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探花今天也在撩我》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风流探花今天也在撩我》作者:降七【完结+番外】 文案: 江湖混混女画师浮梦女扮男装、一朝成为当今三皇子,却没想到过上了天天被催婚、逼婚的生活。 赐宫女为侍妾、举宴会选妃……眼看着就要赐婚,浮梦只能假借断袖之由辞退,却没想到皇帝一纸婚书定下她与颜玉的婚约。 颜玉,人如其名,长相如玉,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弱冠之年便考中探花,然而让他真正名扬天下的却是因其断袖之癖,日常便是逛象姑馆、找官儿。 定婚以后,这位风流探花便日日粘她、撩拨挑逗。 今天探花美花相送、捏下巴壁咚,泪眼问花花不语、声声红耳:“殿下何时娶我?” 明日颜玉润玉赠予、揉青丝入怀,只愿君心似我心、心心颤心:“殿下何时娶我?” 再后来,这位爷索性搬来与她同住。 花前月下,浮梦一咬牙,凑近颜玉耳朵,声声惊人:“我是女人。” 没想到颜玉也凑近她,字字摧心:“我喜欢女人。” 在颜玉知道自己是女子后,浮梦没想到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今天共处一室、书房共读,执手相看泪眼、道:“三郎为何藏我画像、夜夜思我?” 明日骊宫同行、相坐车舆,含笑盈盈相看、言:“三郎如今邀我同乘、是已倾我?” 浮梦忍无可忍、褪下男装穿上女装,没想到颜玉直接对众宣称:“今儿我就是驸马爷,你们以后见我探花、二公子、断袖都不要叫了,就叫驸马。” 浮梦不禁想,这日后要是成了亲,颜玉怕是要成摄玉、更是无法无天! 【一不小心成了皇子的江湖画师/口嫌体正易羞公主&一不小心成了驸马的伪装断袖/玩世不恭风流探花】 ①1V1,HE ②女扮男装,后期会恢复女儿装;男主假断袖,知道女主是女扮男装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励志人生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浮梦,颜玉 ┃ 配角:青松子,李承毅,叶藏,慕毐等 ┃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假皇子遇上假断袖 立意:勇敢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努力改正 第1章 . 入京 她竟是皇子? 京城汴京东市的一家破庙内,瓢泼大雨裹挟着风卷进门来,让里面坐着的一群乞丐打了个冷颤,连忙端着讨来的饭往里面挪。 乞丐们穿得大多是带补丁和破洞的粗布脏衣,唯有一个人穿得还算干净,绯红色深衣上没有一块补丁,只是略微有些脏,一个人窝在观音像下的稻草堆里,缄默无言,一看就是家道中落新来的破落户儿。 长得还挺隽秀,就是身段单薄了些,看起来柔弱得很。 一个年老的乞丐看向这新来的破落户儿,大声吆喝道:“那小兄弟家里是受了什么灾沦落到和我们这些老乞丐挤这破庙?” 正啃着馒头的浮梦一听这声音是朝着自己说的,视线从门外移到门里,瞟了一眼说话的乞丐,低沉着嗓子粗声道:“生死之命,天理之为,哪是什么灾祸。” 说完,便不继续理会那些乞丐,兀自继续细看门外的雨。 几个月前,浮梦的养父浮屠因病身亡。她自幼跟着养父四处漂泊、靠贩画为生,只听养父说过他是在京城长安捡的她,未曾听养父说起他自己的故乡。 便只能将养父遗体带来这个地方安葬。 棺材钱和一路上的运费花销不少,浮梦在安葬好养父之后便所剩不多,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 她本来就是个江湖浪子,没有家,如今也没有了亲人,过的跟乞丐没有什么区别,哪里提得上沦落二字。 这接连几天的大雨让她有点着凉,嗓子都低哑了些,用男腔有些费劲,嘴一动喉咙便牵扯着疼得厉害,因而并不想多说些话。 乞丐们瞧那小兄弟不愿多言,便悻悻地闭上嘴,自个儿吃饭去了。 这几天下雨,讨的粮食也都快见了底,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再继续下下去,怕是他们这些个贱命都得没了。 “老天爷,你咋个儿要与我们这些乞丐为敌!” 响亮人声一闭,天上一道惊雷炸起,贯耳震喉,惊得破庙里乞丐们闭了嘴,噤若寒蝉,抬头望着破瓦敝顶,个个眼睛里全是怯意,唯恐下一道雷就劈在他们身上。 瓢泼大雨猛烈砸向青石地面,哒哒马蹄声不知何时夹杂进雨声,显得急促、犹如擂鼓重锤,一下一下敲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水花四溅。浮梦听着那马蹄声由远及近,竟在破庙不远处停了下来。 眯起眼往门外仔细瞧去,一道健硕挺拔的身影便进了视线。 来人一袭金丝织暗云纹锦衣,头戴遮雨斗笠,脚上踩着高靴,左腰上挎着把弯刀,眉宇间尽是兵戈戾气,黑着脸跨进了破庙低矮的门槛。 手里还拿着卷黄色的文卷。 周围的乞丐一下大气都不敢出,阒然无声,唯有门外大雨泼地声不绝于耳。 男人声音粗犷,一听便知是练过的:“你们当中可有一名叫浮梦的男子?” 浮梦一惊,竟是找她的。 但依旧没有站起身,靠在稻草上、像瘫了下半身的人:“是我,何事?” 男人锐利的眼神瞟向她、如刀一般,却又带着某种敛色,遽然俯身一跪。 “三皇子殿下,皇上命下属特来接你回家。” 大雨瓢泼,男人的声音却格外响亮,明明每个字浮梦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让她听不懂了。 周围的乞丐见着进来的男人跪下,便也跟着跪下、一个个叫着“三殿下金安”,声音低低高高揉在一堆、跟唱戏似的。浮梦一瞟,只见刚刚问她话的乞丐面色铁青,半晌才也跟着讷讷道了句金安。 随后便都絮絮低语着什么,大抵不过跟她自己心中疑惑一样。 “三……皇子?” 她竟是……皇子? 云里雾里被带上门外候着的马车,只听见前面马上之人“驾”的一声,马“驭”的一声长叫,便是阵阵车轱辘声入耳。 浮梦清楚自己是女人,实实在在的女儿身,只不过常年跟着画师老爹漂泊、男人装扮要方便些才女扮男装。 可男子交给她的黄色文卷上明明白白是皇帝的亲笔手书和玉玺红章,摆明了不是骗子。 谁敢用当今皇上的名头骗人呢?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一场误认。 浮梦连忙向前倾身、玉手卷起金帐轿帘,雨水模糊了那人身影,只能略微看见黑衣红马剪影。她问雨中策马之人:“缘何知我是三殿下?” 策马之人并未回头,冷薄的声音混着淅淅雨声落进浮梦的双耳。 “是便是,没有为何,”顿了下,又提醒到,“殿下进宫以后只需谨记自己是皇子便可,万不可再向任何人问起此话,尤其是皇上。” ……现在皇帝寻回民间流落的儿子都这么草率吗? “那我万一不是皇上的儿子……”浮梦声音压低喃喃自问道,却不料一字一句都落进了前面男人的耳中。 “谨言慎行,殿下!”男子猛然拉住马绳往回一扯,转头瞥向她,“此话在进宫之后哪怕对自己也不能说。” 浮梦哑然,怎么这皇宫里什么话都不许说,跟进了牢狱一样,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 “你就是皇上流落世间多年、遍寻才得的皇子,你也只能是,三殿下。” ……这怎么还强买强卖了…… 道理浮梦都懂,问题是她一个女儿家、如何做得了皇帝的儿子?莫说做什么三殿下,做三公主都还勉为其难。 *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路上雨越下越小,浮梦的心却愈见焦躁。 这又不许她问又不许她说,万一日后查出她不是皇帝的儿子那该如何?那可是要杀头问斩的欺君大罪。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男的,何来皇子之说? 愁,这冤愁如丝线一般搅着她心窝,让她一双柳叶眉弯成了远山青黛,星眸里疑惑参着不解。 头一回被强制成为皇帝流落世间的血缘也就罢了,还被强制成为了男人,要是日后东窗事发、她的冤屈要去何处说?阴曹地府么。 前面策马男子“驭”的一声将她拉回现实,策马和车轮轱辘旋回声刹然停住,浮梦正要去掀轿帘,纤手刚一伸出、便有一只手替她掀开了轿帘。 外面阴沉沉的天光顿时倾泻进车舆里来,眼前人头戴皂绢幞头红帽、穿着褐红色圆领窄袖袍衫,一手里端着把拂尘,一手撑着把油纸伞,脸上堆着笑,看着颇为谄媚。 只见那人福身低头、嗓子似是被削过的木锥般尖锐细长:“奴才参见三殿下,陛下特命老奴来迎你入殿。” 浮梦跟随养父浪迹江湖这么多年,看过不少的话本子,也曾见过老爹画这宫中人物图,知道眼前这个人应是个太监,且品阶还不低。 头一次被别人行这么大礼,浮梦连忙伸手要去扶对方的身子。 “公公免礼,我一个江湖人士,不用拘这些礼节。” 却还未碰到手,就被对方推手一挡。 “三殿下笑话了,今儿个您乃圣上血脉,以后万不可称自己为江湖小儿。这是要掉脑袋的!” 浮梦一听“掉脑袋”三个字,倏的缩回手、闭上嘴。 这皇宫还真是这么都问不得、什么都说不得,就跟把脖子悬在了刀尖上,稍有不当言辞,便是刀剑无眼、霎时封喉。 “奴才是皇上身边的福顺公公,殿下就请跟随老奴先去换一身得体的衣裳再去面见圣上吧。” 到底是皇帝老爷身边的公公,说起话来每个字都润着浅笑,又尖又细,却让人听着莫明舒坦、亲近。 浮梦应了声,便起身下车舆。 心口却因即将要面见自己的“亲爹”突突直跳,稍一晃神,砰地一声,浮梦整个人便倒在了泥水里。 “殿下!”福顺公公一惊,连忙去扶,左右手却都拿着东西不得空,只做了个趋势,“都怪奴才没注意,该打该打,可摔着了?” “没有,我身子骨硬得很。”浮梦笑笑,自个儿站了起来,眼神向马车下觑了一眼。 许是这些个人把她当作个皇子、男人,身量应该矮不到哪儿去,拿的这轿凳也是矮的,未曾想她是个“矮皇子”。 泥水沾湿了她半身衣服,原本就脏、现在更是不曾样子,红衣已是黑黢黢的,越发地像乞丐一般。 “带我去换身衣裳吧。” 白皙的脸蛋原本就因受寒变得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膏,此刻沾了些泥水,越发显得可怜楚楚、惹人心疼。 福顺眼睛打了个转儿,陡生一计:“殿下,随我来。” 浮梦便跟着他去。 门前前矗立着两头铜铸貔犰,左雌右雄,朱红色殿门覆压于中间,气势如山,鎏金的“朱雀门”三个字笔力雄厚、笔锋婉转,雕刻的也是深浅有加。 “当真是好字!”浮梦忍不住感叹。 “哈哈,”只听福顺公公两声笑,“这还是殿下皇爷爷、已逝的太上皇当年题的,殿下若是喜欢,日后可天天去天录阁品鉴历代书法家大作。” 听到这,浮梦双眸一亮,顿时来了兴趣,问:“可有藏画?” “自然是有,这偌大的皇宫、殿下想要的什么都有!”福顺笑得更是欢了。 孰人不知当今圣上最喜爱收集名人字画,若是见着这刚从时间寻回的流落儿子也喜欢,一准龙颜大悦,更是疼爱这三殿下。 而在此之前,圣上便已决定将三殿下过继给宸妃娘娘。 届时皇上爱子心切,想要弥补多年来缺失的父子情意,将三殿下立为太子,日后他便是官至三品的一等宦官。 一听说有画,浮梦作为一个画痴画迷的人便一时也不在意砍不砍头了,只想立即去那叫天录阁的地方瞅瞅。 两人旋即进了大门,踏入门之前浮梦还转头对着送自己一程的锦衣男子道了句:“壮士相送来日必将答谢!” 说完才发觉她不应该说那话,看到对方本就挺直的身子一僵,拱手肃言道:“属下本分,殿下不必……” 后面的话浮梦没听清,便跟着撑伞的福顺公公走了。 大雨滂沱,天上惊雷滚滚,皇城之上列缺霹雳,乌云覆压,霍青只看到烟雨氤氲,男子红衫斑驳倩影,最后消失在雨中。 皇帝这流落尘世的三皇子竟没想到出落地如此柔美、让他初入庙时一眼便心魂一荡、如被倾倒。身子骨也若此弱瘦,半点也无男人的模样,也不知能否在这深宫之中好生活着。 第2章 . 面圣 她都差点真把自己当皇子了。…… “殿下这便跟奴才去面见圣上,千万谨言慎行,莫要触了圣上的龙鳞。”待进了朱雀门一段路,福顺公公便低头对身旁人道。 “不是要先去换衣裳吗?我这副样子去面圣怕是会触了皇上龙鳞吧?” 浮梦说着将自己衣裳广袖用手一展,红色的面料被脏水浸湿,附着东一块西一块的淤泥,还有些许几根杂草。 前些日子想着赶路回京、裤脚袍尾早就被磨蹭得破烂,边角挂了不少丝线出来,长靴也跟滚了泥似的脏。 这样去面圣不说把这些个富丽堂皇的殿宇弄脏、留下个脚印儿,就怕脏了皇上的眼,让他都不敢靠近这个失散多年的三儿子。 浮梦这样想,却见福顺公公摇了两下头、嘴角溢出些颇含深意的诡笑,看得她一愣。 近距离这么一瞅,浮梦才发现这位公公唇薄珠尖,生得刻薄得很,与她行走江湖间遇到的那些个尖嘴猴腮竟有几分相似。 福顺公公身高与她一般无二,这会子知道浮梦在看他,心底里估摸着是其不知为何,便压低了声音、腔调显得有些发腻。 “三殿下待会进了殿,若是圣上问起衣裳的事儿,便答思父心切、急挂要见圣上,便等不得换衣,圣上听了心口一疼,日后殿下便不愁了。” 浮梦不明白这话的蕴意,问:“愁什么?” 她原本生得就水灵,一双星眸里不染半分杂尘似的,越发显得单纯。 这样的人最适合捏在手里做傀儡,日后知晓了也掀不起半分水花,福顺想到此处,心中越发畅快。 “三殿下日后什么也不用愁,自有奴才这些个替殿下分忧。” 浮梦这下是真不明白了,这公公说话跟瓦肆里唱绕口令的一般,又是愁又是不愁又是不用愁的,直让她听着脑昏。 管他嘞,反正到时候要是因此被皇帝老爹怪罪,就实话实说是公公让她不用换衣裳的呗。 既跟自己干系不大,浮梦也没再深究其中明堂,跟着便走。 皇宫不似寻常府邸,浮梦都不知自己踏过了几扇朱门,终于停了下来。 “三殿下,这便到了,待我去向皇上通传。” 浮梦松了口气,颔首答谢。这要是再走下去,她说不定下半辈子都要愁了。 抬头一看,檀木匾额上鎏金的“龙御殿”三个大字,周围雕刻着龙纹和祥云,透着皇家的奢侈华贵,一看…… 一看就知值不少钱,这要是偷拿去买了估计能养活寺庙里所有乞丐。 浮梦叹了口气,福顺公公便出来告知她可以进去了。 刚一踏进双扇菱花隔门,淡淡沉香扑入鼻息,先前儿心中的焦虑不安竟也笑了些,只觉得气通脉舒。 透过博古架的空隙,只见殿里站着一个青衣少年,估摸着应是二九年华,还未加冠,只用一根玉簪束起一半的头发,另一半则披在背后,毵毵如枝,悬如黑瀑。 殿中摆放着一只乳钉纹豆形嵌铜琉璃香炉,焚烧的香化作袅袅青烟从香炉盖体溢出来,到了末端弥散开,扑到那人的身上。 她一进来,那人就转过身来。 浮梦登时呼吸一滞。 皇宫的男子竟生得如此好看…… 殿中人生得是桃花面,双颊粉白,一双桃花眼婉转多情,直直得看她时便能从眼中窥见几分风流,剑眉如刀蘸墨描绘,身量颀长,腰间系了条天水碧宫绦,挂着个圆环玉坠子。 下一刻,桃花面朝特一拱手,多情目一弯、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三殿下。” 浮梦回过神来,一时也不知自己该回写什么,愣愣呆驻。 那人又是一笑,便转回身朝着龙椅上坐着的人作揖,启唇道:“臣便不打搅陛下与三殿下父子团聚,先行告退。” 说完男子便朝她走来,与之擦身而过。 不知为何,浮梦竟觉着这人身上有一种很是隐蔽的清香,靠近时犹如走进了雨后的竹林,就连他说的一字一句都带着点不一样的韵味。 一种浮梦浪迹江湖多年都不曾见过、感受过的韵味,又不是皇家的富贵奢侈与诗书簪缨之族的文墨书卷气。 “梦儿。” “嗯?”浮梦转头,才看见这殿中的另一人。 圆领黄袍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抬眸看向她,目光炯炯,未被乌纱幞头包裹住的头发竟不见一丝花白,面容也是俊朗,独有天子的威风。 这倒让浮梦吃了一惊。 原以为当朝皇上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必是苍颜白发、颓然乎坐于龙椅上的耄耋老人,没想到竟是个正值壮年的小白脸。 浮梦正暗自腹诽,就听到身旁福顺公公低声一咳,心下速即明白了过来。 “父……皇。”她这一声喊得忐忑,唇不由得打颤,仿佛刀刃横在喉咙处,稍有差池便一刃封喉、倒地而亡。 原本是因女扮男装充他人儿子、这充的还是皇帝老爷的儿子,心里甚是惶恐,落在皇帝老爹眼里却变了味儿。 当年先皇驾崩,李域身为太子即将身登大宝,奈何登基大典还未举行,北境突寇起兵南下,意图乘邺朝政局不稳之时攻占中原。 那年他才加冠,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便御驾亲征,最终历经一月苦战,便将突寇逼到冀雍以北,回朝时却听浮贵妃早产身亡、幼子夭折,两人尸骨均被其贵妃长兄浮屠带走。 后来宫廷画师浮屠人间蒸发,皇帝想斯人已逝、便也没再追查其下落。 直到上月神策军暗卫受到一封迷信,乃是前宫廷画师、浮贵妃长兄浮屠亲笔,才知他与爱妃之子并未夭折。 如今父子阔别多年终于重聚,却见儿子衣衫褴褛、一副乞丐模样,心中顿生愧意。 倘若他当年继续追查下去,便也不至于让爱子受这么多年的苦。 “梦儿,朕对不起你。” 浮梦听皇帝说完这一番话,大为震惊。她那嗜酒好乐的江湖混子养父以前竟是宫廷里的画师?以往百思不得其解他画技从何而来,这便有了眉目。 可这说的……说得她都差点真把自己当皇子了,若不是清楚自己是女儿身…… 这么看来,浮梦也对这荒唐经过略知一二。 皇帝必不会编故事唬人,浮屠是宫廷画师是真,带走浮贵妃以及小皇子也是真,不过这小皇子还活着倒切实是假。 可为何养父要谎称小皇子还活着、让她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孩子李代桃僵?这要是男的还好,一个女的狸猫去换一个男太子这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糊弄过去的。 眼下她也不能承认,指不定会被以欺君罔上的罪名砍头,难啊。 “不,父皇言重了,这并非您的错。”浮梦打点心神,眼前这摊子事还得应付过去。 这要说错,也只能怪死去的养父,好端端地欺骗自己的小舅子不说,还把这么个杀头的罪名扣在了养女身上。 好在浮梦跟随画师浮屠这些年卖画、学了不少诓人讨好的话,一张嘴几句就把这位皇帝老爹应付地龙颜大悦,满是对她这个“儿子”的赞许和满意。 这会儿讲了半天这些年自己跟着养父的遭遇,原本就疼的嗓子现在更是如被刀绞,疼得火辣辣的,快冒烟了般。 最后沙哑到都不需要刻意用男腔、便给人一种雄浑之感。 “好了,如今你我父子既然已经相认、日后多的是时间给朕讲这些,不急于一时,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你看你瘦小成这样。” 浮梦哑然,这怎么说得跟是她硬要说一般,偏偏她只能连声答应,心底里如蒙大赦。 正要答话,嗓子突然一阵痛痒,急忙用手捂住嘴,重咳了两声。 皇帝这才注意到浮梦衣裳不仅脏,还是湿的,先前还以为是衣服的颜色。 “福顺,梦儿的衣裳湿成这样你为何不先带他换身衣裳再来见朕?”皇帝目光转向一旁的福顺公公,眼神里的慈父柔情顿时烟消云散,只余下帝王的威严,语气也变了个样,声声逼人。 这帝王的脸色跟变戏法似的,阴晴不定,浮梦暗暗腹诽,当真是可惜了不去做演戏的伶人。 那边福顺公公一听,吓得连忙跪下,惊恐道:“陛下,老奴前些个也道殿下先去换身衣裳,可殿下自幼不曾见过陛下,思父心切,便急着要来见陛下,老奴未思虑周全,还请陛下赎罪。” 话虽然是朝着皇帝说的,眼睛却一个劲地看向浮梦使眼色。 浮梦了然于胸:“父皇,这与公公无关,是儿臣……” “也罢,朕前些日子得知你还活着便差尚衣局的人给你制作了几身衣裳,原以为你十九岁身量应该和老四轩儿差不多,竟没想到你竟长得如此矮小,你先将就着穿,朕再让他们给你重新做。” 皇帝说着叹了口气,心底越发对那个已逝的画师不满,如若不是他带走皇子,老三也就不用吃这么多年的苦,也不至于身量七尺都不到。 日后便要好生养补,倘若一直这么瘦小,如何撑得了皇家颜面。 浮梦听了这话也只能笑笑不说话,她身量六尺已经是女子中较高的了,再高怕真成男子了。 “谢父皇。” 福顺公公站了起来,弓着身子问:“那三殿下要安置在哪儿呢?” 皇帝一拂袖:“朕先前让人把东宫打扫整理了翻,现下便先住在那儿,其他等日后再说。” 第3章 . 闹斗 浮梦掸掸手,笑得一脸无辜…… 先皇驾崩早,李域登基时不过加冠年纪,长子今儿也才弱冠,至今也未曾立太子,东宫之位尚且空缺。 如今刚寻回流落民间的儿子便安排在东宫住,只怕不是嘴上说的暂住,明摆着是有心将他立储,怕是这一住就不搬出来了。 这一局,他确乎是赌赢了。 起初他原本是支持大皇子、德妃的,可偏偏德妃那呆头脑总想着拉拢大臣,三番五次让那些个大臣上奏请皇上立太子,不料却适得其反,没能让皇上起了立大皇子为太子的心不说,还因此触了圣颜,皇上龙颜大怒,也间些个疏远冷淡了大皇子。 皇上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对浮贵妃的宠爱他也是略有耳闻,为了这么一个侧妃甚至至今都没有立皇后。 这三殿下就是上天赐给他的飞升绳,他可得好好握住。 “福顺公公,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浮梦见福顺公公半天不理睬自己,拍了下对方的肩。 没想到这一拍,对方竟然被惊得一抖,差点连带着她也被吓了一跳。 “老奴适才没听清,惊着了殿下,”福顺公公连声诺诺,“殿下刚说什么?” 浮梦只能把刚说过的话又再讲一遍:“我就这么入住东宫是不是不太好?” 她知道东宫是什么人住的地方,历来非太子是绝不会入住东宫的,话本里也有不少为了这东宫之位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故事。总让她觉着入住东宫不是什么好事。 “你也知道不好?” 几步外,一个身穿蓝色蟒纹圆领袍的男子走了过来,眉宇间满是戾气,气势汹汹朝他走来,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浮梦行走江湖跟着养父浮屠学过不少技能,保命的武艺自然是不少的,当下便等着来人首先出招。 出乎意料的,对方没有出拳,一双剑目冷冷睨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话中带刺:“我当我那个流落民间的三弟是什么天人之姿嘞,原来竟是一副腌臜乞丐样,还是个侏儒小儿。” 冷冷笑了两声,似剑芒一样刺向被讽的人。 父皇一听说已逝的三皇子仍在,便着人去洒扫归置东宫。亏得李承毅当时还以为父皇不久就将立皇兄为太子,兴冲冲跑去祝贺一番才被皇兄身边的公公点醒。 果然这太子之位是留给这打从民间回来的人的, “老奴见过二殿下,”福顺公公堆着笑,“三殿下这么多年在民间受了不少苦,瘦小是……” “爷说话你插什么嘴?”李承毅觑了福顺一眼。 福顺吃了这一枪、乖乖闭上了嘴。这位爷自小跟着大将军兰辙习武,平日里嚣张惯了,见着谁不顺眼就打,即便屡屡被皇上教诲责罚也还是一副匹夫样儿,他犯不着自讨苦吃。 反正日后顶多是个王爷,干不成大事。 那边浮梦听了,才知这原来是她“二哥”,便脆生生喊了句:“二哥,初次见面、日后请多关照。” 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于她并无关系的二哥,虽然这人适才对她言语激烈,但不知为何,浮梦心里却觉着这个人甚是有趣,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看人一向很准。 李承毅嗤笑一声,更是看不起这个三弟了。好端端的一个男子汉,学女人柔软音腔做甚?他素日里便看不惯宫里太监一个个谄媚讨好不男不女的样子,因而身边也不曾安置太监做事。 不知自己一句话撞在了李承毅枪口上的浮梦依旧双目含笑,看着眼前这位涨成了河豚的皇兄,越发觉得亲切。 大概是她浪迹江湖和人交友总少不了磨一番嘴皮子,对方言语挑衅并没有刺激到她、让她心生不痛快。比起跟皇帝这个假爹说话,她到宁愿和这位假皇兄说话。 她凝脂般的面容因这几日的奔波和着凉显得苍白憔悴,汗渍混着脏泥,让人看着倒也不是那些个暖房里泡着长大的公子哥,怎么却没有江湖人士的半点豪壮、反而…… 李承毅双眉一挑,语气里半是不屑半是可惜:“你哪需要我关照,都入住东宫了,日后怕是我还得让你关照。” 浮梦莞尔一笑:“二皇兄若没有什么要事的话臣弟先走一步,晚些个还要去父皇宫中赴宴。” 她嗓子这时已经干得受不了,急切想回宫里喝杯热水。 搁李承毅眼里,却成了她不耐烦,不甚愿意再与他多耽搁。 剑眉一横,便道:“今儿个你刚回皇宫,为兄特来给你洗洗尘。” “何为洗尘?” “打一架如何?” 浮梦:…… 到底她是不会看走眼的。 “二皇兄这洗尘之法倒是新颖别致。” * 从龙御殿出来后,颜玉闲来无事便在宫里瞎转悠,旁边跟着的小厮阿比已经接连觑了他好几眼。 到第六眼时颜玉才停下,阿比跟着一停,便见自家二公子偏身朝向他。 他从小便跟在二公子身旁,却至今摸不准二少爷的心思。 只知道二公子年少便因才情和样貌名冠京城,想要将女儿嫁给他的名门望族都挤破了丞相府的大门。 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兵部尚书的女儿那件事。当初兵部尚书周成的女儿周月放下女儿矜持,在万花宴上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向二公子求亲,轰动一时,至今还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本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偏偏当时颜玉的回话是—— “我不喜欢女人。” 简单的五个字,让他这位原本靠才情和样貌出名的人直接成为靠“断袖之癖”扬名的人,以至于每当有人提起“颜玉”之名,都会悻悻道一句“就那个断袖啊”。 然而他家公子对此好像不甚在意,甚至可以说自从那之后没有再来丞相府提亲的人,便更是满意。 颜玉身量略高,垂眼视着阿比,懒散的语调悠悠道:“阿比,你莫是喜欢上我了?这一路要看我多少眼才满意?” 阿比惶恐:“我哪敢喜欢您啊,怕不是想被老爷打断腿。” “那就被盯着我……” “颜二公子!” 颜玉被这突然一声喊给打断,转头看向跑过来的人:“哟,这不福顺公公嘛,不去照管那民间皇子,来找我做什么?” 见这太监神色慌张,下意识就想起在殿里见着的那个小矮子。 莫不是才刚一来就出事? “颜二公子,二殿下和三殿下打起来了,”福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切说得,仿佛慢一刻那刚入宫的三皇子便会被二皇子打成个残废。 皇室这些个皇子颜玉接触不多,对于这位跟着大将军兰辙习武长大的二皇子李承毅只是略有耳闻。据说力大无比,习武方面也多次被大将军夸赞。 按理说该是比那个在民间长大的小矮子要强得多,可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没有多担心。 像是确信小矮子不会受伤似的。 颜玉不是好多管闲事的人,但却对心里这种奇怪的意识深表好奇,便起了去观战的兴致,拂一拂袖,便道:“走,阿比,咱们看戏去。” 阿比:“嗯——嗯?” 福顺公公一听这话,心道找错了人,便欲走开,却不料颜二公子开口道:“麻烦福顺公公带路。” 毕竟颜玉是丞相府的人,福顺不好推辞,狠一咬牙,索性就带颜玉去了。 再不济,到时候三殿下被二殿下打出个三长两短来,也有个人作证。 恨恨一咬牙,心道这雨停的真不是时候。 天穹之上乌云压城,仿佛铁马踏海,气势摧山。 对方猛地一拳挥过来、妄图击中她的腹部,浮梦左脚一退,往右一侧身体,左手掌顺势紧握住李承毅的手腕,右手攀住其上臂,使劲猛地一摔,只听砰的一声响,李承毅的身体就砸在了地上。 “二殿下!”一旁杵着的随从阿童霎时便冲向来,将倒在地上的李承毅扶起。 他原本以为最终扶的是三殿下,却没想到打从一开始,他家殿下就没占上风。好几次他都想出手帮忙,都被自家殿下斥责回去。 “二皇兄,对不住了。”浮梦掸掸手,笑得一脸无辜。 行走江湖的人一身武艺是标配,不说路见不平时拔刀相助,遇到歹徒抢劫时也能有力自保。 李承毅虽然是大将军教的,到底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平素里与他比试的人也不敢真的伤他,自然是不能与她这种在江湖里闯荡的人相提并论。 被搀扶着起身到底有些丢脸,李承毅一甩手推开过来扶他的阿童,厉声道:“我不需要别人扶。” 话刚说完,就一个趔趄跪倒在了地上。 浮梦正要上前扶这位嘴硬强逞能的皇兄,就听到一声清凌凌又跳脱的声音。 “二殿下这欢迎兄弟回宫的阵仗还真是大,看得我都想替三殿下受你这一大礼了。” 这声音一出,浮梦便知道是刚刚在殿里遇到的男子,转过去一瞧,还真是。 对方笑得如沐春风,一双桃花眼韵味十足。 这么仔细一瞧,浮梦才发现这人右眼眼角处有一颗细小的红痣,给他这一张桃花面增添了不少妖冶味道。 浮梦越看越觉着这人很美。 颜玉是早就到了这里的,看了半天的斗牛,兴致酣足了才插的嘴。 虽然之前便没有多担心这小矮子会被李承毅打成什么样,但看到小矮子反手把李承毅打成这副狼狈样子,心中还是啧啧称奇。 老虎被猫欺,狐狸看戏。 颜玉颇有一种这样的心态。 李承毅被搀扶着站起来,神色颇为尴尬,振作一番,抬头看向来人,一看清那张脸,便是一身轻笑:“我当时谁,颜二公子不去象姑馆里找那些小官玩,跑这里来做甚?” 那边颜玉已经走近了些,一个劲儿靠向李承毅,双目恍若含情:“二殿下有所不知,我虽为断袖,却是下面那个,心中中意的是二殿下这等魁梧身姿的男子,那些个小官可不是我的菜。” 旁边看戏的浮梦听了这话,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敢情这位美男乃是龙阳之好,这一点她倒是没看出来。 不过现下个,她倒是看出来李承毅口中的这位颜二公子是存心说这话气李承毅,并不是真喜欢。 李承毅当下面色铁青。他是最忌讳龙阳断袖这些个词的,尤其怕自己与这些词沾上干系,素日里也是因为这一点见了颜玉就给不了好脸色。 颜玉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故意说这话刺他。 果然,李承毅当下便剜了他一眼,撂下一句“等着瞧”就让阿童搀扶着离开了。 本来被摔得不是很重,刚刚那一个趔趄却让他膝盖磕破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似乎是怕身后的人追上来,脚步便不由得加快,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上去颇为滑稽。 第4章 . 探花 二公子你不会看上这位三殿下了吧…… 九月微凉秋雨后,凉冷之意越发浓稠。浮梦衣裳本就湿了一片,在与李承毅打斗的过程中又溅起不少水花在衣料上,洇开大片,像是用墨点缀在红绸画卷上的花似的,黑靴上面全是斑驳的泥点子。 颜玉瞧这位皇子身子矮小也就罢了,就连长相也如此秀美,一双眸里跟噙着泪似的闪,越看越能让人怜悯。 许是这样的眼神,才叫李承毅心软了一寸,没有使出他那一身蛮力来对付。 浮梦抬眼,便见对方一双桃花眼噙着笑直直地盯着她,要是只是盯便罢了,偏偏这人的桃花眼天生自然带情,看得人心中荡漾,耳根子一红。 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边福顺公公就赶紧过来,左右看看浮梦这柔弱身子骨有没有受伤。见浮梦毫发无损,才长吁一口气。 “可吓死老奴了,殿下没什么事吧?”福顺公公佯装担心,他也没想到皇上这打民间捞上来的矮小儿子功夫竟然还不错,外表上却一点也看不出。 浮梦被对方打量地很是不适,忙说:“我没事。” “那这便随老奴去东宫吧。” 浮梦颔首点头。 福顺公公便转头对着颜玉一拱手:“颜二公子,耽搁了你的时间实属抱歉。” 颜玉合扇抵住下巴,回礼笑道:“不耽搁,荣幸之至。” 浮梦也朝对方一笑,照猫画虎般学着对方的姿势做了个礼,没想到把对方弄得噗呲一笑。 这一笑,浮梦的脸噌的一下便红透了,细咂摸一番,自己做的确实没错。 五指屈拢、留一定空隙,弯腰也弯得得当。 确实没错。 见浮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颜玉才开口点醒:“殿下贵为皇子,是不用给我行礼的。” 浮梦点头,她实在不懂宫中的这些礼仪,只觉得双颊跟着火似的烫,因而也不好意思开口。 好在福顺公公给力,立马说要赶紧回宫以免她着凉,浮梦便灰溜溜地走了。 绯红衣裳被风吹得飞起、如鲜花绽放一般,等走远后颜玉才收回自己的眼神,轻笑了声,挥开合上的折扇,不怕冷地给自己扇着风。 阿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三殿下已然走远,消失在了门墙之中,再偏回头看向颜玉的眼睛。 深眸如水,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阿比当下一拍手,叫道:“二公子你不会看上这位三殿下了吧?” 话刚一说完,就被颜玉一扇敲在头顶:“看上又如何?” 阿比捂着头,喃喃道:“万一人家三殿下看不上……” 颜玉转身起步。 六尺身高、面若女相,喉部平滑,还这么容易被弄得脸红羞赧, 原以为皇帝真要多个儿子出来,没想到这儿子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儿身。 * 等走远了些,回头已经看不见后面人的身影,浮梦这才问身旁的福顺公公:“刚刚那位公子是谁?” 福顺公公脚步放慢了些,笑说:“那位在京城可不是一般的有名,他是丞相颜家的少子、二公子颜玉,自幼便才名远扬,十岁就能指物作诗,上赶着嫁他的姑娘从京畿排到了雍冀一带,只可惜……” 浮梦看到福顺公公眼神中掠过一丝惋惜,片刻又生起戏谑的神色。 叹了一口气,便接着娓娓道来。 浮梦平日里便最喜欢去听说书的讲故事,越发听得认真。 原来那人的名字叫颜玉,颜玉颜玉,颜如玉,还真是人如其名。 作为世家大族子弟,还能顶着世俗的压力将自己断袖之癖公之于众,也算是勇气可嘉。 身为丞相之子,本可以接受荫补、轻而易举在蒙得高官之位,却还是坚持走科举之路,一步一步通过考试,在加冠这年便一举考中探花。 浮梦记得曾经浪迹江湖时遇到不少的人都想通过科举走上仕途、鲤鱼跃龙门,可这龙门非是一般难跃,没有资质便如难于上青天,其中四五十岁还在考的人比比皆是。 而对于这位颜二公子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虽为第三名探花,但你要知道,今年的榜眼状元可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不光如此,这位爷考中了探花也罢,竟也不要任何的官职。你猜他怎么说的?” 浮梦正要说不知道,对方紧接着就说了下去,像是刚刚那根本就不是疑问。 “他说他就是考来玩玩。” 第5章 . 东宫 倘若这殿下真是一位女子,那该是…… 夜晚凉风习习,但浮梦却丝毫感觉不到。 她躺在东宫寝殿里,久久阖不上眼。 白日里太医院的太医来瞧了她,给她开了几服药,到底是皇宫里的大夫,非同寻常,这才刚用了两副,身体便舒畅了许多。 光第一天见的人都不下十来个,还好她记性好,那些宫女、侍从的名字勉强记住了个大概,但回想起来,还是“颜玉”这个名字她记得最为清楚,就连面孔都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肤白滑如玉,不笑时显得随性懒淡,笑时便如三月春风吹来,夹杂着桃花香气,引人驻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少年风流的韵儿,玩世不恭,招蜂引蝶,好想是故意逗着你入迷。 未入宫之前,浮梦还以为这皇宫之中皆是利欲熏心的人,尤其对于为官上位者,巴不得自己一步登天、荣登高位,甚至还有什么造反谋逆之事。 这人倒是个另类。 想过颜玉后,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久别重逢的皇帝“爹”,一瞬间脑仁便疼起来。 她这个一看年轻时就长着张小白脸的“父皇”还真是奇怪,又不缺儿子,拉着她这个彻头彻尾的假皇子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害得她一时没忍住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 这就算了,还下令要为她回宫举办宫廷宴。 听起来跟鸿门宴差不多。 * 流落民间一朝被寻回的三殿下甫一回宫就住在东宫之事才过一天就传遍整个后宫、前朝,成了妃嫔大臣们日日都要言语几句的人,可谓是议论纷纷。 只不过妃嫔们都只敢在私下里议论,朝臣们都是在朝堂上直接呈书上奏。 皇帝为此发了很大的火,宫里好几日不安分。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浮梦本人暂且确实乐得无忧,借着养病的借口在东宫寝殿里窝了好几天,日日过着躺平的生活。 直到这日一早,尚衣局的女官送来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 丹雘色大袍,金织白蟒在云雾间隐没出现,仿若神龙吐雾,上面闪着细碎的金光,光是呈在衣板上就尽展华贵奢靡,更不用说穿在身上。 宫女清婉接过尚衣局女官送来的衣服,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浮梦。 浮梦不知所云,看了眼清婉,最后又将目光放在女官身上。 便见那女官一笑,问道:“三殿下可还满意?” 浮梦看着这位女官面善,也就实话实说:“满意是满意,不过我不太喜欢这样富贵的衣裳,简朴些就好。” 女官听了一笑。 早听说当年不幸早夭的三殿下打民间被捞回了宫中,她原是以为这皇宫里又要多一位不好伺候的主儿。之后又有人亦云这位殿下大小跟着那前宫廷画师浮屠云游江湖,过得是颠沛流离宛如乞丐的生计,便又生了好奇之心。 原本这送衣裳的活儿不用她亲自来干,却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便乘此机会一睹尊容。 这一见,却是吃了一惊。 这位三殿下不光身量比平常男子矮了些,虽是十九年纪,看着却甚至还不如只有十六岁的五殿下高,相貌更是像极了当年风华绝代的倾城佳人浮瑶浮贵妃,不说十分,也有八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圣上的一丝清平之意。 难怪刚一入宫便被圣上安排在这东宫,就凭圣上多年来即便被朝中大臣屡屡上奏请立后也从不肯立,心中对已逝的浮贵妃的一片真意,这三殿下日后立储便可谓是指日可待。 倒是个不能得罪的主。 眼下见这位不能得罪的主看着性情甚是温和,她便松了一口气。 “下官谨记。” 尚衣局几人一走,浮梦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正打算坐下喝口水,青婉和另一宫女霜离便过来服侍她更衣。 当下便是一警,躲开两人、自己抓过那玄色金织白蟒纹袍,制止道:“我自己穿即可。” 两个宫女收回了手,相视一笑。 只当是三殿下久在民间,没有被人服侍过,又顾及着她们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羞赧而不愿让她们服侍更衣。 “殿下,不是奴婢们不听吩咐,可眼下殿下身份已不一般,奴婢们服侍你是应该的,殿下总不能一直自己穿衣?”清婉说道。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便知这位殿下甚是好说话,一点也没有皇子、主子的架子,亲切温和得很,便有了胆子直言相告。 浮梦摇了摇头:“我自己穿即可。” 她倒不是因为什么羞赧害臊,只因若是让这两人服侍自己穿衣裳,不就堂而皇之告知她们自己是女子了吗? 一人知众人知,皇帝便会知道,皇帝知道了,她也就没命了。 两个宫女瞧着皆不大,豆蔻及芨年华的样子,都梳着双丫髻,模样生的可爱,瞧着也让人喜欢。 但这并不代表浮梦会完全信任她们,更何至于将这种能导致杀头的事告知她们。 浮梦走到糊绢纱隔后面,褪下衣裳,裸|露出上身,胸部被一块白布缠着,肌肤胜雪三分白,因而布料边角处的细肉被勒出的红痕就是显得触目惊心、十分明显。 倒也没有多疼。 以前跟着养父浪迹江湖时女扮男装是为了生活,如今入了皇宫女扮男装却一夕之间成了为了生存,倒真是世事无常。 刚入宫她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养父要撒此弥天大谎、无端害了她,这些日子浮梦也想明白了,无非是担心她一个人活在世间没有依靠、想给她找个安生立命的地方罢了。 可她如今在皇宫虽说锦衣玉食,过得却提心吊胆、不如浪迹的日子里那般自在。 换好衣裳后,浮梦叹了口气,从纱隔后走了出来。 如今除了继续佯装下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计策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外面候着的宫女侍从一听动静,齐齐转过头看向一个方向。 出来的人虽是身量矮小,穿着这金线织成的蟒纹云团玄袍倒也多了份威严和摄力,虽比之更有皇家的模样,却失去了原有的惊艳。原有样貌本是秀雅妍美的,自然是难以和这样的服饰相称,虽不至于难看,却不显和谐。 恍然之中,众人皆不约而同想,倘若这殿下真是一位女子,那该是如何倾国倾城之貌,怕是就连其母妃年轻时都要稍逊颜色。 浮梦见屋里众人都痴痴地盯着她,羞赧从胸口蔓延至脸上,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密如鸦羽的玄青眼睫一垂,胜似那细雨微打的麝香百合,引得人入迷。 众人刚刚的想法更是强烈了,明面上虽默然不语,心里却在暗暗惋惜这位三殿下怎么就生来个男儿身,白白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 不过要说生成个女儿身,怕是这大邺朝找不出个能与之相称的男子,相貌绝伦又身为公主,近乎完美,但过于完美便嫁谁都亏,说不定最后只能嫁不出去了。 浮梦不知这些人心中正腹诽着她,被盯得脸发热,轻咳了一声,便道:“走吧。” 便有一个小太监反应过来,走上前几步、福身:“殿下跟我来。” 这小太监是初来时被安排在东宫侍候的,听说是刚净身为宦,宦名阿运。 本来皇帝安排在的宫人很多,浮梦一是觉得没必要,而是考虑到人多更容易暴露,便只留下了清婉霜离两个姑娘和阿运一个小太监。 阿运原是没存有自己会被留下的想法的,听到自己名字时吃了一惊,心里雀跃得忘了礼数,可也未见这位殿下生气。 便由此对浮梦生了好感,凡事都尽心尽力,打心底将浮梦认作了他唯一的主子。 原以为进宫便是要过上看主子脸色过日子的生活,却没想到自己是此等幸运,遇上了位刚进宫的活菩萨,亲切地不像位皇子,与他未进宫前的玩伴一般。 心里便越是好奇殿下为何会留下他,乘着转过回廊,便问:“殿下,你为何留下我?” 浮梦嗯了一声,微微露出一个笑。 她其实没考虑那么多,就见皇帝派来的那一堆人里面就这三个长得可爱,看起来单纯无害,不像是话本里所描绘的那些个尖嘴猴腮、诡计多端的下人,便留了下来。 笑道:“有缘。” 浮梦男腔带着她原有嗓音音色的温柔,恍若那带着暖阳映照的清泉流过石上,微微一笑时眉眼竟是温柔,倒不像是和下人奴才说话,一点也没有主子的架子。 入宫以来,阿运受到过不少人的白眼,王宫贵胄倒也罢了,那些个同为奴才却官比他大的也暂且不提,偏偏他性子软弱,别个同级的奴才见他好欺负、也跟着使主子气。 三殿下便成了唯一对他好言辞好眼色的主儿,心里登时一暖,便觉着这主儿宛若亲生爹娘,定是老天爷看他受了些苦、垂怜他,便让他得此之幸。 万千感触涌上心头,阿运正要忍不住抒发一番心中的感谢,就听见一道即为熟悉的声音。 “老奴给三殿下请安。” 尖细的一道声音一传入阿运的双耳,他便如被雷击一样愣住,到了嘴边的话也没说出来,喉咙便被这无声地一道铁钳给扼住、发不出声音。 顺着声音一看,眼神还没触及到对方,便瞬即垂下,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被浮梦尽收眼底,不动神色地朝对方一笑,道:“福顺公公不必多礼。” 福顺瞟了眼跟在浮梦身后的人,面若不变地拧着眼角笑。 这人不笑时还好,笑时那股子奸狡之气便若铅粉敷在了脸上,厚厚一层,不让人注意都难。 偏对方还就喜欢保持着这样一副表情,笑道:“殿下住的可还习惯?” 浮梦点了下头:“好的哪有不习惯的?” 也不知这问题有何意义,她要是不习惯也不敢说啊。所谓祸从口出,这要是她说不习惯,指不定最后被污成“住不惯东宫是想住那龙椅上”嘞,要是因文字狱被砍头她岂不是冤上加冤。 第6章 . 宴会 好姐姐,你怎么不去找你的官人?…… 厅里座无虚席,各宫妃嫔和皇室姻亲早早便坐了下来, 十九年前的夭折皇子并没有夭折、只是流落民间,一朝被寻回,这本是那些个话本子里才有的宫廷故事,现今却成了实实在在的真事摆在眼前。这就已经足够吊起这些人的兴致。 何况这位民间三殿下回来就住进了东宫,这便更让人对此产生兴致了。 这兴致一半是好奇,一半便要复杂得多,各种心思都有。 “你说圣上这么些年哪怕群臣上奏都不立太子,这三殿下一回来就住东宫,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立储了。” “楚王爷说笑了,圣上就是有心要立三殿下为太子,那些大臣又不是没嘴、指不定要用奏折那龙御殿给堆满。” 讲此话的声音清凉文雅,楚王李行州循声望过去。 左侧坐着的乃是一个青衫毛头小子,长发被一条碧滋绸带束着,长长的垂在背上,刚好与乌发等长,一根青绿细竹管横插在发冠上,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一直腿撑直、另一只腿屈着踩在黄花梨圈椅坐面的边缘上,甚是不成体统。 脸生得还挺干净,面若无尘,也没看向他,闭目养神似的,只是右手还把玩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骰子,八个面,看着像是降香黄檀木制成的。 李行州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很是面熟,偏偏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阁下是?” 几乎是李行州问出此话的同时,这愣头青右手一停,骰子三的点数朝上,双眼遽然一睁。 “来了。” 九庆楼是当初先帝特意命工匠设计建造,楼高九层,近乎承办了所有的宫宴,乃至恭迎外臣使者的宴请。 第三层楼便是皇室内部的宴请之所。 六扇小叶紫檀木折屏,木面上刻有几朝皇室名人的奇闻名事,浮雕立于瑾瑜木料上,恍若浮起,远处看便有脱物而出之感,似要飘走。 一道清瘦的玄色身影从这近玄色的插屏侧走了进来,像是从屏上走下来似的。皮肤的白与四周的黑相衬融合,便将之前但就穿玄袍的突兀给消弭掉,偏脸又白皙得很,又因光线的黯淡被柔和,无端给人一种病弱美人之感。 厅中一时缄默无言,非议之声在这道清瘦身影彻底跃然于众人眼前才如断线之筝般没了影。 半晌后才不知是谁感叹了句“这三殿下竟然是个男人”,将霎时的宁静打破,纷纷扬扬的议论之声便又生起。 那人不知是谁如此胆大,让被说的人听了便是一惊,差点一个没坐稳。 浮梦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没有长成个五大三粗的模样。 等厅里再次安静下来,便是皇帝来了。 浮梦的座位就在皇帝身旁,来时她见了这两个空位便知是特意安排,因而也有了心理上的准备。 周遭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浮梦原有筑起的堤防便被一道道如刀般的眼神给砍得近乎崩塌。 额头竟起了一层薄汗,案桌下的双手紧紧攥着,大拇指指甲盖深深地嵌进肉里,细薄皮肉登时便出现一道凹痕,鲜红刺眼,怕是再深一点就能渗出血来。 阿运一看到便是心一惊,生怕这位老天爷赏赐给他的好主儿出个什么好歹,哪怕只是被割破皮肉也不行,便悄无声息靠近,低头轻声道:“殿下不必多想其他,就当今儿个是来吃席的,你看这案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不管其他便好。” 浮梦回过神,道了声谢。 这要是在宫里的第一天,美食或许能起到转移她注意力的用途。可眼下已经过了好些天,得到过便不会珍惜这句话用在此处恰好,皇宫里的美食对她已经失去了当初难以触及的那份未知吸引力。 恹恹地抬了下眸,眼睫如淋了雨沾湿的鸦羽,落下淡淡的光辉,越发迷人眼。 “梦儿,你今日怎么兴致不高,是身体不舒服?”皇帝也觉察到浮梦的不振,看着这双如昔日爱妃的双眼露出落寞的神色,尘封多年的记忆便如沉渣泛起,一时之间心口一酸。 既是已经负了浮瑶,让他们俩唯一的儿子也在民间受了十九年的苦,如今既以回宫、回到他身边,便再不能让爱子受任何的苦楚。 另一边,看着这父子情深义重一幕的青松子一挑眉,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装酒的玉瓶,另一只手继续把玩这八面骰子,起身离开了座席。 现下席上的人个个都只将注意力放在那新晋皇子身上,便也没注意到有人离开。 也只有楚王李行州在看过那侄儿后,灵光一闪,遽然想起五年前祭神大典上挥剑起舞的意气少年。 祈祭台万重基台之上,身着玄白祭袍的少年郎一手持神符、一手挥玄铁剑,沉重剑身被他轻而易举握在手中挥舞,剑锋直刺天际,似有无数道剑气穿破云霄。 祭台之下万鼓轰鸣,人声禁闭,人人齐齐抬头举目望向楼阁之上的人。 少年郎如天神降临、光华万丈。 再转回头看时,便见身侧的座位已空,座位上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当年国师青镜云游四方后捡回来一个小孩,收为徒弟,并取号青松子,寓意青松之风、人品高尚,竟没想到须臾数年这小孩竟已成人,出落得如此隽逸出尘。 出了门厅,青松子一路沿着阶梯直上九楼。 楼阙九层乃通风设计,不过半径两宋尺的圆大,四周并无遮挡墙壁。 在踏上倒数几介阶梯时,视线便可一览九层的景象。 秋日并不炽亮,又因昨日雨后、天色还略有些晦暗阴沉,远方城阙高楼被薄雾笼住,飘渺虚无,胜如仙境幻梦一般。 并非只有他一人想到了这里。 一个长身玉立如芝兰的男人立在横槛上,身着窃蓝大氅,下摆染画着碧青雾气,缭绕面料之上,玉冠束着墨发,手里执着一把合上的白面纸扇,栗褐香乌木扇柄上雕刻着一个玉字。 青松子登时后悔离开宴席上九层了,本是想一个人观景,谁料景致没有,反而触了很大的霉头。 “颜玉,你怎么在这?” 这话语气带着的并非疑问,小孩子撒气一般,颜玉转过头看了一眼少年,嘴一佻、摆出平时那副平易近人的柔和笑容。 便有因为这双桃花眼显得不是平和,更是那画本之中勾人的狐狸精面相一般。 “我在这当然是等你了,”颜玉笑的恍若春风,“小青,多年不见,你这一出山也不来见我,反而是先来这吃酒,是不是太不仗义?” 青松子被这言语一激,起初想赶紧离开的想法便不在、只想也刺颜玉几句,踏上最后一介台阶,到了台面中。 便道:“我若是那小青,那你岂不是那白娘子,好姐姐,你怎么不去找你的官人?” 青松子将“好姐姐”、“官人”两词咬的甚是重,生怕颜玉摸不清重点似的。 奈何颜玉便是以无脸皮著称,面上丝毫未变色,心中波澜不起,反而似被这话逗到、笑得更深了。 甚至还做出深思样,认真斟酌了下,答道:“我的官人……” 话锋一转。 “三殿下。” 什么?他官人是三殿下? 青松子一愣,没反应过来,顺着颜玉目视方向看过去,这才瞧见刚刚还众星捧月般被皇亲妃嫔盯着的三殿下此刻便出现在眼前,一脸如释重负。背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 阿运一路滔滔不绝,给浮梦讲这些皇亲贵族,这会儿瞧见颜玉和青松子两人,虽然不知是何人,但衣着不凡,一看就是贵人,便福身行礼。 恰是此时,金风乍起,拨云见日,灿灿辉光洒在一袭男装的女子身上,金织蟒纹便熠熠生辉,青丝被风揽起,轻揉着凝脂肌肤。 经过几日的调养,眼前人的面容已不似初见那般苍白憔悴,红润了不少,唇色如涂朱砂,虽然不似其他女子一般柔若无骨,举手投足间尽是江湖气,倒也却是男儿般大方。 但这面容确实与男子相差甚远,女相特征太过明显。 若不是她身量不算过于矮小、自带一股子江湖气,又因为那些人意识里便将她当作男人没有怀疑,怕是也不能瞒天过海。 颜玉抿唇一笑,拱手行礼:“又见面了。” 那边青松子却没作何行礼,只是念了句“三殿下”。 两人一如碧玉灼桃,眉眼脉脉含情,笑中带着三分轻佻;一如青松明月,目光略带轻傲,看着却颇有几分小孩子气。 浮梦刚想朝颜玉回礼,手刚抬起,抬眸就见对方漆黑如墨、微微含情的瞳仁里掠过一丝笑,当下便想起了自己身份在他之上,急忙收回了手。 