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藏美人她要跑路》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娇藏美人她要跑路 作者:撞春 文案: 第一世初识沈韫,宋清玹天真烂漫,她欢喜这个温和雅致的公子,就秉着一腔赤忱爱意追逐。公子果真温润如玉,脾性同他的长相一致。 公子心中天地辽阔,她也不贪心,只求常伴。 然而大难突降,梦碎。 宋家一夕之间成了阶下囚狱中人。她自知再也配不上他,悄悄出走边关寻亲。 听说边关郦城的将军是个极厉害的少年郎,饶是有准备,初见还是惊了一惊,怎么没人说这小将军容色如此瑰逸漂亮。 就是这脾气,着实让人吃不消。 经年一别,她终于回到京都城。彼时,沈韫已经思念入骨,疯魔成性,再也不复当年的温雅清贵。 他步步紧逼,她避无可避。 第二世,宋清玹成了沈韫的笼中雀。 阅读攻略:1.疯批高岭之花 2.鲜衣怒马少年将军超级香(第四章开始第一世内容) 3.女孩子要多谈恋爱(敲黑板)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破镜重圆相爱相杀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清玹;沈韫┃配角:尉迟禁┃其它:破镜重圆;双重生 一句话简介:三人行,必有倒霉蛋 立意:没有最圆满,允许遗憾和不完美 第1章 夏阳酷暑的时节,正宜午后小憩。 屋子主人怕热得紧,四面八方的门窗都敞开来,硕大的冰鉴放置在床榻边,盖子上有小小的口子,正吐出冷气。 时而有凉爽的风刮过,带起垂坠的纱帘,熟睡中的一对璧人若隐若现。 女子身着一层轻薄的素色纱衣,被汗湿透,黏黏糊糊紧贴着肌肤,微微透出衣裳底下娇嫩一片,令人面红耳赤。 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稳稳当当置于她纤细腰间。 蝉鸣不息,毫无阻隔传进室内。宋清玹难受,额头隐隐作痛,鼻息间,满是男子清冽的气息,紧密向她内里五脏六腑迫来,窒得她无法喘息。 一个侧翻,又重重挥开搂在腰际的胳膊,轻吐香气,这才感觉到有些许松快。 沈韫皱眉,怀里突然一空,本就浅眠的他立即睁开双眸坐起身来,不紧不慢伸手又将人拥进怀里,轻声细语地哄。 两具炽热的身躯再次紧贴,热气笼罩。 她更加难受了。 沈韫拂开她脸侧汗津津的头发丝儿,动作轻柔,又温柔地用自个袖子抹干净小姑娘额角香汗,不厌其烦在耳边小心翼翼哄着。 她脸蛋嫩生生,红扑扑的,怕是睡觉热着了。 老丞相去世,沈韫未及弱冠,力抗重压接替下父亲的官职。 再加上近日来,朝堂里事务颇多,朝廷官员人人案牍劳形,皆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沈韫这个丞相自然义不容辞,昨日清晨天还未亮就出了门,在政事堂忙忙碌碌直至夜间才归。 而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十日。 到底年轻力壮,身体倒是也不觉劳累,比起朝廷里大半疲态尽显的老翁,沈韫愈发显得意气风发。 但,就是这位位及人臣的年轻臣子递折子上疏告病的次数比最年长的三朝老臣都要来得频繁,皇帝也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宋清玹每日非要等到沈韫回来,缠着沈韫说上会儿话才肯安心入睡,这般缠人,白日午间自然忍不住要打瞌睡。 今日恰好沈韫得闲,未去办公,便揽着人一道午憩。 此刻她一副黛眉微蹙的不安模样,沈韫眉头就未舒展过,干脆将人抱至腿上坐着。 往日里睡觉也没有像这般闹过,今日是怎么了?他细细思索了一番,宝碌每日都会向他禀报,也并无特殊之处。 “唔”宋清玹小声嘤咛起来。 他收回神思,轻拍女子的背,继续诱哄。而宋清玹开始极其不耐地在沈韫怀中扭动挣扎。 沈韫无奈,动作更加轻柔,黑黝黝的眸子里满是怜爱。 “乖,别怕。”是被梦魇着了? 许久,宋清玹惊醒,眼皮一掀,引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俊温雅的脸,对方肌肤极白,几近透明,而眼珠黑的深邃,望一眼,就要陷入这秋水中去。 气质沉静又缥缈,好似不是凡间人。 宋清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人看。 他嘴角沁着一丝笑意,轻声叹息,怎么又在发痴。 罢了,人醒过来就好。 她是个长相出众的,表情呆愣,也让人只觉娇憨。 沈韫心神微动,扣住她的下巴,俯身轻咬住饱满的粉唇,细嫩破碎,仿佛入口即化,忍着心底狠狠撕咬的欲|念,浅尝厮磨。 舌尖徘徊在紧闭的牙关之外,想要探进去,半响不得其门。 手上施力,宋清玹吃痛惊呼,他顺势而入,显露出一副与其不相符的强势气质。 登时吓得三魂五魄都归了位,她奋力挣扎起来,却如同蚍蜉撼树,一双细嫩小手都给人攥了去,反扣在胸前。 被强迫着张开唇齿,迎接对方热烫的温度,他进得极深。又被迫吞咽下不属于她的津液,深深的窒息感和无力感扑面而来。 傻了似的睁开眼睛,她没想过会被沈韫这样对待,沈韫脸上痴迷、沉醉的表情被尽收眼底。 她总觉着,好像他不该是这样的。 许久,他才放开她。无论再怎么抗拒,沈韫轻而易举就将人掌控住,肆意掠夺。 她气极,大力推搡,“沈韫哥哥!” 他并未生气,他向来是耐心十足的。眉眼一弯,轻笑道:“认得我了?”倒是完全不似刚才的强势样。 宋清玹晃神,要不是嘴唇还在发麻,她都会以为方才那人不是他。坐起身,身子往墙边挪动,戒备地曲起双膝环抱在胸前,一时没有出声。 沈韫也不再开口说话,目光沉静,直直盯着她娇艳的小脸,清冽干净的眼底暗流涌动。 气氛僵住,他静静等着面前的小姑娘开口, 宋清玹整个人头皮发麻,不知为何就不敢动弹了,就像……是有些害怕。 沉默中,突然地,有什么从脑海里极快闪现,仅一瞬,她半点苗头都抓不住。 顾不上眼前的人,她开始努力回想,却始终没有头绪。 是什么呢? 有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她好似是忘记了一个人,一个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可是想不起来,她好慌张,动了动唇,嚅噎半响,似要问什么,最终闷闷埋下了头,一声不吭,跟自己生起气来。 倏地,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了她脑袋上,带着安抚意味。 宋清玹将头撇开,看也不看沈韫。 不知为何,这张清俊的脸却让她心慌意乱,胡乱开口埋怨他:“都怪你。” 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沈韫好脾气笑了笑,“嗯,怪我,我不该吵你。” 她此刻脑子里混乱不堪,捉住沈韫的袖子,紧紧攥在手心,望着他,想到什么问什么: “沈韫哥哥,我阿爹阿娘在姑苏可还安好?” 仅这一句,惹得一向温和的年轻公子脸上笑意渐退,眼神染上凉意。 往日里清朗眉眼显得有些阴霾。 她被这阴恻恻的一眼吓着了,手一抖,不自觉松开了手心的布料,在对方强势的目光紧逼下,受不住地挪开了视线。 沈韫哥哥这是怎么了?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不一会儿,又不甘心地再次看回沈韫,鼓起勇气, “沈韫哥哥,回答我。” 闻言,沈韫眼帘低垂,敛下方才一瞬失控的情绪,这副样子让人不禁怀疑刚一瞬间的阴鸷是错觉。 忽而,他又抬头笑起来,笑容是一贯的温和。揽过面前小姑娘僵直的身子,把头埋在小姑娘白嫩的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馥郁香气。 一字一句异常清楚地告诉她, “你睡糊涂了。父亲母亲一直都在京都,未曾离开过,哪曾去过姑苏。” 沈韫用力抱紧怀里香软的身子,宋清玹眉头微动,有些疼了。 他语气却还是一样的温柔,“是不是荞荞嘴馋自己想去,才故意提这一嘴?等下次我得空带你去,好不好?是有听说姑苏的糕点不错。” 沈韫抬起脸来,他靠的极近,宋清玹能够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他用指腹抚摸着她脸颊软肉,指尖一路下滑至尖俏的下巴,伸手捏住,不住摩挲着娇嫩的皮肤, “荞荞可真馋嘴……” 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 怎么可能呢?她明明就记得宋家出事后,在沈韫一手安排下,她的父亲母亲就躲在姑苏城里藏身。 “明明就是在姑苏的啊……”宋清玹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眼神落在身前人洁白如雪的中衣一角,与她自己的衣服交缠在一处,就好似同寻常夫妻一般,可是她哪里能嫁给他? 捉住沈韫一直在自己下巴作乱的手,像是攥紧了一根救命稻草般, “我还记得娘亲给我写信,说姑苏风光秀丽,与京都是截然不同的韵味,叫我方便了定要去看望他们。” “还说你给阿爹阿娘安排的住处,是在郊外护城河旁,偏远但是足够安全,屋子外围简朴,内里却十分清雅。阿娘一直与我夸奖,说丞相大人做事有谱,从来不会出半点差错。” 男子温和的目光落在小姑娘无措的脸上,她哀求般看着他,他的掌心被坚硬的指甲刺得发痛,这痛一路延伸直至密密麻麻爬满他每一寸肌理。 “沈韫哥哥,这些你都不记得么?” 沈韫说不出话,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讽刺意味的笑来。 他一把将女子抱至腿上打横坐着,一手揽腰,一手插进指缝间,与之十指紧扣,全然不顾及怀里人的挣扎抗拒,沈韫看似清减修长的躯体里蓄满了力量,压制得宋清玹动弹不得。 一个轻吻落在她额上,宋清玹被沈韫的掌心死死扣住颈后,被迫仰头。 皱着眉头默默忍受,任由炙热的气息放肆喷洒在她脸上各处。 沈韫魔怔般,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标记领地。他真的是疯了。 喘息声在宋清玹耳边分外清晰,感受沈韫的胸膛在剧烈起伏:“荞荞记性可真好,梦里头还能记得这般多细节。” 沈韫沉沉叹息一声,灼人的温度止于颈侧。 她一头青丝散落,挂了沈韫满身,两人衣裳皆是凌乱,她白嫩细滑的肩膀暴露在空气中,男子的手带着凉意,还在她赤|裸的肩头滑动,宋清玹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 待二人整理好衣物,已经是一刻钟之后,沈韫还有要务在身,在她额上落下一枚带着安抚意味的轻吻,出了房门,拐角便去了书房处理公务。 宋清玹懒洋洋坐起身,浑身无力,唤来七枝替自己挽发。她手艺向来精巧,满意地看着镜子里自家姑娘俏生生的娇艳脸蛋。 宋清玹抬眸,镜子里的人脖颈似是点缀了无数梅花,痕迹暧昧,如果再将衣领拉下一寸,还能瞧见更加瑰丽的花朵,可见下手之人没有丝毫怜惜。 七枝短叹一声,相爷怎又这般粗暴了,姑娘肌肤如此娇嫩,哪里能受得住? 开口却也没提这一茬子事,只说:“晚间姑娘又该睡不着觉了。” 七枝退后一步,等着姑娘起身。 宋清玹拖着身子,坐在窗前美人榻上,捧着脸发呆,心底茫茫然。 “我来沈韫哥哥这处多久了。” 七枝一愣,“回姑娘的话,已经整整一年了。”抬眼看去,正巧对上姑娘的脸,只见她盈盈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我今日一觉醒来,只觉自已甚是糊涂,脑子笨,都记不清楚事情了。” “哎?”小丫鬟傻住,转念一想,“那不如奴婢去请大夫来给您瞧瞧!” 立即急冲冲到院子里头唤小厮。 “快去打听打听,给我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随即又转身进屋,细细询问自家姑娘可还有哪里不适。 宋清玹摇头,除了刚醒那会儿有些难受,其余一切都安好。 她握住七枝的手,“冥冥之中是有感觉的,我定是失忆了!可不知怎的,不敢同沈韫哥哥说,就盼着好七枝你能帮帮帮我了。我忘记了一个人,我很清楚的确定,那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人!” 七枝也犯了难,姑娘平日里就经常想一出是一出的,要说忘了什么一点也不稀奇。 可要说忘了什么人,貌似还真不应当有,先头那会儿怕外头不安全,丞相让姑娘尽量都是不要出门的,现下解禁了,姑娘出门都是同她一道的,跟旁的人是从来没有往来交际。 “姑娘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只要您照顾好自己就行。夫人和老爷都很安全,少爷在边关也好着呢。您呀,身边不就这些重要的人么?且宽心。” 闻言,仿佛被什么刺激了,宋清玹猛地一激灵,骤然死死扣住身前丫鬟的手腕:“边关……你说边关!” 七枝被骇了一跳,“对啊……边关……” 瞧着姑娘玄乎得很,她正寻思着去门口看看大夫来了没,人还未起身,就见自家姑娘呼吸变得急促,一副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样子,她难忍的躬起身子,捂住胸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 “姑娘!” 七枝吓坏了,又慌又乱,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在原地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沈韫赶了过来。 第2章 “大夫,姑娘怎么样?” 七枝守在床前,惴惴不安,见大夫把完脉立刻着急问话。 听见终于有动静传来,宝碌在帘子外头赶忙竖起两只耳朵。 宋清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脸色苍白,娇软无力地靠在沈韫胸前,呼吸缓慢,脆弱的好似折柳。 这么一凡折腾下来,她的身子被痛的激起一身冷汗,小脸上又是汗津津的。 恢复正常的沈韫,同她记忆中温柔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他拿着湿帕子替小姑娘仔仔细细清理完脖颈处的汗液,随手丢回盆子里头,也抬眸看向年迈的大夫。 气氛一时凝住。 沈韫也并未催促,见一时无话又低下头关切看向怀里女子,小脸比起刚才已经稍有点血色,伸出手探探小姑娘脸颊与盖在被子里的身子,冷汗已排干净,想来无大碍了。 老大夫定了定神,捋捋下巴处白花花的胡子,细细斟酌一下语言,才开口,“姑娘身子没什么问题,气血通畅,脉象平稳。” 老大夫轻咳一声,“姑娘可是忧思过重?” 七枝一脸不赞同: “忧思过重?我们姑娘平日里只会忧思外头什么时候才办节会。” 闻言,宋清玹恼了。 本安安分分窝在沈韫怀中,半点也呆不住了,即使虚弱着也忍不住想要爬起来捂住这个臭丫头的嘴。 絮了一丝力气,撑着沈韫的胸膛正要抬起身子,就被沈韫压了回去。 “别闹,你乖些。” 安抚好怀里人,沈韫对上大夫的眼睛,“抱歉,您老继续说。” 老大夫摸着下巴,“其实无甚大碍,调养几日就好了。” 七枝显然不放心,还在一旁叽叽喳喳:“大夫,您可得再查查!是不是其他什么毛病?今日姑娘可把我吓坏了!” 她自个儿开始琢磨:“许是昨日吃多了?嗯……姑娘前日也吃得多……” 前日里姑娘是去了哪家铺子?七枝叹气,她记性不大好,记起来颇有些吃力,日后需拿本子写下来才是。 “前日是去了八珍玉食楼。”宝碌立刻在外头扬声道:“姑娘前日胃口好,点了五笼小笼汤包!转头又去了旁边小巷买了糕点。” 宋清玹悄悄挪动了一下脑袋,把脸藏在沈韫衣襟里。 罢了罢了,气死她好了。 “咳咳,行了。” 沈韫看着眼前浑圆的脑袋,嘴角沁着一丝笑意,“多谢大夫。既然身体没事就不再耽误大夫了。” “那老朽就先行告退了。”那老大夫拱了拱手,起身离去。 沈韫点点头,“您老慢走。”又唤宝碌,“带人去领赏。” …… 宋清玹床上修养了一日,翌日立马爬了起来。 在她记忆中,这座宅子虽然是沈韫的,沈韫会常常过来看望她,但并不怎么在此处过夜,大多数时候会回丞相府邸休息,有时候忙的紧了,就住在政事堂也不是不行。 又想到昨日,小脸一热,宋清玹有些恼,这日头毒的很,天气愈发炎热,搅得人不安生。 摸摸红润的脸蛋,压下热度,她无聊得开始扒拉发尾。 可是如今,沈韫毫无顾忌搬进来,安排护卫,买婆子,置丫鬟小厮,俨然打算长居。 沈韫最是知文达礼,还未成家便自立门户,这般乱来,沈老夫人竟也没有拦着么? 昨个儿沈府有事,沈韫回去了一趟,没带上宝碌。 于是今早向宝碌打听阿爹阿娘的下落,却半点消息都套不出来,他支支吾吾,闭口不谈,只说自己不太清楚,让问主子爷去。 记忆与现实的偏差,是从宋家出事开始。 走向一点一点偏移,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环环相扣,每一个不同的决定,都让结果截然不同,而沈韫是这所有事情的唯一推手。 她脑子清醒过来,不光发现记忆对不上,她看着沈韫,总是觉着哪里怪怪的。 趴在沈韫书房案桌上,止不住哀叹连连,政事堂事务就这般多么?人怎么还不回来?真叫她好等。 “吱呀——” 叹息之际,正巧书房门被从外推开,清玹立马起身,探头看去。 人未至话先到,“看来你身子已好全了,今日在府里头折腾了一天,不累么?现下又来折腾我了。没个消停。” 沈韫话虽带三分责备,脸上还是一贯的温和,步履不停,径直朝人走去,宋清玹十分有眼力见地起身让位,立在一旁,看起来乖巧得不行。 沈韫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件放在案桌上,“母亲托人送过来的。” 慢慢悠悠端起清玹为了讨好他特地泡的茶抿了一口,酸她“亏你还记得我爱喝什么。” 知道有消息她立马放下心来,边拆信件边忍不住的说: “沈韫哥哥这声母亲叫得真是顺口极了,要不是七枝告诉我,我还以为我们成亲了。” 沈韫微笑放下茶杯,十分笃定,“迟早的事。” 信件内容并不多,大抵都是一些日常琐碎,阿爹不大听话,现在局势这么危险还又偷偷跑出去买了点酒回去,没藏好叫阿娘给发现了,明明上次就已经发过誓再也不出去了,把阿娘气的不行,罚爹爹睡上三日地板。 还有,阿爹阿娘说想她了。 宋清玹把信件收起,“沈韫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我阿爹阿娘?” 案桌上公文堆积如山,处理好手头上这份,沈韫又接着拿了一份,头也没抬, “不急。京都城到处都是巡捕,现下还不安全。七枝就没有告诉你,我带进牢里去的替身早就被发现了么?因有我在外头压着,才迟迟未大肆宣扬搜捕。” “怎么会?!明明……明明就好久都未暴露!” 话音刚落,宋清玹愣住了,她……为何敢这般肯定? 沈韫握笔的手一顿,在公文纸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晕染开来好似狰狞恶鬼在张牙舞爪,让人触目惊心。 他放下笔,终于从小山般高的公文堆里抬起头,疲惫地伸手按压眉心,一脸探究看向宋清玹,“荞荞,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去房里好好休息一下,我忙完了去看你。” 没再接话,她失神地点点头,一路回房都是闷闷不乐的,她找不回心里那件重要的东西了,但那样东西好像就一直在冥冥之中逼她去找答案。 可是她要怎么捉住? 坐在房里打瞌睡的七枝被一声轻响惊醒,立马起身迎上去,“姑娘,您之前订的话本子刚送到,奴婢都给您分类放置在案几台上,宫廷一类,市井一类,江湖一类,您最欢喜的那篇单独放在最边上。” 罢了,宋清玹撇开脑海里繁杂的思绪,笑着夸奖道:“七枝,做得好。明日带你雕小人儿玩。” 七枝欢欢喜喜得应声。 待沈韫从书房忙完天色已暗下来,府里头烛灯早早就点上了,正值盛夏,晚间有凉风刮过,曲折长廊之上,整整齐齐悬挂的一排兔子灯随风摇曳的欢快。 这是花灯节时荞荞拖着他两个人一起做的,但其实基本上他一个人包揽了大半工序,荞荞在一旁跷着腿监工。 “沈韫哥哥真厉害!” 沉浸于回忆里,不知不觉就到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下人正有序不乱上晚膳。宋清玹还仰躺在美人榻上捧着话本子看得正酣,兴处咯咯笑,哀处两声叹息,溺泡在故事里无法自拔。 沈韫示意下人们不要出声,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看得好笑。 “肚子不饿么?” 清润的嗓音传到耳边,宋清玹立即将手里的书随意一甩,整个人就扑到沈韫身上扒拉着他,美人榻霎时被冷落,只余话本子孤零零落在那,纸张哗啦啦被风吹得作响。 纤细的手臂挂在男子脖颈,扬起漂亮的小脸欢欢喜喜迎接,“沈韫哥哥,终于忙完啦” 抱住送上来的香香软软的身子,沈韫眉梢一挑,这是打算用怀柔政策了? 将小姑娘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今日折腾了这般久,用完晚膳早点歇息。” 宋清玹乖乖点头。 夜间,宋清玹多了个心眼,使唤七枝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床冬被,沈韫洗漱后就见着床榻被一分为二,她趴在最里头翻话本,“沈韫哥哥,我们还没成亲呢,还是得避嫌呢。” 沈韫倒是未置可否,一声不吭熄灯上榻。 哼着小曲儿晃着脚丫子,哎呀,今日的话本子可真精彩,宋清玹欢快极了。 第3章 “阿宋,阿宋,阿宋……” 谁在唤人? 阿宋是她么? 可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她。 隔了一层灰蒙蒙的雾,一点儿也看不清人脸,宋清玹心中又是一痛。 画面一转,她看见自己站在了一座热闹且陌生的酒楼前,视线跟随脚步来到了三楼一雅间,有人背着手立在窗前等她,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层层叠叠的纱罩之中,看不清身形,他亦或是她,听见声响当即转过身来,依旧是五官模糊成一团,难以辨认。 很快,两人相视一笑相对坐下。 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说了没几句话,那人就好似有些情绪激动起来,自己皱着小脸十分急切的安抚对方的情绪。 等平静下来,那人不一会儿就递过来一杯酒。 突然,眼前一黑,再睁开双眸时,已不再是第三视角,她能够看见自己的手毫不犹豫端过了那杯酒水,仰头喝下。 腹中开始隐隐作痛,全身发软,越来越疼,越来越疼,肚子里的肠子好似都搅和在了一起,她再也坐不住摔倒在地,冷冰冰的泪水爬满了全脸。 好疼啊,怎么会这样疼,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那人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无力的手,就像救命稻草般,她用力攥紧, “求求你……呜呜……求求你,求求你了……” “啊——!” 宋清玹猛地惊醒过来,浑身冷汗,不禁摸摸自己的小腹,好似还在作痛般,让她不安至极,丝毫没有觉查到她正窝在沈韫怀里。 沈韫向来浅眠,很快就醒了,拥着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收紧双臂,抱得更紧了,轻吻落在女子头顶上,“别怕。有我呢。” 清玹没有说话,只是更加贴紧了沈韫的身子,企图找回安全感。 “明日带你去灵隐寺见位大师。这位大师据说十分灵验,我还未出生时,我母亲常常心神不宁,夜里总是睡不好,去了灵隐寺拜过佛祖,又见了这位大师后,才算安稳下来,我也得以顺利出生。此后,沈家但凡每怀有一位孩子都会去求大师保佑,我母亲更是每一年都会算好日子去拜访。” “我们也是时候该去了” “嗯,好。”宋清玹搂紧了沈韫的脖颈,趴在男子身上,垂下眼睑细细思索。 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唤她“阿宋”的人,为何要毒死她? 不!这绝不是梦!她宁可相信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也定不会怀疑自己的记忆。 …… 因着晚间做噩梦的缘故,宋清玹后半夜再也没能睡好,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沈韫顺手捡起她带上马车的话本翻了起来,起先还颇为认真,后头渐渐一目十行,眨眼间就翻过一页。 一本书翻到底,沈韫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的时间被浪费了,十分委婉的说:“这里头不合常理之处颇多。荞荞之后还是少看些罢。” 懒洋洋翻了个身,宋清玹板着小脸不想理他。 但他偏要闹她,坐到她身边,硬是用手将人翻了过来,把玩着她的头发不出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撇了一眼沈韫的脸色,挺不错的,同以往没什么两样,平静的很。 宋清玹唉声叹气,沈韫哥哥越来越奇怪了。 在宋家还未出事的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御史府二小姐,上头一个哥哥,因她是最小的孩子,父亲母亲最是宠她,那时候这个世界上唯一会欺负她的人只有她顽劣的哥哥。 她的哥哥现在还好么?七枝说哥哥去了……边疆,在她三个月的记忆中,哥哥也是做了同样的决定,哥哥少年热血,谁也拦不住他。 她翻了房间里所有往来信件,竟是没有一封哥哥送来的家书,只有母亲在信中提及哥哥的只言片语,她定然是会给哥哥写信的,哥哥竟也没有一封回信么……好生奇怪。 父亲无权无势赤手空拳靠自己在京城谋得了一官半职,幸得上天垂帘,这官路竟是越走越顺,一路升迁直直坐上了三把手的位置,现在想来上头的人并不是看中了父亲的刚正不阿,只是那个时机恰巧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来坐这个位置扮演一个早就在剧本里写好的角色,父亲是被选中又被抛弃的人。 朝廷之上,半点不由人。 母亲也不是大门大户家的千金,是小官员姨娘所生,并不受宠爱,娘家那边生怕受到牵连,连夜送来断绝书,就此恩断义绝。 一时风雨飘摇,天地间只剩孤苦伶仃的四人。 万幸,她好玩乐不务课业,学堂老夫子疼她,但也实在是看不过眼,特地委托得意门生稍稍教导一下她,托夫子的福识得了当时还是丞相嫡长子的沈韫,一来二去才有了情谊。 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得亏她生的乖巧招人喜欢。 沈韫在一旁见小姑娘脸上隐隐浮现些许痴态,下狠手捏了一把脸颊肉,“一个人在偷乐什么?” “乐我招人喜欢呗!”神气地翘起二郎腿,下巴一扬,一脸傲气且轻蔑看向沈韫,“沈韫哥哥还不知道吧,老夫子私下偷偷跟我说过最欢喜的学生就是我,你虽然排第二,但是跟我的地位比还有很大的差距。还有哦,夫子他其实可看不贯你成天假模假样端着的样子。” 她幸灾乐祸捂嘴偷笑,“沈韫哥哥,你可真招人嫌。” “哦?是么?我怎么只记得夫子求到我那处时,痛心疾首又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沈韫觉得不能惯着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哼!那只是夫子为了使唤你而使出的计谋,不这样,你怎么乖乖给夫子办事?沈韫哥哥你可真笨!” “那我又笨又不讨人喜欢,荞荞善心收留我一辈子可好?”沈韫一把抱起小姑娘,一脸柔意地问。 荞荞正要开口,马车停下了,外头是宝碌洪亮的声音,“主子们,灵隐寺到了。” 随即改口,“到了呀,那我们下去玩一玩。灵隐寺可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沈韫的手下了马车,入目便是漆红的寺墙,古老的寺庙绿树环抱,花草簇拥,独立于山间,好似被仙气飘飘的浮云笼罩,显得分外肃穆沉寂,来者的心也跟着一道静下来。 景色相当不错,呼吸间清新空气盈满口鼻,宋清玹满意,眼神略带赞许地看向沈韫,就像夸奖七枝般夸奖他,“这地方真好。我也对沈韫哥哥好,明日带哥哥去雕小人儿玩。” 沈韫轻笑,心中柔软一片,“好。” 本应当在今日雕小人的七枝一声不敢吭,跟随在宋清玹后头,目光幽幽地瞧着自家姑娘欢快的步伐。 …… 拜访大师需单独会见,沈韫立在寺中院子里等人出来。 院子不大,几棵菩提树苍翠挺拔,比起之前来更加粗硕,古树参天而立,不需任何衬托已是意境十足。 宝碌躬着身子候在主子爷身后,轻声禀告,“主子,那边又来信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里掏出信件。 信里依旧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告诉,都是琐碎的生活日常,夹杂着少年的骂骂咧咧,抱怨近日以来的军营伙食一日比一日难以下口,定是那些个狗娘养的贪官污吏又将军费贪了去,这才导致餐食总是一阵儿好一阵儿坏。 述说自己辛苦攒下的军饷没什么剩了,伙食太差,吃不饱没力气打仗,开小灶花费了大半去。 又写道,让妹妹先不要嫁给沈韫那王八蛋,他本想赞下些银两,等妹妹嫁人时送上丰厚的嫁妆,唉,但如今又得从头攒起了,妹妹一定要再等等他才行!看在从前那么多次替妹妹背黑锅的份上,一定一定要等着哥哥回去! 沈韫隐忍着快速扫完全篇,污言秽语不堪入目,身为长子,半点不教妹妹好话。 而荞荞送过去的信总是温言软语,体贴关怀至极,竟一星半点也没有学到么? “拿去烧了。” “是。”宝碌接过信收回袖子中,“探子来报,上次边疆摩擦已经完全平息下来,军中的人快马加鞭应当不出三日就要抵达京都上禀给皇上,太尉或许会借助这次大功劳请求幼子全军班师回朝。” 沈韫沉声道:“你去延尉府走上一趟,全军上上下下几千人,我半个都不想在京中看见。” 宝碌应声告退。 就在此时,房门打开,宋清玹终于出来了,正巧撞见宝碌急匆匆的背影,沈韫迎了上去,摸了下她柔柔软软的脑袋,“我唤七枝去给你准备吃食了,就在院子外头,出门就能看见,你先去吃点儿填下肚子,下山后带你去七宝阁。” “沈韫哥哥不去么?” 他摇摇头,答道:“我有些事也需要与大师私谈,你吃好就先在寺中游玩,后山的景色最是秀丽,让僧人带你前去,不过记住,切莫跑太远了,我会去找你。” 交代好一切,等眼前宋清玹背影消失他才转身打开房门进去。 屋内大师慈眉善目,一脸祥和宁静,正在诵经,听见脚步声才睁开双眼,“施主,您来了。”沈韫温和点头,“让大师久等。” 老和尚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屋子里香火袅袅,十分安静,一时只能听见哗啦啦的佛珠碰撞声混杂着沉稳的步伐声,沈韫走到金身佛像前也盘腿坐下。 “施主始终摆脱不了心中的执念,困住旁人也困住自己。” 沈韫望着眼前庞大的金像,目光悠长,脸上是他惯有的沉静表情,回道,“求之不得。” “施主心意已定,既无转圜余地,日后可不必再来。” 他没有说话,始终望着那慈悲的佛像,思绪被拉得很长很远,恍然如梦,他又想起了从前的时光。 第4章 时光回溯,上一世。 喜乐楼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茶楼,日夜人声鼎沸,来往食客不断,不曾有空座。 一楼一老者正坐大堂中央说书,唾沫横飞,堂下掌声如雷轰鸣,却丝毫不影响二楼雅间内韵味绵长的古筝琵琶弹跳。 三楼,临窗坐了几位看起来还蛮体面的年轻公子。 “你们听说了么?宋御史被流放了。” 立刻就有人应声“这城内还有几人不知?不过风水轮流转,今日御史遭殃明日不定就是谁了,受宠时多风光,落魄时几多难堪。” “哈哈哈,反正轮不到我等凡人就是了。啧,只是可惜了御史府的二小姐,我那个曾在宫里当值的表哥见过一次,生的那叫一个花容月貌啊”一公子忍不住惋惜道,“这朵娇花进了牢狱可就要折了。” 紧挨墙角的一痴肥男子冒出了迷离的神情,“我也曾听人提起过!那小娘子娇娇媚媚,十分惑人心神。……嘿嘿” 刹时,众人皆笑。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年轻公子哥儿的后桌,坐了一位姑娘,她背对着,乌黑发亮的长发及腰,往前两步,可以看到女子的正脸,大大的狐狸眼,七分纯三分媚,小脸蛋俏丽明艳。 当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要搁以前,谁敢对御史嫡女置喙半句?连肖想都是奢望。 女子身侧的小丫鬟脸色难看的紧,恨恨瞪了一眼身后的众人,又看一眼自家姑娘的脸色,这当口,行事还需得低调。 嚅噎半响,方才开口“姑娘,咱们还是走吧,这楼里真是乌烟瘴气” 这名女子,正是御史府里嫡二小姐宋清玹。 她垂下眼帘,鼓起脸颊,倒是没说什么,起身就走了。 主仆二人兴致缺缺回到安置的宅子。 “简直是欺人太甚!就这些下三路上不了台面的肮脏玩意儿也配肖想姑娘!哪怕给您提鞋也还要看奴婢同不同意!今日真是晦气,白白败了兴,日后,若再叫奴婢见到人,定要向丞相大人告上一状!教训得这些公子哥儿往后再不敢提及宋家名诲!” 宋清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算了,七枝。” “姑娘!奴婢这不是……” 话未尽,门口传来一串沉稳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垂坠的素纱。 来人一身白色长袍,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只见眉眼如画,清俊异常的白皙脸庞出现在沉沉叠叠的帷幔之后。 男子嘴角含笑,眼眸漆黑,仿佛一霎点亮了整间屋子。 女子见来人,扬起笑容,眉眼弯弯,脸颊娇嫩饱满,尖俏的下巴弧度流畅,活脱脱一只小狐仙在世。 “今日一大清早便欢喜出门了,怎么这般早就回来?”沈韫不紧不慢上前在圆桌另一侧坐下。 宋清玹皱起小脸,暗道,沈韫哥哥怎坐的这般远。 她不提今个儿的扫兴事,只说道:“玩累了自然就回来啦!我心里头知道今日早早回来定能见着沈韫哥哥,在外头多呆一会儿就浑身难受的紧呢。” 本来就没当回事儿,不过被人说几句罢了,这些人又哪里是真的见过她,嘴上一说逗趣儿而已。 现下见着几日未露面的沈韫,只觉开心。这阵子沈韫忙着打点宋家的事情,已有好几日没有过来了。 她起身为沈韫倒了一杯热茶,“七枝这丫头好吃懒做又爱玩!一出外头就跟疯了似的,我说要回府,竟还不乐意呢,我正要训她两句。” 又招呼七枝捧来一个托盘,放置在圆桌上,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衫,没有一丝褶皱,往细处看,走线平整,暗纹精致。 沈韫放下茶盏,倒是有些意外,“送与我的?” “那是自然!”宋清玹假声假气抽噎两下,还怪像模像样,“我现在真真可怜,一穷二白,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真正属于自个儿的。能拿得出手的怕是只有这一身手艺了。” 她把托盘往沈蕴处推了推过去,“沈韫哥哥对我这般好,我也是知感恩晓得回报的人,最近也不是只顾着自己玩乐。你瞧,这衣裳漂不漂亮?我可是做废了好几件样衣,最后才得了这一件满意,沈韫哥哥开不开心欢不欢喜?我想看见哥哥穿我做的衣裳。” 沈韫浅笑,伸手去摸衣裳料子,确实是好料子,起码能让这个吝啬的舍得花这个钱就不容易。 只是,是否真的是她本人的手艺还有待商榷,宋清玹不是个能坐得住的。 “是么?”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她亲手倒的茶,正襟端坐,看她作怪。 “沈韫哥哥不信我?” “确实很难相信。”沈韫老神在在。 宋清玹不高兴了,她忍不住站起身,坐在一旁紧挨着沈韫的一个位子上,伸出白嫩嫩的指腹给他瞧,明晃晃的红色小针眼露在沈韫眼前,定要让他看得清楚才肯收回手。 果然,沈韫轻轻皱眉,握住她的手,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不需要你去做这些,你且安心呆着就是。” 宋清玹笑得很是开心,她觉着是自己赢了,还很是得意睨了沈韫一眼,语气轻飘飘:“哼,让你不信我,沈韫哥哥心疼不心疼?” 他觉得好笑,哪有人这个也要比的,手上用力不留情捏了一把她受伤的指腹,宋清玹吃痛,大眼睛瞪着他不说话。 真是可爱。喉间溢出低沉的笑声,沈韫宠着她,回道:“自然是心疼的。” 两人柔情蜜意着,七枝默不作声,仰头看着房梁,耳畔好似还能听见姑娘那日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 “呜呜呜,七枝,我做得衣裳太丑了,半点也配不上沈韫哥哥。好七枝,要不成,你来?我是晓得你的手艺的,外头铺子做的兴许都比不上你呢!” 七枝本想鼓励夸奖一二,姑娘难得愿意学这些,不能受到打击。瞧了一眼,合上了嘴,不是说配不上的程度,是压根就没法穿。 姑娘实在是生得好,她哄着她去做什么,七枝应当都会去做。 …… 此刻,丞相府邸内却是阴云密布,正厅主位之上,老夫人脸色并不好看,眉头紧锁,手里的茶杯被重重砸在案几上,一时空气中连呼吸声都止住了,端坐在大厅两侧的大房二房三房夫人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这时候都哑巴了?平日里主意一个比一个多,关键时候没一个有用处的!我看这相府的粮食净喂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老夫人眼皮一掀,眼珠子滚动扫视了一圈,冷冷看着静坐在底下的众人,手里头的佛珠转地飞快,一时只听噼啪噼啪的脆响。 二房与三房快速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双双垂下眼帘。 大房夫人,沈韫的嫡母,这时才开口安抚道:“娘亲莫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当。”下巴微抬,身旁丫鬟立刻上前给老夫人呈上了几幅画像。 “此事虽来得突然,但也不是没有先兆,我早看透了御史的性子。这宋御史处事丝毫不懂得变通,才遭此横祸。但凡他宋朝稍稍圆滑些,捅了招不得的马蜂窝,何至于此。” 沈大夫人这才慢悠悠得端起案桌上的茶品了一口,苦涩之感爬上舌尖,浓浓茶香溢满口腔。 老夫人没有她这般的好心情,满心焦躁,只听见佛珠滚滚清脆碰撞声。 打开画像草草看一眼,画像上无一不是正值婚龄的大家名门闺秀,其中一二略眼熟还能说得上名号。 这一眼,却让老夫人脸色缓下来。 “你这人,最爱卖关子!”老夫人轻斥道,听到这二房抬起头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脸色已然好转,细看,隐约可见嘴角含一丝笑意。 沈大夫人也跟着笑起来,“虽说之前跟宋府走得近,但到底这婚事还没说出口,我一拖又拖,犹豫再三,就是怕有这一天。也好,如今也算尘埃落定了。” 老夫人显然不关心各中缘由,手在画像上漫不经心拂动,合上画册,径直问道:“可有合适的人选?” “回老夫人,是有。延尉之女林舒安。我曾在宴席上见过一面,知书达理,人也端庄漂亮,配韫儿不差。我跟韫儿也有提过这个事情。” 听到这,老夫人明白这大房心里怕是早有谋划,这几日喘喘不安的心总算是回到了实处。 收回落在画像上的眼神,淡淡看了二房三房一眼,转头对大房说道,“我人老不中用了,如今也不如你想的周到,想必今后沈府该走哪条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办你该办的事去吧,我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休息了。”老夫人站起身,唤来丫鬟搀扶着走出正厅。 沈大夫人站起来,躬身道:“娘,我都明白的。” 厅里众人悉悉索索纷纷起身恭送老夫人离去。 二房望着老夫人的背影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语气酸涩,“嫂嫂挺利索,好手段呀。” 沈夫人轻轻笑了一声,自然晓得她什么意思,宋家一出事,藏在草丛里的蛇都开始异动起来,都要想法子,期间二房定然吃了不少次闭门羹。 真是妄想,“这人呐,总归是见自己想见的人。要是不讨喜自然谁也不待见,妹妹说,嫂嫂的话有理不有理?” 话虽是冲着二房,却连正眼也没给一个,目不斜视在丫鬟的簇拥下也迈步离开。 “哼,瞧瞧这副令人作呕的样,眼里还能装的下谁?再过些时日,怕是要踩到老夫人头上去了!” “可不是,不过是有几分手段罢了,哼,咱们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第5章 书房内,沈韫埋头处理公务。 宝碌站在一侧,垂首静候。看到主子放下笔休憩,赶忙上前一步。 “爷,府里头来信了,夫人今日已将延尉之女林大小姐透露给老夫人知晓。” 宝碌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劜平褶皱放置在书桌上,“夫人要您挑个好日子与林小姐见上一面。” 宝碌瞧瞧抬眼,偷偷觑了沈韫一眼,沈韫一动未动,神色不明。 宝碌又说道:“夫人还说了,眼下宋家已倒台,那过去的人和事就都不必再提,林家在这个时候接洽,是一份恩情,也是对双方来讲,莫大的好事,希望您尽快抓住这个时机。” “京城局势变幻莫测,唯有顺应时势随机应变才是长久之道。”宝碌艰难的说完,擦了擦额头的汗,暗自叫苦,这个差事可真难做。 半响,书房里都没有动静,空气也好似在这一刻静默下来。 宝碌又偷偷抬头看了自己主子一眼,只见沈韫盯着符纸不知在想些什么。外头日光更甚,透过繁茂枝叶打在这位年轻的丞相脸上,白愈白,而黑色的瞳孔愈发幽深。 “今日荞荞在做些什么?”沈韫终于抬起头来,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向窗台上荞荞养的一株紫荆花。宋清玹时常来书房寻沈韫,嫌这办公之地过于严肃,便从自己房间里搬来了这盆鲜花,说要给沈韫哥哥养养眼。 沈韫伸出手轻轻戳了戳花头的花瓣,花朵摇曳,娇艳的好似荞荞的脸。 “禀告主子,姑娘今日早晨拿了官服去了子时街街尾的李家布庄,细细挑选了大半天的花样。在子时街闲逛时买了一对辛老头雕的男女娃娃,想必是要送给主子一个的。又给藏匿在姑苏城的宋御史及其夫人寄了些物品去,下午就回了府。现下在凉亭里喂鱼呢。” 宝碌一点一点如实说出,这样的事情,他已然轻车熟路,知道主子什么想听,什么又不必听。 沈韫听后,俊眉舒展,嘴角带上一丝笑意,轻轻点头,“嗯,知道了,你退下吧。” 宝碌一躬身行礼后退,行至门口时,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你去转告夫人,七日后,约见林家小姐。” 宝碌抬头,沈韫依旧在窗前把玩绿植,绿油油的叶子衬得沈韫的手愈发白皙。 “喏”宝碌这才退下。 …… 宋清玹懒洋洋地靠在临水的庭榭长廊,时不时从台子上头拿些饲料撒下去,清澈见底的水里,红的,白的,黑的鱼儿畅快游着。 下午去驿站送东西时,收到了哥哥的来信。 哥哥说,他在军营一切都好。 塞外边疆的土地广袤无边,在天地之间才会惊觉人的渺小,在数数万万为国献生死的将士面前,原来个人生死荣辱如此不值一提。 之前心怀满腔怒火的他,发誓定要在战场上拼搏出丰功伟绩来,让宋家再次堂堂正正的立足于京都。 现下,他却不这么想了,人生还有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 虽说是处罚但他觉得此行值当了,真真是开了眼界阔了心胸的。等他回来,他要给妹妹带上一捧边疆的黄沙作纪念。 半月前,朝廷半数官员联名上书状告御史大人宋朝以职谋私,贪赃枉法,并献上人证物证。 天子震怒,下令抄了宋府的家,果然在其名下查获数十处土地产业,太尉尉迟敬德此时再次上书,请皇上务必严惩,以示效尤。 遂宋朝被革职,念在其为朝廷效力多年,祸不及其余,只有一家四口人流放至边关。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步步紧逼,乃至宋朝根本就没有反应防备的缝隙。 那天她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了错愕的神情,挺拔的身影立在来来往往行走忙碌搬东西的官兵一侧,一言不发,眼神黯然,事情已成定局。 “让开让开!别挡道!”一高壮肥肚的男人猛地撞开了宋朝,身穿与其他人明显不同样的黑色兵服,应当是个小官职。 宋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父亲!”她赶忙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扶住他,“父亲,您没事吧?!” 宋朝摆摆手,挤出一丝笑来,“无事,不要担心。”他看着女儿,眼睛酸涩道:“荞荞,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宋清玹哽咽着摇头。 她的父亲为人正直,向来清廉,俸禄不管多少都是交由娘亲打理,一身素衣年头穿至年尾,更是没有口腹之欲,酒楼茶馆这些地方甚少去,更别说营私结党,父亲不忙公务的时候都是在家里陪妻儿,贪脏从何说起,枉法又从何说起?! 哥哥气急,闹着要见皇上,反而被狠狠打了一顿,浑身鲜血被丢在了路边。 这京都,真是恶心透顶。 不过短短半月,清玹心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好像就长大了。 正出神,那边沈韫忙完公务就来此处寻宋清玹。 他坐在她身侧,伸手轻抚女孩落在耳畔的发丝,“荞荞今日去了哪里?”。女孩便叽叽喳喳诉说起今日见闻。 沈韫纵使知道,也听得频频点头,笑意昂扬。 又说起收到的信件,“哥哥那时不肯离开,我着急死了,恨不得把他打晕了带走。幸好幸好,如今哥哥平安。” “子策虽顽劣,但孺子可教,是个血性男儿。况且,我暗中派了人保护他,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沈韫扯过女孩频频逗弄池中鱼儿的手,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手指为她将水渍擦拭干净,事毕,将帕子丢在桌上。 沈韫记得半月前那个晚上,他带着暗卫赶到城郊与接应的人汇合,他的人已成功偷梁换柱将宋府一家四口带出了牢狱。 宋清玹可怜兮兮的站在那里,未束发,满头清丝如瀑布倾洒,小脸脏兮兮,脸侧几道黑乎乎的污印,月色映照下,污渍未触及到的皮肤显得尤为苍白。 他看向宋朝:“御史大人,我已打点好了一切,今夜就有前往姑苏城的船只,到了姑苏也自会有人接应的,您和夫人只管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忽的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宋清玹抬起脸,“沈韫哥哥,我想跟着你。” 沈韫愣住,看了一眼宋朝夫妇,宋朝只是长叹一声并未作声。 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 沈韫牵起她的手,点头答应。 宋夫人眼里含泪:“多谢丞相大人相助。荞荞性子顽劣,望今后多多担待。”顿了顿又说道,“只是,子策不愿意走,还要劳烦你再送一趟了。” 看向一旁臭着脸的少年,没问缘由,他只应了一声好。 …… 宋清玹挪挪屁股,趴在了沈韫怀里,手指不安分,拨弄沈韫胸前的头发丝把玩, “我和娘亲本来都不愿意,边疆如此遥远又危险,让人怎么放心?可是父亲同意了,他说就让哥哥自己去闯一闯,男儿志在四方,跟着他跟娘亲可能一辈子都要隐姓埋名,偷偷摸摸活着,哥哥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叹气,“可是我只想让哥哥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 沈韫拉住扯着自己发丝的白嫩小手,宋清玹挣扎了两下,发现挣不脱沈韫的手,就随他去了,安分趴在沈韫身上。 第6章 近日来,宋清玹沉迷于看话本,好几日都没有出去闲逛。 沈韫来看她时,见着就打趣她, “要是以前在老夫子手底下念书的时候有这般用功也不会年年考倒数了。”愁的胡子花白的老夫子差点秃了头。 宋家小姐除了学习,其余什么事情都感兴趣。 她银牙都快咬碎。 听听!这是人话么? 她要誓死捍卫自己的名誉,为自己正名。 “我往日都是正数第二十五!那次要不是因为翟府足足有五位公子没来!我怎么会差成那般?你少瞧不起人了!哼!你定是还记恨于心,始终对我当初向夫子告你状的事怀恨在心!” 沈韫轻飘飘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待会就要出去一趟,可有什么想带的?” 被他的态度激怒,宋清玹气哄哄得仰躺在美人榻上,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扭过头,不理不睬。 讨了个没趣儿,沈韫就也没在问,自个儿回房里收拾去了。 临走前,又拐来宋清玹房里看了看,就这一会子功夫,她又换了个姿势。 “咳咳——” 沈韫掩唇轻咳,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里头的小姑娘快要烦死他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狠狠一瞪人,重重得哼唧一声,头一扭,又翻过身去,就是不他与讲话。 沈韫上前几步,轻戳她毛乎乎的头顶。 “荞荞,别成日里都躺着。” 她置若罔闻,慢慢悠悠翻着话本,一时寂静中只能听见哗啦啦纸张响动。 清俊男子发出一声轻笑,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 掐上一把背对着他的娇艳小脸蛋,“我走了。” 顺手取走了清玹放在案几上准备接档的话本子,她手里头的是上部,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看完。 一出府,他径直往喜乐楼去。 此时正坐在酒楼雅间慢慢悠悠品着茶等客人来。 “吱呀——” 门从外被人打开,立在一侧的宝碌瞧了一眼,赶忙躬身行礼,“林家小姐。” 闻言,沈韫抬眸看去,女子身着浅粉衣裳,脸上略施粉黛,容色姣好,神情温柔含笑,端是一副名门大家风范。 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为女子倒了一杯热茶。 “林姑娘,请坐。” 林舒安微微颔首,扬起嘴角细声细语道: “多谢。路上耽搁,让丞相大人久等了。”话语中含着一丝歉意。 沈韫瞧了一眼她,温和地说:“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她就没再说什么,雅间内安静下来。 沈韫随意寻了个话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她早就听说沈丞相为人谦和且年轻有为,今日一见倒是半点假也不掺和。 与他相处,确实让人感到舒适。 所有女子应当无一不幻想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夫婿。 但是可惜,沈林两家不出意外的话,结亲是必然。 宋家这一垮,御史之位空缺,暂时还没有人选上任,事务暂由门下各官员代为处理。一向跟宋家走的近的沈家自然也会引起这位多疑天子的猜忌。 况且民间有传闻,据说沈家也不干净,宋府名下的地皮商铺兴许就是沈韫为讨得未来老丈人欢心送的,只不过丞相手段高明,没被抓着证据。 皇上近日来盯沈家盯得紧,沈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势必会影响到朝堂局势。 现在朝中两方势力已难平衡,眼下已有渐渐向太尉倾斜之势。一旦太尉趁势而为再次出手,彻底将丞相府踩在脚下,独自揽权,天下就岌岌可危。 天下可平权,可分权,就是不能一人专权。 她的父亲此前一直处于中立,既不跟丞相府走动,也甚少与太尉来往,独善其身。可眼下,不管是为了结谋自保,还是为了天下局势的稳定,这步棋不得不走。 太尉出手狠辣,下一个被抄家的指不定就轮到了她延尉府。 现在朝廷百官大多数都还不敢轻举妄动,都在岸边观望这浪潮到底扑向何处,但唯有在危机中方可孕育新机。 林舒安比谁都明白这是一局险棋,也是一场赤果的交易。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来,“看来我们想法一致,我就在家中静候丞相佳音。” “林小姐请慢走。” 沈韫扭过头,“宝碌,还不去送送林小姐。” “好勒。”宝碌快步上前几步,率先打开雅间的房门,躬下身子,“林小姐请。” 宝碌送行足足送了两条街,心里琢磨着这可是未来主母,定要好好卖乖讨巧一番。 等宝碌回来,一向耐心颇高的沈韫有些不愉,一杯茶已饮尽。 “动作利索些!” 宝碌吓得浑身一抖,膝盖一弯,立即跪在地上求饶。 沈韫懒得看他,抬手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 “对面铺子里头的糕点口味上佳,你去买些来。记得包裹严实些,回宅子里姑娘还能吃口热乎的。买好也别急着过来,你再去街尾那家淑华斋问崔老头要些新进的胭脂水粉。” “好勒!这就去!”宝碌一口气还未顺,又风风火火一溜烟跑没影了。 …… 沈韫一脚刚踏进院子的门槛。 “砰——” 一声巨响,足以见摔门之人的气愤,厚重的实木砸击地板发出骇人的轰鸣。 宝碌一颗小心脏被吓得抖了三抖,乖乖,这祖宗平日里看着还算乖巧可人,生起气来,动静可真不小。 沈韫哭笑不得。 一炷香之前 人走了没多久,宋清玹手里头的话本子就全部看完了,她心满意足合上书,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咬着手指头琢磨回味起剧情来。 淮生就要正面装上柳小姐藏在府里头俊俏的小白脸了! 哎呀呀,淮生这回算在柳小姐这处栽了个大跟头。 淮生会如何应对?会当场与柳小姐撕破脸皮,还是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宋清玹砸砸嘴,平复完心情,迫不及待伸手就往身侧摸去,掏了个一手灰,愕然扭头一看,桌上空空荡荡。 瞬间脸都绿了。 好你个沈韫! 于是年轻有为的丞相,竟也只能乖乖站在紧闭的房门口,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耐心哄着里头的小姑娘。 “荞荞,开门。” 实在是语言匮乏,想了想又说道:“我带了好东西回来,想不想瞧一瞧?” “不想!” 沈韫又接着哄,“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店铺,夜间我带荞荞出去逛逛,这几日你尽闷在屋里头,话都未与我好好说上几句。” 话语间似是有几分可怜,仿佛宋清玹给他吃了天大的苦头般委屈。 闻言,宝碌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双手交握候在后头,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 宋清玹噗嗤一笑,沈韫默默退后几步站定。 “吱呀——” 门打开,人直愣愣冲出来,一下子就跳上了沈韫的身子上挂着,双腿勾着沈韫的腰,将手搭上身前男子白皙修长的脖颈,眼睛弯成一轮月,笑眯眯道, “沈韫哥哥怎么这样可怜呐!竟是要怪我冷落了沈韫哥哥!” 温润沉稳的年轻公子一时间手足无措,身子僵直。 眼看宋清玹没力气了,身子一点一点往下坠,沈韫咬咬牙,就着姿势拖住了她,掌心陷入一片柔软。 “竟是这点力气都没有。” “呀”她不禁瑟缩了一下,不吭声,抱住沈韫的脖子,埋在沈韫肩头的小脸悄悄染上了红晕。 啊,杀人不见血。 孤寡宝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眼放空,神情呆滞。 但还是瞥见了自家主子爷红透的耳根。 七枝在内屋左等右等。 听见声忍不住探头,屋外景象被层层叠叠的纱缦遮挡住了视线,正想越过这恼人的障碍,就听见相爷清澈的嗓音传来。 “等下让小丫鬟给你好好收拾收拾,我买了你最喜欢的胭脂。” 帘子后头,模糊可以看见一道重叠的身影越来越近,沈韫双手托着宋清玹,一步一步往室内走来,七枝看见自家姑娘双腿在丞相腰际交叉,紧紧勾着, “你这几日没出去,子时街可不止新开了一家铺子。这几日我可是要闷坏了。” 哎呀,羞煞人也,七枝慌慌张张捂住了眼睛。 宋清玹本就是个少有的厚脸皮,羞涩情绪也就那一小会儿,听到这话,立刻探出脑袋反驳道: “哼!你忙的时候成天整日地龟缩在书房里头,怎就不嫌闷了?” 沈韫登时不出声了,表情淡淡,换成单手托人,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这恼人小狐狸的嘴。 第7章 子时街是京都最最繁华的地带,整个皇城但凡是想要做好生意的,都挤破了头要在子时街开铺子,但也不是谁也能来的,一要有钱,二要有势,因此子时街也是最安全的,从来不会有地痞流氓,谁敢闹事?除非是诚心想吃牢饭的。 而子时街的竞争也非同寻常的激烈,门庭冷落,鲜有人来的铺子长此以往自然支付不起昂贵的租赁费,只能黯然离去,不肖半月立马就会有富商接手,子时街从来不会有空下的地皮。 新铺子据说是一个外地人开的。 新店开业笙歌鼎沸,鼓乐齐鸣,摩肩接踵的人群一窝蜂的涌了进去,场面热闹非凡。这样的景象总是隔三差五就会在子时街上演。 宋清玹最喜欢凑这样的热闹了,“真是稀奇,混迹子时街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外地人来这儿开店呢。” “小心。” 沈韫并不关心这些,周围皆是熙来攘往的人流,人蛇混杂,他只好紧紧将女子护在怀里,“荞荞想进去么?这会子应该是没有空座了。” 又唤宝碌,“你带着七枝一同去打听打听,这家新铺子什么来头。” 清玹呼吸间只觉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鼻而来,从身前温暖的胸膛中艰难的扬起下巴,看到宝碌在人群中上串下跳,灵活离开的背影,咂咂嘴,可惜道,“沈韫哥哥,那我们先去买些吃食。” 沈韫忽的伸出手捏捏清玹小肚子肉,一脸不赞同,“还没吃够?带回的糕点全进了你的小肚腩,我可没吃上一块。小贪吃鬼!” “可是王婆做的冰糖葫芦我都好久没尝过味儿了,就让我吃罢,好不好。”清玹仰起头可怜巴巴看着沈韫,大眼睛扑闪扑闪,卖萌装乖。 沈韫还是摇头,用一根手指头戳开眼前圆乎乎的脑袋,“现下再吃又该积食了。” 他从前只知道荞荞贪吃,但是也没想到会有这么的惊人。 前几日荞荞因为看话本子入了迷,又贪嘴馋吃食,不知不觉塞了许多进去,肚子因此难受了许久,握着沈韫的手足足揉了一个时辰才好受些,沈韫又是气又是心疼。 起先两人才确定彼此心意时,小姑娘还是怪腼腆的。 点心摆在跟前,当着他的面不敢多吃,背地里就克制不住地偷偷瞧上几眼,有一回被他撞见了小姑娘垂涎三尺的眼神,这才劝她不必这样,想吃什么尽管吃就好了。 沈韫觉得真有趣,有时候学堂里遇见老夫子了,还会向夫子感叹两句,小姑娘十分合他心意,就是太过于乖巧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在课业上太过苛刻的缘故,弄得她好似有些怕他。 他甚至还想过是不是宋府其实待她不好,他暗暗做了决定,那他就把小姑娘接过来自个儿娇养着,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老夫子听完他的想法,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用十分怪异的眼神瞧他。 沈韫叹气,揉了揉额角,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先前心里甚至是有几分埋怨老夫子的,虽说他和荞荞能够相识,都多亏了他老人家。 但是,荞荞听话又懂事,只不过学业上有些许愚笨,老夫子就因为这样,就把人甩手不管了?! 身在人师,竟是不能尽到全部的责任! 然而宋清玹此人,表面乖巧,暗地里却是个实打实的窝里横,某些时候,是相当坏心眼的。 也只有沈韫会觉得她乖顺可人,相处越久,两人愈发熟悉,他终于摸透了她的性子,可也为时已晚。 后来,沈韫专门写了封书信给老夫子表达他的歉意。他实在没那个脸当面致歉。 “先去河边看看花灯,等晚些消食了再吃,听话。” 唉,宋清玹收起表情,闷闷应声,“听沈韫哥哥的。” 沈韫十分满意,他一手紧紧揽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手慢条斯理抚平女孩脑瓜子上乱蹿的头毛。 …… 子时街有三绝:美人倾城、八珍玉食、还有一绝就属这花灯。 白日里,子时河被采莲女独占,直到日暮西下,小船只游游荡荡载着努力了一整日的姑娘们回岸,等再晚些,若是还有没回去的,便能看到停靠在岸边上舳舻千里、精美绝伦的花船一盏一盏亮起灯来,夜幕下,远远看去,好似萤火森森点点,这一亮就是一整夜,漂浮的花船晚间从不歇业。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玩至河岸边时,小摊子已铺满了整条过道,吆喝声彼此起伏,连成一片,起头就有三四个身着麻布素衣的年轻女子在卖莲蓬,不知在聊些什么,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无心叫卖,见人路过,才懒懒散散提起嗓子, “来看看莲蓬!莲子清香又可口!” 宋清玹一下子就被吸引,登时立住不走了,轻轻揪了一下沉韫的袖子。 沈韫叹息,蹲下挑选。 “两位贵人生得可真好!这,这,还有那边的七支,都是傍晚才采摘下来的,公子可以都给这位小娘子买了去!” 沈韫挑挑拣拣最后只拿了三支递给一侧的小姑娘,又掏出碎银付给采莲女,温和应声,“多谢,不过只要这些就够了。” 她接过东西,不满意得哼哼唧唧,“小气。” 沈韫带着她继续往前逛,一边小心翼翼护着怀里人,隔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边说道:“莲子性凉不可贪食。” 待宝碌打探好消息赶至子时河时,沈韫正同宋清玹在一摊子前试戴动物面具。 小小的摊架被挂的满满当当,各式各样逗趣的动物都有,最里边被红色绳子串起一长条的纯白色半脸面具,可供买主亲手绘制。 摊主老伯唾沫横飞,不放过任何一个买主,向路过停留下来的公子哥儿和小姐们一一介绍展示。 宋清玹翻来翻去都没有格外满意的,不大高兴地替沈韫将戴着的白猫面具摘下,皱起小脸,“沈韫哥哥人生的好,戴什么都好看。就是都过于好看了,这些面具里就没有特别出挑的。” 老伯眼尖,打从这对璧人走来就盯上了,不提这身上穿的,就是这通身的气度也绝非普通人能及。 尤其是这位白衣公子,仙人模样,但也气质温和,看起来就是个好说话的。 老伯嘿嘿一笑,“我人老了手艺也不中用,画的不好请多担待。看二位挑了许久,空手而归也可惜,不如公子亲自画上一画,小娘子定会欢喜!” 沈韫想了想,一口应下,老伯随即拆下了两个纯白面具,边递给沈韫,边伸手指点方向,“我儿子在那茶馆里头做事,跟店家打过招呼,公子去那儿画就行,笔墨纸砚那都有。只要三个碎银。” “公子,小姐。”宝碌打过招呼后立马掏出钱袋子把银子付了,“你这老头真黑心,这白面怎么比花面还要贵。”老伯接过银子,讪笑道:“公子人好阔气,与小娘子定能长长久久。” 沈韫点头,“感谢老伯。”又问宝碌:“打探着了?” “回主子,打探着了。”宝碌瞅瞅正站在沈韫旁边无所事事扒拉手指的宋清玹,垂下头不语。 “荞荞,隔壁的首饰店最近应当进了不少新货色,去瞧瞧。直接记在我账上。切莫瞎跑,外面人多混杂,我画完会去找你。” 宋清玹自是答应,带着七枝欢欢快快挑选饰品去了。 沈韫看着宋清玹进入了铺子方才移开目光,转身往茶馆里走去,宝碌忙跟上。 果然如那老伯所说,案桌之上东西齐全,沈韫提笔染朱砂,按着心中构想下笔。 宝碌凑近了些,“主子,那家新开的铺子是夫人送给林家的见面礼,林家小姑这月从夫家和离回娘家,小儿子也跟着一道来投奔林府,正巧记挂在这位外地来的小少爷名下,让其做点小生意,无伤大雅。” 宝碌顿了顿,又说道:“这铺子主要做的是酒水生意,林小姐平日里有这么个小酌的喜好,今日怕是也会去,于情于理,林家也总归要去个人出面捧场。” 寥寥话语间,两个白面皆已完成,宝碌好奇探头打量,这纯白的底儿配上朱砂色的红,狐纹点缀,瑰丽非常。 定能讨得姑娘欢心,主子爷就是非寻常人能比的,连这街头手艺活儿都如此优秀。 这厢宝碌还在暗暗称奇,迎面一笔头直直朝面门砸来,“哎哟!”痛得一哆嗦。 “你倒是会打听。”沈韫睨一眼,面色不愉。 宝碌悻悻然抬头,不敢言语,畏手畏脚立在原地。 心中哀叹,打听时知道跟林家挂钩,自个儿都吓得一激灵,生怕主子后院着火,火急火燎回来禀告,反而落不着好。 又想到接连几日被丞相大人训斥,宝碌禁不住仰天长叹,年关将至,自己这风生水起的小日子好像就快要到头了。 第8章 新店开张,京都舞馆里最出色的舞者以及伴乐架起台子在大堂中央为开业助兴,一舞翩若惊鸿,一曲凤箫鸾管,拉开了今夜狂欢的序幕,欢呼吆喝声四起,台下满屋观众盯着台上状似无骨柔软扭动的腰肢眼泛绿光,被迷的不知今夕何夕,被一旁伺候的店里伙计哄着捧着喝下了好几杯烈酒,越喝越迷糊,钱袋子有去无回。 林舒安甚少来这样的地方,她虽也好小酌一杯,但更偏爱文人雅士之地,头一回来一开始倒是觉得挺新奇,时间久了就被闹得脑仁疼。 她想,再待一会子差不多可以走了,礼节到位,林家的面子也已经给足了。 怡情看自家小姐眉头紧锁,想必是头痛又犯了,贴心的靠近一步为其按摩缓解。 林舒安轻吐一口气,她闭上眼睛养神。 怡双恰巧今日家中有事告了假没当差,怡情就拎着另一丫鬟替补上,年纪不大,平日里嘴甜得很,算是跟她比较亲近的。 许是小的缘故,性子不大沉稳,难得出府一趟,又遇见这样热闹的景象,不免好奇的四处张望,一双眼睛都快不够使了。 她们一行人是表少爷特地给安排的二楼雅间,位置相当的好,可以纵观楼下所有边边角角,风景尽收眼底。 小丫鬟在婀娜的舞娘身上比划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大堂里吵吵闹闹的人堆。 被她发现了新奇的玩意,悄悄凑近大丫鬟,“怡情姐你瞧,没成想还有人带着面具进来呢!那面具可真漂亮!这样式倒是少见!” 怡情立马看向姑娘,见神情平稳才转头轻声训斥“规矩些,在外头莫瞎看。” 怡情一边说着一边朝底下瞟了一眼,小丫头就是大惊小怪,这年头戴面具有什么可稀奇的。 能让小丫头一眼看中的不是狐面,,是那带狐面的人。 狐面打眼,但人更打眼,虽两人都只露出了下半张脸和一双眼睛,也还是能瞧出风采来,独独坐在那,盘靓条顺的,就与旁人割裂开了,两个世界似的。 怡情眼珠子再一扫,骇了一跳,站在那狐面白衣公子一旁伺候的不是宝碌那小子么?! 对他,怡情可是眼熟的很,那日送行时分外殷勤,瞧着是个机灵的。 现在的宝碌也十分殷勤,痛定思痛,拿出了平时十二分的努力来,一双手恨不得当成十双来用,在两位主子周围伺候,时刻注意酒杯,时不时地就填上一些酒。 那名女子黏糊糊的缠着狐面男子,嘟嘟囔囔诉说着什么,尖俏又不失圆润肉感的下巴衬着那一双饱满的唇显得格外红润,仅仅是这顶不重要的下半张脸,就美得娇艳欲滴。 怡情也只能感叹,着实是太会长了些,专往人心肝里头长,合该是让人捧在手心的宝贝。 男子肉眼可见的满心疼宠,在女子撒娇卖俏蹭人肩头时,手会轻轻把玩抚弄对方头发,举动怎么看怎么亲昵。 怡情看得心惊,这丞相大人未免太不避讳了些,怎可与旁的女子如此亲密!两家都默认了的这庄亲事,为表尊重,就算有不清不白的关系,在成亲前都该避嫌。 不过好歹也晓得戴面具遮掩一二。 犹豫地看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小姐,权衡再三后小心翼翼地凑到林舒安耳边,“姑娘,下头真热闹呢,您瞧上一瞧?。” 林舒安神情微动,却并未睁眼。 “莫要多舌。” 沈韫天之骄子,钟灵毓秀,起先也确实会觉得温文尔雅,而后心生欢喜,情不自禁对其敬仰。 但,永远也无法真正靠近他。看似亲近,却也极难拥有。 林舒安告诫自己,对沈韫最好到此为止。 她只需要一场最完美的交易。 自老丞相生病去世沈韫就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最开始,朝中不是没有人置喙,但沈韫虽年轻但手段可一点都不比父亲差,甚至更为出色,直到今天,再也没有半句闲话。 但她一直很奇怪,沈韫是出于什么选择的宋家。 当时他未及弱冠,就算再晚个两三年表意都不迟。 罢了,事情已经发生。太尉老谋深算,这次计划太过周全,想来谋划已久。 打从一开始,她父亲就很诧异御史这个职位为什么会落到宋朝头上。这份福分本就不该宋府得到,现在只不过又还回去了而已。 林舒安睁开眼睛,吩咐道:“你去和表少爷打声招呼,这人情也到位了,过会子就走吧。” “是,小姐。”怡情随即收回了视线,不再看楼下头那对黏黏糊糊的佳偶。 …… 见宝碌这般卖力,宋清玹都忍不住打趣道∶“好你个宝碌,今日我才体会到,你原是这样处处周到的人。” 可给宝碌惊了一身子冷汗。 宋清玹见状嘻嘻哈哈一笑,又凑到沈韫耳边悄悄问:“沈家哥哥觉得台上舞娘跳的好不好?可欢喜她们?” “谈不上欢喜,但舞姿确实出众。”沈韫喝着酒水,万般无奈,起了另一个话头,“这阵子齐府暗地里在派人打听宋家的消息。” 宋清玹轻哼一声,捂住了沈韫的双眼,“齐岐必定知道你会捞我出狱,但应该没想到沈韫哥哥会毫无顾忌把我放在身边。先不要告诉齐岐吧,等过段时间,合适的时候,我自个儿去找她。”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叹息。 两人又闹了一阵,酒足饭饱,沈韫站起身说道∶“走吧,回府。你到时间该安歇了。” 猝不及防,宋清玹喝果酒喝得正欢畅。 时不时色眯眯盯上两眼舞娘纤细若柳的腰,又时不时看看一旁秀色可餐的男子,小手摸一摸其露出来的光洁下巴,即使被毫不留情怕掉,她也嘿嘿傻笑,像极了清楼喝花酒上头的浪荡公子。 这就要走? 这可不行,坐在椅子上不起身耍赖皮,掩面假泣,“呜呜呜呜,公子好狠的心,奴家酒水钱还未赚够,公子这就竟要离去么?如此无情,比上那些吃干抹净了不负责的人好在哪里?” 两人本就引人注目,此般动静周围熙熙攘攘有人好奇探头来看。 沈韫沉默不说话。 宝碌望天。 姑娘可真丢人,七枝埋下头去。 “荞荞,你醉了。” 沈韫抬起清玹的脸,解开白色面具,露出一张清滟的脸,长睫不安地上下扫动,沈韫手心痒意起,忍不住用指腹去感受这细微的颤动,酥酥麻麻。 她不适的别过头,“别碰,难受……” 沈韫挪开手,移动到脸颊上伸手摸了摸,热度惊人,小脸已经红透了, “好好好,我不碰。回去安歇好么?” 她觉着自己还很清醒,但被人这么轻声哄着,还是乖乖点头,不闹沈韫了。她把自己的脸顺势安放在沈韫手心,发起呆来。 美人微醺,惹人怜爱。 “荞荞好乖。” 他温热的掌心摩挲着小姑娘柔柔嫩嫩的脸颊肉。 “哪家的小娘子可真漂亮!” 周围有人在暗暗赞叹。 手掌顿住,唤来七枝扶好清玹,他抽手替宋清玹将狐面带了上去。这一番动作下来,她小脾气又起了,不高兴了, “哼,你可真烦,一会子戴一会子摘的。” 沈韫低笑,接过懒懒散散的小姑娘,“我们回家。” 夜深人静,与店里的热闹不同,街上稀稀拉拉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沈韫感受着肩上的重量,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住处。 小姑娘玩闹了一晚上,四周安静下来,开始发困,伏在沈韫背上打瞌睡。 月色把人影拉得长长的,宝碌与七枝就隔着这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踏着影子默默跟在后头。 两人的住宅距离子时街不远,她平日里最爱去那玩耍,经过一条狭隘的小巷,再拐两三个街角就到了。 城里有名的问道客栈,后门一开,就是这条巷子,因鲜少有人经过,客栈就常在巷子里堆放杂物。 此时,夜色深处寂静的巷子里难得来了两位“访客”,鬼鬼祟祟侧身躲在拐角处,露出一双黑眸,盯着沈韫一行人,直到听见“吱呀——”关门声响起才离开。 “主子爷,小娘子就住在子清街一户人家。看宅面甚是清雅,应当是个有些积蓄的商人。不过甚少与周围邻居街坊来往,没人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生意的。明日小人再潜进府邸去一探一二。” 说话的正是那暗地里跟踪者之一,他跪在地上,对面一形容浪荡的公子哥儿懒散半卧在榻,慢慢悠悠品茶,“得了,小爷又不是强盗去打家劫舍的。” 手一挥就让人下去了,宽大袖袍坠落在地他也毫不在意,眼睛微眯,想着今夜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第9章 沈蕴从政事堂散值回来,一边往宋清玹房里走,一边听宝碌禀告。 “今个儿姑娘一整天没有从房里出来过。” 年轻丞相眉梢微微扬起,似诧非诧,这是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了。 刚进屋起先还没看见人,守在一旁的七枝赶忙躬身行礼,又慌慌张张指点方向,沈韫眼珠子一转,随着所指之处看去。 心下登时颇感无奈,开口叹息道:“这是哪里来的野猫?” 好好的正经案几书桌不用,偏偏喜欢往地上钻。 今早才给穿上的嫩芽黄衣裳在地上滚了一天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成色,沾了一身尘土,灰扑扑的不成样子。 宋清玹十分专注,听见声,晓得来了人,也没功夫理会,专心致志爬着一个劲儿琢磨仿画沈韫的作品。 这幅画也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搜寻而来,整座宅子里里外外,她还真是哪个犄角疙瘩都能转悠。 作画时十分用心,没有丝毫芥蒂,一手墨汁全往脸上招呼了上去。 人长得好,倒也还能看,衬着漂亮极了的五官和白皙的肌肤,也别有几番韵味。 可在沈韫眼里,一心只想赶紧把这小祖宗送去洗澡弄干净。 他走到在小姑娘面前半蹲下身子,“荞荞喜欢画画?” 她只点点头当作回答,沉浸其中,分不开心神。 见人爱塔不理的,沈韫不顾女孩的挣扎,径直将人抱起来放在案几台上坐着。 地上散落了满屋的墨迹和废纸,他一脚踢开,寻了块干净地站着,裹挟着小姑娘不放。 宋清玹有些气恼,一爪子拍在沈韫衣襟上,留下一个乌黑的印记。 “沈韫哥哥怎的一回来就来扰人,好生不安分。” 眼前脏兮兮的小手看得沈韫额角青筋一跳,肃声道:“太脏了。宋清玹,你现下就和外头无家可归的野猫一个德行。” 竟然直呼她的大名,“沈韫哥哥走开,嫌弃就离远一些,免得碍了你的眼。” 一爪子又招呼上去,让他嫌她!就他干净! 沈韫如白雪般洁净的衣袍成了宋清玹的画布,歪歪斜斜各种痕迹,好似是一幅泼墨山水画。 男子无奈轻叹,“好不容易调养好身子,坐在椅子上乖乖的。你是姑娘家,地上凉,对身子不好。忘了上回了么?下次要是肚子还痛,嘴里可别再喊着沈韫哥哥救命。” 这等糗事被拿出来说,宋清玹一把就捂住了沈韫的嘴,“不许瞎说,哪有的事。” 她故作镇定,靠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微微红的脸颊。 真丢人,下回就算痛死也不要再找这个人。 沈韫是多善解人意的公子,看出她的羞赧,点到即止。 拉扯下她的小爪子,转而说道:“京都有一家画馆,里头不仅是卖画,还卖手艺。师傅经验很足,很会教人,我年少时曾跟着学过。荞荞要是乐意也可以去试上一试。” 宋清玹眼睛一亮,却故作矜持地只点了下头,“沈韫哥哥怎么不送我去画院,画院人多热闹,我最是好热闹了。” 沈韫摸摸她脸侧嘟嘟肉,“画院虽是热闹,但也嘈杂,还是不要去的好。”轻笑道:“嗯……荞荞近来脸上颇有手感。” 宋清玹拍开他的手,倒也没计较,反而心虚地看着沈韫的脸。 “那沈韫哥哥亲自教我好不好?” 她手脏,沈韫干净白皙的脸上被她糊得黑一道白一道。 眼瞧着皎白男子这般轻易就被她染上痕迹,莫名得情热,耳旁听着沈韫无奈地说着:“白日里实在是抽不出多少时间来,等夜间,荞荞要是想要我教……” 攀着他的手臂,顺势上抬身子,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他未染尘埃的一侧脸上。 “——!”沈韫忽的停顿。 脸上温热气息一触即离。 他难得地哽住了,嘴唇微启,又不知说什么,喉结滚动,溢出一声轻笑,与面前直愣愣看着他的水眸对视上,揉了一把眼前的小脑袋。 “下回不许了。” 不知道是不许她再把自己搞得这么脏,还是不许再亲他。 宋清玹哼唧一声,扭过头去,小脸红扑扑。 当朝虽民风开放,但沈韫一向稳重自持,两人少有亲密,这是她第一次亲吻沈韫。 …… 翌日不巧沈韫恰好有要事要处理,本想着那就再等上几日,等得空了他陪着一道去,可她死活不同意。 她正是兴趣浓厚的时候,哪里还能再等? 过几日怕是就没那个兴致了,不如趁早。 沈韫见她如此迫不及待也就不再阻拦,于是宋清玹高高兴兴地收拾打包好东西拜师去了。 画馆规模甚大,占地能有普通铺子的两个那么大,也难怪,毕竟是做两样生意嘛。清玹同七枝两人到地方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了有不少人在排队买画,清玹有些眼红,她知道像这种地方一幅画能卖到什么价位,人比人气死人,这店家一日得进账多少银子啊! 沈韫人虽没来,却是早早就给安排妥当了的,很快就有一个小厮前来引她们进里间院子。 老师傅人很和蔼,不光自己水平高,也十分会教人,与清玹一同学习的一个年轻公子哥儿画技就相当好,她其实看不太懂,只知道看着漂亮。 公子哥儿看起来不大正经透着一股子纨绔的气息。 宋清玹自认是正经人,是不大想和他来往的。 但是陈御此人脸皮最是厚,冲着人眼睛都快眨得痉挛,见对方毫无反应,也不气馁,只当自己抛媚眼给了瞎子,便要开始搭话。 她哪里见过这样的男子,心下一惊,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去过小馆楼的人,见识过那里头男子们搔首弄姿,或许就能瞧出些端倪来,他们惯用的表情和陈御如出一辙。 反正良家女子都是不好这一口的。 宋清玹心想,我是最清白不过的姑娘,他看着不像是和沈韫哥哥一般的老实男子,可要离远一点。 万一被他带坏了去,往后去姑苏怕是娘亲都要将嫡亲的女儿赶出家门去。 宋清玹疑惑,为何他娘亲不对他多加管教?只有像沈韫哥哥这样的才能娶到像她一般可人的姑娘。 “娘不管”陈御要是晓得这小娘子在背后如此编排他,大抵要十分生气的。 陈御十岁以前就和众多官家小公子别无二样,每天清晨哼哧哼哧爬起来,勤勤恳恳温书,时辰一到,就急匆匆去学堂开始新的沉浸于知识海洋的一天。 此时小陈御脑子里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他很满意这样的日子,每日去学堂前在路上瞟一眼豆腐铺的小女娃,课间偷偷给夫子女儿递糕点,下学回家就可以抱自家娘亲,娘亲香香的,软软的,他最喜欢娘亲了! 陈御亲娘是下嫁给陈府的,不顾家里的阻挠,一心只想与心仪的男子白首。 起先确实度过了一段好时光,生下了两位公子。可很快,新鲜感尽失,丈夫养了外室,自己成日里往小馆楼里跑。 陈御娘亲是个极有自己想法的人,许是太强悍了,后来喜好的男子无一不温柔小意。 大儿子古板,跟爹别无二致,她看不过眼久矣,眼看着小儿子也要渐渐长歪,好在还是有丝可以拯救的苗头。 在她坚持不懈的循循教导下,小儿子终于长成了喜人的模样。 直到不久前才耗光了所有情分,终于和离回了林府,最受宠的小儿子定是也要带上的。 “小娘子也是来此处学画么?” 陈御随意寻了个话头。 宋清玹羞羞涩涩得笑起来,“是呀,近日发现我在画艺上有很高的天赋造诣,就想来此处再精进些许。” 陈御乐了,“是么,好巧不巧,在下也是,我跟姑娘真是有缘。往后我们就是同窗了,姑娘日后有何事情尽管说,陈某定当尽力而为。况且,陈某在画艺上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希望能够与姑娘讨教一二。” 宋清玹依旧挂着轻轻柔柔微笑,满脸抱歉,“没关系的,我不嫌弃公子。” 上扬的嘴角一僵,陈御险些没维持住表情,这姑娘可真不客气,他不过是自谦罢了。 宋清玹耐着性子应付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脱身。 “好,姑娘慢走。” 陈御冲着她风流一笑,又冲她身后的七枝眨眨眼,活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宋清玹礼貌应声。 路上她忍不住频频回头,陈御还未走,目送人离开,见状又是一笑,挥挥手告别。 她赶紧扭过头,拉着七枝快步离开。 “真是个怪人。” 半响都没听见身后七枝的赞同,宋清玹干脆停下了脚步,而七枝一脸恍惚来不及反应,猛地撞上了自家姑娘娇娇小小的身子。 一声惊呼,“啊!姑娘!” 她慌乱扶住宋清玹因重心不稳轻晃的身体。 宋清玹站稳后,不禁纳闷:“七枝,想什么呢?路也不看。我刚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么?” 宋清玹转过身去狐疑地凑近小丫鬟,直盯着她绯红的脸颊瞧,噗嗤一笑,“好七枝,你不会春心萌动了吧。” 小丫鬟捏着衣角扭捏了好一会儿,耳朵爆红,羞得一跺脚,死死捂住了脸。 “真有趣儿。” 宋清玹被乐的不行,笑着笑着眼神又复杂起来,暗自琢磨,原来小七枝欢喜这样的公子啊…… 眼神堪忧。 …… 这边的陈御也不大满意,觉得今日稍稍有些扫兴,前几日新店开业大吉,他虽初来乍到,但以林家的名号自然是能毫不费力地招呼了大把的富家子弟前来,玩乐间惊鸿一瞥相中了一位姑娘。 今日一聊,这小娘子多少有点没情趣了些,似乎还有点呆,白瞎长了一张机灵脸。 罢了罢了,来都来了,就与这小娘子玩上一玩,看这小娘子甚是中意于他的模样,要是明日兴致勃勃一来,却见不着他,该多难过,他最最见不得姑娘家伤心红眼睛。 第10章 吊儿郎当从画馆出来,回府路上特地饶了一圈去豆腐铺,笑嘻嘻调戏上两句豆腐西施,看小娘子面红耳赤,心里美滋滋,方才的惋惜通通抛到九霄云外了。 等回到林府天色已经全暗下来,老远就听见大堂里传来热闹的声音,随手捉了一个忙得团团转的小厮问话, “今日又是沈府来人?” 已是过了晚膳的时间,府里头主人家和贵客用膳完毕,正在闲聊,下人们收拾膳厅的、去往大堂端茶倒水的,备热茶的,忙的不亦乐乎。 倒霉的小厮猛然被拽住,正要破口大骂那个不长眼的东西,瞧见是表少爷,连忙吞了下去, “嘿嘿,表少爷您回来啦!刚大夫人还说起您呢!” “哦?是么?说本少爷什么了?”陈御饶有兴味问道。 小厮暗啐,还能说您什么?心里头都没数么。 自然是说您如何如何的不像话,真真不愧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成日里头就晓得往勾栏瓦肆跑,半点不成气候,林府这是又养了个闲人罢了。 “嘿!自然是夸您年少有为。”话题一转,“贵客还没走,这才刚刚开始呢,少爷今个儿好不容易赶上,要进里头去打声招呼么?” 陈御斜眼瞧了这小厮一眼,轻哼一声,挥挥手让人走了。 他掉头就去找自个儿娘亲去了,娘亲现下定然是在屋里头呆着。 甫一进门,丫鬟们都热情招呼,陈御晕乎乎被女人香包围住,一个接一个地诱哄。他娘亲斥道:“行了,赶紧过来。” “我的好阿娘,今个儿脾气怎这般大?”陈御在圆桌边坐下,在一旁看着,娘亲又在做衣裳了。 女人还风韵犹存,眼角细纹不显,手中一针一线跑的齐整又快速,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那件衣裳上,只在进门前看了一眼自个儿亲儿子, “你哥哥生辰马上就要到了,你这次打算备点什么?” 陈御低着头把玩手中的杯子,神色不明,“还能是什么,娘亲送衣裳弟弟送鞋子呗!祝哥哥平步青云。” 女人轻轻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陈府的这位二公子照例默默坐在旁陪着。 外头天色彻底黑了下来,他估摸着这会儿还未到安置的时候,开口说道:“阿娘,夜深了,当心伤着眼睛。时候不早了,儿子先走了,我去找舒安姐姐,给她带些有趣的玩意儿。” “明个儿还来么?”女人终于抬头,看向陈御的眼神充满了不舍和紧张,和之前像是判若两人。 陈御才刚站起身,闻言笑了一下,牵起娘亲的手,轻柔又认真的说:“来的,阿娘不要担心,我永远不会离开阿娘。” 女人情绪这才放缓,挥手放人走了。 这位和离回来的林家小姑子住在偏院,陈御要走上好一会儿才能到林家大小姐的屋子,却扑了个空,小丫鬟说,姑娘在书房看书。 “姐姐大晚上的可真用功。我今儿没带点心,带了些小玩意,已经叫丫鬟放房里头了。”他慢慢悠悠踱步而来,浑身没个正形。 林舒安从案前抬起头来,正要起身迎接,他连忙说∶“姐姐快别起了,我就是来打声招呼的,马上就回去了。” “那好,今日是晚了,想必你在外头也累着了,往后要是还早你就来,迟了你自己歇息,唤下人送来就成,不必自己亲自走一趟。” “那哪成?我给舒安姐姐带的物件,当然得自个儿送。”陈御摆摆手,“不说了,我走了,姐姐看书别耽搁休息。” 怡情见人一走,忍不住感叹∶“这表少年雷打不动得日日都来送礼,也不像外头说的那样,是个知恩善报的人呀!” 林舒安其实跟陈御也不算亲近,毕竟这位少爷也才跟着母亲来林府没多久,两人自也谈不上什么情谊,她不过是看姑姑可怜,在姑姑回府第一日那天,被老夫人训斥时帮了一嘴,陈御就记上了她的好,府里头他谁也甚少来往,却每日都会来看望她,闲聊上一两句才走。 不过,林舒安倒也从来没嫌烦过。 怡情又说道∶“外间传闻一个也信不得,听夫人们讲,表少爷这番行事是学了娘亲的,可自从陈夫人入了府里头,不管白日黑夜的,都是在屋子里头闷着呢,奴婢也只有用膳的时候才能瞧见人。” “唉,真真是个可怜人。” “最可怜的人是表少爷才对。”林舒安听到这,合上书籍放回原处,书案上点着的烛火快要燃尽,火光跳动,映在书封上的扭曲的影子,似是恶兽,可怕的紧。 她看着看看便出了神。 什么样的人,才会对别人的一丁点儿施舍视若珍宝? 她是备受宠爱的林府大小姐,长辈疼宠,底下弟弟妹妹敬爱于她,下人对她也最尊敬不过。 林,这个姓氏带给她一切,而她也会尽到嫡女该尽的责任,所以别人给了她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她从来只会平静接收,受宠若惊感恩戴德这两个词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字典里。 …… 京都城另一头府宅里,宋清玹在书房乖乖坐着,十分认真的听沈韫讲画,像模像样得拿着小本子记录下来。 七枝强撑着睡意候在一旁,没什么精神得打了个哈欠,相爷好耐性!对着姑娘抽象的画依旧面不改色。 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去,宋清玹也终于累了,揉着眼睛睡意朦胧,“沈韫哥哥,我困了。” “嗯,好,荞荞去休息吧!我等会儿回丞相府,过几日再过来看你。这段时间乖一点,在外面不要乱跑,玩耍也不要离了子时街太远。”沈韫一边收拾书桌一边嘱咐道。 距离宋家出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偷梁换柱的事被瞒得死死的,京中也未再起什么波澜,便也没有让暗卫跟太紧了,有时候过于保护反而会适得其反,毕竟京中四处都埋伏了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引起注意,万一有心之人开始追查,那就有些麻烦了。 “记住,要是有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荞荞一定要告诉沈韫哥哥。” 宋清玹瞬间想到了今天遇见的那个公子哥儿,犹豫再三,也还是没提,大抵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心眼儿应该也不坏,虽然不好走太近,但是到底同在一处学习,那就是同窗了,她还是不要在背后说人家闲话了。 “没有,沈韫哥哥瞎担心什么,要说奇怪,我觉得人人都奇怪。” “没有就好。荞荞先回去。” 宋清玹一路哈欠连天得回房去了。 宝碌等她背影消失不见,才凑上前说话∶“夫人今个儿又去林府了,我看夫人应当是真心喜欢林大小姐,祖传镯子今日都给了出去。” 当初都没有给宋家姑娘,夫人哪像如今这般热络。 那时候说到底也只是沈韫一头热。 沈韫到沈府时本想着天色已经晚了,就不便去打扰,明个儿一早再去请安,也给老夫人一个惊喜。 没曾想下人们嘴快,老太太和母亲都从房里出来了。 他上前扶住老太太,自责道∶“都怪孙儿回来得太晚了,这大半夜的,还惊动了您,是作孙儿的不孝顺了。” 老太太见着人了,就高兴得不得了,沈韫是她从小就最疼爱的孩子,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他爹作丞相那会忙得不可开交,他娘又好强,整日里尽操心屋里头大小事务去了。 她就一老太婆,府里头有些威望罢了,很多事情她都不想再管,既然年轻人乐意做,那自然是给人发挥去。 她大把大把多出来的时间与心血都倾注在了沈韫的身上。 沈韫被她教得很好,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在别人还流着眼泪鼻涕要娘亲的时候,沈韫就已经可以一个人做很多事情了。 他不想娘亲陪他么?自然是想的,没有哪一个孩子不渴望爱与陪伴,老太太虽然不想承认,但到底父亲母亲这种直系血脉,是别的家人比不了的。 但他会克制住自己,他很体贴人,知道父亲母亲有事情就不会去打扰,也惯会察言观色,哪怕母亲闲着但是脸色不好的时候都不会去缠着。 这么个性子就是从小养成的,直到现在弟弟妹妹找他要什么,只要是合理的,他都会尽力去满足。他已经太习惯于去照顾别人的情绪了。 老太太就从来没见过沈韫自个儿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 以前他非常喜欢的一只猫,日日不离身,就带在身边养着,说是外头路边捡回来的。后来沈怵见着也迷得不行,沈韫一开始不是太乐意,这猫跟他很有感情了。说给弟弟买一只好了。 但沈怵吵着闹着就独独想要沈韫手里头的,沈韫咬咬牙还是给了出去。 那会儿年纪小,老太太就撞见过一回,沈韫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鼻子,她一问,沈韫才说,因为有时候太孤单了会想猫。 老太太那个心疼呀,就要做主把猫领回来,沈韫却拦着不让,“弟弟也喜欢,我这样难过,那弟弟是不是也会向我一样呢?而且我都已经难过完了。” 说完还有点羞涩,小圆脸红红,眼睛鼻子也是红的,方才哭的悲痛欲绝,“我一般是不哭鼻子的,奶奶不要记得好不好。对不起,让奶奶担心了。” 后来的宋家小姐也是,不知道沈韫还会不会偷偷难过了。 老太太也心疼他这个性子,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何去改变。 她在任何方面都可以给他最好的,除了这个。 因为沈家家主,就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第11章 沈大夫人在一旁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今早我不派人去政事堂请您,丞相大人还晓得回来?沈韫,凡是要懂得适可而止。” 她不是傻子,查不到的事情并不代表就没有做。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老夫人听了不舒服,怒视道∶“人回来一趟,说这些扫兴话干什么?你是不是存心想气跑我乖孙?” “娘,没有的事,您老人家别多想了。我亲生的儿子我还会害他不成?” 老夫人拍拍沈韫的手,转头看着他,满目慈爱,“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你既然会见了林家姑娘,肯定知道该怎么做。我们都随你,这事情也急不来,指不定后头什么形势。一切还有我和你母亲呢,我这把老骨头也还能用。” “唉,都怪你父亲身子不好,去的早,叫你来承担这些。 “韫儿啊,你今个晚上没去林府也好,左右不过是聊些闲话,也没甚意思。都是做给外人看得。” 一句又一句看似轻飘飘的话却如重拳狠狠砸在沈韫心头,他低低应了一声,扶着老人家坐下。 沈大夫人睨一眼自己年轻的儿子,也坐了下来,“你也别怪为娘逼你。你心里头清楚,现在这个局面是谁一手促成的。” 她端起下人送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提神,又开口说道,“你父亲走得突然,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你。你也没有辜负沈家对你多年来的栽培,处理的很好。你打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但是,娘亲从小就教导给你的东西,你似乎忘记了。” “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是沈家生沈家养的。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整个沈家。我希望你牢牢记住,你不需要有自我,不管做任何决定都要站在沈家家主的角度和立场。沈家上上下下好几百口人都拴在你的身上。你自个儿想想,你有没有资格任性,哪怕一回?” “韫儿,娘亲知道你很有能力。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娘亲的骄傲。但是韫儿,官场上,仅仅靠这个就够了么?年过半百还屹立不倒的老狐狸哪个不是黑心黑肺?有原则的人就注定会永远输。” “你父亲耗尽大半辈子稳固了沈家的根基,太尉动得了么?如果不是你擅自做主亲近宋家,沈家根本不会被牵连上。是你,亲手给了人家一石二鸟的机会。他怕是做梦都会笑醒。一旦裂开一道缝隙,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人家会拼了命往缝里钻,直到你死。” 沈夫人一声长叹,“也怪我,不该纵容你一次。原本我疼你,婚事就打算你自个儿做主罢了。谁曾想,就这一次,就闹出这等事来。” “被皇上盯死的滋味,好受么?” “砰——!” 一声巨响,划破了几近凝固的气氛,混杂着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是巴掌重重拍在了案几上,茶杯乱晃,不受控制得砸在了坚硬的地板上,茶水流了一地。 女人陡地拔高声音,厉声呵斥∶ “沈韫!你是半步都错不得!” 宝碌心猛然一跳,骇得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僵直站立,手脚都紧缩起来。 最是疼宠沈韫的沈老夫人一声不吭。 自女人开口起就一直闭目,不管什么动静都没有半点反应,仿佛身处隔世之地,只管把玩手头上的紫檀佛珠,金色的佛字烙印在昏暗的室内闪着灼人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宝碌提心吊胆偷摸掀起眼皮,沈韫的脸隐匿在昏黄的烛火下,叫人看不清神色。 …… 宋清玹蹲在池子边,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细树枝,戳弄池塘里的小鱼。正在进食的小鱼受惊四处乱串,水面上荡起波光凌凌的水纹,正值响午,日头最是盛。 偶尔也有笨拙的呆鱼被宋清玹逮个正着,这时候她最是开怀,乐的笑出声来。 玩耍了一会儿,渐觉无趣,唉,沈韫哥哥都好几日没来了,也不知最近在忙些什么。倒是宝碌天天往这边跑,短短几日满城好玩意儿送了个遍。 宋清玹起先还高兴,后头一样也没收,闷声不响地连同宝碌一道,都给丢出了门外。 哼!真是无趣。 放过了水里遭殃的鱼儿,她看也没看随手向一侧丢掉手里的细枝,鱼儿们又欢快地聚集在一起。 “你们倒是快活了。”宋清玹感受不到这份欢乐,嫉妒起鱼儿来,坏心眼地想要用手指再吓唬吓唬它们。 而一旁的七枝来不及反应,被沾了水的树枝打个正着,裙摆沾染上一道浅浅的水渍。 “哎呀!姑娘!” 她惊慌向后退了一步,吓得瞳孔紧缩。 宋清玹噗嗤一笑,拍拍掌心,站起来转过身子,背着手,精致小脸一点点向七枝面庞逼去,看她一脸仓皇,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调笑:“这就吓到了?看这满脸春色,想谁呢?” 戳一戳七枝红彤彤的脸,“莫不是还在想上午那个陈公子呀!” 沈韫没来这几日,她十分勤快,每日都去画馆里头报道,次次都能碰上陈御,一番相处下来,她发觉陈御虽然看起来不大正经,但人是极好相处的,碰上谁都是笑眯眯的。 沈韫脾气也是极好的,但沈韫矜贵自持,一身清风明月,是温和湿润的风,让人亲近。 陈御嘛,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放纵的意味,是无家可归的小狗狗。 小丫鬟困惑地挠头,“姑娘,陈公子可是林府表少爷哎!他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与无家可归都挨不上半点关系。您看看我俩自个儿,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无家可归。” 宋清玹瞪她一眼,恨铁不成钢,训七枝:“跟着姑娘这么久了,半点长进都没有!看人能光是看表面么?” 也不知小丫鬟是什么个心思,陈御逗她,她总能红脸,回到宅子里头就晃神,还会时不时地傻笑。 宋清玹咂咂嘴,好家伙,现下人都没在这儿呢,光是提一嘴就羞得不成样! 她一把拉住躲躲闪闪的七枝,“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收拾收拾见你的陈公子去!” 她才晓得原来上回和沈韫去的那家店店主正是陈御,她夸了几句那里酒水不错,陈御听了一高兴就要请她今日再去玩。 寻思着,上次也确实没尽兴,今天就没人再管着她,她势必要将店给喝垮才行。 陈御给安排的就是林舒安上回呆的那个雅间,位置不打眼,周围也还算清静,但是视野宽阔,基本上没有遮挡之物,最是适合好热闹又不想凑热闹的姑娘家来。 因着今日恰巧也来了不少公子哥儿,陈御安顿好宋清玹二人,随意聊了一小会,就匆匆离去招待贵客去了。 来得大都是开业那天动用林府人脉请来的世家贵族,陈御应当在其中做了不少努力。 这次要是也招待妥当,往后一些个大宴小聚之地,这儿就是其一选择,稳住这些常客,这酒水楼就是真正在京都扎好根了。 听陈御说,是沈府的二房嫡子沈怵得了个重要差事,选在了今日小小庆贺一番。 人一走,七枝立马俯身在宋清玹耳边悄悄问∶“姑娘,丞相大人会不会也在?说不定待会儿还可以同大人一道回去。” 她笑嘻嘻得,“姑娘和丞相就是有缘,你想人想得紧,人立马就到姑娘跟前。” 宋清玹却不这么想,丧气往桌上一趴,哀声道∶“沈韫哥哥哪里有那闲工夫,多半是被相府绊住了脚。” 她将下巴往胳膊上一放,眼神放空没有焦点,呐呐自语∶“再过一阵子,我们就去姑苏。” “姑娘,您说什么?”音量太小,七枝就算离得不远,也并没有听得清楚,她又向前两步,弯下了腰,靠得更紧了。 “我让你去买个冰糖葫芦来,我突然想吃了。” 宋清玹将脸整个埋起来,藏进宽大的衣袖里,小巧的脸被完全遮住,声音闷闷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吃冰糖葫芦了……” 宋府上下谁人不知宋府唯一的小姐嘴馋的要命,她也不是饿,单单纯纯就是馋吃进嘴里去的那一口味道,没见着的时候还好,见着了就想吃,也不管肚子里头能放进多少东西,直往嘴里塞。 宋清玹表示其实肚子还好,就是牙口有些受不了。 宋夫人拎着宋清玹在院子里就是破口大骂,有哪家的姑娘十多岁的岁数了还坏牙?! 她苦着小脸不敢回嘴,乖乖站着,不安得绞手指,被凶得瑟缩了一下。 在宋夫人这里从来就不吃她这一套,瞟她一眼,冷哼一声。为示惩戒,那段时间宋清玹的全部口粮都断了,一日三餐清汤寡水。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的日子,红着眼睛向沈韫撒谎,自己是因为打破了书房里爹爹最喜爱的青瓷瓶,娘亲才如此狠心待她。 沈韫心疼她,于是她得到了丰盛的款待。 沈韫偷偷从后门将人带了出去。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吃到王婆做的糖葫芦,比以往买过的任何一个都好吃。 …… “好勒姑娘!七枝这就去!” 吱呀一声响,门从外头关上了,“塔塔塔”凌乱匆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清玹一动未动,过了许久,手臂枕麻了才动弹一下换个姿势,原先枕着的那块布料暴露在空气中,一小块地方微微濡湿。 第12章 世人皆知沈府大公子沈韫年轻有为,无人知晓二公子沈怵满腹经纶。 陈御推门进去时,里头已经喝上了,沈怵见着陈御立马招呼人赶紧过去,亲自倒了一杯好酒奉上,“多谢陈兄款待。” “谢归谢,今日这账你可还得结。”陈御不推辞,一口饮尽,与众人笑闹打趣很快融入进去。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不必把自己放太低,也无需自视甚高。 “还得是你沈怵这小子!出息了!” “好好干!下回还来这喝酒!我请!” “去去去,你请什么请?谁有好事谁花钱!” 酒过三巡,已然醉了大半。 陈御酒量极好,还十分清醒,懒洋洋地把玩手里的琉璃酒杯,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 眉清目朗的少年也不胜酒力,脸颊被酒气熏得微红。 陈御初来乍到,至今还没见过沈韫,但也听说过兄弟俩是有几分相似的。 配舒安姐姐,应当也是配得上的。 少年扬起酒杯,笑起来还有一丝稚气未脱,“陈御,喝!”未等人动作,自个儿一仰头一杯酒又下肚。 陈御没喝,打了个哈欠,托着脸看着。 年纪轻轻就在典客蜀为官,上头除了一个典客令,就再无官职。 说好听点是典客蜀二把手,难听点就是个领钱没活干的,典客蜀主要掌管邦交和边陲部族村落事务,沈怵却一次也没去接见过贵客。 毕竟沈家出了个丞相,已经足够。 难得这次上头派了一个不错的活给他,他确实应当高兴。 少年人,一身热血,总不能成天游手好闲吃家底,懂的享受这份快乐的也只有陈御自己了。 近年来边疆战事烽火不休,小国频频闹事,因战事吃紧,百姓日子也并不好过,缴纳的税款大半都流入军事筹备上,国库空虚,一层层剥削下来,最后只能是落到平民身上。 陈御就曾听他们讨论,前阵子被流放的一个官员,名唤宋朝,是撞着刀口上了,皇帝哪还管是不是他宋朝干的,先抄个家填一填国库再说。 天时地利人和,自认倒霉吧。 而沈怵这个活为什么不错呢? 这回要来觐见的正是边境其中一小国——南蛮,苦战事久矣,特来求和称臣,派遣使者共同商议纳贡事宜。 他雄心勃勃势要办好这个差事,少年心高气傲,也不跟家里头说,打算得了赏再给老祖母和父亲母亲一个惊喜。 天下没有突如其来的馅饼,吃的时候当心噎嘴。陈御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他半点儿也不看好这差事。 这些个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勋贵子弟们已经太习惯别人的赠予了,是好是坏都照单全收。 不过这与他半点干系都没有。如果是沈韫,他或许还会说上一句。 陈御又转念一想,万一这沈怵不小心惹出大祸来了,严重到足以牵连沈府…… 他坐直身子,又瞧了一眼此时已经醉趴下的少年,哎,下次等人清醒时碰见了,就多嘴上一句好了。 来时个个都称自己千杯不醉,现在这一个一个的,都栽倒在了地上。陈御仔仔细细吩咐好手下,务必要将贵客们安全送到其府邸,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转头去了另一雅间,宋清玹早就已经走了。 …… 她一身酒气,醉醺醺趴在沈韫身上,温热的呼吸打在沈韫白皙修长的颈侧,嘴里还在说着醉话∶“嘿嘿……沈韫哥哥……要吃糖葫芦……不……不许吃……” 说着说着含进一根手指去,以为是糖呢,像模像样吸了两口,“唔……不好吃……”傻笑两声,攀着沈韫的肩头爬起身子,“吧唧”一口咬在沈韫无瑕白玉般的下巴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齿痕。 她双眼迷离,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朦胧又美丽。 呆呆盯着那痕迹看,没有再闹。 沈韫不拦她,随她发酒疯,小姑娘细细的腰就像没有骨头支撑般,上半身摇摇晃晃。他只好攥紧了她两侧腰线防止人一头摔下去。 软软的,是真没有骨头,掌心好似都陷了进去。 沈韫控制不住捏了一下软肉。 笑她:“这是吃了多少好东西?” “唔……吃了……”小傻子听了个半话进去,圆不溜秋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了,对上沈韫含笑的目光,咧开嘴来笑得傻兮兮。 宋清玹喝酒上头又上脸,眼角眉梢蕴着春情,水光潋滟晴的眼珠子媚意横生,是从未有过的风情。 这风情被她一笑就破。 笑得又傻气又娇憨,眼睛移也不移呆愣愣瞅着沈韫看,透白细小的牙齿不住地来回厮磨。 面前这张清俊到了极致的脸庞让她充满了食欲。 沈韫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来不及防备就被她按在椅背上,狠狠地啃食了一口紧抿着的薄润嘴唇。 小姑娘饱满的唇娇艳得像花一样,沈韫还未来得及感受这香甜,人就离远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沈韫愣住了,整个人僵在那,不知道动弹,不知道今夕何夕。 全凭本能,目光直愣愣就追着人嘴唇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手指也有它自己的意识,等沈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越距了。 软乎乎呵着热气的,是嘴唇。 白生生齐整整的,是牙齿。 手突然抖了一下,被什么烫着了似的。 “扑通——” “扑通——” 谁的心在狂跳。 沈韫回过神来,立刻就收回了手指,两只手掌同时揽住了宋清玹的后背。 她真的喝了太多,浑身发软发虚,他微微用上一点力气,她只能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整个人又栽倒在沈韫身上。 “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气息,以为沈韫在跟她闹着玩。 被迫仰起了下巴,她还在笑。 沈韫连同笑声一起吞了进去。 唇上温度热烫惊人,沈韫在小姑娘软唇上辗转反侧,所有嘤咛被吃得干干净净。他不满足,还是渴得厉害,妄图再深入一点点。 但那人始终牙关紧闭,他喘息着抬起了身子,轻声诱哄着:“荞荞,张开,看一看,给我看一看。” 手上加重一丝力道,轻易就让人没了防备。 他又俯下身去,勾住那暴露在空气中,颤颤巍巍的红艳舌尖,他满意地阖上了眼睛。 喝醉酒的宋清玹只能任人宰割,懵懵懂懂的睁着眼睛。一开始还觉得难受,呼吸都困难,现下认命躺平,他们离得太近了,沈韫浓密如羽翼的长睫就在她眼前不安地颤动,像主人失序的脉搏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她就被沈韫的大掌捂住了眼睛,陷入一片黑暗。 被完全包裹住,呼吸间全是彼此的气息,听觉、触觉、感受无一不被侵占。 …… 七枝掀起床帘看了一眼,宋清玹还在睡。 这都日上三竿了。 昨个姑娘喝得酩酊大醉,还未来得及叫马车,两人刚出酒楼,就撞上了来寻人的沈韫。 他皱起眉头,打横抱起迷糊不清的人径直上了车厢。 宝碌冲她挤眉弄眼,七枝也只是茫然。 “啧!”他屁股挪一挪,坐得凑近了她,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车厢,挡着嘴用气音小声说道:“怎的不看好你家姑娘?主子爷近日事情多,又是朝廷、又是府里头,两头跑忙的脚不沾地,你心疼心疼主子,多看着点,姑娘这边就少操点心,让主子省点心。” “好你个宝碌!命令起我来了!我们姑娘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喝酒也就喝了。”七枝毫不留情推开面前宝碌那张小圆脸,啐他一口,“恁是爱瞎管教!” 宝碌自讨了个没趣,摸摸同样圆乎乎的脑袋,叹气∶“唉,你这人真不知好歹,丞相大人也算你这小丫头半个主子了吧,讲句不好听的,我就算说丞相是你主子,你呀,也得认,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花的相府的钱?” “你——” 七枝一时说不上话,这口气闷在心里,硬生生闷了一晚上。 气哼哼的想,等姑娘清醒了,看她不告上一状!要叫他好看! 她忍了又忍,总是时不时得撩起帘子查看一二。 姑娘可真能睡。 也好,能睡是福。 她就再忍一忍。 好七枝,不气不气,姑娘常常说她是个大气的人。 宋清玹其实早醒了,脸埋在被褥里头发傻,越是清醒昨晚的回忆也就愈是清晰。 颤抖着手碰了下嘴唇,被烫得浑身一哆嗦。 她不纯洁了!呜咽一声掀被把自个儿整个藏进了被子里。 闷头想着事情的七枝被这一声动静吓得不轻,又欢喜起来,“姑娘!可总算是醒了!” 探头往床榻里头一看,宋清玹人影没看见,只有一小团蜷缩着窝在墙角里。 “姑娘,当心闷着自个儿。” “荞荞,别胡闹。”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男子干净的嗓音已经近在咫尺,宋清玹轻轻颤抖了一下。 沈韫早早就起身在书房忙活了一上午,都没能听到下人来报,眼看着午膳时间都快到了,赶来捉人。 他在床榻边坐下,挥了挥手让七枝出去侯着,看向角落里,含着笑意道:“昨日不是说好要一道去郊外么?” 什么郊外,她压根就不记得这档子事。 昨晚沈韫将人吻得迷迷糊糊,好不容易松开了人,还要时不时就轻啄上一口。 气氛正好,他含着红唇含糊不清地问人,要不要去郊外游玩,宋清玹根本就没有听清。 宋清玹在被子里头瓮声瓮气,一语双关地说:“沈韫哥哥不知羞。” “咳——” 沈韫闻言尴尬的轻咳了一声,企图转移话题,“听说郊外野地里的花开得最是好。” 前言不搭后语,宋清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脚踹开被子,脸颊绯红,不知是羞得,还是被沈韫的话给逗的,亦或纯是被子给捂热了。 沈韫也笑了,稳稳接住宋清玹爬过来的身子,顺势低头又衔住她的软唇亲了下去。 第13章 宋清玹红着脸颊窝在沈韫怀里,细细地喘着气,嘴唇泛着艳色水光,目光呆滞,俨然还没回过神来。 沈韫环抱着人坐在床榻边,把玩着小姑娘的手指。 气氛暧昧温馨。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沉浸在这氛围里,谁也没有说话。 宋清玹终于缓过神,她扬起头,视线里是沈韫线条利落的下颌角。 一笔勾勒,行云流水般,就跟画里头仙君似的,距离感丛生,但是偏偏沈韫眉眼生的温和又漂亮,她看见他第一眼就心生欢喜了呢。 这世间哪里还有比沈韫更符合她心意的公子? 越瞧越欢喜,现下的心情有几分当初刚把人弄到手的时候了,心潮澎湃,激荡不已。 思绪千回百转,手也跟着不老实,像昨晚沈韫捏她一样,她也挑起沈韫的下巴,捏来捏去,沈韫也随她作弄。 “沈韫哥哥,你好会亲。” 毫不遮掩,开口十分直白。 语气是诚恳的,夹杂三分钦佩,两份怀疑。 她藏不住事,尽管羞涩,也想把自己的感受分享给他知道。 她在话本里头看到过,里头说经常去喝花酒的公子哥调情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十分会作弄人呢,与这样的人亲吻,魂魄都要出了窍去,说是脑子还会嗡嗡作响。 她刚刚就是这种感觉! 身子都给沈韫哥哥亲麻了! 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男子整个躯体都瞬间僵直住。 从小就被教导言行举止要严谨的他,二十年来一直都本本分分谨遵先生教诲。 自然也是没有人敢在沈韫面前说这等荤话。先不提沈韫自己,怕是沈夫人就要先给人刮了皮去。 “嗯?沈韫哥哥?”宋清玹晃了晃沈韫的下巴。 沈韫恼羞成怒地捉住宋清玹的小爪子,轻咬了一口,听见她的痛呼声,笑得开怀。 他这一生本来注定循规蹈矩一辈子,肩上是整个沈家沉甸甸的重量,就像娘亲说的,他不需要有自己的人生,他从小就觉得这是应当的,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人都会有自己的责任和选择,他愿意承担责任,也愿意抗负起别人的人生。 未及弱冠父亲去世,他成了当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不出意外,他或许会在过几年局势稳当之后,由母亲挑选一门合适的婚姻,一个贤淑的妻子。 婚后举案齐眉,夫妻相敬如宾。再过一年,就可以生下沉家嫡长子。 他主外,妻子主内。 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让沈家香火延绵不断,让沈家门第百年兴盛,历经风雨沧桑也始终屹立不倒。 然而宋清玹是最大的意外。 她漂亮又乖巧,有一种毛茸茸的动物感,像极了小时候陪伴他的那只猫。于是起先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个需要照顾的妹妹,不由自主得就想疼宠着她。 可是她那样喜欢他,他就想,这件事不如也顺着她好了,反正他始终需要一个妻子的,是她的话也很好。 他会宠着她的,他可以白日里处理公务,晚间,或是得空的时候,处理府邸杂事。 她什么都不用做。 这是沈韫在宋府出事以前的想法。 现在的他还意识不到,他将来会为了宋清玹做出怎样不可挽回的事情,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无声的叹息,忍住羞意,温声教导她:“这种话你不可以说。” 顿了顿,微红的耳垂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遍布至整只耳朵,“就算……你也应当矜持才是。” 而宋清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她径直起身,鼓起脸颊,相当严肃地盘坐在沈韫对面审问: “沈韫哥哥,你是不是偷偷去过勾栏之地?” 这架势倒是把沈韫给唬住了,一时竟答不上话来,他自然不是心虚,他只是疑惑又惊讶。 宋清玹这小丫头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面不改色语出惊人。 勾栏之地? 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姑娘,不答反问:“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看来要好好检查一番你的那些话本了。尽学会了这些。” 宋清玹生怕他检查完就都给她丢了,急的冲上去挂在沈韫脖子上呜呜咽咽开始嚎叫: “不许不许不许,我不许你检查,你要是这般独权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讨好地亲了一口沈韫侧脸,又温温柔柔哄他: “我们快起身吧,要是再晚一点,外头天都黑了,那还怎么玩呀?沈韫哥哥平日里那么忙了,我不好再叫沈韫哥哥操心我的事。” 还分外贴心地为沈韫理好乱糟糟的衣襟,“你明日定是还有要事的吧,早些出去你也好早些回相府,莫要叫沈夫人担心。” 如此温柔小意,沈韫自然是放过她了。 …… 马车出了城在离郊地还有一里路的时候就停下了,沈韫嘱咐宝碌和七枝就在原地等着,他下了车,转头去抱宋清玹,“这一路往前风景都不错。” “沈韫哥哥怎么以前不带我来?”宋清玹扒拉开沈韫的手,不要他帮忙,自己利落地跳了下去。 “当心。” “知道啦!” 她拍拍手,伸了个懒腰,沈韫看她站稳就上前替她整理在车上睡得凌乱的头发,“又能吃又能睡的,真不错。”完了捏捏她的小耳朵,“我也是这几日听沈怵说的这么个地方,我向来对这些没什么心得,你也是知晓的。” “沈怵?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宋清玹记得昨日陈御提起过。 沈韫摇头轻笑,“他向来好事多。” 宋清玹了然点点头。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回头一看,竟也离下车点很远了,已然看不见他们的马车了。 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小树林,枝叶长得极为茂盛,沿着小路走,前方有一条小河流和大片的空地。 沈韫想带着人穿过空地,去往更后头一点的山丘,他提前派人探查过,那里视野宽广,能将整个京都城都纳入眼底。 “呵!快看!好大的鱼!我捉到了最大的家伙!” “哪里哪里?我看看” “呸!你这小子惯会瞎说,明明就是我的大些才对!” “走走走!” 老远就听见了熙熙攘攘的声音,宋清玹向远处张望两眼,什么也看不到,不禁走得更快了。 她听见了熟悉的男子嗓音。 第14章 陈御心里想着要提醒沈怵这小子一二,转头就忘了,到底也还是没有往心里去。 这不,第二天沈怵就又约上了他一道玩,他欣然同意前往,也没有提上半句要小心的话来。 都是昨日一道喝酒庆祝的少年郎,跟沈怵是从同窗情谊一路走到现在的。 至于为什么会叫上陈御,沈怵也有自己的想法。 整个沈府上上下下心里都门儿清沈林两家的婚事,陈御虽说是表亲,但是极好打交道,处起来也轻松,他也乐得交往,日后有什么事好互相通气。 沈怵从小就调皮,上蹿下跳没个定性,书是读得好,玩乐方面也不差。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从小就喜欢跟沈韫抢东西,但凡是沈韫有的,他也一定要有才行。 他娘说他纯粹是生了病,红眼病。这病,直到稍微年长些才好了点。 旁人不晓得,他其实还挺喜欢沈韫的,他自认他们感情是极好的。 “你这厮尽说废话!谁要是从小就让着我,我要什么给什么,搁谁身上谁不欢喜?”他的发小们如是说。 “你懂个屁!”沈怵无法认同这种直白粗显的理由。 啧,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 在这堆人中间,他偶尔也会生出一些不被理解的忧郁来。 他与沈韫可是十八年的感情,必然是血脉相连,又是聪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说得清的? 就像此刻,他即将帮沈韫解决一个大麻烦。 他们一行人打着赤膊与沈韫面面相觑,沈韫怀里拥着一个少女,背对着他们,她双手扣着沈韫修长的腰身,两个人十分亲昵。 众人暗自心惊,皆不敢出声,他们本就有些怵沈韫,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沈怵呆在原地,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看看手里头的鱼,再看看沈韫,人比人气死人,瞬间觉着手里的鱼也不大了。 果然,沈韫哪里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回去就要告诉阿娘,成天让他学沈韫,瞧瞧,沈韫可比他大不了几岁,他还在河里头摸鱼呢,沈韫竟然背着人偷偷摸摸谈情说爱。 “咯噔”一声,沈怵想起了什么,猛地想起身侧的陈御,暗道,完了,早晓得今日就不出门,他哪里晓得会这么凑巧。前几日在家中看见沈韫,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说城外风景不错,没成想到沈韫也会来此处,他以为沈韫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 好嘛,沈韫是不感兴趣,可是情妹妹就不一定了。 沈怵偏头,对上陈御迷茫的眼神,他突然又回过神来,咬唇在心底暗自骂道,真蠢呢,陈御压根就没见过沈韫,他不认识沈韫啊! “你谁呀?别挡小爷们的道,快有多远走多远!”沈怵猛然呵斥出声,发小们的眼神齐齐落在他身上,惊叹,沈小子真出息! 沈韫抱着怀里受惊的人安抚,轻飘飘看了一眼沈怵,就在不久前,宋清玹听见声还兴致勃勃得往前冲,迎面就撞上一群赤膊男子,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出去,就被沈韫拉过去按头埋在了胸前。 他的蠢弟弟又在干什么?这一眼把沈怵看得有些腿软,硬着头皮挺直身子,对上沈韫看傻子的眼神,他也只能含着血泪往肚子里咽。 啧,还不走。 沈韫摸了摸怀里人的脑袋,俯下身,在她耳边温柔说道:“荞荞,我们往旁边挪一挪,让他们过去罢。”也没把人松开,就着姿势两人齐齐向一侧退让了几步。 这股缠绵劲看得沈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酸得倒牙。 他摸了摸自个儿结实的胸肌和腹肌寻找安慰,略微有一些满意。 也是,想他年仅十八就有这般的好身材,自是魅力非凡,难怪沈韫小气成这样,都不让那小娘子看一眼。 他轻飘飘得打量起沈韫修长挺拔的身躯,愈想愈得意。 沈韫没空搭理他,抱着人耐心等着他们走过去。 陈御突然扭头看了一眼,那名年轻公子宝贝似藏在怀里的姑娘,总觉得眼熟呐。他没多留意沈怵和那名男子之间的你来我往,一门心思瞧着那姑娘的背影。 一瞬如芒刺身,感受到年轻公子不善的眼神,陈御撇撇嘴,就识趣得扭过了头。 “你这人就是喜欢瞎看,快走快走。”沈怵忙扯住他。 “哎哎哎,慢点,拉拉扯扯作甚,这般不雅观!” 原来是陈御啊。宋清玹这才听出来,难怪先头总觉着熟悉,还真是熟人。 脑袋挣脱束缚,正想再瞧上一眼,连个影都没见着,又被沈韫按住脑袋压进怀里。 不对劲,她怎么这么像只小鸡仔子,被沈韫这只老母鸡死死掌控。 “好看?”沈韫问。 “不不不,不好看。啊,不,我压根就没看清呢。” 其实挺好看的,少年们长得俊身材也好,哪哪都硬邦邦的,看起来颇有手感。 “需不需要我帮你再把这些少年郎给请回来,让你好生瞧个清楚?” 宋清玹埋进他怀里,偷偷撇嘴,小心眼。 想到了什么,她踮起脚尖靠近他,小声地说:“我不爱看别人的。沈韫哥哥你给我瞧一瞧摸一摸,好不好?” 沈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自己听岔了,不可置信看着怀里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你说什么?” 她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 她本来就靠得极近,这下更近了,柔软的唇若有似无触着他的耳垂,沈韫不自在得后退了一步,他的耳垂被她的气息弄得有些瘙痒。 宋清玹差点跌倒,不满地扯住人,“跑什么呀?我都要摔了,你一点也没有别的郎君那般贴心。” 又凑了上去,趴在他肩膀上,轻声细语地说:“沈韫哥哥,就给我摸一下吧,我实在好奇得紧。” 沈韫这回是真真切切得听清楚了,一字一句都没有遗漏。 “你太放肆了,都怪我平日里太纵着你,这还是在野外……” 宋清玹才不听他念叨,径直捏住沈韫红彤彤的耳垂肉,扑哧一笑,他这是在羞涩呢。她浑身顿时来了劲,心中鼓起无限的勇气。 原来沈韫哥哥也会害羞成这副模样。 只要脸皮够厚,拿捏住沈韫还不是手到擒来? 回去要再多翻翻话本子,好生学习一下书上的人都是怎么同情郎相处的,不过话本子最好要藏起来了,不能叫他发现,她要自己偷偷得学。 宋清玹诱哄道:“沈韫哥哥你别担心,这里又没有旁的人,你瞧一瞧,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人了?” 只有两人才可怕。 但是退无可退,沈韫拿她没有办法,看她这一股劲,怕是不给摸今日就要在此处过夜了,他只得妥协。 “那你可不能……” 话还没有完,宋清玹嫌他事多,捂住他的唇:“嘘,你别说话了,再说话就会来人哦。” 茂密丛林深处,寂静无声,偶有飞鸟略过,一声蹄叫。 沈韫绝望仰着头,他身子僵直,一下都不敢动弹,任由宋清玹在他身上悉悉索索作弄,此生少有如此不堪的模样,简直……放荡。 她停顿一瞬,暂且放下摸索沈韫腰带的手,温柔轻抚着他清俊的脸庞,安慰道: “没事的,沈韫哥哥,这块地方更偏僻呢,比方才那儿安全多了。我就是摸一下,我什么也不干,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如果沈韫还能说得出话,他定会告诉她,他不信。 深深的叹气,一句话也没有说,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薄唇紧抿着,绷成一条绯色细线,微扬起的下巴弧度惊人的漂亮及流畅。 宋清玹痴痴看着,有些着迷,一时忘了手上的事情。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回过神来,她加快了动作。 衣诀翩飞,宋清玹袖口上的繁复纹路随着人在翻滚咆哮,一条白色腰带飘落在地上。 四周静静悄悄,只有她自己悉悉索索的动静声,许是太过安静,她突然就有些紧张起来。 抬头看了看沈韫,咬咬牙,现在可不能打退堂鼓,等回去他缓过神来,指不定要怎么嘲笑她。 宋清玹咬着唇,慢慢挑开已经被她解开的衣衫,白皙肌肤一闪而过,宋清玹轻呼,手抖一下,指腹不小心戳了上去,触碰到结实且温热的肌肤。 确实是……硬邦邦的。 沈韫身躯微颤,完美的下颌角像是拉到极致的弓,他咬紧了牙关,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呼吸声沉重。 空气中,暧昧环绕。 觉得有点热,她扯了下衣襟,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 沈韫感到些许难耐,他开口催促:“动作快些,别耽误时间。”努力压抑着开始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闻言,宋清玹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扒拉开沈韫重叠交错的衣襟,明晃晃的肌肉线条暴露在空气中,劲瘦的腰身被两侧垂坠的衣裳遮挡,若隐若现,可以看到两侧人鱼线一路延伸至裤腰里直至消失不见。 嘶——宋清玹脸红。 她将整只手掌快速贴了上去,又飞快的拿开。 “好了!” 随即转过身捧住自己冒着热气的脸蛋。 她没看见背后的沈韫喉结重重滚动了一番,下巴抬得更高。 身后悉悉索索,她突然就开始后悔,方才但凡脸皮再厚点就能多摸上两把。 宋清玹羞得不行,说:“哎,我都没品出来是什么滋味,要不,再给我来一次?” “……” “腰带。” 宋清玹可惜地直叹气,捡起脚边的布料,转过身递给他。 沈韫利落收拾好自己,走到她身边牵起她软软的小手:“走吧。过会子太阳就要下山了,我们先回去,太晚了不安全,改日可以再带你来。” 第15章 “一会儿去陈御酒楼喝酒去。” “行啊,今夜谁都不许回府啊!” “陈御你这小子酒量可以啊,今天爷就拿出全部实力来。” “啧,本少爷也是,上回可不能作数啊。” 撞了下陈御的肩膀,沈怵笑嘻嘻问他:“去不去?”大抵是心虚,态度好上不少,照往常的性子,才不会跟人废话,直接拎着人就走。 看了眼天色,晚霞已经爬上山头,夜幕将至,娘亲还在等他回去,他摇了摇头:“今个儿还有事,你们尽兴地玩。下回我请你们去个好地方——子时河花船。” “……” 沈怵一行人人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言以对。 他们虽然玩得野,偷鸡摸狗啥刺激玩啥,但是每一个单拿出来,都是出生高门大户的贵胄少年郎,府里头家教严苛,这些个三教九流之地是从来不让沾身的。污泥惹上就甩不掉也洗不干净,是一辈子的污点。 更别提沈怵还是个生瓜蛋子。 越是名门越比常人来得讲究。 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陈御笑了一声,摆摆手,“不打紧,换个地方就是。听说京都山出了名的风景好,我初来乍到的也没去过,想去观赏一二,各位愿意赏脸一道么?” “嘿嘿,定然是去的。” 众人也都跟着附和,“我胆子再大,那地方还是不敢去的。父亲知道一定会家法伺候,抽烂我的臀去。那滋味……我是再也不想受了” “看你这样,就知道你怕是从没有挨过打!” 陈御惋惜了三句两句就告别了咋咋呼呼的少年们。 看着陈御走远了,还忍不住感叹道:“我竟不知林府的规矩这般宽泛,给我羡慕坏了。” “傻子吧你,他又算不得主家的。” “行了行了!”沈怵忙打断他们,“废话什么,耽误时间。” 双手环抱着轻斥:“一个个都是睁眼说瞎话的家伙,你们哪个敢真的喝上一晚上试试?谁要是今夜真的不回府,我沈怵名字就倒着写!” …… 陪了他娘一会儿,然后照例给林舒安送点小玩意,陈御就又出了府,打算去花街廊坊晃荡一圈寻个相好的。 没准备乘坐马车,一路溜达着逛逛看看玩一玩。 夜市正热闹,路过叫卖声此起彼伏的长街,他在暗处拐角停了下来。 “出来。” 只见一鬼鬼祟祟的黑衣男子从身后走上前来,屈膝半跪在地上,唤了一声:“主子。” 陈御转过身,目光复杂看着眼前的男子,长叹一声,无奈极了的按压眉心,“福安,你怎地又来了?既然你还唤我一声主子,那主子的话你是不是要听?” “回去。” 男子死死低着头,倔强着一声未吭。 “福安!”陈御呵斥道。 眉眼锋利的男子抬起狼一样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的主子,福安绷着脸:“即是少爷您救了我,我就是您一辈子的奴。我只认您这一个主子。” 还在陈府时,陈御手底下有不少暗卫,福安不是其中最出色的,也不是那个最不打眼的,他常常挨领头的骂,因为性格实在是太倔了,认了死理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暗卫只要听话就够了,他其实并不适合做暗卫,但就是因为陈御一时好心救下了快被人打死的他,随口的一句“不如你来我府邸当我的暗卫好了”,从此拼了命的学武。 学得也算不上好,他没有天赋,只有一身蛮劲。 人又不是多听话乖顺,陈御想给点遣散费放人走算了,他不吭声,银子不领,就一直跪在陈府大石狮子旁,赶也赶不走。 陈御没办法就把人又领了回去。 他这次来京都前将暗卫都留给了大哥,他的大哥和父亲都是个读书人,他不放心。 只有福安不听话,路途中不知来了多少次。 一开始是赶不走的,陈御给他活,让他回去办事,他二话不说就走了。 可是没过几日又跟了上来。 “不是让你守着大少爷么?怎么?大少爷是死了?所以你就不用守了?” “我花钱雇了人。” 给陈御气笑了,“哟,你可真能耐啊。” “算了,在后头跟着吧。” “是!”福安微咧开嘴角,喜上眉梢。 没了那个心情,陈御带着身后的跟屁虫转道回府。 随手捉住一个小厮后领,“去,带人安顿一下。” “嘿嘿,又是表少爷您啊。小的这就去。” 将人转过来,凑近瞧了瞧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又是你这小子。”正是上次他回府撞见沈府来人那天,逮来问话的小厮。 “什么名儿?捉住两回了,这么有缘,得给你一个赏才行。”松开那人,陈御挑着眉笑问。 “谢谢表少爷,谢谢表少爷,小的名字俗气,唤二宝。”嬉笑眉开地双手接过陈御递来的鼓鼓的钱袋子,心底在尖叫,想不到林家不过是随手给了一间铺子,也就是地段好些,竟这般挣钱? 随手一赏就好生阔绰! 恭送着陈御离开,等人影彻底消失在夜幕里,他才挺直身子,看向一旁高大的男人,“跟我来吧,你叫什么?” “福安。”人看着挺精壮,声音也低沉,浓黑的眉毛压着眸子,透出一股野性来,二宝打眼一看他就晓得这是个不好管教的。 “咳咳,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二宝很想笑,这名字倒不是不好,就是跟他人也太不能搭了,长成这个样子,应当取上一个正经名字呀。 像他,叫二宝,任谁听了都不会觉着奇怪。 “嘿嘿,你可是走了大运了,刚巧有一间单独的下人房空出来,我本来还想留着自个儿用呢。” “可以。” “你是不晓得那通铺多难受,那味儿真……哎?你说什么?”二宝停下转过身来。 福安黑黑的眸子看着他,“你可以留着。” 他哪有那个胆子,收了表少爷这么多钱,还不把事办好,准没有下回了,他已经盯死了这只粗大腿。 眼珠子一转,亲亲密密上前,费力地踮起脚一手搭上福安的肩,嘿嘿笑起来,“好兄弟!我打一见你就觉着你是我亲兄弟了。你要是不介意,咱两可以住一起,让你睡床!我打个地铺就行。” 商量好,二宝带着人一路絮絮叨叨,亲密了不少,“你是不知道那些下人们,看着人模人样的,私底下邋遢得不行,快熏死我了都……” …… 下午在外头玩闹了许久,宋清玹一上马车就开始犯困,沈韫抱着人放到床榻上,结果她瞬间清醒了,揉着眼睛黏黏糊糊叫了一声“沈韫哥哥。” 他暂时不想离开了。 在塌边坐下来,伸手摸出她藏在枕头底下的几本话本子,“我给你念书听,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等一下!让我来选。”抬起身子猛地抢过他手中的书,翻身坐起来背对着沈韫,不让他看。 挑挑拣拣好半天,才递了一本怪志给他。 沈韫笑着说:“只有这个能让我看?” 小姑娘盘腿坐在床上,竟也点头,“是呀,只有这个,其他的都不可以。” 室内暖黄烛火打在她精灵般的脸上,额发睡得乱七八糟成了小卷毛,稚气未脱的模样乖顺极了。 他长指挑开书封,大致浏览了一下目录内容。 过了一会,宋清玹又说:“你也不许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看。” 沈韫没作声。 “沈韫哥哥,你听见了么?”她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不满地把自己的脸逼近,试图给他造成压迫感。 看着她头顶起立摇摆的呆毛,沈韫没有感受到压力,反而却觉着她像极了小动物,哪怕龇牙咧嘴也可爱得紧。 把人抱到怀里半躺着安抚:“听见了。你不让碰我绝对不碰。” 夜里最是凉爽的时候,窗户大开,风吹了进来,映在墙上的火舌影子欢快得跳着舞。 沈韫干净清澈的少年嗓音慢慢缓缓流淌在宋清玹耳边,她在温暖的怀抱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耳朵贴贴他的胸膛,还能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侧过身子,将手搭在他的腰上,他身量还未彻底长成,韧性中还能体会到一些少年的轻薄感来。 沈韫其实也还不大咧,也就将将年长了沈怵两岁。 扬起脑袋,她问他:“沈韫哥哥你累不累?” “嗯?不累,我想再陪你一会儿。”他的手温柔地放在了宋清玹头顶,指腹摩挲卷曲的头毛。 “不是这个。”她起身转向沈韫,爱怜地捧起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吐气芳香:“我是问你,抗负整个沈家,你累不累? 动作的手停在了半空,沈韫垂下长睫思忖,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倒是没有想过。 对上小姑娘专注的视线,沈韫在她嫩唇上轻啄了一口,一旦经历过就无法再忍耐,他越来越喜欢这样的亲密。 沈韫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想过。没有什么累不累,总是要去做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 他盯着她,又吻了下去,这次不再满足于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深入地,缠绵地,黏腻湿润得。 宋清玹听见他含糊不清的说:“因为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去做。” 第16章 隔三岔五的,沈怵便要派人来林府请陈御一道出去玩,但多数时候他都不在,于是沈少爷又遣人去他铺子里找。 时间一长,他也摸出经验来了,白天要找陈御是很难的,他在京都一没官职二没牵挂,铺子有掌柜的,也不要他多操心,他就一个闲散人,还不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 但是晚间他一定会回林府一趟,时间也不会太晚,要么正好是用晚膳的点,要么就是晚膳过后半柱香到一柱香之间。 要是去的太晚的话,人可能就又出去了。 这不,陈御前脚刚踏进林府大门,托话的小厮就来了,沈怵又来约他,这回这些公子哥要去骑马射箭玩儿。 陈御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摸鱼那回他就没品出哪里有意思,后头又约了一道玩了些其他的,也不过尔尔。 嘴里说着抱歉的话,回绝了这次邀约。 真是有意思,大晚上的骑马? 这些公子哥脑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生活太顺遂,就爱给自己找不痛快。 心里头琢磨着等下派二宝子去好好安排下京都山的行程,天气转凉了,这时候最适合泡温泉赏景。 骑马射箭这种累人的事情只会惹得人一身臭汗,他是决计不会去的。 带话的人行动利索得紧,一路上没有丝毫耽搁,飞奔着就回了沈府回话。 “什么?他竟然拒绝了?” 沈怵还在研究新做的马褂,跃跃欲试要一展骑术,结果他竟然不去?骑马射箭这么有意思,晚间时分乌漆嘛黑最是能显出一个人的水平来。 竟然没有被吸引到,可气。 “啧,扫兴的家伙。”将褂子狠狠地丢在地上,端起桌上的茶杯囫囵一口饮尽,冲弯腰站在一侧的小厮说道:“你去前厅里看看。” “是,主子。” 前厅大堂里此时欢声笑语不断,沈老夫人坐在主位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好姑娘,你父亲母亲能得你这么一个闺女,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老夫人说笑了,我平日里可没少让父亲母亲操心,只不过今日第一回见着您呀,心里欢喜,想要讨您的巧。” “瞧瞧,多会说话,往后可要多来看看我这老太婆,沈府里头尽生了些小子,天天惯会气人,还是姑娘家贴心。” 林舒安高高兴兴地应下,看了一眼一直坐在对面喝茶的沈韫。 她越来越弄不懂他了,分明上次见面聊得很愉快,她以为这门亲事应当是快了,但沈韫一直都没有动静,沈大夫人倒是与她家联系紧密。 但,成亲的人是沈韫。 他甚至没来拜访过一次她的父亲。 那么,只有她主动一点了。 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的,哪怕他在外头有别的女人,她也无所谓,只要给到林家应有的体面和尊重就行。 清了清嗓子,林舒安笑得温柔,“时候不早了,今日叨扰各位了,我等下还要去铺子里头取些家用的东西。” 又一一问候到位。 “你一个姑娘家的,让人多不放心,韫儿,林姑娘就交给你。你可得把人安全送到府上。”沈夫人发话了。 沈韫抬起眼帘,看向林舒安,应了声,起身同人一道走了。 马车里。 正襟危坐的年轻公子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悄悄打量着他好看的侧脸,光线朦朦胧胧,一向温和的男子此时也被渲染出一丝清冷感来,如玉似月。 “会不会觉着跟我在一起很无聊?” 沈韫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勾起嘴角,用最平和不过的语气说:“不会。” 她凑近了一点,笑着:“那就好,我还担心今日突然来会惹得你厌烦。” “不会。你让祖母她们很开心。” 气氛又安静下来。 忽然林舒安叫停了马车,秀气温柔的脸上显出一丝不相符的狡黠来:“在这里下,还剩下一小段路就到了,丞相大人可否赏脸陪我走一走?” …… 宋清玹拉着七枝立在一老头摊位前耐心等待。 今早在画馆,陈御告诉她,有一个小摊贩做糖人是整个京都手艺最好的,就在朱雀街尾。 她才不信,他才来京都多久,子时街摸熟了没?还整个京都?嗤! “你不信可以自个儿去看一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瞎话。” 于是此刻她站在了这里。 只见那老头手挥挥洒洒,稳稳当当得不一会儿就画好了一只兔子。 那兔子灵动得好似要跳出来一半。 “哇!老伯好手艺!”宋清玹当场就给了那摊主一个大拇指。 嘴里啃着糖人,一边说道:“老伯,老伯,再给我多做几个!我还要一个沈姓,一个宋姓!多谢老伯!要顶顶好看的那种。” “老伯,这个能放多久呀?”也不知道今晚他还会不会来。 “放久了容易沾灰,下回姑娘再来买就是。老头我呀,在这里好几年了。” 得,沈韫暂时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今夜生意真好,来得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买得多,出手也阔绰。 老头手上功夫不停,嘴上也没闲着:“可真凑巧,就在刚刚,也有人要做沈这个姓氏。” “嘿嘿,可真巧,刚好有人就给我练手了,那老伯可还的做漂亮点。”舔着糖人,她心情颇佳。 “哈哈,姑娘您放心,就算前头没人,我的手艺也不会差,就靠这个混口饭吃。” 过了一会儿,许是映象过于深刻,他又忍不住喃喃自语:“先头那一对,真是神仙似的人物。” 宋清玹忍不住好奇,难不成还有比沈韫还好看的? 反正不会是沈韫,沈韫才没那个闲情逸致。 刚想让老伯给形容形容,糖人就做好了,后头又来了其他的客人,她只好作罢。 小兔子糖人还没舔完,其他的让老伯给装好,宋清玹火速钻进了另一家店铺。 朱雀街她来得少,对什么都好奇。逛完一家立马去下一家,还很热衷于扒人群。 前方一群人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十分感兴趣地往前冲,嘴里吃着东西,就也没有留心看路,好几回都差点撞着人。 七枝也拦不住她,一个劲地喊,姑娘慢点。宋清玹半点也没听进去。 “要是丞相大人在就好了,还能护着姑娘。”人群拥挤,七枝快跟不上她。 “呀!”这回真的撞人身上了。 她非要自己拿着糖人,纸袋子砸在地上,不用想,里面肯定碎得稀巴烂,宋清玹跌坐在地上,心疼不已看着地面,小兔子也碎成四五快,路过的人你一脚我一脚的,踢得都没影了。 七枝一声低呼正要上前。 “姑娘,没事吧,实在对不住。要去医馆看看么?” 一只白皙柔软的手出现在眼前,宋清玹抬头,是一位姑娘。 还怪好看的。 她笑嘻嘻地将手搭上去,被拉着站了起来,“没事呀,我不打紧。怪我自己没看路。就是可惜了这糖人。” 那姑娘面带歉疚,伸手就要掏出银子来,“对不住,我去给姑娘再买些。” 宋清玹忙拉住了人,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又是一阵致歉拉扯,最后,面面相觑,齐齐笑出了声。 “我走啦,下回再见着姑娘,我请姑娘喝茶去。” 那女子温柔点头,“好。” 总算是告了别,宋清玹拍拍手,继续看热闹去。 “沈韫。” 咦—— 她猛地扭头,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听错了吧。 毫不在意,这回小心翼翼拉着七枝在人群中穿梭。 林舒安叫了一声等在路边的沈韫,他才回过神来。 两人并肩走着,她想起刚才的事情笑了出来,“方才不小心撞到一个人,是个小姑娘。看着就跟个小狐狸似的,非常可爱。” 沈韫有意识地走在了外沿,将人护着,隔开人群,“人多热闹,你该注意些。要小心那些个鲁莽的。” “嗯,好。”看了眼一侧长身玉立的男子,鼻梁挺直,轮廓清晰,林舒安捏了捏掌心。 …… “噗——” 沈怵一口茶猛地喷了出来,将杯子放了回去,“你再说一遍。” “大夫人让大少爷送林小姐回去了。” 他整个人立马就弹了起来,径直往外冲,“完蛋了,这亲还没定呢,别闹出事情来了。” 他哥一去肯定就会被请进去坐,林府还不得全府上下出来迎接?他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风风火火赶到林府,他之前跟着来过,府里人都认得他,随手抓住一个小厮,“你们大小姐回来没?” 二宝耷拉着脸欲哭无泪,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没呢,沈少爷,嘿嘿,您进去坐会儿?” 唉,过几天去买身新衣裳回来,这领子定是大了不少。 长吐一口气,沈怵放下心来,摆摆手说道:“不必了,带我去找你们表少爷。” “好嘞,您这边请。” “陈御,走,喝酒去。”粗鲁推开门,就是一把拉起半仰躺在坐塌上的人,不给人拒绝的时机,拖着往外走。 “唉——”别问,问就是心累。 二宝探头看着表少爷沧桑的背影,同情万分。 正舒服着,谁要是把他从房里拽出去,就算是福安,他二宝也会骂得人狗血淋头。 一路拉拉扯扯,陈御相当不配合,老半天了,才到林府大门。 “这大好时光的,怎么可以浪费在屋子里头。” “我哪日不是出去整天啊,休息会儿不行么?” “不。年轻人不必休息。” “吱呀——”大门开。 恰逢林舒安的马车也停在了林府正门口。 第17章 沈怵呼吸都被遏制住,看着那辆马车犹如五雷轰顶。 偏偏不早不晚,就刚好迎面对上。 他急得立马去捂住陈御的眼睛。 “你这是在做什么?”一瞬间视线全部被黑暗覆盖,让人极为不适应。 “哎哎哎,别急。给你一个惊喜!” 他强硬半搂住陈御,就着姿势拖拽着人一步一步往林府大门挪去,生怕他突然发力挣脱束缚。 车厢打开了。 沈怵瞪直了眼睛。 却只见只有林舒安一人下车。 他松了一口气,不放心四处张望了许久,又探头,想看清马车里头还有没有人。 林舒安好整以暇得站在原地看着他,心中若有所思。 嘴角挂起温柔的笑,“沈二少爷,别寻了,沈韫没来。不好意思耽搁他太久,便放人回去了。” 哟,这就开始直呼大名了,沈怵傻不拉几咧开嘴,露出大白牙,“您直接喊我名字就好。” 手上松开了人,拍拍衣服,大手一挥,“我突然觉得困得厉害,陈御,酒就先不喝了,改明儿再说。走了!林小姐,告辞。” “你这人……”陈御无语至极。 “慢走。” 看着沈怵的背影,林舒安半响没动,发出一声轻笑。 两人一道回府。 陈御好奇得问:“今晚去寻你,丫鬟说你出去了,原是去了沈府啊。如何,姐姐对沈韫可还满意?” “噗嗤——”她不禁觉得有趣,侧头看去,身边之人长了一张风流的脸,眉眼含情脉脉,哪怕不用出声,你都会觉着他在勾你。 不该问出这种话来。 天空拉了一块黑布,上头星星点点是它随手作的画。 林舒安抬起头,无甚表情地说:“陈御,你怎么会这么天真。我满意重要么?林家满意就行。不过,沈韫人还不错,想必会是个尽责的夫君。” 两人在拐角处告了别,陈御却是还没走,他靠在墙上,讽刺地扯起嘴角,明明就是动了心,还要死鸭子嘴硬,倒还不如不满意。 不满意就不会落得像他娘亲一样的下场。 外人皆道陈夫人风流不堪,肆意圈养小倌。 可是在他七岁前,她明明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有时候嘴上虽然很凶,哄起人来又好温柔。 那时候她和父亲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直到父亲被外面的人迷花了眼睛,娘亲才开始这样。 娘亲有时候会带着他一道,玩乐过后她就会抱着他小小的身子哭,问他,为什么他爹爹还不来找她。 他隐约可以感觉到娘亲最喜爱的是哥哥,但哥哥和父亲太像了,性格也极其相似,不过没关系,他会陪着娘亲。 后来陈御才知道,他的哥哥是在父亲和娘亲最相爱的时候出生的,而他的存在,只是母亲为了挽回这个家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她是那么的聪明,怎么可能没有发现父亲早就已经心不在焉了。 林舒安像极了他的母亲。 …… 本想着回丞相府的沈韫,鬼使神差般又去了子清街的宅子。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宋清玹盘腿坐在美人榻上,半趴着上半身伏在案几台前,不知道在摆弄些什么。 肉肉的脸颊鼓起,嘴里包着糖,吃得津津有味。 “在干什么?”他走近了问。 映入眼帘,是一桌子的糖人碎块,用纸垫了好几层。 见是他,她笑弯了眼睛,“沈韫哥哥,你看。” 回来也没多久,想着既然都买了,反正里面也没脏,还是捡了回来。 下回再找老伯。 横竖也没其他的事情,拼着玩,可是忍不住吃了起来。 就一会儿功夫,“沈”字被她啃得差不多了。 案几上的“宋”也只剩下了一个“木”。 沈韫瞧了一眼,捏起宋清玹红嘟嘟的嘴唇,像捏一只小鸭子,略带训斥的意味:“这般爱吃。” “唔”她仰了仰头,往后退,却甩不开沈韫的手。 干脆张开了嘴唇,他的两根手指齐齐落入了她口中。羞恼咬了一口,舍不得用力,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沈韫发出低沉的闷笑。 反手扣住她的下巴,手指却没抽出来,搅着她的软舌戏弄。 又湿又滑,水腻腻的,颇有手感。玩上了瘾。 可怜宋清玹嘴里糖都还没吃完,一部分化作了糖水粘在他手指上,沈韫舔了一口,甜得发腻。 “喜欢吃这么甜的?” 嘴被撑得有些难受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真不像话。” 沈韫也不否认,最近这段时间他有时候恶趣味起来,是很爱欺负她。 不知怎的,年纪像是越长越回去了,乐在其中,不想改。 含着笑,挤过去坐在她旁边,想与她说上一会话,但目光不由自主又在她脸上打转。 她嘴唇好像红的格外厉害,刚刚也就玩了没多久,怎么生得如此娇弱? “你尝一尝,很好吃的,咔嘣脆。”宋清玹塞了一块给他,眼里亮晶晶的,直直盯着。 沈韫兴致缺缺地放下,他今夜已经尝过了,无甚滋味。 凑近了过去,单手捧起她灿若玫瑰的脸蛋,“嘴里还有没有?” 蹭地一下,宋清玹头冒青烟,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推了推他的胸膛,沈韫纹丝未动,又凑近了一分。 他其实本质真的很恶劣。内里的黑藏在皎白的外表下。 一寸一寸靠近,嘴唇贴了上去,伸出舌尖舔了一口,黏腻的触感传到舌尖,他其实不爱吃这个东西。 “你好慢,我帮你。”探了进去,一口卷进自己口中。 舌尖相触,宋清玹打了个激灵。 只听一声脆响,沈韫含糊的声音又响彻在耳边,“我好像也吃不完。” 窗户被风吹得嘎吱作响,瞧见这一对交颈鸳鸯,反而响得更带劲了。 夜色正浓,月光倾洒,她攥紧了沈韫梨花白的袖子,他逼得更近了,她清晰得感受到沈韫身上毫不掩饰的强烈攻击性。 呼吸剧烈,在他克制不住就要向下啃噬时,及时推开了她。 两个人的嘴唇都已经红润极了,泛着淡淡水光,沈韫的眉眼好似染上了瑰丽色彩,一张脸变得漂亮又迤逦,活生生像换了一个人。 他依旧捧着她的脸,指腹柔缓地摩挲宋清玹水灵灵的脸颊,垂下眼帘,不知怎地突然有一点点羞赧,不大好意思看她的眼睛。 一碰上她,自己就跟魔怔了似的,都不敢相信会说出那种……狎昵的话来。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人总有放纵自己的时候不是么? 不能再任其发展,她对他的影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超出了可控的范围。 必须遏制住。 “荞荞,想出去游玩一段时间么?”慢慢松开她的脸,沈韫坐直了身子,看着虚空处淡淡问道。 