《美人偃》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美人偃 作者:棠初晓 文案: ——本文又名《技术宅之我和手办的爱情感天动地》 相传,最厉害的偃师能做出与活人相差无几的傀儡,被尊为天偃,引起诸侯争相抢夺。 江家曾为大祁皇族御用偃师,显赫一时,最终被下旨满门抄斩,连累天下偃师与其陪葬。 江离是世间最后一名天偃,亦是大祁王朝的覆灭者。据说她貌若天仙下凡,可惜是个瞎子。 世人如傀儡,皆由我牵丝。 —— “不会死,不会流血,没有痛觉,无爱无恨,自然算不上真正活着。傀儡,本不该有心。” 他那双琥珀似的眸子顷刻间亮了,小心翼翼、犹如呵护着什么珍宝,将人揽入怀中。 “直到有了你。” 1V1,HE,轻松不虐扯淡文。 内容标签:强强情有独钟励志人生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离,赫敬定┃配角:大山,水清澜,宋希夷,杜若,赫临逍【下本《女主总抢反派剧本》求求乃们康康我】┃其它: 一句话简介:世人如傀儡,皆由我牵丝 第一章 冬日的初雪,将光秃秃的不死峰山尖点缀成了可爱的洁白色,一改往日的单调,倒有了几分情致。 银装素裹的山间好景,美则美矣,却苦了山路难行,方圆十几里内唯独一家客栈可歇脚。 这腊月的天儿里寒风料峭,若是能有上一碗温热的酒,入口辣喉,暖了身子热烘烘的,更方便赶路。 “这还有只‘铜雀’,市价少说也值斗金,今日算我亏本,加上铁骨扇,只换一坛碧云天润润嗓子,掌柜的行行好嘛~” 少女一身单薄的鹅黄棉衣,大小完全不合身,上面补丁摞补丁,这么冷的天穿得如此不合适,冻得那粉雕玉琢的小脸通红,不停地跺脚取暖,口中呵出的白雾如轻烟飘散。 只看身形是个娇弱的小可怜儿,脸也惹人疼,唯独一双合该衬得上美人身份的眸子却被一条约莫二指宽的白绫遮挡得一丝不漏—— 原是个瞎子,怪不得手里攥根半人高的竹棍戳来戳去。 掌柜开客栈,见过了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过路人,像这丫头一样的小乞儿多得是,当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去去去,一只玩具鸟和一把破扇子也想换好酒,大白天的就做梦?过会客栈还有贵客要来,小叫花子滚远点!” “你别推我啊!”少女被重重地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好容易拄着竹棍稳住身形,“白给便宜都不占,没见识的二货。” 没要到酒,她格外沮丧,将铜雀和铁骨扇往后随手一丢,“大山,东西收好准备赶路。” 近九尺高的魁梧巨汉沉默地站在客栈外,落雪将他全身染成了霜白,结实的肌肉被包裹在单衣内,手臂与小腿皆青筋毕露,站在及膝的雪地中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冷意。 大山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少女掷来的东西,一语不发地听命行事。 “姐姐,喝碗热茶吧,你看你耳朵都冻红了。” 掌柜的小儿子看着只有十一二岁,却异常懂事,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送到少女面前,后者笑嘻嘻地接过,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他的脑袋揉了揉。 “谢谢,好人会有好报的。” 男孩羞赧地挠了挠头,拉着少女在客栈的偏僻角落背风处坐下,“风雪太大,姐姐最好再等等,外面那个大哥哥让他也进来吧。” 少女摆了摆又白又嫩的爪子,“不碍事,他不会冷的。” 男孩诧异地歪了歪脑袋,等着少女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茶水,好奇地问:“姐姐打哪来?看你虽然穿的破旧了点,但皮肤那么好,像大家小姐,怎么会大雪天的来这儿?” “我啊……我叫江离。”少女打了个嗝,不紧不慢道:“五岁时被不死峰上的老妖婆抓去,欺负了十二年,她好不容易才许我出山,若不完成任务便不给自由。” 男孩不信。 江离哈哈大笑了几声,不再多言。 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茶很快便要喝尽了,她正欲起身,便听得嘈杂的脚步声接连步入客栈内。 很多人。 “我饿了,想吃蘑菇,出门不足百步的婆娑密林里就有,你能帮我去摘些么?” 江离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机关小蝴蝶,循循善诱地骗小孩,道:“作为答谢,这个小东西便送你了。” 十几岁的男孩最是喜欢这些奇怪小玩意的时候,想着自己反正常去密林里玩,路线熟、离家也近,便拿了机关蝶一溜烟地撒欢跑了。 “这谁啊?诶呦我的娘,丑得辣眼睛,杵这跟粪球一样,碍事绊脚的……”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入江离的耳中,她偷笑着摇了摇头。 所有见过大山的人,没一个不嫌弃的,就连杜若也发出过灵魂的疑问“把他的脸做成那样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奈何江离自己乐意——反正她看不见。 掌柜陪着笑脸,鞠躬哈腰地将一群人迎了进来,亲自奉上好酒好菜,道:“军爷们在后面呢?” “我和几十个兄弟打头先过来探探路。” 那人骂骂咧咧:“操,我就不明白,赫敬定又不会吃人,有必要把他形容得那么恐怖吗?他这次就带了十个人,曹副将至于留三百多号兄弟断后?” 掌柜叹了一口气,语气凝重:“天子守国利器,以一人抵千军,被镇远王盯住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小心为上。” 江离失声笑道:“‘真冤枉’?这位王爷的封号有意思啊。” 众人这才注意到犄角旮旯处还有个小丫头片子。 “小叫花子还没滚?” 掌柜撸了袖子,作势要赶人走,那人果断起身,拔了腰间的长刀,步步紧逼娇俏瘦弱的小姑娘。 “为襄王殿下做事必须谨慎,你既然听到了不该听的,就和外边那丑鬼一起上路吧!” 江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大山,这可不是我主动挑事,日后杜若问起,可不准污蔑我。否则她又得唠唠叨叨,说什么我嗜杀成性……分明扯淡!” 那人皱了眉,不明白她在废话些什么玩意,也懒得深究,当即举起了刀,狠狠劈下—— 鲜血染红衣衫,血泊中倒下了一具尸体。 那人怒目圆睁,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尸身上下仅颈项正中央处有一道极细的伤痕,似是被某种极为锋利的丝线所伤。 头颅与身体倒地分开,血液喷涌而出,死者竟是顷刻间被直接割断了脑袋! 江离翘着二郎腿,没个正行地坐在小台阶上,手中的竹棍甚是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口中哼着八仙的小曲儿。 优哉游哉,全然不似刚杀过人的样子。 “踏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 几十个士兵大骇不已,纷纷拔了刀朝江离冲去,掌柜眼尖,敏锐地察觉到那小女孩的十指上缠着亮晶晶的银色丝线,在窗外寒雪的映照下更显彻骨的冷意。 那丝线连的是…… “不好,大家快跑!”掌柜大声叫嚷,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江离手指微动,大山已经冲入客栈内,眨眼间两个士兵的头已被那双巨大的铁拳击碎,脑浆粘得一片墙上都是。 “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大山闯入人群中,面对几十把长刀竟丝毫不惧,刀砍在他身上竟如同劈石头,直接卷或断了刃。 有些人被震得刀脱了手,只能任其宰割,或是被捏爆头颅、或是拧抹布一样揪成麻花段。 红的血、白的雪,染在一处犹如冬日寒梅图,霎是好看。 “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江离拄着竹棍,不紧不慢地走到横陈的尸体中央,拿棍子随意戳了戳,确认在场除了掌柜之外再无活口后,长叹一声。 “活人就是这么不经造,没两下便死了,无趣至极。” 掌柜瘫坐在地,尿了一裤子,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江离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见鬼!” 她和小竹棍哒哒哒地朝酒柜走去,这货胡乱地摸来摸去,一瓶一瓶地开酒坛闻味,总算是找到了碧云天。 江离当即心满意足地笑眯眯抱了坛子起身,道:“哎,这不算抢哈,酒钱我已经给你儿子了——一只机关蝶,和活命的机会。” 掌柜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什么意思?” “那位‘真冤枉’殿下怕是就要来了,人家奉天子之命兴讨乱臣贼子,你个通敌叛国的玩意儿少说也是株连九族。” 江离抱着坛子灌了一口,脸蛋红红地打了个酒嗝,心满意足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肚皮。 “那孩子人不错,死了可惜。我的机关蝶虽不值大钱,十几两还是有的。他被我骗去婆娑密林了,应该能躲过一劫,躲不过便只能自认倒霉咯。” 大山默不作声地凑到江离身前,挡住了她的路,后者怒气冲冲地拿竹棍戳了一下他的小腿,“悄没声的吓我一跳……干啥?” 大山的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将“受伤”的手臂放到了江离的掌心处。 她沉吟片刻,蹙了漂亮的秀眉,喃喃道:“涵光铁果然娇贵,早知道用玄铁了。这荒郊野岭的,我上哪找材料给你补膀子去?” 大山站在原地,也不吭声,只那样憨憨地望着江离。 她虽看不见,但也熟悉这厮的尿性,当即无奈地抚了额:“怕了你了,补便是。先离开山道吧,看看外面哪儿有质量好的,管用的时间久一些。” 江离刚出客栈门便听到了马蹄声,当即手指微蜷,笑吟吟地道:“又有人来了,大山辛苦,等有钱了我给你灌最好的机油,喂个饱!” 马蹄声亦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不得不发时,她唇角一勾,正欲牵动大山之际,剑风猛然袭来,是她从未直面过的强势。 江离根本来不及出手便被一柄长剑挑破了眼前的白绫,剑尖旋即直至咽喉。 只差分毫便能刺破娇嫩的皮肤。 白绫缓缓落地,与白雪融为一体。 她用那双空洞无神、却形状完美的丹凤眼中的银灰色眼瞳“看”向来人。 男人一身玄色的长袍,墨狐裘衬得那张冷漠的面容愈发俊美无铸,轮廓过于锋利,侵略性十足。 薄唇微抿,高挺的鼻梁上是锐利的鹰目,瞳仁犹如极美的琥珀,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竟微微一怔。 江离歪了歪可爱的小脑袋,笑吟吟的唇角两侧还有梨涡。 “他们要杀人灭口,你是来救我的么?” 全文纯属瞎扯淡,古代机甲伪科幻。 恶魔小偃师的玛丽苏历险记~ 江离是真的瞎,她自己不愿治。 第二章 “镇远王此番讨伐叛军带了个美人回来,两人举止亲密,王爷还亲自抱了她入府!” 琅城的百姓快热议疯了。 镇远王赫敬定的封地远离京都,偏居西北一隅,常年为风雪与黄沙所侵袭,但相貌生得丝毫没有北方汉子的粗野,反而俊美凌厉,用举世无双形容也不为过。 如此青年才俊,红鸾星竟丝毫未动,无外乎是其据传阴蛰孤僻、暴戾凶残的性子吓得无人敢主动接近。 江离却是个例外。 天下皆是黑糊糊的一片,再俊、再凶都没可怕到哪去——反正她瞎。 赫敬定与她一路同骑而行,江离大大方方地依在他胸前,隐约能嗅到他发梢的松木香,清冷而宁静,让人忍不住想再靠近一些。 周围的亲兵倒吸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却没一个人敢开口,皆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不可思议。 这丫头虽未梳洗打扮,但已能看出美人儿的轮廓来,比之久负盛名的大祁绝色——水清澜竟不遑多让。 不过……王爷平日闲暇时要么练剑,要么捣鼓他的那些齿轮、木楔和铁块,今日怎的突然有了兴致? 赫敬定沉默许久,问道:“冷?” 那声音低沉而幽冷,尤为悦耳动听,往人心底一挠,酥酥麻麻得紧,怕是能令不少女子心潮澎湃。 可惜江离对傀儡才感兴趣,听活人说话内心毫无波动,只怨念十足地点了点头,厚脸皮地摸了摸他的狐裘。 “你这个不错诶,我也想有一件。” 亲兵们皆不约而同地嘴角一抽。 那可是皇上御赐、天下仅此一件的供品,有价无市,她眼光倒是好。 “喜欢便给你。” 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小姑娘究竟是谁? 江离也纳闷,“真冤枉”殿下和她不过初识,他为何如此自来熟?不是说孤僻吗? 愣是没看出来。 “抱紧孤,你衣衫太薄,会得风寒。” 男人长臂一揽,便将少女的纤腰搂在了怀中,墨狐裘将人裹成了一团,只露一个感受到温暖便昏昏欲睡的小脑瓜。 肌肤洁白如雪,如同最完美的瓷器。 “驾!” 马匹颠簸得愈发快,极像被人抱着哄睡入眠。 江离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转瞬即逝,没人听清究竟说了什么。 她被送到了东厢房,醒来后起床喝水,竹棍不知去了哪,摸着瞎没走几步便碰到了桌子,险些摔倒在地。 在外头候着的婢女连忙冲进房内扶着,又将竹棍塞到她掌心,小心翼翼道:“王爷遍寻偃师多年未果,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姑娘可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一个王爷,干嘛对这个感兴趣?” 江离坐下后随意从桌上摸了个果子,就着衣袖擦了擦便大大方方地啃了一口,留下了一圈小巧的牙印儿。 精通机关火器、擅制傀儡者被称为偃师,相传最厉害的偃师能做出与活人相差无几的傀儡,被尊为天偃——那是江离梦寐以求的高度。 十二年前,大祁皇帝下令屠杀天下偃师、一个不留,即便时过境迁,皇室对偃师的管控放宽,不再严禁,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犯天子的忌讳,偃师自然无从可寻。 赫敬定胆子还真大。 婢女诚惶诚恐:“奴婢岂敢妄自揣测?”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王爷如今忙于处理叛军之事,暂时无暇顾及姑娘,您若有任何吩咐,大可唤奴婢便是。” 江离笑嘻嘻地礼道:“有劳姑娘费心照顾,能不能将大山……哦,就是和我一起那位找来。” “公子已在屋外久候多时了,奴婢这便喊他进来。” 大山的手臂被那群兔崽子给伤了一块,她正愁囊中羞涩、没钱买好铁,这镇远王便自己送上了门来。 痴迷偃师之技的实权王爷即便对衣食住行不上心,材料却必然会搜集天下间最好的。 “铜雀不能给,值钱的就剩一只机关鼠了,找他换了好铁的话,酒怎么办……” 江离郁闷地掏了又掏,实在找不到别的东西,只得垂头丧气道:“分文不出、偷人家东西,岂非败坏家风?” 老爹和老娘在地下八成会气得再死一回。 要么没酒,要么没脸,只能任选其一。 “脸,没了下辈子还可以再长。”江离一本正经地叉了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酒,一天不喝我死都不甘心!” 大山不会说话,什么主意也提不出来,哪怕归根结底是江离故意不给他装发声器官,还是要戳他下解气,拄着竹棍哒哒地出了房门。 嘴上是这么说,但该给还是要给,不然丢人现眼至极。 雪已然停了,空气中的冷风无比湿润,带着些许蘼芜的香气。 江离的“乞丐服”在她睡得昏昏沉沉时被婢女给换了,如今是一身虽不华贵艳丽、但手感极佳的素雅青衣,鹅羽的丝绒,轻盈又温暖。 少女伫立于院中的松柏下,乌缎的长发顺如丝绸,面容澄净如玉,睫毛又长又卷,微风抚过,树上的雪尘簌簌落在身上,雪团似的。 “如雪……如雪!娘就知道你不会丢下爹娘的,咱找最好的大夫,哪怕砸锅卖铁也治!” 女人的呼喊声传入她耳中,惊喜中带着一丝哭腔,犹如在绝望中寻到了唯一的期冀,奋不顾身地朝江离扑来。 “噫!” 活人,猛扑,两个都正中她毒点! 她下意识地抬手牵丝、意欲直接弄死拉倒,好在女人被及时拦住,中年男人诚惶诚恐地道:“我这婆娘一不留神便跑了出来,若有惊扰姑娘,实在对不住。” 江离抖落脑瓜上的雪,道:“怎么了?” “老仆李忠,是这王府的管家,家事让姑娘见笑。” 李忠苦笑了一下,搂着妻子的肩,轻轻拍了拍,道:“死老婆子,今日的汤药还没喝,如雪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还不赶紧回去!” 女人披头散发,形容憔悴,瘦骨嶙峋得连手腕的素银镯子都套不住,掉在了地上。 她闻言,眼珠有了一丝清明,但仍是浑浑噩噩,状似失了魂。 江离蹲下在地上摸索了片刻,将镯子拾起,待李忠安顿了妻子后回来便还给了他。 “大娘口中的如雪,可是你们女儿么?”江离好奇地问。 李忠叹了一口气,道:“小女已病逝一月有余。我那婆娘不愿相信,成天胡言乱语,前几日请了郎中,说是忧思成疾,得了疯病。” 活人好奇怪。 江离挠了挠脑袋。 她出生便没了娘,爹是个只爱傀儡不管她的活牲口,杜若那不靠谱的货能将人养活便是老天开眼,不能奢望她会太在意什么亲情。 死便死,人早晚会死的,有什么可难过,居然还因此发疯,实在难以理解。 “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娘想要女儿,那给她便是。”江离笑得双眼眯成了两道月牙。 李忠愁云惨淡:“姑娘,天下间哪个父母不想让逝去的孩儿回来,可人死毕竟不能复生。” 江离自嘲道:“复生?下辈子我也没那本事,不过治好大娘的病倒是没问题。” 李忠神情猛地一亮,话都说不囫囵了,结结巴巴地激动道:“只要姑娘能治好我那老婆子,就算是上刀山……” “哎——打住!”江离连忙摆了摆爪子,撇嘴道:“来点现实的,你那也太不靠谱了。我要一坛酒,还有镇远王存放傀儡材料之处的钥匙。” “酒有,要多少有多少,管够!” 李忠说到一半却顿住,犯难地嗫嚅:“只是这钥匙……王爷最重视他那密藏,若无许可,老仆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江离嘴角一抽:“我可是在救你老婆!” 李忠犹豫半晌,最终沉沉地摇头:“王爷于我一家有再造之恩。昔日要不是王爷出手相助,我们一家三口早已命丧匪徒刀下。” “若要偷用王爷的心爱之物,老仆还是另想他法吧。” 江离也没拦他,而是悠哉悠哉地吹着口哨,待李忠走远后才笑得露出了一排小米牙。 他方才站的地方从雪堆里窜出一只机关鼠,顺从地爬到了江离的掌心,将方才趁其不备偷来的钥匙也交了出去。 “我想要,”她抓了钥匙,另一只手牵着机关鼠身上的丝线,步履轻快地跟着引路鼠走,“谁都拦不住。” 大山去了安全的隐蔽处准备接应。 江离可没那么好心,帮人看心情、也看麻不麻烦,想要医好李大娘的病,做个和李如雪面貌、性格相同的傀儡即可。 问题是麻烦,而且她懒。 既然拿到了钥匙,当然是用机关鼠换完铁片便溜,她出山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不能在王府浪费太久的时间,早跑早完事。 入夜后,一道娇小的身影极快地潜入了库房。 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无人会相信一个瞎眼的小姑娘会有如此敏捷的身手。 江离屏气凝神,侧耳细听周遭毫无活人的呼吸声后松了一口气。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磁石,一排排地试,总算是找到了玄铁,伸手一拿却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还十分滑腻。 好像是……人的手? “依大祁国律,盗窃他人财物者,需处以断手以上、斩首以下之刑罚。” 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的磁性嗓音自头顶响起,犹如平地惊雷,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炸开了一道烟花。 江离的头发丝险些竖起来了! 大高个都喜欢背后偷偷摸摸地接近人吗?人吓人、吓死人好么! “是借不是窃,借!”江离的脑筋就是在干坏事时转得快的惊人,“偃师的事,能叫窃么?那是借用!我还留了机关鼠当抵押呢。” 琥珀般的眸子微微眯起,高大的身形危险地缓缓逼近小巧玲珑的少女,骨节分明而有力的五指猛地攥了江离的手腕。 “想让孤饶你,需答应一个条件。” 江离柳眉一挑,不悦地微扬下颚:“我若是不答应,又如何?” 赫敬定沉默了半晌,黑暗中那双鹰目竟微微发亮,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囚于地牢,不给酒喝。” 江离面容一僵:“……” 她平生最在意的两样东西——自由和美酒,若是全没了,那简直生不如死! 这男人未免太毒了! 第三章 比起奢靡铺张、金碧辉煌的端王府,镇远王贵为天子同姓亲王,府邸却几乎见不到金玉珠翠,格外简朴。 房室多以百年香木或钢铁建造而成,远远望去如铁桶一般,冰冷肃穆,令人见之生畏。 李忠凝视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又想到了女儿,再低头看了看卧病在床的老伴。 她还是双目浑浊,无声地盯着头顶的房梁,炕洞里塞满了取暖用的柴火,身体却依旧如尸体般冰冷僵硬,嘴唇惨白、毫无血色。 一家人本能享天伦之乐,谁成想如雪会被风流成性的端王看上? 若非如此,他们三口怎会连夜出逃遇上山匪,以至如雪被匪众凌.辱,自此落下了病根。 即便赫敬定出手相救,不仅赐药还收留了他们,好好的宝贝闺女还是说没就没了,老伴又眼瞅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李忠掩面痛哭,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竟彷徨无助如稚子,凄切的哭声在寂静而寒冷的雪天更显悲惨。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他身形一顿,茫然无措地连忙起身,拿衣袖擦去了脸上纵横的泪水,不敢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副脆弱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高挑纤瘦的蓝袄女子,云鬓如裁,明眸皓齿,她怀里抱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瓦罐热汤,还在冒着白气。 李忠瞳孔紧缩,未进王府前常年做苦力、因而粗糙如老树皮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连心跳都一瞬间停止了。 “娘不肯喝药,许是嫌太苦,我特意炖的莲子汤,放了许多糖,正打算送去给她喝呢。快些吃了药,快些好起来。” 女子露齿一笑,道:“等开春了,我去西街的三娘那扯两匹时新布料,给爹做身衣裳,您看您袖子都磨破了。我平日里能花几个钱,不必事事都为我省着。” 李忠再也忍不住几年来低沉而崩溃的情绪,放声大哭,道:“好!好!等你娘病好了,爹告假几天,带你们娘俩儿去飞凤潭……别站着了,外面冰天雪地的,快,快进来!” 房门关上,简单的木门后是小小一家的喜怒悲欢,不予外人得见。 赫敬定身量极高,挺拔如松,站在簌簌的落雪中遗世独立,轮廓分明的面庞在白雪的映照下竟柔和了许多。 琥珀似的眸子中尽是淡然与平静,和江离所听传闻中残暴杀神的形象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那修长而匀称的五指握着一把油纸伞,替自己和江离拦住了狂舞的雪花。 “听说王爷酷爱偃师之技,为此苦寻五年,我还以为你的要求是让我教上两招,没想到啊,居然是帮他们。” 江离闷头灌了一口酒,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小嘴,白嫩的食指勾着酒葫芦上串的绳环,晃悠来晃悠去。 “若只用于睹物思人,其实完全没必要做成战斗型,材料那么贵,都够用十几个陪伴型傀儡了。” 傀儡共分为四大类,战斗、护卫、陪伴和玩具,制作难度以及成本随之递减,最强大的自然是战斗型傀儡。 “李伯为人忠厚纯良,傀儡若能护他与妻子安宁,银钱与珍材何足为惜?” 赫敬定将伞往江离的方向偏了偏,目光微敛,注视着身旁少女的侧脸,竟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专注与忘神。 为何会看到她时有异常熟悉的感觉? 为何会慌乱、会害怕,左胸里本该空空如也的地方竟隐隐作痛? 本……不该会痛的。 江离身形一顿,本是死寂而空洞的银灰双瞳中竟平白出现了一缕血丝,红润的唇瓣也微微抿起,旋即却笑得露出洁白的小米牙。 “哎,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赫敬定脖颈一错,做出了一个在正常人眼中看来格外奇怪的动作,仿佛身体某处卡了一下,转瞬便恢复了正常。 江离自然是完全看不到这一幕的。 “人,孤是人。”他低声道:“要成为天偃的人……” “你不是人,还能是神仙啊?” 江离被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逗笑了,听到后半句时则登时不悦地拿竹棍敲了敲地面,道:“天偃?那是我的梦想,不准和我抢!” 天偃的位置全天下只能有一人,老爹是,老爹的老爹也是,往上数几百年,江家历代家主皆为当世独一无二的天偃。 若是江离失天偃之位,被赫敬定一个半道出家的业余小王爷给夺了去…… 那她十成十是没脸见列祖列宗了! 王爷怎么了,王爷就能横刀夺爱、不顾人多年夙愿了? 李氏见到“如雪”后心情大好,吃完药也喝完了莲子汤,正和女儿说着体己话。 李忠是个明白人,当即掩了门出来,看见纷扬落雪中独自生闷气的少女,正傲气地抱臂背对着男人,一声不吭。 男人替少女拂去了肩头的几片雪花,和持握重剑、毫不留情地砍杀叛军时的狠厉截然不同,那双手的动作无比轻柔。 江离转身,玲珑小巧的玉足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他的脚,算是消了气。 “王爷的大恩大德,老仆无以为报……”李忠刚来便要跪下,赫敬定扶了他的肘部,“功劳皆归偃师,孤左不过是费了些唇舌。” 江离素来不喜拐弯抹角,径直警示道:“傀儡终究只是傀儡,可寄托哀思,却不能万事依赖,否则恐生大祸。” 她语调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只是那些旧事被尘封在了记忆的角落,如今说起来也带着些许不真切的虚幻之感。 “当年……老爹为了怀念我那难产离世的老娘,做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傀儡。” 江离勾唇笑了,然而赫敬定却觉得那笑容中尽是苦涩与无奈。 “相貌完全相同,不过,老娘温柔善良、她冷血无情,老娘博学多才,她除了打架做啥啥不行,几乎是和老爹故意对着干。” 杜若,就是这样一个奇女子。 有时候江离甚至怀疑自家老爹的天偃名号是假的,否则怎会出现如此离谱的失误? “傀儡是死物,不能当成活人,你们必须走出来,切忌沉溺于过往。”她故作轻松,声音越微不可查的有几分颤抖。 活人就是矫情,为了所谓的感情要死要活,劝人时长篇阔论、仿佛皆是圣贤哲人,可到了自己却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明白,仿佛是个傻的。 她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李忠笑道:“我会把现在的如雪当成自己亲闺女,无所谓她是人还是傀儡。什么祸不祸的都比不上一家团圆重要,哪怕只是一场梦,我和孩子他娘也想一直做下去,永远不要醒。” “我曾经有过一个傀儡。” 江离俏丽娇美的小脸上已然见不到任何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一潭死水的冷漠,瞳仁上的血丝愈发多了。 “尽管别人眼里的他是个残次品,但在我看,他是我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完美的傀儡。和李伯你一样,我将他视为最信任的人。” 赫敬定兀的开口问道:“后来如何?” “没有后来,”江离噗嗤一声笑了,方才面若冰霜的少女仿佛只是一个幻觉,如今她依旧活泼可爱,还带着些让人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狡黠味儿,“只有‘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必须变成人,只有这样才能和你在一起,别人才不会说你是疯子。 ——无论是成为天偃继承荣誉,还是杀光皇室为江家报仇,我替你做,不哭了,好不好? ——不要你做我的主人,我想要…… “你”是谁? “我”……又是谁? 赫敬定头痛得厉害,长眉紧蹙,拼命克制却无济于事,俊美的面容上竟布满痛苦之色。 李忠仍执迷不悟,听他道完谢后,江离随手拔了酒葫芦的木塞,高高地悬起,樱唇接了清冽甘甜的酒液,唇瓣被染得湿润明亮。 有滴酒液蜿蜒成一线,顺着白皙细腻的脖颈滑入胸前的衣襟,晕染开来。 像一滴泪。 “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她摇摇晃晃地拄着竹棍离开,大山沉默不语地跟在身后,隔断了赫敬定近乎疯魔的目光。 只有软糯的少女哼唱声回荡在风中,混合着冰冰凉凉的雪花、和那些烟火红尘一同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那是正门的方向,她想离开王府。 赫敬定薄唇微启,并未朗声,却确信她能听得一清二楚,“孤要知道你的名字。” “王爷不是立志要成为天偃么?” 江离猛然回首,一缕长发调皮地黏在了她的唇角。不施粉黛便已清丽脱俗,若是那双眸子能视物,必然清妙灵动,天下无双。 “于慎微处探明解惑,这项能力对天偃来说必不可少,你猜,我叫什么?” 赫敬定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眸中熠熠生辉,掌心不知何时已握了一枚触手温润、成色极佳的玉佩—— 玉佩上雕刻着盘桓镇柱之上的螭龙,和一个隶体的“离”字。 “阿离,”他平静地道,“镇远王府岂容你来去自如、肆意妄为?” 江离不可置信地掏口袋——象征着江家家主身份的玉佩,竟被男人不知几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摸了去。 “东西还我!” 赫敬定步履沉稳地向她走去,江离牵丝蓄势,打算强抢,谁知丝线分明划过他的皮肤,却丝毫不伤—— 既听不到他吃痛的闷哼声,更没有削下骨头或血肉的手感。 “不可能!”她神色一凛,“傀儡丝足以切金断玉,区区血肉之躯怎么会……” 纤腰被铁臂紧紧箍住,薄唇摩挲着她的耳垂,温热而潮湿的气流激得她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 男人不容置喙地轻声呢喃,犹如情人的耳语,几乎成了病态的执念。 “孤不许你离开。” 第四章 入夜,铜雀飞回东厢房时,大山正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他掰扯自己又粗又胖的十根手指头算来算去,模样格外憨傻,一脸困惑不解,铜雀知道他这又是被主人给坑了。 大山是出自江离之手的护卫型傀儡,全身大多处皮肤材质极度坚硬,刀枪不入,身形高大,行动敏捷,江离出山的半个月前才被制造出来,目的是保护主人,以及……被她撒气。 故意不给他装喉咙和脑子,摆明了是坏心眼,可江离比起江家其他视傀儡为工具、随意毁坏丢弃的偃师,算得上格外疼爱自己手下的宝贝们了。 最多是欺负两下。 死丫头,小贱小贱的。 铜雀格外庆幸自己只是用来勘察和传递消息的小破鸟,不会被魔爪给蹂.躏得太惨。 江离坐在屋顶上晒月亮,下了好几天的暴雪,她总觉得自己快被闷成了发霉的蘑菇,没太阳,只有月亮给面子,未彻底消失不见。 小丫头片子晃悠着两条纤细的小腿,闭眼托腮,问道:“王府里外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守卫森严么?” 铜雀落在她肩膀上“叽叽”了两声,再又点了点头。 “这儿有好酒好菜,我可不走。”江离懒洋洋地倒了下去,将身体摊成一个“大”字,道:“小定子莫不是还以为我会跑?” 她看不见,但不代表王府的其他人都瞎。 连李忠都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外界的传言,说是镇远王府许是很快要迎来一位王妃了,琅城的百姓皆好奇她是个怎样的女子,能令素来不近女色的镇远王如此上心。 府内的仆役和奴婢们亲眼见过江离的小脸蛋,再添油加醋传上几句,她的名声在短短的七天之内迅速成了与大祁第一美人齐名的地位,甚至隐约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这般情况下,她几乎被当成镇远王府的女主人对待,别提多滋润了。 跑?傻子才跑。 江家的玉佩还在赫敬定手上呢! 江离跳了起来,轻松一跃落在了地面、大山的身旁,手中小竹棍一戳他的后腰,一脸纳闷。 “你说他们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和小定子讲话的次数前前后后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正常人都该想到,镇远王强留我不会是因为什么狗屁爱情。” 大山:“???” 你说啥? 江离嘴角一抽:“……” 算了,不怪他,不能生气。 “若非他弃我而去,我也费不着将从那之后所有的傀儡皆做成残次品。”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下颚微抬,看上去是个格外不好惹的小美人,“要是再来一出‘傀儡叛主’的戏码……” 杜若认定她“嗜杀成性”便不再是扯淡了。 “大山,我其实不想杀人,但没办法。” 江离歪了歪小脑袋,手里的竹棍在地上随意地划拉着,故意发出令人听了心烦的噪声。 “狗皇帝灭了我全族。血亲、婢仆和门客,三百七十二条命呢,加上天下偃师,死在他手下的少说也有几万人。” 这么多血债,他必须得血偿。 江离捧了小脸,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有人见了,必然会忍不住心疼。 “杀些杂鱼还好,没什么需要担忧的。可是杀皇帝……必须要先将军政财三方大换血,否则若皇帝身死,乱世将更为不安。” 她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和大山并排,环抱了自己的双腿,将小巧的下颚搭在膝盖上,喃喃自语。 “镇远王赫敬定、贤昭王赫翼、和端王水长东手里把控着大祁的命脉,我本打算去长平,靠脸搞定端王,把老娘的钱庄给先收回来。” 江离气冲冲地锤了大山一拳:“还不是为了给你修胳膊,否则我的计划能全盘打乱?!” 大山委屈地缩了缩脖子。 他只是个任人摆弄的傀儡,什么都不懂,只知主人生气了,便要乖乖低头认错。 墙根处兀的有些异样的响动,大山猛然警觉,江离不动声色地拦了他,自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摸出了个“火琉璃”。 昨晚刚倒腾出来的,里面塞的□□虽分量不多,但若是引爆了也会让人受惊不小。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先试探一下较为妥当。 江离的拇指蓄力一弹,火琉璃便顺势滚到了墙根底下。 她十二岁时眼盲不再能视物,嗅觉与听觉自此突飞猛进,圆润柔软的耳垂抖了抖,清晰地听到了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隐约还有女子的细微喘息声。 居然是个女的? 女子吭吭哧哧地费力从墙外头爬到了墙里头,一不小心脚底打滑,咚地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好死不死地正坐在了火琉璃上。 噼里啪啦与少女受惊后的哭声交织在一处,犹如天籁之音。 当然,是江离单方面如此认为的。 “救命!救命啊!” 大山将鬼鬼祟祟潜入的少女给丢到了江离面前,她紧张地打了好几个嗝,妩媚明艳的鹅蛋脸上尽是小兽般的惊恐与慌乱,黛色的披风下包裹着瑟瑟发抖的身躯,格外无助。 “你……你想干什么?我哥哥可是端王!” 水长东的妹妹,传说中的大祁第一美人水清澜? 按理来说,她该在端王的封地——长平才对,怎么从富庶的中原来了西北,还吃饱了撑的半夜爬墙? 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江离笑得呲牙咧嘴,在男人眼中是可爱,在女人眼中便是可怖了。 “王爷下了令,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外有亲兵白术把守,内有管家李忠监督。我实在很想知道,美人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水清澜仔细打量了一番江离的脸,见她的确双目无神后才确认了外界称其眼盲的传言,也因此更信了“镇远王府未来的王妃”身份,当即黛眉一拧。 念及如今哥哥不在身旁,她只好先忍辱负重地小心翼翼道。 “我给了白术和李伯一些自己做的点心,他们吃完便睡了过去,我见无人阻拦就进来了。许是他们白日里值守太累的缘故吧。” 江离面色凝重地摸了摸光洁的小下巴,道:“点心?” 水清澜从怀里取了一包用油纸包好了的糕点,刚一打开,随风飘来的诡异气味便令江离头脑发昏,足足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们不是睡了过去,怕是昏死了吧! “你和杜若一定很有话聊。” 江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给那厨房杀手老妖婆记了一笔,转而双手合十,背了一段大慈大悲往生咒,喃喃道:“两位一路走好,我会给你们多烧些纸钱的。” 水清澜:“???” “话说回来,美人姐姐,你鬼鬼祟祟地半夜爬墙,可把我给吓坏了,不觉得该解释一下么?” 江离托了腮,笑吟吟地开口,看不出丝毫“吓坏了”的模样。 她虽是在笑着,但莫名有些森冷的意味,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膝盖上敲着,似乎应和了某曲的拍子,端得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 在水清澜看来,她俨然已以镇远王府的女主人身份自居了! “我不过是想见见,镇远王殿下心尖尖上的女子究竟是否当真如传闻中那样完美,才令他魂牵梦萦,如今看来……” 水清澜咬了咬唇,本该眼波流转、勾魂夺魄的双眸竟浮现出一层水雾,楚楚可怜道:“是我输了。” 面前的少女并非是倾国之色,却自有一番脱俗的美感,像是在山间饮清泉、食净果的小仙子。 全身上下的皮肤哪怕一处处搜寻也找不到任何瑕疵,如同玉做的娃娃,合该被人捧在掌心,无微不至地宠爱呵护。 江离坏笑着“哦”了一声,尾音故意拖得极长,屁颠屁颠地凑到她身前,手里攥着小竹棍哒哒地在地上敲来敲去,一副八卦的样子。 “你喜欢他什么啊?说不定我能帮你。” 她正愁见不到端王,水清澜便自己送上门来。若是能将赫敬定和水清澜撮合在一处,成亲时端王怎么可能不来! 水清澜一愣,那模样莫名有些可爱,“你……你说得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江离努了努嘴,笑眯眯地抓了她的衣袖,道:“我不喜欢他,那些谣言都是外边乱传的,别信。” 水清澜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惊天反转,“幸福”来得太突然,她迷糊了许久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 江离:“……” 这货是来搞笑的吗? “我是大祁第一美人,自然应当和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在一起,从小乳母便这般告诉我,倘若我嫁了个普通人,必然会使端王府上下受尽指指点点。” 水清澜抿了抿唇,道:“他们都说镇远王赫敬定是顶厉害的男人,那我便喜欢。” 江离沉默了片刻,伸出两只手的食指,一本正经地问:“一加一等于几?” 水清澜柳眉倒竖:“你看我像白痴吗?” “‘像’字不准确,你就是,哪有人将幸福寄托于旁人言语的?” 江离嫌弃地摆摆手,起身锤了锤腰窝,道:“大山给我绑了她,身边有二货,我好心烦。” 水清澜大惊失措:“等一下,我是郡主,是端王的妹妹,你如今不过一介平民,岂敢……” “绑的就是端王他妹。” 江离笑得格外甜美可人。 “我回屋写封勒索信,铜雀,去送给端王,让他拿‘江天万里’钱庄来换妹子,超过七天,撕票没商量。” 以为她是什么乖巧小可爱么? 第五章 “我要自杀!” “我——要——自……” 江离一脚踹开了里屋的门,面色冰冷,犹如从地狱而出的女鬼,整张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她一掌拍碎了桌子,喝道:“嚎嚎嚎,嚎个头!里屋给你睡,我在外间打地铺还嫌不够?” 水清澜吓得缩到了屏风后,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傻头,阐明了“胸大无脑”的真谛,弱弱地开口:“你别凶我了,都快凶傻了。” 江离:“……” 还以为大祁第一美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没成想是个被兄长宠坏了的草包花瓶,居然和大山一样脑子不太够用,还总犯二! “我在长平被哥哥锁在府内,不准出去,他说外面都是坏人。好不容易离家出走,结果还没逛一逛琅城便又被关了。” 水清澜丝毫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扯了扯江离的衣袖,道:“我要你陪我出门。” 江离似笑非笑地甩开手。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女人就是想趁机开溜。 可话说回来,昨日赫敬定离开王府,守备力量减弱,她着实闷了许多天,出去玩玩也无妨,还能切实感受民情。 至于水清澜……谅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江离自东厢房的角落处取了三个造型奇特的物什。 昨晚被姑奶奶吵得根本睡不着,左右赫敬定默许她可随意取用库房内的材料,她便忙活了一夜,赶制出此物。 还顺便搞了个会喷火的玩具小傀儡,想着方便就地烤东西吃,省得总是喊婢女或自己去小厨房,又远又累还麻烦,怪烦人的。 不过还没做完,是个半成品。 水清澜好奇地打量着,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它叫‘风之声’。” 江离展开其中一架滑翔翼,铁骨在熠熠的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冷光,她敛眸轻笑,细腻的指腹轻柔地抚摸着翼面。 “乘风而起,天下大好河山尽揽于眼间。” 水清澜双目发光地赞叹不已:“好厉害!” “大山,出门后保护好水姑娘,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杀人。” 江离拍了拍大山的胳膊,将竹棍别在了腰后,双手紧紧地抓住风之声下方的横杆,借助跑与东风之力,待时机一到,足尖轻轻一跃—— 风之声翱翔于天际,双翼微微颤抖,虽经受狂风却依然坚固不屈。 “跟紧我!” 水清澜与大山先后以风之声飞离了王府,却并未紧随江离的步伐。 大山眼睁睁地看着水清澜阳奉阴违、偷笑着往相反的方向跑,急得不行,但他不会开口说话提醒江离,只得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江离当然听得出身后的不对劲,但她早便料到,否则也不会那样交代。 轻松落地后,她将风之声折叠妥当背在了身后,小竹棍哒哒哒地朝人群密集处走去。 琅城位于西北边陲,曾因战火滔天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自五年前赫敬定被封为镇远王、并镇守琅城后,西域诸国再不敢侵扰大祁国土,改为贸易、互通有无,逐渐成了个繁荣富庶的地方,足以与中原媲美。 江离优哉游哉地走在街上,时不时地解下腰间悬着的酒壶喝上一口,砸吧砸吧嘴,欣然接受了买珠钗首饰的小商贩们对自己的夸赞。 什么“天仙下凡”、“倾城之姿”,总之是什么好的词儿皆往她身上堆。 她自己也知道何为真心何为奉承,但听起来格外舒服,便不甚在意真假,只图一乐。 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气十足,热闹非凡,江离只觉得这也新鲜、那也好玩,什么都是不死峰上没有的。 她兴冲冲地跑来跑去,听到什么有趣的动静便要凑热闹。 “江氏一族曾如日中天,如今沧海桑田,竟沦落个无人知晓的境地。” 在嘈杂的环境中,江离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特别的声音,当即脚步一顿,停在了说书摊不远处的书画铺子前。 江氏一族…… 说书人的声音格外抑扬顿挫,仿佛他便是亲眼目睹江氏一族从辉煌至破落的当事人。 临到年关,大人们都出来置办年货,学堂也放了假,孩子们跟着自家爹娘一同出门来集市上玩,见此处的说书人面生,讲的故事又勾起了他们的兴趣,纷纷驻足细听。 “你们可有曾听过‘偃师’?” 说书人笑呵呵地轻抚美髯,道:“化腐朽为神奇,无论火器或机关皆融会贯通,最值得称其的便是其‘傀儡’之道,将死物赋予生命。” 江离的笑容似乎长在了脸上,美得不似活人。 书画铺子的掌柜无意中瞥见了门外的少女,一时竟看呆了,足足愣了半柱香的时间才连忙回神,找了纸笔描画美人容颜。 “我朝曾有无数能工巧匠,偃师流派也多有不定,但唯一保持了数百年荣耀的便是江氏一脉。 “江氏祖先为太祖皇帝打下大好河山,出于其手的傀儡在沙场之上以一敌百,令北狄与南蛮闻风丧胆,定大一统之局,自此数百年,未有外敌胆敢来犯。” 说书人哈哈大笑,孩子们皆诧异不已,却见他兀的落下泪来,颤声道: “皇家感念其恩,特封江氏一脉为御用偃师,享无尽荣华富贵,但其权力滔天,可左右圣意,终至杀身之祸。 “满门抄斩,满门抄斩啊!不仅如此,皇上怒及天下偃师,令官兵四处捕偃屠杀,成千上万条人命,仅三日之内……” 江家被下旨满门抄斩时,江离只有五岁。 当年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隐约有一团血红色的梦境,夜夜缠绕于心间挥之不去,滔天的烈火与漫天的毒雾,无一不置人于死地。 十二年前的江家家主、江离之父——江寥,未及而立的青年,抱着爱妻万里霜的牌位,面含微笑,静坐于满园大火与残尸破铁之中,不徐不缓地弹了一曲花好月圆。 他令杜若带着孩子离开,眸中尽是柔情,淡然道:“我已令夫人等了太久,今日得偿所愿,日后若离儿问起,你告诉她,莫怨。” 莫怨?怎么可能做得到不怨?! “江家到底做什么让皇上不开心了?”孩子们好奇地问。 琅城山高皇帝远,对舆论的把控并不算严,何况如今正处乱世,皇族赫氏早已没威信,底下的百姓自然会说上不少闲话。 说书人身形一顿,摇头:“无人得知。” 为何昔日辉煌至极的江氏会一夕沦落至此?皇帝憎恶江家一族也罢,怎的天下偃师皆会受到牵连、平白遭来杀身之祸? 江离也问过杜若,后者面无表情地回答了和说书人一样的话。 根本没有人知道。 书画铺子的掌柜画好了画像,端详之际赞叹不已,转头再见那少女已然走向了说书摊,笑吟吟地道:“先生如此同情江家?” “老朽闻此大感悲怆,胡乱感慨罢了。” 说书人大笑,江离从怀里摸出一只机关鼠来,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道:“一点油钱,先生笑纳。” 说书人收了摊,拿起一旁的布旗子起身离去,风吹过,掀起了衣袖,露出了平日里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机关手臂—— 上面还有齿轮缓缓地运作着,是江家特有的做工,锈迹斑斑,许是经过许多年了,能勉强运作已是极限。 傀儡和人,谁才是真正的有情有义? 江离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脸蛋儿微红,沉默不语。 她听到了齿轮声,也听到了—— “西街那边打起来了,快去看看!” “怎么回事啊?” “听说是有个绝世美人被周景给看上了,她身边的汉子不让,被一堆人堵着打。” “诶呦,那遭天杀的又仗势欺人了……” 江离叹了一口气,听着人声,顺着人潮涌动的方向不急不缓地走去。 就知道会是这样。 水清澜那张脸与她的不同,后者令人见之忘神,却不敢亵渎,而前者妩媚明艳、又纯又欲,被流氓看上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呜呜呜……你们别打了,不要再打了!” 水清澜哭得撕心裂肺,大山一声不吭地将她护在怀里,任由一群人拳打脚踢也不松开。 主人有命,不能杀人,还要保护好水姑娘,那只能拿自己的身体挡住一切的伤害了。 水清澜满脸是泪,狼狈不堪,缩在大山的怀中哭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乱跑,不该不听离姑娘的话,害你成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江离挑了挑眉。 认错态度还不错。 她五指微抬,傀儡丝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同时刺穿了五人的脖颈,当场毙命。 脚步看似毫无章法,犹如醉酒般摇摇晃晃,转瞬之间,十余人纷纷倒地,死不瞑目。 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周景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哆哆嗦嗦道:“谁看到她是怎么杀人的了?妖女,妖女啊!” 江离不悦地蹙了秀眉,倨傲地一昂小巧可爱的下颚,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笑嘻嘻地道:“错!是美女~” “你可知我是谁?”周景壮着胆子厉声道:“整个琅城没谁敢动我的人!” 江离站在大山身前,摸索着找到了他的头,垫脚揉了揉,轻声道:“让你护着她,别拿自己的命去护啊……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大山委屈地低下了头,水清澜仍惊魂未定,泪意朦胧。 “美女管你是谁?”江离灌了一口酒,美美地眯起了双眼,“啊——爽了,要杀人咯~” 周景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能杀我!我……我是镇远王的救命恩人,他若是知道你杀了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微顿,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 无数马蹄声响起,百姓皆自动让出可容骑兵通过的道路。 周景大喜,一把抓了江离的手腕,生怕人跑了,他冲不远处骏马之上大胜而归的赫敬定道:“王爷!” 江离一脸无辜,收了傀儡丝任他抓着。 她皮肤极嫩,轻轻一握便会发红留下印子,遑论这样粗暴的对待? 赫敬定一眼便见到了本该待在自己府内庇护下的小姑娘。 可怜儿正被男人死命抓着手腕,乌发微乱,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了下鲜红欲滴的唇瓣,足以让人清晰地读出唇语: “他欺负我。” 除夕快落(≧▽≦) 勤洗漱,戴口罩,少出门,多通风。 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别人~ 第六章 周景此人,年岁不大,脾气却不小,早年间随着赫敬定一同打仗,靠帮他挡了一箭成为功臣,自此横行霸道,瞒上欺下。 众人敢怒不敢言,赫敬定忙着四处清缴乱军,没空细究周景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后者便更加耀武扬威,直到惹上了江离。 赫敬定一攥缰绳,马便停了下来。 俊朗的眉宇间隐约可见几分戾气,本便不甚温柔的面容轮廓更为阴蛰,薄唇紧抿,毫无勾起的趋势。 周景仍未察觉,傻不愣登地往刀口上撞。 “王爷,这小妖女当着大家的面施展妖法,没人看得出她怎么害死的人,肯定是巫术!” 周景煞有其事地紧皱双眉,将江离往身前一推,道:“叛军这段时日总盘桓在咱们琅城附近,八成也是这小妖女搞的鬼,指不定她和叛军是一伙的,我这就替您解决了她!” 江离都忍不住想笑。 赫敬定知道她与襄王手下的一队叛军交过手,也清楚傀儡丝的存在,如今看周景如跳梁小丑般不知作何感想。 “你方才……”他兀的开了口,语调冰冷,眼神亦如刀,一动不动地盯着江离通红的手腕,道:“用哪只手碰的她?” 周景一愣,不理解此言何意。 江离也诧异地歪了歪脑袋。 赫敬定腰间的长剑出鞘不过须臾之间,周遭百姓只觉双眼一花,随后便听到周景如杀猪般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 他倒在地上,双手和双脚的腕踝处皆被剑刃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大口子,血肉模糊,筋骨竟尽数被挑断了! “答不出,便一同废了。” 赫敬定鹰目微睨,颔首瞥一眼江离,脸上看不出情绪,只一把将她拉上了马,江离不满地抗争,他不由分说地将人裹成了一团球。 严丝合缝、一丝不露,生怕旁人看见似的,犹如一个得到了什么稀奇珍宝的孩子。 周景强忍着被斩断了手筋脚筋的剧烈痛楚,咬牙切齿道:“当年小人豁出性命替王爷挡箭,救你一命,王爷说过会待小人如恩人,赏小人荣华富贵,这就是王爷的报答么?!” 琅城众多百姓在场,他这是打算鱼死网破、给赫敬定安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此人有病,”江离一针见血地断言,并摇了摇小脑袋叹息,“我都没他胆儿肥。” 赫敬定有爵位、有封地,还有生杀大权,若是关系不错,调侃几句倒也罢,但一介草民大庭广众之下和亲王叫板,这是不要命了。 她是个嘴闲不住的,有心想替赫敬定怼人两句,奈何后者已然不紧不慢地道:“孤自然不会杀你。决明。” 紧随其后的亲兵上前两步,毕恭毕敬地颔首道:“在。” “在城郊寻间大宅子,将‘恩公’好生安置,买些得力的婢仆伺候他起居服药,郎中一日一问诊,三日一针灸,为养病计,不许任何人探望,也不许他出门。” 赫敬定皮笑肉不笑道:“孤要他‘长、命、百、岁’,少一日、哪怕一个时辰都不行。” 好一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狠招! 周景傻了眼,周遭的围观者皆大气都不敢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头紧贴地面,不敢抬起分毫。 “王爷英明!” 决明眼瞅着自家王爷带着美人一骑绝尘而去,可水清澜和大山还毫无安排,看样子赫敬定是将除了江离在外的其他人皆统统忽视了,他哀叹一声,只得自己下令—— “都带回去!” 人潮熙熙攘攘而来,最终稀稀拉拉地走。 方才江离站的地方落了一个小玩意,人群中不知是谁经过此处,好奇地拾起后看了看。 他无意中触动了开启的机关,熊熊烈火自傀儡口中喷出,将额发烧得秃了一大片。 连忙合起了机关,他原本黯淡的双眸竟顷刻间被点亮得如同白昼。 “有救了……彩云间有救了!” 一路上,男人的胸膛不断起伏,明显是在压抑着怒气,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会失控。 李忠一事,令江离还以为赫敬定是个什么温柔善良的人,却忘了这是位以一己之力助天子镇压了全国叛军的杀神。 面对敌人,他的仁慈会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男人当真喜欢她么? 不可能吧。 江离出生至今,九成都是与傀儡、机关和火器打交道,她讨厌活人,自然也不愿意主动去接触他们,知道的事大多从杜若口中得来。 ——活人皆是唯利是图、无情无义的怪物,绝不能相信他们,凡其接近必有目的。 “他姓赫,是皇室的血亲,又平定各处叛乱,必定是发现了我的身份,想要获取我的信任,骗走我手里的江氏秘法天工巧后,再替狗皇帝灭了我。” 江离笑嘻嘻地玩着赫敬定领口的系带,道:“昨日刚出门,今日便凯旋而归,王爷大胜回府,猜猜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礼物?” 不管怎么样,先将他和水清澜搞到一处再说,如今将端王引来才是正经事,其他的都…… “你私自出逃王府,视孤的话于无物,如此任性嚣张,在孤眼皮子底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的确是个好礼物。” 赫敬定语调冰冷而凉薄,竟连看她一眼也不肯,指甲却已深深地嵌入掌心的软肉中。 “你知不知道,李伯之女是如何染病、致使郁郁而卒的?” 江离随口:“知道啊,被一群人糟蹋了。” 她说得格外轻松,丝毫没放在心上。 