转向青衫男子时,却一时茫然,不知谁高谁低、该不该行礼。 侧眼看向身侧阿运,却见阿运摇了摇头。 阿运初入宫不久,仔细端详着青衫男子的脸,脑中回忆一番,确乎是没见过这等人物。 独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别样气度,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青松子见此轻哼了一声,语气淡淡:“你不用向我行礼,我亦不用向你行礼。” 本来他上此来就是想要独自一人观览皇宫以外汴京城烟火景致,却没想到被颜玉捷足先登,后又来了个皇子插乱,好兴致被掐灭了个干净,心中更加不快。 便也没做逗留,拎着润玉酒壶、握着八面骰子,侧过浮梦拂袖而去。 一下台阶,青松子举起酒壶正要喝口清酒纾解心中郁闷,见这酒壶是碧玉制成,一时眼前又出现颜玉笑得狡黠的面容,喝酒的意图全无,忍住没把酒瓶打碎。 便将玉酒壶一把塞给旁边站着的守卫怀里,双脚轻地一踏,蜻蜓点水一般跳起,在楼阙之间如鬼魅一般,转眼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握着玉酒壶的守卫一看这,心下便了然。 原来是青翎阁的人。 第7章 . 楼阁 别妄想打他注意,你且回你的象姑…… 九层楼阙之上,可望到汴京城纵横交错的万里宅基,烟火人间,也是浮梦曾经浪迹过的地方。 浮梦有些拘谨,她只不过与颜玉有过一面之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面面相觑,浮梦只觉尴尬无比。 唯有阿运还有兴致地四处观望,看脚下皇宫殿宇林立,望远方屋宇悄然矗立,目眦尽裂,眼珠子就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般。 颜玉莞尔一笑,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浮梦。若是他在不开口说话,怕她的头便会一直这样垂着。 只是他有一事不解,这女子看着也并非贪慕皇室荣华富贵之人,为何要女扮男装冒充皇子?且不说男子冒充男子,她一个女子冒充男子,被发现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踏出的一步险恶至极,可谓日后步步都要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斩头落地的境地。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你这名字取得倒好,是你舅父给你取的吗?” 浮梦抬起了头,点了下。 想到那位宛若明月青松的男子,找了个可以把话谈的,便问:“刚刚那位是?” 颜玉侧过身,面向北侧,阖上扇面朝远处高耸的一处楼台指去:“那是祈祭台,我朝每年举行祭祀大典的地方,再以北便是青翎阁,历代国师的住所。” 停了一下,继续道:“刚刚那个人号青松子,无名无字,是现今国师青镜大师的徒弟。” 略微一笑:“是个很有趣的人。” 这一点浮梦承认。 刚才她也隐约听到两人的对话,颇觉青松子有点小孩子气,甚是可爱。 宫里到底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有颜玉这样的人,也有青松子那样的人,和江湖也没有什么区别。 浮梦听着颜玉将青松子好一阵细说,笑得合不拢嘴,一时笑得有些急促,没缓过来,捂着胸口接连咳了几声。 见此状,阿运正要上前去,奈何还未走近,便见一袭窃蓝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身长八尺的男子这么一档,自家主子瘦小的身躯便被完全拢住,阿运只能看见些许玄袍布料。 面若冠玉的男子委曲着身,身体似乎贴紧了自家主子,手臂将殿下一环,手掌轻拍着脊背。 饶是两人都是男子,阿运看着却莫名觉着这位公子对自家殿下的举止过于亲密,暧昧不清。 怔愣了半天,阿运不知自己该做如何,只能呆看着,又觉过于羞耻,便撇开眼神看向远处。 这一撇头,登时想起,刚刚自家殿下好像称这位公子为“颜二公子”。 这京城之中,能出现在皇宫以内的颜二公子有且只有一位,只能是…… 丞相府的颜二公子颜玉。 自阿运入宫以来,听到过不少关于这位丞相家二公子颜玉的闲言碎语,内容丰富多彩毫不少于那些个皇子名臣。 而这关于颜二公子的十句谈资就有九句是关于其断袖之癖。 今天去了汴京城西京的倌儿楼,明天去了花街的南梦馆,醉宿一夜,或则便是又是撩了哪家的公子,惹得那些公子的为官老爹连连吵闹着要告官府,最后却囿于官位不如其爹而不了了之。 想到他们口中那些个被颜玉轻薄了的官家子弟、良家好男儿,阿运心中万千擂鼓阵阵、轰鸣刺耳。 不好,殿下有危险。 阿运正想上去拉开对方,又想起这颜二公子身为丞相之子,身份尊贵,自今年五月殿试一举夺三名探花之后,便深得圣上器重,赐了锦衣玉帛不说,还赏了随意进出宫的牙牌。 某种程度上也算他的主子。 刚伸出去的手便倏的收了回来。 可眼下事关殿下的清誉和名节,就这么袖手旁观岂不是有失奴才的本分? 阿运看着眼前身量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男子,深思,自己若是上前拉,指不定会被对方一手抓起衣领、从九层扔下去。 到时候殿下失了名节、他失了性命,得不偿失。 颜玉靠过来的同时,衣料间丝丝缕缕的清香瞬间将她笼住,仿若被包围困囿。 浮梦这一呛呛得厉害,咳嗽不停,一时也没有办法躲闪。 脑中痴痴地想,这颜玉有龙阳之好,莫不是将她当作了男子,欲行不轨之念。 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全。 甫一一想,肩头忽然落下一道轻轻的力道,身体当下一震。 紧接着便感觉对方越靠越近,微向前屈着身体、将头低下,朝着她的后颈缓缓侵略过去。 温热的鼻息一下一下轻扑在她的的颈侧,让她登时心跳砰砰个不停、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咳嗽虽是止住了,身体却被这气息弄得一僵。 心里默念这不好快跑,身体却犹如木鸡呆立、一动不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颜玉一个官家子弟、风流名士,应该不至于对她怎么样吧? 就感觉对方薄唇渐渐逼近右耳,从嘴里溢出的气息扑在耳廓,霎时羞赧从胸口上蔓至脖颈,一直到耳朵和脸颊,溢出皮肤,染红了一片。 细白似雪的皮肤一点一点似被胭脂蘸抹,颜玉余光瞟向她下颔处那一块脖颈处,平滑无比,细腻白洁。 女扮男装竟然也不留意这个地方? 虽然并不是每个男子的喉结都有突出,但未免不引人怀疑。 这么明显的破绽除了他都没人查觉,可想而知那些人确实将她认定成了一个男人。 可谁能保证日后不会有有心人查出此事,到时候冒充皇子、欺君网上之罪一落下来,五马分尸也不为过,其中严刑拷打必是不可或缺。 她是将命悬在了一根已朽之弦上,随时都有弦断崩裂的危险. 若不是个傻子,不知宫中风云诡谲,那便只能是个爱刺激的人。 所以这样的举止是在和他演戏吗? 颜玉神色持疑,薄唇贴近对方耳廓,轻声问:“浮梦……” 嗓音不似她一女子做出来的男腔,天生自带低沉具有磁性,就这么靠在耳边压低声音说时,吐息撩拨抚弄这耳垂,刻意似的。 浮梦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再也听不见耳边说的是什么。 原以为女扮男装李代桃僵的第一桩磨难会是皇帝假爹,没想到竟是这有着断袖之癖的丞相少子。 从还是不从,这就是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遽然一声怒喝将浮梦从犹豫中抽离出来,转头看向声音处,正是初入宫时与他打了一架的二皇兄。 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火急火燎地大步跨过来,颇有生吞龙虎地气势,盯着颜玉双眼怒火似要化作凶兽奔出来将其撕咬成残渣碎块。 浮梦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李承毅紧紧捁住,一把用力从颜玉身前拽出。 李承毅挡在浮梦身前,看着眼前眯起眼睛笑得狐狸一般的颜玉,一时之间急火攻心、也顾不上皇室脸面,张口就大骂了起来。 浮梦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不知所云,便见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的阿运这时候气喘吁吁跑了上来。 一看二殿下将自家殿下护在身后,且殿下还衣裳完整、未有异样,阿运登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机灵,他不能把颜二公子如何,但可以去找能把颜二公子如何的人。 一下三层便撞上出来的二殿下,情急之下忘了礼数,看见救命稻草般抓住对方的手臂,又因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李承毅本就嫌恶太监之流,甚是厌恶与之肌肤触碰,使劲挣脱了开。 本欲不搭理直接走人,又见这太监慌慌张张、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忍住心中的厌恶听阿运说了下去。 一听完也不等阿运和侍从反应,疾步冲上了楼顶。 他这从民间捞上来的三弟本就瘦小,脸又生得女相,柔美无比,那颜玉若是见色起意也并非没有可能。 “我本以为你好歹是个君子,竟不知是此等小人!” “别妄想打他注意,你且回你的象姑馆玩去吧,若是再有这样的行为,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李承毅滔滔不绝骂完颜玉警告道。 期间有些话不免有些过激,浮梦都觉着有点伤及自尊。 颜玉毕竟也没对她做出太过分的举动,何况她实际是个女人,并不合颜玉的爱好,算不了轻薄。 抬眸看向对面被骂的人,便见对方一双桃花眼微弯、笑意盈盈,手持着白面折扇轻挥着,丝毫没有愠色,貌似还挺高兴。 浮梦顿觉自己的担心属实多虑。 待李承毅骂毕不再继续,颜玉才开了口:“二殿下说完了?那我可以走了?” 得,看来这人不光一点都不以此为耻,还十分坦荡,语气淡淡地、就称得是他故意找茬样。 李承毅忍住怒气,回头瞪了一眼浮梦:“你还在这干嘛?还不回去?” 浮梦深知自己这位“皇兄”已经被颜玉的“无声胜有声”给气到在丧失理智的悬崖边逡巡,不敢反抗,十分乖巧地转身走了下去。 李承毅回头又剜了颜玉一眼。 颜玉微微一笑以作回应。 李承毅“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便听见身后的人一声响亮的“两位殿下好走”。 浮梦下意识转过身去,仰头看向台阶之上的人。 恰好一阵风骤然乍起,将她如墨的发丝揉乱,浮梦慌张地用手撩拨开头发,脸颊上还未消退的红晕被风拂开了些,垂眸时、尤其左眼角内侧与鼻梁之间的一颗小黑痣,给她脸增添了不少媚韵。 尝矜绝代色,复持倾城姿。 颜玉不觉想起这句诗,当真是极为衬她。 下到五楼,前面李承毅就停了下来,浮梦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对方的阔背。 只能脆生生说了声:“抱歉……二皇兄。” 前面的人就就没有出声。 适才在厅里,德妃不知脑子里哪根筋不对,竟突然上前跪下说不该让三殿下住东宫。要是只是说此便就罢了,偏偏她还提了立太子之事要以长为重。 如今皇帝并未立后,长子便是德妃自己的儿子。 前些日子皇帝本就因为朝臣上奏的事艴然大怒,今儿宴会本是件高兴的事,德妃却便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触皇帝龙鳞。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李承毅微侧过身,看向身后。 “父皇有心立你为太子,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做太子,”浮梦吓得连连摆手,“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做太子,她怕不是想要将脑袋伸到虎口里。 李承毅嗤笑了一声,没当真。 做太子也就是会成为皇帝的人,哪个人不想做皇帝、立于万人之上? 怕是口是心非。 连实话也不愿意讲,他便没有必要在多说些提醒的话了。 只到了一句:“你还是小心为妙。” 第8章 . 图卷 殿下,你和你母妃也长得太像了吧…… 打那日宴会不欢而散后,浮梦越发觉得这东宫住的让人十分不安稳。偶尔还能听到些有关他的闲言碎语。 而她只能安分守己地待在东宫,足不出户,以养病为由谢绝了一群人的探望。 这日下午,浮梦恹恹地坐在榻上,透过楹窗看向外面。 皇宫殿脊上鸱吻折而向上,裂齿朝着背脊而张,似要吞脊,琉璃瓦覆压千里,巍峨宫墙遮挡视线,让她看不清宫外人间。 浮梦总算知道那些话本子为何描述宫女为“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了,她现在深有此感。 青晖斜斜落进楹窗里,洒在浮梦面容上,垂下的睫翼像扇翅起舞的黑尾蝶,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满是神伤,模样极是一副忧思美人的模样,让阿运清婉几个看着如画一般。 美是美,可这般恹恹的样子看了却让人心疼。 阿运给清婉霜离打着暗号,将两人叫了出去。 一道殿外,三个人围成圈凑在一堆,阿运便小声道:“怎么办,咱们殿下这些日子日日都这样没精打采,都没见他怎么笑过,咱们得想些主意让他高兴啊。” “可我们也不知道殿下喜欢些什么,怎么让她高兴?”清婉也知道殿下心情低落,未尝不想法设法让他高兴。可即便想出了法子,也都是没有什么见效。 几个人皆思索着法子,霜离突然便想到听人说起过殿下原是跟着当年浮贵妃的兄长、宫廷画师浮屠在民间浪迹,这期间相比也学了不少绘画的手艺。 对了,那日殿下好像还夸过殿里的一扇糊纸画屏上的美人图来着。 便将此说了出来,清婉和霜离两个人立马去寻画具。 一出东宫,就碰见一身水蓝色大氅,腰上配着碧玉的颜玉,后面跟着抱着几幅画卷的阿比。 那日宫宴殿下回来之后,两个宫女便从阿运哪里听说了颜二公子欲对殿下行不轨之为的事,当下看见他来心中就是一警,忙停住堵在宫门口,不让其进入。 这阵仗不用言语表明就知是什么意思,颜玉也不恼,反倒觉着很有意思。 “两位姑娘,那日我并非是要对三殿下行腌臜之事,只是见殿下咳得脸红喘不过气,担心殿下身体因而上前帮忙。” 说完此话,见面前两个宫女一脸狐疑、还是不肯相信,便回头示意阿比。 阿比连忙将怀里抱着的五幅画卷递给清婉和霜离。 颜玉用扇一指:“这是我从家里收藏的画里精心挑出来送给三殿下的,今日特意来登门道歉,还望二位姑娘能够放我进去。” 霜离和清婉接过了画,本来霜离就要让开,却被清婉使了个眼神。 就听她对着颜二公子说:“好意我们暂时收下了,待会会给殿下讲明,殿下劳累不便迎客,颜二公子暂且回吧。” 颜玉一笑,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如此衷心的仆人,今儿看来是见不成了。 想起适才两人着急出来的样子,便说:“两位姑娘刚才是要去哪儿?” 清婉本打算说不去哪,谁知霜离嘴快,一下道出了“翰林图画院”。 颜玉顿时便知晓。 “若是两位姑娘去,怕是要不了什么,这样,我带着你们去,哪儿的画师跟我很熟。” 清婉心里还是觉着颜玉不靠谱。 她入宫较早,听过有关这位颜二公子的传闻比霜离多得多。 虽然颜玉长相如玉、一派谦谦君子样,却是个喜欢逛象姑馆流连烟花柳巷的人。 倒不是她觉着断袖之癖有什么,大邺朝民风开放,并不是视此为洪水猛兽。可即便是喜欢男人,也不能流连于那些地方、整日寻花问柳啊。 霜离却与她小声说:“姐姐,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去翰林图画院好像也确实讨不到什么,就让颜二公子带我们去嘛。” 也是,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那就麻烦颜二公子了。” 翰林图画院自建朝以来便设有,一进入院门,便可见庭院中的木架上悬挂着三肘长的罗纹纸、蚕茧纸等,每一张纸上都描绘着图画,或人物或花鸟,因墨迹未干,便悬挂在木架上,靠风力自然吹干。 清婉和霜离都是第一次来翰林图画院,皆是目瞪口呆。 虽然不知这些画其中妙门,却也能欣赏到每一副画的美。 双目一直目不转睛地观赏着一幅幅图画,目不暇接,这副还没看仔细便又走到了下一幅画跟前。 颜玉见这两个宫女看得入迷,便让阿比留在这里,自己一人去了画室。 最里面的画室门未阖上,颜玉一踏进去,满室沉香浸入鼻息,不用看便知晓里面的人是谁。 里面人一听动静,还以为是同僚进了门槛,便向外道了一句:“就快画完了。” 一道清亮的女子嗓音,颜玉听了一笑:“离大画师也不抬头看是谁来了就回话?” 听到这话,离婼手一顿,将毛笔搁在如上,抬眸便见一身水蓝色撞入眼里,来人还是拿着那把无画字的白扇,笑得如沐春风。 “颜玉,你不去找你的官儿、来我这做甚?” 颜玉走近低头看桌案上的画,一副百鸟朝凤图。 凤凰振翅于苍穹,身躯洒满落日余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周围百鸟围绕,似乎各做神态,凤如王者,四周万民臣服。 “我来这里要一些画具,上好的、要齐全。”颜玉直截了当。 画侍将工具拿来后,颜玉便告辞。 这倒让离婼有些意料之外,往日这人来,必不可少要留上一阵,与画院里的男同僚聊上几句,今日居然如此安分守己,要了东西就走。 瞟了眼那些画具,离婼记得颜玉只是喜爱赏画之人,并非爱好绘画之技,心里有了份猜测:“你要这画具不会是送给哪个心上人吧?” 颜玉一笑:“是送给三殿下。” 离婼虽然久居画院,倒也听说了这位从民间寻回来的三殿下,据说他是跟着她师伯浮屠浪迹江湖,在师伯死后才因而入宫,也学过一些画技,倒有些想结识他。 只不过碍于其皇子身份,又住在东宫这种并非她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才不了了之。 没想到这人才一入宫,颜玉这小子就结识上了。 “你已经胆大包天到将魔爪伸向皇子了?不怕你爹打死你?”离婼甚是惊讶。 颜玉温和一笑:“哪里哪里,我倒是想也没这本事。” “谦虚了。”离婼笑道。 …… 东宫寝殿门口,阿运站在门口等清婉和霜离,没想到没等来她们,却等来了圣上。 胆战心惊地行了礼,正要进屋通传,却见皇帝一拂手:“不必。” 进了门,绕过一副插屏,就见浮梦恹恹坐在踏上,脑袋枕着书案,没精打采的样子。 “是因为宴会那日的事心情不悦?”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浮梦从神游中拉了出来,转头一看,便见皇帝已经走了过来。 刚一起身欲要行礼,被皇帝一拦:“你我父子,私下不必如此见外。” 如若浮梦真是个男子,并且真是皇帝的儿子,听了这话怕是要感动一番。可她两样都不是,听了内心便更加发怵了。 还是行了个礼才坐下。 “朕来是想告诉你,你和你舅父在民间那么多年,毕竟没受过正式的教导,朕打算让你入国子监,你意下如何?” 浮梦心想问这有什么意义,她敢有意见吗? “儿臣自己是求之不得。”浮梦口是心非,倒不是不愿学习,只是觉着这种越要和接触的事越多,她暴露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但就这样一直困在东宫里也不是办法,闷也要闷死。 皇帝听了龙颜大悦,笑了笑:“那便好。” 喝了口茶,接着便道:“丞相的少子颜玉也是出自国子监,今年科考中了探花,是学生里最出色的,你有不懂之处除了问博士,问他也可。” 浮梦诺诺连声。 待皇帝走后,她才长吁一口气,躺到榻上。 除了进国子监一事,皇帝还给她说了许多,名字也好,当年旧事也罢,浮梦听了感触很深,知道得越多,对那个被自己冒名顶替的已逝皇子就深感惭愧。 顶着已逝之人的身份享受荣华富贵以及皇帝的疼爱,虽不是自愿,但也是足够小人。 皇帝临走前,示意身后公公将手里的画卷递给他,由他亲自交到浮梦手上。 “这是你母妃的画像,还是当初你舅父画的,你出生她便逝世,如今也只能睹物相见。” 待皇帝走后,浮梦悬着的心才落下,长吁一口气,倒在了榻上。 那边阿运看着桌案上的画轴,一脸好奇。 “你要看便看吧。”浮梦说完阖上眼。 却听阿运发出一声感叹。 “殿下,你和你母妃也长得太像了吧!” 第9章 . 神似 殊不知对于颜二公子而言,碰男人…… 浮梦仿若垂死病中惊坐起,从榻上弹起来,接过画一看,登时惊住。 画卷上女人一袭金丝暗花朽百蝶罗裙,挽着朝云近香髻,髻上插着鎏金凤蝶坠珍珠步摇,面上带着笑,黛眉细弯,明眸善睐,身姿纤瘦,正弯着腰低头抚着一朵鲜花月季花。 一时之间让人不知画中人与花孰更娇美。 浮梦呆呆地看着画中女子的面庞。 如若不是她从未进过宫、穿过这样的衣裳、让人画过这样的画,都要怀疑这画中就是她本人了。 这怎么可能?天下竟有人这般像吗? 阿运见浮梦面色不对,双眼跟钉子似的钉在了画中浮贵妃的面容上,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不见浮梦眨一下眼。 完了,莫不是殿下看见自己母妃的画像触景生情、一时之间便更加失落了几许。 便轻轻唤了声:“殿下,你没事吧?” 见浮梦没有任何反应,焦急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这时,霜离和清婉便一人拿着一堆物品工具进了来。 还未等两人放下手中东西,火急火燎地说:“清婉姐姐,霜离姐姐,殿下他……”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从门外踏了进来。 来人言笑晏晏,一双桃花眼微弯、仿若含着秋波,步履款款走了进来。 “阿运公公,好久不见。”颜玉合扇道。 这一声清润扬扬的声音才让浮梦缓过神来,抬头看向殿门口的人,见是颜玉,便卷上画轴。 自从那日的事后,阿运便将颜玉视为了下流之徒,人面兽心、空有其表,此时一见到对方,都忘了身份尊卑和礼数,脱口而出:“你来干什么?” 做出挡在浮梦面前的姿势。 霜离放下手中的画具后连忙上前制止道:“颜二公子是特来向咱们殿下致歉的,呐,这些都是颜二公子帮忙要的。” 抱着堆画轴的阿比也连忙走上来给自家公子澄清:“对对对,都是误会,这些都是公子精心挑来送给三殿下的,昨晚挑了一晚上没合眼呢,还……” “阿比,”眼见着阿比一张嘴滔滔不绝,颜玉立即出口制止。 搁浮梦眼里,却似乎是因为羞于爱慕之心被告知与众,才阻止了阿比继续说下去。 为了哄她高兴竟然一晚上没合眼、挑些珍贵的画卷送与她。 当真是用了心。 可他若是知道自己不是男子又如何呢? 怕是要认为自己的一片真心喂了狗。 浮梦实在不想披着假的身份再多获得别人的好意,皇帝的亲人之情倒也罢了,这情爱之事万不可模糊下去,白伤了对方真心。 “颜二公子不必送这些给我,那并非什么大事,无需致歉与我。” 颜玉早知浮梦会谢绝好意,心中并不意外:“既然不是什么大事,那便就当作友人送的即可。” 不等浮梦接着找理由拒绝,便继续道:“既然殿下并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那我可否在此处讨一杯茶?” “谢殿下。” 浮梦哑声,这人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等颜玉坐下来,阿运倒茶的时候还甚不情愿。 只怪他家殿下菩萨心肠,不把这当回事,也不知颜二公子那些风流韵事,便以为男子和男子身体接触没有什么。 殊不知对于颜二公子而言,碰男人才是下流至极! 倒完茶,阿运便一直守到浮梦身旁,生怕颜玉突然乘其不备对殿下动手动脚,双眼钉在了颜玉身上似的,一刻也不曾转动。 阿比见这小公公一直盯着自家公子,心里甚是不爽,便也学着对方盯着三殿下。 两个人暗暗较着劲。 颜玉倒是一笑,一副谦谦公子样,看了眼浮梦手中的画卷,问道:“适才进殿便见殿下在看这幅画,可否借我观赏一眼?” 屋里的熏香淡淡,浮梦握着画轴,有所犹豫,半晌才将画递给对方。 “这是……我母妃的画像。”浮梦道,嘴上说得犹豫,心里更是疑惑不堪。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赶巧的事,她长得像谁不好,偏就长得像浮贵妃。 如若她真是一名男子,即使之前不清楚,看了这画轴便也有九分肯定自己是浮贵妃的儿子、是皇子。 可她是女子,这是确确实实的事。 便只能是巧合。 接过画轴后,颜玉缓缓打开卷着的画轴,待画中女子的面容展现出来时,他呼吸一滞。 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便一股脑将画完全展开、置于书案上。 若只是眉眼相似便也罢了,可这幅画除了装扮衣着不是她,简直可以说就是浮梦的脸。 半晌他才从诧异中回过神,将画卷阖上、交还给对方。 面上虽已不动声色,心里却甚是纳闷。 出了东宫后,颜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比见了,暗暗叹气。 虽然那三殿下长得确实十分惊艳,男生女相,他家公子看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其一三殿下是皇帝的儿子,其二三殿下看似不是有龙阳之癖的人。 这便成了他家公子单相思三殿下,最后结果可想而知是不了了之。如若他家公子为此触了龙颜那更是不得了。 可以他家公子的性子,劝是劝不了的。 走在前面悠悠挥着白面折扇的颜玉并不知身后人的腹诽,神思完全在那幅画上浮贵妃的面容和浮梦的面容上。 两人的模样在脑海中几乎完美重合。 此刻要说面前的女子与浮贵妃没有任何干系,便不足以令人信服。虽说天下并非没有毫不相关却长相相似的人,可她们两人不仅是相似,是神似,若非姐妹、便只能是母女。 便只有两种可能。 浮梦要么是浮贵妃与圣上的女儿,要么是浮屠的女儿。 若是前者,浮贵妃当年诞下的不仅有子,也有同胎的一女,儿子不幸夭折,女儿保了下来,便被宫廷画师浮屠带在身边抚养,后又因机缘巧合被当作死去的皇子认回了宫中。 若是后者,那宫廷画师浮屠死后,为了让自己孤苦伶仃的女儿得以生存,便出此下策,让自己女儿李代桃僵、冒充皇子回到宫中享受荣华富贵。 可以女儿代皇子,此一步险棋,走得便是刀林火海,稍有不注意命就没了。 浮屠好歹是在宫里待过来的人,又是浮贵妃的兄长,怎会不知这皇城看似辉煌富丽,实则处处是陷阱、危机四伏,一进来便是将刀剑比在了脖颈上。 那处的皮肤细薄至极,只要稍微一动,刀剑无眼、划破脖颈,便没了命! 浮屠为了让女儿享受荣华富贵不惜推她入这火坑,倒称不上为女儿着想了。 …… 夜色深深、黢黑如墨,红木漏窗上藤花纹路遮挡了些许夜色,透过空隙、依稀可见外面风景。 望过去,皇城之上黑夜无边,唯见星辰闪烁,今夜无月,星光透过花窗笼着的人也无眠。 浮梦早早便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画卷上女子娇美的面庞不自觉就在脑海里浮现,只要一闭上眼,那面容就会如活了一般、更加清晰。 一直到半夜,睡意汹涌而至,一股脑全然袭来,浮梦才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一个穿着粉色罗裙的女人朝她走来,亲声唤她“梦儿”。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女子的声音太过温柔,让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了对方。 却在手掌将要触及女子的那刻落了个空,什么也没抓到。 旋即女子的身体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竟凭空消失在她的面前。 等浮梦醒来时,眼前一片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半晌,她才恍然意识到天还未亮。 梦中女子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她却本能地想到那人或许就是浮贵妃。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才会梦见她吧? 第10章 . 入学 颜玉竟生起了逗弄的坏心思 现今国子监分设两处,一是西京国子监,二是东京国子监,除书本学知外,还设有武学。东京国子监位于汴京内城之南,不仅接纳官家子弟,民间有条件者也可入学读书,甚至尚可接待外族学生。 车轿一直向南,出了宣德门,西侧大街矗立着一座书院,便是国子监。 浮梦穿着一件雪色素衣,显得谦谦公子样,看模样倒还书生意气。 进了书院后,便有人来给他们领路。 领路人刚一走过来,眼神之中便掠过一丝狐疑,目光盯了一会儿,才上前行礼:“这位公子是?” “这是三殿下。”阿运答道。 那人一听是皇宫里来的三殿下,连忙行礼,甚是阿谀地领着两人到国子监祭酒那去,一边嘴里不停地给他们侃侃而谈国子监如今的成绩。 “这每年科举的及第者、尤其名列前茅的基本全是从我们国子监出来的,尤其是今年的第三甲探花、便是我们国子监的,才刚弱冠便一举而中,要知道那探花除了学识鹤立,样貌也是出类拔萃。” 话锋一转,对着浮梦道:“殿下虽不用科举,但在我们国子监求学,必是能学到不少的。” 浮梦连连答是。 正巧此时,宋子培从屋室出来,看到万彤身后跟了个白白净净的美人儿,当下一愣,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竟是个男的。 肌肤似细雪白皙,一颗小黑痣长在左眼内眼角与鼻骨间,像落了一滴乌墨在澄澈无波的碧池里,刹那间池水便荡起圈圈涟漪,又是一种美。明眸皓齿,丹唇略带浅笑,论相貌可谓惊艳绝伦。 竟是个男人? 看万彤又一如既往在那吹嘘国子监的厉害,大概这人是个新生、今儿刚入学。 便马不停蹄地跑去崇志堂内班厢房。 崇志堂是次二等的监生上课的教堂,分内、外两个班。宋子培一踏进门槛,正要开腔说国子监来了个美人儿,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熟悉身影一见着宋子培闯了进来,便是一笑,桃花眼里匿着些狡黠,手忽地打开白面折扇。 刷地一声。 启唇而道吗:“子培兄,别来无恙。” 这一声差点没把宋子培给当场气晕。 霎时间便将新来的美人儿抛到九霄云外,饿殍复生一般朝对方冲了过去,一路吓得周围的个个监生作鸟兽散。 颜玉倒也不躲,不要命似的静坐在位上,怡然挥扇、仿若世外仙人。 见此幅若无其事、安然自得模样,宋子培双拳一紧,虎狼一般朝对方扑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几个担心出事的监生涌了上来,一个拦在了颜玉前,两个左右拉住宋子培。 规劝道:“子培兄,有事好商量,这多久未见,有什么事退一步海阔天空。” 宋子培想到自己受他爹那些罚,就因为颜玉这厮胡言乱语被他爹派来监视他的人听到,白白让他受了一月的气。 咬牙切齿道:“这事颜狗不给我个理由就过不去!” 宋子培这话一出,团簇在两边的一群监生便起了嘈杂之音,闲言碎语在人群中如涨潮一般蔓延开来。 “子培兄这是和颜二公子起了什么矛盾?竟至于大打出手的地步?” 便有好事者说:“竟还有人不晓得?子培兄不是常称颜玉为“美人儿”,哪想竟让别个误以为子培兄倾慕他,被尚书大人知道了一通罚,足足一月不许出门……” 正说着,一道合扇声将他一惊,霎时嘴一紧,回头觑了一眼颜玉,见对方原本一张笑面桃花脸上此时笑容全失,便不敢再继续道下去,悻悻闭上了嘴。 颜玉这便又换了一张脸,起身走近正怒气冲冲的宋子培,拱手行了个礼。 “那日我本是笑谈,没曾想竟被人听了告诉你爹,生出此等误会,是我的错,在下任由子培兄处置。” …… 浮梦被领到祭酒那里安排了一番,阿运帮她整理好行囊就回了宫,只留她一人。 祭酒抽了他几个问题,皆是些策论国学。 跟着浮屠浪迹十九年,她除了识字和懂画会画外,这些个书本政论压根就是全无所闻、一窍不通,支支吾吾了半天,脸涨得通红,也道不出一个字。 最后便听祭酒大人长吁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殿下既然只是识字、便只能去最次的一堂学。” 手捋着胡须做了一阵思考:“颜玉那小子也回来继续上学了,你便就去崇志堂内班罢。” 祭酒想着颜玉那小子学识高却不守规矩,这宫里的殿下来了,在身份上也能压他一头,省的给他添麻烦。 浮梦羞得神色恍惚,并未听清祭酒所说,更不知祭酒大人心中指望,便被万彤领了出去。 左右是横对着的厢房,门上各挂有牌号。一直到了十二号,前面万彤才停了下来。 “咱们国子监住宿有限,每间厢房住三人,如今这屋已住了一人,便只能委屈殿下了。”万彤说着、用锁钥打开门口的锁。 铁锁发出咔哒一声,浮梦还以为是听到了心声。 和人同住?她要和另外一个男子同住? 霎时浮梦心一落,面上不显,手却已起了一层薄汗。 万彤见浮梦脸色不好,还以为是宫里来的殿下娇贵,住惯了皇宫豪宅、受不得这种与人同住厢房的苦。 便又道:“殿下请放心,入眠之所是隔着的、不同室。” 浮梦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稍后她便又被领着去往崇志堂内班上课的厢房。 穿过抄手回廊、便到了上学的厢房。 “殿下,这就是了,殿下进去寻后排一位长相颇俊的公子旁坐下便好,书本就在那桌肚里。”万彤驻在门□□待了些事,便走了。 浮梦叹了口气,踏步进了门槛。 刚一抬眸,便撞上后排一双深情款款的桃花眼, 只见倒数最后一排最右侧的长桌前,一身黛蓝襕衫的男子懒散坐在长椅上,衣袂落在红木之上,水蓝色的墨便似拓在了淋漓的血上,似花一般散开。 浮梦一愣,竟没想到万彤口中长相颇俊的公子竟是颜玉。 待厢房里监生注意到浮梦进了来,在见其面容一眼时、便被这惊世面容给震撼到,皆是一惊。 进来的男子身量不过六尺,一袭雪色素衣,朴华素净,柳眉星眸,肌肤白的恍若不染杂尘,从门口踏进厢房时,就跟从蓬莱仙境而来的仙子一般,仙姿绰绰,凡尘皆与她无关。 监生们见过最为俊的男子便就是颜玉那般风流纨绔、深情款款的,可眼前这男子,却不能用俊字来形容。 美,美的可谓是超凡脱俗。 如若不是这人是男子打扮,初见这张脸,任谁都会误以为是个女子。 霎时里面鸦雀无声,只有后排颜玉轻挥白面纸扇的细微风声。 明明动作轻微之至,却让浮梦觉着这扇子一下一下皆扇在了她的身上。 就听颜玉薄唇轻启、道:“三殿下。” 短短三个字,却莫名让浮梦浮想联翩。 对方就连这称呼都说得情意连绵,又一宿未合眼地替她挑画,想是确实对“三殿下”上了心。 可她不是什么三殿下,也无法对此作任何回应。 其他监生都被颜玉这一声点醒,纷纷起身做礼。 浮梦便回礼:“如今我们皆是学生,便不用再拘谨礼数。” 暗暗下了决心,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到了颜玉身旁的座位。 为防两人的误会进一步加深、至日后难以挽回的地步,伤了男儿郎赤心一片,她是定不能和颜玉坐一块的。 要是坐到了一块,即便现在感情淡薄不深,也能日久生情、愈发刻骨。 情之一字,怕的不是一见生情、难以长久,怕的便是日久生情、一生一世。那些个话本里便是这样写道。 还好后排还有一空座,浮梦便想拿了书本做另一空座。 俯身一看,却见桌匣里空无一物。 正疑惑,便见颜玉拿起他面前桌案上的书册晃了晃,眉眼含情、丹唇含笑。 “殿下,实在是抱歉,在下来时忘了将书带上,能否委屈殿下和我一道看?” 一个学子来念书却不带书籍,这说给谁听都难以信服,明摆着骗人。浮梦要是没看过那些话本子、知晓些男主人公接近女主人公的法子,怕是就真当真了。 偏她还不能就这样直言、戳破颜玉的谎话。 也罢,同桌便同桌,只要她意志坚定、不为所动,兴许颜玉要不了多久就会对她彻底死心、另觅他人。 便做了下来,朗朗一笑:“颜二公子说这话倒是客气了,那日你赠的画轴我个个皆是爱不释手,画具我也用得称心如意,还没找机会给颜二公子道谢,不知公子喜欢什么……” 浮梦一时没刹住嘴,竟脱口问出这话的话来,心跳登时一滞,方才失了分寸。仿若受了惊的小猫,抬眸觑向面前的男子。 生怕对方下一句就说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 也不知是女子这眉眼里的紧张神色太过让人神志不清还是怎么,颜玉竟生起了逗弄的坏心思。 便压低了声音,故意拖长了语调,压低嗓音,似在深夜里袒露自己暗藏已久的秘密一般,双眼脉脉盯着浮梦,一字一句道:“我、喜、欢……” “颜狗你干什么?!” 第11章 . 喜欢 殊不知他既非龙阳之好,三殿下也…… 那日宴会之后,李承毅左思右想,心里还是不舒坦。 本想着颜玉贵为丞相的少子,又是今年新科探花,子之过夫之错,再怎么也要顾及他爹在朝廷的名声。 就算不顾及他爹的名声,也要想到李浮梦身为皇子,日后甚至是要被立为太子的人,也要把那不该有的心思收起。 但他到底是抬举了颜玉的人品。 虽然以李浮梦的容貌来说,颜玉动不该有的心思也并不奇怪。 若按照他身为男子的品味来看,论长相,浮梦却是长得惊艳绝伦,一颦一笑都让人注目。 可他作为男子,又是浮梦兄长,自然不会对身同样身为男子的他动那种心思。 但要是颜玉,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先不说他个人品性,光是明明已经中了探花、已经无需继续在国子监求学,却恰恰在浮梦进入国子监后重回去上课,便是明目张胆的别有用心。 李承毅这么一想,顿觉大事不好,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国子监。 没想到一来就见着这种情形。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共坐一长凳,颜玉还侧着身子、微向前倾,几乎都要贴在他浮梦的身上。 那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下眼皮似被桃粉晕染,含情脉脉地盯着浮梦,嘴里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想必是又用他那副妖嘴说了些下流话。 而他那没出息的皇弟,此刻眉眼微垂,密如鸦羽的睫翼轻轻扇动,含羞带怯,似乎因着男子的调/戏不敢抬眸看其面容,白皙面容上拓上了些许绯红,羞赧不言。 娇小的身体整个似乎可以被颜玉拢住,一派小鸟依人的模样。 男子如何能这幅模样?! 浮梦被这一声吓了一跳,身体由之一颤,转头便见她的二皇兄大步迈向她,剑眉斜竖、飞入鬓角,双目紧紧盯着她身旁的颜玉,怒不可遏,看似要将他撕碎一般。 先前刚来了一个宋子培一见颜玉就如见了仇敌一般,才不过片刻,又来了一位宫中的皇子寻仇,众人都对这位有着断袖之癖的同窗刮目相看,心中无一不在腹诽。 都以为是颜玉胆大妄为,竟对着这位宫里的殿下说起了胡话。 适才刚拦下了宋子培的几个监生又涌了上来拦住这位宫中的殿下。 “二殿下,切莫冲动,有事好商量。” “颜二那张嘴确实妖言惑众,莫管就是,清者自清。” “郭兄说的是,咱身正不怕影子歪,何必动手呢?” 几个人都在好言相劝,唯独自认感同身受的宋子培道了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殿下可与我相约,来日找机会套上麻袋,再将某人扔进窑子里买了即可。” 李承毅一拍袖,哼了一声,便觑了宋子培一眼、道:“你这话说得是,我正有此意。” 浮梦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李承毅,站起身呐呐说:“二皇兄,你怎么来这了?” 李承毅剑眉一横,狠狠剜了颜玉一眼,道:“还能是因为什么?你怎么不去皇室书院读书?来国子监读什么?” “是圣上让三殿下来这里读书的,”沉默许久的颜玉这时才开腔、起身行礼,说,“顺便一提,圣上让我回国子监上课,主要是辅导三殿下的学业。” 颜玉面上坦坦荡荡,说的倒是正人君子,心里却是泄了一道气。本来好好的时候,竟被这李承毅搅和一通,白白浪费了逗弄这女殿下的机会。 难免有些失望。 因是父皇的旨意,李承毅原本想就此带浮梦回宫,这下便落了空。只能自己一个人又乘车轿回了去。 被颜玉浮梦一行人送到车轿前还在对颜玉骂骂咧咧,嘴里毫不饶人。 颜玉也不恼。想他李承毅自认为自己是龙阳之好,对他三弟心生爱慕或歹念,怕会玷污他三弟名节。 殊不知他既非龙阳之好,三殿下也并非男子之身。 要是这李承毅知道了初入宫把他打成那副模样的人是个女娃娃,也不知该羞成什么样,怕是再无脸面面对这位女皇妹。 想想都觉着心里畅快。他旁观者清,便也谈不上对一个当局者迷的人恼怒。 待李承毅掀起轿帘进了车舆后,道了一句:“二殿下请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三殿下。” 还刻意将“照顾”两字咬得格外重,不怀好意似的,差点没把李承毅气得掀轿而起。 要不是阿童极力拦着,好言相劝,怕是李承毅非要下车将颜玉揍一顿才会善罢甘休、离开国子监。 …… 车毂震震,碾磨着青石板路上的泥石,车舆里的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已经行进了一段距离,掀起窗帷往后看去,只能看见青瓦屋檐、白墙灰砖,国子监院门口的人早已回了院里,唯有两个守门的人蹲在门口,闲来无事玩着石子。 李承毅气得额角青筋突起,眉目里尽是不善,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拳。 这倒让阿童心里甚是不解。 明明三殿下刚回来时殿下还找他的茬,又因圣上让三殿下违背规矩居住东宫而对其不善,一贯没有好脸色。为何会担心颜二公子对三殿下图谋不轨? 按理说,要是三殿下真受了那颜二公子的蛊惑,与其苟且,圣上定不会将一个有断袖之癖的儿子立为太子,日后无法延续子嗣,更做不了皇帝。 这本是一件好事啊,怎么殿下如此介意? 阿童越想越是困惑,便小声问:“殿下,你不是不喜欢那三殿下吗?为何要在意那颜二公子对三殿下有所图谋?” 马夫噔噔驾着车,遽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垂髫小儿,跑到快马之前,车夫一个晃神、连忙拉住缰绳,往后一拽。 马抬起了前蹄,奈何为时已晚,只见马蹄就将踏在小儿身上,突然一道黑影窜来,瞬间将小儿拎起。 小儿被救走,马蹄稳稳落在了地上,车夫才长嘘一口气。 险些要了一条人命! 停好马车便转头向轿里的二殿下说明情由。 车舆内两人皆被这一下给吓着,李承毅下了车舆,察看小儿的情况。 便见受了惊吓的男童哇哇大哭,被男子抱了起来、摇着拨浪鼓哄。 男子模样年轻俊朗,一身黑衣劲装,只是破了好几道口子,仔细一瞧,便可见衣料被磨得拉丝破烂,满是灰尘。 就连怀里抱着的小儿也穿得破烂不堪,脸上沾着泥灰。 见了他下来,一时拘谨,也不知作何反应。 一番询问,才知这男子与小儿皆是从北境边境南下的流民,小儿父母在流亡中不慎丧民,男子便只好将这无依无靠的小儿带在了身边。 倒是好心,同为流民,吃喝皆成问题,还能将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小儿带在身边照顾,不嫌累赘。 便让阿童将带在身上所有的钱财给了男子,却不料这男子接过前就是一跪。 李承毅向来恪守男儿膝下有黄金之礼,除了对父皇和其师兰辙大将军两人,从未对任何人跪过,更遑论同龄男子。 便要那人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给你一些钱财,你何至于下跪给我?” 岂料男子固执、不肯起身。 小儿无知,也跟着男子跪在了李承毅面前。沾着泥灰的脸上混着刚刚落下的泪水,干泥一湿,被他用小手一抹,便成了一道泥指印。 模样看着甚是可怜。 那跪下的男子便说:“写过官人的大恩,但我如今实在走投无路,要是只有我一人、横死街头倒也罢了,只是稚子可怜,喜欢官人能给我一份差事,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李承毅沉默了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开口道:“叶藏。” 九月秋风萧瑟,将叶藏发丝揉乱,双膝皆紧贴着冰冷青石板,隔着薄薄的布料,刺骨之寒透进血肉,仿佛全身被灌进了寒冰。 但这算不了什么。 北境朔月的寒风早就将他锻造,为了这机遇,再怎么也要忍受。叶藏紧紧咬着唇,等着面前人的话。 见对方良久不言、正要开口再次相求,就听见对方问:“叶藏,你可喜欢读书?” …… 马车再度启程,车毂声辘辘踏在石板上,小儿看着刚刚给了他钱的贵人远远离去,抬起头、露出童帽下一张沾了泥土的稚嫩脸蛋。 “阿藏哥哥,贵人给你说了什么?” 叶藏沉默不语,望着马车直到完全看不见才作罢。 原以为这位宫中的二殿下会把他带进皇宫,竟没想到是让他去国子监保护他的三弟,那个刚从民间寻回来的皇子。 虽然没有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国子监也并非不是个好去处。日后从国子监学成之后参加科举,一旦中举成为进士,照样可以入大邺朝为官。 第12章 . 渣男 三殿下可知闯入男子卧寝之所的后…… 送走了李承毅,浮梦刚一坐回位子上,还没缓过来,姗姗迟来的颜玉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侧。 衣袂宛如花瓣似的落在长凳上,卷起的风都带着点清香。 那双桃花眼蓦然又朝她看了过来,带着浅浅笑意,仿若眼眸里流转的全是恋人的倒影,才能生出如此含情的眉眼。 浮梦抬眸、入眼便是这样一双眼,以及右眼角一颗红墨点降似的红痣。平日里不仔细瞧便看不见,这么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这颗小红痣恰好长在眼尾,如画描摹一般。 浮梦一时看得有些呆滞,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颜玉右眼角的小红痣。 这样的一个男子要是入了画,那这幅画该是怎样的臻品绝作。 她既没有什么寻常本领可以用来答谢颜玉,何不就为他画一幅画,这倒也是她擅长且拿得出手的。 便一时忘了刚刚的事、道:“我除了画技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不如我就为二公子你画幅丹青吧?” 女子眉眼原是夜色般深邃,此刻恍若生起了一片星辰,明亮了起来,就连红唇唇角都溢出点浅浅的笑意。 即使是用男腔说话,这声音也十分玲珑悦耳,想其本来的音色必然是天籁之音、一听醉人。 但妄想就这么岔开之前的话题,也未免太小瞧他这个京城第一风流了。 敛了眉目、俯下身凑近了些,却也留有适当的分寸,声音压低显得跟说悄悄话似的:“二殿下不想在知道我喜欢什么后在考虑要送我什么吗?” 浮梦当下又想起适才的事,霎时又娇羞了红颜。 一张素白的脸上霎时生起了淡淡的红晕,似是一朵绽放在脸上的红艳的曼珠沙华,睫翼为花柱,眉眼为花芯。若是在这眉心点上一枚红色花钿,那该又是如何的绝代风华。 可这么个原是美人儿的女子,却偏要穿着这一身男装。 颜玉就这么近距离看着女子的面容,看着对方双颊如五六月渐欲成熟的樱桃,嫩的就快掐出水来,不由得想伸手用指尖轻触。 脑子里刚一闪而过这个想法,他就顿然一惊,向后端正了坐姿,轻扇了两下扇子,便有几道扇风轻抚起他的发丝,顺道抚平了他内心适才生起的那一股莫名的燥热。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颜玉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 浮梦见颜玉什么也没说,侥幸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谁知一口气还没叹完,前面的一个男子就转了过来。 长相俊朗,虽与颜玉相比有些相形见绌,眉眼间没了那双深情款款的眼,但看模样却是要端正得多。 浮梦记得这人就是刚刚说要把颜玉套上麻袋卖进窑子里的人,好像是叫宋子培。 宋子培转过头给了颜玉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对着她说:“三殿下,你可别上了这狐狸精的当,他都不知用他那双含情眼诓骗了多少良家少年。” 又似乎想起什么,深有感触地提醒:“最好离他远一点,不要给他任何造谣生事的机会。” 浮梦甚是哑然,有些迟疑地重复道:“狐狸……精?” 见浮梦神色疑惑,宋子培还以为这位刚从民间回到宫中的殿下还不知道颜玉的那些好事,便由衷地细说了一番。 从象馆画舫再到官家子弟,从路边乞丐再到国师弟子,可谓是种类齐全,足够凑齐话本一小册子了。 其他倒还好说,一听便知真不了。但唯独这国师弟子让浮梦有些迟疑。 那日她在九庆楼见着青松子和颜玉两人,好像确实不大对付。甚至青松子还问颜玉他的许仙在何处。 如今听宋子培这么一说,想必颜玉当初也是撩拨过青松子,最后不疾而终,反倒让青松子因爱生恨。 当真是……现实之人远比话本里来的精彩。 宋子培讲书似的说完一番长篇大论,最后还不忘在嘱咐一句。 “三殿下,你要记得他,”宋子培顿了一下,看向一旁笑意盈盈,好似根本不以此为耻、反倒为荣的颜玉,咬牙切齿似的压重字眼,“就是个拔吊无情的渣男。” 伴随着身旁人合扇啪的一声,宋子培的声音被搅乱,有些含糊不清,浮梦隐约听到了些字眼,又点不相信自己的耳力。 拔……无情? 宋子培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颜玉瞥了眼浮梦,见她耳根子都已经红透了,便出言阻止。 “子培兄当初还一口一个美人儿的叫我,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这就改了口、叫我渣男?” 宋子培悻悻地转回去。他自知自己一张嘴是比不过颜玉,也因心中依旧气愤不想和其多说话。 周围监生们原是以为李承毅那般是因颜玉对其作出了有损颜面的事,没想到这其中的受害人不是二殿下,而是三殿下。 几十道打量的目光齐齐看向她,似要将整个人一瓣一瓣剥开样的,厢房里蔓延开来嘈杂的议论声。无非都是在说她和颜玉。 声音虽算不得大,但也没刻意压低,故而浮梦可以听到其中一些人所说。 有一半是在说她一个男子竟长得比女人还秀美,另一半则是在说颜玉是如何的胆大包天、竟不要命的去勾*引皇子。 还是个日后要成为皇帝的皇子。 四舍五入就是想要爬龙床。 越说越离谱,到了最后甚至说成了妖媚狐狸精勾*引美貌皇帝的故事,把颜玉描述成了一个野心勃勃、手段用尽,只想凭借身子荣登母仪天下的人物。 这都什么鬼? 浮梦深觉这些弟子的想象力十分卓越,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慨还是该羞赧。 直到教授下门课的博士进了来,厢房里的嘈杂声才平息了下去,监生们个个似乎都被布条缠上了嘴,不出一声,连呼吸都是放轻了的。 见那老师进了来,颜玉才把自己桌前的书推到浮梦面前,用手指点了几下。 浮梦低头看着搁在蓼蓝染就的蓝色纸皮书封上的手,修长冷白、骨节分明,皮肤没有民间那些经历劳作后的百姓手掌的粗糙,透着富贵人家手指不沾耕和泥的矜贵。 浮梦看得发愣,就看见这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的书。”颜玉轻声道。 浮梦正想问他不一起看吗,就见颜玉整了整双手,从自己的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布枕,估摸着大约两拃长、一拃宽,看着倒像是小孩子睡的靠枕。 然后,便见颜玉甚是熟练地用手臂环抱着布枕,将头靠在枕上,面容侧着对向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开始睡觉。 浮梦怔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稍后又恍然大悟,记起这个人那日既然为了送自己画卷而一宿未歇,相比这几日晚上也都没有休息好。 心里陡然因此生起些心疼,颇有种自己是刚刚宋子培骂颜玉的词那种人。 可她是个女的。 浮梦心绪复杂地上完第一节 课,深觉自己做了半时辰对牛弹琴里的牛,听天书一般,除了知道博士说的每一个字含义外,连贯在一起时,却不晓得了。 一天浑浑噩噩后,直到近黄昏,最后一堂算学博士走后,厢房里坐着的监生们不约而同起身冲向门口时,浮梦才猛然记起自己要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屋的事。 