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一只莓》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墙角一只莓 作者:惊笛 文案 世人都说,景昭侯府的掌上明珠怀宁郡主娇憨可爱,甚是纯良。 可是季眠看到的孟闻缇爬墙出逃、推亲弟入湖、暗探阶下囚……委实与世人眼中的善良软糯的小郡主形同二人。 “侯府太大,我实在是不熟悉偏院路径。” “阿弟脚下打滑,我原本想拉住他的。” “可是,安王是我的亲舅舅啊…… 孟闻缇如是解释。 季眠行礼恭敬提醒道:“郡主慎言。” 【1】 据说京城新上任的季太史家有位小郎君,丰神俊朗又能使一手好剑,惹得京中贵女春心萌动。 可孟闻缇看到的季眠却总是一副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模样,面对她的逗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时时借故进宫,特意待到国子监下学时出宫制造偶遇。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季郎君,你不觉得这句诗词与我二人甚是相配嘛?” 孟闻缇如是说。 季眠行礼恭敬提醒道:“郡主慎言。” 郡主撇嘴:“你这小孩无趣得很。” 【2】 季眠领旨征战收复失地,临行之际孟闻缇特意只身相送:“季眠,我要你往后,看到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月,冬日的雪,都会想到我。” 阔别两年,她又壮着胆子前往战地探望她的心上人:“季眠,这两年来,你看到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月,冬日的雪,你想家了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你想我了吗? 季眠行礼恭敬提醒道:“郡主,南下之地不曾下过雪。” “……” 【3】 孟闻缇恼季眠不懂风情,一气之下跑到佛光寺,扬言要伴青灯古佛一生,却等来携着赐婚圣旨的他。 “这是季太尉自己求来的吗?季太尉是早已芳心暗许了吗?” 孟闻缇如是问。 季眠万年不变稳如泰山的姿态终于有了一丝动容,虽目色渐沉漫过凡俗情意,但依然行礼恭敬提醒道:“郡主……” 孟闻缇翘起嘴角,凑上前去用唇碰了碰他的鼻尖:“郡主慎言。季太尉总是这般无趣。” 她笑得宛如新生的鲜艳红莓。 “不过,我就是喜欢啊。” 这只墙角的小红莓,终于引来了她的小郎君。 *假正经郡主×真正经郎君 *姐弟恋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因缘邂逅?近水楼台?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闻缇,季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关于红莓与竹马的故事 立意:耳听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凡事用心明辨。 第1章 小郎君,你竟识得我? 崇元七十三年,孟闻缇方及笄。 刚过完上元节,京城街市依旧热闹,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母亲说,及笄了便是长大了,万不能再像儿时那般胡闹了,应当好好待在闺阁里精进四艺。 可是府外街道上商贩的吆喝声、酒楼飘来的清香味勾得孟闻缇心里痒痒,她趁着某天日头正好,寻到了府里一处偏地。 景昭侯府坐落在京城东面,外头就是一条康庄大道,路边尽是商铺摊位,好生繁华。 孟闻缇让贴身侍女寻了个由头把偏院的下人支开,而自己眼瞧着靠着墙面的假山打着心底的算盘。 想来墙外便是自由天地,她先悄悄溜出去,再让婢女接应她回府,父亲母亲应当察觉不出来。 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踏上观景石,攀上了墙檐。 当她两条腿都跨过墙檐时,却愣住了。 墙外并非街市,是别府院落。 她垂眸往下看,见院落里立着一位绾衣少年,他手中握着一卷书,读得出神。 去岁年前,京中新上任了一名季太史,这位太史家有位小郎君,据说长得丰神俊朗,又使得了一手好剑,令人称奇,故引得京中众贵女春心萌动。 巧的是,这太史府,似乎就在她景昭侯府隔壁。 孟闻缇没见过这位小郎君,现下倒是尴尬了。 白日青天,她无故攀上了人家院里的墙,活像一名女浪子。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悄悄地想把荡在墙头的双腿往回送,哪料墙下的少年转身抬眸,把她逮了个正着。 得,有理也说不清了,更何况她如今没理。 少年没想到墙上突然长出个人来,一时间也愣住了。 孟闻缇瞧见他眼底的惊讶,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装得一本正经,索性也不再想着逃跑,双手撑着墙头笑言:“你便是京城人人口中称道的季小郎君?” 季眠合上手中的书,环望了一眼四周,又看了一眼坐在墙头的妃色衣裙的少女。 春日里头是有些风的,风把少女裙摆吹扬,娇艳得宛若长在墙角的红莓。 “郡主何故爬那么高?墙高危险。” “嗯?”孟闻缇来了兴趣,歪着头看向底下的少年,愈发笑得灿烂:“小郎君,你竟识得我?” 季眠面色不改,平静地微微仰起头道:“在下与世子同窗,听闻世子提起家中有位长姐。” 他移开目光,单手握拳,放置嘴边轻咳一声:“况且,这样张扬地爬上了景昭侯府墙头的女眷,也只会是郡主一人了。” 她倒是想起来了,陛下慈爱,曾称赞季眠天资聪颖又刻苦奋进,破格将他送进国子监同宗室子弟、勋贵后嗣一道修学。 而阿弟也在家中谈到过季家这位郎君,二人不仅同窗,甚至有缘共住一舍,感情似乎是极好的。 只是那时她心不在此,并未多加留意。 现在传闻中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眼前,可以让她打量得仔细。 确实有一副好皮囊。 只是少年一副书生的文弱模样,当真如他人口中说的,耍得了一手好剑吗? 孟闻缇将被春风吹乱的碎发理正,忍不住打趣道:“你既与阿弟称兄道弟,按着年龄,你是否也该叫我一声阿姐?” 季眠拱手,彻底不再看她,只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郡主勿再玩笑。” 孟闻缇瘪瘪嘴,收起双腿灵巧跳起,轻盈地立在墙头。 她转头又垂眼瞅了一眼院中的绾衣少年,悄声呸道:“甚是无趣。”随后,又提着裙跳下墙檐。 季眠抬头,看着少女灵动如猫在墙头蹦跶的背影,眼底墨色被阳光衬得甚是清亮。 这是崇元七十三年,孟闻缇和季眠的初遇。 这一年,孟闻缇十五岁,季眠十三岁。 春季里的日头渐大,跳下墙的孟闻缇抬头向天看,长吁短叹,遗憾得快要掉下泪来。 她找不到翻出府的墙,今日怕是出不去了。 听闻近日因为年节,街上有新口味的云吞,有外地来的杂技班子,还有从塞北请来的歌姬舞姬…… 她全都见识不到了。 孟闻缇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的院落,觉得好生绝望。 作为大瑜顶顶娇宠的郡主,她偶尔也会很不知好歹地感叹活得不如寻常百姓家自由。 但转念一想,她母亲是大瑜的长公主,父亲是位高权重的景昭侯,皇帝老儿是她亲舅舅,太后是她亲外祖母,作为现如今皇家嫡系血脉的唯一一个女儿家,含着金勺出生的怀宁郡主,这样的感叹出自她口不仅不知好歹,而且大逆不道。 侍女涟娘一脸焦灼,急匆匆地跑来,见到孟闻缇宛若看到了救世菩萨,一把拉住了她伏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孟闻缇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裙摆,悻悻地将洁净的裙面摆正掩盖住脏兮兮的衣摆后回到自己的闺阁,果真瞧见长公主坐在房内正等着她。 她换下那张苦脸,咧开嘴笑得明媚,扑进长公主怀中撒娇:“母亲,你怎么来了?” 长公主低头圈住臂弯里孟闻缇,却眼尖还是发现了异样,皱着眉嗔问:“那你呢?去了何处,身上这样脏乱?” 她眨了眨眼,吐舌道:“方才赏花,蹭了些泥土罢了。”瞧着时机不错,她又补了一句:“母亲,现下才过完节,我日日被拘着,闷得慌。” “莓儿!”长公主用手指轻轻往她额头上点了几下,似恼似怪,眼里反倒是藏不住的温柔。 “你如今倒是及笄,怎还像个孩童般?若要说起来,以你这般年龄出嫁也未尝不可。你瞧瞧,杜尚书家的小女同你年龄相仿,如今已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了。” 长公主絮絮叨叨,说的净是孟闻缇不爱听的话,叫她忍不住反驳:“杜家姐姐分明比我大了整整三岁。” 长公主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生气,只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愿待在家里,那便罢了。正巧你夏伯父不日便过辰,他夫人近来又移来了一株绿梅在夏府,下了拜帖邀京中女眷前去赏花,你也一道前去就是了。” 孟闻缇安安静静地听完一通话,老老实实垂下头:“其实女儿觉得府里也挺好的,倒也不是那么想出去溜达了。” 长公主:“……” 夏将军同她父亲景昭侯曾是战场上的同袍挚友,多次互帮互助化险为夷,乃是生死之交,感情自是好得不得了。 只是她同夏家的那位姑娘向来不对付,每每碰上必是硝烟味十足,反而容易叫旁人看笑话。 且她的亲弟孟闻练分明对夏家姑娘上心得很,她也不好与这位脾气火爆的夏姑娘多费口舌闹得太僵,生怕孟闻练这厮哪天真的开窍把人家追到手娶回家,她俩成了妯娌才是天大的笑话…… 因此,她向来秉承着“骂不得总躲得”的原则,能避则避。 长公主最是温和:“莓儿,长辈下帖邀请,前去应约便是知礼。你若是此番与我们一同前去,表现尚可,从今往后只要你听话,不再拘着你便是。” 孟闻缇欢欢喜喜地听完一通话,开开心心抬起头:“其实女儿觉得绿梅的确稀奇,倒想前往夏府好好观赏一番了。” 长公主:“……” 长公主时常怀疑,自己怀里的小女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 崇元七十三年的年节下了好大一场雪,雪花纷扬竟压住了京城贵气,让大瑜之都显得格外温婉清和。 现下雪化,是最冷的时候。 与孟闻缇的父亲景昭侯不同的是,景昭侯自娶了长公主为妻之后便卸下甲胄被封赏进侯,如今在京中乐得清闲,而夏将军仍然是一方将领能够带兵驻守边地。 夏将军的胆魄胸襟无人不佩服,他难得留在京城,又恰逢生辰,自然是各方友人皆登门拜访。 而将军夫人待人和善,人脉又广,收到拜帖的京中女眷们都很乐意给面子前来一聚。 毕竟,能攀上高枝也不是坏事。 连陛下与皇后听闻此事后也大方出手,流水的赏赐流进将军府以表明天子之仁厚。 孟闻缇披着云纹织锦斗篷独自坐在夏府后院的亭子里百无聊赖地赏着花。 她私下虽贪玩,却实在不喜欢敷衍应酬。 大人们表面谈笑风生实则各怀心思,连带着各个府中的小姐千金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却处处攀比,比谁家父兄晋升快,比谁家购置的胭脂水粉新。 甚是无趣。 相较前厅聒噪的活人,她更喜欢后院里种植的死物。 她随手拈了一块桌上碟中的糕点,放进嘴中还来不及吞咽下去,就见一只小小的手掌拍在她面前的桌上。 孟闻缇不紧不慢地继续咽下口中的糕点,连眼皮都不必掀,便知道来者何人。 夏府千金夏叙姝。 夏叙姝此刻也是只身一人,立在她面前趾高气昂:“我原以为郡主是不愿赏脸来的。” 孟闻缇又喝了一口热茶,抬起头笑得可人却一语不发。 这不是,看在夏家夫妇的面子上嘛! 夏叙姝皱眉:“你笑什么?笑得真丑。” 孟闻缇继续笑。 这不是,看在孟闻练那个狗腿子的面子上嘛! 夏叙姝夺过她手里的茶杯:“你怎么回事?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吗?” 一个作为大瑜最最尊贵的郡主,一个作为大瑜最最炙手可热宠臣的爱女,两人说是水火不容都不为过。 可是孟闻缇对外向来和气又大度,也不知为何夏叙姝总爱与她抬杠。 许是孟闻缇的不计较,让夏叙姝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堆里,心中窝火得很,才愈发地爱找她的茬。 夏叙姝瞪着孟闻缇,一双美眸像是要喷火:“你这人怎么回事?同你说话呢,也不理人的嘛?” 孟闻缇伸手拉拢紧领口,终于正眼瞧了她,一边用手指轻抚杯口,一边不紧不慢开口:“我不开口,不过是怕与你吵起来罢了。” “那你倒是得有本事与我吵,总是摆了一副清高面孔作甚?”夏叙姝又冷哼一声,双手抱胸趾高气昂:“真不知你摆什么架子。你是将门之女,我也是将门之女,你我有何不同,偏你能装。”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坑,不知道有多少小可爱能看到我的文,喜欢的宝贝们可以在评论区留下爪爪,我也会努力更新的!大家五一假期快乐! 第2章 是对的呢,还是对的呢,还是对的呢? 孟闻缇诧异地看着夏叙姝,心里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钝之人,却又点点头应和她:“嗯……确实。” 见夏叙姝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才又温柔地吐出几个字:“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我母亲是长公主,你母亲不是。” 我是皇室宗亲,你不是。 从方才到现在,夏叙姝脸上的变化真叫一个精彩,看她现在被气得嘴都歪了,孟闻缇心里快活得很。 但她面不改色,仍然悠闲地想要拈一块甜点,还没等她触碰到那甜软细腻的牛乳糕,桌上的碟子却被夏叙姝一把抢过。 只见夏叙姝梗着脖子豪横:“谁准许你吃我家的糕点了?你快回自家府邸,我夏府的东西想必郡主是看不上的!” 说罢,夏叙姝转身便要离去,却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猛然回头气冲冲地走到桌边,一只手伸向茶壶:“茶也不许喝!” 见夏叙姝离去的背影,孟闻缇傻了眼。 好家伙,说不过还不许她吃东西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这夏叙姝,怎幼稚得比孟闻练还要像小破孩儿? 孟闻缇拍了拍手掌,将残留在指尖的糕屑抖落,然后提着衣裙起身左右环顾一番,朝花园深处走去了。 此刻正值膳时,上午还聚在花园里谈笑风生的男人女眷们都被引去了正厅。 孟闻缇方才用过不少点心,还不想前去用膳,想起上午时分因人多杂乱不得一见的绿梅,心中便拿定了主意打算趁无人的时候好好观赏一下绿梅。 夏将军与夏夫人伉俪情深,专门从南方寻来绿梅养在府中为博夫人一笑,以弥补多年来他因战事而不着家的遗憾。 京城郊外也是有梅林的,只不过多是红梅或是白梅,且又开在冬日。绿梅清雅,在春日里招展,分外好看。 孟闻缇赏着梅花踱着步子,忽然闻一声猫叫,寻声望去,见绿梅树下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想是夏家人养在府中的宠物。 那只白猫瞳色幽绿,毛色纯正,生得极漂亮。 白猫伸个懒腰,慵懒地瞧了孟闻缇一眼,然后腿一蹬消失在树后。 孟闻缇一愣,反应过来便下意识追过去,哪料猫不见了,头发却被低矮的梅枝缠住,她伸手想要理清乌发,反倒发丝与梅枝勾得愈发紧了一些。 她欲哭无泪,尝试着挪步,但只有她一动头皮便一紧,痛得她差点呼出声。 这夏府的猫,果然随主子,与那夏叙姝一般模样,叫她不得舒心。 现下宾客都在前厅,花园里早已无旁人,她一个人立在梅树下,黑发与枝条纠缠,若是远远瞧着,如绿梅成了精。 她有些丧气地站在树下,比那日翻错了墙还要难过。 真真要完了,要是被众人人瞧见窘样,她便没了一点脸面。 在她叹了第五十三口气时,终于察觉附近有了脚步声。 孟闻缇转动眸子,努力朝声源望去,瞥见了一袂衣角与一双云纹靴,不禁暗喜着压低音量轻声呼唤:“何家郎君?能否搭把手帮个忙?” 脚步停下。 她急了,连忙解释,连声音都免不了拔高不少:“郎君莫慌,我不过是粗心被这树枝勾了发,并非别有用心。” 好不容易等来的帮手,可不能这么被吓怕了呀,不然她不知还要站上多久才能挣脱。 “郡主?” 来人声音低哑,有些耳熟,似前不久听过。 孟闻缇忍着疼抬起头瞅了一眼,方明媚起来的心情瞬间低落到谷底去了。 是季眠。 还真是稀奇,总能遇上他。 季眠站在不远处,疑了片刻后行礼:“在下去替郡主寻侍女来。” “哎等等!”孟闻缇一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磕磕绊绊解释:“你这么去,让大家伙都知道此事了,我全然不要面子的嘛?” 少年想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迟疑道:“但此时孤男寡女,于礼不合。” 季眠眼里正气十足,那副处变不惊又冷静异常的样子气得孟闻缇不仅头疼,而且心口疼。 什么孤男寡女,他这个小破孩儿就算被看到了又能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柔声笑道:“季郎君不必担心,四周无人,不会有事的。看在阿弟的面子上,还请季郎君帮个忙吧。” 话倒是在理,也说服了季眠,可是孟闻缇没有考虑到的是,眼前这位小少年似乎……还没有她高。 她斜着眼盯着轻轻踮起足尖的少年,不确定地问道:“季小郎君,你能行吗?” 季眠淡淡地看了被勾住的少女一眼,语气波澜不惊:“郡主且忍着。” 他一手拽住梅枝,一手轻轻绕住被缠住的乌丝。 孟闻缇小声提醒:“小郎君你仔细点,万不要折了这梅枝,想来……” 她话还没说完,季眠手一用力,将孟闻缇的头发从枝上扯了下来。 孟闻缇想不到他动作这样快又这样狠,她挣脱了束缚之后便捂着头忍不住蹲下身,疼得都要飚出泪来。 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好狠一小郎君。 半晌她缓过神,幽幽抬头向季眠手中望去,眼底还有没散尽的水光,只见他手里拽着几缕秀发和被拽下来的发带,又幽幽转向头上的梅枝,绿梅枝条完好无损,傲然展枝。 孟闻缇:“……” 一点儿也不手下留情,好听话一小郎君。 季眠伸手将红色的发带递向蹲在地上的孟闻缇,却丝毫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郡主,多有得罪。” 孟闻缇接过发带,吃力地撑着膝盖站起来,笑得勉强:“季小郎君怎么突然出现在此?” 季眠不语,目色深邃沉寂,可那眼神分明在说: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吗? 她尴尬地提提裙角:“我不喜人多,便一个人来了花园赏梅。” 季眠垂眸,回复得简洁明了:“郡主何由,在下何由。不过……”他略沉吟,似哂笑:“每次遇到郡主,不是在高墙之上,就是在乱丛之中,倒是稀奇。” 孟闻缇冷哼,反问:“若我是男子,还稀奇吗?” “就算是男子,也不会攀上别家男子的墙。”季眠恭恭敬敬。 孟闻缇被堵得哑口无言,却还是忍不住狡辩:“那季小郎君觉得,我的行为是对的呢,还是对的呢,还是对的呢?” 她与他相见不过两面之照,可她算是看得明白,这位十三岁便名动京城的少年,与她那动若泼猴的弟弟大不相同。不知是生性便如此冷淡还是怎的,在他身上瞧不见少年人的莽撞,反倒一言一行皆拘于礼数,待人接物疏离平和。 若是这样正经的小郎君,被她逗急了会如何? 季眠有副好相貌,也有与之相配的好脾气,面对孟闻缇显而易见的撒混,脸上没旁的表情,只一双乌黑的眸子沐浴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亮:“郡主既做了,便是对的。” “若我说是因为侯府太大,我实在是不熟悉偏院路径呢?” “郡主既说了,便是如此。不过,郡主往后还是慎言为好。” 瞧着季眠,孟闻缇觉得好没意思,又好不服气:“小郎君真是好知礼数,既如此我也不便待在此处,以免扰了郎君清净。” 言罢,孟闻缇扭头就溜得飞快,也不知是真怕扰了他清净,还是怕在他面前落了自己的面子。 季眠侧立一旁,直至那抹艳色消失在花园绿意之中,才微微抬正头伸出手摊开掌心。 几缕乌发静静地落在少年的掌中。 回到前厅,同龄的姑娘们没顾上用膳,聊得正开心,似乎也没人察觉孟闻缇的突然出现。 她心不在焉地寻到自己的位置,囫囵夹了几筷子珍馐送进嘴里,却听到一个分外熟悉的名字。 “你是说,你兄长在国子监中也见过那季公子?” “正是呢,我哥哥说,国子监中最是严厉的夫子在提及季公子的时候也是赞不绝口。” “我记得今日也是邀了季太史与他家公子来夏府的,怎么没瞧见?” “季公子少年才俊,就算是邀来了,想必也不是那样容易遇上的。” 一名少女总算想起来了: “诶我听说,景昭侯府同季府相邻,孟世子也同在国子监念书,你们说,怀宁郡主会不会同季公子相识?” 话及此处,众女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孟闻缇,吓得她差点被方送入口中的翡翠虾饺噎住。 她小心翼翼抬眼,就见离她最近的又叫不上名字的眼熟姑娘凑了上来:“郡主你说说,季公子果真如传闻那般吗?” 孟闻缇哆嗦着手放下筷子,故作仔细思考了一番,然后抱歉一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季公子的长相。好似也没有传闻里说得那般俊美。” 十三岁的孩子,都还没长开呢,怎么就惹得这些少女各个春心荡漾? 孟闻缇不解,要是季眠的长相算得上俊美,若她是男子,眼前这一伙少女不得欢喜得发疯? “那季公子的剑术呢?” 孟闻缇擦擦额上冒起的薄汗:“季公子年龄尚小,也只提得动剑器吧。想来陛下都夸赞的剑术定然不差,不过同我父亲比起来许还差远了。” 等她话说完,座旁传来一声嗤笑,夏叙姝斜眼翻了她一眼,颇不屑:“姐妹们休听她胡扯,她定然连季公子的脸都没见过。” 孟闻缇拧着眉,坐正了身子,语气温柔地认真反驳道:“此言差矣。夏姑娘难不成见过季公子?怎知我是胡扯?” “我父亲说过,季公子是百年难一遇的才子,年龄虽不大,可学问与身手都是同龄人中数一数二的。”夏叙姝提及季眠时,神色莫名变得骄傲。 好家伙,孟闻缇记得,上一次夏将军也是这么夸杜丞相的儿子的。 “也不知道往后哪家千金会有这样好的福气,能得季公子青眼。” 也不知是谁发出的遗憾,话虽直白羞人了些,却也道出了一众姑娘的心声,姑娘们心中纳罕的同时,又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夏叙姝。 孟闻缇:? “想必定是位才貌双姝的佳人。”又一人叹道。 夏叙姝愈发高傲地抬起了小巧精致的下巴,对于这样暗暗的奉承她很是受用,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 孟闻缇:?? 第3章 我情愿是你打扰我 她脑海里浮现出季眠的模样,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虽说季眠确实……目前看来确实不错,但到底有什么魅力把京城众人迷得团团转。 对她来说,季眠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弟弟,可瞧着夏叙姝这副德行,俨然就是夏将军在她面前多次提起季眠,使得这祖宗已经将季眠视为己物的样子。 她默默地摇摇头,有点可惜。 若是孟闻练知晓自己的初恋还没开始就已经死去的消息,会不会哭爹喊娘闹着上吊呢? 回府之后,还未等她酝酿好情绪将此噩耗告知孟闻练,宫里有太监领着太后旨意下至景昭侯府,有言是思念怀宁郡主得紧,催孟闻缇不日入宫面见太后。 作为长公主生母、她的外祖母,偶尔想念外孙女无可厚非,毕竟她的皇帝舅舅子嗣不多,大不了就是乘轿辇进宫,也费不了大功夫。 可特意叫宫人领着懿旨前来,又单指了孟闻缇一人,连长公主也觉得奇怪。 景昭侯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孟闻缇的手:“既然太后有令,你去便是。” 孟闻缇乖巧应下,心中虽觉此行定然不单是太后明面上的意思那样简单,第二日就随着宫人入了宫去。 果不其然,太后早早在慈宁宫等着她,见孟闻缇方至正殿,便屏退不相干的闲杂人。 孟闻缇福礼问安,被太后一把拦住。 她微微笑道:“外祖母这是怎么了?” 太后朝她招招手,她听话地走过去落座太后身边,轻轻仰起头看着太后。 太后许是有些疲惫,用手指揉揉眉间,神色有些无奈:“莓儿,是你杜姐姐的事。” 孟闻缇心一沉。 杜丞相长女杜凝光是她闺中密友,前年嫁给了康王之子,夫妻二人还算恩爱,如今杜凝光已有孕在身,本应该是美事,却不知是因何竟惊动了太后。 太后叹气:“康王那个儿子,在郡王妃有孕期间纳了个小妾,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妾,纳了便纳了,可是这小郡王想着给妾抬名分,这妾恃宠而骄言语多次冲撞了郡王妃。郡王妃向来是不惹事的,心里吃味也不说,忍得心底不痛快,私下不知抹了多少泪,竟悄悄写信给杜丞相说是要回娘家养胎……” 孟闻缇算是明白了,这事情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原本这理应属于家事,犯不着闹到太后耳朵里,康王府门一关私自处理了也便无事。 可杜凝光正是有孕在身,若因旁的杂事坏了心情动了胎气,关乎皇族宗室后嗣,又属于国事。 再者,消息传到了杜丞相耳朵里,接女儿回来吧,既叫京城看了笑话,又叫康王脸上无光;这不接女儿回来吧,又生怕女儿远在他地受了委屈。真是左右为难了。 “表哥真是糊涂了,都这时候了还要惹凝光姐姐不高兴。”孟闻缇咂舌。 太后点点头,认可道:“郡王这般行事确实有失思量。” 孟闻缇笑了笑,嘴角梨涡渐深:“外祖母是想让我去劝劝凝光姐姐么?” “正是。”太后总算露了一分畅意,连语气也变得轻快:“你同郡王妃向来要好,哀家原就打算让你去岐州康王府好好宽慰郡王妃,免得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叫外人看了皇家人笑话。” 况且,皇帝舅舅与康王舅舅关系虽算不上十分好,但凝光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后曾孙辈里的头胎,自然是重中之重,一点也不敢马虎。 “可是……”有一事孟闻缇想不明白:“此事不光鲜,皆因那不懂事的妾室。康王若真想息事宁人,为何不自己出面勒令郡王表哥休了她?” 太后皱眉,有些为难:“据探子传报,那妾室是康王幕僚的庶女,所以康王也不好插足此事。” 还真是……造化弄人。 亏得这样棘手的事情,还能寻一个她来补救一番。 太后轻柔地抬手抚她鬓边的碎发,温柔道:“此事你多费心费神了,既如此,便在宫中住下几日再前去岐州吧,免得让人生疑。” 太后骤然宣召她入宫,而她在宫里待的时长不出半日,也极惹人注意,考虑再三,她决定再留三日。 离开了慈宁宫,孟闻缇慢悠悠在宫道上踱步,却在转角处撞见一人。 那人向她行礼:“见过郡主。” 孟闻缇颇有些惊讶地打量眼前人,来人面容俊逸,衣着不凡,身份不俗。 “杜公子不必多礼。” 杜曜云,杜丞相长子,杜凝光同胞亲弟。 “郡主今日入宫?” 她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与杜曜云拉开一定的距离,客客气气回应:“来探望太后。” 她说完这话,再没有接下去的意思,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间空气都似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 杜曜云突然走上前一步,惊得孟闻缇连呼吸都不顺畅,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漫上她的心头。 只见杜曜云逼近她,连带着目色都沉下来:“郡主就不好奇我入宫所谓何事?郡主就这样厚此薄彼,每每都要敷衍我?” 这话多多少少唐突了些,杜曜云鲜少这样沉不住气。也许真的是因为孟闻缇对他一贯冷淡的态度,才叫他今日一时冲动了。 她意外地抬头看着杜曜云隐隐含了怒气的脸,十分不好意思地又生出了一丝丝内疚。可她还是很不给面子地回一句:“杜公子言重了,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了。”便匆匆离去。 她贯怕了杜曜云。 他与凝光乃龙凤同胎而生,性子却大相径庭。 凝光温和柔顺,可杜曜云心思向来不可猜测,十八岁的少年郎,本应恣意放纵,但与季眠的克礼冷静又不同,孟闻缇分明能从他眼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城府与野心。 他像一只蛰伏的猛兽,一旦时机已至,便能亮出尖牙利爪,出其不意地扑倒猎物将其吃干抹净。 是以,她虽同凝光要好,与杜曜云也算自幼相识,但也仅仅是相识,从不肯与他多有交集。 杜曜云,她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礼数周全也敷衍。 岐州远在边陲之地,距京城尚有数日车程,杜凝光一早得知孟闻缇要来的消息,早早就候在了王府。 孟闻缇以为岐州地处偏远,应当也如其名群山环绕略显荒凉,可是她一路行来,发现岐州民风淳朴,百姓皆安居乐业,繁盛景象堪比京城。 她才下马车,杜凝光便欢喜迎上来:“你可算来了,我日日盼望着你来,又怕催紧了你一路辛劳。” 杜凝光有孕六月,纤细的身子也显了孕象,挺着个肚子站了许久,不比孟闻缇轻快。 孟闻缇也跟着她笑,姣好的面容娇嫩得如同长成的红莓:“杜姐姐,我来这里,你就这样开心吗?” “那可不。”杜凝光牵着她的手就往王府内院走,眉眼里是掩不住的神采:“你我一年未见,我自有孕来便待在王府不曾出去走动,府里又没有能说上话的知己,你此番前来我不知多开心。” 她顿了顿,忽然转过身认真地看向孟闻缇:“莓儿,你打算待多久?” 孟闻缇想起太后的顾虑,本是打算待在岐州直至杜凝光顺利生产再回京城,可她细细思量了一番,待这么久康王难免生疑,于是准备见机行事。 她安慰似的反握住杜凝光的手:“你放心,总不会打扰你太久。” 杜凝光轻轻甩开她的手,如闺阁女儿般赌气道:“我情愿是你打扰我。” 孟闻缇听出了杜凝光的言外之意,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正巧杜凝光将她带至一方院落,也没注意孟闻缇的表情变化:“我一早派人给你收拾出住处,也尽心布置了一番,可到底不及你景昭侯府的闺阁,不要嫌弃就是。” 孟闻缇点头应下。 “往后你就安心住在这弄玉轩内。莓儿,我还有好些话想同你说,可是康王知你要来,特地为你备下晚宴,你也要好好准备一番才是。” 孟闻缇眨眨眼:“那你有话晚上再同我讲。” “好。”杜凝光重新攒起一抹笑:“那你好好歇息,我晚上再来。” 等杜凝光走后,孟闻缇随着杜凝光挑来服侍她的女使进了屋。她环顾四周,屋内布置分外清雅,一桌一椅、床榻珠帘都尽可能按着她的喜好来,不可谓不用心。 她从自家带来的贴身侍女涟娘一边随着王府里的内务婆子们替孟闻缇整理着行礼,一面不解道:“郡主究竟要待上多久呢?侯爷长公主知道吗?” 孟闻缇不语,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领头的女使。女使机灵,连忙回礼温言:“郡主放心,我乃郡王妃贴身之人,这些下人皆是郡王妃亲自筛选的亲信。” 孟闻缇默默地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真不会太久,最多一月。我已传信给父亲母亲,不碍事的。” 涟娘停住了手中的活儿,诧异地瞪圆了眼:“郡主一开始不是说要确保郡王妃顺利生产嘛?婢子瞧着郡王妃的肚子,恐怕还要熬上三个多月吧。” 孟闻缇摸摸鼻子,又转头看向女使:“女使姐姐不妨同我说说郡王表哥那位新纳的妾室?” 女使微笑:“郡主是说柳娘子?婢子虽说是郡王妃的人,对于柳娘子的为人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郡主若是为了柳娘子来的王府,与其听人言,不如亲自接触一番才有结论。” 孟闻缇也笑:“确实如此。所以与其陪着凝光姐姐暂度眼下难关,日后依然讨不到好处,还不如直接化解了二人的矛盾。” 涟娘闻言,眼睛都亮起来:“这么说来,郡主是有法子了?” “当然没有。” 涟娘:“……” “不过,”孟闻缇露出狡黠的笑:“或许马上就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祝看文开心。 第4章 会叫的狗不咬人 康王得知孟闻缇前来,特意嘱咐康王妃好生筹备晚宴之事,当孟闻缇按时前往正厅时,康王妃早已在正厅等候多时了。 孟闻缇照礼问安:“见过舅母。” 康王妃笑得和蔼,忙招呼她入座:“郡主不要客气了,你千里迢迢赶来岐州,本应招待周全,若有不当之处还多担待。”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得也算在兴头上,侍从传报康王与郡王夫妇一并到了,孟闻缇警觉地站起身来行礼的同时,目光却暗自投向郡王与杜凝光,果真瞧见他们二人身后跟着一位绿衣的貌美女子。 看样子,确是那柳娘子呢。 康王撩袍入座,转向孟闻缇亲切问候道:“郡主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太后近来身体如何?” 康王自幼没了生母,曾在太后膝下养过一段时日,对太后自是心怀感恩。 “外祖母一切都好,舅舅不必挂心。”孟闻缇垂首乖巧回应,眼珠子却时不时望向坐在杜凝光下座的柳氏。 整个晚宴上,她一面与康王夫妇谈笑风生,一面应对郡王夫妇的关切问候,一面还要分出精力来仔细瞧着柳氏。 柳氏一直默默不语,康王郡王停箸说话的空当儿,她也安静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康王郡王拿起筷箸,她也才会动手尝几口手边摆放的珍馐。 孟闻缇原以为柳氏是嚣张跋扈的主儿,仗着郡王的喜爱恃宠而骄才会呛得杜凝光这样的好脾气都忍受不了,如今看来却并不是这样的,柳氏一言一行似乎都未出格,难怪连康王都寻不到由头帮杜凝光出气。 孟闻缇怀着这样的心思心不在焉地度过晚宴。 康王待她的态度还算不错,也尽了东道主和长辈的情分,又没有因她的郡主身份而约束她,说是孟闻缇难得出京,便可由着她在岐州四处逛。 晚宴结束,孟闻缇道别康王夫妇后就径直前往自己的住处,却在去往弄玉轩的路上闻到一阵阵的犬吠。 孟闻缇一惊,下意识缩到涟娘身后。 她自幼怕狗,现如今在灯光昏暗的道上,只听犬吠不见犬的身影,难免心中恐慌。 就连涟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吠声吓住,急忙搂住孟闻缇磕磕巴巴劝道:“郡主别怕,王府内养的犬大抵不伤人……” 话还没说完,她们身后突然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柳氏领着一伙家丁架着宫灯走来,灯火透亮,也叫孟闻缇瞧见了路边矮丛中躲着的一只小狗儿。 柳氏只淡淡瞧了一样孟闻缇,却并不行礼,微微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朝那丛里的狗儿温柔唤一声:“狐狸,快过来。” 那只小狗体格不大,叫得却挺大声。它看见柳氏,又叫唤一声,摇着尾巴就朝柳氏扑过去。 孟闻缇一躲,脚下险些没站稳。 这名字真奇怪,分明是只狗,却叫狐狸。跟它的主人一样奇怪,分明同是人,看旁人的眼神是那么冰冷寡淡,看狗的眼神又是那样温柔似水。 柳氏稳稳抱住狗儿,直起腰身来只顾着轻轻顺狗儿身上的毛,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爱犬走丢了,妾一时心急,郡主莫怪。” 见柳氏托着狗,孟闻缇这才松下一口气,勉力笑道:“不碍事。” “不过郡主尊贵,竟会怕这种低贱的畜生?”柳氏突然笑起来,抬眼看向孟闻缇:“妾也是没想到。” 冷不丁触及到柳氏含笑而又毫无温度的目光,孟闻缇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畜生又如何?万物皆有灵性,畜生怕人,人怕畜生又有何干系。况且会咬人的狗不叫,我也相信柳娘子的爱犬定然不会害及旁人。” 柳氏敛了脸上的笑,久久地打量着孟闻缇,随后颔首:“或许是吧。” 柳氏找到了狗,倒是也不多留,领着一干人就离去。 孟闻缇心中纳罕,看着随着柳氏的灯光堙灭在王府的夜色里才动脚回到弄玉轩,可她还未歇下一口气,杜凝光又匆匆而至。 杜凝光面带焦虑,都不顾及自己的肚子,脚下生风:“莓儿,听说你碰上她了,她没为难你吧?” 孟闻缇顺手给杜凝光递上一盏温水:“当然没有,柳娘子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姐姐这么担心做什么?” “她……她性子古怪,你往后碰到她绕道就是了。”杜凝光抿了一口温水,叹一口气。 确实古怪。 孟闻缇回想起柳氏望向她的目光,那样寡淡的神色叫孟闻缇想起了她最近才认识的一个人。 不同的是,柳娘子的目光冰凉,而他的目光则是一贯平和的,与世不争不抢。 “姐姐想和我说的话,也与柳娘子相关吗?” 杜凝光为难地点头:“虽说嚼人舌根不是好事,可我总归心里不舒坦。” 杜凝光说,柳氏才入王府时,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自古男人三妻四妾便是常态,更何况她入府多年郡王未曾纳妾,如今她有孕在身,多一个人照顾郡王也未尝不可。 是以杜凝光从刚开始待柳氏便不薄,什么好东西也紧着柳氏,可一来二去,柳氏非但不感激,还出言嘲讽,说杜凝光身为郡王妃何必自贱身份讨好妾室。 孟闻缇想了想,这确实像柳氏说得出的话。 杜凝光一片好意被糟践,她索性就不再搭理这柳氏,哪料柳氏也不安分,偶尔在府中闹出动静叫她不得安宁。 “今日之事,谁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莓儿,你可千万注意。” 孟闻缇陷入思考。 这柳氏身份虽低,却也清冷孤傲,想必不把谁当回事。若真要抓她错处,似乎也没有。 她自觉低贱,又不屑尊位。当真是个怪人。 孟闻缇瘪嘴,故作不在乎:“好啦姐姐,我知道了。你呢,也别想这些糟心事了,我在府中陪你,你就安心养胎即可。” 她好言好语哄得杜凝光开心离去,心中却暗暗打起了算盘。 孟闻缇思考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抬头问涟娘:“你说,会叫的狗真的不咬人吗?” 涟娘一脸古怪:“郡主在说什么呢,这不过是句俗语,哪有什么真不真的。您若真想知道,向柳娘子借来那只狗来试试看不就好了嘛,婢子瞧着那狗确实挺能叫。” “是啊。”孟闻缇若有所思:“柳娘子不就是那只会叫的狗嘛。” 不得了,涟娘觉得自家郡主有点大病了。 孟闻缇在王府中度过半月,这半月来,柳氏并未找她麻烦,也不曾故意向杜凝光找茬,日子倒还算清净。 她也暗暗留意过柳氏,半月来私下了解的也不算少。 柳氏是康王幕僚的庶女,虽说庶女,倒也自小受尽疼爱,可不知何故,随着柳氏年龄的增长,柳氏在家中越来越不受待见,性子也变得孤僻古怪,不喜见人。 她喜欢一个人对着花草发呆,在王府中自己院里的时候喜欢抱着狐狸自言自语。她的庶母还健在,依然是父亲最宠爱的妾室,可柳氏院里的下人都知道,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在柳娘子面前提及“母亲”二字。 柳娘子屋内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可她常年腕上只戴着一串不值钱的佛珠手串,那是柳娘子母亲送给她的,柳氏就是睡觉都不肯摘下这佛串。 而就是这样的一位怪美人,迷得郡王神魂颠倒,也一度把杜凝光闹得头疼。 当孟闻缇一度觉得杜凝光永远不可能与柳氏和平相处相安无事的时候,听说柳氏的母亲病了,为了给母亲祈福,柳氏特意请求前往华云观祝祷。 孟闻缇觉得,柳氏的古怪与其母脱不开关系,所以在柳氏动身前几日,她悄悄找到康王,委屈地说自己还没来得及体验岐州的风土人情,想要康王允了自己房中的女使作向导带她好好游玩一番。 康王欣然应允,又打算派护卫好好保护孟闻缇的安全,却被她一口回绝:“舅舅,若是百姓看到护卫相守,定然觉得我身份不凡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若是您不放心,不如舅舅派一两个暗卫暗中保护即可,我也能游玩得自在。” 笑话,要是大张旗鼓出行,还没出府就被柳氏察觉,那还怎么办事啊。 康王思酌,觉得在理,也应允了。 是日,孟闻缇比柳氏晚启程半日,听从女使的建议特意饶了远路,比柳氏整整晚了一日抵达华云观。 华云观建在山脚下,不远处就是岐州华云城最繁华的街市。 依柳氏的习惯,她必然是从华云观正门入观,孟闻缇一行人则从侧门入观,并且嘱咐观主随意择一两间小厢房即可,如此就能避免与柳氏碰上。 “我白日与女使去街市逛逛,涟娘你便留在观中注意柳娘子的动向。柳娘子他们不熟悉你的长相,你只要仔细就不会被发现的。” 孟闻缇觉得自己好聪明。 涟娘对于孟闻缇的计策持有怀疑态度:“郡主不觉得这样的做法很猥琐吗?” “是嘛?”孟闻缇显然不允许自己的谋略遭到质疑,笑得没心没肺:“无碍,那也是你猥琐啊,与我无干。” ------ 作者有话要说: 求喜欢,求评论,求收藏。 第5章 小郎君,好久不见 其实孟闻缇没想到能在华云观遇见季眠。 来华云观三日,事情一直都挺顺利的,涟娘摸清了柳氏住处,每每都借参拜的机会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柳氏除却每日的参拜祝祷,还会同观中的道女一同救济留在华云观的难民,这应该算得上反常之处。 在第四日的时候,柳氏的佛珠串丢了。她虽未大张旗鼓地寻找,却也暗中派了大量的侍卫在华云观驻守。 柳氏一直留在华云观,佛串从不离手,竟不知是何时丢失。 孟闻缇纳罕,这柳娘子真会丢东西,不是丢狗就是丢串子,非得哪日人都丢了才好。 往日孟闻缇只从侧门来往,如今不管是正门还是侧门都有王府侍卫把守,叫她不得不一直留在华云观,直至柳氏找到佛珠串。 而后几日,佛珠串一直苦苦未寻,侍卫似乎也松懈不少,孟闻缇想着何时寻个机会偷偷溜出去,总比整日待在华云观担惊受怕被王府的侍卫认出去好。 抱着侥幸心理的孟闻缇在某日正午日头正好,悄悄溜出厢房直奔华云观侧门,却瞧见迎面走来一路探察的王府侍卫,她一惊,慌忙侧身躲进靠墙的假山。 她竟不知王府侍卫还会如此称职地守在侧门,原本她也可以装作普通参拜的百姓开溜,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连在侧门值守的侍卫都是王府里的曾见过她数面的领卫。 她蹲在假山背后,想着等这一队侍卫走远,她再悄悄溜回厢房去就是了。可孟闻缇又一次没想到,这一路侍卫走到假山前停了下来,依次排开列成“一”字守在了假山前。 孟闻缇:“……” 她蹲在假山背后,抬头望天,刺眼的阳光照疼了她的双眸,她一眨眼,流下了两行悔恨的清泪。 好家伙,丢了个佛珠串子罢了,虽然是珍视之物,但整得整个华云观仿佛出了命案一样,也没必要吧。 不知过了多久,孟闻缇腿都麻了,侍卫还没有离去的意思。 她恼怒地扯一把脚边的小草站了起来,向假山周围环视了一番。假山很高,比她面前的围墙还高,若是攀上墙头,假山也能遮住侍卫的视线。 孟闻缇心中一喜,这事她熟啊! 她许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都没考虑围墙背后到底是他人的厢房院落,是其他侍卫还是旁的什么,急于脱困的孟闻缇二话不说就提着裙子,踏着假山的观景石攀上墙头。 当孟闻缇双手都摸到墙头的砖瓦时,她觉得这场景好生熟悉。 当孟闻缇双腿跨过墙檐时低头望去,傻了眼。 墙下站着一位绾衣少年,手里握着一顶帷帽,他听见动静转头看向墙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季眠皱眉:“郡主?” 孟闻缇瞧着这位唇红齿白面容清隽的少年,羞愧得想从墙头一跃而下摔死算了。 可等不得她羞愧太久,假山前方的侍卫也听见了动静,警觉喝道:“什么人?” 孟闻缇闻声,一点都不犹豫地跃下墙头,只留一墙风声。她跌落在草地上,死死捂住嘴,虽然疼痛却不呼出声。 她看见季眠一脸震惊地向她跑来,伸手想要扶她,她慌忙抽出手制止他的动作。季眠一顿,拧着眉停住,神情变得凝重。 她侧耳细细听墙后的动静。 侍卫闻声绕到假山背后,却不见人影,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当自己听差了便离去。 感觉墙后的脚步声渐远,孟闻缇才放下死死捂住嘴的手,长叹一口气。她心虚地看着站在她眼前的季眠,尴尬道:“小郎君,真是好久不见。” 季眠看着她,眸光微闪:“每次遇见郡主,都是这副模样。” 孟闻缇悻悻地又低下头,不好意思接话。 是啊,好像每次遇见他,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呢。而且,这已经是第二次爬墙被他撞破了。 “长公主与景昭侯知道郡主人后的这副模样么?” 她怀宁郡主的一世英名,被自己给作干净了,也被季眠碾干净了。 “你若是想笑话我便笑话吧,不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的时候,季小郎君就能保证以后一直万无一失吗……”她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有底气,只敢悄悄瞄一眼季眠。 季眠叹气,似乎有些无奈,半蹲下身子平视坐在草地上的孟闻缇:“郡主还站得起来吗?” 季眠乌亮清澈的眼睛很好看。 孟闻缇很不要脸地想,如果这双眼睛,再温柔一点,再多一点波澜,恐怕那些倾慕他的千金们,在亲眼见过他之后,会彻底深陷无法自拔吧。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夏叙姝那张骄傲的脸,心中有些不快。 她轻微转转脚踝,方才那一跃并没有扭伤到哪儿,除却身上些许酸痛,也没有不适感。 孟闻缇挪一挪脚,蹙眉故作难耐疼痛:“脚有点疼,不过我自己可以站起来的。” 季眠平静地看着她,可坐在地上的孟闻缇嘴上说着自己可以站起来,身子倒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良久,孟闻缇终于沉不住气了:“季小郎君,难道郡主受伤你就干看着吗?” 季眠垂目,淡淡回应:“郡主,多有得罪了。” 他将手中的帷帽戴到孟闻缇的头上,层层轻纱立刻阻住她的视线,她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季眠攥住,而腰上突然多了一股力道,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孟闻缇转头看向季眠,隔着白纱,脸瞧得并不真切。 少年不及她高,一副书生模样,力气却不小,搀着她一步一步前行。 她又生了怪念头,故意打趣:“季小郎君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了?” 季眠小心翼翼托着她的腰,头也不抬:“郡主受伤,在下不能干看着。” “季小郎君知道我在岐州吗?” “知道。” “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不是。” 孟闻缇有些不满:“虽说我也知道你定不是为了我来的岐州,可是好赖话你都不会说吗?” 她振振有词,浑然忘了自己扮演的是一位腿脚不便的伤者:“一般君主问臣子话,为人臣的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不应该哄得君主高兴才好吗?” 季眠搭在孟闻缇腰上的手收紧几分,恭恭敬敬回道:“郡主不是君主,在下也尚未位及人臣,郡主慎言。” 孟闻缇想,这十三岁的小少年怎么会如此如此得无趣,像块没有感情的玉石。 她正要回怼,又听见季眠加了一句:“倘若郡主真的是君主,倘若郡主真的这么想,那么,以在下之见,郡主离灭国也不远了。” 孟闻缇:“……” 季眠回得一本正经,仿佛她真是昏聩的君王。 他像是天生就以让她吃瘪为己任的,用最寻常最平淡不过的语气堵住她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嘴。 季眠停了下来,松开扶住孟闻缇的手:“郡主若是无碍,便自己走吧。” 孟闻缇难以置信,指着墙外的方向,颤声道:“若是被墙外的那些人捉到,你让我怎么办。” 他作揖行礼,脸上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孟闻缇拙劣的表演:“墙外是王府的侍卫,就算郡主被他们发现也不会怎样的,况且……” 季眠指了指还戴在孟闻缇头上的帷帽,轻薄的纱被微风吹动,风掀起白纱的一角将孟闻缇小巧精致的面容露了出来。 他一怔,随即又低下头:“在下已将帷帽给了郡主,往后郡主若是再想出去也不必像今日躲躲藏藏。” 孟闻缇索性用手拨开飘动的薄纱,牵扯嘴角:“季眠,你知道你有时太过于聪明了吗?” “承蒙郡主夸赞。” “你知道京中众人都是怎么看你的吗?” “外界言语多且杂,郡主不必一一放在心上。” “那你知道多少女子倾慕你吗?” 季眠不再立刻接过话,半晌才退一步,与她拉开一小段距离:“郡主慎言。” 孟闻缇突然笑开,揭过先前的话题:“你的意思是说,这帷帽是你赠与我了么?” 他挺立着身体,声音低哑:“恐怕是这样的,郡主。” 她觉得欢喜起来,自觉忽视季眠委婉含蓄的逐客令,连说话的语气也逐渐飞扬:“京中几人能如此。” 京中几位女子能如此,得到季郎君之物? 夏叙姝何其骄傲呢,如若知道此事,定然气得牙直痒痒。 孟闻缇一想象到夏叙姝那张气得快要扭曲的脸心中不知道多开心,欢天喜地地溜回自己的厢房内,却不知在她离去的时刻,柳氏那儿又闹出了什么动静。 听说有人在华云观收留的流民那里见到一老妇人腕上也戴着一串佛珠串,有急功近利的小民为了讨好柳氏,从妇人那里抢来了珠串献到柳氏面前。 可柳氏见到珠串脸都变了,却说不是自己的,忙叫人送回去。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柳氏的佛珠串依然没找到,可她却撤了半数帮忙搜寻珠串的护卫。 涟娘禀报此事时,孟闻缇正在把玩手中的帷帽。 她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白纱:“那你就得更应该好好看着那位同有佛珠的大娘啊。” 涟娘奇道:“那郡主呢?” 孟闻缇想起今日碰上的季眠,嘴角掩不住笑意:“我才来岐州,自然是要遵从康王舅舅的意思,好好游玩一番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文吗?没有我明天再来问! 第6章 这是万民想让陛下看见的苍生 作为季眠的小书童,奉卫一直觉得自己挺省心的。 自己的主子读书习字态度向来最是认真,晨起晚息也不必操心,季眠自然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他只需要遵照季太史的吩咐照顾好公子的起居生活即可。 可是…… 他站在季眠的厢房前,看着面前戴着眼熟的白纱帷帽的妃红衣裙少女,生平从未感觉如此为难过。 孟闻缇眉眼弯弯似月:“季郎君可在?” 奉卫抵住房门:“郡主莫要怪罪,季公子此番是有事务缠身的。” “是嘛?”孟闻缇闻言有些苦恼,原带着笑意的脸绷起来,故意拔高音量:“那我明日再来?后日怎么样?实在不行我大后日来寻他?” 房内少年放下手中的毫笔,顺势合上文书,他抬头望了一眼门口立着的两道身影,温声道:“让郡主进来吧。” 瞧房门打开,孟闻缇不禁暗笑,提着裙子跑进季眠办公的厢房,一眼就看见立在书桌旁的季眠:“季小郎君很忙吗?” 季眠扫视一圈桌上的几册文书,语气平静:“在下不忙。” 孟闻缇特意戴着那顶帷帽在他面前晃悠:“你来岐州做什么?” 季眠抬眼,眸子异常明亮,冷静又疏离:“家有远亲,特来寻访。” “那你为何居在华云观?”孟闻缇不依不饶。 “那郡主又为何居在华云观?”他侧身将书桌上的文书摆放齐整,又有意将砚台压在文书上:“是因为华云城太大,华云观又处偏僻之处,所以郡主迷路了吗?” 孟闻缇听出他言语里的揶揄,方欣喜的心情消了大半,她没好气道:“季郎君也太记仇了吧,这话大可不必再提了。” 季眠依言点头,难得表示赞同:“在下不过问郡主为何躲避王府侍卫,郡主也不过问在下何故在此,如此甚好。” 孟闻缇拧眉一时无言。 她就不明白了,作为顶顶娇宠的郡主,对于季眠相处时的敷衍和不走心,她都能忍了,可他为何就是不领情,总要把天给聊死了呢? 想来是她脾气太好了吧。 孟闻缇这样想。 可季眠并不理会孟闻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单手握拳放至唇边,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孟闻缇回神:“郡主此番来此所谓何事?” 孟闻缇撩开轻纱,一双眼像猫儿灵动:“季小郎君,我在岐州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遇上了你,不如你带我四处转转吧。” 奉卫听到这话,差点要昏厥过去:“郡、郡主,我家公子确实有要务在身……” “要务?”她挑一挑眉,转头反问:“可季郎君并非臣子,何来要务?你说的要务是指国子监里的学究留下的驳论吗?” 奉卫一时接不上话,可怜兮兮地向季眠投去求助的目光。 季眠轻轻牵动嘴角,露了一抹清浅的笑意:“无碍。郡主若不来,我也是要出去转一转的。” 他眉眼淡然,又显得极谦逊有礼:“郡主想去哪儿?” 孟闻缇原以为以季眠的性子,会一口回绝,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爽快。 她带着些许疑惑,皱眉抿唇微眯起眸子打量眼前人:“季小郎君去哪儿,捎上我就是,我不在乎去哪儿。” 季眠颔首,几缕细碎的乌发飘至光滑细腻的饱满额前,转身便嘱咐奉卫备好马车。 孟闻缇按照季眠的意思上了马车,而季眠则独自驾马驱车行在马车前头。 她撩开车帘看向前面骑在马上的少年,他的背影笔直挺立,迎着光直视前方,光影下少年的身影似乎显得异常坚毅。 涟娘与她同坐在马车内,却不安地绞动手中的帕子,她警惕地凑到孟闻缇身旁压低声音:“郡主是什么打算,怎么把婢子也带出来了?” 孟闻缇放下帘子,一改往日机灵娇憨的模样,眼神却渐渐沉下来,嘴角也没了一丝笑意。面对询问,她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涟娘,旁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涟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孟闻缇听见季眠下马的声音,也钻出马车。只见季眠微微抬起手臂站在马车前,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顺势搭着他的手臂下车。 马车停放之处荒凉偏僻,四周尽是残砖破瓦、断壁残垣。破败的房屋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墙角屋檐下结满一张又一张蜘蛛网。 孟闻缇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身旁一栋栋屋子虽然破旧,但是构造设计依旧不俗,不难看出昔日的繁华。 她拧着眉头,动作轻柔地提起裙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彩:“这是哪儿?” 季眠没有接话回答,只是思考了一番反问道:“郡主可知绥州的朔城?” “朔城?” 岐州与绥州接壤,朔城正处在岐、绥两州的边界线处。三年前,邻国西覃欲意进犯朔城,占领绥州一角,大瑜皇帝有意议和,接受了西覃割城免战的条件,将朔城拱手相让。 