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来自www.wshlou.com   弥留之际 作者:玫瑰小溪 简介: 毫无预兆的大雨,却昭示生命中少有的幸运; 一个闯入生命的侵入者,成熟、体贴、神秘,他的心却缺少最重要的拼图。 序章 雨 他还记得c城的雨。 在这个大多数时间晴朗的滨海之城,每个雨天都令人印象深刻。 童年的雨天来自印象深刻的台风记忆。当时他在窗后,被母亲抱在怀里,雾蒙蒙的天空,呼啸的风,数不尽的细线,与母亲的眼泪一同下坠。这是他为数不多会回忆起的童年记忆,他与母亲一同看着窗外,无事可做,仅仅是盯着,空洞地看着楼下的空地。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很难理解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被称作父亲的那个粗鲁的男人和母亲大吵一架,拿着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之后,台风带走了他所有的消息。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全身心的放松,父亲的消息和风一样一去无踪,带走了无尽的争吵与萦绕在家中可以化为实质的压抑。他想,从今以后,让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吧,一直一直。 少年时代的雨是贫乏人生的注脚。他曾经想,这座风景秀丽的城市,为何非要有雨天,就像这个世界上为何有数不尽的悲伤,降落在母亲的肩上。他开始理解被父亲抛弃那天,为何母亲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双眼。他曾经以为他和母亲是一个整体,都被苦闷的空气所囚禁,却不知道生活的重量无法被衡量。他记得母亲对他扬起的虚弱的微笑,她说,小霁,妈妈会努力。他也记得母亲的胃不好,所以他很懂事地学习,尽力帮家里分担。 曾经有那样阴冷的冬天,母亲躺在家里,他出门买药,被冬雨困在檐下,看着天空飘下的雨,他想自己怎么能苛责妈妈上下学的时候不能给自己送伞,为了呵护自己她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 成年之后的雨,曾经冲刷了他的苦痛,带来了新生。他有一张来自远方的明信片,来自千里之外阴雨绵绵的城市,这个城市的五六月总是不见晴天。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曾经是他最宝贵的礼物,这远方的来信,来自一个人的心。 -------------------- 也许有急转直下的剧情。 标签:he、狗血、虐恋、破镜重圆、替身、年上 第1章 梦之海 钟霁醒来的时候时钟正好指到六点,窗外雨声淅淅。家里无人,他想起早上陆兆晗说今晚他不会回家,所以他让周阿姨晚上不要来做饭。 陆兆晗的名字颇有点柔情似水的意味,但是他的轮廓分明,侧脸看上去极为冷淡,光看外表任谁都会说是一个强势的人。 他是家里的长子,叫这样一个温柔的名字,却被家庭赋予了过多的期待。对于他的家庭,钟霁并不十分熟悉,陆兆晗似乎有意地让钟霁远离自己亲人、朋友的圈子,即使他从未对外掩饰过自己和钟霁的关系。通过一些必要的接触,钟霁只隐约猜测,他家的状况既不如同电视上的有钱人家里一样夸张与曲折,也与普通人相去甚远。 陆兆晗的爷爷能力很强,他有几个儿女,但他一直大权在握,陆兆晗的父母也只是负责管理一部分家族业务,他的父母似乎是圈内少有的恩爱夫妻,听说是自由恋爱结合,钟霁没有嗅到过陆兆晗身上来自原生家庭的遗憾味道,他了解那种状态,也总是能很敏锐地分辨身边人是否有家庭缺陷。这样和睦的家庭,陆兆晗却有一个骄纵任性的弟弟,陆旭。 钟霁见过陆旭,和自己差不多大,比陆兆晗小5岁,一个人在国外读大学。陆旭离开的前一天,曾经来到钟霁和陆兆晗的家中,说自己要见哥哥一面。他大摇大摆地走入家里,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瞪着钟霁,面色阴沉,钟霁只好给陆兆晗打电话。陆兆晗并没有赶回来,他只是和陆旭说了几句话,陆旭就泄了气,不情不愿地离开,只有在过年才会回来一趟。 他已经离开三年,而三年前的那时,正是钟霁刚和陆兆晗在一起的半年之后,也是钟霁刚刚搬到陆兆晗公寓的时候。 他不知道陆兆晗的弟弟为何对自己如此大的意见,钟霁第一次真正与陆兆晗的家人见面 ,便不是一份美好的回忆。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兆晗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为低沉,电话那边很嘈杂,断断续续。 陆兆晗喝醉了。 他一直在电话对面嘟哝,话说不清,钟霁也分辨不清。半晌之后,有谁拿走了手机,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是陈泷,他说:“陆哥是真的醉了,小钟你来接他吧,地址xxxx。” 这是钟霁第一次为陆兆晗处理这种事。当钟霁到达陆兆晗所在的包房时,他一个人在喧嚣之外,坐在一条无人的沙发上,脸色微红,睡眼惺忪,似乎下一秒就要沉入梦乡。另一边的人围坐在一起,玩着摇骰子的游戏。看到钟霁走近,陈泷站了起来,带着微笑地看着钟霁。他说:“小钟,陆哥今天喝的有点多,拿着电话找你,这是第一次见吧?陆哥以前从来不带出来,今天很高兴能看到你来。” 钟霁笑了笑,点了点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陆兆晗的朋友,对方的热情与带着探究的目光一时让他不知所措:“我也很高兴能看到大家。”钟霁来到陆兆晗的身边,轻声问他是否能自己起身,谁知陆兆晗竟然拉着他的手坐下,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太高,只好佝偻着背,然后闭上了眼睛。 钟霁只好让陈泷搭一把手,把陆兆晗抬上车。在他离开的时候,他想起,那个不算小的包厢,当他进入之后,似乎所有人的眼光都放在了他的脸上,他们毫无意识地一致地看着他和陆兆晗两个人的举动。 钟霁知道,陆兆晗很优秀,在他的朋友的圈子里是中心人物。他只是稍微有些在意这样直白的目光,但一想到是因为陆兆晗而起,又泛上一丝甜意。 虽然他没有与陆兆晗提过,但他希望他能更深入地进入陆兆晗的生活。他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即将步入社会,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不再留在学生时代。 他不想呆在陆兆晗为他建的安全屋中,他想站在陆兆晗的身边,因为他已经帮他太多太多。 回到家后,陆兆晗也没有清醒过来,他是真的喝醉了。钟霁从没看过醉酒的陆兆晗,他不习惯酒精刺激的味道,遇到同学聚餐都是直接拒绝,所以他只与陆兆晗一起喝过酒。钟霁一直以为陆兆晗千杯不醉,因为在他应酬回家之后,他也总是在留下的昏暗灯光中看到他那双清明的眼睛,他从没有失态的时候。 钟霁照着网上给陆兆晗做了一碗醒酒汤,他其实什么都会做,但是陆兆晗从不让他下厨。钟霁觉得,陆兆晗心中,自己难道只是一个小朋友吗?陆兆晗负责扮演温柔体贴的大人的角色,自己当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宝宝。他愿意让陆兆晗付出他的关爱,但是他也想呵护陆兆晗。就像现在这样,陆兆晗不再是那个大他五岁,从不失态的完美男友,而是一个会在手机里嘟哝他的名字,会脸颊微红躺在沙发上等着他去照顾的人。 他拿着碗来到陆兆晗面前,陆兆晗已经扯乱了自己的领带,他眉头紧皱,嘴巴微张,眼睛紧闭,一副因为醉酒有些难受的模样。钟霁戳戳他的脸颊,因为醉酒而微微发烫。他的声音轻快地响起:“兆晗,你起来呀,把醒酒汤喝掉再睡。” 没想到沙发上的人真的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他把碗递过去,陆兆晗一口气乖乖喝掉,之后又闭上眼睛。 钟霁看到这幅情景,又说:“兆晗,你起来呀,我给你洗澡然后我们上床睡觉好不好?” 陆兆晗又再次睁开眼睛,被钟霁搀着,跌跌撞撞地走入浴缸,像个好学生一样板正地坐好。任由钟霁的手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钟霁一边帮陆兆晗洗头一边想,如果陆兆晗永远这么可爱该多好,他喜欢这样的陆兆晗。睡觉时,陆兆晗像大型犬一样在他怀里蹭他的颈脖。 真可爱,钟霁想。 之后钟霁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里,他在一片温柔的海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腰身随波涛摇摆。黑色的水草,鱼类的泡泡,波光粼粼的水面。温暖的海唤醒了他的爱的欲望,唤起生命的意义。他放任自己沉入海底,在一片黑甜梦乡中有人拨开水草,赶走鱼群,游到他的身边。他亲吻着他的脸颊,轻声说着,我爱你,这个声音比以往更加动情、诚挚,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让他说出一句话,然后他紧紧抱住了钟霁,轻盈而又充满占有欲的拥抱,他们一起在黑暗中向更深处下落。 美好的夜晚。 第2章 事故 钟霁醒来的时候时钟正好指到八点,他向身边张望。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宽广的床上,陆兆晗今天竟是已经一声不吭地离去,以往他走之前都要把钟霁叫醒,开玩笑一般亲吻他的额头。 钟霁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好笑。见到陆兆晗这么迷糊的一面,让他有了一种他们的心贴得更近的感觉,想到以前他游刃有余的模样,钟霁把消失的早安吻抛到了脑后。 他想,陆兆晗如果有记忆的话,一定是不好意思了,昨晚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停留在他的身上,抱紧他,强势中带着温柔,眼神稚气又迷蒙,那是钟霁的全新体验,但对于年长五岁的陆兆晗来说,大概是不太能接受的。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后,气温急剧下降,钟霁收到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会下雪,他打开窗户,外面雾气萦绕,只能依稀分辨出庭院里那颗掉光叶子的来自北方的树,他恍然若站在分不清时间空间的虚无中。今天是去医院探望母亲的日子。 三年前,钟霁的母亲突然在工作时跌倒,摔到后脑勺。那一天起,钟霁突然开始害怕未来,他发现生命中重要的事也许有一天会不告而别。母亲是被自己的同事送进医院的,她们是和母亲一起在超市工作的营业员。母亲和她们的日常工作平时除了清洁地面卫生,也负责上货到货架上,母亲就是在上货的时候跌倒在地。 当钟霁赶到医院后,医生告诉了他两个不幸的消息。他的母亲有遗传性心脏病,这次因为太过劳累产生了心源性晕厥,同时医院对她进行了全身检查,他的母亲目前已经是胃癌中期。 从那天起,钟霁开始了多点一线的生活。他刚刚进入大学,就失去了与同龄人玩乐的机会,提前走入成年人的世界,其实他一直在这个世界的门口来回盘旋,只是以前,他是在等着母亲从成年人的重压与责任中走出来,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回家。 他记得家里有一台古老的唱片机,那个年代可称为奢侈品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贫困的家中。母亲脱掉疲惫之后,总是拿出一张有些磨损的唱片,里面有悠扬的女声传出,带着一点电流的沙哑音质,唱着世界上所有的遗憾与孤独。这时,他总想起家中的诗集,想起墙壁上的海报与插画,想起童年台风来临之前的时光,想起那个久远回忆中的男人,他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在钟霁临睡前读书哄他入睡。 “爱情是瘟疫。*”他读道,不管年幼的钟霁能否理解,他只是一个人读下去。 他只读他想看的书,他是这么地自私。 那天之后,钟霁成了母亲之前所在超市夜间的营业员,成了周末穿梭于大街小巷的外卖骑手,也成了课下帮同学做作业写论文的工具。 他已经成年,他可以肩负起所有这些责任,无论它是轻还是重,只因为医生告诉他,胃癌中期如果尽早动手术,可以让母亲更加轻松地生活,可以为她争取到至少三年到五年的时光,甚至,如果手术成功且恢复得好,比五年更久。 而这过早步入的成人世界,从中飞出了一只蝴蝶。 钟霁与陆兆晗的相识始于一场交通事故,不算浪漫的开篇,甚至对两人来说都显得十分狼狈。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钟霁骑行在一条较为狭窄的街道中。他已经上了星期四、星期五两天夜班,星期六又送了一天外卖,精神十分疲惫,他预计送完这最后一单便回家睡一觉。冬天的傍晚,天色不久就变得晦暗深沉,他行驶到顾客的楼下,将电动车停在路边。 等到他从楼上下来之后,看到楼下他停车的位置站着一个高挑的男人,他身旁的黑色轿车贴在钟霁的电动车上,可怜的电动车被撞倒在地,灯掉了,座椅也与车体分离,不能继续使用,黑色轿车外表面上也有损坏的痕迹。 那个男人挺拔地站在那里,侧脸英俊,他一边讲电话一边朝钟霁这边看过来,然后他似乎是心有所感,径直走过来,礼貌地问:“这是你的车吗?” 钟霁看着他材质很好的大衣和黑色皮鞋,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对面的人又说话了:“你好,我叫陆兆晗,我刚刚想在这里调车转头出去,不小心撞到你的车,请问如何赔偿呢?”钟霁环顾四周,这栋楼楼下确实有一小块空地,可以让一辆车勉强调头。他的这辆电动车是外卖平台配给骑手的车,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说需要询问平台方的意见,毕竟这并不是他的过错。 陆兆晗听到回答,说他愿意与平台解释并赔偿,他加了钟霁的微信,输入了钟霁的姓名,很认真的询问了他们经理的电话号码。他先是给经理打了一个电话,表明自己会按照电动车的价格全款赔偿,又打了一个私人电话。两个人一起等了一会,有两辆车驶过来,一辆车拖着男人的黑色轿车和钟霁的电动车离开;一辆车打开了后座,前座一个助理模样的人走了下来。 盯着自己的鞋面,钟霁感觉到一种轻微的窘迫,面前的人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轻松解决全部麻烦,而自己的车坏了,他的家隔着几十公里,他要怎么回去呢?坐二十分钟的地铁,再转三十分钟的公交车。他甚至不知道经理还愿不愿意让他继续干这份工作,如果他被辞退的话,他又到哪里去找另一份工作。 陆兆晗看到他低头看着地面的样子,说自己可以赔偿他的全部损失,金额确定之后随时可以联系自己。之后他又问,钟霁准备如何回家,是否需要他送他一程。钟霁想要拒绝,但是陆兆晗已经坐进了车的后座,他的助理也走过来,说:“钟先生,请你入座。” 钟霁只好坐在陆兆晗的旁边,车内的温度适宜,有一股淡淡的木质香味,钟霁觉得和陆兆晗的长相很相似。钟霁报了自己的家庭地址之后,轿车滑入了黑夜。在车上,钟霁有些恹恹欲睡,窗外的霓虹灯在黑色的玻璃窗后面,被蒙上一层阴影。城市的繁华灯光,总是与世界的黑暗相伴相随。如果没有黑夜,灯光有什么用呢?可即使有光,世界还是大部分浸泡在黑暗之中。 正当钟霁快进入梦乡的时候,耳边传来陆兆晗沉静的声音,他们正驶入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钟霁听到他说:“钟霁先生,你有吃过晚饭吗,我今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晚饭,我请你吃饭作为道歉如何?” 他说完以后,车停了下来,陆兆晗走下车来到钟霁车窗旁打开车门,作出邀请的手势。他的表情认真而正式,丝毫没有因为第一天和钟霁认识而尴尬,他说这家商场顶层的私房菜馆味道很不错,领着钟霁来到了顶楼。 和陆兆晗一起站在透明的观光电梯上时,钟霁想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的身体里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自然地预告着难测的未来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陆兆晗似乎有一种魔力,他说的话滴水不漏,他的举动温文尔雅,他的声音低沉冷淡,让人情不自禁地跟随他的脚步,作出他想让别人做的事。 霓虹被踩在了脚下,到处都是繁华与喧嚣,玻璃上映出闪亮的灯的影子,钟霁怀疑自己在升向璀璨的星空。 下一秒,叮地一声,顶层到了。电梯打开,面前出现一个充满光的世界。 -------------------- *来自《百年孤独》 第3章 街 一周后,钟霁才接到陆兆晗发给他的讯息。一个可爱的兔子表情包,陆兆晗问他在吗。这一周来,钟霁一直惴惴不安,看到他的消息之后心情平复许多,他没想到陆兆晗会发这种可爱的看起来不符合他气质的表情包。 他试探性地回复:“陆先生,请问电动车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平台经理一直让钟霁等通知,所以他有些担心处理结果。 对面立刻回复说:“我已经和你们平台沟通好了,是我的全责,我照价赔付,钟先生可以不用担心影响到你后续的工作。” 接着,钟霁看到对面一直在输入中,陆兆晗又发过来:“关于撞到你的车的事,我想对钟先生进行单人的赔偿,周六中午你有时间吗?” 得知事情已经处理好了,钟霁便发过去说:“不用。” 陆兆晗又发消息过来,用词很诚恳,他说钟霁的车被撞完全是无妄之灾,这是第一个他需要道歉的地方;因为他太忙碌,这件事拖了一周的时间,相当于钟霁少了一周的工作时间,这是第二个他需要道歉的地方,如果不另外赔偿,他很惭愧。 钟霁心想,这个陆先生也太有责任心了,他看着像是个富家子弟,也许他真的心有不安,所以钟霁答应了他的请求。 地点定在了另外一家餐厅,钟霁看了网上的评价,饭店人均消费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是他以前甚至不会点进界面的价格。过了一会,陆兆涵又发消息过来,他说他会亲自来接钟霁,请钟霁告诉他到时要去哪里等待,最后钟霁告诉了他自己学校的地址。 周六这天,钟霁果然在学校的西门等到了陆兆晗,他这次换了另一辆车来,仍然是黑色的,只是比起上一次出事故的车看上去更大一些,底座更高,他摇下副驾驶的车窗,脸庞从内往外张望,他对钟霁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说:“钟先生,请上车吧。”然后他从里面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车内飘荡着木质清香,是和上次同样的味道,钟霁后来发现这大概是陆兆晗喜欢的味道,因为他的每一辆车中都有这种木制香气,它让人想起一座森林,一座长满松树的森林,雨后,到处都是松针的清香,其间还有几颗橘子树,一点柑橘细微的酸味埋在松针之下。 陆兆晗专心致志地开车,钟霁也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他之前查过这家餐厅的位置,离他们学校不远,穿过西门前的这条街,左转,继续向前,再行驶过两条街,这是一家开在一个小型艺术馆内的餐厅。陆兆晗点餐前先询问了他的口味,之后点了餐厅的招牌菜与钟霁的爱好。 他打量了一下钟霁,然后说:“冒昧的问一下,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为什么会在做外卖员的工作?” “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不是童工。”钟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对他坦白真正的理由。 听到这,陆兆晗笑了一下,“我不是对你有偏见的意思”,之后他又说,“我在想,是我的过错让你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而我的公司正是起步阶段,需要招实习生,”他紧紧盯着钟霁说,“钟先生你有意向来吗?” 他不等钟霁回答,又说:“只是一些文职的工作,很轻松,你就当作是我的赔礼道歉。” 钟霁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心里冒出一丝疑惑,他们只是刚认识,因为阴差阳错的车祸扯上关系,为何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这么有利于他的赔偿,钟霁甚至怀疑他是否是想碰瓷,或者是传销组织的成员。但是他面容清朗、身材挺拔,举止彬彬有礼,钟霁曾在寝室问了室友他的车的标志代表着什么,室友说那车的价格搜出来都令人咂舌,他想不通这么样的自己也会有可以被他惦记上的东西吗?就算是要骗他去做传销,他也没有亲人可以欺骗了。 钟霁带着满腔的疑惑拒绝了陆兆涵的提议,他说不需要另外的赔付,只要求他可以继续做外卖的工作,因为这是他所有兼职里工资最高的一项。 陆兆晗听到这个回答也没有表示异议,他说他会为钟霁安排好一切,要钟霁安心。之后两个人默默的吃着菜,临走时,陆兆晗还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他,之后他们原路返回,钟霁要去上课,陆兆晗也有事要处理。 这场奇妙的相逢本来在这里画上了等号,可是没过多久,钟霁又再次遇见了陆兆晗。 那天他在超市上夜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街道上很多店铺都已经关门,外面黑黝黝的,已经有半个小时没有一个客人造访这间黑暗海面的灯塔,但是钟霁还要再上一个小时的班。这时,陆兆晗突然打开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很劳累,眉宇之间有一抹困倦。他看到钟霁,似乎有些惊讶,但他的面色表情总是很浅淡与短暂,一瞬便消失不见。钟霁想起他说自己的公司刚刚起步,他猜想陆兆晗应该是加班到半夜来买点夜宵。果然,陆兆晗拿了一杯咖啡,要了一份即食三明治。他站在收银台前,与他面对面,钟霁这才发现他身量真的很高,他微微低下头,看着钟霁的脸,他说:“好巧,钟先生也在这附近工作吗?” “是的,你也是在这附近工作吗?”钟霁回答。 “我的公司在xx大厦22—27层,就在对面。”他说。 钟霁记起那个大厦,是附近的地标建筑,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大概都是商务精英,他笑了笑,说:“那也不算巧了,这么久才发现。” 陆兆晗也笑了一下,说:“最近才搬过来。” 那天开始,钟霁时不时会看到陆兆晗到店里来,他们也渐渐熟悉起来,陆兆晗工作大概真的很辛苦很认真,他总是会点一杯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他经常加班,有时八点回家,有时十点,有时十一点。钟霁骑着车路过那栋大厦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陆兆晗,他本以为他如外表一样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原来他也会加班到深夜。有钱人也过着这么辛苦的生活吗,至少他的生活在某些方面看上去与自己一样辛苦,那么多的工作,需要坚持到更深的夜之后才能得到喘息的机会。但是陆兆晗的生活肯定比他的更幸福,他看起来很年轻,他的世界是十八岁刚刚步入大学并且肩负母亲的病痛的钟霁所不能对比的。 每天黄昏的时候,落日在他们便利店所在的小楼后面降落,街道分割了落日余晖,那些红色的光线在对面大厦的玻璃窗面上流动,看起来忧郁而悲伤,它们被反射到街道的另一边,落在渐渐融进夜晚的路边小楼,带来一点点似乎在燃烧的落日余温。第二天早上,太阳又从另一边升起,晨光被高楼遮住。之后,太阳一路西移,中午它悬挂在街道的中央,日光垂直降落,倾泻而下,这是一天中界限最不分明的时刻,所有的光都如雨坠落,四处反射,交缠在一起。 陆兆晗今年24岁,他在xx大厦的顶楼工作,他时常加班,他喜欢毫无修饰的咖啡的味道,这是那时的钟霁所知道的关于陆兆涵的全部,他们偶尔见面,他们正在相识的途中。 第4章 友人 青城医院在这座城市的边缘,距离钟霁不算远。钟霁和陆兆晗在一起半年后便同居,他们在钟霁假期的时候会搬到这栋郊区的别墅,平时都住在钟霁大学和陆兆晗公司附近。钟霁的母亲自从做过手术之后,便一直在医院里调养。青城医院是私人医院,人流量少,很适合病人手术之后的观察、调养。钟霁的母亲很不走运,她的手术不算成功,术后癌细胞又扩散了几次,她便一直在医院治疗。 钟霁做了几个清淡的菜,准备去和母亲好好叙叙旧。他没办法每天去看望母亲,只好在这些小事上尽量带给母亲一些温暖。他也顺便做了陆兆晗爱吃的点心,他曾经问过周阿姨陆兆涵喜欢喜欢什么,周阿姨当时笑着说陆少爷不爱吃甜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很爱吃蛋挞,明明其他的是一点都不碰的。他想,他离开医院之后也去一下陆兆晗的公司,接他回家,他最近工作强度很大,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母亲的状态还是不怎么好,但是她也这样熬过了三年的时光。钟霁到时她刚刚醒来,她最近很嗜睡,早上总是很晚才醒,看到钟霁站在床边,她情绪很高,说:“小霁,快坐下呀”,她的声音透露出一种逞强的轻快。 “妈妈,你最近好吗,医生怎么说?”钟霁问。 “我当然是一天更比一天好,”母亲笑着说,“你不用太过于担心。” 接着她又说:“你的那个朋友呢,他今天没有陪你来吗,这么远的地方,一个人来安全吗?” “我都二十一岁了,怎么会有危险。” “小霁从小就很孤僻,妈妈看到你带着朋友来很高兴,下次如果他不介意的话把他也带来吧,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病房也显得活泼些。” 钟霁应了声好,说陆兆晗不会介意的,然后给母亲摇起靠背,架上桌板,看着她吃完了饭,之后他们又聊了些生活的问题,母亲就慢慢睡着了。钟霁看着她躺在床上,那么小的身形,她变得如此羸弱,生活的重量这么多年来像羽毛一样,一点点从世界的缝隙中飘来,密不透风,但是她却还是与以前一样乐观。钟霁知道,她一直这么倔强,不愿向生活屈服,她也不想让钟霁担心。临走时,钟霁定了一束鲜花送来医院,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喜欢。 离开医院之后,蛋挞已经不如早上酥脆,钟霁叫了辆出租车,特意请求司机师傅快些开。他在三点之前赶到了公司。 他看着街对面的便利店,恍如隔世,那些艰难的日子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他曾经在对面的玻璃窗后往这边张望,张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闪亮的影子,直到亮光越过藩篱,照入他的世界,把艰辛困苦也变得有一种寓言式的意义。 他乘着电梯来到顶楼,陆兆晗的公司不算小,但也没有夸张到包下一栋楼,他还年轻,他只负责家族的其中一个分公司,作为他的历练经历。他这三年来,生意做得很好,变得更加挺拔、成熟、游刃有余。钟霁初遇陆兆晗时,没想过他当时只有二十四岁,他的面庞看上去年龄不超过三十岁,但二十四岁就有人拥有一个公司是钟霁所不敢想象的事。后来陆兆涵有和他解释,他从小就被作为继承人培养,所以很早就开始接触与学习管理家族的事务,毕业之后立刻接手了这个相对较轻松的分公司。即使这样仍然很吃力,所以工作初期他经常加班到深夜。 电梯到达顶楼时,陆兆晗的助理徐予正巧在外面等电梯,他看到钟霁先是有些意外,然后立马换上了标志性的笑容,问:“钟先生,怎么不打一声招呼直接过来了,陆总正在开会,我帮你倒杯咖啡吧。” 钟霁说:“不用麻烦,你有事先去忙吧,我自己等他就好。” 他不是第一次来陆兆晗的公司,却是第一次独自前来,之前,他只和陆兆晗一起参观过。 当时,他正准备打烊回家,收到陆兆晗的消息,问他能不能给自己送点速食与咖啡来,他还需要继续加班——他们熟悉之后,陆兆晗经常光顾他的便利店,说是刚好就在楼下,也可以弥补他欠下的人情——钟霁关上店门就拿着装食物的纸袋上去了,陆兆晗让他直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上了27楼,打开门,陆兆晗没有开灯,他的脸被隐没在幽幽的屏幕光亮之中,他抬起眼,说:“真不好意思,还让你专门来跑一趟。” 钟霁打开灯,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他应该是很久没睡好觉,他看到他的办公室旁边另一个房间有张床,他晚上不回去的时候大概都是在旁边睡觉。钟霁问:“开公司这么辛苦的吗?” 陆兆晗似乎有些被逗笑,他说:“工作哪有不辛苦的,你的工作也很辛苦。”他执意要多给钟霁十块钱,说是拜托他跑上来一趟的配送费。 钟霁说:“就算是肯德基配送费也只有九元而已。” 之后,钟霁听到陆兆涵很认真地说:“钟先生,我可以与你交个朋友吗?” “交朋友也需要这么郑重其事吗?”钟霁说,他的家庭特殊,所以他少年时代在学校时总是很努力地学习,课余时间则是做一些兼职。曾经他没有朋友,只有同桌,同学,到如今大学的室友,他们和他只是偶尔地交谈,在有限的时间里进行一些交流。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维护一段友情,也没有人这么认真的提出要和他成为朋友,他并不排斥陆兆晗这个人,他觉得如果他有一个成年人朋友的话,似乎也不错,他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只要在夜晚的便利店碰面说几句话打发时间就好。 他听到自己说好。 之后,陆兆晗似乎有点开心,他关上了电脑,问钟霁是否想看看他们公司的工作环境,他带着钟霁从27层向下走,一层一层参观。原来那些会在高耸大楼里工作的人,他们内部的工作生活是这副摸样,钟霁畅想着,他要好好努力,等他大学毕业,如果他可以进入这样的地方工作,母亲的病应该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疗吧。 钟霁坐在陆兆晗的椅子上等他,陆兆晗的桌面很干净,整理的井井有条,他等了一个小时,陆兆晗终于回到办公室,他面色凝重,看到钟霁在桌前,突然没有理由的皱了皱眉头。 之后,他快步走过来,说:“小霁,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要去看阿姨吗?” 钟霁回答道:“妈妈她睡了,我想着你最近很辛苦,给你带了蛋挞,”他甜蜜又有些难为情的看着陆兆晗,说“是我自己做的。” 然后他拿着蛋挞准备去加热,陆兆涵叫住了他:“先放下吧,我还有工作要处理,赶这么远过来,你累不累,要不要去隔壁睡一下?”他拿过钟霁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把钟霁送进了休息室。 钟霁醒来时,天色已十分昏暗,陆兆晗正在床边坐着,眼神温柔,他说:“醒了吗,我叫了晚餐,今天我需要工作到很晚,等下让徐予送你回家好吗?”他拉起钟霁的手,带着他走出休息室,与他一起吃完晚餐,之后徐予出现在门口,钟霁与他一同下楼。 到达一楼时,钟霁看到清洁阿姨正拿着垃圾袋,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袋子内,看到那个他今天在家里挑选了一会的盒子在最上面,似乎没有打开的迹象。 钟霁的心头泛出一丝疑惑,他想,也许是陆兆晗吃完之后又认真的扣上了吧,毕竟他是那么严谨的一个人,他几乎从不出错。 第5章 香气 钟霁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 从他第一眼看到陆兆涵的模样,他的心便告诉他,陆兆晗的本质是个严肃而冷淡的人。他的眉眼深邃,本该是一副多情的脸庞,可唇形却太过淡薄,鼻梁高挺,脸庞瘦削,会使人想起高山、深渊这样的意向。 他来到便利店,似乎每次都是准备好想说的话才和钟霁搭讪,这是钟霁偶尔得知的陆兆晗的秘密。钟霁每周工作日的单数日上班,他听到一起工作的阿姨说,陆兆晗这个人总是在钟霁上班的时候才来,她揶揄地说道,陆先生和小钟的关系可真好,陆先生有时会在钟霁请假或者换班的时候问他为何没来。 自从上次说要和钟霁做朋友之后,陆兆晗没有主动联系过他,只是偶尔来购物时对他点点头,钟霁本以为他只是客套地开个玩笑,没想到在外人眼中陆兆晗竟是真的很关注他。 当天晚上,钟霁做了一个意识清醒的梦。 这是一个夏天,在一片波光粼粼的光影中,他在午休时站在初中校园的人工湖边,湖水被夏日的的灿阳照的闪闪发亮,自从这里栽了月季花,这片湖便一年四季总是被鲜花包围,钟霁的母亲很爱玫瑰花,他从她的笔记本中得知这件事,所以他经常一个人站在这谭池水边,看着倒映着树影、花影的水面,他的心陷入一片迷蒙的沉醉。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钟霁回过头,是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她面含桃花,嘴角上翘,来到他的面前,低着头,她说:“钟同学,请你收下。”然后把手中的信封塞进钟霁手中,抬起头。 钟霁看到她的表情,那是一张充满生机的面庞,她的双眼熠熠生辉,脸颊漾起幸福的微笑,像是完成了一直苦苦追寻的任务,带着期待与满足,同时夹杂着一丝甜蜜的忧愁。 这张脸接着不停的变换,四周的景色也令人目眩神迷地旋转,一些人的脸从钟霁的眼前闪过,他甚至记不清有些人的姓名,他们都带着一种类似的表情,春天的感觉,散发出玫瑰的香气,令人联想到初生的树芽,似乎处于美梦的入口。最后,一个人的脸庞定格在他的面前,他的笑容很淡,眼神也很淡,但他也确实同样散发出玫瑰的香气。 是陆兆晗的脸庞。 钟霁想问他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下一秒,香甜的梦境便破碎,耳边传来闹钟单调的乐音。 今天,是钟霁去便利店值班的日子。 晚上九点,不出所料陆兆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冬天已经快要过去,店门口的腊梅散发出幽香,钟霁想起那个梦中的被花包围的湖,像陆兆晗的眼睛一样平静。 “为何这样看着我?”陆兆晗看着钟霁呆呆地模样问道。 “我只是在想,你上次说想和我做朋友是在开玩笑吗还是什么意思?”钟霁回答道。 “我是认真的。”陆兆晗说。 “像我们这种郑重地交朋友的情况,陆先生你是有什么企图吗?”钟霁看着陆兆涵的眼睛,不经意地试探着。 “我没有逼迫你意思…”陆兆晗有些着急。 “也许吧,”钟霁打断了他的话。 “我可以叫你小霁吗?”陆兆晗小心地问道。 “都是朋友了还需要这么礼貌吗?”钟霁说着,心里却并不讨厌这种有界限感的举动。 陆兆晗买完自己要的东西之后回去继续加班,但这次对话之后仿佛开启了他们真正的相识之旅,隔天,钟霁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他问钟霁平时日常去哪里玩,可否带他一起。 钟霁想起自己平乏的生活,他从小便独来独往,没有时间与精力培养那些普通男生会感兴趣的爱好,他既不玩游戏也不进行体育活动,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保存的书与唱片,便是他所有的消遣。偶尔他也会去逛逛公园,这些地方并不需要投入金钱,还可以带本书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让绿色填满视野。但他不知陆兆晗是否会感兴趣,陆兆晗看上去成熟、生活优越,他不想让他也分享自己的单调生活。 所以他回道:“你想去什么地方吗,我可以陪你去。” 陆兆晗很快便回复过来,问他想不想去打网球。 钟霁同意了他的提议。他觉得自己可以闻到陆兆晗身上的玫瑰香气,就像梦里一样。 在梦里,他拒绝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拒绝陆兆晗,他姗姗来迟,一言不发,静静地盯着钟霁的脸庞,却让钟霁分外在意。因为他让钟霁重新感受到青春期时发现的爱的萌动,在他曾经小心翼翼呵护的幻想里,有一个高大的影子,他比自己年长,十分有分寸地成熟体贴,他用一个兄长的形象出现在钟霁青春期的梦里,唤醒他的欲望。他不敢对母亲说,更不敢向身边同龄男生咨询,这种异类的烦恼与压力,被他压在心底的角落。 直到陆兆晗出现,准确地说,是从他感受到陆兆晗的热情。他也想过是否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自己的幻觉,但陆兆晗就像一个开辟者,劈开他心里的顽石,他想更多地观察他,就算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他也看到了一丝未来的可能。 第6章 心跳 这是钟霁的第一个朋友。 他特意空出一个周六,约定时间之前一刻钟就到达了陆兆晗分享给他的地点,是一个郊外的室内网球场,附近都是些运动场所,与他家相隔大半个城市。 十分钟之后,陆兆晗的车驶到钟霁的面前,他摇下车窗,示意钟霁上车。之后两人一起驶入网球场的地下停车库。 待车停稳后,陆兆晗并没有立即开门。 他转过头,看着沉默坐在侧边的钟霁两手空空,沉静地说道:“小霁,室内开了暖气,等下会很热,你有带适合运动的衣服吗?” 钟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既没有球拍也没有运动服。陆兆晗看着他懵懂的摸样,似乎心情很好。他打开车门,帮钟霁解开安全带,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网球包,里面有两幅球拍,和两套运动服。他把其中一套展开递给钟霁,那是一套身型明显偏小的运动服。 钟霁有些不好意思,抬头望着陆兆晗,:“我忘记了,你应该早些和我说的,还麻烦你破费。” 陆兆晗的语气变得十分温柔:“没有破费”,他说:“这是我高中时的网球服,我想着和你身形差不多就带来作为备用。”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里也提供有租借的网球服,如果你介意的话—” 听到这话,钟霁赶紧说:“我不介意,你这么用心,那我就麻烦你了。”他的脸上透出一丝羞赧,微微泛红。陆兆晗看到他的双眼低垂着,里面眸光粼粼闪烁。 钟霁是新手,一上午陆兆晗都在教导钟霁基本的网球知识。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又颇有绅士风度。他站在钟霁的身后,距离不远也不近,不过分亲密,刚好可以帮助钟霁调整姿势与握球拍的方式。 在他的教导下,钟霁也可以接住几个网球机打出来的网球。每次接住网球之后,他都会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陆兆晗,运动产生的多巴胺在身体里四处游走,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喜悦心情。 中午时,两个人在附近的西餐厅吃饭,钟霁提议自己付钱请陆兆晗吃饭,陆兆晗欣然同意,这家店是陆兆晗推荐的,消费水平却不高。他们的座位在二楼,隔壁是一个马场,似乎生意不太好,场上空无一人,却有三两只马儿闲庭漫步。 陆兆晗看着钟霁出神地看着窗外,说:“小霁,你在看马吗?” 钟霁回过神来,说:“是的,我觉得马很漂亮,鬓毛很顺滑,身姿也很飘逸。”小学时,钟霁和母亲一起去动物园,他近距离地观察了这种动物,它们都身形矫健,比小钟霁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更加挺拔,这种自由的动物,钟霁很爱看他们奔跑的模样,似乎可以甩掉所有的烦恼。 陆兆晗注视着钟霁,说道:“我有那家店的会员,小霁,你下午如果没有事,想要去骑马吗?” 钟霁第二次感觉到不好意思,陆兆晗已经带他打了网球,他却是只能回以一餐饭。 似乎是感受到了钟霁的心情,陆兆晗淡淡地说:“我朋友也不多,他们都很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多占用你下午的时间。” 钟霁看着陆兆晗有些黯然的脸色,心里一阵阵发闷,像他这样的人,平日里都在工作,处理着各式各样的事务,应该十分繁忙吧。想到此,他的心中又涌上一丝柔情,他想为他排解这份苦闷。 钟霁直视陆兆晗的眼睛,说:“我没有不方便,下午没有事,我可以陪着你。”他看到陆兆晗似乎松了一口气,脸色变得缓和了许多。 进入马场之后,服务人员都认识陆兆晗,领着他们走到更后面的位置,这个场地相对较小,但是设施更加齐全。 陆兆晗带钟霁去了自己的更衣室,里面还保存着他高中的马术服,钟霁便同上午一样,穿上了陆兆晗高中的衣服。他不矮,但是身型瘦削,穿着陆兆晗高中的衣服也显得宽大,他回头看到陆兆晗,对方已然是成年男子的体型,陆兆晗应当是经常健身,身材保持的很好,宽肩窄腰,和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 陆兆晗也看着他,视线上下逡巡,落在钟霁的领口,袖口。细瘦而白的颈项,手腕,他的眼神不带有一丝恶意,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觉得很满意,无论哪里都很满意。 陆兆晗有自己的专属马匹,且不止一只,他为钟霁选了一只脾气温和,体型相对较小的马,是他初学马术时的白马。钟霁仔细地听旁边的教练讲解与示范完后,本想自己尝试一下,谁知道小白马突然控制不住的对着钟霁打了一个喷嚏,钟霁吓了一跳。 陆兆晗在一旁面色含笑,说:“不用这么戒备她,她很温驯。”他牵起白马的缰绳,鼓励钟霁重新上马。 钟霁重新尝试,这一次很顺利地骑上马背,教练先牵着马带着钟霁绕场一圈,让钟霁适应马上的感觉,陆兆晗也骑着一匹马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的和他聊天,缓解钟霁紧张的情绪。 一圈之后,教练放下马绳,让钟霁自己骑着白马慢走,开始时还算顺利,走到中途,白马突然加快了脚步,钟霁身形不稳,教练在旁边指导钟霁抓紧缰绳让马停下,花费一番功夫,马终于停下,陆兆晗已经骑着马站在钟霁旁边。 钟霁有些泄气,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感觉不好意思了,在陆兆晗面前,他永远像一个懵懂的小孩。他说道:“我有些恐高,她一走快,我的心里就发慌,我怕摔下去。” 陆兆晗仍是很温柔地看着他,说第一次骑马已经很不错了。钟霁想要下马,他却比钟霁更早一步下马,并重新牵住钟霁的缰绳,说:“小霁,你先别下来,我带着你骑。” 说完,他便跳上钟霁的马,从身后牵起马绳,瞬间,马开始狂奔。像一支箭射出场地,钟霁听到风在耳边呼啸,冬日的风有些冷,他的心却咚咚地不停狂跳,他感受到自己紧紧贴着陆兆晗的胸膛,传来一阵暖意,他的体温是这样的炙热吗?钟霁迷迷糊糊地想着,他的身体似乎能完全包裹住自己,就像一个堡垒,抵御寒冷与罡风。 他们跑了一圈,两圈,钟霁的眼前一片迷茫,天地都在快速掠过,他又想起那个梦,梦外的陆兆晗身上散发着森林的气味,不同于玫瑰的缠绵,它庄严,沉稳,如同他的怀抱一样充满力量。 渐渐地,耳边的风声减小,马地脚步声也越来越慢,钟霁听到耳后陆兆晗低沉的喘息声,呼出的热气让他的耳朵染上红晕。待停下,他先下马,颇为绅士的伸出手,静静等待着。钟霁也伸出手,他握住钟霁的手,与钟霁冰冷的手不同,他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紧紧的攥着他的手。 就像牵住情人一样,钟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 小霁:他给我买东西了怎么办啊啊啊我欠他钱。 小陆:嗯嗯嗯,没有花钱,只是穿上我高中的衣服了。 这不是更糟糕了吗.jpg 第7章 湖泊 那一天的最后,陆兆晗说要送钟霁回家,钟霁拒绝了,他只是隐隐觉得这样不好,太快,太仓促。回家的途中他一直在平复着自己不安分的心,它发出细弱的呼喊声。他太敏感,太容易瞻前顾后,而他们只相识了不到一个月。 之后的日子一切回到了正轨。陆兆晗偶尔出现在他的店里,有时是傍晚,有时是深夜,他们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那个冬日心仿佛快跳出胸口的记忆渐渐远去,他们又回归到便利店朋友的关系。 钟霁却觉得这样很好,也许是他很少和别人深入交流的原因,他恐惧发展太过快速的关系。 随着期末渐渐接近,钟霁拜托店长给自己排的班少了些,与陆兆晗见面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陆兆晗似乎也很忙,再没和他在微信上联系。 期末之后,钟霁不再住校,便换成了日班。他想了想,怕陆兆晗晚上找不到自己,还是将换班的消息告知了陆兆晗。对方一连两天没有回复消息。两天里,钟霁时不时打开微信,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 第三天的傍晚,钟霁正准备下班回家时,门口停下了一辆车,钟霁认出这是陆兆晗的车。顷刻,陆兆晗下车打开了便利店的门。 他看到钟霁拿着换下的店员服装,凝重的脸色变得缓和。渐渐走上前来,看着钟霁说:“还好你还没有走“,而后解释道:“最近一直都很忙,我送你回家好吗?” 陆兆晗的态度认真,语气真诚,一副不容忍拒绝的口气。 钟霁刚想拒绝,话还没有出口,陆兆晗如同看透了他的内心一般,继续说道:“我在路上详细给你说好吗?” 钟霁便也不再推脱,同意了他的请求。 上车之后,车向城市另一边驶去,钟霁发现街上的人流变得很少,车流也很少。陆兆晗开的不急不缓,他说道今天是新年假期开始的前一天,他担心钟霁放假,下午便急匆匆赶了过来。还说这段时间他很忙,家里把过年期间一件大事交予了他,所以他加班加点,提前给公司的员工放了假,最近都在家里处理事务的前期准备,今天终于挤出一点时间。 钟霁偏过头,他看向陆兆晗的脸庞,此刻,他的表情平和而放松,专注地看向前方,但是仍然能窥见眉宇间的一丝疲惫。 “是很重要的事吗,需要这样费心?”钟霁问道。 “是的”,陆兆晗也转过头,一只手转动方向盘,车向右边转去,他说:“是可能会决定我的未来的大事。” 钟霁不禁摒住了呼吸:“这么重要,还过来这边没有问题吗?” 陆兆晗淡淡的笑了:“也没有这么夸张。” 听到此话,钟霁才放下心来,心中漾起一种既甜蜜又忧愁的感觉。他转过头来,避开了陆兆晗直视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睛像一潭湖,沉静而幽深,令钟霁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天文科普纪录片,遥远的宇宙似乎也是这种模样,他怕透露出自己像孩童面对未知的宇宙般懵懂的一面,不知为何,他不想让陆兆晗轻视自己。 三十分钟后,陆兆晗在钟霁的指示下将车停在他们小区的门口,小区是八十年代风格的楼房。这是城市的郊区的一隅,没有赶上拆迁的风潮,虽然陈旧但还是有很多人居住,陆兆晗的车不方便开进去。 钟霁从陆兆晗的车上跳下来,看着他似乎有些疲惫的神色,请他跟随到自己家里休息一下。 陆兆晗并没有推脱,跟随钟霁的脚步。钟霁回头望着他,招呼他上前来,他是一个局外人,西装革履地闯入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领域。 钟霁家在顶楼,不高,六楼。屋内生活的痕迹浅淡,却打理的十分干净整洁,和钟霁这个人很类似。 钟霁在厨房帮陆兆晗倒完水后,回客厅发现他并不在,他顺着打开的房门进入自己的房间。看到陆兆晗正坐在自己的书桌旁,静静地看着他摊开在书桌上的杂志,那是一本地理杂志,介绍的是世界上知名的内陆湖。 “你喜欢湖吗?”陆兆晗问。 “是的,我喜欢,比起海,更喜欢湖。”钟霁说道。 陆兆晗默默翻页,认真地看着书上的介绍。钟霁把手中的水杯递给他,里面加入了一些有安神作用的材料。 他说:“我妈妈总是很劳累,所以我经常给她泡安神茶,你也试试吧。“ 陆兆晗喝了一口,问道:”伯母,今天是不在家吗?”他观察到钟霁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意识到什么,继续说:“如果是你的隐私的话——” “没什么。”钟霁轻松地说。 “之前你问我为什么在做外卖员的工作,因为我妈妈病了,她在住院,我必须要努力赚钱。” “是很严重的病吗?”陆兆晗追问道。 “可以这么说,但是目前也还周转的过来。”钟霁淡淡的回答,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陆兆晗喝完一整杯安神茶,钟霁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翅膀一样一下又一下。 “我可以——” “你是有些困了吗?”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钟霁不禁笑了:“我妈妈喝完茶总是很困。”他继续打量着陆兆晗的神色,放松,困倦,这两种对立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在我的床上休息一会。” 陆兆晗推脱了一会,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多天的疲劳积攒下的困意,他脱掉西装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躺在钟霁的床上,钟霁为他找出自己没有用过的新被子,又担忧他穿的这样少,打开了房内的空调,定好一个小时的闹钟。 他坐在床边的书桌旁,继续看那本地理杂志,他没告诉陆兆晗,他喜欢深色的湖,他喜欢所有这些让人感觉到深刻的意向。不久之后,他看向一尺之外的陆兆晗的脸,冬日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显得温和而平静。钟霁用目光描摹这他的眉眼,他的额头,鼻子都生的很好,像是一尊雕塑。他又再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但这次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之后,他的心沉入一片温柔的静谧,他亦感受到一阵席卷全身的困意。 待他醒来,床上的陆兆晗已经不见了踪影,钟霁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条厚实的毛毯,地理杂志被收起来放在一边,上面贴着张便利贴。 一张字条,字迹刚劲有力,上面写着短短的一句话。 ——我先走了,下次见。 -------------------- 小陆:只要卖惨,我就可以睡在小霁家。 第8章 雨水 从钟霁擅自去公司找陆兆晗的那一天之后,陆兆晗似乎开始变得很忙。当天深夜,徐予来到他们的家中,说因为国外分公司有事务需要陆兆晗解决,他即将出国一周。 钟霁帮他收好了陆兆晗一周的行李,之后,他匆匆离去。 第二天,钟霁才收到陆兆晗给他昨晚消息的回复,说自己连夜乘红眼航班飞去美国,这次情况紧急,他可能无法及时联系钟霁,但是他向他保证,一周之后,他会处理好所有回来陪他。钟霁这才注意到,一周之后,是自己的生日。 钟霁生日在雨水时节,小时候妈妈告诉他,雨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节气,这段时间,春天的微风会带走冬天的严寒,万物复苏,草木萌动。 两年前,雨水的这一天温暖而潮湿,钟霁为自己放了一天假。上午他去医院看了母亲,带了一束黄色的玫瑰和一小块蓝莓口味的蛋糕,最近,他的母亲身体状况很好,他们一起在医院楼下散了一会步,回到房间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吃蛋糕,母亲也如以前一样送了他一本书。他告诉她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他和她说他和陆兆晗认识的全部始末,母亲静静听着,临走前用充满柔情的手抚摸了一下的他的脸,告诉他她知道小霁是个好孩子,她支持他所有的决定,也会支持他所有的友谊。 下午,天空下起了雨,钟霁在病房看了一会母亲午睡的睡颜,之后趁着雨小回家。 待他走进小区前的街道,发现街边停着陆兆晗的车,车里,是新年期间一段时间未见的陆兆晗。他也看到了钟霁,他从车里下来,撑起一把很大的黑伞,看着钟霁被细雨沾湿的外套,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立刻又恢复如常,他把伞放进钟霁手中,拉着他走到车后座,里面放着一个蛋糕盒,还有一束百合。 “你这是?”钟霁不解地问,他印象中自己从未和陆兆晗说过自己的生日。 “先去你家吧。”陆兆晗接过钟霁手中的伞,将百合放进他怀里,拿起蛋糕催促钟霁动身。 钟霁在路上想了好几种可能性,他不愿意往不好的方向揣测陆兆晗的为人,也许,是上天注定,也许,今年陆兆晗与自己是同一天的生日。 待回到家中,陆兆晗把蛋糕打开,也是莓果口味,紫色的红色的浆果点缀在乳白色的蛋糕上,看着很可口。 “你喜欢这种口味的甜品?”钟霁觉得陆兆晗有些可爱。 “祝你生日快乐”,陆兆晗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钟霁的语气变得有些冷。 “我在你家看到的。”陆兆晗冷静地回答。 “我家?” 陆兆晗看着钟霁懵懂的表情,拉着钟霁的手,带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顺着陆兆晗的目光,钟霁捕捉到书桌旁的墙上贴着的海报,高三时,钟霁的压力很大,母亲也因为工作繁忙时常不在家。有一天钟霁周六上完晚自习回到家中,看到自己书桌旁白墙上贴上了各式海报,母亲很开心的问自己好看吗,都是这个休息的下午去逛街她一张一张挑选的。那时的钟霁学习过于繁忙,没发现这些各异的艺术海报之间,有一张是海报形式的日历,贴在靠近墙角的位置,不是十分起眼,日历也只在上面占了一小块位置,而在那一小块位置上,有一个日子被圈了起来,写着“小霁的生日”。 正是雨水的那一天。 钟霁的脸有些红,眼睛有些湿润,他不好意思抬头和陆兆晗对视,但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为刚才在客厅自己的乱思乱想感到不好意思。 他喃喃的说着:“是我妈妈写的。” 平复了一会自己的心,又说:“谢谢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其实我也是碰运气,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陆兆晗说。 “是这一天,是雨水这一天,谢谢你,我很喜欢你的蛋糕,也很喜欢你的花。” 陆兆晗淡淡的笑了一下,又拉起了钟霁的手:“出去吃蛋糕吧。” 钟霁把花插进花瓶里,看到陆兆晗拿着刀对着蛋糕迟迟未下手,他抽走他手中的刀,说:“还要需这么复杂地计算怎么切吗?” “我不喜欢这么腻的东西,你吃吧。” 