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他又又又失忆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战神他又又又失忆了 作者:新了个喵 文案 渊政将军谢屹辞,性暴戾、喜杀戮,在疆场上战无不胜。 然而及冠那日突发意外,自此之后他得了罕见的失忆症。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忘记所有人和事。 只是,每失忆一次,嗜血之气则愈盛。 圣上喟然无奈,只得将其囚于佛寺,以静其心。 · 先帝崩逝,昔日宠妃一朝失势,被太后打发至佛堂。忆往昔,太后余怒难消,故意将太妃之女永乐公主许配给渊政将军。 无赐婚诏书、无大婚之礼,直接丢进佛寺,只为折辱她。 皇室众人无一不等着看笑话, 从前的娇公主,是被凌虐,亦或是被活活打死? · 谢屹辞陷入混沌数年。 每次醒来都不记得任何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而胸腔内的燥怒之火却燃得旺盛,漆眸染上猩红,正欲大开杀戒之时,角落里忽然传来呜咽声...... 竟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呵。照杀不误! 可—— “夫君......”小姑娘灿眸如星,委委屈屈地扯他的衣袖:“你连我也忘了吗?” 见他不语,她大着胆子牵起他的手,捂在小腹处,小脸泛红、语气软糯:“那我们的孩子呢?也忘了吗?” 谢屹辞:??? 后来,失忆症痊愈。 他醒来,记起她每次的反应,便好整以暇地靠着床头,期待她这次要如何应对。 可小姑娘杏眸红红,不似以往那般故作可怜,而是用力将绣枕丢向他—— “混蛋谢屹辞!又忘了我是吗?好呀,你杀了我吧!” 他低笑着将人拉入怀,轻吻她的发,沉声:“怎么?这次连夫君都不喊了?” 怀里的人猛然僵住。 谢屹辞轻咬她的耳尖,“若若想知道怎样才能有孩子吗?嗯?” *邪气凝于眸。他是囚将,亦是战神。 *再拿起刀,只为她一人。 阅读须知: 1.娇柔果敢小美人×美邪惨失忆战神 2.失忆n次,双救赎,温暖小甜饼 3.1v1,双c,he。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若,谢屹辞 ┃ 配角:戳专栏哟 ┃ 其它:预收《撩妻》《低眉》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狗东西!你想忘记我几次? 立意:不论重来多少次,相爱的人终能得以圆满。 第1章 元宵 元宵佳节,亦是她的生辰。…… 寒风凌冽,漫天飞雪。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只有几株红梅傲然而立。 纤弱的少女闭目站在红梅树前,身着单薄的云英紫裙,双手垂落于两侧,指尖被冻得微微蜷缩。 冷风拂过莹白如玉的颈,少女猛然一哆嗦,继而缓缓睁眼...... 铺天盖地的冰寒袭来,浑身冷得发僵。却丝毫动弹不得。 飘雪倾落,覆于少女的发顶、肩头。 良久,少女神思渐散。在即将被冰冷漆黑吞噬之前,后背忽得贴上一具温热的胸膛。落雪消融、思绪回拢,少女鸦睫轻颤,伴着雾蒙垂眸。偏什么也看不清。 突然,一只手掌开始悠然轻抚她的脊背。掌心微烫,使她瞳仁一缩,猛地想起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很快那手便会划破她的皮肉...... 略等了等,熟悉的钝痛并未传来。那掌心忽转方向,擦过她的蝴蝶骨抚上她的颈。 伴随着颈侧的刺痛,血腥味弥漫至鼻间。视线可及之处的白雪也染了红,宛若红梅散落。 她耐心地等着身后的人如以往那般离开,可这回似乎与她想得不太一样。暖热的鼻息略过她的颈侧,伤口处触上一片柔软。 舔舐、轻吮。 血液流失,她的身子逐渐发软。倒地后,她半睁着眼,终于瞧清了那只手。 冷白修长、指节分明,覆上了她的双眼—— “该醒了。” 无喜无怒的声线里,透着泠泠的彻骨寒意。 ...... 温若猛然睁眼,呆怔地望向灰白又陌生的幔顶。几息过后,她飞快地抬手摸了摸汗涔涔的颈。 ——没有伤口,亦无痛感。 从可怖的梦魇中醒来,温若却没有半分松了口气的感觉。良久,直到咚咚的叩门声响起,才拉回她飘零的思绪。 这是她来到寒韶寺的第三日。 深吸一口气,温若掀开薄被起身下榻。因寺中皆是僧人,有诸多不便,这几日她都是合衣而睡。她迅速整理好衣衫,披好斗篷缓步至门边,将木门打开。 “公主。”一位眉目清秀的小和尚端着木托面露难色,朝她颔首行礼。 温若环视四周,只见护送她前来的侍卫仍守在不远处。她心中了然,这些人守卫为虚,监视才是实。 太后是铁了心不让她好过。 见她开了门,侍卫们纷纷朝她望来。 清明的晨光带着丝丝冷意,拂照在温若的脸上,让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些。不过即便如此,也难以让她的倾国倾城之貌逊色分毫。 尤其是那双含雾的杏眸,璀璨盈净,似有星辰流光为伴。哪是那么容易就蒙尘的。 “好,观逸师父带路吧。” 闻言,观逸略微怔愣。自渊政将军被囚于寒韶寺以来,便由他负责将军的饮食。然而前不久,先帝崩逝,宫中竟传了口谕—— 让永乐公主入寒韶寺,与渊政将军成婚。 先帝孝期,让公主在佛门清净地成婚......不知是折辱了天家公主还是侮辱了神明。 公主自然是不情愿的,这事儿任谁看来都是荒唐至极的。观逸在心里喟叹一声,再点点头,旋即转身走在前边为公主带路。 冷风簌簌,檐角的积雪未消,天上又开始飘起雪花。 温若拢紧身上的斗篷,咬着唇垂下眼眸。她的小屋离渊政将军所住的院落只隔着一廊,可她挪着脚步走得缓慢,好一会儿才走到。 然而才迈入小院,她便颤着鸦睫打了个哆嗦。不知怎地,她觉得这里较别处更寒。 “公主莫慌,将军他已沉睡数月,近日并无转醒的迹象。”观逸推开屋门,欲将手中的木托交给温若,可见她秀眉紧蹙、一脸畏惧的模样,到底有些不忍心。 他朝后望了望,见侍卫们并未跟过来,便压低声音道:“请公主在此稍候片刻,小僧伺候将军用完参汤再送公主回屋。” 温若眼圈渐红,轻轻应了声好。 自父皇突发心疾而逝,这半月来,她经历了十六年来从未想过的事。太后一贯不喜她与母妃,皇兄登基后,太后借钦天监所言,让母妃前往奚岫峰为父皇诵经三年。 母妃的性子一向柔顺,自然不敢有半分忤逆。母妃希望能解了太后心底的怨气,让太后不再迁怒为难她。 然而在母妃离宫的第二日,太后的赐婚懿旨便到了沁兰殿......随后她便被送到了这里。 在父皇的孝期让她成婚,没有诏书,也不用行大婚之礼。太后此举,不过是为了轻贱她以舒心中愤懑之气。 屋内细微的声响传来,温若不敢进去,只徐徐走到窗牖边,朝里头望了望。躺在榻上的人,便是她的夫君—— 渊政将军,谢屹辞。 几日来温若夜夜被梦魇所困,故而实在不敢踏进这间屋子。她思索着渊政将军会是何等吓人的面貌。 赤面獠牙?獐头鼠目? 这时,观逸端着空碗起身朝外走。没了他的遮挡,温若瞬时看清了塌上之人的样貌...... 他的肤色如雪,薄唇紧抿着。即便是合着眼,五官轮廓依旧出尘得世无其二。 与她曾经见过的武将全然不同,他反倒更像是端正清俊的文臣。可与文臣相比,又多了几分凛冽。不知怎地,温若忽然想起了话本上描绘的九天谪仙。 温若的脊背僵了僵,眼眸中浮起深深的诧异。 不论是早年听闻他在疆场上狠厉御敌的事迹,亦或是他在自己的及冠宴上癫狂斩杀数十位朝臣的疯戾行径,都难以与眼前的这副容貌联想到一起。 “公主,小僧送您回屋。” 温若转眸,眼底的怔然未褪。在离开前,她又朝里望了眼,正巧瞥见他冷白修长的指,心跳随即加快。 这手,与她梦中所见的别无二致。 脖子好似被扎了下,她赶紧抬脚逃一般地离开。 ——人不可貌相,她才不会被这副好皮囊给骗了。 而在温若走后,未过几息,那静置着的蜷长冷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 坐在寒凉的屋子里,温若抱着汤婆子发呆。 这间简屋本就是临时收拾出来的,连个暖炉都没有。好在观逸小师父给她寻了个汤婆子,叫她不至于被冻得生病。 不知不觉便到了晚膳时分,直到观逸端了碗元宵进来,温若才想起今日已是元宵。 “小师父,我的婢女......” “公主放心,那位姑娘被安置在外院,再过两日便可入内院照顾您了。” 温若舒了口气。她不明白太后嘱咐侍卫将祁芳拦在院外,说是待新婚五日后方可入内院侍候的用意是什么。 祁芳自幼跟着她,且有一身好武艺。若祁芳在的话,她也不至于如此恐惧。 五日......为何是五日呢? 她想不明白,只希望剩下的两日早些过去。 看着桌上一道道素净的菜肴和碗里白白圆圆的元宵,温若心中郁涩万分。 她生于元宵,父皇说她降生在喜庆团圆的日子,这一生必将喜乐无忧。故而赐了“永乐”二字作为她的封号。 罢了,如今想这些做什么呢。 她没什么胃口,只用了一些便放下银箸,走到榻边合衣躺下。不多时,温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愈来愈昏沉。 这几日她睡得不好,却十分警觉。 不对劲。 她很不对劲。 温若摸了摸额头,发现并不烫。而陌生又难受的滋味席卷全身,似是翻涌的浪潮,快要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神志逐渐涣散。 这绝非只是单纯受寒,如此急促的昏坠之感......她怕是被人算计了。 不多时,外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近,仿佛印证了她的猜想。 来人压低了声音交谈着—— “嘿嘿,你快点啊!” “你猴急什么?人又不会跑!” 令人恶寒的坏笑中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温若不再犹豫,伸手掏出压在枕下的匕首,将衣袖往上推了推,然后朝胳膊划去...... “嘶——” 她咬着唇瓣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鲜血潺潺滴落,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外头的对话愈渐清晰。 “咱进去吧?那迷药可厉害着呢,至少能让她睡到明早!”男人似乎打了个酒嗝,语气急切。 而另一人显然谨慎许多,可说出的话却是一样的不堪入耳,“再等半刻钟,待会儿让你先来。” 酒醉的男人嘿笑两声,呢喃畅想:“哎,哥哥,里头那位可是永乐公主,长得跟仙女儿似的。啧啧,谁能想到这好事能落到咱兄弟俩身上哟!” 迷药? 真是下三滥! 温若的心倏地下沉,脊背发寒,惊汗几乎将寝衣浸透。那些污言秽语充斥了整个耳蜗,清晰地提醒她如今她的处境有多糟糕。 她的眼睫难以控制地颤,胳膊上的疼痛快要无法让她保持清醒,眼皮沉得几欲合上,盈满的泪水簌簌落下,唇瓣快被她咬破。 “若若,要好好保护自己。” 母妃临行前的话犹在耳畔。 她会的。 纵使面临绝境,她也决不放弃。她伸出指腹用力向伤口按去,钝痛暂时拉回她的思绪,给了她几许思考的时间。 半刻钟......温若凝着手中的短小匕首,自知难以与两个男人硬拼。 为今之计,只有—— 跑! 时间紧迫,温若胡乱理好衣衫、套上棉靴。拖着惫软的身子绕过木桌,走至窗牖前,小心翼翼地推开。 在她攀着窗沿翻出后窗,轻手将窗牖掩好后便听见男人推门进屋的声响。 檐角的两只旧灯笼被凌厉寒风吹得东摇西摆。天空飘起了细细薄雪,圆月却愈发明朗。 元宵佳节,亦是她的生辰。 而此时,她却蹲靠在窗下,脊背被冻得僵直。双手抖得厉害,却始终牢牢地攥着那把匕首。 男人在屋里寻不见她,怒而咒骂低啐,开始在里头搜翻起来...... “居然跑了?” “她跑不远,一定就在附近。” 温若哆嗦着,眼里泛起湿意。 他们没说错,她根本跑不动。此刻她的脑袋闷重如石,饶是用匕首自伤,也难以驱散这份混沌。 她对寒韶寺不熟悉,眼下又是漆黑的深夜,她是绝对无法逃出去的。可若被那两人寻到,她必定会生不如死! 昏暗的灯光从不远处的窗牖透出来,温若偏过头,怔了半瞬。 横竖都是死! 她撑起身子站起来,心中有了决定。 一廊之隔,白日里走得极慢的她,此时用尽全力快步走着。直至那扇门边—— 这回,温若不再迟疑,咬着唇推开门。顾不得里面的人是否仍昏睡着,便瑟缩着身子闯了进去...... 第2章 报仇 屹辞,他们欺负我。 温若捏着发颤的手,将门闩插好。 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她靠着门板小心翼翼地瞥向床榻,见榻上的人未醒,才松了口气。她缓缓挪到角落,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屋外只有寒风刮过檐角的辗转哼响,没有逼近的脚步声。 ——那二人应是没有跟来。 温若蹲下身抱住双膝,惊惧未消。她垂眸望着胳膊上仍在渗血的伤口,眼里雾气渐浓。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欺负她。 汹涌的委屈和伤口的刺痛溢满心口,温若将脸埋入掌心,任泪珠簌簌落下。 * 谢屹辞是被血腥味唤醒的。 沉重冗长的黑暗裹缠着他的思绪,忽涌而至的鲜甜腥味将其撕开一道血色裂缝......他骤然睁开了双眼。 他醒了,似又未醒。神识未归,谢屹辞感受到胸腔中渐盛的燥怒之火,脑海中更是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个念头。那便是—— 杀。 忽然,一阵轻弱的呜咽声传至耳畔。谢屹辞缓缓起身,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环视周围。屋子并不大,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身形纤薄的小姑娘。 她环抱着膝头,双肩颤抖,乌发微散,白皙的侧脸上似有泪痕。 她哭得酣畅,而谢屹辞只觉得吵闹—— 一看就是个极不讨喜且烦人的姑娘。 谢屹辞抿紧唇线,皱眉下榻,徐徐向她走近...... 温若哭得累了,加之中了迷药,身子渐渐发虚。她赶紧揉了揉眼睛,抹去脸上的残泪,抬眸便撞见一双猩红的眼睛。 她不由地在心里感叹。 真是好厉害的迷药,竟能让人出现幻境。 直到她甩了甩脑袋,又使劲地眨眨眼,发现眼前的人并未消失,反倒愈渐清晰起来...... 方才还安静躺在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竟走到了她的跟前。他的身量颀长,墨色长发披散,面容苍白,与白日无异。只是之前他昏睡着,她并未看清他的眉眼。 而今他这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印入眼眸,微挑的眼尾勾勒出几分邪气。 四目相对,他就只是静静地凝着她,猩红的漆眸毫无温度,明显带着迫人的杀意。 寒意袭来,温若的脊背僵直,后知后觉地浑身颤栗。背上仿佛有一条阴冷的蛇勾缠着她,让她无法动弹。 这时,谢屹辞忽然抬手朝温若脖子的方向伸去。 与梦魇中一模一样的手映入眼帘,温若忆起了那股熟悉的钝痛感,她毫不怀疑下一刻他便会掐断她的脖子。 求生的本能让她昏沉迷噔的脑袋迅速转动,她总得做些什么,都好过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 眼见着冷白的指尖将要触到她的肌肤。温若一咬唇,鬼使神差地伸出纤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见状,谢屹辞的手顿在半空,没再往前。 温若心底升起一丝生的希望,她仔细去分辨他冰冷的眼底除去杀气以外的其他情绪。果然,因她的举动而浮现出些许疑惑和怔然。 宫中早有传言,及冠宴后渊政将军神思混沌,除了杀戮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不知这传言是否属实。 眼见他眸底的杀意渐浓,温若决定赌一把。 该如何开口?该......唤他什么呢? 将军? 谢屹辞? “夫君......”温若索性豁出去了,纤指攥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语调因低颤而染上了丝丝委屈,“你连我也忘了吗?” 果然,谢屹辞冷指一僵,眼中闪过些许疑惑。他凝着她的眼眸,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有几分真。 温若的脊背因紧张而渗出不少冷汗,她不知道妻子这个身份他来说是否有些重量。而这时,屋外似是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温若心神微惶。而谢屹辞的无动于衷令她的心绪更乱。她于心慌之余忽地想起一个词—— 虎毒不食子。 若妻子的分量不够,那她就再加些。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然后松开他的衣袖,转而牵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凉,但比她的要暖很多,而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应该是常年握刀而磨出来的。 温若的脸颊因紧张而染上几分酡红,她一鼓作气地将他的掌心牵到自己的小腹处捂住。 “那我们的孩子呢?也忘了吗?” 她心中慌怯,脱口而出的话也没什么底气。可落在谢屹辞耳中,却是软软糯糯的语调。 谢屹辞眸色一怔,掌心隔着薄衫略微僵住—— 孩子? 不多时,谢屹辞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回去。温若不知他信了多少,但见他眼中的杀气渐散,不由地垂眸舒了口气。 接着便是长久的静默。 两人坐在桌边,谁也没有说话。 桌上只有一壶冷茶,温若倒了一杯又一杯,将茶水尽数灌入口中,试图冲淡体内的迷药。而谢屹辞端坐在一旁,压制着心口蔓延的躁郁。他睥着边上狼狈喝水的小姑娘,眸中漆色渐深。 半晌后,谢屹辞望着她的伤口问:“怎么弄的?” 出乎意料的,他的声线平和,只是带着泠泠寒意,与他整个人一样无甚情绪。温若抬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细微的脚步声愈渐清晰、渐次逼近。 “哥,怕什么,那不过就是个活死人!” “可是......” “别可是了,那天仙儿的滋味难道你就不想尝尝?” 正所谓色从胆边生,李禄李福兄弟俩在院外踌躇许久,见屋内没什么动静,便估摸着昏迷着的渊政将军并未苏醒。 沉睡的雄狮与乖猫无异。他们便想着进去将人抓出来。 夜间寂静,交谈声悉数传入屋内。温若心头大震,这两个混不吝的登徒子竟还敢过来! 她转眸望向谢屹辞,心中没底。看他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那震彻边关的刀功剑法...... 在她忧虑思索之时,边上的人猛一抬手。烛心摇晃,刹那间门闩落下,木门敞开,正欲推门的两人未及时收回力,整个人踉跄地跌在地上。 整晚的窒闷郁涩在此刻散了大半,温若挺了挺脊背,慢悠悠喝下最后半杯冷茶。她仔细打量着地上的两人—— 尖嘴猴腮、面目可憎! 李禄和李福以手撑地,抬眸便瞧见一双黑金棉靴。 住在这间屋子里的男人,还能有谁? 兄弟俩吓得直发抖,双腿软地站都站不起来。 温若压住胃中的翻涌,不再看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她一把抱住谢屹辞的胳膊,带着哭腔委屈道:“屹辞,他们欺负我。” 他、们、欺、负、我。 温若将这五个字咬得很重,虽说有故意的成分,却也真切地带了莫大的气愤和委屈。 兄弟俩跪伏在地,如遭鼓击。索性他们并未把人怎么样,且看渊政将军神思未明的模样,心底倏然升起一丝生的希望。 为今之计,先强辩脱身方为要紧。 “你、你血口喷人!我们何时欺负你了!” “就是!你别信口开河,咱们兄弟俩是、是来看望将军的!” 温若没想到这两人能无赖至此,可谢屹辞始终没有表明他的态度。万一、万一他要是信了他们的鬼话该怎么办? 她抿着唇松开谢屹辞的胳膊,然后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她没有退路,只能拼尽全力取得他的信任。 温若不知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只能回忆着话本子上的内容,照本宣科。 “你昏睡了那么久,我日日担惊受怕着,未曾想你一朝转醒,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温若低哼一声,声音又抖又乱,却依旧硬着头皮用软软的脸颊在他心口上蹭了蹭,“那些海誓山盟,原来都是假的吗?” 见状,李禄和李福也傻了眼。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 哈! 她与他们不过半斤八两,都搁这儿在演呐! “将军,您别听她胡说,她是骗你的!” “闭嘴。” 谢屹辞开口,令温若心口一紧,她缩在他怀里,不敢去看他的反应。不多时,她背脊覆上一只温热的掌心—— “放手。” 接连着从他口中吐出的两个词,却有着不同的语调。相较之下,温若觉得这声“放手”似乎更温和点。 那是不是说明他相信她更多些? 谢屹辞望着怀中人的发顶,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她的肩想将人拎开。然而视线略过她平坦的小腹时,眸光微动。抚过小腹的右手掌心恍若残了些余温,搭在她肩上的手顿了顿,终是没有推开她,只是僵硬地拍了两下,“不放手,我怎么帮你报仇?” 闻言,温若立刻松开手,退出他的怀抱。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一双狐狸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眸中渐次晕开几分邪气。 谢屹辞警惕未消。说真的,眼前的姑娘过于精怪,让他不得不怀疑。 他的妻子? 饶是记忆全无,可人的喜好不会轻易改变,他不大相信自己会喜欢这样的姑娘。 只不过与地上那两人相比,谢屹辞心中格外敞亮。他缓缓起身,望着两人勾了勾唇。 “活死人?尝尝仙女儿的滋味?” 温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方才他们的话连她都听见了,谢屹辞怎会听不到? 她懊恼地咬唇,所以她刚刚岂不是多此一举...... 这时,一阵冷风略过。还未等温若反应过来,便听见外面传来两记闷重的声响。而原本还在地上的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她急忙跑到门边,看见两人的身体挂在大树上,鲜血淌了一地,不知是死是活。 木门合上,隔绝了冷冽的寒风。可不知怎的,温若总觉得浓重的血腥味依旧能透过门缝传进屋里。腥味加上胃中的冷茶,让她不禁捂住唇干呕起来。 谢屹辞走到她身旁,替她顺了顺背,凉凉开口:“怕了?” “不、不是。”温若压低声音,缓声回答:“我害喜而已......” “......” 第3章 同榻 不是说与我是夫妻? 折腾了大半夜,温若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她不知道冷茶是否将迷药解了,只觉得脑袋没先前那么昏沉了,只余一点疼。手臂处的刺痛扯回她的思绪,温若凝眸仔细打量眼前为她包扎的男人。 谢屹辞拿着屋里仅有的干净棉布娴熟地缠绕在她的胳膊上,再利落地系了个结。熟稔的手法,好似曾经做了好多次一般。 他垂着眸,眼睫长而直。他的右耳垂上隐约有颗浅红色的痣,如水滴般若有似无,不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烛火摇晃,拨动心神。 温若微微怔愣,再抬眸时便对上了谢屹辞的眼睛。只一瞬,她便心虚地移开目光。方才情况危急,她为求自保,不得已扯了大谎。如今静下来,不禁后怕得很。 自谢屹辞苏醒,身上便伴着凌冽的压迫感。他太危险,那种与生俱来的的敏锐和警觉让人不寒而栗。温若不知谢屹辞究竟忘了多少,但凭着方才她的举动和他的反应来看,他似乎真如宫中传言那般记忆全失。 失忆......那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温若记起小时候,宫中的湘妃娘娘因为寒热久久不退,病愈后便出现短暂失忆的情况。当时母妃带着她去探望,湘妃娘娘那副惊慌失魂、茫然无措的样子令她印象深刻。 失去记忆,对周遭的人和物都彷徨不知,自然是极让人慌乱恐惧的事。 可谢屹辞,自始至终都是一脸镇定。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怕吗? 温若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她踌躇再三并不准备开口。 ——说多错多,她需得谨慎些。 正思索着,谢屹辞却忽然开口:“屹辞,我的名字?” 温若回神,点头嗯了声。 “姓氏是?” “姓谢!” 温若莫名感觉回到了被太傅问功课的时候,绷直脊背、语气认真,“谢屹辞。” 谢屹辞望着幽暗烛影下少女的煞白脸颊,再想起方才给她包扎时感受到她的手臂细微的颤,便暂停了询问。他堪堪起身,衣角拂过温若弯曲的膝头。许是囚在寒韶寺数年,他的身上沾染了浓郁的檀香,伴着他的气息扫过,温若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 温若疑惑地看着谢屹辞走到床榻边坐下,然后屈指轻叩身侧的木板,“过来睡。” ? 不了吧不了吧不了吧...... 温若缩着脖子局促地低下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说与我是夫妻?” 偏冷的嗓音带着低笑,让温若心慌。她恍惚抬眸,撞见谢屹辞带着审视的目光,不由地暗自咬唇。 ——扯什么夫妻鹣鲽情深的鬼话,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现下该怎么圆谎? 硬着头皮上呗...... 呜呜呜。 她可不想像那两人一样被丢到树上。 于是,温若挪着发软的腿缓缓走到榻边,不等她说话,谢屹辞已经躺到床榻里侧。没法子,她只好硬着头皮僵直地在他身侧躺下。她连呼吸声都尽量压低,唯恐扰了他。 忽然,一阵掌风拂过,床幔坠下,屋内本就不甚明亮的烛光尽数被隔绝于榻外。 黑暗笼罩,恐惧数倍攀长。 温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脖子触到一片绵软,她心口一惊,忙往外挪。可胳膊忽地被扯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只好任由绵软擦过后颈...... 后脑贴上棉枕的瞬间,她不由地怔了怔。 床榻上仅有一只棉枕,原来方才她的僵直不单单是因为紧张,还有因为梗着脖子而难受酸疼的缘故。 真是没想到,谢屹辞这人居然还蛮厚道的。 “许久不曾与我同榻而眠了?” 温若才堪堪松了口气,便听见谢屹辞低沉的问话声。心口处仿佛擂鼓齐鸣,警钟霎时在她耳边敲响。 厚道个鬼! 姓谢的这是要给她下套啊! 一定是因为她的举止慌怯引起了他的怀疑,这才故意来套她的话。若她顺着他的意思说是的话,那他下一句是不是就要问—— “许久未曾同榻而眠,那孩子是何时有的?” 谢屹辞必定能看出她的小腹平平,估算出月份不大。若是想借此问下去,必能抓住她的错漏。 渊政将军十四岁时任神嵬军前锋,善奇兵突袭,名震敌国,十八岁时就成了西境不败的神话。这样的人,哪怕记忆全失,刻在骨子里的洞察力也绝对不容小觑。 论排兵布阵,温若自知毫无资格与他相比。可现下的情况,她却不一定会输。虽说他善走奇兵,可她毕竟看过那么多话本子......多亏了不着调的祁芳,从宫外弄来诸多稀奇古怪的话本子。 男女间情情爱爱那些事,她虽没经历过,却早已深谙于心。谢屹辞不是对她心存怀疑吗,那她便反其道而行。 计上心来,温若沉默着靠过去,大着胆子把侧脸贴到谢屹辞的肩上,柔声道:“屹辞,我很想你。” 看话本子时不觉得,如今自己说出来,哪怕尽力说得婉转蜜意,可仍然带着一丝僵......且酸。 简直要酸掉牙。 不过身侧的人猛然绷直的反应令温若很是满意,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勾了勾唇。 呵。 大将军,这招叫剑走偏锋。 哪有夫妻间会陌生僵硬地一问一答,她这番答非所问,才更显合理。 不是么? 果然,良久都没听见谢屹辞再开口。不多时,他略微往里挪了半分,不动声色地远离她的贴靠。 温若微愣。 ——这是嫌弃她? 她也往外挪了挪,心中咕哝腹诽:要不是为了保命,谁稀罕贴着他? “你......”谢屹辞皱眉,脑中的混沌愈深,语气随之渐弱,“叫什么?” 温若正走神着,加之他的声音偏轻,没听清便脱口而出地“啊”了一声。 闻言,谢屹辞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的名字。” “......温若。” 许久没有回话,温若用指腹按着酸胀的太阳穴,半分都不敢松懈。待听见谢屹辞轻嗯了声,淡淡地说了句“睡吧”。 温若瞬间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她这算是暂时过关了吧? ......保命真是太难了。 隆冬天实在是冷,火盆子里的碳火似乎也燃尽了。温若冷得瑟瑟发抖,蜷着四肢将自己团成一团。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让她保持清醒。 枕畔卧着虎,如何能酣眠? 然而不知是迷药未清除还是今日桩桩件件令人胆战心惊之事,让窝在枕上的温若眼皮渐重。她强撑了一会儿,终是抵不住困倦,沉沉入眠。 黑暗中,谢屹辞听着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知晓她已睡熟。他支起身子抬手将床幔拨开些,借着透过缝隙的烛光去看她...... 温若。文弱? 他凝着她的眉眼,见她鸦睫轻颤。目光下移,他注意到她的樱唇泛着白,似有被冻青之势。 ——确实挺弱的。 谢屹辞长臂一伸,拿过那条并不宽大的棉被裹住蜷缩的人儿。几息后,见她不再冷得颤抖,唇瓣也渐渐恢复血色。他便继续在里侧躺下。 他有太多的疑问,即便这个姑娘自称是他的妻子,他也难以放下戒心。她的一言一行中隐隐透露着伪装,却又滴水不漏。 真真假假,令人难以琢磨。 还有那两人口口声声唤他将军。若他是将军,那么温若的身份又是什么?方才将那两人丢出去时,他环顾了外面的环境,加之屋内浓郁的檀香味,他应当身处于佛寺或者庵庙之中。 若是将军与夫人,何故会居于此?那两人又为何要对她不利? 谢屹辞原本打算仔细盘问二人,可脑中间歇传来的刺痛感让他不得不速战速决。而此时,那股刺痛渐甚,他用掌心抵住额头,却毫无作用。被殷红漩涡吞没前,他又望了眼身侧的团子...... * 一夜无梦。 温若挣开酸涩的眼眸,脑袋清明了不少。不多时,思绪逐渐回拢。垂眸看见盖在身上的棉被,她猛然惊醒,偏头朝里侧望去。谢屹辞似乎睡得很沉,神情疏淡,好似并不觉得冷。温若赶忙给他盖好棉被,又将被角掖好,这才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 幸亏他未被冻醒,没有发现她在睡梦中抢了他的被子。 外边的寒风疾雪渐歇,微弱的晨光透过窗牖照进来,让屋子里亮堂了些。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温若的小脸倏地发白,昨夜的惊恐再度袭来。 “屹辞,谢屹辞,你快醒醒!”莹白的指尖轻颤,她慌不择路地去推身侧的人,却怎么也唤不醒他。 外面的人开始推门,温若咬唇死死攥住谢屹辞的衣袖。心神惊颤,好似手中握紧些什么才能安心一点。 那人推了几下发现推不开,疑惑出声:“咦?这门怎么会落锁?” 观逸干净清澈的声音,让步履踩在虚云上的温若霎时落了地。她理好衣衫起身走到门边,将门闩拿开,打开木门。 门一开,温若便一脸迫切地侧着身子望向院中那颗槐树。可空空荡荡的枝芽上哪还有半分人影。她眨眨眼,又看向大树底下,竟连一点血迹都没留下。 若非胳膊上的伤口还痛着,精巧的系结印入眼帘,温若快要以为昨夜之事不过是她的离奇幻梦。 观逸是照例来给渊政将军送参汤的,未想到开门的人竟是永乐公主。他端着托盘,瞳仁微缩,“您......” “小师父进来吧。”温若轻声道。 将参汤置于桌上,观逸偏头望向床榻,见人并未转醒,心中疑惑更甚。 ——明明永乐公主对此处极度抗拒,昨日抵触地连门都不愿进,怎会忽然过来了? 可这到底不是他能过问的事。 “既然您来了,那小僧便先退下了。”观逸双手合十,恭敬行礼后转身欲走。 “等等。”温若开口唤住他,问:“小师父,昨夜寺内好似空无一人,这是何故?” 如果她没记错,入夜后寺内僧人会分批守夜。可昨夜她翻出窗牖后,却未见一人。 呼救无门...... 观逸脚步一滞,心口浮起一丝不好的感觉,他转身回答:“昨日是元宵,依寒韶寺的传统,所有僧人都要去大殿诵经至寅时......” 顿了顿,他又问了句:“可是昨夜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早有预谋。看院内一尘不染,定是有人收拾了残局,因而那两个歹人必是受人指使。应该是太后的意思罢? 温若红了眼圈,心口发紧,却吸吸鼻子回道:“无事。” 如今的境况,她还能信任谁?为今之计,只能先熬过剩下的两日。祁芳一身好武艺,不输大内侍卫,等祁芳入寺,她便能安心些。 “观逸师父,将军他可曾醒过?”温若倚在床栏边上,望着观逸给谢屹辞喂参汤。 握着瓷勺的手一顿,观逸转眸颔首,“醒过的,将军曾醒过两次。” 温若蹙眉,仔细琢磨。谢屹辞被囚于寒韶寺近约两年,竟只醒过两次,那么他苏醒的频率岂不是一年一次?昨夜他曾醒过一回,是不是代表近段时日便不会再醒了? 观逸见她目光凝重,又补充道:“公主无需惊慌。将军他......他每回醒时,瞧着样子吓人,却不曾真的伤过人。而且......” 闻言,温若神色微凝,目光忽地闪烁起来。她暗道他昨夜就伤人了呢,还把人挂树上了...... ——虽然也有她怂恿的原因。 嘤嘤。 “而且什么?” 观逸喟叹一声,道:“而且将军记不得事。将军头回醒时,小僧曾同他说过话,可第二回 他再醒来,已是完全记不得小僧了。” 记不得事? 温若不禁弯起眼睛,舒了口气,唇畔漾出笑意—— 昨夜之事,以及哄骗他的那些胡诌话,什么妻子孩子的,想来他也是不会记得的。原是天知地知她与他知的荒唐事,现下只有她知了。 那真是太好了呀! 第4章 山楂 不是说怀了孩子,嗯? 观逸眉眼间浮现疑惑。他心想宫里来的贵人都好生怪异,要么神志不清,要么哭哭笑笑的,连居于外院的那位祁芳姑娘,也是...... 不知想起了什么,观逸皱了皱眉,似是极为头疼。他不再多思,将余下的参汤喂好。 “观逸师父,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温若秀眉微蹙,那间简屋她自是不敢再回去住,而谢屹辞又陷入沉眠。思量犹豫再三,她决定接下去的两日便宿于此。在寒韶寺,这儿应当是最安全之处。 而安全的前提是,谢屹辞醒着。 ——只要他醒着,便无人胆敢擅闯。 待温若把话言明,观逸顿时了然。方才见公主的神态,想必昨夜定是发生了什么。思索片刻,他点点头,“公主放心,小僧会对外称将军已醒,直至祁芳姑娘入院。” “谢谢。” 随后温若在观逸的陪同下回了趟简屋,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衫物品。虽说同住一屋,可像昨夜那般同榻而眠......温若怵得慌。昨夜身中迷.药,实属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现今她着实不敢与虎同眠。 许是瞧出了温若的窘困,观逸寻了张可以折叠翻转的木床,倒是解了她的困顿。 * 夜阑人静,外头风声骤停。屋里的火盆子烧足了碳,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 温若倚靠在窗牖边沿好一阵,确定没有鬼祟之人偷摸进院子,才稍微舒口气。昨夜之事让她心有余悸,入夜后更是神思惶惶。 温若微仰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云层深厚,遮蔽住明月。她的心中滋长出细细麻麻的悲戚,夜色浓黑如墨,如同她的前路一般...... 她好想念母妃,不知母妃在奚岫峰过得可好,太后会否派人为难她?还有皇兄......皇兄有没有从皇陵回来。时移世易,如今皇兄已成天子,还会不会顾念兄妹手足之情而帮帮她与母妃? 越想心口越是酸涩,黯淡的眼眸红了一圈,她揉揉眼睛忍住眼底的湿意。郁叹一声,温若转身走到榻边,谢屹辞仍闭着眼、唇线微抿。她替他掖好被角,口中呢喃—— “谢谢你呀。” 无论如何,昨夜幸得他出手相助,才使她免遭于难。所以这声谢是温若由衷想说的。 小木床摆在床榻不远,温若合衣钻进被窝,抱着汤婆子缩成一团。哪怕她再三劝慰自己这里很安全,可依旧睡意全无。最后,她索性用棉被捂住脑袋。 不多时,小小的被窝中似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 * 与此同时,宫城内处偌大的寿宁宫则是灯火通明。太后今岁不过四十有余,加之保养得益,自是凤姿犹存。哪怕因国丧而着素淡宫装,仍无法掩盖其端淑气韵。 她斜靠在美人榻之上,闭目养神。立于两侧侍候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将呼吸放缓,唯恐惊扰太后娘娘。 “母后!母后——” 一道明艳的鹅黄身影携风翩然而至,女子圆眸微瞪,仰着头面带愠色,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见她入殿,宫人急忙将头低得更低些,“参见三公主。” 女子置之不理,一心奔着美人榻而去。 “曦儿。”太后缓缓睁眼,原本恬淡的神情骤然发沉,“浓妆艳服,成何体统!” 温曦匆忙入宫,哪里还顾得上换装,见母后心生怒意,便自知理亏地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提裙坐上软塌,她娇娇地抱着太后的胳膊撒娇:“母后,曦儿知错了......” 太后睨她一眼,没搭理温曦,转而面朝宫人道:“你们都退下。” “是。” 待宫人尽数退下,太后的脸色才和缓些,她伸手拍了拍温曦的手背,问:“深夜匆匆入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可不是嘛!”温曦直起身子,气鼓鼓道:“温若那个小狐狸精还没死!莫非她是只九尾狐,有九条命不成?” 闻言,太后柳眉蹙起。温曦继续滔滔不绝地细数这几日温若在寒韶寺的情况,说到最后她的指尖都气得发颤:“她可真是好手段,连疯.魔的谢屹辞都能哄好。非但没虐打她,还让她逞威风!” “谢屹辞醒了?”太后面露狐疑,眉心紧拧,“现下可还醒着?” “自然是醒了。温若那个废物,能顶什么用。若非谢屹辞出手,我派去的人怎会被打残?”思及此,温曦更是恼恨。那没用的兄弟俩,昏迷着被人拖回来时,口中还不住地低语央求着“将军饶命”。 太后的心口窒了窒。打发温若去寒韶寺确实是她的懿旨。先帝在时,柔妃处处压她一头,她岂能不恨。对温若,她自然也是厌恶的。而且母女同心,她更清楚的是,曦儿有多恨温若。 借钦天监之言将柔太妃打发去奚岫峰后,她已舒坦不少。只是曦儿成日在她面前提及当年往事,叫她余怒难消。女儿的心思她岂会不知,于是便顺水推舟成全了曦儿的心愿。 正如曦儿所想的,谢屹辞苏醒将温若虐.杀也好,派人动手也好,横竖温若都是要死的。只有温若消失,她的女儿才能顺了心底的怨气。 但如今谢屹辞醒了,却是有些棘手。太后神色惶惶,按以往寒韶寺上呈的记录簿来看,两年来谢屹辞不过醒了两次,且每次不足一个时辰。 难道这次,他是彻底醒过来了? “母后!”温曦咬着唇,满脸不忿,“皇兄就快回宫了,皇兄自幼就与温若亲厚,对她比对我这个亲妹妹还要好。万一皇兄要把那小狐狸精接回宫该怎么办呀!” “不会的。”太后用否认的话安抚女儿,可面上愠意渐浓。她的儿子,身患顽疾、自幼体弱,如今终于登上大位,她欣慰之余更添忧思。 一是忧心他的身体,二是担心他过于仁善,恐难坐稳帝王宝座。 温曦才不信太后的话,她恨恨道:“本来寻了借口不让祁芳贴身跟着她,眼看五日之限将至,等祁芳回到温若身边,她岂不更是如虎添翼。母后,不如将祁芳......” “慎言。”太后凤眸微眯,开口提醒:“哀家说过,祁芳动不得。” 温曦撇撇嘴,不敢再多言。祁芳的身份在宫中是个迷,表面上她是温若的婢女,然而阖宫上下都对她很客气尊敬。温曦曾派人打探过,却一无所获。查不出祁芳的来历,连一丝丝痕迹都寻不到。 不多时,温曦怏怏告退。她坐进车舆里,手心紧紧攥成拳—— 无妨,来日方长。 哪怕温若有九条命,她也会一条一条除去。 * 等待的时间并不难捱,温若独自在屋内走走坐坐,很快申时都将要过了。她是五日前酉时入的寒韶寺,待到酉时祁芳便可入内院了。思及此,温若不由地翘起唇角展露笑靥。 木桌上放着一只瓷盘,上面的糖葫芦红艳欲滴,将周围的空气里染得清清甜甜。午时观逸送膳食时,顺带了两串糖葫芦来。是寺中的小僧童亲手做的。 温若不嗜甜却极喜酸,故而没过多久,一串糖葫芦便入了腹。她怔怔望着盘中的空竹签和另一串糖葫芦...... 要忍住! 这一串是留给祁芳的。 温若艰难地移开目光,未过多久视线又不自觉地飘过去。她咽了咽口水,终是伸手拿起小银勺,细细刮去第一颗糖葫芦上的糖浆。 “再吃一颗哦......”她低喃自语。 嗨呀,祁芳不会怪她的! 糖浆刮除,温若拿起糖葫芦轻轻咬了一口。酸酸的滋味在舌尖绽开,她不由地弯起眼睛。这时,床榻处传来一些声响。她偏过头一看,愣住了。 连笑容都忘了收。 谢屹辞不知何时醒的,此刻正坐在床头朝她望来。他的脸色苍白、眉眼疏淡,漆眸沉沉,一如初见。 温若神色滞重,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他怎么又醒了?! 她在心里反复同自己说:冷静,一定要冷静。 好在这回不似初次那般状况紧急,温若很快调整好情绪。昨夜没睡好,迷迷糊糊时她也曾想过若谢屹辞再次醒来,自己该如何应对。她早有万全之策。既然谢屹辞记不得事,那么这回便不必用编上次的胡话诓骗他了。 僵硬的表情渐次松动,温若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个乖顺的笑容,“我......” “温若。”谢屹辞开口唤她,然后站起身朝她走来。一步一步,他始终凝着她,目若幽潭。 “啪——”糖葫芦落回盘中,温若惊愕起身,不知所措。 不是记不得事吗? 为什么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西边落日晕散,细细地穿过窗牖。红霞照拂在温若身上,印出她柔软昳丽、纤细婀娜的身姿。 很快谢屹辞走到她的身前,淡声问:“好吃么?” 半颗糖葫芦仍含在嘴里,酸度渐淡。颀长的身影挡去半数光亮,温若不解其意,便怔愣着下意识点头。 谢屹辞抬手用指腹蹭去温若嘴角的糖渍,似是带着无尽温柔。然而下一瞬,他的冷指一收,捏住温若的下巴,狭长的狐狸眼里浮出若有似无的红。 四目相撞,谢屹辞略低头,逼视着温若。 “食山楂果,”他的漆眸渐次染上几分邪气,声线亦是低沉,“不是说怀了孩子,嗯?” 第5章 痴心 就这么喜欢我? 夜,分明还未至。但温若却觉得整个人被漆浓黑暗丝丝缠绕,恍若身处梦魇,被人紧紧箍着,动弹不得。 口中含着的山楂没了酸味,仅剩下山楂皮的些许苦涩。 温若被吓得失了魂,鸦睫颤着,眼尾洇红,浑身哆嗦。谎言被拆穿地出乎意料,她无从辩解。凝脂白玉般的脸上血色尽褪,她的小腹倏地一痛,一股熟悉的暖流往下涌去......温若无措地捂住小腹,唇角僵了僵。 糟! 竟在如此状况下来了月信。 谢屹辞眸光微动,骤然松了手,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些许懵怔。异于常人的五感让他瞬间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循着方向,他的掌心下移,挑开温若的襦裙衣摆......动作过□□速,温若去挡都来不及。 在宫里,温若的月信规律有婢女仔细记着,每回提前几日便会让她穿好特殊的里袴,免得手忙脚乱。于温若而言,来月信的初日腹坠感尤甚,癸水量也多。饶是穿了特殊里袴,也偶有些许渗出的情况...... “你不知?”谢屹辞扶住她的肩,将人按到木椅上,余光瞥了眼桌上剩下的糖葫芦,眸色深沉。 裙摆还掀开着,雪色的裤上晕开点点鲜红,恍若寒雪印红梅。温若的眼圈通红,脸上尽是慌窘惊惧之色。她觉得自己狼狈极了,每回见谢屹辞都有意料之外的状况。眼见着他的眸中又浮现猩红的杀意,一如初见时那般迫人。 他瞧出来她的拙劣谎言,又亲见了这些污浊之物,一定怒极了。 这回,她逃不掉了吧? 温若认命地合上眼,任由恐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想起之前的两个歹人。不知谢屹辞是会将她丢掷出去,还是会像梦中那样徒手划破她的脖颈...... “抱歉。” 沙哑低沉的嗓音唤回温若的思绪,她挣开眼睛,鸦睫濡湿。眼前雾蒙蒙的,她只能看清谢屹辞模糊的侧脸轮廓。温若揉了揉眼,有些茫然地望向他。 抱什么歉? 他不是要杀她吗? 谢屹辞眼底的猩红渐浓,他极力压制着脑中叫嚣着的燥怒杀意,直起身子朝外走去,“我去找大夫。” 停滞许久的脑袋瞬间开始急速运转,几个重要的词在温若脑中闪现组合—— 孩子、山楂果、见血、不知、大夫...... 所以她这突如其来的月信,竟叫谢屹辞误会了? 温若还未体会到绝处逢生的喜悦,便见谢屹辞已然走到门边。她不禁神色微凛,忙脱口而出阻止道:“等等!我......” 她不能让他去请大夫。 悬壶济世的大夫,此时于温若而言,却是会断她生路的人。 谢屹辞停下脚步,继而转身往回走了两步。他面无表情、沉默地凝望着她,似乎在等她把剩下的话讲完。 温若咬着唇,心虚地垂下眸不敢与谢屹辞对视。他的目光太迫人,好似能将人看透一般。胡编的谎言如今需要更多的借口去圆,温若心乱如麻,她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借口才妥当。 “公主,奴婢来啦!” 如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语气带着丝丝急迫。话音未落,木门被“啪”地推开,一张略带稚气的脸出现,小姑娘眼睛圆圆,模样机灵。她的目光牢牢盯住坐在木椅上的人,大喇喇的笑容骤然消失。 事发突然,在生死间徘徊的人早已忘记要理好裙摆这回事。祁芳忽然闯入,温若赶紧扯下裙摆,却仍是被她看见了...... 自小活在宫中的奴才,会比主子更知事。嫔妃侍寝、宫宦对食,若是过程中粗暴.乱来些,受苦遭难的自是女子。体弱的女子,事后流血不止的情况更是常见。 祁芳整个人气得发抖。公主这副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禽.兽!”祁芳怒喝一声,抬手出掌一气呵成,直奔谢屹辞而去。 掌风起,谢屹辞双眼微眯,唇边勾起淡淡的讥笑。他堪堪抬起手掌,丹田处的浑厚内力自然升起,在掌心汇聚。 完了完了! 祁芳要完! 温若猛地忆起那俩歹人挂在树上的画面,只是这次,挂树上的人换成了祁芳...... 千钧一发之际,温若毅然冲过去,牢牢抱住谢屹辞的腰。额头撞到他的胸膛上,她瞬间眼冒金星。 正待激战的二人瞧见横亘在中间的人,瞬时大惊收掌,朝边上的木桌挥击。本就不甚坚固的木桌刹那间噼里啪啦四分五裂,连带着糖葫芦也滚落在地上,沾了灰。 然而谢屹辞的内力深厚,哪怕及时收掌,余下的掌风仍震得祁芳往后退去。她踉跄几步,后背狠狠磕砸在门上。 “哎哟!”祁芳疼得龇牙咧嘴,小脸皱成一团。 温若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松了口气—— 好险! 要不是她急中生智,单凭谢屹辞方才那一掌,祁芳怕是人都没了! “屹辞,我疼......”温若索性把脸埋进谢屹辞怀里,小腹里一股股暖流往下滑,身下八成是血流如注了。 她好想在地上刨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算了。 要命! 哪个神仙能给她一条月事带啊! 血腥味愈浓,谢屹辞眸色亦是愈红。他强忍着微微弯腰,一只手探到温若膝下,将人横抱起来。她很轻,好似一件华美易碎的瓷器。 谢屹辞偏过头,望向方才要攻击他的人。稍作思考,他判断出此人对温若关切备至。 “去叫大夫。”他沉声吩咐,“她误食山楂果,胎像不稳。” 此话一出,祁芳瞬间怔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也凝滞了。 胎像? 哪来的胎!? “还不快去!”见人傻愣着不动,谢屹辞冷着脸再度开口。 “不必叫大夫,”缩在他怀里的温若适时抬首,嗡声道:“祁芳懂医术,让她来看就好。” 言罢,温若偏过头朝祁芳使眼色,祁芳回过神来,虽不知道公主在搞什么把戏,倒是很快接上戏,“诶,对对对!奴婢懂,让奴婢给公主瞧瞧。” 谢屹辞面露疑惑,但仍将温若放到塌上。 祁芳坐到榻边,假模假式地给温若把把脉,轻咳两声后正色道:“胎儿无大碍,公主静躺几日便好。” “我没事。”温若抬眸朝谢屹辞望去,她意欲将谢屹辞支开,正巧观逸端了晚膳来,见到谢屹辞醒来,屋内更一片狼藉,不由地面露骇色。 “将军刚醒,麻烦观逸师父带将军去沐洗换衣。” 谢屹辞早想离开这间屋子,鲜浓的血腥味激得他头疼心燥。他望了眼温若,继而抿着唇沉默转身,跟着观逸出去。 凛冽的压迫感消失,主仆俩皆是松了口气。温若赶忙叫祁芳去简屋将衣物和月事带都拿来,然后去盥室快速换上干净的衣裙。观逸亦是叫人将屋子收拾好,摆上新的木桌。 时间紧迫,想到谢屹辞沐洗后随时会回来,温若长话短说,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祁芳...... “所以,您就扯了这种谎话骗他?”祁芳惊愕道。 “你轻点!”温若皱眉,心虚地朝屋外看了看,“万一被他听见就完啦!” 祁芳低声怏怏:“您怎么敢的啊?” 温若攥着指尖,欲哭无泪:“那夜事发突然,外有狼内有虎,我能怎么办......” 提及那夜,祁芳自责地红了眼圈,她握紧双拳恨恨道:“若是奴婢在,定要将那两个渣滓抓去喂狗!” 顿了顿,她又拧起眉心:“那接下来公主打算如何做?” 温若垂下眼眸。如今的境遇,宫内有太后虎视眈眈,寺内有人监视,她亦不知母妃是否安好,前路真是漆黑一片。 思来想去,她仅剩的希望便只有皇兄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得等到皇兄从皇陵回来再做打算。” “那您还得与、与他同处一室?” 温若抿唇苦笑,撩起眼皮凝着祁芳,无奈摊手,“不然呢,你打得过他吗?” 闻言,祁芳顿感脊背又疼了疼,她撇撇嘴老实道:“打不过。” 她算是认清自个儿与谢屹辞之间的差距了。何止是打不过,简直是以卵击石。若再贸然出手,不止小命难保,反而可能会殃及公主。 谢屹辞走到门外时便听见主仆俩轻声细语交谈着,他并不打算偷听,便故意轻咳一声。果然,谈话声戛然而止。 他抬腿走进去。 沐浴后的谢屹辞换上银灰直裰便装,且将墨发简单束起。视线落过去,温若微怔了半息,随即将目光移开。 假象。 都是假象! 温若暗道千万别被谢屹辞这副翩然公子的样貌给蛊惑。此人杀伤力极强,胸膛硬得跟石头似的,她的额头被撞得至今仍隐隐作痛。 “屹辞,快过来用膳。”她低声说着,再抬眸朝祁芳眨眨眼:“你先下去吧。” 祁芳惊叹于自家主子炉火纯青的演技,方才那一声“屹辞”,唤得是何其温柔婉转,好似两人真是恩爱夫妻一般。她微抽嘴角,瞧见主子朝她无声摆了“放心”二字的口型,才安静地退了出去。 桌上添置了崭新的香炉,细直的烟袅袅上升,浓郁的檀香味漫至屋内每个角落。 血腥味消失不见,谢屹辞心神渐安,情绪亦是镇静不少。他在桌边坐在,静静地看着温若将木盒中的菜肴拿出来,最后将一碗热腾腾的参汤推到他面前。 谢屹辞将目光落到温若仍苍白的脸上,问:“可好些了?” 明亮的烛光将他的侧脸印照得棱角分明,温若小心翼翼地望他一眼,又垂下眸去。哪怕是关切的话,从谢屹辞口中问出来,都让她免不了紧张。她压下心口的慌,然后启齿道:“好多了。” 接下去便是无声的用膳。两人皆是心不在焉,没用多少便放下了木筷。 “我们谈谈?”谢屹辞记得先前旁人对他们的称呼,疑惑皱眉。 ——公主与将军,怎么也不应该住在佛寺吧? 温若自知逃不过,便把脊背一挺:“好。” “你我,是公主和将军?” “嗯” 谢屹神色不明:“那怎会住在佛寺?” “你病了,我陪你在此养病。”温若喃喃道,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 病了...... 谢屹辞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他的脑中几乎是空白的,认识的人、经历的事,他全然不记得。 “我病了多久?” “两年多了。” 言罢,又是良久的沉默。半晌后,谢屹辞起身走到窗牖前,温若凝着他的背影,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没想过同我和离?”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将谢屹辞的身影拉长。而他的声线一如既往带着冷意,温若有些恍惚:“什么......” 谢屹辞转身望向她,再重复道:“没想过吗?” 温若下意识地咬唇,淡红色的樱唇被咬出一道白印。她的思绪杂乱如麻。 和离?自是没想过的。 ——她压根就没想过会嫁给他! “我......”温若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隔着些距离,谢屹辞望着烛火边上的温若。皙白的脸上表情讷讷,一身素色襦裙显得她柔和又脆弱。 他忽然轻笑了声,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讥讽。不知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就这么喜欢我?” 这是谢屹辞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否则世上哪会有如此憨傻的女子? 可惜,痴心错付,他对他们之间的事亦是毫无记忆。 甚至,对她没有丝毫特殊的感觉。 视线下移,谢屹辞望了眼她的小腹,淡漠的眸底隐约闪过愧色。 第6章 命门 用过的!用过很多次! 虽自知不敌谢屹辞,祁芳仍在屋外的台阶上坐了好久。待到夜色漆黑,屋内烛火熄灭,且未传出什么大动静后,她才放心地抬腿离开。 祁芳原打算径直回简屋休息,然而檐角忽有暗影略过,她顿时停下脚步。想到前夜公主所遇的惊险之事,祁芳神色一沉—— 莫非又有歹人意欲加害公主? 祁芳攥紧双拳,靴尖轻点地便要翻上屋顶一探究竟。可手腕倏地一紧,她被人揪着往回扯,随即平稳落回地面。 “谁!”未免惊动屋顶上的人,她压低声音呵斥道。转首一瞧,竟是观逸。 观逸并未多言,只表情凝重地朝祁芳摇头,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祁芳微怔半瞬,会意点头,两人轻声走回简屋。 “屋顶上是怎么回事?”木门才合上,祁芳便急急问道,“瞧你的反应,可是知道些什么?” 观逸也不拐弯抹角,点头:“自渊政将军入寺静养后,每月总有几夜会有黑衣人前来探视。我曾与他们交手过,他们个个武功高强、内力深厚......” “那你们就置之不管吗?”祁芳皱眉。 “他们只是探视,并无其他动作。我与他们交手时,他们也不过是避让,并不恋战。” “连你都打不过......”祁芳心里愈发憋屈了。五日前她被拦在外院,不能伴公主入内院。心急如焚之下,她只能硬闯,故而曾与观逸有过几次交手,可惜都败下阵来。加之今日被谢屹辞的掌风呼倒...... 可恶! 怎么一出宫城,她就谁都打不过了呢! “你绝非是他们的敌手,切勿轻举妄动。”观逸望着眼前的姑娘一脸倔强的模样,有些头疼,有些不该说的话便也脱口而出,“莫过于担心。依小僧看,他们多半是天家的人。” 祁芳眼底的忧色渐浓。这几日她在外院将寒韶寺里外都查探了一番,寺内寺外皆有重兵把守,内院更有太后的人监视公主的一举一动,如今再加上这几个武功高深莫测的黑衣人。整个寺院几乎被围得密不透风。 原本打算带着公主出逃,再去奚岫峰救出柔太妃,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的计划看来是彻底行不通了。 ——是她太没用了! 夜已深,与姑娘家同处一室实在不妥。观逸双手合十,轻声说:“姑娘早些休息。” 他转身行至门边时,忽得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返从僧衣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红罐,放在桌上。 祁芳拿起小红罐瞧了瞧,咦了声:“这是何物?” “化肿消淤膏。”观逸送晚膳时,见屋内一片狼藉,祁芳更是时不时地抬手揉着后背。他便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 闻言,祁芳舒眉弯了弯眼睛,她将药膏轻轻一抛再稳稳接住,再望向观逸开口:“啧,小和尚,这么关心姐姐啊?” 实际上,祁芳并不知晓观逸的年龄。只是前几日拳脚上占不了便宜,便一门心思地要从嘴上赢回来。 观逸早已领教过她嘴上的功夫,自然不会去接她的话。他默然转身打开门往外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谢了啊!” 祁芳匆匆道了声谢,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屋内静下来。她收了笑,想着公主的处境,她不禁叹了一声又一声。 黑夜漫长,她时刻注意着不远处的动静,若公主呼救,她也能极快地赶过去。 * 寂静昏暗的屋内,落针可闻。 温若紧紧抱着棉被,睁着双眼望着灰蒙蒙的幔顶。床幔只垂下一片,桌上留了一盏小烛灯,幽幽暗暗的烛光微微透进来。而谢屹辞睡在离她不远处的小木床上。 ——那张她睡过的折叠小木床。 方才谢屹辞说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温若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谢屹辞怎么就把她想成了不离不弃、深情如一的贤妻,更不知他眼底的愧疚是为何。 明明失了忆,脑袋还挺能想的嘿! 温若无法解释,索性就让他误会罢。静默良久后,当她正苦恼着今夜或许又要与他同床共枕之时,谢屹辞忽然瞧见了角落里的折叠小木床。 “你平日就睡在这张床上?” 问这句话时,谢屹辞的表情淡淡,见她不回话,便也了然了。他没说什么,只是将小木床铺开,然后自己躺了上去,“以后我睡这里。” 温若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绪乱乱的。谢屹辞......好似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虽冷漠,除去刚醒时身上透着肃杀的冷意,其他时候并不像传言说得那般暴戾。反倒像是个正人君子的。 一宴之间虐杀数十人的谢屹辞,怎会是这样的? 难不成失忆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子? 她侧身面向里侧,望着墙面发呆。 谢屹辞亦是没有睡,床榻上的人翻身的声响悉数传入他的耳畔,他知道她也睡不着。方才发现小木床,倒是让他诧异了半息。 ——原来她并没有那么蠢笨,应该还是怕他的。否则也不会与他分床而睡。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次和上次醒来的记忆,而两次醒来见到温若时,胸腔中都汹涌着的杀意。若非他竭力压制着,任凭杀意支配大脑,那她...... 这两次他忍住了,那么之前呢?两年中,他醒过几次,又想过杀她几次? 若是聪明的女子,早该想办法离开了吧?至少也应该不与他待在同个屋子里......他又想到温若的身孕,瞧着她小腹平平,估摸着孩子应不足三月。 所以在两三个月前他曾醒过,然后同她有了孩子......思索着自己如今的状态,谢屹辞无法想象这个孩子是在什么情况下有的。 总归不会是他强迫了她吧? 思及此,谢屹辞在黑暗中皱了眉,脑中熟悉的疼痛感又渐次泛起。在疼痛中,他忽地听见屋顶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他用指腹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待疼痛缓解几分后起身朝床榻走去...... 肩头被轻拍一下,温若几乎是瞬间弹坐起来,她惶惶转身,望见谢屹辞坐在塌上。方才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溢美之词顿时灰飞烟灭。 好你个谢屹辞,挺能装啊,方才还一派君子模样,这会儿居然杀了个回马枪! 温若缩了缩脖子,脊背生寒,抖着身子朝后挪去。 ——她这会儿还“怀着身子”呢,他不会色.欲熏心到这份上吧? “你......”口中才溢出一个字,便被谢屹辞用手捂住了嘴,他低声道:“屋顶有人。” 他的掌心温热,樱唇触到薄茧,有些粗粝之感。温若眼睫轻颤,所幸谢屹辞很快将手移开。她睁大双眼,身子挺直些,认真仔细地听,却什么都听不见。 屋顶上真的有人? 半晌,谢屹辞才再度开口,声量亦高了些,“五个。” 虽然什么都没听见,可见谢屹辞脸色凝重,温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颤声低问:“走、走了么?” 谢屹辞嗯了声。 依他推测,这五个人内功深厚,行踏在屋瓦之上如风过一般。平常人绝无可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而他们只在屋顶盘旋几圈,并无其他动作——这些究竟是什么人? 谢屹辞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怪异,脑中的疼痛渐盛,他意识到自己随时可能会陷入昏迷,不知下次醒来会在何时,更不知再醒来时还记得多少事......他转眸望向塌上惶惑的人,眸中漆色渐浓。 他承认,他并不信任她。她的举止反应、他们之间的关系、奇怪的寺院、在此养病的理由,都经不起推敲。 可,万一呢? 万一温若所言句句属实,那他便是最差劲的夫君——不仅冷心忘情,更是忘恩负义。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真实,谢屹辞也选择先相信。更何况,不论真假,至少她对他是没有恶意的。这点他可以确定。 所以—— “如果可以,尽快带着你的婢女离开这里,不必理会我。”谢屹辞正色道,“不论在何时何地,自保才是最重要之事。” 心口的恐惧还未完全退却,忽而听见这番话,温若有些懵怔,更是不解其意。昏暗的烛光照拂谢屹辞冷白的脸,她仔细地去瞧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她又何尝不想离开,可外头守卫重重,叫她寸步难行。 “如、如果不行呢......”她小声喃喃,声若蚊呐。 可谢屹辞听清了。他思索片刻,开口:“如果走不了,便谨慎些。你的婢女功夫尚可,若是像那夜一般的歹人,她应付绰绰有余。” 他忽然想起那夜温若手握匕首、胳膊渗血的狼狈模样。 “如果身边无人保护、落入险地却跑不了时,要是只有一个歹人的话,千万别急着抹脖子。” 温若瞬间惊得檀口微张。 ——那夜她被下了药,逃进他的屋子时,想得便是哪怕自戕也绝不让歹人得逞。可谢屹辞又是如何知道的? “可是我又不会功夫......”她心虚地目光躲闪,心道不抹脖子也是毫无胜算的,说不定还要在死前受尽欺辱。 谢屹辞看出她的担忧,便直截了当地握住她的手:“我教你。” 温若的手被他牵引着,先是触到他的太阳穴,再是双眼,他的眼睫划过掌心,有些痒,掌心一颤......还好谢屹辞很快牵她抚过后脑,最后停在喉咙处。手心之下的喉结轻滚,温若的脸开始发烫。 “危急之时,你不一定能找准敌人的心脏。而这四处,只要寻得瞬息之机用力锤敲戳打,可使敌人瞬间无还手之力。”谢屹辞捏了捏她柔软无力的手,皱眉提醒,“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 如此认真的语气,让温若莫名地紧张起来,她问:“要是一击不中呢?” “哦,”谢屹辞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语气淡淡:“那你就赶紧抹脖子。” ? ......会不会说话! 温若自然知道他说的没错,可这语气着实气人,她蹙起秀眉。谢屹辞松开她的手站起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望她,“如果对方是男子,你就直接攻其命门。” “啊?” 什么意思? 谢屹辞已经走了几步,听见诧异声又折回来。他本以为她是害羞,可她脸上除了疑惑,并无羞赧之色。 ——她不知?这不应该。 心底的怀疑愈重,他径直拉起温若的手往下一按,目光却始终凝在她的脸上。 微热的掌心抚过绵软,随着她的触摸,掌下的触感瞬间变幻万千。温若觉得掌心渗出薄汗,整个人像被滚水烫了般,她惊慌失措地抽回手,火气直冲脑门:“放肆!” “......放肆?”谢屹辞俯身凝望她慌乱的神情,夫妻间这样的举动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反应。他不禁沉下脸,声音变得有些低哑:“你没用过?” 冰冷的语调让温若平静下来,她忆起谢屹辞按着她的手时,目光坦荡、毫不轻佻的模样。她意识到自己在惊慌之下的反应过激,恐怕是引起谢屹辞的疑心了。 没用过又是怎么怀上孩子的? 她不能没用过! 揪紧衣摆的手指倏地松开,她抬眸大声回答:“用过的!用过很多次!” 第7章 示好 狗男人! 静,诡异的安静。 方才话一出口,温若就差点把自己的舌尖咬破—— 她、在、说、什、么! 温若抱着膝缩在床榻一角,将头垂得低低的,指尖微蜷着。她不敢去看谢屹辞的脸色,沉默地等着他说话。可许久过去,都未听见他开口。她重新坐直,试图找补几句,心虚地嗡声道:“刚刚太突然,我、我没准备好。以前、以前也不是这样用的......” 得,白找补了。简直是越说越离谱。 呜呜呜...... 温若忽然泄了气,垮下脊背靠墙颓坐着。 暖烛融尽,屋内顿时没了光亮。好在有些许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谢屹辞安静地望着温若,将她的窘意尽收眼底。他的唇角微僵,因她直白的话。他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姑娘—— 她怯懦又大胆,机敏又呆愣,整个人处处显露着矛盾。 而脑中钝痛再度袭来,阻绝了他继续探究的想法,他抬手将挂起的床幔放下,“睡吧。” 躺回小木床,谢屹辞竭力与脑中的汹涌漩涡争斗着,然而只是徒劳,他又再度陷入血色迷障。在昏睡前,他估算着此次醒来的时间比上次多了约莫两个时辰。 甚至,他还将提防之事做好了。 方才教温若的防身之术,本意是为了让她防备自己。每回转醒时,近乎吞没思考的嗜血杀意,让他不得不担忧,若是有朝一日他无法自控,又将发生什么? 苍白空洞的记忆,让谢屹辞无法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厚厚的床幔,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黑暗中,温若的心口怦怦跳着,久久无法平静。她的思绪从未这么乱过—— 谢屹辞,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良久,温若仍是睡意全无。她听着逐渐绵长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将床幔拨开一道缝,睁大眼睛望向小木床的方向......皎洁的月光将谢屹辞的脸印照得更白,他合着眼,应是睡熟了吧? 温若将床幔轻轻拢好,钻进被窝捂住脑袋。 ——好烦好烦,不想了! * 夜深,寿宁宫里争吵声却不断歇。 傍晚时分,年轻的新帝自皇陵而返,一进宫便听闻了柔太妃和永乐公主之事,他连衣衫都顾不上换,立刻赶往寿宁宫。而太后好似知道他会来,称病卧床不见他。皇帝执拗地等着,直至夜幕降临,寒风乍起,他重重地咳起来,却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温曦陪着太后在寝殿中,听着皇兄的咳嗽声,秀眉微蹙。而太后的脸色愈发凝重,儿子身体本就不好,为了那对母女竟如此折腾自己,真是让她又气又心疼。 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拗得过孩子。 “皇帝这是做什么?李禄全,还不扶陛下回宫歇着。” 太后款步从寝殿而出,温曦伴在身侧,见了温砚,立刻福身唤了声皇兄。李禄全汗涔涔的,他在宫里浸淫多年,自然知晓太后的性子。他杵在皇帝边上,闻言便硬着头皮地去搀皇帝,却被生生拂开。 温砚披着暗青色狐裘,露出里面玄色的衣领。明明生得一副剑眉星目,却偏偏脸色苍白,羸弱不堪,毫无血色的薄唇上沾染了血,应是方才咳出来的。他眉心紧拧,哑声问:“母后,您为何要那样做?” 依大昭传统,先皇宾天,新帝需前去守陵十日。而钦天监按照天象所示,将守陵时日延长......温砚岂会不知钦天监是母后的人,然而事关大昭国运,他不得不谨慎听从。谁料他的母后打得是这个主意。 “你方从皇陵回来,见到母后开口便是质问,你的孝道去哪儿了?”太后眉心紧蹙,面露不悦,“你对得起哀家,对得起先帝吗!” “既然母后提到父皇,那您更应该知晓,父皇有多疼若若。而您......又做了什么?”温砚气急攻心,加上吸了几口寒气,又咳了几声。 太后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人人都说母子连心,她的儿子怎就不站在她这边呢? “你既知道先帝偏宠柔太妃,更应该清楚哀家过去有多苦!” 堂堂一国之母,却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专宠旁人。而后宫的妃嫔,都是阿谀奉承的主儿,皇帝宠爱谁,她们便巴结讨好谁。渐渐的,她们望向她的眼中加诸了越来越多的讥讽...... 这一切,都是那个狐媚子的错! 如今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不过才施以小惩,没有直接将心头之恨处死,已是她最大的仁慈。 温砚的心口绞痛,咽喉发紧。他望着眼前满脸愤懑的母后,眸中的嫉恨恍若利刃。他都快记不起儿时那个温柔的母后了。他不愿再争辩,只淡漠地瞥了眼立于母后身侧的温曦,继而俯首,“儿子告退。” 太后望着儿子憔悴的背影,亦是红了眼眶。温曦被温砚的眼神弄得很不是滋味,她咬咬唇朝太后行了个告退礼,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皇兄,皇兄等等我!” 温砚停下脚步,皱眉转身。温曦小跑了几步,站定后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开口关心道:“近日天寒,皇兄要注意身子才好。” 温砚面无表情地嗯了声。温曦眼睫轻颤,心里委屈不已。她的皇兄,她嫡亲的皇兄,对她从来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反而对温若更亲厚和煦,更似亲兄妹。 “母后前几日受了寒,一直不见好。她并不是故意不见你。” “既然知道母后身子不好,为何不多劝着些,让她放宽心。”温砚沉下脸,“为何还要做那火上浇油之事?” “皇兄,你、你在说什么?我何时......你不能这样冤枉我!”温曦神色大变,带着哭腔颤声问。 温砚一贯不喜她这副假惺惺又装腔作势的模样,再开口语气便更重了些:“朕不说不代表朕不知道。回府去吧,以后无事就少入宫。” 寒风瑟瑟,将温曦额前的碎发吹乱,而她惶惶不觉冷。直到婢女将她扶进车舆中,她才渐次红了眼,酸涩的泪簌簌落下。 车舆未立刻起行,许久后,一名宫女脚步匆匆地走到车舆边,隔着布帘低声禀话:“回公主,陛下确实去了云音轩。不过并未进去,只在外驻足片刻便离开了。” “知道了。” 车舆缓慢向前,车厢内的温曦早已擦干眼泪,脸上的悲戚亦渐渐消失,而眼底的嫉恨却愈渐深浓。 既然皇兄全然不顾兄妹情,那她也不会再将他当做兄长来敬爱。 云音轩,云太嫔。 呵,走着瞧! 车舆将到公主府,温曦掀开布帘朝外望了望,几乎一眼就看见了立于府外的俊美男子。心尖微动,似有暖流划过心口,让她冰凉的身心感受到些许暖意。 白日与他争吵了几句,想来他是知错了,才在府门口等着接她示好。距离将近,檐角的灯笼泛着红光,将檐下之人的五官照亮。那双含情的桃花眼,自初见便镌刻在温曦心底,饶是成了夫妻,每每凝视都会叫她为之心动。她不自觉露出满足的笑靥。 可—— 一辆小马车忽然在府外停下,一名小厮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包袱朝男子说了几句话,男子侧身目送小厮上马车,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温曦眉心一跳,朝车夫喊道:“快点!” 车舆停下,她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身子猛地颤了颤,把外边的奴才都吓了一跳,纷纷去扶:“公主,您没事吧?” 她推开奴才的手,疾步朝男子走去,男子见她气势汹汹地过来,也怔了怔。 “裴岁白!你在做什么?”温曦脸颊涨红,目光似刀,“你是不是偷偷让人给她送东西?” 裴岁白急忙朝马车作了个手势,车夫会意,扬鞭而走。温曦怒极,喝道:“不许走!停下停下!” 然而马车行得飞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温曦的手腕被裴岁白牢牢扣着,动弹不得,她怒极抬起另一只手就要朝他的侧脸挥去。可裴岁白似乎早有防备,骤然松手往后退一步。温曦挥了个空,身子踉跄摇晃,好在婢女搀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裴岁白冷眼旁观,呵笑一声后朝府内走去。 温曦赶忙追进去,大步踏进正厅后,见裴岁白悠悠饮茶,火气愈甚:“裴岁白,你竟敢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 “岂敢岂敢,”男人微微一哂,放下茶杯道,“夜深了,公主早些休息。” 见他抬脚欲走,温曦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哽声问:“裴岁白,你还有良心吗?” 男人侧首,眼底闪过一抹厌色,然后冷哼着拂开她的手,朝内院走去...... 温曦颓坐在宽椅上,心底郁涩。种种过往在眼前浮现,曾经的裴岁白不过是个家境贫寒的探花郎,若是没有她相助,怎能步步高升,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当然,他也的确是走仕途的好苗子,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如鱼得水。 如今,他已羽翼丰满,便不再将她放在眼里了。 ——真是白眼狼! 温曦忍着眼泪,将所有苦涩都咽进肚里。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选择的路,她怎么都不能回头。 他既羽翼丰满,那她便折了他的翼。 * 寒韶寺。 正午已至,日光盈盈,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温若托着腮,颇为无奈地看着沉睡不起的人,软软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么又昏过去了呢?” 这时,祁芳神色复杂地进来,手上还拿了个包袱,“公主......” “嗯?”思绪回拢,温若偏过头:“怎么了,这是何物?” “奴婢不知,是一个小师傅转交给奴婢的,说是大理寺卿裴大人托人送来的。” 祁芳仔细打量着主子的神色,果不其然,脸色不善。她赶忙放下包袱,说了句“奴婢去看看午膳好了没”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温若皱着眉将包袱打开,里头是件毛绒绒的月白狐裘,看着就暖融融的。可她的神情却越发沉重—— 裴岁白在搞什么,还嫌害得她不够惨吗? 她与温曦自小便不对付,但也不过就是小打小闹而已。自从裴岁白那件事之后,温曦简直是恨她入骨。想来此番太后故意赐婚,其中定然有温曦撺掇的缘故。 裴岁白竟然还敢送狐裘来示好! 温若越想越气,一把将狐裘丢到地上。这还不够解气,她站起身气鼓鼓地抬脚用力往上踩去,口中不住地低骂:“狗男人狗男人......狗男人!” 直到洁白的绒毛被踩得发灰,温若才停下来,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点。谁知一回头,便见谢屹辞正坐在小木床上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温若心口倏然一紧:他是何时醒的!? 第8章 承认 蠢女人。 混沌鲜红的缠丝将谢屹辞牢牢困住,而一声声低骂似乎剥开缠绕,让他得见天日。他睁开眼时,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裙摆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踩东西...... 温若今日穿着一身浅蓝色襦裙,还搭了件素白的暖袄,明明穿了厚衣裙,却不显臃肿,反倒衬得她更娇小。当她转过头时,眼眸中的恼意还未褪尽,便又立刻浮现出惊讶之色。 这副模样倒是比前两次更真实些,谢屹辞脑中的眩晕渐散,便开口沉声唤她:“温若。” 温若压下心口的诧异,暗道他这回醒得倒是快,只可惜这厮居然还记得她—— 说好的记不得事呢! 好在谢屹辞神态平和,漆眸中并未如往次那般浮现可怖的杀意。温若快速将情绪调整好,扯出个乖顺的笑容来,朝他走近些:“你醒啦?” 谢屹辞看着她瞬息万变的表情,视线下移,落在她垂落的手上。嫩白的指尖微蜷着,透露出她的紧张。他淡淡点头,然后站起身来。 正好这时祁芳送了午膳来,打破了屋内怪异的气氛。趁谢屹辞去梳洗之时,温若赶紧让祁芳将地上的狐裘丢到外头去,然后摆好午膳。 谢屹辞回屋时,瞥了眼地面,微怔半息后轻笑一声。温若不解其意,虽然他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染上笑意后变得更澄澈清亮了。可一向面无表情无甚情绪的人忽然勾唇浅笑,实在有些渗人。 “怎、怎么了?”温若鸦睫轻颤,下意识地绞着手指。 “地上的东西丢了?” 温若咬咬唇,心想方才定是让他瞧见了。她垂下眼眸小声回答:“有些破旧了......” “狗男人送的?” 清冽的声音传至耳畔,温若诧异地樱唇微张—— 谢屹辞的耳力也忒好了。她不过是呢喃几声,分明离得有些距离,竟还是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温若轻抬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谢屹辞望着她的眉眼,徐徐开口:“所以,狗男人是我?” ? 温若惊愕地睁大双眼,慌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 谢屹辞伸手握住她的柔荑,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不是什么?你又没说错。” “真的不是......”温若欲哭无泪,如今的状况她无法将裴岁白的事说出来,万一引起更大的误会就得不偿失了。可是谢屹辞似乎认定了她说的是他,她忍不住嘟囔:“哪有人上赶着要当狗男人的......” 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的小手,温若的脸颊不由地微微发烫。好在谢屹辞只牵着她在桌边坐下,然后便松开了手。温若将手缩回来,用另一只微凉的手心贴了贴,才将余热降下去。 谢屹辞的手可真暖和,明明穿得比她少,竟是一点儿也不冷么? 温若心不在焉地拿着银勺喝汤,目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在他的手上,冷白的指骨节分明,干净修长。她心口一跳,忽地忆起他的过往—— 所以,这双干净的手曾经沾染过多少无辜鲜血? 口中鲜浓的汤忽然就有些咽不下去,温若耷拉着脑袋,捏着银勺胡乱搅弄着瓷碗里的汤。 “还没解气?” 温若偏头,对上那双漆色的眸,疑惑不解:“嗯?” 谢屹辞亦放下木筷,回望她的眼睛,道:“还没骂够就继续骂。” 他想了想,对着一个失忆漠然的丈夫整整两年,她要是没点怨气才不正常。想来方才在发泄时,被他的忽而转醒给打断,现下心里必定还气郁着。 狗男人...... 谢屹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词儿着实难听了些。但他能够理解。 没完没了了是吧? 这么喜欢被骂是吧? “你!”温若攥紧双拳,挺直脊背,憋了一口气后忽地软下声:“身体好点了吗?” 好险......差点就着了他的道! 他说得好听,等她一开口,万一将他惹恼了,他随手就能把她丢到树上去。 谢屹辞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略怔了怔才道:“好多了。” 沉默半息,他又开口:“你很怕我。” 是肯定的语气。 温若自知掩饰的不够好,可心底的惧意实在难消,“我......” “因为前两次的事?因为我对你露了......杀意?”谢屹辞毫不避讳地坦言。 他承认了。 他承认想杀她! 他竟然承认了! 温若一直闭口不谈前两回之事,生怕引起他的怀疑,却不料他竟自己提起了。两次她都清楚地看见谢屹辞眼中的深浓杀意,可她发现是一回事,他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一瞬间,她如坠冰窖,身体被刺骨的寒冷包裹。 她,竟与邪魔同桌用膳、同塌而眠。 谢屹辞望着眼前瑟缩的人,坦白道:“醒来之初,我的脑中的确混乱,而且不可抑制地渴望杀人。虽然最后控制住了,但还是吓到了你。” “抱歉。” 如此坦荡的话,让温若为之一振。她不可思议地望向谢屹辞,试图去分辨他话中的真实性。理智告诉她不可以相信这个传闻中嗜血疯戾的邪魔,可他的漆眸恍若漩涡,将她的理智一点点裹缠、蛊惑。 谢屹辞已然站起身,因为那股熟悉的钝痛又渐渐袭来。他知道时间不多,必须快些将话说完。他抬手用指腹按了按眉心,“所以,不要与我呆在同一屋檐下。” ——离我越远越好。 巨大的疼痛如海浪般汹涌而至,谢屹辞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他转身朝小木床走去......没有支点,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忽然,一只纤手穿过他的胳膊将他扶住。单薄娇小的身躯撑着他,缓慢地将搀着他前行。 “你听不懂吗?”谢屹辞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颇为不解地盯着眼前的人,“我很危险。” 温若当然知道他有多危险,甚至比他还知道的还要多。 可不知怎的,温若忽然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可怕。她鬼使神差地扶他躺到榻上,甚至还拿出帕子想给他拭汗。可谢屹辞却将脑袋一偏,冷声:“蠢女人。” 他现在可以完全断定,如果眼前这个女人果真是他妻子的话,那么这桩婚事一定是他不情愿的——他绝无可能喜欢这样蠢笨憨傻的女子。 嘿!还敢骂她! 温若气极反笑,抬手用力将谢屹辞的脑袋扳正,却见他眼神涣散,似是又将昏迷的样子。她轻哼一声,用帕子擦去他额间的冷汗:“人都要昏了,还闹什么脾气!” 此时的谢屹辞浑身脱力,温若自然是不怕的,一想到他方才骂她蠢,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大着胆子伸出指尖轻戳他的脸,嗡声嘀咕:“......狗男人!” “还说不是在骂我......”谢屹辞睥她一眼,很快又失去意识。 温若安静地望着谢屹辞脸上苍白又痛苦的神色,第一次陷入沉思。 ——两年前,在他的及冠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会屠杀数十位朝臣?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想了很久,却毫无头绪。 直到祁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眉飞色舞地笑着禀话:“公主,皇上、皇上来了!” 温若瞬时激动地红了眼圈—— 皇兄......皇兄终于来救她了么? 她起身欲走,可似是想起什么,又收回步子,转身给榻上的人掖好棉被。然后提裙疾步往外跑去...... 第9章 皇兄 继续骗下去。 寒风呼啸,呼呼刮着耳廓。 温若连棉氅都没穿,却丝毫不觉得冷。穿过内院后不久,眼帘便印出一群人影,而她的目光只牢牢盯住一个人,隔着雾蒙他的明黄龙袍依旧清晰,暖阳照拂着胸前那条金龙,显得愈发栩栩如生。温若倏地停下脚步。 少时温若就爱跟着温砚玩儿,父皇对皇兄素来严苛,皇兄的课业一向繁重,而她总能想出办法救皇兄于“水火”;哪怕被父皇发现,只要她撒撒娇,便也过去了。即使太后素来不喜她与母妃,但皇兄与她之间却是感情深厚。 父皇曾开玩笑地说,“朕的若若永远都有天子庇护,如今是朕,等朕百年之后,砚儿会护着你。若若一辈子都可以无法无天、任性妄为。” 可百年怎会一眨眼就过去了呢?不久前还答应要陪她过生辰的父皇怎么就不见了? 眼前的水雾渐浓,皇兄的身影亦是越来越清楚。温若多想扑进皇兄的怀里放肆大哭,可是她不能。 时移世易,如今皇兄已是天子。在兄妹之前,他们先是君臣。她不可以再肆无忌惮、无所顾忌。 温若抬手揉了揉眼睛,擦去一些泪,然后朝温砚欠身行礼,哽声:“参见陛下。” 温砚望着妹妹朝他飞奔而来,却渐渐缓了步伐,曾经的傲然肆意消失不见,徒留苍白脆弱—— 短短十数日,她竟然瘦了那么多。 他的妹妹,不再娇娇地唤他皇兄,更不似从前在私下无人时叫他哥哥。如今她红着眼圈,眼眸湿润,小心翼翼地行礼称呼他陛下。 本就虚弱的心脏更添窒闷,温砚压下心口的酸涩,张开双臂低声开口:“若若。” 温若微怔半瞬,憋了许久的泪再忍不住,她扑进温砚的怀里委屈落泪,“皇兄......” 温砚抬手轻拍温若的脊背,这一抱他更能感觉到她的消瘦。温砚不禁仰头望天,眼尾泛红。父皇才逝去不久,他就将妹妹照顾成这样。若是父皇还在,必定是要狠狠责罚他的。 ——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天色骤变,狂风乍起。皇帝的身子吹不得风,李禄全在一旁忧心提醒,温若这才想起皇兄病弱的身体,故而立刻扶着他进屋内说话。 宫人侍卫包括李禄全皆守在屋外,里头只余兄妹两人和祁芳。 两人坐下说话,温砚摸了摸温若的头,道:“若若受委屈了。” 温砚满脸疲态,眼睑下方有些青。温若岂会看不出来皇兄有多累。父皇走得突然,国家大事、黎民百姓,所有重责皆压到皇兄的肩上,怎能不累?再加上守皇陵多日,皇陵环境阴寒,皇兄的身体一定受不住。想来才回宫不久,便又赶来寒韶寺来见她...... 温若不愿让他更难受,便弯起眼睛笑:“我没事!” “哪里没事了......”祁芳嘟囔了句。她本就是藏不住话的性子,看着自家公主委屈却还要在陛下面前强颜欢笑,她怎能不难受。 闻言,温砚望向祁芳,沉声道:“祁芳,你来说。” 抛开旁的不说,那夜派歹人给公主下药之事,让祁芳如鲠在喉。如此歹毒之事,做的人真是不怕损了阴德。 随着祁芳的话,温砚的脸色越来越沉,犹如浸了一层寒冰。待语毕,他的心绞了绞,然后偏过头剧烈地咳嗦。温若吓得赶紧起身,掏出袖中的帕子给皇兄擦拭唇边咳出的血...... 李禄全站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然而皇上进屋去下了命令,不许他们擅自闯入,他只好在心里默默祷念,盼着陛下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好一会儿,温砚终于平复下来,温若偏过头狠狠瞪了眼祁芳,神情略恼地将人赶了出去。 温砚心中无限悲凉。 他的母后和亲妹妹,怎能狠毒至此? 今日来此,他本打算接温若回宫,但如今的形势,只怕宫中也不安全。将温若接回去,反倒方便了母后动手。他想护着温若,可他不可能时时在后宫,若遣人保护,也总会有疏忽的时候,那样只怕会置妹妹于险地。 “若若,屹辞可曾醒过?” 温若点点头:“醒过几次。