而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自从孟闻缇的舅舅成宗登基,面对邻国数次侵扰,成宗力主求和,与其割让城池也不愿开战。 先祖皇帝打下的大瑜江山,边边角角都被纳入他国之囊。 成宗常常感叹:“为守护一座城,而劳苦百姓将士,是何道理?大瑜万里山河,不差这一城一池,若能舍城而保千万子民,又有何不可?” 孟闻缇思及此事,垂下眼来,修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朔城已经不再是大瑜的了。” 季眠站在孟闻缇身侧,仰起头仔细观察着面前房屋的一砖一瓦,良久,他偏头望向还在愣神的孟闻缇:“郡主,这里是岐州的边地。你猜,被割让的朔城百姓最后去了哪里?” 孟闻缇莫名其妙地回望季眠,季眠的眼睛犹如寂夜,一望无际深邃不见底,又带着星辰般闪耀的光芒。 “自然是携带家产逃往绥州和岐州境内。”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有点不明白季眠的意图:“可是这里并没有人……” “没有人吗?”季眠平静地打断她的话,幽黑的眸子更添墨色。 她一惊,错过季眠一步一步走着,一边向四周环望,她猛然发现,看似寂寥无人的大道旁,藏着无数人:在角落里,在胡同中,在脏泥边…… 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物,眼神茫然无措,尽可能蜷缩在不可见人的阴影中,生怕被人发觉他们的存在。 逃往岐州和绥州的朔城百姓,有能力的尚可在岐州绥州稳住脚跟,重新安家立命,而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如若没有一技之长,生逢乱世只能沦落为流民流落街头,一日复一日地苟且偷生。 而原本居住在岐州绥州边地的居民,因为外民的蜂拥而入占据了自己常年赖以生存的领地,也逐渐举家内迁。 现在的两州边地,只剩下这样有着类似经历的流民。 岐、绥两州尚且如此,这些年来大瑜边角被割让之地呢? 举国之内看似祥和安宁,可暗藏几多可怜人? 他们在暗处衣不蔽体,看着衣着干净光鲜的孟闻缇,好似仰慕着下凡的天仙神女。 她突然觉得这里的空气是这样的不干净,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明明这是舅舅割城都要挽救的黎民百姓。”她面色复杂地转向季眠:“这是你的要务?这也是你想让我看见的万民?” 季眠屈腰,双目炯炯:“这是万民想让陛下看见的苍生。” “我只看到了岐州华云城的无边繁盛,却没看到这背后的千疮百孔。连康王都无法根治的弊端,有何方法?” 季眠抬头望天,天色慢慢昏沉,夕阳落在曾经辉煌的楼宇飞墙之上,温煦浸染朔城百姓回不到的过去的年岁。 他叹一口气:“康王会有办法的。” 在回往华云观的路上,孟闻缇出奇安静,惹得涟娘也不敢出声。 涟娘悄悄抬眼去看孟闻缇,见孟闻缇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之后又迅速收回视线,正当她想装得若无其事时,听见孟闻缇一声唏嘘。 “涟娘,是我想错了,也或许是他藏得太好了。”孟闻缇有些颓然地靠在她身上,无精打采地回忆着今日所见所景。 马车悠然前行,季眠依然独自驭马,踢踏的马蹄声在夜里分外清晰,像兵刃利器相撞的声响。 孟闻缇猛然惊坐起,掀起车帘探出头去,动静之大引来了季眠的注意,他驾着马调转方向,只见她趴在马车窗上:“郡主在做什么?” 孟闻缇并未理会他,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可是四周除了鸦雀惊飞的怪叫,并没有别的声音了。 季眠见她重新坐回马车,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马车前方的奉卫,随后淡定地继续驾马行进。 孟闻缇额上浮起一层细汗。她死死攥住冰绡制的车帘,柔软冰凉的质感给她带来一线清明。 她晃晃头,努力压下心中暗生的诡异。 可她方才,分明听见银器相撞的声音。 第7章 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夜晚的月色很美,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华云观的院落中,树梢的叶子被晚风吹拂,仿若身着白衣起舞的乐姬。 在宁静的夜,孟闻缇显得十分不宁静。 自她随季眠回到华云观就一直心神不宁,不厌其烦地在自己的厢房里踱步。 涟娘看着孟闻缇提壶斟一杯水仰头饮下,渐渐平复因害怕不解而上下起伏的胸口,终于忍不住开口劝慰:“郡主,到底怎么回事?您从回来起就一直这样。” 孟闻缇呼出一口气,小脸憋得通红。她皱着眉,神色依旧有点异常,再一次确认问道:“涟娘,你回来的时候,与我一同坐在马车上,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涟娘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纠结这样奇怪的问题,但见孟闻缇一副不同于往日的正经模样,还是耐着性子再重复自己的回答: “没有,郡主。婢子只听见鸟雀与马蹄的声音。郡主,您到底听见了什么?” 孟闻缇倏地睁开眼睛,用手指揉一揉自己的额头,又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涟娘,你相信我吗?我听得真切,是兵刃的碰撞声,有点像王府侍卫手中的那些利器碰撞的声音。” 她在康王府待了半月,因秉着帮杜凝光永除后患的想法,四处留意府中动向,也算听惯了府中守卫平日操练驻守发出的声响。 “啊?”涟娘一怔,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是柳娘子发现咱们了吗?” 孟闻缇摇头,侧头看着厢房墙上的挂着的字画,那卷字画上绘着大瑜岐州山水,空白之处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 这堵墙后,是另一间厢房,乃是杜凝光指给她的女使的住处。 “我们此次跟着柳氏本就是瞒着他人,此行除了府外雇的车夫、你我和女使,以及康王派给我的两名暗卫再无人知晓。暗卫只负责护我周全,在回府之前,怕是连康王都不会知晓我的详细行踪,柳氏又怎么会察觉?” 涟娘越听越糊涂,她疑惑地挠挠头,眼神很是茫然:“既然是康王府的人,又不是柳娘子派来的,那是谁呢?” 孟闻缇有些恨铁不成钢,咬牙敲了敲涟娘的脑袋,颇有些切齿的意味:“你是不是忘了父亲提到过,季太史是康王举荐给陛下的,所以季太史的才能入了皇帝舅舅青眼,他这方得以顺利入京为官啊。” 既然康王有意在季太史身后推波助澜,那么季眠怎么会与康王不相识?而季眠来到岐州,竟然没有亲自来康王府登门拜谢康王,而她在康王府待了半月,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说。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涟娘吃痛地捂住脑袋,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她眨着含了泪雾的眸子,反驳道:“可是郡主自己都说自己想多了啊。” 孟闻缇陷入沉思。 在她为了躲避柳氏的眼线时偶遇季眠的那一刻,她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太巧了。 岐州与京城相隔数里,他俩又偏偏在华云观相遇,现在的华云观因为柳氏的关系布满了康王府的人,这一层一层推理下来让孟闻缇很难不把季眠与康王联系起来。 她多次在华云观接近季眠,也是想知道季眠究竟在做什么。 可是季眠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哪怕是今日他的所作所为,也仿佛是季太史想要考察民情特意让季眠替他视察岐州百姓一样正常。 但又偏偏,回观路上她听到了那阵怪音。 若是她所听无误,这定然是康王身旁的侍卫,那么她的推测也没有错,季眠来岐州确实是与康王私下有联系。而这与季眠接头的侍卫,也定然没想到马车内坐着的是如今康王府的贵客——怀宁郡主。 是什么事情,会让季眠和康王不敢摆上台面? 许是孟闻缇的表情太过于沉重,让涟娘很是不习惯,她嘟嘟嘴,不知是在宽慰孟闻缇还是在嘲笑孟闻缇: “或许只是马蹄上的铁蹄踩到路上的石头,郡主何必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婢子觉得,郡主这脑子不用去写话本实在可惜。” 她似乎觉得作为下人,好像不能这样埋汰主子,立马又改口:“郡主并非太瞧得起自己,是太瞧得起季公子了吧,世子现在还只知道去街市斗蛐蛐来着。” 孟闻缇:? 话说把孟闻练和季眠相提并论,未免是太瞧得起姓孟的那位莽夫了吧?! 不过涟娘的话也不无道理,季眠才十三岁,就算是有什么事情,康王如何能放心与他共谋? 她倒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是夜,孟闻缇有心事,躺在床上一直无法安然入眠,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她睡得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起床时身体还隐隐作痛,想来是昨日折腾累了。她稀里糊涂地揉着肿痛的双眼,含糊问道:“涟娘,你说什么?” 涟娘握紧了手里温湿的净帕,忍住把帕子甩到孟闻缇脸上叫她好好清醒的可怕冲动:“婢子说,柳娘子已经出观回!府!了!” 孟闻缇揉眼睛的动作停了下来:“柳娘子找到佛串了?” “没有。” “柳娘子母亲的病痊愈了?” “没有。” “柳娘子走之前说了什么吗?” “没有。” 孟闻缇感觉她这次跟着柳氏到华云观,真是跟了个寂寞。 她来华云观也已经快七日了,断没有再一直留在这里的道理,是时候该回王府了。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季眠走了吗?” 涟娘照旧如实回答:“没有,郡主。” 孟闻缇有些庆幸。其实柳氏离开华云观,于她而言并不算一件坏事,反倒因为不必再顾及柳氏,她出入华云观的各种行为变得方便起来。 既然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有些事情她做起来也能放得开手了。 华云观后院收留了许多流民,其中有一部分是从朔城逃到华云城的难民。他们为了争得华云观的一口粮食,甘愿留在华云观做苦力帮助道人们打理收拾华云观。 他们没有家,才更加需要保住性命。 孟闻缇携着涟娘经过后院,看到一院子衣衫褴褛灰头垢面的难民,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涩滋味,正当她打算转身离去时,却被一妇人拦住。 那妇人头发蓬松,面容憔悴,两只眼睛似乎已经被岁月磨去了光彩。 她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方帕子,唯恐自己手上的污秽沾染上洁净的丝帕,诚惶诚恐地递给孟闻缇:“姑娘,您的帕子掉了。” 孟闻缇接过帕子打量,发现果然是自己平日贴身带着的丝帕,不禁含笑谢过,却不经意间看到妇人臂上的布衣裂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水顺着伤口处流了出来。 她吃惊地拉着妇人,瞪大双眼:“大娘,你受伤了?” 妇人不意孟闻缇如此举动,意外之余显得羞赧惊慌。她一边避开孟闻缇的手,一边唯唯诺诺地退到一旁,眼神闪躲:“姑娘,不碍事的……” 孟闻缇锁眉怪道:“怎么不碍事?” 她这样说着,手上动作又利落了几分,将丝帕当作止血布,开始麻利地帮妇人进行简单的包扎。 妇人不再挣扎,任由孟闻缇摆弄,却依然有些尴尬地双手交握。妇人的衣袖被轻轻上拉,她发现妇人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佛珠串。 见妇人手臂上的血堪堪止住,孟闻缇这才松开手,微微叹一口气:“我包扎得不好,勉强能止血,大娘若是不嫌弃,我房内还有些外敷的药,待会就差人送过来。” 妇人面色有些动容,嘴唇微微哆嗦着:“这怎么好意思呢?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她轻轻漾开笑,润泽的唇仿佛墙角冒出尖儿的红莓:“大娘谬赞了,我听说前几日康王府的柳娘子来华云观祈福的时候,对观中众人都颇有照拂,她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呢!” 孟闻缇仔细观察妇人脸上的表情变化,笑意不减:“大娘可知道这位柳娘子?” 妇人愣了一会,猛然回神,木讷地摇了摇头。 “听说这位柳娘子原是康王府幕僚的爱女,虽非嫡出,但观其行径,倒颇有嫡女的教养胸怀。如今嫁到康王府,也是受尽宠爱啊。”她语气轻快,像是在分享一件了不得的八卦事,眸子也闪烁着神采。 妇人慢慢地低下头,眼神明明已经无处安放,却再也不敢去看孟闻缇。 她突然停下,偏头殷切地看着妇人,眼睛里隐约闪现无法掩盖的期盼的光芒:“大娘,你可有儿女?” 妇人怔住,手下意识抚向手腕上的佛珠串,开始细细摩挲,良久,她才艰难地点头回应:“有,我有一个女儿。” “那令千金呢?” 孟闻缇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她想要顺着自己的直觉慢慢摸索过去,扒开层层迷雾求知真相。 妇人紧紧捏住手串上的一粒佛珠,力气之大宛若想要将其捏碎。 “死了,刚出生就死了。” 第8章 季眠,你不保我贞洁 孟闻缇的笑有一瞬间凝固在脸上,她忆起柳氏那张清傲的秀丽面容,忆起柳氏手下人揣着谨小慎微的态度绝不敢提起的那个禁忌之词。 在恍惚之中,柳氏的脸与老妇的脸有一刻重合,可最终柳氏娇媚的脸幻化成泡影,只留下眼前妇人满布沟壑的沧桑脸庞。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妇人的双手,放柔声线,生怕再次让妇人想起伤心事:“大娘不要介怀,你的小娘子定然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活得好好的,所以大娘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她见妇人的神情有所缓和,忙寻了另一个话头:“大娘,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妇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松一口气后重新挂上一抹虚弱的笑:“我习惯去华云观后山那边采药,不慎被锯草割了。” “采药?”孟闻缇歪头疑惑。 “啊……后山那边长了许多可以用来止血的药草,像我们这样的人啊,偶尔也会去那边采药以便不时之需。” 妇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双手从孟闻缇掌中抽出,身体向后挪了半尺距离:“所以姑娘也不用费心送药来了,这点小伤,我还是能应付的。” 这话听上去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孟闻缇却听出来不一样的意味,她将眉目舒展,故作惊讶:“大娘难道懂医吗?” 妇人略有迟疑地点点头:“略知一二。” 孟闻缇若有所思,想着自己在这儿待的时间不短了,忙起身准备离去:“既然如此,那大娘好好照顾自己。这帕子是大娘帮我捡到的,作为谢礼,我便将帕子转赠给大娘了。” 言尽于此,她也深知不宜久留,抬脚就要离开后院,却又被妇人喊住。 妇人温柔地看着她,福了一礼:“姑娘仁心,我不敢忘。不过往后姑娘若是再上华云观,尽量避着矮丛,春日蛇鼠复苏,难免会惊了姑娘。” 孟闻缇含笑谢过之后匆匆离去,妇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温柔也逐渐褪去,漫上了化不开的悲哀。 她避开众人,悄悄躲进了一方无人的偏僻角落,手伸进里衣的兜里摸索一番,颤抖着手掏出一串佛珠串。 这串佛珠串看起来并不珍贵,也是有些年岁的模样。与她手腕上的佛珠串一般无二。 她突然捂住嘴,缓缓蹲下身来,泣不成声。 离开华云观后院的孟闻缇快步回到自己厢房内,女使早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她赶紧关紧房门,急切地走向女使,唯恐自己误了时辰:“女使姐姐,你可打听到了什么?” 女使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低声把自己所获得的情报悉数告知孟闻缇。 妇人本姓吴,原是朔城人,曾经在华云城一家颇富贵的人家当过头等婢女。可数十年前不知出了什么事,吴大娘被赐予数两白银遣送回朔城,再之后大瑜割让朔城,吴娘子散尽家财又逃到岐州华云城,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据说,被遣送回朔城的吴娘子并未婚嫁。 涟娘听完这话,觉得事情十分蹊跷,厉声反驳:“怎么可能?吴大娘说自己有个女儿的,难不成是在人家伺候人的时候生下的?” 她才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住了嘴,一脸惊恐地看着孟闻缇:“莫非真是吴娘子在做婢女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孩子?” 孟闻缇只是拧着眉头看了涟娘一眼,没有接话。 如果当初吴大娘被遣出华云城,为何从朔城逃出来的时候没有去往绥州,而是重新选择岐州华云城呢? 她是想做什么?亦或者,她是想找什么吗? 她是想找她已经“死去”的女儿吗? 孟闻缇轻轻拉住女使的衣袖,悄声询问:“姐姐,你在康王府当值很多年了吧,你可知晓关于康王舅舅身边那位柳幕僚家中的一些事情吗?” 女使点了点头:“虽了解不多,郡主但问无妨,婢子一定知无不言。” 她摸摸下巴,一丝一缕地把脑海里的想法捋清楚:“柳娘子的母亲可是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确实如此。柳娘子的母亲身体不好,多年来不易有孕,好容易得了柳娘子一个女儿自然疼惜得紧。” “当年因为柳娘子的出生,柳大人家中下人是否有调动?” “这……”女使犯难,她努力回想当年的详情,奈何日子太过久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再多细节也已经回忆不起来:“我大概只记得为了照顾好方出生的柳娘子,柳大人确实换了柳氏母亲房中一批又一批的下人。” 孟闻缇抬眼又看向涟娘,涟娘已经快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她结结巴巴地问:“郡主,你可别说,你觉得吴大娘的孩子是柳娘子啊。” 孟闻缇好笑地勾起一侧嘴角,挑眉反问:“有何不可?” 适时门外传来一阵有序的叩门声,吓得涟娘魂都要散了。 她颇幽怨地看了一眼孟闻缇无所谓的脸,不情不愿地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位小少年。 涟娘又一次被震惊了:“季公子?” 干干净净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身后跟了一个小书童。 少年眼神清澈,面色平静,宛如一座雕像:“在下依郡主之托前来,郡主有何贵干?” 孟闻缇从涟娘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绽开一个明晃晃的笑:“季小郎君,你可算来了,我正有要事呢,你可愿意陪我出华云观走走?” 季眠抬头,默默地注视孟闻缇,一时间也搞不懂这个奇怪的郡主找自己是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却只能顺着她的话遵从她的意愿。 毕竟,他饱读圣贤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不会不懂。 他现在也招惹不起大瑜郡主。 季眠顺从地跟在撇下涟娘女使在厢房内的孟闻缇身后,随她一步一步走出华云观。 路边杂草碎石众多,孟闻缇双手背在身后,百无聊赖地踢踏着脚边的石头。 季眠倒沉得住气,孟闻缇没开口,他也绝不会多说一句话。 面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孟闻缇总算是感知到空气里的异常宁和,转头就瞧见面无表情的季眠,他还是一副谦逊的模样,可脸上、眸中依旧不带一丝旁的感情。 自从她认识他起,他好像就鲜少笑过。 对于孟闻缇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想在季眠脸上看见比登天还难。 她盯着他,不止一次想过,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才会让少年失色。 她微微阖起眼睛,皱皱鼻子:“季小郎君,你同任何人相处都这么不苟言笑吗?” 季眠抬眼看定孟闻缇,目色稍沉,嘴角牵动生出一丝丝暖意,这样淡的笑仿佛转瞬即逝:“郡主见谅。” 季郎君用他的行动解释了:在下并非不会笑,只是不愿对人笑。 孟闻缇向来自诩聪明,偷奸耍滑在言语上占便宜这事情从来不会甘拜下风,可面对季眠,她也向来拿他没有办法。 她颇凶狠地扯住季眠的袖子——她也只敢伸手扯他的袖子,借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身高优势向他凑近了一些,故作阴恻恻咬牙切齿: “季小郎君可知道,你越是这副样子,我便越是想烦着你?你这小孩儿,怎么总是这样无趣?” 季眠迅速后退几步,将衣袖从孟闻缇手中抽出,面色如常,只眼眸黑得发亮:“郡主慎言。再者,郡主于在下并非困扰,何来烦扰一说?” 好冠冕堂皇的话,孟闻缇瞧着季眠不卑不亢的样子,说什么都不相信。 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球,再提不起心情装腔作势,立刻萎靡了下来。 她瞥见路边的野兰花,大步朝花丛走去:“自古文人以花喻君子,以花喻美人,季郎君觉得这兰花足够资格配得上你吗?” 她好厉害,斗说不过季眠,只能拿路边的野花撒气。 她伸手就去摘花,手还没收回来,丛里突然游走窜出一条花蛇狠狠咬向孟闻缇的虎口。 孟闻缇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虎口一疼,似被撕裂一般。她看着花蛇咬着她的虎口扭动着长躯,重新摔回草丛滑走了。 花蛇应该是刚从冬眠中苏醒,因为饿急了,这一口咬得格外凶恶。 她疼得脑子都不太清醒,朦胧中看见季眠冲过来抱住她几欲摔倒的身体,面容难得流露焦急的神情。 季眠嘴一开一合,似乎在喊什么,可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孟闻缇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自己华云观的厢房内,涟娘坐在她床边朝她挤眉弄眼。 她转转眼珠,想起在华云观外发生的事情,下意识转动一下手腕。她的虎口的伤已经被仔细处理完善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簇野兰花。 涟娘悄声伏在她耳边说:“郡主,当时情况紧急,是季公子将你抱回华云观的。” 众目睽睽之下,她被比她还要矮上半天的少年抱回房,孟闻缇觉得她可以不用继续活在这世上了。 “季眠……他人呢?”她虚弱地叫唤。 “郡主是想见季公子吗?”涟娘心领神会,忙把候在厢房外的季眠请进来,自己倒是非常识趣地退到屋外。 厢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季眠逆光站着,孟闻缇躺在床上看不真切他的脸,她气若游丝:“季眠……” 季眠半蹲下,主动拉近距离,让孟闻缇能够瞧清楚他。 他清秀的脸只距她一尺之远,她从未如此近距离仔细打量过他。 孟闻缇心头一滞:“季眠,你不保我贞洁。” 第9章 郡主的终身大事 季眠就这样沉默地瞧着孟闻缇,也就这样沉默地被她瞧着,脸上第一次出现颇为无奈的神色,也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发自真心的笑意。 只是这笑意不知是在嘲笑她呢,还是在可怜她呢。 可这样的笑,却能叫人看痴了,叫人沦陷了。 他有意倾身上前,又刻意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少年的绾色衣袖拂过她的床榻,他认真且专注地盯着孟闻缇的眼睛,不带一丝欲望: “原来郡主是这样想的。可我若是顾及郡主所谓‘贞洁’,郡主恐怕现在还躺在外边。” 他嘴角的暖意已经散去,又变回了那个不爱笑的小郎君。 他垂目看见她紧握的右手,竟然伸出手轻柔地掰开她的掌心,接过她手中已经被捏得快细碎的野兰花:“郡主方才在观外问在下的问题,在下想了很久。” 少年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的墨香,萦绕着孟闻缇的鼻尖飘散。 她看着季眠,一刹那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喧嚣。 他的声音犹如他身上的墨香一般淡雅:“自古兰花赞誉品德高尚的文人雅士,生在野外的兰花更是坚韧顽强。郡主若是以野兰花喻我,我自是喜不自胜,承蒙郡主夸赞。” 原本孟闻缇欲以野花喻季眠,不过是想小小得羞辱他一番,却不料他事后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他的指尖不慎拂过她的掌心,挠得她掌心直痒痒,也挠得她心里痒痒,像是初遇那日府外的云吞与杂演勾缠住她左胸口里跳动着的躁动的心。 又像是有一只蝴蝶意外飞进她的心里,扑棱翅膀四处飞窜想从她心脏里冲出。 她哑然无言,一时间再找不出言语来回应。 她难得安静乖巧地躺在床上,他难得话多愿同她唠叨。 季眠重新向后挪了半步的距离——这好似是他对她惯常的动作,他挺直腰板,低声对孟闻缇嘱咐道: “花蛇无毒,只是咬得狠,伤口深了些,郡主吉人天相,伤口已经被处理妥当,断不会有性命之忧,只需好好休养即可。” 他站起身,原想叮嘱完就告辞,可最终还是顿住脚步,回身加了一句:“郡主,在下今日回京,暂且别过。” 孟闻缇望着季眠推门离去的背影,想喊住他却因太久没说话而发不出声,心中骤然一空。 涟娘趁着这个空当儿进了屋,脸上还洋溢着神采,她一边为孟闻缇拧干擦拭伤口的帕子,一边兴奋地说:“郡主,您可真是算得准,您怎么知道这伤口最后是谁处理的?” 孟闻缇吃力地坐起身,如瀑的乌发散在床面上,像一匹光滑的绸缎。她清清嗓子,吐出两个不甚清晰的字眼:“赌的。” 她看着涟娘忙前忙后,忍不住问道:“大夫怎么说?” 涟娘谨慎地托住她的右手,用帕子轻缓地擦拭她的伤口:“郡主放心,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只需要注意敷完药不要再沾水就行了。” 孟闻缇轻轻叹了一口气,怀了一丝期盼:“会留疤吗?” 涟娘闻言,忍不住嗔怪地瞪了一样孟闻缇,又好笑又心疼:“郡主若是怕留下伤疤,当初何故又要铤而走险作了这么一出戏?” 孟闻缇抽出右手,双臂抱膝,歪头枕在膝上:“是啊,何必呢?”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双灵动如猫的星眸在昏暗的厢房内显得异常透亮,她忽然又攒起一抹欣慰的笑,将双膝搂得愈发紧了: “我为杜姐姐付出了这么多,她也要争气一点也是呢。” 涟娘为她简单重新敷上药之后也出了厢房,只余她独自一人坐在床上。 厢房内点了一盏豆灯,摇曳的烛光不断舔舐寂色。 她松开双臂,放松身体,倒在床上盯着房顶发愣。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右手放到鼻子旁边轻轻嗅起来,一股清淡的兰花香钻入她的鼻子。 她想起失去意识前少年焦急的神色和紧皱的眉头,想起残留在她掌心里柔软的触感,终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上扬。 原来,他也是有情绪、有温度的人。 孟闻缇没有在华云观留太久,经此一事,她赶紧收拾了东西打包回康王府,想着将杜凝光的事情迅速解决了。 她受伤的消息还没传到康王府,杜凝光来探望她的时候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孟闻缇满不在乎地摆摆自己缠着白纱布的右手,笑得憨态可掬:“杜姐姐,不碍事,大夫可是说了,好好按照他的指示调养连疤痕都不会留下的。” 杜凝光皱眉,捏着她的小脸气道:“我当初说让你就留在府中,你偏要跑出去玩,在京城还没闹够呢,还要在岐州撒欢。你又怎么跑到华云观去的?你不知道……” 杜凝光话及此处迟疑片刻,最终压低了音量:“你不知道柳氏才去过华云观吗?” 孟闻缇心知肚明,杜凝光家世显赫,而郡王对她又尊重有加,康王夫妇对她更是满意得不得了,就算郡王现在对柳氏上心得很,杜凝光也绝对犯不着与柳氏置气。 而杜凝光在柳氏那里吃过瘪,也从不急着发落柳氏,从未仗着自己的身份打压她,不过是心里明白,柳氏在她面前再如何娇纵,也从不会危及到她的利益。 当然,杜凝光作为丞相嫡长女,也是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内心善良,但绝不愚蠢。 她有意与柳氏和睦,却因有孕在身,事事不得方便,只能暂时一味忍让。 可太后看不见这背后千丝万缕的因果纠缠,只好借孟闻缇的手来处理,她承了太后的旨意,自然也是要助杜凝光一臂之力的。 不过,杜凝光自然不知道此事。 孟闻缇轻轻侧过身子,躲开了杜凝光的手,她吐吐舌头,装作十分不好意思的羞愧模样,连双颊都染上一层红晕: “我原本也只是听闻华云观济世救民的美名,才想着趁还没回京城,能去里边参拜参拜也是好的,不想竟然忘了柳娘子在那。” 她嘟嘟嘴,搪塞了过去:“不过,这不是没碰上嘛!” 杜凝光没好气地嗔她一眼:“你要这样想,那我也说不动你了,反正左右不是疼在我身上。” 孟闻缇赔着笑,向杜凝光挪近了一点:“不过姐姐,我还得求你一事。” 她睨了一眼孟闻缇,别过脸故意不看她:“是什么事,还要让怀宁郡主主动求我?” 孟闻缇用受伤的右手拉住杜凝光的衣摆道:“姐姐,我事发突然,当时亏得一位救命恩人出手搭救,否则,花蛇咬出来的伤口那样深,等到大夫赶到的时候,我这右手怕是也要废一半了。” 杜凝光转过头,听出了孟闻缇的言外之意,柳眉一挑戏谑道:“你想让我出力帮你报答?” 孟闻缇心头一喜,嘴角笑意更甚:“若是在京城,我自然会好好报答那人,只是我现在在岐州,身无长物,只好请姐姐帮我这个忙了。” 她俯身到杜凝光耳畔悄声道:“杜姐姐,你只需要……” 杜凝光闻言,脸色瞬间一沉,眉眼尽是冷意:“不可!这件事,你明知道我根本做不了主的。” 她抚慰似的地一把抱住杜凝光的手臂,颇有撒娇的味道,那声音酥软得像御膳房内刚烹饪出来的糕点:“姐姐,你不信我吗?难不成我还能害了你不成?” 杜凝光狐疑地盯了孟闻缇良久,思考良久,最终败下阵来缴械投降。 她无奈地抬手点了点孟闻缇眉心,松下一口气:“你脑子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呢?” 孟闻缇不语,只是将抱着杜凝光手臂的力度又加大几分。 只要杜凝光答应,那么一切事情都好办了,待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她就可以不辱使命回京城了。 这天晚膳,杜凝光借故邀怀宁郡主一起用膳以示郡王夫妇二人对孟闻缇的感激,连柳氏都一道陪同在侧。 自孟闻缇来了康王府,杜凝光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连带着郡王也沾了不少光。 可不是嘛,夫人大人心情好了,自己去柳氏屋里的负罪感也就少了几分,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郡王看看左侧温婉可人的王妃,又看看右侧娇媚动人的娘子,最后把目光定在正对面的孟闻缇身上,仿佛看着一尊救世观音,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向来滴酒不沾的郡王非常给面子地满上一盏酒水,朝孟闻缇敬道:“怀宁远道而来,我心中甚是欢喜,这杯酒就当是你的谢礼。” 孟闻缇以茶代酒,也意思意思一番:“表哥言重了。” 杜凝光体贴地帮郡王换下酒盏,趁着郡王借几分酒意正在兴头上,故作不经意间提起:“说起来,怀宁此番来岐州也是因为我,她前几日在华云观被花蛇咬伤,幸亏有位好心人出手相救,妾身想替那人求个恩典……” 还没等郡王出声,一侧沉默的柳氏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孟闻缇,语气有些生硬:“郡主去华云观做什么?” 杜凝光也转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孟闻缇本人倒是悠哉悠哉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香酥脆鸡,浑然不在意柳氏话中警惕的意味: “我远在京城就听闻华云观香火旺盛,此次来岐州定然是要亲临一次,替母亲好好参拜,免得她时常挂心我的终身大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喜欢这篇文的宝贝们吗?留下爪爪吧! 第10章 季公子是属于大家的 孟闻缇说得轻轻巧巧,话也让人忍俊不禁,一时间四人之间略显紧张的气氛淡去了不少。 郡王见机忙接下她的话:“怀宁这是哪里的话?京中青年才俊如若慧眼识珠,长公主何须担忧啊。” 孟闻缇但笑不语,默默举起茶杯品了一口清茶,醇香清冽的气息在她唇齿中弥散,也让她提起了点精神来。 郡王复想起夫人方才说到的话,又将目光转向杜凝光,一脸温柔:“夫人想讨什么恩赐?” 杜凝光悄悄打量了一眼柳氏,心中思及孟闻缇信誓旦旦的保证,最终还是决定咬咬牙,听了她的话: “怀宁意外被花蛇咬伤,幸亏观中一位姓吴的大娘及时相助,处理好她的伤口,才不至于拖到大夫姗姗来迟。” 柳氏徒然变了脸色,细眉一横,死死盯着杜凝光,却不知对方究竟有何意图。 孟闻缇则将柳氏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里大概也到底明白了些什么。 杜凝光并未理会这边的暗流汹涌,接着道:“说到底,吴大娘救下的是大瑜的怀宁郡主,我们理应好好赏赐一番,可若是只花些金钱打发了,未免俗气。据我所知,吴大娘年少失女,后半生颠沛流离,就冲着她这份功劳,郡王何不将吴大娘好好安置,让她安安稳稳地度余生?” 郡王思酌一番,反问道:“夫人想如何安置吴大娘?” 杜凝光又看了一眼孟闻缇,见她坚定的眼神,才安下心继续说道:“所以妾身才想同郡王商量。我想起郡王赏赐了柳娘子好些岐州的田地宅子,一直都因无人看顾而闲置。如若柳娘子不介意,可否将吴大娘安置在柳娘子名下的空宅中,正巧帮柳娘子顾顾空宅?” 柳氏的神情有所缓和,她慢慢放下手中的象箸,连眼睛里的戒备都有所收敛。 郡王皱着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柳氏向来同王妃不是一条线上的,他心里也知道。 杜凝光此番好意他也能理解,却不知她为何偏要拉上柳氏。于他而言,如何安置吴大娘并不是要事,重要的是,哪怕他不愿驳杜凝光的脸面,柳氏同不同意又是另一回事儿。 他心中没有对策,只能询问当事人如何想。 谁知柳氏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一口回拒不留余地,而是少见地沉默一会儿之后,颇乖顺地答应下来。 郡王心中意外,杜凝光见状也深感出乎意料,她难以置信地回望孟闻缇,只见这怀宁郡主依然悠然地喝着茶,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 这顿晚膳难得的和谐,杜凝光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也安定下来,原本她因有孕在身胃口一直不佳,今晚倒也用了好些菜。 从郡王夫妇处用完晚膳的孟闻缇直奔自己的弄玉轩,她心中想着太后交代的事情总算是顺利解决了,一身轻松的同时连步子也轻盈了许多。 甚至跟在她身后的涟娘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一边小跑跟上孟闻缇,一边吐出自己许多天来埋在心底的疑问:“郡主这些天来偷偷潜在华云观,是一直都算计着今晚郡王妃嘴中说出来的事情吗?” 孟闻缇脚步一顿,堪堪停在涟娘面前。她抬头望天,明亮的眸子映着夜幕里星辰的光彩,她眨眨眼,嗤笑一声:“一开始是,后来就不全是。你可以觉得是,也可以觉得不是。” “是,也不是?”涟娘一脸疑惑地看着孟闻缇,一时间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孟闻缇没有解释,继续抬脚向前走。 她倒也不是故作玄虚。 至少,在华云观遇见季眠之前,她确实只是一心为了杜凝光。 可是,后来季眠出现了。 再后来,她在季眠身边发现了种种异常,让她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不过,季眠干净、正直,心怀天下人,他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目中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 他是少年,亦是君子。 这样的他,真的会和康王有什么勾结吗? 然而,孟闻缇从来不质疑自己的直觉。 这偌大的康王府,肯定藏着许多东西,是她不知道的,是杜凝光不知道的,是京城不知道的,更是皇座之上的帝王所不知道的。 她不敢细想,也不知从何处开始细想,一声“怀宁”打断了她的思量。 她猛然回神,惊觉背脊已然布满凉汗。 她转身看见康王朝她走来,她乖巧的福礼,笑得清甜:“见过康王舅舅。” 康王微微颔首,承了她这个礼,目光移向她带伤的右手时,脸上满是关切:“我听闻你受伤了,是我派给你的人不得力,你可有受惊?” 孟闻缇摇摇头,混不在意:“我没事的,事发突然,并非暗卫失职,舅舅莫要责怪他们。” 话又说回来,孟闻缇也不得不承认,在康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她瞧得真切,康王对她确实是上心得很,没有半分怠慢,说是将她看作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康王双手负于背后,轻咳一声:“听闻是有位吴大娘救助及时,怀宁也是福大。” 她苦笑:“怎生这事情都传开了,怀宁也是要面子的啊。”她偷偷瞄着康王,小声又多嘴加了一句:“其实还得多亏了季公子,否则吴大娘也无法及时发现我受伤的事情。” 康王闻言,像是十分困惑:“季公子?哪个季公子?” 孟闻缇一愕。 康王这反应打死她都没有想到。 她注视着康王,心中疑虑更甚:“是新在京城上任的季太史家的公子。” “原来是他。”康王恍然大悟,摸摸下巴,眼里流露赞许的神色:“季家公子,确实是一代俊才。” 康王惜才,自然是珍爱季太史的才干,特意向陛下举荐使之入京。 孟闻缇含笑,却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 康王又问:“我如何不知季公子来了岐州?本应该邀上这小郎君一道来王府做客,尽东道主之谊。他现下可还在岐州?” 孟闻缇不自觉地用左手去触右手的伤口处,翘起嘴角温言:“季公子已经回京了,康王舅舅不必挂心。” 适时,王府的巡守路过,他们身披甲胄手握兵器,遇到康王与孟闻缇二人毕恭毕敬地停下步子来正身问礼。 兵刃顿地相触的声音分外刺耳,和她那日在季眠马车上听见的一般无二。 可是看康王的样子,他不仅不知季眠踪迹,甚至对季眠也不甚熟悉。 孟闻缇觉得心逐渐发凉下沉,那种无助无力之感宛若蚂蚁爬满她的全身。 她看着巡守渐行渐远,不经意提了一句:“现在王府里也需要这么多守卫了吗?” 康王大笑,伸出手拍了拍孟闻缇的肩膀:“怀宁,确保万无一失才可行啊。” 不知是说杜凝光有孕一事,还是另有深意。 毕竟康王也是极看中她肚子里的孩子。 孟闻缇也跟着他笑:“还有一事,康王舅舅,我在王府已经叨扰大家多时,我想是时候该回京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不多待几日?” “我在岐州近一月,承蒙舅舅关照,已是惭愧。”她婉拒康王的好意:“想来母亲定然思念我得紧。” 她言之有理,去意已决,康王也不好一再坚持。 他极喜欢这个外甥女,此次她来岐州他并未有所准备,便一再许诺日后再相见定要赠她一份大礼。 孟闻缇并未放在心上,一笑而过,告别之后便匆匆回到自己院落,以至于忽视了康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和决绝。 她也没有想到,日后再相见,康王确实兑现了他的承诺。 可这份大礼,来得那样仓促,那样不合时宜,但是又那样得及时,给早已千疮百孔的大瑜来了重重一击,击溃她自以为是的太平盛世。 …… 孟闻缇回到京城时,已经完完全全步入了春季,去年的寒气化去,温度渐渐转暖,她窗边的枝头上偶尔也会跳来一两只鸟儿叽喳不停。 国子监也已经开课,孟闻练领着书童住进了国子监的寝舍里,每周固定回府一次,待上一日便又早早起床洗漱完毕赶往国子监。 他与季眠倒是好缘分,上着同一位学究的课,住着同一间寝舍,连下学上学都邀着一同前往。 孟闻缇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季眠学识不错,与孟闻练那个只会使蛮力的粗人不同,如果他能从季眠身上学到些东西,浸染浸染文人气质,也不至于被夏叙姝瞧不上眼。 先前她总觉得,孟闻练只是脑子单纯了些,没想到眼光也不咋地,喜欢上了夏家那个小泼妇。 现在孟闻缇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孟闻练真有本事让夏叙姝另眼相看,她可不就没心思惦记季眠了么! 按道理,夏叙姝也不该生出季眠就是她的人的危险思想。 按道理,季眠也该是属于京城所有姐妹的。 翩翩少年郎,谁还不能瞧上一眼了吗? 孟闻缇刚从宫里出来,路过国子监时特意让车夫停下车来在此等候。 她掀起车帘,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到国子监下学的时辰了。 书院后山的老钟敲响,学徒们一个接着一个出了国子监大门。 孟闻缇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望,终于看到了一道眼熟的身影。 第11章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阿练!”她朝着季眠身侧的白衣少年喊道,企图用这样拙劣的方式吸引到他的注意力。 孟闻练听到呼喊声,竭力踮起脚向声源望去,终于在路旁看见坐在马车上的自家阿姐。 他颇兴奋地拉扯季眠的袖子:“是我阿姐,我先前跟你提到过的阿姐。” 他不顾季眠心中如何想,拽着他就跑到马车前,将他推到孟闻缇面前,狗腿似的介绍道:“阿姐,这是季眠季兄,我在家里提到过的。” 季眠无奈地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见过怀宁郡主。” 孟闻缇暗叹,弟弟一根筋蠢也有蠢的好处啊,倒是可以少费她不少心思。 她也就装模作样地含起略显羞涩的笑:“季郎君不必多礼。” 孟闻练不知二人一早就见过面,更不知他俩不仅见过面,私下交集也出乎意料的多,只是奇怪为何孟闻缇突然出现在此。 要知道,他的阿姐,可是从来没有亲自来国子监接过他。 面对孟闻练的疑惑,她转转眼眸仔细回想一番,然后渐蹙细眉,为难道:“方才我同父亲一道入宫,他急匆匆先回了府,好似等着有要事要与你说,我便在此处等你,好告知你一声叫你路上莫要贪玩,赶紧回去的好。” 孟闻练“啊”了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什么要事,有多重要?” 不会是他把魏国公家公子的名贵的阴阳翅蛐蛐斗死的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了吧? 孟闻缇歪着头看他,十分不确定:“我也不知呢,父亲看起来心情倒是不佳,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孟闻练头皮发麻,欲哭无泪:“怎么办啊阿姐?” 她顺势点点头,表示非常理解:“要不这样吧,你先乘我的马车回去,我便同季郎君一道走路回府好了。” 见他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模样,她又好心提醒了一句:“父亲本就心情不好,你要是再回去晚了的话,难保父亲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 面对贪玩不上进的儿子,景昭侯坚信乱棍底下出孝子的说法,能动手绝不多说废话。 听到这句话,孟闻练心里的顾虑被打散得一干二净,他二话不说就踏上马车,回头对季眠抱歉道:“季兄,真是对不住,还要劳烦你把我阿姐安全送回家。她身子骨弱,请你多费心了。” 身子骨弱? 季眠抽抽鼻子,想起了初遇时和在华云观时,孟闻缇一身红裙在墙头招摇的场景,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认识。 马车渐远,孟闻缇心中暗喜。 她抬起手,故意露出受伤的右手,眯起眼睛笑得人畜无害:“季郎君,费心了。” 季眠依旧淡淡的,连脸上的和煦都淡得快要随风而逝。 他的目光移向孟闻缇——这个比他高出半头的郡主,千方百计骗走亲弟,一定要单独同他待在一起,到底是何居心? 正如孟闻缇摸不准季眠,季眠也同样不知道孟闻缇在算计着什么。 世人眼中单纯柔弱、娇憨善良的郡主…… 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啊。 思及此处,他不由戒备更甚,比往日又多几分距离感:“郡主伤可好些了?” 孟闻缇一边走着,一边侧头看着目不斜视的小少年,想到若是夏叙姝听闻怀宁郡主与季公子同路而行,该会露出何等气急败坏的神情,就不由觉得好笑。 她脸上全无痛苦神色,仿佛已经忘却当日被花蛇狠狠咬伤的疼痛,已然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自然是好多了,还多谢季郎君相助。”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挑细眉问道:“说起来,我还不曾感谢小郎君,改日若得空,我便要阿弟邀你来景昭侯府,我定会好好感激小郎君的,这样可好?” 季眠又习惯性垂眸,并未答应孟闻缇的邀约,只轻轻回应了一句:“救下郡主的另有其人,并非在下。” 好委婉的拒绝。 孟闻缇觉得好没劲,眼前这十三岁的少年郎,怎么就是油盐不进目中皆空呢? 都说景昭侯府的怀宁郡主好脾气,出了名的好人缘,认识她的和不认识她的、她认识的和她不认识的人,都喜欢与她说上几句话,可从小到大,向来不给她面子的人,夏叙姝若能排上第一,季眠总能算上第二。 一个是顶讨厌她。 另一个,是眼里压根没有她。 哦不对,想来,后者是眼里压根放不进谁,对谁都是淡淡的。 难怪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如季眠这般的,更是寡淡得叫人想饮的欲望都没有吧。 孟闻练又是怎么跟季眠好上的呢? 孟闻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弟弟其实挺不简单的。 以至于几多年后,她将今日疑问一一道给季眠听,已经从少年长成眉目凌冽棱角分明的成年男子的季眠,揉着眉心苦笑: “说起来,弟弟和姐姐有什么不一样吗?都是一样的,死皮赖脸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孟闻缇见寻话无果,又将苗头对准自己的亲弟弟:“阿弟贪玩,季郎君与他一同修学,还望小郎君能在一旁多多指点,叫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好好读读书。” 既然季眠与孟闻练要好,那她多扯扯孟闻练的事情,他总该会给几分薄面说上几句话吧。 果不其然,季眠闻言,正了神色,认认真真回道:“世子聪慧,又有一身好功夫,是景昭侯教导得好。至于读书一事,世子心中有决断,他时常对我说要靠自己考取功名,而非靠家族荫庇,想来定会脚踏实地静心学习。” 意思就是:孟世子啊,继承了他老爹的将门之风,但是吧,空有一张嘴,单说不做只搁这叭叭呢。 孟闻缇咂舌,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反观孟闻练,提到季眠,夸来夸去也就这几个词:会读书,能耍剑,脸好看,还有一个——真厉害。 他们二人有一话没一话地边走边聊,眼见就要到景昭侯府门口了,孟闻缇眼尖瞧见墙边有一株从府内爬出来的绿蔓。 景昭侯府内种了许多红莓。 这种不起眼的水果原是普通百姓素日里摘来解馋的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可偏巧生在宫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长公主对这种酸甜可口的莓果甚是喜欢,景昭侯便四处寻求来了几株品种珍稀的红莓种在府内。 孟闻缇出生那日,府内红莓生得正好,一颗颗饱满鲜红,又恰逢府中群花绽放,姹紫嫣红,叫人闻之欣喜。 景昭侯骤然得女,万分高兴,再看一眼长公主怀中的小郡主,长得白嫩可爱,一张小嘴更是娇嫩得像府中招摇生长的红莓,故取闺名“莓儿”。 现下,孟闻缇看着这一抹绿意,方察觉春日已至,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句脍炙人口的古诗句,不由脱口而出: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眸突然就亮起来:“季郎君,你不觉得这首诗,与你我二人甚是相配吗?” 季眠停下步子,面色如常地看着孟闻缇,恭敬行礼:“郡主慎言。” 孟闻缇一腔诗意被季眠淋了个透心凉,她不满地撇撇嘴,抛下一句“你这小孩无趣得很”便跺着脚进了景昭侯府的大门。 季眠被落在府外,他在心里默念几遍从她嘴里溜出来的诗句,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太史府。 孟闻缇回府正巧赶上晚膳。自她从岐州回来,就没有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好好吃过一次饭,今日长公主见女儿、儿子都在,贴心地叫小厨做了几道儿女们爱吃的菜式。 孟闻练坐在桌上,颇气愤地扒拉着饭。 他从国子监坐马车一路飞奔回来,为了少一顿打,专门向景昭侯老实交代近日来他干的荒唐事,想要负荆请罪坦白从宽。 哪知景昭侯听完他的话之后脸都青了,指着他的鼻子狠狠地骂了一顿,他这才明白过来,景昭侯心情不佳根本就是不是因为他,原本也根本不知道他偷玩闯祸的事情。 他被阿姐摆了一道。 孟闻缇感受到孟闻练幽怨的眼神,放下筷箸对一旁还铁着脸的景昭侯温言道:“父亲,我方才同季太史家的公子同行了一路,听说了一件事情。” 一看到女儿,景昭侯铁青的脸和缓了不少,他慈爱地看着女儿,柔声问:“莓儿听说了什么?” “这季公子真不愧如陛下舅舅所言,勤奋刻苦,据说啊,除了在国子监求学,每每放学在季府,季公子都专门请了老师传授剑术,也难怪人家又有学识,又有本事呢。” 孟闻练原耷拉着头只顾扒饭,听了孟闻缇的话,不免一惊,错愕地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手中的筷子却被吓得甩到了桌上。 孟闻练:?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鬼话啊?! 长公主见状,一记白眼飞了过去:“怎么回事,连筷子都不会拿了吗?哪有点世家公子的样子,你能不能向人家季公子好好学学?偏偏人家温文尔雅,你整日活得像个野人。” 孟闻练表示,他没受过这委屈! 第12章 阿姐定然是会来接你的 孟闻练缩着脖子不敢吱声,默默伸出手把掉在桌子上的筷箸拾起来。 长公主向来温柔,可对他也向来苛刻不含糊。 景昭侯沉思,觉得女儿说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坚定决定:“季公子尚且如此,练儿也不可懈怠。人家文武双全,而你学业不佳,我为你寻一位良师,往后你在府里也要和先生好好相处。” 孟闻练早就预料到景昭侯会这么说,可还是像一只泄了气的球,眼中的光彩瞬间消散。他不满地瘪嘴:“我同季兄同吃同睡,可从来没有听说他家中还请了先生,怎的阿姐跟他走一路就知道了?” 孟闻缇优雅地拿起白帕,慢条斯理地擦擦嘴角:“阿弟,这你就不懂了吧。京中青年才俊,谁不想靠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若是自己私下偷偷用功,一鸣惊人,岂不快哉?谁又想让别人赶过自己了去?” 孟闻练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不过……”她话风一转,瞥见孟闻练满怀期待的眼神,努力抑制住几欲上扬的嘴角,转过身向景昭侯道:“父亲,女儿有一拙见。阿练与季公子交好,父亲若是想为他请位先生,何不将季公子一同邀来府中,二人一起学习,也好让阿练以季公子为标榜。” 她扯了扯景昭侯的衣袖:“况且,父亲曾被先帝称赞为奇将之才,您若觉得季公子是可教之才,指点他一二也好啊。” 孟闻练忙不连迭点头赞许,生怕景昭侯不答应:“对啊对啊,父亲,你这么欣赏季兄,何不邀他同来?” 也好有个伴儿跟我一起受苦啊! 孟闻练的秉性,孟闻缇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她勾唇掀起微不可见的弧度,按耐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季眠请先生指导他习武,这是她胡诌出来的。 若是父亲愿意,就算季眠不想来也得来。 心中不情愿又如何?她有的是法子。 景昭侯恨铁不成钢地瞪圆了眼看着孟闻练,气得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你若是能有季公子一般出息,我又何至于如此?你这个小崽子为侯府可争点气吧!” 看样子,景昭侯似乎已经答应了。 孟闻练大喜,用过了晚膳就回房写了邀帖派人送去太史府,又亲自挑了些家中珍藏的典籍亲自给季太史送去。 而孟闻缇前脚刚踏进闺房,后脚就有小厮送来从岐州寄来的信件。 她接过涟娘递过的信封,素手灵巧拆开封口掏出信纸,飞快地扫视了一眼信上的内容,随后便将信纸叠好,轻拈一角去碰桌上点燃的烛火,摇曳的火舌瞬间吞没了轻薄的宣纸,只余下一堆灰烬。 涟娘不解地看着孟闻缇的行为,不禁问道:“郡主,可是郡王妃的信?” 她揭开瓷盖,压住纸烬里残留的星星点点的火苗:“正是呢。杜姐姐说她近日过得可好了,柳娘子再也没有找过她的茬,对她的态度不知比从前恭敬顺从了几分。” “果真吗?郡主真是厉害!”涟娘惊得张大嘴,却是想到了什么,不由歪着头疑道:“虽说如此,婢子还是想知道,吴大娘究竟是谁呢?她果真是柳娘子的母亲吗?” 孟闻缇抬起头,无谓地耸肩笑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吴大娘自己都说了,她的女儿一出生就死了。现在杜姐姐过得舒坦,外祖母也安下心了,这就好了。” 涟娘点点头,觉得她说的话倒是十分在理,故也不再追问此事,此时恰巧听闻孟闻练两手空空从太史府兴高采烈地蹦跶回来,便知这小世子八成是把事办成了,忙冲孟闻缇喜道:“郡主,世子果真请到了季公子。” 