钟霁给自己切了一小块,他看到陆兆晗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脸庞,面上浮现一丝羞赧的神色。他不是个脆弱的人,亦不是一个喜欢抱怨人生的人。但此刻,他感受到了母亲住院之后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温暖,闭塞的内心自然地打开了一道缺口,那些感伤情怀争先恐后地涌出。 “我的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应该是觉得高三的我太辛苦,才在那面墙贴上海报,想让我的生活也多姿多彩一点吧。”钟霁说。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其实,我是单亲家庭”,钟霁迟疑了一下,观察陆兆晗的神色,他既没有流露出同情,也没有表现讶异与蔑视,然后钟霁接着说:“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地生活,所以我才那么需要兼职工作。” “很久之前,久到我都忘记了自己多大的时候,我爸有一天突然不知所踪,不过,就算他在,其实也不是多好的事。”钟霁苦笑了一下。 “我只记得他总是说着他的梦想,他的爱好什么的,他那时总是和我妈妈吵架,有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神会让我觉得他认为我是累赘,所以他离开的那一天,我松了一口气,我一点都不伤心。” 陆兆晗不动声色地听着。 钟霁接着往下说:“但现在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他没走的话,也许妈妈就不会累的病倒了。” “你的母亲很爱你,她一定不会觉得你自私的。”陆兆晗说。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两年前的雨水前后,天气温暖而潮湿。而这一年,春天迟迟未来,冬天不断地延长,这一周内,又下了一场雪。雨水那天,钟霁早上去看望完母亲之后,买了一个蛋糕,回到家中,窗外还有未消融的积雪。 他等了一下午,发了几条讯息,但并没有人回家。傍晚,又下起小雨,陆兆晗的消息传来,他没有解释今天为何不回复消息,只是发来一个航班通知。 他在美国的航班因为遇到暴风雪的缘故,今明两天都无法起飞,钟霁打开美国的天气预报,看到显示,芝加哥正在下大雪。那是一个比c城冷的多的城市,钟霁感到盘桓在自己心中的不安渐渐消融,变成隐隐的担忧。 “注意安全。”他回复道。 第9章 前路 陆兆晗在雨水后四天回到了国内。 徐予告知了钟霁具体的航班与时间,当天,钟霁提前一小时便来到机场等着陆兆晗。他虽然不是矫情的人,但是十分重视承诺,提前预定好了餐厅,准备延期和陆兆晗过生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他毫无人打扰地交流。 他给陆兆晗发了自己在停车场的位置,之后便在车里等候。陆兆晗的生活简单而自律,钟霁不知道他有什么具体的爱好与兴趣,他定的餐厅是自己中意的,西式风格,装修颇有浪漫情调。 陆兆晗似乎对一切都淡淡的,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但他任何事都做得很好,有条不紊且干净漂亮,这三年他成长了不少,变得比三年前更加成熟内敛,脱去了刚毕业接受公司时的那份生涩。钟霁没有看过别人面前的陆兆晗,只是偶尔听到他在书房打电话,他的态度十分严肃甚至冷漠,和自己面前的温柔冷静且游刃有余在相似之余也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飞机四点半到达,五点钟,陆兆晗与徐予出现在了车外,钟霁按响喇叭,不远处二人径直走了过来。钟霁打开车窗,对陆兆晗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幸苦了,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兆晗已经拉开车门,沉默地将他从驾驶座抱了出来。而后,徐予打开了车后座,陆兆晗将他抱进去,坐在他旁边。钟霁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表现这样亲密的举动,便将头扭了过去。 “让徐予来开车。”他听到陆兆晗在他耳边说。 徐予发动了汽车,升起中间的隔板。 钟霁着急地说:“等一下”,他转过头看着陆兆晗,“我定了餐,我们今晚出去吃吧。” “徐助理,我先把位置发给你。” 正当钟霁准备拿出手机,他突然感到陆兆晗的手从身后攀上了他的侧腰,以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姿势将他半抱在自己怀中,他幽深的眼睛看向钟霁的微红的脸,说:“小霁,我刚下飞机,我们今天回家好吗?” 钟霁的脸贴着陆兆晗的肩膀,他倚在他身上,用鼻音说话,瓮声瓮气,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我专门预定的,不要回家,现在去好吗?” 他看着陆兆晗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阴沉,他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变化,之后,陆兆晗轻笑了一声,说:“下次再说吧,我现在真的很累。“说罢,陆兆晗的怀抱收得更紧,他将头埋在钟霁的颈项。这个细微的举动,无声而又不容拒绝地结束了一切的话题,钟霁感受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陆兆晗在车上睡着了,一个小时后,车开进他们的别墅。陆兆晗在车停稳后醒了过来,他们从车库进入别墅侧门,徐予已经离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上通向二楼的阶梯,钟霁轻声问:“你还累吗,需要再睡一会吗?”陆兆晗转过身,眼底一片清明,似乎车上的小憩已经完全消除了他的疲惫。他目光朝下看向钟霁,后者的眼眸波光粼粼地望着自己,钟霁本就比陆兆晗矮,这个角度,就像一只小动物,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陆兆晗抱起他,一言不发地带着钟霁进入了卧室。 “等一下,现在还是白天。”钟霁羞赧地轻语。 “是吗?这几天的这个点,我一直在芝加哥想着你。”陆兆晗平静地说着。 “可是——”下一秒,钟霁的声音就被封在了口中,陆兆晗关上门,把钟霁抵在门上,他的手收的很紧,面色却还是十分从容,用黑色水面一般的眼睛淡淡地俯视钟霁潮红的脸。钟霁闭着眼睛,感觉到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将他重新抱起放到一片柔软的云中,属于树木的气味铺天盖地地笼罩在他的上方,手指如藤曼一般,有时在身上轻抚,有时又紧紧的缠绕在身上。之后,他陷入一片醉人的沼泽,心脏紧张地在胸腔跳动,让他不禁发出一声又一声轻吟。在这片潮湿的阴暗的林中沼泽,升腾起爱的青烟。 钟霁在迷蒙之中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被从梦中唤醒,门外,周阿姨正在准备叫他吃饭。钟霁来到餐桌,陆兆晗并不在一楼。 “陆兆晗出去了吗?”他拉开座椅,看了一眼时钟,自言自语道:“已经八点了,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少爷在书房处理事务,我准备给他送上去。”说完周阿姨从厨房里端出一个餐盘。 “我来送吧,不早了,周阿姨快回家休息吧。”钟霁说道。待他说完,周阿姨便叮嘱了声厨房里还有菜,不够可以继续拿便匆匆离开了别墅。 钟霁下午被折腾的不轻,存了点晚点再送的坏心思,慢条斯理地吃了半小时饭,终于决定上楼,他把冷掉的饭菜放进微波炉热了一下,端起餐盘慢慢走上楼。 二楼走廊的灯关着,陆兆晗的书房在走廊的尽头,门紧紧地关着,从门缝透出一丝冷白的光。钟霁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刚想进去,突然听到陆兆晗的声音从门后隐隐传来。 他的声音冷漠、疏离、不耐,阴沉得似乎可以滴出水来。 钟霁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是他从未听见过的语气。 门后,似乎对面一直在说些什么,陆兆晗隔段时间才说简短的一句。钟霁听到“伯母”,“没有针对”,“最近很忙”之类的词语,他听的不是很分明,凑的离门更近了一点。 这时,他听见,陆兆晗的声音向门这边传来:“周婶,放门外就可以。” 钟霁推开门,看到陆兆晗的面色很冷,见到他进门一瞬间变得柔和,他说了句现在有事便挂断了电话。 钟霁把餐盘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旁边,今天他来送餐并非一时兴起,他有事和陆兆晗商量。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走到陆兆晗身边,搭上陆兆晗的肩膀。 “兆晗。”他说。 下一秒,陆兆晗便将他抱到自己腿上。钟霁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我寒假又接触了好几个招聘,如果我之后上班公司太远的话,我能不能周日搬出去,周末再回来住呢。”他用商量的语气说着,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陆兆晗,而后者只是沉默不语。 钟霁有点委屈,他的成绩很好,秋招的时候面试了好多两个人市内公寓附近的公司,但不知道为何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想到这,钟霁看着陆兆晗,忧郁地说:“我也不是很差,为什么秋天没能找到工作。” 陆兆晗轻笑了一下,钟霁说:“你还笑我,我哪像你……”想到了什么,他又止住了话头。 陆兆晗抚摸着他的后背,没有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说:“小霁,你干嘛要舍近求远,你来我的公司工作吧。” 他用幽深的眼睛盯着钟霁,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之前就想补偿你的。” “可是,”钟霁有些犹豫,他不想如此依赖陆兆晗:“我还是再试试吧,还有一个春天,是不是,我想靠我自己。” 陆兆晗在他的脸侧留下一个吻,说:“那就接着试试。” 钟霁看着陆兆晗吃完饭,便出了书房,陆兆晗让他在卧室等他工作结束。钟霁走过寂静而黑暗的二楼走廊,在走廊中央的窗户看到透出来的苍白月光,虽然屋内开了暖气,温度宜人,但冬日的圆月还是让他觉得分外凄清,他突然想起推开门时陆兆晗冰冷的脸色。他总是为他担忧,不想任何事萦绕在他的心头。 第10章 春夜 在钟霁心中,陆兆晗一直是游刃有余模样,但他在他此次的冰冷神色中嗅到了一丝轻微的无奈与悲伤,似乎有什么束手无策的事已经发生,而他却还要处理之后的麻烦。钟霁躺在床上,想着这三年的经历,渐渐沉入了梦乡。 自从两个人一起过了生日,钟霁与陆兆晗的关系变得更加熟络,那束陆兆晗送的百合,被钟霁做成干花夹在书中好好收藏着。 陆兆晗还是那么繁忙,与他偶尔在便利店见面,时不时两个人也会在微信上说几句话。钟霁渐渐地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偶尔会向他倾吐自己的烦恼,陆兆晗虽然不能及时回复,但是也认真的给他的生活提出了很多建议。 为了陆兆晗给自己的帮助,钟霁试着约他很多次,但他总是很忙,一直没有休息的时间。钟霁原以为这是他发来的婉拒的信号,他鼓起勇气询问了陆兆晗这个问题,却意外地了立马收到回复,陆兆晗不仅解释了自己并无此意,甚至把近期的行程分享给钟霁。钟霁本无意窥探对方的隐私,但最后还是放纵了自己的私心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行程表,陆兆晗工作不仅很繁忙,并且一直在各地来回奔波,钟霁想到他疲惫的神色,心脏像是被手揪紧了一般。那之后,陆兆晗隔段时间就会告诉钟霁自己近期的工作动向,两个人一点点互相分享着自己的日常。 时间就这样渐渐流逝,转眼便进入了春季的末尾。这天,上午天气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突然乌云密布,钟霁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后,窗外下着雨。钟霁在门口等了一会,雨势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得越发急促,从中雨变成瓢泼大雨,伴随着阵阵雷鸣。钟霁只好硬着头皮淋着雨跑回寝室。 在回寝室的路上,他透过雨幕看到一辆黑色的车打开了车门,有一个人撑着黑伞从车上走出来,然后,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小霁。”陆兆晗来着他的面前。 他一身黑色的装束出现在他的面前,在昏暗的雨天显得更加沉重,但是在钟霁的眼中,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可靠。他把钟霁带入自己的车中,拿出毛巾轻柔而仔细地擦拭钟霁的脸庞与头发,钟霁仰着脸,看着他专注的面庞,内心轻轻地颤栗着,他忘记了自己浑身湿透,忘记了这动作太过亲昵。他看到陆兆晗的眉头轻微的蹙起,听到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去我家洗澡吧。” 下一秒,陆兆晗收回了手,将毛巾放在钟霁手中,开车带着他驶离了校园,二十分钟后,陆兆晗带钟霁来到了他日常居住的位于顶层的公寓。 他从房间找出一套睡衣,告诉钟霁如何使用浴室的设备后,便去了书房,留下钟霁一个人。等到钟霁泡在浴缸的温水中,他才感觉自己被雨淋湿的理智渐渐回归,他有很多话想要说。他洗完看到洗面台上放着的睡衣,上面映着小兔子抱着胡萝卜,钟霁情不自禁地设想陆兆晗穿着这套睡衣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他穿着睡衣来到镜子前,衣服有些大,松松垮垮地,钟霁看着镜子里自己微微泛红的脸,扬起了一个轻柔的微笑。 待他出门,陆兆晗已经坐在餐桌旁,他示意钟霁坐到他的身边。 他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钟霁,说:“饿不饿,我点了外卖。” “陆先生,你怎么会去我们学校?”钟霁一边咀嚼着米饭,一边说。 陆兆晗看着他脸颊鼓起来的模样,神色变得柔和,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看到钟霁疑惑的目光,接着说:“小霁,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将要出差两周,我想到两周都见不到你,就想来告诉你一声。” 待他说完这句话,一瞬间,两个人陷入一种默契的沉默。 过了片刻,钟霁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专门来找我?” “是的,”陆兆晗说:“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刚好在车前看到你。” 钟霁听到他的话,心又开始在胸腔里重重地跳动,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好像来到了浮云之上,他不敢看陆兆晗的脸庞,也不敢想象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只是静静地吃着饭。两个人之间再次被安静的气氛笼罩,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地吃完了饭。 之后,钟霁如梦初醒,他记得衣服被陆兆晗放进了洗衣机,便想询问一下,他抬起头,陆兆晗似乎意识到他的意图,他盯着钟霁的眼睛,说:“你晚上有课吗?” “没有是没有,但是我该回家了。”钟霁回答道。 “今天淋了雨,还是先观察一下,留在这里好吗?”陆兆晗说。 “明天是周末,我还要去兼职的。”钟霁说。 “不要紧,明天我送你去,我后天的飞机,明天没什么重要的事。”陆兆晗的语气变得有点强硬,他简单地将餐盒收拾了一下,钟霁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他这样亲力亲为地做事,让他有点受宠若惊,让他的心更加轻飘飘。 “谢谢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比平日里更加温和、柔软,他情不自禁地这样对他说话。 陆兆晗听到他的话,淡淡地笑了,让钟霁不需要这么客气。 晚上,陆兆晗去隔壁书房继续处理工作,钟霁被安排在客房,房间里有一股甜蜜的香味。钟霁躺在床上,在这样安逸宁静的带着梦幻香气的春夜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独自一人饮酒,头脑因为酒劲昏昏沉沉无法思考,身体变得越来越炙热,心也变得焦躁不安,眼前一阵阵发黑,然后,一阵凉爽的风拂过他的面庞,他觉得十分舒爽,不禁渴望更多清风,但心因为这渴求反而更焦躁。 陆兆晗站在他的床前,轻轻地抚摸了一阵他的脸庞,看着钟霁微微皱起的眉头,面色如水一般平静。他抽出手,又端详了一会钟霁的脸,便离开了,留下沉重的黑暗。 -------------------- 小陆:我们是互相串门的关系了 第11章 远方来信 第二天,钟霁醒来,感觉身体十分粘腻,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摊子,应该是陆兆晗在昨夜他睡着后帮他盖的。他走出房门,陆兆晗已经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他的举止优雅干脆,看到钟霁走过来,打量了一下钟霁的脸色,说道:“应该没有感冒。” 钟霁走到他身边,轻快地说:“我昨夜出了一身汗,应该不会有事吧。” 陆兆晗把钟霁送到了家后,钟霁趴在车窗对他道了声感谢,看到他的脸色未曾改变,淡淡对自己道:“再会。” “再会。”钟霁对着他离去的车尾轻声说。 接下来的时间,陆兆晗变得更加繁忙,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与沟通,钟霁发过去的消息也全部石沉大海。两周后,陆兆晗还是没有与钟霁联系,又隔了几天,钟霁收到他的讯息,他说事情有些棘手,他还要继续呆上一周。 钟霁收到消息时,心脏狂跳,虽然他没有很多需要联系的人,但每次收到陆兆晗的消息都毫无征兆,他不知道别人的友情交际是否与他一样,又考虑到陆兆晗的身份与工作,一切都变得情有可原,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等待他的消息。他也有自己的私事,他忙着学习、兼职、照顾母亲,等待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熬的事,可也许是因为人总是习惯于依赖那根蜘蛛丝、那颗稻草,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陆兆晗,尤其是当他特别疲惫的时候。他想起他,就像在梦魇醒来的午夜思念着晨光,倒不如说确实该用这个词,他思念着他。 这一天,钟霁难得地在家里休息,他早上买东西归来时,门房的保安大叔告诉他,有人给他寄了东西。 他从快递里拿出来,是一张从遥远的b市寄过来的明信片。正面是那个城市特有的地标景点,一个幽深而宁静的湖,背面,印着劲挺的字迹和一句简短的话:这里一直是雨天,心想起了你。右下角属着龙飞凤舞的签名,即使笔记潦草,钟霁也认得出来,那是陆兆晗的名字。 钟霁的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甜蜜、感动、酸涩,这三种情感纠结在一起。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清晰地嗅到自己身体里散发的玫瑰香气,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每一次他思念陆兆晗的时刻。这一刻,他又再次闻到那种玫瑰香气,一直以来的直觉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填满了他因为等待而一直无法满足的心。 他回到家中,幻想遥远的b市,那是一个潮湿的城市,陆兆晗在那里工作那么繁忙,却还是抽出了时间给他寄明信片。钟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静谧的场景,陆兆晗住在酒店的顶层,落地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与深沉的夜色。他回忆起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充盈着力量。不知道他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如何思考的,是犹豫着考虑了很久还是一瞬间灵感降临,无论哪一种都令钟霁心旌摇荡。 春天很快结束之后,陆兆晗在初夏一个炎热的日子回到了c城。钟霁下课拿起手机便看到了他发过来的消息,他说自己可以休假两天,问钟霁是否有时间,钟霁不作考虑便答应了他的邀请,向兼职平台请了一天假。 翌日,陆兆晗午饭后给他打电话,说自己正在小区门口,钟霁连忙下楼,看到他的车停在路边,他也看到了钟霁,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大半个月没见,陆兆晗仍然那么挺拔,今天,他还是板正地穿着衬衫与西裤,钟霁看到他把袖子拢起来,露出健壮的手臂,与自己纤细的手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久不见。”钟霁说。 陆兆晗看了一眼他欣喜的脸,说:“你换发型了,很适合你。” 钟霁摸了一下自己的发尾,脸上浮现一丝红晕:“我只是剪短了一点。”然后,他突然笑了。 陆兆晗将目光转过来,语气带着疑惑:“笑什么?” 钟霁缓缓地说:“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无论干什么事都穿的这么正经。陆先生,你今年多大呀?”他用一种开玩笑的态度说出来。 谁料陆兆晗竟然很认真地回答:“我快25岁了。” 钟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含义,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满25岁呢?” “我是想说,你是什么时候过生日?” 陆兆晗只是笑了笑,回答道:“那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下午,陆兆晗又带他去往了上次去的网球场,钟霁也再次穿上他高中的衣服。陆兆晗还是如老师一般,教给他更多的网球知识,钟霁尝试与他对打,钟霁发的每个球他都稳稳的接住。看着他运动的身姿,钟霁不禁感叹,他什么都做得好,他沉着、冷静,无时无刻地让他感觉到安心。既然如此,他想要依靠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钟霁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着。 晚餐是陆兆晗安排,他开了大半个城市,带钟霁去了一家下属推荐的饭店,他似乎对所有有关钟霁的事情都很有耐心。在餐桌上,他和钟霁聊起了前半个月的工作,内容乏善可陈,钟霁却听得津津有味。就算他的世界再枯燥,被工作填满每个间隙,都让钟霁充满了好奇,只因为那是他的生活。 钟霁听了好一会,终于问起了那个这几天一直萦绕在他内心的问题:“那张明信片是在哪里买的?”他听到自己小心翼翼的声音。 陆兆晗神色泛起一丝怀念:“那是客户招待我们去那个景点吃饭时,我看到的,”他接着说下去,”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雨。” 他深深地望进钟霁带着期待的双眼,说:“就像那天我在校园捡到你的时候一模一样。你突然出现在车前,没打伞,全身都被淋湿了,还好让我发现了。” 钟霁听着他的剖白,又开始心旌摇荡。 他又追问了几次陆兆晗的生日,被绕着圈子跳过。之后,钟霁一直保持着轻飘飘的状态坐着他的车回家,他跳下车,和上次一样,趴在他的车窗旁说:“再会。” 第12章 狭路 暑假到来之后,钟霁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母亲,做兼职的时间也变得多起来,一切比起之前都变得更好。钟霁有时给母亲读书,有时给她放音乐,每当她问他生活上的事情时,钟霁总是告诉她一切都很好,让她安心。 钟霁开始经常谈到陆兆晗,他谈论到他时脸上总是浮现出浅浅的沉醉与羞赧,他和母亲说他的性格,说他们相处的细节,仿佛与他相遇之后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印刻在他脑海中,随时可以如同放映电影一般拿出细细观看,声音、场景、氛围,甚至还有画面所无法展现得气味,都恍如发生在昨日。 而这时,他的母亲也会在一旁静静地听,面色安详。 有一天,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母亲突然神色认真地对他说,她想见陆兆晗一面,她想看看这个带给钟霁许多快乐的朋友,也是钟霁从小到大唯一和她提起的朋友是何种模样。 钟霁骑车回家的途中,一直在思考母亲说的话,他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对陆兆晗来说是否太过于唐突,可是一想到母亲的病,他就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母亲很少向他提要求,他想要满足她的每个愿望。他想到陆兆晗总是很忙,思考了一路如何开口。他心里隐隐明白,只要他说出口,陆兆晗一定会同意。 待他骑着自行车从家门前黑暗的街道掠过时,旁边停着的一辆黑色的车突然打了一下闪光灯。他回头张望,看到那辆车亮起灯光,陆兆晗的脸在黑夜中被照亮。 钟霁赶紧掉转车头,行驶到他的车侧,陆兆晗打下窗户,钟霁趴在他的车窗上说:“怎么这么晚过来,有事吗?”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 陆兆晗看着他因为骑车而涨红的脸,说:“我去店里找你,你不在就过来了,家里也没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 钟霁连忙解释道:“我去医院看妈妈了,”他想起母亲说的话,接着说:“你现在有时间吗,要不要上去坐一下。” 陆兆晗没有回答,但是熄灭了车,随他一起走回家。 进入钟霁家门之后,陆兆晗神色冷静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一切都如同上次他来的时候一般收拾得井井有条。最近钟霁正放暑假,屋内多了一些烟火气,玄关处摆着一双拖鞋,没有别人的痕迹。 “你直接进来吧。”钟霁说。 他们照例坐在钟霁的小床边,陆兆晗看到自己寄来的明信片被装在一个相框里,放在床头旁。钟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有种被拆穿的羞涩,他小声说:“我觉得那个景色很漂亮。” “是的,很美。”陆兆晗亦看着他说。 “你有什么事吗,总不可能大晚上来找我聊天吧。”钟霁开玩笑地说道。 “但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好吗?”他不等陆兆晗开口又接着说道。 “上次和你提到我妈妈,因为最近我总是说起你,”钟霁感到自己脸上的热度在攀升,他顿了一会说:“我妈妈她就很想见见你,所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陪我去看一下她吗?” 像是害怕陆兆晗拒绝,他又快速地说:“我妈妈人很好的,她不会让你觉得尴尬的。” 陆兆晗笑了笑,说:“小霁,你真的很可爱。” 钟霁听到这句话更加的害羞,陆兆晗又说:“你不需要总是这么客气,我们都认识了这么久不是吗?难道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陆兆晗随意地翻了翻他放在桌上的书说:“下周二我有时间,下周二去看你母亲可以吗?” “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明天我又要出差了,下周才能回来,所以想来看看你。” “你的工作太辛苦了,要不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钟霁说,说完发现自己好像在赶客,忙解释道:“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睡在这里。”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兆晗回答道:“明天我很早就走,还有些事要准备,还是先回去吧。” 钟霁把他送到车里,陆兆晗淡淡的说了句:“再会。” 钟霁把下周二陆兆晗要来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很高兴,说很可惜没办法在家里好好招待他,只能以这种形式见面。钟霁告诉她不要多想,陆兆晗是个非常非常体贴的人。 周一晚上,陆兆晗果然联系了钟霁,询问他母亲的医院地址,最后在他的提议下,他会先来接钟霁再一起去医院。 周二,陆兆晗在午饭前来到了钟霁家。钟霁看到他的车后座放着一些慰问品,有花、一些营养品,还有一个保温盒。陆兆晗回头看了一眼,告诉他那是家里阿姨准备的午餐,说是让她专门做的适合有胃病的人吃的。他又让钟霁去拿后排的一个盒子,钟霁打开看到里面是一个装饰着莓果的蛋糕,陆兆晗让他先垫垫肚子。 到了医院之后,母亲似乎也很喜欢陆兆晗,两个人简单地寒暄了一番,聊了一些钟霁儿时的趣事。 待到陆兆晗去厕所时,母亲突然对钟霁说:“小陆原来这样年轻,真的是很好的青年。” 片刻之后,她又带着一点忧心地说:“我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好。”她看着自己孩子青春的脸庞,她能想象到他喜欢小霁的原因,但是却无法想象他们的未来,他虽然沉着冷静,但到底年纪轻轻,他拥有这样多的东西,她隐隐感觉到那是她的小霁所无法把控的。 “妈妈,他什么都做得很好。”钟霁说道。 看着钟霁洋溢着微笑的面庞,她的心抽动了一下,她只希望钟霁开心地生活,所以她摸了一下钟霁的手,说 :“小霁,妈妈希望你能幸福。” 不多时,陆兆晗回到了病房,三个人接着说了一会话,陆兆晗便带着钟霁离开了。他提议一起出去吃饭,钟霁同意了。 在车上,钟霁满心喜悦,告诉陆兆晗:“我的妈妈很喜欢你, 她说你很好。” 陆兆晗只是专心开车,说:“小霁,你上次问我,什么时候是我的生日,其实就是今天。” 钟霁愣了一下,呆呆地说:“怎么办呢,我没有准备礼物,等下让我付帐吧。” 陆兆晗瞥了他一眼,说:“不用在意这些,今天你主动带我来看你母亲,我已经非常高兴了,我以为只有关系很亲密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钟霁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听到他继续说道:“这表明,你把我当成了很好的朋友,是吧?” “当然是,”钟霁回答说:“早就是,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他别过视线,不去看陆兆晗的脸,内心却浮现出一个念头。他知道,也许他已经无法再把他当成单纯的朋友。他感觉到自己进退维谷,正站在种满玫瑰花的山谷,他不知道该不该更进一步。 -------------------- 见家长了鼓掌。 第13章 虚惊 这年的暑假异常得高温,钟霁增加了自己兼职的时长,他在空闲时间偶尔和陆兆晗出去游玩,这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母亲的病也变得稳定,一切都要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钟霁经常在晚上一个人看着自己的账户发呆,医生说,母亲的这个病如果尽早动手术,病情会得到很大的缓和,所以他一直不停歇地努力工作,计划着如果母亲的病一直控制地这么好,等再过半年时间,他就可以攒够钱,给母亲做手术。 不知不觉,新学期如期而至,钟霁与陆兆晗都变得繁忙起来,两个人又开始变成只有几面之缘的网络朋友。 这天夜晚,下了很久的雨,秋雨微凉,带走了夏日的暑气,钟霁在即将下班时接到陆兆晗的消息,问他是否已经下班,说希望他给自己留点速食,请他打包好给自己放在店门口,半小时后他会过来取。 钟霁出门时,雨已经停了,他刚出来就打了个寒颤,这才记起昨日天气预报说今天会降温十几度,夜间的温度更是低。虽然店已经打烊关闭,他还是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口等着陆兆晗。半小时后,果然看到陆兆晗的车停在门口,看到钟霁之后,陆兆晗显出一点惊讶,然后打开车门,他看着钟霁单薄的t恤,眉头微皱。 “快上车。”陆兆晗说。 钟霁拉开副驾驶的门坐在旁边,车门内是一个温暖的舒适空间,他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转眼他看到陆兆晗正在脱自己的西装外套,下一秒,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陆兆晗声音有些严厉地说:“怎么穿得这么少。” 钟霁把食物递给他说:“我忘了,没想到今晚还下了雨。”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陆兆晗却又变得柔和起来:“小霁真是一个小孩子。” 之后,不等钟霁拒绝他便开车向钟霁学校而去,并将自己的外套借给钟霁,让他下次再还。 钟霁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最后将外套放在自己的枕边,嗅着独属于陆兆晗的木质香气睡去。这样过去了好几天,钟霁一直都处于一种美妙的梦幻的心情之中,直到他接到那一通电话。 那是一通来自医院的电话。 当时,钟霁正在上专业课,手机被静音装在口袋中,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接听到;当时,坐在隔壁的舍友正在讨论奖学金的相关事宜,所以他也参与其中,那是一笔不菲的奖金,听说是某个曾经毕业于他们大学的成功人士给母校的回馈。 下课后,钟霁才发现医院给自己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回拨过去,听到护士说他母亲突然不太舒服,让他赶紧来一趟。钟霁慌忙赶到医院,看到母亲在病床上对自己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护士过来说过了段时间后他母亲又缓了过来,但建议他最好尽快做手术。钟霁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再次感受到母亲病倒时那种似乎喘不上气的惶恐心情。 但还好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他直愣愣地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庞,半晌,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蹲在母亲的床前,将头放在母亲的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母亲的脸。 他感到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发丝,说道:“小霁,不要太慌张。” 俄尔,又传来更加轻柔的声音:“你看你,黑眼圈这么重,最近很累吧,不要再皱着眉头了。” “妈妈……”钟霁喃喃道。 “妈妈希望你总是开心的,好吗?”母亲虚弱地笑了一下,说。 当天夜里,钟霁在医院陪睡了一夜,第二天,在母亲的再三劝解下,钟霁回到了学校,他想,手术的事一定要尽早地提上议程。他和便利店的店长申请多值些班,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店长很快便同意了。 钟霁的成绩很好,他在寝室里和室友打探报奖学金的具体事宜以及除了自己之外的候选人,室友们都很热心地告诉他那些人的情况,他们说钟霁是成绩最好的,但是平时太过于封闭自我,从不参加社团活动与学校组织的活动,也许会有所影响,但他们所有人都会为他加油,并且都觉得钟霁是最有可能得奖的。 于是钟霁变得更加繁忙,忙着工作,忙着学习,忙着参加学校活动,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把所有空闲的时间设定成程序,一刻不停地旋转着,一刻不停地服务着,陆兆晗的几次邀约都被他找借口拒绝。 待到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钟霁终于如同得到赦免的囚徒,从无休止的工作中解放。他周末给自己放了一个假,安心地沉浸在看见曙光的黎明前夕,他瞥见带回家的陆兆晗的外套,给他发去一条消息:陆先生,你的外套,我已经洗好了。 那边没有立即回复,他又发消息问陆兆晗今天是否在家,他可以送过去。 半晌,钟霁收到陆兆晗的回复,说他正在来钟霁家的路上。 十分钟后,钟霁听到门口响起铃声,陆兆晗带着一束花出现在门口,他还是那样西装革履,一丝不苟。钟霁把花插在花瓶里的时候,陆兆晗轻轻地走到了他的身后,他说道:“我刚知道伯母前段时间不太好。” 钟霁回答道:“现在算是稳定下来了。” 陆兆晗又说:“小霁,你看起来很累,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吧,让我来帮助你。” 钟霁说:“不用的,我…”可话到口边,他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两种情绪在他的心里交错着,陆兆晗那么有钱,如果他开口向他借钱的话,他应该会同意吧,但是钟霁就是不想对陆兆晗提出这样的请求,虽然他曾经向他露出伤口,但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太过窘迫。陆兆晗对他而言太特别,钟霁不知道这是从何处而来的自尊心,强迫着他努力地平等地站在他的身边。 陆兆晗状似无意地抬手,他身量高,给钟霁一种他想要拥抱自己的错觉,然后他抚摸了一下钟霁的头,说:“难道我在你心中还不值得信任吗?” 钟霁急忙解释道:“真的不是的,我目前还可以自己处理,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告诉你。” 陆兆晗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静默地、深深地看着他,背光的脸上蒙着一层阴影,钟霁感到他的目光变得如此幽深,他在里面看到倒影般缩小的自己,正在他的眼睛里轻轻地颤动着。那两种情绪又在他心中交替地出现,他多想依赖他,可他用什么身份依赖他呢,他又多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窘迫的人生,即使他总是默默地温柔地表示:他从未介意。 第14章 穷途 两周后,气温急转直下,海上传来了台风的消息,学校发了通知,所有学生停课,台风会在接下来的两天内降临在c城。 钟霁总觉得内心惴惴不安,一阵不明的压抑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室友都在各自的床上休息,只有钟霁一个人坐在窗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风疯狂地撞击着玻璃窗,伴随着清脆的暴雨声。在雨幕中,他看到一棵树被狂风拔起,一种命运的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突然很想跨过呼啸的风,跨过瓢泼的雨,跨过一切电闪雷鸣,一切沉重的阻碍,去到自己的母亲身边。 小时候,遇到台风天,总是母亲哄着他入眠。 他给医院打电话,仔细确认了母亲的状况一切都如常后,他才能重新回到床上休息。闭上眼睛,陆兆晗的面庞浮现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他抿着双唇,以一种严肃、冷静、沉默的姿态审视着前方,钟霁却在这样富含一丝威压的目光下感到安心,他被引诱着坠入梦乡。 台风登陆后,带来了更大的暴雨。秋天的黄叶被这场雨带进泥土中,寒意也渐渐侵入这座城的每个角落。 那一天,那是台风登陆几天后。 那一天,乌云短暂地消散,潮湿的水汽也渐渐蒸发,好像所有的灾害都在一点点烟消云散。 从医院传来了母亲的消息,原来上次母亲突然的不舒服只是一个预兆,一个关于未来的暗示。 当钟霁收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通知他最好赶紧安排手术,这样还可以有一线转机。钟霁看着病房里母亲熟睡中虚弱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一瞬间如同沉入海底,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的,妈妈总是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他仔细的计算了一下这一年来存下的钱,万幸的是,这么久的努力终有回报,评选的奖学金成功拿到手,可以将手术安排在一周后。他记得结果大致已经尘埃落定,现在只要默默等待。 想到这,他又似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从窒息之中解脱。下一周,只要多一周,母亲应该就不需要再继续忍受这么强烈的痛苦。 钟霁又在病房陪着母亲一会,母亲一直在睡觉,他没有吵醒她。 下午,在钟霁准备回学校的时候,陆兆晗打来电话,他不经意地问起钟霁母亲的近况,让钟霁代自己向她问好。 一股暖流涌上钟霁的心间,温情填满了他的胸腔。经过一天的大起大落,他急需一个情感的缺口,他无法自控地隐晦地向陆兆晗揭示自己的心事。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分外脆弱,如同山谷里传来的飘渺回音:“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了。”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医生和我说她的情况变得很不好,叫我尽快给她安排手术。” “她会好起来的,对吗?” “她不再被病痛折磨是我最大的心愿。” 钟霁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兆晗没有打断他的话,仅仅是静默地倾听,等到钟霁不再开口后,才缓缓说道:“会的,别担心。”他安抚的口吻通过电磁波遥远地传来,显得更加低沉。 之后陆兆晗又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钟霁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谢谢你。” 挂断电话,钟霁回到了学校,在校门外,他看到陆兆晗的车从校内开出来,他面色严肃,似乎没看到钟霁,无声地掠过钟霁身侧,不一会消失在车流之中。 傍晚,乌云重回人间,凝聚在天空。气温不停地下降,雨也一直不停地降下,到处都是潮湿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水汽,到处都是一片惨淡的烟灰色。 这一周,钟霁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无法再在他面前伪装自己的程度。钟霁一直陪在母亲身边,她越来越嗜睡,在睡梦中也会呻吟,好像她做的每个梦都是噩梦,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会刺痛她,让她无法忍受。 周五这天,天气不再是绵绵细雨,转变为暴雨倾盆,钟霁在买晚饭的途中,接到了室友发来的消息。 奖学金评奖结果已经公布,由隔壁班的一位同学获得。 看到公告的那一刻,钟霁的心裂成了成千上万片。理性告诉他不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感性却让他无法不去期盼它所带来的希望。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该怎么办呢,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而更棘手的是母亲的身体已经再也等不及。到一阵头晕目眩袭击了钟霁,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憎恨与悔恨的双重情感攫住他的心,他一边憎恨着那个早已不知所终的父亲,一边在心里不停地拷问着自己为何不多做些准备。 他想起那颗被台风折断的树木,凄惨的倒在狂风暴雨摧残着的街头。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上了淡淡的阴影,世界被放在一片蒙着毛玻璃的盒子里,而他在远去、远去,向着一片无尽的深渊坠落。 死的恐惧突然郑重地显现在钟霁的生命中。一年前,他只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一年后,他不可抑制地害怕有关母亲的未来,如果有什么可以换来母亲的健康,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缓慢而脚步虚浮地向寝室的方向走,身后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声,他却似没有听到,身体的全部感官都变得迟钝。之后,又是一声更加刺耳尖锐的喇叭声,钟霁这才如梦初醒,他回头望去。 陆兆晗已经打开车门,他站在他的身后几米处,用温情而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再也没办法控制,钟霁看着陆兆晗,眼前变得愈发模糊,他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意识里又再次浮现那种强烈的欲望。 他想依赖他,他想放下所有的顾虑,如果他愿意,多希望他愿意。 “小霁……”钟霁隐约听到陆兆晗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可他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灰色的世界逐渐加深,直到再也看不见。 天旋地转地坠落的过程中,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托住了钟霁的腰背。失去意识前,钟霁心中的唯一一个念头是陆兆晗的怀抱与他设想中一样,与他回忆中一样。 陆兆晗把钟霁放在车上,轻柔的用毛巾擦拭他湿漉漉的脸颊,然后驱车而去。他关掉所有的灯,打开车窗,冰冷的风灌入车厢,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旁边熟睡的人,钟霁正可怜地蹙着眉,他的脸展现出令人心软的清纯。 半晌,他又轻笑一声,一切都步入正轨。 第15章 偿愿 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时,钟霁头疼欲裂,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眼前光线很暗,他一时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处。一阵淡淡的清冽的味道围绕在钟霁的周围,他闭上眼睛,听到胸腔里的心脏正急促地跳动着。 平复了好一会,他才再次睁眼打量这个房间,简单的现代主义装饰,黑白灰配色,钟霁回想起这里是上次来过的陆兆晗家的客房,萦绕在身边的清冽的香气与上次有些不一样。钟霁坐起身,身上很清爽,自己已经换上了那件印有小兔子的睡衣,床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十点。下床的时候他感到浑身无力,肌肉有些酸痛,身体透出一股病后的虚弱。待走到门口,钟霁听到门外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是陆兆晗,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并不认识。考虑到陆兆晗可能是在与别人谈论事情,他本想回到床上,却听到他们的对话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门被从外面打开,门外的光摄入昏暗的房间,陆兆晗背着光站在钟霁的面前,他身材高大,把门外的世界遮得严严实实。 陆兆晗伸出手,捏住钟霁的手腕,将他从黑暗中轻轻拉入光明。 他对着门外的人说:“再帮他看看吧。” 外面一个带着医疗箱的穿便装的人说:“他只是发烧了,吃点药就好了。” 陆兆晗蹙起眉,说:“要最好的药。” 那个人听罢,从箱子里翻出几盒药说着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之后便离开了。 陆兆晗还保持着握住钟霁手腕的动作,他将他带到沙发上,用轻柔的嗓音问:“小霁,你现在感觉如何?” 钟霁浑身无力,轻声说:“我不觉得发热,只是身上不太舒服。” 言罢,他几乎是立即想起自己的母亲,眼泪瞬间无声无息地从脸庞滑落。他不想在他面前这么丢脸,他不该哭的,但是看到陆兆晗的脸,感受到他的气息之后,所有的忧愁与委屈便再也无法抑制,此刻,他是这样得需要一个依靠。 “小霁,你怎么了?”陆兆晗看起来忧心忡忡,语气却还是一样冷静。 “我…”钟霁嗫嚅着说。 “我…你可以帮我吗?”他凝视着陆兆晗的眼睛,不确定地询问着。 “你觉得我会拒绝吗?只要你说的话,我都不会拒绝。”陆兆晗将他拉得更加贴近自己的身体,两个人的脸相距咫尺。 钟霁听到这句话,眼泪更加汹涌地落下,他低下头,下定决心般说道:“你可以借我钱吗?” 他听到陆兆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说:“为什么不呢,是因为你母亲的事吗?”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哄孩子一般温柔。 钟霁的脑海因为刚退烧而不太分明,他呆愣愣地回答:“是啊,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但是,我该怎么还你,我…” “别担心,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就交给我好吗?”陆兆晗打断他的话,循循善诱地说。 陆兆晗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那个站在光亮的顶楼的人,他富有而可靠,他就好像可以解决所有事。钟霁看着他轻轻圈住自己手腕的手,那只手五指修长而富有力量感,偶尔用拇指在自己的皮肤上来回滑动,一副安慰人的姿态。 他又说:“相信我好吗?我们说好要当朋友的,不是吗?” 钟霁听到他温柔的话语,觉得自己再次身处于那个山谷。不过这次,他站在峰顶,前面便是悬崖峭壁,只要退后一步,或者向前一步,就可以彻底解脱。 他不由得抬眼望向陆兆晗的脸庞,说道:“你太好了,如果我不想只和你做朋友呢?”他做出了决定,退后、示弱、承认。他看到陆兆晗面无表情的脸,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钟霁的心陡然下坠。而下一秒,陆兆晗用另一只手擦去钟霁脸上即将干涸的泪痕,说:“不做朋友,你想做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和你只做朋友。” “小霁,你自己说吧,你想要怎样,全部都告诉我,全部都交给我。”他冷静而沉着,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人。 钟霁摇了一下头,他的头仍然是晕晕乎乎的,似乎淋雨后的高热再次回到了自己身体内,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本不想让陆兆晗看轻他,却在他一点一点温柔的引导下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剥去自己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把这么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分享给另一个人。 钟霁用不太灵活的头脑思考了一会,他想的很慢,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陆兆晗耐心地等了一会,并未继续追问,之后,他抽出自己的手,说道:“你才刚睡醒,还生着病,还是先吃点药吧。”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说罢,起身帮钟霁倒了一杯水,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 钟霁看着陆兆晗一系列的举动,内心突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敏锐地察觉到陆兆晗此时心情不佳,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冲击得再也做不了其他感想。他并非刻意拖延时间,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慌忙地扯住陆兆晗的衣袖,像是一个害怕遗失心爱玩具的孩子,他的心再次激烈地跳动。 “我不想和你当朋友,”钟霁快速地说:“我有的时候会很想很想你,但我又怕打扰到你。” “收不到你的消息,我会心神不宁,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 陆兆晗一言不发地听完,脸色重新变得明朗,他将水杯递给钟霁,不动声色地解释:“小霁,我很开心,我刚刚在想如果你没有回答,只是我一个人演独角戏的话,今后该怎么与你相处。” 