皇兄来前才醒过一会儿,不过现下又昏过去了。” 温砚喟叹一声,面上愁思愈浓,他望着温若,问:“若若觉得他如何?” 温若有些惊讶。 ——皇兄不是来接她的么,问她这个作甚? 她抿抿唇,沉默片刻,老实道:“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我有点怕他。” 顿了顿,她又蹙了蹙眉,声音渐弱,“而且我还说谎骗他了......” 温若垂下头,咬着唇瓣。关于她是如何骗谢屹辞的细节,这会儿她有些说不出口。 见状,温砚顿时了然。温若自小闯了祸便是这副模样,他抬眸看向祁芳,示意她来说。祁芳将事情大致说了遍,她也是听公主说的,其中的细节也不是一清二楚,只能讲个七七八八。 温砚神色微变,凝眸沉思半息,心中恍然浮现出一个办法。 “若若,”温砚温声开口,一字一顿,“继续骗下去。” “什、什么?”温若一脸茫然,不可置信,“皇兄说什么?” 是她听错了吧? 一定是她听错了! 然而温砚又重复一遍同样的话。 “为何......”温若惶惑,眸中尽是不解。 温砚站起身,徐徐走至窗边。寒韶寺四面群山环绕,饶是严严寒冬,依然可以望见些许生机。 人人都道皇帝坐拥大好河山、享无上繁华。真是这样吗?温砚的唇角溢出一抹苦笑,他这个天子,连亲人都护不住。 既然他护不住,那么只能寻一个能护得住她的人。 ——没有人比谢屹辞更合适。 温若鸦睫轻颤,心口漾开一圈又一圈苦涩,她转过身望着明黄龙袍后背上的飞龙,嗡声问:“皇兄是让我继续留在谢屹辞身边吗?” 微凉的泪无声落下,沾湿她的裙衫。 她理解的,也明白皇兄的不易。新帝继位,朝局不稳,朝堂上皇兄需要太后的母族和温曦驸马的支持......她懂,她全都懂。 她并非想让皇兄替她出头或是讨公道,她只希望皇兄能寻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她,让她不至于每日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父皇孝期,名不正言不顺的赐婚,让温若再无未来,甚至被迫成为了不孝之人。余生,她只盼母妃安好,能尽为人女的孝道,如此便足够了。 可是,皇兄却要她继续待在谢屹辞身边。难道他不清楚谢屹辞是什么人吗? 温砚回身望向温若,缓声:“若若,你信皇兄吗?” 温若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眼睫上沾着残泪,她抿着唇不吭声。虽然心里悲伤生气,但她的潜意识里无比确信皇兄不会害她。 “若若,不要怕他。”温砚深吸一口气,压住喉间的咳意,语气虚弱却坚定,“他是好人。” 温若愣住,皇兄对谢屹辞的评价与她从前听闻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是全然相反的。她眨了眨眼,小声道:“可是......” “那些都是传言,不是吗?” 传言不足为真,这个道理她知道。但—— “那么两年前他的及冠宴呢?”温若眸光微动,“难不成父皇也会说谎吗?” 温砚唇角微僵,说不出话。当日的及冠宴,他因病缺席,故而没有亲眼见到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他相信父皇不会说谎,但同样的,他亦不信谢屹辞会那般疯戾地屠杀无辜之人。 “若若,你没见过战场上的谢屹辞。”温砚眸中漆色渐黯,他偏过头继续眺望远方,轻叹一声:“可皇兄见过。” 良久,温砚才转身,说:“带皇兄去看看他。” 温若微怔,随即点头应好。 * 眼见着皇帝要往内院去,可把李禄全急得心脏差点蹦出来。他赶忙去拦,躬下身颤颤巍巍地劝阻:“陛下龙体为重,可万万使不得呀!” 里头躺着的可是渊政将军,万一他醒来忽然发疯,陛下可就......李禄全不敢再往下想,他可没有那么多脑袋够砍的! 温砚将手一拂,面露怒色,低喝道:“朕看你们谁敢跟来!” 天子威仪,众人皆是不敢再言。 温若连忙搀着温砚,缓缓朝内院走去。走得略远些,温若用余光瞥一眼身后的人,不禁弯起眼睛:“皇兄好威风呀!” 皇兄对她说话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原来发脾气的时候是这样的——真有天子威严呢! 一记轻笑,驱散了萦绕在兄妹之间的阴霾。很快,两人便到了内院的居所。 温若走在前头,边说边推门:“皇兄当心台阶。他才昏睡过去不久,现下应还是睡着的......” 话音未落,她将将顿住,愣在原地—— 谢屹辞正好将寝衣褪下,赤.裸着上半身准备穿里衣。宽阔肩臂、清晰的腹部线条和劲瘦的腰身一览无遗。 四目相对,谢屹辞也微微愣住。温若骤然反应过来,捂唇低呼一声,飞快地转身将正要迈进门槛的温砚往后一推,“快快快......快出去!” 双颊酡红,她蹙眉呢喃:“看不得看不得......” 第10章 乖顺 可我更在意你呀! 温砚猛一踉跄,虚弱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皇兄!”温若吓得小脸泛白,上前紧紧搭住温砚的胳膊,“没事吧?” 温砚轻咳几声,笑着摇摇头,然后将目光落到木门上,问:“他醒了?” 想起方才所见,温若的脸不禁微微发烫,她抿着唇点点头。正当这时,里头的人穿戴齐整走到门边,三人皆是一愣。 明艳的龙袍印入眼帘,谢屹辞的脑袋深处瞬间被刺了一下,些许零碎的片段骤然被忆起。 烽烟四起的军营之中,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眉头紧锁朝他咬牙切齿:“谢屹辞,你不要太过分了!” 回答他的不过是一记无谓的轻笑。 记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模糊的少年与眼前的人轮廓逐渐重合,谢屹辞神色微凛。温若记挂着温砚的身子,忙扶着皇兄进屋,三人一同在桌边坐下。 饶是失了记忆,凭着脑海里细微的印象和眼前人的衣着,谢屹辞自然能判断出温砚的身份。而温砚仔细斟酌着,不过问了些身体如何的话,瞧见昔日意气风发的渊政将军如今失了过往的记忆,心中不免郁涩。 “既然你醒了,那么今日便随朕出寺,回谢府静养吧。” 闻言,温若心中不免雀跃几分,她对寒韶寺的印象实在不佳,正盼着能早日离开。然而出了门,还未走几步路,五个黑衣人从屋檐上齐齐落下,半跪于地。 “参见陛下。” 眼前人的黑衣上印着金羽绣纹,温砚瞬间了然于心。父皇在时,曾与他说过黑羽门的存在,门中之人武功深不可测,乃是父皇暗中遣养的心腹。他们既出现在寒韶寺,必是父皇的旨意。 为首的黑衣人颔首道:“先帝让我等潜守于此,还望陛下恕罪。” 温砚心口一紧,冷声:“何事?” “回陛下,先帝有令,若无百官请愿求旨,渊政将军不得离开寒韶寺。” 此话一出,谢屹辞沉下脸色。与他料想的差不多,他并非像温若所说的在此地养病,而是被囚.禁于此。他瞥了眼身侧,只见温若不知何时上前几步,隔开他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含雾的杏眸正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向他。 谢屹辞漆眸渐深—— 怎么?她是担心他会伤了她的皇兄吗? 他面无表情地上前几步。温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怕谢屹辞忽然出手大开杀戒......而黑羽门的几人亦是微眯双眼,隐在衣袖中的指捏住暗器,准备随时应招。 “我不得离开,”谢屹辞漠然问道,“那旁人呢?” 黑衣人面上一怔,随即开口:“回将军,旁人走或留皆可。” 得到确定的回答,谢屹辞转身往回走,经过温若时连瞧都没瞧她一眼。 冷风拂过侧脸,温若不由地侧身望去,只望见他的一侧衣角被风吹起。然后他毅然迈进屋里,他的动作迅速,温若没看清他的神情,木门便已合上了。 黑衣人见谢屹辞并未有强行离开的想法,顿时松了口气,他们朝温砚恭敬一拜,随即靴尖点地朝屋顶跃去。 突如其来的先帝旨意打乱了温砚的计划,他皱眉凝神,片刻后拉着神情呆怔的温若朝外院走去...... “若若,今日皇兄无法带你离开了。”温砚停下脚步望向温若,怅然道,“相信哥哥,你留在这里更安全。” 温若知晓,如今大昭内忧外患,皇兄才继位不久,朝堂内外皆需平衡。她不能在此时给他多添忧愁,只是—— “母妃......” “放心,昨日朕已派人前往奚岫峰。皇兄保证,不会有人伤害柔太妃。” 有了温砚的话,温若的心稍安几分。时候不早,天色渐暗,兄妹在外院道别后,温砚便离开了寒韶寺。 一回到宫中,温砚便屏退宫人回了乾云殿。舟车劳顿,李禄全伺候皇帝歇下后也安静地退出殿外。不多时,温砚睁开眼,思索几息后起身下榻。 在寝殿中,他只穿着便服,随手拿起衣架上的棉氅披在身上,然后走到博古架前,抬手挪动上面的暗青釉瓷瓶。 龙床后的墙面瞬间破开一道裂缝,一扇门随之开启。温砚不假思索地抬腿走进去,很快小门徐徐合上,与墙融为一体,再无缝隙。 无人知晓,皇帝的寝殿当中有一暗道,直通云音轩。 当书架后的传来声响时,云泠正在书房内翻阅书籍。她秀眉蹙眉,随即又恢复淡淡的神情。 温砚将步伐放缓,慢慢走近她。天光微暗,书房内并未点灯,微光勾勒出云泠娇媚的脸,尤其是那微挑的眼尾。艳丽的异域姿貌,极具摄人心魂之力。 “云姐姐。”温砚轻唤,眼底情态难掩。 云泠微微抬眼,面上冷然:“陛下该改称呼了。” 温砚忽略她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径直在书桌前坐下,提笔写下几行字。云泠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直至温砚起身绕过书架。 “陛下如若有事可将书信摆于暗道,我自会去取。” 温砚心口一阵窒闷,他阴沉着脸走到云泠面前,“就这么不愿见我?” 云泠眼睫轻颤,没答话。 “姐姐还念着屹辞?” 温砚面色惨白,眸底一片郁色。顿了顿,他又道:“再等些时日,我会送你回宁国。” 语毕,温砚合了合眼,然后转身走向密道,再不停留。 书房归于安静。不多时,云泠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信纸。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她略微愣神,随即快步走到窗边拿起小木哨轻轻吹响,一只灰鸽自屋檐飞下,她将信纸放在细竹筒里,然后绑在灰鸽的脚上。 云泠呼出一口气,抬起微红的眼,怔怔望向书架。方才她不敢抬眼看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何,听他的语气似乎比以往更虚弱了些。 云泠抬手将窗牖合上,蜷长的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绪。 * 自温砚走后,温若便坐进内院的凉亭之中,静默沉思——皇兄那样相信谢屹辞,必然有他的道理。 到了暮色四合之时,祁芳去小厨房拿晚膳。 不多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温若揉揉眼睛,以为祁芳回来了,便轻声道:“我没胃口,你去屋里头吃吧。” “为何不走?” 温若惊愕回头,对上谢屹辞沉沉的目光。她心想这回他醒的时间可真长呀。 在昏暗的天色下,谢屹辞的眸色愈显澄澈。对着这双眼睛,温若忽然说不出哄骗的话。可是,皇兄要她继续骗他...... 所以将来要是戳穿了,这笔账得算在温砚头上才是! “我为何要走?” “方才不是怕我动手?”谢屹辞嗤笑,对她的话一字不信,“还敢留在这里,不害怕?” “怕啊。”温若回答地毫不犹豫。许是经过方才之事,加上皇兄的话,她心底的惧意已褪去大半,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谢屹辞眸光略顿,忽觉她下一刻又要说出些半真半假的话。果不其然,温若缓慢地眨眨眼,露出一个乖顺的笑:“可我更在意你呀!” 虽然脑海里的记忆不多,但凭着几次相处的印象,谢屹辞心里大致有了判断—— 眼前的姑娘,表现得越乖巧,就越不可信。 他没说话,在温若边上坐下来,继而轻笑出声:“温若。” “诶?”温若微怔。 “我是失忆了,”谢屹辞眼尾微挑,狐狸眼里的轻狂傲慢尽显,“不是失智。” 第11章 安慰 需不需要我抱一下? 温若身形微晃,鸦睫轻颤,心虚地移开目光。依方才那几个黑衣人所说,父皇一早布下旨意,需得百官请愿求旨,才许谢屹辞离寺......可文武百官,与当年惨死在及冠宴上的朝臣皆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有些是父子兄弟、家族亲友,有些是故交知己。 要让这些人给谢屹辞求旨,可谓是天方夜谭。 父皇是铁了心要将他囚于寺中一辈子。 只是经过方才,她先前同谢屹辞说来此养病的托词便拆穿了。也难怪他现在对她毫无信任了。 这可不行。 眼下的境况,与谢屹辞闹僵绝不是明智之举。 “对不起嘛......”温若伸手攥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试图扳回点好印象,“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谢屹辞神色淡淡,不理她。 祁芳过来时,见两人间气氛微妙,极有眼色地放下晚膳然后退到稍远之处。 温若将参汤小心翼翼地推到谢屹辞手边,见他依旧没什么反应,有些无措。她咬咬唇,在心里暗暗挣扎一番后,深深吸了口气,随即拿过汤碗,用木勺搅了搅:“我喂你好不好?” 很好,还是不理她。 “谢大将军?屹辞?”她舀了勺参汤送到谢屹辞唇边,眨眨眼:“辞辞......” 谢屹辞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微抽,不过倒是伸手将瓷碗接了过来。温若舒了口气,弯弯眼睛:“肯喝汤啦,那就是不和我生气了吧?” 寒风吹拂,将温若额前的几缕碎发吹乱。她的脸颊苍白,鼻尖被冻得发红,鸦睫亦有些颤。谢屹辞伸出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刺骨的寒凉让他皱眉,他将汤碗推过去,给她暖手。 “我不生气,”他凝着她的眼,稍稍逼近些:“你要不要同我说实话?” 温若心中咯噔一下,还来不及反应便脱口而出:“要!” 明明失忆的人是谢屹辞,可是她却完全不是他的对手。疆场战神,原来如此擅于攻克人心。 温若懊恼地蹙眉,然后轻声启齿:“你会在这里,是因为两年前的一场意外......” “什么意外?” 温若整张小脸都皱巴巴的,那件事发生后,父皇下了严令,谁都不可提及和议论。更何况,就像皇兄说的,他们确实并未亲眼见到当时的情景。 “我不知道,”温若摇摇头,喃喃道:“在意外之后你便失忆了,宫中御医皆是束手无策,父皇才将你送来寒韶寺。佛寺安宁,有利于你休养......” 温若只说了一部分,隐去了一些传言。比如说及冠宴后,听说谢屹辞时而清醒,时而疯魔,而谢府的奴仆接二连三死去,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几乎将谢屹辞等同于地狱修罗。加之群臣怒恨难平,为平息朝臣怒火,父皇只能下旨将谢屹辞囚于佛寺。 谢屹辞眸中漆色渐深,凝眸半息后,他哑声问:“我还有亲人吗?”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浩渺却无一物。他不知道父母亲人如今在何处,是否安好。他甚至记不起他们的轮廓和面庞。 闻言,温若猛然怔住。 谢屹辞的父亲谢炎,一手创立了神巍军,是大昭乃至邻国称颂的儒将。如果不是他为大昭建起坚实的屏障,当年邻国合力来攻之时,大昭的国土怕是早已被瓜分蚕食。 而谢炎将军却因接连作战倒在了沙场,未过多久,谢夫人亦是郁郁而终...... 温若眼圈渐红,眸中水雾渐浓。谢屹辞望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脸色渐沉。他的唇线紧抿,跳动的心如坠冰窖。 ——他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呢? 视线下移,他望着温若身上的素白衣裙,再忆起方才伴着皇帝同来的宫人侍从,皆是一身素净简服,还有黑衣人说的话。 先帝。 所以她也失去父亲了么? “需不需要我抱一下?” 温若抬起湿漉漉的眼,有些茫然。这副呆怔的模样落在谢屹辞的眼里,像是默认之意。他微微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抬起胳膊环过她的肩,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他不会安慰人,也不怎么会抱人。凭着潜意识里的感觉,用掌心拍了拍温若的脊背。 这一拍,倒是拍散了温若懵怔的思绪。她僵在谢屹辞的怀里,侧脸贴着他的心口,淡淡的檀香萦绕包裹着她。她亦能感受到谢屹辞身上的僵硬。 不多时,谢屹辞松开了她。温若双颊微热,洇湿的鸦睫轻颤,眼底浮现些许窘意—— 他好奇怪,干嘛忽然抱她呀? 而谢屹辞依旧面色淡然,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他凝着温若泛红的眼角,继而垂首瞥了眼她的小腹。眸光微动,他将心中有关亲人的疑问暂且压下。沉默片刻,他沉声转了话题:“说说我们。” “我们?” 谢屹辞嗯了声。 “我们之间是天子赐婚?”谢屹辞用寻常的语气开口问。顿了顿,他抬抬眼,坦然说出心中猜想的另一种可能,“亦或是,公主选中了我?” 闻言,温若微愣,待回过神后便紧蹙眉心—— 赐婚倒也罢了。她选中了他? 怎么,他就只能想到这两种可能? 呵,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张狂。 近日以来的憋屈在此刻悉数化为无声的羞恼,温若将隐在衣袖中的手握成拳,昔日的好胜心瞬间回归。她摇摇头,唇畔漾开一丝浅笑:“都不是。” “是你心悦于我,多次向父皇请求赐婚,父皇念你一片诚心,才应允你我之事。” 谢屹辞微怔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慢悠悠道:“公主方才不是答应要说实话吗?” 什么意思? 他心悦她这件事就这么不可信?! 温若咬唇,胸腔中的躁郁直冲脑门。她深吸一口气,腾地站起来,带了极大的气势微微凑近谢屹辞。清亮的狐狸眼里印出她蕴着怒气的脸,她说:“这就是实话。” 软糯的声线染上些许倔,她凝着他的眼,一字一顿:“谢屹辞,是你对我一见钟情......是你先喜欢的我!” 第12章 梦境 他如何能带她出去? 一见钟情? 谢屹辞仔细品琢这个词的意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对着那副信誓旦旦的目光,他的眸色微顿,继而开口:“行。” “行?”温若咬着唇,显然对他淡然的态度不满意,于是故意问道:“怎么,就算是失忆,你见了本公主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 眼前的人肤白若雪、星眸皓齿,美目之中氤氲着薄怒,使得整张脸姣美异常。正如先前那俩杂碎所言,确实跟仙女儿一样。可是...... 谢屹辞没有答话,只是拉过温若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覆在自己的心口。 隔着衣料,温若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暖。绵软的掌心微僵,直到一记记强劲又平稳的心跳声透过手心传来,她才明白他的用意。 谢屹辞对她毫无感觉,连一丝丝心动都没有。 温若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儿—— 很好,她本还担心着万一谢屹辞被她蒙骗,真把她当做妻子上了心,那可就不好收场了。如此甚好。 不过现下正演着戏呢,她也不好真的笑出声来,只得假意冷下脸,佯装受伤嗡声低喃:“没良心......” 余音未散,温若挣开他的手,转身朝寝居走去。柔软的衣袖拂过谢屹辞的侧脸,留下一缕清香。 谢屹辞凝着她置气的纤柔背影,神色复杂。 * 寿宁宫。 太后侧卧于美人榻,面露病容,眸中的愁绪更是深浓。 “太后娘娘切勿忧思多虑,”太医郑胥立于一旁,恭敬禀话,“您得将心放平才行。” “砚儿初继大统,几个皇子虽都去了封地,难保没有不臣之心。朝堂更是未稳。”太后秀眉紧锁,苍白脆弱,“还有边境,外敌蠢蠢欲动,而那谢屹辞......” 郑胥心尖一动,下意识地上前,皱眉道:“都让你不要再想了。” 急恼的语气伴着隐隐的心疼。男人面冷如水,可眼神却难掩温柔。他才一近身,便被太后攥住了衣摆。皙白的手轻摇,很快她的指松开,顺着衣料贴着腰滑了下去...... 烛光昏暗,人心渐乱。 郑胥目光缱绻地望着伏在身上的人,发髻齐整,上衣未褪。而她冷淡清明的眼底也只是沾染了一点点欲。 只有,欲。 炽暖相缠,他们之间近得不留缝隙,却又咫尺天涯。他永远被她的心隔绝在外。 不过能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暂时从纷乱的愁思里抽离,便也够了。郑胥合上眼,遮住眸中的情丝,只给她想要的回应...... 翌日早朝,一份边关军情打破了朝堂的平静。下朝后,太后便收到了消息。顾不得休养,她赶忙前往御书房,且将宫宦悉数屏退。 “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眼皮直跳,指尖亦是颤抖,“那份军情,是不是与你有关。” 知子莫若母。 温砚神情淡淡,坦然承认:“是儿子所为。” “你!”太后震怒,举起手掌却又迟迟挥不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你的皇位已经坐稳了?谢屹辞是何人,将他放出来,你就不怕、不怕他......” “他不会。” 太后冷哼,轻蔑嗤笑:“愚蠢,愚蠢至极!” 言罢,她便拂袖离去。 宫城又开始飘起雪花,太后冷脸而走,身后的宫婢皆躬身跟随。白雪落在发上,更添心凉。她紧紧握拳,眼里浮现一抹狠厉。 * 那日在亭中不欢而散后,两人之间默契地不再说话,大有将冷战进行到底的意味。而事实上,温若只是怕谢屹辞又问她一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而谢屹辞以为温若在生闷气,便不打扰她,免得又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 明明他说的都是实话。她不喜欢听实话吗,难道要让他骗她吗? ——女人真奇怪。 而几日来,谢屹辞亦不再昏昏睡睡,而是如常人一般晨起夜眠。只不过,夜里入睡时,总有破碎的片段入梦来,醒来后却难以拼凑。 这一夜,梦中之事愈渐清晰。谢屹辞发现自己置身沙场,身披银白盔甲,不过身旁的将士却似乎看不见他。 很快,号角声起,击鼓鸣金。他跟随众将士来到两军阵前,敌军将士身着暗蓝戎服。为首的将军面容未明,可笑声却朗—— “哈哈哈!两年了,谢屹辞呢?什么大昭战神,是不是早就死了呀,哈哈哈哈......” “就凭你?何须谢将军出马,我范晞便可取你首级!” 身侧传来冷喝声,谢屹辞恍一偏头,还未看清边上人的样貌,被从梦魇中醒来。他睁开双眼,梦中情景熟悉,画面真实,似乎真的在发生一样...... 耳畔忽然传来些许呜咽声,拉回谢屹辞的思绪。他从小木床上起身,走到床榻边,轻轻拉开床幔。 “母妃、母妃......” 淡幽月光照进窗牖,印出温若柔白的脸颊。她熟睡着,陷在梦魇中,眼角洇泪,神态委屈。 谢屹辞漆眸微沉,伸手轻推她的肩,“醒醒。” “母妃!” 温若骤然转醒,直直坐起身,额上虚汗直留,眼尾更是染了红。谢屹辞在榻边坐下来,缓声安抚:“只是做梦,不是真的。” 温若眨了眨迷蒙的眼,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可是恐怖的梦魇仍令她心有余悸,她不由地抱膝低泣,“呜呜呜......” 梦里母妃被太后绑在囚柱上,太后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朝母妃身上抽去! 好疼。 抽在母妃身上的每一鞭,都好似抽在她身上一样。快要疼死她了。 “梦到什么了?”谢屹辞低声问。 “母妃、母妃被人打了,”温若抬眸,泪眼朦胧,“我好担心她,我好想她......” 闻言,谢屹辞静默半息,才开口问:“她在哪里?” “奚岫峰......”温若仍抽泣着,难从梦境中抽离。 “离此地远否?” 温若渐渐止住呜咽,疑惑地凝着谢屹辞的眼,软声回答:“不远。” 奚岫峰与寒韶寺远离宫城,可两地之间距离却不远,只是山路崎岖难行罢了。他问这个做什么呀? 很快,谢屹辞便回答了她的问题。他徐徐起身,言简意赅:“换衣衫,我带你过去。” ? 温若讶然,一脸不可置信。 ——寒韶寺和奚岫峰皆有侍卫把守,就连这寝居之上,还有父皇布下的黑衣人。他如何能带她出去? “可是......”温若面露难色,含泪的杏眸先看看屋顶,再看看窗外,“外面好多人......” 谢屹辞望着她担忧的愁容,漆色的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 那些人能困住他? 笑话。 第13章 试试 那就试试日久生情。 月明星朗,抬眸可见。 温若伏在谢屹辞的背上,将脑袋埋得低低的。黑夜寂静,耳畔除了风声以外再无任何声响,因而她怦怦的心跳声显得十分明显。 不能怪她紧张,因为谢屹辞实在是太快了。 寺内重重把守,于他而言恍若无人之地。他时而腾空而起,以树木为托掩,避开地面的守卫;时而又遮蔽于檐廊,疾驰而行。 温若紧闭双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自己坏事。只是隐隐作祟的好奇心让她将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余光瞥见屋顶的几个黑衣人,皆未注意到他们......只一瞬,她便继续闭起眼睛,将脸颊埋进谢屹辞的颈窝里。 待耳边风声停歇时,谢屹辞将她稳稳放下。温若恍惚睁眼,惊觉自己的心仿佛还悬在半空中未落地。方才忽上忽下的眩晕感并未消退,她的身子踉跄不稳,好在谢屹辞牵起她的手搭着自己的胳膊上,让她彻底站稳。 借着皎洁的月光,谢屹辞凝着眼前毫无血色的脸,沉声问:“难受了?” 温若抬手揉了揉心口,缓缓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抬眸浅笑着摇摇头。她环顾四周,再转身遥遥望向远处的寒韶寺,不禁喜上眉梢—— 她真的出来了! “带路。” 闻言,温若立刻回头,轻轻嗯了声。 两人并肩而行。山路崎岖,沙石遍地,脚下不平稳,温若皱着眉,步调微晃......仿佛看出她的困窘,谢屹辞忽然停下脚步,朝她伸出一只手:“要不要牵?” 温若微怔,在心里默默回了声——“才不要”。 可现实摆在眼前,她咬咬唇,抬手地握住谢屹辞的一根食指。谢屹辞睥她一眼,无法理解她为何如此别扭,却没有说什么,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指往前走。 风声缭绕,让温若的思绪也飘散起来。她微微侧首望着谢屹辞,心中的疑惑渐甚...... “想问什么?” 温若惊讶地樱唇微张—— 他明明目视前方,为何能看出她的疑惑? 思索片刻,她开口:“既然出得来,为何不走?” 明明轻易便能离开,又为何要顺从地留在寺中? 她想不懂。 谢屹辞轻嗤,似有自嘲之意:“走了又如何?” 天地之大,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过去的人生只余空白。他不愿浑浑噩噩地活着。寒韶寺、先帝遗旨、奇怪的皇帝以及似真似假的妻子......他想将事情都弄明白。 温若怔然无言,心底倏地浮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好像离群的狼,孤寂独行,不知方向...... 心绪渐乱,连地上的偌大沙石都未注意,棉靴猛地一滑,整个人忽然朝侧边倒去。温若惊呼一声,心想这回可要摔惨了......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手腕一紧,她被谢屹辞牢牢抓住,随即站稳。 “谢......” 另一个谢字还未说出口,谢屹辞便冷声道:“第三次。” “嗯?”温若惶惶不解。 “这颗榕树,我们已经过三次了。” 闻言,温若无措地看着眼前的老榕树。以前去奚岫峰祈福时都是坐马车的,现下步行加上夜色朦胧,她确实有些找不准方向。 望着温若懵怔的神色,谢屹辞问道:“你可知道奚岫峰位于佛寺的哪个方向?” 良久的沉默,含雾的双眸中迷茫更甚,谢屹辞当下了然,“你......” 话音未落,温若忽然蹲下身子抱住双膝,开口时语气噙着不小的委屈:“我记不得了,你别骂我。” 谢屹辞骂她蠢女人的声音犹在耳畔,温若不自觉红了眼眶,然后嗡声低呜:“本来就不聪明,你还骂我笨,越骂越笨了......” 什么东南西北,她根本分不清嘛! 呜呜呜。 谢屹辞随她一起蹲下来,淡漠的漆眸染上无奈之色。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她便能想出这许多,好似他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一般。 难懂的姑娘。 他僵僵抬手,似是安抚地缓力摸了摸她的脑袋。温若只觉额前的发都被他揉乱了,故而抬手拨开他的手,没什么底气地瞪他一眼。 谢屹辞索性转过身,沉沉开口:“上来。” 温若呆愣地望着他的脊背,抿了抿唇后攀上去。 “告诉我,奚岫峰周围有哪些植物。” 温若仔细回忆了片刻,说出几种她曾见过的花草。谢屹辞淡淡嗯了声,背着她伴随月光疾步而行。未过多久,他又说道:“方才不是要骂你。” 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以后也不会再说你蠢。” 温若回想起刚刚自己颇有些无赖的行为,顿时脸颊微烫。她将头低下,轻轻地哼了声,随即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要说我很聪明。” 谢屹辞轻笑,没答话。 ——他不说假话。 温若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一些嘲讽的意味,于是不满地撇撇嘴。又过了一会儿,谢屹辞忽然又开口:“温若,我会试试看。” “嗯?”温若拧眉,疑惑道:“试什么?” “试着喜欢上你。” 温若怔住,浑身血液都涌上头,小脸红得发烫,继而又泛了白,“什么、什么意思......” “没有对你一见钟情,”谢屹辞目光坦然,“那就试试日久生情。” 他想过了,如果眼前的姑娘真的一直陪伴着他,那么不论她是怎样的性子,他都会努力试着接受,试着去喜欢。 温若心中激荡,脑中忽然漾出深切的懊悔之意。 ——她好像犯了大错,她不该用这种谎骗他的。 许久不见背上的人应声,又看不见她的表情,谢屹辞眸光微顿,“行吗?” “行。”温若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心中不由地陷入了另一种担心,她拧着眉,喃喃自语:“喜欢我,是多简单的事儿呀......” 到时候,谢屹辞对她无法自拔了该如何是好? 她的低喃声轻若蚊鸣,可谢屹辞耳力异于常人,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听清了。思量片刻,他神色认真地再度开口:“挺难的。” 第14章 杀手 你不能把我交给他们.....…… 空气静谧,夜色苍茫。 温若沉默地望着谢屹辞如玉般的侧脸,她的下巴搭着他的肩上,微微一侧首便能看清他的耳垂。月光下那颗虹痣显得格外清晰。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世无其二的好样貌。 ——要是没长嘴就更好了。 温若回想着他所说过的每句话,不禁觉得过去那些在疆场上的敌人,怕不是被谢屹辞气死的...... 凭着温若所说的几种之物以及过去所见的标志之物,很快谢屹辞便找准了方向。不多时,两人抵达奚岫峰。 远远瞧见守在大门外的身影,温若瞬时舒了口气,语气雀跃:“原来皇兄派了楚璋来!” “他谁?” “禁军左卫楚璋呀,”温若喜笑盈腮,看来她梦中所见之事是不会发生了,“楚将军武功可高啦!” 谢屹辞淡淡睥她一眼,没说话。 温若望过去,见他面无表情,便立刻嘿嘿一笑:“当然还是你更厉害啦!” “哦?”听见刻意讨好的话,本在观察四周的谢屹辞忽然来了兴味,他故意问:“有多厉害?” 温若愕然,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曾见过楚璋缉拿宫中刺客时的场面,他一人手持银箭、以一敌三,须臾间便将刺客制服。就像话本里的江湖侠客一般干净利落。 而谢屹辞,该怎么说呢? 说他方才飞天遁地恍若仙人?好像有些太过夸张。说他那日将人丢到树上......又好像有些阴阳怪气。 一时间温若竟找不到何时的词来形容。而谢屹辞本就不在意,随意握住温若的手朝后门的方向走去。 果然,后门的守卫数量并不多,谢屹辞带着人轻轻一跃,眨眼间便到了里面。凭着谢屹辞敏锐的判断,两人压根不会走冤枉路,一路直达柔太妃所在的内院佛堂。 毕竟太妃的身份摆着,加上皇帝新派来的禁军监视,即便是被太后打发来此,守卫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内院驻守,只是包围在外院。 进了内院,谢屹辞立于偏僻的檐角,而温若疾步走到窗边......屋内的幽暗烛光透过窗牖照出来,温若凝神望进去,待看清坐在桌边的母妃后,鼻子一酸,眼眶骤然泛红。 已是深夜时分,母妃竟还未安寝,而是脸色憔悴地呆怔坐着。她好想进屋去,可是她不敢......见她惫夜而来,母妃一定会担忧的。 思及此,温若咬咬唇,艰难地挪着脚步走回谢屹辞身边。 “不进去?”谢屹辞有些诧异。明明那么想念母亲,费了好大劲儿过来,都到门前了却不进屋......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母妃说,”温若垂下头,眼里蓄着的泪一滴滴坠下,她压低声音哽咽道:“我这样过来,她会很担心很担心的......” 谢屹辞眸光微顿,继而沉声开口:“比起担心,她会更高兴。” 温若猛地抬起头,隔着一片雾蒙望着谢屹辞,她瞧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晰地听见他开口说:“温若,要珍惜能见面的机会。” 他凝着她的泪眼,心口忽地生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毕竟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亲人了。 谢屹辞一针见血的话敲在温若心里,那些纠结立刻消失不见。他说的很对,如今的境况下次再见母妃不知要等到何时。她眨眨眼,缓缓点头。 “那是继续哭还是抓紧时间进去?” 温若急忙抬手擦了擦眼泪,轻声:“不哭了。” 谢屹辞见她胡乱地抹眼泪,反倒将脸弄花了,不由低笑了声,伸手用指腹将她眼角残着的泪拭去。然后掌心向下,朝她的肩一拍,鼓励道:“做得好。” “嘶——”温若嘴角一抽。 “拍疼了?” 温若皱眉摇摇头,随即转身朝木门走去。今夜多亏了他才能来此见母妃,她也不好太矫情了。可是......真的好疼啊! 再次折回门边,温若轻轻叩门。 “谁?” “母妃,是我......”她低喃。 柔太妃以为自己日有所思而产生幻听了,直到开门后见到温若,眼睛瞬间红了,“若若,你、你怎么会......” 毕竟是在深宫多年的人,不论多震惊,都能迅速冷静下来。柔太妃赶忙将女儿拉进屋内,将门关好才安心。 温若扑进柔太妃怀里,几日来的担忧记挂在刹那间化为眼泪。柔太妃温柔地抚着女儿的背,心口酸涩却又欣喜万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女儿。 ——太后既让她远离宫城,必然不会再给她回去的机会。 “若若,告诉母妃,你怎么过来的?” 柔太妃细眉微蹙。深夜来此,既无宫婢相伴,又无护卫相送,她是怎么来的? “母妃能不能不要问?”温若抬起眼,软声撒娇:“反正是有人送我来的,母妃不要担心......” 柔太妃沉思片刻,终是点点头。瞧着女儿消瘦苍白的模样,她的心犹如被针扎。她将心里的万般疑问都压下去,不让女儿为难。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的体己话,温若看外边天色渐亮,心知不能再留。她压着心里的郁涩与母妃道别:“我现在很好,母妃不要担心我。您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会再找机会来看您的......” 柔太妃温声应好,然后将女儿送到门口。关门后,她快步走到窗牖边,打开一道缝,见女儿走到廊边拐角,男子的衣摆露出一角...... 她大位震惊,虽不知那男子是谁,可她能推断出女儿眼下必然不在宫中。 她已是安分守己,为何太后还是不肯放过她的女儿?柔太妃心口一窒,苦涩落泪。不多时,她又细细想了想。那男子能避过重重守卫将若若带进来,必定是个有本事的。 柔太妃的心早已随着先帝去了,如今已无所求。只要那人能护住若若,能对若若好,那便够了。她起身走到佛龛前,跪拜祈祷。 * 待从奚岫峰出来后,温若的心情畅快不少,几天的阴霾扫去大半。 她笑吟吟地望着身边的谢屹辞,感激地不得了。她很想说些道谢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在笑什么?”谢屹辞有些不解,她这情绪起伏可真大,便故意打趣道:“怪渗人的。” 温若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她咬唇瞪他:“哪里渗人了?不好看么......” 还未等谢屹辞开口,忽然一阵冷风起,刮得树叶簌簌作响。谢屹辞收了笑,拉过温若的手腕护在身后。 温若不解其意,可下一瞬许多黑衣人自天而降,迅速将他们重重包围。她吓得脸色一白,指尖不由地颤抖...... 好多,好多人。粗略估计大概有三四十人蒙面杀手,且个个手持利剑,眼神带着凛冽的杀意。温若下意识地抱紧谢屹辞的胳膊,整个人都是僵的。 “何事?”谢屹辞的声音依旧冷静淡漠。 “呵,”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真不愧是战神。” 顿了顿,他又话锋一转,“不过可惜了,今日是你的死期。” 原来是来杀谢屹辞的。温若无措极了,她不敢看那些人,虽然传言说谢屹辞的刀法盖世,可现下毕竟有三四十个人......她心里没底,只能缩在他身后。 那些黑衣人见到胆怯瑟缩的美人,顿时色心起。其中有人更是口出狂言,朝谢屹辞轻蔑笑道:“你将这小美人交出来,我们留你个全尸如何?” 闻言,温若浑身一颤,如坠冰窖。心底的惊惧瞬间攀布全身,眼泪直接掉下来,她死死揪着谢屹辞的衣摆,语不成调:“你、你不能把我交给他们.....” 谢屹辞漆眸一沉,有些不高兴地皱眉。 ——她在说什么浑话? 见谢屹辞迟迟不出声,温若的心凉透了,她呜咽了几声,哭得梨花带雨:“把我交出去也行......你得、得答应我,呜呜呜,将来给我报仇......” 她想了想,带着她这个累赘,谢屹辞杀出去的几率必定会变小。他会迟疑是多么正常。 呜呜呜。 可是她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要不还是你杀我......” 话音未落,谢屹辞已转身阻了她的话,“哭什么?” 人都要死了,还不让她哭么? 温若偏要继续哭,哭得更大声。 见状,谢屹辞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没听到他们叫我什么?” 她听见了。 ——战神。 可是......她渐渐止住哭泣。纤弱的身子忽地被拥入暖热的怀里,谢屹辞轻笑一声,伴着檀香的气息拂过她的耳边,他说:“方才不是说不出我有多厉害么?” 现在不就正好么? 第15章 血海 闭眼,抱紧我。 夜半时分,温砚来到寿宁宫。果不其然,寿宁宫内灯火通明,太后正慢悠悠地调着香。清幽的玉兰香在宫殿内弥漫开,引人心脾,使人心间安宁。 “深夜寒凉,皇帝何故匆匆来此?” 温砚压下喉间咳意,摆手将宫人屏退。他怔怔望向烛火旁的母后,惊觉陌生不已。母子多年,他竟不知母后的心已是疯狂至此,“母后暗中培养死士,便是为此?” 短暂的静默后,太后倏地将手中的香料狠狠掷于地,平和的面容亦是染上浓浓的愠色,“哀家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大昭、为了你吗?” 谢屹辞被囚于寒韶寺便也罢了,可如今她的好儿子却铁了心要将他放出来。凭着谢屹辞在神嵬军中一呼百应的威望,这大昭江山怕是要易主! “为了大昭?”温砚淡笑,而眼底却无笑意,“母后可知,一旦渊政将军消失,大昭将再无倚仗。” 谢屹辞昏睡两年有余,边境之地早已蠢蠢欲动,与其说邻国忌惮神嵬军,倒不如说他们对大昭战神有深深的恐惧。哪怕他两年未露面,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温砚知晓,此事再拖不得,再过一些时日,边境必有异动。 因此他故意往邻国透出谢屹辞昏睡的消息,引其猜测。这才有了边境突遭偷袭的军情,此事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们何曾见过真正的战火硝烟,长久的世爵富贵让其平庸麻木。一听闻异动军情,便全部颤颤跪拜于地,为谢屹辞求旨请愿。 ——什么所谓的世仇家恨,皆是抛诸脑后。 这样的臣子,大昭何谈繁盛兴旺? “哀家不信,大昭难道无人了?神嵬军中不乏有能者之士,大昭何愁没有第二个战神!”太后唇角微扬,自信满溢。她转眸望向温砚,似是轻叹又似讥讽:“皇帝现下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今夜过后大昭便再无谢氏一族。” “是吗?” 温砚回之一笑便不再开口。事实胜于雄辩,很快他的母后便会懂得一件事。 大昭战神,无可取代。 这片土地可以没有皇帝,却不能没有谢屹辞。 太后惊愕于儿子的眼神,她怔愣望着温砚离去的背影,心底忽然闪过一丝不确定。不过很快她又恢复淡定。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整整四十二名死士,他们的力量堪比一支军队。 ——谢屹辞绝无生还的可能。 * 落叶簌簌而下,掉落到温若发顶,她却浑然不觉。 纤弱的胳膊牢牢圈抱着谢屹辞的脖颈,她轻如落叶伏于他身上。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看不清黑衣人手中的刀是何时落到谢屹辞手上的。一开始汹涌而上的黑衣人此时竟占不了上风......他们招招致命,直冲谢屹辞心口而来,却被堪堪化解。而谢屹辞似乎是在逗他们玩儿一般,只用刀背拨开他们的刀阵,划破他们的衣物而已。 但于顶尖死士来说,这种打法比杀了他们更具侮辱性。焦灼激战之时,其中一人双眼微眯,而后纵身一跃,刀尖直直劈向温若的后心...... 温若浑然不觉,却见谢屹辞略一偏头,随后她的脊背一凉。寒冷的刀面抵住她的背,“铮”的一声,为她挡去致命一击。 “闭眼,抱紧我。” 温若心口一滞,下意识地听话闭眼,胳膊更是圈紧了些。下一瞬,她便听见一记带着鄙夷的轻笑。虽是小声,她却感受到了谢屹辞深浓的怒意。 在一片黑暗之中,她听见皮肉划破、骨骼粉碎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声闷哼惨叫。腥浓的气味溢入鼻间,让她五内翻滚。她仿佛置身于血海之中。 不多时,万物寂静,连风声都停歇了。 温若颤颤睁眼,饶是心中有所准备,可真正看见眼前的尸山血海,她仍是心胆俱颤。全身脱了力,她从谢屹辞的背上软软滑下来,径直跌坐在地...... 还未等她心神平复,谢屹辞已然转身面向她。温若呆怔的神色在刹那间化为煞白,因为她清晰地瞧见谢屹辞眼底的猩红。 他的眼神陌生,只余鲜浓凌冽的杀意。 一如他们初见时。 第16章 又忘 还请姑娘自重,我是有妻室的人。…… 天光不知不觉亮了几分,清晨的霜露凝结于叶,混着血腥味变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四目相对,那双愈渐赤红的眸中同时浮现出痛苦的挣扎。温若看懂了他眼底的挣扎,她知道她应该趁谢屹辞还能自控时赶紧跑才对,可双腿绵软无力,根本无法站起来...... “咣当——” 冰冷的刀被丢至温若脚边,刀刃上残着的血殷红一片,颤人心弦。谢屹辞尽力压制着难以忍耐的癫狂杀意,开口时嗓音亦是沙哑:“动手。” 温若愣住,面上满是惊骇。她猜出了谢屹辞的意思,却不愿相信。于是谢屹辞便又补了一句,“教过你的四处位置,随意选一处。” 言罢,他平静地合上眼。 温若心中涌起一阵酸涩,她忽然很想知道谢屹辞身上究竟发生过何事,这些时隐时现的杀意又是从何而来?可饶是如此,他还能保持最后的一丝理智而不伤她。 甚至,宁可让她杀了他。 眸光微动,温若咬了咬唇,豁出去一般做了决定。她没什么力气,只好使出浑身的劲握住刀柄以刀尖撑地站起来。待缓力站直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刀丢开,然后走近谢屹辞...... 刀尖触地的划声传震耳膜,谢屹辞欣慰地勾唇。还好,她果然不算太笨。在一片黑暗中,他沉默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隐在衣袖中的手颤抖得不受控制,若再拿着刀必定会失去理智......连自戕都不一定能够做到。 然而下一瞬,冷刀落地,谢屹辞眉心一跳,还未反应过来掌心便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倏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明灿雾眸。微红的眼尾显露出她的惧,可她的语气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谢屹辞,别放弃。” 纤弱的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她牢牢握着他的手,那丁点儿自手心传递入心。他凝着她,听她说:“跟我走。” 冷冷的寒风随着奔跑狠狠吹拂,树林间的细沙混在风中将脸刮得生疼。可温若不敢停歇,她要带谢屹辞离开这片血海。凭着记忆,她飞快地向奚岫峰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流跑去。 好在这回她没有弄错方向,潺潺小溪近在眼前。她不敢抬眸去看谢屹辞的神色,生怕心底那一点勇气被他的杀意磋磨耗尽。她一鼓作气拉着谢屹辞蹲在溪边,牵过他的手浸入溪水中。 冬日溪水刺骨,温若拧着眉细细将谢屹辞双手沾染的黏腻血迹尽数洗去。这条小溪与那片尸海想个较远,故而刺鼻的血腥味飘不到此处。温若终于鼓起勇气抬眸望向谢屹辞,只见他漆眸澄明,再无半分杀意...... 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她重重舒出一口气。 方才凝着谢屹辞猩红的眼,她迅速回忆起前两次他起杀意时的情景。初次,是她划破胳膊闯进他的屋子瑟缩哭泣;第二次,是她在吃糖葫芦时被他撞破怀疑,然后又碰巧来了月事;第三次,便是这回遭遇杀手伏击,血流成河。 温若恍然,要说这三次有何共通之处,那便是——血。 她的心里涌起一个猜想:如果说鲜血是激起谢屹辞嗜杀意念的话,那么远离浓重血腥是否能让杀意再度消失? 没有谢屹辞,她或许早就死了。杀了他来保全自己的性命确实是万无一失的上上之策,可她断然做不到。既然这样,那倒不如赌一把。 还好,赌赢了。 温若眨了眨眼,看见谢屹辞的外袍沾染了不少鲜血,虽已干透,可仍有一丝丝血腥味。温若微怔片刻,将手伸到谢屹辞腰间,解开了他的腰带,将最外层的袍衫脱下,丢得远远的。最后她又捧起寒凉的溪水,将溅在他脸上的点滴血迹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温若疲累地再无力气。而谢屹辞始终凝望着她,眸色不明。温若以为经过一场激战,他肯定也是累得说不出话。可一眨眼他忽然倾身将她抱住。 ......? 温若讶然呆愣,直到圈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快要让她喘不上气来。她皱眉,正要开口提醒之时,暖热的气息轻拂颈上,随后触到一点温软。 心跳停滞半息,她的脸颊腾地变热—— 那是.......吻吗? 还未等温若回过神,箍着她的手臂倏然一松,肩上随即一沉......谢屹辞竟在此刻昏了过去! 片刻的震惊后,温若将谢屹辞平放于地,方才的些许喜悦瞬间消失,她的眼眶泛红,无措至极。 “谢屹辞,你醒醒......”她低声唤他,软软地推着他的胳膊。可昏睡的人毫无反应,似是昏死了过去。温若的心凉了半截,好不容易将他的杀气去了,一转眼他又成了这副样子。 天光渐亮,晨雪骤降,洒落人间。 温若的心被恐惧包裹,她不住地环顾四周,生怕又有杀手跟过来。眼前的水雾渐次聚起,她茫然地拉扯谢屹辞的衣摆,哽声:“你醒醒呀,我、我背不动你,呜呜呜我要怎么带你回去......” 满溢的泪珠簌簌滚落,温若双肩颤动,哭得一抽一抽的。她抬手擦泪,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哭,可眼泪像断了线一般,越擦越多。 “你是谁?” 长久的奔波和哭泣让温若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待到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温若才惊愕地放下擦泪的手。隔着水光盈盈的眸她瞧见谢屹辞模糊的五官,眼泪瞬间止住,她赶紧将沾在眼睫上的残泪拭去—— 谢屹辞已然坐起,且脸上未见病倦。 短暂的大悲大喜让温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瞧见谢屹辞转醒,她顾不得多想,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胳膊欣喜道:“你醒啦!有哪里不舒服么?” 谢屹辞未答话,只是漠然地掰开她的指,将手臂抽回。他警惕地凝着温若,再度开口:“你是谁?” 温若的眼底浮现几许懵怔,神色茫茫不可置信。 他、他又忘记了? 见她不语,谢屹辞也不追问了,只是方才她轻浮的举动令他有些不悦。 “还请姑娘自重,我是有妻室的人。”谢屹辞正色道。 脑海中空白一片,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件事清晰地镌刻在他的心底—— 他有妻子,他的妻子名唤温若。 第17章 驸马 应当称呼驸马。 温若懵怔不已,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回与初次的情况好像又有不同。初见那会谢屹辞明明是什么都不记得的,而现下他却说他有妻室。 妻室......是她么?虽说先前从未听闻过渊政将军有什么红颜知己,可他毕竟久在疆场,难保没有不为人知的情缘。 温若不由地蹙眉,心里虚得很。与此同时,谢屹辞也正细细打量着她。眼前的姑娘眼尾泛红,小小的鼻尖亦是红红,额前碎发凌乱,整个人十分狼狈......他又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束,发现连件外袍都没有。他环视四周,看见被丢于远处的外袍。 神色愈沉,漆眸渐深。他皱眉望向温若—— 荒山野岭,这姑娘举止轻挑,是想做什么? “你究竟是谁?” 这回的语气更冷,甚至带了些许愠怒。温若心口一紧,她低下头嗡声道:“温、温若呀......” 温若的心情复杂极了,一方面希望谢屹辞能记得她,另一方面又希望他能忘了她,忘记她说的那些曾骗过他的谎话。 然而声若蚊呐的两个字传至谢屹辞的耳畔时,让他唇角微抽,脸上瞬间浮现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便是他的妻子。 不是吧,怎么可能呢? 谢屹辞眸色微顿,凝神苦思,总觉得其中定然有些问题。温若见他迟迟不说话,只得瑟瑟抬眸,试探般轻问:“你不认识我了吗?” 闻言,谢屹辞神色复杂,却又不得不出声应道:“娘子。” 伴着冷风吹过,温若打了个哆嗦,她咬咬唇,努力换上平常的语气:“夫、夫君。” 她凝着谢屹辞的眼眸,心中忡怔。他的失忆症也太没有规律了,压根就不是每回都忘嘛......不过他的望着她的眼神陌生,想来只是记得她的名字,对她的容貌都不甚记得。 “你我怎会在此?”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新一轮的发问。温若不禁抬头望天,心道老天爷可真会与她开玩笑。可这一瞧,便看出东方的朝阳渐渐升起。 ——再耽搁不得了! 温若一咬牙,急急拉过谢屹辞的手,说:“边走边讲!” 为了避开那片血海,返回寒韶寺的路自然得换一条。温若边走边解释,虽是长话短说,但不一会儿仍是气喘吁吁...... “要不要我背你?”谢屹辞沉声问。 “不用!”温若的话被倏地打断,“你先听我讲完。诶,刚刚讲到哪儿啦?” 顿了顿,温若不悦地拧起眉心,脱口而出:“都怪你,我都想不起来说到哪儿了......” “说到我出了意外在寒韶寺休养了两年。” “对对!”温若点点头,继续讲下去。重新将事情经过与谢屹辞讲一遍,她注意避开了会惹他怀疑的部分,将整件事说得更加天衣无缝,“......所以,我就在寺里陪了你两年。” 言罢,两人正好走到寺外。温若原本打算拉着谢屹辞去寺院后门,然而一向没什么人的正门外站了好多人—— 是从宫里来的人。 为首的李禄全眼睛尖着呢,略瞥了眼便瞧见了两人的身影,他怔愣一瞬,赶忙堆起笑脸带人迎了上去。温若心道不好,他们明明应该在寺内,如今自外面回来,简直是被抓了个正着。 李禄全伺候宫里那些金贵人儿多年,性子自然是精得很。他见进寺禀话的僧人迟迟未出来,心中隐约便觉着不对劲。现下瞧见两人出现在寺外,自然心里明了。不过面上自然不会表露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笑着躬身行礼:“奴才参见公主、将军。” 温若讪讪一笑,应了一声。而李禄全的目光始终望着谢屹辞,见他沉着脸,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转身拿起圣旨,清了清嗓子道:“渊政将军接旨。” 谢屹辞眼尾微挑,疑惑地望向温若。温若急忙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要一同半跪接旨。 可李禄全却急忙道:“陛下有命,将军不必跪地接旨,站着听便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边境战事许久未歇,而今渊政将军病情渐稳,加之百官联名上奏,今特下令,请渊政将军返回将军府,择日前往边境。” 李禄全的嗓音尖细,听得温若一阵愣神,待回过神来时不禁惊愕地檀口微张—— 皇兄是怎么做到的?竟是真的让百官主动为谢屹辞请旨。 而谢屹辞始终凝着温若,方才在路上温若将事情都悉数讲给他听,却独独忘了同他讲她的身份。 “你是公主?” “啊?”温若呆愣着,心道他可真不会抓重点,不过仍是点点头:“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谢屹辞转眸望向李禄全,淡淡开口:“称呼错了。” 多年浸淫在深宫内的大宦此时忽然懵了,不明白谢屹辞是什么意思。见他不明白的样子,谢屹辞一字一句地纠正道:“应当称呼驸马。” 李禄全:“......” 温若:“?” 好在李禄全的机敏劲儿悉数回来,他忙笑着改口:“诶对对对,瞧奴才这张嘴,一时没改过来。” 李禄全将圣旨恭敬奉上,随即作了个请的手势,“陛下让奴才带了金舆来,接公主驸马回府。” 温若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金舆果真在不远处。暖阳照拂在舆顶,使其更金光闪闪。大昭能乘坐金舆之人,必是有硕大功劳的臣子。端坐于金舆,已是能彰显能臣的身份尊贵。皇兄此举,毫无疑问是给了谢屹辞最大的体面。 不过能离开寒韶寺,实属是件大喜事。趁祁芳收拾衣物之时,李禄全已先让两位贵人先行上了车舆。有了方才的经历,他明显看得出来将军对公主不一般。 永乐公主不愧是柔太妃之女,短短不过几日,便能让过去暴戾的将军臣服裙下。 真厉害啊! 正当他的思绪飘荡之事,车舆内传来几声细微的干呕声。李禄全略微皱眉,轻声问道:“公主可是身子不适?” “公主有些害喜。”谢屹辞清冷的声音传来,“去拿些酸的果脯来。” 李禄全两腿微折,差点踉跄摔倒。好在一旁的徒儿扶了一把。他震惊地说不出话,直到金舆内的人再度冷声开口:“还不快去。” 那语气,好像真的将那孩子当成自个儿的了。李禄全忙应一声,转身去拿果脯,神情却越来越复杂起来—— 啧,真没想到公主原来玩得那么野儿。 第18章 沐浴 我们一起。 与此同时,在寺内的祁芳很快便将衣物收拾完备。此次来寺本就急迫,故而没多少需要带走的东西。 祁芳拎着两个包袱走到屋门边时,抬眼便瞧见了观逸。 “哎,小和尚,你怎么来啦?”祁芳咧嘴笑笑,继而恍然:“是不是过来送姐姐呀?” 然而观逸摇摇头,“不是。” “那你......” “小僧也要一同前往将军府。” 祁芳怔住,疑惑不解:“为何呀,那你不当和尚啦?” ——和尚还能离开寺院,步入俗世之地不成? 闻言,观逸沉色皱眉,双手合十:“一日为僧,自然终身为僧。不过寒韶寺作为大昭皇寺,自然需得听从圣上的旨意。将军在寺两年,一应起居皆是由小僧照料,未免初回府不适应,所以让小僧一同回去。” 还有一事,观逸并未说出来。如今的大昭其实并非如表象那般繁盛,内忧外患之际,哪怕僧人们远离凡尘,却仍是避无可避。他的一身武艺,若能帮助黎民百姓,倒也算全了出家人的慈悲心。 祁芳听得懵懵的,连手里的包袱被观逸接过都浑然不觉。直到观逸走了几步,她才回过神来,拔腿跟上去:“小和尚!等等我啊......” * 寿宁宫内,内宦宫婢跪了一地。一个时辰前太后娘娘忽然急火攻心,几乎昏死过去......好在郑太医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三公主听闻此事,也是匆匆入宫探望。 寝殿之中,太后脸色苍白地靠在软枕上。郑胥垂眸,躬身道:“既然太后醒了,那么微臣先告退了。” 只剩母女俩了,温曦再端不住,眼眶渐红:“母后......” 太后望着伏在自己身上低呜的女儿,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曦儿莫怕,母后没事。” “哪里没事?您方才昏睡不醒的样子,快把我吓死了。”温曦坐起身,睁着通红的眼睛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您气急至此?” 太后无奈喟叹:“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那谢屹辞,还有你那一根筋的皇兄。” “母后不是派了死士,”温若心口一颤,不敢置信地问:“难道说刺杀失败了?” 太后面色苍白,自嘲一笑。 ——失败?何止是失败。四十二个死士无一生还,而谢屹辞竟是毫发无损。即便带着温若那个累赘,都不能影响其分毫,更可恨的是,他还能护住她。 温曦脸色倏然发沉,颤声道:“那、那现在呢?难不成让他继续安稳地待在寒韶寺。” “呵,”太后冷笑,指尖气得微抖,“你皇兄下旨让他回谢府了,甚至还赐了金舆。” 顿了顿,太后见温曦满脸惊愕,似是一点都不知晓的样子,不禁蹙眉:“怎么,你不知?岁白没有告诉你?” 要说百官请愿,为首的可是大理寺卿。太后心知女儿和驸马之间自大婚以来便矛盾重重,未料如今已疏远至此......虽说裴岁白出身寒门,若没有驸马的光环,绝无可能官运亨通。不过那只是从前。裴岁白手段了得,不过短短时日,算人心玩权术,百官皆以他为标。 所以,曦儿与他之间,不可这样生疏下去,淡了夫妻情分才好。 “曦儿,收敛一下你的脾气。” 温曦自然知道母后点拨她的意思,她咬咬唇:“曦儿知道。可是裴岁白如今越来越过分了,他、他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 除了温若,温曦近日还发现,裴岁白在外面似乎还有外室。她好歹是公主,裴岁白如此不给她留脸面,简直混账!等她将那个外室揪出来,定要好好教训她。 “以柔克刚,你的性子就是太硬了。”太后无奈地拍拍温曦的手背,劝道:“男人有时候是要哄的。” 言罢,太后又轻嗤一声—— 要是她做得到,先帝也不会一辈子被柔太妃勾了魂去。她的女儿,亦是太像她了啊。 不过眼下她最担心的不是温曦,而是温砚。想起儿子,太后的头又疼了起来,“皇帝怎么就不懂哀家的心呢......” “皇兄仁善,容易被人诓骗。忠言逆耳,他自然听不进去。”话锋一转,温曦抿了抿唇,故意试探道:“若母后还有个儿子就好了。” 太后神色大变,低喝:“胡说什么!” 温曦赶忙说:“曦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母后为皇兄扫请了路,他踏在平坦大道上,自然不知您的艰辛。假若您将各封地的皇子召回一二,应该能使皇兄更听得进去您的话。” 闻言,太后沉思半息,终是没说什么让温曦回去。她知曦儿的提议意在敲打砚儿,若他再一意孤行,有的是听话的皇子想做这个皇帝。 可砚儿毕竟是她的独子,哪怕她再爱权力,也不想舍了这段母子情分。 她得想想,好好想想...... 虽然尚未做决定,可脑海里骤然浮现一张脸—— 若真到了那一步,信王温殊,应是最好的人选。 * 从寒韶寺出发到谢府的路上,温若始终蔫蔫儿地垂着脑袋。出发前她不过是因为许久未曾用膳而脾胃不适,却被谢屹辞误以为害喜...... 她凉凉地睥了眼谢屹辞,无奈至极。 ——这人的脑袋怎么就光记得她骗他的两件事儿了呢! 温若气鼓鼓地合上眼,不愿搭理他。因着昨儿一整夜没睡,这一闭眼,很快她便浅浅入睡了。望着她晃晃悠悠的脑袋,谢屹辞略一沉吟,到底是不放心地坐到了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安睡..... 直到车夫拉缰的吁声响起,温若才迷糊转醒。她茫然睁眼,望见近在咫尺的人,瞬间清醒坐直。她暗暗咬唇,心道自己怎么就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呢,真是太不像话了。 两人下了马车,谢府的新家仆都站在门外迎接。李禄全笑着上前,“那奴才就送到这儿,公主驸马爷舟车劳顿,入府休息罢。” 言罢,朝奴仆吩咐:“都好生伺候着。” 温若又困又倦,浑身疲乏得很。祁芳最了解她,进府后便说道:“公主定是累了,奴婢去备热水,让公主好好沐浴。” 温若顿时眼睛都亮了,她笑着应好。 ——她可太想好好泡个热水浴了。 祁芳颔首,正要下去准备时,谢屹辞喊住她:“多备些。” “嗯?”温若不解其意,停下脚步望向他。 然而下一瞬,谢屹辞目光坦荡地牵起她的手,说:“我们一起。” 温若惊讶地杏眸瞪圆—— 一起? 一起做什么?! 第19章 神嵬 咱们反了这温氏天下又如何! 谢府原先的老家仆早在两年前被尽数遣散,如今的家仆都是李禄全寻来的新人。他们对谢屹辞和温若都不甚了解,面对新主子自然都想好好表现一番。要是把主子伺候高兴了,能多得些赏钱自然就更好了。 故而耳尖的婢女一听见谢屹辞所言,忙上前两步露出灿烂笑容:“见过两位主子,奴才们知晓主子舟车劳顿,一早就备好热水了。不知主子们是否喜欢泡温泉,府内的温泉池也给主子备着哩!” 温若望向说话的婢女,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生得倒是机灵。她琢磨片刻,盥室和温泉池,那正好可以和他分开沐洗......如此甚好。正当温若准备开口时,谢屹辞已然快她一步,道:“那便温泉池吧,我与公主一起。” ! 温若不理解,非常不理解。这人究竟是怎么了,为何非要执着于同她一起沐浴!?先前也没看出谢屹辞对她有丝毫兴趣啊,再者他不是一直挺正派的么,怎么就忽然轻浮起来要同她共浴了呢? 没有法子,谢屹辞铁了心坚持,温若不敢推拒,唯恐被他看出端倪。 温泉池设于谢府的东南角,两人才一进去,谢屹辞便让立在两旁准备伺候的婢女都下去了。热雾缭绕,温若觉得眼前一片雾蒙,连谢屹辞的五官都变得模糊起来。可饶是如此,她仍觉得不自在。 一想到要与谢屹辞赤诚相对,温若眉心都惊跳不已。哪怕心里自我宽慰了许久都没什么作用。 谢屹辞侧首凝着温若蹙起的眉心,耳畔是她砰砰的心跳声,他沉声问:“你很紧张?” 温若紧紧攥着指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些:“有一点。” 谢屹辞不明白她为何会紧张,夫妻间如此不该是平常事么?可他的本意倒也不是为了与她一同沐浴。于是他便走到池边的高脚椅旁坐下,再随意拿了根丝帕蒙上双眼,系好结扣。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温若站在一边,脸色微僵,完全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洗吧。” 低沉的声音传来,温若略一迟疑,倒也不再扭捏,飞快地褪下身上的衣物,浸入热泉之中。红艳的玫瑰花瓣漂浮在温泉之上,遮去了大片春光,温若将身子往水下沉了沉,终于舒了口气。 她忍不住抬眸去看坐在池边的人,而谢屹辞虽蒙着眼,可好像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微微抬了抬下巴,轻声中带了一丝僵:“若若?” “啊?”温若的指尖在水中颤了颤。 “我把你忘了,”谢屹辞唇线微抿,语气中透着愧疚,“抱歉。” 温若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嗡声回:“没、没事。”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别说了别说了。 温若都快把整张脸埋到水里去了。她的内心备受煎熬,谢屹辞的诚恳让她觉着自己简直坏透了...... “沐洗完和我说,池边湿滑,我过来扶你。” 温若猛一抬头,这才意识到他为何执意同她一起。原来是不放心她而已,并非是有别的心思。 呜呜。 她骗人,她是禽.兽。 沉默片刻,温若咬咬唇,在心里做了好大一番斗争,鼓起勇气用微弱的声音问:“我、我是说如果,如果我骗......” “等等。”谢屹辞神色微凛,压低声音道。言罢便旋然起身,解下丝帕朝外走去。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低低的打斗声。温若心口一紧,再无沐洗的心情,起身离开温泉,将身上的水擦拭干净后换上干净的衣物,然后匆匆往外走去。 “啊......痛痛痛!” 温若才走到外头,便瞧见一个少年被谢屹辞制住手背,半跪于地,龇牙咧嘴地喊疼。她徐徐上前几步,问:“怎么了,他是谁?” “不知道。”谢屹辞眼尾一挑,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你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此,意欲何为?” “诶?”少年整张脸都苦兮兮的,再开口时语气都染上了委屈,“大哥,我是范晞啊,您别和我开这种不认识我的玩笑了成吗?” 闻言,谢屹辞皱眉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却未将手松开。而温若听见他的名字,不由地微怔—— 范晞,神嵬军右前锋。 “你是范晞?” 见温若开口,谢屹辞自然将手松开,漆眸望向她:“你认识?” 被禁锢的手臂骤然自由,范晞连忙起身揉了揉胳膊,再看向面前对他一脸陌生且警惕的谢屹辞,终于瞧出些问题来。 “大哥,你......” “怎地未将湿发烘干就出来了?”谢屹辞牵起她的手,径直往里走去。 温若眨眨眼,抬手朝不远处一指,朝僵在原地的范晞说道:“你去亭中稍坐一会儿吧。” 范晞茫然点头。 屋内温暖如春,谢屹辞拿来干热的棉巾替温若拭发。方才见到的男子功夫高深,能一人闯入府内而不惊动任何守卫。听他所言加上温若的反应,看来此人必定和自己认识。 ——只是,他依旧想不起来他是谁。 温若瞧出谢屹辞的困惑,想了想便开口说:“那人名唤范晞,是神嵬军的右前锋,是与你一同驰骋沙场、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她对他们之间的事也不过是听闻居多,如今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诉谢屹辞。 待两人再度出去时,范晞在亭中已然等得焦急不已。方才大哥的反应让他心里发慌,此时见面,便不敢再开玩笑了,他正色道:“大哥,你怎么了?” 谢屹辞瞧着面前约莫十八九岁府少年,眉宇疏朗,眼神清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正气。温若见少年一脸凝重,便温声道:“你先坐。” 范晞将目光移到温若身上,想起方才大哥紧张的模样,心中豁然开朗:“您是大嫂吧?” 温若硬着头皮点点头,三人一道在亭中坐下来。见谢屹辞许久没有开口的意思,温若只好朝范晞小声解释:“你大哥他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了。” “什么!”范晞腾地站起身,眼角微红。想着这两年大哥被囚的遭遇,心底泛起浓浓的苦涩和愤懑,他双拳紧握道:“大哥,温氏如此苛待于你,把你变成这副模样。神嵬军以你马首是瞻,只要你一声令,咱们反了这温氏天下又如何!” 温若:“......” 静默,长久的静默。 范晞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更是意识到方才所言确实有些过头。他讪讪望向温若,试图开口转个话题:“嫂子,您是京中哪家大人的千金呀?” 温若抿抿唇,神色复杂,张了张口终是没出声。 不多时,谢屹辞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嫂子是大昭的永乐公主,温若。” 第20章 拆穿 许久未曾亲近,公主难道不想?…… 范晞出身寒门,靠的是跟乡里一位习武的师父学了一招半式,十二岁时凭着一腔孤勇通过层层选拔加入神嵬军。上了疆场,更是不要命一般次次冲在最前...... 在一次夜袭敌营中,范晞反应敏锐,一举捉拿敌军主帅之子。自此之后,他便被谢屹辞破格提为神嵬军右前锋,亦深得军心。 可想而知,日日在军营,身边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加上自小没读过什么书,心里有什么话自然是脱口而出。没想到赶了巧儿,在公主面前说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我......”范晞涨红了脸,好在边关日晒雨淋,让他的皮肤黝黑,不至于过分怪异。 温若倒是并未将这番话当成什么大事,也没有被吓到。历朝历代,谋逆者甚多,可像范晞这种大喇喇往外喊的却没有。她更相信他只是发泄情绪罢了。 而且比起这个,温若当下最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如今范晞前来,他最知晓谢屹辞从前之事,只要他们交谈片刻,她说谎骗他的事定然会被拆穿。 她又不能阻止他们交谈,真是相当棘手。 谢屹辞始终凝着温若,见她神色郁郁,便挑眉睥向范晞。范晞浑身一激灵,赶忙俯首赔不是:“嫂子,哦不,公主,是范晞混账、口不择言,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没、没事。” 温若强扯了一个笑,心道一会儿你别拆穿我就好。她缓缓起身,将地方留给他们俩,抬腿便往寝屋走去。未料才走几步,便被谢屹辞握住手腕,“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见状,温若僵僵牵唇—— 谢屹辞好黏人啊! “不用啦,”温若眨了眨眼,笑道:“你们聊。” 待温若走远,谢屹辞的视线似乎还黏在她身上,久久未收回。范晞简直叹为观止,他抿抿唇,打趣儿道:“大哥,两年未见,你变了好多。” “是么?”谢屹辞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到范晞身上。虽然他对眼前的少年没有印象,但他看着范晞,心里确实有一种亲切感。 范晞点点头,嘿嘿笑道:“那可不!过去我可从未见过你对哪个姑娘家这么温柔过,虽然咱们军营也没什么姑娘,可是就连宁国那位郡主......” 话说一般,范晞猛然顿住,不再接着说下去。既然大哥将过去忘了不少过去的事,这些不重要的事便不要说出来扰他心神了。 顿了顿,他又咧嘴笑了笑,问:“大哥,你怎会娶了永乐公主?” 要说迎娶公主可是需要昭告天下的大事,他虽身在关外,但也不应该一点儿消息都未听说。 闻言,谢屹辞神色微凛,皱眉问:“你不知道我与公主之事?” 范晞一头雾水,挠挠头:“不知道啊,咱们神嵬军中更是无一人知晓。” 心中的疑虑渐甚,谢屹辞脸色发沉。 ——这与温若同他说的相差甚多,其中必然有问题。 “范晞,将你知道的事都和我讲一遍。” 范晞自然应好。过去的军营生活本就简单,除却几场重要的大战,便没有什么特殊之事。他看着大哥的神色愈渐寒沉,心口一紧,不知道该不该将此番前来所为的最重要之事告诉他...... * 另一边,温若回屋后,愈发坐立难安。适逢外头狂风乍起,将紧闭的窗牖吹得簌簌作响。她的心跳随之砰砰加快。 瞧着外头变了天,温若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思索半晌,她起身准备去找祁芳商量一些将来的打算。然而还未走到门边,屋门便被人推了开来。 谢屹辞表情淡淡,眸底漆色渐深。温若干巴巴地笑,轻声开口:“回来啦,聊得好吗?” 下一瞬,她手腕一紧,倏地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没有任何回答,谢屹辞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全身为之一颤。更要命的是,轻搭在她脊背上的手骤然下滑,直到扯住她的腰带,轻轻一拉...... 温若连推拒都来不及,整个身子便被横抱起,失重感让她不由惊呼,双手不自觉地攀上谢屹辞的肩。很快,她就被丢到床榻上。好在谢屹辞缓了力道,加之榻上云被绵厚,倒也没把她摔疼。 身上虽是不疼,可脑袋被震得迷迷糊糊的。雾眸里浮现茫然,她不知所措地支起身子,却被宽厚的掌心摁住肩......熟悉的檀香味覆过来,谢屹辞的身影挡住一室明亮,将她圈在床榻之间。 呼吸交缠之际,温若下意识地抬高下巴,紧接着下巴尖被温热的柔软轻轻触碰。温若瞪大双眼,吓得屏住呼吸。她抬起发颤的手抵住谢屹辞的肩,眼眶因惊惧而渐次泛红...... “怕了?” 清冷含笑的语调不仅没让温若放松,反而让她更加惶恐。她颤着声,语带哭腔:“你、你干嘛呀?” “许久未曾亲近,”烫热的呼吸略过温若的脖颈,让她浑身哆嗦,“公主难道不想?” 想什么? 她想跑啊!!! 后背贴上墙面,温若已然退无可退。她想不明白谢屹辞怎么忽然就一副急色的模样,明明他身上半分酒味也没有,并非迷醉不清醒......眼看他整个人都要压在她身上了,温若慌不择言,嗡声道:“不可以,我、我有孕在身......” 谢屹辞忽然笑了。 下一刻,他稍稍起身,握住温若搭在他肩上的手。温若才微微松了口气,便听见谢屹辞又开口说:“无妨,孕期有孕期的玩法。” !? 温若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惊愕地动弹不得。见她一脸呆滞,谢屹辞略微俯身,狐狸眼镀上笑意,一贯沉稳的声音中也染了几分邪气:“夫妻间花样繁多,看来是为夫失职,过去未曾教过公主。” 见谢屹辞再度逼近,温若本想去推他,奈何双手被他扣住,情急之下只得抬脚朝他踢去。可谢屹辞仿佛料到了一般,立刻将她的玉足扣住。柔软的寝鞋早在挣扎中掉落,白绫袜半褪,此时亦滑落在地。 软腻小巧的玉足置于掌心,谢屹辞眸色微顿,继而又恢复淡然,他抿唇低笑:“看来公主喜欢用足,那便听公主的。” 温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脚被谢屹辞牵引着,快要触到他的腰下时,她眼角殷红,几近崩溃地哭:“谢屹辞,你混蛋!” ——他怎么能这么欺负她。 握着玉足的掌骤然停住,谢屹辞沉下脸,道:“不装了?” 温若此时情绪上来,再顾不得旁的,用力抽回自己的脚,缩在床头呜咽:“谁是你夫人,谁要当你夫人,呜呜呜......” 她絮絮叨叨地将实话都说了出来,她再也不想演了,不想每日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不多时,温若将事由讲得七七八八,哭泣声亦是渐渐止住。她轻抬颤颤的鸦睫,见谢屹辞板着脸,面无表情地拾起白绫袜,然后掰过她的腿......帮她穿好鞋袜。温若不解其意,直到迷糊地被他扣着手腕走下床榻,然后被他牵到门边、推出门。 温若懵怔地看着屋门自内向外合上,谢屹辞疏离的眉眼消失在眼前......直到冷冽的寒风灌入她的衣领,她冷得猛打寒颤,这才蓦然意识到—— 她是被谢屹辞赶出来了? 第21章 挑衅 谢屹辞顺势牵住她的手。 谢屹辞在屋内稍作凝思,仔细琢磨方才温若所言,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竟在他昏迷之时被人硬生生凑做一对。 既然是错误,那便得修正过来。 他抬腿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却见温若抱膝坐在檐角下的台阶上。许是听见他开门的声响,温若倏然转首望向他,一双雾眸泛着红,不知是哭过还是被风吹红的。谢屹辞眸中漆色渐深,心口闪过几分悔意。他上前两步,沉声问:“为何坐在这里?” 方才真相被揭晓得太过突然,两人的情绪皆是不稳。谢屹辞想着给她和自己一点单独思考的时间,再好好商量如何解除他们之间本不该有的婚事。他以为温若自会寻间客房歇着,谁料竟傻傻地在外挨冻吹风。 温若樱唇轻颤,小声嘟囔:“想事情......” 她咬咬唇,将脑袋转回去,不去看他。谁能想到她堂堂一个公主,竟混到如此地步。皇宫回不得,在这儿还平白遭人嫌。 天地虽大,却好像无一处容得下她。 呜呜。 “进屋。” 温若徐徐抬眸,谢屹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朝她递出手。她微微怔愣,回想起刚刚他就是用这只手欺负的她!她很有骨气地撇过脑袋,软哼一声,不想搭理他。可,外头真的好冷......未过半息,她的骨气便被寒风吹散了。 被谢屹辞牵回屋里坐下后,温若冷得僵直的身子才渐次回暖。谢屹辞拿了袖炉丢到温若怀里,然后才开口问:“公主是如何打算的?” 温若牢牢紧握手里的袖炉,汲取温热的暖意。谢屹辞的问题便是她方才在外头思索的事,奈何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可行的办法。见她脸色僵僵,谢屹辞继续道:“既然公主与我之间的婚事乃太后故意所为,如今公主能否请陛下将此事作废?” 温若苦着脸,秀眉微蹙。还将婚事作废呢,谢屹辞怎晓得她骗他还是皇兄刻意怂恿的。奈何此事还不能告诉他,她只得摇摇头:“皇兄不同意......” 谢屹辞抿了抿唇。他明白天家公主的婚事岂能轻易作废,此事要了结实属不易。顿了顿,他说:“我来想办法,早点休息。” 身影渐动,烛火轻晃。眼眸忽得被刺了下,温若回过神来,望见谢屹辞起身朝门外走去。苍白的小脸上浮现愕然之色,她嗡声问:“你不生气了么?” 明明方才反应这么大,难不成都是诈她的!? 谢屹辞转身,凝着面前怯弱的人,心里那一丁点儿被欺骗的愠怒亦悉数消散。 说到底,她也是强权之下的受害者罢了。饶是有着尊贵皇室公主的身份,可仍有许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 他故意轻笑,语调温和开口:“对在意的人才会生气。” 谢屹辞离开后,温若愣了许久,直到烛心爆破发出一记声响,才扯回她的思绪。呆愣的神色逐渐被气恼取代,她攥着拳,将唇瓣抿得紧紧的—— 对在意的人才会生气。 谢屹辞不在意她,自然不会生气。 狗男人,嘴真是太损了! * 翌日,圣上赐宴,传了口谕让公主与渊政将军一同出席。 谢屹辞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温若却心慌不已。她不知道皇兄是怎么想的,竟宣谢屹辞出席宫宴,难道他忘记了两年前谢屹辞便是在及冠宴上...... 自进宫后温若便忧色忡忡,行至御花园之时,谢屹辞停下脚步开口问:“你怎么了?” 谢屹辞对宫中的景物人事皆不熟悉,可自小生活在宫中的温若进宫后反而比在宫外更紧张。他皱眉不解其中缘由。 温若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时,一阵尖利的笑声传来,很快来人便翩然在他们面前站定。 “哎呀!”温曦身着湛蓝襦裙,面带讥讽笑意,“远远便瞧见妹妹了,许久不见,姐姐可想你呢。” 温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得不保持微笑,行礼问好:“姐姐好。” 听着两人的对话,谢屹辞对来人的身份有了判断,便随着温若淡淡行了礼。温曦瞥了眼谢屹辞,眸光微顿,原来嗜血残暴的渊政将军竟有一副好皮囊。饶是如此,温曦心中仍是发怵,可她更不愿错过每一个能奚落温若的机会...... “妹妹的婚事办得匆忙,姐姐连杯喜酒都喝不到,”温曦面露嘲弄,目光似刀,“哦我怎么忘了,妹妹可是直接入寺成婚,连婚宴都没有呢。唉,真是可惜......” 温若知晓温曦故意如此,想要激怒她,她才不会如她的意。懒得理她,温若抬手扯扯谢屹辞的衣袖,低声:“我们走吧。” 然而谢屹辞顺势牵住她的手,冷声朝温曦说:“会办的。” 温曦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温若亦是怔住,直到谢屹辞偏过头,温声开口:“是吧若若?” “嗯!”见谢屹辞眼尾微挑,温若顿时心领神会,面朝温曦微微一哂:“会补办的,到时候姐姐一定要来哦。” 温曦气得脸色发白,正巧这时裴岁白过来了,见到温若后微怔半息,恨不得将视线黏在她身上。反倒将身边的温曦当成空气一般。 眼前的两个男人都被温若迷得团团转,温曦岂能善罢甘休。她眸色发寒,也顾不得害怕了,挑衅开口:“听说妹夫得了失忆症,这病可马虎不得,要是哪一天醒来把妹妹都忘得一干二净,那还了得?一会儿让太医仔细瞧瞧。” 温曦毫不掩饰对温若的敌意,裴岁白在一旁沉下脸,不满地望向温曦。谢屹辞一眼便看出来,这对夫妻之间矛盾重重,有些人怕是因妒生恨。 将谢屹辞的失忆症拿到明面上来说,温若脸色微变,心口生出莫名的怒气。她正欲开口反驳温曦时,谢屹辞却快她一步—— “失忆又如何,不过是多经历几次一见钟情罢了。”谢屹辞笑笑,再睥一眼裴岁白,淡淡道:“总比未失忆之人心中无甚情意要好得多,公主说是与不是?” 温曦的脸寒得似是结了层冰。 第22章 动怒 笑着凑近她,在她耳边低语。…… 暮色四合,一众宫婢端着美酒佳肴陆续进入万和殿。 温若和谢屹辞坐于殿上左侧第二桌。宫宴上的座位虽不像上朝那般严谨不二,可大致仍是依着文武官职而排。如此,他们自然与温曦及裴岁白相对而坐。温若略一抬眼,便对上温曦怨毒的眼神,方才御花园的小插曲怕是又让她记恨上了。 温若不甘示弱地回瞪温曦一眼。 ——谁让她先挑衅的,哼! 相较于两个公主之间的剑拔弩张,谢屹辞和裴岁白却淡然得多。裴岁白不愧能在朝堂上权势渐甚,饶是刚刚被谢屹辞意有所指地暗喻一番,此时目光对上,依旧能保持从容不迫。而离他近的官员们对他皆是露出谄媚讨好的笑。 谢屹辞用余光仔细观察殿上这群陌生的大臣,而那些人亦是在悄悄打量着他。只是,他们目光瑟缩,眼眸中或浮着慌乱,或带着惊惧。邻桌的几位尤甚,他们身形微偏,竭力想离他更远一些。 如此明显的动作和神态,几乎将害怕两个字刻在了脸上。谢屹辞皱眉凝思,不懂他们对他的恐惧缘起何故? “一会儿跟着我做就行。”温若微微偏头,小声说道。 还未等谢屹辞回话,内宦高呼一声“皇上驾到”,殿上众人便纷纷起身恭迎。 “参见陛下。” 温砚今日精神尚佳,气色也不似往常那般苍白,他随意地抬手,笑着道了句“平身”。此次宫宴一是作为将谢屹辞宣进宫的由头,二是让朝臣知晓谢屹辞已复职回朝。 “此次宫宴特让众卿带了家眷,众卿家为国事操劳,夫人们更是有功。诸位不必拘谨,今日随意便可。” “是。” 话虽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随意。宫宴上礼节繁复,饮酒用膳皆有规矩,有些心思不正的人早打了主意,想让谢屹辞在宴上出丑。宴会过半,见谢屹辞并无丝毫异状,他们的胆子自然大了起来...... 温若心里亦是紧张的,她不动声色地将谢屹辞面前的酒杯挪走。酒能使人迷糊乱.性,也千万不能让他沾一滴。谢屹辞自然看出她的小动作,却没有拆穿她。 而这时,身后伺候的宦侍悄无声息地换了人。接下来布菜时,接二连三的出错,先是不小心将羹汤撒了,再是布菜时将四喜丸子掉落,温若的秀眉渐渐蹙紧。直到上蟹品时,内侍将带壳的蟹呈给谢屹辞时,温若的脸彻底黑了。 ——若说一次两次或许是无意之失,可屡次如此,必定是有人故意所为。 “啪!” 温若将银箸一搁,冷声呵斥:“放肆!” 声音不大,却带了十分的愠怒。众人纷纷朝他们的方向望来,伺候的小太监吓得腿一软,慌忙跪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公主恕罪!” 温若没有搭理他,目光游移在大臣们身上。她心知宫人不过是受命行事罢了,她得揪出幕后的坏胚子才行。 见状,对面的温曦瞬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哎呀,妹妹何必动怒。你的这位驸马常年行军在外,怎会在意蟹肉是否有壳儿这种小事呢?更何况,带壳的蟹,说不定别有一番滋味呐!” 这话内涵意指明显——行军打仗的粗人,有什么金贵的。 “姐姐说得是,”温若冷笑,瞥一眼小太监,“还不快把这碟蟹给三公主送过去。” 闻言,温曦面上挂不住,气恼地垮下脸。可小太监哪里真敢送,温若也不为难他,偏头望向殿上的温砚,骄矜地翘起唇角:“皇兄,姐姐想吃带壳的蟹呢!” 见状,宴上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心里却都等着看好戏。不多时,温砚悠悠笑了声,顺着温若的话说:“既然曦儿喜欢,来人,去御膳房给三公主重新做一份蟹品。” 这话,明上是宠着温曦,可谁看不出来,皇帝的心早偏过了头。先帝崩逝,众人本以为柔太妃和永乐公主必定下场难看,如今看来,倒是不一定。 那几个歪心思的大臣,见小太监被拉下去杖责,顿时如坐针毡。瞧着五公主一脸追究到底的模样,他们便怂了胆。 新的宦侍将新菜肴呈上,宫宴继续,方才之事似是未发生过一般。谢屹辞始终表情淡淡,待宦侍退下后,才凑近温若问了句:“杖责会不会太过严苛?” 他不说话,不代表他不知道奴才无辜。 闻言,温若面露不悦—— 他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她气呼呼地咬唇,低声开口:“我才没让人打他,只是带他下去,问出幕后指使之人......” 自小活在深宫,温若自然知道奴才活得有多不容易。有时候他们只是主子的一道眼线、一个棋子罢了。所以待她盘问后,便会将人送出宫,妥善安置。 不过她才不会告诉谢屹辞! 温若越想越气,她帮他出头,一点儿都没落好。她咬着唇撇过头软哼一声,这样还不够,她挪了挪身子,坐得离谢屹辞远一些、再远一些。 哼! 谢屹辞无声地勾唇,被温若孩子气的反应逗笑。他轻抬眼,看见眼前的甜汤,便徐徐抬手盛了一碗推到温若手边。 听见桌上的声响,温若回眸,甜丝丝的香气飘飘而至,可杏眸里的委屈还没消,她哼唧道:“你干嘛呀?” 谢屹辞笑着凑近她,在她耳边低语:“赔罪。” 温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谢屹辞言辞恳切,她便不与他计较了,端起汤碗慢悠悠地喝着,还顺便将面前的蟹品推给谢屹辞。 “嗯?”谢屹辞不解其意。 温若弯唇,朝他眨眨眼:“吃呀,这个好吃!” 温曦看着对面碍眼的两个人,眸光恨恨—— 可恶,居然在她面前调情! * 宫宴结束后,李禄全悄悄过来,说皇上宣渊政将军到御书房一叙。谢屹辞正要应好,却被温若打断:“李公公,请皇兄稍后片刻,我们马上过去。” 李禄全愣了愣,点头回去复命。 “走!” 见温若神情急迫攥住自己的衣袖,谢屹辞问:“去何处?” 进宫时温若便让祁芳去安排,算算时辰,吴太医想必已经候着了。虽然她与谢屹辞认识时间不长,可正如皇兄所言,她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她也越来越觉得两年前的血腥屠戮之事必有隐情。 温若清楚皇兄必然会追查到底。可相隔两年,追查谈何容易。可若谢屹辞能想起所有,那当日真相亦能复原。 所以,她想试一试。 “去见一位太医。”温若压低声音,“放心,那人信得过。” 谢屹辞的目光落下来,对上温若明灿的雾眸,眸中漆色渐深。 第23章 蛊毒 你怕不怕呀? 对于自己的失忆症,谢屹辞虽未表现出什么,心中却是困扰。昨夜范晞造访,将边关军情告诉他,虽然他忘了过去之事,可听着范晞的描绘,脑海里徐徐勾勒出了一幅烽火连天的画面。边关百姓面露悲戚、举家迁移的样子仿佛在他眼前浮现,令他胸腔中的窒闷感渐甚。 饶是失去记忆,谢屹辞心中仍是无比清楚—— 他属于战场,他得回去。 只是,还有一事未明。两年前发生的事,或许也是导致他失忆之事,究竟是什么? 温若闭口不谈,范晞支支吾吾,他们的刻意隐瞒,加之今日朝臣们望向他的恐惧目光,让谢屹辞疑惑更甚。 他直觉上判断那绝不会是件小事。 “到啦!” 清悦的声音拉回谢屹辞飘散的思绪,他停下脚步,抬眸瞧见“沁兰殿”三个大字。穿过庭院进殿后,谢屹辞发现殿内并未有宫人的身影,只有两个人候在里头等着他们。 一个是祁芳,另一位是个长相温润的年轻男子。见两人入殿,男子上前几步,恭敬行礼:“参见公主、将军。” “明澈,别多礼了。”温若摆摆手,拉着谢屹辞在软椅上坐下,“快过来给将军瞧瞧。” “是。” 谢屹辞沉默地打量眼前的男子,并不伸手。温若知他谨慎,便拍拍他的肩介绍道:“这位是吴太医,你别看他年轻,他可是太医院院判唯一的徒弟呢!” 温若说得眉飞色舞,满脸夸赞。吴明澈眉眼温和,听了这话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了温若一眼,然后立刻移开目光,不愿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心中的秘密。可他却不知,这一幕尽数落在谢屹辞眼里。 只一眼,谢屹辞便看明白了—— 吴明澈对公主,有情。 谢屹辞没说什么,只是将胳膊放在桌上,让吴明澈诊脉。片刻后,吴明澈神情凝重地问:“将军自醒后,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可会头疼?” “偶有疼痛。” 吴明澈点点头,转身从医箱中拿出一个瓷瓶和针包。他将瓷瓶中的东西倒入空杯子中,那液体似水般无色,却有一股芳香的气味,然后他又抽出一根细针。 “将军脉象平稳,脑中亦无积压的血块,却时有疼痛,”吴明澈抿唇,沉声道:“下官怀疑,可能是中毒。” “此药水可辨百毒,若将军体内有毒,血滴于此,便会发黑,反之则呈鲜红色。” 谢屹辞平静地将手递出,而温若在一旁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杯中。银针刺破指端,鲜血滴入杯中......不多时,杯中液体缓缓变色。 ——竟呈现湛蓝之色! 谢屹辞皱眉,温若亦是惊愕不解,她神色焦急,连忙开口问:“明澈,这是何故?” 夜寒风疾,些许冷风透过窗牖吹进来,让吴明澈不由地脊背生寒。还有一种可能他方才未说,因为他不愿想到最坏的结果,可偏偏事实如此..... “回公主,呈现此色,说明......”吴明澈眸色微黯,顿了顿才继续道,“说明将军体内可能残留着蛊毒。” 蛊毒!? 温若脑中一阵眩晕。大昭禁蛊已有数十年,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暗中研究蛊毒。又是谁会给谢屹辞下蛊? 虽知希望渺茫,温若仍是不死心地问了句:“你可有解蛊之法?” 吴明澈极不愿意看见公主失望的神情,可他却是无能为力,“下官才疏学浅......不过请公主放心,下官一定尽力寻得解蛊之法。” 突寻吴明澈过来,本就是秘密之事,故而不能让他久留于此。温若低声致谢后,便让祁芳送吴明澈回去。 空空的殿中只留下他们二人。温若怔怔望向谢屹辞,见他神色淡淡,依旧是毫无情绪。好似体内有蛊毒的人不是他一样。 巫蛊同宗,蛊毒千变万化,最厉害的便是能控制人心。所以两年前,是有人用蛊毒控制了谢屹辞么? 想着想着,温若的眼尾不由地泛红。她凝着谢屹辞的脸,用很轻的声音嗫嚅道:“你怕不怕呀?” 如果今日是她中了蛊毒,她肯定是会被吓哭的。 谢屹辞回望过来,轻扯唇角,然后摇摇头。怕么?倒也还好。心中更多的反而是得到新发现的愉悦。可瞧着温若小脸皱成一团的模样,他不禁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似有宽慰的意味。 “你放心,”温若吸吸鼻子,模样认真,“明澈很厉害的,他一定能寻到办法的!” * 在沁兰殿耽搁了好一阵儿,两人到御书房时,夜已深了。温砚并未多问,亦没有避开温若。在他看来,眼前的两个人,都是他最信任的人。 边关战事紧急,温砚便不客套了,直接说道:“屹辞,边境之事你都清楚了吧?” 闻言,谢屹辞眸光微顿,明白范晞此番秘密入京,仍是被皇帝察觉了。他沉声回答:“还望陛下宽恕范晞擅自入京之举。” “无妨,朕不怪他。”温砚笑了笑,然后又正色开口,“屹辞,你才转醒不久,理应在京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可边境战事迫在眉睫......” 温砚有些说不出口。身为帝王他自然可以命令谢屹辞出征,可他不愿意那样做。 “臣愿前往。”谢屹辞言简意赅,毫不迟疑。 温砚怔了怔,一旁的温若亦是呆怔地望向谢屹辞。他的侧脸坚毅,狐狸眼里闪着坚定的光。温若不禁想,战场上的谢屹辞会是什么样的? “好,好!”温砚有些眼热,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那便回去好生休息几日,朕会择个几日亲自送你出征。” “臣有一个心愿,还望陛下成全。” “你说。” 谢屹辞偏头望了眼温若,然后才看向温砚,说:“待臣得胜归朝,请陛下撤去公主与臣之间的婚事,让公主能依照心意挑选所喜之人。”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皆是一愣。温若心口泛起怪异的感觉—— 原来他说的想办法,竟是以此来交换。 良久,温砚神色复杂,启唇应好。 * 从御书房出来,到坐进回府的马车里,两人皆未说话。温若悄悄瞥了眼谢屹辞,见他面无表情的,以为他是因出征而紧张着。 “虽然你武功高,可上了战场,还是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温若露出笑靥,扬长声调,“我等你凯旋呀!” 谢屹辞淡淡扫了她一眼,心口忽生一股奇怪的感觉。他紧抿着唇,漆眸渐沉—— 她笑得可真高兴。 等他凯旋,与她解除婚事是吗? 目光睥向车帘外,谢屹辞没接温若的话,而是幽幽问道:“公主可有想过日后要找一个怎样的驸马?” “啊?”温若睁大双眼,不明白他为何能将话题扯到这上头来。 谢屹辞闻声侧首,将目光落到温若惊讶的眸上。四目相对,他状似随意地开口,语气亦是平淡:“公主觉得,吴明澈如何?” 第24章 山雨 男人将丝帕置于鼻前,贪婪地嗅。…… 马蹄哒哒,车帘随风飘起一角。温若握紧手中的袖炉,以此驱散身上的寒冷。她懵怔地望着谢屹辞,觉得他现下实在有些奇怪。她蹙眉思索片刻,结合他问的两个毫无关联的问题,心里暗暗有了推测—— 他是不是在害怕呀? 虽然方才谢屹辞说不怕,可毕竟身体里有蛊毒,哪能真的不怕呢?所以他是太过紧张,其实真正想问的是明澈的医术如何吧? 经过一番思考,温若恍然大悟。今日谢屹辞帮了她,在她心里早就不自觉地将他划入朋友的范围。作为朋友,这种时候自然要多安慰他的。 于是,温若挪了挪身子,坐得离谢屹辞更近些,她伸手轻怕他的肩,说:“明澈五岁便跟着江院判,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宫中风寒盛行,当时我烧得可严重啦,还是明澈研出新药方,才让宫人们很快痊愈。那个蛊毒......虽然他现下不懂,可他学得快,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定能想出方法解开你身上的蛊。” 言罢,温若眨眨眼—— 这样说,应该能让谢屹辞更了解明澈的医术,让他稍微宽心些吧? 谢屹辞撩起眼皮瞥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原来是识于幼时的青梅竹马。 挺好的。 温若的眸中浮现不解,谢屹辞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低沉?板着个脸,真吓人!她默默地退到车舆一角,同他一样不说话了。 * 在御书房不远处的高亭上,太后脸色苍白,柳眉紧拧着。刚刚宫宴结束后,温曦受了委屈跑到寿宁宫向她哭诉了许久。她知道,她再难掌控住她的皇儿了。立于高亭,视线清明,太后漠然看着谢屹辞和温若进去又出来,隐在襦袖中的手攥紧,指尖将掌心戳得生疼。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最后再给儿子一此机会。 宫人禀告说太后来时,温砚并不意外,仿佛早就意料到了一般。见太后缓步入屋,温砚起身恭敬行礼。 “皇帝不必多礼了,坐吧。” 烛火摇曳,御书房内静谧非常。在一旁侍候的宫人都被遣到外头,只余母子两人相对而坐。太后神色微顿,心口漫出些许苦涩,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儿子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话了。 “曦儿来找过母后了吧?” 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自己提起,太后怔了怔,脸上浮现一抹无奈:“是啊。” 温砚亦是无奈,眉眼间尽是疲倦,“曦儿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闻言,太后不悦地冷呵:“是曦儿性子不好,还是皇帝偏心过了头?你将别人的女儿当成亲妹妹来疼,把你嫡亲的妹妹置于何地?” “母后。”温砚脸色一沉,皱眉道:“朕绝没有不疼曦儿,朕只是希望她能改改性子,那样她也能过得更快活。” 太后见温砚有些蕴恼,便不再接话,而是转了话头问:“皇帝准备何时开始选秀?” 温砚毫不犹豫地摇头,“如今尚在孝期,儿子没有选秀的心思。” “你......” 用孝期的说辞,太后被堵得说不出话。可她心中明了,儿子不愿选秀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孝期。自温砚十四岁起,她便往东宫塞了一批又一批绝色佳人,然而却都被他借故遣散。其他皇子娶妻纳妃时,温砚依旧不动如山。直到现在,他身边竟是连半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 温砚病弱,太后也曾担忧过她的身体或许......可太医皆说他并无任何问题。那么究竟是为何?除了担心以外,太后亦有私心,毕竟儿子身体不好,若能早些留下子嗣,她才能更加安心。 “既然如此,哀家想着现今皇帝身边可用之人甚少,倒不如将封地的亲王召回一二,皇帝以为如何?” 这话,敲打的意味明显。温砚自然听出来了,可他却淡淡一笑:“母后说得是。” 太后走时是带着怒气的,外头的宫人见了都不禁低头,生怕被怒火波及。温砚在御书房静坐许久,然后回了乾云殿。宫殿空荡,温砚面色渐白、心生郁涩。他的母后总以为他偏心柔太妃和若若,可作为儿子,怎可能不偏袒自己的母后呢?否则,郑胥岂能活至今日。 片刻后,他走到博古架前,怔怔望着上面的暗青釉瓷瓶,却没有挪动的勇气—— 他明白,云泠不愿见他。 从前在东宫中亦有一条这样的暗道,不论他居于何处,第一件事便是要凿一条能与她相见的暗道。 温砚自认光明磊落,可是云泠,好似占据了他心头所有的偏执。 * 谢府。 温若坐在院里发呆。自那日从宫宴回来后,谢屹辞对她就变得不冷不热的,即便在府中碰见,也只是冷冷淡淡地打个招呼便走,好似在刻意避着她一般。 难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不过这只是小事,这几日边境的战事愈发焦灼,连京中百姓也是人心惶惶,都担心着大昭是不是还能像从前那般逢战必胜。招纳兵卒的告示亦是贴满街头—— 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有抱负之人自然要抓住机会。 从前生活在宫中,整天无忧无虑的,温若总觉得边境、战火这些都离自己很远。可是现在她看着谢屹辞每日前往训练场练兵,府里更是多有兵将进出,加上仆人们的议论,她仿佛感觉自己也身在其中,能够体会到几分将士的孤勇和坚毅。 如果没有在外征战的武将兵士,又何来如今的天下安定、百姓安居呢? “啪啦——” 瓷杯砸落在地的声响将温若飘散的思绪扯回,她抬眸看见不远处的祁芳不小心摔了杯子,连忙起身快步走过去。 “没事吧,可有伤到?” 祁芳摇摇头,直说没事。可温若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几日祁芳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思及此,温若开口:“你怎么啦?有事可不要憋在心里呀!” 祁芳神色凝重,沉默半息后忽然双膝跪地。温若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她,“你做什么呀,有话起来再说。” 可祁芳不肯起,圆圆的眼眸红红,渐次洇出雾气,她低声开口:“公主,奴婢、奴婢想去参军......” “什么?”温若愕然,神思茫然。 她没听错吧? 参军...... 虽说大昭也有女将女兵,也毕竟不多。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温若心口不由地一紧,脸色骤然泛白。她轻声问:“你可想清楚了。” “嗯。”祁芳点头,语气坚定:“如今边关战事告急,奴婢想尽一份自己的力。上战场杀敌,护佑百姓,奴婢觉得很有意义。” 温若眼眶红了,她将祁芳扶起来,哽声:“好。” “可是,若奴婢走了,谁来保护您?”要说祁芳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温若的安全,万一在她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有人对公主不利该怎么办? “放心好了,”温若弯唇,“我在谢府很安全的。” “可......” “别可是了,上了战场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受伤,否则等你回来我会很生气的!”见祁芳两眼红得跟小兔子似的,温若笑道:“你若能得军功,说不定还能封个将军呢!到那时你得胜归朝,我也可有面儿啦。” 温若夸张的模样让祁芳不由地笑出来,离别的伤感顿时被冲散了些。 战事迫在眉睫,兵将分批出发。临行之际,温若将祁芳送到府外,将说了千万遍的叮嘱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她又望向一旁的观逸,“小师父,麻烦你帮我照看祁芳。” 不久后谢屹辞将要出征,观逸自然要跟随前往,于是便随着兵士军队先行,正好与祁芳一路。观逸双手合十:“公主放心。” 祁芳撇撇嘴:“奴婢才不用他照看,说不定到时候还得我救他呢!” “是。”观逸一贯好脾气,温声回道:“小僧先谢过姑娘。” 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逐渐与军队融为一体,朝城门的方向走去,然后在她眼里消失不见。温若怔怔抬眸,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温若的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祁芳和观逸走了,不久后谢屹辞也要离开。虽然疆场凶险,可是他们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和使命,他们的生命充满生机和活力。 不像她,什么都不会,活得浑浑噩噩的。 纤长的鸦睫轻轻颤了颤,温若黯然垂下眼,心头浮起一阵无力的沮丧感。 而离谢府不远处停着一辆素简的马车,车中的男人牵起车帘,目光始终落在温若的身上。男人凤眼狭长,眸光凌厉,带着明显的压迫感。他的唇线紧抿,胸腔内的心脏跳动得愈发快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珍重地抚摸丝帕上绣着的玉簪花。 ——这是在他去信阳之前,从沁兰殿中偷来的。 如今遥望着婀娜的身影,帕子上淡去的幽香仿佛又浓郁了起来。掌心向上,男人将丝帕置于鼻前,贪婪地嗅。 第25章 往事 你就不怕我把你也杀了? 乌云聚集,空气愈渐湿润。很快,冷雨簌簌落下。 将祁芳送走后,温若便坐在前院的台阶上发呆,连雨点打湿了靴尖也未察觉。谢屹辞踏进府门后,一眼便望见了檐角下的人。他沿着前廊缓缓走近,看清了温若的样子—— 她只着一身淡色襦裙,连斗篷也没有披,她的脑袋耷拉着,胳膊搭在膝盖上,恍若一只迷路的小兔子。 谢屹辞皱眉,抬手解开身上的暗青棉氅的系扣,俯身将棉氅搭在温若身上。 熟悉的檀香味覆过来,同时身子被一股暖意包裹,温若骤然回神,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人,神色茫然。 “为何坐在这里?” 这几日两人没怎么说过话,温若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回答。思索半息,她微微偏过头,低声:“看看雨。” 谢屹辞眸色微顿,淡淡嗯了声,“那慢慢看。” 离开的脚步声响起,温若终于憋不住了,她本就不是能藏话的性子,心中有疑问是必然要弄清楚的。 “谢屹辞!”她转首急急喊住他,见他停下来却未转身,她咬唇嗡声开口:“我们不是朋友么?” 温若不明白,忽然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不自在究竟是为何。她虽然不是多细心的人,却仍感觉到了谢屹辞在刻意避着她——自那日宫宴后。 说实话,温若心里有点难过。父皇猝然离世,母妃被遣,如今祁芳也离开她去边境了。她把谢屹辞当朋友,在这个时候他竟然也不搭理她,她真的好孤单呐。 见谢屹辞没什么反应,温若又将脑袋转回去,失落地想:或许是她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朋友。 然而头顶传来清冽的声音,带着肯定的语气:“是朋友。” 温若愕然偏头,却见谢屹辞在她身旁坐下,然后又将话重复一遍。既然如此,那她就更不明白了,“那为什么不理我!” 四目相撞,谢屹辞瞧见那双含雾的杏眸噙着浓浓的不解和委屈。他心口一窒,移开目光,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滴,说:“这几日训练场比较忙。” 他撒了谎。训练场忙碌不假,可他确实是故意避着温若。那日听她不住地夸赞吴明澈时,他的胸腔似乎被大石压住,生出一阵怪异的闷重感。他不知道这是为何,只是下意识地想避开她。 “是吗,”温若的眼眸亮了亮,语调亦是轻快不少,“你真的没有故意躲着我?” “当然。”谢屹辞笑笑,继续说谎。 温若弯弯眼睛,心中紧绷的弦顿时松了。可下一瞬,眸中的亮色又渐次消散,她轻叹一声,喃喃道:“祁芳启程去边境了。” “嗯。”谢屹辞点点头,想到兵士选拔时祁芳利落的身手,称赞道:“确实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 “是吧!”听到祁芳被夸,温若挺直脊背,唇角勾起一抹骄傲的笑,“祁芳一直很厉害的!” 闻言,谢屹辞眸光微动—— 明澈很厉害的。祁芳一直很厉害的。 她说这两句话时语气几乎一模一样......胸腔里的大石似乎被人移开,闷重感亦散了些。 “那你呢,你何时启程?” “六日后。” “这么快?”温若睁大眼睛诧异道。不过想到边境的军情,她又觉得应是正常的。顿了顿,她眨眨眼,又开口问:“这几日练兵,可还顺利?” 谢屹辞点头。虽然过去的记忆不在,可到了练兵场,心底的熟悉感逐渐回拢。他不认识那些士兵,却懂得该如何分而训练。就像在研究边境地形图时,一个个作战方案会在脑海里倏然跃出来...... “待我走后,公主不如回宫中住。”谢屹辞回忆起沁兰殿内温暖的布置,正如眼前的人一样明艳灿烂。她不属于冷冰冰的谢府,她应该回宫去。 “不!”温若表情微变,秀眉微蹙,“我不回宫。” ——从前皇宫是她的家,可如今却不是了。太后虎视眈眈,总会想些损招招呼她,她才不要回去。 温若樱唇微张,却又缓缓合上。她本欲将太后怨恨母妃与她之事告诉谢屹辞,可一想到他就快要出征了,还是不要让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扰他心神罢。 见她脸上抗拒的神情明显,谢屹辞沉声开口:“那便不回去。谢府的府兵个个是兵中精锐,公主大可安心住着。” 闻言,温若翘起唇角露出笑靥,她伸出指尖戳戳谢屹辞的手背:“你出征那日,我送你吧。” ——就像今日送祁芳那样。 谢屹辞怔怔望着她的笑眸,像被她传染了似的,漆眸中渐次浮现出几许笑意。不多时,他点头:“好。” * 暮色四合,天色因急雨而变得比平日更昏暗些。离谢府不远的距离,有一座更气派的府邸。婢女和仆从井然有序地进进出出,将车舆中的行囊物件搬入府中...... 入夜后,月色朦胧。 坐在正厅里的男人,正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抿。不一会儿,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款步而入,欠身行礼:“参见王爷。” “何事?”男人放下茶杯,淡漠道。 “熙儿......”女子咬唇,隐在袖中的指不由地颤了颤,“舟车劳顿,熙儿好像发烧了。” 闻言,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凤眸中明显染上一丝不悦:“发烧了就请大夫医治。” 虽早有预料,可真的见到他如此冷漠的样子,女子依旧红了眼眶,柔美的眸中浮起雾气。她朝男人福身,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待她走后不久,一个仆从进厅禀话:“王爷,他们到了。” 男人抬眼,这才起身朝外走去。 会客厅中,人影攒动,当日宫宴中的朝臣里过半数皆聚集于此。自听闻信王被宣回京中,这些人便坐不住了。信王还未入京时,他们的拜帖早暗暗递来了。 新帝体弱,又未立后,更无子嗣,这样的君王,怎能令他们信服。更重要的是,他才登基,便亲近那嗜血邪魔谢屹辞—— 虽然请愿书确为他们所写,可那不是没有办法吗?作为文臣,如何抵御边境的敌军。可写是写了,但他们与谢屹辞之间的仇恨实乃不共戴天。他杀的可是他们的至亲至信,他们岂能不恨! 好在信王回来了。信王便是从前的大皇子温殊,文韬武略皆不输于当今圣上。唯一的不足,便是他那出身不高的母妃。可比起病弱的皇帝,如今他们的心更偏向这位信王。 传嫡虽然是大昭的传统,可若嫡子不济,立长又何妨? “诸位大人久等了。” 朝臣们闻声转眸,见男子身着湛蓝直裰,身量挺拔,便不约而同地躬身行礼:“参见王爷。” “免礼。”温殊面带笑容,“诸位请坐。” 朝臣们深夜来访,意在何处温殊心中明了。故而在其慷慨激昂之时,适当地做些引导,便能使得他们对谢屹辞的怨恨更加深重。 “那谢屹辞素有战神之称,寻常暗卫杀手根本无法伤他分毫。依王爷看,我们该用什么法子将他除去?” 温殊笑笑:“那便要看诸位大人的了。”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王爷何意?” “死士。”温殊收了笑,说:“那些已亡故大人们的死士,现今在诸位手中吧?” 温殊言简意赅,让在座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死士,乃是每个重臣的保命符。这些人武功诡谲,却只忠于一个主人,生死无悔,若主人死于意外,便顺归于主人最亲近的人。 常人皆有私心,而死士心中只有主人。若说恨,他们对谢屹辞才是猝了毒的恨。可朝臣们却舍不得让这些保命符去刺杀谢屹辞...... “诸位,对付谢屹辞,必然有代价。” 良久,终于有个人忍不住开口:“我愿让死士为之一试。” 有一便有二,众人皆是热血沸腾,誓要消灭谢屹辞。温殊见目的达到,开口:“诸位大人的死士一同出手,赢面颇大。” “可是,”也有人面露忧色,“谢屹辞一死,边境的战事......” “大人尽可放心,本王在封地秘密练兵,为的便是大昭不太平的边境。”温殊说道,“大昭既然能有一支神嵬军,那么必然能创造出另一支。” “王爷英明!” 众人走后,温殊卸下温和的面具,眸中闪现嫉恨的光。他将衣襟中的丝帕抽出,神情缱绻—— 韬光养晦多年,如今终于可以拿回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被温氏抢走的江山,他势必要夺回来。没有人知道他温殊其实与温氏没有半分关系,他恨温氏的每一个人。除了温若。 置身黑暗之中,温若的绚烂笑颜如同暖阳照亮了他。虽然她很少与他说话,她喜欢和那个病秧子温砚玩儿,但这都不重要。她迟早都是他的,他要将他的太阳牢牢锁在身边。 忽然,狭长的凤眼微眯,眸中杀意渐起。谢屹辞竟敢沾染他的太阳,采撷娇花的第一口蜜。 他必要将其挫骨扬灰。 胸腔剧烈起伏着,好在丝帕上的淡香安抚着他的心。他将丝帕贴在心口,慢慢合上双眼,幻想着温若柔嫩的脸颊熨帖抚慰着他...... * 被谢屹辞推进门后时,温若惊恐地瞪大双眼捂住心口。 ——居然有刺客敢公然到谢府行刺! 不多时,府兵赶到,兵刃相接的声响让温若的心脏剧烈跳动。她偷偷从门边望出去,与上回不同,这些刺客皆未蒙面,招招狠厉致命,眼眸中除了恨和杀意,再无其他...... 时间流逝,刺客和府兵皆有受伤的,而谢屹辞依旧毫发无伤,温若顿时松了口气。渐渐的,刺客一个个被制服,刀剑一把把掉落在地。终于,所以刺客皆被制住,忽然其中有人开口高声—— “谢屹辞!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你就是活的恶鬼!” 温若正迈出门,听了这话脸色骤然发白,指尖亦是僵住。她急急去看谢屹辞,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启齿,只是语气比平时更低沉:“什么意思。” “哈哈哈!别装了,你以为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了?”又一刺客笑得骇人,“我会在地狱等着看你的下场!” 说罢,他嘴一歪,然后直直倒地。见状,谢屹辞忙道:“别让他们自戕!” 可死士早有备而来,□□之处在牙齿或舌内,更甚者在咽喉。不多时,所有刺客皆是吐血而亡。 血! 温若心口一震,再顾不得其他的,跑过去拉起谢屹辞的手朝后院跑去—— 不能让他闻到血腥味。 寒风呼啸,将血腥味都吹散。两人在红梅树下停住,温若将气喘匀,抬眸去看谢屹辞的眼睛。还好,并未变红,亦无杀意。 可通过温若的反应,谢屹辞心口发紧,眸中漆色渐深,他哑声问:“所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温若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屹辞沉默地凝着眼前的人,胸腔中渐起涌起一阵怒意—— 面对杀人恶鬼,她居然不跑? 他忽然勾唇,狐狸眼里显出几分邪气,“你就不怕我把你也杀了?” “你不会!”温若眼尾渐红,大声说道。 谢屹辞的笑瞬间僵住,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回宫去。” 温若一脸不可置信,颤声问:“什、什么?” 红梅随风飘落,覆在两人的肩上、发顶。谢屹辞面无表情地转身,背对着温若,冷声开口:“现在就走。” 第26章 失信 谢屹辞,我试过了,可是我好像逃……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了雨,冰冰凉凉的冷雨夹着丝丝雪花,滴滴砸落在地。 两人沉默地站在树下,仿佛感觉不到冷一般。雨势渐大阻人行,谢屹辞皱眉转身,将温若脸上的委屈和难堪尽收眼底。雨丝打湿她的鸦睫,她垂着眸却遮不住泛红的眼尾。谢屹辞的心似是被刺了下,那些决绝和狠心漏了大半,他上前几步,说:“明日再走。” 温若抬起红红的眼,嗡声:“这是第二次......” ——你第二次赶我走了。 谢屹辞怔住,搭在后腰的手猛然紧握成拳,他自然听懂了她的话。见温若身子轻晃不稳,似要被雨淋伤,谢屹辞眸色渐沉,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先回屋。” 可温若却忽然甩开他的手,朝后退了两步,用盈满泪水的雾眸瞪他,她咬着唇坚决道:“谢屹辞,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言罢,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不再多看他一眼。 谢屹辞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她的背影虽纤弱,可她的脊背却始终挺得直直的。 缩在檐廊下的奴才和婢女本欲送雨具过去,却被两个人低沉的模样生生吓退。见公主走了才敢走过去,一些朝公主的寝屋而去,另一些则站在谢屹辞边上听候差遣。 “备热水和姜汤,给公主送去。”谢屹辞收回目光,继续吩咐:“备马。” * 朝臣求见圣上需得提前请旨,更是不能随意进出皇宫。可圣上传了口谕,准允渊政将军随时入宫。因此,李禄全看见谢屹辞时倒是不太吃惊,可现下子时才过,正是陛下酣眠之时,他怎敢贸然进殿扰陛下好梦。 “李公公不必为难,我在殿外等陛下睡醒。” 好在温砚本就少眠,寅时未过便已转醒。听伺候的宫人提及渊政将军在外等候,他心口一紧,忙道:“怎不将朕喊醒?快宣他进来。” 清晨露寒霜重,谢屹辞身上的月白棉氅覆了一层水珠。他进殿后,温砚一瞧他的神情便屏退了宫人。 “屹辞,发生了何事?” “臣想问陛下一事,还望陛下如实相告。”谢屹辞目光沉沉,“两年前在臣身上,究竟发生过何事?” 温砚神色微顿,心口一惊,“你、你都知道了?” 见状,谢屹辞眸中漆色愈深。他终于知道为何提及当年,范晞对他支支吾吾,只含糊地说了句“我们都相信你”,为何宫宴上的朝臣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恐惧之色。 原来,他的手里曾经沾过许多无辜鲜血么? “朕并未亲眼见到,”温砚正色道,“但朕会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 “虽时隔两年,当年宴上之人还活着的人早已被秘密遣到宫外。可朕一定会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温砚面色苍白,眼神却笃定万分。谢屹辞胸腔中填满了窒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事是不是确由他所为,眼前的人又为何能这样肯定他的无辜? “陛下何故如此信任臣?”他沉声问,声线中带着不解。 “因为你不记得的事,朕全部记得。” 温砚回忆起当年去边关接宁国的和亲公主时,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谢屹辞。温砚自小体弱多病,当时的他羡慕谢屹辞,更是生出一丝丝嫉妒。因为接亲时的一场意外,和亲公主对谢屹辞暗生情愫。温砚想,若他身体康健亦会武功,救她的人是他而不是谢屹辞,那云泠喜欢的会不会就是他...... 因为妒忌,温砚做了件差点延误战机之事。好在谢屹辞当机立断,披甲上阵,几乎不要命才打退敌军,将伤亡减少至最低。自此,温砚从心底拜服谢屹辞,他确实不如他。 还有很多很多事,这些加起来,让他绝无可能相信及冠宴上所发生之事出自谢屹辞之手。 “你不会的。” 谢屹辞怔愣住,耳边似乎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你不会! 温砚心中亦有疑问,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谢屹辞来此一问。他皱眉问:“可是府中发生了什么?” 谢屹辞回神,将刺客之事尽数回禀。 “刺客!”温砚大惊,脸色更白了几分,“那若若呢,若若没事吧?” “公主没事,”谢屹辞停顿半息,终是开口:“臣想,公主或许回宫里住会更好。” “万万不可!” 温砚的脸上浮现深浓的忧色,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他索性将母后和柔太妃之事,还有如何迁怒于温若的经过一并告诉了谢屹辞。 “别怪若若,若非当日情急,她绝不会故意骗你。”温砚神情微僵,“后来......后来是朕让你继续向你撒谎,朕觉得在你身边,她才会更安全。” 天光渐亮,而谢屹辞的脸却愈发阴沉—— 昨夜,他都做了些什么? 见他这副模样,温砚继续道:“你放心,待你归朝后,朕会解除你与若若的婚事。这个错误,不该由你们来承担。” 可谢屹辞并未接话。他回过神,郑重半跪于地:“陛下的信任,臣心感激。可若查清真相,当日之事确由臣所为,陛下会当如何?” 良久,温砚才回答:“按律以处。” 闻言,谢屹辞松了口气,他沉声道:“多谢陛下,臣告退。” 望着谢屹辞疾步离去的背影,温砚眼露笑意——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滥杀无辜? * 温若一夜无眠,准确地说,是断断续续哭了一晚。她无力地趴在桌上,忧思茫然。 她该去哪里呢? 回宫,岂不是落回太后的手里。可她也不想留在谢府遭人嫌。 温若眨眨眼,发现眼睛酸涩得很。她伸手揉揉眼,感觉出眼皮微肿,指腹按下很是疼痛。应该是哭肿了。经过一夜哭泣,她已经在心里狠狠发过誓了—— 这辈子她都不要再理谢屹辞了。 这时,一名婢女叩门而入,朝她恭敬行礼后呈上一封信函:“公主,外头有人给您送了请帖。” 请帖? 温若蹙眉接过,狐疑地打开信贴......熟悉的笔迹印入眼帘,她仔细看帖上的内容,唇角微微勾起。 待看完后,她拍桌而起:“收拾东西,我们走!” 听闻信王奉诏回京,不想居然如此之快!温若与大皇兄的关系并不亲厚,可那信王妃,亦是姜太傅之女,却是她的至交好友。请帖上特别写了,希望她去府中小住,同赏诗画。 ——对于此时的温若,这封请帖可真是一场及时雨。 踏出屋门后,温若回眸看了眼屋内,心道她再也不回来了!可一转身便瞧见谢屹辞匆匆赶来,她神色一顿,立即朝另一侧疾步走去......未走几步,便被人攥住了手腕。 淡淡的檀香味渐次传来。 “放手!”温若狠狠地瞪他,冷哼一声:“我要走了。” 谢屹辞一言不发,只是忽然俯身将手探过她的膝将她横抱起来快步走回寝屋。 “放肆!谢屹辞,你放肆!”温若使劲挣扎,却挣脱不得......直到谢屹辞将她轻轻放到桌上做好,他的双臂撑在她的两侧,将她圈住。 温若无法动弹,心里又气又恼,眼圈再次变红,她咬着唇举起手想朝谢屹辞的脸打下去...... “你打,”谢屹辞沉声,“使劲打。” 温若怔住,随即伸手用力去推他的肩:“走开走开,我要走了......” “不许走。” “你耍什么无赖啊,”见根本推不动他,温若委屈地几乎落泪,她垂下手哽咽道:“让我走的是你,现在又不让走了,你把我当什么?”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温若被吓了一跳,洇湿的鸦睫轻颤—— 谢屹辞是疯了吗?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方才她下意识地曲指,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显出一道血痕。 “解气了吗?”谢屹辞低声问,掌心仍握着她的纤腕,好似要继续一般。 “你怎么这样,”温若边哭边说,“你到底想干嘛呀?” 谢屹辞凝着她的泪眼,一字一顿:“对不起,为我昨夜说的每一个字。” 清冽的声音传进耳畔,温若不由地止住哭泣。她曾听过许多人道歉,却从没听过如此认真的语气,好似在向她保证着什么一样。 “公主能不能原谅我?”谢屹辞眸色深深,诚恳道:“继续把我当朋友。” 微热的气息拂过,温若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多近。她不自然地偏过脑袋,喃声回:“我、我考虑考虑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 ——明明发过誓说再也不要理他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谢屹辞手臂微收,将人抱下桌,说:“行。” 温若的脸微热,她垂着眸挪着步子试图朝屋外走去,却又被谢屹辞挡住,“还是要走?” “不是!”她急急抬眸,目光慌乱,心口亦是压不住的跳动。平复片刻,她才开口:“不是回宫,是去信王府小住......” 待温若将事情说明,谢屹辞舒了口气,继而点头。最近发生这么多事,让她和好友住一阵,或许能让她高兴些。 不过—— “那公主还来送我出征吗?” 温若的眼里闪过一瞬的懵怔,原来他还记着。想起昨夜,她很想说些什么气气他,不过谁让她宽宏大量呢!她点点头,应道:“会来的。” 谢屹辞嗯了声,漆眸中浮出几许笑意。 “那我走啦。” “嗯。” 可当温若走到门边时,却又被唤住。她转身,望着谢屹辞朝她走来,然后轻轻抱住她。她的身子瞬间僵了僵。 “抱一下,”谢屹辞压低声音,说:“代表和好。” 和好需要抱一下吗? 温若狐疑地轻轻蹙眉,不过仍是抬手回抱了他一下。 一下下而已。 * 到了信王府,见到久别多时的好友,温若不禁红了眼。 “姜宜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呀?” 姜宜笑着摇头,握住温若的手,“你不也是。” 两人聊了整整一日,温若更是与小熙儿玩了好久。直到晚膳后,都未见到她那位大皇兄。她倒也无所谓,本就不是特别相熟,见面也不过是打声招呼而已。她与姜宜约好明日一同去戏园听戏,然后便回了客房休息。 夜色渐深,乌云蔽月。 温若睡得迷迷糊糊时,身体却越来越热,好似在火炉里烘烤一般。直到一股凉意捏住她的脚腕,让她骤然转醒......额间的碎发黏腻不已,整个人都被汗浸湿了,更可怖的是体内涌起地陌生燥意。 她急急撑起身子,却在见到温殊的脸后骇然愣住。 “大、大皇兄?”她语不成调,如坠冰窖。 温殊亦是和她服了同样的药,不论是什么,他都要感受到与她想同的感受。他抬手眷恋地去抚摸温若的脸,温若偏过头,用破碎的声音喊:“你在做什么!” 疯了! 他是疯了吗! 他知道她是谁吗,知道他自己是谁吗? “我们不是兄妹。”温殊言简意赅,为的便是打消她内心的禁锢。 “什么?”温若震惊,可很快恐惧又盖过了这份震惊,她咬下唇,口中漫开一阵腥甜。可温殊不管不顾地朝她覆下来。 “滚!你滚开!不要碰我!”温若胡乱拍打,却被男人狠狠抓住手腕。 “哥哥不能碰,那谁能碰?”温殊凤眸微凛,唇畔勾起一抹疯狂的笑,“谢屹辞吗?” 温若仿佛被火烧着,快要失去意识时,听见谢屹辞三个字。忽然想起他曾教过她的东西,她慢慢放松下来,佯装不抵抗...... 温殊很满意她乖顺的模样,他微微松手,俯身欲吻她娇艳的唇。 “唔——”下身一阵剧痛传来,温殊朝床榻里侧倒去。 温若跌跌撞撞地下榻,方才用尽全力用膝盖撞他,谁料才走几步被无力的摔倒在地。悠扬的异香传至鼻间,让她的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 身后的人因疼痛而喘息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直到脚踝又被寒冷的掌心箍住,温若心口一滞,整个人陷入死寂。她快速将发髻上的金簪拔下来,抵住咽喉,眼泪顺着面颊滑落—— 谢屹辞,我试过了,可是我好像逃不掉了。 若能求生,谁愿寻死? 可是她已陷入绝境,只能选择死。 脱力的身体被人攥着往回拖,眼前雾蒙蒙的一片。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人,她要与父皇团聚了,母妃一定会很伤心吧?还有皇兄,她的皇兄,一定一定会为她报仇的吧...... 最后,她想到了谢屹辞,想到今日答应他的话。看来,她要失信了。 ——她不能去送他了。 温若将所有力气汇聚于掌心,簪尖的冰寒传入心肺,很快便会刺穿她的咽喉。 大昭公主,即使死,也要死得干净从容。 第27章 未来(三合一) 有我 夜阑人静, 信王府北院却有低泣声传出。 “王妃,您别哭了,哭坏身子可如何是好......” 姜宜面露痛戚, 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竟无半分血色, 通红的眼里噙着苦涩的泪。她紧紧攥着拳,指甲嵌进掌心里也浑不觉痛,嘴里轻轻呢喃着:“若若、若若她......云芊, 我会遭报应的......” 见主子哭得几欲昏厥,云芊亦是眼泛泪光。她半跪在姜宜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拳, 将她的纤指一根根掰开, 露出触目惊心的手掌。云芊摇头哽声:“不, 不是您的错。是他、是他逼您的!” 姜宜咬着唇, 想象着此刻温若正在经历的事,便心如刀绞、浑身发颤—— 若温殊是恶鬼,那她就是帮凶。是她将那盏下了药的莲子羹端给温若, 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喝下去。温若对她推心置腹, 将她当成知己好友,而她却生生将她推入深渊! 不仁不义, 说的就是她这种人罢。 “不关您的事!”云芊再忍不住, 放声痛哭,她伸手轻轻抬起姜宜的胳膊, 把衣袖往上推了推, “呜呜呜他天天虐打欺负您,您已经够苦了,别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除了脸,全身皆布满了青紫的伤痕, 新新旧旧交叠着,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也对,行尸走肉怎会有痛觉呢? 心口攀布着深深的恨意,姜宜没有一刻不想着将温殊千刀万剐,可是她不能。甚至,连想要自戕来得以解脱都不行。因为,姜宜不只是姜宜,更是姜家的长女。 温殊心思缜密,诡计多端。他算准了她的软肋,便故意引她的幼弟沉醉声色玩乐,然后让他平白沾上五石散,更是称他神思混沌之时将几具尸体拖至他身旁,嫁祸于他...... 温殊捏住了姜家的咽喉,让他们不得不乖乖听命于他。不是没有想过解脱,可每每看见父亲因忧愁而发丝渐白,母亲望着她身上因虐打而产生的伤而痛苦落泪,还有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她如何敢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宜将这八个字体会得淋漓尽致。 脆弱的脊背渐渐软下去,姜宜将侧脸贴在桌上,无力地闭上绝望的眼—— 如果可以,她愿意将自己的命赔给温若。可她更加知道,没有机会了,她不会再有机会偿还了。 世人都恐惧死后入地狱,可姜宜却期盼着能早日迈入地狱之门,也好过在这人间炼狱里活得不人不鬼。 * 跃过信王府的围墙后,谢屹辞垂眸望着拿在手里的糖葫芦,才后知后觉地失笑一声。 ——他这是在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昨夜惹温若生气的缘故,虽然今晨已经向她道歉了,可谢屹辞总觉得还不够。这不傍晚从训练场回府的路上,正好看见卖糖葫芦的摊贩,不知怎地,心口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直觉便觉得她会喜欢这酸酸甜甜的东西。 可真的买了后,他却顿住了前往信王府的脚步。递个拜帖,只为送糖葫芦,属实让人笑话。笑他倒是无妨,他怕的是折了公主的面子。 思索再三,谢屹辞终是回府将糖葫芦暂且搁下,转而去了书房,直至入夜。他连晚膳都不曾用,近几日他都是与温若一同用晚膳,在膳桌上,温若总是乐乐呵呵地给他讲每道菜肴的功效,哪道菜该多用,哪道菜不宜多食。 他大多只是安静听着,却偶在心里笑她这个公主讲究真多。不只是用膳,温若的骄矜和娇气体现在方方面面。谢屹辞原以为自己是不喜这种性子的,可她才离开一日不到,他却连用膳的兴致都没了。不只如此,他连睡意都没有。于是便只好拿了糖葫芦悄悄出了府门...... 既然递拜帖不妥,谢屹辞便偷偷地来见她。若她已安睡便罢了,若她还未睡那便将糖葫芦给她...... 悄悄潜进别人的府邸本就是不妥的行为,谢屹辞将脚步放轻,不愿扰了府内旁人的好眠。皇室子弟、达官显贵的府邸都会将客房设在西院,他径直朝西院走去。然而才进入西院,成排的府兵印入眼帘,他的心口一紧,漆眸的笑意渐次消散。 虽说公主到访,多增设些府兵实属应该。可,眼下的府兵数目多得不正常,且他们个个面朝西院里侧而非对外。防与守,于谢屹辞而言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府兵的姿态,并不像是防着刺客滋扰,反而更像守住院子,让里头的人插翅难飞。 ——出事了。 眸底的漆色渐浓,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是无尽的黑暗。他一个跃身,飞快朝内院而去,快一点、再快一点。 暗影浮动,风过叶动。府兵未看清是什么,只有一瞬而过的光影荡过眼前。府兵心下一沉,却想起王爷吩咐过,若无他的命令,都不许接近客房半步,守好院子便好。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入内院查探...... 谢屹辞面无表情地在门边落下,细碎的低呜声让他的脸色瞬间阴寒如水,如同被乌云遮住的凉薄的月。他用力踹开门,屋里的的景象让他的眼眸刺痛,并生生扯断了他脑中全部的理智。 手中的糖葫芦砸落在地,如同他的心一般...... 冷冷的簪尖将咽喉上的皮扎破了一点点,身后的人忽然停下,冰冷的掌心松开她的脚腕。温若心口微滞,不解其意。然后那双手覆上了她的裙摆......无边的屈辱感将她淹没。 人死了,就不会觉得痛了吧?她指尖用力,试图扎透自己的咽喉。 突然嘭的一声,不远处的木门噼里啪啦地四分五裂。温若心口一跳,拿着金簪的手猛然顿住。她没有力气抬眸去看是谁来了,不过很快,来人便走到了她的身边。 熟悉的檀香驱散周围的异香,让温若心口泛酸。搭在裙上的手骤然一松,紧接着便是人砸到博古架上的闷重声响,架上的花瓶瓷器掉落碎了一地,男人的因钝痛而抽气,却仍止不住他粗嘎狎昵的喘息声—— 令人作呕。 堆在后膝的裙摆被人理好,重新盖住她的小腿。然后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的双肩,给予她力量支撑起来。温若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透过一片雾蒙看到谢屹辞寒沉的面孔。指端一松,簪尖滑出肌肤,带出点点血珠。 夜风通过破开的门灌入屋内,猛烈的寒意让温若哆嗦起来,她好冷、又好热。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之中,痛苦难忍。她仓皇地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好似塞了团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谢屹辞的目光从她狼狈散乱的乌发和迷离委屈的泪眼下移,凝视她皙白脖颈处洇红的伤口,丝丝鲜血渗出来,如红梅晕散在雪地。他伸手握住她发颤的柔荑,轻轻拨开她蜷紧的指,将她攥着的金簪捏在手里。嫩白的手中摊开,金簪的形状深深烙在她的掌心,轮廓清晰可见。 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似乎被人死死攥住,连呼吸都窒痛难耐。 ——她攥了多久,又用了多大的力气。 视线里的那抹血色刺痛了谢屹辞的眼。若他再晚片刻,这根金簪是不是就彻底扎透了她的咽喉? 掌心收紧,他将金簪紧握着,任由簪身的冰冷坚硬嵌入掌心,晕开丝丝痛意。 “谢屹辞,你好大的胆子!”倚靠着博古架的人强撑着重喘,愠声道,“你不过是臣下。胆敢以下犯上?” 谢屹辞置若罔闻,浓重的异香缠绕,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变化。心脏倏然下沉,他抬手拭去温若眼角的泪,指腹划过脸颊,柔软又滚烫。 他脱下外袍将温若裹住,然后将人打横抱入怀中。最后再睥了眼坐在地上的畜生,努力压制住心口的暴戾—— 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暖热的气息包围着温若,驱散了她身上的寒,却也勾起了她心底深深压抑着的燥麻......谢屹辞抱着她踏出屋门,不远处的府兵步履齐整地赶到,将他们重重包围。 恐惧渗透了温若的每一根神经,迷糊的神志快要淹没她。她忽然急急抬手去扯自己的衣襟,脑中的耻辱感叫嚷着让她住手,可身体毫不受控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谢屹辞略微垂首,看清了她的动作,然后将人往怀里按了按。解衣的手横隔在两人的心口之间,难以动弹。 “再坚持一下。”略哑的低语在耳畔响起,温若抬起茫然的眸,望向谢屹辞的眼睛,心尖微震—— 这是第一次她在谢屹辞的眼里看见沉痛和汹涌难掩的疯戾。 “想死的就过来。”谢屹辞言简意赅,脚下步履未停,继续朝前走。 信王府的府兵都认识谢屹辞,听了这话,一时之间都不敢再前进一步。可若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开,到时候王爷责罚,他们还是难逃一死。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几个在前头的府兵提剑上前。他们眼见谢屹辞双手牢牢抱着怀里的人,便下意识地攻其弱势,朝他身前刺去。 银白的剑光掠过,温若惊慌地合上双眼,朝谢屹辞怀里缩得更紧。谢屹辞唇角微勾,狐狸眼里的邪气渐甚,还浮现出明显的嘲弄和鄙夷。 “别怕。”他俯首,轻声安抚怀里的人。 两个挑剑而来的兵,眼睁睁地看着剑尖突转方向,握剑的手仿佛不受他们控制一般,朝对方刺去...... “啊——” 凌厉的惨叫震荡温若的耳膜,然后便是利剑相交的刺耳声响,还有漫开的血腥味。而谢屹辞始终抱着她,并未出手。 ——这是怎么回事? 温若抬起混重的脑袋,欲偏头去看,却被谢屹辞牢牢摁住。他不想让她看,她便不看,滚烫的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不由地轻轻蹭了蹭。 谢屹辞自知体内有一股怪异的内力,强劲又危险,每每汇聚调动时五脏六腑都像被撕开一般剧痛难捱。伤人的同时更是自损。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用内力控制着他们自相残杀,更是忍受着体内撕裂的疼痛...... 不多时,一半的府兵接连倒地,死在同伴的剑下。剩下的人怔愣在原地,双腿哆嗦、瞳仁紧缩,一脸的不敢相信。他们死伤过半,谢屹辞却连手都没动一下。 没人敢继续上前半步。 谢屹辞见前方出现空隙,便也不恋战,疾步上前点地一跃,飞过屋顶,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府兵缩着脖子进屋,却见王爷跌坐在地,气息浑重。他们赶紧上前将主子扶起,却因吸入屋内异香而变得燥热难耐。 “扶本王去北院。” “是!” 府兵如临大赦,快步将人扶出屋子,再重重吸了几口气,将心肺中的浊气吐出。所幸,吸入的香并不多,身体慢慢平复下来。 北院寝居中,姜宜哭得累了,缩在美人榻上浅眠。她的小脸皱成一团,眼尾仍有泪缓缓渗出。 忽然有只冰冷的手扼住她的肩,熟悉的恐惧将她拖拽出梦境,一睁眼便看见一张被欲.色浸染的面孔。她心下一沉,继而听见衣料撕碎的声响,身上一凉,温殊的唇落了下来...... 淡青的床幔只坠下一片,姜宜的眼里没了泪,只剩绝望的死寂。她看着幔帘随着美人榻不断晃动,心口忽然一动。 如果温殊得逞了的话,怎还会过来?他的动作粗鲁,神色阴寒似冰,眼底的怒气深浓......一看便是并未餍足的模样。那是不是说明若若逃过了一劫? 姜宜竭力忽视身上的疼痛,眼底慢慢聚了一层微弱的光。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将若若就走,亦或是若若急中生智、做了什么让温殊没动她。 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若若能平安就好。 另一片床幔不堪重负,漠然坠下。两片幔帘挡住寝屋内微弱的烛光,姜宜合上眼,只希望这场黑暗的梦魇尽早结束。 * 夜已深,寒风乍起,吹散厚厚的乌云。皎洁的皓月露出来,将银光洒满人间。 谢屹辞抱着温若进谢府时,值夜的婢女侍从面容一僵,直觉不妙。他们屏息迎上去,还未开口,便听见谢屹辞吩咐道:“备热水,候在院外。” 奴才们闻声齐齐应好,忙退下准备去了。 怀中的温度越来越高,谢屹辞疾步走回内院,进了寝居后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 身子骤然远离暖热,温若不悦地蹙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牢牢勾住谢屹辞的脖子,不让他远离自己。她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可脑中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残存,她红着眼睛又羞恼又可怜,酡红的脸颊上写满了难堪。 “松手,”因吸入不少异香,谢屹辞的身子也窒热难耐,沉稳的声线中染了一丝低哑。他握住温若的手,语气带哄:“乖。” 温若也想松开他,可是她放不开。心口叫嚣吞噬着她残存的理智,她死死搂着他,不住地流泪。 “帮帮我。”她语不成调,哽咽地如同幼猫低呜,“谢屹辞,你帮帮我......” 她垂着眼睛,身体绷直,滚烫的泪顺着眼尾滑落,濡湿绣枕。她不知道该让谢屹辞怎样帮她,可她就是固执地认为谢屹辞能帮她。 只有他能够帮她,她也只愿意让他帮。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底都布满了血丝,猩红洇红一片。 “不可以,”谢屹辞眸色微顿,克制着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渴望,他说:“你会后悔的。” 会后悔吗? 温若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快要死掉了。她像一条置身于水潭里的鱼,烈日炙烤将潭中的水烘得快要干涸。失去水源的鱼儿濒临死亡、不停挣扎,求生的意识格外清晰。 她想活着。 圈着谢屹辞脖子的手渐次松开,掌心下移,直到碰到他的衣领。她的指蜷紧,就这样捏住了他的衣领,一点一点攥紧,牢牢握住手中。然后她用力将双手往两侧拉,毫无章法地去解他的衣衫。 谢屹辞呼吸微滞,有一瞬间的失去理智—— 除了那股乱人心神的异香,那个畜.生还给她吃了什么? 燥意亦是吞噬着他,他不由地俯身,几乎快将轻吻落到她的唇上,呼吸交缠之时,他忽地顿住,轻声问:“会不会后悔?” 温若真的不知道,脑子迟钝地无法思考,只能簌簌落着泪。她环住他的腰身,使劲往自己身上按,口中不断呢喃着:“帮帮我,你帮帮我......” 神思恢复清明,谢屹辞抬手将温若的手扯下,然后拉开与她的距离,站起身。 温暖的源泉骤然消失,温若恍惚迷茫,微微撑起身子试图去拽谢屹辞的衣摆,可他好像算准了距离似的,让她触不及摸不到。温若几近崩溃,咬唇哭得发抖,泣声控诉:“呜呜你不帮我,你不帮我呜呜呜......” 屋内烛火摇曳,爆出一记细碎的声响。 谢屹辞脑中紧绷的弦快要断裂,他何尝不想无所顾忌的应她帮她。她被药效控制着,失去理智和判断,只能跟随当下的想法行事。 可他不行,他不能不替她想。 她的人生不止今晚,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个夜晚,以及美好的未来。 ——他不能毁了她的明灿人生。 榻上的煎熬低泣敲打着谢屹辞的心,他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半晌后,他转身走向屋内的盆架,将手浸入清水,净完手后,他扯下棉巾将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可当他朝床榻走了几步后,又忽然停住。 谢屹辞垂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长指上皆有一层粗糙的茧,且因净手而变得冰凉无比。他望向床榻上的人,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柔软易碎。 不行! 他收起掌心,扼断这个想法。 这时,桌上温着的茶壶咕噜咕噜的响声让谢屹辞偏过头去,他脸色微愣,转而走近桌边。袅袅的烟从茶杯里升起,谢屹辞端起喝了一口,嘴里漫开清幽暖热的滋味。他咽下茶水,坚定转身走过去—— 坐到了床尾。 温若半眯着眼,迷迷蒙蒙地望向床尾,不明白谢屹辞的意思。他要来帮她了么?可他又坐得那样远。然后,她看见谢屹辞将她身侧的一片幔帘放下。半数光亮被遮住,她陷进半昏暗的环境之中。 谢屹辞将裹在她身上的外袍解开,单薄的寝裙已是皱巴巴。他的手覆上,轻轻往腰间一推,然后径直俯首...... 温若紧紧攥着两侧的云被,神思混乱又清晰,她能感觉到每一触的暖热与卷起。她死死咬着唇,哪怕腥甜的血染红唇瓣,也不愿让自己发出那样不堪的声音。 “放松,”间歇之中,谢屹辞微微抬眼,低声安抚:“不丢人。” 朦胧的雾眸惶惶望着谢屹辞,然后她乖顺地松开贝齿、放过自己的血迹斑斑的唇。 ...... 温若记不清是何时结束的,只是两条腿好似不是自己的了,无力地微颤着。谢屹辞扯过云被裹住她,又拿了干净的帕子仔细擦去她唇上的血。恍惚之余,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谢屹辞的唇色如同水光潋滟的湖,濡润异常...... “睡一会儿。”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然后起身快步朝里头的盥室走去。 身体的乏累让温若不由地陷入昏睡,然而可怖的人又入梦来,让她不得安稳。没过多久,她便又醒了。异常的燥意早已消散,脑中的混沌亦是缓缓驱退。她偏过头,撩起幔帘一角,看见谢屹辞打开门压低声音:“备水。” 婢女进出的脚步声渐次响起,不多时,屋门合上,屋内又归于安静。很快,幔帘被人拉开了些,她看见谢屹辞已换了身干净的简服,脸色亦是恢复寻常。 “醒了?”谢屹辞在榻边坐下来,伸手将黏在她额上的黏腻碎发拨开。 温若低低地嗯了声。 “要不要沐浴?” 见温若点头,谢屹辞应了声好,随即起身:“我去叫侍女。” 然而才一转身,手腕便被人拉住了。他回眸,将目光落到温若的脸上。只见她微肿的眼又渐渐红了,怔怔望着他,低呜:“不要,不要侍女。” 谢屹辞皱眉不解,低声问:“你自己可以?” 温若无声地摇摇头。自然是不可以的,可现下她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愿意被人看见她这副狼狈的样子。虽然不合时宜,可她还是小声地说出来:“你、你帮我。” 闻言,谢屹辞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失笑。方才的煎熬仍历历在目,因调动内力而内息紊乱,加之异香的作用,让他几乎难以自控,差点就没能在帮她后及时停下来。好在,他忍住了。独自去了盥室纾解,调息后更是吐了一口鲜血。 他无法保证,在理智淡薄、内息虚弱的情况下,他还能不能自持。 所以,他不能赌。 于是,他狠下心掰开她的手,说了句不行。然后继续朝外,为她去唤侍女。 “不要!”温若艰难地坐起来,又重复道:“不要侍女,我自己可以。” 她倔强地下榻,然而足尖一触地便猛地打颤,继而立刻跌回榻上。温若不死心,坐在榻上用足尖去勾榻边的寝鞋,好不容易够到了,她却没有力气去穿...... 忽然,一个身影在她面前蹲下,长指拿起她的寝鞋为仔细为她穿好。然后她慢吞吞地站起来,缓缓挪动颤麻的双腿。谢屹辞看不得她这副样子,立刻走到她身旁扶住她纤薄的身子。 可是温若却将他推开了些,她耷拉着脑袋,嗡声:“不用,我自己可以。” 这一推使了好大的力,自己都往后跌跌了半步,差点没站稳。谢屹辞眸色一沉,握住她的手臂,语气不由地加重了些:“胡闹什么?” “你凶什么?”他一大声,温若的心就忍不住发酸,眼眸又泛起水雾,“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我是麻烦精,我又蠢又笨,”她蹙着眉,脸上写满了委屈,跟自己生气,“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连累人......” “没有。”谢屹辞心口一紧,将语气放缓,“我没有觉得你麻烦。” “你骗人!”温若才不相信,垂着眼睛不去看他。 下一瞬,她的身子忽然被抱起,她惊呼一声,赶紧抬手环上谢屹辞的肩。任由他将她抱进盥室,放到高脚椅上坐好。 “衣衫呢?”谢屹辞见眼前的人神色呆怔,便想着故意逗逗她,“要不要我帮你脱?” 可是温若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半息过后,抿唇朝他点点头。 谢屹辞愣住,沉默着不说话,眸中漆色渐深。不多时,狭长的眼尾微挑,他抬手去解她的衣扣。 第一颗,没什么反应。 第二颗,也没什么反应。 等解到第三颗的时候,温若的眼眸终于动了动,抬手覆住谢屹辞的手背。谢屹辞舒了口气,心想还好,幸好她还没有那么傻。 “错了,这颗不是这么解的。” “......” 不知怎地,谢屹辞的胸腔里忽然涌上一股愠意。他按住温若的手,望着她红红的眼睛,沉声:“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温若点点头。 “就这么放心我?”谢屹辞被她的反应给气笑了。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面前是个男人,就这么傻傻地让他帮忙...... 可温若仍是点头,眼神更是异常坚定。 “不论对谁,防人之心不可无。”谢屹辞沉下脸,正色同她说:“只要是男人,就会有无法抹去的欲.望,君子确实能自控,而小人却不然。但你得知道,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君子亦可能难以自持。所以,想保护自己,就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 “懂了吗?” 温若徐徐眨眼,似乎在慢慢品琢他话里的意思。片刻过后,她郑重点头。 谢屹辞满意地笑笑,伸手揉揉她柔软的发顶,然后转身想去给她唤个侍女来。可衣摆又被拉住,身后传来低低软软的声音—— “可是你不一样。” 得,白说那么多。 谢屹辞喟然回身,嘴唇动了动,却被温若立马打断:“就是不一样的!” 低低的语调中噙着十分的执拗,谢屹辞看着她纤薄的身子,却觉得十头牛都拉不动这样执着的她, “行,”谢屹辞彻底放弃,侧身随意拿了条棉巾蒙住自己的眼睛,再抬手去解她的衣扣。 见状,温若的脸微微发热,她小声嘀咕:“遮什么,我又没有不放心你。” 经过方才之事,她怎么还会不信赖谢屹辞呢?抱着她回来之时,她深切地感受到他怀了异样的热,眼底的欲.色亦是分明。可即便如此,他宁可那样......只照顾着她的感受,而没有听凭自己的本能对她做什么。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不信任,那她才是最大的傻瓜。 谢屹辞几乎咬牙切齿:“我不放心我自己行吧?!” 他快被她给逼疯了。方才他的极力忍耐她都不知道,如今还敢让他给她脱衣。他又不是宦官,他是个正常没有病的男人! 温若闷闷地哦了声。 两人都沉默下来,一个沉默地解扣,一个沉默地看着他。直到扶着谢屹辞的手臂坐进浴桶后,酸软的身子被温热的水浸裹着,慢慢舒展开来...... 谢屹辞解下覆在眼上的棉巾,绕到屏风后坐下。虽然温若的状态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可恰恰是这种正常让谢屹辞觉得极不寻常。 ——任何遭遇这种事的女子,都不会像她这样平静。除非是刻意压抑着。 果然,未过多久,里头传来微弱的啜泣声。若非他的五感异于常人,或许就听不见她压抑着的哭声。他的心口泛起深深的窒闷。 “温若,”他压低声音,用寻常的语气说:“哭得大声些。” 温和的声音穿过屏风,传进温若的耳中。她紧紧抿着唇线,努力压制着心口的恐惧和惊颤—— 谢屹辞就快要出征了,她已经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不能再因为她的事让他分心。 可是她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便会出现那张脸,那双凤眸好像时时刻刻都盯着她一样。她的身体是被救出来了,可她的神识好似被人牢牢禁锢着,无法动弹。 “别憋着,哭出来。” “你不蠢也不笨。刚刚你是不是踢他了?做得好,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悠扬的声调轻轻钻入她的心,将她牢牢深埋的情绪尽数勾出来。眼中的水汽渐次盈满,一颗接着一颗落到水面,带出一层层涟漪。她从呜咽低泣到慢慢地放声痛哭,她似乎快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尽了...... 许久后,哭声渐渐渐弱,谢屹辞担心水冷了冻到她,便取了棉巾走进去,闭眼道:“站起来。” 浴桶中的水温确实有些凉了,只是温若没有察觉。她依言站起来,却也只有站起来的力气。她任由谢屹辞用棉巾将她裹住抱出浴桶,然后靠着他的肩昏睡过去...... 待她再次被梦魇惊醒的时候,人已经躺在温暖的云被中,身上早已换好了干净的寝衣。她微微偏头,看见谢屹辞倚在床头,守着她。 “又做噩梦了?” 漆色的狐狸眼中猩红一片,满是惫色。温若鼻尖一酸,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怎么不睡?” 谢屹辞见她满脸憔悴,不愿再逆她的意。抬手掀开云被一角,躺了进去。两人之间始终隔了些距离,他只是轻轻牵着她的手,让她能心安些。可温若忽然贴过来钻进他的怀里,颤声说:“在梦里我、我被鬼缠住了,你抱着我,如果你看见他了,就、就帮我把他赶走好不好?” 搭在她肩上的掌原想推开她,却因她的话而变了动作。谢屹辞顺势将她拢在怀里,低声应她:“好。” * 翌日早朝,十数位朝臣联名上奏弹劾渊政将军,温砚拿着奏折,一脸不可置信—— 刺杀信王,孽杀信王府中半数府兵。 怎么可能呢? “谢卿,你可有解释?” 谢屹辞眸色不变,沉声:“臣并未刺杀信王。” 温砚心口一松,正欲呼出一口气时,却听见谢屹辞继续开口:“不过信王府上的兵确实是臣所杀。” “什、什么!?”温砚心口微震,神情变得极度复杂。 “陛下,既然渊政将军已经承认,还请陛下秉公处理。”信王一党的大臣纷纷附和,似乎非要将谢屹辞挫骨扬灰了才甘心。 温砚早就觉察到信王的狼子野心,只不过还未掌握到切实的证据。今日这么一出,加上谢屹辞的话,随便想想便知其中必有隐情。 “今日之事且先交于大理寺主审,若查明真相,便按大昭律例执行。” 裴岁白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见皇帝下了指令,便堪堪接下旨意,“臣遵旨。” “在事情还未查明前,一切权当以军情为先。” 此话,包庇意味明显。朝上谁人不知谢屹辞不日便要出征边境,单凭这几日,饶是神探也定不了案。陛下有意偏袒,这让朝臣心中的愤懑更甚。 一旁的温殊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作为此事的被刺杀对象,却不发一言,反倒令不知真相的人更为同情。然而此次群臣弹劾,便是温殊的授意。 回想昨夜谢屹辞对温若的反应,他便知道谢屹辞必然不会将此事公之于众。这个闷亏,他怎么也得吞下去。而温殊自然知道温砚会袒护谢屹辞,以此再达到君臣离心的目的,可谓是一箭双雕。 他淡淡笑了笑,下身的微痛还未消退,他忆起昨夜温若踹他的那一下。 ——啧,倒是小瞧了她。原来软绵绵的小白兔也会咬人,他虽痛得难忍,心上却被挠得很舒服。这可真是更令人愉悦了呢! 宫中许多婢女宦官和宫外在朝臣家当差的奴仆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而朝上之事总是传得飞快。下朝后,还未等谢屹辞回到府里,今日早朝众臣弹劾之事便悉数传入温若的耳中。 温若瞬间便猜到了温殊的意图,他料定了谢屹辞会为了她的名声而什么都不说,决意屹辞来对付他......她心口郁涩,贝齿下意识地咬唇,眼尾渐次晕红开来。 不可以! 她不允许那个恶魔坑害谢屹辞。 “备马车!”温若起身吩咐。 她快速换上正式的宫装,提裙朝府外走去。可才踏出府门,便瞧见谢屹辞骑着马回来。望着他挺拔的脊背,温若眼睛一热,继而疾步向前踏上马车—— 不能让他给拦住了! 可是事与愿违,另一只脚还未踏上去,一直手便拦腰将她抱下来,直接往府里走。 “放开我,”她红着眼睛,嗡声说:“我得进宫去,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不好。” 谢屹辞面无表情,只冷冷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话。直到将人抱进寝屋,放到床榻上,才继续道:“哪都不准去,好好在府里养着。” “那你怎么办!”温若伸出手牢牢攥住他的长指,吸了吸红红的鼻子,“我不能让他这样冤枉你......” “所以?”谢屹辞皱眉,冷声道:“你想拿你的未来去换?” 昨夜之事,哪怕真相大白,于女子而言都是难以言说的伤害。更何况她是公主,可想而知,将来必定会成为朝臣、万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未来? 温若的唇畔勾起一抹苦笑。她还有什么未来呢?太后折辱、恶鬼缠身,她连活着都是那么不易,何谈空泛的未来。 她摇摇头,眸底凄凉。 见状,谢屹辞在床榻上坐下,与她平视,漆色的眸凝着她的脸,他一字一顿:“我保证,公主一定会有美好的人生。” “昨夜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若公主将来觅得良人,于公主而言不会有任何影响。” 温若怔住—— 原来这就是昨夜他为何那样做的原因吗?他的竭力保全为得便是给她留住选择的机会。 她忽然就落下泪,哭得断断续续,“那找、找不到呢?” “找不到也无妨,”谢屹辞沉沉开口,“有我。” 温若顿时怔住,眼泪还沾在鸦睫上。直到被谢屹辞摁回榻上,用云被盖住,她听见他说:“好好睡一觉,给我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温若面露不解:“你要去哪儿?” “给你去买糖葫芦,”谢屹辞随意地笑笑,温声:“闭眼。” 温若虽不相信,但还是合上了眼。谢屹辞守在榻边,直到她沉沉入眠,才起身往外走去...... 他没骗她,他确实要去给她买糖葫芦。 补昨晚没吃上的那份。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去帮她杀了恶鬼。 第28章 坚定 她也想保护他。 青天白日, 信王府的家丁府兵见谢屹辞只身前来,哪怕他并未带佩刀或佩剑,却仍是心里发怵。然而温殊好似早有预料一般, 神色如常地吩咐仆从将人请到会客厅。 两人的反应隐忍费解, 若不是昨夜之事乃他们亲眼所见,他们都快以为谢屹辞和王爷是什么至交好友呢。不过当差的,哪里能揣摩主子的心思, 听命就行了。 天光清朗,冬日暖阳照拂大地。整个信王府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谢屹辞随着仆从的指引穿过外院和长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派清明的景象, 与昨夜的阴森幽晦全然不同。待迈入会客厅时, 温殊已端坐于主座, 一身月白直裰点以飞鸟绣纹, 仪表堂堂。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谢屹辞在心里默默评价。 温殊望着眼前的人,面上淡淡笑着, 胸腔中的妒火却愈渐旺盛。一想到温若窝在他怀里甚是依赖的模样, 他就恨不得将谢屹辞扒皮抽筋。 论样貌,他自问不输谢屹辞;论身份地位, 他乃大昭王爷, 谢屹辞虽是将军,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武夫;他们才认识多少时日, 温若凭什么对他死心塌地? 不过不要紧, 他会将温若走的歪路纠正,让她越来越离不开他。 见谢屹辞不发一言,温殊轻笑一声,道:“谢将军请坐。” 谢屹辞才坐下, 便听见温殊继续开口:“昨日不过一场误会,本王并未放在心上。今日弹劾之事,实在并非本王所意,不过是那些大人不明实情而冲动所为。” 误会? 谢屹辞在心里冷笑。有些人当了畜.生以后,果然连脸皮都不要了。 “所以,”谢屹辞面无表情,“王爷的意思是?” “听闻谢将军没了从前的记忆,”温殊忽然敛了笑意,凤眸微眯,“那么在将军及冠宴上发生的事,以及将军身上的蛊毒,还有遂夷一战,谢老将军为何会突发心疾倒在疆场......将军难道不想知道真相?” 顿了顿,温殊望见谢屹辞的神色骤变,心下不由一喜。在朝堂算计人心、徐徐图谋多年,温殊最擅长的便是攻破旁人的弱点。谢屹辞常年镇守边境,如今更是失了忆,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谢氏为大昭、为温氏鞠躬尽瘁,但将军可知,温氏又是将你们当什么?”温殊昨夜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温若,因此在谢屹辞面前便也不避讳了,“本王相信,若将军知晓全部真相,必然会明白谁是敌、谁是友。” 谢屹辞始终沉默地听着,待温殊说完,才淡声道:“王爷的条件是什么?” 闻言,温殊神色微顿,凤眸闪过一丝诧异—— 这武夫,倒也不算太蠢。 “温若。”温殊毫不掩饰道,“将军与若若之间本就是一桩错误,将军属于辽阔天地,日后必有无数风姿各异的佳人相伴。孰轻孰重,将军心中应有判断。” 温殊既然敢这么说,便是算准两人相识不久,饶是温若姿貌如仙,两人的情谊也最多不过建立在表象罢了。更何况,谢屹辞已经得到过她,于男人而言,最令人心痒的新鲜感早已消减大半。与他向谢屹辞抛出的诱惑相比,着实没什么分量。 谢屹辞没接话。 温殊不甚在意,而是拿出一封老旧的信函,起身走到谢屹辞面前递给他,“遂夷之战的真相,本王的诚意。” 信封破旧,上面的字迹模糊一片。谢屹辞接过,将里面的信纸抽出,目光地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漆眸渐沉,他的唇线紧抿。 “先帝忌惮谢老将军功高盖主,这才有了遂夷之战。”温殊沉声道,“宫中尚有许多先帝旧日书写的诗词,将军尽可与这信上的字迹对比。” 良久,谢屹辞站起来,似是有了决定。见状,温殊端起桌上的茶,递给谢屹辞,开口:“那么昨夜之事......” 不论怎样,昨夜两人之间确实有过不愉快,他如此说,便是试探谢屹辞如今的态度。 谢屹辞接过茶杯,神色微凛,道:“一笔勾销。” “好,将军爽快!”温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笑道:“那么今夜本王便到谢府做客如何?到时本王会将所有真相尽数告诉将军。” 凤眸中浮出明显的欲,谢屹辞甚至听见他的咽喉中发出吞咽的声音。话里的意图明显,不过就是对温若的那点龌龊心思。他将胸腔中起伏的情绪压下,用寻常的语气道:“恭候王爷。” 两人相谈甚欢,谢屹辞走时温殊甚至还将人送到了府门口。 待视线中的背影愈渐模糊,温殊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想到今夜即将要心想事成,他便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急忙来到寝居挥退众人,打开衣橱细细挑选。 暗青的、墨蓝的、月白的......忽然,他眸光一停,视线落在一套绯衣上。他勾了勾唇,有了决定—— 绯衣玉带,今夜便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了。 他走向内室,将衣衫换好,然后站在高镜前弯唇欣赏。不多时,温殊转身,却发现谢屹辞不知何时进了寝居,正随意倚在窗边打量着他。 眼尾微挑,狐狸眼里蕴着几分邪气,望向他的目光中更是带着明显的嘲弄。铺天盖地的惊恐忽然席卷而来,温殊瞬时没了方才的笃定气势,他尽量保持镇定,开口:“将军可还有事?” “方才走得急,”谢屹辞神色未变,慢悠悠道,“有笔账忘记与王爷算了。” 温殊骤然瞪大凤眸,心底涌出一股不安。除却昨夜,他与谢屹辞往日并无恩怨。思索半息,他开口问:“不是说一笔勾销了么?” 谢屹辞未答话,只是低笑一声。温殊惊觉危险逼近,正欲出声高喊时,金光一闪,他的瞳仁猛然放大,再说不出一句话。身子颓然倒地,意识消散之前,他最后看向那个朝他徐徐走近的男人,猩红的眼中疯戾之色尽显。 “昨夜之事一笔勾销,”谢屹辞阴着脸,俯看地上的人,“可你不该入她的梦里,去吓她。” 这真是温殊听过的最荒唐的杀人理由。可他连破口大骂的机会也没有,他揪着绯红色的衣摆,没了气息。 死不瞑目。 谢屹辞抬了抬手,插.在咽喉中的金簪随着他的内力而出,带出飞溅的血。谢屹辞拿着金簪蹲下来,颇为嫌弃地将簪上的残血擦在温殊的绯衣上,让它染上更艳的红。 最后,他起身瞥了眼地上凉透了的人,轻嗤—— 他可没有食言,他会在谢府等着温殊来。 只不过,是温殊无法按期赴约了而已。 * 温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温殊一直追着她,她只能一直往前跑。她跑了好久好久,直到跑到一颗红梅树下时,身后的人影终于消失。她扶着树干,小口喘着气。可是手腕忽然一紧,温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跟前,紧紧箍住她的腕。 她吓得眼眸一红,使劲挣扎却挣脱不开,喉咙更是发不出呼救的声音。在她几乎绝望之时,掌心中倏然出现一根金簪,一只温热的大掌握着她的手将金簪刺入温殊的喉间...... 血溅红梅,染透白雪。软软的身子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檀香环绕,让她绷紧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只一瞬,那丝温暖却又消失不见。温若急急转身,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张皇失措地张口,却喊不出来,只能一遍遍无声地用口型唤他。 ...... “谢屹辞......谢屹辞!” 温若惊慌地醒来,眼尾还泛着红,她神色怔怔,似是未完全从梦魇中出来。在外候着的婢女听见屋内的声响,忙进屋查看。 见温若倚在床头,婢女连忙福身,道:“公主睡了好久,可要用些茶水?” 闻言,温若回过神来,忙问:“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已到未时了。” 眼皮骤然一跳,温若掀开云被朝外疾步走去。谢屹辞说了三个时辰,眼下时辰已过,他却还未回来...... 行至外院,守着的家仆见公主出来,忙迎上来,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 “方才宫里来人,传陛下的口谕宣将军入宫。将军走时留了话,让公主务必安心。” 温若拿着红艳欲滴的糖葫芦,甜丝丝的味道漫开在空气里。她的心口却是酸软一片,雾眸更是微微发热。 “备马车。” “可是将军吩咐了,您不能进......” 温若抿唇,眸光坚定:“他说了不算。” ——她才不要一直躲在谢屹辞的身后,让他去挡所有的风雨。既然事情因她而起,她绝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她也想保护他。 * 御书房内,寂静异常。 哪怕是混迹官场数年的裴岁白,见了今儿这事,也不免汗颜。早朝时,圣上将信王府之事交于他查探,他不过是回了趟大理寺,再去信王府登门拜访之时,见到的便是信王殿下冷透的尸体......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事是谁做的,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证据。亲王遇害,事关重大,加之圣上偏袒谢屹辞,裴岁白当机立断,并未贸然去谢府查证,而是进宫奏请陛下明示。 于是,谢屹辞和一干朝臣便都被宣到御书房会谈。 “离早朝才过去几个时辰,信王殿下被惨死府中,”今日弹劾谢屹辞之一的李侍郎面露哀痛,目光犀利地望向谢屹辞,“歹人真是无法无天!” 闻言,谢屹辞淡然开口:“李侍郎倒也不必暗有所指。早朝后我确实去过信王府,可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还是信王送我出的府门,府中兵仆皆可作证。” “你!”李侍郎一时语塞,又抹不开面子,愤然道:“谁人不知谢将军武功卓世,你虽离开王府,谁知道会不会去而复返,杀害信王。” 无凭无据,此言带了太多的私人情绪。温砚皱眉低斥:“李侍郎慎言。” “岁白,可有验出信王的死因。” 裴岁白从容回话:“回禀陛下,仵作已验尸,证实信王殿下乃死于尖锐利器。诸如钗、簪之类的物件。” 闻言,在场的人皆是一愣。他们都知道谢屹辞惯用刀剑,这女子的钗簪......难不成他是故意用女子的物件杀人,以此转移众人的视线? ——真是诡计多端! 这时,宫人匆匆入内,在温砚耳边轻禀——永乐公主来了。 还未等温砚开口,御书房的门便被推开。温若一身素色宫裙,脸色低沉,杏眸中噙着不小的怒气。 “参见陛下。”温若恭敬行礼,继而淡淡扫视那几个不怀好意的朝臣,呵笑:“本公主听闻有人拿昨夜之事大做文章,信口雌黄地冤枉驸马行刺杀之事。我倒是想问问诸位,你们可有人昨夜在场,亲见驸马行刺?” 入宫的途中,温若思索良久,终于想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说法,来替谢屹辞开脱昨夜之事。 然而她说完后,无一人应声。温若蹙眉不解——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儿? 她转身望向温砚,见皇兄脸色苍白,无奈地望着她。她又偏过头去看谢屹辞,而谢屹辞也是颇为一言难尽地凝着她。还是裴岁白好心地开口,低声道:“启禀公主,信王殿下刚刚遇害了。” 温若怔住,一双杏眸中满是震惊。 信王死了?! 温若有片刻的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置身于梦境之中。眼眸微转,她悄悄望向谢屹辞,只见他一脸淡然,漆色的眸也正凝望着她。 那双澄澈的狐狸眼会说话。只一瞬,她便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信王是他杀的,而且他有办法能够全身而退。 温若心虚地垂眸。 原来谢屹辞不让她进宫,是怕她帮倒忙......那她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第29章 醉甜 谢屹辞,不如我们试一试? 片刻的静默过后, 脸色不善的李侍郎轻咳一声,与一旁的几个大人交换了眼色,然后正色朝温若行一礼, 才道:“听闻公主昨日应信王妃之邀前往信王府做客, 想必昨夜王府内发生之事公主应当再清楚不过了吧?” 提及昨夜,温若心有余悸,小脸更苍白了些。好在她早已想好了说辞, 稍微平复了情绪便轻启樱唇,“我......” 才发出一个字,便被谢屹辞打断。他漆眸微顿, 面上露出不悦之色, 继而朝温砚道:“逝者已矣, 臣原想为信王殿下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将真相悉数禀告陛下,不愿将此事放在明面上来说。然而诸位大人咄咄逼人,臣也不好再作隐瞒了。” “昨夜之事, 起因着实荒唐。”谢屹辞喟然叹息, 眸中闪过些许惋惜,“信王手下有一名府兵名唤李林, 身手不凡、仪表堂堂, 深得信王殿下器重。近日李林老家的表妹进京前来探望,信王恩宽, 便将人留在府里小住, 以便于表兄妹团聚。只是前几日信王多饮了几杯,竟在夜里将李林的那位表妹给......” 话说到这众人皆能听出其中的意思,一旁的李侍郎绷不住了,愠声道:“信口雌黄!信王殿下光风霁月、胸怀磊落, 即便如今不幸殒故,也不容谢将军如此诋毁!” “何止是大人不信,昨夜我的反应与大人现在正是一模一样。”谢屹辞神色无奈,“可事实确是如此。正如李大人秘密养在郊外庄子的外室,还有湘春阁的那位范大人的红颜知己......有些事或许真是注定的。” 闻言,李范两位大人皆是一愣,随即面色涨得通红,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们心口震颤—— 那些莺莺燕燕他们养得极为隐蔽,谢屹辞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见两人呆怔在地,谢屹辞继续道:“那李林与表妹乃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在身。此事一出,李林便对信王恨之入骨,加之他在王府多年,便煽动了一些与他关系亲近的府兵,意图行刺信王。昨日公主应邀在信王府小住,臣因太过思念公主,故而夜访王府,这才撞破李林等人的行刺之举。” 温若立在一旁,听得樱唇微张,眸中诧异万分。谢屹辞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她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在谢屹辞面前胡扯的那些话,怕是当时就被谢屹辞看穿了吧。论瞎说八道的功力,她何及他的千分之一? 不过想现下这种时候,她倒是可以配合他。 “多亏了驸马,否则若若、若若怕是再也见不到皇兄了。”温若眼眶红红,望向温砚,半真半假地演,“李林他们见人就杀,好在驸马及时赶到。驸马本不欲伤其性命,可他们招招狠毒,为了保护府上众人,驸马才将其诛灭。” 顿了顿,温若偏过头眼露不满,愤愤道:“谁料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 李范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却寻不出错漏来,只得听着温若暗暗指责的话。而谢屹辞顺着温若的话继续往下说:“被不知晓实情之人误解倒也没什么,早朝后信王殿下邀臣到府上一叙,臣才知李林那位表妹昨夜失踪了。臣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故再三嘱咐王爷要倍加小心,谁知还是......” 谢屹辞眸中浮现哀痛之色,他朝温砚颔首告罪:“是臣太过大意,早早离开信王府,才让信王殿下出了意外。臣确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立在最右侧的裴岁白安静地听完这一切,他淡淡睥了眼谢屹辞,唇角微微勾起—— 黑白颠倒、天衣无缝,这位渊政将军,的确不容小觑。 信王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倒也死得不冤。 有了如此说法,温砚便是偏袒,也可以做得正大光明些。而裴岁白深谙帝王之心,从寒门子弟到官拜大理寺卿,裴岁白的心思才如寒潭深渊般深不见底。他忽然上前,正色道:“方才臣有一事未禀。仵作在信王的尸体边上发现了女子的珠花,此物并不金贵,应当不会是王妃之物,更像是寻常女子的东西。” 这话,便是在无形中帮了谢屹辞,将他所说之事变得更加真实。果然,温砚顺着话头说下去:“此事需得彻查,便从李林那位失踪的表妹入手,朕必要还信王一个公道。” “是。”裴岁白沉声领命。 谢屹辞目光微凛,悠悠瞥了眼裴岁白。只见他眸色深深,暗藏的情绪难以探测。谢屹辞归朝数日,虽多在训练场,但也暗暗将朝中众人摸了个底。像李范这样的庸碌之人甚多,只有裴岁白,虽出身不高,却高深难测。 ——比起温殊那样的猛虎,裴岁白才是隐匿在丛林里恶狼。 谢屹辞忽然想起先前裴岁白望向温若的眼神,心脏骤然一沉。温若身边虎视眈眈之人太多,等他出征之后,府内亲兵总有疏忽的时候。 到那时,她该怎么办? 他实在难以放心。 信王之事暂告一个段落,几位朝臣和裴岁白躬身告退离开。