虽然那屋倒也不算一室,隔着一道墙壁,也有竹门遮挡,可以说算是个独立的小间,但一想到打开门就是一男子的居室,便是不寒而栗。 万一那男子因视她同为男子,便毫不顾忌、任意妄为,做出一/丝/不/挂到厅里的事来,又或者半夜不敲门闯进她的房间,那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这里,浮梦便没了去哺食的念头,问火房的人要了热水,在自己屋里沐浴过后便换上了寝衣,躺到床榻上。 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不慎放心,便起身从桌案上拿过一张宣纸,执笔写上了“勿扰”两个大字,出去糊在了她的室门上。 这才踏实了一些。 于是便窝进被里,脑子里依旧想着皇宫的那些事。 尤其是那副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暮,黑夜降至,一轮明月透过楹窗照了进来,薄如轻纱,笼在女子从被窝里露出的妍丽面容上,恍若这张脸天然就带着这柔光一样。 可现在已是亥时,浮梦却还是没有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这屋里静到出奇,只有她一个人呼吸的动静。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浮梦心里七上八下,还是披上外套,点了一盏灯,推开门往外看了一眼。 黑漆漆一片,昏暗的煤油灯光照耀下,依稀可以看到对面的竹门还是大敞开着的。 浮梦便想着迈着小步走到门前,轻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没有任何回答。 浮梦贝齿轻咬了下薄软的嘴唇,一鼓作气,便抬步走了进去。 虽说女子进男子房间有点不合礼数,但她发誓只是因担心这人的安危才进去,绝无其他歹念。 煤油灯的火焰微微闪烁,将房间照亮了些许。 这间居室并非如浮梦想象中的男子居室一般杂乱,反而整洁干净到极致。床铺被人叠好,表面捋到没有一丝褶皱。 环视一圈,让她挑不出分毫差处,即便是吹毛求疵之人也吐不出一句不足。 若不是她早知道这是个男子的居室,怕是定会认为这屋室是女子才有的。 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和书本,旁边还有一个书箧。 再往里走,浮梦便若有若无闻到一缕淡淡的清香,这味道很是令她熟悉,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何时在何处闻到过。 不远处有一扇屏风,糊的细绢上却没着一丝墨迹油彩,浮梦抬起脚想走近一探究竟,身后便想起了一人熟悉的嗓音。 “三殿下可知闯入男子卧寝之所的后果?” 第13章 . 同眠 这可真是个男狐狸精 夜色深深,黝黑的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将女子背影勾勒,素白色的衣料溢着淡淡的光,勾勒出女子极细的腰肢,给人一种一手便可以轻易握住的纤弱感。 适才颜玉刚进入外厅,见着自己的屋室里有淡淡微光,转看浮梦室门敞着,便是有预料到她会在自己屋中。 可即便心中有这猜想,也并非有十足把握进屋能见着她。 因而初从外厅踏入内室,看见女子背影时,颜玉呼吸还是一滞。 兴许是已经洗浴将睡,女子之前一直束起的头发此刻已是披着,长发及腰,毵毵如枝,宛如黑瀑一般,边缘被油灯镀上一层鎏金似的边,仿若从画卷上走出来似的,让人不敢相信眼中所见是虚是实。 便驻足在原地,深眸观赏着这画卷描绘似的背影,在发觉浮梦想要再走进一些的时候才启唇打断。 意料之中,浮梦在听见他声音的刹那身体便油然僵住,像是闯入恶狼洞穴里的白兔,在听到恶狼声音的一刹那,防御的堤线全面崩塌,脑子里明明存的是拼命想要逃走的欲想,身体却是不听使唤、一动不动。 看得颜玉甚觉兴致高昂,轻扇着白面折扇、静静等着浮梦的反应。 在踏入此屋之前,浮梦怎么也没想到此屋主人会在她在屋里的时候进来,更没想到这个主人会是颜玉。 怎么能是颜玉呢? 本来颜玉就因将她认作男子而心悦上,如今又与她共住一室,怕是更容易生出感情来。 难怪刚进屋时闻到的清香颇令她有些熟悉。 原来是颜玉身上的那张味道。 定了定神,浮梦便转过身,竭力保持面色如常,道:“颜二公子误会了,我只因见你许久都没回来才过这看一眼,并非有意私闯。” 女子虽面上假装镇定自若,但其发粉的耳垂还是将她的兔子尾巴露了出来。 颜玉心底却是一笑,她这样一见男子就害羞,居然还想要瞒天过海? 煤油灯火焰扑朔,火红的光照在女子凝脂玉肤上,在睫翼垂下遮挡的细微皮肤处拓下暗暗的阴翳,轻闪着光。 浮梦说完以后,见颜玉没有答话,只是感到他的目光游离在她的脸上,似要将她的伪装一寸一寸拨开,直到卸下整张面具。 下意识便偏过了头,便听对方一声轻笑。 “三殿下的意思、是担心我?” 颜玉面上挂着浅笑,摇着白面折扇,轻微的风便卷起他的发丝,眼睫微颤,让本就是深情款款的双眸更是多了分情意绵绵。 瓦肆里那些演戏的伶人们每每演到对恋人的动情之处,便也是这样的眸光眼色。 浮梦当下警铃大作,暗想不好,便立即斩断对方的念头、道:“当然不是,我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颜玉低垂着眼,看向因他一问就慌了的女子,笑得甚是狡猾。 竟无端又让浮梦想起宋子培对其的另一评价——狐狸精。 这可真是个男狐狸精。 话锋一转,便道:“当然是因为我怕你死了,到时候与你共住一屋的我嫌疑便洗不清了。” 颜玉扑哧一笑,合起白扇,竟没想到浮梦会找出个这么样的理由。 “还是三殿下考虑周全,那,我一定好好保住自己的小命,不让三殿下日后因此洗脱不了嫌疑。” 浮梦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从颜玉房里脱身的,走出来的时候脸都烧得滚烫,灰溜溜地跑到自己的房门口。 岂料刚到门口,快要踏进去时,便听到那屋里的人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殿下不必忧心我会擅自闯进你屋里,因而那竹门上糊的“勿扰”二字、属实多余了。” 霎时羞赧从浮梦心口涌出,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似在烫水里滚了一遍,烧到绯红。 便伸手一把摘了糊在竹门上的告示,进了屋、关上房门,浮梦呆坐在床榻上,半晌没从适才的状况里缓过神来。 柔荑似的手指掩住了红透的双颊,烧热的温度从皮肤沾到指上,十指的凉意从削葱似的指尖传到肌肤上,却只能滞留一瞬,稍纵即逝。 片刻过后,脸还是烫的。 浮梦也只能因此作罢,任由脸烧着,躺进了被窝。 也不知为何,在知道和她同住的人是颜玉后,先前那些莫须有的担心便烟消云散。 虽然那日九庆楼之事,颜玉靠近她略有不妥,但却是也没做出太过分的行为,何况他之所以妄图靠近,也是因为将她当作了男人。 她一个女子,跟一个断袖同住一屋,即便对方是个下流之人,半夜闯进她的房间也不能做出什么,顶多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实。 颜玉那样的男子,总不会将此事实宣扬出去、以便置她于死地吧? 心里的一块巨石头得此落下,便也没管适才的尴尬,很快就入了睡。 * 亥时过半,国子监各个厢房的灯早已熄了,静悄悄一片,唯独一间还亮着微微的光。 书案上隔着的烛台灯芯燃至了一半,火光印在男子的面容上,在鼻翼一侧留下暗橙色的阴影。左上角搁着的玉玲珑熏香台燃着他特制的沉香,青烟丝丝缕缕从丁香花似的铜口冒出来,在顶端四散开来。 待屋内的清香渐忽浓烈时,颜玉起身用灭香挑摁灭了熏香台里的沉香,又坐下来继续阅览古籍。 前几日北境戍卫南下回京告事,顺便捎来了北境突寇的这几本兵事军书给颜玉。 丞相府的长子颜阕,自小习武,加冠之后便被下旨封去北境边界做了守卫将军,数年都未回汴京城一次。 颜玉每每与其书信,颜阕都会随同捎上基本军事方面的书。 因而几月之前颜玉高中探花的事一传至北境,颜阕便思之其文赋已是登顶之至,也不能落了武艺,便特地让人收摞了好几本兵书送去。 颜玉在其中挑来挑去,最终只看重了一本记载暗器的。 一直读到灯芯燃至尽头,他才合上书,起身将书放置在密匣里。 密匣旁边搁着一个两肘长的木箱,颜玉眸光在上面停滞了稍许,嘴角生起点他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在淡淡沉香中弥散开。 随后,他吹灭了烛灯,躺在了榻上。 因着他佯装断袖的这一身份,国子监的澡堂他便不能进了,虽没有人特意言出命令,但他自知自己进去必是会让人非议,因而每次沐浴都需端水到自己居室。 颜玉瞟了眼阖上的竹门,嘴角那一抹浅笑深了些许。 可眼下他对面住了个假男子真女子,在这沐浴更是不和规矩,便只能到国子监外去寻沐浴之处。 今晚他回了趟相府沐浴,因而回得晚了些。 没想到竟逮住了一个偷偷潜入他房间的“小偷”。 一想到适才甫一听见他声音时刹然呆住的身影,颜玉心底那逗弄的意味便又加深了几分。 女子一墨发披散,便丝毫没了男子的模样,若不是她女子身材的特点唯有骨架在,没有其他的足以断定她性别的特征,怕是人人看了都会知晓其是女子。 性别之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用这“三殿下”的身份愈久,她日后脱身的希望便越发渺茫。 可他却一点也不想把自己看出她是女子的事告知对方,就想看她就那样一直装下去。 无论如何以后的日子都是道阻且长,倒不如就这样一天一天安然如常地过下去。 第14章 . 绝情 颜二公子这样的,并非我钟情之人…… 李承毅推举叶藏去国子监的书信第二天便送至了国子监,祭酒和几位博士正在正堂里考叶藏学,整个六堂都在议论这位新生。 “你听说没,那叶藏是二殿下昨日回皇宫路上碰到的一个乞丐。” “乞丐?二殿下没事推荐乞丐来这国子监干嘛?这也太荒谬了吧?” “……” 周围监生声音嘈杂,一字一句都似重锤锤在浮梦的心口上。 不过才在这睡了一晚的安稳觉,一大早就听到又来了一个新生。 昨天便听万彤说国子监现下就只剩下那一个厢房有空间,新生来也只能住她所在的那个厢房里。 浮梦便不由得再度慌乱起来,也没怎么听学,就一直思忖该怎样和这位新生相处。 只能祈祷对方是个内敛安静的人,实在不行是个不会没敲门就闯进男子房间的人也行。 浮梦阖上眼,睫翼轻颤,双手合十,做祈愿状,薄唇微微蠕动着,念叨者什么。 在一旁看戏的颜玉慵懒坐着,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撑着头,偏向女子的方向,将女子唇语一度,便发出轻微的一声笑。 故意惹浮梦尴尬、挑着嘴道:“看来你昨夜摘下来的“勿扰”二字又得糊上去了。” 带着些嘲弄的玩味声音传入浮梦双耳,让她霎时就想起了昨晚的幼稚事,便又红了脸。 细想觉着自己本就是女子,虽然武力上并不逊色于男子,但到底不能与男子同住一屋檐下,只是因颜玉不晓得这件事才嘲弄她。 便振作一番,想了个理由说过去:“你不是龙阳之好吗?本殿下是担心你觊|觎我、夜半擅闯进来才糊的纸。” 浮梦说完就觉着自己十分在理,颔首表示对自己的赞同,看向颜玉,却见对方轻笑了一声。 颜玉本就一直朝着浮梦的方向、看着她的脸,此刻也不躲闪,看戏似的观摩浮梦的表演。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却各有各的心思。 披着狼皮的羊装狼唬人,却不知道自己的狼皮外套早就被别人看穿,还傻乎乎地装样。 真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他识破了她女子的身份,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细细一想,那必是精彩绝伦。 颜玉看着对方的星眸,压低了些嗓音,淡淡道:“殿下美貌惊世,却是容易引起人觊觎……只不过。” 故意定在这里,看着浮梦神色稍紧,甚是怕他接下来说的话的样子。 颜玉原本是想说只不过他并不会对殿下抱有什么非分之想,看着女子这副竖起茸毛似的样子,却突然改了注意。 就这么让浮梦误以为他这个断袖喜欢上她这个“三殿下”好像也挺有意思。 便起身靠近,用他那一双深情满满的眸子盯着女子一双似水深眸,待看到女子左眼角内与鼻骨间那一颗小黑痣时,身子一僵,呼吸仿若停滞。 这颗小黑痣平日里也瞧得见,可是远看却没有近看这么惊心动魄。 像是执笔点墨落在了女子地面容上,画龙点睛般,给她面容增加了无尽妍丽。 心里便自然而然生出如何逗弄女子的话,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道:“只不过殿下这左眼角内的小黑痣太过诱|人,让颜某实在经受不住……” 他这话说得甚是自然,并不像是假话弄人,偏他又天生长了双唬人的深情眼,让人看着情深意切、听着情意绵绵。 浮梦瞬间被这话撩的耳根子烫红,撇开视线,心里小鹿乱撞个不停。 颜玉实在是个蛊惑人心的男狐狸精,要是他总说些这样的话撩拨“三殿下”,怕是颜玉还未对“三殿下”情真意切,她就要对颜玉心生情愫了。 到时候颜玉知晓了自己女子的身份,岂非是两败俱伤? 这可不是办法。 定了定神,强行抑制住自己那颗小鹿乱撞的心脏,斩钉截铁地回绝过去:“颜二公子说笑了,我非是龙阳之好,必然不会对公子你有任何非分之想。” 浮梦顿了下,为了让颜玉彻底死心,狠了狠、继续说下去:“况且我归为皇子,日后定是要为皇室延绵血脉的,子嗣是定要要的,颜二公子还是另觅良人,莫要将真心白白浪费在我身上。” 说着话时,浮梦还仔细回想了一番曾经在瓦肆里看伶人演绝情戏时的表情,作出一副冷漠神色,更是故意将眼神看向他处,似乎是不愿施舍一眼给眼前人。 绝情怕也不过如此了。 在前面竖着耳朵默默听完了后面全程的宋子培这时便遽然转过身来,对着刚刚一番绝情拒绝的浮梦拍手叫好。 “好!三殿下这话说得甚好,呵,看颜玉还敢如何嚣张!” 浮梦本就不是伶人,没有演戏的经验,本就是强装绝情,被宋子培这么一吓,险些破功、露了原形。 浑然不知的宋子培还得意洋洋地觑着颜玉,眉飞色舞。 想到颜玉也有吃这哑巴亏的时候,他便深觉大仇得报的快意,之前因颜玉乱言被爹罚的怒气一直堵在胸口,这下消散了不少,便觉十分畅快。 他不过是见颜玉长得俊,又当他是朋友,调侃似的叫他美人儿,竟被颜玉荒唐地认为他对他有那意思,还因此被他爹误会说教了一通,被罚一月不许出门。 这搁谁身上能不生气? 那边被三殿下说了一番绝情话的颜玉却异常淡定,瞥了宋子培一眼,眸色深了几许。 他生平乐事之一就是嗜好火上浇油,拿捏住对方的着火点,便会用焰点燃,让火苗一寸一寸顺着导火线蔓延,却又不那么快的引燃炸药。 嘴角挑起一个戏谑的弧度,便让宋子培看了登时心中警铃大作,预料到他接下来又要说什么骚气话。 “子培兄要是在三番五次怂恿三殿下远离我,我就不免猜测你这是对我有意、再想方设法赶跑情敌呢?” 宋子培心中刚消散的怒气遽然重聚,差点没把他气得破口大骂,忍了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我君子不与小人计较。” 便转身做自己的事了。 气走了宋子培,颜玉旋即又把眼转了回来,浑不在意似的,淡淡看着浮梦。 倒也是奇怪,颜玉这双桃花眼眶里嵌的本是含情眸,看人的神情散漫又随意,却给浮梦一种这双眼已将她一层一层拨开、正盯着她最真实的模样赏玩。 那些戏里被心上人拒绝后的人可不是这样一副神情。眼前这人明面上连一丝肝肠寸断的影都看不见,甚至还露出了一副兴致盎然、颇觉有趣的神色。 难不成颜玉非是那种遇挫即退、而是越挫越勇的断袖? 良久,颜玉那双含着浅笑的薄唇抽了下、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三殿下莫要自欺欺人?” 他说这话本意是拐着弯地提醒浮梦,也不知对方听不听得明白。 浮梦却是满脸茫然:“你这话什么意思?” 颜玉持扇的手当下便是一顿。原以为他这样说得已是清楚,却还没让对方意识到自己露了原形。 罢了,多说无益,就看她自己以后的造化了。 “没什么意思,就觉着殿下其实心底里是倾慕我的,奈何因这自己皇室身份,自欺欺人不承认罢了。” 浮梦听了这话更是无语,竟不知颜玉哪里来的自信……双眸仔细打量了一番,复又觉着对方的自信也并非没有道理,甚至源头广之。 当朝丞相二子,面若冠玉,长相出挑,明明完全可以靠荫补在朝中谋得高位,却是凭着科举之路以证才学,更是弱冠便一举中探花。 这样的公子在这偌大的汴京城怕是找不出来第二个。若非他是断袖,怕是妄想嫁给他的贵女小姐得从京畿排到边境。 也难怪少年意气、矜傲非常。 可这矜傲也别用在这啊。 浮梦甚是想哭,万般无可奈何之下,又陡生一计。 咬咬牙,也就只能借此断了颜玉的念头了。 讪讪道:“我听闻颜二公子总是流连于花街柳巷象姑馆,想必是与不少官儿有过肌肤之亲,又听闻就连官员之子也不放过……怕是风流债早已积成了山。” 抬眸见颜玉神色稍异,看来是自己说的话正戳中了对方的脊梁骨,奏了效,语气便铿锵了些许,继续道:“我即便喜欢男子,也是喜欢自始至终只对我一人动心、只心悦我一人的男子。” “颜二公子这样的,并非我钟情之人。” 要是网罗天下绝情之语,浮梦说的这最后一句,可谓是话本子里排行第一的绝情话。 试问有哪一个人在听了这样的绝情言辞后还能不被伤得体无完肤? 虽说这话有些过火,恐会伤了少年男儿郎的一腔傲气,可浮梦深知剪不断理还乱的箴言,也顾不了这么多,早点让颜玉对她死心,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正暗暗说服压下心里生起的愧疚之感,就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笑容, 抬眸一看,并未见到自己想象之中男子异常黯然神伤的表情,反而是丹唇含笑,眉眼间的笑意就快溢了出来,下一刻便打开白扇掩住面,咯咯笑个不停。 怎么和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天差地别。 他这副样子……是被她适才的绝情话给逗笑了? 颜玉用扇掩住下半张脸,半晌止不住这笑意。 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更别说发自内心的笑出声,竟没想到在这女扮男装的假皇子面前栽了跟头。 要说她这演技,到真是像极了那些所谓绝情之人,可偏偏他知道面具之下的真面目,对方越是绝情,这便显得越发可笑。 到底是天真,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防止他对“他”穷追不舍,且说了就说了,竟还流露出些愧意来,似是怕他因此伤了心。 好一会儿颜玉才稍微止住了笑声,只于眼尾嘴角还残留些许抹不掉的笑意,是他平常就有的,好整以暇的整整衣袖,捋了下垂在脸侧的一缕青丝。 凑近浮梦,不等她躲闪,便压低着声音耳语般道:“三殿下属实误会在下了,我虽是去过那些地方不假,但若论这肌肤之亲……” 浮梦岿然不动,男子双唇就在他的耳侧,怕是稍有不慎就会触碰到,就只能听着对方清润的嗓音一字不漏地落入自己耳中。 温热气息吐在耳边,像是蚂蚁爬过一般,让耳侧皮肤略有些痒,却又不能伸手去挠,怪折磨人的。 然而让浮梦更未想到的是,颜玉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折磨人。 “若论这肌肤之亲,在下与那些官儿甚至还不及与殿下的万分之一。” 浮梦当下一颤,旋即对方就坐正了身体,状若无事地看着她。 只是那双桃花眸却半眯着,显得狭长,颇有些狡黠。 浮梦便知,这话定是他说出来唬她的。 一个男子流连于那些烟花之地,竟没与那些官儿有肌肤之亲,这就好比说进了那些烟花场地的卖|身女子还是完璧之身似的,说出去谁信? 便也不想再搭理颜玉,兀自开始温习功课。 颜玉见浮梦表情已有点不悦,怕自己再逗下去对方真要生气不理他,便也没再说下去。 殊不知适才颜玉凑近浮梦耳语的那一幕恰好被楹窗前经过的两人目睹。 两个男子一隽秀一貌美,身体距离不过咫尺之间,举止更是亲昵,搁着木窗纹路看过去,便显得更是暧昧不清。 第15章 . 岁岁 这气撒的、也未免太可爱了些…… 国子监祭酒季扉如今就快年过半百,看了这一幕差点没气得当场吐一口血,抚着自己胸口顺着气。 若不是想到颜玉刚摘了探花头衔,季扉必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不争气的颜玉,都敢对皇子……哎!” 叶藏默默跟在季扉身后,思忖起来之前李承毅交待他的事。 昨日初听见李承毅要他进国子监盯着他三弟和丞相府的颜玉时,他还稍有困惑。同样是男子,即便这颜玉是断袖,若是这三殿下李浮梦不想,凭着皇子身份,拒绝有何难。 此前他虽从未见过这二人,也不知长相,适才那一幕却也明明白白告诉他,那便是三皇子和丞相府的颜玉。 却没想到这邺朝皇帝从民间寻回来的这个皇子竟长成这副模样,男身女相,面若敷粉,唇若涂朱,与女子甚无什么差别,一点也不男儿模样。 又看到颜玉竟做出那般世风日下的举止,心中顿悟为何李承毅要让他来保护李浮梦。 起初他心底还有所顾忌,可昨夜一打探,这三皇子一从民间回宫便是被皇帝安排在了东宫居住,即便群臣上议言不妥也没让皇帝改变主意,甚至越发偏袒,立储的心更是坚定了些许。 如若他在国子监与其结下情谊,日后李浮梦被立为太子、登基为帝时,他便也能海升浪起,不愁高官厚禄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反倒比跟着李承毅好多了。 回过神,便听前面季扉对他道:“适才那两人便是与你同住的……这颜玉有断袖之癖,一贯喜欢勾……长相俊秀的男子,你注意些便好,倒也不必过多担心。” 叶藏嗯声答应,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 学房前排几个监生还在叽叽喳喳谈论新生的事,其中一个转过头来,对着身后的人道:“那乞丐还不一定能进来呢,要是通过不了季扉的考核……你这眼睛怎么了?” 后面那人拼命使着眼色,对方却还是不明白。 知道季扉的声音落在屋中:“叶藏,你便坐后面慕毐旁边。” 顺着季扉看过去的方向,叶藏便看见最后排一个单坐着的人,长得干瘦,病怏怏的,面容却有些不善,但神情又给人一种甚是可怜的感觉。 叶藏认得这种神情。 后面季扉又叮嘱了叶藏几句,他便起身往后面走去,经过适才说他乞丐那人的位置时,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那人的模样,毫不引人察觉,后行云流水般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待看清了新生面容,浮梦稍微松了口气。 所谓相由心生,这叶藏长得一派正气模样,看着比颜玉正经得多,倒不像是什么猥琐之辈。 又想到他是那李承毅本就是一个正气凛然的男子,看人的眼光也比不会差到哪儿去,心中便更是踏实了不少。 适才还面容紧张的脸上便登时一松,又是一派风光霁月的景象,就连深眸都明亮了许多,像是突然就落入了星光般。 看得颜玉心里莫名不舒服。 侧头看了眼新生,不巧恰与对方来了个对视。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佯装礼节地一笑,后又双双移开目光。 颜玉虽已然转过头,不再看对方,脑海中却还是在咂摸着对方那一张脸。 就因为这个叫叶藏的新来的模样还算隽秀就这般愉悦?万一对方是个徒有其表的伪君子怎么办? 他向来是心中有何疑问便会明说,可眼下却又甚至在她这个假扮男人的女子眼里,自己比叶藏要不放心得多。 * 一天的课上下来,浮梦只觉脑子里脑子里被强行灌输的知识全成了一团浆糊,便没了用膳胃口,一人回了厢房。 走到厢房门口,见锁开着,甫一推开门,还没看清里面是有什么人,就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哥哥。 便看见屋内一个小儿坐在矮凳上,听见推门声许是以为是自己哥哥,便立即站了起来。 小儿看清进来人的面容后,一双圆圆杏眼登时一亮,目光直直地看着浮梦的脸,竟看得呆住,一直到浮梦走近还是一动不动。 这小男童看模样许是五六岁,长得甚是可爱,只是许是之前的生活过得不好因而模样消瘦了些,此刻正拿着盘糕点吃。 在这间厢房里待着的小男童,又如此瘦削,用脚指头想都不会是颜玉那人的弟弟,那便只能是叶藏的弟弟。 蹲下身,揉了揉小男童有些乱糟糟的头发,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啊?” 因着怕自己男腔太过生硬吓到小儿,她便刻意放柔了语气,声线温柔似水,吐气如兰,倒有些雌雄难辨。 小儿瞳仁宛如龙眼,就像伸手去抓眼前漂亮美人的衣袖,小奶音糯糯说道:“我叫宋岁岁。” 浮梦忍不住捏了下小儿的脸蛋,这大概是他全身上下肉最多的地方。 殊不知在宋岁岁眼中,面前笑着的人已然美成了天上的仙女,便用手从小盘子里拿起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抬手伸到浮梦薄唇前。 浮梦微张双唇咬住,奈何糕点有些大,她一口吃不下去,只咬了一半,另一半用手捏着。 正要道谢谢,宋岁岁小奶音就糯糯说了一句:“漂亮姐姐真是没本事,我哥哥这糕点都是一口一个。” 这一声“漂亮姐姐”吓得浮梦魂都差点飞出去,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嚼碎,不注意一咽,奈何没咽下去,噎在了喉头,呛得她猛地咳嗽。 旋即便感到有淡淡的清香拢来,一直手覆上了她的脊背轻轻拍着,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杯水。 浮梦只看到如浸淡蓝墨水染就的衣袖,便立马接过,缓缓喝了下去,喉头噎着的糕点才下去了。 不用转头看,光是凭借这独一无二的淡香,她就知道是谁。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颜玉带着嘲弄似的声音:“哟,咱们三殿下绝世容颜,竟被小儿当作了女子。” 蹲下来,厚颜无耻的自从宋岁岁手里的盘中拿起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话锋一转:“小朋友,这不是漂亮姐姐,是漂亮哥哥。” 听了这话,浮梦适才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还以为颜玉听了宋岁岁叫她姐姐必会心生怀疑,没想到是自己多虑。 不过按颜玉说的话的意思,许是宋岁岁见她长得颇美才认作了姐姐。 果然宋岁岁听了便朝她又糯糯喊了声漂亮哥哥。 浮梦听了一笑:“岁岁乖。” 只要不喊她姐姐喊哥哥,漂不漂亮的都无所谓了。 颜玉将刚刚的糕点吃下,看着浮梦适才生起的警惕全然松下,眉眼掠过一丝不引人觉察的得意。 还好他反应过快,要不然这“三殿下”日后怕是要将他列为第一防范人士。 “岁岁平安,这小男童的名字寓意倒是好。”颜玉随口说道。 小孩子最是喜欢大人的夸奖,宋岁岁一听面前的隽秀哥哥夸他名字好,便说:“就是岁岁平安,我阿爹取的,哥哥叫平安,我叫岁岁。” “没想到叶藏小名既然叫平安。”颜玉蓦然就想起叶藏那张冷俊的脸。 不知怎的,他总觉着这张脸给他一种凌厉的感觉,似乎锋芒毕露,并不像是饱受饥寒交迫之苦的乞丐应有的眼神。 宋岁岁听颜玉将自己哥哥误认作了阿藏哥哥,急忙忙解释道:“不是,平安哥哥是平安哥哥,阿藏哥哥是阿藏哥哥,我听阿藏哥哥说平安哥哥和阿爹阿娘都被神仙带上天去了……” 到了后面宋岁岁声音便低了下去,显得委屈巴巴:“他们也都不带我一起去见神仙。” 这下浮梦和颜玉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宋岁岁的爹娘和平安哥哥都…… 小孩不懂死亡,还以为是自己被亲人抛弃,这倒也比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亲人永远不在了要强。 一时间浮梦回想起几个月前师父刚逝世的时候,那时候她便觉着自己日后就是独身一人,如同一缕随风飘荡的柳絮,眼前霎时没了展望和航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日后又该怎样生活。 那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时今地她会以皇子的身份在这国子监读书,更没想到自己会碰上一个将自己当作男子心悦上的断袖。 不自觉就抬眸看向身旁的颜玉。 却见男子少有地收起自己脸上的笑,眉眼也少了那深情的光韵,神情严肃时便不似那般风流,反倒是透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倒是没想到颜玉真正不笑时是这副模样,还挺……不像他的,就跟另一个人样。 一个人竟可以这般两幅面孔。 颜玉蹲下来,揉了下宋岁岁的头,嗓音温柔到了骨子里。 “没事,岁岁不是还有阿藏哥哥,现在又有了漂亮姐……哥哥和我这个……” 颜玉还没说完,宋岁岁就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兴奋非常,小奶音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叫断袖!断袖哥哥!” 昨日他躲在马车旁偷偷听阿藏哥哥和大官人说话,数不清听了多少此三殿下和断袖两个名,刚刚这位哥哥叫漂亮哥哥三殿下,想必他名字就叫断袖了。 宋岁岁见颜玉一愣,以为自己是猜对了哥哥的名字,高兴地一个劲儿地叫着断袖哥哥。 这画面逗得浮梦忍不住笑了起来,尤其是看到颜玉那张刚从笑转变为严肃后又瞬间青了的脸,越发笑得深了,适才的落寞便刹然消散。 没想到颜玉一张嘴让别人吃瘪这么久,今儿个竟让她有幸目睹他自己吃瘪,居然还是败在了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 “真是风水轮流转。”浮梦一个没忍住说出了声。 就见刚刚还青着脸的颜玉脸上瞬忽风云突变,眨眼又是那副笑意盈盈的表情。 浮梦登时便知大事不好。 就见对方风光霁月的桃花面容转向自己,白面折扇带起的风轻扑这面,睫翼微颤,便一寸一寸似的逼近自己,仿若她无处可逃。 凑到她耳边,低低的嗓音撩着她耳垂似的。 奇怪的是,明明颜玉还什么都没说,只是靠近了她,浮梦的耳垂就已然红成了樱桃,颜色鲜艳欲滴。 “三殿下最好给小朋友解释清楚,否则的话……后果自负。” 后面四字咬得极重,以至于浮梦不自觉联想起这所谓的后果,脑子里无端出现些模糊的画面,又刹然消散。 她身体一颤,便立即道:“岁岁,这位公子名叫颜玉,颜如玉的那个颜玉,你得称呼他为阿玉哥哥。” 宋岁岁一听自己原是猜错了名字,有些失望,脆生生喊了句阿玉哥哥、便去了一旁继续吃糕点。 于是乎,浮梦转头偏看见颜玉一张桃花面笑得仿若成了狐狸面,心里便生起一股莫名火,便不想再搭理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颜玉看了反倒是一笑,这气撒的、也未免太可爱了些。 第16章 . 出玩 我知道,三殿下口是心非 夜色渐欲深重,入秋之后,天黑的时辰便早了不少,浮梦睡意还未生起、便没有过早入睡,坐在花窗边,仰视着汴京城的夜幕。 远处天际如墨渲染,又被细笔点上了细碎的银光,疏星寥落。 国子监被人精心培育的银杏早已耐不住深秋的悲寂寥,落木声如雨倾下,沙沙作响,虽是扰乱了这夜的寂静,却不显得违和。 浮梦深觉此乃双眼双耳的多重享受。 直到被两下敲门声打断。 敲门声很轻,因而并未惊扰到浮梦,起身打开门一看,就是一张笑如春风的脸。颜玉随意地站在门口,好像他只是顺道来问一句:“三殿下,今晚可有空与我同游汴京城?” 偏偏他状似随意,那双桃花眼却无端给人一种他葫芦里定是装了什么药的感觉,让浮梦有些犹豫。 这莫是他为追求自己所设的一个陷阱? 可她自从外而归,便是忙着养父的后事,这汴京城的夜生活却是没见识过,又想出去玩。 微一掠过这个想法,颜玉好似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般,带着点笑,道:“只是一同赏玩,三殿下连你习武的二皇兄都不怕,为何怕我?” 还不是因为你对……我这个假的三殿下有意思,浮梦心道。 本来她是打算能与颜玉保持多远的距离就保持多远,偏颜玉这时的笑也不知是刻意还是不刻意,莫名就给她一种嘲弄似的意味。 似乎是在说他怂、害怕了不成? 也罢,反正她只是去游玩。 “我去,”见颜玉眸色微展喜色,便毫不留情地说了一句,“只因我想出去玩,并非是想……” 颜玉做出一副深表理解的模样,不等浮梦说完便道“我知道,三殿下口是心非。” 浮梦:“……” 天下怕是再没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了,真不知道以前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其他男子。 对了,她入宫以来虽听到不少关于颜玉的断袖之癖,却似乎并没有听到过这位断袖有过正儿八经的爱慕对象。 好奇心害死猫,浮梦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 “你以前对其他男子……”还是有点难以启齿,浮梦踟蹰之际,便见颜玉倾身挨近她。 声音似在蜜饯里滚过一般,说着这最甜腻的情话:“在下至始至终、只对殿下一人这般。” 浮梦双眸原本就直直仰着看着对方,这么一靠近,男子细长脖颈处的突起便落入了眸光里,让她忍不住慌张地喉头一动。 这绝对是颜玉为了撩拨她刻意而为。 浮梦打了个颤,恨不得立刻封上自己这一张多事的嘴,便也不做过多耽搁,佯装镇定道:“我们现在便走吧。” 跨过堵在门口的颜玉,便匆匆走向外面,不给对方留有再多说话的机会。 颜玉挑唇一笑,便将面前的门给关了上。 * 与浮梦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室内,竹门后紧贴着一只伶俐的耳朵,即便外面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还是清晰如对面声语落入他的耳中。 叶藏双眉不经一皱,倒是没想到这丞相府的颜玉这么肆无忌惮,更未想到这三殿下也不避嫌。 他们两人是何关系叶藏到不在乎,只是这李承毅交待的任务非做不可,便从书架后的暗格里取出一木箧。 赤缇古木上镌刻着突文,一打开,里面便是他南下时随身携带的暗器——飞毒。状若圆球,不过大拇指一节大小,上面突起着细细密密的疙瘩。 一旦触及人的皮肤血肉,飞毒铁球里的奇毒便会通过这些疙瘩进入血液,届时即便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药可解。 便取出两颗飞毒装入腰间的暗匣内,转身看了眼熟睡的小儿睡颜。 估计累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才得此安然地入眠,应该不会很早醒来。 走近将被子压了压,盖好以防宋岁岁踢被,便转身离开了房屋。 竹门一和,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屋。 夜色深深,国子监几乎皆熄了灯。因入学期间非得允许不可擅自外出的缘故,浮梦和颜玉两人并未走正大门,而是选择监生门日常偷溜出去的小道。 叶藏贴着墙角暗影处一路跟着来到国子监后院,便见两人入了处竹林。 正要快步跟上去,一处石山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被北境寒冰朔风磨砺过的耳力早已非同寻常,即便风声鹤唳也能让他保持高度的警惕。那里日夜是枪林弹雨、刀剑无眼,为了苟活,即便是再老鼠钻孔的动静,也必须注意。 宁错勿缺,如果不是这样苟延残喘,他怕是早已经没了命。 因而这动静虽小,他也听得见。 便轻步缓缓走向石山处,手紧捏腰间的暗匣,往后一瞧,却是愣在了当场。 石山的后面,坐卧着一个衣衫单薄的男子,背靠石山。凭借着月光,可见其眉眼嘴角处带着淤青,头发凌乱,一看便知被人殴打虐待过。 暮秋夜晚极冷,寒风似刀子般刮着这人的脸,让他瑟瑟发抖,却还是闭着眼出乎意料地睡着了。 但叶藏知道,在这样的寒风冷气中,面前这个瘦削身子骨是绝对无法深眠的,顶多勉为其难浅睡罢了。 叹了口气,叶藏蹲下身,伸手摸了下对方的额头。 冰冷的触感瞬间便传进他的指尖皮肤,让他怔了下。 这样的寒冷温度,除朔月寒冰和那千尺深潭下的冻水之外便不得此触感。这额头却给他如死人一般的温度。 一缕温热从额间传来,慕毐顺便便从梦魇中醒来,还没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便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头。 却听到一个男子透着冷厉却无恶意的声音:“慕毐。” 只这一声道他名字的嗓音,慕毐便知道不是那些捉弄虐待他的监生,而是今天新来的那个人。 那人做了他同桌后、今日课上被博士抽起来回答问题时,他便记住了他的名字和声音。 叶藏。 躺卧着的慕毐战战兢兢移开抱住头的手臂,露出一双充溢着恐惧的双眼,眸色里尽是作为软弱者的无能,像是一只任人踩踏的蝼蚁,毫无反抗之力。 这样的眸光叶藏再熟悉不过,因为这也是他曾经的样子。 大邺与北境交界处的边陲小镇,在宛如狼群肆虐的两军冲突之地,宛如羊圈一般,而他就是那圈中关押着的待宰羔羊,过这任人鱼肉的生活,在倒戈兵力的摧残下,日夜便是这样一副眼神。 恐惧、无助,如陷进深渊的草鱼。 叶藏只冷得一笑,即便慕毐未言一字,便是已经将大致猜了个透。 早便知这汴京城京畿也是虎狼争夺之地,人人皆是想方设法谋取高官厚禄,倒是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这鹬蚌相争之地,就连这读书之地、堂堂第一学府国子监竟也是这样。 真是讽刺无比。 抬眼望了竹林的方向,心中叹了口气。 也罢,一日未跟着,想必颜玉也是不能做出什么事来,何况即便有什么,那两人感情之事,也不是他说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即便是那李承毅亲自来、怕也是无济于事。 便对着地上蜷缩着的人道:“你随我进屋睡吧。” 第17章 . 汴京 日后圣上必是要寻一位佳人相配才…… 国子监后院竹林处,一声清晰可闻的落地声,男子白靴落在扑满落叶的青砖上,只一道轻微的风卷起落叶,又忽而落下,甚至没有移动一毫。 浮梦蹲立在墙头,望下去,只见少年郎晃着白面扇,桃花眼微弯,仰首笑得恍若灿阳,却又如玉般的清润。 翩翩公子世无双。 浮梦自然而然想起这句话。 在那些话本子里描述男子的常用术语里,十个有九个会用这句话,因而浮梦原是不信这句话的,可眼下,少年莞尔带笑的模样,却是称得上这句世无双。 便听公子对她道:“三殿下可需要我帮忙?” 这倒是笑话了。 她一个会武的人,怎会需要别人来帮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又是一声细微落地声,比之前那道还有稍轻,甚至都没惊飞落叶,女子一身白衣衣袂如蝶飘起,颜玉刚欲伸出去接住的手指之触到一抹衣料,光滑的衣料自指尖溜走,像是女子的细腻皮肤似的,却只一瞬,手中便已是什么都没有。 倒也是他自作多情,竟忘了这个女子不是那些个久居深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是个下能身闯江湖上能假装皇子的……奇女子。 抖了下衣袖,漫不经心收回了手,挥扇转身,朗声道:“三殿下好身手,想必如三殿下这般身份、样貌……以及功夫,日后圣上必是要寻一位佳人相配才是。” 颜玉刻意说这话,敛了眉目瞅浮梦的反应,果真就看见对方刚刚还潇洒洋溢的脸上顿时便失了色彩,似被他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样子。 入宫这么一段时间,浮梦日日夜夜只顾着担心假皇子身份被捅破,却是忘了这一茬。 立太子这件事她倒不是很担心,一是有朝中那些大臣挡着,二是她自己没那治国理政的本事,顶多只是因皇帝失而复得爱子之后暂时的宠爱而住在东宫几日,到后面爱消失了,随便赐个宅邸便是了。 可这婚事……却是个大大的问题。 古语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一定年龄,她必是要被赐婚的。作为高高在上的皇子,那赐婚的一定是名门贵女。 她一个女子,届时被赐婚和另一个女子,不说荒唐,却说后果是不堪设想。 若与那女子承认自己女儿身,杀头的罪名便是跑不了了;若不承认,又与那女子不亲近,怕是会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光是想象就能感受到这是一种如何的两难境地。 浮梦柳眉便皱了些许,手指局促得捏着,看来是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倒是让颜玉有些意想不到。 原是以为她做足了准备才进的宫,没想到竟是这般懵懵懂懂就来骗人,还一骗就是当今天子,倒是有些有用无谋了。 但眼下事情未来,即便再多思虑却是没用的。颜玉便合扇用扇身轻靠了下浮梦的头,教导小孩子般,道:“怎么一说嫁娶之事三殿下就这样紧张?莫不是心有所属?” 浮梦被颜玉调戏似的声音拉回神,便见眼前人美目盼兮,波光涟漪,似乎在说她这心有所属是他样的,颇有点自作多情。 这家伙竟是故意提婚娶之事? ……等等,浮梦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翩翩公子的含情桃花眸,眼眸似是一滩静水,在看着她时却荡起了一圈圈水波涟漪。 颜玉见她瞪大双眼,便是盈盈一笑,如沐春风。 这…… 颜玉莫不是想与她成亲吧?! “这使不得!”浮梦未经过多思考、脱口而出,一个劲的往身后退,拉开与颜玉的距离,惊恐地仿佛是一只要被叼进狼窝的小羊崽,连连摇头。 看浮梦这副表现,颜玉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却发出扑哧一声轻笑。 “三殿下莫不是想歪了?” 这下即便颜玉未说明,浮梦也知道自己刚刚是误解错了意思,见他笑得如狐狸般,又觉着对方是故意这样。 果然就不能和这人多说话,一不小心就能被带进沟里。 “想歪了也是你痴心妄想。”浮梦好不容易想出了这样一句话回怼过去,也不等对方动作,便转身走去。 反正都已经出了国子监,她一个人逛倒也自在,便对着身后人道:“本殿下要一个人逛这汴京城,你一个人去逛……” 脑子里倏忽便想起颜玉那些个传闻,顿了下,笑道:“你就一个人去逛那象姑馆吧!” 浮梦银铃似的笑声在空中响起,愈见模糊,直到白衣彻底消失在青瓦灰墙之间,颜玉才收回视线,长吁了一口气。 本来还想着找个理由脱身,却没想到自己还没找到,浮梦就先找了个理由甩下他。当真是自作假薄情反被真薄情。 拂了拂衣袖,便踏步朝着花街走去。 第18章 . 汴京(补) 对,和我睡一起的…… 汴京城城南矗立着国子监等诸多学府书院,多的是文人墨客,而这些入流的文人墨客,大多附庸风雅,风流多情。所谓“才子美人”,有才子的地方便会有美人。 因而便应运而生一条“颇负盛名”的街道。 花街。 顾名思义,花街之名的由来,是因这条街道上林立着秦楼楚馆,日夜皆是歌舞升平,酒酣意足。更是有一踏入花街便闻美人香的坊间传闻,各色淫|词艳|曲从这条街上流传出来,连皇宫里都有所听闻。 颜玉挥着扇,很是从容地走进了这条街道,引得两旁倚在横栏上的红袖相招,更是有人直招揽着道:“颜二公子又来了,上来坐坐?” 那招揽的是个描绘着浓妆的女子,穿着红纱做的襦裙,胸前被薄纱笼着,似隐似现,依稀可以看见下面细白的皮肤,正挥着手中红纱绣帕,对着楼下公子巧笑倩倩,一双美目更是顾盼生辉,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秋波流转。 颜玉听了便仰头看向女子,桃花眸里也是风流尽展,对着女子就是一浅笑,跟调|情似的。 距离隔得过远,浮梦没有听清对方回了什么,红唇倒是不自觉嘟了下,发出轻微的一声哼。 她走了之后才想起自己身上别无长物,一分银两也没有,便折回来想问颜玉借些钱财,谁知道就看见他拐进了这花街,一路跟着到这里,就见着这般场景。 还真是世风日下。 原以为颜玉他只好男子这一口,却没想到竟是荤素不戒,都不带挑食的。还说什么“只对三殿下一人如此”,倒是说的情真意切,却没一个字是真的。 浮梦在后面悄无声息跟着颜玉,就见对方进了一处楼馆。 牌匾上“南梦馆”三个秀雅飘逸的字立着,无端透着点暧昧韵味。浮梦即便没听说过,光是在这门口朝里面一望便也知晓这是什么地方了。 只见颜玉一进殿,便有几个官儿簇拥上来,衬得其间桃花眼眼波流转的公子跟朵香飘四溢的花儿似的,招蜂引蝶。 颜玉也不推拒,反倒是一派谦谦公子模样,任由其中一个长相姣好的男子将他引着进去了,也不知怎得就那么喜悦,嘴角的笑容灿烂非常,仿若进了天堂。 倒是看得她莫名有些气愤。 前一秒还对她浓情蜜意,后一秒就投入他人怀抱巧笑晏晏。即便是因误把她当作男人才心悦上,到底也算是一份情意。 却没想到这人的花花肠子如此之重,竟是心意万千,不过只分了“三殿下”其中一份而已。 浮梦颇有些为自己假扮的三殿下不值。 脑子一热,便跟着走了进去。 她刚一进门,偏有一个官儿迎上来,待走近看清她模样时,便是一愣。 进来的男子星眸柳眉,肤若脂玉,白得仿若栀子花色,就连身上也带着点香,又不似香粉磨出来的呛鼻浓香,这香恰到好处,能让人闻到又不显得过于夸张,对于男子是在恰到好处不过。 明明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素白的衣裳,在这张脸的衬托下却显得宛如仙衣一般。 竟有男子生得这般容貌,用“貌若天仙”来形容都不为过,就连他们南梦馆的头牌都尚且逊色三分。 这官儿在南梦馆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大多是些地痞流氓,即便有书生官员,也都是些相貌不佳、大腹便便的,见过的唯一相貌隽秀的也就只有颜二公子一人。 只可惜颜二公子虽是时常来这,却并不要任何人服侍,来了便只是逗留一会儿,与他们只有言语上的交流,并没有肉*体肌肤上的触碰。 眼前这个虽与颜二公子不是一款菜,但别有一番风味,看着倒像是下面的那一个。 浮梦见这穿着单薄的男子盯着她的脸,霎时便警惕起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她退一步,眼前的男子就进一步,直到她毫无退路可言,便被这官儿揽着手往楼上拉。 *** 厢间里,两男子正对而作,适才挽着颜玉的官儿跪坐下来,眸光悄悄斜觑向眼另一个坐着的男子。 这男子一袭金丝织锦暗云纹锦衣,眉目间尽是杀伐戾气,气质轩昂,相貌虽没有颜二公子隽秀,却是硬朗了不少,看着倒是凶得很。 倒是比颜玉来得早,只是他从进来时,男子是这样坐着不动如山的状态,到现在也是,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一动也不曾动过。 起先他以为这男子初来南梦馆这种地方,不甚熟练,又看他模样俊朗,尤其这锦衣下贲张勃发的肌肉,让人忍不住心里突突直跳、想要触摸,便主动着去服侍。 谁知他刚欲拥入他的怀里,男子手一动,便亮出了腰间挎着的弯刀的银亮刀身,吓得他连忙退身离开。 此刻这男子的脸已然黑成了木炭,下一刻就有被点燃的模样。 旋即似是意识到他在看他的脸,便斜觑了他一眼,眼神里跟藏着沾着血的利刃一样,吓得他倏然收回眼神,抖着手转而给颜玉倒茶。 颜玉端起白玉茶杯,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看着模样甚是享受,悠悠道:“霍青,你看你把人家吓得,都不敢给你添茶了。” 小官人听了,便又侧身给霍青添茶。 眼见霍青一张脸青成了蚂蚱色,颜玉才对着那官儿说:“你出去吧,暂时不要进来,这个大官喜欢女人。” 小官儿起身便退下,颜玉这才理了理刚才被官儿挽着的手臂衣袖,又闲然自得地抿了口茶。 霍青在这已等了半个多时辰,早已是不耐烦,语气都有点不善:“你下次不要与我约在这种地方。” 即便不说,颜玉也知道霍青会嫌这地方脏。可越是脏的地方越好隐蔽,相约在这,也恰好可以印证他断袖之癖实为属实。 颜玉正要开口,对反就又道:“直说,别废话。” 倒是个直接的人,那他倒也懒得拐弯抹角了。 “帮我查个……” “等等!” 霍青的目光骤然一凝,下一秒,便听到门外传进来一个男子清润的嗓音。 颜玉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怎么也没想到这三殿下竟然跑到这来玩了。 霍青看着颜玉的表情,意识到什么:“你认识……” 说到一半突觉得没必要问这话,毕竟……无论是皇宫还是整个汴京城,凡是长相不错的男子颜玉必是都认识的。 以三殿下那胜过女子的绝世容颜,脑海里又蓦然浮现出那张脸,仿佛心尖也跟着颤了一下。 这稍一愣神便被颜玉注意到,看着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霍青耳根子一烧,他居然对一个男子的面容有这样的感觉……抬眸看了眼颜玉,正对上那双深情款款的眸。 定是被这厮感染了。 便端起刚才官儿倒的茶水一饮而尽,降了降心中的燥火,说:“听闻三殿下今儿在国子监求学?” “对,和我睡一起的。”颜玉坦然答道。 “睡一起?!你不会……”霍青虎躯一震,刚喝的一口茶差点全喷了出来。 他原以为颜玉顶多看三殿下相貌出众与之结识罢了,竟没想到自己小瞧了对方,连皇子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霍青唏嘘不已。 颜玉只是笑笑,自知自己要说对女扮男装的三殿下不感兴趣是没人信的,至少光是因为浮梦那张脸就没信,也并不想做过多解释,便岔开了这话题。 *** 与两人相隔只一墙的间房里,浮梦坐在软垫上,那官儿便自作主张叫上了一大桌子菜,琳琅满目。恰巧浮梦因没哺食,现在正好有些饥肠辘辘,便没有拒绝。 反正是吃白食,不要白不要。 官儿早就心中将眼前貌美的公子识了个透顶,这般样子,必是第一次来这种烟花之地。 虽然穿得素雅简朴,但他光凭这布料便知,定是价格不菲的布料,才能有那般细致平滑的触感。 想把只要他今天努把力,使些小伎俩,定是能取得不少打赏的,说不定还能一夜顶一周。 便故意将腰间绶带松了松,抱着琵琶,兀自弹了起来。 浮梦本就爱好一切美的事物,听这官儿弹得居然还挺好听,便没有阻止。 如此有美食,有美乐,也算是神仙生活。 婉转乐曲在屋里流转,倒是让隔墙的两人占了个便宜。 颜玉朝墙那便看了眼,嘴角挑起一个弧度。 没想到这女皇子自己一个人倒是挺会享乐,到显得他有些自愧不如。 霍青看颜玉不是很专心,心中便更加确定颜玉定是对三殿下动了心,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眼假装浑不在意喝茶的颜玉,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过去看。” 颜玉也只看了霍青一眼,语气淡淡,嗤笑了一声:“是你不放心吧?” 往常他与霍青相约在这种地方,霍青必不会沾染这里的任何东西,事物也好,茶酒也罢,而今天,他已经足足喝了四杯茶,大有不把一壶茶水喝完誓不罢休的势头。 心不在焉的,甚是反常。 浮屠和霍青的爹、前神策军军头是好友,这次也是因霍青收到浮屠的遗书,才有了之后的李代桃僵一事。颜玉也听说那日去接浮梦回皇宫的也只有霍青一人。 置于这将事究竟有没有眼前人的参与,颜玉倒还不能妄下结论。到底是他们合谋策划了这盘险局,还是他们也是被骗的一方…… 颜玉抬眸看过去,便看见霍青红了的双耳。 然后就听见男子稍有的羞怯话语,霍青支支吾吾道:“三殿下的长相……也确实过于娇美了些。” 颜玉:“……” 倒是他多虑了。 第19章 . 南梦 公子,我来帮你宽衣 厢间里,多孔铜制莲花香插中插着的香柱已经燃至了一半,淡淡香雾弥散在每一处角落,将浮梦整个包围起来。 也不知怎的,她只觉得这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轻,像是在梦里一般,低头瞟了眼桌上已空的酒壶,便不由自主咧出一声嗤笑。 她竟喝了一整壶酒。 琵琶音婉转缠绵,像是化作了一根根极细的丝线,透过浓浓的香雾将她缠绕,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好像周遭都变得模糊起来。 如珍珠落玉盘的曲音挑拨着她的一根根心弦,未到片刻功夫,曲终收拨,只听最后一声弦裂,曲音戛然而止。 不只是酒劲上了来,还是这屋里的热气太浓,明明是暮秋,浮梦却莫名生出一团燥热来,只感觉身体起着热火,如在滚烫的烧酒里泡过一番。 