赫敬定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低声喝道:“江离!” 她感知外界全靠口鼻耳,如今三者皆感受到了身侧被低沉的气压团团包围,十分危险,江离当即有些不自在:“大……大山。” 可惜大山和水清澜都跟在队伍的最后,根本听不到她那声比奶猫叫还柔弱的呼喊。 这男人有些可怕,她不敢大声嚷嚷了,下意识地缩成一团,像个可怜巴巴的肉团子。 “我要大山,”她小声地开口,“他不在,我害怕……” 没了护卫傀儡,江离便如毫无防护地将自己的本体暴露在眼下看来等同于敌人的手中,还被紧紧地箍在怀里,挣都挣不开。 疼……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赫敬定额角的青筋爆得更高了,只是一看见那张娇美的小脸,登时便发不出脾气了。 这死丫头在自己怀里会害怕,要靠别的男人来维持安全感! 赫敬定猛地颔首,正看到了一双充血的双目,当即呼吸一滞,“你的眼……” 江离的手指在下眼睑处轻轻一揩,是湿润而黏腻的血液触感。 她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每月月初都要敷一次药,昨日给忘了,小事。” “如此严重的眼伤,岂能儿戏!” 赫敬定紧促双眉,到了王府将人带往东厢房后,一连叫了十几个郎中。 江离被烦得连连喊停:“哎——行了行了,我当了五年的瞎子,还能没你们清楚?用不着,敷点药就好,走走走,赶紧走!” 她执意不肯,赫敬定虽恼火却也没办法,只得薄唇紧抿,长眉紧蹙在一处。 逼急了,这小魔头什么干不出来? 罢了,依她便是。 “坐下,孤替你上药。” 饶是赫敬定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手指在抚上那层娇弱的眼皮时仍止不住地颤抖。 血,很多血,止不住地一滴一滴往下砸,落在他的手背上,分明只是温热,却如同灼烧着他的身体,疼得厉害。 江离失声笑道:“堂堂镇远王竟害怕血?你杀的人可不比我少,生啊死啊,不是早该见惯不怪了么。” “怕。”赫敬定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怕你有事,很怕。” 江离身形一顿。 他用了“我”。 赫敬定大抵察觉到了自己失控,极快恢复了素日冷漠的面容,平静道:“你的眼……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离仿佛陷入了回忆,唇角漾起了一抹幸福而甜蜜的笑容,可爱又可怜。 “小定子——唔,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就这么叫了。” 赫敬定目光柔和了一瞬,语调却依旧寡淡,平静而毫无起伏:“随意。” “小定子,你不明白,傀儡是这世间最完美的存在,简直是造物主恩赐给活人的珍宝,我曾不懂老爹痴迷于傀儡之道,如今才理解……” 江离的笑容温柔而神往,“这世上,我最爱的便是傀儡,是他。” 赫敬定的呼吸几乎顷刻间停止了,仿佛什么东西近在眼前,只要伸手轻轻一碰,便能如愿以偿。 可他不敢。 生怕惊碎了一个美好的梦。 “可是他不要我了。” 江离敛了笑意,淡淡地开口。 赫敬定下意识地身体一卡,越是急越是开不了口,就连身体也变得越发僵硬,想抬手替她拭去眼角蜿蜒而下的血泪都是枉然。 “认人不清,这双废眼留它何用?” 江离笑着托了腮,凑到赫敬定眼前,小巧圆润的鼻尖和冰冰凉凉的鼻尖一触即分。 “所以我毒瞎了它,也是在告诫自己日后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傀儡,一举两得~” 赫敬定沉默片刻,自知不小心提起了她的伤心事,索性不再左顾而言其他,敷完药后捏了她的下颚,四片唇瓣即将贴在一处时,江离猛地推开了他。 她脸上还是笑着,身体却已然进入了戒备状态,很陌生、犹如面对敌人。 “你干嘛?” 赫敬定直视她,一字一句道:“孤怕,你会像李如雪一般。” 所以见她被周景抓住、身旁有十几个男人倒地身亡时才心头一紧。 如果她真的…… “孤不想你有事,更怕……是孤保护不周才会令你出现意外。”他微微颤抖地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我缺了一些东西,只有你能补上。” 语气温柔而悲凉,似乎隐瞒着什么,却不想让她知道。 江离不自在地挠了挠耳后,竟有些脸颊微红,心跳也快了些。 反正就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才会在意咯? 赫敬定的掌心缓缓地搭在了左胸的位置。 这里,缺了心脏。 只有她能够填满。 过年好鸭过年好~ 主仆CP其实很明显了叭 傲娇天才小偃师X醋缸忠犬大傀儡 为啥当年会分开,现在小定子又不肯相认捏…… 都由杜若女士背锅←_← 第七章 镇远王府的东侧有个小花园,在冰冷的硬汉风格中仿佛是一处耀眼的奇葩。 府内无山无水,却有花草绿意,四季栽植着不同的花木用以妆点生机。 最受呵护的并非是那些名贵的花种。 宝珠茉莉、七明芝与金合欢皆在寒风冰雪的侵袭下瑟瑟发抖,碧台莲、六月雪与御衣黄亦是蔫成了霜打的茄子。 唯独寒梅凌霜而开,洁白与血艳相映成色,更予人以美感。 “这是什么?” 江离蹲在一簇簇已然枯萎的花草中间,白嫩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叶片,小脸上尽是好奇之色,笑道:“我以前倒是没摸过。” 既非名贵,亦非常见。 “是蘼芜,”赫敬定站在她身后,琥珀似的眸子微敛,淡淡地道:“如今花期已过,待明年夏至想必可再度盛开,五年来年年如此。” 江离噗嗤一笑,笑嘻嘻地托了腮,道:“虽然我无缘得见你的脸,但听着声音……应该是个冷面糙汉,没想到小定子居然会对这些小女孩儿的东西感兴趣。” 被人当面称作“糙汉”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赫敬定微微一愣,薄唇不易察觉地抽了抽,那张俊美而凌厉的脸上显现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被一只宽厚的大掌略微生疏地揉了揉脑袋,江离撇撇嘴,感受到身旁的空气流通,是赫敬定半跪在她身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触已然枯萎的蘼芜叶片,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回荡在耳畔。 “我觉得你不像个王爷,像个哲人……哦不,圣人。”江离好奇地捧着小脸,道。 他既没王室贵胄的骄矜,也没有居功自傲的毛病,人是奇怪了些,但同情弱者、仗义相助,同为皇室子弟,可比那狗皇帝好多了。 赫敬定扯扯嘴角,冷声道:“孤就不是人。” 江离没听清,随口一问:“你说啥?” “没什么。” 赫敬定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斜了眼不再看她:“苗似芎藭,叶似当归,香气似白芷,可作香料,亦可食用入药,蘼芜,别名……江离。” 亦名“川穹”。 她昂起小巧的下颚,惊喜道:“很少有人知道江离是香草。” 江氏一脉制造出的傀儡皆以花草树木命名,寓意为这世间一切美好之物生生不息。 “老爹给我取这名字,足以证明他心里只有老娘,根本不在乎我。” 她哈哈一笑,并未多言,径直折了一旁的梅花枝,将花骨朵凑近鼻翼轻嗅,少女白瓷般的皮肤与白梅几乎融为一体,令人呼吸一滞。 “你帮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既然答应了会帮你解决失眠症……” 江离的手在空气中摸来摸去,本想拍拍人的肩,赫敬定却轻轻地将她的手拢在冰冷却厚实的掌心,她露齿一笑,不动声色地抽出了小爪子。 “放心吧,不会食言的。” 赫敬定坐在花丛中央的虫二亭内,卸去了铁甲与护腕,如今一身墨玄的单薄长袍套在身上,广袖随风猎猎,独自一人斜依在亭畔擦拭长剑,那身形莫名有些落寞。 世人皆道,镇远王残忍暴戾、不近人情,府内除了李忠便无人敢同他主动接触,外面的百姓便更是了。 人云亦云过后,敬有,更多的则是畏,似乎在他们看来,皇帝手中杀人无数的“兵器”又怎会拥有柔情和善意? 赫敬定冷漠视之。 他只是想变成人而已,杀人、助人都是为了体会活人的“感情”。 至于旁人如何看他,无所谓,不过是一群拥有着他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生命、却肆意践踏的蝼蚁们。 若真不在乎,为何又会夜夜不得安眠? 只要躺在榻上,一闭上双眼,便是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和声嘶力竭的哭喊环绕在耳畔。 “川穹……川穹……”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骗人,大骗子!!!” 赫敬定猛地睁开双眼,呼吸紊乱,身体也隐隐发抖。 “许是近日过于忙碌之故。” 他自我安慰,脑海中的声音却一直挥之不去,只得紧促双眉,又走到了正在花丛中忙活成一小团的少女身旁,道:“此物是……香片?” “拙贝罗,有安息宁神之效,难得遇到一个懂香的人,我自然要好好地显摆显摆,不比老妖婆名唤杜若,却连杜若是何物都不知道。” 江离颔首摆弄花草和香料,露出了一截未被衣衫遮挡住的白皙颈子,细腻柔软,温暖无比,如上好的白玉,赫敬定目不斜视,只盯着她圆圆的后脑。 晃来晃去,莫名可爱想揉。 他索性坐在了江离身旁,听后者不停地絮絮叨叨,仿佛要将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出来似的,大抵是平日里无人能与她交流,憋坏了。 “杜若她就不是个东西。冰天雪地让我穿单衣在竹屋外蹲马步,做饭比制.毒还厉害,逼得我出门自己找虫子吃,只要偷懒不起床便拳打脚踢、藤条活活抽断十几根。傀儡的杀伤力你懂得,一拳能打断我三根肋骨。” 江离咬牙切齿,赫敬定倒是难得见到那张小脸上露出狡黠之外的表情。 “若非她和我娘长着同一张脸,我便不止是偷偷在她身体里装上随时可引爆的炸.药、而是直接拆她了。” 赫敬定:“……” 这是个娇弱少女能做出的事么? “有段时间杜若根本不敢近我身。” 江离说着说着便声音变低,神情稍有迷茫之色,转瞬便消失不见,笑吟吟地拿胳膊肘捅了捅赫敬定。 “你不是要学傀儡道么?我正巧闲着,教教你也无妨。” 赫敬定微微一笑:“孤洗耳恭听。” “傀儡的四大类中,护卫、陪伴型没什么好说,战斗型最强,也最难成品,质量高低视偃师水平和材料好坏而定。 “顶级战斗型傀儡一般用于军队攻城,四肢与头颅皆由精锻百炼钢打造,全身不可出现一处木制,需放置火炉中至少冶炼九九八十一天,一根头发丝儿是足以买下一间铺面的月华线,成千上万、一根根地植入头皮内。 “除了机油,主要能量来源于帝王墓葬的长明灯,齿轮一千五百四十一个,均为天山玄铁,眼珠质量由低到高为砂岩、珍珠和琥珀。 “顶级战傀没有至少一两年根本不可能成品,有时甚至需要以人的血肉之躯为祭方能出炉,其价值无法用金银来衡量。” 赫敬定猛地打断了她的话,道:“需要以你性命为代价的所谓宝物根本不存在。” 江离神情微动,故作无所谓地嘻笑道:“出于我手的顶级战傀可比这个要厉害得多,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她还故意伸开双臂,露出并不坚实的胸膛,只让人觉得她格外瘦弱。 赫敬定唇瓣蠕动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 “集战斗、护卫、陪伴和玩具于一体的全能型傀儡,是前无古人的首例,你知道吗,他是我年仅十岁时做出来的!” ——阿娘死了,爹爹也不爱我,我想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叛、离开我的人,他会永远保护我。听杜若说,爹爹便是如此对待阿娘的。活人不可信,那我便做一个“相公”出来咯~ 说起“他”时,江离神采飞扬的模样明媚异常,赫敬定却忍不住想抱着她再也不松开。 “玩具?”他微微蹙眉,问。 江离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就是那个嘛,哎呀你懂得……” 赫敬定疑惑的表情不像骗人,道:“作何用处?” “床.上.的人形傀儡,还玩具,你说作何用处……”她没好气地怼了一句,口齿含糊不清道:“一个大男人,居然问我一个小女孩,害不害臊?” 赫敬定的脸色青白红交加,极力克制着尴尬的情绪,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道:“孤不曾……又怎会得知。” 江离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抹嫌弃的神色:“还是个已过加冠之龄王爷呢……” 居然是个童子鸡。 赫敬定神情一冷,一把攥住她的下颚,缓缓逼近少女,危险地压低声音道:“你有过?” 江离垮了脸,愤愤地抱怨:“还没来得及有,他便跑了,臭男人!” 赫敬定这才缓和了颜色,然而转念及其他的事,不由得神情稍有怪异地连连打量她。 那时这丫头才多大?未免太早熟了。 “死傀儡,若是日后能遇到,我一定要活活拆了他、冶了打刀剑!” 江离骂骂咧咧地挥舞着小拳头, 赫敬定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少女翕合的红唇,疲惫与困倦倾巢而出,将他顷刻间吞没。 江离正嘟嘟囔囔时,兀的感到肩膀一沉,平稳而清浅的呼吸萦绕于脸颊,和他整个人截然不符的柔软长发轻轻扫过江离的嘴唇。 江离一怔,抓着香包的爪子竟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处。 他……竟是枕着自己的肩睡着了? “小定子?” 江离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赫敬定又长又卷的眼睫微微颤抖,旋即恢复了平静,无意识地伸臂揽了她的腰,两人的身体贴得愈发近了。 花丛中暗香浮动,男人的发梢和衣衫也有着松木和干净的皂角味,令人莫名的安心。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赫敬定的手掰开,这男人的身体.硬.得好似石头,还有钢铁特有的刺骨寒意,毫无青年男子应有的火气。 简直不像个活人。 “你要睡也别睡我身上啊,听到没有!” 江离蹙了眉,用堪比小猫似的力气推了他一把,气冲冲地捏了一把手里的香包。 还没派上用场,人家便已然呼呼大睡了。 “也不知川穹如今身在何处?” 她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处被赫敬定当抱枕,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语气是无法言喻的苍凉。 “是否还会想起我?” 许是不会。 赫敬定缓缓睁开了眼,眼角滚落一滴澄黄的泪——像油。 第八章 自琅城至长平,千里马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五日,然而铜雀一来一回不过三日足矣。 江离坐在王府的墙上,一条小腿垂了下去,优哉游哉地晃着,铜雀振翅之声距不远处便入了她的耳中。 少女的红唇勾起了一抹笑意,纤细的食指微微翘起,铜雀的小爪子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指节上。 “是我哥哥来信了吗?” 水清澜焦急地站在墙下问道,大山看也不看她一眼,倒是她时不时地咬着唇偷瞄,欲言又止,手指将丝绸的衣袖都快拧成了破布。 江离轻车熟路地自铜雀身后背负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张薄薄的书信,随手往后一扔,道:“我看不见,你念,错一个字当场捶碎。” 被卖了还要倒替别人数钱,真是可怜。 大山默默地举起了拳头,高悬在水清澜的头顶,两颗黑曜石般的眼瞳眨也不眨,丝毫不为娇弱的美人垂泪所动。 水清澜着急忙慌地垫着脚尖接过书信,颤抖着打开,小心翼翼地念道:“郡主安危系重中之重,移交江天万里兹事体大,还请离姑娘至王府一叙。” “久闻端王虽爱妹如命,却是个阴险狡诈之徒,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江离笑嘻嘻地一抬臂,铜雀扑腾着小翅膀飞离,她敲着小竹棍,自言自语道:“既不想给钱庄,还想要回妹妹,我若是去了便是自投罗网,一石三鸟啊……” 她五指一拢,不过随意一挥,坚韧的傀儡丝已然缠紧了水清澜的脖颈,后者花容失色,惊道:“喂!我又没害你,你怎可当真对我下杀手?!” “傻姐姐,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我未经镇远王同意,私自在他府内扣押人质已然不妥,若是还要靠王府的钱粮供养废人,岂非太过分?” 她笑眯眯地歪了歪脑袋,轻轻抚上自己的双目,恍惚间竟有一张模糊的脸在脑海中浮现,那冰冷的眼莫名有几分暖意。 江离的语调中竟有几分落寞的情绪,然而转瞬即逝:“他若是个瞎子便好了……” 她便不会考虑自己“配不上”的问题。 江离猛地一怔,缓过神来,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胡闹,便噗嗤一笑,唇角的梨涡更大了。 手指愈发收紧,水清澜逐渐面色青紫,呼吸也不畅,磕磕巴巴地连话也说不全:“好……好姑娘,我求你……” “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好姑娘了?”江离笑嘻嘻地用另一只手绕着额旁的一缕长发,那模样格外乖巧可爱,甚至还有些俏皮。 “此次出山,杜若给我唯一的命令便是杀人,杀光所有的仇人,凡与皇族有关的王公贵胄及亲眷,一个儿都别想逃~” 包括赫敬定。 只是处理掉他实在危险,目前不能妄动,必须小心行事。 水清澜梨花带雨地啜泣:“可……我,我是无辜的啊!” “我虽不知本族究竟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可天下偃师何辜?” 江离沉了脸色,一字一句地冷声道:“要被皇室与诸王联手绞杀,祸及全家、一个活口都不留?” “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婴儿、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他们又做错了什么?要一同葬身于屠戮之中?!” 水清澜吓得登时没了声音,大山也向江离投以不可思议的目光。 记忆中的她从未发过脾气,素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调皮小女孩作态,闹腾且贱,然甚好相与,绝非现在这副震怒的模样。 江离似是已下定了决心,像十二年来杜若无时无刻不在她耳畔强调过的那样。 “我愿救你、自甘避世于不死峰不出,只为让你能亲手报仇,让他们那些人也尝尝满门被杀的滋味。 “为此,你必须舍弃无谓的仁慈,成为活着的傀儡,否则必败无疑。 “情是致命的毒,无药可救。” 杜若将她培养成了杀人工具,却又开始担忧她的嗜杀成性是否会自取灭亡,实在是自相矛盾,完全不像个战傀该有的杀伐果断。 江离甩了甩脑袋,挥去那些不该有的胡思乱想,正欲下狠手将水清澜的颈子勒断时,剑风袭来,准确无误地将傀儡丝斩断、一分为二,她失控地向后仰去,险些摔倒墙外边。 “孤未许可,不准任何人在王府内大行杀戮。” 赫敬定长眉紧蹙,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显几分锋利与冷硬,目不转睛地与恢复了满面笑意的少女直视,一字一句道:“端王府的人,不能杀。” 不知他几时来的,更不知他看了多久。 男人周遭的杀气与冷意令江离浑身微不可查地一抖,他冰凉的手指紧握长剑,剑尖直指少女的身子,眸中深潭如镜,竟似一片死灰。 江离笑出了声,双手一撑便轻而易举地纵身而跃,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墙沿之上。 她收回了傀儡丝,眉宇间竟见不到任何错愕的神色,反倒释然异常,笑容明媚而灿烂,甚至还有些许满足。 “倒省了我撮合你们,可惜如今也用不到借此引来端王了。”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木塞痛饮,饮罢后则用竹棍串了顶端的绳环,扛在了肩上。 “世间千万光明途,何必一条路走到黑。江天万里是水长东手中大祁最富的钱庄又如何,还不是趁火打劫、抢了江家的?” 江离每说一句,赫敬定的眉头蹙得便越深,水清澜想凑到他身旁求得庇护,却被一把推开,毫不留情。 军中没有女人,大抵“怜香惜玉”一词在赫敬定的眼中根本不存在。 亲兵不消片刻皆已到了东厢房附近,将江离团团包围,乌压压的一群人看得人心里格外发堵,赫敬定缓步向她走去。 “孤知道江氏,知道你。” 果然。 江离撇了撇嘴,道:“我可听到脚步声了,很多,王爷竟然要抓我,亏我还以为咱们是朋友呢。” 赫敬定薄唇轻颤,敛眸静思,许久才道:“孤会护你于王府无虞。” “活人就是爱撒谎,”江离手中的竹棍被她无意识间捏得咔吧作响,脸上却笑意吟吟,“你都知道了,还能容下我?除非见鬼。” 不过是个似乎对她有意思、而她也难以抑制地稍稍动了歪脑筋的活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便不要了。 连命都能舍弃,更何况是外人尚未能保证的真心呢? 她转身伸了个懒腰,几十个亲兵皆在同一时刻冲了上去,意图制服江离,不料她吹了声口哨,方才被放飞的铜雀竟早已埋伏在众人身后,闻声立即自口中吐出了上百根银针。 虽无毒,却也能扎人痛得乱嚎了。 在场三十七名亲卫全部中招,无人幸免,唯独赫敬定及时解下了身上的外袍,揽下了所有向他袭来的暗器。 江离耸了耸肩,早已准备好的、背在身后的风之声即将派上用场,却被赫敬定一剑斩断了伞骨! 她微微吃了一惊,赫敬定扯了扯嘴角:“从未有人能在孤的剑下逃走。” “是么?不好意思,那我要很荣幸地荣登第一咯~” 江离笑嘻嘻地趁势摸了一把他的脸,故意调戏。 怎么,许王爷将人圈了一夜当抱枕,就不许偃师过过爱抚美男的手瘾? 赫敬定一愣,下意识地挥剑,却后知后觉极有可能伤到她,连忙收了剑势。 他强忍着慌乱的情绪,沉声道:“若是你再被孤所伤,我只怕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波动的情绪,各部运转过快,没有温度的身体竟也迅速地蒸腾出了热量,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遇到她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身体都格外奇怪。 他曾将心中的不解隐晦地问过陛下,可那人竟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摇了头,掌心无意识地搭在了左胸——心脏的位置,神情黯然。 他们左胸处都有着同样的纹路,正是江离那块玉佩上的螭龙团纹! 赫敬定并不知自己为何而活,成为天偃、杀光皇室的执念总于脑海中盘桓,挥之不去,他只是想查清这一切。 江离是唯一的突破口。 陛下当年屠戮殆尽天下偃师,又何以不会是为瞒住所有的皇室、不令他们知道真相呢? 江离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只是如今不是深究的时候,便笑嘻嘻地换上了另一截傀儡丝。 “既然如此,不如王爷放我出去呗!” 赫敬定抛下了长剑,唯恐再度置她于险境,赤手空拳地探向江离的命门,薄唇微启,口中的白雾若如诉的轻烟,美而虚幻。 “你留在孤身边只会更安全。” 若是让陛下察觉到了江氏后人存在,后果不堪设想。 “吼——”大山情急之下冲向他,可惜拳头还没打到人便已然被一肘击开,胸腹几乎裂了五六成,堪堪才能□□、站直身子。 江离一对白嫩的小耳朵抖了抖,唇角笑意渐深,五指微微用力,掌心的竹棍外壳便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的青铜杵,趁着赫敬定与大山缠斗之时,朝着他的颅顶狠狠劈下—— 赫敬定根本未曾料到她除了傀儡丝外还有别的兵器,当即瞳孔一缩,双臂收回护住了自己的命门。 青铜杵和他的护臂铁甲同时裂开、断成了两半,砸在地上。 江离拇指与食指相扣,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铜雀与大山皆会意,脱离了纠缠不休的人群,迅速紧随着主人的脚步跃出了城墙之外。 大山人高腿长,疾奔的一步抵得上寻常男子的三步,又不会产生疲惫与倦怠感,哪怕王府的追兵奋力追赶也是徒劳。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大魁梧的巨汉肩上驮着娇小可人儿的少女,迅速不见了踪迹。 “别担心,我们有的是地方慢慢玩儿~” 江离笑眯眯地拍了拍大山的脑袋,昂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一切不该有的情绪。 她不再想留在王府是否会越陷越深、于自身不利,而是随意地自衣袖处撕下一条布料,缠住了自己的双眼。 不该、不要、不能喜欢上那个男人。 “前段时日生意萧条的彩云间现下可是红火得很,看样子我故意留下的喷火傀儡是起到作用了。” 她张开了双臂,笑靥如花。 “走,咱们去再搞一个‘江天万里’出来~” 想拿区区老娘的遗物要挟她,门都没有。 天天刷微博,看疫情,满脑子都是新冠病毒肺炎 不知不觉我就没存稿了(?) so……明天停更一天,后天正常更新(顶锅盖逃跑ing) 第九章 琅城最偏远的东南角距边境最远,贸易通商也最不方便,唯一的好处是租金少,比之东西二街的铺面至少便宜一半。 前几日还破败到将要倒闭歇菜的“彩云间”正坐落于此。 彩云间是某个富家公子突发奇想做出的傀儡戏剧院,所有的傀儡皆有其自己动手制造而成,质量堪忧,因此即便有为名头吸引而来的客人也多败兴而归。 这几乎快关门的地界儿如今却红火了起来,往来宾客众多,熙熙攘攘、嘈杂异常,唯有二楼的雅室里倒是格外安静。 “按宋公子说的去找了,妾身从墨砚斋的罗掌柜手里买了这幅画,画中人便是那日遗失了火傀儡的小姑娘。” 楚姬将卷轴交予了青年手中,后者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像,直到与那张几乎毫无瑕疵的面容相对之时,呼吸竟不由自主地微滞。 楚楚谡谡之姿,无尘超凡之貌。 那张几乎毫无缺陷的小脸令人见了便挪不开目光,罗掌柜的画工精妙,竟将她举手投足与一颦一笑的不羁皆尽数描绘在了纸上。 宋希夷合了卷轴,不凑巧日前被烧焦了的额发松松垮垮地垂了下来,他连忙往上捋,道:“既如此,你便寻图找人,务必将她给本公子找到!” 楚姬面上一片犯难之色,道:“这位离姑娘是由镇远王亲自签发了通缉令的要犯,说是在府里偷东西、还打伤了王爷与一众护卫,如今不止公子,琅城的百姓都在找她。” 宋希夷对着镜子绑发,可惜额发被烧得刚巧成一个“扎起来够不着、放下去太碍眼”的尴尬长度,他磨叽了老半天仍是没辙,怒上心头,将发带狠狠地往桌上一拍。 “嘶——” 他抱着酸痛的手掌连忙吹气,痛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一个丫头片子,能在那狗贼府上为非作歹、还全身而退?” 楚姬微微一笑,福身道:“此女便是前段时日城中传言的‘王妃’。如今看来,大抵所言为虚,否则镇远王又怎会不将人好生护着,反而发了通缉令,让全城百姓戒严呢?” 宋希夷嗤笑道:“狗贼仅一人便能击溃我爹派出的数十名死士,你觉得他是真打不过那小女孩么?不过是喜欢她任着她闹而已,恶心。” 楚姬一愣,笑道:“妾身倒是真没想到这点,公子聪慧。” “全城百姓都知道她能在王八府胡作非为,可想而知其在赫敬定心中的地位,即便寻到了也不敢对她不敬。” 宋希夷满脸黑线,手掌挡着焦发。 “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找到!那火傀儡是个半成品,根本没做完,如今又坏了好几个部件,若是修不好,没人被新鲜玩意儿吸引来,咱店里的生意又得凉!” 楚姬连连称是,揣了画像急匆匆地离开。 雅室可凭栏远眺整个琅城,是绝佳的观察位置,宋希夷将自己刚作完的画挂在了通风处,轻嗅晨曦映照着画纸上尚未干透的墨香。 画中战死的汗血宝马与折成了几段的兵戈一齐堆在了地上,已然被西北吹来的风沙遮挡住了大半,乌黑中偏生又掺杂了几滴如血的红墨,更为触目惊心。 偏生右下角还有一株迎着朝阳的向日葵,叶片上还有几滴露珠,为这一片死寂平添了几分生机盎然。 “生死不堪重意,多少英雄血迹。今古几人存,此恨谁能解得?” 他右手执笔,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要题的词下半阙该怎样和,正值此时,一声少女的银铃般笑声传入耳中。 “凄恻、凄恻。泪眼看花如墨。” 宋希夷陡然一惊,竟见一根极细的丝线从头顶上悬了下来,正在他面前微微颤动,末端系着一个木制的齿轮,做工比较粗糙,想来是主人赶制的,毫不用心。 他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昂首一看—— 少女坐在了高啄的檐牙一角,两条纤细笔直的小腿晃来晃去,嘴里还哼着“花好月圆”的小调,头发有些乱、即将可以与鸟窝媲美。 她身上的衣料倒是名贵,只是被搞得脏兮兮、破破烂烂,活似丐帮弟子。 “都怪小定子,这几日将我养得都作了,这破烂衣服怎么穿怎么不舒服,往日被杜若灌蝎子汤和痛殴时也没觉着,果然由奢入俭难……” 女孩嘀嘀咕咕地扯着自己的衣角,一双眼被布条遮了起来,看不清长相,但其余的五官皆与画中人几乎一模一样! “你……你干什么?” 宋希夷从未见过如此奇葩的女子,容貌清丽,一颦一笑皆如这天下间最美的艺术品,可是却丝毫不讲究,抱着酒葫芦猛灌,喝完便就着衣袖随意一擦。 她歪了歪脑袋,笑嘻嘻地开口:“看不出来吗?我在钓鱼啊~” “钓鱼……用木头?”宋希夷更震惊了。 美人的脑子都如此奇特?据说平漪郡主水清澜也是个怪胎。 这位奇女子正是江离无误了。 她轻轻松松地收了傀儡丝,一条腿随意地蹬在了房顶上,毫无形象地拎着傀儡丝晃着齿轮,笑道:“我这不是已经钓到了嘛!” 宋希夷,素宁宋氏的长子嫡孙,端王麾下心腹谋臣宋旻的宝贝儿子,和赫敬定有仇,水火不容,逮着机会就骂。 这小子还算聪明,脑子也灵光,时常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偏偏执意钻研傀儡,不肯继承家业做江天万里钱庄的掌柜,更厌恶子承父业当谋臣—— 在他看来,所谓谋臣和狗头军师毫无区别,纯粹的贬义、没出息。 江离对此则相当不能理解。 难道守着个只出不进的破铺面就算有出息、很褒义了? 叛逆小伙,不请自来。 “听说你想找我修好并完工火傀儡,一听到消息便急忙赶来,真是累死我了。” 江离故作疲惫地捶了捶腰,那模样莫名有些搞笑,皱着眉摆出一张愁眉苦脸的面容则更可爱了。 大山半跪在房顶上,面无表情:“……” 明明是被他驮着跑的,还好意思喊累? 她以前可没这么娇气。 江离轻松一跃,正巧落在了宋希夷的身前,右手悠哉悠哉地托了一根旱烟管,煞有其事地在指间转了转——烟袋里面根本没东西! “手里不拿根能打人的小棍就是不自在。” 宋希夷良久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还算客气地拱了拱手,行了一礼。 “在下宋无,字希夷,见过离姑娘。既然姑娘开门见山,那在下也不多言,你开个价就是,只要我能掏的出,便绝不还价。” 江离将被赫敬定一剑划毁的风之声给拆得七零八落,留了根最结实的空心铁管,做成了携带方便的伸缩旱烟.枪。 她一甩旱烟.枪,后者便成了足有半人高的铁管,被她当作拐杖拄着探路。 “修傀儡,简单,给我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完好如初,谈钱多伤感情,我免费给你修,只当交个朋友。” 江离从案台上摸了个苹果,红唇微张咬下一口,又甜又脆的口感令她幸福地眯起了眼。 宋希夷难掩激动之色,他本还因着这女孩与赫敬定之间的关系而对人抱有偏见,不料她如此大方豪爽,当即连忙凑近搓着手,不太好意思地道:“当真?那有劳姑……” “可这彩云间只靠一具小傀儡方能运转,一旦有朝一日人们看腻了……哎,你说会不会比最初还要糟糕?” 眼前的小女孩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小米牙,唇角的梨涡衬得整个人格外甜美娇俏,若不说话,便是个十足的玲珑玉人儿。 宋希夷浑身一僵,犹如亲眼见到了魔鬼。 “离姑娘有何高见?”他虚心请教,并不以此为耻,“在下洗耳恭听。” 江离打了个响指,自袖内竟贴肤爬出了一条漆黑如墨的蛇,宋希夷倒吸了一口冷气,双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她坏笑着摸了摸蛇脑袋,道:“别怕,这只是个傀儡。” 宋希夷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迈进一步,细细查看之时才发现,这条“蛇”的确是用铜片一块一块地拼接在一处的死物。 他松了一口气,转而赞叹不已:“离姑娘妙手,在下自愧不如。” “若是我能帮你,不断地制作新傀儡,彩云间岂不是就能越来越红火了么?” 江离猛地拿蛇逼近了宋希夷,饶是后者知道是死物,还是被吓了一大跳,惹得她笑得一脸嫌弃,“不过我有条件。” 宋希夷立即捂紧了荷包,警惕地问道:“你要多少钱?” 江离嘴角一抽:“……” 哪来的地主家傻儿子? “我这个人对钱不感兴趣,怎么会坑你呢?放心。” 江离一本正经,直到她笑盈盈地用食指绕着颊庞的发丝时,宋希夷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一口价,我要彩云间的五成股份。” “一口?!”他险些将心里话“你咋不说狮子大开口”给蹦出来,堪堪忍住,压着火气道:“离姑娘,我敬你是手艺人,别太过分。” “过分啊?好吧,彩云间不成,我去找什么白云间、黑云间,哪家都行,反正是我出力、掌柜的等着收钱便是。” 江离一脸夸张的痛心疾首之色,委屈地对着手指,边走边喃喃道:“这么好的买卖不做,也太亏了吧……” 宋希夷眉尖一抽,脱口而出:“等等!” 江离登时收回了哒哒哒离去的小步子,兴冲冲地回到原处,昂着小脸笑道:“同意啦?” 宋希夷面色几变,最终长叹一口气,满面愁苦地点了点头,道:“罢了,五成便五成,只是……你若制傀儡,材料的费用怕是要支出一大笔,如今的彩云间开销不起。” “要不然怎么说活人都死脑筋呢,”江离轻笑,“十万两银子,你随便凑凑不就够了么?” “多少?十万!”宋希夷浑身发抖,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冷静下来,道:“离姑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银子可是那么好赚的东西么?” 江离耸了耸肩:“七日之内,你按我说的做,保准彩云间日进斗金。” 宋希夷冷笑。 一日赚一万多两? 江天万里都没那么夸张! 不可能,她绝对是在做梦! 拜谢阿虞小盆宇的地雷~(≧▽≦) 第十章 距除夕越发近了,每到此时总是各地叛军最易造势的关键时机。 各处关隘防备力量要比往日松懈不少,即便严加训斥也没有太大作用,毕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赫敬定倒腾着存货中的铁块铜片,这些本该属于自己身体内一部分的东西,拿在手上却既熟悉又陌生。 “我到底是谁?” 他额旁的长发挡住了侧脸,昏暗而阴冷的地下库房内见不到一丝阳光,外面热闹非凡的爆竹声和喧闹声也几乎不会传入这里。 实在是……过于冷寂了。 陛下只会挂念直系亲眷,而他空有个镇远王的封号与皇族“赫”姓,实则不过是个在不死峰山脚下醒来时浑浑噩噩不知来处、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陛下因而被赏识重用的……傀儡而已。 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 大概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活,而他本便没有所谓的“生”与“死”。 是那孩子的出现,让被乌云掩住的天透射进了一缕明媚的阳光,可她要走,区区死物的傀儡……又怎能阻拦她未来的光明前途? 吱呀—— 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待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时,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礼,道:“王爷,探子来报,襄王将于十日后在琅城东南处纵火,意欲借此强袭。” 赫敬定本该流光溢彩的双瞳却一片灰暗,毫无色泽,仿佛一片死湖,只有平静与冷漠,再无其他情绪,公事公办:“查。” “以往兵力多部署西部,少有着眼于东南。此处甚是偏僻,人迹罕至,多为贫民住所和菜市,唯一特别的……便是彩云间了。”白术道。 赫敬定这才微微抬了眸子,不动声色地蹙了眉:“彩云间?” “是个演傀儡戏的剧院,大多是木制的东西,还有不少火油,十分易燃。” 白术补充道:“掌柜是个叫楚姬的女人,但据属下探查,幕后老板是宋希夷,其父归属于端王,曾派死士刺杀过王爷,您应该有印象。” “整个大祁想杀孤的人多了去,今日来一群、明日又一群。” 赫敬定随意地将手中的玄铁齿轮丢在了桌子上,金属相互碰撞发出冰冷而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密不透风的房间内。 “死都死了,孤何必记着。” 白术咽了一口口水,额角滚落下一滴冷汗。 赫敬定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淡然,仿佛天塌了都不干他鸟事,战场上杀起人来也是过于淡定,砍头像切菜,浑身皆是血染的风采,令人闻风丧胆。 百姓眼中的镇远王几乎毫无怜悯与道德,毒辣且残忍。 白术心头一震,道:“端王虽素来佯作风花雪月、闲云野鹤,但在长平养了不少谋士和军队,恐有谋逆之心。襄王刻意将纵火之处选在了彩云间,未免不是两王联手而为之。” 赫敬定并未言语,自桌上取了个瓷瓶,白术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总感觉像是前几日李管家采购的机油。 可他心里再犯嘀咕也不敢说,只能憋在了心里,胆战心惊地听着王爷一饮而尽。 “既如此,你便伪装成普通客人,去看看究竟如何。” 白术应声答是。 赫敬定刚出房门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锋利的长眉不由自主地一抽,眼珠睨向早在一旁久候的水清澜。 女子双手冻得不停发抖,妩媚的花颜也通红一片,她抱着食盒,一见到赫敬定出了门便满怀期冀地迎上前去。 水清澜行了个万福,道:“听管家说,王爷自离姑娘走后便日日茶不思饭不想,这样下去身体如何能吃得消,我亲手为王爷做了几道小菜,希望……能合您的胃口。” 说罢,她还娇羞地红了脸,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唇瓣。 李忠分明说的是王爷不喜饮食,府内从来无人为其准备羹饭,可她偏不信邪,更信任自己的高超厨艺,和乳母教导的“想要留住男人的心、必先留住男人的胃”之理。 赫敬定掀开了食盒的盖子,扑面而来的诡异味道一嗅无遗,无处可逃。 素来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的男人竟难以自抑地拧了眉头,薄唇也死死地抿成一线,良久才沉声道:“这些……是何物?” 水清澜喜形于色,道:“松花鸭汤,精脍牛肉,还有炭烤里脊。” “炭倒是好炭,只是……你可知这世上还有多少贫苦的百姓食不果腹?竟由得你如此糟蹋粮食。” 赫敬定合了盖,便不再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决明,将平漪郡主请回东厢房,若无孤的手令,不得外出一步。” 水清澜不敢置信地轻轻摇着头:“王爷自离姑娘手中救下澜儿性命,又奉为上宾,我还以为您……” 赫敬定负手离去,头也不回,平静而漠然地开口:“端王府的贵客,孤自当礼遇。” 水清澜手中的食盒不知何时跌落在地,吸了吸鼻子,眼眶微红,不过片刻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 娇娇弱弱的女孩蹲下抱膝哭得伤心,决明只能翻着白眼在一旁守着、时不时地催两句。 又是这样。 保护也好、尊敬也罢,无非是看在哥哥的份上才客气客气、走个过场,不然便是为了被吹嘘成大祁第一美人的容貌,都是或虚伪或色眯眯的嘴脸。 除了……不爽就真诚辱骂或直接勒杀的离姑娘,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白术匆匆忙忙地赶回王府时赫敬定正在看书,后者不急不缓地翻了一页,“何事如此惊慌?” 他啧啧称奇,道:“属下根本没能进彩云间的门,所有客人都被拦在了外面,说是十日后有个傀儡戏大会,届时才重新迎客。” 赫敬定放下了手上的书,手指饶有兴致地在椅扶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不紧不慢地道:“的确奇怪。” “彩云间十日后的傀儡戏大会将开放一百个坐席,分为外、中、内三圈,价格随之剧增,只进个门便要十两银子。”白术道。 决明叹道:“只算穿衣吃饭,寻常百姓一年的开销至多不过五六两而已。” 赫敬定难得提了兴致,目光微凝,道:“城内供达官贵人所去的多是酒楼,傀儡戏早年被禁,如今禁令解除,回温并不算快,喜爱者寥寥,幕后主人如此做法,倒是颇有自信。” “自信到什么鬼话都敢乱说便大事不妙喽。”决明懒洋洋地接话。 白术一板一眼地道:“楚姬放话,彩云间请到了大祁第一美人水清澜,十日后的大会上她也会到。只有内圈的宾客方能得见美人,离得越近、越有机会有幸与其一叙,最贵的坐席足值一万两。可郡主分明在府内,如何能去?” 赫敬定思忖片刻,竟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白术和决明皆大为惊愕。 他们跟着王爷足有五年,自打一开始便见他冷冷的,平素不喜展颜。 只有前段时日那奇葩的离姑娘在王府内瞎闹腾时,才见他常在无人时眉目温柔地轻笑一声,旋即再看自己右手的断指时笑意尽敛。 从赫敬定被封为镇远王之时,他的右手小指便是残缺的,少了一截,像是被什么极为锋利的工具齐根切断一般。 他不说,自然也没人敢问。 只有在离姑娘在时,他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难得温和,如今竟……莫非是此事的幕后主使正是离姑娘?! 赫敬定随手扳了一下椅扶,拿上重剑。 “随孤一同去看看。” 决明冲白术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问“这是要去抢回小逃妻了么”。 白术不搭理他,一脸冷漠地跟着赫敬定离开王府,决明翻着白眼骂了一句,格外不爽地在院子里砍着脸上写了“白术”的木人。 赫敬定刚离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东厢房便传出了一声女子的惊呼。 决明猛然回首,正见到大山扛了惊慌失措的水清澜,像个没有感情的扛包工,一溜烟便没了人影。 决明:“……” 他娘的,彩云间故意闹那么大动静其实是调虎离山吗?! 他连忙快马加鞭赶到了赫敬定的身旁,告知了府内突发的变故,愕然道:“若真是离姑娘,她未免也太聪明了!” 一般人哪能想到堂堂的王爷会亲自前去探查?除非对赫敬定的脾性十分了解,才能做出如此环环相扣的决断。 赫敬定丝毫未曾为水清澜这一可用来要挟端王大好人质丢失而愤怒或懊悔,反倒早有预料一般轻笑一声,琥珀般的双眸光华流转,薄唇微微勾起。 “聪明反被聪明误。” 回到王府后,赫敬定屏退了所有的亲兵与仆从,独自一人回到了离开前最后待过的前厅,进去后缓缓地合上了门。 并锁住。 顺带着连他一进门便传出的少女怒骂声也一并锁死在了所有人皆看不到的地方。 前厅甚是空旷、宽敞,赫敬定平日多在此处看书,茶托旁放着的正是江离那晚做好的香囊,正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如此静谧雅致,唯独正中间的巨大铁笼格外不应景。 江离皱着小脸,愤怒地跺着脚,两只白白嫩嫩的小爪子死死地攥着铁笼的围栏,怒气冲冲地道:“假装被我骗走,实际上早便布好了机关,料准了我会故意在你府内搞破坏!” 谁让这男人造谣乱讲一气,她不真的胡闹一番,岂非对不起通缉令上的罪名? 赫敬定抄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孩生气,只觉得更开心了,眉目温柔地笑道:“知道得太晚。” 他临走前扳动的椅扶便是开启机关的关键,江离的耳朵比兔子还机灵,不可能听不到声音。 可惜她过于自满自负,满脑子想着如何坑人去了,根本没在意小动静,这才被瓮中捉鳖、倒了大霉。 江离有生以来从未被坑得那么惨过,咬牙切齿道:“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赫敬定缓缓地逼近少女,声色愈发喑哑低沉,吐息也暧昧地萦绕在她耳畔,“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两根漂亮的手指攥了她的下颚,男人颔首,冰冰凉凉的薄唇印在了柔软温暖的红唇上流连摩挲,离开时轻轻地舔了一口。 江离僵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石像,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汪。” 猫系少女PK犬系男子 第一局,狗狗胜。 白术(zhu4)和决明子都是药材=w= 第十一章 大祁并不推崇男尊女卑之风,许是太.祖.帝被偃师江家相助打天下之故,受到傀儡本质上并无男女之分、而是由主人喜好装具某器官的影响,皇室的态度十分果断—— 一视同仁,实力为尊,谁强谁说了算。 大祁又不是没登基过女帝,只是少而已。 江家正是一脉单传,族内后代无论男女皆被认可,得以修习天工巧之技,并继承祖上遗志与遗物。 因此,大祁女子的地位比周边小国的女子要高上不知多少,思想亦相对开放,江离则更是早熟。 她自幼跟着毫无伦理观念的战傀杜若一同生活,无论是该知道的、还是不该知道的都早已被教了个遍,一清二楚。 十岁便能制作出玩具傀儡,自然不能指望她是个什么天真纯洁的小姑娘。 然而吃过猪肉和见过猪跑是截然不同的层次,显然江离还没那么能耐,否则也不会当场愣住成了呆瓜。 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很真实。 “你身上……”赫敬定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开口,语调些许危险,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怒火,“有其他男人的气味。” 带着甜腻的脂粉气,还有富家公子常熏的瑞麟香,遮盖了她原本的冷雪幽香。 江离迷茫地歪了歪脑袋。 鬼知道,许是宋希夷总在她身旁晃悠,缠着她要露一手傀儡道看看,不经意沾染上了? 赫敬定手指微微用力,痛得江离嘶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又没资格介意此事。 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良久才松开了手。 他低声道:“我并非打算囚你于此,只是有些话要讲。” 江离立即恢复了冷静,权当方才接吻的人不是自己,微微昂了小巧的下颚,道:“大费周折地做机关,只是为了说句话,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语气完全不像开心的样子,小脸皮笑肉不笑,看上去是个相当不好哄的小美人。 赫敬定不解释,更不哄,这些活人才做的举动于他而言过于遥远,他开门见山道:“彩云间的事,你插手了?” “你猜啊~” 江离笑得呲牙咧嘴,偏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赫敬定既已断定了是她,问只是形式,不承认也没关系,他的手指轻轻搭在了铁索的门锁上,道:“十日后大抵会有一场血战,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江离身形一顿,只是口上仍无所谓地笑着道:“所以?” 赫敬定的琥珀双眸黯然了些许,片刻不曾言语,竟一言不发。 他打过很多仗,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害怕过,怕回不来,怕……见不到心上的那人。 “你的玉佩还在我这。” 赫敬定从怀中摸出螭龙佩,江离接过后握在掌心——毫无温度,竟如同是从常年处于黑暗潮湿环境下的木柜中取出的一般。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样冰冷僵硬,手掌搭在小姑娘的头顶揉了揉。 “东西藏好了,日后别再被人偷去。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般好欺负,还肯将重要的东西还给你。” 江离不自在地颔首嘟囔了一句:“明明是你欺负我……” “十日后的彩云间不安全,襄王破釜沉舟,端王亦有可能插手,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小心。” 赫敬定淡淡地开口,旋即打开了门锁,与江离之间最后一道屏障也消失不见了。 “慢走,不送。” 越听越别扭,怎么好像交代遗言一样? 分明是关心她,可这话说得却十分欠扁,好似故意将她推远一般。 江离笑眯眯地拿着螭龙佩抛了抛,掂量了一番,便摸着他的手,将东西塞了回去,不顾赫敬定微怔的神色,道:“好不容易有个能欺负的冤大头,我可不能放走了。” 白皙温热的指节搭在冰凉的手中,玉佩连接了生与死、真实与虚幻的温度,从江离的指尖传递到了赫敬定的掌心。 他看到了自己那截断掉的小指,莫名一阵慌张,甚至想逃离此处。 似乎已料到、却不敢接受什么事实。 “我丢三落四的,玉佩便交给你了,日后还要时不时地视察你保管得如何呢。小定子,好好活着,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江离第一次向人直白地示好,多少有些害羞,是以别了脸,不正面对着他,而是从破破烂烂的衣袖里取出一枚铜球。 “那啥……便携版玄铁盾,用被你砍坏的风之声改造出的新玩意儿,按下凹槽便能还原原本大小,本想塞枕头底下,但没找到你的卧房。” 她一只手挠了挠耳背,另一只则一伸便将玄铁盾递到了赫敬定面前,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闲着没事做着玩的,猜你应该有用。王府里冷冷清清,哪像个过节的样子,我特意在盾上绑了个红丝带,还是蝴蝶结呢,算是给你的新年贺礼吧!” 赫敬定的双眼从未如现在这般明亮过,唇角亦不受抑制地轻轻扬起,双手接过,捧了她的小爪子,如同呵护着什么珍宝,轻声道谢。 那小心翼翼的温柔,和传闻中的不近人情丝毫不符。 江离转身,大摇大摆地走着螃蟹步离开。 他们说,镇远王冷酷无情、残忍暴戾,为天子所重视,力守国土,必定是个铁血冷硬的汉子。 有些小姑娘就是喜欢这种禁.欲.的.性.感,幻想他是皇室贵胄,霸道地只对自己一人好,武力强大、权势滔天。 可她们根本不认识真正的赫敬定。 真正的小定子……只是个被皇帝利用的战争兵器,不被珍视、体内未流一滴皇室的血,无欲无求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钱权于他眼中皆如粪土,不值一提。 百姓们怕的、小姑娘们爱的,只是他们幻想中那个被夸张虚构的镇远王,而非他本身。 “小定子,你还真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这是江离第二次说他“傻”。 她笑嘻嘻地眉飞色舞道:“醋包、胆小还闷骚,分明做了好事却不肯接受他人的善意,害怕被抛弃、所以索性选择从不拥有么?” 赫敬定面上不动声色,仍旧是一副孤傲而清冷的俊美面容,孤独地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屋内角落,落寞而死寂,如炉中被燃烧殆尽的香灰,寂寥、沉默,无人愿解。 江离歪了歪脑袋,笑道:“好了,我走咯,有缘再会~” “阿离。”赫敬定兀的开口唤住她,道:“你说过,自己做过一个完美的傀儡。” 江离猛然停下了脚步,方才还笑吟吟的小脸登时敛了所有表情,不冷不热地道:“怎么?” “为何旁人认为他是残次品?”赫敬定莫名其妙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江离挠了挠头。 “我为他做右手的那天早上赖床没起来,被杜若打成重伤,胳膊脱臼疼得厉害,一不小心切断了他的小指……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月影寒宵玉,没得补。” 她纳闷地问:“你问这干什么?” 赫敬定静静地凝视她片刻,良久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轻声道:“我会保管好螭龙佩,放心。” 江离看不到,在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娇小玲珑的背影时,男人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了下来,仿佛一旦看不到她便会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来源和动力。 “主……”他的喉咙僵硬地发出音节,大脑努力地搜寻和江离有关的一切记忆,可毫无收获,良久才麻木地完成了一个词语,“……人。” 不死峰的山脚下,他醒来时只能看到苍茫的雪,和重逢那天一模一样。 每个傀儡的颅内皆装有一个半拳大的小银盒——玲珑,里面储存了所有的记忆和学会的知识。 为了更方便主人.操纵、不会使傀儡失控暴走,更是减少不得已需重制傀儡的财物耗损,所有偃师都会在玲珑上装一个机关。 清空一切,归零还原。 他被恶意还原并强行驱逐过,那人不是江离,她大概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 江离对“川穹”的恨令其甘愿自残双目,她又是个高傲自负、偏执狠厉的性子,若是让这疯丫头知道…… “杜若。”赫敬定将这个名字缓缓地在唇齿中念了一遍,“是她。” 与杜若如出一辙的厨房杀手——水清澜又成了江离的掌中小老鼠,她怯怯地缩在墙角,可怜得像一坨肉团子,浅粉的裙装被她攥得皱皱巴巴。 江离越靠越近,她不禁啜泣道:“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江离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宋希夷眼瞅着人家好好的小姑娘成了一副被恶徒凌.辱非礼的窘态,不禁对江离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今日卖出去多少啊?”江离举起铁棍作势要打,水清澜登时被吓昏了过去,她这才拄了小棍,懒洋洋地开口问道。 宋希夷抱着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通,道:“不多,只有十几个人买了外圈的坐席,统共加起来不过一千多两。” 江离微微蹙了眉。 这怎么够? 最差的傀儡制作一个也得十几两材料费,能在傀儡戏大会展出的不说要多么巧夺天工、栩栩如生,至少得上台面、拿得出手,一千两……能做出两个便已经是极限了。 所谓的“大会”上只有两个傀儡,表演相声、你唱我和么?! 丢不丢人?! 原本还没觉得赫敬定手头多宽裕,如今一想,那满库房的奇珍异宝简直秒杀除皇帝外的所有人,难怪这么多小姑娘偷偷迷恋他。 合着还有这么个原因。 宋希夷道:“端王素来不待见西北荒漠,很多人不信水姑娘会来琅城,再者……即便见了又如何,端王岂能同意将妹妹下嫁?他们不敢冒险将自己的积蓄孤注一掷。” “不敢?”江离蹲下了身,戳了戳水清澜娇嫩的小脸蛋,笑嘻嘻地道:“我有法子让他们莽得死而无憾。” 第十二章 西街的霜天降酒楼的大堂内,不少人都在议论纷纷,话题的中心无疑是水清澜是否当真会出席几日后的傀儡戏大会。 “咱们琅城可是个好地方,荒漠中的绿原,历来是西域诸国必争的兵家要地,可惜端王殿下素来只喜风花雪月,看不上咱们这些吃沙子的莽夫。” “是啊,反正我是不信平漪郡主会真的来琅城,更别提求娶了。” “最近的坐席要一万七千两,抵得上霜天降一个月的收入,普通人谁愿意将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扔去打水漂?” 霜天降酒楼与江天万里钱庄一样,皆为当年江家家主江寥之妻——万里霜一手所创,如今已是名满天下,普通百姓消费不起,客户多是富商贵胄。 江离摸了摸脸上无比服帖的人.皮.面.具,确认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丝毫没歪才放下心来,用着自己将宋希夷打了一顿才从他荷包里抠出来的五两银子点了一小壶茶。 “进自家的酒楼居然还要花钱,没天理。”她郁闷地叹了一口气,竖着小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没人注意到她这边。 江离十二岁失明,在此之前还是个眼眸清亮的小姑娘,平生只爱看美人。奈何最俊的川穹是男子,而印象最深的女人是个掉进人堆里找不出的大众脸,只能勉强以此作蓝本制出了人.皮.面.具。 杜若的脸仿佛自带隐身效果,江离十分纳闷,杜若外形母本的她亲娘万里霜,既没美貌也没钱权,是怎么白手起家创下霜天降和江天万里两大奇迹、还泡到她美男爹并让相公至死不渝的? “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我也能学一学。” 