闻言,宋清玹愣了一下,没缓过劲来,她眼里还泛着朦胧的一层薄雾,努力平缓下呼吸,舌根在隐隐发麻,他太用力了。 “去哪?”有点懵懵的。 “荞荞不是一直都想去姑苏么?”他还是忍不住,扭过头看着她,好像只要她在,他的视线里就没有办法不装着她。 婷婷坐在那儿的小姑娘僵直了身子,眼睛扑棱扑棱眨得飞快。看得沈韫手心又麻了,又想去戳一下她纤长的睫毛。 指甲用力扣住掌心,让疼痛清醒脑子。 “我现在还不想,到时候我会跟沈韫哥哥说的,好不好?” 面对心仪之人哀求的目光,他败下阵来,纵容答应,先头的想法就跟灰尘似的,撒在空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卸下力气,沈韫在这一刻选择放弃挣扎,轻叹一声,揽过少女僵直的身子,“这是怎么了?” “沈韫哥哥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一次京都山吧,听说过段时间风景最是好。”她抬起头看他:“我想去。” “好啊,我去安排,你且放心等着。”揉了一把下巴处毛茸茸的脑袋,好笑的说:“就为了这个?把你吓成这样,我平日里什么时候不都宠着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有我。” 没有回话,她靠在他怀里,直愣愣发着呆。 手往下滑,沈韫扣住她的柔荑,与之十指交缠:“荞荞,无论什么你都不要怕。你父亲娘亲在姑苏都过得很好,你不是常常跟你母亲通信么?你记住,宋御史一家四口人,除剩余一子在边关为国作战外,其余都不堪受辱自尽于流放途中。世间再无宋御史,你,宋清玹,他唯一的女儿,也不复存在。” “沈韫哥哥!”宋清玹回过神来,被惊得站起身,“你——”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也站了起来,“毛毛躁躁。”将人又拉了过来,在她额头上烙印下一个滚烫的吻,“我说过我会护着你。我会让你和你的家人都平安,过正常人的生活。永远不会担惊受怕。” 宋清玹踮起脚尖,紧紧搂住了沈韫的脖子。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就这样轻飘飘说出来,好像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哪有那么容易呢?她已经连累了他。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踏错即是深渊。 沈韫没再说什么,环抱住人安抚她激烈的情绪。 第18章 京都山高高耸立于城墙南面,枝繁叶茂,那里的泉眼最是多,干净又温暖,冒着热气,是一座自带仙气的山。 路途不算遥远,但是来回也要折腾好几天,沈韫索性暂时将公务放到一边,如有加急,快马加鞭送来便是。 一路颠簸总算是到了山中,马车里休息不好,宋清玹累得紧,一下车就让沈韫领她去休憩处,先舒服地睡上几个时辰再说。 等她醒来时,晚霞正攀着山头爬上来。 “沈韫哥哥在哪?带我去找他。” 山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丫鬟带着她穿过一条曲折的青石板路,路的尽头有一座水榭凉亭。 沈韫就在那里。 屏退了丫鬟,宋清玹独自一人踏着松快的步伐往前走。 “沈韫哥哥,在做什么呢?”地上堆积了好些竹屑,他背对着她,手上动作不停,但也瞧不出在作甚。 闻言,沈韫停下了手上的活,她也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在圆石椅子上坐下,桌子上堆放了好多工具材料。 “荞荞很久没有放过风筝了吧,明儿我们试试。” 沈韫本想习惯性地去揉她圆圆的脑袋,手刚伸出去,瞥见自个儿整只手掌尽是碎屑灰尘,只好作罢。 她眉眼一弯,高兴地应下了,主动拉过他抬起又放下的手。 “我又不嫌你。” 宠溺一笑,沈韫捏了捏掌心柔若无骨的小爪子,声音好似汩汩流淌的清泉,润泽动听: “怎么突然这么乖?” “哼”小姑娘皱了皱小脸,“因为要奖励日理万机的沈韫哥哥抽空带我出来玩。” 沈韫专心致志埋头干活,她就在一旁紧紧盯着看。 男子手头上完成一道工序,要进行下一步之时需要什么物品了,她立刻就拱手奉上。 听话的不可思议。 “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 做风筝对沈韫来说本就不难,他在任何方面学习能力都是极强的。只是从来没有自己动过手,有些生疏,一旦上了手是非常快的。 他掏出帕子,先是给小姑娘擦干净了手,自己才擦。 环抱住双臂,好整以暇看着宋清玹。 被瞧得有些不自在了,她盯着自己干净的指尖,嚅噎道:“我才没有。就是想帮帮你。” 沈韫凑的更近了,“是么?” 小姑娘恼了,有样学样地捏住他的嘴唇:“你不许再说话了。” 沈韫眯起眼睛笑得开怀。 他总是喜欢逗她。 翌日一早,因昨日下午已经睡了许久,宋清玹飞快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起得竟是比沈韫还要早,也是稀奇。她洗漱完毕就去敲沈韫的房门。 “沈韫哥哥,你快些!” 他打开房门,还未来得及束发的模样,浅薄的中衣松松挂在身上,露出一截如玉盆盛雪的锁骨来。 “荞荞进来等。”说完就去拿衣裳穿。 她摸了摸鼻子,装模作样的走了进去,给立在一侧的宝碌使了个眼色,他十分懂事地退了下去,还体贴地将门给关上了。 走到沈韫身边去,他此时堪堪套上外袍,正在整理衣襟。 宋清玹拽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撒娇道:“沈韫哥哥,我的手有些不舒服,就好似爬了小蚂蚁一般。” 他立即停下所有动作,握住那一双细白绵软的手,仔细翻来覆去地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细闻的话,还能嗅出一丝香膏的气味来。 抬起眼眸,关切得问:“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小蚂蚁,荞荞看错了,告诉沈韫哥哥,是哪样的不舒服?” “哎呀,就是觉着怪痒的。”她娇娇地说。 “嗯?有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他又想起昨晚她确实碰了一些脏东西,“是不是昨晚回去就已经感到不适了?” 沈韫自责地说:“怪我,不应该让你搭手。”心疼地揉了揉掌心的小手。 盯着她的眼睛又道:“不能耽搁了,我们下山去找大夫。” 谁知宋清玹贼兮兮一笑,饱满的脸颊红润有光泽,像一颗水润爆汁的蜜桃, “嘻嘻,其实也用不着看大夫,沈韫哥哥愿意帮我一个忙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现在他哪里还能看不出,这小姑娘又在作怪。 勾起嘴角轻笑,配合着她:“哦?什么忙?” 她故作天真地看着沈韫,眼里狡黠万分:“沈韫哥哥漂亮的锁骨可以赶跑小蚂蚁。要手指碰一碰才行。” 闻言,惩戒一般狠握了一把柔夷,他不再搭理她,转过身去,手上继续先头穿衣的动作,毫不留情拒绝她:“一点痒罢了,荞荞忍一忍。” “啧,小气。” …… 陈御、沈怵一行人都是清闲的,一路上是游山玩水没有消停,现下才刚抵达京都山,哪怕实际出发的日子还比沈韫早个三四天。 当然,沈怵并不知道沈韫也在此处,他哪里能晓得沈韫的行程,不然必定会死死拖着陈御要求换地方。 一伙人伸着懒腰从宽敞阔气的车厢里跳下来,就看见半空中飞扬的风筝。 “嘿,是谁这么有闲情逸致?” 第19章 一行人循着那风筝走小道,眼看就要接近目的地,却给人拦了下来。 “诸位贵人请留步,此处外人不得入内,京都山还有旁的泉眼,各位沿着小道再往前走走就是。” 陈御只能惋惜道:“罢了。” 但沈府二少爷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赶走的,等到了陈御原本安排好的住处,他贼兮兮拉扯过众人: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阵仗?这偌大的京都城还能有小爷我惹不起的人?” “找这麻烦作甚?我们只管玩我们的。” 沈怵横他一眼,“怕什么?怎么是麻烦了?说不定找上门去,我只要自报家门,人还热情款待了。” 他拍板决定:“行了,等天色稍晚,趁他们换值之际偷偷溜进去,必要的时候,劫持了那小子!” 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摩拳擦掌。 陈御不吭声,与其余人面面相觑,心里头都晓得,他就是身子又犯痒了,一日都安生不得。 晚间时分,凉风习习。 吹得人打瞌睡。 一群衣着光鲜的小贼光明正大得就进了上午还被拒之门外的禁地。 沈怵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轻而易举就达成了目的,不由得惋惜: “啧,无趣。” 陈御暗自在心里白了这事多的少年一眼,按照他的计划,这个时间应当开宴摆酒尽兴享受了,观赏请来的漂亮舞者脚底步步生花才是。 何苦在这劳什子地方吹冷风。 但是不得不说,这圈地主人确实会挑地方,此处的风景显然比他那好上许多。 “噼里啪啦——” 倏地,半空中烟花盛放,乌黑的夜幕被瞬间点亮,耀眼得灼人眼眸。 一伙人纷纷抬起头,火花映入眼帘,眼底好似盛满星光。 漂亮得不可思议。 这是陈御至今为止见过最美的烟火,突然就觉着,舞馆里最艳丽的舞娘也不过如此。 如此用心,看来是有人在哄自己的心仪之人高兴。 如果自己是女子,怕是也会永远记住这一瞬间。 漫天星河独独为她而开。 “晦气,今日也要被酸倒牙。” 沈怵却是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独自不满。 嘴里念念叨叨加快了脚步,“我倒要看看是谁,成日里头不干正事,尽耽于情情爱爱这些倒牙玩意儿。” 陈御紧跟其后,暗自叹息,果然,人与人之间天差地别。 沈怵他就不是个常人。 一路上竟也未碰着其他侍从,走来畅通无阻。 很快,透过郁郁葱葱的矮植缝隙,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影晃动。 隔着有点距离,其实也看不大清。只能判断是一高一矮,高的纯白衣衫,矮的一身鹅黄。 紧紧搂着彼此,头颅越靠越近。 越靠越近…… “我去!”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这不是伤风败俗么? 沈怵捂住牙口,面露狰狞神色。 清清淡淡扫了一眼正温情不已的一双璧人,陈御很是镇定,眼里毫无波澜。 为显示关心,他特地问候沈怵:“这是怎么了?” “牙疼!”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呵。”陈御勾起嘴角笑,见状伸出手覆盖上沈怵搭在脸上的手掌。 “捂严实了,还漏条缝算怎么回事?” 凑到他耳边轻启薄唇,讽道:“千万别看。像你这种纯情少年瞧见了只会长针眼。” 沈韫在宋清玹唇上辗转反侧,引着、诱着、半勾着舌尖,进到自己口中。 狠狠吮吸。 在香唇中四处扫荡,如入无人之境。 汁水交换。 他技术愈发娴熟,小姑娘喘息得厉害。 沈韫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得急促又动情。 她本就比他矮了近一头,需要费力得踮起脚尖才勉强够上,姿势难以长久维持。 紧了紧挂在他脖颈上的纤细手臂,使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沈韫的脑袋朝自己下压下一分。 刹时停顿住。 从两人交缠的唇间溢出一声笑来。 沈韫睁开紧闭的双眼,眼前瑰丽的小脸透露出急切的意味,他好笑得主动再次弯下了身子。又紧贴了上去。 “不许笑。” 小姑娘掀起眼帘,一双眼睛着氤氲水色,跟沈韫满含笑意的眸子对视上,眼睫忽闪,羞涩了一分。 然后狠狠咬了一口。 “唔。”他不禁闷哼。 她舌尖舔舐过去,尝到一丝血腥味。再尝,就没了。 宋清玹轻吐香气,放下心来,好在口子不大,应当只是破了点皮。 他就这么看着她,嘴角沁着笑,清俊的脸庞不要脸地又靠了过去。 “再来一次。” 把人给推开,反手摸着自己热烫的脸颊,拒绝:“走开,我不要。” 沈韫充耳不闻,将人扒拉过来,也不深入,贴贴红唇又放开,语气带着一分心痛九分兴奋:“可怜,都肿了。” 她哪里听得出来,只当是他心疼她,心里头熨帖万分。 天色已晚,薄薄的衣衫挡不住秋风,沈韫揽着人往屋里头走。 经过一片矮植时,宋清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了一眼。 “看什么?” 她摇头:“没,走吧。兴许是错觉。” 沈韫也跟着瞧了一眼,眉头皱起,但也没说什么,扣住怀里人柔若无骨的腰肢,未多做理会,径直回屋。 沈怵和陈御一行人还没有走,几人同时瞳孔紧缩,心底暗自盘算。 统一的想法是, 这该死的缘分! 几人不再逗留,但这次回程诸多不顺,吃了不少苦头。 沈怵“呸呸”吐掉嘴里的泥巴,刚才被逼得摔了一个大跟头。好在也有惊无险,但他知道,那定然是他哥放了他们一马。 他寻思着那小娘子怎么怪眼熟的,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哪里呢? 倏地一拍巴掌,他知道了! 脑子灵光一现,正要脱口而出,就在此时旁边陈御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思绪被打断,一瞬线索就断掉了,再要回想也已经什么都没了。 “唉!”沈怵怒目而视,陈御茫然回看过去,脸色因为刚才的咳嗽而变得红润,也或许是他许久没有这么逃跑过了,因过度运动导致的气血通畅。 他忽然回想起少年出发前的豪言壮语,站定身子,双臂环抱。 陈御比沈怵要略微高些,为了营造气氛,他又特意微倾下身子,逼近炸毛的少年质问: “你不是说没有你惹不起的人么?你跑什么?” 他眼神闪闪躲躲嚅噎道:“那什么,小爷是给他面子……” 不一会儿,他又觉着不能被吓唬住,势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逃跑怎么了,他娘亲说过跑不可耻,打架打输了才丢面子。 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我这叫随机应变。走走走,睡你的觉去。” 哼笑一声,陈御重重□□了一把少年的黑色头毛,懒散地伸了个腰,随口一句就告别众人转身走了。 这要是还看不出来不对劲,那他陈御就是傻子了。 沈怵恨恨抓了一把自己的脑袋,不抱任何希望地看向其余小伙伴: “他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一张张都是木楞的脸,对着他直摇头。 第20章 回到落脚处,沈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陈御那态度好像是知道了什么。 这小子真的遭人恨,让人看不透摸不着的,表面上浪荡不羁,实则心眼多得不得了。 他身边的世家官宦子弟为人大都简单直白,他甚少与陈御这样的人深交,除了自家哥哥,年纪尚幼时,他常常以欺负沈韫为乐,后来却再也没那个机会了…… 在陈御身上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无力感,也是怪,他堂堂沈家二少爷,怎这般多顾虑? 侧过身,在幽幽月色映衬下,窗边案几台上的一株百日草幻影绰绰,他望着出了神。 他决定,以后不再嫌弃那群狐朋狗友。 翌日。 案几前,沈韫埋头处理昨日送来的加急件,好在近日朝廷无事,文书不多,速度快些一个时辰就能批完。 昨日晚间宋清玹贪玩在温泉里戏耍了许久,他在外间等上好一会儿都不见人出来,她进去之前说好过会子就出来陪着他,要与他一道下棋对弈。 沈韫坐在正厅交椅上自娱,桌上瓮里黑白棋子所剩无几,一局又要走完。 白色玉石子纯净无暇,捏在指尖把玩,沈韫眼里清凌凌一片,想必他是被人抛之脑后了。 不知过去多久,宋清玹终于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漂亮脸蛋被热气蒸得绯红,嘴角上扬挂着笑意。 见着他坐在外间时,神情一片茫然,这才想起来之前说过的话,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可怜兮兮的讨饶: “我好久没有这般尽兴了,一时间忘记了沈韫哥哥。沈韫哥哥最是体贴,定是不会怪罪于我的。” 沈韫温和地笑,还是那副清俊儒雅的样子,逼近她出水芙蓉一般的小脸,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与压迫感,薄唇轻启,说出来的话让宋清玹好一阵面红耳赤。 “若是再有下回我就进去捉你,才不管你尽不尽兴。” 顺势接过七枝手上的帕子,走到她身后,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她发上的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穿过她的湿发细细梳理。 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如果你再记不得,我也不介意同你一道泡。可好?” 本因着心虚,安安分分挺直身板坐在圆椅上的小姑娘霎时鼓起红彤彤的脸颊来,不吭声,有些恼他小题大做。 本以为撒个娇就了事的事情,他还要如此吓唬人。 分明外头多少姑娘家的情郎,无论什么不管多久,都是能等着的,且毫无怨言。 为何就他这般尊贵? 气氛一时凝住,滴答滴答的水珠滴落声好似都清晰可闻。 两人第一次真的闹了脾气,无人开口说笑。 宋清玹发现对这世间万种人事物都宽和以待的沈韫,似乎越来越□□,最开始他不是这个样子的,虽然也管她,但分明就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甚至比宋子策更像是一个哥哥。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同了。 控制欲,强势,计较。 她有些说不上来,不晓得这种变化是不是好。 小姑娘还是年纪太小了,对于感情还是懵懵懂懂。她只管随着心意走,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喜欢一起做好多事情。 他说起话来温和的样子,光是站着什么也不做就气宇轩昂的样子,就连训她时一张俊容肃穆……统统都喜欢。 所以哪怕宋家出事后,她其实心里有一点点伤心沈韫哥哥竟然没有主动留下她,但也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她可以勇敢一些。 娘亲教她,人这一生不需要害怕胆怯,尽情去做自己认为不会后悔的事足以。 她想要让他再陪她一段路。 这般想着,竟突然间就有些委屈了,眼里包着泪,鼻头红红,忍不住开始抽泣。 一抽一抽的背影藏着天大的少女心事。 身后的沈韫呆愣住。 放下帕子,走到她跟前来,捧起她的脸,只见满面的水汽氤氲,像是罩着一层雾,朦胧不清。 眼里是水,手上触着的也是水。整个人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怎么哭了?” 她的脸太小,沈韫一手就可以覆盖,此时落在他两只大掌里,更是显得脆弱不堪。 需要人小心呵护圈养。 指腹轻轻拭去小姑娘眼角溢出的泪,“抱歉,沈韫哥哥不该欺负你。” 宋清玹止不住得抽噎,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 “哼……都怪你……” 捉住她的手,沈韫将人压进怀里,手上轻拍,温柔哄着:“是我多话。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这般伤心?” “嗝——” 哭得太厉害甚至打起了嗝。 清隽的年轻公子无奈无措拥着她,还在她耳旁轻声细语地哄,充满耐心。 宋清玹渐渐冷静下来,但眼泪还是止不住,一个劲往下淌,沾湿沈韫的衣襟。 良久无声,如果不是从他怀抱里偶尔传出的一两声抽泣,怕是以为在怀里睡着了。 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罢了。”身子又是一抽,“是我不懂事,喜欢胡思乱想。” 从沈韫喉间溢出轻笑声,他抚摸着她的头,眼底含着暖意:“荞荞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好么。” “没有……” 说完这两个字,她攥紧了他的衣襟,又忍不住抽泣起来,一副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期间沈韫一直拥着她,时不时哄上一句两句的,但一开口,好像就哭的更凶了。 他不敢再说话,安静地把人朝怀里压紧了。 有种诡异的满足感在沈韫心中浮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安静下来,哭得累了,在他怀中睡着了。 “这样可怜呢……” 抚摸着她光滑的脸部肌肤,沈韫喃喃自语。 昨日哭得凶,闹得太久太累,想必她今日会睡上许久。沈韫打算尽快忙完手里的活就过去瞧瞧她。 “主子,昨日来的是二少爷。昨个儿申时二少爷被外头守门的拦了下来,怕是心里好奇。” 宝碌候在一侧,如实禀告。 偷摸着抬眼,见主子爷神色如常并未表态,思忖后又开口道: “要不小的请二少爷过来一聚?” 半响无声,等沈韫终于忙碌完停下笔墨,才吩咐下去:“不必了。你下去吧。” “是。” 宝碌退下后,沈韫盯着虚空处默了好一会儿,神色不明,外头日光正盛,透过窗户间隙打在那张如墨画勾勒般的脸上,更显出尘。 他或许是时候该好好想一想今后荞荞的去处。 第21章 沈韫进屋的时候,宋清玹正趴在美人榻上看书。她来之前特意拾掇了近日新出的几本话本子。 晃着腿,看起来心情颇好,全然没有昨天那副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但是凑近了仔细瞧的话,隐约可见眼皮略微有些肿胀。 见着他,喜上眉梢,眼睛弯的好似钩月:“沈韫哥哥你来啦,我醒来有一会儿子,本想去找你的,但七枝告诉我,你在忙公事,怕耽搁要事,就没想去打搅你了。” 许是眼皮的缘故,她的眼睛不似以往看起来灵动,却莫名增添了三分的娇憨气:“是不是很急?我们需要启程回去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无需担心。” 他牵起宋清玹伸过来的小手,握在掌心,笑着说:“和你在一起比较重要。” 她得意地扬起小脸:“那是当然。” 另一边,倒霉弟弟——沈怵,与一伙人瞎玩疯闹了好一阵,皆精疲力尽,喘息声如牛,几人纷纷一头栽倒在草地上,仰躺着感受日光。 许是真的都累了,一时间也无人说话,享受这一刻难得的静谧。 耳边是鸟叫,是风吹动树叶熙熙唰唰的声音。 沈怵闭上眼睛,仰起脸毫无保留地让炙热的光照耀在他脸上,仿佛浓墨重彩的眉眼还含着一丝稚嫩,十足的少年英气。 想到方才游山玩水之时碰见的一老朽,一个劲儿得夸他长得好,当时他自然面上不显,心里却颇为自得。 脑海里不禁闪过昨晚的画面,那小娘子不晓得瞧上沈韫哪里了?他那张斯文的小白脸,哪里能和他比? 要是那姑娘见过他,定会惋惜没早些相识。 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沈怵在畅快脑补中快要睡着之际。 “不知哪日得闲可否拜访丞相大人?” 躺在一边的陈御冷不丁开口问道。 沈怵吓得不轻,他陡然睁开眼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看向他。 不明白这厮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么美好的时候来折磨他,他年纪小,心灵是很脆弱的,受不得惊吓。 少年长叹,扯谎扯惯了,他已经不晓得罪恶感是什么了。 要是阿娘知道定会狠狠训他。 沈怵爽朗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有甚好见?他为人那般无趣。怎么?与我玩还不够?” 垂死挣扎。 “是么?” 一旁的陈御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眼中意味不明,硬生生把沈怵瞧得一身汗毛竖起。 这个人心眼着实是坏。 沈怵猛地坐起身,恨恨咬牙,他受不了这般猜来猜去了:“陈御你什么意思?” “没。” 语气相当轻松,他十指相扣垫在脑后,径直闭上了眼睛,根本不管一侧的少年还在气急败坏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容慵懒又惬意,十分刺目。 一个字将少年堵得哑口无言,沈怵牙关磨得滋滋作响,须得啃点什么来止住这股劲。 一阵悉悉索索。 草地上的俊美男子闻声,扬起眉梢,竖直了耳朵。 “刺啦刺啦——” 嗯? 陈御懒洋洋掀起眼皮,一下竟没看到人。 少年一眨眼已经离得他很近了,身子半弯,小狗一样松软的脑袋低垂在他腿侧,愤怒得撕扯陈御衣摆。 摇摇晃晃,晃得他眼花。 干脆坐了起来,他的外衫已经被撕咬得破碎不堪,风吹一吹,无辜摇曳。 “啧,你这什么毛病?是狗么?” 幸好今日穿的不是那件宝蓝色金字花缎,不然定会心疼。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少年渐渐逼近,“别卖关子,你是不是看出来了?” 男子歪着头,嘴角勾起一个堪称浪荡的邪笑,沈怵不禁皱眉看着他。 “我看出什么了?” 怒火不受控制上涌到胸腔,牙关又开始作痒。 眼看少年呲起大白牙,小兽一般姿态,他轻笑出声,眼里波澜四起,“沈二少爷大可放心,我不过是一个外姓人,林府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他这样坦荡,沈怵倒是心虚起来。 明明是自己哥哥不厚道,陈御就算气愤告状也是理所应当的,他这几回都把陈御当猴子耍。 “咳,那什么,我回去定会好好教育沈韫一番,让他赶紧跟外头的女人断了。”他哪里敢? 山间静寂,一时无话。 垂下眼帘,陈御掩下眸中惊涛。 “不用。哪个男人不惦记外头人?” 话语间尽是笑意,脑海里闪过那张熟悉的娇颜——“陈御,你可知道京都山?” 原来那日酒楼中带一双狐狸面具的璧人,是他的未来表姐夫,和娇藏的小美人。 还真是,不知廉耻呢。 …… “沈韫哥哥,给我画一幅画吧。” 夏秋两季的木槿开得最是热烈,白色的花霸占了整个山头,宋清玹摘了满满一竹篮,她白皙的手在里头挑挑拣拣,竟一时让人分辨不出哪抹白才是属于花儿的。 拣了开得最好的一朵别在耳畔,“沈韫哥哥,你去取纸墨笔砚来,我在凉亭中等你。” 清隽男子温柔地抚过她的发,眉眼舒张,笑着答应:“好,难得你开口。” 一个轻吻落在宋清玹顶发上,缱绻多情。 “往日怎么哄你都不同意,半刻都坐不住。” 小姑娘仰起头,够不到沈韫的下巴,于是拽着他的手臂将人拉了下来,白生生的牙在他下巴处狠狠咬下,男子忍痛皱眉。 她笑弯了眼睛,不松口,牙关来回撕磨。 沈韫掌着她的后脑勺无限纵容,等人离开时,小小的一圈牙印在下巴上格外明显,宋清玹嘴角弧度又上扬了一分。 竟是比醉酒那日咬得还要狠。 年轻的好看公子眼里都是笑,“什么时候染上咬人的怪癖的?” 两手捏起她尖俏的下巴,指如葱根,指腹轻轻拂过上齿,湿润且酥麻。 凑近了想要看得更仔细些,齐整的两排小牙,白白润润,泛着健康的光泽。 “牙口不错。” 她抬起眼睛看他。 沈韫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肌肤覆盖上一小片阴影,目似点漆,眼尾拉起一条长弧,鼻梁高耸挺直。 好看,不管看多久好像都不会腻。 “发什么愣?” 撤出手,沈韫在她头上轻敲一下,“你在这处乖乖等着。” 宋清玹一直目送着他,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绿丛深处。 沈韫总是能将白色穿的很好看,宽肩细腰,两腿笔直修长,芝兰玉树,路旁白槿花也不及他半分光彩。 她望着山花出神,木槿花朝开暮落,每一次的凋谢都会迎来更璀璨的绽放,不轻言放弃,热烈永恒。 但是,或许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成全。 第22章 “荞荞!别闹。” 少女温热的身子紧紧依偎在沈韫胸前,单薄的衣衫掩不住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如花苞一般鲜嫩粉色衣襟衬着露出的一节玉雪颈子,再往下,鼓鼓囊囊一捧。瞧着颇有些份量了。 他慌乱地移开目光,眼神闪躲,被烫得厉害。 不知从何时起,一马平川竟也山峦起伏了,沈韫之前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事实。 腰肢纤细无骨,衣服掐着那一尺多,卡在中间倒是显得愈发可怜。 沈韫两手掌着,轻推,丝毫不敢下真力气,感觉就那样松松垮垮一拢,她的腰就能给全罩了去,唯恐伤到了她。 “我真的不该信你,你果然还是坐不住。” 画像才画到一半,人就已经蹭到他身上来了,一屁股侧坐在他大腿上,抿着唇坚定不移地要扒他的衣服。 无奈松开了她柔软的腰,一只大掌攥住在他衣襟处作怪的小手。宋清玹鼓起脸颊,翻了个白眼,扭动手腕发现挣脱不得,就不再费力。 “不许这样。” 顿了顿,又说道:“眼睛也不许这样翻。” “哼,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的,就属沈韫哥哥规矩最多。” 整个上半身软下来,泄气般将小脑袋偎进了他的颈窝。 “你松开我,我老实了。” 见状,沈韫也不再锢着她。 她骨架小,身子莹润,通体少女的肉感,冰肌玉骨的,沈韫疼她,怎么会使狠劲,但手腕上肉眼可见浮现出一圈红痕。 可怜巴巴挽起衣袖,露出半截丰盈藕臂,将受伤的手腕抬至他眼前让他看,扬起下巴来∶“怎么办?” 沈韫好笑地握住,指腹磨挲片刻,手上触感滑嫩,她好像偷偷在肌肤底下藏了玉露,不然怎么会一压就要陷进去似的。 “你乖。坐回去。先头说要画的是你,这会子怎么又耍赖皮?” 体贴替她将袖子放下去,盖住那一段莹玉。 “我不。”她就要赖着,神气且得意得看着沈韫,看他能拿她怎么办。 沈韫不作声,任她靠着,正要提笔,小姑娘揽上了他的脖颈。 他垂首,温柔询问∶“嗯?这是……” 语未尽,被尽数吞没。 少女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笨拙,热烈,含着他的下唇啃噬吮吸,湿滑舌尖敲打齿关,他呆愣一瞬,随即放行,让这条颤颤巍巍的小舌初次体会攻掠城池的快乐。 揽住她的背,压进一分,缓缓阖上双眼。 山间有风刮过凉亭,垂纱掀起一阵涟漪,两人交错相叠的衣物猎猎作响,沈韫压在少女背上的手抚着一路向上,掌心温热,擦过她后颈果露的白皙肌肤,激起她浑身颤栗,稳稳扣在后脑勺。 动情吃着,香滑舌尖。 滑腻中清晰感知到有异物渡了过来,喉结滚动一番,呼吸声沉沉,克制着离开了软唇。 轻薄如纸。 是一片白木槿花瓣。 沈韫眼里水光潋滟,含着笑意,牙齿咬住这小巧一片,手上用劲又将她的人逼近了,作势要还将回她嘴里。 “不要,你吃。” 引得宋清玹莞尔而笑,捂住男子的唇,逼着他将花瓣吞咽了下去。 “什么时候吃进去的?”沈韫纵容着她。 她笑弯了眼睛,一张小脸又纯又欲,初现妩媚。凑近了在他耳边低语: “沈韫哥哥,你想不想要我?” 娇唇开开合合,时不时触到男子敏感的耳垂,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踩在他心尖上说得,让他战栗不已,手掌握拳又松开,松开又忍不住攥紧,反反复复。 清润干净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说完了?” 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回馈,宋清玹失望得松开他的脖颈,双手抱臂,不满地看着他, “你就这个反应呀?” 男子想也不想就给了她一记爆栗,响音清脆。 “啊!痛——” 娇娇少女抱头哭哭唧唧。 沈韫肃着脸,一张温雅俊容透着冷意,硬下心肠不去哄她:“你才多大?!” “我已经及笄了!我早就已经及笄了!你明明还亲我!这个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的……是沈韫哥哥我就愿意……” 看着小姑娘一脸委屈样,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般,他轻声叹息,脸上神情渐渐舒缓下来,安抚性揉了揉她的小脑瓜。 “这件事情是我不对。” “哼!”宋清玹生气,扭过头不让他碰。 那么用力,他竟然这样对她,她最欢喜最宝贝他,他竟然不要,还训她。 沈韫把她从腿上放下,站起身来,长身玉立,气质清谈,“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不该失控,不该贪图一时欢愉,给了你不好的引导。任何人,在没有娶你之前,都不可以越界,不可以抱你,不可以亲你,也不可以……” 停顿一瞬,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如水洗过的玉石,认真地看着她∶“不可以做夫妻之事。” 她突然有一瞬间就很想流泪,她如清风如朗月的沈韫哥哥,她舍不得把沈韫哥哥给别人。怎么办?她不想离开京都,也不想去姑苏了。 倔强地走过去环抱住眼前清俊公子劲瘦有力的腰。 先服软,“我说错话了,沈韫哥哥。我们偷偷地,就只亲亲抱抱好不好,没人会知道的。” 扬起娇俏的小脸看着他,“嗯?好不好?怎么不理我?” 沈韫抚着她的发没出声,目光落在远处树梢上,眼底情绪看不分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响,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旋即也不吱声了,将头埋进他温暖的胸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窝着。很是迷茫,她不晓得和沈韫哥哥的前路在哪里? 她惧怕,不敢提,不敢问。 …… 两拨人从京都山回去,开始各忙各的,南蛮之地偏远,距离上回接到消息也过了好些日子,现下早已进城,沈怵须得早些做好迎接准备,倒也不难,就是事务庞杂,吃穿住行以及接待礼仪都得小心谨慎,细节上万万不可出差错。 使者头一回来,定是要好好展示一番大国风范的。 沈韫偷的这几日闲,积压下来的公务堆满政事堂的书桌上,怕是几日都难寻时间去瞧宋清玹。 而沈府大夫人自从那日林舒安特意拜访以后,心里头对她是愈发满意,家世好,人也温柔贤淑,嫁进沈府将来定是位有本事的主母,不是可以被人任意拿捏的。 总是见不着沈韫人,私下里托小厮去政事堂催促过好几次,双方有意,提亲之事也可以尽快提上日程,但一点消息都没有,小厮回来禀报,说是相爷人并不在。 今日好歹是撞上了。 小厮恭敬垂首候在一旁,等待相爷回话。 政事堂门前挂着一串响铃,无风时也轻轻晃动,细微的叮叮当当声清晰传到沈韫耳畔,听着这声,他一时走了神。 昨日夜里特意嘱咐她,自己忙起来怕是顾不上她这边了,小姑娘哼哼唧唧,黏黏糊糊搂着他的脖子抱怨了好一会儿,他人还没走,就开始朝他诉思念之情。 这般想着,沈韫低笑出声,眸光一转,看见侯着的小厮,指尖磨挲,敛眉轻声道∶ “不急。” 小厮躬身应下,垂着的眼睛余光瞥见年轻公子转身间衣诀翩跹,窸窣作响,脚步声越来越远,方才直起身子,喃喃自语:“这下夫人又该生气了。” 果不其然,沈大夫人在府内大发雷霆,地上精美昂贵的杯子碎了一地,那小厮浑身颤抖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惹祸上身。目光只敢落在琉璃碎片上,暗自乍舌,真是可惜,光是这一只都能抵他好几个月的月钱。 一向沉稳高贵的沈家夫人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平日里万般规矩千般讲究,也只有自个儿子有逼疯她的能力。 又重重摔碎了一个花瓶,乒铃乓啷一阵杂音。 安分跪着的一众奴仆皆打了个激灵。 她厉声道∶“把人给我请回来!” 沈怵在堂外听的心惊,一个没留神,差点被莽莽撞撞冲出来的小厮撞个了仰倒,“办事小心些!” 见那小厮急匆匆赔不是,皱着眉头挥手放行,人刚要转身,他突然唤住: “等会儿。你不必去了,我去和伯母说。下去吧。” 小厮连连道谢告退。 伯母怕是还不知道哥哥他在外头……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心上人,亦或只是个逗乐子的玩意?他操不起这份心,进去哄哄大伯母罢。 第23章 宋清玹难得起的早,寻思着沈韫哥哥不来,她也无甚事要做。画馆那边已经旷了好几日,便收拾收拾领着七枝一道同去,顺便看看今日能不能碰上陈御,京都山如此舒适,与他分享一二。他这种懒散公子,想必最是喜欢这等幽静之处。 等她到画馆时,陈御早已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单手撑头,另一手轻扣桌面,神色晦暗不明,让人捉摸不透。狭长的凤眼瞥见她,闪过一道暗芒,勾起唇角∶ “稀客。” 瞧瞧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她多么懈怠。 睨他一眼,拾掇起桌子杂物,她不爱收拾,旧时学习课业,书案就总是杂乱无章,偏偏还不喜欢下人们动,说是动了就会找不着东西,怪得很。 她自己收拾却也总是收拾不好,比如现在,好一会儿了,也没个样子,纯粹东西换个地方乱着。隔桌,显得愈发整洁空荡,他半个身子都快要伏到书案上,看上去也并不局促。 自个却是满意,心情颇好转头问道∶“上回给你说的京都山,还记着么?” “自然记得——”拖长了尾音,笑容难得是明朗的,不似以往勾人。方才起他就一直撑头看她,姿势未变。 宋清玹以为是他感兴趣,兴奋地与他分享前几日的快活。陈御一双蕴着春水的眼眸看着她,时不时点头微笑,听她讲到兴处,偶尔随声附和,会细细寻问一番,十分捧场。 比起沈韫,是更懂得意趣。 七枝体贴端茶倒水,她喝上一口缓解口干舌燥,陈御温柔道谢,又让七枝红了脸。 长指顺着杯沿轻轻划过,敲击声清脆,垂下的眸子漫不经心打量着杯壁清纹,等宋清玹缓下来,方才开口∶“等画师授业完,可否陪我一道去取样物品?” 窗外可见画师身影一路顺着长廊而来,她急急忙忙翻找桌案,随口应下。 见状,陈御玩味一笑,“方才不是拾掇了半响?”宋清玹正忙着,已经没空搭理他。 路上 两人间气氛愉悦,畅快谈天说地。七枝乖巧跟在后头。 自从宋家出事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同好友一道闲逛。沈韫已经将宋家事情妥善安置好,或许她可以拜托他寻个机会联系齐岐。 宋朝还任职御史之位时,甚少参与朝中官员集会宴席,实在推脱不过,也只独身一人前往,其余皆是告病。朝中更是没有交好大臣,携眷带口拜访的事从未有过。 齐家也不例外,只是恰巧在同一夫子底下习业,因而相识,成就数年手帕之交。 “就是此处。” 她抬眼看去,一家不大却精巧的铺子,整个构造摆设处处透着心思,屋檐蜿蜒曲折,两侧垂落下红色流苏无声随风摇曳,小小门面竟也学大户人家府邸前摆了两座石狮子,只是相较之下,玲珑可人些,如同没有长开的幼狮,很是讨喜。 不由得赞叹道∶“真漂亮。我倒才是那个外乡人,你是怎么找着这么别致的铺子的?真有本事!” 里头无人,陈御引着她进店,替人掀开门帘,笑着说∶“也不用这般夸奖我,你先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送你些小玩意。” 她也不推脱,爽快应下。不是宋清玹诚心想赞他,实在是这铺子位置偏僻,不知七拐八拐了多少街道小巷口,下次她怕是想自个来,都找不着地方。 “上回听你的,去寻了那位卖糖人老伯,半点也没失望。”就是摔碎了,没有完完整整带回去给沈韫哥哥瞧。 想起那晚,这会子还有些红脸。当面胆子是大,人后回忆了总是羞耻。 信步踏入,环视铺内四周,也丝毫不让人失望,各式各样的木架,巧夺天工,上头或挂或置数种首饰摆件,墙面也造了横架,卷卷绸布鳞次栉比,目不暇接,不可枚举。 “这是林家私下产业,我再能玩,也难寻到这处。鲜少接外客,多用来定做自家私用,或拿去送人,独一份。” 点点头,她晓得他的,闲聊时说起过,他是林府新来的表少爷嘛,“为了送我才带我来?” 陈御以手握拳抵着唇笑,却还是掩不住放肆的笑声, “你惯会自作多情。不过是府里头姐姐好事将近,她待我好,为表心意,特意寻了块难得的玉石送来此处打磨制作。有些余石,便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瞧见少女撇嘴,又笑着补说∶“这可是岫岩碧玉,通透少瑕,世间难寻。若不是真心拿你当朋友,我定不会舍得。” 她眉眼这才舒展开来,眼里灿烂夺目,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 呵,谁能看得出这是个不要脸皮的。 男子扬起笑容,“你自个儿去挑,挑中了真的宝贝,才送你。没挑中就怪你眼神不好,可不兴赖我小气。” 这自然难不倒宋清玹,岫岩碧玉质地坚实温润,虽细腻又浑然天成。沈韫哥哥送她的好东西数不胜数,早已见惯了摸透了,再特别也不过是死物。 重要的是心意。 在眼前一众饰品里,她很快挑出了一对深绿通透的耳坠,无甚点缀,乍一眼望去工艺简朴,实则清雅非常,想必能衬得娇容白皙出彩。 得意望向男子,眼神似乎在说,瞧,这不很简单? 舌尖舔过上齿,陈御眼中意味深长,调侃道∶“是个会疼惜养人的。” “嗯?” “嗤——你府里将你养的很好,定是见过世面。”陈御勾唇讪笑。 “你府里姐姐什么好事?托了她的福气得了这耳坠,我理应送一份薄礼庆贺。”陈御如此喜爱林家姐姐,回礼给她,他应当更舒心。 娇娇笑道∶“莫不是寻了如意郎君?” 他站直身子,闲闲伸了个懒腰,没有世家公子一丝自持,语气懒散∶“是啊,所以这礼可得讲究些,寓意要好。如琴瑟之好、相濡以沫、共挽鹿车,这些就极为妥当。” 见她无意再挑选,陈御就领着人出了铺子。 宋清玹一路把玩手里耳坠,“你这般好看,姐姐多半秀美,哪家公子如此有福气?”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小路两旁的槐树婆娑,沙沙作响,天际晚霞绚丽得不可思议,又像惑人心神的妖怪,一丝一毫吞噬过来,以美色欺骗,待人不留神于迷乱间死去。 陈御的声音如那妖怪嗜血,字字沾着血丝红肉。遥远却真切地传到她耳畔,一口咬碎她的美梦。 “自然是人中龙凤,就是那当朝丞相,沈韫。” 轰—— 手中耳坠猛然落地,啪嗒一声清脆,四溅的碎片灼伤她干净澄澈的眼眸,水光浮现。 宋清玹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脸色惨白。 七枝也被吓到,担忧地看着她,一时语塞。 “这是怎么了?” 陈御停下步伐看向地面,朗眉皱起,语气惋惜道∶“这上好的玉……” 一秒人间一秒炼狱也不过如此,拼命掐着掌心克制着翻涌上心头的情绪,艰涩扯起一抹笑,轻声道歉,语气已是哽咽。 陈御也不为难她,让两人在此处安心等候,自个儿返回去另挑些昂贵玩意儿再送给她。他一转身,脆弱的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眼尾红得让人心碎。 “姑娘……三言两语不足为凭……” 宋清玹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至下巴,“唔……可是,可是……” 再也说不下去,只不过是她心里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事情,此时此刻被告知,哪怕不是事实,也还是好难过,心中郁结不已,怎么光是听到也像是被压了千层万层厚石,让人喘息艰难。 捂住脸庞,泪水沾湿指缝,嘴里吐出涩涩颤音∶“我们回去罢。” 她没办法控制住自己,泪水不听话,拼了命要往下淌,她害怕等会子被陈御安慰询问,那她该如何作答?她又有什么脸面? 等陈御拣着一碧绿手镯闲庭信步而来,此处早已没了人影,只余地上的透澈玉石碎片诉说着女主人方才的狼狈不堪。 莫名地,他哼笑一声,黑色缎制薄底靴踩过破碎的耳坠,举步生风,也离开了这地。 …… 连着几日宋清玹都没再出门,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暗自神伤,索性沈韫早就打过招呼,他忙于公务最近不会过来,她便也不用面对他。 在没有整理好情绪之前,她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相见。 “七枝,进来。” 听见姑娘唤,本担忧得守在门口的七枝立马提起精神,姑娘终于说话了。随着“吱呀”一声响,她急匆匆进屋候命,生怕耽搁出事。 屋里熏了檀香,因着好一阵房门未开,气味散不出去,浓郁成结,甫一进去,差点熏个仰倒,原本高雅清甜的味道也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听见响动,伏趴在金丝楠木案几上的小姑娘慢吞吞抬起头来,禁闭几日,人变得迟钝呆愣,一双似小狐狸般的剪水双瞳,又红又肿,失去神采。 七枝心里一紧,疼惜不已∶“姑娘,何苦折腾自己?就算您不心疼自个,老爷夫人心疼。” 她苦笑,细白小手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觉着陈御定是知道什么,我那般慌张,他好似也没多奇怪。况且,事情是否过于凑巧?往日他从不送我东西,就是那一日,就是那日!” 猛然直起身子,嗓音尖厉∶“他定是故意的!” 七枝呆愣住,唇微动却无声,想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 釉色陶瓷香炉精巧别致,上方浮起袅袅香雾,盘桓萦绕,炉壁山水景致若隐若现,好似镜花水月。 沈韫还只是丞相府公子时,他父亲去往安阳宦游,带回了一批香炉,这是其中最为鬼斧神工的一个,沈韫知道她喜好闻香熏香,特意挑出来差人送到宋府,她开心了好久。 他授业一向严苛,她每回必挨训,以往总是会有点小脾气,但那阵子就算被他轻斥,事后也不跟他闹,脸上都还是一副灿烂模样。 可惜宋府被抄家时,全部家当都没了,统统上交了国库,一样东西也不剩,能保住人已是万幸。 但到底是这香炉中意的紧,她心中十分惋惜,嘴上却也没提。她已经是天大的麻烦,不愿意再给沈韫哥哥生事。 沈韫仿佛知晓她心事般,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就托了人,快马加鞭前往安阳,打造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带回来。 他对她,何其用心,她房里每一处,如这金丝楠木的案几、小叶红檀美人榻,以及平日里的吃穿住行,无一不是沈韫费尽心思的成果。 沉静檀香沁人心脾,丝丝缕缕迎面扑来,馥郁芳香随着一起一伏的呼吸钻入她小巧精致的挺翘鼻子里,宋清玹回过神来,长叹一声,捂住自己干涩的眼睛,这几日一直在胡思乱想,沉浸于患得患失之中,眼泪流个没停,现下只觉眸子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白将气撒到旁人身上去。 方才那个刻薄且疑神疑鬼的人真的是她么? 努力平复下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沉声静气∶ “我不该这样说。陈御又哪里惹了我,何故要受我冤枉?他待我那样好,要是晓得我这样坏的去想他,恐怕要十分伤心,恨不能不认识我这个人才好。明日去画馆里头寻他,要是他在,就敞开了打听个清楚,也好过我独自一人自怨自艾。” 第24章 翌日 宋清玹局促坐在玫瑰椅上,紧紧攥着双手,微垂着头颅,嘴唇紧抿,神色不安的模样。 从画馆出来两人随意寻了一家酒楼,选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海|棠花浮雕窗敞开,楼底下来来往往皆是行人,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叫卖声连成一片,喧闹嘈杂。 陈御还是一副懒散惯了的神态,身子斜斜靠着上纹浮龙潜鱼的扶手,头微侧,眼神落在窗外闹市,悠闲自得品茶。 他也不开口。 梳着垂鬟低髻的小姑娘怯生生抬眸瞧了一眼,一向肆无忌惮的她生平第一次这般无助。 在心底斟酌半响,犹犹豫豫启唇问道:“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陈御这才撇过头来,放下手里已经凉了的茶杯,上半身仰倒在黑色雕花椅背上,看似疏懒,眼神却直勾勾对上对面少女惊慌的眸子,食指轻扣扶手,思忖道∶ “你若是有何难言之隐,我自然不便多问。” 他不想问,可宋清玹想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 “你那天说的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出口却只有这么单薄的一句话,她直愣愣望着杯中翠绿的茶水发愣,明明耳畔人声鼎沸,她却觉得空的骇人。 对面传来轻笑声,不知是在笑什么,宋清玹不敢抬头看。浑身火辣辣的,仿佛被人脱光了衣服丢在大街上一般。 他一定是猜出什么来了。 “名门世家林府高高在上的嫡长女,和出类拔萃的年轻丞相,很般配不是么?” 她身子僵住,只讷讷点头表示赞同,脸上神情是麻木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以前,母亲也说过她和沈韫哥哥最是般配,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现下恐怕就连阿娘也再说不出这句话来。 在牢狱中之时,她厚着脸皮,使出她一惯撒泼打滚的手艺来,求着阿爹阿娘∶“就让我去吧,好不好?我离不开沈韫哥哥,求你们了~阿爹~阿娘~好不好嘛?”双手合十,作拜托状。 “嘁!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宋子策单腿屈膝靠坐在墙角,嘴里叼着一根地上铺的稻草梗,不屑鄙夷地看着宋清玹。 被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嗤声移开视线。 她重新摆出可怜的表情,跪坐在地上,小手扯着母亲的衣角撒娇。父亲只是顺带求一求,他的意见无关紧要。 宋夫人轻叹一声,看着自己女儿的目光充满怜爱,温暖的掌心抚着她稚嫩娇软的脸庞。原来她已经长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小心思,有勇敢追寻的人。眼前还是她嗷嗷待哺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荞荞,我不拦你。从前你第一次跟娘说喜欢沈韫的时候,我不拦你,后来,你决定诱着他让他与你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拦你。今天,娘同样不拦你。” 她轻轻地将小女拥进怀里, “但是,你记住,今时不同往日,你以后不再是官家小姐,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要隐瞒,你恐怕永远都没办法和沈韫堂堂正正有名有份,哪怕你进了沈府,但人人都从心底瞧不上你,表面上尊尊敬敬,背后唾沫星子可以把你淹死。害怕么?” “我不怕。”声音娇娇。 “好。荞荞不怕,那娘也不怕。”摸着她毛乎乎的脑袋,宋夫人眼里是哀戚。小儿小女感情正浓,她不忍问出口,要是沈韫娶了旁的女子怎么办? 她唯一欣慰的是,沈韫哪怕没那么全心全意喜欢她的女儿,却也处处周到事事详尽,到时,他会让荞荞完璧回来的。 “咳——” 陈御轻咳,唤回宋清玹游离的思绪,他那杯凉茶早已饮尽,抬手给自己又添了些茶水。 对面小姑娘的茶杯连位置都没有移过,他体贴替人将茶给倒了,重新唤小二上热茶,“姑娘家,喝凉的对身子不好。”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眼里空洞,都忘了道谢。 扭头望了眼窗外头,交谈的路过人不知都已换了几批,声音却依旧嘈杂。他在这里耽误了太久时间。 垂下眼帘,轻声询问∶“你可还有想问的?” 宋清玹摇头,只那一句就让她勇气尽失。 “那好,既然一道坐在这里了,光是喝茶有什么意思?这楼四面八方景致还都尚可,值得观赏一二。” 她胡乱应下,心不在焉扫视四周。目光移至窗外时—— 陡然,身子一僵。 那具熟悉的修长身影,着白色衣裳,琼林玉树,气质出众,正是跟她说有要务忙的沈韫。 他的身边有一陌生女子,长相温柔,举止端庄大方,再细看,却有些眼熟。 只见那女子说着什么,沈韫耐心聆听,脸上表情是她熟悉的温和,她同他说话时,他就是这样,专心致志,会微微颔首浅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其实她一点也不特别。 眼睛又开始发涩,强撑着捂住眼睛,陈御见状体贴关上雕窗,说出口的话却隐隐带着一股子尖锐∶ “我没跟你提起过,我来京都城是随着我母亲一道过来的,她与父亲因为外头的女人和离了,说是和离,其实闹得很凶,本是相当恩爱的一对,最后落得谁都不体面。于是哥哥就随了父亲那边。” “我晚间经常想起哥哥,我们感情很好。很多次,我都恨不得杀了那个女人,但是有什么用呢?伤害已经造成。” 宋清玹一动不动,脑中嗡嗡作响,她也是沈韫外头的女人么? 可是……可是明明是她先认识的沈韫哥哥呀。 她想反驳,但开不了口,怕一出声就是呜咽。 陈御慢慢坐直身子,伸出长臂,温柔抚摸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地拉下她捂着双眼的手,大掌与之交握,似乎在给予她力量,望着她泪眼朦胧的水眸∶ “我盼你,自尊自爱。” 小姑娘泪珠子涌得更加汹涌,她感觉他是在骂她。 …… 屋内檀香依旧,七枝魂不守舍地走来走去,姑娘今日都不让她跟,自个儿就出去,这么久了,怎的还不回来? 正担忧着,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似往日轻盈。 七枝匆匆上前,“姑娘,你可总算回来了,奴婢担心死了。” 人虽然是回来了,魂还在外头。一进屋,谁也不搭理,径直趴到美人榻上去,用薄被盖住自个儿,在沉闷中蜷缩成一团,啃着手指,眼神茫然。 她想起来了,与沈韫一道的,不正是前些日子买糖人不小心撞到的那位姑娘么?因着对方实在温柔亲切,所以她记得住。 怪不得,会在那里碰见,陈御和她是姐弟,有好玩意儿自然头一个告诉自家阿姐。 宋清玹发出一阵笑声,笑出了眼泪。 姓沈的,原就是同一人啊。她当时听到的声音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在唤,“沈韫”。 所以,沈韫哥哥那天晚上才会对她买的糖人不感兴趣,在外头已经尝过了,自然没必要再吃。 秋季刚来,正是凉爽的时节,房间里头却闷得很。 沈韫怕她换季着凉,为了照顾宋清玹的身子,已经吩咐下人生了地火龙取暖,加上好几日门窗都关了个严实,这密不透风的,怕是要热坏。 今早七枝看着姑娘出去,特意开了门窗,屋子里总算通透起来。 可是,耳边听着姑娘呜咽的哭泣声,她又觉得房子里头燥热不已,不禁解开一粒领扣散热,心尖似有烈火在烧。 姑娘还在哭。 她小心翼翼将姑娘从薄被里头捞出来,就是个水人儿,身上衣服被汗浸湿,白皙的脖颈处沾着水露,像洗净的脆生生的莲藕。 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哭得好生可怜。 七枝何曾见过自家姑娘难过成这样,心里头骂了沈韫千句万句,嘴上也不饶人, “瞧着丞相大人是个好的,没成想……” 话没说完,宋清玹就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说沈韫哥哥的坏话。”语气中还带着哽咽,哭到半路,情绪正波动,还未完全抽离出来。 哭得太厉害,有点头晕,她没什么力气了,制止住七枝后,疲惫地倚墙靠坐,整张小脸绯红,“不可以的,七枝,沈韫哥哥帮了宋家,他是个很好的人,不可以骂他。” “可是,姑娘,他……丞相他……” 宋清玹微不可查地摇头,“是我自己要黏着跟着,从一开始就是,如果不是我一直缠着,一直暗示,他可能根本不会同我表明心意。如今我的身份已经配不上他了,我其实明白的,一个罪臣之女怎么配和他相提并论?” 她扯出一丝笑容来,“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七枝,你先下去。”是沈韫的声音。 她蓦然向音源处看去,沈韫挥退了身后一众仆从,“吱呀——”一声响,不知是那个走到最后的关上了房门,此时,屋里静悄悄地,鸦默雀静,落针可闻。 一声轻轻的叹息,沈韫朝她走来。 “听下人说,你最近好似有些不舒服?”没有再上前,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步。 抬头望他清隽的面容,她张开双手撒娇似的说∶“沈韫哥哥,抱抱我好么?” 他有些犹豫,可看见她这副前所未有的娇弱模样,信步向前,把人实实拥进了怀里,女子香气扑满衣襟,他忍不住再扣紧一分,下巴抵在她头顶,满足地轻叹,几日不见,甚是怀念。 乖巧蜷缩在男子怀中,她顺势环住他修长脖颈,耳朵贴紧他的胸膛,数着心跳声,这一刻就此定格就好了。 “说说看。” “没什么的,前几日夜里做了噩梦,醒来一片漆黑,有些吓到了。便想着去找阿娘,出了门才记起阿爹阿娘他们现今在姑苏,就有些难过了。” 沈韫温柔应声,又问道∶“夜里七枝没给你留灯么?” 拽住他的衣襟,她立马回话∶“是我自己没要留的,不怪七枝。” 手心攥得太紧,发了汗,垂下眼帘,掩饰好她的难过,她问他∶“沈韫哥哥这几日很忙么?忙到都没有时间来看我。” “嗯,政事堂的桌子都要放不下了,下次要把你捉过去替我处理。” 轻按眉心,他有些头疼,不止是公务,主要还是沈怵那边出了点岔子,倒也没必要和她讲这个,省得她操心。 “那……沈韫哥哥方才是,直接从政事堂过来的么?”紧张地抬起头,仔细瞧着他的神情。 沈韫愣了一瞬,但随即点头肯定。 她心里一紧,攥紧了拳头,沈韫的衣襟已经被她扯得松松垮垮。不死心得撑起身子,双手捧住眼前这张嫡仙一样的俊脸,问∶ “真的?没有骗我?” “自然是真的。”沈韫扬起好看的笑容,温柔看着她。 宋清玹失望极了,脸上不显,松开手,重新埋进他怀中,死死抱住他。 “荞荞,倒是你,有些奇怪。莫不是骗了我?” 第25章 “我没有。” 干巴巴挤出三个字。 “是么。” 沈韫抬起手轻柔抚着她的肩,语气淡淡∶“你今个儿去了哪里?” 宋清玹一愣,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他,“沈韫哥哥派人看着我?” 他无声地叹息道∶“没有派人,只是叮嘱下人多留意下而已。我担心你,怕你心里头有事瞒着不说。为何前几日从画馆回来就关着自己好几日?方才又是去了哪里?荞荞,我尊重你,并不想动手去查,但你老实告诉我好么?” 宋清玹垂下头,小手心慌意乱地搅来搅去,他明明自己也撒了慌,还理直气壮地让她说实话,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质问他为何与旁的姑娘笑得那样温柔?为何有功夫与旁的姑娘一道闲逛,却说抽不出时间来看她? 他明明就不想给她晓得,她又何必问,问了也是找不痛快!她就是个碍眼的!多余的! 反正……反正她也要走了,她要回姑苏去了。 她问陈御怎么知道的,他不答只说,做亏心事总要叫人发现的,劝她还是早早离去的好,还能留一丝颜面,现下只是他这个外姓的,万一日后林府追究起来可没有好果子吃! 况且他当她是朋友,要是旁的女子,指不定怎么羞辱。让她快快断了才是。 一字一句如利刃,宋清玹听得心肝脾肺都要给搅碎了去,她也是阿爹阿娘捧在手心疼宠的,若是阿爹阿娘知道她这般难过,定会伤心的。 越想越觉得委屈,先头光想着难过,忘记提自个儿争辩一二,他陈御想来也不是个好的,错付了。 她一会儿又想到,他有什么错?为了自家阿姐教训外头的女人,多有情有义的公子! 思绪成一团乱麻,好半响也没回答沈韫。他也不催促,静默等着。 屋内重重叠叠的轻纱帷幔轻轻摇曳,也不知是从何处刮来的微风,掀起一波涟漪。宋清玹径直望着,竟然发起了呆。 沈韫苦笑不得,小姑娘才及笄,年纪轻,容易跑神。 掐了一把肥嫩的脸颊肉,唤她∶“荞荞,回神。我在这处也这般不专心。怪不得画馆师傅说你在讲学时不认真,爱与旁的人说话。” 她勉强定住心神,张口就说道∶“沈韫哥哥,我想我阿爹阿娘了。” “是么。”沈韫未置可否。 就在前日,南蛮使者前来觐见,获马匹、丝绸、金银等赏赐些许,却令使者不满,称祁朝没有诚意。本朝一向以献方物评定赏赐多寡,皇上大为不喜,派人一查方知,典客蜀办事不力,疑似有蜀内官员私藏献方物。而沈怵作为此次南蛮使者来访和谈的负责官员,自然要担责问罪。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边关苦战事,百姓安能太平? 南蛮作为小国,影响不大,但皇帝颇为重视,把它看作一个促使边关和平稳定的契机。如此看来,这事倒是有些棘手。 沈韫不是没有觉察,他丞相之位未稳,太尉定会出手,一口一口蚕食掉整个沈家势力。他打算将计就计,在敌人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出手,逆风翻盘。 但,现下,还需静待时机。 京都城看似一派祥和,水波不兴的平静湖面下危机四伏,都是些会食人的鱼儿,龇牙咧嘴,等着那个倒霉蛋的出现,随时冲上前去撕咬。 他将来一段时间,都难有闲工夫照顾到宋清玹这边,不止是朝中事,还要应付沈家林家,沈怵这事一出,怕是老太太也坐不住了。 瞧小姑娘红肿不堪的眸子,让他心尖泛疼,思忖着,或许该把她送去姑苏陪宋大人和宋夫人一些时日,会痛快些,他们也有好几月未见。 “荞荞,送你去姑苏呆些时日?” 宋清玹惊慌地抬起头看他,闷闷应声,“好。” 心上一痛,自己开口提和他开口,是不一样的难过,他有了旁的好看姑娘,开始嫌她碍眼了么? 沈韫没有久留,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稍稍安慰一下人,最后也没有深究其原因,只是前脚刚出私宅,立马就吩咐宝碌去往林府一趟。 “我本不欲多加干涉,怜他身世凄苦,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成想倒是让人拿捏了去。” 近黄昏,外头有些凉意,树影斑驳。天际赤色晚霞浮起,沈韫磨挲指腹肌理,还有一丝方才的滑腻感,陈御不该动她。 他轻启薄唇,道∶“好好敲打敲打林府表少爷,往后休要再多事,免得惹事端。” 路牙边人影被风吹过摇晃,一遍枯黄的树叶砸在上头,是要变天换季的征兆。宝碌紧了紧衣裳,应声行礼告退。 …… 林府内。 二宝丢开手里头的铲子,恨恨啐了一口,表少爷惯会折腾他,这时节,种什么劳什子树,养的活么。 天气凉爽,正是偷闲躲静的好时候,往常这会子他早就不晓得偷摸着去了哪里玩。 他早就摸透了林府,在里头混得如鱼得水,小日子过得甚好,瞅着时机在主子们面前表现一下,也就那会忙碌些,碰上主子们心情好,还能得些赏钱,攒一攒,年尾兴许还能换身好衣裳。 穿上在府里头丫鬟面前走一走,嘿嘿,光是这么一想,就来劲了。 可怜见的,现下他却要在表少爷院子里种树,出了一身臭汗,福安瞧见指不定怎么嫌弃他。 二宝一张小圆脸皱得跟苦瓜一般,瘫坐在地上,说什么也干不动了,响午被表少爷逮着偷懒打盹,好生一顿教训∶“好你个二宝子,主子都没休息,你倒是先睡上觉了。” 被喝令到此处干了一下午苦力,水都没喝上半口,竟是比外头卖力气的还不如。 “娘亲啊!太苦了!” 二宝哀叹着,忽得,“哎哟——”一声,嗓音变得尖厉,猛然转过头,是谁胆大包天,敢踹爷爷的屁股?! 一双黑靴立在他跟前,用料平平,二宝安下心来,他料得没错,定不会是府里主子,就表少爷这个破院子,谁来? 他顺着长腿费劲一路向上看去,心里已经有些嫉妒,长得可真高。 罪魁祸首是福安。 他一只大掌按下二宝圆滚滚的脑袋,半蹲下身子,眼珠子漆黑,目光染着一丝笑意,“怎的在这里?” 二宝利落打掉头顶的手,这人又把他当孩子了,等他再长几岁,十六七八的年纪,定比福安还要高, “你才是,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今个儿上午的活全是我一人在干,响午睡会子觉还被表少爷揪了过来,真气人!” 两人同住有些时日,彼此已经相当熟悉,二宝说起话来毫无遮拦,福安是个老实木讷的性子,好使唤,二宝观察了好一阵子,发现表少爷都无事安排他,也不晓得是干什么的,天天起早摸黑习武练剑。 二宝干脆撺掇他与自己一道打杂做事,心里小算盘打得精明。 时间一久,竟也理直气壮起来。 福安青涩得咧开嘴,看起来有点僵硬。他还不太会笑,从前笑得少,也没什么可以笑的。陈御同意让他跟随那一天,他笑了,在此之前,都忘了有多久没有这种类似喜悦的情绪。 二宝教他,要讨主子欢心,就得这样,看起来喜气。 “明日无事,你尽管放心。主子心善,我去和主子求情,放你回去。” 玄衣青年起身正要离去,二宝一把抱住男子长腿,马不停蹄地点头,“好福安,你就是我二宝再世父母!往后有我一口吃的,定不会少了你半口粥!” “啪——!” 一颗白玉棋子被人从屋里丢了出来,砸在青石板小道上,响声清脆,咕噜噜一路滚到福安脚边。二宝瞬间闭上嘴巴,小小的偏院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御声音透过大开的雕窗传了出来,“磨磨蹭蹭。过会子你们二人谁都没有好果子吃。福安,还不快进来。” 声音顿了顿,又说道∶“棋子捡进来。”那玩意贵,花了大价钱买的。 二宝讪讪松开福安的腿,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拾起铲子,就这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只余他一人。 “溜得还挺快。” 陈御这处别院是先前一直在府里头闲置许久的,位置虽偏远些,但屋子里摆设一应俱全,皆用上好的降香黄檀木制成,一眼瞧过去便晓得是用了心打造的,林府该给的面子里子也还是给足了的,置于旁人怎么想怎么传总归也管不上。 陈御一副没有骨头样靠坐在窗棂旁,一手以手背闲闲支撑起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拨弄桌上的算盘珠子。 福安进屋躬身行礼,“主子,大致能猜出那女子身份,八九不离十,就是那前任御史宋朝之女,在宋家没出事之前,沈府有透露出结亲的意愿,两家走得很近。” 房里算盘珠子噼啪啪声突地静止一瞬,陈御嗤笑一声∶“原来还是旧情人。”复又继续算账。 “属下无能,没能搜查出任何能证明宋姑娘身份的证据来。”玄衣男子自责垂下头。 陈御摆摆手,无所谓地说∶“沈韫铁了心要保她,你就是得到证据又如何?当今时局虽不稳,大臣官员摇摆不定,但沈家百年根基,至少现在还无人真的敢正面和丞相呛上,就连太尉,也只能使些龌龊手段先试探一二。” “啧,我说这些做甚?老毛病了。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外头随意弄些假的证据来,吓唬吓唬就了事。原是大户人家姑娘,不至于没脸没皮。”他无奈轻笑,手中算盘哗啦作响,转得飞快。 他骗了宋清玹,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曾使过不少手段,迫使他父亲外头的女人和父亲分开。父亲人生得好,最能骗人,民间女子亦或是官家姑娘小姐,总有女人受他蛊惑。 直到母亲彻底心灰意冷,陈御才收手。 “行了,你下去吧。” “是,主子,那……二宝他……”福安犹犹豫豫,先前那会主子就有气,但是他又主动跟二宝提了这件事。 “走走走,你们都走。都滚得远远的。” 福安面上一喜,立马告退,锋利眉眼都柔和了些许,陈御见了直摇头,心想这货要让二宝子给带坏了去。 甫一打开房门,外头侯着的小厮立马迎了进去∶“表少爷,夫人有话要小的传达给您。” 陈御突感心下戚戚,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只见那小厮恭敬行礼,道∶“大夫人念您近日来劳累辛苦,有心体贴少爷,请您在府内修养些时日,外头铺子杂事已经交由掌柜的代为处理,您不必忧心。” 顿住,悄咪咪抬头看了一眼,又说道∶“大夫人还望您近日安分守己。”语毕,随即告退。 听得“吱呀——”声响,小厮将房门小心关上,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方才瞧见表少爷的脸色难看得紧,一向都是满面春风的,如今…怕是心有郁气,抑制不住。 他先头就听二宝提过,这表少爷是个有本事的,出手很是阔绰,在子时街这块虎狼撕咬的地皮上啃下不少肉来。 别看子时街权贵聚集,其实真要挣钱也不容易,他就见过不少被府里头管得严实的公子少爷,手头紧,就私下里妄图开铺子挣钱,哪晓得宴请做人情花出去的钱不少,又大耗精力,钱是一点没赚着,最后悻悻转手。 都说子时街的铺子背后大都有权贵依靠,其中一部分就是这么搭上线的。 人有做生意的本事,家里又有些积蓄的,多花点钱,买个人情,再做做样子,请这些转手的公子哥儿入股,一来二去,就有了不浅的关系交情。 “砰——!”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脆响,紧闭的房门被砸得晃了一晃,小厮骇得缩了缩脖子,快步流星离去。 陈御快气死了,他在经营这家铺子上花了多少心血,陪着笑脸同沈怵那伙子人又是下河又是上山的,每日不得闲。 用力挥开手旁的紫檀木算盘,算!还算个什么劲!什么都没了! 第26章 陈御转身从后方花梨木书架上,取下一本镶着金粉细边的黄皮封账本来,翻开一页,里头是密密麻麻的记账条。 一手捧书,一手在书页上划拉,嘴里碎碎念不停。 “日后福安、二宝赏钱减半。” “花楼喝酒要改为五日一次。”实在忍不住就去蹭一蹭沈怵的酒水。唔,好似也不行,他现下正在被审查,怕是没那个闲工夫,得换个公子。 “啧,舒安姐姐的小玩意儿暂且两日一送。算了,还是三日好了罢。” “……”陈御头疼地合上账本。 钱财乃立身之本,夺人钱财如同要人性命。 他前脚才敲打完宋清玹,后脚就有人找上门来了,都不用派福安去查,定是沈韫那厮。 倒是小瞧那小姑娘了,这枕旁风吹得还挺响。 陈御自诩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既然沈韫送了他这么一份大礼,他也得有所表示才是公子所为,此刻脑海里已经在琢磨着怎么礼貌回敬回去。 况且他也没把人姑娘怎么着,归根究底不还是沈韫的错?可真有意思,马不停蹄就来林府找他的麻烦。 他得想办法偷偷出去一趟。 …… 翌日一大早,肚里装无两三点墨水的宋清玹连早膳也未吃,急急占用了沈韫的书房。 书房位于小花园一角,外头围植碧草,疲怠时可观赏池鱼戏水,进到里间可见内里通透明净。七枝端着一盘花状枣泥酥,穿过曲折回廊,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姑娘。 轻手轻脚将糕点放至一侧茶室中,七枝好奇得伸长了脖子。 宋清玹揪着头发,黛眉轻蹙,一双盈盈秋水眸泛起涟漪,一副愁容满面。松开已经被她两排贝齿咬得坑坑洼洼的笔头,手下不停,洋洋洒洒。 七枝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在忙什么?怎这般着急,早膳也未用,莫要饿坏了肚子。” 昨日丞相大人走后,姑娘表面上看来是好上不少,没有再掉眼泪珠子,人却是闷闷的,晚间话也不多。 她盼着姑娘开怀,特地去了祥瑞书阁一趟,可带回来往日姑娘最爱的话本子,她也没有瞧上一眼,丢在几案上不管。 现下,七枝对陈御半点好感也无,他害得姑娘这样伤心难过。 “先搁在那儿,我马上就完事。”宋清玹头也不抬。 说是一会子,可直到半柱香时间过去,新倒的热茶变得温凉,她才搁下手里的笔,将厚厚一沓信纸封在信封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头毛炸起,早上七枝为她梳好的新样式低髻,一顿折腾下全散了开来,写这封信让她费尽心思。 “七枝,把这封信拿去给沈韫哥哥,让他给齐家姑娘。” 七枝走上前接过信,一脸茫然∶“姑娘,您这是……”还没等人说完,宋清玹就打断了她的话,芙蓉面上不见喜色,但至少神情平静,连着几日的悲恸让她精疲力竭,收起了所有跌宕的情绪。 “这几日你拾掇下行李罢,然后我们就去姑苏找阿爹阿娘。” 七枝愣住,讷讷应声,这消息突如其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昨日不是还和相爷好好的么?一夜过去,风云骤变。 看着姑娘的脸色,却也不好多问,难不成相爷真的与旁的女子有染? 七枝提起降青色裙摆,疾步穿过长廊出了院子,唤来小厮把信往这孩子怀里一塞,细心嘱咐。 这孩子伺候时间不久,是宝碌看他快饿死,从路边捡回来的,一直跟在宝碌底下打下手,一张口就是同他学得一嘴花言巧语,笑眯眯向七枝讨巧卖乖,三言两语把她憋闷着的情绪哄舒缓了些。 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七枝难得大方地打了赏,日后怕是难再见到。 “谢谢漂亮姐姐,七枝姐姐真大方!”捧着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瞧着就喜庆,可比宝碌那个讨厌鬼可人。 阿怀揣着信一路小跑着出了宅门,灵活的小身影穿过大街小巷,前方涌起一阵人潮,热闹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些什么,他好奇地凑上前去,仗着人小硬生生挤了进去。 挨肩擦背,衣料擦着衣料,好一阵的窸窸窣窣,阿怀放在衣襟里的黄皮信封露出一角,他全身心都在眼前的热闹上,并没有注意到。 一名玄衣男子悄悄靠近,神不知鬼不觉从阿怀胸前倏地抽出信件。 好半响,人群才渐渐散去,阿怀还意犹未尽,突然想起正事来,一拍脑袋暗骂∶“差点就忘了差事!”赶紧伸出手向怀里掏去,摸了个空。 “糟了!坏事了!回去要挨骂了!”小眼睛急得通红,忙不停找向地面。 原本崭新的信封上面被踩满了脚印,可怜巴巴躺在地上,小阿怀长吁一口气,狂跳的心脏安稳下来,赶忙弯腰伸手去拾,怕是待会儿又长脚不见了踪影,“万幸,还在。” 沈韫接到信件的时候还在政事堂里处理文书,以及审查大理寺宫人前去调查询问出来的,典客蜀官员大臣的口供,忙的不可开交。 本来沈怵这件事他不便直接插手的,但皇帝好似很信任他,也没有要求他避嫌,他自然也就应承下来,不管太尉在打什么主意,与他而言,确实是方便许多的。 他本想唤住小厮,托他带点东西给宋清玹,但最后也没开口,只挥了挥手,让人回去。 从京都山回城后,直到昨日,中间有一段时日没见着他的小姑娘,日子实在是有些难捱,但确实是太忙了。 尤其是南蛮使者那件事发生后,老太太年纪大了,一听说这事就着急,急火攻心之下人就病倒了,他一面要赶回府里安抚老太太的情绪,一面还要去找沈怵,他被禁足于典客蜀内,皇帝下令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得离开。 沈怵少年心性,人又心高气傲,沈韫怕他闹别扭不配合,会搅得事情更加难缠。 更怕他好不容易得一次机会,却闹得这样难堪的地步,就此自暴自弃,厌弃官场角斗。 不过沈怵到底是个心大的,装得下海阔天空,再加上他在典客蜀内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半点没觉得哪里会有所不适,可怜二婶在府里都快哭瞎了眼睛。 沈韫去找他的时候,他在与人打马吊,跟旁人起了点小争执,他仗着身高体长死死压制住那小官员,嘴上也不饶人: “愿赌服输啊!小兔崽子!跟你爷爷我搞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还是嫩了点!