白衣变成了束缚身体的硬甲,让人忍不住想要撕开,便兀自开始扒自己衣裳的襟口。 小官儿将手中的琵琶置于矮案上,见眼前男子已经开始有了燥热之意,暗自瞥了眼香插上已快燃尽的香,红唇微微一笑。 倒还是他机灵,想到了这个法子。 身着白衫的男子此时双颊沾满酒意,醉得不成样子,又因为心中的欲*念得不到纾解,便化作燥热蔓延在身体每一寸。 待他走近一看,才发觉男子细白的长颈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白皙如朔月雪的脸上晕染开绯红,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倒真不像个男子。 那官儿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却是渐渐生起一点妒意。 这样的男子如若家世不好、沦落到和他们一般的话,必是这南梦馆经久不衰的头牌。 便伸出手,轻声道:“公子,我来帮你宽衣。” *** 那句话脱口而出时,霍青便觉着不成体统,奈何为时已晚,对面断袖的眼神已经斜着看向了他。 因而虽他不愿在此再与颜玉多说什么,也还是为着自己的名誉解释了一通。 “我只是有感而发,并非你想得那般龌龊。”霍青说得着急,生怕被误会自己有断袖之癖似的。 倒是颜玉并不是很在意,只淡然到:“我当然知道霍青兄不会是我这种人的,毕竟你家就你一根独苗。” 许是他这话说的认真,霍青倒也相信了,便没做过多逗留,直接转身走到合窗前,从窗户口走了,连正门都不踏。 果然是个正人君子。 颜玉一笑,喝进杯中最后一口茶,起身挥扇离去。 还得去看看这女伴男装的女皇子在这南梦馆是在享受什么齐人之福。 刚一走到门口,里面传来男子的尖细叫声。 像是这种象姑馆的官儿都是事先经受调|教的,声音不似寻常的男子那般粗糙浑厚,反倒似女子般柔细。这么一叫,让不清楚的人听了多半只会当成是被弄疼了。 颜玉却是霎时一警,推门而入,再转身锁上,便朝着里面走去。 朱色的幔帐遮掩着满室的迷香,倏忽颜玉就意识到不对劲。 再往里走,便看见一官儿脸色惨白地立于榻前,本是一副细长的丹凤眼此刻近乎睁成了杏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榻上女子的胸口。 半晌,甚是惊恐未定地悠悠吐出几个字:“竟是个……女子。” 榻上女子束发的玉冠已被取下,毵毵如枝的墨发垂下来,似柳似瀑。素色深衣襟口大敞,露出里面被白布缠绕住的胸|部,只是白布已松,便隐隐露出一点雪白圆软的酥|胸来,看着分外迷人眼。 许是那官儿脱开衣服见白布缠胸时还有所困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去解,解到一半露出这一幕,才霎时反应过来。 那官儿还在震惊之中,便见之前心心念念的颜二公子大步走了过来,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榻上女子的身上。 颜玉对着官儿一笑,淡然道:“这是我友人,女的,她家风严清因而才女扮男装,你出去勿要伸张。” 官儿缓了过来,点了下头,似有所犹豫,眼神望向颜玉,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要什么,只一双眸子眼神扑朔。 颜玉反应了过来:“她没给你钱?” 官儿重重点了下头。 颜玉从腰间解下钱袋,直接扔给了官儿,对方便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仿佛刚刚对男扮女装的震惊压根不存在的。 他一走,厢间里这便只有颜玉和浮梦两人了。 颜玉刚一侧身,双腿便感受到一道力量,低头一看,便见刚刚还昏迷躺在榻上的人已经一骨碌起身,把他披在她身上的大氅给扔到了地上,嘴里喃喃说着:“我热……” 颜玉叹了口气,目光移向他处,脑海里却还是本能的浮现起适才眼睛不小心看见的非礼勿视的画面。 又俯身捡起大氅从新披在浮梦身上。 女子面色酡红,双睫闪烁,一双柳眉微皱,极力压制着心中的不适,额头都起了一层薄汗,似出水的菡萏,粉色花尖上噙着水珠,欲滴不滴,看得人心里莫名起火。 到底是男女有别,看一眼也是抵不住的。只是平时虽知她是女子,扮男装时任意妄为,不甚在意,到现在真是女子模样了,却是连看也不敢了。 颜玉将白扇别在腰间,打横抱起了榻上的女子。 这里的迷香味颇浓,怕是再待下去他也要失去理智了。 *** 未品尽的酒在舌尖滞留,刚开始的甘甜蚀进之后便是浓烈的回味,一下一下刺激在味蕾,浮梦半梦半醒间被弄得睁开了眼。 发出轻轻的一声嗯声。 女子的音腔,细腻如水,倒是没了她男腔时的那一点侠义之气。 颜玉不由得一怔,旋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只又恢复了往常那般笑音,道:“清醒了?” 浮梦迷迷糊糊听到颜玉的声音,眼前又是男子细长的脖颈,墨发如夜般。 也真是奇怪,明明都是一样眼色的头发,她为何唯独觉着颜玉这发格外好看。 侧过头看向身下人的侧脸,剑削似的锋利轮廓从耳下一直到下颔尖,鼻梁高挺如峰,偏那一双桃花眼柔和尽了所有锋利,只余下风流。 尤其是这边右眼眼尾的小红痣,真像是桃花碾碎了的花汁点上去的。 浮梦越看越觉着这张脸俊美无俦,不由得露出浅笑,伸出手指用指尖轻点了下颜玉眼尾的小红痣,声音带着点醉酒的嗔意、道:“你长得还真是好看。” 身下男子一顿,便是回偏过头,看着对方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星眸里噙着露珠似的,正一副赏玩模样看着他眼尾的那颗小红痣。 夸他模样生得好的人多了去了,不分男女老少,可不知为何,在这种情况下被她这么一夸,颜玉竟莫名有点不自在。 刚想说‘你长得也好看’,背上人就又痴痴看着他说:“比刚刚弹琵琶的官儿还好看。” “要是你做官儿的话,一定是当中最好看的。” “适才我听他弹琵琶,不知为何就在联想你弹琴的模样,有一句诗‘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还真是应景。” 背后的女子许是喝得太醉了,一直喋喋不休,现在本是深秋,颜玉的后脖颈原是冰凉的,被这一口口如兰的温热气息扑着,都温热了起来。 一时之间听浮梦将自己与南梦馆的官儿相提并论,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如何,便也只能轻笑一声,继续向前走着。 为了避开人,颜玉特地选了一处不常有人走的小道回国子监,刚巧路过一颗玉玲珑树。 千万落木间,唯有这颗玉玲珑挂满白色花簇,被月光笼着,透过一层如玉般玲珑剔透的花瓣拓下淡淡阴翳,地上也有暗明不一的花影。 玉玲珑虽香,但却过于浓烈,比不上男子身上淡而可闻的清香。浮梦伸长颈、将鼻尖贴在颜玉后颈上,细细闻着。 冰凉的触意一传来,颜玉一不注意踩到一块圆石上,脚一滑,打了个趔趄。背后女子的唇便贴在了他的后颈上,温热、柔软,只一瞬,女子就缓缓将唇移了开。 声音懒洋洋的、像是在棉花里被揉了一番:“你累了吗?我可以自己下来走。” 身下人没有答话,连带着空气都沉默了半晌。 浮梦等得困意袭来,便将头靠在对方背上,含糊不清说了一句“不回答那我就睡了”,阖上了眼,瞬间便睡了过去。 却没注意到背着自己的男子双颊已然粉红胜过三月桃花,神情里难得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荡漾起一圈圈似水涟漪,平白在十月生起火烧的燥意。 颜玉喉结一滑,喃喃自语道:“真是撩人不得反被撩。” 说完便随手折下了一只肩头的玉玲珑,咬在唇上,继续向前走下去。 第20章 . 误解 昨夜我哥哥不知从哪带回来个人,…… 翌日。 浮梦从床榻上醒来时,头疼非常,像是昨夜被重物敲击了一般。 挣扎着爬起床,一掀开棉被,便见自己衣裳敞开,裹在胸口的白布散了开,露出女儿身最为明显的部分,虽只是一半,看了却还是惹眼,便倏然捂住了胸口。 昨夜…… 她依稀记得那个官儿在弹琵琶,而她自己一沾了酒就止不住,好像是喝醉了。置于醉后的事,映像却是模糊得很。 好像闻到了桂花的香味……还有,独属于那个人身上的清香。 莫不是他把她背了回来?! 浮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昨天莫不是颜玉见她酒醉不醒人事,一时之间情难自已,就想非礼了她。待拔下衣服看到缠绕在胸口的白布,知晓了她是女子,便才收了手。 如果颜玉知晓了她是女子……会不会告诉别人,还是现在已经告知了皇帝?欺君之罪按律当斩,现在她的处决书莫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脑子里各种想法乱成一团,浮梦慌乱中重新束好胸部、换了一套绛红缕金天香绢深衣,又添上了一件妆缎红氅。 一踏出门,就看见自己适才因之惶恐不安的人正悠闲自得地坐于茶案前,手里握着本残卷,举起案上的茶细啜了一口。 看样子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颜玉昨夜一夜未眠,半夜沐浴了一次,却还是觉着后颈处女子的那一吻痕迹难洗。明明只是在不经意间贴了一下,却像是浸了墨的宣纸,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便只好看书,想得到一时的心静,却是半字未读。一看着书面,便自然浮现出女子男裳被扒、微微裸|露出的曲线,细白的皮肤浮起的一层晕了水的醉酒潮红,便是赫然一惊,立刻合上了书。 定是那屋里的迷香才使他这般神志不清。 好些时候才淡定了神志,一早上便就坐在这里等着,虽手中持着书,却还是有点难以全神贯注。 一听闻开门的动静,便见穿着一身绛红的人走了出来,明艳地好似出水芙蓉,与周围暗褐色的竹门相比,便更被衬托得极是一抹亮色。 一看见她,双颊便蹭的一下染上层红霞,羞赧得撇开了双眼,像是一被触碰就闭合叶片的含羞草,只是她含羞不是因被触碰,而是因看见颜玉。 颜玉不自觉地便看了眼浮梦昨夜暴露出来的胸口,只一瞬瞟过。 那里已经是一马平川,应是被浮梦又用白绸布裹住了。 移开眼神,状若无意地低头看书,喉咙一滑,又喝了口茶,才似若无其事地看过去。语气依旧是不疾不徐:“三殿下,昨夜可是做了个好梦?” 这声“三殿下”让浮梦一顿,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既然还叫她殿下,那便是还不知道她是女子了。 便走了过去,到颜玉对面坐了下来。 面前的茶案上置着一个细长的白玉瓶,瓶中插着一束花枝,花朵细小而白,好似能透光一般,长的偏是是桂花的模样,又散着桂花的香,。 这香还给她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昨日在哪闻到过。 颜玉见浮梦目光锁在瓶中昨夜他折的花上,道:“这花名叫玉玲珑,银桂的一种。” 浮梦听了颔首:“倒是挺衬你。” 凡是一切带玉的东西,浮梦都不自觉地认为与颜玉相衬。 颜玉笑了声,便听见对方话锋一转,如他所料,提起了昨夜的事。 “昨日是你把我带回来的?”浮梦虽已经知晓颜玉还不知自己女子身份,但心里还是有所顾虑,试探性地问。 但这问题问完,她才觉着属实多余。 知道她出去的只有颜玉一人,且她们还是一起跟着出去的,又一前一后进了那南梦馆,除了颜玉、还能是谁把她带回来的。 颜玉早料到浮梦会问这个问题,颔首,已是尽量将语气显得与往常一般无二:“要不然呢,三殿下莫非还想在南梦馆被那官儿服侍一夜?” 浮梦松了口气,觉着此话说得甚是虚伪,明明是他自己想在那被服侍一夜,倒反过来说她,这不贼喊捉贼吗? 又问:“你昨日没有对我做什么吧?” 颜玉合上书放在茶案上,拿起折扇轻轻挥着,挑着他那双极其蛊惑人心的桃花眼,笑得不怀好意:“我若是昨夜真对殿下意图不轨了,殿下认为你今日还能安然无事、完完整整地在这质问我吗?” 那双桃花眸就这么看着她,嘴里又说出这样的话,浮梦原本就微红的脸颊便陡然又加深了几分颜色。 与放置在案上的白玉瓶中插着的玉玲珑一衬,各有各的美,却是更加动人心弦。 颜玉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是说过了火,便又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喝了下去,润了下干燥的喉。 虽然浮梦被对方说的话弄得羞赧,但心里的忐忑算是彻底落下,不经意一抬眸,却是看见对方眼底的一片青乌。 这是……难不成颜玉昨夜在南梦馆与官儿折腾了好一番? 一想到这,浮梦适才的羞赧便消退了不少,以一种打量的眼光看着颜玉。 脸色好像确实比平常差了些,就连看向她的眼神也微有躲闪,虽然与平时的差别不甚大,但于细微处见知著,还是能察觉到他与往常的不一。 颜玉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便是喝了一大半。 浮梦打量到着却是明白了,柳眉一挑,心里冷哼了一声。 果然是个风流公子,想她昨夜出国子监之前还以为颜玉想想借此机会与她亲近,竟没想到对方原是与南梦馆的官儿浓情蜜意到夤夜,倒是她自作多情。 颜玉见浮梦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到后来甚至隐隐透出点嫌恶来,蹙着眉问:“你这是何意?” 浮梦收回眼神,嗤笑了声:“没事,就看看你而已。” 话刚一说完,就听见竹门刷的一声,两人目光齐齐转向同一方向,便见宋岁岁从门口出了来,又缓缓合上了竹门。 宋岁岁一跳一跳地跑到浮梦身旁,糯糯喊了声漂亮哥哥,又对着颜玉喊了声阿玉哥哥,便不怕生地缩进了浮梦怀里。 用小手挡着嘴,状似说悄悄话似的,对浮梦道:“漂亮哥哥,告诉你个秘密。” 浮梦便低下身,配合地将耳靠在宋岁岁嘴边,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昨夜我哥哥不知从哪带回来个人,正和他一道睡在床上嘞。” 浮梦听了身子一顿,如被雷击,抬眸看了眼颜玉。 颜玉也听见了宋岁岁口中所说,见浮梦抬眸盯贼似的盯他,连忙否认:“这可与我无关,我不至于还有个□□躺在里面的床上吧?” 听他这么一说,浮梦才低下头,倒也是这个道理,颜玉应该还不至于风流到一晚上两个人。 要是这样,那他还不得未老便油尽灯枯而亡。 紧接着,便又是一道开门声,厅中三人目光皆聚集在开动的竹门口。 便见叶藏衣裳整齐地出了门,后面跟着个娇小的身影,头发睡得很乱,又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模样。 等那人走了出来,也未给厅中三人打一声招呼,只对着叶藏呐呐说了句:“谢谢……你我……” 叶藏面色冷俊,声音透着点冰水似的寒气:“不必言谢,但愿你能记住我昨夜所言。” 言罢,那人重重给叶藏行了个大礼,便匆匆离了开,仿若在多逗留片刻他便会被这里的洪水猛兽吞噬掉一般。 浮梦和颜玉对视一眼,双方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出点茫然。 虽然那人一直低着头,但声音一出,他们便都意识到那是谁。 国子监最为沉默寡言的监生——慕毐,他明明住在别的厢房,怎么今日会从叶藏的房里出来。两人还说出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来。 不知是被颜玉所影响过深,浮梦竟不自觉地想到了那处地方,后又觉得荒谬。屋里还有一个宋岁岁,再荒唐也不至于连小孩都不顾忌。深谙自己定是酒未醒、脑子还不够清醒才会想到那处。 倒是颜玉很是坦然的直接问道:“昨夜叶兄是与慕毐一起睡了一夜?” 叶藏颔首,又想起颜玉的癖好,补充道:“字面意思,非是其他。” 颜玉听了露出心领神会的一笑,好似全然明白。 叶藏为自证清白,便不得已将慕毐的处境告知了他们。 “他是个可怜人。”叶藏说完感叹了一句。 浮梦正唏嘘不已,却听见颜玉淡然道:“跟曾经的你一样是吗?” 一阵沉默后,叶藏轻笑了一声:“不一样倒也一样,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天涯沦落人罢了。” 浮梦哑然,不敢出一声,目光在颜玉和叶藏的脸上来回逡巡,不知为何,竟觉着他们之间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焰。 直到叶藏领着宋岁岁出了去,浮梦才看向一旁挥扇若有所思的颜玉。 也就是这时,她才第一次从这张笑靥似三月桃花的脸上看出了一点深思神情,但不到片刻,又恢复了常样,转而看向她。 两人的目光霎时相撞又不约而同瞬间躲开,颜玉低头又喝了口茶,浮梦一时找不到东西,只能拿起颜玉放在茶案上的书:“这什么书给我瞅瞅。” 便一打开,眼前赫然是一副男女颠鸾倒凤的不堪入眼画图。 惊得手一抖,书瞬间就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极为刺耳。 浮梦心里狂跳个不止,都说颜二公子风流多情,让她没想到的是,竟还是如此欲求不满。昨夜都去了一趟官儿楼了,今儿个一大早上还拿着本春*宫图看得如痴如醉。 颜玉见浮梦脸色变得煞白,一时摸不着头脑,俯身捡起地上的书,打开一看,便是一愣。 今早上随意从架上抽了本书装模做样,竟没想到就恰巧抽中了本春*宫图,还真是倒霉倒到了家。 半晌才正色朝被惊得一脸讶色的浮梦道:“随便翻翻而已,三殿下莫要误会。” 第21章 . 小雪 簪以送予卿,何时绘丹青。 转眼便至立冬,朔风南下席卷汴京城,京城一下子便被冷了不少。 浮梦原是没有多大感觉的,直到进屋看见自己书案上白玉瓶中的玉玲珑已然完全枯涸,泛黄的花朵零落在案上,看着很难让人联想到之前的玲珑剔透之色,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入了冬。 正巧这时颜玉进来,看到浮梦一脸落寞地坐着,手中还拿着封书信。 走过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浮梦晃了晃手中的书信,语气恹恹,神情之间露出毫不掩饰的不乐意。 皇宫里来了信,马上就到小雪,她那个皇帝爹要为她办一场加冠宴。 如果不是这一封信,浮梦都快忘记再过不久就是自己年满二十的生辰。以往她的生辰,不过是会被赏一壶酒喝。 浮屠平日不许她饮酒,自己却总是拿着壶酒唱‘我有一壶酒,可以慰风尘’,不过倒是每次大醉之后画出来的画也惊艳了不少。 颜玉看完信,再听浮梦这么一说,倒是笑了,打趣似的说道:“那你舅父倒是个李白似的才人。” 又问:“你生日宴是好事,毕竟你加冠,圣上是不可能允许随意糊弄过去的,你就当回家吃顿饭就好了。” “……” 浮梦知道颜玉说这话是故意的,懒得搭理,也只能兀自愁闷。 *** 愁闷了数十日,小雪便悄然而至,也是恰巧碰上这节气,汴京真就下了场雪。因着雪小,故而便落地触物即化,地面上依旧是冰冷冷的青石,只不过细细小小的雪这么下着,倒是增加了不少景致。 一听闻是宫里的太监来接她,浮梦便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 一出国子监,果真见福顺公公站在车毂旁,脸上堆着的笑没有因这寒冷朔月消减一分,像是天上就长那副面容一般。 福顺远远见着从门口踏出来的一抹丽色,鲜艳明媚的红刹然闯入眼窝,周围是冰冷的屋舍墙壁,微微小雪落于这抹丽色身上,光是远看着就像是一幅画。 便赶紧撑伞迎了上去,替浮梦遮住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自己的身子则暴露在了雪中。 “三殿下怎么也不打伞?”福顺撑伞边随着走边道,“这要是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浮梦披着织锦暗花披风,脖颈被貂毛围拥着,全身穿的衣裳几乎让她整个人胖了一人,走之前还被颜玉硬塞了一个手炉,可以说全身除了脸没被捂着外、到处都捂了个紧。 就这还能冻坏身体的话,她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哪还轮得到她在这李代桃僵、加班皇子。 心里这么腹诽,嘴上却还是得体且有礼地回道:“公公不必担心,我这些天在国子监已经养好了身体,不至于这点风雪都经受不住。” 到了马车前,浮梦本想自己上轿,却还是被搀扶着踩上轿凳、进了轿帘,颇觉自己跟个半身不遂的残废似的。仔细一想,又觉着这宫里宫外勋贵人士都是得要人搀扶着,倒也不能说都是残废。 随后福顺便也坐了上去。 一声细长的“起轿”,马车夫一拉缰绳,便听哒哒马蹄声和车毂辚辚声同时响起。 手炉的热暖着她细长白皙的玉指,浮梦注意到一旁福顺正打量着她,有些不适从地垂着头。 这一个人的打量他她受不了,等会儿上了宴,被那么多双眼睛打量着,她怕是更受不了。只能安慰自己忍一时保一世,一切都是为了苟活。 福顺公公打量着眼前相隔一月有余的人,不知所以一笑,道:“殿下是应该要经受得住风雪,毕竟这历代的帝王没有哪个是不经历一番风雪最终登基为帝的。” 这话听得浮梦一惊,手一抖,差点便把手炉弄落,双眸抬起看向对方,不解道:“公公这是何意?” 福顺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殿下莫非还不明白?” 浮梦摇了下头。 当然不是她不知对方说的话的意思,是她实在难以想象他这话所暗含的意思有多荒谬。 这不明白着说她是将来做皇帝的人吗? 浮梦眸子本就清澈地如山间未入凡尘的静水,这么看过去,倒真给了福顺一种没明白似的表情,越发显得单纯易哄骗,同时也更容易把控操纵。 福顺公公见她竟是如此单纯,便也觉着没有再打哑谜的必要,说明白了倒是更好,便坦然道:“光是圣上让殿下在国子监读书、居在东宫这两件事,殿下便是妥妥坐稳了东宫太子之位。” 见浮梦不说话,便又接着娓娓道:“圣上当年也是在国子监读书,不和其他皇子们在一处,何况。” 福顺顿了下,继续道:“殿下以为随便一个皇子都可以住在东宫?” 浮梦没对这话作答,她入住东宫之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她当时只想那些王公大臣又不是吃素的,何况她上面还有李德渊和李承毅两个皇子。 话本里和那些戏里,设计皇子夺位之争的她看得不少,登基为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不是皇帝想传给谁、谁就能当。 便道:“可自古以来皇位便是传给嫡长子,我又不是皇……” 浮梦想说她又不是皇后之子,还未出口,又想起她那个皇帝假爹深爱着浮贵妃,多年来也未立后。 福顺一笑,“可当今圣上不也不是嫡长子吗?”他脸颊因这笑皱了起来,显得诡谲,“这世事本就不存在那些所谓礼规,说到底最终都是人说了算。” 浮梦看着对方身上掩饰不住的得意,幡然醒悟过来。 原来这人一直对她态度殷切是因这,想要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可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浮梦不想卷入这原本与自己无关的分争,得打消眼前人的念头才是。咳了几声清嗓,便道:“可我没有治国理政的能力。” 福顺满不在乎道:“治国理政的能力自然不是天生就有的,殿下可以慢慢学。” 何况,压根就不需要他有这能力,只要有这当皇帝的资格就行。只需要当个听话识趣的傀儡,余下的事,便是他们这些人的了。 福顺见浮梦表情略带忧思,便乘此顺水推舟道:“殿下如若还有所顾忌,奴才倒是有些主意。” 浮梦看他一脸堆笑,便知不是对自己有利的事,但还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反正无论她许不许这人都会继续说下去的。 福顺道:“现今宫中宸妃娘娘还未有子嗣,且性子沉静,又深受圣上喜爱,父亲还是工部尚书,殿下母妃已逝,若是过继到宸妃娘娘跟下,便是稳得了一靠山。” 浮梦这下便了然于胸,原来这人还有他的靠山。 一路上,浮梦故作犹豫,也没明确自己的意愿,只是以能力说明自己不能胜任太子之位,花样百出地阐述自己是如何烂泥扶不上墙云云。 这会儿到了宣德门口,马车听了下来,浮梦最后道:“我还是觉着这太子之位我做不得。” 哪知道福顺这个公公铁了心扶她上位,顽固不化,听了她的话就跟没听一样,末了还道:“殿下担心的都是一些无稽之谈,放宽心,一切都自会水到渠成。” 看来她是对牛弹了一路的琴,浮梦叹了口气,便由着对方为她卷起轿帘。 一下马车,就看见远处阿运站于宫门前,撑着把油纸伞,褐色扇盖上落了层薄雪。 这么远看过去,倒是能见他身子胖了不少,应该没少吃些好吃的。 见一抹如霞的丽色下了车,阿运连忙上去替自家殿下撑伞挡雪,待看见浮梦气色好了不少,吊着的一口气才顺下去。 到底是书卷气最为养人,古人诚不欺他。 等福顺走后,去宴席的路上,阿运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递给浮梦,语气缺缺:“这是刚颜二公子交给我的,说是给殿下的加冠礼物,还说要让殿下亲自打开。” 到如今已过了一月有余,阿运对九庆楼上颜玉调|戏他家殿下一事还有些心有余悸,这些日子里也没少打听国子监里两人的形迹,尤其是颜玉的形迹。 只听说殿下是和颜二公子和二殿下推举过去的一个人睡与一厢房,且颜二公子总是格外黏着他家殿下,跟个跟屁虫似的扒在殿下身后,甩也甩不掉。 甚至还听有人亦云他家殿下对颜二公子态度也是不一般,倒有哪方面的意思。 阿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此等胡言乱语的,他家殿下不过是性子温柔好脾气罢了,定是怕伤了颜玉公子的心才不忍拒绝,这才被小人传成这样。 浮梦接过木匣,一打开,入眼便是一只绛红蝴蝶挽花簪,瞧着格外精致好看。 但漂亮归漂亮,送一个男子这是何意? 阿运霎时便是眼冒金星,胸中陡然窜起一股怒火,便想到适才颜玉将木匣交给他时那张笑如春风的脸,难怪他当时露出那样意味深长的神色,还说什么期待他家殿下收到礼物时的表情。 竟没想到,这颜玉送的竟是给女人的簪子! 他虽不懂男女之情,但到底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固有的习俗。至少男子送女子簪钗是为定情信物、女子送男子荷包为定情信物这一点他是清楚的。 颜玉送他家殿下簪子,这不明摆着将他殿下当作女子对待,还是包含着那种感情。 这个礼物定是不能收的,收了的话,这要是传出去,他家殿下的名誉岂非不保? 浮梦看了眼簪子,心里倒是没有多大触动,没想其它,只觉着漂亮。 拿起一看,雪天淡淡的日晖透过近似透明的红玉蝶翼,拓下淡淡似红霞的光晕在花丝上,倒是设计极为精美的一只簪子。 打簪的人好手艺。 再一看,才瞧见木匣底素娟上还有一张小纸条。 摊开一看,便是一串如流水行云般的娟秀字迹。 浓黑笔墨写着:簪以送予卿,何时绘丹青。 第22章 . 加冠 颜二公子你对三殿下图谋不轨…… 离了宣德门,一匹黑鬃烈马踏如疾风一般,向北而去,如墨襕衫衣袂飘飞,马背上的男子嘴角和眼尾都噙着笑意,束发的窃蓝绸带卷着风飘在身后,仿若飞燕。 一直驶到封兵门神策军军营处,“驭”的一声,颜玉握住缰绳的手一拉,追影才停了下来。 下了马,颜玉挥着折扇一路大摇大摆踏进神策军军营,没有一个人上前拦他。 守卫的军士对这位颜二公子的到来已经屡见不鲜,无非是冲着他们来日将军、神策军最为俊俏之人霍青取的。 神策军军令,未持军牌者不得擅自入内。颜玉虽没军牌,却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拦。 倒不是因为他是丞相少子,只因这伙军士们无一不害怕,要是他上去拦了,被这位颜二公子看上,凭着丞相府的权力威逼利诱、让他不得已委曲求全,那不是就成灾祸了吗? 这等艳|福他们可消受不起。 几个正操练的士兵看着颜玉一脸如沐春风,都暗暗替霍青心酸。要知道京城里一个男子谁都可以摊上,唯独不可以摊上这位风流人士。 “你说霍青怎么摊上这位断袖的?” “所谓花不迷人人自迷,要是你长得俊俏,人家自会来赖上你。” “可我看霍青好像也不是很排斥,跟他比对我们还亲。” “……” 这些议论的话一字不漏落入颜玉耳中,反而逗得他一笑,便刻意看了一眼那几人的方向。 一双桃花眼天生丽质自带的眼波流转,跟一弯荡漾的春水似的看过去,几个军士顿时一震,噤若寒蝉,纷纷背过头去不敢直面相待。 颜玉一冷笑,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刻意放大着道:“我颜玉人如其名,嗜好也如其名,爱的是那种面若冠玉的男子,可不是随便一个男的都看得上。” 断袖这一说虽是因他当初婉拒兵部尚书之女周月随口说的一借口而起,之后也是他自己佯装有龙阳之好,他人问起来也并不否认。 可这些人竟把他看作了只要是个男人他都会看上眼的断袖。 颜玉心里难得有点不是滋味,倒不至于生怒,就是压在心底的恶兴致就被勾了出来,想刺这些人几句。 说完,颜玉又轻笑了一声。现下他眼神虽没变,在别人眼中品出的味儿却不是之前那般“深情款款、暧昧深深”,唯独只剩下嘲讽和嗤弄,让人听着甚不是滋味。 霍青坐在正位上擦拭着弯刀,耳中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混杂着折扇挥动的纸面擦风声,腕部一动,手中弯刀霎时如离弦的利箭,擦过颜玉身侧,钉在门柱上。 颜玉撩了下垂在耳侧的发丝,对着里头霍青道:“吓死我了,你这要是扔准了,我岂不是得命丧黄泉了。” 霍青冷着一张脸,看颜玉步步走近,道:“你明知道军营不能随便出入,还来干什么?” 颜玉做了下来,语气淡淡:“我倒是想邀你再去一次倌儿楼,这不怕玷污你名誉吗?” 霍青自然是知道颜玉来的目的,也不拖延,直接道:“你那日要我查那个叶藏,他不过是从北境边界下来的流民,路上被二皇子撞见,派到国子监以防……” 顿了下,喝了口茶,抬眼看向颜玉,似乎带着点嘲弄:“颜二公子你对三殿下图谋不轨。” 颜玉一笑:“看来二皇子甚是看得起在下。” 这一点在他的意料之中。李承毅那人看着不在乎他这三皇弟,实际倒是比其他几位皇子要在乎这位皇弟多一些,就连感情也要插上一脚。 不过要是真让这位暴躁皇子认为其三弟与他关系不清不楚,那倒还挺有意思。 不知怎的,浮梦那副低头含羞的模样就浮现在脑海里,颜玉蓦然一笑,端起矮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 神策军军营里的酒皆是烈酒,与颜玉平日里喝的淡酒不同,很是辣舌。 霍青看对方一杯下肚,却是没什么反应。 竟不知道这人的酒量也如此之好。 *** 入了宫宴,浮梦刚一坐下,那边早早便来守株待兔的宸妃就走了过去。 她今日穿着一袭缕绣挑丝飞花蹙金百褶裙,唇上抹了极为艳色的口脂,额间也花了精致花钿,端的是美艳那一卦。 只要是个男子,都难免会不忍心拒绝美艳女子的好意。她若是这副样子,相比这李浮梦自会甘愿过继到她身下。 浮梦自然也觉察到这美貌妇人的接近,虽然不认识对方,倒也看得出这必是皇帝的某位妃子。 模样看着倒挺年轻,气色也很红润。 阿运低头在她耳边说:“这便是宸妃。” 浮梦顺便便恍然大悟。 果然是红气滋人,这位现在正被皇帝宠爱着,难怪面色都与其他的妃嫔不一样。 便站了起来,做礼:“宸妃娘娘。” 当浮梦抬起头,一张面容呈现在宸妃眼中时,宸妃霎时一愣。 面容干净白皙仿若施粉,柳眉微弯,一双眼睛里仿佛点着夜幕颜色,又落了星光些许,明明是个男子,嘴唇却比她涂了银朱色的口脂还红,天生便是一副浓妍面孔。 竟有这般相貌的男子? 宸妃走近,便发觉浮梦身高与她一般无二,一时更为震惊,半晌才从这震惊中反应过来,正色敛着笑,道:“浮梦,本宫本来打算在你入宫之后便去见你,却因东宫不是后妃能随意出入的地方只能耽搁到如今。” 浮梦看着女人娇媚的面容,无语凝噎。 如果不是先前福顺公公对他提眼前这个女人,她可能真的会认为这个女人是真心向她示好的。只可惜,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一个假面狐,自然也也无法真心对对方,更别提推心置腹。 言语应付了一番,才等来了宸妃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你出生时母妃就离逝,如今本宫和陛下提过将你过到我身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早在马车上福顺公公提起这件事时,浮梦便留了个心眼,知道早晚宸妃都会来问这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问。 微弯了下眉,佯装犹豫,眼神又瞬间暗淡了下来,看着像是被触及了什么伤心事,偏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模样。 宸妃不禁想,这要是真是个女儿家,怕是更胜当年的浮贵妃。 “我……” “三殿下。” 第23章 . 寒汐 主子,圣上已经叫你三声了…… 青松子懒散靠在椅背上,注意到宸妃一见浮梦落座便请起身,像是盯住了自己的猎物一般,倒有点可怜这个长着一副女人面孔的皇子来。 好好在人间当江湖流浪客,自由自在不好,偏要来这地狱般的皇宫,回到他这个当皇帝的爹身旁,平白无故束起自己的翅翼,一举一动都要深思度量不说,还要卷入这皇室分争。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的,也不知道回来这有些什么好的。 一听这皇帝的女人居然想要将这民间捞上的皇子过继到自己身下,瞬间就看透了她的意图。 自己没有生出儿子,就像过继个没了娘的。皇帝又格外宠爱这个从民间捞上来的皇帝,立储的心掩都不加掩饰,才使得一堆人看了红眼。 有必要吗?这样的日子难不成比在江湖逍遥来得快乐? 浮梦侧过身,便看见青松子闲庭阔步走了过来,手里依然把玩着他的八面骰子,面上若带清风,青衫翻飞翩跹,仿佛真是一位刚从山上下来的世外神仙。 这人怎么总是把玩着这个八面骰子? 那边宸妃看见青松子人,面色却是一暗。 当初她因不孕一事寻因未果,万般无赖之下只能去请青镜大师。 据说当初浮贵妃怀孕之前,青翎阁这位国师不请自往,虽不知去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但天下人尽皆知,青翎阁在名望上与皇帝齐平,不用向任何臣子妃嫔、乃至皇帝本人行礼。 青镜国师向来只和皇帝交谈,因而一去一怀孕妃子的宫殿,便传言四起,说这浮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未来的一国之君。 谁知后来出了那档子祸事,莫名其妙走水,成了一摊泥灰。 宸妃没想到的是,她亲自登门青翎阁,却被拦在了门外,连门槛都没踏进,最后闹到皇帝跟前反被训斥了一通。便由此和青翎阁的人结下了单方面的梁子。 当青松子走近,她又换了一副面孔,笑容若花,朝他道:“没想到今日浮梦加冠青翎阁也来了人。” 青松子捏玩着手中的八面骰子,走近,直接无视一旁站着的宸妃,朝着浮梦淡淡一笑,似是没听见身旁宸妃的话似的,笑道:“三殿下,一月多不见,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浮梦便知道青松子是来替她解围来了,眉眼一勾,便和青松子细说起国子监的事来。 宸妃半天等不到青松子离去,又被无视了半天,像个木桩站着,心中一气,便不等人打招呼便走了。 等宸妃一走,两人自然而然结束谈话。 浮梦长吁了一口气,道:“大恩不言谢。” 青松子冷得一笑:“你现在知道皇宫中的不好了?之前在江湖上混得不好么?想回这宫里来当傀儡?” 她之前在江湖混得却是不好,对皇宫的认知也没改观过,一直便知晓宫中的风云诡谲。 可她实在无辜,即便是因养父一封密信被误当作皇子迎回宫中,路上也一直在说自己不是皇上的儿子,是那壮士不准她说这话,她又能怎么样? “我并不是……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也是有苦在心口难开,迫不得已而已。” 浮梦含着眉,委屈之意在眼波间流转,睫翼都在轻微颤动,看上去好像真如所说一般有苦在心、迫不得已。 青松子皱了下眉。以他的想法,一个人愿做什么不愿做什么,只要不超乎自己能力所及,自然是不成任何问题。 所谓的有苦在心口难开,不过是因为在意其中利益,凡事有利就有弊,且当这利过于诱人时,即便弊如何之大、乃至危及性命,也有人甘愿前仆后继。 青松子默了半晌,他不像他师父青镜那般,擅于揣度人性,更无法看透师父对这人如此在意看重的内在缘由。 他师父青镜总是看上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人。那风流断袖是一个,这失落皇子又是一个。唯一正常的也只有他一个和……翰林图画院的离婼姐姐。 从袖里拿出来一张朱红色福袋,递给浮梦:“哝,这是我师父、国师,青翎阁青镜给你的,恕不奉陪。” 青松子一扔,转身便悠哉游哉地离开了宴席。 浮梦半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着手里的福袋一看,表面画着浮云的鎏金纹路,期间仿若还有一只凤凰若隐若现,扑腾搅动着两边的云翳。 打开,里面放着一张红纸条,上面绿釉似的色彩描绘着“寒汐”二字。 这又是什么意思? *** 这次加冠宴,后妃便只有宸妃一个人来,其他的大多是一些皇亲国戚。 宴席上浮梦大多时候充当着一个工具人的作用,问话时便回答一声,其余时间都低着头,仿若自己是个局外人,这加冠的人不是她似的。 本来也是这样,加冠是男子成年之说,女子只有及笄。 便蓦然想起自己十五岁及笄那年,养父曾为她描的丹青。那副画至今还搁在东市破庙的神像下,来皇宫时也来不及取走,都不知道如今是否还在那。 走神之际,便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她耳侧喊道:“三殿下。” 这女子声音比她在南梦馆听到的官儿唱曲还要软上几分,像浸了蜜饯的饴糖一样,听了让人心头一软,顿时荡起一圈圈似水涟漪。 浮梦闻声抬眼一看,眸光刚好撞上女子垂下的睫翼。 这女子杏眼里天生噙着一滴泪一般,欲滴不滴,肌肤白皙胜雪,脸颊带着两小团淡淡的粉晕,像是分别落了两滴彩墨,明眸善睐,又是一张樱桃小嘴,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待浮梦转头的一刹那,女子看清浮梦的面庞时,一张脸上顿时生出惊讶之色,杏眼微瞪、似嗔非嗔,便更多了份可爱。 让浮梦瞬间有种想捏她脸的冲动,手刚抬起,袖口就被一拉,动作便及时制止住,只听阿运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主子,圣上已经叫你三声了。” “嗯?”浮梦侧回身,转向皇帝,只见对方看了眼他,又瞟眼看了眼她身后的小宫女,长眼一垂,略作思忖,手抬起似乎还欲抚一下自己压根不存在的胡须。 浮梦疑惑道:“父皇适才叫我?” “嗯,”皇帝又看了一眼浮梦身后站着的宫女,面上显露出显山不露水的为难神色,道,“朕看你腰间挂着一个福袋,像是青翎阁的。” 浮梦便将福袋摘了下来,颔首道:“这是适才青松子给我的,说是青镜国师赠予我的,我想应该是加冠礼,只是儿臣不明白这福袋里字条上“寒汐”两字是何意。” 皇帝接过字条一看,大笑了几声,道:“梦儿有福,这是国师特为你赐的字,所谓寒汐,乃寒冷夜晚之潮水,于无声处最有声,国师取的字自然是好字。” 此话一出,宴厅里顿时生出一片议论之声。 “国师赐字?三殿下将来定是前途无量,上一个国师赐字的还是丞相少子颜玉好像?” “瞧你这话说的,都入住东宫了,日后是要……,那用得着像你我一样考虑前途。” 坐于皇帝身侧的宸妃一听,这国师竟给浮梦赐了字,想其之前对自己拒之门外,便不由得生出一团气来。 真不知道这浮贵妃的儿子与他人有何不同,怀着的时候青镜去了贵妃宫一次,后来本来夭折了,现今又重生般活了过来,一入宫便入住东宫。 要说是圣上对浮贵妃一往情深,爱屋及乌,这青镜又来凑什么热闹? 宸妃一侧眼,眸中便倒映出枕边人一脸笑颜。仅仅是因为他这儿子被青镜赐了个字,便高兴成这副模样。 到底是有差别的。 这样也好,浮贵妃已死,圣上又已经答应她将浮梦过继在她身下,他越是宠爱这个儿子,立他为太子,她便能被封为皇后,等他登基为帝,她也就是太后。 浮梦听周围人的言语,瞬间心就一凉,竟没想到这国师赐个字都能让他们联想到做太子皇帝身上。 颜玉不是也被赐字了吗?真就是拐着弯把一切都往东宫皇位上扯。 再说,听皇帝对“寒汐”二字的解释,寒冷夜晚之潮水,水常喻女子,说不定是国师掐指一算,算出她是个女子,才以此警告呢? 旋即,便听见适才未能等到她回复的宸妃这会儿正面向皇帝,一脸跃跃欲试。 果不其然,便听她道:“圣上,现今梦儿无母,臣妾……” “此事今日暂且不提。” 第24章 . 青翎 父皇赐了个……通房宫女给我…… 皇宫东北,风生竹林,碧竹环绕间,青翎阁悄然矗立。重檐歇山顶高耸入云、直破天际,与如铁剑倒插向天的祈祭台比之,青翎阁更像是一根挺拔秀丽的苍竹,千山翠墙壁幽深,透出一份庄严肃穆。 夜色中,月光辉映下,一道略淡的清影鬼魅一般闪过,又霎时消失在楼阁顶端。 青松子踏进殿阁内,缄默的静室登时响起他手把玩骰子的声响。坐于蒲团之上的玄影微动了一下,睁开双眼,起身转过去看着青松子,一双上挑的丹凤眼里恍若含着光,看人时无端让人一警。 骰子声戛然而止,青松子朝着面前人道:“师父……” 他不知道自己插问皇室的事是否得当,抬眸看向青镜,一时哑然。 青镜嘴角微微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便道:“你有问题直问,我说过,你我之间不讲尊卑。” 青松子这才开口:“师父是认为那从民间捞上来皇子会成为未来的皇帝?” 见青镜摇了摇头,青松子一愣,更是疑惑了:“那你为何赠他福袋?” 又想到颜玉那人,轻声补充了句:“他又没颜玉那臭断袖有才……” 青镜听到这倒是一笑,道:“浮梦她不是皇子。” 青松子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讶色满容,手不自觉一抖,骰子掉落,在将要砸到地面时遽然停住。 青镜手一抬,骰子浮了起来:“回神。” 青松子抓住骰子,心不在焉地转着,问:“那他……” 青镜看青松子没明白过来,只能直言:“你与她见过,竟没发觉她是个女子吗?” 青松子又是一愣,原以为所谓的不是皇子指的是不是皇帝的骨血,谁曾想竟连个男的都不是。 这么一想,浮梦的模样身段确实不像个男子,肤白女相不提,就连身段也矮小消瘦,骨架又小,尤其那腰肢、一只手就可以握住似的。如若不是先前便知她是男子,任谁看了都会误以为是女子。 青松子一下明白过来。 *** 宴席结束,已是夤夜。浮梦正要起身回东宫,就被皇帝叫住,两人一起到了龙御殿。皇帝屏退殿里的宫女太监,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殿中。 浮梦行了礼,站着问:“父皇有何事嘱咐?” 皇帝抬眸道:“朕刚看你适才目光一直锁在那宫女身上,便有所思考。” 浮梦瞳眸微睁,她适才不过只看了几眼,何来一直一说,又不敢反驳,便听皇帝一直道下去。 “朕看你如今已经加冠,又未娶妃,有个通房宫女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因你还在国子监读书,暂且还不成,朕会将你看上的那宫女留在你宫中。” 浮梦哑然,脸色风云突变,一时变的煞白,主要是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所听。 她不过多看了那小宫女一眼,就被认为看上了她?皇室的人都这么随意,就算是见色起意也不至于一眼就有那样想法了吧? 皇帝见浮梦面色难堪,深吐了口气,安抚似的道:“朕知道你现在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但朕的心思你不至于没察觉,朕是有心立你为太子,日后继承大统,你也要给朕争口气,若不拿出点真功夫来,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浮梦双眼瞪得更大了。 皇帝又接着道:“朕与你母妃鹣鲽情深,不日就将追封你母妃为皇后,你在国子监学成之后届时便一起封太子。” 浮梦这时表情才变了些许,讶色消退了些,唯有些一言难尽了会儿,眸光看着眼前皇帝。 她虽还未情窦初开,但流浪江湖多年,遇到伉俪情深的夫妻少得可怜,不过尔尔,要提两情相悦最多的、也就是那些话本子里的男女主人公,不过大多在一起得艰难。 打心底认为,真正所谓的鹣鲽情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对着官宦商贾的三妻四妾已是尤为以耻,对于有后宫佳丽三千之说的皇帝更是如此,几者与深情、专情两词实在联想不到一块,多情、滥|情倒是称得上。 眼前这位皇帝虽然不至于后果佳丽三千,但说自己与浮贵妃鹣鲽情深倒有点可笑,充其量算是比对其他妃嫔要情深一些,不过是个初恋情结罢了。 眼下倒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浮梦这才反应过来:“儿臣没有娶妃打算。” 她一个女子,佯装皇子也就罢了,还要充男人娶女子,这不流氓吗? 心中也忐忑,这要是真给她娶了个女子,莫不是洞房花烛夜就是她魂归地府之时?脸色愈见发青。 在皇帝眼里却是意图被戳破后的无端慌张。 皇帝笑了笑:“这没什么,你是男子,倒不必如此扭捏,朕只是想让你先把学识这一块补起来而已。” 浮梦看皇帝这模样,是定不会相信她对那小宫女无意了。她心里有苦说不出,沉默了半晌,又实在找不到理由解释一个男子为何盯着一个美貌女子。 最终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能暂且应下:“那……儿臣就谢过父皇。” *** 龙御殿离东宫不远,夜半的皇城之上有依稀繁星点缀,因而可以无灯不行,但身旁的阿运还是打着盏灯。 浮梦双眉微蹙,眼尾都有点向下,神情恹恹,一点没有今日刚行加冠礼的模样,倒更像是经历了丧事。 早上刚入宫时还似一朵经仙露琼浆养出来的含苞花朵,这才过了一日,就成了欲要萎掉的枯花。 只不过即便是欲要枯萎的花朵,也是另一种的美,看着分外动人,只是又多了些心疼、怜惜。 阿运也跟着愁了起来,声音都轻了不少:“殿下为何满面愁容,可是有烦恼之事?” 浮梦只摇了下头,眉心却是半分没有捋平。毕竟在这小太监心中,自己也是个男子,是理解不了一个女子被赐了一个通房宫女是何种滋味。 虽只是个小宫女,她只要不去碰她,就不会有太多的麻烦。可正因为她是个女子,知道这皇宫里的宫女到了一定岁数还是会出宫婚嫁,这要是赐给她,即便她不碰,那一辈子也就是她的人了,是再嫁不了人的。 这本是她一个人该受的灾祸,却无端连累一个小宫女。偏偏还怨不了那位九五之尊的皇帝,最终只能责怪自己,多看了那小宫女一会儿。 浮屠本就是个爱美惜美的画师,连带着她从小也是个爱美惜美的人。在江湖浪迹的那些年,幼时见了美人时都要多瞅上几眼,路过花丛时都要细嗅一番,成人后更是如此。 兀自愁闷了半响,浮梦又长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她还没活到她身份被戳穿砍头那天,就要因这些烦心事郁郁寡欢而死了。 浮梦一叹气,旁边阿运跟着也是一叹气。 好好的加冠宴,怎么就让自家殿下愁闷成这副模样,脑袋闷想了半天,电光火石间,遽然掠过一丝毛头。 殿下生在今日,他母妃也是死在今日,莫不是忆起了自己母妃的离世,因而生出这愁绪。 阿运正绞尽脑汁想着怎样纾解自家殿下心中的愁苦,就见殿下微侧过他那一张恍若仙人下凡的脸,一时被这美貌一震,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眼中只余下对方藏匿着星辰似的双眸,微微煽动的睫翼如振翅的蝶,又似夜色般浓黑。 “父皇赐了个……通房宫女给我……”浮梦尽量让自己说着话的声音和语气匹配自己的身份,又觉得难以启齿,话说得断断续续、支支吾吾,听起来颇含糊不清,“我不太……你帮我处理好……懂吗?” 阿运猛地点头,倒还是意会了她说的话,眼神意味深长、好似心中依然有了处理的办法,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殿下,你放心吧!交给我准没问题!” 他阿运虽然没有这些经验,但好歹也是服侍皇子的人,一些门路还是听说过的,定能让他家殿下心酣意足。 第25章 . 宫女 被光影这么一勾勒,便尤为婀娜迷…… 巳时过半, 神策军东营霍青的营帐外,簇拥着一堆好奇未睡的军士,一个个皆躲在暗处, 似夜间怪鸱般, 双眼紧紧锁在营帐门口的罅隙。 营帐中隐隐传来两位男子的低声细语,若是在白天, 还能当是谈论正事,可现在夜色深深, 颜玉硬是在营帐里待了一天未出,若说谈正事可说不通, 气氛因而有些暧昧。 倏忽,营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到片刻, 墨色襕衫的男子便从营帐中走了出来,容光焕发, 脸上带着笑, 手中的白面折扇随着手腕摇动而轻扇着风,墨发便被吹得飘起。 几个军士看得有些呆,回过神时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将出来人的目光吸引到他们的方向。 奈何营帐上的黑影太过显眼, 颜玉像注意不到都不行, 一驻足,眼神倒也没看向人影处,折扇挥得都带着几分戏谑, 讥诮道:“这神策军军风不怎么行啊?还有人爱好听墙角?” 他声音刻意放大了不少,不仅身前躲在营帐后阴影处的军士能听见,身后营帐里的霍青也听得见。 神策军是由霍青的祖辈一手创建, 霍青向来接受不了别人说神策军的不是,更是忍受不了军中将士不守风纪。因而一听颜玉所说,即刻便出来将营帐后的人拎了出来。 从神策军军营一出来,刚牵过追影,一道青影便从上空落了下来。青松子兴致很好,平日里一遇见颜玉就抿直的嘴角、此刻却有些上扬,手中把玩转动这骰子,闲庭阔步走了过来。 颜玉轻笑了一声,桃花眼里转眼又多了份水光潋滟,语调也跟着在荡漾:“哟,这不青松子小弟吗?怎么今日有心思来见上我一面?” 未等青松子开口,就又说到:“莫不是打听我今日会去神策军军营,特意候在这只为与我见上一面?” 要是以前,青松子听到这话准会一甩广袖转身就走。可现在他不仅没有走,反而笑了一声,倒像是怒极生喜。 青松子讥诮道:“我听说你在国子监与李浮梦相处得甚好?” 颜玉拖长语调道:“哦,这事啊,所以——你这是在争风吃醋?” 青松子呸的一声:“自作多情!” 他实在想把李浮梦是女的这件事轻倾之为快,只可惜青镜有言在先,暂且不可把这件事外传,刚开始心中还有所疑惑,细咂摸一番,才想到欺君这一事。 且青镜又说那女子女扮男装自是一段机缘,便由着它顺其自然就好。 青松子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因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雄兔是雌兔的人,心疼了一瞬,但仅是风吹一时,吹过便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大仇得报似的快意。 要是眼前这个断袖发现自己看上勾搭的是个女子,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有趣场面,还真是令人期待。 青松子清了下嗓子,道:“我是来祝你和李浮梦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颜玉一笑,不知怎得就在想,要是这祝福被浮梦听到,不知那张脂玉白雪般的面又会红成怎样一副样子,怕是又会以含着羞赧的神情做出一副寡情薄意的模样,让他不要痴心妄想。 置于他到底是否有过这痴心妄想,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便听青松子又道:“说不定以后李浮梦登基为帝,还能让你当个男宠,要是她荒淫无道些,你再耍些魅惑伎俩,指不定她会违背伦理纲常封你做个男妃什么的。” 青松子好容易找到一个嘲讽颜玉的点,来的路上飞檐走壁,动作没落下,脑子里也没得空,绞尽脑汁想出了这样一番话。 其中有些字词还仔细斟酌损益了一番,硬是把每一个字都往刻薄方向上引。 颜玉听了,脸上带的笑又深了几许,倒是没想到青松子会说出这样逗的话来挑衅他,虽然往常怼他的话也不少。 真要是浮梦做了个女皇帝,他成了男宠,到头来是谁占了谁便宜还不一定嘞。且依照浮梦那脑袋,怕是极为容易被他这个男宠篡位,只要他想的话。 颜玉想这倒也算是一种对他的谬赞,挥扇一笑::“那我就多谢祝愿了。” 青松子自然知道自己的话气不到颜玉,对对方这游刃有余的态度也不甚放在心上。反正只要等真相大白的那天,这家伙自然不攻自破。 届时自然有他好戏看。 *** 宴会上的小宫女原是张嫔宫中的宫女,名叫梦婳,因而一听皇帝说要将这小宫女赐给三皇子,便派了身边的大宫女杜兰带着梦婳,当晚就送去了东宫。 杜兰福身,笑得颇有些谄媚:“娘娘一听说三殿下喜欢这丫头,立马就让奴婢将她带来,半分不敢耽搁殿下的雅兴。” 她一说完,披着斗篷遮住头,将全身遮的严严实实的姑娘就往前走了几步,纤纤素手取下盖住头上的斗篷帽,露出一张小巧可爱的脸。 来之前,梦婳已经梳洗沐浴过,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人当作宫妃似的伺候,花瓣香露沐浴,头发丝都染上了淡淡的香,指尖也是甜香萦绕,活脱脱成了一个香美人。 往那一站,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要是个男子,更是会一眼着迷。 阿运前一刻还在琢磨要如何将那小宫女装点一番,现下人家直接送了个已经包装好的,根本无须他多虑。 倒还真是贴心。 阿运对这张嫔宫里的人顿觉好感,便叫人拿了些赏银赐给杜兰。 杜兰福身推辞:“殿下回宫已足一月,这就当是娘娘的一点心意,公公不必如此。” 阿运眉上带笑,和这张嫔宫里的人说话,油然觉得自己地位高了不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任人白眼相对的小太监,不自觉腰杆都挺直了些。 “咱殿下不是小气之人,你只管拿去就好。” 待张嫔宫里的人走后,阿运便让梦婳先在寝殿画屏后站着,进去也未打扰正执笔绘着画的浮梦,悄悄叫下了清婉和霜离两个宫女。 殿中便只剩下浮梦和躲在画屏后的梦婳两人。 烛台灯光灰黄,给浮梦的脸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深邃眉眼里也淬着亮光,显得炯炯有神。 这双眼此刻正专心致志盯着面前的罗纹绵纸,原是空白的纸面先早已用墨描上淡淡的轮廓,依稀可见是个男子的人像。 浮梦回了东宫后又拿出颜玉赠予她的簪子木匣里的纸条,细思忖了一番字条上的“簪以送予卿,何时绘丹青”的涵义,片刻才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答应给颜玉画的丹青至今还没画。 不怪她记性差,硬是过了这些月,颜玉才借送她生辰礼物来委婉提醒。这也倒是奇怪,她忘了也就罢了,连颜玉也忘了,若是没忘,以颜玉的性情,也不至于拖到今日才提醒她。 想着她反正无事,便索性即刻开工。 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和诸多颜料,以铅白、朱红、窃蓝、玄黑几色为主,全是她选的与颜玉平时装扮符合的色彩。 浮梦低垂着眸,模样分外认真。 画屏后面躲着的小宫女一见不远处绘着画的人,越看越觉得美成了一幅画,就连心里升起的一点胆颤都被眼前美人美景给顺稳了。 还未见着这位三殿下之前,梦婳心中原是忐忑不安的,在宴会上那么近地看着时,第一眼便被眼前人的容貌惊艳到,竟让她一时觉得自惭形秽,心中的忐忑恐惧便消弭了不少。 梦婳稍一走近,想看仔细些殿中人的模样,一不小心身子碰到了画屏素娟面,引得画屏轻微震了震。 这一下动静传入浮梦耳中,让她登时停住笔,将笔搁在笔托上,偏身看向传来声响的方向。 入目是一扇紫檀木外框的画屏,素娟上画着美人图,只是现在却隐隐显出一个娇小纤瘦的女子身影,被光影这么一勾勒,便尤为婀娜迷人。 浮梦一顿,这样的身形定不会是清婉和霜离,那是…… 第26章 . 惑引 希望你与颜二公子永结同心 浮梦起身朝屏风缓缓走去。既然不会是清婉和霜离, 便只能是其他人。 牛鬼蛇神一说她是不信的,可即便知道是个人,心底却还是莫名生出点忐忑来, 寝殿里又默然无声, 唯独听得见她自己的脚步落地声,衣裳下摆随动作摆动的摩挲声。 还没等她走近, 便看见画屏素娟上的袅娜身影微一动,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便从画屏后走了出来, 一时间竟给她一种是素娟上的美人从画上走了出来。 浮梦登时愣在了当场。 只见宴会上还穿着宫女服饰、包裹得不露一丝肌肤的小宫女,削葱玉指将披在身上的斗篷解开, 随之滑落在地上,身上便只剩一层薄纱似的衣服,隐隐可以窥见白皙肌肤。 甚至就连胸口处也是春|光乍|泄, 脖颈处往下裸|露一大片肌肤,白花花地晃人眼睛。 浮梦看得目瞪口呆, 愣在了当场。 现今已是小雪, 汴京又刚好下了一场雪,天气正冷,虽在东宫寝殿火墙有热气暖室,但这样近乎一丝|不|挂的装着, 还是不足以抗寒。 眼下梦婳知晓自己的身体近乎裸|露在男子眼下, 心下正小鹿乱撞,耳边充斥着怦怦心动声,垂下的手不自觉摩挲着, 脸颊已浮上了一层浅粉。 抬眼看向眼前人,似水双眸波光潋滟,触及到浮梦一动不动看向她身体的目光后, 霎时又垂下头,下意识一捂胸口,含羞带怯地轻声嗔道:“三殿下……” 却听浮梦语气里满是疑惑,掺杂着难以置信,体贴地问道:“你穿成这样不冷吗?” 梦婳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一个男子见女子这副模样竟会先问她冷否,茫然了一下,便福了福身,声音软若柔水道:“奴婢只愿殿下看着高兴便好,如若殿下冷的话……奴婢可为殿下暖身。” 浮梦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只看着眼前柔弱无骨的女子,遽然意识到,自己在她眼里不是个女子,而是个正值血气方刚年纪的男子,瞬间便恍然大悟此番是什么光景。 所以……她这实在勾.引……她? 一想明白,浮梦的脸颊也生出点粉色,愣了半响,觉得实在太过荒唐,见她穿得实在……看起来就特冷,便随手脱下自己的大氅,走过去披在了女子身上。 梦婳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带着体温的大氅给裹住,倒是感觉暖了不少,还能隐隐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 男子身上竟也有这般让人舒适的香气? 直到浮梦将衣服给她披好后,梦婳才觉着事情发展的方向不对。三殿下怎么没有……反而是给她披上了衣裳? “殿下,你……”梦婳对自己容貌再清楚不过,就算是不能说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但绝不是这样衣着暴露站在一男子面前,还能让对方生不了兴致、坐怀不乱真君子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问。 同样困惑的还有浮梦,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将眼前这副场景衔接下去,虽然她看过不少这种香.艳场面的话本子,但那些话本子里被勾.引的人是实实在在的男人,可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 沉默了半响,才憋出了一句:“我不冷,你……有事?” 既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干脆假装自己不知道对方这是作何意思便好,反正现下除了装傻充愣也无他法了。 梦婳:“?” 她深夜穿成这样到他的寝殿,他竟不明白自己所为何意?茫然了一下,突闪过一念,莫非是三殿下故意佯装不知道,好让她自己主动说出这难以启齿的事儿来。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浮梦可以闻到少女身上萦绕的香,许是本就沐浴过,身体自带香露的淡香,衣裳却也熏染了又一层香,混在一起便显得浓烈,与女子样貌甚是不符。 浮梦眼见小宫女的脸越来越红,便听她难以启齿地道:“殿下心里既然知道,又何苦为难我说出来,这种事我怎么好开口。” 这都哪儿跟哪儿? 浮梦认真道:“我不是那个……” 话没说完,身体就被一双玉臂给抱住,她生得比小宫女略高一个头,女子柔软的身体紧靠着她,脸靠在她被白布裹紧的胸口上,发丝间的香气便卷进她的鼻息。 浮梦当下呼吸一滞。 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便在她胸口响起:“奴婢现在已是殿下的人,殿下自然……” 梦婳觉得这话实在难以说出口,即便在脑子里想想,都觉得臊得慌,脸已经红得快熟透,胜过黄昏红霞,小猫似的在浮梦胸口蹭了蹭,嗔道:“相对我如何便如何。” 眼下光景,要是在话本子里必是一番男女浓情蜜意、暧昧缠绵,然而此刻浮梦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脸上也不知是因羞怯或是羞愧,红如五月樱桃。 梦婳手臂环抱着浮梦好一会儿,等羞赧之意渐渐淡去,才发觉她竟可以将三殿下的腰轻松完全搂住,男子的腰身竟也有这般纤细的。 便由之想到三殿下的生母浮贵妃,虽未曾见过其真容,但也听说过当年她是何等风华绝代,容颜在一众佳丽粉黛中一骑绝尘,无人可以与之匹敌,一笑一泣都似仙一般,人人看了皆忘乎所以。 大抵三殿下生的是随了他母妃,容貌和身子骨才如此这般。 一想到这,梦婳便觉她肩膀上落下一双手,心跳声陡然加剧,轻唤了声“殿下”,紧接着,她就被口中的殿下给缓缓推开。 浮梦万般无奈,只能道:“我对姑娘没有男女之情。” 梦婳听了,抬起头看向跟前人,对方模样不像是说谎,或是开玩笑,但她还是难以置信:“你在宴会上盯着我看很久……” 女子双眸里的茫然尽收浮梦眼底,她叹了口气。 遇到美的事物或是人,多看几眼不也是正常的吗?只要不抱有下.流的想法,欣赏美有何不可。 浮梦也诚实道:“我只是觉着你长得很美而已,并无其他杂念。” 这话虽真,让人听了却又觉着自相矛盾。哪有男子发自内心德觉得一个人漂亮,又说自己对她没有别的意思的? 梦婳略一瞟眼,视线滑过浮梦身后的书案,待看到上面摆放的一幅画时,好奇地走近几步,等看清了画卷上的人,便是一愣。 罗纹纸上的画人像虽还不完整,但面部却是完完整整,一看便知是丞相府的少子,颜二公子颜玉。 一想到颜玉,便不可避免的想到一个词——断袖。 三殿下与颜玉非亲非故,又是才刚进宫,指不定两人都没打上什么照面,为何会夜半描绘他的丹青? 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登时从脑袋上生出,霎时便挥之不去,梦婳双瞳未睁,睫翼在灯光下颤动了下,像是难以置信,又走近了几步。 这下便直接到了书案跟前,再一看,画卷上实实在在就是颜玉公子。 她虽只见过颜玉公子一面,却也对那张脸记忆犹新,若说京城簪缨世家公子里论俊俏谁属第一,没人会不同意颜玉摘得桂冠,那样一张只看着便觉风流无限的面若,任那个女子看了都会心动至极,过目不忘。 只是因知道颜玉是龙阳之好,因而再如何欢喜,也知道自己捂不化对方,从而不敢接近半步。 梦婳又注意到书案上画卷一旁放着的一只女子挽发的簪子,指了下簪子,转头问:“这是?” 浮梦没做多想,脱口便道:“那是颜二公子赠予我的加冠礼。” 话一出,梦婳当下腿一软,差点被适才脑中恐怖如斯的想法成了真给吓得跌倒,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时也不知道该做如何。 浮梦还在思索如何打发走眼前的女子,就见小姑娘抬起头来,挺直了腰,仿佛经历了好一番斗争,才下定决心道:“殿下,奴婢尊重你的想法,但此路艰辛,你又贵为皇子,怕是……总而言之,希望你与颜二公子永结同心。” 梦婳又看了眼书案上未画完的人像的脸:“奴婢先告退了。” 寝殿中便只留下浮梦一人,呆若木鸡般站着,垂眸看向画卷上的人的面容,又看向书案上放置的红蝶挽花丝的簪子,细细咂摸了适才她说的话。 好像确实有那么点容易引起他人误会…… 第27章 . 乐意 可为何我觉着,你乐在其中呢 再回国子监已是五日之后的事。 坐在车舆里, 浮梦百无聊赖地靠在轿帘的窗口,卷帘回首望着身后的皇城,长吁了一口气, 便卷下帘, 回过头来。 自打加冠日过后,梦婳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她身边的一个宫女, 其中波折颇多,浮梦还因此说教了小太监阿运一通。 真就不知道他怎么将她说的话的意思直接理解反了过来。 好不容易才向他们三人解释清楚了自己对梦婳并无哪方面意思, 之后的日子里也多是应酬赠礼的后妃大臣,全程保持假笑, 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谢过。 因而遽然要回国子监,竟某名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受来。 车毂辚辚声不绝于耳,浮梦怀里还放着当初答应给颜玉画的画。 她不知道的是, 在她离开东宫之后,小宫女梦婳就将加冠那晚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阿运几个, 小太监阿运没想到,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颜玉这个断袖卷走他家殿下,懊恼了好些时日,还是在其他三个小宫女的规劝下接受现实。 到了国子监,浮梦起身, 伸手掀开帘, 便见到颜玉站在国子监门口, 这几日汴京连日下小雪,雪点累累而下, 今日一早才停,地面灰墙上积了些许雪,斑斑驳驳的, 看着倒是没之前那般冰冷生硬。 天空青晖落在这斑驳点点的雪上,雪光散出来的淡光照在颜玉的身上,他又穿着初见时那身水蓝色的衣裳,但那时是秋月,比之现在暖和不少,现在看来,却极为单薄,好似弱柳扶风、风吹就倒。 他穿成这样站在这里不冷吗? 浮梦脑中顿时闪过这句话,刚觉着甚是熟悉,在哪说过,便浮现出加冠夜梦婳的那副装扮。 眼前这个人也就不是薄纱,胸部上面也是裹着的……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还将眼前青衫薄的男子和那晚薄纱勾.引她的小宫女给对比起来,真是……昏了头。 颜玉桃花眼含情脉脉,嘴唇微挑,轻挥着白面折扇,巧笑晏晏的,这样一副样貌、身段,站在门口,甚是招蜂引蝶。 也确实是这样,浮梦一下车,除了国子监门口站着的男子,周围还有一些女子不时路过。 这条路上林立的大多是书院学堂,女子并不经常路过,这回儿却不断有女子状似路过,眼神却不是盯着眼前的路,而是瞥下颜玉,含羞带怯的,面色酡红,竟无端给人一种她们都与颜玉有什么关系似的。 颜玉远远看见马车驶来,从浮梦下车到走近,视线便一直追随着她,眉眼好似在调.情,倒是比那晚梦婳更加勾…… 她怎么又把他和梦婳对比了起来? 浮梦走近,咳了两声:“你在这……” 颜玉知道对方要问什么,道:“等你。” 浮梦哑声,几天没见,倒是忘了颜玉这人还视她为男子欢喜着这茬事,一时脸上又是一热,刹那就红成了朱砂。 颜玉垂下的眼眸里藏匿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哑声,也未开口说话,像是在等浮梦回答一样。 他们两人站在国子监门口,便自成一番风景,引得来往的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他们,相伴的人交头接耳说着话。 “那个从马车上下来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你这不废话吗?那个装扮还能是女的?何况这是哪,国子监门口!国子监难不成还会有女人?” “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俊一美,跟仙人下凡一般,真是养眼。” 那些人仿若当被说的人听不见似的议论着,声声落进两人的耳朵,浮梦垂下的头便更是颔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颜玉到底在这站了多久,竟招来了这么多人,跟看戏的人一样,对他们指指点点的。 虽大多是赞扬,但浮梦还是有些不惯。以往闯荡江湖女扮男装,也有不少的这等言语,以前都不在意的,怎么现在听别人说着同样的话,却觉得这样害臊。 颜玉依旧垂着眼眸,桃花眼里,眸下人耳垂越发粉嫩,视线往下在游走到嘴唇,这地方小巧红润,跟两片花瓣似的,看着又似柔软无比,一咬就破。 他目光接着下滑到脖颈上,眼底尽收皮肤之细腻白皙,脑中便油然升起一种念头,这样的皮肤,要是轻微一触摸,是不是就会留下一点红痕? 最近他的想法是越来越奇怪了。 颜玉移开眼神,自嘲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便接着戏谑似的道:“三殿下果真生得一副好容貌,竟让他人看了男女不分。” 浮梦本来还觉着羞赧,一听颜玉这时还不忘打趣她,心中那股子和他较劲的心就占时占据了上风,便转头朝着那些对颜玉暗送秋波的女子,朗声道:“姑娘们,这位爷是个断袖,你们就不要浪费真情了!” 那些人听了脸色一变,议论声便炸开来,比之前更为甚者。 “我说呢,原来是一对……” “难怪刚刚看着就总觉着哪里不对,原来是如此。” “虽同为男子,看着却像一对璧人,还真挺般配。” 般配个……话说汴京的民风已然如此开放了吗? 浮梦一时也忘了反驳,转头忽然跟前人就靠了过来,周围人发出一声很轻的惊呼。 颜玉俯身,凑到她耳边,声若蚊蝇:“你刚刚是在吃醋么?” 温热的气息轻扑在她的耳垂上,周身又被颜玉身上淡淡的清香拢住,仿若被困入牢笼中的金丝雀,逃脱不得。 颜玉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撩.拨着浮梦的耳垂,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这无可厚非,浮梦毕竟是个女子,和一个男子靠得如此之近,对方又毫不避讳地凑在她耳边说这些话,难免会小鹿乱撞。 可浮梦自知这些本不应该发生在他们两人只见,颜玉不过是把她当作了男子才这样。 退了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垂眸不去看对方那双能惑乱人心的桃花眼,决然道:“颜二公子,你须得记住,我不是断袖。” 怎么又突然变了脸? 颜玉挺直身,不自觉晃着折扇,抿了下唇,才道:“我自然知道你定不会是断袖。” 浮梦抬眼,目光里闪过一丝茫然:“那你为何……还对我如此……?” 这般撩拨。 颜玉眉梢一挑,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可能是兴趣使然,当然,殿下若觉得我多有冒犯,我自然是不会再这样继续下去。” 前半句浮梦听得不是很明白,撩.拨她还成了他兴趣吗?听了后半句,便重重颔首道:“嗯,我是觉着你对我多有冒犯。” 颜玉一顿,桃花眼便直直看向浮梦的眼睛,半晌,才悠悠道了一声:“可为何我觉着,你乐在其中呢。” 第28章 . 难哄 所以……他这是被自己哄好了吗?…… 回国子监那日过后, 浮梦和颜玉基本没说上几句话,两人之间气氛很是尴尬。 浮梦看颜玉已经接连几日脸上神色淡淡,往日那种桃花满面的风流之意也少了不少, 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不光是浮梦,就连其他人也察觉到颜玉的不对。 宋子培转身, 头伸到浮梦桌上,瞟了一眼颜玉, 压低声音问道:“他怎么了?” 浮梦也跟着瞟了一眼颜玉,见他正甚是认真地看着一本书, 收回眼:“为何你们都问我?” 不止宋子培,从颜玉开始这副样子后,就不断有人这样问她。搞得好像他们两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且她知道他所有的事一样。 虽然颜玉这几日兴致缺缺确实与她有着很大的关系。 不就是自己那日说了并不喜欢他那副样子吗?也是他自己说了如果她觉得多有冒犯他就不会再那样,怎么到头来显得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宋子培道:“不问你问谁?他天天黏着你, 那个……你是不是拒绝了他?” 浮梦稍微思忖了下, 点了下头:“应该是拒绝了。” 宋子培啧啧道:“真没想到,他颜玉有朝一日也会因被拒绝而伤情成这副模样。” 晚上回到厢房,浮梦一进门,宋岁岁就跑了过来, , 厅里只有慕毐和叶藏两个人在棋盘上对弈。 慕毐白日里常来与叶藏对弈,有时候也会在这歇下,浮梦早已见怪不怪。 她也略微听闻了一些消息, 慕毐与同住的几个监生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夜里屡屡被赶到外面。 偏偏那几个监生都是官宦子弟,慕毐又是当初季扉看着可怜收进来的人, 也是没有办法。浮梦原也想过借自己这个三皇子的身份帮一下慕毐,奈何慕毐他除了叶藏,也不和她说上话,就连她主动提出,也只是诺诺道一句“不必麻烦”。 索性就只能这样了。 浮梦伸手摸了下宋岁岁的头,就听宋岁岁很是疑惑的问:“阿玉哥哥怎么不开心?” 得,又来一个问她的。 浮梦刚想说自己也不知道,就听宋岁岁接着道:“我听阿藏哥哥说是因为哥哥你不喜欢他才这样,你为什么不喜欢阿玉哥哥?” 那边听到宋岁岁这话的叶藏一顿,浮梦瞧过去,两人刚好来了个对视,又同时心虚移开视线。 叶藏是觉自己背后说两男子这些事不太妥贴,才感心虚。 浮梦却是因为没想到叶藏一副正经人的样子,竟也知晓了颜玉对他有意,颜玉的意图就那么昭然若揭么…… 似乎确实挺明显的。 浮梦垂头,看着宋岁岁的脸:“我没有不喜欢阿玉哥哥。” 只是担心再这样继续下去,即便她是有苦衷才欺骗他她是男子,事情败露以后她良心也过不去。 想了下,浮梦回到屋里,拿出了自己在皇宫画好的丹青。 原本她是想一回国子监就将这画送给颜玉,奈何当天他们在国子监大门口说完那些话之后,气氛太过微妙,以至于她都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要是那时一说有画要送给他,必然会被误以为是喜欢他,所说的那些话也就成了打幌子,言行不一致。 后来又因为颜玉不与她亲近了,就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送。 眼下颜玉因她说的话而伤情,正好是她送礼的好时机,也正好可以哄哄颜玉,让他心情好些。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哄字? 浮梦拿着画,走到颜玉房间外,敲了两下竹门。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道清冷冷的声音:“进来吧。” 连声音都变了,看来确实是很伤情了。 一进屋,照例是先闻到淡淡的沉香香气,走近去,便见穿着亵衣的男子坐在椅上,大氅披在身上,手中拿着的书还是白日里看的那一本。 倒像是在装模做样,以看书来掩饰自己的心情不佳。 浮梦霎时便将视线移到他处,将画伸出来:“之前答应给你的绘像。” 颜玉听闻抬起眼皮,这才看了一眼进来的浮梦。 依然是垂着头不敢看他脸,手里拿着副画卷。 便合上书,起身走过去,接过画:“这莫非是你拿来哄我的东西?” 浮梦下意识点头:“算是吧。” 便听颜玉一笑,立马反应过来:“不是,这是答应给你的画,不是哄……” 颜玉卷开画,垂眸仔细观赏着。 浮梦这时便抬眸,看向颜玉的面容。 这人确实天生就长了一副多情面孔,听名字便能想其容,观其容便能猜其名,他这样的容貌,倒是不风流都难。 下一刻,这张桃花面便渐渐生出点喜色,眉眼之间舒展开满意的深情。颜玉勾唇一笑:“真不愧是我的画像,看着都令人心生愉悦。” 浮梦:“……” 原来还有人伤情时还不忘自恋一下。 所以……他这是被自己哄好了吗? 浮梦便问:“你心情有没有好点?” 颜玉收起画,放于书桌上:“嗯,是好了些,你画技不错,明日我就将这话挂起来。” 话锋一转:“你刚不是说这话不是拿来哄我的吗?” 浮梦:“……” 这人怎么这么爱问这些有的没的? “那你这几日真的是因为我那日的话……” 颜玉道:“不是,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 浮梦听着,感觉这说了跟没有一样,还不都是因为她。 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一番话说出来:“颜二公子,你为何这么喜欢我?” 虽然心中以为是因相貌,但浮梦总觉着,颜玉并非是只贪颜色之人。 颜玉道:“你误会了,我对你没有这种心思。” 颜玉说着做了下来,拿起桌上搁凉的茶喝了一口,喉头被一凉,才恍然想起这茶已经是一个时辰前泡的了。 浮梦自然是不会相信颜玉的一面之词,嘴里嘀咕着:“那你还举止那般……” 颜玉嗤笑了一声,目光淡淡看向浮梦:“我只是看你有趣罢了,要是我真的对你有情,就不会是……” 断袖了。 浮梦半信不信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也说不清楚那画有没有让颜玉兴致好些。 好像是好了些,毕竟他还笑着自夸了几句,又好像没好,桃花眼起初蕴着的那丝情还没回来,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整个人还是这几天的模样。 这人怎么这么难哄? 等浮梦走后,颜玉才放下适才装模做样拿起的书,眼光看向面前书案上的画卷。 内心竟有一种格外想要拿起摊开看的冲动,把控着他无法想其他的事,注意力像被一根无形线牵引在画上。 颜玉自觉从未有过这样神志被拉扯着走的时候,向来是一切皆可有可无,没有什么让他渴欲到一时就等不得要去做的事。 可他现在,竟这样想要去看这副画像,明明只是他自己的画像,且他适才刚看过……之前离婼也给她画过一副画像,当时他只初略看了一眼,就以“画不能及真人风姿三二”而将画像束之高阁。 莫非他真的……那还真是昏头了。 第29章 . 求婚 难不成让我嫁过去做妾? 当晚上, 颜玉就收拾好了东西——就带了浮梦赠与他的画像,旋即就去国子监后门马厩牵过追影,纵马回了相府。 已是夤夜子时, 相府里早已是一片黑灯瞎火, 颜玉翻墙进了院,一路躲着守卫到了他所住的宅院。 等熄灯躺在床上时, 已是丑时。 架子床的一侧,置放着一块挂画, 便是浮梦今日赠予颜玉的画像。 他终归是忍不住再看画像,可比起在国子监, 与画师就相隔一厅距离,在相府看就颇为磊落。换而言之,心上才不会……有那种难以名状的羞耻, 好像自己是在做要不得的事。 本就是一副画而已,心里却把画与画师分不开了, 好像多看一眼画, 就说明他就对浮梦有了那种活络心思。 罗纹画纸上,男子手折白扇站立如松,淡蓝大氅底尾是蓝色深浅渐变的云雾,束着素白腰带的窄腰上, 垂挂着一枚小巧的圆环玉佩, 即便是用画彩描摹,颜色却也如真玉一般清润。 一双桃花眼里仿若含了万千浓情蜜意,眉梢带笑, 丹唇启笑,只往画上一看,便是一副深情款款的风流公子模样。 颜玉模样原本就生得俊俏风流, 天生一双含情似的桃花眼,平时又刻意做出微微带笑的表情,更加重了原有相貌的风流韵味。 可他自知自己是副风流样,却不知竟是这样一般风流样。 能够在不看着他本人,全凭想象的情况下画出来这副人像,细节处也是一丝不苟,得说明他在浮梦心中的这副模样影响有多深刻……她是对见过的所有人都这般影响深刻吗? 脑中遽然不自觉窜出这个问题。 颜玉一回神,自嘲了一声。 以前他自嘲,多半是因有关他断袖的那些传闻,其中虽有他自己行事所出,却也要不少空穴来风。 最令他可笑的是,便是中了探花之后,因他爹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却婉拒荫补,自幼便决心走科举之路,一路青云,尚刚加冠才华便在殿试中于皇上留下深刻印象,便对他格外宠爱,比之状元探花更为甚者。 这本就是合理的事,皇帝宠爱他,也有他爹的原因在,何况他才加冠年纪,又怎么能和状元和探花两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相提并论。 可到最后,便成了庞人眼里的那种宠爱,以为颜玉之所以被皇帝允许随意进出皇宫,是因其是皇帝的男宠——还真是搞笑。 自打他是断袖这一事传出去后,任何人见他与个男的说话交往都认为关系不菲。 颜玉还曾想,莫他假装断袖假装久了,就真成了断袖。 现在看来,倒是他多虑。 第二日刚逢休沐日,百官这日无需上早朝。一早,颜玉便去见了父亲,后就一人去了城中转悠。 *** 因而浮梦一早起来,厅中就只有宋岁岁一人在吃食——叶藏和慕毐大概一早就去了学室,颜玉…… 往日每日一早浮梦打开门,都会见颜玉始终如一日地坐在榻上喝茶,偶尔手中拿着一本书,见她出来,就会道一起去哺食,后自然而然一道去学室。 分明是想亲近与她一起,嘴上却美其名曰叶藏和慕毐是同桌便一块去,他们也应一道去,才显得无什么芥蒂。 今日却不见其人影,难不成她昨日那副画没有把颜玉哄好? 真是个难哄的人。 等到了学室,却见座位上也空空如也,坐了下来,拍了下前排宋子培的右肩,问道:“你见着颜玉没?” 宋子培侧过身:“你今早没看见他?” 见浮梦点了下头,又道:“那他应该是回相府去了。” 浮梦眉头微一蹙,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回相府?莫不是怕触景生情,见着她就觉得伤情…… 心上这样琢磨着,面上也显出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担忧神色,宋子培见他一说颜玉回了相府,浮梦就这样一副表情,眼中忧色霎时显现,毫不掩饰地透露着对颜玉的在意。 就回个相府而已,三殿下就这么在意那臭断袖,莫非…… 宋子培侧目看过去,见对方一张白若凝脂的脸上,黛眉微弯,睫羽之下是一双深如夜寐般的瞳仁,绝色至极。 要是论相貌,他们俩确实很配,论出身,皇子和丞相之子,颜玉还是那个什么探花郎,倒也不是身份悬殊…… 可三殿下他不至于这么快就被颜玉那断袖给蛊惑了吧?好歹他昨日刚因颜玉爱而不得,心生畅快,今日就被浮梦这一副表情给泼了一盆冷水。 也罢,好棒不打鸳鸯。 宋子培一贯对长得赏心悦目的人有好感,起初也是把颜玉当朋友,见他长得好看又有龙阳之好才戏称为“美人儿”,没想到后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才与颜玉生了嫌隙。 细细观赏着浮梦的容貌,心上莫名一软:“你也别太多想,没准颜玉只是突然有事回去,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没来这之前,颜玉也这样来去自如说走就走的。” 浮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 去城外游山玩水一番,清泉石上流,薄雪覆枯草,松林环绕,远离人间,这等光景让颜玉的心境清静了不少,到了正午便起身回相府。 临近府邸时,颜玉远远就看见相府门口来回踱步的阿比。 本就是冬季,这几天又是朔风刚下,正是冷的时候,阿比满面焦急,黑眉拧作了一团,冷得来回踱步,不停地搓手哈气。 什么要紧的事,至于让他等不到他进府门再说,非要在门口来堵他? 阿比一看见自家二公子的影子,心里火急火燎,不等颜玉走近,马不停蹄地跑过来,嘴里不忘喊着:“二公子,大事不好了!” 颜玉当下心情正是一片岁月静好,怡然挥着扇:“能有什么大事急成这样?” “那个,那个冀州知州来向你提亲了!” “……?” 颜玉挥扇的手一顿,扇面半开,半晌才刷的一声阖上。 见颜玉脸上的笑霎时消失,表情一僵,阿比担忧地喊道:“公子……” 颜玉从震惊中回过神,起步道:“走,进去看看再说。” 一踏进相府大门,穿过回廊,快到正厅时,便见院里放着数十个大箱子,个个看着沉实无比。颜玉心中当下一蹬,竟不由得嗤笑一声——这冀州知州居然还打算三媒六聘、连彩礼都带来了? 几日前雍州、冀州两周知州来京城汴京面圣的事他是知道的,竟没想到这冀州知州萧文培除朝圣外,竟还带着娶他的心思来。 话说这冀州知州儿子不都加冠了吗? 话不多想,颜玉匆匆踏入大厅,便见他爹坐在正位上,客座上则做了位与他爹年纪一般无二的官员,捋须言道,坦荡荡如君子一般,倒是不觉羞耻。 在往他旁边一看,是一个年纪与他一般无二的少年郎,面容俊秀,腰上挎着把匕首,身量修长,看着倒有九尺,黑冠将墨发高高束起,看着甚是少年意气。 居然带着儿子来提亲? 这冀州知州竟如此嚣张。 见颜玉进来,三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他,颜玉因只将目光锁在萧文培身上,未看到站着的少年郎萧凌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眼中升起亮光。 以往只在画像上欣赏颜玉的容颜,如今见到真人,真乃画不及真人一分一毫,就那么站在哪,就跟仙人一般,都无需其他衬托,周围一切都跟着飘渺起来。 那双桃花眼含情无限,就那么看过来,就看得他心头一软。 萧凌没想到画中人真出现在面前时,竟是这般惊人之姿,这一次来汴京求亲果真没让他失望。 便握拳问礼:“颜二公子。” 雍冀两周位于北边,大邺与北境的交接处,因而儿郎大多习武不习文,问礼自然也是握拳问武的礼。 颜玉只瞟了一眼,便闲庭阔步似的走到他爹身旁。 眼下相爷面上虽是云淡风轻,仿若无甚发生般古井无波。但没人比颜玉这个做儿子更加清楚,他爹现在已是怒火攻心,若非是有外人在这,他爹必会好好詈骂他一顿,更是少不了一顿罚。 是的,即便是这知州主动来向颜玉求婚,并非他主动诱|引,他爹也会把一切的过错怪罪到他身上,一切都是因为他那断袖之癖,才找来这么多麻烦。 颜玉也并不想多与这冀州知州浪费时间,挥扇将白面折扇摊开,直言道:“知州大人如今有妻有儿,难不成让我嫁过去做妾?” 话音刚落,厅中便陷入缄默无声。 半响,便听他爹轻咳一声,然后便是那冀州知州的几声大笑:“颜二公子可真是折煞老夫了。” 颜玉半天没领悟过来,便听见身侧阿比凑耳边低语道:“二公子,是他儿子娶你,不是……老子。” 颜玉:“……?你为何适才不说清楚?” 阿比撅嘴委屈道:“你这不也没给我说清楚的机会吗……” “你……” 颜玉已是彻底无语。 第30章 . 心上 又关她什么事呢? “颜二公子……”萧凌哑了声。 雍冀两带的好男儿, 自幼习武,端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信念,此刻他声音却哑了, 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刚加冠的少年郎情窦初开, 便是喜欢上面前风流蕴藉的男子。只可惜适才在厅中听完颜玉讲的一席话,萧凌便知自己是一片痴心付错了人, 颜玉并不同意这门婚事。 萧凌忍抑着心中的感情:“我自在颜将军那看见你的画像,便是一见倾心, 又听他道你是断袖,心上便有了这期许……” “期许?”颜玉轻嗤一声, 眼前这少年郎还真是可笑,只凭一副画像就对他心生爱念,这不是见色起意么, 但又顾忌着少年儿郎脆弱的心,生怕萧凌下一刻就哭出声来, “萧公子, 你与在下并不熟知,今日才初见,何必伤心?” 萧凌急道:“我们可以慢慢熟悉,来日方长, 我会对你很好, 不让你被流言蜚语所伤……” 他说的太急,太过迫切向颜玉表明自己的心意,字词都有些吞吐:“我们冀州男多女少, 又好男风,对龙阳之癖并不避讳,你嫁……” “不要再说了。”颜玉实在听不得他再说下去, 却也不能明白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断袖,斟酌半天措辞,突闪过一念。 不知为何,脑中竟然浮现浮梦那娇羞的容颜,便道:“在下已经有心上人,且非她不娶,萧公子还是莫要将一片痴心错付于我。” 萧凌难以置信,嘴唇颤抖着:“我不相信……他是谁?” 颜玉道:“三皇子。” 那个皇帝刚从民间寻来、据说貌美胜女子的皇子?萧凌怔愣一下,旋即震惊道:“可他是皇子!皇上立三殿下为太子的心昭然若揭,你们不可能的……” 颜玉也决然道:“不可能又如何?我说了,非她不娶。” 萧凌抬眸,眼前意中人的眼神已经变了样,起初那双只深情款款的桃花眼里,这时却多了坚毅,他从未想过画中的人会有这般的眼神。 言语可以欺人,但眼神却不会骗人。 萧凌知道,颜玉是铁了心的。少年男儿郎垂下了自己的头,沉默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开口:“抱歉,打扰了……” *** 冀州知州为其子亲自登临相府求亲的事一夕之间便传遍汴京城,无论百姓或是诗书簪缨之族,茶余饭后都在议论这件事。 有人唏嘘这冀州知州真是心大,竟有面子上门提这断袖之亲;也有人叹这相府颜二公子主诗书文采,那冀州知州的儿子主武卫国,又都是相貌堂堂儿郎,这门亲若是成了,不谈伦理,倒也是般配的好亲事;还有人纯当笑谈,有心者更是将此拿来暗地里损丞相府。 国子监也比往日更加热闹了不少。 “我当颜玉不打一声招呼回相府是所为何事,原来是亲事哈哈!” “你说那冀州知州的儿子萧凌也是一表人才,他怎么还给推了?” “人颜玉眼光高呗,人家喜欢的可是……”说话的人止住笑声,回侧过身瞟眼看向后排坐着的人。 冬日里一旦是暖阳天,日光便是更甚夏日的灿烂,光辉斑驳洒在后排浮梦的身上,纯白雪光段似发光一般,周围是星星点点的金色光韵。 只是浮梦心情却不与这片光景符合,恹恹地,趴在桌上,光照在她微垂的睫翼上,眼皮下被拓上一层浅薄的阴翳,眼睛里像是含着光,又似噙着泪。 昨日她便听闻冀州知州带着聘礼前去相府提亲,心上不知为何像是被刺了一道,莫名竟有种被负心汉负了情的感觉,一天都在想提亲这件事。 要是颜玉答应了,那她…… 又关她什么事呢? 明明想不出来他们定亲与她的干系,却还是心不在焉想着这件事。 直到听到颜玉回绝后,浮梦才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 浮梦说不出来他是为何这样,按理说,要是颜玉答应了,她也不用担心他再把自己误当作男子继续喜欢下去,省的最后麻烦一堆。 可她虽这样想着,心里却还是难受,即便是听到颜玉拒绝了,还是有种莫名的异样压在心底,憋得慌。 意识到前排几个监生转过来看她,浮梦稍微振作了精神,假装浑不在意地看书。 国子监不久就将举行本学期末的考试,考完试便是休沐期,来年春月回暖之时才又开学,届时则会根据这次的学分考虑是否可以升学。 皇帝让她在国子监求学,若她无法顺利升学,便只能在最差的班待下去,之后必会少不了一顿说教。 浮梦见过不少为孺子不可教也而苦恼的为人父母,每每把自己带入那些扶不上墙的学子中,都是一番痛苦。 做不到让皇帝夸就罢了,要是差到被骂,她心里总归是舒服不了的。 *** 国子监学末考很快便至,直到这天,颜玉都还未回国子监,其他监生也并不奇怪。 以颜玉的才华,如今也是探花之名,自然无需再学这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道理经义,考试对他来说自然可有可无。 倒是浮梦,还是心不在焉的,总觉着颜玉不回国子监是因她,不见就不念,颜玉似在躲着她……不知为何,浮梦一想到自己以后见不着颜玉,便很失落,心里突然就空了一大片。 仔细想来,虽然颜玉时不时就要说些调.情似的话撩拨她,但这段时间,确实因为颜玉,她那种身处虎穴狼窝处处都要留意小心的感觉淡了不少,甚至毫无这种心思,生活的就跟以前一样,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 没有刚入宫那般,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说错话就会掉脑袋。反而,她很愉悦,以至于她都忘了之前,养父浮屠身亡后她心里的那份怅惘,不知将来要去何处,要做何事,好像……好像她真的又有了一位亲人。 魂不守舍考完试,她便收拾好东西,也就一些衣物、颜玉赠予她的簪子,以及一副丹青——这些日子里颜玉不在,她闲来无事,也不知怎么就冒出想再画一副颜玉的丹青的想法。 执笔时,脑中便自然而然浮现出颜玉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和那眼尾处一颗似桃花碾碎的花汁点染的小红痣。 落笔描绘,浮梦起初甚至都没构想过整幅画的人物动作,只想了个少年意气风流、玩世不恭的意境,丹青便水到渠成地画了出来。 完笔时,画卷上的少年郎一袭红衣,轻倚在树干上上,于绿影绰绰间,手拿着白玉酒瓶,周身如被夜光朗照,面上沾染些许粉色,似已微醺,仿佛下一刻就要举杯对月、吟诗一首。 除此之外,少年郎另一只未拿酒瓶的手自然而然垂下,指尖刚好落在一束红色花束上。 左侧提字——风流探花。 第31章 . 良机 要是殿下真被眼前这个龌龊给………… 皇宫的马车到了国子监门口, 一踏出门,撑着伞的阿运便赶紧迎了上来。 汴京又落了雪,但这次的雪却格外盛大。像是已经积攒了很久, 直至今日才一股脑爆发出来。 自打梦婳那事过后, 东宫少许几个丫头和太监阿运这些日子里总在谈论,即便他们身为奴, 也知道他们殿下是要成为太子登基为帝的人物。要是只是喜欢颜玉那小白脸,大不了收为男宠即可, 可要是…… 殿下是只好龙阳的话,那断然不能为皇室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如此这般,怎可为太子、为皇? 阿运在东宫兀自焦急了好些天,实在等不及, 扶着浮梦进轿,一坐好起轿便问:“殿下, 你真看上颜二公子了?” 马车辚辚声在耳边响起, 浮梦长叹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考试结果顶多用一句“朽木难雕”形容,谁知她不止朽木难雕,简直朽到了骨子里,压根就无法雕。 届时结果一出, 她怕是免不了要面对皇帝的斥责, 该来的无论如何还是躲不过,不过要是皇帝能从此中发现她确实不是治国理政的料,倒也算是好事一桩。 正出神想着, 耳边就响起了阿运的言语。 浮梦正要摇头否认,恍然记起,自己本就是想打消这些人给她安排些女子伺候的念头, 若是否认,怕是一回东宫,就又有诸如上次的事发生,便没有否认。 她道:“颜二公子风流蕴藉,才名广播,难不成还有人看不上?” 这样故意说得意味不明,让他人听不明白,便是最好不过。 阿运一听,迷糊了小半会儿,才恍然领悟。 殿下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对颜二公子喜欢上了啊! *** 马车行驶途中,人嚣声渐渐远去,车毂在覆着雪的地上压着的声音有些沉顿,一卡一卡的,除此之外,还能听到落雪纷纷声,车夫赶马的声音。 浮梦突觉不对劲,这车夫的声音并不是往常的那个。 适才上车时她并未注意到车夫的长相,这时才听这声音,才恍然发觉,那车夫好像是刻意避着他的目光,一直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 浮梦掀开帷裳,看向外面。 果然,这并不是回皇宫的路。 便压低声音,问身旁还毫无察觉的阿运:“这车夫是你安排的?” 阿运还在想殿下和颜玉的事,越想越觉得这事成不了,突然被这么一打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那车夫?是啊,不一直是那个车夫么?” 这倒让浮梦有些失语,敢情这小太监一路上自己都不知道车夫换了人,叹了口气,才道:“不是,车夫另有其人,且这路也不是回皇宫的。” 阿运听了也掀开帷裳看了眼外面,一张脸上顿时露出惊慌神色,回头,压低的声音颤抖着:“殿下,那怎么办?” 皇宫里诸多暗中构陷争斗他从入宫起便听说过不少,做奴才奴婢的大多是要仰仗自己的主子,唇亡齿寒。 自打他被留在东宫侍奉三殿下后,心里只顾着高兴自己主子是日后要做太子乃至皇帝的人,却忘了这宫中暗涛汹涌,位子越是做得高,就越是危险。 前不久加冠宴国师赐字一事在宫中传开以后,立储的事朝堂后宫便不断有人提起,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眼下定是谁想借殿下回皇宫这一时机对殿下不利。 阿运陡然一个机灵,对他家殿下当上太子一事不满至要害人的地步,怕是只有那些皇子及有子妃嫔,眼红忌惮他家殿下当上太子,才想下黑手。 这……莫非他们今日就将命丧于此? 一时间,恐惧充斥在阿运的心中,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慌乱之下便看向浮梦。 他作为一个奴才都这样惊慌,自家殿下长一副柔弱面孔,又是初入皇宫碰上这种事,对方又是冲着他来的,相比更是胆颤心惊。 然而入眼的却不是一张惊恐慌乱的脸,反而—— 他怎么觉着,自家殿下还挺……高兴的? 刚进马车时,他家殿下脸色还是略微泛白的样子,兴致恹恹,即便是他提起颜二公子,也只是清风拂过水面似的微变,这下却有了点悦然神色,双眸里像是落进了光点,一瞬间亮了起来。抿直的嘴角也都带着点诡异的上扬弧度。 就挺奇怪的。 正常人这时候的反应不应该是害怕担心吗? 上天,莫不是殿下胆子比他还小、已经被吓傻了吧! 阿运心下更是惶恐了,颤抖着声音小声道:“殿下,你没事吧?” 浮梦回过神,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才道:“没事,等会儿见机行事。” 见自家殿下真的是不害怕,阿运心中纳闷,问:“殿下你不怕吗?” 浮梦道:“怕也没用啊。” 话虽是这样,但阿运还是心中忐忑,偏自家殿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人与他共担这恐惧,只能一个人心里念叨求菩萨保佑。 马车里一个人心里念叨求菩萨保佑千万别出什么事,另一个人却在暗暗感谢上天赐此良机。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还真是天助我也。 本来浮梦入宫以来一直都在思忖如何寻到一个万全的脱身之计,没想到她还未想出,这计策就自己送上门来。 若是借这想除掉她的人的手假死一场,便能成功逃离皇宫这深渊。 一想到这,她之前因颜玉和考试而产生的坏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整个人瞬间就明亮了起来,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窗沿。 马车一路无阻行驶到无人处才停了下来,车夫冷笑一声,粘腻又透着几分狠毒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三殿下,到了。” 到了你的葬身之处了。 车夫手臂一使劲,藏在袖中的刀刃自然滑落,他紧握住刀柄,静静等待着马车中的人出来。 青天白日里,万籁俱寂,唯有雪纷纷而落的声音响在耳边,白雪遮隐的眼前,慢慢出现一张绝美的容颜。 车夫握刀的手一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自己被薄雪覆眼才眼花缭乱还是眼前人真就长了这样一副神仙面孔。 他早便听说过这从民间刚回皇宫的三殿下长着一副女相,姿容甚美,当时他还当是不过一介小白脸被吹嘘成这样,竟没想到那些人说得半分不加,这三殿下果真长得貌美。 雪天中,车夫扯住一声笑,收起手中的刀。 这样的话,让他就这么轻易死掉可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 *** 丞相府,自打冀州知州提亲无果而去后,颜玉便被他爹罚了在祠堂抄书。大意是这事让祖宗蒙了羞,要以此悔过。 颜玉书未抄完,就已经受不了这种足不出户的无聊日子,便乘他爹不在的机会一人溜了出来。 恰是雪景正好,颜玉便租了一艘小舟,沿着汴河顺流而行,欣赏这雪景。 船夫见这公子一身白衣,气度非凡,自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收了钱,便兀自高兴划船去了。 行了不久,颜玉远远便见一码头上站着的女子。 这大雪的天,女子的身影被雪模糊了不少,便更有一份朦胧的美感,虽看不清,但颜玉在入眼的一瞬,便知道那就是浮梦。 好端端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浮梦原是以为车夫只有杀她这一目的,没想到等她一下车,听到的却是这样一番下流不堪的龌龊话。 她已是气得不轻,但更多是觉得可笑,还未说什么,身后的阿运便冲到了她面前,艴然大怒道:“你这狗贼说什么恶心话,我家殿下也是你这等下流之徒能够染指的?” 阿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殿下真被眼前这个龌龊给……还不如被颜玉…… 他心里虽害怕,但到底已经是鱼死网破,不如和眼前人一搏,指不定还能为殿下争取到一线生机。 便轻声对后面浮梦道:“殿下,奴才在这拖延时机,你快跑。” 说完就视死如归地转过了头。 但显然浮梦并未领这小太监的情,乘着这两人言语交锋的时机,转身一跃,扑通一声便落入了水中。 雪中岸上两人和小舟上一人皆是一惊,下一刻,万籁俱寂的雪天中便乍然响起一人的尖细惊呼。 “殿下!” 也就是在阿运这尖叫一出声的同时,雪中穿过一个黑色的圆形小球,刹然穿过车夫的肩膀,车夫一个趔趄没站稳,向前一跌,直直跪在了小太监面前。 膝盖扑在雪上,炸起的雪扑簌一下又落了下来。阿运听到动静转过神,才刚惊呼过的嗓子又发出一声惊呼:“啊!血!你怎么流血了!!” 适才还好生站着的人此刻跪在地上,肩膀处浸出鲜红的血,染湿了褐色的短衣,地上也落了血。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黑衣男子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朝他投过去一个眼神:“在这看好这人。” 一说完,紧接着便也纵身跳入了寒冷江水。 阿运怔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定是来救他家殿下的侠士,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真是菩萨保佑他家殿下。 阿运颤抖着身子在雪地里守了一刻,车夫已经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阖,不知道是否还有气息,他心里半是担忧半是害怕,目光紧紧盯着河面。 扑通一声,只见刚刚落水的男子出了水面,爬到岸上,却不见他家殿下的身影。阿运心里当下一紧:“殿下呢……” 叶藏冷冷道:“汴河水深,又是这般寒冷的天,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第32章 . 恩缘 我是不会强迫你和我泡鸳鸯浴的…… 纵身跃入河中的刹那, 宛若一场大梦将散,解脱之感掠过脑海,只弹指一挥间, 便被刺骨严寒给抹杀。 汴河之水霎时浸透衣裳, 贴近皮肉,刺骨的寒冷如千针般刺入皮肉, 身上如同被灌进来冰雪,不到片刻便冷了下来, 四肢随之越发僵劲。 到这时,浮梦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居然疏忽了这样重要的事, 寒冬腊月的,河水必然是冷若寒冰,身上衣裳又厚重, 一旦浸水,重量便会增加好几倍, 在这两种状况之下想通过凫水逃之夭夭, 无异于痴人说梦。 浮梦心下一紧,一手解开披着的斗篷,减轻了些许重量,河水却侵袭得更猛了些。 游了不到半刻, 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得不能动弹, 渐渐的,过度的寒冷让她意识逐渐模糊,力气也已所剩无几, 眼皮愈见阖了上。 没想到就要逃出皇宫、永别三皇子的身份了,她竟会葬身在这汴河之地,无人知晓, 也无人在意。 恍惚之中,她好像看到一袭白衣游向自己,眼前又出现颜玉那张甚是含情的桃花眼。衣袂飘动搅动河水,便见他伸出双手,一双细腕搂住了她。随之身体也仿佛停止了下沉。 没想到她死之前,竟会出现颜玉的幻像。 鬼使神差地,浮梦在意识消散之前伸手摸了下眼前男子的脸。 这触感,竟这般真实。 见怀中浮梦双眼阖上昏了过去,手一垂下,触及在右颊上的凉意便失,颜玉心下骇然一警,左手搂进了怀中女子纤细的腰肢,拼尽力气往上游去。 *** 船上,船夫来回踱步,搓着手,目光紧盯着水上。 适才不知为何,那白衣公子竟突然跃进水里。已过了这么久,都未见水上有动静。这要是出了什么人命…… 扑通一声,船夫双耳一惊,便看见水面上钻出一……竟是两个人,心下才了然出了何事,便干净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将两位公子弄上了船,车夫悬着的心才落下:“适才公子突然下水,我还当出了什么事,竟是去救人。” 颜玉抱紧了怀中人,也不啰嗦:“你尽快划船靠岸。” 船夫急忙走船头划桨去了,颜玉扶着肩轻晃了两下怀中身体,唤了好几声名字,怀中人依然没有醒来的趋势。 按理说要是因失力晕了过去,只这片刻,不可能未有任何反应,相比是呛了水。 便把怀中人平放在甲板上。 