他盯着钟霁吃完药,喝完水,反手握住他的手,再次拉近距离,说:“现在开始可以安心了吧。” 钟霁被他略带凉意的手握住,觉得很舒服,卸下了一切心灵的重担,他的心跳不再激烈地在自己的胸腔喧嚣,陷于熨帖的心满意足的陶醉。夜已渐深,在药效的作用下,迷蒙的睡意冲击着他的思绪,陆兆晗看到他渐渐睁不开的双眼,打横抱起了钟霁。 他一步一步抱着钟霁向客房走去。钟霁闭着眼睛,依偎在陆兆晗的怀抱里,恍然若回到儿时的摇篮中,不需要再为世界上一切事情而担忧。房间内没有开灯,钟霁被放在柔软的云中,他怀疑自己已经开始做梦,因为一切都像只能在梦中发生的那般美妙。 一片羽毛降落在他的眼皮上,一触即分,他满怀幸福地沉入黑甜的梦乡。 陆兆晗帮钟霁盖上被子,看了一眼他脆弱而白皙的颈项,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在门后,留下这个黑暗的、孤独的密闭空间。 这间房间迎来了新的主人。 第16章 异梦 从芝加哥回来之后,陆兆晗变得更加繁忙,他总是这样,像个不眠不休的工作狂。 钟霁不知道他为何事繁忙,他从未曾和钟霁说过自己工作上的事。他像个兄长一样,关心着钟霁的全部生活,却独自一人承担着属于自己的所有压力。陆兆晗不诉苦也不示弱,他总是一副这样可靠的形象,钟霁只能悄悄地从他的行程与神色窥探到他的疲惫。 这段时间,钟霁一边准备着自己未来的工作,一边时常去医院看望母亲,他和陆兆晗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需要忙。今年新年很早,如今已临近三月,所有人的生活都已经回到正轨。 钟霁没有过的生日便这样渐渐被搁置,遗忘在某个不知名角落。 这一天,钟霁醒来时,感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回过头,陆兆晗正闭着眼睛,神色柔和地熟睡着。他轻手轻脚地想要从被窝里爬出,却被他牢牢束缚在身旁,钟霁只好缓缓地转过身,他看到陆兆晗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副快要醒来的征兆,之后,一双淡然的眼睛出现在钟霁的瞳孔中。陆兆晗抽出一只手,蒙在钟霁的眼睛上,将他更紧地束缚进自己的怀中,说:“睡吧,我今天和阿姨说早上不要过来。” 钟霁闭上眼睛,感受到他的手从眼睛拿开,拂过自己的脸颊,之后绕到了自己的身后。他推了推陆兆晗说:“可是我有点饿了,怎么办啊?” 陆兆晗闻言,睁开眼睛,说:“我昨天给你买了蓝莓蛋糕,”半晌,又说:“我只会煮粥。” 钟霁回抱住他,听着他的心跳说:“我知道你不会做饭,”他又重申一遍说:“以后我做饭给你好不好,我不是小孩子,我什么都会。” 陆兆晗淡淡地回达:“周阿姨从小就带着我,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钟霁只好作罢,他从陆兆晗话语里听到隐含的拒绝意味,他是个坚定的人,他做选择的事,绝不会为旁人而动摇,钟霁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与他争论不休。 钟霁笑了一下,说:“那好吧,那我要去吃蛋糕了,你放开我。”陆兆晗闻言果然松开臂膀,放他离开。他跳下床,像猫一样惦着脚走下楼梯,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边吃蛋糕。几秒后,身后传来拉椅子的声音,陆兆晗坐在他的身边,说:“周阿姨一直照顾我的生活,这份工作很轻松。”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钟霁明白了他的意思,周阿姨的儿子在上高中,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刚刚好,他不该随意插手的,可他没有任何坏心思,只是想要时不时在生活上照顾他而已。 “我知道的,对不起,我不是要让她走。”钟霁说。 “你今天休息吗?”他又问道。 “是的,之后又会很忙,你想干什么,今天都由小霁来安排好吗?”陆兆晗回答道。 “怎么办,你也不提前告诉我,都是你的错。”钟霁耍赖地说道。 “都是我的错。”陆兆晗也配合他说道。 钟霁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自己的话,他既甜蜜于陆兆晗的体贴与纵容,又为他哄小孩般的语气有些恼怒。最后,还是能够与恋人相处的温存占据钟霁头脑的上风,只要看到陆兆晗的脸,他就再也无法对他无理取闹。 他看到时钟已经接近十一点,思考了一会说道:“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在哪里都好。” 陆兆晗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那就在家里休息好不好?” 钟霁想到他最近一直在辛苦地工作,点了点头。这时,周阿姨推门走了进来,钟霁看到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刚说的话,脸上微微发烫,道了声阿姨中午好,便回到了二楼。 陆兆晗也对周阿姨点了点头,跟随钟霁的脚步来到二楼的影音室,他不常来这个房间,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钟霁的地盘。他看到钟霁跪坐着打开沙发旁的柜子,在里面翻找着,他的背垂得很低,塌着腰,像小猫在伸懒腰一样。他的身材纤细,背薄薄一片,穿着白色的睡衣,裸露的脚腕手腕皆是一样的白皙,像一只轻巧的白蝴蝶落在地面。 过了好一会儿,钟霁从柜子中找出一盘光碟,他捧着它来到陆兆晗的面前,说道:“我妈妈很喜欢这些东西,书、电影、音乐。之前,她和我谈起这个,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我们下午看看这个吧,她喜欢的东西我都想了解。” 陆兆晗瞥了一眼,光盘的封面上写着“经典爱情故事”几个字样,他心不在焉地说声好,带着钟霁下楼,周阿姨已经做好饭离开。 午后,两个人又在床上温存了好一会,待到夕阳撒入房间才进入影音室。钟霁拉上窗帘,关了灯,只有电视机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光盘开始旋转之后,黑暗笼罩在四面八方,整个房间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声音。 一分钟之后,配乐开始响起,画面渐渐呈现在眼前,这是一个外国电影。 导演的镜头一直聚焦于女主角,她来自于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家族,天真单纯却总是郁郁寡欢,她的父母对待她严苛而冷漠,她就像困于高楼的长发公主。而梦里人一如童话故事里一般出现,他是个能言善辩的青年,行为大胆、风趣幽默,像怪盗一样盗走了公主的心。 他们在明媚的春光下,女主角房间后的花园里幽会。直到女主角被指定一门亲事,青年鼓起勇气发出邀请,他邀请这少女去往远方,他是个穷小子,他没办法满足女主父母的要求。而女主第二天便偷偷带走自己所有的宝石与青年乘上去往远方的火车。 这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旅程,他们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在人声鼎沸的车辆内,在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风景旁接吻,笑响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他们不断地换车不断地旅行,就好像冒险永远不会结束。但是很可惜的,它结束在了一小时之后,突如其来的战争让整个车厢的人都葬身于夏季一片阳光充沛的林间小路。 片尾曲响起,忧郁的钢琴音如水般传来。 钟霁看到陆兆晗的眼神从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开始变得认真,他开口问道:“你喜欢这个故事?”他讶异于陆兆晗会这么投入地观看,他以为陆兆晗不会喜欢这样缠绵的、感性的、带着淡淡哀愁的故事,这是他妈妈的喜好。 “拍摄手法很好。”陆兆晗说道。 一种冲动在钟霁的心头升起,他想到那个命运皆不由自己的富家小姐,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将自己往陆兆晗的身边凑的更紧,小心地问道:“如果你是那个女主,你会瞒着父母离开吗,还是会妥协?” 陆兆晗用手抚摸着钟霁的背说:“我不会是她。” 钟霁听到脑海中传来一阵轰鸣,好像身体里不知何处掉落了一个发条,让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行动,在他想要开口说话时,陆兆晗接着说道:“如果我是男主角,我不会让后面的一切发生的,我会留下来证明自己,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拥有她。” “可是,”钟霁说:“我觉得女主会爱上他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也想要离开,如果男主不是一个性格放浪的人,不能带她走,她和嫁给那些联姻对象有什么区别吗?那样充满压力的家庭,只要能离开,那去哪里都好;如果不能离开,那嫁给谁都一样。” “是吗?”陆兆晗的口气冷冷的,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钟霁,脸色变得十分复杂,他拿手握住钟霁的颈项,说:“小霁,你想我带你走吗,还是你想带我走?” 钟霁靠在他的身上说:“我不走,我就呆在你身边。” 陆兆晗轻笑一声,站起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周阿姨已经走了,钟霁看到餐桌上几乎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脸上一红,说:“周阿姨很好。” 陆兆晗说:“那就多吃点,你那么瘦。” 天色已经不早,钟霁吃完饭,略微有些困意,陆兆晗去洗澡,他趴在床上看即将开学需要准备的东西。一阵手机振动的声音打散了他的困意,他走至床边,陆兆晗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写着两个字:陆旭。 钟霁接起电话,对面传来充满朝气与喜悦的声音,陆旭很开心地说:“哥哥,你明天回家之后,是不是要在家里住几天?” 钟霁回了一声兆晗在洗澡后,对面沉默了几秒,说:“我不和你说,我只和我哥说话。”便挂断了电话。 钟霁回味着刚刚听到的信息,陆兆晗明天要回家住几天,他每年都要回去住几天,为什么他从不提前告诉自己。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厕所的门,所以今天特意回来是为了安慰自己吗,明明只要告诉自己他在为何事繁忙便可以。不安心的感觉又萦绕在钟霁的身边,他是这么的不满足,他想了解他的所有。 第17章 温室 第二天,陆兆晗果然很早醒来,他把尚在睡梦中的钟霁叫醒,交代了一下自己要回家中住几日且时期未定便走出房门。 钟霁睡颜惺忪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门后,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慌张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想要询问更多。待他追下楼,看到陆兆晗的车已经从庭院前的铁门旁驶出。 钟霁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冬天已经过去,三月即将来临,春天的气息越来越近,天气愈发温暖,鸟鸣声从大门外传来。他看到周阿姨提着蔬菜走进别墅庭院的大门,看到他赤脚站在门前,快步走了进来。 她说:“怎么光脚站在这里,门口风大。” 钟霁回答道:“家里还有暖气呢,不碍事的。外面还是有点冷吧,快点进来。”他突然想到周阿姨也是陆兆晗曾经家里的阿姨,想到昨晚陆旭兴致冲冲地打电话来询问,今早陆兆晗不声不响地离开,便小心翼翼地问:“周阿姨,兆晗他回家了,他说好几天不回来,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要不要这几天休息一下,放个假呢?” 周阿姨听到此话,笑着说:“陆先生嘱咐我好好照顾你,这份工作也不忙的。” “本来,他们家给老爷子办生日宴会我也是要去的,不是在这边忙就是在那边忙。” 钟霁问道:“陆爷爷要过生日了吗?” 周阿姨说道:“三月的第一天呢,还有两天就是了。陆先生最近应该一直在忙这件事吧,这几年都是他负责安排。” 她把买来的早点放在桌上,招呼钟霁趁热吃。钟霁在卫生间洗漱完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饭,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昨晚陆兆晗的弟弟说的话,他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他的家人,可他却对自己抱有敌意,他不知道这份敌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怎么样去与他拉近距离。 他不太熟悉他的朋友,更无从得知他的家人。 早上他打开大门的时候,感受到外界略带凉意的风掠过自己的脸颊,早春微低的温度与别墅内四季不变的温暖室温同时触碰他的身体,他不知道在这个温室中还要呆多久。 下午,钟霁无事可做,只好打开电脑查看一些招聘简介,但是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他又关上电脑,准备收拾新学期该带的行李,却又发现那个市区内的公寓里一切都早就准备好,陆兆晗已经为他提前打点了所有,他只要乖乖地接受一切便好。 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入他的手机,他不确定地接起来,再次听到那个活泼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声音,对面的人心情很好,说道:“钟霁,你知道我是谁吗?” 钟霁嗯了一声,静静地听那人继续说道:“原来哥哥这两年都没有带过你回家,你也没有什么威胁嘛!” 钟霁的一言不发似乎让陆旭变得更加得意,他又说道:“他也没有和别人说起你,只有我知道,哥哥的一切我都知道。”然后对面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陆旭挂断了电话。 钟霁呆呆地看了一会结束电话的界面,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几秒钟便消失无痕。他一直平静地注视着这个敏感的问题,却在今天第一次被一个感情之外的人光明正大地点破。他一直沉浸在陆兆晗给自己所建造的避风塘,刻意地压下来心底的担忧。从第一眼见到陆兆晗开始,他便明白两个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无法控制自己地接近了他的生活,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让他和他的世界真的交融,他担忧着他们的未来。 他想不到该如何解决,只是一味地当缩头乌龟,好像只要放空大脑,享受当下,一切都能柳暗花明。他找到了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闭着眼睛静静的思索,想得头晕目眩,没过多久便趴倒在桌上。 他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前行,前路漫漫,目不能视,但是他就是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他执拗地朝前走,渐渐地,眼睛能看到一点点光亮。他继续向前走,眼前越来越亮,他正在一条绿色的,被树枝与藤条遮挡的密密实实的林间小路,越是向前,头顶的树也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一个小洞,他钻进树叶编织的洞中,心里好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惴惴不安。最后,他终于钻出洞口,洞口之外很是眼熟,他想起,这是那个爱情电影中女主角家的后花园,阳光洒下金色的光辉,绿叶被照耀地闪闪发光,玫瑰在他的手边盛开。他继续向前走,看到那座电影中的西洋风格的别墅,陆兆晗的身影出现在一楼窗前,他走到窗下,倚靠着墙角,窗内传来两个人的声音,一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在说话,在说自己朋友的女儿多么可爱、美丽,另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也随之响起,说陆兆晗还年轻,有自己的想法,而陆兆晗只是一言不发。钟霁听到此言,后退一步,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是他踩碎了一片落叶。 钟霁于梦中惊醒。 他看到手边的手机,亮了一下又熄灭,他打开微信,看到陆兆晗发来的消息,他说自己三天之后回来。 钟霁下定了决心,他决定和陆兆晗好好的谈一下这件事。 第18章 悬剑 三月如期而来。这三天,钟霁去医院看了一次母亲,其他的时间都在忙着投递简历,但是无一例外,所有投给大公司的全部都石沉大海,他只好把目光放向稍小、稍远的公司。 三天后,陆兆晗于傍晚回到家中,当时钟霁正在房间里查看网页,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钟霁身后,用微凉的手抚上钟霁的颈项。钟霁像炸毛的猫一样回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眸,随后他解开自己的西装纽扣,拿出车钥匙在手中晃了一下,说道:“今晚出去吃,我已经定好了饭馆。” 陆兆晗开车,他把衬衫袖子折到手肘,开了一半的窗,微凉的早春的风灌满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钟霁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城市景象。陆兆晗做事沉稳,开车却是另一种风格。他快速而灵巧地在车流中穿梭,打方向盘的模样熟练而潇洒,钟霁在电视上看到那些赛车手比赛的时候,曾经想象过陆兆晗开赛车的模样,他一定开的大胆且快速,过每个弯道都游刃有余。他们开了好长时间,直到车子停在一间临海的餐厅。 他们驶进停车场时,正好看到落日降落在海面上。陆兆晗带着钟霁走进餐厅,便有一位服务员上前询问,待陆兆晗表明身份后领着两人进入了餐厅二楼,安排在正对海面的卡座。陆兆晗将菜单递给钟霁,让钟霁挑选。 不一会,服务生上了餐具与茶水,钟霁选了几道海鲜。 之后,两个人同时沉默着,钟霁思考着如何开口询问前些天的事。 没过多久,陆兆晗给钟霁倒了一杯水,说:“小霁,你心情不好。”他的语气十分肯定,似乎笃定钟霁在为他没有提前通知而生气。 见钟霁没有说话,陆兆晗又说:“上次生日没有陪你,今天补上好吗?”他像是在哄一个生闷气的小孩。 钟霁抬起眼看了陆兆晗一眼,他没有闹脾气,他只是在思考要如何精准地与陆兆晗描述自己的感受。陆兆晗没有再说话,他耐心地等待钟霁开口。 半晌后,钟霁终于整理好思绪,他开门见山地说了陆旭给自己打电话的事。陆兆晗沉默地听着,然后告诉钟霁陆旭是个任性的小孩,他小的时候有一次傍晚发脾气离家出走,跑出了大门,结果在他们小区的别墅区便迷路了,是陆兆晗找到了他,当时陆旭已经呜呜地哭了很久。从那之后,陆旭便十分依赖他这个哥哥,遇到陆兆晗的事总是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 钟霁静静地听完,双手不自觉地互相摩擦,他只当陆旭崇拜陆兆晗,却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这样一段曲折往事。 “我只是…”钟霁迟疑地说道。 陆兆晗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保证,他不会再来打扰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霁说:“其实,我是在想怎么才能和你的家人打好关系呢?” 钟霁貌若无意地说:“兆晗,我看到你弟弟这样,不知道要如何和你的家人相处。”他说的很巧妙,小心翼翼。 这时,服务员推着小车来到桌边,将菜品一道道摆在桌上,两个人都止住了话题。陆兆晗说:“等了这么久,饿不饿?” 窗外的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底,即将去向地球的背面,给另一个世界带去光明与温暖。 钟霁听他的话胡乱吃了几口菜,想到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又问道:“兆晗,你的家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没有说你的弟弟烦人的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与他的关系那么僵硬。” 陆兆晗喝了一口水,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越过餐桌,握住钟霁的一只手,说道:“你不要太担心。”他的语气平静,隐隐透露出一股安抚的味道。 “我的家庭很复杂,”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接着说:“虽然没有那样夸张,但是我以后再介绍给你。陆旭我也会处理好,你不要有压力。” 听完他的话,钟霁情不自禁地说道:“最近是因为你的爷爷过生日,你才这么忙的,是吗?” 陆兆晗笑了一下,说:“小霁,是不是周阿姨告诉你的,我的小霁一直都这么聪明。” 他故作轻松的话语让钟霁的脸微微发烫,钟霁是有意套出了周阿姨的话,如今却被陆兆晗拆穿,他忙说:“我只是想关心你,难道我不能知道吗?” 陆兆晗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解释道:“爷爷的生日这几年都是我在承办,他的生日不仅有我们家亲戚参加,也会有一些外人会来祝贺,现在不是什么很好的机会,以后在更加私密、更加合适的场合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钟霁听他说罢,终于感到心中的重负减轻了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与陆兆晗的未来可以走到何处,但此时,听到他讲述自己家里相关的情况,钟霁终于开始向渴望的方向前进了一步,这开始的一步,带着他的勇气,他美好的期盼。他不知道陆兆晗的家庭是何种模样的复杂,但是他想尽自己的努力,深入地走入他的生活,为了自己总是砰砰作响的心跳,为了自己每当想起他便浮现的甜蜜的妄想。 他如此的年轻,把爱情当作人生的勋章,只要有一点妄想的可能,就要赞美它的非凡与崇高,只要有一点希望,绿芽就能变成参天大树。 陆兆晗带着钟霁从餐厅出来时,停车场的车已经驶离许多。吃饭时他劝着钟霁喝了一点鸡尾酒,现在只能搀扶着微醺的钟霁坐进副驾,钟霁看着他俊朗的侧脸,解开自己的外套,终于感到脸上的热度下降了一点。 陆兆晗回程开的很慢,他没有走回头路,载着钟霁在餐厅旁沿海的公路行驶,月光静谧地撒在海面上,在一片深蓝的绸布上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钟霁趴在打开的车窗上,看到那个海边餐厅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银色的斑点,装点在黑暗的夜色中。 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好似月亮一样被一片希望的汪洋所托举着。他转过头看着陆兆晗,对方正专注地开着车,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钟霁看着他的脸,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他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念头,他希望这路途永远不要走到尽头,如果必须有尽头,最好像现在一样,就去往他与他的家中。 -------------------- 小陆:是的,是我,那个时候我还很会忽悠人,很会画大饼。 第19章 美好的学生时代的终结 春天渐渐来临,寒假结束,钟霁也与陆兆晗搬回市区中心的公寓。 这是钟霁在学校呆的最后一个学期,课业已经变得很少,钟霁的室友都已经决定好了未来的方向,有人回老家就职;有人准备考研;有人选择去竞争激烈的公司,现在已经开始实习生活。只有钟霁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在群里看到他们的讨论时,他又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他想虽然他的成绩很好,但也许是他不善于与人交流才会每次求职都无功而返,他试着在镜子前练习微笑,翻看许多与人沟通提高情商的书籍。 转眼间,春去夏来,空气中的温度渐渐开始令人感到炙热,大多数人的未来都尘埃落定,只剩钟霁一个人被遗落在空隙中。 六月,就这样如期而至。虽然钟霁与室友没有太多的交集,还是在毕业前夕与他们进行了一次聚餐。钟霁不敢把自己的恋情公布于世,他不愿意承担太多旁人的目光。钟霁的三个室友都不是本地人,他们都以为他是住在自己的家中,他们询问起钟霁毕业典礼之后的情况,甚至提出邀约,邀请钟霁一起参加毕业旅行。 钟霁听到邀请的同时想起陆兆晗,他与陆兆晗似乎总是在各自做各自的事,因为母亲的病情,他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他进行一次旅行。他委婉地拒绝了室友热情的邀请,默默地听着他们谈论得热火朝天,脑海里一边在畅想着,他想与陆兆晗有很多很多的未来,在他们各自独立的爱情中,留下关于两个人的美好回忆。 夜晚十点,陆兆晗打来了电话,他问钟霁为何未归,钟霁只好与室友说明情况离开,陆兆晗变成了他口中的“哥哥”。 回到家中,陆兆晗正坐在客厅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钟霁推开门看到他挺直着背正经地坐着,只有手臂在移动,并未回头看向自己。 他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贴着陆兆晗的肩膀,可陆兆晗只是一言不发地回复着邮件。 钟霁说道:“快毕业了,舍友叫我出去聚一下。” 他默默地观察陆兆晗,看到没有任何缓和,示弱地说:“我忘记和你说了,下次一定告诉你好不好?”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很慢,刻意地摇动陆兆晗的臂膀。 陆兆晗回复完最后一个邮件,合上电脑,转过头,淡淡的说道:“小霁,我不限制你任何友空间,但是下一次这么晚都不回家,至少要和我说一声平安。” 他用一种担心的眼神望着钟霁,他把钟霁当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钟霁在这样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应了声好。 陆兆晗把钟霁的头扶起来,声音变得柔情似水,他的眼睛像黑色的湖水一样凝视着钟霁,说道:“小霁,来我的公司工作,你这样粗心,我怎么放心的下你?” 钟霁心里闷闷的,一股无处抒发的沉重压在心头,可陆兆晗说的这样一丝不漏。他曾经默许了自己的努力,努力去寻找另一个没有他的地盘闯新的天地,但是最后却是自己败下阵来。钟霁埋怨自己,他一直都是好学生,一直这样的努力,为何却总是不如人意,难道是他做的还不够多吗? 陆兆晗见他迟迟不回答,脸色渐渐变冷,但是他出口的话语还是一样的温柔:“是我补偿给你的,小霁,我想每天都看到你,你不想吗?” 他的体贴与周到让钟霁终于下定了决心,钟霁回答道:“好吧,但是你不许给我特别的优待,我想正常地工作。” 陆兆晗默许地点了点头,握住钟霁的手腕,带着他进入了房间。钟霁在床边拒绝了他的拥抱,说道:“我还没有洗澡呢,等一下,好吗?”便留下陆兆晗一个人。 他泡在浴缸中的时候,看着头顶射下的白色光线,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没有与陆兆晗说,后天是钟霁的毕业典礼。 他出去之后,看到陆兆晗已经陷入睡梦之后,房间里只有床头柜的台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一圈一圈打在陆兆晗的眉眼,他用手盖上陆兆晗的眼睛,拿起他的手机,在日历上添加上待办事项:后天是小霁的毕业典礼,闹钟。之后便紧贴着陆兆晗睡去。 他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在梦里,他在接受毕业证书的时候,陆兆晗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向所有的同学、老师、校友告别,两个人牵着手跳上了一台车,画面变得模糊又清晰,陆兆晗开着车,急速飞驰,他们打开了所有的车窗,春夏之交带着暑气的热风吹的人头脑发胀,但他的心情也像温度一般急速上升。他们就这样踏上了旅途,窗外从城市变成高山变成草地变成荒原。 但是两天后,钟霁在自己的毕业典礼上迟迟未等到陆兆晗的身影。许是他没发现自己设置的事务,钟霁想,他那样忙。 在他拿着毕业证书走过学校撒着阳光的林荫大道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喇叭声,钟霁回头望去,看到陆兆晗黑色的车跟在自己的身后,这一次事透过夏日的灿阳向他望来。他的心里突然盈满了酸涩,只要有谁轻轻触碰便能挤出汁水。 陆兆晗从车上下来,他带着淡淡的微笑,将手中的花递给钟霁,说道:“毕业快乐。” -------------------- 小钟:怎么这么爹味,你pua我。 第20章 缺口 白天随着夏天渐渐深入被拉的越来越长,这是钟霁来陆兆晗公司工作的第一周,他被分到财务部门。这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接触到陆兆晗平日所在的世界,一个属于金钱与工作,一个繁忙且急促,却比他的学生时代更五光十色的世界。 他的办公室在公司的中间层,从玻璃幕墙向下张望,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清晰地映入眼帘,傍晚的残阳透过玻璃的光线与他遥遥相望,再也不是镜面上流动的浅红的河。如今,他在这片红色的水流之后。 陆兆晗的办公室在最上层,他果然如同约好一般,在公司与他保持着距离,只是嘱咐钟霁在他没有加班的下班时间等他带他一起回家。他似乎不再如以前一般那样频繁的加班,两个人的相处时间也变得更加长,钟霁有一种自己被攥在手里的感觉。 这一天午休时间,徐予突然来到财务部门,他一言不发地敲了敲钟霁的桌子,示意钟霁与自己一同。 钟霁随着他走进电梯,这是他工作后第一次去往陆兆晗的办公室,待走到门口,徐予做出一个手势示意钟霁进门,便沉默地离开。 钟霁走进门内,陆兆晗正撑着头伏在办公桌上,钟霁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他看起来与以往有些不同。看到钟霁走进来,他抬起头,说道:“小霁,这段时间我都要回家中。”然后他缓缓地走过来,面色低沉,似乎笼罩着阴云,却看不出任何怒气,反而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忧郁。 钟霁被他的眼神盯着,他又开始为他而担忧。这一刻,他感觉陆兆晗的心与他如此贴近,好像两个人之间超越了身体的界限,这是第一次他感到他对他露出了自己的脆弱,即使这脆弱只是一种萦绕在他周身的淡淡的气息。陆兆晗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静默地拥抱了钟霁一会,然后带着钟霁走出了办公室,边走边说道:“周阿姨这段时间也会回家,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他帮钟霁按了财务部的楼层,他的目的地是一楼。 一切发生得这样仓促,钟霁坐在工位上,思考着陆兆晗的事,一直都心不在焉。他猜测与他的家庭有关,他的心中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个念头,但是他不好立即问陆兆晗,他还没有亲自与他的家人见面,他不愿意随意评价别人。 三天后,陆兆晗在夜里回到了公寓,钟霁先是听到一阵轻微的开门声,然后一个带着热气的怀抱从背后拥紧了他,他微微地睁开眼,看到陆兆晗的手,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环绕在自己的胸前,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他们的心跳重合在一起,背后的跳动渐渐变得平静。钟霁拂上了陆兆晗的手,他想,如果他愿意说他会说的,现在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接下来的三天,陆兆晗都是半夜回到公寓,在钟霁醒来之前离去,好像只是为了回来拥抱了一下钟霁的背影。钟霁在他睡着之后偷偷回头看了几眼他的面孔,眉宇间带着一股抹不平的忧愁。 第四天,钟霁一个人坐在客厅看了好久无聊的综艺节目,陆兆晗直至深夜都没有归来,那种预感在钟霁的心中越演越烈,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 陆兆晗的性格,没有让他嗅到任何家庭不和的气味,没有让他找不到一丝可能的他的家庭的裂缝,但是从今晚开始,他的脑海浮现出另一个可能性。陆兆晗这样不轻易表达感情的人,这样一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突然动摇的原因,也许有一天他会告诉他。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又过了三天,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钟霁刚从医院回到家中,看到门口有陆兆晗的鞋子。他悄声走进公寓,屋内一切亦是静悄悄,夏天的阳光把客厅照耀的闪亮,墙上斑驳着太阳的影子。 钟霁看到主卧的门紧闭着,他推开门,光从他的背后泄入房间,窗帘拉得很紧,空气的温度很低,好像这里是沉入海底的密封的空间,昏暗、寒冷。 他看到陆兆晗背对着光睡在床上,被阴影所笼罩,他睡得很熟,眉头微蹙,在睡梦中也是一副动摇的模样,不再是那样的自信且冷静,似乎卸下了所有的疲惫。钟霁打开房门的声响也没有让他警觉地醒来。钟霁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抚摸了他柔软的头发,看着他抿着的唇角。过了一会,陆兆晗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他淡淡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钟霁的脸。 钟霁开口道:“需要给你倒杯水来吗?” 陆兆晗没有回答,轻轻扯了一下钟霁的手腕,示意他睡到自己身边。 钟霁躺在他的身侧,室内的温度让他轻轻颤了一下,陆兆晗的面色缓和了一点,沉默且不容抗拒的将钟霁拉入自己的怀中,他的手很凉怀抱却很温暖。 钟霁缩着他怀中,说:“兆晗,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我很担心你。” 陆兆晗沉默了片刻,钟霁一动不动地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听到他用比平时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小霁,以后我会变得很忙。” “以后要管理更多的家族的事务,你不要让我操心。” 钟霁回答道:“我是个独立的人,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但是你呢,最近有照顾好自己吗,你也不告诉我。” 他看到陆兆晗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握住钟霁的手,用了力的握紧,他的眉头一直皱着,让钟霁想要为他抚平。 他们沉默地在这凉爽的空气中对峙着,一个人在思考,一个人在等待。 钟霁想到那个念头,他虽然与人打交道不多,却很擅长猜测人的情绪。他感觉到陆兆晗的情绪正渐渐地从身体里散发出来。从他看到他疲惫地睡在黑暗中,他就感到他的内心急需一个打开的缺口。他带着什么样的过去?他有着什么样的家庭?体贴、沉静、周密的他,如果能打开一个缺口,钟霁愿意承载他的内心,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轻轻地托起,温柔地安抚,让他孤独一人的生活有了一个依靠的对象。 因为,他不仅仅想要当他甜蜜的恋人, 他也想成为他依靠的对象。 -------------------- 小陆内心大揭秘 第21章 沙漠 钟霁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在胸腔内有规律地震动。他看着眼前极简风的室内装修,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冷硬。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缓慢的,低沉的声音,在讲述着一个故事,钟霁侧耳倾听。 陆兆晗用一只手抚摸着钟霁的头发,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伤痛:“小霁,我觉得你和你母亲这样的关系很好,虽然你说你没有父亲。” 钟霁回答道:“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你也许以为我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但其实不是的。” 陆兆晗的话语让一丝疑惑攀上钟霁的心头,他静静地听着。 陆兆晗继续说道:“爷爷去世了,以后我要接手家里的很多事。” “三年前,是我第一次开始负责筹办他的生日宴会,那一次就是一个考验,对我的能力的考验。他对我寄予很大的期望,所以,我也很努力地希望能达到他所认同的模样。” 陆兆晗顿了一下,说:“小霁,如果你突然来到一个家庭,回过头来发现所有人都用一副同情且愧疚的眼睛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会觉得窒息吗?” 钟霁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兆晗回答道:“因为他们把你从过去的泥潭中拯救出来,却还是把你当作一个易碎品小心地对待,这份恩情,变得有些沉重。” 陆兆晗的话说得很慢,带着很深的感情。 钟霁觉得陆兆晗好像一个迷失了很久的旅人,孤独的行走在一片沙漠中,而今天他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亦或者他终于看到了一片海市蜃楼,所以停下了追寻的脚步,对着天地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钟霁碰了一下他的手,说道:“所以爷爷就是这样才会对你寄予厚望的吗?” 陆兆晗轻若无声地回答了一句:“嗯。” 他又继续说道:“我并不是不想把你介绍给家人,而是现在不是好时机。” 钟霁说道:“不要紧的,等你处理好所有的事吧。” “兆晗,你知道吗,其实关于我的父亲,在他走掉之后,我也曾经幻想过他会回到我和妈妈的身边,带着悔恨地向我们低头。但是一切都是痴心妄想罢了。”钟霁说。 “你的家庭,都是很好的人,才会这么小心地对待你。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要怎么抚平你的伤口,所以只有这样,不去触碰它,但是还是心疼你。” “你的家庭到底是?”钟霁问道。 陆兆晗看了一眼钟霁的脸,说道:“我小时候走丢过,之后才被父母找回来。” 钟霁想起陆旭,那个任性的骄纵的,总是得意洋洋的陆兆晗的弟弟,他之前来他和陆兆晗的家中,他与陆兆晗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下一秒,陆兆晗说:“陆旭也不是我的亲弟。” 一个隐秘的想法突然在钟霁的心中升起,他曾经猜测过陆兆晗的家庭,此时心里有了一个更明确的答案。 陆兆晗接着说道:“我的母亲在我不见了之后,非常难过,所以父亲收养了他,他代替我陪伴了母亲几年,所以我也比较照顾他。” 一种窥探别人家庭秘辛的罪恶感袭击了钟霁,同时一种彻底与恋人的心灵紧紧相贴的充实感也丰盈了钟霁的内心。钟霁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陆兆晗心灵的钥匙,揭开了他心里的谜底,他终于可以给他依靠,抚慰他的伤痛。他没有一刻像如今一样觉得自己如此有用,他找到了与他之间关系的平衡,在陆兆晗给予他的安全屋中燃起了灯火,把一切都照耀的明亮而清晰。 钟霁直视陆兆晗的眼睛,说道:“你的家人很在意你,我觉得他们的同情不是一种轻视,而是一种重视,兆晗,你是在青春期回到家中的吗?” 陆兆晗应了一声。 “那是你最敏感的时期,小时候的不堪,也许刺伤了你青春期的自尊心,所以你才会这样想。但我觉得,他们一定很爱你,所以才用这样方式,所以——才会对你寄予厚望。” “你知道吗?从我刚认识你开始,我就觉得,你工作地特别辛苦。我在想,我是因为客观条件,所以不得不拼命地生活,但为什么你看起来会比我还辛苦呢?” “你知道,我多想让你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累。”钟霁感到一丝不好意思,声音渐渐地变小。 “所以你现在是在抱怨我陪你的不够多吗?”陆兆晗说道。 “我没有。”钟霁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的背后之意,愈发有些羞赧。 他向陆兆晗温暖的怀抱贴的更紧,心灵距离的拉近让他情不自禁地渴望身体的进一步贴近。一只手在他的身后渐渐向上,带着温热的气息抚慰着他的后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身前的热源渐渐侵入,让他无法抑制地发出了喟叹。 空调温度调得很低,灼热的气息却渐渐弥漫开,空气中微凉的感觉被一点点升腾起来的爱的热度驱散,他开始感到自己也如身处沙漠一般口干舌燥。在这片炎热的沙漠里,陆兆晗的手指像流沙一样将他带入自己的领域,钟霁感到自己在下坠,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再也无法为其他的事而分神,陆兆晗的气息包围在他的身边,流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也任由自己被这片炙热的、充满力量的流沙所吞噬。 在这片炎热的沙漠,他与他同时看到了海市蜃楼。 钟霁渐渐脱力,沉入了梦乡,陆兆晗将他埋在自己怀中的头托起,看到他的脸微微泛红,他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心满意足地熟睡着,他的脸有着令人心惊的餍足之后散发的魅力。 陆兆晗抚摸了一下他的颈项,突然没有来由的冲动冲击了他的理智,他轻吻了一下钟霁的睫毛。 -------------------- 小陆:又卖到惨了。 第二十一又二分之一章 遗忘 【21.3】 陆兆晗一直以为自己在梦里生活。 他这样小,小小的童真的世界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理解什么叫做生活。 他用眼睛看,却对于一些事物的名称发不出准确的音节,无法吐出准确的话语,他的脑子总是像星空一样在旋转,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朦胧的想法。他体会到生命的初期时,人类未完全摆脱动物性时的微妙的模糊感,属于人的边界在摇摇晃晃。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看到有人在活动,便开始模仿,但是脑海里的回忆却总是像浆糊一样黏成一团,化为虚无。他昨天睡前听了童话故事,今天出去在草地上玩耍,睡前还要再听一遍童话故事。 这小小的日与夜都十分漫长的时间,一天一天渐渐变短。他开始把一些回忆储藏在意识的深处,他开始学会了厌倦,学会了说话,每一天都日新月异。 然后,是那一天的来临。 他还是惯例出去游玩。一个脆弱的、宝贵的孩子,在寂静的空旷的庭院里,在看护人的疏忽下,发现了一个兔子洞。他向内钻去,他的脑海里都是一些简单的意向:人,绿色,太阳。渐渐消散的熟悉感,鼓动人心的新鲜感,双重的令他费解的情感自然地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生出本能的欲望。 如果,身后没有跟着他寸步不离的树的影子就好了。 那些影子,向后无限延伸,黑沉沉的,一个又一个,亦步亦趋。它们推动着他,所以他只能向前走,未知的新鲜被恐惧所替代,但他的脑海无法处理复杂的讯息,他只知道,向前走。他越走越远,不知道自己走向了何方,也许是走到了另一个梦境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月亮升起,身边的一切都变换了模样,月光一如他昨天听到的童话故事里那样冰冷。那些影子仍然跟在身后,它们被月光拉得更加细长,悄无声息地摇晃,它们在身后编织成网。 陆兆晗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停地撞击胸腔。 他开始思念柔软的摇篮,一个昨夜还触手可及的港湾,他不知道思念为何,只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种触感。头脑变得昏昏沉沉,月上中天,再旺盛的精力也只是产自于一副小小的身躯中。睡着之前,他看到影子都向自己身上倾倒而来,好像黑色的水迹正将自己渐渐淹没,但自己却发不出声音。 天地又开始旋转,一切都在旋转。时间、思念、回忆,所有的一切,被成长冲击而去,流向未知之地,新的细胞取代了旧的细胞,新生降临在他的身上。 未被完全整合的记忆消失在了识海,现实已然是另一幅景象。 --------------------------------- 【21.7】 陆兆晗的生活——他已经可以准确地说出生活的含义——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迁,跨越光阴回到故乡。 他静静地打量这个遥远的故乡,路旁的树对抽条的少年而言已经不再高大,树的影子也只是一些太阳光被遮住的区域。他来到一片广阔的庭院,地面种满了低矮的鲜花,在春日的阳光下优雅地盛放。陌生与错位的感觉向他袭来,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抬头望去,别墅二楼装着黑色窗帘的窗户是他房间的所在之处,他回到家中,扔掉了带着时光锈迹的玩具,收起所有低幼的绘本。 他的头脑变得冷静,无论任何燥热都化为体外的环境,而他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 新的细胞取代了旧的细胞,新的思想消除了旧的思想,新的人生被旧的人生夺回。 第22章 宴会 忙完了所有爷爷的后事之后,陆兆晗的工作变得更加繁忙,他开始接手家族里一些其他的事务,他回到公司的时间变得很少,钟霁下班也不再与他一起回家。这反而让钟霁感到一丝轻松,在工作时间里,他们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毫无交集,即使有些自欺欺人,也让钟霁心里好受不少。 钟霁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寂寞,陆兆晗似乎回到了钟霁与他刚认识时的模式。 陆兆晗在深夜回家,钟霁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他走进房间的声音,偶尔在他微凉的触碰下惊醒。陆兆晗在睡梦总是紧紧地抱住钟霁,即使最近钟霁闲暇时间很少见到他,也被这份温暖的拥抱治愈了孤独,他喜欢他这样依赖自己的模样。 经历了两个星期错开的时间,陆兆晗在第三个星期的周六并未出去工作。钟霁醒来时看到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他看上去疲惫极了,这是他这些天睡的唯一一个好觉。 钟霁轻轻起身,溜出房间,看到他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放在沙发上,他拿起外套,从里面飘出一张白色的卡片。钟霁捡起卡片仔细端详,这是一张邀请函,邀请陆兆晗周末晚上参加陈家小女儿的成年宴会。他将外套放进洗衣机,拿着卡片走进房间,陆兆晗还未醒来,他似乎真的很疲倦,以往无论钟霁多轻手轻脚地起身他都会被吵醒。 钟霁转过身,进入洗手间,洗完脸抬起头,看到陆兆晗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他站在自己的身后,脸上疲乏的影子已经消失无踪。 陆兆晗伸手从他身边拿过洗漱用品,钟霁拿出卡片,举到他的面前晃了一下,说道:“我捡到了一个好东西。” 陆兆晗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刷着牙,一言不发地看着镜中钟霁的脸。 钟霁继续说道:“她过生日为什么请你?” 他把卡片放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是谁呢?你们很熟吗?” 陆兆晗从容不迫地结束清洗,淡淡地开口:“她家是很重要的合作伙伴。” 陆兆晗视线往下,看到钟霁被包裹在睡衣里的细窄的腰线,看上去轻易就可以被掌控,他是个敏感却温和的人,就算是质疑也带着自己所察觉不到的微妙的柔软。陆兆晗伸手搂住他的腰,微微躬下身,将头放在他的肩头,简单地就可以把钟霁完全锁进自己的怀抱,他继续说:“她是陈泷的妹妹,这些交际的事情现在都需要我出面,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多。” 钟霁看到镜中陆兆晗微微低下头的脸被蒙在一层阴影中,他抱着自己的手收得很紧,他的心不禁又为他轻轻地颤抖:他才刚刚失去了亲人,现在又承受着繁重的工作的压力。 那一天的剖白,陆兆晗将自己的心彻彻底底地交予他的手中,他曾经感受过它的忧愁,感受到它在自己手中不安地跳动,陆兆晗之前散发出的脆弱又再一次激起他的温情。他为总是小心试探,总是被噩梦困扰的自己而自省。 他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陆兆晗的。 他从口袋拿出那张纸,放进陆兆晗的手中:“明天晚上你早点回来好吗,最近你真的太累了。” 陆兆会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他思考了一下,提议道:“你和我一起去吧,小霁。”他终于将自己的生活中打开一个入口,邀请钟霁进一步深入。 “跟着我,不要乱跑,也不要喝太多酒,他们都很能喝。”陆兆晗笑起来。 他走出卫生间,打了一个电话,交待了一些事情,过了一会儿,徐予送来了几套崭新的西装。钟霁没有穿过这么正式服装,也不会系领带,陆兆晗让他一件件试穿,最后为他挑选了一件白色的,稍微有些收腰的西装。钟霁拿起领带,左右为难,陆兆晗走到他的面前,动作娴熟地示范了一遍,钟霁却被他行云流水般的指尖动作绕花了眼,笨拙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陆兆晗又耐心地教了一遍,钟霁勉强地做了一遍,重复了两三遍,最后终于能与陆兆晗系的一样好,他对陆兆晗扬起了一个满足的笑容。陆兆晗却伸出手,扯散了他的得意之作,他将脸凑得很近,认真地用手一步一步地缓慢地帮钟霁系上领带,正当钟霁想开口问他之时,他牵起了钟霁的手,另一只手也扯散了自己胸前的领带,他昂起头,将钟霁的手拉到胸前。 钟霁理解了他的想法,他是个触类旁通的学生。他认真地为陆兆晗系起领带,他一边思考着给自己系的方法,一边回想着陆兆晗刚才的动作,他的心砰砰地跳,头脑却很冷静,手指被牵引着灵活、轻松地动作着。 “小霁做得很好。”陆兆晗说道。 钟霁抬起头,后退一步,说道:“以后我都帮你。” 周日如约而至,陆兆晗一早便出门工作,他没有惊动钟霁,中午发来消息,他让徐予四点半来接钟霁。 钟霁看了一会电影,看了一会书,短暂地休息了一下,敲门声在四点半准时出现。徐予平静地带领着钟霁走进车中,他从前视镜看了一眼钟霁说:“陆总今天比较忙,可能要晚一会才能到,我带领您进去,您可以先吃点东西。” 钟霁问道:“我一个人吗?而且…他迟到的话,不要紧吗?”他不太了解这些有钱人的世界,不知道是否有自己所不知的潜规则,陆兆晗如果不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予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不要紧,陆老爷和陈小姐的爷爷关系很好,陆总也已经提前打过了招呼。” 钟霁听完也不再做他想,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睁开眼看到轿车正缓缓驶进一个庄园。陈泷妹妹的生日宴会在庄园的一片大草地上举办,布置得很华丽,有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一些白色粉色蓝色被鲜花与蕾丝装饰的桌椅,还有乐队负责演奏。一幢白色的别墅在草地右侧,别墅前有一个游泳池,已经有许多人入座,欢声笑语隐隐约约地传来。 钟霁的脑海里浮现出曾经默默仰望的陆兆晗公司所在的高空中的玻璃房,一切都那样的不真实,以往的生活和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在远去,世界被分割了彼岸与此岸。 他听到彼岸的钢琴声流淌而来,轻快的、华丽的小步舞曲,他慢慢地走过去,像一个局外人行走在虚无之中。 在许多不认识的人脸中,他看到陈泷的脸,他突然感到,一切都与上次见到他的场景相重合。