孟闻缇绕过书桌落座,一只手支着下巴阖上眼:“季太史饱读诗书,阿练挑的那几本书具是名家绝笔,世上难寻。原来父亲是想让阿练拜读,陶冶一番文人气息,可惜……” 她倏地睁开双眸,明亮的眼眸被桌上的火烛映射出奇异的光芒,宛若两颗清透的琥珀石:“可惜,阿练不是读书的料。” 景昭侯戎马半生,读过无数兵书,却不熟知四书五经,这是他此生遗憾。 如今他虽闲散在家,可到底不如少年时精力旺盛才智超群,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只叫他觉得犹如蚁爬,压根看不进。 是以,景昭侯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两个儿女。 可惜,不知是遗传还是怎的,孟闻练小小年龄便能看出他的好身手,短剑□□闭着眼睛都能乱耍,招招得见景昭侯年轻的影子。 可是,景昭侯每每看着院内操练的儿子,眉头都拧成麻花了。 他这儿子,对读书根本就不感兴趣啊! 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到孟闻缇身上。 值得欣慰的是,儿子不中用,女儿倒是聪明伶俐,正经的书不正经的书,没有她读不进的,诗词曲调张口就来,经文道义也能解说一二。 然而,孟闻缇越是如此,景昭侯越觉得不对劲,一见到小儿子就一肚子的气,哪哪看着都不舒服,甚至一看到孟闻练提起木剑他拳头就痒。 他千辛万苦寻来的宝书,真真是暴殄天物了! 想来,也正因如此,景昭侯对这太史府的季小郎君也是喜欢得很,文武双全的少儿郎,不正是景昭侯所期盼的自己么? 就连孟闻练揣着宝书往太史府塞,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这书,落到季太史和季眠手上,也不可惜了。”孟闻缇漫不经心地扣着书桌,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内显得异常清晰。 景昭侯身手了得,征战沙场从未失手,若能得他青眼实乃幸事,季眠不可能不心动。 再加上景昭侯的脸面和长公主背后的皇室,且不说季太史如何作想,就算季眠不愿承意,他们不敢驳了孟闻练的脸面,也不敢得罪皇室。 她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故意在饭桌上提了一嘴。 “涟娘。”她小声唤了一句:“就算康王没露出破绽,我还是觉得古怪。” 她总归放心不下。 “前朝有记载,皇位已定,兄弟仍自相残杀的例子比比皆是。康王颇得人心,怎安心居在岐州那样的偏远之地?” 孟闻缇看着神色逐渐慌张的涟娘,推心置腹道:“本来我不该管闲事的,可若他真的有异心呢?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不得不当心些。” “所以,郡主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季公子身上?”涟娘哆嗦着嘴巴,心里有些害怕。 她起身,伸手握了握涟娘冰凉的双手,想起了华云观的流民和岐州边地的难民,想起了季眠仰起头时黄昏的余光留下的残影。 他说:“康王会有办法的。” 孟闻缇暗暗长吁一口气,宽慰道:“没事的,涟娘,或许是我想多了。你放心,哪怕是最坏的打算,我也会想办法保住景昭侯府所有人的。” 孟闻缇的手很软很暖,却自有一股力量,让人无端觉得安心。 夜晚凉且长,大抵是还是挡不住人心的温度。 …… 自从季眠答应了孟闻练的请求,孟闻缇明眼能瞧出他上学的兴致都提高了不少,这小子时常跑到她面前,笑得殷勤: “阿姐,你瞧瞧,这砚台怎么样?这可是夫子奖励给我的。” “阿姐阿姐,这是我在街市上买的宣纸,据说很是好用。” “阿姐,季兄送了我两只狼毫笔,说是他自己做的。你说,我要是用了这笔,字是不是能写得跟他一样好?” 孟闻缇含着一缕礼貌又不失尴尬的笑意,左手摇了摇团扇,温柔道:“可别,就是天上太白金星的神笔都救不了你的一手烂字。” 正说着,她顺势从他手中抽出一只狼毫笔。 这只狼毫笔的笔杆用墨竹精心削制,光滑干净,笔毛润滑而有弹性,虽不及街市书坊中卖的毫笔好看精美,但可见做笔之人的细致。 见笔如见人,正如手中这只简单干净的狼毫笔,季眠本就如吸取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玉石,不加雕饰。 “他怎么做了两只送给你?” 孟闻练很是自觉的忽视了先前她话中的嘲弄,挠挠后脑勺,憨憨一笑:“想来是知道我家中有位阿姐,如他一般能写一手漂亮字吧。” 他放下手,嗫嚅:“不像我。” 孟闻缇轻哼一声:“给你拓的字帖你不稀罕练,这能怪谁?” 她细细抚着笔杆,嘴上说着“景昭侯府什么笔没有,想来我也是不会用他做的”,一边却很自觉地将笔递给涟娘嘱咐她收好。 孟闻练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一把夺过孟闻缇的团扇,凑近了些许:“阿姐下回还会来国子监接我吗?” 孟闻缇挑眉,语调上扬颇惊讶:“怎么?你倒不嫌我烦?” 他扯着她的衣袖,掰着手数日子:“阿姐忘了么,下次国子监再下学,就是寒食节了。正午我们便能出来,阿姐就不想趁着闲暇出去逛逛?” 孟闻缇斜眼瞧他:“只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孟闻练大声反驳道:“我可是约了季兄啊。” 孟闻缇义正辞严:“阿姐定然是会来接你的。” 第13章 阿姐给你和阿练准备好吃的可好 “你说什么?” 夏叙姝怀疑自己听错,难免拔高音量又问了一遍,语气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站在一旁的婢女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直到听见她不耐烦地再次重复:“你是说,孟闻缇每每出宫,都要特意守在国子监门口等着?”才连忙点头称是。 花枝见状习惯性地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客几上的几套茶具,以防万一眼前的小祖宗一不小心一个“手滑”,又打碎了府中仅剩无几的青釉瓷杯盏,开口劝导:“小姐何必在意,左右郡主接亲弟弟回家也无可厚非啊。” 夏叙姝闻言不由横眉,冷着一张脸不满道:“你知道什么?她从前可从来不管孟闻练的。” 但偏巧季太史举家迁至京城,季眠又得了圣上恩准进国子监,与孟闻练同窗,再加上太史府与景昭侯府相邻,二人每每一起约好上下学,反倒这个时候孟闻缇打着接弟弟的名义蹲在国子监门口巴巴地等着。 这不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吗? 她定是奔着季眠去的! 那日夏府邀客,晚宴之后,夏叙姝也曾偷偷溜到屏风背后细细打量与夏将军交谈的少年。 少年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一双明目深如谭渊又清若灵泉。她彼时满心满眼都是其他贵女讨好的话语,看着如玉的少年郎,不免有些澎湃。 少年离府时,她也带着刻意出现在他眼前,遥遥一望,他敛起眉目同她行礼示意,同是豆蔻年华的夏叙姝感觉心里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父亲看上的人,定然不会差。 她私心里是这么认为。 可现如今,听闻孟闻缇时时借故等着国子监下学,想到她若是与季眠一路有说有笑,夏叙姝便气得脑仁儿疼。 “今日寒食节,也是国子监下学的日子吧?”她突然发问。 花枝觉得背后发凉,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不情不愿地接道: “许……许是吧……” 夏叙姝闻言,提了裙子就往屋外跑,嘴里还不住嚷嚷: “我就不信了,她去得,我便去不得了?花枝,备马车!” 花枝站在屋内欲哭无泪,她想,早知如此,由着夏叙姝摔了茶具也比她出府乱跑的好啊! 午时日头不大,还有些风,孟闻缇正站在国子监门口那棵高大的菩提树下庇荫,却听见不远处马蹄踢踏的声响。 她扭头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位眼熟的蓝衣少女,原挂着笑的脸瞬间僵硬。她视若无睹地重新扭回头,佯装没有瞧见那人,心中却奇怪为何夏叙姝会出现在此。 正当她琢磨怎么应对夏叙姝时,夏叙姝已然搭着花枝的手施施然地走向她:“好巧啊,竟在这里碰到了你。” 孟闻缇无可奈何又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指着国子监门前的两尊石像道:“不巧,我在此侯着阿弟,夏姑娘何故在此?” 夏叙姝骄矜地抚了抚鬓边发钗,高傲地伸直雪白的脖颈:“我恰巧路过罢了。” 才怪!哪有人路过还专门下马车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原是这样。”她眯眯眼,笑得极文雅,极具郡主风范:“那夏姑娘现在可以离开了。” 面对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孟闻缇,夏叙姝也向来不留情面,她冷笑一声,好霸道:“这国子监是你景昭侯府开设的么?” 孟闻缇歪着头,思考得认真:“那倒也不是。不过,国子监总是我皇家人开设的。” 夏叙姝一愕,一时间被堵得说不出话。 孟闻缇已无暇再顾及夏叙姝——后山钟声敲响,国子监学门大开,她一眼就注意到了混在人群中的季眠以及他身旁的孟闻练。 她正欲开口唤人,不料孟闻练先她一步做出动作,朝她的方向跑来,扬着手臂挥舞:“叙姝!你怎么来了?” 孟闻缇:? 敢情这家伙眼里也压根就看不见她这个阿姐啊! 季眠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挺立身板端的是玉树临风,让人忍不住频频侧目。 夏叙姝见来人,不复方才盛气凌人的姿态,连眉眼都变得温顺起来,声音和缓:“我恰巧路过这里,瞧见郡主在此候着便来打声招呼,竟不曾想遇见了世子。” 她偷偷瞄了一眼他身后的季眠,笑开:“季公子,可巧了。” 孟闻缇何曾见过夏叙姝这样乖顺的模样,就是从前她在孟闻练面前也未有过好言好语,心里还有几分不明白的,更是忍不住暗自翻了一个白眼。 而孟闻练这个榆木脑袋不知其中弯弯绕绕,心下还因为夏叙姝少有的温声细语窃喜,深觉得许是近来他读书用功修身养性,气质魅力大有提升让她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兴奋道:“既然这么有缘,那不如一道同行吧!正巧今日我与阿姐约了季兄去青禹湖的画舫上游玩,你也一起来吧?” 孟闻缇大惊失色,孟闻练嘴巴快得她根本拦不住,她也压根没有想到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孟闻练竟然说得出这样的混账话——换作平日,这个傻子连跟夏叙姝多说几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只敢怂气地红脸偷看人家。 她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抑制住一巴掌甩到他脸上的冲动。 夏叙姝抿着嘴,似有犹豫,抬眼看着一直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季眠,然后腼腆一笑:“好呀。” 孟闻缇:?? 夏叙姝你犹豫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吗?夏叙姝你羞涩什么?生怕别人瞧不出你看上了季眠吗? 孟闻练大喜过望,一把扯着一旁的季眠:“季兄,你没意见吧?” 季眠温和道:“世子做主。” 全然不顾及孟闻缇的感受呢。 她左看看季眠,右看看夏叙姝,又望向站在她正对面的孟闻练,仿佛已经看了一出大好戏。而无语的同时,看着笑得明媚万分的孟闻练,她突然有点忧伤,她想,若是让孟闻练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孟闻缇很痛苦——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果然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乎,很尴尬的场景就这么上演了,孟闻练一直在找话题欲意能和夏叙姝搭上话,而这夏姑娘对他的话头回复得敷衍,一颗心紧着季眠,时不时就单方面想和这个小少年眉目传情,可季眠仿佛与世隔绝,认真地走着自己的路,对身侧的一切都不管不顾。 孟闻缇将一切尽收眼底,开始心疼自己的傻弟弟。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自己得做些什么。 她非常大义凛然地深深看着季眠,决定作出伟大牺牲。 一直如同局外人的孟闻缇终于开口了,她笑着走近了季眠,挑衅一般地扬眉看着夏叙姝:“季小郎君,你做的那只狼毫笔十分好用,我很喜欢。” 夏叙姝瞬间垮了脸。 季眠微微侧头,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与孟闻缇拉开距离,淡淡回应:“郡主喜欢便好。” 她哪能看不出季眠对她刻意的疏离,可孟闻缇依旧厚着脸皮上前温和道:“小郎君打算何时来景昭侯府?阿姐给你和阿练准备好吃的可好?” 夏叙姝的脸青了几分:“郡主在说什么?” “夏姑娘没听说过吗?”她反问道,绽开一抹如阳光般温暖的笑意:“季小郎君可是与阿练约好得空就来景昭侯府同先生求教呢。” 她扭头又看向季眠:“对吧?季小郎君?” 季眠牵动嘴角,客气一笑,笑意如旧转瞬即逝:“是。” 孟闻练嗅不出这边浓厚的硝烟味,听到孟闻缇的话,赶紧上前解释道:“阿姐,今日季兄同我说了,他明日就来。你若是想准备糕点,今晚可有你忙活的。”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你要是能同季小郎君好好学,你想吃什么阿姐都答应你……” 话还没说完,孟闻缇便噎住,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眼神闪躲着后退一步,默默隐到季眠身后去。 众人回头,只见来人玉冠长袍,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 孟闻练眼一亮:“杜大哥。” 是杜曜云。 孟闻缇好难过。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人都凑到一块来了。 杜曜云看着眼前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躲在季眠身后的孟闻缇身上,目色微沉含了些许探究的意味,可再看去时,他面色仍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仿佛适才眼底的狠厉只是错觉。 他含笑问道:“这是去哪?” “杜大哥,我们正约好去青禹湖呢。”孟闻练毫不掩饰。 孟闻缇忍住心中的那口郁气,盘算着孟闻练确实很久没挨打了,她回府之后需得让他长长记性,一边又往后退了几步,生怕杜曜云注意到她。 杜曜云点点头:“那可真是巧,我今日正好在青禹湖租了画舫。诸位若是不介意,便随我一道游舫吧,画舫上各色点心菜式很是新颖,我请大家尝尝鲜。” 巧个屁! 孟闻缇心中诽谤,突然故意软了身体倒在季眠身上:“阿练,我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要不然我先回府吧?” 第14章 扶桑花灯 她倒得突如其来,没有一点预兆,站在她身前的季眠只能伸手无奈地托住她,不至于让她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 夏叙姝的脸彻底黑了。 杜曜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最后凝成难明意味地深沉。 只有孟闻练一根筋,丝毫不觉有何不妥之处,大大咧咧道:“阿姐,你可别装了,分明刚才还能活蹦乱跳的。” 夏叙姝点头不以为然:“你方才不是还能说会道吗?” 杜曜云闻言不免轻笑,掩去不快:“郡主是不愿赏某这个脸面吗?” 孟闻缇悻悻地站直身子,尴尬地用手绞着帕子,却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狠狠地瞪了一眼孟闻练和夏叙姝。 在某些方面,这两人倒是出乎一致得相似。 杜曜云唇畔生笑,斯斯文文:“既然郡主无事,那便一道走吧。” 孟闻缇感觉这半天像是在做梦一样,原原本本的三个人,硬是多拉扯了两个不相干的旁人。 这一路上,她走得很是艰难。孟闻练两只眼睛像是长在了夏叙姝身上,而夏叙姝许是碍于杜曜云在场,倒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季眠看,规矩了许多。她有意靠近季眠,但杜曜云像是洞察了她的心思,似无意地横插在二人之间同季眠闲话。 “想必这位便是如今名满京城的季公子?” “杜公子言重了,杜公子惊才绝艳更是叫在下佩服。” “哪里的话,季公子小小年龄能有如此才能,大瑜儿郎若是人人如此,圣上何须犯愁常言人才难出。”杜曜云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笑看安安静静一个人走着的孟闻缇。 孟闻缇感受到那一道灼热的目光,愈发不愿抬头与他对视。 杜曜云的笑是暖的,眼是冷的。 他的视线极具侵虐性,看向她的时候宛若一只久未狩猎的狼终于等待到了可以追捕的猎物,叫她体验到前所未有的不适感。 她躲不了,只能加快脚步,妄图甩掉那道森然的目光。 因着是寒食节,青禹湖旁游者云集,好生热闹,这里的人间烟火气让她不由地放松下身子。 青禹湖的湖水碧绿清澈,似一块上好的翡翠,湖面上悠然荡漾着几只巨大的画舫,画舫所经之处滑下一道细长的涟漪,打破了青禹湖表面的平静。 湖边有小商贩叫卖着花灯,那一地花灯做得精致巧妙,让一路的行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孟闻练积极得很,忙伸手摸向荷包掏出碎银,在商贩那里挑了两只花灯递给夏叙姝:“叙姝,我看这花灯漂亮得紧,你瞧瞧喜不喜欢,待会我们一起到画舫上去放花灯吧?” 夏叙姝嘟囔嘴:“白日里放什么花灯啊……”可目光还是被小巧的花灯吸引,手很诚实地接过孟闻练手中的花灯。 杜曜云见状,也踱步上前,仔仔细细从花灯中挑出两个,然后将其中一只递给孟闻缇。 孟闻缇扫了一眼他手中的花灯,花灯绸缎制的花瓣上纹了一只雪白的红眼兔子,她并没有接过花灯的意思,只是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兔子。” 杜曜云很认真地看着她,哂道:“是吗?我觉得很适合郡主。” 他脸上已经不带一丝笑意,浑身散发出低沉的压迫感。他还是外人眼中儒雅有礼的世家公子,却俨然叫她止不住战栗。 她犹豫一会,最终还是不情愿地拿过他手中的兔子花灯,杜曜云见她捧着花灯,弯了眉眼冲她一笑,便领了众人上了画舫。 画舫不小,吃水却极浅,舫中间建了一间类似阁楼的建筑,顺着阶梯而上是厢房,沿着阶梯而下是酷似小舟的舟面,只需蹲下身便能触到湖水。 孟闻练跟在夏叙姝身后与她一起将花灯放在水面上,连杜曜云都一改往日矜持贵公子的形象,也谨慎地撩起衣角将手中仅剩的一只花灯轻柔丢进湖心。 只有孟闻缇一人不肯动作。她死死地捏着那只花灯,手心中粘腻的细汗早已经沾上绸缎花瓣。 她盯着杜曜云的背影,似看洪水猛兽,一向装都要装得乖巧的脸上出现生冷神情。 她冷冷地瞪着他良久,正要转身离去,却发现一直立在一旁沉默的季眠安静地凝视着她。少年很平静,一双乌眸不掺半点杂质,犹如上好的黑玉。 她心一沉。想必她方才露出的神色被他尽收眼底了。 她原想趁那三人不注意先溜上阁楼,可季眠直接抬脚向她走来,径直从她手中抽走那只被她攥得变形的兔子花灯,又往她手中塞了另一只花灯。 少年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孟闻缇都没有反应过来。 季眠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便转身随着孟闻练一起,在杜曜云看不见的地方将原来孟闻缇手里的花灯放远任它随流水漂泊。 孟闻缇诧异地将手中季眠塞给她的花灯举起好好观察了一番,这只花灯和杜曜云送给她的花灯不管是在材质还是样式上都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绸缎花瓣上纹着的不是红眼白兔,而是一朵妖冶的扶桑花。 扶桑,是她最喜欢的花。 也不知道季眠何时买下了这只花灯。 她心头一暖,拂袖掩住花灯上的扶桑花的样式转头将花灯交由涟娘保管。 阶下四人放完花灯后一道上了台阶,杜曜云看见涟娘手里的花灯,不由问道:“郡主不去放花灯吗?” 孟闻缇抬头望着杜曜云,嘴角浮起清浅的笑,然后不易察觉地瞄了季眠一眼,淡淡开口:“啊……我想好好珍藏这只花灯。” 杜曜云脚步一顿,也随着她笑开:“是吗?” 孟闻缇不再接话,迈开步子就上了画舫上的阁楼中的包厢。雅间很大,有胡姬奏乐,一时间雅间内清音绕梁。 因是杜曜云请客,孟闻练也一点都不客气,各式糕点都想尝个遍,大手一挥将画舫上点心的名字都报了个遍。 杜曜云噙笑将洁净的琉璃盏推至孟闻缇面前,温和道:“郡主想吃些什么?” 她睁开一只眼睛瞧他,颇不以为意:“麻辣兔头,手撕兔肉,叉烧兔丝……凡是兔子肉,都给我上一份!” 杜曜云的笑意凝固。 坐在孟闻缇身旁的季眠轻咳一声,好意提醒:“郡主,今日寒食节,不宜生火。” 孟闻缇睁开另一只眼睛,蕴了怒气:“这画舫是胡商的生意,胡人也要遵守大瑜的习俗么?大不了做好了我等它凉了再吃,也不算坏了规矩吧?” “闻缇……”杜曜云有些无奈,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孩子。 “杜公子难不成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我吗?”她毫不留情地打断杜曜云的话,显得霸道极了。 夏叙姝傻了眼,她也是从未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忍不住为杜曜云打抱不平:“郡主,杜公子好心请客,你便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孟闻缇不说话,只抬高了下巴,一脸“我就是不讲理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杜曜云见状,向立在一边的侍女使了一个眼色,那侍女福礼便退下了,他这才又温言道:“郡主,依你所言。” 孟闻缇冷哼不语。 于是乎,今日又一诡异的一幕上演。 高雅的画舫包厢内,其他四人斯斯文文地夹着京中时兴的花糕品尝,孟闻缇一个人费劲地啃着一只麻辣兔头。 倒也不是说她吃相难看,她只是发狠地咬着兔头,好似不把骨头嚼碎连肉一起吞咽下去就不足以发泄心中的不爽快。 季眠侧头看着大快朵颐的孟闻缇,默默地给她倒上一杯水。 盘中的兔肉被孟闻缇啃得差不多了,她满足地饮水,活像一个噬足瘾的婴孩,回味无穷地舔舔唇。 她暗暗摸摸圆滚的肚子,悄声打了一个饱嗝,含糊道:“你们继续,我出去走走消食。” 看着孟闻缇离去的身影,杜曜云也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起身:“我出去看看她。” 留下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雅间外的湖风清爽,吹得人好舒服。孟闻缇就着涟娘的手在画舫围栏边上慢慢走,望向平静的湖心长叹一口气。 身后有稳健的脚步声传来,孟闻缇停下来,却也不回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围栏边上。 杜曜云走近她,距她仅一尺之距:“郡主,你可还记得那日在宫中我同你说过的话?” 她沉默半晌,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杜曜云拦住正欲离开的孟闻缇,另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将她圈在自己臂弯的禁锢之下。 她一惊,腰身抵在冰冷坚硬的栏杆上,待回神时已经无路可退。 她稳住心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镇静。 好在杜曜云只是用手臂圈住他,并未有多余又出格的动作,也没有再近一步靠近,自他身上散发的龙涎香在她鼻尖萦绕,让她有一刻失神,他低声道:“闻缇,我从来不想见到你这么敷衍我……” 她用手抵住他的肩膀,笑得勉力:“杜大人在说什么,我对你不是向来有求必应吗,何来的敷衍?大人还是注意些,唤我郡主的好。” 杜曜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他手一松,孟闻缇趁机推开他就要溜走,奈何跑得太急,她脚下一滑,险些从画舫两侧围栏的间隙中摔下去。 杜曜云眼疾手快拉住孟闻缇的手腕,一手扶住她的细腰,不至于让她掉下去。 孟闻缇心中慌乱,眼见身下便是青禹湖如镜的水,不免更加害怕。 杜曜云想是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的姿态,失笑道: “郡主还是小心些。” 第15章 季小郎君关心我? 孟闻缇落水这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让雅间内坐着的三人俱是一惊。 听到画舫雅间外侍女的惊呼声时,孟闻练想都没想直接冲了出去,季眠当时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能跟着他出雅间一探究竟。 按理说,孟闻缇表面看上去娇软,却绝对不是粗枝大叶之人,再加上杜曜云一同跟着看顾,怎么样都不会出事。 可事情就是这么意外地发生了。 季眠赶到画舫的甲板上时,孟闻缇已经浑身湿透了,湿漉漉的乌发贴在她光滑白皙的额头上,一张小脸被冻得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现在虽已经到了春季,可温度依旧不高,骤然落水,春水寒凉,孟闻缇到底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又怎能遭得住? 她紧闭双眼,安静地躺在杜曜云的怀里,搂着她的男人衣裳也无一处是干的,发上玉冠有些许散乱,正微微地喘着气,想必把孟闻缇救上来也花了不少力气。 原本舍力救人是好事,可杜曜云是外男,哪怕他们二人自幼相识,而这画舫之上也没有外人,到底有些不合规矩。 孟闻练一个箭步冲上去,连忙从杜曜云怀中接过孟闻缇,又将自己身上干净整洁的外袍褪下,盖在她的身上,隔开他们二人,低声轻唤:“阿姐?你醒醒啊,阿姐……” 他声音有些颤抖,隐约带着哭腔,似是被吓到了。 夏叙姝没有见识过这种场景,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哪怕她与孟闻缇再不和,此情此景她也笑不出来。 她上前一步,朝着方站起身来的杜曜云道:“杜公子,你的衣裳也湿了,继续呆在这里不是办法,不若你先随画舫上的侍从去换件干净的衣服吧。” 杜曜云垂目看着还没有清醒的孟闻缇,拧着眉却不肯动身:“我没看好她,这是我的错,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无法安心。” 夏叙姝见劝说不动,看着孟闻缇只能干着急。适时孟闻缇嘤咛一声,猛然咳出喉中积於的湖水,悠悠转醒过来。 季眠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孟闻缇,素来私底下张狂无度的孟闻缇,被花蛇咬伤也没喊过一句“疼”的孟闻缇,此时此刻像一只受惊的猫儿缩在孟闻练怀中,一双明眸泫然欲泣。 也不知他是否看走了眼,当刚转醒的孟闻缇双眼触及站在她眼前的杜曜云时,她明显瑟缩一下,红着眼别过头,像是极不愿意再看到他。 季眠走上前去,挡住杜曜云的视线,恭敬有礼道:“杜大人,郡主已经醒来了,你也能放下心,还是先去更衣吧。我与世子将郡主安全送回府即可。” 杜曜云沉吟片刻,颔首答应,临走之前又回望一眼衣衫单薄的孟闻缇,眼眸深邃不明其意。 因孟闻缇落水一事,当日相聚也应当散了,夏叙姝乘马车回夏府,季眠则与孟闻练雇了车乘将她送回景昭侯府。 马车之上,孟闻练将孟闻缇用外袍裹得严严实实,可她还是在止不住地发抖。她的湿发几乎干了,分明身体冷得像块冰,额头却热得发烫。 孟闻练将双手收紧了几分,下颌贴着她的额头,欲言又止。 季眠注意到孟闻练的尴尬,移开目光望向马车外:“世子想说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结结巴巴道:“季兄,其实……我阿姐她,她不是你素日里看到的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 是在多数人人前娇憨乖巧的模样,还是在个别人人前恣意不驯的模样? 季眠不曾问出口,左右与他何干? 这两幅模样,他也并非没见过。 长公主与景昭侯看见被送回府时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孟闻缇都吓了一大跳,赶紧请大夫来诊治,所幸她也只是暂时受了凉,熬了几贴药和一碗姜汤灌下去,倒也安然入睡了。 景昭侯虽心疼女儿,可此事说到底与孟闻练无干,尽管是他贪玩拉上了孟闻缇去青禹湖,不痛不痒地斥了他几句便作罢。 孟闻缇迷迷糊糊睡了一晚上,第二日醒来时头热也退下去了,整个人精神许多,除了声音还有些沙哑之外,倒看不出是小病过一场的人。 她让涟娘将那只花灯挂在窗边,只要清早睁眼,就能看见绸缎花瓣上如火般艳丽的扶桑花随着风摇曳。 涟娘总觉得经过昨日之事后,孟闻缇像是变了,又讲不出她哪里变了。作为孟闻缇的贴身婢女,昨日在画舫甲板上,她见杜曜云同孟闻缇似有要事要说,便很自觉地退下去,给两人留下足够的空间,谁曾想竟出事了。 她并没有看到孟闻缇究竟是怎么掉进青禹湖里去的,可哪怕她再愚钝,也能够感知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自孟闻缇醒来,她也只是坐在床上发愣,久久地望着窗边的花灯出神,不如往日闹腾。 她此时穿着一件素净的襦裙,和平时穿着鲜艳的风格大不相同,看上去显得有点儿弱不禁风。 孟闻缇放下手中握着的书卷,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府里有些安静。” 涟娘见她总算开口说了句话,不由放心下来:“经昨日一事,世子学乖了许多。” 她点点头:“他定是觉得若非自己贪玩拉上我,我也不必遭罪,这样也好,他能静下心来。”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书页,略显粗粝的纸张磨得她指尖痒痒:“可是,这件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孟闻缇合上书,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素日里藏着光的眼睛现下如同波澜不惊的青禹湖水,没有一丝涟漪:“你觉得杜曜云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公子?”涟娘疑惑她的突然发问,努力思考:“杜公子是翩翩君子,待人一向温和有礼,是个大好人。” 更何况,他还救了郡主你啊。 最后一句话,涟娘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那你觉得季眠是个什么样的人?” 涟娘皱眉,觉得孟闻缇今日是真的很反常。她撇撇嘴道:“季公子少年老成,婢子好似不常见他笑。我记得郡主读书时总提到的那句话,‘君子矜而不争’,虽然我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季公子是郡主口中那种克己复礼之人。” 孟闻缇闻言便笑:“都是君子,他们两个人有何不同?” 涟娘被问住了。 是啊,都是君子,有何不同呢? 孟闻缇没有等她回答,又自顾自问道:“阿弟现在在做什么?” “世子方才和季公子在温书,现在许是在练剑。” 季眠会来,她不觉得意外,毕竟两个人早已经约好了;可是季眠来了,她也觉得奇怪,她都这副模样了,他倒是一点也不关心景昭侯府会不会整得鸡飞狗跳。 好没有人情味呢。 孟闻练院子很大,供两个人日常操练压根不在话下,她领着涟娘偷偷潜进了院子,果真瞧见两个人提着木剑一来一往。 她躲在树后,瞧得仔细。 季眠今日换了身利落白衣,比平日更像文弱书生,可此时他把着木剑抵挡孟闻练的攻势,动作利索又有力度。 且不说孟闻练读书如何,单剑术而言,他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他招式狠厉,剑剑逼人,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同窗挚友而留有余地,而季眠似乎并没有进攻的欲望,只是一味地提剑抵御他的攻击。 想来是季眠的态度惹急了孟闻练,他下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剑劈过去的时候却又被季眠堪堪挡住。 正当两个人较劲之时,孟闻练突然发现躲在树后的孟闻缇,手中的剑一松,大喜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季眠闻言,又感受到自己剑柄处的压力减轻,不由撤开踩地抵御冲力的右脚回头去望孟闻缇,不料孟闻练借机挥剑击飞了季眠手中的木剑。 季眠一凛,偏头躲过孟闻练的招式,然后翻身拾起自己被劈落的剑,顺势左脚一扫踢向孟闻练的脚踝。 孟闻练只觉得踝关节一疼,直直单膝跪下,再回神时季眠的木剑已然抵在他脖颈处。 季眠居高临下,目色沉寂,从容开口说道:“世子比剑时还是安静些好。” 站在树后的孟闻缇看直了眼,她原以为京中人对季眠的夸赞空有其词,却没想到她以为的读书人,手握利剑又是另一番模样。 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她。 她从树后走出来,遥遥地冲季眠巧笑,而少年只是抿嘴象征性地回了一个礼。 孟闻缇上前,用手中团扇扇柄轻敲孟闻练的头,戏谑道:“使诈竟然还能输,走出去别说是父亲的儿子,我都替你丢人。” 孟闻练摸摸头,不服气地瞪了她一眼:“季兄只守不攻,我如何知道他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确实如此,季眠出招保守,与之比试之人尚且窥不出门道,更不用说外人。 尽管今日一见,她也瞧不出季眠的真本事。 “季公子那是让着你,真当自己了不得了?”她轻声嘲弄,多少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季眠看着面前玩笑的姐弟俩,和气道:“郡主身体好些了?” 孟闻缇一愣,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盈盈道:“季小郎君关心我?” 季眠后退半步,恭敬行礼回应,语气淡得听不出一点情绪:“郡主慎言。” 第16章 你有时说谎的技巧比我还拙劣 孟闻缇站在他面前,比他高出半头,因为季眠垂首,她反而看不清少年脸上作何表情。 不过,以她对他的了解,少年大抵是没有表情的。 阳光照在孟闻缇身上,连斑驳光影都携了暖意。季眠不是冰块,他身体的每一处肌肤都与常人一样是有温度的,可他大多时候,都让人感觉他的温血之下包裹的是一颗如石头坚硬的心。 他清白、坦荡、干净,看似与每个人相处都恭敬守礼,可孟闻缇看得明白,他与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 她尤不死心,妄图跨过这天堑,全然不顾及稍不留神是否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勾起唇角,举起团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猫的圆眸:“也罢,郡主出事你不能干看着,左右不过是一句问候而已。” 孟闻练听不懂两个人打哑谜般的对话,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把孟闻缇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一遍:“阿姐,现在身体还难受吗?站这么久你累不累啊?” 孟闻缇摇头轻笑:“我好多了,不用担心……” 话还没说完,孟闻练手下的小厮小跑过来,朝院中的三个人行礼通报道:“郡主、世子、季公子,夏小姐来了,说是挂心郡主身子特来探望。” 孟闻缇拧眉,手背贴额:“话虽这么说,可我突然又觉得头疼得很,我还是回去歇着吧,劳烦夏姑娘了,她怕是白跑一趟了。” 笑话,夏叙姝怎么可能是来探望她的,八成是逮着机会来看季眠的。 还没等小厮应下,景昭侯身边的人又来通传:“郡主,杜公子也来了,说是因为昨日之事心中愧疚,特来向侯爷郡主赔罪了。” 这下孟闻缇脚下是真的虚浮。 笑话,杜曜云怎么可能是来赔罪的,八成是逮着机会来看她自己的。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净干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缺德事,还总是能凑一堆。 她真的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疼了。 季眠将木剑递还给孟闻练,很识趣地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多加叨扰,先行告退了。” 她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好孩子,她占不到的便宜,也绝不能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哪料三个人刚出院落,就迎面碰上了提着食盒的夏叙姝慢悠悠走过来。 夏叙姝眼前一亮,孟闻缇眼前一黑。 “昨日郡主说要给世子与季公子两个人准备糕点,我寻思着郡主这样子应该是做不成了,便擅作主张从夏府带了些点心,希望两位不要嫌弃才好。”夏叙姝挑眉,语气颇得意。 好一个来探望她,句句话里与她都不相干,真是难为夏叙姝心里还惦记着她昨日说的话。 夏叙姝将食盒递给孟闻练,眼睛却是盯着季眠, 孟闻缇索性用团扇遮住自己整张脸,不愿意多瞧夏叙姝一眼。 可这夏家的祖宗显然不愿就此离开,她笑眯眯地看着季眠:“季公子这是要去何处?” 还没等季眠接话,孟闻缇突然放下团扇,一张明媚精致的脸转向他,故作惊讶道:“季小郎君,你不是要回府吗?这景昭侯府可是大了,你第一次来定是不熟悉,我来送送你吧。” 季眠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拒绝,又被她打断:“虽说我堂堂郡主,前去送你是不合规矩的,可你是客人,我也应该尽地主之谊,季郎君应当不会拒绝我吧?” 言外之意就是,季眠,你不会这么不识好歹吧? 季眠又默了一会,才沉沉应一句:“是。” 她又转头望向没反应过来的夏叙姝,垂着眉眼抱歉一笑:“夏姑娘才来景昭侯府,便同阿练一起逛逛府中是否有夏姑娘稀罕的玩意儿,我同季小郎君就不奉陪了。” 看着夏叙姝一副怒不可言的模样,堵在她心口的闷气也消散了许多。 她顺手就牵起季眠的衣袖离开,直到走出两人的视线范围内,她才感觉跟在身后的季眠停下步子,连带着她的脚步一顿。 孟闻缇疑惑地回头,只见少年面色如常,眸中墨色在阳光下浓得肆意惊人。 少年轻咳一声:“郡主,可以放手了。”她这才惊觉自己手里还攥着少年的衣袖。 她一贯是这样对待孟闻练的,所以下意识的举动也不曾让她觉得有何不妥。 可面对季眠的好意提醒,她也并没有依着他的意思松开手,而是不怀好意地将他扯近些,微微屈腰玩笑道:“这有什么?季小郎君是不是忘了,在岐州的时候,你可是该抱的抱了,该搂的也搂了。我把季小郎君当作亲弟弟般看待,你便要这么见外?” 季眠平静地等待着任由她把话说完,倒也不挣扎:“在岐州时事出有因,做不得数,在下到底不是郡主的亲弟弟,还望郡主不要像待世子那样对待在下。” “哦?”孟闻缇闻言乐不可支:“听你这话的意思,在岐州那样对我,并非把我当作阿姐般关切,那小郎君是不是也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季眠的耳朵被太阳晒得发红,他终于使力挣脱孟闻缇的束缚,后退半步之后垂目:“郡主慎言。” 她手中一松,看着略显拘谨的季眠,突然就撑不住开始无声地笑起来,一开始只是双肩不停地抖动,后来她直接笑得弯下腰蹲在地上。 孟闻缇抹着眼角溢出来的眼泪,声音都在打颤:“季小郎君,我一早便说过,你这小孩总是那么无趣,可总归……能使我这样欢喜。” 季眠轻轻叹一口气:“郡主……” 她整理好心情,重新站起来,正欲继续领着季眠走出景昭侯府的后院,却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看见从对面朝她走来的景昭侯,跟在他身后的是下人口中杜家的公子。 杜曜云也注意到她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仿佛要从她胸腔内跳出来才罢休。 杜曜云朝她和煦一笑,她突然感觉有些不适,好似昨日春水的寒凉又漫延过她的身体,以至于她没有多想,连声招呼都未打就转身提裙跑开,让季眠都措手不及。 素色的衣裙淹没在层层绿意中,孟闻缇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哪一次会像今日这样狼狈,众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 她跑得很快,路边枝条划破了柔软的裙摆而不自知,直到她感觉逃离了那一道灼人的视线才止住脚步抬头环望,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到了她和季眠初遇那日攀上的假山前。 她摸了摸脸,指尖意外地沾满泪渍。 她有些绝望地捂住双眼,眼睛却像是忽然间干涸了一般,再也挤不出半点眼泪。她巴巴地放下双手,靠着假山坐下,努力仰着头朝面前的院墙望去——这是她曾以为阻隔了她自由的障碍。 可墙的另一边,不是她向往的繁华街市,而是沉默少言的少年郎。 忘了坐了多久,直到天空都变得不那么清明,孟闻缇才听到假山前传来的低哑声音。 她一惊,猛然回头,就见季眠单手撑着假山的景观石绕到她面前。 住在墙另一边的少年此时身穿白衣,额头上冒着薄汗,说话间都带着细微喘息,许是因为找她在府里跑了不少路。 她突然有些内疚。 季眠好像并不熟悉景昭侯府啊。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掩饰自己的异样:“季小郎君,你还没有离开?” 他点头:“是郡主说送在下出府,可郡主却在路上突然跑了。” “……” 季眠没有理会她的无言以对,见她坐在地上,索性也撩袍蹲下来与她平视,一双透亮的眼睛仿佛已然看透了一切:“郡主讨厌杜公子。” 这不是个问句。 孟闻缇一滞,随后开始认真地回望他。 少年双眸清澈,带着洞悉万物的神力。 她收起笑意,一字一顿道:“季眠,聪明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她见少年陷入沉默,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不上讨厌,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比起这个,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情,又扬起笑问道:“你知道我最喜欢扶桑花吗?” 季眠眼睫微颤,又垂下眸子:“在下不知。” 他鬓边有晶莹的汗珠,领口也被汗水浸湿,因为离得近,他身上的墨香感觉愈发浓重了,叫她忍不住抬手去抚他的鬓发。 少年不可察觉地躲过她的手,她见状也不再坚持,默默垂下手:“因为杜曜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皆是他擅作主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所以哪怕他属意我,我也厌他,怕他。可是,如今我想知道……” 她想了一会,复开口道:“季眠,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对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也皆是我擅作主张,从未考虑过你的感受,任性至极,狂妄至极,所以哪怕我真心对你,你也会像我对杜曜云一样,厌我,怕我吗?” 季眠一怔,把孟闻缇的话在心中过千万遍,最终还是无奈回应:“第一,在下并非会怕郡主,厌郡主;第二,郡主并非真心待我;第三,郡主若是再不起身,天黑了在下也回不去。” 孟闻缇笑了,是这两日来第一次露出的真心的舒畅顺心的笑。 既然能找到她,何故找不到出府的路? “季小郎君,你很聪明。可你知不知,你有时说谎的技巧比我还拙劣?” 第17章 遗落的荷包 孟闻缇一直觉得,人生漫长且无聊,若是不找些乐趣,总感觉是白活了一场。 自此之后,她找到了两大乐趣。 第一大乐趣,便是每每入宫去面见太后之后,都要在出宫之际借故留待到国子监门口等后山钟声敲响,看着绾色衣袍的少年自人群中走出,然后时不时言语戏弄一番,直到少年万年不变的平静面容染上无奈的神情才罢休。 第二大乐趣,便是每每回府路上总会半路杀出一个夏叙姝,这个时候她便安静地等着看少女向少年似有若无地示好,然后再等着看少年疏离又客气地婉言拒绝少女的隐隐爱恋。 想来她心里确实有点阴暗。 一个是作为阿弟喜欢的女子,一个是作为她觉得颇有意思的少年,她就偏喜欢固执地认为,少年既不能接受她的有意接近,那她只要看见少年拒绝其他的女子,她心中也就平衡了。 旁人都以为孟闻缇喜欢季眠,只有孟闻练看不出来。 旁人都知道夏叙姝喜欢季眠,只有孟闻练看不出来。 是以,这四人之间的诡异而又奇妙的关系得以维持全赖于孟闻练的一脑之力。 不过,不一样的却是,后者众人皆知,前者有心人得知。 她有时候不忍心,时常暗戳戳地提醒孟闻练:“阿练,你知道为何皇宫里总是种了那么多花吗?” 孟闻练一脸茫然。 她叹了一口气:“你看皇帝舅舅,有那么多妃嫔美人,他若是心情好,自有美人为他高兴,他若是心烦,自有解语花为他解闷。就像那花园里的花,因为种类数量多,所以选择多,选择多了,自然日子就不会难过了。” 所以,也不一定非要在夏叙姝一棵树上吊死。 她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挑了这么个隐喻,但她看到孟闻练拧着眉头在宣纸上画出一朵又一朵她用脚都能勾画出的潦草墨花时,她知道孟闻练又没有听懂。 这个时候,季眠总会轻咳一声,温声反驳:“郡主此言差矣,家父家母伉俪情深,一生只彼此一人,也是幸事。一朵花,并非坏事。” 然后她总会悻悻地瞪他一眼,从孟闻练的院子里溜跑出去。 再待到无人独处之时,奉卫终于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他不解的看着身侧绾衣少年:“公子,你何故总是这样驳郡主脸面?眼瞧着郡主分明对你很是上心,你当真看不出来?” 季眠目色如晨曦,干净又温暖。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地抬眼望向自家院落的围墙。那日孟闻缇的鲜艳红裙似乎还在眼前招摇,明明娇嫩地如同墙边柔弱枝条上蔓生的红莓,却依然耀眼地令人眼热。 他说:“你觉得她对我上心?” 书卷扉页已经被翻得卷皱,显然是被翻阅过无数次的样子。 “或许吧。”他想了想,说:“或许看起来是这样的。她满嘴胡话,看似对我很不一般,不过你仔细瞧瞧,她看向我的眼睛里,可曾有过半点情谊?” 奉卫一怔,再说不出一句话。 少年也不再言语,重新端起书卷慢慢细读,安静如斯,通透如斯。 这一年,孟闻缇十五岁,季眠十三岁。 大瑜的夏季向来炎热,正如孟闻缇口中那般,皇帝舅舅身边美人多,日子自然舒坦,可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 就比如在这么个炎炎夏日,众娇滴滴的美人在皇宫里都像是打蔫了的花一样提不起精神,皇帝看了自然心中难受,于是大笔一挥,写下召令,于七八月份迁至渌清山行宫避暑纳凉。 可单纯的享受也是不能够的,皇帝还是担心落下口实,生怕会被冠上“昏君”名号,索性召了一批权臣随他一起前往渌清山行宫办理日常朝政之事。 为了彰显皇恩浩荡,陛下特准臣子携带家眷一道前往。 国子监已然休课,此次渌清山行宫一行景昭侯府当然也包括在其中,与之同行的自有季太史和其子季眠。 渌清山夏季凉爽,环绕四周的江湖云气缭绕,景色甚是迷人。 故而往年只要一待到夏季,孟闻缇最喜跟随景昭侯与长公主一同来到渌清山。 可是今年,她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渌清山本是天然山岭,想要在连绵的山腰稳住地基建造堪比皇宫的行宫实属不易,不知该耗费多少人力财力,而这一切皆是为了供养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与贵族人。 换作往常,她定然想不到这些。 可前不久刚从岐州传来消息,郡王妃杜凝光生了一个儿子,太后甚是欢喜,但皇帝好像并不高兴。 他子嗣不多,并无孙辈,被康王在这方面赶在前头去,定然是心中不悦。 而孟闻缇则想起了自己在岐州的所见所闻,想起从被割让的朔城中逃出来却也只能苟且度日的流民。 举万民之力建造行宫,在行宫中享乐的贵人却全然不知百姓的疾苦,没有尽到自己该尽的责任,何其讽刺。 她望着楠木缠丝桌面上的白玉盘中摆放的圆滚晶莹的紫葡萄,一时间下不去嘴。 皇帝见状,不由屏退正在歌舞的乐人,关切道:“莓儿,可是天气炎热而胃口不佳了?” 此处是为皇帝专门修葺的行宫偏殿,并无旁人。 她拈起一颗葡萄想要剥开,如葱的玉指却堪堪停住。她起身上前,跪在皇帝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舅舅,怀宁有一事想要禀明。” 皇帝随手将葡萄皮丢进碟中,呵呵笑道:“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怀宁曾应太后旨意前往岐州探望郡王妃,却在岐州边地发现大量难民,皆是失家的朔城人。怀宁知道,陛下割城皆是因为不愿看到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可是不仅岐州如此,绥州也是一样的状况。” 她按捺住心中的慌乱,继续补充:“自陛下登基,总共割让四座城池,大瑜大多数百姓确实逃过兵剑铁蹄,可是四城百姓何辜?他们失去避身之所,与遭受战乱之苦有何区别?怀宁虽只是一位郡主,亦不忍看到大瑜百姓遭此劫难。” 她匍匐在地,不知主座上的男人到底有何反应。她的母亲,是他的亲姐姐,她也是他最疼爱的外甥女,可是她从未当面质疑过他的抉择,今日所言,无一不是在打他的脸。 她虽有恃无恐,但心中一点底气都没有。 皇帝沉默,他微眯起眼,睨着跪在地上的孟闻缇,半晌才问:“怀宁的意思是,朕的决策是错的?” 没有唤“莓儿”,唤的是“怀宁”,语气平静没有一丝起伏。 “怀宁,你可见识过沙场的可怖?” 孟闻缇抬起头,发现皇帝并没有生气,只是瞧着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她没有说话,皇帝自顾自接道:“自古战场刀枪无眼,一旦开战死去的并不仅仅是杀敌的战士,如若敌人将矛头指向无辜百姓,他们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座城池,一个家,而是自己的生命,是家人。” “怀宁,一个国家的强盛不是看国土多广阔,不是看城池多繁盛,而是看这个国家的百姓多坚韧。我舍弃的是空城,而不是整个大瑜。” 所以,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也只是皇帝所舍弃的空城中的一部分吗? 她没有再继续发问,但她觉得不该如此,不管是城是民,都是大瑜孕育的血肉,如何割舍? 究竟是世道如此,还是她太过于天真,奢望能够两全其美。 她自己也不得而知了。 从皇帝歇息的偏殿出来时,她一直心事重重,无心留意其他,以至于一头撞向路边的高树才突然醒过神来。她一边听着涟娘的嗔怪,一边吃痛地揉额头,却在树旁的路边拾到一个金丝织就的荷包。 她好奇地捡起荷包,就着路旁的宫灯仔细打量荷包,发现荷包虽然沾染上泥土,可从布料材质可以看出荷包似乎很新,像是刚完工的模样。 荷包乃贴身之物,丢了荷包,想必失主也是心急,她原想看看荷包里是不是装了些什么能够辨别失主的物什,可打开一看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再仔细瞧,发现荷包内部只是简简单单绣了一朵云。 云? 她心中纳罕。 涟娘无意之中嘟囔了一句:“莫非丢了荷包的人名字里带了‘云’字?会不会是杜公子啊?” 一提到杜曜云,孟闻缇觉得好晦气,正想将荷包丢出去,又突然察觉到异样,指着荷包外表面的芙蕖道: “什么杜公子,你瞧瞧这上边还绣着花呢,哪有男子贴身带着绣花的荷包?依你所言,难不成这丢荷包的人还带‘花’字吗?这定然是个女子的荷包。” 涟娘点头,表示存在即合理。 孟闻缇四处环望,宫道之中只余点点宫灯,并未旁人走来或者走去的迹象。 她默默地收起手中的荷包,悄声道:“这荷包还是挺古怪的,你到时候私下先去问问有谁丢了东西没有,然后我们再见机行事。” 第18章 别让我哪天忍不住杀了你 涟娘散布消息之后,一连好几天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孟闻缇还没来得及深究其中的怪异,便听闻宫里的沁夫人要来渌清山行宫了。 沁夫人年轻貌美,是新晋嫔妃中最得圣心的,按理来说早该跟着皇帝一道来行宫了。可是前不久沁夫人染了病,不宜劳累奔波,皇帝特意嘱咐她在皇宫好好修养,待病好了就接她来渌清山。 旁的不说,她的皇帝舅舅最是怜香惜玉,面对娇软的美人们向来说一不二。这不,方从宫里传来消息,沁夫人身体已经大好了,皇帝马不停蹄地就叫人去接。 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议,季太史家的季公子聪慧骁勇,若令此人领队下山去接沁夫人再合适不过。 皇帝闭着眼睛回忆,终于记起这么个人,想起众人的夸赞之词,觉得甚是不错,于是准了。 季眠就担着皇上的旨意,跨上黑马领着禁卫下山去了。 渌清山山路崎岖连绵,一上一下不过半日即可,然而季眠曦光微凉时分出发,现在已经近黄昏,还没有传回他回来的消息。 孟闻缇坐在自己的寝殿中,抬头从镂空雕花的窗口去望昏沉沉的天际,心中莫名得不安烦躁。 真的好奇怪。 她把手伸向窗外,只觉掌心湿冷——已经下起小雨来了。 她愈发坐立不安,在殿内来回踱步:“涟娘,季眠回来了么?” 涟娘揣着手不敢直接回答,只能安慰道:“郡主,再等等吧。” 适时窗外响起一声惊雷,似要劈裂整片天空。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打在院中的芭蕉叶上,比宫宴上的乐弦嘈杂声还要扰乱人心。 窗外已经暗得看不清路了。 天彻底黑了。 她不住地绞紧手中的帕子,却怎么都平静不下心。 太古怪了,怎么会耽误这么久? “沁夫人到了!” 寝殿外终于有宫人通报的声音,孟闻缇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下来。她急急唤来涟娘打伞,想着亲眼见到季眠才能完全安心。 可等她行至行宫前门时,却只看见一位浑身湿透的娇俏的女子匆匆从她身边跑过。 