想当初我玩这一套欺负沈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蹦跶!” 沈韫拂袖离去。 关心则乱,他忘了这小崽子品性有多恶劣。自我怀疑?那是永远不会发生在沈怵身上的事。 在忙忙碌碌得以喘息的间隙,他十分想念那张娇娇小脸。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托宝碌去买一样他指定的小玩意儿。 批阅完一沓文书,放下笔时,不经意间看到案角烟雾缭绕的香炉,会想起她极喜欢熏香,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清甜味,他就吩咐宝碌去买来上好的香薰。 回府探望照顾老太太,眼角余光瞥见鱼贯而入的丫鬟们,身上穿的对襟襦裙是府里今年秋季新订的样式。立马唤来宝碌跑一趟布庄。 渐渐,攒了不少东西下来。沈韫无奈地按压眉心,暗自失笑,她怕是会笑话他。 本应该昨日去私宅时,就一道带给她,但他听到宝碌说她不对劲,就来不及思考更多,事情暂且放下一放,急忙忙出了政事堂。 人还没走,不知怎的,已经开始思念。 罢了,公务就再推上一推,索性要紧的事都即将收尾,静待即可。 他今夜就要去见见她。 沈韫踏出政事堂的时候,月上柳梢头,夜幕已经完全拉下。政事堂正对着的就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大大小小的商铺不少,虽比不上子时街,但也是平民百姓家喜好玩乐之处,此时,喧嚣初现。 想必是已经过了晚膳点。 他思忖一二,说道∶“宝碌,去打听下这条街最有名的小食,买些回来。” 宝碌应声,匆匆离去。 沈韫颇有些闲情逸致地在四周逛起来,耳旁嘈杂的叫卖声连绵起伏,想着过会子就能听见宋清玹嗓音清甜,唤他“沈韫哥哥”,不由得嘴角上扬,一旁各式声音混杂一道,尖厉刺耳,在他听来,竟也能品出一丝悦耳。 “公子!给府里小娘子买个糖人回去罢!女儿家最好吃甜!” 不知是不是在唤他,他也不在意,循着声来到一处小摊前,摊主老婆婆长得慈眉目善,见来客,嘴角挂上十足的笑意。 “这位公子,买一个尝尝!” 沈韫一眼就瞧中了那个兔子样式的,他想起上回,见着宋清玹在桌子上摆弄糖人碎片,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她很是欢喜这类甜的吃食。 虽说现下她牙口好的很,咬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可沈韫莫名有些担心她总有一日要吃坏了小白牙去。 “婆婆,请做一个小兔子罢。嗯……或许可以比这打样的再玲珑可爱些。” 第27章 离开 天色已晚,这座暂居的私宅全然笼罩在漆黑的夜幕里,凉亭中只挂了一盏楠木吊顶纱灯。 光线不甚明晰,朦胧昏黄,打在宋清玹脸上映衬出一片凄凉美感,她低垂着小脸,眼帘耷拉下来,看不清眸中神色。 周围没有一个伺候的人,七枝被她使唤,正在屋子里头收拾。其实也无甚好收拾的,左右不过是些贴身穿的衣裳,其余东西也不必带。 万籁俱寂。 倏地,一连串徐徐的脚步声不停歇向她而来,宋清玹这才挪动一下僵直的身子,她坐在此处已有一个时辰未动。 抬起头,沈韫长身玉立在狭隘青石板小路上,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纹样的薄纱灯,月色浅淡,他的脸比月色更冷,恍若九重天上威严的神君。 宋清玹失神瞧着神君向她信步走来,兔子灯摇摇晃晃,柔弱娇小的小白兔快要冲破薄纱跌落到地上去,神君毫无觉察。 小兔子咿咿呀呀叫唤着来到她的眼前,小小一团可爱得紧,她慌慌张张伸手去接,就要触到毛茸茸时,它猛地纵身跳跃,她着急地伸手跟过去,小兔子忽而化作一缕青烟,盘旋而上,消散于神君清冷的脸庞前。 宋清玹发出一声惊呼,手指戳到温热的肌肤上。 沈韫慢条斯理搁下手里的兔子灯,瞧她一脸失魂落魄,从怀里掏出方才买的糖人递给她:“路上瞧见想着你喜欢,就顺道买了回来。” 她不接,径自喃喃自语道:“小兔子不见了……” 沈韫没有强迫于她,只是可惜地将备受冷落的糖人放置在圆石桌一角。 他好像听得懂她在说些什么,俯下身,攥住宋清玹下巴,眉眼柔和:“小兔子永远都是你的,想要多少都给。” “不对,小兔子从来就不属于我,它自然是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我一个伤心人。” 宋清玹微红的眼睛对上沈韫黝黑的眸子,两人各自打着哑谜。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连风都静止下来,吊顶纱灯下流苏垂坠,晃也不晃。 沈韫拥着宋清玹双双坐在靠背长椅上,将人往怀里拉近一分。初秋的夜间有些冷,她穿得单薄。 “怎不多穿些衣裳?” 良久,宋清玹都不吭声,好似不愿意搭理他。 沈韫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包在掌心轻柔摩挲着,他是男子,身子总归要比女子热上许多,手心的温度烫得宋清玹一哆嗦,嘴里说热,就要抽出手来。 沈韫陡然施力,掌心肌肤更紧地粘着她的手背,面色不虞,“现下是碰都碰不得了?” 她愣住了,没想过沈韫会这样训她,一时觉着更加委屈,暗自较着一股劲,硬生生把手从沈韫手心抽了出来。 柔夷娇嫩,一片通红。 见状,沈韫也无奈,又气又心疼得说道:“你要是有气尽管撒到我身上,折腾自个儿做什么?” “你都要赶我走了,我折不折腾自己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才不会心疼。”她将手放至身后藏起来。 沈韫暗道,明明是你自个儿提的,我不过是顺着你的意同意罢了。却也没有这么说出口,怕是人会跟他闹上好一阵脾气,再也不理会他。 “京中生变,我唯恐照料你不及。”其余的话他没有多说。 她从来看不懂沈韫,不晓得他待她到底几分真情。 狠狠吮上他柔软的薄唇,他的心是否也这般柔软? 沈韫喉间一声轻叹咽下腹中,纵容着她,瞧着她的目光温和至极。一手掌着她的后脑勺,嘴唇轻启,张开一道缝隙,诱着湿滑舌尖钻入。 是他想念已久的滋味。 水声渐起,惊起一片池中鱼儿,在幽暗中游得畅快,勾起波澜起伏,浑然不觉搅了多大的动静。 宋清玹身子一僵,沈韫原本抚着她背的手放在了危险的边缘,虎口轻缓地摩挲,隔了层衣裳,她也仿佛被灼伤,那一小片肌肤,就像爬满了啃咬的蚂蚁。 “抱歉。” 沈韫收回手,阖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掌心酥麻,握拳吐气。她真的是大姑娘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大的,只是这性子还是孩童一般任性骄纵。 宋清玹怨自己不争气,总是被他所蛊惑,“沈韫哥哥还记着自己说过什么没?我真是错看了沈韫哥哥,原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嘴上一套手上一套。” 沈韫不出声,按压眉心,他承认自己确实是又失控了。 “沈韫哥哥是不是羞得无地自容?” 沈韫转移话题,“我已备好了人手马车,三日后出发。” 人哼唧一声,心里头想着,日后就算求着她来都不来了,这京都谁爱待就谁待着吧。 “荞荞,很快的,相信我。”沈韫再次说道。 宋清玹不搭腔,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站起身,“我困了。” 沈韫见她眉宇间似真有几分疲惫,拥着人回了房,一路上竟也片刻不离。兔子纱灯晃晃悠悠,只留糖人还在那凉亭中,无人在意。 他是拖了要务来见她的,自然不能久留,在房中说了会话,把自个儿攒了好久的东西给她,就要回去,今晚得在政事堂过夜。 “沈韫哥哥有心了。我甚是欢喜沈韫哥哥的挂念。”嘴里客套着,转手就让七枝收起来,未曾打开看上一眼。 沈韫轻叹,揉乱了她的发,无奈笑着:“口是心非。”指腹刮过宋清玹的小鼻尖,略施惩戒才离去。 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躬身行礼的七枝这才站直了身子,犹豫看向自家姑娘,“方才相爷送来的……是否一并收拾起来?” “不必了。” 宋清玹摆摆手,对那些玩意儿没有丝毫兴趣。 如果真的有心,他何不把自己打包一并回姑苏?她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他。 东西再精贵也不过是死物。 …… 转眼便到了宋清玹与齐家姑娘相约的时间,她在信里头洋洋洒洒诉说思念,盼着能在离去前最后见上一回。 大隐隐于市,会见的地点不算隐蔽,是一家做茶水生意的小铺子,说是小铺子,也确实是小,与宋清玹往日里喜欢去的茶水楼有所不同,只单单一层,外头可供小坐,来往行人皆可进,但大多不会久坐,饮上一杯甘甜的水解渴随即就会离去。 这专门做的就是过路人的生意,所以虽然店铺不大茶水钱也没几个挣,却也能长长久久的经营下去。 最里头就是“雅间”,称呼是这么称呼,其实也不过就是一间简朴的隔间罢了,半点也不隔音,外头嘈杂说话声毫无阻隔就能传进来,喜静者怕是会直接拂袖而去,若是是有事要商谈,那此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必担心被人偷听了去,外头三两凑到一处的过路人只会沉醉于自个的谈天说地,吹一吹牛,拂去一身倦懒,立马就会换上下一批。 宋清玹瞧着正午日头被遮挡了些才出宅,也不远,索性就没叫马车送,自个与丫鬟循着荫蔽处抄小道。 还未瞧见铺子全貌,远远就听得喧哗声响,她怕人已到久等,旋即提起层叠的轻纱裙摆加快了脚步。 坐在门口处无心交谈的人向外头张望,见着这位貌美的姑娘皆是瞪直了眼睛,只见她折纤腰以微步,分花拂柳,款步前行。 细的地方极细,饱满处鼓鼓囊囊,风姿绰约,皆是骨肉亭均,多一分会显得像少妇般丰腴,少一分则干瘪失去风情。 宋清玹美得愈发出众。 她穿过一桌又一桌的人,身影消失于屏风后头,方才打量之人可惜地砸砸嘴,叹道,美哉。又道可惜,那一身贵气样,瞧着就知道不是他等平常人能招惹得起的。 齐岐早早就等在了这里,她晓得沈韫会救她,越也不料他会将人直接放在京都,沈韫着实是无所顾忌。 等宋清玹进来,齐岐高兴迎了上去:“这才几月不见,怎的变化这般大,真真是美极了,不若早晓得是你,我怕是路上见着了都不敢相认。” 宋清玹心情好了起来,这才发出几日来第一声算是畅快的笑:“因着你太过想念我,瞧我就欢喜,才觉着美罢。” 她自己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就是烦恼往日里用的肚兜兜皆不能穿了,都要重新量身定做,旁的也无什么变化。 七枝楞头楞脑不懂女子风韵,沈韫也不会与她说这些姑娘家私事,她不晓得,还恐是自个吃多了发胖,往日不管怎么吃都是这个身量,最近却开始忌口了。 昨日沈韫带回的糖人她没动,一是不敢吃,二是不愿吃。 “在信里头看见你说要去姑苏,那到时候还回么?”齐岐拉着人坐下,身后小丫鬟立即倒了杯热茶给两位主子。 宋清玹苦笑着摇头不语,指腹摸着杯壁,茶是刚烧热端上来的,还滚烫。 齐岐见状皱眉,心疼拉过她的手,娇声呵斥:“这是做什么?手不要了?”见她脸色沉下来,没有刚才明朗,也知道自己戳了她痛处,但有些事还是要同她讲的。 “唉,我又哪里能不晓得?虽然不知沈韫为何放你在身边,但你总归是留不长久。我怕你不清醒。” 宋清玹轻轻点头应声,她早就想过。 齐岐又劝解:“咱们这些人,嫁娶皆不由心,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你也不要太过伤心,命里皆是客,往后总归有你的好缘分。” “我晓得。可否告诉我,沈家和林家……到了哪一步?”宋清玹抬起眸子看着她。 齐岐面上犹豫,不忍说,踌躇半响,宋清玹等不下去,再次恳求:“好姐姐,告诉我罢,我也要完全死心才是。” “你听了不许掉眼泪珠子,我可哄不住你。”齐岐叹息,揪着手帕,心里也难受,她是瞧着两人一路过来的,最后若是这个结局,那可真是命运弄人。 “听说……前些日子,丞相府递了男方庚帖过去。” 宋清玹良久无声,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是不是她瞧见两人在一处那回?手心攥紧了衣裳,呼吸急促,痛不能自已。 沈韫是不是又在哄她?昨日她是真的又怀了一丝希望的,才过了个夜,又生生给掐碎了。 齐岐赶忙去扶起人,拖着人靠于自己肩上,叹声连连:“作甚非要晓得?难受的只有自己,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就此离去,多好,还有个美梦可以沉醉。” 她依赖地靠着人,眼里干涩,眼角只是微红,没有眼泪可留:“你应当懂我,我不是可以掩耳盗铃的人。” “我虽不知沈韫是怎么想的,但我猜测多半与南蛮那件事有关。”见人疑惑望着她,方才反应过来,宋清玹没有途径可以知道这件事,复又开口解释道:“沈府二公子出事被关了,朝中上下都已经传遍,不知沈韫是不是想要在这紧要关头拉拢盟友。” 宋清玹是不懂得朝堂之事的,她垂下眼帘,不多问,因不管真相是如何,以她如今的地位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根本帮不了沈韫哥哥。 她其实不怪沈韫哥哥,只是难免会有情绪,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所有人都觉着她应该离开京都,她想,他们都说的没错,她确实只会添麻烦。 站在一侧的小丫鬟瞧着两人半响,良久才期期艾艾开口提醒:“姑娘,府里头过会子还有小聚,是姑奶奶要过来,怕是不太好耽搁。” “多嘴。”齐岐横睨小丫鬟一眼。 “你快些回去罢,莫要耽搁了事情,我会过意不去。”宋清玹抹抹干涩的眼角,嘴角扯出一丝笑,“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你有一日竟也变得这般体贴了。一道走吧。”齐岐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抚平褶皱。 “我想再坐一会儿,你不用管我。”宋清玹摇头拒绝,吩咐七枝前去送行,独留她一人在狭小隔间里头静默待着。 过了没多久,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七枝,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见那人说道:“你要走,身为朋友竟是都不与我说上一声,我好生难过。” 是陈御,他从屏风后头走了进来。 这个人为何阴魂不散,宋清玹不想说话,径自喝着茶水,不理不睬。 陈御脸皮一向是厚惯了的,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身来,“你挺会找地方的,可让我好一顿找。” 他伸手想要给自己倒杯茶解渴,宋清玹眼疾手快提过茶壶,虽是没有出声,行为说明一切,她并不欢迎他。 陈御喉间不可抑止地发出笑声,“你怎的这样小气?茶水也不舍得赏我一杯。”他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搁着宋清玹面前:“赏眼瞧上一瞧?” 她晓得他找她不会有好事,心下不安,勉力压下狂乱的心跳声,素手打开圆桌上的文书,凑近了去看。 骇然吓了一跳,桌上的赫然是宋父宋母造假身份的通关文书,宋清玹妄图拿起立即撕毁,陈御先她一步抢了回去,重新塞进怀里。 宋清玹攥紧手心,问他:“你想要什么?”既然来找她,肯定有所图谋,但是她不明白,她已决定出发前往姑苏,他还有何处不满意? “我要你不去姑苏。” “什么?”难不成的是她听岔了? “除了京都和姑苏,你爱去哪去哪,我会给你足够多的盘缠。” 宋清玹嗤笑一声,道:“我凭什么听你的,谁知道你的东西是真是假。”就凭着一沓文书就来威胁她。 陈御也笑,笑得轻松自得,站起身提过茶壶倒了一杯凉茶,这回宋清玹没再拦他,随他去。 “是真是假重要么?重要的是我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以及宋大人的藏身之处。我随时可以动用一切可行的手段,让沈韫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我可不是君子,我是小人。”他体贴倒了一杯凉茶端在宋清玹手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用力拂开这杯不怀好意的茶水,淡黄的液体流了一桌,滴答滴答沿着桌沿掉落在地。 陈御一把接住轱辘滚着也要掉地的茶杯,重新放好:“怎么还生气了呢?我是为你好,你就不想出去散散心?沈韫要是将来与我阿姐成婚后又想起你来,那你就甘愿当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你有何本事抗拒得过当今丞相?” “退一步说,你一走,沈韫找不着你很快就会将你抛之脑后,你自然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再回到姑苏与家人过小桥流水的江南好日子,这有甚不好?” 陈韫循循善诱。 宋清玹表情开始动摇,她或许真的该出外头去看一看?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太久了,有人送上枕头何不瞌睡一番? 陈御继续趁热打铁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只需要你的丫鬟配合一二。” …… 隔日正是宋清玹出发的日子,沈韫晚间自是又来了。 离别在即,两人温存了一整夜,宋清玹窝在他怀中,与他细细说着小话,后头实在是太困,直接在沈韫怀中熟睡过去,他抱着人看了她一宿。 路途遥远,需要早些出发,免得在外头多过夜,天色渐亮,沈韫不舍地叫起怀里女子。 他安排的马车不同于以往城中出行那般,要宽阔些许,她好奇地掀开车厢帘,往里头瞧了一眼,金丝楠木的小案几,案几之上精美的果实摆盘,一旁还有解闷的玩意儿,凡是所需应有尽有。 如果她那日晚间能够打开盒子看上一眼的话,或许可以发现车厢里的玩意儿正是沈韫送来的,见她不动,就派人放在了马车里,他的心意向来没有给不出去的。 “好了,路上一切小心。”沈韫抚着她的脸庞轻声叮嘱。 宋清玹抬起头看着他温和的眉眼默不作声,眼底透露出哀伤。 她难过得想,往后还有相见的一天么?沈韫哥哥会记得她多久呢? 她张开双手用尽全身力气用紧他,埋在沈韫胸膛深深吸气,仿佛想要把他的气息与自己融为一体,浸入血脉,纂刻入骨。 就再也不会受相思之苦。 “沈韫哥哥、沈韫哥哥、沈韫哥哥……”此刻在他怀里喊着念着,无数遍,怕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沈韫一声一声应着,满眼温情似水。 良久,宋清玹才挣脱他的怀抱,“沈韫哥哥,我走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今日这般乖巧,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沈韫轻笑,护着人上了马车。 驾车的是从外头雇来得经验十足且身强力壮的农家汉子,壮实非凡,恭恭敬敬向雇主行礼后,利落翻身也上了车辇,他坐在外头,结实的胳膊抡起马鞭起势,狠狠一鞭挥下。 “吁——” 两匹油光水滑的黄骠马发出一声绵长的嘶鸣,口中喷出白气,马蹄急踏,溅起阵阵沙雾。 一侧护卫早已上马,“主子,您且放心,定当安全送达。” 马车徐徐起步,沈韫负手目送,着一身裁剪合体的锦袍,白衣洁净,衬得身姿愈发清瘦挺拔,光风霁月,如琼枝玉树,说不出道不明的清贵雅致。 宋清玹掀开帘子,清凌凌的水眸波光点点,似有千言万语,她却仅仅再唤了一句“沈韫哥哥……”。 再见不知会是何光景,还能有那一天么? 护住心口阵痛,她难耐得蜷缩起身子,伏在厚绒铺垫的美人榻上低泣,七枝心疼地拿出帕子替姑娘擦净泪珠子,“姑娘,你这是何苦呢?咱们别听那陈公子胡言,好好的家不回,为甚要去外头受劳什子跌宕苦头吃?” “我也并非单单恐惹他不快,扰了爹娘清净,实则是自个也盼着新年岁新光景。我若是一直留在姑苏,怕是会日夜企着沈韫哥哥前来寻我,我没出息,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不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且放心,我很快就会回去找你们,让阿爹阿娘也不必为我忧心,我心里头有数的。” 天色尚早,长街星星点点,寥寥几人而已。马蹄声轻快,驶过四衢八街,车轱辘“吱迓”作响,愈行愈远。 车辇稳稳当当,宋清玹在马车里睡了许久,在梦里沉醉醒不过来,她梦见她及笄那日,林府里头办了热闹的宴席,沈韫亲自来府庆贺。 来的人不多,都是父亲那边的宗族脉细,父亲一向不喜她和娘亲过多抛头露面。 那一日,她穿着最漂亮精贵的华服,身边是最爱的人。 待繁琐的礼成后,她扶着头上琳琅珍宝,不顾母亲的劝阻,悄悄跑来沈韫身边,在他身后躲避阿娘严厉的目光,笑得得意至极。 仗着宽袖的遮掩,她将自己的手偷偷塞进沈韫温暖的掌心,沈韫身形一顿,极其自然摆正姿势,把她的柔荑握了个满手,紧紧扣住。 无聊靠在对面粗大柱子上的宋子策,阴恻恻的目光扫过来,看到自个不争气的妹妹满脸春光,不屑地轻哼,视线下移,对面檀郎谢女袍袖交迭。 沈韫尴尬轻咳一声,慢慢挪了挪,将二人交握的手藏至身后。 “嗤——” 宋子策挺直,晃着身子走开了,碍眼得紧。 见人走了,沈韫才将躲在身后的小姑娘拉出来,轻声嗔怪:“让你哥哥看了笑话,羞不羞?” 宋清玹笑嘻嘻,眼眸弯得好似一轮缺月:“有甚好羞耻?他才该红脸,这么大的公子了,还只能看人谈情说爱,都没有姑娘欢喜他!” “谁和你谈情?我怎不知?” “……”她被噎了一口,嘴里喃喃,小声嚅噎着:“可不就是你……” 涨的绯红艳色的小脸抬起来看沈韫,对上他促狭的目光,一脸笑意,宋清玹捂住脸,羞耻道:“沈韫哥哥好生不要脸,竟让姑娘说出这等话来。” 他轻笑出声,眼里溢满了细碎星光,一个不留神就要灼伤旁人眼眸,宋清玹痴痴瞧着,情意明明晃晃,毫不遮掩。 “沈韫哥哥,及笄礼。” “你这小娘子脸皮倒是不薄,可是我忘了准备怎么办?” 也不知她信是不信,一个劲儿笑,眉宇间快乐可以感染一切,外头开得最璀璨的玫瑰也不及她半分。 “我也不求沈韫哥哥什么,但是沈韫哥哥不携礼前来未免太过失礼,在我府里头蹭吃蹭喝。不如把你自个人赔给我?说起来还是我亏大了,世间少有我这般花容月貌的姑娘。” 这话说得沈韫脸热,干脆不同她耍嘴皮子了,附到她耳边轻启薄唇:“晚些时候我带你出府,莫要收拾早睡。” 那一晚星月皎洁,银盘高挂,月色透过云层,露出细细碎碎银光,泄漏了玉盘心事。 沈韫带她见识最美的花灯游船,一片清辉中,他的脸如皓雪般清贵,蛊惑人心,她看见自己踮起脚尖,妄图去吻一吻那月亮。 倏地,玄兔破碎,无数锋锐利刃直直朝她面颊逼来,她骇得扑进了沈韫怀里,却被刀尖扎了正着。 画面一转,睁开眼,入目猩红漫天,长街小巷四处挂满红绸,锣鼓满天响,沈韫一身喜服信步而来,她面上惊异,急着就要迎上去,他仿佛看不见她一般,目视前方,直直穿过了她的身子。 宋清玹呆愣住,不可置信抬起掌心,掌心透明。 “你来了……” 她猛然转过身,不知从何处来的新娘子,头盖喜布身着喜服,沈韫径直走过去牵起女子白嫩的软手,一脸温情。 宋清玹想冲过去,却动弹不得,硬生生看着她的情郎携手她人。 “姑娘,姑娘……” 七枝担忧望着软塌上梦寐的宋清玹,方才她本来撑着头在假寐休憩,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就晓得定是自家姑娘又睡得不安稳了,这几日总是这样,也就丞相大人陪着的昨日好些,在丞相怀里睡了一夜安稳觉。 帕子已是不能用了,她一时大意,没有多备上几条,昨日被姑娘的决定吓住,惶惶不安了许久,也心知拦不住姑娘,寻思待到姑苏,届时看看宋夫人是何态度。 她捻起袖子擦着宋清玹额角薄汗。 这种折腾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 “姑娘,到驿站了。可以休息一晚。” 七枝扶起她刚睡醒没几丝力气的身子下了马车,给宋清玹披上素色披风,系好帽子系带,将脸遮掩了个严实。 车夫好奇瞧了一眼,暗叹贵家小姐的身子就是精贵,就这么一会儿路程,就显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来,像他家娘子徒步日行整整一天也是撑得住的。 姑苏也不算远,日夜加程最多就三五日,现如今看这姑娘娇弱样,走一会歇一会,不知要拖到几日去。 一旁牵马的侍卫狠狠瞪了一眼这壮实汉子,重声斥道:“管好你的眼珠子,再瞎看给你剐了去!” 他憨憨笑着捋了捋头发,丝毫不动气,还一脸和善解释说:“我是瞧着姑娘娇贵,寻思明日赶车轻慢些,免得姑娘再像今日这般难受。” 宋清玹紧了紧披风,没管二人的对话,径直进了驿站,若是寻常,她定会替这车夫说上两句,现下是真的抽不出心思来。 陈御说就在第一个驿站趁早换人得好,行事在即,面对将要临时变道的人生,她心下戚戚,紧张不已。 驿站客栈照顾十分得当,许是沈韫早就吩咐下来,掌柜的恭恭敬敬,备了一桌好菜好茶。车夫吃了个饱肚,嘴里还是觉得淡出鸟味,缺了那么一口酒。 店小二十分有眼力见,立即端来壶烈酒,光是打开盖子那么一闻,就晓得这酒不便宜,勾得车夫馋虫作祟。 一切开销都是沈韫包了的,平日里他哪里有这等福气碰上如此阔绰的主家。 但,此行喝不得酒。 那车夫望望四周休息的肃面侍卫,狠下心推辞,酒日后不愁,可是少了这么一个雇主就再难寻。 店小二悻悻离去。 夜已深,天色漆黑一片,车夫趴在桌子上强撑着昏昏欲睡,被一旁的侍卫推了一把,让其回屋里休息,他们守在外头就好。 那车夫摇摇头拒绝,瞧着这个侍卫比旁的要面善些,与其闲聊起来。 驿站地处偏远,居于城郊,山风险险从门前刮过,冷得一伙人打了个激灵,车夫急急催促小二前去关门。 “好勒好勒,这就去。”那小二圆头圆脑,虎不拉几一路迈着小碎步,正要关门,一声娇娇女音慌忙唤住他:“小哥稍等一会子,莫急着关门。” 听着她一通解释,他愣了一下,望了眼天色,心下诧异,却也不忍就此推拒,但是驿站已经没有剩余的空房,总不好叫她一姑娘家伙同一屋子大汉待一块,那像什么话? 况且她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物件,说是弄丢了,这伙侍卫严厉得紧,凡是住店客皆被搜查了一番,她……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可那姑娘长相美艳,恐书中写的山间精怪就是这般模样,小二被她求得心软,侧过头望了一眼里头,有侍卫已经闭眼睡下,有侍卫正值当勤,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冷冷盯着前方。 咬了咬牙先将人带进去罢,小心翼翼循着死角遮掩着,他虽身量小,但比起姑娘家还是壮上些许。 恰逢车夫抬眼,以他的视角正好撞上,只见那姑娘柔柔一笑,笑得车夫浑身麻软,忘了今夕何夕,他身份卑微,哪里有女子对他这样笑过。 一旁的侍卫本不欲与他闲聊,瞧他热情,就任他说去,随声附和即是,谁知这车夫声音似有神力,惹他困得厉害,眼皮耷拉,瞌睡虫爬了满身。 听见车夫傻笑,登时坐直身子,不明所以瞧着他。 “你就在厨房待着罢,不要乱走,免得惹事。” 女子微微一福身,“多谢小哥,有机会定会报答与你。” 屋外的风刮得愈发肆意,猛烈敲击紧闭的房门。与妖风作祟的外头不同,驿站内一片宁静,但不知是屋里何处漏了风进来,灯盏烛火忽明忽暗,火光摇摆不定。 那领头略一皱眉,环视四周,最后也未张口说什么。 宋清玹一直待在房里,坐在圆桌前耐心等候。直至午夜三更,昏昏欲睡的宋清玹被细小的声音惊醒,女子婀娜身影立在房门前,屋里烛火跳跃,那影子也不安分,张牙舞爪,这一幕瞧着莫名诡异。 “姑娘,快些开门……” 她心脏狂跳,慌慌张张推醒七枝。 来人正是陈御安排的替身,身形嗓音与宋清玹一般无二,披风一遮,足以浑水摸鱼。 翌日清晨,随着一声鸡鸣狗吠,天光大亮。 侍卫利落收拾起身,敲醒了一旁的车夫,店小二早早爬起来备好了面食包子,提着热乎的蒸笼快步分发早膳给众人,心里嘀咕,昨日那姑娘倒是走得快,也罢,他本就不指望人家什么报答,只是她着实是没有礼貌,招呼也不打一声。 那车夫吃饱一抹嘴皮,精气神全回来了,大声呼喊起来:“启程启程!莫要耽搁了。”侍卫们懒得跟他计较,斜睨一眼就作罢。 阵阵悉悉索索声响起,整理佩剑的,去马厩牵马的,往兜里塞包子的,各自忙碌起来。那车夫摸摸一身麻料衣裳,袋里空空如也,嘿嘿一笑,他无甚收拾,来去自由,只管驾好他的车便是。 潇洒挥手径直向外头停留已久的车辇走去。 跳上车架,心情颇好,招呼声:“姑娘,昨夜可休息好了?” 里头传来七枝冷冷淡淡的声音:“管好你自个儿就行。” 嘿,看不出来小丫鬟挺有脾气。这一对主仆也是怪哉。 宋清玹是昨晚连夜走的,看着七枝眼里含着泪,她也有些难过,从七枝进府那一日起,她们两人就没有分开过。 夜里驾车骑马动静都太大,宋清玹硬生生拖着两条腿跟着前面的玄衣男子,“喂!你给我慢一些!走不动了!” 她生来哪里受过这种苦头,一双细嫩的脚丫子可能都已经走破皮了。 忍不住犯嘀咕:“有必要这么着急赶路么?横竖发现不了。” 前面的男子身形高大,眉眼锋利,且不言苟笑,宋清玹一阵小跑着费力赶了上去,张开双臂拦在男子身前,“你不许再走了,我累了,要歇息一会。” 福安皱眉解释道:“如果现在不赶路,怕是要留在山里过夜,山里有野禽,不安全。” 宋清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毫无矜持脱起鞋袜来,见状,福安慌乱扭过头去,俊脸紧绷,瞧起来更加不易接近:“你这是做什么?” “迂腐。” 她摸摸脚丫子,不出意外摸到了一粒大水泡,刚才走路压得生疼,她已经忍了好一会子,实在受不住了。 “我受伤了,真的没法继续赶路,你想个法子。” 闻言,男子一愣,怎么就受伤了,不过走了几步路……他脸上浮现出与长相不符的失措来,头颅微侧,宋清玹只能瞧见他半边脸,看见他阖动嘴唇问道:“你为何不早点说?” 一脸狼狈坐在地上的美貌女子满是不可置信,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向来习惯被人照顾,从来不用她开口,有何需求多的是人拱手奉上,就算宋家败落,沈韫依旧把她捧在掌心。 她回敬道:“那你为何会有那么多问题?你只会提问么?你主子没教你如何洞察人心?” 可怜福安哪里与女子相处过,他不晓得女子原是这般娇弱的,一时自责起来,主子交给他的事情没有办好。他踌躇半响,才羞赧说:“对不住,我一时没想到。” 这副模样逗得宋清玹噗嗤笑出声,连脚上的水泡都顾不上,没成想陈御手底下会有这样的呆头鹅,她一边慢条斯理穿上鞋袜,一边唤他坐下来,闲闲问他:“府里头没有伺候过姑娘小姐?” 福安闷闷摇头。 “啧,怪不得,呆头呆脑。”看见他,宋清玹才信心暴涨,世间不全是沈韫这种聪明人,也不全然是陈御这类阴险狡诈小人,她比起一般人来说,是聪慧机灵的那就够了。 所以对于福安这类人来说,有什么就说什么,最为直白简单,“我饿了。” 他一句废话没有立即起身,不知从哪里搜刮出一堆野果子,飞快地用衣裳捧着回来,生怕宋清玹会在这么一会儿时间里给人劫走,她丝毫不意外他执行力的上佳,他也只能在人家手底下做事。 宋清玹毫不客气信手捻来一颗饱满红润的果子,随意用衣裳擦了一擦,这时候也顾不上干不干净。 一侧的福安如同狼崽般闪烁幽光的眼神直直盯着她,把她瞧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放下果子,恶狠狠凶他:“看什么!?” 福安抖了一抖,幽幽垂下眼帘,倒是怕她得很。 她顿了下,试探着把果子递给他,语气尽量柔和:“那,你先吃?” 他看起来更加惊恐,挪动身子,离她远了一些,宋清玹执着凑上去,红果被她擦得油光发亮,是极易引起人食欲的色泽,“你吃,给你就拿着,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 福安脸上纠结,说道:“可是你先头刚摸了脚,还未洗手……” 宋清玹被噎住,沉默半响。 “你娘亲小时候有没有教过你,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 天色渐渐暗下来,福安寻了块平坦地燃起了篝火,火光耀眼,噼里啪啦的声响徘徊在宋清玹耳侧,她睁大了眸子盯着,今天的一切对她来说都过于新奇,脑子里已经没有余地去思考旁的事情。 明日一早再接着赶路,应当下午就能够到城里,先找家客栈住下,租辆马车,再雇一个车夫,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去边关找哥哥,陈御给了她许多银票,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 “喂,你何时走?” 宋清玹环抱住膝盖,托着脸,澄亮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福安。 玄衣男子戳弄火棍的动作略一停顿,“主子说让我听你的……” 宋清玹没想到陈御还算仗义,她也曾担心过自已独身一人在外,会不会遭遇不测,而外头临时雇来的打手一时也很难信得过。 “那好,你不必担心,不需要多久,等过段时间安定下来我会放你走的。”等她找到哥哥。 “主子还让我告诉你,在外头姑娘最好以男装示人,可用香灰将脸摸黑。我会教姑娘一些防身之术,姑娘也最好提前将我甩掉,不必让主子知道姑娘的去处。” 宋清玹没再多说什么,此刻才觉出些真实感来,她的一时兴起,如今是真真切切要摈弃过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也不允许自己退却。 第28章 小将军 时光如白驹过隙,等沈韫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过去好些日子,一开始他正常得与宋清玹来往通信,其实那时他就已经发现有一丝不对劲,信里惯用词句皆不是她的习惯,但是,他却没有往深处想,沈韫怎么可能想到一向听话乖巧的宋清玹敢骗他。 朝中一时间风云突变,大司马一方势力宠宠欲动,沈韫暗地里已布好局,就等鱼儿上钩。与林家的婚事他也一拖再拖,着急的只有沈大夫人,她不知道此时林家已经不是必须要走的一颗棋子,最多只是锦上添花的助力。 沈韫只需要再耐心一些,免得打草惊蛇,静待完全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日。 朝中事务暂时都可搁置在一旁,前段时间忙得废寝忘食,整日整日吃住都在政事堂,他忘了宋清玹,忘了姑苏城,忘了看搁在书案角落的一沓书信。 等他终于有闲暇时,信手翻开那一层厚厚的信件,每一封每一页得细细品读,将所有书信摆在一处对比,惊觉全部都不对,若是只一回也就罢了,定不能每封信都同往日习惯差的十万八千里。 果然,命驻扎在姑苏保护宋家的暗探侍卫仔仔细细、里里外外调查一番,闺阁中的只有丫鬟七枝一人。 宋大人、宋夫人竟也与她串通一气,沈韫怒不可遏,亲自前往姑苏验证,寻人未果,当夜快马加鞭赶回来,从源头开始查起。 而宋清玹此时顶着一张乌漆嘛黑的小脸蛋,眉毛画得浓重粗犷,身上穿得是粗麻布料,她已经完全适应良好,第一回穿上身还娇娇气气,扬起被磨得通红的胳膊诉苦,将一肚子不爽利都撒在福安身上。 福安嘴笨,不晓得宽慰人,傻傻又去买了好几种不同的麻布衣裳回来,“买衣裳的说,料子都不一样,姑娘试试,总有能穿的罢。” 宋清玹只觉着他定是被人给骗了去,摸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粗糙。 “你可真是个傻子,怎么长这么大的?” 但福安很能唬人,光是往街上一站,百米之内的寻常百姓都会绕道走,他煞气很重。 “你杀过人没?” 福安点头,不明白宋清玹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而宋清玹得到肯定的答案,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咂舌。她可是连一只鸡都没有动过。 福安很坦然,他是主子的暗卫,此生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主子,主子的命才是命,杀人有什么奇怪的。 他们已经驾马车行了很远的路程,愈往前人烟愈是稀少,宋清玹有预感边关将近,她掀起窗帘子,向车厢外头看去,刚才已经穿过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这里的树木明显长得与京都周边有所不同,更加高大,更加茂盛,也更加粗硕,定然是生长在此处有些年头了。 京都城的商人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木料生意算是其间还较为火热的一种。京都繁华,上至世家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寻常人家,对屋里摆设家具多半都是很讲究的,木料生意自然好做。 城郊的树木如果不是皇帝明令下旨不许砍伐过度,怕是早就荒芜遍地,哪里……哪里还能有沈韫带她去那回,她亲眼所见的繁茂。 宋清玹抿紧嘴唇,眼神有一瞬间黯然,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他,每天所见所闻太多太新鲜,而且她虽然有很多银票,但不是什么都不必发愁的,一路上要烦恼,要解决的难题也不少。赶路太累,一到晚间就犯困,挨着床就睡着。 恍然间,她悄悄把沈韫藏在了心底,梦里也没有再出现过。 “前面就是城里了。”福安高声提醒她。 宋清玹回过神来,继续向外头望去,灰溜溜的脸蛋一点也不起眼,偶尔有人瞧见也只是诧异,哪家公子哥如此不修边幅? 长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流动摊贩,推着自己做的粗糙小车,游荡于大街小巷,城里人也少有身穿绫罗锦缎的,皆是灰扑扑一身素衣,宋清玹这一眼望去,哪里都是灰扑扑的,好似连天都是灰色的。 或许这就是边关城池么?连年征战,导致空中都沾染上浓重的血腥气,如同黑云压境,连带着取走了这座城中百姓的笑容。 马车一路疾行,马蹄飞扬,最终停在一所客栈前。福安下了车架,就径直走去抚摸伴了一路的枣骝马,他十分喜爱这匹马匹,平日里精心喂养,为其梳理毛发,倒是比待她还用心。 宋清玹跳下车辇,清了清嗓子,打算就此与福安别过:“福安,多谢你这一路的相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可以回去向你家主子复命了。” 他抚摸马匹的手一顿,黝黑的眸子转而看向她,嘴唇轻启,终究还是阖上了,他想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最后将停在哪里?她一个姑娘家,脾气那么不好,一个人上路的话,要是惹着了什么人,被人欺负,那可如何是好? 这些都没有问出口,也都不是他应当问的。他只是一个下人,虽然没有签卖身契,但也终归是一个下人,下人是不应该过问主子的事的。 “好。姑娘请一路小心。”福安攥着拳头转身,就像他当初也什么都没有带一样,孑然一人去了驿站,接走了宋清玹,人生莫名其妙多了一段旅程,但是最终,他还是要一个走。 “你等一等!”宋清玹叫住了他。 福安心头不可抑止地涌起一股欣喜,他立即停下脚步,转过身,眉眼依旧锋利,气势逼人,但是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细碎微光来。 对面的姑娘画着可笑的浓眉,梳着男子发髻,穿了好几层的粗麻布衣裳,掐不出腰身,整个人毫无线条可言,一笑,露出一排嫩生生的小细牙。 福安觉着,她这个笑似乎比以往所有都要好看。 宋清玹歪着脑袋说:“我见你甚是欢喜这枣骝马,不如你带它一道走吧,就算作你这一路辛勤相护的犒劳。” 福安讷讷应声,上前牵起马匹,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失落包裹住,他该高兴的,他拥有了一匹马。可不知为何,心里闷闷的,他方才是想她说什么?他怀有了怎样的期望? 他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陈御当初甩下他们一伙暗卫独自前往京都的时候,好似也有种类似的感觉,却也不同,说不上来何处不同。 半响,福安憋出来一句:“姑娘,也请你将来必定要万事顺遂。” “噗呲——” 宋清玹笑出声,“好啊,我一定!”这个呆头鹅,一路小心她还能做到,万事顺遂哪里是她能够控住的啊。 福安压制住心里莫名的情绪,利落纵身上马,最后望了这个姑娘一眼,扬起马鞭抽打,骑着马远去。 然而京都城等待着他的是一场灾难。 …… 听说边关将士又打了胜仗,马上就要全营回到郦城继续驻扎休养一段时间。 自福安走后,宋清玹连着整整三日都呆在茶水馆里,这是她从旁人嘴里偷听而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她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又继续呆了一日,竖起耳朵听,这回晓得了具体的回城时间,就在明日午时。 一大早,郦城的气息就不同以往,街道上挤满了前来欢迎的百姓,几乎是每户人家都从屋里出来了,长街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好在郦城落败,平日里别说马车,就连小毛驴都没有一匹,这么堵着倒也不碍事。 宋清玹小胳膊小腿异常艰难挤进人潮中,她早就习得了一身好功夫,左蹭蹭右蹭蹭,擦着人群硬生生挪到了前排,虽然惹得周围白眼连篇翻起,她也不甚在意。 她反正是脸皮厚的,这里无人认得她。 耳旁人声嘈杂,大伙儿都在漫长的等待中热烈闲聊,宋清玹努力地踮起脚尖企图再听上一嘴,她动作过于明显,又惹得一旁一位大婶白眼频翻,暗道,哪里来的不要脸皮的小泼猴,半点掩饰也不会。 “听说这次是和北夷打仗。小将军直接取了敌军将领的头颅!” “啊——!” 登时惊呼声四起,各自闲聊着的众人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话头,纷纷赞叹不已,“小将军好生厉害!” 宋清玹也跟着频频点头,嗯,确实厉害。 “小将军还这般年轻,就已经打了无数胜仗,当真的堪为人中翘楚。” “听我那个在兵营里做事的堂兄讲,小将军十岁就能单挑营里最高大最结实的汉子,小小的一点点个头,竟将一个成年男子压制得动弹不得!将军从小就了不得!” 宋清玹跟着拍巴掌附和:“是呀,是呀。” 见众人聊得兴起,她偷偷掐着嗓子提高音量,问道:“那小将军多大年纪呀?” “小将军才十八哩!” 呀,是和她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还当真是年轻有为,于是她这次变作孩童声音,又问道:“那么,这位顶天立地的小将军唤什么名字呀?” 有人答道:“他正是当朝太尉之子,姓尉迟,单名一个禁字。” 闻言,宋清玹心里猛然翻了一个白眼,竟是那尉迟家的孩子,哼,太尉的儿子能有什么好货色,必定是与那贼子一般的阴险毒辣。 希望哥哥他不要在这等人手底下做事才好,像他们宋府的人向来是看不惯这些弄虚作假的,万一,哥哥年轻气盛,心里沉不住气,半夜时分趁着起夜,冲到那小将军营帐中,把人托出来狠狠揍上一顿,那等纸老虎定然是打不过哥哥的,却叫那心眼小的将军记上了仇,从此,日日夜夜叫人给哥哥穿小鞋,哥哥在军营里过得凄惨无比。 可能饭也没有办法好好吃上一口。 一会子功夫,她心里已经幻想出一整套剧情来,哥哥鼻青脸肿的模样也浮现在脑海中,让人住不住得心疼,这般想着,宋清玹眼角都微微红润了起来,旁人要是再多说上那小将军一句好话,她下一刻就能沁出眼泪珠子来。 哼,十岁孩童怎么可能赢过一个成年大汉?必定是那尉迟老贼为了让自个亲生儿子光明正大得承了他原先的将军之位,唆使军营里一众将士胡编乱造,放了风声出去,这威名就此立起来了,也当真是不羞,才十岁小儿,夜里说不定都要因为怕黑哭着找奶娘抱抱,能有什么好功夫? 宋清玹撇嘴不屑。 他们尉迟家的人,从来都是不要脸皮的。 “而且我们这位小将军呀,从来不好京都那般的奢靡之风,为人最是简朴节约,军营伙食再差也坚持不开小灶,将士们吃什么他就是吃什么,将士们最是敬佩于他。” 显然,在军队到来之前,这小将军的热度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众人谈得兴致高昂。 宋清玹眼珠子一转,用回自个清甜的嗓音,半蹲下身子,藏匿于人群中,她假意抽噎两声:“你们都说那小将军好,可你们有所不知,他背地里最是人面兽心。那日见我貌美,偷偷将我捋回他的府邸,对我就是一阵蹂|躏,我向来贞坚,自然是抵死不从,我家里还有一嗷嗷待哺的幼儿,他竟也不管不顾!” 本是假意得抽噎两声,但她一时间入戏太深,沉醉于自个儿编造出来的角色,眼角真的淌出来一滴晶莹的泪珠。 她猛然提高嗓音:“呜呜呜呜呜呜……,小将军还将我踢翻在地,狠厉打了我一顿,我现下这肚子还在隐隐作痛!我好生可怜!” 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动静,竖起耳朵听戏,眸子不住地四处张望,企图找出这可怜的姑娘来,好生宽慰一番,奈何实在是这长街拥挤不堪,人人摩肩擦踵,半步都难以挪动。 但也有人反应灵敏,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高声替他心目中的战神辩驳:“是哪里来的疯子在胡言乱语?小将军上回回城明明还是在一年前!要是你现下肚子还在作痛怕不是怪事一桩?我好心劝这位小娘子快些去看看老大夫,怕是有劳什子病,再不医治可就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倒一片,这人反驳得铿锵有力,本没有注意到宋清玹说话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口耳相传,成了一个笑话,因一女子太过爱慕小将军求之不得,得了癔症。 宋清玹气得牙痒痒,恨恨跺脚,又生怕有那多事之人找她出来将她揍上一顿,偷摸着赶紧挪了个地方。 第29章 初见 宋清玹身子半掩在人群中,一路护着脸,小心翼翼却又穿梭自如,心里暗骂,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 这时人群逐渐躁动起来,悉悉索索声愈发大,大伙儿皆伸长了脖子向城门的方向张望,宋清玹立即敏锐地站直身子,开始拼了命地朝里挤进去。 据说军队已经进了城。 耐心等待了许久,宋清玹内心惶恐不安,方才还没有多想,现下突然开始担心万一哥哥他不在这次归城的队列里…… 踏踏的马蹄声一路溅着尘土闲适行在长街上,伴着城中百姓热烈高亢的欢呼声而来,宋清玹一抬眼便看到了那打头的少年,英姿勃发,眉眼灿烂地好似三月春水,明明春季已经过去许久,看到他,就平白让人回到了那万物生长的时节。 是一个漂亮且生机勃勃的小公子。 他嘴角扬起一个笑,纯粹得让人瞧着便欢喜,这郦城阴霾的天仿佛都被小将军掀起一角,露出明媚的日光。郦城偏远,民风剽悍,姑娘们顾不上矜持,尖叫着拥着一团。 宋清玹心底暗自啐了一口,这位小将军年纪瞧着不大,倒是惯会勾人,她头疼得赶忙捂住耳朵,眼睛来回扫视,盼着军队中能找到哥哥。 可是人头攒动,将军底下数千数百的将士,个个身披盔甲头戴铁盔,实在是难以辨认。 她不由得皱起画得乌黑的眉,又耐着性子一路随着军队前行一路寻找,这次连那马上之人也不放过,她起先不觉得哥哥他能在军队混得一官半职,戴罪之人不被处死已算是大恩大德,怎么还敢奢求更多? 没成想倒还真让她瞧见了,宋子策拽着一张俊脸,眼角眉梢透出一股子欠揍的气息,是她的冤家哥哥没错了。 宋清玹忍不住掉下泪来,千般情绪涌上心头,脸上香灰和眼泪珠子混成一团,她提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破涕而笑。 她本就是出逃,自然走不了官道,一路上只能往难走的山路赶,从前娇贵的身子硬生生就挺了过来,咬着牙熬过诸多艰辛都没有哭,现下却哭得不成样子,身子都哭得微微颤动。 一旁的大婶被吓坏了,以为是小少年寻亲人寻不到,便伤心欲绝。 大婶不禁叹气,是了,刀剑无眼,没人在杀人时会想着这剑下亡魂会是何人的亲人,她爱怜摸着少年的头劝道:“莫哭了……” 只见少年红着眼睛转过头来,眼里分明是欣喜,大婶松了一口气,原是自己想岔了,瞧着少年脏兮兮得像只野生小兽,不由得也笑起来。 边关征战已久,郦城肃杀的气息终是要消散了么? 宋清玹一路紧紧跟着,又哭又笑。 “吁——” 人群终散,小将军尉迟禁勒紧马绳,翻身下马,身后只余下零零散散的几人,也一同下马,站于一处寒暄告别。 宋清玹此刻再也等不得了,冲上前去,紧紧抱住自家哥哥的腰身,埋进哥哥怀里便是一通嚎啕大哭。 宋子策傻在原地,旁的人皆是呆了。 “喂,你——”他不是好相与的人,被哭得心烦意乱,哪里来的肮脏小子,皱着眉就要用力将人拉离。 手刚塔上少年的肩,一声几不可闻的“哥哥”就传入耳朵,宋子策刹时僵住,瞳孔震动,不可置信地猛然揪住怀中人的头发,迫起扬起小脑袋。 宋清玹吃痛地小声叫唤:“臭垃圾,我疼……”她眼泪憋了回去,恨恨地想,宋子策还是欠教训。 她扬起来的小脸脏得要死,宋子策嫌弃的揪起她的手,扣住,用她的袖子随意抹了两下,勉强才辨认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立马又将人扣回怀里,把她的脸藏起来。 “尉迟,我先行进府了。”他又向其余人示意,随即拽着人一路疾步而去。 宋子策没有银钱置办府宅,一直都是蹭着小将军与他住与一处,他们兄妹两个皆是面皮厚的,向来不知道矜持腼腆是为何物。 尉迟禁板着一张浓墨重彩般的俊脸,眉骨向下一压,狭长凤眸里闪过一丝惊疑,宋子策在搞什么鬼?他匆匆与众人告别,也跟了上去,留下面色茫然的一伙子人面面相觑。 小将军心底暗暗咬牙,心道,这可是他的府邸,宋子策好大的脸面,招呼也不打一声,径直就将小乞丐捡了回去,晦气得很! 宋清玹一路被哥哥拽着后衣领跟提溜小鸡仔似的,狼狈不堪,她奋力挣扎,可是她人娇小,力气也小,宋子策的铁砂掌就跟烙在她后脖颈似的,半点奈何不得,气得她直接开骂:“你个不孝的玩意儿!怎么对你姑奶奶呢!” 闻言,宋子策当即就要拾掇起袖子,势必要打得她哀哀叫唤,想起这还是在外头,咬牙忍了下来,切齿道:“小兔崽子!” 步履加快,冲进房里,“砰——”得一声将门给关上,又顺势把人一丢,宋清玹小臀坠地,疼得她浑身一哆嗦,捂着臀用恶毒的眼神杀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宋子策反应极快,健步上前,顾不上脏,手掌赶忙阖上她蠢蠢欲动的利齿,“你可别想咬人,逼急我了,真的揍你!” 掐住自个妹妹的脸,他皱着眉问道:“你作甚要来此处?”万分嫌弃打量她这一身粗麻布衣,“穿的像个破落户,沈韫待你不好?” 宋清玹瞪着他,呜咽着,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宋子策:“……啧,麻烦。”松开她,甩甩手,反手就将沾了一手黏黏糊糊的香灰擦在她衣裳上。 又拉着脸,拎着胸口处一团污糟给她看,拿眼睛斜她:“你瞧,你干得好事,这衣裳可比你都贵重。” 宋清玹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趁人一个不留神,眼疾手快,拉过他的手,张开小嘴就狠狠咬了上去。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震破天际,树上三两鸟儿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尉迟禁抱臂靠在漆得通红的木柱上,闲适且无聊,闻声,卷长眼睫颤了一颤,眼眸流转生光,蕴起笑意,微微上扬的眼尾无故勾人,少年实在漂亮得过分。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花瓶跌落的破碎声,桌椅砸地的咚隆声,以及一些……不堪入耳的谩骂,尉迟禁眉梢扬起,轻笑着直起身子,步履从容缓步离去。 到了晚间用膳时,宋子策一脸青紫狼狈赶来,面色不是很好,气势汹汹得坐下,一姑娘小脸白净娇艳哼着小曲儿不紧不慢随在后头,但……瞧着也不是很好,额角一块红肿,也有些骇人。 见状,引泉心下惊叹咋舌,原是个女儿家,面皮又生得好,怪不得白日里那般护着,只是……两人竟玩得这般野么,宋公子的喜好让人不敢苟同。 这姑娘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一身男子衣裳换上,降红色华服,显得人矜贵瑰丽,瞧着瞧着,还有些眼熟…… 引泉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瞳孔不由自主紧缩起来,偏头看向自家小将军,少年的脸色显然已经变得阴森可怖,方才见着宋子策滑稽的模样而高扬的嘴角此刻紧紧抿成一条线,还不待引泉提醒,小将军手里的筷子已经变作两截,快如飞箭,竟是直直朝着宋清玹而去。 “快些躲开!”引泉的心刹时提了起来,真是要了命了! 宋子策立即飞扑着起身,小姑娘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扑倒在地,一双狐狸似的水眸震荡,吓得涟漪泛滥。 “好一双不要脸皮的野鸳鸯!”少年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流转。他最不喜旁人动他的东西,更何况还是衣裳这般贴身的物件。 倒在地上的两人惊魂未定,分不出神思,一时也没有去深究少年怒气冲冲的话语。 两人狼狈地爬起身子,宋清玹无语至极,回过神来,抬起头就瞧见少年阴沉得要滴水的面色,他已经换下了白日那身军装,现着一身绛红色华服,与自己身上这件一般无二,花样稍显不同。 神情僵住,心里骂了那少年半响,却也知道现如今寄人篱下,不得妄言。 她只好福身致歉:“小将军对不住了,这身衣裳是宋子策拿与给我的,我一时也没有想那般多,不知道这是你的衣裳。” 宋子策尴尬立于一旁,默默鼻子,也没想到尉迟的反应会这般大,他本只想着小小捉弄宋清玹一番。 闻言,尉迟禁小将军狭长凤眸微微眯起,面上万般矜贵清高,淡淡瞧着她,眼里带着鄙夷:“脱下来,拿去烧了。”也不知拿他的衣裳做了什么玩了什么,他要是早晓得宋子策是带着女人回来,连带着宋子策,两个人都要踢出府里头去。 宋清玹尴尬得只想钻地,无措看着那盛气凌人的少年,水一样的眼眸含着三分讨饶七分可怜,暗地里扯了扯哥哥的袖子。 面色惑人。尉迟禁漫不经心扫过她的小动作,随即移开凤眸看向虚空处,是个不安分的。 宋子策这时干咳一声,“尉迟,莫要这般小气。也得让人先用了膳。” 尉迟禁懒得同他计较他是从何处得的衣裳,冷眼睨着。 少年不声不响就已经锋芒毕露,现下又吊着眉梢瞧人,仿佛眼前皆是下品,谁也配不上他,要不是他是小将军,要是他生得瑰逸艳色,合该被人打死。 宋清玹瞪了一眼自家哥哥,识趣地转身换衣裳去。什么小将军,和白日里分明两幅面孔,半点不好惹。 宋子策晓得她过会子肯定不会再过来了,叹了一口气,骂道:“尉迟,你这臭脾气!”拂袖转身跟了上去。 引泉悻悻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知怎地,脸色微微发烫,不好意思极了,给人下脸的就好像是自个一般,又眯眼瞧了一会儿神色自若开始用膳的主子,咽下一声闷叹。 宋清玹一路走一路抱怨道:“好你个宋子策,伏在敌人脚下卑躬屈膝,连带着我也面上无光,我真觉着委屈!” 宋子策也觉着委屈,“你不要这般说话,尉迟只是脾气差了点,有些不同于旁人的怪癖,他确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将军,我原先也心怀芥蒂,但后来也知道他与他爹不同,我这个骁骑校尉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顿了顿,又说道:“况且,他甚是富裕……” 宋清玹脚步一顿,她想了想自己日渐空虚的荷包,问道:“是么?” “咳,为人也大方,钱财方面不甚计较。他也常补贴军费。” 宋清玹脸色稍霁,勉强开口说道:“若是这般,那性子差些也不是不行。”她想起方才惊鸿一蹩间看到的满桌菜色,又想自己一路以来吃得粗茶淡饭,不禁嘴里生出口津,馋得厉害,要是以后日日都能吃到这些…… 她转过身,朝宋子策笑得谄媚,“好哥哥,我就晓得你是个出息的,打小我就觉着你优于常人。” 宋子策别过手,老神在在越过她走在了前头,只充耳不闻。 宋清玹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哥哥,我真是饿得紧,带妹妹去吃些好吃的罢,我晓得哥哥这般赖在别人家里,那定然是攒了不少钱的。” “滚一边去。” …… 天光大起,日头透过云层扑下一层金光,那金光狡猾得从窗格缝隙间溜进屋子里头,不偏不倚照在榻上姑娘的眼睫之上,惹得美人黛眉微蹙,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棱着,美得出尘。 宋清玹睁开朦胧的眼睛,唤了一声“七枝”,半响无人应声,她只好自己坐起身来,正要抱怨,忽而记起她已然不再京都,于是落寞地垂下眼睫,呆坐了好一会儿。 她收拾好自己,今日依旧穿着一身男装,是昨个夜里拖着哥哥去买的,又笨拙地给自己束起发冠半披发,脸庞清丽,远山芙蓉,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小姑娘。 爬起来美美赶上了一顿早膳,吃得肚皮滚圆,撑着腰前往院子想在里头转一转顺便消消食,远远就看见小将军硕长挺括的身姿立在耙子前。 他在练习射箭。 宋清玹没见过男子射箭,饶有兴趣地快步上前,立在廊下新奇地看着,再往前就要被日头晒着了。 昨日就晓得这小将军生得好,今日再见,更是觉其容色过于盛人,说句不恰当的,一般姑娘家和他比都是要羞愧的,但本是十足的艳色硬生生被眉眼间的戾气压下三分来,平白添了股子清高疏离。 身着镶嵌金丝纹路的玄衣,红绸束腰,坠于长腿一侧,阔肩窄腰,气度逼人,好生一个贵气少年郎。 抬弓,引弦,射箭,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厉害!”宋清玹眼睛看得瞪圆,啪啪啪得傻乎乎鼓起掌来。 尉迟禁眼风都未扫过一下,眉心轻轻敛起。 拎着箭羽,再次抽出一支长箭,起势,刹时箭发如飞电,蹑影追风般射了出去,正中红心,直直打落下先头那只箭,无声坠地。 宋清玹惊呼。 少年蹙眉,凤眸一点碎光转瞬即逝,已是十足的不耐。 他不疾不徐又从箭筒里抽出一只来,勾弦,开弓,倏地转过身,箭矢正对着宋清玹的面门,嘴角扬起一抹恶劣的笑。 “咻——” 宋清玹呆了,眼眸对上利器,忽的回过神来,尖叫声划破天际,猛然抱头蹲在地上,耳畔响起“噔”得一声,箭矢深深扎进木头柱子里。 她僵直着一动不动,还惊魂未定,怎么会有这样坏的少年,生怕他再给自己来上一回。 尉迟禁发出一声嗤笑,扬起眉,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踱步向她走来。 半躬下身子,挨近她的脸侧,一股子青草般干净清爽的气息袭来,他在她耳畔轻声说道:“真没用。”又发出一声讽笑,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睨着她。 宋清玹要被吓哭了,一双清澈的眸子湿漉漉的,抬起眼睛狠狠盯着他,像一只小兽,不甘心地嘶牙咧嘴。 尉迟禁笑得更加开怀,漂亮凤目里满是恶意,“勾着宋子策也就罢了,不要把心思放在你高攀不起的人身上,安分一些,莫要白日一起身就想着来勾我,势必是想了一晚上罢,看来昨日给的教训还不够。” 闻言,宋清玹眼睛瞪得更大,嫩生生,水灵灵,就这么瞧着他,被欺负惨了又反抗不得的可怜模样。 “啧,你真是贼心不死,竟还想着勾我!就这般喜欢?”瑰丽少年皱眉,仿佛被困扰得不行,退离一步,语气还是那般高傲:“休要肖想,你可配不上我。” 罢了罢了,做人不要与钱袋子一般计较。宋清玹埋着头这么劝解着自己,唯恐一个忍不住就跳起来将他的脑袋打烂掉。 那少年还在喋喋不休:“日后见着我都要躲着,明白没?我虽容色过甚,但你也要晓得尊卑有别的道理,我一向是不耐与旁的人说这些的,本就是看在宋子策的面子上才放你进了府,做人不可三心二意……” 他自顾自说完,也不等人回答,转身就走,双腿修长,衣摆翻飞间惊起一汪春水。 目送着尉迟禁远去,宋清玹站起身子,难受地摸了摸腿,没想到他话那样多,久蹲导致双腿酥麻不已,现下站着都身形不稳。 罢了罢了。 也用不着消食了,她怄气得过会子就要吐出来,一瘸一拐得慢慢朝哥哥屋子方向挪去,她要找哥哥说会子小将军的坏话。 宋子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竹躺椅,老祖宗似的躺在上面,悠悠然翻着手中的兵书。 听完坐于一侧的妹妹委屈哭诉,闲闲掏了掏耳朵,从书中抬起脸来,见她一脸闷闷不乐,倒也理解,这位从小也是小祖宗一样长大的,应当没这般憋过气。 他叹息,劝解道:“你何不与他说清楚?尉迟只是误会了你我的关系。” 见她仍旧垂着头,手贱贱地偷摸伸过去,企图将刚掏出的耳里污糟抹宋清玹素白衣裳上去,宋清玹余光扫见,狠狠啪一声打在其手背上,他可惜得伸回手,摸了摸红印,小丫头力气愈发大。 “就算我当真与你是不清不楚的关系,他也不该那般讲话,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才不要与他说,哥哥也不许说。”宋清玹气极。 “好好好,不说,谁也不说。”宋子策再次将目光移回兵书上。 好半响,人也没有走,乖乖巧巧坐着,他抬眸看了一眼,接着看回兵书,又看了她一眼,她在把玩自个的手指。 宋子策觉得碍眼:“你怎么还不走?” “陪你呀,哥哥。”眉眼一弯,笑得见牙不见眼,不怀好意。 宋子策不做声,翻了个身,继续看兵书。 “哥哥……” 嗲声嗲气,宋子策险些吐出来,合上兵书,无语地坐起身子,“你要作甚?” “人家想要哥哥一点点银两。”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真的不多,就一点点。” “没有。”宋子策又躺了下去,将兵书翻开直接盖在脸上,眼不见为净。 “好哇,我这就去给爹爹写信,告诉爹爹宋家长子成日里头龟缩在仇人的府宅里头,不思进取,叫爹爹来郦城扒了你的皮。” “给给给,我给还不成?臭丫头从小就晓得告状!”宋子策一脸肉疼地从衣襟里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一把甩在冤家似的妹妹怀里。 “快滚!等下揍你!” 宋清玹兴奋地接住荷包,高呼了一声,对着宋子策好一阵吹捧,才眉开眼笑地离开。她早就暗自打算好了,她要去学一门手艺。 郦城没有京都的繁华,她一路行过大街小巷,寻了不少的老人家询问,终于才得知郦城里医术最好的老大夫在何处。 靠着好心人的指引,她此刻准确站在了医馆外,外头有个小学徒拿着扫把打扫门庭,见来人立即热情地招呼进来。 宋清玹搓搓手,小心询问医馆可否还招收学徒,那小学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引着她进了院子,“老大夫就在里头,收不收要看大夫的意思。” 她轻声道谢,那大夫就坐在院子里头正在饮酒,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她,宋清玹好脾气得一笑,那大夫摆摆手,说道:“胡闹,贵人这一身华服,来医馆找老头我寻什么热闹。” 宋清玹赶忙上前两步,恭敬拱手回话:“不是的,我是诚心诚意想学一门手艺,还望大夫不要嫌弃。” 老大夫皱眉,饮了一口烈酒,问:“你是女子?”小学徒侧身瞧了一眼那素白衣裳的好看人儿,心道,不问也罢,这不是明摆着么。 宋清玹立即诚实地点头,见老大夫半响无声,又上前了一步:“莫非大夫是觉着女子学不得?” “非也。”那老头放下酒袋搁在案桌上,招呼宋清玹坐过去,又冲小学徒扬了扬手,那学徒微一躬身拱手转身去外间忙活去了。 “你也瞧见了,学徒可是什么都要做得的,不少人打头兴致勃勃找我拜师,不出一月就撒手走人。” 老大夫轻扣桌面,发出清脆响声,他又接着说道:“弟子当然是多多益善,毕竟这行医救人是好事,可是我也不希望教出半调子的学生来,白白耽误人不说,唯恐后头害了人性命。你要学就来,我不矩着你,不过,你不是跟着我。” 宋清玹闻言偏头疑惑看着他,“你是最好的大夫,我自然是要跟你学的。” 老头爽朗大笑:“就先跟着外头那小学徒,你爱来不来。”慢悠悠提起酒袋砸了一口,浑身舒爽。 她低下头,思量半响,才道:“好,我明日就来。” 第30章 北夷 天边朝霞团团聚与一处,日轮刚爬上云层,绯金色日光透过层层遮掩扑下地面钩向天际,天色还尚早。 院子里万物俱寂,连风也不声不响,突的,一声鸡鸣划破疏懒。 宋清玹疏落有致的睫毛轻颤,春黛微蹙,已然有些许的清醒,她骤然提起盖在肩颈处的薄被,将整个脑袋埋了进去。 明日一定要将院子里的那只鸡给宰了吃。 自从宋子策听闻她每日都要去医馆当学徒的学徒,凡是见着面就要嘲笑她一番,乐得不可开交,又不知从何处买来这么一只大公鸡,毛羽丰沛,色泽光亮,说是放在她的院子里头,每日可唤她起身。 宋清玹高兴收下,连连称赞哥哥贴心。 却是她想错了宋子策。 这鸡天不亮就叫唤个没停,她昨夜秉烛看了许久的医书,此刻只觉发困得厉害,那小学徒严苛得很,这段日子每日清晨一去就要考问,半点差错都不能出,比沈韫……还要较真。 沈韫从前抓她的课业也紧,但后来只要她娇声讨饶,他便会放松惩戒,只能无奈又纵容地笑,眼里一捧润泽细流。 她狠狠抓了一把自个的头发,唉声连连,又想起不该想的,真真闹心。 医馆小学徒今日也是坐在小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拿医书,一手拿戒尺,威胁似是敲打桌案,小眼睛觑着宋清玹。 好歹今日也是有惊无险,险险答对,她抹了一下额角虚汗,她都这般大年纪了,可不想被个小孩儿拎头教训,那样哥哥怕是会笑晕厥过去。 小学徒听她说起自家哥哥干的贱事,无言揪了一下她的小发包,她今日将头发全部盘了上去,像个清丽的小道姑,弯眉似远山一样青翠,水眸清澈,流转生光。 “你真是笨死了,家里头院子里原先没有养过鸡么?我们家家户户都是要养鸡的,鸡鸣就要爬起来干活,母鸡还会生蛋哩,好吃得不行。阿娘每日都要给弟弟妹妹煮蛋吃。” 宋清玹闻言瞳仁瞪大,比脑袋顶上的小发包还要大,从前向来都是七枝唤她。 宋子策又戏耍于她,欺负她不懂得这些。 她正打算向小师傅告假回去一趟,她一刻也等不得了,不教训他一番浑身难受。 刚起身,只见医馆帘子被掀开,耀眼的光打了进来,地面人影斑驳。来了客人。 那人步履沉重,像是拖着身子行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滴塔滴塔的血珠低落坠地,“啪——”地一声晕开血红色的花,触目惊心。 脸上阴沉沉的,仿佛长年见不着光的夜磨子。 宋清玹同小学徒四儿皆是骇了一跳。 四儿赶忙迎了上去,他虽说在这医馆里呆了几年,来诊的病人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例都有过,却也少见伤成这样的,又深又长的刀口将猩红的血肉翻将出来,白骨森森,光是这么看上一眼,浑身起鸡皮。 郦城是边关之城不错,但,幸得小将军率领的万千将士守护,城中百姓日子暂且安逸。 “阿宋,快些去院子里取些十灰散来。”四儿小身子扶着男人健硕的躯体颇有些吃力,他一靠近就晓得对方定是个习武之人,大块且结实坚硬的胸肌抵着四儿稚嫩的肩膀,硌的人生疼。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只是个小学徒,年纪尚小,师傅还未曾教过他如何处理这样的伤口,也不知同普通割伤一般处理是否妥当。 “师傅他外出给刘村的卧床患疾之人看医去了,这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我只能粗略给您包扎一下,还请等师傅回来。” 男人默然点头,脸上还是骇人得可怕,粗眉压眼,瞧着阴鸷极了。 宋清玹取来十灰散递给小师傅,颤巍巍立于一旁不敢抬头,只听小师傅安慰那受伤男子:“会有些疼,您忍着点儿。”小师傅怕是以为那男子因疼才这般阴沉不言。 她见着只觉这人多半天生。 四儿极为善良,人也有耐性,来往那么多学徒中只有他留了下来,老头看中他将来长大后必定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 那男人不答,他还是细声与男人说着话,好生一顿安慰。 半响,那男子问了一句:“大夫多久回?” “刘村距离城中不远,若是不出意外,大抵夕阳西下之际。”四儿接过宋清玹手中的白布,小心翼翼替人包扎上。 “看来您不是郦城人啊。” 那男子骤然抬起阴鸷的深眸,“你如何知道?” 四儿没有抬头,专心着手上的动作,小手稚嫩却稳健,“郦城人大抵没有不知道刘村的,这是距离城中心最近的一个村落,平日里来往生意很多。” 而一旁的宋清玹从始至终都直直盯着脚尖,不知怎的,她心里慌乱得厉害,两人谁也没有瞧见那男子饱含深意的眼神。 “是么。”低沉沙哑的一声。 男人被安置在隔间的窄床上歇息,高大的身子无奈缩在小小的木床上,有些滑稽,四儿笑出声,“抱歉,医馆只有这样小的榻,师傅他扣得很,银子尽数用来买酒喝了。” 那人垂眼未作声。 四儿赶忙补充道:“你不用担心!师傅他医术是这城中顶好的,就连小将军也找师傅医治过呢!” 男子眼帘几不可闻掀动一瞬。 宋清玹紧紧揪着衣裳袖子,不安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眸向里间张望,怎地还不出来? 她提起嗓子唤了一声:“小师傅!” 闻声,四儿才小跑着出了里间,“怎地了?” 她拉过小师傅的手,将人扯过来,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瞧着这人可怖的很,心里总是瘆得慌,等晚间打烊不要在医馆住,唤着老大夫一同去我住处歇息。” “尽说瞎话!来者皆是病人,哪能区别待人,师傅听见了定是要戒尺教训。”四儿见她还是一脸不安惶恐,思忖再三,说道:“我省得,等师傅回来我会同他说的。” 里间躺了个煞神,搅得宋清玹总觉着不安,有人来看诊,四儿让她根据方子拿药都能拿错好几回,没有哪一日像这般煎熬。 只待了半天就叫小师傅赶了回去,“你还是回去好好歇着,看你今日怕是没睡醒。” 临走前,宋清玹攥着四儿的手,万般叮嘱,“要不,你现下和我一道溜了罢?这医馆提前打烊一日不打紧的。” 四儿拿着扫帚将她轰了出去。 宋清玹得了闲,没有立即回府宅歇息,打算四处闲逛一遭,好好熟悉熟悉这郦城。 长街一路整整齐齐摆了不少的小摊,门店林立,皆敞开了大门迎接来往客人,自从军队归城,眼瞧着郦城热闹了许多,总算透出一丝生机来。 许是小将军真的有仙力。 这般想着,竟还真叫她见着了小将军。 光一个侧影就叫她一眼认出,这郦城没有人像他那般恐怕连日头底下的影子都透露着矜贵。 这人极喜爱着绛红色,宋清玹不得不承认那艳色确实配他,衬得眉眼张扬恣意,少年意气风发。 他不晓得是在教训何人,扬手一挥,看似轻飘飘,没有用上几分力气,但抽得那地上瘦猴哀哀求饶,他充耳不闻,只管手下的动作,瘦猴疼得打着哆嗦蜷缩起来:“小将军,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贵手……” 少年将人狠狠拽起来,猛力砸向地上,那人闷哼一声,什么也顾不上,直直冲着宋清玹的方向,跌跌撞撞脚并手胡乱逃命。 尉迟禁不紧不慢从旁信手抽出一根木棍,粗如儿臂。木棍抵着地面,他像是闲逛一般慢慢悠悠踱步跟过去。 宋清玹仿佛听不见那瘦猴惊惧的嚎叫,耳里只有木棍拖地的“刺啦”声,连绵不绝敲击她的心脏。 “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少年语气透着一股阴狠。 薄薄的眼皮一掀,眼眸深处戾气乍现,直直跟宋清玹对了个正着,她在那一瞬间不禁窒住呼吸,唯恐呼吸间的气息流动惹怒了这尊小煞神。 她突觉医馆里那位的可怖竟比不上眼前这个人人称颂的少年将军。 少年倒是没想到会在街上碰到她,眼里闪过一分玩味笑意。 他晓得她白日里都老实在医馆呆着,晚膳也时时刻刻捧着医书,看样子是下足了功夫,那日威胁的话应当是听进了耳朵里的,唔,还算乖巧懂事。 不消多久,小将军当是戏耍够了,脚尖踩住瘦猴的衣裳,看他拼命往前爬,却半分挣脱不得的滑稽模样,眼里嘴角尽带笑意,瞧着十足的灿烂绚丽。 谁能想到这副漂亮皮囊下浸透了毒液。 天凉了,有些冷,宋清玹紧紧抱住自己。 “小将军,饶我这一次,求求你,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 少年发出一声嗤笑,面色稍霁,“我平日确实与你父亲交好……”那人立马上杆子狗爬似的抱住了他修长的腿:“您行行好……” 话囫囵讲了一半,来不及说完,少年狠厉踹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眼里充满厌恶:“脏手!滚开!” 宋清玹眼睫颤了一颤。 那人被踢得很远,滚了好几个圈都没停下,后半程皆是他自个儿滚的,宋清玹心想,这人误打误撞寻得了对付尉迟禁的法子,就是要恶心他,恶心得他再也不想看你一眼,你才能活。 他手里握着的木棍可不是拿来装腔作势的,要是一棍子下去…… 嘶——一身脆骨别想要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咚——” 尉迟禁丢开木棍,面色平静下来,完全不见方才的狠辣阴毒,活动了下手腕,直直看向宋清玹:“过来。” 宋清玹:“……” 极其乖巧听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过去就过去,哪怕腿抖得跟个筛子般,也坚强地一步一步挪过去。 今日她将小脸全部露出来,那颗脑瓜子更是看起来就只有一粒花生米般大小,脸还不及他一个巴掌。 走到跟前,她极其讨好地对着他抿嘴笑,下巴弧度精致流畅,勾人地惊心动魄。 少年长眉重重压下,陡然凶了她一句:“不许这么笑。” 闻言,宋清玹立马拉直了嘴角,皱起鼻子苦着脸,暗骂他难伺候。 “也不许皱鼻子。”那样看起来太可爱,明明就是一个放荡的女子。 宋清玹乖巧地垂下了头,心里将他骂翻了天,嘴上一声不吭。 一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尉迟禁拿他那双凤眸睥睨着她,上上下下扫了一番,不屑地“嘁”了一声。 宋清玹也在心底里嗤他,嘴唇微动,做了个“混蛋”的口型。 尉迟禁狭长凤眸一眯:“说什么?” 这时一旁的引泉见势不好,立即插了话:“主子,时辰差不多了。”尉迟禁眼风扫过。 顶着自家主子弑人般的目光,引泉不禁紧了紧衣领子,盼着这位姑娘能记着点他的好。 好在尉迟禁本也不打算多加纠缠,冷哼一声后转身:“上来替我处理伤口”。 紫檀木车辇就在一旁候着。 马车里熏了香,味道浓郁,不是常见的沉香,宋清玹也闻不出来,与那日在他身上闻见的青草气息相似,挺让人神清气爽的。 她老老实实坐着,头也不抬。 车里宽敞,放了一张靠榻,上垫一层柔软白绒毯,尉迟禁大大咧咧舒服坐着,存在感极强,降红衣摆垂地,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长腿敞开,随意往前一伸,堪堪挨着车里另一头的姑娘。 宋清玹眼睛忽闪,挪动臀部往外移了一寸,白色绸裤遮不住他腿部线条的流畅,瞧着极为有力,怪不得能将那人踹飞。 少年轻啧,凤眸不满地觑她,“少装模作样。” 见姑娘不解的眼神看过来,他又接着说道:“是让你离远一些没错,也不必矫枉过正,管好你自个儿的心就成。” “我晓得你最近还算听话懂事。” 哼。宋清玹不屑。 “过来。”那少年说。 “做什么?”宋清玹小心避开他的长腿,慢腾腾挪到他的身边。 少年伸出掌心,掌心有些许细细长长的轻微划痕,隐隐约约透出一丝血迹。 “受伤了。你在医馆里当学徒,应当会处理罢。”