陈泷走过来,将他安排在一个座位上,一些人停止了说话声,他们就像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齐齐地看了一眼钟霁的脸,又突然如被解开魔法一般继续各自与身边的人闲谈说笑。 身边传来一阵拖拉椅子的声音,木头与草地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很悦耳的声音。 钟霁转过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坐在自己旁边的空位。 第23章 不速之客 来人不声不响地在钟霁身边坐下,钟霁用余光看到他的侧脸,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钟霁的目光,转过头来,一张含着笑意的脸庞呈现在眼前,他的眉眼长得很阴郁,唇角勾起让他显得有些轻浮。 钟霁坐在一张长桌的最外侧,身边再没有其他座位,他想起身寻找陈泷看看能不能给他安排另一个空位。他刚站起身,身边的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他拿着餐桌上的餐刀,漫不经心地旋转着,同时准确无误地念出了钟霁的名字,他让钟霁等一下。 钟霁疑惑地低头与他的眼睛对视,从里面看到了一丝戏谑,还有一些浅薄的微不可见的同情。他停下动作,问道:“你认识我?你在叫我?” 对方把刀放下,他说话的声音很快,却十分清晰。他说话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在演喜剧一样,字与字之间有不同的轻重。 他说:“这里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你吧,我当然也知道你。” 他的态度很轻松,但是又有所隐瞒,他是钟霁不擅长与之打交道的人,让钟霁想到一些有着滑溜溜皮肤的冷血动物。 钟霁不愿这个陌生人过多纠缠,便说道:“我现在有点事。” 对方似乎看出了钟霁的敷衍态度,他接着说:“我是陆兆晗的朋友,很小我就认识他了。”他微微笑着,伸出手示意,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 钟霁听懂了他暧昧话语后的言外之意,他重新坐在他的旁边,握了一下他的手。 那个人拿过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在钟霁面前,另一只手举杯示意,说:“我叫孙决。” 钟霁没有接过酒杯,孙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窘迫,接着说道:“他以前从来没有介绍你给大家认识,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大家都对你很好奇,我也是。” “没什么好好奇的,”钟霁回答道,“他很忙,我也是,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 孙决被钟霁的话逗笑了,说道:“你们是情侣,竟然在过着各自的生活吗?”他语气中的揶揄带着微凉的恶意,钟霁闻到这种微弱的气味,本能地有些排斥。 他不疾不缓地说道:“小钟,今天看到你,我才知道,为什么陆兆晗不介绍你给我们认识,”他将话说到一半,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刚刚在远处看到你,我就觉得,你看着很眼熟、很亲切,刚刚大家应该都在看你吧。” 钟霁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心被提起来,呼吸有些急促,眼前的场景似乎很陌生,他与孙决似乎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孙决说的话在风中飘荡、重复,没有人在意这个角落。 孙决目光扫过钟霁的面庞,仔细端详了一下,说道:“你远看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近看好像还是有些区别。我刚刚真的挺吃惊的,毕竟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钟霁沉默不语,不知道如何应对他表现出来的突如其来的感伤。 “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那个人已经过世了,陆兆晗也认识,他叫宁戎。” 孙决说完这句话,向远处眺望了一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钟霁,便摆摆手说自己有事先离开了。 钟霁拿起名片,是一张很正式的名片,上面有孙决的工作地址与联系方式。身后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身体终于如同被解除定身术一般,从刚刚的怪异氛围中解脱。 他回头望去,陈泷拿着一瓶酒,放在钟霁面前,他告诉钟霁陆兆晗已经到门口,让钟霁陪自己一起去接他。他领着钟霁远离宴会的喧嚣,走向庄园的大门。钟霁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思考着刚刚那个叫孙决的人说的话,他抬眼看了一下前方,还有一段距离才到大门。 他的心已经完全被困惑所淹没。 他走到陈泷的身边,问道:“宁戎是谁?” 陈泷侧过身,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钟霁不动声色地说:“刚刚有个叫孙决的人告诉我的。” 陈泷闻言停下了脚步,说道:“他不是个好人,你别搭理他。”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好,但是他和陆哥有过节,他找你肯定没有什么好事,你别理他。”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与焦躁。 钟霁说道:“他刚刚看着挺正常的,也很健谈,”他用了一些谈话的小技巧,语气放的十分平淡且自然,“为什么会有矛盾?” 陈泷往前继续走,说道:“我们从小就认识,那个人从小时候不是什么好人,你别看他现在好像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小时候——” 陈泷止住了话语,停了几分钟,慢慢地说:“他从小就一直针对陆哥。” 陆兆晗曾经说过的话语闪现在钟霁的脑海中:陆兆晗曾经走丢过,听陈泷的口气,他与孙决之间绝对不是普通的针锋相对。 他轻声问道:“是因为兆晗后来才加入你们的圈子吗?” 陈泷惊讶地看了一眼钟霁,说道:“你知道这件事?是的,他小时候就是个孩子王,有事没事就喜欢找别人的茬,他以为陆哥刚回来好欺负。还有一点可能是因为嫉妒吧,陆哥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觉得自己没面子。后来他家里出了一点事,现在也没办法那么嚣张了。” 他说完之后不愿再多说,钟霁与他一起默默地走至大门,一辆黑色的车刚好驶入大门,在两个人旁边停下,陆兆晗从后排走出来,傍晚的夕照照射在他的侧脸,显得那张脸更加立体,就好像一尊雕像,严肃而静默。 他身量高挑,穿着板正的西装,一言不发地走到钟霁的身边,陈泷自然而然地跟随在他的身后。他没有任何疑问地坚定地向着生日宴会的场地走去。钟霁用余光瞥见他的侧脸,他的脸此时显得有些陌生,这是一副在他面前很少展现的陆兆晗社交时的摸样。 他不禁回想起陆兆晗在家里时的模样,它们有着同样的成熟,但是他所面对的总是陆兆晗带着一丝柔情的模样。 他们走到宴会现场,大家的目光又再次汇聚然后分散,陆兆晗拉过钟霁的手腕,跟随陈泷走向属于两个人的位置。生日宴会正式开始了,时不时有人过来与陆兆晗说话,似乎所有人都对他感兴趣,陆兆晗端着酒杯,从容不迫地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 钟霁静静的坐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话语,陆兆晗向所有人介绍了一遍自己。 纷纷扰扰的念头不断在他的脑海中飘过,他不知道陆兆晗的过去,但通过陈泷的只言片语他拼凑出了一部分事实。 无论是此时的陆兆晗还是钟霁所熟悉的陆兆晗,他都无法想象他曾经被人针对。 钟霁的心再次揪紧,陆兆晗的印象渐渐从坚硬的外壳中被剥出,他的灵魂在钟霁的心中不停的摇晃,他看到他们之间的丝线越来越紧密。 他希望乘上时光机,旁观他成长的全过程。 -------------------- 卖惨x2 第24章 恶意 钟霁第一次参加这种社交场合,他坐在陆兆晗的旁边,看着面前人来人往,一些人会顺着陆兆晗的介绍与他攀谈几句,他一一回答。他曾经听说过的那些上流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客套寒暄,充满虚与委蛇,但真实接触之后似乎与社会上其他的任何一场交谈没有区别。陆兆晗的家族能量很强,事业也一直做得很成功,在他的辐射之下,钟霁亦得到同等重量的尊重。 十点多钟,钟霁已经有些疲惫,他不擅长饮酒,迫于社交喝了几杯酒,他的头脑一片模糊。晚会上的其他人都十分兴奋,他们早已习惯了吵闹的玩乐与各式各样的聚会游戏,陆兆晗一直没有加入,只是陪在钟霁身边,等着其他人过来打招呼。他与其中一些人一般大,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钟霁有些困倦,他透过朦胧的光线望向宴会的中心,乐队演奏完了一首欢快的歌谣,开始切换下一首同样激昂的曲子。一只手捉住了他垂在桌下的手,他们在人声鼎沸的宴会中静静地牵着手。 吵闹再不与两个人相关,钟霁闭上眼睛,黏黏糊糊的头脑中捕捉到一寸思绪,它快速地滑过,留下只言片语。 陆兆晗的身上有一种偏离于这幅场景的若即若离,他远远走在前方,越过自己的同龄人,踽踽独行,可不免让人看着有些孤独。 那些孤独笼罩在他的四周,令钟霁回想起他的眼睛,幽暗,似一片黑色的深潭,那是他刚认识陆兆晗时所感受到的,成熟的静默。 陆兆晗一言不发地喝着酒,钟霁在微酸的酒精气味之下,控制不住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 陆兆晗转过脸来,用另一只手扶正了一下钟霁的脸庞,轻声问道:“累了吗?” 钟霁点了点头,陆兆晗又说:“回去吧。” 他拉着钟霁的手站起来,钟霁随着他走过草地,一瞬间若有所感,头脑突然变得清明。钟霁回过头,看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过来,目送着他与陆兆晗离去的方向。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默契地朝向这边张望,钟霁透过许多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庞,捕捉到孙决淡淡的微笑,他用一种刻意而怪异的神情笑着。他的名片在钟霁的裤子口袋里,他看上去势在必得。 陆兆晗感受到钟霁慢下来的脚步,轻轻捏了一下钟霁的手腕,钟霁回过头,随着他慢慢地走向停车处。陈泷家的庭院很大,夜晚的凉风吹拂着钟霁被酒精染红的双颊。 吵闹的声响被抛在身后,接近夏天末尾的夜晚仍然十分闷热,被陆兆晗捏住的手腕泛起一层汗,陆兆晗仍然紧紧地握住。 两个人行走在黑暗之中,耳边传来有规律的蝉鸣,沙沙的声响奏起了一首催眠曲,钟霁脚步虚浮地踩着陆兆晗的影子,被他牵引着走向他来时所乘的汽车。 陆兆晗没有通知司机,他先帮钟霁打开车门,几乎是搂抱着钟霁放进车中,帮他系好安全带才绕到驾驶座,轻轻的发动汽车。 空调被调的很低,陆兆晗的西装外套被小心地罩在钟霁身上,钟霁除了脸之外没有别的皮肤露在外面,在车内熟悉的木质香气中,他很快陷入了安眠。 梦中,钟霁遇到了一颗参天大树。他身处幽静的原始森林,温度适宜。他好奇地查看这棵树,看着它如盖的树冠,垂下的长蛇般的藤条,细长的游鱼一般的绿色叶片,他与它一齐被凉爽的穿林而过的微风吹拂着。 他伸出手抚摸粗壮的绿色树藤,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他的手下微微颤动。 天空被密林遮挡,钟霁如同中毒一般头晕目眩,绿色的世界幻化成被切成万千碎片的万花筒,他眼前的事物闪闪烁烁。他手中的藤条由细微的颤动变为不安分的跳动,它们脱离掌控,自作主张地缠绕上钟霁的身躯。钟霁呼吸不畅,喉咙被扼住,他说不出话,四周弥漫着蛇的气息,它们的瞳孔在暗处静静盯视。 钟霁猛地睁开双眼,看到陆兆晗俯身在自己上方,握着自己的双臂,他闭着眼睛,急切地动作着,车内的空气变得有些灼热。 陆兆晗如此急促的模样是少见的,钟霁回抱住他,也闭上双眼,好一会后,陆兆晗放开了他,退回到自己的座位。 钟霁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陆兆晗打开了车灯,他拿下钟霁身上的外套,有点重地握了一下钟霁的手腕。钟霁睁开眼,发现原来已经到达了家中车库。经过短暂的睡眠,他已经完全从醉酒中清醒,思维变得异常活跃。陆兆晗似乎以为他仍然有些头晕,走到副驾旁,打开车门准备抱着钟霁下车。 钟霁灵巧地避开他的动作,想到刚刚陆兆晗亲吻自己的模样,钟霁就忍不住想逗逗他。他一句话不说,向家中走去,陆兆晗锁好车跟在他的身后,钟霁加快动作,直接走向卧室内的卫生间,把陆兆晗留在外面。 待钟霁洗完澡出来,看到陆兆晗坐在床头接电话,他听到陆兆晗说了一句他有些醉了便挂断了电话。 陆兆晗看了钟霁一眼,又沉默地看向别处。 钟霁绕到他的前方,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明知故问:“你不开心吗?” 陆兆晗不置可否,问道:“刚刚为什么走的那么快?” 钟霁看着他有些气闷的模样,笑着说:“有人在车上使坏,让我呼吸不了,我当然要快点走,不然又被缠上怎么办。” 陆兆晗沉默了一阵,回答道:“因为小霁很可爱。” 钟霁听闻,涨红了脸,有些慌乱:“那也不能偷偷地,偷偷地……” 陆兆晗说:“坏人当然是偷偷做坏事。” 钟霁心如锤鼓,一下一下作响,连忙转移话题,孙决的脸浮现在脑海中。他说道:“今天,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叫孙决。” “他突然就叫住我,还说出了我的名字,说想认识我。” 钟霁观察了一下陆兆晗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继续说道:“后来,陈泷告诉我他不是好人,还说你和他是有矛盾,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陆兆晗冷冷地说道:“陈泷说的没错,他品性不好,你不要相信他。” “他从小就喜欢欺负别人,尤其是他觉得家境不如自己的人,他瞧不起那些人。小霁,别担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他接近你。” 一些回忆的片段闪现在陆兆晗脑海中,散发着腐臭的恶意。他站起身,拿过钟霁的毛巾,细致地帮钟霁擦拭起头发。 钟霁瞪大了双眼,孙决欺负人的理由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恶劣与肤浅,他那样准确的找上自己,是因为知道自己不是他们圈子中的一员吗?钟霁从来不为自己的家庭条件而自卑,他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在他心中,他与母亲的生活比那些仅仅靠金钱维持的家庭美好许多。 钟霁回想起宴会上的对话,孙决的态度与陆兆晗的解释之间存在着一种错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孙决透露出来的戏谑,但那所指之处似乎并不在钟霁本身,而是转了个弯绕到了陆兆晗的身上。 钟霁想到孙决话语中的重点,他问道:“宁戎是谁?” 陆兆晗放下毛巾,说道:“头发擦干了。” 他转身将毛巾放进卫生间,出来看着钟霁的眼睛说道:“他也是我们圈子里的,比我们大一点。” 他走至钟霁身边,带着钟霁躺在床上,关上卧室的灯,夜已经很深,陆兆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睡吧。” 钟霁探出双手,伸向陆兆晗的方向,侧抱着他沉沉睡去。 第25章 刻意 钟霁把孙决的名片扔进垃圾桶,名片第二天被周阿姨拿下楼去丢掉,从此消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陆兆晗正式开始负责他家族最主要的业务,钟霁入职的公司换了一个ceo,他不再是钟霁的顶头上司,徐予也跟随陆兆晗去了另外一个岗位。 陆兆晗提出为钟霁安排一个司机,接送他上下班,钟霁拒绝了他的提议,虽然现在公寓里的家务都是周阿姨在负责,但他总是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他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从小便与母亲一同分担着家务,他已经在生活中得到太多的照顾,现在只想当个普通的上班族,他不需要单独的司机。他们公寓距离公司不远,他想和所有人一样乘公共交通通勤上班,认认真真地工作,有个贴心的恋人,时不时去医院看望一下生病的母亲。 对钟霁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舒适,每一天都令他满意,他就这样浸泡在细水长流的悠然之中,曾经艰难的岁月如同沉入地底的古迹,遗留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陆兆晗增加了很多赴宴的工作,他现在代表自己家出面。他是个太过年轻的负责人,需要重新与那些圈内其他家族的掌权人建立关系,他们每个人都用审视的眼神打量陆兆晗,评估着他的一举一动。陆兆晗询问了钟霁的意见,让钟霁以伴侣的身份进入自己的社交生活,他玩乐的时间很有限,钟霁多是跟随他出席一些晚宴,在这些宴会上,钟霁接触到了上流社会真实的模样。 与陈泷妹妹的生日宴会略有不同,这些人说话时,意图更加隐晦,有些人的谈吐有着浑然天成的高傲,有些人的举止夹带一股隐隐约约的谄媚,钟霁轻易便能分辨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区别。在他们之中,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实力如此的明显,谁也没有真心,为利来或为利往。 陆兆晗表现得非常好,他自信而成熟,面对这些人时有种与生俱来的淡然。他端着酒杯的模样,潇洒、熟稔,钟霁只需要站在他的身边,他便会为钟霁遮蔽所有别人投射而来的好奇,无论这好奇是参杂着不屑还是讨好。 钟霁知道,有些人渴望替代自己站在陆兆晗的身边,有些人又渴望通过自己疏通与陆兆晗的关系,他们都各怀鬼胎。 去了几次之后,钟霁便不愿再去,他是个感性的人,不喜欢太过于利益化的交际,他也与这些人没有直接联系。陆兆晗每次回来似乎也同他一般疲惫,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那个骄傲而冷淡的陆兆晗私底下的模样,他会无言地仰躺在沙发上,揉着自己的眉心,这也是钟霁在这些虚假的交往之后得到的唯一的礼物,他得到的是真实的陆兆晗。 他与陆兆晗说了自己的想法,陆兆晗便偶尔带他参加他与同龄人的聚会,陆兆晗似乎想要告诉所有人自己与钟霁的联系。 这些聚会大多都是陈泷组织,他是个活泼的人,总是像个小跟班跟在陆兆晗的身后。这些无所事事的少爷小姐,很少有人与陆兆晗一般正式接手家庭的主要业务。 钟霁在这样的聚会上再一次看到了孙决,他很显眼,穿得与上次同样随性,面色仍然带着笑,一个人在旁边喝着酒。大家都聚在陆兆晗的身边,没有人与他攀谈他也毫不在意,他如同一个陌生人,被一块透明的玻璃隔绝在另一个空间。 钟霁不擅长聚会游戏,他总是输,陆兆晗让他用饮料代酒,他喝了好多杯可乐。 他在新一轮的游戏开启之前走向了厕所。待他洗手时,从镜中看到孙决站在洗手间的门口,他叼着一只烟,青色的烟雾飘在空中。钟霁伸手挥了挥,他不喜欢尼古丁刺鼻的气味。 孙决看着钟霁笑了出来,说:“你不好奇?” 钟霁疑惑,不知道他所指何事,他自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与他交流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孙决把烟扔进垃圾桶,说道:“你不喜欢,我就不抽了。”他的态度有些暧昧,让钟霁有些不舒服。 钟霁说道:“我无权干涉你的自由,但是这里是室内,确实最好不要吸烟。” 孙决又说:“你不好奇宁戎,陆兆晗没有和你聊起过他吗?” 钟霁回答道:“世界上很多相似的人,况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他之前便隐隐猜到,孙决口中的话语与陆兆晗有关,这次他已经直接挑明,但是陆兆晗与陈泷对孙决的评论,又让他无法不将孙决往不好的方面联想。 孙决与陆兆晗从小就交恶,如今所有人都围绕在陆兆晗的身边,孙决是失败的那方,他直接找上自己,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孙决走到钟霁的前方,他与钟霁差不多高,直直望进钟霁的双眼:“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再去问问他,或者问问陈泷,或者问问他的弟弟,他们都和宁戎很熟。” 他说完转身走出了卫生间,他没有回到包厢,走向了电梯的方向。 钟霁回到陆兆晗身边,他捏了一下钟霁的手腕,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钟霁告诉他自己刚刚从卫生间出来时碰到了孙决,陆兆晗听完,沉默了几秒,说等下在回家的路上再说。 玩了几局桌游之后,钟霁打起了呵欠,陆兆晗说了一声,带着钟霁离开了包间,陈泷继续招呼着其他的人。 陆兆晗与钟霁一前一后走在昏暗的停车场中,陆兆晗喝了酒,钟霁来开车,他开的不快,十分平稳,与他的性格一般平和、谨慎,陆兆晗有话要对他说。 钟霁等候了一会,陆兆晗仍然沉默着,他想打破这种僵局,坦白了自己与孙决在卫生间的谈话,问道:“孙决刚刚专门找到我,问我你有没有告诉我宁戎的事,他到底是谁呢?” 钟霁侧过脸看了一眼陆兆晗,又转过脸专心看路况,没有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神色的变化,他的脸突然变得十分冰冷。 陆兆晗平静地说道:“小霁,你想知道我与孙决的事吗?” 钟霁又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陆兆晗的角色变得有些奇怪,那是一种夹杂着浅淡怒气的释怀。 陆兆晗淡淡地说:“我刚回到家中的时候,孙决是所有人里面的领袖,他们家当时势力很强,他很自大,也很讨人厌。之前他带领着他的跟班一直在欺负一个女生,因为那个女生的母亲是她父亲从某个小地方带回来的,他瞧不起她母亲的身世。” 钟霁仔细的聆听着,他继续说道:“我回来以后,他把目标转向了我,因为他觉得我不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他想让我也当他的小跟班。我不愿意向他低头,像他那样的人,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用家世欺压人,谁会想和他当朋友。”陆兆晗轻声地嗤笑了一下,这是钟霁未曾见过的模样。 他又接着说道:“后来我知道,他们家也不是什么好家庭,不然怎么养出这样性格的小孩,不过现在他们家也没落了,他失去了靠山,出国了几年,最近才回国。” 陆兆晗转过头,看着钟霁的脸,面色有些阴沉:“小霁,我不会再让他接近你,你别担心。” 钟霁点了点头,他们已经到家,陆兆晗牵着他的手,走向地下停车场中直达他们家的电梯,他紧紧地攥着钟霁的手,似乎在担心钟霁今天晚上有没有被孙决刁难。 钟霁看着电梯不断上升的数字,孙决的话语与脸不断闪回,他给人感觉很怪异,钟霁可以想象他趾高气扬的模样。 但是有什么东西被陆兆晗刻意忽略了,宁戎到底是谁? 第26章 蝴蝶 陆兆晗挑选了一个空闲的下午,告诉钟霁想将自己的家人介绍给他,请他去自己的家里吃晚饭。他说的轻松而自然,让钟霁不要太担心,陆旭现在不在国内,他只是想让钟霁与自己的父母见一面。 这是钟霁第一次拜访陆兆晗的父母,他把陆兆晗的话抛到耳后,去搜集了许多提升情商的书,趁着陆兆晗不在时悄悄地阅读,尤其注意如何让自己变得更会说话,更讨人喜欢,他想给他的父母留下好印象。 星期六,天气很好,秋日柔软的风吹来,钟霁吃过午饭光着脚躺在阳台思考如何面对陆兆晗的父母,他要送什么吗,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缺;他要说什么呢,他们是长辈最好还是附和他们的话语。 陆兆晗在午后太阳正处于头顶时回到家中,他仍然穿着西装衬衫,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钟霁正在卧室的衣帽间对着镜子试衣服。 陆兆晗走进衣帽间看到钟霁背对着自己换衣服,刚刚入秋,气温适宜,他单薄而白皙的后背完整地在眼前呈现,纤细的腰线折叠又打开,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一段童年的回忆闯入他的脑海,他贫瘠而虚假的童年,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想起有关它的一切。 陆兆晗曾经在心里追问过为何身边的人不爱他,最后疑问在他们冷漠的眼神中化为烟雾,消散在同样贫乏的群山之中。 他也慢慢地变成一个沉默的稻草人,守望在边缘。从那时开始,他的内里开始腐朽,好像秋天放学回家时踩碎的枯枝败叶,不知何时会融入万事万物的轮回。 回忆的深处是山谷春天的白色蝴蝶,它们在春天从未知之处飘然飞出,飘进他最隐秘的青春期的梦里。 飘在他的身边,唤醒他沉睡在五脏六腑的激情。 陆兆晗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但钟霁已经换好了衣服,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陆兆晗从上方俯视,钟霁的眉头微微皱起,因为一直在动作着的缘故脸颊有些红,他也换上了一件衬衫,款式很休闲。陆兆晗伸出手,环住钟霁的一只手,他的手腕细细的,与多年前的自己相似,但是他浸泡在爱中长大,他比曾经的自己拥有更多的能量,他能从任何世界找到一条缝隙。 陆兆晗放开手,说道:“准备好了吗?” 钟霁问道:“我这样去就行了吗,需不需要绕一下远路,为你的父母提前买点什么?” 陆兆晗盯着他淡色的唇,说道:“不需要,他们什么都不缺。” 钟霁开口问道:“我该说些什么呢?” 他一副很焦虑的模样,陆兆晗说道。“平时的你就很好,他们说什么你就接什么。” 钟霁还是不放心,提议道:“你和我演练一下。”他让陆兆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己从卧室打开门出来,用一种故作成熟稳重的语气说道:“叔叔阿姨晚上好。” 陆兆晗坐在沙发上,淡淡的笑了一下,说:“不用这么正经,就平常的语气就可以了。” 钟霁走到他前方说:“我平时就是这个语气。” 陆兆晗说:“你再把我当成长辈试试吧,但不要太老,不要再叫我叔叔阿姨。” 钟霁点了点头,重新从卧室推开门,说:“哥哥……”说出口他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看到陆兆晗直直盯着自己的脸,慌张地说:“不排练了吧,直接走吧。” 陆兆晗走至他的身前,勾起嘴角说道:“那就走吧。” 陆兆晗的家与他们的公寓相隔很远,周六又有些堵车,他们开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地点。 陆兆晗的家与陈泷家类似,庭院很大,植被的分布很有特色,一栋白色的建筑被掩盖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中,造型别致。 钟霁说:“你家好漂亮。” 陆兆晗解释说:“我的母亲喜欢这些东西,建筑设计还有园艺之类的,你有兴趣吗?” 钟霁回答道:“如果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也想去学习这些,但是……”他突然止住话题,没继续说下去。 陆兆晗说:“那等一下,你去问问她这些东西吧,她应该会很开心的,我们家里没有别的人对这些感兴趣。” 钟霁点了点头,他们已经走到了别墅前的一片低矮的花园,一些应季的鲜花盛放着。他抬起头,看到二楼的一扇窗户装饰着黑色的窗帘,在白色建筑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突兀。 陆兆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道:“那个是我的房间。” 钟霁问道:“房间是你自己装饰的吗。”他们居住的公寓,还有陆兆晗自己的别墅都是灰白黑的配色。他第一次进入时,感到份外寂寥。 他看出来,陆兆晗不喜欢太多的装饰,不喜欢暖色调,家具都是现代主义的风格,简约、实用。剥离掉繁琐,只留下一些象征边界的几何线条。 钟霁不擅长解读这些长长短短的线条与抽象的图形艺术,他只能感知到他们传递过来的情绪,像蒙着眼睛触摸大象,他知道它大而厚重,却猜不准它是何种事物。 他们走进那个漂亮的建筑,室内主色调也是白色,装饰着暖色的饰品,是一个温暖的雪屋。 钟霁看到一个妇人坐在鹅黄色的沙发上,她看到有人出现在门边,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很美丽,但是身型十分瘦削,脸色有一点苍白,眼睛淡淡的亦如一潭湖水,这是一双与陆兆晗七分相似的眼睛。她看到陆兆晗的瞬间,脸上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漾开笑意,说道:“小晗,好久没回来了,妈妈一直等着你。” 陆兆晗用低沉的声音介绍说:“这是钟霁,”然后转过身,说道“这是我母亲。” 钟霁朝前走了一步,说:“阿姨,下午好。” 陆兆晗的母亲闻珏点了点头,有佣人送上来三杯茶,她说:“小晗已经和我说过了,小霁晚上留下来吃饭吧,你喜欢吃什么,让阿姨做。” 她打量着钟霁,又说:“小霁长得这么标致,就是太瘦了。”最后视线定在钟霁的脸庞,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蹙起眉头。 陆兆晗说:“我已经提前和阿姨说过他的口味了。小霁对建筑有兴趣,他想问问你这方面的东西。” 闻珏喝了口茶,带着钟霁走进了自己二楼的书房,她回头看了两次陆兆晗,钟霁也随着她的目光回头张望,却只看到陆兆晗在静静地喝着茶。 闻珏很友善,她给钟霁看了许多自己年轻时去世界各地参观并拍摄下的建筑,用充满感情的声音细细诉说它们的故事。她温柔的声音让钟霁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在讨论起自己所爱的事物时也是同样的专注与博学。 钟霁与陆兆晗的父母一起吃了晚餐,陆兆晗的父亲十分严肃,却也并未对他与陆兆晗的关系有任何龃龉,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默许了陆兆晗的选择。 可同时他也体会到陆兆晗所说的与家庭之间若隐若现的隔阂,他们都是很好的父母,却不是贴近他的心的父母。 他在离开的路上扯了扯陆兆晗的衣袖,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走过变幻了景色的庭院,树的影子交缠在一起,看着十分缠绵。 陆兆晗看着昏暗光线下钟霁的脸,少年的回忆闯进他的脑海,是他偶尔便会想起的往事。 第27章 正反 钟霁在阳台的角落发现了一只死去的小鸟,掉落在他买回来的空花盆中,一只平平无奇的小麻雀。 曾经“啾啾”的声音在每个清晨叫醒他,充满生机。它比闹钟准时,也比闹铃甜美,一个完美的替代品,现在静静地躺在泥土上,回归宁静。 钟霁曾经讶异过它们飞得如此之高,小小的身体充满对天空的向往,无论这一只是不是经常在清晨为他歌唱的鸟儿,他都为它悲伤,他把花盆做成小小的墓地,让这只可怜的鸟儿永远地沉睡在高楼的阳台之上。 钟霁与陆兆晗说了这件事,一只可怜的麻雀被他葬在了高空中的花园,一段歌唱清晨的旋律保存在泥土深处。 陆兆晗默许了钟霁小小的感伤情怀,让周阿姨不要管这个光秃秃的花盆。 钟霁的生活回归了平静,他的工作最近很忙,陆兆晗曾经负责的这家子公司效益很好,他在这里学到了很多,摆脱了校园里带出来的学生的稚气,向一个成熟的大人前进。 这天午后,他如同往常一般在楼下消食,在秋日和煦的风中漫步,街道两旁栽满银杏树,很多人拥挤在这里拍照,他也站着观看了一下,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才向楼内走去,他乘着电梯前往自己的办公室,内心一片澄净。 回到办公室,钟霁突然想起陆兆晗吃饭时告诉自己他买了咖啡与零食,他的办公室与接待处相隔不远,便走向前台。 钟霁看到一个中年妇人正在与接待人员交流,她穿的很正式,看上去似乎是为要事而来。 钟霁走近服务处,在各色外卖处找到了陆兆晗买的咖啡与零食,正准备原路返回,突然看到那妇人转过身来,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脸,神色有些古怪。 那个人径直走了过来,她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舒缓,走到与钟霁只有一尺距离,那位中年妇女说道:“我想找一下陆兆晗,你是钟霁吧?” 钟霁点了点头,说:“你认识我吗?” 妇人继续说道:“是孙决告诉我的,我有些话想和小陆说,他现在有时间吗?” 钟霁感到气氛有些微妙,举了一下手中的食品袋,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他现在不在这里工作了,我尽量不在工作的时间打扰他。” 听到孙决的名字,钟霁预感到这是一件棘手的事,孙决安排的一切,都让他的心有些惴惴不安。 那个妇人没有理会钟霁的言外之意,用一副带着些讨好的语气说道:“小钟,你先去忙,我可以在这里等你,等你忙完了你可以帮我通知一下陆兆晗吗,就说李阿姨想见见他。” 钟霁犹豫地点了一下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下午都心神不宁,无名的焦虑充满了内心,但工作任务很多,他还是尽全力完成。 五点半之后,钟霁又再次回到接待处,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但是妇人真的并未离去。她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正在接打电话,看到钟霁过来,动作优雅地挂断了电话,钟霁猛然领悟过来,她应该是陆兆晗家族圈子里所认识的一位长辈,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 她看到钟霁走过来,扬起满足的微笑,但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哀怨,转瞬即逝。 她说道:“小钟,工作结束了吗,可以帮阿姨联系一下陆兆晗吗?”她说得很清楚,声音不大不小。 钟霁不知道她与陆兆晗有何怨怼,她没有去找现在的负责人,很明显想通过自己的关系来缓和与陆兆晗的距离,她要与陆兆晗谈论的大概是什么私事。他说道:“好的,我先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 想法在他脑中过了一个弯,最后他将李阿姨带到了楼上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房间,让李阿姨在房内等候。 钟霁给陆兆晗发去信息,他并未回复,他又给他打电话,接起电话的是徐予,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告诉钟霁陆兆晗正在开会,这个会很重要,一时半会无法给他回复。钟霁思考了一秒钟,决定先与徐予说一下现在的情况。他简短地陈述了李阿姨来找自己联系陆兆晗的经过,徐予沉默地听完,口气突然变得有些微妙,他态度陡然十分认真,告诉钟霁他会先联系李阿姨,让钟霁以后都不要再管这件事。 钟霁挂断电话,回到房间中,李阿姨走上前询问,钟霁还未开口,铃声响起,李阿姨接起电话,电话那边说了几句,她又关上手机,神色复杂地对钟霁说:“小钟,今天打扰你了”,她挑了一下眉毛,又说:“但是你和陆兆晗在一起压力会很大吧,他这么……” 她没有一口气说完,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说:“他从小就很好胜,以为什么事都可以抓在手心。”说完,拿起包与钟霁告别。 隔了十分钟,陆兆晗打来电话,他的声音不真实地传递过来,略微有些沙哑,但却很温柔,他让钟霁等着自己,一个小时之后会开完他就来找他。 钟霁小声应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处理明天的工作,他无法自控地回想起李阿姨的话语:她与陆兆晗似乎十分熟悉,关系却又僵硬,她口中的陆兆晗让钟霁的心没来由地揪紧。 别人眼中的陆兆晗与钟霁身边的陆兆晗相似而又不同。 钟霁曾经努力探求的陆兆晗的另一面,正在一点点呈现在他的面前,它们来得这样快,这样密,钟霁把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填满陆兆晗为他建造的安全屋。 安全屋的主人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到达,他打开副驾驶的门,如同往常一样为钟霁系上安全带,带着钟霁回到属于两个人的家。 周阿姨已经回家了,做好的菜放在桌上。钟霁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精准地计算出自己与陆兆晗回家的时间,但是他大概猜到是陆兆晗已经提前通知她,安排好了一切。他吃饭的时候抱住陆兆晗的手臂,就像孩子一样撒娇。陆兆晗已经对他张开双臂,打开心房,钟霁再也不需要单方面宣布自己已经成熟,他以为他已经站在成人的路口。 陆兆晗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抱着,吃完饭后,他让钟霁先去休息,自己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钟霁不情不愿地回到房间,确认陆兆晗已经进书房之后又溜了出来,他想问问他何时可以结束。他走到书房门口,门并没有关,陆兆晗冷冰冰的声音从缝隙流出,潮水一般流入钟霁的耳朵。 他说:与宁戎没有关系,他不是为了宁戎刻意刁难。他的语气让人联想到北风呼啸。 他说:与钟霁没有关系,不要再与钟霁有任何联系。他的语气充满警告,像被冒犯的大型动物一般呲牙。 潮水的声音在钟霁耳边轰鸣,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名字与宁戎并列在一起。 为何一直与宁戎并列在一起。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看到一轮满月,孤独地挂在漆黑的夜空。 一只可怜的小鸟,埋葬在高空,一只比闹钟更准时、更甜美的小鸟。 第28章 寻踪 陆兆晗在午夜回到卧房,他走路的声音很轻,钟霁背对着房门,听到他好似幽灵一般的微弱呼吸声在自己耳畔响起。他很贴心,为了不打扰钟霁休息,已经在另一间卫生间洗漱整理后才回到钟霁身旁。他的呼吸带着水汽,在钟霁的颈项附近环绕,钟霁闭上眼睛,放松紧绷的身体,被陆兆晗抱在怀中。 钟霁凝视着身体内的黑洞,他无法不承认,他的疑惑压过了他所有的情绪,参杂着焦虑的疑惑,淹没了他的灵魂。 陆兆晗的声息在耳边渐渐平静,不知道过了多久,钟霁转过身,陆兆晗恬静的睡颜与他相隔咫尺,他又一次仔细地端详起这张脸。黑夜之下,陆兆晗的一切棱角都被阴影磨平,即使如此,这张沉默的面庞,仍然带着距离感。从钟霁第一次见到陆兆晗,就在他滴水不漏的言语与动作之间窥见了裂痕,与外界的裂痕,将他与世界分为两侧,相隔一条窄窄的峡谷。 钟霁曾经以为自己渐渐了解了陆兆晗,却又在今夜开始质疑,他意识到他在迷雾的边缘徘徊。 宁戎是谁呢? 孙决的话语再次响起,一个已经不在的人,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 钟霁抱着这份疑问沉入了梦乡,头昏脑涨。 陆兆晗睁开了双眼,他的夜视能力相当好,钟霁的脸与他相隔咫尺。 他无言地审视着这张不安的面孔,钟霁的脸看起来像一只可怜兮兮的猫咪,曾经被他在雨中捡到的淋湿的流浪猫。他的眼神从钟霁的眉眼滑下,越过饱满的嘴唇,降落在白皙的颈项,钻进深处,那是钟霁心脏的位置,那里住着钟霁的意识。他伸出手,捏住钟霁的手腕,两只手腕他可以一齐捏住,但是睡梦中的钟霁似乎被束缚得不太舒服,开始轻微地挣扎,手指无序地晃动,想要从陆兆晗收紧的力量中解放。 陆兆晗看了一会,放开钟霁的一只手,闭上眼睛,与他一同跌入梦乡。 钟霁醒来时,陆兆晗从衣帽间走出来,他已经穿戴整齐,白衬衫、黑色西装,他总是这么一丝不苟。他扣上手腕的表,走到床边,在钟霁的脸侧留下一个吻。 陆兆晗走后,钟霁才磨磨蹭蹭地起床,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徐予打过来,告诉他陆兆晗让自己今天送他去上班。 钟霁等了十分钟,徐予的车到达小区,他坐上副驾驶,徐予突然说道:“钟先生,陆总让我以后接送你上下班。” 钟霁疑惑不解,他打了一个电话给陆兆晗,问道:“为什么突然让徐予送我呢?” 陆兆晗的声音飘渺地传来,如水般平静,他解释道:“李阿姨与我有一些误会,她找了你一次,可能找你第二次,小霁,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他说的很慢,声音渐渐带上了担忧,却再次激起钟霁内心的涟漪。 徐予对着他点了点头,陆兆晗的声音再次响起:“小霁,就只有这段时间好吗。”他说的很坚决,钟霁只好同意。 宁戎,一定是这个人,李阿姨与他存在着什么关系。那天夜晚,陆兆晗大概在与李阿姨通话,他的口中突然出现了宁戎的名字。他那时的语气,阴沉至极,可同时又存在若隐若现的怀念,在冰川下面埋藏着难言的悲伤。 钟霁在午休时间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孙决的电话已经被他扔掉,他要怎么才能询问有关宁戎的事。孙决说,陆兆晗与宁戎很熟悉,还有陆兆晗的朋友,陆兆晗的弟弟。 钟霁打开了手机联系人,从里面找到了陈泷,上次在他妹妹生日宴会,陈泷与他交换了联系方式。神明似乎开了一个玩笑,他丢掉了孙决的联系方式,可又有另一种方式让他去获得孙决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五分钟之后,钟霁拨通了陈泷的电话,一段短暂的忙音结束后,对面响起充满陈泷疑惑的声音:“小钟,有什么事,你想找陆哥吗?他现在没有和我在一起。” 陈泷说话很急,他总是说得很快,钟霁的头脑急速降温,他思考着,他要如何谈论起宁戎的事,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陆兆晗不愿意在他的面前提及宁戎的消息。 钟霁说道:“我想像你寻求一点建议,我刚刚开始工作想送兆晗一件礼物,但是他和我在一起时,总是什么都不挑,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 陈泷似乎在思考,沉默了一会,说道:“这个嘛,我也要想一想。” 钟霁继续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见个面说吗?” 陈泷很随意地应下,与钟霁约定在傍晚见面。钟霁想了很久,他说了个谎把陈泷骗了出来,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在电话里谈起宁戎,陈泷一定会回避。此时的他,还以为只要与陈泷面对面交谈,他就有能力说服陈泷,得到关于宁戎的所有信息。 他惴惴不安,怀揣着期待与忧愁走进他与陈泷约定的咖啡厅,陈泷在约定时间十分钟后姗姗来迟。他径直走向钟霁,拉开椅子说道:“我下午帮你拐着弯问了陆哥,他也没说他喜欢什么,但我觉得你只要撒撒娇,随便送个什么就行了,他在这方面不是很计较的一个人。” 钟霁把咖啡推到他面前,说:“谢谢你,我还有事想要问你?” 陈泷喝了一口咖啡,说道:“你随便说,不要客气,陆哥现在都已经把你介绍给大家了。” 钟霁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异样,但他有更重要的事:“陈哥,我想问的是关于宁戎的事”,他认真地说:“他是你们的好朋友吗,上次陆兆晗与李阿姨提到他。” 陈泷愣怔了一瞬,快速地调整好表情,他用劝告的口吻说:“小钟,你很敏锐、很聪明,但是陆哥也很聪明。” 钟霁回道:“我不明白。” 陈泷像个谜语人一般:“你为什么非要这么纠结他的事,现在这样不好吗?你和陆哥不是挺好的,陆哥也觉得你挺好的,大家都挺好的。” 他又说道:“其实宁戎也不是什么必须了解不可的人,反正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小钟,你就像现在这样悠闲地工作,悠闲地生活,不是很好吗?再说他家的事,我也不很方便说,那是别人的家庭隐私。” 陈泷绕口令一般地说了很多,每说一句,钟霁的心就沉下一分。他领悟过来,陈泷永远不会告诉他宁戎的信息,但是他话说的太多太满,他的话中,透露出 这个决定是陆兆晗的意思。 第29章 拼图 钟霁回到公司,徐予果然等在楼下。他从驾驶室走出来,看到钟霁从街的另一边走过来,脸色非常淡定,似乎毫不意外钟霁并不在公司。 他对钟霁说道:“钟先生,陆总想亲自接你的,但是他这些天有事必须要出差,所以都交给我代劳了。” 钟霁随着他走回车上,街道在车窗外一直倒退,他凝望着秋日的天空,夕阳黄色的光线如同烟雾笼罩在大地,一切事物都染上寂寥的色彩。陆兆晗给他发来了短信,与很久之前一样向他汇报了自己的工作内容与行程安排,似乎是想让他不要再担心,不要再忧虑。钟霁心情并无任何波动,与陈泷聊天之后,一切烦闷谜一般烟消云散,反而更了坚定了他的决心。钟霁知道,他很难再在与陆兆晗有关的人身上获得宁戎的信息,而只有陆兆晗身边的人才了解这些事,大概孙决和李阿姨他也很难再见到。徐予是陆兆晗的贴身助理,他跟在自己身边,比起一个司机,更像是线人。 钟霁回味着陈泷的话语,他说一切都很好。哪里好呢?他不知道,没有深入陆兆晗的内心,没有得知这些暧昧消息,一直停留在懵懂的过去会比未来更好吗?他无法下结论,但他唯一确定的一点是,他想要寻到问题的答案。 在爱情里,如果不能触碰到真实的对方,会更好吗?也许这个瞬间会很好,停留在这仅仅依靠感觉维持的,充盈着爱的甜美的一秒,但钟霁比起虚假的爱情的幻象,更想确切感受到爱情的重量。就像他曾经坦诚地向陆兆晗表述过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一样,他也渴望同等程度的诚实回应。 一个念头闪过钟霁的脑海,他与陆兆晗的人际关系联系虽然不多,但他想起一个陆兆晗所有关系网中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人。 半小时后,汽车驶进公寓的停车场,徐予对钟霁点了点头,看着钟霁走进电梯,他没有着急离去,看到电梯的数字渐渐升上顶楼才转身离开。 周阿姨已经做好了饭菜离去,钟霁打开了阳台的落地窗,夕阳余晖洒在餐桌上,桌上的菜色基本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这些年周阿姨总是按照钟霁的口味准备,陆兆晗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钟霁默默地吃着饭,陆兆晗打过来视频电话,钟霁看到一片光晕降落在他的鼻梁与脸颊上,陆兆晗的脸色与语气与平时一样沉着,轻声说道:“小霁,星期五我回来以后,来接你好吗,这个周末我有时间休息,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帮你请假。” 钟霁思考了一会,他没什么非做不可的愿望,他只是想和所有自己爱的人呆在一起,最后他还是挑选了一个地点:“就去海边吧。”他想,也许他与陆兆晗是同类人,他为了得到与陈泷面对面聊起宁戎的机会,说出了一些谎言,但那并不是谎言,只是时机不对的真心话。 了解陆兆晗的过去之前,钟霁害怕的并不是爱情的易逝,而是他对陆兆晗的不确定,陆兆晗的生活一直重复地向前延伸,他无法从中窥探到他生命的激情,就好像握着一片雪花,随时会融化。 此时此刻,钟霁想,也许自己也是如此。听着唱片的母亲的背影,回忆中父亲的声音,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他的父母都是性格执拗的人,燃烧着他们各自的生命,可是自己却空空荡荡,也像一片雪花,无声地降落。 钟霁想得出了神,隔了半晌听到陆兆晗有些担忧的声音:“小霁?” 钟霁将目光定在屏幕上陆兆晗的脸上,说道:“我刚刚在想,我和你有些像,你觉得呢?” 陆兆晗问道:“那里相似?” 钟霁接着说:“兆晗,你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东西吗?刚刚你问我想去哪里,其实我觉得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和你一起就好,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钟霁又用有些嗔怪的语气说:“毕竟你都不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无论我们出去干什么,你都是问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你从小到大,有没有特别热衷的东西,类似于食物,玩具或者朋友,偶像?” 陆兆晗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没有。”他的脸庞在电脑的荧幕下显得立体而苍白。 “为什么这样问?”陆兆晗追问道。 钟霁笑了一下说:“因为我好像也没有,是不是挺像的?”忽然之间,钟霁的脑海中浮现了宁戎的名字。 他如同被点醒一般懂得了他所有烦闷的来源之处,他是本能地对宁戎的存在感到恐惧。宁戎的名字被孙决突然提起本来只是一个前奏,只是一个小小的带着恶意的挑衅,但是陆兆晗的刻意忽略之后,他的存在多了一番神秘色彩,最后他出现在陆兆晗似乎想要隐瞒起来的通话中,与自己并列在一起。 钟霁只是突然察觉,他的名字,不是因为不重要而被一句带过,而是太过重要被藏在了所有意图的背后。 陆兆晗让钟霁去睡觉,他还要工作,他说想要一边工作一边看着钟霁睡去,很普通的情侣之间的举动,但是陆兆晗从未如此粘人。 钟霁开着手机视频,洗漱完毕后,面对着陆兆晗躺下,一种渴望在他的心中不断的升起,他轻轻地呼吸着,等待时机来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接着是“滴”的一声,眼前陷入完全的黑暗。钟霁睁开双眼,他对了一下时间,拨通了远隔千里的电话。 一段流行音乐飘过之后,传来了陆旭带着一点阴阳怪气的声音,他的态度摆得很高,说道:“有什么事吗?” 钟霁呼出一口气,不紧不慢地绕着弯子说出了自己的问题,装作有些气愤的模样说:“你哥和宁戎有什么关系?” 陆旭没有任何迟疑地说:“你说戎哥”,他的语气变得得意起来,“对,就算你见了爸爸妈妈又怎么样呢,你不了解哥哥,根本就不知道哥哥到底在意什么,难道你能比上戎哥吗?” 钟霁睁大了双眼,几小时之前的判断被推翻,他的直觉总是在应验。 他静静地听着陆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宁戎与陆兆晗的过去,他几乎是像早就准备好,排练了无数遍一样,流畅地陈述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郁结与不得不接受的释怀。 陆兆晗丢失许久的拼图,终于在时间的缝隙里被发现,被堂而皇之地呈现在钟霁眼前。钟霁挂断电话之后,沉默了很久,他找到了好几年前的那个新闻。 多年以后,当他面对满目疮痍的小镇,他会想起曾经他在雨幕之下看到陆兆晗的下午。 钟霁与他遥遥对望,雨下的那样大,陆兆晗的瞳孔中只有一个被雨淋湿的模糊的影子。 第30章 回溯 钟霁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虚空,在窗帘紧闭的卧室内,手机微弱的光线熄灭后,漆黑的密室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钟霁想起儿时因为自己害怕雷鸣闪电,母亲把他抱在怀里,用被子盖住他的眼睛,轻柔的手蒙住他的耳朵。从那时开始,他喜欢在黑暗中入睡,看不见、听不见让他感觉很安心,似乎遁入异界,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伤害自己。可是此刻,他突然对眼前的黑色感到恐惧,他的心不安地跳动,密不透风的卧室似乎是一个洞穴,在洞穴中孤独一人生活的想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母亲不在身边,陆兆晗呢,也许他从来不曾在他的身边。 钟霁光着脚跳下床,凉意顺着他的脚掌渗透进身体,攀附上他的心脏。他拉开窗帘,窗外,一轮明月悬挂在遥远的天际,这是一个团圆的夜晚,月亮像银盘一样,光洁而耀眼。他打开卧室的门,拉开所有的窗帘,打开窗户,银色的月光与秋天凉爽的空气钻进他的洞穴,他终于觉得不再那么孤独。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向落地窗外的千里之外,看向被黑夜吞没的城市边缘。 无际的夜空中闪烁着一点光亮,从天边飞向另一边,跨越了整座城市。 好多年前,一架飞机也在夜晚划过天际,它飞跃好几个国家,带着旅人的期望,然后在无穷的大海之上急速下降,像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直直地坠入冰冷的海面,永远地沉睡在了海底,不留下一丝痕迹,亦不留下任何消息,在这个世界消失无踪。那时,钟霁还在念初中,那是个平平无奇的上学的早晨,当他如往常一样踏入教室,听到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纷纷,他们的话语里,出现了飞机、空难这样的字眼。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到处都是关于空难的消息,毕竟这是一架由他们市出发的飞机,所有人的口吻都带着遗憾,甚至有些忧心忡忡。 钟霁不知道那个时候,陆兆晗是否与他们一样,又或者他不仅仅带着遗憾,而是带着永远无法抹去的悲伤,来自他的朋友,来自他的哥哥,来自他的少年时代。 来自宁戎。 钟霁找出了很多当时的报道,他仔细地核对了所有遇害的人,所有人都知道这场空难,却不会有太多人记得住那些不幸遇难的人,除了像他一样刻意去寻找的人,陆兆晗当时是否也与自己一样焦急地寻找关于宁戎的一切。 他想起陆旭口中的陆兆晗。 他跌入一个梦境。 