温砚特意将谢屹辞和温若留下。哪怕谢屹辞说得多么滴水不漏,温砚都是不信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温砚皱眉问道。 “人是臣杀的。”谢屹辞淡淡开口,“信王,并无皇室血统。” “什、什么!?” “其中种种,臣亦不甚清楚。还请陛下明察。” 温砚听得一脸不解。不管是昨夜之事还是信王的身份,谢屹辞都说得含糊不清。其中定然藏着些什么,他眸光一偏望向温若,问道:“若若,你来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温若咬唇,说不出话。她可以骗旁人,却无法说谎欺骗皇兄。 “陛下,公主身子不适,需回府静养。”谢屹辞上前半步,将温若护在身后。 见状,温砚怔了怔。看来昨夜之事,与若若有关......也罢,她既不愿说,他也不会逼她。 “有关信王身份之事,朕会派人查清。你们回府去吧。” 两人便颔首告退。 除了温殊的身份,其余在信王府时温殊同他说的话,谢屹辞都不打算告诉温砚。温殊人面兽心、死有余辜,可他说的那些话,谢屹辞却觉得并非全部都是假的。 关于温氏和谢氏,父亲和他,还有两年前在他及冠宴上发生之事,以及他身上的失忆症和蛊毒,皆包裹着层层谜团。 人活着,总该活得明明白白。 他会将一切查清。不论真相是什么,他都得知道。 *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温若掀起车帘,重重地呼了口气。然后才侧过头望向谢屹辞,雾眸中的惊愕仍未褪去。她眨眨眼,小声问:“你真的把他杀了呀?” 谢屹辞没答话,而是反问道:“今日可有梦魇?” 闻言,温若脸色微变,轻轻嗯了声。不多时,她又忽然笑起来:“那个大坏蛋一直追着我,不过后来你出现了,握着我的手把他给刺、刺死了......” 皙白的脸颊泛起红晕,带着丝丝雀跃。谢屹辞不禁笑了笑,说:“手刃坏人,高兴吗?” “嗯嗯!”温若弯起眼睛,直点头。 “糖葫芦吃了么?”谢屹辞忽然问了句。 温若微怔,然后摇头嘟囔:“还没来得及吃呢......” ——那个时候听闻他被传进宫去,她哪里还吃得下呀。眼下过了这么长时间,看来那串糖葫芦应该也不能吃了。 这时,马车正好穿过热闹的街。谢屹辞长指一挑,往外头看了看,随即开口:“停车。” 车夫将马车停下,跟在马车边上的仆从近身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去将那间糖铺中所有种类的糖葫芦都买来。” 当温若看到眼前各式各样、各种形状的糖葫芦时,不由地瞪大杏眸,小声嘀咕:“这么多,牙都要吃坏了......” 回到谢府时,谢屹辞担心她太早入睡又要做噩梦,便在迈进府门时侧首望向身边抿着糖的人:“想不想换个地方吃糖葫芦?” “换哪儿呀?” 话音刚落,温若腰间一紧,随即身子腾空而起。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屋顶。 “哇!”温若在屋顶坐下来,望着天上的皎洁明月,不由地赞叹,“原来在高处赏月是这种感觉呀!” 月色皎皎,繁星点点。 谢屹辞坐在她边上,沉默着。温若忽然凑近他,问:“为什么要请我吃糖葫芦?”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昨夜出现时,手中也拿着一支糖葫芦。 “不知道,”谢屹辞轻笑,“直觉吧,觉得你会喜欢。” 温若忽然想起那次吃糖葫芦又来了月信的窘况,看来谢屹辞虽是再度忘记了,脑海里还是有些残存的印象在的。 比如说,他还记得她喜欢糖葫芦。 “喜欢的,”温若弯唇,“非常喜欢。” 温若嗜酸,从前吃糖葫芦的时候她总是要刮去上面的糖浆,可今日她忽然发觉,那一层甜甜的糖化在嘴里,会让人漫出开心的滋味。 她吃完一串,又挑了串星形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形状。温若用贝齿将它轻轻咬开,甜甜的果香带着微微的酒味融在唇齿间...... 片刻过后,温若再抬起脸时,柔白的肤上浸了一层淡淡的红。她偏头望向谢屹辞的侧脸,忽然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可真是个好人!” “......” 谢屹辞侧过头,瞧见温若眸中有些迷离,便不由地皱眉。他拿过她手里的糖葫芦,轻嗅—— 果然掺了酒。 什么糖铺子,居然往糖葫芦里面掺酒!? 他抬手虚搭她的肩,稳住她微晃的身子,“走,带你回屋睡觉。” “不,不要睡!”温若使劲摇头,顺势抱住谢屹辞的胳膊,嗡声低语:“过去是我误会你了,你不会怪我吧?可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嘛.......呜呜呜,你肯定会怪我的!” 谢屹辞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听见她不住地低呜,嘟囔着“你怪我,你肯定在怪我”。他轻叹着揉了揉她微乱的发顶,“不怪你。” “真的吗!”温若猛地直起身子,眸中泛起亮光,随即软声道:“你怎么这么好呀?什么都好,长得好,人也好,演得也好......哪哪儿都好!” 谢屹辞怔然扶额,原来微醉的她是这样的。 “你怎么那么会演呐,我都快被你骗了呢!” “公主不也演得挺好?”谢屹辞有些失笑。 “没有!我可不全是在演哦。”温若的小脑袋摇摇晃晃的,柔软的掌心撑在谢屹辞的胳膊上,蹙眉凝着他的狐狸眼,“你呢,你是不是都是演的?” “......” “算了算了,”温若垂下眼,然后又抬起来,循环往复几次后,她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将声音压地极低:“其实、其实我就是想知道,‘臣因太过思念公主’,这句话......是不是演的?” 谢屹辞漆眸一顿,心口好似被蛰了一下。许久才回过神来,再开口时声音亦有些低哑:“我......” “好了好了,”温若忽然开口打断他,气呼呼地挪过身子,坐得离他远一些,“我才不要知道!” 谢屹辞:“......” 冬日的夜风却不是很冷,吹拂在两人之间,将醉甜滋味裹缠着心尖。温若捧着脸垂着脑袋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很清醒,一会儿又觉得思绪有些混乱。一阵风吹过,她终于抬起眼眸望向谢屹辞,却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脑中混沌一片,嘴里的话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她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谢屹辞,不如我们试一试?” 谢屹辞的目光始终凝着温若的眼睛,却在听见她清悦的事声音后,视线悄然下移,望向她微微张开的樱唇。 红润的唇瓣上沾了些许糖渍,显得甜腻异常。 第30章 柔软 你喜欢我亲你吗? 温若做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在梦里, 她好像对着谢屹辞说了好些胡话,甚至还亲了他一下......睡醒后,她怔怔倚在床头, 用掌心捧着微微发烫的脸颊, 感叹梦境果然千奇百怪。 外头天光大亮,温若思绪微顿,出声唤婢女进屋。今日温若挑了件杏白间色襦裙, 穿戴梳洗后便来到了膳厅。温热的点心精致香甜,边上还摆着一碗她不曾见过的热汤。 “这是什么汤?”温若握着银箸轻轻咬了口红豆细糕,才偏过头问婢女。 “回公主, 这是将军特地吩咐给您准备的解酒汤。” “啪嗒——” 绵软的红豆细糕掉在桌上, 温若唇角微僵, 脸上的表情凝固。所以昨晚她不是睡着了被谢屹辞抱回屋里的, 而是醉了? 不对啊,她明明在屋顶吃着糖葫芦,怎么就醉了呢? 没了用膳的心思, 温若放下银箸苦思片刻, 对昨晚之事没有半分印象。忽然梦境里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雾眸低垂、鸦睫轻颤, 心口猛地揪起—— 那个梦不会是真的吧...... “不可能不可能, ”温若无措地揪紧指尖,喃喃自语, “我怎会做那样无礼的事?” 不会的! 如此轻浮的举动, 她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不多时,温若压下了心口的悸动,晃晃脑袋赶走缠绕如麻的思绪。今日她还有要事要做,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备马车。”温若开口吩咐。 * 再次来到信王府, 温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了上回不好的经历,哪怕如今温殊已死,她也不再毫无顾忌地只身前来,而是带了几个府兵同往。 王府内高挂着白灯笼,每个家仆婢女皆着丧服。很快,温若便跟着仆从来到内院,朝姜宜的寝居走去。 云芊守在屋外,远远瞧见温若的身影,心下一慌,想必公主是来兴师问罪的。待到温若走近,她忙跪下,扯住温若的衣袖阻拦,泣声哽咽:“王妃、王妃身体不适,还请公主改日......改日再来。” 原本温若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是自己误会了姜宜,可眼下云芊的反应,难道不是不打自招么? 皙白的小脸渐渐镀上冷色,见状,跟在温若身侧的婢女欲上前将云芊拂开。这时,屋里传来一记平静的声音—— “云芊,请公主进屋。” 闻言,云芊心口一滞,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凄楚地将房门打开。温若将婢女留在屋外,与云芊一起进去。穿着素白丧衣的姜宜相较那日,反倒气色更好了些。 信王突遭意外惨死,身为王妃的姜宜不仅毫无哀痛之色,眉眼间反倒隐隐透着些舒快。 温若略微怔愣,心下忽然明了几分。秀眉蹙起,她亦不拐弯抹角,问:“温殊为人,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为人?”姜宜忽然低低笑了声,眼尾勾起一抹讥讽,“他也配称人?” 温若脸上一僵,隐在衣袖中的手牢牢攥紧。她咬着唇,颤声:“我只问你一句,那晚之事你可知晓?” “是。”姜宜坦然承认,“臣女不仅知晓,还帮着温殊在公主的晚膳中下了药。” 终于说出来了,姜宜吐出一口气,心口舒畅万分。她再也不用将罪事遮遮掩掩,夜夜忍受无边梦魇折磨。她缓缓起身,面朝温若屈膝跪地:“臣女罪责深重,请公主责罚。只是希望公主不要牵连姜家,一切错事都是臣女一人所为,与家人无关。” 温若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冷得她身子轻颤。她想过今日来质问姜宜,她会遮掩、辩驳,却未曾想是如今的样子。她静静俯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忽然觉得很是陌生。她的好友,与她无话不谈的阿宜姐姐怎么会这样对她? “公主!求您饶了主子,”一旁的云芊双眼通红,跪下来磕头痛哭,“主子她是被逼的......” “住嘴!”姜宜忽然高声呵斥,阻止云芊继续往下说。 ——做了就是做了,错即是错。不论用什么理由来为自己开脱辩解,都让姜宜在心里对自己更为厌恶不屑。 可云芊却未停下,她重重跪倒,双手抓紧温若的裙摆,哽声:“公主,自主子入信王府后,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不信您可以看看她身上,就知道奴婢有没有说谎了。” 闻言,温若赶忙蹲下身,趁姜宜晃神之际握住她的胳膊,将衣袖向上推...... “若若,我近日得了瓶宝贝,你看!这是雪花露,抹在身上能让肌肤变得更嫩,你快试试......” “若若,外头晒,正午的时候不要往外跑,晒伤了多不好呀!” “......” 温若眼前忽然起了水雾。向来爱美的姜宜,如今身上全是新新旧旧的伤痕,好似没有一块好地儿......温殊那个禽.兽,竟这样凌虐她。 指责痛骂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嗓子眼,发不出一个字。温若忍住眼里的泪,起身疾步往外—— 她快要透不过气了。 “若若......”身后的人忽然开口唤她,如泣如诉般喃声道:“对不起。” 搭着门上的手轻轻颤了颤,温若闭了闭眼,将眼里的泪藏起来。片刻后,她低声开口:“好好将养身子......你我日后不必再见。” 温若向来爱憎分明,对她不好的她总要想办法还回去。可是这样的姜宜,她却怎么也做不到再降罪于她。毕竟是多年的好友,她虽无法原谅,但也做不到完全狠心。 就这样吧。 随着木门合上,跪在地上的人眼眶炽红,泪流满面。 * 从屋里出来,温若一刻也不想再信王府多待,疾步便往府门的方向走去。可没走几步,便碰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裴岁白。 信王一事有些收尾的事宜需要处理,裴岁白不得不来王府督办。在此地见到温若。裴岁白也很意外。 “微臣参见公主。” 温若神色淡淡地应了声,抬腿便要绕过他。然而裴岁白却上前一步拦住她,压低声音道:“公主那日受惊了。” 温若诧异抬眸,望见裴岁白含笑的桃花眼,心口微窒。她保持镇定,用极寻常的语气回道:“裴大人说笑了。有驸马在,本公主怎会受惊。” “确实,公主说的是。”裴岁白点头,却又道:“不过将军出征在即,往后公主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温若脸上的笑意骤然消散,这话让她心生凉意。她总觉得,相较已死了的温殊,裴岁白更令人恐惧。他像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出现朝你吐出冰冷的信子。 “公主。” 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而来,温若猛然回神,偏头望过去。午时的暖阳刺眼,温若看着谢屹辞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一时竟忘了闭上被光刺痛的双眼。 ——直到他握住了她的手。 “裴大人也在,”谢屹辞随意瞥了眼裴岁白,转而望向温若,慢悠悠道:“公主又忘了午膳的时间。” “臣不耽误公主与将军用膳了。”裴岁白极有眼色地笑笑,言罢便颔首朝府内走去。 * 回府的马车上,因为裴岁白的那番话,温若心神不定。谢屹辞自然看得出来,便低声道:“公主不必害怕了。” 是啊,谢屹辞在的话,她自然不会害怕。可他马上要走了。 “我、我......”温若犹犹豫豫地抬起雾眸,嗡声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边境?”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愣了愣。见谢屹辞没答话,温若垂下脑袋懊悔不已。 这时马车停下,温若几乎像逃一般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小跑着进府直到奔入寝屋,将自己埋进被褥里—— 她在说什么胡话! 去边境,就凭她?那不是添乱吗...... 可她是真的神思难安,心底的恐惧愈来愈大。就这样想着想着,她竟渐渐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外面的天都暗了。 温若赶紧起身走向屋外,可才打开门,便看见谢屹辞站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 “你......”温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眸光闪烁,“是不是该用晚膳啦,咱们走吧。” 她急急绕过谢屹辞,朝膳厅走去。可身后的人忽然开口—— “我答应。” 脚步猛然顿住,温若不可置信地转身,“什、什么?” 谢屹辞缓步上前,再重复一遍:“我答应你,带你一起去边境。” 顿了顿,他又沉声补充道:“不过公主得想清楚,此去边关,危险重重。且若公主要入军营,需得换个身份才行。行军打仗,艰苦万分,没有人能享有优待,我亦不能时时照顾你。这样的话,公主可还想去?” 温若眨眨眼,然后垂眸,似是在认真思量。半晌后,她抬起眼睛,目光坚定:“想去的。” “好。”谢屹辞轻笑,走到她身边,“先去用晚膳吧。” 夜风徐徐,借着檐角的灯,温若看清了谢屹辞的唇。眸光微动,记忆中柔软的触感和梦境渐次重叠,她忽然惊觉那应该不是梦。 黑暗的夜色总能鼓动人心,她抬手攥住谢屹辞的衣角,轻声问:“昨夜,我是不是......亲你了?” 谢屹辞漆眸渐深,被温若攥住衣摆的那只胳膊略僵了僵。好在夜色隐去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他没答话。 “我、我不是乱来的,”温若的脸颊微烫,垂眸嘀咕:“我很认真的......” 在心脏砰砰乱跳之余,温若仔细回忆了昨夜亲他时的感受。说是亲吻,其实她也不会,就是凑上去,贴一贴、碰一碰而已。 “我觉得很好。”温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做了便也不逃避。她直直凝着谢屹辞的眼睛,软声问:“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你喜欢我亲你吗?” 第31章 天地 我的承诺永远有效。 冬日红梅开得正好, 梅香伴着冷风而至,萦绕不歇。 长久的沉默让温若心里愈来愈没底,她凝着谢屹辞的眼睛, 却无法看出他眼底的情绪。温若忽然想到话本里向心仪男子表明心迹的女郎, 也是这般忐忑的心情。而男子若是无意的话,多半也会像谢屹辞这样不说话,实则是在思考该如何拒绝...... 心口的跳动渐渐平复。 她懂了。 “用、用膳去吧......”温若抿唇, 有些不自在地开口。然而下一瞬,她的手被一只宽厚的大掌握住,她的呼吸微滞, 继而抬眸。 “我带公主去个地方。”谢屹辞沉声, 声线微哑。 温若不解其意, 但仍是低声应好。直到她站在城墙之上, 她还是没想明白谢屹辞为何要带她来这儿。 “站在此处,公主能看到什么?” 循着他的视线而望,城墙下的繁荣夜市印入眼帘, 灯火烟袅、人来人往。然后温若再仰起头, 遥望夜空中的明月......与昨夜在谢府屋顶上看见的月亮相比,这儿的视线更广更阔。 “公主懂了?” 温若缓缓偏过头, 撞进谢屹辞含笑的眼眸中。她怔怔点头, 然后又摇摇头。 ——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是很明白。 谢屹辞望着温若柔白的脸颊, 寒风让她娇艳的唇白了几分, 他瞥了眼她披着的薄斗篷,不由地皱眉。抬手解下身上的暗青色大氅,将她纤弱的身子裹住。 温若微愣,淡淡的檀香味将整个人笼罩, 谢屹辞身上的温度仿佛通过暖热的棉氅传递给她,让她的心颤了颤。 “公主自幼长于皇宫,宫城华美却不自由,公主所能见到的只有那一方天地。”谢屹辞伸手将温若雪颈前的棉氅系带系好,然后继续道:“可如今不一样了,公主既有机会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又何不多给自己一些时间,看看更多的人。” “可以、可以这样吗?”温若懵懵地眨眼。这与从前她知晓的东西不一样。 “自然可以。”谢屹辞笑笑,“我的承诺永远有效。我们便以此战为限,公主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想慢慢看,若此役过后,公主的想法依旧,那便依公主所想。”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温若的心好似猛地被针扎了一般,疼得她两眼发热。她的小脸皱成一团,有些生气地嘟囔:“你从未输过......” “此役自然会胜,”谢屹辞眼尾微挑,下意识伸手捏了捏温若的脸颊。软腻的肌肤滑过他的指,他心下一动,自觉不妥地将手收回,再慢悠悠地提醒她:“蛊毒却不一定能解。” 温若脸色骤变,红着眼反驳:“能解的!” 谢屹辞没接话,只是揉揉她的脑袋,说:“风大,回府吧。” 温若一口气堵在心里,难受得紧。她心不在焉地一步步走下城墙的台阶,忽而杏眸微动—— 说了这么久,谢屹辞都还未回答她的话呢! 绵软的步子迈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她停下脚步。谢屹辞亦顿住脚步,问:“怎么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喜不喜欢我亲你。” 谢屹辞眸光微顿,继而失笑。他早该知道她执着的性子哪是怎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 喜欢吗? 谢屹辞只知道她的娇唇覆过来的那一瞬,他的呼吸骤停。不过一触即逝,她沉沉睡去,他却花了好些功夫才能得以平复。 严严寒冬,一桶桶冷水都难以驱散他心底的热。直至入睡,也难以逃开她的身影。只有在梦中,他才不必克制地肆意与她唇齿厮磨,甚至不止于亲吻...... 他不是不愿告诉她答案,只不过怕吓到她而已。 “此役过后,若公主心意未变,我再告诉公主我的答案。” 温若将他的话仔细品琢了一番,才很勉强地点点头,“行。” 哼! 希望谢屹辞不是故意拖延着,最后还是要拒绝她。 * 温若要跟着一起到边境去,第一个不同意的便是温砚。妹妹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吃过什么苦。军营是什么地方,连男人进去都得褪一层皮,更何况是女子...... 可是他的密探在调查温殊的身世过程中,还探出些那日夜里的事。加上谢屹辞和若若那天奇怪的反应,温砚心中大致能猜出些东西—— 谢屹辞出征,若若独自留在京中,确实隐藏着危险。 思量再三,温砚再是不舍,也只能同意。 在出征前,温若还是进了趟宫,去见吴明澈。谢屹辞体内的蛊毒让温若忧心忡忡,她必须时刻与明澈保持联系,知道他研制解药的进度。 “此白鸽会将消息带给公主。” “好,”温若弯弯眼睛,轻声说:“谢谢你啊,明澈。你也要保重身子。” “是。”吴明澈淡笑应声。 望着温若离开的背影,吴明澈渐渐怔神。他珍藏于心底的公主,从幼稚懵懂到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男人,他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他既喜于她找到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又忧于那个人是否值得她托付一生。 罢了,不想了。 吴明澈默默走进内屋,继续研制解蛊的配方。 * 半个月后,边境。 “开饭啦开饭啦!”一生透亮的声音传入帐营,随着帐帘被掀开,一阵冷风灌入,温若抬眼便瞧见一张红润的脸颊,“小文别写啦,吃饭去!” 能入神嵬军军营的女子,除了通过重重选拔的女兵,剩下的便是入军医营的医女。温若以新身份入军医营,在半个月内逐渐与里面的医女熟悉起来。刚开始,大家对她都有些警惕,毕竟能进军医营的医女,都是通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而温若什么都不懂,连最基本的草药都分辨不清......很难不让人认为她是通过关系进营的。 可神嵬军素来不会有这种事,因此医女们便更觉得奇怪了。直到一次草药入库时,众人犯了难,她们之中多半没读过什么书,只是跟着家中会医的长辈学习医术,因此实践有余、笔墨不足。而草药需快些入库以防受潮,这时便需要会写字的人。 立于众人间的温若便在此时站了出来,轻轻说了声,“我来吧。” 于是,大家纷纷看着温若有条不紊的将每一味药记下来,写在书录上,在分而入库。最要紧的事,她的字写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医女中读过书的那小部分写得都没有她好看,她们忽然就知道为什么她能入营了。 ——有才啊! “小文妹子,你的字写得也太好看了吧。能教教我们吗?” “俺也要学,不过俺没读过书,能、能学吗......” “......” 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温若被她们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点点头:“当然可以。” 初入军营的不适感一下子被驱散大半,正如出征前谢屹辞同她说的一样,军医营中的人虽然性格各异,但都是待人真诚的直爽性子。 “别愣着了,一会儿汤都被抢完啦!” 思绪回拢,温若弯起唇角将细毫搁下,站起身:“走吧,吃饭去!” 挑开帐帘,两人走出军帐。一阵马蹄声哒哒而至,温若不自觉停下脚步看过去,一眼便望见了马上之人。 红马银甲,身姿挺拔。 谢屹辞好似能感应到一般,偏过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温若心口微跳,继而移开眼,却见一旁的周嫣仍怔怔望着谢屹辞,口中还低低轻叹着。 “怎么了?”温若问道。 “唉,”周嫣圆目微垂,颇为无奈地侧目道:“晚点再与你说。” 温若点点头:“好!” 两人转身朝另一个帐篷的方向走去,而谢屹辞却始终望着温若的背影,微微勾唇。几日未见,她精神多了,雾眸亦是明亮了不少。 “大哥,我可真搞不懂你。”一旁的范晞撇撇嘴,压低声音,“既然都把嫂子带来了,何不将人放在大帐里......” 谢屹辞睥他一眼,没理。 范晞更是无语了。大哥这是什么怪癖不把公主的身份公开倒也罢了,还把媳妇儿放那么远,他难道不知道军营里的那些家伙都是狼吗?一个个都指望着能在军医营里求个媳妇儿,恨不得像雄孔雀一样天天在军医营外开屏。 另一边帐子里,吃饱喝足后,一群医女围在一起侃天侃地。 “过了这几天舒坦日子,大家可就要忙起来咯!” “是啊,这几日他们只是打探敌军虚实,一旦开战,那一批批的伤兵送来......唉。” 虽然众人见惯了鲜血和死亡,可心里不免还是会难过和伤感。这时,周嫣拍了拍手,道:“别闷闷不乐了,这不还没到难过的时候嘛!大家得想点高兴的。” “就是!”另一个姑娘忽然狡黠一笑,道:“你们有注意看今次新入营的将士吗?我瞧着有好几个模样俊朗的呢!” “啧,那是自然。前锋营的那个新兵,好像姓赵来着......” “......” 姑娘们热络地聊着,忽然有人发现一言不发的周嫣,忙笑道:“嫣姐,你不会还想着谢将军吧?” 温若原本笑着听大家说话,忽然听到谢将军三个字,心口猛地一颤。 ——这个谢将军,不会是在说谢屹辞吧? “那不能!”周嫣摆摆手,眉眼间透着淡淡的失落,“人都娶公主了,咱就不奢想了,算了算了......” 娶公主。 温若樱唇微张,原来嫣姐喜欢的真是谢屹辞啊! 周嫣偏过头,正好看见温若讶然的表情。她抬手搭在温若的肩上,笑问:“小文来了这几日,可有看见中意的?” 温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茫然无语。周嫣却也想起了刚刚温若望向谢将军时的模样,她略一蹙眉,直接问出来:“你不会也看上谢将军了吧?” 雾眸流转,温若不愿对周嫣撒谎,便呆呆地点头承认。 “嗨呀!”周嫣一脸头疼地抬手点了点温若的脑门,“妹子,你得将这心思收起来呐!谢将军被皇家招婿了,咱们虽比不上公主,可也得有骨气,不能给人做小知道吗?” “啊?”温若愣住。 “啊什么啊,”周嫣握住温若的手,正色道,“你瞧瞧你生得这副好模样,又念过书,将来那是一定要给人做正头夫人的。听姐姐的知道吗?” 见温若仍是懵懵的,周嫣拍拍她的手背,说:“这样吧,明儿一早姐带你远远去瞅一眼他们晨起练兵的样子。在咱们神嵬营里,最不缺的就是好儿郎了!” 第32章 勾引 你不要再勾引我了! 几个人聊得尽兴后便陆续去梳洗沐浴。军营条件有限, 姑娘家只能分批而去。每当这时,温若总是让别人先去,将自己放在最后一个。 “呼——” 温若靠着树干懒懒地揉揉眼角, 这些天趁大家去沐浴之时, 她总喜欢在这里静静发呆。在这颗树的不远处有士兵把守着,可背对着树又不容易被发现,真是安全又静谧的地方。 她怔怔抬眸, 遥望着星空,发觉边关的星月与京城的又有所不同。 “累了吗?” 熟悉的声音略过耳畔,让温若的耳尖忽然痒了几分, 她绷直脊背侧身望去, 果然看见谢屹辞那双含笑的狐狸眼正凝着她。 “你怎么过来啦?”温若压低声音, 生怕被旁人看到一般朝周围张望, 可唇角却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夜色朦胧,谢屹辞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温若白皙的小脸上蒙了层薄薄的灰尘。他心下了然,低声说:“去拿一身干净的衣衫, 我在营外等你。” 温若愕然顿眸。月黑风高, 他让她去拿衣衫,要带她去哪儿呀......平静的心口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脸颊亦是微微泛红。 她咬咬唇, 有些不知所措。 谢屹辞往着温若渐红的雪肤觉得很是新奇,他轻笑一声, 说:“难得能见到公主害羞。” 温若微愣半息, 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拿她打趣儿。她娇娇地抬起下巴软哼,试图给自己找回些气势:“等着吧你!” 语毕,温若飞快地转身而跑,不让谢屹辞看见她慌乱的眸。待她拿好衣衫走到营外时, 却见原本守着的兵卒皆没了踪影,只有谢屹辞悠然靠着红鬃马,等着她。 温若走近他,问:“要带我去哪儿呀?” 谢屹辞没答话,长臂一揽将温若抱起让她稳稳地坐到马背上,随即自己轻身上马在她背后轻拥着她,“这儿风沙大,在我怀里藏好。” 边关的风沙温若确有深刻体会,伴着簌簌寒风刮在脸上,好似冰刀一般,又硬又疼。她乖顺地窝进谢屹辞的怀里,还将他的大氅拢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一双明灿的雾眸。 谢屹辞垂眸看见她柔软的发顶,心念一动,不禁微微低头让唇轻贴她的鸦发。 微痒的感觉从头顶传来,温若狐疑地抬手拨了拨发,小声嘀咕:“是有什么东西掉在我头上了么?” “嗯,”谢屹辞一脸坦然,说:“一片落叶而已,帮你拿掉了。” 闻言,温若迷糊地眨眨眼,哦了声:“谢谢你呀。” “坐好了。”谢屹辞抬手用掌心贴住她的额,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然后勾唇提缰。 马蹄哒哒,风声呼啸。温若将脸颊贴在谢屹辞的胸膛上,檀香味伴着他暖热的体温将她紧紧裹住,阻隔了凌冽的寒风。 不多时,马儿停下,温若缓缓将眼睛挣开,拨开大氅,露出一点小小的脑袋。谢屹辞翻身下马,然后将她抱下来。温若一脸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山洞,“这里是?” “进去看看。” 抬腿往里,热雾缭绕,温度愈来愈高,直到一池温泉印入眼帘,温若一脸不敢置信:“这里怎么会有......” 谢屹辞上前与她并肩,道:“今日才发现的,便想着带你先过来。” 温若缓缓眨眼,心中有些复杂。才边关这些天,若说最不能适应的,便是不能好好泡澡。她自幼爱洁,而边关之地水源稀缺,每个人每日的用水皆有限制,这让她苦恼不已。但苦恼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有好多百姓用不到水,每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不禁想起自己从前,是否太不知节俭了? “说了没人可以享有优待,”温若咬唇摆摆手,“我不泡!” 谢屹辞低笑,说:“不是优待,是奖励。” 温若抬眸不解:“什么奖励......” “这几日公主都是最后一个沐浴,还将热水留给旁人。”谢屹辞略微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若若,我都知道。” 温和的语气像羽毛一样拂过温若的心口,让她的心酸酸麻麻的。她的鼻尖一红,哽声嘟囔:“应、应该的。她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我、我比不上她们......” 来到边关,与那些医女住在一处,才让温若了解到过去不曾知道的东西。她自出生便锦衣玉食,要什么便有什么,从不知世间疾苦。而相较男子,女子在这世上活得更是不易。就说这些医女,除了神嵬军,没有一支军队会启用女医,她们不愿依附他人而活,便得更加努力。 军医选拔,男军医大概是十进七的几率,而女军医则是十进一。她们每个人都是军医中的佼佼者,是世间女子都向往成为的模样。 温若羡慕她们,同时亦陷入了深深的自卑。 “人本就各有所长,没有人规定活成什么样子才能称为好。”谢屹辞抬手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你这样便很好。” 不能再好了。 谢屹辞曾经以为温若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娇气任性,却未想到她有着超越常人的韧性。他还想着到边关后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受不了苦楚而来找他哭,可她不仅没有哭,还懂事地照顾身边每一个人。 他倒是希望她哭着来找他,而不是像这样懂事得让他心疼。 热雾缠绕,两人的呼吸声渐渐重了些。温若耳尖一烫,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撇撇嘴:“我要沐浴了,你回避吧。” 谢屹辞瞧着她心虚闪躲的目光,不由地觉得好笑,他故意上前半步,轻啧道:“这回不用我帮你脱衣了?” 他是故意的! 脑中轰的一下,耳尖的红瞬间蔓延到脖颈。温若整个人快要烧起来,她拧着眉心提高音量:“谢、屹、辞!” “好好好,我不说了。”谢屹辞笑及眼底,抬手顺了顺她微翘的发丝,然后转身走到一块巨石之后,背对她。 温若将身上的衣衫褪下,缓缓走下温泉,让整个身子被热泉包裹着—— 实在是太舒服了! 不过时间并不充裕,很快温若便起身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只是湿发一时半刻干不了,于是谢屹辞在山洞里烧了火,让她慢慢烘着发。然而温若没什么力气,用棉巾包着湿发绞了好久发丝仍是湿漉漉的。 谢屹辞看不下去了,直接将人扯到自己的膝上半躺着。他拿开她头上的棉巾,半湿的鸦发顺着他的膝头散落,如玉的长指穿过她的鸦发,慢悠悠地顺着,让它加速变干。 温若半躺着,目光落在谢屹辞认真的漆眸上,心口微漾,指尖轻轻颤了颤。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蹙眉咬唇......谢屹辞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怎么了? 他还敢问! 温若气鼓鼓地转过脑袋瞪他一眼,娇哼:“你、你不要再勾引我了!” “......” 谢屹辞手一顿,漆眸中浮现懵怔—— 他勾引她? 到底是谁勾引谁...... 片刻的静默后,温若的湿发也干了八分,她坐起来,用簪子将长发随意挽起来。抬手的瞬间,清幽的淡香拂过谢屹辞的侧脸,他心口微滞,赶忙朝边上挪了挪。 温若回过头,发现谢屹辞坐得离她远了些,不禁蹙眉不悦—— 有必要么?她有这么吓人么? 哼! “明日我会让人带医女们来此地,”谢屹辞望着远处,语气寻常,“你放心。” 温若闷闷地哦了声。听谢屹辞说起医女,她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了周嫣的脸,她撩起眼皮开口问:“你认识周嫣吗?” “周嫣?”谢屹辞偏过头,“是谁?” 果然,不管他过去认不认识嫣姐,现下一定都不记得了。好在嫣姐想得开,没为他伤心超过半刻钟。 ——真是做得好! 温若眼眸转了转,觉得自己应该要向嫣姐学习,不能成天患得患失的,谢屹辞一个眼神就让她的心砰砰乱跳。不应该这样的,她得豁达一些才对。 思及此,她忽然想到嫣姐的话,便开口试探地问了句:“神嵬军晨起练兵,是全军营的将士都一起么?” 谢屹辞眼尾微挑,嗯了声:“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温若嘿嘿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谢屹辞心下疑惑,却也没多问,便带着温若回了军营。 * 翌日清晨天微微亮,众医女相约来到练兵场后方。 苍茫沙地,兵将个个身披铠甲,手持银枪剑弩,脊背如山般笔直。随着鼓声阵阵,温若的情绪亦为之高涨—— 因为有他们在边关守护大昭的疆土,皇室、朝臣和黎民百姓才有一方净土可居。 每每练兵之际,有医女过来看,众兵将都不以为意。然而今日却有些不同,范晞一眼便望见了温若身在其中,他侧身朝一旁的谢屹辞说:“大哥,嫂子过来了诶。” 谢屹辞眸光微顿,目光却仍注视着东侧的军队,未挪动半分。他忽然想到昨夜温若问他的话,唇角微勾—— 原来是打算来看他么? “大哥,你真的不看看?”范晞的音调突然有些急促,还隐隐带着些幸灾乐祸,“嫂子可没在看你!” 谢屹辞脸色一沉,面无表情地微微偏头望过去—— 立于众医女之中的温若,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西侧的新兵,喜笑颜开。 第33章 撞见 捧着她的脸吻去她眼上的泪。 “怎么样, 姐姐没骗你吧?” “嗯嗯!”温若弯起眼睛,小脸上浮现新奇的笑靥。以往久居深宫,除了父皇皇兄, 见得最多不过是再宫宴上出现的文臣。今日一下子见到如此多的武将, 温若心里的感觉甚是不一样。 “好了好了,”周嫣一脸了然,拍拍温若的肩, 笑道:“看看这么多俊朗的面孔,是不是就不会想那个人啦?” 温若侧过头,雾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她在心里默默答了句不一样。谢屹辞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的眼睛能看见他们, 可她只把谢屹辞放在了心里。 “啧, 周嫣又在教坏小姑娘了。” 目光随着轻笑声而去, 两人看见了范晞的脸。周嫣不由地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管得着嘛你?” “嘿, ”范晞咧嘴笑, “脾气还是这么大。” “小文咱们走!”周嫣懒得理范晞,挽起温若的胳膊绕过他欲走, 却在经过范晞身侧的时候压低声音快速开口:“别受伤了!” 温若狐疑地看向周嫣, 然后又转过脑袋望了眼眉开眼笑的范晞。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境有了变化,如今的温若对男女之间的微妙感觉异常敏锐。不过大战在即, 她便也没多问, 回到军医营和大家一起忙碌起来。 午时过后,风云骤变。战鼓奏响,终于拉开大战的序幕。除了驻守营地的守营军,大部分将士几乎全部出战迎敌...... “别愣着了, 咱们得把草药备好,现下他们在外打仗,一会儿便是军医营的战场了。” 温若心口紧紧揪着,跟着众人将库中的各种草药拿出来分好。外头的风声让她恐慌,垂着的指尖不住地颤抖。 见状,周嫣细心地拿了热茶递给她,“先喝点水,一会儿忙起来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你是第一次入营,等会儿就在旁边递草药棉布就成,要是实在受不住血腥味就去帐外透透气,别硬撑知道吗?” 温若抿了口茶,轻轻地嗯了声。 这场仗从午时开始,直到暮色四合才鸣金收兵。饶是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真的看见一个个伤兵被人从营外抬进来,温若仍是惊得说不出一个字。他们有的手上脚上带了伤,有的浑身是血,根本看不清伤在何处,亦或是全身都有伤。还有一些气息奄奄的,军医连施救的机会都没有,还未抬进帐中便断了气...... 温若这才真正了解到什么是战争。分明清晨时还见过的兵将,此刻却与他们生死相隔。而活着的人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他们需得争分夺秒地救更多的人。 “止疼散、麻沸散、棉布......” 温若咬着唇压住心口的酸涩,仔细地将一份份药递给正在施救的医女。初时对血腥味的不适感渐渐褪去,亦或是说这气味漫布在帐中的每个角落,让嗅觉已然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个伤兵包扎完毕,军医营中终于安静下来。送往他们这儿的伤兵多是以轻伤为主,一些重伤的则是被抬到另外的军医营中诊治。众医女累得说不出话,都瘫坐着歇息。 “都去吃饭,等沐浴完再好好睡一觉!”周嫣其实也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可是她习惯了照顾大家,所以强撑起身子带众人去用晚膳。 刚走到帐外,温若便扯了扯周嫣的衣袖,嗡声:“嫣姐,我没胃口,想先去透透气。” “行。”周嫣点点头,“那一会儿再过来,东西还是要吃的,不然明日你是撑不住的。” “好。” * 无力地靠着树干坐下来,温若怔怔望着夜空,一日之隔,她的心境亦大有不同。就像被乌云遮住的明月一般,她的心上好似也蒙上了一片雾霾。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感觉周围的血腥味仍是挥之不去...... 膝上忽然一热,温若眼眸微转,看见谢屹辞在她身侧坐下,解了身上的棉氅盖在她的膝上。她心口一动,忙拉住他的胳膊左右看:“你没受伤吧?” 绵软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沙哑,谢屹辞的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他握住她的小手,说:“没有受伤。” 温若松了口气,垂眸看见自己衣摆上的血迹,急忙又问:“军医让你服的能暂时失去嗅觉的药,药效过了吗?” 因着前几回谢屹辞对血的反应,他们便想出了这个方法,以防他在战场上失去意识。 “还没有,”谢屹辞大手一揽,将人带进怀里,“别说话了。” 温热的胸膛和淡淡的檀香,让温若积攒了大半日的酸涩尽数溢出,她红着眼缩在谢屹辞的怀里低声呜咽,将压抑化为一颗颗泪珠,洇湿他的衣襟。 “呜呜他们是真的回不来了么......” 谢屹辞眸光微顿,喉间亦是发紧。今日的战役将他从前在战场上模糊的记忆渐次唤起,他见惯了鲜血和死亡,为了稳定军心却不能展露哀伤,他是所有人的支柱。可那并不代表他不会难过,那些死去的将士,并非是他的血亲,但却更似手足......他怎能不痛?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紧紧抱着她,让她肆意地哭。待温若哭累了,如羽毛般轻轻伏在谢屹辞腿上沉沉睡去......谢屹辞从衣袖中拿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喂进她嘴里。睡梦中的人感受到丝丝甜意在口中漫开,眉心渐渐舒展了几分。 只是眼角还红着,鸦睫上亦沾着泪。谢屹辞下意识地俯身,捧着她的脸吻去她眼上的泪...... 周嫣见温若迟迟没来用膳,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四处寻人,谁知竟在树下撞见这一幕。她惊得瞪大眼睛,捂住唇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这是什么情况!? 谢屹辞早就听见脚步声了,却不忍心叫醒睡熟的人。他将人拥在怀里,将掌心覆在她柔软的耳上,不让一丝异响吵到她。然后他抬起眼睛,低声道:“将人带走。” 他并不是对着周嫣说话,而是望向她的身后。周嫣蹙眉转身,看见范晞憋着笑的脸,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朝谢屹辞抱拳:“好嘞!” 第34章 兄长 张嘴,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周嫣几乎是被范晞半拖半拽进大帐的, 帐帘落下,范晞才将搭在周嫣肩上的手放下。没了桎梏,周嫣立马跳了起来, 掌心握拳朝范晞的胸膛狠狠掷去—— “登徒子!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范晞顺势捏住她的手, 笑得肆无忌惮:“哪儿没脸了,要不你摸摸?” “起开起开!”周嫣边嘀咕便抽回自己的手,别别扭扭地在长椅上坐下来。忙碌大半日, 她早就没什么力气了。不过一想起方才所见,她的脸色愈发难看了,秀眉倏然皱起, 她愠声问:“谢将军和小文是怎么回事儿啊?” “怎么, ”范晞抬眼, “心里不舒服啊?” 周嫣剜他一眼, 撇嘴冷哼:“那谁能舒服?枉我还以为谢将军是个正人君子,谁知道成了亲还在外头招惹小姑娘!” “原来是在替别人打抱不平,”范晞勾唇低笑, 心下微松, 问:“那你呢,你难受吗?” 难受吗? 周嫣垂眸沉思, 好像还好,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就像当日听闻谢将军与永乐公主成婚时一样,有怅然却并不难过。今日亦是如此, 相较于难受, 反而为小文不值的愤怒情绪更多些...... 思及此,周嫣缓缓抬眸,却在望见范晞漆色的双眸后心口一滞,一股异样的感觉徒然升起。她急忙起身往外, 随口嘟囔:“什么难不难受的,累死了,走啦!” “周嫣。” 低沉的声音让周嫣的脚步生生顿住,她很少听见范晞用如此认真的语气唤她的名字,她转身不自然地开口:“干嘛?” “什么时候嫁给我?” 周嫣心头一震,整个人愣在原地,待回过神后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胡说,胡说些什么!” 见她难得露出窘迫的神情,范晞乐呵呵地笑了,语气也恢复寻常:“我说过,在这世上我只服大哥一人,如果你能与他心意相通,我绝不横插一脚。可是如今你也看到了......”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其他人,周嫣,你想都不要想。” “你说什么胡话,我才不要听!”周嫣脸颊泛红,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被气得。 “那你脸红什么?咱们可是盖一条被子长大的......” “闭嘴闭嘴!”周嫣飞快地转身朝外跑,不理会身后人的喋喋不休。 * 温若安稳地睡了许久,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惊觉自己竟躺在谢屹辞怀里,脑袋还枕在他的掌心上。她慌乱地眨眨眼,用手撑在他的膝上缓缓起身,“我怎么睡着了......” 一开口温若便感觉到舌尖上的丝丝甜意,她狐疑地蹙眉,不得其解。分明方才嘴里还因为许久未饮水而觉得有些发苦,怎么睡一觉就变甜了呢? 还有—— “你怎么天天过来?”温若揪起小眉头,试图用恼意掩饰自己的羞赧,“快回大帐休息去呀!” 身为一军主帅,有这么闲的吗?而且......这儿虽然隐蔽,但也是在军营中,万一被人撞见了可怎么办? “不是很累。” 谢屹辞说了谎,怎么可能不累。可将军务处理完后,他便不由自主地朝这里走来,他无法不承认,比起休息,他更想见她。 ——他可真是疯了。 “那你可真厉害,”温若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困倦道:“我都困死了。” 谢屹辞抬手揉揉她的脑袋,“那就回去休息。” 温若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蹲下来与之平视,低声说:“有个问题想问你......” 谢屹辞嗯了声,“你问。” “以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温若抿抿唇,声音小小的,“那......可还记得为何会选择上疆场这条路?” 过去温若不清楚,如今渐渐了解到战争的残酷。她忽然很想知道谢氏一脉,还有谢屹辞为何愿意多年守着这边境,终日与敌人搏斗、与死亡擦肩。 良久,谢屹辞都没有回答。温若自知这问题不好作答,便也没追问,只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说:“就算不累也早点回去休息呀。” 说完她便站起来,准备抬脚往前,可手腕却被握住。温若诧异地转头,望见谢屹辞徐徐起身,漆眸渐深。然后,她听见他清冽的声音,低沉却又坚定:“每片疆土都需要屏障,总有人要当那道屏障。” 温若怔住,双眼忽然有些发热。 “又要哭了?”谢屹辞抬手用指腹蹭了蹭她微红的眼尾,轻笑:“别把我想得太无私了啊。就算世上没有谢屹辞,也会有其他人心甘情愿当大昭的屏障。” 闻言,温若的眉心拧得更紧了,整张脸都写满了不高兴。 “我说错话了?” 温若重重点头,抬起下巴不满地软哼一声—— 他总是乱讲话,惹她生气! “行,”谢屹辞垂下手,“那我不说了,快回吧。” 触在眼尾的那一点温热骤然消失,温若有些眷恋地望了眼谢屹辞的长指,极不自在地咬咬唇。然后,她伸出指尖朝谢屹辞轻勾,示意他凑过来些。 谢屹辞不解其意,但仍是微微俯身凑近她。然后他清晰地看见温若伸出胳膊牢牢地环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柔软的脸颊轻贴他的侧脸......他的身子又一瞬的僵直,心跳亦是停了半瞬,然而耳畔拂过酥酥麻麻的气息,伴着她绵软的声音,“那大昭的屏障可得一直好好的呢!” “嗯。”谢屹辞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记低哑的回答。 “不能受伤,一点点小伤也不可以有。” “嗯。” 垂在身侧的手徐徐往上,搭住她纤弱的腰。不多时,却被怀里的人儿一把推开,再回过神时婀娜娇影已跑出一段距离,背对着他摆摆手,然后步子迈得更快...... 谢屹辞站在原地失笑。 ——他总以为美人计乃天下最无用的计谋,今日才知晓自己有多浅薄。 夜色渐浓,军营中一片静谧。 温若满脸通红、轻手轻脚地回营,却在掀开帐帘时撞上周嫣,继而望见她沉沉的脸色。 “嫣......” 才说出一个字,温若便被周嫣拉着一起出了营帐,在帐外的矮凳上坐下。周嫣一脸无奈还故作冷漠地问:“刚刚去哪儿了?” “我、我......”温若眼神闪烁,一时找不出借口来搪塞。 周嫣轻哼一声,“别我啊我的,我都看见了!” “啊?”温若愣住,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可她分明没有瞧见周嫣呀!难不成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谢屹辞明明那样警觉,为什么不叫醒她! “你说说你,怎么就听不进去我同你说的话呢?” 温若又羞又窘,耷拉着脑袋一晃一晃的,好不可怜。周嫣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见她如此便也就说不出指责的话了,她轻叹道:“咱也不说别的了,只是你看呀,你今年才十六,谢将军他都二十二了,你跟着他多亏呐!” 亏? 亏什么? 温若不理解,不过就是差了六年,不是很正常吗?可她不敢说,怕又被嫣姐瞪了。 周嫣从衣袖中掏出两个用帕子包好的馒头递给温若,“快吃!你还小,对男人不了解,姐姐是学医的还能骗你不成?男人啊,好看没用,他得年轻啊,不然老了可就不中用了!” 白面馒头含在嘴里,漫开淡淡的甜味。温若眨眨眼,还是不太懂—— 谢屹辞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呀,怎么会不中用呢! 皎洁的月光照在温若皙白的脸上,印得她更加恬静。周嫣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跟这样懵懂的她解释。倒是温若,小口吃着馒头忽然想起什么,杏眸里闪过一丝狡黠,她凑近周嫣小声问:“谢将军不中用的话,那谁中用呀,范将军吗?” 闻言,周嫣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差点蹦起来,脸上亦泛起红晕,她恨恨道:“吃你的馒头吧!” ——小丫头片子,枉费她一片良苦用心! “嗯嗯!”温若笑靥如花,直点头:“馒头真好吃呀!” * 翌日,军队修整,周嫣故意让温若去隔壁的军医营中拿缺少的草药,为的便是让她见一见男军医中最年轻且医术最精湛的方军医——方墨澄。 周嫣觉得这丫头就是见的人太少了,才会陷进谢屹辞的迷魂阵里去。她得让她看看,大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好男儿在。而温若对这位方大夫亦是慕名已久,明澈几次传信来,对蛊毒的研制进展缓慢,她忧心谢屹辞的身体,不愿错过任何一位厉害的大夫。 “方大夫,我是隔壁军医营的小文,来取药的。” 坐在桌前的青衣男子执笔书写着药方,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只低声回了句:“在右侧桌上。” 温若轻轻点头,走过去将几味药拿好,然后不死心地走到男子面前,轻声:“方大夫,我有一事想请教您......” 半晌,男子终于抬头,露出一张清俊却疏离的脸,“何事?” 温若心口一紧,硬着头皮问:“关于蛊毒,您知道多少?” 闻言,方墨澄脸上终于有些变化,他皱眉问:“你中了蛊毒?” “不、不是我,”温若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说:“是、是我的兄长,不慎被人下了蛊。” 方墨澄点点头,事关蛊毒,医者都比较慎重,他起身道:“今日还有几个伤兵需要我去诊治,明日同一时间你再过来寻我,将你兄长的详细情况告诉我。” “嗯,好!”温若弯起眼睛,“谢谢。” 而到了夜里,方墨澄入主帅大营为谢屹辞诊脉时,随口提到了今日之事,“近日中蛊之人怎就多起来了,白日军医营有个小姑娘还过来向我打听,说她兄长中了蛊。” 谢屹辞立刻便猜出了方墨澄口中的姑娘是谁。不是故意不告诉她自己正在尝试解蛊,而是此蛊连方墨澄都无甚把握,谢屹辞不想让她空欢喜一场。可她竟也这样记挂着,还问到了方墨澄跟前......他的心口微颤,随即又有些不悦。 兄长? 怎么他就成了兄长? “你是怎么同她讲的?”谢屹辞沉声问。 方墨澄摆弄着手里的银针,没看谢屹辞的表情,随口道:“我让她明日再来寻我细说。” 谢屹辞眸光微顿,漆色渐浓。 次日一早温若便收拾好,再将明澈传来的信整理好,想着一并交给方大夫,便于他了解情况。只是当她走进营帐时,却没看见方大夫的身影,而是见到了谢屹辞。 温若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里?是身子不舒服吗?” 今日温若穿着一身素简的浅蓝襦裙,柔软的乌发随意扎着,一双含雾的眸子蕴着盈盈水光。谢屹辞心口窒了窒,忽然不想再等了。他上前几步走近她,哑声问:“怎么?不唤我一声兄长?” 温若愣住——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随口同方大夫说的。”温若声音低低的,垂着脑袋不敢去看他。 “随口?”谢屹辞心中的窒闷更甚,他逼近她,低笑:“同他是随口说的,那当日同我说的也是随口么?” “当然不是!”温若猛然抬眸,蹙起眉头,“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忽然变得奇奇怪怪的? 谢屹辞没回答,只是低头凝着她的雾眸,沉声:“那你再说一遍。” 温若缓缓瞪大双眼,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当日她说那些话时,或多或少是借着醉意和夜色,如今青天白日,让她怎么说得出口! 她咬咬唇,狼狈地转身欲逃。然而身后的人不放过她,扯住她的胳膊迫使她转过身继续与他对视。温若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有些生气,她拧着眉心,委委屈屈地开口:“你做什么呀?是你说的以此役为限,让我多想想多看看,不要急......” “我没说过。”谢屹辞面无表情道。 “你、你......”温若被他如此无赖的样子给堵得说不出话。 而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忽然用力将她拉近他,然后谢屹辞微微俯身贴近她的耳边,低声:“张嘴,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温若脑袋发懵,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樱唇仍是微微张开了些。 下一瞬,耳畔的微热骤离,谢屹辞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然后他忽然捧起她的脸,俯首重重地亲吻下来......唇齿厮磨间,温若始终睁着眼睛,呼吸微窒。 他在做什么? 直到她感觉到他微微松开了她一些,她才能轻轻喘.息缓解心口的窒闷。然而谢屹辞并不打算放过她,他用长指微微挑起她的下巴,轻笑:“闭眼。” 恍惚之余,温若的娇唇再度撞上他的唇。 这一次,较方才更急促汹涌。 第35章 委屈 呼吸相缠、忘我地拥吻.....…… 外头风和日丽, 营帐内却犹如疾风骤雨般不停歇。温若合着眼,鸦睫轻颤着,细细体会着唇上传来的每一分陌生感觉。渐渐地, 她的腿有些站不稳, 双手只好牢牢攥着谢屹辞的衣襟,而谢屹辞则紧紧拥着她,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温若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窒息晕过去时,谢屹辞才松开两人牵缠的唇,掌心抵着她的后颈让她窝在自己怀里。温若的将脸颊贴在他心口, 缓缓低喘着, 逐渐平复胸腔内不安分的心跳。而耳边传来的剧烈心跳声让她微愣, 她渐次回神, 细细聆听着从发顶出传来的微喘声...... 娇唇轻轻勾起,她弯弯眼睛。 ——原来他也一样窒了气呀! 不多时,谢屹辞微微松开她, 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些。温若仰起头怔怔望着他, 皙白的小脸浮着一片红晕。谢屹辞抬手捏捏她红红的耳尖,温声问:“吓到了?” 温若懵懵地点点头, 然后又摇摇头。雾眸微凝, 她看着谢屹辞的泛着水光的唇,心口一动, 忽然想起那夜他的唇, 好似亦是如此......指尖猛地一僵,温若的脸又热了几分,目光不自然地移开。 谢屹辞伸手捧起她的脸,漆色的眸底噙着化不开的温柔, 他凝着她绯红的脸颊,轻笑:“完了,亲傻了。” 闻言,温若瞬间揪起小眉头,轻哼着瞪他一眼:“你才傻!” 娇艳的唇微嘟,红润得仿佛要滴出血。自温若入军营后,便没有再用过唇脂,今日却被他弄得红肿异常。谢屹辞抬手,用指腹沿着她的唇线轻轻压过去,感受她唇上的每一分炽意。 温若心口微漾,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唇,眸色慌乱:“不、不亲了,疼......” 谢屹辞失笑,他本没有打算再亲她,怎料指腹覆上她唇瓣的那刻心脏却有些失控。见她羞红的脸色逐渐蔓到雪颈,他低头用薄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然后将人抱在怀里。 温软的触感从手背传来,在她心尖蛰了一下。方才她说了谎,其实一点儿也不疼,只是有些酥麻而已。温若心虚地放下手,下意识环住他的腰。在熟悉的檀香包围之下,她的意识渐次清晰起来,她眨眨眼,有些不明白谢屹辞今日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什么...... “什么意思呀?”她埋在他怀里,小声嘀咕。 “还不明白?”谢屹辞凑到她耳边,望着她小巧的耳垂,不自觉地亲了亲。 温若微微挣开他的怀抱,挠了挠被他亲痒的耳尖,心里隐约知晓了答案,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娇娇地抬高下巴:“那谁知道呀。万一、万一你是一时兴起......” “不是一时兴起,”谢屹辞打断她的话,脸上亦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一字一顿道:“也不是试试。若若,我不试的。” 谢屹辞无比清楚自己当下的情况。失忆的病症、体内的蛊毒,还有与温氏未解开的谜团,桩桩件件都在告诉他,不能也不该与温若在一起,至少现下这样的情况不应该。可是每次见到她,都会让他的理智瓦解一分,到此时,早已土崩瓦解。 他确实说过让她多想想多看看,免得她将来后悔早早选定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多真心,这几日便有多后悔和煎熬。他无法忍受她看着别人笑,更害怕她如他所说的那样看见了更好的人,然后有一天跑来同他说,“谢屹辞,那日我与你说的不过是我的错觉,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他一定会疯了的。 所以,他不要再等了,而且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至于温氏和谢家的种种,都与她无关。他既然敢走到这一步,心里当然想过最坏的可能。可不管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只要温若心里有他,那他就不会放手。 “对你,我无比确定。”谢屹辞握住温若的软手,轻轻地揉,语气更是不急不缓,“那么你呢,还是只想与我试一试吗?” 温若眼角微红,急忙圈抱住谢屹辞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轻蹭,然后嗡声开口:“不、不试了,我也很确定的。” 谢屹辞的眸底晕开笑意,他顺势将人抱起,走几步将人放在长椅上,然后在她面前屈一膝跪下。温若眸色微动,忙伸手去拽他的胳膊,“你跪什么呀,起来起来!” 然而谢屹辞牵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温若望着他澄澈的狐狸眼,心口软绵绵的,紧接着她听见他清冽的声音,他说:“臣心悦公主,待此役结束回京,臣会将每个礼数补全,必定不让公主受半分委屈。” 眸中的水雾渐渐蓄满,直到鸦睫一颤,微烫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温若心里酸酸的,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可听谢屹辞一说,便将压在心底的委屈尽数释放出来。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每个女子都向往风光出嫁,更遑论她还是尊贵的公主。可是太后的恶意赐婚让她跌落云端,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什么希望了...... 未曾想她以为最不幸的事却成了她最幸运的事。不用她言明,她心里的每一分委屈,他都懂,并且早已想好要将她的遗憾填补。 她如何能不喜欢他? “不哭了,”谢屹辞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的泪,未料她的泪却越来越多,他无奈地故意板起脸,说:“再哭我就继续亲你了。” 温若也不想哭的,可就是怎么也止不住。她气恼地抬手狠狠抹了把眼泪,抽着气断断续续道:“我也、也不想的,也就是停、停不下来啊......” 谢屹辞的心都要被她哭软了,他扶着她的肩,凑过去轻吻她湿漉漉的眼睛。温若怔怔望向沾在他唇上的泪,心念一动,竟鬼使神差地捧住他的脸,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然后,她用柔软的唇贴了贴他的唇角,从一边辗转挪到另一边,专注地轻吮。 谢屹辞心口一窒,随即抬手抚上她的后脑,强势地去启她的齿。外面风沙渐起,两人于安静的营帐内,呼吸相缠、忘我地拥吻...... * 接下来的日子,战事密集。除了夜晚闲暇时,两人几乎碰不到面。可自那日确定心意以后,温若的心便安了。军中生活虽苦,却也很充实,她慢慢知晓除了情爱,这世上还有诸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她庆幸遇见了谢屹辞,更庆幸来到这神嵬军营。 只是捷报一封封传回京城,令深宫之中的太后心急如焚。一方面,她自然希望谢屹辞能胜,护佑大昭疆土;可另一方面,她又担心渊政将军的声望渐渐盖过大昭君王。如此,倒是进退两难了。 太后思虑再三,终于想到一个法子。既能不影响战果,又能杀杀谢屹辞的锐气。 ...... 这天清晨,自睁眼起温若的眼皮便一直跳,心底渐次浮出不好的预感。未过多久,士兵轻骑来禀,自京城而来运送粮草的队伍在十里外被敌军包围。 军中人人皆知,仗打到今日,虽胜机累累,但营地的粮草亦快用尽了。行军打仗,粮草必不可缺,若失了这批粮草,后头的仗便打不了了。于是,谢屹辞当机立断,欲亲自前往接应粮草。 “非要亲自去一趟吗?” 谢屹辞正将盔甲穿上,身后便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他骤然转身,果然望见一张苍白的脸,一双雾眸亦是红红的。出战在即,他知道一定是范晞支开外面的将士,让温若进来见他一面。 他上前几步走近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别担心。” 温若蹙着眉,垂下眼睛不说话。她知道她不能阻止她,可她就是压不住心口那股陌生的恐惧。 “我答应你,日落之时一定回来。”谢屹辞捏捏她的脸,安抚道:“等我一起用晚膳。” “好。”温若哽声呢喃,然后朝他微微张开双臂。 ——要抱他。 谢屹辞轻笑上前欲搂她的腰,却忽然顿住,只是牵住她的手,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身上凉,回来再抱。” 温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心空了大半。她失魂地回到军医营,如往常般配药书写,却悬着一颗空落落的心不得安放。直到暮色四合,营外仍然无人归来,她的心越揪越紧,几乎脱力般坐在长椅上。 周嫣自然看得出来,她无奈喟叹,只觉得感情这事儿真是难以控制。她劝了那么久,这丫头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她在温若边上坐下,宽慰:“别担心,行军作战没个准确的归期,不会有事的。” 温若怔怔点头,然后继续发呆。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营中燃起了火把,外头的马蹄声才渐次传来。温若眉心一条,赶忙掀开帐帘跑出去...... 熟悉的身影从模糊变得清晰,她的心才渐渐放下。可红鬃马愈近,她终于看清谢屹辞的银白盔甲上沾着血,而且是在心口处......身子一晃,她整个人往后跌去,好在周嫣在一旁扶了她一把,在她耳边轻声道:“谢将军受伤,从来都是秘而不发。你别紧张,他不会有事的。” “我不紧张,我不紧张......”温若强撑着,眼睛却早已湿红一片,纤弱的身子亦是不停地轻颤。 她看着谢屹辞下马,一步步走进大帐。她却不能过去,心口如同被扎一般生疼。不多时,范晞走过来脸色沉重地将她带入大帐。一进大帐,温若的心便如坠冰窖,她望着谢屹辞毫无生息地躺着,心口的短箭刚刚被拔出,黑色的血将一旁的水盆染透...... 帐中在诊治的只有方墨澄一人,见到温若他也不惊讶。范晞轻声说:“公主放心,方大夫信得过。” 温若毫不在意,她一步一步走进他,脚上如同有千斤重。然后她在他边上慢慢蹲下来,细细看他的伤口。见状,一旁的方墨澄开口:“公主不必担忧,毒箭已经取出且未伤及心脉,等将军醒来服几贴药便可痊愈。” 言罢,方墨澄便抬腿走向营外去煎药。范晞亦极有眼色地跟出去,不打扰大帐里的两个人。 温若心口酸涩,她很想骂他言而无信,却又不忍心,只好握住他的手,哽声轻喃:“不是答应过我不受伤的吗?还有说好要一起用晚膳的......” “呜呜,谢屹辞你这个骗子,呜呜......” 晶莹的泪珠如小雨般坠落,砸在谢屹辞的手背上。未过多久,昏迷的人眉眼微动,继而缓缓挣开眼睛。温若从一片雾蒙中看见他醒来,泪津津的眸子里泛起一丝雀跃,她吸吸鼻子,嗡声:“你醒了,疼不疼?” 那双狐狸眼亦望着她,眸底一如既往的澄澈,却再没有一分缱绻。温若心口微滞,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然后却被他挣开。那张苍白昳俊的脸色浮现不悦的神色,他沉声开口:“你是谁?” 温若的脑中有一瞬的空白,湿漉漉的眸中尽是不可置信,鼻子一酸,她语带哭腔地委屈道:“不好笑,谢屹辞你别玩儿了......” 谢屹辞眸光微顿,无法理解眼前的人为何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大帐,还哭哭啼啼的。 ——很吵。 这时,范晞端着汤药进帐,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谢屹辞转醒,面上一喜,忙道:“大哥醒了,快趁热喝药!” 谢屹辞没伸手接药,而是望向范晞,冷声问:“她是何人?” 范晞双目瞪圆,震惊地发不出一个字,端着药碗的手亦是僵住。 “你连范晞都记得,”温若听见自己发出的每个字都在颤,她觉得身上好冷,连一丝丝暖意都离她而去了,“就独独忘了我?” 第36章 眉眼 我与他长得很像? 温若怔怔望着坐起身的人, 他的唇色泛白,一脸病容,漆色的眸正沉沉打量着她。她的心口漫出无尽的苦涩。脚步斗转, 她泪眼婆娑地朝营帐外跑去...... “哎——” 范晞一脸为难, 突然很是头疼。而谢屹辞望着温若的背影,胸腔骤然浮出一丝烦躁,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范晞, 沉声:“说话。” “大哥你等等,我有个事儿去处理一下!”范晞心里没底,又担心公主万一出什么事, 便放下药碗一溜烟儿奔了出去。 谢屹辞略微垂眸, 看着方才被那姑娘握过的左手, 掌心似乎还残了些余温。他不禁皱眉, 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 夜凉如水,军营内一片寂静。 范晞在大帐不远处寻着了温若,与他预想中的不同, 温若神态平静, 早已恢复如常,完全没有方才在大帐时的失态。他走近几步, 张了张口,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思索半息后, 他才开口:“公主, 您......没事吧?” “没事。”话一出口,温若才察觉自己的嗓子竟是前所未有的低哑,她不在意地笑了笑,然而雾眸中却无半点笑意, “他如何了?” “伤势已无大碍,请公主放心。” “嗯,”温若心口微松,“那便好。” 寒风渐起,吹散天上厚厚的云层。皎月显露,柔白月光照拂于温若的脸颊上,令她的雪肤更白了几分。 范晞望着她憔悴的脸色,正色道:“公主莫忧,或许大哥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就算、就算他又忘记了,就让卑职去与他说,让他知晓他与您的种种。” 他与她之间的种种,该如何说?从她的欺骗开始说吗? 温若轻轻仰起下巴,雾眸蕴着悲伤。一路走来,连她都说不清是怎样与谢屹辞牵绊至今,他们之间的种种若是需要由旁人去告诉他,岂不是太过可笑? 虽然心里明白谢屹辞的失忆与体内的蛊毒有关,可温若仍是窒闷不已—— 若他只是忘了她,那是不是说明于他而言,温若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必了。”温若压下心间的酸楚,说:“战事紧急,别让无关紧要的事分他的心。如果他问起来,就说是我认错了人。” 温若发现,与他的遗忘相比,她更担心他的伤势。她无比清楚谢屹辞是个多警觉的人,若将他们之间的事告诉他,凭他的性子一定会细究到底。而如今战事密集,他随时要披挂上阵,万一在作战时分了心,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来到边关这些日子,温若深刻地体会到生命无常这四个字的意思。在生命面前,情爱必须暂且搁在一边。她希望他好好的,不要受伤,顺顺利利地打完这一仗。 他可以说忘就忘,她却无法做到不在意他。 “这......”范晞皱眉,心口被堵得难受。 “范将军回去吧,好好照顾他。” 范晞的脚步声渐远,温若强撑的身子才渐渐软下来,她无力地蹲下抱住自己的膝,蓄在眼里的泪簌簌落下,一颗颗砸在沙地上......恍惚迷蒙之间,她仿佛看见谢屹辞含笑走到她面前,漆眸噙着化不开的温柔。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等我。” “身上凉,回来再抱。” 泪珠将幻影晕开,温若轻轻呜咽,揪着指尖低声控诉:“呜呜呜骗子!都是骗人的......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周嫣寻过来时,温若已经哭得脱力,红红的鼻尖一抽一抽的,好似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一般。见状,周嫣心里明了几分,她蹙着眉俯身将人扶起,恨声道:“让你不听姐姐的话,现在难受了吧?” 温若哭累了,有些迷迷糊糊的挨着周嫣小步小步挪着,嘴里不断咕哝着“骗子”两个字。 “被骗了吧?”周嫣重叹一声,倒也不忍心再教训她,“别想了,睡一觉就好了。” “可、可是我忍不住,”温若伸出掌心按在心口,哽声:“痛,好痛呜呜呜......”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痛一痛就过去了。” “......” 与此同时,范晞脸色沉重地迈入大帐。果不其然,谢屹辞仍冷着脸,与他走时的神情一模一样。范晞神色微凝,继而朝木桌上望去,置于上边的汤药早已凉透,却纹丝未动。 “大哥怎么不喝药?” 然而谢屹辞只睥他一眼,没回答。 范晞知道他还在疑惑方才之事,便故意扯了个笑,说:“那姑娘是军医营的,认错了人才闯进来的,大哥不会与她计较吧。” “把我认成谁?” 话音刚落,谢屹辞不禁皱眉——这种无谓小事,他怎会多嘴一问?难不成是中了毒箭的后遗症,魔怔了不成? “啊这,”范晞含糊其辞,随口道:“应该是她的旧情郎吧,听说是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闻言,谢屹辞心口浮现不悦的情绪,不过他也没有过多在意,而是想起今日的战事,沉声问:“放冷箭的人可审出来了?” “审出来了,”范晞亦恢复正色,“不出大哥所料,确实是宫里的人搞的鬼。” 粮草的运送路线隐蔽,若非有人提前告知敌军,绝无可能出现今日的状况。谢屹辞一早便有了猜测,击退敌军之时鬼引蛇出洞,将内鬼引出。本来计划万无一失,可神嵬军中的一名新兵不慎被俘,谢屹辞救人之时,内鬼趁此机会冷箭放出...... “咱们在这儿抛头颅洒热血,宫里那些杂碎把我们当什么了!?”范晞双目猩红,胸腔起伏不停。 谢屹辞眼眸微眯,脸寒如水,“宁国二皇子可有信函传来?” 范晞怔愣一瞬,才答:“还未曾。” 按照现下的状况,大哥似乎对旁的事都不曾忘怀。顿了顿,范晞故意试探地问:“大哥是否要继续查遂夷之战?” 谢屹辞皱眉,眉眼坚定:“事关父亲,自然要查。” “可温殊之言,能信吗?” “不是还有那封信么?”谢屹辞冷笑,“待二皇子将信函传来,一切皆可查证。” “那温殊......” 看着范晞一整晚吞吞吐吐的样子,谢屹辞不悦道:“一个死人,你总提他做什么?” 不知怎地,想起温殊,谢屹辞不由地浮出嫌恶的脸色。他不知这股厌恶是从何而来,又为何那般强烈。 这下,范晞完全可以肯定,除了公主,大哥确实没有忘记其他事。可如此的话,大哥还真像个负心人。毕竟前几日还抱着公主在树下腻腻歪歪,转头就把人忘得一干二净。 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范晞撇撇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道:“我去将药热一热,大哥喝了就早些休息吧。” 然而苦药入腹,人却睡不安稳。不知是伤口发热还是药的影响,昏昏沉沉之时,谢屹辞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有个看不清脸的姑娘哭得伤心欲绝,他心口微窒,想走过去安慰几句,可脚步却难以挪动半分...... 睁眼醒来之时,箭伤的余痛细细传来,搅得他不得安睡。谢屹辞索性起身,披上大氅往帐外走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很快便无意识地走到一颗大树下,而一个小小的纤弱身影正倚靠着树干,神色茫然地发呆。 温若是趁众人都睡下了才悄悄跑出来的。嫣姐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却依旧无法驱散她心里的阴霾。她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眼见着快要将她们都吵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走了出来......谁料不知不觉便还是走到了这儿。 她望着皎洁明月,忽觉得月光真是刺眼。她的眼睛都被灼疼了,鸦睫亦是轻轻颤着,酸涩的眼眸好似又湿润起来。 “还在想他?”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让温若心口一震,她惊愕转眸望过去,看见谢屹辞沉着脸缓缓走过来。 ——他怎么过来了? 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淡淡的檀香飘然而至,渐次将她包裹。温若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如此相似的场景,也是在此处,他温柔地抱她、还轻轻揉她的脑袋...... 她快要疯了。 温若咬着唇迫使自己将脑中的画面赶走,然后垂眸快步往回走。 可身后的人忽而轻嗤一声,继续道:“不过是一个负心人而已,有必要将自己弄成这样?” 闻言,温若脚步顿住,不可置信地转身,神色茫然。好半晌她才想到,应该是范晞胡诌骗他的,说她错将他当成负心的情郎什么的吧...... 洇红的雾眸渐次浮起愠意—— 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来教训她?! 温若轻哼,冷声回答:“和你有关系吗?” 谢屹辞愣了愣,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好笑。多管闲事惹人厌,何必呢?可转念一想,好歹是他营里的人,他管了又如何? 他无声地笑笑,抬腿上前,下意识地解了棉氅裹住娇弱的人。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薄唇微动,下一瞬便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与他长得很像?” 温若恍惑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目光怔怔。 第37章 试探 现下被姑娘放在心上的人,是我。…… “我与他长得很像?” 这句话让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疏离的眉眼, 清冷的漆眸,依旧如初见般毫无情绪,可温若觉得还是有些不同的。至于哪里不同, 她却难以言说。 不多时, 谢屹辞仿佛大梦初醒般眸色微顿,继而往后退了一步。对于自己莫名其妙的言行,他的心底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然后他略抬眸,道:“唐突了。” 温若压下眼里的水雾,无措的双手揪着大氅柔软的衣料, 嗡声开口:“多谢将军。” “夜里凉, 早些回帐。” 丢下这句话, 谢屹辞便匆匆转身、迈步离开。温若心绪复杂, 棉氅沾染了他的气息,此刻与她紧密相贴,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她默然转身徐徐而回...... 然而在她转身的同时, 行至不远处的人好似有所感应一般停住脚步,回过身, 漆眸渐沉。 清冷的月光照在单薄的人儿身上, 寒风吹拂起她的发丝。谢屹辞怔然遥望,只觉得心口窒闷, 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抽离而去。 良久, 待身影于眼帘中消失。他仰首望天,自嘲般低嗤。 ——真是魔怔了。 * 翌日。 温若几乎一夜未眠,面容憔悴,眼下亦是泛着青。趁空闲之时, 她去寻了方墨澄一趟。既然方墨澄已经知晓她的身份,有些事倒是好办了。她将这些时日里明澈传来的有关于谢屹辞体内蛊毒的猜测尽数交给方墨澄,出色的太医与军医联手,或许能更快地辨出蛊毒的种类,从而研制出解蛊之法。 “请公主稍候片刻。” 方墨澄微微颔首,随即坐下执笔,不多时便书写完成,然后呈给温若,“吴太医见解独到,只是解蛊之法需慎之又慎,在下已将几种可行的法子写下,还请公主传给吴太医,请他判断一二。” 温若接过,粗略扫一眼,纸上的几种解蛊之法令她心惊肉跳。她蹙起秀眉,好半晌才应声:“好。” “将军的失忆之症应当与蛊毒有关,若解了蛊,想必失忆的症状亦会痊愈。”顿了顿,方墨澄神色微黯,补充道:“但即便痊愈,先前的记忆却不一定能悉数记起......” 闻言,温若微怔,半瞬后却状似不在意地开口:“无妨。” 可一想到那几个犹如抽筋剥骨一般的解蛊之法,她的心底又惊又惧,她低声问:“我只想知道,解蛊之时会否伤及他的身体?” 与他的性命相比,那些记忆又算得了什么。 方墨澄垂首,语气笃定:“请公主放心,在下一定会想出最佳的解蛊之法,必定不会让将军损伤分毫。” “那便好。” 温若点点头,随即转身朝账外走去。然而手还未触到帐帘,一阵风掠过,外头的人快她一步将帐帘拉起...... 四目相撞,两人的衣摆随风相贴。 清澈的狐狸眼里仿佛有团漩涡,能将人席卷、不由地沉沦。温若花了好大力气才平复的情绪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她咬着唇偏开湿红的眸,疾步离开。 谢屹辞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身后的范晞见到这一幕,忙上前干笑几声,与谢屹辞一同进帐,“方大夫,大哥非不好好养伤,你快说说他!” 而谢屹辞置若罔闻,他的脑海里满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待回过神来,他随意睥了眼木桌之上的几张纸,敏锐地上前拿起来看了看。方墨澄有心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视线停在纸上许久,谢屹辞才抬起眸,问:“是她拿过来的?” 方墨澄自知瞒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 谢屹辞皱眉,神色微凛,“我身上的蛊毒,除了你们俩,为何还有旁人知晓?” “在下不知,”方墨澄一脸坦然,“外头还煎着药,我得去看着火候。” 望着方墨澄快步离开的背影,范晞咬牙暗骂—— 每回都把残局丢给他,真是没义气! “范晞。” 范晞只觉得头皮发凉,他小声咕哝:“哎,我也不清楚......说不定人小姑娘一直偷偷关心着你,把你当成寄托了呗。” ——这都是什么事?明明自个儿忘了,现下居然还要来为难他。那就休怪他胡扯了! “嗯,”谢屹辞低笑一声,“挺好。” 闻言,范晞愣住。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谢屹辞已然起身往外走去...... * 士兵来军医营请温若去大帐时,温若神色微怔,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 不是忘了她么? 这又是作甚? 直到进了大帐,温若的脑子仍是懵懵的,有些不知所措。她呆呆地望向帐中坐于案桌前的人,看不懂他是何意。 “文姑娘,”谢屹辞抬眸,笑道:“坐。” 温若眉心微拧,依言坐到木椅上。还未等她开口,谢屹辞已将几张纸置于桌面,然后用指节轻叩两下。温若闻声望过去,樱唇微张—— 怎么就被他发现了...... “文姑娘似乎很关心我的身体?” 温若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军中众人皆关心将军的身体。”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疑了。”谢屹辞勾唇浅笑,“有劳姑娘过来一趟,回去吧。” 雾眸微顿,温若唇角微僵,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好起身朝外而去。然后身后忽然传来一记抽气声,温若心口一紧,忙转身望去,果然看见谢屹辞捂着左心箭伤之处,面露痛色...... 脑中一片空白,她急忙跑到他身边,神色慌乱:“怎么了,伤口又疼了吗?我去唤方大夫......” 可谢屹辞双眸无神,似乎没有力气回答她。 “你别吓我,”温若骤然红了眼眶,语调发颤:“谢屹辞,你说句话......” 六神无主,温若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隐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拳,她转身欲跑去唤人。可下一瞬,手腕被牢牢扣住,带着不小的力道。 “你......”温若回眸,湿红的雾眸渐次浮现出错愕。 谢屹辞面色如常,正静静凝着她。积攒了许久的怒气被猛地激起,温若用力甩开他的手,咬唇质问:“你骗我?” “是。”谢屹辞承认地坦坦荡荡。 温若被堵得说不出话,她扭过头气恼地转身便走。可身后的人亦起身跟着她的脚步,边走边说:“两次,你唤的都是我的名字。” 脚步顿住,温若未回头,只静静等着谢屹辞绕到她跟前。她不知道他突然的试探是为何,不过很快,眼前的人便将答案说出。 “不管姑娘是出于什么原因接近我,现下被姑娘放在心上的人,是我。” 谢屹辞一字一顿,语气肯定。温若眼底泛起涩意,他步步紧逼,她难以躲避,只能被他轻易看穿。 “是又如何?”温若眼尾洇红,语带哭腔。 她垂眸欲逃,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不过是因为他忘了,而她还记得,所以每一分苦涩都该由她来承受吗? 冰凉的掌心被宽厚的大掌紧紧握住,温若惶惑抬眸,与他相对而视。然后,她听见谢屹辞沉声道:“是的话,我要你。” 第38章 冒犯 除了成为谢夫人,没有第二条路可…… 温若脑中有一瞬的眩晕, 她眨了一下眼,试图从谢屹辞的漆眸中探出几分情绪,可终究什么也看不出。 他要她? 饶是两人互诉心意之时, 谢屹辞都不曾说过这样直白的话。如今腾地说出来, 让温若连羞怯的反应都来不及有,她的鸦睫微颤,雾眸中溢满了错愕之色。 这时, 大帐外有几个巡营的士兵经过,传来一些步履的嘈杂声响。温若的耳尖后知后觉地泛起红色,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小声嘟囔:“你在说什么......” 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 那一定是他糊涂了。否则以他的性子, 怎会对一个才见过一两面的女子说这种话? “我要你。”谢屹辞将声音提高了些, 又重复了一遍。 心底仿佛有什么炸裂,砰砰的跳动声渐次加快。温若的小脸一点点烫起来,并且蔓延到皙白的雪颈上。 ——他为什么要重复!? “听清了?” 温若顺着声线抬起眼望向他, 却呆愣着不说话。她的思绪百转千回, 试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将失忆和失心疯联系在一起对比了许久...... 好半晌, 她才找回飘散的思绪。她下意识偏过脸, 压下心间的燥意,平静开口:“将军为何要说胡话?” “不是胡话。”谢屹辞正色道。 温若心口一窒, 因他莫名其妙的话而恼了几分, 抬眸直视他的眼:“要我?将军知道我是谁吗?” “你姓文,”谢屹辞毫不遮掩,承认道:“其余一概不知。” 