孟闻缇见过那张脸,是沁夫人。 沁夫人显然是没有注意到她,一张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向来看重仪态容貌的女子此时已经顾不上金贵钗环与衣裙上的泥土,直接奔向皇帝的寝宫。 孟闻缇疑惑,一颗心又开始躁动起来。 沁夫人上山应当是乘马车,怎么会弄得这样脏乱? 季眠呢? 她急忙上前,发现跟在沁夫人身后只有寥寥数位侍卫,根本没有季眠的身影。 皇帝珍视沁夫人,再加上需要人手抬运沁夫人的行李,少说都有数十人随行,现在怎么会只有这几个人跟着? 她胡乱拉扯住一位侍卫:“出了什么事情?季郎君现在在何处?” 许是孟闻缇语气太过于激动,吓得那侍卫一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回……回郡主,我们回来的路上突逢大雨,季郎君……他让我们先护送夫人至行宫,自己折返回去看护夫人的行李去了。” “胡说!”她一把拉住侍卫的领口,咬牙切齿道:“雨是傍晚才开始下的,你们如何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本郡主最后问一次,季眠在哪?” 侍卫“噗通”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哭喊着:“郡主饶命,是季郎君领我们下山时发现惯常走的那条路被乱石堵住了,所以他选了一条远路。现下,季小郎君被困在山路上了……” 孟闻缇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她拧着眉与涟娘对视了一眼,随即便示意她去喊景昭侯,自己则撑伞直往皇帝寝宫去。 皇帝正在寝宫的书房内,沁夫人就跪在他眼前嘤嘤哭诉。 孟闻缇站在书房外,不敢推门入,她转头问守在书房外的禁卫军:“还有谁在里面?” 禁卫军低下头恭敬道:“适才陛下在与大人们议事,现在除了沁夫人,几位大人和他们的公子都在里面。” 孟闻缇点头不再多嘴,默默地站在书房外听着里头的动静。 从方才她所了解的情况看,像是因为山路被堵,季眠无奈选了一条较偏较远的路行进,因此才耽误了时辰,而在途中突逢暴雨,山上碎石泥流滚滚而下,他担心马匹受惊出乱子,便委屈沁夫人下车亲行,拨了半数侍卫保护她的安全,而自己返回盯紧行李。 现在山雨瓢泼,连看护沁夫人的侍卫都折损了不少,想必季眠依旧被困在山中,不知生死…… 她握紧拳头,眼睛不由酸涩起来。 十三岁的少年,被委以重任,如今孤身直面危及生命的暴雨和泥石流,他当真一点不怕,一点不慌吗? 景昭侯随涟娘也赶至了书房门口,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孟闻练。 她见到景昭侯,像是看到了希冀,大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压着嗓子道:“父亲,季眠现在生死未卜,舅舅如今还不下令营救,您能不能自请领命前去寻他?” 景昭侯叹一口气,粗粝的手掌抚上她的手背。 夏雨倾盆,四周空气沉闷得让她喘不过气,孟闻缇感觉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都疼的发狠。 “季太史也是心急如焚。”景昭侯握紧了孟闻缇的手,放柔了声线:“莓儿,你且放心,季眠这孩子有分寸,他定不会有事的。” 随即,景昭侯放下她的手,走到书房门前朗声道:“臣孟泽请见。”书房左右两边的侍卫屈身打开房门,孟闻缇与孟闻练跟在景昭侯身后也进了书房。 书房内围着三两位朝廷大臣及其家眷,连杜曜云都在场,想必本是代替杜丞相前来向皇帝传话的。 沁夫人跪在书房的地板上,哭得梨花带雨,浑身止不住颤抖,再加上身上衣服无一处是洁净的,白嫩的脸蛋上又布满泪痕,惹得皇帝很是心疼。 皇帝轻咳一声,立马有宫人上前将干净温暖的外袍搭在沁夫人身上,他转头看向景昭侯问道:“景昭侯也是为沁夫人之事来的?” 景昭侯作揖恭敬道:“臣是为了季公子之事来的。如今大雨漫天,季公子为了能把沁夫人安全送到行宫,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境,臣与季太史乃是近邻,太史心切,臣亦是。臣是来向陛下请求准臣带领侍卫下山寻救季公子的。” 站在一旁的杜曜云突然上前,句句恳切劝着:“侯爷体谅季太史,陛下何尝不体谅景昭侯?如今暴雨漫天,侯爷更是应该谨慎,还是让禁卫长率人搭救季公子吧。” 皇帝沉默不语。 情况紧急,本应该赶紧救人,可是外边天气恶劣,渌清山山腰又极有可能出现塌荒的现象,倒是无人愿意前往领人营救。 景昭侯的请愿也算是解了皇帝的当务之急,可皇帝也终归有自己的顾虑。 孟闻缇不由开始连连冷笑,索性也不再掩饰,虽说是看着皇帝,可嘴巴里的话句句皆是针对杜曜云去的: “杜公子也知现在暴雨漫天,季眠生死难料,倘若今日被困的是杜公子,杜丞相想必也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了吧。父亲待季眠如亲子,就是亲自去寻又如何?杜公子百般阻挠是何居心?” 杜曜云没料到孟闻缇句句带刺,瞧着皇帝的脸色如常,也只是垂手欠身,极其认真极其顺从:“在下只是担心侯爷的安危。” 沁夫人闻言,如露珠般的泪又一颗颗往下掉。她用湿袖擦拭眼泪,上气不接下气:“陛下,季小郎君如今还被困在山下,如若不是他,陛下今日也就见不到妾了。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妾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沁夫人的话如同刀刺向皇帝的心,叫他好是难受。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落泪的美人。 沁夫人的话把皇帝的顾虑尽数打消,他之前顾及周遭的朝臣,不好有逾矩的行动,如今是忍也忍不住了,急忙上前扶起沁夫人,心疼地把她身上的衣袍拉紧,再扫视一圈身旁的臣子,见众人无异议便应下了景昭侯的请求。 孟闻缇松下一口气,眼瞧书房内的人都散去,她也跟在景昭侯的身后出了书房,不料脚方踏出门槛,便被人叫住。 “郡主……” 她心里有股无名火压制不住,眼风一斜落在了书房门口侍卫腰间的长剑之上,她手一动,自那名还没反应过来的侍卫的腰间抽出那柄长剑,一转身便稳稳地将剑刃抵在杜曜云的脖子上。 景昭侯一惊:“莓儿?!” 书房内的皇帝和景昭侯身边的孟闻练见状也是一愣。 反倒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杜曜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嘴巴依旧蓄着和煦的笑:“郡主何意?” 她将剑刃又逼近一分,全然不顾在场的旁人,冷声道:“杜曜云,我们两个之间的账还没好好清算,往后你若是再多管闲事,我也定然不会对你客气。” “莓儿,休得无礼,快把剑放下!”景昭侯作势便要夺下孟闻缇手中的剑,连皇帝也急急出门冲她喊道:“怀宁,不要伤人。” 孟闻缇扯动嘴角,狠狠地把剑扔到地上,银剑触地咣当作响,她的声音从未像今日这般生冷: “杜曜云,别让我哪天忍不住杀了你。” 第19章 你也该对我负责 夏日的雨猛烈且急促,白日尚且会被朦胧雨雾阻挡视线,更不用说是昏沉的黑夜,幽暗的山中只剩下点点炬火的光芒。 孟闻缇请求一同下山,景昭侯本担心她的安危,奈何拗不过她百般恳求,只能索性把俩姐弟都捎上。 孟闻缇认为即便被困在山下无法上山,侍卫们也会寻找避雨之处,因此提议景昭侯率人沿着山洞寻人,果真在半山腰处的一方小山洞中找到了余下的侍卫。 可是山洞里也只有零零散散数名侍卫而已,依然不见季眠。 她暗觉不妙,横扫一眼其中一位看似精神还算不错的侍卫:“季郎君在何处?” 那侍卫见来了救兵,眼睛都亮起来,却在听到季眠名讳的那一刻黯淡下去,他结结巴巴道:“季公子被山腰滚落的碎石压住腿不得动弹,我们几个人根本挪不开那些乱石,季公子便让我们不用管他,赶紧寻地避开暴雨和乱石。” “所以你们果真就这样抛下了季眠?” 孟闻缇隐约有些怒气。 季眠真是好无私,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还要考虑旁人。 这么久了,整整数个时辰,季眠便一直被压在碎石之下。 然事不宜迟,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向他人追责,景昭侯立马带人顺着侍卫所指的方向追过去,寻了半柱香的功夫总算是在山洞远处的乱石堆旁看见了被压住右腿、近乎奄奄一息的少年。 景昭侯令众人齐力搬移巨石,那细碎的石屑磨进季眠的皮肉,他忍不住闷哼一声,睁开了那双乌黑的双眼。 在雨夜里。这一双眼睛都亮得犹如萤火。 景昭侯并未唤人停下,而是打伞蹲下身子,为少年遮挡住夏雨侵袭:“好孩子,疼吗?” 季眠抬起那张满是泥泞的脸,直勾勾地看着景昭侯——他已经说不出话,被压在石块下不得动弹近一个时辰,连右腿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了。 他拧着眉头摇摇头。 景昭侯随即下令加快侍卫搬移石块的速度。 孟闻缇此时早顾不上脏泥与地上的血水,她跪坐在季眠面前,慢慢托起他的脸,再用指腹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泥土,少年清隽的面容又显露在她眼前。 她捧着他的脸,像是捧着珍宝:“季眠,若是疼便别忍着,你这小孩,别那么逞强行不行。” 季眠没有挣扎,任由她环住他的脖颈,他却垂下眼眸努力不去看她。 少女的怀抱柔软且温暖,这是母亲去世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的安心。 不管压在腿上的石头如何沉重,不管摩挲在伤口的疼痛感如何剧烈,他生生忍受,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声。 直到数十侍卫清理完成巨石周遭杂乱的碎石,合力抬起压在季眠腿上的巨石,露出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腿时,孟闻缇才意识到一颗温热的水珠滚落至她掌心,也不知到底是飘洒的雨珠,还是季眠的眼泪。 季眠的右腿难以挪动,孟闻缇与孟闻练两人架着季眠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孟闻练顺势反身背起季眠,谨慎地避开他的伤口。 “季兄,你且忍着,我马上把你送到行宫。” 孟闻练的声音还在他耳畔环绕,他莫名觉得踏实。 他闭上眼睛想要睡去,却突然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人的手带着暖意,像一股电流刺激了他冰冷的身体,他并未想太多,紧紧反握住这双手,脑子最终还是失去了最后一丝清明…… …… 待季眠醒过来时,已是半夜。 他躺在熟悉的行宫寝屋,屋中弥漫的尽是药草甘醇的香气,叫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来平复自己不那么平稳的心。 他想要起身,动作之时发现自己攥着一人的手,他动静太大,惊动守在他卧榻之人,那人转醒,睁开双眼,视线相撞那一刻,季眠觉得自己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那人倒是很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笑:“呀,季小郎君,你可算是醒了。” 季眠平静地瞧着她:“郡主为何还留在此处?孤男寡女……” “于礼不合。”孟闻缇憋着笑,打断他的话:“季郎君,我还是那句话,我将你视作亲弟,你何故这样见外?早在岐州你抱过了,搂过了,若是按礼数,你也该对我负责不是吗?” 好荒唐的话,她也只敢用这样的话来戏弄他。 “是你睡梦中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的,怎么现在反倒是我的错了?”孟闻缇柔声道,少女的声音如莺啼婉转,在安静幽暗的屋里显得旖旎暧昧。 他没有说话,夏雨淋湿了他的身体,也浇坏了他的嗓子,又许是因为许久未饮水,他的嗓子现在干渴难受。 孟闻缇想要起身给她倒杯水,可季眠依旧死死地握住她的手,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他望着她,不带一丝一毫的情谊,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就这样单纯地看着她。 她笑:“季郎君,你睡着时可是一直拉着我的手,嘴里喊着母亲啊。” 他的手收紧几分力度,依旧没有松开。 她又笑:“季郎君,在岐州时你可不是这副模样啊。说起来,康王倒是很赏识你呢,你要不要选个时间同我回岐州康王府做客去?” 他松开手,别过头。 孟闻缇提壶斟一杯茶水递放到他床边:“季太史原一直待在你屋里,是我喊他回去休息的。大夫说你福气好,被压了那么久却没伤筋动骨,只是受了皮外伤,不妨你日后习武练剑。” 她顿了顿,又道:“奉卫在外头侯着,我这就喊他进来。季小郎君,你好好休息,今日之事,算我报了岐州的恩。” 他目送她离去,看着奉卫从屋外跑进来。 奉卫搓搓手,见到季眠差点没感动得哭出来:“公子,你可算醒了。你可知道,郡主在你床边守了多久?就是老爷也没她这般上心,你真觉得郡主毫无情谊?” 季眠闭上眼睛。 她说她把他当作亲弟,但他们二人之间发生的过往,桩桩件件她都记在心里,恩恩怨怨皆要偿还得报,分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毫无波澜:“可她方才,又在试探我。” 因着季眠护送沁夫人有功,又加之负伤在身,皇帝心中有愧,大大奖赏季府,褒赞季太史教子有方,又特拨了太医院御医为他整治伤腿。 涟娘一一将这些事情向孟闻缇转述,孟闻缇听后只是慵懒地掀掀眼皮,随后便起身出了自己的寝殿。 涟娘一路小跑跟随,不由奇怪道:“郡主这是要去哪?” 孟闻缇直奔着皇帝书房的方向去,头也不抬:“自然是去请罪。” 那日季眠被困,她于书房前、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亮剑威胁杜曜云,已经是十分不敬了。不过当时情况特殊,皇帝也未曾追究,可她思来想去仍然觉得不妥,还是老老实实自觉地负荆请罪为好。 皇帝果然在书房批奏折,听见有人传报怀宁郡主求见也是一愣,犹豫片刻后便准她进书房了。 书房内没有旁人,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在一旁安静研墨的沁夫人。 与那日惊慌失措的模样不同,此时沁夫人身着一身月白留仙裙,略施粉黛却仪态万千,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便能夺去他人的目光。 沁夫人见孟闻缇走进来,手中研墨的动作一顿,她乖巧地放下墨块,福礼便要离去,却被皇帝叫住:“无妨。怀宁不是外人。” 沁夫人惴惴不安地望了一眼孟闻缇,依言喏下,重新走回到皇帝身侧。 孟闻缇收回眼神,一来便屈膝行了一个大礼:“怀宁有罪,但请陛下轻罚。” 皇帝闻言,忍俊不禁。 哪有人一来认罪便求人家轻轻责罚的。 他装作不知其意,故意问道:“你又干了什么?” 孟闻缇起身朗声,好一个义正辞严:“怀宁御前失仪,手持利器枉顾圣颜,实在是不该。可怀宁当时心急如焚,一心只想尽快寻到季郎君,还望陛下恕罪。” “挂心季郎君?” “是,怀宁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孟闻缇脸色都没变过。 皇帝忍着笑,朝沁夫人使了一个眼色,沁夫人心领神会,上前去扶起孟闻缇,柔声道:“郡主快快请起。季公子救了妾的命,是妾的恩人,郡主挂心季公子,陛下又何曾会苛责郡主呢?” 孟闻缇悄悄抬眼:“真的?” 皇帝笑:“假的。你那日什么都顾不上,非要跟着你父亲下山,你可知你母亲急成什么样了?她在朕宫里待了一晚上,把朕都痛骂了一顿。”他指了指孟闻缇,佯装恼怒:“下不为例。” 她吐吐舌头,心中的石头也算放了下来,左右言他又把皇帝哄得眉开眼笑,便欢天喜地地回自己寝宫了。 涟娘疑惑孟闻缇的多此一举,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定然不会记在心上,非要赶着去皇帝的书房做什么呢? 不料一回寝殿的孟闻缇就叫来侍女询问可曾有人来过她寝宫,侍女低眉顺眼认真回答,说是湘嫔来过,是为了孟闻缇前些日在路上捡到的玩意儿。 “你把她搪塞走了吗?” 侍女应答:“谨遵郡主之意,婢子随便胡诌了些话把她打发走了。” 涟娘更加疑惑了。 之前她散布消息,说是郡主捡到他人遗落的东西,一直无人来问,怎么今儿个湘嫔赶着上前问来了? 孟闻缇瞧出她的不解,愈发笑得讳莫如深:“因为,这荷包本就不是湘嫔的啊。真正的失主,想必马上就要找上门来了。” 第20章 北城沦陷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沁夫人便携着婢女造访孟闻缇的寝殿,她赶紧下榻相迎,沁夫人也一点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 “听说郡主拾到一样物件,可是一个荷包?” 孟闻缇但笑不语,只是瞧着沁夫人不慌不忙的神情。 沁夫人又道:“那荷包外边绣着芙蕖花,金线勾边。” “还有吗?”她问。 沁夫人一怔,似有些不情愿,面露难色,吞吞吐吐犹犹豫豫:“荷包里边,绣了一朵云。” 孟闻缇收起笑意,故意问道:“沁夫人可知之前湘嫔来过一次,与你说的话一模一样?” 沁夫人不着声色地捏紧绣帕,脸上恢复惯常的稳重,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不瞒郡主,妾的荷包早在皇宫就丢了,至于为何现在会出现在行宫,郡主应该也猜到几分了吧?” 孟闻缇一记眼风带给涟娘,涟娘应下,从袖中掏出那只精巧的荷包递给沁夫人,沁夫人一见大喜,甚至不愿经自己侍女的双手,直接接过荷包,如获至宝。 她屏退殿中不相干的下人,甚至连同沁夫人带来的贴身侍女一起屏至殿外。 沁夫人见状,不由敛了喜色,狐疑地看着孟闻缇。 孟闻缇轻咳一声,认真地看着沁夫人:“沁夫人,之后我说的话,或许只是我斗胆猜测,若是冒犯,你也万不要挂心。” 她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示意沁夫人也落座:“沁夫人,湘嫔此举已是打草惊蛇,她为何想要得到这个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荷包,定然是与你有关。这荷包上有什么,她想要打什么算盘,也只有你才知道的吧。” 沁夫人脸色有些苍白,她抿着唇垂首却并不言语。 孟闻缇接着说:“沁夫人,荷包为了留作念想,并非不可,只是莫要让人捉去把柄。今日我尚且能帮你挡一挡,日后再有人拿此做文章又当如何?舅舅很疼你,你可不能存了其他念想。” 沁夫人闻言惊恐抬头,只见上座少女正襟危坐目色平静,她压下心底的恐慌起身朝孟闻缇福了一礼:“多谢郡主提醒,妾定当谨记在心。” 待沁夫人走后,涟娘上前为孟闻缇斟一盏茶水,孟闻缇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我刚刚同沁夫人讲话,是不是太没有礼数了?再怎么说,她也是我长辈啊。” 涟娘手一抖,茶水险些泼洒到桌上:“郡主不是最会装模作样吗?怎么现在开始怕了?” “毕竟,其实我也摸不准那个荷包究竟有什么玄机啊。” 她早早地就让涟娘私下散布消息,却并未说明捡到的东西是荷包,若真是湘嫔丢失的,那她一早便会来确定孟闻缇手中的是不是她丢失的荷包。 可她一直没有动静。 反而是沁夫人来行宫之后,她便急匆匆地趁着她不在殿里时跑来讨要荷包,一来是为了不让孟闻缇看出端倪,二来便是方便问来荷包。 可孟闻缇早有准备,吩咐殿里的人,若是她不在,什么人来问荷包都不能松口,一律打发走。 她借口去向皇帝请罪,意外发现沁夫人腰间配的荷包与她拾到荷包的针脚一致,这才确定了心中的想法,拾到的荷包就是沁夫人之物。 至于为什么沁夫人不在行宫,荷包却出现在行宫,依她自己所说的,她早在皇宫便丢了荷包,又加之湘嫔的古怪行径,不难猜出不过是后宫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罢了。 为何一个荷包就能威胁到沁夫人,还得多亏当日涟娘随口一提。 涟娘说荷包里绣云,是丢失荷包之人名字里带“云”字,可沁夫人名字里没有云,何不换个说法,是心仪之人名字里带“云”呢? 沁夫人年轻貌美,可家族式微,为了重振家族荣光,被送进宫里为妃,谁又能知道,她入宫之前便没有自己心悦的男子? 沁夫人、杜曜云…… 孟闻缇轻轻笑起来。 可真是造化弄人。 她不想为杜曜云开脱,可如若事情败露,皇帝舅舅脸上无光,这不是她想看见的。 皇帝软弱又固执,可她不得不承认,他不一定是个好皇帝,但他是一个好舅舅。 在渌清山的日子过得很快,天气已经逐渐变得凉爽起来,山风穿过林叶,带着露水的气息,带走夏日的炎热。 季眠的腿已经大好了,能走能跳一点都不妨碍行动。 国子监重新开课,季眠与孟闻练依旧会约好上学回府,但是孟闻缇不再主动等在国子监门口只为了能和季眠说上几句话,偶尔见面都也仅仅微笑示意。 而季眠似乎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一看到孟闻缇便垂眸不语,不动声色退到一边,直到孟闻缇走远才肯抬起头来。 饶是神经大条如孟闻练,也察觉了这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 季眠与孟闻缇,本就算不上熟络的关系看起来已经降到冰点。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景昭侯府阖府上下一团景气,都忙着酿桂花酒、做月团,准备秋夕祭月的一切事宜。 涟娘素来手巧,她一早就备好了面皮与花馅果酱,打算亲手做一些月团给孟闻缇姐弟俩尝尝。 孟闻练破天荒地随府中嬷嬷上街采买胭脂水粉,一股脑地塞进孟闻缇房中。 孟闻缇盯着妆奁里新购置的胭脂,又狐疑地看了孟闻练一眼,不知他心中在打什么鬼算盘。 孟闻练努努嘴,手中比划着:“这些,是给阿姐的,那些,是给涟娘的……” “慢着,你想做什么?”孟闻缇合上妆奁,并没有被孟闻练反常的讨好蒙蔽双眼。 他笑得谄媚,有点不好意思:“阿姐,我想请涟娘多做一些月团,届时我可以送些给季兄去。” 孟闻缇手一顿,她转转眸子,装得不经意:“你若是要送些给夏叙姝便罢了,季府又不是没人,何故需要你送?” 夏末之时,邻国魏丹率兵侵扰大瑜边地,欲意将大瑜北地城池蚕食。北城是大瑜军塞要地,万不可拱手相让,皇帝便以北部无人居住的领土作为筹码交换,与魏丹定下契约。 谁知魏丹占领北部领土之后违背契约,开始加强兵力攻占北城,数十年不曾出兵的大瑜终于派了夏将军前去支援北城军队。 夏将军临危受命,临近中秋却与家人离别,况且魏丹兵力强盛,野心勃勃,就连前半生以战场为家的夏将军也讨不到半点好处,此时的夏府说是愁云密布也不为过。 这个时候,孟闻练若聪明些,看准时机哄得夏夫人和夏叙姝高兴些,没准夏叙姝一感动,以身相许了呢。 他怎么就这么死脑筋,眼睛只盯着季府那位小郎君呢? “我已经亲自去夏府一趟送过月团了,夏府什么没有?我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可季兄不一样,他可从来没吃过涟娘做的月团。再说了……”孟闻练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阿姐难道不知道吗?季兄母亲去世得早,季太史一门心思便在朝堂上,可他就算再看重季兄,好歹也是个大老爷们儿,到底不如亲生母亲在世照顾得细致……” 这话说得,差点把孟闻缇给整感动哭了。 季府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府里不乏伺候的下人,季太史是皇帝看重的朝臣,季眠又在渌清山给皇帝心中留下来深刻印象,再加上他文韬武略,往后若是科考更是不愁出路。 这么一个拥有光明前途的小少年,被孟闻练说成爹不疼娘不在的可怜蛋,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管怎么说,难道最可怜的不应该是孟闻练吗?空有力气没有脑子,不想荫庇又没能力科考中榜,连喜欢的姑娘心里惦记着的都是他最好的兄弟。 孟闻缇非常同情地深深望着自己的阿弟,默叹一口气。 她想起那次夏雨,季眠忍着疼痛于黑夜里睁开的双眸,明亮有神,摄人心魂。 也是自那日起,她有意疏远季眠,只因她再没办法从他身上探知到什么有用的、关于康王的信息。 季眠有所感知,也默契地同她保持距离。 没必要如此的,她想。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让涟娘多做些就是了,只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吃甜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奁中取出一支玉簪,往自己的发鬓边比对。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阵嘈杂声,有小厮脚踏的声响和惊慌失措的喊叫:“不好了,不好了……” 孟闻缇握着手中的玉簪与孟闻练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让涟娘出院子打探一番,心中没由来地感到揪心。她抬眼又看了一眼孟闻练:“会不会是北城之事?” 孟闻练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确定,嘴巴上倒还安慰着她:“夏将军骁勇善战,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阿姐你别乱想,这可是男人该操心的事情。” 适时,涟娘从外头回来,她一脸愁苦不敢直视孟闻缇的眼睛。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话啊。”孟闻缇急切道。 涟娘深吸一口气:“郡主,北城沦陷了,夏将军败了……” 孟闻缇心一沉,手一松,玉簪从指隙滑落,摔在地板上,断成了两半。 第21章 独善其身 北城已然沦陷,成为魏丹的掌中之物,夏将军失守,率军退避至北城南面的凌河关严防死守,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安定。 皇帝低估了魏丹的实力,又调动兵马前去支援,想要夺回北城。可是夏将军是亲临过战场的老将,深知此危急关头更加不可轻举妄动,于是一拖便是数月。 这一拖,拖至近年节。 时至孟冬,康王携着家眷回京述职。 康王今年回京的时间比往年都要早一月,这让孟闻缇不得不多一些心眼。可听说是太后十分想见见杜凝光生的小世子,所以才允了康王提前入京,又让她觉得自己是否多心。 彼时太后手握小拨浪鼓,逗弄着怀中玉琢粉嫩的肉团子,笑得合不拢嘴:“你瞧瞧,这小家伙的眉眼像谁?” 孟闻缇走上前去,用手指戳戳肉团子的小脸,又看了一眼安静坐在一边笑得恬静的杜凝光:“感觉和表哥长得不太像,和凝光姐姐也不甚相像……” “都说外甥多像舅,莓儿,他和你曜云哥哥长得多像啊。” 肉团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作势就要塞进自己嘴里含着,孟闻缇闻言手一哆嗦,忙从肉团子的小爪子里抽出自己的手指,肉团子感觉自己手一空,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她有些郁闷地捂住耳朵躲到杜凝光身后,嘟着嘴巴抱怨道:“外祖母此言差矣,杜公子哪有这么爱哭。” 把杜曜云和肉团子作比,笑话,生怕她以后愿意多看肉团子一眼吗? 太后一面哄着小皇孙,一面嗔看她一眼:“哀家记得杜曜云那孩子对你颇上心,你倒是见外,一口一个公子喊得顺溜。”她又转头向杜凝光问道:“说起来,那孩子也该到了议亲的年龄了,你父亲可有中意的人选?” 杜凝光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人狠狠拽了一把,不由抱歉地笑道:“是,太后。可是阿弟有自己的想法,父亲中意也无甚用处。” 太后点点头,叹道:“杜曜云这孩子,确实聪慧懂事,若是将来能承你父亲衣钵也好。婚姻大事,应该好好考虑考虑了。” 孟闻缇表示非常赞同:“是啊是啊,王尚书的侄女、卫侍郎的孙女、胡御医的女儿,可都是顶顶贤惠漂亮又适龄的人选,杜姐姐回头让杜丞相好好留意一番,定然有合杜公子眼缘的大家闺秀。” 太后闻言横了孟闻缇一眼,将拨浪鼓放下,让一旁的乳母抱过小皇孙,素手一抬接过一盏茶水,轻抿一口:“胡御医只有个独子。” 孟闻缇悻悻地不敢吱声,往杜凝光身后缩几分,便又生了薄胆,小声嚷嚷:“男子又如何,他若真喜欢男子我还喜不自胜呢……” 当然,这话没敢让太后听见。 小皇孙哭闹不停,乳母喂过奶之后就沉沉睡去,瞧着时间不早了,杜凝光起身同太后拜别,和孟闻缇一起出了慈宁宫。 过不了几日便要过年了,阖宫上下都在准备年节之事,只是因为今年北地的战事,宫中气氛到底比不得往年的轻松自在,欢庆之下隐隐暗藏汹涌。 康王在京城并未留设府邸,只为了让当今皇帝有个心安,如今回京就居在皇宫,而孟闻缇则是由于图个方便,早早就带着孟闻练住进宫里,也方便日常与杜凝光见面。 两个人好久没有自在地走在宫道上谈心了,数月前她虽前往岐州住上了一段时日,可那时杜凝光有孕在身,不便走动,而她又怀了别的心思,无暇顾及。此时片刻清净,叫两个人有好些话要说。 她轻轻握住杜凝光的手,打量着她的神色。 比起孕中的愁眉苦脸,现在的杜凝□□色果真好了不少,与尚在闺阁时天真烂漫的她没有什么区别,想来柳氏必定如信中所言,再没有针对过她。 郡王宅心仁厚,敬她爱她,妾室安定,尊她服她,而她又生下了康王的嫡长孙,一时间也不知让京城多少女子艳羡。 她放心地笑出了声:“若是你能一直住在京城,我们便可以天天见面了。” 杜凝光侧头,故意打趣:“或许,你也可以嫁到我杜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孟闻缇急忙正了神色,一板一眼认真拒绝:“我不嫁到你们家,可是你嫁给表哥了,我们一样是一家人啊。这种重任,还是交给其他的姑娘吧。” 杜凝光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鼻子:“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何必这么着急撇开关系。我知道你对阿弟无意,往后不提便是,不过你也真不给他留面子,他可是心心念念你许多年了。” 她冷笑直哼,心中却恨恨地想:何止无意啊,简直就是令她闻风丧胆! 两人说笑的空当,迎面便走来一个人,孟闻缇笑直接僵在脸上。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自那日被她冷刃相对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过杜曜云,此时狭路相逢,她恨不得刮自己几个耳光子——她不想给杜曜云面子,不代表她不想给杜凝光面子。 她尴尬地硬着头皮站在一边,既然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就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杜曜云像是并没有看到她这个人一般,只一味在和杜凝光简单寒暄,连余光都没有给她,反而让她松下一口气。 她没有留意杜曜云和杜凝光在说些什么,待回转过神来,只见杜凝光一脸焦急地冲她道歉:“莓儿,我突然有些要事,得先行一步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杜凝光匆匆而去的背影,觉得这个套路好生熟悉,再转首时宫道上只余她与杜曜云两个人。 这次涟娘并没有跟随在侧,是真正的剩他们两个人。 她觉得好没意思,连笑意都不愿意展露,转身便要离去,杜曜云突然问道:“郡主难道不想知道康王为何提早一月归京吗?” 她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没能坚决离去。 孟闻缇心中疑惑,却不敢流露半分,她猜测杜曜云是否也和她一样察觉到什么不妥,但她不肯拉下面子,只冷冷道:“太后关爱小世子,特准了康王一个月回来,这难道不是缘由吗?” “是吗?” 孟闻缇感觉到杜曜云似乎向她走近了一步,但也仅仅是拉近一步的距离便再无得寸进尺之举,她听见杜曜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郡主心中没有疑虑,为何还要在皇宫中阿姐的房里安插眼线?” 她心一沉,心跳骤然加快。 杜曜云洞察人心果真是好手,这样的人,着实可怕。 “阿姐信你,如若她知道了你私底下利用了她,她是否还会如现在这样待你?”杜曜云眼波流转,眼尾带笑,嘴畔生冷。 她镇静地转过身,直直地看向杜曜云,没有一丝惧意:“怎么?杜公子是因为我对你长剑相向才心生报复?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任杜公子如何恶意揣测,照样清清白白。” 杜曜云只是看着她笑,笑得如阳光和煦,如微风沁人,却让她心中愈发觉得寒意袭人:“我自然是相信郡主的清白,可是若康王发现了,他会不会觉得你是清白的,某就不得而知了。” 孟闻缇忍住怒意,轻咬贝齿:“杜曜云,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闻言,依然只是笑,可那抹笑意在她眼里多少染上些许悲哀:“我只是想做郡主想做的事情罢了。” 她不明其意,微眯起眼看他——这样一位器宇不凡,风姿绰约的男子,费尽心思走近她,真是只是想要得到她吗? 可是这样一名男子,就是叫她喜欢不起来。 他的眼里,分明欲望大于爱慕,野心大于私情。 她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如何能再以平常心看他? 杜曜云接着道:“如若郡主想知道答案,年节宫宴,你应该知道去何处等我。”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抬脚离去。 孟闻缇的掌心已经被尖利的指尖掐出了一个个红印。 她虽不喜杜曜云,可他说的没有错。 她到底还是忌惮康王,觉得康王此行定然事出有因,为了究其根本,她特意安插眼线在杜凝光的房中,如此一来,既不容易被发现,也有机会窥得一丝蛛丝马迹。 可是杜凝光显然也不知情,这么多天来,安插在杜凝光身边的眼线也没有打探到切实的消息,她便寻了个由头把眼线调离出杜凝光的房间。 神不知鬼不觉,无人在意,却不料还是被杜曜云发觉。 可是眼线已然调出,她大可抵死不认,反正并无对证。 但是她犹豫了。 她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惦记着康王这个隐患,她下意识觉得,康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不知康王想做什么,自然安心不下。 今日杜曜云的一番话更是让她的心又乱上几分。 不管对方要做什么,她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保证景昭侯府的安全。 景昭侯卸甲多年,早已不闻朝政,而她的母亲作为一国长公主,一介妇人自然不明白其间要害。 她承景昭侯的厚望,也算饱读诗书颇通文理,并不介意当景昭侯府的眼睛,观察京城的一举一动,然后选择最好的一条路独善其身。 第22章 不能,孟姑娘 年节宫宴,百官齐贺。 大殿之中舞姬水袖扬翻,乐姬轻拢慢捻,靡靡乐音掩盖住远在千里的北城战事之殇。 帝王皇家,最擅长的便是粉饰太平。 面对眼前的山珍海味,孟闻缇依旧食之无味。她扭着头在一众绛紫朝服的官员中寻找那道熟悉的绾衣少年,却发现远处季眠的座位空无一人,他早已不知所踪。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来大殿。 她有些懊恼地端起杯盏,喝下一口凉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借着大殿之上歌舞不断,偷偷溜出大殿。 她脚步不停歇赶到御花园深处的小亭,小亭右侧扎了一个小小的秋千——这是小时候她与杜凝光最爱待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和杜曜云的关系还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僵。 孟闻缇嘱咐涟娘守在不远处,防止外人靠近,自己一人进了小亭。 亭中无人,只有一方小石桌和几墩石凳,因为宫宴人多,御花园中各种休息的小亭每日都会备上一些糕点和茶水供人食用,哪怕是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被顾及到了。 她刚要随意坐下,突然听到亭后有藤蔓被踩踏的声响,她一惊,急忙跑出亭想绕到亭后一探究竟,却直面撞上姗姗来迟的杜曜云。 她不动声色地止住步子,装作等得不耐烦才出亭的模样,悄悄瞄向亭后,只见一抹绾色。 孟闻缇收回目光,心里莫名安定下来。 “郡主到底还是应约了。”杜曜云轻轻笑着,似乎很是愉悦。 孟闻缇抬起头,一脸冷漠地看着他:“杜公子,你想说什么?” 杜曜云没有应她的话,只是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递到她眼前:“我听闻练提起,你常佩戴的玉簪断了,我特意从玉琢坊挑了一支新簪,仅此一支,独一无二,与你相配。” 她没有伸手接过,只是冷眼相对:“这便是杜公子骗我来此的原因?” 杜曜云眼眸幽深,宛若寒潭,可脸上挂着的依旧是如春风的笑,是她最厌恶的笑,他说:“怎会?北城沦陷,陛下心急如焚,康王心系陛下,自然要早早回京城安陛下的心啊。” 他又把木盒往前递了递:“你不打开看看?我想你会喜欢的。” 孟闻缇深吸一口气,扬手便打翻木盒,她捕捉到杜曜云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心中隐隐生出一丝痛快: “杜曜云,是我态度还不够明朗吗?有些话我不说出口,不过是看在你父亲和杜姐姐的面子上。你既然喜欢装糊涂,那我今儿个就把话挑明,你并非我的良人,也休想使手段把我锁在你身边。怀宁郡主,就是下嫁寒门,也不会嫁给你杜曜云。” 她声音不大,但是掷地有声。 杜曜云眼底的错愕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晦暗的阴郁,她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腰杆挺得笔直。 是了,她何曾真正地怕过他,她怕的,不过是撕破脸之后累及景昭侯府满府的荣光。 少女纤细柔弱,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死死桎梏她让她不得动弹。 他正当伸出手,便听见小亭远处有脚步嘈杂的声音,宫中禁卫穿过御花园的宫道,嘴里嚷嚷:“不好了!有人行刺陛下,快追刺客!” 杜曜云一愣,再转头时发现孟闻缇脸上不安的神色,他俯身拾起被拍落的木盒,嘴角又生出生冷的笑意:“没关系,闻缇,我会让你心甘情愿接受的。” 不管是接受簪子,还是接受他的爱意。 他转身随着禁卫消失在御花园的浓浓夜色之中,孟闻缇压下心中的疑虑,径直踱步绕到亭后,一伸手便捞到躲在亭后的绾衣少年,她握住少年的衣角笑: “季小郎君,我竟不知你也有蹲墙角偷听的习惯,你还想听多久呢?” 季眠被攥着也不慌乱,淡定地自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在下认罪,但并非有意为之。” 她眯起双眸,饶有兴致:“哦?” 季眠后退半步,继续解释:“在下只是图个清净,在小亭休憩,却听见郡主来此令人守在亭外不让生人靠近,在下不想误了郡主正事,因而躲在亭后。” 她一滞:“居然是我的错了?我不该打搅季郎君休息?如此看来,这样都能撞见,我和季郎君还真是有缘。” 季眠垂眸:“郡主大可不必做什么都与在下扯上干系。” “……” “季郎君真是伶牙俐齿,怎的陛下遇刺,你倒一点都不着急?”她继续刁难。 “郡主不也是一点都不着急?” “……” 孟闻缇发誓,她从没见过这样不讨喜的小少年。 她再一次懊恼地叹出一口气:“陛下真这么轻易遇害,这满宫禁卫真是白养了;倘若陛下真的遇害,方才禁卫喊的就不该是‘有人行刺陛下’,而应该是‘陛下驾崩’了吧。” 季眠意外地抬眼看她,好心提醒道:“郡主慎言。” 孟闻缇扬眉,觉得有些可惜:“季眠,我真希望你我二人之间能更坦诚一些。” 少年没有说话,还是安静的垂手立在一旁,孟闻缇深深地再看了他一眼便也离去了。 皇帝果真没事。 宫宴之上突然冒出一名不明来历的男子,手持短刀直向主座上的帝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在场守卫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沁夫人不顾危险拦在皇帝身前为他挡刀。 沁夫人左肩被刺中,刺客见没能成功行刺,一咬毒牙便自尽了。 皇帝震怒,宾客哗然。 大瑜七十四年的年节宫宴,不同寻常,约有不祥之兆。 自此之后,皇帝宛若一只惊弓之鸟,将皇宫中的侍卫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太后都劝说不动。 与此同时,夏将军仍在凌河关镇守,却是进退两难。 转眼间,又到了上元节。 遥想去岁上元节前后,正值孟闻缇与季眠初识,不知不觉竟已经过去一年了。 哪怕遥远的北地仍有战火,京中皇城底下的百姓依然安居乐业不问世事。 “你阿姐……”季眠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望着一旁的轿子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上元灯节,京城热闹非凡,孟闻练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生拉硬拽把在季府温书的季眠拖出来玩耍,美名其曰:“季兄初来京城,定是没好好见过京城年节的繁华,我要带你好好领略”。 当然,他也一样没放过孟闻缇。 孟闻缇拗不过,答应随他一起出街,却是死活要坐轿子,就是不肯在季眠面前露面,像是在与他赌气,气恼他对她有所隐瞒。 于是乎,夜晚京城长街上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两个美少年并肩而行,身旁跟着一辆……嗯华顶马轿。 饶是孟闻练脸皮厚也遭不住路人探究的目光,他小声朝马轿里的孟闻缇喊:“阿姐,你快下来吧,你这马车多碍事啊,挡着人家路了……” 平日里街市上偶尔有马车路过并不妨事,但过节的话街上都是行人,马车拉过就有点麻烦了。 她在马车中沉默半晌思量半晌,终究还是提裙下了马车。 马车外空气果然清新许多,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露出欢喜的笑。 可当她看到季眠沉稳平静的脸时,又愤愤地牵扯嘴角,装得不可一世恰似高岭之花。 街边有许多小商铺高高挂起红灯笼,灯笼下悬着灯谜,若是路人得兴,能取下灯谜回答出来,就可以凭着手中的谜底在商铺里任意挑选一件喜欢的物什。 孟闻缇对灯谜不感兴趣,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家门可罗雀的店面停下来,认真地打量店外的摊子。 摊子上面也算琳琅满目,她一眼就相中了一把短刃。那把短刃不镶金也不镶银,只有刀柄上镶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 店家小二走上来点头哈腰:“姑娘喜欢这短刃?姑娘真是慧眼识珠,这把短刃可是西域短刀,价值不菲啊。” 景昭侯府库中不知多少名贵兵器,她与孟闻练自幼便识得,眼前这把短刃究竟是不是如店家口中所说的西域之物,她也不想细思,她只觉得这短刃做工简约又好看,一时心动了罢了。 她指着短刃问:“这个怎么卖?” 店家为难地搓搓手:“姑娘,这把短刃今儿个不卖,按照习俗,若是姑娘喜欢,得猜出灯谜,我们直接双手奉上。” 孟闻缇转头望向孟闻练,孟闻练猛然摇头:“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她瘪瘪嘴:“那算了,我不要了。” 她顶讨厌猜灯谜,这种东西她向来转不过弯来。 见到白送都不要的客人,店家傻了眼,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季眠上前道:“我与这位姑娘一道来的,我能否替她解了灯谜?” “自然自然。”店家点点头,连忙跑到店门口拆下一纸灯谜传到季眠手中。 季眠展开扫了一眼,随后又看了一眼孟闻缇,低声在店家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叫店家喜笑颜开:“真不愧是小公子,姑娘,这把短刃是你的了。” 孟闻缇不知季眠说了什么,一头雾水地握住短刃的柄,将刀身抽出来。 锋利的刀刃折射出骇人的白光,她握紧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刀就向季眠去。 店家吓破了胆,季眠倒是面色如常地躲过孟闻缇这一击,右手稳稳地擒住孟闻缇提刀的左手。 她借机俯身过去,附在他耳边悄声问:“我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吗?” 季眠反手推过孟闻缇的刀,使她趁力送刀回鞘,他后退半步,依然是毕恭毕敬的姿态:“不能,孟姑娘。” “你终于承认了。”她冷笑着,把刀递给傻愣在一边的涟娘:“季郎君,多谢。” 第23章 你是在谋害亲弟 景昭侯的黎娘子怀孕了。 这事情挺突然的,乍听到消息时长公主很是高兴,忙拿出账簿从府库里挑了许多补品送进黎娘子的院里。 黎娘子原是长公主的婢女,长公主出嫁时作为通房随她一道入了景昭侯府,黎娘子本打算一辈子待在长公主身边,可她细腻温柔,最为贴心,长公主瞧着景昭侯后宅无人,便索性让景昭侯收了她。 黎娘子安分守己,按照长公主的心意尽心伺候景昭侯,将孟闻缇两姐弟视如己出,景昭侯也疼她护她。 早些年的时候,黎娘子有过一个孩子,可那时黎娘子自己没有发觉,长公主也自然不曾留意,孩子尚在娘胎的时候就不知不觉落了,此后多年,黎娘子再未有孕,长公主对此也颇为内疚。 如今,黎娘子骤然有孕,景昭侯府上下都高兴起来,所有人都格外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特意向宫里请来两位御医日日为黎娘子看诊,又在京城中寻来经验丰富的稳婆留守府中。 孟闻缇瞧着长公主忙前忙后的模样,比自己有孕还要上心,忍不住调笑一两句:“母亲这么紧张做什么?黎娘子如今有孕不及三个月,那么早就请来稳婆可还行。” 长公主抚着手中孩童的小衣,皱皱眉,嫌衣服料子不够软,又让人收拾下去:“你黎娘子有孕不容易,这一胎来得好也来得巧,定然要好好保下来。再说,我怀你和阿练的时候,你黎娘子也没少废心思。” 孟闻练赶着上前凑热闹:“阿姐希望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横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挠挠头,咧开嘴笑:“男孩好,若是男孩,和我一样不省心,父亲也就不会巴巴地只盯着我一个人。” 真是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她伸手拧着孟闻练的耳朵,疼得他龇牙咧嘴:“你也知道自己不省心?我可警告你,往后看见黎娘子打个招呼就给我离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冲撞了她,若不然,我叫你好看。” 长公主抬袖掩笑,分开两人,然后将手中的小衣塞到孟闻缇手中:“你理应去瞧瞧黎娘子的。” 孟闻缇点点头,接过长公主精心挑选的小衣,又嘱咐小厨房烹制好京中时兴的糕点,领着食盒就向黎娘子的小院去。 如今黎娘子在孕中,也不轻易走动,素日就待在院中绣绣花草的帕子。孟闻缇进屋时,黎娘子正瞧着窗外绿植出神。 黎氏生得清婉美貌,像极了一株青莲。 孟闻缇悄悄放下食盒,走上前去偎在她身旁,随意挑了一条小帕子高高举起,窗外的阳光透过素帕照在她脸上,她问:“娘子在想什么?” 黎娘子转身搂住她的腰肢,轻轻拍拍她的手:“妾在想,肚里的小娃娃会不会喜欢妾绣的帕子,会不会喜欢公主送的衣裳。” 她“噗嗤”笑出声,指着帕子上的扶桑花又问道:“娘子怎么就知道肚子里的娃娃是个女孩儿,说不准是像阿练一样顽皮捣蛋的男孩儿。” “妾喜欢女孩,希望是个女孩,最好是像郡主一样聪明伶俐的女孩。”黎氏也跟着笑。 早些年,黎氏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胎。 她直起身子,认真地回应:“若真是个女孩儿,那也是个小郡主,她定然生得像娘子,长成京城最灼眼的花。” 黎氏怜爱地抚摸着孟闻缇的鬓发,她指腹柔软温暖,一如她本身。 孟闻缇提过食盒,打开盒盖,将里头温热着的点心一碟一碟端出来:“我听说娘子近来食欲不佳,我特命小厨房烹饪了京城时兴的点心,但是用了些特殊的辅料,娘子尝尝看?” 瞧着碟子里香软的糕点,黎氏也有些动容,她用筷箸夹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慢慢品尝过后眼泪突然如玉珠滑落。 孟闻缇没料到黎氏反应这样大,急忙起身用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 黎氏垂泪挡住孟闻缇的双手:“这是青州苦枝草的味道……” 苦枝草是青州特产的一种药草,虽枝干清苦,可叶子奇香,可用作药膳的辅料,孟闻缇特意问过大夫孕妇能否食之,得到确定的答案之后才大着胆子叫人做成糕点。 景昭侯祖籍在青州,黎氏的故乡也是在青州。 “娘子是想家了吗?” 黎氏摇摇头,难得欣慰地笑起来:“让郡主见笑了,妾确实很久没尝过苦枝草的味道了,妾也确实……很久没回过青州了。” 黎氏自从十二岁入宫为婢,便再没踏出过京城半步,青州成了她再难返回的地方。 孟闻缇有私心,抓住了这一点勾出黎氏丝丝缕缕的乡情。 她将长公主挑选的小衣摊开展现在黎氏面前,又把自己亲手绣的婴孩的肚兜赠给黎氏,直到黎氏止住眼泪才暗自松下一口气。 踏出黎氏院子时,孟闻缇扭头去问涟娘:“阿练什么时候回国子监?” 涟娘思索着:“好似再过三日吧。” 她点点头,沉吟道:“暂且先让他过几日逍遥日子。” 年后康王依旧没有回岐州。 她想,她是时候该有所行动了。 三月柳絮飘飞,小书童一路跑过来时沾染了一身白絮,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窗外,用手指轻轻叩窗栏,低声唤道:“世子,郡主来寻你了。” 坐在窗边的孟闻练一惊,下意识看向座上正侃侃而谈的学究,觉得有些头疼。 他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来,学究见状停下讲学,意外地盯着他,学堂上的众人一道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向他。 孟闻练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却还是厚着脸皮弯腰捂住肚子,痛苦吟道:“学究,我想是早上吃坏了肚子,现下难受得很……” 一直坐在讲堂另一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季眠手一顿,豆大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染了一片他方写好的楷字。 他平静地抬起头,只见近乎落荒而逃的孟闻练的背影。 孟闻缇就等在国子监东面的学义湖边,孟闻练瞧见那抹眼熟的妃红,大步跑上前:“阿姐,你怎么来了?” 先前孟闻缇就算来接他,也是等在门外,再说今日并非国子监下学的日子,她的突然造访显得异常万分。 孟闻缇转过身,拉过他的手,颇感慨地叹道:“没什么要事,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孟闻练:? 说得倒是轻巧,为了见她,他可是逃了学究的一堂课啊…… “我代父亲来看看你,碍了学究的课也不打紧,阿姐相信以你的自觉,自然会把学究的课都补上。阿姐这次进国子监寻你,不过是想让你知道,父亲对你期望很高,你可不要让他失望了。” 孟闻缇有一个优点,就是睁眼说瞎话一点不心慌。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孟闻练讲着大道理,又从四书讲到五经,也不管孟闻练是不是听得懂,拣了人话就脱口而出,全然不顾他渐露不耐烦的神色。 后山上的钟敲响第三遍的时候,孟闻缇总算停嘴了。 孟闻练如获大赦,他可算明白,比学究讲课更无聊的原来是阿姐讲大道理。 他撒腿就要跑,却被孟闻缇喝住:“站住。” 孟闻缇揪住孟闻练的衣领,阴恻恻地笑道:“阿姐话还没说完呢。” 孟闻练脖子都僵了,他那句“还有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感觉有一股力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栽进学义湖中。 他听见涟娘尖利的喊叫声:“郡主?!” 冰凉的湖水直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喊不出声,他吃力的扑棱着双臂,可身子不听话地往下坠。 他不会水。 孟闻缇静静地看着他的脑袋被学义湖的湖水完全漫过,然后开始故作惊慌地大喊:“快来人啊,世子落水了!” …… 孟闻练醒来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眼睛一睁,他看见了立在他床边的景昭侯和长公主,以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孟闻缇。 他觉得这场景好熟悉。 孟闻缇红着眼,连语气都稳不住:“阿弟当时走在学义湖边上,想是脚下打滑,不小心掉进了湖里,我本想抓住他,可是……” 可是什么,孟闻缇不必再说,孟闻练不必再听,景昭侯也是清楚的。 “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去寻阿弟的……” 这肝肠寸断般的哭喊,听得孟闻练心都一揪,若非他是受害者,他自己或许都要信了。 景昭侯拧着眉,喝问:“真如你阿姐说的那样吗?” 孟闻练也挤出几滴眼泪,装得楚楚可怜:“是,是我自己不小心。” 景昭侯气急,一掌拍向孟闻练脑门骂道:“你这皮猴,一天到晚能不能省点心,看把你阿姐给吓的,一个男子汉,长到现在都不会水,丢不丢人!” 孟闻练被这一掌给打蒙了。 好家伙,阿姐落水那次,景昭侯可不是这样对阿姐的。 行呗,合着他是捡来的。 他绝望地不作狡辩,眼角真真切切落下了难过的眼泪。 孟闻缇赶紧扑上来护住他:“父亲,阿弟都这样了,你就不要再打骂他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景昭侯冷哼一声,被长公主劝走了。 见景昭侯离去,孟闻练终于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指着孟闻缇哭道:“你这个坏女人,你是在谋害亲弟!” 第24章 宋玉东墙 孟闻缇握住他伸出的颤抖的手指,无视他的控诉:“阿练,你想去青州吗?” 孟闻练脑子没转过来,痴痴地应道:“什么?” 她耐着性子,又一次重复自己方才说的话:“阿练,我们去青州好不好?” “青州是你想去便去的吗?”他一时气不过,赌气似的别过脸:“这是你今日害我跌进湖里的原因?” 