在梦里,也是这样的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钟霁看到小小的陆旭在深夜里溜出房间。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佣人们也已经睡去,最主要的是,他想去找自己的哥哥陆兆晗。白天,他看到哥哥走进家门,手上缠着绷带,他很担心,他很喜欢这个哥哥。 他绕过长长的过道,在明亮的月光下潜行,他想问问陆兆晗,手怎么样,会不会痛,他曾经被碎瓷片割伤过手指,也缠着绷带,他痛了好几天。 他小心翼翼地来到陆兆晗的门前,钟霁如同幽灵一般跟随着他,陆兆晗的房门没关,一线冷白色的微光射出。陆旭扒在门边,陆兆晗还没有睡觉,他坐在地上,用受伤的手一块接一块地搭着乐高,那是个复杂的乐高。陆旭喜欢乐高,但是陆兆晗很少陪他一起玩,他总是有很多事要做,他对这些给孩子的玩具毫无兴趣,但是此时他静静地搭着乐高。钟霁飘入他的房间,他回忆起印象中它的模样,黑色的窗帘,极简的家具,不像孩子喜欢的风格,在井井有条的黑白灰中,一堆五彩的玩具堆在地面。 陆旭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怯怯地说了声:“哥哥。” 陆兆晗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虽然沉沉的,但是带着钟霁想象中的少年的稚气:“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对身体不好。” 陆旭回答道:“哥哥你的手疼吗,这么晚了还在玩玩具吗?” 陆兆晗转过头来,他的脸庞变得柔和,轻声说道:“不痛的,回去睡觉吧。” 陆兆晗再也没有说话,陆旭在原地站了一会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时钟被拨的很快,第二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陆旭比陆兆晗先放学,他坐在花园里,翘首以盼哥哥回来,花园里有个妈妈搭的秋千,是陆兆晗出生时搭的,但是最后只能成为陆旭的玩具。他坐在秋千上吃着冰淇淋,陆兆晗不爱吃冰淇淋,不爱吃所有既甜且腻的东西。 陆旭等的快要在秋千上睡着了,太阳也渐渐落山,陆兆晗终于出现在花园的另一侧。钟霁看到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比陆兆晗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他的面色被蒙在一片阴影中,但是钟霁知道那是宁戎。 陆旭跑了过去,欣喜地说道:“哥哥,今天你陪我玩乐高好不好?” 陆兆晗没有说话,一个活泼的声音响了起来:“小旭喜欢玩这个吗,我也喜欢,陆兆晗好像不喜欢吧,我陪你玩怎么样?” 陆旭不好意思地说:“宁戎哥陪我玩也可以,昨天晚上……” 陆兆晗打断了他的话:“小旭,去你房间玩吧。” 陆旭点了点头,带着陆兆晗与宁戎去了自己的房间。钟霁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宁戎与陆兆晗和陆旭交谈,他是个合格的哥哥,十分有亲和力,性格一点也没有任何阴霾的影子,与钟霁没有任何的相似。 时间再次飞速旋转,日与夜交替,两天之后,宁戎邀请陆兆晗去参加生日宴会,陆旭也要跟着去,那个深夜被陆兆晗用受伤的手一块一块搭起来的乐高摆在宁戎的房间一隅,一个古典的城堡,有花园、卫兵,喷泉与防护墙,不是一个夜晚就可以搭建成功的。 时光不停地轮转,钟霁在陆旭眼睛的倒影里看到了陆兆晗的书本上被孙决画上的大大的叉与他的名字,看到了陆兆晗带着伤口的嘴角,看到了宁戎与孙决的争吵。 时间加速生长,孩子之间的友谊也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成长的推动下,青春期的稚嫩一去不返。 最后,他们一同看见了那个坏消息,那个空难,一架飞机,直直地落入海面。 钟霁从梦中醒来,客厅的时钟指到凌晨四点。他觉得时间似乎已经静止不动,在这个温度适宜,月色明亮的夜晚,他的心也一同沉入海底,他很想喊出声音,却如同聋哑人一般,模糊了对世界的感知。 他走进书房,沉默地翻着陆兆晗的文件,书籍,翻找着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想证明什么? 他没有完全地信任孙决,但是他确定,孙决曾经对他说的话不会是谎言,因为真相远比谎言更有杀伤力。 他翻找了很久很久,没有宁戎的痕迹,没有他和他相似的证据,什么都没有。 钟霁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回到卧室,陆兆晗喜欢的松木的味道如影随形地充满了每一寸空间。曾经钟霁的安心来自于母亲的气息,而不是无光的世界。 钟霁静静地坐着,看着虚空,他在黑暗的洞穴里生活,陆兆晗的气味环绕着他,他还是觉得如此孤独。 第三十又二分之一章 谜底 【30.3】 心脏的声音,咚咚咚咚。 胸腔里传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吵闹。 团圆月,还是同样的圆月,一只鸟埋在城市的上空,钟霁睡在一片如水的月色中。白色的,流动的,忧伤的光线穿越天际,穿过玻璃,覆盖在他的心脏上。 他没来由的想起墓地与新雪。 一片新雪覆盖的墓地,传来哀伤的挽歌,万事万物最终都要归于尘土。雪地、湖泊、冬天的森林,带有严肃与冰冷意向的全部事物,在回忆中不断地摇晃。冬夜的腊梅,黑色的眼睛,他想起所有的一切,似乎过去三年的时光被微缩成一段默片,在他的脑海中放映。 秋天的凉风吹来,从一个秋到另一个秋,他好像飘在生活的上方,冷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些曾经被甜蜜的错觉填满的瞬间,带着一点微弱的腐烂的气息。钟霁看到自己与陆兆晗同行,陆兆晗走在他的身前,他的背影被笼罩在阴影之下,而他被笼罩在陆兆晗的背影之下。两个人同时沉默着,钟霁突然重新意识到他与陆兆晗之间的差距。 他怀有秘密的家庭,却像一本摊开的书被陆兆晗阅读,而属于陆兆晗的秘密,不久之前他以为他已经找到的隐藏那份拼图,却不过只是一些障眼法。真正的最值得在意的部分在另一个人口中被当成胜利的象征展示在他的面前。 那份象征,被用一种惋惜的口吻表达出来,曾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与陆兆晗的回忆,在钟霁的面前重见天日。他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一直有个声音在诉说着,诉说他的直觉。 他与陆兆晗之间隐隐存在着的隔阂不是来自他与他年龄之间的差距,不是生活之间差别,亦不是性格之间的差异。 来自—— 来自多年之前,来自他不曾参与的他的少年时期。 --------------------------- 【30.5】 那个电影,经典的爱情故事。 在一片迷蒙的树影中,女主角与爱人葬身于猝不及防的战争。 宁戎是这样的一个人,陆旭细细讲述了他的家庭。一个传统的上流家庭,一个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家庭,一个没有父母之爱的孩子,却变成了十分热心的少年,他充满正义感。热心的少年有很多朋友,他无论对哪个朋友都很好,他没有最好的朋友,他就像是风筝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飘荡。他的家庭在几年之后倒下,风筝的线也越收越紧,最后,细线被崩断,风筝与他认识的落叶一起坠落在一片蓝色的水面,那是他最好的,排在所有遥远地面的朋友之前的落叶。 他与他的爱人葬身在突如其来的空难中,在他被迫为联姻而订婚所以反抗父母离开的前一天。 --------------------------- 【30.7】 陆兆晗的侧脸。 他静静地看着放映中的影片,钟霁在转过头时看到他的侧脸,他面无表情,浑身散发冰冷的气息。 一串潜意识里的气泡浮出水面,一切都汇聚在一起,陆兆晗与钟霁看着同样的画面。一个人是影片的旁观者,一个人是事故的旁观者,他们在看不同的世界。 钟霁睁开双眼,四周变得越来越亮,一个新的晨曦到来,他愣愣地看着窗外。 他还有期盼,他还有些余地,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干涩得落不下泪来。 远方的人正在归来,旅人对他做出约定,但某一个春日,那个人曾被大雪困在很远很远之外。 第31章 对峙 陆兆晗出差这几天都与钟霁连麦睡觉,他的态度变得含混不清,甚至有些隐隐的安抚意味。他一直等到钟霁睡着才后关掉电话,可钟霁总是能在他挂断视频的后一秒睁开眼睛。钟霁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整夜整夜未眠,整夜整夜思考,白日里也无法完全集中注意力在自己所做的事。 这几天对钟霁来说既长又短,他偶尔觉得自己的头脑里任何事物都无法留下,任何事物都像流星一样快速划过、转瞬即逝,又偶尔能够完整地听见所有来自过去的声音。那些回忆中的细节,甚至是一声叹息都变得清楚明了。他一直是个好学生,性格也一丝不苟,即使性格中带有太多感性,也总是能找到答案。 周五钟霁下班回家看到陆兆晗的鞋在玄关摆放得很整齐,他这次没有食言,准时准点地回来。钟霁走进卧室,卫生间的门关着,陆兆晗正在洗澡,他有些洁癖,每次出差回家都要清洗一番。钟霁沉默地坐在卧房,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他呆呆地看着卫生间的门,他不擅长质问,只会绕着弯子试探别人,他怕自己的问题后是无法承受的结果,但是即使蒙住耳朵,捂住眼睛,那个答案还会有变化吗?一旦人开始醒悟,所有视而不见的微小瞬间都会变得如此清晰,他不得不问,毕竟答案永远无法改变,虚假怎么能够与真实对抗。 半晌后,陆兆晗从卫生间门后走出来,他看到钟霁,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与他的气质不太相称,透露出一丝安心与从容。陆兆晗没有穿家居服,仅仅穿着浴袍,他的心思昭然若揭。钟霁看着他渐渐走来,头发湿漉漉的,他的声音在周五的傍晚听起来格外低沉且动听。 “小霁,我没听到你进来的声音,你是猫吗?” 钟霁一时无言,陆兆晗总是这样,把自己当成孩子,所以他才以为自己不会露馅,他隐藏得确实很深,如果不是孙决突然的出现,也许钟霁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什么也不说。 陆兆晗走得越来越近,最后坐在钟霁的旁边,他的脸凑得很近,拥住钟霁的身体,几乎把钟霁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凝视着钟霁的眼睛,说道:“怎么不说话,是因为我很久没回来闹别扭了吗,还是因为我让徐予跟着你让你不自在了?” 钟霁转过头,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问一问,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是被蒙骗者对于真实的渴求。 “宁戎是谁?”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再次重复曾经的问题。 陆兆晗拉远了距离,钟霁仍然直视着陆兆晗的脸,他的面色没有改变,还是与刚才一样,沉静中带着细微的从容。钟霁听到他轻声回答:“他是一个比我年长的朋友。” 陆兆晗说得很巧妙,他把所有的关于宁戎的过去都描述为一句朋友,钟霁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的冷静,甚至是冷酷。如果钟霁不知道他的过去,他没有听过陆旭关于陆兆晗对宁戎那样微妙的相处方式,他怎么能有怀疑的余地,他又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去与宁戎对比。在他与陆兆晗相识之中,他曾经从陆兆晗身上闻到玫瑰的香气,他从花丛中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他那么自信,他比钟霁大几岁,站在同龄人的顶点,他总是微微地扬起下颌,他自信而又轻易地得到了钟霁的心。可陆兆晗曾经在宁戎的身后,被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他在夜里默默搭建积木,不愿意让宁戎看出他的少年心性,那样细腻而害羞的感情,被他默默地藏在友情背后。那些属于雨季少年的倔强与羞涩,永远地与钟霁错过。 钟霁闭上了眼睛,虽然很艰难,但他必须强迫自己问出口:“只是朋友吗,在他去世的时候,你不会很痛苦吗?” 说完,他睁开双眼,苦笑了一下。 陆兆晗的表情出现了一道裂缝,由晴转阴。 钟霁接下去说道:“为什么你要刻意绕开他,从孙决第一次告诉我这个人开始,你总是这样,轻轻地放下所有关于他的问题,因为不能让我知道吗?” 陆兆晗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钟霁继续说道,他变得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以为我不可能知道吗?” 陆兆晗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与宁戎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吗,钟霁想着,所以不重要了? 陆兆晗说着:“小霁,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想知道什么?” 钟霁看着陆兆晗,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一直在原地绕圈子,他给他的感觉如此陌生。陆兆晗一直对他很好,但是一切都是谎言,如果虚假的爱带来甜蜜,他就最好装作看不见。钟霁突然意识,正是因为陆兆晗认可这件事,才会找上自己。 钟霁几乎是绝望地说着:“他和我像吗?” “孙决说,他与我长得像,我只想知道他与我是不是长得很像。” “我只想知道这一件事,唯一的事。” 陆兆晗陷入一阵沉默, 他不愈多说。 钟霁听到自己内部腐朽的声音,他本该做好了准备的,有好几天,他每天每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甚至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此时,陆兆晗的沉默仍然像是一场海啸,淹没了他的理智,击溃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像一个忧天的杞人,终于等到了世界末日来临的那天,天空坠落,一切都在毁灭。 他长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他的身体被控制住,悲伤的潮水流经四肢百骸,但是他却无法落泪,他好像一个被打碎的人偶,丝线都已经断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陆兆晗站起身来,说道:“明天去看海岛,我帮你请假。” 尖锐的声音在钟霁脑海中爆鸣,他说道:“宁戎去世的时候,你也这样吗?” 陆兆晗似乎终于忍受不住,但他还是克制地说:“不要总是提起他。” 钟霁笑了笑,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还可以对我说什么去海边的话,他去世的时候,你也这么冷淡吗?” 陆兆晗重复了一遍:“不要再提起他。” 钟霁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很难过,难道你……”他看到陆兆晗的角色蒙上阴霾,止住了话头。 钟霁想起来自己曾经偷偷在书房门口听到的陆兆晗与下属交谈时的声音。对方似乎做错了什么事,陆兆晗没有把怒气发泄在言语中,只是语气变得异常严厉,蕴含着微微的愠怒,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的很好,但是钟霁听到他开口便察觉到他的不悦,因为他对待自己从来不会如此。 为什么这次会这么迟钝,钟霁在心里问着自己,陆兆晗此时的声音与那时一样,他不说重话,但是他心情很差,因为自己吗? 为什么……钟霁想着,明明我才是那个需要解释的人,为什么是我做错了,是因为宁戎是陆兆晗不愿意让任何人议论的人吗? 第32章 差异 钟霁没有再说话,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可是该去哪里,他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想呆在陆兆晗的身边,他需要一个私人的空间。 陆兆晗在他离开之前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他的语气恢复如常,淡淡地说道:“你要去哪里,小霁,我已经很累了。” “而且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明天我们就出发。” 钟霁回过头,他用了点力想甩掉被握住的手腕,陆兆晗的手收的更紧。 “为什么……”钟霁回答道,“我不想去,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陆兆晗走到他身边,将钟霁抱进怀中,说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就像哄着孩子一样轻声解释。 钟霁看到他的眼神向下,俯视着自己的脸庞,说道:“过去的事,也就是都是真的,我真的和他很像吗?明明我只是想知道这一点而已。” 陆兆晗的脸色重新恢复阴沉,他紧紧拉着钟霁的手,拿出手机给徐予打了一个电话,让徐予与钟霁的领导请假。交代完一切,才回答钟霁的问题:“知道了又怎么样,小霁,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又说道:“如果你想一个人呆会,我送你回你家,明天上午我去接你,下午的飞机,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跟我走就好了。” 说完,钟霁感到手腕上的束缚消失,陆兆晗松开手,说道等我一下,然后走进了衣帽间,他没有关门,一边换衣服,一边用余光看向钟霁的方向。 十分钟后,陆兆晗身着正装走出来,他重新拉上钟霁的手腕,虚虚地握着一圈,虽然不会让钟霁感觉到压力,却也无法挣脱。他沉默地牵着钟霁下楼,上车,仍然十分贴心地为钟霁系好安全带,似乎刚刚发生的对峙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 钟霁将脸扭了过去,面色苍白地看着车窗外。听到陆兆晗和自己说去海岛游玩的计划,他选了东南亚的小岛,帮钟霁请了一周的假,其他的所有事项都已经交给徐予安排好。陆兆晗说他曾经在大学去过那个海岛几次,那里的海与c城的很不一样,非常蓝,两个人可以一起在酒店放松地休息一周。陆兆晗自顾自地说着,钟霁只是沉默地听着,不插一言。他本就没有对此特别感兴趣,他想,陆兆晗大概是想借这个补偿自己,缓和一下关系,但是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难道可以真正地解决问题吗? 陆兆晗送钟霁到家,临走时摸了一下钟霁的头发。钟霁走到窗前,看到他慢慢地离去,他的身姿很挺拔,看上去却又带着一丝孤独。钟霁想起刚回家时看到的陆兆晗的脸,他从浴室走出来,头发滴着水,即使已经清洗了一番,也还是带着一点疲倦。 钟霁的心蒙在忧郁中,他想要对这微小的陆兆晗的劳累视而不见的,却无法管住自己的习惯,头脑仍然清楚地记住了他这次工作之后的样子。陆兆晗不愿意解释,他用这种高强度工作之后的辛劳模样,与含糊其辞的对往事的一笔带过来对抗钟霁的疑问,对抗钟霁这些天来的忧愁。 钟霁不再继续思索,他的忧愁如同流水一样流淌,本来已经找到了缺口,却被生生地堵住。 他得找点什么事做,他不想再像前几日那样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听着内心悲伤的流水歌唱。 钟霁审视了一下许久没回来的家,他搬进来后,陆兆晗每个月都请了人专门打扫,家里不算脏,但他还是打扫了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没过多久,钟霁听到门铃的响声,一个阿姨的脸庞出现在猫眼里,他打开门,阿姨热情地告诉他自己是陆兆晗请来的,他给了她双倍的钱,让她提前过来帮钟霁清扫房间,保证钟霁能住得干净、舒心。 钟霁让过身,阿姨非常熟练地行动起来。钟霁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装着陆兆晗寄给自己的明信片的相框摆放在桌上,他拿起它,看了一会,然后扣上。 阿姨全部打扫完之后没多久,钟霁又听到门铃的声音,陆兆晗给他点了晚餐,他安排得很好,消息也实时发送过来。 【小霁,好好休息,明天要坐很久的飞机。】 钟霁装作没看见,没有理他,打开了饭盒,陆兆晗定了好几个菜,来自钟霁以前说过好吃的餐厅,也都是钟霁喜欢的菜。 他所有的事都做得很好,滴水不漏,钟霁曾经非常喜欢这份细心与沉稳,此时又为他做的一切而烦闷。 陆兆晗又在晚上打过来视频电话,他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询问钟需要带的东西,他会帮钟霁整理好,明天两个人直接去机场。钟霁随意地指挥他拿了些东西,就说自己要去睡觉,他的忧愁渐渐转变成了恼怒,尤其是在看到今夜陆兆晗做的一系列事情之后。 陆兆晗似乎想继续用柔怀政策化解他因为被欺骗而竖起的尖刺。除了早些时候钟霁反复提到宁戎之外,陆兆晗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与往常一样地行动,绕着圈子说话,让钟霁看起来像个闹脾气的小孩,拼命追问着不适合放在台面上的问题。 陆兆晗仍然说要看着钟霁睡着,钟霁将手机放在床头桌上,赌气地面向墙,背对着陆兆晗。他感觉到陆兆晗的视线瞄准自己的后背,好长时间,身后都没有传来挂断视频的声音,钟霁实在等得无趣,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着。今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兆晗已经回来,钟霁慢慢沉入了梦乡, 陆兆晗盯着钟霁的背影,面无表情,他走到书房,在一个隐蔽的上锁的抽屉拿出一本相册,关于宁戎的过去呈现在他的眼前。 ——待陆兆晗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他的母亲为他拍了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宁戎与他一同站在家中的花园秋千旁的。 那一天,是宁戎第一次拜访他的家。宁戎比陆兆晗大三岁,高中的宁戎与初中的陆兆晗,本是没有任何交集的。那时的陆兆晗,被孙决盯上,孙决总是呼朋引伴,带着一大群人找他的麻烦。 前一天,孙决做得比往常更加过分,他仗着人多势众将陆兆晗推倒在地,宁戎就是在那个时候路过,他是高中生,自然比初中生看着难惹许多。他呵斥了孙决,骂他是什么没教养的东西,还说要把这件事四处传播,告诉孙决和他身边所有人的爸妈,孙决与那些人马上就跑走了。他给陆兆晗摔破的腿贴上创可贴,和陆兆晗说自己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人。 陆兆晗知道他,他们的圈子很小,他知道宁戎是那个父母不疼爱的,叛逆的“问题少年”。 第二天,宁戎在陆兆晗的邀请下拜访了他家,陆兆晗的母亲给他们拍下了唯一的相片。 那之后,宁戎又帮他训斥了几次孙决,陆兆晗把他当成值得信赖大哥哥。直到陆兆晗升上高中,他变得越来越优秀,同龄人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陆家的产业也做得越来越大,孙决再没办法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直到宁戎大学毕业以后,他带着一个可爱的男生出现在陆兆晗的面前。 宁戎是个叛逆的孩子,陆兆晗此时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不久前,他刚听说他的家庭十分守旧,甚至让宁戎为挽回家业去商业联姻。而那一天,宁戎带着那个可爱的男生来见陆兆晗。 他说,他要离开他的家庭,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来与陆兆晗告别。 那一天,陆兆晗的心砰砰直跳,他从小的经历,让他变得沉默,变得稳重,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不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房。他终于醒悟自己为何对女生不感兴趣,他收到过很多情书,全部都委婉地拒绝,他对她们采取尊重的态度同时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隐隐约约看到了宁戎的侧脸,这张脸让他的内心盈满了欣喜,在梦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宁戎的侧脸。 一夜过后,陆兆晗砰砰跳动的心脏好像窒息一般疼痛。那场令人震惊的空难,失事飞机正是宁戎告诉自己的,承载着他新生活的希翼。 陆兆晗青春期的短暂悸动,一夜之后被死亡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陆兆晗看到钟霁翻了个身,他的侧脸与宁戎确实十分相似,他赌气地不愿意与陆兆晗面对面,最后还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转过身来。陆兆晗关上相册,那些关于宁戎的回忆,再次变得异常清晰。 小霁很好,陆兆晗想,但是他太过敏感,太过较真。他本来只是一个柔软的小猫,却总是不愿意乖巧地接受自己给予的东西,他挥舞着爪子,总是想要独立、自立,时不时就要竖起心理防线,但是他的心也那么柔软,感性太多,他与宁戎不一样。 他与宁戎有些像,而又有很多不像。 陆兆晗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型轮廓与宁戎有些相似,但他看着很稚嫩,很可爱,是一张纯情少年的模样,与宁戎略微硬朗的眉眼微妙的不同。 陆兆晗挂断了电话,陷入了沉思。 -------------------- 小陆眼中的宁戎与小钟听别人说的宁戎,有一点点微妙的不同。 第33章 短途 钟霁睡了一个好觉,他在隔日上午八点多醒来,一睁眼看到陆兆晗坐在自己的床前,与他对上眼神后,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小霁,我刚想叫醒你,该起床去机场了。” 钟霁挪动到床脚,从床的另一面下去,在得到陆兆晗彻底的解释之前,他不想与他说话,他用这种懦弱的负气对抗陆兆晗。他已经说过不想去,既然陆兆晗不在乎他的想法,他又为何要顺从陆兆晗的心意。钟霁想从自己的房间出去,陆兆晗却先一步走了过来,抓住了钟霁的手腕,虚虚地捏着。 “不要闹脾气。”他拉着钟霁进入了卫生间,松开手,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为钟霁挤好牙膏,钟霁这才发现许久没人使用的卫生间里,所有的必需品已经全部换成新的,应该是陆兆晗早上带过来的。此时,陆兆晗正望着镜子里钟霁的眼睛。 钟霁垂着手冷漠地站着,看向别处。 陆兆晗轻笑了一声,说道:“小霁,如果你想让我帮你刷牙洗脸的话,就这样站着吧,我不介意。” 钟霁转过头,瞪着他,陆兆晗继续说:“如果你想自己来,我就在客厅等你,你想穿什么衣服?如果你不愿意动手,我也可以代劳。” 钟霁一动未动,陆兆晗竟真的拿起牙刷,做出一副要帮钟霁的动作。钟霁只好接过他手中的牙刷,心情不佳地动作起来,陆兆晗果然走出卫生间。隔了一会,他将钟霁常穿的秋装递了进来,然后绅士地关上了门。钟霁盯着镜中的自己,他没想到陆兆晗竟然做到这种地步,陆兆晗似乎是先定决心要带他走。几个月前,他曾经在毕业前夕的夜晚梦到他与陆兆晗的旅行,那时的他,为两个人忙碌且不同步的生活而惋惜。此时,曾经的愿望即将实现,但是他却陷入了更加难以自拔的烦闷,他没有一点旅行的心情,他甚至害怕得到陆兆晗的准确回答之后,没有继续与他走下去的理由。 钟霁慢吞吞地,心不在焉地洗漱好,穿戴整齐。陆兆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留下一个背影,但在他钟霁还没有走到他身后便转过头来。陆兆晗站起身,一步一步胜券在握地走了过来。钟霁突然觉得,他太高了,俯视自己的时候,眼神也太亮。 陆兆晗仍旧是伸过手,握住钟霁的手腕,钟霁越过沙发看到茶几上摆放着很多样早餐。 陆兆晗说道:“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所有买了很多,小霁,不要再闹脾气了好吗?” 钟霁仍旧是沉默不语。 陆兆晗道:“你想让我喂你也可以,下午的飞机,现在时间还很早,”他拉着钟霁来到沙发坐着,故技重施,用左手拿起筷子,“你想吃什么?不说话我就随便夹了。”陆兆晗的左手非常灵巧,完全看不出来任何笨拙的影子。 “孙决曾经把我的右手划过很长一条口子,从那之后,我就开始练习用左手做任何事,写字也可以做到,下次演示给你看好吗?” 陆兆晗又说:“像他这样品行恶劣的人,你干嘛相信他。”他将一个饺子递到钟霁的面前。 钟霁扭过脸:“你让我不要相信他,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答宁戎的事。” 陆兆晗闻言,仍然举着那个饺子,说道:“快吃吧。” 钟霁说道:“默认了是吗?” “我不想吃。” 陆兆晗的脸色仍然平静如水,说:“不想吃那就走吧,我叫人来收拾。” 他拉着钟霁一边走一边说:“我们直接去,徐予已经把行李送到机场。” 傍晚,钟霁跟随陆兆晗一起降落在千里之外的东南亚小国的首都。有人已经等候在机场,送两人去了酒店,第二天两个人才前往海岛。 到了岛上后,只剩下钟霁与陆兆晗,还有酒店内的服务人员,这是一个对钟霁而言完全陌生的国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钟霁只能跟着陆兆晗行动。他没有来过这样奢侈的地方,一般人眼中的豪华氛围在他对陆兆晗单方面的冷战下,变得寡淡无味。他只想一个人在房间呆着,静静地不做任何事,但是陆兆晗不允许他如此。他在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喊钟霁吃早餐,他计划好每天要做的内容,几乎涵盖了所有岛上能体验的服务。钟霁不说话,陆兆晗也当作没有看到,他从容自若地与工作人员沟通,确保每个环节都顺畅。 钟霁始终不能沉浸进去,走马观花地跟着他,这里的景色很美,但在他的眼中始终染上了几分忧郁。跟随教练潜水时,在水下他看到头顶海面被阳光照耀后,投下一片粼粼波光,曾经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水下的画面,看过后也不过如此。 海面是金光闪闪的,海面之下却越来越昏暗,无边无际的大海,没理由地令钟霁感到恐惧,他害怕迷失在这无处不在的海水之中。 浮出水面时,钟霁情不自禁地大口呼吸,他看到陆兆晗在对自己微笑,那是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他穿着潜水服,走过来,递给钟霁水与毛巾,轻声说着:“等我一下。”便与潜水教练一同扎入海中。钟霁坐在树荫下,望着海天交接的方向,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夕阳渐渐向那条边界线移动,天色变成淡淡的粉紫色。 在这梦幻的时刻,钟霁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他听到自己心脏微弱的跳动声,看到陆兆晗探出了脑袋,他走上沙滩,摘下潜水帽,脸被夕阳蒙上一层红色,显得更加深邃,他自信而满意地抹掉脸上的水。无论什么他都做得好,他对自己的生活有很强的控制欲,就像他轻描淡写地告诉钟霁右手不能用了,他用左手练习做事、写字。 钟霁如同之前在水下时一般心情沉重,他看到陆兆晗快步走到自己身边,捋了捋自己的湿发,问道:“怎么看上去懵懵的,还想不想玩,我们两个一起?” 钟霁摇了摇头,陆兆晗也没有强求,领着钟霁换了衣服。走回沙滩时,正好遇上浮在海边的半截夕阳,陆兆晗拉着钟霁的手沿着海岸线散步,谁也没有说话,带着腥气的海风沉默地吹拂而过。陆兆晗走得慢,钟霁被握着手腕也只能走得很慢,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住所附近。 暮色四合,夕阳完全沉入了海面,小岛上亮起了灯,浅蓝色的水变成静谧的深蓝色,月光洒在微波的海面。 陆兆晗停下了脚步,松开说,面向深色的海,与钟霁一同遥遥地看着月亮,说道:“想聊聊吗?” 钟霁的声音闷闷的:“是你不愿意和我说,是你先不回答我的问题在前的。” 陆兆晗回答道:“你还需要我来回答吗,你不是已经预设好答案了吗?” “你一定要这么咄咄逼人吗?”陆兆晗柔声说道。 “如果我和你说我身边曾经有一个人对我很好,他还和你很像,你难道不会一直问我吗?”钟霁反问。 陆兆晗看了钟霁一眼,说:“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钟霁自嘲道:“是不会发生,因为我做不出来。” “回去之后,忘了这些事吧,我们和从前一样。“ “为什么?”钟霁问道,那些充满悲伤气息的流水再次泛起波涛,钟霁忍不住提高声音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还要叫我忘掉。” “你会忘掉你和宁戎的过去吗?”钟霁大声问道,他等了一会。 陆兆晗只是沉默不语。 钟霁止不住声音:“如果你忘不掉,为什么我就可以忘掉?”他后退几步,向酒店走去,最后慌张地跑了起来,听到陆兆晗的声音从背后出传来:小霁。 钟霁回到住所,正好遇到服务员送来晚餐,他匆匆开门,去了他们套房另一个没人住的房间,锁上了门。 他浑身颤抖,在舒适的室温里感到浑身寒冷,被他精心呵护的爱的种子,在欺骗中发芽,他怎么能视而不见,又怎么能忘却。他对陆兆晗的爱,纯净澄明,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他者,他又怎么能看着它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之下。他在过去的三年,努力地走进陆兆晗的内心,日复一日地抚平他的疲惫。他不后悔于自己的付出,也不后悔于选择让陆兆晗走进自己的生活,可他控制不住的全身发抖。 舒缓的铃声响起,照顾母亲的护工打来了电话,钟霁猛然惊醒:最近他困于自己的情绪,忽略了母亲的情况。 他浑身发抖地接起电话,护工阿姨的语气有些着急,对他说医院通知他母亲可能还需要做手术来稳定病情,情况变得不太乐观。 钟霁走出房门,对上门口陆兆晗忧心忡忡的眼神,他很快地走过来,抱住钟霁说:“别担心,我们现在就走,明天就可以到医院。” “小霁,别担心,都交给我,不会有事的。”他紧紧地抱着,用手不停地抚摸着钟霁的头。 第34章 今昔 陆兆晗包了一架飞机,当天晚上带着钟霁回到了c城。 钟霁一夜未合眼,他没说任何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机窗外,看着飞机在云层之间穿梭。陆兆晗没有打扰他,一路沉默地握着他的手。飞机即将降落时,他告诉钟霁不要担心,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们刚下飞机便坐上徐予的车,去往医院。 护士带着钟霁来到手术室外,告诉他情况很不乐观,要钟霁做好心理准备。钟霁仍然沉默地听着,陆兆晗跟在他的身后,他一直握着他的手。钟霁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医院浅蓝色的灯光让夜晚的走廊显得格外阴森,不带有一丝温度。 陆兆晗试探地用手指轻蹭钟霁的手心,钟霁不做出任何反应。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将钟霁揽入自己怀中,放低了音量,说道:“不要太担心,好不好?昨晚刚刚收到消息时我就马上安排好了。” 陆兆晗想,钟霁这些天都在为宁戎的事情怄气,现在又遇上母亲病情恶化,他可以把他这些天的无理追问都当成孩子的气话。这些年,他已经做得这样足够,钟霁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与他置气,而他也愿意给这可怜的他一个依靠。更何况,他不是一直仰仗着自己吗?今晚过后,一切都会一笔勾销。 他已经给钟霁够多了,钟霁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钟霁闭上眼睛,靠着陆兆晗的胸膛,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三年前,他曾经经历过同样的痛苦,这三年间,母亲虽然一直在积极治疗,身体却总是恢复得不算好。他做了三年的准备,仍然还是在面对亲人可能死亡的恐惧时怯怯发抖。她是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家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他没办法想象没有母亲之后自己的生活。 陆兆晗的心跳在耳边回荡,钟霁却好像没有听到,他也感受不到陆兆晗握住自己的手,整个人飘浮在一片意识的虚空之中。但他必须坚强地面对,他不想让醒来后母亲看到自己崩溃的模样,她已经那么辛苦了,他怎么忍心让她再为自己担忧。 钟霁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钟,也许是一万年。终于,他看到手术室的门推开,母亲躺在床上,被几个护士推出来,其中一个护士走过来,握住钟霁的手,祝贺他,他的母亲挺过了这次难关,病情得到控制,争取了更多的时间。陆兆晗陪着钟霁跟随护士们走回病房,钟霁看到自己的母亲躺在床上。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变得比三年前更加羸弱,被困在白色的被子之下,束缚在这一片小小的空间。她的脸颊凹陷下去,瘦削而苍白,皱着眉头,紧闭双眼。 护士交代了一下情况,留下钟霁与陆兆晗陪着。 钟霁回过身,与陆兆晗一起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直直地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后,他转过脸,看到陆兆晗舒展的眉眼。 他神采奕奕,似乎毫无疲色。 陆兆晗也回望着钟霁的眼睛,放低声音说道:“情况已经稳定了,小霁,你要不要在旁边休息一下。” 钟霁摇了摇头,他想等着母亲醒来。 陆兆晗站起身,走出房门,不久后拎着食物与咖啡走进来,他轻轻地把东西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又问道:“饿了吗,吃些东西,你一晚上没有休息,昨晚也没有吃饭。” 钟霁没有胃口,陆兆晗把袋子打开,把里面的饭盒一个接一个揭开,把咖啡拿出来递到钟霁的面前,劝道:“阿姨醒来以后,看到你的样子会担心。” “吃点,让自己看着精神些。” 他的语气仍然与出发去海岛之前一样的小心翼翼,但说出的话不再模棱两可,语气坚决,语调中充满诱哄的味道。 钟霁被他说服,他先尝了一口,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不知道为何陆兆晗此时看起来会如此充满精神,与颓唐的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钟霁希望自己也能与他一样,看起来坚强而可靠,他要打起精神,不能让母亲醒来后看到一个死气沉沉的自己。 他已经消沉了太久,他的确可以尽情沉溺于自己的忧伤,但是他不能把这忧郁带进母亲的病房。 更何况,从今天之后,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质问陆兆晗。质问一个对自己伸出这么多援手的人,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如今。 他怎么会忘记了,陆兆晗帮了他太多,他重新回忆起昔日的美好时光,那些岁月此时都好像梦境一般不真实。那些时光在宁戎的揭露之后,变得不伦不类,蒙上灰尘。 此时的他,比前几天更加痛苦,理性与感性在互相拉扯,爱与替代,感恩与欺骗,所有的一切都搅拌在一起。 他是一个被感恩囚禁的替代品,他是一个被欺骗的无望的爱人。 钟霁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陆兆晗,他隔着桌子站在钟霁的面前,白色的灯光从他的身后射出,他站在光下,而钟霁坐在他的身影之中。在钟霁的仰视之下,陆兆晗看起来有些淡淡的倨傲,可他什么都没做,面庞些微朝向下方直视钟霁的方向,神色也平静如水,带着一点轻微的担忧。 陆兆晗斟酌着说:“小霁,还是睡一会吧,我来等着阿姨,她醒过来我会叫你。”他一边说一边绕过桌子重新坐到钟霁身边。 钟霁放下筷子,他强迫自己吃了很多。他没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可他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对陆兆晗冷战。同陆兆晗安排好一切,让母亲挺过这次难关比起来,其他的事,还有什么重要呢? 钟霁任由陆兆晗圈住自己垂在一边的左手手腕,陆兆晗不断用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擦,钟霁回答说:“我不困,我可以等着的。” 陆兆晗闻言,没有再劝。 天色渐渐明亮,晨光驱散了黑暗,清晨的光线不断移动,洒在钟霁母亲的眼睛上之前,钟霁看到母亲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双眼睁开后又立即闭上,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再次睁开,捕捉到钟霁时,那双被病痛折磨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小霁。”钟霁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我在,妈妈,你现在感觉还好吗?”钟霁着急地询问,他跪在病床前。 “站起来呀,又不是我的眼睛退化了,不用挨这么近我也可以看到你的脸,妈妈其他的部分都好得很。” 钟霁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妈妈从来都是这么乐观,陆兆晗握住他的小臂,拉着他站起身来。 母亲又说:“小陆也在,我很久没看到小陆了。” “阿姨,我陪小霁来的,希望你以后都安好。”陆兆晗点了点头,退后一步,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钟霁与他的母亲。 他站在走廊窗户旁,朝下望去,看到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崽,站在一只侧躺着的大猫身边,一会之后,猫崽站起身,踮着脚,绕着大猫焦急地转来转去,偶尔鼻子蹭蹭大猫的身体,大猫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小猫崽也不再走动,安静地趴在大猫旁边,扬起可爱而稚嫩的脸。距离太远,陆兆晗看不太清楚,没有任何来由地,他觉得那只小猫崽看上去十分可怜。 钟霁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不是几小时之前,两眼迷离放空一切的钟霁,不是昨晚,在夜空之下与他对峙的钟霁。 是三年前,无助地抓住自己的袖子,眼泪涟涟的钟霁。 陆兆晗记事以来,再没有哭过,除了年幼的陆旭之外,也没有看到过其他任何男孩哭泣。他以为这种柔弱的被感情主导而产生的举动,除了幼小的孩子之外,总让人觉得做出这样举动的人有些可笑。 那时的钟霁,浑身缠绕着一层淡淡的烟雾,虚幻得好像一个影子。他发着烧,脸色微红,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无能为力的哀伤。此时的他,与宁戎再没有一点相似。 陆兆晗以为自己不会被打动的,他喜欢钟霁与宁戎有些类似的轮廓,也喜欢他与宁戎一样坚韧的性格。这种幼稚的行为,这种脆弱的模样,虽然与他预想中一样,但是又让他有些微的烦躁,烦躁于他到底不同于宁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时的陆兆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钟霁反应虽然有所偏离,最后仍旧按照他的剧本进行。在他的引导之下,他终于放下了自己的一切心房,陆兆晗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依赖于自己,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活,都彻底跌入自己的手中。 但是那天夜晚,在梦里,钟霁带着他含着泪水的双眼重新出现在陆兆晗的梦里。陆兆晗记不清梦里的自己是怎样思考的,他同时拥有了上帝视角与身临其境的感受。他感受到欲望如同燎原的大火一般升腾在身体之中,他看到自己情不自禁地抱紧了钟霁,像一个失去理智的野兽,任由自己沉沦在欲海中。他看到自己他亲吻着钟霁的面颊,动作急促同时又带着丝丝怜惜。 没过多久,钟霁从病房里走出来,他看了一眼陆兆晗,说道:“妈妈睡着了。” 陆兆晗点点头:“回去吧,护工会陪在这里。” 钟霁迟疑了一下,小声地说:“兆晗,真的很谢谢你。” 陆兆晗的头突然好似被击打了一般突突跳动。 钟霁继续说:“你先回去吧,我想这几天下班后都在这里照顾妈妈,之后……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冷静一下。” “兆晗,虽然很谢谢你,但是之后我想先回家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陆兆晗蹙起眉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面色,他咬着牙,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在微微抽搐。 应该都尘埃落定了,他已经做了这么多,钟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第35章 空隙 “为什么?”陆兆晗不解地问道,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 “兆晗,”钟霁走到陆兆晗身前,仰视着他,说:“我母亲的事,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我现在头脑很混乱,关于我们的未来,我认为我需要更加仔细地考虑一下。”钟霁看到陆兆晗的面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陆兆晗一个字一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能我现在说这些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关于宁戎……”钟霁慢吞吞地回答。 “我不同意。”陆兆晗打断钟霁的话。他不知道为何钟霁总是纠结于宁戎的话题,他给了钟霁所想要的一切,也许他是无法回答钟霁关于宁戎的质问,也无法完全不染杂质地回应钟霁对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为钟霁做了这么多,他如此用心而礼貌地接近钟霁的身边,难道他还做的不足够吗? “我还要做什么?”陆兆晗问道。 “小霁,你的生活、母亲,我全部尽心地照顾了,今天之后,以前的那些应该都一笔勾销了。” 钟霁垂下眼帘,盯着陆兆晗的皮鞋,他的每双皮鞋,都是用手工的真皮做成,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最诚心如意的。 “让我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好吗?”钟霁几乎是哀求地说道。 陆兆晗伸出手,握住钟霁的手腕,带着钟霁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想考虑一下,当然可以,但是你要继续住在家里,小霁,你已经住在我这里两年了,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想要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考虑。”钟霁抽了抽自己的手,但是陆兆晗捏得很紧。 “当然可以,家里有很多房间,我们可以暂时不住在一间房子,”陆兆晗声音很低,“下班的时候我让人送你来医院,好不好?这儿离家也不近。” 钟霁摇了摇头:“我不需要接也不需要送,这种小事我自己可以做到,我不需要有专门的人为我做这种事。” 陆兆晗冷冷地接道:“你也不想要看到我,是吗?”他拉了一下钟霁的手腕,让钟霁与自己贴的更紧。 钟霁看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没有温度的冷冰目光,比以往看上去更加深沉,黑色的湖水变成了深渊。 陆兆晗不再说话,沉默地拉着钟霁走进电梯,这段日子,他总是这样不容置喙地拉住钟霁的手,不让钟霁远离自己的视线,即使远隔千里,也要密切关注。 无力感像空气包裹着钟霁,三年前,陆兆晗为他解决了金钱的难题,昨天,陆兆晗仍旧自觉地为他母亲的事安排良多。他问,他做了这么多,为何钟霁还是需要考虑,他把爱情与恩情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 钟霁从小便小心翼翼地生活,被教导不要随便占别人的便宜,他与陆兆晗成为朋友,向他吐露心声,最终彻底地跳下悬崖,跳进玫瑰花海中。他把所有的一切当成爱的馈赠,他也尽力地希望回馈给陆兆晗同等的爱的美妙。他与陆兆晗拥有不同的东西,既然他没办法从物质上回赠,他就努力地从精神上支持他的一切。 几天前,他被突然得知的真相袭击,被扼住喉咙的悲伤俘获,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也许在那时,他还对陆兆晗的回答抱有幻想,他期待陆兆晗解释清楚他与宁戎的关系。像与不像,喜欢与不喜欢,这样简单的问题,陆兆晗那样的聪明,他难道会分不清,难道会无法给钟霁答案吗? 但是今天后,钟霁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疑问与苛责的权利。陆兆晗站在高处,随手抛下一根蜘蛛丝,让钟霁爬出洞穴,从昏暗的、令人窒息的过去解脱,这根蛛丝,对陆兆晗来说轻若鸿毛,却对钟霁而言重过千钧。 昨日重现,如今与曾经相同的境遇,相似的结局,告诉钟霁,他对陆兆晗亏欠良多。钟霁曾经想,如果有人可以帮助他,有人可以帮他挽留母亲的生命,他愿意付出一切。而做到这一切的陆兆晗,做出这一切的原因不再是来自爱的奉献,而是需求钟霁等价的恩情。 他该怎么拒绝,更何况,他能怎么拒绝? 钟霁想,也许自己想一个人呆着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厘清他与陆兆晗的关系,他想得这样明白,他怎么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段关系从开始就一直是由陆兆晗掌控,他抓住了钟霁的弱点,钟霁能有办法说结束吗?钟霁想,也许自己想一个人呆着,只是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理直气壮地享受陆兆晗送给他的生活,那是属于一个光亮世界的生活,与他格格不入。他太过依赖陆兆晗,好像从三年前开始,就失去了独自一人生活的能力。 钟霁沉默地跟随陆兆晗坐进汽车,他想起这是他第一次与陆兆晗出去吃饭时,陆兆晗所开的车,他钟爱底盘较高的黑色的车。陆兆晗升起后座的隔板,说道:“明天我陪你来看阿姨,今天回去之后先好好休息一下。” 钟霁点了点头,透过车窗黑色的玻璃,他看到秋日澄澈的天空也变得黯淡,陆兆晗伸出手,将钟霁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说道:“睡一觉吧,到家我叫你。”他又变回那个沉静的兄长一样的人。 钟霁闭上了眼睛,他想了太多,经历了太多,身体的紧绷被疲惫压倒,在车轮驶过路面的有节奏的细微声音中沉入梦里。 黑色的,仿佛在溺水一般的梦,没有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事物。 陆兆晗看着钟霁,放松了眉头,举着爪子的猫终于累了,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他给周阿姨打了个电话,嘱咐好她准备有营养的,钟霁爱吃的晚餐。 小霁太累了,他需要好好睡觉;小霁太瘦了,他需要好好吃饭。 他已经给了钟霁自己能做到的所有耐心与安慰,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弟弟,而那些应该属于宁戎的悸动与心跳,不是钟霁该觊觎的东西。 钟霁醒来时,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陆兆晗也没有如约在回家后叫醒他。他跳下床,打开房门,看到陆兆晗正从书房内走出来,他走向餐桌,示意钟霁来自己身边,钟霁才注意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餐。 陆兆晗平静地说道:“我答应你的,今天我会开始住在另一个房间。” 钟霁点点头,拉开椅子,说道:“你不用特意这样强调,明明让我回家去住就行了。” 陆兆晗说道:“如果我做不到,你会跑走吗?” 钟霁抿抿嘴,陆兆晗总是把他当成置气的孩子:“我没有要跑走。” 陆兆晗说:“你只是不想看到我。” “我不是因为不想看到你。” 陆兆晗极淡地笑了一下,说:“那我们就与以前一样好吗?”他放下碗筷离开桌边,隔了一会走到钟霁身边,单膝跪下,抓起钟霁赤裸的脚,放进毛茸茸的拖鞋。 陆兆晗果然如同自己所说,吃完饭又去了书房,直到深夜也没有出现,留下钟霁一个人住在主卧。 钟霁躺在床上,思考他与陆兆晗之间的事,太多思绪充满他的脑海。在半梦半醒间,一个温暖的胸膛贴在自己的后背,他想转过头,却被抱得太紧,无法转过身。 陆兆晗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身后的怀抱渐渐松开,两只微凉的手探进钟霁的睡衣下摆。