温若勾唇冷笑,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 将军就敢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荒唐吗?” 闻言,谢屹辞皱眉沉默半息,漆色的眼眸中渐次闪过几许无奈—— 荒唐吗? 谢屹辞又何尝不知这有多荒唐,可他毫无办法。自昨日昏迷醒来,见到眼前这个陌生的姑娘,初时只觉得烦扰,他亦不甚在意。但在她离开后,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窒闷难忍,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全是她那张泪眼朦胧的脸。哪怕出帐透气,亦逃不开她的身影...... 活了二十几年,谢屹辞从未如此无力过。就算两年前及冠宴上的谜团未解,身上的蛊毒未消,父亲的死亦或许有阴谋,他都能理智地控制情绪,平静从容地调查,一层层抽丝剥茧。 可对眼前的姑娘,他的冷静理智统统无用,悸动的心无法抑制地想见她、想抱她、想吻她、想...... 谢屹辞很肯定自己绝非是色.欲熏心之人。所以他细细想了想,如果他不是疯了的话,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姑娘相信一见钟情吗?” 低沉的声线携着微烫的炽意刮过温若的心尖,漾起层层涟漪—— “谢屹辞,是你对我一见钟情......是你先喜欢的我!” 那是曾经随口扯谎时,她说过的话。心口涨满酸软,她几乎瞬间落下泪来。那些因为他的遗忘而生出的委屈苦涩渐渐消散。 ——他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对她的情意仍被他镌留于心,未消减半分。 谢屹辞凝着温若沾满泪的脸,细细去辨她的每一分情绪。终于,他微微松了口气,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说:“看来是信的。” 湿漉漉的泪眼微凝,温若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见状,谢屹辞唇角微勾,凭自己的理解开口问:“你也想要我,是吗?” 男子和女子表达情意的方式大不相同,哪怕是再干脆利落的女子,在情.事上都会因羞涩而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温若亦是如此。皙白的小脸泛着红,直至耳根,她目光闪烁地缩了缩肩,用软绵绵的语气否认:“不、不是......” “你确定?”谢屹辞目光灼灼,将两人交握的手缓缓提起,扬眉:“可是它告诉我的是肯定的答案。” 温若愕然望过去,清晰地看见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正紧紧回握着他。她咬了咬唇,脸上浮现被戳破心事的窘迫,于是她慌忙将手松开,却被谢屹辞握得更牢。 “别躲我。”谢屹辞漆眸渐深,心口因她的躲避而涌出几分不悦。思索半息,他忽然压低声音道:“冒犯了。” 然后手上略微用力,直接将眼前的人扯进怀里—— 面色坦荡地做着冒犯之事。 温若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他紧紧抱住,淡淡的檀香缠绕着她。耳畔是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熟悉的感觉将她彻底淹没,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腰,委委屈屈地偎在他的怀里...... 谢屹辞紧绷着的神经渐次松开,悬着的心亦完全放下。他确实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为的便是确定她的心意。 言语可以逃避欺瞒,可身体不会。如果她对他无意,那么必然会抗拒他的触碰......他不愿强人所难,如果她不情愿,哪怕只有一丝丝推拒,他也绝不会勉强她接受他这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情意。 可是她没有。她乖软地贴着他,甚至还回抱了他。 谢屹辞合上眼,细细品琢这个拥抱带给他的感受。除了心底漫开的愉悦以外,自转醒以来的烦躁不安、心绪不宁都骤然消失,心上缺的一角好似被补足了一般,安定自得。 良久,他才睁开眼,抬手轻抚她的乌发,低语:“你也喜欢的,不是吗?” 温若无法再说出违心的话,只好在他怀里嗡声低唔一声。许是听见肯定的回答,头顶传来一记轻笑,然后他终于缓缓松开她,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 “如今战事未了,婚事便等此役结束后回京再办,可好?” 望着谢屹辞认真的神情,温若有些愕然地微张樱唇。她的心意自然未曾变过,可于此时的谢屹辞而言,她不过是才见了几面的人...... 他的一见钟情,是可以立马谈婚论嫁的程度吗? 温若心中有些不确定,便小声开口提醒:“婚事......你确定吗?” 闻言,谢屹辞脸色微沉,皱眉不悦道:“不然呢?你以为我说的要你,是随随便便地要?”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温若才平缓下来的脸色又涨得通红,她心里发急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同样的,”谢屹辞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他继续沉声道:“如果你也想要我的话,除了成为谢夫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温若心口微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可眼眶却有些发酸,渐渐又泛起湿意。 见状,谢屹辞怔了怔,以为是自己语气太重吓到了她,连忙缓声开口:“如果你觉得过于着急的话,可以缓一缓。” “不是!”温若急忙否认,然后又垂眸用小小的声音嘟囔:“不用缓......” 她下意识的反应让谢屹辞心中的愉悦更甚,他低笑一声,道:“好,回京就成亲。” 温若抿抿唇,望着谢屹辞的笑眸揪起小眉头—— 怎会如此?! 明明失忆的人是他,怎么弄了半天还被他给反客为主了呢? 第39章 噬情 你想抱就抱。 温若越想越不高兴—— 她这伤心难过了半天, 最后还被他蛊惑地服服帖帖,可真没出息...... 凭什么呀? 她抿抿唇,垂下眸在心里盘算起小九九。不多时, 明灿的雾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温若故作忧愁地抬眼,嗡声轻喃:“可是你不介意吗,我的心里曾经有过人......” 哼, 狗男人。 说忘就忘,看我不气死你! 闻言,谢屹辞眼里浮现一丝懵怔, 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他唇角微扯, 不甚在意地笑笑:“那个与我长得很像的负心人?” 温若眼尾微勾, 随即轻轻点头。 ——可不就是你这个负心人!!! 然而谢屹辞脸上的笑意未褪, 他略微俯身,贴着温若小巧的耳说:“那般有眼无珠之人,我为何要介意?” 温热的气息如轻羽般拂过耳尖, 将酥麻传入温若的心口。她的鸦睫轻颤, 然后将雾眸垂得更低。可是谢屹辞却伸出长指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迫使她与他相视。眸光流转间, 他沉声开口:“我从不囿于过去, 只要你的当下与将来,足矣。” 温若心尖一软, 怔怔地望着他清澈的漆眸。不论失忆与否, 他总是一样的真诚郑重。她轻抿一下娇唇,继而将两只纤柔的胳膊轻轻抬起...... “可以抱一下吗?” 软糯的语气带着十足的娇媚,温若的心怦怦跳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下一瞬, 她的手腕一紧,被谢屹辞拉入怀中。与方才不同,这回谢屹辞将她拥得更紧,更是随心地垂首轻吻她柔软的发顶。 酥酥痒痒的感觉传来,温若的脑中浮起一丝熟悉的感觉,却又有些想不起。她窝在他怀里,脸上泛起一层淡红,然后她听见谢屹辞用低哑的声音说:“以后不必问。” ——你想抱就抱。 温若低低嗯了声,合上眼将自己藏进他怀里,不让他发觉自己的羞窘之态。 这时,一道大喇喇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 “大哥!我......” 范晞发誓,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闯进来!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的手还搭在帐帘上,整个人已然僵住,神情呆怔。 不是失忆了么? 怎么又抱一块儿了!? 想他堂堂神嵬军右前锋,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若是寻常男女间的亲密样子,他也不是没见过。可眼前的两人虽只是相拥着,可那副难舍难离的样子,好似恨不得将对方缠入骨子里一般......范晞看得脸都不禁发热。 成何体统! 真是没眼看。 在听见闯入的声音时,温若脊背一僵,瞬间想要挣离他的怀抱。可谢屹辞的掌心压着她的肩,反而将她扣得更紧。他微微侧身,将惊慌的人儿牢牢护着。私心作祟,谢屹辞不愿她此时的娇艳模样落入旁人的眼。 “没规矩。”谢屹脸色沉沉地辞偏过头,冷声:“出去。” 怔愣的范晞猛地回神,忙低下头往外退:“......我这就走!” 直到离开大帐好些距离,范晞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 这大白日的在大帐里卿卿我我......到底是谁没规矩? 此时大帐之中,温若已被谢屹辞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羞恼地瞪了他一眼。谢屹辞觉得失笑,眼尾微挑地凝着她:“气什么,不是你想抱的吗?” 被直接戳中心口,温若蕴意更甚,她咬着娇唇轻哼:“再不要抱了!” “行,”谢屹辞轻笑着,清冽的嗓音中带着丝丝蛊惑,“下回换别的。” 温若惊愕抬眸,视线掠过他的薄唇,心脏被轻轻拨动了下,耳尖倏地发烫。谢屹辞望着她微红的眼尾和娇羞的面色,知晓她该是懂了他的意思。 “我得走了,”温若红着脸转身就跑,“军医营可忙呢!” 谢屹辞飞快抓住她的手,说:“晚上过来陪我,嗯?” 这话说得暧昧至极,若非是自谢屹辞口中说出,温若大概会觉得此人是个登徒子。可他说的陪,应当真的只是陪陪他而已...... 她胡乱地点点头,用指尖戳戳他的手背,示意他松手。谢屹辞这才满意地放开她。望着纤柔娇影渐渐离去,谢屹辞唇角的笑却久久不散。 * 帐外寒风乍起,将黄沙吹乱。 范晞在外头等了许久,才见温若匆匆离去。他急忙跑进大帐将重要的信函呈上,禀话:“大哥,二皇子的回信。” 谢屹辞眸光微敛,收了笑。他将厚厚的信函打开,漆眸细细扫过去,原本柔和的脸色亦一点点阴沉下去。范晞在一旁见谢屹辞许久不说话,便急得开口问:“如何?” 捏着信纸的长指缓缓加重力道,将纸压着略微发皱。谢屹辞抬起眼,眸色寒凉如水,他沉声道:“父亲的死确与先帝有关。” 此话一出,范晞的心亦如刀绞,他紧紧攥着拳,双眼猩红,疾声道:“大哥,你想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 “总要全部弄清楚,”谢屹辞压下心底的愠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如寻常那般,“再好好清算。” ——每个有份参与此事之人,他都不会放过。 ——这是他作为儿子,如今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 范晞点点头,却忽地想起方才的一幕,心情顿时更沉重了—— 莫非大哥已经想起来了? 若真的想起来了,现下的状况,他与公主之间该怎么办。虽说遂夷之战的事公主必然不知,可若真是先帝一手策划,那两人之间怎可能不产生一丝一毫的嫌隙? 思及此,他试探着开口问:“大哥方才与......” 谢屹辞正陷入乱麻的思绪中,忽而听见范晞提起她,心口才慢慢平静了些,脸色亦缓和几分。他望向范晞,说:“如你所见,我要与文姑娘成亲了。” 范晞:“......” 虽然不可置信,但范晞仍是敏锐地捕捉到“文姑娘”三个字。看来大哥并未恢复记忆,还不知公主的身份,他微微松了口气,转而又大为震惊—— 若未恢复记忆,那么算起来大哥才认识公主一日...... 一日!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谢屹辞沉默地看着范晞变幻莫测的表情,不由地无声牵唇—— 能理解范晞会是这种神情,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他的每一步都是由心牵引着,不由自主、不可自控。 ——那么,便不控了。随心罢。 “以后私底下,要唤她一声嫂子。”谢屹辞正色嘱咐。 范晞强扯起僵僵的唇,应了声好。 * 军中的日子简单而纯粹,很快战事便到了尾声。各支敌军被分而清灭,只剩寥寥几支仍在负隅顽抗。 温若知晓,胜利即在眼前。 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再过几日,祁芳所在的军队亦会过来与他们汇合,一别多日,她心中甚是想念祁芳。听说祁芳在作战中屡建奇功,看来此役结束,她必有军功嘉奖。一想到这里,温若便不由地翘起唇角。只是谢屹辞身上的蛊毒还未得解,令她的欢欣又淡了几分。 温若喟叹一声,继续书写药方。这时,帐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疑惑抬眸,只见方大夫匆匆入帐,神情凝重。温若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她立马起身,拧起眉心:“发生了何事?” “请公主随在下来。”方墨澄压低声音道。 温若悬着心跟着方墨澄来到隔壁专属于方墨澄研制药房的小营帐,一进去便闻到刺鼻的味道,不止一种,是好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而产生的气味。她不禁紧蹙秀眉。 “抱歉,公主。”方墨澄颔首解释,“此事过于紧急,在下还来不及给帐中通风,便先来禀告公主。公主无需担心,这气味于人无害。” 温若点点头,心口的忧虑却更甚。能让方墨澄方寸大乱,此事必然十分严重。她紧张地开口问:“可是与将军有关?” 方墨澄的脸色更沉了一分,他示意温若随他走到桌边,看向桌上各种色彩的药瓶。温若仔细凝望着五颜六色的药水最终融于一个琉璃盏中—— 刺鼻的气味便是由此溢出。药水的余热仍蒸腾着,发出呲呲的细微声响。 “这是?” 方墨澄颔首禀话:“在下与吴太医寻遍医书典籍,终于寻得此法,探明了将军体内是何种蛊毒。” 温若身形一晃,用掌心撑着木桌才勉强站稳。心口浮起不好的预感,她颤声问:“是什么蛊?” “噬情蛊。” 听见这个蛊名,温若的心顿时揪紧,她低声重复呢喃:“噬情蛊......” “公主请看,”方墨澄抬手点向桌上的七个药瓶,解释道:“噬情蛊,顾名思义,噬的便是人的情感。而世人的情感,一般会分为亲、友、爱三种,而噬情蛊便是会使中蛊之人失去所有情感,变得麻木不仁、嗜血暴戾。” “什、什么?”温若紧攥着拳,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见状,方墨澄有些于心不忍,可他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此蛊发作间歇不定,可若发作到了第十次,中蛊之人便会化为一滩血水,神仙难救。而这噬情蛊最阴毒之处,便是在于......中蛊之人越在意谁,便会先忘了谁。” 当中蛊之人麻木地将刀刃挥向至亲至爱时,饶是最后蛊毒得解,中蛊之人亦会选择自戕或者永生永世活在绝望中。 所以噬情蛊,亦称为诛心之蛊。 第40章 轮廓 你也要第一时间认出我。 按时日算, 冬日已至尾。可不知是边地的缘故,还是今夕的气候异常,外头的天儿反倒是越来越寒, 丝毫没有春日回暖的迹象。 温若今日穿着并不厚的淡杏薄襦衫, 她静静听着方墨澄的话,身上的血液渐次凝固,整个人仿佛置身冰窖。撑在桌上的纤指微蜷, 指尖用力掐着木桌,不多时便将指端弄得鲜红充血......可她浑然不觉痛。 方墨澄沉重地凝着温若苍白的脸,终于艰难地将话讲完, 帐中倏地安静下来, 温度好似亦冷了几分。温若强迫自己冷静, 她咬着唇微微偏过头, 目光再度扫过那七个不同色彩的药瓶,低声问:“这七瓶药......又是代表什么?” 语毕,她才听清自己的声音有多喑哑颤动。方墨澄注意到温若脊背微曲, 忙将木椅放在她身后。待坐下后, 温若瞬间意识到自己全身脱了力,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 方墨澄无声喟叹, 解释道:“七种药水, 即是人的七情。药水相融,若是滴入常人的血, 药水不会有任何变化。公主看, 这便是将军的血融入后的反应,药水轻沸,证明将军的七情正在慢慢消退中......” 抵在桌上的指尖猛然一颤,指端的雪肤好似破了皮, 疼得她雾眸微热。 喜怒忧思悲恐惊,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温若难以想象,若一个人没了任何情感,那还能称为人么? ——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可有解法?”温若无甚底气地问出来。明明知道若是有办法,方大夫绝不会是如此为难的愁色,可她还是不死心,偏要问一问。 方墨澄的脸上浮现些许愧色,他缓缓摇头:“大昭禁蛊多年,若是寻常蛊毒倒还好解。可此蛊太阴毒偏门,若贸然去解,恐会危及将军的身体。” “那......”温若眼里的湿意渐浓,“方大夫可知此蛊已发作了几次?” 方才他说蛊毒发作只十次,那人便会化为......温若心口紧缩,不敢再想。 “在下医术不精,难以算得......”方墨澄眸色黯淡,继续道:“公主的猜测是对的,血腥确实会激发将军体内的燥怒,如今只要暂失嗅觉即可。可若随着将军体内的蛊毒渐渐深入,可能只是见到一丁点血色便会令他疯戾难控。” 温若眼睫一颤,泪珠瞬然顺着面颊滚落。神识混乱,与谢屹辞相识后的一幕幕自脑海中划过,算上初识和先前在溪边那回,加上观逸说过他曾在寒韶寺醒过的那两次......所以到现今,他体内的蛊毒至少已经发作五次了。 至少,五次。 若、若还有她不知道的呢? “噬情蛊的事,先不要告诉将军。” 方墨澄颔首—— 大捷在即,将军不该分心。加之他并未寻得合适的解蛊之法,何必让将军徒增烦恼。 * 温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营帐的,周嫣见到温若失了魂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因这几日来了月事而身子不适,便急忙推着她去休息。 整整一日,温若将自己缩在麻被中,粗糙的麻质被褥将她的娇嫩雪颈磨得微微发红。周嫣唤了她好几次她都不愿起来,直到暮色四合,帐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才怔然坐起身—— 是他回来了。 两人早有约定,再晚也要一道用膳。可今日,她注定要失约了。温若的雾眸微肿,心口酸涩不已,她不敢去见他,她怕一见到他便失控地痛哭......直到夜阑人静,同伴们都睡熟时,温若才轻轻起身,换好衣衫悄悄出帐。 因范晞吩咐过,夜间巡守的兵将见了温若便也不多查问,随她在营中任意走动。 温若心里窒闷得难受,本只想在帐外透透气,可不知怎的,脚步走着走着便到了大帐外。她抬起眸,望着里头昏暗的烛光,只驻足一瞬便抬腿欲走......可她才一转身,手腕便被扯住,随着帐帘一撩,她的身子已然被拉入帐内。 小小的低呼声被寒冷的夜风吹散,消失不见。 “今日为何不来?”谢屹辞皱眉,目光中满是不解。见眼前的人垂着眸迟迟不吭声,他伸出长指抬起她的下巴,却在看清她微红湿润的雾眸后心口一沉,缓声问:“怎么了?” 熟悉的眉眼印入眼帘,让温若的鼻尖酸涩不已,她摇摇头,哽声撒谎:“肚子疼。” 闻言,谢屹辞眸光微顿,想到女子每月的特殊日子。他了然地略微俯身,手掌探到她的膝下,将人打横抱起走到木床上坐下,再扯过床上的绒毯盖住她。 温若乖顺地坐在他腿上,无力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谢屹辞凝着她蔫蔫的模样,将温热的掌心贴到她的小腹处,问:“很疼?” 眸中漆色渐深,顾不得男女之礼。谢屹辞小心翼翼地给她揉肚子,皱眉思索:该是多疼,才能让她疼得哭了。 小腹传来细细麻麻的暖意,让温若眼中雾气更浓。她轻轻嗯了声,然后调整了个姿势,将冰凉的脸埋进他的颈窝,汲取他的温度。 “吃过东西吗?”谢屹辞问。 温若在他的颈间缓缓摇头。谢屹辞颇为无奈地将怀里令人操心的姑娘放到床上,再道:“等着。” 温若不解其意,只是怔怔看着他走出大帐,不多时,帐帘又被掀起,谢屹辞端着碗进来。温若双手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谢屹辞坐到床边,碗里的面飘出热气清香—— 是最简单的青菜面。 “张嘴。” 细软的面在舌尖化开,清淡温暖。谢屹辞慢慢喂她,一口面一口汤,极有耐心。可才吃了没几口,温若却忽然开始掉眼泪,哭得双肩轻颤。 谢屹辞将碗放下,拿起一旁的帕子给她擦泪,说:“这么难吃啊?” 温若哭的更凶了,她使劲摇头,语不成调:“好、好吃......” 她自小吃过的美食数不胜数,可这碗面融着他的情意,让她不由地哭出来。 若有一日,他真的成了无心无情之人。 她该如何救他...... “不哭不哭,”谢屹辞将人揽进怀里,轻揉她有些乱了的发,“边地条件有限,回京后好好给你调理身子。” 温若心中的不安更甚,她开始害怕,如果某一日谢屹辞又忽然将她忘了,那她该怎么办。噬情蛊正慢慢侵吞着他的七情六欲,她要用什么办法让他忘不了她呢? 半晌后,她缓缓退出他的怀抱,凝着他的漆眸嗡声轻喃:“闭眼。” 谢屹辞怔了怔,不解其意,但仍是依她所言合上眼。然后他感受到绵软的柔荑牵握住他的右手,将他的掌心贴上她滑腻的脸颊。她牵引着他的手,自前额而下,拂过鸦睫、雾眸、鼻尖,再到娇嫩的唇瓣...... 谢屹辞眼睫微动,掌下的触感清晰地传至心口。他闭着眼,在脑海里细细描摹着她的五官轮廓,连她的唇珠都记得清晰。终于她将他的手放下,谢屹辞睁开眼,却见方才在脑海中的五官倏地在眼前放大,紧接着唇上一热。 她,在吻他。 这几日,他望着她的娇唇几次心念不稳。可谢屹辞记得,他们还未成亲,相拥已是逾矩,亲吻更是不应该,他一次次压住心底的念想。可是,今日她却自己吻了上来。 既然她也想吻他,那他自然没有推开她的道理。 狐狸眼里隐约浮起笑意,他抬起手托着她的后脑,将柔吻加深。唇齿交缠,难舍难分,温若红着脸伸出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不让他听见两唇之间暧昧旖旎的水渍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两人将要窒气之时,才不舍地松开彼此。温若将娇妍的脸贴者他的脖颈,微微喘着气,压着哭腔说:“就算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你也要第一时间认出我。” 谢屹辞皱眉,有些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不安。他想或许是因为身子不适,人也会随之脆弱罢。他将双臂收得更紧,薄唇贴着她小巧的耳垂,低声保证:“一定。” * 五日后,敌军残兵渐次被除尽。谢屹辞领着重兵将出战,欲用最后一战将此役结束。 此役打得虽时日不长,可众将士亦是累得精疲力尽,终于到了尾声,皆高兴不已。众人气焰甚高,追击敌兵时也带了更大的狠劲。可追至山谷之时,谢屹辞忽然眼皮一跳,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些残兵并不恋战,而是刻意将他们往这里引...... 蛮夷小国,绝无可能妄想着用一战反败为胜。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调虎离山。穷凶极恶的奸险小人,哪怕战败也想拉些大昭人陪葬。 思及此,谢屹辞沉声喊道:“众将士听令,半数留下随范将军杀敌。半数随我回营!” “怎么了大哥,”范晞杀得正酣,策马行至谢屹辞身侧,不解道:“为何不扫清敌军后一同回营?” “可能有埋伏。”谢屹辞沉着脸丢下这句话便提缰,御马而去。 事实证明,谢屹辞的猜测没有错。众人抵达大营时,营中的守军与敌兵正厮杀着,而在此的敌军不论数量还是战力都高出方才他们追击的那批。守军见谢屹辞回来,顿时面露喜色,谢屹辞身后的神嵬军汹涌而入营,战局已定。 可谢屹辞漆眸扫着,直到见到几个女军医也加入了战局......他策马而去,将那几个敌兵斩杀,随即下马扶住两个快累到的军医,问:“其他人呢?” 他知道,军医营里的女军医数量绝不止这些。 “她们被、被抓了,往西、西面去了,”女子面色惨白,语气虚弱:“将军快去救她们......” 在敌军突然闯入时,守军虽死死护着军医营,却却还是挡不住所有人。军医营中的军医虽个个会武,但却无法与兵将相比...... 谢屹辞面色更沉,眸中闪过一丝疯戾。他跃上马背,往西而去。他的疾风,乃红鬃马之最,不多时他便在山崖边追到了被俘的众人。 敌军小首领亦看见了他,败兵的眼里满是同归于尽的疯狂。他咧开嘴,笑:“哈哈哈谢将军,战神,你赢了又如何?有她们陪葬,我们在黄泉路上也不寂寞哈哈哈!” 谢屹辞翻身下马,望着被俘的七个人,视线从左到右,最后定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她的脸上沾了不少灰,爱哭的雾眸此时却毫无湿意,神情倔强。 “放了她们,”谢屹辞冷声道,“留你们一命。” “哈哈哈哈,休想!” 漆色的狐狸眼中疯戾之色更甚,谢屹辞握紧刀柄,疾步上前...... 快,他的速度太快了。小首领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身侧的兵一个个倒下,却无法判断出谢屹辞具体的位置,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忽然,他心一横,高喊:“把她们扔下去!” 几个姑娘被猛地一推,朝山崖下跌去......谢屹辞快速将人都斩杀,同时一手用刀背一手抛出绳索,将几个人都拉回平地。只是温若和另一个军医已经往下落去,谢屹辞扯紧绳索,试图将两个人都拉上来。可脆弱的绳索经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温若在下面看着绳索快要断裂。 若再多一瞬,她们都会掉下去...... 她心下果断,眷恋地望着眼谢屹辞的脸,坚定地说:“救她!” ——能救一个是一个。 很快,温若将手松开,任凭身子往下坠去。谢屹辞望着她的脸,脑海中瞬息间浮出诸多画面,喉间腥甜一片。在绳索断裂之前,他将人拉了上来。 然后,谢屹辞毫无迟疑地纵身跳下山崖。 第41章 血泪 若若,没事了。 簌簌寒风犹如利刃刮过耳畔, 将双耳磨得生疼,身子下坠的失重感让温若的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起,胸腔窒闷胃里亦泛着恶心...... 温若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以落崖摔死为结束。摔死......把心肝脾肺还有都摔破, 也太丑了。 不知道谢屹辞找到她的尸身时, 会不会被吓到?好在母妃和皇兄应当看不见她的死状,那样也好,在他们心里她永远都是好看的。 温若凄凉一笑:原来人死前想的东西还挺简单。 后背忽然触上一片粗粝, 她侧目便瞧见干枯的树叶簌簌落下,她的背抵在粗树枝上,分散了不少剧烈坠落的力道。然而不过一瞬,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 粗树枝便承受不住她忽然的砸落而猛地断裂...... 方才她堪堪望了眼地面, 虽不像悬崖那般高耸, 却还是极高的距离,怎么也会摔断胳膊腿儿的。可双肩忽然一热,她侧过头错愕地望着忽然紧抱着她的人。 谢屹辞眼疾手快, 将刀尖插在树干上, 借着力与温若一同向下坠去......然而刀尖忽然打滑,两人便快速摔下去。谢屹辞护住怀里的人, 宽厚的掌贴着她的后脑, 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咔嚓——” 骤然坠地,温若耳边传来骨节错位的声音, 她来不及抬眼看谢屹辞的状况, 整个人便被巨大的震荡力席卷,昏了过去。 不多时,乌云漫天,天空开始降落淅淅沥沥的小雨。 冰凉的雨滴砸在鸦睫上, 将昏迷的人从沉睡中唤醒,温若蹙眉、眼睫低颤,继而缓缓睁眼。感受到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温若轻轻嘶了声,然后强撑着支起身子,望向倒在地上仍昏着的人。 谢屹辞的脸被树叶刮起几道血痕,衬得他的脸色更苍白。他的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瞬便要没了气一般...... 温若的眼睛倏地变红,她伸手拭去他脸上的雨水,又不敢再碰他身上别的地方—— 方才摔下来时,他几乎完全垫着她,用他的身躯减少地面对她的冲击力。 “呜呜你这个傻瓜,醒醒......”温若边哭边低声轻喃,嗓音更是说不出的沙哑,“你不要吓我,我会害怕的呜呜呜......” 许是听见了她的呼唤声,地上的人眼睫微颤,随即缓缓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隔着点点水雾,谢屹辞虚弱地望着眼前泪眼婆娑的人,他的神识未归,只下意识地低声呓语:“若若......” 即便声若蚊呐,温若仍是瞬间听清了。她赶忙俯下身凑近他,说:“我在,我在!你怎么样,哪里痛?” 他唤她若若,他想起了她。 可此时此刻,若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可谢屹辞似乎听不见她的问话,只喃喃几声,便又昏了过去。温若仔细去听,才听清他反反复复说的都是那几个字—— “若若,没事了。” 雨势渐大,温若心如刀绞,终于支撑不住伏在谢屹辞的身上嚎啕大哭...... 这时,不远处有个女子牵着一个小童徐徐走来,小童眼睛明亮,一眼便看清的此处的状况,他晃了晃女子的胳膊,稚声道:“母亲,那儿好像有人晕倒了哎!” 女子脚步微顿、将伞偏了偏,清冷的眸毫无涟漪,牵着小童预备换一条路走,“莫要多管闲事。” “哦,”小童闷声,跟着母亲的脚步却又不死心地偏过小脑袋去瞅一眼,随即咦了一声,“好像是个将军......” 此话一出,女子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她停下来正眼望过去,在看清银色盔甲的一角后,眸光微动。 ——原来是他。 “那便......”顿了顿,女子的唇畔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然后抬手揉了揉小童的脑袋,“过去瞧瞧。” * 捷报传至宫中时,温砚顿时眉开眼笑,心中亦是舒了口气。可紧接着军中的密报呈了上来,他眉心一跳,赶忙将信函打开...... 半晌,信纸坠地。年轻的帝王瘫靠着椅背,仿佛失了所有力气。 入夜后,云音轩内的书架微微移动,云泠心下了然,却在闻到浓重的酒味时皱了眉。 温砚面色酡红,身形亦是不稳,借着昏暗的烛光他踉踉跄跄地行至云泠面前,低声轻唤:“姐姐、姐姐......” 云泠在心里喟叹,继而无奈起身轻轻扶着温砚坐下,说:“陛下醉了。” 言罢,她转身想去倒杯热茶,可才迈了一步,便被身后的人环住腰肢。一瞬间,热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伴着迷醉的酒香。温砚将俯身将脑袋枕在她的肩上,语调凄凉:“若若和屹辞掉下悬崖,生死未卜......” 云泠微微抬眼,瞥了眼书桌上的信纸,神色不明。她张了张口欲将实情告诉他,可还没来及开口,身后的人倏然掰着她的肩迫使她望向他。 云泠一时失神,唇上便被一片柔软贴住,温砚意识不清,只轻轻触着她的唇,沮丧地恳求:“姐姐不要推开我......” 云泠怔愣半息,随即合上眼,随心般抬手圈住温砚的脖颈。许是得到回应,温砚眼眸一顿,随即放肆地含住她的唇将亲吻加深。 呼吸相缠间,书桌上的东西被人尽数拂落。云泠凝着男人的眉眼,听着他在她耳边一声声地唤着—— “姐姐,云泠,云泠......” 好似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敢唤出她的名字。 良久,书房内终于归于平静,温砚的酒亦醒得差不多。他静静看着云泠冷然地穿好衣衫,甚至还替他理了理外衣。哪怕方才两人间是那样的亲密,她都能瞬间将情绪抽离。温砚眸色黯淡地望着她,一眼不发。 而云泠却走到书桌边,蹲下身子从一片狼藉的地上翻出那张信纸,然后起身走到温砚面前递给他:“他们没事。” 温砚有一瞬的眩晕,但还是将信纸接过,目光细细扫过去。不多时,他震惊抬眸:“他们、他们......” “放心吧,有云觅在,他们不会有事的。”顿了顿,云泠走到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有些沙哑的咽喉,然后冷声道:“陛下回吧。” 她的冷言冷语让陷入喜悦的温砚仿若瞬间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略带潮红的脸霎时失了血色,他低咳几声,站起身走过去,难得对她露了愠:“还要赶我走?” “于礼不合。” “现下你倒是想起来了?”温砚气得手抖,冷哼道:“那方才为何不推开我。凭你的身手,要是不愿意,把我这种废人阉了都行吧?” 温砚快被气死了。每回都是如此,她好似不抗拒他,又好似将他拒在千里之外。 闻言,云泠有一瞬的失笑,却也不接话,只换了个话题,说:“陛下上回说过,会送我回宁国的。” “你、做、梦!”温砚咬着牙,一字一顿。 云泠也不在意,对他这种孩子气的话露出无谓的笑。温砚所有的好脾气在这一瞬间被她击塌,他窒着气逼近她,箍着她的腰脸色阴沉:“不愿意当皇后是不是?行,到时候有了孩子生下来,让他叫朕皇兄如何?!” 良久,见云泠垂着眸不说话,温砚泄气地松开她,转身朝书架后走去。在打开暗道的门时,他自嘲般一笑,然后轻声道:“我知道的,你不会愿意生我的孩子。” 她连同他站在一起都不愿意,何谈孩子? 书架缓缓合上,云泠的神思渐渐回拢。她抬腿离开书房,回到寝殿,打开床头的抽屉将一只暗红药瓶拿出来—— 里面装着避子丹。 她怔愣了许久,终是没将瓶盖打开,而是将药瓶放回了原位。 * 边地下了好几日的雨,温若坐在竹窗边怔神。自三日前被好心的母子俩救回家中,谢屹辞便一直昏迷不醒。山崖下人迹罕至,年轻的女子又不会医术,只是将家中所剩的用来补身的草药煎着给他们喝。 她知道范晞一定会带人来寻他们,只是雨水将他们的踪迹冲刷,看来会耽误一些时间。除此之外,温若敏锐地察觉到那位年轻的女子似乎认识谢屹辞,她虽救了他们亦是细心照料,可她看向谢屹辞的目光总是带了几分怨怼。 温若几次想问,却又怕自己多想,徒增尴尬。 雨滴渐大,温若将竹窗合上,缓缓走到木床边坐下。那日谢屹辞为了救她,将左手摔断了,腿和脊背上亦是好多伤痕......而她不过是一些小划伤而已。 “别睡啦,”温若雾眸红红,轻揉他的手掌,“起来陪我说说话......”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若只是外伤不该昏睡这么长的时间。除非是蛊毒......思及此,她的心口微颤,鼻尖更是酸涩。 忽然,她拢在手中的长指微微动了动,她赶紧抬起雾眸望过去。果然,谢屹辞眼睫微颤,继而缓缓睁开眼,漆色的眸朝她看过来。 “呜呜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呜呜呜......”温若泣不成声,晶莹的泪一颗颗砸在他的手背上。 谢屹辞茫然张望四周,随即动了动胳膊,却发觉左臂一阵刺痛,根本动弹不得。他用右胳膊撑着起身,眼前的女子眨着泪眼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棉枕上。 他没说话,怔怔望着她。 ——脑海中思索片刻,都没有与这张脸能对上的信息。 可她的反应,又好似与他十分亲密。与生俱来的警惕心渐起,谢屹辞不动声色地挣开她的手,正要开口询问时,唇上却骤然一热...... 那双杏眸近在咫尺,隔着水雾紧紧凝着他,唇上的温软亦重重地启他的齿。她吻得突然又急促,好似带着一股狠劲,贝齿直接磕在他的唇舌上,很快便将他的唇角咬破了...... 淡淡的血腥味漫开,温热的泪亦顺着她的面颊溢入两人的唇缝中,伴着血将咸甜化开。 她吻上来的那一瞬,谢屹辞便下意识地抬起完好的右手抵住她的后颈,他的长指微蜷,只需半息便可拧着她的脖颈将人推开。 古怪、大胆、毫无礼数,这样的女子绝对有问题。 可他的长指却僵在那儿,下不去手。 不多时,温若终于松开他,脸上亦是沾满了泪,她绝望地开口:“又忘了是么?那我的味道,你还记不记得。” 谢屹辞怔怔凝着她娇艳莹润的樱唇,上面沾染了血与泪。 他的血和她的泪。 第42章 道歉 我为我的遗忘道歉。 云觅发誓, 她不过是与儿子一道过来给这两个不速之客送饭,未料到竟撞破如此香艳的一幕......她虽早已不是纯稚少女,可倏地瞧见如此激烈的亲吻, 连空气都添了几分暧昧。见状, 她急忙捂住儿子的眼睛,将人提溜儿着带到屋外。 而屋内的两人,此时正沉默地四目相对。 谢屹辞望着温若满是委屈的雾眸, 心口莫名地被蛰了一下。可他思索再三,都对眼前的女子没有任何印象。他下意识地皱眉,正欲开口时, 却被人抢了先—— “我知道了。” 温若凝着他的眼睛, 忽然开口。他的每一分情绪都被她看在眼里, 她知道他又忘了。 ——忘得彻底。 “好好休息。”短暂的失控过后, 温若渐次恢复平静,她徐徐起身朝屋外走去。没有想象中的难捱。 至少他还活着。 她这样安慰自己。 听见脚步声,云觅蓦然回头, 惊愕不已。怎会是这副凄怆悲凉的表情?她眸光微动, 拍了拍儿子的肩,轻声说:“淮淮, 带姨姨去吃东西。” 小童稚声稚气地嗯了声, 随即跑到温若边上拉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小厨房走去。而云觅则是拿着食盒迈步进了竹屋...... “是你。” 温若不过才走了几步, 便听见谢屹辞的声音。她的身形一颤。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谢屹辞与这位年轻的夫人确实是认识的。她没有偷听的癖好,只停顿一息便跟着小童继续往前走。 “哟,”云觅将食盒放在桌上,幽幽笑道:“大将军好记性。” 谢屹辞睥了眼云觅, 疑惑着为何她会出现在此—— 宁国唯一没有皇室血统的公主,性子孤僻乖张,更是暗中创立了云阁,游戏人间。 “这是何处?”谢屹辞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云觅怔了怔,原来还奇怪为何那姑娘眼睛红红,如今瞧见谢屹辞一脸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模样,她眨眨眼,难不成这个大将军掉个崖把脑袋摔坏了吧? 那可太有意思了! “你不会......不会不记得发生了何事吧?” 谢屹辞瞧出云觅眼里不怀好意的笑,再想到她古怪非常的性子,故意模棱两可地说:“你说呢。” 闻言,云觅确实愣了愣,有些难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她撇撇嘴,将食盒打开,“先用饭吧大将军。” 要不是为了姐姐,她才不会管这个人。 要是暴露了行踪......可真是麻烦了! 这时,温若牵着淮淮正巧走到屋门边。她本就没什么胃口,到了小厨房喝了几口粥便饱了,淮淮眨巴着大眼睛,带着老成的语气劝道:“姨姨,你这样可不行呀!不好好吃饭人就会生病,病了可就不漂亮了......” 云觅撩起眼皮,看见那一抹浅杏色衣角,心口微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拿起食盒中的稀粥,边朝谢屹辞走去,边用温柔的语气开口:“谢郎,快喝点粥。” 温若懵怔在原地,她看着云觅眉眼含笑地走向床榻,柔粉的衣衫伴着她雀跃的声音,遮挡住了谢屹辞的身影。温若看不清谢屹辞的表情,亦没听见他说话。 谢屹辞听见云觅的话后,眉心倏地一跳,脸色亦是沉下来。他不解其意,直到她在榻边坐下,他偏过头看见屋外的人影后心口骤然发紧。 “淮淮来啦,快进来。”云觅勾起唇,唤道。 听见母亲清悦的呼唤声,云淮小跑着进屋,看见母亲朝他笑得和煦:“淮淮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么?这就是你的父亲。” 言罢,温若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一僵,整个人如坠冰窖,难以动弹。而谢屹辞凉凉地瞥了眼云觅,再望向稚生生的孩童,待看清他的样子后,顿时心下了然。小小的云淮更是一眼就看出母亲又在唬人了—— 母亲不爱笑,除了骗人的时候。 “没意思。”云淮轻轻嘟囔一声,继而低哼着朝屋外跑去。 ——才不陪他们玩儿。 “哎......”云觅垮下脸,被不配合的儿子弄得有些沮丧。这是多好的可以捉弄谢屹辞的机会呀! 温若有些看不懂他们的反应,只是直觉觉得自己好像不该留在这里。毕竟他们是相识的,而她是被他遗忘的。她回过神,垂眸将迈进屋内的一只脚收回,欲朝院子里走去。 “你走什么?” 熟悉的声音让温若雾眸一怔,脚步生生顿在那儿。然后她又听见他一字一顿地开口,但好像不是在对她说。 “坐够了没有?” 云觅第一次看清谢屹辞的漆眸中浮出明显的恹色,好似她若继续坐着,就要被他丢出去一般。她心口微颤,心虚地赶紧起身离他远一些。而谢屹辞懒得再理她,只将目光落到屋外的人身上,沉声道:“进来。” 外头起了风,冷冷地吹拂在温若脸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原本还气恼着,心想着她才不要听他的话。可他的声音像有魔力般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走回屋里。而云觅看清了温若脸上的表情后,心中总算有了些得逞后的喜悦—— 这不,好歹还是骗到一个的。 唇角漾开一个笑,她笑着朝温若走近,正欲开口时却被谢屹辞打断。 “方才那孩子,是云琛的?” 云觅脊背一僵,不可置信地回身望向谢屹辞。她的呆滞神情落入谢屹辞的视线中,令他心下了然,他低笑:“看来云琛还不知道。”、 “你胡说,”云觅的眸中闪过一抹惊慌,她急急否认:“和他没有关系!” “哦,是吗?”谢屹辞眼中毫无情绪,“那我传封信给他,让他来看看如何。” “你、敢!” 云觅伪装出来的温柔尽数瓦解,她恨恨地一字一顿,随即转身愤然而走。在经过温若身侧时,还气恼地问了句“你就喜欢这样儿的?”。 她不理解。 姐姐和眼前这个昳丽的姑娘都魔怔了不成,真是瞎了眼! 温若微微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站着,与谢屹辞望过来的漆眸相对而视。她忽然有点累,是一次次被他忘记后堆积起的茫然无措。 在这一刻,谢屹辞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他用完好的右手掀开被子,起身下榻。脚心触地时,脚踝与膝盖处的刺痛传来,他的全身都泛着疼......温若看着他因疼痛而拧紧的眉心,心口一窒,几乎不由自主地疾步走向他,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躺回床上,“别起身。” 话一出口,温若才听清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难听。她咬了咬唇,不再言语,只是替他将被子拢好。 “吃过东西了?”谢屹辞沉声问。 温若抬眸,呆呆地点头。 “有茶吗?” 温若以为他渴了,便轻轻嗯了声,然后去倒了杯热茶递给他。谢屹辞将茶杯接过却没喝,只是将杯沿递到了她唇边,说:“喝一点。” 温若怔神,不解其意。可热茶的清香传至鼻间,让她微微张唇喝了小口小口地抿着。不多时,她的喉咙舒缓了不少,谢屹辞便将茶杯放下,才开口问:“说说吧。” “说、说什么?”温若蹙眉不解。 “你我的关系,我们为何会在此地......说什么都可以。” “可你不是不认识我吗,”温若垂眸嘟囔,两只食指互相绞着,“你不是认识云觅姑娘,问她就好......” 温若不理解,对于失忆的人来说,应该会更信任自己认识的吧?方才的事她虽看不明白,但也能看出他与云觅之间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可她心里还是不好受,莫名其妙的难受。 “可我不信任她。”谢屹辞说道。 闻言,温若抬起红红的眼,隔着水雾去望他,却在一片模糊中瞧不清他的神情。她呜咽着呢喃开口,语不成调:“我、我们掉下山崖了,你昏迷了好几日,我好......好怕呜呜,然后、然后你又把我忘了......” 她哽着声说得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谢屹辞听清了多少,又信了多少。 谢屹辞凝着眼前泪眼婆娑的人,心底的窒闷渐甚。他对她毫无印象,却会因为她的蹙眉哭泣而心灼。加上方才云觅的刻意所为,不就是为了让她误会他与云觅之间的关系么?结合种种,他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 他与眼前这个女人,关系匪浅。 “我、你,我和你是......”温若仍掉着泪,断断续续说着,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太难解释了,“我是你的......” “妻子?”谢屹辞神色坦然地直接问出来。 温若怔住,泪水沾在鸦睫,滚动、坠落。她的呼吸有一息的轻窒,直到略带粗粝的指腹抚过她的眼角,将她的泪轻轻拭去。 妻子。 ——她应该是吧?可她没敢应声。 可下一瞬,谢屹辞忽然抬手将她拢进怀里,用掌心轻揉她的后颈。良久,温若听见他语气低沉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夫人,我为我的遗忘道歉。” 温若愣住,目光正好停留在他断了的那只左臂上。心口顿时酸涩不已,她摇摇头,抱着他将脑袋枕在他的肩上,无声流泪。 第43章 过去 你家大将军过去的风流韵事。…… 半晌后, 温若渐渐止住哭泣。谢屹辞松开她,凝着她红肿疲倦的眼,说:“要不要睡一下?” 温若鸦睫微动, 掩盖不住的倦意席卷。她点点头, 随即合衣上榻,在谢屹辞身侧躺下来,然后用极小的声音说:“那我就睡一会哦。” 这几日谢屹辞昏迷不醒, 她亦几乎未合过眼。她一直坐在榻边的木椅上,偶尔浅憩时,若有风吹草动她便会立马惊醒, 循环往复将自己折腾得又瘦了半圈儿。如今谢屹辞转醒, 她悬着的心落下, 身体自然再强撑不住, 躺下后不多时便在熟悉的檀香环绕之下沉沉睡去。 望着温若在睡梦中仍紧蹙的眉心,谢屹辞的脸色渐沉。忽然,被子下的小手微动, 沉睡的人下意识地寻着他的手, 捏住了他的长指。谢屹辞心口微滞,继而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许是寻到了热源, 温若紧拧的眉渐渐舒展开。 谢屹辞凝着她的睡颜, 看清了她侧颈的几处不明显的擦伤,应该是她说的掉崖时弄伤的。他长久地望着她的眉眼, 却依旧想不起一点有关于她的记忆...... 温若睡醒时, 外头的天已经暗了,竹屋内燃起了烛火。她徐徐坐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嗡声:“我睡了多久呀......” “不久。” 温若掀开被子欲下榻, 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谢屹辞握在掌中。她轻轻往回扯了扯,谢屹辞眸色一怔,才松开她。四目相对,两人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一种陌生的疏离感淡淡萦绕在两人之间。 温若看得出谢屹辞并未想起她,她故作无谓地笑笑,说:“没事的,你不用勉强自己。” 说完她便垂眸转身朝桌边走去,可手心一热,谢屹辞拉住了她。她缓缓回身,看见他坚定地将长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温若眼眶微热,不解地抬眸。 “没有勉强,”谢屹辞望着她,一字一顿:“你也不要难过。” 闻言,温若下意识开口,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不难过呀。” 下一瞬,谢屹辞的手略一用力,将人扯到身前,说:“不要忍着。”顿了顿,他又开口问:“不是第一次了对不对?” 谢屹辞细细回忆了醒来时她说的话—— 又。 她好几次用了又这个字。 “所以,这是第几次?”谢屹辞望着她的脸一点点白下去,心知自己该是猜对了。 温若的眼尾泛红,摇了摇头,轻喃:“不怪你的......” 谢屹辞将她拉到榻上坐下,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是不是委屈坏了?” 他无法想象,被最亲近的人一次次遗忘是怎样的感觉。光是看着她哀伤的神情,他便窒闷不已。 “呜呜......”温若低呜着,“不怪你,是你身上的噬情蛊......” “噬情蛊?”谢屹辞皱眉,问:“是什么?” 温若再忍不住,断断续续将噬情蛊的事同他讲明。事到如今,她可以接受他的遗忘,却无法接受他的生命在一次次遗忘中流逝。 ——这才是她崩溃的原因。 “别哭。”谢屹辞松开她,捧着她的脸给她擦泪。 “呜呜,方大夫和明澈都想不出解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忘,却帮不了他。 “别急,”谢屹辞低声安抚,然后沉声道:“把云觅叫来。” 温若不解其意,却还是将泪擦净,去唤了云觅来。云觅不情不愿地进屋,没好气地开口:“找我什么事?” 谢屹辞直接问:“你可知噬情蛊是什么?” 什么玩意儿? 云觅拧眉,摆摆手:“不知道。” “那便去查。” 如此高高在上的命令语气,可把云觅气笑了,“我凭什么帮你呀?你又不是我的谁。” ——要是当年他与姐姐成了,作为姐夫她勉强帮个忙也不是不行。可是他拒绝了姐姐,还拒绝地那样狠......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才不要帮他! 见状,温若大概听明白了,她连忙靠近云觅,轻声道:“还请云姑娘帮忙。” 娇滴滴又楚楚可怜的模样,云觅到底说不出难听的话。可她依旧愤愤着,便心生一计,微微勾唇朝温若开口:“帮忙嘛.....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想问你一句,你家大将军过去的风流韵事,你可知晓?” “啊?”温若惊愕地樱唇微张。 “诶,”云觅一脸了然地拍拍她的手背,“瞧你这样子便是不知的。” 顿了顿,云觅瞥了眼谢屹辞,见他的脸色沉下来,便更肆无忌惮地开口:“我有个姐姐叫云泠,与谢将军可是旧相识呐!” 云泠? 温若雾眸瞪圆,云觅口中的云泠与宫里的云太嫔不会是同一人吧?! 第44章 仇人 我确定。 关于宫里的云太嫔, 温若了解甚微,只知她是当年宁国献于大昭和亲的公主。两国联姻乃是平息战争、缔结同盟等等最快的方式,只是云泠公主的年纪与他们相差无几, 加之父皇并不贪恋美色, 只是将人封了嫔安置在后宫而已。加之云太嫔性子安静不爱与人来往,她所住的云音轩亦比较偏,故而宫里的人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今日听云觅提起, 温若倒是想了起来,当初迎云泠公主入昭的差事父皇好像是交予了皇兄?原来......云泠公主与谢屹辞竟也是相识的? 云觅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温若认真地听着, 还时不时地点点头发出“嗯嗯”的应和声。 “所以你看吧,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云觅摇摇头, 偏过头瞧见温若一副平和的神态, 便蹙眉道,“你这是什么反应呀?” ——难道不应该伤心、猜疑、恼怒么?! “嗯嗯!”温若眨眨眼,说:“我觉得云姑娘说得很对!” “......”云觅彻底无语。 谢屹辞一直静默听着云觅胡说八道, 只是目光始终落在温若的脸上。他不打断云觅, 一方面是因没有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哪怕那人是胡言乱语;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很想看看温若的反应, 对旁人口中讲述的他, 她会怎样看待。谢屹辞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却又不由自主地做了...... 直到云觅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而温若还在继续, 她笑着凑近云觅, 轻声转了个话题:“那......那个云琛,真是淮淮的父亲吗?” 云觅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起,整张脸腾地涨红,人像炸了毛似的跳起来, 大声道:“才不是!你别胡说!” “嗯嗯,”温若笑得柔和又无害,“我随口一问的,看来是我搞错啦!” 云觅的心口憋得慌,她狠狠地瞪了眼温若,偏温若始终温温和和地朝她笑着,让她有火发不出。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个人为何能在一起了—— 一个硬茬子,一个软刀子。 可不就是天造地设! 她冷哼一声,不想再搭理他们,抬腿欲走。可谢屹辞忽得开口:“编故事好玩儿么?” 清冽的声线敲在心上,让云觅为之一震。她瑟瑟回首,硬着头皮回道:“我可没编......” “是吗?”谢屹辞悠悠笑道,“你信不信我有办法让云琛明日便来到此处?” “你!”云觅攥紧双拳,泄气般说道:“你究竟想干嘛?” “噬情蛊。” 云觅咬牙:“行,我帮你查!” “我明早便要结果。”谢屹辞淡淡道。 “明早?!”云觅秀眉紧蹙,脸色阴沉,“你疯了不成,真把我当神仙了?” 这时,外头起了风,夜里的风格外冷,竹屋的碳火又不够暖,屋门大开着,将屋内细微的温暖给彻底驱散。 谢屹辞望了眼双肩微缩的温若,再看向云觅是眉眼间透露出些许不耐烦,他懒得再废话,直接道:“若明早没结果的话,那云琛......” “明早就明早!”云觅简直是咬牙切齿,她恨恨转身,迈出屋门时听见身后幽幽传来一句“把门关上”,她气得指尖微蜷,大力地将门关上。 她可真是造孽啊,把这种瘟神给带回家了! “砰——” 屋门被砸出一记重响,温若被吓了一跳,身子轻轻晃了晃。可她却不在意地笑笑,心里反而对云觅的真性情多了几分真实感。 想起方才谢屹辞同云觅说的要求,温若有些不确定地望向谢屹辞,问:“明早......会不会太为难云觅了呀?” 闻言,谢屹辞轻嗤。 这才多久,姑娘家的情谊来得倒是挺快。 “知道云觅是谁么?” 温若眨眨眼,毫不迟疑地回答:“知道呀,宁国的公主嘛,你们刚刚有说到呀!” “她可不只是宁国公主。”谢屹辞笑了笑,才继续道:“你可曾听说过云阁?” 温若眼尾微勾,直觉有什么大秘密,便快步走到榻边坐下来,摇摇头:“没有,与云觅有关吗?” 谢屹辞点头,拉过温若的手握住,掌心传来一股冰冷。他皱着眉索性将人拉上床榻,扯过被子将她裹住,才开口解释:“宁国有一组织名为云阁,能探听各种消息,只是阁主性子古怪,不喜金银,喜恶皆随心,不会轻易帮旁人探听......” 话说到这,温若已然反应过来,不过雾眸中仍显错愕,她嗡声低语:“云觅便是云阁阁主吗?好厉害呀!” 不过......温若猛然想起一件事,若像谢屹辞所说的那样,淮淮的父亲是宁国二皇子,那他和云觅之间不就是...... 许是看出温若心中疑虑,谢屹辞立刻解释道:“还有一件事,世上更是没有多少人知晓。那便是宁国的云觅公主,没有任何宁王室血统。” “啊?”温若更加迷茫了。 ——宁国皇室的关系,这么复杂的么? “其中的细节我也不得而知,云琛将她保护得极好。” 想到宁国那位二皇子,谢屹辞不由地双眼微眯。那样冷血冷情的皇室子,却为这个毫无血缘的皇妹费尽心神。若无云琛用计,宁国原本是打算让云觅到大昭和亲而非云泠......思及此,谢屹辞大概能明白为何云觅要隐居在这山崖之下,躲着云琛了。 ——因为云觅与云泠之间,姐妹情深。 “原来如此......”温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谢屹辞望着她微蜷的鸦睫,忽然失笑—— 她对旁人的事倒挺有兴趣? “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嗯?”温若眨眨眼,偏过脑袋对上他探究的目光,轻喃:“什么?” “方才云觅说得那些话,”谢屹辞目光灼灼,凝着她,“就没什么想知道的?” 没想到谢屹辞会继续将这个敏感的话题再次抛出来,温若垂下眼睛,没接话。她知道方才云觅所言多半是添油加醋的,而谢屹辞和云泠之间的事情过于久远,她不该揪着以前的事盘根问底,徒增尴尬...... 可谢屹辞既然问了,她思索半息,抬眸问:“......你想说吗?” 谢屹辞没回答,而是凝着她清澈的雾眸,反问:“那你想听吗?” 这回,温若没想太久,便点点头,用极小的声音说:“想听的。” 见状,谢屹辞轻笑一声,将她拢进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慢慢同她说......当年之事,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接亲之时发生的一桩意外,昭宁联姻,别国暗自焦虑,便派人来劫持和亲公主,意图破坏两国之谊。 当时刺客来势汹汹且目标明确,直奔云泠而去,谢屹辞当机立断追过去,将公主平安带回。云泠便是在那时候生的心思。她本不愿和亲,便在当日夜里进了谢屹辞的大帐,向他表露心意......结果很明显,自然被谢屹辞拒绝。 在军营中,谢屹辞对兵将士卒一向和善。可在男女情爱上,他无甚经验,更是想得简单,因此说的那些拒绝的言辞也是十分直接简洁的。 但对于女子而言,却是十分伤人的。 “我不后悔说了那些话,”谢屹辞轻叹,曾经的少年眉宇间到底添了几分成熟,“不过若能重来,我想我能处理的更好一些。” 温若窝在他怀里认真地听着,然后点点头。 “好了,就是这些。” 温若抿抿唇,故作不在意地挣开他的怀抱,嘟囔:“就这呀,也没什么好听的嘛。” 谢屹辞望着她轻轻勾起的唇角,倒也没有拆穿她,只静静看着她躺到一侧假寐。不多时,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传来,谢屹辞笑着给她掖好被子,望着她浅笑的睡颜,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今日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谢屹辞失笑,在她身侧躺下来。 罢了,明日再说。 * 翌日清晨。 正当两人用早膳之时,云觅便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她的眼睑一片暗青,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温若心中有愧,正想开口致歉时,云泠已将一叠纸丢到桌上,望着谢屹辞冷声道:“你可别告诉我,是你中了噬情蛊?” 谢屹辞拿过纸,目光轻扫,没答话。 “看来我猜的是真的。” 温若来此数日,还从未见过云觅这副模样。她总是一脸嘻嘻哈哈,对旁人毫不关心的样子,可温若看得出来,她的心地有多好。可今日她的神情凝重,眉眼间更是浮着化不开的忧愁。 云觅忙了一夜,几乎派出云阁中最能干的密探,才将噬情蛊查清。她直觉这玩意儿与谢屹辞一定有关,便又打探了些其他东西......不论她表现的有多讨厌谢屹辞,她也不得不在心里对谢屹辞生出一丝敬佩。 以一人之力为大昭边地筑起一层屏障,没有人会不尊敬这样的人。 “怎、怎么了?”温若颤声问。 云觅转眸望向她,说:“看来你也知道。关于噬情蛊的所有,都在这些纸上。” 言罢,云觅的眼眸中浮现些许不忍,她的目光从温若脸上移到谢屹辞身上,然后她一字一顿道:“谢将军,为这样的君王效忠,可值得?” 温若眉心倏地一跳,心口涌出一股不好的感觉。而谢屹辞依旧神色淡淡,亦没答话。 “若将军愿意,大宁随时恭迎将军来投。我云觅以大宁公主的身份向将军保证,大宁必将竭尽全力为将军解蛊。”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谢屹辞回答,云觅便转身离开竹屋。 这时,谢屹辞将手中的信纸尽数看完,放于桌上。温若赶忙将纸拿起来,凝神翻看,一开始便是噬情蛊的发作次数、后遗症以及中蛊之人的最终结果等等,与方大夫与她所说的大同小异。可最后三张纸,写着的便是她从未得知的事。 原来要向人下这噬情蛊,必须从幼时开始,至少十年之久,才能将蛊完全植入体内......可谢屹辞自幼长于将军府,饮食从来都是经过重重把关的。 除了,除了...... 温若拿着最后一张纸,纤指颤抖着。 上面是云觅探到的消息,自谢屹辞出生后,为彰显谢氏一族世代忠烈,先帝每年都会赐予谢屹辞补身的雪莲。 ——放眼整个大昭,只有谢氏有此殊荣。 而帝王的赏赐,无人敢验。 谢屹辞脸色郁沉,加上先前证实的遂夷之战,他的狐狸眼中漆色渐深。半晌后,他沉声道:“是先帝。” 温若鸦睫一颤,手中的纸继而掉落。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纤瘦的身子止不住地哆嗦。 谢屹辞察觉到她的异常,以为她是被噬情蛊所吓到,便抬起胳膊欲将她揽入怀里。可是他的掌心还未触到她的肩,便被她推开...... 温若猛地站起来,朝后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退到窗前,再无可退。 “怎么了?”谢屹辞站起身,望着她红红的眼睛,轻声说:“不要怕。” 雾眸中水汽渐凝,竟是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温若心如刀绞,她不相信父皇会这样做,可如今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父皇......她该怎么办? 她的脑海里一团乱麻,而眼前隔着水雾,她看见谢屹辞一步步走向她......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她拥入怀中。 “别过来!”温若忽然高声,并且抬起手阻止他。 如她所言,谢屹辞停下脚步,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酸涩的泪滚落,她无力地垂下手,努力让自己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我是大昭的永乐公主,温若。” 她垂下眼睛转过身,不敢去看谢屹辞的表情,语气哀伤:“所以,你确定还要过来吗?” 确定,还要抱眼前这个或许是仇人之女的人吗? 良久,温若都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的掌心紧紧撑在木桌上,尽力不让自己倒下。 忽然,一只有力的胳膊环过她的腰,她僵直的脊背骤然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温若被泪水浸着的眸子攀上几许懵怔,然后在熟悉的檀香裹缠之中,她听见谢屹辞在她耳边低语:“我确定。”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又带了几分沙哑。 第45章 百姓 抱得很紧很紧。 “我确定。” 在还未回暖的春日里, 这三个字如同一阵炽热的夏风直直吹进温若的心中,亦给她冰凉僵硬的身子注入了一股暖流。 察觉到温若的身体有些许放松,谢屹辞稍稍松开手, 将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她的眼睫还沾着泪, 谢屹辞抬手用指腹轻轻蹭去,“不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都与你无关。” 温若缓缓抬眸, 近距离凝视着他漆色的眸,试图从他的眼里找出一丝挣扎的情绪。可是却没有。他始终坚定而坦然,见她不说话, 他继续开口:“你我之间的关系, 亦不会变。” “为什么......”温若愕然。如果是未失忆的谢屹辞, 她会毫不惊讶于他的坚定。可他又忘记了, 与现在的他而言,她不过是一个才认识一日的人罢了。 为什么? 在方才静默的瞬息中,谢屹辞亦在心里自问, 如果一切一切都是先帝设的局, 他真的还能毫无隔阂地同仇人的女儿继续走下去吗? 事实上,他对她、对他们之间曾有的经历依旧毫无印象。可有些事就是那么稀奇, 撇去初见时的混乱, 不过一日之长,他便敏锐地发现:他与她的拥抱是如此贴合, 连她入睡时的呼吸声都能使他混沌的神思安定不少。由不得他忽视, 冥冥中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就是她,只有她。 谢屹辞是天生的将军,与生俱来的潜意识里便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只一瞬,他便把仇人的女儿这五个字彻彻底底从心中剔除。 她即是她, 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她。 所以,谢屹辞很确定。不论她是谁的女儿、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这些虚无的东西都不该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因为......”谢屹辞薄唇微动,眸色愈甚。 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出,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寻觅的喊声—— “将军、将军!” 两人神情微变,知晓应是有人找过来了。温若揉了揉微酸的眼睛,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好,才跟谢屹辞一同出去。 见到谢屹辞安然无恙,范晞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生生红了眼眶,他疾步跑到谢屹辞面前,几乎喜极而泣:“大哥!还好你没事,可把兄弟们吓坏了!” 因着温若身份特殊,范晞只能偏过头微微颔首以示关切,温若亦是轻轻点点头。没想到的是,另一队士兵也正好寻到此处,为首的将军远远瞧见温若的身影,便快步奔过来...... 温若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祁芳,主仆俩无声相对,都不自觉地红了眼。可此地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只短短寒暄几句,谢屹辞便吩咐众人先行,留下一小队人在竹屋外等候。 云觅自然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不多时,两个身影叩门进了屋。 “我们要走了,谢谢云觅姑娘这几日的照顾。” 闻言,云觅状似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走吧走吧,赶紧走!”顿了顿,她似又想起了什么,还是起身正色地望向谢屹辞:“我的话,一直有效。” 谢屹辞自然知晓她说的是什么,他颔首,言简意赅:“多谢。” 云觅点点头,然后朝温若招招手。温若不解其意,却还是走了过去。待她一靠近,云觅便将一只小锦囊塞进她手里,继而凑近她耳边轻声说:“噬情蛊确实棘手,但我会尽我所能寻得解蛊之法。要是这位大将军犯浑不肯来宁国,到时你便敲昏他,带他来寻我。” 言罢,还未等温若反应过来,云觅便将人轻轻一推,“好了好了,快走!” 两人便走出屋子,与院子里玩儿的淮淮也告了别。待众士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淮淮跑进屋子找云觅,却见她在收拾东西。 “母亲母亲,你在做什么?” 云觅有条不紊地将自己和儿子本就不多的衣衫收入包袱,然后转身轻轻叹了口气:“真是麻烦,咱们又得换地方住了!” 此处已被这么多人发现,不出三日云琛必定能寻过来。 她得赶紧溜! “好呀好呀!”淮淮很是兴奋,他早就住厌这个竹屋了呢。 * 敌军已然溃败,此战大捷。回营后,谢屹辞清点兵将,并定好归期。因着温若始终是以军医的身份在神嵬军营,如今回京,亦是与医女们同行。 大捷而归,全军上下皆是兴奋不已。唯独谢屹辞和温若,因着噬情蛊还有未解的谜团而心有愁绪。范晞自然看得出来,自回营后,大哥一直情绪不佳,他试探着问过,却被随意搪塞过去。而且他还发现,自掉崖之后,大哥似乎又知晓了公主的身份,也不知道在山崖下发生了什么...... 于是,众人各怀不同的心情,踏上了回京的路。 与此同时,宫中有人却坐不住了。自听闻谢屹辞落崖的消息后,太后喜悦不已,可不日之后,边地又传来渊政将军毫发未损的消息......太后的心上上下下着,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冷箭射不死他,掉崖摔不死他,这人简直是有九条命! 太后恨得牙痒痒,不仅因此,更是因为此战之后,谢屹辞在民间的声望更甚。边关捷报传来之后,坊间更是传出“战神在、大昭兴”的言论。 ——这如何能让她睡得安稳! 温曦刚进寿宁宫,便见到太后有气无力地靠着软椅,她赶忙上前:“母后的脸色怎又这样差?” “明知故问,”太后柳眉微蹙,然后重重叹息:“再过几日,谢屹辞便要入京了吧......” 闻言,温曦却莞尔一笑,道:“原来母后是为此事烦恼,您莫急,女儿今日进宫便是为了替您解忧。” 解忧? 如何解? 太后神色恹恹,并不信温曦的话,“你能有什么好主意?连死士都不能奈他何。” “母后何必非要他死呢?”温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要摧毁咱们这位渊政将军,可不一定是要他的命。” 顿了顿,温曦勾唇继续道:“女儿知道母后因坊间百姓的传言而忧虑。但母后可知,有时候昨日蜜糖可以变为今日□□呢?” “此话怎讲?” “百姓......呵,不过是一群庸人罢了。”温曦鄙夷地轻嗤,然后俯身在太后耳边低语。 渐渐地,太后面上的愁容消退,眉眼间浮出些许浅笑来。她问:“此事你可有把握?” “自然。”温曦一扬眉,笑道:“近日我与岁白之间的关系大有改善,此事有他在暗中相助,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好好好!” 听到曦儿和裴岁白夫妻情谊渐缓,太后心道真是双喜临门。如今边关战乱不再,大昭自然不需要什么功高盖主的战神。既然谢氏一族将百姓看得那么重,那这份礼可一定要让他永生难忘才是。 * 自边关到京城,数日赶路,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地行入城门。可是与以往得胜而归的情形不同,这次街道两边的百姓只安静站立着,脸上更没有什么雀跃的表情。 欢笑迎接、掌声高呼。 全都没有。 就连坐在马车内的温若,也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静。 太安静了。 “大哥,”范晞牵着缰绳将坐骑靠近谢屹辞的红鬃马,然后压低声音道,“不对劲儿啊......”其他的骑兵、步兵打量着四周的百姓,脸上的神情亦是同样的疑惑不解。 忽然,一记尖利的声音刺破沉寂的街道—— “他是随意屠杀朝臣的恶魔,才不是什么战神!” 这句话,让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谢屹辞亦是眸色一顿,牵着缰绳的手僵住。温若眉心一跳,用微颤的指尖挑开车帘...... 许是有人开口,一旁静默的百姓开始小声地议论纷纷。 “是真的吗?原来堂堂渊政将军,是这样虚伪暴戾的人。” “可不是!我原本还不相信,可我那在宫里当差的老表说了,两年前......” “什么神嵬军,说不定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 温若听着这些人云亦云的话,感觉到浑身血液凝结在一起。 ——两年前谢屹辞及冠宴上的事,原本早就被压下来,怎会突然传至街头巷尾? 这是有预谋的。 温若的目光看过去,企图辨出人群中故意挑事的人。可这样的人数目不少,几乎将言论传的如同真事一般。 不、绝非只是今日开始的。要让所有百姓疑惑茫然,这谣言必然已经传了好几日! 渐渐的,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响,有心闹事的人更是逐渐向军队逼近,连街兵都拦不住...... 谢屹辞始终沉默着,只是那双狐狸眼里的眸光渐黯。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去,清晰地看出每个百姓脸上的表情。 疑惑、鄙夷、厌恶、愤怒...... 他的脑海里突然有很多声音响起,有云觅说的话、范晞对皇室的抱怨,更有那挥之不去的谢氏祖训—— “谢氏一脉,不求声名;生死无悔,护佑万民。” 谢屹辞缓缓仰首望天,却不知天色何时已经暗了下来。他忽然轻笑,喉间溢上一股腥甜,却被他生生压住。 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谢屹辞,这就是你护佑的百姓。 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没有答案。 他无法给自己和神嵬军一个答案。 这时,一抹娇小的身影倏地跑到队伍地最前,迎着所以谩骂和诋毁,一字一顿地喝道:“安、静。”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喧闹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 温若冷笑,继续道:“造谣、诋毁,这便是你们迎接血战而归的将士们的态度?我想请问各位,见过战场打过仗吗?你们好好看看你们面前的这些人,他们哪个不是身上有带伤,更有好多将士,埋骨边关......正是因为有他们,才给了你们可以站在这里诋毁他们的机会!” 说到这里,温若双眼猩红,垂在身侧的双手亦是紧紧攥拳。而神嵬军各个兵将皆是眼含泪光,只是强忍着不做声。百姓们亦是神情松动,有些人的脸色亦渐渐浮出愧色。 只是,还是有混在人群中故意挑事的人不愿作罢,继续开口:“你是何人?即便神嵬军是好的,可他呢,他还是杀人狂魔!” “杀人狂魔?”温若呵笑,“你口中之事无凭无据,你可亲眼看到过谢将军滥杀无辜?” “我、我......”那人被堵得一时语塞,他不过是收钱办事,哪里有与人争辩的好口才。 “至于我,我乃大昭永乐公主温若。今日之事,我绝不作罢,谁造谣、污蔑、滋事,一律按大昭律例严惩不贷!” 见温若亮出身份,众人皆是一惊。可温若顾不得他们的情绪,只旋身吩咐道:“来人,将此人压下去,好好审问。” “是!” 见有人被带下去,混在人群中的挑事者都不敢再说话,百姓们亦是往后退去。街道终于畅通,队伍继续前行,只是大家的情绪愈渐沉重了。 各路队伍渐次分开各回府邸,而温若和谢屹辞带着一队亲兵回到将军府。下了马车,温若便匆匆追着谢屹辞的身影进入府邸,她没上前,只静静跟在离他两三步距离的位置。 待两人行至后院时,谢屹辞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温若被吓到了,她赶忙上前拽着他的衣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哽声:“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我让人去请府医......” 她正欲转身去唤人时,手腕却被扯住。她转身迎着皎洁月光,看清了谢屹辞眸底的哀色。然后,在谢屹辞正想将她拉进怀里时,温若快他一步,抬起手圈住他的脖子,牢牢将他抱住。 抱得很紧很紧。 谢屹辞的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然后他慢慢地垮下脊背,将脸贴向她的雪颈。不多时,温若的脖颈处传来微热的湿润。 她的心感受到被灼伤一般的钝痛。 第46章 心疼 屹辞,你有我了。 相较京城的皎洁皓月, 信阳的夜空厚云密布,连一颗星都寻不见。 自信王的死讯传到封地,温殊的生母常太妃几近崩溃, 而皇帝正是知晓她会情绪不稳, 因此没有给她入京的机会......一个母亲,连儿子的丧礼也无法参加,只会让她的仇恨滋长, 变得愈加疯狂。 这些时日,常太妃终日与酒为伴,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只一件事她记得, 并且日日去做。那便是到了夜晚, 她必定会到王府最偏远的南院去找那个人...... 今夜的常太妃痛苦异常, 这几日温殊总是会在夜里入她的梦来, 质问她为何不替他报仇。常太妃饮了好些酒,进屋便将桌上的茶壶茶杯摔了个粉碎,随后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立于屏风前, 抬起颤抖的指尖, 撕心裂肺地哽声逼问:“殊儿死了,殊儿被人害死了!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是你的儿子啊!” 半透的屏风隔开了她与那个男人的距离, 屋内昏暗的烛光将男人的身影印照在屏风上。良久,男人几近冷漠的声音响起, “出去。” 他的语调清冷低沉, 衬上他明晰的身形,可以看出保养得十分得宜。 常太妃被他的冷淡绝情刺伤心肺,她哭喊道:“你有心吗,殊儿是你唯一的孩子!谢屹辞、是谢屹辞杀了他, 你竟不去寻他报仇?” “出去。”他再度重复。 常太妃煞白的脸上沾满了泪,通红的眼眸中尽是绝望之色,她转身一步一顿地走到门边...... “殊儿的事,”男人薄唇微抿,沉声:“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闻言,常太妃的唇瓣轻颤,终是没有再说一句话,颓然离开。而坐于屏风后的男人,捏着滚烫茶杯的手骨节分明,似有青筋突起。 终于,他冷然的眸光中浮出几许痛色。 * 夜渐深,风渐起。 微凉的风早已将颈侧的些许湿意吹干,两人缓缓松开彼此。温若忍住酸涩,静静凝视谢屹辞澄澈的眼睛,发现他漆眸中的哀伤已然不见,那些许脆弱仿佛从未有过。 ——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坚不可摧的谢屹辞。 温若抬手用柔软的指腹蹭去他唇角残着的血,而谢屹辞顺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静静走回寝屋。 “方大夫为我备了药浴,”谢屹辞揉揉温若的脑袋,温声道,“你先歇息,不必等我。” “好。” 可温若怎么睡得着呢?待梳洗结束,她怔怔地靠着床头,毫无睡意。直到烛心爆破的声响扯回她飘散的思绪,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谢屹辞怎么还没回来? 什么药浴,泡了近两个时辰还未结束...... 温若心口微微揪起。不作他想,她起身换好衣衫披上斗篷朝外走去。深夜寂静,待温若行至独立的湢室,室外的方大夫见到温若,亦不惊讶,只恭敬行礼:“见过公主。” “方大夫免礼,”温若面露担忧,问道:“将军今日泡的是何药浴,竟要如此之久?” “就是寻常的药浴罢了。” “方大夫,我要听实话。”温若正色道,对方墨澄简单的说辞完全不信。 良久,方墨澄凝重的神情有些松动。他喟叹一声,才低声开口:“回禀公主,将军泡的确实不是寻常药浴,而是洗去伤疤的药浴......” 随着方墨澄的话,温若的脸色渐次变白。待他讲完后,温若几乎是用僵着的手推开门,迎着浓郁的药味走进湢室。室内水雾缭绕,除了药味温若还闻到丝丝血腥味。如此重的药量都盖不住血腥......他是流了多少血? 温若合上屋门,心口郁涩难抑。她分不清眼前是热雾还是她眼中蓄起的水雾,沉重的脚步亦挪不开半分。 “不听话。” 一片雾气中,她看着谢屹辞身着绯色寝衣向她走来,原就白净的脸庞此时更是毫无血色。温若亦是快步走过去,却绕开他朝内室走去,未料到谢屹辞好似看透了她的想法似的,快速旋身抬起手用掌心覆住了她的眼睛,轻缓地将她往软榻上带。 冰冷的温度从眼皮传至心脏,温若身子微颤,眼睛瞬时热了热。 ——在她的记忆里,谢屹辞身上永远是暖的。可是此时此刻,在这热气腾腾的湢室之中,他的身体却如置身冰窖一般寒冷。 他究竟受了怎样的苦楚? 温若不敢挣扎,甚至连动都不敢动。她害怕她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伤口,再伤到了他。她由着他将自己带到榻上,听着他扯动榻边的铃铛。然后,似有奴才进屋将内室的浴汤收拾干净。不多时,室门合上,里头浓重的药味、血腥味都渐次散去。 谢屹辞终于松开她,然后在她身边躺下来,并扯过软榻上的锦被两人盖住。他似乎真的很疲累,只轻轻拨了拨温若额间的碎发,说:“睡吧。” 温若心口酸胀,脑中全是方才方大夫说的话。她捏了捏僵直的指端,忽然侧身去解谢屹辞寝衣腰间的系带。她的胳膊撑在他边上,固执地去扒他的衣衫......既然他不让她看那混着血的浴汤,那她一定要亲眼看看,他身上到底是怎样的。 他到底有多疼? “没想到公主这么急,嗯?”谢屹辞摁住她的手,轻轻将她压住,眼尾微挑道:“不过今日不行,过几日吧。” “谢屹辞!”温若的眼泪溢出眼眶,她咬着娇唇呜咽:“你别岔开话题,我今日非要看......” 谢屹辞无奈轻叹,再开口时语气亦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虚弱,他用额头轻轻撞了下她的额头,说:“大夫的话你也信?方墨澄惯会唬人的,其实就一点点疼而已,我又不是细皮嫩肉的姑娘。” 一点点疼? 温若哭得更凶了,谢屹辞无可奈何又不会哄人,只能将人拢到怀里抱着,心里更是将方墨澄那个嘴上没把门的骂了个千万遍。温若嗅着他身上的药香,心口发苦,仿佛喝了一大碗浓苦的药一般。 古今将士,受伤留疤实属寻常,哪有人上过战场却不会受伤的呢?绝无可能。所以当初在寒韶寺撞见谢屹辞换衣时还觉得奇怪,因为谢屹辞身上连一条疤痕也没有,干净得不像一个将军......原来背后的原因竟是这样的。 谢屹辞当然会受伤,可战神却不可以留有伤疤。因为敌国虎视眈眈,不管在何处都有敌国的细作盯着他,他的身子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才能将敌军心悸。 ——大昭战神,名副其实,没有任何刀枪剑戟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为大昭为万民挡去所有。 血肉再生、融疤换皮,比受伤时更疼上百倍。这么多年,每场战役后,他都要趁着伤疤还未完全凝结,快速将身上的伤疤洗去,然后始终以最强的姿态面对众人。 可他毕竟不是真的神,他也是人呐......会疼会伤的人。 “不要说谎,”温若眨着泪眼,心疼如绞,“屹辞,在我面前不需要忍耐。” 温若不敢再缩在他的怀里,她知道现在无论什么多轻柔的力量覆在他身上,对他来说都是刺痛的煎熬。所以,她退出他的怀抱,只牢牢握住他微凉的手。 两人相对而视,谢屹辞眸光微动,继而轻声说:“真的不疼。” “那这里呢?” 温若缓缓伸手,绵软的掌心覆在他的心口,感受他虚弱的心跳。谢屹辞的眼角渐次殷红,他抬起手将她的手握住。良久,他凝着她蕴着雾气的眸,语气沙哑地诚实开口:“疼。” 言罢,他的手上略微用力,想将人拥入怀。可温若却用手轻轻抵住他的肩,眉眼间浮着抹不去的心疼:“会碰到你的伤......” “无妨。” 正如温若所言,真正让他痛的伤从来都不在身上,而是在心里。那些寒冷、疑惑、厌恶的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剜在他心上,将他推向万丈深渊,让他心寒如冰。而此刻,只有抱着她,才能让他的心渐渐暖起来。 让他觉得,自己犹在人间。 温若在他怀里缓缓抬首,然后捧住他的脸,用柔软的唇去贴一贴他的唇角,“屹辞,你有我了。” 顿了顿,她再亲亲他,说:“我来保护你。”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谢屹辞心口一暖,将她拥得更紧。 ——自少时起,父亲便教导他为君王效忠、为百姓而战,谢氏从来都是保护别人的存在。 可今日,有人同他说,她来保护他。 谢屹辞抚着她背上的蝴蝶骨,她这样纤弱,轻得像一片羽毛。可她的话语却是那样坚定有力,眼神中更是噙着执拗。谢屹辞情不自禁地仰起脑袋,去吻她的眼睛......温若的眼皮被他亲的有些痒,于是等他亲完,她也俯身去亲他。不知怎地,她像是在此事上起了胜负心,亲完他的眼,又去亲他的额头。 谢屹辞失笑地望着她,随即将人往身上按了按,去亲她的脸颊......两个人你来我往,不觉累。 翌日清晨,温若先醒过来。望着身侧的人脸色依旧没有完全恢复血色,她轻轻起身去内室梳洗了一番,出来时发现室外有个熟悉的身影踌躇着走来走去。 她赶忙推开门,轻声走出去。范晞见终于有人出来了,忙上前压低声音道:“公主,方才宫中传了口谕,宣将军进宫述职......” 述职? 大昭历来得胜归朝的将军,都是三日后才进宫述职。今次如此紧急宣谢屹辞进宫,必然有原因。 可他如今这样虚弱...... “不必惊扰将军,”温若抬眸,沉声道,“你同我一起进宫,代将军述职。” 闻言,范晞有一瞬的晃神。过去他总以为,将来能伴在大哥身边的女子定然会是一个与他不相上下的女将军,那样的女子才能与大哥相配。后来阴差阳错,大哥娶了公主,抛开别的不说,范晞总觉得公主过于娇柔脆弱,两人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如何能与大哥并肩? 可今日,他望着公主果断决然的神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想法或许是错的。他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颔首并改了口:“是,夫人。” 第47章 出事 我从不杀女人。 梦魇入心, 如迷雾缭绕。 谢屹辞被困于沉沉的梦境之中,迷沌间他恍然回到两年前的及冠宴上,只是前来参宴之人的样貌都模糊不清。只有一句句道贺声传至耳畔。 忽然, 一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杀了他们。” 一瞬间, 谢屹辞胸腔内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杀意,他的手亦不由自主地握住身侧的刀柄......然后便是天旋地转,待他再次回过神时, 身旁的所有已是血肉模糊,整个宴席上尽是血腥之气。他皱眉垂首,看见自己的双手已被鲜血染红。 “屹辞, ”一只手倏然搭在他的肩上, “做得好。” 谢屹辞猛然回首, 却什么也看不见...... 日上三竿, 暖阳渐次照进湢室。谢屹辞眼睫颤动,才缓缓挣开眼皮,全身的刺痛和混沌的思绪让他怔愣了几息, 才坐起身来。近日来, 他越来越难以按时醒来,他的梦境像个囚.笼一般禁锢着他, 让他挣脱不得。 他起身换好衣衫走到屋外, 看见方墨澄便下意识问:“公主呢?” 方墨澄神色微顿,才沉声禀话:“公主进宫了......” 闻言, 谢屹辞皱眉, 心底浮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 温砚怎么都没想到,温若会替谢屹辞来述职。温若今日一身粉金色宫装,款款而至。温砚坐在书房内,望着妹妹一步步走近。 去了一趟边地, 她瘦了一圈,可眉眼间的感觉却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参见皇兄。” “参见皇上。” 温砚缓缓点头,他今日宣谢屹辞进宫,本就意不在述职。他摆摆手,先将范晞及中宫人挥退。