江离喃喃自语了片刻,待时近正午,大堂中的宾客愈发多时,才清了清嗓子,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这边,好奇的开口问道:“姑娘,所愁何事啊?” “兄台不知,我是在遗憾当年投胎为何不是男儿身。”江离长吁短叹,摇头道:“大好的飞黄腾达机会摆在面前,我却……唉!” 一宾客笑道:“女子亦能科考入仕、江湖行商,何必妄自菲薄呢?” “我若是男子,只需娶了水姑娘便能立即成驸马,你们应该听说过,当今陛下的后宫空无一人,侍过寝的妃嫔翌日必死,上无子嗣,要是成了驸马,岂非有大好的前途送上门来?” 无论何时,被富婆.包.养.皆是不少男人的追求。 当然,他们明面上不可能承认。 江离夸张地牛饮下一杯茶,扼腕痛惜。 “不对啊,平漪郡主不是端王的妹子么?怎么会是公主?”有人纳罕道,江离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凑近,她压低声音道:“我长姐在端王府做事,他们都知道,水姑娘不是端王的亲妹妹!” 周遭登时一片哗然,催着江离快说。 她卖关子似的笑了笑,其余人纷纷叫小二上好酒好菜,一窝蜂地围在了她身旁。 此言的确不虚,这是江离无意间从水清澜口中打探出的真相。 “陛下后宫的女人有多可怜你也知道,我母亲是其中一个,但她侥幸和陛下已逝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便没被杀,而是留在御前成了宫女。” 水清澜斜倚着绣床,手中攥着平安结,眉眼间尽是疲惫之色,轻声道:“父亲是御前侍卫,二人情投意合,很快便有了我。此事被陛下发现,龙颜震怒,将我父亲五马分尸,母亲……” 江离一听她不是皇室之后,登时打消了所有恨意,但又不知该怎样劝人,只能坐在她身旁,生疏地拍了拍她的肩。 “我被他从母亲腹中活活剖出后,母亲便被乱刀剁碎扔去喂了狗。” 水清澜呼吸不畅,身体也抖得厉害,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滚落在衣襟上。 “陛下不仅没有杀我,反而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女儿,待我极好,可当我渐渐长大,却丝毫不像母亲时,他便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封锁了所有消息,将我丢到他最不待见的端王府,从此不再见我一面。” “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他。”江离揉了揉她的脑袋,叹了一口,稍有怨念道:“别嚎了,你哭得快把我吵死了。” 水清澜吸了吸鼻子,死死咬着唇瓣,眼睛通红,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我哥哥……哥哥很好,可他总是把我关在家里,说我又笨又废,出门也是被人骗,只有他不嫌弃,还愿意宠着我,换了外人,我指不定怎么被欺负。” 江离辛辣地哂笑道:“靠贬低你来获得自我满足和安全感,我虽未见过端王,也能凭此得知他是个人渣了。” 水清澜颔首不语,良久才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讨厌听我说这些事。” “骂皇帝和踩人渣,多好啊,谁告诉你我讨厌这些了?” 江离抄了手,不紧不慢地从桌上取了晾干颜料的人.皮.面.具,放在脸上比划比划,道:“先前杀你是因为你的郡主身份,如今都知道你无辜了,我还有什么好恼的?不打不相识,以后谁欺负你跟我说,我让大山锤死他。” 水清澜破涕为笑,不太好意思地缠了缠手绢,不经意间一抬头,当即瞳孔紧缩:“你的脸——!” “怎么了?”江离拍了拍人.皮.面.具,水清澜连忙起身,靠近她的脸,一寸一寸细细端详,道:“这张脸和画像中的我母亲……眉眼十分相似!” 江离身形一顿。 老娘? 难道狗皇帝那个已逝的心上人是……万里霜?! “你快说啊,大伙都等着听呢!” 纷杂的喧闹声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江离这才清了清喉咙,笑道:“咱们陛下最是器重镇远王殿下,琅城的大好男儿谁人不是英雄豪杰,水姑娘正是为了选夫,否则千里迢迢来琅城干嘛?” 真话和假话放一起说才更亦真亦幻、令人心里痒痒。 众人皆以目示意,许久才道:“可是我们从未亲眼得见,只凭你一席话,如何担保她一定会出席不日后的傀儡戏大会?” 江离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小二哥,我朋友让午时来此寻她,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娇媚而甜蜜的女子柔声自众人身后响起,诸多宾客皆齐刷刷地向后看去,只见一二九年华的妙龄女子正向霜天降的小二福了一礼,后者缓缓流出两注鼻血,格外鲜红夺目。 “姑姑姑娘……敢问姑娘芳名,小的好查一查客人们的预订!”小二磕磕巴巴地连话都说不全了,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艳光逼人的美色,被晃花了眼,大脑一片浆糊。 水清澜不知是诈,老实巴交地说了真名。 围着江离的众多宾客眨眼间皆挤到了水清澜身旁,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江离见势连忙将桌上的酒不计品类一股脑地倒进了自己的酒葫芦里,拍拍娇臀撒丫子开溜。 “啊啊啊————” 水清澜惊恐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霜天降酒楼内,在楼外候着监视……不,保护她的大山闻声冲了进去,不过寥寥数拳便将所有人都打飞了几丈远,她余惊未消,昂首便看见了大山的下颚。 一瞬间竟格外安心。 江离自知这番行动已起到了作用,接下来只需坐在家里等收钱便是,是以安安心心地寻了个僻静的小树林,轻松一跃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树枝上,躺倒小憩。 还不忘了拿圆润白嫩的小脚丫勾着酒葫芦的绳环,高高举起,凌空倒下,大多灌入了红唇中,少数浸透了她薄薄的衣衫,紧贴肌肤。 天朗风清,云舒月明。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 倦鸟已然归林,风也逐渐凉了下来,江离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拄着铁棍摸回了彩云间。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银铃般清脆的少女笑声惊起了飞鸟,轻松欢快中隐隐一丝凄凉孤寂的小调回荡在丛林中,逐渐消失不见。 她回到彩云间的客房时,水清澜正一脸委屈地死死盯着她,江离虽不能视物,却也被这目光扎得浑身不自在,不得已许下了“欠你的人情日后一定还”的承诺,小姑奶奶才肯善罢甘休。 宋希夷不多时敲了门,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水清澜一见他那头焦毛便忍不住,权衡之下选择了回避,否则怕自己笑出声来伤到这位宋公子的自尊心,他又得郁郁不乐憋闷好几天。 “离姑娘,好消息!”宋希夷像个孩子似的笑道:“短短几个时辰,坐席销售一空、如今以告罄,最近的坐席被炒到了十万两一张,如今我们手上已经有二十多万两的储备了!” 江离挑了挑眉,颇为意外,道:“没想到澜宝的名声还挺好用的嘛~” “不不不……”宋希夷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随意地拿衣袖一抹,兴奋道:“我见离姑娘你此法甚妙,便举一反三、也如法炮制了一个出来。” 江离歪了歪头,一脸纳闷:“诶?” “我放了消息,离姑娘你也会到,和水姑娘一同出席。”宋希夷一双漆黑如墨的星瞳亮得几乎发光,“大家对镇远王的女人更感兴趣,嚷嚷着要来见见是何奇女子,还打算将你抓回镇远王府、讨姓赫的欢心!” 江离沉默片刻,笑嘻嘻地捏弯了手里的铁棍:“谁说我是他的女人了?!” 宋希夷一愣,伸长了脖子,纳罕道:“你不是?!那十万两一张的坐席可是琅城第一猛士买去了,正是为了专门抓你的!” “……我应该是么?”江离笑得格外灿烂,细声细气地温柔问道:“宋公子,令尊在家种枇杷树了么?” 宋希夷:“???” 坑人者,人恒坑之,这素来是不变的天理。 《鹧鸪天·西都作(诗万卷酒千觞)》是朱敦儒写的,第 一 章的《踏踏歌》原唱是蓝采和,对,就八仙过海的那个蓝采和,第三章《如梦令(残月落花烟重)》李存勖作。 以后引用都会备注,原创就不吭了。 本章“种枇杷树”这个梗……不方便在作话解释得太清楚,显得我像个又莽又憨的灾舅子,以防有乖宝宝看不懂,还是提示一下,《项脊轩志》里有答案。 离姐在隐晦地骂人orz 第十三章 “什么?” 宋希夷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江离早有预料地一把抓了一旁水清澜的广袖,挡了自己的脸,脸上一滴茶水都没沾到,倒是水清澜的妩媚小脸几乎绿了一大片。 “你要捐了?!” 江离摩挲着方才宋希夷写账本时用的算盘珠子,手指甚有节奏地在木珠上敲来敲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开口道:“别激动。” 宋希夷骤然起身,脸色铁青,负手在雅室内来回踱步,水清澜被晃得眼都花了,一面鼓着腮帮子嚼点心,一面郁闷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转了,我头好晕啊……” “岂有此理!”宋希夷大怒,猛地一拂袖,“好不容易赚了二十万两,你只留十万两、还全都用来做傀儡,剩下的盈利都用来买粮、开仓放米?!离姑娘,我们是做买卖的,不是慈善会!” 水清澜啥也不懂,插不上话,只能闷着头消灭桌上的糕点,瞅着身旁的江离面前粉糕一块没动,便悄悄地伸出了罪恶之爪。 江离一把攥了她的手腕,不紧不慢地腾出另一只手拈了一片粉糕吃,含糊不清地道:“活人还真是死脑筋,宋君,你的目光要放长远些,不可只着眼于当下。” “目光?”宋希夷冷哼一声,吃了火.炮似的逮谁冲谁,瞥了一眼江离被绸带缚住的双眼,道:“你?” 一根傀儡丝狠狠地扎进他背后的墙上,宋希夷登时浑身一僵,缓缓地转头一看,那极细的银色丝线距自己仅有不到半寸的距离,只要江离一个不留情,便可瞬息间要了他的小命! “抱……抱歉,我只是一时嘴快,离姑娘莫要见怪……”他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挪开了一段距离。 江离笑吟吟地收回了傀儡丝,也放开了水清澜的手腕。 “无妨,是我未讲话说明白。”她露齿一笑,温声道:“买粮、开仓是要求,不是商量。” 宋希夷面容扭曲,却丝毫不敢多言。 打吧?打不过,这女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真惹急了小祖宗怕是见不到今晚的月亮,费不着拿小命同她争那口气; 讲理吧?讲不过,这二十万两银子说到底还是人家赚的,他只起到了一个账房的作用,人家爱怎么花便怎么花。 更何况此事对彩云间的名声大有裨益,于他也毫无坏处,至多是眼下的日子先过得苦一些而已。 彩云间的伙计们又不是没苦过,他从家里偷拿出来的银子还剩下一部分,够发工钱了。 “离姑娘宅心仁厚,宋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宋希夷翻脸比翻书还快,贯彻了“无奸不商”的原则,笑呵呵地套近乎,“一切都依离姑娘说的办!” 江离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听这厮屁颠屁颠地夹了算盘和账本开溜,才哼了一声。 水清澜舔了舔唇角的糖粉,满脸兴奋,道:“比家里有意思多了!” “你终究是离家出走的,江湖太乱,早日回长平是正道。”江离拄着小铁棍,哒哒地去开了窗,呼吸着湿润的空气,皱着小脸嚷嚷道:“又要下雪了,好烦啊啊啊——” “不要!我,我……”水清澜连忙摇头,似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才满脸通红地大吼:“我不要嫁给他!” 江离撑着窗户的身子一个趔趄,回首抽了抽嘴角,道:“谁?” “我哥哥,”水清澜死死地咬着唇瓣,衣袖快被她拧成抹布了,“王府后院里都有好几十个姬妾了,可他还说……我们不是亲兄妹,娶我当正室王妃毫无问题。” 江离:“……问题大了。” 这端王果真脑子有病。 哪有把黑市里那些世.俗.艳.情话本的套路换个王室贵胄的皮便如法炮制的道理? 生活如此诡异,难怪水清澜是个二傻子。 “所以你离家出走,其实是故意来勾.引镇远王,让他娶了你,以此达到令端王彻底放弃打你主意的不可告人目的?” 江离合理地怀疑着,笑得格外甜美可爱。 “这般同归于尽的招数,果真是你的风格啊!” 水清澜自暴自弃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闷闷不乐:“随你怎样看,反正我便赖在此处,打死不走了。” 江离耸了耸肩,道:“我无所谓。” 才不会说听到她要留下时心里有些高兴呢。 从小到大,江离从未和活人正常接触过,更不必说是同龄女孩子了,没有亲人、没有爱人,连朋友都没有,每日耳畔都是杜若机械的唠叨声—— 活人不配,活人去死,活人没一个好东西。 久而久之,她也跟着讨厌杜若口中无情无义、肮脏恶心的活人,可自从离开了不死峰,和这世间许多的活人接触,江离才发现往日冰冷而单调的世界实在过于孤寂。 以及可笑。 傀儡是仿制活人的人型工具,成为天偃,是要做出和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傀儡,自然也包括七巧玲珑心。 与活人断绝一切来往,如何能更深地读懂并模仿他们? “我连自己这个活人都不懂……”她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水清澜没听清,江离大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七日后便是傀儡戏大会了,也是除夕的前一天。 宋希夷的动作分外麻利,短短七日便采购了大量的米面,分发给琅城的贫苦百姓,尤其立过战功、保家卫国的大祁将士则更为厚待。 一时间,彩云间在琅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宋希夷直言,一切都是离姑娘的善心,虽未提及自己的功劳,但也博了个谦虚低调的好名声,众人便将江离与他一并称之为大善人。 待到傀儡戏大会开场的凌晨,江离最后一遍给自己这几日制造出的十几个傀儡排练,待厚重的幕布落下之际,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每一个傀儡的脸,小脸上尽是期望后又失望的神色。 没有一个是和川穹一般拥有完美面容的艺术品。 自从她瞎了以后,便再也做不出任何美丽的东西了。 一切都要刻意损坏变成残次品,那个叫如雪的傀儡,衣服里面全都是她用刀划烂的皮肤,丑陋且可怖。 实用性放在首位,丑不丑无所谓,又看不见,至于美好和柔软…… “明日便是除夕,你想好了,确定要演一出悲剧给他们看?” 微凉的磁性男声自身后的角落处响起,江离一怔,立即听出了这是赫敬定的声音,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欣喜缓缓地自心底蒸腾而生,口上却不服输。 “残次才是完美,你不懂。” 江离转了身,故作一本正经地摇了摇白嫩的食指,昂了小巧的下颚,“堂堂王爷,竟学人家梁上君子偷看!” 赫敬定眉目柔和,似笑非笑地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片刻,下意识地伸手捏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脸。 江离大怒,扬了手里的铁棍便要打,却被男人用了巧劲化解了全部的力道,反而令小小的一团跌入他怀中。 “找我干嘛?”江离蹭地一下便窜了出来,脸上写着生人莫近,活脱脱是个可爱的冰山小丫头,“有话快说,说完便走,否则若让人看见了,又要乱传谣说我和你有关系。” 谁和他有关系?谁要和他啰嗦了? 那么讨厌的一个人,每次都能让她碰一鼻子灰,即便侥幸占了一回优势,不成想自己能逃离王府是他故意而为之,是摆明了向全城百姓宣告主权,这还不如不走呢! “看看离大善人的成果如何,孤也好请教一番。” 自打江离将螭龙佩留给赫敬定后,这厮便愈发难缠了,总是在她不留神时、亦或是在她时常经过的地方突然露面,吓她一跳。 “如今可是正丑时,你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地潜入彩云间做什么?”江离整了整傀儡的衣衫,背对着他问道。 赫敬定的常服与出战时所着的盔甲是两个极端,前者单薄至极,后者厚重无比,他如今只套了一件宽松的玄色长袍,腰间系着江离送的香囊,连护腕也无,全然不作任何防备,放心大胆地来见她。 “睡不着,想见你。” 他敛眸轻声道。 傀儡学不会活人的花言巧语,所有的言语和举动皆是按照体内的齿轮与机关构造而成的规则有条不紊地运行,直来直去。 面对非敌方、尤其是将自己制造出来的生命之源——主人,不可能有丝毫欺骗。 江离拱了拱鼻子,蹲下了身整理傀儡的脚部,以此掩盖自己隐隐有些发烧的小脸,故作不耐烦道:“我不是给你做了香囊么?” 赫敬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香囊。 “没有你,再多香囊也无用。” 江离心头一跳,不自在地岔开了话题:“你到底来干嘛?” “寅时,玄机军便要出征备战,我是主将,历来的战役一次不落,今日亦然。” 赫敬定的声音回荡在她脑后,淡淡的,松木香若有若无地顺着他垂落在江离肩上的长发弥漫在两人几乎紧贴在一处的狭小空间内。 清冷而稍苦,她却在余韵中嗅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回甘。 他……临行前特意来见自己的么? 像是满心欢喜地等待妻子为其整理战袍、诉情告别的丈夫。 “你打你的仗,与我何干?”江离笑得格外没心没肺,身体却有些发抖,手心甚至沁出了热汗,“赶紧去,别耽误时间,我这里还有好多事要忙,就不送了。” 不行,再这般下去她会彻底失控的。 她一贯引以为傲的理智,怎么可以被这样一个讨厌的男人尽数毁掉?! 赫敬定刚伸出的一双手臂僵在了原处。 只是……想让自己最重要的女人抱他一下而已,还有一句“我想你了”尚未说出口,便硬生生地堵在了喉管中。 怕被抛弃,因而选择不拥有的人当真是他么? 未必。 第十四章 铜雀断了一条腿。 如今是正午,江离正坐在雅室外晒太阳,水清澜将断腿的铜雀放在她掌心时,她的神情登时有了细小的变化。 “彩云间外可有何变故么?”江离问道。 水清澜纳闷地撑着栏杆左看右看,回首摇了摇头。 “无甚特别,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江离双手托着残破的铜雀,语调仍旧是平静:“这是我派去跟踪镇远王的傀儡铜雀。” 除非遭遇突变,否则以铜雀的自保能力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水清澜睁大了眼睛,愕然道:“那他岂非凶险异常?唔……不对呀!你为何要令铜雀跟踪他?” 江离身形一僵,不悦地昂起了小下巴,“与你何干?” 水清澜掩唇轻笑,桃花眼中尽是潋滟的魅色,“离妹妹倒是很在意镇远王啊……” 江离一脸不爽地背过了身,在工具箱里寻了铁锤和楔子便开始修理铜雀。 水清澜坏笑着关了门,去厨房偷东西吃,留下她一人闷闷不乐。 “大山,他说彩云间会有危险,可如今看来,分明是他自身难保。” 江离喃喃自语,大山跪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只认真且仔细地记下她说的每一个字,旋即迟钝且呆呆地点了点头。 “要先将彩云间做大,才能有银子,否则寸步难行,总不能一路讨饭到京都杀皇帝吧?” 她郁闷地放下了铁锤,一根手指点在铜雀的小脑袋上揉了揉。 “我……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 大山换了单膝跪地的姿势,拳头狠狠地砸在地面。 “我知道,你会为我扫除一切障碍。”江离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松,“可终究防不胜防,世间突如其来的意外太多了。” 赫敬定正是这意外中最特殊的一个。 “我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江离坐在大山对面,双手托了腮,白嫩的小脸上有几分黯然,“他大概……不需要我救,也不会死的。” 自封王后的五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场,他皆毫发无伤地回了府,此番必然也会安然无恙。 “应该吧……”她摸了摸铜雀的一对翅膀,猛然抬手放它远去,“继续盯着,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铜雀“啾”了一声,绕着江离的头顶飞了三圈,才离开了雅室。 寂静的雅室内,良久才传来一声少女的叹息。 “若是生死关头,我会放弃他么?” 没人知道,连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傀儡戏大会始于酉时,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流水似的挤进彩云间。 初入楼内,映目便是几盏莹绿的小灯笼,如夏日的萤火虫,有细心的宾客发现那灯笼竟是用铁片做成了双鱼首尾相衔的轮廓,如太极阴阳,中坠一颗灯芯,在幽暗的环境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彩云间内并不灯火辉煌,反而有些阴暗,然而却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相反,烧热了的地.龙将空气中弥漫的一点沉香晕散了,只觉沁人心脾。 昂首可见正对面的二楼有个半人高的玉台,上面摞着一块约有二尺宽的铁圆盘—— 共分为上中下三层,只有站在一旁才能看见这圆盘的每一层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凸起,紧挨着还钉着注了隶书的小木片。 众人在门口便从伙计的手里领了自己的座位牌,依次跪坐于席,却见面前的桌几上竟空无一物,连茶水都没有。 几个外层宾客不悦道:“我们花了近百两雪花银,虽比不得内层的大人们一掷千金,可是连杯茶都不上,是什么意思?” 宋希夷坐在二楼的帷幕后喝着茶,优哉游哉地自言自语:“擎等着吃,也不看看这彩云间花了爷多少银子才改造好,哪还有闲钱。” 这场大会本该由他出面,可烧焦的额发实在是太过扎眼,宋希夷丢不起那个人,左右明面上的老板是楚姬,便由了美人儿去。 楚姬笑吟吟地自暗中缓步而出,在一楼的正中央朝诸位宾客行了一个万福,媚声道:“诸位客官莫急,妾身如何会做此等怠慢之事?” 她拍了拍掌,早已在铁圆盘前静候多时的小伙计便干催果断地按下了圆盘正中央的凹槽—— 整个彩云间的四面八方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掺杂着齿轮相扣转动的金属交互声,以及各种机关被丝线牵引而不断运作的咔嚓声。 众人大惊环视,表面上却看不到彩云间发生了丝毫变化,只有内里在不断的改变。 两百名宾客面前的桌面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道裂缝,正中而始,自两面扩大,最终呈出了两个空杯子上来,裂缝旋即合并,几乎看不到丝毫缝隙。 桌几两侧的暗槽开启,青铜制成的机关手持了酒壶与茶壶,不偏不倚地倒入了两个空杯中,一滴也不曾溢出来。 宾客们无一例外地大声赞叹:“奇了!真是奇了!” 楚姬深知此次的主角并非是自己,便笑意吟吟地默然退场。 刹那间,所有的灯烛皆灭了,本便阴暗的彩云间如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从逐渐清晰的呼吸声,再到正中央逐渐亮起的萤光,最终到烛火全部重新亮起时的年轻女子身上。 那双眸子格外惑人,她只静静地站着便似有万种风情,可惜只露了上半张脸,下半张则被一片轻纱遮住,看不真切。 长发一部分盘成了云髻,垂在胸、背的部分则悉数编成了小辫儿,末梢还系着可爱的小银铃,风穿过入门玄关处的回廊,铃声清脆响亮,将人的心洗涤得无比澄澈。 双腿纤细而笔直,未被广袖挡住的部分皮肤无处不细腻生动,几乎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美丽无瑕。 “这……这是傀儡?”宾客们看傻了眼,皆不敢置信,有的甚至狠狠地窃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飚出了泪花才作罢,喃喃道:“栩栩如生啊!” 小伙计见时机已到,依次按下了铁圆盘三层的凸起,将宾客桌上的茶和酒换成了各色菜肴——虽不名贵,却格外精致爽口,色泽鲜亮,令人足以食指大动。 宋希夷斜依在贵妃榻上,格外悠闲地打量着下方的场景。 江离说,这演的叫《睽违》。 是江寥和万里霜的故事。 被满门抄斩的江家旧主——江寥,被当今陛下所忌讳,少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十二年已过,便少有人还记得他。 但万里霜的名号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长相很普通,哪怕混有些许西域人的血统也不出色,却唯独一双眼睛极为清澈,似乎藏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人们没见过万里霜的相貌,即便见过也会顷刻间抛之脑后。 台下无一人出声,他们皆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 少女十五岁及笄时便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与带着一个仆人偷摸离家出走却被山匪绑架的少年偶然间相识。 少年自幼便被禁锢在家,昂首唯能看见四角的天,被冠以天才之名,却终究只是个向往外面花花世界的孩子。 她如同自由的风,少年的心被拴在了风筝上,与她一同看了这世间大好美景,有极北的苍茫雪原,南端的碧波沧海,西域的漫漫黄沙,几乎每一处皆有他们留下的足迹。 他所出生的世家大族中任何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创造力皆不敌他们在一起时少年的奇幻遐思。 少年首创了“风之声”送予心爱的姑娘,他无条件支持爱人去完成自己的梦想、逐渐扬名立万,哪怕与全族反对的长辈们翻脸、甚至以脱离宗族放弃继承家主之位为威胁,也要娶到她。 二十二岁,她却难产而死,甚至未曾见到自己刚出世的孩儿一面。 二十四岁,他的心已然随着挚爱共赴黄泉,□□只是晚离开了五年。 傀儡们的演出活灵活现,不少情感丰富的宾客甚至在偷偷拭泪,若非水清澜身旁围着一堆贪慕其美色的男人,她必然会不计形象地嚎啕大哭。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容易被那些儿女情长所喜怒哀乐。 丧妻后,男人日日醉心于傀儡之技,终让他做成了寄托对亡妻思念之情的傀儡—— 水清澜睁大了美目,惊讶地看着正中央的“傀儡”变成了江离! 怪不得找不到她人! “宋希夷那扣门货,省银子做彩云间大堂内的机关,害得我只能缩减了傀儡的数量,自己上。” 江离愤愤不满地无声吐槽,演戏却是毫不含糊,仗着自己是个漂亮的小盲女,将不能代替活人的傀儡演得绘声绘色,一副“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死物”架势,双目无神至极。 即将谢幕之际,江家已然被抄,漫天飞舞的红绸作火光,男傀儡抚琴冲她微笑,要江离将孩子带走时,铜雀回来了。 成了一坨勉强还能摸得出是它的废铜。 江离的身形猛地一颤,铜雀发出了它生命中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场所有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宋希夷猛地掀开了帷幕,水清澜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铜雀彻底“死”在了江离的掌心。 这意味着赫敬定那边已然遭受到了无法想象的重创,大概毫无反击之力。 “怎么回事啊?”有些宾客抱怨道,尤其是内层的人最为不满,“大过年的,好好的心情全都被破坏了!” 江离双手捧着铜雀的“尸体”,面纱后的唇瓣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小……小定子?” 琅城曾为乱军盘桓之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全靠的是他身先士卒、一战不落地打下的安宁。 百姓们敬他,然而更多的是怕他、编排他、处心竭虑地巴结他。 没有人爱他。 寅时出征力克叛军,走得悄无声息,城中无人知晓,大胜时亦平静地回府,似乎毫不奢求任何人的在乎与支持。 他在外视死如归、以自己的血肉和生命护着琅城的所有人,将危险与不安悉数挡在城外,方能有城中人这般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观戏之乐。 城中是糜烂与虚伪的生,城外是干净而真实的死。 江离兀的笑了,竟如朝霞般灿烂夺目,明丽而澄澈。 她一把扯下自己的面纱,几个轻身跃步便冲到了彩云间外,和一直在外守候的大山毫不犹豫地向城外冲去。 二楼的宋希夷和一楼内层的水清澜一齐惊声道: “离姑娘!” “离妹妹!” 宾客们这才恍然意识到,夺门而出的正是他们当中不少人梦寐以求得以一见的奇女子,纷纷扼腕痛惜—— “还没来得及看到美人的相貌!” “哎呀怎么就走了?” “可惜啊、可惜啊……” 水清澜愣愣地打量着身旁的人们。 他们叹息的是与一赏美貌失之交臂,痛恨的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却无一人关心在外濒死的镇远王。 这便是赫敬定护着的百姓。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采桑子·重阳》伟大领袖mao爷爷 “江天万里”=w=父母爱情 第十五章 出城直奔十里地,江离在路上却丝毫未曾听到任何交战的动静。 铜雀已然寿终正寝,没人引路,大山是个不认路的傀儡,江离绕着琅城找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毫无收获。 从彩云间开始的东南方,一路向北绕到正东的城门所在,大山虽未觉疲惫,江离却已然有些撑不住,竟径直摔了下来。 大山一惊,连忙要扶她起来,却被江离拦住。 “你能看见他么?” 她双目覆着白绫,额发又浓密,颔首之际挡住了面上的神情,不足以为外人观,大山沉沉地摇了摇头。 江离深吸了一口气,语调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若不是个瞎子该多好……” 大山的轻功不好,若是她双目能视物,便能系着傀儡丝飞跃至树上,居高远眺,总比现在这般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要快上许多。 江离自己摇摇晃晃地起身,紧紧地攥着大山的护腕,铁棍被捏得变形,可还是强撑着道:“继续找。” 大山忠实地驮着江离继续用最快的速度绕城搜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直至深夜,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该是除夕佳节了。 长时间保持着高速的机关运作,大山的体温高得烫人,江离终是忍无可忍地喝道:“够了!” 大山登时停住,江离也滚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上竟纷纷扬扬地落了雪,白日里分明晴光大好,如今却冷风阵阵,席卷而来的寒意令江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大山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讷讷地用宽厚的大掌挠了挠自己的头,傻子似的。 江离伸出细腻而温热的手,指尖不经意地融了一片雪,凉到了心里。 “我没想丢下他,”她声色微颤,勉强稳住了身形,“可我找不到他……” 江离从未有过如此痛恨自己眼盲的时刻。 赫敬定是她下山后遇到最笨的男人,连水清澜都不如。 这二货只知道拯救他人、一昧地散发他那可笑的怜悯和同情心,什么大义凌然,什么战死沙场,统统都是放屁! 什么能抵得过自己活着更重要? “大山,我找不到小定子怎么办啊?” 江离红唇颤抖,抓着大山的手臂不松,小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他那么蠢,丝毫不知何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必然会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打败叛军。” 赫敬定还喜欢讲什么身先士卒、一视同仁,只怕会比他那些同袍死得更快、更早,只凭盔甲也分不出哪一具尸体是他…… 江离颓然抚额,全身几乎脱力。 大山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安慰但有心无力。 “轰隆————” 自西北方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大山兀的警觉,江离也顷刻间打起了精神,喃喃道:“西北……和彩云间所在的东南刚好相反?” 十日前赫敬定告诉过她,彩云间不安全,想必他是早早得到了消息,便改将重兵屯扎在了东南方。 如今西北爆.炸,难道是消息出现了纰漏?亦或是……身旁的细作刻意传达了错误的密报! “大山,”江离淡淡地道,“跪下。” 大山依言行事,果断地单膝跪地,恭敬地颔首,任由江离从他脑后打开了头颅。 里面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盒“玲珑”,以及旁边极难察觉的小齿轮。 江离将齿轮逆时针方向转动了一周。 大山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外加了一层铁皮,比之原本的更为坚不可摧,眼珠成了彻底的黑曜石、丝毫光亮不可见。 战傀的制作成本过高,且攻击性过强,极易暴走、防御较差,一般情况下,偃师不会将战傀视为保护自己的首选,而是制作出战斗型傀儡与陪伴型傀儡的折中——护卫型傀儡。 以战到最后一刻、自己的身体完全毁坏为代价,换得主人毫发不伤。 在江家未壮大影响力以前,所有的偃师从未想到过研制出“护卫型”傀儡,天工巧之技的偃师道则为护卫傀儡开辟出新的天地。 “我们走。” 江离毫不停息地赶到了爆.炸的声源处,大山率先以铁躯强行开了路,在密密麻麻的铁卫军中杀出重围,她敏捷地尽可能避开与正.规军直接交战的机会,实在避无可避之时则多以偷袭取胜。 她看不见,只能听声辨位,紧随着大山的脚步寻找乱军之中赫敬定的位置。 尽管知道他已然遇难的可能性更大,然而没摸到尸体,便终究不算数。 坚实的铁片竟被击碎了,大山面不改色,强行抓了两个敌军的头颅捏爆,随意往后一扔便砸倒了一大片,痛呼声和惊愕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哪来的怪物?!” “后面还有个女人!她……呃!” 长.枪即将刺向大山的身躯时,江离轻松拂袖,傀儡丝便在眨眼间割断了十余人的头颅,血喷得到处都是,她灵活地一转身,便避开了所有的脏污。 可人实在太多了。 即便再怎样坚韧的铁甲,也护不住膝窝,有乱军找到了大山的死穴,专挑他的膝窝猛攻,最后一击竟将粗壮而结实的小腿活生生地砍断了! 江离心生一凛。 糟,一旦护卫型傀儡的外层防御开了口,接下来被完全剁碎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会越来越快! “不必恋战,找人!”她厉声喝道,手中的铁棍被舞得晃花人眼,每一棍皆能准确无误地将护着人头颅的铁盔敲裂、颅骨震碎。 须臾之间,已是横尸遍野,至少死伤了一二百人。 大山断了一条腿,却好似没事人,竟三足并用地直接在地上飞速爬了起来。 断掉的小腿接连处露.出的不是血红的肌理与白骨,而是仍在顽强运作的铁块与齿轮,和断了一半、在风中飘逸的傀儡丝。 只是……这样一来,护主的能力便大幅下降,大山自保都只能靠一只手臂拦杀,或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腿。 众乱军何曾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 粗莽壮硕的汉子竟如同野兽一般狠狠地撕咬下人的手臂,猛地吐到了一旁,浑身沾染了鲜血,还有零星的肉沫与脑浆。 他身旁的少女则身形如鬼魅,乌黑发亮的小辫儿随着动作而飞舞,双目之上的白绫已然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衣饰坠着的小铃铛泠泠作响,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中显得格外俏皮、以及……诡异。 “吼————” 大山骤然悲鸣,江离陡然一惊,连忙躲过他又被砍下的一条飞来的手臂,铁臂砸在了她身后的树上,巨木轰然倒塌,又砸死了几个士兵。 她知道,这次的冒险本便是同归于尽。 大山如今还剩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却仍拼命地向前冲,满脑子只有一个目标:完成任务、保护主人。 这便是傀儡的宿命——直接或间接地死于主人之手。 合该如此。 主人赋予了他生命,如今便要还回去,只是遗憾,未能护佑主人至最后,若是如今倒下,主人必然会死于乱军之中。 除了主人……还有别人么? 他那算不上生命的生命,便只有主人么? 记忆里好像有个可怜兮兮的身影,总是动辄哭鼻子、被吓得一蹦三丈高、尖叫声吵得他头疼,却是唯一一个关心他的人。 就连主人也不曾过。 主人……只会命令他、欺负他。 “害你成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给你偷了金疮药,后背自己够得到吗,我帮你好不好?” “你不说话,只做动作我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呀。唔……权当你同意了吧!” 为何……会想到她呢? 大山憨憨地扯着嘴角,齿轮转动得更快了。 “护住玲珑!” 江离情急之下大声喊道。 她也不管什么有用没用,索性将口袋中的所有小型傀儡一股脑地放了出来,穷尽一切为大山护航。 只是那些机关蛇、机关鼠一类的傀儡终究起不到大作用,大山还是被一刀一刀地砍掉了身体的全部躯干。 从腿、到手臂,然后是被四分五裂的胸膛,只剩下最后一颗头颅被大力震飞,江离感受着耳畔呼啸的狂风,准确无误地双臂张开,接住了大山的头颅! 旋即被强烈的冲击逼退了数十步远,唇角也不可抑制地沁出些许血迹。 头还在!玲珑完好无损! 人形傀儡的致命区在头部,一旦毁了玲珑,任凭再高明的偃师也修复不回来。然而只要保管好玲珑,哪怕头被砍得稀巴烂也能替他重新做一个身体“复活”。 江离一只手抱着大山的头,另一只手操控傀儡丝,极快便力不从心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么?” 乱军见靠她太近便会顷刻间被傀儡丝绞断脖颈,便立即后退了数十步,改用弓箭。 “罢了罢了~” 江离哈哈大笑,竟莫名有几分释然与畅快,丝毫不惧,朗声道: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陪你送死、阴曹作伴,我也难得失智一回。阎.王.爷面前,赫敬定你个狗东西得给我磕三个响头,来世当牛做马、伺候报答吧!” 弓弦蓄势待发,乱军将领一声令下,几百支长箭便齐齐朝江离的心窝射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猛地揽入怀中,坚实有力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脸颊,厚重的玄铁盾刹那间抵挡住了所有即将射到他们身上的利箭。 “当牛做马磕响头,孤没意见,只是此生未完,何必拖到下辈子?” 沙哑而稍显疲惫的声色隐约有几分喜意,在她头顶响起,温和而沉稳。 “阎.王怕你偷酒喝,令孤带你回阳间,乖乖地留上百年。” 第十六章 玄机军惨遭重创,赫敬定在后方援军与补给第一时间被切断时便已然意识到了极大的可能——白术叛变。 “不可能!” 决明一剑将迎面而来的骑兵斩于马下,左手死死地攥紧缰绳,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臭小子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假高贵,故作出淤泥而不染,可背叛主上的事绝对不会做!” 白术擅情报,决明擅征战,二人实则相互密切来往交心的机会并不多,素来是决明一厢情愿视白术为兄弟而已。 赫敬定的侧脸上沾了不少血迹,神色竟极为淡然,全没有身陷囹圄、身旁近卫只剩下了决明一人的惊慌失措。 他的后背被战刀划开了一道极长的口子,却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反倒是极为冷静道:“莫慌,凝神静思。” 决明被噎了个半死。 这种情况下能凝神?!还静思,一旦大脑放空仔细思考,那乱军的刀剑便要劈到自己头上了! 唯镇远王有这般可怖的处变不惊能力。 “王爷,属下才二十三,还没娶老婆,不能在这脏尸堆里凉了啊!” 决明素来没把赫敬定当主子看,后者也没视他为仆,无外人在场时两人相处还算融洽,不过大多都是决明在没完没了的说,而赫敬定负责闭目养神、点头、嗯。 “咱还能活着回去么?” 赫敬定击落了一旁的骑兵,理都不理他,甚至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起伏,比白术还面瘫。 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不像活人。 “王爷,不瞒您说,属下觉得这次凶多吉少,不过,陪您战死到最后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决明的嘴哔哔个没完,“若是侥幸逃过一劫,您能帮属下一事么?” 赫敬定头也不回,战马被一刀斩首时发出的嘶鸣声和他沉稳的话语齐响:“讲。” “我喜欢如雪小妹,”决明竟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呲牙咧嘴笑了笑,“李老头一贯看我不顺眼,我怕去求娶会被往死里打,王爷可替属下多多美言几句么?” 赫敬定不动声色地身形一顿,周围的乱军以为有机可乘,纷纷激动异常地手持长刀向他冲来,却无一例外地被一剑穿喉。 “她过于特别,不行。” 李如雪被山匪轮.暴过,视男人如洪水猛兽,是以李伯两口子将女儿保护得极严,从不见外人,病死后草草下葬并未宣扬,决明也是在江离来王府后才见到“如雪”的。 他根本不知道心爱的女子是一具傀儡。 活人与傀儡……如何能在一起? 赫敬定的眸子黯了黯。 决明:“我不介意,不就是被人欺负过么,能有多特别?当然像她一样坚强开朗还温柔的女人诚然很特别了,嘿嘿……” 越说越痴汉。 赫敬定昂首看着飘落至眼睑的雪花,和已然阴沉一片、雾蒙蒙的天。 他带出的数百名将士只剩下了决明、和叛逃不知所踪的白术两人。 如今近子时,新的一日,除夕近在眼前,那些不知是城中谁的丈夫、父亲、儿子……皆在他眼前死在了战场上。 只要他想活,便能立即杀出重围。 可他带不走决明。 这琅城里的每一个活物,都是他要保护的子民。 “好。” 赫敬定取出了怀中两枚火琉璃其一——自江离手中扣押下来、又经改造后威力大幅提高的炸.药,用尽最大力道扔往敌方主将阵营的方向。 “若是能活着出去,随你。” 轰隆—— 火琉璃落地处立即被炸出了几丈深的大坑,敌军方寸大乱,不仅他这边受到了重大打击,似乎……还有别处也处于混乱状态。 赫敬定微微眯了眼,尽力减弱周遭所有干扰的声音,去分辨那混乱来源的方向究竟出了何种变故。 直到他听到了江离的惊呼声。 那双眸子登时亮了起来,犹如星火,刹那间点燃了所有的希望。 她……竟来了? “安全撤回营地,孤稍后与你会和。”赫敬定随手取了辔头上的长鞭一抽,马儿受惊,全速向营地跑去,决明大惊:“王爷!” 想见她。 不计一切代价也要见她。 这个蠢女人,孤身陷入困境,分明是来送死,他既恼火、又担忧,然而更多的是为江离并未心口如一地当真不在乎他而庆幸。 还好……她无性命之忧。 玄机军的驻扎营地距琅城足有三十里远,而襄王的灵策军则更远,一时半刻追不到此处,还算安全。 唯一活着的马匹被决明骑了走,他左等右等,终是在爆.炸声再度响起后忍不住提着剑出了营帐,刚一落脚便听得少女的怒叱及大骂。 “火琉璃是你这么个炸法嘛?什么?看见我紧张所以手滑不小心掉下来了?我呸!人命关天的事,你居然满脑子想女人!” 江离被赫敬定抱在怀里,脸都涨红了,粉粉嫩嫩,格外可爱。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若不是我反应快,拉着你便跑,那火琉璃先把自己人给炸死了!待到下了地府,老阎王问怎么死的?回大王的话,被猪队友坑死的!” 赫敬定只目光晦暗地盯着她翕合不休的红唇,决明一见江离便知自己眼下最好是躲得越远越好、省的碍眼,便自觉道:“属下去附近巡逻。” 江离愤怒不已,死命地锤着怀中大山的头颅。 大山:“……” 头又做错了什么? 赫敬定抱她去主营,一路上只听江离叫骂个不停,他格外受用,江离每多吼一句,他唇角的笑意便愈深,眼神也愈发深邃。 江离看不见,自然不知畏惧,反而被这厮沉默不语、骂了半天连个屁都不肯放一句的死皮赖脸态度气得火冒三丈。 她刚要伸手作势掐人时,便被狠狠地压在了书案上,怀中大山的头颅顺势滚在了案下藏着。 “唔……” 暧昧的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江离愕然不已,双手被缚在头顶,唇瓣被男人撕咬着,既疼且痒,旋即还蒸腾出了一种格外奇特的感觉。 她猛地一抖。 这种感觉不妙! 江离下意识地要挣脱他的桎梏,却被死死地抱在怀里,不容反抗分毫。 舌尖撬开牙关,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温软与之纠缠,手掌覆在她背心,男人无任何情.欲,只是单纯想“碰”她。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真正拥有着怀中人。 江离从最初的惊讶与排斥,逐渐被吻得放弃了抵抗。 “反正是他服侍我。”她平静地心想,索性趁着赫敬定改为托着她后脑时,腾出一只手环住了他劲痩的腰身,手指不经意间划过男人的腰线。 赫敬定身形一僵,一把攥了她的手腕,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别动!” 江离“嘁”了一声。 这也太没忍耐力了。 体内因激动而加速运转的齿轮将皮肤烧得滚烫,兼有玩具型傀儡的启动机关,不可抑制地起反应再正常不过。 赫敬定平复了自己稍乱的呼吸,埋首在江离颈窝良久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摸到你身后有刀伤,药箱在哪?”江离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他的胸膛,力道好似小猫挠痒痒,毫无威胁性,反而像是调戏。 赫敬定右手搂了她的腰身不愿放开,轻声道:“无碍,你让我多抱片刻便好。” 江离冷笑一声,耳垂不经意间微微发红,故作不经意道:“你死了,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她伸手去掰男人紧扣自己腰窝的手指,却不经意间摸到了一块断掉的指节,和其他手指截然不同,登时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你的手……” 赫敬定面不改色地将手负在身后,道:“方才我重创了灵策军的主力,然其切断了我方后援补给,眼下无法乘胜追击。” 江离一听便来气,断指的疑惑被不要命的男人给气得抛到了九霄云外,皮笑肉不笑道:“你连保命都难,还是想想如何撤回城中再做打算吧。” “不可,”赫敬定平淡却不容置喙地拒绝,“我玄机军在战场上从未有过逃兵。” 江离冷笑一声,抄了手阴阳怪气地开口,道:“王爷您可真是有骨气啊。” 命都没了还讲那些虚的。 “撤退会给敌军更多的休整时间,玄机精锐大部分已然战死,回城再做修整,胜率比现在只低不高。” 赫敬定兀的凑近了江离的小脸,面无表情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喑哑而含着笑意的嗓音在她耳畔轻声道:“沙场无情,若只论爱恨和大义,你当真以为我疯了么?” 江离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单打独斗是她的强项,一挑十也还行,百人之内若有大山在旁仍旧无所畏惧。 可正规的战争她从未参与过,确实不如赫敬定了解得熟稔。 “只是……”赫敬定顿了顿,道:“需借你的铜雀一用,探查后方消息。” 江离懒洋洋地掏出已然报废的鸟儿。 “不好意思,它寿终正寝了。” 赫敬定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 一片死寂,江离为自己总算能噎了赫敬定一把而倨傲不已。 她笑了笑:“无妨,大山的残肢留在了战场上,只要能搞到其中的一块,我便能将铜雀修好。” 江离话语一顿,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当即歪了歪小脑袋,嘻笑地道:“有了!我突然想到……小定子,莫不是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竟想着将家里安置了一个战傀,如今正巧派上用场~” 赫敬定眼神一亮,随手拔了腰间的长剑,看也不看便向某个方向一刺—— 营帐的布料被戳了个小洞出来,露.出了假意巡逻、实则偷听的决明。 决明讪笑着打哈哈:“王爷,这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您就我这一个近卫了,放我去拣残肢,万一被……” “若事成,”赫敬定冷冷地开口,“李如雪便能带着后援补给安全抵达此处。” “属下誓死完成任务!!!” 第十七章 为了赢取美人“芳心”,决明快马如风,江离格外纳闷地挠了挠小耳朵,甚是不解。 直到赫敬定说明了这小子对李如雪的“感情”后,江离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活人与傀儡,”赫敬定状似无意地轻笑道,“你也认为可笑,是么?” “男欢女爱的事,有何可笑?不过是种族有些差别而已,问题不大,随他去便是,反正李如雪喜不喜欢他还有待商榷呢~” 江离坐在书案上,耸了耸肩,姿态十分悠闲,闻言并未肯定,而是笑嘻嘻地道。 “特别是偃师,天性对傀儡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情感,或有依靠、或有渴求,然而更多的是心意相通的信赖。” 赫敬定微微一怔,体内的齿轮竟转动得愈发快了。 她不排斥,是不是证明……自己并非毫无希望? 是不是还可以贪心大胆地更进一步? “最初的偃师一人一傀,穷尽一生只为增强那一具傀儡的力量,那时不少偃师逐渐丧失了对同类的感情,爱上了由自己亲手制成的傀儡。 “结果傀儡不能传宗接代,导致全族血脉几乎断绝。后来家主和族中长老严令禁止此举,勒令偃师们所制傀儡越多越好。” 江离说起偃师一道的历史来如数家珍,赫敬定本便乐意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些,加之欲更深地了解自己,便毫不厌烦地细细聆听。 他单膝跪在了少女的面前,确保能与她平视。 “那个时期留下了唯一一件后世求之不得的宝物——天偃。” 江离话语一顿,须臾才笑道:“当真有偃师前辈得到了所爱傀儡的回应,她开始有自主的思想、会对主人的一些命令说‘不’,近乎病态地渴望自由。” 赫敬定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感情……和自由么?” 他自不死峰醒来的那一瞬间,看到无边无际的蓝天时,内心唯一的悸动便是如此。 “不错,当一具傀儡开始向往自由,下一步必然是反抗主人,他们一旦拥有感情,率先学会的第一种绝不会是爱,而是恨。” 江离不紧不慢道。 赫敬定微微蹙了眉:“为何?” 江离撇撇嘴,大力地拍着他的肩,一副关爱智障的语调,“你若是傀儡,从一睁眼便被主人奴役到死为止,你不恨啊!” 赫敬定敛眸,唇角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若是你,不恨。 可是敢说实话,势必会将这小丫头给惹毛,还是闭嘴为妙。 “可有傀儡懂爱?”赫敬定有些生涩地将这个字说出口,十分艰难,竟是要花毕生的气力,“人会……爱傀儡,那傀儡如何?” 江离被问倒了,茫然片刻,难得摇头。 “我不知道。” 她扯了扯嘴角,托了下颚冥思苦想了许久,道:“我至今未曾见过书中记载的‘智傀’,原本以为老爹那么厉害,手下的杜若肯定是,结果……” 江离无语地冷哼一声:“我太高估他了。” 毕竟百年大族江家都能毁他手上,再怎么天才也是个恋爱脑,搞事业不适合他。 赫敬定轻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被后者不爽地拍掉爪子。 这厮愈发不像话了。 决明能与赫敬定一同血战到最后仍保有小命,自然是有相当实力,休战后偷偷地趁人不备在战场上寻一块大山的残骸带回来并非难事。 不多时他便回来了,只手臂擦伤了些许,不严重,随意包扎一下即可。 “王爷,如雪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带着援军和补给赶来?”决明担忧道,“我读书少,您别骗我!” 赫敬定睨了他一眼:“轻视李如雪你是找死。” 区区活人,敢在杀戮一事上和战傀相较,无疑是自寻死路。 哪怕李如雪只是江离随手做出的普通战傀,也能以一己之力击毁十个大山。 战傀,本便是偃师为了军事战争而特意制出的人形屠戮武器。 果不其然,江离修理好了铜雀、将其放飞后不出一个时辰,浩浩大军赶至,马不停蹄地杀往敌军阵营,李如雪扛着一人直接冲进了营内,丝毫不留情地将人摔在了地上。 她先向赫敬定福了一礼,后屈了膝对江离道:“是他领了二百人破坏木桥,以至援军前进之路断绝,不得已停滞于原地。” 决明诧异地打量着李如雪。 她居然越过王爷,向离姑娘汇报情况?! “我见不远处的巨木甚是结实,便将其拦腰折断,扛去作木桥了。” 决明一脸愕然。 扛巨木?! 她确定不是在搞笑?! 江离踢了一脚躺在地上被绑成了虫的家伙,懒洋洋道:“断了桥便束手无策,活人还真是蠢啊。” “陛下曾下旨,凡大祁子民十年内皆不得习偃师之技,将士们多为普通百姓之后,不会修桥很正常。” 赫敬定掀开了人质头上的黑布袋,在看清他面容之际眯了眯眼。 “是你?” 除夕,戌时。 一败涂地的襄王被两名将士押送至赫敬定帐内时,江离在帐外坐着烤肉吃。 她舔了舔嘴唇,小耳朵抖了抖,想偷听些动静,却被决明故作“娇柔”的大声嚷嚷给吵得什么也听不到了。 “疼——好疼啊!” 李如雪不知是诈,当即报以歉意的一笑:“公子抱歉,我尽量轻些。” 分明只是手臂上的小伤,却闹腾得好似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江离冷笑一声,不语。 决明被心上“人”包扎伤口,幸福得几乎要昏过去,见一旁的江离被赫敬定给拎着后领放在帐外、还被严令禁止偷听军务——他乐得不行。 贱。 “离姑娘,这怎么王爷不让你进去呢?” 江离若非盲人,必会翻个大白眼给他。 奈何决明是赫敬定的近卫亲兵,不能杀,她又被狗男人的“不准胡闹”给恼得半死,气冲冲地狠狠啃了一口手中的肉串。 李如雪垂首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兀的笑了笑:“我很羡慕王爷可以对主……离姑娘说‘不’呢。” 决明:“这么简单的事,羡慕什么?” 他个没脑子的东西自然不理解李如雪话中的深意,江离倒是格外惊愕,“我可没限制过你的自由、也没欺负过你。” 变成智傀、痛恨主人也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别坑她。 她可是天下好主人。 李如雪无力地苦笑:“离姑娘误会了。” 江离起身掸净了身上的土,小心翼翼地凑到营帐旁,竖着耳朵偷听。 不让听?她偏听! 本还因那根断指产生了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测,如今看来,小定子便是川穹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若赫敬定真是傀儡,便不会在她未应允的情况下强吻,也不会说出“不”字违抗主令,更不可能最初相遇时不认识她。 “除非……他是情智全开的天傀。” 江离刚产生这念头便被自己打消了。 “小定子是狗皇帝亲封的镇远王,他总不会封个傀儡吧。” 她释然一笑,随口嘟囔:“除非赫临逍和他那一窝皇室全是傀儡,王王相护。” 这怎么可能呢? 