陆兆晗动作得缓慢且轻柔,但喘息声却在钟霁耳边沉重地回荡,他的渴望切实地贴上钟霁的身体。一只手覆盖上钟霁的眼睛,一个温热的柔软贴上他的颈项,沿着背脊一直往下,侧腰也被轻轻摩擦,钟霁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双眼有些酸涩,他不由自主地跟随那只手的动作,在熟悉的愉悦中,他不在纠结于那些让他头脑发昏的问题。他听到陆兆晗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低低地说:“是你说你不会跑的。” 钟霁闭上眼睛,彻底沉进欢愉的海洋,似乎这样痛苦就不再存在了。 如果陆兆晗是真的爱我,就算他并不纯粹又怎么样呢,只要他爱我。 他想着,头脑不甚分明。 第二天,钟霁醒来,身上很干爽,床上已经被清理干净,好像陆兆晗从未来过,钟霁打开手机。 【小霁,上午有些事,下午我陪你去探望阿姨。】 【我会给你足够的空间,直到你想开。】 【好吗?】 -------------------- 感恩小霁:先原谅……(ele) 第36章 道岔 【。】 钟霁简单回给陆兆晗一个符号,他不知道如何回应,他无法再如之前一般不理会陆兆晗,那样就好像否定昨日沉默接受了他的自己。 他仔细地回想着昨晚陷入安眠之前的思绪,头一回生出了不要活得太清醒的渴望。他重新卸下了心的防御,像是变成获得大彻大悟箴言的求道之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死去的回忆也遗失在了海里,对待一个无微不至的情人,对待一个——似乎很小心翼翼的、面露不解的恩人,他又能说些什么呢?那份微小的爱,在他宛如废墟的世界里,已经足够珍贵而不可思议了,本该如此想,他催眠着自己。就像陆兆晗所说的那样,他已经付出了很多,钟霁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在他心中流动的痛苦的长河,被截断,变得平静,平静地接受一切生命的安排。 就像陆兆晗一样逃避,就咀嚼着剩余的爱,相伴着生活下去,钟霁想着。枯坐在床上一会后,他一言不发地下床,看到手机亮起来,自己的上司发来消息,说得知了他母亲的事情,徐予又帮他请了一周的假。 钟霁面无表情地回复道他明天就可以继续工作。母亲的病情好转,他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他不想再如之前一般软弱,龟缩在因为悲伤而建立的世界中,他要走出去,走到一个广阔的天地中,让微弱的爱由主导变为插曲。 钟霁没有理会陆兆晗的计划,简单做了一些食物,给周阿姨在饭桌上留下一张纸条说自己中午不回家吃饭,便离开了陆兆晗的家。 今天阳光明媚,钟霁来到病房时,看到最上层母亲的房间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他舒展面容,微笑着走入医院。 走廊上,护工简单对钟霁诉说了一下母亲的状况,在钟霁不在的这几个小时,一切都安好,钟霁点了点头,让护工去隔壁休息一会。钟霁推开门,房间内一片昏暗,母亲在沉睡中,面庞柔和,钟霁站在床前沉默地看了一会她瘦弱的身躯,埋藏在医院的白色被子之下,像被新雪完全覆盖的山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霁听到身后的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接着是一个重而略微急促的足音,戛然而止。他转看过头,看到陆兆晗的脸出现在门口,面色有些阴沉,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面容放松下来,朝前走了一步。 陆兆晗走过来,拉住钟霁的手腕,又放开,轻声说道:“我告诉你让你等我。” 钟霁扭过脸:“妈妈醒了。” 陆兆晗从后面走上前,说道:“阿姨,身体感觉怎么样?” 钟霁的母亲笑了一下,回答道:“谢谢你,小陆。”她的眼神逡巡了一番,问:“你们吵架了?” “小霁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这副样子。” 钟霁打断道:“没有,妈妈。” 陆兆晗点了一下床头的按钮,窗帘拉开,阳光从窗外钻进来,说道:“小霁和我闹脾气了。” “阿姨,都是我的错。” 钟霁的母亲微微转过脸,朝着钟霁:“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会闹脾气呢?” “我不是,”钟霁说,“只要你的身体恢复,其他的事,我都无所谓。” 陆兆晗轻轻地笑了笑:“阿姨,我要怎么办?” “小陆,你是小霁最好的朋友,小霁从小就很懂事,你们好好相处,好不好?” 陆兆晗点了点头,看了一下时间,说:“阿姨,十二点了,我带小霁去吃午餐,我和他解释好。” 他伸出手,捉住钟霁的手腕,将钟霁拖出房间,钟霁微微挣脱了一下,说道:“我带了饭。” 陆兆晗闻言,停下了脚步:“周阿姨今天中午没有做饭。” 钟霁道:“我说过我会做饭,以后不需要这样。” 陆兆晗疑惑道:“哪样?” “以后,我的生活,不需要事事都依赖你费心。”钟霁回答。 陆兆晗放开手,钟霁走回病房,一会后拿着自己的饭盒出来,说:“你吃不惯医院的饭菜,就去你想吃的地方吃吧。” 陆兆晗摩擦了一下食指与拇指,两个人无言地下楼坐进车中。 陆兆晗的心第一次处于不知所措中,他想起早上周阿姨告诉他钟霁留下纸条之后,他让徐予去找了钟霁喜欢口味的餐厅,再之后,他给钟霁打了好几个电话,没有任何回应,他迫不得已丢下工作出来寻他,在医院找到他之后,一切回到了正轨。 钟霁不再与他置气,如往常一样说话,但他的声音中有种不明的空洞。陆兆晗的心坠入这片空洞的迷雾,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为何,亦不知道如何,他只是像跟丢了猎物的大型动物,在旷野四处游荡寻找猎物熟悉的气息。 钟霁跟着陆兆晗来到一个精致的餐厅,符合陆兆晗身份与品味,陆兆晗点了几道菜,仍旧是钟霁喜欢的。他沉默地拿出自己的饭盒,饭菜已经凉透,看着有些油腻,他看到陆兆晗的目光冷淡地扫过来,最后停留在他所做的菜上。 钟霁顶着他的目光沉默地吃着,一会后,服务员上齐了所有的菜,陆兆晗也沉默地开始吃饭,钟霁看到他时不时瞥过来几眼。 陆兆晗略微有些冷淡的声音传来:“你只准备了一份吗?” 钟霁抬起头,看到陆兆晗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皱了皱眉头,说:“周阿姨每天都来,我不知道你没有吃饭。” 陆兆晗闻言,不再多问,无力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没吃多少。这些都是钟霁爱吃的菜,他为他点了很多,他却一口都没有吃。钟霁吃掉了自己手中早已冷掉的饭菜,一点也不关心陆兆晗怎么样,怎么想。 钟霁观察了一会陆兆晗的脸色,对方面色不佳地一味吃着,他伸出筷子,随意夹了一些,沉默地吃掉,陆兆晗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一点。 钟霁的心又开始细微地刺痛,他察觉到陆兆晗心情不佳,情不自禁为他分忧,可他也决定了要放下过往,与陆兆晗装模作样地生活。 他在关于爱的交叉点上,被两种意志拉扯。他此时从没有想过,他关于爱的妄想,只是一场虚构的白日梦,而他已经在催眠术中沉睡了太久。 -------------------- 小陆:给我吃一点。 小钟:没有那么多啊qaq 第37章 盗铃 隔天早上,钟霁准时到达了公司,他微笑着和办公室所有人问好,像个没事人一般迅速投入了自己的工作,之前的一切伤怀,似乎于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十点多,工作的上司借口把他叫进自己的办公室。钟霁语气轻松地与徐予打了一个电话,告知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可以正常工作。陆兆晗在徐予的电话对面静静听着,默许了他的想法。 接近午休时,钟霁收到陆兆晗的消息。 【小霁,我点了你爱吃的餐厅,下去取。】 【兔子表情包.jpg】 钟霁盯着表情包发了一会呆,这是陆兆晗刚认识他时才会发的东西。后来,回忆中的后来似乎他变得越来越严肃,那些初期的反差感,随着钟霁与他认识的深入而消退,转换为钟霁预感中的模样,一个静默的、冷峻的深渊意象。 【我带了饭。】钟霁回复道。 隔了一会,陆兆晗才显示正在输入中:【好。】 【下次提前告诉我。】 钟霁关上手机,走下楼到接待处,其他人的外卖都已经拿走,剩下陆兆晗给自己买的,显得孤零零的。他走上前去,看到熟悉的餐厅的标志,这家本不做外卖的餐厅,因为陆兆晗的多次光顾与加价而妥协。每当他不想吃家里做的饭时,这些菜都会出现在陆兆晗家的餐桌,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暗示着陆兆晗与他过去所共处的生活。 最后,他还是吃掉了陆兆晗点来的餐食,他知道这是陆兆晗的心意。陆兆晗用持续的呵护与无言的讨好,意图抚平他内心的褶皱,而他,也终于在自欺欺人的领悟与轻飘飘的感恩之下,掌握了掩耳盗铃的诀窍。 下班后,钟霁看到徐予的车停在楼下,看到他出来后,徐予打开了车门,做出邀请的姿势,说道:“钟先生,我送你去医院。” 钟霁一言不发地坐进车中,只过了一两周而已,他的心境竟然会如此不同,陆兆晗所布置在他周围的围墙,已经不需要围住什么秘密。它们变得低矮,变得透明,已经不会再挑拨钟霁的心弦。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车外的天空,想着自己的母亲,午间他与母亲刚通过电话,她的精神比起昨日,又好上许多。 这次他进入病房的时候,母亲正在与护工聊天,看到他进来,护工张阿姨止住话头,与钟霁打了声招呼,退出去,把空间让给钟霁与自己的母亲。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钟霁看着母亲的脸。 “我们在聊小陆。”母亲说道。 钟霁垂下眼帘,母亲又说:“小霁,你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钟霁疑惑回答:“我没有不开心。”他不知道明明自己整理好了心情,为何无论是母亲还是陆兆晗都说他生气了,他不开心。他不该的,不该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我们刚刚在说小陆,虽然人很好,但是看上去总让人觉得不太好接近。”母亲轻轻地说,“张阿姨有事想和他商量。” “直接去说好了。”钟霁回答道。 母亲笑了笑,郑重地说:“小霁,妈妈希望你和他能好好相处。” 钟霁应了声好,又听到她轻声说:“但是妈妈也希望你和他相处时,不要为任何事而伤心。” 钟霁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他说到属于他们的家,他说等妈妈身体好了,能回家住了,他要好好地打扫一番,一点灰尘都不会被看不见。他说起曾经的回忆,梦里听到的优美旋律,是妈妈播放的摇篮曲。他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有些口干舌燥,直到他的母亲安然地睡去。她还是很嗜睡,但是精神好了很多。 钟霁关掉灯,拉上窗帘,退出房门。在门口,护工张阿姨从隔壁走出来,她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快速走至钟霁身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她有些难为情地,缓缓地开口说道,她的儿子昨天在工地出了事故,她想要回去照顾他一个月,但是又不想放弃这份高薪工作,希望钟霁能帮她与陆兆晗说一声,先找人顶上,一个月之后她再回来,她刚才已经与钟霁的母亲商量好。 钟霁看着她的眼睛,充满了渴求与淡淡的愧疚。一些片段闪回到钟霁的脑海,他点了点头,张阿姨的脸上扬起欣喜的笑容,推开门走了回去。 钟霁走出医院,看到一辆黑车停在自己眼前。陆兆晗从内侧打开车门,那张看着十分平静的脸庞出现在钟霁的面前,他在车内仰视着自己。钟霁心想,张阿姨会觉得陆兆晗难以接近也不奇怪,他的内里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即使他又开始给自己发小兔子的表情,钟霁也无法忘记他曾经冷淡的面孔。 虽然这一切都已经不太重要。 他向陆兆晗讲述了张阿姨的事,陆兆晗转过脸来,面上浮现出一些令钟霁感到熟悉的神色,显得他柔和而温情。他说好,他说无须钟霁费心,他说他会处理好一切。 他又说钟霁回c城以后,还没有怎么在家里吃过饭,周阿姨很想钟霁,他已经叮嘱她做好了钟霁爱吃的菜,现在只等着钟霁回家。 钟霁也说好,结束了这段对话,他不再如以前一样,总是思考着要与陆兆晗说些什么,消融两人之间的冰冷气氛。他任由陆兆晗抱着自己下车,他的身体在陆兆晗的轻抚之下,激起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他将头埋进陆兆晗的胸膛,与以往一样。 那些爱与激情在他身上打下的印记,提醒着他,这是陆兆晗赋予他的,从三年前就一直不断加深的,对于感情原初的冲动。 周阿姨已经离去,晚餐还温热着,时间好像回到了过去,陆兆晗握着钟霁的手,回到了那些两人还毫无罅隙的美妙时刻。 曾经有过很多这样的日子,陆兆晗握着钟霁的手,他们夜里归家,吃饭、接吻—— -------------------- 小钟:我妈很敏锐,瑟瑟发抖。 第38章 最重要 钟霁回到了白天工作,下班去看望母亲的生活。陆兆晗自觉地住在客房,他这一周都准时下班,在楼下等着接钟霁回家,偶尔会到病房看望一下钟霁的母亲。 周六这天,钟霁从早上起便来到医院,他的母亲经过一周多的调理,气色好了许多,身体各项指标渐渐恢复,再过不久,就可以恢复正常进食。母亲对他诉说了许多往事,她细数着过去的时光,话题从此刻往前回溯,时间跨越过十几年,那些停留在时光隧道角落的小事,在母亲的回忆之中,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她说了很久,钟霁听到了许多已经淡忘在自己成长之后的事情。 这个话题一直拨回到曾经,直到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静静地凝视钟霁的眼睛说道:“小霁,你还会想起你爸吗?”她甚至不愿意直呼钟霁父亲钟垣的名字。 “妈,提他干什么?”钟霁不解地问道。 “妈妈想和你说说我与他的事。” 钟霁面露难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小霁,你觉得爱情里面最重要的是什么?”母亲问道。 钟霁心下一惊,他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已经发现了自己与陆兆晗的端倪。 “我曾经以为是,个人的感受。”母亲喃喃地说道,“我与你父亲,不管不顾家庭的阻碍,逃离了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小镇。” “当时的我,以为是很幸福的,那里,没有任何与我相似的东西,那个镇上所有的一切,都只让我觉得陌生。” “还有你的外公外婆……”母亲说道,眼中闪过了一些意味不明的伤感:“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我有一个的姐姐,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还有一个弟弟,他才是我父母一直想要的。” “小霁,我不带你去看他们,因为我真的没办法留恋那样的家庭,你会怪我没有给你太多亲情吗?” 钟霁摇了摇头,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不普通的,是不合常规的,因为这份过度的早熟,他不再把其他孩子的生活当作参照物,他亦变得不合群,像个边缘人。 母亲接着说道:“我负不起姐姐的责任,也不想变得和镇上大多数的人一样,所以当时他出现,我是很开心的。” 钟霁竖起耳朵听着。 “他是个叛逆的人,他曾经,”母亲顿了一下,说:“他教给了我许多,我没见过的世界,所以,当他提出要与我一起离开的时候,不到一分钟我就同意了。” “当时的我是很幸福的,我们一起来到了这里,那时候,我非常快乐,感觉自己逃离了曾经的一切,我以为爱情就是当我来到c城这个时间,这一天所感受到的那样,一种无处不在的幸福与满足。” “但是,后来,我就发现不是这样,那个时候,虽然我们经常吵架,但是吵完之后他一直在与我保证,他会让我们都生活得很好,他说他会信守诺言。” “甚至在他离开的前一天,他都在与我说,他会努力工作,他让我相信他。”母亲的语气变得越发轻。 她慢慢地说道:“小霁,妈妈现在觉得最重要的是要诚实,无论是对待别人还是对待自己。” “我当时那么相信他的话,他骗了我,也许他刚开始就骗了我,但我也在骗自己,不愿意面对现实。” “但是,我不后悔来到这里,因为妈妈有了你,你的名字是我起的。那之后,我没再回去,也没去找他,因为我的心告诉我,这些我都不需要了,不要为了虚假的感情再耗费时间。” 钟霁走上前,拥抱了一下病床上的母亲,听到母亲轻声说:“小霁,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去看看他,就去我与他的家乡b镇看看吧,他可能就在那里。” 钟霁愣了一下,随后摇摇头,语气有些重地说道:“我不想见他。” 母亲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就好,无论你想做什么,妈妈都会支持你。” 钟霁安顿好母亲,退出房间,难得回想起自己的父亲,他恶毒地想,他宁愿他死在了台风肆虐的夜里。 下楼时,钟霁收到陆兆晗的消息,今天他需要加班,不能亲自来接钟霁,他如今已经不再令人跟着钟霁,他说如果钟霁需要,他立即让徐予过去,钟霁拒绝了。 钟霁走到路边,想要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突然,一辆看着有些夸张的车停在了他的面前。车内人摇下了窗户,一张带着墨镜的脸出现,看着有些面熟。钟霁刚想离开,来人摘下了墨镜。 孙决勾起一抹笑,看着有些不怀好意,说道:“好巧啊,又见面了。” 钟霁皱起眉头,转身欲离开,孙决在身后说道:“你到现在还不愿意相信我吗?” 他打开车门,走到钟霁面前,说:“我听说陆兆晗把你‘保护’了起来,怎么又让你出来了。” 钟霁回应道:“与你无关。” 孙决道:“他从以前就是这样。” 钟霁说道:“与我无关。” 孙决丝毫不觉得尴尬,说:“小钟,你见过宁戎的脸了吗?需不需要我给你提供资料?” 不等钟霁说话,他又说:“不过,我现在有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可以告诉你。” “不要再说与你无关,就是与你有关的事我才会说,小钟,你是在z大上的大学吧。” 钟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提高音量说道:“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调查我?” 孙决说:“我发誓,我真的没调查过你,这也是我偶然知道的,我们那个圈子,谁有点投资多少会有点小道消息。” 他接着说下去:“上次看到你,是在陈泷他妹生日上吧,你应该也认识他,他可是你的学长,你不好奇他与你们大学有什么关系吗?毕竟,优秀的校友,总得为学校做点贡献。” “更别说,他还有个更优秀的朋友。”孙决意味不明地说道。他拿出一张纸片,钟霁瞥过去,是上次自己丢掉的他的名片,上面写着孙决的联系方式。 钟霁沉默地接过他的名片,他意识到孙决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与自己说。 孙决满意地笑了,说:“如果你想知道情况,给我发短信,我随时都在,我会发证据给你,看完及时删除,陆兆晗这个人很严谨的。” “还有宁戎的资料我也可以发给你。”孙决说完拍了拍钟霁的肩膀,走回自己的车上,挥了挥手,车快速远去。 钟霁举起孙决的名片,看了一眼,放入自己的口袋,他走至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报出陆兆晗家的地址。 他紧紧握住孙决的名片,心突突地跳,陆兆晗的消息传来,说周阿姨已经做好了饭,问他为何还没回家。钟霁回复完消息,看向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天色看着十分昏暗。 车外变得越来越黑,一道闪电落下,钟霁看到车窗上反映出自己凝重的面庞,叫他联想起游荡在外的孤独魂灵。 -------------------- 小钟:什么,我妈早知道了…… 第39章 中场 陆兆晗已在家中等候多时,他坐在餐桌边,背脊挺得很直,双臂撑着在桌上,仔细聆听玄关是否有传来细微的声响。 钟霁进门时,听到陆兆晗从远处渐渐走过来的声音,公寓内没有开灯,笼罩在一片昏暗的灰色之下。陆兆晗像影子一般飘来,他走的很轻,站在钟霁面前时,身型隐在暗色中,一言不发,像一尊静默的雕像,挡住钟霁面前为数不多的光。他伸出手,按开了玄幻附近的开关,一片暖黄的光从他身后投射而下,钟霁看到他的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有些凝重,转瞬之间又变得松动、宁静。 陆兆晗拉过钟霁的手腕,带着他走过偌大的客厅,到达餐桌旁。他松开手,走至一旁,打开一盏悬于餐桌上的小吊灯。钟霁的视线扫向桌面,今夜的晚餐,周阿姨准备得很浪漫,有醒好的红酒,牛排与一些西式小吃,在两人餐盘之间,放着一个插满玫瑰的花篮,花朵状态良好,甚至带着一些未干的露珠,整个桌面被人精巧地布置了一番。钟霁此时才想起今天是他与陆兆晗的恋爱纪念日,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深陷情绪的漩涡,早已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陆兆晗走到钟霁身后,绅士地拉开椅子,说道:“需要加热一下牛排吗?” 钟霁看了一眼,端起餐盘走到厨房,陆兆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说道:“我来吧。” 钟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打开电磁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会做饭,早就说过我会做饭。”他拿过两人的晚餐,熟练地热好,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技能,即使最近才重新捡起,但已经养成了不可磨灭的习惯。陆兆晗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轻声说道:“我等你了好久,你都忘掉了吗,小霁。”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点微弱的埋怨。 钟霁在脑海里搜刮过往,他没听过陆兆晗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就好像,他剥离了成熟的伪装,像一个怄气的孩子在向他撒娇,怄气于他没有早点回来陪他。 “对不起,兆晗,我太忙了,我忘记了,最近发生太多事……” 钟霁说着,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今年的春,在他的生日那一天,陆兆晗不是也失约了吗?他的心情,与此时的他别无二致,他因为工作耽误,他也因为繁琐的事情耽误,他们难道不是相同的,更何况,他没有如当时的陆兆晗一般做出任何承诺,他又有什么可自责的。 钟霁闭上了嘴巴,感到陆兆晗的手环绕住自己的腰,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后颈,在耳畔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为你准备了礼物。” 陆兆晗晃动了一下钟霁的身体,说道:“作为晚到的补偿,我也想要礼物。” 钟霁心想,他没有准备礼物,也许他该在明天补上一个。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可以。” 下一秒陆兆晗收回了自己的手,端上餐盘回到了餐桌旁。钟霁跟着他的影子,陆兆晗走路看着十分稳健,他很少会慌乱,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严肃认真的模样。钟霁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中隔着花朵望向陆兆晗的脸,陆兆晗拿出一个车钥匙推至钟霁面前说。 “小霁,你不愿意让别人送你,就自己开车去上班吧,车已经停在车库。” 说完后,他心满意足地切着牛排,动作优雅。钟霁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钥匙,即使没有之前的那些嫌隙,这份礼物也太过于贵重,他说道:“我不能要吧。” 陆兆晗伸出手,把钥匙推的更加靠近钟霁,说:“收下。” 他说完,继续切着牛排,他吃得很认真,钟霁却觉得今天周阿姨做的牛排有点硬,但也许是他刚刚重新热的时候让它熟得太过,他味同嚼蜡般吃着饭。 玫瑰的香气到处都是,钟霁却一直心神不宁,他没有收下钥匙。他才刚刚又见到孙决,他想起母亲白天对自己说的那些事,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他向陆兆晗抛去探索的目光,看到对方如同心电感应一样抬起了双眼,一撮头发掉落在陆兆晗的额头,钟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淡淡吐出一口气,试探地开口说道:“兆晗,今天我又遇到了孙决。” 陆兆晗点了点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有事情想告诉我,是关于你的,还有我,你有什么事你对我说吗?” 陆兆晗放下刀叉,说道:“小霁,你觉得我还会有什么事瞒着你?” 钟霁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好像是大学时候的事。” 陆兆晗淡淡地说:“你愿意相信他,不相信我,那就去问他吧,看看他能告诉你什么。” 钟霁回道:“他告诉了我宁戎的事。” 陆兆晗干笑了一声,说:“你总是纠结这些,也许你可以再多去问问,问问看我与宁戎到底有没有越界,我的答案是没有。” 这是陆兆晗第一次正式回应关于宁戎的问题,钟霁仔细消化了一下他所说的含义,似乎终于找到了迷宫的出口。 他说,他与宁戎是不越界的关系,既然如此的话,既然如此,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钟霁整理了一下思绪,终于露出了这些天以来真心的笑容,他的心欣喜地砰砰跳。在这昏暗的灯光下,被玫瑰香气环绕的夏夜里,他体会到包裹着全身的安全感。他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东西。 陆兆晗看着钟霁的表情,就像他第一次抱住他那个夜晚般,钟霁的脸上绽放出柔软的、明媚的笑容。比起那时,还有释怀的宽心与微不可查的忧心。他知道是自己的解释让钟霁的心灵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他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陆兆晗的心里升起一种恶劣的想法——他不会想到这种恶劣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愈演愈烈——他想,只要稍微哄哄小霁,小霁就会像个小孩一样,以为所有事情都已经泾渭分明。更何况,他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他与宁戎确实没有直接的关于爱情的互动,不过是因为,他的开窍来得太晚,宁戎的离开又是那样猝不及防,他与已经他永远的错过。 他的这份恶劣,在这个夏夜开始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就像陆兆晗现在无法预想,未来的自己会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又由此种出怎样的恶果。他理性地看待世界的一切,却无法理性地对待自己的感情。 两个人吃完晚餐,陆兆晗将车钥匙放进钟霁手中,外面仍然在下雨,他们自然而然地依偎在客厅沙发上,似乎过去的事情终于都烟消云散,他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未等结束就交换了一个吻。 陆兆晗抱着钟霁走进房间,淡淡的松木香味飘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钟霁闭上眼睛,陆兆晗说道:“小霁,你答应我,让我晚上和你一起。” 钟霁刚想问自己何时答应过,还没开口便淹没在新的潮湿的吻中,他沉醉在这样浪漫的秋夜芬芳之中。 -------------------- 确实两个人的想法完全是大相径庭,都以为对方想得很单纯,但其实两个人的思维方式都是一样的,逃避,不同形式的逃避。 逃避也许很有用,但这只是争吵的中场休息而已。 第40章 消息 钟霁躺在床上摩挲着手心的名片,昨夜雨下了一整夜,现在天色仍然是灰蒙蒙的。陆兆晗已经去公司,他又开始忙碌起来。 孙决的名字在钟霁的手中翻来覆去,钟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孙决发去消息。他想着,该做个了断了,知道这最后一件事后,他就彻底放下忧虑,不再纠结于过去,只考虑他与陆兆晗未来的事。 他做好心理准备,向那个手机号发去消息。 【你好,我是钟霁,你想告诉我什么?】 好长时间手机没有任何回应,钟霁洗漱完,做好中午带去医院的午餐之后,收到了一个微信好友申请,对方是个空白的账号,一看就是刚刚建立。添加上之后,对面发来一个压缩包,钟霁下载下来,是一段音频,里面传来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孙决,还有一个钟霁不认识,他们所处之处放着劲歌,十分嘈杂,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时隐时现。 孙决问道:“陈泷和我们竞争的事怎么样了?” 对方回答道:“他就那样嘛,也不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负责的都是陈家比较小的项目,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孙决道:“我刚回来,他现在看着还挺人模狗样的,一直跟着,”他说到这,顿了一下,说:“他什么时候和陆兆晗这么好了?” 对方答道:“你出国之后吧。”接着又干笑了一声,说:“你这话说的……谁不想和陆兆晗搞好关系?” 孙决不语,对方又说:“前几年,陈泷一直在负责他们家慈善,还有涉及到家族名声之类的事,你和我合伙做这件事,放心,应该是有很大把握的。” 孙决说:“他不会去找陆兆晗吗?” 对方意味深长地说道:“应该不会,陆兆晗现在是什么身份。” 双方沉默了一秒,对方又说:“不过,你知道陈泷前几年在自己的大学设置奖学金的事吗?” 孙决回答:“他是在xx毕业的吗?” 对方说:“是,当时陆兆晗对这件事还挺关注的,奇怪的很,这种小项目,他以前从来都不负责。”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钟霁听到自己学校的名字出现,他上网搜索了一番,在少数几个网站看到自己当时申请的那个项目负责人正是陈家的企业。 那个空白的微信账号又发过来一段话。 【后来我和圈里的朋友到处打听了一下,大概就是三年前。】 【小钟,我确实调查过你,也大概知道你的过去,你读书很优秀,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种学校评选的小事,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钟霁握紧手机,读懂了孙决的没说完的话。 窗外又下起雨来,那天也是一个同样的雨雾蒙蒙的秋天,陆兆晗透过重重雨幕,撑着黑伞向钟霁走来。回忆中陆兆晗当时是什么表情,钟霁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也许就是面无表情吧,至少他的伪装在当时没有出现任何裂痕。 那年的秋天,天气非常差,有近几年最为强劲的台风。而那时,也曾经是钟霁最幸福的秋天,母亲顺利地做上了手术,他也顺利地收获了一个爱人,他成熟、体贴、神秘,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光亮,闯进钟霁被狂风肆虐的生活,在一片废墟里拥抱了钟霁又为他构建出一座安全屋。 现在回头看来,这些事显得又些可笑,甚至没有在钟霁心中留下一丝一毫的涟漪。他回复给孙决。 【知道了。】 对方似乎并不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显示正在输入中好几次,最后发来一张照片。 钟霁放大查看,是一张偷拍照,照片里的人小小的,与拍照者隔着半条运动跑道,穿着高中的运动校服。乍一看,面庞确实与自己有些相似,但是钟霁知道此人不是自己,他是宁戎,他身上有一种朝气蓬勃的气质,身材也显得更加健壮,他笑意盈盈,身旁还站着几个同学,所有人都一副很轻松惬意的模样。 如果是自己是陆兆晗的话,大概并不会把宁戎与钟霁相提并论。钟霁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起昨天陆兆晗的话语,他与宁戎并未越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钟霁向孙决回道,按灭了手机。 对方马上回复过来。 【这么平静,不生气吗?】 【小钟,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地打听的。】 钟霁觉得孙决非常可笑,一边告诉他陆兆晗只是将他当成宁戎的替身,一边做出一副陆兆晗认为他很重要所以希望他赶紧找些事刺激陆兆晗的样子。他装出一副诚挚的模样,但钟霁还是从他的字里行间读懂了他的恶意。 无论是陆兆晗还是孙决,他们都自作主张地侵入他的生活,探听他的过去,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在他们的生活里,窥探一个普通人的隐私是如此的正常。 【我知道了。】钟霁回复过去。他与陆兆晗的关系已经是一团乱麻,也许他该再问问陆兆晗,打听一下事情的原委。 钟霁拿上饭盒,走到地下车库,看到一辆多出来的年轻人会喜欢的跑车,钟霁按动钥匙,传来开门的声音,他往外走,打开手机,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往医院。 -------------------- 有关一些的东西纯作者私设,没有任何影射,不与任何实际的团体、个人有关。 第41章 撕裂 陆兆晗傍晚回到家中时,钟霁正在卧房内看书,今天他问了母亲喜欢的书籍,提前准备着,想下一次为她朗读。他正看到精彩的一段,魔鬼与主角签订了契约,主角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喜悦中。作者花了大篇幅描写主角的欣喜若狂,描写他如何潜入幻想的世界,而魔鬼一直紧贴着他的耳边窃窃私语,用最甜美的话语引诱他向更深的幻想跌入。 甚至于当陆兆晗走到钟霁身后时他都没有意识到第二个人存在,他仿佛与主角一起头晕目眩,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沉沦,直到世界里出现了一只触手,一只手搭在钟霁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穿着衬衫的陆兆晗,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西服外套搭在小臂上。 钟霁讶异于自己毫无颤动的心弦,既没有当时得知宁戎存在时那般好似溺水一样的窒息,也没有昨天那种落水之人抱住浮木的庆幸,现在主导一切的是完完全全的平静,好像灵魂飘出了自己的身体,感受变得细微而浅薄。 陆兆晗问道:“在看什么书?” 钟霁合上书页,回道:“没什么,是妈妈喜欢的书。” 陆兆晗点了点头,向衣帽间走去,钟霁对着他的背影说:“你说过要给我私人空间的,你说你要睡客房的。” 陆兆晗回过头,语气有些低沉:“昨天已经作废了。” 钟霁道:“什么时候说的,我没有说过。” 陆兆晗折返回来,撑着头:“小霁,你忘了吗?我送了你一辆车作为礼物,你也同意要回礼,然后我留下来,没有再去客房,我的意思是以后都这样。” 钟霁站起来,语气有些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陆兆晗垂下眼帘,说:“你总是这样,变来变去。” 也许是这样,钟霁心道,是陆兆晗让他去问孙决的,在又得知了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后,他否定昨天的自己,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钟霁淡淡地回答道:“你说是就是吧。” 陆兆晗一时语塞,似乎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句无理取闹的回答,过了一会才轻声说:“你总要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钟霁冷笑了一声,说道:“可以,是你让我去问孙决的。”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呢?” 陆兆晗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沉默不语。 钟霁又说道,用一种温柔如水的口吻:“兆晗,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不能对我诚实一些。” 陆兆晗的脸色转阴,说道:“小霁,我是花了一些手段,才认识你,但是你也没有拒绝我的靠近。” 钟霁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陆兆晗说,花了一些手段,认识,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通了其中的奥秘。他与宁戎有些相似,而陆兆晗怎么会那么刚好地遇见他,陆兆晗与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陆兆晗不是在与他的相识之后联想起了宁戎,而是为了联想起宁戎而找到他。这份因果关系,一旦颠倒,变得更加让人无法接受。 钟霁说道:“还有吗?”他好像在审讯犯人,但是这位犯人气定神闲,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而愧疚。 陆兆晗平静地说道:“还有什么?” 钟霁闭上眼睛,说:“你忘记那一天了,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我的母亲,我的奖学金,也许对你来说,那不算多少钱,可是那是我一直以来的希望,而且我一直学习得很努力,为什么?” “为什么啊,明明就算不做这件事,我也会走向你,我也会……爱上你。” 陆兆晗伸出手来,拉过钟霁的手腕。 钟霁挣开束缚,声音加大:“陆兆晗,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陆兆晗轻笑了一声,说:“小霁,你以为那些钱够吗?” “你以为我出了多少,你的母亲,后续需要不断地治疗,你能凑齐一次,以后呢,小霁,你想过以后没有。” 钟霁答道:“我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陆兆晗仍旧带着笑意:“你当时还小,却很有警惕心,如果我不推你一把,你真的会走向我吗?” 钟霁有些生气的说:“是你先骗我的,你根本就不是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喜欢我,你是因为宁戎,如果你当时不那样做,就算我没有走向你,我又有什么错。” “你总是这样,你从来不在意我的感受。” 陆兆晗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你的母亲被我安排在最好的病房,你一直生活的环境,你的工作,难道我还不够在意你的感受。” “小霁,和我在一起,你得到的好处还不够多吗?”陆兆晗冷冷地说,“还想要得到什么,想要多少。” 钟霁愣在原地,抬起头,直视陆兆晗的眼睛,在瞳孔中看到了不断缩小的自己,不可置信地说道:“我又不是因为这些才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钟霁喃喃地说道:“是你先找上我的。”他仿佛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 “你出去,我不要,今晚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陆兆晗往门外走说:“你可以先想一想,冷静一下,小霁。” “我与宁戎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从前也与他没有任何朋友之上的联系,还有你的母亲,她身体不好,我可以给她最好的治疗环境。” 陆兆晗走出房门,轻轻地关上,留下钟霁一个人。 钟霁的头变得昏昏沉沉,他打了个寒颤,转身把窗户关上,摇摇欲坠地走进浴室,反复思索着陆兆晗刚刚与自己所说的话。 在洁白的墙壁上,他看到自己轻轻摇晃的黑色影子,里面空无一物。他把水温调高,以此来温暖浑身发抖的自己,心情却是无喜无悲。陆兆晗冷酷的话语,他找不到太好的反驳,只是因为钟霁知道他所说的都是事实。 钟霁埋怨起自己的没用,就像三年前,他埋怨那个没有获得奖学金的自己,即使现在已经得知那并不是他的错。 那些从世界缝隙飘来的羽毛,快要将他淹没。那些生命所承受的重量,如果他再努力一点,再有能力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支撑,时过境迁,他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浴缸里出来时,钟霁重拾起那个念头:他要从陆兆晗家搬出去。先从这件小事开始,之后,他还可以慢慢计划,就算很迷茫,踏出这实际的一步后一切都会变好吧。 -------------------- 小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小钟:默默内耗。 第42章 明示 隔天,钟霁在下班之余前往医院,看到护士正从母亲的病房走出来,她年纪轻轻,看着不超过三十岁,从三年前就一直照顾着钟霁的母亲。她叫住钟霁,说刚刚给钟霁的母亲检查完身体,输完液,让钟霁不要进入打扰休息中的母亲。 钟霁点了点头,把护士拉到一旁,仔细地询问了一下母亲的身体情况,护士小姐露出一副有些忧心的表情,告诉钟霁,目前情况暂时稳定,但是仍旧不容乐观,这些年来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钟霁静静地听着,护士似乎看着他这样年轻,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欲.言.又.止.,因为用的都是最好的药,陆兆晗也请了最好的医生所以前景还是很乐观的。 钟霁听她说完,突兀地开口问道:“陆兆晗很上心吗?” 护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陆先生一直都很关注你的母亲。”言罢,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说:“你们不是情侣吗?所有人都知道的。” 钟霁愣神了一秒,问道:“我妈妈也知道吗?” 护士思索了一下,说道:“可能不知道吧,应该是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 “但是,陆先生这么有心,普通朋友的话应该都做不到这种程度,而且他不是总在医院楼下接你吗?” 钟霁一时无言,道了声谢谢,护士看了看时间,说了声还有事要忙便快速走开了。 钟霁隔着房门玻璃看了一眼母亲的身影,回想起那些她说过的语焉不详的话,恍然醒悟过来,她大概早就觉察出自己与陆兆晗之间的关系,她说会永远支持自己,她是一个这样开明的母亲。那些困厄的童年、少年时光,即使没有别的亲人存在,钟霁也从来不觉得有所缺失。母亲前几天对他推心置腹的话语突然令钟霁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是从命运深处飘来的丝丝若有若无的黑色烟雾。 钟霁默默地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陆兆晗新请的护工阿姨轻拍了一下他的左肩,他看到她手中提着饭菜,她有些窘迫地对钟霁说自己之前肚子痛去上了一会厕所,然后到饭点下去买了晚餐,脸上带着轻微的歉意。 钟霁没有责怪她,让她在母亲休息好之后,晚点给自己打个电话,便离开了这一层,他熟练地走到主治母亲的医生的房间,很不巧对方已经下班离开,他又看着楼层指引来到前台,询问哪里可以得知缴费情况。 前台接待人员看到钟霁,查询了一下患者的名字,笑意盈盈地说道,一切都是陆兆晗在负责,他是他们这家私立医院的股东,不需要钟霁多费心。 钟霁走出医院门口,看着身后医院洁白的墙面,一种不真实感袭来。他听到一声鸣笛,一辆车停在身前,驾驶座的车窗打开,陆兆坐在车内,他用眼光示意钟霁坐到旁边。钟霁缓慢地移动,拖着步子,沉重地走到车窗边,说道:“我打了车。”他根本没有提前打车,他只是想尽可能少地面对陆兆晗。 陆兆晗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他冷冷地说:“取消。” 他又说:“我推掉了今晚的工作,只是为了来接你。” 听着他不善的语气,钟霁也有着怨气,回答道:“我没有让你来接我。” 陆兆晗冷笑了一声,打开车门,站在钟霁的面前。夕阳把他的身影拉的很长,他立在钟霁面前,就好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让人喘不过气。 钟霁说:“我又不是不回去,我打了车,我想自己一个人回去。” 陆兆晗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钟霁的手腕,另一只手打开后座的门,半推半抱地将钟霁扔在后座,快速地锁上车门开车离去。 路上的车流不多,陆兆晗开得有些快,在车流中灵巧地穿梭,不停超越旁边的车辆。低气压萦绕在狭小的空间之中,让钟霁几乎透不过气,他想提醒陆兆晗注意安全,却在看到他被红光照耀的冷酷侧脸与向下的嘴角时打消了念头。他感受到了来自陆兆晗的烦躁,不详的预感又一次出现,盘旋在他与陆兆晗之间。 窗外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如血的夕阳彻底落下,他们从有些偏僻的医院驶入一片点缀着斑斓霓虹的黑色水泥森林。车流变得越来越多,最后停在了一条喧闹的街道,陆兆晗按了几声喇叭,前方仍旧一动不动,陆兆晗与钟霁困在这条遥远的回家之路。 车内漆黑一片,谁也没有开口,窗外的热闹场景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钟霁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一首忧伤的歌,是他为母亲设置的专属铃声,这声音从儿时开始一直响彻了他所有的少年时光。 陆兆晗冷淡的声音响起,他按亮了灯,说:“怎么不接你妈妈的电话。” 钟霁按下接听,看到母亲的脸出现在视频里,她靠坐在床上,穿着钟霁为她新买的秋装,面色苍白,精神却很振奋,她嘴角噙着笑,手上挂着吊针。 “妈妈。”钟霁小声地说。 “小霁,今天我太困了,妈妈下次醒着等你好不好。” “不用,我看看你没事就好。”钟霁说。 “你在车里吗,和小陆在一起?”母亲问道。 钟霁看着屏幕中母亲幽深的眼神,怪不得她总是询问陆兆晗的事,回答道:“他在旁边。” 陆兆晗转过脸来,启动车辆,紧紧跟随着前方的车,语气松软下来:“阿姨,小霁明天还要上班,所以我们就先回去了。” “没事的,这样也很好,打电话很方便啊。”母亲温柔地说:“小霁,你忙的话不用每天过来。” “我每天就来一小会,没事的。”钟霁说。 陆兆晗突然说道:“阿姨,你送小霁礼物,他不喜欢会不要吗?” “小霁很乖的,从来不乱发脾气,你们吵架了吗?” 陆兆晗压低声音说:“我送他的东西,他怎么都不要,说不喜欢,说我强迫他。” 母亲笑了笑,说:“小霁都学会闹脾气了吗?” 钟霁百口莫辩地说:“我没有,妈妈。” “到了。”陆兆晗说着熄灭了汽车。 母亲听到他的话,嘱咐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钟霁跟在陆兆晗的身后,气压又一次降低,他不知道为啥陆兆晗要对自己的母亲说出那样的话。那份“礼物”中所隐喻的双重含义,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他的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她敏锐地猜测到他与陆兆晗的关系,却不知道陆兆晗与他之间那些曲折的经历。如果是之前,也许钟霁也会以为陆兆晗所说的只是为了讨自己的关心,但一切的发展被昭告之后,他无法不揣测被陆兆晗隐藏在冰山之下的真实意图,他以为,这是一种警告,用示弱方式所表达。 钟霁观察着陆兆晗的脸,他比他高上一些,他要微微抬眼才能看到他的眉眼。陆兆晗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与钟霁一同站在密闭的电梯之中,他在电梯打开之后转过身来,视线向下,无言的握住钟霁的手腕,大跨步走向门口,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捏得钟霁有些难受。 第43章 混乱 陆兆晗在玄关停下,松开了手,转过身来,钟霁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陆兆晗的视线向下逡巡,最后定格在钟霁的眼睛,与钟霁在黑暗中相互紧紧地对视。 钟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何突然这样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陆兆晗看了一会,收回目光,按亮玄关的灯,钟霁快速地脱掉鞋,光着脚掠过陆兆晗的身旁,他走得轻又快,还是被陆兆晗抓住了手臂。 “穿上鞋。”陆兆晗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无机质质感的冷漠。 他用另一只手将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放在钟霁的身后,松开手,抬脚走进了卧房。钟霁看懂了他的意思,穿好鞋跟在他的身后。陆兆晗像一个严厉的长官,背脊挺得笔直,全然脱掉了以往那副温柔、成熟的模样。他走过没有灯光的偌大的客厅,头也未回,推开卧房门,里面一片漆黑。钟霁也踏入了这个黑暗的空间,他没吃晚饭,感受到胃酸一阵阵涌上,他平静地与陆兆晗在黑暗中立在床的两侧。 ——陆兆晗困惑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损坏了,他有些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很多年前,在他儿时,他曾经捡到一只小鸟,它在一个春天直直地掉落在他的面前,他把它从脚边拾起,它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被握在陆兆晗的手中。前一天,陆兆晗在电视上看到遥控赛车的广告,那些昂贵的玩具对那时的他而言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陆兆晗抓着这只小鸟,它翅膀受伤了,在他手中“啾啾”地叫了两声,爪子不停地挣扎。那一天,陆兆晗感受到一个比自己小不止十倍、百倍的生命的跳动。他对它升起强烈的同情,他捏着它似乎掌控了它的生死,他是它的救世主。陆兆晗把鸟儿小心地带回家中,从尘封的储物间找出了一个破旧的笼子,他在笼子里垫了一块布,几片棉絮,偷偷把鸟儿藏在了自己的床边,白天拿旧衣服蒙在笼子上。时至今日,陆兆晗仍然可以记起那是件黑色的春秋外套,拉链已经坏掉,但却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他喜欢这种单调的颜色。陆兆晗偷偷买了碘酒,他之前受伤都是等伤口自然愈合,从没有用过药。他偷偷从自己吃的饭里留下了一些没吃完的米。陆兆晗连着几天给小鸟儿处理伤口,早晚各喂一次饭,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玩具的广告。他还是个孩子,同情与怜悯让他把可怜的鸟当成了玩具,每天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它,偶尔他也会对鸟说说话,讨论一下学校与家里的事,他的童年,是如此地孤独。 小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它的翅膀渐渐痊愈,叫声也日益嘹亮,它开始总是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甚至在陆兆晗送米饭进来时用鸟喙触碰陆兆晗的手掌,轻轻地,陆兆晗感受到它在啄自己的手指。陆兆晗看着这只重获新生的鸟,头一次感受到养宠物的乐趣,他开始把鸟儿拿出笼子,一只手掌握者鸟儿的身体,一只手梳理鸟儿的羽毛,它在他的手下不安地挣扎,他开始感到困惑。 有一天,陆兆晗照常捉住出鸟,用手掌抚摸它圆圆的覆满绒毛的头,他看到鸟儿的黑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视自己,他眉头一皱,松开了手指。那只灰色的,不知名的鸟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因为被圈养太久,它飞的不太好,跌跌撞撞,最后重新掌握平衡,它在房内盘旋了好几圈,飞了好多次错误的方向,最终找到窗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飞向了青空,没有一丝留恋,再也没有回来,消失在世界的那一侧。 陆兆晗才如梦初醒,他关上窗户,提着那个鸟笼,拿着那件他曾经很喜欢的衣服,全部扔进了离家很远的垃圾堆。