待到御书房只剩他与温若两人,他才起身问:“怎就你一个,屹辞呢?” “他......”温若眉心微拧,到底没有将实情说出,“身子有些不适。” 温砚瞧出温若有所隐瞒,却也不拆穿她,只点点头:“是朕太过心急了。” “皇兄今日宣他,可是有要事?”温若问道。看皇兄的样子并非急着听谢屹辞述职,想必急急宣他,应是有别的事。 望着温若凝重的神色,温砚心有所感。他轻笑,慢悠悠道:“若若这是对他上心了?” “是。”温若眸光坚定。 毫无忸怩,承认得坦坦荡荡,倒是让温砚怔了怔。待回过神,他笑着点点头,继而回身去拿桌上的信函,递给温若:“今日本想让屹辞进宫,同他说说温殊之事的进展。温殊的皇室血统,确实有疑,朕派的暗卫在信阳打探,发现信王府邸之中有个神秘男子......那人极有可能是常太妃暗养的情人,温殊的生父。” 暗养情人? 温若愣住,脑海里印出常太妃那张总是带着怯懦的脸,心口不禁浮出几分错愕。温砚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当日暗卫将探得之事呈上时,他也愣了好一会儿。 “关于那人的身份,相信暗卫不日便可查明。”温砚拍了拍妹妹的肩,转了话题,“还有一事,便是昨日城中百姓......” 温砚仔细地观察着温若的脸色,却看不出有任何异常。温若压下心底的愠怒,平静地说:“百姓愚昧,听信谣言。此事幕后必是有人策划,还请皇兄彻查。” “这是自然。”温砚眸色渐沉,凝着温若的眼睛,说:“若若,皇兄觉得......你变了许多。” 温若垂下眸,没接话。自父皇崩逝后,她就像一颗浮萍,被海浪推着无所适从地漂浮。期间经历了种种,直至现在,她的心境不可能一如从前。她不再是那个遇到难事便躲在父兄身后寻求庇护的小公主,她也有了想保护的人。 “不要多想,皇兄只是希望你能日日高兴。” 温若红着眼眶轻轻嗯了声,然后抬眸开口问:“皇兄,从前父皇每年都会赐给谢屹辞的雾山雪莲还有么?我想拿一些回去......” 雾山雪莲,每年只结一朵,是先帝对谢氏的荣宠。自两年前谢屹辞被囚于寒韶寺后,这雪莲便放在宫内无人再动。 今日听温若提及,温砚倒是才想起来,他点点头:“自然可以,你派人去取便是。” 温若凝重的神色略松,娇唇亦是动了动。望着皇兄仁善的面庞,她很想将谢屹辞身上的噬情蛊和父皇之事都告诉她,可她还是忍住了。有些事,还是等她查明后再告诉皇兄罢。 她相信父皇绝不会做出那些事,她要将所有事情都查清,给谢屹辞一个交代,也还父皇一个清白。 “好。” 从御书房出来后,温若将范晞带着皇帝的口谕去取雪莲。而她则往沁兰殿而去,方才入宫之时她便让人去请了吴明澈,想必此时他已在沁兰殿等候了。 而今日因着没有祁芳跟随,加上心中有记挂之事,故而温若没有察觉到自她进宫以来,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处有人一直跟随着她...... 到了沁兰殿,吴明澈赶忙快步迎上来,躬身行礼。温若摆摆手,压住心口的微喘,说:“明澈,噬情蛊之事,可有解法了。” 吴明澈怔愣半息,随即郑重点头。温若面上一喜,却见吴明澈又摇摇头,不禁疑惑蹙眉—— 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是什么意思? “解蛊之法微臣却是已经寻得,可解蛊的风险较大。若用此法,中蛊之人解蛊后轻则减寿十年,重则减寿二十年......” “什、什么?”温若鸦睫轻颤,整个人有些站不稳。 “公主莫忧,”吴明澈沉声道,“微臣会与方大夫继续研制,必将解蛊给人带来的损耗降到最低......” 话止于此,吴明澈鼻尖微动,眉心骤然一跳—— 不好! “公主!快走!” 温若还未从震惊中抽离,茫然道:“怎么了?” “微臣闻到火油的味道,此地万不可再留。” 宫中的腌臜之事太多,吴明澈自小在宫中见得太多,没想到今日竟让他遇上。不知那放火之人是想要公主的命还是要毁了她的名声。而这两种,吴明澈都不愿让其发生。 “好,”温若皱眉,“我们快走!” “公主先走,微臣稍后便走。” 温若自然知道吴明澈的意思,他是怕与她一同走出这沁兰殿,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毁了她的名声。可此时此刻,没什么比性命更要紧,她拧眉说:“明澈,你以为你不同我一起出去就能保我的名声?别傻了,做局人一定有各种方法往我身上泼脏水。” “明澈,活着最重要。” 闻言,吴明澈两眼微热,“微臣明白了。” 两人不再耽搁,快步朝外走去。可是才走到门边,火势已经蔓了进来,尤其是门窗之处,火势尤为猛烈。吴明澈这才明白,那人是要公主的命...... 而此时,在沁兰殿不远处的迎风亭之上,温曦勾着唇,静静凝望着沁兰殿处美妙的火焰—— 终于,她终于能将那个小贱人烧成灰了。 不多时,她笑着抬手将婢女扶着缓缓走下亭。 她这个做姐姐的,总要去送妹妹最后一程。 范晞从库房领了雾山雪莲后,便依照约定前往沁兰殿去接公主回府。可才走了几步,便瞧见远处有乌烟升起,看方向便是沁兰殿的位置。范晞眉心一跳,赶忙疾步奔去...... 待他跑到沁兰殿外时,宫人侍卫正拿着水往里扑火,可火势实在太大,难以被扑灭。范晞几次想硬闯进去,都被熊熊烈火给逼退......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范晞猛一回头,看见大哥面无表情地赶来。 “大哥!”范晞赶忙拦着他,“你不能进去,里面火势太大......” “让开。” 谢屹辞没时间与他说废话,抬手一挥,用掌风将人挥退几步。漆色的狐狸眼里印着熊熊火光,染红了他的漆眸。他径直往里走去。 可忽然一群侍卫齐齐将他拦住,然后一道女声悠悠传来—— “将军可别冲动,现在进去无疑是去送死呐!” 温曦悠然而至,故作好意地劝道。岂料谢屹辞忽然抬手抽出一名侍卫身侧的佩剑,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将剑抵在温曦的喉间。 “反了反了!”温曦的声线都在颤,她僵着脊背呵斥:“谢屹辞,你敢拿剑指着我?” “我从不杀女人。”谢屹辞双眸浮现疯戾之色,大有要在今日破例之势。 温曦虽然嘴硬,但到底被剑指着,又心虚得很,便讪讪退到一边。一众侍卫亦退至两边,将路给他让出来—— 没人敢去触怒此时的谢屹辞。 谢屹辞用剑挑开被火烧透的门,不顾被火星灼烧,朝殿内冲去......终于,他在一片火光烟雾之中寻见了吴明澈的身影。他连忙过去,扶起捂着口鼻、奄奄一息的吴明澈,问:“公主呢?” 吴明澈眼眸被烟雾熏得微眯,他虚弱地抬起胳膊指向一扇窗,“有人、有人将公主掳、掳走了......” 望着那扇被破开的窗,谢屹辞全身的血液仿佛被灼烤地沸腾。一瞬间,汹涌的杀意将他尽数席卷——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知道,如果温若出了事,这浩渺天地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第48章 疯狂 在想你的谢将军? 宫殿起火是大事, 未过多久,皇帝和太后便陆续而至。然而比他们更快赶到的人是祁芳。 此次战役,祁芳在一众女将中脱颖而出, 军功甚多。按理来说, 她便可与寻常神嵬军将领一般置办自己的府邸,温若亦是为她高兴。可祁芳始终放心不下温若,虽说将军府内婢女仆从皆是尽心尽责, 可到底不像她那样自小陪着公主,身上又有功夫。所以思来想去,祁芳还是决定回公主身边, 比较安心。 今日一早醒来, 祁芳的眼皮便止不住的跳。她忧心忡忡地来到谢府, 却被告知公主入了宫, 于是她立刻赶着进宫。好在侍卫宫人一如往日那般无人阻拦她,可她才如内宫便瞧见了阵阵黑烟从沁兰殿的方向飘来...... 殿外一片混乱,祁芳几乎一眼便瞧见了立在一旁的温曦。此时除了宫人侍卫并无其他人赶到, 而温曦却这么巧出现在此处。无需多想, 祁芳心里即刻有了断论。她望着熊熊烈火,猩红着眼咬紧牙根, 朝温曦冲过去。 “啪——” 温曦本就因为被谢屹辞拿剑指着咽喉而迟迟未缓过神, 现下被猛地甩了一个巴掌,眼前倏然苍白一片, 幸亏婢女扶着, 否则说不定会跌到地上去。待温曦尝到唇角的一丝血腥味时,才猛地回过神来,她一脸不可置信地回首怒目瞪向祁芳,颤声:“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祁芳气愤地双颊涨红, 听见温曦的话,她紧攥双拳又朝前几步,“若公主有什么闪失,我要你的命!” 好在听见这边的动静,范晞疾步过来拽住祁芳,阻止她继续动手。虽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事与温曦脱不了干系,可任何事情都需要讲证据。 而温曦见祁芳被扯住,顿时气焰高涨,她怒喝:“你个奴才敢口出狂言。来人,给我带下去!” “住手!” 温砚神色凝重的赶到,便见到这混乱的一幕,赶紧出言制止。太后亦搭着婢女的胳膊来到,瞧见太后,温曦瞬时红了眼,提裙跑过去掩面哭泣:“母后,曦儿要被人打死了!” 太后凝眸望向双目通红的祁芳,再看向温曦红肿的左脸颊,上头的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她心里顿时了然。可奇怪的是,她却并未多言,只是朝温曦使了个眼色,让她稍安勿躁。温曦心中的委屈更甚,却又不好发作,只好退到太后身侧,不再做声。 这时,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门忽地被破开。在一片烈火之中,谢屹辞单手扶着吴明澈走出来,一旁候着的御医立即上前将人扶住。见状,温砚立即上前,问:“若若呢?” 谢屹辞面无表情地摇头,随即冷声朝范晞说:“将神嵬军分为两路,封锁宫门及城门。” 他不信那人能神通广大到将人带离京城,所以只要即刻封城,必定能将人找到。可封锁宫城的指令,由他来下,自然是逾矩了。可谢屹辞没有第二条路,他没有时间耽搁,亦耽搁不起。 “放肆!”太后脸色骤然发沉,她厉声道:“渊政将军擅自封锁宫城,是想逼宫不成?” 虽然现下在京的神嵬军只有半数,可若谢屹辞有心逼宫,便是宫中的禁军,怕是也难敌这半数神嵬军。这也是她为何如此忌惮神嵬军、忌惮谢屹辞的原因。 而今日,他竟敢当着她与皇帝的面下这种命令,显然已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谢屹辞没有理会太后的说辞,只静静望着温砚。温砚静默半息,很快便正色开口:“传朕的旨意,封锁宫城,暂调禁军配合神嵬军搜寻,两军一并由渊政将军调配。” “皇帝!”太后瞬间脸色惨白,颤声低喝。 可温砚只淡淡看她一眼,面上的决断之色不变。谢屹辞不可谓不震惊,他虽心知陛下信任他,可却没料到他的信任竟到此地步。连一旁的范晞和祁芳亦有些怔神—— 此时将禁军交由谢屹辞,无疑是将主动权尽数交到谢屹辞手上。若谢屹辞心中有反意,此时发起政变简直是易如反掌...... 所有人都觉得温砚疯了。 ——至少,作为帝王,此举太过不理智。 谢屹辞怔了怔,随即拱手、曲膝欲跪。可温砚适时扶住他,阻了他的动作,他的脸色依旧因病而苍白,然而眸中浮现清晰的信任,他沉声:“如今,若若的安危最重要。屹辞,朕要你将她毫发无损地找回来。” 谢屹辞眸色忽深:“臣遵旨。” 很快,一行人匆匆离开。温曦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欺辱,却无一人为她做主,她愤愤离宫回府。才回到寝居,便难得地瞧见裴岁白正等着她,她望着夫君含情的桃花眼,心底的酸涩尽数被勾出来......温曦眼睛一热,呜咽着扑进裴岁白的怀里,“呜呜......” “公主怎么了,”裴岁白用极温柔的语气,似是轻哄又似安抚,“可是事情不顺利?” “顺利是顺利,可是、可是他们都欺负我!”温曦从他怀里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控诉,“连祁芳那个奴才都敢打我,皇兄、母后都不为我做主......” 裴岁白眸色微凛,试探着问:“那永乐公主已经命陨?” “我不知道......”温曦眉心紧蹙,愤然道,“谢屹辞跑进火里寻她,却只将吴明澈救了出来。他说温若被人劫走了,皇兄还下旨封锁宫城去寻她。我看这八成是谢屹辞的借口,那么大的火,谁能劫得走她。他一定是在自欺欺人,温若绝对是被烧成灰了!” 闻言,裴岁白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他原想借温曦这个蠢货放火的契机,派人将温若救出,从此圈养在别院......可来人禀话说在火场内未曾见到公主,他还疑惑着是不是温曦先行一步派人将温若带走了。不过据她现下之言,应该不是她。 那么,还有何人在打温若的主意? 裴岁白两眼微眯,思绪渐散。 “岁白,岁白?”温曦望着眼前微怔的人,咬着唇扯了扯裴岁白的衣袖,语气带着醋意,“你是不是舍不得她......” “曦儿又胡说。”裴岁白的脸色迅速扬起温和的笑,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温曦脸颊上的泪,扶着她坐下,“我的心里只有曦儿一人。” “真的?”温曦的泪眼中浮起几许疑惑。 “自然。”裴岁白伸手拿起桌上的盅盏,用银勺舀起温热的燕窝递到温曦唇边,“张嘴。公主近日憔悴不少,需得好好补一补。” 温曦的心口被蜜意填满,她望着裴岁白深情的温柔眸,张开唇瓣......裴岁白极耐心地将燕窝喂完,收回银勺时,他低垂的眸中闪过几许厌恶。 ——很快,他便可摆脱这个聒噪又阴毒的女人。 * 月落日升,几近一天一夜。整个宫城几乎被翻了个边,可温若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谢屹辞的眼眸熬得通红,他亲自将城中可以藏匿之处都搜查了,却仍是一无所获。他沉默地站在城墙之上,垂眸望着空旷的街道。上一次立于此处,还是在大战之前,带着温若一同在此,当时他同她说“让她看看更多的人”。 时移世易。 如今,他却把她弄丢了。 一天一夜......谢屹辞的心口窒痛尤甚。他一直都知道,她虽看着娇气,却有着比常人更多的坚韧。可是,她又很胆小,怕黑怕噩梦。 他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她? “大哥,”范晞缓缓走近,哑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急,咱们每个人都急,可你不能不吃不喝啊......” 谢屹辞没接话,他绕开范晞,迈下台阶走下城墙。他不饿不渴甚至感觉不到身上因换皮而带来的疼痛,他的一切感知都随着温若的消失而不复存在。 他翻身上马,继续搜寻这座封闭的宫城。暗道、井底,一切可以藏人的地方,他都没有遗漏,整座城池,几乎被他掘地三尺。 天色渐暗,又是一日将要过去,淡淡的皓月渐次显露。谢屹辞骑着马寻到一处偏僻的小巷外时,巷中忽地闪过一道身影。速度之快仿佛只是跑过了一只猫猫狗狗。可谢屹辞皱了皱眉,下马追了过去。 小巷深处光线越来越庵,很快谢屹辞便走到了巷子尽头。可惜,除了几株杂草随风飘荡,便再无任何东西。忽然,身后有声音响起—— “屹辞。” 熟悉的嗓音略过谢屹辞的耳畔,谢屹辞骤然回首,在一片暗光之中见到了那个本不应该还在人世间的人。 “......叔父?”谢屹辞眸色微怔,低声唤道。 男人轻笑,朝他微微点头。 * 温若昏睡了好久,梦中的火光将她困住,在她即将窒气之时猛然睁眼。她的脑袋沉痛,她想抬手去揉,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她的双手双脚被固定在木板床的四角。 黑暗封闭的环境,连一扇窗都没有。她的全身瞬时被恐惧席卷。她不知是谁将她掳到此处的。 太后?温曦?裴岁白? ......她无法确定。 这时,在黑暗中骤然闪过一丝火光,有人在角落将火折子点亮,然后沉沉盯着她。 “你终于醒了。” 这个沙哑的声音......温若瞬间便知晓是谁了。温殊的生母,常太妃来找她报仇了。 回忆起温殊的癫狂,温若瞬间手脚发麻。丧子之痛,会让一个人变成怎样的模样,她不知道......可从她的声音里,她仿佛感受到了与温殊同意的疯狂。 常太妃不会放过她的。 看着温若的反应,常太妃倒是觉得稀奇。她起身缓步走到温若面前,俯身用那双微凸的眼睛去看她,“不害怕?” 温若怕得脊背发寒,连指尖都在颤。可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作用。那么,还不如不说话。她紧紧抿唇,不发一言。 “呵,”常太妃伸手用指端抚过温若的脸颊,似是赞叹道,“好一副美人皮。难怪我的殊儿因此没了命......” 常太妃的指冷得像冰一样,温若浑身颤抖,却红着眼睛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没事的,没事的。谢屹辞一定会很快赶来的。 许是看出她心底的想法,常太妃嗤笑一声,说:“在想你的谢将军?” 温若心口一震,从常太妃的表情中瞧出几许不对劲来,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很快,常太妃便解答了她的疑惑。 “按你我的身份,你也算是我半个女儿。我怎会亏待你呢?”常太妃眉眼含笑,眸中的疯戾渐甚,“你不是喜欢谢屹辞吗?” 顿了顿,她俯身在温若耳边继续道:“可是,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以为谢屹辞就比殊儿好?” 常太妃直起身子,望着她的目光中似乎写着“蠢货”二字。 然后,她呵笑着转身离开密室。温若不解其意,只是继续用力试图挣开手上的麻绳。 不多时,铁门再度开启。温若停下手上的动作,侧首望过去,只见谢屹辞身着暗青色亦或是湛蓝色直裰简服,光线太暗,温若实在有些看不清。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 他来救她了。 一瞬间,温若的雾眸湿润,眼泪顺着眼尾落下。 “屹辞......”她哽声,委屈地唤他的名字。 然后,在一片雾气中,她看见谢屹辞面无表情地脱了外袍,扯开腰封......温若惊愕地瞪大双眼,脑子有半瞬的懵怔。 ——直到谢屹辞翻身将她压住。 温若还没缓过神,右肩倏地一凉。谢屹辞抬手将她肩上的衣料撕了开来。她来不及思考,眼泪不自觉地簌簌滚落。 她这是还没醒来吧? 一定是梦,一定。 温若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可是谢屹辞还在,依旧没有情绪地撕扯着她的衣衫。她咬着唇,用力眨眼,散去眼中的水雾。渐渐地,他漆色的眼眸清晰地印入她的眸中。 情绪可以伪装,粗.暴的动作可以掩饰,可是眼神却变不了。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他眸底的疼惜根本藏不住。温若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可是都不重要。 因为她相信,谢屹辞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望着温若的神情,从懵怔疑惑,到瑟缩迟疑,最后又恢复淡然笃定,前后不过一瞬的间隔。谢屹辞心口微动,眸色渐深。 他因温若与他心念相通而感动。 可此时,她如此顺从的反应于他们而言是极为不利的。 “配合我。”他俯身凑近她的耳边低语,“大点声骂我。” 熟悉的气息覆来,温若下意识地微微扬起脸贴了贴他的颈侧,应他所言开口骂:“混账东西——” 谢屹辞皱眉。 就这??? 软绵绵的语调听上去不像是被强迫,反倒有几分勾人。他压制着身上的多重煎熬,狠了狠心,朝她雪白的肩上咬去...... “啊——”刺麻的疼痛传来,温若眼睛不由地变红,下意识地带着哭腔喊出来:“谢屹辞,你混蛋!” 轻颤的语调中终于染上了几分怒意。 谢屹辞满意地笑笑,垂眸望见她肩上的被他咬出来的血印,低头吻了吻—— “很好,继续。” 第49章 恩怨 如果我不呢? 密室幽暗, 森然肃冷。 常太妃静坐于桌边,凝神呆怔的面庞上瞧不出喜怒。暗室里的声响清晰地传出来,先是衣料被撕碎的声音, 继而是女子细碎的呜咽低骂......桌上的烛台忽然爆出一记噼啪声, 常太妃怔怔望向烛火,恍惚间仿佛看见殊儿含笑的脸。 黯淡的瞳仁微动,她红着眼露出些许笑意。 良久, 室内呜声渐歇。常太妃起身朝室门走去,可未走几步,外头有人破门而入......常太妃错愕回眸时, 人已被重重围住。暗室的门亦由内打开, 里头本该衣衫不整的两人面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刹那间常太妃面如死灰, 薄唇轻颤:“不、不可能的!” 然而下一瞬, 一个俊朗的男子嘴里塞着布被人押进来,而他身后跟着的人,眉眼间与谢屹辞有几分相像。温若亦是有些看不明白, 而常太妃却忽然歇斯底里地喊:“谢屿, 你居然出卖我们?!” 谢屿神情微凝,没说话。 “哈哈哈, 狼心狗肺的东西!”常太妃笑得面目狰狞, “如果没有我们,你早就死千百回了!如今、如今你竟是恩将仇报, 背叛我们......” “抱歉, 娘娘。”谢屿的眸中闪过几许愧色。 侍卫将人带了下去,凄厉的尖笑声逐渐淡去。温若的掌心沁出湿凉的汗,她迷茫地侧首,却瞧见谢屹辞脸白如纸, 可他握着她的手却滚烫一片。温若心口一震,开口时语调带着颤:“你怎么了?” 见状,谢屿眉心一凛,上前搭了搭谢屹辞的腕,沉声道:“快扶他离开这里。” 待上了马车后,谢屹辞便失了所有意识,沉沉昏睡。温若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渐次升高的体温,雾眸酸涩泛红,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她早该想到的。常太妃既然能将她从皇宫带离,可见心细如尘,她怎么可能轻易让谢屹辞进来? 温若俯下身,用自己微凉的脸颊贴了贴谢屹辞的脸,心口苦涩满溢。 * 回到谢府,方墨澄早已将针药备好。他原是准备给公主医治的,可未料到是大将军被抬了进来...... 他一搭脉,面色立即一怔。 ——气血翻涌,被内力强行封于五脏六腑。 将军这是在拿性命开玩笑。 “他服了血沸丸。” 熟悉的声音令方墨澄为之一震,他闻声回眸,有一瞬的懵怔,他茫然低喃:“军师......” 而谢屿只淡淡嗯了声,沉声:“用针吧。” 温若不知血沸丸为何物,但见到方墨澄取出粗针时,呼吸倏然窒住。然后她看着一根根针刺入谢屹辞的指尖、双肩、发顶......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身上疼得厉害。 不多时,谢屹辞终于有了反应。他紧闭着眼,无意识地吐出好几口血。鲜红的血刺痛温若的双眸,可她毫无办法,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受苦。 “无碍了。”方墨澄轻拭额间的汗,吐出一口浊气,“让将军休息一会儿,我去熬药将体内的残毒逼出就可。” 闻言,谢屹点点头,然后看了眼温若便沉默地退了出去。 “公主手臂上似乎也有擦伤......” “我没事。”温若打断他的话,“先去为将军熬药吧。” 一旁静默着的祁芳和范晞面上皆是担忧,温若的状态任谁都不会觉得没事。白皙的脸上染了些烟灰,身上的衣衫亦是有些破了,哪怕披着厚厚的棉氅,都遮掩不住她的狼狈。 “公主,将军没事了。你听话,让大夫先看看伤,等包扎好了再过来好不好?”祁芳哽着声劝,可温若依旧无动于衷。她的脸色苍白,仿佛听不见任何人的话。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谢屹辞,一动不动。 没人劝得了她。 终于,众人放弃了劝说,无奈地从屋里退了出去。暖阳西落,屋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烛灯,淡幽的菜香弥散在烛火之中,却无人动一口。 温若坐在榻边,听着婢女进出的声响,却始终没有看一眼。除了方墨澄进屋给谢屹辞喂药时,她的眼神汇聚了片刻,其余时间她都是怔然无神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有人轻叩门,“公主可有时间听几句话?” 温若侧首,将目光落在谢屿始终冷然的脸上。常太妃的话忽地在脑海里回响。稍顿了顿,她点点头,继而起身朝屋外走去。 月色泠泠,两人在寝屋外不远的廊下驻足。 谢屿眉眼冷淡,直截了当地低声开口:“公主与屹辞并不合适。” 温若岂会看不出谢屿对她的敌意,从见到她以来,他望向她的眼神便是带着不满的。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时,谢屿又继续道:“我的话虽然逾矩,却是为了你们好。” 温若鸦睫轻颤,不解其意。 “温氏与谢氏之间的恩恩怨怨,敢问公主了解多少?”谢屿轻笑,摇头喟叹,“公主与这些事无关,谢氏人亦恩怨分明。只是你们之间,不该也不会有结果。公主听我一句劝,及时抽身,于你于屹辞都好。” 片刻的静默后,温若咬了咬唇,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如果我不呢?” “呵。”谢屿神色微沉,抬手从衣袖中拿出一封陈旧的信封,正要递给温若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 “叔父。” 温若心尖一颤,抬眼望过去。只见谢屹辞匆匆而来,声线中带着几不可见的颤,煞白的脸上病态极显。 见状,谢屹的手顿在半空,终是将信收了回去。他自嘲般仰头笑笑,随即缓步走到谢屹辞面前,轻声:“你能瞒她多久?” 他的声音随轻,却在这寂静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谢屹辞眸光微动,却没接话。 “屹辞,别忘了你是谢家的人。” 言罢,谢屿头也不回地沿着长廊离开。 夜深风凉,两人一时无言,只默默朝对方走近几步。 “我能解释。” “还难受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皆是哑得不像话。四目相对,两人怔了怔,随即望着对方笑了笑。 眼睛却都红了些。 第50章 让贤 ......你还要不要我?…… 一瞬间, 温若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窒闷难忍。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明这样近,却又好似很远。恍惚间, 她的身子晃了晃继而向后栽去......幸而谢屹辞在她身边, 稳稳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带。 温若毫不意外谢屹辞会护住她,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被淡幽的檀香气息包裹,她安心极了。这两日, 从沁兰殿起火、被人劫囚开始,她便一直陷在深深的恐惧之中。到今日谢屹辞将她救出后,他的昏迷又令她身心慌乱, 加上方才他叔父的话...... 她是真的累极了, 没有任何力气再去思考和查证。她只想什么都不想, 就这样静静窝在他怀里。 谢屹辞轻轻拥着怀里的人, 感受着她的每一分脆弱。不多时,他微微俯身将掌心探至她的膝下,将她打横抱起走回寝屋。 直到脊背触到软塌时, 温若才有些回过神, 想到自己身上的狼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撑起身子, 嗡声:“我还没梳洗......” “无妨。”谢屹辞轻摁着她的肩, 搂着她一起躺下来,“一会儿再去。” 温若轻轻嗯了声, 抬起眼睛仔细地瞧谢屹辞并无多少血色的脸。许是看出她的担忧, 谢屹辞握住她的手,将她嫩白的指牵到唇边碰了碰,“我没事,不要担心。” 他的嗓音虽清, 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累沙哑。 ——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温若两眼红红,带着浓重的哭腔:“你吐了好多血,我都吓死了......” “嗯,”谢屹辞用指腹轻蹭她的眼角,“是我不好。” “才没有怪你。”温若低喃道。 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许久没说话。明明夜阑人静,可两人皆是睡意全无。谢屹辞叔父的话还有那封她未接过的信一直在温若的脑海中浮现,驱之难散。 “若若。” 昏暗的屋内,谢屹辞的声音拂过温若的耳畔,让她的鸦睫不由地颤了颤,“嗯,怎么啦?” “对大衍,你知道多少?” 温若眸色微顿,思绪微散。 ——大衍,仍是被大昭取代的王朝。 大昭的每个皇子和公主,都会学习历朝史料。故而对这个残暴的朝代,温若自然是有些了解的,她点点头:“少时看过一些关于衍朝的书。” “那我同你讲一些书上没有的,”谢屹辞抱着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你就全当个故事听。” “好。” 大衍王朝,君王暴戾昏庸,且喜四处征战。因而赋税甚重,民不聊生。久而久之,各地起义之势纷起。而在乡野之中,有一对异性兄弟,一个能文、一个擅武,两人皆对残暴的君主失望透顶,几番商量后,便合举反抗的义旗。 凭着两人的实力,短短几年,义军壮大,高勇之士纷纷加入......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胜利的。大衍灭亡,新的朝代徐徐而起。然而令人犯难的,便是这大统之位由谁来坐。 这时,义军中出现两种声音。一是支持善文的统领,另一个则是支持擅武的统领,相较之下,还是支持武者的更多。天下初定,大局未稳,骁勇的武者能更好的稳定人心。可是,那位武者却将大位让与文者,在他看来,武力稳局势、文气安人心。他毫不迟疑地将大位让出,自己则肩负起抵御外敌的责任。 而那位文者,登上大位后,亦是尽心尽力为国为民。两人文武配合,开创了大昭最初的盛世,更是流传于世。只是其中细节,书中记载甚少。 而谢屹辞将种种细节悉数告诉温若。待他说完,温若自然懂了,他说得便是温氏与谢氏的先祖。这些年来,谢氏之人一如从前,守护大昭。而温氏皇族,亦不仅只将谢氏当成普通的臣子,于温氏而言,谢氏到底是不同的。 是臣,亦是异性手足。因此,谢氏一族享有的尊荣是其他臣子无法企及的。 而这一切,从谢屹辞及冠宴上的意外之后,就渐渐变了...... “那封信,”温若轻声启齿,问:“里面写了什么?” 谢屹辞环在她腰间的手猛然一僵,他将下巴轻置于她的发顶,心里无声喟叹。顿了顿,他才低声开口—— “让贤书。” 当年温氏先祖,在晚年时曾将谢氏先祖商议,欲将帝王之位传于谢氏,却被谢氏先祖拒绝。温氏治理有方,当时的太子亦是文武双绝,是承袭帝位的最佳人选。思量再三,温氏先祖亲笔留下了这封让贤书。 他一生为民,终是不负天下。可他担心将来的温氏后人难当大任,因此这封让贤书是他为百姓做得最后一件事。他心知谢氏忠勇,培养出的后人必然不会比温氏差,这封让贤书历朝只有太子才会知晓。 这是温氏先祖给后人的警示,让其不可散漫、不可沉迷享乐。亦是他留给给谢氏后人名正言顺取而代之的权力。 “叔父说,这封信是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谢屹辞合上眼,声音渐沉:“遂夷之战,为的便是这封让贤书。” 当日云觅搜集的证据,加上如今谢屹辞叔父的话和那份让贤书......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摊开在温若面前,让她心如刀绞—— 温氏到了她这一代,除了仁善的皇兄,便再无更贤明的皇子。可皇兄他的身体又不好。若此时谢氏拿出让贤书...... 因此才有了遂夷之战。 原因在于,她的父皇,不愿让贤。 眼中不知何时蓄起了泪,当温若觉察时,酸涩的泪已顺着面颊滚落。 “屹辞,别忘了你是谢家的人。” ——难怪,他的叔父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是她让他为难了是吗? “我......”艰难地哑声吐出一个字,温若便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们之间明明挨得这样近,却生生被一封薄薄的信阻隔。 而谢屹辞自然能感觉到她的难受挣扎,他收紧抱着她的手臂,像是害怕她消失一般几乎将她箍在怀里。听着她的低泣,他心中的不安渐甚。 “......你还要不要我?”谢屹辞开口,语气既哑又颤。 温若霎时怔住,晶莹的泪还沾在蜷长的眼睫上,湿润一片。 ——这难道不是她该问的话? 第51章 异常 你能不能抱抱我? 温若脑中一片茫然, 她只能下意识地将他抱得更紧些,却没答话。谢屹辞亦不逼她作答,只揉揉她的后脑, 温声:“去沐浴吧。” 她的身子实在太凉。谢屹辞拉动榻上的小铃铛, 不多时,婢女便将备好的热水拿道盥室内,然后又无声退了出去。 “能自己去吗?” 温若在他怀里抬起小脑袋, 小声回答:“可以。” 烛火摇曳,方才婢女更换了新烛,此时屋内光影明亮。望着温若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盥室, 直到盥室内有细微地入水声传来, 谢屹辞才起身将压在喉间的鲜甜吐出...... 不抱她去, 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血沸丸影响了他体内暂时稳定的噬情蛊,他不知道下一次蛊毒会在何时发作。 ——他真的不想再忘记她了。 * 盥室中,温若将自己浸入微烫的水中, 氤氲的水雾扑在她的脸上, 让她有些许困倦。她靠着桶壁轻轻合上眼,想小憩半息, 却未料竟是睡着了。 “若若, 若若......” 恍惚中,父皇慈爱的声音低低地唤着她。温若的眼睫轻颤, 睁开眼时还被刺眼的阳光给晃了下......她怔了怔, 继而转眸四处张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着明艳宫裙置身于御花园内,不远处的和风亭中坐着的人便是她思念许久的父皇。 她茫然地走过去,红着眼颤声开口:“父皇?” “来, ”老皇帝笑道,“若若过来坐。” 哪怕心知身在梦中,温若仍是高兴不已,她应声坐下,语带哽咽:“父皇,你过得还好吗?” “你这丫头,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父皇当然好啦!” 温若唇瓣微动,还未开口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禁军左卫楚璋急色匆匆地颔首禀话:“参见陛下。边关急报,粮草短缺,将士们深受影响。” “什么!”老皇帝大惊失色,然后凝神片刻后起身道,“传朕的旨意,调最近的粮草支援神嵬军,万不可让边关将士挨饿受冻。” “是!” 温若怔愣地望着这一幕,心口愈渐复杂沉重。她想开口问问父皇,可意识却逐渐模糊起来...... 再睁开眼时,她依旧泡在浴桶内,只是水已经有些凉了。温若抬手捧起温热的水,拍了拍被泪沾满的脸。方才的梦不过是曾经她与父亲在御花园时的场景,她记起这一幕,让她的心更加难受。 明明父皇是那样在意边关将士,从来都以将士的安危为先,怎会、怎会...... 温若实在想不明白。她真的好想亲口问一问父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温更凉了,温若走出浴桶用棉巾将身上的水擦干,然后换上寝衣。春日的寝衣比冬日的更薄了些,而今日婢女准备的这套还有装饰的小口袋。故而一换上,温若便感受到小口袋里似乎有东西? 她疑惑地将东西拿出来,竟然是张小纸条。待看清上头的字迹,她猛然怔住,指尖亦是止不住地轻颤...... * 谢屹辞在盥室外等了许久,担心温若因情绪不好而在里面钻牛角尖。他神色微沉,正欲踏进去时,纤弱的身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来。谢屹辞凝着她还有些湿的发,惊觉她的脸色较方才更白了些。 “不舒服吗?” 温若摇摇头,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谢屹辞拿了干棉巾将她抱上床榻,然后慢慢为她拭发。待温若的头发干透后,他才将擦伤药打开,给她胳膊和手腕上的小伤口上药。清凉的药膏渐渐渗入肌肤,温若眸中的湿意渐浓...... “伤口疼?”谢屹辞眸色微顿,手上的动作变得更轻更缓。终于将药都上完,谢屹辞用绵软的布将她的伤处都包扎好,才舒了口气,在她身侧躺下来。 “屹辞......”温若忽然轻唤他一声,然后轻扯他的衣袖,语气里尽是委屈:“你能不能抱抱我?” 谢屹辞原是担心碰到她才上好药的伤口,却忘了此时的她心里有多敏感无措。他心口一紧,立刻将她揽进怀里,感受到她身上的未见转暖的寒凉,谢屹辞不由地皱眉:“怎地还是这样冷?我去唤大夫。” “不要!”温若执拗地环着他的腰,嗡声道:“我没事,你抱着我就好了......” 谢屹辞颇为无奈,又不由地纵容她。他捏捏温若的耳朵尖,低声:“明早若还是如此,就必须让大夫瞧一瞧。” 温若轻轻嗯了声,想到明日,她的喉间郁涩难忍。她很想告诉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说,那件事看上去实在太荒谬了。思索片刻,她压住心口的煎熬,轻声说:“屹辞,明日我想去趟福风寺祈福。” 谢屹辞并未多想,只当她是因近日诸多的事而烦心。去祈福也好,正好可以让她散散心。他摸摸温若的脑袋,说:“我陪你去。” “不、不用了。”温若忽然有些结巴,她很少撒谎,实在是做不到镇定自若。顿了顿,她硬着头皮道:“方大夫说了你要静养几日,我让祁芳陪我一起去就可以了。” 谢屹辞岂能看不出她的反应异常,可他依然没有多问,只淡淡应声:“好。” * 翌日一早,温若带着一小队府兵前往福风寺。福风寺位于京城近郊,不到半日便到了。因着公主要来祈福,今日寺里格外慎重,连住持都亲自到寺外等候。 温若心绪不宁地进寺,僵直的指隐在衣袖中,紧紧握着那张纸条。到了寺内,亲兵守在外头,身旁只有祁芳贴身跟随。温若祈完福,便寻了个借口带着祁芳一同往寺庙的后院走去...... “公主,您要去哪儿?” 温若握了握祁芳的手,蹙眉低声:“先别问。” 手背上传来些许湿意,祁芳脸色微沉,终于看出温若的不对劲。准确来说,她是格外的紧张。可依她所言,祁芳没有再问,只静静跟着她继续走。 直到她们来到后院僧人所住的禅房外,温若雾眸微凝,依着纸上所言从右往左数,寻到第五间禅房。她深吸一口气,随即朝那间禅房走去。 “公主,这儿是僧人的住处,我们进去是不是不妥?” 温若自然知道不妥,可心里巨大的疑问快让她无法呼吸。她抿了抿唇,终是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禅房内整洁无尘,却空无一人。温若顿时舒了口气,她心中反而庆幸这只是个恶作剧。 “没事了,我们走吧。” 可当她欲转身离开时,木质屏风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不多时,一个身着暗灰禅衣的男子绕过屏风走出来。 祁芳眉心一跳,脸上神情变幻,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而温若的反应也并未好多少,隐在袖中的手快将那张纸条揉碎,指甲甚至快要嵌入掌心。可她到底比祁芳多了些心理准备,凝息半瞬,她开口用颤抖的语调试着唤了声—— “......父皇?” 第52章 误解 你真当我没脾气的是吗? 自昨日在寝衣里发现小纸条, 看清上头的字迹时,温若的心便没有过片刻的安定。 父皇还在人世......这怎么可能呢?她带着矛盾的心情依着纸上的指示而来,一方面她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是真的。然而现下事实摆在眼前, 她又有些无所适从。 “若若,过来坐。” 老皇帝语气温和,一如从前。温若怔怔坐下, 一旁的祁芳见两人的神情,便行了礼退出门外—— 此事过于重大,她在惊愕之余必须守好此处, 确保主子与皇上的安全。 “父皇, ”温若尚未从愕然中缓过神, 她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低喃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若莫怕。”老皇帝笑着给她倒了杯热茶,才缓声开口解释:“当日父皇的确失了所有意识,直到棺椁入了皇陵, 朕却忽然又有了意识......” “那父皇为何不说?又为何要隐居在此处?”温若急急问道。她不明白, 亦是难以理解。 闻言,老皇帝沉思半刻, 眸色微凝, “因为朕得到谢屿意欲谋逆的密报。” 谋逆? 温若指尖微蜷,脊背亦是僵直。 “若若不懂前朝政事, 自然不知近几年谢氏与神嵬军蠢蠢欲动, 谋反之心渐甚。” “不可能!”温若坚定摇头,蹙着眉一字一顿:“女儿可以以性命担保,谢屹辞绝不可能有反心。” 以前娇养在深宫的温若,或许不知政事人心。可她与谢屹辞相处的这些时日, 加上边关的那场战争,这些都是她亲眼所见的。要说谢屹辞会带着神嵬军谋反,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父皇自然知道屹辞不会。”老皇帝脸色微沉,疲倦的神情中透着些许愧意,“朕这一生从未愧对过任何人。对谢炎与谢屿,从来都是以兄弟之礼相待,奈何他们野心渐大,不管不顾地想要侵吞大昭江山......” 顿了顿,他才低声继续说:“只有屹辞,是朕对不住他。” 关于谢屹辞及冠宴当日的事,原是最困扰温若的事。她本以为再没有人能告知她事实真相了,可父皇还活着,父皇是最知晓当日之事的人。可他却这样说......温若反复在心底为父皇找的那些借口在一瞬间荡然无存,酸涩的泪溢出眼眶,她咬着唇颤声问:“所以、所以他身上的噬情蛊是您......” “是朕。” 屋内传来茶杯落地的声响时,祁芳心口微颤,她攥了攥拳想推门进去,终是生生忍住了。而温若挥手将茶杯拂落地面后,双手撑着桌面站起身,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记忆中和善的父皇和面前这张看不真切的脸难以重合,她嗡声质问:“为什么?” 思绪渐乱,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在边关作战时的谢屹辞。所以,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痕换回的又是什么? 百姓的误解谩骂?君主的蓄意加害? 可笑。 极其可笑。 望着女儿沾满泪的苍白小脸,老皇帝面露沉痛,眉眼间的纠结尤甚,他低声说:“若若,父皇别无他法。屹辞的父亲不过是听了弟弟谢屿的挑唆,才心生反意,在朕与他长谈后便将谋逆之心收起。可谢屿狼子野心,才有了后来的遂夷之战,谢炎将军才会战死沙场......” 温若呆怔在地。父皇的话和谢屿的话好似都有他们的道理,可她清楚他们之中必定有人是在说谎的。 “那让贤书呢?” 老皇帝呵笑一声,轻嗤:“不过是谢屿的说辞罢了。若没有他口中的让贤书,他何来正大光明的借口谋反?当日他的计划便是在屹辞的及冠宴上逼朕退位让贤......若若,朕别无他法,才不得不催动屹辞体内的噬情蛊。” 温若心口发寒—— 既是催动,说明噬情蛊早已进了谢屹辞的体内。人人皆为自己打算,又把他当成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抬手拭去眼尾的泪,冷声问:“那今日父皇引我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老皇帝略微愣神,随即从衣袖中拿出一瓶药递给她,“这是解开噬情蛊的药,让屹辞服下便可无事。谢屿蠢蠢欲动,不日便会发动谋逆。此事交由朕来处理,朕会护住你和屹辞的。” 殷红的小瓷瓶异常扎眼,温若凝了好一会儿,才将药瓶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 从禅房里出来,温若仿佛失了所有力气,祁芳扶着她,却没有多问一句。主仆俩缓步朝前走去,经过祈愿树时,一名年轻的小僧上前,双手合十道:“贵人可需要给人求平安符?” 祁芳望着温若呆愣的神情,正想开口拒绝时,却听见温若低声开口:“好。” 两人跟着小僧来到树下,小僧将一枚平安符递给温若,“贵人将平安符置于掌心,站于此福树之下双手合十,将心底的愿望默念三遍即可。” 温若闭上微肿的双眼,于一片暖阳之下,诚心祈愿—— 往后余生,愿他无病无痛,一世顺遂。 当她睁开眼时,阳光将眼眸刺痛,让她不由地红了眼。 * 回去的路上,温若坐在马车里,始终静默不言。直到快到谢府时,她才好似回过神一般,同祁芳说:“唤方大夫过来一趟。” 诸多事情交杂在一起,让温若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轻信旁人。哪怕那个人是她最亲的父皇。这瓶解药,必须让方大夫验看后才能用。 她如游魂一般走回寝屋,未料到推开门,谢屹辞正静坐着,似乎在等她。四目相对,温若的心口发酸,好似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回来了,”谢屹辞脸色较昨日好了不少,“累不累?” 温若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在他边上坐下来。沉默半息,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从衣袖中拿出求来的平安符,递给他:“给你求的。” 谢屹辞眸光微动,将小小的平安符收于掌中。再抬起眼,眸中漆色渐深,他的喉结滚动,沉声开口:“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 话中的试探意味明显,温若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沉重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她忍着眼里的泪,闷声问:“你想问什么?” 她从来没想过,她会与谢屹辞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她活该。是她欺骗在先,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他的试探? “我......” 还未等谢屹辞开口,谢屿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并渐次逼近,“叔父同和说过,温氏狡诈,你又何苦再问她一次,徒增伤心。” 府兵将寝屋重重围住,谢屿眼露杀意,愠声:“来人,搜身。她的身上必有老皇帝给的用来伤害你的毒药。” 闻言,温若心中却无半分惧意。她只怔怔望着谢屹辞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里辨出一些情绪。她不怕任何人的误解,唯独他。 几名女护卫上前,依言想搜温若的身。然而她们还未碰到温若的衣衫,便听见谢屹辞面无表情地开口:“别碰她。” “屹辞!”谢屿神色冷冽,厉声:“你莫要再昏头。” 见两人僵持着,温若深吸一口气,将药瓶拿出来放在桌上,望着谢屹辞平静地说:“这是我父皇给的,他说这是解药。我已让祁芳去请方大夫,本是想等他验明后再告诉你的。” “一派胡言,真是会狡辩。”谢屿在一旁冷笑,“屹辞,你还要一次又一次相信她的谎话吗?噬情蛊、及冠宴、寒韶寺,这一步步全都是老皇帝的算计,连这位永乐公主也是他用来算计谢氏、糊弄你的筹码。” 谢屹辞眸色渐寒,他紧握着手中的平安符,不发一言。不多时,他朝外走去,冷声吩咐:“别动她。” 事到如今,谢屹辞依旧无法对她下狠心。谢屿无奈喟叹,又恨恨地睥了眼温若—— 真是惯会迷惑人心的妖女! 屋门重重合上,带走屋外的光亮。温若茫然无措,她不知道是父皇的行踪被发现了,还是从始至终这一切都在谢屿的计划之中,他借着今次之事让谢屹辞彻底对她失望,从而让他再无顾忌地反了这温氏天下。 她更不知道的是,谢屿和父皇两人究竟谁说的是真话。 良久,她终于再支撑不住,趴在桌上低声啜泣。 谢屹辞在书房呆坐了一日。理智告诉他要信叔父的话,他身上的噬情蛊不假,老皇帝的陷害更是真。可是温若,温若......他垂首望着掌心上小小的平安符,心脏恍若被针扎似的疼。 待他走出书房时,夜色渐浓。他在府中漫无目的地走,却下意识地走到了寝居外。眸光微凝,谢屹辞攥紧双拳,缓步推门进去。 温若始终保持坐着的姿势,而送来的饭菜连一口都未动过。听见声响,她怔怔抬眸,望着谢屹辞,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还会过来。不过既然来了,她便问出此时最想知道的事:“那药......是解药么?” “不是。”谢屹辞言简意赅,“是鸩毒。” 一瞬的沉默后,温若忽地笑出声,她边笑边流泪,心里只觉得自己是这天下最可笑之人。她最敬最爱的父皇只是将她当成一枚棋子,而此时此刻她还能作何解释呢?连她自己都不会信如此苍白的辩解。 既然不想辩解了,温若索性便自暴自弃,她笑着问:“那谢将军怎么还敢来?难道就不怕我身上还有什么毒吗?” 谢屹辞简直要被她气死,他迈步上前,有些粗鲁地将人扯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将她半圈住。 “温若。”他冷着脸,恨声道:“你真当我没脾气的是吗?” 熟悉的檀香覆过来,温若鼻尖一酸,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纤柔的胳膊紧紧攀着他的肩。她的脑海一片混乱,心里更不知道谢屹辞到底是怎样想的,她呜咽着胡言乱语:“那你、你弄死我吧......” 谢屹辞心口窒闷,却下意识地收拢手臂抱住她。 第53章 交缠 被他爱上的前提只有一个。…… “你给我好好说话。” 谢屹辞面色阴沉, 语气不善。可即便如此,抱着温若的手却丝毫未松。温若自知理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哽声低呜:“对不起, 我不该瞒你的......呜呜呜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鸩毒不是、不是......” “嗯。”谢屹辞依旧冷着脸,可声音却软了下来, “我知道。” 温若哭得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眨眼, 惶惶不可置信:“可是我骗你了。” “所以?”谢屹辞沉声, “有心下毒还要给我去求平安符, 你很闲么?” 那枚小小的平安符, 被谢屹辞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仿佛正散发着炙热的温度。而温若的心尖亦因着他的话而微微发麻,她用柔软的脸颊轻蹭他的颈窝, 下意识地闷声问:“那如果没有平安符, 你会不会......” “不会。”谢屹辞语气坚定。 温若要害他这几个字在谢屹辞脑海里只短短存在了半瞬便被他赶走了。 ——绝无可能。若他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那他这大将军也不必当了, 更加不必空谈什么喜欢。 自谢屹辞喜欢上温若的那刻起, 除了男女情爱,他亦是给了她全部的信任。所以他气恼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温若瞒着他独自前往福风寺而已, 不是旁的什么。而盖过这份气恼的, 是深切的担心。既然老皇帝会骗她带鸩毒回来,想必已是将她当成了弃子......所以今日她去福风寺该有多危险? 他生气不假,可后怕更甚。 温若双眼红红,因谢屹辞的信任而更想掉眼泪。听着怀里的人如猫般的呜咽, 谢屹辞松开她,抬起她的脸,低声:“还哭?” 温若不说话,只怔怔凝着他,雾眸仍是湿漉漉的。 “你不会以为哭一哭我就不生气了吧?”谢屹辞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低笑:“想得美。” 温若懵怔片刻,表情木讷地低语:“那要怎么做。”她虽自幼娇养在深宫,但却不娇蛮。知道骗人是不对的,便想好好哄一哄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先欠着。” 夜风渐起,外头树影人影晃动,谢屹辞漆眸微顿,知道此时外边眼线诸多。他拦腰将人抱起,快步走向床榻,然后将厚重的床幔放下,只留一丝缝隙让昏暗烛光漏进来。幽幽烛光照在温若紧张恍惚的脸颊上,谢屹辞凑近她轻吻她微肿的眼睛,说:“别紧张。” “今日之事太多异常,你仔细回忆一下进入福风寺后发生的事。” 温若点点头,将今日出门后到回府前的事情细细道出,几乎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一回来,我便让祁芳去寻方大夫......” 思及此,温若眉心一跳,忙问:“祁芳呢,你叔父没为难她吧?” 祁芳......谢屹辞漆眸渐沉,是了,今日自温若回府后的一环环似乎如同设计好一般,但凡他的心有丝毫摇摆,他与温若之间便再无未来。其实温若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她并未被老皇帝的巧言所惑,而是冷静地先让祁芳去找方墨澄。 然而祁芳还未寻到方墨澄,便被他的叔父抓了起来。 这一切,仿佛计算好了一般。福风寺、老皇帝、鸩毒,足以让他与温若彻底决裂。然后呢,凭着叔父在神嵬军中的影响,加之近日神嵬军在京城遭受的委屈,谋反之心便会轻易被勾起。 起义、谋逆,才是最终的目的。 自叔父出现,让贤书、老皇帝,种种巧合仿佛在一夕之间发现,这着实不合理。即便身中蛊毒、被万民误解、被皇室疑心,谢屹辞都不会贸然起兵谋反。 ——谢氏人,不论做什么,都必须名正言顺。 见谢屹辞怔神,温若抿抿唇,然后扯了扯他的衣袖,“屹辞......你在想什么?” “放心,祁芳没事。”谢屹辞顺势握住她的手,捏捏她嫩白的指,声线中蕴着些许喟然,“我只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顿了顿,他又问:“今日见你父皇时,可发现什么与从前不一样之处?” 闻言,温若的指尖瞬时僵了僵。她凝着眸想了想,然而今日见到父皇时,因情绪起伏她几乎一直在哭......这会儿听谢屹辞一提,她的心里倒是也生出了些许不解。 ——父皇同她说的那些话,与从前相比,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你是怀疑......”心中忽得浮现出一个荒唐的猜测,可温若又不敢说。实在是太过离奇了。 谢屹辞似乎能读懂她心之所想,他沉声说:“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所以,你也并不全然相信你的叔父是吗?” 谢屹辞沉默着,没回答。而他的沉默已然给了温若答案。温若缓缓靠近他,轻轻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与他紧密相贴,软绵绵的手轻抚他漆色的发,她嗡声在他耳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谢屹辞心口一紧,脑中的钝痛渐重,这些天他越来越难以抵住噬情蛊的效力。逐渐被蛊毒所噬的身体,斑驳模糊的真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刻倒下。可是他心有牵挂,哪怕是为了她,他也得撑一撑,再撑一撑。 “若若,”他缓缓抬首,“这场仗,比在边关时更难打。” 温若扬起下巴,雾眸坚定:“我知道。我相信你,我们一定会赢的。” 谢屹辞被她的傻气逗笑,他抬手轻捏她的耳朵尖,故意问:“不怕我在关键时刻又把你忘了?” 提起他失忆的事,温若总是心有余悸。可几次下来,她倒不是担心他把她忘了,而是害怕他身上的蛊毒......她知道他一直在故作轻松,其实他的心里一定很煎熬。 被忘记的人至少记得两人的从前,哪怕难过都有东西支撑着。可遗忘的人,就像是一次又一次被人在心口挖去一角,那种空白无力的感觉,光是想想,都让她窒痛难忍。 “才不怕!”温若凑过去,用娇唇轻轻碰他的唇角,然后软声嘟囔:“反正我都有办法让你喜欢上我的......” “错了。”谢屹辞温声纠正她,见她面露疑惑,他又重复道,“顺序错了。” ——他或许无法保证自己能不失忆,可他能确认的是,他一定会爱上温若。与时间、地点或是场景都没有关系,被他爱上的前提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人是她。 四目相撞,砰砰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不知是谁先吻上去的,当两人反应过来时,温热的唇舌早已交缠相触,在丝丝烛光中难舍难分...... 与此同时,谢府的柴房里,祁芳正用尽全力将反绑着的手往并不算锋利的窗沿蹭......她真是憋屈坏了,嘴里更是骂骂咧咧:“该死的居然敢绑我,要是你们敢对公主怎样的话,我一定砍死你们!” 忽然,窗外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轻很轻,然而祁芳耳力好,一听见便警觉地往里退。直到窗牖被人从外打开,她看清来人,顿时愕然低呼:“小和尚?!” 观逸翻身进来,表情凝重地解开祁芳手上和脚上的束缚,才低声道:“谢将军传信给我,让我救你走。” 闻言,祁芳怔怔点头,本欲虽观逸跃出窗外,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正色道:“我不能走,公主还在这儿......” “你傻不傻?”观逸皱眉,颇为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公主还用你操心?她可是将军的命。” 许是经过边地的历练,观逸身上难免沾染了尘俗之气,如今说话也不似在寒韶寺那般拘束了。尤其在祁芳面前。 言罢,祁芳咬了咬唇,亦是认可观逸的说法。两人轻功俱佳,离开柴房后依着谢屹辞的指示绕过府兵,很快便出了谢府。 “我们去哪儿?” 观逸沉声回答:“一个安全的地方,快随我来。” 漆黑的夜色隐去两人的踪迹,可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沉沉盯着他们。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后,那人的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笑。 * 翌日清晨。 听闻谢屹辞昨夜又与温若宿在一起,谢屿便气得胸腔发闷。他攥着拳疾步赶去,打算好好骂醒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可才走到内院,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神色一沉,缓步走过去,轻轻敲了几声门,见屋内的人没动静,才推门进去—— 里头一阵狼藉,他的侄儿坐在桌前猩红着眼。而温若则是缩在床榻角落,红着眼眶无声落泪。 这是怎么回事? 昨日不还是难舍难分吗?可真是稀奇。 见谢屿进屋,谢屹辞抬眸有一瞬地愣神。待回过神,他起身上前,冷声开口:“叔父,为何我会与此人在一处?” “屹辞,”谢屿眸色微凛,试探地问:“你可知她是谁?” 谢屹辞嗤笑:“自然知道,她是温氏公主。” 他虽是笑着的,可脸色却阴寒无比。见叔父不说话,他的漆眸中涌出明显的烦躁之色。忽然,外头站着的府兵身侧的剑柄印入眼帘,谢屹辞胸腔内的杀意渐甚,于是很自然地,他快速地抽出那把剑,依着直觉朝床榻走去...... 冰凉的剑尖抵在脖颈上时,温若才抬起雾眸,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双昨日还满含缱绻的狐狸眼。 ——不会的,她在心里同自己说,绝对不会的。 可下一刻,利刃刺破她的雪肌,黏腻的血液顺着脖子流下去。温若感受不到脖子上的疼痛,她只觉得,五内俱焚。 第54章 本能 那......有勾到你么?…… “而这噬情蛊最阴毒之处, 便是在于中蛊之人越在意谁,便会先忘了谁。” 方大夫的话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可眼前的人却将这话全数变成了现实。温若怔凝着谢屹辞阴寒的漆眸, 心口忽而涌起一阵酸楚,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向来柔色的雾眸突然闪过几许决绝...... 谢屹辞握着剑柄,看着鲜血顺着利刃流下, 鲜红的颜色令他双眸微震,胸腔中窒痛尤甚,令他疑惑难解。然而在他出神的瞬间, 眼前的女子猛地前倾, 似乎打算要将脖颈嵌入利剑之中......此时将剑挪开已然来不及,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几乎出自本能一般,谢屹辞松开剑柄,以掌心血肉握住前端剑刃! “咣当——” 沾染鲜血的剑钝声落地, 谢屹辞的手伤得不轻, 血珠顺着掌心淌过指节,划过指端落在温若的雪颈上。一时间, 两人的血相融于一处, 再难辨清分离。 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两人似乎失了痛觉, 只愣怔地望着对方。温若方才心神恍惚以至于失了理智, 可她想不到谢屹辞竟会如此,雾眸瞬时泛起水汽。而谢屹辞更是诧异万分,他难以理解自己近乎荒谬的行为,仿佛魔怔一般, 难以自控。 “痛不痛......” 温热的泪珠一颗颗砸下来,与血混在一起。温若捧着谢屹辞血肉模糊的掌心,心口疼得一抽一抽的,整个人如同泡在稠苦的浓药中。 谢屹辞垂眸皱眉,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想要将她推开,可当手掌触上她的肩时,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来。 不对劲。 他很不对劲。 这时,身后的人朝他走近,扯住他的肩往后拽了拽。谢屿冷眼看着这一切,沉声开口:“屹辞,先去包扎。” 谢屹辞回过神,又朝温若看了一眼,才沉着脸与叔父一同走出寝屋。 屋门合上,挡住外头的阳光。一瞬间,温若仿佛被抽光了力气,倚靠在榻上,神色茫然。脖颈上不过是破了些皮,倒是不打紧。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怕我在关键时刻又把你忘了?” 昨日笑言犹在耳畔,没想到竟真的一语成谶。照这次谢屹辞的反应来看,噬情蛊已然吞噬了他更多的情感。昨日两人商量的万全计策已然不能再用,他压根记不得她,甚至还对她动了杀意......她一人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 静默片刻,她忽然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即下榻将药箱拿来,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你总能想起我的。”她合上药箱,嗡声轻喃。 * “屹辞,将药喝了。” 谢屹辞怔怔凝着包扎好的手,听见声音才抬首望去,淡声:“叔父先放桌上吧,我一会儿再喝。” 见状,谢屿轻叹:“还在想着她?” 谢屹辞沉默,没回话。自他醒来后见到温若的那一眼,便知她是大昭的永乐公主,滚烫的血液如同岩浆一般灼烧着他的心肺,复仇之火将他笼罩。他几乎毫不迟疑地拿剑刺向她,可看见她的肌肤上渗出血后,钝痛的感觉攀布全身,让他再难分清自己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在谢屹辞的认知中,温氏是仇敌,是害他父亲和他的罪魁祸首。哪怕起初的恨意褪去,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因老皇帝而迁怒于他的女儿,可是看着她伤,他为何又会痛?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混沌的脑海里仿佛缺了很重要的一块。模糊不清,让他苦思而不得解。 “永乐公主是你的妻子。” 闻言,谢屹辞愕然抬眸,“什么?” “老皇帝狡诈,故意将他的女儿放在你的身边,获取你的信任,欺骗你的感情,以此让你忘却过往的血仇。”谢屿正色严肃道,“屹辞,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被她欺骗。知道你为何会神思迷沌吗?那是因为老皇帝给你下了噬情蛊。” “温氏欺辱我们太甚,你不可再被动摇心智。” 噬情蛊、欺骗。 谢屹辞漆眸渐沉,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见状,谢屿亦不多言,只默默退出去将书房的门合上。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桌上的药碗处,眼里划过一丝狠厉...... 谢屹辞沉思半晌,才想起桌上的汤药。他走过去端起药碗,却忽然顿住动作,狭长的狐狸眼蕴着与生俱来的敏锐。然后,他将药碗放下,转而走到软椅上合目凝思。不知不觉中,他的神思渐渐抽离,竟沉沉睡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相信你。” 绵软悦耳的声音反复在耳边响起,谢屹辞猛然睁眼,下意识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是谁同他说过这些话?他努力想着,却难以想起。 外头已是漆黑一片,没想到他竟睡了这样久。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张泪眼朦胧的脸,他忽然知道该去哪里寻答案了。 * 夜色流转,谢屿的心极不安定。他知晓自己的侄儿有多难以掌控,原本留着温若的命是为了在起兵之时作为要挟温砚的筹码。可事到如今,哪怕有噬情蛊的作用,他的侄儿仍是放不下这个女人。 所以,为确保万无一失,温若留不得。 “处理的干净些。” “是!”两个暗卫沉声领命。 “叔父,”谢屹辞沿着回廊走来,将他们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你要做什么?” 见到谢屹辞又出现在此处,谢屿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他冷下脸,说:“怎么,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今早你不是也要杀她?” “是,”谢屹辞勾唇轻笑,漆眸里却无半分笑意,“可她是我的。” 话一出,谢屹辞自己都愣住了—— 他在说什么? 胸腔中的烦闷渐盛,谢屹辞挥退两名暗卫,用力将门推开。然后便见到温若双手紧握着小匕首,瑟缩在门边神情紧张。谢屹辞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还挺警觉? 他淡淡睥了眼她,随即将门合上,“还不算蠢。” 忽然,后脑传来一阵风,谢屹辞凌厉抬手扼住她的腕,将她手中的匕首拿在手上,轻嗤:“想偷袭?” 他的语气虽然轻蔑,但心里倒是闪过几分诧异。知道攻击敌人最脆弱的部位,显然是会些防身之术的。可是一个公主,学这些作甚? 这时,温若忽然扑到他怀里,环着他劲瘦的腰身将整个人贴住他,柔软的脸颊蹭着他的胸膛,她软声:“是你教我的。” 谢屹辞有一瞬的恍神。他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的花样,又控制不了心口的剧烈跳动。他将匕首随意往边上一扔,抱起怀里的人走向床榻,有些粗鲁地将她丢上去。 烛影晃动,谢屹辞俯身凝着她的雾眸,细细去看她的娇靥。良久,他一字一顿地评价:“妖女。” 他将自己的不寻常悉数归于男人的本能。如此昳丽娇靥,作为正常男人会为之心动,实属正常。 “啊?”温若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笑了笑,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更绵软:“那......有勾到你么?” 谢屹辞怔了怔,随即往榻上一坐,悠然地斜靠着,漫不经心地说:“你可以试试。” 他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失控到什么程度。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自控力仍是很有信心。 温若的雪颊染上绯红,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想起来。回忆起上回在悬崖下,她是吻了他之后......思及此,她便想着依样画葫芦。她微微俯身,先用娇唇轻轻贴住他的唇角,见他没什么反应,她蹙起秀眉,有些用力地去启他的唇齿。 辗转吻磨,她吻得极认真,可谢屹辞只是承接着,脸色仍是淡淡的。温若有些挫败地松开他,垂眸搅弄着无处安放的手指。 “就这样?”谢屹辞用内力压住身体自然的反应,故作淡然地说:“不过如此。” 温若被他激得有些气恼,她咬着唇抵住他的肩,几乎将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然后再度吻下去。吻得又凶又急。渐渐地,两人的气息都开始不稳,温若的眼尾渐红,洇出泪来。她颤着手去解他的腰带...... 衣襟松散,呼吸渐乱。谢屹辞再睁眼时,便撞见一双红红的雾眸,眸底写满了委屈、难过与心疼。他愣住,还未缓过神来,搭在他腰间的柔荑忽转而下,向下探去。 “你......” 才发出一个字,视线中的人忽然俯身,用唇瓣飞快地贴了贴他的。虽是转瞬即逝,可那股温软仿佛烙在了那处一般。谢屹辞全身僵住,脑海里混沌一片。 “还想不起来吗?”温若抬起脑袋,一眨眼便掉下泪来。她忽然想起那日,谢屹辞那潋滟如湖的唇,如今回想,好似恍如隔世一般。 熟悉的感觉渐次回归,谢屹辞望着她柔软的唇,心脏猛然一缩。狐狸眼里噙着不可置信,而唇齿间似乎又回味起那股独特清甜...... 是她的味道。 第55章 从心 我控制不了。 “你......” 谢屹辞喉结滚动, 气息明显有些不稳,郁沉的眸底此时赤红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内破涌而出,可脑袋里的刺痛却愈渐难忍。他强撑着支起身子将身上的衣衫理好, 然后抬眸将目光落在温若绯色的脸上。 温若亦是怔怔的, 方才之举算是彻底豁出去了,然而现下平静下来,面上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极大的羞窘之态。感受到谢屹辞灼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温若雾眸微动,不自然地偏了偏头。 下一瞬,谢屹辞伸手抬起她的脸, 指端的力道透出他的强势。温若没办法, 只得与他四目相对。在一片昏暗的烛光中, 谢屹辞缓缓逼近她, 直到两人之间气息渐缠时才停下,淡漠的眼底忽地勾起一抹笑意:“刚刚不是很大胆。怎么,怕了?” 温若的脸红到了耳根, 她微恼地拍开他的手, 垂眸咬唇:“混蛋!” “你勾得我,”谢屹辞开口, 身上的燥意已然褪去, “怎么我是混蛋?” 清朗的声音已不似早晨时那般冷漠,温若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 仔细去辨他眼底的情绪。见他神色和缓, 眼里更是没有杀意,温若的心倏然一松,而眼角却不自觉地红了红。她抿着唇,有些委屈地低喃:“你又不是没那样过......” 闻言, 谢屹辞神情微僵,气息亦是窒了窒。他凝着她轻颤的鸦睫,心中有了判断。他本以为方才唇齿间的感觉是因欲.念而生的,原来确有其事吗? 他与她之间,竟是比寻常夫妻还要亲密...... 想起叔父的话,谢屹辞皱眉,心里涌起一阵疑惑。顿了顿,他沉声开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来到我身边,是不是有目的的?” ——是不是,为了你的父皇而骗我? 温若的眼里闪过一丝懵怔,待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积压多时的委屈和愁苦再难强忍,她红着眼睛往床角缩去,不想再与他挨得那么近,哽颤的声线里带着悲戚:“目的?谢屹辞你没有良心。” 谢屹辞下意识地伸手,却被温若一把拍开,“别碰我!” 谢屹辞只好收回手,神色不明地起身下榻,在转身之时身后传来低低的呜咽控诉声—— “呜呜呜没良心的混蛋,一次又一次地忘记我,你再这样我真的、真的不要你了呜呜呜......” 谢屹辞脚步微顿,心口仿佛被刀刺了下,喉间更是莫名涌起一股腥甜......未再迟疑,他大步走向屋外。 屋门合上后,谢屹辞并未离开。他抬眸望向夜空中皎洁的皓月,漆眸渐沉。 * 整整一日过去,观逸和祁芳在近郊的一间简屋中静候消息,却迟迟未见有人来。渐渐地,祁芳心焦如麻,如今谢府多了个谢屿,她怎么也不放心公主的安危。 “不行!”祁芳忽然起身,蹙眉道,“我得进宫去!” 观逸心中亦是疑惑,按照将军的计划,此时应有一队精兵过来与他们汇合,可到现在依旧动静全无,确实奇怪。可他不似祁芳那般冲动,他冷静道:“此时进宫太过危险。” “那我也得去!” 自那日沁兰殿起火后,再到谢将军将公主救出,最后将禁军悉数整顿归还于君。如今谢府的情形,还有死而复生的军师谢屿,加上昨日在福风寺见到的活生生的先帝......这些种种,陛下全然不知。 祁芳能看出谢屿对皇室的敌意,但作为神嵬军的一员,她亦相信将军的为人。可是将军却有糟心的失忆症,由此她能是担忧公主了。于祁芳而言,皇宫中的陛下更为可靠,她自小看着陛下是如何疼爱公主这个妹妹的,所以她必须要进宫去。 祁芳匆匆往门外走,见观逸跟了出来,她拧眉:“你拦我也没用,我不可能在此处干等着。” ——她多等一刻,公主的安全便少一分。 “没想拦你。”观逸眸光微动,似是喟然般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祁芳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唇角若有似无地翘起。然后她状似勉强般开口:“那行吧。” 两人一人一骑,很快便到了宫门外。可这毕竟是皇宫,他们又不像谢屹辞有皇帝给的“随时入宫”的特权,如此贸然前来,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去。观逸正想着若是被侍卫拦下,他们该想什么法子进去时,不远处的侍卫已经快步上前,对祁芳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祁芳姑娘,哦不,如今该称呼祁将军了,这大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有点事,需得进宫去办。” “这样啊,”侍卫轻笑一声,“那快进去吧。” 观逸咋舌,但也没多问,只是跟着祁芳一同往宫里走去。然而面对观逸,侍卫便上前正色阻拦:“这位是?” “哦,”祁芳淡声道,“他是与我一起的。” 毕竟领了宫差,侍卫心中有些担忧,可再看一看祁芳,便一咬牙:“那进去吧。” 畅通无阻地入了宫门,观逸终于忍不住了,他低声问:“为何你能随意进出皇宫?” “不知道。” 观逸以为她不愿多说,便也不追问了。而祁芳是真的不知道。自她小时候在宫中不慎落水,被正巧经过的公主唤人所救后,便一直跟随着公主。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的,她一直以为别人对她的尊敬,不过是因为昔日柔妃的盛宠。可自先帝逝去后,柔太妃失势,宫人对公主都怠慢了,可是对她还是恭恭敬敬的。 她心中奇怪,可随着公主前往寒韶寺后,便将这些抛在脑后了。今日看来,却是愈发生疑了。不过此时公主的安危最要紧,她自己的事还是慢慢在探罢。 两人并肩走着,宫门离宫内的各个大殿有很长一段距离,其中一小段并无侍卫把守。忽然,暗风起,漆黑夜色中猛然落下两个黑衣人! “何人?”祁芳喝道。 ——在宫墙之中竟还隐藏着这样的人,莫不是刺客? 好在观逸与她武功都不低,不过是区区两个人,对付起来绰绰有余。可那二人忽然抬手,一阵异香从二人的衣袖中飘出。祁芳瞬间屏住呼吸,与观逸一道向后退了几步,然而黑衣人有备而来,衣袖中的药粉有些许落入祁芳和观逸的眼中...... 如此,便也够了。 不多时,两人浑身无力,软软地向后倒去......在失去意识前的一瞬,祁芳愤愤地想,自己没战死在疆场,倒是被这两个小人给暗算了。 真是不甘心! 可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完好无损地躺在软榻上,她急忙起身环顾四周,发现陌生得很。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从未见过这样的屋子。 ——无窗且没有什么装饰,这究竟是哪里? 而且观逸并不在此,祁芳心口发沉,愈发惴惴不安。 这时,屋门自外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祁芳惊愕不已,连行礼都忘了,喃声开口:“皇上?” 老皇帝一脸慈祥地望着她,面露微笑:“醒了?身上可有不适?”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祁芳回过神,警惕地望向老皇帝—— 此时此刻,他将她掳来作甚?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陛下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怪异。 见她神色忧忧,老皇帝悠然坐到软椅上,也不靠近她,只淡淡开口:“芳儿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芳儿? 祁芳脸色愈沉,她问:“你究竟是谁?” 老皇帝笑笑,抬手绕到自己的后颈处,用指尖轻轻一刮,然后将一整张□□撕了下来...... 祁芳双眸瞪圆,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 * 谢屹辞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他的心正剧烈跳动着,狐狸眼里隐着挣扎之色。可屋内的低泣声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的理智仿佛一点一点被吞噬。 不多时,他转身将门打开,再度进了去。 温若趴在床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听见愈近的声响也不去看她。她心疼谢屹辞,可她也委屈,实在是太委屈了。 ——他不信任她,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感受都身侧的床榻塌了些,熟悉的气息将她慢慢包裹。温若止住呜咽,正欲抬首时整个身子忽然被捞进一个暖热的怀抱。谢屹辞抱着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耳畔传来他清晰的心跳声,温若怔住,不解其意。 谢屹辞有意不让她看他,温若心口发闷,赌气般低喃:“不是不信我吗,为什么又回来......” 夜阑人静,除了外头的风声,只有两人低低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静默良久,久到温若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低沉的声音在她的发顶响起—— “我控制不了。” 低哑的声线中带着无可奈何,又含着难以掩饰的诚服。 谢屹辞想了许久,明明知道叔父的话更有道理,更值得信任。可他的心却不由自主、难以自控地想要靠近她、拥抱她、相信她。仿佛中邪一般,她的泪眼和每一个神伤的表情都无法从他的脑海里驱散。 如果理智和从心之间选一个,他只能跟随着心走。 他微微垂首,贴近她的耳朵,说:“我认输了。” 第56章 荒谬 你很清楚,我最在意的是什么。…… 暖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温若整个人不由地为之一震,因他的气息,更是因他的话。那短短的几个字恍若巨石砸在她的心口, 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试着抬起脑袋, 所幸这次谢屹辞并未阻拦她,于是她一抬眸,便撞进他沉郁的眼中。 两人之间近得呼吸可闻, 谢屹辞未刻意隐藏,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暴露在她眼前——无奈、挫败、自我怀疑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深切眷恋。 温若呼吸微滞,心跳亦是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 她贴近他, 将脸颊埋在他的颈窝, 眼角不由自主地发红, 她闷声问:“不怕我骗你了吗?” “怕啊。”谢屹辞言简意赅。 “那为什么......”温若不解。 谢屹辞忽得轻笑一声,心中怅然。如果他知道为什么,又怎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困顿的境地:“或许这就是......色令智昏罢。” 温若茫然地“啊”了一声, 随即怔怔退出他的怀抱, 却只见他收起了所有情绪,只有眉眼间的淡淡笑意还未尽散。 “你赢了, ”谢屹辞望着她, 薄唇微动,“妖女。” “乱说什么......”温若不满地嗡声嘟哝。 “行, 我不说了。”谢屹辞笑笑, “你说吧。” “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 那些混沌的记忆,还有遗忘的空白,他都想听她说。温若了然,虽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却仍是将自己与他之间的过往简明扼要的同他说明。谢屹辞静静听着,眸色渐沉,待她说完,他凝着她的眼睛,说:“难过吗?” “嗯?”温若有些诧异,说了这么多,他就只想问这个? 见她面上泛起茫然之色,谢屹辞温声重复:“忘了你这么多次,难过吗?” 温若的雾眸腾然发热,她缓缓垂眸,用气音委屈地诚实应答:“难过。” ——何止是难过,她快要难过死了。 见状,谢屹辞无声地抬手将纤弱的人儿拥入怀中。哪怕只是这样轻轻抱着她,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满身的愁绪与哀伤,一瞬之间,谢屹辞的心口难以抑制地传来闷痛的感觉。 不多时,他松开她,随即起身:“好好睡一觉。” “你去哪儿?”温若问道,声音闷闷的。 “去处理些事情。”谢屹辞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忽地想起方才叔父欲派人加害她之事,便又补充了一句:“安心睡,不会有人再来扰你。” 见他转身欲走,温若眸光微顿,然后快速下榻上前几步,从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将整个人贴在他的后背上。 “屹辞......”温若轻声唤,语气带着几许不确定,她不知道他究竟信了她几分,可这些与她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吸了吸鼻子,低声开口,似是嘱咐:“一定要当心,如果实在有疑虑,就宁可谁也不要信。” 谢屹辞漆眸微震,抬手握住她环在腰间的柔荑,缓缓转身望向她。纵使胸腔内情绪翻滚,他的神色依旧淡然,最终他也只是郑重地朝她点点头。 走出寝屋,嘱咐完屋外的几个府兵,谢屹辞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身影。他毫不意外,叔父并未离开。他沉下心绪,缓步过去,沉声:“叔父。” 谢屿只淡淡看他一眼,说:“到书房说话。” 两人无言走回书房,待门合上,谢屿望见桌上已然凉透的汤药,目光微怔,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然而他将情绪隐藏得极好,很快将视线移开,面向谢屹辞开口:“还是放不下永乐公主?” 谢屹辞也不回答,只是轻笑一声,然后反问:“叔父以为呢?” 如此反应,倒是让谢屿有些迷惑了。他沉吟半息,才道:“毕竟你与她夫妻一场,放不下亦是正常。” “叔父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谢屹辞低嗤,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还是叔父认为侄儿是会困囿于女色之人?” 闻言,谢屿眉心一跳,疑惑地问:“那你方才是......” 谢屹辞唇角微勾,沉声道:“既然叔父说她是老皇帝故意放在我身边的,那么此人更不应该杀,而是该尽其所用才对。” 谢屿自然希望如此,这也本是他的打算。可谢屹辞的说辞,并未令他心安,反倒是有些疑虑。毕竟他的侄儿,天性就不是个会利用女人的人。如今这般,怕是有诈...... “不可否认,我确实想将她作为谋事的敲门砖。”谢屹辞眸光微动,眼底似有挣扎,“不过......正如叔父所言,无论如何,我与她夫妻一场。所以她的命,我保下了。” 此话让谢屿心中最后的一层顾虑消失得荡然无存,他欣慰地笑笑,说:“叔父知你有分寸。” 语毕,他下意识地又望了眼药碗。谢屹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随即不动声色地开口:“方才走得匆忙,忘记喝药了,烦请叔父唤人再熬一碗罢。” 谢屿自是应好。 暖烫的汤药再度送来,谢屹辞毫无迟疑地端起药饮下,透过药碗的缝隙他清晰地瞧见谢屿明显松了口气。放下空药碗,谢屹辞望向谢屿,问:“叔父以为,何时谋动为好?” 谢屿面色微沉,思索片刻才道:“此事,宜快不宜迟。” “那便三日后如何。”谢屹辞正色开口,语气中带了十分的把握。 “甚好。”谢屿眸中泛起笑意,欣然点头。 既将时间定下,谢屿便安心地离开。待他走后,谢屹辞快速抬手用指端朝几个穴位上点去,用内力封存在喉间的汤药尽数吐出来......唇角沾了些许残留的汤药,他拿起一旁干净的白帕子擦拭干净,随后将溅上汤药的外袍脱下,厌恶地丢在一旁。里衣好似放了个东西,他疑惑地探手进去拿出来—— 是一枚平安符。 鲜红如血。 那张柔弱又倔强的脸倏然出现在眼前,谢屹辞抿了抿唇,将掌心收拢。 * 寿宁宫。 太后已病了数日,自那日温砚不管不顾地将禁军的指挥权交由谢屹辞开始,她对这个儿子已是无话可说。哪怕谢屹辞已将禁军还回,她仍是郁郁难纾。 殿外的宫女缓步进殿,朝她恭敬一拜:“启禀太后,郑太医来了。” 美人榻上的人合着眼,只略略抬手,示意宫女将人唤进来。不多时,轻轻的脚步声愈渐逼近,她缓缓睁开眼,温润的人已然半跪于榻前,痴望着她。她的心口泛起一股说不明的奇怪情绪—— 郑胥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压抑着情感的,哪怕在两人最亲密无间之时,他的眼底也不会流露出太多眷恋之色。 而现下,他却很是反常。 太后面上一片倦容,饶是如此,雍容的气质仍是难掩。她堪堪支起身子,低声道:“怎么来了?” 郑胥只笑笑,没接话。太后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异常的红,她微微俯身凑近他,果然嗅到些许酒气。 “你喝酒了?”太后蹙眉。 “别生气。”郑胥忽然牵住她的手,如同握了什么珍宝一般细细摩挲,他轻声低喃:“卿卿......我只是有些高兴。” ——卿卿,是太后的小字。 除却昔日先帝在时,两人曾经有过一段不错的夫妻时光,那时先帝便是这样唤她,眼下不知已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唤她了。太后不解地凝着郑胥,心口骤然一沉。不过她仍很快调整好思绪,淡声问:“高兴什么?” “你随我来。” 郑胥好似真的醉了一般,连平日里该有的尊称都似乎忘记了。他虽是笑着的,可握着太后的手却渐次收紧,他牵着怔怔的她朝内殿走去...... 当郑胥将她带向床榻时,太后猛然惊醒,诧异道:“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卿卿以为我要如何?”向来温和的眉眼此时噙了几分偏执,他笑:“我们来日方长,今日只是想带你见个人。” 言罢,他俯身将手伸向榻下,随即轻轻拨动暗藏的机关。然后不远处的墙慢慢裂开一道缝,随即暗门尽显...... 