顾不上礼义廉耻,俯下身,用一手掌外侧压住浮梦前额,另一手提起她下颏,不敢犹豫,深吸一口气,双唇便覆上了女子柔软的唇。 一时间仿若电击全身,怔了一下,便快速将口中的气吹入,几下过后,躺着的人才有了反应。 浮梦咳出呛的水,意识渐渐恢复,缓缓睁开眼,便见刚刚梦中的人湿发披着,眼睫上沾着不知是水还是泪,亦或是水泪皆有,像湿了的鸦羽。 桃花眸依然是那般深情款款,只是真切了不少,又别有担忧神色。 这是梦么? 颜玉见浮梦醒了过来,连忙扶起浮梦上半身,搂在怀里,用适才入水之前脱下未湿的斗篷盖住怀中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此刻他嗓音低哑,甚至有些微颤,早没了先前那股子轻佻戏谑的意味。 浮梦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刚刚水下也是真的颜玉。 不知怎的,浮梦嘴角就浮起点笑意。 明明自己没有逃出皇宫,到头来一番入水还差点一命呜呼,心中却有点高兴,没来由的高兴。 浮梦笑了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挺有缘分。” *** 相府中,阿比刚发现颜玉离了房间,要去寻找。 一到门口,就见没了人影的二公子颜玉怀中抱了个湿.透的人,他自己也成了落汤鸡,发丝头顶还覆了一层薄雪,模样难堪。 “二公子?” 阿比眼睛还未看清楚颜玉怀中人的模样,颜玉便抱着浮梦匆匆进了掠过,吩咐道:“去准备热水、一套干净的衣裳,火炉这些。” 阿比听了便急忙跑去准备了。 浮梦醒着,自觉羞耻,便把头埋在颜玉怀里,用身上盖着的斗篷遮住脸,未防别人看见。 一路上听到相府不少下人的言语,浮梦原本泛白的脸逐渐浮起淡淡一层粉晕。 都说了自己不需要抱,这颜玉莫非是乘人之危,故意借此接触她? 偏偏现在又为时已晚,只能任由他抱着房间。 一到床上,浮梦从颜玉怀中脱离,脸上已是有些烫,要不是入水的寒气未消,必是红得惹人眼。 等浮梦向颜玉告知事情的经过之后,当然,她并没有告诉颜玉自己是主动跳入水中—— 为了逃走。 却不知道颜玉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颜玉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浮梦会借此机会逃走,还是用这样孤注一掷的方式。 倒不生气,只觉着眼前这个女子傻乎乎的。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在皇帝眼下女伴男装,且装的还是他儿子。 那边阿比已叫人往净室浴桶里添好了热水,又往水里添了几副驱寒的中药,准备了两件干净衣裳,便来内室。 一进屋,就看见躺在床上人的模样,心下一惊。 竟然是三殿下。 阿比斜眼觑着自家二公子,见他双眸神色,心下便隐隐了然。 看来他家公子确实是对这三殿下上了心。可他是皇子,这能有什么好结果? 暗里叹了口气,便道:“公子,净室里热水已备好,里面还放了驱寒的药,你和三殿下快去泡吧,千万别感染了风寒。” 阿比的话一字不落落入浮梦双耳。 你和三殿下……这什么意思?难不成要他们俩一起泡? 浮梦当下便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身体,抬起的眸里便有了些许警惕,慌张地看着眼前依然白衣湿.身的男子。 弱弱道:“我要一个人洗……” 偏浮梦越是羞赧,颜玉越是无法无天,垂下去看浮梦的眼眸里又浮起点往日那般神色,故意含着点欲念味儿,盯着她,拉长了语调:“三殿下,我救了你,你难道不知道救命之恩应如何报答?” 看着女子疑惑的眼眸,接着道:“以身相许啊。” 浮梦被这后面四个字吓得脸色都一白,差点就要往床后退,转念一想,又知道颜玉是不可能做出强卖强买之事,毕竟她现在还是个皇子。 那边阿比听了自家二公子的话,暗暗摇了下头。 他家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 便默默退出了室里,不做这碍眼的人。 颜玉知道要是不给浮梦说明,她怕是不会乖乖去泡,笑了声:“你放心,我是不会强迫你和我泡鸳鸯浴的,我去别的地方泡。”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直到门再次阖上,浮梦才卸了一口气,起身走向净室,褪下衣物躺进了浴桶里。 混着药的热水一贴上皮肤,寒意便减了不少,体外霎时便暖了起来,浑身都舒畅了一般。 捡回一条小命到底算是一件幸运事,就是不知……现在阿运怎么样,那歹徒冲着她来,应该不至于要了阿运的命。 *** 颜玉一泡完澡换好衣裳,便有下人来通知他,他爹要他去正厅。不用多想,就知道是他抱着个人全身皆是湿.透地一路进了自己的卧房这事传到了他爹的耳朵里。 为防他爹先兵后礼,颜玉一进门就告知了所谓的事情经过。 他爹一听是因救人,且救的还是三殿下,便没在追究这事,一时也忘了他私自离开相府去游船赏雪的事。 等反应过来时,颜玉早就离开了相府。 第33章 . 算数 来日颜二公子若有事相求,我定当…… 汴河旁, 雪白的地上一抹鲜艳的红格外刺眼,鲜血浸入雪里三分,印迹依然明显。 颜玉目光在地上掠过, 注意到雪地上的一处球形凹陷, 蹲下身,合上折扇用扇顶一抛, 一个铁球就从雪中露了出来。 铁球上沾着那车夫的血肉,已然发黑, 因先前没入雪中并未被他人发现。 颜玉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隔着布料拿起沾着血肉的铁球, 观摩两三,突然灵光一现。 这铁球他似乎在哪见过。 颜玉收好后,便离了去, 到街上商铺里买了驱寒的药和红糖姜茶块,回了相府。 *** 等身子暖起来, 水热已然降了不少, 浮梦从浴桶里出来,擦干身体和头发上的水,穿好搁在衣挂上的衣裳,刚出净室, 入眼便是床头挂着的画。 适才没注意到, 颜玉竟将她送的丹青挂在了床头,如此夜夜入睡之前便可欣赏,想来他既然挂在这, 定是喜欢这画的。 浮梦脸上升起笑意,唇角刚一弯,才突觉不对。 都把她送的画挂入面能见的地方了, 不就是还对他死心不改么。 想到这点,浮梦脸上的笑也散了,出了门,在门口候着的阿比就告诉他老爷有请。 浮梦便跟着阿比前去正厅,被颜相好生招待了一番,也得知颜相早派人将她在相府之事传到了宫中。 到底是白费了这一场功夫,浮梦心下这样想着,嘴上还是应付到:“这次多谢颜相及颜二公子救命之恩。” *** 皇宫里这次来相府接她的马车已与先前不同,特意派了神策军来护驾。 浮梦一出相府门,马车前黑锦衣加身的男子就单膝下跪、握拳行礼,一如破庙初见那般带着斗笠遮雪,眉眼间还是透着冷气。 霍青不知为何竟不敢去看眼前人的面容,只垂着视线,余光里是一袭青蓝色的衣裳,和外面披着的同色狐裘,稍一顿,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殿下此番受惊了。” 这衣服他见颜玉穿过。 浮梦应了声,霍青就起来了,侧过身,但眼神也还是没有看她,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道:“请殿下上轿。” 浮梦:“……” 要不是知道自己不过与他只见过前后两次面,浮梦当真就认为霍青是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才摆出这样一副君臣有别的姿态。 算了,她也未曾亏了什么。 浮梦正要上轿,就被一道声音给喊住。 回头一看,毫不意外是颜玉。 薄雪纷纷而落,只穿着单薄白衣的少年郎步履款款向她走来,未撑伞遮雪,因而身上也就覆了星星点点的雪,白衣看不清,墨发上却是很清楚。 颜玉还是那般笑着,脸冷得有些发红,桃花眸下亦是,眼便显得更加深情了。 一看见立在相府门口的马车和人后,颜玉心中便泛起不易察觉的失落。 本以为浮梦还能在相府多住几日……也是,她一个“皇子”,即便是要休养身体,也应是在皇宫里,由太医院的人和那么多宫女下人照料。 倒是他多想了。 眼中失落只掠过一瞬,便烟消云散,似从未有过,颜玉脸色又恢复平常样,步履款款走过去,将手中适才买的驱寒药和红糖姜茶块递到浮梦面前:“咯,这是给你买的。” 浮梦看颜玉一派坦然样,像是不过给一好友赠礼而已,便也坦然收下:“多谢颜二公子好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颜二公子若有事相求,我定当相报。” 颜玉笑了声:“三殿下说话可要算数。” 第34章 . 谣言 陛下可曾想过给三殿下赐婚?…… 马车驶离相府后, 颜玉便匆匆回到自己房里,从博古架上取下了那本兄长赠他的北境兵书。 一翻,果然找到了。 这兵书上有关“飞毒”的图文介绍与其从雪地上捡回的铁球一般无二。 当时在船上, 他便注意到距离浮梦不远的柳树背后, 叶藏躲在那处,目光一直紧盯着岸边几人。 脑海中回想起叶藏的来历, 他一个从北境南下的流民,身上揣着这北境之地的暗器, 还暗中监视着浮梦的一举一动,怕是不是什么简单的流民。 可要说这叶藏对浮梦有害人之心, 颜玉也有一事不解,那李承毅虽也是皇子,却是个正直的人, 不会做出要手足性命的事,又为何让这人到国子监来? *** 回去的路上, 听霍青说了宫中之事, 才知她跳河之时,叶藏恰巧经过,便伤了那车夫,跳下河救她未果后, 跟着哭得一塌糊涂的阿运回了皇宫, 将刺客直接带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本就对她这个“三皇子”愧对有加,这才入宫几月,都出了这档事, 当时就龙颜大怒,下令大理寺联合刑部彻查此事。 据说当时殿下阿运哭得像死了亲爹似的,在大殿上跪着, 咽呜着向皇帝呈述事情经过,反倒衬得好像皇帝都没有他在意三殿下之死。 一时间以讹传讹,宫中众人上至皇帝宗亲,下至宫女奴才,皆认为那将被寻回的三皇子遇了害,嚣声四起,人人无不叹惋唏嘘,这位三殿下还真是衰星降世,自幼失母流落人间就罢了,一被寻回就遭此毒手。 无人不知这位三殿下不日将被封为太子,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很难不想到大体是何人所为。 一番哗然被丞相府一声传话抹杀,舆论片刻就天地一翻,众人又开始感叹这三殿下真是天降紫微星,流落民间十九年都能再回皇宫,不经争端就能获皇帝之宠,就连遇刺都幸能被丞相府的人救下,定是上天庇佑。 眼下浮梦躺在东宫榻上,阿运和两个宫女并排跪着哭,喜极而泣,其中小太监尤为大声。 阿运不过几个时辰,就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先前觉殿下已亡的悲恸荡然无存,此刻又是欣喜到另一个极端:“殿下,太好了,你还活着。” 浮梦也是认为这一天甚是跌宕,饶了一圈又回到这皇宫,脱身之法还得徐徐图之。 “你们别哭了,我这不还好好的吗?”浮梦扶额,她是不太会安慰人的,也从未想过除了养父,天下还会有别的人会如此在意他的生死,且还是这些个不过侍奉了她几月的宫女太监。 因此一事,皇帝也特让她在宫休养,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 这一休养便足足休养了一月,东宫倒是异常平静,可外面却因东宫里住着的三殿下而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中最为重大的莫过于皇帝下令大理寺联合刑部彻查的三皇子遇刺之事很快有了眉目,据说为查此事,还专门让太医给那凶手治好了要命的伤,又让他受了百般折磨。 奈何这刺客的嘴特硬,接连十日都未曾撬开一个字,最后还是叶藏想出个法子,让刺客和盘托出,找出了幕后真凶。 没想到这幕后真凶竟查到了大皇子李德渊处,皇帝一听便艴然大怒,当场就要下令夺了李德渊皇子身份,被众臣一番劝阻,最后又是其母德妃一人揽下罪责,大皇子本人是不知此事。 最终德妃入了冷宫,近婢被杀,大皇子虽唯有惩处,到底是失了皇宠,日后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第二件事便也跟三皇子遇刺有关,国子监叶藏因抓刺客有功,审案期间才学显露,被刑部尚书看中,招做了上门女婿。 还有第三件事,便是宸妃再提过继一事,皇帝道浮梦既已加冠,便无须多此一举。但宸妃却心不甘,多次念叨,让皇帝心生厌烦,最后以至失了圣宠。 几件事情下来,宫中便起了这三殿下乃是煞星降临,入宫几月便连害了两位妃子和一位皇子,就连北境又生出的骚乱都和这位归宫皇子联系在了一起。 谣言遍地,偏只是人口舌相传,不能严惩,惹得正值壮年的皇帝这几日头风屡犯,脸色都差了起来。 龙御殿,皇帝李域刚批了有关北境骚乱的奏折,合上折子,叹了口气,捏着眉心道:“这几日宫里都在说梦儿的谣言,竟连这千里之外的北境骚乱都要强行与梦儿扯上联系,个个都盼不得他好。” 问身旁添茶的大太监:“比卿,你说如何是好?” 比卿弓着身,脑中思索一番,便道:“这宫中人云亦云,假的也能说成真的,奴才以为,须得找事盖住这些日子发生的一档子事才行。” 李域偏头看过去:“可有具体法子?” 比卿便道:“陛下可曾想过给三殿下赐婚?” 李域听了,心中犹豫:“可毅儿都还未娶妻就让梦儿先娶,是否不妥?” 比卿道:“二殿下是一门心思扑在军营里,才不得已推迟了婚事,这与三殿下有何相关?” 见陛下神色不明,仍在踟蹰,比卿又继续道:“何况他们年龄不过相差几月而已。” 现在却是想不到其他的法子,皇子婚事是大事,以此来平息留言到也不算是坏事。李域一想倒还有些道理,便松了口:“那以你看,这京城之中,哪家的贵女配得上梦儿?” 比卿道:“奴才以为,婚娶一事,到底是要以情意为重,门第倒是其次。” 这话说到了皇帝心坎里。 当年李域为东宫太子时,虽已经娶了一位良娣和一位侧妃,但正妃之位一直空缺。后来遇到浮瑶,便心欲娶她为正妃。最后却因浮瑶不过区区一画师之妹受多番阻挠,最终只能以侧妃之位娶进东宫。 李域听了便道:“那便择日邀京城贵女进宫,让梦儿自个物色。” 比卿旋即应道:“后花园的红梅已开,届时可邀请京城子弟及贵女一块儿入宫赏梅,诸位皇子皆一道儿去,指不定还能让皇宫热闹两次。” 第35章 . 作戏 指不定夜里还会睡一张床上去…… 东宫受到赏花帖几日后, 便到了赏花的日子。 这日天正好,未下雪,浮梦一早便起了来。尚衣局做的冬衣昨晚便送到了宫中, 浮梦束好胸, 自己穿好,用过膳后就去了后花园。 之前皇帝来过东宫, 就告知了她这次赏花宴是借梅花盛开的由头,实则是为让她看看是否有中意的女子。 浮梦初听时惊得差点将手中茶杯掉在地上, 又一时没想到能推脱的理由,便只能无奈应下。 收到赏花帖后更是日日愁闷忧思, 想是否还有其他法子能够逃出这皇宫。要是不能尽快逃出,皇帝今日为她举宴会选妻,明日说不定就直接赐婚。 浮梦向来不会故作掩饰, 愁闷是直接挂在了脸上,几个宫女和小太监阿运也是看在眼里, 愁在心里。 他们虽不明提, 心里却都清楚殿下是对那颜二公子上了心,且这上心并非只是让颜玉做个男宠而已,以殿下的性子,定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是殿下只是一平凡百姓就罢了, 再不济是个日后只会被封王的皇子也好, 可偏偏就是个必将继承大统的人。 皇帝怎能和一个断袖一生一世一双人、无妻亦无子! 阿运斜眼瞟向浮梦,就见他脸上无神,宛若去赴一场鸿门宴一般, 心上便一纠。可惜他不过一个小太监,做不了什么为殿下排忧解难的事,只能凭嘴皮子说上几句无大用的话。 “殿下想开点吧, 你是日后要做皇帝的人,当皇帝的哪个不是后官佳丽三千,你要是真与颜二公子两情相悦,只要不至非他不可,大可独宠他一人,只要有子即可……” 浮梦回头瞥了他一眼,阿运便登时识相地闭上了嘴。 浮梦心想,他一个不清楚她是女子的人当然想得简单。 要是真要娶个女子为妻,怕是她等到的洞房花烛之夜,而是锒铛入狱之时,叹息了一声:“你别说了,你不懂。” * 一进后花园,入眼便是满目的红,薄雪轻点在瘦枝间,与红相称得相得益彰,树间是穿戴不同的男男女女。 浮梦一到,园里的目光便不约而同聚到了她身上。众人眼中显出被惊艳到的神色,安静了一刹那,就升起了一阵不绝与耳的赞叹声。 “这三皇子竟是这般姿容,真是惊为天人!” “啧啧,要是这三皇子是女子,得令多少京城贵女花容失色啊。” 亦有不少人发出讽刺之声。 “一个男子长成个女子样,有何值得夸赞?” “长了一张祸水脸,难怪入宫就掀起这么多风浪,无端害了大皇子。” 这些人大多是听说过东宫三皇子的性子,知道他不是个硬脾气的人,才敢在本人面前搬弄是非。 浮梦也不大想搭理,转身想去找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就看见不远处一株红梅下沾着的男子一副看戏的模样。 覆了雪的红梅落了朵在男子的肩头,玉面光彩照人,桃花眸带着笑,手中依然轻晃着他那把折扇,见她转身看到自己,便启唇浅笑道:“三殿下,好久不见啊。” 浮梦心道,这颜玉还真是人前人后都一个样子。 不太要脸。 颜玉这亲切的话语一出,周围的子弟贵女又炸开了锅。 三皇子落水被这颜二公子所救一事京城已是人人皆知,大多数人刚开始一事感叹这三皇子吉人天相,这样都能逢凶化吉,二是叹息怎么是相府颜二公子碰巧撞上这事。要换个岌岌无名之辈,怕是还能蒙得个圣眷,获个一官半职之类。 现下见到颜二公子喊这三殿下如此亲昵,众人又琢磨起这事,才恍然记起这颜二公子可是个断袖啊。 细品一番后隐隐约约品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颜二公子本就有龙阳之好,喜爱男子不说,三皇子又生得这样一副貌美女相,一个断袖救了一个貌美男子,说不定就眉来眼去看上了。 现下这声打招呼的语气更是坐实了这传言。 当下便有曾在国子监求学过的子弟小声与身旁人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在国子监时,两人便是同窗,且住的是一居室,在其他监生面前举止便是亲密,若是那般关系倒也不是不可能。” 又有人合道:“指不定夜里还会睡一张床上去。” 便有特意为这宴会精心打扮一番、想着要是能被三殿下看上日后成太子妃的贵女忧心道:“那这颜二公子来宴会的目的莫非是含了要做太子妃的心……他一个男子怎能……” 彼时浮梦并未听真切他们说的话,只从他们看她和颜玉的眼神当中品出了一点意味。 登时能与宋子培感同身受。 走近后便道:“颜二公子倒是闲情逸致,也来观这红梅?” 又走近了一步,抬手拂去对方肩上落下的带雪的梅花,戏谑着道:“还是知道会来诸多世家子弟,特来物色是否有看上的?” 颜玉目光顺着浮梦伸过来的手,玉指落在他肩头带雪红梅上,指腹隐微泛红,只一轻抚,红梅及雪便从肩头落下,雪空中散开,红梅伴雪而下,轻落在地面雪上,不动声色的触及。 心跳一滞,颜玉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没想到才过了几日,浮梦嘴上功夫竟长进了不少,开玩笑道:“三殿下这可是看错我了,在下是听说此次宴会意在为殿下选妃,才想着来看看,能让殿下看上的到底是哪般姿容丽色?” 浮梦听了一愣,既然颜玉都知晓这花宴的真实目的,其他人岂不是也知……便朝四周看了一番,果然见很多女子穿着打扮甚是尽态极妍,美得不可方物,一双眉目皆是含着期盼看向她…… 敢情她这是…… 羊入了虎口。 颜玉见浮梦这副表情,又笑一声:“殿下可有中意的了?” 第36章 . 看戏 让别人看了说不定还以为是小两口…… 浮梦和颜玉谈话间, 便有一个长相娇好、姿态甚是可爱的女子走上前来。 女子高椎髻上玲珑点翠镶珠累丝银簪,发髻衬得脸小巧无比,又是一身白底面料绣着荷叶纹路的华服, 气质显得温婉静美, 看着便让人心软上三分。 不加掩饰的眼神便道明了她的来意。 颜玉率先开了口:“郑小姐今日也来了?” 他说话带着笑,像是知晓眼前人的来意, 一时间郑婉初一张脸便红了,含羞带怯地瞥了眼浮梦, 又瞬间低下,睫翼打颤, 少女的心思显而易见。 却看得浮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本以为自己只要不看上女子就行,哪知道会有女子看上她, 尴尬下,只能扯开话题道:“郑小姐也来赏花?” 郑婉初唯一点头, 眼神瞟了一眼颜玉, 却见她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按理说他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来意是想与三殿下说话,应该避嫌暂离,怎么还留在这里? 可她好不容易进宫一次,好不容易得此接近三殿下的机会, 若是不把握住这次机会, 怕是日后再也不能…… 郑婉初贝齿一咬唇,顾不得女子羞耻道:“殿下,我非是只来看花, 而是想向殿下表明自己心意。” 自古因礼法之束,本就以男子向女子表白心意为常,尤其对于诗书簪缨之族的女子, 更是如此,郑婉初说出这话是鼓足了勇气,脸颊红得胜过身侧红梅,两手紧紧攥着手帕,睫翼都在打颤。 看得浮梦越发觉得自己害人害己,虽知道眼前女子是因三皇子的身份,却还是不忍心直言拒绝,也知道男子拒绝女子会使该女子陷入如何境地。 可她要是不拒绝,这后果不是还会更加糟糕。 颜玉好整以暇地在旁看戏,就差在面前摆个椅子茶几,再添上一盅茶、一盘瓜子花生,丝毫没有闲人退避的自觉性。 郑婉初说完气氛便沉默了下来,半晌,浮梦才一恨道:“郑小姐,你我今日才初见,怎能去谈所谓心意?情之一字,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郑小姐莫要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事断送自己的终身幸福。” 此话一出,是个人都知道是浮梦这是拒绝的意思,郑婉初霎时双眼就红了,红唇微颤,便轻声道了句:“打扰了。” 也不再和浮梦闲话下去,转身就离去,连背影都带着三分落寞。 等郑婉初走远后,颜玉看浮梦面上也不怎么高兴,便出言道:“怎么,心疼了?” 浮梦闻声狠狠剜了颜玉一眼,知道颜玉是故意说着话气她,便沉下心来:“你说的是你吧?” 话音刚落,耳畔便落下颜玉的笑:“你怎么都会和我拌嘴了?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报答之法?” 听颜玉这么一说,浮梦仔细回想自己今日前前后后说的话,好像确实有点儿阴阳怪气,她平日里是不会与别人这样说话的,怎么今日跟变了个人样。 而且说话的语气腔调竟莫名像颜玉。 这是和他相处久了便染上了对方的习性? 浮梦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语气过冲,这几日她都在烦闷皇帝想让她娶妻的事,脑子里乱作一团浆糊,还是快煮焦的那种,话说得少了,这么一遇到个忍不住开口的人,难免就跟着带了火药味。 愧疚感刚升起,就听到颜玉嗓音带着点欢雀道:“和我说话嗔怒似的,跟别个女子冲着夫君使性子耍脾气一模一样。” 颜玉眼眸直视着浮梦,看到女子的耳朵已是红透,适才刚白下来的脸登时就浮起霞色,一点一点在脸上,看着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捏。 尤其这嘴唇,红得好似天生便是朱砂描绘,小巧又红润,越看心里意图不轨的想法便越发深重。 便垂下眸,移开目光,悠悠道了句:“让别人看了说不定还以为是小两口打情骂俏。” 浮梦:“……”她就不该有这愧疚的心思。 两人把话期间,又接连来了两个想要成为日后太子妃的女子,其中更是有一个胆大的,直接大放厥词道不会在意殿下日后有男宠,说男宠时还瞅了人颜玉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浮梦已然被惊得掉了下巴,旁边男宠本人却不甚在意这个名号,反而是巧笑道:“那我还有多谢姐姐心胸宽广了,可我却容忍不了和别人共事一、夫。” 夫字之前还停顿了下,咬音也略重些。 论阴阳怪气,怕是无人能比得上这位刚加冠的探花公子。 最后那女子退到无路可退,甘拜下风,便失兴离了去。 浮梦对着颜玉道:“你嘴上功夫倒是了得,共事一夫这句话都说得出口。” 颜玉心下犹豫一番,问浮梦:“若是我真的喜欢你,你又如何?” 自那日救了浮梦后,颜玉便未出相府一次,日日夜夜待在房中看那副浮梦送他的丹青,即便他虽未尝过实在的情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切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子。 心中也正切地想知道浮梦的心思,这一问出口,心中便涌出诸多念头来。 若是她日后女子之身被查出,他必会护其周全,或则在那之前就想个法子逃走,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定居下来,过上…… 念头还没在脑中呈现完,浮梦声音就打断了他:“我真不是断袖!” 颜玉:“……” 终究是错付了。 果然往日种下的因定会得到来日这样的果,竟没想到自己以前拒绝兵部尚书女儿周月的一面之词,会成为他今日追求所爱之人的一面屏障。 说曹操曹操到。 颜玉刚想起这个人的事,周月就迈着步子朝他的方向走了来。 浮梦见颜玉的目光盯着她身后,便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紫衣少女走了过来。 这女子周身气质与先前几个皆是不同,比之更多了些堪称魄力的东西,眉宇间更是含着凌厉之气,额间贴了朵红梅花钿,走过来时半分不含少女的羞怯。 都是第四个了,浮梦早已没有力气应对下去,便想逃之夭夭,却听那女子轻声唤到的的名字不是三殿下,而是—— “颜玉。” 第37章 . 吃醋 你莫不是吃醋了? 女子一双似水双眸直直看着身后的颜玉, 含着情意万千,恍若下一刻就要吐之为快。就连称其也不用旁人惯称的颜二公子,而是直称姓名颜玉。 光是这一句称呼, 便能让人品出万千柔情来, 一听便知两人的关系不简单。 浮梦瞬间起了兴致,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 竟还能让她赶上看颜玉的好戏。 周月一双清澈含情的眸子望着颜玉,见对方看他的表情依旧淡淡, 与之前和身旁人说话时的神色判若两人,垂眸苦笑一声。 可怜她来之前还带着些许期许, 或许颜玉能看见他的真心,转而回心转意。 现在看来,确实是她想多了。 浮梦正预备着看颜玉好戏, 就见女子望了她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然后对着颜玉道:“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等两人一起离去了, 浮梦才觉着不对。 凭什么适才那些女子向她述说心意颜玉就可在场,而他们却可以独自说……等等,她为什么没主动提出单独,白白让颜玉看了几场好戏。 颜玉和周月两人到了远处便自发驻足停了下来。 过了这么久, 颜玉本以为周月对自己心思早烟消云散了, 没想到至今还想着他这么个人,现下在不说清楚怕是真要误了一个女子的幸福。 踌躇该如何说明之时,周月却先开了口:“你还是喜欢男的吗?” 颜玉一顿, 摇了下头。 周月见状眼里便霎时如落了星的静水一亮,语调上扬:“那我……” 怕周月误会下去,颜玉插言道:“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说这话时, 他侧眸看向不远处的人。 男装示人的女子正伸手去触身前的一束红梅,指尖触到鲜艳的花上时,脸上绽放出一个甚是愉悦的笑容。 就摸到一朵红梅而已,也不知怎么就开心了。 周月顺着颜玉的眸光看过去,再回头抬眸看颜玉时,入眼便是男子泛起笑意的脸,唇角上扬起一个自然地弧度,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汴京城人人都知晓这位颜二公子有断袖之癖,且是风流多情,看谁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此刻周月才知道,原来颜玉真深情是这样一副面容。 同是深情,现在却真切非常,一点也不带风流的味儿。 周月心下已经全然了解了眼前人的心意,但又不是很理解。 他可是日后要做皇帝的人,即便是能够顺己心意娶一人,也断然不可能是个男子。以颜玉的性子,当真不介意做一个小小的上不了台面的男宠。 周月不敢擅自揣测别人的感情,便小心翼翼问道:“非他不可吗?” 颜玉依旧看着探花的人,眼神未移:“非她不可,且这感情无关男女,只因是她,是她这个人我便喜欢。” *** 落雪过后的红梅,花瓣上皆是带着点湿润意,一触指尖便有一道浅淡的凉意,鼻尖萦绕着红梅淡香,又有雪后的清爽,美景怡人,倒暂且忘了烦闷的事,心中畅快不少。 一畅快,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怎么这么有兴致了?” 浮梦转头,看颜玉脸上带笑,道:“你不也更有兴致了吗?怎么不和那女子继续说了?” “还不让我听。”浮梦嘀咕道。 颜玉道:“你莫不是吃醋了?” 浮梦笑了声:“我有什么醋可吃的?又不是不知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颜玉笑笑,也不说话了。 看来他日后还得想办法和浮梦说清楚自己的取向一事,总不能让她一直只把自己当作断袖看待。 *** 该来的早晚回来,花宴一结束,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比卿就亲自接她了。 浮梦清楚,比起面对那些觊觎皇子之妃位的女子,糊弄这位当爹的皇帝更加艰难。 皇帝坐在椅上,见浮梦进来面上未有喜色,便隐隐猜到了些许:“怎么,京城这些贵女就没入你眼的?” 浮梦行了礼,惶恐道:“儿臣不敢,只是情爱之事,非是一眼就能定,况且儿臣觉着,还是要先以读书为重。” 来的路上她仔细踟蹰一番,还是觉着没有什么比读书这个理由更有说服力。皇帝既然有心要立她为太子,必是少不了要让她用功读书、学习治国之道,这些对皇帝来说,必是比娶妻重要多了。 谁知这话并未让皇帝免了让浮梦娶妃的心,反而让他顿生欣慰之感,大笑了几声,道:“真是朕的好儿子!原以为你在民间漂泊惯了,心中必是不在意读书之事,没想到倒是朕小巧了你。” 浮梦也佯装笑笑,谁知道皇帝接着道:“不过娶妃还是要宜早不宜晚,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儿女了。” “既然你无心仪的女子,郑国公的女儿今年十六,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长相也是京城贵女中出挑的,朕今日与国公提起,想着便给你们赐婚,明日便拟旨。” 浮梦听得一惊,立马跪下:“此事万万不可!” 眼见着三皇子刚一跪下,皇帝的脸都沉了下去,比卿在旁连忙打圆场,提醒浮梦:“三殿下是暂且不知那郑小姐是何样的女子,要是细细了解过后,必定是喜爱不已,殿下,你应该谢皇帝的恩才是。” 浮梦腹诽道,也不是她想与皇帝作对,可她又不能娶:“父皇,儿臣对郑国公之女实在无意,娶了怕是也会委屈了她,届时得罪了郑国公便是……” 皇帝勃然大怒、斥道:“郑氏一族乃是六朝重族,郑国公又在朝中名望颇高,你娶了他的女儿日后在朝中拥立你的人便是主导,也好不为难朕整日里都要受到反对立你为太子的折子。” 浮梦心中已是记得七上八下,额上都起了一层薄汗,细想一番,脑中里一个诡异念头一闪而过。 若真是别无他法,便只能用这个理由了。 浮梦当即磕头在地,道:“父皇,非是儿臣想抗旨不尊,只因儿子是、是龙阳之好!” 李域听见自己儿子说出这话,便是一愣,旁边比卿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圣上立三殿下为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就差一道圣旨昭告天下,而今三殿下却明知这事却说自己是断袖。皇帝断不能无后,三皇子这龙阳之好是犯了大忌,等于是宣称不想要太子之位。 这可真是直戳了皇帝的脊梁骨! 李域当场气得站起身,指着地上跪着的人,怫然大怒,声音都仿佛震着这殿宇:“逆子,你给朕再说一遍!” 浮梦没想到一句她是龙阳之好四个字能将皇帝气成这副样子,仿佛之前那个爱子心切的皇帝是演出来的一般。 便跪在地上,维持着额贴手贴在地上的跪姿,哑了声。 这时候要是真再说一遍自己是龙阳之好,怕是明天脑袋就挂在午门上了。 李域怎么也没想到,浮梦不愿成亲竟是这么个理由。敢情他是欺骗他,才说自己是想读书才不想过早成亲,到头来竟是压根就没想过和娶女子为妻。 真是气煞了他。 比卿连忙上前宽慰道:“陛下息怒,殿下自幼不在您身边,有无师长教导,只由浮贵妃长兄一人带大,您也知道,他是怎样性子的一个人,又如何能教好殿下。” 闻及浮贵妃,皇帝的怒气便得而平息不少,比卿见脸色赶紧斟了一杯茶奉上:“陛下喝口茶。” 李域接过抿了一口,便搁在了案上,长吁了一口气,对着跪在地上的浮梦道了一句:“你给朕抬起头来。” 颇有份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浮梦眼下面色未有改变,心却是怦怦直跳,都快跃出了嗓子眼,缓缓抬起头,也不敢直视座上人的脸了。 李域冷静下来,道:“你若有这癖好也非是不可,日后纳些男宠顶多也只是落人口舌,这与你娶郑国公之女又有何干系?” 浮梦知道皇帝能说出这话已经是作出了让步,沉默了半晌,才道:“但儿臣以为,一生得一人就已然足以。” 第38章 . 逃走 今晚就逃! 浮梦最终还是让皇帝动了怒, 让她会东宫好生反省,到底是要太子之位还是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踏出龙御殿大殿,浮梦如释重负, 长吁了一口气。 压根就用不着所谓反省, 她又不是男子,亦不是皇帝的儿子, 只不过与那浮贵妃长相相似,却终究是个李代桃僵已死之人的人, 娶妻和做太子哪个都不行。 适才在大殿上吓得默不作声的阿运更是长叹了一口气,入宫以来, 他都没见着皇宫中这位最大的主子发过这样大的火,那一吼,让他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看身旁殿下的表情, 竟是神色淡淡,甚不关心的一副模样。 阿运疑惑道:“殿下是何种打算?真要弃了太子之位?” 虽然这问题阿运心里早有答案。 他家殿下那样的品性, 又是如此深情, 定是不会只把颜二公子当个男宠看待,更不会除了他,还会娶很多妃子,与那些妃子生下儿女。这样在殿下心中, 相必定是会觉着负了颜二公子。 可这太子之位可不是小事!自古以来, 宫中多少血戮屠杀是因这太子之位而生,有些人挤破了脑袋,施尽阴谋诡计、不惜残害手足也要登上入住东宫, 他家殿下竟为了个颜二公子,将这送到手上的太子之位白白让了出去。 浮梦道:“我不会要这太子之位的。” 阿运一时竟被感动到眼角带泪,差点就哭了出来。 这颜二公子上辈子是做了怎样的好事, 让这辈子的殿下对他如此情深意重,竟将权力视为粪土之物! 浮梦却是心中自有思忖。 现在已经不能在推脱下去了,她在这宫中多呆一日,身份暴露的可能就愈见加多一分,到时候被戳穿,便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不定还会连累东宫的奴才,白白落了个徇私包庇之罪,连累他们也要因为她而陪葬。 今晚就逃! *** 夤夜,冷风窣窣,在长夜里发出刺耳的声音。东宫寝殿之内,女子已是一身黑衣装扮。 浮梦收拾了一番,这里的东西本就不属于她,因而她也未带什么财物,只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首饰盒。 轻轻打开,将里面所装之物拿在手上。 昏暗中,簪子上的蝴蝶宛若一副欲飞离这簪身花上之态,脑海里自然跃出那人的模样。 入宫这么久,认识了不少人,要真论的上朋友二字,怕是只有这位颜二公子。虽然…… 颜玉亲近自己不过是因为断袖之好,又误把她当作了男子看待。 浮梦轻吁了一口气,不敢犹豫,最终只带了她画的那副“风流探花”的丹青和这支他送的簪子,戴上了帷帽,便起身悄悄离了东宫。 得亏她入宫之时服侍之人留得不多,一路上没遇着什么人,不费功夫便出了东宫。 冷风从帷帽的纱缝隙中吹进来,将她的脸刺得轻疼,浮梦忍耐着疼痛,避着守卫绕道直往万胜门而去。 她先前便问了底下的宫女,知道这万胜门是离东宫最近的出皇宫之门,便好好规划了一番路线,等到这丑时过半才动身。 倒是没想到她在这宫中娇养了这些个时日,竟是连这点寒风都觉着刺脸。果然从高处落到低处不是让人习惯的事。 - 皇宫北侧,青翎阁屋脊之上,一道青影在月色下立着。 青松子时常在入夜难眠之时,来这屋脊上俯瞰皇城宫阙。 恍然间,便见一个黑影从东宫的方向一直朝着万胜门而去,鬼鬼祟祟,像是夜间行走的鬼魅。 再定睛一看,竟不是他看花眼,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青松子下意识便想到东宫那位女扮男装的皇子浮梦。 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花宴之事,皇帝是想让这位爱子成婚娶妃,相比浮梦是等不得时机自现,便起了这逃离皇宫的心思。 这可不行,她本来就是皇帝的骨血,只不过不是皇子是公主而已,这哪里是逃走,明明是离家出走。 青松子便轻一点脚,从青翎阁屋脊之上纵身而下,朝着黑影之处使轻功而去。 浮梦已经到了万胜门之前,欲要翻墙,冷不丁地从后面传出一声:“三殿下,你去哪儿呀?” 浮梦霎时一惊,吓得抖了一下,转过身,便见青松子站在面前,手上把玩这他从不离手地八面骰子,月色洗练,将他周身都镀上了层淡淡的白光,像是飘然欲登仙一般。 青松子脸上含着淡淡笑意,看戏似的看着她。 浮梦顿觉做贼心虚。 这青翎阁的人果然不是凡人,她戴着帷帽半夜里逃走,又是一身黑衣装束,青松子发现便也罢了,居然猜都没猜就点出了她的名字。 真是倒霉。 浮梦掀开帷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皇子大半夜不睡觉,一身黑衣人打扮跑到这出宫之处,除了逃走还能是要做什么? 青松子见她噤声不语,倒是一笑,随口道:“你是想半夜溜出宫玩吧?” 撒谎都不会撒,得亏皇宫里的这些个人都不太聪明,要不然以她这副样子,怎能伴个男装就能骗过他们自己是女子之身? 听青松子这么一说,浮梦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才落下,便顺着对方递过来的梯子接到:“对对,我好久都没出皇宫了,想去宫外转转,散散心。” 青松子道:“那怎么行,你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这样,我送你回东宫,你要出去玩,也得等白日,身边再带上保护的人才是。” *** 回了东宫待青松子走后,浮梦就瘫倒在了床上。 白忙活了一场,本来就要成功了,半路杀出个青松子误了好事,逃出个皇宫怎么这么难啊! 烦恼了一阵,从床上爬起时,她的头发已经被弄得有些乱,发丝垂下来在脸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罢了,现在再怎么恼都是无用之为,逃出宫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第39章 . 赐婚 那朕便做了主,定下你与颜玉的婚…… 接连几日, 浮梦都居于东宫不得外出,她这一边忧愁该如何逃命出去不好受,皇帝那边更是忧愁自己爱子有断袖之癖倒也罢, 却还固执地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日夜, 李域刚批完呈上的奏折,已是困乏, 比卿服侍着添上茶,就听他道:“朕实在想不明白, 比卿,你告诉朕, 朕的儿子中哪一个不想做皇帝?偏偏朕与阿瑶的这个儿子,朕把皇位双手送到她面前,他还给朕不要,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比卿弓着身道:“陛下,这正是三殿下的好啊, 自古多少皇子为争这龙位手足相残、兄弟阋墙, 三殿下如此正是大义的体现。” 李域眉头紧锁,道:“可朕心里却……哎!” 比卿凑近,语重心长道:“老奴知道陛下是想补偿这么多年的父子之情,可依老奴看, 立三殿下为太子乃至以后做皇帝, 这些都不能令他好。” 李域道:“那你认为朕如何就是对他好?要顺了他的心意不成?” 比卿颔首答:“这便是了,三殿下的品行陛下知道,他本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柔性子, 陛下想,三殿下那样的性子,如何能坐稳皇位?。” 这话倒是点醒了李域。虽他想以娶妃之事借机为浮梦安定一批重臣之心, 可到底不是根本。怕是以梦儿优柔寡断的性子,来日这天下说不定则是那些个大臣的天下了。 比卿见皇帝有所思忖,接着道:“还有一事,朕这些日子听手底下的人闲谈,倒听了一些有关殿下的断袖传闻,陛下可知殿下喜欢的是谁?” 李域倒是起了兴趣,到底是怎样的男子能让一个人连皇位都不要,只盼一生一世一双人。 “谁?” 比卿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便道:“乃是咱们汴京第一风流探花,丞相少子颜二公子颜玉。” 李域一惊:“竟是这孩子……” 颜玉少时入宫,李域曾让他当面指物立作诗,少年颜玉便以一首解梦诗一诗成名,名动京城。 也因此,李域便对颜玉赞赏有加,不仅允许他任意出入皇宫,更是对其偏爱有加、视如己出。 即便后来颜玉断袖之癖传遍京城,李域对其偏爱也不减一分。 比卿见皇帝脸上已有踟蹰之意,立即顺水推舟道:“臣以为,陛下应该成全了他们,赐婚……” 李域道:“你这是什么话,给俩男子赐婚成何体统?你这是让天下人非议。” 比卿道:“奴才以为这并不合礼法,说句不该提的,旧朝还有一帝娶男子为后,设天下宴,日后两人并蒂治理国政,反倒是开辟了一番盛世之景,何况,陛下认为,立三殿下为太子难道不比此更令人非议?” “容朕想想。” *** 当晚,李域便起驾到了扶摇宫。 扶摇宫是先浮贵妃的寝殿,自她去后,李域便下令此宫不得再入住其他妃嫔,每日都遣了人来打扫,摆设物件一件都不许少。 因而现如今进到这宫里,还是当初的模样,未变一分,只是现如今却已经是物在人去,见了不免触景生情。 比卿见皇帝眼里泛起了泪:“陛下……” “你先出去,朕要一个人想想。” 李域在扶摇宫歇了一夜,这一想,第二天便想到了东宫。 ** 东宫,浮梦用完早膳,梦婳便进来给她传话:“殿下,皇上来了。” 浮梦登时便从榻上站起来,如临大敌般起身迎接。 这些时日她想过来想过去,始终觉得娶妃这件事是绝对不行的,即便娶了不碰她便可相安无事,但纸包不住火,早晚会被人察觉端倪,只要她打死不从,不过就惹皇帝生气,他也会看在先贵妃的面上不会把她怎么样。 因而李域一进来,刚坐了下来,浮梦便跪在跟前,神色表情皆是做足了一派意志坚定的模样,仿佛铁了心似的,不撞南墙不回头,道:“父皇,儿臣……” 李域已是不愿意再听他说那些话,岔道:“你不必再说了,朕已经想清楚了。” 浮梦讶然:“什么?” 这才过了这几天而已,怎么皇帝突然就想明白了?亏得她还好生琢磨了一番该怎样应付,现在一句话都还没用上,对方就先下了降旗。 不过这样也好,得来全不费工夫。 浮梦霎时心中的担忧便烟消云散,表情也瞬间如拨云见日似的,灿烂地挂着笑。 这副模样让李域是看在了心里,入宫以来,无论是回宫宴还是加冠宴,还是他当初说要将太子之位给他,都未见浮梦如此高兴,露出这样由衷的喜悦之情。 李域语重心长道:“梦儿,皇室血脉必须延续下去,你要想好,若是你执意喜欢那小子,必然是不能被立为太子乃至登基为皇。” 哪管什么太子皇帝,能保住性命就行,浮梦连忙答道:“儿臣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等等,浮梦突然意识到什么,皇帝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执意喜欢那小子……那小子是谁?她什么时候说过她有喜欢的人了? 疑惑看先眼前的皇帝,便听他道:“那朕便做了主,定下你与颜玉的婚事,不日你就搬到你母妃生前所住的扶摇宫侧殿去住吧,等日后王府修后再搬出去便可。” 这关颜玉什么事? 浮梦半是惊慌半是疑惑,嘴唇都惊得哆嗦颤抖着,想要开口解释:“……父皇,这和颜二公子……” 李域摆了摆手:“朕已经让人拟诏书了,你要是再找任何理由推脱,朕便认为你是有心欺瞒朕了。” 不知是急的还是惊的,浮梦双颊已经涨红,却叫别人看了像是羞赧觉耻的样子,皇帝也就宽慰道:“你不必多想,你和颜玉是这般身份免不了受些闲言碎语,但他们到底会忌惮朕,朕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皇帝拂袖走后,浮梦还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双眼无神。阿运和三个宫女走过去看,便见殿下一双言尤为空洞,也瞧不出喜乐忧愁,犹如一只呆雁。 霜离疑惑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阿运道:“莫不是知道要和颜二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高兴地失了神?” 刚一说完,跪着愣住的人便动了动,几个人连忙离开了些,齐齐叫着殿下二字。 浮梦站起来,双腿都跪的有些发软,一个没站稳一跌,幸好被身旁的阿运扶住:“殿下,你这是……” 浮梦依然是视死如归,语气像失了魂一般:“我不是你们的殿下。” 说完就甩开阿运扶她的手,颤颤巍巍走向了内室,只给后面几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太监宫女撂下一句:“别跟过来,我要一个人静静。” 便走到室里扑到了床上,将整个人埋在了被子里。 皇帝到底是听了怎样荒谬的传闻,认为她喜欢颜玉? 喜欢就算了,还执意…… 外殿,隔着屏风,几个宫女和阿运围成团聚在一处,小声说着话。 “我怎么觉着殿下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这叫喜怒不形于色,你懂什么?” “我看殿下是害羞不敢面对我们。” “你说殿下和颜二公子谁是嫁谁又是娶啊?” “……” 第40章 . 心跳 可我怎么觉得……是殿下吃亏呢?…… 皇帝下诏书赐婚给三皇子和丞相府颜二公子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朝堂后宫,宫里宫外,上至诗书簪缨之族下至平民布衣, 无不在以之为谈资。 朝堂之上, 只因皇帝已经不再打算立这位皇子为太子,众朝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后宫有子的嫔妃更是松了口气。 没想到这太子之位白白送给这三殿下都能叫他作没了,一个个自然是喜不自胜。 而百姓平民不过是拿此当饭后的谈资, 倒没觉着是什么多大的事。 大邺朝民风开放,并不视龙阳之癖为洪水猛兽, 有违伦理,顶多是觉着这两人身份不一般,有趣罢了。 当事人却是比他们惊讶多了。 赐婚的诏书很快便到了丞相府, 颜相是早已接受儿子是断袖事实,心中又是对圣上极为忠诚, 皇帝说一他不会说二, 便没有做什么反应,淡淡坐在座上,只品茶不言语。 拿着诏书的颜玉却是懵了。 怎么他才去了上次花宴看浮梦选妃,现在却告知他他才是那个被选中的妃子, 未免有些太过……跌宕起伏。 颜玉握着诏书, 回头看向他爹,眸里尽是疑惑:“爹,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 早之前刚得知自己儿子是断袖之时, 颜相发了好大一阵火,时至今日,火气早已经被抹平, 他心早已经似古井般无波,即便是落入一片树叶,也不会惊起一圈潋滟。 何况这还是皇帝下旨的诏书赐婚,赐的婚事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儿子和他这不成器的儿子,怎么看也是便宜了颜玉。 颜相抿了口茶,淡淡道:“我又能说什么?比之让你流连那些烟花柳巷,去跟那些个下流之人龌龊,这三皇子已经我敢都不敢想的好归宿了,你嫁过去要好好做人,万不可再风流下去,人家为了你可是连太子之位都不要了。” 话听起来怎么听都是在嫌弃自己的儿子,颜玉颇为无语道:“爹你为何要说成是我嫁过去?” 颜相不争气地看了颜玉两眼,颇为嫌弃道:“要不然你以为还让三皇子嫁给你不成?” 颜玉坦然道:“是啊。” 到最后颜玉就被他爹一顿说教,神思游离到了云边,魂不守舍地拿着诏书回了自己的屋中。 思来想去,定是和浮梦脱不了关系。 细细一想,颜玉倒也猜出了七八分事情的起因经过,大抵是浮梦不愿误了那些女子,又假称个什么喜欢他之类的理由,谁知道皇帝偏爱这子到这种地步,即便看上的是个男子也不惜下旨赐婚。 真是父爱如山。 反倒便宜了他。 颜玉不由自主就想起浮梦听皇帝说出要给他们赐婚的表情,相比又是一副极为有趣的模样。 想着想着,颜玉便又出相府,到街上溜达了一圈。 这都已经赐婚了,总要进宫去看看未来的“夫君”,又不能空着手去,让人家看了还以为是他待她不好,白落了个负心人之称。 ** 下达诏书没过几日,浮梦便搬去了扶摇宫,也就只带了阿运一个太监和清婉、霜离、梦婳三个宫女,东西不多,倒也利索住下了。 这诏书对浮梦而言唯一的好处是明告诉了天下人她不再会坐上太子之位,往日里来攀结的下官朝臣及后宫嫔妃顺乎之间便消失了人影,不必再继续想法设法地应付过去,日子倒也轻松了不少。 渐渐的,浮梦便将要和谁成亲的事抛在了脑后,每日里乐得自在,倒画了不少副丹青图画,将扶摇宫自己所住的寝殿装饰地像是进了画宫一般。 又每日都要去翰林图画院和天录阁两处泡着,要么是看些有意思的戏本小说,要么是欣赏一些名家的画作。 这日,浮梦去了天录阁,向秘书监鲍光借了一册书,回了扶摇宫。 到了宫门口,远远便看见霜离站在门口,来回踱步,神色紧张。 这大冷的天,好端端的,不在暖阁里待着,反倒在这宫门口等她,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快步走上去。 霜离看见她,便急忙道:“殿下,你那个未婚……颜二公子来宫中了……” 浮梦觉得她这个皇帝假爹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给了颜玉随意进出皇宫的牙牌,不然也不至于是眼前这副光景。 浮梦已进入殿中,便看见一个人立如芝兰玉树,身姿在殿中熏着的沉香青烟中隐现,像是世外仙人——倒不是气质,只论长相身姿。 因而颜玉一转过身,看向浮梦,调弄似的一笑,桃花眼跟噙着酒似的,让人一看就醉:“殿下,几日不见,你我就已经是未婚夫妻了啊?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人先笑。”* 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分毫未变,听了就让人顿生一肚子火气,好心情全散,只可惜浮梦自知这次赐婚一事是她连累了颜玉,也不好去说对方的不好。 竭力平了平胸口积攒的怒气,平静道:“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两个大男人怎样做夫妻?何况我说过,我是喜欢女子的。” 却听颜玉一声轻笑,跟那本《封神演义》里人化的狐狸精似的,脚还迈着步子慢慢逼近她,颀长的身子一逼近,浮梦便只能抬头仰望她。 往日颜玉也曾离她这般近,那时浮梦却并不觉得有被压制的感觉,怎么这时却感到了这人身上少有的……气势逼人…… 大抵是心中太过心虚惭愧,才使她对颜玉有了这种错觉。 便移开了眼神,避免被颜玉这蛊惑人心的眼神给勾了去,低着头,轻咳了一声,含糊不清道:“有关赐婚一事,是一场误会……我的错,你放心,我肯定会想办法的,不会让你吃亏……” 登的一声轻响,浮梦已经被颜玉逼得靠在了博古架上,前有颜玉的身体,后有装着琳琅满目贵重东西和书籍画册的博古架,浮梦已经是进退两难。 殿中三个宫女和阿运早就自知自己碍眼,识趣地退到了外面。 屋里便只剩下颜玉和浮梦两个人。 他们这一走,颜玉便更加放肆了起来,俯下身,双眼紧逼着浮梦:“不会让我吃亏,可我怎么觉得……是殿下吃亏呢?” 颜玉的气息扑在她额头,身上衣袖间的清香将她整个人拢住,像是已经落入了陷阱的猎物,此刻猎手正待好好品尝一口。 自投罗网,便不能怪他色令智昏了。 颜玉唇角勾起一个浅笑。 浮梦抬眸看到全身却莫名打了个颤,脸红得跟摸了浓艳的胭脂似的,心已经是小鹿乱撞,一声一声的跳动清晰落入她的耳中。 眼前人嘴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浮梦感觉他身体好像又要动,心下正担心他要贴在自己身上,却见颜玉往后退开一步,语气暧昧不明:“殿下,你心跳得好快。” 