他对那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撒谎称衣服掉在了学校。 隔天,陆兆晗又看到赛车玩具的广告,电视机的男孩拿着遥控器,赛车跑了一圈又回到男孩的脚边。他默不作声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心头生出一丝愤恨,他握紧了自己的双手,温热的微微跳动的触感就像梦一样停在了昨天。 陆兆晗看着钟霁,他一片茫然的表情,不解地注视着自己。钟霁的眼睛圆圆的,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他的嘴唇生的很好,饱满,形状美丽。他总是做出这副模样,陆兆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样茫然的、单纯的模样,隔着雨幕,抱着书,然后他转过头去,陆兆晗看到了一个肖似宁戎的侧脸。 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钟霁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与陆兆晗好似两具雕像隔空对望,他预感到,陆兆晗有话要对他说,但是陆兆晗没有任何动作,他只能静静地等待,与他同时注视眼前的虚空。 陆兆晗打开了灯,钟霁眯起眼睛,又睁开,向前一步,看到陆兆晗轻轻地踢了一脚什么东西,自己的行李箱出现在视野之内,他早上整理好的行李箱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明显被人翻过,痕迹很轻微。 陆兆晗语气平缓,低沉的嗓音之下暗潮涌动,他穿着西装,双手插兜,说道:“你又想走了吗?” 钟霁移开视线,说道:“这是我的自由。” 陆兆晗声音仍旧很平静:“我给你空间了,我们说好了。” “如果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离家出走来闹脾气,对谁都不好。” 钟霁沉住心神,说道:“我没有闹脾气,我早就和你说过。昨天,还有之前在医院,都说过的,我想一个人静静。” 陆兆晗绕过床边,轻声诱哄道:“你继续住在这里,我不会再进来的,等你气消了,好不好?”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全部的耐心。 钟霁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今天完完全全地告诉你。” “陆兆晗,关于宁戎我问过你很多次,你总是这样,敷衍地带过,直到前天,你和我说,你与他并没有任何超出朋友的关系,我以为我抓到了救命稻草。” 钟霁往后退了一步,继续说:“可是昨天,我知道了三年前的事后,我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是关于我们感情上的,陆兆晗,你会找上我,是因为你选中了我是吗?” “因为宁戎,你选中了我,是吗?” “如果有别人的话,你还会选我吗?” 钟霁没有把话挑明,陆兆晗却在一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 钟霁长叹了一口气,奇异地感觉一阵飘飘然,关于陆兆晗的疑问在他问出口之后全部都悄然离去,他站在了制高点,与陆兆晗之间的全部恩惠,压在他身上的需要偿还陆兆晗的一切,完全被释放了出去。他呼吸畅快,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着,全部都是陆兆晗的过错,是陆兆晗闯入他的世界,是陆兆晗托举起他的债务,是他偏要擅自行动。 陆兆晗前进一步,丢下一句同样轻飘飘的话语:“以前不会,但是现在会。”他伸出手,轻触了一下钟霁的手背,然后低下头,凑得更近,说道:“小霁,就算你想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你下午在医院到处去探听消息,为什么不来直接问我,你欠了我多少,或者是,你还需要多少,来承担你妈妈的未来治疗。” 陆兆晗低低地说了一个数字,钟霁呆愣地听着。接着,陆兆晗又抛出一个炸弹般的消息,他抬起头,看着钟霁的眼睛说:“小霁,你想了这么多,为什么没有想到,你只能来我这里工作,只有我能接手你的一切。” 陆兆晗的心里好像生出了一根针,隐隐刺痛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样的话,面对着钟霁浮现出痛苦神色的脸庞,他想起那只眼神空洞的小鸟。他以为自己没有对它产生任何感情,它灰扑扑的,在乡下随处可见,与昂贵的,被备受宠爱的孩子放进玻璃柜里的遥控赛车根本不一样。 他不该为它花上那么多心思,他把最喜欢的衣服盖在它的笼子上,省下来的口粮都喂进了它的嘴里,他温柔、多情地一遍又一遍抚摸它柔软的羽毛,即使它不过是那个名为“玩具”定义的替代品而已。 陆兆晗冷冷地看着钟霁的脸,强硬地拉过他,拥入自己的怀中,状似多情地吻上他的嘴唇,感到钟霁在自己怀中不停地挣扎,只要一松手,他就会跑掉了。 但是,他跑到哪里去,回去自己的家中?无论他去哪里,最终还是要回来,回到那个医院,在那里,有他的软肋,三年前,陆兆晗就发现了让钟霁无法拒绝的理由。他阴沉沉地笑了,目光紧紧锁在钟霁的脸上,钟霁闭着眼睛,陆兆晗闻到一阵铁锈的味道,但他丝毫没感受到任何疼痛,他的心突突跳着,肾上腺素升高。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与满足升起,他牢牢地握紧钟霁的腰,钟霁与他紧密相连,陆兆晗不受控制地产生了隐秘的欲望,它们紧贴在钟霁的身上。 陆兆晗忆起第一次抓住那只鸟儿时的心情,他完全拥有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即使它快要死去,但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占有比失去更加令人头昏脑涨。 钟霁闭上眼睛,脸庞上一片湿润。不久之前,他的眼眶总是干涸的,总是盛满了酸涩,压制了所有让他落泪的冲动,现在,他又像三年那个吐露真心的夜晚一样,情不自禁地流泪。他快乐地度过的三年时光,他虚假地度过的三年时光,他与陆兆晗度过的三年时光,都已经土崩瓦解,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被抱得很紧,却好像拥抱自己的是并不是陆兆晗,而是一个陌生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远去,他紧闭双眼,不想去思考任何与陆兆晗有关的事。 他尝试脱出自己的躯壳,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回荡着,反复播放陆兆晗曾经说过的温柔话语。他不知道如何去揣测陆兆晗的内心,在这段不健康的关系里,他绝望地承认自己对陆兆晗的眷念。 钟霁很想回到曾经,回到没有深入陆兆晗生活之前。那时,他看着陆兆晗总像是看着水中的月亮,他们离得很近,却微妙地处于不同的世界,但就算如此,也好过,他被蛊惑着跳入这片深潭,下沉、下沉,在没有任何光芒的水里窒息,被尘封在这片充满孤独与忧伤的世界,遥遥望着水面之上,天空之中的另一轮月亮。 它冰冷,苍白,反射着不属于自己的光。 钟霁跌入一片柔软的云中,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发出压抑的哭声。陆兆晗的气息远去,房门打开又关上。 第44章 厄境 陆兆晗的离去带走了全部的光,钟霁在一片漆黑的卧房中蜷缩着,床很柔软,胃部却隐隐作痛。他放开了自己的声音,脑袋又昏又涨,偏头痛恼人地发作起来,一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今晚陆兆晗直白的话语,让钟霁与他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变得更加难堪。钟霁本以为,他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些冰冷而尖锐的言语,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推下悬崖,让他再次身处深谷之中。曾经他攀上蛛丝去往的并不是天堂,而是另一个更加精致的,更加刻意的,被伪装好的牢笼。 待到头痛情况稍微缓解,钟霁缓慢地爬下床,蹲下来,打量着自己被翻过的行李箱,陆兆晗刚才轻轻踢的一脚将里面整理好的东西撞得乱七八糟。在黑暗中,钟霁头晕目眩地整理了一会,听到身后的房门打开,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房内突然明亮起来,一道冷白的光线从背后射来。钟霁回过头,只看到陆兆晗站在门口的腿,一道细长的影子停在自己的身后。他向上看去,陆兆晗背对着光,目光下垂,脸蒙着阴影,看上去还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他一只手推着门,另一只手托着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盘子和一只碗。看到钟霁的动作,陆兆晗快步走上前来,用空着的左手握住钟霁的手臂,他的手掌很大,力量也很强,轻而易举地将钟霁拉起身,与行李箱分离。 陆兆晗仿若气急败坏一般再次将行李箱踢向一边,他这次下脚更重更快,钟霁看到自己的箱子在地上滑行,最后撞上床头柜,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一些衣物四散在周围。 陆兆晗的脸色被门外的风光映照得十分苍白,他表情复杂地注视钟霁,在他不悦的面色中,钟霁看到直白的恼怒,些微的困惑与不安的挣扎。钟霁在他的目光下垂下了头,将视线转移至地面,他微妙地觉察到陆兆晗心境的变化:曾经在陆兆晗的面前,钟霁总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陆兆晗胜券在握,偶尔包容,偶尔指引,没有一刻与此时此刻一样,露出愤恨不已而又茫然无措的表情。钟霁感到陆兆晗似乎再也没办法把自己只当成一个幼童,在陆兆晗的眼中,事情不再是普通的小打小闹,不再是钟霁的撒娇怄气,这不是他表现出长辈严厉又慈爱,恩威并施的态度就可以轻易解决的事。陆兆晗的恼怒也好,困惑也好,挣扎也好,漂浮在空中,横亘在钟霁与他之间,无法降落,无处可去。他托着托盘的手纹丝不动,可抓住钟霁手臂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钟霁终于获得了成熟的认可,他一直梦寐以求能与陆兆晗平等,渴求陆兆晗在精神上把他当成同龄人的愿望,在最错误的时机到来。而钟霁在这份无声的情感剖白之下,感受到的并不是欣喜与畅快,而是无法抑制的忧伤。 陆兆晗比钟霁年长得多,钟霁回头看来,他一直有条不紊地经营着两个人的关系,而钟霁总是在追赶他留下的线索。当一切真相大白后,爱情的错位终于换来了身份的错位,陆兆晗利用了钟霁的单纯与无知,当钟霁明晰一切,终于得到他想象中与陆兆晗最契合的模样,在这份感情摇摇欲坠之时。 陆兆晗退后几步,放下托盘在卧房的桌子上,钟霁看到几碟精致的小菜,似乎是刚刚热好,柔软的心脏开始与胃一同隐隐作痛。 做完这些事,陆兆晗瞥过来,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得极为肯定:“你还是想走。” 钟霁深呼吸了一下,回答道:“让我回家吧,我会还你的,我不想亏欠你。” 陆兆晗冷冷地说道:“小霁,不要继续挑战我的耐心,你为什么这么倔强?” 钟霁解释道:“我没有很倔强,”他狠下心来说:“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吧。” 钟霁放低了声音,尽可能轻柔地说:“兆晗,现在的我,从某个时刻起就对这些事无感了。孙决告诉我实情的那一天,我竟然只是觉得一片空空如也,我没有愤恨他,也没有愤恨你,你能理解吗,好像一切都过去了。” 陆兆晗握紧了拳,钟霁继续冷静地,轻轻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安排,让我们都冷静一下。” 陆兆晗沉声说道:“我不允许。” 他走上前来,陡然拔高了音量,咬牙切齿地说道:“钟霁,你不要轻飘飘地否定一切,为什么我怎么做都不行。” 陆兆晗的语气像在爆炸的边缘:“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可以脱身,本来就是我开始的,也该由我来结束。” 他的态度突然急转弯,阴恻恻地笑了,说道:“小霁,你不要再想着能离开我,无论你爱不爱我,又有什么所谓,你以为这样说能说服我,还是能刺伤我。” “可是你的妈妈,江阿姨,你总要多为她考虑一下。”陆兆晗冷酷地说道。他拉过钟霁的手,将他按在桌前:“饿不饿,我嘱咐周阿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现在又要冷了。” 钟霁嗅到陆兆晗身上危险的气息,他把刚刚满溢的怒火全部收起来,又变成那副温柔情人的模样,贴在钟霁头顶说话,但钟霁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他的怒火被隐藏在表面冰层之下,能看出来的只是浅浅一层他说话这样的阴晴不定,只让钟霁寒毛直竖。 陆兆晗按了一下钟霁的肩膀,说:“不要浪费周阿姨的心意,她很喜欢你,你还要赶她走。” 看到钟霁一动未动,继续说道:“你的母亲,明天你还要去看她,其实她恢复得并不好。你觉得江阿姨会告诉我怎么哄你吗?” “小霁,明天把我送你的车开去。”陆兆晗说的很坚定。 他拿起筷子,钟霁从他手中拿过,说:“我自己来,我可以不走,但是你说让我先一个人呆着,这总可以吧。” 陆兆晗点了点头,坐到旁边的沙发上,钟霁 在他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吃完晚饭,陆兆晗看到他吃完,带走了餐盘。 钟霁呆滞地坐着,他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地如此之快,他与陆兆晗的关系竟然还有下降的余地,也许有一天,它会彻底破碎。陆兆晗的话语在他脑海中滚了几下,钟霁亲手交予他的弱点,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不知坐了多久,他走出卧房,悄悄地来到透出光的书房门口。他头一次思考起自己对于陆兆晗的爱,在为了说服陆兆晗之前,即使那些以往如何不堪,他也没质疑过自己的爱,但是那一刻,当他为了达成目的说出这句话之后,爱情的神圣在他心中被瓦解,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几乎是未作任何思考地脱口而出。钟霁捂住胸口,听到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捶击地他胸口溢满了疼痛。 这份疼痛,从刚才延续至今,在陆兆晗的威逼之下被忽视,却又在他的门前重新变得尖锐。 钟霁摸了摸胸口,走过有些长的过道,回到卧房,他翻来覆去,终于在凌晨两点入眠。 -------------------- 小陆和小钟的思绪都挺复杂的。 小陆呢,是处于于对感情很困惑的一个状态,他的困惑来自他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与无法分辨对待小钟的感情;小钟来自于,对于爱情本身的一种疑问,他在爱情消逝前的弥留之际,无法承受不堪又无法割舍。 写的时候很纠结怎么体现出两个人这种有些矛盾的状态,如果有人看到这里,希望大家能看懂我想传达的意思,不要因为笔力不足产生误解。 小陆:lp不爱我我破防了 pps 小钟:你怎么才破防,我早就破防了…… 第四十四又二分之一章 预知梦 【44.1】入眠 “它被创造到世上, 只不过是为了紧靠着心脏,就只生存那一瞬的时光。”* 【44.3】第一梦,浅眠 那是一双外表陈旧却很干净的滑轮鞋,它被塞在鞋柜的最上一层。 闹钟响起,钟霁睁开双眼,阳光透过窗户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他眨了眨双眼,看向墙上的时钟,指针停在下午三点十分。 不过十平米的客厅里空无一人,钟霁直起身子,今天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日。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心脏砰砰直跳,他走向鞋柜,蹲下身,看着自己新买的滑轮鞋。为了这双滑轮鞋,他央求了母亲很久,最后母亲在同小区的一位姐姐那里买到了她几年前的旧鞋,她已经升上高中,成熟许多,不再需要这些孩子的玩具。 昨天晚上,钟霁仔仔细细地清洁了很久,把蓝色鞋子上黑色的灰尘与污渍全部刷洗干净,他畅想了许久穿上它时的感觉。此刻,他正与它面对面。 钟霁系好绑带,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他的脚被磨得光滑的轮子带着向一侧溜去。钟霁不擅长运动项目,平时走路上楼梯总是磕磕碰碰,但是自从他在广场上看到有别的小朋友滑着滑轮灵活地穿越摆成一排的障碍物时,他产生了一个憧憬。这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运动,他想像那些孩子一样,像鸟儿一样,在地面自由自在地滑行。 钟霁尝试了一下滑行,最终跌倒在地,他有些丧气地脱掉鞋子,抱着它们走出了家门,他记得小区里也有别的孩子滑滑轮,周日的下午,他们总在空地上练习。钟霁与他们并不熟悉,他只想在一旁偷偷地观察一下别人的动作。 他抱着滑轮鞋,走进初夏的微热空气。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颗香樟树随风抖动着叶子。没有了参照,钟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穿上滑轮鞋,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四周静悄悄的,他听见飞鸟掠过头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在温暖的阳光里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一个人,和几颗树,还有几只鸟。 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燃烧成浅橘红色,钟霁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他从小区门口外的街道向小区内走,隔着有些遥远的距离,他看不清来者的面庞。钟霁晃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双腿,看着那个人慢慢地越走越近,他背着包,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他大概是个高中生,比卖给钟霁鞋子的姐姐高上许多。他踏入这片没有别人,没有声音的空地。 钟霁看到陆兆晗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年轻的他,神色平淡,在红色的光晕下,陆兆晗比起现在有些稚嫩的脸庞被衬托得神秘而冷峻。 陆兆晗一言不发地坐到钟霁旁边,钟霁回过神,看到他将手压在自己手背上。那是只手是与陆兆晗一样属于高中生的手。 陆兆晗手指微动,没过一会便站起身来,他向钟霁伸出一只手掌,钟霁轻轻搭上自己的手。陆兆晗略微使劲,钟霁跟随他的动作,笨拙地站起身来,他伸出另一只手,与钟霁双手紧握,向后退了一步。高中的陆兆晗比起高中的钟霁高上许多,钟霁的目光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 陆兆晗缓缓地后退着,一点也不为倒退可能出现的危险而担忧的模样,他牵着钟霁的手,带领着钟霁滑动,他们在这片宁静的空地四处游荡,绕着香樟树转弯,无人感到疲倦或无趣。钟霁听到耳边轻轻的风声,看着陆兆晗恬静的脸庞,勾起嘴角。 太阳沉入黄昏的地平线,暮色四合,星空在钟霁的头顶旋转,陆兆晗的手微微发烫,他的眼睛看起来明亮而深邃。钟霁张了张嘴,在发出声音之前,月亮落下,世界沉入一片黑暗。 【44.5】第二梦,深睡 那是一个灿烂辉煌的春日清晨。 陆兆晗收到许多新年礼物,钟霁从中翻出来一封夹着香气的信封,信封没有署名,跟随一只线条设计得很优雅的装饰花瓶送来。陆兆晗在一旁沉睡,钟霁打开信封,掉出来一叠照片,每一张的背后都有标注,淡淡的铅笔字迹,写着照片拍摄的日期。 这是陆兆晗的照片,钟霁拿出来一张张翻阅,它们大多数是偷拍的,时间集中在两年之间。照片上的陆兆晗大多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脸庞看起来稍显稚嫩。钟霁每一张都仔细端详,陆兆晗的高中生活似乎相当孤独,总是独来独往,他的身影大部分出现在图书室与教室,还有几张运动场上的。所有的场景中,陆兆晗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坐着,拿着书看或者只是静静地凝视前方。 钟霁探过头,俯视陆兆晗已经相当成熟的面孔。将近十年过去,他的脸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棱角分明,亦是更加冷淡。钟霁拿出一张图对比着,眼前这个照片里少年虽然面无表情,却显得格外容易亲近。十年前的陆兆晗,不会让他产生无法读懂的神秘的感觉,二十几岁的钟霁,一眼便看透了十几岁陆兆晗故作深沉的伪装。 钟霁轻轻摇了摇陆兆晗的手臂,陆兆晗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钟霁手中,然后陆兆晗睁开双眼,他在梦中被吵醒,表情带着重回现实的迷茫。 钟霁没有说明,陆兆晗没有提问,两个人却在同一时间明白了对方的含义。陆兆晗收拾好自己之后,钟霁跟随他一前一后地下到停车场,陆兆晗开车,钟霁拿着照片坐在隔壁。 春天的气息是绿叶的清香,到处都呈现出新生的景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陆兆晗尽情地开着车,绿色的影子在车窗外掠过,钟霁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一切。 他们停在陆兆晗高中校门前,看着校门的学校标牌,钟霁记起这是他们市有名的私立高中。陆兆晗伸出手,牵过钟霁的右手,走进校园,他们穿梭在昂扬的绿意之中,植物看起来十分高大,天空比以往还要遥远。宁静的校园,每一个照片里的场景都被定格。 钟霁与陆兆晗缓慢地散着步,经过某一间教室时,钟霁看到一个身影倚靠着窗,他坐在最后一排,扭着头,看向窗外。 钟霁的心脏突突地跳动起来,他甩开陆兆晗的手,走向教室的前门,门打不开,他又走向后门,门仍然打不开,他无法控制自己,像掌控着摄像机的导演一般看到自己奔跑起来,绕过教学楼,来到教室的另一侧。 钟霁拿着这架沉重的相机,跑向人影面对的那扇窗,他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陆兆晗已经不知所踪。绕到侧面后,他远远的看到那张有些熟悉的脸孔,在自己的取景器里,是宁戎的脸,与孙决给的照片有着同样角度。 钟霁后退了一步,提着相机,转过身,向校门走去。四周黑暗下来, 他置身于寂静的午夜,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中间是一扇巨大的窗户,窗外的天空镶嵌着一轮皎洁而苍白的圆月,这是个寂寞的团圆之夜。他继续走,像猫一样静悄悄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前方有个房间下透露出一丝微光,他停在门口,房门“吱呀”打开,透出一条细细的缝隙。钟霁拿起相机,拉近距离,陆兆晗的侧脸出现在取景器中,他表情认真,带着某种神秘的气质,在钟霁的镜头里像一个默剧演员。钟霁偷窥了一会,他缓缓转过脸来,面色里透露出浅浅的忧郁,他的眉眼很英俊,在镜头中,与钟霁对视。 【44.7】第三梦,沉眠 那只手从钟霁面前穿过,钟霁转过脸,看到一位笑容甜美的空姐递过来的毛毯。钟霁接过毯子,目光下移,看到陆兆晗担忧的眼神,他也伸出手来,轻轻地覆盖上钟霁的额头,然后温柔地摸了一下钟霁的面颊。 陆兆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不知为何,钟霁听不太真切,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不似在耳边,倒像从电话里流出。 他饱含担忧地询问:“还好吗?” 钟霁点了点头,拉开窗帘,看到一片洁白的雾气,他们的飞机在云层中穿梭。 陆兆晗扣住钟霁的手,用拇指摩擦了一会,说道:“没有发烧,应该只是有些着凉,要不要继续休息。” 钟霁摇了摇头,感觉头晕晕的,浑身无力。他扭过脸,他们的飞机已经穿出了云层,天气晴朗,远处天与海相连,深蓝色的海洋像一块幕布,钟霁望着这片让他感觉荒芜的蓝色,有些没来由的心惊。 “还有两个小时,看看电影或者听听音乐,很快就到。”陆兆晗安慰道。 钟霁觉得耳朵有些难受,可能是气压的原因,他尝试抽出陆兆晗手中的手腕,却被捏得更紧。钟霁想张口,却发不出声音,陆兆晗直起身掖了一下毯子,带上眼罩,悄无声息地睡在钟霁的身侧。 钟霁继续孤独地凝视着那片蓝色,突然头脑里传来一声嗡鸣,束缚在手腕的力量消失无踪。失重感传来,飞机快速下降,钟霁的心脏跳得很快,几乎快要跳出胸口,钟霁向身侧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有,他立直身体,陆兆晗的气息与声音早已无影无踪,钟霁艰难地打开座位旁的门,整个飞机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他头脑的轰鸣在喧嚣。 钟霁看着那片不断贴近的蓝色,意识到自己在不断下坠,坠入这片深不见底的,令人感到恐惧的海洋。 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绝望淹没了钟霁的理智,他与飞机一同坠入海中,遁入虚空,迷失在朦胧的深蓝色浓雾之中。 钟霁不停地向前走,走出这片荒凉的没有活物的雾气,看到医院白色墙壁的长长的走廊。窗外是一片黑色,没有星星,没有月光,世界变得暧昧而模糊。他跟随头顶越来越暗的冷色灯光,心里小声数着自己的步数,走了一百步,终于看到走廊尽头的房间。他推开门,看到一间空荡的病房,一张空置的病床,一台测量心电图的仪器,显示着一条绿色的直线。 “滋滋”的电流声在房间中回响,钟霁在病床上躺下,心脏传来一阵闷闷的痛楚,他的身体好像被掏空了一般,被流动的空气穿过胸膛。 【44.9】将醒 一段悠扬的旋律从钟霁的背后传来,他转过身去,黑暗中,一台老旧的唱片机循环播放着同一首歌。 那是钟霁从儿时就一直熟知的旋律,他不禁跟随曲调哼唱起来,他早已对所有歌词烂熟于心。词作者写的很美,那些忧伤的词句在童年睡前拥抱着钟霁安眠,它们大概是这样的含义: 一场雪,澄澈的天空,孤寂地活着的人跟随着梦想去往远方。他们度过了一段闪亮的岁月,他们离开故乡,一直四处寻找,四处流浪。他们结局已经无处可得知,但死亡是人生最后的结局。 -------------------- *来自屠格涅夫。 小钟的四个虚实结合的梦。 第45章 观察者(上) 陆兆晗听到轻盈的脚步声缓缓远去,他总是觉得钟霁像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蝴蝶,小鸟,或者小猫,总之像某种小动物,在世界的彼岸处一个人生存,随意地走来走去,观察着此岸的景象。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钟霁时他的模样—— 三年前,陆兆晗开始兼带着处理家中的慈善事业,陈泷在陈家负责同样的部分,他跟着陈泷回到陈泷的母校了解相关事宜。前一天c城气温急剧下降,今天乌云密布,车窗外的景色都蒙在一层阴影之下。陈泷一边开着车,一边喋喋不休,抱怨家里给的工作太多。陈泷没有太多抱负心,不愿过多操心陈家的事务,只想当个清闲的豪门子弟,他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上面有个大哥,还有一个亲妹妹与好多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他在高中时开始凑到陆兆晗身边,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那时,孙决家里出了事,孙家自此一蹶不振,孙决被家人送出国,陆兆晗的小叔又升了职,陆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c城圈子中最炙手可热的存在。以往跟随孙决的小跟班都销声匿迹,他们本来就是附和着孙决而行动。失去了主心骨,他们没有一个人敢继续挑衅陆兆晗,但他们也没有一个人向陆兆晗道歉。圈里人都就读于一个学校,陆兆晗每次偶遇到这些人,他们只是低着头走开,对高中以前发生过的事缄默不语。 陈泷在此时开始凑近在陆兆晗的身边,他性格开朗,没有太多架子,与普通同学关系也很好,他是陆兆晗的同班同学。有一天,他在班上与陆兆晗搭话,他不知何时成为了陆兆晗的后桌。 他没有来由地与陆兆晗道歉,陆兆晗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很久,终于想起他是他们那个别墅区的透明人。曾经有一天,陆兆晗与孙决动了手之后,在喷泉后面看到过陈泷的身影,他当时长得矮,被喷泉遮挡了七七八八。他没有加入孙决的队伍,也没有像宁戎一样伸出援手,只是躲在一旁偷偷观看。他看着陆兆晗铁青着一张脸走过来,欲言又止,又目送陆兆晗离开。后来,陆兆晗又看到他许多次,直到宁戎出现。 陈泷向陆兆晗道歉,他为自己曾经的冷眼旁观感到羞愧,陆兆晗却只觉得这个人很可笑,施暴者都没有道歉,他一个旁观者谈何愧疚。陆兆晗并不怪他没有伸出援手,但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忏悔。他点了点头,把陈泷晾在一边,之后陈泷便一直缠着自己。 他没有气馁,锲而不舍地想要与陆兆晗交朋友,最终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陆兆晗少数几个朋友之一。 陈泷负责自己母校的慈善赞助工作,他带着陆兆晗来见他们的校长。 他们的车缓慢地在校园里行驶,刚开学,校园里有很多新学生,雨下起来,他们撑着伞来去匆匆。他们的车前总是有人走过,车停了又开。 陆兆晗本就不喜欢雨天,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闷,雨下得越来越大,窗外的一切在水汽之中只剩下朦胧的影子。就在此时,一个纤细的人影从车前方经过,陈泷猛地急刹车,陆兆晗看到车前的那个人没有撑伞,他抱着几本书,似乎被吓到,迅速转过身来,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车,他的一本书因为惊吓没拿稳掉下来,落入路面的积水中。 天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车窗前的雨水被雨刷划走,陆兆晗看到一张稚嫩的、讨人喜欢的少年的面庞。他的眉眼很漂亮,眼睛大大地睁着,眼尾有些上翘,头发全部黏在脸上,整个人一副落汤鸡的可怜模样,但看上去更加惹人怜爱。 那个人面对着车,捡起书本,抖了抖,放入怀中,转身离去。 陈泷突然说道:“陆哥,你觉不觉得他的侧脸看着有些面熟?” 陆兆晗摇下车窗,狂风骤雨扑灌入车内,他看到那个人艰难地在雨中行走,他的侧脸与陆兆晗隔着不间断的雨幕。在这片惨淡的天空下,陆兆晗似乎看到了年轻的宁戎,那个陆兆晗时不时会想起的人,他来与陆兆晗道别的后一天,天气也是如此得糟糕。从那时起,陆兆晗变得不喜欢雨天。昏暗的天空,瓢泼的大雨,还有谁都束手无策的交通事故,它们一同带来死亡的气息,每一种都是不详的征兆。 那一天,陆兆晗与校长的会见也不太顺利,他太年轻,即使已经掌握了一部分权力,在家族里中也只是在考察阶段。这个项目陆爷爷不太满意,没有开始的由头,而且陈家已经做了好多年,陆兆晗无功而返。 回到家中后,陆兆晗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很久,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工作,那少年的脸庞与同宁戎相似的侧脸轮廓总是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私下找了一些人,毫不费力地得到了少年的所有资料,他叫钟霁,与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 ——那时的钟霁,在雨幕中穿梭,他看着格外青涩,比同龄的大部分男生消瘦许多。他的身影,在暗色的天空下,如同一阵轻烟消失在涟涟的雨雾中。 陆兆晗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跟着钟霁在城市四处穿梭。钟霁看着很疲累,骑着车,四处送货,没有精力为其他的事情分心,也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的车。傍晚的时候,陆兆晗如愿站在了他的身前,看到了他茫然无措的神情。钟霁的侧脸在没有雨的情况下,在傍晚朦胧的光线笼罩下竟与宁戎更加相似,但是正脸却不够像,他有一张更加柔和的脸,更加精致的五官。陆兆晗看着他的脸,心里被关于宁戎的过去轻微地刺痛。他不合时宜地想着,钟霁不该用这样一副疲惫的表情骑着车到处送货,他该对谁撒着娇,被谁放在家里,时不时就放在手心把玩一番,他像个可爱的、精巧的玩具,像个任性的、自由的宠物。 陆兆晗用自己都不会想到的轻柔嗓音淡淡地邀请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他的朋友。 第46章 拥有者(下) 陆兆晗喜欢钟霁的仰着头看自己的模样。 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钟霁虽然表现得尤其紧张,却没有闭上眼。他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看着陆兆晗,一副不知道如何呼吸的模样,陆兆晗垂下眼睛看到他白皙脸颊上泛起的红晕与只倒映着自己的眼睛。 在两人明确关系后,陆兆晗仍然如同以往一般对待钟霁,他希望钟霁能彻底将心放在自己身上,钟霁果然落入圈套。他一直是个努力家,努力地学习,努力地生活,这是陆兆晗通过调查得到的结论。钟霁与母亲生活得清苦而孤独,却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自怨自艾。 钟霁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发消息给陆兆晗,提前来到了陆兆晗的公寓。陆兆晗打开门时,他正等在门口,他轻轻拉住陆兆晗的西装袖口,领着陆兆晗与自己一同坐在沙发上,旁边的茶几上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钟霁踌躇了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询问陆兆晗,两个人成为情侣之后是否要做些什么不同的事。说出口后,钟霁变得意外地直率,他不再犹豫喂,于小衍,用艳羡的口气告诉陆兆晗,他看到大学室友谈恋爱后总是与女朋友粘在一起,而他与陆兆晗还是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他太单纯,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时陆兆晗的圈套。 陆兆晗循循善诱地问,钟霁的大学室友都是如何谈恋爱的,钟霁羞赧地说出了几个例子。陆兆晗在心底嗤笑一声,不过都是幼稚的学生之间的无聊把戏,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他淡淡地应了几声好,钟霁也如他设想中那般变得喜笑颜开,脸蛋红扑扑的,蒙上一层红晕。 然后他对着陆兆晗眨了眨眼睛,凑近了一点,扬起自己的脸,抬着眼睛,蜻蜓点水地贴了一下陆兆晗的唇。 陆兆晗看着这张有些肖似宁戎的面庞,没有闪躲。一瞬间,许多画面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起宁戎与自己道别时带来的那个男孩,想起钟霁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那双泪眼,想到寄给钟霁明信片的那个雨天,他也像个孩子一般,在某个书店挑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钟霁可能会喜欢的风景。 他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宁戎与其他人接吻时会是何种模样,然后他睁开眼,面前是钟霁那双盛满期待的双眼,清纯又澄澈,钟霁有一双淡淡棕色的可爱的眼眸。他紧紧握住钟霁的双臂,结束上一个没有任何情色意味的吻,然后他顺理成章地吻上了一潭温水,有些着急地搅拌。钟霁的手臂被他握在手中,最后,钟霁坐到了他的怀里。 陆兆晗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钟霁的背与侧腰,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抚慰别人的身体,钟霁在他的手下轻轻地喘息,像小动物睡梦中的嘤咛。钟霁的体重很轻,他的生活太劳累,看着让人很担心,他攀附在陆兆晗的身上,让陆兆晗有托着一只猫的错觉。 陆兆晗把钟霁带去黑暗的卧房,看到他淡色的眼睛隐没在黑暗中,泛着一点粼粼的水光。 陆兆晗伸出手,盖上钟霁的眼睛,手往下探,他凭着本能行动,动作放得很轻很轻。被他握在手里的腰线,温暖、柔软,那么细,像易碎品般容易折断。 陆兆晗踏出书房的门,推了一下走廊尽头的卧房,被钥匙锁住,纹丝不动。他没有告诉钟霁,他备着所有房间的钥匙。 凌晨三点,他站在床前凝视钟霁的脸庞。窗帘大开,银色的月光洒落在钟霁的眉宇间,他在梦中皱着眉头,被子被掀翻在一旁。钟霁总是这样,睡觉的时候一点不安分,陆兆晗只有紧紧束缚住他才不至于早上醒来看到他乱摆乱伸的手脚。陆兆晗帮他盖好被子,用手指轻触一下他的脸颊。 陆兆晗偶尔会这样凝视钟霁的背影,想要看穿他的灵魂。他被陆兆晗从另一个世界带来,身上有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印记,这个光亮却充满很多遗憾的世界。 陆兆晗进入高中后,宁戎升上大学,他去了别的城市,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向天的另一边。陆兆晗变得越来越优秀,不知不觉已经到达身边那些纨绔子弟无法攀上的高度。他被陆家管得很严,无论是学习、社交、运动皆是名列前茅,除了陈泷之外,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他的身边,他的地位取代了孙决的地位,甚至更高。在围绕身边的人眼睛里,他看到了丝丝缕缕的讨好。此刻,陆兆晗才后知后觉,陈泷道歉时看向他的眼神,也是一样的闪闪发亮。他在毕业后接手了家里的一部分工作,更是彻底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别人还在玩乐的年纪,陆兆晗已经成为了家族的继承人。陆兆晗默许了这些人跟在自己的身后,他们跟随着他的光环。 钟霁是不同的。 小霁是不同的。 陆兆晗想着,他不因为陆兆晗的能力与光环而出现在身边,他只是雨天突然飘出的蝴蝶,被陆兆晗用食物引诱,用捕虫网捉住,带回家,装在玻璃罐做成的温室里。 他了解陆兆晗的一切,他曾经拥抱了陆兆晗的隐痛:那些陆兆晗刚回到陆家时,无处不在的同情目光,小心翼翼的试探与疼爱和期待所带来的压力。它们曾经困扰着青春期的陆兆晗,却又在之后成为他变得优秀的基石与变得成熟的来源。陈泷不知道,只是仰望着上方,宁戎也不知道,只是伸出了双手。他们在不同的时期加入陆兆晗的人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很重要,却与陆兆晗最深处的内心隔着一扇门。 钟霁本来只应当是宁戎的一个影子,但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他经过了陆兆晗最脆弱的时刻,终于打开那扇门。他在里面遇见了少年的陆兆晗,觉察到他敏感的情绪,轻轻抚平了少年内心细微的褶皱。 可钟霁因为宁戎而来,现在又要因为宁戎离去,他终于从被编造出的美梦里醒来。 陆兆晗不该在意的,钟霁到底不是宁戎,他没有亲身参与他的过去。只是陆兆晗无法自控地感到一阵惶恐,钟霁在他印象中是那么坚韧,他很自立,在精神上从来不需要依附任何人,陆兆晗囚禁着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陆兆晗的内心深处有很多不曾也不该有的念头浮现,他不知道昨晚为何会对钟霁说出那些残酷的话语,那些句子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他的口中。他一直以来都严格审视自己的一言一行,他的理智在昨晚被情感击得粉碎。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想让钟霁走,他不想放他离去。 第47章 忧郁 第二天清晨,陆兆晗并未在家。钟霁看到跑车的钥匙放在餐桌上的早餐中间,底下压着一张纸条,陆兆晗写着自己要去外省出差云云。钟霁看了一眼,将纸条扔进垃圾桶,把车钥匙拿进陆兆晗的书房,同样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没过多久,门口传来了两下敲门声,钟霁透过猫眼看到徐予笔直地站在门口。钟霁打开房门,徐予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钟霁想关上门,被徐予从外面拉住了门把手。 徐予的声音平静而客气:“钟先生,我送你去公司。” 钟霁冷笑了一声,说道:“又要开始监视我吗?” 徐予面色不变,说:“请不要为难我。” 钟霁突然开怀地笑了:“你是机器人吗?陆兆晗嘱咐你这么做,你就这么死脑筋地遵守?” 钟霁声音里带着刺:“你回去吧,就当作放了几天假,我自己去就行。”说完,他又刻意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跑掉的。” 徐予露出为难的神色,回答道:“钟先生,陆总很关心你,连你醒来的时间都记得分毫不差。” 钟霁沉默了几秒,说道:“你等我一下。”他心知徐予不达到目的不会离去,走回卧室收拾了一下,跟着徐予走上电梯。陆兆晗有这样的能力,他做的事样样好,自然大家都愿意跟着他。钟霁酸溜溜地想着,在徐予心中,可能觉得都是钟霁在无理取闹。陆兆晗无微不至,温柔细心,同时还要处理那么多公司的事务,而钟霁竟然连坐车都不愿意服从安排。 徐予一天接送三次,早上把钟霁送去公司,下午送去医院,傍晚送回陆兆晗的家。他扩大了接送的范围,从家门送到公司电梯,再送去医院大楼,最后回到家门口,兢兢业业,从不迟到。钟霁很好奇,陆兆晗到底是如何精确得知自己的作息时间,不过,有周阿姨与同事、护工,想来也是不难的。钟霁把他们都划分到陆兆晗的势力范围,在公司尽量少说多做。他的内心空空如也,像是一个影子飘荡在三点一线。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周,午休时,所有人睡着后,钟霁悄悄地遛出了公司,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街道游荡。他绕到大厦的背面,一直向着前走,猛然发觉尽管自己在这里兼职过,工作过,却从来没有在意过附近的环境。原来这几条街环境是这样得好,咖啡店、餐厅、便利店都很多,但三年前,陆兆晗只光顾他所在的便利店。想到此,钟霁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个时候,也许陆兆晗只是想看一下宁戎的侧脸。 他在街的尽头进入一个小型公园,里面有一些健身设施,一个绿色的小潭,岸边栽满了桂花树。钟霁在潭边的长凳坐下,对岸聚集着很多人,是一些穿红戴绿的老年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乐器。其中有人正在唱歌,歌声越过水面悠悠地传来,锣鼓与手风琴声音也遥远地传来,是一首关于自由的歌。 钟霁遥远地想着这个词,思考了一会,他起身往回走。走过了咖啡店,走过了琳琅满目的餐厅,走过了他兼职的便利店,走回到公司。电梯里空无一人,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一瞬,又四散而开,钟霁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五点半,他下到一楼,看到徐予驾驶的黑车停在门口。隔着暗色的玻璃,陆兆晗坐在后座,他望过来,与钟霁对视,打开了车门。钟霁一动不动,他伸出一只手来,拉住钟霁的手腕,带入车中,钟霁跌坐在他的怀中,闻到熟悉的松林与柑橘的气息。陆兆晗面色平淡如水,心却在钟霁耳边砰砰地跳动,钟霁挣扎了一下,陆兆晗放开双手,挪往旁边,徐予升起了中间的隔板。 陆兆晗捏了一下钟霁的左手腕,说道:“小霁,你身上有桂花的香味。” 钟霁不解地看了一眼陆兆晗,对上他黑潭一样深沉的双眼,浸满了寒气。 陆兆晗有些委屈地说道:“我告诉你要出差,你甚至不愿意给我发一句问候,问一下多久回来。” 陆兆晗沉声问:“小霁,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了吗?” 钟霁一边的头隐隐作痛:“我……我不想发。”他不知道如何应付陆兆晗,他不知道为何陆兆晗会这样耍赖,一周过去,他又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钟霁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钟霁扭过头看着隔着黑玻璃的暗色天空,陆兆晗有些重地再次捏了一下他的手腕,钟霁只好转回视线。陆兆晗面无表情,比刚才看上去更加阴沉,钟霁在他的眼里读懂了警告。 陆兆晗一动不动地盯视着钟霁的眼睛,钟霁惊异于才一周时间,他竟然就能如此自然而准确地向自己施压。无须说出口,无声的警告便能让钟霁明白其中的含义,蕴含着他们之间心知肚明的事情。 “小霁,今天陪我去看看我的母亲吧。”陆兆晗开口道。 “随便你。”钟霁附和道。 徐予开着车沿另一条路去,很长一段时间后,钟霁又看到那座雪屋一样的白房子,别墅前的花园里换成了各式各样的菊花,钟霁闻到一阵桂花的香气。 “她在屋后种了许多桂花树,”陆兆晗解释道:“这种花的香味很馥郁,很明显,而且特别容易沾在人身上。”说罢,他又捏了一下钟霁的手腕。 钟霁陪着陆兆晗走进一楼玄关,整个别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佣人,陆兆晗的母亲闻珏阿姨也不在客厅。陆兆晗领着钟霁来到二楼,让钟霁在自己的房间等候,半个小时后,与闻珏一起出现在房门口。钟霁注意闻珏的脸色,带着令人心惊的苍白,她神色倦倦,露出了恬淡一个微笑,说道:“小霁也来了。” 陆兆晗招了一下手,钟霁跟着他走出房间,闻珏跟在他们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对陆兆晗与钟霁点了点头,缓缓走回别墅。 陆兆晗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人进入房内才重新握住钟霁的手腕,转身走回车内。 陆兆晗没有解释这次不可思议的会面,在车内,他静静地怀抱着钟霁,像一尊雕像陷入沉思。钟霁想要挣脱,陆兆晗的手在感受到动作后,动了动,收得更紧。 他身上的阴沉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变为无处可去的忧郁。 陆兆晗在忧郁什么呢?钟霁思考了一秒钟这个问题便打消了念头,陆兆晗忧郁什么都不再与自己有关,他强迫自己开始想别处的事。 第48章 遗憾 钟霁与陆兆晗的战争自此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战争的双方都各退一步,在边界线之后小心翼翼地踱步,他们观察着对方,像隔着天际对方的两颗孤星。 他们不再理论,保持着一种特殊的默契,但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感情的天空在渐渐地崩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钟霁偶尔会在周阿姨的脸上看到担忧的神情,他却觉得现在这种状况很合适。他与陆兆晗之间,无论谁对谁都有所亏欠,他无法揣测陆兆晗的心情,但他们皆在这份虚弱的爱面前缄默不言。 钟霁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自由,但是他变得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他隐约明白那份自由的象征含义,他的心矛盾地互相拉扯着。有时在夜里,他会晃神很久很久,一遍遍思索利弊与得失。他不再想着离开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失去的是什么,如今陆兆晗也已经默许了两个人之间的微妙距离,自他出差回来后,他给了钟霁足够的个人空间。 有时,钟霁会想,如果能一辈子停着保持如此该有多好。 今年秋天,海面上没有传来任何台风有关的消息。澄澈的秋日天空渐渐逝去,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凉。这一天,钟霁给母亲换上了冬季的棉被,他的母亲对那日车中陆兆晗与钟霁的冲突一句未提,钟霁也没有主动提起,他不愿让母亲掺和如他与陆兆晗之间的复杂纠葛。 他细心地询问母亲是否身体不适,胸腹感觉如何,母亲都只是微笑地颔首,拉开话题与他闲聊。 临走时,母亲支开了护工阿姨,拉住他的手,缓慢地说道:“小霁,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干什么?” 钟霁愣怔了半晌,想起来他曾经问过陆兆晗同样的问题,他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当时的钟霁内心如同一只明镜,只是单纯地倒映出这个世界,他那时以为陆兆晗是自己的同类,之后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结论。而他曾经只努力追寻过爱情,结出来的也不过是现今这样苦涩的果实。 他看着母亲没有血色的面庞,轻轻地说:“我只要妈妈身体好。” 他的母亲摇了摇头,回答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小霁,我说的是你自己的事,你想要做什么,是关于你的未来的事。” 母亲又说道:“小霁,你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总要有什么来支撑。” 钟霁神色一变,说:“妈妈不能支撑我吗?” 母亲笑了,笑得很甜蜜,然后投过来忧心忡忡的眼神:“当然可以,但是妈妈也不能陪你一辈子。” “我希望你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钟霁从医院出来,傍晚的温度急剧下降,一阵凉风吹过,他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他走过一条街道,想要搭地铁回家,看到许多同龄的年轻女孩站在街边举着手机。他停下脚步,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看到远处的残阳渐渐西沉,落入地球对面的那条线,他这才发现今天的夕阳美得不可思议。天空被染成红色,红色的光线从天的彼端跨越万里而来,一层一层地褪去,由深变浅,没有一丝云彩,达到此端后,只剩下朦胧的橘色薄雾,笼罩在万物之上。 钟霁在这片橘色的之中感到焦灼。他的眼前浮现出幽幽燃烧的火焰,初中时,某个冬天的夜晚,他乘着公交车下晚自习回家时,在车上看到一片红色的火海,黑色的浓烟隐没在黑暗中,消防车的声音震耳欲聋,他看到高压水枪喷射在一栋楼房上,当时的火焰就如同此时的太阳一样炙热、鲜红,外侧是橘色,跳动的火焰的光线遥远地射入他所在的小小车厢。 当时的钟霁想,是不是这样鲜艳的、轻佻的红色就是末日时的颜色,是不祥的颜色,后来他看了很多电影,电视剧和数据,他比较喜欢蓝色、黑色、深绿色,他想要坚固的,沉稳,永恒不变的。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是他对于死亡与毁灭的逃避,他还太年幼,看到火焰中的废墟,自然而无意识地联想到了失去一切的恐惧。 钟霁站着看了一会,直到天空燃烧殆尽,变成黑色的灰烬,他抬脚走进地铁站,很幸运地寻找到了座位。他在地铁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突然之间想起,他曾经也有过特别想要的东西。 从小他就知道家里的条件,一直都很乖巧,但他曾经向母亲缠着要了很久,他想要一双轮滑鞋,最后,母亲买了一双别人用过的旧鞋。他不好意思再开口要母亲帮自己找个教练学习,只好在每个周末的时候偷偷地观察小区里的孩子练习的样子,在一边模仿他们的动作与技巧。他的平衡感不好,也很不擅长运动,一个人练习了很久很久,总算是能颤颤歪歪地慢慢滑动。但是没有等他彻底学会,在他能够自由轻巧地在地面滑行前,左脚轮滑鞋的轮子坏掉了两个,从鞋底脱落下来。 鞋子坏掉的那个星期天,钟霁在自己的房间呆了一天,他把鞋子放在书桌上,对着它看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带着鞋子和一只勺子走到小区后面角落的草坪上,这里没有人来,更没有人打理,杂草丛生,他学着电视里,挖了一个小坑,帮这双坏掉的鞋子办了一个小型的葬礼。 回到家后,他看到母亲很焦急的模样,问他跑去哪里玩,她没有在小区的空地看到他,现在已经九点多了。钟霁一言不发,母亲观察了一下,没说什么便让他洗漱好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放学,母亲突然问钟霁,轮滑鞋是不是丢了,她可以再去问一下有没有人有旧的。钟霁抬头看到母亲憔悴的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从那时之后,他再没有缠着母亲买任何东西。 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与他的遗憾比起来,母亲身上的重担更多。 