帐内只剩下了赫敬定和襄王两人,一片死寂,沉默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镇远王,我敬你是个英雄。” 襄王率先开口,那声音竟格外苍老疲惫,全然不像传闻中年仅三十余岁的青年男人,英姿勃发全然不剩,只有颓然与悲凉。 “你并非皇室血脉,而是被赐姓加封,没有亲情这层迷雾遮挡双眼,你怎能为那丧尽天良的赫氏皇族卖命至此?!” 他说话太重,不留神竟呛了喉咙,撕心裂肺地咳嗽,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许是战场上受伤太过。 赫敬定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神情亦是淡漠,仿佛在下方跪着的并非是人,而是一件物什、毫无生命。 “陛下予孤新生,赐姓加封,又赐‘敬定’之名,正是要孤敬君定国。此番如再造之恩,孤岂能背叛恩人。” 他还指望着皇帝更信任自己一些,待到时机成熟、抓住其软肋,便替五年来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个声音报仇。 江离啧啧了两声。 装,接着装。 挑断周景的全身手筋脚筋时也没见他顾忌所谓的“恩人”身份。 赫敬定越是这么说,江离便越是怀疑他所言的真实性,以及他和狗皇帝的关系。 还有……他是否能与自己结盟,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 “赫临逍苛捐杂税、横征暴敛,重用佞臣和酷吏,杀人如麻,其恶罄竹难书,在其统治下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襄王说到动情处竟不由哽咽,似是无数次亲眼所见众生之苦,不禁咬牙切齿。 “琅城百姓安居乐业是你的功劳,你心善,应能懂我,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生不如死,我何尝不是心如刀绞!” 江离抿了抿唇。 他若是当了皇帝,想必是个爱民如子的贤君,只可惜在赫临逍的对立面,许归鸿只能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出现。 赫敬定扯了扯嘴角,眸光流转,似乎另有所想。 “孤护佑百姓,偏居一隅安处,与杀你并不矛盾。” 襄王放声大笑:“敬定弟,你看看如今的皇室,除了你之外,哪个亲王不是酒囊饭袋?还不是靠我们这些异姓王撑着大祁不垮!” 江离思忖一番。 王爷们的封号皆有明显区别,单字封号均为异姓王,而双字则为同姓王,一听便知分晓。 “终有一日,皇室杀光了我们这些异姓王,只靠那些亲王把持天下,我堂堂大祁早晚会落入周边诸国的掌控之中,届时后悔也晚了!” 襄王恨恨地冷笑:“狗皇帝荒.淫.残暴,后宫的女人幸完便杀,结果现在一个子嗣没有,那些亲王也是一样,半个蛋都下不出来,我就看着他们遭报应,活该!” 赫敬定与江离同时神情一凛。 “不对。” 历来皇室从未有过毫无子嗣的情况,即便有人不能生育,也不该是这般全族皆灭的恐怖程度,尤其是皇帝,妃嫔幸完便杀,仿佛是为了刻意掩盖什么一样。 赫敬定即便再怎么有功,皇帝也不至于赐下此等殊荣,像其他王爷一样,给个单号,封为异姓王才是正常做法。 而这很不正常。 纯架空的朝代,世界观不大,但也不算小。 发挥脑洞大胆猜测吧,古代机甲伪科幻,没有你想不到,只有你不敢想~ 赫氏皇族和江氏偃师的关系,当然不是单纯“双方老大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所以要撕哔”这么幼稚的解释。 第十八章 襄王的慷慨再听也是些废话,成王败寇,没什么悬念,有意思的是那个“人质”。 江离哼着小曲,迈着螃蟹步,优哉游哉地掀了一旁营帐的帘子进去。 帐内并未点灯,她直接走到了双手双脚皆被架上沉重的铁铐、正笑吟吟地将她望着的男子身前。 “端王殿下好啊,我听水姑娘时常提起自己有个人渣哥哥,如今总算是遇到活人了,果然名不虚传,十分败类。” 江离将手中的铁棍收成旱烟.枪,在指间转动得格外好看。 她不伦不类地行了一礼,唇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颇有寒意。 沾满血的绸布早被扔了,如今她目无遮挡,一双银灰色的眸子便无神地落在了男子身旁。 端王无愧风流之名,哪怕如今沦为阶下囚,身上的丝绸华锦却丝毫不乱,即便沾染了血污,也被整理得别有几分凌乱的美感。 他的笑容与赫敬定截然不同。 后者是严冬的凌冽寒梅,而前者则是怒放的春日桃花。 波光流转的桃花眼勾魂夺魄,令人觉得他合该在盛世的繁华间执扇而临风,把酒而著诗,而并非和战争、偷袭一类字眼相牵连。 可惜,江离看不见,便无所谓美丑。 “美人儿这樱桃小口里吐的话如此刺耳,又提及不成器的舍妹……本王才是三生有幸,邂逅离姑娘,真是一见倾心。” 端王笑意吟吟,语调柔而媚,丝毫没有落入两个仇敌手中的惊慌。 “交易没做成,咱们只是路人关系。端王这话若是让府里的姬妾们听到了,回去后指不定还要被如何闹呢?” 江离噗嗤一笑,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前,道:“哎——不对,抱歉哦,我忘了,你回不去。” 端王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美人儿是笃定了本王会死在琅城?” “镇远王的性子你不知道么?” 江离手中的旱烟.枪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腕锁,冰冷的金属敲击声传入两人耳中,“你故意截断了他的援军和补给,致使玄机几乎全军覆没……原谅?除非他疯了。” 端王越看面前的小美人儿越喜欢。 他的姬妾们大多妖娆妩媚,就连妹妹也被自己刻意培养成了妖精一般的身段和气质。 端王素来看不上清纯可人的姑娘,总觉得那些女人都是假纯洁、真.淫.荡的婊.子,令人作呕。 唯独江离不同。 她笑时极美,甜而娇软,清灵如仙,哪怕在黑夜中皮肤亦白皙若瓷、晶莹如雪,银灰的瞳孔是一滩死水,深层却藏着可怖的风暴。小巧而玲珑的下颚惯是倨傲地微微昂起,更显自信与张狂。 “能与美人相逢,死亦无憾。” 端王的手悄无声息地凑向了江离的脸,后者下意识地抬脚要退,却骤然听得骨骼碎裂的声音,旋即便是端王痛苦而隐忍的闷哼声。 赫敬定冰冷的声音自江离头顶响起。 “她所言不错。” 端王阴森森地笑道:“美人儿将舍妹囚.禁于镇远王府,还写了封勒索信给本王,本王想着,若是没有你的授意,她岂能在你府里为所欲为至此?” 只要一提到水清澜,他便如同换了一个人。 赫敬定的力道愈来愈重,几乎要将他的手捏得筋断骨折、血肉模糊才罢休,闻言只冷淡地道:“你一向视孤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相安无事这么久,如今不惜撕破脸……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猛地松开了手,端王满不在乎地垂着已然断掉的左手,道:“本王若是将江天万里给你,你仍要坚持报仇么?” 赫敬定扯了扯嘴角,眉宇间尽是哂意,刚毅的轮廓没有丝毫动摇:“这话你同战死将士的家人去说,他们同意,孤便同意。” 江离一个趔趄。 俩大男人居然斗嘴,可真行。 “不过是几条贱命,不足为惜,天下第一钱庄如此丰厚的报酬,你竟舍得不要?”端王嗤笑。 赫敬定尚未来得及回答,江离便抢先开口:“慢,他暂时不能死。” 这是老娘的产业,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傻子才不要! 况且,端王再怎么可恶也是将年幼的水清澜养大成人的哥哥,起码的亲情还是有,若是一声不吭地便将她兄长给宰了…… 好不容易算得上是朋友的小姑娘也该决裂了。 赫敬定却显然误会了江离的意思。 他只知江离是江氏之后,却不知其父母为何,自然满脑子想着“阿离不杀他”,“阿离不愿杀他”,“阿离视他非同一般才不杀他”。 最终成了“阿离喜欢他”。 江离只觉得身旁高大男人的气息陡然冷厉了许多,沉沉的气压也逼得自己险些喘不上起来,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弥漫在心头,她诧异地甩了甩脑袋,权当是自己的错觉。 “你同一个恋爱脑讲那么多做什么?” 江离手中的旱烟.枪暧昧地蹭了蹭赫敬定的胸膛。 “反正他满心想着女人,只要拿水清澜作要挟,还愁不会得到比江天万里更好的收获么?” 若是平时,赫敬定只会为江离这般小女孩儿的动作而窃喜。 可如今她无论说什么,在赫敬定看来皆是为留着端王一命而做出的借口。 赫敬定面色极冷,一把抓了江离的手,便将满脸茫然的小姑娘给拉出了营帐,确保她和那骚.气侧漏的男人离得足够远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帐内回荡着男子轻歌慢诵的笑声。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下次再见,离姑娘若是能唤本王之名,而非疏离客套的封号,本王兴许会透露些别的东西。” 江离大喜,正欲多听几句,却被赫敬定不知轻重的拉扯痛得猛然甩开,怒气冲冲道:“你干嘛?!” 赫敬定这才后知后觉伤了她。 战傀的最大缺点便在于此。 他觉得无关痛痒,却会伤人至深。 赫敬定小心翼翼地松了手,带着歉意与虔诚,轻轻地吻上她温热而洁白的手背。 江离一愣。 “你若喜欢他,我也不是不能……” 他喉头一梗,薄唇毫无血色,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做出了无法更退的让步,可最终无法将“拱手让出”四个字说出口。 赫敬定长舒了一口气,微微粗糙的掌心轻抚着江离的脸颊。 细腻而温暖。 和他冰冷的体温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离是江家唯一存活的后人,势必要传宗接代,又是鲜活而美丽的生命。 他不过……是死物而已,又是由江离亲手制出的傀儡。 服从、效忠才是理应对主人做的事,而并非像现在这般反抗、伤害、拥抱、亲吻,甚至还产生了拥有并独占主人的混账念头。 偃师与傀儡,如今是一主多傀,能被主人重视便已是恩赐,岂敢独占? “阿离,”赫敬定的嗓音低沉而喑哑,浓浓的疲惫与不甘回荡在她心上,“或许,我只是你众多过客中最普通的一个。” 江离心头一跳,想抬手揉揉他的狗头。 “可你却是我此生的唯一,我真的做不到……” 他眼眶中的机油滴落在脚下,断断续续,一滴接着一滴,和松软而湿冷的土地融为一体。 傀儡没有眼泪,只能将自己赖以生存的能源流出体外,若是流干了,体内的齿轮便会卡死、生锈,意识仍在,却不能动弹。 他们最多的“死”法,便是在主人有了新的傀儡后逐渐不再被重视。 没有机油供给,永远保持着清醒状态,被迫“长眠”于灰尘与蛛网密布的库房中,再眼睁睁地看着新的兄弟姐妹与自己作伴。 曾经的宠爱,终究只是曾经。 赫敬定的语气格外无助与惶恐,仿佛是无时无刻不担忧着自己会被遗弃的小狗。 “我不会让你走,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猛地将江离抱在怀里,颔首埋在她颈窝,贪婪地呼吸着生命与爱人的气息,犹如攥着一缕轻烟,稍不留意便会随风四散。 江离忍不住笑得浑身发抖,借此掩盖内心的悸动与震撼。 她不动声色地摸了一把美人的俊脸,只觉得皮子甚是触手滑腻,冰凉透骨,恍若高居九重天的无情神祇,如今却紧紧地抱着自己,梦呓般喃喃着说要她。 “我对脏黄瓜没兴趣,你多虑了,小定子别怕。” 江离被男人强壮有力的臂膀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肋骨也隐隐作痛,但她却没有恼意,反而轻笑着回抱了可怜又可爱的男人。 ——我要做一个全天下最厉害的傀儡! ——他要爱我、保护我、不背叛我,永远和我在一起。 ——即便老爹老娘将他收走都不行!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放开他的! 虽然川穹走了,但赫敬定还在。 亲密会伴随着痛苦,她甘之如饴。 若是世间当真有“永远”该多好。 除夕,亥时。 镇远王率领玄机军回城,押送襄王的小队却出了些岔子,竟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赫敬定在骏马上闭目养神,不知为何,他兀的睁开了琥珀双眸,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便重新合上了眼。 江离猜到了他的打算。 襄王许归鸿,爱民如子,他不该作为乱臣贼子而死,在史书上留下糟糕的一笔,赫敬定同样敬他是英雄,有意放人走。 至于是否还有别的原因,江离便不得而知了。 她只知道,襄王若卷土重来、东山再起,赫敬定势必会被他率先绞杀。 放虎归山赫敬定敢做,江离可不敢。 她也悄悄地离了队,听着声音一路尾随襄王至荒无人烟之处。 指节上缠绕的傀儡丝蓄势待发之际,前方不远处的襄王突然凄厉地惨叫一声,竟被从头到脚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血喷了几丈远,浓重的铁锈味呛得江离忍不住咳嗽,一声刚落,危险便接踵而来,她在察觉到敌人逼近之时已经晚了。 那人身形如电、极似鬼魅,逼近之时悄无声息,动作却迅疾如风,一刀捅穿了她的肩! 江离额角的青筋毕露,手掌死死握住刀刃,白嫩的掌心被剌得血肉模糊,几乎是擦着骨头在研磨。 那人一脚踹中她的小腹,江离被生生踢飞了十余丈远,刀脱离了身体,后背却在与结实的巨木相撞时发出了清晰的骨裂声。 她不可抑制地喷了一大口血,全身如同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般。 不过须臾之间。 “杜若,你还是这么粗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 三无御姐、战斗狂魔上线。 拜谢Rogannn的营养液~ 第十九章 女子一袭单薄的紫裙,身量纤长,铁护腕紧束小臂,还绑了暗器机关,满头乌发悉数用一根布条绑在脑后,除了耳垂上的鸽血石耳钉,便再无姑娘家应有的装饰。 杜若冷漠地睥睨着不远处躺着被劈成两半的人尸——襄王竟还未死透。 她看也不看便随意地将手中的长刀甩了出去。 一刀斩断了颈项。 “你变了。” 江离无力地捂着自己的小腹,正欲开口,却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老妖婆给打错位了,便强忍着喉间汹涌的血意,艰难地自嘲道:“着实没得昔日那般抗揍。” 杜若连拉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更不必提道歉了。 “足足一月之久,我以为你已然得手,这才打算接你回去。” 结果还在琅城磨磨唧唧、没完没了。 杜若负手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睨向半死不活的江离。 “我很失望。” 江离剧烈地咳嗽了半晌,啼笑皆非。 “你以为是平头百姓说杀就杀?人家好歹是皇帝,且不看大内近卫把守得有多严密,便是轻而易举地杀了,若无合适的继位人选,地方割据的一干诸侯虎视眈眈,天下只会比现在更乱。” 杜若昂首看了一眼被乌云尽数遮挡住的月亮,目光晦暗,丝毫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天下大乱与你何干?我……你必须让他死。” 江离仅凭自己便撑着站了起来,先是摇摇晃晃了片刻,旋即扶着巨木站稳后,一步一步地朝杜若走去,哂笑。 “啰嗦。” 她每走一步便痛入骨髓,面上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伤到的不是自己一般,转着旱烟.枪,端得是优哉游哉。 “江家的仇人是赫氏皇族,还有当年一同参与灭门的老端王和老襄王这两脉,其余诸王又没招惹咱们,百姓本便苦累,我何必雪上加霜呢?” 江离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杜若的肩上,饶有兴致道:“改朝换代可比单纯的杀人复仇要有趣多了。” 杜若眼也不眨地捏折了她的指骨,后者面不改色,笑容仍旧甜美可爱。 “所以你可怜许归鸿,”杜若抬了抬眼皮,寡淡道:“并未在初见时便痛下杀手,而是随之至无人处,想给他一个体面。” 江离不屑地嗤笑一声:“老妖婆,你眼中的江离便如此善良么?” “以前的你偏执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必须由我控制才不会引起恐慌。” 杜若颔首凝视着她的双目,无言了片刻才道:“可如今你喜欢上镇远王后,变得我认不出了。” 江离在听到赫敬定时浑身一震,转着旱烟.枪的姿态无比僵硬。 “开仓放米赈济贫民,杀人是为了救人,开始考虑粗暴行事而产生的糟糕后果,是为了他么?”杜若一针见血,漠然道。 江离一口否决,冷嘲热讽地傲然到:“跟他有鸟关系。” 杜若一把掐了她的脖颈,后者并未还手,而是动也不动,哪怕被勒得几乎窒息了都不肯承认。 “你只有在完成任务后才有自由,一切都要以杀死赫临逍为前提,谁挡了你的路,我会替你除掉他。” 杜若的嗓音被江寥做成了和万里霜一模一样的温柔,但她委实和这词不搭,再柔和,她用起来也泛着一股子尸体般的腐朽。 江离神色一变,平生第一次对杜若动手——打了她一巴掌。 杜若松了手,静静地看着江离打人却活活将自己打痛的窘态,眼神极静:“痛么?” 江离耸了耸肩,另一只手轻松地将脱臼的骨头给正了位,即便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也不曾流露出丝毫的脆弱与痛苦。 “你居然有脸问……言归正传,找我干啥?你一贯不喜欢活人的气味,平日离人群有多远躲多远,怎么今天想着出来了?” 杜若如一潭死水,说话做事皆毫无生气,仿佛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活死人。 “为了不让任何人阻拦你。” 江离心觉不妙,却故作无谓:“区区男人,不至于将我迷得神魂颠倒,你未免太瞧不起家主的自制力。和他混在一起只是想借此折断狗皇帝的左膀右臂而已,没别的。” 她是在有意地为赫敬定开脱。 “三日后离开琅城,”杜若没有和她商量,径直断言道:“否则我便杀了他。” 江离怒极反笑,额角切实地爆出了青筋,牙关也咬得死紧:“凭什么?” 杜若逼近她,一字一句道:“教导你走向正途,是主人的命令,我必须执行。” 江离恨不得给她一拳。 狗屁的正途,没见过她这么教孩子的。 “我只进言至此,听不听由你,”杜若毫不留恋地走到已然死透了的尸体旁,拔出了自己的青铜长刀,道:“杀不杀在我。” 江离心头狂跳,呼吸也难得地急促了起来,一时竟无比慌乱。 “站住!” 她猛地唤住了杜若,不过须臾便换了轻松的神情,笑嘻嘻地道:“你让我亲手报仇,便没有替我杀人的道理,不是么?” 杜若定定地盯着她看。 “我离开琅城,不再见他便是。” 江离无奈让步,心中却不免黯然。 真的要离开么? 这一走,便只有待杀了赫临逍之后才能再见他,说不定届时还是以敌人的身份,不得不刀剑相向。 可若不走,杜若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她执意要杀,赫敬定便是架在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其宰割。 江家每个偃师手下的傀儡都极多,但一名偃师唯有一具主傀。 主傀素质最高、力量最强,几乎作为偃师的化身而存在,地位也是其诸多傀儡中最不容小觑的。 历代家主的主傀皆会被烙上家纹螭龙的印记以示区别与尊贵,相当于半个家主,有权决定除长老以下任何族中子弟的生死。 江寥的主傀便是杜若。 老爹一死,江家之主的名号便自动落在了江离的头上,她只给一具傀儡烙过印,便是川穹。 杜若从无败绩,一旦面对她,无论人还是傀儡皆无还手之力,她只有七年前和川穹打成了平手,尽管如此仍未输下阵来。 小定子再怎么强悍也只是人,肯定比不上傀儡的杀伤力,若是杜若当真要杀他,定然必死无疑! “如此你该满意了?别动他。”江离笑容中暗含警告之意,她怎么说也是杜若的小主人,合理的命令还是会被服从的。 杜若点了点头,正欲离开之际兀的双目一凛,瞬间回首拔刀挡住了剑势,堪堪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方才站的地方已然凹陷下去了两个深坑。 “孤不满意。” 江离闻声稍惊,脱口而出:“小定子?” 赫敬定的手指甚是好看,如天山上的寒玉,透着凉意。 婵娟羞涩地自乌云后露出了半面脸颊,淡淡的薄光洒在他身上如同镀了一层月华,锋利的轮廓亦模糊了些许,显得不甚真切。 “我说过不会让你走。” 他站在江离身前,并未回首,脊梁挺得笔直,无论如何也不会弯曲一般,似乎没有任何事能令他产生过丝毫的畏惧。 除了失去她。 杜若在看清那张脸时手中的刀险些拿不稳,呼吸也微微紊乱,极快地稳定了心神,待江离尚未来得及劝和之时便冲到了他面前—— 长刀狠狠地砍下,欲同对待襄王一般,将男人彻底地劈碎。 赫敬定并未躲闪,而是抬手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击,竟一手将刀刃折断了! 青铜在他的掌心被大力研磨,粉尘自指缝中流泻而出,随风散落,不知飘往何方。 “果然是你,”杜若全身的铁质骨骼与肌理皆剧烈颤抖,声音也比寻常冷上不少,“竟然是你。” 赫敬定敏捷地躲过杜若紧随而来的一拳,顺势闪身至江离身后,一把揽了她的腰凌空跃至巨木之上,附耳轻声问着怀中的小姑娘:“为何要怕?” 江离怔了怔,刹那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都听见了么? 那……故意要骗杜若才称利用他的谎言,也被他记在心里了么? “你不该和她起正面冲突。”江离娇俏的小脸上血色尽失,惨白一片,“趁我还能拖住她,你走。” 赫敬定强硬地按着她的后脑,将薄唇贴在了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红唇上,不顾江离死命挣扎,挑衅似的宣示主权。 她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女人。 合该是我的。 “阿离,有我在,你可以永远不必再害怕。” 江离身形一颤。 永远……么? 杜若的瞳孔紧缩,面色十分难看。 当年没直接毁掉他的玲珑,竟以至今日困境。 遗忘了所有记忆、失去了原本名字、重获新生的傀儡,兜兜转转,终究绕回了原点。 他又一次爱上了自己的主人。 像五年前一样,让杜若不得不视他为江离前进之路上的绊脚石,以其所爱之人的名义骗取其信任后,强行按下了重启玲珑的机关槽,并将其从山顶上扔了下去。 赫敬定终是松开了被他□□得红肿的少女唇瓣,恋恋不舍地与她额头相抵,将江离交给了赶来的李如雪,低声道:“等我回去。” 沉稳,不容置疑。 终于只剩下了他和杜若——两代家主的主傀。 “你我一脉相连,同为江氏效忠,”赫敬定不急不缓地拔出了剑,刃在月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影子,“何必自相残杀?” 杜若一把扔了报废的长刀,双拳紧握,目光坚定不移,大抵是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赫临逍夺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殿下需要抢回来,我必须除去一切可能成其障碍之物,誓死追随殿下!” 第二十章 彼时,赫敬定还叫川穹。 那年小江离耳聪目明,在光秃秃的不死峰上漫天疯跑,眼眸清澈如仙泉,笑声朗朗不休,是个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的小丫头,立志要比父亲和母亲更厉害—— 要成为天偃,要杀光仇人,要做出天下间最完美的傀儡。 “天山玄铁为骨,汉白玉为肉,树脂、乳胶为皮,肌理纂刻成形……” 小江离趴在锻造火炉旁,小脸两侧尽是婴儿肥的软肉。 一双清亮的眼瞳中尽是潋滟波光,令人见之忘俗,与这不羁的山间清风相映成趣,樱唇鲜红而柔软,笑眯眯地抿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三尺高、九尺长的锻造火炉内躺着一具傀儡。 他已被烈火炙烤了八十日,如今铁身被塑造得坚不可摧,只剩明日最后一天便能出炉了。 小江离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等了太久。 “川穹,江离。”她捧着自己的脸,傻兮兮地盯着炉中面容凌冽俊厉的男人,笑着自言自语,“你是我,我也是你。” 男人的头发足有成千上万根,每一根皆是她不眠不休、花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以月华丝一根一根缝在头皮上的,如今那些晕着淡淡冷色的丝线与殷红的火光一同照亮了她的双眼。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雷电不惧。 锋利的轮廓每一处皆透露出坚韧不屈的意味,手指更是骨节匀称分明,修长而有力,长眉如削,高挺的鼻梁与深陷的眼窝更凸显了五官的立体。 左胸本该是心脏的位置,被烙上了一块半掌大小的纹印,是江家主傀特有的印记——血红螭龙。 “川穹,我会一直在此等着,等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我。” 左右她天天就没老老实实地在屋里的床上睡过觉,索性抱了枕头和棉被便铺在了锻造火炉的旁边。 虽是腊月大雪纷飞,但身旁有着炙烤的烈火,不仅不冷,反而温暖异常。 杜若清晨出门时,见到的便是小女孩被高大赤.裸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圈在怀中的诡异场景。 刚出炉的傀儡,不穿衣服很正常。 毕竟穿了也早该被火烧成了灰。 小江离睡得迷迷糊糊,大抵今日没有被杜若致命殴打喊起床,梦中无意识地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小米牙。 男人那双琥珀似的眼眸静静地描摹着怀中人的每一寸容颜,神情多是思忖与麻木——傀儡,合该是麻木的。 他们没有生命,被制造出来只是为了满足主人的私.欲,一旦失去了主人便不知活着是为了什么,也不知死亡有何可留恋。 反正和她一样,都是没脑子的死物而已。 “离……”他凝视着小江离睡得毫无知觉而从怀中滚出的一块玉佩,“阿离……” 可惜杜若离开得太快,并未看到这世间唯一一具初次开口便唤主人本名而并非尊称的傀儡的特殊之处。 她以为,书中记载的智傀只存在于传说中,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岂会是天偃。 直到杜若看到了他在主人目光所未能及之处的那双眼。 那绝不是一具傀儡该有的眼神。 杜若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害怕。 那种眼神她曾经见过,是江寥看着她、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别人时的眼神,温柔而哀伤,仿佛天下间唯有眼前人能入得了心。 心? 傀儡怎会有心?傀儡不该有心。 杜若不懂什么是活人的感情。 她只知道江寥每每用这般眼神看向自己时,那种不愉快的情绪只会比平日里更明显、且无法控制。 傀儡就是傀儡,不该懂的就不能懂。 禁区的存在自有其道理,活人和傀儡之间不可能有未来。 五年前她如是认定,五年后仍旧不改初心。 杜若并未在十二年前追随主人江寥殉葬,她存在的意义只剩下了一个——将江离抚养成人,助她报仇。 其他的一概不管,什么感情、道德、伦理,这些本便不是傀儡需要了解或遵守的东西,只有活人才会在意。 是以,当赫敬定挥剑而来时,杜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战傀本便如此,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不计手段。 赫敬定的剑势是声东击西,在杜若做好了以身体强行接下一剑时,他已然将真正的攻击重心换在了足尖,一脚将杜若的膝盖骨活生生地踢碎。 她被迫倒在了地上。 “粗暴、鲁莽、以命搏命,是你的最大弱点。”赫敬定将长剑沉沉地压在她的肩上,剑刃紧贴脖颈,只要杜若敢擅动,他只需一剑便能削掉她的玲珑,“不怪你,战傀皆是如此。” 同为傀儡,赫敬定比任何活人都清楚自己族类的优缺点。 四类傀儡本便是优劣互补的存在,赫敬定兼具其特性,虽然优点被一定程度的削弱了些许,但缺点则最大限度地消失、或近乎为零。 最致命的关键点在于他是智傀,而杜若却没有思想。 杜若面无表情地昂首:“你要把我拆毁?” “你是阿离的养母,又是前任家主的主傀,按照规矩,我该尊称你一声前辈。” 赫敬定并未收剑,而是将剑刃更往深处压了压,树脂的皮裂了个不大不小的口,“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拆毁你。” 杜若冷淡道:“那你如今在做什么?” 赫敬定竟微微一笑,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 满月悉数露.出了它圆润的身影,却在男人身上洒下耀眼银辉的同时,令其背后出现了一道幽深晦暗的阴影。 “告诉我江家与皇室真正的关系,我不信你不知道。”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好似随时会四散在云雾中消失不见,然而杜若却猛地睁大了双眼,昂首死死地瞪着他。 赫敬定自香囊中取出了螭龙佩,杜若不可置信地厉声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上?” “原因你不必知晓,”他温柔且爱惜地抚摸着玉佩上的螭龙,声色冷淡,如同在数九的雪水中浸泡过一般,“偃师家族如何能用螭龙纹?” 杜若紧闭双眼,沉默了良久,终是缓缓地睁开了眸子。 “主人曾道,此事不必深究,他不愿江氏后人知晓真相。” “至于你……”她顿了顿,道:“赫临逍之所以重视你,只因无论是否有十二年前的那场灭门之案,你都会是大祁的下一个皇帝。其他的,无可奉告。” 赫敬定眉头紧锁,不知不觉间手中的长剑竟掉落在了地上。 今年的除夕之夜,许多人都过得不甚太平。 城外风波不停,城内亦是热闹非凡。 江离被李如雪送回了王府——她曾住过的东厢房,一切似乎如旧。 多想无益,她只能信任赫敬定可以平安回来。 李如雪为江离包扎了伤口,又去库房取了相应的材料,后者便将自己闷在了屋里闭门不出,一夜便重塑了大山的身体。 护卫型傀儡不比战傀麻烦,肉厚扛揍、行动灵活便足够。 所幸镇远王府的材料质量极佳,若是换了宋希夷搜集回来的那些不上台面的破铜烂铁,指不定还得回炉重造多少次。 鸡鸣唱响了鱼肚白,江离坐在铜镜前,细腻温热的指腹轻轻地搭上了自己的眼皮。 “我是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看不见,便没心情打扮自己,久而久之便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白瞎了一副天生的美人儿皮囊。 她不会梳好看的发髻,以前在不死峰上时杜若只会丢给她一根不知从哪捡的破绳子,让她随便系在脑后拉倒,不妨碍看路和练功便足够。 后来有了川穹,江离的发型便每日换着新花样,她的手在制作机关、傀儡和火器时精巧如神,却在梳头和搭衣服时蠢笨如猪,好在川穹会,总能将她收拾得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娃娃。 川穹只喜简洁干净,不甚在意衣着华贵俊美与否,甚是单调,许是那些打扮女孩子的技巧皆是为了她而刻意去学的。 江离拆了束着的长发,在桌上摸索象牙梳,正欲拿起时却被一只冰凉而滑腻的手轻柔而不容置喙地按住。 “我来。” 是赫敬定的声音。 江离骤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活着便好。 他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胜过了杜若,还能回来见自己,想来是没事了。 “我不清楚当下的活人姑娘流行什么发髻。” 江离愁苦地皱着小脸,唇角却难以抑制一抹得意而欣喜的笑意,大爷似的向后一靠,便倒在了男人坚实的胸前,小手撑在膝头,脚丫晃来晃去。 “你便梳个你喜欢的吧。” 若是外人见了赫敬定如今的神情,必然会被吓得目瞪口呆—— 传闻中冷漠寡言、不近人情的镇远王竟眉眼温柔地颔首凝视着怀里的小姑娘,不厌其烦地亲自替她一遍又一遍梳着乌黑而顺滑的长发,巧手轻而易举地替她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 “很美。” 他吻了吻江离的耳垂。 镜中的美人儿发髻上坠了一颗极小的明珠,圆润洁白,少女笑意吟吟,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儿,别有娇憨可爱之态。 月亮,惯有阴晴圆缺。 世事亦是如此。 杜若说的没错,她的确在此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险些忘了自己此行出山的主要目的是杀人,而不是爱人。 儿女情长总能迷人眼,身在其中,便难以自拔。 “小定子,我要离开琅城了。” 川穹只是一具满足幼稚江离贪婪私.欲的智傀,而五年后的赫敬定才是她成为天偃的标志。 活人和傀儡之间,傀儡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其他方面上永远是弱势群体,只有当傀儡拥有了独立的、不被主人所束缚的思想和灵魂,才能算是一个“拥有着傀儡身体的活人”。 感情应该是平等且互相尊重的,川穹和小江离都太不成熟了,赫敬定和江离也好不到哪去。 第二十一章 “为何?” 赫敬定声色渐冷,眼神也黯淡了许多。 他的手还搭在江离的肩上,后者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将不舍与阴霾隐藏在了连自己都看不到的背后。 ——既然知道我是江家余孤,猜不到我要去做什么吗? 只是江离并未如此直言坦诚。 她本便不喜欢坦诚布公,将自己所有的真实想法悉数暴露于人前,仿佛不穿衣服当众裸.奔一般毫无安全感。 再者,不确定赫敬定的阵营选择前,江离做不到完全信任他。 赫敬定喉头微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道:“我会替你完成一切,不必离开。” 江离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果然,他和皇帝的关系并没有民间相传的那样好。 又或许是……小定子为了女人而甘愿背叛恩人呢? 除了赫敬定自己,谁都不知道。 不能交心,自然也谈不上有多难舍难分,江离自嘲地笑,说不准她难受一两天,吃顿美味的烤肉,再睡一觉便不会在意了。 江离一言不发,只笑吟吟地转身摸了摸他的脸。 赫敬定忍不住道:“我不愿你再沾染那些不干净的事,那些……我会替你悉数承担,你只需待在王府便足够,库存的美酒随时即饮,不好么?” 他小心翼翼地想去拉江离的手。 “别离开我。” 江离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触碰,可爱小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僵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轻声道:“王爷,江离本身便不是个什么干净的人,不在乎更脏一些。” 赫敬定一怔:“我并非……” “小定子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江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抵是为自己又吓了他一把而贱贱地自豪,她抄了手,斜靠在桌畔。 “可这是江家的家务事,最好由我自己解决。” 江离笑得露出了一排小米牙,贝齿轻咬了下唇,旋即分开,在唇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齿印,小脑袋歪了歪,轻松打趣道。 “哎——你看我这德性,像是会被金屋藏娇的美人儿么?或者换种说法,你认为我是需要靠男人的菟丝花么?” 赫敬定蹙了眉,唇角的肌肉明显紧张了些许,许是在强忍着不悦的情绪。 “我不想看你为了报仇而去做那些违背本心的事,骂名由我背负又如何,我只想帮你。你不肯,是不信任我,视我为外人?” 作为傀儡,替主人扫除一切危险障碍是职责所在,更何况那是他所爱之人。 只要是个男人,便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置身于危险。 若是无能为力也罢,可分明力所能及,却不被接受、反而将他强行往外推! 江离脸上在笑着,语气也调皮轻快,态度却无比强硬:“不必多言,牵连了无辜的小定子,可会让我于心不安得很啊~” 真是和杜若学成了如出一辙的驴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眼瞅着两人正要吵起来,门突然被人急促而大力地敲个没完,吵得江离头疼不已,当即撇开了满面阴沉的赫敬定去开门。 她不等人开口便道:“找我干嘛?” 水清澜双目含泪,晶莹的水珠在粉颊上缓缓滑过,声音也是哭了许久后的沙哑:“离妹妹,求求你救救我哥哥吧!” 门外的大山略有慌张地对了对手指。 他有努力拦着了,可根本拦不住,希望主人不要怪罪…… “我可没权决定端王的事,”江离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赫敬定正在生气,她可没兴趣故意找死,便随意一指身后,“你自己找他吧。” 水清澜这才看到屋内站着俊脸沉郁、浑身散发着低压气场的高大男人。 赫敬定冷冷地扫了水清澜一眼,二话不说便是一句逐客令:“郡主请回。” 江离饶有兴致地抄了手看……听戏,从桌上取了酒葫芦啜饮了一口,小脸上极快地便浮现出一层红晕。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饶是如此都无法融化男人内心的坚冰分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真有意思,比报仇有趣多了。 赫敬定本便满腔怒火,一番好意被人当作笑话,如今又来了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同他啰嗦,要给那必死无疑的端王求情。 “王爷,家兄所做的一切皆是为我,他并非有意与您为敌,只是想为我出气。”水清澜竟直直地跪了下去,江离微微一愣,想扶这傻姑娘起来,却被拒绝了。 她唇瓣颤抖,双目通红,浅绛的裙摆被灰尘沾染得灰扑扑一片,妖媚而明艳的脸上也被泪水冲刷出了一道道痕迹,看着格外狼狈不堪。 “家兄已答应了将江天万里送与您为赔礼,此为家兄命脉,已做出如此割舍,还望您看在他是初犯的份上,又与您同为王爵,饶他一命吧!再者,一旦失去端王府的助力,陛下也会不安的!” 江离摸了摸小巧的下颚。 没想到傻姑娘在自己哥哥的事上还挺聪明,不仅打感情牌,还拿皇帝压王爷一头。 若是一般的男人,只见绝世美人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气喘微微,早便怜香惜玉了,更不必提美人提出的理由还如此具有说服力,即便有原则也该顺坡下,给个面子。 可赫敬定哪是一般的男人。 他愣是不在乎江天万里的巨大财富,更不惧怕皇帝的权势及威严,还正在气头上。 即便秉承着尊重水清澜的原则听人把话说完,也依旧油盐不进,冷着脸道:“雪天地凉,请郡主快起,若是跪坏了身体,该如何继承端王爵位、打理王府?” 江离险些将口中的酒喷出去。 大祁的贵族之女和男人一样可以继承王爵,合着……他已然默认水长东死了! 水清澜颓然地跪倒在地上,哽咽地喃喃道:“王爷,我知家兄有愧于玄机军的将士们,也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可、可他毕竟是我哥哥,没了父亲后是他将我抚养成人,我不能……” 她身体微颤,死死地咬紧了唇瓣,终是鼓足了勇气,猛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枚金簪,对准自己的绝世容颜狠狠一划—— 血流如注。 赫敬定并未料到水清澜竟如此刚烈,素来淡漠冷静的他竟微微一怔,道:“你……这是何苦?” “清澜身无长物,唯一有用的便是这张脸,如今没了。” 水清澜竟释然一笑,似乎摆脱了沉沉地压在心间十八年的负担,道:“端王府愿奉上一切,只求王爷能留家兄水长东一命。” 江离听水清澜竟自毁容貌,着实吃了一惊。 大祁第一美人之名响彻诸国,女子又素来最是在意自己的脸,哪怕稍微剌伤了一个小口都担忧会不会留疤,她竟能果断地舍弃如此珍贵之物…… 比之原先的娇弱美人更得江离的赞赏与敬佩。 “她说得有道理,又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和让步,王爷只是要平民愤,端王府这般赎罪已经足够了,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江离凑到他身旁,扯了扯赫敬定的衣袖,竟颇有些示好的意味,道:“人家姑娘都被逼到这种地步了,你如她一回愿嘛~” 旋即,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着悄悄话: “你若真看那端王不爽,大可在搜刮完一切可利用资源后,趁他墙倒众人推、无依无靠时,随便派点刺客,避开澜宝秘密暗杀,或装山贼劫道也行,脑子要灵活嘛!” 赫敬定被娇软的少女身子一贴便消了大半的火,再颔首看看那张可爱又狡黠的笑脸,便登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拧了拧江离的小鼻子。 “依你便是。” 果真是江家的女儿,阴险狡诈的性子一脉相承,笑里藏刀、明里一套暗里一套。 水清澜的眼神猛地亮了,却在看着面前的一对玉人时忍不住神情微僵。 原来她做那么多,都比不上江离的两句话在他心中的重量。 少女春面含笑,不知她自己有无意识到,水清澜却清晰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切实的开心和得意。 男人一贯冷硬且不苟言笑的俊脸上竟也在少女撒娇时露出了浅浅的笑意,那温柔前所未有,也是她从未见过的。 “谢谢……谢谢王爷,谢谢离妹妹。” 罢了。 他们说,水清澜是倾国倾城的第一美人,必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姑娘们求之不得的美丽,于她而言却是一道沉重至极的枷锁,会顾忌一切,不能从心而行,就连婚姻和感情也被世人的口舌安排好了。 这种生活有何可怜惜? 她爱赫敬定么? 大抵是不爱,毕竟从未有过心动的感觉,只是被众人推着往前走而已。 如今毁了脸,终于不必再事事约束自己,可以大胆地做一切以前不敢做的事,不必再徒劳地羡慕江离了! 水清澜雇了一辆马车,水长东坐在车内并未露面,只有她在上车时回首冲江离和赫敬定一笑,福了一礼,道:“清澜在此别过。” 赫敬定冷淡地客套一礼,江离拄着竹棍哒哒地走到水清澜面前。 赫敬定总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也不管江离拿的只是一支不放料的假烟.枪,执意将铁棍丢掉,重新替她量身做了一把竹中剑。 “离妹妹?”水清澜面上覆着轻纱,遮挡住了丑陋而狰狞的疤痕,道:“可还有事?” 江离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我叫江离,别让其他人知道噢。” 水清澜总算是得知了她的真名,悦然道:“谢谢你信任我。” “这本书叫《天工巧》,是我以前没瞎的时候誊抄的,里面记载了我家的傀儡道及各种机关、火器锻造之技。” 江离将别在腰间的书卷取了下来,清秀娟丽的小楷字格外赏心悦目。 “其中夹杂了一些养颜复容的药理,兴许你能用得上,反正是抄本,送了不亏,也算是还了你之前被我坑去彩云间的人情。” 水清澜不太敢要如此贵重的礼物,推却了几番还是被江离塞到了她手里。 “我除了镇远王这半个徒弟之外没教过任何人,只靠我自己,想将本家历代先辈的心血传承下去很难。偃师之技素来被各个大族垄断,从未放下过自持、真正地走入平民大众的生活,已有了数百年瓶颈期,不得进步分毫。” 江离抄了手,笑容倨傲且自豪,道:“眼下我是家里的主事人,是我决定了交给你这个任务——将天工巧研悟之后,在民间发扬壮大,壮我江家之名!” 水清澜接过了那册薄薄的书,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大祁二百七十五年冬,傀儡道的两大宗师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未来百年的偃师之路。 彼时,只是两个小丫头片子各怀心事地彼此告别、后会有期而已。 配角栏里每一只都很重要,其中一半都会起到拯救男女主的关键作用=w=现在是种因,等到时候再结果~ 悄咪咪地说一句,其实“缘起”卷里埋的有一个特别特别小的伏笔,正常情况下绝对是打死猜不到的,等后期写到的时候我再说明,哈哈哈哈~(贱一把) 第二十二章 送走水清澜后的一个月,江离每日都在琢磨着如何从赫敬定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奈何后者打准了主意要将她约束在府内时,还真的想跑也跑不掉。 正当江离以为自己毫无指望,一封诏书将赫敬定拽出了琅城,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往京都——皇帝有旨,宣镇远王入京觐见。 临行前,赫敬定将此事告知了江离。 “许是为你处理了端王之事,论功行赏和龙颜震怒之间二选一,小定子你最好先做出最坏的打算。”她笑了笑,道。 赫敬定若有所思地微微眯了锐利的鹰目,手指下意识地抚向胸前的印记。 当年江家灭门时除了赫氏皇族一手主办,两肋插刀的便是端王和襄王这两脉,足以可见皇帝还算信得过他们。 “不仅如此,”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还有襄王。” 江离一脸无辜:“好吧,他死了,可又不是我杀的。” 赫敬定面无表情地逼近,最终没对她做什么,而是轻声叹了一口气。 “大祁共有三股势力,平分了皇权之外的军、政、财三权,分别是你、贤昭王和端王。” 江离笑眯眯地拿食指戳了戳赫敬定的胸膛,“端王已败,江天万里归了你,相当于大祁的经济命脉和军力皆集中于你一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集权于一身,如何能令皇帝放心? 赫敬定扯了扯嘴角,道:“你漏了一点:襄王与贤昭王交情匪浅,二人为一党。” “如今乱糟糟的朝堂里可不像盛世中有那么多持续不断的油水可捞,贤昭王赫翼的存在感本身也不强,几乎能忽略不计。” 江离俏皮地歪了歪脑袋,笑道:“更何况你远离京都,琅城本便不在政权中心足以强力覆盖的范围内,襄王的垮台及其背后的……哎呀,都不重要嘛~” 赫敬定揉了揉她的脑袋,语调渐冷:“赫翼与你的猜测完全不同。” 江离不置可否。 立了春天渐暖,赫敬定本便不怕冷,如今更是将那件狐裘给扔到了一旁——即便他没有任何穿的必要,反正傀儡不怕冷,但不穿会被视为疯子。 他单着一件墨玄的长袍,衣袂处绣着掐丝密纹的银线,极为沉稳而低调,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华贵与庄严,广袖随风猎猎,露出了结实的手臂轮廓,与弧度优美的腰线。 面见圣上,还是用了一番心思。 “孤进京这段时日,你不准离开琅城。” 赫敬定一扯骏马的缰绳,马儿便乖巧地调整了方向,直面前方,他语气略重,看着门口送他的江离仍旧一副好死不死的懒虫样,便自知她必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只是在人前,江离还算给他面子。 “知道啦~” 随后悄咪咪地嘀咕:“趁你发现前及时回来就好了嘛……” 赫敬定额角的青筋一跳,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阿离,孤听得到。” 江离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王府只可出不可进,孤不喜惩罚,更不愿落实禽兽之名。” 赫敬定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算得上赌气的话,轻喝一声御马驰离,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亦随之而去,掀起了一阵烟尘。 意思是……反正你若是真想走我也拦不住,只不过有胆走便要做好倒血霉的准备? 江离活了十七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管她,除了赫敬定这个狗男人! 还是江家大小姐时,全族的男女老少皆视她如掌中之宝,动辄怕磕了碰了,无论要什么都能被双手奉到面前; 后来随同杜若隐居不死峰,中途也下过几次山,所有的人无一不将她认定为仙女,殷勤备至,满脸花痴。 活人如此,傀儡便更不敢反抗主人,连杜若也只是单纯的逼迫她去做什么,而并非管着她,轻声呵斥这不许、那不许,比亲爹还事多! “不回就不回,以为我多想回么?还惩罚,有本事你一棒子抡死我啊!男人,得寸进尺,都是给惯的!” 江离黑了脸,冲着赫敬定离开的方向怒骂了两句,还竖了中指以示“尊重”,转头便和大山去了彩云间找乐子。 这段时日彩云间的生意红火过头,宋希夷的焦毛也在被剪掉末端后能顺利地束起,不再显眼丢人了,江离一来更是令他分外激动,连连请人进雅室。 “空气中散着龙涎香,还有这酒也是上好的寒潭香,总算舍得不抠门了?” 江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一面懒洋洋地晃着手中的玉盏。 宋希夷不停地拍马屁:“多亏了离姑娘,否则彩云间岂能有今日?” 他话语一顿,旋即有些羞赧道:“总算是令我爹刮目相看,不会终日骂我败家子、没出息了。” 江离故作贺喜地假惺惺奉承了两句。 谁不知道他爹是端王手下的人,水长东已经凉了,树倒猢狲散,他爹也好不到哪去,若不是宋希夷另辟蹊径发展傀儡戏,跟着他爹岂非要一同饿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宋希夷不多说,江离也没兴趣多问,左右她来此目的并非是为了打探家世。 “琅城终究并非大祁最为繁富之地,久居于此于彩云间的长远前途不利,我打算去江南的清宁看看,寻个不错的地皮开分店,你意下如何?” 江离笑着对宋希夷道。 仍旧不是商量,尽管语气温和。 宋希夷自打上次傀儡戏大会之事后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离姑娘说怎样便是怎样,左右他在此待得救久了也没意思,便欣然应允:“宋某亦有与离姑娘同行之意,也好互相照应。” 即日启程,江离真没把赫敬定的警告放在心上,纯属当成耳旁风。 “小定子从不对老弱病残动手,我一个残疾,他肯定舍不得~” 诚然,赫敬定动的确实不是手。 江离自以为能万事大吉,便轻松地将一切事宜悉数交给了宋希夷,奈何这位爷的大方仅限于做生意面向客人,对自己依旧扣门得要死。 “这……是驴?” 她不敢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身前的动物脑袋,宋希夷连连否认,道:“非也,此物名为骡子。” 江离有些迷惑,纳闷地问:“不是马车?” “贵啊,到清宁得耗料几百斗!不过是图个坐在车里舒服。赶路而已,离姑娘是习武之人,肯定不至于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样吃不得苦,大山兄弟更不必了。” 宋希夷笑呵呵地说着江离想一耳光掴死他的屁话。 她笑容甜美,只是有些奇怪,但在成功省下一笔银子而沾沾自喜的宋希夷看来,毫无疑点可发现。 “那……为何不是马或驴?” 宋希夷一展折扇,分外欠扁地笑道:“综合优势,总比只选其一强啊。” 当然最主要的是便宜、皮实。 江离若不是想着速战速决、尽量在赫敬定回府之前搞定一切返回琅城,不愿节外生枝,否则必然会拿傀儡丝活活勒死他。 于是,娇美可人的妙龄少女和长衫折扇的书生公子便格外诡异分别骑着骡子,身后跟着沉默不语的魁梧汉子,颠颠地朝清宁的方向走去。 出了琅城,再行十公里便是岔路口。 江离看不见路,自然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全由宋希夷领路,在两条岔路口中选择了左,走了没几步,江离兀的察觉到身后的大山竟停在了原地。 “大山?”她喊了一声,语气疑惑。 宋希夷回头一看,大山盯着右边的岔路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山兄弟,那是前往中原的路,咱们要去的是清宁,在江南,走这边才对。”宋希夷抬高了声音,提醒道。 江离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眉。 大山以前从未这样过,他只会听话地跟着自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乖乖地做一具傀儡应该做的,不失职、也不多事。 “大山,你是身体有何不适、没被修好么?”江离回到了大山身旁,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还是需要机油?” 大山张口,却意识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黑曜石的眼眸黯然失色,颓然地摇了摇头。 江离则更为不解了,试探道:“你不想去清宁?” 大山身形一顿,仔细地思考了一番,才重重地点头。 宋希夷震惊地看着一个瞎子和一个哑巴居然能顺利交流、了解对方的意思,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 江离的语气渐冷:“你不想和我一起走。” 主人发怒,大山连忙摆手,示意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江离这才稍稍宽和了脸色,但小脸还是敛了笑意,秀眉拧在了一处,道:“你想去中原?” 大山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江离的神情变成了诧异与震惊。 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并反抗主人?! “我有成为天偃的潜质了?”她喃喃自语,怔了片刻才从“自己的傀儡居然出现了和书中智傀相似的特性”中回神,纳罕不已:“你去中原干嘛,又没有认识的……” 不。 他有。 江离兀的产生了一个离奇的想法。 “你想去找水清澜?” 大山开心地点头。 江离面色复杂地喝了一口酒,借此冷静下来。 他俩几时关系那么好了?身为主人,居然不知道自家傀儡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实在太不像话了! 江离猜测道:“她毁了容,又带着人渣哥哥,一个小姑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又失了势,你怕她被欺负?” 大山满脸担忧。 那张本便丑的脸更难看了。 大抵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长相太过辣眼睛,便连忙捂了脸,畏畏缩缩地从指缝中看向江离,许久才难过地点了点头。 江离沉默了许久。 她的脑子有些乱,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自己的傀儡成了智傀的情况。 与智傀的交流,等同于面对半个活人,不能再拿对傀儡的方法处理大山的事了。 “你去吧,”江离释然一笑,不再管他,而是双腿一夹骡腹,优哉游哉地灌着酒,含糊不清地哼着小曲:“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宋希夷看着她将呆呆的大山留在原地,又用小竹棍勾了他骑着的骡子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习惯分离,便没什么大不了。 每一次别离,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本卷完 其实《美人偃》不长,大纲不算多,故事也很简单,这本写完之后我会封笔一年,有事,没法写了。 写了那么久的文,早就看淡数据了,只写想写的、能让我心情愉快和放松的,不管写得好不好、别人喜不喜欢,人生已经那么累了,干啥还要在兴趣上折磨自个呢hhhh(但写的不好的确该pia_(:з」∠)_) 不指望写作吃饭,也不缺那点稿费,否则早饿死了…… 会不注水、不砍大纲、保持正常连载到完结滴=w= 第二十三章 江离思忖了许久,终是笑着开口唤住了前方的宋希夷,道:“你确定……自己没带错路么?” 宋希夷艰难地保持着镇定,不动声色地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讪讪地笑着四周环视了一圈,道:“离姑娘多虑了。” 江离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将双手捏得咔吧作响。 二人距离开琅城已足足一月有余。 即便骡子的脚程再怎么慢,朝东南方走了一个月也早该路过富庶的华郡了,没道理会越走越偏僻,连路人的方言口音都听着无比陌生且奇怪。 宋希夷哆嗦着取出衣袖内坏掉的罗盘。 谁他娘的知道骡子居然也会尥蹶子,刚出琅城便将他摔了下来,正巧将罗盘给压坏了不能再用。 他自以为没了罗盘也能分清东西南北,可事实证明是自信过了头,哪怕出来混了好几年还是个路痴无疑。 “多虑?” 