浮梦:“……” 这人耳朵怎么灵的吗? 但又确实是事实,浮梦便说不出任何可以回嘴的话,唯有保持沉默。 难得看浮梦这副没有底气的样子,颜玉又忍不住想要得寸进尺,眼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轻声道:“殿下刚刚说两个大男人怎么做夫妻,可我觉着殿下这副样子,倒不像个大男人,反而像个……” “……小女子。” 第41章 . 良缘 这样倒成了一副夫妻图,寓意更好…… 小女子三个字落入浮梦的耳中, 激得她全身一颤,心里跟触了电一般,一惊, 细想才知道这不过是他开玩笑而已, 应该不是察觉了自己是个女子。 稍微镇静下来,便回过去:“反正你只需要记得我和你不一样, 我绝没有龙阳之癖。” 颜玉抿唇一笑:“你可别睁眼说瞎话,我来这之前便去了陛下哪里, 可是知道了你为了我不惜放弃太子之位,这样的情深意重可不是一时半会就会消散不见的, 你别骗我。” 浮梦理直气壮道:“那不过是我不想娶妻的借口罢了,何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你牵扯进来了……对了,一定是你平日里对我作风不好, 传来传去便传成看我对你有那种心思……当真是冤枉,等误会解开……” 颜玉道:“所以殿下的意思, 是不打算对我负责?” 浮梦无语道:“我怎样对你负责?” 到时候颜玉一旦知道她其实是女子, 指不定想要离她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哪会想要让她负责。 谁知道她这么一问,颜玉的表情便认真下来,像是真在思忖, 良久后, 目光便转而盯着她,道:“可我要是告诉你,我是真的对你有意, 且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喜欢,你又是如何?” 浮梦哑然, 没想都颜玉会说这种话。 等颜玉离开后,阿运才进殿内,便看见他家殿下恍然若失地坐在榻上,眸光里思绪乱飞,便走上前去,轻声道:“殿下,适才颜二公子来时带了一些礼品,你要不要看看。” 说到礼品,倒也是一件搞笑事,因是俩男子成婚,便不知何为嫁谁为娶,这三书六礼便免了娶。 浮梦只摆手淡淡道:“不用,搁那儿就行。” *** 再下一次见面便是除夕。 汴京城一到年末年初交际这几天,热闹便更为繁盛,皇宫里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扶摇宫却是冷清一片。 起因经过很简单,因为是除夕,早前几天皇帝觉得本来就是两男子成婚,不必像儿女成婚那样忌讳,婚前便同住也不会出多大的事,便让颜玉搬进了扶摇宫浮梦所住侧殿的偏房。 如今浮梦和颜玉每日睡觉休憩之所只有一墙之隔,且颜玉几乎醒着的每一刻都跟在浮梦身边,一刻也不离开。 这日颜玉从外面回来,捧了一大束红梅,浮梦看他进来斗篷上都落了雪。 公子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从落雪的天地手捧红梅走进屋里,倒像是探花归来的仙人,越看越美成了一幅画。 恰巧浮梦这时打算作画,思来想去不知道该画些什么,见到这样一幕,便开始落笔。 这些时日里相处下来,浮梦发现自己只要不去深究定婚之事,和颜玉的相处倒不是那般尴尬。 虽说颜玉这男狐狸精化成的人会是不是使些手段撩拨挑逗你,动不动就贴着她,但到底他以前就是这副样子。 而且浮梦也清楚,自己确实对颜玉靠近她生不了偏见和排斥。 虽然颜玉当初说了自己喜欢她无论男女,但浮梦总觉得颜玉说这事是指他断袖之癖,偏侧点在于男而非女,要是知道她女扮男装欺骗他,相比是对她喜欢不了的。 浮梦每每想到这,心里就油然而生出一阵落寞和悲戚,虽不想承认,但心里的感觉太过诚实,让浮梦自己实在无法欺骗自己。 浮梦虽不确定自己对颜玉是否算得上情深意重,但有情这件事却是真,是她这几夜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兀自思考得出来的结论。 这些得多亏了阿运和几个宫女,刚开始浮梦没觉着自己对颜玉有那方面的感情,后来还是被这几个人屡屡提起,说她很是喜欢颜玉,浮梦才好生细想了一番,才觉察道她这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感情。 虽然刚知道这一点时,浮梦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自己怎么就悄无声息地对颜玉动了心,还是在她知道颜玉是短袖的前提下,也知道他至始至终都以为自己是个男子。 不过好在她这感情还不算是深厚,且浮梦本就是个干脆的人,不会沉迷于感情之事。 她都已经想好了。若是能在与颜玉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让颜玉对她失去了心思,最后便自请退婚,违背圣旨也好,大不了落个罪名,反正以皇帝对先贵妃的爱,也断不会让他们唯一的儿子去死,何况即便是一死,她亦可以逃走。 若颜玉对她真的情深意重,便找时机和颜玉说明她是女子的事。 这些相处的日子里,她对颜玉的品性算是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颜玉并不是一个为了忠君会不惜伤害她性命的人,即便是她骗了他,这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举,颜玉也会顾及这点,以及那点看似莫须有的感情的份上,替她保密。 甚至浮梦觉得,以颜玉的品性,说不定还会帮她想办法逃出皇宫。 但现在,时机并不成熟,浮梦不敢断然冒险。 那边颜玉进门,脱了斗篷由梦婳接过,便捧着红梅进了来,看到火炉旁坐着画画的浮梦,嘴角便溢出浅浅的笑意。 这种小妻小夫的平淡日子颜玉过得甚是满意,每日里共食共读,就算默然不语都让他心里觉着高兴。 即便知道这未来枕边人心里在想法设法让他对她失去兴趣、卷铺盖走人,可浮梦却不知道他对他本就不是一时兴起。 颜玉从博古架上拿过一个白玉的细颈长身瓶,将红梅插在里面,放在了浮梦作画的书案一角。 红梅花瓣甚是红艳,衬得做画人面容也娇艳了不少,眉眼处都是微微泛红的颜色,红唇不施胭脂便红如朱砂,看着甚是柔软可欺。 颜玉的目光从浮梦脸上不自觉下移到胸口,眉头便微微一蹙。 这些时日里,他总忍不住想这事,想浮梦这样日日扮男装,束平胸脯,指不定会让身体受到损害,可他知道这事又不便他提,且提了也没用。 颜玉知道浮梦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女子之身,也知道即便自己告诉她他知道这事,让浮梦不要束平胸脯也是不可能。 一旦这被宫女奴才们看见,浮梦女扮男装的事想瞒都瞒不住。 不过看浮梦整日里的模样动作,好像身体也无不适的感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想来应该是那地方柔软,因而束着也没什么……咳…… 此刻浮梦不知颜玉脑中想法,在脑海中大概勾勒了一番整幅画的轮廓和意境,定好起笔时,一抬眸,就看见身旁人脸上泛起了红晕,还做贼心虚似的将目光从她身上一移。 莫名其妙。 浮梦耿直地问:“你脸红什么?” 颜玉轻咳一声,道:“外面天太冷,冻的。” 又心虚转移话题道:“你要画什么,我帮你研墨弄彩。” 浮梦道:“就你刚刚从外面采花进屋的场景,不过我打算换个场景。” 颜玉问:“何种场景?” 浮梦便答:“就背景是雪天,你处于红梅林中,雪覆红梅,你手执一束红梅踏雪而来的场景。” 颜玉略作思忖,便道:“有一不足。” 浮梦细想一番,觉着这幅画的意境甚美,构图物景也是能相融和谐的,想不出什么不足,便疑惑道:“哪里?” 颜玉笑道:“我认为,将你我都融于画中才好……这样倒成了一副夫妻图,寓意更好。” 浮梦:“……好吧。” 看颜玉眼眸里的笑,她实在说不出伤人的话来,就满足他这么个小小的愿望,画一副所谓的夫妻图。 浮梦便开始执笔作画,一旁颜玉为其蓝袖添香、研墨弄彩,时不时两人交流几句,颜玉又握着浮梦的手一起勾勒,举止暧昧亲昵,怎么看都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阿运和三个宫女在一旁已是看呆,眼睛痴痴含笑。 霜离道:“我家殿下和颜二公子看着还真像一对夫妻,般配的很。” 清婉驳到:“什么像,他们本就是一对,只是难称夫妻,最多只能称一个夫夫。” 这么一说,他们都不免有点惋惜。 殿下虽然长着一副女相,本质却不是个女人,要是殿下是女子,想必这桩婚事定是汴京人人称赞的一幢天赐良缘,他们日后成了亲也必定被众人称作一对佳偶。 第42章 . 奇缘 重要的是,颜玉是真的不在乎她是…… 画终于作好, 浮梦点下最后一点彩墨,停笔,把毛笔搁在了笔托上, 兴致高昂道:“成了!” 几个宫女和丫鬟听见这句话, 也凑过来一起看。 画卷上,入眼是满目的红, 夹杂这薄雪,雪覆红梅的林中, 出来两个人,男子长身玉立, 面如桃花,一袭白衣胜雪,而另一个则虽为男装, 却是女相,一身红衣赛过红梅, 若不是他们知道画中画的是他家殿下, 定会认为这是一副男女图。 梦婳看了悟道:“我懂了,这画中殿下是红梅,颜二公子时雪,各成一对。” 画的时候色彩都是采取了颜玉的建议, 浮梦只觉着这两种色彩画出来很是和谐, 意境也美,没想到这地方来。 听梦婳这么一说,仔细一看, 画中的两人看着倒还真的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浮梦脸不禁一红,转过去对颜玉嗔道:“这是你故意的?” 本以为颜玉要否认,谁知他承认得十分痛快:“当然, 不是说要画夫妻图吗?我们穿着打扮随景致,雪落红梅画上,我伴在你身侧,这岂不是佳偶天成?” 浮梦:“……” 还真是不害臊的一个人。 *** 到了除夕这天,浮梦假称身体不适辞了宫宴,晚上,颜玉便称要待她去一个地方观景。 这观景的地方倒也不远,正是皇宫的御园。 御园每年秋冬都烧着热水暖室,比其他地方暖和不少,宫里的花匠在此处得以养成了不少春夏两季的花。 恰好除夕有月,两人便坐在御园的台阶上,合着携带的酒,花前月下,赏月品酒。 颜玉看着身旁笑颜展露的浮梦,喝下一口酒,明明是苦涩味的,现在喝起来却觉得带着甜味,嘴角的笑也是毫不掩饰地流露。 “今夜子时过半好风景就能看到,我们还需等一阵。”说着,颜玉便将自己大氅脱下披在了浮梦身上。 感觉到肩头的重量,浮梦回过神,望着颜玉:“你把大氅给我你怎么办?” 颜玉想了一会,又生起想要打趣浮梦的念头,便道:“要不你让我抱着,这样我就可以暖和一些了。” 浮梦:“……那你还是披着吧。” 浮梦说着就用手去把大氅脱下,谁知还没碰到,手就被颜玉握住。 颜玉握住浮梦手的那刻,一股冰凉便传入手心,他稍一愣:“你手怎么这么冷?” 浮梦抽回自己的手,嘀咕着:“它就这样冷,我怎么知道……” 女子体凉本就是一件常事,浮梦又刚好碰上月事,前一阵的落水或多或少都落下了病根,又是这大冷的天,当然手冷。 谁知她这么一说,颜玉便起身靠近她,伸手直接将她的双手握住,一点也不顾及她的反抗。 颜玉不容反驳道:“两个大男人握个手总没什么吧,我又不会在这对你做什么……我还没猖狂到那个地步,三殿下。” 手掌肌肤相贴处传来的暖意让浮梦却是感到暖和了不少,浮梦眸光淡淡看着握着自己手的双手。 颜玉的手指骨节分明,又白又长,像是弹琴之人的手一般,跟她的比起来,便显得大许多。 有的地方,男女再怎么都是不同的,怎么装扮掩饰都不同。 男子就是男子,女子也就是女子,这些都是在出身那时便定下来的。 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男女的分别,现下想着,心底便油然而生起一阵酸楚之意。 颜玉捂紧了浮梦的手,一抬眸,便看见眼前女子眼眸中带着泪。 这……不至于吧?他不过给她暖了个手,就感动到流泪? 颜玉正要开口问,就听浮梦痴痴道:“你会抚琴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颜玉没多想,只觉着浮梦可能是喜欢会抚琴的人,道:“不会……不过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去学学。” 这话一出,浮梦原本还含在眼眶里的泪就流了下来。 颜玉从未见浮梦哭过,当初还以为她是个没有眼泪的人。 女子微红的眼眶,泪水如珠一般滚落,在白皙微红的脸庞上划下一道泪痕,红唇颤着,像是要对他说什么话。 今天来之前因颜玉说想要和殿下过什么二人时刻,便没有宫女太监跟随。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怕是没有比之更好的承认自己是女子的时机。 来之前浮梦就这样打算,可真正到了这时,才发现说出口竟是这样的艰难——颜玉会不会对她失望至极?会不会生气从此不理她,会不会…… 好像考虑什么也没有意义,她本就是接着三皇子这个男子身份才得以入宫,得以遇见颜玉,得以被他喜欢上。三皇子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财富和权力她都可以弃如敝履,唯独没想到自己最后舍不得的竟是一个人。 浮梦一咬唇,便垂下眸——她不敢看着颜玉的眼睛,怕面对对方一听到自己是女子时震惊发怒的眼睛,怕这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着她时不再是这般。 忍了好一会儿泪水,浮梦才从嘴里憋出来要说的话:“颜玉,其实,我不是皇帝的儿子……” 御园廊柱背后,暗地里躲着的宫女听到这句话,赫然便是一惊,镇定一番后连忙悄无声息离开了御园,朝着后宫匆匆走去。 牙齿紧咬着内唇的肉,已经用力到咬破了皮,血流出来沾到舌上,舌尖尝到腥味,浮梦才吐出最后几个字:“我是个女的。” 该承认的已经说完,浮梦便缄默不语,等着眼前人的发落,头垂下,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突破防线流出来,滴在她红色的襕衫上,没入布料最后消失不见。 半晌过后,浮梦才听见颜玉一个淡淡的“哦”。 ……哦是什么意思? 浮梦抬起眸,泪光中,颜玉的桃花眸还是那般含情脉脉,丝毫未变,那张面若冠玉的脸上并没有她臆想之中的怒意,甚至连震惊都没有,平静得有些异常。 颜玉从怀里逃出一块手帕,便拿在手上给浮梦擦泪,一双深情眸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落泪的女子,道:“哭什么,我不是都给你说过,只要是你,无论男女我都喜欢……何况我本就知道你是女子。” 刚说完这句话,九庆楼处的夜空便骤然亮起五彩绚烂的光,鲜花似的一朵一朵绽放在夜幕的天际,美得不似人间。 颜玉顺手将浮梦搂过来抱住,浮梦也未反抗,只是觉着这像是一场梦境般不真实,她这一直以来担心的事就这样迎刃而解,仿若还没发生就已经结束。 等烟花结束,新年伊始,浮梦才从适才的绚烂景色中回过神,从颜玉怀中抽出来,难以置信道:“你是如何知晓我是女子的?” 颜玉看着浮梦脸上不可思议的神色,笑道:“你是自认为自己长得像是个男子吗?” 浮梦道:“只凭长相的话,宫中其他人也没看出我是一个女子啊?” 颜玉扑哧一笑:“宫中其他人不过是在见你之前就坚定了你是个男子的事,因而在见到你之后才不会因容貌质疑你是男是女,只会认为你长相不过是随了母亲才一副女相的……何况你长得与浮贵妃本身就十分相似。” 关于容貌和浮贵妃长相胜似这一点,浮梦也找不到理由解释,只能是巧合罢了,或则没准当初浮屠收养她就是因她容貌与其先妹相似。 但现下,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颜玉是真的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一段良缘。 浮梦笑道:“我们这倒真是一段奇缘。” 第43章 . 起落 三殿下乃确实是陛下之子! 烟花散尽后, 因为天冷,浮梦和颜玉便回了扶摇宫。 走到门口,见扶摇宫正殿大门紧关, 也不见那三位宫女和阿运的身影, 安静得出奇。 浮梦和颜玉不约而同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一进殿,便看见皇帝坐在榻上, 一张脸黑沉着,身旁还站着比卿和张嫔, 殿中跪着的除了阿运等一行人外,还有太医院的张太医。 浮梦走在前面, 刚一进殿,便被张嫔吼了一道:“大胆……” 李域起身,神色冷淡地扫过浮梦一眼, 后对着张嫔道:“你住嘴,朕要听他亲自说。” 身后颜玉听到这话, 便隐隐猜到了什么, 为防万一躲在帘幕后,没有进到殿中,听里面人的探花。 浮梦见这样一副情景,便已经猜到了些许, 跪在地上冷静道:“儿臣不知父皇要儿臣说什么。” 然而一旁跪着不语的梦婳此刻却开了口:“适才在御园, 我听见三殿下亲口对颜二公子说出他不是陛下之子,千真万确。” 李域手上一直拿着浮贵妃的画像,此刻便放了下来, 搁在身旁的小桌上,语气冷冷:“你以为朕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说完,李域便把手中的画扔到了地上跪着的梦婳面前:“你给朕打开看看。” 梦婳被吓得轻叫一声, 身体一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拿起了地上的画,缓缓展开,便见画上画的是一幅人像。 画上人乃是一位女子,穿着淡红色罗裙,挽着朝天近香髻,未插戴任何饰品,却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这张脸……梦婳难以置信地看了身旁跪着的浮梦一眼……心跳剧烈到快要跃出嗓子眼,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起头惶恐地望向皇帝身旁的张嫔。 张嫔使了个眼神,梦婳便又低下头。 得李域示意,比卿才开口解释道:“这上面画的便是先贵妃,也就是三殿下的母妃,你说三殿下不是陛下的亲儿子,这三殿下光看长相便知是浮贵妃的亲生儿子,那照你这话的意思,是说先贵妃是与他人私通生下了三皇子吗?好大的胆子!” 此言一出,梦婳霎时吓得全身哆嗦,连忙磕头,按瞥眼向张嫔,得她示意自己实话实说,便鼓足了胆子,颤声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可确确实实我是亲耳听见三殿下亲口承认自己不是陛下亲生,奴婢就算有一百条命,也是不敢这般胡言乱语的啊!” 梦婳一说完,殿中便陷入了一片寂静,浮梦始终埋头不去看座上的皇帝,心中虽有些忐忑,却并没有当初她想象中东窗事发后的惶恐。 等不到皇帝开口,张嫔便瞟眼看向身旁座上之人,自她携着梦婳去龙御殿告知此事时,皇帝便是这样一张黑沉的脸色。 即便空口无凭,但陛下也知道一个宫女不可能有胆子照耀一位皇子,势必也会起疑心。 就连她自己初听梦婳说三皇子不是殿下亲生时都吓了一跳。她与浮贵妃入东宫的时候相差不远,对记忆中那张艳冠后宫的脸这些年都未曾忘却,光凭容貌便知道三皇子定是浮瑶的儿子。 若浮梦亲口说出自己不是皇帝亲生,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浮梦是浮瑶与他人私通生下的儿子。 如此以来,皇上势必会与自己一直以来心心念着的已死的浮贵妃决裂,那贱人也不必死了都要赖着皇后的位子,让皇上迟迟不立后,只要断了皇上对已死浮瑶的情,她日后便可指日而待…… 余光中,皇上放于桌上的手紧紧攥着,似竭力忍着怒气,张嫔便上前跪下,冒着风险道:“此刻这宫女说的是真是假都无法知晓,即便是真,要三殿下自己亲口说也是无用,倒不如让张太医一验便知。” 李域沉默一会儿,最后才无力地吐出一个字:“张太医,验吧。” 帘幕后面,颜玉听到此时,便知道大事不好。本以为浮梦这事还可隐瞒一阵,还会有时间让他细琢磨一番怎样瞒天过海让她逃出这皇宫,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因为浮梦给他解释被人听了墙角给破了功。 眼下让张太医验血过后,浮梦不是皇上亲生一事便注定败露,届时必是难逃死罪……可这时候,谁能救她? 脑中突然闪过一人,颜玉一顿,立马转身离开扶摇宫,匆匆朝着以北方向而去。 *** 青翎阁上,夤夜圆月高挂,屋脊之上跳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倏忽之间便消失在夜空中。 青松子捏着八面骰子踏进青翎阁主室中,便见师父青镜还在室中打坐。 以往这个时候,青镜早就已经入内室而眠,从不破例,今日怎么反了常态? 青松子正要开口问,就听见一阵慌乱的动静生起,愈渐加近,一偏头,便看见一个最不想看见的人闯进了殿中——颜玉这厮不在扶摇宫和他的殿下耳鬓厮磨,跑这来干什么? 还这么急匆匆的,出了什么大事能让这个人急成这副模样?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缘由,坐在蒲团上打坐的青镜就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对着闯进来一脸急色的颜玉,语气轻缓道:“你回去吧。” 颜玉一路跑过来,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又顾不上喘气,道:“国师,又……” 青镜却摆手打断了他:“你放心,你回去之后,自然没事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颜玉也不便再多言下去,只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转身离开,等踏出了青翎阁时,身后青松子便追赶上来叫住了他。 大半夜的,颜玉一个平时面上像是被贴上了笑面狐的脸皮的人满脸急色闯进青翎阁,不出一声,他师父青镜就说了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颜玉就转身离去……这唱的是哪一出? 青松子追上来想要问个明白,便含量颜玉好几声,第三声才将前面急匆匆的人喊住,他讥诮道:“跑那么快干什么?急着回扶摇宫见你未婚夫不成?” 谁知他这话一说,前面才止住步的颜玉就迈出步子,青松子连忙追上去挡住颜玉的去处,道:“发生了什么,说完再走。” 站在颜玉的面前,青松子这才注意到颜玉连平日里从不离手的白面折扇都没带在手上,脸上也是急出了一点绯色,显得有些狼狈——有生之年竟能见着颜玉如此模样,倒是一件奇事。 颜玉知道自己如果什么都不说,青松子是不会放他走的,便只能长话短说:“浮梦不是皇子的事被皇上知道了。” 他丢下此话,便也不等青松子反应,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去。 青松子半天没反应过来,稍一怔愣,才恍然大悟——皇帝知道浮梦是公主不是皇子了? 等等,那这么一说,颜玉也知晓浮梦是个女子不是男子,可怎么……他倒没什么别的反应? 青松子便转身又赶上去,疑惑问道颜玉:“你知道浮梦是女子了……你还喜欢她?” 颜玉已是被青松子碎碎念到不耐烦,停下对着他:“我喜欢浮梦,无论男女,你别跟着来了。” 青松子:“……” 喜欢就喜欢,好端端的,对他生什么气,不过是问了几句,至于么。 青松子喃喃道:“还真是一个见色忘义的男人。” *** 另一边,浮瑶宫中,张太医拿来一干净器皿,先走到浮梦面前,道:“三殿下,恕臣得罪了。” 浮梦声音冷冷道:“不必,我自己来扎即可。” 其实这一举属实没有意义,她自知自己不是皇子,早承认和滴血之后证实都只有一个结果,只是因她今日才和颜玉道清了心事,知晓了颜玉是真心喜欢自己。 只可惜这欢愉还没持续多久,她就要亡命了,还真是造化弄人。 浮梦接过张太医手中的银针在手指上一扎,雪白的指尖瞬间出现一抹刺眼的红,落到器皿中。 张太医接过便到皇上面前,弓着身,踟蹰道:“陛下九五之尊,这臣刺您的血……” “废什么话,朕又死不了,”见张太医颤巍巍还是不敢上前,李域只要自己拿过一银针,“朕自己来。” 银针刺进皮肉,李域的血便滴落在了张太医手持的器皿中,李域站起身,目光盯着器皿中的两滴血。 其他人也都靠了过来,就连清楚自己不是皇帝骨血的浮梦,也不自觉就靠过去看……或许是想亲眼目睹这宣判自己死亡的两滴血。 然而没想到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器皿当中的两滴血竟然缓缓融合到了一起! 张太医全身皆是一松,立即道:“陛下,血已相融,三殿下乃确实是陛下之子!” 殿中霎时陷入寂静,半刻便响起李域的大笑:“是朕儿,是朕儿!” 浮梦却是愣住了,目光久久锁在器皿中相融的两滴……已经融成一滴的血上,难以置信双眼所见——为何会相融?为何……她不是皇子啊! 等等……莫非她真的是先贵妃和皇帝的骨血,只是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第44章 . 公主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生…… 颜玉走到扶摇宫门口, 恰好听到里面皇上大笑着说的话,脚步一驻,不经过多思考, 便彻悟过来。 浮梦果真是浮贵妃和皇上的骨血, 只不过当初被误当作是个皇子而已。 如此便无事。 颜玉松了一口气,知道现在里面是属于皇家的私事, 他也不便进去,便到了侧殿去坐着等浮梦。 正殿里, 梦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声音歇斯底里, 与她那一张可爱的容颜甚相违背。欺瞒天子和诬陷皇子及先贵妃那一条放在她头上,都是足以灭族的死罪。 梦婳此刻脑中乱作一片,明明……明明她确实听到浮梦亲口说自己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这血怎么会相融……难道……是浮梦早就看出她是张嫔派来的,故意联合颜二公子陷害她、想置她于死地? 心中乱成一团麻, 梦婳只能苦苦哀求道:“皇上, 奴婢……求皇上恕奴婢死罪……” 颤抖着声音说到最后,梦婳的口舌已近干涸,声音也越渐若蚊蝇一般小,像是彻底放弃了所有希望。 李域坐座上冷冷看着, 半晌才吐道:“朕想你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没有胆子构陷皇子, 你给朕说实话朕便饶你一命……可否有人指使你这样做?” 说这话时,张嫔便看皇上眼神看向她,正欲开口, 适才一直保持沉默的三皇子就走上前来跪了下来。 浮梦行了一个大礼,道:“父皇,此事非是梦婳构陷儿臣……是儿臣因前些日子的事与父皇赌气, 便跟颜玉说儿臣不是您亲生,没想到被梦婳听见才造成此等误会……闹出这样一场闹剧错在儿臣并非他人。” *** 这事最终下来,谁也没受到惩罚,皇上只训斥了几句,把梦婳从浮梦身边调回张嫔宫中的——梦婳原本就是赐给浮梦做通房的,现在浮梦又是龙阳之好,便没了留下来的意义,浮梦便借此理由让她回了去。 等一行人走后,浮梦这才彻底一松,软着身子瘫在地上,适才吓得不轻的阿运这才上前去扶起,搀到榻上,还是心有余悸道:“适才可吓死我了,梦婳说的那样义正言辞的,我还以为殿下真的不是……没想到竟是一场误会。” 清婉和霜离两个宫女也战战兢兢附和:“幸好皇上没有听信梦婳她一面之词,让张太医来滴血后验定了殿下乃皇上骨血,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带着呜咽的声音在耳边乱哄哄萦绕着,浮梦却是半点没把这些宫女太监的话听进耳朵,脑子里只循环重复着——她竟然是公主……这简直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 偏殿里,颜玉一听到皇帝一行人离去的动静,登时便走到了正殿,站在门前就看到躺在榻上一脸失神的浮梦,走进去,示意阿运几个退下。 阿运他们便识趣地走出来殿中,还顺手帮他们关上了门。 颜玉缓步走到浮梦身旁坐下,见她还是憨愣着,伸出手在她眼前一晃,浮梦才缓过神来,看见颜玉:“咦?你刚刚去哪儿了,都不见你人影……不会是见到屋中情景怕出什么事躲去了吧?” 颜玉笑笑,便坐到了浮梦身旁,凑到她耳边,声音细弱蚊蝇:“想什么呢?你夫君我怎会是那样的人?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生死相随。” 话倒没有让浮梦生出怎样的感觉,只是颜玉贴着他的耳,一张嘴气息偏似在撩拨着她的耳垂,一时被刺激得耳朵都发了红,适才殿内发生的起起落落倒一下忘了个干净,像是那只是他们重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正式在一起的一个小插曲。 今天更重要的不是她知道了自己是所谓的公主,而是知道颜玉是真的喜欢自己。 老实说,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女儿,浮梦也没有多大的感触,唯有一点震惊……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是个孤儿,被浮屠捡到后收养,一直过着算是颠沛流离的生活,虽然养父浮屠和她自己常把这样的生活美化称为浪迹江湖。 嘴上说的潇洒,实际生活却是十分苦。如果不是因为浮屠身有画技之长,他们怕是要过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却在今天,突然就知道自己是原本应该在皇宫里养尊处优的公主。 人生还真是大起大落。 可能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没有寻回爹娘的愿望,浮梦现在没有过多的亲人之思,唯有震惊。 颜玉听浮梦说完这样一些话,挥着白扇,才道:“其实我当初在看到先贵妃画像之时便猜到了这一点……这倒也奇怪,明明是个公主,怎么最后传成了个皇子……你还有个兄弟?” 浮梦摇头:“你这是哪的话?要有的话回来的还会只有我一个人?” 看浮梦有点小生气的模样,颜玉颇觉着有点可爱,也没见过她这样新奇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浮梦的鼻尖,打趣道:“也是,如果你真的有个兄弟,说不定现在在一起的就不是我和你,而是我和……哎!” 颜玉话还没说完,腰上就被浮梦掐了下,连忙改口道:“错了错了,我的公主殿下,就算你有一百个兄弟姐妹,我喜欢的也还是你。” 浮梦嗔道:“这还差不多……不过……” 经颜玉这么一说,倒是提醒到浮梦——现在虽然她确实是皇帝的骨血了,但皇帝还是打定她是皇子而不是公主,说到底她还是犯了欺瞒之罪。 “我想着必须找个合适的实际告诉父皇我是女子的事实,总这样假装男的下去早晚还是会出事。” 浮梦说完,便见颜玉略作思考,点头道:“也是,到时候你怀了我们孩子肚子大起来确实没法解释。” 浮梦被这话弄得脸一红,轻拍了下颜玉,羞道:“谁和你说这个……” 颜玉像是差异道:“难不成你不想生个小小欲或者小小梦下来?” 浮梦是彻底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便道:“你再打趣就别想我再和你说话了。” 刚起身欲离开,袖口就被身后的人给抓住。颜玉把浮梦又拉回来坐下,靠在浮梦身后,这才认真道:“我以为当下之际,越早摊开事越少……就对圣上直说一切起因便可,眼下不欺瞒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最好是现在就去龙御殿。” “而且是去龙御殿向圣上负荆请罪。”颜玉顿了一下补充道。 *** 浮梦已经坐在了去龙御殿的轿撵里——本来浮梦打算一个人和阿运一道去龙御殿,可颜玉说夜里寒冷,担心她着了风寒,硬是要叫准备车辇。 她不让他跟着去,让他留在扶摇宫等她,颜玉还说什么“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真是薄情寡义”,使得她现在虽然是去做一件可能触及圣怒的事,心里却一股脑想的全是颜玉这个人。 搞得她浮梦现在脸都还烧红烧红的,莫说是得风寒,连一丝冷气都未感觉到——车辇里烧着火炉,她手里还拿了个汤婆子。 到了龙御殿,车停下来,浮梦让阿运等候在殿外,自己一个人进去说。 阿运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浮梦走近龙御殿。 来之前浮梦便已经向阿运以及其他人承认了她是个女子的事,起初他们几个原以为是开玩笑,不大相信,后越想越觉得对——三殿下这长相这身子骨,要说不是个女子反倒让人难以置信。 对啊,他们以前怎么就没从这些点看出殿下之殿下乃是公主殿下,而非皇子来? 想明白后,倒也解释得通殿下一直以来不让任何人侍奉起居尤其入睡穿衣的缘故了。 门口的太监进去通报后出来,浮梦这才进了龙御殿。 阿运看着殿下的人影消失在眼前,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才意识到一点——他家殿下是女子,颜二公子又喜欢他家殿下,那颜二公子岂不是不是断袖? 那这阴错阳差之下促成的的婚事岂不是又阴错阳差地造就了一段金玉良缘? 第45章 . 女装 一想到亲,浮梦把脸捂得更深了…… 浮梦进到殿中, 便看见她父皇——现在浮梦还未适应真的把这个九五之尊的皇帝当作自己的爹,有点别扭。 她父皇坐在龙椅上还在披着奏折,向来是今天除夕白日里尽在宴会, 晚上又来了一趟扶摇宫处理事, 堆的奏折便只能在这个时候来处理。 当皇帝倒也没她以前想得那般潇洒快活,有的是处理不完的政事……且现在又来一个她。 不得不说, 浮梦都开始同情她这个皇帝爹了。 见浮梦进来,李域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接过比卿端来的茶,喝了一口, 润了润嗓子才道:“梦儿,你这时来这里又是何时?” 话还没说完,浮梦就直直跪在了殿中。 半晌之后, 一切便已明了。 李域有点难以置信自己适才所听的一切,心中已是燥得不行, 比卿见状连忙端起搁桌上的茶递上, 李域接过一口饮尽,才开口、声音都是颤着:“你说你原本真以为不是朕子……然后没想到自己真是朕骨血……只是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浮梦重点了下头。 龙椅上皇帝仔细打量了一番跪着的浮梦——看着确实是个女子,但是,他疑惑道:“你的声音?” 浮梦这才意识到, 自己从入宫起便一直用的男腔, 倒现在习惯了,便忘了换过来,便用自己原本的声音道:“儿臣先前一直用男腔说话所以……” 后面不用再细说, 皇帝就已经知道了,便一时失力地倒在龙椅上,一瞬间无力地像是老了十岁。 倒是比卿想得多, 连忙迎上去笑道:“陛下这是好事啊!三殿下其实是公主,那么殿下和颜二公子的婚事不是更加顺利成章了吗?” 见皇上向他投来眼神,比卿又接着道:“陛下想想,驸马尚公主,这自古就是一大喜事啊,何况这驸马即是丞相之子又是探花郎。” 李域无力道:“那你要朕如何交待,原本的皇子突然变成了公主、原本的一桩断袖姻缘变成了驸马尚公主?” 比卿略作思忖后才道:“奴才以为,此事要借国师才可圆。” 跪在地上的浮梦抬眼瞧去过去,只见比卿凑近父皇耳边说了不知什么话,父皇脸上的疲惫便消散了不少,稍后便对着她摆手道:“这事朕已经知晓,你先回宫吧……以后就不要这样一幅男子打扮了,成何体统!” 浮梦呆呆地站起身,缓缓走出了龙御殿的门槛。 一看见殿下的身影出现,阿运便迎上去,疑惑道:“这就完了?陛下没责罚什么?” 浮梦摇头,这疑惑她也有,原以为至少都会有什么责罚的,即便是抄礼法之类的小处罚总该有个,没想到被那比卿公公三言两语一说,这倒成了一个再小不过的事。 难怪话本子里都说能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公公都是有手腕儿的人,那比卿公公光是一张嘴就让浮梦顶礼膜拜。 回了扶摇宫,颜玉也是惊讶——倒不是惊讶皇帝没给浮梦任何惩罚,而是惊讶与浮梦原本的女儿音,她竟然开始用她原有的嗓音说话了。 声音清脆又婉转,细微之处还可品出一点女子的媚来,听着便已是悦耳。 颜玉由衷赞叹道:“你嗓音怪好听的……就是不知道……” 浮梦看古怪似的瞥他一眼:“就是不知道什么?” 颜玉凑近,俯下身,桃花面就快贴到了浮梦的脸上,才轻声道:“就是不知道我的公主穿起女装来又是怎样令人惊叹……” 颜玉说罢,瞳眸里映出的是浮梦一双似水双眸,以及眼角与鼻骨间的一颗小黑痣,再顺着细腻白皙的肌肤往下,就是挺拔的鼻梁、小巧的鼻尖,然后入眼就是鲜红的嘴唇。 上下两篇唇瓣像是含苞的花朵一般,无端透着诱人的味儿,让人忍不住生出点邪念来。 感受到眼前颜玉桃花眸里渐忽灼热的目光,浮梦脸上一臊,连忙后退一步转过身,撂下一句“你快回自己房里睡吧,梦里说不定能看见”,便逃似的跑了。 被撂在殿中的颜玉稍愣了下,回过神笑了声,舌尖抵了下下唇。 还真是个芳心纵火犯,点完火激起别人的欲.望就溜走,也不让他…… 算了,早晚的事。 * 浮梦跑到自己房中就扑到了床上,把脸捂在了衾被里,脸早就红成了熟透的樱桃,有些发烫。 刚刚颜玉眸光一直盯着她的唇,好像是要亲她……一想到亲,浮梦把脸捂得更深了。脑海里不断浮现一幅幅让人害羞的画面,催化着心底的羞赧越发加深,脸上也更加红了。 幸好她跑得快,要是让颜玉看见她这样一幅少女怀春似的模样,真是……有点丢人。 好一会儿冷静下来后,浮梦才探出一张残有余红的脸蛋,然后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了一个精巧的饰品匣子,打开取出一只绛红蝴蝶挽花簪。 原来颜玉送她簪子竟是因知道她是女子才……那她因误解颜玉是断袖说的拒绝的话岂不是成了笑话?难怪她当初那么言辞难堪地拒绝,颜玉还能无所谓地接近她,竟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女子。 浮梦指尖轻轻抚着簪子上的蝴蝶,想起颜玉适才说的话。 不如她明日就让颜玉美梦成下真? 想到这,浮梦就从她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来,这还是她当初莫名其妙仓促被带入宫时落在破庙里的,在她从国子监回宫遇刺之后,回去的路上让霍青去取了回来,从东宫的床底又移到了扶摇宫床底。 里面是她旧有的一些物品,其中就有一件女子的襦裙。 这入襦裙还是她十五岁及笄之时,恰巧浪迹到江南苏杭一代,浮屠花重金请了一位知名的裁缝给她订做的。浮梦是冬天的生辰,但定做需要时间,因而便定做的是春夏两季的款式。 裙身恰好也是绛红色,与颜玉送她的簪子甚配。 *** 第二日,因知道了殿下是女子,两位宫女便未经允许就进了内寝,谁知一入殿,看到的不是往常一身男装、发冠已束的三殿下,而是一袭红裙,长发垂腰的公主殿下。 除了装束,因没有白布的束缚,浮梦胸部的线条随之凸显,更衬得原本的身子姿态婀娜,透出一点女子的媚态来,只是媚而不妖,乃是一位姝色佳丽。 清婉和霜离早已看待在当场,对着浮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浮梦被这样看着也有点无所适从,别捏地道:“我不会梳女子的发型,你们谁来帮一下我,弄个简单的就行,别太花哨。” 清婉便道:“我来梳吧,不过现在殿中没有其他的头饰,这可怎么办。” 浮梦拿出匣子里的簪子:“就这个就行,戴多了对我来说也只是显得繁重。” 颜玉今日一早起床便来了浮梦殿中,坐在榻上,半天还不见浮梦出来,便问唯一在的阿运:“往日这个点浮梦早就起了床,今日是……哦,对了,昨天经历那些起落,心生疲倦晚起一点也不奇怪。” 便随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本诗集。 正看到“花砖曾立摘花人,窣破罗裙红似火”一句,便听到脚步轻点地朝他而来的声音。 一抬眸,便见檀木嵌贝雕花屏风里走出来一个窈窕美人。 美人上半身着浅碧色对襟衫衣,下半身是一条颜色渐红的罗裙,裙底用细银线绣有蹁跹的蝴蝶,宛若一朵出水芙蓉,香气迷人,引来群蝶竞相采香。头上挽着朝云近香髻,只戴了一只他送的那只绛红蝴蝶挽花簪,却是恰到好处的美。 送那只簪时,颜玉倒没想到这簪子竟与浮梦如此相配。 不仅装着和发饰,霜离本来还想给浮梦画个完妆,但浮梦嫌繁琐,只让略微施了下粉,她原本肌肤就白皙,倒显得没什么用,最后涂了胭脂在两颊和唇上,便做了罢。 施了妆倒是比原本的模样更加浓丽,但又因本身气质,并不过多妖媚。 浮梦双手无所适从地捏着搭在上腰前——这还是她刚刚向两个宫女学的女子礼仪,只是实在太不习惯,别捏的很。 半晌没听到颜玉说一句话,做出任何反应,浮梦便稍抬眸看了对方一眼。 入眼便是颜玉一双带笑的双眸,眼中微藏惊艳之色,唇角亦是生出点欣喜。 这样子……好像应该是喜欢她这身装扮的。 那边颜玉从美色中回过神,唇角一挑,莞尔笑道:“哟,还真叫我梦到了。” 第46章 . 花钿 颜二公子从来都不是断袖?!…… 浮梦脸上又起了点绯色, 只是被胭脂遮着,不是那般明显。她走到颜玉跟前,垂眸道:“你这是什么反应?不是你想看我女儿装模样吗?” 现在这副情景下说胡话倒是浪费了, 因而颜玉也不再继续打趣, 抬起手,有些冰凉的指尖蹭了下浮梦的脸, 后便捧花似的捧着她的脸,轻声道:“那就让我好好欣然一番。” 浮梦才微颔首, 颜玉捧着她侧脸的手指就移到下巴处,捏着抬起她的脸, 迫不得已便使她抬起双眸,眼神与颜玉眸光相接。 即便对方的表情还算不动神色,浮梦还是从那外露深情的桃花眸中看出了颜玉心底暗涌的波涛。 颇觉得, 颜玉要是不加抑制的话,怕是这波涛已经成了惊天骇浪。 颜玉双眸就这样细细看着浮梦脸上的每一处, 从眉峰到眼尾, 从鼻尖到唇珠,最后顺着浮梦漂亮的颈线下滑暂停到无法再往下的位置,看着这处隆起的弧度,眉梢微蹙。 以往虽知道浮梦每日束着胸, 却不知道未束之时竟是这样的光景, 那该……颜玉情不自禁揉了下浮梦的脸,眼眸温柔似水,问道:“疼吗?” 浮梦一愣, 看到颜玉眸光所停的位置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绯红瞬间加深,耳垂都红了, 支支吾吾道:“不疼,就是有点不舒服罢了……习惯了就好。” 殿中阿运一行人早就识趣地去了殿外,因而余下便只有他们两人在殿中,虽然如此,但浮梦还是觉得羞赧。 总觉着自己与颜玉的关系变得可以说天翻地覆,虽然之前好像也是这样……但好像颜玉对她倒没怎么变,只是比之前更加大胆了些,但好像他一直便是这样大胆,不受规矩似的。 变化最大的却是她自己,大抵是知道自己的心后,又知道颜玉是真的喜欢自己,便也跟着大胆起来。 回过神后,见颜玉还看着她的脸,便又垂下了眼睫。 ……他到底还要看多久? 这一垂眸,颜玉便看出了浮梦的心思,思忖一番道:“还差一点……来,为夫给你画花钿。” ……为夫? 他怎么便自称变得这样快? 浮梦被拉着坐到了榻上,便见颜玉出去回来后手里拿着一些女子化妆物件,还有一件面料厚实的大氅,疑惑道:“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颜玉走过来将化妆的物件儿放在桌上,又把大氅披在了浮梦身上——这襦裙毕竟是春夏两季穿的,他也知道浮梦这时穿是想让他看看,才说道:“你都这么不在乎你夫君我?之前送你的那些东西也不拿来看看?” 赐婚之后颜玉来送过浮梦一些大的箱子,只不过当时颜玉贫嘴说那些是简陋的一些聘礼,浮梦心心念念又是颜玉不知道自己是女子一事,便也没心思去看那些东西是什么。 颜玉道:“那些都是些女子的用物,服饰、头饰、妆品……本来当时我送你这些东西就是想向你暗示我知晓你是女子,谁知你看都不看一眼。” 浮梦听了,心底一触,认真道:“抱歉,我当时不知道……” 话没说完,鼻尖就被颜玉手指轻地一刮,颜玉笑道:“就给你开开玩笑罢了,怎么还给我道起歉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况你我还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浮梦脸本就是红的,还没反应过来,颜玉就拿起笔在她额间画起来。 两人之间近乎没有距离,浮梦眼眸里是男子优美的脖颈线条,和凸起的喉结——女子和男子到底是有着身体上的天差地别,有些地方再如何装也是装不出来。 不禁就有点感慨自己居然女扮男装这么久就没被其他人怀疑,倒是幸运才蒙混到现在。 此刻感觉到颜玉画得很是认真,浮梦静坐着不动,就听见颜玉说:“你怎么一幅任由我摆布的样子,不害怕我给你画丑了?” 浮梦头也不抬道:“你这点自信都没有?” 颜玉唇角勾了勾,落笔在浮梦额间点下最后一笔:“大功告成。” 浮梦看他一幅很是满意的样子,便想拿铜镜过来看看,正找着,在殿外待久了冷着的阿运几个就进了殿中,看到浮梦面容时,齐齐一愣,后都不禁叹道:“殿下一画上这花钿,整个人更是明媚娇艳起来了呢。” “没想到颜二公子还会画花钿……咦,颜二公子以前是给谁画过吗?” 此话一出,殿中便陷入了一种很是微妙的沉默,清婉连忙扯了扯霜离的衣袖,使眼色提醒道:“你乱说什么呢……” 霜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虽然颜二公子如今因喜欢上他家殿下不是断袖了,但他是断袖的时候,可还有个京城第一风流的诨名啊,整日里不是调戏哪个公子哥,就是在南梦馆里躺着……说不定这画花钿的手法都是从那些个地方学来的。 浮梦倒是被清婉霜离的反应给逗笑了,但又觉得颜玉挺活该的,为了拒绝家里安排亲事,竟然想出了个假称断袖的下下策,平白给自己安了个莫须有的名声,为此还不得不去倌儿楼作作戏。 现在既然已经没有这些烦恼,颜玉也不需要佯装断袖了,便对阿运几个解释了之前的种种事情。 听罢,三个人皆是惊掉了下巴:“颜二公子从来都不是断袖?!” “没想到京城第一风流不是风流、断袖也不是断袖……” 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几个人还在震惊之际,外面就来了皇上身边的人。 看清来人后,浮梦一顿——竟然是福顺公公? 倒是有些时日没见他了。 自从所谓三殿下为和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放弃太子之位后,这位公公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这倒也不奇怪。 福顺公公一心以为这三殿下是坐稳了太子之位,日后也一定会成为九五之尊,没想到……福顺瞟了眼身旁立如青松、笑如……狐狸的颜玉,眼神便是一黑。 没想到半路冒出来一个颜玉。 更加没想到的是他打算攀上的这位连个男的都不是,而是一个女儿家。 福顺公公过来行了礼,又打起一张笑脸道:“公主殿下,陛下说了,不日将举行你的封号大典,让我来通知你一声。” * 原来比卿给皇帝出的法子,是借国师之名,谎称浮梦一直以来以皇子身份自居,是因为出生便生出波折,为保性命,国师青镜便出言道“借男子之身份可延性命”,这才一直不得已佯装皇子,而所谓立太子之事也只是为保公主性命所造之言。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国师青镜的主意。 国师,一国之师,向来是国家最受万民敬仰的人,即便皇帝位高权重,若但论地位,实则却没有国师在万民心中的分量高。因而由青镜担下此事,最是合乎道理,下至百姓上至朝臣也都不会非议。 就只有真实清楚真相的几个人才知道——国师青镜是背了一个多大的黑锅。 就连青松子也觉得他师父做了个冤大头。 比这更让青松子不高兴地是,颜玉那小子知道浮梦是女子后竟然一点他意料之中的反应都没有,还一日既往地沉浸在欢乐中,那张狐狸脸上的笑倒是越发深了。 第47章 . 醉吻 入V三合一 封号大殿举行的前夜, 尚衣局的女官就送来了公主华服。 女官上一次见浮梦还是三皇子,这会儿就成了二公主,颇觉得是一幢奇事。 不过这二公主还真是像极了当年风华绝代的浮贵妃, 尤其是一双眉眼。 和颜二公子站在一起的时候, 也确确实实像一对璧人。 浮梦被女官的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起了羞赧之色, 接过华服,道了谢, 女官便满意走了。 翌日一早,浮梦便被收拾得很是妥帖, 穿上了公主华服,戴上了繁重的头饰。 此刻心里便切身体会到了荣华富贵女子的不容易之处。 不知道是害怕穿着的人觉得冷还是怎么,公主华服做的极为厚实, 里里外外总共四层,还尽都是些偏厚的面料, 穿在身上颇觉得沉。 华服上用孔雀丝线绣着百灵鸟的纹路, 宽大裙尾托在身后,精细美丽的同时更显得雍容华贵,很是配公主这个身份。 光是衣裳重也就算了,却没想到头饰比衣裳更重, 浮梦挽着飞仙髻的头上点缀着珍珠, 又插着金步摇和各色各样珠钗,琳琅满目——总之就是怎么富贵怎么来。 浮梦本来以为这已经完了,谁知道霜离和清婉又拿过一对莲花纹银手镯给她戴上。 最后总算完了事, 便乘上了轿撵。 这次封号大殿由国师青镜主持,地点也自然就在青翎阁。 浮梦一乘上轿撵而去,颜玉这边也起身朝着青翎阁而去。 一到青翎阁, 已是人满为患——这次公主的封号大典,王公贵族来了不少,一众妃子和皇子来了不说,就连久不入皇宫的长公主和其夫君兰辙大将军也都来了,状况十分热闹。 颜玉往青翎阁上一望,便看见青松子孤身一人站在楼阁上,倚着横槛俯视着下方,目光跟定住了似的。 顺着青松子目光看过去,便见不远处的台上放置着一张长案,长案前立着个一身墨色衣裳的女子,只用一根乌木簪子挽着发。长案上摆放着作画的颜料工具。 原来他们今日竟还安排了翰林图画院的画师来画画。 颜玉目光在青松子和离婼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恍然明白了什么,唇角一勾,便迈着步子走上了青翎阁。 到了青翎阁里时,青松子的目光还是未移动一分,跟锁在了离婼身上似的,离婼不动,他就也不动。 颜玉闲庭阔步走到室中,巧笑道:“还以为青兄跟着青镜大师修行成了个断情绝欲和尚,没想到还是动了春心。” 听到颜玉的声音,青松子回过头,入眼便是颜玉那一张讨人厌的笑面脸,顿时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八面骰子砸到颜玉脸上,最后还是忍了住——主要他本来长得就讨人厌,要是还变丑了,岂不更讨人厌? 青松子恨恨道:“你在这跟我嘴碎什么?如今你都成驸马爷了,不去配你的公主殿下?” 颜玉听青松子这一声驸马爷很是满意,颔首道:“我倒是想去配,这不过来看看我好兄弟,以免显得我不那么重色轻友嘛。” 青松子哼道:“狗才是你好兄弟。” 颜玉笑道:“你倒是过于自知了。” 青松子:“……” 就不该和这人说上一个字。 两人便谁也没搭理谁,各自看着自己想看之人。 封号大殿已经开始,浮梦在众目睽睽下由清婉抚着下了车辇,行过南召进贡的菱纹地毯,走到青翎阁台基之下,行礼跪下。 随之国师青镜便说出公主扮皇子之因,后赐封号,繁琐的一堆礼仪过后,总算是结束了。 浮梦左右各站着清婉和霜离搀扶着她——头饰实在是太过沉重,期间浮梦还必须一直保持着高昂着头的姿势,现在结束,脖颈就已经累得直不起来了。 清婉和霜离带着浮梦到位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就见李承毅走来。 待李承毅走近,浮梦颇为羞耻地低下了头,声音轻若蚊蝇,讪讪喊了句:“二皇兄。” 原因无他,在皇帝给浮梦和颜玉赐婚后,这位眼睛里容不得断袖的皇兄就跑到皇帝面前大闹一顿,最后还是其母妃及时感到给拖了回去。 一想到这,浮梦就觉着自己有点愧对这位皇兄。 但是没人知道比起知晓皇上给浮梦和颜玉赐婚,李承毅知道自己这位皇弟是女子时的反应更是崩溃,只是后者是无声胜有声。 要知道李承毅在浮梦进宫当日就和她打了一架,虽然他当时低估对方放了水,但被一个柔弱女子撂倒在地上,无论放水与否都很是羞耻。 在皇宫外府上闭门不出、自我沉思了好些时日,直到听说今日要举行浮梦的封号大殿,才放下心中的羞耻,来向浮梦道歉。 只是话到嘴上,还是有点难以启齿,李承毅憋了半天,才道:“抱歉,以前曾对你那副嚣张模样。” 浮梦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李承毅说的什么——不过她确实从未对这位皇兄生过任何不满之意,即便是不善察言观色,浮梦也知道这位皇兄是实打实的刀子嘴豆腐心,说出的话虽带着点刀刃,却是她入宫以来对她好的少数人之一。 要不然也不会派叶藏来国子监盯着颜玉,以防颜玉对她图谋不轨——虽然显然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浮梦笑道:“皇兄不必和我道歉,我知道皇兄对我很好。” 她这样一笑,面容便更加明媚了起来,李承毅脸一红,瞥开目光道:“颜玉那小子是真的不是断袖?你和他真是两情相悦?你现在既然是女子了,他怎么还在你宫里待着?