孟闻缇但笑不语,直到大夫揣着药包走进来恭恭敬敬递到她眼前道:“郡主,这是为世子拣的药材,只要按时服用,世子定然能早日好起来的。” 她接过药包扔至一旁,笑意不改:“大夫,阿弟这病是不是很严重?” 大夫一怔,刚要回答,又被孟闻缇截住:“大夫,阿弟的病难道真的需要调理一年之久吗?” “啊?”年近五十的老医师心虚地擦擦汗,他明明记得才刚说过世子的身子并无大害啊。 “是不是阿弟心情不好,病也好得慢些?若阿弟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了?”她继续问。 “啊……啊对!郡主说得极是,世子这一落水,身子确实不如从前了,一定要好好调理身体。”大夫不明其意,只能顺着孟闻缇的话接下来,不过看到她满意的神色,他知自己并没有说错话,暗自松下一口气。 躺在床上的孟闻练傻了眼。 开玩笑,他现在都能蹦能跳的,什么叫身子欠佳?瞧不起他嘛? 他作势就要掀开被子下床蹦跶几步给阿姐瞧瞧,却被阿姐狠厉的一个眼神瞪回来,于是他又悻悻地躺回床上装死。 孟闻缇转身,又冲着大夫笑道:“希望到时候大夫能把方才的话转告父亲母亲。”见他为难的样子,她又安慰道:“放心,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定然不会累及大夫。” 见大夫唯唯诺诺退下,孟闻缇一颗跳动不停的心总算是安定下来。 她反手握住孟闻练的手,极认真地看着他:“阿练,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想去青州看看,那是父亲和黎娘子的故乡,我们马上就有机会了,你愿意帮助阿姐吗?” 孟闻练疑惑地正过身子凝视孟闻缇——他的阿姐,是顶聪慧的女子,从来不做没有道理的事情。 他动动手指,反握住她的小手:“阿姐,你要我做些什么呢?” “自然是……”她迅速地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将盖在他身上温暖厚重的被子掀起,冷气立马将只穿一件单薄白衣的他裹挟,叫他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 “让你乖乖听大夫的话啊。” 孟闻缇不愧是孟闻缇,逼着孟闻练一晚上不许盖被子,原本没什么大碍的他在第二日清晨也开始发热了,加上大夫所说的话,连景昭侯也开始怀疑,自己傻愣强壮的小儿子是不是真的冻坏了身子。 冻坏是冻坏了,只不过不是因为坠入学义湖罢了。 孟闻缇私想。 她一大早地前去请安,提到孟闻练的病情时又带了哭腔:“阿弟这次确实病得不轻,他在睡梦中还一直嚷嚷着想回青州。” “青州?”景昭侯放下手中的杯盏,有些许意外。 她点点头:“是啊,阿弟不是一直想去青州看看吗,这次他许是真的有些烧糊涂了,以为自己要回青州了。” 景昭侯沉默了。 孟闻缇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起青州,黎娘子也是青州人,那次我给娘子做了好些糕点,她说好久没回青州去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景昭侯的脸色,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又开口问:“父亲,你也很久没回去了吧?” “是啊,想来也有十多年了。” 她又悄悄看着一旁不作声的长公主,终于鼓起勇气提议:“父亲,要不我们回青州去住上些时日吧。” 长公主横眉,低低喝住孟闻缇:“胡闹!你黎娘子有孕,阿练还病着,舟车劳累,如何能这样贸然地出此决策?” 孟闻缇起身上前,抱住长公主的衣袖撒娇道:“母亲,女儿没有胡闹。你瞧,黎娘子怀孕已足三月,大夫都说胎象已经稳住了,再说青州离京城也不算太远,马车慢慢赶路两日也能到,不会累着黎娘子的。况且黎娘子若知道能回青州,想必都嫌两日太长了。” 她见长公主似有动容,又把目光转向景昭侯:“父亲,阿练身体素来康健,这次倒像是疯魔了一般,不全了他心愿,他郁结心中,病更不能大好了。如果父亲担心他学业上的功课,何不将家中的授课先生一道请回青州,阿练在你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偷懒耍滑,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磨砺他读书的耐性,届时待黎娘子生产结束,我们再回京城,刚好阿练可以参加科考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这一番措辞,她思量了很久,觉得也应该说服景昭侯和长公主了。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 她环住长公主的腰肢,将脸埋进她怀中,闷声道:“母亲,你不是也说,想找个机会好好看看父亲的故乡吗?” 长公主心一软,摸着孟闻缇柔软的乌发,抬头看向景昭侯:“阿泽,莓儿所言也不无道理,你怎么看?” 景昭侯右手撑着额头,细细思酌过后还是妥协了:“既然夫人觉得好,那我便修书一封给族中长辈,让他们在青州收拾好祖宅,我们将府中的事宜安排妥当就启程吧。” 孟闻缇心中一喜,亲昵地搂住长公主的脖子蹭着:“母亲父亲最是明事理的,黎娘子和阿练一定会很高兴的。” 景昭侯向皇帝请愿携家眷前往青州祖地,皇帝自然允准。 而作为国子监一员的孟闻练,如今尚在“病中”,自然不能在国子监露面将留在国子监寝舍的学具等杂物一一收拾带回府,于是孟闻缇自告奋勇,亲自领着孟闻练的小书童去了国子监。 她专挑下了晨课的时间,果真碰上了季眠。 季眠正站在寝舍门口,见着了她也不回避,只是恭敬地后退半步行礼问好:“见过郡主,世子的私物我已经收拾妥当,郡主令人搬运即可。” 她盯着眼前比她矮上半头的少年,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 他们相识已经一年有余,她和他交集不多不少,她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不少,她与他经历的事情也不多不少。 孟闻缇和季眠之间,不多不少。 孟闻缇和季眠之间,总是隔着半步距离。 她笑得有些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低落:“季郎君,我要回青州啦。” 季眠垂眸:“在下知道。” 她又说道:“季郎君,阿弟意外坠湖,现下病着,你或许不能同他亲口道别啦。” “在下知道。” 此外便无再多言语,她心中有些酸涩:“小郎君,你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季眠认真地想了想,见孟闻缇一脸憧憬的模样,只好如实回答:“世子不是意外落湖,是被郡主推下去的。” 他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并没有惊动身旁来往搬运的下人。 孟闻缇一愣,情不自禁发出一个单薄的音节:“啊?” 她没想到那日的一切皆被季眠看在眼里,她“啊”了半天,没“啊”出个所以然,讪讪解释:“阿弟脚下打滑,我原本想拉住他的。季小郎君一定是看错了……” 这样苍白无力的解释,也不知季眠是否信了。 他抬头望望天,眼里似有星辰闪烁,他低低道了一句:“这样也好。” 孟闻缇没听清:“你说什么?” 季眠侧身,定定看住她,清澈的眼里不杂私欲:“在下说的是,郡主多保重。” 她一时间晃了神,不知该作何回答。 底下的人已经把孟闻练的东西收拾好了,季眠见状告辞正要离去,孟闻缇不自觉拉住他的衣袖。 季眠回头,有些错愕。 她死死拽着他的袖角,不让他挣脱。她回忆二人过往点滴,每一帧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她的心便沉下一分,心中是说不出的空虚。 她说:“季眠,不管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我还是感谢你。你……往后你在这京城,也一定要多加保重。” 此去青州,她也不能保证何时能归来,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永远都回不来。 她的手有些颤抖。 季眠反常地没有抽回衣袖,而是淡淡地点头回应:“多谢郡主。” 这之后第六日的清晨,景昭侯府门前备了六七辆马车。 孟闻缇坐在马车中,头上戴着那顶白色帷帽,手中捏着那只扶桑花灯,腰间别着那把镶着蓝色宝石的短刃。 马车即将起行,她忽然难受得紧,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马车外传来孟闻练惊喜的声音:“季兄?你怎么来了?” 她一惊,急忙摘下帷帽,掀帘将头探出车窗:“季郎君,你是来送我的吗?” 季眠将手中一撂书交到孟闻练手中,闻言摇头否认得坚决:“不是,我是来送世子的。” 孟闻缇有时候顶讨厌季眠,因为他从来不会为了讨她开心而说违心话。 她闷闷不乐地放下车帘,又不甘心地掀起帘子的一小角在马车中从缝隙中偷看少年清隽的容颜。 真好看。 这个不属于她的少年,真好看。 她终于舍得放下帘子,却见奉卫从另一侧跑来轻轻敲了敲马车的木壁,然后递进来一本书:“郡主,这是我家公子给你的。” 她接过书,翻开书页。 是《登徒子好色赋》。 宋玉东墙,意为楚国宋玉东邻之女,容色貌美堪称为一国之冠,女登墙窥视玉三年,然玉不与之交往。 他分明是想借书嘲笑她。 可她生不起气。 她抱着那本书,将书贴近胸口,笑得心口发疼。 ------ 作者有话要说: 新章提到的《登徒子好色赋》是战国时期楚国宋玉所作。宋玉东墙,意指貌美多情的女子,文中解释借鉴百度百科,本文为架空时代,但会适当引用部分真实典故。祝读者们看文愉快! 第25章 日思夜想的少年 青州的日子过得很安稳,甚至可以说太过于安逸了。 与京城大气辉煌的侯府很是不同,这里的祖宅宽敞安宁,冷石爬满青苔,春雨蒙蒙滋生绿意,红瓦碧砖堆砌诗意。 黎娘子心情好了许多,脸上的笑意一日比一日盛。 景昭侯寻空偶尔带着长公主与孟闻缇姐弟俩泛舟出游,观赏青州美景。见识到了在京城不曾见识的山川河流,孟闻练反倒是比在京城时安分许多,能静下心来好好习书了,课业长进不少。 他们好似与京城断绝了一切联系,只有从孟闻练手中送出的信才能够证明他们原来也是京城的一员。 在青州确实过得很舒服,但孟闻练偶尔也会想念京城的狐朋狗友们以及隔壁那位小少年。 他偶尔会用自己蹩脚又酷似鬼画符的字给季眠写信,来询问京中的近况,孟闻缇知晓之后,便也悄悄地写下信,在孟闻练寄出去之前,偷偷塞进信封中。 她或许没有那么多话要对季眠说,只能提笔写下在青州发生的一切。 她也不知为何要如此,想来只是不愿意因为相隔数里,而渐渐与季眠越来越生疏,只好用这种不太聪明的方法来维系两个人的关系。 她在信中只写见闻,例如: “季郎君,今日是惊蛰,父亲带我去看泛舟,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青州的烟雨是这样温柔撩人,哪怕落雨都是这样好看,一点都不像京城时的电闪雷鸣,让人害怕。” “季郎君,你知道吗?青州荷塘里的荷花都开了,白色的荷花与粉色的荷花,两种颜色铺满整片塘,比宫里的花美上许多。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青州的天地更自由些呢?” “季郎君,我今日见采莲女摇着船桨采莲子,她们虽然只穿着布衣,可我觉得她们真美。我试了一下方采下的莲子,好苦,和我在京城品尝的味道不太一样。” “季郎君,黎娘子就要生产了,我或许马上又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你是独子,应当不知道我作为长姐的苦恼,万一小家伙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 她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从来没什么顾及,而信的结尾总会加上一句:“季郎君,近日是否安好?” 而传出信之后数日,她会收到来自季眠的专门回复给她的一封信。 比起她的随意,季眠的回信显得简洁又刻板,每一封信都只有寥寥数字,从来没有变更过:“安好,郡主勿念。” 他的楷字端正漂亮,笔锋又略显凌厉,一如他本人。 她总能面对这几个字痴痴坐一下午,待回神时又去翻季眠送给他的书——《登徒子好色赋》,这本被她近乎翻烂的书。 她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季眠了。 孟闻缇有时追忆过去,会莫名产生一种可怕的错觉——她或许,对季眠确实怀揣了不一般的心思。 哪怕她最初想要利用他,可是情不自禁接近他的隐秘动机却不是假的。 但,这种错觉,到底是不是仅仅因为季眠是她自出生起见过最特别的少年而起的,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她情愿这一切是她的错觉。 像他这样淡漠的少年,眼里真的会容得下她这样的女子吗? 更何况,她还是个比他年长的女子。 孟闻缇轻轻用指腹抚摸泛黄的信页,心中有些郁闷。 崇元七十四年的七月,一切如旧,只是青州城关被封,不许任何人出入城关。 青州以外的消息再也传不进来了,连孟闻练寄出去的信都了无音信。 孟闻缇已经觉得事态发展得不太好了。 景昭侯似也有预感大瑜隐约有山雨欲来之势。 隔月,青州城关封锁解除,从京城传来消息,康王逼宫了。 探子来报时,孟闻缇正在煎茶,饶是她提前预料此事,真正听闻时心还是颤了一下,手一抖,茶花便散了。 孟闻练吃惊地瞪大的眼睛:“阿,阿姐……” 她稳住心神,放下茶盏,冷静地看着他:“阿练,听说国子监也被封锁,所有宗室旁支、贵族子弟皆不能出入。幸好,如今我们一家人都待在一起,我想,如果你一个人被关在国子监,一定会害怕吧。” “阿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她盯着杯中清澈茶面上泛着的零散茶花,有些出神。 意外? 她早在岐州,察觉到康王府侍卫多得吓人时心里就有了几分了然,现下如何会觉得意外? 成宗,也就是她的亲舅舅,如今已经被废黜的曾经的君王,软弱无能,不善用兵,面对西覃和魏丹的侵扰,他一味忍让,宁愿舍弃国土,也不敢出兵征讨。 她也曾以为,她的舅舅是个善良仁慈的君王,只是不希望有战火在大瑜的土地上燃起,才顶着压力不肯出兵。 可尽管如此,大瑜边地的百姓也并未因此而过上安宁的生活,反之,饥荒、流窜、死亡在边地肆起,所以,岐州的康王是早已经看不下去了,才打算制造时机,借着成宗换宫中禁卫的机会安插自己的人,然后用强兵逼宫吧。 她的亲舅舅啊,或许真的善良,或许真的仁慈,可在战乱的年代,他的慈悲一文不值。 她并非没想过,能不能阻止这一切,她曾问季眠:“我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吗?” 得到的答案是:不能。 季眠何其聪明,何其周全,饶是她想尽法子,都无法探出任何蛛丝马迹。若非他有意透露,她又怎能想到办法把景昭侯府一大家子都骗到远离京城的青州。 废帝是她的亲舅舅,如今被废黜,不知往后生死,太后也暂时被软禁,整个皇宫都在康王手中,整个京城如今怕是都是康王的人。 景昭侯府如何能幸免,比起废帝与太后等人,他们已经足够幸运。 只是,他们之后的命运,究竟是随着废帝一道入黄土,葬送崇元六十一年至崇元七十四年的荒唐历史,还是寻得一线生机活下来,皆看康王的肚量了。 比起京中的满城风雨,青州孟氏祖宅显得分外平静,只是个中人心惶惶的氛围,怕是只有当事人才能感知。 康王称帝之后,没有立即举办所谓的登基大典,而是传令召夏将军回京,随即调军前往北城收复失地。 十日之后,北城夺回,大快人心,原本不服气的一部分朝中官员这下也没话说了。 康王没有杀了废帝,而是念及兄弟情分上,不仅留下他的性命,还封他为“安王”,许他留住京城,并且依然尊孟闻缇的外祖母为太后,誓以天下人之力尽心供养太后。 康王有谋略有手段,最主要还善用人心,短短一月之内让众人心服口服,甘愿为他所用。 看样子,景昭侯府定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孟闻缇松下一口气,是她小瞧了康王。 不,已经不能唤康王了。 应是懿宗陛下。 没有促成兄弟残杀的局面,已是他仁尽义至,景昭侯如今虽然远在青州,皇位易主,断没有隔岸观火的道理,可是黎娘子即将待产,身边不能没人看顾,他与长公主商讨一番,决定只身回京面见新帝。 孟闻缇心中放心不下,拦住景昭侯:“父亲,我同你一起回京吧。” 景昭侯皱眉,似有些不愿意:“如今京城局势尚且不稳定,你一个女儿家回去做什么?你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并非女儿胆大包天。”孟闻缇摇摇头,认真详实地分析道:“父亲,如今安王遭此变故,心中定然有怨,听说他不甘屈辱,正寻死觅活。母亲在青州照看娘子,父亲碍于身份不便探视,女儿前去看望正好,既不会引人瞩目,被发现了也不遭人猜忌。母亲挂念安王,我便替母亲去看看他。” 孟闻练十分赞同:“我觉得阿姐说得不错,若父亲还不放心,我便一道同行,我定护阿姐周全。” 景昭侯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觉得有些头痛,但转念一想,黎娘子肚子里还存着一个,心中隐隐揪得慌。 他叹气,无奈妥协:“也罢,总归要见面的,你二人便随我一道入京吧。” 孟闻缇笑开。 她是有私心的。 整整半年了,她总算踏上了回京的路。 随着马车车轮碾过前往京城的道,她难以掩饰雀跃,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马车终停,停在了京城的景昭侯府。她迫不及待地搭着涟娘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凝视府门前两尊石像,激动地快要落泪。 她转身便看见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这是她在青州日思夜想的少年。 半年不见,他脸部线条更为硬朗,双眸比从前更乌浓,快叫人看痴了。 他许是窜了个儿,短短半年,便从比她矮上半头的小郎君长成了已比她高出半头的少年。 他似乎已经褪去年少的稚气,沉稳更胜从前,自他身上透露的那股子英气已然掩盖不住。 如今的季眠,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她怀疑是否连剑都提不起的男孩了。 他后退半步,恭敬行礼:“郡主。” 孟闻缇狠狠地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憋回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笑道:“季小郎君,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好久不见了。 第26章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舅舅了 季太史抚袖上前,朝景昭侯拱手拜一拜:“侯爷此番入京,实在是辛苦了。” 景昭侯还礼,客气道:“太史不必多礼。” 二人似有要事相谈,移步别处,景昭侯府门前只剩下孟闻缇 、孟闻练与季眠三人。 许久未见挚友,孟闻练显然很是高兴,他单手握拳捶向季眠的肩膀:“季兄,近来可好?” 季眠微微抬手,接住他这一拳:“甚好,劳世子挂念。” 孟闻缇静静地看着寒暄的二人,少年人的笑如山间的风与林里的雨,能够涤荡心中的郁郁之气,她的胸腔也仿佛被一股暖流填充,觉得安心无比。 季眠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可她不觉得遭受冷落,未因此而消沉。 她觉得这样就够了,只要能看见他,她就开心。 景昭侯回来时,脸色并不好看,他锁着眉头,似有烦心事。 他看向孟闻缇、孟闻练二人,斟酌一会儿,终下定决心:“我们即刻进宫面见陛下。” 孟闻缇没想到会这样匆忙,她原以为至少需要休整一日,毕竟连夜赶车已是非常疲惫。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季眠,正巧他也正望着她,他的睫毛像蝶翼垂落,没有露出半点情绪:“郡主放心,陛下宅心仁厚,不会有事的。” 也是,懿宗连安王都能放过,何必为难他们。 孟闻缇应下,随后又与孟闻练一起上了马车,跟随景昭侯一道入了宫。 皇宫依旧是原来的那个皇宫,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 这一路,她都觉得格外漫长,远比从青州回京城还要难熬。 熟悉的钦乾殿,坐着的已然不是数月前的那个帝王。 在她的想象中,王座上的那个男人应该是何等意气风发,可她没想到的是,懿宗的眉眼里都尽是疲惫,在见到景昭侯的那一刻,眼里迸发出喜悦的光亮。 他亲自屈身,将跪在地上行礼的景昭侯扶起,嘴角已经掩盖不住笑意:“侯爷,你终于来了。” 孟闻缇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是他亲手将成宗从皇位上拉下来,却又偏偏留他性命,遭万人唾弃,可他不为荣光不为权势,心中盛下的东西恐怕是她与成宗都难以想象的。 或许,大瑜若太平,他也不愿背负谋权篡位的罪名。 她以为她会恨他,可真正见到懿宗这一刻,她心中却是怜悯。 生而为人,都有不得已。 大瑜表面看起来是太平盛象,可早已内忧外患,懿宗在责任与忠孝之间,不得不做出选择。 懿宗目光转向她与孟闻练,不住点头赞许:“好,好!怀宁与阿练,真好。我该庆幸,这段时间你们都不在京城。” 他自称“我”,而非“朕”。 不必真正的兵刃相向,不必为了愚忠撕破脸面,全了彼此的尊严。 孟闻缇听出了懿宗的言外之意,浅笑福礼;“舅舅言重了。” 懿宗的双眼有些湿润:“皇姐也安好?” “都安好。”景昭侯抱拳回答。 之后景昭侯和懿宗的密谈,她与孟闻练在一侧听着多有不便,只能移步偏殿。 孟闻练看起来依旧不安,他拽着她的衣袖,小声嗫嚅:“阿姐,陛下是不是和父亲在说安王之事……” 她连忙捂住孟闻练的嘴“嘘”道:“没有凭据的话,别乱说。” 懿宗称帝,也算是众望所归,他确实留了安王性命,准了莫大的恩赐,可自小就金尊玉贵的安王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整日喊着要以死来祭懿宗的皇位,好让他坐得长久坐得踏实。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传到懿宗耳朵里,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加多人手,愈发看紧了安王,生怕他真寻了机会抹了脖子。 孟闻缇知道,懿宗不会让安王死的,一方面是顾及兄弟情谊,一方面是防止天下人垢话他弑兄杀弟。 可安王日日闹得府邸里鸡飞狗跳也不是办法,原想着太后能劝上一两句,可她在皇宫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安王闹腾,让懿宗头疼得很。 孟闻缇收了手,孟闻练也噤了声。 她拂袖,冷哼道:“安王才不会自寻短见。” 她这个亲舅舅啊,她可太了解了,爱美人多过爱江山,他那些莺莺燕燕们在府邸里都还好好活着呢,他怎么可能丢下他的美人们就这样白白前去阴曹地府,如此作戏,不过是为了他还没丢干净的面子。 适时有人通传太子妃来了。 孟闻缇眼睛一亮,突然计上心来。 康王成了皇帝,郡王自然被封为太子,杜凝光顶着个太子妃的头衔光明正大地跑到偏殿来寻她,应当也是懿宗默许的。 杜凝光一见她,激动得不行,急忙扑上来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轻笑:“莓儿,太好了,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安心了。” 懿宗骤然夺位,杜凝光等人应当也始料不及,平白从郡王妃越级成太子妃,天知道她多不安。 孟闻缇抚慰般得拍拍她的肩膀,玩笑道:“好了姐姐,陛下最是仁厚,我当然无事了。倒是你,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杜凝光作势就举手去打她:“你这丫头,关心你你还不领情。” 她嬉笑着躲开,推孟闻练出来挡,杜凝光果然住了手,她拉过孟闻练,叹道:“阿练,你瘦了。” 孟闻练:? 果然有一种瘦,叫姐姐觉得你瘦了么? 她继续唏嘘道:“你肯定想宫中做的点心吧,阿姐带了许多给你,你随着这些下人去挑些喜欢的吧。” 孟闻练汗颜:杜家阿姐,若是想让我滚直说,我肯定麻利点不耽误你时间。 见孟闻练随着杜凝光的下人离去,孟闻缇立刻正神色止笑:“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杜凝光点点头,自腰间摸出一块令牌,放到她手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你且拿去,到时见机行事即可。” 她卷手握紧令牌,坚硬冰冷的令牌硌着她的指节,传来一阵阵凉意:“是陛下的意思吗?” “非也。”杜凝光摇摇头:“是我擅作主张。可瞧着陛下的模样,他现在想来也是头痛,你若真能解决此事,就算他知晓了又如何。你放心,我替你瞒着顶着就是了。” 她有些感动,连忙把令牌收下藏好:“姐姐,多谢。” 杜凝光用力攥着她的手笑道:“你我二人还需言谢?我本就没想过要当上什么太子妃,这腰牌,算是给安王赔不是了。” 这腰牌到手得太顺利,孟闻缇原以为还需游说一番,现在倒省了许多功夫。 她偷偷揣着令牌随景昭侯回了侯府,第二日如约而至安王居住的府邸。 府前的侍卫枪刃交叉阻住她的去路,她自腰间摸出那块令牌示给侍卫看,并未多言。 那侍卫见到宫中的令牌,面面相觑过后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许她进府。她一路随着下人来到府邸正厅,却听得一阵嘈杂。 她单指竖起比在唇间,示意领路的侍女不准出声,然后悄悄地躲在门后观察屋内的一切。 安王似乎十分恼怒,气急败坏的模样像是要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一般:“是高铮让你来的?你回去告诉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他,高氏列祖列宗也不会原谅他。” 他对面的人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面对安王的怒火也镇静自若。 安王见状怒意更盛,指着那人鼻子骂:“还有你,你与你父亲,早与康王暗中勾结了吧,你还有脸来?好一个季太史,好一个惊才绝艳的季郎君,你们季家,可真是忠心护主啊!” 孟闻缇一凛,定睛一看,果真发现站在安王面前的竟是季眠。 他没有反驳安王的话,只是和煦地宽慰道:“安王息怒,在下也只是奉父亲之命行事。” 孟闻缇狐疑看向身旁府邸的侍女,像是在问季眠为何会出现在此。侍女了然,低声回复:“回郡主,是陛下生怕安王想不开,特命季太史前来劝谏。这几日季太史要务缠身,所以才派了季公子前来。” 她点点头,不再躲在门后,索性大摇大摆地踏进正厅。 安王原在气头上,见到孟闻缇的那一瞬间,本应脱口而出的话变得磕磕绊绊:“莓,莓儿……” 季眠一怔,诧异地回头,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他在她眼底看到了从容与狡黠。 她冲他眨眨眼,他很是识趣地垂下眼眸退出去,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 安王一时不曾反应过来:“怀宁,你怎么来了?”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的眼中便盈满了泪水,她撇撇嘴巴,好不委屈:“舅舅,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死啦!” 她飞扑过去,紧紧地扯着安王的衣袖,继续哭喊道:“京中的人都说,你要丢下舅母,丢下母亲,丢下外祖母作个自我了断,莓儿以为再也见不到舅舅了,所以我悄悄瞒着康王来看你了。” 安王听到她口中的“康王”时,心中不免一动,赶紧扶住她好声安慰道:“莓儿,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你看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眼前吗?” 她抽抽鼻子,压制住啜泣的声音,红着鼻子问:“舅舅真的不会做傻事吗?” 第27章 郡主的心事 安王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间哑然无语。 正当孟闻缇作势又要掉眼泪之际,府邸中的侍从匆匆破门而入,直直地跪在安王眼前,满脸的惊恐与慌乱:“不,不好了,沁夫人她自戕了。” “你在胡说什么?”安王吃惊地瞪大双眼,双手止不住颤抖,他上前推搡了一把侍从,咬牙切齿道:“谁准许你胡说八道的?” 侍从害怕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安王的眼睛:“奴才不敢妄言,奴才进去送午膳时,发现沁夫人面色发青,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怎么都叫不醒,奴才去请大夫,说是沁夫人服用大量的浑厄丸,现正在给夫人喂汤药催吐。” 安王双手颓然垂落,还没来得及与孟闻缇多说上两句话就落下她快步奔向沁夫人所居的院落。 孟闻缇若无其事地擦干眼角的泪痕,冲还跪在地上的侍从温柔一笑:“多谢。” 侍从抬头,脸上不知何时已褪去惊恐的神色,他俯身拜谢:“郡主所托,奴才必定尽心完成。” 她点点头,淡淡应道:“你放心,我定会向陛下给你讨个恩典。” 说完,她也抬步出了正厅,却瞧见还守在门口的季眠,她走到季眠身边,也不看向他,只与他并肩站着:“季郎君可全都听到了?” 他正想不动声色地挪远半步,又听见孟闻缇说道:“你若不是嫌恶我,何必时时谨记这半步的分寸。还是说,你刻刻都要离我半步之远,是因为嫌恶我?” 季眠思来想去,终究是止了步子,任由她靠近他:“在下都听见了。” 她长叹一口气,继续目眺远方:“季郎君,我知你现在左右为难,你放心,安王会如陛下所愿好好活着的。”她偏过头,朝他展开一抹明媚的笑:“不跟过来好好瞧瞧,我是如何帮你的吗?” 孟闻缇与季眠赶到的时候,沁夫人正倒在安王的怀中。 她生得本来就极美,哪怕现如今虚弱无力,因虚脱而面色发白,依旧如同一尊易碎的琉璃像惹人疼爱。 她方醒来,一双美眸哭得浮肿。她眼见孟闻缇一来,又开始缩回安王的怀中嘤嘤哭泣:“妾听说您已存了死意,便思量着绝不独活,妾怕您路上孤独,想先您一步而去,在那边等着您,只可惜造化弄人……” 沁夫人的尾音像一把小勾子,抓得安王心痒痒,他愈发搂紧了些怀中美人。 此情此景,可真是叫闻者落泪。 孟闻缇眼睛一眨,也跟着沁夫人落泪,她一边抬袖拭泪一边用夹带鼻音的话道,活像一只奶猫呜咽:“舅舅,你若真不想活了,我也拦不住,只是希望舅舅能一路走好些,也省得像沁夫人这样遭罪。” “若是用白绫,定然要绑紧些,勒得死死的才能没得彻底;若是用刀子,定然要狠狠地扎,血溅三尺才没机会生还;如若……如若像沁夫人一样服毒服药,定然要喝上好几缸,这样才能死得透……” 她像是难受得口不择言口无遮拦了一般,反倒叫下人都不敢上前劝阻,直至安王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脸都垮下来了,季眠才上前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住口:“郡主慎言。” 她猛得一抽衣袖后退几步,眼红着瞪他:“你做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我舅舅才这样难过,如果不是你们,舅舅怕已经遂了自己的愿,死了呢!” 季眠顺从地垂眸,极恭敬:“是在下的错。” 孟闻缇又道:“舅舅,可是我听说,人死后就是一直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若是以后我和母亲想您了,你托梦而来,吓到了我和母亲怎么办?舅舅真要死,能不能死得好看些?” 安王的脸彻底黑下来了。 屋中一大一小两位美人都哭得梨花带雨,他又极为心疼,反倒不好多说什么。 他冷着脸,放开怀中的沁夫人,又看了一眼孟闻缇,留下一句“你们莫要再哭喊了,我去去就回”便喊人备轿打算即刻入宫。 安王一离去,沁夫人就悠悠地从床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喊人来打水净面,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痛苦的神情。 孟闻缇舒了口气,笑着向沁夫人福了一礼:“多谢夫人助我演了这出戏。” 沁夫人素手拧干巾面,微微抬了抬下巴道:“还多谢郡主提点,我虽说是帮郡主,亦是在帮我自己。”她顿了顿,擦干净玉指接着道:“谁还不能为自己挣条活路呢。” “正是这个道理,沁夫人好生休息,我也不必再叨扰了。”她笑眯眯地与沁夫人拜别,随季眠出了屋子。 她见下人合上房门,深吸了一口气:“季郎君,现在这事算是解决了,依我看,安王进宫定然是去面见陛下了,我猜,他应当也会安分守己地听从陛下安排了。” 她正是抓住了安王实则贪生怕死的性子,才故意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激他,又加之沁夫人“自戕未果”,他也有了由头改变想法,给自己台阶下。 季眠站定,垂首认真地看着她:“郡主本没有必要来此的。” 她微微抬起头,扬着脸看他:“可是,安王是我的亲舅舅啊……” 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一束耀眼的光。 他抬手,有些惊了她。 她讶异地微微后仰,季眠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下。 他伸出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缓地将她未干的泪迹拭去。 季眠的手指温暖,但有些粗粝,想来是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摩挲得她脸有些生痒。 他的动作分明这样暧昧,可他的眼神却不带任何情谊,波澜不惊,平和如泉。 她呼吸一滞,仿佛听见自己响得不像话的心跳声。 她想要握住那只手,可季眠却迅速收回手,若不是脸上余温残存,她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是她的臆想。 如今已经快入秋了,她的脸似火灼烧。 季眠拧着眉,欲言又止。 孟闻缇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自然一些,她看出了季眠的踌躇,满不在乎地咧开嘴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们已经走到了府邸外,她抬头看着府邸门前挂着的牌匾道:“季眠,禽鸟择良木而栖,你没有错。” 天空中有鸟飞过,不留下任何痕迹。 “你看,大瑜的帝王还姓高,我依然是大瑜的郡主,母亲仍然是大瑜的长公主,外祖母依旧是大瑜的太后,好像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安王不再是君,懿宗不再是臣。” “季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懿宗可以成为一位好君王,你一样可以成为一位好良臣。大瑜的千疮百孔,总需人来填补。” “季眠。”她呼唤地有些艰难:“我或许马上又要回青州啦。” “是,郡主。” “可能待黎娘子生产完,年末我们才能真正返回京城。” “是,郡主。” “……季眠,”她转身,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目,最终还是将心里的话吞咽下去。 那句“你能不能等我回来”终究没敢说出口。 孟闻缇十六岁了,正值待嫁的好年龄。 季眠十四了,依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少年郎。 她的欢喜,来得莫名其妙,又让人无法理解,正如当年她觉得夏叙姝的一时情动可笑至极一般,她如今也觉得这样反复不定的自己一样可笑至极。 假意接近的是她,有意利用的是她,故作无赖的是她,最先动心的,还是她。 她曾对京中贵女口中的季眠嗤之以鼻,深觉不过尔尔,可如今,这般尔尔却让她不敢再触及。 少年淡漠,怎会知晓她的心意? 少年寡情,怎会接受她的心意? 他博览群书,却少不更事,他怀着一颗如玉石般冰冷通透的心,胸中无一丝男女私情,哪怕对她做着稍显亲昵的举动又如何? 方寸大乱的是她,坐怀不乱的是他。 大瑜最最尊贵的郡主,也会因为情爱变得这样卑微吗? 崇元七十四年九月,景昭侯携郡主、世子返回青州。 同年十月,景昭侯侍妾黎氏在青州诞下一女,长公主上书祈恩,懿宗大喜,赐号“怀和”。 十一月末,景昭侯举家移返京城,京城纷纷扬扬下了好大的雪。 彼时,孟闻缇正斜靠在景昭侯府闺阁的小榻上,望着窗边被冬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扶桑花灯出神。 饶是绸缎制的花灯也经不住风吹日晒,可她惯喜欢挂在窗边,从不取下来。 花灯锻面有些泛旧,点点雪花沾在花灯上,缎面上的如火的扶桑花似是绽了白蕊。 涟娘从屋外跑来,见状急忙把窗子严严实实地关上,不让一丝冷风从窗隙里漏进来,顺带嘴巴里小声嘀咕道:“郡主这是做什么?这样冷的天,饶是屋里碳火暖气也会被吹跑了。” 她起身拢拢衣领,毫不在意:“今日府中有些嘈杂,似乎来了人?” “是。”涟娘低声应道,生怕惊了榻上之人:“是来商议郡主亲事的红娘。” 孟闻缇眉心一跳。 该来的还是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二更,不知道有多少宝贝在看文,喜欢的话可以在评论区留下爪爪,这样我也更有动力更文啦! 爱我就点收藏吧!(卑微作者在线乞求读者怜爱及收藏) 第28章 好看,她长得同郡主一样 “肖学士家的二公子品貌皆佳,才识出众,就是年龄大了些,今年二十又五了。” “居上卿的独子,各个方面都很是不错,可惜恃才放旷,桀骜不驯了些。” “汝阳王的小儿子,与郡主年龄倒是相仿,而且为人低调,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红娘捏着帕子,掐嗓一一为景昭侯和长公主介绍,眼睛眯得像只精明的狐狸:“要说起来,汝阳王现也正在给儿子张罗亲事,贱妇听汝阳王言语间,似也有意与景昭侯府交好。” 孟闻缇静静地立在门外,侧耳仔细听着屋内的一言一语,却迟迟不肯推门而入。 雪似乎停了些,路上已经积起薄薄一层银尘。 她的鼻子被冻得发红,可自己浑然不知,只是麻木地拉拢外袍。 汝阳王的儿子,她好像连见都没见过一面,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他在京中的口碑确实不错。 屋内一片寂静,景昭侯和长公主没有出声接话,应当是在沉默思考。 孟闻练从院外走进来,乌靴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他疑惑地看着站在门外踌躇的孟闻缇:“阿姐,你怎么不进去?” 孟闻缇一惊,如梦初醒。她抬眼看了一下孟闻练,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眸。 孟闻练察觉不对劲,大手一挥径直走进去,待看见厅中京城有名的红娘的时候,心中便明白几分。 他“哼”一声,气从鼻子里出来般愤愤道:“阿姐就算要嫁,也是嫁这个世间最好的、最爱她的、她也最喜欢的男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决定呢?” 景昭侯拧眉,正要斥骂他不讲规矩,抬首间发现了躲在门外的孟闻缇,眉目立刻舒展开来。 长公主朝红娘扔了一个神色,红娘会意连忙退下。 见自己被发现了,孟闻缇索性也不再缩着,乖巧走上前行了一个礼问好:“父亲、母亲。” 景昭侯指着一旁的空座位,示意她坐下,故意把孟闻练晾在一边,解释道:“莓儿,我和你母亲也并不是说着急把你嫁出去,我儿身份尊贵,又聪明貌美,何愁没有人家娶。我和你母亲只是想看看京城中哪家公子才能配得上我儿。” 长公主温柔地问:“莓儿,你怎么想?” 孟闻缇握着衣裙,小脸皱成一团:“假话是,但凭父亲母亲决定,你们觉得好,那自然是好;真话是,女儿还不想嫁人,也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景昭侯叹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会这样。 “虽……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可是,在遇见父亲之后,母亲还会想着随随便便嫁给别人吗?”她心里没有底气,话都说不利索。 长公主闻言没有生气,只是继续和蔼地问她:“那莓儿有心仪之人了?” 她脸一红,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季眠的脸,还有他那句没有半点感情的一句“郡主慎言”。 她连忙摇头,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没有没有没有,女儿心里只有父亲母亲,我只想陪在父亲母亲身边。” 孟闻练双手抱胸,很是赞同:“我觉得阿姐不嫁出去,一辈子当着老姑娘,父亲母亲也会心甘情愿养着的。” 景昭侯黑着脸起身伸手拧他的耳朵:“你这个臭小子,我迟早也得给你找个媳妇好好管教你,一天到晚真不省心。” 孟闻练奋力挣脱景昭侯铁手,捂住耳朵两眼泪花大义凛然道:“我还要科考,父亲莫用女人来毁我前程。” 父子俩吵吵闹闹的空当,长公主将手搭在孟闻缇双手上,语气柔和:“莓儿,阿练说的倒也不错。我与你父亲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安喜乐,嫁与良人。你若欢喜,我们必定十里红妆送你出嫁,你若不愿,就是一直养着你又如何。大瑜的大郡主,不是谁都能有底气娶得了的。” 孟闻缇眼一热,长公主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既欢喜,又有些难过。 她欢喜,因为她不必像其他女儿家,为了家族荣誉而无法左右自己的婚姻大事;她难过,因为墙另一边那位小郎君,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欢喜而娶她的。 自从孟闻缇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她便时时怀揣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度日,直到宫中举办了年宴,她这才又一次见到了季眠。 这是懿宗上位以来的第一年,崇元七十五年。 由于年年宫宴,各朝臣携家眷进宫,今年又是新帝掌权第一年,自然是能来的都来了。 当然,除了安王。 上回安王进宫,一直隐忍不发的太后终于在慈宁宫将他训斥一顿,他羞愧难当,脸上无光,想必此后再不愿在众人面前露脸。 小怀和也长大了一些,能睁开眼睛与人逗笑。她果真如孟闻缇所言,长得极像黎娘子,哪怕尚在襁褓也能看出清秀精致的眉眼。 她疼爱这个幼妹,在宫中时常会抱着怀和去找杜凝光,小郡主同小皇孙两个奶娃娃倒也能玩到一块去。 杜凝光打趣:“这敢情好了,按照辈分,他当喊你一声姑母,小郡主是你幼妹,却比这孩子还要小上一岁,以后他依旧得老老实实敬一句姑母。” 孟闻缇护住怀和,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从矮榻上滚下来,小皇孙爬到怀和身边,用肉乎乎的手指戳戳怀和同样肉乎乎的脸,惹的怀和“咯咯”笑起来。 而这一日,杜凝光因为国宴之事正协助皇后在打点诸项琐事。她百无聊赖,于是便找到年幼时经常与杜凝光玩闹的秋千。 她坐在秋千上,脚尖轻轻点地,身体前后摇摆,臂弯里的怀和因为轻微的晃动而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身前传来脚步声,她抬头望去,看见季眠挂着一身碎雪缓缓走来。 她一向不喜欢过于热闹,身边也只带了涟娘一人。 季眠显然没有想到孟闻缇在此,正想转身告辞,却被她唤住:“我会吃了你不成,季郎君?” 季眠谦卑地行礼,欲开口又被孟闻缇打断:“我知道,你肯定想说,你只是想寻一处清净之地,不料撞见了我,担心搅了我的兴致。那我告诉你,你不会搅了我的兴致,我也不会搅了你的清净。既然如此,又寻到这里,不如多呆一会吧,季郎君?” 正如上次她与杜曜云会面,她发现躲在亭后的季眠,今日又在同样的地方相遇,他们两个也不可谓无缘。 可她是堂堂郡主,私以为纵使喜欢谁,心里再高兴,也不能流露出半点,应该端着郡主该有的姿态,将挽留都说得这般无所谓。 她紧张期待地等待季眠的回应,又害怕从他口中听见一个“不”字。 天空开始落雪了,似柳絮轻盈翩飞的雪花落在她的长睫上,她的睫毛便像极了白蝴蝶的翅膀。 她还没听到季眠的回应,起身抱着怀和就往亭子里走,季眠也随着她一起走到了亭子中央。 季眠没有说话,可她已经从他的举动中知晓了答案,心中忍不住小小雀跃一番。 她凑上前去,将怀和往他怀里送:“季郎君,你瞧,这是我阿妹,你要不要抱抱她?” 季眠一怔,手下意识抬起抵住孟闻缇的手背,自他掌心传来的温蔓延到她的全身。他垂下眼眸,眸子闪烁不定:“郡主,在下……不会抱孩子。” 怀和尚不知事,一味盯着季眠笑,孟闻缇见状,又将她朝季眠的方向推了推:“可是你瞧,她很喜欢你啊。” 季眠抿着唇,皱眉看孟闻缇怀中的娃娃,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挣扎片刻后,还是选择抬起手,从她怀里接过怀和。 习惯了舞刀弄枪的少年,在面对软绵绵奶乎乎的婴孩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他抱过怀和的那一刻,季眠自己都感觉身体似乎已经僵硬得不成样子,双手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在季眠这样别扭的姿势下,怀和并没有因为不舒服而哇哇大哭,相反,她努力又兴奋地伸出小手,想要去抓季眠的衣扣。 季眠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也不敢动,他只得慢慢转头看向一侧的孟闻缇,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扰了怀中人的玩兴:“小郡主叫什么?” 孟闻缇双手负于身后,觉得这场景好生养眼,心满意足道:“闻绯。我和父亲都希望她能如京城开得最艳的花一般,长成京城最美的女子。” 亭外飞雪愈发大了。 “季眠,你觉得她生得好看吗?” 季眠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郡主,又认真地开始打量孟闻缇的脸。 他的目光专注,仿佛看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卷书,一幅画,她的眉眼就是那书中字,画中景。 孟闻缇一时间难以忍受季眠如此目不转睛的凝视,哪怕他心胸坦荡,可终归心怀不轨的是她。 她双颊发烫,后退半步慌乱垂下眼,却听见少年低哑的声音:“好看,她长得同郡主一样。” 季眠口中的“一样”,大致指的是她们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耳朵一个鼻子吧。 可不得不承认,能被季眠认为“好看”,她就是欢喜。 她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突然提及:“季小郎君,我马上要十七了。父亲说,我该到议亲的年龄了。” 亭外雪落漱漱,亭内鸦雀无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喜欢的宝贝摁爪! 第29章 飞雪与美人 孟闻缇甚至能听到季眠平稳的呼吸声,她想知道季眠会有什么反应,可是他只是短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下头不再言语。 她有些失望,但心中却又升起一丝希望。 好歹,他没有像她所想的最坏的情况那样,不带一丝感情地道一句:“恭喜郡主。” 她伸出手重新抱回怀和,正巧涟娘从亭外走来,她脚步匆快,似有急事,见到季眠时又有些讶异,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在孟闻缇耳边道:“郡主,世子同汝阳王的小公子起了些争执,现下正在射场比较箭术。” 孟闻缇只觉得这名号好耳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所谓何人,一脸茫然地看着涟娘。 涟娘急得一跺脚,声音难免大了些:“就是之前红娘同侯爷提及过的,汝阳王家那位元仕殷元公子啊。” 孟闻缇一愣,忙朝她挤眉弄眼,示意她小点声,自己却往季眠那边看去,只见他已经将目光移向别处,仿佛对涟娘方才说的话置若罔闻。 汝阳王作为异姓王,倒是颇得懿宗青眼,加上早些年的功劳,哪怕近来未有什么大作为,在朝堂上也依旧如鱼得水。 他家的那位小公子,据说平日不因自己父亲的权威而倨傲,反倒是极为低调,也不知道今日因为什么同孟闻练起了争执了。 “阿练射箭的准头算不上好,他怎会如此莽撞,偏要和人家比试射箭?” 涟娘小心翼翼地抬眼:“据说,是因为郡主才吵起来的。” 她心一沉,明白了几分。 孟闻练一根筋,看起来虽憨傻了些,却不会主动挑事,今日定然是因为前些日子红娘来景昭侯府同父亲母亲议亲,所以碰见元仕殷才气不过起了争执。 好在,两个人没有打起来。 不然,元家公子也捞不到好处。 雪越下越大,她索性将怀和交给涟娘让她带回去,打算自己亲自去射场瞧瞧。 她转身面向季眠:“季小郎君同我一道去瞧瞧吗?阿弟他箭术不佳,若真的输得难看,你还可以帮一帮他。” 季眠淡淡应下,没有拒绝,随她冒着越来越大的飞雪赶往射场。 射场周围聚了不少人,皆是平日一道在国子监上课业的富家子弟与宗亲旁支。 孟闻缇与季眠二人挑了人相对较少的一块场地站过去,观察着场上的局势。 射场对面十个箭靶,两人已经射中过半的靶子了。 带蓝羽的箭出自孟闻练之手,带红羽的箭出自元仕殷之手。 两只箭射中的环数不相上下,似有平局之势。 以孟闻缇对孟闻练的了解,想来是元家公子有意控制自己射出的箭,让自己紧紧咬住孟闻练的分数。 明明有机会碾压对方,却故意制造平局的假象,只会让对方感到更加压迫罢了。 不过,这元仕殷,也不仅仅是想故意让孟闻练紧张,而是为全了双方脸面,不至于让孟闻练丢了面子罢了。 孟闻缇放松下来,也不着急出面,她安静地看着场上一玄一红两道身影,见利箭破风而出,直直刺中箭靶,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向一旁的季眠发问:“季小郎君,你与元公子在国子监也算打过照面吧。你觉得他如何?能配得上我吗?” 场上那位笑得灿烂的黑衣少年悠哉悠哉地又射出一支箭,稳稳扎在蓝羽箭旁。 季眠盯着不远处箭靶,缓缓开口:“元公子才华出众,又出自高门,与郡主门当户对。” 倒也没明确说出配不配。 她扬眉:“你真是这么想的?” 季眠不作声。 “也对,我瞧着这元公子,相貌堂堂,箭术了得,是个好儿郎,要说配,未必配不上我。”她转眼看向场内,一不小心惊出声:“阿弟好像要输了。” 箭靶已中八成,还剩最后两个靶子。 季眠沉默一会儿,然后信手解开外袍的衣扣,将白袍脱下递给孟闻缇:“能否劳烦郡主?” 他的指节分明,哪怕是如雪干净的外袍也能衬得他的手胜玉。 她抱过那件外袍,见季眠径直朝射场中央走去,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已经是最后一个靶子了。 孟闻练举弓的手都在颤抖,而他一侧的元仕殷也不急,坏笑一声:“孟世子,还要比下来吗?” 他见孟闻练没有反应,摇摇头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世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再说了,像我这样优秀又俊美的人,你阿姐未必不会喜欢我啊。” 京城元仕殷,对外低调,对内……臭屁。 他自以为与孟闻练关系好,今日见面打趣了几句,没想到刚提到怀宁郡主,这厮就急了。 孟闻练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力甩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想娶阿姐?就凭你?” 他刚要举起弓,却被一只手拦下。 他错愕地抬眼看去,只见一身白衣的季眠面无表情地夺过自己手中的弓,他身后跟着的是手里抱白袍身上穿红裙的阿姐。 元仕殷侧头瞧见季眠身后娇艳得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莓的怀宁郡主,正要露出自己迷人又极具魅力的阳光笑容,却被季眠堪堪挡住视线。 季眠举起弓,不咸不淡道:“元公子先吧。” 元仕殷瞧不见美人,十分不满地抽出一只红羽箭,拉满弓弦后松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剪头就已经正中靶心。 而季眠只是谈定地从箭筒里抽出三只蓝羽箭,托起木弓。 没有了外袍抵御严寒的少年在冷风中显得十分单薄,可他的身板依旧挺立得笔直像一尊玉像。 孟闻缇愈发搂紧了怀中的衣袍,自衣袍上传来的淡薄墨香似乎要把她整个人沉溺。她将半张脸埋进白袍,只露出一双如猫灵动的眸子盯着季眠看。 季眠松手,三只蓝羽箭势如破竹,齐齐飞向插在靶心上的红羽箭。 众人屏息,场中无声。 小厮跑到箭靶旁,发现蓝羽箭穿破红羽箭,牢牢地刺过了靶心。 众人惊叹。 元仕殷摊开双手:“换作是我,我也能……” 他话还没说,季眠已然又抽出一支蓝羽箭,对准元仕殷面门射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箭,擦过元仕殷的右脸,直中他身后百步之远的老树。 不仅元仕殷愣住了,孟闻缇也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是小厮反应快,迈开步子朝着那棵老树跑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拔下那支箭,发现剪头穿过一片枯叶。 原本冬日的枯叶就不如新叶娇嫩,极易破碎,而季眠箭上的枯叶完好无损,只有叶脉处被剪头射穿。 季眠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波动,他淡淡开口:“承让了。” 雪势愈发地大了,而白衣少年乌眸如墨,却比冬日里的艳阳还要灼眼,他的头上落满了碎雪,融成一点一滴的小水珠。 孟闻缇怀抱着少年的衣袍有些吃力,一小段衣角从她怀中溜下,她干脆趁无人注意之时抬脚使劲地跺了好几下,直至素净的白袍上染上乌黑的鞋印,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捞起这一段衣角。 元仕殷眼里流露出无奈的神色,他扔下木弓,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季兄,你怎么也跟世子一样较真?我箭术本就不及你,你还要落我面子。” 季眠走上前,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了一句没头没脑不相干的话:“元公子,你从我这借的输在银钩坊的银两何时能还?”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巧站在一旁的孟闻缇能听见。 