江离猛然抬手,宋希夷下意识地抱头要躲,以为自己会被她一气之下拿傀儡丝勒死,谁知银白的丝线竟直直地刺向宋希夷的腰间—— 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正冲他吐着鲜红的信子,若是江离晚上一步,宋希夷便要被毒蛇咬中、死得不能更死了。 “嘶——” 宋希夷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之中滚下了骡子,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臀部下便觉一阵诡异的蠕动。 他僵硬着身子低头一看,饶是再怎么注意形象也禁不住自己躺在蛇堆里的恐惧,失声惊叫着险些晕倒。 密密麻麻的花斑蛇在他的身下不停地蠕动,阴冷黏腻的触感透过衣衫布料清晰地传到了宋希夷的身上。 江离抓了宋希夷的衣领,轻松一跃便腾身至一旁干净的地上。 此处人迹罕至、极为偏僻,他们不留神闯了蛇窝,数百条毒蛇哪能轻而易举地放过难得自己送上门来的肥肉,纷纷倾巢而出,朝二人游去。 “蛇!毒蛇!全都是蛇我的娘啊!” 枉费宋希夷读了几年圣贤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惊慌失措时窘态毕露,什么斯文和脸面也顾不上,浑身抖得好似得了羊癫疯。 “好一个没带错路。” 江离讽刺地笑着踢了他一脚,后者素来身体较弱,被她踢得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好几步。 “残花蛇,群居而生,多栖息于苗疆的山区与湿冷之地,我倒是想知道,说好的清宁为何跑到了苗疆!” 宋希夷尴尬地抓耳挠腮,嗫嚅道:“失误……这只是个失误。” 江离被气得满肚子火,连带着听一群蛇嘶嘶吐信声也心烦无比,当即从怀中掏了个火琉璃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拆开,取出其中的硫磺,掌心唯一用力便碎成了粉。 蛇群本还兴高采烈地朝“人肉”而来,闻到硫磺的气味后则无一不畏惧地瑟缩了回去,本以为及时退却便不会倒霉,奈何江离要借此消气,便少不了一顿暴揍。 残花蛇群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见到江离便落荒而逃,方圆一里之内再见不到任何蛇影,干净得仿佛被洒遍了雄黄一般。 两头骡子早便被毒蛇给咬死了,江离面色不善地摸了摸它们冰冷的体温,道:“附近找间客栈先落脚,买两匹马再走。” 宋希夷羞愧难当,若非他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能将西南认成东南,人才也。 “此事是宋某的错,离姑娘消消气。”宋希夷小心翼翼地向她道歉,“这找客栈的功夫我是擅长,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绝对不会再出错!” 江离撇了撇嘴。 谁信他谁便是个傻子。 苗疆比之中原,多山多丘陵,沼泽也不少,行路困难极难通商,是以便不甚富裕,还颇为贫困,走了许久也不见一家客栈。 宋希夷的额角缓缓滑落下一滴冷汗。 这可如何是好? 江离面上笑得娇俏可人,比三春的葵花都灿烂,但他却丝毫未曾忽视少女白嫩手指上缠着坚韧的傀儡丝。 只要那柔弱无骨的手臂轻轻一挥,他的脑袋和脖子便得彻底说再见了。 宋希夷慌得双目发昏。 “沿着直走,不出百步便有客栈。” 江离手中的竹棍随意指了个方向,懒洋洋地道。 宋希夷极目远眺也没能看见什么,山谷中雾气太重,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便无法视物。 况且她还是个瞎子,如何敢断定客栈的方位所在? 江离自顾自地拄着小竹棍哒哒地向前走,圆润玲珑的小鼻尖抖来抖去,嗅着美酒的香味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客栈。 “伙计,来一斤碧云天~” 她忙不迭地奔向客栈门口的大酒坛一把抱住,恨不得整个人跳进去泡个澡,可爱的小脸上尽是餮足的笑意,还在冰冰凉凉的酒坛上蹭来蹭去。 “他给钱!” 宋希夷兀的被一指,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当了冤大头,只得忍痛从荷包中抠出了十两银子,颤巍巍地放在了伙计的手心。 如今已是四月,合该春暖花开的时节,山谷内却仍旧湿冷无比,客栈里的伙计们和掌柜虽早已习惯此处的气候,江离却不然。 她抱着被灌满的酒葫芦,连忙灌了一大口,小脸被冻得通红,还不停地搓着手,口中呵出团团白气。 “客官里边请!” 伙计热情地将人迎进了客栈,给二人上了热茶。 掌柜见这一男一女衣着不凡,尤其是江离清丽脱俗,便笑道:“看这天色,怕是今晚有暴雨,不便赶路,两位不如在小店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掌柜靠得极近,江离不着痕迹地轻嗅了一番,身形极难察觉地一顿,笑吟吟地开口:“好啊,有劳给我们开两间上房,晚间送热水上来。他给钱。” 宋希夷口中的茶险些将自己噎死:“……” 他果然只是个账房。 骤然,咕噜声响起,江离揉了揉自己饿瘪了的小肚子,宋希夷连忙道:“一切皆因宋某才害离姑娘如此,还是让我亲手煲一道汤给姑娘赔罪吧。” 江离砸吧砸吧嘴:“随便~” 宋希夷一溜烟便跑出了客栈,不多时回来后怀里抱着一包物什,似乎是蘑菇。 他向伙计询问了后厨的所在,道了谢便直奔前去。 江离在客栈的大堂坐着,一杯接着一杯喝茶。 茶能使人清心。 她自幼被杜若坑大,经受暴打后浑身剧痛睡不着,不得不拿迷.魂.香助眠,身体早已产生抗性,否则必会着这家黑店的道。 “小妮子不错,那腰、那腿,还有那小脸,我看着骨头都酥了,床上肯定够劲!男的……男的留着没用,直接杀了。” “那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八成是和姘头出来浪,绑了他能要到不少银子。” “有道理,先留着,待会入夜了药性发作就动手!” 她轻笑了一声,不急不缓地用一根食指在盛满了茶水的杯盏中蘸了水。 一面听着周遭人声的交谈,一面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正字。 五个人,还不够塞牙缝。 宋希夷在后厨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是灰头土脸地抱着一盆汤出来了。 江离耳朵尖动了动,听到了掌柜和四个伙计的态度大转弯。 “他真是富家公子?我怎么觉着那么穷酸?对了,为什么非得做小鸡炖蘑菇,咱厨房里可有上好的牛肉!” “蘑菇是他自己刚在外面采的,而且不让我们动手,估计是怕多花钱……” “他刚才还悄悄和我商量,能不能将自己那间上房偷偷地换成普通客房,说是反正住着差不多。” 众人一致沉默半晌,最终决定杀了拉倒。 听完了全程的江离无话可说,只有面容抽搐地舀了一勺汤。 扣门扣到这种程度,也着实难得了。 一码归一码,汤还挺好喝,蘑菇更是分外鲜美。 入了夜,江离抱着酒葫芦踉踉跄跄地上楼,喃喃自语:“今日喝得也不多啊,为何会头晕……” 宋希夷没换成房,内心在滴血,含泪跟在她身后,听着少女在身前折腾来折腾去,发出奇怪的噪声。 “这门闩怎么那么结实,还是个圆的,我打不开,过来搭把手。” 宋希夷凑近一看,嘴角一抽:“离姑娘,你抱的是人家门口放着的金蝉。” 江离点了点自己的脑瓜,咧嘴笑道:“谁信你谁便是这儿不好使。” 宋希夷只当她喝多了,正欲将人搀扶进屋,却浑身兀的酸软无力,就连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了起来。 店内的五人狞笑着朝他们走来,宋希夷这才后知后觉住到了黑店,吓得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会武,活的二十六年中和人打架唯一的胜绩,便是弱冠之龄和七岁的小表妹一起欺负十三岁的小堂弟。 眼瞅着五个大汉朝自己逼近,宋希夷只能惊慌失措地疯狂求助一旁疯疯癫癫的少女。 江离总算是松开了金蝉,改成抱着酒葫芦蹭来蹭去:“小定子,来让我摸摸,凭什么你皮肤比我好……继续脱!明人不说暗话,我馋你身子很久了~” 宋希夷大惊失措。 酒后吐真言?! 原来你是这样的离姑娘! 看上谁不好啊,偏偏看上赫敬定。 那厮好似在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冻上几百年的玄铁,油盐不进、又冷又闷,从没见他主动接近过任何姑娘,怕不是那儿不行才排斥女人。 身为一个亲王,追个喜欢的姑娘,声势浩大到全琅城百姓等着看戏,到现在还没吃到嘴,人家姑娘手臂上的守宫砂鲜红得刺眼,肯定是不举。 “这好像不是咱们用的迷魂香该有的反应,”掌柜和伙计们面面相觑:“像是野生菌中毒产生幻觉了。” 宋希夷一个趔趄。 若是早知道那蘑菇有毒,他打死也不会贪便宜自己采! 那边还在发疯,宋希夷情急之下大吼一声:“赫敬定来抓你回琅城了!” 江离登时浑身一抖,手中的竹中剑出鞘,下意识地防备却顷刻间割断了一个伙计的喉咙—— 掌柜大怒。 “女的留下,男的弄死!” 宋希夷:“???” 没有色,便该死么? 赫敬定:听说有人污蔑我不举? 江离:我亲手做的,你敢怀疑我的技术? 宋希夷:…… 老宋就是来搞笑的 第二十四章 迷.魂.香与毒蘑菇在江离身上起到的作用并不大,只需宋希夷拿赫敬定作威胁,便能令她顷刻间恢复大半的神智。 “日后若是再同你出门,活该我死无葬身之地。” 竹中剑的刃沾满了人血,五具尸体横陈在客栈内,江离晃了晃仍有些发昏的头脑,手拄着竹棍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门。 屋漏偏逢连夜雨,宋希夷连忙跟在她身后出门时,却发现白日里她杀的残花蛇竟有一条来报仇的,不偏不倚地正趁江离虚弱时咬了她的小腿一口。 毒液渗透进体内,她虽一剑削断了蛇身,却还是颓然无力地倒了下去。 宋希夷连滚带爬地跑到江离身旁,“离姑娘!离姑娘!” 夜间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凉的雨点滴落在身上时又冷又痛,江离艰难地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猛地抓了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轻声道:“我要杀了你全家。” 想回不死峰,想要赫敬定,想大山回来。 杜若都比这贱人靠谱一万八千倍。 身旁没有了傀儡的偃师,如同被剁去了利爪的猛虎,只能吓人,攻击能力大降。 宋希夷慌忙替她先挤出了毒血,又撕下了自己衣袖的布条,简单地做了一个包扎后,将人放在了树下稍稍能避雨的地方。 官道上畅行无阻,一览无遗,看样子是拦不到马车或行人来救她了。 宋希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满面愁苦地道:“毒与药相生而成,苗疆毒蛇那么多,此处必然有能克制它们的草药。我去采蘑菇时见到旁边有万年青,你等着,我快去快回,肯定救活你!” 这次他好不容易起到了作用、也着实没掉链子,只是晚了一步。 “……谁?” 江离靠在树上,视野一片漆黑,只有身上的寒冷与剧痛分外清晰,能让她多保持些许时间的清醒。 大山不在,便没有任何人护着她。 然而不能因为自己想要人陪,便要强迫智傀继续被奴役。 掌心的竹中剑掉在了地上,滚到了一旁,她连努力拄着竹棍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急促的马蹄声逐渐清晰,江离用最大的力道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尽可能地大声呼喊,只是在旁人听来也虚弱如猫叫。 “救我……” 车夫急忙“吁——”地攥紧了缰绳,马匹逐渐放慢了速度,最终缓缓地停在了江离身前。 他撑了伞下马,伸手探了探江离的鼻息,确认还在活着后才冲马车内的人恭声道:“侧妃,是个小姑娘,还活着。” 马车的帷幔缓缓被玉手轻轻掀开了一个角,露出女子精致的半面红妆,红唇轻启,“可怜见儿的,带上吧。” 来得快、去得也快,马车朝着东边走了不多时,宋希夷便回到了原处,却已然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 江离醒来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腿,发现已然被精心处理过了伤口。 身上湿透了的衣裳换成了丝绸的长裙,摸着像是苏绣,只是比较粗糙,与镇远王府上的衣服质量不能比。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香甜的果香,甘冽的清茶气息亦不容忽视,瓷杯的茶盖与杯身轻轻碰了一下,随后被人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你醒了。” 女子轻柔而温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身下颠簸的感觉令江离极快地意识到,如今还在车上。 身旁没了傀儡,她这个偃师几乎等同于任人宰割,江离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傀儡丝,也不知道竹中剑丢在了哪。 “不必害怕,是我救了你。”女子笑了笑,拿起了身旁的竹中剑,将其还给江离,道:“物归原主。” 江离敏捷地抢过了竹中剑,骤然笑得格外甜美,一手托了小脸,笑眯眯地道:“多谢侧妃~” 女子身形一怔,面上的神色顷刻间黯淡了些许,却不着痕迹地掩盖了过去,“看来你当时并未彻底昏迷。” 她轻笑了一声,道:“唤我白芷夫人便是,左右……我不是很喜欢侧妃这个名号。” “白芷夫人,”江离点了点小脑袋,可爱地露齿一笑:“我单名一个离。” 白芷,和白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上次与襄王一战,白术故意传递假消息以至赫敬定险些死在战场上,从那以后便不见了他的踪迹。 决明在府内时常抱怨“那臭小子”居然敢背叛王爷,若是有机会抓住他必然要将其千刀万剐。 至于赫敬定,他对白术的叛变一事究竟作何处理,江离没兴趣问,他便也没说。 白芷,不知是否真和白术有什么关系。 “孩子,你的伤势还需静养,不如先同我一起回清宁,待大好后再作其他打算,如何?”白芷温声道。 江离一愣,唇角的弧度渐深,忍不住凑近她笑道:“清宁?你是贤昭王的侧妃?” 白芷不知她在高兴个什么,只平和地点了头:“不错。” 江离美滋滋地抱着酒葫芦砸吧了一口,瞬间松了一口气,释然道:“果然,只要同宋希夷保持距离,人生便格外顺利。” 白芷的心不在她身上,救人只是顺手积德,便不怎么睬她在嘀咕些什么,而是自顾自地攥紧了手中的小荷包,似乎在紧握着什么命脉。 江离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神情一凛,旋即不动声色地细嗅了两下,才笑嘻嘻地道:“夫人身份尊贵,不比我这般草民,想求只蛊而已,打发了手下来便是,何必屈尊大驾?” 白芷神色一慌,连忙将荷包藏回了袖中,满面狐疑地在江离面前摆了摆手,后者叹了口气,“是蛊的臭味太重了。” 江离懒洋洋地抬手,机关蛇自袖中缓缓地爬了出来,吓得白芷花容失色,连连向后退,直至后背紧贴车窗,才颤声道:“你……你是何人?” “手艺人~” 她笑眯眯地揉了揉机关蛇的小脑袋,任由它窜入白芷的衣袖间带出了装蛊的荷包,到手拆开后神色微变,极快恢复了正常。 “一命换一命,幸亏你救了我,否则这只蛊若真让你用上了,你必死无疑。” 江离往里面塞了个火琉璃,一把推开白芷,将荷包迅速地扔出了车外。 顷刻间,巨大的爆炸声回响在耳畔,白芷面色惨白地微微颤抖。 车夫大惊:“怎么回事?!” “我在给侧妃变戏法。”江离不紧不慢地堵上了车夫的嘴,随后才拍了拍白芷的肩,示意她冷静,道:“情蛊,你想给贤昭王用这东西?” 白芷尴尬且局促地摇了摇头,想分辩却又无话可说,只得脸色煞白地双手绞着绣帕,道:“昔日王爷是为救我,这才纳我为妾,否则我一旦送进皇宫为妃,那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江离努了努嘴。 又是狗皇帝造的孽。 “所以他虽娶了你,也只是事从权宜,对你毫无感情。”江离猜测道,白芷痛苦地点了点头,“王府中人尊我为侧妃,却无一人不知我只是个待遇好些的丫鬟。” “你若真想讨他欢心,何必非得出此下策?” 江离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道:“那只情蛊里除了该有的迷药之外,还有一种慢性毒,种在人体内不超半年,贤昭王肯定死得透透的。” 白芷抬袖掩唇,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 “我、我不知……” 江离歪了歪脑袋,笑道:“无碍,我已替你解决了祸患。” 白芷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逐渐浮现出悔不当初和后怕的神色,诚恳地向她道谢:“若非离姑娘,我险些犯下大错。” 江离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小事而已,夫人客气了。” 其实……那情蛊是真的,绝没有什么慢性毒,这都是江离瞎扯淡骗她的。 若非如此,怎能获得贤昭王侧妃的信任,继而混入贤昭王府、伺而杀之? 即将能杀死第一个赫氏皇族子弟,她忍不住兴奋地多喝了两口酒。 坐着马车优哉游哉,不知今夕是何夕,江离每日醉生梦死地喝着酒,路上经过不少繁华的城镇时,竟偶然能见彩云间的宣传。 看来她和宋希夷分开之后,后者倒还真做了些实事。 此人自己虽不太中用,却极会用人,否则也不会在遇到江离前独自撑了彩云间这般许久。 白驹过隙,待到贤昭王府时,已然过了数月。 白芷性情素致淡雅,和古灵精怪的江离却也合得来。 江离的相貌生得比实际年岁要显稚嫩些,像极了将将及笄的小丫头,而白芷则已年逾三十,换了成亲早的早当娘了。 每每一见少女的明媚笑脸,白芷便会想到若是自己和王爷有了女儿该是何种光景,不免又黯然。 到了王府门口,白芷率先被搀扶下了车,江离正欲跟着出去时,兀的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声音,当即僵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侧妃有礼。” 冷淡且漠然,声色低沉,无形中有一把小勾子,往人心底最深处轻轻一挠,偏生还不尽兴,浅尝辄止,禁.欲的性.感。 他似乎不甚开心,隐约压着些怒火,周遭的气压低得令所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江离心知肚明他在气些什么。 自己的金丝雀跑了。 “小定子为何会在贤昭王府?!”江离面容稍显扭曲,嘴角抽了抽,“若是现在出去,被他发现岂非死路一条?” 绝对不行! 走的时候豪气满满:“有本事一棒子抡死我!” 被发现了则原形毕露,从心眼里害怕被人打。 实在是杜若造成的阴影太深,她怕。 白芷亦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柔声道:“敬定有段时日不曾来府中做客了,与兄弟一叙,王爷想必能开心不少。” “要事相商,不得不叨扰。”赫敬定与赫翼的交情还算不错,连带着对他的侧妃也不算太疏离,“孤可是惊扰到了侧妃的客人、这才迟迟不下车?” 白芷轻声笑了笑,道:“若不是你说,我还险些忘了那孩子行动不便。小竹,去扶离姑娘下来。” 赫敬定眼神一亮:“离姑娘?” “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路上受了伤,偶然被我遇到,见她孤身一人还眼盲,怪可怜的,便救了回来。” 白芷含笑解释,却见赫敬定抢在了小竹身前,猛地掀开了帘子,却见车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了惊慌失措、蹦蹦跳跳的铜雀。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失态的镇远王,就连白芷也吃了一惊,眼睁睁地看着男人面色铁青地死死捏着铜雀,咬牙切齿道: “真是孤的好江离。” 拜谢Rogannn的营养液、槲寄生的地雷~ 第二十五章 好险躲过了赫敬定,江离在清宁逛了一大圈才溜进贤昭王府。 六月芙蕖清美,小桥流水与晚风习习皆是与琅城截然不同的美景,她美滋滋地挨了街上的大姑娘、小伙子们一通夸,才抱着被送了一箩筐的莲蓬和藕粉糖糕离开。 江离身形敏捷地窜到了白芷的小别苑。 白芷一回头,便见着被箩筐堆得看不见脸的小丫头,轻声笑了笑,道:“又疯去哪玩了?” “给夫人蹭好吃的去啦~” 江离颇为喜欢白芷的性子,加之二人的年岁差了许多,白芷比她亲娘只小了几岁,便想着万里霜若当下还活着也会如此一般、甚至更宠她。 “前几日同夫人商量的事,您考虑得如何?” 白芷姿态优雅地卸去头面和珠钗,看着镜中映出的江离将箩筐放在了角落后满面郁闷地松了松筋骨,道: “彩云间……我着实未曾听说过。你若想要我贤昭王府的投资和宣传,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个条件。” 江离笑眯眯地哒哒凑到了她身旁,“但讲无妨。” “半月后便是七夕,亦是王爷的生辰。不知为何,此番镇远王来府中,王爷似乎不如往日般开心。” 白芷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惯会捣鼓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若是能令王爷重获笑颜,无论任何条件皆可。” 江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小巧的下颚。 侧妃……还真是将贤昭王放在心上啊。 只不过她的汀兰别苑距王府的中心位置那么远,显然贤昭王并未将她视为心上人,又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无聊戏码。 “明日我便将制作傀儡的原材料清单给夫人列一份。”江离歪了歪小脑袋,笑眯眯地道。 白芷跪坐在书案前,随手取出纸笔,道:“眼下无事,不如现在便写。” “那可不行,”江离唇角的笑意扩大,手中的傀儡丝也在话音刚落时猛地穿透了房瓦,“我得先解决讨厌的人。” 一声男人的闷哼响起,白芷微惊,一眨眼便见江离已然凌空而跃至梁上,急促紊乱的脚步声明显能听出,是被江离发现后慌忙逃窜的“贼人”。 江离听声辨位,腿脚又快,不多时便在汀兰别苑的池中亭将人堵得无路可走。 她手中的竹棍捅了捅倒在地上的男人喉咙,笑道:“你这是要给镇远王投诚解释、还是打算绑了我借此要挟呢?” 她未待男人出声,便自言自语:“我看是后者。” “离姑娘多虑了,”男人苦笑一声,“白术岂敢。” 江离收了竹棍,抄了手靠在凉亭的白玉石柱上,懒洋洋地开口:“你觉得自己的解释,镇远王会听?因你白术叛变而死的玄机军将士亡魂可不少。” 白术咳了一口血,粗暴地抹去唇角的血丝,目光晦暗地看了一眼自己染了血的手背,眼睑低垂,“我自认罪行。” “哎——”她拦了人,笑吟吟地道:“他不听,我听啊,若是真有什么冤屈和误会,伤了主仆情可如何是好?” 真能从白术口中打探些什么,也能凭此在赫敬定面前讨个饶、求个情,再撒个娇也就过去了。 毕竟白日里留个铜雀给他,赫敬定怕是能气炸。 白术眼神一亮,却转瞬便黯淡如死灰,沉静地开口:“无可奉告。” 他转身便走,江离欲再拦,却被白术突然从怀中取出的两根铁条的敲击声干扰了分辨,待反应过来时,脚步声已然与她有了一段距离。 江离扯了扯嘴角,身形鬼魅如电,不消片刻便快能追上之际,却兀的撞了人一个满怀。 她被撞得向后一仰便摔了个屁股蹲儿,痛得倒吸了一口气,眼上的白绸布也随之滑落了下来。 精致柔弱的俏脸一丝不露地显于人前。 “你走路怎么没声啊?”她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小屁股,起身嘟囔道:“我听不见你来的动静,不好意思啊……” 那人看清她面容的刹那间,浑身猛地一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漆黑的眼瞳中溢满了慌乱及惊恐的情绪,手抖得厉害,他不由分说地突然双手紧握江离的,焦急道:“对不起,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 那声音听着格外憨厚,还有些傻兮兮的。 若是江离能视物,必然会看见面前的青年男人有着一张与身形格外不符的可爱娃娃脸,但更像是智力发育不健全。 江离从未被陌生人如此对待,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撤身,然而手却被死死地攥着,根本逃不掉,“你干嘛?!” “凌霄他不是坏孩子,他真的很可怜,一切都算在我头上,帝姬殿下,求求你别恨他,拿我撒气也好,我求求你……” 男人哭着跪在了她身前,江离满头雾水,又惊又俱。 她几时曾遇到过这般情景,身边又无傀儡保护,再者,不清楚此人身份也不能说杀便杀,当即略微慌了神,口不择言。 “凌霄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帝姬,我就是只烧鸡……不是,我就是个倒霉的孤儿,跟你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她死命拽也拽不出自己的手,心下无比后悔,为何白日里不同赫敬定见面,否则自己便不会沦落至此,当初又为何要放大山走,偃师没了傀儡怎么能活?! “放开她!” 赫敬定压抑着怒火的低喝声震得男人一个哆嗦,江离仿佛骤然遇到了救星,趁人不注意松开手之际,连忙跑到了赫敬定身旁。 “小定子我错了……”她抱着人不肯丢,哆哆嗦嗦地道。 傲娇和作也得分情况,紧要关头还是先认怂为妙,识时务者为俊杰。 赫敬定饶是见到她有再多的气愤和恼火,也在感受到怀中少女瑟瑟发抖的身躯时顷刻没了火气,剩下的皆是心疼和担忧。 他轻柔地揽了少女的腰身,掌心搭在腰窝,另一只手则搭在了江离的头顶,宽慰地揉了揉,轻声道:“没事。” 一句话,便令江离松了紧绷的神经,躲在他怀里按兵不动,只露了个小脑袋,贼溜溜地竖着耳朵听动静。 高大的男人严密地护着身量刚及他喉结的小姑娘,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局促无措的娃娃脸,语调阴沉道:“赫翼,她是我未婚妻。” 赫翼慌忙摆了摆手,委屈地皱着脸,“我又不是故意吓她的。等等,皇兄没同意,亲王怎能娶妻?更何况帝姬……” “住口!”赫敬定脸色突变,想堵住他快人快语的嘴已经晚了。 江离无比狐疑。 帝姬……说的是她么? 不可能,她的相貌和亲爹江寥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绝不会是赫临逍的女儿。 莫非是贤昭王认错了人,那个帝姬是和她长得极像的一个姑娘? 也不对,赫临逍膝下无一子嗣,这个帝姬是从哪冒出来的? 她兀的想到了什么,猛然一怔。 凌霄……赫临逍,莫非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人?! “王爷,”江离扒开赫敬定拦着她的手臂,猛不生地问,“敢问尊名?” 赫翼老老实实地道:“赫望兰……哦,皇兄不让用了,我现在叫赫翼。” 赫敬定杀了他的心都有,脸色青白交加,差到极点。 奈何赫翼的性子他也清楚,着实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嘴瓢。 鹤望兰、凌霄、杜若、川穹。 这些都是植物,也都是江家历代为自己手下傀儡取名的方式—— 无尽长夜,生生不息。 这便是能一统大祁的傀儡。 江离的心跳得极快,下意识地握紧了紧攥赫敬定衣角的手,“小定子……” 赫敬定不悦地冲赫翼使了个眼色,后者却浑然不觉,仍郁闷地撇着嘴,脸上的肉被挤在了一处,“敬定,我们不能——” “这是怎么了?王爷!王爷可还无恙?” 听到此处动静的白芷急急忙忙地赶来,打断了赫翼的话,后者不甚开心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闷闷地低着头凝视脚尖。 亲王……不想当亲王,他本来也就不是什么亲王,皇兄不是皇兄,敬定更不是敬定,他们都只是—— 赫敬定冷声道:“翼兄今日的药尚未服用以至阿离受惊,烦请侧妃照顾。孤不便相扰,先行告辞。” 白芷一愣,赫翼见他要带走江离,连忙要去追,却被死死地拉住。 “王爷先服药吧,旁人如何又与我们何干?”她微微哽咽。 赫翼本想挣脱,却败在了女子的啜泣声下,只得愁眉苦脸地停了下来,郁卒道:“我没病,不需要喝药。” 白芷抬袖拭泪,泣道:“自十二年前您入京觐见,回来后便成了这副样子,问您什么您也不说明白,终日只疯疯癫癫。妾身……妾身如何能放下心啊?” 赫翼颓然地放弃了挣扎的手。 “芷儿,连你也这样看我。” 忍冬别苑比之汀兰更多了几分萧飒之感,池塘内恬然自乐的鱼儿时不时地吐着泡泡,被江离的手指轻点,留下一圈圈涟漪。 像极了一夕破碎的镜花水月。 此处是赫敬定的客居所在。 赫敬定站在她身后,凝视她倔强的后脑勺和单薄的背影,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起身后打了个哆嗦的江离身上。 夜间的风有些凉。 他的身体也是冰凉的,不能暖人。 “小定子,”江离头也不回,只听声音似是调皮玩笑,但赫敬定能想象得到那张故作坚强的小脸上该有多畏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能从他与赫翼的三言两语中听出,赫敬定绝对知道些什么。 赫敬定自背后将她搂入怀中,下颚轻轻地搭在她头顶,什么也没说。 傀儡不会撒谎,更不可能欺骗主人,他只能选择沉默。 江离终于有些笑不出来了,唇角僵硬地维持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倘若有朝一日,我发现自己的仇人可能是受害者,他们属于正义,而我才是那个活该死于黑暗中的凶手。” 那十二年来所接受的信仰便会一夕崩塌。 “阿离,”赫敬定抱紧了她,轻声却坚定道,“无论如何,我皆会站在你的身后,也永远不会有那一日,不必怕,信我。” 即便与同类为敌,与自己为敌。 鹤望兰,又名极乐鸟,翅膀挥挥~所以叫赫翼嘛 差不多也快到揭露江赫两家设定的时候了=w= 第二十六章 大祁至今,已有二百七十五年的历史。 与古时的王朝和周边诸多小国相比,大祁的统治者无一例外皆是开国赫氏之后,从未发生过任何父子相残、或兄弟阋墙的悲剧,甚至前所未有地登基过几代女帝。 在他国人看来,这简直难以置信。 历代赫氏帝王无一不是相貌俊美的英杰,琴棋书画、诗乐歌舞皆无比精通,刺杀也从未被得逞过。 除却禁卫守护之严,更重要的是历代帝王精通武艺,无人匹敌。 治国有方,私德无亏。 周边诸国将大祁奉为天恩之域,赫氏帝王也被尊为天子,八方所伏,他们甚至无法从帝王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缺点。 一直延续到十二年前,江家被灭门。 江氏偃师一脉“断绝”后,皇帝便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暴虐及残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辉煌了两百余年的大祁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衰落。 苛捐杂税,各诸侯王群起而争,一众亲王又皆是酒囊饭袋,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天灾人祸以至粮食短缺,许多地方又时而不时地闹瘟疫,民间有人借“侠”的名号趁机作乱生事,乱传谣言致使恐慌…… 兴盛之期的大祁自然不会将此视为“危机”,然而如今的大祁,只需小小的一击便能大厦将倾。 若非镇远王赫敬定及时出现,抵挡西域诸国的兵家必争之地——大祁之关隘琅城便注定失守,亡国也是迟早之事。 江离半个月来浑浑噩噩,虽做好了傀儡,却还是总琢磨着赫氏与江氏的纠葛。 越想越可疑,浑身冰凉发抖,连酒葫芦都拿不稳。 “小定子说,今晚会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她把玩着手里的小铁锤,将最后一块凸出来的铆钉给楔进了傀儡体内。 “那现在便不想了。” 赫翼也是会挑时间出生,凑巧生在了七夕,礼物只能要一份,可怜。 江离啼笑皆非地将做好的傀儡悉数交给了白芷,却无意赴宴,白芷有心留她,她只摆了摆爪子,将酒葫芦里灌满了碧云天后撒丫子便溜出门玩了。 大祁的风气惯是不拘束着男女相会,胆大者私定终生或是干脆木已成舟的不在少数,民风开放剽悍。 恋人们平日里见的次数虽不少,然而在七夕佳节这良辰美景,出来浪的便更多了。 礼法?那是什么东西。 赫敬定约她出门,也不说自己究竟在哪,江离闲来无事,便在街上逛来逛去。 她卸下了眼前的白绸,忽闪着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在众人皆是黑瞳或棕目的人群中格外打眼。 “看什么看,你是皮不想要了,当着老娘的面看别的小姑娘!” “哎呦轻点!你有脸说我,方才在鹊仙桥直勾勾盯着那男人,恨不得扑上去,老子还活着呢,我那点比不上那撑把破伞的小白脸?” “我呸——也不照照你自己那德行,人家那是‘丰神俊朗、龙章凤姿’,你算个球!” 一对年轻男女吵吵闹闹地自江离身旁经过,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色貌昳丽如三春之花,在酷热的暑季如送来一阵清风。 路过的男男女女皆被美色晃花了眼,有些甚至惊掉了手中的物什。 鹊仙桥,看来应当是在那了。 江离一路打听鹊仙桥的所在,总算是摸到了路,不紧不慢地走去,忽闻一声清脆的铃铛响,脚步一顿。 这是……翠玉铃? 鼻翼间痒痒的,她双手托了凭空飘落的一朵合欢,还有半张傀儡专用的金丝箔。 她兀自轻笑,双手负在身后,一蹦一跳地朝前走,道:“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翠玉铃在合欢树上无风而舞,此起彼伏的响声像极了老爹最爱的花好月圆,然而却是清角调,比之更为欢快。 鹊仙桥在清宁是有名的观赏之处,备受年轻女子喜爱。尤其是七夕的夜间,许多人会来自放花灯祈福。 站在桥上俯瞰,便见点点萤光及波光粼粼,水面清荷圆举,粉嫩的花与嫩绿的叶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只可惜,江离看不见。 满月的清晖洒落在少女的莹白小脸上,她只需轻轻地捧一缕月光,唇角微勾,便足以令人心动。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天际骤然绽放着一簇又一簇的烟花,周围的人群皆艳羡惊叹,熙熙攘攘地簇拥着看烟花去,男人逆行而来,轻轻地抬起她的掌心,放了一枚玉如意。 “自你入镇远王府的第一日,我便开始亲手雕刻此物,仍不及你的技艺精巧。” “这些都是你做的?”江离笑眯眯地收下了礼物,“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听得见、嗅得到、更摸得出。” 只要有心便足够。 她猛地垫了脚,凑近赫敬定身旁,双手摸了摸他的脸,嘻嘻笑道:“小定子,我若不是个瞎子,或许便有机会能看见你长什么模样了。” 赫敬定微微俯了身,握着她的手耐心描摹自己脸上的每一寸皮肤,自锐利的鹰目,再到高挺的鼻梁,最后是弧线完美的唇。 “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江离手中的小竹棍被赫敬定轻松地夺走,前者小声地“哎”着要抢回来,却被一把抓了小爪子,耳畔是男人低声含着笑意的话语:“拉着我。” 男人,得寸进尺,给惯的蹬鼻子上脸。 江离冷笑了一声,却难以抑制地沾沾自喜,微扬了下颚,故作傲气地搭了他的手背。 “可仔细着,若是摔了本小姐,拿你是问。” 赫敬定眉目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小脸,勾了勾唇角:“遵命。” 主人。 “我五岁以前都在家里看书,后来在不死峰也是终日钻研傀儡道,偶有下山的机会大多是执行杜若交付的任务,或是杀人、或是追踪,没人陪我一起玩。” 江离脸上在笑着,实则声音却微弱了许多。 赫敬定喉头一梗,他不会安慰人,更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有些僵硬地直言直语,道:“你想玩什么,我陪你。” “你还真是不会聊天啊!”江离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地轻轻推了他一把,嘟囔道:“这种时候你得说……” 小丫头自己哽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更喜欢的话,当即不悦地皱了眉。 “男人话太多,嘴便没空做别的事了。” 赫敬定似笑非笑地挑了眉,趁江离还一脸茫然地思考此言何意时,手中的油纸伞撑开,如一朵洁白的花,将二人的上半身遮挡得严丝合缝。 恰巧雷声大作,瓢泼大雨转瞬即至,行人皆被淋成了落汤鸡,纷纷骂骂咧咧地与自己的同伴连忙躲去了能避雨的屋檐,唯独鹊仙桥上的一对男女却纹丝不动。 微凉的唇瓣轻轻地贴在了她的眉心。 感受到怀中少女的微颤,赫敬定将纸伞贴得更近,薄唇也缓缓下移至鼻尖。 炙热的呼吸在逼仄的空间内交换,直至唇舌相交,雨势渐弱,丝丝细雨飘扬在空中,润湿了两人的衣衫。 “我只需会‘做’便足够了。” 赫敬定附在她耳畔轻声呢喃。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江离总觉得那个“做”字格外暧昧,像是在二人方才的吐息中孕育而生的亲密,有着舌尖的湿润和双唇的柔软。 江离,分外早熟。 即便不早熟,到了这个年纪,该懂的也了然于胸。 她猛地便想到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画面,登时烧红了脸,慌忙大笑——以掩饰自己只会口嗨却毫无实战经验的羞耻。 “雨停了,我们去放花灯吧!” 赫敬定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粉色的耳垂,不动声色地揽了她的腰,并未做出什么过分的动作,却令江离无比尴尬。 “阿离,你思想不纯洁。” 他一本正经地道。 江离恨不得给他一拳,脱口而出;“你放……什么厥词!” “不过是吻了吻你,你脸红什么?” 赫敬定偏找准了她的弱点,故作不经意地提及,怀中人急得小脸涨红,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只能强硬地反驳。 “这是灯光照的!” 街市上的灯笼中蜡烛经了一场方才的大雨,早已被悉数扑灭。 江离:“……” 尴尬。 “我还没找你算账,”她怒气冲冲地道,“你原先告诉我自己没经验,如今打死我都不信,你分明……分明……” 技巧娴熟,不过是亲了一下,便将她整个身子都亲软了。 但这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要脸。 赫敬定意有所指地道:“若我问你,可信得过自己所制傀儡的手法?” “那必须,”一旦提及傀儡,江离便无比自豪,高高地昂了小巧玲珑的下颚,道:“我若是用心做玩具型傀儡,保证黑市里各个贵妇人抢着买。” 赫敬定嘴角一抽,恨不得将这货给就地正法。 都已经明示到这种程度了,傻丫头还不明白。 “小定子,你真是个天才!” 江离突然蹦了起来,笑容灿烂,一脸的见钱眼开,和宋希夷混久了多少沾染了些许没出息的气质。 “我怎么没想到,彩云间的生意要更火了!” 赫敬定十分不痛快,手下稍稍用力地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痒得人咯咯笑着缩回了他怀里。 “你等着,占好地方,我要在这里放,不准让别人抢了去。”江离笑嘻嘻地拄着小竹棍,“我去买个花灯。” 赫敬定一愣,“你眼睛不便,不如我去。”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花灯嘛?看不起瞎子是不是,没认识你之前,我照样爱去哪去哪!” 江离不爽地抄了手,登时将赫敬定噎得无话可说。 “再者,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占得住?人家指定看我好欺负,过来抢我的位置。” 赫敬定狐疑地道:“弱女子?你?” 江离面无表情地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有意见?” “罢了,依你便是,快去快回,自己多加小心。” 赫敬定揉了揉她的脑袋,后者狡黠一笑,一溜烟便没了影,只剩下回荡的笑声。 “记得要凶一点哈!” 不然她走的这段时间,小定子万一被人勾跑了该如何是好? 赫敬定眯了眯双眸。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 然而,主人之命,不听不行。 赫敬定只得恢复了自己在战场时的神情,不经意的一瞥便吓得周遭方才还脸红心跳偷瞄他的姑娘们退避三舍。 男人也被怵得浑身不自在,纷纷拉着自己的女伴离得要多远有多远。 没人好。 落得清静。 我还是喜欢写日常=w=不用打打杀杀,轻松自在 下章阿离就要见到BOSS了~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李清照《浣溪沙》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张九龄《望月怀远》 合欢花我确定江南有,去年七月去旅游还见过,但是下章要出现的凌霄……那就不清楚了,如果有冲突的话,剧情需要,表介意=w= 第二十七章 鹊仙桥架护城河上,河畔诸多吆喝着卖东西的小商贩,江离看不见,只是这个摸摸,那个也摸摸,总找不到自己喜欢的花灯。 本欲垂头丧气地随意买一个算求,掌心却兀的摸到了一个凌霄花的花灯,技艺甚是精巧,触手圆润可爱,她正从荷包里掏钱时,兀的听身旁一人道:“小姑娘,你拿的是旁人之物。” 江离一愣,抱着花灯转身,打算和人商量商量:“出双倍价钱的话,你可以卖给我嘛?” 凌霄花的藤蔓蜿蜒而生,缠绕着合欢花树开得娇艳,橙红的花瓣簌簌而落,坐在木椅上的男人抬起了微凉的指尖,正欲拂下满膝的残红,却在看到眼前少女面容的刹那恍惚了一阵。 “你……” 他脸上覆着一块冰冷狰狞的铁面具,看不清面具后的神情是何,只能隐约看到,那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愿意就算了。”江离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将怀里的花灯放下,“我再去别处看看。” “且慢。”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片花瓣,轻声道:“你帮我做三件事,这花灯……便送你。” 江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回了钱,笑嘻嘻地凑了过去,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但讲无妨。” 男人定定地凝视着她的面容,手指抚上面具,缓缓地将它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比女人还美的脸。 一切言语皆无法形容,称之惊为天人亦不为过,雌雄莫辨。 此处较为偏僻,少有人来,否则若是让路过的人见了这张脸,必会引起轰动,怕是官府都拦不住。 “我都答应了,你怎么不说话?”江离蹙了好看的眉,不悦地用自己手中的小竹棍戳了戳地面,道:“有人还在等我呢。” 男人欲言又止,踌躇着问:“你的眼不能视物?” “活人还真是无趣,总为这种事废话连篇。”江离嗤笑着抄了手,男人扯了扯嘴角,随意靠在了树上,“你替我将地上的花瓣烧了吧,碍眼。” 江离纳闷地挠了挠脑袋,在地上抓来抓去,极快便用破布包满了许多开败了的凌霄花,口上仍不闲着,懒洋洋地道:“这季节凌霄花也快掉光了,你若想看,不如去长平,那里开得正盛。” “藤萝攀附而生的花朵,”男人冷笑着合掌,飘落至掌心的花瓣竟顷刻间被捏碎,“何美之有?” 江离将残花堆在了一出,找了火折子点着,随后才皱着小脸锤了锤自己的腰,道:“听我爹说,我娘就很喜欢凌霄,连下葬时也要攥着一束花枝,大概是各花入各眼吧,我还是喜欢蘼芜,能吃~” 她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小米牙,分外可爱。 男人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喃喃着:“是……么。” “烧完了,第二件事是什么?”江离灌了一口酒,含含糊糊地问。 男人缓缓站起了身,琉璃目凝视着攀附柳树而生的凌霄,指腹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娇弱的花瓣。 “逍遥自在水云桥。月明朝,梦魂招,何处寻来、门外柳丝摇。又是一番风信早,人去也,惜春娇。”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容竟是无比的苦涩,带着泪意。 “凭什么是他,分明一切……一切都是我先的。” 江离还以为他在考自己,当即傲然一笑,“我好歹也念了十多年的书,这么简单,还想考我?” 一听就知道是个伤心人,人家七夕佳节都是成双成对,偏他一个人,还孤零零地坐在残红之下,怕是被心仪的姑娘给甩了才如此难过。 “——可怜今夜有谁饶。最难消,断肠箫。料得相似、无奈别离条。多少闲愁千万绪,浑不似……浑不似……” 她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没想到这下半阙江城子的最后一句韵该怎么押,索性耍赖地笑道:“浑不似,美人笑!” 男人轻笑了一声,手掌搭着她的脑袋拍了拍,江离一竹棍打掉他的手,戒备地退了几步。 “你……很像我的一个小侄女。”他黯然一笑,思绪百转,脸色逐渐冰冷,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钢铁。 江离嘴角抽了抽:“大叔,这种骗小孩的戏码我可不信,好歹也要说是女儿才更有说服力吧。” “女儿么?”他自言自语着呢喃了片刻,昂首凝视天际的缺月,眼角滚落下一滴澄黄的水珠,“若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 江离一脸狐疑地又后退了几步。 这个大叔好奇怪,莫非是拍花子? 换个成亲早的,她这把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拐卖她也说不通啊。 “第二件事我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件呢?”江离悄悄地挪到了凌霄花灯旁,双手护着打算随时抢了开溜,以防男人出尔反尔、不给她。 男人自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另一个花灯,这是一盏凤凰灯,头身只是平凡普通,唯独双翅栩栩如生,犹如即将振翅而飞、纵览天下大好河山一般。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放到了江离的掌心,淡淡地开口:“帮我在纸笺上写两个字,再将花灯放入河中,任流西东,无所谓。” “让小瞎子写字,大叔你也真是可以。”江离嘟囔了一句,接过他递过来的冰鄞纸时微微一愣。 这种纸……不是一般只有皇室才能用么? “写字、放灯,这是两件事,我亏本了,你自己去放。”她故意抱怨道,男人浑然不觉,只出神地喃喃道:“无悔。” 江离疑惑不解:“只有这两个字么?你和心上人的名字呢?在七夕放花灯,不求姻缘你想干嘛?” “名字就算了,连我自己提起都恶心。”男人重新覆上了狰狞的铁面具,声音透过玄铁,莫名的森冷透骨,“她的倒是无妨,你知道是哪几个字,不必我多言——万里霜。” 江离心头一跳,猛地转身厉声喝道:“赫临逍?!” 她丝毫不曾犹豫地拔出了竹中剑,可剑刃在斩向方才男人所站之处时已然空无一物。 人走了。 悄无声息、只在眨眼之间。 “为什么?” 江离抱着两个花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赫敬定身旁,后者等了她许久,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如今见她完好无损地回来,当即松了一口气。 “小定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愿意帮他?” 赫敬定不明所以地蹙了眉,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双手,“阿离。” 江离骤然回了神,自嘲地笑了笑,将写好的纸笺放入花灯中,又将花灯放在了水面上,听着流水缓缓带走了那人的花灯,也带走了过往的一切。 “小定子,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世。”她双手托着给自己和赫敬定留的凌霄花灯,道:“你有父母或是兄弟姐妹么?” 赫敬定轻轻地摇了摇头,全然没有任何悲伤或郁卒,“我有你。” “所以你不明白,”江离微微一笑,“自己的父母有可能……并不像自己一直以来想象中的那样美好,该有多可怕。” 万里霜和江寥的故事,彩云间的剧目《睽违》中讲的很清楚,但就像江离一样,其他人也会下意识地忽略这场故事中的第三个人——那个多余的“仆人”。 是他陪着年幼无知的主人出门,无条件地保护着主人,尽心尽力,只因和主人爱上了同一个姑娘便万劫不复。 是他戴着冰冷的面具,在爱人遇难之时及时相救,却被她误认了身份、以为是主人。 是他先来的,但他是仆人,如何能争得过主人。 《睽违》的最后,是仆人牺牲了自己,换来了主人的幸福。 她那个不成器的恋爱脑老爹,江寥。 是天偃。 赫敬定沉默了片刻,道:“我的确无法感知到这种情感,但我可以去学,只要是你所需的东西,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学会并掌握。” 江离总算开心了一些,笑嘻嘻地拉了他的手,“一起放花灯吧~” 纷扰的尘世中得一人相伴,何其有幸。 乱糟糟的环境逐渐安静了下来,男人与少女双肩紧贴在一处,一同将承载了浅浅思绪的花灯放入了河中,随波逐流、不知会飘往何方。 “小定子,赫临逍是傀儡吧?” 她托了腮,笑眯眯地说出了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可怕事实,道:“你也是傀儡吧?” 一片死寂。 “是。” 赫敬定平静地道。 “赫氏皇族,全都是我们江氏偃师一脉用来操纵天下的傀儡。” 水面上倒影着少女面容,她笑道:“赫氏是傀儡之皇,而江家才是实权之帝,我族不愿登基,只因害怕明枪暗箭,才选了傀儡作为自己的保护屏障,幕后行事。” 直到江寥那一代,出了个情智全开的天傀,一切都变了。 被奴役、被践踏,以一生效忠的主人只将自己视为挡箭牌。剥夺他们的自由、逼迫他们奉献一切,做大祁的吉祥物,还要被抢走自己唯一所爱,生不如死。 傀儡而已。 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的傀儡。 受伤又如何,哪怕死了都不会有人关心。 只因是傀儡,永远都不会成为活人,自然也不配拥有那么多。 换个角度看,现代人类对人工智能是啥态度,江家对傀儡就是啥态度。 太正常了。 当初写这本的初衷就是产生了一个奇思妙想——假如机器人有了思想和情感,跟人类撕哔,到底谁占理、谁能赢? 第二十八章 “你见过陛下了。” 赫敬定兀的肯定道。 江离微微一怔,纳闷地抬袖嗅了嗅自己身上,却并未闻到特殊的味道,“你怎么知道?” “火油。”赫敬定凑近她细腻的脖颈,旋即面无表情地在她的发顶停留了片刻,“活人不可能会嗅到。” 既然点破了身份,他索性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而且听江离的语气,怕是她早便开始怀疑,如今见了赫临逍后才确定自己的想法。 “傀儡反抗主人,莫非如今赫氏皇族皆是智傀?”江离愕然问道,“那……那我报仇该怎么办?” 单凭活人的力量,不可能与傀儡相较,若真打起来,江离连一个大山都伤不着,更何况是一堆傀儡,还都出自本家先辈之手。 “皇族之中,除却陛下与我同为智傀,其余皆为普通战傀。”赫敬定不甚在意地道,“不足为惧。” 江离揉了揉自己的脑瓜,愁云满面:“全是战傀?一个战傀便敌得过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二十个战傀我岂非注定要完?” “我帮你,不必担忧。”赫敬定拉了她的手,却突然神色一怔,双眸流光闪过,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赫翼,他比较特殊,是陪伴型傀儡,毫无攻击能力,据他所言,自己是为万里霜所制。” 江离诧异道:“老娘?” 她未当家主之前,江氏一族的规矩素来是只传本姓后人,是以小姐从不外嫁,素来是姑爷入赘。 配偶属外姓,没资格研习傀儡道才对。 “哎——对了!”她猛地转身,后知后觉地昂了小脸问,“小定子,你的主人是谁啊?我看是哪位前辈技艺如此高超,到时回不死峰翻翻他老人家的藏书著作,也好学一学。” 赫敬定的身形顿了顿。 他平静地凝视着一脸真诚求教的少女笑颜,骤然轻笑了一声。 冷漠的眉眼如坚冰初融,琥珀似的眸子中尽是温柔的波光,几乎能将一切美好深深地藏在其中,薄唇浅浅勾起的弧度完美,面容轮廓也被月影模糊了锋利的边角,变得格外柔和。 “阿离,或许在你和天下百姓看来,陛下并非是个好君主,可我却不觉得如此。” 赫敬定并未正面回答江离的问题,反而说起了赫临逍,令江离一头雾水,被他拉着手缓缓地走到了一叶扁舟之上。 舟楫轻荡,她抱着酒葫芦啜饮,一面听着身旁摇桨的男人轻声慢语。 赫敬定不爱说话,极少听他讲那么多,不听白不听。 “陛下若非喜爱微服私访,你如何能在清宁遇到他?” 赫敬定敛了眸子,语调平淡且漠然,“陛下想做个好皇帝,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的言行处事与你们相差过大,许多条令初下之时并未料到会有如此严重的恶果,如今想亡羊补牢,怕是为时已晚。” 活人自有聪慧绝妙之处,然而只有与傀儡一同生存方能展现其最强的实力,二者互为共生、相依相存,无论缺了哪一方力量皆会大打折扣。 江家被灭,傀儡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无时无刻不在暴走失控状态,自己能够保持清醒和理智的机会何其之少,在这种状态下颁布圣旨…… 能治好大祁便见鬼了。 “五年前,我在不死峰山脚下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赫敬定淡淡地道,“彼时我不清楚自己与赫氏有何牵连,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江离的手指微微蜷起,脸上的笑容极不自然,甚至有些强颜欢笑的僵硬和害怕,“五年前的不死峰?你还真是会挑地方啊,我的傀儡便是在那时候丢的……” “我不明白活着是为了什么。” 赫敬定凝视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他扯了扯嘴角,水面上的俊秀男子也随之而动,小舟漾起了一圈涟漪,打碎了那个美好而完美的梦。 “不会死,不会流血,没有痛觉,无爱无恨,自然算不上真正的活着。傀儡,本不该有心。” 他只是极为冷淡地说出了自己身体的真相,手掌抚上左胸的位置——没有心跳,只有齿轮在缓缓转动。 划破手上的皮,露出来的也不是人血和肌理,而是坚硬且残酷的铁块。 无一不在昭示着死物的事实。 江离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他的后背,温热与生的气息顺着指尖,迅疾地传到了那寒冷彻骨的玄铁之上,仿佛能将其暖化一般。 他那双琥珀似的眸子顷刻间亮了,小心翼翼、犹如呵护着什么珍宝,将人揽入怀中。 “直到有了你。” 她赐予的生命,无论是否值得,都要好好活下去。 为了自己而活,也为了她而活。 没有了傀儡的偃师是被切断利爪的猛虎,而没有了偃师的傀儡则是冰冷而危险的刀剑,随时都有着暴起伤人或自伤的可能。 不可或缺、互为共生。 江离回抱了他的腰身,嘴上嘟囔着。 “矫情鬼。” 心里却比谁都开心。 只属于我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她随手从小舟上捞了一截红线——为了图个好彩头,船家特意在船上绑着的。 江离将红线系在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上,笑嘻嘻地将白嫩的爪子凑到了赫敬定面前,道:“我右手要留着杀人,不干净,你将就着牵左手吧。” 赫敬定颇有些局促地接过了另一截红线,看着自己右手断掉的小指,皱了皱眉。 他牵不成,红线根本无法绑在手指上。 “唔,我险些忘了,你那只手有些问题,算了。”江离不甚在意,信手将红线扯了回来,打算丢了拉倒,却扯不动,当即纳闷不已。 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赫敬定小心翼翼地执了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用来系红线的地方—— 那根断掉的小指处被强行缝了线,红线串在了他的皮肉中,丝毫挣不脱。 “你……”她大惊,厉声道:“不过是条破线,何必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赫敬定垂眸,长发顺着锁骨拂过江离的手背,总算是借着活人的体温令无生的月华丝热了起来。 “任何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会放开。” 