他眉眼一弯,长眸里闪着细碎的光,很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差点晃了宋清玹的眼。 她抬眸偏头,轻轻地说:“没成想你还这样娇气,这样的伤口连我都用不着处理。” 少年高昂着头颅,眉心自然凝着一股子贵气清高:“我本就比你矜贵。” 行吧,她不与钱袋子计较。宋清玹从怀里拿出一瓶金疮药,他极为自然地将手递了过去。 “……”本来打算把药丢给他让其自行处理。她认命接过矜贵少年的手,一边细细擦拭一边询问:“你方才打的是谁?” 尉迟禁“呵”了一声,闲适地靠于车壁上,眼睫垂下,凤眸里是漫不经心,“朝廷派了一文一武两位官员镇守郦城边境,平起平坐,我是为武将,他爹是为文——郦城的大都护。” “那你作甚要打他,就不怕他爹寻你麻烦么?” “我从来不惧怕任何人。想打便打了,更何况他也该打,吃喝嫖赌样样齐全,这等废物,我是替他爹教训他。” 宋清玹抬眼望去, 窗帘在马车的前行中无声晃动,几缕光透过狭窄缝隙穿透进来,恰好洒在尉迟禁姿容过甚的脸上,他眼里仿佛蕴着星河璀璨,摄人心魂。 转念她又想起医馆里那个可怕的男人,心里依旧揣揣不安,她趁着这个时候把这件事告诉尉迟禁。 他脸色陡然沉下,立即高声唤道:“引泉,掉头去医馆。” 肃声说道:“那是北夷人,两军交战纠缠已久,我取了其将领首级,他们怀恨在心一直企图报复。” 宋清玹心猛然一跳,嘴唇不禁颤抖起来,一句话含在嘴里艰难出口:“那小师傅他……岂不是很危险!我们快些回去!” 尉迟禁眉心微皱,温声安抚道:“他必不会这么快下手。” 马车一路疾驰,没过多久就在医馆前停下。 没有听见往日里清脆的招呼声,宋清玹心下忐忑,一脸慌乱跳下马车,外间空荡无人,她提起裙摆飞快地越过桌案往里间去。 “小师傅!小师傅!小师傅!” 无人应声。 宋清玹抹了抹眼角,眼睫被泪水微微沾湿,她心里害怕极了,见着尉迟禁跟了进来,无助地望向他。 他一声轻叹,走上前,“哭什么?怎么这么爱哭?上回……”不知怎的,微哽住:“上回也是趴在宋子策怀里哭。” 她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瞪着一双微红的眼睛看向他:“不是你的好友至亲,你必然不会着急。” 尉迟禁忽而笑了,摆摆手:“罢了,不玩了。” “什么意思?”宋清玹一顿,止住眼泪。 他慢悠悠踱步往外间走,宋清玹忙跟上他的脚步,寸步不离,执拗地问他,尉迟禁只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语。 见他这副样子,宋清玹也放下心来,莫名地相信他,心里多半也有数,小师傅必定是不会有事的,只是还是想从他嘴里知道一个答案罢了。 宋清玹心里也气,平白被他好生戏耍了一顿。 外头马车早就不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引泉也不在外间候着。 他身高腿长,长腿一迈便是她的好几步,半点没有要同她一道走的意思,自顾自的,脚步松快。 宋清玹无奈只能提起裙摆勉力跟随,他这般可恶欠打,宋清玹也不是非要现下找他问个清楚,她没有那般想给自己找不痛快,只是,这回府的路只有这一条最快,她也没有多余的银子雇马车,但凡她有点钱,也不会这般任他欺负。 她这个学徒当得甚是憋屈,不仅没有工钱干活,还要倒贴学费给老大夫,让老大夫买酒喝。宋清玹的日子是过得抠抠搜搜,紧巴巴的。 宋子策口口声声说,那只鸡花了他好多银钱,没有闲钱了。要等他再多找几个买家,将小将军那身华服定个高价再卖出去,他们兄妹两个才有零钱花。 不死心地再次询问:“小师傅到底去了哪里?” 尉迟禁忽然停下脚步,宋清玹一时不察,径直撞了上去,少年的背是练过的,硬的不行,她鼻子被撞得通红。 少年的狭长凤眸轻轻垂下,卷长眼睫如鸦羽般乌黑,他一眼扫过她的鼻尖,精致小巧,一团小得可怜的红云蕴在上头,不过就轻轻撞了一下,“娇气。” 宋清玹不爱听这话,刚才被他戏耍着玩,硬生生要急出了眼泪,他不仅半点愧疚没有,如今还要说她娇气,他就是再富裕的钱袋子,她也忍不了了。 直直冲着他翻了一个白眼。 “呵!”尉迟禁在原地站定,抱臂,俯身将脸凑近她,让她直面他那张雍容华贵的脸庞,扬起嘴角笑得很是舒展:“很好。你很有出息。” 然而念头一转,此刻,宋清玹觉着她还是没有出息的好,较什么劲呢?她小胳膊小腿,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还能怎么着呢?人府里头还养着她那没骨头的哥哥,供吃供喝供穿,还供妹妹。 他那张华贵的脸一直直地摆在她眼前,不禁让她想起了昨夜晚膳吃的补汤,也不知是用哪些菜色炖成那么鲜美一碗的,口味极佳,色香味俱全。 日后要是有机会,许是可以将他府里厨娘挖去。 “我刚头只是眼睛里被风吹进了沙子,我与旁人有些不同,要将眼珠子翻上一翻才能干净。” “要我帮你么?我手法向来巧劲,可以先帮你把眼珠子抠出来,我屈尊降贵,亲自给你吹上一吹,干净了再帮你安进去,你觉着可好?想必往后你瞧世界会更加明晰光亮。” 少年嘴里阴狠极了,叫宋清玹想起先头他挥鞭子甩打都护之子的画面来,一晃神,仿佛那个可怜的人就变成她了,她仿佛看见自己跪在地上讨饶的情形,骇得打了个激灵。 在车辇上明明还聊得那般畅快,她那么贴心地替他上药包扎,合着是把她当丫鬟婢女用了。 这小将军脾气当真是极其阴晴不定,半点也不好接近。 宋清玹叹气,又是可惜又是害怕,她怕是很难从他身上搞到银钱了,还是得从宋子策身上下手,反正薅谁也不能薅小将军。 她连忙双手齐齐捂住自个水灵灵的眼睛,万万不可叫人生挖了去,她长得这般漂亮可人,要是没有了眼睛,这世上多少人会觉着可惜。 这般想着,她也诚实得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手指悄悄咪咪露出一丝缝隙,小心翼翼透过指间观察着他的脸色,瞧着甚是可怜。 好半响,尉迟禁都无言以对,他委实觉着这姑娘脸皮实在厚,他惯会听话识人,听得出来她是真心实意那般觉着的。 “啧。小赖皮,赶也赶不走,威胁也无用,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厚脸皮。” 尉迟禁撇撇嘴,转过身径直疾步离去。 宋清玹呼出一口气,瞧人走远了,影子都没了,也还是不敢跟上去,磨磨蹭蹭好半响,才慢腾腾提着素白色钩花的裙摆,迈着小碎步跑了起来。 抬头瞧了眼日头,天光大好,日轮高照,也不知快些回去,还能不能赶上一口热乎的。 …… 照例,宋清玹吃得肚皮滚圆,她抱着肚子在院子里头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难受得紧,悄摸摸藏在院子里那棵最大最粗的树后头,将腰带拉扯开,重新系松一点,才满意地继续散步。 走着走着,前面就是哥哥的小院子了,尉迟禁这点上是真的大方,屋子尽挑尽选,他半点都不在意,屋子里头的布置也只要说上一声,第二天立马就会给送来。 只一点,就是不好卖出去。 她快步上前,嘴里甜甜叫着:“哥哥,我的好哥哥,荞荞来看你了。” 里头好似没人,屋子里黑乎乎静悄悄的,只院子一角,那打磨成圆形的石头桌子上,一盏热茶散发着袅袅香气,婆娑向上,最后慢慢挥散在半空,徒留一处寂寞,无法言说。 “哥哥,我晓得你在。” 宋清玹径直推开门去,黑压压一片,她失去耐心寻找,点起烛灯,昏黄的光渐渐充盈室内,一切重新变得清晰可见。 “宋子策,你再玩,我真的要写信派人快马加鞭寄去姑苏城了,你晓得,我惯会讨爹爹与娘亲的欢心,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是信的。” “真是无趣。” 听到宋清玹的威胁,宋子策一刻也不耽误,启动暗门,老实从里头出来。 他坐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擦了擦额上的汗,抱怨道:“那里头真不是人能呆的地方,不仅闷得紧,还热死个人。” 说完,仰头饮尽杯里的茶水,将茶杯拿在手里头把玩着,抬起头,极其认真地盯着自家妹妹的俏脸,说:“宋清玹,你知道那只鸡我花了多少钱买的么?身上是一滴也没有了,从前还能挤一挤给你,买完那只鸡,是真的挤都挤不出来了。” 宋清玹斜睨了他一眼,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来气,等晚些时候回屋,她一定要将那只鸡捉了送去厨房,叫大厨炖了明日煲汤喝。 不过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宋子策,她将白间发生的一切全数原原本本得告诉了宋子策,顺带再骂了一会子小将军。 “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其实也猜到了一些,他是不是早就派人跟着那个北夷人,在马车上恰巧听我提起,于是戏耍之心大起,将我骗了个团团转。可恨,见我急成那个样子,竟也半点不为所动!” 宋子策脸上浮现喜色,眉眼弯弯,瞧着比他捡钱了还高兴。宋清玹合该被治理一下,不然整日里头的无法无天,惯会欺负老实人,就比如他。 宋清玹轻咳一声,狠狠瞪了哥哥一眼,清丽小脸板着,见状,宋子策收回嘴角的笑意,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那伙子北夷人不知是何时混进了军队里,乔装打扮,随着我军一道回了郦城,尉迟他猜测定然是军队里有北夷提前安插好的内应,所以才能做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因为这次不仅仅只偷溜进来了一人,而是整整几十人!听说,去年回城的时候也有北夷人跟着回来,那也不过是一两人罢了,总有个粗心大意的,一时不察,教人钻了空子。这回却完全不一样,时态严重,不得不怀疑。” “所以你们便想通过这个已经漏了马脚的,顺藤摸瓜,好找出其余数十人,再斩草除根,将那通敌叛国的内应也一并清扫干净?” 宋子策搁下茶杯,表情难得严肃起来,“是的,北夷之祸缠缠绵绵好几十年,一直未能解决,惹得我朝无处安生,尤其边城,你可晓得,从前的郦城全然不是这副模样,听说,那是和京都一般无二的繁华景象。” 突的,话锋一转,盯着她的眼睛:“荞荞,你能来找哥哥,哥哥心里是真的很高兴,我梦里都在盼着阿爹阿娘和你,但是,我不希望你久留在此处,边关险象环生,是最危险的境地,我不敢深想,万一尉迟没有察觉,万一那个贼人心狠手辣,万一……那我是不是就要失去我的妹妹了?”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我比任何人都要宝贝你,爱护你,我盼着你快乐,盼着你恣意,希望你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天真懵懂。所以,荞荞,马上走,不要再留在郦城了,郦城不是个久留之地,连我,都不知道郦城将会发生什么,是输是赢,或许就在这次见分晓。” 烛火微弱,暗暗的暖光一跳一跳,屋里窗户大开着,树枝摇曳,树影偷溜进来打在宋子策脸上,是斑驳破碎的,他眼里含着暖意,就像从前任何时候看向她的温暖目光一样。 宋清玹长久地静默,说不出话来。 第31章 都护之子 宋清玹从木椅上起身来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合上,“吱呀——”声惊动树梢上的夜莺,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她接着又点亮了一盏烛灯,烛火舞动,室内光亮明晰了些许。 转过身来,背靠在菱花窗棂上,宋子策侧身对着她,侧颜英挺。 他们宋氏兄妹两人长相并不十分相似,各有各的好看,不提宋清玹对外已死的身份,也不怪小将军看不出来,何况有哪家的姑娘会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跑到郦城来。 她说:“宋子策你少来这一套,我既然都来了,是万般不可能现在就离开的,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郦城也会看到艳阳,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我等得起。” “你何时去姑苏,我就何时去。”斩钉截铁。 宋子策闻言,眼帘微动,淡笑:“罢,果真是我血脉相连的妹妹。”偏头看向妹妹,道:“我以往常年觉着你多半是娘亲外头偷人怀下的孩子,现仔细一琢磨,又应当不是吧,或许你只是天生就不如我俊俏,长相一般。” “……”当真是不像话! 说话没个轻重,荤素不忌的,若是阿娘在此处,她定要告上一状,看阿娘不家法伺候。 宋清玹不禁扶额,“哥哥快些走,我房里的茶水你还是少喝些,我怕一不小心就噎死哥哥。” 他轻轻哼了一声,识趣地走了。 翌日一大早。 像往常一般,宋清玹早早就到医馆,四儿有事要忙,于是今日的医书考问暂时搁下。 宋清玹心里窃喜,恰好她因着昨日受了惊吓,晚间便没有温书,早早就熄灯安寝。心里本做好了一来就挨戒尺教训的打算,没成想,捡着个意外之喜。 高兴归高兴,她也没忘了询问昨日之事,实在是奇怪为何昨日不见他:“我唤你唤了好久,处处都没有见着你的影子,而且,里间那个,那个凶神恶煞之人,也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小师傅晓不晓得那人是北夷的,她还是先不提为好。 四儿正在抓药,听见宋清玹问,头也未抬,忙着手上的事情:“噢,原是这个,我还以为有甚大事。昨日那会儿恰巧隔壁婶子来寻我帮忙,她家中人病了,卧在床,起不得身,师傅又不在,我不得不去一趟。” 说到这,四儿停下手上动作,困惑挠头:“我还奇怪呢,一回来,屋里人就没了踪影,伤成那副样子还不安生,怕是伤口又要裂开,看着便疼。” “你怎还这般善良?你知不知道你昨日可差点就……”宋清玹猛地顿住,反应过来,立马闭上了嘴。 “嗯?我怎么了?”四儿迷惑。 宋清玹选择先溜为敬,一拍脑袋懊恼地说: “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我容易多想……唉,我去找老大夫,昨日只上了半天工,学也没学成,应当少给半天的束脩才是,不然我可就亏大了。” “过会子,阿宋你先别去,师傅有客。” 是么?那她就更要去了,臭老头能有什么客,她也要见一见。不顾四儿的阻拦,径直往里间去:“我正好去给客人端茶倒水。” “可是,我早就已经端进去了啊……” 宋清玹摆手,不作理会,四儿只得无奈叹息,罢了,拦不住,随她去。 进到里间才晓得客是尉迟禁,宋清玹微愣,很快反应过来,想必是来询问昨日的事罢,却也奇怪,为何不问四儿,反倒是来找老头。 尉迟禁听见声响,移眸瞧上一眼,见是她很快又挪开目光,未曾斥她无礼,不过见她径直在一旁坐下,眉间忍不住地轻蹙,但,到底还是忍了,今日有正事。 他今日来却不是为着那个北夷人,但也与北夷有关。轻扣桌案,他看向老大夫,道:“淮叔,那小贼什么情况?” 老大夫面色有些许沉重,“不妙,他整副身躯已然被彻底掏空,干瘦不成人形,你昨日那一顿鞭打未动其筋骨,他却半点也挨不住,府里人说,他回去后竟一直未能再起身。” 听到这,宋清玹把玩自个手指头的动作立马停下,竖起耳朵仔细听。 一侧的尉迟禁注意到,凤眸微凝,撇过她一张不安分的俏丽脸蛋,幽幽说了一句:“老实呆着。” 本来就老实呆着的宋清玹无语凝噎,她打从一进来,分明连招呼都未曾打,怕扰着人谈话,怎么就又惹着这尊小煞神了? 她垂下眼睛,暗自戳着手指不吭声。 尉迟禁却好似还是不满意,精致的下巴微扬,“你当真不省心,一日不缠我都难耐。你就半点寂寞都忍不得?”话显然是冲着她来的,眼睛却并未看向她。 闻言,宋清玹愕然,不禁扭头盯着他瞧,尉迟小将军的侧脸线条极其流畅,每一处每一个拐点都似精心雕琢,偏偏又浑然天成,唯有那张嘴,以及那副神情。 傲世轻物,仿佛世间唯有他最是矜贵,旁的都是蝼蚁。 小将军眉头皱得更紧:“啧,瞧甚?再瞧也不会是你的!” 老大夫沉默半响,见状,轻咳一声,这两小二,未免一个比一个的目中无人,见两人视线终于转到他身上来,这才清清嗓子继续方才的谈话, “你猜得没错,南蛮善邪术,北夷重蛊毒。但是南蛮的邪术讲究世事轮回因果报应,求什么果,相应的,必定会付出相当的代价,南蛮轻易不敢用。北夷不同,几乎无人不精,那慕容临定是自己防范松散,被北夷人用蛊控制了。” 南蛮?宋清玹觉着很是耳熟。 尉迟略微一思忖,对老大夫的话未置可否,只说道:“淮叔,那边应当还会请您过去,您先留心着。” 老大夫点头答应,慢悠悠起身出去:“累着了,老头我该去喝酒了。” 听完,宋清玹正打算起身去外间看看四儿忙碌完没,被小将军唤住。她疑惑看向他,只听他说:“你一会儿和四儿一道去都护府送药。” “你使唤我?”宋清玹人都还未站直,满脸不高兴,随即,灵眸一转,转口道:“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是小将军你,也不能就这般平白无故使唤人罢?” “我就算不给又如何?你吃我的,住我的,就连身上这一身华服,也是我的。”他华贵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瞎说!衣裳明明是宋子策买与给我的!” “有何区别?你莫不是以为他的钱就不算作我的罢?” 宋清玹自然是理直气壮,腰板挺得直直的:“那是他自个儿攒下来的军饷,如何能算作是你的?” 她站着,居高临下看着他,但这小将军虽是坐着的,说出这等不要脸皮的话,气度也半分都不虚,“军饷?军饷也是握在我手心里的。” 语毕,还鄙夷地瞧着她。 宋清玹哽住,叹息,这就是寄人篱下罢!哀哉! 她想了想,以如今她和哥哥荷包里的银两,如要在郦城租借一间小院子,是足够的,平时吃喝省着点,自个儿地里种点小菜。 如想吃荤腥了,也有法子,幸而她昨日忘记将那只鸡送去厨房,日后叫那鸡下几个蛋就是,如此这般是能捱过去的。 等等……那只鸡! 好似,应当是只公鸡罢?! 那……不如她还是再苟上一苟罢,等攒到钱,买只母鸡回来,然后,哼,她定要叫这小将军脸皮好看! “小将军皮相生得如此好,心定不会是黑的罢?”宋清玹腆着脸。 “出息劲儿!该给你的一分不会少,你只管去都护府就成。”他不再玩弄她,爽快从绛红色华服袖袍中掏出一个精美的荷包丢在桌案上。 宋清玹心满意足拿起塞进怀里藏好,这才有心思问:“那我要如何做?” “你什么都不必做,只管去就好,都护府的公子——慕容临,自会接近你。” 第32章 福安之死 都护府距离医馆不太远,也就隔着一条巷子,远远望去,整座府邸却是十分简朴,同那些稍稍有些家底的无两样。 府外早有小厮候着,不停张望,见着四儿,喜上眉梢,立刻迎上来:“小学徒,你可总算来了,今个儿怎来得晚了一些?” 老大夫在郦城颇有些名气,都护府常常唤他来,小四儿也总是掐着同一个时辰前来送药。 宋清玹老老实实跟在四儿后头,只听四儿答:“医馆新收了个学徒,手脚不利索,早上就耽搁了点时间。” 那小厮扭头瞧了她一眼:“呵!还是个丫头呢!真是稀奇哩!” 他很快就转移话题,一脸忧愁的模样说起自家公子:“有些话我是半点都不敢跟府里的人讲,我瞧着公子愈发不对劲,每日的食量都在变大,身上却半点肉都不长,人愈发瘦弱,也不晓得是吃进了谁的肚子!” 话毕,凑近四儿,声音陡然放轻:“你说怕不是邪祟附了身?”眼里惊恐万分,显然被自个儿的猜测给吓坏了。 小四儿只好温声安抚他,告诫那小厮莫要胡思乱想。 宋清玹木着脸,一路也跟着听了一耳朵,那小厮被四儿哄得冷静下来,她却半点都平静不得。 小将军应当不会故意害她吧! 方才被钱迷了眼去,现在才开始后怕起来,也不知这蛊会不会乱爬,爬到她身子里去…… 这般惶惶中,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慕容临的院子里。 很快就有俏丫鬟出来迎接,惹得宋清玹多看了两眼,只因着那丫鬟一身绸缎,穿着不俗,脸也着实是生得好,看来这慕容临是个好颜色的,这么漂亮的丫鬟可少见。 然而进去屋子里,她又觉是自己浅薄了,屋里头的那几位分明更加美艳出众。 熏香醉人,绕到她的鼻尖,气味浓得让人作呕。 忽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几个丫鬟小厮皆是吓了一跳,步履匆匆前去照看卧在床榻之上的公子。 帷幔不知被谁掀开,宋清玹这才得以看见慕容临的长相,那日情形混乱,他又形状凄惨,现仔细一瞧发现人长得还算入目,就是过瘦了些。 慕容临咳得难受,勉强喝了一口丫鬟递来的水,强压下嗓子里的痒意,抬眼,与宋清玹对了个正着,灰暗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咳,是医馆新来的小学徒么?” 宋清玹正想说话,四儿就抢在前头替她答了,一副小师傅的做派,颇有担当:“回公子的话,是呢。才来,不熟悉府里规矩,还望公子多担待些。” 慕容临摆手,脸上显而易见的高兴。他怎么能不高兴,送上门的小美人给他欣赏,这副残破的身子好似又能多挺几日了。 四儿要去盯着小厮煎药,留下宋清玹跟慕容临大眼瞪小眼,他格外话多,一直缠着她问话。宋清玹没忘了小将军的任务,自然是有问必答。 更何况,他瞧着那样可怜。 “等我身子好一些了,可否方便去医馆瞧瞧姑娘,不知会不会打扰到你做事?”许是他自己也觉着唐突,须臾又说道:“姑娘不要多想,我没什么坏心思。” “自然不会,你想去便去,我瞧着公子面善,是个好人。” 正这般说着,四儿领着端药小厮就来了,宋清玹轻呼一口气。 直到出府,她都还有些许茫茫然,小将军虽然没说,她大抵也是有些感觉的,她刚刚应当就是完成了小将军给的任务罢。 就这般?这钱竟来得如此轻易,也怪不得哥哥要死赖着小将军。 没过几日,慕容临便来了,依旧是一副瘦弱样,他凑上来没同宋清玹说上几句话,就被老大夫拉扯着去了里间。 他唉唉两声,惊异慌张,瘦成那副样子,半点力气都没有,轻易就叫老大夫拿捏住。 宋清玹瞧着,心想,他真是个好欺负的人,不禁替他感到惋惜,怎就中了蛊。 她望了一眼坐在玫瑰椅上喝茶的小将军,他这几日好似闲得很,日日都要来医馆坐着,活像个守门犬。 方才慕容临瞧见一旁的他,明明一只脚都踏进了医馆的门,另一只硬生生僵在空中,吓得颤抖,要进不敢进,被宋清玹换了一声,才壮着胆子进来。 “噗嗤——守门犬凶得很,会咬人。”宋清玹笑出声。 闻声,尉迟禁目光淡淡朝她瞥了一眼,宋清玹立即轻咳着转过身去,悉悉索索忙着自己的事情。 好半响,背后那渗人的眼神才挪开。 哼,尉迟禁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动静不小,宋清玹听见了椅子蹭地的声响,敏感得扭头看去,心中欣喜,守门犬要走了? 这几日她还挺不自在的,偶尔对上小将军无波无澜的凤眸,都只能尴尬得笑笑。她有一回记错药材,被小师傅惩戒打手心,一时没忍住,呜咽着出了声。 小师傅极为严苛,容不得半点错误。 宋清玹手上疼,心里也难受,每日晚间她都有很努力的,白日也没松懈过,可还是会犯错,遭不住就泪眼朦胧起来,把小师傅也吓着了。 四儿丢掉手里的戒尺,小手慌乱得去抹她眼角的眼泪,“阿宋,对不住,我往后下手不这般重了……” 有人哄,她干脆蹲下身,将头埋进双膝,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这医书怎地这般厚,背都背不完,好多好多都不认识,啊啊啊啊呜呜呜,好难记,我太笨了呜呜呜……”捂住眼睛痛哭:“我太累了呜呜……” 沉浸在悲伤里,没人注意到有人缓步踏进了医馆,直到耳边忽而传来一声轻笑:“嗤,你羞不羞,四儿都没有哭成这样过,竟是连孩子都不如。”宋清玹被吓的哭声都堵在了喉咙口。 闻言,四儿抬头,唤了一声:“小将军。” 尉迟禁高昂着一张漂亮的脸,凤眸微掀,冷淡地点头应下。 此时此刻,宋清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身子僵住,哭声噎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也是第一次大哭被人瞧见后,那人反倒不安慰她,还说起了风凉话。 那她,还哭是不哭? “不许哭。站起来。” 宋清玹傻傻得照做,露出一张绯红的小脸,滟涟不已,一双水眸呆呆的,不似往日灵动,她启唇,想说点什么,一声轻嗝就从她细嫩的喉间溢出,像小奶猫叫唤。 她的脸刹时涨得更加红艳,好似郦城晚间朝霞。 尉迟禁眸中的笑意满满当当都要溢出来:“又吓着了?该你胆大的时候不胆大,现被人笑一笑又腼腆起来。” 似是意有所指,往日总是爱看他,脸皮堪比城墙,半点姑娘家的矜持都没有。 就因着这件事,她每每对上他的眸子,总觉着他眼里意味深长,好似还在嘲笑她。 是个艳阳天,日头照在少年的脸上,容颜盛得堪比三月繁花,身姿挺拔颀长,好一棵青葱生长的小白杨,生机勃勃。 他凤眸亮得不可思议,第一次在俊马上见着他的第一眼,眼睛就是这般亮,像辰星。 就是嘴巴总会蹦出不讨喜的话来,他说:“啧,莫要再看我了。你未免过于关注我,不怪你记不好医书,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 宋清玹想反驳,仅那一回没记好,想了想还是作罢:“小将军这是要走了?” “还未曾。”这般说着,里间传来动静,慕容临苦着脸走了出来,掀开帘子见着“守门犬”,又是吓了一跳。 尉迟禁不理会这一惊一乍的公子,眼里只当没瞧见他,脸上冷冷淡淡,目不斜视错开他进了里间,宋清玹想也知道,定是去找老大夫谈蛊虫的情况。 “这尊煞神,吓坏我。”慕容临惊魂未定,抚着胸口说道。 宋清玹叹息,此刻颇有些感同身受之感,小心翼翼问道:“你怎地这般怕他?” 慕容临气愤道:“我前些日子好生生上街,不过是多瞧了几眼漂亮姑娘,他莫名就将我打了一顿。”瞧了一眼宋清玹瞪大的瞳孔,又解释:“我旁的什么也没干,平日里就是喜好看看而已。” 闻言,宋清玹不由得可怜他,他本就被蛊虫折磨,平白无故还糟了一番罪,她诚恳地说:“公子回去多吃些好吃的罢,养养身子。” 往后说不准还要经历什么。 慕容临的脸色更苦,“唉,吃了也白白浪费,半点用没有,我这身子吃什么也补不进。”说着,打了个哈欠,眼里泛起水雾:“不仅如此,还容易犯困,我先行回去了,改日再来同你说话。” 宋清玹点头,目送他单薄的身影离去。他好似什么也不知道呢。 她瞧了一眼,四儿在外头晒药材,于是放轻脚步,猫步一样挪去里间,想听听里面的人在谈些什么要紧的,帘子都还未掀起,就同一身绛红色华服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扑在他身上,清冽的青草气息清晰可闻,抬起头,只能瞧见他瓷白的下巴,宋清玹一瞬间有些晃神,她想起另一个人的下巴也似这般的精致白皙,如玉雕刻。 少年蹙眉,食指点在她额心,仅用一根手指就将人推开:“毛毛躁躁。” 额间触感清晰,宋清玹回过神来,捂住额头,抬起头冲着他嚷嚷道:“你不要这般用力,我是很娇弱的姑娘。” 尉迟闻言便笑了,径直拉开她的手,脸凑上去:“我瞧瞧,是伤着你哪儿了?” 他瞧得仔细,姑娘白皙的额心是有一抹红,不过顶多就是米粒般大小。 凑得有些近了,温热的气息打在宋清玹脸上,她略感不适,想要推开他,被少年凶了一句:“别动。” 少年的掌心掌住她的后脑勺,勾唇轻笑,竟是用手指用力地又按了一下,那点红一瞬如枣大。 他做了坏事,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把人轻轻推开,嘴上轻飘飘地说:“好了,起开,别挡道。” 罢了罢了。宋清玹捂住额头。 …… 京都丞相府 屋内地上凌乱的布料衣裳铺了一地,高架上摆了水盆,盆内水污浊,一侧挂了帕子,鲜红的血迹刺人眼球。 沈夫人礼佛归来,一路气势汹汹,踏过廊亭穿过回廊,身后丫鬟皆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只管闷着头跟随。 听见声响,宝碌赶忙前去开门,沈夫人迎面一个巴掌甩来,力道极重,因为用力,右手还在轻微颤抖,她抚着胸口厉声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宝碌自知有罪,哭着跪下身子,连连磕头,“咚咚咚——”的声响不止砸在地上,更是砸在沈夫人心口。 “说话!”沈夫人身形不稳,贴身丫鬟惊呼着急忙扶住她后仰的身子,连连安慰。 宝碌抬起头,额角鲜血淋漓,但屋内浓重的血腥气显然不是来于此,他声音哽咽道:“宋姑娘丢了……” 语未尽,沈夫人听到这三个字就已然气得不轻,扶住丫鬟的手臂,她恨恨咬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丫头就是个不安分的货色!” 宝碌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子,接着说:“主子怕姑娘出事,派了人每日都在找,奈何我朝地域辽阔,一时半会儿实在是难以有消息。主子太心急了,听着哪儿有姑娘出事也要亲自赶去辨认才行,怕得每夜都睡不好觉。” 紫檀木床架上躺着一位白衣公子,双眸紧闭着,昏睡不醒,只见他面色苍白透明,脆弱得如琉璃瓦片一般,轻轻一碰好似就要碎了,沈夫人上前,触碰都不敢用力,手掌只虚虚抚着。 她听着宝碌的话,心里又恨又痛,情字当真要命! “太尉已是强弩之末,被主子连连压制,因此心怀愤恨,他许是察觉到主子在找什么人,于是放出姑娘的假消息,趁我们回京路上不备加以暗算!当真阴险!那剑上竟是抹了毒!” 闻言,沈夫人抚着沈韫脸颊的手掌狠狠一颤,指甲险些刮伤他的肌肤。她用力呼吸,勉强压下惊惧,收回手,紧握成拳。 一时间,屋内只余宝碌时不时的抽泣声。 许久,沈夫人喑哑的嗓音才重新在房里响起:“大夫怎么说?” “回夫人的话,大夫说幸好公子闪躲及时,避开了要害,只是这毒……怕是损了公子的底子,要是调养不当……”宝碌重重磕了下头,哭腔又起:“夫人!” 沈夫人咬紧牙关,紧紧攥着手腕上的佛珠,盼着老天保佑,但听到宝碌这一声嚎哭,心已凉了半截:“说!” 宝碌哭得不成样子,涕泪横流:“要是调养不当,怕是会早逝!” “啪——” 沈夫人生生拽断了佛珠链子,镶着金色佛字的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一路四散,不知滚去了哪里。 她狠狠逼上眼睛。 宋清玹!宋清玹!要是韫儿有什么三长两短,必要她全家偿命! “大夫可有说韫儿什么时候醒来?” 宝碌擦干眼泪:“回京这一路,大夫都严加照料,这几日应当就能够醒了。” 沈韫这一倒下,原先手头上的事务都没法进行,后续棘手,又到了彻底击败太尉的紧要关头,万万不能落到其他人身上去,接手的人选必须是沈家人,那么只有……沈怵,名正言顺,她再施以援手,一切迎刃而解。 沈夫人当即起身:“紧着点你的皮,照料好你主子。” “夫人您放心。我拼了命也要看好主子。”宝碌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恭送夫人。 然而,沈韫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刑部地牢。 几盏壁火点亮昏暗的地牢,烛火跳跃,在砖墙上倒影出狰狞的影子,这里长年累月不见光,腐朽腥气扑鼻而来。 地牢最中间的十字架上头紧紧绑着一个人,两侧皆是刑具,火盆里火光肆意,火星子烧得噼啪作响,照亮了那人浑身的伤口,上下皆没有一处好肉,鲜血淋漓,面容污糟,叫人看不清长相。 宝碌一手搀扶着沈韫,一手捂住了口鼻。 “咳咳”地牢气息浑浊,伤未愈的沈韫有些受不住,他勉力支撑着,白衣清涧,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一侧的宝碌心一紧,“主子……” 沈韫摆手,止住了宝碌,他径直看向那血人:“还是不肯说么?” 福安从始至终皆一声不吭,低垂着头颅。他是在即将回府的半道给抓来的,自从沈韫发现宋清玹出走,他就知定然跟陈御拖不了干系,一边着手调查,一边派人死死盯着,果不其然,捉到了归来的福安。 两人走得都是偏远山路,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的通关文书,用尽刑法,皆是半字不吐。 沈韫推开宝碌,拖着虚弱的身子上前,苍白的手扣在福安脖颈间,猛人一用力,手上青筋暴起,如玉的手顿时可怖起来。 福安眼睛漫上血丝,喉间一口淤血硬生生被挤出来,咳得撕心裂肺,溅在沈韫雪白的衣襟上。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宝碌大怒,赶忙替沈韫擦拭。 沈韫垂眸,看着衣襟上那抹红,他伸出手,掌心也染满了鲜红的血迹,他想起前段日子看过的无数具年轻姑娘的尸体,皆是花一样的容貌,却只能一身残破冷冰冰得躺在地上。 世上会有无数意外发生,永远也不知道会是在哪一日发生在哪一人身上,他在梦里都在乞求,放过他的那个姑娘。 她是那么的脆弱天真,三言两语就给人骗了去。 陈御该死!她年纪这般小,一个人去了外头能做什么?又是那般无上的美貌,要是没有人仔细护着,会有多少恶人觊觎? 他眼睛瞬间变得猩红起来,狠狠揪住眼前这个罪魁祸首爪牙的头发,将他的头猛力砸向后头的木板,过于用力,扯动身上的伤口,浓浓血气上涌,沈韫硬生生咽下去。 福安被迫仰头,痛苦得闷哼。 沈韫骤然松开他,焦急暴怒,种种情绪翻涌上心头,眼前一会儿是宋清玹灿烂的眉眼,一会儿是一具又一具陌生的尸体,交替出现。 他嗓音嘶哑着:“打!往死里打!” 一旁的壮汉官兵立即上前,狠狠一拳打在福安的脸上,一颗白牙竟是直直从他嘴里吐了出去,福安迷蒙着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狠厉的拳脚不知又打断了他几根骨头,他已经痛得失去判断力。 渐渐地,渐渐地,疼痛好像没那么明显,他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真好啊,他其实最怕痛了,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说过,小时候不敢说,长大了是没有资格说。 眼皮越来越沉。睡一觉,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只是可惜,二宝以后就要一个人干活了,他定会生他的气的。 那壮汉愈打愈不对劲,拳头下的人好似半点反应都没有,往日的闷哼声都止住了,他停下手,拽起那人的脑袋,探了一探,早已没了声息。 嫌恶地丢开,“主子,没气了。” “混账!谁叫你打死他的!”宝碌急忙看向沈韫,这可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沈韫扶额,眼里是一片阴郁,这毒,终究还是影响了他,让他失控。 轻吐出一口郁气,道:“罢了,这种人的嘴是撬不开的。丢到林府门口去。” “是,主子。” 经过这一槽,回去沈韫就又病倒了,宝碌琢磨着,实在不能让主子再这么下去了,到时候宋姑娘还没找回来,主子就没了。 于是沈韫一睁眼,便看到沈夫人坐在屋内的圆桌上,正在抄写经文。 “母亲,怎地来了?” 沈夫人停笔,冷哼:“我要是再不来,见着的怕是只有你的尸体!” 沈韫垂眸:“母亲放心,我无大碍。” “啪——”沈母气得掰断了手里的笔:“你瞧瞧你自己!是副什么样子了!那丫头鬼精一个人,能出什么事?!先把你自己的命管好!” “咳咳,母亲自然不担心。”小窗的风刮了进来,沈韫脸色惨白受不得寒,宝碌立即将窗户关上,原先是想着将屋里的病气去一去。 “你这是什么话?那丫头我好歹也见过,自然也是希望她能够平安才好。这件事情交给我,你现下就给我在屋子里好好待着养病。” 沈母好言相劝,他是翅膀一日比一日硬,哪里管得下,就连暗地里对付太尉的事都是半点风声不透露的。 “母亲不必操心。”沈韫苍白的脸上蕴着一丝丝的红,因着方才咳嗽过于用力,倒显得整个人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这显然是不同意的意思了,沈母这股子气又止不住得要翻涌上来,心里头咒骂了那丫头一千一万遍,但瞧见沈韫的脸色,她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说道:“你也不必这么快就推辞,多一个人帮你,你有什么不乐意?你只管看好了,我不会比你少费半点心思。你是知道我的手段的。我但凡尽力去做,就没有不成的。” 沈韫又捂着嘴咳嗽起来,脆弱的身形晃动,沈母接着道:“也不是要你一下子放手,我每隔七日就向你汇报一回,有什么你尽管提尽管问,定然要你满意为止。” “咳咳,三日。” 闻言,沈母不再忍耐,破口大骂:“三日!三日你能休养什么?!你是不是成心想死在我前头?” 沈韫垂下眼帘,“母亲慎言。” “五日!一日再不能少!”沈母拂袖离去,怕再多待一会儿,当场就要气死。 沈韫抬眸,冷冷看着宝碌,他死死垂下脑袋,不敢动弹,主子愈发吓人了。 翌日清晨 林府内 二宝打了个哈欠,今日轮到他开大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动作。 门开了三指宽的缝,他就觉不对劲,门外有什么东西? 快速拉开整扇大门,才看清楚,他就被吓坏了。是一个浑身鲜血的人! “喂!”他伸手推,将那人翻了个身,等到看清那人熟悉的眉眼之时,心狠狠一颤。 二宝浑身都在发抖,牙关止不住得咯吱作响,他抖着手,伸到福安的鼻尖。 没有鼻息。 “啊——”二宝猛然扑到他身上,抱住他满身污糟的身子,嚎啕大哭。 哭声震天响,树梢上的小鸟儿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第33章 赴宴 医馆今日很是冷清,宋清玹闲得搬了张小椅子翘着腿儿坐在门口晒太阳。 她嘴里叼着老大夫藏在柜子里的零嘴儿,看了一眼一旁抄写医书的小师傅,劝道:“今日就休息休息罢。” 小四儿头也未抬,手上动作不停,摇首:“我比较笨,师傅教导的许多东西总也记不住,应当要再勤奋些。” 闻言,宋清玹噎了一下,突觉手里的糕点不香了,讪讪搁下,拍干净手掌,“小师傅,我同你一道抄。” 他这才抬头,笑着婉拒道:“你今日不如先回去罢,瞧你也累了,昨夜应当又是很晚才歇息的罢。” 宋清玹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哈欠,不作推辞:“是啊,那我便走了。”顿了下,见小师傅盯着她手头的零嘴儿,她忙不迭将油纸包叠起来,一把塞进怀里,边起身边委婉地说:“我怕这点心搁久了会坏。” 不待小师傅说话,脚底一抹油溜得飞快,片刻不耽误。 好巧不巧,才走了没多远,就见着了慕容临,她欢欢喜喜上前打招呼:“是要去医馆寻我么?” 慕容临穿着黄杉,虽还是瘦骨嶙峋,但脸上难得洇着一抹红,瞧起来气色好上些许,笑得有些腼腆:“明日是我生辰,想请医馆诸位来我慕容府吃宴共庆。”过了会子,又甚是体贴地说:“阿宋姑娘用不着带贺礼,你人能来我就欢喜的。” 他这般谦谦公子的做派,愈发显得打人的小将军蛮横无礼。 话虽这样说,但宋清玹自然不能不送礼,饶是脸皮再厚,也做不出上门白吃这等子事来,这礼若是太贵重她也出不起那个钱,过于寒酸的也拿不出手,她很是苦恼地回府,打算问问自家哥哥的意见。 宋子策在自个儿屋子里,似是在与小将军商量事务,她推门就见着那尊小煞神,不禁后退两步,退回门槛之外,就要把门给阖上。 小煞神尊口一开,又将她唤了进来。 听她来意,沉思一瞬,将一方盒丢于案几之上:“喏,给你备好了。拿去。” 她撇撇嘴,可不信小将军会如此好心,多半又是要她做什么事,果不其然,一打开方盒就闻见一股子奇异的味道扑鼻而来,宋清玹凑近了细细地嗅,也辨认不出是何种东西,与她平日里接触的药材也大不相似。 “你这哭鼻子的小学徒如何能嗅出半点名堂来?” 宋清玹可不高兴他这么说自己,望着自家哥哥,宋子策也只是摸了摸鼻子,端起茶盏喝茶,意图回避她的目光。 唉。她坚强挺起小身板,孤独地对抗:“小将军说话不中听,就往别人心窝窝里戳,竟还指望着别人帮你办事干活么?” 尉迟禁凤眸懒洋洋半睁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学徒三番两次对抗他,也不知是谁给她的狗胆子,眼睛一斜,一旁宋子策的茶喝得更欢,脸都要埋进茶杯里去。 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丢在桌上,指尖轻扣案几,什么话也未说。 竟有这等意外之喜!宋清玹大喜,她本没想要酬劳,实在是上回他给得太多了,不过有钱自然是好事,宋清玹眼疾手快就将钱袋子拿起别在了自己腰间。 这小将军是什么散财童子么,随随便便就有这样鼓的荷包。 “那这是什么东西?先说好,若是是要害慕容公子,我可不会去送。”慕容公子可是中了北夷人的蛊,若是他直接死了,那北夷人便也没法拿捏住大都护。 可是,这也过于残忍。 “这才几日就这么关心?哼,你只管放心,不过是些缓解的药材罢了。” “那好极了。” 一直默默无言的宋子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贱兮兮地捏了捏鼻子,说:“我怎地闻着有一股醋味?” 闻言,宋清玹愣住,不禁将目光放在小将军脸上。 他高贵精致的脸上面无表情,一双清冷眸子睥睨着她,仿佛在说,你觉着你配么? 宋清玹立即垂眸,识趣地告退,临走,不忘狠狠瞪了一眼宋子策,多嘴! 见状,宋子策尴尬轻咳,心里只道,两个半点玩笑开不得的家伙,简直无趣极了。 宽敞的屋子里一时安静如鸡,宋清玹轻盈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待她一只脚刚踏出房门,小将军才平静地开口解释:“方才那应当是你这月的月钱。”显然是对宋子策说的。 宋子策一愣,急忙起身,高声道:“臭丫头,回来。” 哪里还唤得回来,小将军清润的嗓音不大不小,宋清玹听得一清二楚,闻言可不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还在心里思忖,原来宋子策在府里还有月钱领,这日子真真舒坦。 翌日晚间,慕容府内,精巧纱灯高挂,明晰如白昼,众人觥筹交错间,映衬着宴堂的一片欢声笑语。 宋清玹却如坐针毡,慕容府主人,也就是郦城的大都护,时不时送来的慈爱目光,让她不适极了。 一副把她当作未来儿媳的模样,宋清玹这才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大都护有多宠溺慕容临,她一介平民女子,慕容临不过是对她稍稍热络些,竟也得了大都护的另眼相待。 对面宋子策小酒喝得正欢,薄薄的眼皮染上酒气,泛着红,一道的小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踪影。 她孤身坐在一群贵家小姐中间,旁的姑娘们都挤作一团说着小话,无人搭理她,宋清玹极为识趣,便没有凑上去了。 坐了好一会子,实在无趣,微提起染青花的裙摆就要站起身来,她想出去走走,可惜了这挑许久的轻纱裙子,也无姑娘夸奖一二。 她可是费了不少口舌才说动小将军掏银两。 娇娇嫩嫩小女子的一点动静引来不少目光,她生得动人,一撇一笑皆是春意,宴席上不少人忍不住抬眼悄悄看她婀娜的身姿,一身纱裙极衬她,娇艳的脸庞被衬得清丽又出尘,惟她自己浑然不觉。 径直瞧着外头的夜色,迫不及待要出去透透气。 慕容临忙上前关心,要陪同一道的意思,宋清玹瞧了一眼他腰间挂着的药包,心里感叹这公子倒也真的看中她的送礼,一时脸上发红,有些羞愧,嘴上还是婉拒了他:“我可不能把主人家拐跑了,我就想一个人走走罢了。” 月明星稀。暗夜里的微风还是有些凉,宋清玹走着走着就后悔起来,她为了漂亮,衣衫穿得很是轻薄,禁不住吹,瑟瑟冷意钻入衣领。 她先头是沿着笔直的小道走,遇见岔路口了便顺着心意瞎选,早已经不知道到了哪里,四周暗沉沉的,仅一簇昏黄的烛火被风刮得不停闪烁,树丛里刺刺拉拉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窜来窜去。 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慕容府外头瞧着不甚华贵,内里却是另有乾坤,里头深得很。 方才要是听过路丫鬟的劝,在岔路口回头就好了,现在真觉着瘆得慌。宋清玹缩了缩纤长的脖颈,垂下头颅打算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宋清玹瞳孔骤缩。 她拼命挣扎着,来不及去拽那只大手,那人仿佛晓得似的,另一只手立即紧紧桎梏住她两只手腕,将她拖进了丛林深处,看似郁郁葱葱的一排,里头空得很,先前像是被人砸空了,一路顺畅,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这个人显然是个高大的男子。 就在宋清玹深感自己命不久矣之时,他靠近她的耳边,用气音说道:“别动,是我。”熟悉的青草香味,是小将军。 宋清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摆摆手腕,示意他放开她。 小将军的胸膛抵着她的背,纹丝不动,她有些恼火,少年力气不小,攥得她痛死了。 “塔塔——” 忽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宋清玹竖直了耳朵,沉稳中带着几丝急促,没办法判断有几人,悉悉索索着从她跟前路过,锋利的刀刃闪着白光,犹如饿兽白森森的尖牙。 她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许久,等外头彻底没了动静,温热的掌心缓缓挪开,尉迟禁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先别急着出去。” 宋清玹点头如捣蒜。 身后胸膛一起一伏摩擦她的纤背,宋清玹整个人被紧紧扣在他怀中,他像个大火炉,热气腾腾。 方才情形紧急没发觉,这时两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少年松开她的腰,撇过头去,怎么这么……软?没长骨头一样。 宋清玹挪了挪身子,这里空间不大,就算挪也离不了多远,少年少女的两片衣角死死贴着,她摸了摸脸,轻声问道:“呼——外头是谁?” 独属于少女身上的馨香沁满了这方寸之地,丝丝缕缕沿着那块挨着的布料,攀上少年精瘦的腰身,又不知足地爬上胸膛,像是一只小巧的手,伸入衣襟瘙痒。 小将军眉心重重敛起。 半响无声。 趁着忽闪的烛火,她看向他精致的侧脸,如同贵重珍宝,漂亮得不可思议。像是受不了如此寂静,她耐着性子再次发问:“嗯?怎么不说话?是谁呀?” 闻言,少年总算有了动静,他斜眼睨过来,凤眸狭长,鼻梁挺直,“废话真多。” 宋清玹立即闭了嘴,安静地垂下眼眸。她怕她再说,这尊小煞神发起脾气来就不管不顾了,将她丢出去可如何是好? 太过安静,时间便显得格外难捱,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在小将军的示意下钻出繁茂的丛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可不敢再乱走。 第34章 心事 身前少年的背影颀长,依旧一身他偏爱的绛红色华服,步伐轻快,方才躲避危难那般紧张,现下倒是丝毫看不出来,就好像刚刚只是同旁人玩了个捉迷藏。 宋清玹抬头望了眼夜幕,好似比之前黑得愈发浓重。她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情,宋子策告诉她的少,小将军就更不必提了,那张嘴她可没胆子撬。 她垂着脑袋想了一路,闷头只管跟着前面的人,那人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步距离,似乎是在配合着她的小步子。 又是一阵凉风,夜愈深,天愈冷,宋清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啧,小猫似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嗤笑道。 后头的宋清玹揉了揉鼻子,没理他,下意识跟着停住,便在原地抱住自个儿的双臂使劲搓一搓,兴许能暖和一些。 耳边悉悉索索,她不禁抬起脑袋瞧,什么还来不及看清,一件降红华服直直落在她的脑袋上,少年声音清淡:“穿上。” 外袍犹带着温热,少年将军的疏朗气息扑了她一脸,拽下衣裳套上,宋清玹感激连连,反正也不是第一回穿,这还是他自个儿送上来的,她心里忽然有了底气。 两人相处有一些时日,许是在他心里也亲近些了罢,至少怎么也不会再戏耍她逼她出府,于是壮着胆子跟他说话闲聊:“我认得方才过来的小道,瞧着不是这条,我们是要去哪儿?” 两人脚下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略微宽敞,四角纱灯点了一路照亮,她加快些步伐赶上尉迟禁,与他并排行走。 “你想去哪儿?”尉迟禁脚下不停,熟门熟路领她穿过曲折青石路。 这一句倒把宋清玹问懵了:“啊?你确定是在问我的主意么?” “自然,你要是还想回去同那小子说说笑笑,我也不会阻拦。” 宋清玹哑言,不知又是哪里惹到了他,听着脾气大得很。 拽着华贵的外袍,她仔仔细细琢磨起来,方犹豫地开口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同你打招呼,先瞧见了慕容临,今个儿是人生辰,理应先祝贺才是。” 医馆今日有不少事,她在医馆忙到很晚,小师傅和老大夫都借口推辞不去,便只有她孤身一人前往。 恰巧在慕容府门口遇见哥哥和小将军,她自然而然先同哥哥打了个招呼,小将军凉凉的眸子觑着她,她心头一梗,刚想开口,就被出来迎客的慕容临喊去。 哪里还有功夫恭恭敬敬唤一声小将军? 小心眼,又给他记恨上了。 “我本也不想提,是你非要说,那我便问你,我竟不比宋子策以及慕容临尊贵?你可曾真的将我放在眼里?”少年从来不是个大度的。 宋清玹深感头大,扶额说道:“小将军自然是万万人之上的矜贵。我一时糊涂,没想那么多,还望小将军饶我这一回,下次定不再犯。” “我不是个不讲理的,只是看不惯你前后两套做法,心里明明那般惦记着我,表明还要装上一装。”他嘴角悄悄翘起,已然被哄得舒心极了,嘴上还要犟一犟。 “你这样真没意思。”小将军给她下定论。 宋清玹讪讪一笑,垂首默默认下。容颜生得瑰逸的小将军蛮横且霸道,但是胜在好哄。 一路弯弯绕绕,没见着什么人,连个打招呼的丫鬟也没有。 远远地能瞧见慕容府的正门大开,石狮子前停着一辆紫檀木车辇,马车上车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像是等待已久的模样。 这莫不是特意等着她的罢? 这般想着,她也问出了口,尉迟禁长眉一挑,应下:“回去老实呆着,哪里也别去就是。” 听他这样说,宋清玹便晓得这是让她独自回去的意思,想起方才见到的刀光剑影,心里一怵,“我想着今夜就不平常,还在医馆的时候,我这心就跳个没停,果不其然,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抓人还是杀人?小心些才是。” 他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等下是要去做大事的,只意味深长问了一句:“你是在担心谁?” 自然是担心慕容一家等下被小将军暴揍,慕容大人一脸慈眉善目,如若不是个有情的,换做心狠的大人,必然不会被北夷人拿捏了去。 况且,慕容临也是个好人。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她裹紧外袍,柔美身形一览无余,轻声细语道:“我向来是同你站在一道的,还能担心谁?旁的人我不关心。只是,我觉着,做什么都得万事留一线。”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谁也明白。 少年哼哼两声,表情不虞:“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还能吃了慕容临不成?” 也未必。 那日街上他暴揍慕容临的画面还在脑海清晰可见,少年狠厉的模样尤为可怕,她回去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夜里睡也睡不好。 “行了,走吧。别再废话。”转眼两人已到了府外,尉迟禁冲她说道。 宋清玹轻叹,只得点头,下人轻扶着上了车辇,躬着身子进入车厢内,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心不下,又掀开帘子。 只见小将军负手立在门前,长身玉立,风姿不凡,要不是那张脸过分漂亮,不言不语的模样竟然有些似儒雅书生。 她说:“请千万小心。”现下这一句真真是说给小将军的。 车轮轱辘声渐行渐远,等到马车于长街上彻底没了踪影,尉迟禁转身进入慕容府。 不知什么时候,宾客早已经散尽。宴席之外,士兵皆亮剑;宴席之内,宋子策闲散品酒;高台上,长桌前,慕容亭正襟端坐,脸上似是懊悔、难堪。 尉迟禁踱步穿过锋利的剑刃,冷冰冰的剑影在地上破碎,少年狭长的凤眸不含情绪,直直对上那高台之人的眼睛。 …… 直到第二日午膳时,宋清玹才在府里见着两人归来,心里有事,她便也没去医馆,只在府里看医书,现下看他们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一张娇俏小脸光彩重现。 宋子策大大咧咧坐在圆椅上笑话她:“瞧把你愁得,都变丑了,这还不到要紧的时候。昨个夜里,那大都护跪在地上抱着尉迟的腿辩解哀嚎,慕容临这瘦竹竿立在一旁人都吓傻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闻言,宋清玹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好一张嘴怎么说出来的话这般难听。 她看了一眼专心用膳的小将军,想来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问自家哥哥:“那你们打算如何?” “先将计就计,万万不能打草惊蛇。”宋子策看了一眼菜色,心里很是满意。 宋清玹琢磨着,缓缓点头。 这时,有人终于愿意大开金口,清朗的嗓音从一旁懒懒散散传来:“这墙头草,最是难清。” 是了,昨夜大都护是讨饶了没错,但那只是他愿意给小将军这个面子,实际上尉迟潜入慕容府数次,无甚收获,手头根本没有能佐证他通敌的铁证。 大都护这么做无非是不想就此跟小将军翻脸,不管这蛊毒之事是谁下的手,现下没人想与尉迟作对。 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这其实就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场戏呢? 况且北夷人已经潜入郦城,人数只是预估,实际到底有多少,也只有他们自己人清楚。帮助他们进城的必定是军营的人,但是这个人是大都护的心腹,还是北夷自己牵的线? 昨夜动静不小,潜在慕容府想趁机杀他的几个北夷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所以,北夷又会怎么做呢? “可是这蛊毒……” 尉迟禁嗤笑:“蛊毒?不过是些下三滥的手段,最能唬人,专唬你这样笨笨的姑娘。你日日跟在老大夫身旁,就没觉着他不一般?神医出世,这人间还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被骂,宋清玹委屈:“我分明是日日跟在小师傅旁的,老大夫哪里教过我?” “啧,所以说你笨,你但凡用缠我的本事去缠大夫,他能不心软?” 默默用膳的宋子策手抖了一下,眼神莫测地抬头看尉迟禁,看了好一会子,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塞饭。 心里想到,郦城的春天怕是要来了。 而宋清玹的心思不在老大夫身上,她关心其他的:“大都护他知道蛊毒不止北夷人可解么?” “你猜猜看。” 宋清玹不想猜,“罢了,我头疼。” 这一瞬,她想起京都,想起……沈韫,比起郦城,京都更加难测,他很艰难吧,她还任性妄为,时时闹他,以前老丞相还在的时候也就罢了,那时,她还是世家姑娘。 现在,以她的身份实在不该也不应当再待在沈韫身边,朝廷内风云诡谲,她只会拖累沈韫哥哥,她赔不起整个沈家。 不禁眼里复杂万分看向一侧的小将军,若是他父亲不迫害她的阿爹,这会她会不会已经同沈韫成亲了? 目光如炬,少年怎能感受不到:“怎么?我的脸就这般好看?瞧不够?” 她旋即垂下眼帘,扑闪的鸦黑睫毛如蝶翼。 等到边关平稳,她就把哥哥带去姑苏,如有缘分,就寻一个好人嫁了,没有的话,她就同阿爹阿娘一辈子好好生活在一起。 还要给哥哥娶一个漂亮善良的媳妇,生娃娃后,她给哥哥照顾小宝宝。 这一生,若能这般就很幸运了。 第35章 情窦初开 城里阴云密布,宋清玹出城的时候小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一会儿,她撑着一把黛青色的油纸伞往山林深处去。 她在老大夫身上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勤勤恳恳势必要让他看到自己的决心,老大夫没说什么,只丢给她一个药包,若是能配出个三四分来,这段时日就算医书没白看。 仅三四分? 拿在手里闻了闻,如果没记错的话,同上回小将军让她送给慕容临的生辰礼的味道如出一辙。果然,老大夫给她出了个难题,这药没那么好配。 医馆角角落落药材翻遍,几乎都没有能用上的,她便想着来药山里寻一寻。 可是谁曾想突然就下了雨,走到半道雷声轰鸣,骇她一跳,犹豫着要不要打道回去。 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阴雨绵绵,风也柔和。想着应当也不碍事,半途买了把伞继续前行。 等见着差不大多的药材就先采摘了丢进篓子里,回去再细细对比研究。 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去,免得晚了雨愈下愈大。 这是她原先想的。 等真真开始干活的时候,好些只有在书上才见过的草药,她欣喜万分,一株一株都想带回医馆去,或许可以自己试上一试制作药材。 一整个人投入进去,伞也顾不上,可怜兮兮丢在一旁,任风吹雨打。 不知不觉,循着药材生长路线越走越往里,留下一把油纸伞还在原地,扎着小发包的姑娘没了踪影。 眼前是巍峨高山直插云端,宋清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只晓得此次收获颇丰,背上的小背篓装了半满。 高山虽高,却也不是不可攀爬。 她只思考了一瞬,就决定沿着山脚一条蜿蜒向上的小道走上一小段,只一小段,看看有没有可采的草药。 说是小道也不对,兴许是采药之人多了,最方便上行之处自然而然就有了前人的痕迹。 愈是靠近高山之巅,珍稀药材愈有。 等宋清玹回头望,距离山脚下已经有了些高度,她心颤颤地掉头。雨虽是不大,时间久了,也会致使土地松软。 眼看着要踏实着平地了,宋清玹轻呼一口气,整个人登时松懈下来。 这一大意,就出了事,脚底踩上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还不及拳头大小,小石头不扎实,雨水冲一冲就摇摇晃晃。 再加上经过雨水浸润,石头表面滑腻不堪,宋清玹一个不留神脚底打了滑。 也幸而是快到了山脚,万一是从半山腰处一摔,可不知会怎么样呢! 她撑着身子艰难坐起身庆幸不已,身子疼得不轻,上下检查一番,但除了沾了许多黏黏糊糊的泥巴外,好似没有什么大碍。 她尝试着站起来,这才知道糟了,脚腕扭到了,一动就有阵阵疼痛传来。方才一路滚到山脚,身子东撞西撞,哪哪都疼,倒也没发现。 照这样的情况,她就算可以自己处理,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城,眼见着天越来越暗,虽说山岭之地离城近,少有野兽,但到底还是担心不安全。 忍着疼痛,她寻了一处小山洞躲了进去。 山洞里算是干净,中央有燃尽的柴火堆,看来以往也有倒霉蛋回不去只能在洞里藏身,宋清玹安心许多。 雨没有同她想得那般越下越大,反而彻底停了下来,唯有山洞外顶上的一丛小树杈叶片上,还在滴答着掉下水珠。 听着声,宋清玹打了个哈欠,突然就有些困意上头,脚腕应当是伤得不重,肯定没有伤到骨头,她不敢动腿,疼痛缓解下来,靠在山洞壁昏昏欲睡。 不管是医馆也好,还是将军府里,总有人会发现她人不见了,会有人来寻她的。 只不过宋清玹没有想到,最后寻来的人会是矜娇的小将军。 宋清玹听见脚步声就立即睁开水眸。 他躬身立在山洞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如今这副邋遢样,眉心骤起。 她现在头发肯定已经凌乱不堪,宋清玹失措地摸了摸小发包,放下手来看着掌心一手泥泞,赶紧在衣裳上擦了擦。 娇憨冲着眼前的少年笑一笑,满脸讨好,生怕他不管她。 尉迟禁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宋清玹眼巴巴看着,心想他或许是去唤人了。 可少年依旧是独身一人回来,见宋清玹不解地望着他,他放下柴木生火,难得好心解释道:“你哪里受伤了?先帮你处理一下。” 宋清玹指了指脚踝,一边利落地从背篓里掏出草药,都是她忍痛重新捡回来的一些,“扭到了。草药需要捣烂,辛苦小将军。” 第一回要小将军来伺候她,宋清玹惶惶不安,她瞧着他,见少年面色正常,没有不虞,“嗯”了一声就接过草药又出去了。 这般好说话?看来她现在这副模样定是看起来十分凄惨。 宋清玹呆坐着,山洞里很暗,如今被火光映衬得一片红,湿漉漉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不消多久,尉迟禁就回来了,手里一片大大的叶子包裹着稀烂的草药,他在她身侧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微掀起一片衣摆,将她的脚踝露出,他细细看了会,细腻的皮肤轻微红肿,好在伤得不重。 “你瞧你,安分不了几日,整日里瞎跑。宋子策在外头急坏了,幸好我跟着一道来,要不就凭外头那些人,等寻到此处要到什么时候?”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将草药轻轻敷在肿胀处,轻笑:“倒是挺会找地方躲起来,这里确实安全隐蔽,但也不至于找不着。你也就是今个儿碰上我,不然,哼哼,你就熬到晚间去罢。” 黛眉颦蹙,宋清玹感受着脚踝上清清凉凉的触感,甫一触碰肌肤,有些许刺痛,她勉强笑了一笑:“是啊,幸亏有小将军。” “刺啦——” 少年动作利落撕破了衣角,扯出一块破碎的绛红色布料,抬起她的脚腕,从下包扎,“忍着点。” “唔。”她点点头,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灵活动作,甚是熟稔:“小将军这手法瞧着比我还熟练呢!”想必是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实践过不少次。 少年专心着手上,低垂的狭长凤眸完美得好似是画师精心勾勒,他手轻扶一侧,问道:“会不会紧?” 宋清玹摇头:“不会,小将军包扎得很好。” 一时安静下来。 火光不止是照亮了洞壁,洞里的人眼里也是泛着光,比那明亮更甚。少年一抬头,身前这个一脸泥点子的姑娘就直直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姑娘的发包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滚打,松散地立在脑瓜子上,零零散散的碎发挂在额前,以及小脸两侧,小脸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幼狐般的眼睛,忽闪忽闪。 见他抬头,又冲着他笑。 第二次这么笑了。 许是离得近,他突然就愣了神。死寂的山岭,星火噼里啪啦燃烧,他还是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胸腔里陡然加快的心跳声。 此生心脏好像没这般跳动过,或许以后也不会有。 他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是吸引他的,打从第一眼就抓住了他。可是他尉迟禁是谁?是顶天立地的将军,也是万般矜贵的少年郎。 怎么可以……就被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拿捏了去? 欺负她,想吓坏她,赶跑她,又忍不住要靠近一点点。 结果是越来越糟糕,好像到今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尉迟禁也像这世间万千普通男儿一样,欢喜上一位单单纯纯的姑娘了。 在他顶着宋子策揶揄的眼神,非要前来的时候,他就应该认下了,大大方方告诉宋子策,不管他同阿宋是什么关系,以后都要离得远一些。 因为,以后阿宋会是他的,一定会。 第36章 成亲么 “咯吱咯吱——” 枯叶落满地,树丛山河皆不出声,夜的黑色幕布渐渐拉下,脚步声惊起停滞的飞鸟。 宋清玹浑身僵硬地趴在尉迟禁的肩头,不敢挨得太紧,担心自己一身烂泥的衣裳弄脏了他。 好在衣裳上的泥巴已经半干。 她小指头小心翼翼扣着他背上一点点干泥,这肯定不是她弄的,兴许是小将军自个儿不当心,但免得等回去他又借故发挥,归罪于她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就好心帮他处理一下。 身后的动静,少年已经没有心思顾及。 他趁着出去捣药的时候,将一群不相关的人都给赶跑了,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现在回想起宋子策的眼神,脸上火辣辣一片。 怎么尽做蠢事?他现下要同她说些什么好? 平日里一张嘴不饶她,变得怯弱,慎重思考了一路,也没有丝毫头绪。 暮色浓重,晚霞爬上树梢绯红。 少年不禁寻思,她为什么不主动同他说话呢?同他呆在一起就这般没有话说么?他明明时常瞧见她同宋子策有说有笑,就连医馆里的小学徒话都多。 怕他么?他很凶么?可她分明喜爱极了他这张脸,被他捉住偷窥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是不是过于喜爱他,就像他现在一样,格外重视所以紧张? 如同拨开云雾见月明,少年陡然笑了,眉眼弯弯,笑声清朗干净。 “小将军在笑什么?”宋清玹收回手,好奇地问。 少年轻咳一声,红了耳根,“你觉着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比较合适?我认为不宜过早,现下国未稳边关未平,其实不大合适。” 又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偏要的话,那也不是不行。” “嗯?”宋清玹傻了,手足无措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热,没听错。 是怎么进展到这个话题的呢,她有说什么话么?好似只问了一句,小将军在笑什么而已。 “你不开心了么?怎么又不说话?” 宋清玹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漂亮的少年步伐稳健,修长双腿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往前迈,两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把着姑娘的膝窝,好像这条路再漫长也依旧坚定的模样。 眼里星光坠坠,又笑着说:“现在我认输了,你就开始同我拿乔,往后你还要怎么欺负我啊?” 好半响,她才说:“我不想同你成亲。” 嗓音细细小小,怯生生的,但尉迟禁肯定自己没有听错。 少年身形一顿,凤眸暗淡下来,抿着嘴唇不高兴地说:“那你要同谁成亲?小学徒?他还是个孩子。宋子策么?你又不欢喜他。” 宋清玹握紧拳头鼓起勇气,抱着要被他丢下去的风险,“我也不欢喜你。” “你敢不欢喜我?!”少年一听,顿时炸毛,恶狠狠地说,一脸凶巴巴的样子。 幸好宋清玹在后头看不见,不然怕是会吓破胆,嘴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又接着吓她:“谁给你的胆子?敢不欢喜我,我就把你丢出府去,丢到边关战场上,北夷人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少年还在呲牙咧嘴唬人,突然一双小手攀上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贴近他的耳垂,他一愣:“干什么?怕了? ” 昏黄的山林就要走到底,姑娘的声音虽小,一字一句却异常清晰。 宋清玹在他耳旁小声地劝诫,循循善诱,又像在剥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我不好,你不要喜欢我。我很差劲很没用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只晓得拖人后腿。你图我什么呢?” “啧,我图你爱哭鼻子。” 她将额轻轻抵在他的肩头,“反正我不同意,才不和你成亲。” 肩膀上一阵凉意,湿漉漉的触到皮肤,他呆愣住,脚下踉跄一步,不可思议地侧头,问:“哭了?” 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传来。 尉迟禁好半响没说话,长眉紧蹙,他从没哄过人,以往他还会让她哭得更厉害些。 一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斟酌好几遍:“这么矜贵的我独独中意你,你为什么还要伤心?在我先开口的那一刻,选择权就在你的手上,我由你支配了。” “所以,先开口的那个人总是会输对么?” 似是意有所指,敏锐的少年捕捉到一丝不妙,他失望又生气得说:“有人让你输过?” 宋清玹埋下头,不肯出声。 少年有一点点的伤心,眼帘低垂,望着虚空处:“阿宋,你不可以这样,再让我动了心之后,又去想以前的人。” 感情是这么麻烦的么,让他开心又让他伤心。 他愣愣得说:“我很难过。你的心好大,招惹好多人。”一会儿是宋子策,一会儿是慕容临,没想到以前还有一个,愈想愈生气:“你这样是不对的!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一个还不够你瞧么?” 语气刹时变得恶毒,阴恻恻地说:“爱哭鼻子的小废物,你还如此花心!除了我,你谁也嫁不了!” 宋清玹止住眼泪,抬头,瓮声瓮气地回:“宋子策是我哥哥。” 噢,尉迟禁倒是不大意外,刹时想到什么,又狠狠皱起眉心:“那你是大姑娘了,也不能成日里头尽和哥哥黏黏糊糊。要避嫌,懂么?” “我讨厌你父亲,你们一家。”宋清玹抹净眼泪,狠下心说道。 这下恶狠狠的少年被彻底噎住了,他自然从宋子策那里听说过父亲做了什么好事,父亲做过的孽他只能承担,闷着一口气前行了好久,都没再说话。 少男心被狠狠打击到,一路回府精神都是恍惚的。 老大夫领着小学徒等候已久,见人安安全全地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赶忙上前扶着人坐下。 拆开脚踝处的红布,随手丢在地上,着手重新处理。 小将军的视线顺着红布轻飘飘落在地上,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布当真可怜,原先那般重要,被用过了,没价值了,就这样丢弃在地上。 她回到府里,被众人围着,一眼也没有看过自己,得到他的心了,就不重要了。 原先明明她也知道不是么,可是也还是那般喜欢他,现下怎么说变就变。 “咳咳。”宋子策见他一脸哀怨之相靠在柱子上,心里乐开花,装模作样走到他跟前,“这是怎么了?” 心里多半也猜得到,宋清玹那丫头眼里只有沈韫,谁也装不下。 尉迟禁本想直接甩脸子赶走他,转念一想,是大舅子,勉强压下心中郁气,语气平平地说:“行了,别看戏了,走远点去,碍眼得紧。”说的话也没好到那里去。 宋子策向来不跟他计较,叹息着,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肩头,“我还是最中意你的,努力一把。” 宋清玹怎么就离开了沈韫,他好几次想问,明里暗里也提示过一嘴,她闭口不提,最终还是没忍心逼问,他怕一问,她就要难受,从前宋府谁人不知,沈韫是她的心肝。 这都自个儿扒了心肝出来,能好受?如今日子过得还算踏实,也就罢了。 闻言,尉迟禁斜睨宋子策一眼,不出声。 一会儿功夫过去,宋清玹的脚踝重新包扎好,老大夫心怀愧疚,不免细心嘱咐:“休养一些时日,问题不大。记得勤奋换药……” 尉迟禁耐心等着老大夫说完最后一个字,迫不及待就将人全部赶出正厅,拧巴着走到她跟前,甩下一句:“我反省过了,以前欺负你是我不对,以后会对你好。但是你也要改一改你的毛病,往后只许有我一个。” 说完,急匆匆转身就走,根本不给她回话的机会。 宋清玹好气又好笑,她在路上说的话,小将军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还将人都赶跑了,一个丫鬟没留,这下谁来扶着她回房休息? 第37章 再次赴宴 因着脚伤,宋清玹只能乖乖呆在将军府里休养,不知老大夫给上的什么神药,第二日的时候,她就感觉好了许多。 到第三日第四日,她已经觉着好了大半,兴许再过一两日,就能够下地走路了! 也或许是自从那日听了老大夫是绝世神医的言论后,心里便总是不由自主想着是他医术厉害。 宋清玹靠壁坐在临窗的美人榻上,伤腿轻置,身前一方小小的梨花木几案,丫鬟刚给换下来的白色裹布叠放地整整齐齐摆在上头,她没让扔。 白布上面还沾着治伤的药膏,她纯粹是好奇加上手痒得紧,想要比对比对,它同那日在山里捣烂的草药有何不同,到底是差在了哪里? 原先她是将老大夫给的药包好好挂在腰间的,谁知回到府里就不见踪影,想必应当是在山里头采药的时候给蹭掉了。 宋清玹脑袋一歪,撑着下巴叹息着,看来要等到她的脚伤好全,等去医馆再说。 “青天白日,何故唉声叹气?”少年意气风发,迈着长腿施施然坐到她跟前去。 这几日他总是得了空就来看她,好似就没有要紧事一样,明里暗里劝他捉紧军事政务,别再来她这里浪费时间了,脸一扭,听也不听。 她拿他有什么办法呢,耐着性子同他好好说也说了,可是他这个桀骜不羁的性子,只管我行我素,容不得任何人拒绝,最后反过来还会气着自个儿的身子。 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脆生生同他打了招呼,就埋头钻研自己的事情。 尉迟禁脸上不大高兴,凑上前,瞧了一眼,嘴里抱怨道:“你对我是愈来愈不讲礼数,一开始见我来还会同我闲聊,如今管都不管我,就只当个不中用的摆设物件!” 其实自从那日他说要娶她后,宋清玹一时很难回过神来,夜深想起就会恍恍惚惚了好一会儿。 有时不知拿什么态度对他才好,他都知道她的身份了,怎么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啊,令人费解。 后头几日见他跑得勤,但是也没有再提这样的事情,她松了一口气,内心里头就也没有太当回事了。 如今忽然听见他用这样亲近的语气同她说话,充满孩子气,她好不习惯。 手上的事情不得不停下,一张娇俏的小脸皱皱巴巴:“小将军你每回来找我都没有什么事,我同你说了好多话了,如今我也不知道要再同你说些什么有趣的事情,而且我同你打招呼了。你看,我也有自个儿的事情。” 真是个小祖宗一样的人物,他何曾将谁放进眼里过?偏偏又要他人都捧着他敬着他,不然就要使性子发火。 这话一说完,宋清玹都做好他要讲难听话刺自己的准备了,他一双若点漆如悬河的凤眸突然就亮了起来,性子说变就变。 他若有所思,脸上掩不住的开怀:“我昨日有问过一些人,他们同我讲了许多,有些有道理,有些却也不必真的照做。只有一点我模模糊糊,方才见你突然就算是明白了!营里管伙食的说,夫妻之间感情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反而没那么热情,变得极其复杂,爱意又掺着亲人之情,看似平淡,实则最为强烈,许多人或许自己都意识不到,等离开了才晓得痛不欲生。” 