太后面露错愕—— 她在寿宁宫住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脊背发寒。 “走吧,卿卿。” 太后怔愣望着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 听见门外的声响时,祁芳猛地回过神,戒备地挺直脊背站起身抬眼望过去。见到郑胥的那一刻她依旧有些怔神,待看见太后时她整个人更是诧异地如遭雷击。 而同样震惊的不只是她,太后亦是惊愕,薄唇轻颤:“你、你......你为何把她带来?” “你不高兴吗?”郑胥的眸底笑意尤甚,“卿卿,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你......”太后眸光闪动,一脸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知道?” “对你,我怎会不知道?”郑胥凝着她,似是自嘲般反问。 祁芳望着他们,觉得自己仿佛在梦境里一样。 ——若不是梦境,怎会有如此荒谬的事? 小时候她也曾幻想期待过自己的爹娘会是什么样的人,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的。脑中忽然一阵眩晕,整个人亦有些站不稳...... 见状,太后立即快步过去扶住她,满眼心疼地望着这个自幼不在身边的女儿,然后护住她转身,眼中升起怒意:“你将她带来,究竟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郑胥看着她防备的姿态,眸中渐次染上疯戾,他一步一步走近她,不可控制地心软,继而将怒意压下。他凝着她的眼,一字一顿—— “你很清楚,我最在意的是什么。” 第57章 兵符 你的身边本该有更好的人。…… 祁芳不由地浑身颤栗, 胃中更是因为这几未好好用一顿膳而忽然抽痛不已。她捂住腹部,面露痛色。 见状,太后担忧地握住她的手腕, 紧张地问:“怎么了?” 祁芳痛得说不出话, 心里对他们又异常排斥,只虚虚将人推开,自己扶着桌子坐下来。太后顿时双眼泛红, 又不敢再触碰她。见此,郑胥的脸色愈渐阴沉,他望着祁芳缓声开口:“向你母亲道歉。” 腹部的绞痛才缓和了些, 祁芳白着一张脸倔强抬眸, 颤着唇说:“疯子!” 郑胥漆眸淡然, 朝她走近一步, 太后的心口顿时一滞,忙扯住他的衣袖,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想做什么......” 相较方才充满蕴意的语气, 这次她的语气变得无力和小心翼翼。郑胥失笑地望着她, 心里到底因她的防备而产生了几分失落。不过很快他便调整好情绪,低声开口:“我自然要给你们母女最好的东西。” “什、什么意思?”太后蹙着眉, 不解其意。 ——如今她已是太后, 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了,他还能给她什么? “既然温砚那样让你失望, ”郑胥缓缓开口, “那便换个人做皇帝。” 太后瞪大眼睛,惊愕又无措:“你要对砚儿做什么?” 饶是温砚多次伤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可他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别人伤害他。 见她错愕的神情, 郑胥了然一笑:“卿卿,你始终信不过我。你珍视的人,我又怎么会动呢?” 太后实在茫然,他既不动砚儿,可再换一个人,又能换谁呢? ——原来她确实想过温殊,可他已死。若再换旁的亲王,不是她所出倒也罢了,可适龄的亲王无一人德才兼备,皆比不上砚儿。 “能坐那把龙椅的,自然是芳儿。” 此话一出,不止太后呆了,连祁芳也是懵怔在原地。她原以为眼前的这个人只是疯了,现下看来,此人已是走火入魔、无可救药。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知道的,我从不胡言。”郑胥直直凝视着眼前的人,“没什么不可以的。芳儿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神嵬女将军,待我将谢氏扳倒,到那时神嵬军、皇权便都是芳儿的。”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字一顿:“芳儿必将成为为人称颂的千古女帝。” 他与她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也该得到最好的东西。 密室里瞬间陷入一阵寂静,不多时祁芳回过神来,脸色沉郁地开口:“别做梦了,我才不会如你的意,做那奸险的谋逆小人!” 她的面色愈渐煞白,连唇色都渐渐褪去。太后看了心疼,立刻给她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可此时祁芳正烦得很,直接抬手将茶杯拂开、砸在地上。 “放肆——”随着杯盏砸碎的声音,郑胥皱眉低喝,气得抬起手来。而祁芳睁着眼怒视着他,仿佛完全不怕他打她...... 她的性子刚烈,和卿卿年轻时如出一辙。思及此,郑胥的心不由地软了下来。 “你做什么?”太后一脸警惕地护在祁芳面前,紧张地望着郑胥。 郑胥紧抿着唇,只淡淡瞥了眼祁芳,随即拉着太后转身欲走。这时,祁芳好似想起什么,赶忙开口:“与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闻言,郑胥缓缓转身,轻嗤:“看上那个和尚了?” 祁芳骤然握紧双拳,涨红了脸:“胡言乱语!” “放下,我没动他。”郑胥笑了笑,“等你日后当了皇帝,想要什么男人都可以。” 言罢,他拉着太后离开了密室,徒留祁芳一人愣怔茫然。 从密室出来,太后整个人依旧懵懵的,她颤抖地握了握郑胥的手,终于问出口:“你是何时知道的?” 她明明瞒得那样好。 芳儿的存在,她几乎瞒过了天下人。 “卿卿......”郑胥温声唤她,语带缱绻,“我一直都知道。” 太后眸色微动,眼角亦是有些洇红。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人,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那时她还年轻,砚儿和曦儿不过三四岁的年纪。然而先帝的心从不属于她,他满心满眼只有柔妃。她当时心性不定,气恼了便爱饮酒,好在有个自幼与她一道长大的郑胥,在太医院当差,更是细心照料她的身子。连砚儿和曦儿两胎,都是他照料的。 她对他,一向很放心。而他的心思,她也全部知道。 或许是深宫寂寞,亦或许是与先帝赌气。在一次酒后她故意寻了郑胥来,她知道他怎么都不会拒绝她的。当时的她太过年轻,更是不谨慎,有几次竟忘了在事后饮下避子汤。错误便是在那时筑成的——她有了身孕。 不是没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可那毕竟是她身上的肉,她舍不得。 可那时先帝已然独宠柔妃一人,到她宫中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与敬事房的记录对上,她暗中用了手段,将孕期修改,企图瞒天过海。先帝一心扑在柔妃那处,正巧柔妃怀了身孕,他自然将注意力全数放在柔妃身上......可她仍是担心,这个孩子的存在,便是个极大的危险。于她于孩子,都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临盆后,她让产婆事先准备了死胎,对外只称她诞下了死胎。实际上她将孩子秘密带到宫外抚养,直到她五岁。她实在思念女儿,便想了个法子将她弄进宫来,本欲安排在自己身边,可当时曦儿已经八岁,正是争宠好胜的年纪。为了避免曦儿的敏感和旁人的猜疑,她便想将女儿放在常妃宫里。 可事与愿违,一次意外,小小的祁芳不慎掉落水中,正巧碰上在御花园玩闹的温若,小温若当即唤了侍卫将人救上来,带回了沁兰殿。从此,祁芳便跟着同岁的温若,形影不离。 哪怕她再恨柔妃,可冷静下来,她心中清楚,无论将女儿放在哪里,都无法放在自己身边。而柔妃盛宠不断,在她宫中,祁芳吃不了亏。更重要的是,没人会想到柔妃宫中的小婢女与她有联系...... 如此,大抵是天注定的。 郑胥眼中泛起痛色,他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低声轻哄:“没事了,以后有我。” 他一直知道她的挣扎,那时他眼看着她要将打胎药喝下,可到最后关头,她还是选择将孩子留下。 ——他尊重卿卿的选择。只要她要,他必定会将孩子护好。 为何祁芳会有那样的好武功,不过是他在暗中安排了人,有意无意间让她看见,教导她习武......在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时,他这个做父亲的早为她铺好了未来的路。 * 谢府,暗潮汹涌。 入夜后,谢屹辞行至方墨澄的屋外,还未走近,他便看见屋顶的几个暗卫监视着此处的一举一动。他抿抿唇,于袖中抛出一枚暗器—— 银光乍现,暗卫猛地一惊,偏过头去......谢屹辞抓住间隙,纵身一跃,悄声进入屋内。 听见细微的声响,方墨澄顿时惊醒,见是谢屹辞忙躬身行礼,压低声音道:“将军,你可算来了。” 谢屹辞一早便觉得不对劲,先是范晞无缘无故失了踪迹,再是传出方墨澄染上恶疾的消息。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 “没事吧?” “在下没事,”方墨澄低笑一声,“他们虽想害我,到底没那个本事,近不得我的身。” 谢屹辞点点头,随即皱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们都中了军师的计。” 闻言,谢屹辞并不感到奇怪。自他从混沌中醒来,对叔父总有种看不透的感觉。本以为是自己多想,直到叔父想要对温若下手以及他端来的那碗药......他原想着让方墨澄看看这药可有异常,然而很快便传出方墨澄染病,不能接触外人的消息。而从来跟在他身侧的范晞,更是没有交代地留书说出城巡视去了。 这其中,绝对有诈。因此,他才夜探此处。 “你可知范晞在何处?” “在下不知,大抵被军师故意支使出去了。”方墨澄神色凝重,“公主可还好吗?” “怎么?你与公主很熟?”谢屹辞疑惑不解。 见状,方墨澄忧色更甚。他忙伸手搭了搭谢屹辞的腕,惊道:“将军,您体内的蛊毒又.......” 谢屹辞无声点头,“将你所知的全部告诉我。” “是。” 随着方墨澄的话,他知道了更多事情。那些温若瞒着他,独自承受的事。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待方墨澄讲完,他才将袖中沾过汤药的帕子递给方墨澄,问:“这上面可有毒?” 方墨澄取了茶水将帕子染湿,浓郁的药味渐次散开,他轻嗅半息,面色大变:“此药倒是没毒,可却是催发将军体内蛊毒的好东西。敢问将军,这是何人给您的药?” 谢屹辞勾唇嗤笑—— 何人? 不就是他那嫡亲的叔父吗。 * 这两日温若的心没有片刻的安宁,尤其一到夜里便是辗转难眠。她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似的。 忽然,屋门处传来响动,她惊愕地起身望过去,待看清谢屹辞的身影后,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 “还没睡?”谢屹辞边走边问道。 温若摇摇头,嗡声嘟囔:“睡不着......” 借着幽暗的烛光,谢屹辞看清她苍白的脸色,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他忽而抬手扣住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拥入怀里。宽大的手掌抚过她的脊背,谢屹辞呼吸微窒,喉咙好似被堵住一般,说不出话。 “......怎么啦?”温若不解其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谢屹辞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他怔怔凝着她的雾眸,握起她的手,随即将衣袖中的东西拿出来,郑重地置于她的掌心。 温凉的触感让温若颤了颤,她垂眸望过去,惊得樱唇微张—— 他给她的竟是神嵬军兵符! “这......” 谢屹辞没说话,又将一封信函同样递给她。温若打开来,视线粗粗扫过,瞬间红了眼眶,她蹙起眉不满地瞪向他,委屈地喃喃道:“你干嘛呀......” “后路。”谢屹辞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你知道的,如果蛊毒再发作,轻则忘记你,重的话或许再也醒不过来......” “谢屹辞!”温若忽然提高音量,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你再胡说,我真的不要理你了......” 谢屹辞喟叹,捧着她的脸给她擦泪,缓声哄她:“不说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人轻轻拥住,感受着她的温度。虽然脑海里对她的记忆仍旧不多,可心脏传来的钝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怀里的人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你的身边本该有更好的人。”他低下头,将下巴置于她柔软的发顶。 活到现在,作为谢氏后人,作为渊政将军,谢屹辞自问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却独独,愧对面前这个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他的妻子。 第58章 当年 我全都想起来了。 天光渐亮, 屋内红烛燃尽。 温若怔怔倚在床头,望着手中的兵符,几乎一夜未眠。谢屹辞昨夜不过来了小一会儿, 同她说了今日需要注意之事, 虽然他的语气轻松,可温若知道今日应当是很艰难的一天。 “有这个兵符,不论发生什么, 神嵬军都会护你周全。没人会再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低沉沙哑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温若的喉间酸涩一片。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已经愈合的伤口, 樱唇微动, 轻轻自喃:“傻瓜......” ——哪怕你因为噬情蛊而伤了我, 我都确信你不会的。因为你的心不会允许的, 不是么? 正这样想着,屋门忽然被人打开,两名身着熟悉铠甲的兵士进屋。虽然今日温若的角色不过是枚投石问路的棋子, 但来人并未失了礼数。或许是那日进城时温若出言对神嵬军的维护, 让他们无法对她恶言相向。 “公主,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温若抬起眼睛, 淡淡地点了点头。 * 宫墙内, 太和殿之上。 与往常的每一日无异,随着时间流逝, 早朝亦到了尾声。温砚环视一圈, 见无人上奏,便开口道:“众卿家,可还有事要启奏?” 谁料话音刚落,殿上的朝臣皆是神色微变, 浑身无力地朝地上倒去...... “这是?”温砚面色大变,忙站起身来,脑袋却旋然一滞,身子无力地朝龙椅跌去。 短短几息,殿上之人基本上倒得差不多了。唯独谢屹辞仍静静站着,而这时谢屿才从殿外缓缓迈步进来,唇角含笑满意地望着这一切。 “你......”温砚一脸不可置信,震惊道:“你们?” 倒下的朝臣中亦是有些有骨气之辈,他们艰难地开口,语气虚弱地质问:“谢屹辞.....你、你竟敢行谋逆之事?” 而混在朝臣之中的裴岁白,虽然意识清醒,但仍装着样子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如今局势未明,他才不做傻乎乎的出头鸟呢! 闻言,谢屹辞神色淡淡,并未接话。而谢屿倒是面露喜色,撩起眼皮望向龙椅上的温砚,低嗤:“陛下龙体抱恙,实难担起护佑万民之责,倒不如退位让贤,以保大昭繁荣不衰。” “你、你休想!”温砚额间渗出冷汗,脸色愈渐苍白,却仍不畏惧,低声喝道。 言语之间,神嵬军已将太和殿重重包围,两名兵士将温若堪堪押了进来。见状,温砚顿时怒火丛生,“卑鄙无耻,放了她!” “卑鄙无耻?”谢屿轻哼,笑着摇摇头,“怎么,你们温氏也知道卑鄙无耻这四个字?你看看你自己,无才无德,病弱无能,凭什么做这千秋君王?” 他边说边从宽大的衣袖中将陈旧的信封掏出,呵笑一声才继续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谢温两氏的先祖早有约定,帝王宝座从不独属于温氏,合该贤能者居之才对。” 谢屿的话字字砸在温砚心上,他攥紧双拳,却是望向谢屹辞,问:“你是怎么想的?” “屹辞,不要心软。”谢屿上前一步,“想想你的父亲,想想你身上的蛊毒。” “蛊毒?”谢屹辞终于开口,他徐徐转身望向谢屿,沉声道:“叔父难道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么?” “你说什么?”谢屿脸色一沉,一时失言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 大殿之后忽然传出一记突兀的笑声,众人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悠然走出来。待看清他的模样,众人皆是大惊,温若眉心一跳,忙挣脱了兵士的钳制:“父皇!” 那两名兵士本就是谢屹辞特别安排的,不过是虚押着温若,故而她忽一挣脱,便被她挣开了去。好在谢屹辞反应迅速,忙伸手揽住她的纤腰,不让她上前。 “别急,”谢屹辞低声开口,“此人有异常。” 温若心口一沉,倒是立即稳了心神,她握着谢屹辞的手,掌心冒出冷汗来。而一旁的谢屿瞧见这一幕,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他面色发黑,咬牙切齿地望向谢屹辞:“从头至尾,你都在和我演戏?!” 还未等谢屹辞回答,“老皇帝”又笑了起来,他轻蔑地看着谢屿:“蠢货。两年不见,你依然蠢得无可救药。”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听出了不对劲。原本温砚还陷在父皇死而复生的茫然之中,听了这话瞬时清醒不少,他强撑着羸弱的身子,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谁?” 郑胥倒也懒得和他们卖关子,他堪堪揭下□□,将自己原本的容貌露出来。在众人大惊之时,他面向谢屹辞轻轻一笑:“大将军,别来无恙。” 方才郑胥故意变了嗓音,如今腾然用了自己原本的声音,短短一句话落入谢屹辞的耳里,让他的思绪骤然飘远。 ——那些尘封掩埋在混沌脑海深处的记忆在顷刻间席卷而来,叫他头痛欲裂。 见状,谢屿唇角一颤,自知不能再等,他连忙大喝一声:“来人,将他们通通拿下!” “我看谁敢!” 温若望着殿外蠢蠢欲动的神嵬军,拿出怀里的兵符高高举起,神色微沉:“各位将士,请听我一言。此人居心甚毒,妄图利用神嵬军助他达成谋逆之事,各位万不可中计。” 一瞬的静默过后,将士们相识半息,转而上前将谢屿制服。 “你们在做什么!”谢屿气急败坏地喊,“我是神嵬军军师,为神嵬军作战出谋划策多年,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你们居然听信温氏妖女的话!” “抱歉,军师。” 温若望着一张张坚毅的脸,忽然明白了谢屹辞昨夜同她说的话。她转眸看向谢屿,将谢屹辞的话复述给他听:“知道为什么神嵬军能战无不胜吗?” “因为每个神嵬军的将士,都有自己辨别是非的能力。” 他们虽听令于谢炎和谢屹辞,却不似其他军队那般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只知听令行事。所以,这样的将士,如何能输? 随着温若有条不紊地下令,神嵬军很快便将郑胥制服。可他依旧笑意浓浓,对于自己的处境丝毫不畏惧。温若没时间搭理这个疯子,她紧紧扶着谢屹辞,红着眼望着他痛苦至极的脸色,忙朝人唤道:“快去请太医!” “若......若若......”在钝痛的间隙,谢屹辞半眯着眼握住温若的手腕。 “我在,”温若已顾不得旁的,扶着他在太和殿的台阶上坐下,“我在这里!” “我全都、全都想起来了。” 朦胧的神识逐渐汇聚,两年前的记忆徒然而至,将他脑海中的空白尽数填补...... 那是一个暖和的黄昏,亦是谢屹辞的及冠之日。皇帝一向待他亲厚,故而大办他的及冠宴,而宴会自是设在宽敞的华湘殿。在宴会开始前,皇帝召了他到书房说话。 “屹辞啊,”皇帝的声音总是温和带笑,他抬起手本欲从衣襟里取出什么,却生生将动作顿住,只笑着说:“今日朕要送你一份大礼。” 谢屹辞亦是笑笑,“陛下又卖关子。” 皇帝望着他,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可是渐渐地,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低低喟叹:“要是你父亲还在,该有多高兴......” 提起战死的父亲,谢屹辞脸上的笑容也散了些。皇帝摆摆手,让他先去宴上与文武朝臣说说话。 可谢屹辞才出书房,便被急色匆匆的谢屿拉到一旁。谢屿等这个绝好的机会等了好久,他望着谢屹辞沉声开口:“屹辞,今日是为你父亲报仇的好日子!” “什么?”谢屹辞不解其意,皱眉问:“叔父在说什么?” “你的父亲,是被皇帝亲手害死的!” ...... 等谢屹辞神思恍惚地回到宴上时,周遭络绎不绝的恭贺声再难牵动他的情绪。他心乱如麻,因着叔父方才的话。 待宦官一声“皇上驾到”落下,皇帝徐徐来到,在殿中央的主座坐下。 皇帝先是笑着说了几句道贺之词,再慢慢举杯正色开口:“今日是渊政将军及冠之日,朕想借此机会宣布一事,朕欲......” 话音未落,酒杯掉落,皇帝的身子朝后坠倒。不仅如此,朝臣们亦是扶额,一脸痛色。 谢屹辞大惊,忙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见谢屿缓缓站起来,笑道:“屹辞,杀了他们,这大昭天下便是我们的。” “叔父!”谢屹辞惊道,“你在做什么,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自然是助你我成大事之药。” “快将解药拿出来!”谢屹辞急声说道。 谢屿仿佛早料到谢屹辞的反应,他短促地低笑一声,随即直直望向谢屹辞的双眼,一字一顿似是命令道:“杀、了、他、们!” 一瞬间,谢屹辞的脑海中刺痛异常,胸腔内亦是涌起躁郁之火,修长的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他立刻反应过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现在才问这话,会不会太迟?”谢屿笑得坦然,欣慰于对自己多年的谋算。 他拿起藏在暗处的刀,放在谢屹辞手边,又重复一声:“杀了他们!” 谢屹辞不由自主地握住刀柄,强烈的嗜血之气让他难以自控地想要杀人。可他极力忍着,宁可用内力自伤也不朝众人挪动半分。见状,谢屿脸色一变,低啐一声,拿过他手上的刀迈步走向朝臣...... 满眼的红色,稠浓的血腥味漫布。谢屹辞无力地跌在桌边,心肺俱裂,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叔父将无辜的朝臣一个个杀害。他几次三番想出手阻止,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都不能。 在神思渐散之际,他遥遥望见一个身影出现在皇帝身边,骤然掏出尖利的匕首,朝虚弱的皇帝的咽喉划去—— “不!” 喉中腥甜一片,谢屹辞吐出一口血,朝皇帝的方向艰难地挪动。可五内皆伤,他攥着双拳,任由掌心渗出血来。 可他终究抵不过蛊毒的发作,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59章 密函 亦是他送给谢屹辞及冠的大礼。…… 在无边黑暗中, 只有“蠢货”二字清晰地传入谢屹辞的耳中。而这记忆中的声音与方才郑胥的声音竟是一模一样。 ——所以那个在宴会上弑君之人,便是郑胥! 掩埋已久的记忆骤然想起,谢屹辞面色苍白如纸, 却强撑着缓缓起身。狭长的狐狸眼里猩红一片, 胸腔震动,他直视着郑胥,愠声问:“先帝的遗骨在何处?” “什么......” 半昏的朝臣和温砚以及站在谢屹辞身侧的温若, 皆被他的话弄得懵怔在地。而郑胥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一般。谢屹辞的心口好似被撕裂,他上前几步迅速抽出某一兵士腰侧的刀。 银光略过, 尖锐的刀锋抵在郑胥的脖颈上, 只要稍微用力, 便可使他身首异处。谢屹辞眸色愈寒:“说话。” “我便是不说, 又如何?”郑胥嗤笑,面色不改,“你们永远别想知道那老东西在何处。” 握着刀柄的手细不可察地微颤, 谢屹辞强忍着想将郑胥碎尸万段的怒意, 无力地将手垂下。而下一瞬,衣袖被轻轻扯住—— “屹辞......你们在说什么?” 一记颤抖又几近破碎的声音敲在他的心上, 让他的眼眸腾然变暗。他徐徐转身, 凝着温若蕴满水汽的眼睛,嗓子好像被堵住似的, 说不出话。 温若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到海面上, 茫然无措。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父皇......父皇不是崩逝于元宵前夕,如今安葬于皇陵了吗? 谢屹辞眸色微顿,他忙将温若揽进怀里,却不知该如何同她说明这一切。哪怕是他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这一切, 更何况是她?他怎能让她陷入如此巨大的深渊中。 这时,高座之上的温砚猛然回神,他沉着脸起身道:“先将这两人押入刑部大牢,择日再审。” “晚了。”郑胥忽然笑了起来,“你们以为今日还能活着离开此处吗?” 众人瞬间沉默下来,直直盯着他。而郑胥只淡淡睥了眼温砚,然后忽然抬脚往身侧一踩,他的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只见龙椅直接倾覆,而温砚一时不查,竟直直掉入底下的机关之中......半息过后,一切恢复如旧,只是年轻的皇帝已不见踪影! “陛下!” “皇兄!” 此时已顾不得规矩,谢屹辞唤了兵士一起走上台阶,在龙椅四周搜寻,却并未发现任何机关。 “你做了什么?”温若怒目而视,“你这个疯子!” “公主与其担心你的皇兄,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郑胥勾唇,眸色倏然变沉,“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里便会被夷为平地。” “疯子!”被制住的谢屿突然大喊,“快放了我,我才不要死在这里!” 郑胥满意地环视四周,又瞥了眼龙座,继而静静合上眼,心想着自己总算没有食言—— 他答应过卿卿的。她的儿子,他怎么可能会伤害呢? 至于其他人,便同他一起深埋此地罢。 “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 思绪抽离之前,沉稳的声音响起,郑胥心口一紧,猛然挣开双眼,看见谢屹辞神色沉郁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浮现出轻蔑的笑,“你以为你在太和殿以及苍仪、玄青两殿之下埋的火药可以瞒天过海?” “你、你怎么......”郑胥脸色的淡然之色终于瓦解,他的目光闪烁,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起,熟悉的三个身影骤然出现。只是他们的脸上都是黑黝黝的,仿佛镀了一层碳似的,而他们的身上,亦带着浓郁的火药味。 “祁芳!”几日未见,温若顿时眼眶泛红地哽声唤道。 祁芳瘦了一圈,眼睛也是通红一片,她有些不敢直视温若,只微微偏着头喃喃开口:“公主......” 看见祁芳、观逸和范晞,郑胥才终于明白自己算漏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他吐出一口浊气,静静凝着祁芳:“你为了他们这些人,对付我?” 他的女儿,他的亲生女儿,他筹谋半生用鲜血为她筑起帝王之路的女儿......为了旁人放弃所有,甚至完全不顾及他这个父亲。 呵,何其可笑? 祁芳怔怔望向他,将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攥紧,“你做了那么多的孽,还有什么可说的?” “哈哈哈!我作孽?我为的是谁?”郑胥大笑出声,眼里流露出赤红的疯狂,“你以为他们就是好人么?那个死了的老东西朝三慕四,冷落你的母亲。再看看这些无能的朝臣,不过是沉迷享乐,换个君王于他们而言亦是没有区别。还有你效忠的渊政将军,你以为谢氏就是什么好东西么,早在两年之前,他们就想谋反了!” “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 祁芳早已心力俱损,她的身形摇晃好似下一瞬就要倒下去一般,好在身侧的观逸轻搭着她的脊背,让她不至于无所依靠。 温若迷茫地望着他们——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为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狡辩什么?”郑胥呵笑,“当日宴上之人乃谢屿所杀,即便谢氏谋逆,我都不曾杀了谢屹辞。我对谢氏仁至义尽,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太后扶着温砚徐徐进殿,温砚面色煞白,一字一顿地说:“两年前,你不杀屹辞,不过是担心大昭战神一死,外敌合而攻之。你留着谢屹辞的性命,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你简直丧心病狂!” 郑胥并不在意温砚的话,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太后的身上。沉默半晌,他忽然自嘲一笑,“连你都站在他们那边?” 那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郑胥......”太后声线颤抖,“你真的、真的杀了皇上?” 煞白的脸上满是惊惧,郑胥痴望着她,渐渐放空自己......假扮老皇帝的这两年,每次以老皇帝的面目与她亲密,她都格外高兴。他一直知道的,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他郑胥。 如果可以,他愿意做老皇帝的替身,一辈子以别的男人的模样陪着他。可是他反常的举动逐渐引起宫中之人的猜忌,尤其是柔妃,那个老东西心爱的宠妃。哪怕是以老皇帝的面目视人,他都无法做到与柔妃恩爱亲密。如此下去,必定使人生疑...... 没法子,他只好用了假死的脱身之法,让“老皇帝”驾崩在了新岁伊始。 见郑胥迟迟不做声,太后上前一步,提高音量颤声问:“告诉我,皇上在哪儿?” 郑胥长久地凝视着她,平静的脸上终于失了所有血色,可他仍是朝她笑,一如每次见她时那般温和:“好,我告诉你。” 对她,他甘愿认输。 * 天色渐沉,忽然乌云密布。昏迷的朝臣被送回宫外的府邸,而剩下的神嵬军与禁军皆是齐齐来到华湘殿外...... 谢屿和郑胥被押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兵士在梨树下挖着。过了好一会儿,士兵的低呼声响起。谢屹辞心口一紧,担忧地望向身侧的人,他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说:“我过去。” “一起去。”温若樱唇发颤,整个人如在冰窖一般寒冷。 两年之久,埋在此处,可想而知尸首必然已成白骨。谢屹辞怕吓着她,更怕她受刺激,故而摇摇头:“听话,留在这里。” 而温砚亦是心肺俱痛,他与谢屹辞一同上前,却因病弱而不得不停住脚步猛烈咳嗽起来。最终,只有谢屹辞一人率先走到梨花树下。 明黄的龙袍一角赫然印入眼帘,谢屹辞只觉双目刺痛。森森白骨与黄土相融,他缓缓蹲下身子,用手拂去龙袍上的黄土......忽然,他似是触到了什么,眸色一顿,将明黄的外袍翻开—— 里面果然有一封密函。 谢屹辞骤然想起那日皇帝在书房同他说的话,“今日朕要送你一份大礼。” 密函的布料是特制的,故而哪怕有两年之久,在黄土之中日晒雨淋,仍是完好无损。他堪堪将密函展开,上头的字迹虽然模糊,但依旧能看清写了什么。 他沉默地看完,心脏仿若被割开,鲜血淋漓。 忽然,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谢屿面前,将沾染了黄土的密函用力砸到他的脸上—— “你自己看。” 两侧的兵士顺势松开禁锢着谢屿的手,谢屿的脸上沾了尘土,他不解地拾起地上的密函,抬眸望去......一瞬之间,天旋地转,他忽然颓坐在地上,喃喃不可置信。 “怎么、怎么可能......”他摇着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怎么会......” 若是如此,他故意用计挑起遂夷之战,害死兄长,又在亲侄儿身上种下蛊毒......这一切一切不就成了笑话么? 泼天的笑话啊...... 那道密旨,乃先帝亲笔所写,要将帝位禅让于谢屹辞的密函。 ——亦是他送给谢屹辞及冠的大礼。 大昭国势渐弱,他的儿子中并无良才,饶是仁善的温砚,亦被病痛拖累。他早就想好了所有,并做好了于国于民最好的打算。 只是来不及罢了。 只差,只差那么一点点时间。 而站在一旁的温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步朝梨树的方向走去。谢屹辞眉心一跳,忙上前拦住她,“......别去,别过去。” 温若神色平静,眸中亦无半分水雾,她抬眸望着谢屹辞,眼神空洞—— “那里不是父皇对不对?” 第60章 封闭 我不喜欢武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 虽是春雨,但落在脸颊和发顶,依旧使人冷得发颤。 而温若惶然不觉, 见谢屹辞一脸痛色, 她不由地攥紧身侧的手,咬着唇疾步朝前而去。谢屹辞心口一沉,忙揽住她的腰阻止她向前的动作。然而温若忽然拼命挣扎, 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不管不顾地扎伤任何靠近她的人。 但谢屹辞仍从身后紧紧抱着她,他忍着身上和心里的痛,抬手捂住温若的眼睛...... 一旁的温砚亦是双眼猩红, 可他清楚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倒下。他压住喉间的腥甜, 冷声吩咐侍卫处理后续的事宜。 在一片黑暗中, 温若听着周遭的声响, 知道他们将父皇的遗骨抬离了此处。渐渐的,周围的人似乎也散了去,只有雨声轻轻刮过她的耳畔。覆在她眼上的温热掌心缓缓落下, 她的鸦睫微颤半息, 眼眸随之被光轻刺了下。 温若呆怔地望着梨树下的大洞,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失神地凝着那些黄土—— 所以这两年, 父皇便是在此处么? 为人女,竟认不出假扮父亲之人, 她还配做人吗? 谢屹辞缓声走近她, 看着失了生气的人,胸腔内的窒闷尤甚。他倒希望她大哭一场或闹一闹发泄一番,也好过像现在这般仿若失了魂。 “若若,”谢屹辞声音低哑, 他轻轻牵住温若的手,似是安慰又似哀求般开口,“哭出来。” 可温若仍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才听清他的话似的微微转眸,朝他摇头。 哭? 她哭不出来,更没有资格哭。 谢屹辞脸色苍白,他能理解温若,便是他自己,在一时半刻间也无法接受这一切。他的手渐次收紧,然后面朝温若单膝跪了下去,他垂下眸,纤长的眼睫遮住他眼底的哀色:“是我的错。” 当日的一时不查,造成如今的局面。他护佑万民,却眼睁睁地看着先皇在眼前被人杀害。他愧对先帝,亦愧对亡故的父亲。 雨势渐大,谢屹辞眼前有些模糊。他在恍惚之中想起小时候,那时父亲时常带他入宫,而陛下总是和蔼可亲地抱着他玩耍,他与父亲之间,虽是君臣,但更像是好友。所以两年前叔父同他说陛下害死父亲时,他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的。 可叔父的局布的太早,当时的他难以破局...... 事到如今,什么都晚了。 温若感受着手腕上的力道,她颓然垂眸,渐渐蹲下身子。心口被揪得越来越近,让她难以呼吸,她望着谢屹辞苍白病倦的脸色,眼眸酸得发疼。她自然知晓这事怪不到谢屹辞身上,可她太痛了,她自私地想拖着他一起痛...... 冰冷的指尖慢慢抬起,待触到谢屹辞的脸颊,一时间竟分不出谁的温度更寒。 “不怪你......” 她无声地摆了个口型,也不知谢屹辞有没有看清,便眼前一黑地栽入他的怀里失了知觉。 一场憾事,伤得何止是两个人。 祁芳失魂落魄地回到谢府,她等在府门外,眼看着将军抱着了无生息的公主匆匆入府。她心急如焚,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跟过去。 ——她不敢。 无论她多不想承认,都无法抹去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她亲生父亲这个事实。她还有何面目去面对公主,面对那些被她父亲伤害的人。她忽然变得厌恶自己,厌恶身上流着与那恶人相同的血的自己。 正当她茫然地半蹲在府门外的台阶上时,一个身影忽地出现在她跟前,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祁芳怔怔望着面前的观逸,有些不解。 观逸沉着脸也不答话,直接拉着她朝府内走,直到进了她的屋子才松开她,“先吃东西。” 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祁芳依然没什么胃口,她摇摇头:“不想吃。” “所以,你要把自己饿死?”观逸凉凉地睥她一眼,“和自己怄什么气?” 祁芳的眼睛瞬间都红了,她偏过头哽声:“不要你管。” 见状,观逸意识到自己因心急而语气不善了,他将声音放缓,说:“你得好好吃东西,公主如今情况不明,你若倒下了,谁去照顾她?” “我......我还有资格照顾公主么?”祁芳垂眸哭出声来,“我不配......我不配!” 观逸的心被刺了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拍拍她的肩,却在半空生生顿住,然后收了回来,“与你无关,公主不会怪你的。” 望着眼前的人泪流满面的样子,观逸的神色亦是沉郁万分。 在观逸的安抚下,祁芳渐渐止住哭声,可还未过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祁芳转眸望去,只见一个婢女神色慌张地快步而来,“祁芳姑娘,将军请您到前厅一趟。” 祁芳心里顿时浮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此时将军不是应该陪在公主身边吗,看婢女的脸色,难道是公主出了事......顾不得多想,她立即起身往前厅赶去。 到了前厅,还未等她开口,便见方大夫忧色忡忡地进来,朝谢屹辞禀话:“将军,公主的情况并不好。” “公主怎么了?” 谢屹辞的脸色亦是白得骇人,方才温若转醒后,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般。一瞬之间,他的身子如同坠入冰水之中。 “她......为何不记得我?” 方墨澄喟叹一声,才道:“公主并非是失忆,而是伤在心里,她难以接受痛苦的事实,才将不好的记忆都封闭在内心深处。” 谢屹辞骤然攥紧双拳,问:“什么意思?” 话一出,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颤。他忽然想到自己先前每次蛊毒发作,面对那样的自己,温若是否也如同他现在这般—— 五内俱焚。 “换言之,公主是将记忆停留在先帝崩逝之前。她不愿接受先帝死去的真相,便自我欺骗先帝尚在人间。”方墨澄眼露痛色,“而将军与公主相识于先帝崩逝之后,公主自然将这些记忆尘封了起来。” 方墨澄才说完,外头便匆匆跑进一个婢女,她喘着气开口:“公主、公主闹着要回宫,咱们拦都拦不住......” 闻言,谢屹辞漆眸一沉,忙起身往寝屋走。而祁芳跑得更快,几乎是奔着过去,待她赶到寝屋,便瞧见公主拧着眉,不悦地瞪着围住她的婢女,语气骄矜:“你们是谁,敢拦本公主?” “公主!” 听见熟悉的声音,温若不安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她面露喜色朝祁芳招手:“你去哪儿了!这些都是什么人,还有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祁芳出言安抚,“这里是渊政将军的府邸。” 温若的秀眉蹙地更深了,她揉着脑袋喃喃道:“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们的胡言乱语都是真的,我真嫁给了那个姓谢的将军?” “是啊,”祁芳面露难色,她轻声道,“您生病了,才把将军忘了......” 生病? 温若眨眨眼,百思不得其解。她身上不痛,脑袋也不疼,生得是什么病? “我和他......”她回想了方才醒来是见到的那个男人,皱眉问:“是父皇赐的婚?” 祁芳有些说不出话,可又不能不说,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是的。” 温若整张脸都变得皱巴巴的,“不应该啊,父皇明知我不喜欢武将,怎么可能给我招个将军做驸马......” 沉默地站在屋外的谢屹辞,听见她那句“我不喜欢武将”之后,脸色愈发寒郁了。 第61章 别扭 两人的鼻尖似要相触......…… 屋内的声音还未停歇, 谢屹辞心口愈发窒闷,他抬眸瞧见院中静立等候的方墨澄,无声走了过去。 “公主自我封闭的状态, 可能治愈?” 方墨澄望着神情凝重的谢屹辞, 点点头:“自是可以的。” 谢屹辞眸色微凛,却听见方墨澄继续道:“只是治的方式与效果,亦是有快有慢......” 本就清楚她这情况是源自心疾, 谢屹辞便愈加小心谨慎,他沉声问:“愿闻其详。” “公主的症状,是因自我逃避而起, 若强行想实情告知, 她必能立刻想起......可那样的话, 于公主而言, 便是又一次打击。”方墨澄喟叹一声,面露难色,“若是不告诉她, 而是慢慢加以引到, 令公主自然想起,或许会好一些。” 顿了顿, 方墨澄薄唇轻颤, 补了句:“可先帝之事,于旁观之人都是震惊心肺。不论是以何种方式想起, 都不能保证公主的情绪能平稳过渡......” 言罢, 谢屹辞沉默不语,黯淡的双眸亦是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时,负责煎药的婢女端着汤药经过,谢屹辞出声唤住她, “给我吧。” 见谢屹辞转身往寝屋走去,方墨澄担忧道:“将军,你的身体......” “无碍。”谢屹辞淡声说。 他身上的蛊毒他何尝不知,只是如今谋逆之事已了,他最记挂的便是温若。若是她能好好的,哪怕蛊毒无法得解,他也无所谓。 再踏入寝屋时,温若的情绪看上去平和了不少,想必是祁芳劝导的缘故。可是望见谢屹辞,她仍不由地紧张防备起来。祁芳无奈地上前几步,朝谢屹辞伸出手,欲接过托盘:“我来吧,将军。” “不必。”谢屹辞将托盘偏向自己,又道:“你先去休息吧。” 祁芳微怔半瞬,随之望了眼公主,然后行了礼退了出去。而温若皱着眉望着祁芳离开的背影,心中犹如鼓击。可她堂堂永乐公主,自是不能露了怯,于是便硬撑着装出一派从容的模样。 谢屹辞凝着她闪烁飘忽的雾眸和叠绞在一起的双手,不禁失笑,他故意开口:“公主怕我?” 被看出来了,温若更是心虚了,可她不想在谢屹辞面前失了气势。于是,她挺直脊背起身走到桌前,轻哼一声才提裙坐下。 谢屹辞将药碗从托盘上拿起,用银勺轻轻搅了搅,“我喂公主?” “不必了!”温若唇角微僵,忙接过他手中的药碗,垂下脑袋小口小口地喝。 虽然祁芳同她说了许多,可她的脑海里对面前的人毫无印象......温若失神地轻抬眼眸,小心翼翼地打量谢屹辞—— 渊政将军......那个传闻中暴戾嗜血、在疆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竟有这样一副好皮囊。他的肤色简直比女子还要白,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武将。尤其是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好似能摄人心魄一般。 难不成父皇是看中了他的好皮相,才招他为婿的? “公主在想什么?” 低沉的声音拂过耳畔,温若心口一紧,思绪回拢才察觉自己的目光属实有些刻意了。她赶忙垂眸灌药,“没、没什么......” 纤长的鸦睫遮住她雪颊上涌起的绯色,温若咬着唇暗自叹息—— 真是太丢人了,明明她才是公主,反而被他的气势压了一大截。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咳咳咳——” 许是想得太过入神,汤药猛地入喉,温若被呛到,捂着心口咳了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今日可真是出了太多糗了。正咳得难受时,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脊背,替她轻轻拍抚...... 待温若平静下来,绯红的脸颊亦退了些热度,才撩起眼皮嗡声嘟囔:“我不太记得你了哎......” “臣知道。”谢屹辞温声说道。 “祁芳说,你我已经成婚了。”温若蹙着秀眉,语气拧巴,“怎么会呢?我们从前也没见过呀!” ——温若苦思良久,都无法理解她与谢屹辞的这桩婚事。按理说父皇那样了解她,岂会不顾她的意愿随意给她指婚。再者,她与谢屹辞实在没怎么接触过,饶是指婚,也指不到他身上呀。 “见过的。”谢屹辞直直凝着温若的雾眸,忽然开口:“是臣对公主一见倾心,遂多次请求陛下赐婚,陛下感念臣一片诚心,才应允臣与公主的婚事。” 闻言,温若有片刻的失神。这话......好似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过一般。待她回过神来,脸比方才更热了,她偏过头嘀咕:“一见倾心......怎么会呢?” 这难道不是话本子里才会有的情景么? 都是骗人的吧。 “怎么不会?” 温若闻声回眸,撞进一双温柔眸中。她的心随之一颤,咬唇道:“花言巧语!” 谢屹辞故意拿她当初随口骗他的话来试她的反应,谁知她完全不领情,还将他当成登徒子一般。他笑了笑,“不信?” “这谁能信?” 温若抿抿唇,她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她抬眸睥了眼面前的,心里只觉得此人有些不正经。 ——这真是大昭的战神? 温若默然不语,心中疑惑更甚了。 * 先帝一事,牵涉甚多。温砚先将郑胥和谢屿分别关入刑部大牢,再将涉事的朝臣都一并查处。剩下知情的众臣都是个顶个的人精,事关重大,自是将嘴闭得牢牢的。 先帝的遗骨暂移至宜清宫,温砚独自在那里跪了许久。他的身子本就弱得很,一跪几个时辰,脸色早已白得骇人不已。李禄全几次过去劝慰,都被温砚赶到一边,便不敢再多说了。许久之后,温砚才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见陛下终于回乾云殿了,李禄全的心才放了放。可不过片刻,温砚又从乾云殿出来,并沉声吩咐:“都别跟着朕。” 李禄全面露忧色,却又不敢违逆皇帝的话,只能应声站在原地。 而温砚并未去别处,不过是去了寿宁宫。其余人的处理简单,可是他的母后......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更重要的是,有些东西,他想让她亲眼看一看。 不过一夕之间,昔日繁华的寿宁宫竟是一片萧条之景。温砚推开门,缓步而入。太后怔然倚靠在美人榻上,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声响,她缓缓抬眸,哑声道:“砚儿来了。” 温砚静默不语,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信封。半晌后,他才抬腿朝太后走近了些。 “母后,”他问,“您对郑胥是什么感情?” 太后眼眸微动,心口泛起莫名的愧。作为大昭太后,天子的生母,做出这等淫.乱之事,将来载入史册,不仅于她,更是温砚的污点。 ——因为她,使他有了个不检点的母后。 沉吟片刻,太后才如实开口:“不过是无聊的消遣罢了。” 深宫漫漫,夫君的心从来不属于她。与郑胥一起,绝非因情而起,或许出于对先帝的报复更多。凭什么他可以三宫六院,独宠一个柔妃,将她这个皇后至于何地? 可今日,得知先帝惨死的真相,她的心却抽痛不已。她这才知晓,哪怕先帝并不爱她,她这一生也再难爱上其他男子了。 “自小父皇便教导朕,仁孝为先。”温砚慢慢走过去,将袖中的信放下,“可今次,朕要忤逆父皇一回。” ——郑胥,非死不可。 殿门合上而带起的一阵风,将烛火吹得有些摇曳晃眼。太后回过神来,将手边的信封拿起,“吾儿阿砚亲启”六个大字瞬间映入眼帘。 吾儿阿砚,这信不是大昭皇帝写给太子的,而是一个父亲写给儿子的亲笔书信。 太后的心口猛然一紧,拿着信的手亦是颤了颤。不多时,她将信纸拿出来,展开......望着熟悉的字迹,她恍然想起当年她为先帝磨墨时的光景。信上的一字一句宛若巨石砸进她的心里,眼前渐渐泛起湿润的水雾。 此信不长,信纸逐渐被眼泪打湿,字迹亦有些晕染开。 阿砚: 见此信时,父皇应已不在你的身边。我儿仁德贤能,不论将来居于何位,都能为大昭尽心尽力。 唯有一事,父皇需同你提前说明。你的母后当年怀你之时,艰辛异常,望儿牢记母亲之苦,遇事万不能与她计较。 父皇此生未负大昭,却辜负了后宫诸多嫔妃。身为天子,因平衡前朝权力而不得不广纳嫔妃,终使自己成为负心之人。望我儿谨记,人心独有一份,不可分割多瓣,将来莫要辜负旁人。 我儿聪慧,应早知晓你母后与旁人之事。望我儿谨记,女子与男子一样,都有追寻幸福的权利,莫要将你母亲困于某个身份之中。 父皇祈愿,你的母后能一生喜乐。 那些困于心中的怨气在此时尽数退散。原来先帝早已知晓,只是从未拆穿她罢了。可正是如此,才给了郑胥可趁之机,最终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太后终于忍不住哀伤,攥着信纸嚎啕大哭。 * 谢府。 温若别扭了一整日,还是没有适应自己身份上的转变。可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她想到一会儿或许要与谢屹辞同榻而眠,整个心都拧在了一起。 这这这......这与陌生人同盖一张被,她怎么也做不到。 她忽然有些生气。父皇哪怕是给她招婿,怎么能不给她建一所公主府呢!待在谢府,显得她多被动呀! 不过她好歹是公主,若她不愿同房而眠,谅谢屹辞也不敢逾矩......吧? 正苦思冥想着,屋外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温若抬起眼睛,见谢屹辞推开门走了进来,“公主怎不去膳厅用晚膳?” “没胃口。”温若抿着唇揪着衣摆,有些心虚。 谢屹辞看着她闪烁的目光,有些失笑。他偏过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低声开口:“公主想不想出去逛逛?” 闻言,温若诧异地抬眸,脱口而出:“可以吗?” 她自小长在深宫之中,虽是锦衣玉食伺候着,却也有诸多宫规束缚着。她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京城繁闹的夜市,只能在话本子的描述中想象一番。 “自然可以,”谢屹辞轻笑,“在此处,公主想做什么都可以。” 温若不由地翘起唇角,笑得眉眼弯弯。顿了顿,她又觉着自己笑得不太得体,便又正了正神色,状似勉强地说:“那也行吧。” 换上便装,温若推开屋门,却见只有谢屹辞一人等着她。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才道:“不带随从吗?” ——至少让她把祁芳带上吧! “不带。”谢屹辞勾唇,微微凑近她,“只你我。” “哦......”温若撇撇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来掩饰自己心里的紧张。 到了夜市,两人仍是并肩走着。温若时不时地偏过头去瞥他一眼,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好在夜市热闹,各个小摊上传来阵阵扑鼻的香气。原本因紧张而没胃口的温若,在这时倒是饥肠辘辘起来。 “想吃什么?” 温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家小摊,那儿刚出炉一屉热腾腾的红豆水晶糕。听见谢屹辞声音,她回过头,又端起了架子,“外面的吃食不太干净,不吃。” ......除非你求着我吃! 温若如是想着。 可谢屹辞并未如她所想,只是绕过他朝那个摊子走去。温若心下一沉,难道被他看出来了?她忙走到他边上,急道:“说了不吃了!” 谢屹辞淡淡嗯了声,“我想吃,我饿了。” “......” 买好红豆水晶糕,温若偏过头不去看,可甜丝丝的气味离她那样近,惹得她悄悄咽了好几口口水。 ——真是榆木脑袋!都不假意请她吃一个吗? 忽然,谢屹辞放下手,故意轻声说:“饱了。” 温若看过去,只见油纸中还剩了两个水晶糕。她轻咳两声,问:“既然吃不下,那你买这么多干嘛?” “哦,”谢屹辞随意指了指远处的垃圾篓,“丢了呗。” “那怎么行!”温若自然地将他手里的红豆水晶糕接过,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浪费食物,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 温若软哼一声,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咬了一口。红豆水晶糕还是温热的,又软又甜入口即化,温若满足地笑了笑。 谢屹辞一直暗暗望着她,见她笑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舒展眉目。 两人逛了一会儿,经过一个热闹的摊子时,见许多人围在那儿。温若的眼睛便跟着过去了,好些人拿着轻制的弓箭......好似在射箭? “好!这位公子连中两箭,我看是今晚的胜者了吧。” “可不,这老板手可巧了,你看那白兔灯,活灵活现的。只是他这每晚只设一局,只有最后胜的那个人才能拿。可难喽!” “......” 温若寻声望过去,果然有一只晶莹剔透的白兔灯,栩栩如生的,好不可爱。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在宫里,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袖,软声:“想要那个......” 话一出,她才反应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缩着肩将手收回来。谢屹辞顿时了然,温声说:“好。” 未等温若回神,他已拉着她走进人堆里。 “老板,还未结束吧?” 年迈的老板脸上带着和气的笑,说:“还没呢。年轻人,你想试试吗?” 见谢屹辞点点头,老板将弓箭递上。谢屹辞接过后,却道:“再给我两支箭。”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他们每晚在此看人争奖品,从未见过口气如此狂妄的。温若亦是有些懵怔—— 虽然知道这事儿于他而言应该不难,可三箭齐发...... 她还愣着时,老板已将两支箭递上。谢屹辞从容接过,淡然地握住弓箭,一拉一放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动作快得温若压根还未看清,便听见周围响起震惊地低呼鼓掌声。一波波称赞声络绎不绝地响起。 老板亦是愣了愣,见周围应无人敢再上前挑战,便取下那盏白兔灯递给谢屹辞,“年轻人,好箭法啊!” 谢屹辞只笑笑,便牵住愣神的温若往外走去。走得离人群远些了,谢屹辞才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白兔灯递给温若。温若脑子仍是懵懵的,明亮的白兔灯映入眼中,她伸出手去接,可两只手才捧住灯,面前地人忽然将白兔灯往前一拉,连带着她一同朝他跌去。 堪堪稳住身子,温若皱眉抬首,却见谢屹辞的脸已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两人的鼻尖似要相触......温若的脸瞬间泛红。 “现在呢?”谢屹辞轻声问。 温若不解其意,雾眸涌出疑惑的底色。见状,谢屹辞俯身贴近她的耳,低语:“还不喜欢武将吗?” 温热的气息刮过耳膜,似是钻进了她的心里,并在上面微微挠了下。 第62章 心愿 替她实现所有的愿望。 皙白的娇靥瞬时染上一片绯色, 直直蔓延到柔软的耳尖。温若能听见自己胸腔内清晰的砰砰心跳声,她觉得自己好似在下一瞬就要窒气了......好在谢屹辞适时松开她,与她稍稍拉开些距离。 “你、你......”她低垂着雾眸, 望着手上明亮的白兔灯, 咬着软唇轻哼:“你怎么能偷听呢!” 温若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下午与祁芳说的那些话,心虚地想着应该没说什么不好的。可谢屹辞偷偷在外边听墙角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分了!思及此, 她不太高兴地抬起眼睛瞪了眼前的人一眼,大有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架势。 谢屹辞的眉眼间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温声开口:“抱歉, 是我不对。” 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温若瞬间偃旗息鼓。 两人继续无声地并排走着, 温若的心里泛起怪异的感觉。她偷偷瞥了谢屹辞一眼, 回想着他说的那些话......一见倾心, 真有这种事? 正恍着神时,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商贩徐徐从面前经过。温若眸光一动,眼睛顿时就亮了。有了方才红豆水晶糕在前, 温若也不再装腔作势了, 直接用眼神示意自己馋了的想法。谢屹辞早就注意到她的神色,便直接与她一同朝小商贩的方向走去。 “两位可是要买糖葫芦?”小商贩满脸笑容, “您二位瞧瞧, 这糖浆是刚刚裹上去的,新鲜蜜甜得很呐!” 糖浆......温若下意识地皱眉, 她本就不是那么喜甜, 方才的红豆水晶糕清香有余且只有淡淡的甜味,于她而言是正好的。可这黏腻腻的甜糖浆...... 罢了,她想。大不了回去将那层糖浆刮去了便好。 “你这儿可有未裹过糖浆的新鲜山楂果?” 此话一出,温若和小商贩皆是愣住。好在小商贩为人机灵, 很快反应过来,忙道:“有,有的!” 小商贩将背上的小竹篓拿下来,里头果然还剩了些未制成糖葫芦的新鲜山楂,他麻利地取了油纸将山楂包起来,谢屹辞给了银钱后,便和温若一同朝回府的方向走。 温若捧着油纸包,取了颗山楂含在嘴里。圆滚滚的山楂果将她的腮帮子撑得满满的,她含糊不清地嗡声嘟囔,像是在问谢屹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知道的呀......” “公主曾提起过。” 因温若拿着山楂,那盏白兔灯便交到了谢屹辞的手上。闻言,温若偏过头去,正好望见谢屹辞被明灿灯光照着的脸颊,她的心口微滞,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我不记得了......” 谢屹辞亦是静静凝着她,轻笑:“无妨。” 他想起当日在寒韶寺时,因一串糖葫芦而生出的风波,如今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忍俊不禁。 ——原来,他们已经历了这么多。 谢府的位置与闹市离得较远,加之夜色愈浓,两人越走边上的行人便越少。夜风渐起,谢屹辞下意识地抬手给温若拢了拢薄斗篷,再将她护在里侧,为她挡风。 厚云飘散,露出皎洁的皓月。谢屹辞悄悄望着温若带着柔笑的小脸,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眉目间亦是轻松愉悦的。他不由地想,若那些可怖的事情没有发生的话,她应当就是这样的,喜乐无虞地过完这一生......跳动的心忽地被刺了下,他忽然生出一股痴望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希望她能永远都不想起来。 回到府里后,两人便一同回了寝屋。原本来轻松自在的温若一踏进寝屋后,便又开始不自在起来。原本她是打算用公主的身份命令谢屹辞去别的屋子就寝,可是经过夜市这一遭,她的心里有些懵懵的。 看起来,他似乎很懂她,对她亦是照顾周全、事事细心。现下让她说出赶人的话,着实是有些说不出口。 可是与他同榻而眠,她又实在别扭。 ......怎么办呀! 温若纠结地绞着手指,慢吞吞地走进盥室去梳洗,待她换上寝衣拧巴地走出来时,一眼便瞧见了谢屹辞在床榻边上放了一张木床。 这是......? “你是要睡那儿吗?”温若试探地问。 谢屹辞轻嗯了声,随即状似无意地低笑一声,故意道:“不然呢?公主可允我上榻?” 温若的脸顿时烧了起来,她蹙起秀眉,重重哼了声,然后绕过他无声上了榻,再用锦被将自己裹起来。 不理他。 谢屹辞亦不再打趣,转身进了盥室简单的洗漱后便出来,躺在那张小木床上。 夜阑人静,寝屋内只留了一盏幽暗的烛台,倒是那盏白兔灯,此时正乖巧地立在床头,晕开柔和的光线。两人近在咫尺,却都没说话,也都没睡着。 过了好一会儿,温若有些憋不住了,她的一双雾眸从锦被中微微探出,大半张脸还埋在被中,喃喃开口:“你睡了么?” “没有,”谢屹辞轻声回答,“公主睡不着?” “嗯。”温若抿抿唇,借着幽暗的环境低声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你......真的喜欢我?” “是,”谢屹辞毫无迟疑地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异常肯定,“很喜欢。” “哦......” 温若转了转眼眸,然后继续问:“听祁芳说你我成婚已有一段时日了,那在我失忆前,有喜欢上你么?” 她想,如果之前他也是待她这样好的话,那她喜欢他......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长得好看,虽然是个武将,但是举止间却丝毫未见粗鲁之态。比一些文臣还要好不少呢。 闻言,谢屹辞有一瞬间的失神,随之又失笑。他沉声开口,温和的声线仿佛压抑着涌动的情感,“公主不必纠结于往昔。若从前公主曾心悦于我,那用不了多久,你我仍将同从前一样。” “所以若若,不要勉强自己。” 温若怔了怔,心尖似乎又被拨动了一下。良久,她都没有再开口,直到谢屹辞轻声说了句“睡吧”,她飘散的思绪才渐次回拢。顿了顿,她鬼使神差地将手从锦被中递出去,“......要不要牵?”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在说什么呀,实在是太不矜持了! 她咬了咬唇,想将手缩回来。可谢屹辞反应甚快,直接将她的纤手拢握在掌心。温若瞬间僵住,感觉自己的手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可渐渐地,她又放松下来。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慢慢地十指交缠...... 温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扯过锦被,将两只手盖住。然后安心地合上眼,慢慢沉入梦乡。在无意识时,她的唇角渐渐翘起,唇边晕开一个舒心的笑容。 翌日醒来时,谢屹辞已不在屋中。温若皱眉起身,本想今日与他一同进宫去看望父皇和母后,可他一大早去哪儿啦? 这时,屋外有人轻叩门,随即屋门打开,祁芳进屋来伺候她梳洗。温若忙问:“将军人呢?” “将军进宫了。” “啊?”温若嘟囔一声,随即道:“那我也去。” 见状,祁芳面露忧色,忙开口说:“今日宫中似乎有要事,皇上宣了文武朝臣进宫商讨。公主还是改日再进宫为好。” 如此,温若便不好再使小性子,只好憋着气等谢屹辞回府来。 * 刑部。 今日温砚叫上谢屹辞一同来审讯谢屿,他的目的很简单—— 从谢屿手中拿到噬情蛊的解药。 还未进到最深处的那间铁牢,温砚便屏退了左右,停住脚步望向谢屹辞,“若若可还好?”昨日听闻妹妹的身体出了些状况,温砚担心不已,却又分身乏术,难以到谢府去看她。 “陛下勿忧,若若会慢慢好起来的。” “有你在,朕很放心。”温砚脸色苍白,却强撑着扯了个笑,“屹辞,待此事了了,朕会依照父皇所言,让位于你......” “万万不可!”谢屹辞沉声打断温砚的话,“此事还望陛下莫要再提。” “屹辞,朕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大昭江山交付于你,父皇与朕才能放心......”话音未落,温砚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谢屹辞面色沉沉,终是没有接话。两人缓缓走向铁牢,牢门外的狱卒将门打开。 铁牢内阴森一片,谢屿被四条粗重的铁链拴住四肢,可脸上依旧从容不迫。听见声响,他缓缓睁开眼,见到来人,便立刻猜出了他们来的目的。 “想要噬情蛊的解药?” 谢屹辞面无表情,没接话。温砚黑着脸,冷声开口:“交出解药,朕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闻言,谢屿忽然低嗤一声,说:“如果我偏不呢?” ...... 一整日,不知为何,温若都有些心神不宁。她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却发现时间过得极慢。没有办法,她只好回寝屋午睡一会儿。不知睡了多久,她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沉沉有些发懵,透过窗牖望出去,外边的天色亦是有些暗了。 温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拿起衣衫走到屏风后去换衣。或许是真的睡了太久,她有些没力气,将心衣的系带绕到后背却怎么也系不好...... 这时,屋门被推开,有人进屋。温若以为是祁芳来了,忙唤了声:“祁芳,快来帮我一下。” 没有回应,脚步声却缓缓响起。很快,垂着身侧的两根系带被人拿起,从容地给她系好。温若笑了笑,没多想便抬手去拿支架上的里衣。可下一瞬,腰上一紧,后背贴上微热的胸膛,她不可置信地低呼一声,感受到淡淡的檀香气息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了。 光洁的脊背瞬间僵住,她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抱歉。”温和沉稳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酥酥麻麻的,“就抱一会儿。” 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心衣,温若虽然觉得有些别扭,却并不厌恶他的触碰。她浅浅地呼出几口气,慢慢放松下来,察觉到谢屹辞的异常,她缓缓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问:“怎么啦?” 谢屹辞没答话。 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低声开口:“公主可有什么心愿?” 若他真的命不久矣,他只愿在有生之年,替她实现所有的愿望。 第63章 来客 只要你娶了云泠,你我便是一家人…… 温若脑中乱糟糟的, 被他这样抱着,她的双颊绯红异常,哪里还想得了别的什么。可谢屹辞仿佛浑然未觉, 仍是神思清明地搂着她。他完全不着急, 只是静静等着她开口。 “没、没有......”温若胡乱搪塞,微凝的气息亦是有些颤。 谢屹辞这才意识到怀里的人许是害羞了,他无声地笑了笑, 随即松开了圈住她纤腰的手臂,然后退出屏风外。温若顿时松了口气,赶忙拿了衣衫整齐穿戴好, 又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微漾的心绪, 才抬腿缓缓走出去。 柔白的雪颊上仍是透着淡淡的红, 温若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轻咳一声才走到谢屹辞边上。虽然谢屹辞脸上带着笑,可方才他略不镇定的举动和温若的直觉所感,他应该有心事。 “你怎么了?”温若将刚刚的问题又问了他一次, “今日进宫议事, 不顺利吗?” “顺利。” 一听就是假话! 温若秀眉一蹙,软哼道:“你别想敷衍我。你要是不说的话, 我就进宫去问父皇!” 她边说边提裙往外走。见状, 谢屹辞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人轻轻往怀里扯,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渐渐不受自己控制了...... “陪我躺一会儿。” 温若静静贴在他怀里, 听着他疲累无力的语气,心口忽然泛起微微酸涩的滋味。她不解地咬唇,终是点头应他:“好。” 可两人才走几步,谢屹辞脸色倏然苍白如纸, 随即毫无征兆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来。温若大惊失色,忙朝外唤了几声,确定婢女听见了她才回过头将谢屹辞扶到床榻上。 “你到底怎么了?”皙白的脸上此时已然血色全无,她紧紧攥着他的手,神情慌乱,说出的话亦是带着哭腔,“哪里难受?要不要躺一躺?大夫马上就过来了......” “别怕......”谢屹辞强忍着脑中的刺痛,缓声抚慰受了惊吓的人儿。 好在方墨澄住的离寝屋不远,很快便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他搭着谢屹辞的脉,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谢屹辞自然看得清他的表情,他用眼神示意方墨澄莫要在温若面前说错话。方墨澄岂会不懂他的意思,他在心里喟叹,面上的愁绪更多。 “他到底怎么了?这么好端端的会吐血?” 闻言,方墨澄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个淡笑来,“公主莫忧。将军这是经年累月征战留下的老毛病了,只要好好调养一番便无大碍。” 虽然方墨澄说得极为肯定,可温若心里的狐疑仍是未消。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可方墨澄的话又滴水不漏,不等温若再问,便寻了煎药的借口退了出去。 望着温若拧紧的秀眉,谢屹辞轻抬手,用长指勾住她的纤指,低声说:“没事的。” 温凉的触感从指端传至心尖,温若心口微颤,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侧躺下来。她心绪不宁地凝着他的眉眼,抿了抿唇后小声嘟囔:“你最好不要骗我......” 闻言,谢屹辞没说话,只是将她揽进怀里。 ——不让她瞧见自己眼底的黯色。 许是心中藏着事,便是陷入沉梦后,亦是睡得不安稳。迷蒙之间,温若恍然听见有人在唤她。一声又一声,清晰又明朗—— “若若,若若......” 是父皇的声音! “若若,要惜取眼前人。” 温若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望也望不到尽头。父皇的话是什么意思?眼前人......指的是谢屹辞么? 还未等她想明白,耳畔骤然响起谢屹辞的声音。他说:“若若,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温若想问,你不是说喜欢我吗,那你不照顾我了吗?可她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渐渐的,周围的声音小了下去,她的鸦睫轻颤着,缓缓睁开已经湿润的眼眸。一抬眼便瞧见近在咫尺的人,他的气息平稳却虚弱,可饶是如此,也能让温若的心稍安几分。 然而心口的郁涩愈发浓重,她缓缓贴近他的心口,去听他虚弱的心跳声。不知何时眼眶里蓄满了泪,此刻簌簌滑过脸颊落下...... 谢屹辞本就只是合着眼浅憩,听见轻轻的低呜声,他猛然睁眼,见到怀里的人已是哭成了泪人。他抬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梦魇了?” 温若低低地嗯了声,声线中带着浓浓的鼻音。谢屹辞揉了揉她的乌发,问:“梦见什么了?” 温若不吭声,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用力摇摇头。 ——她不愿意讲出来,她怕讲出来,梦里之事便会成真了。 “只是梦而已,不是真的。”谢屹辞低声轻哄,抚着她的脊背慢慢哄她入睡。直到温若睡熟,才起身下榻朝屋外走去。 范晞已在屋外等了许久,见谢屹辞出来,急忙上前:“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谢屹辞道,“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暗卫所查确实,大宁二皇子确实秘密来了大昭。” 闻言,谢屹辞沉吟片刻,随即点点头。可这时,一名仆从匆匆走来,将一封拜帖递上:“将军,外头有客来访。” 谢屹辞接过拜帖打开,垂眸扫过去,然后吩咐仆从:“带客人到正厅,我稍后便到。” “是。”仆从领命而去。 “大哥,谁来了啊?” 谢屹辞笑了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说曹操曹操便到了。”顿了顿,他又沉声朝范晞说:“你守在这儿,若公主醒了,拦着她别让她去正厅。” * 谢屹辞匆匆朝正厅走去,还未到厅外,远远便瞧见一个老熟人朝他疾步走来。云觅偷偷溜出来,就是特地想先同谢屹辞说几句话。可见到谢屹辞苍白的脸色,她顿时神情微沉,“大将军,你没事吧?” “公主也来了?”谢屹辞并未答话,而是随意将话题扯开。 云觅也不多废话,只正色开口:“云琛寻到一个苗疆的蛊师,可解你身上的蛊毒。你记住我的话,一会儿不论云琛提什么要求,你都先答应他知道吗?好歹先把蛊毒解了再说。” 谢屹辞眸色微顿,并未答话。而厅内的人一直注视着云觅的身影,他轻笑着轻启薄唇:“云觅。” “听见了听见了,”云觅佯装不耐烦地走进厅中,愠声:“你烦死了。” 而云琛始终笑望着她,眉眼间柔色一片。直到谢屹辞进厅,云琛骤然收了笑,俊朗的脸上瞬间染上几分阴郁。他沉声开口:“屹辞,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二皇子此番秘密来昭,应该不是为了来此喝杯茶吧?” 云琛仔细打量了谢屹辞病倦的神色,了然地笑笑:“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此番过来,是为了你身上的蛊毒。” 稍顿半晌,云琛直接道:“我有法子解你身上的噬情蛊。” 谢屹辞从来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尤其对方是云琛,便更加不得不防。他低笑一声,“不知二皇子的条件是什么?” “果然是谢屹辞。”云琛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随即将杯子放下,抬眸望向谢屹辞:“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娶了云泠,你我便是一家人,于情于理,我自然要帮妹夫解蛊毒。你说是与不是?” 寒凉的凤眸中透出些许笑意,又噙着势在必得的凌厉之色。 第64章 拒绝 急迫又强势地重重吻住她。…… “娶云泠, 绝无可能。” 谢屹辞目光冷然,毫不迟疑地果断拒绝。云琛仿佛料到了他的反应,亦不惊讶, 只淡淡笑了声。他没接话, 也并未表现出要勉强谢屹辞的意思,只是站起身从容地迈步离开。 见状,云觅实在坐不住了—— 感情她方才的话都白说了!? “大将军你是怎么回事!”她走到谢屹辞面前, 语气中蕴着明显的责怪,“我同你讲了先答应他,你怎么就不听?云琛那人你跟他来硬的没用, 迂回懂不懂啊。再说了, 我阿姐知道你对她无意, 同你演完这场戏她也不会巴着你的。” 顿了顿, 云觅又轻哼一声,像是替姐姐抱不平:“我阿姐那样好的人,一定能拥有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的人!” “公主说得对。” 听见谢屹辞的回话, 云觅更气了。他这话听上去像是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可这语气分明就是仍不打算做这场戏。好心当成驴肝肺,她气呼呼地瞪谢屹辞一眼:“当我多管闲事!” ——这蛊毒他爱解不解吧, 反正他死了也不干她的事。 云觅转身走出正厅, 原本想着此番来访要与温若叙叙旧的。如此一来,便只好作罢了。 范晞偷偷摸摸在外面听了许久, 他都快急死了。待云觅一走, 便急匆匆地走进厅中,“大哥为何不听云觅公主的话,你身上的蛊毒可拖不得啊......” 见到范晞,谢屹辞皱眉, 他抬眼望向厅外,心口莫名地一紧,生怕温若此时此刻温若出现在此地。范晞望着他凝重的神色,顿时了然,他急忙开口:“大哥放心,公主在寝屋睡着呢,祁芳在那儿守着她,不会有事的。” 闻言,谢屹辞淡淡嗯了声,“方才之事,不可在公主面前多说一个字。” “可是......”范晞眸色晦暗,面露忧色,却也只能颔首应好。 * 夜色茫茫,刑部大牢内更显阴寒,温砚陪着太后来到此地。 自那日看过先帝的亲笔后,一夕之间,太后整个人如同失了所有神采。温砚只暗中传了旨意将太后拘在寿宁宫中,其余的吃穿用度一律未变。可太后仍是渐渐消沉下去,身为人子,温砚心中痛苦万分。 ——一方面,他对母后心中有恨;可另一方面,因着生养血脉和父皇的信,他又煎熬不已。 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母亲。好似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 正当他忧思难解之时,太后命人传了话来,说她想见郑胥最后一面。温砚本不愿让他们二人再有牵连,可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同意了...... “砚儿,”太后微微转眸,声音低哑,“让我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温砚望着冷冰冰的牢门,没有看太后一眼,只轻轻应了声。 牢门开启,在静谧监牢中发出刺耳的声响。待太后进去后,狱卒无声地将牢门掩上,然后候在外边静默不语。 听见脚步声,郑胥于沉寂中抬首,露出苍白狼狈的脸。他的目光微颤,眸中划过几许不可置信。待人稍稍走进些,他才终于相信这并非幻觉。渐渐地,他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能在死前再见她一眼,此生已是无憾。 “卿卿。”他开口唤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虚弱不堪。 太后沉沉望着郑胥,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分辨出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么多年来,本以为他不过是自己消磨苦闷的慰藉,可原来他的心是那样肮脏扭曲...... 想着想着,太后忽地笑了。 果然,什么样的人自会吸引什么样的人。 她亦是不堪。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冰凉的声线不带任何情绪,“你是何时对先帝起的杀心?” 闻言,郑胥微怔半息,随即轻笑一声。 ——到了现在,她的心中还是只有那个男人吗? “在你因他忘了你的生辰而愁苦饮醉那日开始......” 太后愣住,思绪飘得很远。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先帝眼里心里只有柔妃一人,早已将后宫诸人忘却脑后。那日是她的生辰,她以为结发夫妻,他总会记得的。 可终是一场虚妄罢了...... 原来,郑胥深埋的杀意竟是那样早。而她,便是那个让他的杀心渐重的人。 隐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握着冰凉,微微颤抖着。郑胥是多敏锐的人,听见她的话便瞬时明白了她的来意。他依旧那样笑着,目光中只有深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他沉声开口:“动手吧卿卿。” ——能死在你的手上,简直太美妙了。 太后面色沉郁,听见他的话反而不慌乱了。她冷静地拿出暗藏于袖中的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尖端抵住他的心口。 然后,坚定而缓慢地将匕首推入他的心脏...... 温热的血瞬间从他的胸膛中涌出来,有几滴溅在了太后煞白的脸上,宛若红梅绽开。握着匕首的掌心亦是被鲜血染红,可她脸上无悲无喜,眼神已是空洞一片。 外头的狱卒对血的味道极度敏感,浓郁的血腥味顺着门缝飘出,他的眉心微跳,不敢耽搁忙向站在不远处的温砚躬身禀话...... 温砚急急迈进铁牢时,郑胥已然断了气。而太后亦是倒在地上,唇边不断溢出黑血......他的心顿时揪痛万分,本就虚弱的脸上倏地血色全无。 “母后!” 这一声,哀恸又自责。年轻的帝王半跪于地,抱着母亲,眼中一片赤红,“传太医,传太医!” “砚儿......”太后已是气若游丝,她抬起手轻抚儿子的脸,自嘲般笑了笑:“母后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但都不后悔。唯一、唯一后悔的,便是......对不起你的父皇......” 微浊的瞳仁渐渐涣散,太后半眯着泪眼,轻喃:“本想来世偿还、偿还今生欠你的,可你大概不会想见我......那便算了罢......” ——永生永世,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冰冷的泪顺着面颊滑落,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无力的手垂下......一封信自她的袖中滑出。 温砚悲痛难抑,攥着双拳合眼哀泣。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颤抖着手将落在地上的信封拿起、拆开,信上的话不多,可每个字都决绝异常。 “我乃罪人,于国于君皆是有罪。带罪之躯,不配葬于皇陵,更不配与先帝同葬。待我死后,以一把清火焚我残躯,将我的骨灰撒于汨清江上,洗我此生罪孽。我之心愿,望吾儿替我完成。” 她不再以哀家自称,因为她清楚,自己再当不起这大昭的太后......自戕,是她最好的归宿。 良久,温砚将太后的尸身平放于地,随即双膝跪地,颤着身子悲痛叩首:“儿子知道了。” * 太后猝然而逝,宫廷中知晓实情之人亦不敢多言。温砚对外只称太后是因病而逝,作为儿子,他确有私心。 ——他想为母亲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他依着母亲所愿,只是将一副空棺木藏入皇陵。待做好这一切,他已是精疲力竭。 而此时,宁国二皇子忽然来访......温砚心力交瘁,可作为一国君主,他又不可不接待邻国皇子。于是,设下宫宴款待,并欲一探他的来意。 可宫宴上,云琛只是淡淡地与他与文臣们说些客套话,好似真的只是来品尝大昭美食一般......直至宫宴结束,云琛临走之时,向温砚献上了礼物。待他走后,温砚将檀木盒揭开,里面有一块上好的玉,和一张纸条...... 温砚拿起一看,顿时起身,“备驾,朕要去谢府!” * 温砚夜访谢府,谢屹辞并不诧异。事实上,自他听闻二皇子进宫的消息,便知晓了他的用意。 “屹辞,”温砚坐于书房软椅上,屏退了左右众人,“云琛说他有解蛊的法子......” “臣知道。” 温砚眸色一顿,白着脸轻咳几声:“那你可知他的条件?他希望朕下旨,将云泠赐婚于你......” “臣知道。”谢屹辞再度重复,“臣已经拒绝他了。” 闻言,温砚眼眸渐暗。他承认,自己不愿放开云泠。可云泠的心从来只有谢屹辞一人,加上他的蛊毒,若是再不得解,怕是再难回旋...... 一个人若是能生,是绝不会求死的。谢屹辞那样决然的拒绝云琛,亦是将自己的生路全部堵死。其中的原因,并不难猜。 温砚低声问:“是因为,若若吗?” 谢屹辞漆眸渐沉,却没答话。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记轻响,谢屹辞略一偏头,心口沉了沉。温砚亦是察觉到了这轻微的动静。很快,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温若原本是过来书房找谢屹辞的,可远远地看见李禄全站在书房外不远处的树下——她心中一喜,李禄全在此处,说明皇兄来了! 她悄悄走过来,原本想着他们或许在商议要事,她便外面等一会儿。可她才走近些,便听见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刺了下。 推门而入,她看了看谢屹辞,然后望向虚弱的皇兄。温若走过去,扶着皇兄的胳膊往外走:“李禄全,送陛下回宫,传太医仔细瞧一瞧。” 皇兄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温若担心极了。而温砚心知温若如今的情况,亦不敢与她多说,怕刺激到她内心深处钝痛的回忆。 于是,便任由李禄全搀着离开了。 待目送皇兄走后,温若的心依旧悬着难以安放。她咬着唇转身回到书房,将门关上才缓缓走到谢屹辞面前,“你、你生病了么?” 谢屹辞沉沉望着她的雾眸。既然被她听见了,他便不想寻些蹩脚的话来瞒她,“是。” “我刚刚没听清......”温若的眼神闪烁,娇唇有些颤,“皇兄说有人能治好这病是吗?只不过他要、要让你......让你娶......” 心口窒闷,连呼吸都有些疼。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见状,谢屹辞抬手用指腹轻轻抵住她的软唇,示意她不要再说。他凝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不娶。” 温若的心瞬间更疼了,她急急握住他的手,眼眶渐红:“可是、可是你的病......我想,我想......” 她听得出来,皇兄的语气那样急,说明他的病很严重。她亦是明白,在生死面前旁的什么都可以先放一放。可她不管怎么努力,都说不出“我想让你娶她”这几个简单的字。 温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受,她不懂自己是因谢屹辞的病而心疼,还是因他可能要娶旁的女子而酸涩。可她是有理智的人,她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使劲儿抹去眼角洇出的泪,随即张开唇,想说出那句话。 可谢屹辞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在她发出声音前伸手揽住她的后颈,急迫又强势地重重吻住她—— 在瞬息之间,吞没她所有的气息。 