银钩坊是京城最大最著名的赌坊,只是没有想到外人面前低调知礼的元公子也会踏足这样的地方。 元仕殷一惊,慌忙瞅了一眼孟闻缇,然后尴尬笑着勾住季眠脖颈低声:“季兄,郡主面前还是留几分薄面的好。” 季眠不吃他这套,将他手拍开后退半步,与孟闻缇并肩的同时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元仕殷见季眠软硬不服,只能赔笑:“我知道了,还希望季兄不要让家父知道此事。” 他惯会看脸色,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只会讨白衣少年的嫌,很是识趣地拎着孟闻练的衣领离去。 孟闻缇忍笑看着一本正经的季眠:“银钩坊?” 季眠连眼皮都懒得掀:“元公子只是玩心重,而他确实才华出众,为人又极正直。” 现在说这话倒显得像马后炮了,方才在她面前可是一点不留情面。 孟闻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这元公子相貌堂堂,箭术了得,未必配不上我。”她话锋一转,指向季眠:“可是季郎君,你生得这样好看,箭术又远在元公子之上,你说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季眠打断,少年的鼻子和耳朵被冻得通红,他极谦逊地低下头道:“郡主慎言。” 孟闻缇笑吟吟地愈发搂紧了他的外袍,故作惊讶:“小郎君,方才我一不小心把你的衣袍踩脏了,想来现在也已经穿不得了。不若你赶紧寻个暖阁歇下,我让涟娘给你送来阿弟的衣裳,待我把你的外袍洗净就亲自给你送回来,” 她微眯双眸,像一只奸计得逞的猫儿。 “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更进榜单字数,所以将新写的章节留到今日发放,希望各位宝贝不要介意,祝各位看文愉快! 第30章 玉石有隙 崇元七十五年初,雪下得格外久了些,已经快开春了,路上积雪依旧未曾消融。 马上就要科考了,这是季眠和孟闻练在国子监寝舍待的最后一个晚上。 孟闻练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当之后,转眼见早已经躺在床上准备歇下的季眠,心中不由感慨万千,也双手抱头往自己的床上一倒,叹道:“这下好了,若是考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府里等着世袭我父亲那个侯位吧。” 季眠眼睛都不曾睁开,听到孟闻练的话也淡淡笑开:“还没考,世子何必妄自菲薄?况且,就是在国子监再读个三年又如何呢?” 孟闻练的嘴角垂下来,苦丧着脸:“可别,等你高中做官去了,我一个人在国子监有什么意思?” 季眠倏地掀起眼皮,清亮的眼睛在昏沉的屋内显得格外煜煜生辉,他侧过脸十分认真地对孟闻练说:“世子近来一直很刻苦,想来定是会如愿的。” “我们这一整个国子监啊,就数你与杜大哥最有本事的了。杜大哥肯定是要承他父亲衣钵,来日做一名文臣,而你,文韬武略样样在行,若中榜首,你当是做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官,还是战场上秋点兵的将?” 季眠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当孟闻练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幽幽开口:“世子,大瑜尚有五座城池在他人手中,夏将军战败,景昭侯卸甲,陛下登基之时临时集结兵力人马全力攻城才夺回北城。大瑜自数十年前便重文轻武,如今愿意征战且有能力征战的领将寥寥无几,我恐陛下无将可用。” 他未明说,可言下之意显见。 孟闻练眼睛一亮,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季兄,冲你这句话,我来日科考也当全力以赴,待我二人中榜,一起入宫编入羽林卫,届时便可随着军队为大瑜夺回失地。” 季眠忍不住勾起嘴角,笑意更甚:“好啊。” “不过,说到杜大哥,倒是有件事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孟闻练迟疑了。 季眠看了过去。 孟闻练坐直了身子:“我想我阿姐应当是属意杜大哥的,而杜大哥对她的心思路人皆知,可我阿姐偏要时时做出一副厌恶他至极、害怕他至极的模样,这是何道理?难不成是话本子写的,‘欲擒故纵’?” 季眠眉心一跳:“何出此言?” “你看,前年寒食节那日我们一同出去玩,他不仅给阿姐买了花灯,阿姐落水时也是他奋不顾身救了她,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换作世间任何一名女子都会心动的吧。” 孟闻练掰着指头给季眠一笔一笔清算,继续补充道:“还有一事,季兄可能不知道。那日杜大哥给她买的花灯,她现在依旧留着,就挂在窗边,我偶尔去她院里,还能看见她望着花灯上的扶桑花出神。我老早就跟你提过吧,阿姐最喜欢的就是扶桑花,都这样了,难不成阿姐对杜大哥还无意?” “也难怪父亲母亲找人来议亲,阿姐谁也看不上。可为何阿姐不直接跟他们提?杜大哥也真是,分明喜欢阿姐得紧,知道阿姐到了年龄,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着说着,孟闻练突然想到了自己,开始伤春悲秋起来:“我也知道,叙姝不喜欢我,也许是我现在太没用了,等我往后靠自己博取功名,或许她能觉得我同之前不一样,发现我的一点点好吧。” “世子很好,夏姑娘有朝一日会明白你的心意。”季眠说完,翻了一个身。 孟闻练见状,本垂着的头又扬起来:“季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告诉过你,我阿姐其实不是你看到的那副模样,她其实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如果不是她,或许现在景昭侯府与陛下的关系,会变得像安王和陛下的关系一样糟糕……我阿姐人其实很好,我阿姐应当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儿。” 季眠轻轻应声:“我知道。” 之后,季眠没有再接话,只是佯装将要入睡,孟闻练见时辰不早,嘴巴也不再嘀嘀咕咕,他安静地掀开被子缩回被窝睡去。 待对床的人呼吸声渐渐平稳,季眠才再度睁开眼睛,自胸腔内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于黑暗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少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 那只纹了扶桑花的花灯,从一开始,他没打算送出手。 那日出游,杜曜云硬塞给她一只白兔花灯,他瞧见少女无可奈何又压抑不住恨意的眼神,想起孟闻缇提及少女的最爱,便鬼使神差地从小贩处挑了一只扶桑花灯,趁无人之时与她交换。 他那个时候一点儿也不喜欢孟闻缇。 可他就是觉得,孟闻缇不应该像只兔子一样乖乖待在恶狼身边。 他将兔子花灯放进湖心,让花灯随着水流越飘越远,他看着花灯划出一道道水痕,私心底想,孟闻缇应该如扶桑花一般开得热烈自由。 哪怕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因为他觉得这个少女一点都不真实。 康王在岐州韬光养晦,他从未见过康王,却一直按照父亲的指示向他传递京中一切动向的消息。 从一开始康王就不欲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可是魏丹攻占北城一事给了康王莫大的决心。 北城要塞,是康王最后的底线。 成宗既然不敢大胆用兵,他就替他当大瑜的王,用大瑜的兵。 孟闻缇说过:“季郎君,我真希望你我二人之间能更坦诚一点。” 康王逼宫蓄意已久,他对此缄口不言,有所隐瞒,而她又何曾对他真正坦诚过? 她不断接近他,想从他嘴里套出实情,他一退再退,可最终想到她是大瑜的郡主,是废帝的亲外甥女,如果康王称帝,她与孟闻练会是何下场。 他隐忍许久,还是选择默认,于是景昭侯举家迁往青州小住。 不过,他小瞧了康王的肚量。康王称帝,不仅没有迁怒景昭侯府,更是保住了安王的富贵荣华。 而远在青州的孟闻缇,却时常写信给他。 她信中内容并不十分重要,换作往日,他也许连信封都不愿意拆,但是当时京城暗流涌动,他的父亲作为朝臣,作为拥护懿宗的一员,面对不服气的安王旧部也举步维艰,在那样的环境里,从青州寄来的信仿佛成了他心中的慰藉。 孟闻缇的字小巧秀气,行文也不如文书刻板,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一种他与她一同置身温婉多情的青州一般的错觉。 他总是提笔落寥寥几字,妄图掩盖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直至景昭侯一家彻底返回京城。 他以为回京后的孟闻缇不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某种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有过多的交集,可恰恰相反,她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不一样的是他,他少了提防,多了克制。 始终保持着理性的距离,是他一以贯之的态度。 当日他们在亭中望飞雪,他怀中抱着的是大瑜年幼的小郡主,她的阿妹。他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心里想的却是眼前人幼时是否也如怀中的婴孩一样娇小柔弱。 她的身上还残留白雪,她抬起头望向亭外说:“这雪下得可真是太久了,我从未见过大瑜哪一年的雪下得这样凶这样久。” 他不敢看她,只好垂下眸子:“瑞雪兆丰年。郡主,大瑜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 他自小耳濡目染,感佩父亲的精忠为国,也愿如她所言做个良臣。 瑞雪兆丰年,大瑜迎新帝。其实他与她都明白,懿宗或许比安王更适合留在那个王座上。 他知不可锋芒毕露,但在射场之上,却还是忍不住在她面前一展身手。 沉稳的少年,不知何时也渴望被仰慕的感觉。 少女抱着他褪去的外袍不肯还与他,隔日亲手送来时笑容明媚动人,叫他无法直视。 他低头接过干净的衣裳,恭敬送走少女,回屋整理时在白色的衣袍里发现瓣瓣新鲜娇艳的扶桑花瓣。 墨香与花香交织,在他指尖缠绕。 那日与今夜一样冻人,不同的是少年被扰乱的、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 孟闻练说,阿姐总是看着扶桑花灯出神。 当真么? 季眠阖上双眼,不愿再去想。 美丽尊贵的郡主,当真有情有意? 季眠第一次知道,原来再寒凉坚硬的玉石,也会有出现裂痕的那一天。 崇元七十五年五月,京城放榜,杜曜云一甲第一,季眠堪获二甲之位,而孟闻练虽是三甲险中,但好歹是过了。 同年六月,杜曜云入朝为卿,季眠与孟闻练编入羽林,懿宗派景昭侯驻军北城,欲一举夺回被割让的城地,久不领兵的景昭侯反常地答应懿宗请求,领命前往北城。 与此同时,太后染病,安王不便入宫,景昭侯又不在京城,偌大的景昭侯府需得长公主操持,加之府中还有个方出生的孩子,无暇抽身,故孟闻缇代长公主进宫侍疾。 这一年,孟闻缇十七岁,季眠十五岁。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节主要从男主的视角回忆与女主的过往,也可以让看文的友友能够明白男主的心意吧!(不是女主单恋不是单恋!)而且也大概对前面几十章一些地方进行梳理,希望能够帮助友友理解前面的剧情。 科考部分不完全借鉴真实历史上的科考规则,剧情需要不要考究哦~(移步百度百科可以了解历史的科举制度。) 本文双向奔赴,放心食用!祝看文愉快! (悄咪咪在这章表白弟弟,神助攻让男主知道女主的心意??) 第31章 我只是想帮你,仅此而已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太后染病月余,经过御医的悉心调养,尽管精神好了许多,可身体到底没有完全痊愈。 闲暇之时,太后也会靠在软枕上同孟闻缇闲话:“你如今也不小了,怎么你母亲还不急着张罗你的婚事?” 孟闻缇放下手中的药碗,从侍女掌中托过蜜饯碟子递给太后:“外祖母着急做什么?母亲说等我有了意中人再做打算。” “你就仗着她疼你吧。”太后横了她一眼,轻轻咳了几声,孟闻缇赶紧起身柔缓地拍拍太后的后背。 待太后缓过神来,从她递来的碟子中随意拣了一颗果子含在嘴中,去去方才药汁的苦味,又接着道:“哀家像你这么大时,早已嫁给先帝,那个时候,哪里由得了我喜不喜欢?” 孟闻缇扁扁嘴,很是不赞同:“外祖母何故这样说我,母亲与父亲,难不成就不是外祖母做的主?母亲仰仗的就不是外祖母的宠爱了么?” 十数年前,凯旋的少年将军进宫述职偶遇了娇贵的长公主,一眼万年定情终生。 先皇最初并不看好这桩婚事,认为厮杀沙场的少年尚且年少轻狂不知事,不会疼惜他的天之骄女,还是皇后的太后力排众议,让自己的掌上明珠风光大嫁。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传成一段佳话。 长公主也没有看走眼,景昭侯的确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夫君。 长公主嫁人那一年,十八岁。 太后似乎回忆起往事,双眼逐渐空离,她叹了一口气:“莓儿,嫁娶也并非只靠年少悸动。这情啊爱啊,在二人相处时也是能够慢慢培养的。” “可是我想着,若是不能与喜欢的人朝夕相处,我也忍受不住。外祖母嫁给外祖父时,虽素未谋面,可您听闻他威名,他知晓您贤惠,也算互相了解。”孟闻缇歪着头,发上的流苏随着她的晃动泠泠作响:“按照外祖母的说法,感情可以培养,那为何不等我与心爱之人培养好感情,再谈婚事呢?” 她好有道理,惹得太后忍不住笑出声:“那你和你的季小郎君,可是培养好了感情?” 孟闻缇一惊,像是个被戳穿心事的孩童,紧张地语无伦次:“外祖母说什么呢,谁……谁要和他……他同阿练一样大,我只是把他当作弟弟……” 太后含笑不语,只瞧着她的窘样。孟闻缇知道解释不清,索性别过头不再说话。 “你当真把他当作弟弟,那为何总是偷偷溜出去找他?”太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宠溺:“别人不知道,你还想瞒住哀家吗?” 孟闻缇咬住下唇,不敢应答。 她确实好没出息,抑制不住一颗想要见到他的心,总是得空就悄悄去找孟闻练,借这个机会远远地瞧上季眠一眼,偶尔与他说上一两句话。 可是十五岁的少年冷得像块玉石,与她总是保持着半步之距,连同她说话都是恭顺地低眉垂眼,叫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从前,她当他是个孩子,从不避讳。 现在,他已经长成比她高出许多的真正的少年,让她不敢逾越这半步距离,而他也从来都是守着规矩,让她没有机会逾越这半步距离。 太后听闻过季眠的传闻,点着头道:“季太史教子有方,季眠是个好孩子。他知晓你的心意吗?” 孟闻缇握着衣裙的手一紧,沮丧地摇摇头。 她都没敢向他道出自己的心意,他如何能知晓呢。 她果然还是,一点没有大瑜郡主的胆魄呢。 殿外有人通报陛下来探望太后,孟闻缇起身去迎。 懿宗寻空便会来看望太后,倒是尽全了孝心,太后也给足脸面,对过往一切闭口不谈。 只是今日懿宗匆匆而至,显然不只是为了看望太后而来。 孟闻缇乖觉,向懿宗问了句安就转身欲离去,却在拐到屏风后时隐约听见懿宗向太后提及到“季太史”。 她心猛然一沉,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就悄悄转到屏风后仔细听着殿内二人的对话。 懿宗有些力不从心,向太后一一转述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太后默默听着,面色也逐渐凝重。 屏风后的孟闻缇心却是凉了半截。 “以关侍郎为首的几位大臣今日弹劾季太史笔录有误,有……之嫌。” 懿宗难以启齿的那个词,孟闻缇也能估摸猜出几分。 关侍郎等人以前最是拥护安王,如今懿宗上位,他们心中不满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正待找个机会给这位新帝下难,反倒把矛头指向了季太史。 季太史掌管起草文书,策令诸臣,记载史事,编写史书,这本就是一点马虎都出不得的官职,今日却被关侍郎等拎出来做文章,说季太史编写文书时遣词造句不当,有诬懿宗谋权篡位之嫌。 可懿宗这皇位怎么来的,众臣心知肚明,但把这个词说出来,就登不上台面了。 以孟闻缇看来,季太史本就是懿宗底下的人,怎么可能包藏祸心,况且词句之意的决断皆看阅文之人如何看待,说无罪便无罪,硬说有罪倒也能曲解一番。 关侍郎等人言之凿凿,义愤填膺,好似季太史真如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不堪。 懿宗想要服众人,便不能对关侍郎他们做出责罚,以免落人口实。 太后听完沉吟半刻,悠然睁开看尽半生的慧眸:“此事哀家不便多嘴,只是陛下心中应该早有决断了吧,既然如此,便不用左思右虑。季太史罪无可恕,自然要罚,你遂了那些人的愿便是,省得多费口舌。” 孟闻缇心底漏了半拍,不可置信地从屏风背后看着懿宗一脸平静地离去。 次日,关侍郎就此事再度上书,龙椅上的帝王沉着脸,表情阴郁一言不发。 下朝后,懿宗独留下季太史于书房交谈,也不知季太史说了什么,惹得龙颜大怒,当日被扣留在永权宫。 这些都是孟闻缇派人打探到的消息,只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事情已经朝着不可掌控的地步发展。 朝中过半的大臣联名上书,指控季太史目无尊法、藐视帝王,当处死以儆效尤。 孟闻缇想到了季眠。 她耳边响起太后的那句话:“季太史罪无可恕,自然要罚。” 纵使季太史曾为懿宗密谋万事,可这等紧要关头,谁又能说的准懿宗不会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皇座而狠下心肠? 万一,万一懿宗真的不得已走到那一步,季眠该怎么办? 她从没有这样忧心过,以至于她干下了人生中最为大胆最为叛逆的一件事。 在朝堂上的争议越来越激烈,懿宗左右为难时,她跑去找了季眠。 这日下午,天空不如前几日风晴万里,被密密麻麻的残云填满,日光一点都照不下来。 她赶到上林园时正好看见季眠独自一人守在阁宇楼前,她责令涟娘守在远处,不许生人靠近,自己急忙跑上前去一把拉住季眠的袖口:“季郎君,你快同我走。” 季眠被突然出现的少女吓得一怔,反应过来时衣袖已然被少女攥在手中,他锁着眉问道:“郡主想带臣去哪?” “永权宫。” 季眠闻言,眼神都冷了下来,他稍一使劲就挣脱了孟闻缇的手,沉声道:“臣不能随郡主前去。” 孟闻缇急了,她上前一步解释道:“你是不是担心被人发现?你放心,我已经暗中打点好一起,我保证,你与季太史见面不会被任何人知晓。万一事情败露,我也有办法把你撇得一干二净。” 季眠没有丝毫动容,一双乌眸里没有任何感情,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急得跳脚的孟闻缇,淡淡开口:“郡主到底想做什么?” “关侍郎那些人想让陛下杀了你父亲,你难道不知道吗?”孟闻缇拽住他的衣领,近乎咬牙切齿,可当她看见季眠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时,又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话。 是啊,季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天愈发暗沉了,丝丝雨点随风而落。 孟闻缇深吸几口气,平复自己狂跳的心:“陛下只是把你父亲关在永权宫,这说明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你身处永权宫之外,行动方便,是唯一可以帮助季太史脱困的人,我现在带你去见他,你们一起想想法子,不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雨水打在她和他的脸上,却无法给他们带来一丝冰凉的清醒。 季眠目光灼灼,似黑夜里的一道光:“郡主,何至于此?”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心回归平静,她情不自禁抬起双手捂住左心口,企图用这样的方式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只是想帮你,季郎君,我只是想帮你,仅此而已。” 季眠抬起头,深深地看定她,几度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的眸子清亮无比,他的语调也生硬无比:“臣不会去的。” 怕她没听明白,他又重复了一句:“臣不会随郡主去永权宫的。” 第32章 臣护送郡主回去吧 孟闻缇像是听见了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她不可置信地步步逼近季眠,近乎要笑起来:“你在等什么?你在害怕什么?我自有办法护你周全,你就这么懦弱吗?懦弱到科考都不敢去争那一甲魁首,甘于屈于杜曜云之下,懦弱到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敢去相见。” “朝堂之上,半数的人都想要了你父亲的命,妄图发泄自己的不满,妄图给陛下一个下马威。你父亲何其无辜,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成为权谋心计的牺牲者?!” 她第一次这样歇斯底里朝季眠怒吼,她不明白为何少年总有这么多顾虑,总是不肯相信她。 雨势渐大,那雨直接浇淋在她头上,浇得她心发凉,她心一横,冲季眠接着道:“季眠,你只有你父亲了,不是吗?既然你不敢,我替你去,我想办法把你父亲救出来。” 她转身就要冲进雨里,手腕却突然被握住,季眠用力一扯把她拉到檐下,她不意季眠出手,惊疑地抬头去看他。 “臣不会去永权宫,臣也一样不会让郡主前去。” 又是这样波澜不惊的眼神,又是这样沉着平静的眼神,叫她心疼又痛恨。 她拼命扭动手腕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可饶是她再用力,也敌不过他的力道。 他的手掌像是牢固的铁栓,叫她无法逃脱半分。 孟闻缇看着季眠那双乌亮的眸子,觉得自己的双眼有些酸涩。她想,幸好有从天而降的雨水能够掩饰她的狼狈,不然在他面前掉眼泪,是件多丢人的事情。 她已经顾不得郡主的仪态,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季眠,你有心吗?” 雨水顺着少年坚毅的脸庞流下,他握着她的手又加重几分力道。 季眠牵动嘴角,眼神在那一霎那黯淡下来:“郡主,你应该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时去永权宫又有何用?陛下若不知父亲清白,怎会留他性命,陛下若知父亲清白,怎会不予他生机?臣无法改变,郡主也无法改变。” 孟闻缇不再挣扎,而季眠依旧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他犹豫了许久,还是说出了那句话:“郡主好意臣心领,可是如若此事被关侍郎知晓,郡主可知那些参本将尽数指向你。我不能看着郡主为了我以身涉险。” 孟闻缇从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略显不堪的身影,眼睛一眨,泪水如溪淌。她绝望地问:“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季眠声音难得有些颤抖:“没有。” 他松开了手,孟闻缇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可眼泪决堤,如何都止不住。 她哽咽着:“为何会这样,我只是想帮你,季眠,我只是想帮你,我该怎么办?” 季眠看着眼前无助的孟闻缇,心中似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已经出现裂痕。他上前一步,轻柔地环住她,拥她入怀:“自古君臣纵横之策皆如此,郡主,我们都没有办法。” 他的怀抱之外就是磅礴暴雨,可她耳边只有少年有力跳动的心脏声。 他怎么可能没有心呢,可是他所要面对的是如狼似豺的臣与捉摸不透的君,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被关押在永权宫生死未卜的季太史。 他什么都做不了。 而她,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眼泪绝望着他的绝望。 那夜雨落倾盆,孟闻缇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寝殿,此后多日,她除了侍奉太后,一直竖着耳朵留意朝堂上的一举一动。 听说,陛下在上林园偶遇了季眠,与季眠不知聊了些什么,这季郎君不卑不亢有问有答,陛下离去之时脸上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听说,陛下在朝堂之上提起先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对于不愿归顺降服的大臣的恩威并施的手段,堵得关侍郎等人哑口无言。 听说,陛下为了彰显自己皇恩浩荡,把扣留在永权宫整整十五日的季太史放了出来,为了不让他忘记这次大意而惹火上身的教训,另罚俸一年。 听说,陛下升关侍郎为礼部尚书。 听说,是季郎君同陛下说的那些话让陛下回心转意。 …… 孟闻缇一抖,手中的玉勺跌在瓷碗中,溅起点点苦药汁。 她鲜少这样失礼,连忙放下瓷碗择帕擦拭手背上的药渍。 太后见状不免笑道:“怎么?终于可以安心了?” 孟闻缇心虚地瞅了太后几眼,没敢乱说话。 太后长吁:“哀家见你整日因为此事心神不宁,也不好直接告诉你,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处置季太史。” 新帝登基,根基尚且不稳,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不好闹出人命,可那日太后所说的话分明就是半点活路都不想留给季太史,所以才叫她乱了分寸。 见她神色里的疑惑探究,太后呼一口气,接着道:“要不哀家怎么说你还太年轻呢。朝臣发难,自让他们发去,陛下不过顺水推舟演了场戏,叫他们先出了这口恶气,再一个一个敲打磋磨,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之威,这一来二去的,往后谁还敢向陛下发难呢。” 当初罪重当诛的季太史,只是不痛不痒地被罚了俸禄,而带头闹事的关侍郎虽说被升了官,一跃成了礼部尚书,可往后与季太史官场往来变多了,太史又压着尚书一头,也真是够憋屈的了。 懿宗这招,明罚暗赏,明赏暗罚,实在是高明。 “你这懿宗舅舅,可比那个安王府里的强。” 孟闻缇想,若是安王知道自己被亲生母亲嫌弃,心里肯定是不好受了。 她小声嘟囔:“外祖母怎么就知道我是因为此事心神不宁的?没准正是因为您病久未大好,莓儿心里焦急呢。” 太后不置可否,轻挑眉毛:“你前几日是不是把永权宫的值守换下了?” 见她不说话,太后又问:“你是不是去找过季公子了?” 孟闻缇有些头疼:“怀宁认错。” “也亏得他没有一时冲动跟着你去永权宫,你这是关心则乱啊。” 可真真是丢脸了。 当时她觉得自己好英勇,为了心上人什么都不怕,没想到她才是那个笑话。 她纵是脸皮再厚也不再敢往季眠身边凑,先前她隔三差五地就跑去上林园,如今整整半个月了,她都没在季眠眼前露过脸。 太后身体逐渐康复,孟闻缇乐得清闲,也便收到了东宫太子妃杜凝光的邀帖,说是她院里的月季开了,是罕见的双色月季,一半红一半白的分外好看。 她想着反正没什么琐事缠身,索性应了杜凝光的约,顺便留在东宫用过晚膳后再回自己的寝殿。 可是她忘了,从东宫到寝殿,中途正巧会经过上林园。 而且她还忘了,今日夜班正是季眠值守。 以至于她走在路上,突然听见季眠的声音时,吓得直接从石子路上跳起来。 她拍了拍心口,头一次主动离季眠远远的,尴尬地笑了笑:“季小郎君,可正巧。” 季眠拧眉,疑惑地看着眼前不敢拿正眼瞧他的红衣少女,沉声问道:“更深露重,郡主怎么还在此处停留?” 已经入了秋,她贪杜凝光酿的桂花露,叫涟娘早早捧着酒坛子回了寝殿,此时她正是一个人走在宫道上。 她低着眉,面对季眠略显无奈的询问都十分没有底气。她抬头望着天上那轮满月,故作轻松道:“我不过是膳后消消食,不打紧的,我这就回去。” 她抬脚就要走,却被季眠一把拦住。她听见季眠轻微的叹息声:“臣护送郡主回去吧。” 孟闻缇一惊,慌忙摆手拒绝:“不必了,季小郎君好好当值,不要为了我误事。” 换作以前,季眠若是主动提出送她回寝殿,天知道她将会有多开心。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在季眠面前只能想到自己前些日子丢人的姿态。 “可如若经过上林园的郡主出了什么差池,臣依然脱不开追责。” 季眠说得正气凛然,叫她没有理由推脱,只能让他跟着自己往寝殿方向走。 季眠就默默跟在孟闻缇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打破这样诡异的沉默:“季郎君,你父亲还好吧?” “家父很好,多谢郡主关心。” 之后,又是冗长的如死寂般的沉默。 静谧的宫道上只他们二人,除却细微的呼吸声,便只有鞋底蹭地的声响。 “季眠,其实那日……” 她话还没吐干净,就感觉肩被身后少年揽过,她不曾反应过来已经被季眠带到了宫道旁的假山之后。 假山之后容身之处十分狭小,她与季眠靠得很近,只要稍微一抬首,她的鼻尖就能蹭到他的下颌。 自季眠身上传来的墨香浓烈,搅得她有些神志不清。她眨眨双眼,左手抵在他的右肩:“季眠?……” 季眠的右手依然搂着她的双肩,他用手臂帮她挡住身后假山上粗粝的利石,以免她被石头硌得难受。他没有理会她的惊疑,只低声提醒了一句:“郡主小点声。” 第33章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孟闻缇一瞬间噤了声,屏住呼吸连口气都不敢喘。 她听见有人经过方才的宫道,复又停下来道:“杜上卿,现宫门已下钥了。” 是杜曜云。 孟闻缇气息一个不稳,偏头时嘴唇不小心擦过季眠的脖子,她明显感觉到身前人身体一僵,连环在她肩上的手都有了些许颤抖。 季眠别过脸,喉结上下滚动。 他已是十五岁的少年,身上稚气尽脱,平日里看上去好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直至今日二人相隔不过数毫距离,她才猛然意识到,少年身上收敛不住的专属于男子的隐隐压迫感。 他依然是少年,但又早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杜曜云停下脚步,在距他们二人一方假山之处驻足。他抬头望天,感慨了一句:“今日竟然已是月圆之日了。也不知……” 最后半句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孟闻缇闻言看月,夜晚的天空看不见一点星子,只有如玉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圆润的满月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比她床边的夜明珠还要美。 她只要稍微转动头,就能看见季眠的侧脸。 原来情到深处,连胆子都会变大。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环住他,紧紧地抱住他,将整个人都陷进他的怀抱中。 她想,如果不趁这个机会短暂地拥有一会儿他,她往后余生都不可能再这样真切用力地拥抱这个少年。 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使他无法推开她,她像一只黏人的奶猫,用小脸轻轻蹭他的颈窝。 季眠是手握利剑的文人墨客,亦是掌托书卷的习武之人,他的身上有股独特的淬墨之香,清冽又醇厚,让她沉溺。 现已是初秋,夜晚仍有丝丝凉意,可此时的她浑身上下宛如在滚水里烫了一遍,燥热得有些不像话。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哪怕隔着柔软的衣料,她也能感知如水顺凉的薄衣之下,季眠逐渐升腾的体温。 可是,少年与常人无异的身体里,包裹的是如玉石般冰冷坚硬的心。 就这样吧,这样就好了。 她失望又满足地闭上双眼。 两具滚烫的身体相贴,权当是她与他不可实现的肌肤之亲吧。 杜曜云对身侧的宫人道:“无碍,出宫吧。” 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远,她仍然不肯撒手,直至头顶传来季眠沉沉无奈的叹息:“郡主,还不肯放手吗?” 她如梦初醒,慌忙中松开双手,因羞赫而想要逃离的双腿被身后的假山石绊住,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倒。 正当她以为自己的脑袋要撞上假山凸起的尖利观景石,当场脑浆迸裂、血溅三尺之时,季眠眼疾手快捞住了她。 她脚一软,又跌进了季眠的怀里。 太丢人了。 她一把将季眠推开,从方才狭窄的容身之隙率先钻出来。她尴尬地抬袖,企图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自己红透了的脸,有些语无伦次:“季小郎君,你平常都用沐浴都用什么香,怎么身上的味道比女子还好闻?” 季眠拧眉不语。 她又结结巴巴道:“我,我方才并非是想占你便宜,只是害怕被杜曜云发现,一时情急才有如此举动。我堂堂大瑜郡主,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再说了,那日夜雨你也抱过我,我又如何抱不得你了?” 季眠眉头又深锁几分。 孟闻缇恨不得刮自己几个大耳光子——瞧瞧她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脸面在季眠面前晃悠了。 季眠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正了神色,极其谦逊:“第一,臣方才发现杜大人在前,为了避免给郡主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才拉着郡主躲起来,如若让郡主误会,是臣之罪过。第二,臣日日沐浴并不用香。第三,” 他顿了一会儿,斟酌措辞:“第三,那日臣是见郡主哭得伤心,恐他人瞧见以为是臣惹得郡主伤心如此而治臣之罪,所以才冒犯了郡主。” 真是好一个不知情爱清白坦荡的郎君。 季眠的眼睛清亮,目光澄澈,而在月光之下,少年凌厉刚毅的脸也变得柔和。 孟闻缇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解释,忍不住问道:“真的是我误会了吗?” 季眠沉吟片刻,思考片刻后道:“或许也不是。” 她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一颗噗通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 她深吸一口气,又逼近了一步:“季眠,你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知道我……” 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吗? 季眠后退半步,瞬间垂下了眼眸,他将礼数做得周全,却再不给她继续靠近的机会:“郡主慎言。” “是我叫你为难了吗?是不是我从前的所作所为让你觉得我的话并不可信,你是不是还觉得我现在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别有所图?” 季眠重新抬起头,平和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十三岁那年,因暴雨被困在渌清山,我求父亲来救你,是真心的。” “臣知道。” “你十四岁那年,京中变动,我挂心你安危,时常写信予你,是真心的。” “臣知道。” “季太史被扣留永权宫时,我心急如焚,虽然莽撞行事,可我那时候只想着能不能帮上你,我这也是真心的……” 季眠目光闪烁,双眸似宝石耀眼:“臣知道。” “那你为何……” “郡主,有些话是无法说出口的,有些话则是一旦说出口便没有往回收的道理。”他打断孟闻缇的话:“现在的我,当不起郡主的厚爱。” 他的语调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悲惋,反而牵扯出她心底的那一股哀伤。 她冷静下来,仔细打量眼前人,她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若只是因为当不起,我可以等的,季眠。等你功成名就,等你登及高位。” 她觉得她对他的感情隐秘而又骄傲,不肯低下郡主该有的头颅,不肯放下郡主该有的尊严,就连话都说得这样含蓄。 我等你。 我爱你。 今日以前,她以为只有她这样卑微,今时今日,她才知,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她不信他对她毫无真情,只不过碍于礼数,碍于身份的束缚。 月下少女心事袒露无遗,月下少年心事隐忍不发。 他惊讶于她毫无保留的坦诚,不愿加以修饰的爱恋,表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的忐忑。 是面对尊位垂怜的谨小慎微。 纵是他阅书百卷,也逃不开世俗的囚牢。季家起世于边陲,与京城中根基深厚的世家大不相同,尽管手中掌权,仰仗的不过是天子的一呼一吸。 整个季府数下来,不过一老一少。 天子欢喜,季家繁衍。 天子震怒,季家灭亡。 此番季太史横遭祸患,尚且逢凶化吉,不过是懿宗心中感念季家对他的帮扶,如若没有这层关系,如若懿宗处事狠绝,这季府,怕是该倒了。 官场之灾,明枪暗箭无处可躲,人人都欺季府乃新起之秀,不足挂齿,他虽心中有志,仍然被父亲痛批不知收敛锋芒。 科考之时,其他人想尽办法崭露头角,只有他盯着空白的考题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提笔挥墨。 答,亦不答,这都是他无法擅作主张的选择。 正如面对明媚赤诚的孟闻缇,面对她裹挟炽热之心的期待,他也面临同样的选择。 答,亦不答。 他如今无力保全季府,又如何保全她? 科考之事,他甘于人后,故作平庸,皆因他可一力承担。 情爱之事,他踌躇不决,毫无回应,只因以他之力无法承担。 她是天之骄女,是大瑜的掌上明珠,是皇室的大郡主,正如红娘所说,哪怕没有他,京城中也有数不尽的男子供她挑选,肖学士的二公子,居上卿的独子,汝阳王的小儿子…… 还有杜丞相的嫡长子,杜曜云。 杜曜云对孟闻缇,存了势在必得的迹象,由着她耗陪着她耗,而在杜曜云的眼里,容得进他这粒沙子吗?而当杜曜云知道她的心思之后,还会任由这朵骄傲的扶桑花热烈绽放吗? 他只恨自己年龄尚轻,来不及创下自己的宏图伟业,没有底气给自己、给她一个交代。 答,与不答。 也许没有那么重要。 他专注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宛如誓言:“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没有臣,没有郡主,有的只是我,和你。 他再一次拥她入怀,以男子对女子的渴望、想要拥有她的一切的姿态,在她耳边低语:“我会做一位,当得起你厚爱的良臣。” 所以,请你等等我,等我真正长大,真正追上你的步伐的那一天,光明正大地、清白磊落地爱上你。 孟闻缇双眼一热,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滴落到季眠洁净的白衣之上,留下点点泪痕。 她反拥住他,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哭泣。 秋日的月亮,真的很美。 第34章 这样表意,如何? 有时候孟闻缇觉得自己挺矫情且贱骨头的。 季眠先前对她爱搭不理的时候,她铆足了劲往他跟前凑,从不知脸面为何物。 而自那日秋夜,她听懂少年隐秘含蓄的心里话之后,她反而变得别别扭扭起来,再不往上林园跑,偶尔在宫路上走,路过巡查的羽林卫,瞧见少年身着锦衣佩戴长剑走在前头领着一众侍卫意气风发的模样,她连个正眼都不敢往人家身上瞧,像是做了贼一样低着脑袋快步路过。 孟闻缇觉得她此刻简直就是这世上最扭捏的女子。 她想见他,想抱他,想时时刻刻靠近他。 可见到了,抱到了,靠近过之后,她便再不好意思找他了。 她很想昭告全京城的人,从此以后,这位有才有貌的少年总算被她拱到手了;可是她又害怕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周遭的人知道——这是她埋藏在心底的喜事,旁人也大可不必要知晓。 她时时刻刻想起季眠的脸,季眠的眼,而只要一想起,她就忍不住脸红。 她总觉得丢人,正是因为此,她愈发不好意思再出现在他眼前。 她遗憾地叹一口气,细细默数一遍:她已经七日没有见到季眠了。 床上的太后拧着眉瞧着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在想那上林园的季郎君?” 孟闻缇一惊,似从睡梦中恍然惊醒:“没有没有,外祖母取笑我了,没有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在想他……” 太后的病已经大好了,经过一季冬日的好好调养,这年开春时分已然能够下榻随意走动了,只是不知什么缘由,她迟迟不肯放孟闻缇出宫回府。 “元家那孩子,据说为了讨怀柔县主开心,写了许多诗词相送,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太后冷不丁提了一嘴,孟闻缇闻之一怔,不解其意。 说起来也是件趣事,去年还故意在孟闻练面前谈起要娶孟闻缇为妻的元仕殷,在今年的年宴之上对怀柔县主一见钟情。 要细究的话,怀柔县主也算是她的表妹,只是旁了又旁的关系了,跟直系皇室算不上亲近,追溯到祖辈那一代,怀柔的祖父是先帝的庶弟,封了地之后几乎便在自己的封地待着,除却国宴国事入京觐见,平素并无见面的机会。 而这怀柔县主呢,因胎里不足,自幼体弱多病,之前十几年都养在深闺人未识,直到今岁及笄,终于跟着她父亲来了京城拜见新帝。 那也是孟闻缇第一次见到怀柔,被白狐裘裹住的娇小的女子,绒帽之下只露出一张小巧的脸,她脸色不太好,嘴唇倒是被唇脂染得润泽,眼睛很大,却是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的样子,哪怕是第一次来皇城宫殿,依旧目中皆空,宛若一朵高岭之花。 她算不上绝色,可身上那股子清冷的气质让她从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女中脱颖而出,牢牢地捉住了元仕殷的目光。 原以为养在闺阁里的病县主,面对元仕殷的百般讨好,难免会心动脸红几分,可是怀柔捏着帕子,轻咳一声,眼神都不带往桌上胭脂水粉扫,颇无奈地吐出一个字:“俗。” 鲜少碰壁的元公子不死心,开始打听县主的喜好,发现怀柔县主自小便喜欢读书,诗才绝佳,于是乎绞尽脑汁构想情诗,亲自誊写赠与县主。 县主总算肯拿正眼瞧他赠送的礼物了,她打量一眼,捏着帕子,轻咳一声,颇无奈地道出两个字:“无聊。” 元公子尤不甘心,攥着手里酸倒众人牙的诗句,跑去找国子监内最博学的先生赐教,半月之后又叫小厮跑腿送情诗。 这下,怀柔县主总算愿意仔细读一遍,也再没有捏着帕子咳嗽,而是认真地评论一句:“略有长进。” 跑腿的小厮当场泪流满面,暗喜终于不用被自家公子冷眼相待了;京城众人炸开锅,都说元仕殷不懈努力栽种的桃树终于冒了芽,至于何时能开花,想必远也不远,近也不近,全靠他的造化了。 孟闻缇咂舌,这样风流不羁、桀骜不驯的元仕殷,竟也有能把他吃得死死的圣人。 太后见她不解其深意,愈发恨铁不成钢地切齿: “要说起来,以元家公子的地位,犯不着对着怀柔县主委曲求全,可他偏偏要撞别人口中的石墙,怀柔那堵铜墙铁壁也算是被他扒破了口子。你身为郡主,蛮横一点又如何?你若喜欢,现在去向你皇帝舅舅请示,他当下赐婚,季眠又如何能拒绝,此后他便是你的人了,你现在又何必在这里左右为难、进退都不是?” 孟闻缇被说得不好意思,也明知太后误解了她的心思,以为她还在一厢情愿地单相思呢,于是抬眼小心翼翼地深吸一口气解释道:“外祖母,其实,我与他早已说通,我也并非一厢情愿……” 太后横眉:“那你现在又是何故?” 孟闻缇噤声。 换作一年前,她若得知了季眠心思,她定然会欣喜若狂告知父亲母亲,然后向陛下讨旨赐婚,可如今境况大不相同了。 她父亲本就因求娶长公主而甘愿卸甲,以防在外人眼中有功高盖主之嫌,懿宗登基不足三年,这段时间内安内抚外本就费心,现下她父亲在外征战未归,朝中又隐隐出现对她父亲再次领兵的不满的声音,叫她不敢轻举妄动。 再者,她的心上人,可是前不久刚刚被卷进朝廷纷争的季太史之子。 抛开季眠的顾虑,就她自己而言,现在这个时候,也不敢叫人知道她与季眠心意相通,唯恐他人再作文章为难懿宗。 太后怎会不知其背后的利害,她收敛了神色,忍不住惋惜:“怀宁啊,你现下明白了?哪怕你的父亲母亲不舍干涉你的婚事,身为皇家的女儿,也会身不由己的。” 孟闻缇默然。 当日下午,她走在宫道上,心里还在思索着太后的提点教诲,纳罕得不得了。 她已经十八岁了,季眠才十六岁。 寻常女儿家,十五六岁就嫁人了,她还在苦苦找寻时机。 她觉得,婚姻是她目前看来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应该由季眠提出来吗? 可最要命的事情是,季眠也没明确说要娶她啊。 那夜互诉衷肠之后,二人只是心照不宣,事后孟闻缇才猛然意识到,季眠一没说喜欢她,二没说要娶她,难不成是她想多了,季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她偕老么…… 她想起平日里看的话本子,一个个负心汉都是做着表面文章下着嘴上功夫,季眠倒是嘴上功夫都不肯下,难不成连负心汉都不如么…… 等季眠弱冠,她可是都二十二了呀,到时候季眠翻脸不认帐可怎么办?那时候她可就不仅成全京城的笑话了,还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真糟心…… 她懊恼地想着,刚跨过宫门,抬头瞬间瞧见前方的巡队,心里“咯噔”一响,不愿直面碰上便想都不想直接抬脚退到宫门外,侧身躲到一侧的石像后。 巡队在宫门口停住,季眠示意身后的巡兵不必跟上来,她心一揪,慌忙想逃,却被人一把拽住衣角。 她不肯看来人,用两只手捂住脸和双眼,依旧背对那人。 季眠觉得有些好笑,轻轻用力侧过孟闻缇的身子让她面对他,可少女死死捂住脸庞,也不知是在与谁怄气一般就是不肯放下手好好看他。 季眠也不恼,静静地瞧着她:“郡主这是何意?” 孟闻缇双手冰凉,愈发感到双颊发烫,她倔强地狡辩道:“我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季郎君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了。” “一个人?”季眠反问,继续一本正经道:“郡主已经一个人待了许久了,七日还不够吗?” 见孟闻缇不说话,他又说道:“主动来寻我的是你,主动躲我的也是你,若是臣惹郡主心中不痛快,大可直接责罚。” 孟闻缇许久之后露出一线指缝,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年面色平静如水,并没有生气,只是瞧着她。 “只愿盼卿回首,却许予吾常念。”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这是元仕殷写给怀柔县主的情诗。 她缓缓放下双手,鼓起勇气直视季眠:“元公子尚知以诗表意,季郎君,你当以何表意?” 季眠难得失笑:“郡主只是因为此?” 她觉得季眠定是觉得她幼稚得很才嘲笑她,索性赌气承认:“是。”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也不全是。” 季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后数日,孟闻缇每日都能收到一枝季眠送来的方折摘的花,今日是海棠,明日是牡丹,后日是芍药。 这些花,毫无例外,红得耀眼,红得热烈,红得有些……俗气,而且看着叫人眼熟。 直到某日,她听闻孟闻练因为被发现采摘御花园内供娘娘妃嫔们欣赏的御花而被罚扎马步两个时辰,她才大惊失色,意识到送到她寝殿里的花哪来的。 作为世子的孟闻练手痒摘花无人敢指摘,但编入羽林卫,作为侍卫的孟闻练自然要遵守宫中规矩。 她有些后怕地找到季眠,结结巴巴地解释往后季眠不必送花了,彼时季眠手中正把玩着素日习武受伤时所需要的白纱布,待听完孟闻缇的话,他取下一方洁净的白纱布道:“无妨,近日你收到的花也都是经世子手折摘的。” “……” 季眠起身,将手中叠好的白纱布覆盖住孟闻缇的双眼,俯身而去。 孟闻缇骤然被蒙住双眼,没来得及反应,无法视物,只觉眉心一阵温热,如蜻蜓点水一般,随后她听见季眠的轻咳: “这样表意,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谢谢宝贝们不离不弃! 第35章 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季阿弟 孟闻缇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就是脸皮变薄了。 其实她没必要担心什么,季眠的的确确是位正人君子,总不能真对她做什么,他俩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莫过于一个如羽毛一般轻飘飘的吻,对于季眠百年难遇一次的开窍,她高兴得很,却又害羞得很。 三月初春,景昭侯带着大捷的好消息归京,举朝震惊。 倒也不是说不信任景昭侯,觉得他难以夺回失城,毕竟侯爷年轻时的赫赫战功谁人不知,只是景昭侯此次出征,讨伐的乃是割让年数最为久远的泽州城,这么难啃的一块硬骨头都被侯爷他给咬下来了,先前对他重新领兵抱有不满的朝臣如今反而不敢多言,懿宗的心头大患也总算是解决了。 如今,失城只余其三。 当年大瑜与周边诸国约定彼此相守百年和平,可是魏丹与西覃对大瑜这块肥肉虎视眈眈,趁着大瑜轻视国中兵力之际撕毁合约,率兵入侵导致大瑜难以招架接连失去数座城池,如今懿宗重操大瑜军马夺回领地,也占了一个“理”字,可是景昭侯得胜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征了。 战胜,功高盖主;战败,德不配位。 也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景昭侯不愿意干,长公主也不乐意得见。 再说了,大瑜也不只有景昭侯这一位有能力带兵的人才。 懿宗感念收复失地,特意开天祭祀,向天下百姓传达保佑大瑜国泰民安之意。 祭祀之仪空前盛大,就连孟闻缇也没有见过这仗势,可见懿宗对接下来的三座失城势在必得的决心。 皇宫调遣羽林卫加强戒卫,季眠和孟闻练都被遣令贴身守卫宫中贵人,以防在祭祀大典上出乱子。孟闻缇则暗中寻人打点一切,叫季眠和孟闻练都调到她寝殿附近巡视,方便她时时能见到心上人。 可是,她近来发现孟闻练很不开心。 她趁着孟闻练轮班换守的空当儿把人叫到自己宫中,准备好孟闻练以前最喜爱吃的糕点,可他显然没有半点胃口。 在宫中的这一两年内,孟闻练倒是长高了不少。想来也是,季眠都已经高出她不止一个头了,她看孟闻练更加是费劲。 傻大个孟闻练总算是看出了孟闻缇和季眠的一点点端倪,他蒙着头猛灌一口茶,不悦道:“你和季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闻缇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我从前没看出来可不代表现在都看不出来,你寝殿里的花哪一朵不是我采的?可这些花分明是季兄托我摘的,我两个时辰的马步白扎了不成?”孟闻练恼羞成怒,差点吼出声来。 孟闻缇讪讪地示意涟娘把寝殿里的花丢进前宫的花池里做花泥。 孟闻练:“……” “所以你和季兄之间……你们多久了?” 孟闻缇抬头看殿梁:“其实也没多久。” “你太不要脸了,孟闻缇!你怎么敢对季兄下手啊?你当初是说待他如亲弟的,不是说要待他如夫君啊!”孟闻练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他难以接受自己最崇拜的好兄弟和自己的姐姐心意相通的事实。 我把你当哥们,你却想当我姐夫! 孟闻缇用桃花酥堵住他的嘴,愤愤不平:“孟闻缇是你叫的?没大没小,往后见到季郎君也要放尊重些,不要咋咋呼呼的,听懂了吗?” 孟闻练幽怨地瞪了她一眼,艰难地咽下口中的桃花酥,竟真带了一丝哭腔:“那叙姝怎么办?” 啧啧啧,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惦记着夏家那个丫头,生怕人家柔情错付。 “你难道不应该考虑你自己怎么办吗?” “……” “难不成,我与季眠没成,你还要亲手把夏叙姝与季眠凑成一对?” “……” “我还以为你看不出夏叙姝的心思呢。” “……我又不是真傻。”孟闻练耷拉着脑袋,顿时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孟闻缇好遗憾:“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啊。” 孟闻练听出了她的幸灾乐祸。 孟闻缇清清嗓子,有些悲伤地看着眼前的阿弟,真心觉得皇宫真是个好地方——呆在这里,不仅季眠开了窍,连阿弟也变聪明了几分。 至少能看出夏叙姝喜欢季眠,很难得很不错很值得夸奖。 不过她这个傻弟弟,现在还想着为他人做嫁衣,她觉得自己是时候拿出做阿姐的担当了:“阿练你放心,阿姐会帮你的。” 孟闻练傻眼,只觉得眼前这个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女人根本没安好心。 他的阿姐,越来越不正经了。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季眠和孟闻练守在怀宁郡主的寝殿之外。 祭祀大典举行在宫中,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无一不在场,孟闻缇心中清楚,为了多见季眠几面,夏叙姝也是费尽了心思,只可惜再怎么有权有财,宫里头的人也是有眼色的,犯不着为了成全夏府千金而得罪她这个宫里头的半个小主子,因此得知季眠被调到她寝殿附近,哪怕嘴都气歪了也要找机会来溜达溜达在人家心中留下些印象。 她有些酸溜溜地想:季眠许是应该早就忘了还有夏叙姝这么一号人吧。 当她真正看到夏叙姝携着婢女出现在她寝宫前时,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当然,夏叙姝见到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碍于季眠在场,还是努力微笑扮成淑女模样:“我原想着孟世子在此,念着夏家与侯府的情分特来探望,不想还碰上了季公子,真是巧。