少年不禁盯着心上人瞧,看着看着心里又更高兴了,坐直身子接着正经道:“咳咳,你这些时日表现太差,从此刻起我就再也不怪罪你。唉,毕竟你自己也不理解罢。” 他翘起嘴角,心想这个傻姑娘肯定从没真正欢喜过什么人:“我也是个傻的,你那日的话真的让我难受,好几日晚间都睡不好,怎么都想不明白。昨日才晓得去问问有经验的人。” 叹了一口气:“你如今这个态度我不是不能忍,倒也能接受罢。是我不如你,没到那个地步,这一日过一日,今日都要比昨日更想见着你。照着这个劲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平淡的一日。” 宋清玹脸“唰”得一下就红了,他想不想她,她不知道,反正他是一日比一日坦然,好像山洞那日后,小将军就在她面前摆脱了从前心里的所有束缚。 不知道他如何装模作样顶着一张清高的脸去向旁人学习,她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把他们两个之间如此纯洁的关系比作人家夫妻,她只觉着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羞死人了。 她抖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大口大口喝着压惊 少年笑眯眯看着她,精致脸庞如春风拂面般和煦:“慢着点喝,小心噎着。” 宋清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怎么回事?谁教的他?她要去扒了那人的皮! “咳咳,没事。那个……军中没有事情要忙么?郦城正是关键的时候,北夷人解决了?”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白的帕子,十分体贴得想替她擦干净了嘴角轻微的水渍,宋清玹晃着身子将头扭向右边企图躲开,格外不配合,他浅笑着锲而不舍。 “不要。”她依旧觉着怪,不愿意,又扭向左边,少年耐着性子将手跟了上去,她还是动来动去。 脾气陡然上来了,他一把按住她的脑袋,胡乱擦了一把:“啧,乱动!小心腿又折了去!” 装不了三秒,这才是小将军。 随手将帕子丢在案几上,他这才回答她:“放心,不会让北夷人捉了你去。” 不同于往日,今日他没待上多久,引泉来请,好似有什么事情了,他丢下一句,“明日再来陪你。” 宋清玹心想,还是别来了,您忙去吧。 翌日她果然没见着他,派了引泉送了些花来,这又不知同谁学的。 她将花插在窗前的盆里,这位置显眼,小将军要是下次来,一眼就能够看得到,免得他又碎嘴子说她,连他送的东西都不挂心上。 可是接着第三日第四日他也没来,这下子就连哥哥也不在府里头了。 她看着将军府里不动声色地渐渐加派人手,护卫个个肃着脸,腰间佩长剑,眉眼皆是狠厉,同往日府里经常见的大不相同,身上一股子饮过血砍过人的肃杀之气。 居于深宅一些时日的宋清玹终于感觉到郦城就要翻天了。 好像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她不免觉着太快了,但宋清玹知道预谋已久,想必时机已到。 她打算等脚伤彻底好了之后,晚间看看能不能逮着哥哥打听打听,也好心里有个底。 没想到她痊愈之后,见着的人不是宋子策,反而是慕容临。 宋子策和小将军再也没回过府,要不是府里一切照旧,她真怀疑是出了事。 此刻,宋清玹手里拿着慕容府刚刚才送来的邀请帖,心里纳闷,郦城如今什么局势,大都护应当比自己更加清楚才是,这时候宴客未免怪异。 独独只请了她,还送到将军府里来,看来也是查过她,知道她住这儿。 这大都护是想要干什么? 她犹豫再三,决定前往赴约。如果有事,两人应当都会派人回将军府叮嘱于她,现下什么都没留一句,应当是安全的,至少无性命相关之事。 等天色一暗,慕容府的马车就停在了将军府外,府里丫鬟搀扶着她上车辇,宋清玹扭头看了一眼将军府门口的带刀侍卫,这是个最近遣来的生面孔。 他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前方,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姑娘,走吧。”丫鬟提醒道。 宋清玹点点头,毫不犹豫上了马车。 第38章 结束 到了慕容府,小厮引路,宋清玹被带到偏院里去。整间屋子都透着清雅,显然是一般女子常用的闺阁。 耐着性子候上许久,迟迟没有等来开宴的消息,使唤着丫鬟去催了两回,皆没有动静。 夜阑人静之时,终于来了一个婆子,身后跟着几个粗衣麻布的小丫鬟,上来就说要伺候她洗漱安寝。 见宋清玹不解,婆子笑眯眯道:“姑娘今个儿就在府里头好生歇息。” 宋清玹侧身避开,不让那婆子碰她的衣裳,提起裙摆快步绕过她们。到了房门,却如何用力也推不开,像是被人从外头锁上。 泄愤一般踢了一脚,结实的木门咯吱回响,她回身,冷静问道:“这就是你们慕容府的待客之道?” 那婆子不急不缓,领着人再次上前:“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府不会亏待您的。”这回宋清玹不避不躲,任由几双粗糙的手在她身上来回。 等婆子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时,她开口说:“你们不会就打算一直关着我吧?” 婆子的手在她髻上解发饰,一边很是和蔼地告诉她:“这不是担心姑娘乱跑伤着自己,姑娘愿意安心留在慕容府再好不过。” 宋清玹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翌日有一阵子没见的慕容临来偏院找她,身上长了一点肉,不知他是从北夷人那里得了解药,还是老大夫的药包管用了。 两人坐在屋外的小院子中,丫鬟给两人倒上热茶,慕容临旋即挥退她。 宋清玹只喝茶,一脸漠然,没有好面色给他。他无措地挠挠头,褪去病容,一双眸子清澈不少。 慕容临解释:“父亲一向宠我,以为我喜欢你,就要把你拘在府里留在我身边,我再三思考最后还是同意了。不过我是想保护你!你不知如今的局势多槽糕!” 郦城暗地里风云四起,慕容临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与北夷站在了一起,偷偷起了谋逆的心思,等父亲透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一向懦弱,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也没办法再阻挠父亲的决定,但起码可以护着自己的朋友。 见宋清玹依旧冷冷看着他,慕容临呜咽一声,难受道:“我没有办法。” 指节发白的手紧紧攥着衣袍,他急促地再次解释:“你不要多想!父亲绝对没有谋逆的心思!他只是……只是想要得到权力,郦城太小,父亲已经被困在郦城好多年。” 除掉小将军,父亲就可以完全掌控住郦城,届时父亲可以与北夷合谈,不管北夷提出任何要求,都可以同意。 “只要边关稳定下来,皇上一定会召父亲回京。”郦城消耗尽了父亲年轻时所有的雄心壮志。 院子里树影婆娑,繁叶被风刮得淅淅沥沥作响。宋清玹侧耳听着风声,对他的话好半响没作反应,许久才问道:“你觉着你的父亲,就一定会同你说真话么?” 慕容临张了张嘴,没出声,最后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 往后几日,慕容临常来寻宋清玹,只说些有的没的,没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宋清玹向他打听一些事,他清楚的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倒是什么也不隐瞒。 不过他知道的不多,只晓得小将军领着一些将士,在郦城神出鬼没的,已经是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 宋清玹被拦着不让出府,估计是怕她跑了。府里头倒随她自由行走,于是,她暗地里常常劝着慕容临领她四处熟悉熟悉。 他实在受宠,哪里都去得,就算是慕容亭的书房,门口侍卫也不加阻拦。 据慕容临说,如今虽偶有曲折,大体是顺利的,他父亲一路势如破竹。 不久慕容亭就在府里大开宴席庆贺。 宋清玹本婉拒了慕容临的邀请,不想去看大都护令人作呕的嘴脸。她也始终信任小将军,他不会输给慕容亭,只是时间问题。 但抵不过软磨硬泡,无奈只能陪慕容临一道。 正堂,灯火通明,酒香四溢。大都护十分嚣张,毫不遮掩地让身着异服的北夷人同坐高台,底下一群宴客视而不见,张着嘴阿谀奉承。 “别看了。”慕容临热络替她夹菜,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收敛一下你的眼神,不要惹我父亲生气。” 宋清玹旋即垂下眼帘。 一侧的侍女上前替她倒酒,长长垂坠着的衣摆不小心打到酒杯,淡黄的酒水撒在宋清玹的襦裙上。 她赶忙扶正酒杯,见那侍女跪地颤抖,轻轻说道∶“不碍事。你下去吧。” 也正好让她有理由离开。 走出宴厅,她终于得以吐出心中闷气,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间新鲜的气息。 慕容府弯弯绕绕的小道甚多,这几日她摸的清清楚楚,不用担心走岔路跑错了地方。 拐出回廊,就是一条昏暗的小道,慕容府好似总不喜欢点灯。 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宋清玹拉入漆黑处,她骇了一跳,正要呼救,那人轻轻道:“是我。” 小将军! 她直接反手打了他一拳:“又这样,好生吓人!” 少年翘起嘴角,矮下身子将头懒洋洋搭在少女的肩头,温热鼻息一下下打在耳畔,这姿势过于亲密,她挣扎着要推开他。 “别动,我很累。好想你啊,就抱一下好不好?”语气中透露一丝疲惫。 宋清玹陡然心软,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少年嘴角更加上扬,黑夜里一双凤眸熠熠生辉,“你就只有嘴硬。” 静默中,他感受着怀中温软,扣在她纤腰上的手把玩着她的袖子,语气变得阴恻恻:“他给你夹菜,他还凑那么近跟你说悄悄话,你们看起来好开心。” 又开始了。宋清玹没打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哼。”他不屑的轻哼,藏在暗处的脸上表情狠厉:“那个小废物,我弄死他。” 闻言,宋清玹狠狠踩他一脚,少年吃痛皱眉,这才止住话,说起正事:“我们回将军府。” 宋清玹呆住,她以为他只是来偷偷见她一面。 呆愣间,脑袋被轻敲一下,他矜贵的脸高昂着,干净的嗓音如清泉:“我是谁?能任那老头嚣张放肆?” 慕容府里里外外早已经被他军营的人渗透,捉耗子总要逗弄一阵,他最喜欢在人顶峰之时掐熄火焰,既然那么开心,绝望的时候自然也要到极致才行。 只是那老头动了歪心思,主意竟敢打到了他的阿宋身上,要不是宋子策拦着他,他当天晚上就能将他碎尸万断,之后随便编一个理由上报就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住他。 他突然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慕容老贼对儿子那么纵容么?因为小废物身上的蛊毒就是他亲自下的,小废物没几年好活了,太迟了。就算以后拿好药吊着,运气好勉强多活个五六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街边随便一条残废的野狗都强过他。” 慕容亭太贪心,禽兽不如拿自己儿子性命换北夷的信任。他也太蠢,竟然相信能够同北夷人合谈。 他是畜生,北夷人就是畜生不如。 尉迟禁回想起战场上曾被北夷人吃掉的将士,残肢碎肉遍地,就恨不能将北夷夷为平地!他总有一日要一寸一寸割开北夷人的皮肉,扒皮抽筋。 好半响宋清玹才缓过神来,她心里替慕容临难受,急急追问:“老大夫的医术不是很厉害么,药包也不管用么?” “阿宋,你觉着我为什么要救他呢?”少年一脸天真无邪地歪着脑袋反问。 少年搂过她的腰:“好了,走吧。我们回府,这里等会儿会有宋子策处理。” “惊喜”太多,宋清玹暂时接受不能,呆呆傻傻点头,他说什么是什么,随着少年一路从小道出府。 车辇上,尉迟禁靠着檀木车壁,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大大方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肆意伸展着。他无聊地把玩着宋清玹乌黑柔软的发丝。 宋清玹动也不敢动。 “啧,又怕我啊?”少年不要脸面地将头凑了过去,挨她很紧。 “没。”她掩饰性轻咳一声,小声的告诉他:“我悄悄在慕容府里偷了点东西,是个账本,我只看懂了一点点,好似与军营有关。方才忘了说,要不要倒回去拿啊?” 尉迟禁赞许一般狠揉了把她的脑袋,笑眯眯得夸奖她:“阿宋真厉害呢!好能干。倒是不用回去了,宋子策会把慕容府掏空的。” 宋清玹扯扯嘴角,干笑两声。 第39章 他一定会气死 遥夜沉沉,终有日明之时。对于郦城的百姓来说,昨夜不过是寻常的一夜。 日轮东升西落,打更人一宿未阖眼,也不见困意,路上遇见熟悉的人便手舞足蹈笔划昨夜的所见所闻。 训练有素的队伍、冰冷的铠甲、长剑出鞘…… 于是很快,茶楼里,说书人开始上工,底下却无人听书,他们所言所传的皆是昨夜的大动静。 在事情发生的第二日,流言蜚语传遍全城。 日头刺目,宋清玹闭目遮眼,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来,她刚从地牢里出来,此番是为了探望慕容临。 她一早去了医馆就托老大夫拿了些药,对他身子好的。 她并没有把真相告诉他,有些伤人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好。不管如何,他们一直是朋友,她希望他能好过一些。 在京都时,宋清玹无事便要去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说书,而郦城的茶楼她还未去过。 一时念起,寻了家热闹的进去。 耳畔聊天谈论的声音此起彼伏,宋清玹隐隐约约听见北夷的字眼,立马凑近了,打算听一耳朵。 “马上就又要打仗了!”说话的是个穿青衣的读书人。仅这一句,周围人就躁动起来,有人相信,有些质疑。 相信的人摇头不住地叹息:“唉,这才消停不足一月啊。” 有亲人在军营当兵的已经开始抽泣,这人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下次再见又会是何年何月?还能再见么?将士每回要走,送行如送殡。 面对质疑,那书生不慌不忙解释起来,条条罗列,说得十分有理。显然是个知道内幕的,军队的人没想遮掩。 越听越觉着有道理,宋清玹心里一紧,不待听完,她猛地站起身。“噔——”,椅子陡然倒地,有人被这动静吓到,骂骂咧咧起来。 宋清玹没空理会,已然没了影。 郦城这三方势力:将军、大都护、北夷,皆是各有各的算盘。 大都护引来北夷人,是为了让小将军的注意力在北夷身上,他假装出一副被胁迫的模样,想要降低小将军的戒备,再趁机搞背后偷袭,除掉小将军。 所以牺牲的必须是慕容临。 而北夷,假意与慕容亭结盟,表面借口是为了抱杀将之仇,实则是为了吞并郦城。 只要除掉了征战的将军,军队人心涣散,一击即溃。 但就算最后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无碍,因为与大都护勾结的是一些军中小将领,大都护落马,他们焉有好果子吃? 军中必乱。 对北夷来说,两个结果指向只有好与更好的区别,他们一定会趁乱出兵。 宋清玹回到将军府里,直奔宋子策的房间,却扑了个空,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就没能回来。 她转头立马去了小将军的书房,兴许他在同小将军谈事情。 书房却也只有小将军一人,他如今倒是惬意,仰躺在卧榻上翻书,宋清玹仔细看了一眼,是本兵书。 平日里见惯了他神气的样子,如今这副懒散懈怠的模样倒是新奇。 看着看着,似是起了睡意,狭长凤眼含着雾,朦朦胧胧的,白皙的脸愈发显得柔弱可欺,给人一种好拿捏的错觉。 但宋清玹晓得,他是一头食生肉的恶犬。 卧榻临窗,日头太盛,透过窗棂晒进来。尉迟禁将兵书盖在脸上,似是要就此睡过去。 宋清玹无奈得叹气,自从遇上小将军,她叹息的次数逐日增加:“明明就瞧见我了,怎么还装作视而不见呢?” 这祖宗又同她怄气,他不想让她去见慕容临,还在对昨晚慕容临跟她凑耳说话的事情不高兴。 她自然是没听的。 若是不让她见,她从此以后决不多跟他说一个字。宋清玹以此作威胁。 她也是气恨了,小将军简直是无理取闹,她同他又没什么关系,她有自己的自由。 卧榻上的人开始哼哼唧唧,“快过来,让我枕一会儿,脖子硌得疼。” 宋清玹立在原地没动,她分明看见他脖颈下枕着的是再柔软不过的绒毛软垫。 尉迟禁拿下书,龇着白森森的牙齿:“我是不是许了你去看小废物?” “是。”她点点头,最后确实是他允许的,但发了好一阵小脾气。 “我宁愿自己憋着气,也要让你高兴,是不是?” “是。”他也好意思说。 “那你如今就是这样对待让你高兴的人?” 唉—— 宋清玹觉着与他争这些实在没意思,他惯会得寸进尺,得理不饶人,没理更不饶人。 少年眯起凤眸,心满意足地埋入姑娘家柔软的小腹,怨声怨气道:“你当真是一点不心疼我。我这些时日有多辛苦,明明都同你说过了。” 宋清玹麻木得只当自己是无痛作一回娘亲。 遇上这样的少年郎,谁能有办法。 他这样挨着她,紧紧贴在一起,亲密的姿势叫她一下看清,小将军耳垂上有一粒小小的红痣,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的点点微光,刚好撒在上头。 白白嫩嫩点缀着一点红,看得宋清玹手痒,忍不住轻轻戳了一下,好柔软。 他只轻颤一瞬,没了反应。 宋清玹胆大包天得将这点红揉进指腹,怕他说,一会儿就又松开了。 老天,他怎么能有这么柔软的耳垂肉。 少年如清风皎月,总是能叫人轻易失了戒心,偶尔故作湿润的眼神,或是暖春一样的笑颜。他这个人坏得很,惯会伪装骗人了。 “你再揉一揉。”闷闷的声音。 “嗯,好。”她柔软的手又摸了上去。 这般揉着耳垂,少年像是要睡着了,呼吸声渐渐平缓,宋清玹这才想起来她来的目的,被他一闹,差点忘了正事。 “是不是要打仗了?你们是不是就要走了。” 好半响,埋在她腹部的头颅才动了一下,轻轻蹭了蹭,嗓音含着一丝不满:“嗯,没错。原是因着这个才来找我。” 泄愤一般隔着衣服咬了一口她的软肉,到底心疼她,没有用力气。 宋清玹只觉着是因为他现下惫懒着,身上牙上没有劲罢了。她旋即问道:“我能同去么?我可以帮忙的,我是大夫。” 闻言,少年笑起来,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小小学徒还敢自称大夫。” 宋清玹本来就是不抱希望地一问,她不了解这仗要怎么打,有点担心她会是拖累。 可他转而又说道:“你就算不去,我也要绑着你去,做我的贴身丫鬟伺候我,顺便当个大夫。” 自从尉迟禁知道她之前有个情郎,就一点儿也不放心她。 万一她腻了他,乘着他辛苦带兵打仗跑了怎么办?他要去哪里捉她?就同那个可怜的前情郎一般,再难见她踪影。 他一定会气死。 第40章 坦白 郦城的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城里每条街巷谈论的都是这次大都护的事情,百姓皆人心惶惶。 然而很快,一个更轰动的消息瞬间席卷全城。 青天白日里,起先是一位外城正在务农的老农,看见了位于西南方向、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那显然是居邕关烽火台点燃的。 他登时骇得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半响回不过神来,等他反应过来,立马尖叫着告诉了他所能见到的任何一个人。 刹那间,传遍全城,人人惊慌失措。郦城已经有些年头没能见过这样的信号了。 在此之前,小将军尉迟禁一直是在位于关口外几百里的要塞处安营扎寨,抗击北夷。 上一任将军也是如此,可恨不幸中了北夷的诡计,不惑之年牺牲于城外,好在将军有谋有略,北夷同样伤亡惨重,短时间不敢再犯,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如今,居邕关口将破,而郦城距离居邕关仅仅几百里地,十天内就可到达。 形势危急。 军队似乎更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青烟升起前,军营大部队人马已经上路。 却不急不缓,同回城那日好似没有分别。 宋清玹被拎着上马车的时候,人还很不清醒,等进了宽敞舒适的车辇里才反应过来。 她觉着不对,明明是去打仗啊,如今这架势,哪有半分紧迫感? 马车外头都是烈马骑兵,显得尤为扎眼。小将军不要脸地同她共乘。 宋清玹眼尖得发现,此次前往外城的将士人数明显少了一部分。 合上车帘,她问:“从那日起,就没见过宋子策,我哥哥呢?” “成天哥哥长哥哥短,你是还没断奶么?就没见你寻过我。”语气不太好。 少年端坐在车内案几前,长腿肆意伸展,依旧同他往日习惯一般,热衷于侵占他人的空间,尤其是她的。 闻言,宋清玹暗地里撇嘴。 之前埋在她小腹哼哼唧唧的少年如同惊鸿一现,短暂地柔软了一下。她不免惋惜,小将军要是能时时那样就好了。 “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对自己女人格外宽宏大量的小将军气了一会儿,就决定要原谅她。 可是他的好脸色在宋清玹扭过身子的时候,就彻底黑了下来,她甚至没有犹豫一下。 连他这张这么漂亮又矜贵的脸蛋,她也不要看了。 他变得好伤心,一边忍不住地怀疑,她是不是腻了他烦了他,一边又给她找借口,姑娘总是要害羞一些的。 于是,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诱哄着:“好阿宋,你过来,你就不想在我怀里躺一躺么。” 他今日穿的一身绛红色劲装,袖口紧紧束着,中断掐着腰,系的是黑色腰带。手长脚长,整个人纤细又显得有朝气。 没人想得到这样一个少年郎会如此不要脸皮,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又向下摸了摸窄窄的腰肢,嘴里说着:“阿宋,你瞧,我的胸口可结实了。你再瞧,我的腰,你就不想把小手放在上头,抱一抱么?” 宋清玹红着脸,坚定地说不要。她心想,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下流的少年。 ——原来她真的不想抱自己。 少年落寞地放下手臂,纤长浓密的眼睫都趿拉着,眼里暗沉沉。 “砰!” 案几陡然倒地,小将军发了狠,狠踹了一脚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补了一腿,要将案几踩得稀巴烂才行。眼睛变得猩红一片。 突如其来的,宋清玹反应不及,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甚至发不出一声尖叫,她吓坏了。 她应该逃走,万一他不解气,打她怎么办?她的身子骨怎能经得起他狠厉的一拳。 可是她全身都好软,被吓得没力气了。她好想哭。 眼泪就真的淌了下来。 车厢里,姑娘家娇弱的、小兔子一样的抽泣声渐渐响起,少年才慌了手脚。 第一次接触情爱的少年郎,懵懂又脆弱,他一次次地试探,尝到了甜,也吃到了苦。可是心里积累的苦涩与失望一点点推起来,比甜还要多。 但这些都不及心上人的眼泪。 心里揪着,忙过去坐在她身旁,没敢碰她:“阿宋,不哭,都是我混蛋,我不要脸!你不要哭了……” 傻傻地又说:“要不,你打我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好半响,抽泣声才渐止,尉迟禁心里快难受死了。 宋清玹慢腾腾地擦干泪珠子,转过身,面对着他。眼角肌肤娇嫩,被衣裳布料擦得通红,眼里也是水雾雾的。 把少年看得心疼坏了,立马就忘了先头的教训,凑上去抱住姑娘香香软软的身子,“疼不疼,我给你吹一吹。” 还忍不住责怪起来:“你怎么舍得这么对自己!” 而姑娘扭来扭去挥舞着手臂,不要让他抱,她心里也有着气呢! “别动,我吹一吹。”他又挤了挤,凑得更近了。 少年炙热的呼吸打在她的眼角,这一块肌肤反倒没有好转,愈发绯红。宋清玹声音不自觉带着哭腔,控诉他:“你不要脸。” 他没有半点自觉性,滚烫的唇印在她的眼角,轻轻得贴了一下。宋清玹被烫得瑟缩。 旋即抿着唇仔细感受,一边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好像没什么反应,许是觉着滋味不错,又重重地贴了一下。 宋清玹这才打开他。 小将军抿着唇笑。心里又乐了。 他环着她,同她说心里话:“你不知道你刚才有多伤我的心,你就是欺负我不会哭。我数着呢,我一共就抱过你三回,加上现在,也就四回。可是你每次都不是十分情愿的样子。” 他记性可好了,他记得第一回和第二回都是在慕容府里,一次是因为形势紧急,不得不。 一次是他好几日没见她,想得不行,这才算是正真意义上,他们的第一个拥抱。他们的第一个拥抱,她就踩了他的脚。 就连第三个拥抱,就是昨日,也都是他求来的。 明明她也欢喜他,为什么只有他单方面的渴望,愈想就愈郁结:“为什么?我的欢喜一日胜过一日,我就想同你挨着,同你抱着,你都不会想的么?” 少年凤眸里第一次出现迷茫的神色:“我又仔细去想了军营那些人说过的话,我有点觉着不对了。” 他双手捧起宋清玹的脸,极认真又紧张地看着她:“阿宋,你是喜欢我的么?” 闻言,宋清玹手指搅着发白,眼帘低垂,不敢看他,嘴唇蠕动着吐出两个字:“不是。” 少年呆住,浑身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他虽然问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得到否定的答案。不管再怎么回想,她的种种反应,明明就是欢喜的,她一定同他是一样的心情。 “你骗我。”他肯定的说。 宋清玹这回是铁了心了,心一横,咬着牙否认:“我没有骗你,我对你,真的没那个意思。” 可是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尉迟禁就急匆匆打断她:“好了!你不许说了,我不想听。” 他还是双手环抱着她,不肯松手,只是姿势异常别扭地将头扭了过去,楞楞望着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整张脸苍白又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第41章 纯纯的夫妻情谊 马蹄塔塔,车轮在泥路上劜出滚长的印子,载着沉重车厢,嘎吱作响。声响轻微,淹没在千万将士的行军声中。 而此刻,舒适的车厢内,气氛同样沉重,空气好似都要凝结,长相俊俏的两个少年少女谁也不说话。怪异的是这样沉默的两个人,却紧紧拥抱着,水里的鸳鸯都不如他们挨得紧。 宋清玹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卷长鸦黑的眼睫下垂,视线里,少年两只修长的胳膊死死扣住她的腰。 而在她看不见的盲区,小将军玉瓷一样的手掌鼓起青筋。 长路颠簸,不免晃荡,一地的茶盏碎片、木屑残渣在车厢里滚来滚去。 眼角余光瞥过,少年干脆地伸出一条长腿,一扫一迈,清理出一片干净地儿。事毕,也没将腿收回,直接拦在了宋清玹小腿前,将姑娘彻底圈禁在他的领地范围内。 手和腿都不闲着,而这样的姿势是极其别扭的,偏偏他还倔强着不肯将头颅转向宋清玹这边,死犟得要命。 “咳,你这样不舒服吧,要不,你将我放开?”宋清玹好声好气同他商量。 尉迟禁木着脸:“我舒不舒服同你有什么关系?” “唉,你这人度量当真要如此小么。” 他冷哼:“度量大又如何?不大又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管的甚宽!你是我娘子么?只有我的娘子可以管我。” 施舍一般将头颅稍稍、小小地,朝宋清玹这边微侧了一点点,保证他可以用眼神斜睨她,到角度就立马停下。 好似侧多一些,他就要吃大亏:“至于旁的不相干的女人,莫要挨我!” “……”这语气,这矜贵的架势,如果不是他双手还扣着她,宋清玹还真信了。 宋清玹才不同他胡搅蛮缠这些没用的,她如今性子好了许多,不过包容一个小小的将军而已。 她小声地劝他道:“我怕你难受。” “哼。”尉迟禁挪动身子,又挤了挤她,更加压榨她所剩不多的空间,毫无喘息余地。好似是更加生气了。 背地里,漂亮的凤眸冷凝依旧,只有嘴角诚实地微微上翘,几不可见。 宋清玹可看不见这些,她幽幽地叹息,心里烦恼,不知道他要同她气多久呢? 此后一路再未说话。 内城离外城是有些距离的,少说要行上六七个时辰。宋清玹昨夜因着担心战事,迟迟未能入睡,此时不免犯困,在车厢轻微的晃晃荡荡中,眼皮子渐渐阖上。 脑袋一歪,靠在身子一侧的结实臂膀上睡着了。 少年这时才调整好别扭的坐姿,小心翼翼的,不想打扰到熟睡的姑娘。 饱满的脸颊肉蹭在他臂上,他不禁垂眼,睡梦中的她漂亮乖巧,又安分,起码这张小嘴不会说出伤人的话来。 那句否认的话好似还在耳畔盘旋,少年眼中染上一丝幽怨,她什么时候才能说真话呢。 指尖点过她的鼻尖,一路下滑至红润的唇肉,又软又嫩,指腹忍不住轻轻压了一压。 愈看愈着迷。凤眸流转生光,闪过狡黠,掌着她的脑袋在她唇边印下一个吻。他来回厮磨着骚动的牙关,拼命克制着想要咬唇的欲望。 “这一回,第一个亲吻,定要让你先吻我才算公平。” 向来没有人欺负了他最后还能有好果子吃的,他不免坏心眼地想,就算是心爱的人也是一样,他要惩罚她,她必须哭着鼻子来跟他低头道歉,到时候原不原谅她嘛,凭他心情喽! 于是直到军队到达外城营地三天了,尉迟禁再也没有同宋清玹说过一句话。 战事还未开始,北夷大军在路上,现下要紧的是排兵布阵、训练将士。小将军忙得很,没什么空理她。 宋清玹表示很能理解,自觉不去打扰他,就导致她一直没发现,有人在刻意冷落她。 怎么住?怎么吃?这些都可以问引泉。 主将在营地里有独立划分出来的院子,一直驻扎在营地的将士早早就拾掇干净了。宋清玹一个姑娘家,自然是与小将军同住的,两间屋子挨得很近。 小将军知道她已经习惯每日早起去医馆上工,她的作息十分固定,他特意守着时辰出屋子,两人总能碰上。 宋清玹很自然地同他打招呼:“早啊!小将军。” 清高的少年余光都未曾扫过一下,顶着他张顶顶精致的脸,目不斜视越过她,一双凤眼冷冷淡淡。实则心里爽翻了天。 宋清玹耸耸肩,不触他霉头,也没将这个事放在心上,转眼就忘。 她也有事要做的,她向引泉打听了营地中军医的位置,每日要去报道习业,她可不是个闲人。 这般没心没肺,小将军嘴巴差点气歪掉。 厉害,厉害,她可真是厉害极了! 良月,某日晚间,天晴,宜采风宜行善。 英勇机智的小将军立在距离屋子不远的房檐下,身姿挺拔,一眼望去,浑身说不出的气度。尤其是在身后引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俊俏。 等瞧见宋清玹的身影时,他才装模作样地走动了起来。 引泉皱巴巴着脸,大声叫唤着,用此生从未有过的音量:“主子!这伤您可不能不治!万一日后留下后症可如何是好!您如此优秀!相貌还如此出众!怎能不好好爱惜自己!全郦城的百姓都指望着您呢!” “……” 少年额角青筋已经在忍不住地抽动了,蠢钝如猪的家伙!浮夸至此! 他强行忍着踹人的冲动,将流血的胸口挺了挺,他难得今日穿得一身白衣,猩红的血珠子从伤口溢出,将胸前的布料染红了一小块。 少年冷眼蹙眉,甩开身后不停叫唤的引泉,大步快走回自己的屋子。 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响彻天地,宋清玹已经立在廊下。 “引泉,怎么回事?”她赶忙上前扯住企图拍门的引泉,问道。 “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快劝劝主子吧!主子训练时不慎伤着了,唉,那大的伤口不处理可如何是好?” 闻言,宋清玹担忧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揪着,“你下去吧,这里有我,我劝劝。” “唉!那可太好了!姑娘可一定要好好同主子说。” 宋清玹应声点头。 引泉一脸欣喜,转身正要走,宋清玹犹豫半响,还是叫住他,委婉地说:“今日这衣裳不太衬你,下回还是不要穿了。” 引泉干干笑两声,脚底抹油赶紧溜了。唉,没他什么事了,这一身被迫上身的破烂衣裳回去就立马烧了。 屋内。 少年闲闲靠坐在坐塌上把玩着手中锋利的短刃,一脸得意,尤其是在听见屋外女子温柔的轻哄声时,扬起嘴角,无声得笑,笑得愈发恣意。 还不够,一点也不够,再多说些好听的话来,让我高兴了,才放你进来,才允许你见我一面。 宋清玹绞尽脑汁,能哄得好听话都说了一遍,里面依旧毫无动静。 “既然这样,那你先歇息吧,我明日再来替你看看。” 少年脸色猛地冷下来。 “咚——!”一声巨响,又不知是什么东西遭了他的殃。宋清玹心想,小将军这个坏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些木材多昂贵? “门闩未落。”少年声音冷冽如千年寒冰,幽幽传到耳边。 宋清玹顿了一顿,旋即推开房门,缓步走进。 屋子里点了很多烛台,跃动的烛火将屋子照得很亮,屋内所有皆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少年郎流畅漂亮的背部肌肉线条。 他背对着她侧身坐在榻上,染血的衣裳凌乱地堆在地上。 宋清玹眨眨眼,心跳快了一瞬。 她慢慢走过去,在少年面前坐下,面对着他冷凝的脸,不知要说些什么。 伤口并不深,浅浅的一条,她松了口气,只是染血的衣裳看起来有些吓人罢了:“你先等着,我去拿药。”说着,就要起身。 少年瞬间捉住她的手将人给拉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药粉,以及一些处理伤口、包扎伤口的物件,直接丢进她怀里。 宋清玹默不作声,乖乖替人处理起来。 少年流畅的胸肌也是同样的漂亮,白皙泛着光泽,薄薄一层,不过分夸张,也不会显得干瘦。这样的胸口有伤是很可惜的。 “你是将军,更要小心一些,保护好自己,这次或许幸运,伤得不重,那下回呢?” 宋清玹手上不停,嘴上也絮絮叨叨念了他好久。 “我若不是将军呢?”他问。 她想也没想:“那更要爱护自己,你本身就足够贵重。” 他黑沉沉的眼里瞬间泛起光,比皓月星辰更耀眼,夺目又动人。 垂下眼帘,小心翼翼掩饰着眸中的光彩,凶巴巴地说:“够了,我哪里还能信你,惯会骗人!” 哄他的话已经可以信手拈来,宋清玹头也不抬,张口就说:“你生得那么好,又那么有本事,做什么都是顶顶出众的,是世间难寻的少年郎。不管往前数还是往后数,再也找不出另一个。” “哼。”他最受不住她的好听话,嘴角扬起的弧度都要到天上去了。 小将军喜笑盈腮,不禁感到很是烦恼,这女子分明就是喜欢自己喜欢得不行,偏偏非要同自己玩嘴硬这一套。她是喜欢像这般推推拉拉么? 可是他不乐意玩这个啊,他只想要一段纯纯的夫妻情谊罢了。 他可以玩弄统领上千上万将士的主将,却难以勘破她的心。 啧,小媳妇儿好难懂,比兵书,比战场形势还要复杂百倍。 第42章 朽木 月色微凉,树影窜动。 屋子房门大开,月影和风一起爬了进来,惊起烛火摇曳,少年少女在墙上的倒影交织成一团,拉扯又缠绵。 上半身光裸的少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屡屡避开向他伸来的柔夷,可怜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哪里能够桎梏住他,皆扑了个空。 宋清玹终于恼了,脸色拉下来,娇蛮道:“不许再动!” 尉迟小将军的眉心死死纠成结,凤眸黑压压睨着她手里的裹伤布条,溢出满满的嫌弃:“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拿开。” 她疑惑地看着他,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小将军这般矜贵的神仙人物,连手指上不慎割破的一点点伤口都要用药处理,如今胸膛上这么长一道口子,不过是包扎,怎就要如此推脱了?” 水雾雾的眼眸一转:“还是说,小将军就是喜欢戏弄于我?” 任凭她说破天去,不包扎就是不包扎。少年扬起凌厉的下颌线条,倨傲地看着对面的少女,一脸挑衅,眼里满满恶意。 他倒要看看,她能把他怎么办。 这副模样看起来是十足的讨人厌。成功激起宋清玹所剩无几的好胜心与战斗欲。 她试图扣住少年搁在榻边的手腕,小手放上去才发现,她根本就握不全一只。还在笔划着想法子,耳畔只听得一声再清晰不过的嗤笑。 宋清玹抬头,正正迎上少年低垂的凤眸,他用眼神表达着不屑。就连嘴角浅浅勾起的弧度都让人心火旺盛。 尤其是此刻,他这个俯视的视角。就好像,她真的是任人搓揉捏扁的蝼蚁。 宋清玹被激怒,向来识时务的她,这一瞬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猛地生扑了上去,企图将少年逼至墙面。 她自认为这般是下了十成十的猛劲。她要打得他哇哇直哭。 而少年却纹丝不动,轻轻松松甩开少女的小手,双臂一张,就将这送上门的一团馥郁抱了个满怀,香气扑鼻,让少年又占了个好大的便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眉眼弯弯,嘴角沁着满足的笑意。胸腔振动,笑得格外开怀。 可是怀里的少女一张俏脸当即就要红得冒青烟,属于男子身上滚烫的体温要将她热熟了去。下意识的,伸手就要推开他。 掌心触及□□的肌肤,紧实光滑的肌肉正随着主人恣意颤动,好似是极渴望她能够来摸一摸的。手不争气地抖了一抖,宋清玹忙缩回袖子里,好生藏着。 静谧的夜里,万物沉寂,少年紧紧扣住她的腰肢,笑得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你快放开我。”她又羞又恼。 说着,她扭动肩膀,想要赶快挣脱束缚。这像什么样子,小将军越来越胡闹了。 “别动!”少年轻斥,“药膏全被你蹭掉了,还想不想我赶紧好?” 见她瑟缩,语气轻柔下来,诱着她瞧他漂亮的胸膛,撒娇般:“你吹一吹,还是有点疼呢!” 不自觉地,宋清玹就顺着他的话,视线直勾勾落在那上面。方才上药的时候没有细看,现下她瞪直了眼睛,不得不感叹,有的人生来就像是造物主给人间的赏赐,无一处不完美。 少年也是极知道自己好看的,更加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许是夜风太凉,月色太冷,她就同鬼迷了心窍似的,凑近了脸,竟真的信了他的话,他说有点疼,要吹,那她就给他。 温热馨香的气息吞吐,一丝麻痒之感睡着尾椎骨向上攀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年轻将军刷得一下,耳根红透。 突然就纯情的不可思议。 烛火朦朦胧胧,少女卷翘的长睫近在咫尺,他强自镇定下来,略带羞恼地看着她,有时候,她还真是过分的听话啊。 这般痴迷了,她竟然敢说不喜欢他,谁给她的胆子?!简直要翻了天去! 就是仗着他对她好了些许,她就动了坏心思,欺瞒他,无视他,还企图压到他头上去,妄想着拿捏他。 目光刹时森冷起来,她怎么敢的?!可恶的坏姑娘! 少男的心思就像三月的天,说变就变。小心眼又记仇。 宋清玹这边犹自面红耳赤,迷迷瞪瞪的,还没晃过神,就被恼羞成怒的小将军一把掀翻,侧身倒在榻上。倒也不疼,显然他是收了力道的。 “瞧瞧你,一副□□薰心的模样,没救了。”他弯腰拾起衣裳,飞快穿上身,捂得严严实实的,最后还不忘压实了紧密的衣襟线。 好一位冰清玉洁、不可亵渎的贵公子! 如一座高山,少年挺拔的立在宋清玹跟前。双手抱臂,俯视她,视线如有实质,针扎一般落在宋清玹身上。 她捂着滚烫的脸颊坐起来,羞愧不已,头也不敢抬。 少年得寸进尺,再接着奚落起来,“小色胚,年纪小小就这般不正经,你日后要是成了亲,外面随便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公子,只要稍稍有点姿色,岂不是轻易就能将你勾了去?你的相公真……” 陡然住嘴,轻飘飘的语气疏尔狠厉起来,教导她道:“不许给我带绿帽子!” 宋清玹胡乱点头,什么也没能够听清,藏在绣鞋里的脚丫子,羞得蜷缩起来。 她确实不占理,一句话说不出来。 尉迟小将军这一刻只觉神清气爽,憋闷在心口好几日的郁结一扫而空!他甚至想要叉腰大笑! 而现实里,他一双不笑也滟涟的凤眸眼神清淡,只轻轻勾了勾嘴角,闲闲又自在地掸了一下白袍:“唉,也不能全怪你,是我生得太好。” 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大度,这么漂亮一个小公子,敢胆亵渎之人,简直罪该万死,他竟然轻飘飘就放过了。 闻言,宋清玹这才敢抬起小脸来,芙蓉面绯红。黑黝黝的小眼神满是感激。 他再次大度地说:“行了,回去罢。”见宋清玹小脚丫脚底抹油般,飞快就要溜,他顿了顿,旋即补充道:“记得明晚也要过来,我这伤没好,你还得给我上药。” 宋清玹掩面离去。 她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她应当去院子里清醒清醒,让进了水的脑袋装点有用的东西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引泉藏在拐角处偷偷摸摸观望了许久,已经换了一身好看的衣裳出来。 见着宋清玹,小小声向她打招呼,鬼鬼祟祟缩着身子过去同她说话。 人类的本质是八卦。 他小眼眯成一道缝,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早早就瞧出了小将军待她可不一般,要是寻常人,主子正眼都不带看的,再触霉头一些的,他也不会废话,直接上手教训一顿便是。 就这脾性,从小身边就没有姑娘,个个见着他就跟见了小阎王差不多,有多远绕多远。 不说远的,就说郦城,那么多姑娘爱慕于他,可又有哪个敢真的接近,凤眸一觑,腿儿先软。 唉,主子自个儿心性也高,谁也看不上眼。 如今,主子的红鸾星终于动了。 这位姑娘不禁生得动人,性子也温软,是个好相与的:“姑娘好。不知主子方才有没有吓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旁的人一向劝不动,也只有姑娘你了。” 宋清玹皱着小巧的脸蛋,望天叹息,引泉声音太和善,她忍不住就将今夜的苦水与羞赧和盘托出。 她咬唇,声音低下来:“我没能劝动小将军好好地将伤口裹住,明日肯定是要开裂见血的。我还做出那样丢脸的事情,没法子见人了。我真没用。” 良久,引泉沉默着,直到宋清玹的头颅都要垂到地面上去,他终于缓缓开口温声劝解。 在一句又一句看似有道理,实则胡说八道的话语中,宋清玹的脸色一点点好起来,见状,引泉就此打住,“天色这般晚了,姑娘早些歇息。明日清晨,主子说不准还得找您。” 宋清玹一走,院子里徒留引泉一人,他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就大逆不道一回,在心里想句不好听的,就主子这朽木一般的情根,何年何月才能抱得美人归? 第43章 捉奸夫 小校场距离主将的住所相当近,平日里没有哪队的将士会想不开想要过去训练,因此长久以往便都是空着的。 只有在外野战归营小住的时候,尉迟禁偶尔也会去一趟。 宋清玹神志还有些不清醒,她从未起得这么早过。睡眼朦胧中,抬头望了望天,也只是半亮,朝霞绯红挂在山腰,染红了整片天际,绮丽炫目得令人咋舌。 也只有边缘偏远的外城才有这样的景象,独属于边关万千将士的美丽,而美丽到极致便是残忍。 但对于宋清玹来说,这样的奇景她并不想欣赏。 这个时辰,不知郦城将军府里,她养在院子里的那只大公鸡打鸣了没? 她强撑着睡意,努力观赏校场中练习射箭的英姿飒爽少年郎。 尉迟小将军更加刻意地挺直了身板,修身的武服完美勾勒出少年的好身材。 他心里头甜蜜得都要酿成了黏糊糊的蜜汁。 昨夜他根本就睡不着觉!想她想了一晚上,辗转反侧中,便开始后悔,不应当那样早早地就将她赶走,多留她一会儿就好了,她还没好好摸一摸他漂亮的胸膛呢! 兴许她被他的美□□得犯迷糊的时候,撑不住就亲了他。他只要勾一勾,她一向是忍不住的。 想起她软绵绵的小嘴,少年脸上泛起羞涩腼腆的笑容,眼睛弯成一道桥。 小将军抿着唇偷笑,暗自悄悄不好意思起来,昨个半夜他还从榻上爬起来,在姑娘家的门口徘徊了好久呢!她都不知道! 哎呀,真是愈想愈不像话。 扭扭捏捏间,少年的眼角余光总是忍不住,频频地要去寻他的小心尖儿。 她在仔细瞧他么?她有没有觉着他此刻很迷人? 引泉如果看见这副景象,心里或许还会想,陷入感情中的小将军同这世间儿郎没什么分别,且还要更加没出息一些。 尉迟小将军心思恍惚,一个不留神,手上这一箭就脱了靶。 射箭哪里是能马虎走神的玩意儿,技艺再高超的弓箭手也架不住这神、眼、手的极度割裂。 他慌了。忙侧头去看乖乖巧巧坐着的小心尖儿。 宋清玹实在是熬不住,撑着脸颊,眼皮已经打起架来,来不及看到这难得脱靶的一幕,就已经陷入睡梦中。 少年轻轻叹息,丢开弓,径直朝她走去。 弯下身,戳了一下少女被撑得肥嘟嘟的脸颊肉,似埋怨似庆幸:“你是小肥猪么?怎么这么能睡啊?” 他像那日在马车上一样,小心替她调整着姿势,将肩膀借给她当枕头。 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传来将士们训练的哨声、齐声口号,少年怕惊扰了她,赶忙捂住了她的耳朵。 睡梦中的姑娘眼睫轻微地抖动,无意识般将身子缩进了他的怀中,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裸露的皮肤处轻轻蹭了蹭。 像极了极其依赖他的家养小动物。 少年只觉美得不行,凤眸荡漾闪光,眼角眉梢的欢欣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在心里尖叫,怎么会有这么乖巧可人的姑娘呢?心都化作一汪泉水。 然而,下一秒,一盆冷冰冰的凉水就迎头浇下。他整个人刹时变得寒气森森,凤眸里蔟着凛冽的冰霜。 他灵敏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此时此刻睡在他怀中的小姑娘,嘴里含含糊糊叫着……沈云哥哥? 绝不是他,也绝不是宋子策!是一个姓名两个字的……贱人! 少年垂下眼眸,冷漠地想,等下他是直接把怀里这个讨厌鬼掐死的好,还是先把人摇醒了问出奸夫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他要派人过去把人一片一片切碎了带到她面前,让她哭,让她吓坏,他再也不会哄她,他就要看着她掉眼泪,最好眼睛哭瞎掉,再也看不了旁的人。少年阴狠地思忖着。 她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明明昨日才同她说过,不许给他带绿帽子! 他单手狠狠地掐住怀中姑娘柔软的脸颊,直勾勾盯着,只觉她愈看愈可恶。 “唔——”在这样的力道下宋清玹不得不睁开了双眼,人还迷糊着呢,打眼对上一双恶毒的眸子,仿佛沁着毒汁,一个激灵,瞬间吓清醒过来。 少年逼近她:“说!沈云是谁?好哇,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好哥哥。嗤,沈云哥哥?够亲密的啊!” 又龇着牙威胁道:“我要宰了你们两个!” 宋清玹反应极快,纵使还未知晓发生了什么,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冲击,让她想也不想就答道:“是宋子策!哥哥他改过一次名,原先叫宋申云。” 她软乎乎地撒娇:“尉迟哥哥,你先放开我,好疼。” 尉迟哥哥本人抖了两抖。脑袋瞬间停止运转,迷迷瞪瞪地松开了宋清玹。 她松了一口气,觑了一眼他看着半信半疑的脸色,依偎过去,又哄着他:“尉迟哥哥,真对不住,我给睡过去了,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射箭好不好?” 宋清玹甜腻腻地说:“小将军射箭真真英姿勃发,我好喜欢。在京都时,我就从未见过像小将军这般身姿优越的公子。” 英姿勃发的小将军嗔怪地看着她,语气刹时软下来:“方才你都睡着了,看也没看。我可厉害了,箭无虚发。” 她软着眉软着眼,扯着少年的衣角晃来晃去:“对不住。” 少年独自扭捏了一会儿,满心甜蜜,红着脸说:“你再唤我一声,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尉迟哥哥!” 他脑子嗡嗡作响,少女的声音咿呀悦耳,树上黄鹂都比不过她清脆的嗓音,少年觉着天籁也不过如此罢。 恢复甜蜜,他对着她张开双臂说道:“再抱一小会儿,过会子我就得走了。”宋清玹听话的偎过去,任凭少年将她扣在怀中。 尉迟小将军满足地喟叹,她听话,不同他吵不同他争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掉进了甜罐子里去,就是要甜得发腻才好!要腻死他! 绯红一直没有从他脸上褪去,他眼里亮晶晶的:“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练习射箭么?是在将军府的院子里,我那时候就晓得你喜欢看。你一直盯着我瞧,眼睛眨也不眨。” 宋清玹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轻声应道:“记着呢。” 他把她吓哭了,她记得可清楚。 少年纯纯地笑:“你那时候那副模样可真可爱!” 宋清玹歪了歪头颅,暗自心想,他那时候可真可怕,不过确实很俊俏呢。 第44章 “定情信物” 大战在即,外城戒备十分森严,城门已经限制百姓出入,城里各个角落的守卫防范更是密不透风,皆以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尉迟小将军是郦城的守护与信仰,军民一心,人在城在,人亡城也亡。 南蛮是小国,本国生意并不好做,自南蛮归顺朝廷以后,在此来往通商的生意人有不少,郦城民风淳朴开放,大多数的百姓都十分乐意接纳异族人,所以有一些南蛮人是干脆扎根常住。 战争的消息传得很快,这些生意人早已赶在封城之前匆匆撤离了郦城。 而那些被本族驱除出去的少许南蛮人是回不去的,他们则是逃到了郦城内城,哪怕外城破,也有足够的时间接着往下一座城池继续逃命。 所以这时候在外城见着身穿异服的南蛮人是相当怪异的,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很难有与之共进退的决心和毅力。 更何况此时哪来的闲心当街卖玉? 尉迟小将军已经巡城检军整整两圈,归来,这扎辫老头还在原地打坐摆摊。 只单单卖一对玉,半天也没卖出去,生意不是一般的惨淡。 小将军瞧着就想嘲笑一番,那耸眉落眼的倒霉模样,倒是有些眼熟,同他的小心尖尖儿有几分神似。 只是阿宋小模样生得比这老头漂亮万倍罢了。 “老头儿,怎么卖?”少年闲庭信步般走上前,凤眸散漫一撇。 那是两枚朝向相反的白色勾玉,润泽通透,十分的漂亮。 不应当卖不出去。 “一对开价多少?”他又问道。 扎辫老头其实已经在此处卖了好几日,头一日就有不少人来问价,皆是一听就摇头离去,而后愈发惨淡起来,连问价的人也没了。 老头琢磨着,这地皮多半是风水不好,正打算明日就挪一挪,寻一块富贵处。 远远就瞧着这少年了,一身气度,很是打眼。 一步一步走近,模糊中也能断定这少年必定清贵不凡,老头就晓得,这准是他命定的“冤大头”了。 老头提起精神,笑得谄媚,瞪大了眯起的眼睛,仔细瞧着少年。这位贵人近看,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贵,生得是出奇得好。 有贵客,他本应当高兴才是,意外的,眉眼刹时又耸落下来。 晃着手赶人,幽幽长叹一声:“走吧走吧,这玉不卖你。” “咦,你这老头真是不识好歹!这个关头,还有谁来买?有人问你就已经要偷着乐罢,怎还挑剔起客人来了?怪哉!”引泉还是头一次见这样卖东西的。 往常来说,眼高于顶的小将军或许早就掉头走了,好玉哪里都有,难不成只他卖的最好? 许是老头的异族服饰容易让人觉着有股神秘的气息,也或许是眼缘,这成双结对的勾玉,他莫名地就想要得到。 少年没走,破天荒的,蹲下身又耐心询问。 近看这勾玉更通透,毫无杂质,他忍不住上手触摸,冰冰凉凉,格外舒适。 把玩、佩戴皆可。 老头挠了挠脑袋,一时不知如何拒绝,因着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南蛮人生来就有种敏锐的直觉。 斟酌半响,勉强组织好话语:“我看你呀,也年纪尚小,这对勾玉该是给有缘的有情人,小小毛孩子就别插一脚了!” “你这老头,既拿出来变卖了,还说什么有缘,胡扯不是?”引泉无语至极。 有情人? 尉迟小将军凤眸一亮,想得到它们的欲望更加强烈。 “你卖给我,我不仅给你双倍的价钱,还会派人护送你去郦城内城,分毫不收。”少年目光灼灼。 “这……”这实在是挑战他身为南蛮人的操守,老头动摇了。 操守和快活,那还是快活吧。老头咬紧牙关:“行!” 老头忍不住在心里快乐地自我厌弃,倒也不怪南蛮会驱逐他。 他们南蛮因善“术”,外人觉古怪,多称邪术,但其实他们南蛮人自小便信奉神灵,相信世间的因果循环,遵守上天赐予的“神觉”,比哪一国国人都要来得老实本分些。 “神灵产生于勾玉之中,是灵之间联系的器具,我们南蛮族传说佩戴之人将有几世的姻缘缘分。”老头喜滋滋收着引泉递来的银两:“可要小心,别给了不该给之人。” 少年拿起莹白的勾玉,他直勾勾地看着,红绳垂着玉不停摇晃,在空中荡起漂亮的弧度。 耳畔、心里皆是那句“佩戴之人将有几世的姻缘缘分”,凤眸极亮。 …… 大半夜的,宋清玹猝不及防就被少年撸上屋顶,看星河灿烂。她心里是崩溃的。 上一秒她还在暗暗惊叹今夜小将军的安分,乖觉上药,一点儿也没闹她。 除了那双亮得要吃人的眼睛,盯着她眨也不眨,嘴角挂着的笑容美得不行。 他凑近她神秘兮兮的说:“给你看样好东西。” 转眼,三两下就拥着她跃上屋顶。 夜深,凉风起。 宋清玹瑟缩一下,少年立即抱紧了她,侧了侧身子,替她挡住不识趣的风。 “还冷么?” 她慢慢摇头,少年人身子火热,他又向来好动,比旁的男子还要热上几分。 况且只不过是刚从暖和的屋里出外头,又在“天上”飞了几下,初初有些受不住,现下那股劲已经过去了。 宋清玹伸手阖上少年虎狼一般的眼睛,他已经这么瞧着她一整晚了。 他笑着拉下这双白皙的柔夷,捏在掌心揉搓着把玩。 她想试着挣脱,未果,他玩闹般瞪了她一眼,手上力道也顺势加重一分,于是作罢,也就任他去了。 今夜的星河很美,宋清玹看着就入了神。有一瞬间,她在想,在遥远的京都,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他好不好? 有没有成亲? 她软下身子,以为自己会向后倒去,背脊触着的却是另一个人挺括的胸膛。 瞬间回过神来,眨眨眼,将眼里的酸涩压下去。 “这里的每一夜,都似今夜般,降河烂漫。”尉迟小将军喟叹着,下巴轻轻抵近她的颈侧,埋头舒服地蹭了一下。 宋清玹犹在失神中,忽然胸口感到一阵冰凉,她垂首看去。 一块很漂亮的白色勾玉。 “这是什么?” “定情信物。”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能让我找到你的信物。少年狭长凤眸泛起满足的笑意,眼尾迤逦,一片春情盎然。 宋清玹愣愣得将勾玉攥在手心,凉凉的勾玉浸染上少女馨香。 突然,她的另一只手被小将军捉住摊开,是一枚一模一样的勾玉在她掌心。 “你也帮我戴上。”他说。 少年灼热的眼眸盯紧了她,盯得她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好半响,没有动静。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牙关咬得死紧,掌心已经掐出了血。少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宋清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仓皇着垂下了头。 “阿宋。”少年突然唤了她一声:“看着我。” 宋清玹抿着唇,嘴唇泛白。勾玉在她的掌心汗湿,她沉沉地呼吸,像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腕。 少年炙热的爱谁能拒绝? 她拒绝了一次,还能有力气再拒绝第二次么? 要不要再头脑发热,不管不顾一回? 当然是要! 宋清玹抖着手,将勾玉戴在了眼前人的脖颈上。勾玉足够好看,挂在漂亮少年的脖子上尤其是。 尉迟小将军俊脸都快要笑烂了,一口白森森的齐整牙齿在夜幕下明晃晃得耀人眼球。 “怎么还哭了呢?”他动作轻柔将姑娘眼角的泪拭去。宋清玹拍开他的手,自己极其粗鲁地彻底擦净汹涌流下的泪珠子。 她捧着少年的脸,冲过去对准他的唇重重地吻了一下。 他“唰”得一下,从头顶红到后脚跟。 今夜太梦幻,猝不及防,尉迟小将军还没有努力,就实现了在马车上的那句话。 第45章 心肝儿 月没参横。 门窗皆是大开着,院子里的花草清香携风钻了进来,伴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宋清玹摊开一本医书细细抄记。 “咕噜——” 什么东西滚到了她的手边。 她稍稍分出心神,有人往她的窗前案几上投掷了一颗石子。黛眉微蹙,含着一丝被打搅的恼怒,捻起石子砸了回去。 石子落地无声,似是滚进了繁茂的草丛,又像是被人以手接住。 因为不消多久,那颗石子就又回到了宋清玹的手边,位置大差不离。 “幼稚。”她莞尔一笑,娇声嗔道。 月色透过树隙倾泻进来,勾月状的卵石光滑莹润,安安分分静置在一旁。 宋清玹红着脸将它挪至窗栏上。 再垂首时,医书上的一笔一划都在眼底飞舞,偏偏不成字。 她叹息着合上医书。他可真讨人厌,总是要来寻她,扰她,搅得她心神不定,好不安生的少年郎。 “小将军?” 无人应答,唯有青枝绿叶沙沙作响。 咦?或许不是他?可她想不到其他人了。况且……旁的人,怎么会将卵石送人啊,挑的还是这样的形状,分明就是想要提醒她些什么。 她咬唇,有一点点羞涩。他怎么这样坏,她虽是比寻常姑娘家面皮子厚上些,但也是禁不住这般的大胆调侃呀。 宋清玹想关上窗,不理他了。 可是很快,不待她起身,一枚又一枚卵石被少年以轻巧的力道丢了进来。也不晓得这个人每天都那样忙了,倒是还有闲心做多余的事情。 卵石被她排成一横排搁在窗外。 “嘎吱——”合上窗户。 烛火明灭间,少女柔美窈窕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光着瞧着影子,藏在树后的少年心里软成一片。 “怎么还不让人看了?”他不满意道,三两快步走过去,急急拉开窗户。 固执地将弯月卵石重新搁回去,长眸流光点点,直盯着少女瞧。他以前也爱看她,但宋清玹从未如此不自在过。 “你怎么不来看我的胸口了?”他又抛出一个问题。 迎上少年乌黑发亮的眼睛,宋清玹感到羞耻:“谁看了!” 尉迟小将军沉默着,手脚飞快解开衣裳,大大方方赤着紧实的上半身,莹白剔透的勾玉坠于脖颈,他一手撑着台面利落跃进屋里。 阿宋总是口不对心,就在刚刚,眼睛还往他漂亮的腹部扫了好几眼。 宋清玹来不及反应,惊呼声咽在喉咙,闷闷地一声,吞进了少年炽热的怀抱里。 他眉眼弯弯,拥着心上人深深吸了一口:“阿宋,你好香。”手上不安分,揪着她的耳朵玩,细嫩的耳朵软极了,扯一下,松一下,不亦乐乎。 宋清玹狠狠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少年眯着笑眼,贱兮兮地又去玩另一只。 几个轮回下来,宋清玹累了,体力不支靠在他胸口不肯动弹。 “继续啊继续,别停!一起玩!”少年轻推一下,她只将自己当作木鱼,瞪着大大的眼睛,没有反应。 见人还是一动不动,少年可惜得松开了手。她力气真小,耐力也不足,肯定连他一拳也挡不住,太娇弱了,这怎么能行? “明日我带你习武吧!”他试探着问了一下。 宋清玹觉着就很离谱,不高兴地鼓起脸颊。 她好像是不乐意了呢,少年立即转移话题:“今日你还想亲亲么?” 亲……什么亲! 她当即捂住他张没有分寸的嘴。 浓黑的羽睫扑闪,尉迟小将军眼里沁着水光,含着委屈,控诉一般看着她。她不爱听他说话!说什么她也不应!她就只喜欢他的身子、他的脸! 宋清玹微顿:“不许口无遮拦。”她实在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同人这样循循教导,“安静一点我就松开,好不好?” 少年泱泱地点了点头,凤眸愈发黯淡无光,看吧看吧,她果然不要听他说话,嫌烦呢。 宋清玹刚一松手,他那股子较真的劲就开始上涌:“怕你同我生气,我什么都问过你,可你总是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的。我把你当心尖儿,你呢?” 直直对上少年执拗的凤眸,这架势,是今夜定要得个准确的答复的。 他倒也没做错,但是,总有些事是不要问的啊。昨夜她明明都表现的那样明显了,他就是故意为难她。 但,给小犬儿一些肯定也不是不行:“同你一样。” 少年黏黏糊糊地缠上去:“哪样啊?是哪样?我不清楚呢……” “哼,你明明最清楚了!” “好姑娘,快说。我也是你的心肝对不对?” 宋清玹被他这股子缠绵劲闹得不行:“是!是还不成么。” 转瞬间,孔雀尾巴都要翘得高高的,他一脸得意,趁机又问:“那,或许你想明日再亲亲?” 同做梦一样,那点温度香气在唇上舔一舔就没了,快得似是没发生,要不是勾玉还戴在脖颈上,他怕真要觉着是梦境了。 宋清玹推着他出去:“不想,我每日都不会想。”真笨,什么都要问。 “你昨日分明就是想了!你还做了!你又要不承认了是么!”尉迟小将军顽强抵抗,气得炸毛。 他反手将宋清玹抓紧在怀里,瞬间变脸,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行罢,那我且忍一忍。走之前,同你说最后一件事。” 见她点头,他接着道:“不许你再叫小将军小将军的了,难听死了,我不喜欢,一点儿都不亲密。” “唤我阿迟好不好?从前娘亲也是这么唤我的。” “阿迟。”她心陡然又软了。她的阿迟如今是没有娘亲疼的小可怜儿,她听哥哥说过,小将军的娘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软软糯糯的一声,少年心满意足,将姑娘狠狠勒紧抱了一下方才离去。 …… 京都,丞相府。 书房内烛火通明,重重的咳嗽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里,一声接着一声,颇有些撕心裂肺。 沈韫清俊的脸上绯红得不同寻常,等这一阵过去,他又提起笔继续忙碌,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立于一侧的宝碌担忧望了一眼,沉沉叹息,犹豫半响才说道:“主子,您歇一歇罢,您的身子熬不起了。” 夫人也太不像话了!明明知道主子的身子如何,竟还让主子操心至此! 沈韫握笔的手凝住,微微启唇,刚想说话,却又是好一阵子轻咳。胸腔里憋闷异常,缓下来后,才开口:“行了,此话说一回就罢。沈怵如今还是太过稚嫩,掌握不住大局。” “是,主子。”宝碌垂眉颔首。 夜色寂寥,斯人孤独。 一炷香时间过去,沈韫将将搁笔,不是因为事毕,只是因为身子实在撑不住了。 他不能拖着一副残破的身子见她,他还要等荞荞回来的,荞荞只不过是在外头玩疯了,乐不思蜀而已。 “有消息了么” 宝碌抬眼,见主子这副表情,当即知道他问的是谁:“禀主子,还在细查,很快就能得知姑娘游玩的路线了。” 沈韫望着烛火出神,脸上神色难辨,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时刻盯紧边关的消息,有何动向立即禀报,如不出意外,此仗一结束,大队人马应当就能班师回京。” 近些时日,边关事态频发,消息一个接一个连连上报到朝廷。尉迟小将军很聪明,不仅利用了大都护,还利用了北夷,北夷此役结果只有一个,只能是自取灭亡。 征战多年的边关就要在尉迟一家的手上稳定下来,将是举世的功绩和荣耀。 沈韫决不能让他就这么光鲜亮丽地回来。 第46章 再次求成亲 这一役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日前,北夷将城池之外周边山岭设置的营寨堡垒,以及护城河周边设的箭塔逐一拔掉,拔掉外围据点后,进一步压缩进攻范围,接着填平了护城河,为后续进攻扫清障碍。 气焰嚣张,愈发肆无忌惮。 士兵们冲锋陷阵,震耳欲聋的嘶吼、喊叫遍布山野林间。高耸的城墙之上,一列锐利箭矢齐刷刷地对准了城墙之下的侵略者。 你攻我守,两军争锋相对。这是一场选择与拉锯,城池的任何一点被突破都会导致全线的崩溃。 云石、横木、滚油,混着痛苦的哀鸣,活生生的人间炼狱景象。 战争无疑是脑力与兵力的双重对决,士兵守城门,将领斗兵法。 容不得分心,自从开战,两人便很少有时间见面。 宋清玹忙于治伤来回奔走时,偶有听见将士们讨论战情,北夷惯会使阴险法子,企图挖地道损伤城墙。 而尉迟小将军早早便沿城墙设置好了水缸,探查挖土的声音,用烟熏通道,好一阵使坏折腾北夷人。 他可真厉害呀,宋清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思念也一缕一缕漫上心头。 是夜,她悄悄来到议事营外,透过敞开的窗隙向里张望。 宋清玹这点动静一下就引起了尉迟小将军的注意,少年扬起唇角,脚尖一跃,直接就提溜着姑娘进了自己地盘。 “阿迟!你又吓到我了!” 少年将人牢牢抱在怀里,埋在馥郁馨香的姑娘脖颈间,犹自快乐地吸闻:“你可总算来找我了!等了你好久。” 宋清玹扭来扭去,笑着躲避这令人瘙痒的气息:“你也可以来寻我的呀。” “才不。” 少年嫌不方便,调整着姿势将人搁在腿上,湿润的绯色薄唇轻轻蹭着,肌肤又热又烫,嘴里含含糊糊:“阿宋,你……有点好吃。” 少年凭着本能,做着亲昵的事情,眼见宋清玹白皙的脖颈上黏黏得糊了一大片水渍。 “停……又乱来。”被亲的微微喘的姑娘实在拿他没办法,揪着他的耳朵强行扯离。 凤眸长长的眼尾滟涟又迤逦,沁着动情的红晕,一脸不满足的瞅着她:“阿宋小气,长在这里,就是要给我亲的。” 宋清玹耳根微烫,他又神志不清醒说瞎话了,哪有姑娘家听得了这个话,脖颈好好的,怎么就天生要给他……亲? “你再乱说话,我就走了,下回也不来了。”瞪着他。 “瞧你这股小气劲,难道你觉着自己吃亏了么?”小将军理直气壮。 “……”宋清玹哑言,难不成不是么?一般都是亲上头的呀,他偏要在脖颈上作怪,酥酥麻麻的好生奇怪,他分明就是轻薄于她。 哥哥要是在,定要打死他。 少年撇嘴:“我这般好看,心甘情愿伺候你,你还矫情起来。小嘴不让,小脖子也不让。” 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凑到她耳边轻声炫耀:“将士们都说,日后哪家姑娘睡了我,是天大的福气。” 宋清玹呆滞住,她早先也听说过,军营里都是男子,讲话难免口无遮拦些,但,但这些时日,她穿行来去,也没觉着哪里不同。 宋清玹眼神难免闪烁,想到了不好的东西,想到少年精致的脸庞,想到他紧实的肌肉…… 戳着手指,嚅噎道:“嗯……未免有点……快罢。” “你个小色胚,你还真的想睡我呀?”尉迟小将军促狭地说她。 又捏着姑娘家幼嫩的耳垂,严厉教导:“我这干净的身子,将来是要给我的宝贝夫人的,你贪我的色,将来是要嫁给我的。” “分明是你!” “嗯?我怎么了?我逼着你看我的身子了?” 少年极致俊俏的脸直直逼近,热气熏得她不断闪躲,他一口一口嘬她的腮:“嫁不嫁?嫁不嫁?好阿宋嫁不嫁嫁不嫁嫁不嫁嘛……” 尉迟小将军毕生的心眼儿都用在了一个青涩的姑娘家身上,他不觉羞耻,反倒沾沾自喜。 美色使宋清玹头晕目眩,暗自使力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勉力保持着一分清醒的神志:“阿迟,太快了……我爹我娘我哥哥,还有你爹……怎么能这么胡来?” “笨!这是我们两个的事!他们都是外人。”他又盯上了软嫩的耳垂,舌尖轻轻戏耍。 宋清玹迷蒙着双眸,雾气浓重。她在努力地思考小将军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完全颠覆了,与她这十几年来的认知全然不同,成亲是要经过三书六礼的,聘书、礼书、迎亲书一样不能少,而六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样一样,皆是要按照严格的步骤来,不得僭越。 没有这些,不就是私定终身?是行不通的,没有人这样的。 “哼,你们就是规矩太多,在我这里,才不讲究这些。”少年仿佛看懂了她眼里的疑问。 他扯着她的耳朵,给她洗脑:“你欢喜我,我也欢喜你,然后我们快活地成亲,生小崽子给你玩,当然,你不乐意就不生,那就一直我们两个玩,好不好?” 这么简单么?懵懵懂懂的姑娘眨巴着眼睛,脑子里始终转不过来弯,真的有人可以这样么? “笨死了笨死了,阿宋笨死了!”没什么耐性的少年气坏了,简直要跳脚,她怎么还不同意呢?! 宋清玹结结巴巴:“阿迟……让我想一想……这个事,太大了……” 尉迟小将军心灰意冷,捧着她娇艳欲滴的脸蛋,抵着额:“是大事没错啊!我成亲当然是天大的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可是也很简单对不对?只要你点头,等打赢,我们立马就能拜堂!” 宋清玹晕晕乎乎,不久前两个人才互通心意呀,她都跟不上他的脑子,他成天地在琢磨些什么? “会生气的。”爹爹娘亲知道她这么乱来,会打死她的。 少年调皮一笑,毫不在乎:“先斩后奏嘛,这叫惊喜。” 说来说去,他就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少年郎,孤高自傲,轻视世间种种规矩,可偏偏就是这一点,迷住了她。 这么赤诚的心意送到眼前,不欢喜是不可能的。 “给我一点时间,好么?”宋清玹浅啄少年一口,温声安抚。 尝到甜头,他收起自己的张牙舞爪,真将她逼急了也不好,要慢慢的,一步一步来。仿佛幼兽露出肚皮,他装模作样同她撒娇:“好嘛,不过,我不想听到否定的答案哦!” …… 瓮城,是在城门外修建的方形的护门小城,属于城墙的一部分,用来加强防守。 两个月后,瓮城外门破,北夷主力军队攻入,企图攻破瓮城内门进入城池。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仗着手头上的消息,迅速寻到通向城池内部的小门,北夷众将士大喜过望,当即就要破门攻城。随着“滋啦——”声起,内门缓缓开启,然而,门后并不是向往的胜利之途。 是堵得严严实实的铜墙铁壁! 眨眼间都灰白了脸色,仅仅呆滞一秒,北夷迅速反应过来倒头撤走。中计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算计,从最开始,就错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身后外门不知在何时就已经关上,任凭北夷将士如何撞击砸弄,纹丝不动。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时出现在瓮城城墙之上,狭长的凤眸里含着冰霜,是毒蛇的尖牙,阴冷毒辣。 冷冷望着犹作困兽斗的北夷,他接过手下递来燃着火星的利箭,引弓待发,毫不犹豫地射出,疾如雷电。 根本避无可避,火箭长驱直入,这支主力军的将领应声倒地。 “一个不留!”少年清润的嗓音杀意肆起。 一声令下,所有兵器瞬间对准了底下的羔羊,皆无虚发。猩红的火光映在眼底,只觉快意非常。 果真,没有一个活口。 高耸的城墙之上,青色的烟雾信号婆娑向上,直抵云霄。奋战在城墙外围的北夷其余将士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立马掉头逃走。 逃至居邕关,被埋伏山野已久的宋子策一部绞杀。而后头,尉迟小将军紧追不舍。两批人马渐渐成包围之势,包围圈愈杀愈小。 漫天的嘶吼杀戮,没有一个北夷士兵能够活着离开,数十万将士全部陨于郦城墙外,尸横遍野,血水浸透泥地,腥气萦绕不绝。 在屠杀发生的前几日晚间,尉迟小将军接到了两份密信,一封来自皇帝,另一封来自他的亲爹尉迟太尉。 少年冷淡着脸,漫不经心地逐一拆开,信上所言皆是让他定要留下北夷俘虏活口。 “嗤。这两个老家伙。”少年轻哼。 引泉抖了两抖,齿关冷颤。诋毁圣上,嘲讽生养的父亲,这可都是大不敬啊!主子胆子也太大了,简直无法无天! 他苦着脸想,这战事就要打赢了也不好,主子这桀骜的性子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郦城是最好的,回了京,指不定要怎么造作! 少年却是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着,先是撕毁了父亲苦口婆心劝诫的密信,接着,慢条斯理将皇帝这封也一点点撕成碎条。 手一扬,雪花落了一地。 第47章 回京 “尉迟小将军要回京都了!” “我前些日子就看到有府宅在重修,挂上了将军府的牌匾。” “这可是个小杀神!据说屠尽北夷数十万的将士,手段过于毒辣,此种行径将来怕是要遭天谴的。” 一举平定边关战乱的将军归京,是一件天大的事,引起天子脚下的京都百姓议论纷纷。 对于郦城百姓来说,小将军是人人敬仰的战神,可是边陲的战乱灾祸从来不能直接影响到京都,京都的百姓们只是感慨这份巨大的荣耀,赞叹这位天之骄子出众的谋划算计。 然而盛世的光辉下,难免有阴影。 其中夹杂些许儒生的谩骂、唾弃,也渐渐地成了纷争点,他们身居安乐,便立于道德的制高点,不齿于他滥杀的行径。 仗胜的消息早早便传到了皇帝手上,甚至是在没打赢之前,尉迟小将军就已经十分笃定地发了急传。 朝廷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役定会赢。 在一派热烈的庆贺中,皇帝却心梗了,尉迟小将军全然不顾及密令大肆屠杀的行为,让这位多疑皇帝的心头覆盖上一层阴霾。 至于小将军称自己接收到密令时已然晚了,皇帝是半分也不信的。 太尉府里也不平静,翻了天。 “小畜生!混账!狗娘养的东西!任意妄为!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便谁也不放在眼里,天皇老子也难管住他!” 尉迟太尉完全失态,狠狠砸桌怒骂道。 一侧的小厮慌乱地缩了缩脑袋,心里腹诽,这……是您生您养的呀! 见状,老管家忙在旁边轻声劝解安抚。 尉迟太尉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又狠狠砸碎一个瓷瓶,他只要一想到这小畜生做出的事就胸闷气短。 如今形势不比从前,他处处被沈韫压了一头,已经难有翻身之法,幸而就在这时,多年战乱的边关一举平定下来,一个如此巨大的转机就摆在眼前,竟生生就给这小畜生搅碎! 他气得梦里都没法安睡! 老管家忙不迭送上热茶,“大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他囫囵两口喝完,胸腔剧烈起伏,呼吸声沉重:“沈韫就是只狐狸,愈发精明,什么都算计好了。” 当边关接二连三有消息传入朝廷,沈韫也愈发频繁地见皇帝,那时他就已经觉察到不妙。耐着性子苦口婆心传过去密信,竟是半点用没有。 小畜生!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小时顽劣就罢了,几年过去,依旧如此。 这怕是还在愤然小公子也没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罢,老管家瞧着太尉大人又要发怒,又温声安抚道:“小公子如此出类拔萃,皆因大人您的循循教诲,您应当欣慰才是,如今公子终于得以归家,先不管其他,也始终是天大的喜事一件。” 