第65章 发作 我舍不得你。 温若有一瞬的懵怔, 直到灼热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她惶惶不觉身在何处,就连呼吸也窒在那儿,皙白微凉的脸颊骤然变得滚烫。 “张嘴。”谢屹辞的声线低哑, 亦有些不稳。 感受到唇珠被含住, 辗转吻磨。温若鸦睫一颤,被惊得樱口微张。谢屹辞眉眼渐舒,将亲吻加重, 唇舌交缠间发出细碎的水渍声...... 温若紧抓着谢屹辞的衣襟,心口开始窒得发疼。可她的心却不愿推开他,仿佛自甘情愿地溺毙在这柔情疾吻中。 有一刹那, 她的脑海里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她的眼角渐渐泛起湿红, 在甜苦中无措挣扎。 谢屹辞察觉到她的呼吸不畅, 便停了下来。在低喘之歇, 他略微俯身,轻吻她的眉心。然后,他将人紧拥入怀, 缓声在她耳边低语:“别说我不爱听的话。”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虽然带着轻微的颤,但却意外透着强势。 温若想说的话早已被他的深吻吞散, 再听到这话, 喉间更是哽然。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偏过头凝着他的下颌线, 喃声:“病......能治好么?” 话一出口, 温若顿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若能治好,方才皇兄何必如此慌张? “大夫在想办法。”谢屹辞轻轻摩挲她的后颈,似是低诉又似承诺:“若若,我撑得住。” 哪怕身心皆伤, 亲人不在,可这世间还有一个她,叫他无法不恋生。 ——从前在疆场上不顾生死的战神谢屹辞,每一次出征都抱着不胜便死的决心。在此时此时,竟在心里生出了惧死的情绪。 温若渐渐退出他的怀抱,眸光蕴着水雾,“可宁国二皇子能治......” 不知怎地,她的心仿若被扎似的抽痛不已。他说大夫在想办法,可若是一直想不出来呢?他又能撑到何时...... 温若不想让他拿命来赌。 “我也想活着。”谢屹辞倾身抵住她的眉心,声音压得极低:“可是我不愿拿你我的夫妻情分去换。” 若是答应云琛,他便要先与温若和离,再娶云泠。哪怕是假的,可将一个局外人扯进来,已是不义。而且他们的婚姻,不应该有任何裂缝,更不应该掺杂别的东西。 蒙了尘的爱,便无法一如往昔。 谢屹辞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婚姻绝非儿戏,”温若感受着他带着淡淡檀香的气息,听他一字一顿地说:“结发为夫妻,于我而言,较性命更重。” 外头的风渐渐打起来,顺着窗缝漏进了些,将烛火吹得左右摇曳。温若被忽得晃了眼,更是压不住砰砰砰的心跳,她红着酸涩的眸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吻上去...... 她生于皇室,是大昭尊贵的公主。可她自小便知,这世间男子大多薄情,三妻四妾亦是平常之事。哪怕深情如父皇,也难与母妃一生一世一双人。 对待婚姻,男子大多没有那么重视,尤其是王室贵族。缔结婚姻,不过是为了巩固权势、谋求利益。 那些美好的如同梦一般的情爱故事,不过是存在于话本之中罢了。哪怕是公主之尊,温若过去亦从未想过将来的夫君会是特别的。可她亦有想过,若不是心中只她一人,她宁可不嫁,老死宫中又如何? 可眼前的这个人用性命在告诉她,他有多珍视她,多珍惜他们的夫妻缘分。过去与他有关的种种,她都记不得了。 她只清楚,此时此刻,她已躲不开他织下的绵密情网。 ...... 夜已深,寝屋内的那张小木床早已被人撤走。温若静静窝在谢屹辞的怀里,因心事重重而难以入睡。谢屹辞轻抚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睡。直到怀中的呼吸声渐匀,谢屹辞才缓缓撑起身子下了榻。 熟悉的钝痛自脑海传来,他知道自己或许又要陷入沉睡。而这次能不能醒来,醒来之后会不会又记忆全无,他都难以知晓。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次是噬情蛊最后一次发作...... 他不能留在这里,会吓到她的。 修长的指轻触她的脸,昏暗的灯光印出谢屹辞苍白的脸色,他的薄唇微动、无声开口:“我舍不得你。” 然后,他合上眼转身,走向屋外。 方墨澄一直候在外面,谢屹辞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身为医者他与宫中的吴太医几乎彻夜不眠地寻求解法,却一直难有周全之法。那些解蛊的药材,实在是太烈了,哪怕解了蛊,半条命也没有了。 身为医者,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见到谢屹辞走出屋外,身形微晃。方墨澄急忙上前,唤了侍从将陷入半沉睡的谢屹辞扶住,低声:“快吧将军扶到客房去。” 这么多年随神嵬军征战,他岂会不看不懂谢屹辞的意思。 温若睡得不安稳,梦里纷纷扰扰令她窒闷。当她蹙着眉睁开眼时,身侧已是一片冰凉。她诧异地望向窗外,见天色还未亮,可胸腔中的心却渐渐下沉......咬着唇下榻去了盥室梳洗,换好衣衫后她便疾步朝外走去,打开门时婢女皆是一惊,赶忙恭敬禀话:“参见公主。” “将军呢?” 婢女脸色微僵,目光闪烁。见状,温若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客房,只见仆从端着一盆盆水进去......她神色一凛,心有感知般提裙走过去,直到走近客房,她才闻见浓重的血腥味。 顾不得旁的,她白着脸用力将门推开,攥紧身侧的手一步步走进去—— 只见谢屹辞平躺在榻上,连唇色都是白的。可鲜血却顺着他的唇角溢出,方墨澄拿着白帕子给他擦着......眼睫颤动,温若转眸望向地上一盆盆被血帕子染红的水,呼吸骤然滞住。 那些封闭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忽然全部涌现出来,一幕幕如同折子戏一般在她眼前划过,直到她的眼前再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剩谢屹辞模糊的脸。 一如在寒韶寺初见那般。 不,比那时更为虚弱。 “公主......”方墨澄在间歇之时转首,额间已是被汗打湿。他的面色沉沉,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温若打断。 温若全身都在颤,哑着声哽咽:“方大夫,他、他的蛊毒......又发作了?” 闻言,方墨澄大惊失色,“公主,您、您......”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沉声答道:“在下用了一剂药,暂时稳住了。可此药太烈,不可再用第二回 。” ——若非将军在一个时辰前差点没了气息,他也不敢冒险用这药。可若再来一次,怕是再难转圜了。 指尖深深嵌入手心之中,温若却不觉得痛,她抬起手用手背使劲擦去眼里的泪,稳住气息问:“解不了是吗?” “在下无能。”方墨澄的眸底亦有哀色与自责。 温若摇摇头,再深深望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随即转身疾步往外。 范晞赤红着双眼一直候在外面,见到温若急色匆匆,忙上前:“公主,您要去哪儿?” ——他知道公主是大哥的命。这个时候,一切皆乱,他得事事周全着,绝不可以让公主出事。 “范晞,你可知宁国二皇子现居何处?” 范晞眸色微顿,从温若的眼底看出了几分决然。他抿了抿唇,随即开口:“我知道。” 坐在去驿馆的马车上,温若全身无力地倚靠在车帘边上。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父皇的惨死让她痛苦万分,陷入茫思中不愿面对。 如今,她不能再逃避了,她不可以再失去他。 很快,便到了驿馆。云琛似是知道温若会来一般,一下马车驿馆外便有人恭敬候着为她带路。温若沉眸,随着仆从往里走,范晞亦稳步跟上。 “公主,二皇子在里面等您。”仆从温声道,“不过,他只想与公主一人谈。” 言下之意,格外明显。温若偏过头,朝范晞点点头,示意他留在门外。范晞心中不放心,却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听温若的话,在外边悬着心等候。 云琛悠悠坐在书桌前,端着茶盏却不喝,只放置与鼻间轻嗅。听见门被打开,亦不抬眸,只专注于自己的事。 温若沉着脸走近,见他不言不语,便有些明了此人的性子。她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我知二皇子有解蛊之法,也知道二皇子的要求。” 她咬了咬唇,几乎要将娇唇咬破。她不愿替谢屹辞做那个决定,可是如今是他的命,她没有任何与云琛讲条件的筹码......顿了顿,她攥着拳,欲再开口时却被云琛打断。 “非也非也。”云琛倏然抬眸,一双凌厉凤眸噙着笑,“公主此言差矣。如今谢将军已是半个死人,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我的妹妹?” 温若先是一怔,待他的话说完,心口泛起愠怒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压着恼意问:“那么二皇子如今的条件是什么?” 云琛终于将茶盏放下,站起身望向温若,“我的条件很简单,与当年宁昭两国缔结友好同盟一样,再联一次姻。” 温若的心顿时冷了下去,她已明白他的意思。而云琛自然看出了她的明白,可他偏要继续在她心上扎刀—— “永乐公主嫁入我大宁,一如当初我的妹妹云泠那般。” 第66章 交换 与你相识,与你相爱。 从驿馆出来, 天色变得异常阴沉,抬眼便可见到厚厚乌云,空气中亦带着湿润的水汽。 温若目光黯淡地上了马车, 范晞欲吩咐车夫起行时, 车内传来温若的声音:“先去皇宫。” 范晞神色微顿,自方才公主从云琛的书房出来,他便隐隐看出几许异样。虽然不知他们谈了什么, 可他心里知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大哥的命掌握在云琛的手里,以他的性子怎会轻易救大哥。 垂落在身侧的手渐次攥紧,范晞喟叹一声, 随即吩咐车夫掉头往皇宫的方向起行。因他们走得匆忙且都心事重重, 自然没有瞧见云觅急急追出来的身影...... 望着马车疾驰远去, 云觅压着心口轻轻喘着气, 小眉头拧巴着:“怎么走得这样快......”顿了顿,她又转身走进驿站,待走到书房门边发现门开着, 里头云琛和随从正说着话。 “打点一下, 待大昭皇帝的圣旨一到,我们便启程回宁。” 还未等随从应声, 云觅已提裙走进去, 面色不善道:“什么圣旨?你还打算逼谢屹辞娶姐姐?” 云琛抬眸将视线落在云觅的脸上,他没回她的话, 只摆摆手让随从下去。随从颔首, 无声退出书房并将门带上。 “怎么不回答我?”云觅继续往前走,咬唇逼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以为这样就是补偿姐姐了?” 云觅边说边红了眼,声音亦是哽咽。对于姐姐, 她心中愧意万分,当年若非云琛之故,现在身处大昭皇宫的云太嫔便是她。 ——是他们毁了姐姐的一生。 云琛望着云觅泛红的眼睛,沉声:“没有。” 扭曲不堪的宁国皇室,在暗地里议论他与云觅的话,指责他将亲妹妹推入火坑的话,他清楚得很。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所做的能补偿云泠,当年他做了选择,便不怕妹妹恨他。 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并不是他。 “你真的了解姐姐吗?”云觅的声音弱下去,“她虽柔弱,性子却刚硬。你以为在被谢屹辞拒绝以后,姐姐还会非他不可吗?” “你现在非要把他们凑在一起,是让姐姐再受伤一次,你懂不懂?而且你知不知道,姐姐现在和温......” “知道。” 云琛的话让云觅惊愕万分,关于姐姐和温砚之事,云阁也是前不久才探到的。云琛又是何时知晓的? 眼睫颤了颤,她问:“那你还......” “我知谢屹辞心中没有云泠,又怎会让妹妹嫁给他。”云琛黑眸渐深,“我意本就不在此。当年大宁势弱,不得不以和亲之计,与大昭共结两国之好。如今,只是调换位置罢了。” 闻言,云觅瞬间了然,眸底泛起不可置信的情绪,她颤声:“你疯了......” 蕴起雾气的眼中印出眼前人模糊的脸,云觅使劲眨眨眼,脸色愈发沉郁,她一字一顿道:“云琛,你还是这么自私。当年是,如今也是。” “是,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云琛转眸,遮住眼底的情绪。 云觅咬唇:“为何非要这样?你逼永乐公主来宁国和亲,待谢屹辞康复后,宁国便永无宁日了。你不会不懂,这笔买卖不划算。何不卖个人情给大昭,从此之后大昭战神和公主会记着大宁的救命之恩,于大宁而言,岂不更好?” “不好。”声音低哑,寒凉似冰。 云觅知道他的性子有多执拗,如此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转身朝外走去。簌簌的泪落下,她走到院中,无力地蹲下抱膝—— 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当年他是为了她,而受益者是她,若是有错,她也需得承担一半。可今次之事,她无法理解。 云琛......她与他相识多年、纠缠多年,可直到今日,她都看不懂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书房之中,云琛倚靠在窗牖边,怔然望着树下瑟缩的娇影。沉沉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他的心口微窒—— 自云泠踏入大昭土地之日起,她的境遇他都知晓...... 时移世易,他只不过想看看面对同样的抉择,心爱之人与妹妹,温砚会如何选?这才是此番他来大昭的目的。借谢屹辞身上的蛊毒,逼迫永乐公主和亲,帮妹妹试一试那个坐于高位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值得所托。 如果温砚更看重亲妹妹,必会用云泠来逼他交出解蛊之法......可他笃定,温砚不会这么做。 所以,他便可以让云觅知道,当年他的选择换到温砚身上,也会是一样的。 自私么? 他承认,她没说错。 * 御书房。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温砚脸色苍白,声音里带着颤,“若若,皇兄不可能答应你。” 温若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抬起湿红的眼睛,缓缓开口:“父皇曾经说过,如果有一日他不在了,我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和皇兄说......皇兄都会答应我的,是不是?” 苍白病态的脸上痛色尽显,温砚知晓妹妹已然想起一切。他心知肚明,屹辞的蛊毒再拖不得,可是面前的人是他的妹妹。父皇的嘱托他从不曾忘,若他应了妹妹的请求,将来还有何颜面去见父皇? 他极力压制着喉中的腥甜,无声摇头。 “皇兄,大昭不能没有战神。” 微凉的泪蓄满眼眶,沉甸甸地落下。温若垂下眼睛,哽声轻喃:“哥哥,我不能看着他死......” 看着妹妹整个人被巨大的哀伤包裹,温砚无力地合上眼,眼角赤红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温若终于从御书房里出来。范晞在外焦急等候,见状忙上前,只见温若将手中的圣旨递给他—— “范晞,你去趟驿馆,将圣旨给云琛。看见圣旨,他自会让解蛊之人跟你回谢府。” 范晞面露惊色,郑重地将圣旨接过。他正想问公主为何不一起去,可一垂眸便看见公主手中还有另一个崭新的信封,上面写着“和离”二字。他心口猛地揪紧,手中的圣旨仿佛沉了不少,他隐隐有些知晓了公主是拿什么与云琛在做交换。 见范晞怔在原地,温若又道:“快去罢,我先回府。” “......是。” 而待温若走后,温砚仿佛失了所有力气,如同游魂般走出御书房。李禄全不放心地跟在他身侧,却被他冷声喝退。虚晃的脚步颤颤,温砚于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云音轩外。 ——这是第一次,他光明正大、毫不避嫌地走进去。 云音轩里一如往昔,安静清幽。 对于温砚的到来,云泠并不意外,她虽住在这深宫,却对外头的消息了如指掌。她知道皇兄来了大昭,更知道他此番前来的用意。 望着苍白虚弱的温砚,云泠徐徐起身走到他边上,淡声:“走吧。” 温砚抬手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眸光微沉:“去哪儿。” “驿馆。”云泠偏过头,无谓道,“来昭和亲,皇兄本就对我有愧。如今以我做筹码,他便会允诺任何条件。” 顿了顿,她轻笑一声:“陛下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么多年,温砚对她的心,她不可谓看不出来。他喜欢她,她信。可若说他会为了她弃亲人不顾,弃臣子不理,她不信。 人都有私心,当年皇兄为了云觅而选择牺牲她。她不是没怨恨过,可怨过以后,也早就释怀了。皇兄也好,温砚也好,他们都对她很好,只是于他们而言,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人和事。 她能理解。 很正常的事,不是么? 见温砚半刻不语,云泠又道:“快些罢,皇兄的性子急,不会等太久的。” 她欲朝外走,可手腕忽然一紧,下一瞬她被温砚用力扯入怀里。哪怕两人最亲密时,他都从未这般强势过,云泠倏然懵怔,整个人被淡淡的药香包裹。温砚身上本就已经没什么力气,此时脊背一弯,索性将侧脸贴近她的颈窝。 方才云泠眼里的黯色让他心疼,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哀伤。所以此时此刻,他抱着她,低声告诉她:“我永远不会拿你去交换任何东西。” 虚弱的声线带着异常的坚定,如同承诺般砸在云泠的心上。好半晌,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待神思回归,她的眸中早已水雾盈盈。 垂在身侧的手终于缓缓抬起,拥紧他。 * 好不容易等到将军的身体略微稳定下来,方墨澄擦了擦额间的汗,走出客房。这时,温若正好远远地疾步走来。 “方大夫,”温若声音里还带着细喘,煞白的脸上泛着沉郁之色,“你去准备一下,解蛊之人很快便会来。” 方墨澄面上一紧,随即喜上眉梢:“好好好,在下这就去准备!” 可他才走几步,便回身望向温若的背影,脸上泛起疑惑之色。他的眉心微拧,心中隐约涌起些不好的预感。可他不敢耽搁,紧抿着唇继续朝药房走去。 温若在门外调整了呼吸,又让婢女去拿了一盒印尼,然后才迈步走进客房。 比起她离开之时的糟糕情况,现下谢屹辞只是脸色苍白地躺着,较方才好一些。可温若知道,他体内的蛊毒随时会发作,而下次发作他说不定就......她不敢再想。 她静静地在榻边坐下,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很凉,仿佛没有温度。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温若将藏在衣袖中的信封拿出来,将里面的信纸展开,视线扫过上面的每个字,眼睛都跟着疼。 “谢屹辞,其实本公主很亏哎。”她眼中有泪,却硬是弯了弯唇角。然后握住他的手,用他的食指沾了沾红印尼,“哪有公主成婚是直接被丢进佛寺的,连大婚之仪都没有......” “可是我很高兴。” 与你相识,与你相爱,这是件多美好的事。 被染红的指腹被牵引着缓缓落在信纸上,温若的泪随之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她松开他的手,不去看信纸上的指印,只是怔然望着谢屹辞紧阖的双眼,嗡声呢喃:“你可不能怪我......” 第67章 苏醒 有个绵软的声音一直唤着他。…… 另一边范晞的脚步也快, 未过多久便带着蛊医来到谢府。方墨澄早已将各种药材和工具备好,在前厅等候着。 原本应是高兴的事,可范晞的脸色却沉郁得紧。他将蛊医带到前厅, 自己疾步朝后院走去, 还未走到客房便见温若从房中出来。范晞小跑几步,拱手行礼:“公主,蛊医已到。” 温若点点头, “好。” “可是......”范晞面色愈渐凝重,“二皇子交代了,需等您出城百里后才能让蛊医为将军解蛊。” 温若毫不意外, 她早知云琛心思缜密, 绝不会做没把握之事。因此, 她才这样着急地将事情都安排好。 这时, 一个急切的身影疾步而来,她的双眼通红,开口时声音亦是带着颤:“公主, 绝不可以......” “终于肯出来见我啦?”温若扯了个笑, 纤长的鸦睫极力隐藏着眸中的情绪。 自温若沉着脸出府后,祁芳便知道主子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很想像从前那般跟随主子左右, 可是如今她却不敢了。她的身份令她自觉不耻, 她没脸在跟在主子身边......方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守在客房外,因此便隐隐听见了公主那些话, 加上范晞的话, 她便再忍不住了。 “我......”祁芳哽着声,喉咙像被塞了团棉花,酸涩地发不出声音。 温若眼尾泛红,望着祁芳的泪眼, 轻轻开口:“皇兄拨了两支护卫军给我,我同他说了,由你担任此次护卫军首领。” 祁芳的眼中浮现不可置信,她懵怔在地,脑中有些眩晕。然后,她看着主子抬手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地唤了她的名字,再同她说:“我只信任你。” 身为国朝公主,虽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身边真正可以信赖的人亦不过寥寥。祁芳自小与她一起,虽非亲姐妹,但情谊却早胜过了亲姐妹。她信任祁芳,与她的身世,与她是谁的女儿都没有关系......她因那个真相而痛苦万分,对那几个始作俑者亦恨之入骨。可这些事与祁芳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未怪过她,只是觉得心疼而已。 “愿意吗?”温若的眼角亦有泪。 柔软的声音拂过祁芳的耳膜,传至她的心尖,将她心里的那些愁苦憋闷尽数驱散。苦涩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她轻轻点头,坚定地开口:“愿意。” 一旁的范晞亲见这一幕,也深受感染,堂堂神嵬军右前锋此时眼中亦泛起泪光。他心知此时此刻无法再改变当下的局面,可他心中难受极了,他无法想象大哥醒来后知晓了这一切会如何...... “公主,两支护卫军怎么够?末将这就调派神嵬军......” 闻言,温若沉沉摇头,“不可。” 她眷恋地微微侧首用余光看了眼屋内,虽看不见床榻上的人,但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如今谢屹辞蛊毒未解,若云琛心狠些将事情做绝,那后果便不堪设想。所以神嵬军,一兵一卒都动不得。 “神嵬军必须留在皇城。” 她不会放弃,因为她知道,只要谢屹辞一醒,便会赶来救她...... ——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 当温若的车舆出城时,温砚第一时间便收到了消息。他虽答应了妹妹,允诺她的请求,可让她眼睁睁看着妹妹去宁国和亲,他怎么做得到? “传朕的密令,所有禁军由楚璋带领,暗中跟随公主的车舆。”温砚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待车舆行至大宁都城百里外时,全军与护卫军里应外合,将公主带回。” 此招凶险万分,若被外敌察觉皇城里没了屏障,后果便不堪设想。可温砚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是如今他能救回妹妹唯一的法子了。 只要他能熬过中间短暂的时间差,待谢屹辞一醒,神嵬军便可灵活而动,一切便有了生计。 可这一两日,异常艰难。温砚不是不知,朝臣中不乏有人怀有不臣之心,可这些人却难以除尽。他轻叹一声,脑海中忽地想起一个面孔—— 裴岁白。 此人出身微寒,却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其手段之厉,连父皇在时都忌惮三分。只是,此人邪气太甚,难以掌控。不过如今的局面,他的心思便很重要。若是此时裴岁白愿意出力帮他平息各端势力,那么他的胜算便会更大。 只是,温砚心有顾忌,这步棋该不该走? 温砚面上的病倦更甚,想到裴岁白,他便不免想起自己的妹妹温曦。曦儿......思及此,温砚猛然想起,他已好久没见过她了。 近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他只知曦儿病了好久,连母后的丧礼都没来。而他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已是许久不曾关心这个妹妹了...... 温砚忽然产生了一股难掩的无力感—— 身为兄长,他怎么就把妹妹们都照顾成了这样? 他堪堪起身,正欲唤人摆驾出宫,却见李禄全急色匆匆地入殿来,额间不断地渗出汗。他踉跄着跪地禀话:“陛、陛下,三公主她、她病重不治......” “什么!”温砚身子一晃,垂落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你再说一遍......” 李禄全僵着脖颈,抖着声音:“曦公主他......” 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完,温砚忽然说:“住口!摆驾,朕要去裴府。” 闻言,李禄全顿时慌了神。这要放在平时,陛下想去哪儿自然都是可以的。可这两日却不行,禁军此时已然出了皇城,陛下此时出宫若是遇到危险,后果将不堪设想。 温砚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必须要去。对温曦,他承认自己没有尽到皇兄应尽的教导责任,放由母后溺宠她,以致曦儿养成那样骄纵的性子。他原以为他还有很多时间引导妹妹,可如今,竟已是来不及了么? “摆驾。” 他又重复一遍,模样苍白又凌厉。 温砚到裴府时,府内静谧一片,侍从婢女皆是垂着脑袋立于一旁,朝温砚嗡声行礼,生怕自己触怒了天子,受了牵连。 ——公主忽然病情恶化过世,令府中众人都震颤不已。 温砚一步步朝后院走去,待走到寝屋外,他将李禄全推开,走了进去。寝屋里苦药味浓重,温砚的视线落在榻上没了气息的人身上,眼底的猩红愈深......而立在榻边身量颀长的男人神情淡淡,一双桃花眼里无悲无喜,平静地望着这一切。 直到完全走近,温砚看清了妹妹惨白的脸,褪去血色的唇上隐隐泛着暗紫色。胸腔里燃起愤懑之火—— 已是不必让太医来验明,如此明显的症状,谁人看不出这是中毒后的迹象。 裴岁白......能在裴府做出毒杀公主之事,若非是他授意,谁人能胆大妄为至此,谁人又能做得到!? “你!”温砚抬眸,怒视站在榻边的人。 “陛下圣明。” 裴岁白不慌不忙,反倒像是直接承认了一般。他的眼眸中印出温砚苍白的脸,顿了顿,他躬身行礼:“龙体为重,还望陛下莫动怒,请陛下随臣到盥室一看。” 温砚既然敢在此时来裴府,便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到盥室而已,他冷着脸抬腿随裴岁白走去。 盥室中阴寒万分,温砚不住地轻咳几声,往里走几步后便瞧见一张盖着白布的长椅......看着白布的形状,底下似乎是个人?温砚疑惑不已,直到裴岁白上前将白布揭开,温砚凝眸一看,顿时惊愕地怔在原地—— 被白布盖着的人,竟是......另一个裴岁白! “你,你是......”温砚讶然抬眼,这才仔细地开始打量眼前的人。有了郑胥易容的前车之鉴,温砚的目光谨慎地扫过眼前人的五官......可先不论旁的,单是那双举世无二的桃花眼,便不是易容之术能做到的。 可是,此人确实不是裴岁白。这双桃花眼虽与裴岁白的一模一样,可裴岁白的眼神中一向透着一股诡异的邪气。而眼前的人,眸光寒沉却无半分阴邪,只隐隐泛着些寒郁之色。 “陛下英明。” 裴岁寒声线冷然,姿态却是恭敬的,“裴岁白谋害公主,死不足惜。” “你究竟是谁?” 裴岁寒并未回答温砚的话,只说:“此地湿寒,请陛下移步。” 温砚的身子确实有些撑不住此处的寒气,闻言便瞥了眼长椅上的尸身然后抬腿朝盥室外走去。裴岁寒垂眸睥向兄长全无生息的脸,眼底泛起些许笑意,随即无声抬了抬手,用内力挑起白布盖住兄长的脸。 ——颇为嫌恶地不愿再触碰任何沾染过裴岁白气息的东西。 * 谢府。 蛊医将时辰算得很准,几乎在温若的车舆驶出百里外时,他睁眼起身从容地跟随方墨澄朝后院走去。 而此时,正于沉眠的谢屹辞忽然陷入梦魇,在猩红的梦境里,有个绵软的声音一直唤着他,让他拨开层层血色裂缝...... “若若!” 谢屹辞睁开眼,侧身吐出一口鲜血。倏然苏醒,思绪还未回拢,余光瞥见放在床头的信,他漠然抬手将信拿过,展开。 上面的字不过是最普通的字,可组合在一起却将他的漆眸灼得生疼。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直到末尾的名字...... 温若二字写的有些歪歪扭扭,看得出来写的人在写这两个字时握笔的手有多颤......可不论多颤,她终是写下了。而名字上更印了个小巧的红指印。 在这个指印边上,还有一个略大些的指印。 谢屹辞抬起手,果然看到食指指腹上还未完全淡去的红色。 狭长的狐狸眼中只剩无边黑暗,消失已久的邪气在此时悉数攀至全身。一瞬之间,置于他手上的和离书因汇聚于掌心的内力而化为灰烬...... 第68章 疯戾 有人,能比你更疯。 走出盥室, 温砚心中的惊悸尤在。他的脸色变得又白又寒,望着跟出来的人,眸中带着浓重的警惕。温砚打量着他的神情, 却丝毫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不过几息之间, 他便能确定,此人较裴岁白心思更深重难测。 温砚眸色渐深:“你和裴岁白是什么关系?” 他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因为此人的脸色看不出一丝一毫易容的痕迹。普天之下, 若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见人闭口不言,温砚轻嗤一声, 又道:“谋害大昭三公主和朝廷重臣,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是没有想过此人害了曦儿然后又杀了裴岁白, 意在取而代之。可不知怎么地, 温砚心中却觉得,曦儿之事应该不是他所为。而温砚故意以此一问,便是故意试探他。 果然, 裴岁寒低低一笑, “裴岁白毒害公主,自是死有余辜。陛下只需派人查证一番, 便可知晓微臣所言并非编造。” “呵。”温砚冷笑, 睥着眼前的人,“那么你呢?你是想借此机会顶替裴岁白大理寺卿的身份?” 堂而皇之, 狼子野心展露无遗, 真是猖狂至极。 闻言,裴岁寒并不否认,他只将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开口:“如今禁军不在, 陛下难道不需要一个人为您将前朝蠢蠢欲动的势力压制住?” “你敢威胁朕?”温砚心口一凛,没料到他竟将局势牢牢看透。 “微臣不敢。”裴岁寒微微颔首,沉声:“在禁军未归位前,臣可为陛下分忧,不让前朝之事叨扰陛下分毫。” 顿了顿,他抬起眼睛,桃花眼里仿佛噙着一簇星光,“这便是臣的诚意。” ——他在暗中蛰伏多年,才终于等到此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 良久,温砚都没有开口。他只是堪堪走到榻边,凝望着妹妹的遗容,任由悲恸席卷全身。直到外头的风声渐起,才拉回他的思绪,温砚压下心中的汹涌情绪,掩去眼中的猩红,才转身道:“以昌宜公主的丧仪安葬曦儿。” 昌宜公主,是作为大昭公主最高的封号。 他长叹一声,似是允了眼前人的提议:“好好操办,裴卿。” 此人没有在宫城空虚时站在他的对立面,确实是诚意满满。眼下的局势,与他合作,这样是最有利的安排。 至于旁的,还得等局势安定下来再做考量。 裴岁寒郑重拱手,“是。” 待到温砚离开好一会儿,裴岁寒都怔怔站在寝屋的窗牖边,神色不明。不一会儿,直到一名仆从进屋,试探问:“大人?” 裴岁寒偏过头,眸中的情绪早已被藏起来,他说:“好好准备公主丧仪要用的东西。” 仆从点点头,目光却忽然顿了下,“那、那盥室里......” 寒凉的眸子毫无波澜,裴岁寒望着眼前自小跟随着他和裴岁白的书童,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中的一个暗青瓷瓶拿出来,“处理得干净些。” “是!” 然后,裴岁寒继续偏过头抬眸望天。思绪纷扰间,裴岁白临死前赤红着眼朝他歇斯底里喊得那些话犹又响起—— “裴岁寒,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你敢弑父弑兄,你会不得好死,你会遭天谴的!” 天上厚密的云被风吹开,阴霾渐渐消散。裴岁寒勾唇浅笑,桃花眼里眸色沉沉。 天谴么? 又何妨。 * 范晞和方墨澄领着蛊医走进寝屋时,望见里头的人,差点惊得站不稳。若非是谢屹辞的脸色依旧惨白如雪,见他整装冷肃的模样,他们怕是会以为他已经痊愈了...... “大哥,”范晞瞬间喜上眉梢。“你醒啦!” 谢屹辞没说话,一双冷然的眸子朝后望了望,确定没有人再跟着进来,早已沉下的心几乎掉到了谷底。 ——她不在。 方墨澄自然看得出来谢屹辞这回醒来不过是硬撑着,这种状态保不齐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他忙上前道:“将军,蛊医已到,您快躺下让他替您解蛊。” 谢屹辞睥了眼跟在范晞身后的身着异服的老者,心中了然。所以,她是用与他和离的条件到云琛那儿换了蛊医来么? 不、不对。 先不论云琛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若只是与他和离,她不会忍得住不来亲眼看着蛊医为他解蛊。 她不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她来不了...... “除了范晞,都出去。” 虽知此时耽误不得,但方墨澄了解谢屹辞的脾气,于是便带着蛊医静静退了出去。待屋门关上后,范晞立刻垮下脸半跪于地,哽着声将所有事都托盘而出。 他岂会看不出来大哥眼下最想知道的不是旁的,而是公主的去向。 “......大哥,既然你醒了,那便快些将蛊毒解了罢。”范晞眼中赤色一片,“我先带一支队伍追过去,我保证将公主平安接回来。” “不必。” 谢屹辞丢下两个字,便朝外走去。方墨澄在外心神不宁的,见到谢屹辞出来,便上前阻拦,他知道谢屹辞一刻也等不了,可他体内的蛊毒何以能等? “将军,只要一日,蛊医便可解去你体内的蛊毒。”方墨澄皱着眉,再度重复,“只要一日便可以!” 一日? 谢屹辞连一个时辰都等不了。 狭长的狐狸眼里泛起疯戾的异色,他绕过面前的人,往谢氏祠堂的方向走去。见状,范晞知道再难让大哥回头了,他面色凝重地叹息一声,随即转身朝外去调兵等候。 祠堂里,佛香萦绕。 谢屹辞疾步入内,和每次出征前一样,跪于谢氏祖先的牌位前。只是今次,他的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墨色清澈的瞳仁中印出父母的牌位,谢屹辞眼眸微微有些灼意,心口更是涌现深切的愧疚。 不多时,他开口,声音低而沉,却是十分的坚定—— “谢氏祖训,屹辞牢记于心,二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片刻遗忘。只今次,请列祖列宗原谅。” 作为谢氏后人,从来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作为大昭战神,他只能为大昭、为百姓而战,他是大昭最坚实的屏障。 可是,他毕竟也是人。 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一个有了软肋的人。 “对不起。”说出这三个字后,谢屹辞起身朝外,眼底一片肃然。 谢府外,神嵬军亦是齐齐等候,范晞正色立于马边。他的神情还算平静,直到谢屹辞走出来,望见他悬于身侧的刀,凌厉银光令他的眸色猛然一动。 ——逆魂刀。 这些年来,跟随大哥征战疆场,此刀不过也就出现过仅一次。 逆魂惊魄,不死不休。 谢屹辞的目光扫过齐整的神嵬军,将他们脸上的坚毅神色尽数印在脑海里。然后,他沉声道:“诸位将士,听我号令,守在都城,不可擅动。” 闻言,众人面色一变,尤其是范晞,眼中尽是不解:“大哥,你在说什么!” 谢屹辞上前,朝范晞低声道:“若我明日未归,神嵬军便交给你了。” “范晞,守住神嵬军,护好大昭每一个人。” 说完,还未等范晞有所反应,谢屹辞快速纵身上马,提缰欲奔。然而还未等马蹄抬起,身后的将士已然倾身,全部都执拗地想要跟随。 谢屹辞唇线紧抿,只微微偏头,一字一顿道:“方才的话,是军令。” 此话一出,众人再不敢动。他们只能眼睁睁望着红鬃马远去,硬朗的将士们齐齐半跪于地,齐声:“吾等静候将军归来!” 浅浅的微风将他们的声音带的很远,谢屹辞唇角微勾,轻轻笑了笑。红鬃马很快奔出城门,如疾风般追赶而去。 * 暗卫来报时,云琛坐在马车里,神色淡淡并不意外。他早料到除非谢屹辞未醒,只要他一醒来,必然会追来。只是,永乐公主在他这里,只有堪堪两支护卫军跟随。此局,谢屹辞必输无疑。 他倒是很期待,谢屹辞究竟会如何? 带着神嵬军来么?堂堂战神,若是真的如此色令智昏,不就正好让他布在都城外的步兵一举攻下大昭都城。 若真是那样,可谓是见意外之喜了,他真的赚大了。 “去探,谢屹辞带了多少人?”云琛沉声吩咐。 不多时,探子驾马而来,神色复杂地在马车外低声禀话:“回二皇子,谢将军是......是一人一骑而来的。” 闻言,波澜不惊的眸中终于浮出些许情绪,云琛用长指挑起车帘,冷声问:“你可确定,他是一人独自而来?” “是。”探子笃定道。 车帘垂下,云琛脸色微凝,不知在想些什么。原本静坐于一旁的云觅,在听见探子的话后,反倒笑了。自当日在悬崖下捡到谢屹辞和温若时,她早就看出来了,对温若,那位战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云琛,”云觅摇了摇头,淡淡嗤笑:“你以为就你一人疯吗?” 有人,能比你更疯。 第69章 相对 她连一刻都等不及。 温若从来不是甘愿坐以待毙之人。当日在寒韶寺之中, 即便无一可信之人在身边,她亦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何况是今次。 明处的两支护卫军虽看上去不足为惧, 但她心知在不远处暗中跟随了禁军精锐—— 皇兄不惜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也不愿受人胁迫让她入宁和亲。 所以,温若在等。她早已和祁芳有了全盘计划,待她们到了百里之外, 再行半日,蛊医应该已经将谢屹辞身上的蛊毒尽数解去,哪怕云琛传信而去也需要时间, 在那时动手是最佳的时机。 可是云琛带来的骑兵亦是勇猛异常, 所以能否得胜, 确实是未知之数。但无论如何, 她都得在入大宁都城前以此一搏,否则便再无机会了...... 过去那个娇滴滴的、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公主,如今也可以保护所爱之人, 甚至有自救的信心。 马车继续往前行, 车厢内的矮桌摇摇晃晃的,连同桌上的茶盏也跟着晃。温若皙白的脸颊上透着化不开的疲倦, 雾眸中更是泛起深浓的忧色。 ——他怎么样了?蛊毒可顺利解了? 思绪飘散至天外, 忽然有道声音自车帘外传来:“公主,将军......将军追来了。” 随着祁芳的话落下, 驾车的马夫倏地拉了缰绳, 马车骤然停下,温若一时失神,整个后背猛地朝后一跌。脊背处的疼痛传至心口,亦将她神游的思绪扯回来—— 将军, 追来了。 哪个将军......? 微颤的指尖将车帘挑开,温若抬眸看清祁芳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顿时心口一窒。此时此刻,若他来了,那么说明她先前做的一切全白费了。 思及此,温若心如刀绞。她再无迟疑,起身走出马车。 外头的天色已然暗下来,不算冷的春风拂过面颊,让人瞬时清醒万分。温若并未走下马车,而是站在前室远眺着前方。大宁的骑兵早已将她的车舆围了起来,以防她在混乱之中逃离队伍。 而云琛和云觅的车舆,此时已停在离她不远处。他们亦走出了马车,偏头望过来,与她四目相对。 “永乐公主,”云琛眸色沉沉,“谢将军如此,岂非违背你我的交换条件?” 温若没有答话,只是回眸望向远处的那个人—— 浅浅的月色照在他的身上,温若虽看不清他的脸,可依旧能感觉到他的苍白虚弱。可饶是如此,宁兵却还是有些胆怯地不敢上前。 因为,倒在他周围的宁兵实在太多了...... 谢屹辞模糊却又挺拔的身影印在温若的雾眸中,她心里的计划和坚定之事在这一刻已然土崩瓦解。她原以为她会和云琛想的一样,会依旧为了他的身上的蛊毒故意说些违心的话逼他回去。 ——毕竟,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懂了,全部都懂了。于谢屹辞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性命,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看着她因为他而牺牲自己。这对于他,才是生不如死。 所以,他来了。 只要他一息尚存,便没人能阻止他。 既然如此,她还怎么拦?又或者说,她的心根本已经不想拦他了。 微微凝僵的唇角忽地牵起,温若转眸朝祁芳点点头。祁芳眼睫一颤,瞬间明白主子的意思,她的掌心一动,将藏在衣袖中的特制响箭拿出,朝空中射去...... 隐在暗处的禁军早已蠢蠢欲动,望着谢将军孤身一人来此,他们的心全部提到了嗓子眼儿。可他们亦是知晓,此时出击胜算并不大,更何况公主的指令还未来。 然而,呼啸的箭声穿透厉风传入每个禁军将士的耳中,他们眸光一顿,紧紧握住手中的兵器,齐齐起身朝外疾奔而去。 云琛眼底晦暗不明地凝视着远处,原先他的心里虽涌起了些许慌乱,可到底还是笃定的。 ——战神又如何?哪怕是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他还能以一敌万不成?更何况,如今他身中噬情蛊,这样厮杀下去,又能撑到何时? 可是,忽然而至的昭兵加入了战局,令他淡定的眸子中闪过些许懵怔,从容不迫的脸上亦是泛起不可置信之色。 这些人,是何时跟随他们出城的? 谢屹辞早已失了知觉,全凭着胸腔中仍能涌动的一股热血而支撑着。更重要的是,远处那抹依稀可见的娇柔身影,让他难以放下......这时,身后的呼啸声响起,身着大昭兵服的将士一个个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谢屹辞有一息的怔然,可一瞬之后,煞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原来,他的公主还有这样的打算。 ——是他小瞧了她。 或许是因为起行前君王的嘱托,更或许是因为国朝公主受人胁迫,禁军将士心中愤懑异常,因而出招时个个不要命似的。很快,战局发生了扭转。 云琛的脸色愈发沉郁,他偏过头望向温若,几乎咬牙切齿:“公主可别忘了,你还在这里!” 言下之意格外明显,哪怕宁兵被尽数剿灭,只要温若还在他的手上,他便永得胜机。 闻言,温若只是转眸浅笑:“自然。” 顿了顿,她的神情微凝,又低声道:“抱歉,二皇子。自始至终,我从未想过要入大宁和亲。” 云琛面露惊讶,他倒是没想到温若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漆色的瞳仁中惶惑更甚,他问:“公主不想救他了?” 温若转眸望向远处的人,眼中的眷恋深浓,渐渐地眼眶蓄起水雾,她轻喃着开口,似是在回答云琛,又似是自语:“想啊......” 冰凉的泪划过脸颊,让她眼中的身影显得更清晰了些。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动,宽大衣袖间匕首落下,被她牢牢握在掌心中。下一瞬,她抬起手将匕首置于脖颈处...... 见状,周围顷刻响起或高或低的惊呼声—— “公主!” 祁芳大惊失色,却又不敢贸然去抢她手上的匕首。而云琛更是愕然,他不解地望向温若,想不明白到了此时她还想做什么。 “二皇子,”温若笑了笑,说:“事到如今,你认为我还会让你威胁他么?” 被威胁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尤其是被人扼住软肋,只能身不由己地做自己不愿做的事。现下的情形,已是调换了位置。然而温若早已想清楚,绝对不会让谢屹辞受到任何胁迫。 那么难受的滋味,她不愿让他也尝一次。 “还没看明白吗?” 熟悉的声音将云琛惶惶的思绪拽回,他堪堪回首,撞进云觅明灿的眼眸中,“永乐公主不是姐姐,大昭皇帝更不是当初的你,而谢屹辞更不会顺着你的棋局走。” “此局,胜负已定。” 云觅的声音压得极低,被风轻轻一吹便消散无踪。温若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可望着云觅的表情和先前悬崖下的一段缘分,不知怎地,她知道云觅一定会帮着他们说话。既如此,她便更要抓住这个时机,再添一把火。 “二皇子,”温若将匕首更贴近脖子上的雪肌,然后继续道,“你不妨猜一猜,大昭公主的血能不能让我朝将士更加骁勇?” 银光晃过,云琛心口微滞,凌厉的目光一顿,他说:“住手。” 这一声,既是对温若说的,更是对远处的士兵说的。很快,冲在前方厮杀的宁兵在首领的号令下折返队伍...... 温若终于舒了一口气,握着匕首的手亦是松了松。这时,一支利箭自远处而来,如疾风骤雨般让人反应不及。温若只觉耳边一阵风擦过,然后她的掌心一麻,手中的匕首被一股强劲之力震落在地。而那支箭则丝毫未碰到她,只直直钉入马车门上。 温若愕然抬眸,只见谢屹辞离她又近了些......否则她如何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凌冽怒气。她心口一紧,忘记以谢屹辞的视力,方才定然能瞧见她仿若自戕的动作。 难怪他会那么生气...... 她瑟缩着垂眸,躲避与他目光相触。而这时,云琛在不远处开口:“此事,便到此为止。” 此话一出,围在温若车舆边上的宁兵渐次退开。温若眸光一动,正欲道谢之时,却听见云琛又淡淡地说:“公主快带谢将军回去罢,应该还有救。” 温若眼眸微怔,没想到经此一遭,云琛还愿意施以援手。她下意识地走下马车,快步走近云琛的车舆,低声:“多谢。” “不必。”云琛最后看了眼远处的谢屹辞,在心里低叹一声,“公主记得欠我大宁一个人情便好。” “......好。” 说完这一切,云琛走进马车中,而云觅笑着朝温若点点头,随即也进了马车。很快,宁国的车舆继续前行,而温若的车舆和护卫军则就在原地,等着远处的禁军过来与之汇合。 明明只是一段不远的距离,可温若却觉得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她再等不及,哪怕身体疲累至极,她仍是提起裙摆跑过去...... 她连一刻都等不及。 耳畔风声沙沙,两边的兵将身影晃晃,而温若的眼里只有一个人。终于,她来到谢屹辞的面前,四目相对,谢屹辞亦怔望着她,而她轻轻的喘息声萦绕于两人之间。 谢屹辞脸上煞白一片,面色差得吓人。温若眉心微痛,抬手想去握住他的手。然而下一瞬,谢屹辞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莹白的指尖只堪堪擦过他的手背。 “你......”温若哽住,抬眸凝着他冷然的脸。 谢屹辞面无表情,道:“公主请自重。” 第70章 执念(二合一) 我不想再忘了....…… 夜色渐重, 深厚的云层被风吹拂,堪堪遮住明月。 静谧间,四周除了哒哒的马蹄声, 再听不见其他声响。自与温若的车舆分开后, 云琛便再未说过一句话。马车里,云觅悄悄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黑眸黯淡, 不知在想什么。 云觅心口倏然发紧,下意识地想坐过去些,离他近一点。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 便听见云琛开口让马车停下...... 云觅不解其意, 但依旧默默跟着他下了马车。马车外的婢女随从和士兵都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不会打扰到他们。良久, 云琛都没说话,只怔怔望着天空。 ——与从前一样,每每他不高兴的时候, 都是如此沉默寡言。 “想跟我回宁国吗?” 思绪正飘忽时, 云琛的声音骤然传入耳膜,云觅回过神时, 只见云琛已深深凝着她, 与她四目相对。万籁俱寂,云觅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中砰砰的心跳声, 她的目光忽然闪过几许不自然, “我......” 见状,云琛笑了笑,可幽沉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他低声开口:“我知道了。” 知道了? 他又知道什么了。 云觅的杏眸倏然怔住, 眼中闪过几分不悦。然而下一瞬,手腕忽然一紧,整个人被扯入一个微凉的怀抱之中。与他的性子一样,他的怀抱从来称不上温暖。感受到云觅的身子僵了僵,云琛自欺欺人地拥紧她,而心中却被一阵巨大的阴霾笼罩。 顿了顿,他抬手轻抚她的后颈,缓声道:“我放过你了。” 闻言,云觅有一瞬的恍惚。云琛的声音清晰,可她的理智却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耳尖处忽然传来一阵暖热,轻触即逝:“不会再派人打探你的行踪,亦不会再干涉你的自由,更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不会,再勉强你陪在我的身边。 最后一个字落在,云琛亦松开了她。云觅怔愣在地,直到低低的马蹄声渐近,一辆简洁漂亮的马车在她不远处停下。然后车帘被掀起,一个小小的身影骤然出现,跳下马车奔向她...... “娘亲!” 一别数日,见到儿子,云觅瞬间红了眼,她赶紧蹲下张开手臂将儿子抱入怀中,哽声喃喃:“淮淮......” 揉了揉儿子的小脸后,云觅扶着淮淮的肩细细看了看,发现儿子的气色非但没有变差,还比与她在一起时变得更好了。夜间微寒,小淮淮的脑袋上还戴了顶不太合适的绒帽...... 不多时,云觅站起身望向云琛,正欲开口时淮淮却快她一步,自然地抱住云琛的腿,笑着唤他:“舅舅!” 舅舅...... 这些时日,她一直以为云琛早已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淮淮,毕竟他是那样渴望亲情,并且不惜用淮淮逼她留在他的身边。可是,他竟然只是对淮淮说自己是他的舅舅。 云觅惊愕地看着云琛将淮淮抱起,揉了揉他的小脸,才朝她温声开口:“那哥哥就送你到这儿了。” 言罢,他将淮淮抱上马车,然后看着婢女将淮淮护着坐好。然后,云琛转身望向云觅,轻声道:“走吧。” 云觅喉间微涩,有些发不出声来。她强压着纷乱的心绪,垂眸绕过云琛预备卖上马车。可皓腕倏地一紧,云琛握住她却未转眸望过来,“......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回来。” 微风忽起,将两人下垂的衣摆吹起相贴。 说完,云琛将手松开,朝前走了几步。紧贴着的衣摆骤然分离,云觅眼尾泛红,深吸一口气后僵着指尖咬唇上了马车。 马儿斗转方向,马蹄踏着黄沙哒哒而去。背对着马车的人缓缓转身,漆色的瞳仁印出渐远的模糊车影。直到视线中空空一片,他才缓缓合上双眼,将眸底的赤红遮掩。 * 另一边,疾驰折返大昭都城的马车中,气氛更是凝重。 自方才谢屹辞堪堪避过她的触碰后,温若的心里仿佛被巨石压住似的,又沉又痛。她自然知道他在气恼什么,可她心里也委屈啊,如果当时还有别的选择,她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眼前的水雾越来越重,温若抬手揉了揉眼睛,余光下意识地瞥向谢屹辞。在车厢昏暗的烛光内,谢屹辞苍白的手背手依稀可见点点血迹......温若心口一颤,咬着唇缓缓挪到他边上,然后握住他冰凉的手,拿出怀里的帕子给他擦拭。 然而不过一息,谢屹辞便把他的手抽走,甚至垂下眼睛,连再看她一眼也不愿的样子。温若心头蹭得冒起火来,深浓的委屈快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她捏紧帕子,随即揉搓了一下将帕子砸到谢屹辞身上......柔软的帕子本就没什么重量,轻飘飘地落在谢屹辞的胳膊上,而低垂的眸中却猛然划过一抹痛色。 只是,温若自然是看不到的。她丢下帕子后,气呼呼地坐到车窗边,双眸又红又涩,她抬起手用力将帘子掀开。马车急速向前奔驰,随着她拉起帘子的动作,冷风从车窗骤然灌入,伴着黄沙拂在她的脸颊上..... “咳咳咳——” 口鼻被风沙呛住,温若猛地咳嗽起来,连风都像是故意与她作对一般,这样欺负她。温若眼中酸涩,还伴着细沙吹入眼睛的难受。她用指腹碰碰眼角,心口的苦涩愈甚。 忽然,身后有只手绕过她扯住帘子,刷地一下将车帘拉拢。疾风被阻隔在马车外,冷然的感觉倏然远离。然后,宽大温热的棉氅从身后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紧紧裹住。温若怔了怔,缓缓回过头,却见谢屹辞又坐回离她稍远的位置。 她的鼻尖红红,赌气似的将披在肩上的棉氅丢开,然后偏过脑袋不再看他。 虽然不再看他,可温若心口闷闷的,隐隐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正望着她。不多时,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极低的叹息,温若抿了抿唇,继而回首......肩头一沉,谢屹辞拿着棉氅为她披好,长指将两条系带系好。然后,他亦抬眸凝向她。 四目相撞,温若能清晰地看见他眼里脆弱的自己,同样的,两人近在咫尺,她亦能看清他病倦的眉眼。心中酸胀难抑,温若伸出手轻轻圈住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然后将下巴置于他的肩上......直到谢屹辞环住她的腰,温若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她多怕他又将她推开。 几日来,她终于又有了抱着他的实感。酸酸麻麻的滋味溢满心间,温若咬着娇唇攀在谢屹辞身上呜咽出声......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谢屹辞没有说话,只是将环在她纤腰上的手渐次上移,缓缓拍着她的脊背,似有劝慰,更是轻哄。 许是连日来的紧张在这个怀里渐渐消散,很快温若便困倦地睡着了。外头的风声亦是小了不少,好似也不愿打扰马车中的安稳静谧一般。谢屹辞调整了个姿势,让温若枕着他,睡得更安稳些。 狐狸眼低垂,望着她沉静的睡颜,谢屹辞才敢将眼底真实的情绪显露。眉心渐渐皱起,强撑着的病体已然快到极限,谢屹辞极力压着喉间的腥甜,然而—— “啪嗒。” 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发出细细的轻响。不知是听见声响,还是闻见淡淡的血腥味,睡梦中的人儿忽地蹙了蹙眉。谢屹辞眉心一跳,立即将手伸出窗外,不让淌出的鲜血扰她安眠。只是......身上剧烈的痛楚让他不由地心慌,现下只是指端,若是旁的地方再渗出血来,该怎么办? 谢屹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本就爱哭,若是那样,岂不要哭坏眼睛。 ...... 不知睡了多久,温若睁开困倦的眼皮,睡眼惺忪地半坐起身。马车已经停下来,摇晃的感觉消散不见,只是......车厢之中只有她一人。温若猛然清醒,还未有所动作之时便听见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护送公主入宫。” 脑海里的嗡鸣声忽地响起,温若浑身都在抖,整张脸白得几乎没了血色。而外面的人显然毫无察觉,吩咐完后便由范晞搀着缓缓朝府里走去。 马蹄扬起,车身缓缓移动。然而这时,马车里的人倏然将垂落的车帘用力掀开,未等马车停下,甚至还未等车夫反应过来,她便冷着脸朝车下一跳。好在祁芳就在马车边上,赶忙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让她把双脚扭了。 踉跄着站定后,温若紧紧攥着拳,疾步朝着那个背影走去,“谢屹辞——” 她的声音不重,却能让所有人都听出她声线中的愠怒。好在护卫军在入城后与他们分开,径直回宫去复命。此时此刻,周围只有谢府的府兵和一些与他们最亲近的人。 在温若唤出谢屹辞的名字后,周遭忽然安静下来,那个刚迈入府门的身影亦是顿住。只是,却没有回身朝她望过来。 “你非要如此么?”温若忍住哭腔,一字一顿,“谢屹辞,你真的要赶我走?” 夜色漆黑,府门檐角下的两盏灯将门内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温若眼里雾气漫布,故而没有看清谢屹辞微晃的身体。待眼泪滚落,她的雾眸骤然一痛,谢屹辞并未回头,而是徐徐朝内走去...... “公主......”祁芳眼中亦是泛着痛楚,她扶住温若的胳膊,低声安慰:“将军解蛊需要时间,我们先回宫去住几日好不好?” 温若垂着眸,感受着心往下沉,连呼吸都窒着痛。她觉得很累,有一瞬间她很想顺着祁芳的意思上马车,回宫,再不管他了。 ——反正他都到府了,蛊医也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都下了决心了,可脚步生生顿在那儿,怎么也无法移动半分。眼前朦胧一片,她恍然又想起方才与他对视的瞬间。无论他怎样故意将她推远,他的眼神都骗不了人。 心口被牢牢揪住,温若咬了咬唇,让自己清醒了些。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忽然提裙朝里跑去...... 才跑了几步,温若便看见谢屹辞走在她前方的不远处。心底悄然升起一阵疑惑—— 他怎会走得这样慢? 顾不得多想,温若疾步往前,绕过他挡在他面前,“你到底是怎么......” 话未说完,温若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陷入冰窖一般,再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因着夜色漆漆的缘故,方才她没看清他颤抖的身子,而此时此时,在渐次漫开的血腥味之中,她终于看清了他几乎快要破碎的样子。 宽厚的外袍快要被鲜血浸透,温若不晓得他身上的何处在淌血,亦或许,他全身都在淌着血。她伸出指尖想要碰一碰他,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到他。整个人失去任何反应,连眼泪都跟不上她心口的钝痛。 谢屹辞本就已是半昏迷的状态,他半眯着眼,仅靠着范晞的搀扶才能勉强前行。他只能缓步而走,因为身上的血液会随着他的走快而淌得更多。他算好了一切,甚至不惜伤她的心,也不想让她瞧见这一幕。可仍是事与愿违。 罢了,罢了。 他强行牵了牵唇角,抬眸望向温若,用尽量平缓的音调说:“扶我啊。” 温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她怔怔走到谢屹辞身边,扶着他另一侧胳膊。黏腻的血透过衣料沾染她的掌心,温若心口一颤,眼眶酸涩,可还没等她哭出来,身侧的人又低声开口—— “别哭。” 他说,说完甚至还要与她开玩笑:“再哭就不让你扶了。” “你敢!”温若咬着唇,强忍着眼泪哽咽道。 “不敢......” 用气音将这两个字吐出,谢屹辞骤然陷入昏迷。好在寝屋已近在眼前,方墨澄忧色忡忡地上前,见到谢屹辞的状况,根本不敢上手去搀扶,只是沉声开口:“慢些、再慢些,把将军扶到榻上。” 待谢屹辞终于平躺到榻上时,温若身上亦是被抽去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都是麻木瑟然的状态。她不敢去看谢屹辞的脸色,光是看着掌心的鲜红和衣裙上沾染的血迹,她的心都颤得难以安放。 ——一个人,真的可以流这么多血么? 蛊医和方墨澄端着工具和汤药来到,温若如同游魂一般被祁芳扶着往外退去。几扇屏风将她与谢屹辞隔开,但浓重的血腥味将她紧紧包围,让她似乎与他一样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温若在恍惚间听见几句她听不懂的语言。应该是蛊医在说话吧,她的心悬在嗓子眼,却有着帮不上任何忙的无力感。 这时,方墨澄焦急地绕过屏风径直走向她,脸上沉郁异常。 “公主......” 温若生怕从他嘴里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隐在衣袖中的指尖轻颤,她抖着声音问:“怎、怎么了?” “将军的情况不太好。” 短短几个字几乎要让温若整个人都跌倒地上去,她紧紧攥着桌沿,硬撑着听方墨澄将话讲完,“本来解蛊的时间就耽搁了,眼下将军还不愿意配合......” 不愿意配合? 他都快成血人了,怎么还会不配合? 温若稳住身形,问:“什么意思?” “公主知道,噬情蛊发作时会使人忘记最重要之人。而解蛊亦是会有失忆的后遗症,虽不一定必然会失忆,可确实有再度失忆的可能。”方墨澄面露不忍之色,“而解蛊之时,需得将军配合着,遵循蛊医的方法放松身心,将体内的蛊虫引出才好。” “可、可将军虽然已是意识不清,但他潜在的神识却抗拒着,连蛊医都对此毫无办法。公主......他不愿意忘了你。” 发怔的雾眸渐次泛起痛色,温若迈着虚晃的步子跟着方墨澄来到榻边。围在里头的蛊医和仆从都静静退到屏风外,将一方静谧留给他与她。 温若缓缓坐到榻边,望向谢屹辞。 他的眉心紧拧,额间不断有汗渗出。而雪白的脸上早已看不见血色,温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指尖触及之处,冰凉一片。 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砸在他的脸上。 然后,她看见谢屹辞的薄唇微动,似是在轻喃什么。温若连忙俯身凑近他,终于依稀听清他的喃声。 “若若......” 他虽没了意识,却还是一声声唤着温若的名字。 温若低泣,应着他的话:“我在,我一直都在。” “若若。” 他的眼睫轻颤,又唤了她一声,然后他说:“我不想再忘了......” 温若忽然愣住,凝着他狭长的眼廓,看着他的眼尾渐渐泛起些许红色。眼前倏然闪过很多画面,耳畔回响起许多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就算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你也要第一时间认出我。” “我好......我好怕呜呜呜,然后、然后你又把我忘了......” “......” 原来,她害怕的事,早已成了他的执念。 ——深入骨髓。 曾经每一次,她都那样害怕他又将她遗忘,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忽然一点也不怕了。微颤的手握住他的掌心,温若将他的掌心抬起,缓缓贴近她的心口...... “没关系。” 她喃声启齿,压住声线中的颤。砰砰跳动的心脏隔着胸腔传到谢屹辞寒凉的掌心上,温若希望他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 过去有多不想他忘记自己,而如今她的心却告诉他说:“忘了我吧。” 第71章 灼热 他眼底深处的汹涌。 未过片刻, 不知是否是因为感知到了她的所想,谢屹辞紧拧的眉心渐次舒展。温若细细凝着他的脸,见他的眼睫不再颤动, 才缓缓舒了口气。她轻轻将他的手放下, 随即起身艰难地朝屏风后走去...... 焦急地等在屏风外的方墨澄,看见温若的身影和她脸上的神情,心中顿时有了几分把握。再次与蛊医一同走至榻边, 悬着的心终于往下放了放。 “太好了!快将汤药拿来,喂将军喝下。” 温若背对着屏风,甚至不敢转身去瞧里面的景象。脊背上几乎湿透了, 她紧紧咬着唇仔细听着里头传出来的对话声。在一阵欣喜的惊呼之后, 她知道, 谢屹辞体内的蛊虫终于被引出来了。 忽然之间, 身上仿佛卸了力一般,连站都站不住。好在有祁芳扶着她,否则她一定会摔在地上。 不多时, 蛊医端着一个暗青瓷碗出来, 他径直往外走去,温若看不清碗里的东西。可她心里清楚, 那碗里装的是什么。她怔怔望着蛊医缓步离开的背影, 直到方墨澄的声音响起,才拉回她飘散的思绪—— “公主, 将军身上的噬情蛊已经解开, 只要再服几帖药清除体内的余毒便无大碍了。” 温若双眼发热,她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方墨澄抬手擦了擦额间的细密的汗,终于松了口气, “公主放心罢。” 温若点点头,可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明明一切都过去了,谢屹辞会慢慢好起来,那些险难险阻都不复存在了。可她的心为何还是难以平静? 雾眸中蛊医的身影愈来愈远,温若才倏然反应过来。 ——所有的结束,便是代表新的开始。不论方才她有多么笃定坚信,埋藏于内心深处的慌与惧依旧存在。 她害怕。 很怕很怕。 眼前骤然一黑,耳畔的惊呼声响起。不过很快,温若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 得知谢屹辞顺利解去蛊毒的消息,连日来神色郁沉的温砚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可又过了几日,他的气色也不见好转。 “咳咳咳......” “陛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呐!”李禄全在一旁面露忧容。 温砚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李禄全微怔片刻,只好试探地开口:“陛下,晚膳还是去云音轩吗......” 自那日温砚明晃晃地走进云音轩,宫中的宦侍宫婢自然有亲眼瞧见的,深宫中的闲言碎语自然纷起。而温砚似乎完全忽视了这一切,甚至直接出入云音轩与云泠一同用膳。 毕竟是天子之事,宫人们也不敢多言。 听见李禄全的话,温砚眸光微动。半晌后,终于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起身往外。李禄全极有眼色地疾步跟上,“摆驾——” 云泠丝毫不意外温砚会在这时候过来,因为这几日,他们几乎天天见。刚开始她的心里还会觉得有些怪异,可渐渐地,她便也不在意了。 只是,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在一处时总是特别安静。用完晚膳后,云泠原以为温砚会一如既往地很快离开,可左等右等,等到月色迷蒙他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姐姐。” 云泠下意识啊了一声,抬眸见望向温砚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然后,她听见他低笑着问:“你是在等我走?” “没......”云泠垂下眼,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绯红。 突然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传入耳中,云泠慌忙起身跑到温砚身侧,抬手轻抚他的脊背,“又难受了吗?我这儿没有你的药,李禄全身上应该备着药,我去唤他进来......” 云泠焦急地往外走,可手腕忽地一紧,她回过头便对上一双噙着笑的眼睛。被戏弄的窘意瞬间攀布全身,她蹙起眉:“温砚!” “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云泠有一瞬的懵怔,直到整个人被猛地一拽,转瞬间她已坐在温砚的腿上。而温砚的手虚环着她,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分明两人早已做过比此更亲密的事,可此时此刻,云泠的心砰砰跳动,脸上的绯色早已蔓延到了耳根。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温砚望着云泠的眼睛,温声:“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 闻言,云泠唇瓣轻颤,眼眸中闪过几许不可置信。她确实不喜欢皇宫,可是温砚是皇帝,他的余生都将在宫城里度过。那么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云泠抿了抿唇,“可是......” 见她迷糊懵怔的反应,温砚笑了笑,将她搂住:“再等等,至少......等屹辞将身子养好。” 过了许久,云泠才缓过神来。她明白温砚的意思了,虽然震惊,但是唇角却缓缓勾起。她轻轻回抱住他,在他耳边用极低的音量应了声好。 * 暖阳高照,春意盎然。 谢府后院的花园一角,温若百无聊赖地摘了几朵杏花,然后走到谢屹辞边上,随手将杏花置于他的乌发上...... ——而在躺椅上的人双目紧闭,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这时,祁芳端着药碗走过来,将药碗放下后,她的眸色微顿:“公主,你不要太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呀!” 温若今日穿着一身柔粉色轻质襦裙,在阳光之下显得整个人昳丽婀娜。她弯了弯唇角,语气轻快地说:“他只不过是多睡几日罢了。” 祁芳抿了抿唇,凝着温若眉眼间难以遮掩的憔悴之态,终是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无声喟叹。 春风阵阵,将暖阳缓缓吹落,繁星与皎月渐渐显出轮廓。与这几日一样,两名仆从一起将谢屹辞扶到床榻上躺好,然后齐齐地退出寝屋。 安静了。 又是一日过去了。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温若才会卸下脸上伪装的轻快笑容,露出眼中的忧伤郁色。她伏在榻边,用微颤的纤指去勾他的长指,口中呢喃着低呜:“你怎么还不醒呀呜呜......” 自那日晕倒后醒来,温若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要坚强,要乐观,要让谢屹辞一醒来便看见她最美的笑靥。 为此,温若每日都精心挑选衣衫,甚至连口脂都是极清丽脱俗的新色。她每日都在期待,每日都十分紧张,她总想着让他看见一个最最美好的她。 ——只一眼便能印在他心上的她。 可是一日又一日,都超出了方大夫的预计时日,他还未苏醒。明明方大夫说他的身体一切正常,恢复的速度亦是很快,可他就是不醒。 好像想要故意捉弄她一般。 “我是骗他们的。”温若泪眼朦胧,哭得断断续续,“其实......其实我可害怕了,都快怕死了......” 泪珠一颗颗砸下,落在谢屹辞的手背上。温若哭累了,侧脸枕在他的胳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一只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发顶。 几乎是一瞬间,温若倏地惊醒,在一片水雾中她望见了谢屹辞睁着眼,温柔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她。她揉了揉眼睛,喃声:“你、你真的醒了?” 谢屹辞笑着朝她点点头。 鼻尖一酸,她猛地扑到谢屹辞身上,放声大哭。渐渐地,谢屹辞胸口的衣料都染上湿意,温若脑袋一沉,再睁眼抬起头时,发现谢屹辞的双眼依旧紧闭着。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温若骤然清醒,方才不过是她的一场梦罢了。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她的雾眸红红—— 这样的梦,她已经做了好几次。 心脏仿佛被针扎似的疼,温若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小酒坛。这是祁芳为她准备的果子酒,说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饮一小杯便可以助眠。这几日,温若都是靠着这口酒才能入睡。 可是今日,一杯好像不太够。 她实在太难过了...... 待温若跌跌撞撞地回到榻边时,皙白的脸颊上早已泛起异样的红。她觉得整个人都汗涔涔的,难受得紧。于是她整个人半栽着,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 不知过了多久,温若感受到有人在轻抚她的脊背,她含糊地唔了声,微微睁开了眼。 谢屹辞的脸近在咫尺,而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中噙着的温柔浓得化不开。 又来了又来了。 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温若心中有气,红着眼抬起手,将柔软的掌心覆在他的脸上。然后,用力推开,嘴里还不住地呢喃:“狗男人!又到梦里来骗我......” “若若。” 清冽柔和的声线让温若心头一跳,她蹙起眉怔然望向眼前的人,随即淡淡嗤笑一声。 ——呵。这回还学会说话了? 谢屹辞眉心微痛,他能从她的醉态中感受到她的委屈和酸涩。他缓缓倾身,抱住她。可是怀里的人却挣扎着不让他抱。 温若又热又难受,整个人好似被火烧似的,她无意识地嘟囔:“本公主要沐洗......要沐洗!” “好,”谢屹辞说,“我去叫水。” 不多时,婢女将热水送进了盥室。温若昏昏沉沉地被人抱起,直到坐在盥室的高脚椅上时才有些回过神来。她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人极为熟练地在......解她的腰带。 嘴角漾开一丝冷笑,这果然是梦。 ——谢屹辞才不会这样呢! 思绪骤然飘远,她想到那一晚。哪怕中了药,他都克制着不动她,只是、只是用唇舌......温若的脸上红得发烫,谢屹辞将她的外衣脱下,又碰了碰她的脸颊,皱眉:“很不舒服?” 装什么? 温若索性将两只胳膊抬起,抬了抬下巴挑衅:“继续啊。” 反正只是梦而已,她有什么好怕的。 谢屹辞喉结轻滚,眸中漆色渐深。他偏过头将她身上的衣衫尽数除去,包括最贴身的心衣......终于,将人抱入浴桶中。可醉了的温若似乎非要和他过不去,故意捧着水往他身上扑。很快,他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 温若终于满意了。 明明就是个梦境里的幻影,还装什么谦谦君子。 “呀,湿透了呢。”她故意轻叹,娇唇开开合合,“那不如,与本公主一起洗吧?” 许是以为自己在梦中,温若的言行亦越来越大胆起来。然而此话一出,立在浴桶边上的人却迟迟没有答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没意思。 温若索性合上眼,浅憩。 忽然,水花震荡,浴桶中的水似乎又热了几分。温若倏然睁眼,只见谢屹辞已全身浸入水中,与她四目相对。 虽然有花瓣飘在水上,可毕竟水下两人是...... 温若心下一慌,有些害怕地往后退。可,能退到哪里呢?很快,脊背贴在桶壁上,她慌乱地垂下眸子,不敢再他了。 “知道怕了?”谢屹辞轻笑。 温若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她委屈地咬咬唇,将娇唇咬出了一道白印,“登徒子!” 谢屹辞的眼里闪过一丝懵怔,“登徒子?我?” “就是你!” 温若哼哼唧唧,眼睛有些红,“你不是谢屹辞,谢屹辞才不会这样!”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不想再跟面前的幻影说话。她不要继续在这梦境之中,她想回到现实等谢屹辞醒来。于是,温若屈了屈膝,让整个身子往下沉...... 这样应该能回到现实了吧? 可是,有只手用力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上提。温若拧眉,对这个缠着她的幻影更不满了—— 不就是和谢屹辞长得一模一样吗,真以为自己可以在梦里为所欲为了? 温若冷笑一声,双腿在水里挣扎几下。突然,膝上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灼热的温度比热水更甚。 温若错愕抬眸,望见他眼底深处的汹涌。 第72章 相拥 相伴着度过每一个月落日升。…… 谢屹辞不知道温若究竟喝了多少酒, 更不知道她醉了后能这样折腾人......待谢屹辞帮她穿好寝衣,抱回床榻上时,她仍半眯着眼, 嘴里嘟嘟囔囔着——在骂他。谢屹辞垂眸看了看被她弄得狼狈至极的自己, 失笑着转身走回盥室。 烛影渺渺,檀香缠绕。 谢屹辞收拾好回到榻边时,温若已然睡熟。只是她仍然睡不安稳, 在睡梦中偶有呓语,眉心亦是紧拧难舒。谢屹辞唇线紧抿,凝着她洇红的眼尾,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寒韶寺初见、危难中相伴、一次次失忆后的重来......回想着记忆里每一个生动的她, 谢屹辞的眸中渐渐染上笑意。 ——原来, 他已爱了她那么多次。 ...... 天光未亮, 温若便揉着微痛的眉心徐徐睁开双眼。汹涌的醉意散去大半,却还未尽数消散。她蹙着眉缓缓坐起身子,却在抬眸望见半斜着身子倚靠在床头的人时, 双眸怔住。 他醒了!? 这个念头只一瞬便被她否认了。因为她看见自己身上穿的是寝衣, 而谢屹辞身上亦是换了不同的衣衫。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昨夜的梦中她与那个幻影就是在盥室共浴......所以, 她还没从梦境中醒来! 温若的小脸顿时垮了下去, 杏眸中蕴起水雾—— 连老天爷也与她故意作对,把她困在这虚渺梦境中, 不让她醒来。 她的所有反应尽数落在谢屹辞的眼里。整整一夜, 谢屹辞想象了无数种她再次见到他后的反应,却不想她的酒劲这样大,现下还是混混沌沌的模样。他凝着她泛红的雾眸,骤然想起他们初见之时, 她便也是这样用一双委屈的泪眼望着他,然后......巧舌如簧地骗他。 思及此,加上昨夜被她折腾得心火无处消,谢屹辞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他随意往床头一靠,收起脸上所有情绪,只静静凝视着她。 许是一夜未眠,谢屹辞的眼底透着几许红。这落在温若眼里,加上他的面无表情,实在是像极了元宵夜两人初见时他的模样。哪怕如今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杀意,但温若先入为主,觉得他就是又忘了她。 连在梦境里,都忘了她。 普天之下,还有这么可恶的男人吗? 温若红着眼,心口忽然升腾起鲜浓的怒意,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时刚好触碰到了身侧的柔软绣枕。她几乎无法思考,下意识地拿起绣枕朝谢屹辞身上狠狠丢去—— “谢屹辞!” 她猛地站起身,声线颤抖,带着浓浓的哭腔:“又忘了我是吗?好呀,你杀了我吧!” 此时此刻,她倒是希望这个幻影给她个痛快。她实在受不了,她不愿面对他又忘了她的事实。 哪怕只是在梦里。 谢屹辞眸光微顿,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恶劣。然后,他伸出手握住她垂落的皓腕,却被她猛地一拍:“别碰我!” 眼前的人泪水涟涟,哼唧着:“连在梦里都欺负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可谢屹辞怎么会再松手? 他低笑着将她拉进怀里,掌心覆在她微颤的脊背上轻抚,然后颔首将轻吻落在她的发上,动作轻柔似是低哄。过了好一会儿,感受到怀里的人平复了些,他才凑近她的耳边沉声说:“怎么?这次连夫君都不喊了?” 在触到他温热的胸膛时,温若便已有些懵了。待到清冽的气息划过她的耳边,一瞬间,她整个人僵住,仿若大梦初醒般不可置信。 他身上的温度,他的声音骗不了人。 他醒了。 带着所有记忆醒来了。 晶莹的泪珠簌簌落下,温若弯起唇角揪紧他的衣襟。谢屹辞立刻了然,笑着将她抱得更紧,薄唇一下又一下吻着她的耳垂,直到她的耳朵泛红发烫。而谢屹辞像不知疲倦似的,又继续轻咬她的耳尖...... 怀里的人薄肩微颤,似是羞窘地朝他怀里钻了钻。谢屹辞贴着她的耳,用极低的气音故意逗她:“若若想知道怎样才能有孩子吗?” 说完,怀里的人半晌没有动静。直到小脑袋钻出他的怀里,她缓缓将下巴枕在他的肩窝,然后偏过头凑到他的颈侧咬了一口:“混账东西。” “嗯?” 谢屹辞将她松开了些,用额头抵在她的额间,望着她红红的眼睛,说:“难道公主觉得,这样便可以有孩子了?” “谢屹辞——”温若不满地软哼。 可是只唤出这三个字,娇艳的唇便被含住,剩下的话被堵在喉间。初时他只是辗转轻吻着她,在熟悉的气息萦绕下,温若缓缓闭上眼睛,在一片柔情蜜意中回应他。可渐渐地,两人的气息都乱了起来,直到后背触到柔软的榻上,外头的光亮从窗牖照进来,温若眼皮颤了颤...... 最后,在暧昧的喘息中,两人将彼此松开了些。四目相对,两人在对方的眼中看清浸在蜜甜里的自己。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你是真的醒了吧?” 温若眨眨眼,问了个傻问题。问完后,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他怀里。可谢屹辞却不觉得她傻,她的每一分患得患失都是因为他。他知道,他全部知道。 于是,他捧起她的脸,说:“再不会忘了。” 在她心里住了那么久,他怎会不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刹那间,暖阳将屋内照亮。 温若凝着近在咫尺的深情眸,笑着窝进他的怀里。一室温暖,有情人终于能拥着彼此,安心入眠。 * 未过几日,谢屹辞的身体便恢复如此。然后,两人便被温砚宣入宫中。多日未见,温砚的气色愈发差了。眉头才舒展了几日的温若顿时又忧心不已。 “皇兄没事。”温砚靠在软塌上,拍了拍妹妹的肩,又望向立于一旁的谢屹辞,面色凝重:“只是皇兄的身体,怕是难以治理好这大昭江山......” 温若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劝慰皇兄时,温砚又开口对她说:“妹妹帮哥哥劝劝他,可好?” ...... 从乾云殿出来,在宫道里走了好一会儿,温若倏地呀了一声,蹙眉顿住脚步:“我怎么感觉被皇兄诓了呢?” 谢屹辞轻叹,继而捏了捏她的脸:“才反应过来?” 堂堂天子,竟用这种招数非要将帝位给他。谢屹辞扶额苦笑,但想着温砚的身体,若是再强撑几年,怕是......想到先帝的那封亲笔信,谢屹辞漆眸渐沉。 有些责任,他确实不能推却。 只是—— “你喜欢宫里吗?” 温若望着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想起小时候与父皇母妃在一起的时光。这座宫城,于她而言,到底是快乐的记忆多些。她点点头,却又在想到了什么时拧起眉心。 “可是,你会不会、会不会......”温若垂下眼,有些茫然。 ——饶是情深如父皇,也不得不为了平衡朝堂而充盈后宫。坐上那个位子,注定会有很多身不由己。 “永远不会。”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畔,温若抬眸,怔怔望向面前的人,“可是,连父皇都......” “平衡朝堂的方式有许多。”谢屹辞笑着将温若拥入怀中,然后低声在她耳边承诺:“而我的妻子,永远只有你一人。” 和风阵阵,温若知道,她心间的花已温暖绽放。 在登基大典前,两人一同去了趟奚岫峰。温若本打算将母妃接回宫中,可自先帝崩逝后,柔太妃的心早已跟着先帝去了。如今见到女儿安好,她便心安了。 深宫之中处处都是她与先帝的回忆,她不愿回去,不愿回到那个早已没有先帝的皇宫中。 温若没有勉强母妃。关于父皇真正的死因,她亦没有告诉母妃。 ——父皇一定不想让她知道的。 * 温砚退位,谢屹辞的登基大典进行地极为顺利。这其中波诡云谲,尽数被裴岁白处理好。一开始,温若对如今这个大理寺卿的身份很是担忧。可是谢屹辞却很高兴。 因为,水至清则无鱼。 如今的大昭,最需要这样一位权臣。 登基之后,便是封后大典。温若身着鲜红凤袍,立于高台之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会从公主变为皇后。 直到内宦宣完册封的旨意,凤印出现在眼前时,她一抬眼便望见了谢屹辞的笑眸。从来都是宦官捧着凤印交于皇后手中。 而谢屹辞,却是阻了她下跪的动作,亲手将凤印交到她的手里。 在谢屹辞眼里,他与温若是夫妻,永远不会是君臣。 可这举动,在群臣眼中却是过于于理不合的。一瞬间,高台下悄无声息,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时,裴岁寒勾起唇角,率先躬身:“恭祝吾皇万岁,皇后千秋。” 有了他的表率,众臣纷纷躬身齐贺。 一声声祝贺声,萦绕宫墙。 到了夜里,年轻的帝王为他的皇后仔细地拆下凤冠,再将身上繁复的凤袍褪下。终于,温若的身上只剩薄薄的一件绸衣。谢屹辞给她揉捏酸痛的脖颈,一双漆色的狐狸眼渐次幽深。 温若望着他的眼睛,心脏砰砰跳着,脸上的绯红越来越深。她自然知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身子几不可控地崩得笔直。 见状,谢屹辞轻笑:“紧张?” “当然没有!”温若嘟着唇,不甘示弱地抬着小下巴,软哼一声:“我看过册子的,不就是、不就是那么回事......” “哦?”谢屹辞笑着俯身,低语:“那若若想先用哪个姿势?” “你!” 温若咬唇,觉得这人自解蛊后,好似还被解开了旁的什么。她垂下头,不去理他,却被他捏着下巴不得不抬眸与他对望。灼热的唇覆过来时,温若听见他调笑的声音:“我们慢慢试......” 她很想骂他几句,却被他吻得昏昏涨涨。红烛暖榻,床幔垂落,在眩晕之中,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蜷起时的每一分力度,还有他唇舌卷缠时的湿软......再接着,便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灼烫。 在他愈渐加深的力道中,她清晰地听见他在她耳边随着节奏一声声说着“我爱你”。 后来,连宫婢进来送水的声音,温若都没听见。她实在困极,直到谢屹辞替她换上干净衣衫后,才睁开困倦的眼睛,呢喃了几声。再回到榻上时,温若却睡不着了。 见怀里的人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谢屹辞勾着她披散的乌发,笑道:“那继续?” 温若重重哼了声,推开他:“才不要!” ——她的腿到现在还发着颤。 谢屹辞本就是与她开玩笑,方才替她沐洗时,他便有些自责。因着自己不知节制,才将她弄得有些红肿,替她涂完药膏后,他便没打算继续了。 “那带你去个地方?” 坐在殿顶之上时,天光开始从东边慢慢亮了起来。谢屹辞给怀里的人拢紧斗篷,两人依偎相拥,仰首望着还依稀可见的星空,直到初阳升起...... 在晨光之中,两个人的双唇不由自主地贴在一起,缱绻交颈、难舍难分。在深吻中,两人笑望着彼此,灿眸中亦只有彼此。 从此,他们将相伴着度过每一个月落日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