很久以前,那个人也这样说过。 他们站在不死峰之巅,俯瞰着下方的卷云离散,红线衬得少女的小手愈发白皙温热,而男人的皮肤则有乱糟糟的红线缝在了上面,他笨拙又谨慎地保护着那条无比脆弱的红线,唇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可最终还是断了。 景象重合一致,即便江离再怎么想说服自己,也不怎么有说服力。 “川穹……?” 她干笑着呢喃这个名字,旋即被自己反驳。 “不可能,即便我看不见你的脸,也听得出你的声音,你不是川穹,你是赫敬定,不是我的傀儡!” 夜色低沉,人们皆打着哈欠离去,灯火迷离的街市逐渐变得一片死寂。 越是热闹的地方,冷却得也越快。 河面上的小舟随波漂流,周遭流过几盏花灯,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了。 “阿离,”赫敬定缓缓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莹若白玉的皮肤,那本该无暇的身体上赫然有一个狰狞且可怖的疤痕,与江离的螭龙佩上花纹完全一致,“我的主人。” 历代家主的主傀方能有资格烙印螭龙纹。 江离身体剧烈颤抖,双手撑着小舟下意识地向后退,以为离他越远便越安全,越能将一切真相挡在安全的屏障之外。 “乱脱什么衣服,谁稀罕摸你,逼急了我喊非礼啊!” 她哈哈大笑地负着手,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最终还是被赫敬定温柔却不容置喙地拉着,抚上了男人胸前的烙印。 真实得根本无法再欺骗自己。 赫敬定就是川穹。 自己好不容易放下心防喜欢上的人,是曾经辜负了她信任、弃他于不顾的傀儡。 “当年杜若说我是傀儡,即便能常伴主人左右,却无法同悲同喜,总是个局外人,只能当看客。我试着去学很多东西,桩桩件件,只为了更像活人,离我所爱的女人更进一步。” 赫敬定目光空洞地想着颅内玲珑中被清除掉的、不复存在的记忆,靠杜若那晚将实情说出才明白前因后果。 “活人伤心时会哭,可我没有眼泪,只能强迫流机油;活人能饮水进餐,可我的身体不能容纳人的食物和饮水。齿轮被食物卡住不能运作,机油也被饮水稀释后流干了。” 江离的喉咙不知被什么堵住了,涩得很。 当年他日日在自己身旁,她却连如此巨大的变化都不曾发现。 “我要做一个永远爱我的傀儡”——自私的索取,一切皆为了自己的快乐和满足,却从未想过傀儡是否愿意,而她……是否能回馈相同的感情。 对川穹有的只是占据,若真的爱,怎会忽视至此? 她和那些奴役傀儡的江氏族人又有什么区别。 “你忙着做机关和火器,不肯出门见我,说要闭关苦思。” 赫敬定虽没了当年的记忆,如今只是一字一句地回忆,脑海中想象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见到爱人的画面,便觉无比痛苦。 “我等了好久。” 傀儡永远无法抛弃偃师,而偃师却可以拥有无数个傀儡,随时会将其中的一个丢掉、再也不管。 他很害怕。 这不是所向披靡的傀儡应该有的情绪。 傀儡便不该有情绪。 江离许久不出门,自然也看不到他的身体每日出现了什么变化——逐渐卡顿、动作僵硬,眼神也黯淡浑浊了下来。 他最终倒在了门前,一动不动,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浑然一块废铁。 杜若趁此开了他的颅,按下玲珑的机关。 这世间便再没了川穹。 第二十九章 她都在咎由自取些什么。 江离不可置信地抬手,抚上自己瞎了的双目。 这双眼、和这些年,都是玩笑么? “赫敬定,”江离第一次喊他的全名,后者身形一僵,莫名有些慌乱,“你有什么资格冒充我的川穹?” 男人骤然怔神,薄唇微启:“阿离我……” “你如何能与我的川穹相提并论?”江离笑靥如花,重重地甩开了自己被拉住的手,不紧不慢地道:“你若真是川穹,居然还有脸见我。” 赫敬定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仿佛被卡住了一般,喉中千般话语皆被堵死在腹中,一句也说不出来。 “无知无能,竟为杜若所骗,致使主上自残双目,又玩忽职守、被杜若抛下不死峰弃主上于不顾,哪一条都是作为傀儡不折不扣的耻辱!” 江离唇角的笑意渐敛,直至消失不见。 “你有何颜面说自己是我所制的全能傀儡——川穹?” 句句锥心。 赫敬定根本无法反驳,哪怕他分明知道江离是在强词夺理、无理取闹。 “最近知道的太多,我太累了,头疼。” 江离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轻身一跃便落到了河畔的垂柳之上,她拔了腰间酒葫芦的塞子,昂首猛灌了一大口,道:“脑袋里装的东西得有用才行,适当的清空、剔去废物是好事,给需要记住的东西腾空。” 赫敬定扯了扯嘴角,目光冰冷,喉结滚动了一番,即便再不可置信也听得出她是什么意思。 “在你眼中我是废物?” 江离噗嗤笑出了声,白嫩的手指勾着酒葫芦,笑意吟吟地昂了小巧的下颚,“我可没这么说啊!你自己非要这么认为,我可没办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作无谓、实则强忍着颤抖,朗声笑道:“你们智傀最想要的便是自由,今日你陪我玩得开心,便送你一份大礼,日后我不再是你的主人,后会无期!” 娇小的少女身形在房檐间上下起伏了几个来回,便迅速不见了身形。 男人的手指抚上她曾留下的螭龙佩,仿佛仍有余温,实则却已冰冷如雪。 “不是主人。”他竟轻笑了一声,高大的身影在小舟之上竟无比单薄,黛色的天际沉下了一片暗影,将他笼在了黑暗的角落,心酸且孤寂,“她是答应……做我的爱人了?” 江离并未去贤昭王府,而是去了彩云间。 清宁的彩云间分店前几天刚开业,宋希夷这厮总算是和自己搞丢了的离姑娘碰了面,后者一脸嫌弃地将人数落了一通才消了气。 “笑得如此开心,莫非离姑娘新得了一大笔银子?” 宋希夷见江离回来时满面笑意,便忍不住问道。 江离耸耸肩:“当然不是,我将赫敬定给甩了。” “天大的喜事啊,必须得开坛好酒!”宋希夷喜上眉梢,忙不迭地从隔间里取出一坛“冷月魂”出来,“庆祝离姑娘总算摆脱了那煞星!” 江离素来知道他不喜赫敬定,但没想到排斥到如此程度。 “我还喜欢他,”她皮笑肉不笑地接过冷月魂喝了一口,“你待如何?” 宋希夷险些没噎死。 你有病啊!喜欢还甩人家! 但这话若是当着江离的面说出口……他怕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可我见离姑娘你……并不难过、也不伤心。”宋希夷狐疑地打量着江离的小脸——一如既往的可爱娇美,笑容灿烂明媚,甚至比平时更活泼了。 江离笑得眼角挤出了两滴红色的水珠,宋希夷以为自己看错了,愕然地擦了擦眼,却发现那水珠已然消失不见,不知是被她抹掉了还是如何。 “我非得又哭又闹、搬凳子上吊才叫难过,独自窝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以泪洗面才是伤心?” 她哼着小曲儿,不紧不慢地起身去客房睡觉,酒意朦胧地呢喃道:“任何人都能垮,我不能。” 那么蠢、那么傻的大傀儡,若不是有办法,谁舍得将他推开? 可比起自私地占有、让他继续保护自己,江离还是宁愿让赫敬定恨她,至少能令他保全自身、不会太痛苦。 三日前,她在贤昭王府和赫翼见过一面。 彼时她便已然确定了心中的许多想法,只是未曾料到“赫敬定”便是“川穹”。 “帝姬殿下?” 赫翼朦胧着一双睡眼,打着哈欠开了门,低头一看便见江离正笑嘻嘻地呲牙笑着,“我来找你玩,不介意吧?” 他受宠若惊地连忙整了整衣服,想喊侍女来伺候端茶倒水捏肩捶腿,却发现自己的府内并没有几个侍女,即便有也在汀兰别苑那边服侍白芷。 傀儡的通病,不喜与自己主人之外的活人有过多的接触。 镇远王府也是一样,江离几乎见不到几个奴仆,赫敬定也不太愿意使唤他们。 “不必喊人,我也不太习惯有一群活人围在身边,别扭。” 江离双手攥着竹棍,小脸紧贴翠绿的竹枝,笑吟吟地道:“我教你钓鱼吧,像以前还在江府时那样?” 虽然当时她太小了,记不清,但自从赫翼认出了她的脸之后,江离便隐隐约约回忆起了自己五岁之前还是江家大小姐时,的确曾经有个笨叔叔带她打鸟摸鱼、却最终反被小丫头教。 家里人并不那么尊敬他,江离便一直当那人是个普通的仆役。 赫翼愣愣地眨了眨眼:“殿下还记得。” 瞎猫碰着死耗子罢了,江离心道,口上却岔开话题:“我在那边的池塘等你,带上工具快来,我还想听你跟我讲‘凌霄’的故事呢。” 一提起“凌霄”,赫翼忙活得比谁都积极。 江离故意没进屋,怕白芷多想,误以为自己勾引他。 完全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有几个是头脑冷静的?最好别惹上麻烦。 赫翼更像是会说话的大山,整个人憨憨傻傻、毫无心眼,让他说什么便说,也不知道皇帝是为何会如此重视这么个傻子弟弟的? 莫非是某个对赫临逍而言比较特殊的人制造了赫翼? “我不傻!”赫翼同江离并肩坐在池旁,怒道:“敬定都说了我不傻,弟弟不会骗我。” 江离撇了撇嘴,不搭理他。 这么算起来,赫敬定还没她年纪大呢,傻小子。 “只要皇兄用归一窍,我也能派上用场,不再被人当成傻子看……”赫翼自豪地昂首挺胸,却旋即郁闷地低下了头,“还是要靠别人。” 江离格外不解地一字一句问道:“归一窍?那是何物?” “是江家的秘宝,殿下不知道吗?”赫翼诧异地挠头,后自言自语道:“哦……十二年前殿下太小,家主大人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江离更好奇了。 “皇兄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只因为他是家主大人的主傀,颅内的玲珑继承了江家历代传承的‘归一窍’,可用天蚕丝操纵所有出自江氏偃师之手的傀儡,且不容任何傀儡反抗,强行夺取其行动力。”赫翼道。 江离猛地打断他,一脸错愕:“老爹的主傀……不是杜若么?” “杜若妹妹的螭龙纹是她自己烙的,家主大人为此还生了好大的气呢,说她不该如此放肆。” 赫翼睁大了双眼,道:“螭龙纹只是一个标志,主傀的身份继承其实在于‘归一窍’在谁的玲珑内。” 江离微微攥紧了手中的鱼竿,故作不经意地笑着问道:“你将这些告诉我,不怕他杀了你么?” “我想让皇兄自由,可以不必终日为那些本不该承担的责任而发愁。” 赫翼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殿下你的身上,必须要告诉你实情……我即便想帮你,也没办法。只要归一窍在皇兄的玲珑内一天,所有傀儡都无法反叛,我们甚至还会被皇兄强迫着去杀人。” 他痛苦地捂紧头颅,艰难地喘着气。 许是当年被归一窍操纵着杀死江家全族的记忆过于惨烈,接受无能。 对于赫翼而言,那些都是他的家人。 江离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最终拍了拍他的肩。 大祁的一众亲王皆是酒囊饭袋,除却傀儡的智力不足以统治活人之外,或许还有他们刻意放纵自我、并以此抗议赫临逍的可能。 倘若他们皆非智傀,而是普通的傀儡,亲手杀死自己的主人无异于将他们生吞活剥,甚至更残忍。 他们无法摆脱归一窍的控制,为了替主人报仇,只能如此煎熬。 “小定子他……也会受控制么?我从未听他提起过。”江离问道。 赫翼点了点头,道:“他没经历过十二年前的江家灭门,不清楚归一窍的可怖之处,皇兄大概也有意隐瞒,他既是赫氏傀儡,便肯定逃脱不了。” 江离张了张唇,最终无力地笑了一下。 “以他的性格,若是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被逼着杀我……” 必然会“自尽”。 一旦傀儡的玲珑被损毁,便再无法行动、也无法被修复。 这是能摆脱归一窍的唯一方法。 江离绝不会让他这么做。 即便反目成仇、刀剑相向,他能好好活着,便是江离最大的满足。 第三十章 天子脚下,京都皇城。 禁城内守卫极严,即便是亲王进入也要接受翔安门的禁卫军检查,不得携带任何兵器。 陛下着意召见之外的闲杂人等,亲王以下严禁擅入。 “王爷,前面被拦住了。” 赫敬定坐在步辇内闭目养神,帘外决明低声提醒之时,他微微睁了眸子,不甚在意地把玩着掌心的螭龙佩。 江离不是那种会在大是大非上无理取闹的人,如今与自己划清界限,其目的究竟何在,谁也不得而知。 “你们这差当得越发好了,连镇远王也敢拦!”决明嗤笑着抱臂立于轿辇前,“不知道陛下曾着意嘱咐过,凡是王爷进宫皆不得阻拦么?” 禁军统领冲轿辇抱拳行了一礼:“王爷恕罪,陛下昨日新下的命令,镇远王……” 他顿了顿,有些不太敢说出口,但最终还是壮了胆子道:“镇远王亦需一视同仁。” 赫敬定把玩着螭龙佩的手指不经意一顿,却并非是为了禁军的话。 他饶有兴味地将玉佩抬到眼前,借着轿辇透过的一丝微光,发现玉佩上的龙竟是两条—— 一条是无角螭龙,另一条有角的虬龙隐藏在暗处,只有透过明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其端倪。 虬龙盘桓在螭龙身上,爪尖还牵扯着极细的丝线。 “虬龙,”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旋即扯了扯嘴角,“囚龙。” 一阴一阳,一雌一雄,正如傀儡与偃师。 “陛下圣旨有令,实非我等存心忤逆犯上,还望王爷恕罪见谅。”禁军统领客客气气地道。 决明是个暴脾气,平日里逼急了谁都敢惹,更何况轿辇中的赫敬定毫无动静,大抵是默许了他的行径,是以格外放心大胆地开怼:“我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 “皇宫禁城之内,岂容你放肆!” 赫敬定听得头痛,终是不冷不热地开了口:“退下。” 决明一愣,格外不服气地退至轿辇旁。 禁军蓄势待发之际,后方的脚步声响起,决明正欲拔剑相向,却在看到来人的面容时愕然不已。 “白术?!”他咬紧牙关,双目喷火:“你个臭小子,居然还敢在我面前露脸,老子还以为你死了!” 白术如今换去了近卫的粗衣,身上穿的衣服分明是禁军的样式。 他冷漠地扫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决明,公事公办地向轿辇行了一礼,道:“陛下传您去琼林苑。” 无人看见赫敬定是几时出的轿辇,只消帷幔一动,人便已然站在了白术的身前。 他比白术高了不少,却并未居高临下地睥睨自己曾经的下属,而是静静地凝视了白术半晌,唇角微勾:“陛下圣明。” 白术身形一颤,面上不动声色。 看来赫临逍一开始便信不过他,否则也不会让白术从头守到尾。 彼时若非江离出现,带来了她的傀儡以作援助,赫敬定只怕会和襄王、端王一同死在琅城外的战场上。 真是一箭三雕。 “属下不像王爷般无牵无挂,家有所累,实属无奈之举。” 白术轻声道:“王爷为帮衬家姐而不得不与贤昭王亲近,此番恩情,白术无以为报。” 赫敬定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的肩,闲话家常般轻松道:“无以为报,便恩将仇报。” 白术瞳孔紧缩,一言不发。 “决明,孤一人去猎场,不必跟着。”赫敬定的右手轻轻地握了握左腕,负手而行,“故人重逢,好好叙旧。” 皇家猎场有一大一小,大的在宫外五十里处,小的便是在宫内的琼林苑。 偌大的宫中悄无声息,除了宫女和太监行走时的衣料摩擦声之外,便再无其他动静,安静得犹如一座死城。 凡是离皇帝越近的地方便越危险,宫女们没一个敢找死去狐媚惑主,恨不得将自己的脸化得越丑越好,最好让皇帝看都不愿看上一眼。 凡是讨皇帝喜欢的人,只有后宫与琼林苑两个归宿,非死即残。 寻常的皇家狩猎,猎的是动物,而赫临逍却偏偏不喜欢墨守常规。 他猎的是活人。 那些活人虽不会死,但被陛下玩一遭下来也要吓得丢掉半条命。 赫敬定进来时,背对着他的黄衣男人正挽弓搭箭,猎场内的十几个太监和宫女纷纷吓得面色如土、抖若筛糠。 他们有些还能勉强骑着马绕着猎场跑,有些直接滚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头顶绑着的苹果自然也被压得稀巴烂。 长箭离弦,一个太监头顶的苹果眨眼便被射穿,掉在了地上。 赫敬定格外虚伪地拍了两下手,赞道:“陛下的箭法更胜从前了。” 十几个宫人们悉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大气都不敢出。 “潜行匿踪的敌人总是躲起来暗算朕,”赫临逍意有所指地哂笑道,“若是不学着自保,朕便早该去陪列祖列宗了。” 赫敬定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众人皆感激涕零地给他行了一礼,随后才战战兢兢地向陛下告退。 “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他微微颔首,唇角微勾,道:“同为赫氏傀儡一族,怎会同类相残?” 赫临逍收了弓箭,将东西随意丢去了猎场,坐在一旁的席子上倒了杯机油,皮笑肉不笑道:“江离告诉你的事可真不少。” “陛下前段时日召臣入京面圣,不正是为了她的事么?” 赫敬定不卑不亢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将赫临逍倒好的机油拿到了自己的面前,却只把玩,并不饮下。 “若无陛下授意,臣岂敢与罪臣之女密切往来。” 赫临逍也不介意他抢了自己的茶,径自又倒了一杯,笑着碰了一下赫敬定手中的杯,后者却神情泰然自若地手一“抖”,将机油全都倒在了地上。 不领情,不喝。 “你这虚与委蛇的功夫也是与日俱增啊,”赫临逍缓缓放下了杯子,懒洋洋地道:“学了一身活人的毛病。” 傀儡自然不会两面三刀,可智傀不同,情智全开的天傀便更无法用常规思考了。 面对主人,自然是最干净、最简单的状态,只需尽心去做好每一件事便足够,无需多费唇舌、虚伪做作。 然而面对已然称得上是敌人的赫临逍,赫敬定不得不防备。 江离的事,赫临逍早便有所猜测、甚至是肯定,这才在半年多前召他觐见。 赫敬定心知肚明,陛下既然问了,便必定有把握,说谎只会令他更怀疑自己,还不如顺其自然、随机应变,答应他监视江离的一举一动。 否则那嚣张的丫头不知收敛,早该为陛下所厌弃,被禁军派出的刺客暗杀了。 赫敬定终究不能无时无刻陪在她身边,江离也不是个乐意被束缚的女子,若不摆平了陛下,她很快会死于意外。 即便没了主人操纵,治国不行、私德也差,但能以一己之力毁灭整个江家,在阴险与凶狠上自然有相当水准,不然也不可能稳坐皇位那么多年。 “近日京都内传出了一个有趣的流言,不知敬定可有耳闻?”赫临逍微阖了眸子,掌心托着玉杯,饶有兴致地问道。 赫敬定道:“据传,‘万里霜’重现世间,她并没死。不出意外,应当是江离和杜若联手演的一场戏,为了引陛下出禁城。” “一旦出了禁城,便是她的陷阱范围之内。”赫临逍讥笑,“还真以为没了禁军,朕便毫无反击之力。” 赫敬定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道:“陛下可是要顺水推舟?” 赫临逍的手指在桌上极有频率地敲击着,兴致盎然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怎么,镇远王很想让朕顺水推舟?” “为臣本分而已。” 赫敬定不卑不亢地解释,抬眼之际,琥珀双眸中尽是漠然,丝毫不见任何情绪的起伏波动。 “今日事、今日毕,视之不理恐后患无穷,于陛下百害无一利。” “朕还以为你真喜欢上了那孩子,”赫临逍明显松了一口气,眉宇间的戾气和警惕也消失了大半,“也好。” 赫敬定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地上残留的水渍,是他自己方才故意洒的。 那不是机油,是茶水。 赫临逍比他更清楚傀儡的身体不能饮茶,体内的铁会生锈。 陛下在测试他是否成了智傀,是否有威胁自己的可能性。 智傀更像人类,懂得趋利避害,但更懂得君心难测,必然会乖乖听话顺势喝下去,伤身也比抗旨倒血霉强。 但普通傀儡只会坚持着“不能饮茶”的思维限制,不懂变通,自然也没什么君臣规矩和礼法约束需要去在乎,说不喝就不喝。 赫敬定离开时,桌上摆着的茶水仍旧一口都没碰,左右它也不是给谁喝下去的,起到了作用便足够。 只要他恢复了被皇帝信任的身份,接下来的一切便容易多了。 “阿离,我说过要帮你,便绝不食言。” 京都,客栈内。 “我可花了大价钱散播消息,你好歹装得像一些,否则宋希夷非把我活吃了,又得啰啰嗦嗦说什么花了冤枉钱……” 江离苦口婆心地拿着小竹棍戳来戳去,恨不得将眼白翻到天上,仍是改变不了杜若那张面瘫脸。 “我没见过主母,不会装。” 杜若一板一眼地道。 她如今换上了万里霜据说最喜欢的红衣,奈何不伦不类,看上去凶神恶煞,格外像个讨债的。 江离无可奈何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忍。 “我打不过他,”杜若冷冷地开口:“我连赫敬定都打不过,你想靠我引蛇出洞、杀死赫临逍,简直是痴人说梦。” 江离笑嘻嘻地托了腮,含糊不清地道:“我可没指望你能打得过~” 不是主傀,又注定受归一窍的控制,想弄死赫临逍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自有打算。” 盒饭准备中 第三十一章 白练随风而舞,间或几声凄厉的寒鸦叫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偶尔会有窸窸窣窣的身体摩擦之声,随后便是一具或几具尸体被扔到此处。 乱葬岗距京都皇城有五十余里,和皇室的大猎场相毗邻。 荒无人烟的地界罕见地有了一抹亮色,黄衫少女艰难地拄着青竹拐杖,在坑洼不平、堆满了累累白骨的尸山中摸索着前行。 “我记得就是在这里。” 少女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茫然了片刻。 她身旁的铜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连死物都觉得此处的尸臭味过重难以忍受,她却丝毫不介意,反而用纤细柔美的五指虚空画了一个轮廓,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来。 “许久未曾回来,连家都搞不清在哪了。” 倘若仔细观察,必然能看得出此处还有旧时的巍峨与府邸楼阁的影子,只可惜它们皆随着风沙与尸骨一同埋没在了这旷野之中,短短的十二年便洗去了过往数百年的辉煌。 江离跟着铜雀的指引,找到了旧日江府的大门。 斑驳血迹与烈火焚烧的伤痕仍清晰无比,朱红的漆已尽数脱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心,森冷而可怖。 “当年老爹不让出门瞎玩,逼着我在书房做功课,我偷偷离家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正门口,刚走到这里回头一看,便是十几个青铜傀儡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便是被一顿胖揍,把我扛了回去,又挨老爹一通说教。” 江离失声轻笑,笑着笑着便没了声音。 如今走得远了,去的地方多了,却越发想那个已然回不去的家。 铜雀站在她的肩上,尖巧的喙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小脸。 “江宽云阔,海清河晏。”她呢喃道,“五岁时我还不认识这几个字,还是后来在不死峰上看久了书才知道,自家门口写的是什么。” 江、赫,初衷有多美好,如今便有多糟糕。 江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笑意吟吟地进了江府,也不管自己脚下踩到了族人尸体风化后形成的白骨有多脆弱,面不改色地长驱直入回了家。 傀儡房被反攻主人的傀儡们拆毁,未完工的半成品成了破铜烂铁,堆积得满满当当; 假山流水不复存在,高楼亭台也倒的倒、塌的塌,所有江氏族人的尸体都在她的脚下,一具都不少。 “赫临逍这孙子,杀完了不埋,绝对要弄死他,骨灰也给扬了。” 江离满面笑容地半蹲下了身子,手指轻轻地触碰着烧成了一块黑炭的古琴“照影”,道:“可惜了这把好琴,等给咱们家报完仇之后,我给你烧一把更好的,方便你去阴间继续讨好自己老婆。” 琴前坐着一具烧焦了的尸骨,头颅微微垂下,已然面目全非,其他的地方被虫蛀的也不少,若是在夜里见了,十成十的要活活地吓死人。 如今深夜,诡异而凄冷的风席卷着乱葬岗,江离却丝毫不害怕。 这里都是她的家人。 说不难过是假的,可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不如笑得更漂亮些,也别让列祖列宗看了丢人。 她一撩衣裙便干脆利落地坐在了尸骨身前,信手摸来摸去,总算是摸到了一块较为完整的木牌—— 被尸骨死死地护在怀里的牌位。 “你还真是喜欢她啊。” 江离嗤笑了一声,将手收了回来,客客气气地颔首点头便算是鞠了一躬,她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拔了塞便往地上倒,足足倒没了半壶。 “纸钱、香烛和元宝都是虚的,活人演给活人看,无聊透顶。” 她昂首痛饮,随意地拿衣袖擦了唇角的酒渍,笑道:“我猜你们也不会在意这些,便省了吧。碧云天是我最喜欢的酒,平日里自己都省着不舍得喝,如今分你们一半,迟来的‘一路走好’别见怪。” 江离醉意朦胧地打着哈欠,身形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道:“出来。” “帝姬殿下,”赫临逍假惺惺地勾唇笑道,“久别重逢,您依旧没大没小。” 江离起身皱着可爱的小脸揉了揉自己酸涩的腰,才不甚在意地道:“不久,前段时间还见了,可惜当时没能砍死你。” 由于以玄铁为身,分量极沉,一般傀儡至少也得二百斤,女性战傀的重量约有三百多斤,而男性战傀则四百斤起步。 战傀大多纯靠力量进行强攻暴击,不太需要防御、更不可能逃跑,是以一般而言傀儡的轻功极差、近乎为零,大山和如雪便是很好的例子。 赫临逍身为战傀,施展起轻功来却身轻如燕,就连落地的姿态也优雅潇洒,几乎毫无声响,犹如一片凌霄花瓣飘落。 可想之恐怖。 “杜若说的没错,”江离内心思忖道,“直面硬刚她肯定打不赢,小定子都难说。” 赫敬定,即川穹,江离当年制造他时将几种类型傀儡的优点悉数融合在了他的身上,导致赫敬定虽无致命的缺点,亦可均衡发展、近乎全能,却也将几种傀儡的最强之处削弱了,境地有些尴尬。 以至于他既不太像刚猛狂暴、摧枯拉朽的战傀,也不全似铜墙铁壁、无坚不破的护卫傀儡,还有些陪伴傀儡的温柔体贴,甚至隐约可见玩具傀儡的引.诱多情。 或许也正是如此复杂的身体结构,才促使他更容易地成为智傀。 “赫翼同你说了不少,他让我很失望。”赫临逍走到了江离的面前,微微弯腰与她平视,皮笑肉不笑道:“我将他的头砍了下来,堵住了他的口鼻,眼睛也剜掉了,放在寝殿里当观赏品,你觉得如何?” 江离不为所动,一脸嫌弃地用手中的竹中剑捅了捅他的胸膛,将人推开些许距离,格外不耐烦地道:“臭气都传过来了,烦。” 赫临逍目光阴冷地牙关一咬。 “你放任他那么多年都没收拾,我还以为是看在老娘的面子上呢。”江离嘟囔了一句,旋即咧嘴笑道:“枉我还替你放了花灯,你才是更令我失望啊。” 提及万里霜时,赫临逍毫无反应,却在听到花灯时不经意间一愣。 仿佛刹那间,他还是那个七夕佳节时坐在象征着自己耻辱的花树下的孤独青年,并无凶厉,也不残暴,只是有些可怜,更可恨。 “万里是个蠢货,以为做个陪伴型傀儡陪着我便万事大吉,还说什么‘傀儡之强大并非在于杀戮、而是与主人心意相通时的温柔’。” 赫临逍放声大笑,骤然目光凶狠,手猛地扼向她的咽喉。 “不能杀人的傀儡有何价值?!” 江离敏捷地躲过了他的手,傀儡丝瞬间绑缚住了赫临逍的手脚,令他动弹不得。 以战傀的力量,强行挣脱傀儡丝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 足够了。 足够杜若趁此动手。 早已埋伏在暗处的杜若如离弦之箭,经过之处掠起一阵风,双手紧握削铁如泥的长刀刀刃对准了赫临逍的颅顶正中央—— 只要成功地砍下去,赫临逍的头颅便会被劈成两半,玲珑也会顷刻间破损、再也无法修复。 赫氏皇族的亲王不必被归一窍控制,可维系天下暂时不大乱。 届时慢慢地休养生息,与赫氏皇族商议他们是否愿意获得自由,江家将大祁的统治权交给合适的新皇,改朝换代,也算给这场荒诞的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江离在出发前便告诉过杜若自己的想法。 “在我的计划中,这次行动无论成败,你都一定会死,无法修复。”彼时她罕见地收敛了全部笑容,严肃地道:“你有权拒绝,我不会逼你。这条命是你自己的,由你自己决定。” 杜若面无表情,身体却莫名有些暖意。 从来没有人愿意听傀儡的话、替傀儡考虑,江离是第一个。 效忠主人是她的天性,听从小主人的命令,按计划为主人报仇,为何要拒绝? 这条命是主人给的,为主人战死是战傀至高无上的荣耀。 杜若的成功是整个美好梦想的关键。 她确定自己瞄准了赫临逍的头颅,一刀劈下时却劈空了! 杜若瞳孔紧缩,赫临逍已然挣脱了江离的傀儡丝,一把抓住了杜若的手腕,他唇角微勾,轻松一甩便将杜若的整个人甩开了数十丈远,手中还把玩着她被生生撕断的整条手臂。 十几棵百年巨树被杜若撞得拦腰断裂,江离倒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握紧了竹中剑,堪堪挡住了赫临逍拿着紧握刀柄的杜若右手袭来的长刀。 翠竹的外壳眨眼便裂成了碎块,里面的剑倒是坚硬无比,竟纹丝不动地挡住了一刀,连个缺口都没有。 幸亏她当时没和赫敬定争,执意要用旱烟.枪,而是乖乖顺了他的意,用他给自己特意量身打造的竹中剑,否则今日的一刀必死无疑。 赫临逍居高临下地哂笑着轻轻摇了头,对强撑着爬起来冲向他的杜若道:“小妹,看在你和她容貌相同的份上,我可以不杀你,切莫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杜若丝毫不惧,从后腰处拔了匕首便往前冲,理都不理他。 ——你不需要打赢,也不可能打赢他。 ——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死死地缠着他,距离越短越好。 江离适时趁机后退,心脏狂跳地握紧竹中剑,另一只手正欲摸向自己的酒葫芦时,赫临逍兀的将方才杜若用的长刀猛然甩向她。 她匆忙躲过,酒葫芦却在慌乱中不小心滚到了几丈开外的地方。 江离喉头一紧。 艹,不是那么倒霉吧?! 杜若正与赫临逍缠斗,不经意瞥到了江离遇险,手下一乱,便被赫临逍找出了纰漏,仅剩的一条胳膊也被卸了。 “区区无智战傀,”赫临逍嘲讽地笑道,“一介莽夫。” 话音刚落,他身旁便被丢了一枚火琉璃。 爆.炸并不大,但足以影响局势、扭转一切。 赫临逍愕然不察之际,一道冷光袭过,脑袋便被劈成了两半。 被削掉的一半掉在了地上滚了滚,沾了不少灰。 “臣来迟了,没能陪陛下战个痛快,还望恕罪。” 赫敬定站在江离身前,背对着她,淡漠地开口,声调沉稳且平静。 螳螂捕蝉,黄雀永远在后。 最佳救场王·赫·可爱多·淡定帝·敬定友情提醒,陛下莫装逼,当心遭雷劈。 第三十二章 赫敬定对赫临逍的感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憎恨如此残暴的帝王、又决心为江离复仇,替她除去障碍;然而另一方面,赫临逍是他作为赫敬定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如同父亲一般谆谆教诲,给了他自由、亦给予他地位。 再狠心砍下那一剑时,他必须承认在最深的心底内有零星片点的不忍。 以至于这丝毫的不忍便几乎毁了他自己。 被砍掉了一半的头颅内露出了高速转动的齿轮,坚韧的天蚕丝缠绕于其中,储存机油的油桶被削裂了一个大口,源源不断的澄黄机油流了出来,浸透了赫临逍的衣衫,眼睑的泪痣愈发鲜红刺目。 小巧的玲珑玉盒恰巧避过了剑伤,丝毫未损。 “他的玲珑在右脑!”杜若厉声喊道。 江离低声咒骂了一句。 一般的傀儡皆将玲珑安置在颅内正中央的位置,鬼能想到赫临逍的居然在右边! 赫敬定也微微睁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正欲再补一剑,瞳孔却骤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成了昏暗无光的琥珀石,持剑的手也缓缓垂了下来。 他麻木且僵硬地转了转脖颈,缓缓回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看似弱不禁风、只消用自己的一根手指便能轻松将她碾死的小姑娘。 “小定子,”江离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他的脸,“你怎么了?” 杜若骤然发力,强行掰开了赫临逍桎梏她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冲向江离,及时将她抱在了怀里,用后背硬生生地挡住了赫敬定的一剑。 金属相撞时发出的声音刺耳且冰冷,江离听得出,杜若的后背被劈开了,中枢机关受损,她的战斗能力几乎十不存一。 ——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是傀儡的天性,哪怕死也要保护小主人毫发不伤。 “……老妖婆?”江离愣愣地被她圈在怀里,有一道坚硬的屏障沉默地挡在她身前,替她拦住了一切危险,“杜若,不用管我。”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平静、毫无起伏,死物的淡然和漠视一切在杜若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江寥当年将她制作出来时后悔莫穷,这货除了脸便没一点像万里霜,故意同他唱反调,十足十的失败品。 可如今她却拼命护住主人的孩子,冷漠却可靠。 傀儡没有性格,他们会随主人的喜好而改变言行举止,但智傀不同。 “他为归一窍所控,”杜若冷声道,“小心。” 江离愕然。 赫敬定根本连抵抗都没反应过来便被控制了?! 他不像其他赫氏亲王,倘若恢复神智,势必会对赫临逍造成更危险的伤害,后者一旦控制他便不可能会放手…… 也意味着只有杀了赫临逍、取出他的玲珑才能释放赫敬定的神智。 他是江离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的变数。 本来杀一个赫临逍便已经够麻烦了,如今还加上了赫敬定,两代江家家主的主傀,还都是智傀,想灭掉杜若和江离简直轻而易举。 “你们江家为了囚禁傀儡,特意给我们做出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学会天工巧的大脑,只可惜我还是学会了,自己开颅,将玲珑换了个地方。” 赫临逍笑容满面,本该俊美无铸的脸因少了一半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怪不得在不死峰上时杜若从不教她天工巧和傀儡道,赫敬定对偃师之技感兴趣却也没见他做出个什么厉害的成品,最多是些简单的机关和小玩意,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江离咽了一口口水,面色复杂地沉默许久。 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心情忽高忽低地剧烈起伏了好几次。 “傀儡就是傀儡,不该懂的东西最好永远都不要明白。”杜若松开了江离,直面赫敬定,话却说给了赫临逍听,“智者多虑。” 赫临逍面色不善地嗤笑道:“小妹,我倒是一直好奇,你为何会不受归一窍限制,十二年前居然灰听寥少爷的话,将帝姬带走藏起来……” 杜若的两条袖管皆空空荡荡,无风自舞,长发也在方才的缠斗中散开,凌乱地披在身后,一袭紫衣在夜间更显肃杀之气,声色也极冷。 “言多必失。” 赫敬定手腕一转,长剑便刺向杜若的眉心,后者一把将江离推开,堪堪躲过后,没了手只能用脚,然而就连双腿也被赫敬定一拳锤碎,动弹不得,如一条濒死的鱼,徒劳地在岸上甩尾。 杜若本便只能拼尽全力才可以和正常状态下的赫敬定勉强打成平手,时间越久、败得越快,如今更是惨不忍睹。 江离趁着杜若被赫敬定砍杀之际,慌忙去拿自己的酒葫芦,赫临逍却不知何时挡在了她身前,微微笑道:“帝姬可为我解答疑惑么?” 她用竹中剑捞回了酒壶,旋即才不动声色地将赫临逍往杜若那边引,可走到了一半兀的停住了脚步—— 小定子会被误杀…… 江离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无谓地朗声笑道:“杜若是老爹自创一法、避过了家族传承的天工巧之技制造而成的傀儡,归一窍当然对她没用。” 可惜江寥死得早,这法子没传下来,否则江离也不至于只有杜若一具傀儡可用。 “让开。” 赫敬定冷淡漠然的声音传入江离的耳中,后者猛然一怔。 他从未在自己面前如此冰冷且凶戾。 直到现在,江离才切实意识到他是一具傀儡,而并非活人。 会被机关操纵,会被傀儡丝与归一窍控制而不能自已,更会将杜若的身体砍毁了个七七八八,将她如破布一般悬空拎起,在狠狠地砸在地上。 齿轮和铁块迸裂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块砸到了江离的手臂,痛得她那一处娇嫩的皮肤顷刻间青紫了一大片。 若是在以往,赫敬定连重一点的东西都不让她拿,拥抱时轻柔且温和,就连接吻时也极力遏制自己的力量,生怕会伤到她。 可如今他一只手扼紧江离的颈子,生生地将人提了起来,凝视着她的一双眸子古井无波,如一潭盛满了冰雪的湖,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反而愈发霜寒逼人。 “小定子,我知道……”江离的左手死死攥紧了他的手腕,两条腿也轻微地挣扎,小脸因呼吸不畅而涨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被归一窍控制的傀儡意识仍是清醒,只是被强行封锁住,无法抵抗而已。” 他们知道并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无法阻止自己。 否则当年被迫参与江家灭门的赫翼也不会如此痛苦。 亲手杀死自己的主人已然足够崩溃,若是令智傀杀了他所爱之人…… “姜还是老的辣,”赫临逍长叹了一口气,格外可惜地拍了拍赫敬定的肩,道:“你这孩子还以为能骗得过朕,我们在场的哪一个不比你年岁大、辈分高?妄想过河拆桥,天真。我给你机会,亲手杀了她。” 这话说得十分不傀儡,极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制成而起,至今也该有近三十年了,杜若不过二十出头,赫敬定只在人世活了七年,大山更是才刚满一年。 傀儡可以永生不死,人类却不同。 年岁不能代表一切。 “杀……” 赫敬定一板一眼地道。 江离只觉得勒着自己脖颈的手愈发收紧了,怕是下一刻便会喘不过气、活活地被掐死。 她下意识地要反抗,用手里的竹中剑狠狠地砍断他的手,然而剑刃却在紧贴他衣袖时颤抖着不肯往下再低半寸。 “我不是个好主人。”江离自嘲地笑了笑,艰难地开口:“自私……还自负,把你视为我的所有物,无节制地在你身上索取一切,却不舍得回报你分毫。” 她刚刚记事时曾躲在房内听屋外的族中长辈厉声呵斥江寥。 ——杜若是你的武器,你可以用它、怜它,却不能爱它。 ——傀儡终究是傀儡,不是活人,更不可能让霜儿回来。 ——我江氏偃师一脉习天工巧只为增强自身,你却为傀儡所囚,成了傀儡的奴隶,如何有颜面对列祖列宗? “反正杀不了赫临逍我便得死,也要愧对列祖列宗,”江离笑吟吟地松开了手,一双空洞的银灰色眼珠竟有了几分亮色,“同样是死,同样要给祖宗蒙羞,还不如死在你手里。” 她眼盲,自然看不见赫敬定面无表情地流了两行泪。 澄黄的机油一簌一簌地淌到了他的前襟上,将墨玄的长袍晕染开一大片水渍,比赫临逍还要严重。 他薄唇轻启,依旧麻木,却卡了许久,道: “杀……杀了……我……” 江离猛地愣住,赫临逍也错愕地盯着他的脸。 除非在心上人面前,其余任何时候赫敬定皆是一副不易亲近的冷漠面容,过于锋利立体的五官显得很凶,小孩子每次见了都得被吓哭。 只有江离知道,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这世间最温柔的人。 单纯、善良,毫无瑕疵。 杜若用残破的躯体死死地掰开了赫敬定的手,推开了江离,冲她嘶吼道:“滚!” 他大约是拼尽了全力才逼自己不杀杜若。 赫临逍一怒之下双手并用,稍一用力便将杜若的头扯了下来,脖颈与躯体相连的天蚕丝颓然地断成了一截一截。 “老妖婆,我倒是得能滚掉啊!” 江离心知肚明,这一战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若赫临逍轻功极差还好说,可他的脚程比起江离而言竟毫不逊色。 跑,不可能跑得掉。 撤退会给敌军更多的休整时间,胜率比现在只低不高——这还是赫敬定教她的。 如今赫临逍的头颅重伤,杀伤力极大地下降,若是能趁此…… “偃师想胜过傀儡?”赫临逍冷笑一声,即便受了重伤仍能逼得江离连连后退,身形逐渐不稳。 “那可未必!” 女子的笑声回荡在整个乱葬岗上,魁梧的汉子趁赫敬定强压归一窍控制之际而行动僵硬时抓了他的衣领,将他和杜若一同猛地丢去赫临逍的方向,后者不经意便接了个正着。 共计千余斤重的三具傀儡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江离面露喜色:“澜宝?” BOSS要是那么好杀,我还写啥?摊手.jpg 杜若盒饭送上,安息叭 写这章的时候想到了席慕容的《传言》,疯狂安利~ 第三十三章 近一年未见,水清澜还是没什么变化,江离一听便知是谁,但另一个…… “快走!” 男人的浑厚嗓音在江离的耳畔响起,她微微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夹了起来背在身后。 水清澜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嘶鸣着调转了方向,朝着方才来时的路折返。 这货被马颠得叫苦连天:“我昨天晚上吃的夜宵都要吐出来了!” “宋公子准备好的民居就在前面不远,主人放心。”男人背着江离跑得极快,熟悉的感觉逐渐浮现心头,江离不可置信地愕然道:“大山?!” 三具傀儡被远远的甩在身后,不多时便再也见不到身影了。 二人一傀抵达目的地时,江离仍处于惊讶之中,直到农妇出门迎接时才缓过神来,道:“谢谢大嫂。” “离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和宋公子的彩云间在大祁各地时不时地赈济贫民,为大家做了多少好事,现在不过是小住几日,客气什么?” 农妇将他们迎了进来,笑呵呵地道:“别说是小住,就算是一直留下也没问题。小风啊,快去给两位姐姐倒茶,再给你岳大哥拿壶油来!” 江离和水清澜跪坐在茶几两侧,后者还在吐个没完,江离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背,道:“你挺有天分嘛,学了《天工巧》才短短一年便能改造大山,从我手里骗走了个傀儡,还改名换姓……” 如今在外人面前名唤“岳奎”的大山已不复初下山时被江离故意做成丑八怪的模样。 虽说没英俊到什么程度,但至少不会丑得过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普通的路人甲,憨厚朴实、见过便忘。 最重要的是,他的大脑和发音器官都被水清澜装上了。 大山对了对手指,拘束着不吭声。 他还是不太习惯开口,做哑巴做久了。 “嘻嘻,”水清澜不太好意思地笑道:“没有啦,其实那本书……我看不太懂。我又不像你能猜中大山在想什么,只能被迫自己琢磨着改,不知怎么就成功了。” 江离唇角微勾,抱着自己的酒葫芦沉默地灌了一口,哪怕蠢妞在面前都很难放松。 计划没成,赔了个杜若,还折了赫敬定,大获全败。 “你为何会来救我?”她终是问出了自己心头的疑惑。 水清澜这才想起来要解释,连忙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铁球来。 “是镇远王事先飞鸽传书给大山,要我们来江府旧址周围作埋伏。若有你无法应对的危急情况时,不计任何后果,一定要第一时间把你救走。哦还有这个也是给你的。” 江离接过了小铁球,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片刻,准确地找到了启动机关的凹槽,指尖轻轻一按,小铁球便变成了一只机关鹦鹉的模样。 “他学得很好……” 江离爱怜地揉了揉机关鹦鹉的小脑袋。 机关鹦鹉兀的开口说话了:“笨蛋。” 她一愣,水清澜更是一惊一乍地险些跳起来。 “又将我推开,独自承担一切,我便如此不值得信任么?” 机关鹦鹉模仿着赫敬定的语气,说着他给江离留下的话。 “阿离,我不知你划清界限究竟意欲何为,但万事小心,切莫轻举妄动,我总有预感事情会变得很麻烦,陛下……他令我琢磨不透。” 江离叹了一口气。 这个乌鸦嘴,还真让他说中了。 怎么会不值得信任?她只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却事与愿违。 “若确有大乱,你不必顾及任何人,包括我,当断则断,我会与你的选择永远一致,不必害怕。” 赫敬定的话语素来简短而有力,机关鹦鹉模仿时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平静与泰然,仿佛任何事在他面前都不值得惊慌失措。 没有生死,自然也无可畏惧。 江离的手指微微蜷缩,方才还有失败后的慌乱不甘和杜若死去的恍然若失,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一年前我和哥哥回长平时,路上遭了山贼,哥哥跌落山崖,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若非大山及时出现,恐怕我也在劫难逃。” 水清澜仍戴着面纱,面纱下的小脸仍然隐约可见狰狞的疤痕,丝毫未淡。 但看样子她似乎并不在意美貌与否,只是为水长东而哀叹。 “事已至此,我只能祈求老天放哥哥一条生路,若他能好好地活着,失踪又能如何……” 江离点了点头,道:“不幸中之万幸,你已尽人事。” 镇远王府的刺客在将水长东灭口时必然与大山有过接触,看来他能联系上大山也不无道理。 赫敬定铁了心要除掉的人不可能苟活,更何况水长东也着实该死。 看来他还是听了江离的话,没当着水清澜的面杀她哥哥,算是足够给面子了。 江离将这段时日的经过给水清澜和大山讲了一遍,一人一傀皆愕然不已,尤其是水清澜,在得知赫临逍是傀儡时一双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她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后,自己倒是平静许多,加之有赫敬定的话无形中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当即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静。 “赫临逍受了伤,必定需要大量的机油和修补材料。” 江离拍了拍身旁大山的手臂,道:“去找宋希夷,让彩云间将市面上所有的机油全都买回来囤在库房,银子我出,一瓶都不许流入皇宫。”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笑着问水清澜:“你同意么?” 水清澜茫然了片刻,不解江离分明在使唤自己的傀儡却为何要多此一举问她。 “借你的人帮忙,总得打声招呼。”江离似笑非笑,水清澜却骤然涨红了脸:“你瞎说什么呢!” 江离压低了声音,冷冷地对大山道:“足足一年,连这么笨的姑娘都还没追到,出去别说我是你主人,我丢不起那脸。” 大山羞愧不已,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灰溜溜地出门直奔彩云间而去。 江离笑吟吟地喝着酒,道:“皇帝陛下是傀儡的真相不可能让百姓知道,赫临逍必得小心行事,不能过于明目张胆地大批买入机油。” 水清澜思忖了片刻,好奇地问:“万一他派官兵强抢怎么办?” “皇帝禁了偃师之技那么多年,市面上根本没那么多用于傀儡的机油流通。” 江离嗤笑了一声:“机油被彩云间大量收购之后,倘若官府明抢,你觉得平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恩公被欺负?” 大祁民风历来剽悍,无论男女皆是火一般的脾气,说□□便□□,丝毫不留情。 更何况他们本来便看皇室不顺眼,满肚子怨气没处撒。 水清澜又出难题:“不能明抢,他也可以派人去偷啊!” 江离一顿,还真是没想到,她面色古怪地道:“你对偷很有经验?” “呃,”水清澜尴尬地抬袖掩面,脸色微红,又想起了自己和江离昔日同在琅城的彩云间时,动辄便在后厨偷糕点吃的光辉历史,局促道:“正事要紧,这些皆是小事……” 江离撇了撇嘴。 “赫临逍重伤,赫氏皇族被分封在大祁各处、不便及时召集,他如今身边最适合用的人是……” 她喃喃片刻,猛然道:“是小定子!” 水清澜无比纳闷地问:“那是谁?” 江离:“赫敬定啊。” 水清澜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连忙后倾了不少,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敢这么喊镇远王,不要命了!” 那凶神恶煞的气质和“小定子”如此可爱的称呼……哪点像啊?! 江离懒得搭理这货。 她还没叫相公呢。 “两位姐姐,你们的茶来了……是你!” 被农妇喊来上茶的小少年死死地盯着江离的脸,身体剧烈地颤抖。 江离分外诧异,琢磨了半天也没能从脑海中扒拉出这孩子的身份。 谁啊? “你……你是那个乞丐姐姐!” 小风指着江离大声喊道,一旁的农妇不悦地训斥:“臭小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拿手指人多不礼貌,快放下来!” 江离这才将“小风”和不死峰山脚下的客栈掌柜独子对上号。 “是你啊,万幸躲过了一劫,居然还没被饿死,真是命大。” 她笑吟吟地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瓜,道:“你那个爹勾结叛军,死了活该,别太难过,现在活得好便足够了。” 水清澜嘴角抽了抽。 哪有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人家父亲的? 江离素来不在乎规矩和礼法,更没什么亲情观,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然也不会将一个路人放在心上。 小风吸了吸鼻子,用粗糙却干净的麻布衣袖擦了眼泪,道:“要不是卖了姐姐的机关鼠,我就不会在琅城做小生意的义父,更不会被他带回家让义母照顾我。” 农妇后知后觉江离是自己收养的义子的救命恩人,愈发对其感激不已。 她和丈夫成亲多年,膝下无儿无女,正愁着不能像其他人一般儿孙绕膝,丈夫便带回了一个孩子。 小风乖巧懂事,聪明善良,在家帮她干活勤快利索,去学堂念书也常被先生夸赞。 “随手而已,不必客气。”江离摆了摆手,肚子却兀的叫了起来,她有些不太自在地干咳一声,道:“打架体力自然消耗大,看什么看。” 水清澜掩唇轻笑着被江离推了一把,小风去准备碗筷,农妇则关上了房屋的大门。 天际渐暗,快入夜了。 “今晚京都的彩云间必然不会太平,”江离咽下了最后一口饭食,将酒葫芦中的碧云天一饮而尽,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我的对手……是小定子。” 赫敬定是由她一手制出的完美傀儡,近乎毫无缺点与短板,攻击弱了不起作用,强了他便得死, …… 是个大麻烦。 此所谓——自己做出来的□□烦,哭着也得想办法解决 第三十四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小风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时,常常被故作惊恐的神情吓得睡不着觉,如今自己再一次亲自体会了命悬一线的滋味,别提多酸爽。 “别怕啊,他不会杀你,最多给你个脑蹦儿、或者拎着衣领丢到一边。” 彼时,江离这般打着酒嗝笑嘻嘻地对他说。 骗人! 小风泪汪汪地蹲在彩云间的库房门口,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大晚上,寒风吹着、小猫叫着,不过一眨眼面前便出现了面无表情地睥睨着他的高大男人。 小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哆哆嗦嗦道:“你……你休想拿走机油!” 赫敬定仍是没什么表情,只僵硬地歪了歪脖颈,发出咔咔的声音,目光冷漠且空洞无神,在漆黑的夜空下显得十分渗人。 加之他本便长得不近人情,如今更是将孩子吓得哭出了声。 赫敬定眯了眯锐利的眸子,缓缓抬起手,正当小风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抱头痛哭之际,他却用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摸了摸自己的面皮,语气中带了几分诧异。 “孤……竟生得如此可怕么?” 昔日江离制作川穹时,模样是她最喜欢的类型——忠诚、可靠、不会被狐狸精勾跑的那种,还得帅,不然她看着不顺眼。 是以她便出了个歪主意,将傀儡的脸故意做成了高岭之花的凶厉美人,自己越看越喜欢,然而在其他女人眼中,美则美矣……却根本不敢下手。 小风有心想点头,却败给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怯生生地摇头。 说实话肯定会被杀吧? 江离说他不会对老弱病残动手,怎么可能? 镇远王是出了名的凶狠残暴,整个大祁便没有不怕赫敬定的。 以前小风晚上不睡觉乱闹腾时,爹爹便说“镇远王来了”,登时将他吓得乖乖大被蒙过头,瑟瑟发抖、心惊胆战地睡了一夜。 “姐姐说了,这些机油都是我们彩云间按正规途径花了大价钱买的,绝不能让小偷给偷跑!” 小风壮着胆子爬了起来,张开双臂拦在了比他足足高了将近一倍的男人身前。 腿抖得厉害。 赫敬定诚然没杀他,连碰一下都不曾,只是冷漠且疏离地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凝视着明明不行却还强撑的孩子。 “孤此行只为取油,奉旨速去速回,不会伤人以至横生枝节。” 小风这才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更大:“反正我不会让你过去的,有本事你打我!” 赫敬定周遭的气息骤然冷冽。 除了对江离,他的脾气着实也不算很好,如今受归一窍控制,连江离都能险些弄死,遑论是个非亲非故的孩子? 小风欺软怕硬地缩了缩。 “欺负小孩算什么能耐?” 少女四仰八叉地倒在库房顶上喝酒,砸吧砸吧嘴,笑眯眯地托腮道:“你想要机油,得先过我这关。” 小风惊喜道:“乞丐姐姐!” 江离郁闷地撇了撇嘴。 这孩子叫什么不好,非得喊她乞丐,事实证明人的第一印象太重要了。 根本不必她纵身跃下,赫敬定已然眨眼间便欺身至她面前,语调冰凉、极富威胁道:“给我。” 江离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偷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凑近他,附耳轻声呢喃道:“小定子,你若是在榻上说这话,我还挺高兴的。” 赫敬定不明所以地微微一顿,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丫头居然在调戏他。 当着孩子的面,连傀儡都调戏。 简直丧心病狂! 江离自己说完自己还脸红得好似猴屁股,极不自在地将脸扭到了一旁。 赫临逍只吩咐了要取油,没说要杀人。被强行控制的傀儡就有这一点不好,说什么便做什么、丝毫不动脑子考虑其他的事。 偃师最初操纵傀儡是牵丝,后来由江家改造出了新一代的傀儡—— 可被赋予思考的能力,并不必与偃师时刻相伴、离了傀儡丝便整个儿瘫痪,而是偃、傀相分亦相连,更强,也更方便。 江离正因知晓如此,才敢放心大胆着笑眯眯地歪了歪脑袋,“小风,回家去吧,我也是老弱病残,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小风知道乞丐姐姐是个顶厉害的人,当下也不担心她的安危,放心大胆地连忙屁颠屁颠开溜。 赫敬定冷冷地盯着她,目光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似乎要将她的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 “我只是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江离贱兮兮地揉了揉他的脸,却被男人一把攥了手腕,力道极大,痛得她骨头几乎断裂,怒道:“你还想不想要机油?!” 赫敬定这才稍稍松了手,只是仍不放心,长剑并未出鞘,直直地立在了江离细腻的颈旁,莫名震慑。 然而在江离的心中却丝毫也不怕,反而忍不住想笑。 赫敬定如今冷着一张脸,她虽看不见,却也能想到该有多故作严肃,联想到小定子昔日的温柔可欺,便更好玩了。 他只是行为被控制,又不代表神志不清,如今不被逼着杀江离,自然而然反抗之心也没那么强。 一想想小定子被她气得挠心挠肺、脸上却还一本正经,甚至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便神清气爽。 任何困难来临之际都要笑着面对,找乐子才是王道,否则以她经历的事来看,江离早该疯了。 她如今睡在库房的房顶上,背后枕着冰冰凉凉的砖瓦,被乌云遮住的月牙儿羞怯地露出了一角,悄悄地偷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景象。 男人的身形犹如一座山,将身下之人挡得纹丝不露,笔直而修长的腿跪在少女的双腿.中间。 一只手桎梏着她的手腕,高高地固定在头顶,另一只手将长剑挡在少女的颈旁,琥珀双眸在微弱的月光下折射出逼人的冷光。 