说到这,老管家顿了一顿,小心琢磨着太尉大人的脸色,心里踌躇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说罢,又是犯了大人的芥蒂,但是然而,从某种意义上,那也确实是值得一提的喜事。 老管家清了清嗓子:“咳,如今小公子又成亲了,那更是喜上加喜。大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抱小孙子。” 大公子在外始终没个信儿,谁也想不到竟是最为顽劣的小公子先成了亲。 皮相生得再好,性子差也不行,小公子从小就有能将人骇得屁滚尿流的本事,老管家先前便一直担心,京都有哪位世家小姐愿意嫁给小公子。 现今好了,用不着操心了,小公子真是能干。老管家嘿嘿傻笑。 “啪——!” 闻言,尉迟太尉砸碎了手边的空茶盏。老管家当即收了笑。 不提还好,一提就又生生戳了肺管子。 “小畜生竟然擅自娶了个区区商户之女,也能算喜事?此等贱民如何配进尉迟家的门!” 这下老管家不敢再多说什么,跪在地上埋头不言。 任性妄为的尉迟小将军昨日慢慢悠悠又传达到了一个消息,说他在郦城看上了一位姑娘,家里头是富商,已于前些日子成亲,请父亲备好厚礼迎接。 娶亲而已,比起枉顾皇帝的密令,也算不得什么,皇帝是没有放在心上的,至多坊间有一些韵事传闻,让这位令人难测的小将军多了些谈资。 “那等蛮荒之地能有什么富商!成天胡闹!哼,厚礼?这小畜生竟也敢提,看我不将她扫地出门!” 京都一切的风风雨雨小将军暂时是无法知晓了,他与自己用尽心思哄骗来的将军夫人正黏黏糊糊腻在回京的马车内,不过,怕是就算明白,他也未必会抬眼在意上半分。 “阿宋,你说,我与他谁更好?” 宋清玹安分坐着看医书,并不打算搭理他,他还非要凑到自己跟前来。明明脸上故作温和的表情都快要破碎了。 先前也没见他过多打听这些前尘往事,突然就开始死咬着不放,都怪宋子策这个嘴碎的。 半响无声,少年脸上绷不住了。她将他得手了,竟然就开始这般冷落于他,简直为人所不齿。 他同游魂般,又荡到宋清玹跟前,阴恻恻地说:“阿宋你这个负心女,你还是个骗子,我就知道!哪里来的宋申云,明明就是沈韫!” 愈说愈气愤:“沈韫哥哥是吧?可真亲密呐。宋清玹你羞不羞耻,三岁孩童都不会这么唤人!” 宋清玹轻飘飘抬眼,大发慈悲瞧了他漂亮的小脸一眼,“噗嗤——”一笑。尉迟小将军快要将自己气得仰倒。 她现在可一点都不怕他,不急不缓翻过一页医书:“我可记着有人很欢喜我唤哥哥呢。” “你——”少年指着她的手连连颤抖,暗自舒缓了好一会儿。脸上委屈着,如今可是连好听话也不同他讲了。 他回去定要弄死沈韫。少年愤恨,憋闷得牙关咯吱作响。 “那个贱人到底哪里勾着你?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闻言,宋清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水眸,蹙着眉一脸恼怒训斥他:“你不许胡言乱语,沈韫哥哥是很好的人。你再要这样说他,我往后都不要理你了。” 宋清玹这下是真的气着了,小将军十分有眼色,立马闭了嘴。 他深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道理,脸色变得飞快,弯着眉眼,凤眸里刹时春色泱泱,一副天真善良的模样,只要少年愿意,他这张脸实在极其容易给人造成这种错觉。 他极为体恤地说:“我是打算回京后好好感谢一下他对你多年的照顾,送份大礼,没有旁的意思,你莫要误会了我。” 宋清玹轻哼,她才不信。 但脸色还是有所好转:“你不许多事。” 夫妻感情自然是要用心维护的,少年亲亲密密迎了上去,搂着人不停浅啄,温声细语道:“都听阿宋的。”低垂的凤眸里却有暗茫划过。 第48章 背叛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细雨,院子里的海棠花犹沾雨露,仿佛笼罩着一层稀薄的云雾。 冷风刮孚,不禁摇摇瑟缩。 微弱的咳嗽声也未能惊醒海棠,已经稀松平常。 沈韫愣神听着屋檐下滴嗒的露珠坠落,想起了一些往事。小姑娘是很喜欢缠着他,有时撞上夜深大雨,他若是还未回丞相府,她总也要来书房寻他。 好玩似的,俯在他怀里,叫他听瓢泼暴雨声。 那时嘤声细语犹在耳畔,“沈韫哥哥,同我说说,你听到了什么?” 而今怀中却是空空荡荡。沈韫落寞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压沉。 他总也以为荞荞是调皮,她那般爱重于他,多半是因着他要将她送走而心中郁结。气急攻心之后,待冷静下来,他便半是担心半是存着让小姑娘散散心的打算。 方才宝碌前来禀报,看着他的脸色说得小心翼翼,姑娘如今大概率是藏身在尉迟小将军的府内。 沈韫冷淡点头,挥手让人下去。 那个意思,他懂。 但,沈韫不信。 这如何可能呢? 荞荞眼中心中向来只有他一人的,他们相伴了那么些年,如何忘得掉抹得掉?许是因着宋子策的缘故罢,借住将军府而已。 他会亲自将荞荞哄回来,再备上厚礼,要感谢尉迟小将军的照料,定是添了不少麻烦。 如此打算,便一刻也坐不住。 近黄昏,重新修建装饰的将军府邸外,长街上,尉迟小将军同夫人闹了矛盾。 两人从宫外起一直拉扯至现今,今日本是皇帝大摆宴席,专为庆贺尉迟小将军大胜而归。原先便已说好了,宋清玹必须同小将军一起去,以的就是将军夫人的名义。 哪晓得临到宫门外头了,宋清玹又生生反悔。 尉迟小将军气得也摆席,他眼眸灼灼盯了她一路,两人别扭,竟也就靠着双腿走回了府邸。 宋清玹倒也没理会他如何生气,沉浸于自己的思绪。 她开始后悔,自己被少年蛊惑,轻易答应了他,先给他一个名分。 那时,他刚打了胜仗归来,脸上血迹还来不及擦拭。少年无畏于天下,凤眸里燃烧着璀璨火光。 在郦城百姓一片热烈的欢欣鼓舞中,他诱她,“我赢了。我先只求一个名分好不好?给我罢?” 耳边皆是将士们的起哄,而宋清玹也被他过甚的容颜迷得晕头转向。 被美色所耽,怕是将贯穿她的一生。 离京都愈近,脑子愈发清醒。 她如何就信了他的鬼话?!纵使再心大,成亲始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当这个名分天下皆知的时候,就再也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了。 若是去了宫宴,她是否会见到沈韫?她如何敢见他?该以怎样的姿态见他? 愈想愈慌乱,只好当了一只缩头乌龟,临阵脱逃。 宋清玹想怒吼,想掐着尉迟禁的脖子斥责他,为何要把这件事情大肆宣扬,弄到如今无法收场的地步。 小将军心里何尝没有怨气,他怨她心里头至今不安分,她对沈韫的在意他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穿他的五脏六腑,一思及就血流不止。 同时不可抑止地又感到些许委屈,凭什么他只有她一人,她却不能同样待他。他憎恶她的过去,无数次想要把那段过往抛干挖尽,不许她想,不许她念。 但也只是无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贪心,从前埋在心底的介怀悉数翻将出来,生了脓流了污。 “阿宋,你当真要因为这个与我闹么?” 宋清玹回过神,见他脸色不好,幽幽叹气。实际上他脸色已经不好了一路。 少年微顿,牵起心上人的手,凤眸黯然,看着她再次问道:“当真要与我闹这般久么?” 他凑上去,少年身上的淡香将她包裹。他弯下腰身与她额抵着额,不许她有丝毫的回避闪躲,直勾勾地:“我晓得你在想什么,我管不了这些。你只需清楚,既然招惹了我,你就永远也别想摆脱我。” “你作甚又来吓我,你是恶魂么?说这些让人睡不好的话。”宋清玹白了他一眼。 少年哼哼唧唧对准她的红唇浅啄一口,往上又轻吻着如画眉眼。 “你若是敢胆背叛我,我何止是恶魂,地狱修罗也当得。”神色松快,绯薄的唇却吐出恶言恶语。 他惯会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威胁、诱哄一套接着一套,可谓是得心应手。 宋清玹不敢言语,心里如同乱麻,如今可还有回头路可走?她不知道。 尉迟小将军的府邸就在眼前,回京已有几日,他日日都要同她黏在一起,宋清玹未曾见他去向太尉大人请安问候,便是提也没有提过。 她拿不准他是怎么想的,不过他便是要去,她是不会同他一道的,哪怕她如今顶着小将军夫人的名号。 太尉大人约莫要气死了罢,好好一个大好前程的小公子,如此草率便成了亲,还是一个普通的姑娘。 宋清玹光是想想便要笑出声。 怕是只有皇帝乐见其成。 “走吧,小夫人,回府,今夜想吃什么?”吻够了,他暂且放过她。 少年亲昵拥着她回了府,引泉早已经等候许久,恭恭敬敬唤主子夫人。 何为背叛? 是被丢弃么?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投奔向另一个少年郎的怀抱,握手,亲吻。 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力都给了另一个人。 沈韫捂着自己的胸口,此刻体会着这种陌生的感觉,似火烧似针扎,生生咽下一口翻涌而上的鲜血。 他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畜,只能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心尖的姑娘,同他人亲密。 那个少年怎么可以随意触摸他的姑娘呢?他怎么配?怎么敢? 每一寸被那个少年郎抚摸过的肌肤,沈韫都想亲自擦拭干净。 但是,最痛的还是,他的荞荞,怎么可以那么自然地接受沈韫无法忍受的这一切,让他连去阻拦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明白,荞荞为什么就将他抛弃了,他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沈韫茫然看着周遭的一切,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他确实时常会梦见荞荞,荞荞会很高兴地唤他沈韫哥哥,她说她很想他。 不是这样的,不是现下这样难堪的。 “咳。”一丝鲜血从沈韫紧闭的嘴角溢出,在惨白的脸上,红得刺目惊心。 宝碌忧愁瞧着,担心主子身子,忙劝道:“主子,先回去看大夫,此事可从长再议。” 沈韫知道,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养好身子。可是此刻脑子嗡嗡作响,双腿灌了铅般千斤重,好似动一下,他整个人就要破碎了。 沈韫自病后身形愈发单薄,在风中好似摇摇欲坠。 想不通,他便要一直想,生生在不起眼的角落站了整整一夜。 第49章 “荞荞” 尉迟小将军不知是哪根筋犯了轴,看宋清玹看得很紧,她往日在郦城的潇洒自由统统都没了。偏生还没法说他,他自个儿也哪儿都不去,巡视军营这等活直接丢给了宋子策,好生快活。 宋清玹看医书时,交代他不要多事,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转眼间就来闹她,扯扯青丝、拉拉小手,没有一点安分的样子。 还不忘阴阳怪气埋怨一番:“宋大夫可真是日理万机呢。” 幸而今日黏人的小犬未曾同往日那般,一起身便早早守在房门口。 宋清玹捂着嘴偷笑,可以溜出将军府找乐子玩了。 京都的小将军府十分气派,宽敞华贵,院落花园也大得不成样子,弯弯绕绕需得好久才能出府门,两相对比之下,郦城的府邸真是憋屈了他。 尉迟小将军有客要见,算不得贵客,也没有什么要紧且机密的事要说,便用不着去书房避人。 敞亮的正厅,外头日轮正盛,地上好似铺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室内大亮,萦绕着浅浅茶香。两位华服公子隔桌闲谈。 巧的是二人皆着红色系的衣裳,容貌也都是一等一的上乘。 瞧着年少一些的是尉迟小将军,他惯爱穿降红,这夺目的艳色也着实衬他,少年生得瑰逸矜贵,显得愈发贵气逼人,默不作声时,不免让人望而生畏。 另一位公子亲近人些,面上若有似无带着笑痕,一双桃花眼天生多情。 “小将军许久未曾回京,如今怕是对京中生疏了,不若就由我作伴……” 尉迟小将军脸上神色淡淡,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眼神已然飘远了,看着就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个时辰,他的小夫人在做什么呢? 桃花眼公子兀自浅笑,毫不在意,依旧温声说话,不卑也不亢。 熟悉小将军的人应当晓得,他这番作态已是给足了面子的,以他的脾性甩手走人是常事。 听他说话甚是无趣,小将军心想,大好时光应当用来同阿宋玩闹打趣才是。 他盯着厅外院落里的青石路出神,只见一道婀娜身影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莲步轻移,狭长凤眸忽而微微眯起。 “我的小夫人,要去哪里?” 宋清玹一愣,她倒没刻意绕着他走,因是寻思着这会子有客,聊得畅快之际,他不一定能发现她,就是看到了也应当不会喊她,那样过于失礼。 谁曾想尉迟小将军野惯了,就不是个遵循礼数的人,同人讲话也要三心二意,失策失策。 “过来。”见少女犹在垂死挣扎,他不耐地开口。 宋清玹轻轻叹息着转身,对上他阴恻恻的目光,心里哀声连连,从未见过如此难缠之人,又要磋磨上好一阵子了。 尉迟禁强势搂过宋清玹的腰,不顾旁人,沉着嗓音问她:“说说看,去哪儿?” 她手里推搡着,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对上一侧一双含笑的眸子,她愣了一愣:“陈御?” 陈御缓缓笑开:“宋姑娘,好久不见。”桃花眼冲着她轻佻眨了一下。 “啧。”顶顶小气的尉迟小将军不爽了,他按着宋清玹的后脑勺压在怀里,不许她眼睛乱看:“陈御史好似同我的小夫人是旧相识?” 陈御低笑:“是啊,曾经算是同窗,没想到这么有缘。” 微一顿,他状似疑惑地问:“宋姑娘不是一直同沈丞相住在一处,如今怎么……”猛然捂嘴,懊恼地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多事了。” 故作不经意的模样,拙劣地令人发指。 闻言,宋清玹无言以对,此刻她就算埋在少年的怀里,头颅也深觉火辣辣的,少年嫉恨的目光要将她灼穿了。 陈御真的坏极了。 他使坏完,桃花眼里的笑意溢满出来,饶有兴味欣赏了一番尉迟小将军青红白脸的模样,施施然告退:“今日多有打扰,看样子小将军现下也不大方便,改日我再来相约罢。” 脚步轻快,不等回话掉头离去。 “宋清玹!你……你不知羞耻!不守妇道!”少年气坏了,一股嫉恨直冲头顶,开始胡言乱语,张牙舞爪的模样好似生生要吃了她。 她一个姑娘家的,竟然与男子同住一府!痛煞他也! 小将军完全忘记了当初在郦城,她也是这么与他同住的,就许他,不许别人,哪怕是从前的事,也记恨上了。 “御史?陈御竟然当了御史么?”那是曾经她爹爹的位置啊。 少年生气之余抽空琢磨了会宋清玹的脸色,见她面色并无不快,继续发难:“现下不许提别的,你给我好好说说,你是怎么与他同住的?” 她把玩着手指,讷讷开口:“唉,也没什么的,就是同吃同睡罢了。左不过一张桌子一张榻。” 极俊俏的少年闻言倒吸一口冷气,松开掐着她纤腰的手,缓缓压住自己的胸口,快要喘不上来气,语气微弱艰难开口:“阿宋,你莫要哄骗于我,我受不住的,我会死的。” 见状,宋清玹连忙帮他顺气,温言软语:“唉,别急别急,我就是故意气你的,我们自然是各住各的。” 他明明受不住,偏生还是要问:“抱过么?亲过么?”极其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免得等下气晕过去:“亲过哪里?” 宋清玹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灵动的眸里含情似水,好似藏着一捧甘泉。 尉迟小将军愈发心痛,明明是他的,怎生就让别人碰了去? 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搁在眼前,懵懵懂懂不晓得自己的好,他这个做夫君的又不在,还不是只能被人哄骗了去,藏娇于府邸,想怎么碰就怎么碰。 生生要呕出一口血。 见他脸色越来越黑,一副如同就要天崩地裂的样子,宋清玹手上动作更加轻柔:“齐家小姐是我闺中密友,约我今日小聚,你放我出府,待我回来慢慢同你说可好?” 他都闷气成这副样子了,她竟还想着出去玩?!分明没有长良心。 少年幽幽看着她:“好哇,你去罢,回来替我收尸即可,我也没什么乞求,只盼着你将我的尸身烧成灰烬,记着日日挂于脖颈,我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 语气凉凉:“你莫要害怕,只是为了方便我死后还能盯着你,防你红杏出墙。” 云层遮过日轮,恰巧此时从外头刮进一道冰冷的风,空空荡荡的正厅里陡然阴冷下去,屋檐铁铃叮咚作响。 宋清玹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难看极了。 “嗤。”尉迟小将军冷笑。 …… 马车行于长街,蹄声踏踏,过往的路人纷纷避让。 “吁——”车夫勒住绳索,停于一家雕梁画栋的酒楼前,上书“映日楼”。宋清玹跳下马车,步履轻盈朝里间走去,很快就有小二热情万分地上前迎人。 她最后自然还是出府了,费了好些功夫自是不必提了,想想便要舌口发酸。 宋清玹默默打量着周遭,京都变化飞快,这座酒楼在她眼里同平地起没什么两样。 原先陈御营生的那座酒楼不知是否转手于他人。 曾经还一同在画馆习画,如今一切都变了。他这般厉害,短短时日,他一个林家外来的公子哥就搭上太尉,并爬上了御史之位,其间努力艰辛可想而知。 “宋姑娘,就是这儿,您请。”小二躬身。 往事如烟飘过,宋清玹收回神思,轻轻敲了敲房门,提醒等候已久的人她已经到了。许久未见,她竟有一丝紧张。 里间静静悄悄,好似并无人一般,宋清玹疑惑地转头望向店小二。 他只笑着再次躬身道:“姑娘,请。” “咯吱——” 宋清玹直接推开门,厢房极大,比京都任何一家的酒楼规模都来说阔气。 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幔,隐隐约约有人影浮动。 “岐岐?” 突然“砰”得一声,她骇了一跳,转头向后看去,厢房门被那小二重重关上。 “好生鲁莽的小二。”宋清玹抚着胸口压惊。 她继续往前走。 宋清玹这时已经隐约觉察到不对劲,愈近便愈能瞧出那倒挺拔的身影显然不会是女子。 她掀起纱幔,沈韫苍白清俊的脸映入瞳孔,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宋清玹心脏骤然紧缩。 “荞荞。”沈韫沉沉道。 第50章 浮萍 “荞荞,别怕,过来。”沈韫嘴角微动,扯起上扬的幅度,眼里分明无笑意:“我们好好谈一谈罢。” 宋清玹惴惴不安地拉扯着袖口,终于鼓起勇气抬眸瞧着沈韫。 隔着许久未见,他依旧如往日那般温润,只是面无血色,唇色也浅浅淡淡,少了丝人味儿,这副模样倒是让他显得更为出尘。 他一贯温和的语气总是能够轻易地安抚住她,宋清玹磨磨蹭蹭过去。 只在他的身旁有一把玫瑰椅,她别无选择,若是可以,宋清玹恨不能将椅子搬到别处去,离他稍远一些。 她走得不光彩,欺他瞒他,面对他时,心里不免有些虚。 “沈韫哥哥,对不住……我不该骗你。”先认错。宋清玹知道她总会见到沈韫哥哥的,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突然。 沈韫目光复杂望着这个低眉垂眼的姑娘,柔顺的姿态,粉妆玉琢一般的脸庞,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他用手拂过那漂亮的眉眼,也曾用唇亲昵过,是他捧在心尖温情呵护许久的姑娘。 她年纪尚幼,心思懵懂,极容易被一些心思不好的人盯上,被人诱哄几句便傻傻地上钩了。 “从前那些事……”骨节分明、且如玉般白皙的大掌企图去拉她,宋清玹稍显抗拒地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沈韫掌心落空,手僵在那,好一会儿才落寞地收了回去。 他攥紧拳头,陡然又松开,继续说道:“从前那些,我们都不提。荞荞,回来可好?” 闻言,宋清玹茫然地抬眸看着他。 不提?如何能不提?发生了那么多事,难道皆能掩过去么?沈韫哥哥是从什么时候起也会掩耳盗铃了呢? “沈韫哥哥你从最开始便没想着要留我不是么?皆是我一人一厢情愿。” 她怡声说道:“如今,不过是走了一些弯路回到了原点,你自是有你的事要做,我不想成为沈韫哥哥的拖累。” 沈韫脸色愈发苍白,眸色黝黑,深沉如暗夜,听她声声如利箭。 “我们,还是就此算了,是我没那个福气。” 他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沈韫暗自扯了扯宽大的袖口,将其盖住藏好。 嗓音依旧平稳:“拖累?我何时觉得你是拖累过?宋清玹,你摸着自个儿的良心,我何曾亏待过你?” 是她最开始要缠上他的,是她说喜欢的,也是她要将爹娘丢在姑苏,坚持与他在一块儿。他从来都是纵着她,顺着她的心意。 就连她要出走,也是她的决定。说抛下就抛下,她从来不会考虑他的想法。 沈韫冷下声:“你何其自私。” 他甚至连她的背叛都不打算追究了,可是她呢?这样伤他。 脑海里仿佛再次划过那日的场景,她言笑晏晏,任由那少年在她脸上轻啄浅吻。沈韫眼前一片灰暗。 “这些不过通通都是你芳心另栖的借口。”他呼吸渐渐不稳,失望至极:“宋清玹,原来你也同寻常女子没有分别,见着好颜色,从前的情分便通通忘个干净。” “你与那少年耳鬓厮磨时,可曾想起过我?” “你与林家小姐喜笑颜开之时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宋清玹猛然呛声,眼眸已然湿润。 厢房内香炉烧得正旺,是平日里宋清玹最喜爱的沉香,暗香四绕,好似将两人都熏得神志不清,说出口的话皆成芒刺,扎进肉里入了脾肺,拔也拔不出,满目疮痍。 沈韫静默看着她,眸底深处隐着阵痛,胸膛起伏依旧剧烈,情绪满涨着。这种情绪让他再也不如平日那般自持。 心口仿佛撕裂开来,一个巨大的窟窿,灌着风猎猎作响。 宋清玹红着眼眶,嗓音低下来:“沈韫哥哥,许是我们偏偏就有缘无分。” 他蓦然发出一声轻笑,眼里无波无澜,犹如死水枯井:“是啊,没有缘分。你同他才是缘分。” 他盯着她,语气淡淡:“你同他的缘分便是他的亲父诬陷你一家,致使宋府被抄家流放。而你,却成了奸人的玩物。” 清冷眉目渐染疯狂的意味:“如若不是我,你们早早便死在了流放的途中。” “他就是你杀父杀母的仇家之子。” “这便是你所谓的缘分么?” 沈韫缓缓靠近她,将麻木呆愣的姑娘轻轻半拥在怀,掌心带着凉意摸着她软嫩的脸颊。 他还是喜欢她乖顺的样子。 “荞荞,不要同我闹脾气了,我可以不介意这些。” 只有佳人在怀,他才能得一瞬安稳:“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娶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我知你待他也不是真心的,你们根本不是真正的夫妻,不是么?” 他的唇也冰冷,吻过她的额发:“怎么像个孩子玩闹一般,口头上说一说便大肆宣扬起来,简直愚蠢至极。” “荞荞,玩够了就是时候该回来了。”沈韫躬下身子,胡乱亲吻着,呼吸到底还是炙热的,温热的气息在她脸上唇周徘徊不断,她躲也躲不开。 沈韫脸上染上一丝不寻常的绯红,这是他在极力克制自己情绪过后的残留。 纤长的眼睫如蝶翼扑闪,气息沉醉,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仿佛方才所有的一切争执皆风卷残云般消逝。 望进他眸底深处,却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压着郁郁黑气。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宋清玹觉得如此彷徨过,她没见过这样的沈韫,他同以前温温润润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气势迫人,压着她让她呼吸都艰难。 他根本就不懂女儿家的踌躇彷徨,她那时候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够那般不要脸面地求着他留她在身边。 宋清玹那会儿就隐隐觉着,如果她一走,如果她就按着原先沈韫的安排,同爹爹娘亲去了姑苏,她怕是就再也难见到他。 沈韫那时候分明就没有多喜爱于她。他无论什么都习惯掌控在手心,他也已经习惯了她的爱慕追随。 大掌握住腰际的力道陡然收紧,沈韫含住她的唇畔,轻声呢喃:“好软。” 宋清玹觉着自己好似一片浮萍,来去皆不是归处。 或许,是她选错了,她根本就不应该回来的。 第51章 掳走 沈韫将宋清玹拎回了他的私宅。 马车车厢内,纵使一路上宋清玹如何分析劝说,沈韫皆不为所动,他端正坐在案前,手握书籍,淡漠的目光不曾理会她一瞬,眉眼冷清至极。 他变脸却是变得快,方才还在厢房里亲昵,如今又作这般冷漠的样子,如此陌生。 “沈韫哥哥!”宋清玹怒目而视。 “嗯。”沈韫淡淡应道,闲适掀过下一页。 这般漫不经心,想来方才她说的话他什么也没听,全然只当作耳旁风。宋清玹闷闷地耸落下肩。 她失望道:“沈韫哥哥如今怎么这般不讲理?我没有要同你走的意思,你私自就做了这般的决定,可有想过我的想法?” “荞荞,你的想法都是错误的。”沈韫轻叹,搁下书籍,幽深的目光平静地瞧着她,眼里好似无悲无喜,“我说过了,你年纪尚小,不晓得什么才是对你好的,你根本不具备分辨是非的能力。这一回,我不计较,你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稍顿,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永远都这么大度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只需要清楚,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依靠。” “不是的,沈韫哥哥,你为我好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及笄了,我长大了,我也会有我自己的主意,你不能总是这么逼我。” “我能。” 闻言,沈韫眼神陡然一变,眸色漆黑,深邃瞳孔里的巨浪眼看着就要翻滚起来,宋清玹不敢再跟他呛声,想起前头在酒楼厢房的遭遇,那一瞬的压迫感,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沈韫哥哥他,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我与你横竖是讲不通的了。”宋清玹泄气,垂下脑袋暗自搅着手指头焦心不已,沈韫哥哥固执己见,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她如果就这般走了,阿迟怎么办?他会找她的,万一他真的一气之下直接闯进沈韫哥哥的私宅,又或者他质问到了丞相府去,那可如何是好? 宋清玹并不想他们两人正面对上。她身份敏感,不宜将事情闹大。 但凡有心人去郦城查一查,就该知道她如今的身份是伪造的,此事再往深里去查她的真实身份,恐就会牵扯到宋家,宋清玹绝对绝对不允许远在姑苏的爹爹和娘亲他们平静的生活被扰乱,哥哥也才在军营崭露头角,这一切绝对不能被打破。 不仅仅是这样,沈韫和尉迟小将军谁也脱不了干系。 一个一手偷龙转凤助宋家逃亡制造假死,免去流放之苦;一个胆大包天娶了罪臣之女,皇帝本就对他心怀芥蒂。 当今圣上并非是昏庸无为之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让天子震怒。 谁若是有能力握住了这个惊人的把柄,并且不动声色地巧妙利用好它,当朝丞相和太尉怕是都将要匍匐于他的脚下。 而陈御他甚至不用去查,就知道这所有的一切,现今的他或许也有这个能力去握住这个把柄。 他会去做么? 宋清玹愈想愈慌乱,忍不住就要含住食指指节去啃去咬,沈韫不知在什么时候到了她的跟前,及时攥住了她的手。 沈韫皱眉:“在想什么?” 他疑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宋清玹现今已经失去了沈韫的信任,她每一瞬不对劲的表情和动作,都能让沈韫怀疑她是否又在想坏主意要离开他。 年纪小,难免心性不稳,又是姑娘家,心肠软极易哄骗,只有拘在身边才是安全的,必须要牢牢看管住。 不待宋清玹回话,沈韫好似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敛着眉心径直将人打横抱起来跃下马车。 这座私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清幽雅致,一贯是沈韫的喜好,只是府里头好似多了好些冷面侍卫,个个身高八斗昂首挺立,持刀守在府里各个角落,鹰一般的锐眼不断巡视着,她光瞧着就觉骇人。 宋清玹有些生气:“你当我是犯人么?不如直接丢我去地牢好了,这样更衬你的心意,何必如此迂回曲折。” 沈韫冷白的脸庞绷紧,垂下眼帘睨了她一眼,淡声道:“你如果喜欢,也不是不可以,吩咐一句下去,今日地牢就可以为你清理出来。” 宋清玹噎住,当即闭了嘴,扭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沈韫哥哥如今是哄也不愿意哄她。 “吱呀——” 宝碌恭敬推开门,他并未进去,躬身候在外头,见自家主子抱着宋姑娘跨过门槛进了里间后,十分体贴将房门往外头合上方才走远。 这是从前宋清玹住的屋子,香炉之上烟雾盘绕,案几、美人榻、梳妆台等等一切皆未染尘埃般的洁净,就连她在窗前养的花儿都好生绽放着,是有人好生打理过的。 她默默抬眼打量一圈,唇抿得更紧了。 床榻边架上挂着男子的白色长袍,榻上虽铺得平整但隐隐约约也有些被人睡过的痕迹,而案几上零散摆着的几本诗集,也显然不是她会看的。 沈韫住在这,并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第52章 瘾 沈韫将她搁在美人榻上坐着,向上撩开她胳膊上的衣物,一截白生生的藕臂暴露在外,细嫩的手腕处几个深红的手指印有些骇人。 是他那时情绪失控时留下的。 沈韫信手从案几上拿过一罐药,动作轻柔地涂抹。她皮肤本就娇嫩,比起一般人,需得多养上几天方能祛印。 宋清玹顺势看过去,打眼就瞧见案几上堆了好些的瓶瓶罐罐,方才被堆砌的文书挡了视线没能发现。 刹时她本平静的表情有些破碎,这些必不会是替她备下的,只有歇在此处的沈韫会用到。怪不得他脸色一直不大好,唇色清淡也不似以往红润。 她只以为沈韫哥哥是被她气的,没往别处去想。 宋清玹十分乖巧任他摆弄,一面仔细打量起他来。 沈韫哥哥清减许多,却不失半分儒雅风采,肌肤瓷白更甚,此刻微微下垂的眉眼温润且平和,专注盯着她手腕的伤处。 “下回莫要再气我,我不想伤你。”沉稳的嗓音如同玉石撞瓷壁般悦耳。 她嘴上轻轻应声,心里却纳闷,为何她遇到的公子一个两个的皆是不听人言的性子,她原先觉得沈韫哥哥十分体贴,如今想来他与阿迟两人是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的。 宋清玹轻轻碰了下他漆黑的发,如绸缎般滑过她的掌心,柔声问道:“沈韫哥哥,你生病了么?” 沈韫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淡薄的眸子忽的泛起闪烁碎光,心口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身子总是时好时坏,难受起来会咳得严重,甚至咳血也是有几回的。 有时忙到夜深脑袋会产生眩晕之感,他不喜有人一直在身边候着,会屏退下人,因此晕倒常常磕碰,这才备了些活血化瘀之药,同养身子的药放于一处。 沈韫从不觉难熬,可是这一瞬他突然觉着他好似一直都在等着她的这一句话,就像从前她会问他,沈韫哥哥你累不累。 他浅笑,眼里润泽明亮,缓缓摇头道:“无甚大碍,荞荞不用过多操心。” 公子高贵如山涧月岸上花,他就该像如今这般温雅清逸才是,心绪起伏跌宕那不是他,字字锋芒若刺那也不是他。 宋清玹目露哀哀,她最不愿伤的人就是他,但是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法轻易回头,她曾经一往无前的勇气消耗殆尽。 沈韫将药放回原处搁好,在她身侧坐着,扯过她的柔夷到处捏玩,眸子里高兴得像孩童一般纯粹:“我总也担心睡不好。做梦一般,让我看一看是不是你真的回来了。” 说着,又俯下身碰碰她的娇嫩粉唇,略施惩戒地轻咬一口,眯起眼眸,舒服地喟叹道:“你乖一些,我心口疼。” 撞见她同那少年亲密那次,回来就病倒卧榻,整个人头脑昏沉,是他用刀子划破胳膊才勉力保持的清醒,心乱事必败,他还不能倒下,至少要将荞荞带回身边。 沈韫的身体已经不堪负荷,可是此刻他神思分外清明:“我如今已经在着手收集太尉诬陷宋大人的罪证人证,他势渐弱,站在我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他将微凉的面颊贴过去,轻蹭宋清玹滑嫩温热的脖颈肌肤:“很快,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块,到那时你再也不必担心。” 沈韫哥哥怎么变得黏黏糊糊?他从前不会这样。 宋清玹脖颈一阵瘙痒酥麻,不适地缩着脖子往后仰,沈韫立刻紧跟着凑了过去,好似有瘾一般,片刻也离不得。 宋清玹微愣,垂眸看向他迷醉的神情,问他:“可是那时沈韫哥哥就犯了欺君之罪。” 闻言,沈韫睁开眸子,如春月清泉般干净,眉眼如画,脸若玉砌,像天上的谪仙。 貌美谪仙淡然一笑:“那又有何关系?你最在意的不正是这个?我都给你。” 微顿,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笑着说:“若是能够做一对鸳鸯鬼倒也不差。” 说着说着,他话里仿佛又含着尖刺,宋清玹听着心里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她慢条斯理梳理着沈韫落在她身前的黑发,纠纠缠缠混着她自个儿的发,分也分不清。 沈韫见她未言语,轻抬首懒懒掀起眼睫瞧了一眼她的面色,又埋下头去干脆含着宋清玹的锁骨啃咬。 她忍着一阵接一阵的刺痛,听他瓮瓮又说:“荞荞别怕,我与你说笑呢。若真的铲除了尉迟大人,圣上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杀我。” “唔——” 沈韫一声闷哼。 宋清玹颤着手松开了他的发,几缕断发幽幽飘荡在地。 “沈韫哥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宋清玹冷声。 沈韫不置可否,将娇娇软软的姑娘推倒在美人榻上,修长的身躯半压她,掌心捂上她的眼睛,轻声道:“我很累,陪我睡一会儿。” 宋清玹试图挣开,但她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反抗得了强大的男子,只能任其揉搓。 好半响,她终于也累了,不再折腾,周身被他清泽的气息包裹,看着沈韫紧闭的双眸她神情复杂,待睡意来袭,她也缓缓逼上眼睛。 怀里规律平稳的呼吸声响起,假寐的沈韫睁开眼眸,他盯着她娇俏的容颜看了许久,指尖在她眉心轻划浅戳,喃喃自语:“为什么……” -- 宋清玹睡了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沈韫已经不见踪影,她环顾一周,慢慢收拾起来,将沈韫的衣裳叠好拿给外头的小厮。 那小厮是个生脸,长得眉清目秀的,他连连摇头:“姑娘,我可不敢动丞相大人的衣裳,姑娘不如就先放房里头,届时亲自拿给丞相大人如何?” 宋清玹只好作罢。 她怀疑沈韫哥哥是故意为之,他既然早就有这么一出安排,完全能够命下人将她的屋子收拾干净,起码不会有他这许多杂物搁着屋里。 沈韫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宋清玹,他思念之深,日夜难捱。 而他又是这样不放心她,加派了两个冷面带刀侍卫在屋外守着,一动不动的模样像极了僵硬的木雕,神情坚毅,嘴唇冷硬紧抿。 她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心里的不舒服又冒出来。抑下这股自心底翻涌而上的情绪,宋清玹默不作声退回屋内,“砰”得一声关上了房门。 小厮闻声缩了缩脖子,心里想着,这姑娘可真好看,近看更是漂亮,怪不得丞相大人要将人牢牢看管住,外头得多少人惦记着,不看紧了可不得被人骗走? 惦记美人的尉迟小将军在府里头翘首以盼,他闲闲得翻着宋清玹的医书,嘴里说道:“啧,这玩意儿可真无趣,又不难记,有甚好天天翻的?可真笨,还不如睁眼好生瞧瞧我。” 第53章 “采花大盗” 家奴尚有外出透风的时候,宋清玹连家奴都不如,她已经被闷在宅子里头整整五日了。 若是平常还不觉有什么,翻翻医书也就将时间消磨过去,与被人强制关押是不一样的。 她头闷在被褥里,怨声连天。 一股如山涧泉水般的清冽香气萦绕在鼻尖,屋子里的一切用具至今甚至都没有下人婢女前来更换清洗,本是娇娇女娥的香闺,却强势混入了男子身上的凌冽气息。 状似不声不响实则不容拒绝。 沈韫不知从何处捻来一位老嬷嬷,说是照顾,其实就是看管罢了。 老嬷嬷几乎每时每刻都要跟在宋清玹的身旁,她少有喘息的空间,只有沈韫来的时候,老嬷嬷才悄然退下。 就连七枝都没有这样跟着她的。 她还不许宋清玹动沈韫搁屋子里的物件。 有时候脾气起来,宋清玹是喜欢丢些东西,尤其是沈韫的。 宋清玹腻烦这位严苛的老嬷嬷许久。 老嬷嬷许是上了年纪,夜间安寝后倒是不会守着她太久,掀起纱幔瞧上几眼就会离去,回自个儿的侧屋歇着。 宋清玹仰倒在软塌上,啃着手指头,起了坏心眼。 她忽的起身,将立于一旁晕晕沉沉打瞌睡的老嬷嬷骇了一跳,慈眉紧拧:“姑娘?” 宋清玹一双眸子弯得同月牙儿似的:“嬷嬷,我想去院子里头喝些梨花酒。” 老嬷嬷有些圆润的脸上皱巴起来,嘴唇蠕动,似是想要劝上两句:“姑娘,夜已深,不如明日再……” 哪里夜深了,宋清玹明明瞧着不过是夜幕刚起的样子,粉腮不满地轻轻鼓起,她随手披上一件素色袍子,扭过头打断她:“嬷嬷莫要胡说,才正是好时候。” 庭院里有一株十分粗硕的梨花树,开得茂盛,夜间偶尔要淅淅沥沥下起粉白色的花瓣雨,时日一久,树下便铺了满满当当的梨花片,是天上星辰落了地。 沈韫从前是有些酿酒的爱好的,但从他真正浸入官场以来,宋清玹就未曾见他再做过了,不免可惜,沈韫哥哥的手艺是很好的。 如今却是有了闲心。梨花将要凋零,梨花酒就可以取出来畅饮。 老嬷嬷已经哈欠连天,好几次将将要仰躺在树下睡过去。 宋清玹双手捧着透白的瓷碗,酒水漾着几片粉白的花瓣儿,色清如水晶,闻之沁人心脾,入口清冽且醇馥幽郁,轻抿一口,唇齿留香。 她喜笑盈腮,又坏又漂亮,瞧着老嬷嬷的憨态娇声道:“嬷嬷,莫睡,快来陪我一道尝尝。” 远远传来一道清风白露的玉石之声,嗓音之中隐隐透着一股无奈:“荞荞,莫要再逗弄嬷嬷。” 宋清玹讶然,悄然抬眸。 来人提着纱灯缓步而来,天上月色清冷,他莹白如玉的肌肤衬着更冷,行走间,衣诀翩飞,梨花香追着风绕了几圈,钻进了沈韫撩动的袖口。 沈韫一身荼白,挟香而来。 “嬷嬷,快些去睡罢。”他温声说道。 “小公子回来了,老奴这就去,不扰着你们。”老嬷嬷登时精神抖擞,嘴角含笑。 沈韫待目送嬷嬷走远才转过身,瞧着她娇憨的模样,眼里七分是纵容,还有三分无可奈何。 “你莫要欺负嬷嬷。嬷嬷从小便在沈府里头伴着我长大,本应颐养天年,听闻我有喜欢的姑娘要找人看顾,这才请命过来。” 宋清玹轻吐舌尖,被人抓个正着,不免脸上羞赧,潮红盈腮。 “我知晓了。”她将小脸埋入瓷碗中躲藏一二。 沈韫漆黑的眸中漾着清浅笑意,撩起白袍衣角,在她身边坐下,见她仰起脸瞧着他,便接过她手中的瓷碗,浅尝了一口酒水。 搁下碗,忍不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可还记着从前我们也曾这般共饮。” “我自然记着。” 夜里起风,沈韫替她将披着的外袍裹紧了些,掌心顺势往下握住纤腰,把她往身边挪了挪,交换了一个充满梨花馨香的吻。 他拥着她只觉心满意足,世上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事。 微微喘息着退开,宋清玹听见他说:“荞荞,我们只有彼此。” 她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这几日沈韫待她很好,甚至更甚从前,仿佛他们之间没有生出半点嫌隙。宋清玹知道他是想唤起往日恩爱的记忆。 沈韫昨日从外头带回了她最欢喜的话本,可是宋清玹已经不再爱看这些个杂谈,她如今有了新的乐子。 她不晓得怎么跟沈韫哥哥说,她怕他难过,只好装作欢喜的样子收下。 她心里头堵着,他心里也有刺。 他们之间似乎成了无解的线,需要什么东西来打破,在合适的时机。 -- 月黑风高,三更半夜。 正是宜偷鸡摸狗的好时候。 穿得乌漆嘛黑的俊朗少年悄无声息爬上了墙头,矜贵的少年郎长大成人以来,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不知怎的行动起来却十分熟络。 府宅戒备森严,来往巡查的侍卫不断,稍有不慎便会被当场抓包。 少年一跃而下,落在地上的动静不大,却依旧引起了警觉的侍卫长的注意,他无声咒骂了几句,躬身潜行躲进了矮丛间。 纷杂有序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少年腰肢酸麻得不行,狭长凤眸在黑暗中窥视,待周边侍卫散尽,他还未有所动作。 果不其然,那些侍卫的身影又再次在附近徘徊起来。 “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貌美少年勾起唇角。 他如游魂一般在宅中肆无忌惮地飘荡,过程中难免有些小差错,却也有惊无险。 又一次,远处传来动静,刚冒出头颅的少年立即又重新潜于池塘下,接连不断的庞大花叶将这一切掩得严严实实。这一回,侍卫们好似徘徊得更长久了。 黑夜中寂静无声。 鹰一般锐利的眼来回巡视,皆没有动静,他们终于相信许是过路的野猫,纷纷散开。 凉风瑟瑟,浑身狼狈的少年湿淋淋爬上池塘,轻声地骂骂咧咧起来:“贱人,从何处寻来的侍卫?成了精不成?” 做这等偷摸之事不到迫不得已,无人会往水里钻,太容易留下水印恐遭人发现。 “不要脸面的贱人皮子!夺□□还敢如此猖狂!可恨!”他一边骂一边脱下衣裳拧干,直到再也挤不出一滴水来。 少年转眼间跃上树杆,藏于繁茂的枝叶间,直勾勾盯着一处,凤眸蓬发出惊人的光芒。 他观察许久,确定只有那一间屋子附近的侍卫下人要格外多上一些,是旁处比不了的。 他疏尔扬起一抹绮丽的笑,透着一股子势在必行。 宋清玹沾了酒气,身上燥热,唯有靠着窗外吹来的一丝凉气方得喘息。 她理应早些就该困顿入梦乡了,但心中始终装着事,迟迟不得安稳。 宋清玹睁着眼,直直盯着不停飘荡的纱幔,愣了神。听见外头有些窸窣的小声音,她也不想管,似乎是守在门口的侍卫在走动。 懒洋洋翻了个身,随他们去。 忽的一声轻笑,宋清玹猛然一惊,不敢妄动,竖直了耳朵听。 有脚步声,有人在向她的卧榻走来。 听见少年又嗤笑道:“小娘子大大方方敞开窗,是特意为了等我前来采花的么?” 第54章 杀意 有哪家的正经公子会深更半夜爬女儿家的窗?也没有哪家的矜贵公子会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 尉迟小将军在军营里,偶有听到将士们闲谈时的荤素不忌,他虽不屑,但也晓得那么几句。 他桀骜不驯,骨子里是有几分放荡的,说起这些略带狎昵的话来,脸不红心不跳,一张精致得浑然天成的脸板正,叫人听了也只会下意识反思,当真要怪是自个儿没有把窗关好,他也只是刚好瞧见顺便进来了一趟,起了不好的心思也怪不着别人。 袅袅娜娜侧躺在软榻上的女子立即坐起身来,掀开纷繁层叠的纱幔,娇娇地嗔了少年一眼。 一股馨香幽幽飘荡在他的鼻尖,尉迟小将军对上女子的秋水明眸,心里一下子畅快起来,方才的窝囊罪可算没白受。 少年默然打量起这间陌生的屋子。 方角柜、梨花木案几、画屏等物件无一不精细贵重,就连镜台上的菱花铜镜也巧夺天工,台面上放置了一些骨嵌玉胭脂粉盒与首饰,珠玉步摇高雅脱俗。 思及将军府华贵却又粗暴的风格,他语气酸涩道:“倒是晓得讨女子欢心!你定然欢喜极了罢。” 他如琥珀般清亮的眼睛盯紧了她,不放过宋清玹脸上丝毫的微动,心里暗自气愤,要是她敢点头承认,立即上前撕咬了她。 一边又要装作漫不经心地,一点儿也不刻意地补充道:“想来往常哄别的女子也是这一套,做惯了就是如此。” 尉迟小将军幽幽叹息,在一点昏黄的烛火中,凤眸依旧灿若星辰,闪烁着:“如我这般纯真的少年郎,就稍显稚嫩些。” 宋清玹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瞧着这个几日未曾见到的俊朗少年。 他还是这般可爱呢,拐着弯儿赞扬自己。 可她偏偏就不应声,直看得他面皮发烫,别别扭扭掉转开视线。 眼角扫到书案一角,他身子疏尔一顿,凤眸骤然紧缩,倒吸了一口冷气。黝黑清亮的眼眸垂下,浅薄的眼皮再掀起时已经是满目厉色。 屋里暗,一时没有注意到这些,现下仔仔细细琢磨起来,好些处都有不相干之人的痕迹。 他冲过去翻找,将那些东西统统砸了下去,手指狠狠颤抖指着衣裳,怒气冲冲诘问:“怎么会有那贱人的衣裳和文书!” 宋清玹哑然,沈韫哥哥常来,他的一些东西自然会留在这里,不过一件外袍罢了。 她颇为不赞同地看着他撒气的行为,黛眉微蹙:“这屋子都是他的。” 少年差点被她气得仰倒,眼尾泛了红。 就这般……轻描淡写!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她不拘小节惯了,不知道人心险恶,尤其是不干不净的男子,心思尤为龌龊。 妥协退让,只会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今日是几件衣裳,再过些时日,人不就顺其自然住进去了! 他都还没能做到! 以往觉着她这性子好,现下真真恨极了她的迟钝! 宋清玹也恼他说话难听,怎可用那样的字眼来说……沈韫哥哥。 二人各自别扭着,一时间,屋中气氛冷清而尴尬,横眉冷对,竟无人开口。只一会儿,少年先受不住这古古怪怪的氛围,娇柔的姑娘顾盼生姿,光是坐在那不出声,只瞪着他对他生气,他都想要去抱一抱哄一哄。 他根本忍不了两人隔这么远的距离。 “罢了罢了,我总是赢不过你。”喃喃道。 刚想上前同心上姑娘亲密一会儿,忽然听闻屋外有人轻敲,动静不大,似是怕惊扰了贵人,轻声问道:“姑娘?安寝了么?” 宋清玹一惊,是老嬷嬷。 府里的动静竟将老嬷嬷闹醒过来,她没有出声,用眼神手势同小将军示意,劝他快些躲一躲,她吃不准老嬷嬷会否进屋。 少年狡黠一笑,眉眼骤弯,恶劣地勾起唇角。 宋清玹来不及反应,他悄步上前,没有闹出动静,浑身却气势极强,直迫而来,她被吓到,被逼得挪着臀连连后撤。 层叠的纱幔从手中滑落,漾起弧度在空中流转一番又归于实处,严严实实遮掩着不堪为人知的密事。 少年恶劣至极,将全身重量都压在瘦弱单薄的姑娘身上,不顾她的推拒挣扎,他还要在她耳旁悄声说:“嘘,千万别出声。” 他掀起纱幔一角,让她侧头瞧一下外头。 灯火通明,老嬷嬷的影子在竹篾纸上微微晃动,她在屋外立了一会子,似乎是在附着门上侧耳听屋里头的动静。 宋清玹不敢再动,轻声抱怨“你重死了。” 她觉着老嬷嬷要是再不走,她就要被精实的少年压断了气去,他本就挺拔修长,再加上一身的骨头薄肌,又硌又重。 少年在她耳畔挑衅轻笑,温热的气息撒在光洁的脖颈处酥酥麻麻。 “你怎么总是这么香呢?我闻闻看是哪里传出来的。”说着,挺直的鼻梁果真在她身上四处蹭了起来。 她当即捂住这不安分的嘴唇,警告似瞪着他,清凌凌的眸子沁了水一般润泽,看得他爱怜心起,热烫的唇颤颤巍巍地在她眸上烙下一吻。 屋外突如其来的狂风大作,惹得树枝惊摆摇曳,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水花四溅。 沈韫披着白袍,一路不住地轻咳着,绕过曲折的回廊,最后停至宋清玹屋外。 老嬷嬷还未走,焦心地迎上去:“小公子怎地来了?您身子不好,吹不得冷风,快些回去休息,这里有老奴呢。” 沈韫眉眼温润,微微蹙眉也不减清绝。冰冷的风毫不留情打在他身上,他单手拉扯了一番外袍,温和浅笑,三言细语便劝走了老嬷嬷。 老嬷嬷临走还不放心,屡屡劝他注意身子,走了也三步两回头,一路沉沉叹息。 “荞荞?”沈韫轻唤。 宋清玹自沈韫出现那一瞬,身子便僵直到此刻。她身上的少年陡然沉下脸,方才愉悦的气氛转眼间便散得一干二净。 在宋清玹注意不到的瞬间,少年眼里分明划过嗜血刻骨的杀意。 “荞荞?”沈韫再次唤了一声,嗓音温和至极。 宋清玹不敢应,过了一会儿,外头似乎没了动静,她掀起纱幔看了一看,那道颀长的身影依旧在,似乎她不应,他便不走。 她的心绞着,他虽不肯说,可她看得出来,他身子那样不好,怎么受得住夜间寒凉。 沈韫再唤的时候,她便应了,装作睡意朦胧含糊说道:“唔……是沈韫哥哥么?” “无事,你睡罢,我只是不放心来看一看你,府里进了小贼,恐你有事。”沈韫漆黑的眸子如夜色深沉。 “我无事,沈韫哥哥不必忧心,你快些去休息,夜里冷,莫要伤了身子。” 沈韫低笑,朗润的声音里含着满足:“好,荞荞担心我,我这就回去。” 尉迟小将军生生听着,牙关已咬得咯吱作响。 第55章 差事 少年临走前紧紧握着宋清玹的小手,对着宋清玹真真切切万般叮嘱,一脸忍辱负重般,劝她心思细腻些,透过表象看内里,莫要因为一些雕虫小技就心软。 这样看管一个姑娘的定然不会是什么清风明月的好人。 “你且安心等着,我会想法子把你弄回将军府。”微微一顿,欲言又止,望着她的眼神哀伤痛惜:“你个傻子,只我一人这么爱你疼惜你,你可不要犯了糊涂。” 这些话还言犹在耳,宋清玹又羞又恼,他一向如此自说自话惯了的。 宋清玹搁下手里的话本,单手托腮,幽幽长叹一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罢,她想不了太长远,但沈韫哥哥总将她这么拘着也不行,她迟早是要出去的,现下还能撑,久了她定会发疯的。 “姑娘,可是昨夜惊扰到了?怎这般精神不济?”老嬷嬷停下手里的活,关切询问。她虽年纪大,却因府里主人看重养的好,身子自然也比寻常老人家硬朗许多,便总要做些什么,闲不下来。 宋姑娘年纪轻,玩心重,老嬷嬷自然不会将小打小闹的逗弄放在眼里。倒是宋清玹那日被沈韫温声教训过后,也自知不像话,面对老嬷嬷有些羞赧。 今日一早老嬷嬷又赶来嘘寒问暖,她极不好意思地捂着脸:“嬷嬷……无事,我很好……我瞧倒是嬷嬷不大有神气的样子,要是累就下去歇着吧。” 随之,一道朗润的声音也附和道:“嬷嬷且去。” 宋清玹抬头,沈韫哥哥今日一身月白锦袍,清隽挺拔,通身的雍容雅致。他眸光漆黑含笑,静静看着她。 老嬷嬷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此时房里只有他们二人,宋清玹紧紧攥着案角,手心出了汗,虽说什么都还没做,可一见着他不知怎么就开始做贼心虚。 沈韫哥哥看起来太清白,谁会觉着他做错事?都要相信他的,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 争锋相对时,宋清玹怕他。柔情似水时,宋清玹又会软下心来。 下过雨后,院里地面零零散散落了一些的粉白花瓣,风吹一吹便四处游荡,树上嫩叶慢悠悠裹挟着清新的气息飘到了案几上。 沈韫信步上前将窗户敞得更开些,他立在窗前,眼神落在那些可怜的花儿上,骨节分明的手掌撑在拦上,来回轻轻摩挲:“有些潮了,夜里记着将门窗关得紧些,风大,免得进了雨水。” 宋清玹微愣,喃喃应是:“昨夜酒气上身,有些闷热,我以后会当心的。” 沈韫转过身,眉目清朗似远山:“昨夜大雨滂沱,有没有怕?” 宋清玹粲然一笑,若一朵娇艳花苞绽放双腮,烟水秋瞳轻扬,她软声安抚:“沈韫哥哥就是太过操心,你自个儿的身子要紧,我一向乖巧且胆大,你不必忧心我。” 沈韫也笑开,过去扶着玉软花柔的美人纤腰,轻点她挺翘的鼻尖,温声道:“你确实胆大。” 就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宋清玹心下戚戚了好几日,沈韫哥哥愈发难以琢磨了。 宋清玹始终觉着那时他的恶言恶语皆因被她气着了,回到府后,他似乎又恢复如初,最多也只是一些小脾气,哪个人没有点脾气,哪怕是最温雅的沈韫。 她原本心里有些猜忌,后见他一派清明端正的样子,便也没有多想,只当他还是气她瞒着他悄悄跑远了。如今派人看着她,是小小的惩罚罢,等他气消了就好了。 宋清玹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听尉迟小将军的,她现今真是左右为难。 唉,早知还不如回姑苏罢,她只想同阿爹阿娘呆在一处,便没有这么多扰心的杂事了。 这一遭也算历了情劫,她不想嫁人了,不想同谁在一块,男子皆没有心思简单的,去姑苏在街角巷落开个无名小医馆多好,自由且自在。 宋清玹如今也看透了,只有阿爹阿娘才是最宠她的。 她抚着心口,扯着一旁的老嬷嬷问道:“嬷嬷,沈韫哥哥身子为何会如此孱弱?可有根治之法?”她医术平平,观察了几日什么也瞧不出来。 老嬷嬷哪里晓得,她虽受主子照顾,但到底也不过是个下人,公子的事情别说是她不知道,府里大夫人怕也知道的少。 公子懂事得早,从小便极有自己的主见,小时候就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 宋清玹失望地松开老嬷嬷,心想或许郦城的老大夫会有法子罢? 沈韫哥哥这身子病怕是不好声张,他定也不愿费心思去搜罗全天下的名医,他有太多事情要做。 京都的大夫们安逸惯了,皆是酒囊饭袋。 -- 北夷战败,使者一路风霜来朝和谈,称甘愿作附属国,向天子称臣,每年进贡上品。 其中有许多细节要商谈落实,而这个差事莫名落到了沈韫的头上。 一日天晴,沈韫动身前往,事务繁杂且都是要紧的,许是要在宫中多待几日。宋清玹乖顺送沈韫出了府,两人温言细语说了好些话。 沈韫依依不舍,难得面上浮现出眷恋,竟像个孩子一般拉扯她的衣角,宋清玹心里好笑,嘴上娇声说道:“沈韫哥哥你且放心,我会老实呆着的,不过几日罢了,你也不必太想我,很快就又能见面了。” 沈韫还是不放人,黑眸润润,疏尔一笑:“不如你与我一道罢。”玩笑似的说:“我得看着你才放心。” 宋清玹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愣住了:“可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呀……这,太过突然……” 沈韫勾唇淡笑:“就如此决定。”说着,不待她反应,单手揽着人上了马车。 车厢平稳,马蹄轻快,宋清玹人却晕晕乎乎,摸摸臀下的软垫,伸手扶额,还有些不可置信,怎么这等事也要带她呢?他如今该有多不信任她呀。 沈韫好似很闲,捉着她的一只手把玩揉捏,往常他都会看书的,今日却不。感知到她的目光盯着他,便抬头温润一笑。 第56章 哄睡 官署这几日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边关战事告捷大庆了几日,败国又俯首称臣,皇帝自然春风得意,脸上的光彩就没有消下去过,当即又大摆筵席。 京中称得上名号的世家贵胄大多都来了,以及一些个有门道的小门小户,谁都想趁现下龙心大悦的大好时机露上一面说些好话,在圣上面前讨个欢心,兴许还能得点什么好处。 本朝民风开放,对女子的管束不同于历代,各府里头的嫡女贵女也来凑了这个热闹。 且暗地心里头都有寻一寻良夫佳婿的意思,毕竟难得可以光明正大一次性见到诸多大人公子们,是最好摆一处比较的时候。 风华月貌的丞相大人显然处处要高于别家公子一大截,人生得清俊,又品性高洁,最重要的还是他如今是权倾中外的重臣。 世家贵女皆铆足了劲想要在沈韫面前不动声色地展露风姿,如能得丞相大人亲自登门拜访提及亲事,定能在贵女圈里出尽风头,往后一生在各世家面前都挺直了腰杆子。 都想争一争这个第一,沈韫从前的两段韵事早已被忘了个干净。 宋清玹陪同沈韫在官署大院呆了几日,沈韫事务繁多,一面还惦记着她。他自个儿忙碌就罢了,无论做什么总也要拎着她一道。 贵女圈便传开了,高高在上如皎月清雅的沈韫身边跟着最紧的不是小厮,而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婢女,脸蒙薄纱,那一对剪水秋瞳已经足够动人。 姑娘们心里皆暗自叹息,坠兔收光,原来再皎白的银盘到底也只是个俗物罢了,总要蒙尘的。 京都另一位风头正盛的尉迟小将军虽说自诩有了心爱的夫人,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之女又怎配与世家贵女相提并论,有些个野心大的世女未尝不想搏上一搏。 显然小将军离开京都太久,这些人全然忘记了这位精致少年的恶名。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来参宴。 贵女们的兴致陡然灭了大半去,一派泱泱散散。 众人猜测许是在家中陪伴小娘子,听闻是个年纪不大的丫头。真真胆子比天还高,他已翘了皇帝两回。 “那等荒凉之地的姑娘能有什么好颜色?哪里比得过我京中闺秀。” “我看就是将军大人年岁尚小,不通世故。” “尉迟小公子往后就晓得了,这名门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得的,小门小户的做派会贻笑大方。” 是夜,华灯初上,宴席已经过半,酒过三巡,风流大胆的公子哥神志不清之下,难免嘴碎,捉着没来之人开始奚落。 偶有于喧闹中听了一嘴的世家贵女,为保持名门的风度,不好说什么,便暗暗手帕捂嘴,浅笑着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宋清玹懒懒散散立于沈韫身后,恰巧那人离她不远,全给她听了去,只撇撇嘴,她全然不在意。 公子们哄笑成一团,愈发起了兴致:“两回都不来,怕是给那小娘子缠腻于床榻之上欲罢不能!” 污言秽语,宋清玹忍不住蹙眉。 沈韫漠然抬眸,神色平常,素白的宽袖浮动,只指尖轻扣了一下案几长台。 宝碌时刻注意着主子的所有动静,立即悄然躬身后退。 过了一会儿,几位口无遮拦的公子便被侍从唤了出去,似是有要事,后半程也没见着回来。 一些小动静不以为意,唯有陈御微不可见勾起唇角,桃花眼浮光微动,举杯轻晃朝宋清玹示意着敬酒,她还呆愣着,他已仰首灌进了肚子。 宋清玹垂下眼眸,去拿沈韫搁置的酒杯,他侧首看了一眼伸过来的白皙柔夷,倒也没有加以阻拦。 手不稳,她不慎将酒水撒在了身上,擦了几下,黛眉颦蹙,似是忍不了黏腻的感觉,弯腰在沈韫耳畔吐气如兰:“沈韫哥哥,我去找婢女换个衣裳来。” 沈韫未置可否,迟迟没有表态,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沈韫哥哥?”宋清玹不解歪头,疑惑地再唤了一声。 下一秒,宋清玹跌坐在沈韫怀中,惊呼着扑在了男子身上,揽着他修长的脖颈还惊魂未定着,浅薄的酒气袭来。 沈韫哥哥今夜竟是喝了不少酒。 不管是世家贵女还是官员,皆是一惊,满心愕然却只能憋在心中。 皇帝微微眯眼。 姑娘们慌慌张张以帕掩面,手在不可置信地颤着,本以为成日带在身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已是沈韫最最出格的行为了。 没成想……他……这般,孟浪。在座诸多贵女,就是再混账的风流公子也做不来这等事。 沈韫的头颅已经埋进了那艳婢的温香脖项中,众人看不见他此刻是何种表情,想来也该享受不已,此婢胸前鼓鼓囊囊,腰肢纤细,一副顶好的身段,天下男子无不梦寐以求。 这不是沈韫平日的做派,他最清白端正不过。 “沈韫哥哥你是醉了么?要不要下去歇着?”她攀着沈韫的脖颈,越过肩头企图寻找宝碌唤他来帮忙。 “别动。”沈韫按下她乱蹭的身子。 “唉?我身上脏,等下酒渍也沾染了你的衣裳,白衣裳呢,可不好看。” 沈韫许久不吭声,宋清玹都要以为他是睡过去了:“沈韫哥哥可别在这儿睡,让人看了笑话,堂堂丞相大人不胜酒力至此。” 脖颈瘙痒,是沈韫在轻蹭敏感的肌肤,她眉眼弯弯调笑:“大人喝醉了酒变得像个顽劣孩童,是要奴婢哄着睡觉么?” 揽着纤腰的修长胳膊一紧,似是在惩戒宋清玹的口无遮拦。 第57章 树下私会 明亮的宴厅,伶人轻歌曼舞,舞姿婀娜。 众人若有似无飘过来的视线终是慢慢移开了去。 隔着薄纱,宋清玹姣好的容颜若隐若现。沈韫将她松开些,宋清玹就侧身坐在沈韫修长的双腿上,他的一只胳膊揽着她单薄的背脊。 温热的掌心缓缓在背后摩挲,隔着衣裳,触感清晰。 沈韫不放人,宋清玹也只好乖顺呆着,宴席之上皆是贵人,她没法同沈韫闹得太难看。 宝碌确实机灵,他很快便递过来一张干净的帕子,宋清玹掀起眼皮,泱泱瞧了一眼,还是接了过去,便安静窝在沈韫怀中,擦着湿漉漉的衣襟。 沈韫偶尔一些个莫名的行为,宋清玹也不与他计较了,横竖她也没吃什么大亏,倒是无所谓。 她还十分好心地替沈韫一道擦干净。 沈韫长睫微颤,眼下一小片鸦黑剪影。他沉默地看着,神色平静,冷白的肤色透而洁净,似五重天上最善良柔软的神君。 他掌心忽而使力轻推,怀中姑娘受惊颤抖了一瞬,仓皇不解地仰首与他对视,沈韫却勾唇含笑,惹得宋清玹微怒,脸色稍稍变了。 沈韫的手更加放肆,从姑娘的肩头抚至下尾椎骨处,宋清玹的脸色青青白白,愈发难看。 有好奇的贵女时而会看向沈韫这边,她对堂中妖娆扭动的伶人毫无兴趣。 见丞相大人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放肆轻浮,微微红了脸颊,慌慌张张扭过头去,不敢再偷看。 “荞荞这一身骨肉生得真好,纤秾合度。”指尖戳着脊梁上下滑动:“若是没了这一根,整日卧榻可好?” 语尽,他自个儿先沉沉地笑出了声,笑声极低,略带沙哑,袅袅地在她耳畔转圜,拉扯出莫名的情绪。 宋清玹有些懵,对上沈韫新月般含笑的瞳孔,缓慢地眨了眨眼。 在旁人看来,风姿清绝的沈韫是在同怀中的貌美姑娘谈笑,头一回见丞相露出这般明晃晃的肆意笑颜,暗叹丞相是栽倒在了温香软玉之中。 只有宋清玹知道,沈韫在她耳边说的怎样恶毒的话。 “沈韫哥哥?你在同我玩笑对么?” “自然是玩笑话。”笑意浮上眼角眉梢:“荞荞怕了?” 可他的手还在姑娘的后背滑动,隔着衣裳似要一根一根摸清根骨走势。 宋清玹忍不住地轻颤。 她紧抿着唇,迫切想要逃开。她又看向沈韫,见他一副愉悦享受的表情,终于受不了地开口道:“我想去换身衣裳,黏黏腻腻的酒水有些不适。” 沈韫顿住,睁开微微眯起的双眼,肆意浮动的笑意收敛起来。 “已经半干了。”他的指腹在宋清玹起伏的前襟上轻轻擦过,那么理所应当,语气那么自然,他丝毫不觉得他身为一个男子已经逾距得过分。 宋清玹愕然抬眸,嘴唇微颤,想训斥他多少有些逾闲荡检了,但对上沈韫那双沉沉若暮色的眼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天上皎月怎么会是故意的呢? 沈韫在宋清玹的眼中太好,形象过于正面。世人或许都有暗藏在心底的黑暗一面,或淫、或贪、或恶,唯独沈韫,他定不会被俗世沾染。 她因他的风光霁月追逐,中间贪心过,可最终还是不愿破坏他原本正常的人生轨道,从而选择远离。 不仅给自己一个冷静的时期,也是希望沈韫哥哥能不要被她所影响。 可是宋清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在一段短暂的旅途中对另一个少年动了些许心思。 她不知道,只因那个明媚少年拥有着与沈韫全然不同的炙热。 宋家败落,宋清玹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在巨大的变故面前,她极其恐慌不安,一面感激沈韫,一面又实在看不透他。 其实她如今有许多未问出口的话,她想问问他,在她走后的那些时日都发生了什么,可宋清玹没问,她知道沈韫哥哥不会说,不管是痛苦还是欢愉,他都只会自个儿碾碎了一点点吞进肚子里去。 “我在姑苏小院种了几株海棠,你还未去过姑苏,过些日子我们一道去,你定会喜欢姑苏的小桥流水。” 沈韫突然说道:“想不想爹爹娘亲?” “想的。”宋清玹柔声答应。 沈韫眼里漾开涟漪,他今夜好似笑的次数格外多。掐了一把宋清玹白嫩的脸蛋,终于舍得将人放开:“去吧。换好衣裳快些回来。” 外头早已夜幕垂坠,月白风清间花香肆意,飘满了整个院落。 宋清玹遣退婢女,手脚利落很快便换好了衣裳。她没有立刻回去,嫌里头乌烟瘴气的,但要是不回又怕沈韫多想,便刻意在外头饶了些远路。 矮丛花草生的很是繁茂,她多看了两眼,一时起了兴致,在院落里头赏起花来。 “咚——” “哎?”宋清玹捂头,垂下眸子看向地上那棵青绿的果子。 “真是磨磨唧唧,本想看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我这处来,没成想你倒是比那王八还慢。” 循着声音,宋清玹抬抬眼眸便看见了一张精雕玉琢的脸。 烛火撩天喧嚣的夜,他不去那沸腾的宴堂,反倒是躲在这处来了。 一人独坐在树上,似月又如辰星,在昏暗沉寂中偏偏开出一处豁亮。 宋清玹愕然呆立,方才沈韫怪异的举止一一在脑中划过,他该不会以为那一出是早早安排好了罢?是她故意湿了衣裳,就为了出来私会? 尉迟小将军蹭的一声从树上跳下来,拉扯着傻乎乎的姑娘躲在了那棵粗硕无比的树后头,左右翻看着她的脸蛋:“啧,几日不见,你到底愈发好看了?怎么半点没有憔悴的样子?” “就不想我?我可是茶饭不思啊,每每想起你窝在贼人的老巢就浑身针扎一般难受。” “我忍了又忍,心中憋闷得很。你竟然这般快乐,还有心思赏花,我现在好想揍得你哭,怎么办?” 宋清玹嘴角抽搐,她也想揍得他哭爹喊娘,可惜没有那个实力。 该示弱的时候还是要机灵一点:“脸上都是脂粉,怎么可能瞧得见我苍白的面色啊!” “嗯?是么?”少年显然不信,用手蹭了蹭她的软腮,摩挲两下感受着,又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瞧,指腹上好似是有那么一层浅薄的粉色? “暂且相信你。” 宋清玹松了一口气。都是祖宗,皆难缠得紧。 第58章 海棠迷眼 宋清玹拿不准尉迟小将军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是一直呆在此处的么?有没有去旁的什么地方? 她最想知道他有没有瞧见先前里间的情况。 但看他此刻生龙活虎絮絮叨叨的模样,想必是不知道的吧,不然他定要掐着她的脖颈怪罪她不守规矩。 唉,他现下找不了沈韫的麻烦,便要来折腾她。 少年还在一个劲儿说她没有长心眼,好不容易见着一回,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之色。 “我怕是这世上最最可怜的少年郎了,负心妇人狠心至此!” 宋清玹下意识又扶额叹息,他的手段用起来总是一套接着一套,五花八门,威胁不成,又开始扮起小可怜。 哪里有往常矜贵倨傲的少年将军样? 她奚落他:“小将军这梁上君子倒是做的愈发熟练了。” 不单单指这一回,还有前几日他半夜爬沈韫私宅,再算上郦城的那几次,数起来将将要满一个巴掌了。 骁勇善战的尉迟小将军不只仗打得好,偷鸡摸狗的行径也是得心应手得紧。 这回少年倒是没有被她激怒,反而耸落下眼皮,委屈咬唇,瞧着更加可怜了。 戏瘾上来了,说什么也触不动,他坚持着要将人设进行到底。 “唉,我就晓得你要替沈韫讲话,我倒也习惯了,我也不是忍不得,可他若是有我一半的胸襟,我便也不至于偷偷摸摸,还要惹你来奚落欺负于我。” 呵,宋清玹冷笑,他当真是看不清自个儿,昔日,日日在将军府里守着她的人是谁? 是他的孪生兄弟不成? 形势一调转,立即就空口瞎说,好似受了旁人多大的委屈一样。 少年叹息着,变戏法一般,手上捻着一枝不知从何处采来的海棠,别在她的耳畔。 灼灼眸光烫她娇嫩的脸皮,竟比海棠还要姝色三分。 “你瞧瞧你,我不过多说两句罢了,又要生我的气了是不是?阿宋,你睁开眼看一看,我才是你告知天下的夫君啊!” “我忍了多少回了?你说说看,我为了你忍了多少回?” 如若不是你,我早该杀了他的。少年阴暗地想。 就应当在郦城拜堂之时也一道洞房了,他一时心软,就顺着她,什么都随她去,现下倒好,这个狠心的姑娘翻脸就不认人。 聪明如他,才不会与她说这些。 他只是哀伤地看着她:“阿宋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犹豫不决,左右摇摆。你要狠心一点。” 宋清玹惭愧地埋下头去。 她也不想这样,但他说的对,她是该狠心些。 “那往后你便不要来找我了吧,我与沈韫哥哥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好。” 宋清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少年脸色越来越黑,他故作柔弱的神情险些挂不住。 她不安地搅着手指当即改口补充:“沈韫哥哥他一时接受不了我离开他,等缓下来,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姑娘小心翼翼揣摩着他的神色:“如何?” 尉迟禁差点就给气笑了,他今日终于看清了,敢情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其实心里头是嫌他们两个都烦人呢! 人家谁也不想要呢,只图自己一人潇洒快活。 还要扮什么可怜相,她瞧着软乎乎,心里最是凉薄。 她果然还是该被掐死才好,筑个冰棺,给她丢里头,日日放在房里床榻边,这才省心不是! 他就再也不用惦记着,她整日里心思都跑去了哪里。 脸色极差又极其俊俏的少年咬着牙伸手。 宋清玹小声惊呼,赶忙捂着脖子讨饶:“我与你玩笑呢!别动气,千万别动气!” “宋清玹,好你个宋清玹!”小将军目眦欲裂,姑娘家的小胳膊小手他一只手掌就可以控住。 顺着红绳,从她衣襟下拽出一块白色勾玉来,月色如水,遥夜沉沉,而勾玉晶莹透亮。 “我是该说你胆小如鼠,还是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呢?” “哼,我说过了,你既已经招惹了,就别妄想还能够全身而退。” 与他精雕细琢的脸蛋浑然相反,少年的嗓音阴恻恻,仿佛暗藏在阴处的毒虫,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他攥着那枚勾玉,感受到上头一片温热,稍稍满意。 可是当他抬起凤眸,瞧见她悻悻然的模样,又恨起来:“这些话,你往后不必再提,提一回我便吓你一回,让你往后再难安寝。” 尉迟禁收紧拳头,勾玉死死卡在虎口处:“他休想。我的东西谁也动不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你不要乱来。”宋清玹听着他好一阵恐吓威胁,想起北夷那数十万的将士,蹙了眉。 闻言,他勾起一抹不羁的浅笑,将她的脸蛋好生一阵□□:“你就只会气我,不是不要乱来,就是不要乱说。你还会什么?嗯?” “你如果乖一点,好好听我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自然也不会告诉她,他从更早以前就想杀了沈韫,向来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怎么可能容许他的女人心里一直对其他男子念念不忘。 但凡换一个好对付的,都将会死得无声无息,宋清玹早已经在那个男人坟前烧香祭拜了。 沈韫着实棘手。 他才回京不久,父族式微,沈韫却是如日中天,一时半会儿还真的很难拿他怎么样。 哪怕真的搞死了沈韫,又还要防止宋清玹的怪罪,她要是恨上了他,真是得不偿失。 兴许可以好好利用陈御。 这必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死局,除非有一人能够放手。 他不会,沈韫同样也不会。 “好了,不说那些。让我看看你,这花真衬你。”他疏尔笑开,凤眸逶迤懒散,眼底澄澈,少年一副好颜色,其实他才更比海棠美丽。 “嗯。”宋清玹抬眸。 他缠着她说了好些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衣裳好像有些短了,又或者是他平日里做了哪些事情,他很喜欢同她讲这些的。 最好宋清玹还要再夸一夸他,要说他好看又聪慧,他就会高兴。 她自然最清楚他,将他哄得不知天南地北。 一面在心底暗自想到,若是他当真如他表现上作出来的那般好哄就好了。 宋清玹不能跟他在这里耽搁太久,不然沈韫那边不好交代。 “这几日你可以在官署好好玩,不过别同沈韫太亲近知道么?我会生气的。”尉迟小将军亲昵咬她的鼻尖。 宋清玹自是连连点头。 她心里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已经在暗暗筹划些什么了。 就像是北夷那件事一样,他精心策划,从始至终都是一场引君入瓮的局。就那一战,北夷足足死了数十万将士,再无翻身之地。 不然依据北夷的野性来说,断不可能俯首称臣。 这等外交之事本该由典客署全权负责才是,怎会落到了沈韫头上? 宋清玹倒了一杯茶递给沈韫:“沈韫哥哥喝杯茶水先缓一下,我去做些解酒汤来。” 她回去宴堂没过多久,沈韫许是看出了她的怏怏不乐,便带着她一道离开。 沈韫少有喝这么多酒的时候,如今自然十分不适,但他还是婉拒了宋清玹的提议:“你在这儿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她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到底还是怜惜,走到他身后,替沈韫按压穴位纾解酒意。 沈韫舒缓地轻叹一声,水色潋滟的眸子半睁,眉眼含情。 他随口说了一句:“荞荞这一趟有些久。” 宋清玹动作一僵,随后笑了一声:“被外院种的海棠迷了眼。” 沈韫也笑,不再多说,阖上眼眸养神。 夜凉如水,惠风和畅。 一片又一片粉粉白白的花瓣从树上吹落,坠了两人一身,擦过额,落在素色雅致的衣裳上。 女子娇艳,男子清绝,远远望去,倒是似神仙眷侣。 两人各自在思量些什么也只有他们自个儿才知道。 第59章 池塘齐聚 夜风起,小院里下了一夜的花雨。 宋清玹趴在美人榻上看了一夜、数了一夜,心里装着事,迟迟无法入睡,直到月落星沈,眼眸才缓缓阖上。 如往常般,沈韫起得很早,一身素雅白袍,清俊挺拔如松竹,他负手立于窗外,看这个酣睡的姑娘。 脸颊被胳膊挤压,一小团嫩肉无处安放似的,几片刮进来的绿叶稳稳落在其间。 “贪凉,窗也未关。”沈韫轻笑,替她拂去叶片。 温热的指腹在其脸颊上恋恋不舍地摩挲,探到她鼻尖下感受平稳的呼吸起伏。 气流轻轻缓缓的波动,吹拂过他微颤的指尖。 沈韫着了魔,许久都未动。 梦里梦过无数次,终究,她还是回来了,她不知道,他有多感激。 可是有时夜里的转辗反侧又在反复折磨着他,仿佛回到那一日,亲眼见她同别的男子耳鬓厮磨,沈韫心底的黑暗不可抑止地冲破禁锢。 如此难堪的一幕,是剔骨剖心般的背叛。 她还不如不要回来。 那样感情便不会染上瑕疵,沈韫竟也茫然了,该如何挽回一份不忠的情谊。 他俯下身将宋清玹两瓣软唇衔在齿间细细含吮,佳人美梦被打搅,嘴里吐出微不可闻的哼唧声,沈韫趁机加深攻势,吃了满嘴芳香。 “唔——” 一声轻吟,宋清玹眼睫如蝶翼般颤动,缓缓睁开眼睛,对上沈韫温和含笑的眼神,先是呆愣,而后震惊,他怎么趁人之危! “醒了。”他没有丝毫羞赧,离开她的唇,直起身子对她说:“今日不闹你,让你好好玩一天。” 怎么都让她好好玩? 宋清玹懵懵点头,目送沈韫离开,他每日都是有事要忙的。 北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歹还算是个实力雄厚之地,怕只怕如今落难只是一时,为防止将来北夷翻脸战事再起,北夷大大小小的情况都需查清楚,如何纳贡如何派兵驻使都是十分要紧的。 宋清玹翻了个身继续睡,她不跟着沈韫也无处可去,横竖看看花草树木瞧瞧池塘小鱼。 在她还是世家小姐的时候就不同那些贵女们玩的,她只同齐岐要好,昨夜没有在宴席上瞧见她,想必也是没来。 