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你去了公主府就让他滚回相府……” 浮梦被李承毅这不断的话弄得哑然,一时竟觉着这位皇兄比皇弟更像她爹似的,还有点唠叨。 她正要启唇说,就先听到一道女子温柔的声音:“你这是对颜玉又多不放心?在这跟浮梦唠唠叨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嫁女儿。” 说这话的女子身着一身缎织掐花对襟衫衣,下套翡翠撒花百褶裙,最外面是一件妆缎狐绒大氅,堕马髻上带着碧色珠钗,显得端庄又富丽,就连脸上的神采都是透着高贵之感。 这才是真正的公主吧。 浮梦行礼道:“皇姐。” 长公主她虽未见过,但却听人提起过。 浮梦还是三皇子时,身边便有人提起这位公主,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这位公主就已经出生,不算浮梦便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很受宠爱,十七岁嫁给了大将军兰辙为妻,温柔大方,经常行布施,在百姓中风评也是很好。 今日一看,倒是百闻不如一见。 李承毅没好气道:“颜玉那厮本就是个风流公子哥……” 李姝打住李承毅道:“你看人怎么只看表面?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看人不是用眼睛。” 最后李承毅可能实在是受不了了便赌气似的走了,独留下长公主和浮梦两人,长公主才道:“总算是把承毅这孩子气走了。” 浮梦一愣:“皇姐是故意的?” 李姝笑着挽起浮梦的手一道儿坐了下来,眼眸里尽是温柔:“真是个美人儿,要是早知道你是个女儿,我肯定早就入宫看你了。” 两人在一道说着话,青翎阁上,颜玉本来打算下去找浮梦,没想到接连被李承毅和长公主插了路,只能一个人在阁中远观,孤零零一个人——青松子早下了楼阁飞扑着找离婼去了,现下正立在离婼身边,脸上的表演与面对她时赫然变了样,唇角的笑就快溢出来似的。 再看他的心上人,看样子长公主还要和浮梦撩上一阵子,青翎阁就要逼阁,颜玉只能下了楼到一旁候着。 李姝一直以来都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大邺朝唯一的公主,好不容易有了个能说上话的,便是好一番健谈,到最后瞟到远处闲着的颜玉,才道:“好了,不说了,你夫君等着你呢。” 浮梦回头一看,不远处颜玉正靠在灰柱前,对着他露出一个很是撩人的笑来——一定是看到她回头才故意的。 再回过头时,面颊上已生出点绯色。 封号大典过后,浮梦便搬进了皇宫外公主府——这原是长公主李姝所住,打她嫁人之后便空了下来,前些日子皇帝就派人将公主府修葺一番,浮梦搬进去时已然跟新的一样。 只是因她现在女儿身,颜玉便不便婚前再与她共住,就回了相府。整日里就借着这事说什么相思难解、何时嫁与他这些话。 可现在是在宫外,相府离公主府也不远,颜玉几乎是日日都要来公主府一趟,天还未亮就来,天一黑才回去,跟见不得人似的。 有几天不来也是因为颜相阻止他。 今日好不容易偷溜了了出来到公主府,颜玉朝浮梦诉苦道:“你都不知道,我爹还专门派人监视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想的,来看看你都不行。” 浮梦虽然也不是很理解这些,但还是知道些所谓规矩。 从小到大,浮屠教她的不过四个字——“随心所欲”,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便可由着自己的心而行。但这宫中不同,尤其是对于男女婚娶之事,礼仪更是面面俱到,细枝末节也疏忽不得。 浮梦尝着颜玉带来的糕点,笑道:“你要是想看我可以给你画一幅我的画像。” 抬眸看向颜玉,见他还做出一幅认真思忖的模样,浮梦倒是忍不住笑了。 半晌,才听颜玉道:“画像哪有真人有感觉,又不会动。” 浮梦:“……那要不你去把阿比易容成我的样子?” 身旁站着的阿比被颜玉看了眼,霎时一赫,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做无端就引火上身,连忙慌张摆手道:“我长成这副模样,即便是再高深莫测的易容功夫怕是也易容不成殿下这般姿容啊。” 颜玉颇为赞同,颔首道:“确实如此,这世上又不是人人都像我们公主殿下这样,就连骨都是美的。” 其他几人被逗得忍不住笑。 浮梦笑过后,才道:“婚期定在阳春三月,也等不了多久,好端端的,你急什么?” 颜玉道:“这不是想和你朝朝暮暮吗?” 那边阿比听了插嘴道:“这一句我知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颜玉便道:“没有朝朝暮暮哪来的长长久久?何况我这不主要是担心,阿梦要是半路上负心移情别恋,让我一片真心错付了女,那我还如何活?” 浮梦:“……” 这人一张嘴还真是比人都还无法无天! *** 立春当天,按照旧例,皇帝每年此时都会去骊宫斋戒几日,以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浮梦这次也幸得同行。 登上了马车,正要启程,马车却停了下来。 浮梦正纳闷,就见轿帘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衣,和男子一张带笑的脸。 浮梦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颜玉踏上马车,坐到浮梦身边:“你这是什么话,我自然是来陪你的。”见浮梦半信不信,颜玉才道:“这次骊宫行圣上让我一道来的,不过反正目的都是为陪你。” 浮梦道:“那父皇会允许你和我共乘马车?” 颜玉才狡黠道:“原本是给我单独准备了一辆,但我这不是想着快点见到你,就偷着来了吗,反正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路上因马车里还有清婉一个宫女,颜玉也没对浮梦太放肆,规规矩矩地坐着一直到了骊宫。 骊宫位于骊山,最富盛名的除了风景迤逦,还有四级常热的一处温泉池,后利用这天然温泉池复建了座温泉宫。 夜里,浮梦梳洗好后在灯下正看一本轶事集,就听门外一阵风刮的声音,抬眸,便见一道黑影掠过门外,下意识一警,刚站起身,就见那黑影破门而入——赫然是一身黑衣人装扮的颜玉。 浮梦叫道:“你这身打扮是要干什么?!” 颜玉走进来顺道关上门,才道:“当然是来偷偷与你私会……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 浮梦甚是无语:“你怕不是来偷鸡摸狗的。” 颜玉道:“你这话有骂自己的嫌疑……好吧,其实我是经陛下允许来的,温泉宫现下没人,我带你去转转……你还没见过温泉吧?” 听到温泉宫三个字,浮梦脑子里全是话本子上描写的“温泉水滑洗凝脂……从此君王不早朝”之类的不正经情节,总觉着颜玉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譬如要和她洗鸳鸯…… 抬眸看对方,眸光里倒是挺正经,不像是要为非作歹的模样。 算了,应该就只是单纯去看看风景而已。浮梦便披了件大氅跟着一道去了。 两个人并肩行在游廊处,两相无言,似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浮梦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总觉得要是主动开口说点什么只能使现在的局面更加尴尬,心里只纳闷颜玉这个平时嘴不停的人怎么今天出奇的安静。 车上做一个沉默的美男子浮梦倒还能理解,毕竟有旁人在,又是个女孩子,不好说,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怎么还这么安静?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说话?”颜玉注意到浮梦的神情,笑道。 浮梦抬眸:“你竟然知道?” 颜玉用扇顶轻点了下浮梦额心,启唇正要说什么,这时恰好起了一阵微风,卷了点若有若无的香气扑进鼻息里,话锋一转,问道:“你闻到什么香气没?” 浮梦没反应过来,还以为颜玉口中的香气指的是他身上的,便点了下头,极为诚恳地夸赞道:“你身上的香气还挺好闻的。” “……”颜玉愣了下,反应过来才知道浮梦误会了他所指的香气,“我身上还有香气?” 颜玉说着抬起胳膊,鼻尖触到袖口上闻了下,还真有点淡淡的香气:“我说什么香气,就是我房间里惯常点的自制的沉香……我还以为我是什么天生自带体香,才把殿下迷得五迷三道的。” 浮梦:“……我哪有被你迷得五迷三道?” 颜玉像是不相信,还做出一番认真回忆往事的样子:“我记得殿下以前总对我脸红来着,总不至于我记错了?” 说着,浮梦脸又浮起层淡淡的绯色,等颜玉一说完,浮梦才有点气急败坏道:“……那明明是你使……”浮梦斟酌了下用词,最终才选了个适合颜玉的,“狐狸精手段,我才脸红的。” 女子似怒似嗔,表情犹显得可爱,颜玉被这狐狸精比喻弄得笑了起来:“说得对……我是那妖媚狐狸精,你就是那俊美俏书生,上天专门让我来勾你魂的。” 颜玉说着,便将身子转向浮梦,一步一步将浮梦逼退到墙上,浮梦后脚跟已经贴到了墙根,已是无路可退,心跳都慌乱了起来。 好端端地,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 浮梦整个后身都贴在了墙上,身前颜玉的身体几乎就快贴在她身上,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腰就被对方的手给揽住往上一提。 两人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颜玉蛊惑人心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挠痒痒似的:“殿下,你躲什么?话本子里的俏书生,可是巴不得和狐狸精共赴巫山……” 近距离浮梦才注意到颜玉眼底微微泛红,说话时从唇齿间还流露出淡淡的酒气……颜玉今天喝酒了? 意识到现在的状况,浮梦已然开始后悔自己好端端地提什么狐狸精,现在颜玉就真成了——还是个酒醉的狐狸精,原本就按捺不住的天性怕是要一股脑全部释放出来……唔,这倒有点危险。 刚刚颜玉怎么没什么反应,偏偏这时候才开始醉,让她就这样落入了陷阱。 颜玉这时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眼眸里倒映出浮梦一双含着水似的眼眸,心底的欲.念像是被这双眼眸给勾住,牵引勾连地带出来,再也掩藏不住,随之便赤.裸.裸体现在颜玉的神色及举止当中。 嗓子里不知为何就干燥了起来,喉结上下一滑,呼吸都紊乱了起来,闷闷坑坑道:“就亲一下,亲一下就好。” 含糊的声音一停止,浮梦却没听清楚,还未开口问,颜玉就靠了过来,身子稍微一倾——下一刻,浮梦唇上就感觉到一丝冰凉。 这下不用问就猜得到颜玉适才说的是什么了。 浮梦脑袋一下子一片空白,竟也忘了挣扎,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摆布着。颜玉便乘机侵入,又上前一点——两人的身子彻底贴在了一起。 胸膛触及到一阵柔软时,颜玉才止住了继续贴近的念头,嘴上的动作顿了一瞬,再无人察觉地一勾,便又迫不及待地继续下去。 浮梦这才回过神,抬起手抓住颜玉两只臂膀往后推——倒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和颜玉亲密,但现在就在这回廊上,要是被别人看到…… 感受到贴着的人的挣扎,颜玉意识恍惚之下,不由得生出点强行占有的心思,下意识唇上动作便加了点力道,唇齿启开了浮梦的双唇,舌尖递了过去。 浮梦全身宛若趟过一阵电流,身子霎时便软了下来,推着颜玉臂膀的双手也没有了一丝力道,整个人顿时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只能任由颜玉摆布。 就连意识都强行被全部倾注在口内舌尖每一处的触及上,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也更加显得暧昧、羞耻。 浮梦这才知道了什么叫做欲.仙.欲.死。 舌尖嘴唇一番缠绵过后,刺激的感觉渐渐牵动意识的苏醒,颜玉这才意识到自己这片刻的酒醉是做了什么事,但还是借着酒后的余醉又亲了会儿,才难舍难分地从浮梦唇上离开。 入眼便是浮梦一张红透了的脸,像是毛笔落了红墨在肌肤上,又像是五月熟透的红樱桃,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但颜玉还是忍不住了,怕自己再禽兽下去,今天就赏不了美景了。 浮梦知道颜玉眸光正落在她脸上,压制着心中的羞耻,试图想掩饰自己的羞赧。谁知道根本不管用,脸上是烧着,快要起火了般烫,唇上还发着肿,显得狼狈不堪。 良久的沉默,最后还是颜玉启唇打破了局面。 他轻笑了一声:“我这个男狐狸还真就勾到俏书生的魂了。” 浮梦:“……”终究是怪她多嘴,就不该说她是个男狐狸精。 浮梦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一声淡淡的“公主殿下、颜二公子”。 回头一看,竟是慕毐——只是此时慕毐却不是在国子监那个一身书生服、身上脸上还能看得出些许伤口的人,而是一身褐色圆领袍、戴着宦官帽,上半身稍倾,向他们行着礼。 颜玉和浮梦皆是一惊,对视了眼,颜玉才对着说:“慕毐你这是……” 慕毐露出一个很是礼节性的笑,恭恭敬敬道:“回公主殿下和颜二公子,奴才已从国子监退了学,后便进宫当了太监,又有幸被比卿公公看重,便在其身下当下手。” 浮梦和颜玉又对视了一眼,皆是疑惑、 按理说一个男子,有大好的前程不去奔,却要放弃在国子监的求学之位入宫当奴才,还是这受人轻视的太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理来。 虽然他们都知道些许慕毐在国子监的事,可那些世家子弟虽欺辱他,但却不至于要了他性命,只要性命在,大丈夫忍一时不痛快,日后学成之后科举及第做了官,自然可以摆脱那样的处境。 以这种方法未免……也太过了。 慕毐像看出了两人想法,很是平淡的一笑,话锋一转,便说正事:“奴才是来找殿下的……陛下想起殿下当初落水之事,便让人在温泉宫备好了东西,请殿下去沐浴,奴才本来是打算到殿下所住之所通知的,谁承想殿下就在这里。” 浮梦道:“我知道了,待会儿我自己去就行。” 慕毐道:“是,那奴才先行告退。” 慕毐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浮梦看着他此时的背影,才发现原来慕毐长得比他想象中高得多,褐色圆领袍加在瘦削的身上,却无端给人一种挺拔的姿态——好像比在国子监时要体面得多。 便忍不住由衷发出感慨:“他这样说不定才是正确的选择。” 本以为身旁颜玉要附和着说上两句,谁知道他只“嗯”了一声,便转身向他,话锋一转,唇角带着笑:“你说他刚刚有没有看见我们两个在……” 浮梦脸色霎时一变,适才一看到慕毐的穿着,注意力全被引到了他成了太监这件事上,竟忘了他们是在何种情节下被看到……羞耻感在心中顿生,浮梦才冷静下去的脸上又起了一层云霞似的颜色。 余光里颜玉不安分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浮梦立马一退,厉声道:“别碰我!” 颜玉一笑,缩回手,道:“你害羞什么,我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亲了一会儿,何况慕毐又不是个多舌的人。” 顿了下,才认真道:“今天抱歉,我也是喝了酒昏头了,又实在想与你亲近,下一次不会再像这样不考虑你的感受。” 浮梦没想到颜玉竟给她道起谦来,看他这样认真,倒有点愧疚起来:“我也不是不想,就是在这里怕被人看见……你看这不就被慕毐看到了吗?” 颜玉思索一番,道:“所以你的意思在私密的地方就可以……那我们赶紧进温泉宫泡澡吧。” 颜玉说着就拉起了浮梦的手,浮梦愣了下,什么叫我们……不会真的要泡鸳鸯浴吧……? - “你也把我想得太禽兽了,我可是个守规矩的人,不会成婚前就对你怎么样的。” 隔着一道屏风,颜玉的话声声落在浮梦耳中,像是人就在她跟前,能够看到她此刻模样一般,浮梦不自觉用手挡了挡胸前。 谁知正说着话的颜玉一顿,发出一声很浅的笑。 颜玉抿唇,目光掠过屏风上的美人图,道:“殿下,我又没有透视眼,你不必遮挡?” 不说这话还没这样觉着,一听颜玉说这话,浮梦倒真觉得颜玉有透视眼了,把身体捂得更紧了些,对屏风那边说道:“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在遮挡?” 颜玉拖长了语调道:“因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浮梦:“……” 两人谁都没再说下去,就在浮梦以为对方打算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就听到颜玉的声音:“……你认为叶藏这个人怎么样?” 浮梦愣了下,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叶藏了。细想了一番,才道:“我听阿运给我说了当初我遇害之事,叶藏还在其中帮了大忙……挺聪明的一个人吧……你提他干什么?” 说完,又想起叶藏是他二皇兄派来国子监盯着他们俩的,就又问:“你不会就因为二皇兄那事记恨上他了吧?” 颜玉端起浴池台上隔着的一杯酒喝了一小口,才道:“想什么呢?人家来国子监的心思可没有放在监视你我有没有搞奸.情上……他当初都利用你那事翻了个小身,被刑部尚书看重了你知道吗?” 浮梦颔首:“知道,据说观刑部尚书的心思,是打算把叶藏好生培养,还要把女儿赐给他为妻来着……不过,那也算不上利用吧,恰巧抓住了这个机遇而已……” 屏风那边颜玉摇了摇头,道:“不然,我当时救了你之后,又去现场看了看,谁知在雪中发现了飞毒——北境那边的一种暗器,就是这东西将那刺杀你的人伤了。” 浮梦没细想,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叶藏本就是北境那边南下而来的流民,带个暗器防身很正常啊。” 颜玉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我在想,为什么他刚好就在,而且,我当时……算了,过去这么久的事了,不提也罢。” 又沉默了一会儿,浮梦就听到了屏风那边的水声,惊异道:“你这就泡完了?” 颜玉穿好寝衣后,道:“我要是在这泡着,你怕不是会一直保持不动的姿势哪怕身子僵住……我先回住处了,翌日见。” 说完,就走了。 阖门的声音传来,发出轻微的一声砰响,透着点无情味。 浮梦心底不知为何有点不是滋味,拿过池台上备好的茶水,喝了口,凉的。 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掠过人走茶凉四个字,像是被这凉了的冷茶影响到,心上也无端渐渐起了层薄薄的失落情绪,开始胡思乱想。 再回味一番颜玉说的那话,好像是对她生气了……就因为她的拘谨吗,可不是他先说的今日不会与她鸳鸯浴……难道是颜玉口是心非? 可他今日都吻了她,应该是高兴的才对,怎么就突然就如刚振翅就中箭的燕雀,突然就失落下来。 浮梦身子浸在水里,温热的水汽包裹着她,雾气缭绕,淡淡的香气氤氲不绝,视线也被模糊,看不清四周情景。 泡的久了,头不知不觉就有点晕晕乎乎,浮梦抬手揉了下额角,眼皮像是快要打起架来,下一刻就要阖上。 浮梦心下隐隐觉着有些不对,便从浴池里起身走上了池台,垂在水上的乌发携了浮在水面上的红色花瓣,到了池台上,花瓣夹杂水流顺着发丝流下,像倾泻的瀑布,落了一地的残红。 池台旁的架上挂着拭水的两块干巾,浮梦自己擦干了头发和身体,又从衣挂上拿来寝衣,不知为何双手顿感无力,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穿好。 原本这里留了不少服侍的宫女,但浮梦还是不习惯受别人那般侍奉,尤其是洗澡穿衣这种事,更是难以理解那些个皇子公主是怎么能忍受他人在旁,且还能坦然的继续,好像全无羞耻心一般,因而她也就退了那些宫女。 还因为这被颜玉嘲笑了一番,说她脸皮似纸一般薄,一戳就破。 可眼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享受不来皇家才有的福气,一泡完身体就瘫软无力,倒有点后悔没有留下清婉来帮她。 穿好衣服后,刚走了不到一步,双腿便遽然没有了一点力气,瘫倒在了地上,上半身借着衣挂强支着,想用手扒拉着衣挂站起来,却发现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感觉周身的力气都被什么抽光了一般,累得微微喘着气。 眼皮已经慢慢阖上,恍惚之中听到有脚步声的靠近,在一抹黑色的身影掠过视线后,浮梦的双眼再也抵挡不住困倦,紧紧阖上了。 *** 骊宫西侧殿,一道黑色的身影如斜飞的乌竹之叶落进墙角,辗转几道,瞬间影没在了月光阴影中。 半刻之后,一双黑色的高靴便落在了西侧殿正厢房内室门槛外。 高靴鞋底蘸了泥泞,入室前,霍澜才想起这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拭去了些许泥土,才起身踏入门槛。 佛像前立着的身躯随之一动,转过身看向来者:“事情办的怎么样?” 霍青作揖道:“大殿下放心,我已经将她丢在了陷阱里,表面压得严严实实,不会有人发现的。” 李德渊听了“嗯”了一声,扯出一个颇为讥诮的笑,昏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本是昏暗的脸上突兀显出一道明亮的黄橙色,宛若刀割,他戏谑道:“我母妃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灾星。” 底下霍青低着头沉默不语。 当初刺杀一事本就是李德渊一人计谋,德妃虽一心想要大皇子做皇帝,顶多也只是连络臣子上书或是在皇帝面前提起,断不会去伤及李浮梦性命,因而当初李德渊要杀浮梦并没有告知他这母妃。 若是德妃在冷宫中知道自己儿子不去看他不是皇上不许,而是自己向皇上说了“不愿与此等毒妇”有任何关联的话,不知要作何感想。 霍澜一时竟觉着德妃颇有些可怜。 李德渊说着转身看着眼前佛像,又是一声嗤笑,在夜里昏黄的烛灯中笑声似被拉长,显得诡谲:“吃斋念佛不杀生,呵,登上皇位的哪个人不杀生……就连父皇都杀了亲兄弟,我不杀难不成等着别人来杀我?” 一旁站着的侍从插嘴道:“要是早知道那李浮梦是个女的,那用花这些功夫,德妃娘娘也就不至于无端入那冷宫……” 内室里一时缄默无声,霍澜暗抬起眸,只看到李德渊几步走到佛像跟前,伸出手到香炉里焚烧的平安香上,燃烧的香柱烫到了手指,却见他没有说丝毫反应。 下一刻,便用手指生生掐断了香柱。 半截焚香就这样断在香炉里,残香袅袅上升,扑在金色的佛像上,弥散开来,淡薄了色彩。 *** 浮梦醒来时,眼前已不是温泉宫水雾弥漫的景象,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浮梦挣扎着一动,全身便是一阵猛地抽疼,骨头像是被重锤敲散了架、碎的一沓糊涂,一动便疼得宛若剔骨刮肉。 “这是……嘶……什么……地方……有人吗……?” 没有任何的回应。 浮梦强撑着意识,泥土混着潮气钻入鼻息,刺得鼻尖发痒,隐隐让她猜到了自己现在的出境——难怪刚刚泡着泡着就浑身无力,原来又是有人要害她。 她现在女子的身份早就大白于天下,怎么也做不了太子登不了皇位,怎么还有人害她? 醒来片刻,持续的虚脱和周身的疼痛折磨着她,没坚持多大一会儿,就又昏了过去。 *** 骊宫正殿外,神策军守在门口,便见不远处一身紫衫的少年一蹦一蹦跳着跟着领路的太监走了过来。 纷纷俯身行礼:“四殿下。” 打骊宫之行的名单下来,李佑轩便一直兴致欢快——往年骊宫之行非是妃位便不得同行,但今年不只是何故,皇上特许了他母妃丽嫔一道前去。 丽嫔一得知此事,日夜高兴得睡不着觉,李佑轩看她母妃高兴也就跟着一起高兴。 适才刚从丽嫔那尝过她亲手做的糕点,李佑轩心底的愉悦就差没用笔直接写在脸上,笑嘻嘻地入了殿。 与此同时,正殿的一侧墙后,一道身影翻过墙身,敏捷跃到屋脊上,手移开了屋脊斜棱处的琉璃瓦片。 第48章 . 陷阱 我还没死…… 李佑轩一进到殿中, 就看到他父皇坐在玫瑰椅上看着竹简,不去看内容,便知道是佛经。 当皇帝果然最不自在, 明明是一国之君, 权力地位无人能及,却偏偏还要忍受这些无用的规矩——吃斋念佛就能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想到这,李佑轩怒了努嘴, 便行礼道:“父皇!” 李域转过头,脸上便露出一笑, 放下手中的竹简道:“轩儿,过来,父皇有事给你说。” 李佑轩走近做出洗耳恭听样。 - 等李佑轩从殿中再走出来时, 守在门口的神策军看过去,才发现适才一脸雀跃进去的四殿下出来时已是一派愁眉苦脸的模样, 双眉蹙着, 双眸低着,就连平日里一贯上扬的唇角都被捋直了,整个人宛若霜打后的茄子,没精打采的。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看自家主子出来一幅不高兴模样, 立马贴上去问:“殿下, 陛下和你说了什么,你怎么一出来就这样一幅愁苦样?” 李佑轩长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你不懂我的悲伤……别跟着我, 让我一个人静静。” 小太监:“???” 李佑轩一离开皇帝住处,屋顶上的人便翻下了墙,朝着西侧殿而去。 - 骊宫西侧殿, 李德渊坐在椅上正擦拭着一把匕首,探子就回了来。他目光一凛,冷冷瞥过去一眼,复又转回到刀上:“什么事?” “陛下打算立四皇子为太子。” 李德渊拿着干巾擦拭匕首的手一顿,沉默片刻,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他?” 父皇怕是病急乱投医,竟打算让李佑轩做太子,他要是做了太子日后登基为皇,怕是第二天江山就要改姓易主。 “处理掉便是了……”李德渊话说到一半,先前离开的霍澜就又回了来,急道:“大殿下,四皇子落到陷阱中去了!” “……那不正好么。” 霍澜一愣,便见眼前人嘴角扯住一个笑:“天都要助我。” - “嘶——疼死我了,”李佑轩捂着自己的胳膊叫出声,如果不是因为掉下来的地方泥土偏软,他早就疼得站不起来,“这什么鬼地方?” 李佑轩说着站起身,一转头又吓得叫出了声。 头顶他刚刚踏空的地方破出一个洞,月光透过洞口及周围的缝隙洒进来,将角落里靠着的人照亮——只穿了一件单薄寝衣的女子全身沾着泥土,湿发盖着脸,周身被月光镀上了一圈淡淡的银色光晕,惨白到吓人。 李佑轩大叫了一声“鬼”,脚不由自主后退,没几步就绊倒在地上,屁股擦着地上的湿泥往后退着,直到背撞在了泥壁上才停下。 无论可退之下,李佑轩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目光哆嗦着停在不远处的……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东西上,发觉她一动不动,便强行给自己壮胆道:“别怕,是个人,一定是个人……” 口中一边念叨着,鼓足勇气迈着步子朝那东西走近,一点一点,本是不过十尺的距离硬生生被李佑轩走出了十几丈长般,颇花费了一段时间,才走到那东西跟前。 李佑轩双手合十,浑身都在颤抖,战战兢兢俯身,移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头发——“咦?这不是皇姐吗?” 一看是个人,李佑轩心中的恐惧散了一大半,蹲下来用手晃了晃浮梦的肩膀:“皇姐,皇姐……” 肩膀的摇晃牵扯着身体,传来的刺痛让浮梦从昏迷中醒过来,眼前一团模糊的光影里渐渐生成一个人的模样。 “是……佑轩?” 李佑轩听见声音,高兴道:“太好了,皇姐,你没死啊,吓死我了!” 浮梦:“……” 他还真是…… 李佑轩看浮梦脸上表情不是很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姐,你也是不小心掉到这个洞里的吗?” 浮梦强撑着摇头:“不是,我是被人害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碰到你,真是……” 李佑轩听不得死子,吓得顿时慌张起来:“死,什么死,你要死了吗?” 浮梦:“……” 周身的疼痛感让她本来就说话困难,现在李佑轩这样,让她更是一点都没有说话的念头。 算了,还是保持沉默好。 李佑轩一个人兀自嘀嘀咕咕说着:“我也真是倒霉,你说原本太子之位是大皇兄的,后来冒出来一个你,结果你还是个女子……皇姐,你为什么是个女的?” 浮梦:“……” 这时候不是思考她为何是女不是男的时候吧……何况是男是女又什么好思考的,生下来不就决定吗…… 李佑轩接着道:“这下大皇兄失了父皇宠爱,二皇兄一心扑在军中,三皇兄是个女人,太子之位莫名其妙就落到了我头上……我哪能当什么太子,还要经受三师的折磨,还要帮着父皇处理政事……不累人么?” “皇姐,你……”李佑轩抬眸看过去,才发现浮梦的眼睛已经闭上,“皇姐,皇姐……不会……死了吧?” 李佑轩伸手伸到浮梦鼻尖,还没感受到气息,闭着双眸的浮梦就开了口:“我还没死。” “……哦。” 这下即便是憨如李佑轩,现在也意识到浮梦是真的不想开口说话了,便闭上了自己的嘴。 夜里,只有些许月光洒进头顶的破口,将坑里照亮,使人眼不至于只能看见黑黝黝的一片。夤夜无声,又是荒山野岭,时不时飞过禽鸟,尖锐细长的叫声被深深夜色拉长,混着风的呼啸,如同鬼魅一般。 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李佑轩打了一个寒颤,这才意识到什么,看向身旁的女子,犹豫再三,还是把身上大氅脱了下来,盖在了浮梦身上。 “皇姐,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一个待着,万一有鬼……”李佑轩说着,便又向浮梦位置移了移,靠在了浮梦身旁。 打了个哈切,闭上眸,头不自觉就靠在了浮梦肩膀上:“好困啊~” 肩膀上一落下轻微的力道,浮梦就缓缓睁开了眼,偏头瞥了眼肩上靠着的人,心里由衷有点佩服——她这个皇弟是怎么能做到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坦然入睡的……? *** 翌日一早,二公主和四皇子失踪的事接连被发现,骊宫乱成了一锅粥,皇帝一怒,即刻下令跟随护驾的神策军去找,各殿的奴才也都出去找人。 颜玉怎么也没想到,昨日他不过看她害羞早走了一步,竟会生出这样的事,匆忙就出了门,欲要去温泉宫查看一番。 途经西侧殿时,刚好看到大皇子给霍澜交待着什么,心中一时警惕,退了一步,在拐角墙后听着他们的话。 “我不放心,你去那地方再细细检查一番,确保万无一失。” “是。” 随后两人便一人回了殿中,一人往山中走去。 颜玉便在后面悄悄跟着霍澜,一直到了陷阱处,才叫住了他:“霍澜。” 霍澜听见人声喊他,一惊,转过头就看见手持着白扇的颜玉淡淡地看着他,一时便愣住,不知做什么才好。 那边寻人的霍青刚好路过,看到林中相视无言的两人,便察觉气氛的不对,上前询问。 霍澜自知事情败露,便没做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 之后便有人拿来绳索,神策军一个士兵刚想攀住绳索下去,绳索就被颜玉抓住了,那士兵一顿,立即阻止到:“颜二公子,,交给属下就行,你去太危险了。” 颜玉瞟都没瞟他一眼,当然也没听他的话,无视待之,便把白扇一扔,顺着绳索攀爬下洞口。 旁边另一个神策军士兵便对那提醒的人道:“人家公主困在洞里,驸马心中难免着急,你去阻止人家作甚?” 那士兵无辜道:“我这也是为颜二公子着想……” 另一人便道:“你要真为他着想,就把那扔在地上的白面折扇捡起来,这可是颜二公子从不离手的东西。”说着便用眼神指了下地上的东西。 另一边,霍青缓步走到霍澜面前,二话不说伸出手甩了对方一个巴掌。 霍澜没想到霍青会直接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他一个巴掌,一时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你……” 另一边,颜玉一下到坑里,便看到角落里靠墙躺着的两人——四殿下只着一件里衣,头靠在身旁浮梦的肩上,而浮梦身上则盖着一件紫色大氅,一看便知是四殿下的衣裳。 可即便用大氅盖着身子,还是能从露出来的脸上看出此刻浮梦已是十分憔悴,脸色煞白,嘴唇也是干燥脱皮,头发有些凌乱地散着——一看便知受了不少苦。 颜玉走过去,蹲下身,将盖在浮梦身上的衣裳取下,便用手将李佑轩靠在浮梦肩上的头给挪开,才晃了两下李佑轩的身体,将其晃醒。 李佑轩睡眼惺忪,一睁开看见颜玉,便陡然清醒了过来,忍不住就要喊出声来,就被颜玉一衣裳捂住了嘴。 颜玉看了看还在昏迷中的浮梦,李佑轩一个劲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后,颜玉才松了手。 这次是最后一次,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到她的机会。 第49章 . 婚前 那要不,我哄哄你? 因这次意外, 骊宫之行早早便结束,大皇子也因此彻底失势,外放到了琼州, 永不得入京。 浮梦近乎一月都躺在床上不得外出走动, 其实她早就好了,只是因太医院御医一句还是静养一段时间为好, 颜玉就每日看着她不许有太大动作。 只是拘于一室之内的这一月,颜玉又偷偷住在了公主府——这原本是不和规矩的, 但他偷偷来住下,别人也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只认为颜玉是关心则乱,才乱了规矩,一个个都在感叹着这驸马对公主是何等深情。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公主府的下人们称呼颜玉就不再用之前的颜二公子,而是驸马, 还叫的很是顺口, 而颜玉本人更是受用,一听别人叫他一声驸马,一双桃花眸里的笑意便随之加深一分。 今日浮梦午睡醒后,起身便看见颜玉如往常一样躺在与她只隔一扇屏风的长塌上, 臂肘撑在床头的架上, 头靠着,很有一幅画中美男子的模样。 浮梦轻迈着步子走近,俯下身看颜玉的面容, 桃花眼阖着,睫毛很是细密,脸上也不带醒着的那副笑意——这人倒是睡着的时候让人看着更为顺眼些。 还更……乖一点。 浮梦唇角微弯, 不经意一瞟眼,视线刚好扫过茶案上搁着的打开的书,正好看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一句,依稀记得这句话养父浮屠时常念叨起。 好像是……浮梦拿起一看书封,果然写着“礼记”二字。 颜玉不是早就将这些烂熟与心了吗?何况他这样本就不尊什么礼法制度的人,怎么反倒看起这样的书来了? 浮梦正思忖着,腰间就被一只臂给搂了住,环着往后一拉,浮梦整个人都扑在了身后人的怀中。 轻微“啊”的一声叫,稍微有点惊吓。 身后颜玉就将头枕到了浮梦肩上,声若蚊蝇道:“我原以为我的美色至少能吸引你注目好一阵子,没想到你不到片刻就被这劳什子书给夺取了。” 说着便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抢过浮梦手里的书,一扔,搂住浮梦纤细腰肢的手一紧,直接抱着浮梦转了下身子,改成了面对他的姿势。 作势就要吻她。 浮梦养身体的这一月,颜玉一直扮演着正人君子的角儿,每日每夜服侍在床边看尽美色却坐怀不乱——虽然只是表面上坐怀不乱,心里早就急得火烧火燎,一直都是因着浮梦身子的原因才憋屈忍着。 现在总算是好全了,颜玉便想要肆无忌惮起来——谁知刚要吻上去,唇上就落了道力。 浮梦伸手挡在了他们双唇之间:“先告诉我为何你突然好学起来了?” 颜玉兴致稍缺,有些不满的语气道:“做了这一个多月的柳下惠,现在突然想做一回登徒子了,你竟然问我为何突然变成念经的唐三藏?你当我真成了和尚不成?” 浮梦被他这比喻逗得笑出声:“问你正经的……你不说就别想要。” 她说完后半句话,就感觉腰上的力道再紧了紧,身子也与颜玉贴得更密切了些,周身都拢在他身上淡淡的香气里。 还没反应过来,这香气就侵略进她的唇齿之间,霎时间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 颜玉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中倒映出她水光潋滟的瞳眸,浮梦不自觉就闭上了眼,只是双眼一闭,唇舌之间的感觉便越发灵敏起来,甚至压过了她心底生起的羞赧之意,脑子里全然被唇舌之感充斥,不留一丝余地。 现在即便是颜玉不说,浮梦也都清楚他这一个多月憋得是有多辛苦,日日夜夜都要受这“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苦楚,以至于现在如此的……放肆。 结束之后,浮梦便靠着颜玉,将头埋进他的怀中。 此刻她脸上的潮红似成了火烧云,下一刻就要将整片天空点燃一般。唇舌之间的感觉还未完全消散,心中的羞赧感却愈发深重。 颜玉却在这时候一笑,给她解释起了她的问题:“这不再过一些时日就是殿试了吗,我去年拿了探花,但这不够,起码要状元这样的才能配得上我寒汐公主。” 寒汐,也就是当初青镜国师给她锦囊里写的字,只是起初众人当她是男子,便以为是青镜国师赐的字,后来封号大典才知那不是字,而是给她的公主封号。 浮梦这才起身看颜玉面容,见他一脸认真、不像是在说玩笑话,诧异道:“我又不是在乎你身份的人……何况,我觉着,探花这个名号倒是比什么状元好听多了,意境美感兼具,且不显得过于名利。” 然后,浮梦又似细细观摩了下颜玉的脸,揣摩一番,认真道:“探花还挺衬你的。” 其实浮梦更想说的是这个名号简直如同为他量身定做一般,除他之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能担此名号者,容貌与才华兼备,有才不过加冠年华。 颜玉释然一笑,搂浮梦搂得跟紧了些:“要是你真这样觉着,那我就不去殿试了。” 浮梦笑道:“我当然不会介意,三甲之中本来就属探花名号最为响亮,那些话本子里写的都是些“风流探花”,哪会写什么“风流状元”?” *** 话虽是这样说的,殿试放榜之后,浮梦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原因无他,这次殿试的中状元者乃是叶藏。叶藏也才不过二十二岁,就能一举中状元,出榜当日消息一出,便传遍了皇城乃至汴京城外,大街小巷都是言论这位新科状元比去年那位探花郎还要厉害上一层。 浮梦原是不在意的,然而在听到清婉和阿运私底下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油然而生起一点不痛快。 在国子监之时,叶藏才学并不突出,难不成是故意隐藏实力?可这有什么必要?且他原本是从北境南下的流民,怎么会在国子监学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可以轻而易举摘得状元头筹? 浮梦越想越是想不通,倚在榻上,黛眉自然微蹙,神情恹恹。 颜玉一进来就看见浮梦这副模样,倒是笑了:“怎么,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就变得这样愁闷起来,难不成反悔了?” 坐下来,又道:“哦,或者是听到人家叶藏考中了状元,开始嫌弃我这个探花……不是你之前说状元比不过探花郎的吗?” 浮梦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抬眸看颜玉一脸笑意,浮梦顿时便知颜玉是故意说这话打趣她,“你故意逗我玩?” 颜玉道:“谁让你自从放榜之后脑子里便一直在想别的男人的事,我醋劲可大了。” 浮梦:“……那要不,我哄哄你?” 第50章 . 成亲 兴许是我色令智昏了吧 大婚当日, 公主府与丞相府两府邸皆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 婚服是颜玉特地请汴京城有名的裁缝为浮梦量身定制,正红色的对襟大袖衫上金线绣着风纹, 头上戴着凤冠——皇帝特赐的凤冠, 纯金打造,待在头上十分沉。 尤其是行过一天的繁文缛节后, 浮梦更是觉得自己不是在成亲,而是在经受什么非人的折磨。 因而一到房间, 便屏退了房里服侍的丫鬟,手刚触到头上盖的红盖头, 就突然想起好像按照婚俗,新娘子的红盖头应该由新郎来掀开,如果她提前掀了, 可能不太好。 倒不是担心坏了规矩,只是觉着, 当颜玉掀开红盖头的那刻……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情景画面来, 浮梦脸一红,干脆就放下手,坐在床上等着。 另一边,颜玉则在宴席上被众人强灌着酒, 他虽然酒力不错, 却不想大婚当日顶着一身酒气去见婚房中等着他的夫人。 因而别人来敬酒,他都是浅尝一口,一碗酒来来回回敬了数百人, 到了时辰,不等他提,就有一些纨绔吵闹着让他赶紧回房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颜玉对说这话的人莞尔一笑, 也就真的回房了。 然而当他真的站在房门前,反而是犹豫了一下,白日里那被欣喜压下去的紧张感就浮出了水面,心跳声渐渐加快,似在耳边一般清晰可闻。 稍平息了一下心中的紧张,颜玉才推门而入。 开门的声音让房中床上坐着的人一警,像是电流般趟过全身,让浮梦瞬间就坐直了些,背挺直如松,脸上颜色也稍加正了番,学作出以往看的那些婚娶图中女子的面容。 颜玉缓步走近,用喜秤掀开盖住盖在面前女子头上的红盖头。 女子黛眉微弯,丹唇含着浅浅的笑意,即便颜玉一看便知她是故作这样的表情,也知道她是打心底的高兴,只是没有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来。 浮梦微抬眸,就听到颜玉清润的声音:“夫人,你用你本来的样子对你夫君我就好,怎么,今日还想和我上扬俏书生和男狐妖的戏码?” 一听颜玉还是之前与她说话的样子,浮梦才松了一口气,没那么拘谨道:“什么俏书生,两者说的都是你吧?” 颜玉走近几步一边给浮梦取下头上的凤冠,一边漫不经心道:“嗯,你说得对……” 以外浮梦并不喜欢在脸上画妆,今日成亲,面上施粉描眉涂唇一样没落下,加之因羞赧而在脸颊上浮起的淡淡红晕,眼睫低垂,别有一番含羞带怯的娇美模样。 颜玉适才掀开盖头后看到便愣了一瞬,本来没有的欲念就生了出来,偏房间里红烛晃人眼,双眸前跟掩了一层淡淡的纱一般,看眼前女子都有点朦胧的美感来,明明没喝酒,却跟醉了一样,举止开始不由自主起来。 房间离床不远的香炉里,淡淡的紫色香雾从炉口钻出,然后弥散到房间各处角落,浮梦还打算和颜玉说些什么,就被遽然倾身而下的颜玉含住了唇,不能开口。 浮梦下意思挣扎,将颜玉推开,才得以开口:“你怎么……这么急?” 素日里虽听颜玉风流惯了,但浮梦却知道颜玉其实不是个急色的人,就算是这洞房花烛之夜,也不至于才说了这几句话就开始…… 颜玉现在越发的口干舌燥,又因为刚才喝了点酒,有些辣痒,早已经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浮梦刚开始还由于羞耻心作祟半推半就,待衣服被扒近,眼眸中全是那双含情……此刻是真的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才在心底给自己念到,这人是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任由颜玉动作了。 兴许是情愫涌了出来,又或者是暧昧氛围的加深,身上人的动作变得急猛了些,房间中喘息声愈见加重。 浮梦感到有些疼,不自觉叫了一声:“……夫君……轻点……” 这一声却是击垮了颜玉最后一丝理智…… 翌日,待浮梦睁开眼时,枕边人已经衣冠楚楚的躺在她身边。 昨日的感觉还未彻底消散,浮梦见颜玉还看着她,轻声骂了句:“……你还真是个衣冠禽兽。” 颜玉一笑:“你怎么不喊我夫君?” 一提到夫君,浮梦就回想起昨晚……半是羞赧半是生气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心中琢磨了一下措辞,最后道,“听我的话?” 颜玉道:“我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事……兴许是我色令智昏了吧……” “放心,以后一定听你的。” 浮梦看向他:“真的?” “真的,”颜玉俯身在浮梦额头轻吻了下,“往后我便是你夫君,你便是我夫人了。” 浮梦听颜玉说完这句话,莫名就回想起她和他相知相识相爱的经过来,恍惚觉得,这一切好像真的就是一场大梦一般——她这个女扮男装的皇子成了公主,颜玉这个风流断袖成了驸马。 这故事流到民间,怕是在瓦肆里又会风靡出一场戏来。 第51章 . [最新] 番外一 俏书生vs男狐狸 浮梦和颜玉成婚之后, 汴京城中有关皇子变公主掰直断袖的传闻就蔓延开来,过了几月,任由不少人茶余饭后拿这事当谈资, 瓦肆戏园子当真兴起了有关他俩的故事。 风流探花、皇子断袖等话本子、戏来来回回不知被演了多少遍, 刚开始人们还觉着新鲜,后来看多了, 也就失了兴致。 这其中失了兴致的还包括他们本人。 已是夏日,浮梦穿着一身青碧色的轻纱薄裙躺在凉榻上, 对着一边正草拟着典礼文稿的颜玉道:“无尘,这些时日里去瓦肆里听那些和我们有关的戏, 我突然有个主意。”。 颜玉现在担任翰林院修撰一职,他原本是不愿意为官的,但耐不过在丞相府日日被父亲念叨, 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当了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搬离了丞相府自立门户。平日里安安静静上朝, 做些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的事。 今日又到了休沐日, 按惯例他们会去瓦肆里听戏逛玩。 颜玉收起细毫置于笔托上,侧身抬眸:“说说看。” 浮梦道:“我们看了那么多讲我们之间的戏,都是别人在演,为何不我们自己来演一场?” 颜玉斟酌道:“我们来演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可这有什么好演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浮梦, 看那些伶人演戏, 浮梦光是觉着自己去演戏很是有趣,倒没想到自己演自己会不是个样子。 看她这样一幅样子,颜玉便知道了浮梦是想演戏, 而非是想演自己,思忖后道:“也不是一定要演自己……可以演别的话本子。” 浮梦喃喃念着“别的话本子”,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想起颜玉曾说的话,脸上一时露出期待神色,笑颜绽放:“不如就演你说的那个俏书生和狐狸精吧?” 又道:“我还挺期待你演狐狸精是怎样的模样。” 颜玉一顿,颇觉得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浮梦那样兴会淋漓,便道:“好啊,我也想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俏书生。” *** “你们要演俏书生遇狐妖?”戏班子师傅看着眼前一男一女,上下打量一番,见两人皆是仙姿玉貌,身段又皆是出挑,又自带戏本子来,斟酌一下后便答应了下来,“那好,我叫人来给你们挑选合适的服饰。” 半晌后便有人来给浮梦一套粉色罗裙、给颜玉一身书生蓝布衫。 两人两两相望对视一番。 戏班子师傅察觉端倪,问道:“是有什么问题?” 浮梦这才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傅你误会了,是我夫君演狐狸精……男狐,我反串书生。” “啊这……”戏班子师傅脸上露出诧异神色,“好端端的,为何不夫人演狐妖,让你夫君演书生?” 浮梦想不出好的缘由来,看向颜玉,颜玉便向戏班师傅解释道:“是这样,这些日子里不是流行着寒汐公主和其驸马的戏本嘛,我们就想着以此为噱头,演一个女子扮书生与男狐的故事,要是还是以前的女狐与书生,岂不是没有新意?” 颜玉看戏班子师傅面上还有些为难,便从腰间解下钱袋,递到他面前:“师傅不用担心赔本。” 戏班师傅想着近些日子反正没有什么别的好戏,咂摸着他们这提议还不错,又肯自己掏钱,最终便同意了。 未过多时,衣裳就已经从新选好,浮梦换成了颜玉之前的蓝色布衫书生服,只不过要小一号,颜玉则换成了一件绛红色的襕衫,襟口用银线绣着花纹。 接着便来的有戏班子的人给他们各自束发画妆。浮梦倒不需要太过复杂装扮,穿好衣裳扎了发,在戴上书生帽,便自有一番俏书生模样。 反观颜玉那边,倒是繁琐得多。 一番捯饬过后,颜玉装扮一显山露水,在座的人都被弄得一笑。 好看倒是好看——桃花眸眼周围用粉色的脂粉稍稍晕染,又画上一片似落在脸上的桃花瓣,右侧脸上用红彩描绘着九尾的纹路,头发半披着,上半部分未披的用一根桃木簪挽着,簪身似狐尾,加上红衫一衬,整个人隽秀之外又多了妖冶的味道。 还真的蛮像一只幻化成了人形的男狐。 适才不理解为何要这俊俏公子扮狐狸的众人一看,瞬间彻悟过来,接连不断地夸赞这身模样,就连适才还再三犹豫的戏班子师傅都赞到:“我还有所顾虑,怕男子演不出来狐妖的妖冶气来,没想到夫人你夫君演都不需要演,只装扮一番便是一只活生生的男狐。” 浮梦莞尔一笑 ,颔首表示赞同:“多谢师傅谬赞了。” 颜玉走近,看浮梦一脸笑容,甚是高兴,一撩脸侧的青丝,问道:“俏书生对我这只男狐可还满意?” 浮梦笑道:“满意,甚是满意。” *** #南梦馆香魂诱人怜——俏书生遇男狐# 俏书生原是一富豪子弟家的伴读,这日,富豪子弟强带着书生到烟花之地、南梦馆一游,欲要将这正经书生引入歧途。 富豪子弟酣歌醉酒之后,书生心厌楼阁中的奢靡淫逸,偷溜到南梦馆后院以图暂得清净心安。 愁闷之下,兴致便起,油然吟诗一首。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幸苦为谁甜?” 声音刚落,便闻一道极是跳脱的男音。 “为我啊!” 书生闻声寻去,便看见一细竹林前卧着一位红衫男子,面上点彩,容貌甚是美妍,手上执着把扇轻轻挥着。 不是画中人,却甚似画中人。 扇面上画着一片竹林,竹林上描着一红一蓝两道身影。 两人目光一交接,竹林下卧着的男子便是一笑,这一笑,宛若桃花扑面,自带一阵清香生起,书生霎时间便忘了适才的愁闷, 香气化作一丝一缕红色的细线,缠绕住书生的脚踝,牵引着将她一步一步拉向他。 待书生走近,竹林下卧着的隽秀男子便站起来,走近她,持扇的右手一挥,静谧的四周便落下一道刷的合扇声。 隽秀男子俯身,右手抬起,书生还没反应过来,下颔便被他用扇顶抬起。 两人目光相触,书生听见眼前男子轻声道:“俏哥哥不知道为谁幸苦为谁甜的话,可为我甜啊。” - 一场戏罢,台下一片喝彩轻呼。 浮梦和颜玉在台上谢幕之后一下场,就被涌上来的戏班子的伶人道贺恭喜一番,又是一阵夸赞,甚至还言道如若不是他们身份高贵,定要拉他们一道进戏班子才好。 戏班子师傅走上前,将适才颜玉给他的钱袋原封不动交还到颜玉手上,道:“二位的这场表演引得不少台下观众喝彩,为咱们戏班子攒得了不少名声与银钱,这钱就不必了。” 说着,便叫人又拿上一袋银两来:“这是这次演出所赚的,算是一点分红……” 颜玉接过来,只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便把钱袋系拢还给了戏班子师父,道:“是师傅你给了我与夫人这样的机会,我们只留下一锭银子以做纪念便好,再多就不好了。” 随后两人便道折屏后更衣,颜玉正要去换下衣裳,袖口便被浮梦拉住,颜玉回身笑道:“怎么,俏书生还舍不得我这只男狐狸精了?” 浮梦又将颜玉上下细细看了番,贴上去,再仔细观摩了一番颜玉的面容,道:“你这副模样甚是好看,等回去我要画下来,先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脸,免得忘了。” 眼前浮梦的双唇轻启,一张一合,红润的唇珠微颤,画面尽收颜玉眼底。颜玉忍不住,俯身吻了上去。 屏风后,两人又是一番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