江离优哉游哉地用另一只还能活动地手把玩着他垂在自己胸前的长发。 月华丝摸起来就是舒服。 一根能买下一整座琅城,钱的手感——绝妙。 “东西给我。”赫敬定一板一眼地道。 江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饶有兴致道:“哎——你还怕我占你便宜啊?我还没说你欺负残疾少女呢。” 赫敬定唇角抽了抽:“你到底想做什么?” “简单,”贝齿轻咬了一下唇瓣,殷红的舌尖在唇缝间打了个转,她似笑非笑地道:“将我伺候舒服了,便给你。” 赫敬定额角的青筋一跳,一字一句道:“你当我是什么?!” 江离懒洋洋地躺着打了个哈欠,肩膀扭了扭,松动一番筋骨,笑嘻嘻地道:“赫临逍没让你打架,只让你取油,你若是不同意我的条件便不可能完成任务。按理来说,该是你哭着求我,要伺候我才对。” 她故作可惜地叹了一口气,阴阳怪气地开口:“可怜的陛下,堂堂一国之君,受着重伤倒血霉,还连机油都没得用哦~” 不就是捏个肩捶个腿,能累死他?至于那么排斥么……真是给惯的! 话音刚落,唇瓣便被封住,近乎凶残的啃咬痛得江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对于普通男人而言,踢裆等同于要命,然而傀儡自然不存在“蛋疼”一说,赫敬定毫无反应,甚至啃她啃得更凶了。 “你好歹也有玩具傀儡的功能,不能这么差劲啊!”江离悲愤地怒声道,“机油休想拿走!太令本主失望了……” 她愤愤不已地摘下了腰间系的小瓶,一把掀开自己的前襟,将机油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再整理好衣衫,这才红唇一勾,轻蔑地笑道:“有本事你就拿,不然……” 赫敬定竟二话没说,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冰凉的手伸了进去。 江离大惊,喉间的“放肆”和“下流”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便再度被吻住了唇。 这次比方才温柔得多,他细心且耐心地用舌尖撬开江离的牙关,掠夺口中的每一寸软肉,手指也极有技巧,没两下便令身下的小姑娘瘫软了身子。 “我真的只是单纯想让他给我捏个肩而已,昨天打架打累了……” 江离被亲得五迷三道,根本没脑子去想别的事,只是有些纳闷。 究竟是谁思想不纯洁? 赫敬定还真好意思说她。 “舒服么?” 沙哑而低沉的男声含着笑意,薄唇极轻地摩挲着她的耳垂,时不时地呵一口气,激得江离恨不得将身子蜷缩成一只龙虾,又痒又麻,下意识地迷糊道:“嗯……” 赫敬定替她整了整衣服,拿了机油便走。 江离一脸茫然,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当即怒不可遏地从房顶上跳了下去。 她忘了自己的竹中剑遗落在江府旧址,是以没了拐杖可拄,跳下来时摔了个屁股墩儿,“你给我站……嘶——” 赫敬定漠然地瞥了她一眼:“又想威胁我什么?” 他已拿到了机油,还能有什么可顾忌。 “赫临逍现在是重伤,没工夫对付你,一旦他将自己修好……” 江离总算是笑不出来了,道:“归一窍控制傀儡,无时无刻都要耗费大量的机油,他没那个条件,一定会对你的玲珑下手。清空你的记忆、从头开始,届时你便真是他手下的杀人机器了!” 赫敬定不以为意。 “小定子……” 江离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前,垂下小脑袋,用她在赫敬定面前从未有过的可怜语气低声问道:“你当真愿意忘了我、再也不回到我身边了么?” 赫敬定浑身一僵,齿轮艰难地转动,却与归一窍控制的方向截然相反,无比痛苦。 他蹙了眉,强忍着身体的不适。 只要在这个女人身旁,他便会变得很奇怪,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江离听着他抬脚离去的声音,不免苦笑了一下。 他这一走,再相见时又要重头再来、甚至还可能成为永远的敌人。 “我不要!” 江离咬了咬牙,拼尽全力向他的方向跑去。 以前都是小定子找她,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接近她,即便被伤害、被打击、被怀疑,也从不气馁,更不恼怒,还是一如既往地珍视呵护她。 如今该换成她去保护自己的爱人。 瘦弱颤抖的手臂死死地环抱住他的腰身,赫敬定僵在了原地,感受到身后紧贴着少女的炙热体温与急促的心跳,手指也下意识地抖了抖。 “我的,不准走!” 本人严格遵守绿晋江和谐主义,别锁,求宁了orz 第三十五章 手指被一根一根地掰开,几乎能磨灭她的所有信心,赫敬定不急不缓地松开了自己拉着江离的手,平静而淡漠地凝视了她片刻,一言不发。 江离的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又能怎么办? 书上从未记载过傀儡背叛主人的先例,如今摸着石头过河,江离只能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实也没了什么分外有效的主意。 “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自不远处缓缓接近,江离并未着意在乎,而是满脑子在想赫敬定的事,不经意间那人的呼吸已近若咫尺,只差分毫便要撞上她了。 赫敬定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旁,用尽所有气力的女人最终倒在了地上,痉挛成了一只被闷熟的虾子,身上也散发出奇特的香气。 江离愣了愣。 赫敬定也不经意间诧异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似是惊讶自己为何会管她,微一蹙眉便将人松开,转身欲走。 “等等!”江离兀的唤住他,小巧的鼻尖抖了抖,她半蹲下了身子,在倒下的女人身上嗅了嗅,道:“她身上的味道很奇怪。” 倒在地上的女人全身皆被一件黑斗篷包得严丝合缝,看不见一寸皮肤,除了声音之外根本分不清性别,更不必说是出了什么事。 赫敬定用剑鞘挑起了女人的斗篷一角,江离鼻间嗅到的香气更浓了,甚至有些冲鼻、令人作呕,她掩鼻后退了两步,小脸上尽是嫌弃的神色。 “咳……不……” 女人痛苦地嘶吼着,然而在旁人听来这不过是微弱如猫叫的嘤咛。 赫敬定看清了她斗篷内身体的一刹那,猛地收回了剑鞘,神情有异地俯下了身,拦住了江离的进一步动作。 “全烂了。” 简单的一句话登时打消了江离要上去摸摸看的想法。 从皮开始溃烂流脓,脸已经看不出人形了,身体覆盖皮肉较少的地方已然可见混着血丝的骨头,诡异的香气正是从骨头上的小洞中散发出来的。 “你们谁啊!” 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叫嚷声,江离懒洋洋地抄了手,看戏一般等着男人去扶地上的斗篷女。 “别碰她,”赫敬定拦住了男人,冷冷地打量着因畏惧而哆嗦不已的女人,道:“倘若你也想被染上这种病。” 男人猛地一怔,却还强撑着梗了脖子,怒气冲冲道:“我带我娘子回家,关你什么事!” 赫敬定没什么耐心,既然人家不听劝,索性便不再多话,倒是江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颚,待那人走了之后才道:“东南是沧浪镇的方向,京畿最大的城镇,镇民多是从商,自……” 她顿了顿,道:“自琅城而来。” 那女人绝不会是第一个受害者,从她相公急忙掩饰的反应便能看得出来。 “回去告诉赫临逍,皇城根儿底下要翻天了。”江离笑吟吟地抱着酒葫芦离开,赫敬定眯了眯眼,“为何不再拦我?” 她头也不回,摆了摆手,格外悠哉悠哉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沧浪镇再会。” 出了这种事,赫临逍便不会动赫敬定的玲珑了。 被清空知识与记忆的傀儡等同于初生的婴儿,什么都要教、什么都不懂,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赫敬定是他的王牌,此时自断肱骨绝非理智之选。 回到小风的家,水清澜连忙迎上前来,焦急地问道:“如何?” “机油被拿去了一大瓶,足能修好赫临逍,但后续却不够。” 江离笑眯眯地凑到酒坛子面前,贼兮兮地舔了舔嫣红的唇瓣,农妇罗氏打趣道:“离姑娘还真是嗜酒如命啊。” “一日不饮,命便没了半条。”江离笑着扯淡,水清澜却跺着脚,愁云满面,“你还笑得出来,陛下若是修复了自己,你可怎么办啊?” 江离幸福地抱着被罗氏装满的酒葫芦蹭了蹭,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小风,勇气可嘉,奖励你的!” 她丢给了小风一只自己做的小玩意,后者如获至宝地藏到怀里,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 “先囤起来,日后家里需要时再卖。”小风小声地嘀咕着跑去自己的卧房,罗氏爱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诚然,这孩子没起到什么作用,但江离只是找个由头给他钱而已,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终究不像话。 大山被她拨去给宋希夷护卫彩云间了,如今那里比这儿危险得多。 “你怎么不着急呀?”水清澜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幸亏江离看不见,否则早被她绕晕了,“我还以为你亲自去城内的彩云间是为了拦住镇远王。” 江离嘿嘿一笑,歪了歪小脑袋:“不错,最初是这样想,只是我必然拦不住,还不如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水清澜一愣,跪坐在她面前,问:“你这话是何意?” “正常傀儡的玲珑都在颅内正中央,以保持身体平衡,这种做法最简单也最省料。” 江离似笑非笑地用白嫩的手指指腹揩了揩唇瓣上的酒渍,不紧不慢道:“他改造了自己,将玲珑移到右脑,势必要用凝雪胶才能固定□□。” 水清澜对傀儡道的造诣并不深,听得一头雾水,道:“我只知道凝雪胶是市面上可遇不可求的宝物,一滴堪比一根月华丝呢。” “说得不错,”江离笑着解释:“越贵的东西越娇气,只要有那么一丁点杂质混进去……” 她的拇指和小指轻轻地扣在一起,放在自己眼前。 “比如从涵光铁上剥落的碎屑,混入机油后连我都分辨不出,一旦与凝雪胶混合在一处——” 江离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微微昂了精致小巧的下颚,道:“机油会发黑、变浑,慢慢腐蚀他的身体,玄铁会生锈,他的动作也会不便,这样的赫临逍杀起来才更简单嘛~” “你故意将掺了涵光铁碎屑的机油给镇远王,让他交予陛下?!”水清澜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喃喃道:“还好我不是你的仇人……” 否则早被这女人阴死了。 “不必担心,”江离摸了摸这货的狗头,一脸关爱傻子的表情,温声道:“对付你用不着这么麻烦,一杆杆戳死便行。” 水清澜郁闷不已。 “你最近这段时日别出门,”江离倒在了铺着席子的地上,长发如丝绸一般铺开,甚是好看,“沧浪镇许是有怪病肆虐,此处离得近,不安全。” 水清澜乖巧听话地点了点头:“那你呢?” 江离给了她一个不轻不重的脑蹦儿,痛得水清澜泪汪汪地跑开。 “你管得着我?” 禁城内。 “怪病?朕倒是未听京属的大臣上报。”赫临逍的手轻轻按了按自己才修好的头颅,随意瞥了一眼机油便饮了下去,“你如何看?” 赫敬定眸中古井无波,如一潭死水,毫无起伏。 “病人体有异味,是西域沙陀罗国独有的脱骨香。” 他久居西域与大祁的边界——琅城,见多了商户们呈上的贺礼,却唯独对脱骨香印象尤甚。 “脱骨香原为沙陀罗国的历代祭司专用,二十年前因祭司出逃而流入大祁,香气浓郁扑鼻,并不为素崇淡雅香料的大祁子民所喜,便逐渐成了苗疆蛊师的炼毒之药。” 赫临逍在听到“西域”时不经意一顿,自言自语道:“沙陀罗……” “此毒会通过脱骨香散发,所有与毒人有过肢体接触的活人皆会腐烂。请陛下即刻下旨,”赫敬定不卑不亢地凝视着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的男人,道,“令所有赫氏亲王亲自处理各自领地内的毒情。” 他加重了“亲自”一词。 脱骨香会令活人中毒,但他们是傀儡,天生对毒.药免疫。 赫临逍本想顺势答应,话到嘴边却兀的停下,他思忖了片刻还是摇头,“封锁沧浪镇,不得大肆声张。” 赫敬定一愣:“陛下?” “敬定,”赫临逍平视书案后挂着的山水图,落款上写着“江天万里”四字,是江寥和万里霜共同绘制、贺他登基之喜的礼物,“你可知沙陀罗国之人有何特点?” 赫临逍回忆了一番,鹰目微眯,道:“身量不高,皮肤过白,眼珠……” 他没说完便僵在了原地。 眼珠是银灰色。 赫临逍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道:“沧浪镇的毒况朕全交予你负责,帝姬一定会出现,你若再见到,杀了便是。” “臣领旨。” 赫敬定坐在辇轿内,本该思索的事是毒情,却莫名其妙地将思绪移到了几个时辰前的少女身上。 她皮肤白皙如上好的瓷器,几乎毫无瑕疵,触手温润柔软,身量也是小巧玲珑,只消自己的一只手臂便能轻松地揽住纤细的腰身。 尤其是那双银灰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琅城,不死峰,沙陀罗国,西域。” 赫敬定喃喃自语,自己记忆中与江离相识的地点竟莫名有些不对劲。 不死峰正位于沙陀罗国与大祁的分界处,东边是兵家关隘之地琅城,西边便是沙陀罗国历代祭司的封地。 琅城的彩云间自江离来了之后便红火尤甚,第一幕戏《睽违》扮演女主角的那具傀儡他后来见过,眉眼似乎有些…… 不太像大祁子民。 江离:姥姥姥爷,老娘生我血崩,真不是被祁人故意害死的qaq 哦凑!忘了定时发布了,失误_(:з」∠)_ 第三十六章 江离站在沧浪镇口,拄着大山从江府旧址寻回来的竹中剑,脸上戴着一块半哭半笑的铁面具,只留了呼吸孔,其余全部封死。 手上带了制作傀儡时专用的手套,又厚又沉,能隔绝一切与活人皮肤接触的机会。 “果真是脱骨香的气味。” 她唇角微勾,不急不缓地顺着气味在沧浪镇上晃悠。 本该是京畿最大的城镇,如今走在街上却少有人声,几乎如死城。 脱骨香的香气弥漫在镇内,不仅一处,而是四处皆有,江离找到了气味最浓的那一户人家,果不其然听到了熟悉的男人声音。 “萧湘,快回屋躺着,饭我来做!” 他声色焦虑且关切,并非是装出来的,想来那日从赫敬定手中抢走斗篷女时也并非是虚伪作态。 柔弱无力的女子笑声响起:“相公,我没事……” 江离见不惯活人在那里卿卿我我,当即皮笑肉不笑地打断,道:“半只脚都踏进阎王殿了,还没事?” 祝雨警惕地将萧湘护在身后,一脸紧张地死死盯着江离缓缓逼近的步伐,颤声道:“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不要……” “我是来救她的,二货。”江离懒洋洋地啐了一口,“放眼整个大祁,脱骨香的毒除了我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解。” 祝羽愕然:“脱……脱骨香?” 江离旁若无人地走进他们的小茅屋,嗅着空气中除了浓郁到呛鼻的脱骨香气之外,还有腐烂和潮湿的味道,令人十分不适。 间或几声小女孩虚弱的咳嗽,在简陋的木屏风后气若游丝。 “在这种地方养病,越养越病。” 她轻笑了一声,自粗糙的木桌上随手抹了一把,指尖捻着脏灰,顺手糊在了自己练习女红结果眼瞎绣毁了的“滚地虫”锦帕上。 “爹爹,是有客人来了吗?” 小女孩在屏风后的竹床上艰难地起了身,想下地给江离拿一张干净些的席子,却腿脚无力,摔在了地上。 祝雨连忙冲到房内,将女儿抱回榻上,温柔地轻声安慰:“月儿乖,好好睡着,爹爹和娘亲去招待客人。” 江离并不反感孩子,尤其是像小凤一样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她是痨病,不适合在灰尘遍布的环境内生活,会死得更快。” 萧湘扶着门摇摇欲坠地走了进来。 她想弯腰行礼却实在没力气,只得喘着气跪坐在竹草席上,哪怕在室内也不曾取下斗篷,只露出一只皮肉脱落的手掩住口鼻剧烈地咳嗽了片刻。 “你说的都是废话!”祝雨拿着锄头直对江离,面目狰狞却手脚发抖,声音也尽可能地压低不吓到孩子,“滚!” 萧湘歉意地道:“姑娘对……咳咳咳……对不住,我家相公并非恶意,只是……咳……只是镇上最近在抓病人,一旦被官府抓去——” “必死无疑咯~”江离笑吟吟地耸了耸肩,祝雨愈发愤怒,“你说能救我娘子,我却只见你隔岸观火在看戏!” “啧,倒霉中毒的又不是我,凭什么让我感同身受啊?” 她自怀中摸了一块金锭出来,懒洋洋地托了手臂,将金锭放在掌心把玩,不急不缓地道:“去治好孩子的病,够诚意了吧。” 祝雨与萧湘惊喜地对望一眼,前者颤巍巍地双手接过,后者则连连道谢不已,“姑娘救我全家,如再生父母!” 江离却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摇了摇,笑意吟吟:“打住,我还没说完呢。痨病好治,金枝玉叶地娇养着,再吃几贴我开的药便没事了,可你身上的脱骨香……” 萧湘颤抖着缩到了祝雨的身后,后者一把护住自己的妻子:“只要你能治好萧湘,哪怕上刀山下火海——” “活人真是没新意,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都是些空话,只能骗鬼。” 江离扯了扯嘴角,一脸嫌弃地摆着手,想起了镇远王府里的李管家,飘了半天才将思绪拉回当下。 “刀山和火海我都用不着,只需你们老老实实地交代,这病是怎么染上的?” 祝雨竟有些难以启齿,有心拦着妻子不让说,萧湘倒是格外平静,似是已然麻木了,笑着摇了摇头。 “贱妾是醉梦居的人。” 江离一头雾水:“醉梦……可是酒馆么?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祝雨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是……青楼。” 江离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一声,隐藏在面具下的小脸微微红了些许。 “醉梦居比不上京畿其他几个销金窟,接待的都是些野客,天南海北,一天不知要有多少男人,我记不太清了。” 萧湘垂首凝视着自己丑陋的指尖,沉默了许久。 祝雨咬紧牙关,指甲恨不得掐进掌心的软肉里。 那只手粗糙,还有不少血口子,想来是长期给人当苦力所致。 “若是犯难,不说也行。”江离随口道,“左右是从琅城那边传来的,知道大概便足够。” 她这一句话却兀的点醒了萧湘,后者愣了愣,突然道:“说起来……有一个人我觉得很奇怪,他身上不仅没有染上丁点醉梦居的香薰,反而臭得过分,像是地下的臭虫,口音听着似是清宁人士,不是琅城。” 萧湘道:“清宁一地富庶无比,秦楼楚馆多如牛毛,何必要北上千里来京都,入一家不入流的青楼?” “清宁?”江离微微诧异地挑了眉,“是贤昭王封地的那个清宁么?” 得到了萧湘的肯定回答后,她情不自禁地灌了一口酒。 自上次和赫临逍殊死一搏后,江离险些忘了贤昭王。 赫翼的头被砍了下来放在宫里,玲珑未被破坏,应该还在活着,再造一个身体便能修好,赫临逍还不算太绝情。 可…… 白芷又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是傀儡。 倘若她亲眼所见赫翼被皇帝下令斩首,以这女人的脾性,真不一定能做出什么诡异的“壮举”出来。 江离始终记得,她初次与白芷相遇的机缘便是后者去苗疆求蛊! 所以脱骨香之毒究竟是老娘的母家沙陀罗国为瓦解大祁而下,还是白芷那个疯婆子为给爱人报仇、毁了赫临逍的王朝而下? “怪我……都怪我!” 祝雨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脸上极快地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萧湘心疼地想去揉一揉丈夫的脸,却在意识到自己不能碰他时黯然地垂下了手。 “要不是我当年不肯贿.赂商会,也不会被他们群起攻之。名声臭了,欠一屁股债,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没钱买药,不仅连自己的女儿都救不了,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娘子……” 他满脸是泪,声音也抖得厉害。 萧湘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柔声道:“相公,我和月儿都不怪你。” 在生死的面前,自尊一文不值。 江离颇为怜悯他们,然也仅限于此。 为他人的生活而真情实感地或悲或喜,实在是太可笑了。 “一日一次,每次一丸,七日之后腐烂的皮肉脱落完毕便会慢慢地重新长出好皮,切记,不可断药。” 她将怀中的玉瓶放在了桌上,慵懒地开口:“信不过可以不用。” 江离打着哈欠,一蹦一跳地出了寒酸的茅草屋。 谁知她前脚刚出门,后脚还没沾地,两把长刀便架在了白嫩的颈子上,只消她再前进分毫便会被割喉。 “陛下有旨,封锁沧浪镇!” 周遭邻居有几个和江离一般出门便被官兵们逼回的,纷纷战战兢兢地望着不远处的来人。 “放开她。” 男人一袭墨玄长袍,垂至腰际的长发顺滑如丝绸,柔和无比,衬得那张脸愈发冷厉,双眸在看向江离时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亮色,旋即被强行压在了漆黑的瞳仁之后。 “可还有何遗言?” 江离伸着懒腰,松动了一番筋骨后才嫌弃道:“你便如此确定自己能杀得了我么?” 拦截她的官兵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便见自己刀下的小姑娘呲溜一下便没了人影。 赫敬定翻身下马,敏锐地察觉到她在自己身后,猛然躲过了傀儡丝的偷袭,砖石的房檐遭殃被擦过,活生生地被削掉了。 官兵们大骇,连忙拔出自己的长刀,欲冲上前为其助阵,却被赫敬定厉声喝止:“孤亲手解决,退下!” 江离轻笑一声,几个纵身便将赫敬定甩在了身后,然而拖的时间越久,她便越不占优势,最终被赫敬定扼住脖颈按在了树上。 “你分明可以逃得掉,却故意拖延,”赫敬定凝视着她无神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是为了与孤多待片刻。” 江离如今虽被勒着,却并不难受,满脸都是被赫敬定拆穿了真实想法的窘迫与尴尬,连耳垂都浮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她嘴角抽了抽,强硬地反驳:“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赫敬定手下的力道猛然变大。 “你身体的每一处都是我亲手做出来的,”江离骤然转变话题,变羞耻的被动为调戏的主动,笑吟吟地凑近男人的耳垂,“我岂会不了解你的弱点?” 所有傀儡的通病,在赫敬定这里虽算不上什么致命缺点,但也足够江离坑他一把了。 速度。 她借力打力化解了赫敬定的桎梏,从后者的手中脱了身,纵身自一跃而下之际,未料他虽来不及阻拦,却想到了“同归于尽”的招数。 拉着江离的脚踝,坠着她硬生生地沉到了湖里。 她五岁起便在山里疯跑一气,从未见过大海,河湖也少有,是以当了十七八年的旱鸭子,委实不能在片刻时间内学会游泳。 更何况下边还有一个死命拖着她不让往上游的。 结果真是死在了赫敬定手里,还是这么憋屈的死法,丢人至极。 江离挣扎不已,连灌了好几口湖水后再也蹦哒不动,意识也逐渐昏沉,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面具被人摘了下来,唇瓣被薄唇堵住,冰凉的气息逐渐传到她口中。 赫敬定……在给她渡气? “阿离,”他轻声道,“别怕。” 江离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迫切地想说什么却被用力地紧按后脑勺。 他没被归一窍控制?! 这究竟是…… “陛下派来监视的人还在外面,陪我演一场戏。” 第三十七章 江离被粗暴地甩出来时浑身湿透,长发一缕一缕地黏在了单薄的后背上,本便白皙的小脸如今愈显苍白虚弱。 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将口鼻中的水倒了个干净,才赖皮一般倒在了地上,懒洋洋地直面赫敬定刺到她脖颈处的剑刃。 “杀了我,你可别后悔。” 赫敬定手中的长剑往前又进了半寸,语调冰冷:“陛下容不得的人,非死不可。” 江离噗嗤一声笑道:“哎——那镇远王殿下,可否让民女别带着疑惑而死?” “讲。”他公事公办,一副视万物为草芥的模样,格外冷漠。 只有江离知道,方才在湖中拥吻时他将自己抱得有多紧,人前一副正经古板的作态……分外闷骚。 “陛下可是交代了王爷,若是见到我则必须杀了?” 她丝毫不惧,笑吟吟地枕了自己的双臂,在得到赫敬定肯定的回答后,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陛下还吩咐王爷解决沧浪镇的病情。” 赫敬定:“不错。” 江离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米牙,“这两个任务可是自相矛盾哦~” “此言何意?”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柄,剑尖已然刺入了江离的脖颈,在雪一般的皮肤上淌下了一行鲜红的血液。 江离的食指与无名指轻轻地夹了剑刃,两根柔软的手指缓缓地在刃上摩挲着。 “这病只有我一人知道该如何去治,若是杀了我便无法解决沧浪镇之祸,你同样要负罪。” 赫敬定长眉微蹙,手中的长剑也缓缓放了下来。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过不远处监视着自己的白术。 “我可以不杀你,”赫敬定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极难察觉的弧度,转瞬即逝。 江离满意地点了点小脑瓜,正志得意满地起身、拍拍娇臀打算开溜之际,被猛地攥了手腕,硬生生地被拉了回来,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 男人冷淡却暗含威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暂时。” 江离喉头一哽,满脸不爽地挣扎,却被赫敬定搂得更紧。 不知道的以为是生死对决,实则调情罢辽。 “想活下去便乖乖制药。”赫敬定松开了紧握她的手,凉凉地开口。 白术躲在茂密的树丛内,心下揣测片刻,正欲紧跟着二人回到沧浪镇,却兀的看见大山自赫敬定的背后猛然偷袭。 大山不在,是去彩云间偷机油的好时机! 这么多次试验,赫敬定皆悉数通过,还多次重伤或轻伤江离,全然不像是顾念旧情的模样,便没什么被监视的必要了。 如今陛下的首要命令是收集机油,若是能多做一些事,想必他也能尽早恢复自由。 白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赫敬定骤然停手,大山高高举起的铁拳十分尴尬,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只能讷讷地挠了挠头。 “主人,宋公子让我来帮赫兄调虎离山。” 江离分外诧异,随手一抹脸上的水渍,问赫敬定道:“宋希夷?他不是最讨厌你了么?” “他对金银珠宝的爱慕,比对我的厌恶多得多。”赫敬定似笑非笑地开口,总算是恢复了江离对他一贯的印象。 “见钱眼开的货,还真是帮上了大忙,”江离笑眯眯地抄了手,“我将彩云间库存的所有机油悉数掺了涵光铁碎屑,除了赫临逍之外,其余的傀儡用起来毫无影响。” 大山憨憨地点头。 主人英明。 “大山,”江离拍了拍大山的手臂,“回去和白术打一架,装成拼尽全力却还是没能拦住,给他身上挂点彩,拿回去的机油才能令赫临逍用着更放心大胆。” 大山略一颔首应命,转头便跑回了彩云间。 直到林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赫敬定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抱歉,让你受伤……” 江离冷哼了一声,同他肩并肩地朝其他人皆避犹不及的沧浪镇走去,道:“你的确该道歉,却并非为此。” 赫敬定微微一怔,七上八下地揣测了片刻,实在猜不到这丫头究竟又要折腾他些什么,那情态莫名有些可爱。 全天下除了这丫头,任何人皆不会将“可爱”一词与镇远王扯上半文钱的关系。 江离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嫁给他,还是将赫敬定放进手推木车里唱曲儿哄睡。 “若是早有卧底在赫临逍身旁的计划,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害我……” 江离故作严肃地训斥,却说着说着便卡住了,颇有些不好意思,硬是板着脸厉声道:“害我担心你那么久!” 她还真就有脸要求别人事先商量,贯彻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原则及“蛮不讲理、唯我独尊”的宗旨。 能胡搅蛮缠得如此惹人爱怜,也着实是个本事。 赫敬定凝视着她通红的小脸片刻,倏而浅笑,鼻尖缓缓凑近了她的耳廓,温柔地蹭了蹭,像极了一只失踪许久后终于找到主人回了家的家犬。 “下次不敢了。” 江离抄了手,气冲冲地道:“还想有下次?” 赫敬定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她的肉脸,后者憋着一肚子火,硬生生地踩了他一脚,才听他道:“阿离,我并非完全摆脱了归一窍的控制。” 江离方才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眼,“究竟是为何?” “许是……” 赫敬定垂了眼睑,额发将侧脸的轮廓衬得愈发模糊不清,脸上的神情也隐藏在了黑暗中,他牵了江离的手,后者身体轻颤,别别扭扭地牵了回去。 “杜若的缘故。” 半月前,江府旧址的乱葬岗。 “没了头,身体竟还能坚持么?” 赫临逍摇摇晃晃地起身时,赫敬定已然将杜若的头抓在了手里,漠然地直直盯着那一双冷若冰霜的眼。 杜若素来如此,脸上从未出现过任何神色,总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样,哪怕做工再精致也不像活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傀儡。 头在赫敬定手中,被毁得零零散散的残肢、尤其是那一双手臂还在死死地抱着赫临逍的大腿,他每前行一步,便会被极沉的铁块拖累。 “你抢走了本属于殿下的一切,休想再鸠占鹊巢,废物。” 杜若的嘴唇开开合合,字字诛心。 她最爱骂人废物,而赫临逍最恨的便是被人骂成废物。 “枉费寥少爷一番苦心,特意避过天工巧,用自己独闯的偃师之技制造出了你。” 赫临逍的手指长驱直入,穿透了杜若的颅顶,五指紧握她的玲珑,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却还是一副死物的恶心模样。” 杜若在世间存在了二十余年,绝无仅有的一次竟弯了唇角,微微一笑。 “傀儡就是傀儡,不该懂的最好别懂。” 她是傀儡,永远不会变成活人。 为何智傀都想变成活人? 如此可笑又可悲,厌恶着自己的存在,永远渴望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一辈子有的只是痛苦和遗憾。 智慧和情感本便不是傀儡该有的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既然是死物,便做好死物该做的事,倘若沾染了爱与恨,即便有了活人的相貌和灵魂又如何? “死去”的终究是最真实、最原初的自我。 她不会那么傻。 杜若知道自己是智傀,只是她无比享受着作为傀儡的生活,简单而充实,那些复杂的纷扰与她何干? 钢铁与青铜没有眼泪、更不会心痛,那些虚伪而做作的情感皆是活人一厢情愿强加在他们傀儡身上的。 赫临逍声色缥缈,仿佛遥隔千里之外,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你不懂我。” 自由与尊严比一切都重要,哪怕背叛自己最亲密的主人。 江寥曾被他视为兄弟,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的家人。 赫敬定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体内的齿轮平静而稳健地转动。 智傀更像活人,有了性格,也有了个体之间的差异。 “我给你机会,最后看一眼寥少爷。” 赫临逍将杜若的头拿起,转到江寥遗体的方向,他附在杜若耳畔残忍地轻声笑了。 “活人的命如同草芥与蝼蚁,你我只需用手指便能碾死。看,你所忠心耿耿效力的活人如此弱小、不堪一击,死了也活该。” 赫敬定静静地看着那一块漆黑的焦炭温柔地抱着珍视无比的牌位。 阿离……会很难过吧。 即便她从不向任何人倾诉内心的苦处,总是嬉皮笑脸、大大咧咧地行走在世间,敷衍盖过自己所行的一切善举,冷嘲热讽自己的冷血与无情,否认自己的温柔与纯良,逼迫自己变得强大而不计代价。 是活人,便一定会痛、会哭、会伤心。 他所爱、心疼的也正是这样的姑娘。 杜若定定地看着江寥的尸骨,兀的道:“可惜没机会再见川穹一面。” 赫敬定猛地抬眼望向她,脸上却不动声色,及时应付了赫临逍的打量。 “姘头?”赫临逍笑道。 “是对手,”杜若冷声道:“我不许任何人阻拦殿下的路,便‘杀’了他。” 赫临逍只觉她的遗言无趣至极,握着玲珑的手指逐渐用力。 “我怕他会死,又怕他死不了,思来想去便将他的内脏搅乱后重新缝合,喉管也被我毁了,即便日后见到,殿下也绝不会认出他的‘尸体’。” 赫敬定微微睁大了双眼,琥珀似的眸中也骤然闪过一缕微光。 “内脏”是齿轮,“尸体”便是新生。 赫临逍并不知道赫敬定是川穹,杜若是在暗示什么! 当年川穹爱上主人,被杜若视为阻拦殿下复仇大计的绊脚石,却又动了恻隐而不愿置同类于死地,便清空了他颅内玲珑的一切知识与记忆。 杜若刻意小改了他的声带和体内部分齿轮,确保江离日后即便见了也认不出。 难怪他能勉强挣开归一窍的部分控制。 杜若不会天工巧,只能胡乱地瞎改一气,凑巧动了中枢机关。 她的玲珑被捏碎一刹那,头颅也被一分为二地撕开。 赫临逍拿了左半部分回宫,用来修复自己的左颅,右半部分则被随意地丢在了江寥的脚旁,杜若的一只右眼正与他空无一物的眼眶相对。 为何…… 主人,为何你眼中能看到的只是承载了主母的我? 为何满怀期冀与爱恋地将我制作出来存活于世间,却又厌恶真正的我? 赫敬定临行前无声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只右眼的眼眶处缓缓滚落下一滴澄黄的机油。 拜谢伊芙利特的营养液~ 第三十八章 江离在罗氏家附近寻了一块百年老树,削下来一块后,躲在屋里一日没出来,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水清澜打着哈欠看长平那边飞鸽传书来的消息,得知自己的封地内也出现了脱骨香毒人时骤然一惊,却在看完后松了一口气。 王府的管家已经暂时控制住了局势,将所有中毒的人皆集中在一处严加看管。 水长东下落不明,然而大多数人皆认定他已死,端王之位便传到了他妹妹的身上。 长平的百姓毫不反感,左右这大祁第一美人的风评还算不错,反正也不是她掌事,当个吉祥物便足够。 再者,协助陛下剿灭江家的老端王本便是女人,如今不过是照旧而已。 “离妹妹,你可算是出来了。” 夜幕降临,水清澜刚卸下头面正欲洗漱,便见江离抱了一块雕刻精美的木牌出来。 她仔细一看,上面写的是“义母老妖婆之碑”。 水清澜不认识杜若,只是听江离偶尔提过,似乎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女子。 江离随手将牌位放在了自己的枕边,懒洋洋地道:“有事啊?” 水清澜思忖了片刻,温声道:“长平有难,我明日便需启程回府,还以为没机会同你告别。” 江离似是料到了她会同自己的子民共患难,便没太惊讶,而是笑道:“你挺有良心嘛~” 水清澜掩唇轻笑,媚眼如丝,即便脸蛋儿被毁了,全身也散发出浑然天成的风韵。 “我看离妹妹似乎心情不快,不如与我出去走走?” 江离罕见地没怼她,也没反驳心情不佳的事实,念及自己已经将脱骨香所需的解药方子告诉赫敬定,后者也派人去搜集材料了,左右她闲来无事,走走无妨。 “好啊。” 京都的街市人山人海,全然不似沧浪镇的死寂与压迫,分明相隔不远,却如云泥之别。 水清澜给江离也找了块面纱遮着,后者如今毕竟是通缉犯,还是低调些为妙,至于她……作为一个无甚卵用的端王,赫临逍根本懒得下手整治,没必要。 “阴阳五行,十卦九灵!” 江离一听见江湖术士的嚷嚷便头脑发昏,水清澜忙着对胭脂水粉双眼发光,并未发现她一脸不爽的表情。 她拄着竹棍往前走,不料那没眼色的道士偏往自己身前堵,江离向右他便向右,江离向左他也向左,还将人当聋子,吼得只怕整条街都能听见。 “占卜啊,占卜!” 江离笑眯眯地摆弄着手指上缠绕的傀儡丝,红唇轻启。 “我看你想给自己添堵。” 水清澜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不对劲,连忙凑了过来,“何事?” “这有个江湖骗子,我先杀了再说,继续逛你的胭脂水粉去。”江离笑得甜美尤甚,手上却已然蓄势待发。 水清澜大惊。 闹市杀人,这还得了?! 她知道江离的处事风格十分嚣张,但没想到猖狂到如此程度。 “不至于不至于,”水清澜打着圆场,一面对道士道:“你为何不找旁人去算,偏偏赖准了这位姑娘?” 道士故弄玄虚地一笑,用干瘦的手指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姑娘气度不凡,隐约可见真龙之息,实在令人心生敬仰之情。” 江离语气稍缓,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但还是干脆利落道:“没钱,不算。” “老道从不收有缘人的银钱,只想告诉姑娘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道士笑呵呵地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判词,江离微微蹙了眉,昂了下颚倨傲道:“何意?” “姑娘所渴望的自由终究会被自己亲手舍弃,这是你的命运,亦是你的责任,无法摆脱。”道士笑得异常不靠谱。 江离的手指攥紧了竹棍,眉梢一挑。 水清澜好奇地指了指自己,傻兮兮伸了手凑近脸,问:“那我呢?我想求看姻缘……” 江离嫌弃地离她远了几步,水清澜面色酡红,羞涩不已。 道士在看到她手相的瞬间愣了愣,花白的眉毛一皱,轻轻摇了头,道:“姑娘注定孤独终老……” 江离趁水清澜不注意时给道士塞了一锭银子,轻咳了一声。 “但必然大业有成!”道士喜笑颜开地添了一句。 果真是个江湖骗子,见钱眼开,什么鬼话都能说。 水清澜神经极粗,不过是与道士告别后伤心了片刻,见到漂亮的珠钗便乐得登时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离亦未在意。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过眼烟云与未来不可预计的一切皆不必放在心上。 翌日,二人告别,再度分离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七日之期已满,祝雨与萧湘夫妇的日子应当会好过不少。 江离来到沧浪镇时,赫敬定已然等她许久了。 “按你的方子,孤已派人抓足了药,捣成药丸分发给中毒的镇民。” 江离一怔。 “可有何不妥?”赫敬定低声问道。 她给出的方子里缺了最重要的一味药,而这种药只有她自己有,市面上不可能买得到,缺了这一味药,整个方子便全然无效。 江离欲言又止,最终笑眯眯地摇头:“无碍,我想先去看看萧湘。” 祝雨与萧湘的家在沧浪镇最死角,那里几乎晒不到太阳,湿气弥漫,是镇上最穷的人家才会住的地方。 赫敬定踏足时并不为脏乱所动,即便他是一派高贵的公子打扮,也全然不在意污浊。 这世间本便藏污纳垢,有干净自然也有秽物,见得多了,便没什么好恶心的。 江离尚未进门便蹙了秀眉,她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门口的守卫竟在打瞌睡,周遭几户的守备也是如此,想来富庶大户的守卫自然看守森严,贫民的死活自然也没人在乎。 赫敬定不动声色地眯了眯锐利的眸子,沉声道:“尸臭。” 江离一把揪了正在说梦话的守卫,将他甩到旁边,后者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睁眼便见到了传闻中杀伐果断、赏罚分明的镇远王,当即两股战战。 失职,便当罚。 赫敬定轻描淡写地罚了他三十军棍,周边的几个守卫也吓得一只瞌睡虫也不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杀鸡儆猴地拖去受刑,不禁咽下一口口水,额角的冷汗珠子滚进了衣衫内。 开门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尸臭味,呛得江离险些流出泪来,她用手中的竹棍戳了戳躺在地上的尸体。 “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正是那日你我遇到的夫妻。” 赫敬定负手缓缓进了屋,在看清地上的镜像后不易察觉地蹙了眉,将江离揽到了身后护着,自己俯身查看。 “一具只剩白骨,另一具的头颅被敲裂,身体上多处伤痕皆是被棍棒殴打所致,他是在护着自己的妻子。” 江离面色复杂地问道:“玉瓶还在么?” “嗯?”赫敬定四处环视了一周,轻声诧异。 江离嗤笑:“看来是没了。” “玉瓶被他们抢走了。” 虚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居然还有人活着?! 江离猛然想起来,这对夫妻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儿。 赫敬定拉开了屏风,竹榻上的月儿已然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头,身下垫着的棉被子被撕开了一道口,里面的棉花被掏了不少出来。 他注意到小姑娘惨白的唇角处夹了一缕沾了血的棉丝。 “父母死后这几天,她许是靠食用棉絮才撑到如今。” 江离扶着月儿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赫敬定在屋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只破旧的搪瓷碗,去井旁打了水递给江离。 她慢慢地喂着月儿,后者饮水后恢复了些许气力,声色却比江离上次见她要冷漠许多,如傀儡一般毫无生气。 “他们自己的药不起作用,却见娘亲在好转,便趁半夜守卫不备时来家里抢。” 江离默然。 “爹爹不给,他们便用扁担锄头打他,还把娘亲的衣服撕光,说她是女表子,反正都烂了没必要治,活着也是脏大家的眼。” 月儿表情麻木,声音也冷到了极点。 江离不知为何竟想到了自己。 自暴自弃,自残自戕,甚至将杜若交予的任务中应被她干脆利落封喉的恶人千刀万剐、剥皮放血,只为了泄愤和作乐。 当杀人成为一种快乐,无疑是最痛苦的状态。 怀中的小姑娘便要即将步她的后尘。 赫敬定皱了眉:“药方没错,为何会不起作用?” “我怕你不许,便没告诉你。本想着七日后来看看萧湘试药的结果如何,再将关键之物偷偷地混在药丸中,没想到你已经发了下去,而试药的结果也不得而知。” 江离笑着抬起了自己的指尖。 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察觉,少女柔嫩白皙的指尖上竟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像是被极为锋利的针刺过后结的痂。 “是我的血。” 以毒攻毒才是这副药方的诀窍。 赫敬定瞳孔一缩,厉声道:“什么?” “我那亲娘万里霜的一生璀璨辉煌,给沙陀罗国留下了背叛的巨大阴影,给大祁留下了取之不竭的财富,给老爹留下了无穷的执念和疯狂。” 江离懒洋洋地自嘲道:“却只给我留了一身的剧毒。” 赫敬定从未听她真正地诉过苦,如今只短短的一句,自己便呼吸微滞,可想而知她该有多痛。 “我也不想喝酒,毕竟喝多了伤身。” 她朗声笑道:“可是不喝不行啊,一日不喝……我真会死的。” 嗜酒如命,正是字面意义上的命。 离妹妹:苦啊,人家是坑爹,只有我爹娘是坑娃! 第三十九章 沧浪镇上的居民两极分化,富的是真富,穷的也是真穷,江离带着月儿去了富商聚集的霜天降分号,虽不如开在琅城的阔气,却总比月儿的家好上许多。 “是……给我的么?” 月儿愣愣地看着桌上精致的餐点,竟有些不敢动筷。 左右是赫敬定请客,江离分外不客气地开了一大坛酒,抱了圆滚滚的酒坛便往肚里灌,看得他连连皱眉。 “多饮伤身。” 江离撇了撇嘴,道:“如今下毒的源头还没找到,王爷不去查案、偏盯着我们不放,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这是要让他回避的意思。 赫敬定偏生不急不缓地将她手中的酒坛夺了过来,气得江离牙关痒痒,“孤自有分寸,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令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江离啧了一声,旋即无谓地笑了笑,道:“说也无妨,左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整个霜天降内除了他们三人便再见不到一个活物。 “你的消息那么灵通,应该已经查到我老娘的身份了,她的确是二十年前沙陀罗国叛逃的祭司。” 江离笑眯眯地拖了腮,她摘了缚目的绸带,一双银灰色的美目冰冷而深沉,与俏皮的气质截然不符。 “沙陀罗国将脱骨香视为美容养颜的秘方,所有人都用来褪死皮,国内子民皆白皙异常。之所以不会死人,便是因为沙陀罗国遍地蘼芜,内服蘼芜能中和少量的脱骨香之毒。” 赫敬定在听到“蘼芜”二字时微微敛了眸子,睫羽在鼻翼留下一道漂亮的剪影。 “听老爹说,老娘自从来到大祁后,以为自己体内的脱骨香毒性不大,便没怎么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毒素越来越多,想救的话只能种下与脱骨香完全相克的‘活色生香’之毒。” 江离耸了耸肩,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玩意居然会从娘胎里带出来。” 活色生香,毒性与名同义,此毒极为女子所喜爱,与脱骨香的不同在于后者脱皮、而前者生皮。 新皮附在最外层,里面的老皮会逐渐化脓腐烂、血顺着经脉流入体内,倘若不用烈酒冲出,死状只会比脱骨香更惨烈。 月儿只顾着闷头狂吃,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 旁人的事,又与自己何干呢? 江离百无聊赖地等着她吃完,将人丢去了客房休息,只玩笑般地撂下一句“众生皆苦,你也不过如此”便拍拍娇臀走人,进了隔壁的客房休息。 她一回头便撞到了紧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赫敬定。 这厮周身由千年玄铁打造,硬度可想而知,江离险些撞得满头包,登时气得拿手中的竹棍戳了一下他。 “鬼鬼祟祟,坏人!” 赫敬定默默地凝视她片刻,小心翼翼地环臂抱住了她。 “我曾无数次痛恨自己为何与你不同,如今却庆幸自己是傀儡。” 江离纳闷地歪了歪小脑袋:“小定子?” “或许杜若所言不错,我们生而为傀儡,已是不争的事实,无力去改变什么。”赫敬定埋首在她颈窝,冰冰凉凉的鼻尖摩挲着少女温热的肌肤,轻声叹息,“阿离,你终有一日会离我而去。” 只要有足够的机油和材料,傀儡能够永生不死,但活人不同。 活人的生命太脆弱,像一抔沙土,微风一吹便没了。 月儿给他的触动太大。 若是自己死于阿离之前,她一定会很难过,却还是犟着不肯承认,只将所有的心事压在不为人所知的角落,独自一人默默地消化掉。 只要一想到江离那张分明悲伤却笑意吟吟的脸,体内的每一处齿轮都在剧烈颤抖,身体更是痛苦。 “我是傀儡,便不会先你一步离开人世,孤独一人的苦我来尝,失去挚爱的痛我来受,只要你能一生幸福喜乐,是否成为活人又有何必要?” 江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主动垫了脚尖,将红唇贴在了他的薄唇上。 极为温柔,也极为爱怜。 傻瓜。 “小定子,我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她很少谈自己真实的想法,更是初次将自己所有的脆弱与无助悉数暴露于人前,几乎是将一颗心血淋淋地剖出来,伤筋带骨,不惧一切。 即便再怎么要强,她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希望自己能像普通的姑娘一般又傻又天真,不必操心那么多,每日只需摆弄傀儡玩,再欺负欺负小定子,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她一直以来都梦想着有朝一日报了仇之后纵情于山水间,和小定子一起成为自在逍遥的风。 “杀了赫临逍之后,大祁该如何?历代赫氏帝王皆是家主的主傀,你我都有着承担天下的责任。可我知道你对帝位没兴趣,和我一样向往自由。” 江离无力地靠在赫敬定的怀里,浅浅地苦笑了一下。 杜若死了,她好不容易从一个囚笼中逃了出来,又被迫进了另一个名为皇权与责任的囚笼。 “其他赫氏皇族毕竟不是智傀,他们渴望有主人、被控制,不至于浑浑噩噩地活,放他们自由……不过是我的一个可笑想法而已,未必被领情。” 看似华美的皇宫和至高无上的权力谁都想拥有,却忘了它所带来的不止有荣耀,更有着令人窒息的禁锢。 “我不想重蹈祖辈们的覆辙,逼着你去做你不情愿的事,将你视为工具,无节制地压榨你的一切、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 她缓缓地抬了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活人,是我爱的人。” 直白地袒露真心,委实太挑战江离的脸皮,小姑娘说完后立即将头埋在了赫敬定的胸前,内心怒骂了自己不知多少遍。 说说说,说什么说? 不知廉耻!丢人现眼!岂有此理! 赫敬定颔首看着她倔强的发旋,眉眼弯弯,极为轻松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江离下意识地环了他的颈项,下一刻便被压在墙上吻住了双唇。 一只河蟹爬过来,两只河蟹爬过去。 赫敬定兀的停了下来。 “不行。” 江离刹那间头皮发麻,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死老妖婆,回去我就把她的牌位给砸了,瞎改一气,居然把你给……” 赫敬定面色一黑,报复似的重重咬了她的颈窝一口。 “此处过于简陋,不行。” 江离登时没了好脸色,嗤笑一声:“在王府时也没见你那么多事,如今倒是挑剔起来了?那依您看,我是否还要沐浴焚香啊?” 也难怪她没好气,毕竟做到一半被叫停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赫敬定啼笑皆非地讨好般吻了吻她的耳垂,轻声呢喃:“你是第一次,我不会让自己最珍重的姑娘受这般苦,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江离撇了撇嘴,郁闷地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拳,“真话呢?” “陛下召我戌时入宫。”赫敬定没头没尾地突然来了一句。 江离纳闷地歪了歪脑袋:“可如今才巳时,满打满算还有四个时辰。” 他睨向别处,神情平静且淡漠,不动声色地用锦被将人裹了起来,只露了一颗格外诧异且茫然的小脑袋瓜。 “不够。” 江离险些没一口老血噎死自己。 险些忘了,傀儡是不会累的,他若是真来了兴致…… “小定子,你要谋杀我嘛?”江离真诚地发问,“你会听我的话,我说停你就停的对嘛?” 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轻轻地捏了一把她的肉脸,赫敬定并未回答,而是细心地替她一件一件穿衣服,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腰窝和小腹,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 江离往后缩了缩。 智傀是会反抗主人的。 要死,险些因为小定子待她温柔便忘了这厮是个动辄便管着她、还会依据自己的喜好决定是否听话的智傀! 大抵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江离打了个哆嗦,为掩饰自己的尴尬而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耳背。 她身形一顿。 赫敬定去拉她的手,却发现那只挠耳背的指尖上带了一层皮。 被她挠下来的皮。 “倒霉,”江离失声笑了,“我还以为有了活色生香便不会染上脱骨香,看来这次的毒可真是霸道。” 直接删了,脑补吧orz 改了三四遍了…… 第四十章 江离染上了脱骨香。 她没太大的反应,倒是赫敬定比她自己都焦急,又是将人关起来不准外出操劳,又是不准她再放血伤害自己的身子,总之便是让她老老实实地当米虫。 “反正他办事也靠谱,不出便不出咯~” 江离笑眯眯地斜依在美人靠上,只隔了一层墙的邻屋月儿聊着天,开导小姑娘的情绪,日子也还算过得充实。 有时她也会想,若是当年能遇到一个像自己一样,带她走上正途的人该有多好。 月儿闷闷地问:“染上了病,离姐姐打算怎么办?” 她并未直言“死”字,着实是个会考虑人的小姑娘。 “生啊死啊,都是活人才会考虑的事,我怕什么?”江离分为懒散地摆弄着自己的酒葫芦,不急不缓道:“这层皮脱得倒是好,省了我一大笔功夫。” 她有一个绝妙的打算。 杜若的死并非毫无用处,计划虽有波折,但没想到仍在顺利地进行。 如今只需赫敬定去大量搜集蘼芜以缓解脱骨香之毒,再尽快查出下毒的幕后真凶,便能慢慢地解毒,使民生恢复正常。 只有江离自己身上的毒,普通解药是不会奏效的。 “我自幼与剧毒‘青梅竹马’,那些药解了一个却会加重另外一个,没法治。” 江离笑得格外没心没肺,喝得还打了两个酒嗝。 “这世上没有任何药能救得了我。” 月儿咬了咬唇瓣:“离姐姐……” “小孩,送你一句话,”江离朗声而笑,轻松自在,“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没有药,不代表就得死。 赫敬定原本还不急不慢,江离中毒后立即疯了一般四处探查,几乎发动了全大祁的探子,总算在半个月后得到了答案。 “真是白芷?”江离虽是疑问,却并不诧异,似是早便料到了会有这个答案,“即便她能从苗疆蛊师那里取到脱骨香,也不会毒性强到比我的活色生香还厉害……” 赫敬定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毒也有沙陀罗国之人的手笔,碰巧凑到了一起。” 江离无奈地抚额,赫敬定一看到她曾几何时白皙娇嫩的手指如今皮肉脱落成了血淋淋的模样便愈发恼火,也更恨白芷。 “白芷让我杀了,”赫敬定声色极冷地开口,“白术也自尽了。” 只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便去伤害其他无辜之人,死又何辜? 江离笑着托了腮,道:“为何生了这般大的气?” 赫敬定薄唇紧抿,眉宇间尽是戾气。 “她害你至此,我……” 江离本想揉揉他的脑袋,不料却碰到了他衣衫上的碎石子,当即秀眉一蹙:“竟有人能伤你?” 除了赫临逍,这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近他的身才对。 赫敬定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轻叹了一声,眸中尽是心疼。 江离不悦地撇了嘴,“你有事瞒着我?” “不过是一群无知的百姓而已,”赫敬定无谓地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轻柔地吻了吻江离渗血的唇瓣,呢喃道:“那是你未来的子民,我不会伤害他们。” 江离之前的话很明显,她会直面一切苦难,放傀儡自由,承担本属于自己的责任,亲自登基,而不是再将自己的主傀视为挡箭牌。 “放肆!” 江离素来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极少如眼下这般厉声怒骂:“他们敢!怎么回事?” 赫敬定神情冷漠,唯独手上的动作温柔清浅,“为了防止活人接触中毒者被感染,所有赫氏皇族亲自处理毒人,百姓好奇为何我们不会中毒。” 江离身形一顿,良久才试探性地问道:“他们知道了?” “赫氏皇族的真实身份被爆出是傀儡,”赫敬定笑容寡淡,锋利的五官如今也柔和了下来,只有在江离面前,他才会袒露出自己的全部,“本该为活人所驱使的傀儡竟统治了他们数百年,这般屈辱……谁又能接受呢?” 在活人的心中,傀儡的存在便是被奴役、被压迫,他们不配拥有自由与尊严。 更何况,如今傀儡竟贵为皇族,骑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赫氏是为了救他们,”江离沉默了片刻,唇角勾了勾,莫名的苦涩与厌恶,“这便是我未来的子民……” 自私自利、自傲自大。 所谓活人不过如此,即便拥有情感也被抛之脑后,相较之下,还不如傀儡纯洁无瑕。 “我本来便不想继位,”江离信手摔碎了面前的杯盏,冷笑道:“我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我讨厌那些子民,只想杀了他们。” 