宋清玹却是想错了,她一睡醒过来,齐家姑娘就已经在房中静静等她。 “阿齐!” “你可真让我好等。”齐岐搁下手里无聊把玩的物件,“沈韫那厮说你会来,不然我还真不爱来这儿。一群趋炎附势的家伙。” 宋清玹起身走过去挽着齐岐的胳膊,“你还是这般心直口快。” 齐岐握住她的手,面上愧疚:“我……我那时并不想写那封信的,是沈韫威胁我……” “好不容易见一回,我们不要提这些。”宋清玹不会怪她,沈韫要是想拿捏一个人,总是有方法的。 齐岐有好多话想问宋清玹,比如她是如何跑到将军府里去的,她一回京都便告诉了她,可没在信里讲这些。 宋清玹支支吾吾只说了点大概,情况稍稍有些复杂,实在羞于出口。 见齐岐面容愈发震惊,她羞耻地止住了话题,忙另起了一个话头,拉着人到外院闲逛去了。 “天呐,那你如今可该怎么办?谁也不会任你回姑苏的。”齐岐可不让她轻易扯远了,她叹息:“可惜我齐家势弱,帮不了你。” “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方法的。” 宋清玹望着天际,神色淡然,再怎么纠缠下去也总有人要先腻味,一日拖一日,会有转机出现的。 就是不知是转机先来,还是危机先到。 两人暂且抛开烦心事,沿着院落里的大池塘嬉闹了好半响,笑声传了很远,传到同样出来逛园的世家贵女耳畔。 贵女们行至塘边,打眼便瞧见两人,一位明晃晃的华服,瞧着就晓得是有点地位的,而另一位嘛—— 她们悉悉索索开始小声交耳,原先还觉着那艳婢遮纱,是自视卑贱,上不得台面,没成想沈韫大人竟将世女介绍给一个婢女当玩伴,真是好大的脸面啊! 沈韫大人堕落至此。 贵女们纷纷摇头,绕道而行。 “扑通——” 石子砸向平静的水面,溅起水花,激起圈圈涟漪。 力道角度拿捏得刚刚好,恰好能够溅湿宋清玹的衣摆,又不会弄到太湿凉到她。 宋清玹受了惊吓,瞳孔赫然放大,就听见头顶上方少年熟悉的嗤笑声。 她抬头,引入眼帘的是尉迟禁那张笑容灿烂到甚至有些讨人厌的俊脸。 “骗子,不是说让我自个儿好好玩?你怎么又来了?”宋清玹气鼓鼓,单手叉腰遥遥指着他的鼻尖骂道。 少年惬意坐于假山之上,修长的腿闲闲地晃荡来晃荡去,好不快活,看起来心情不错,便也没有同她计较她的出言不逊。 “小没良心,想你还不成?”他倨傲地扬起了下巴,眼神睥睨,仿佛在说想她是她的福气,没有半分说情话的黏腻感。 许是有外人在,将军的架子端了起来。 可他偏偏就非要说,话不对脸的模样,显得怪异又好笑。 宋清玹毫不留情笑了起来,她今日心情也同样不错,便与他玩笑:“是是是,小的感恩戴德,多谢小将军的念想。” 齐岐没出声,默默站在一侧观察,她倒觉着两人氛围很好,相配得紧。 蹭的一声,少年飞快跃下假山,定定站在宋清玹面前,揪着她的耳朵打闹起来。 他晓得一旁站了有人,但又表现出全然旁若无人的模样,眼里只看得见宋清玹,其他的东西入不了眼。 齐岐很识趣,没有插一脚打扰少年的兴致。 他看起来很喜欢荞荞呢,而荞荞,或许比她自己想象中来的动情。 齐岐瞧着瞧着忍不住嘴角含了笑,两人真有意思,你一下我一下,谁也不让谁,她年幼的弟弟都不会玩得这么幼稚,已经捧著书知乎者也了。 “沈大人真是才谋过人,幸而有你。”一典客满脸谄媚。 沈韫淡笑道:“大人过奖了。” “不不不,是沈大人过分自谦了。” 一伙人七七八八的交谈声愈发清晰,沈韫协同典客署官员以及北夷使者缓步而来,他们要绕过池塘,前往官署厅议事。 沈韫身边的恭维声没个消停,他始终维持着一副淡然的表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既不过分推拒也不自视甚高。 陡然,沈韫脚步一顿,面色沉下。 身边官员皆是一愣,吓得不清,丞相少有如此喜形于色的时候,看着丞相大人阴沉的面色皆惶惶不安,唯恐是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惹了丞相不高兴。 沈韫的面色已经阴沉的快要滴水了,他根本控制不了此刻暴涨的情绪,甚至手都在忍不住地颤抖,好像这一刻又回到了那一日。 他眼睁睁看着她背叛他的第一日。 第60章 争 站在前头眼尖的官员顺着丞相大人的视线看过去,心底皆暗惊。 那位的身段十分出众,是一众婢女里的佼佼者,哪怕就算她没有搭上丞相的名号,光是在官署来回走一遭,也是引人瞩目的。 更何况,官署里戴薄纱的婢女独独就她一位。 沈丞相往日行事行比伯夷,含霜履雪一般,但到底也还是个男子,是男子就会有低俗的欲望,谁也逃不过去。 如此美人,定不会舍得让人看了去,白白惹来觊觎。 可,离又离不得,只好勒令带上面纱紧紧带在身侧,白日红袖添香,夜里温香软玉在怀,岂不美哉? 能有幸同位高权重的丞相有同样的爱好,几位官员的腰板都不由自主挺直了些。 只是,这美婢不是个安分的,得了这样大的福分还不老老实实伺候丞相,竟也敢生出旁的心思,同旁的男子嬉戏打闹,好大的胆子啊! “荞荞。”沈韫沉沉道,一双眸子漆黑无光,一霎那,黑暗的情绪如流光划过,转眼便了无痕迹。 宋清玹气急了,她个头不及顽劣的少年高,狠狠被他拿捏住,捂住脑袋躲得团团转,闻言,身子陡然一僵,懵懵转身看向身后,讷讷开口:“沈韫哥哥……” 尉迟禁面露不爽,侧移一步,从宋清玹身后走出来拦在她跟前,完全挡住了众人看她的视线。 他扯扯嘴角,抱臂睥睨着不远处一行人,眼角眉梢的不屑与傲然显而易见。 这时,官员们才看清胆大包天到敢同丞相叫嚣的少年是何种模样。 生得是极俏,那五官精致绝伦到城里大半姑娘都会隐面羞愧,不过,好似还有几分眼熟? 哎,不就是近日京都城炙手可热的尉迟小将军嘛! 也有眼瘸的不识人,一心想讨丞相欢心,便张嘴呵斥:“哪里来的野小子……”陡然便被别的官员捂住了嘴,给拖去了后头。 都是惹不得的大爷,切莫多事才是上上策。 “呵!”少年冷哼。 沈韫见他嚣张的做派眉心狠狠一跳,闭了闭眼,藏起眼底的暗沉,低声再唤:“荞荞,过来。” 齐岐见场面有些难堪,忍不住小声地同宋清玹说:“不如你先过去罢,我瞧着沈韫脸色不大好。” 少年闻言转头就冲齐岐狠狠一瞪,没好气地“你就没瞧见我脸色也不大好么?” 齐岐身子瑟缩了一下,埋下头去不敢同他冲,但忍不住地轻声嘟囔:“我眼睛长脸上,又不会飞,哪儿瞧得见?” “噗嗤——”宋清玹被逗笑,胳膊撞了撞齐岐,齐岐扭头冲她呲牙,眼里好像在说,管好你的人。 “啧,很好笑么?”少年凉凉道。 宋清玹瞬间收声。 沈韫的耐心告罄,冷眼看了许久,他走近了一些,温声:“还不过来么?” 宋清玹想了想便正要绕过小将军,他一伸手将人拦住,眸里仿若有刺,扎了她一身。 “尉迟将军这是何意?不知我的婢女是何处惹了将军不快,要这样针对一位姑娘。若真有不妥,我便替她向你赔罪就是。” 沈韫抬眸勾唇,对上少年轻狂的凤眸,淡淡一笑,话里话外的占有欲昭然若揭。 尉迟禁斜睨了一眼,望向水畔,好像对面之人根本不值当入他的眼:“嗤,她确实惹了我。” “荞荞过来,别怕,一切有我担着。”沈韫没再同他纠缠,眼眸沉沉望向女子。 少年陡然移开视线,反手直接将宋清玹单手楼在怀里,浑身痞气,隔着薄纱掐禁她尖俏的下巴,语气狎昵:“我要她夜里亲自向我赔罪。” 沈韫身后的官员皆倒吸一口凉气,尉迟小将军好厚的脸皮,谁人看不出来那婢女是丞相的心头好。 不关旁人如何想,宋清玹不禁先皱了眉,堂堂将军此刻如同街上那不争气的浪荡儿郎一般没皮没脸,她都看不过眼去。 悄手狠掐了一把少年的腰身,小声警告:“你适可而止。” “嘶——疼!”跋扈飞扬的少年背地里娇声娇气。 宋清玹嘴角抽搐,别开脸不愿再看。 沈韫将两人的动静瞧个一清二楚,死死盯着少年不规矩揽着姑娘的手,阴暗可怖的情绪在心里翻涌浮沉。 他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眼里却是冰冷:“对不住,我夜里离不得她。” 齐岐默默捂上了耳朵,听不得听不得。 他喉咙里溢出一连串如珠如玉般的轻笑:“想来将军年少热血,夜里寂寞难耐守不住……是常事,沈某定当会补偿,另外送上美婢。” 守不住?守不住什么? 他十几载来可还没有碰过女子的身,是个再纯情不过的少年郎,无人比他更纯情。 少年黑了脸:“不必,我身世清白,沈丞相的陋习还是切莫沾染了我。我瞧准一个便是一个,做不来那等左一个右一个的下贱事。” 话里锋芒毕露,字字直指沈韫。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宋清玹心里咯噔一响。 想来最近尉迟小将军没少同陈御厮混,陈御定当什么都同他说了。 “适可而止啊,我真的生气了。”宋清玹扯了扯小将军的衣角:“别惹事。这儿这么多官员。” “嘁,你气死才好,气死我就省心了。”嘴上虽然没饶人,话相当难听,但他还是松开了手臂:“我可不是怕你生气,我巴不得你气疯,只是我宽宏大度罢了。” 又暗指沈韫小肚鸡肠,宋清玹撇嘴,才不信,他定是在背地里搞什么幺蛾子。 就在少年转头与宋清玹斗嘴的时候,沈韫不声不响挪动脚步,已经离两人相当近了,趁势一把捞过姑娘家娇娇弱弱的身子。 猝不及防,宋清玹猛地扑倒在沈韫温暖的怀里。 而小将军的手此刻也死死扣住了沈韫的小臂,冷声:“沈大人这样不好吧?” 后头一众官员已然看呆了去,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争夺戏码,放在沈韫身上更是罕见。 心里开始琢磨,想必两人表面上争的是女子,实际怕是尉迟小将军在替父亲尉迟太尉出一口恶气。 朝廷人人皆知丞相与太尉不合,如今北夷战败,尉迟将军归来风头正盛,就连皇帝也要给上一两分薄面。 谁也不敢上前劝,如今是丞相位重,谁晓得以后会如何,初初已经体会到了这位小将军的差脾气,万一现下就给记恨上了将来不好收场啊。 少年紧扣的手掌暗自施力,手背关节鼓起,青色筋脉在冷白的肌肤上异常清晰。 沈韫闷哼,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惨淡,身子竟然颤了一颤。 宋清玹转过身,急急去掰少年可怕的五个爪子:“你快松手啊!” 见他还是不肯松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年白皙的手背上,鲜红的指印触目惊心,他看了一眼,心里的委屈排山倒海般涌上,狭长的眼尾晕染朱砂。 “你为了他打我?” 往常兴许还没什么,如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当着沈韫的面,她丝毫脸面也没有给他留。 他的妥协算什么? 少年再次用力一振,只靠握着的一只胳膊也能令人受不住狠狠往后退。 他感受不到沈韫丝毫的力道,沈韫根本没有抵挡的意思。 沈韫拥着人连连后撤了好几步,等定下来,才捂着心口剧烈喘息。 宋清玹赶紧替他顺着气,黛眉紧蹙的模样,担忧不已:“沈韫哥哥,慢点慢点,慢慢的,别太急。” 沈韫脸色已是惨白,方才被桎梏的那只手颤抖个不停,抚上她的背轻拍,柔声安抚:“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脸都白了!” “哼!他脸色是只这一日就这么白的么?死人面相已久。”少年气不过地插话。 “你……”宋清玹还要转身与他争执,被沈韫按住了后脑勺埋进他胸口,淡淡的沉香气息袭来。 “嘘,别说了。” 宋清玹脑袋上的手掌温暖,她感受过它的力道,此刻却在虚弱的颤动,她不忍挣扎,干脆一动不再动。 沈韫满意在她头上印下轻吻,缓缓抬起眼皮,看向那个桀骜的少年,眼里的轻视、鄙夷以及得意顷刻而出,紧抿的嘴唇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只有齐岐和小将军看得一清二楚。 齐岐心尖震荡,若是有人见过堕仙,那一定就是沈韫这副模样,让人不禁头皮发麻。 沈韫温和开口:“对不住,还请将军原谅我的婢女,她被我宠地有些不知分寸了,往后我定当好生管教。” 闻言,宋清玹忽然动了一下,她怎么感觉沈韫哥哥这话明着是在护她,暗地里好似还有一丝训斥她的意味呢? 沈韫又温和地摸了摸宋清玹的后脑勺,她被安抚下来,应当是自己想多了吧。 少年怒极反笑,猎猎凤眸暗藏锋芒:“呵,我那八抬大轿、拜过天地的娘子也是这般顽劣呢。” 沈韫眸子暗沉一分:“是么?” “可不是,穿绯衣喜服的模样灼灼夺人眼,想必沈大人还没见过罢?”小将军笑得愈发纯真:“也对,沈大人还是孤家寡人呐!” “沈韫哥哥,走罢……”宋清玹受够了。 “好,走罢。”沈韫仿佛不够似的,捧起宋清玹的脸庞连连在其额上啄了好几口,他脸上的厉色敛下,一派清冷。 尉迟禁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银牙咬碎。 不要脸面的东西!竟有人如此寡廉鲜耻! 一众官员讪讪立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小将军也愤然离开才呼啦地跟上了丞相的背影。 第61章 三人 自池塘一遭过后,尉迟禁回到落脚处便忍不住冲着引泉数落起宋清玹来,大抵都是说她不识好歹、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一些话。 此时此刻也就是宋子策不在官署,要不小将军一准找宋子策打一架泄愤。 做妹妹的娇嫩,动不得,当哥哥的就要替妹妹受着。 后又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自个儿憋闷着不肯再去找宋清玹。 引泉看不过眼便劝他,他嚷嚷着:“除非那个小混账亲自登门表示歉意,我非再也不见她!” 引泉连连点头,也就听了这么一耳朵,小将军准忍不住,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呢,不得跟挠心挠肺似的? 第二日,尉迟小将军让引泉送来了笔墨纸砚,随即将人通通赶了出去,闭门再不见人,他一人躲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当日夜间,气冲冲将门踹开,他就又去扰宋清玹了。 “不行,越寻思越气,我非得要亲自给她一个教训。”少年一脸怒气。 引泉站在小院里目送着小将军身姿步伐矫捷得远去,长吐了一口气,世上又美又娇的姑娘多了去了,性子听话乖巧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就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砰——” 少年踢开门时,宋清玹差点呛了一口茶水,她拍着胸口平息:“你这气势汹汹的模样,难不成是想……打我?” 当时着急打了他,后来冷静下来再回想,她也自知理亏,见人讨债上了门,倒也十分自觉地伸出手背:“那你便打回来好了,以后就不许再小气计较。” 外院伺候的婢女这时才缓缓小跑着赶了过来:“姑娘!姑娘!小心贼人!” 少年阴恻恻道:“你这小小婢女架势倒挺大,还有人伺候你,不错。”后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宋清玹尴尬挥手赶走了婢女。 此女是沈府里头的人,沈韫特地派来照顾她在官署的衣食起居,性子有六七分像远在姑苏的七枝,鲁莽惯了,难教,想必也并不识得这些劳什子官员,小将军就更是不认识了。 “把门带上。”少年冷声。 婢女后撤的身子一僵,抬头为难得看着宋清玹。 她轻咳一声:“这……就不必了吧。”然而视线一转,对上少年狠厉的眼色,随即说道:“带上带上,听小将军的就是。” “哼。”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画纸重重砸在圆桌之上。 宋清玹伸直了眼睛细瞧,分辨了好些时候,然实在凌乱难懂,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神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见那倨傲的少年唇瓣紧闭,一张俊脸拉着,没有半分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她只好拿起画,再往仔细了瞧。 陡然瞳孔睁大,握拳伸出手背比对起来,宋清玹愕然,每一张画的分明都是同一人的手背。 她暗搓搓眯眼看向小将军整只裸露的修长手掌,嗯……不出差错,应当是他自个儿。 那画上的红条条就是她造孽打得伤痕。 宋清玹讪讪搁下画纸,默不作声喝了一口茶压惊。 “瞧清楚了?瞧仔细了?” 她闷闷点头。 “嗤。”小将军又阴阳怪气冷嗤,微躬下身,单手撑着桌沿,另一只手在画纸上指指点点,白皙的指尖不停晃荡,宋清玹觉得眩晕。 “一张张都是伤痕的详细变化情况,这都是往后可以拿出来的罪证,留下的印子形状条条指向你,摆出去任谁说都不会觉着是污蔑罢?” 宋清玹忍不住嘀咕,就算放一道比对,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唯一一个恐还是被他这个冤家胁迫的。 她抬眸对上他认真计较且一脸肃穆的面容,哽住了。 “嗯?”少年冷面睨着她。 他现下对她可没什么耐心,真是给了她胆了! 从前晓得害怕的时候,软软糯糯的极好拿捏,如今嚣张得不可一世,可就要踩到他脑门上去了! 不可饶恕! 宋清玹此生除了生得格外好看又善良之外,貌似也没其他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优处。 但她自认自个儿性子里有一点她最为骄傲,那便是她为人最是识趣,从来不让自己不好过。 宋清玹又是讨饶又是认错,哄得心硬的尉迟小将军出了院子腿脚都是飘飘然的。 “主子?这是……教训完了?” 引泉迷惑看着自家主子俊俏小脸上的两朵红晕,是他的错觉么?主子怎么迷迷瞪瞪的? 少年回神,狭长的凤眸蛮横瞪过去:“怎么?你想教训谁?胆子大了?” 引泉忙垂下头,不敢再乱说话,免得搅了主子的兴致。 少年从怀里将一沓叠得齐齐整整的纸塞进引泉怀里,上面隐约可见朱砂色的指纹印:“去,用簪顶玉轴裱起来。” “是。”引泉领命。 而宋清玹这边,尉迟小将军一走,沈韫接着就来了,温温和和关心了几句后,明里暗里都在套话,又轻轻咳嗽起来,身子脆弱得轻晃。 宋清玹一见着他这副病弱的样子,就什么都告诉了沈韫,从小将军踹门到离开,中途她又说了哪样的好话哄他夸他,事无巨细,样样不落。 她并不意外沈韫会知道,毕竟婢女是他手底下的人,她不介意这种事,沈韫哥哥不放心那便让他盯着好了。 沈韫面上无异色,反而夸奖她:“荞荞一向会哄人。” 宋清玹自豪得扬起了头颅,沈韫低笑,掌心覆上去使力□□了两下。 “有一事,沈韫哥哥要请荞荞帮忙。”说着,好似被从门外刮进来的风吹得身子不适,轻咳了一声。 “沈韫哥哥你说罢,我什么都可以的。” “这几日的卷宗文书颇多,大半是些北夷实地的情况,有些重要之处需要抄录,我一人实在乏力,还请荞荞一道,可好?” 宋清玹苦着脸,那……岂不是要整日整日抄个没完。 她前几日虽说陪着他,但他忙碌的时候,她都是钻空子出去玩的,沈韫也不拦她,只让她小心便是。 如今要是答应下来,再也没了乐子可以玩。 宋清玹抿着唇,不大高兴的模样。 可,沈韫一副温和包容又柔弱的样子,脸色还那样苍白,未免也太过让人心软,他怎么熬得住? 宋清玹咬着牙狠心点头:“好罢。” 眼见沈韫眸子里漾起笑意,整个人愈发柔和,更显清绝出尘,宋清玹幽幽叹了一口气,是值得的。 丁点儿不安分的小将军一日之内去了几回宋清玹的屋子,皆寻不见人。 头一回,他寻思好歹是宋清玹的婢女,宋清玹如今没救了,性子猖狂得很,免得回头她又冲他发脾气,便好声好气询问婢女:“啧,你姑娘人呢?” “不说话?哑巴了?沈韫给你毒哑了?” 第二回,他凶了一些,厉声又问:“小哑巴,欠揍是不是?踹飞你信不信?” 第三回,他耐心告罄,什么话也未说,拔剑直指,他还未用力,锋利的剑刃便割断了婢女的一缕发丝,吓得腿软跪在地上,全都交代了。 “公子莫急莫急,刀剑无眼。姑娘在官署内院替丞相大人做事。” 流转的凤眸骤然聚起风暴:“沈韫这狗杂种!又搞幺蛾子!” “咚——!” 宋清玹笔尖一顿,瞧了眼窗外,又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沈韫哥哥,便也没有砸在窗棂上的声音。 “咚——!咚——!” 接连砸了两颗,其中一颗穿过纸糊直直滚进了案几之上,沈韫眼尾都未扫过一下,宽袖一拂,石子咕噜滚落在地。 宋清玹起身,想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虽然她多半也猜到了,偌大的官署有这惊天胆量的人还能有谁? 可不就是肆意妄为的少年将军尉迟禁嘛! “荞荞,坐下,别理会。”沈韫按压眉心,眼底已是不耐,这个少年郎太过难缠。 宋清玹悻悻坐下。 但是很快,又有其他的东西被丢了进来,包裹严实的精巧糕点被绑在石子上,十分巧妙正正好便穿过了窗棂间的空隙。 沈韫望着糕点沉默了,宋清玹赶紧用袖子盖住一拂,好似是要将它拂落在地,实际上糕点落在了她的腿上,小手偷偷摸摸藏着宽袖间拆起糕点,她十分庆幸今日的衣裳够宽敞。 沈韫闭了闭眼,扬声:“宝碌。” 外头的宝碌立即应声,唤着侍卫们一道,求起那位小祖宗来。 因是在官署,行动受阻不好行事,皇帝也在,几分薄面必须给,除非皇帝亲启筵席,身为臣子不得闹事不得喧哗。 “滚滚滚!哪里来的野畜生?主子在树上睡觉,下人也敢插手?活腻歪了,我可以亲自送你去见阎王!” “将军大人,您就绕过小的们,这处是内院办事的地方,就是闹到皇上那里您也不好交代啊!” “嗤!滚开!” 糕点又开始源源不断送进来,偶尔伴随着一两颗少年泄愤的石子。 外头宝碌苦哈哈得哀求,宋清玹在里间听着窗外少年嚣张的怒骂呵斥,忍不住地偷笑,实在是太好玩了。 沈韫眼风扫来,宋清玹旋即正襟危坐,将糕点藏得严严实实。 “宝碌,行了,你退下罢。” “是,主子。” 少年冷嗤一声,坐在粗大的树干上晃着腿子玩。 又是“咚”地一声,他终于玩够了,一口恶气出得甚是畅快,直接砸开了阖上的窗户,眯着眼明媚得同宋清玹打招呼。 宋清玹看了眼沈韫的脸色,也悄悄朝他扬了扬手。 微风徐徐,云淡风轻。 在灿阳灼灼下,凤眸少年懒洋洋坐树上撑着下巴同宋清玹讲话闲聊,胆小又胆大的姑娘总是要抬起头看上一看对面之人的面色,见沈韫脸色稍霁,才犹犹豫豫得回上几句话,这番作态引来少年一波冷嘲热讽。 但挖苦了一会儿,很快,少年就又转而说起其他的话来。 宋清玹再次抬眸,沈韫极清极淡地俊雅一笑,嗓音低哑温和:“荞荞,静下心来写字。” 第62章 认罪 北夷相关大小事务庞杂无序,沈韫前前后后为此忙碌了好几日,临毕还特意去见了皇帝一趟。 当夜官署又开始摆宴,不过此时世家贵女们皆已走了个干净,小门小户的也通通遣散了去,该凑的热闹让他们都凑够了。 在一片雅致的琴声中,淡淡的酒香四溢,在座皆是朝廷要臣,体面地轻声交谈。 有官员向尉迟小将军敬酒:“将军少年英雄,一举平定战乱,实乃千秋盛举!我又听闻近日太尉身子不适,在下今日在此敬小将军一杯,还望将军替林某问候令尊。” 少年眉目朗朗孤傲不羁,单手支颐,百无聊赖把玩旋转着手中的碧玉杯盏,漫不经心开口道:“林延尉言重了。” 他眉眼未抬,脸上冷淡。 见状,林延尉只好讪讪一笑:“那在下便先干为敬。” 直到宋清玹拿着衣裳姗姗来迟,少年的凤眸漆如点墨,刹时划过细碎流光,登时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着看。 这般作态,身侧瞧见的官员双双对视,皆目露深长意味。 那日池塘边的这桩韵事鲜闻在私底下传了个遍。 宋清玹在少年的目光下浑身灼灼,仿佛被烫得连路都走不好了,好似一举一动都在被他揣摩。 她想训斥他,勒令这烦人的放肆少年闭上眼睛,不许再这般打量她才好。 可是皇帝就在高台之上坐着呢,懒散斜倚,又不失威严凌厉。 她抿着唇,心头悸动,低垂下头颅,勉力掉转思绪,迈着轻盈的莲步袅袅前行。 总觉沈韫哥哥身子愈发孱弱,哪怕细微一些的清风都要惹他轻咳,宋清玹这心总是吊着落不下去。 改日想个法子从小将军那处套些消息或许有用,他最是清楚老大夫,只不能让他晓得事关沈韫哥哥的身子。 然而宋清玹并不知道沈韫如今这般病弱皆是托了尉迟太尉的“福”。 她抬眼看去,沈韫在与一年轻官员说话,表情平静含笑,神态间七分雅逸三分随性,芝兰玉树,身上莫名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感觉。 沈韫身侧永不缺人,敬酒攀谈的比比皆是,都知道沈丞相喜静,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倒是从不扎推。 再者说,皇帝在上,凑在一起并不好看,虽说圣上一向不讲究这些规矩,言许他们放开手脚,尽兴喜乐便是。 但,皇帝始终是皇帝,聪明人总是要懂分寸些。 眼瞧着沈韫举杯就要喝下酒水,宋清玹顾不得其他,快步上前拦下。 同时,还不免嗔怪看了沈韫一眼:“沈韫哥哥,说好了要少喝酒,我一不在,你便松懈了。” 尉迟禁特意坐在沈韫邻桌,因此听得一清二楚,拉下脸来,什么时候嘱咐的? 瞒着他,他竟丝毫不知,还是缠得不够紧! “好,我不喝就是,回去还请你责罚。”沈韫嘴角噙笑,立即将酒杯推到桌沿离远了,略带歉意看向那名年轻官员。 丞相大人为人真是谦逊有礼,年轻官员摸了摸鼻子,到底阅历不深,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局面。 按理说不过是一婢女,不过沈大人如此重视…… 反观尉迟小将军,周身冷冷清清,连个婢女也没有,像个误入的不逊子弟,欲前来搭话的官员被那张臭脸吓退大半。 “哼!”尉迟禁目露鄙夷,他分明看到沈韫这贼人在阿宋进来之前都婉拒了酒水。 沈韫倒是会装模作样,偏生做这副样子惹阿宋心疼。 不要脸皮! 宋清玹也自知失礼,向那官员福身赔罪,吓得他连连摆手:“姑娘不……不必!” 她不由得失笑,娇躯轻颤,轻薄面纱之上,秋水明眸如动人月色,直将年轻官员笑红了脸。 本还一派和睦的氛围陡然冷了十分。 沈韫收敛起笑意,黝黑的眼眸静凝,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啧。”隔壁桌案上的琉璃碧碗被敲得叮咚响,这一方寸间,只余半点声息。 少年面色更差了,锐利眸光如有实质,扎得那名年轻官员坐立不安,浑身颤着拱手退去:“失礼失礼……丞相大人,恕在下……先行告退。” 离去的背影脚步蹒跚仿佛苍老了十岁。 宋清玹无语凝噎。 静默了好半响,方才替沈韫将外袍披上,默默乖巧又安分地立在沈韫身后。 “怕甚?过来坐着!” 尉迟小将军面上犹带凝霜,看不过眼就要来拉扯她。 “唉?你别,我就要在沈韫哥哥身后站着。”宋清玹推推搡搡。 沈韫听着身后的动静,拢了拢沾染女子馨香的外袍,叹息:“荞荞,过来坐着罢,无事的。” 她哪里是觉得不合规矩,她分明就是不想与两人同坐罢了,可再闹下去,不知还要生出什么事端。 宋清玹瞪那少年一眼,不再挣扎。 尉迟禁本想把人拉来身侧同一桌坐着,被她那般怒视着,便无趣松开了手。 见她落座挨着沈韫,两人衣角连着衣角,又有些许不爽,扯着她的胳膊将人扯过来了些。 “你这身衣裳不好,粗麻似的,往后少穿。你瞧瞧我的掌心,红了。” 他一边说着,掀开自己的衣摆,绛红色的华服柔顺垂坠在地面上,与女子的素色衣裳衣角相叠。 宋清玹斜眼瞧了一小会儿。 他真是好关心爱护他自个儿,成日不是这里红了就是那里紫了,每回都要让她看。 宋清玹笑他:“你可真是个娇娇。” 他毫不在意,反而眯起眼睛笑,纯真善良:“你也是我的小娇娇。” 宋清玹噎住。 喝茶压惊、喝茶压惊。 一声轻响,茶盏滚落地面,被悠扬的琴声压下,但宋清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她扭头看向身侧的白衣公子:“沈韫哥哥?” 沈韫唇色浅薄,染着淡淡水光,勾唇,眼里勾着若有似无的疏淡,这一刻,距离感丛生。 他垂眸敛目,不疾不徐道:“手不稳。” 沈韫受够了少年的把戏,他反复在他的容忍线上肆意践踏。 这等行事张扬、狂妄自大的无礼之人,怎么配? 连带着,沈韫甚至有些恨起宋清玹,是她将他搁在了这个难堪的位置上。 染脏纯白、践踏天真、打碎玉器珍宝,是与生俱来的毁灭欲。 沈韫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黑暗的那一面被勾起,一点一点破土而出,自她回京后,便从来没有平息过。 他想毁了很多东西,想亲手熄灭妙曼的火焰。 男人鸦黑纤长的眼睫轻颤阖动,清绝冷淡的五官下,没人能看清他真正的情绪。 仿佛是一尊少有欲求的神祇。 宋清玹在一侧柔声叮嘱他要多注意自个的身子,琐碎地嘱咐了一大堆。 沈韫看向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冷:“你若是再乖巧些就好了。” 宋清玹愣怔住,不明所以。 沈韫伸手遮住她那双天真的瞳孔。 “砰——” 见那二人当着他的面如此亲近,尉迟小将军生了怒火,一脚揣向隔桌案几,变脸极快,脸上阴沉沉。 刹时,好似厅中所有一切静默了一瞬,连伴乐声都止住。 不过顷刻又都重新活跃起来,窸窣闲聊声渐起。 薄酒过三巡,浅闹至深宵。 皇帝惫懒支着下颌,眸子半阖,正要开口散席。 “陛下,恕臣失礼,搅了兴致,但微臣有一事不得不报,唯恐错失良机。” 陈御从容离座,笔挺地跪在大厅正中,脸上表情沉痛。 皇帝陡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扬手,周遭声音皆停。 饶有意味道:“哦?何事?爱卿请讲。” “臣要状告沈韫沈丞相,知法犯法,徇私包庇……” 宋清玹猛然抬首! 脑子一霎嗡嗡作响,耳边是陈御熟悉的嗓音,她陡然握紧了沈韫的手,在冰凉的触感刺激下,浑身颤栗。 “丞相位高权重,臣迟迟不敢揭露,只能暗中调查,费尽艰辛搜集罪证!陛下!宋氏夫妇并未亡于流放途中!” 宋清玹手心开始不停冒汗,眼神哀求,她直勾勾看着陈御,盼着他回下头,她只想求求他别再说了。 她想过陈御会出手,但没想到会这样快! 沈韫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垂下眼睫,神色不明,手掌柔顺地任宋清玹攥着。 官员一片哗然,陈御的声音还在继续,当初地牢里有撞见的狱卒,以及姑苏城内宋氏邻坊的口供,还有一些相关票据,一一呈了上去。 皇帝淡淡道:“那么,宋氏夫妇如今在何处?” 宋清玹呼吸微遏。 陈御顿了顿,激烈的口吻陡转之下,声音沉沉,犹带愤恨:“臣亲自前往姑苏捉拿罪臣,行至渭河时,不慎被罪臣潜逃,宋氏一家实在是奸诈无比! 臣赶忙命侍卫追击,但罪臣宁愿身死也不愿被捉拿,恐就是念着沈丞相的恩德,身上中箭跳下悬崖而亡。可他们想不到,百密总有一疏!臣手里还有其他证据,铁证如山。 臣后来派人去悬崖底下搜寻,但只有一些残骸在那,身上血肉被深山野兽啃噬殆尽,已经满目全非,没有人形了。” 陈御重重磕头:“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宋清玹浑身失力,栽倒在沈韫身上。 沈韫单手环住她,微凉的指腹拭过她的眼角:“荞荞,别哭。” 众人的目光齐齐扫来,在场所有官员一时无人支声,虽说人证物证俱在,但谁也说不准事态发展,毕竟事关沈韫——当朝最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 他们还在观望形势,等待他的辩驳反击,现下没有必要站队,得罪了哪一方都不好。 “沈韫,你可有什么要说的?”皇帝掀起眼皮,眼神凉薄。 沈韫安抚般拍了拍宋清玹的脑袋,起身泰然走到中央,双膝一跪,背脊直挺挺的,浑身的光彩风华掩也掩不住。 尉迟禁也起身,不过他是过去环住了宋清玹,见她这样,心疼极了。 她失神地靠在少年肩头,双眼朦胧,只听见沈韫冷静地说了五个字:“这些,臣都认。” 第63章 屈辱 皇帝挑起眉静静看着沈韫,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悉悉索索起来,望向沈韫的目光里有愕然、疑惑,直到皇帝眼风冷冷扫过才平息下来。 “是臣做的,臣自然要认下。可这件事另有隐情,臣不忍心看着忠贞的臣子遭受奸人迫害而最终死于非命。”沈韫从容道。 皇帝突然勾起嘴角,冷漠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 就在沈韫淡淡叙述的话语中,宋清玹也渐渐冷静下来。 少年一脸疼惜地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水渍,对场上发生的事情似乎丝毫不关心的模样。 她猛然攥住少年的袖口,质问他:“是你吧?是你与陈御一道计划的吧。” 怪不得沈韫为什么突然接手了典客署的事情,北夷之事确实要紧,但典客署内的官员也不是吃白食的,犯不着要请丞相处理,再不济还有朝廷其他官员可以协助。 偏偏是沈韫,因为他们必须要分散开沈韫的注意,才便于暗地操作。 想必沈韫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但一般的人只会认为敌人许是要在北夷事务上大做文章,从而会更加小心谨慎对待,精力越集中,便越会疏忽其他。 好一招声东击西!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沈韫也在暗中调查尉迟太尉诬陷她爹的证据,甚至比他们还要早查到。 或许也想到了,只不过在赌,赌沈韫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如果是小将军,那她阿爹阿娘必定还活着,是被藏起来了。 “如今是不是很失望?”宋清玹抬头看向少年,语气冷然。 少年面色沉下,动手掐住宋清玹的下巴:“你如今是什么态度?对你来说,只要家人无事,这一切重要么?” 他冷嗤连连:“宋清玹,是不是我一直以来都对你太好了,让你以为我是好拿捏的?你既然没有办法选择,那不如就让我来替你做决定。” “我同你说过了!我不想!我表达过我的意思。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听?” “因为如今的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喜欢任何一个人!既然如此,我为自己争取又有什么错?!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他漂亮的脸庞上尽是压抑的怒火,桎梏着她,不容许她有任何的闪躲。 “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应该非要在宋家出事之后,还因为自己的私欲去纠缠沈韫哥哥,更不应该任性出走去郦城,也不应该因为一时的情动就与你纠缠至今……我以为,一切都很简单的……” 宋清玹泪流满面,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好不可怜:“放过我……” 见状,少年又气又揪心,恨不得捧在手心哄着,语气缓和下来:“不许瞎说,那都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你带了我的勾玉,从此往后就只能是我的人,我从小便知道,想要的就要拼尽全力去争去抢,我不知退让为何物,又凭什么要让?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少年漆黑的凤眸里暗藏阴厉,要怪只能怪沈韫太碍眼了,要是没有沈韫插足的话,他和阿宋许是孩子都生了。 明明不过是一个已经被放弃了的人,何故还要垂死挣扎一番? 而宋清玹还在他怀里抽泣,她哪里真的觉着自己有大错,只是委屈无助得不行。 他轻啧,附在姑娘软绵绵的耳侧,嗓音喑哑:“别哭了,我心疼呢。好阿宋,你也不完全无辜啊。” 闻言,她愕然看向他。 少年声音无起无伏,淡淡道:“或许你一开始并没有别的想法,但是后来你敢承认你答应我成亲,答应一道回京都,没有丝毫私心么? 你想报复太尉,气他,又顺便以你将军夫人的身份,便于接近我父亲这一派的人,好搜集他诬陷宋家的罪证。 不过后来,你又放弃了,也没来得及实施,对么?” “你如何知道?”宋清玹掐着掌心,几近失语,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句话来。 “你大半时间都在房里,我时时缠着你,因此不慎在你房中看见了你小心记录在医书上的名单,上头的人名都略微眼熟,我便多寻思了一分。 其实你这点小心思掩藏地很好,只是我天生敏锐、记忆超群。” 见她愣然住,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尉迟小将军安抚道:“没事,我又不同你计较这些,本是夫妻,你又年幼于我,我自然应当包容一些。”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气老头为了那点权势,非要在京都无端生事,但他到底也不是没做好事。 老头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便是用毒伤了沈韫。 只是可惜那毒还不够烈。 要是他早知道往后会发生这一切,会看上一位姓宋的姑娘,他一定会不嫌麻烦,亲自叮嘱让老大夫往京都寄最害命的毒! 而不是随意打发似的提了一嘴。 又幸而老头子做此事较为谨慎,不敢在京都随意买毒药,不然沈韫身子不会如此孱弱。 “你们害了我爹我娘,如今还要加害于沈韫哥哥……”宋清玹双眼迷蒙。 少年嗤笑一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着宋清玹的脑瓜子:“如今你沈韫哥哥不是无事么,遭殃的反而是我父亲。” “那是他活该!做错了事活该受到惩罚!难不成你们……竟然还想妄图掩盖这一切么……”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杀了那么多北夷的将士,是不是也要遭受报应?” “你那是打仗……不许胡搅蛮缠。” 他垂眸敛目,凝视着娇娇软软的姑娘,她俏脸上两瓣圆鼓鼓的桃粉腮,煞是可爱。 到底是怎样的爹娘,养出这样稚嫩的人来。 眼角、眉梢、粉唇,每一处,皆是照着他的喜好长的,最要紧的是这性子,像一团软绵绵的绒花,他爱极了,又恨极了。 兴许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会爱慕于自己的那一块缺失,她的纯良和天真是他的不可及,一眼便望入了心里,情窦初开,又别扭又欣喜,从此待她便与旁人不同。 “从来只有立场的不同、阵营的对立、以及利益相驳。阿宋,我要你以后站在我这边。” 宋清玹捂住耳朵,撇开头去看向宴堂:“我如今不想谈这些。” 在两人一番小声交谈下来,堂中已经进展不小,沈韫呈上的每一份白纸黑字的罪证,不单单只是指向尉迟太尉,曾经拥护过他的那一派人,皆人人自危。 当年太尉势头正盛,朝廷大半官员都自主或者被动参与了此次污蔑案件。 曾经联名上书状告的奏折如今还被皇帝好好搁在御书房里。 皇帝半掀眼帘,沉默看着手上由沈韫整理的祥单。 沈韫嘴上没有提及除了尉迟太尉之外的任何一名官员的名字,皇帝知道,这是让他这个天下之主自己做选择。 对于这份东西,皇帝未再说什么,悄然阖上,不提起半句。 “不如就按反坐处理,朕记着当初的宋御史可是抄家,外加流放之罚。但朕念在其子平定数年战乱有功,功罚相抵,遂革去尉迟的太尉之职,贬为平民,此生不得再入仕途。” 沈韫明了,这便是不计较了。 同沈韫想的一样,若是真要较起真来,朝廷未免要来一次大清洗大换血,这无论对哪一个当朝者来说,都是十分致命的。 皇权至高无上,皇帝这些年来,也在悄然成熟。 尉迟小将军自然要起身感谢皇帝的恩德。 而陈御无论如何也要赶紧谢罪,“微臣该死,未能在回京途中看顾好宋氏一家,害得宋氏夫妇极其幼女身亡,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陈御先前有含糊其辞的意思,现下便是真正点明了宋氏四人,如今只余一子宋子策还尚早。 这么一提,皇帝听着陡然挑眉,面上一副恍然的样子,似是才想起还有沈韫的事情未曾解决。 不过在此之前,“尉迟将军,朕要是没记错,宋子策是否在你麾下?” 小将军应是。 皇帝若有所思般摩挲着扳指,轻飘飘地淡然道:“你父亲犯下的罪孽啊……你自个儿看着应当如何弥补便是。 陈御史也该罚,就罚你俸禄减半。 至于沈韫沈丞相,虽说是情有可原,可到底也是欺君。不如诸位说说看,应当如何处置?谁说的好。朕就赏谁。” 闻言,陈御呼吸微遏,捂住心口。 罚他的俸禄,还不如用板子打他一顿来得好。 他白花花的银子! 这下就难倒了在场官员,皆犹豫了,双双对视:“这……” 皇帝的意思是要罚,可看陛下那闲散的样子,似也没有要重罚的意思。 可如今能够与丞相勉强匹敌的尉迟太尉倒下了,那他们就更加不能得罪丞相大人,罚的力度着实不好拿捏,生怕踩着丞相的雷区,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皇帝乌黑深邃的眼眸微张,状似漫不经心,实则仔细一一看过去,在每张官员的脸上巡视。 众人悉悉索索,静等了一小会儿,宋清玹不免开始紧张起来。 皇帝在这其间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知道多少,暗中助力了谁,她都不得而知。 她只能目露担心看向堂正中央跪得笔挺的沈韫,荼白的衣裳干净柔软,他半垂着头,侧脸如墨画勾染般清隽。 不知在想些什么,清减修长的身影好似写满了孤寂,她的心不由得剧烈抽疼一下。 生来便在诠释惊才绝艳为何物的沈韫,不应该跪在这里。 不应该什么也不说,沉默地跪在所有人中间,任由他们打量评定,而他们高高在上。 宋清玹觉得屈辱难受,她这一刻恨毒了皇帝。 第64章 罚 “哒——哒——” 皇帝指尖轻扣梨花木长案,时间不过须臾,他眼中的不耐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 赶在别的官员要开口之前,陈御提出了建议,皇帝的目光也随之移到他的身上,意味深长看着他。 陈御言:“陛下,臣认为不可轻易就饶恕了丞相大人,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欺君始终是重罪,就算情有可原,也不可姑息。 万一开了这个头,往后朝中官员皆以这个为借口如此行事,那天下谁还把皇上您放在眼里?” “陈御史!慎言!”正是方才筵席上找沈韫搭话的那名年轻官员。 偌大的宴堂一时无声,众人皆被陈御的话语所惊吓。 连皇帝的眸光也有一瞬的冷凝。 宋清玹又恨陈御的不依不饶,可是陈御同样在堂中央,她便把气撒在尉迟小将军身上。 她对他怒目而视,小声说他:“你们何必如此胡搅蛮缠?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定要这般苦苦相逼么?” 闻言,少年也没了好气性,面色黑沉。 看看这个姑娘,一有事便是来质问他,要么便是让他不要生事,好似他就是个天大的麻烦似的。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他恶声恶气道:“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不过就是插了一手罢了,你不要什么都赖到我身上,你看我何时骗过你?” 宋清玹探究似的上下打量少年一番,也不知是信没信,鼓起脸颊转过头不再理他。 这副模样气得少年反手给了她一个爆栗。 皇帝沉思片刻,狭长的眼眸如无底的黑洞般幽深。 他还是选择把问题抛给下面:“那依照爱卿所言,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陈御诚恳道:“臣认为沈韫的德行再无法胜任丞相之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上官员皆哗然,陈御这是想干什么? 倒了一个太尉,还要再倒一个丞相么? 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瞬间垮台两大支柱,这朝廷还办事不办事? “皇上!这可万万行不通!” “对啊,不能听御史的,再怎么说,丞相大人才华斐然,是不世之材!” 陆陆续续的劝阻声响起,皇帝支颐闲看闲听,颇有几分玩乐的意味。 周身人声嘈杂,沈韫从始至终未置一词。 宋清玹趁着现下热闹急急忙忙拉扯身侧少年的衣裳,也不再刻意压低嗓音,略带有几分命令的意味:“你快且也说些什么。” “怎么,想让我为陈御助力一把么?”身穿华服的精致少年懒散撇了宋清玹一眼,还有心思同她玩笑,她不免又斜了他一眼。 “啧,瞧我做什么?我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做了天大的好事了。” 宋清玹也明白陈御的提议最终并不会被皇帝采纳,她担心的是沈韫哥哥的身子,他那般的身子如何能经得起一点损伤。 恐陈御自己也知道,他不过是用了一招再拙劣不过的以退为进,在场官员心里都门儿清,却也不得不陪着他一起演。 而陈御也是在向皇帝进一步表明他同沈韫的阵营并不相同。 他原本就和尉迟太尉走得近,完全有能力协助甚至接手尉迟管辖的一部分事务,朝中不至于无人可用。 皇帝也不必担心罢免太尉之后,会导致如今丞相这一方的势力再度增强。 况且,尉迟太尉当年犯下的事情,同他陈御可是没有丝毫关系的,他当年那个时候还并未入仕途,只是一个老老实实外地来京都经商的公子哥。 皇帝扬手,宴堂顿时寂静下来。 他似乎是有了抉择,面上为难:“众爱卿说的都对,不能不罚,也不能重罚。既然方才对尉迟实行了反坐,不如丞相也如此罢,朕也爱惜能臣,不舍施加严刑。 就请丞相大人污糟地牢里坐几日罢。” 皇帝道:“沈韫,你可得给朕在里头好好反省反省,朕等着你出来,莫要辜负朕的用心良苦。” 沈韫这才有了反应,抬起温和如清泉的眸子,嗓音平稳:“臣遵循圣上旨意。” “呵。” 耳畔传来轻笑,宋清玹扭头,见少年幸灾乐祸笑得正欢。 -- 于是十分理所应当的,宋清玹被尉迟小将军拎回了府邸。 少年一脸嘚瑟,凤眼瞅着她,嘴上虽未说什么,眼里都是情绪,来回折腾,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就没有他达不到的目的。 宋清玹一个大白眼。 少年揪着她的脸蛋训斥:“小眼神儿,注意点儿,一个小小的婢女竟敢如此放肆,如今我才是你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宋清玹看他是入戏太深,要么就是成心损她。 她没有心思同他玩闹,她脑子里全是沈韫哥哥的事情。 沈韫哥哥离开的时候表情十分平静,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很担心他。 “我要去看沈韫哥哥,和你回将军府来只是想与你好好说,怕你又同我不高兴罢了。” 不是想,是一定要。 尉迟禁高兴了不到一个时辰,心头又被她梗住,宋清玹就是成心不想让他好过。 第65章 黑暗深渊 宋清玹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坚决,以往她确实也有一些随波逐流的意思,大多数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她的底线只是家人而已,她自己怎样都好。 可是沈韫哥哥出了事,她没有道理不去关心他,她不是那般没有良心的人。 更可况这事情还是因为他们宋家。 如若不去,宋清玹要自责死。 尉迟小将军咬死了牙不肯松口,哪有送自已的女人去给别的男人见的,那男人惯会惺惺作态。 他将那颗贪婪奢求的心扼杀在地牢里。 牢里孤寂阴森,最想要的人却迟迟不肯来,是人都会死心的吧。 她就是不够残忍,那么就必须由他这个做夫君的搭一把手,掐灭生人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快些绝望,快些死心吧,沈韫。 宋清玹好话坏话说尽,少年睁着眼,却只当没有听见,甚为体贴递她茶水:“渴了吧?来,喝一口。” 见她面色青黑,兀自仰头喝光了杯盏里的水。 现下人在自个儿的府里,前阵子的心浮气躁一扫而空,正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尉迟禁心胸开怀,便大方不同她计较,整日在他耳畔念念叨叨什么沈韫哥哥。 虽不顺耳,倒也不是忍不得。 想到此处,少年生出一丝感慨,曾几何时,他也是半点气都受不得的贵胄公子,哪像现在这般,成日被拿捏,心绪起伏不凭自个儿控制。 “你也不必想太多,他乐意为你做这些事,你大大方方受着便是,后果让他自个儿担去,也不是担不起,横竖不过是牢里走一遭,出来后依旧高坐他的丞相之位。” 宋清玹斜眼,伸手去掐他的脸颊,他不闪不躲,腆着脸将嫩生生的皮肉送了上去,眯起眼睛哼唧。 她手一僵,被这番作态弄得哭笑不得。 她满脸困惑开口:“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能有多厚。你自个儿爹出事,你不去府里看他也就罢了,还来同我纠纠缠缠,我要是你爹爹梦里都要训你一句不孝子。” 宋清玹自觉这番话是说的有些重了,默然微抬眼皮,观他脸色。 少年鸦黑的羽睫阖动,似鲜活幼崽,享受地在她的手心里蹭蹭。 心下快意,好一阵没有这般畅快亲近了,宋清玹作势要抽出手去,他万分不舍又贴了上去。 凤眸微微眯起,嗓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我爹自是也一样,做了什么样的事,便也要担着什么样的责,是好是坏,又与我没有干系。” 宋清玹微讶,没成想,他心冷到这个地步。 “何况,我若去太尉府看了他,你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埋怨我。为你出气,不好?” 她倒也没有这么小气,她自觉如今已是两清了,从此尉迟同宋家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啊,全是沈韫哥哥一手为之,而他如今竟是在地牢里。 “我定要去。你若再拦我,我便……便……” 少年懒懒抬眸,他同她在一起之后,不知怎的,好似愈发惫懒,成日里就想黏在她身上,若是自己没有长骨头就好了,两人可共用一根根骨,骨血相连,往后不分你我。 “嗯?便什么?” 宋清玹推开他,不让他赖在她身子上,他整个人又修长又紧实,每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我便要同你恩断义绝!” 少年凤眸霎时黑沉一片,从齿缝挤出两个字:“你敢!” 宋清玹这么说了自然要做给他看,这几日都不再同他说话,一个字也不。 饶是少年如何卖乖讨巧,还是威逼利诱,她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个儿在房里翻起医书,任凭小将军扯她的黑发,脑瓜子一晃一晃,哪怕眼前书上字迹都漂浮,她也只紧紧抿着唇,半点响声都没有。 用膳她也只在房里用。 宋清玹是铁了心要整治他,他太不讲道理了,蛮横得紧。 午夜时分,薄云遮月。 树影在墙上斑驳破碎,宋清玹悄悄潜行至森森的庭院处。 当然,也只有她自个儿觉得此行无人发现。 巡夜的侍卫皱巴着脸为难看着宋清玹鬼鬼祟祟的佝偻背影,姑娘深夜真是大好的兴致。 尉迟禁犹在香甜睡梦中,被引泉唤醒。 这几日睡眠比往日好上太多,一想起心爱的姑娘就在同一间院子老实呆着,隔了小段距离,也觉自个儿房里好似都染上了她的香甜气。 不是自发醒来总是难受的,从榻上起身时,脾气有些重,穿衣穿鞋出门的动作兵兵乓乓大响。 一张俊脸,面色甚黑。 等见到一脸无辜死活非要站在庭院里吹凉风的宋清玹时,又想起她为何这般作时,面色更差。 一旁被迫醒来的下人们零零散散围着宋清玹站成一圈,皆不敢吭声。 人才刚到自个儿手里,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过去,少年只想同她亲近,没成想她一直不依不饶。 他按压眉心,重重叹息,苦大仇深看着她,嗓音带着晨起时般的喑哑:“你到底要如何?嗯?别同我折腾了。” 引泉见二人氛围如此,不忍自家主子威严的形象毁在此刻,挥着手遣散了一众奴仆,他也悄悄退下。 “你让我去见他。”免得又激起他的愤愤然,宋清玹隐下了沈韫哥哥这个称呼。 唉,少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双眼迷蒙靠在她的身上。 挨得近了,女子身上甜甜软软的气息环绕着他,方才被夜风吹得有一丝清醒的脑子又迷糊起来,犯困了。 “我要是不同意,你又要如何?明夜也还要这般么?” 他在她脸上蹭了蹭,微凉的肌肤触感熨帖他的火热体温,不由舒爽地轻叹出声。 “没错!而且从明日起我便不再用膳!若是你想看我瘦得没人形,你便继续固执就是。” 少年起伏的胸腔里吸进一口良夜的寒凉,身体里滚烫的血液好似都渗进了冷意。 他正要说她,宋清玹极快又接着道:“我只见一面,不见着他在牢里怎么样,我这心就永远安不下来。” 她惯是极会的,用手轻轻揉揉少年柔软的耳垂肉,见他舒服眯起眼睛,又侧头用唇碰了一下他的脸颊,极尽安抚。 温言细语说了好些哄人的话。 在要命的温柔中,血液一点点温驯下去,又忍不住地困意上头,稀里糊涂就应了下来:“只一回仅一面,别的不能再多。” 宋清玹勾起嘴唇,欢喜说着知晓了,心里却在想,一生二,二生三,自然有一就有二,开了这个头,再多去几回也不成问题。 罢了罢了,沈韫哥哥还是早些出来吧。 该死的皇帝。 第二日,宋清玹早早便收拾好,生怕少年反悔,连早膳也不曾用,匆匆打了声招呼,便飞奔着出了府。 宝碌早已在将军府邸外等候许久,不敢离得太近,隔着街上几间铺子的距离,远远便朝她扬手。 一向一言九鼎的少年将军这会儿早已经后悔了,早膳用到一半,越想越不舒心,谁知那混账会在牢里头生出什么事端来。 男人,还是死了的最让人安心。 “引泉,快些,唤姑娘回来!” 引泉一脸愁容:“啊?主子,可是姑娘早些就出了府,现下怕是影子都没了。” 清晨,长街上陆陆续续的摊食摆了出来,宋清玹随意买了一家包子铺里的肉包,是位很热情的大娘。 她扭头问宝碌:“沈韫哥哥在那里面可吃得好住得好?” 宝碌忙说:“回姑娘的话,自然是极好的,姑娘不必操心这个。可就是大人情绪一直低落,一个人靠着墙便是一整日,什么话也未说,面上也不见什么有表情。 但是只要姑娘今日一去,那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在地牢的丞相始终是丞相,哪里有人敢怠慢?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供上,就连那间牢房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长毛软垫、檀木案几、纸笔墨砚一样不落。 皇帝哪里是折腾丞相大人,分明是折腾他们狱卒,丞相大人成日里一声不吭,面上瞧着再温和,底子里谁知道又是什么东西? 他们生怕会有哪里做得不好惹到丞相,自从丞相大人进了地牢,他们便整日提心吊胆。 更何况,这座地牢里是有人见过清凌的丞相发疯的。 狱卒私下里早就传开了,不染凡尘般的沈韫沈丞相在此处亲口命令了狱卒把一个普通男子残忍暴打至死。 听说后来狱卒处理尸体的时候,抬都抬不起来,尸体软趴趴的,里头尽是碎骨。 要知道在他们本朝有律法规定,不得随意打杀虐待奴仆,况且是没有奴籍的平民百姓。 几个狱卒推来推去,最后还是一个稍年轻的给沈韫送去了早膳,战战兢兢躬身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偷摸着抬起小眼看。 昏暗的烛火明明灭灭,无风也乱颤,如同狱卒此刻砰砰直跳的脆弱心脏。 沈韫那张脸是极好看的,墨画一般,线条清晰分明。 他垂着眼,气息浅浅,整个人隐在不见光的角落,听见人声,慢慢抬起一点眼皮,复又垂下,仿佛没有声息的木偶、走肉。 再漂亮的脸在这样的气氛映衬下,也尤为诡异可怖。 狱卒颤着声告退,走了老远,腿上还打了一个趔趄。 快些走,快些走,他娘亲说过,裹着一副美人皮的艳鬼最为凄厉狠毒。 宋清玹以为宝碌是在玩笑,其实宝碌半分都没有夸大。 沈韫眼里分明就是没有半分情绪,他眸光漠然冰冷,看着人时,是无比空洞的。 周身摆件备得再精细,深暗的地牢也始终是阴冷潮湿的,是见不得天日的虫子最喜爱的地方。 沈韫又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沉重,面色咳得透出一片奇诡绯红。 身上难受,精神上他却莫名觉着适应极了这个地方。 不用去想沈家,不用去想朝廷,不用去想天下百姓,甚至……不用去想宋清玹。 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貌,寒冷黑暗。 安静了没多久,不远处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愈来愈近,不光有男子的细语,还有女子的温言软语。 “怎么能让沈韫哥哥呆在这种湿冷的地方?他怎么受得住?” 沈韫缓缓抬眸。 在此刻,他很想将宋清玹一同拖入黑暗深渊里去。 第66章 调离令 交谈声愈发进,女子袅袅娜娜的身姿映入眼帘。 昏黄的壁火忽闪跃动着,宋清玹柔美的脸庞笼上一层暖意,有一种绮丽的温婉感,仿佛可以预见几载之后成为妇人,定是一朵浇灌得更加饱满动人的花朵。 沈韫微微笑起来,同时也在心底问自己,可以接受她从今往后的一切皆交付于旁人、与别的男子携手么? 青花裙摆摇曳挪动间,人已经到了跟前。 宝碌手头上就有钥匙,从怀里取出,轻松就引着宋清玹进了牢房,而后悄声离去。 宋清玹微梗。 既然如此,沈韫哥哥还坐什么牢……难怪方才她一直想买些暖和身子的软褥,宝碌劝着说用不着。 如今一看,也确实用不着,旁的关押地地上铺的是干稻,而沈韫哥哥这处铺的是绒垫,再看看长案上,甚至还摆了个瓷花瓶,插三两只黄花。 考虑得周到,闲暇时还可赏赏花、写写字。 如若不是这里实在阴冷,宋清玹觉着让沈韫哥哥搁下繁琐的政务,在此处养好身子也是极好的。 宋清玹搁下手中的食篮,一一取出碗筷小食,她买了些羹食暖汤给沈韫暖身子。 眼角余光瞥见牢房外的食盘,愣了一愣,方才一心只顾着打量沈韫看他是否妥当,竟也没有注意到。 她正要起身去拿,沈韫动了动身子,开口制止住:“莫去了,食用些你带来的吃食便好。” 宋清玹嗔他一眼,径自去拿:“这牢里准备的定要比我外头买的要好上许多。” 沈韫用清越的嗓音淡淡道:“横竖不过是填腹中饥饿罢了,无甚区别。” 闻言,她回头看向他。 沈韫已从角落里起身,白袍素净,纤尘不染,如同面上的表情寡淡,看不清情绪。 他牵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坐在案几台前。 微凉的修长手掌缓慢往下,掌心擦过手背,手指根根穿过她的指缝,带来一丝痒意,然后紧扣,青色的静脉若现。 冰凉的触感让宋清玹打了个寒噤。 她愕然,怎么这般凉? 宋清玹侧目看他,沈韫已经开始用膳,他喜爱饮些汤食,有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两人交握的手隐于宽大袖中,宋清玹扣紧了一分,让自己温热的体温捂暖他。 “沈韫哥哥,你要何时才能出去,虽说里头安逸,可待久了始终对你身子不好。” 沈韫慢条斯理拨动着汤匙,没有回话,宋清玹便静静等着,直到这一碗饮尽。 他却突然用手捂住了小腹,眉头轻皱,似是有些难受。 宋清玹急忙深手去探,钻进他掌心,隔着薄薄的衣裳便能清晰感受到他腹中轻微的蠕动。 她白了脸,慌张抬眼。 沈韫唇色尽失,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艰难的笑:“无事,许是吃得急了些。” 宋清玹咬唇,急不急她自然清楚,她分明看着他一汤匙一汤匙慢慢喝的。 “我去唤宝碌来。” 说着就要抽开手,沈韫骤然压住,他本来就因疼痛失了力气,这一下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不许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已晓得,不过是孱弱了些,不至于害命,无需操心。” “好罢,若是……挨不住了,沈韫哥哥要说。” 宋清玹扶着他起身,将他引至软塌上半靠,扯来一旁的被褥轻轻盖在他腿上,想了片刻,又压紧实了些。 沈韫失声轻笑:“怎么将我像个废人似的对待?” 忽然又说:“我身子真的没事,荞荞,你再也不信我了么?” 似是意有所指,宋清玹微愣,眼神闪了闪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将被褥又压了压。 一息后,便说:“沈韫哥哥手那样冷。” 沈韫低垂眼帘,去寻她的柔夷,摸到后松了一口气,十指交扣搁在小腹熨帖着。 他轻声说:“可以抱一下我么?” 日光从小窗缝隙钻进来一些微弱的光芒,在沈韫脸上盖下一片阴影,黑白分明,白的是近乎透明的肌肤。 他脆弱的薄唇紧紧抿着,冷寂孤廖。 宋清玹看了许久才去抱他。 只听他舒服地喟叹一声,矮下身子靠在她的肩头:“你许久没有主动亲近我了,明明那些事情还在昨日一般,我们亲吻亲昵,是这世间最动人的事情。” 宋清玹轻轻慢慢揉着他的腹部,替他缓解一二:“沈韫哥哥,你要快些好起来。” 沈韫失落闭了闭眼,她又在回避。 “我觉着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勉强你,我该是认清人的心意总是有变的时候。” 再睁开眼时,眼里蒙了一层看不清的雾气:“可是,荞荞,这真的很难接受。” 他总以为他可以将一切掌控得很好,唯独没有想到人心是最经不起诱惑和时间的。 以为自己坚定的时候,那人也会是同样的心意。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就开始背道而驰。 宋清玹安静坐着,没有说话,她知道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沈韫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他总知道要在最无法挽回的时候及时止住。 其实谁也没有办法完全去了解透彻另一人,就如此刻,沈韫说:“荞荞,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嗯?”宋清玹手上动作停下,不解地侧目。 沈韫骤然起身,将她逼近墙角,气息不稳,重重地喘息,炙热的呼吸撒在她的面上,滚烫了一片,就像他此刻身体里翻滚流淌的热液,已经迫不及待要拖着她下火海。 他抵着她的额,嗓音清越中带着一丝喑哑:“你要好好地想,慢慢地想,不许再含糊。 你要想一想王婆做的糖葫芦,想一想你及笄那夜的月色,想一想京都山上的烟花风筝,再想一想梨树下的果酒…… 若是选的他,那我们往后再无相见的可能。” “什么意思?”宋清玹茫然。 但沈韫不再说话,任凭宋清玹如何缠问都不开口。 他紧紧拥着她,指节攥得发白,宋清玹都不敢挣扎,他已经那样不适了。 日落西山,宋清玹才从地牢里出来,沈韫不放她,她在牢中呆了近乎整整一日。 回将军府的路上还在琢磨沈韫那些令人困惑的话。 以及,沈韫哥哥让她不要再去地牢了,他不会再在地牢里见她。 说着这种绝情的话时,他的语调很平稳,表情也很温和,仿佛就像说起她今日穿的衣裳很好看一般随意。 夜风渐起,长街荡荡。 宋清玹拐过小巷,老远便看见将军府门口立着的一尊煞神,脸色极其阴沉。 见着她,上前便勒着她的脖颈:“我以为沈韫是死在牢里头了,你去给他挖坟去了!” “闭嘴!不许胡说!”宋清玹打他。 两个人在外头闹了一小会儿才回将军府里去。 “我觉着你今日难看了些,脸颊也不丰盈了。”少年作势掐了掐:“以后那等污糟地不要再去,本就生得只是勉强入我的眼,省得更丑了,那时可就无人敢要你了。” 宋清玹没理他,打闹完后心里又忍不住想起沈韫的话,迷茫又害怕。 少年无趣地耸耸肩,拉着人去前厅用晚膳。 她心里始终装着这件事情,常常都会走神,神思经常性飘远。 有时看着看着医书便发起呆来,尉迟小将军前来找她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呆愣一瞬,惹怒了他好些次。 就在少年险些要冲进地牢将人狠揍一顿的时候,上头的调令下来了。 北夷衰微,人丁凋零,兵力不足,缺乏将领统帅的指导难以抗敌,因两国如今停战交好,北夷又甘愿俯首称臣,因此本朝愿意以举国至力助北夷重回兴盛。 于是皇帝特封尉迟禁为“轩统将军”,速去北夷驻地支援。 大抵就是待遇俸禄又往上升了升,而人也又要离开京都城了。 宋清玹终于明白沈韫的意思了,因此也知道尉迟小将军这一去,怕是很难再回京都了。 她很难不去想,这定是沈韫向皇帝提出的安排,太尉已不在,小将军也没有理由和立场要拒绝这样的旨意。 起码明面上来说,是荣耀。 兴许这牢沈韫也坐得甘愿,既关住他的身,也关住他的心。 第67章 结局【版本一】 “瞪瞪瞪——” 匆匆的脚步声在黑夜里响起,接着又是一声推开木门的轻响,随后脚步声便像是进了什么空旷的地方,起了回声,来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逐渐放缓步伐。 他压下因快跑而急促的呼吸,隔着牢房栏木将信件递给沈韫:“主子,是陈御史。”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接过信件,两三下拆开,信上内容很少,不过一两话而已,陈御本来就同他没什么好说的,没有在信上讥讽已是克制。 快速扫完信件上的内容,沈韫的脸色陡然惨白了一分。 他感觉浑身肌肉仿佛都在战栗,像是最恐惧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了,似曾相识的是,从前好似也发生过一般,身上骨血颤抖的频率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一瞬间他又突然觉得解脱,长久以来悬在心上的东西猛然落了锁。 沈韫想笑又想流泪。 他长久地坐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声息。 宝碌便一直垂目等着。 地牢太暗太寂寞了,世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容易滋生出的黑暗的地方。 沈韫将眸光移向闪烁的壁火,兀自笑了一声,笑那火永远等不来属于它的飞蛾。 沈韫从来不是喜欢回想过往的人,也有过一些诸如此刻的时候。 如稚童时期因贪恋孩童的玩物被娘亲关进黑屋,七日整不见天日,出来后,他便再也不碰一切供玩乐的物件。 这是弱冠之后,他第一次将自已关进了黑屋,企图锁住心底汹涌泛滥的恶潮。 他垂下眼帘,手上除了那封信件,便空空荡荡,好似握住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握不住。 沈韫将拳头紧了松,紧了又松,脑海中电闪雷鸣般轰隆作响。 他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 习惯性掌握太多东西,这一回,他决定松开所有,将一切交由上天,为宋清玹信一回命。 对,就是上天。不是他沈韫,也不是她宋清玹。 明明灭灭间,沈韫嘶哑着嗓音:“去将南蛮宗长请来。” 顿了顿,又说道:“让沈怵也来,先候着。” 本来沈韫替宋清玹准备好了两个选择。 若是选择留下,那便是生,沈韫会忘记所有瑕疵,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若是陪同尉迟禁去了北夷便是自找死路—— 沈韫在更早的时候便已经在筹划如何让那碍眼的少年死个干净利落。 本国土壤和北夷其实并不能算完完全全的接壤,中间有一块连接两国的无主之地,常年混迹些盗匪流寇之徒,因无人管辖,凶悍残忍无比。 而去北夷必定会途径此处,他暗中派了一批精锐的人马就潜伏在边缘交攘地带。 北夷恨毒了尉迟禁,届时两面呈包围之势合围攻击,尉迟禁就是插翅也难逃。 皇帝不会管。 万一,尉迟禁真有通天本领,那沈韫也认,放他们两人双宿双飞,他从此只当世上再无宋清玹此人。 然,当预想过一万遍的结果就在眼跟前的时候,沈韫后悔了。 -- 长街人满为患,今日是一年来难得的花朝节,街上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姑娘皆面上红润、喜上眉梢,想必是有了情郎的邀约罢。 宋清玹也应承下小将军,在府门口纠缠了一会儿,她答应晚间要陪同他一道去子时河看花灯,这才放了人。 许是马上就要启程离京了,所以他待她看得便没有那般紧实,不若照他以往的性子定是不放过,是要跟着一道的。 宋清玹本也不想同去,她头回反应是觉着她可以去姑苏城了,然后才想起要问老大夫的事情。 其实她寄了信给老大夫的,但还是想再问问。 少年也没瞒她,直说沈韫身子上中的毒就是出自郦城老大夫之手,阴恻恻地说:“你自个儿想罢,去了北夷便也离郦城不远,我若是独独一人的话……我兴许还会交代老大夫谁的信件也不要理会,你晓得,他一向听我的。” 宋清玹也很干脆:“行,我同你一道。” 她是觉着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完全可以取了药便中途跑路,反正她跑过一回,也熟悉了。 少年高兴得不得了,提溜起她转了好几个圈,兴奋地宣布:“我们途径姑苏便再办一回礼,请来宋大人——不,是爹和娘!我们这回便有高堂可拜!等到北夷,我们再以那边的礼数办第三回!” “你疯了么?成亲上瘾了?求求你,可以换个娘子,你想多少回都成!” 宋清玹一开始本想搪塞两句,她急着走人,但听到后头,少年愈说愈荒唐,便忍不住要呛声。 “啧!瞧你这张嘴,说过中听的话没?” 少年揪着她的脸颊道:“多成几次,老天便可以看到你我之间的羁绊有多深,会记在心底的。我要用一块勾玉栓住你的来世,再用诚心诚意栓住后世所有。”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罢。” 宋清玹不跟他多做纠缠,不然一准没完没了,少年黏糊死了。 将军府门前,尉迟小将军狠抱了一下心上的姑娘,她便飞快推开他上了马车。 “吁——” 车夫扬鞭起势,车轮滚滚将行不行。 宋清玹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少年立即扬唇笑别,哪怕心里头还在记恨她方才推他推得那般快。 “噗嗤。”真像个傻子。 宋清玹笑,少年眼眸如三月春水般清澈干爽,像极了在郦城见的第一面,那时她以为他是个纯真的少年郎。 谁能想到长得这般精雕玉琢的少年郎背地里是个狠角色呢? 马蹄声塔塔,行过长街窄巷,最后停于一家酒楼前,宋清玹下马车,抬头望,奢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 沈韫默然在窗棂前瞧着楼下的动静,负手而立,白衣被风刮得簌簌作响。 他应该感谢陈御替他安排了这一出,他也定当会送份大礼回敬。 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以及门被推开的响声,又闻小二告退。 清甜的香味丝丝缕缕传到鼻尖,宋清玹身形一顿:“沈韫哥哥?是你?” 沈韫转过身来,勾起唇浅笑,眼眸深处无波无澜:“荞荞,我来送你。” 二人在檀木椅上落座,一时无人开口说话,房间陷入沉默的寂静。 良久,沈韫抬眸,露出那双清冷的眼睛:“北夷路途遥远,一切可都准备妥当?” 宋清玹缓缓点头:“嗯,你不必担心。” “你甘心么?甘心我们就此形同陌路?日后我会娶旁的女子,生儿育女,共伺高堂,同那人携手白头。 若是再有人同我提起你,我心间便再也没了波澜,那时,我会说,识得。这般再过些年头,或许就该记不清你的音容相貌了。” 宋清玹眼睫颤了又颤。 这些她在更早些的时候就想过,每每想起便是剐心之痛,如今时过境迁,那些感情都已经随风飘逝。 “我盼着沈韫哥哥新翁之喜、弄璋之喜、弄瓦之喜三喜皆有,或许我是没有缘分见着了……” 沈韫呼吸一窒,再也没有比这更锥心的祝语。 他嘲弄似的轻笑:“可是我不甘心,你及笄成人是我,你春心萌动也是我,几栽寒暑相知相伴,凭什么最后不能是我?” 杯里的茶水倒映着沈韫苍白的脸色:“世事弄人。罢了,你知我从来不曾真正勉强过你。” 沈韫没再多言,他替两人分别倒了一杯茶水,那双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掌苍白无生气。 宋清玹拿起瓷白的杯盏,轻轻抿了一口,唇上染着润泽水迹,红唇阖动,又接着尝了一口。 “这茶?好似有些不同?” 沈韫冷眼看着:“味道如何?” “微甜微涩,倒也不差,是今年的新茶么?” “嗯,多饮些,日后怕是便没有机会了。” 沈韫仿佛被黑暗笼罩,他再没有更清醒的时刻了,头脑清明地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是在深思熟虑过后做的一个冲动的决定。 鲁莽、不计后果,哪又如何? 他这一生,活到如今,从来没有这般过,试一回又能如何? 夜里千回百转过,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还可以有很多种方法。 威胁、逼迫、捆绑、囚禁……可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到底不想毁了他在宋清玹心目中的清凌茭白,不愿意这份情谊到最后要以那般难堪的结局收尾。 但,他也不愿放过她。 不如拼了命试一回,他不信轮回,但宁愿以身试险。 若是有幸能够重来,他愿日日诵经拜佛抄写经文,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寿命也好,健康也好,统统拿去就是。 若是不幸……此生到这里也无碍,生来清白,走时也了无牵挂。 沈韫低笑,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沈韫哥哥?什么时候这般粗鲁了?”宋清玹嘻嘻调笑。 沈韫答:“今日高兴,仿佛回到了两三岁幼童之时,可以那般任意妄为。”嗓音清越,如玉石轻击溪涧。 宋清玹不解,迷茫瞧着他。 沈韫笑声愈显,抚着姑娘蓬松的发丝:“许是对你来说自私,原谅我好么?” 微顿,接着道:“往后不要什么人叫你,你都随随便便答应同人见面。” 沈韫在宋清玹到来之前将桌上的茶具都换过,将陈御准备给他的那些沾染毒粉的茶杯丢开了去。 不过换上的新茶具也算不得好。 倒茶的壶嘴设计的有些玄妙,分了两条通道,沈韫在其中一条的壶壁上撒了些磨成的粉末。 那具体是什么玩意儿,也只有南蛮人才知,昨日夜间宗长苦口婆心劝沈韫,沈韫只笑不语。 原来恣意妄为是这么个滋味儿,还不错。 沈韫倒茶之时,倒是没有再做任何手脚,他也不知茶水会从何处出,就像昨夜决定的那样,一切交由上天。 他淡淡看着眼前的姑娘。 宋清玹侧头:“怎么了?怎么一直瞧着我……”骤然,小腹隐隐作痛起来。 同一时刻,在京都某个隐蔽的山野深处,一群奇装异服的外族人,席地盘腿而坐,环绕成圆形,中间摆着一祭坛,嘴里喃喃念咒不停不休。 眉心紧蹙着,宋清玹捂住小腹,愈来愈痛,她蜷缩成一团:“好疼啊……” “碰!” 终因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沈韫苍白的手握着她,将她拥进怀里,两人如同幼兽般紧紧相依缩在地上。 他的额上也开始渗出汗珠,忍痛紧紧勒着怀里的姑娘,像是要扣进骨血般:“别怕,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浅薄的唇上下颤抖,寻到宋清玹湿润的额头吻了吻,哄着:“别怕……” 宋清玹浑身失力,冷汗直冒,挛痉个不停,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了沈韫的袖子,痛到发不出声音,嘴角已经开始往外渗血。 沈韫眼前也开始发黑,意识模糊。 他用力挤了又挤,想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宋清玹体内,脸埋进脖颈处,无声说着“别怕。” 楼外,青天白日。 本该是晚间的庆典,不知是何人兴起竟于日间点燃了盛大的烟火,花儿一般热烈绽放。 “嘭——嘭——” 熙熙攘攘的行路人皆停下脚步,仰望天际,脸上挂着笑意,看了一会儿,觉无趣,四散开来,匆匆各自行路。 这一场烟火如低飞的鸟,轻轻略过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又归于平静。 是难得的节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