季公子可还记得我?” 季眠见来人,垂目行了一个礼:“臣见过夏姑娘。” 夏叙姝含笑应了他这个礼:“季公子不必多礼了,儿时便相识,哪还顾得上这些虚礼呢?” 孟闻缇深吸一口气,瞧见一旁被忽视的孟闻练一脸落寞,思量着是时候应该好好露一手。她上前几步,瞧见夏叙姝身后婢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故作不解:“夏姑娘可是又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夏叙姝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秒,不知她心中盘算着什么坏主意,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揭开盒盖,憋着气介绍:“这是我特意让府中厨娘新研制的莲花亶,京中任何一家点心坊都没有的独品。” 也难怪夏叙姝在这种情况下都难得带上骄傲的神色,这盒中点心果真非凡,细软香糯的糕点制成莲花瓣的模样,看着就十分清新爽口。 孟闻缇忍不住露出惊艳的表情:“阿练,这可是夏姑娘为了来探望你专门命人做的独家糕点,你不过来尝尝,莫辜负了夏姑娘的一番好心啊。” 孟闻练站定,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夏叙姝没料到孟闻缇会这么来一嘴,刚想要反驳却无从辩驳,毕竟自己确实是打着探望孟闻练的名号来的,于是只好尴尬地应和道:“世子,你来尝尝?” 孟闻练动动嘴角,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妥协上前,却依然没有动作。 夏叙姝转向孟闻缇:“郡主可否赏脸?” “可以吗?”孟闻缇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那眼中清澈又单纯的目光叫夏叙姝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孟闻缇已然接过一块点心小心咬下一块,品尝过后忍不住赞道:“味道果然是极好的。” 待夏叙姝终于寻到空暇将目标锁定到季眠身上时,孟闻缇早先一步赶在她前头将手中糕点献宝一般递到季眠嘴边:“季阿弟,你尝尝?” 孟闻练:“?” 夏叙姝:“?” 季眠顺从地咬了一小口,道:“多谢郡主。” 孟闻练:“!” 夏叙姝:“!” 孟闻缇后知后觉,霎那羞红了脸:“阿弟,我们两个吃的好像是同一块糕点……” 孟闻练目瞪口呆,夏叙姝目眦欲裂。 孟闻缇转而看向夏叙姝,一脸无辜:“夏姑娘应当不会觉得我糟践了你的糕点吧,夏姑娘应当不会怪我的吧?”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夏叙姝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子堵住自己不安分的嘴,何必说出“郡主可否赏脸”这样的话最后来羞辱自己。她只觉得脑仁疼,说话都不利索了:“孟闻缇,你这个……” “不知羞耻”这个词还未脱出口,想来她的语气过于愤恨,惊得孟闻缇直往季眠身后躲:“夏姑娘好生可怕,再怎么说,阿练与季阿弟都领了你这份心意,这么生气做什么呢?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季阿弟。” 夏叙姝眼前一黑,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上。 孟闻缇不顾婢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快来人啊,我家姑娘昏过去了“,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从季眠身后跳出来,高调地扬扬下巴朝傻愣在一旁的孟闻练示意:“阿练,你英雄救美的机会到了,赶紧的别耽误时辰了。” 孟闻练:“……我谢谢您嘞。” 孟闻缇眨眨眼,笑道:“不客气,你可以永远相信阿姐的办事能力。” 确实,在气死夏叙姝这条道路上,怀宁郡主永争第一。 第36章 一点也不丑 涟娘心灵手巧,不仅会做好吃的点心,还会编好看的花环,只要不必出现祭祀大典之上,孟闻缇就懒得动弹,缩在寝殿里央涟娘教她编花环,然后拿着手中自己编得粗糙又草率的花环蹦蹦跳跳地去找季眠。 她总能寻到四下无人之地,然后吃力地举起花环想要戴到季眠的头上。季眠面色如常,没有丝毫表情,却也稍稍低了头,任由孟闻缇摆弄。 “郡主已经十八了。”他瞧着少女被阳光晒得粉嫩的双颊,鼻尖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汗珠,她一路跑来有些喘不上气,稀薄的气息喷薄在他额上。 少女不知其意,莫名其妙地反问一句:“你说什么?” 季眠定定看住她,眸子清亮发黑,如墨一般浓厚。他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无妨,郡主开心就好。” 孟闻缇咧开嘴角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又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季眠骤然提起她的年龄,本意合该是,她,孟闻缇,作为怀宁郡主,也该有十八岁的正经样子,而不是一天到晚如同孩童一般幼稚玩闹。可是她想到的却是,她已经十八岁了,却连亲事都没定下来,哪怕长公主和景昭侯为她拦住了上门说亲的人,也拦不住京中许许多多的流言蜚语。 世人口中娇憨单纯,举世无双的怀宁郡主,该成为没人要的姑娘了。 而太后知她心意,特意暗示懿宗不要擅作主张给她指婚事,因此懿宗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依然又有人嚼舌根,说懿宗到底不是郡主的亲舅舅,定然是忽视了怀宁的这一桩人生大事。 季眠还年轻,他才十六岁,他有大好前程,她不忍心在季眠毫无建树的情况下便与她成婚,然后笼罩在怀宁郡主之夫的称号之下,他当志在沙场,他见过朔城百姓的疾苦,因而才更想甘愿成为懿宗手下可用的棋子,协助懿宗完成收复失地的心愿。 可是,她等得起吗? 季眠察觉到她眼中的落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随后察觉不妥,立马垂下手握拳:“臣逾矩了。” 孟闻缇瞧着他,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浑身散发正气,分明言行举止正经得像是已然成熟的男子,眉宇间却又隐隐透露了青涩的窘迫。 她松下一口气,心中的纠结也慢慢散去。 她所倾慕的,不正是这样的季眠吗? 她笑出声,故意踮起脚凑近几分:“季郎君,你真逾矩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季眠怔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别过脸,不意却看到了不远处的夏将军正朝这边走来,他尴尬地站定,孟闻缇也意识到不对劲,看清来人之时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一般从季眠身边弹开,开始慌张地整理自己的衣襟。 要死啦,前不久她刚把夏叙姝气晕了过去,夏伯父怕不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况且刚刚她和季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家看到了,夏将军会不会觉得她把自己好容易相中的女婿给抢跑了? 她脑中乱成一团麻,小心翼翼上前打算负荆请罪:“夏伯父,怀宁知错了。” 夏将军瞧着她唯唯诺诺的模样,索性横眉,冷哼一声:“你错哪了?” 孟闻缇抬眼见夏将军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暗道不妙,硬着头皮接下去:“我不该同夏叙姝胡闹,把她给气病了……” 夏渊大笑:“无妨,这小妮子从小气性就大,你可以磋磨磋磨她也是好事,我方才不过开玩笑罢了,怀宁莫放在心上。” 孟闻缇心虚地擦擦额上的细汗——想来是看在景昭侯的面子上,不然就冲着夏叙姝晕时的模样,夏渊怎么着都要来找她算账的。 夏渊注意到一旁的季眠,季眠察觉他的视线,恭敬地行礼。 夏渊没有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头上的花环,然后讳莫如深地露出一抹笑:“果真般配。” 孟闻缇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季眠,正巧他也看向她,嘴角竟稍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见夏将军走远,也红着脸想离去,刚抬腿就跌进一个怀抱中。 季眠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肢,将头埋在她的颈窝。 孟闻缇觉得自己手脚开始发软,提不起半分力气。少年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一时间无法招架,她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季眠……” 季眠收紧几分力道,似是想要再与她贴近些许。他声音有些沉闷,在她耳边响起,让她莫名安心下来:“我知你心中所想,此次回府,我定然会向父亲表明自己的心意。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等太久。” 她心中一动,眼眶几乎又要湿了:“好。我等你。” 祭典结束,夏渊主动向懿宗请愿前往岐州收复失地,羽林卫季眠被举荐一同前往,因其表现卓约,破格封为副将协助夏渊,是年七月出征。 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季眠来说,这是一个可以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可是孟闻缇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过!敏!了! 活了十八年,她头一次知道自己居然对花粉过敏,大夫苦口婆心相劝让她呆在府中好好休养,注意忌口,可是孟闻缇一开始压根没当回事,以为只是小病并未在意,谁知病情越来越严重,现在她脸上长满了红疹子,痒得不行又不能挠,只能倒在床上痛苦地鬼嚎。 孟闻练捂住耳朵,也是一脸痛苦:“阿姐,你可别吵了,真想让季兄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 孟闻缇一时气不过,抄起榻上的瓷枕就朝他扔过去:“你还有脸提季眠?是不是你同父亲母亲胡扯了些什么?怎的他们如今都知道了……” 那日长公主一脸笑盈盈来到她房内,说了好一大通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她也只听懂了最后一句:“做母亲的看着你能与你心目中的良人心意相通,也是很开心。我与你父亲得空找个机会去与季太史商量商量,何时能将此事定下来也好安我与你父亲的心。” 好家伙,她竟然不知长公主何时得知的消息。 孟闻练觉得好无辜好委屈:“这可不是我说的,分明是夏伯父告诉父亲的。再说了,你还打算瞒着不成?父亲母亲也没打算反对啊,瞧他们多开心啊。” 孟闻缇一时间顺不过气,绝望地捂住脸:“这可怎么办?季眠马上就要随夏伯父出征了,我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去见他?” “你也知道后果了?当初怎么就不好好听大夫的话呢……”孟闻练趁此机会说几句风凉话,可尾音还没念干净,便听有人传报,说是季公子来探望怀宁郡主了。 孟闻缇一脸错愕,与孟闻练面面相觑:“他怎么来了?” 孟闻练一脸“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当下情急,孟闻缇一扯过被子遮住脸,背对着屏风装睡。 她听见房门被下人推开的声音,于是又往被窝里缩几分,企图将自己陷进柔软的锦被中。 孟闻练与季眠小声寒暄着,随后孟闻练便退出房门。 她心一沉,愈发紧闭了双眼。 她虽背对着他,却也能感知她就站在榻边。 季眠伸手想要将她身子板正,手指在触及孟闻缇的肩头时明显感受到了她微微颤栗。 他无奈地扶额:“郡主,不必装睡了。” 她睁开眼睛,闷闷道:“季眠,我父亲母亲很喜欢你。” “嗯。我知道了。” “季眠,你说男女授受不亲,可你我尚未……尚未婚配,你却出现在我闺房,这于理不合。” “嗯,我知道。” “那你还来做什么?” “闻缇,”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澈,似山涧清泉般甘凉洁净:“若无你父亲母亲允许,我也无法亲眼看上你一眼。”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你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她身子并没有挪动,低声拒绝:“我不要,我现在这副样貌,你见了定然觉得丑陋不堪,你让我怎么敢面对你。” “不会的。” 孟闻缇闻言辗转了身体,双手却依然拉扯着锦被,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原本白皙光滑的额头上也冒了红色的疹子,如同朱墨溅洒在了宣纸之上。 他伸手去拉她的被子,她死死得攥紧了手中的锦被说什么都不肯放手,急得说话都带了哭腔:“不要……你住手……” 季眠依然不准备放过她:“今日我若再不好好看看你,再见面之时已经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孟闻缇终归缴械投降,由他将锦被掀开,完完整整露出了整张脸。她心知肚明,自己的脸上满是红疹子,只能羞愧地别过眼,眼眶里忍不住溢满了眼泪。 从幼时起,她便把该丢的脸面给丢尽了。 季眠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她床榻边小几上放置的小药瓶,用手指蘸取药膏,轻柔地敷在她的脸上。 少年常年提剑的手上长了细细的小茧,摩挲得她的脸有些生痒,叫她忍不住抬手想去挠:“痒……” 她的手被季眠擒住,他专注为她上药,两个人却靠得极近,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季眠细长的睫羽。 少年的动作缓慢又温柔,自指尖传达的温热如同冬日里的地龙直钻进她心里,让她一时分不清这一阵燥热到底是因为她的悸动脸红还是少年的体温。 “不丑。”他认真地说,“一点也不丑。” 第37章 阿姐一定把你救出来 他拭去她眼角的眼泪,微微勾起嘴角,露出霁阳般的笑:“我父亲说,季氏不同于百年望族世家,能得郡主青眼,是我季眠之幸。确实如此,父亲所言不假。” 孟闻缇猛然坐起,拽住他的衣袖:“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去向陛下禀明,讨旨……” 季眠摇头,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极其凝重:“现在不行,郡主,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她不明白,既然两人心意相通,为何不能先把亲事定下,待他乘胜归来,她便也能如愿出嫁。 季眠的眼中闪过犹豫之色,他一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让孟闻缇看得些许心凉。 他说:“先帝亲妹,也就是长公主的皇姑母安颜公主,当年是许配给了将门之子卫献的,二人尚未成亲,却有婚约在身,可后来卫献战死沙场,安颜公主未嫁却守寡,之后数年,她哪怕坐拥公主的尊号与殊荣,京中却再无男子敢娶。” 孟闻缇默然。 他继续说:“我虽与郡主心中所想一致,却不能因一己私欲以可能永远留在战场的残躯阻了郡主的终身幸福。” 孟闻缇一凛,愈发攥紧他的衣袖:“不可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完完整整回来见我。嫁给别人,不管是谁,如若那人不是你,我都不会幸福的。” 她的语气急切,生怕眼前人如他所说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季眠没有接话,而是扶着她重新躺回床上,帮她掖好被角,嘱咐道:“随军出征那日,你不必来送了。大夫说你见不得风,便好好听大夫的话,不能再胡闹乱跑了。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这是季眠对孟闻缇的承诺。 崇元七十六年七月,夏渊率军行进岐州。 出了京城,便是城关,相送的百姓在此处止步。孟闻练站在城关口,猎猎的风吹鼓他的衣袍,他颇感慨地拍了拍季眠的肩:“此次出征,我未争取到机会与你一道前往的机会,甚是遗憾,我原也想同季兄血洒疆场。此行你一定要珍重,我阿姐还在京城中等你。” 季眠抿起嘴角,虽有千言万语,也最终只汇成了一句言简意赅的“珍重”。 军队正欲起行,却有马车从城内驶来,从马车上跳下一名面带薄纱的红衣女子,那一抹红,如同墙角新生的红莓一样娇嫩。她跑得有些急,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 孟闻练疑惑道:“阿姐怎么来了?” 季眠皱眉,搀住几欲摔倒的孟闻缇:“郡主,臣嘱咐过你安心养病便好的。” 她微微缓了一口气,将面纱挂紧一些:“季眠,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 前方有将号令,夏渊催促即刻启程,季眠看了她一眼,终归还是松开了扶住她的手,没入了泱泱行军队伍之中。 她看着季眠渐远的背影,心中仿佛有一根瞧不见的细线牵引着,让她情不自禁亦步亦趋跟在他数尺之后,隔着人群说道:“季眠,崇元七十三年夏,你被暴雨所困,是我求父亲将你找到;崇元七十四年冬,你于飞雪中百步穿杨,全我脸面;崇元七十五年秋,你在月下向我袒露心声,让我得知你的心意;崇元七十五年春,我送你亲手编制的花环……” 她将一点一滴如数家珍,她看见季眠的远去的背影停了一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也停下步子,遥遥喊道:“季眠,我要你往后,看到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月,冬日的雪,都要想到我。” 孟闻缇觉得,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有了一位郡主该有的胆魄。 这一年,孟闻缇十八岁,季眠十六岁。 岐州之战,似乎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从边地传来的消息皆以密报的形式传递到懿宗的耳朵里,孟闻缇就算是派人打听,也难以窥得一丝关于岐州的消息,她也曾向景昭侯询问关于季眠的近况,可是景昭侯只是含糊道了几句“无碍”便再不肯多言。 她心中疑虑,深觉不可能如他们所表现出的风轻云淡,否则,是胜是败,为何都不肯昭告天下。 季眠不在京城的日子里,时间过得快也快,慢也慢。转眼间一年便过去了,可季眠迟迟未归,然而,景昭侯府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孟闻练因徒手打死了杨太傅之子杨申而被关押拘禁。 堂堂侯府世子,竟害了一条人命,这消息传到孟闻缇耳朵里时,她说什么都不相信。 孟闻练心中遗憾于不能与季眠一道上阵杀敌,自季眠走后,为了在禁军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他愈发刻苦操练,性子也逐渐沉稳起来。从前少年稚嫩懵懂尚且不会这般冲动,在皇宫羽林卫浸淫了这许多年,又怎么会干下这样混账的事情。 可是,听府里的人说,那日世子确实随朋友进了京城最大的酒楼琼玉阁,与友人小酌了几杯,却听杨申嘴里不干不净,竟然把登不上台面的玩笑话开到了夏府千金夏叙姝的身上,世子借着酒劲与杨申拉扯了一番,这才出事了。 杨家人不依不挠,扬言说景昭侯府世子的命是人命,自家亡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定要懿宗给个交代才肯罢休。 如今孟闻练被扣押在宫中,景昭侯也是又气又怒,忙派人去查,却是说杨申死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新伤,身边还有一醉不醒的景昭侯府的世子,仵作验尸,说杨申经受重击,脑内淤血而亡。 一切种种,皆指向对杨申出过手的孟闻练。 孟闻缇揉皱手中探子搜罗的证词,转头看向涟娘:“你怎么想?” 涟娘虽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坚定地认为:“世子是清白的,定然有人将脏水泼在世子身上。” 孟闻缇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个人:“夏叙姝呢?” 这件事情,竟牵连上了夏叙姝,说到底,孟闻练遭遇此难,与她也脱不了太大干系。 涟娘恭恭敬敬:“夏姑娘一早便来了侯府,如今正等着郡主前去。” “也算她有良心。”孟闻缇冷笑一声,“那便去看看她怎么说。” 夏叙姝候在正院,坐立不安,似也有些焦躁,一见到孟闻缇出现,便要跨步向她走来,脚步一顿,又不肯再上前一步。 孟闻缇上前去,睨着她:“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拉不下脸面的?” 夏叙姝正看她,仿佛有些难以启齿:“我想去看看他,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 孟闻缇忽然有些恼火,看着眼前娇俏的女子只觉得厌烦:“看他,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在意?从小到大,孟闻练便是一根筋,简单得很,他看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第一时间想的不是他的亲生阿姐,而是你夏叙姝。可我看得明白,你打小就看不上他,觉得他总是一副憨傻的模样,配不上你。” 夏叙姝的脸色逐渐发白,孟闻缇恨恨地剜了她一眼:“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对你好,你若随你母亲来侯府作客,你与下人们玩耍打闹的时候,他便默默跟在你身后生怕你磕着碰着;你若不高兴了,他想破头皮都要讨得你笑得开开心心,哪怕你也不会因此多看他一眼。而你呢,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只知事事与我作比,事事都想高出我一头。”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又接着道:“你若心里无他,不必来求我去见他;你若心里有他,自也不必求我去见他。” 夏叙姝第一次在她面前低下自诩高贵的头颅,垂眼静默半晌,随后开口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我对不起他。”枉顾他多年的照顾。 “我只想去看看他。”确定他是否安好。 仅此而已。 孟闻缇冷眼瞧着她,到底还是退让了一步,没有咄咄逼人到底:“你若真想帮他,就去琼玉阁瞧瞧。此事事关景昭侯府,我与父亲都不方便出面,若是你,反而也许更容易觅得蛛丝马迹。” “你是说……” “琼玉阁掌事,王妈妈。” 与夏叙姝达成共识之后,孟闻缇马不停蹄地赶往宫中,托人寻得关系找到孟闻练被扣押的屋子。 孟闻练好歹还带着侯府世子的身份,出了这等事,天牢地府也关押不得,只好暂时委屈他被关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了。 门口的守卫尽职尽责,也不通融一番放她进去,只容她在屋外站着,孟闻缇只能隔着外门轻扣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孟闻缇轻轻唤道:“阿练。” 孟闻练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跑到门前,将身子贴在门板上:“阿姐。” “阿练,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孟闻练拍门已示回应:“没有,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听着,阿练。陛下已经命大理寺彻查此事,他既然没有下令责罚你,便说明陛下对此事依然存在疑虑。”她紧缩了眉,接着道:“你实话实说,把当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阿姐,阿姐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第38章 你都得受着 “阿姐,人不是我杀的。” 孟闻练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孟闻缇屏住呼吸,俯身更贴近外门。 “阿姐,你听我说,当日薛乌邀我同去琼玉阁,我原想着昔日好友许久不见便应邀前去,可哪知杨申那个家伙也在,他口无遮拦,我一时气不过便教训了他一番,可我动手时尚且没有饮酒,也注意了分寸。后来我被薛乌那一群人拉住,被劝住之后他们便好言劝酒,我忍着气便喝了些,酒后三巡我有了醉意,再之后便记不太清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杨申已经死在我身边了。” 孟闻缇背后有些发凉。 她将方才孟闻练说的话重新捋了一遍,反问道:“阿练,你可知,大理寺派人去问了以薛乌为首的这些家伙,他们皆对那日的状况全无印象,只说自己醉晕的时候都被酒楼里的舞女搀扶去了雅间休息了,根本不知杨申怎么死的。阿练,你可知为何只有你和杨申被留在了同一间房间吗?” 门另一边顿时无声,寂静得仿佛里头根本没有任何人。 “阿练,你好好想想,那日除了薛乌等人,还有谁在场?” 孟闻练迟疑了一会:“除却歌舞助兴的乐姬,还有……还有一位名叫袖娥的姑娘,杨申向来喜欢她,每次去琼玉阁都要袖娥陪他饮酒。只是杨申死了,袖娥如何能帮我佐证?” 确实,杨申作为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向来不惜一掷千金买佳人一笑,纵使袖娥能为孟闻练证明他的清白,对酒楼的姑娘来说,袖娥失去了这么豪气的一位客人,如何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 且孟闻练被拘禁,也正是因为酒楼里的下人与客人们皆说瞧见了杨申与孟闻练同在的雅间,隔着半透的纱窗,都能瞧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房中走动,但因房内并未发出异动,也无人知晓房中两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中途有送酒的侍女叩门,从房中却传出孟世子的声音,示意侍女不必进来,将酒放在门即可。 直至有人发现杨申和孟闻练在房中迟迟未出,壮着胆子进房发现杨申死了,这才将矛头直指当时未醒的孟闻练。 面对众人的猜忌,他百口莫辩。 孟闻缇宽慰他道:“你不要急,父亲和陛下已经委托大理寺彻查此事,夏叙姝也在替你暗中留意,定会还你清白的。” “叙姝……”孟闻练喃喃自语,“她怎么也……” 孟闻缇起身,宽大的裙摆逶迤在地,她叹了一口气,问了一句:“阿姐只问你一句,为了她,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后悔过吗?” 孟闻练闻言愣了一会儿,然后轻哼出声,也不知在嘲笑自己的执着还是在嘲笑阿姐的不解:“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你且去问问杜大哥,他后悔过?” 孟闻练的话顿时把孟闻缇惹恼,既然这种状况下,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开玩笑,那便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她轻轻甩袖,冷笑:“既如此,那我也不再问。只一事,他是你哪门子大哥?往后只许叫杜公子。” “好好好。”孟闻缇闷闷地笑起来,“阿姐你快些走吧,莫要久留在此引人注目了。” 孟闻缇提裙,转身看向紧闭的门,只觉得心中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今时今日,她还在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纵使她如何说服自己,都不能打消心中的那抹不安。 这一切,不是针对景昭侯,不是针对孟闻练,而是针对她孟闻缇来的。 夏叙姝的暗查也有了眉目,她特意从王妈妈那里拿到了酒楼中记载的乐姬侍女下人们的花册以及当日来往常客的账单,却在其中发现了一丝异常。 孟闻练出事之后,有位乐姬向王妈妈赎了身,此后不知所踪,夏叙姝千方百计威逼利诱王妈妈,才从她口中得出,那位赎身的乐姬名唤袖娥,正是时常陪伴杨申的身旁那位女子。 据说,这位乐姬是攒了杨申赏给她的银两赎身回老家去了,再细问之后,连王妈妈也不知这名乐姬究竟去了何处,更不知她家在何方。 夏叙姝深觉此事不对劲,连忙令曾与夏将军交好的老臣禀明大理寺,让大理寺细查户籍,务必要将袖娥给找到。 几天过去了,大理寺无功而返,正在孟闻缇以为再无法从袖娥身上寻到丝毫线索之时,她却收到一封书信,一封无人留名的书信。 涟娘惴惴不安地看着孟闻缇将书信叠起,问道:“郡主,此事真的不需要向侯爷与长公主透露吗?” 孟闻缇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信纸靠近桌上烛台中燃烧跃动的火苗,明艳的火光瞬间吞噬了脆弱的纸张,只余下灰白的烬。 “连,连夏姑娘也要瞒着吗?若是告诉她,会不会更妥当一些。”涟娘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一句。 “不必了。”她淡淡回应,“他既然让我一个人前往,便顺他的意吧,总归要让他死心的。” 次日晨曦熹微,从景昭侯府缓缓驶出一辆马车,借着将出的日光,向城郊一处不知名的老宅行去。 孟闻缇摆正帷帽,使层层白纱掩盖住她的容颜,叩响了老宅的大门,不多时,一位身着布衣的小厮拉开宅门,上下将孟闻缇细细打量一番。 孟闻缇淡淡道:“应少卿大人之约。” 小厮恍然,连忙侧身让出一条路,却示意跟在她身后的涟娘止步。 涟娘担忧地看着孟闻缇,她轻轻摇头,让涟娘放宽心,便随小厮来到等候的客房。 小厮毕恭毕敬:“我家大人随后就到,还请贵客稍等片刻。”随后就关上了门。 天还未亮,房内有些昏暗。 孟闻缇眨眨眼,努力适应房中的光线,发现离她一尺之远的小桌上有方烛台。她摘下帷帽,点燃了烛火,借着火光环视起房中的环境。 这间房并不大,却不似寻常待客的房间,小桌一侧是供人休憩的小塌,四面墙上各有一扇小窗。 她端坐在方椅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门“吱呀”被推开的声音,她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转头,便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狠狠地攥住,她脚下一个踉跄,就跌坐在榻上。 来人动作太快,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桌上的烛,还算亮堂的房间又重新陷入昏暗。 她刚撑起上身,又觉肩上一重,瞬间被人压制在榻上。 那人周身的气场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用手抵住那人的臂膀,于一片黑暗中冷静道:“杜曜云,你想做什么呢?” 杜曜云轻笑,抬手就要抚上她的脸,她不寒而栗,嫌恶地别过脸,却见他手一顿,重新压上她的肩,叫她动弹不得。 “郡主,你明知是我,竟然还敢只身前来。” 她忍不住牵动嘴角,冷嘲热讽:“你也知道是‘敢’不‘敢’,而非‘愿’不‘愿’?” 杜曜云面色如常,依然挂着那抹似有似无的寒笑:“那郡主以为何?” “你假借何少卿之名将我约出来,无非是因为阿练之事,袖娥究竟在哪?”她厉声喝道,不留丝毫情面,将自己的不耐烦展现得淋漓尽致。 杜曜云皱眉,收起嘴角的笑:“这是郡主的诚意?” “那我的诚意应该是什么?心甘情愿委身于你,做你的笼中兔,满足你令人发指的虚情假意?”她愈发握紧双拳,尖利的指甲刺得她生疼。 她话音刚落,只觉紧握住她肩头的手加大了力度,那股子的狠劲,仿佛誓要把她的骨头捏碎才罢休。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杜曜云眼底发红,犹如一只被激怒的野狼,彻底撕下素日温文尔雅的面具:“虚情假意?我对你的真心,你便这样作践?我爱了你这么多年,等了你这么多年,这些在你眼里都是假的?” “你说,我哪里比不上季眠?”这是刻意压制的撕心裂肺的质问。 “是,都是假的,是你自己骗自己。”孟闻缇忍住怒气,咬牙切齿道:“你说你爱我,四年前寒食节却亲手将我推入湖中,对我下手;你说你爱我,却设计陷害阿练,叫他差点遭遇牢狱之灾,对我亲人下手,这就是你的爱吗?叫我惧怕你,厌恶你,这是你的爱吗?” “杜上卿,你可别忘了,懿宗逼宫成功,少得了你的功劳吗?你利用沁夫人对你的真心,顺利安排刺客行刺安王,得以让懿宗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在禁卫军内,又利用我对你仅存的信任,将我骗到御花园偏僻的长亭处,制造此事与你无关的假象。你所说的爱,掺了多少你自己的私心呢?” “季眠怎么配与你相比?杜上卿心里装的可是满满的算计和野心,他一清二白,怎配与将来要位极人臣的杜上卿相比?” 她狠狠地挣扎,奈何杜曜云力气太大,直至她将要力竭都无法逃脱他的桎梏。 杜曜云低低地笑起来,那沉闷的笑仿佛从他喉中辗转而出,带着令她不适的寒意:“原来在你心里,我就这样不堪?” 他贴近她几分,笑得狠厉又决绝:“闻缇,你知不知道,如今这个境况下,我对你做什么,你都得受着。” 第39章 定远将军之号 孟闻缇牵动嘴角,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度。她速度极快,自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刃,然后右手攀上杜曜云的后颈,揪住他的衣领便往下压,将他的脸更贴近自己几分,左手的短刃却稳稳当当地架在他的颈边。 刀柄上的蓝宝石在幽暗的房间里散发出莹莹的光芒,像是一只猫眼窥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杜曜云并未紧张,只是任由她这样短暂地压制他:“闻缇,你想杀了我是吗?你这样可杀不了我。” 孟闻缇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大大方方承认:“没错,我杀不了你。杜曜云,在你看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过是搁浅的鱼在垂死挣扎吧?纵使你不顾及景昭侯府的颜面对我用强,我也奈何不了你半分。” “可是,你既然不在乎这些,若真要与景昭侯府为敌,我也不介意把这把短刃对向我自己。” 她突然松手,趁杜曜云迟疑之际一把狠狠地将他推开,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用短刃刺向自己。 杜曜云大惊,踉跄之余立刻伸手去夺孟闻缇手里的短刀,可是已经太迟了,孟闻缇动作迅猛,又没有带一丝求生的欲望,刀口已经深入光滑白皙的肌肤几分,鲜红的血液已然如泉涌。 杜曜云瞳孔骤缩,眼尾发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渐染床榻,他大声呼喊下人,有些慌忙地抱起疼得没有力气的孟闻缇,用手死死捂住伤口,却仍止不住血流。 他强装镇定:“闻缇,何至于此?我从未真正强迫过你什么,何至于此?” 孟闻缇粗粗喘出一口气,双手绵软无力地抵住杜曜云的靠近:“莫唤我名,杜上卿……你执意如此,我便拿我的命来换阿练的命,你可满意?” 侍女与大夫鱼贯而入,皆被眼前之景吓住,待看清杜曜云怀里抱着的女子乃大瑜尊贵的怀宁郡主之时,更是目瞪口呆,可震惊之余却不敢再耽搁,连忙为受伤的郡主检查包扎伤口。 大夫小心翼翼地为孟闻缇敷药,连个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弄疼了眼前如同瓷器般易碎的少女,包扎完过后拱手向杜曜云禀报,双腿止不住打抖:“回大人,郡主暂时没有了危险,也是万幸,若是伤口再深几寸,就是神仙菩萨也回天乏术。” 杜曜云沉着脸,扫了大夫一眼,吓得老大夫腿一软,“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他收回视线:“都下去吧,今日之事,若我从无关紧要的人口中听闻半点风声,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这一帮子下人听此言,无一不如赦大令般退下。 孟闻缇因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连素日红润的唇都失了血色。 杜曜云并未说话,只是起身朝她走来,她抬起头有些戒备地看着他,却因身子虚弱无法躲开,只能微不可见的缩缩身子。 杜曜云脚步一顿:“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继续行至她跟前,随后半蹲下身子,抬手轻抚她手上的脖颈,她一躲,他手便落了空。 她却看到了他眼底极力隐忍的心疼和酸楚。 “杜上卿。” 她幽幽开口,觉得自己从未以这样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话。 “你我自幼相识,你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丞相,母亲是世家望族嫡女,你更是含着金匙出生,从未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身边从来没有不围着自己转的人,谁见到你,都要少不得阿谀奉承几句,说你爱听的话吧。” 她有些累,继续说道: “可我这个人吧,向来不喜欢虚礼,也不愿学人家那套没有水平的漂亮话。你第一次见我,心里大概想的是——这小姑娘为何与其他人不一样?越是如此,你便越想从我这里得到关注,时间久了,你就以为这是喜欢,你以为这是爱。” “杜上卿,你好好想想,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将我看作想要白头偕□□度一生的妻子,还是仅仅一个得不到的执念?” 杜曜云沉默,他重新站了起来,重新回到最初居高临下的姿态,却忍不住大笑:“爱?执念?你是说我从未爱过你?你认为我的爱不过是执念?” 他背过身,叫她无法看清他脸上作何表情:“郡主方才的举动,就不是在利用臣对你的感情吗?” 他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门,外边的天已经快亮了,屋外的光照在他身上,留下一地暗影:“臣不会让郡主白跑一趟的,还请郡主尽早回府。”他本想就此离去,但依旧忍不住道一句:“好生养伤。” 孟闻缇是在杜曜云离开后再起身的,她有些后怕地摸摸脖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跟在小厮身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大宅外走去,在离开古宅的路上她才发现前院修葺一方小塘。 她站住脚,看着塘中零零散散漂浮的几片圆叶与睡莲,又掏出那把染血的短刃,阳光照射在刀柄这颗圆润剔透的蓝宝石上,像是水波摇晃泛起涟漪。 她一咬牙,将短刃抛向塘中,只听一声沉响,短刃沉入塘底,塘面回归了平静。 一直守在宅外的涟娘等得焦躁不安,乍见孟闻缇出来先是一喜,待看清她带伤之后眼中如星火泯灭:“郡主,发生什么了?” 她摇摇头,半就着涟娘的手:“无妨,我自有分寸。现下只消回府等候消息就是。” 果不其然,第二日,袖娥主动献身认罪,坦白杨申是自己所杀。 杨申荒淫至极,每每都以折磨袖娥为乐,表面众人所见皆是她何等风光,却不知个中苦楚竟是袖娥不忍折辱暗起杀心。 那日她同在房中,杀害杨申之后听见房外有端酒侍女喊话,她一时情急只好学着孟闻练的声线将侍女打发走。她原学过唱曲,模仿起来有模有样,倒蒙混过去了,导致众人皆以为孟闻练那时还清醒着。 杀死杨申之后,袖娥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糊涂事,她害怕极了,只能悄悄给王妈妈塞银两赎身谎称自己回乡,王妈妈也联想不到平日柔柔弱弱的歌女哪来的本事杀死一名成年男性,只当她是不愿再干,加上袖娥给的钱足够多,便放了她。 孟闻缇觉得,杜曜云便是趁着这个机会,趁袖娥还在京城中晃悠的时候便将其给找到并藏起来,并以何少卿之名为诱饵引她来寻他。 当日她明知是陷阱,却还是只身前往。 她不怕杜曜云,可还是会担心杜曜云迟迟不肯交出袖娥,让孟闻练陷入绝境。 可是,孟闻练等人聚集在琼玉阁,杜曜云并没有在场,他如何能准确得知杨申是袖娥所杀并且又怎么能恰好找到出逃的袖娥,孟闻缇不敢细想。 袖娥陈词恳切,又加上衣裳之下皮囊上的许多瘀伤作证,大理寺决定以处死袖娥作为这场闹剧的结束。 杨家吃了一个闷亏,杨申的父亲也脸上无光,在没有以前官场上耀武扬威的气势。 孟闻练横遭一祸,被牵连其中,实则最为无辜,不管是出自私心还是脸面,懿宗还是下了许多赏赐,也准了孟闻练回府休养几日。 而自打孟闻缇回府,鲜少出现在景昭侯和长公主面前,只因怕自己的受伤的事情被知晓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认为这是她与杜曜云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大可不必上升到景昭侯府与杜府之间的矛盾,故而只称自己不适,三餐也令小厨房准备便好,便不再去与父亲母亲一道用膳了。 涟娘每每为孟闻缇上药时心疼得都要流眼泪了:“郡主何必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小时就是不慎摔倒,侯爷都要发好大的气。” “嘶……”孟闻缇忍不住呼出声:“涟娘你轻点,疼……” 涟娘一赌气,将药瓶搁在桌上:“郡主也知道疼啊?这刀子割上去的时候就不疼了?好在这天气是慢慢转凉了,衣裳挡挡也看不见伤口,不然婢子看郡主该如何向侯爷与长公主交代。” 孟闻缇理理衣领,乖觉地披上外帛:“我说了很多次了,我可是拿捏了分寸的,不会有性命之忧,不用挂心了。” 涟娘没有理会她,只是看向屋外:“郡主这么久不曾出门,世子也来您院中许多次想来探望您,一直被您拒在门外,今日还不能让他进来瞧瞧您吗?” “不必了。”她抿唇,将小小的药瓶收回妆奁,“他若看到我这副样子,难免不会自责,还是算了吧。” 又是一年秋,窗外风已经变得有些凉,单薄的衣裙都遮挡不住这寒意,落叶飘零,已然归根,可出征在外的战士却依然无法重返故土。 “一年了,季眠还是没有回来。”孟闻缇叹一口气,觉得心口隐隐变得沉闷起来,“涟娘,我这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涟娘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抚抚她的肩:“再不济,还有夏将军的照应呢。” 崇元七十八春,从岐州传来战报,夏渊被困敌阵,无法脱身,他所率领的数十位精锐将士无人生还。 夏渊的尸首被送回京城,举城默哀,懿宗在夏渊棺前静默流泪,赐“定远将军”之号。 这是一年多以来,从战地传来的第一个消息。 没有关于季眠的只言片语,却好似直接告诉孟闻缇,季眠这一年以来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各位宝贝在评论区留言哦!大家可以尽情讨论! 第40章 再见故人 当孟闻缇再一次踏入夏府时,心中百感交集。 白布高悬在牌匾之上,平日里吊挂的明灯被取下,偌大的夏府一片缟素,隐隐约约能听见下人垂泪抽泣的声音。 越发靠近正厅,这哭声越清晰,也越压抑。 她见到前院绿植,想起自己及笄那年来夏府赏绿梅,那时候她与夏叙姝正是青春年华,最是明艳动人的年龄,少女之间连嬉笑怒骂都显得格外生动。 那时候的夏府,尚且有人气温暖,现如今,却似死气沉沉一般。 五年过去了,她依旧与夏叙姝互看不顺眼,依旧与她不对付,一切好似都没有变,可孟闻缇明白,所有的一切,一直都在变化。 只是她不愿正视。 夏夫人跪在灵前,一双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她想不明白,自己戎马一生的夫君,怎么就死在战场上了呢? 夏叙姝安静地跪在夏夫人身侧,与孟闻缇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原以为以夏叙姝的性子,定然是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可她不吵不闹,麻木地跪在灵前,漫天纸钱扬洒,她也依旧不为所动。 夏夫人已经跪了许久,若非心中实在悲痛不已,强大的意念支撑着她,她或许早就累得瘫软在地。 府中侍女好说歹说,劝着夏夫人珍惜自己的身子,将她搀扶下去,以免过度劳神忧心。 孟闻缇踌躇了一会儿,上前几步也跪在她身旁,对着夏渊的牌位敬一盏酒:“斯人已逝,夏姑娘莫要介怀。” 一直都不为所动的夏叙姝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住孟闻缇的衣袖,她低着头,发丝垂落挡着小半张脸,叫人看不清楚她脸上究竟是何表情。 她听见夏叙姝沙哑低沉的声音:“你不是说过,我为何事事都要与你比吗?” 孟闻缇愣住了,用眼神制止住想要上前拉扯开夏叙姝的侍女花枝。 夏叙姝突然抬起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因为我羡慕你啊,孟闻缇。事到如今,我还是那么羡慕你。” “不是羡慕你的尊位,不是羡慕你的荣恩,我是那样羡慕你,同是出自将门,我却再也没有父亲了……” 这是孟闻缇第一次见夏叙姝在她面前示弱,她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迸发,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狠狠地揪住孟闻缇的衣袖,不肯松开半点,却是只能无声地哭泣。 夏叙姝,与她一样骄傲的少女,现在终于褪去了所有的伪装。 她伸手揽过她的肩,心里一紧:“你父亲,是大瑜的英雄,他是你的父亲,只是你的父亲,你从未失去过他。夏叙姝,应当是夏渊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夏叙姝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裳,也打湿了她的心。 走出夏府的那一刻,她只觉一阵天昏地暗,措不及防地跌倒在地。 涟娘大惊,急忙上前搀扶孟闻缇,却见孟闻缇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涟娘,这是怎么了呢?连夏伯父都……你说,季眠他……” 她语无伦次,想到那年仅十六就远赴战场的少年,心中便闷得慌。 沙场刀枪无眼,夏渊尚且不能避免,从未上阵杀过敌的季眠剑术再如何高超,又怎能幸免。 此后,她时常夜不能寐,辗转难眠浅睡时又被梦魇惊醒。 她的梦里总是出现少年的身影,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便如泡沫消散,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于此同时,懿宗亲自又指了两名将士率兵支援,其中孟闻练也被从属编入其中。 于是孟闻缇再一次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觉得这辈子做出的荒唐事多半都和季眠相关了。 她瞒着父亲母亲,天未亮就偷偷潜入了装载军资的马车中,待估摸着军队出城数里才寻到机会出现在众人面前。 孟闻练乍一见到孟闻缇,像只炸了毛的猫:“阿姐你疯了吗?你这是做什么?我立刻派人互送你回京,父亲母亲知道一定会扒了我的皮的!” 孟闻缇惴惴不安又义正辞严:“阿练,我已留了书信给父亲母亲,涟娘也在赶来的路上了。况且我已经打听过了,现在两军休战,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我就随着你去看看,我两年没见到季眠了,我就去看他一眼,我立刻就离开,绝不误事。” 孟闻练迟疑地望着两名领头的将士,二位将士眼观鼻,鼻观心,抬头望天不敢作声,好似在说:看我们做什么,我们可不敢拂了堂堂郡主的心意,你自家的阿姐自己管好。 孟闻练绝望地看回孟闻缇,不确定道:“真的看一眼就走?” 孟闻缇头点得像拨浪鼓:“千真万确。” 于是乎孟闻练不甘不愿地带着孟闻缇踏上前往岐州的路。 孟闻缇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话,孟闻练为她安排一架狭小的马车,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头,任由孟闻练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边地的秋风比京城的风更加凛冽,裹挟着细碎沙石的粗粝之感,她只觉得从车帘外透进来的风都刮得人脸疼。 她悄悄掀开帘子:“其实今日,夏叙姝应该也来送你了吧?” 孟闻练疑惑地转过头看着她。 “这段时间,是你一直跑到夏府去帮忙,随伯母一道安排夏伯父的后事,也是你陪在夏叙姝身边,她再怎么迟钝,对你同原先也该有些不一样了。”孟闻缇垂下帘子,不敢去看孟闻练的眼神。 “季眠出征那日,她尚且没有动静,可我听闻,你此次出行,她还是偷偷寻了空来送你。可她到底觉得没脸见你,所以不曾在你面前出现过。阿练,我知你一直喜欢她,如若有朝一日,她也能同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上你,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马车之外,她只能听见马蹄的踢踏声。 孟闻练沉默片刻,然后淡淡道:“阿姐,岐州路途遥远,你好好休息便是。” 大军行军速度比不得一只小巧马车,原先只需一天左右的路程,拖着军资的军队用了整整三天。 到达岐州,已是第三日黄昏。 季眠派人守在岐州城关处接应,并没有亲自来迎接。 孟闻缇有些失望,她询问城关的侍卫:“季副将在何处呢?” 驻守城关的侍卫不知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是谁,却从扮相上可知她身份并不低,疑惑为何会有女子随军队而来之余,又丝毫不怠慢,认真答复:“回姑娘,季副将在城中安抚受伤的将士与流落的灾民。” 夏渊虽已身死,大瑜看似折损颇多,但是西覃也没有讨到半点好处,哪怕大瑜的领将战亡,他们却不敢擅自起兵。 那场仗,是士兵们从未见过的腥风血雨。 孟闻练上前道:“阿姐,岐州虽说已然休战,可还是不太安全,你不可在此久留。你若想见季兄,我便陪你去寻他,之后便乖乖回京可好?” 孟闻缇叹一口气,耷拉了脑袋:“我还能拒绝不成?” 五年之前,季眠曾与孟闻缇一起来过岐州临近朔城的边地,那时候的边地流民四散,也得以让尚不知冷暖的怀宁郡主感知到大瑜的疮口。现如今,多数流民已被大瑜军队安置妥当,边地的军营驻扎得整齐有序。 孟闻缇见到季眠的时候,他正在给军营中手上的士兵换药。 两年过去了,十八岁的季眠终于长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完全褪去的少年的稚嫩。 孟闻缇就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她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她眼前,她却突然有些胆怯。 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譬如孟闻练,譬如夏叙姝,譬如她自己。 那季眠呢?他会变成什么样?她思念他的这两年时间里,他是否也在思念着她,他的心意是否还像两年前一样不曾改变? 孟闻练上前几步,周遭士兵注意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纷纷噤声朝他们望去,季眠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侧头看了过来。 孟闻缇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孟闻练身后躲。 可她分明看见季眠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她的心沉了下来。 季眠看到她,好像并不惊喜…… 季眠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朝他们走了过来:“世子,你们终于来了。将士们可安顿好了?” “放心吧,方统领与卯统领已经在安排了。既在军营里,就不必唤我世子了,叫我阿练就好。” 久别重逢的二人此刻应是有话要说,孟闻缇很自觉地就要转身离去,又被季眠唤住: “郡主怎么来了?” 她诧异地转过身,仔仔细细打量眼前人。 季眠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却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许是上了战场杀过人,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些许戾气,少了几分年少的疏离与温和感。 一切都是那么不一样。 我是来见你的。 这句话她想对季眠说的话,怎么都不敢说出口了。 她突然变得胆小起来,两年的时间好似已经把她与他冲远,他从惊才绝艳的季家郎君成为了一位在沙场浴血奋战的猛将,而她,依旧是那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怀宁郡主。 第41章 我等你回来娶我 “我只是……季郎君,我不会待很久的,过不了几时,我就回京去。” 孟闻缇咬咬嘴唇,让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失落。 也对,已经两年没见了,他早就不再是她印象中的少年了,她的突然而至一定让他觉得意外了,毕竟岐州不应该是她该来的地方。 季眠注视她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即又别开眼:“军营是将士们平日休息的地方,臣不知郡主来访,故而没有另扎营帐。想来这里是没有容郡主下榻之处。” 孟闻缇心里一“咯噔”,忽然心里泛起酸楚。 