赫敬定沉而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阿离。” 他似乎有些发抖,手指比昔日更凉,冷得江离打了个哆嗦。 “我不会死的,小定子。”江离笑靥如花,犹如初见时那般狂妄而自信,“谁都会死,只有我不会。” 她攥紧了酒葫芦的绳套,附在赫敬定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阿离,”赫敬定无比担忧地凝视着她惨白的小脸,斟酌了许久还是道:“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敢尝试过如此闻所未闻的可怕想法,你不必为我……” “是为了我们。” 江离的食指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薄唇上,蜻蜓点水。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赫氏皇族的身份暴露,最不好过的实则是赫临逍。 大祁的百姓本便是个粗莽的性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暴.动,不值了为屁大点事便到处起义,遑论是如此惊悚的事实。 一时间,禁城周遭围满了起义的百姓,纷纷叫嚣着要皇帝出来受死。 赫临逍不得不召集了所有赫氏亲王,将禁城团团包围,屠杀所有胆敢靠近的百姓,赫敬定遥遥地站在城门外远眺,平静无波。 活人来得再多也是送死,乱成一团的攻击不仅效用不大,反而会自乱阵脚。 他越过了自己的异族与同族,静静地逆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如今又逢寒冬,簌簌的雪花飘落在大地之上,被人们踩踏成了肮脏的泥泞,呵气成雾,美丽而浪漫,更如缥缈而不切实际的梦,一挥便飘散在空中,无处可寻。 “他们要杀人灭口,你是来救我的么?” 少女娇俏的笑声仿佛仍历历在目。 不谙世事、无拘无束,在漫天遍野的苍茫白雪中犹如最纯洁的精灵,不染世间的一切污浊。 杀人灭口,如今的赫临逍也想杀人灭口。 只要杀光天下的活人,便不会有人再违抗他。 “敬定,敬定……你终于来了。” 赫临逍扼着水清澜的咽喉,后者痛苦地挣扎不已,几乎要断气一般,脸涨成了乌紫色,面纱脱落在地,露出了一张有着丑陋而狰狞的疤痕的脸。 那本来该是完美无瑕的美丽。 “让帝姬来见我,就说清澜在我手上,我要亲手杀了她!” 赫临逍如今已然有些神志不清,满脑子想着杀,似乎杀戮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是战傀,有这般想法也正常。 “你手上的是……” 赫临逍眯着双眼,踉踉跄跄地拖着水清澜走到赫敬定面前。 水清澜在看清赫敬定手中的物什时,瞬间痛哭出声:“大……大山……” “大山妄图闯入宫中救她,已被康宁王等击毙,代价是盛安王损毁,不可修复。” 赫敬定漠然地颔首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小药瓶,毫无感情地一字一句道。 那是当年水清澜与江离在琅城初识,受周景之困为大山所护时,她给大山用的伤药。 她不知大山是傀儡,只当保护着自己的男人是普通人,为她而受了伤。 傀儡不需要崇高的地位,更不需要人们的保护。 只需要平等地对待,不视他们为异类。 小小的药瓶已然足够能唤醒傀儡的情感,并被视为算不上活着的一生中最为珍贵的宝物,至死不丢。 “朕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朕只要亲手杀了所有江氏之后!”赫临逍面目狰狞,厉声呵斥:“将她带来见朕!” “我已经来了。” 赫临逍一愣。 死寂的宫殿内回荡着竹棍与地面敲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江离轻轻地咳嗽着,随意地用皮下已露白骨的手指揩去了唇角的血迹。 “杀光了江氏一脉,你便解脱了么?” 赫临逍在看清江离面容的刹那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便丢开了水清澜,蜷指为爪向她袭来,手腕却被赫敬定不偏不倚抓了个正着,纹丝不动,指尖距江离的颈子只有半寸远。 “你?!” 赫临逍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赫敬定的脸,似是不敢相信他竟能挣脱归一窍的束缚。 江离拍了拍赫敬定的手臂,笑吟吟地道:“故人叙旧而已,小定子别紧张。” 她身量不高,亦身体虚弱,本便巴掌大的小脸如今更是瘦得越显楚楚可怜,一双银灰色的眸子空洞无比,却令人莫名胆寒。 江离没有眼睛,赫敬定便是她的眼睛。 “我努力去学了,我真的尽力了……” 赫临逍昂首长叹,声色沙哑低沉,唇角也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我模仿寥少爷的一切,却还是不像,凭什么……凭什么我是傀儡?除了不是活人,我没有任何缺点,凭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做个好皇帝?” “凭什么……万里会选了他,不选我?” “你和老娘本便不是一路人,她太傻了,和老爹一样是个痴儿。”江离轻笑了一声,“你聪明,却太过聪明。” 她一直以为杜若只是个愚蠢的普通战傀,如今才想明白,真正愚蠢的是所有的活人和傀儡。 昨儿的一章被审核爸爸锁了一整天,唉,想念还在美丽的海棠花的时候…… 晚上九点再发一章,今天双更嗷=w= 下章回忆杀,温(ji)暖(fei)甜(gou)蜜(tiao)的日常,填一下之前挖的坑。 第四十一章 小江离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自堆积成山的书桌上抬了头。 银灰的眸子目光流转,狡黠一笑,她掂着裙角凑到了一边的大傀儡身旁,顺便对门口的杜若扮了个鬼脸,气得杜若愤而拂袖离去,看向傀儡的目光也愈发厌恶。 “为何总在睡着?” 小江离纳闷地拖了腮,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食指戳了戳男人的脸。 “居然敢偷懒,不替本主磨墨温书,讨厌!” 男人缓缓睁开了睡意惺忪的眸子。 那双眼极为漂亮,睫翼浓密而乌黑,犹如上好的鸦羽。琥珀似的眼眸在透过木屋的一丝暖阳下折射出动人的光亮。 眼中的倒影唯有一人。 “主人……?” 小江离笑嘻嘻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早已藏在身后蘸了墨水的毛笔猛地在他洁净无瑕的俊脸上画了一笔,看着男人稍稍一愣旋即又温柔浅笑的模样便心生得意。 “川穹……杜若好像不喜欢你。” 她闷闷地坐在男人的身旁,歪着小脑袋,将毛笔夹在鼻尖与上唇中间,嘟囔道:“她觉得我被美色迷惑,终日不好好读书练功,再这么下去早晚成个废人,永远都没法报仇。” 男人并不懂她口中的“报仇”是何意,却在听到“美色”二字时忍俊不禁。 “主人既是天纵奇才,又何苦为尘世浮华所累?” 小江离有心承认他说的不错,却最终摇了摇头。 “我全家都被狗皇帝杀了,若是不报仇,以后死了去地府,哪还有脸见列祖列宗?” 男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报仇,杀了狗皇帝……是主人唯一的愿望。” “不,我还要成为天偃,做出天下间最厉害、最像人的傀儡,给江家争光!”小江离悄咪咪地嘀咕道:“谁让老爹总说我没出息,成天就知道吃和玩,要不然便看美男……我这不是跟他学的么。” 江寥年轻时也是这德行,比她好不到哪去,甚至还不会武功,是个文弱小少爷。 杜若说的。 男人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报仇,天偃——我记住了。” 这辈子都不会忘。 杜若一把推开门,面无表情地将食盒丢在了小江离的面前,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冷冷地道:“午饭,吃完练功。” 她喂牲口一般丢了饭菜就走,头也不回。 “拽什么拽?老妖婆……早晚能坑到你。” 小江离分外不爽地骂了一句,抱了必死的决心小心翼翼地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便将她熏得险些当场去世。 “现世报,果真是现世报……” 她痛苦不堪地倒在了男人的怀里,偷笑着揩了一把油,心情却是当真无比沉重。 “当年吃多了、玩多了,如今倒血霉被杜若养活,吃也吃不好,玩更玩不好。川穹,你可千万别让我最后一丝乐趣都没了……” 小江离猛然将男人扑倒在地,后者长发如墨,冰凉且顺滑,恰似上好的丝绸,触手格外舒服。 她双臂交叠,趴在男人的胸前,两条纤细而笔直的腿翘起,晃来晃去,格外优哉游哉,目光贪恋且痴迷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说是天下间最完美的傀儡也不为过。 “这辈子能见到川穹,也算不白长了一双眼睛。” 小江离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了唇角的两颗小虎牙,殷红的舌尖舔了舔牙尖,如小狐狸一般可爱。 可惜小孩子还不知道,再尖利的牙齿,磨久了一样会变平,成为齐整的小米牙。 再澄澈的眼睛,也会有失去明亮眼波的可能。 再梦想的永远和依恋,终究会成为短暂的陪伴与长久的孤独。 男人定定地凝视着少女灿若昭阳的面庞,似乎要努力将他定格在心里。 在自己不可能拥有的心里,而并非是可被外力所毁去的玲珑中。 主人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视他为生命中不可或缺之物的人。 然而不可或缺的也只是“物”而已。 “这什么东西?”小江离皱了小脸捂着口鼻,无比嫌弃地打量着食盒中的不明物体,“怎么乌漆麻黑的……” 男人瞥了一眼,解释道:“昨晚我见杜若前辈追着山鸡满峰跑,旋即又使出了‘千斤坠’杀鸡,最后将碎成血肉糊糊的一滩酱状物什直接用手塞进了灶台里。” 小江离面色惊恐地后退了两步:“直接塞进装满了木炭的灶台没盛任何容器?!” 男人如实点头。 她还是人吗? 这是要谋杀小主人啊! 杜若在厨房的灶台前严阵以待,面容严肃,左手锅铲右手捞勺,对着锅中垂死挣扎的活鱼犯了难。 早知道便该学一些活人会的东西了,再这么下去小主人不被饿死也得被她毒死。 煮饭烧菜……岂是战傀的义务? 江寥将她制作出来只要她尽力扮演万里霜便足够,再不济便是杀个人什么的,从来没说过让她学着做家务、养孩子。 “终究是杜若前辈花了整晚时间才做出来的饭菜,”男人拦住了小江离作势要扔掉的动作,平静地道:“主人直接扔掉,是否有些不妥?” 小江离左思右想了一番,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怎么说也是杜若那没心没肺的死老妖婆特意为她做的。 过程值得肯定,就是这结果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那我……”小江离艰难地夹起了一坨,舔了舔红润的嘴唇,“试试?” 男人知道她喜欢做什么事都有人陪着,无论是吃饭、洗澡还是睡觉,只有她甩开旁人的份,旁人绝不能丢开她,否则便要又哭又闹、撒泼耍赖。 十足的混世魔王小作精,也就他能受得了这丫头。 男人主动将小江离筷中的诡异物什纳入口中。 尽管自己知道傀儡之身不能消化活人的饮食,但只要她高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杜若曾冷声训斥,“你这样会惯得她一身毛病,她迟早有一天会意识到,应当多谢我如今将她往死里打的鞭策和教导,否则不知道会长成个什么玩意。” 他却不同意。 若是别人皆不敢打主人的主意,自己便能独自占有她。 占有……自己的主人。 他兀的有些颓靡与沮丧。 这个终日在他身边嬉笑撒娇的可爱姑娘,便只能是主人么? 眼见着有人陪自己一起受罪,小江离这才紧闭双眼,壮士扼腕一般将黑糊糊给咽了下去,险些表演一个原地升天。 “我不行了……” 她痛苦不堪:“七年了,整整七年,我一个花季少女就吃这玩意儿,佛都有火!” 男人微微一怔,被小姑娘抓着手拉到了厨房外,从背后偷窥正将活鱼用锤子砸烂头颅、再分尸肢解的杜若。 画面过于血腥诡异且恶心,小江离差点当场吐出来。 “川穹,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打晕她,本主要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 她扒着门框,一昂首便与澄澈而温柔的眼眸对视,故作严肃正经地开口,只是那张婴儿肥的小脸板起来愈发显得娇美可爱。 根本不管男人是否能做到。 她想要,便必须得要。 男人想也不想便答应。 凡是主人让他做的,他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任务,不计一切代价。 小江离撒丫子开溜,跑去自己的卧房里叮叮咣咣不知在倒腾些什么。 杜若回头一看,眉峰一蹙:“干什么?” 她语气不善,看向男人的眼神中充斥着不满与反感。 男人扯了扯嘴角,客客气气且极为真诚地开口:“揍你。” 杜若薄唇轻启:“……狗男女。” 傀儡不像傀儡,活人不像活人。 男的没头脑,女的不高兴。 她怎么可能有好脸色?不直接将这两坨玩意弄死都是看在江寥的面子上。 小江离抱着一箱子工具过来时,被打得灰头土脸的男人已然将杜若放倒在地,后者暂时昏厥,最多半个时辰便能醒过来。 男人和杜若打得昏天黑地时还冷着一张脸,一听到小江离的动静,登时收敛了所有的杀气与暴戾,换上了一副温情脉脉的表情,将被擦破了的衣袖递到了她面前,甚至有些期待。 “为了完成主人的任务,我很努力。” 他恨不得在脸上刻着“夸我快夸我”的字样。 只可惜小江离并不在乎这种小事,满脑子想的是自己的“大事业”,便随口“哦”了一声。 男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尴尬地将手缩了回去,五味杂陈。 若是成了情智皆备的天傀,她便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么? “好了,大功告成!”小江离笑吟吟地叉了腰,一脸倨傲地高昂小巧的下颚,道:“我在她体内装了炸.药,以后再敢打我,我便灭了她,哼!” 男人啼笑皆非:“你可真是胡闹。” 他将半死不活的杜若扶到了一旁坐下,才陪着小江离回了书房温书。 “今日老妖婆给开的书目是……”小江离在乱糟糟的书案上扒拉了半天才找到,“《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她一脸嫌弃地将书随手丢掉,道:“什么鬼东西啊,‘聪明误一生’?哪个正常人会愿意当傻子?老妖婆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连这种书都让我背,不看!” 男人静静地跪坐在她身旁,一本不落地翻看着书页,沉默不语。 “我要看《天工巧》,恋爱脑的死鬼老爹留下来的。”小江离虽然嘴上不客气,却在提及江寥时尽是自豪,“要报仇,要成为天偃,让整个江家都为我骄傲。” 男人温柔地凝视着她的侧脸,只觉得坚定而幼稚的小丫头分外讨人喜欢。 “主人,你喜欢我么?” 他轻声问道。 小江离眨了眨眼,甚是诧异:“当然喜欢啊,最欢川穹了。” 她手指中的毛笔转得飞快,眉飞色舞道:“完成一切该做的事之后,我们一起玩遍全天下,玩到哪吃到哪,好不好?” 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明白。 “阿离,我会替你完成一切。” 他无声地喃喃自语。 “不想你做我的主人。” “我想要你……”做我的爱人。 愚者无疑,智者多虑。 第四十二章 宫外的雪下得愈发大了,犹如川穹当年离她而去时那般纷纷扬扬,将整个世界皆染成了一片毫无希望的纯白与死寂。 厮杀声与鲜血的腥甜气息被隔离在宫墙之外,赫氏傀儡们杀戮着自己保护着的人们。 究竟是什么时候,傀儡与活人成了水火不容的仇敌? “你太聪明了,赫临逍。” 江离将狐裘的小帽缓缓地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精致而苍白的小脸,自下颚以下的脖颈处已然出现了腐烂坏死的皮肉,并显露出了体内血红的肌理。 她本便美得不似活人,如今更是恍若自地狱中爬出的死神。 “你说你喜欢老娘,可我倒是觉得你想要的不是自己的爱人,是为了满足自尊心,证明你不比老爹差,不比活人差。” 赫临逍一把将水清澜甩到了一旁,后者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柱子后面,哪怕害怕得要死都不愿先行离开—— 她不想做个没用的人。 “我永远都在被人救……” 水清澜瑟瑟发抖,怯懦无比,犹如受了惊的小兔子般,拼命地给自己加油鼓劲,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看自己能不能帮到江离和赫敬定。 “我不要当废物,我不要——” 在王府时被哥哥保护,出了什么事都有哥哥担着,无论她犯了什么错、遇到多大的危险,哥哥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救她; 在琅城时被大山救,害得他受了那么多的罪、吃了那么多的苦,还让他与江离在某种程度上生分了,隔着一层若有若无、谁都捅不破的纱; 如今在宫内,她又因赫敬定和江离二人的出现才暂时脱离了危险,却也正是如此,置他们两人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那日,那个疯疯癫癫的云游道士说她“注定孤独终老”许是并非玩笑。 她大概真的是个扫把星,无论去哪都会祸害人。 “帝姬殿下,说得好像你很懂我一样。”赫临逍似笑非笑地逼近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 生来便是傀儡,注定被自己视为家人的偃师所奴役。 向往自由与广阔的天地,却只因偃师不愿直面高位所带来的一切危险,便要代替他成为皇权的奴隶,永远都只能看着四角的天,再没别的景色。 明明是他先出现的,无论是爱上万里霜、还是成为天下间最强的人,他都比江寥先一步,只因自己是傀儡、是工具,便没有选择的余地,被迫服从。 “我也有生命,会哭会笑,也会受伤。” 赫临逍微微睁大了眸子,厉声道:“我不是你们的一条狗,需要时便哄一哄,不需要了便随意丢弃换新的!”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属于上一代与下一代,更属于傀儡与偃师。 赫敬定面不改色地道:“如此便能证明天下偃师皆是忘恩负义之徒么?你杀了所有偃师、可有获得自由与尊严?” 赫临逍猛地愣在原地,竟呆了许久不能回神,唇瓣微微蠕动,然一时无话。 自由……尊严? 他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要自由与尊严,杀了天下偃师也只是替同为傀儡的族人们报仇,逼迫他们亲手杀死自己的主人,更是为了让同类们认清偃师的本性。 那些高高在上的偃师们,被自己的“工具”一刀一刀剁碎的感觉如何? 惊恐的眼神,和畏惧的求饶,无一不像昔日他们对着自己的主人,惊惧而害怕地祈求着不要丢下自己。 ——我可以做的更好,哪怕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于生命!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赫临逍竟温柔地笑了,声色也柔和,他近乎贪婪地捧着江离的脸,一寸也不放过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一切。 “寥少爷和万里的血脉……大哥和霜儿的孩子……” 眉眼像娘,鼻子和嘴唇像爹。 活人多好啊,即便自己的身体与灵魂皆死去,被风沙淹没在累累的岁月中,直至书页也泛黄、无人再记起,也有着他们的血脉流传于世,永远不会断绝。 一代又一代,子孙无穷尽。 不像傀儡,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连个念想都没有,更不会有人记得他们。 赫敬定长眉微蹙,下意识地要扯下赫临逍的手,却被江离轻轻地按住了手臂。 “无碍。” 左右在场的所有人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江离扯了扯嘴角,目光冷漠而凄寒,瞳孔的银灰竟与宫外的茫茫大雪几乎融为一体,煞是好看。 “帝姬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赫临逍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腰间的弯刀在雪光下泛着凄冷的色彩,“现在不说,日后便没机会了。” 江离失声笑了:“你自信能杀了我?” 她悠哉悠哉地走到了赫敬定身后,道:“即便杀了我,门外的百姓蜂拥而至,你能撑多久?整个大祁都在恨你。杀了我……又有何作用?” “即便是死,朕也要拉着最后一个的江家人同归于尽。” 赫临逍不过眨眼间便欺身至她身前,被赫敬定挡得严严实实,后者的敏捷度比他单纯作为战傀的速度快得多,在赫临逍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然挡住了他的刀势—— 用自己的手臂。 玄铁极硬,赫临逍的攻势又似乎并非下定了决心,赫敬定轻轻松松地便拦住了赫临逍的动作。 “心甘情愿地当奴隶,枉费朕这么多年来视你如肱骨,不遗余力地培养你!” 赫临逍愤怒到了极点,刀刀皆是杀机。 按理来说,赫敬定作为均衡发展的傀儡在交手中应当不会有这般强的杀伤力才对,可如今赫临逍竟被迫转变了攻势,竟有些艰难地防守,饶是如此也被他重伤了几剑。 每一道剑伤皆对准了他的关节相连处。 “臣惶恐。”赫敬定抬眸,目光森冷而无情。 赫临逍冷笑道:“想斩断关节、只留躯干,致使朕不能再杀么?” “陛下多虑了,”赫敬定竟微微一笑,难得戏谑道:“只是怕损坏了你的身体。” 要留他的全尸,不能砍成碎块,至少也得能拼得起来,阿离要用。 江离的指尖缠绕着坚韧的傀儡丝,丝线延伸到了赫敬定的关节处。 “牵丝傀儡?”赫临逍惊愕无比。 这种古老的控傀法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被使用过,江离贯是个居高自傲的性子,倘若她用了古法,必然是被她推陈出新、改造加强后的成果。 江离笑眯眯地手指微动,赫敬定随之重创赫临逍,后者发现除了敌手的力量变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体竟十分卡顿,有些动作不如以往那般使起来顺畅。 “总算是发现了啊~” 她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语调却还是轻快俏皮。 “给你的机油无一例外皆经由我手,你觉得我会那么好心,不在里面添点料?” 赫临逍愕然:“你……!” 他怔了片刻,竟放声大笑,左耳的鸽血石耳饰熠熠生辉。 赫敬定眯了眯眼。 是杜若的耳饰。 她不喜打扮,终日都是一袭单调的紫裙,长发随意地系在脑后,全身上下唯一的妆点便是耳垂的鸽血石耳钉。 万里霜才是最喜欢红色的人,那枚耳钉该是她留下来的。 送给能替她保护江寥的女子。 “帝姬殿下不会当真以为,敬定能胜得过朕?” 赫临逍笑得眼里流出了两滴澄黄的机油,语调亦是缥缈:“我的身体里有杜若,她的残肢被我组合在了自己的身上。两具战傀合二为一,威力更是加倍。” 江离不动声色地一顿。 如今,小定子并未完全脱离归一窍的控制。 赫临逍打准了鱼死网破的主意,不管自己体内的机油还剩下多少,拼尽全力地运转归一窍控制赫敬定,后者即刻身形僵硬了起来,动作也明显迟钝了许多。 他在与自己抗争,比任何重伤都痛苦。 江离站在不远处,任由殿外猛然席卷而来的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声音飘散在空中,竟有些不甚真切。 “你组装了老妖婆的左颅?” 赫临逍趁着赫敬定无力反击之时冲向江离:“是又如何?!” 江离微微一笑:“没什么,正合我意而已。” 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酒葫芦,赫临逍手中的弯刀即将抹到她脖颈之时,水清澜自暗处猛地窜了出来,用尽自己的全身气力将赫临逍的方向撞偏了些许。 “快跑!” 水清澜死死地保住他的腰,即便被赫临逍扼住了脖颈往外扯也不松手,原本不沾阳春水、金枝玉叶地娇养着的五指在他的身上划下十道血指印,分外触目惊心。 她的手指竟被活生生地磨烂。 “你帮了我那么多次,也该我帮你了!” 水清澜的脸上的狰狞疤痕愈显可怖,眼神与唇角的笑容却分外明亮清澈。 “总算有我能帮到别人的机会,我不再是废物了!” 江离错愕地听着水清澜或痛苦或自豪的笑声,手中的傀儡丝顷刻间自赫敬定身上抽离出来,缠绕着她的四肢,将人丢到了自己的身后极远的位置。 “澜宝,你从来都不是废物。” 只是单纯了些,世上再没有一个水长东能保护她的单纯。 江离抱着自己的酒葫芦,手指自瓶塞移到了葫芦底部,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机关。 “嗜酒如命,果然最后能救我性命的还是这位老朋友,不枉我终日抱着它不丢。那日在江府旧址时,我便没打算让杜若活着回来,这也是她自愿的使命。” 她笑靥如花,神采飞扬。 “本以为计划失败,没想到你竟主动组装了她的左脑。” 六年前,她孩童般的伟大事业当真奏了效。 ——若非她和我娘长着同一张脸,我便不止是偷偷在她身体里装上随时可引爆的炸.药、而是直接拆她了。 江离看不见赫敬定在哪,只能凭借着直觉,将头转到了一个方向,无声地开口。 “小定子,有缘再会。” 第四十三章 江家自多年前被皇帝灭门之后,残破而荒凉的府邸旧址多年不曾有许多人踏足。 曾一度统治大祁土地的赫氏亲王们纷纷来到了此处,他们在面目全非的尸堆中寻找着自己的主人。 那些尸体随着风化多数已然只剩白骨,再见不到丝毫当年意气风发的偃师们的影子。 “主人……” 一具具的傀儡相继找到了自己的主人——被自己当初亲手杀死的主人。 他们缓缓地跪在了尸体的身前,沉默不语,犹如无声的悼念。 他们曾作为主人最得意的作品,或受宠爱、或受信赖,主人将最好的东西给了他们,地位与财富,和百姓们的敬仰。 作为江氏一脉统治大祁的得力工具,封王封爵,享有了和活人一样的身份,被尊敬、被爱戴。 到最后,却由他们亲手了结了主人的性命。 对于傀儡而言,这已是削筋断骨亦不能偿还的罪孽。 傀儡不会死亡,只有毁灭。 待到所有傀儡皆找到了自己主人的尸体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自己的手,狠狠地破开了自己的头颅,一掌捏碎了颅内的玲珑,前后瘫倒在了地上。 与偃师们的尸体倒在了一处。 没有了傀儡的偃师是废人,而失去了偃师的傀儡便是废铁。 两者相辅相生,缺一不可,一方身死,则另一方亦没有单独存在的必要。 偃师与傀儡之间已有了上千年的历史,有过相爱一生的先例,也有过厮杀不休的记载,或许终将会在未来被尘封,消失在古人们的记忆中,不复存在。 “寥少爷曾答应过我,他的孩子降生后由我来取名。” “我出生之际便是父母分离之时,‘江离’实至名归,如今倒是的确尚无小字。” “傀儡……一生无爱亦无恨,无痛亦无苦,终究不过‘无心’二字。” 赫敬定站在霜天降的最高处,远眺禁城的方向。 如今即将正午,下了几天的雪总算停了,被羞怯地探出一角的太阳晒化成了丝丝雪水,冰冷而甘甜。 雪化了,附着的脏污也随着雪水不知流去了哪。 终究是不在此处。 如今这个时辰,想必他的同族们已然纷纷自裁谢罪,死在了江府旧址,一个不剩。 赫临逍的归一窍被炸出来之后,被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捏碎,不带丝毫的留恋。 “此物令傀儡不得自由,要之无用。” 那颗酷似心脏的血红晶石碎成了粉末,洒落在地上,被风不知携带去了何方。 赫敬定身旁站着的小女孩卖力地垫着脚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月儿疑惑地问道:“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禁城。”赫敬定淡淡地开口。 “哦,”月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指着高大巍峨的禁城,道:“我记得离姐姐进去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出来?” 赫敬定身形一顿,目光竟是无比的平静与淡漠。 “江离……不会再出来了。” 月儿猛然一抖,语调微微发颤,不可置信地问:“离姐姐……死了?!怎么会这样?” “没有,”赫敬定扯了扯嘴角,一字一句道:“江离只是要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今日之后,便不能再‘出来’了。” 月儿茫然不已。 恰逢此时,正午已至,聚集在禁城之外的百姓们欢呼雀跃,只静待着城门大开。 “听说了吗?新帝是个女人,咱们大祁可是有好几十年没登基过女帝了!” “呸呸呸,你怎么还用旧国号,女帝改朝换代,颁布的第一张圣旨就是改国号为‘晏’,‘江宽云阔、海清河晏’的‘晏’,以后咱们得叫大晏。” “就是她亲手杀了暴戾凶残的赫临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如此有勇有谋,还在民间时便时常与宋大人周济贫民,想来总算有好日子过了……只要对咱们老百姓好,谁当皇帝不是当呢!” “出来了、出来了!快看!” 赫敬定的目光浅浅地落在了城门大开后、自禁城之中缓缓而出的华丽步辇上。 女子云鬓高鬟,翡翠与珠玉相映成画,恰如其分地点缀在了乌若蝉翼的发髻上,绣着金丝的白纱将她整个人皆藏在了朦胧的屏障后,看不清面容,只见着身形婀娜。 步辇的帷幔随风而舞,她跪坐在正中央,姿态优雅而尊贵,双目微阖,似是外界的一切纷扰皆与自己无关。 赫敬定自喉管中吐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江离,抱歉。” 月儿愣愣地盯着被百姓们簇拥着的女帝,口中喃喃着“离姐姐”,想挤进人群,挤到她的面前,却被赫敬定抓了手腕,不容置喙地将人拖走。 直到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轿辇旁的女官正是李如雪,她手持圣旨宣读,百姓们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屏气凝神地听着。 自晏而始,随后的历代皇帝皆无专权之弊,军财政三权分割,前二者各由一首领大臣执掌,决明与宋希夷领旨,政则从帝。 以此避免日后历代帝王□□而无人可治的惨状。 “不是海清河晏,而是再无偃傀。” 赫敬定将月儿托付给了罗氏和小风之后,带着赫翼被割下来的头颅来到了奔腾不息的东海海岸。 赫翼笑容异常满足:“主人说,她自幼在沙漠中长大,最喜欢的便是大海。” 赫敬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本可以活着,翼兄。” “傀儡之强,胜在能与主人心意相通,我连主人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赫敬定沉默了片刻,终是遂了赫翼的愿望,将他的头颅扔进了大海。 几个浪拍打下来,头颅便不见了踪迹。 “只留下我一个人。” 赫敬定凝视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唇角勾起了一抹苦涩的弧度。 各有所终,各有所得。 海岸的船夫正叼着一支旱烟,在难得的闲暇之余放松一下,卷着裤腿,嘴里还哼着小调。 那是江离最喜欢的《花好月圆》。 船夫不过一瞥,便见了犹如天仙的男人,当即口中的旱烟掉在了海水中,被海浪卷去了远处,他连忙去抓却已抓不住了。 “客人可是要坐船?”他讪讪地笑着搓手,问道。 赫敬定淡淡地道:“去铁崖岛。” “哎呦,铁崖岛上可是有吃人的怪物,老头子可不……” 船夫话还没说完,便被赫敬定随手丢给他的一锭金子晃花了眼,生生地堵住了即将出口的拒绝。 他分外热情道:“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身上没二两肉,可不怕那群吃人的怪物!客人快上船吧,咱们即刻启程。” 从白日到夜晚,烛龙吐息足有七个来回,赫敬定才到了铁崖岛。 船夫自远处一望整个岛屿的森冷之气,便总觉得赫敬定的背影也莫名的恐怖,慌忙逃回了自己的船上,担惊受怕地离开了。 赫敬定打开了地图,按着路线缓缓地走在铁崖岛上,山水花鸟皆有,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活气,仿佛所有皆是精心雕琢的…… 死物。 “你总算来了。” 屋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了一个白衫男人,屋外还竖着一根布旗子,俨然是一副说书先生的模样。 他拢在袖中的一只手臂赫然是玄铁打造而成的机关臂,齿轮仍在缓缓地转动。 赫敬定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琐事繁多,有劳先生。” 白衫男人笑呵呵地轻抚美髯,赫然是江离昔日在琅城的说书摊前遇到的说书人。 他还留着那只被当做“油水钱”的小机关鼠,放在门口的小几上,时不时地把玩一番。 “同为江氏之后,相助一番,不碍事,不碍事。老朽曾有幸前往琅城一游,如今能与镇远王有缘畅谈,实乃一大乐事。” 赫敬定扯了扯嘴角:“眼下我不过一介草民,在这铁崖岛上,与诸位同为傀儡,再无尊卑与高下之分。” 整个铁崖岛上的居民皆是傀儡,以及……将自己做成半人半傀的江氏之后。 二人一同进了屋,玄铁的折叠屏风后躺着的少女犹如一具美丽的尸体。 听不到心跳,也没有了呼吸。 “她……如何了?” 赫敬定屏气凝神,有些不敢上前,唯恐自己得到了不愿相信的答案。 白衫意味深长地一笑。 “老朽已为她植皮完毕,内里的骨骼皆替换成了千年玄铁,大脑并未死亡,无需玲珑。她的心与鲜血足够代替机油,亦不必再耗费材料。 “那双眼睛老朽倒是没动,左右她是否能视物……你都会陪在她身旁,既然如此,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白衫爽朗地大笑着出门,将时间与空间皆留给了他们。 赫敬定一步一步向屏风走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屏风上,似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才轻轻地拨开了那一道屏障。 映入眼帘的少女面容白皙而红润,周身赤.裸而不着丝缕,瘦削的肩膀暴露在空气中,皮肤细腻而温热,一如往昔。 她红唇紧闭,双眸亦阖着,睡颜平静而恬淡。 赫敬定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喃喃道:“无论你几时醒来,我都在。” 像当年的小江离陪着川穹一般。 等待着自己心上人的醒来,虽煎熬,却也无比幸福。 正因赫临逍的死,她才能有机会拾取那些必须的、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材料来救活自己,永远陪着自己所爱的人。 “大祁没了,如今只剩下大晏,水清澜成了‘江离’,她替你被皇权囚禁在深宫之中,却并不难过。” 赫敬定执了她的手,缓缓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少女的体温与活力,轻声道。 “她让我转告你,多谢你给了她机会,可以保护他人,而不再被他人庇佑。她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你不必愧疚什么,水清澜永远是水清澜。” 少女仍旧睡得安详。 “天下再没了人型傀儡,百姓们自发将傀儡做成了动物,不再给予其智力,也即是彻底的工具,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偃师与傀儡的鲜血与感情了。” 少女睫羽微颤,手指微微一动。 “你可以不再承担祖上犯下的罪孽,却失去了作为活人的资格,成为半人半傀,不再自由。” 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银灰色的双眸冰冷而澄澈。 (全文完) 番外依次放送=w= 正文是以偃师的视角,接下来的番外中有个别是用了傀儡的视角。 第44章 番外一(上) 赫临逍第一视角 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江寥。 他那时还小,肉团子似的,看着我笑得双眼只剩一条缝,好丑,没我俊。 “凌霄,我是你大哥,来,叫大哥!太好了,我终于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哈哈哈哈……”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眼前的小屁孩赋予我生命,给了我能看这世间的眼,亦给了我去爱一个人的心。 江寥很聪明,教什么都会,我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直到十六七岁,成为身量已与我一般高的纤纤君子时,偶尔蹦出来的一句话还是原形毕露。 “好无聊,好想出去玩……” 他郁闷地将毛笔夹在上唇与鼻尖之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自己的父亲。 “老东西,成日里将我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天底下便没他这么当爹的!” 我一面替他检查功课,一面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教:“养儿方知父母恩,家主也是为了你好,你看看这功课做的,不堪入目。” “你好好当小弟,我才是大哥,不准管我。话说回来,我若是日后有了孩子,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将儿女束缚在自己身边,简直毫无人性!唉……我未来的娃娃可真幸福。” 江寥夸张地嚷嚷,他突然看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我的肩。 “那什么——你是注定生不了,我也没给你装□□。不过没关系,咱们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以后我的娃,就是你的娃,名字由你起;我老婆……” 我默默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那还是我老婆。”江寥及时刹住了胡言乱语,尴尬地挠了挠头,笑道:“等以后我成家有了女儿,让她给你做个陪伴傀儡。” “你如今连个心上人都没有,想那么远……”我啧了一声,“更何况,你能断定是女儿不是儿子?” “女儿多好啊,是爹的小心肝大宝贝,又乖又甜又听话,儿子就不行。” 江寥面容扭曲地从一旁拿了面铜镜,照了照自己,随后慢慢地将目光移向我,手指着自己的脸。 “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不如早死早超生。” 他还算有自知之明。 我只能无奈地笑了笑,用朱砂笔圈出了他写错的地方,问:“这首《木兰花》可是先生昨日刚教的,怎么空着不写?” “啊——你说的是‘人意共怜花月满’后边的那句?”江寥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道:“这么弱智的题谁不会,我就是不想填。” 我微微一怔:“为什么?” “花好月圆人又散。欢情去逐远云空,往事过如幽梦断。” 他嗤笑一声,起身伸了个懒腰,故作苍老之态,艰难地锤着自己的后背,道:“太惨了,老子才不干。” 我只能长叹一声,将功课扔到一旁。 难怪家主终日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过是几句前人的诗句而已,费得着那么计较。 “今日老头子……似乎不在家啊。” 江寥诡异一笑,我心觉不妙,果不其然他下一刻便在我的脸上怼了一张又厚又重的铁面具,抄了手放声狂笑,甚是嚣张跋扈。 果真是世家的孩子,身上一堆的臭毛病,若不是家主将他往死里打,指不定如今要长成个什么玩意儿。 “走,咱哥俩出门溜一圈,你的脸太显眼,被姑娘看见哪都去不了。” 江寥扒着墙头,身体费力地往上拱,那模样甚是滑稽可笑。 面具内我的嘴角抽得厉害。 仁兄,你的脸……也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料子。 果不其然,在京都的街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被蜂拥而至的姑娘们挤得无影无踪,满耳的“公子幸会”、“公子你长得真好看”、“公子觉得奴家可还能入眼”…… 看着脸分明是个清隽无双的小公子,逃起命来却张牙舞爪一副糙汉样,呲牙咧嘴、迎风泪流:“你们不要过来啊——” 太丑了。 没我俊。 我笑了笑,竟有些开心。 这傻小子…… 江寥逃得太匆忙,我根本来不及跟上,不眠不休地找了许久,总算是在山旮旯里找到了被五花大绑成一条虫的江寥。 “唔……唔唔……” 哥,救我。 他总是自诩大哥,视我为小弟和跟班,只有在求我时才会不情不愿地哼唧上一句。 周遭的山匪惊呆了,纷纷四处环视,不知道我是如何一眨眼便进来的。 我旁若无人地半蹲在他身前,拉下了捂着他嘴的破布条,问:“可无大碍?” “有,”江寥头顶上阴云密布,整张脸都写着郁卒,“我的自尊被一个女人死死地践踏在了脚下。” 什么? 他咬牙切齿道:“她说我长得一脸小受样,被绑进了匪窝注定清白难保,反正都得被非礼,不如让她先爽一回,毕竟难得一见这么好看的男人。” 什么! “你……被……强.暴了?”我猜自己的脸上必然尽是震惊之色,“这女子当真……勇武。” “滚你娘的勇武!”江寥破口大骂:“她只是把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还不给松绑而已!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说罢,他一脸泫然若泣:“老天爷啊,我脏了……” 那时我不知“勇武女子”便是初出茅庐的万里霜,只知江寥后来一提到这女人便满脸通红地怒骂,还将自己闷在房里一天不出。 偶然被我逮到过一回,这小子抱着一卷圣贤书嘀嘀咕咕。 “别的姑娘都喜欢我,在府外嚷嚷着要嫁给我,她怎么不来找我?” “摸都摸过了,倒是来把话说清楚啊,太不负责任了,渣女!” “你再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了。” 我瞥了一眼在屋里将头挠成一窝蜂的江寥,提着剑走了。 活人真奇怪,这便是他们所说的喜欢一个人么? 喜欢……不懂。 我看着云,看着天,从明亮到昏暗,从风霜到雨雪,日如一日年复一年,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 只有江寥一天一个样,一年后已然带着防身火琉璃独自出门了。 他这次并未让我陪同,甚至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让我回去。 “太危险了,还是我和你一起……” 我想跟着他,却被他推回了江府。 “你跟在我身边太麻烦,我都这么大了,总不至于天天让小弟保护自己吧。” 江寥戏谑一笑,不轻不重地锤了我一拳,竟找不出当年孩童时的影子。 “我想要自由,不是总被老不死的锁在家里当个软蛋……当然,你肯定不懂我的意思。我是活生生的人,不像你,不能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我的主人有了自己的目标,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真好。 我若是也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家主时常不在府内,江寥几乎由我抚养成人,我看着他渐行渐远,内心却毫无波动,只有平静。 直到家主偶然回府却发现他不在家而一脚将我踢得跪了下去。 “寥儿未来肩负着整个大祁,他岂能随心所欲?!我默许他将你制作出来,不是让你纵容他瞎闹的!” 几个青铜傀儡服从地将我按倒在地,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一脚踢得凹了下去,机油顺着身体淌得满地都是,体内的齿轮错了位,嘈杂刺耳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朵。 我侧了脸,听着地上的蚂蚁搬运已死小虫的声音,看着一旁路过的形形色色傀儡,他们每个人的脸上皆与我有着相同的神色。 麻木且愚钝。 他们只是默然扫了我一眼,又继续去做自己的主人吩咐下去的任务。 我如他们一般漠然看着做错了事后被鞭打、被分尸的同类们,竟笑出了声。 是啊。 生命本身便是残酷的。 强大欺凌弱小,偃师奴役傀儡,生灵压迫死物。 更何况我们这些“工具”,连生命都不曾拥有过,即便死了又有谁会在乎? 家主很生气,却还是顾忌着江寥最在意我这具傀儡的缘由,没直接砍了我,而是令我速速将他找到,带回府中。 我知道他喜欢山,也喜欢大海,喜欢一切府中看不到的美景,便去了离京都最远的地方——琅城。 他果然在不死峰。 “老子都没打,他居然敢打你!”他愕然地打量着我浑身破烂不堪的衣物,怒不可遏:“快坐下。” 他身旁有一包被精心包裹着的衣服。 似乎……是他当年被绑去匪窝时穿过的那件。 江寥踌躇了片刻,终是一咬牙。 “你先把我的衣服穿上,衣不蔽体太不像话了。我去附近的成衣店给你买一件新的,把这个纹路烙上,看那老不死的还敢不敢动你。” 他给了我衣服,还有一块色泽通透的玉佩。 江寥临走时嘀嘀咕咕着“应该没那么巧就趁着我走这段时间到吧”,我不懂何意,只是依言戴上了面具以防多生事端。 在等他时,我拿起玉佩,放在阳光下看了一眼。 螭龙与虬龙的花纹,还有一个“寥”字。 悠悠苍天,恩怨寥寥。 我透过玉佩的光影,看到了一个姑娘。 一袭红衣如同烧着了的烈火般点燃了我的视野。 她浑身浴血,眼神朦胧,隐约看到了我手中的玉佩,又打量了一番我的衣着,终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全身心地信任并倒在了我怀里,唇角挂着一抹释然的笑意。 “抱歉……弄脏你衣服了。” 第45章 番外一(下) 赫临逍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老家主逝世时,没过多久皇帝便驾崩了,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自己身为江寥的主傀究竟意味着什么。 “即日起,你便有姓氏了。” 江寥成家后比之少年时成熟稳重了不少,许是骤然间经历丧父之痛,又立即接任家主之位,被迫得知了江氏与赫氏之间的真相,年仅二十二岁便华发丛生。 他坐在小时候常常偷溜进去玩的傀儡房中,平静地在里面站了一天,大门紧闭,谁都不见。 彼时万里霜撑着伞站在屋外的雨中,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铁门。 她既未出声要求进去陪着自己的丈夫,也未曾在江寥出门后说些什么劝慰的话,只是笑意吟吟地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用油纸包好了的糕点。 “你最喜欢吃的,还热着呢。” 我躲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默默地凝视着白衣与红裙相依相偎,直到雨水将身上的铁块都淋锈了才去皇宫。 我不需要懂得如何治理大祁,只需乖乖听话,听江寥的话便足够。 “为何取了这个名字?” 江寥的脸上逐渐少了许多笑容,他知道我喜欢万里霜,也看得出我违抗他命令的次数在与日俱增。 我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若有所思地掸去了袖间的灰尘,蓦然发现,袖口的金龙张牙舞爪,凶狠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要将人吞吃入腹一般。 “江寥,我也想要自由。” 他微微一怔,竟无话可说。 江寥和我都愈发奇怪了。 万里霜曾主动找过我一次,我记得那天她穿的是湖蓝的襦裙,小腹隆起,笑意盈盈地轻抚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儿。 她的身体里孕育着鲜活的生命,我几乎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声。 是两个人的。 “阿寥近日总为国事担忧,难免会脾气差一些,你别见怪。” 她说罢,兀的故意转口,笑道:“你们兄弟二人自幼一同长大,临逍你比我更了解他,想来也是我多虑了,家人之间怎会有龃龉?倒是我……介入了你们……” 万里霜声音渐低,令人难以理解其话语的含义。 我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 “阿寥很爱这个孩子呢,总和我念叨。我自幼习武炼毒,杀人很多,读书却少,他又是个满口胡诌的性子,指不定给孩子取什么阿猫阿狗的,还是交给你让人放心些。” 万里霜掩唇轻笑,眉眼之间尽是温柔,尤其是在谈及腹中的孩子时尤甚。 “你也很喜欢孩子。” 我微微敛眸,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一些,不至于吓到她。 她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从未敢说过。 “是啊……我喜欢孩子。” 万里霜睫羽微颤,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竟有些凄冷,她轻声道:“我没有一个好母亲,希望这孩子能比我要幸运。” 我点了点头,肯定道:“会的。” 父母都努力地将自己缺失的父爱与母爱加诸在她的身上,她会是整个大祁最幸运的人,继承了父亲的无双容貌与母亲的绝世才智,大祁未来的实权之帝。 多好啊。 若是我能有孩子,也会将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可我永远不会有。 我只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与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一起,然后乖乖地当他们统治天下的傀儡,再待主人死后自刎殉葬。 这便合该是我的命运么? 凭什么? 不过,倘若是她喜欢这般生活,我默默地当一条狗保护她和她的孩子也毫无问题,左右已经当了这么多年,也不差继续忍着。 直到她死去,我仍未有机会说出口那一句“喜欢”。 女婴的啼哭声在死寂的江府内格外响亮,江寥抱着尚有余温的尸体,一滴泪也未曾流,只是麻木不已,亦不肯松开。 一只柔软的手臂垂在榻上,她睡得很熟,唇角挂着笑意。 许是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如她一般,出于杀戮,而终于温柔。 大抵江寥也是不想让她难过,这才强忍着所有的眼泪一滴不流,看向女儿的眼神冰冷而刺骨——似乎有些恨意,然而更多的则是自责。 我看他一夜白头,然而只是看着而已。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参与的资格,只能远远地旁观。 女儿出生之时,便是与爱妻永别之时,江寥为她取名“离”。 我偶尔会在深夜禁卫睡熟时偷偷地出宫,来到江府的兰泽小院,避过看守的青铜傀儡,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江离粉嫩的脸颊。 是温热而鲜活的生命。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江离咯咯地笑出声,两只胖胖的爪子抓了我的指节不放,还用刚长出来的小乳牙啃来啃去,发现不好吃之后吭哧吭哧便要哭。 和他爹一个德行。 我兀的笑得开怀,眼角滑过一滴黏腻的澄黄机油。 傀儡是没有眼泪的,只能流出自己的生命。 我用尽一生中最小心的气力抱着她,唯恐伤到这个脆弱的孩子,学着万里霜一般,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曾几何时为我所鄙弃的铁面具覆在了脸上,旋即又摘了下来,做鬼脸逗她玩。 江离笑得格外开心,咿咿呀呀地挥舞着短胖的手臂,那模样分外可爱。 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她。 我也爱这个孩子。 江寥食言了,他并未将所有的爱倾注给女儿,反而发疯了一般没日没夜地钻研傀儡道,力图做出能替代万里霜的傀儡。 我视为幼稚孩童的江寥实则拥有着天才般的头脑,却也会在可笑的选择中出错,浑浑噩噩。 杜若出世了。 我第一眼见到她便知道不是万里霜。 即便她们拥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也改变不了杜若是傀儡的事实。 她和我是一样的,为满足活人的私欲而降生在这世上。 我们都没有自由,注定受人驱使。 傀儡永远变不成活人,我知道,却仍弥足深陷,总是期盼奇迹的降临,为零星的希望而挣扎不休,最终只会得到更大的失望。 江离一日日长大,江寥也在一日日变老。 我很少再见他们,有时会站在宫中最高的摘星楼上眺望,也只能看到万里霜留下的霜天降。 杜若倒是会时而不时地入宫找我,看在她与万里霜生着同一张脸的份上,我倒不排斥,却也算不上热情。 只是同她单纯地打架切磋,聊一聊江寥的事,再看她落败时紧蹙眉头的模样,轻轻地摇头。 名义上她是我的妹妹。 许是再过上几年,她也会被赐姓为赫,随后封为亲王,重蹈我的覆辙。 “你为何不见主人?” 杜若的刀步步紧逼,无一不是杀机,她的人也如是,见不到万里霜的丝毫温柔,只有冰冷而残忍的屠戮。 我用双指夹住了细而薄的刀刃,稍一用力便碎成了齑粉。 “见了也没话说。” 我们曾亲如家人,如今却连见面都成了奢侈,同在京都也要靠信使传递消息。 书信上不过是简短的命令与回复。 再没了谈天说地、胡言乱语。 也罢,我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我交了朋友,将他封为襄王,襄者、助也,我知道他动机不纯,似乎有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想法,但那又如何? 异姓王中我最讨厌的便是端王,那是个格外麻烦的女人,终日吵得我头疼,又是给我绣那些毫无用处的帕子,又是问我她穿什么好看,说我不该如此、不该那般。 我将她一贬再贬,发配到了最偏僻的琅城。 临走时她一反常态地没哭,双眼通红,沉默着绞碎了自己所有的华裳、扔掉胭脂水粉、剪去及腰长发,提着长.枪便策马直奔琅城,一次头也不曾回过。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满朝文武大臣皆异口同声:“陛下是天子,永远不会犯错,错的是臣民。” 是么…… 可我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刹那,竟有些后悔,想喊她回来,口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像万里霜还在时一样,是个废物。 万里霜的忌日时我去了她的墓前,江寥早已到了。 “寥少爷。” 我主动唤他,如同多年前一般。 他身形一顿,银丝衬得整个人风霜而苍老,回头冲我艰难地笑了笑。 “凌霄,你来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曾经名动一时、令天下女子爱慕的无双公子。 他只有二十九岁,却似知天命之年,深陷的凹眼窝与骨瘦如柴的身体无一不昭示着寿命将至。 “凌霄,”江寥看向我,“你恨我么?” 我将怀中的面具取了出来,淡淡地开口:“都这么久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江寥十二岁生辰那晚,江府热闹异常,只有我独自坐在傀儡房,看着自己的同族被铁炉烧成汁水,熔铸成面具。 根本不需要绑起来,他们很听话,乖乖地自己躺了进去。 “当我的小弟,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乖乖跟着大哥我,前途无穷啊!” 胖团子笑得格外嚣张且傻,垫着脚将面具盖在了我的脸上。 我将面具放在了他的掌心。 “这是你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可还记得么?” 他看了一眼,眸中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将面具随手丢在了地上,扬长而去。 “不过是一块废铁。” 面具磕坏了一角,我抱着它呆呆地站在万里霜坟前,眼眶潮湿,机油止不住地涌出身体,我费力地去擦却根本擦不完。 回宫后,我召了民间最好的偃师,替我修补这副面具,即便重新补好了缺失的一角,我却总觉得那一处十分碍眼,像一只丑陋的虫子,蚕食着我渴望的一切。 襄王爽快地同意了助我,端王沉默了许久,最终一言不发地率大军而至京都外。 闭上双眼,动了归一窍之后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我已不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