季眠不但不开心,这逐客令下得也忒早忒决绝了一些吧。 正当她委屈巴巴地瘪瘪嘴,打算收拾包袱立刻返程,又听见季眠说:“岐州城内有知州特意为臣准备的小府邸,虽说臣平日是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府邸也并非没有人照应,尽管比不上景昭侯府,还请郡主暂时忍受一下。” 她一愣,赶紧憋回欲坠的泪珠:“什……什么?” 孟闻练觉得这样的安排十分妥当,连忙点头称是:“如此甚好,若是季兄在你旁边,我也可以放心了。阿姐,这几日我要帮着统领们整顿将士们,恐怕也是无暇顾及你,就有劳季兄了。” 她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原来季眠不是要赶她啊。 眼见季眠就要走出营帐,她着急忙慌地跟上去。许是因为惊喜过了头,她稍不留神被地上的碎石绊住脚,差点跌倒在地,幸好孟闻练眼疾手快搀住她,可不想还是扭了脚。 她痛苦地拧拧眉,暗道不好,怎得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她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无事无事,我还是可以自己走的。” 她忍着痛,小跑跟在季眠身后,心中欢喜地不得了。 季眠停下脚步,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长臂一拦,将她打横抱起。 孟闻缇双脚腾空的那一瞬间,有些害怕地揪住了季眠的衣襟,生怕自己摔下来:“季……季郎君?” 季眠只是稳稳地抱住她,丝毫不顾及周围人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郡主仔细些。” 他将她抱上了马,然后脚一蹬也一道坐在了马背上。 虽说幼时景昭侯也曾教她骑过马,她也算会些马术,可是说到底,以这么个姿势驾马,她还真是第一次。 她心里发怵,一动都不敢动,僵在季眠的双臂之间。 马儿撒了欢似的迈开四蹄,在空旷的原野上狂奔。狂风迷了她的眼,叫她不得不紧紧贴在季眠身前,死死地搂住他的腰。 马儿飞疾,不一会儿便进了城关,来到岐州城内,季眠有意放慢了速度,好叫孟闻缇放松下身子。 孟闻缇微微抬头,便能瞧见季眠的下巴。方才离得远,她未曾看清,现在人仅在咫尺,她也能打量得仔细,季眠刚毅又清秀的脸上也有几道细长的伤口,想必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她鬼使神差地想伸出手去触碰他脸上的伤,适时马嘶鸣停下,吓得她立刻收了手。 季眠率先下马,随即张开双臂接住她,重新将她抱在怀中。 孟闻缇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走的。” 季眠置若未闻,继续大步向府中走去。她将头靠在他心口,深深嗅一口,清淡的墨香在她鼻尖萦绕,令人安心。 她索性将手环住他的脖颈,更贴近他:“季眠,我是来看你的。季眠,这两年来,你看到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月,冬日的雪,你想家了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季眠,你想我了吗? 季眠的脚步都不曾停顿过,直奔着厢房而去,他动作轻柔,将孟闻缇抱至床榻之上,随即后退半步,行礼恭敬提醒道:“郡主,南下之地不曾下过雪。” “……” 他蹲下身子,托起她的脚踝,仔细检查起她的伤势。 孟闻缇只觉得脚踝有些酥痒,她稍稍用力,可季眠并不肯放手,他用指腹轻摁她的脚踝,疼痛感顿时如一阵电流蔓延至她全身,她一瑟缩,季眠便松了手。 “郡主稍等片刻,臣这就去拿药酒。” 季眠言罢起身离去,孟闻缇静静坐在床榻边,将双腿蜷缩起来等着季眠回来。 她抱着自己的腿靠在榻边不知等了多久,才又听见推门而进的声音。她一个激灵,脑袋撞上坚硬的床头,她心碎地揉揉自己的头:“季眠,你见到我是不是不高兴了?” 季眠没有理会她,只是示意她将脚伸出来,她不情不愿地探出玉足:“季眠,女儿家的脚不能乱看乱摸的,你一个大男人,看了又摸了,是要娶我的。” 他叹了一口气,手上动作并未停下,一边耐心地帮她按摩脚踝一边说道:“臣没有不开心。” 她努努嘴:“可是你自从见到我就没有笑过,季眠。” 季眠俯身帮她掖好被角,一如他出征之前来探望她的那一晚一样,可他依然没有回应孟闻缇,只是留下一句“郡主舟车劳顿,今晚好生休息吧”就离去了。 孟闻缇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好愤愤地抱紧被角,赌气似的闭上眼睛。可她分明累得很,辗转反侧却迟迟没能入睡。她眼见的夜色渐浓,索性起身推门而出。 季眠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院内小石墩上反反复复擦拭自己的长剑。 他听见声响,回头转身:“郡主为何还不休息?” 她慢慢挪动双腿,走到季眠的对面,认真地看着他:“季眠,我睡不着。我想看看你,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你了。” “郡主……” 他刚要开口,却被孟闻缇一把打断:“季眠,你问我为何来了,那我便告诉你,我想见你,我便来了。这两年,我每一日都在想你,每一日都在担心你。我不知道你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可是我真的担心你,我也很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越说越委屈,好似在埋怨他对她的冷漠和刻意保持的距离,一不小心就落了一颗泪。 她一慌,觉得好丢人,连忙抬手去揉眼睛,眼泪却愈发掉得多。 她手足无措地别过脸,不知自己为何失态,只能尴尬的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季眠,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不然你今日为何要抱我,为何帮我上药酒,你现在又为何等在此处……可是,你又为何要让我这样难过?” 她无声的落泪变成低声的抽泣,直到她哭累了,季眠才拉过她的手,将她牵至身前,让她得以正视他:“郡主现在可以好好看看臣了吗?” 孟闻缇哭得正难受,小心翼翼抬眼,却一不小心吹出一个鼻涕泡。 “……” 简直没脸见人了! 季眠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一直绷着的脸瞬间舒缓,让孟闻缇误以为他依旧是两年前清冷又温暖的少年。 他轻轻抬手帮她擦拭眼角的泪,嘴角上扬:“郡主打算何时回京?” 她拧眉喝道:“你又要赶我走?” 季眠摇摇头,表情又变得凝重起来:“郡主,大瑜与西覃马上又要开战了,世子说得没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若是让西覃人知道你在这里,恐怕会对你不利。” 她一把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我知道,我明日就走,可我还是想多看你几眼。季眠,我知道我今日突然出现让你惊讶了,可我没办法,夏伯父已经……我真的太害怕了,季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其实,你也同我一样,你也很想我吧?” 季眠愣了愣,只是用双手环住她的双肩,并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季眠。这两年你一定过得很艰难,大瑜与西覃的战争恐怕不会这么早结束,除却朔城,衡州山也掌握在他们手里,若想一举拿下是不可能的。我知你心里的忧虑,可却无法帮你排解。但是你要相信,我在京城会一直等你的。” 季眠将她搂得愈发紧了。 孟闻缇的脸贴在他胸口,隔着薄衣都能听见他强烈的心跳声。 她不知道季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自古战场无情,他终究从一位只知纸上谈兵的少年到见识过刀光血影生离死别的男人。很多事情,他只能藏在心里,无人倾吐,与从前相比,他显得更加沉默更加寡言。 但是没关系,她只要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在意便好。 她深吸一口气,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季眠眸光清亮,视线落在了她纤长白皙的脖子上。 他眼神一暗,伸手想要撩开她的衣领,却被她心虚地躲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双眉紧缩,让孟闻缇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不悦。 她低垂了眼眸,不敢去看他探究的目光:“是我自己一不小心……没关系的。难不成,你要因为这脖子上的伤痕而嫌弃我吗?” “疼吗?” 她老老实实回答:“很疼的。” 季眠无奈,扶着她的双臂牵引着她坐回小石墩,然后半蹲在她面前,深深地凝视她:“郡主总是一口一句让臣保重,却不知如何让自己保重。你说要我完完整整地回到你身边,臣也希望,郡主能完完整整地等臣回来。” 她眼一热,突然觉得千里迢迢来找他再也不是什么委屈事了。 她其实很简单很单纯,她要得从来就不多,她想要的不过是季眠流露的真心,可以让她无比安心。 她歪着头笑道:“好,我等你回来娶我。” 崇元八十八年九月,西覃人得知怀宁郡主偷偷跑到岐州边地探望自己的心上人,于是派探子偷偷潜入岐州打探消息,果然瞧见夜幕时分有马车从岐州边地向京城方向出关去。 西覃人狡猾,想着挟持郡主以威胁大瑜军,于是群起而攻之,却发现行在路上的马车不过是辆空车。 西覃人大惊,得知自己败露了踪迹,却已然来不及,守在周边伺机而动的大瑜军将其悉数捉获,从而得知西覃军的动向。 孟闻缇回京的第三个月,大瑜大破西覃,夺回朔城,西覃无奈双手献上城池,大瑜军得胜归来。 崇元八十九年元月,这一年,孟闻缇二十一岁,季眠十九岁。 第42章 季太尉无心婚事 大瑜军班师回朝,听说那年少才高的季副将亲手活捉了西覃的领将,又巧用妙计歼灭敌军,西覃见大势已去,领将又在大瑜军手中,于是甘愿将朔城奉还,两军签订契约,以城换人,自此停战。 季眠的伟绩早在他还未回京的时候便传遍了,孟闻缇乍闻之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心中隐隐生出雀跃。 京中人都说,季眠活捉的那位猛将是西覃最英勇的将军,否则西覃也舍不得用整个朔城来交换。而季眠,方十九岁,便有如此胆识和魄力,相较于早年的景昭候与定远将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回京之后,风头只怕会盖过前往岐州支援的两位领将,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嘉赏季眠。 而今,大瑜军行至京城门口,京中万人空巷,尽数出城迎接,孟闻缇心中痒痒,也想随着百姓候在城门口。 可是她数月前擅自离京前往岐州,虽说她与季眠早有准备,假意用空车迷惑西覃人,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和伤害,但景昭候还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将她禁足在府中数月,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出府。 好在怀和逐渐长大,小小年龄却也能说会道,她在府中也不至于闷得慌。 只是她不敢在长公主面前发牢骚,只好跑到黎娘子跟前埋怨景昭候的固执:“父亲好不通情达理,他自己与陛下舅舅出了城门亲自去迎,倒把我关在府里面。” 黎氏一边织绣手中的丝帕,一边仔细着自己一个玩耍着的怀和,笑笑:“大郡主莫怪侯爷,只是你当日实在是把侯爷吓着了,你说说,哪家的姑娘这样胆大到跑到那打仗的地儿去了?亏得当时是休战之际,否则侯爷说什么都要把你给捉回来。若是让京中人知道你这样胆大妄为,你父亲母亲也脸上无光。” “若非休战,我也不敢这么跑了去。”她小声嘀咕着,见怀和手里攥着一块方糖,连忙一把夺过藏起来,嘴里恐吓道:“你总爱吃糖,小心像城西卖豆腐的婆婆一样牙齿掉光。” 怀和见糖被抢走,一张小脸拧巴成一团,却倔强地抬起头瞪她:“阿姐真小气,我一日就吃这么一小块。” “一小块也不许吃!难不成你想像高定和一样天天喊牙疼吗?” 高定和,杜凝光与当朝太子之子,因为玩闹不慎嗑到了牙,现在不仅天天喊牙疼,说话还漏风。 怀和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他是蠢成这样的。” 黎氏不悦地拉扯过小小的怀和,作势往她手心里重重拍了一下:“你这家伙,小殿下是能被你这么诋毁的?往后你若再说这话,我便告诉长公主,再不带你进宫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你懂不懂?” 怀和瘪嘴,却不哭闹,装模作样掉了几颗眼泪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她擦擦眼泪,又看向了孟闻缇:“阿姐,他们说的季副将是谁?我听母亲和娘子提起过他的名字,阿姐知道他是谁吗?为何想去看他?哥哥明明也回来了,为何阿姐不去看哥哥,要去看他?” 孟闻缇被问得哑口无言,难怪都说童言无忌,面对怀和的问题,她一点也答不上来。 她提着裙子起身,矢口否定:“胡说,我才不会去看他呢。京中百姓那么多人都看他去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于我何干?” 言罢,她转身就跑,急得怀和撒丫了小短腿跟在她屁股后面:“阿姐,你跑什么,你答应了今日要和我一起用膳的……” 听说,陛下亲自将季眠迎进宫;听闻,陛下升了季眠为太尉;听闻,陛下欲意为季眠指婚…… 十九岁的少儿郎,已然是可以执掌一方兵权的太尉了,陛下对季眠的信任和青睐震惊了所有人。 孟闻缇理解懿宗的心情,他原就是被封在岐州的王,深谙百姓流离之苦和失家之痛,朔城收复,他比任何人都高兴,自然对季眠喜爱得不得了。 可是,这样的恩宠,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 粗略地算一算,季眠这个时辰,应该也已经回府了吧。 她用过晚膳之后,拉着怀和的小手在偏院散步,却不知是怎的,竟然移步到了初次见面之时她爬墙的假山旁。 时间过得真的太快了。 初见季眠,她方及笄,年少天真烂漫不知忧愁,而今她已经二十又一了。 六年的时光,原来光洁的假山也爬上青苔,墙角处蔓生了许多红莓的枝芽,其中有只小苗附着在墙上,攀得极高,眼看就要伸出墙头了。 怀和左看右看,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听母亲说,季副将就住在我们府邸旁边。”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向墙的另一边:“阿姐,他是住在那边吗?” 孩童的声音又尖又脆,直接飘向了墙的另一边,她大惊,一把捂住了怀和的嘴。 怀和瞪圆了眼,一脸惊恐地看着孟闻缇,孟闻缇食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墙的另一边突然传来轻轻的清咳声,像猫爪子一样撩动她的心。 她忍不住笑开,让涟娘好好看顾怀和,自己却一只手扒上了假山,两只脚登上观景石。 涟娘小声提醒道:“郡主?你小心些。” 怀和年龄小,不知孟闻缇想做什么,不解地问:“阿姐,你要做什么呢?你是不是想去看隔壁的季副将,可是阿姐你说过的呀,京中百姓那么多人都看他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于你何干吗?” 孟闻缇抿着嘴笑,两条腿跨过墙檐,垂眸向下看去,见庭院内立着一位绾衣男子,他本双手负在身后,骤然见墙上长出一个人来,却并不惊讶,脸上虽然无甚表情,可笑意分明直达眼底。 他看着她,张开了双臂,她见状,没有一丝犹豫地跳下墙头,扑进他的怀中。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耳边传来季眠低低的轻笑,她不禁脸一红:“我是想来见你的,可是父亲大人不准我出门。” “嗯……”季眠细细回忆了一番,“那时候,郡主也是因为被关在府中,所以才爬上我院中高墙?” 她将头靠在他肩头,一点也不想松开手:“不一样的,那时的的确确是想出府,现在的的确确是想来见你。季眠,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是。”他低声回应,用手轻轻摩挲她的发。 从墙的另一边传来怀和的声音:“阿姐,父亲母亲似乎往这边来了,快回来吧。” 孟闻缇依依不舍地松开双手:“下一次见面,或许就是在宫宴之上了。” 季眠含笑应道:“是。” 她转身正要离去,却突然犯了难,她回看季眠,十分不好意思:“我上不去了。” 季眠失笑,他牵过孟闻缇的手来到墙角下的方石旁,他一脚踏上方石,双手托住孟闻缇的腰,轻轻松松将她高高抱起。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孟闻缇反应过来时已然坐在了高墙上,季眠的双手仍然稳稳地扶住她纤细的腰肢,以防她不慎摔下。 她俯身望去,季眠的双眼里盛满了动人月色,如墨的眸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清透摄人。 她抬头望了望天:“今夜月色真好。” “是。” 崇元七十九的年节,似乎是孟闻缇印象中最热闹的一次年节。 “涟娘,你看我这簪子好看吗?” “涟娘,我这身裙子怎么样?” “涟娘,这新式胭脂衬不衬我?” 涟娘从未见过孟闻缇因为一次宫宴如此上心过,忍俊不禁:“郡主,可以了,再打扮可不就比天上的神仙妃子还要漂亮了吗?” “真的吗?”她抬起头,一脸期待,被唇脂浸染的嘴唇娇艳如红莓。 “当然了。” 她心满意足又满心欢喜地端详着妆镜中的自己。 也不知季眠会不会喜欢。 宫里头的人很是会看眼色,已经习惯性将季眠和孟闻缇的座位排在一起了,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一面欣赏舞姬的舞姿,一面品尝特酿的御酒倒是很不错。 可孟闻缇对歌舞美酒并不感兴趣,她侧头悄悄打量着季眠。 从宫宴一开始,季眠的脸色便不太好,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身旁阿谀奉承的朝臣也极敷衍,似是有心事。 她正想开口唤他,却被对面的人生生截住:“季太尉可真真是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位及太尉。” 孟闻缇闻声望去,是几位令人眼熟的大臣,他们笑得谄媚,让她暗生不悦,却依然耐着性子等待他们到底想说些什么。 “也不知像季太尉这样的郎君,究竟要怎么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啊?” 季眠把着酒盏,噙一抹极具礼数又疏离的笑意,却是一言不发。 “我听说,范侍郎家的幺女年方二八,那叫一个温柔贤惠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孟闻缇觉得自己再不作声,就得成笑话了。 她稍微向季眠的方向倾了倾,悄声说道:“季太尉,范侍郎家的幺女有口气。” 季眠斜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还有那刘尚书的侄女,刚及笄,长得水灵,性子又乖巧。” 孟闻缇又压低了些声音:“季太尉,刘尚书家的侄女有脚气。” “要我说啊,还得陈司军家的小孙女好,人家出自将门,与季太尉岂不般配?” 孟闻缇憋屈。 季眠索性放下酒盏,撑着头看她:“郡主可还有话要说?” 她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道:“想来……想来陈司军的孙女平日吃得多,胃口好,有胃胀气?” 季眠哑口无言,继续听旁人瞎掰扯:“季太尉还未及冠呢,再怎么说,也得是一位才貌双姝、年纪相仿的女子方得与之相配吧。” 不知怎的,那句“年纪相仿”似是戳中了孟闻缇的痛处,本就对对面几位喝醉了酒口无遮拦的大臣大有不满,现下更是不爽快。 她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眉眼都变得冰冷起来,忍不住反唇相讥:“我听闻肖学士最近又纳了一房年方十八又貌美如花的小妾,真是恭喜学士您喜得佳人。可是我倒是不明白了,肖学士怎的不找一位与之才华匹配又年纪相仿的佳人做红颜知己,偏要去寻乐坊里的卖唱女?” 肖学士今年四十有三,平日里没什么兴趣爱好,专爱跑到乐坊里寻欢作乐。 他前些日子纳了一位歌女,本不是要紧事,可放到台面上来宣扬总归有些难为情,他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敢反驳——对面之人不仅仅是大瑜尊贵的怀宁郡主,而且他差点忘了,他眼前的这位怀宁郡主啊,二十余岁都未嫁人,他方才的一席话,不正就是仿佛在打郡主的脸啊。 他顿时不再敢多说一句话了,他周遭与之交好的大臣们也不再多言,默默地端起酒杯掩饰尴尬。 孟闻缇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收回目光之际发现季眠正看着他呢。 她强装镇定地饮了一口杯中的果酿,便听到季眠不咸不淡的揶揄:“郡主倒是有脾气的。” 她捏紧杯盏冷哼一声,上座的懿宗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过来道:“众卿莫要再开玩笑了,季太尉现在年纪尚轻,自然无心婚事。” 孟闻缇一怔,杯盏中的果酿不慎洒在桌面上,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季眠,却见季眠并未反驳懿宗的话,只是一脸平静的注视着她。 她一瞬间忽然觉得宫殿之上的歌乐是如此嘈杂,她低下头,看着果酿从桌上流淌,滴落在她今日为了见季眠而精心挑选了多日的衣裙上。 她连污渍都不愿意清理,脑子一片混乱,觉得大殿里的空气都是这么不洁,让她呼吸都这样不畅快。 她麻木地起身向殿外跑去,歌舞升平的宴席之上,除了季眠,好似再没有人注意到她了,可她现在不想出现在他面前,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脆弱又狼狈的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是不断地想要逃离,跑得实在是累了,便停下来大口喘气,努力压制住心里异样的心痛。 她顺平气息,方站直身子,就感觉手腕被人拉住,她用力一扯,挣脱对方的手。 她并不需要转身,便知身后人是谁。 她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颤抖:“是什么理由呢?” 季眠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坦白:“是衡州山,陛下想让我夺回衡州山。” “要多久?” “我不知道。” 她又问到:“为什么是你?大瑜那么多将军,为何偏偏是你?” “定远将军以身殉国,不惧生死,大义存心。他曾无数次对我说,作为一名将士,心中需将国放至首位,我虽不能完全苟同,可是陛下向我交代过,大瑜的耻辱应当在他手中结束。衡州山,我不得不去。朝中如今眼热我的人太多,唯有沙场功绩才能叫他人信服,让季府多一分立足之力。” 他顿了顿说道:“也唯有此,他才肯下诏指婚。”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本文差不多也要完结了,我不知道有多少小可爱一直陪伴下来,但依然感谢大家的陪伴!喜欢这篇文的宝贝们,在文中有没有自己的意难平或者遗憾呢?或者想看谁的番外小故事,都可以留言在评论区,我会一一考虑的! 第43章 墙角一只莓 都说景昭侯府家的大郡主是京城里出名了的“大龄剩女”,早先都觉得这朵皇室里的娇贵花要身份有身份,要样貌有样貌,要才艺也有些才艺傍身,何至于拖到二十有余还无人问津? 若是她再年轻些,也总会有一两“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携着家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腆着脸皮上前攀高枝,可怀宁郡主都二十一了,至今亲事未定,京中人早有所云:这郡主,要么身体有疾,要么脑子有疾。 孟闻缇顶着压力,非常出息地留下一封家信,卷包袱麻溜地住进了佛光寺,并且扬言若是不得嫁给自己那又即将上战场的如意郎君,宁愿青灯古佛潦草一生。 于是乎,京中众人恍然大悟,也更加确定了心中猜忌:哦,原来这怀宁郡主当真守得清白身,只为了住在隔壁的季郎君啊! 原来,从前吃的瓜都是真的! 季眠初闻此消息,先是一愣。 自从上回宫宴结束,孟闻缇再没有主动寻过他找他多言,而今竟闹出一番大动静,委实叫他有些诧异。 他盯着案上的文书许久,文书下压着探知杜家门生启奏陛下叫季眠速速出兵讨伐衡州山的密信,字字如针扎疼了他的眼。 他默然,随即合上手中的兵书道:“无事,先由她胡闹完这阵子。” 反观孟闻缇,她一气之下不顾父母的反对干下这样丢脸的事情,没过多少天便心生后悔了,可是郡主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容许她做出任何退让。 她在佛光寺清净了几日后便待不住了,有些委屈地问涟娘:“父亲母亲还没有说什么吗?” 涟娘看了一眼衣着素净面容些许憔悴的孟闻缇,叹了一口气:“郡主,侯爷与长公主说了,既是郡主你自己的决定,他们再不会多加干涉,也勒令世子不许来请你回府了……”她抬眼悄悄观察孟闻缇,终于还是道出了最后一句话:“让你安生待在佛光寺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孟闻缇绝望地闭上双眼:父亲母亲都不愿意管她了,这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啊! “季眠呢?他不会还不知道此事吧?” “郡主,你这次的举动实在是太过于不符常理了,京中三岁孩童都知晓了,季公子怎会不知。可是季公子这边没有动静啊。”涟娘无奈地耸耸肩道。 孟闻缇头疼。 她好像有点高估自己了。 她原以为自己这么整一出,总能把景昭侯府和季府中的一方逼得去向懿宗请示,成全了她与季眠的婚事。可如今看来,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如同一颗被丢进湖心的小碎石,除了惊起层层涟漪作为京中谈资,倒没有了旁的意义。 可是,既然是她主动扬言,又不好灰溜溜地自己先回府,与其让人看笑话,不如做好最坏的打算,索性住到季眠打完最后一战,还能留个美名。 孟闻缇如是安慰自己。 然而,孟闻缇最终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于简单了一些。 原本大瑜已经准备好再次向西覃开战,此时西覃却一反常态,有意休战,却拿出了两国先祖皇帝的诏约,想要为西覃太子求娶大瑜贵女,化干戈为玉帛。 西覃骤然重提两国旧时婚约,本意也是不愿再战,认为休养生息才是上策,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远离战争,倒也是双方乐得一见的美事,况且西覃此番也是有理有据,丝毫没有当初对大瑜边土强取豪夺的霸道态度。 但问题就恰恰出在此处。 大瑜也愿求和,可皇族宗室中,懿宗亲生的女儿中,要么就是年龄已至早嫁作他人妇,要么就是年龄尚小不足以出嫁,其余的宗亲,多多少少因为身份不足够尊贵而难表诚意,剩下的,便只有孟闻缇一个不尴不尬勉强符合要求的皇家女。 懿宗沉默了。 孟闻缇开始慌了。 若是懿宗不肯放她出嫁,早该一口回绝,若是连他都左右摇摆,这说明了懿宗也有命她出嫁和亲的考虑与思量。 她差点忘了,懿宗并不仅仅是她的舅舅,更应该先是为天下人着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他既然能以婚事逼迫季眠尽早为他收回国土,紧要关头何尝不能舍弃她保千万将士? 况且,她身上并无婚约,送她出嫁又何妨? 她一边让涟娘仔细着懿宗这边的动向,一边惴惴不安,涟娘不免出言宽慰:“郡主不要慌张,长公主与侯爷哪能舍得郡主远嫁呢?” 话虽如此,可她就是觉得此事古怪极了,果不其然,不出多日,又听人来报,杜府已经准备好名帖与厚礼打算向景昭侯府提亲。 孟闻缇呼吸一滞,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本无婚约,若懿宗执意选她出嫁,长公主如何能拦,而景昭侯就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自然深知百姓遭受战争荼毒,国家大义面前,景昭侯府难开口说一个“不”字。可如若此时允下杜府的婚事,便有了借口断了西覃和亲的念头,哪怕她再不喜杜曜云,可在远嫁他国与委身不喜之人名下,想必长公主与景昭侯权衡利弊之后,仍会选择后者。 她稳住心神,又问了一遍:“季眠呢?” 涟娘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住了,连声音都带着哭腔:“季公子这边一点风声都没有。” 她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再无任何知觉…… 佛光寺的怀宁郡主害病了,害的什么病,大概率是相思病吧。 京中人如是想。 病中几日,不只是侯府,连懿宗都指派了宫里好几位用惯了的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往探望孟闻缇,这一举动又引起了众人的热议: 这究竟是出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还是高位者对棋子掌控,懿宗总不做没有道理的事情。 而孟闻缇则是浑浑噩噩睡了好几日,本就精神不佳的她更像是一只打了霜的茄子,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宫中的小宦官领着圣旨来报。 孟闻缇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眼神黯淡:“我不愿接见。” 涟娘气急:“郡主,这可是圣旨,你快些起来吧。” 她闭上眼翻身假寐,再不出声,涟娘只得起身推门而出向门外人谢罪,小宦官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门边面无表情的锦衣男子,男子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无事”,随后轻轻推开木门,一步一步走进侧卧在床的女子。 见女子没有动静,男子自袖中掏出明黄的玉轴圣旨,语气波澜不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钦乾殿太尉季眠,豫陵绅宦之后,筮仕四载,节操素励,才德起于羽林,清约闻达朝野,经明行修,忠正廉隅,近弱冠之年无有妻室。孟氏长女,京城世家之后,行端仪雅,礼教克娴,盖孟氏诗书传家,执钗亦钟灵毓秀有咏絮之才,今及芳年待字金闺。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孟氏授怀宁公主,赐册赐服赐封地,垂记章典。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他的声音如融化的细雪,凌冽中又带了一丝暖,干净得似春风。 她缓缓睁开眼睛,自床上坐起,乌黑的发从她肩头滑落,她的眼眸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这是季太尉自己求来的吗?季太尉是早已芳心暗许了吗?” 没头没脑的话,似揶揄似玩笑,终究是藏着几分真心的委屈。 季眠万年不变稳如泰山的姿态终于有了一丝动容,虽目色渐沉漫过凡俗情意,但依然行礼恭敬提醒道:“郡主……” 孟闻缇翘起嘴角,凑上前去用唇碰了碰他的鼻尖:“郡主慎言。季太尉总是这般无趣。只是,从今往后,不该再唤郡主了吧?” 她笑得宛如新生的鲜艳红莓。 “不过,我就是喜欢啊。” 她将头靠近他的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场戏,我差点就演不下去了,万幸,最后还是你。” 季眠抬手轻抚她的青丝:“你受苦了。” 孟闻缇摇摇头,露出半张脸,用目光描摹他的侧脸:“我不苦,反倒是你,如何让舅舅松口的?西覃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战场上曾与西覃的领将结识,他是个识大体的人,这些年大瑜与西覃相争,已是两败俱伤,再加上当年大瑜割地迫不得已,西覃的抢占也是胜之不武的事实,我便求他帮忙,暗中向西覃皇帝重提旧日两国婚约以重修为好。此事,我冒险以懿宗对你,对长公主,对景昭侯的情谊为筹码,赌他不忍你代为出嫁,同景昭侯府撕破脸,方可化被动为主动。所幸,我赌对了。” “那杜府?” 季眠眼神闪烁,想起孟闻缇初入佛光寺之际,他暗自蛰伏等待时机,进宫面圣偶遇杜曜云,这位雍容华贵的贵公子拦住他的去路:“你既对她无意,何故非要惹她付出一腔真情,你既对她有意,又何故令她芳心错付宁青灯古佛一生?你若担不起这责任,何妨提防我?” 他当时站在杜耀云眼前,在想什么? 他想的大概是父亲的敦敦教诲,要他时时记得“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和故意与榜首失之交臂之后那场暴雨之下,孟闻缇的声声指责。 他想到的是杜耀云暗中使绊,想到的是孟闻缇脖子上的伤。 他在杜耀云面前向来谦逊,这是他第一次不顾父亲训诫,遵从自己的内心,想要宣誓自己的主权。 他冷声:“你试试。” 他在说,你敢再打她的主意,试试。 季眠收回思绪,将她额边的细发绕至耳后,柔声宽慰:“你放心,京中向来流言颇多,我也不过是稍微利用了一番罢了。杜耀云心气颇高,你认为他还会在这件事上自取其辱吗?” 孟闻缇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她这些天第一次这样快活轻松地卸下心防:“搞了半天,我一直最担心的事情,原来只是你散布的谣言吗?” “是。” “那西覃没有如愿迎娶大瑜皇室女,岂会善罢甘休?” “我和西覃的那位故人已经做好盘算,哪怕没有和亲成功,也可以以百年和睦来换衡州山。毕竟,如若我率军出马,西覃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她失笑,眼前的少年竟也有这般不同往日的骄傲模样。 合该如此,少年恣意,令她侧目,令她仰慕。 她愈发抱紧了他:“季眠,有你真好。” “毕竟,我说过的,你需要做的,只是等等我。” 崇元七十九年,大瑜与西覃签订契约,以百年和平换回衡州山。 时年冬,景昭侯府和季府为了迎接二人的婚事,在城外摆上粥棚施粥数十日,百姓皆因此桩大好事赞颂天子的圣明,景昭侯与季太史的慷慨大义——大瑜自此迎来真正和平的第一年。 孟闻缇在闺中待嫁,望着窗外的飘雪,望向苑外的高墙,想起了二人的初次见面。 怀和陪在她身侧,不免惊叫道:“阿姐你瞧,那红莓藤怎生在这样的冬日还长得这样好?” 孟闻缇顺势望去,果真瞧见藤苗慢慢攀延至墙的另一头。 另一头,是另一番天地,那片天地住着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这只墙角的小红莓啊,终于引来了她的小郎君。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暑假后一个月被抓去学车了,作者比较笨,现在也才考完科二,所幸过了,拖了这么久的正文终于告一段落,感谢各位宝贝的不离不弃。 孟闻缇和季眠的故事已经结束,接下来的番外会慢慢填补文中的一些坑,敬请期待。 另外,本文若是有后续,我想大概会写关于怀和与小殿下的故事(虽然我更喜欢元仕殷和怀柔县主的设定),绝对的小甜文! 另外新坑《燕归待君来》,希望大家可以支持! ps:圣旨那一段借用百度百科! 第44章 番外(一)妻与子 他是豫陵绅宦之后,祖上曾有先人在朝为官,只可惜不敌朝堂上的暗枪冷箭,风光一时之后家道中落,又回到了小小豫陵度安生日子,到他这一辈时,再也不见祖上为官时的荣华。 他的父亲是读书人,他也本该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顶出天若是能中举当个县令已是极大的幸事。 只可惜,他生来就不是个安于现状之人。 他想过无数次,若能高中,重振家族荣光,又有何不可? 少年志气高远,自心底便认定了自己定是那天上展翅的鸿鹄。 他十八岁那一年,父母做主,为他定下一门亲事。 他娶回来的女子是个极貌美的佳人,可最开始,他并不欢喜。 美貌并不是一位女子的全部,他只希望能够有一位知心人常伴左右,而非一个绣花枕头。 更何况,女子家世远不及他,他本就瞧不上自恃美貌而胸无点墨的蠢笨小民。 直至婚后某日,他偶然瞧见她偷偷从书房内捡起他不再需要的草纸,一笔一划地、认真而又吃力地临摹皱巴巴的宣纸上的小字。 他心中一动,问她何故,她不意他突然出现,向来娴静寡言的她脸上飞上红霞,支支吾吾:“妾瞧郎君的字好看,忍不住便想临摹一番……” 他这才发现,哪怕他们二人成婚数月,她也只敢怯怯地唤他一声“郎君”而非“夫君”。 这是她压在心底的隐隐自卑。 他皱了皱眉,问道:“你习过书吗?”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咬着唇尴尬笑道:“家中长兄上学时,我曾偷偷躲在窗户外听先生讲学,字倒是认识一些,却不比郎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他瞧她握着毫笔的手上沾了墨痕,顺势往她桌上的白纸上扫去,她描摹的字虽端正,细看却毫无章法可言。 他叹一口气,伸手去握她的柔荑,把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她吓得不敢动弹,乖乖缩在他的怀中任他摆布。 而他也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娇小女子,虽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学识过人,却有旁人都不及的好。 她温柔乖巧,贤良淑德,她眼里盛不下那么宽广的天地,不过一个他罢了。 他挑灯夜读,她默默陪着他;他粗茶淡饭,她默默陪着他;他官场失意,她默默陪着他…… 她温婉得像一弯清泉,叫他领悟到了什么叫细水长流。 飞黄腾达之路远比他想象中艰难,若想高人一等,只有才干远远不够。他不比他人圆滑,刚正不阿反倒成了一块搬也搬不动的绊脚石,叫他屡屡吃瘪。 他也偶尔向她抱怨,她总是睁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她不过一介无甚见识的妇人家,做不了他的解语花,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排解他心中的苦闷。待他倒完苦水,她便亲手为他熬制醒神的热汤,然后伏在案边陪他办公,不肯睡去。 若换作从前,他或许会抱怨,为何他的妻不能如他所愿是位知书达理的女子,可每每夜半十分,他侧目望见单手支颐的她,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与她朝夕相伴,觉得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无关容貌。 再后来,他的才华得到了岐州康王的赏识,他的官路才逐渐有了气色。而他经历多年的摸爬滚打,也深谙此道,收敛了年少锋芒,不争不抢。 与此同时,她得知自己已有三月的身孕。 他与她成婚五年,一直未有子嗣,突如其来的喜事让他又惊又忧。 他逐渐成了康王的心腹,也明白康王的野心与大义,他清楚康王给他选的这条路势必不好走,成则高官厚禄一生无忧,败则沦为阶下囚全族牵连。 他什么都不怕,唯担心自己唯一的妻。 她有孕期间,身子一直不爽快,他一得空就陪伴在她身边,一如过去她陪着他一般。 他向她许诺,待她平安生产,他便带着她去京城过富贵生活,把她哄得喜笑颜开。 隔年,她生下一子。 她说,她从来不向往什么荣华富贵,只喜欢同他过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的日子,这孩子便唤“眠”吧。 他望着怀中粉嫩漂亮的孩子,喜不自胜。 那时候的他,还没意识到她为了生下他们二人的孩子,身子已经不大好了。 康王向陛下举荐他入京,他委婉提起家中产后病中的她,推辞了康王的好意。 他原以为康王会震怒,可那岐州的王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甩袖默许。 他一边照顾不剩多少气数的她,一边陪着他们的孩子长大。 孩子长得很漂亮,性子也安静,跟她一模一样;孩子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跟他一模一样。 他时常想,其实若能像这样安安稳稳地在豫陵了度余生,也是极好的。 可人这一辈子,哪有这么多“如若”。 他不信神佛,却为她一次次在神佛前祈祷,愿多留他的妻在这世上一段时间,却不知,她为了他,已经尽力在人世间残喘多时,早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她产下孩子,在榻上躺了整整八年,终是离了人世。 他为她守陵三年,然后携着幼子遂了康王的意愿进京入朝。 京城的繁华当真能迷了人的眼,他时时想,若她还活着,会不会喜欢这样纸醉金迷的京城。 或许不会,她那样恬淡的人,只想着跟他过平凡的生活,所以她永远长眠在了豫陵,没能撑到他带她入京城。 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远远比在豫陵时来得凶猛,面对老臣的咄咄逼人,他也偶尔回想起她温柔的笑,好像在这样热闹又冰冷,光明又黑暗的地方,她仍然是他的慰藉。 孩子逐渐长大,他逐渐老去。 他想起自己十八岁时,父母曾擅作主张为他定下亲事,他当时何其羞恼,如今又何其怀念。 他看着长得越发像她的孩子,问道:“可有意中人?” 孩子不语,耳根却发烫。这模样,与她年轻时一般无二。 他笑了,心中如明镜一般。 他携着他,走进了隔壁景昭侯府的大院,看着他跪在景昭侯夫妇面前,听景昭侯对他讲:“那便等你战胜归来,亲自来求娶怀宁郡主。” 看着酷似她的他,他回忆起景昭侯曾赞道:“有子如此,季太史三生有幸。”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好像是这么回答的:“得此爱子,确实三生有幸。” 爱子,是他与他最爱的妻所生之子。 第45章 番外(二)因为欢喜 作为夏府的家生婢子,花枝对自己的生活向来没什么追求,直到她被指去照顾那位姑奶奶。 她的母亲是夏夫人的贴身侍女,她的父亲是夏府的管家,她家自祖上起就被夏府买来身契,世世代代侍奉夏家人,她自小跟在夏夫人身边伺候,夏夫人为人和善,对下人极宽厚,所以当夏夫人夸她聪明机灵又老实,委托她去照顾夏叙姝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位小祖宗,可不是好伺候的主。 这位小祖宗有个死对头,乃景昭侯的掌上明珠怀宁郡主,二人自小不睦,见面便要唇枪舌战一番,恼得花枝极为头疼。 最难为情的是,好像每次都是自己主子挑事啊…… 为了景昭侯府与夏府的安生,花枝总是在夏叙姝因争执不过而气急败坏之后,偷偷跑去给怀宁郡主道歉。 而怀宁郡主摆摆手,表示不必放在心上。 花枝心都要化了,觉得怀宁郡主好善解人意。 再回头看看张牙舞爪的夏叙姝,她觉得这个姑娘一点也不可爱。 于是她暗戳戳在夏叙姝面前委婉提议:“姑娘何苦总是去为难郡主讨不痛快?这样岂不是自降了身份?” 夏叙姝年龄不大,脾气却不小,她咬咬牙,细眉一横:“谁为难谁呢?我就是看不惯她。” 夏将军常年在外不着家,府里的主子左右不过一位夏夫人一位夏姑娘,花枝不好意思跟夫人提姑娘的小心思,夫人也由着姑娘撒欢。 这一年,夏将军归京,听说会在府中待上许久。 花枝从来没有见过夏叙姝这样开心过。 夏府宴请四方,夏叙姝特意专门择了一张特别的请帖送到怀宁郡主手中,她骄傲地说道:“父亲好不容易回京,我瞧她敢不给这个面子?” 怀宁郡主如约而至,夏叙姝穿着最漂亮的衣裙,戴着最精致的珠钗,趾高气昂地走到怀宁郡主面前,连花枝也不知道她在嘚瑟个什么劲儿。 可能,这是小女孩的幼稚心性吧? 十七岁的花枝如是看待十二岁的夏叙姝。 然而正值豆蔻年华的夏叙姝,也是在这场宴席上,认识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漂亮小郎君。 花枝倒是挺意外的,夏将军是对这小郎君评价颇高,可她一直以为姑奶奶会被景昭侯府那位傻世子打动的。 难不成,她嗑错了? 自此夏叙姝开始乐此不疲,变着法子打探季公子的消息,用尽手段刷新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季公子总是一副疏离又礼貌的模样,对待夏叙姝的死缠烂打一点不感冒。 花枝想,自己要不要稍微提醒一下自家祖宗。 但是,姑娘要是嫌自己说的话晦气可如何是好? 花枝苦恼地决定还是让夏叙姝亲自体验被拒绝的感受为好。 夏叙姝以为自己的坚持能感动季眠,就像孟闻练以为自己的坚持能感动夏叙姝。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世子喜欢姑娘,姑娘喜欢公子,公子和郡主心心相印。 面对气恼的夏叙姝,花枝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句:“姑娘,要不,咱放弃吧?” 夏叙姝瞪了一眼花枝,吓得花枝一哆嗦。她愤恨地决定再一次行动,花枝欲哭无泪:姑娘,不是你送的点心不好吃,是人家季公子压根就不想吃你送的点心啊! 果不其然,夏叙姝的行动再一次以失败告终。 且败得狼狈。 夏叙姝被怀宁郡主气晕了。 孟世子为了姑娘清誉特地避开人群将姑娘抱回苑内。 花枝都要感动哭了,她以为孟世子早就放弃自己姑娘了,现在看来,还是有戏的! 孟世子在宫中待了许多年,人也变沉稳了不少,带回夏叙姝之后也不着急离去,让花枝派人禀报夏将军,等到将军出面了便告罪,一直在院中守到夏叙姝醒了才离去,期间没有烦扰到姑娘一分一毫。 夏将军探究地望着花枝,花枝尴尬地低下头不敢多言,夏将军心里有了底,随耷拉着脑袋的花枝进了屋。 夏叙姝醒了,但没完全醒,失魂落魄的,没有一点精神气。 夏将军咳了一声,夏叙姝一惊。 他坐在夏叙姝床头,难得劝得含蓄:“季公子固然好,你欢喜,无可厚非。可是你瞧见李家二娘今日穿的华美裙子,你觉得好看,却没动过强抢的心思,这是为何?” 花枝明白将军所言为何意:因为不是你的,所以再喜欢,也不会去豪取抢夺。 夏叙姝倔强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夏渊固然疼爱女儿,此时也不愿毫无原则地顺她的意:“我瞧着,怀宁与季公子,甚是般配。” 看着夏将军离去的背影,夏叙姝的眼眶渐渐发红,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如同珠子直直滚落,或许觉得哭出声音太过于丢人,她紧紧地抱住锦被,企图咬住被角以堵住自己的呜咽啜泣声。 等她哭累了,花枝默默地为她擦拭脸颊两边的泪珠。 她渐渐止住哭泣,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房间中烛火摇曳,映照在她美丽又极具锋芒的侧脸上,花枝这才发现,夏叙姝不是为情而哭,而是为了自己从小到大的骄傲。 夏叙姝沉默半晌,突然问道:“孟世子已经走了吗?” “……”花枝为难道:“姑娘一醒,世子就离开了。” 她吸吸鼻子,憋回了自己的眼泪。 在那天起,夏叙姝再也没找过季眠,她好像收敛了不少,但好像又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她依然嚣张依然跋扈,只是对过往不成熟的感情闭口不提。 她像是一夜之间清醒过来,亦或许,她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这位少年郎,只是年少片刻的悸动让她误以为这就是爱情。 她对孟闻练慢慢改变态度,她把以前从未投放的目光驻足在他身上,会对他抱之一笑,然后匆匆离去。 许是因为感激。 花枝想。 季眠出征那一天,夏叙姝没有去送他,换作往常,她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可是夏叙姝安安静静待在府中,哪儿也没有去,只是一遍又一遍擦拭夏将军换下的护心镜。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夏叙姝孟世子彻底改观还是因为孟闻练差点遭遇牢狱之灾一事。 花枝第一次见怀宁郡主冲姑娘发火 ,她第一次见姑娘这样惊慌失措,她第一次见姑娘为了别人四处奔波,不惜求目前给夏将军的门生书信上奏陛下,企图争取时间,好还世子一个清白。 许是因为愧疚。 花枝想。 后来,后来夏将军战死了。 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夏叙姝在灵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吐露的真心话叫花枝恍然大悟。 她也曾是个天真懵懂的女孩,深居府中渴望父亲的关怀,她是那样羡慕孟闻缇,那样期待父亲也能如她所愿,常与她相伴。 她的锐利,不过是为了深藏自己的落寞。 行丧期间,她总是默默摩挲那块破碎的护心镜,她一面帮助母亲打理府中上下,一面又要忌惮夏氏旁支对夏府的觊觎。 她第一次觉得疲惫,第一次觉得表面风光的夏府,原来这样岌岌可危。 孟闻练时常来府中帮她,可是花枝发现夏叙姝总是躲着他,她不解,可姑娘却只说自己对不起世子,无颜见他。 若是真的不愿见他,何故每每都要躲于屏风后窥探。 许是因为后悔。 花枝想。 陛下下旨,暗中镇压野心勃勃的夏氏旁支,夏叙姝和夫人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可是夏叙姝已经没有什么机会同世子见面了。 孟家世子出征,支援边地。 出征那天,夏叙姝破天荒地偷偷瞒着夫人跑去相送,可她又羞于露面,只能埋没在人群中,跟在军队一旁,一直尾随在侧。 她戴着帷帽,侧脸去瞧马上的孟闻练。许是通身打扮与周遭百姓很不相符,引来了士兵的注意,士兵调侃:“那边有位姑娘一直盯着世子看呢。” 孟闻练闻言望去,吓得夏叙姝收回目光,局促地低下头,可士兵的声音一字不差地落进她的耳朵。 “莫非是哪位仰慕世子的千金?” 孟闻练回眼,似乎一瞬间心情变得高扬:“或许是吧。” 花枝发现姑娘的脸发红。 这次,总该是因为欢喜了吧。 花枝想。 第46章 番外(三)倾慕之人 我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锦衣玉食,不知忧愁坚阻为何物。 所有人都说,我必定成为大器。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这一生,就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除了她。 她是一个意外。 她与我的亲姐是闺中密友,得此机会我也时常能与她相见,却仅仅只是相见。我与她保持着最规矩的距离,从不僭越一步,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我。 她为何不喜我,我不知缘由。 可我却欢喜她欢喜地很。 我喜欢看她的笑,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她柔软的发丝,喜欢她明亮的眼眸。 我最喜欢的,便是她活得通透又自在。 我以为,终有一日,她会明白我的心意。 可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我与她的距离便越远,她宛如一株开得愈来愈烈的花,灼了我的眼的同时,又吸引着他人的注意力。 我尚在国子监念书时,总有人如同苍蝇一般围着我转,杨太傅的儿子杨申不过是位十足的浪子,他经常腆着笑对我说:“景昭侯府家的怀宁郡主生得国色天香,不知侯爷舍得将这样的美人许配给谁?” 我含着笑看着他那副猥琐又丑陋的嘴脸,手中的书卷不自觉被撕扯开一道细长的裂痕。 我总是端着一副贵公子的清高模样,可是谁知道,我心里的无人窥知的欲望如毒液一般蔓延喷薄。 我憎恶那些觊觎她的男人。 我想要独占她。 我与她自幼便相识,她注定只能是我的掌中之物。 直到他的出现。 他不过是小小太史之子,可偏偏怎么就引得她频频侧目? 我与她相识数年,她连多靠近我一步都不愿,却情愿日日守在国子监门口等待他归学回府。 我那样不甘心,竟生了卑鄙无耻的心思。 我邀她画舫同游,想要表露心意,可她一再的挣扎拒绝让我暗自生恼,哪怕她当时几欲坠湖,也不肯让我靠近半分。 她既然如此厌恶我,我便如她所愿放手便是。 我看着她掉进冰冷的湖水,看着她痛苦地呼救,看着春水漫过她的头顶,心中的凉意不亚于落水的她半分。 我也纵身跳进湖中,捞起了浑身湿透的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是她离我最近的一次,她没有挣扎,因为她早就没有了力气。我们明明只隔着单薄的衣料,可我却觉得我们中间隔了万道沟壑。 她尚在昏迷,我只能愈加收紧力度,似要将她嵌入怀中。 怎会如此?她应该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故意在陛下面前提起,让季家公子下山护送嫔妃;我故意透露讯息,让父亲门生弹劾季太史。 我去景昭侯府探望她,给她送上最美的发钗,想再一次见她重展笑颜。 我想我是疯了,连阿姐都劝我,何苦为难自己,为难了她。 我也想不明白,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不喜欢我的女人,何至于此?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龌龊的想法。 杨申的父亲借着官职贪污不少钱财,杨申用着这笔黑钱花天酒地作恶多端,我只要一回想起杨申提及她那贪婪的神色,忍不住心底的厌恶。 我耍了手段,逼死杨申,将她骗到何少卿的旧宅,我从未想过要对她做什么,只想听她的真心话。 她在我身下奋力挣扎,她说我心里从未爱过她,她说我伪装多年虚情假意。 真心? 她居然觉得我没有真心? 我多年以来为了她守身如玉,不愿意亲近其他女人,在她眼里竟这样一文不值。 可她何尝又不是算准了我会心软,才毅然决然将刀刃对准自己。 我彻底败给了她,输给了她的他。 后来,她大婚,我备着厚礼喝上她一杯喜酒。 世子唤住我:“杜公子,阿姐让我带一句话。她说从今以后既往不咎,还请您循规蹈矩。” 我失笑,忆起下人在旧宅湖中捞起的一把刀刃已经微微泛钝的匕首,这是她用来威胁自己的利器,我察觉,她留下匕首,不过是希望留下把控住我的把柄,她却不料我百密无一疏,又怎会遗漏? 下人惴惴不安,询问我是否处理掉。 我摇摇头,亲手又将它丢进湖心。 我甘愿留有把柄在她手中,不过因为,我始终坚定,她依然是我倾慕之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归燕待君来》开坑,存稿十万字,有兴趣的友友支持一下哦!预计十月底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