第49章 水底 钟霁沉在水底,随着水流轻轻摇晃,他的感官与外界隔绝,四肢百骸灌满了流沙,他听到它们在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细微的,令人厌烦的响声。他在这片水域中,忧伤地沉睡,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却难以忍受。他想逃出去,逃出自己的躯壳,逃出这个世界,逃出生与死的界限。他想去往彼岸,但他只是被困在这片浓厚的黑色中,这片寒冷的空气中。 他不知道在这里睡了多久,亦或者,他并未陷入安眠,只是在半梦半醒中无所事事地躺在这里,独自倾听自己的心跳。没有人打扰,这样正好,他不需要宽慰,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任何属于俗世的东西。他躺在这里,他存在在这里,如此已足够。 他想要在幽潭的最深处,了解什么是永恒,但或许,生命尽头的另一个世界才代表永恒。所有有变化的东西,所有生机勃勃的东西都称不上永恒,所有的带着声音的东西都不够。 白色的光芒闯进他黑色的潭底,他面前的水变得波光粼粼。 水之外。 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钟霁在二十四楼思考自己的未来。在所有人都午休的时候,钟霁对着面前的落地玻璃窗认真地思考。他越是思考未来,却越是只能想到他与陆兆晗的过往旧事,他想起许多恋爱中的细节,它们像电影画面一般一帧一帧跳入他的头脑,从潜意识的河流深处浮出水面。 在钟霁过往的生活中,来自爱情的甜蜜曾经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他允许爱的存在,又逃避它,最后卸下心防,彻底走向它。他是一个太过早熟的孩子,因为早熟而学会了与多余的欲望共处,因为是孩子而仅凭直觉毫无保留地走入爱的领地,不懂得成年人情感的复杂。在一个同样的秋末冬初,他看到室友与自己的女朋友黏在一起的模样后,向陆兆晗询问未来。他在脑海里细数室友说过的话,要一起游玩,要一起旅行,要时刻回复消息,要把手牵在一起。他把这些全部告诉了陆兆晗,而陆兆晗只是轻轻应了几声好。陆兆晗太忙,管理着一个大公司的业务,钟霁原谅了他的迟钝与这段不算太浪漫的关系。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自己行动。他提前问了陆兆晗的工作安排,兴奋地安排与陆兆晗的约会。 不久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同陆兆晗牵着手走在c城的游乐园里。 陆兆晗不恐高,钟霁也不害怕,他们按照网上整理的路线体验了所有的项目,尝试了五种不同类型的过山车。钟霁在过山车开到最高点时看到陆兆晗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开心地笑出来。陆兆晗坐什么项目都是面无表情的,项目结束后却罕见地讲了一个笑话,他调侃钟霁不敢睁开眼,说在半空看到钟霁的脸被风吹得挤在一起,还说要去买抓拍的钟霁的丑照,钟霁回击说也要买他的。 他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在游乐园玩了一天。晚上园区内有装饰得耀眼的花车游行,钟霁被陆兆晗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许久后,他们终于挤到花车的前方,钟霁看到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人偶,有穿着盔甲的欧式卫兵拿着玩具枪,还有小丑在抛球,花车中央是一个打扮成王子的人牵着白马,一个扮演公主的女生坐在马上。钟霁回过头,对陆兆晗笑了一下,陆兆晗的脸蒙在闪耀的金色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队伍停了下来,正中间有人开始说话,说他们要随机送出礼物,钟霁的耳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人潮开始抖动,身后的人都往前涌来,钟霁被推着走,手腕上的感觉骤然消失不见。 钟霁想要转过身,却被人群拥簇着只能向前。他感到快要窒息,耳边都是喧闹的人声,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他奋力地穿过这片沸腾的人海,走到隔壁的小道,平复了一下心情,手机没有信号,无法联系人。他着急地回头张望,想在人群中看到陆兆晗。 钟霁的心里有些难过,养尊处优的陆兆晗,大概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而钟霁却非要带着他看花车,现在陆兆晗已不知去向。他焦急地眺望着,被人从身后拍了肩膀。钟霁回过头,陆兆晗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从背后拥抱住他,他们一起看着不远处喧闹的人群。钟霁突然觉得,自己和陆兆晗贴在一起的这个瞬间,天地中只有“他们”与“别人”,他们前所未有地贴近,是这个世界上难舍难分的两个灵魂。 钟霁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陆兆晗垂下眼睛,淡淡地说道:“小霁,你信不信,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 钟霁惊奇地问:“真的吗?” 陆兆晗点了点头。 甜蜜充满了钟霁的内心,他握住陆兆晗的手,牵着他走到摩天轮下。没有人排队,他们很快登上了一节座厢。陆兆晗坐在他的旁边,低下头,钟霁闭上眼睛,即使他们已经接吻了好多次,他还是没有习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狭小的空间里咚咚作响,比刚刚挤出人群后的声音更大声。钟霁捂上自己的胸口,想要遮住无处不在的声音。 这些回忆一段段浮现又渐渐淡去,突然一幅画面横插入他与陆兆晗的回忆,钟霁想起陆兆晗母亲闻珏的苍白面庞,她的气色看上去竟同自己的母亲一般憔悴。她满意地微笑着,面前的桌面上是她自己拍摄的照片,最上面一张是一个看着很神秘的建筑。 她轻声问道:“小霁对这些也有兴趣吗?” 钟霁点了点头,他看了好多照片,这些设计师怎么能做出这么美的东西。 闻珏又说道:“想看房子还是建房子?” 钟霁如同被点醒一般,心里生出渴望,他也想与他们一样,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想法。他最喜欢闻珏给他看的那些隐藏在森林间的建筑,如果能住在其中,该是多么的幸福,如果他也可以做得到,他也想给别人带来幸福。 他想要的自由,是自由地表达自我,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他想要的幸福,是用美为别人带来幸福。 水之内。 钟霁睁开了双眼,看到一个深色的身影走至自己的床边,陆兆晗的面容不知为何看上去格外忧郁,他眉头紧锁,垂下眼睛,与自己对视。 第50章 后事 钟霁已经把自己关在房内三天,陆兆晗每次走到他的房门口都会停下脚步,钟霁没有锁门,他却不想进去打扰他。陆兆晗知道,他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来治疗自己的心伤。 十天前,钟霁的母亲江长月又一次发作,陆兆晗收到消息便推掉了会议赶到医院,钟霁正在急诊室外等候,他坐在长椅上,低着头,双手握在一起。陆兆晗走到他的身前,他也没有任何反应,陆兆晗坐到他的身边,用手抚摸他的后背。钟霁这次抬起头来,他看向陆兆晗,眼睛里波光粼粼。 钟霁喃喃地说道:“情况好像不太好。” 陆兆晗回答道:“没事的。”他一直知道其实江长月的情况不算太好,即使他已经为她找了最好的医生,使用了最好的治疗,她还是像被摘下的花朵一般渐渐枯萎。陆兆晗没有告诉钟霁这些事,他想至少能让他这三四年间能活得舒心一些。他询问了江长月的意见,她与陆兆晗是一样的想法。 钟霁问道:“真的吗?” 陆兆晗看着钟霁诚挚的双眼,突然再也无法开口,只能将他抱进自己的怀中,钟霁没有表现出任何挣扎,在他的怀中静悄悄地靠着,无声无息,像一个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他们一起等了大概四个小时,医生从急诊室走出来,摇了摇头,江长月被从手术室推出了,钟霁挣脱了陆兆晗的怀抱,趴在病床边看,静静地凝视江长月的遗容。这一次,她没有承受住死神的重压,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江长月在c城没有亲朋好友,陆兆晗帮钟霁简单地办了一个葬礼,只告诉了几个以前的邻居与曾经与她一起工作过的同事。钟霁在家中住了一个星期,陆兆晗亦陪在身侧。这期间,钟霁总是长时间地发呆,陆兆晗知道他对于母亲的情谊,没有劝他。他想,钟霁与江长月的性格很像,他们一样得坚韧,不需要他在一边劝告,就让钟霁尽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一段时间,他会自己走出来,而陆兆晗只要陪在他的身侧就足够。 陆兆晗帮钟霁买了一块风水很好的墓地,第七天,钟霁抱着骨灰盒与陆兆晗一同将江长月安葬。钟霁甚至对他笑了一下,说道:“这里很漂亮,很多树,很多花,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陆兆晗点了点头,拉住钟霁的手腕,将他带回了自己家。 钟霁回去之后,突然晕倒在地,陆兆晗将他抱进卧房,在床边坐了好久,他一直没有醒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钟霁还是没有出房间。陆兆晗重新进入卧房,窗帘拉得很紧,房内一片黑暗,钟霁脸色不佳地睡在床上,被子掉在一边。陆兆晗帮他重新盖好被子,掐了一下他的脸颊,钟霁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也没有回应,最后,在陆兆晗多次推他之后,钟霁睁开了双眼,他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未看陆兆晗一眼,陆兆晗尝试与他说了几句话,钟霁都如同没有听到。 三天里,陆兆晗一天三次把他的饭放在桌上,再在晚上深夜收走,钟霁每次只吃一点点。陆兆晗担心他的身体,他看上去更加瘦削,下巴比以往更尖,垂着眼睛,整个人格外憔悴,也格外惹人怜爱。 在这天傍晚,陆兆晗又一次走入钟霁的房间,钟霁转过头,与自己对视,他的眼神十分坚定,说话十分虚弱,说出口的话却如同重磅炸弹,他对着陆兆晗说道:“我想辞职。” 陆兆晗走近一步,钟霁仍然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要辞职。” 陆兆晗握紧手,镇定地说:“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又转过身去,将晚餐拿过来,说:“后面的事我都处理好了,吃点东西吧。” 钟霁缓慢地坐起身来,淡淡地说道:“陆兆晗,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在想,也许我也该离开了。” 陆兆晗感觉到浑身血液变得冰冷,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沉沉地说道:“小霁,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钟霁心知肚明。 钟霁蹙起眉头,说道:“陆兆晗,你这样的条件,你还可以找到很多个,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并且与宁戎有些相似的人。” 他思考了一下,想着怎么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说道:“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你并不爱我,就算我与他再像,也并不能替代他。以前我以为我活在欺骗中,但是你比起我更是活在欺骗中。陆兆晗,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呢?这样对我、对你都不好。” 听到钟霁亲口说出自己不爱他,陆兆晗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比起钟霁说他已经不爱自己更甚,陆兆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平静了几秒,明明他之前一直如此想,但是小霁是不同的。 小霁是与宁戎不同的。 小霁不是取代了宁戎,而是小霁是不可取代的,自然也不能代表别人。 陆兆晗控制不住地弯下腰,仅仅握住钟霁的双臂,握得太紧,仿佛能感受到他皮肤下流动的血液。他紧紧地盯视着钟霁得双眼,还是一样的澄澈清明。 “不行,”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失去了掌控钟霁的筹码,但还是一再强调自己所付出的东西:“你母亲的葬礼都是我办的,你怎么能这么快就翻脸。” “我可以还你。”钟霁说道,“我慢慢地还你。” “你觉得要还多久?你以为这样就一笔勾销了?”陆兆晗突然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当然可以辞职,现在就可以辞职。” 钟霁不解他为何出现这么大的转变,下一秒,陆兆晗从床上抱起钟霁,他走得很快,步履稳健,他抱着钟霁走出卧室,打开房门,放入常开的车的副驾驶座上,贴心地为钟霁系好安全带。 陆兆晗锁上车门,绕到另一边坐进车中,一踩油门。 他们在夜晚不多的车流中行驶地飞快,窗外的路灯快速地倒退,昏黄的灯光打在陆兆晗英挺的侧脸上,陆兆晗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 小钟对母亲感情非常深,我觉得不算妈宝吧,他妈妈真的很好。 第51章 旧地 汽车在高架桥上飞快地穿行着,陆兆晗不断超过前方的车。钟霁拉住车把手,身体向车窗一侧靠近。他打开车窗,面对着被霓虹灯照亮的天空,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响彻,钟霁伸出手,他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翻出车窗,从这辆不知去往何方的车上逃离。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拉住,钟霁转过脸,看到陆兆晗冰冷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他伸出右手牢牢拉住钟霁,只用单手开车。钟霁顺着向上看去,他的左手也是同样紧握着方向盘,因为用力而浮现出青色的血管。 陆兆晗警告似的看着钟霁,似乎能看穿他的全部心思。钟霁无所谓地想着,就算他能看懂又如何呢,他已经没有了束缚自己的筹码。但陆兆晗的眼神下,除了警告之外还藏着一些别的情绪,是钟霁看不懂的复杂与挣扎。 钟霁曾经很喜欢他这双黑潭一般的眼瞳,此刻却又被这寒冷的潭水震慑。那些很深很深的湖泊,温度也会更低,水温落差相当大,它们稀少、更幽静,却也更加难以接近。 陆兆晗没有说话,他一直保持不变的姿势开着车,他开得好极了,即使只有一只手,速度很快,也不令人感到难受,他从不急刹车。钟霁尝试抽出自己的手,陆兆晗的手收得反而更紧,他象征性地捏了一下钟霁的手腕,这是他一直以来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钟霁别扭地转过头,面上感到一阵潮湿,急促的雨滴飘进窗内,降落在他的面庞上。头顶上传来“沙沙“的雨声,陆兆晗强行升高车窗,外面的景物变得模糊。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下了高架桥,行驶到城市的边缘,钟霁隐约认出,这是回陆兆晗郊区别墅的那条路。 钟霁以前与陆兆晗在假期会住在那里,他开始与陆兆晗同居就是从那里开始。 在钟霁升到大二后,他已经辞去了所有的兼职,那段时间母亲病情很稳定,有了陆兆晗的支撑,钟霁重新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当时的他,没有想过世界上的一切皆需付出代价,今日的欢乐可能会变成来日痛苦的源泉。当时的他,每天都泡在甜蜜的爱里,陆兆晗是个出色的演员,他表演得自然、贴切,也像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信徒,他的伪装不动声色,令钟霁觉察不到一丝一毫幕布之后的黑暗。 钟霁每日给他发去许多感言,他第一次这样完整地向别人袒露自己的生活与思想,他好像突然对着世间有了许多许多的评价,第一次鲜活地站在地球上,而不是轻飘飘地飞扬空中,观察每个路过的人的一举一动。陆兆晗像是那根牵着风筝的线,让他有了降落地方,钟霁那时以为,陆兆晗会永远牵着这根细细的丝线。 暑假到来后,钟霁没有任何学业的苦恼,他们更加经常地约会,这曾经是钟霁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陆兆晗虽然工作很繁忙,但是在每天的傍晚出现在钟霁家门口,他来的有时早,有时晚。 陆兆晗第一次来时在晚上九点,没有任何的预告,钟霁正在洗澡,隐隐约约听到大门传来敲门声。几乎没有人会拜访钟霁,他以为是幻听,等到洗完出来,仍然听到门口传来节奏均匀的敲击声,不急不缓。钟霁看了一眼微信,没看到陆兆晗发给自己任何消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看到陆兆晗挺拔地立在门外,神色淡然,垂着眼睛,看到自己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陆兆晗大概是刚刚工作结束,他穿着衬衫,板正地打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有一缕头发垂在额前。 钟霁把门拉得更开,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兆晗抬脚走进玄关,带着一些戏谑地说道:“不欢迎吗?” 钟霁忙回道:“怎么会不欢迎,”他想到洗澡时便听到的敲门声,不好意思地说道:“提前给我发个消息嘛,是不是在外面等了很久?” 钟霁继续解释道:“我刚刚在洗澡。” 陆兆晗打量了一下钟霁,说道:“我猜到了,小霁,你好香,像个小橙子。” 钟霁抬起手闻了闻,说:“气味这么大吗?这是妈妈买的沐浴露。” 陆兆晗不语,突然凑近抱住钟霁,把头埋在钟霁的颈项,抱着钟霁走进了钟霁的房间。他低下头来,黑色的瞳孔倒影着钟霁泛红的脸。钟霁踮着脚,仰头看着陆兆晗的脸,然后那张脸在眼前放大,陆兆晗压下来,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他将钟霁放在床上,捏着钟霁的手腕与钟霁坐在一起。 “惊喜吗?”陆兆晗说道。 钟霁点了点头,靠在陆兆晗的手臂上,说道:“但是下次你来要提前告诉我,不然我要是不在家怎么办?如果我不开门,你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 陆兆晗轻笑了一声:“如果我一直等下去呢?” 钟霁坐起身,说道:“你不会有那么傻吧,而且你那么忙。”他说完,也笑起来,心里盛满了喜悦。 说罢,陆兆晗又压过来,钟霁闭上眼睛,这次心脏没有像刚才一样乱跳。他被一条湿滑的蛇缠住,微微张开了嘴巴,那条狡猾的蛇四处爬动,所到之处都激起一阵战栗,钟霁在这不停歇的战栗中头晕目眩。 那天之后,陆兆晗开始每天都过来。钟霁每天等在家里,心中揣着只小动物似的,没到七点便开始蠢蠢欲动。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窗户观察小区门口空地的情况,像一个侦察兵般全神贯注,注视着陆兆晗走进小区,走进他们这栋楼,直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这是他的初恋,所有人的初恋一般,他脑热地陷进去。 一周之后,天气变得更加炎热,钟霁家的小区太老旧,没有电梯,陆兆晗每次来都带着汗水,钟霁在家里准备好了冰凉的毛巾,给他擦拭脸颊与额头。 在一个晚霞瑰丽的傍晚七点,陆兆晗问钟霁要不要与自己一同出差,钟霁张了张嘴,陆兆晗见他没有反应,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还有一天时间,让钟霁仔细思考一下,如果可以,明天他来接钟霁。他告诉钟霁要去西南的一个城市,与c城的景色很有些不同,前四天钟霁只需要呆着酒店或者可以独自出门逛逛,后两天他可以同钟霁一起在附近游玩一下。临走前,陆兆晗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钟霁,说很想要钟霁陪同他一起。 钟霁略微思考了一番,第二天,便坐上了陆兆晗的车,当时也是陆兆晗开车,他开得相当平稳,十分舒适。他带着钟霁回到了自己的别墅,这个别墅区很大,四周景色十分优美,在一个湖心小岛上,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每一户都住得不近,几乎不会有邻居的打扰。 陆兆晗告诉钟霁明天坐早上的飞机,今夜先在这里休息。 回来之后,在另一个傍晚,他问钟霁是否喜欢这栋别墅,钟霁点了点头,他只在电视里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陆兆晗听后握着钟霁的手腕,再次把钟霁带回了这栋别墅,他们顺理成章地住在了一起。 第52章 玻璃罩 汽车在黑色的树林之中穿行了一段时间,驶入别墅的车库,车库的门缓缓合上。陆兆晗熄灭发动机,车门还是锁着的,车中一片漆黑,只剩下两道轻微的呼吸声。 自从钟霁毕业工作之后,他们再没有回到此地,钟霁不知道陆兆晗为何要带着自己回来此处。他尝试推了一下车门,车门没有任何反应,陆兆晗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坐着,捏着自己左手手腕。 钟霁张开口,想问陆兆晗为何如此,却在看到他在黑暗中严肃的轮廓哑然无声。陆兆晗的唇线拉直,侧脸看上去格外冷淡,他直视前方,没有分给钟霁一分一毫的目光。 半晌后,陆兆晗侧过脸,俯身过来,钟霁躲避了一下,陆兆晗轻笑了一声,颇为绅士地为钟霁打开了安全带,回到自己的位置。钟霁听到咔哒一声,推开了车门,陆兆晗也一同走了出来。钟霁一言不发地向别墅走去,陆兆晗跟在他的身后,脚步沉稳,寸步不离。 待通过连接的侧面进入客厅,别墅里瞬间亮起了灯,整个别墅里静悄悄地,仍然和之前一模一样,没有落下任何灰尘。钟霁看着熟悉的摆设,明明只过去几个月,一瞬却有些恍如隔世,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面对这些旧物,早已今时不同于往日。 陆兆晗突兀地开口说道:“小霁,以前你说你喜欢这栋别墅。” 钟霁不解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就像他不解为何陆兆晗会带他回来。 陆下一秒,陆兆晗的手臂自背后环上钟霁,他贴着钟霁的耳边,轻轻地说:“我把它送给你好吗?” 他说话声音很轻,声音却很低,说:“不是想辞职吗?辞职之后要去哪里,就住在这里吧。” “明天让徐予去说一声,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管,不好吗?” 钟霁挣脱陆兆晗的怀抱,转过身,不可置信的看着陆兆晗,疑惑转化成深深的震惊,说道:“你是什么意思?” 陆兆晗面上不带笑,但是说出后的语气却十分温柔:“字面意思。” 他又继续说道:“你说你想辞职,就辞职好了。我每天都会回来,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钟霁睁大了眼睛,说:“陆兆晗,你在说什么,你听不懂人说话,我不是这个意思。”然后转过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陆兆晗不徐不急地跟在钟霁身后,钟霁走到门口,感觉有些异样,想拧开门,却怎么转都没有动静,陆兆晗淡淡地说道:“小霁,你记性这么不好,才几个月没有回来,就不记得家里什么样了。” 钟霁仔细的看了一下,这才发现门锁已经更换过,这把锁看着很普通,却透出一阵奇怪的感觉。陆兆晗走到钟霁身边,顺利地打开了门,说道:“,你太久不回来,它只认识我的眼睛。” 钟霁走出门,雨已经停了,庭院里都是茂密的树木,四周黑漆漆的,同时也是静悄悄的,这座别墅是一个孤岛。 陆兆晗跟在他的身后,随他一起走过门口的花园,花园里种满了蔷薇,各种颜色,在雨后散发出恬淡的香气,在秋风中轻轻地颤抖。 陆兆晗说:“我知道你喜欢这种花,或者说你母亲喜欢这种花。” 钟霁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走到大门,门口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在钟霁的印象中,这里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铁门,就像他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由细铁柱制成,然后用一把铁索锁着,那锁很少锁上。此时,门已经变成了一样的智能锁,围墙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陆兆晗想介绍一般地说道:“你看,小霁,你不在的时候,这里也有了很多的改变,变得更安全了,你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问题。” 钟霁回过头,提高了音量,说道:“你要干什么?” 他的心中浮现了一种不好的猜测,陆兆晗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陆兆晗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静静地看着他。 钟霁问道:“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陆兆晗避开话题,反问道:“小霁,你要离开吗?” 钟霁崩溃地说道:“我想我已经与你说的很清楚。” 陆兆晗走上前来,拉过钟霁得手腕,语气急转直下,陡然变得十分严厉:“那我也说得很清楚,我不让你离开。” 钟霁激烈地挣扎起来,说道:“你放开我的手。” 陆兆晗只是充耳不闻,钟霁用尽全力挣扎,用另一只手抓陆兆晗的右手,陆兆晗停下脚步,反手抓住钟霁,轻而易举地抱在怀中,说道:“我就说,你太瘦了。” 他抱着钟霁,沉稳地往回走,钟霁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灯火通明的房子,这座房子几乎没有墙面,墙壁全部都是落地窗,家具皆是黑白灰配色,看着就像是一个透明的、冷淡的玻璃罩子。在漆黑的夜里,发出莹白的、清冷的光芒,是一座水晶囚笼。 小学时,钟霁上自然科学课时,老师带着他们一起去森林公园捕捉昆虫,班上有位同学,是个捕虫能手,他捉到了好几只蝴蝶,蓝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挤在他的小箱子里。第二天,那位同学带着一个圆柱形的玻璃器皿来到学校,里面装了一只可怜的白蝴蝶,它无助地在容器中飞来飞去,时不时撞到器壁。班上的同学都来观看,他们围在一起听那同学说,蓝色与黑色的蝴蝶不小心死掉了,只有这只白蝴蝶精神很好,顽强地活了下来,被他养在这容器中。 那是钟霁第一次对自由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概念,他站在一边,看着那只白蝴蝶最后终于消停下来,栖息在起笔上,翅膀一张一合。它真可怜,小小的钟霁难过地想着。 钟霁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这栋发着光芒的昂贵的房子。 陆兆晗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别墅中,走到了三楼,走到了曾经与钟霁一起居住的卧房。这里曾经只是单调的黑白灰的世界,黑色的窗帘,黑色的地面,白色的天花板,不同深浅的灰色的家具,在钟霁到来后也变得温馨起来,虽然不是是钟霁有意布置,也增添了许多温暖的颜色,有他买的书、画集、毛毯、花瓶……它们廉价,全部价值加起来比不上任何一个家具,却是钟霁一点点填充的。 陆兆晗想着,无论这里还是那里,钟霁把自己的东西放得到处都是,钟霁怎么可以擅自离开,他怎么可以当个不负责任的主人。 钟霁第一次来这里时,满脸欣喜,比起那间城里的高级公寓,钟霁明显更喜欢这里。陆兆晗带着他参观了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都留下了钟霁的气息,这是是他的生活与钟霁生活互相融合的开始,是他们彻底合二为一的起点,钟霁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第53章 环形 钟霁面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他把所有的窗帘拉得紧紧的。这栋空荡的、孤寂的、不透光的别墅,变成一座黑色的坟墓,他是困在坟墓里的幽灵。他安慰自己,至少这是个三层的坟墓,设备齐全,既不狭窄也不沉闷,但为什么他却觉得快要缺氧到窒息了。 他在看一部吸血鬼主题的电影,看到男主夜晚从棺材中坐起来,从墓地爬出,在夜晚到处寻找自己的同类,他孤独地寻找了许久,却只找到了一个同样孤独的诗人,最后因为走了太远太远,在青天白日里被灼热的阳光烧死。 钟霁突然觉得很无趣,他关掉电视,脚步虚浮地回到三楼的卧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那个尚未走入广大世界前在棺材中沉睡的吸血鬼,苍白、虚弱、麻木。 陆兆晗不让任何其他人来这座房子,除了徐予每天中午来送饭,钟霁再见不到别的人。他任性地隔绝了钟霁与世界的联系,并且精心地装扮了这座玻璃屋。钟霁被困在这里的第二天里探索了整个庭院,除了屋前打理得十分精致的花园与小径之外,陆兆晗业在屋后的树林里也增添了许多新的设施。后院里甚至还有一座两层的美丽花房,第二层的露台上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 陆兆晗让这曾经十分荒芜的庭院变成了一座可爱的乐园。 钟霁对所有这些陆兆晗准备的无声的讨好,所有陆兆晗祈望买下他自由的东西都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他只是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处围墙,但每一处都没有给人留下离开的可能。 这里也是座固若金汤的城堡,而他是一个社会的边缘人,被世界遗忘在这个角落。 确定了周边的环境之后,钟霁又开始试着和徐予搭话。他算好时间,在中午时等在门口,看到徐予打开厚重的院门,钟霁想越过他走出去,却被强硬地拦住了脚步。透过渐渐关上的缝隙,钟霁看到许多人站在徐予的车边。而无论他说些什么,徐予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做完事,再面无表情地离开,似乎钟霁真的只是一个透明的幽灵,飘荡在空气中,与他毫不相干。久而久之,钟霁也不再搭理徐予。 陆兆晗每天夜里都会回来,但他变得格外冷漠,钟霁尝试过与他沟通,每次都是不欢而散。钟霁一直知道,陆兆晗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相当坚持自我,又有种无处不在的掌控欲,他想做的事,谁都无法改变。即使钟霁有再多的理由与怨言,陆兆晗最终总是能找到方法让他妥协,并在事后巧妙地寻找到一种平衡,安抚钟霁低落的情绪。 有时候,钟霁会没事找事地与陆兆晗大吵一架,只是钟霁单方面的争吵,陆兆晗并不回应,如同没听到一般,面色沉沉,像严父看到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钟霁对他表现出的无声的对峙从恼怒到习以为常。陆兆晗不再安抚钟霁的情绪,只是留给 钟霁自我消化。这种变化,从钟霁追寻他与宁戎的过去开始。钟霁想,也许里面存在着什么更本质的原因,它关于陆兆晗为人处事的原理。 最后,钟霁只能同样不发一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与陆兆晗说些什么话。说说前院盛开的花,还是说说后院的树与秋千,或者说说他新看的影片,新读的书,说说他在这座精心布置的“伊甸园”中的沉默又孤寂的生活? 钟霁想,为何会变成这样?在他刚遇到陆兆晗之时,陆兆晗温柔、成熟、可靠,以一个兄长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身边,各项事务都做得很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态度。他教给钟霁许多钟霁从未接触过的事情,每一个都尽心尽力;他温柔地倾听钟霁的过去,为钟霁解决所有的生活难题;他走进钟霁的世界,带来另一个世界的光亮。他的弟弟、朋友们都很仰慕他,钟霁在他们的眼里看到地,全都是闪烁的光亮。即使他是因为宁戎才来到钟霁的身边,他也做得足够多、足够好。如果他们就此好聚好散,钟霁想自己多年后回想如今,也许可以如释重负地评价一句:两个人互有亏欠所以相当于互不相欠。 但陆兆晗突然之间变成另一幅模样,他变得幼稚,变得固执,变得不再理性,变成一个得不到就耍赖的孩子。 钟霁不知道如何去看待他所给的爱。陆兆晗也许是有些喜欢钟霁的,但是钟霁同样也是个固执的人。钟霁不要欺骗,不要不够纯粹的心,不要生活在橱窗里的令人艳羡却荒诞的世界,所以也就不再需要过去。 诞生于别有用心与虚假的爱破碎之后,他同时破碎的心被重塑得更加坚固。他只要母亲那一天和他说过的,他思考了许久才找到的,忠于本心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钟霁被忧伤完全俘获,躺在一片平静又虚无的细流之中。他长时间地发呆,一个人胡思乱想,生命只是黑暗坟墓中无声而浅淡的胸口起伏。他失去了关于时间的概念,完全没注意到陆兆晗已经两三天没有回来——他本来每天晚上无论多晚都会回别墅。 他并不知道,陆兆晗不管有多疲惫,在午夜时分总是悄悄地打开他的房门,在他睡熟后轻轻地抱着他入睡,再在清晨前未天亮时离开。 钟霁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房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他睁开眼睛,隐约之间看到陆兆晗正走近自己,面色沉重。钟霁坐起身,陆兆晗越走越近,半跪在床边,沉默地端详钟霁的眉眼,钟霁感到气氛有些微妙。陆兆晗突然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钟霁的脸。 钟霁拿下他的手,冷冷地说道:“你走开,不要进来,不要碰我。”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有气又有怨,只能用语言竖起尖刺保护自己。 陆兆晗仍然是盯着他,眼神很复杂,幽幽的,里面有些钟霁看不懂的东西。他站起身,握住钟霁的两只手,俯视着钟霁的脸说:“小霁,这么久为什么你还没想清楚?” 钟霁冷笑着回应:“在这里,在你身边,我永远都不会想好。” 陆兆晗松开手,说道:“你还是这么固执地想要逃跑。” 钟霁不置可否。 陆兆晗面色沉下去,说道:“你别忘了,你欠我很多。” 钟霁的面色变得苍白,一言不发,握紧了双手,他这段时间与陆兆晗的争吵最后都会绕回这句话上。陆兆晗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他管理着家族的公司与大小事务,现在也用对待商品的方式对待与钟霁之间的感情,明码标价。 钟霁别过脸,他没办法回应,他与陆兆晗似乎一直在莫比乌斯环的两端行走,双方绕了一圈回到原地,周而复始,谁也不愿意向对方的意志屈服。 他想要的与陆兆晗想要的完全相反,一方愿望的实现需要另一方的愿望作为代价。他们曾经是爱人——即使这爱存在瑕疵——现在却成为了阻碍对方生活与幸福的路障。 -------------------- 。 第54章 差错 那天之后,陆兆晗又恢复成与以往一样的作息。他在晚间归来, 钟霁便知道一天已过去。 钟霁无事可干,在房间里成天看电影读书,像一个隐居在城市边缘却无家可归之人。他的潜意识中,外部的世界变得模糊而暧昧。失去亲情与爱情之后,他也失去了自我的归宿。他被迫在这里隐居,与世隔绝。与大多数隐士不同的是,他们自主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钟霁只是被困在陆兆晗圈起来的方寸之地。他曾经是个繁忙社会的心灵隐士,此时却有点无法容忍这样的生活。他的生活好似雾中行走,所去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回忆中的人间之事全都像是遥远且虚无缥缈的梦境。 钟霁想自己的脑袋也许出了一些差错,发生了一点故障,无法再如以往一般完美地运转。有时他在二楼落地窗前看着戴月而归的陆兆晗,会恍惚觉得他与他,他们两个人皆是飘荡在世界中的两个幽灵,在夜间打个照面之后,不会再有任何心灵的沟通。他们互相沉默地观察对方,看谁先打破局面,赢得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看谁先受不住这份寂寞,选择向对方屈服。 钟霁想,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冷血而无趣,自己怎么会再也不愿意与陆兆晗说一句话,陆兆晗又怎么会变得与自己一样。 他们这样冷待彼此,就像两个人只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钟霁不再回忆起以往的情景。在他被带到这里刚开始的几天,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以往,他在刚得知宁戎存在时也会如此,这大概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期盼用回忆中的美好时光来缓和当下的不安与伤痛。那几天,他总是想起与陆兆晗初遇的夜晚。意识深处的画面浮出水面,完整地展现在钟霁眼前,许多细节被放大或者被重新创造。 关于那天的回忆变成了一段又一段的感受,印刻在钟霁心里,他的每个感官如今仍然清晰地记得。 也是一个玻璃制成的匣子——玻璃是硬而坚固的,触感微凉。 一个不断升空的平台——身体先是下沉然后是平缓最后是漂浮。 一片铺满天空的繁星——接近黑的深蓝色与闪着荧光的白色。 黑漆漆的外部世界与反射着他与陆兆晗倒影的墙面——雨后的松林,柑橘成熟的芬芳。 钟霁在升向夜空,升向繁星之中。 与如今他所身处的这个大了数倍不止,更加堂皇、更加精致的玻璃容器不同,那个狭小的透明空间,代表着全新的未来,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 钟霁在那个方寸之间曾经感受到命运即将改变,那种神秘的体验,让他浑身颤栗,带来情不自禁的兴奋感。可如今,未来已来,却并不是他设想中的模样。 所以他又把所有的这些都忘掉了,跌落进朦胧与虚无。 他变得嗜睡,做各种各样的梦,在醒来后全部忘记。梦境如一阵透明烟雾自他的脑海飘出,消失不见。 上午陆兆晗会打开楼下的窗帘,钟霁醒来后又会全部拉上,即使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声控的,是电动的,钟霁还是亲自动手拉上。看着光被他手中的窗帘遮住,世界被分割成光与暗的两种状态,他才感觉自己手中重新有了重量,有了可以握住的东西。即使这东西只是没有重量,没有形状的光。 他每天在相同的时间吃饭,比寻常人晚一些,吃饭后他又把窗帘拉开,像是在玩一个光与影的游戏,下午再不合上。 下午的光线更温和,渐渐会变得越来越昏暗,他不合上窗帘,希望这些终将消失的光线能多停留片刻。偶尔下雨的日子他一整天都不拉窗帘。 天气越来越寒冷,前院的花儿们全部枯萎,室内还是一如既往得温暖宜人。钟霁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花园中死去的植物全部拔起,堆在一起,像一座棕褐色的小山。地面变得光秃秃的,有几颗非常青树的树叶变得枯黄。钟霁又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他开始喜欢踩枯萎的黄叶。“嘎吱嘎吱”的声音,树叶在他的脚下被碾成齑粉,他可以不停休地践踏这些树叶一个小时。他 又花时间把变成细小碎片的树叶扫到一起,建起一座新的棕褐色的小山丘,比起前一个山丘颜色更浅。 钟霁不喜欢后院的玻璃花房,即使里面很用心地做了造景,种了很多种不同的花儿与绿植。钟霁只偶尔在外侧透过玻璃观看它们,他本能地远离这些与他的境遇有相似之处的事物,即使那些植物长得很好,即使移植它们的人是出于好心,却总让他感到怪异与伤感。 寂静的生活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一个声音突然在偌大的客厅响起。当时钟霁正在看电影,他随便选了一盘蓝光碟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钟霁自己的声音。 钟霁捂住了嘴巴,思索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件事,他太过孤独,太过无聊,终于开始与自己对话,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听,开始是评价电影剧情,但是这片子实在过于无聊,说了几句,他便感到再无话可说。 然后他很自然而然地对自己说起与陆兆晗的事,从相识开始,他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描述,一个偶尔点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用来抒发这段时间,这半年间所有的情绪,他任由自己的意识四处流动。他说了许久,都是关于自己与陆兆晗的前尘过往,关于自己失败的爱情。就像所有爱情信徒信仰破灭之后那样,他对这些与痛苦参杂在一起的欢乐过往反复咀嚼,沉痛感伤。 这值得纪念的一天到来之后,钟霁终于找到一种方式排遣自己的孤单,同时他又开始对陆兆晗产生了更为隐秘的哀怨。为何陆兆晗会如此狠心?他的生活不是只有钟霁,却让钟霁的生活只有他一个人,即使钟霁不愿意理他,他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的生活那么充实、繁忙,他有那么多事务可做,而钟霁只能像片虚幻的影子在房间与房间之间穿梭,在前院后院荡荡秋千、踩踩枯叶,或者在黑暗的室内观看一些或真或假的记录别人生活的影片。 钟霁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在这场沉默的对峙中取得胜利,他觉得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定,心也早已平淡似水。但陆兆晗与他的砝码如此得不对等,就像陆兆晗用手中的资源强行进入他的生活,强行地给予他许多一样。陆兆晗拥有太多,他取胜比钟霁轻松太多。但钟霁越是如此思考,越是意志不屈,越是感到自己一定会胜利。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他冥冥之间听到自由之声的召唤,他对自己这么说。 钟霁像是一个预言师,他静静地等着,不慌不忙地等着。 然后是那个台风之夜的到来。 气温越来越低,秋冬之交c城又有台风降临,那场台风不大,但是它还是带来了降雨,它也带回了风尘仆仆的出差早归的陆兆晗。 第55章 来路 陆兆晗提前结束出差回了家。他没有直接回别墅,而是让徐予开车驶往了父母的家,他在汽车上小憩了一会。这段时间,他总是很疲惫,他接手家里大部分事务不到一年时间,许多事需要一一对接与熟悉。他每天清晨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去公司,努力工作一整天后,再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别墅,有时甚至半夜才能到家。但无论有多辛苦,除了出差之外,他一定会当天回去。 除了徐予没有人知道钟霁与他的龃龉,他像是一个镇守着宝物的恶龙,每天准时归巢,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自己的洞穴。 只有晚上看到钟霁仍然在家中呆着,陆兆晗才能感到心放在肚子中,即使他很确定钟霁很难从那里溜走,即使他回家钟霁也不愿意理他。 陆兆晗在车上坐了一个梦,梦里是钟霁变回以前那个甜蜜的恋人。他结束出差回来,半夜才回到家,钟霁睡在公寓的客厅沙发上,盖着他们一起去买的小毯子,看着深夜的电视,旁边的茶几上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 他看到陆兆晗打开门,迅速地从沙发上坐起身,赤着脚跑到陆兆晗的身前,面色担忧地打量陆兆晗疲惫的神色,然后用那双可爱的眼睛眨了眨,伸出手保住陆兆晗的腰,像所有等待爱人归来的恋人那样,抬头说着“你终于回来了,我很想你”。 陆兆晗每次看到钟霁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神,都会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想让这双眼睛永远不要从自己身上移开。 他向下看,目光扫过钟霁饱满的唇瓣,缓缓地垂下脸,想要捉住那片惹人爱的柔软双唇。 钟霁却轻笑了一声,松开手,转过身去。陆兆晗伸出手,被他轻巧地躲过。钟霁回过头,做出一个顽皮的表情,向卧房而去。 陆兆晗跟随他的脚步,打开房门,在房内光亮起之前,他的五感渐渐回归。他睁开双眼,徐予关上了发动机,他们已经停在老家的车库内。 陆兆晗走出来,让徐予留在车内等候。外面气温有些低,风声呼啸,天气很不好,他穿上西装外套。 越来越接近冬天,菊花已经基本凋谢,他走过被换上别的植物的花园,那栋树木掩映着的白色房子开着灯。灯光很亮,从外面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灯笼。 陆兆晗打开门,家里的阿姨看到他回来,指了指楼上,然后退到一边,陆兆晗点了点头,向楼上走去。 他脚步很慢,很沉稳,一步一步,不徐不疾,走了一会,终于到达了他的母亲闻珏的房间门口。他父母感情很好,但是闻珏有自己的单独房间,她偶尔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陆兆晗刚想敲门时,面前的门被从内打开,他的父亲面色严肃地走出来,站在他的旁边。陆兆晗在门外站定,父亲一言不发,只是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皱起眉头,点点头,沉默地从陆兆晗身边走过。 陆兆晗抬步走进房内,看到母亲无声无息地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他绕了一个弯来到母亲的身侧。 闻珏闻音,抬起头,看到陆兆晗,眼神有些涣散,几秒钟后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她的眼睛与陆兆晗有七分相似,面容更加柔和,没有那些棱角分明的特征之后,这双眼睛看起来十分多情、深邃,亦带着一丝忧郁。 “小晗。”闻珏说道。 “现在感觉还好吗?”陆兆晗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 “刚刚吃了药,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闻珏微微颔首。 陆兆晗点了点头,闻珏伸出手,握了一下陆兆晗的手,说道:“我最近总是觉得心神不宁。” 陆兆晗问道:“为何?” 闻珏反问道:“你和小霁还好吗?” “那个孩子,看着很乖巧。” 陆兆晗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挺好的。” 闻珏又说道:“下次再带他来家里看看吧。” 陆兆晗沉默不语,闻珏摇了摇他的衣袖,陆兆晗只好点了点头。 闻珏又说道:“你不用每次都回来来看我,这么晚了,你住得那样远。” 陆兆晗摇了摇头,道:“还好,徐予开车。” 闻珏又叮嘱道:“你看着很累,公司里事很多吧,也要注意身体。” 陆兆晗应道:“公司也还好。” 陆兆晗端详了一下闻珏的神色,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便说道:“母亲,我先回去了。” 闻珏问道:“这么晚了,在家里睡吧。” 陆兆晗摇了摇头,回答道:“小霁还在家里等我…我刚出差回来。” 闻珏闻言,没有再劝,点了点头。 陆兆晗走出卧室,轻轻关上了房门,待他走至一楼客厅,看到自己的父亲一丝不苟地端坐在沙发上。他朝陆兆晗伸了伸手,陆兆晗走到他的身侧。 他语气严肃地说道:“公司的事做得不错,没有辜负你爷爷对你寄予的厚望。” 陆兆晗点点头,他又说道,语气堪称严厉:“以后也要记得回来看你妈妈。”然后投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陆兆晗沉默地听着,然后他站起身,摆了摆手,转身上楼,走向陆兆晗相反的方向。 陆兆晗走回车上,看到别墅一楼的灯光熄灭,他又抬头往上看了看,闻珏房间的灯也随之熄灭。狂风在耳边呼啸,下起大雨来,陆兆晗让徐予开车回自己的别墅。他在车上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风刮得越来越大,车窗外的风声像是鬼哭狼嚎,陆兆晗闭上眼睛,睡意全无。 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刚回到家里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正在上初中,某个星期三,自己的“父母”突然带着一个男人在午休时分将自己叫出了教室。那个面生的男人穿的衣服看上去在他们这个边缘的小镇格格不入,他身量很高,带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看到陆兆晗,他的神色有些讶异,但是什么都没有多说,四人一起走去校长办公室。 他们三个人将陆兆晗留在门外。等到下午上课铃响起,三个人与校长一起走出来,陆兆晗跟在他们身后。回到教室,陆兆晗收拾了一下书包,他们便带着他走出校门。 学校门口,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路旁,陆兆晗看到那个车标,突然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失去控制。 面生的男人请他们上车,他的“父母”对着那个人态度十分客气,还让他坐在副驾驶。 他们一路开回了家中,面生的男人先下车,没有进屋。“父母”带着陆兆晗走进家中,他们给陆兆晗讲了一个故事。 他们俩婚后好长时间没有小孩,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村里的田边捡到了一个小孩。小孩身上带着一个吊坠上面刻着一个“晗”字,而现在,孩子的亲生父母找了过来。 陆兆晗沉默地听着,豁然开朗,他还有一个弟弟,而他的“父母”与他一直都不亲近,似乎所有耐心都给了他的弟弟。 他们问他,是否想要回自己的家,陆兆晗沉默不语,又听到自己的“母亲”说,他的亲生父母十分想念他。他们让他回到自己原本的家,他们也不愿意夺走别人的小孩。 他们说着时,面生的男人走进了房中,他向这边看了一眼,陆兆晗的“父亲”便推着他上了那辆看着很不同寻常的轿车。 那个人开车带着他翻过许多座山,在省会住了一晚,又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终于在第二天中午达到c城。 这座沿海的城市,与那个遥远的山村毫无相似之处。它繁荣、现代、喧闹,是陆兆晗曾经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模样。 在机场又专门有人来接,面生的男人在车上对他说了一些家中的事,陆兆晗静静地听着,面上毫无波澜,手却抓紧了裤子,他用眼角余光偷窥 着这个看起来无比奢华的城市。 立交桥、车水马龙的道路,拥挤多样的城市生活,他不禁睁大了双眼。当时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并不明白这些事到底会给他的人生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只是走出群山,惊叹于世界的广阔。 他们的车在城市中穿梭许久, 最后开入一个环境优美的社区,驶入一个带有大片庭院的住宅。 陆兆晗下了车,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被人精心地设计过。庭院中的花园里种了许多他不曾见过的鲜花,还有人正在照料。 他跟着往前走,走到一幢美丽的白色别墅前,看到一位严肃的男人和一个美丽苍白的妇人站在门口,一个不大的小男孩规矩地站在他们旁边。 见他走近,那妇人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忧伤。 她说:“小晗,你都长这么大了。” 陆兆晗抬起眼,看到一双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眼睛。 -------------------- 小陆的身世(其实还有隐情) 看到这里的朋友们,这本书再有两三万字应该要结束了,之后的更新可能会变得更加得随心所欲,但最后一定会写完的。 第56章 台风之夜 越过半个城市的呼啸狂风,陆兆晗被徐予载着回到了他亲手打造的乐园。 他让徐予在别墅前门口的花园走道上停下,然后下车,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陆兆晗停住脚步,面无表情看着这座孤寂的乐园,正中精致的房子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笼罩在许多黑色的幕布之后。 寒冷的初冬,树木在风中剧烈地摇晃,抖下的棕褐色落叶被卷得漫天飞舞。陆兆晗环视了一番,看到庭院里堆着好几座深色的小山,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缓慢而稳健地沿着笔直的道路走向别墅的大门。天空落下了几点小雨,花园中的地灯坏掉了一盏,一明一灭。陆兆晗还未走到一半距离,雨势骤然加急,猛烈得不似冬季的雨,它们来得气势汹汹,世界的界限被雨水分割,地面弥漫起朦胧的薄雾。陆兆晗面前的别墅被雨与夜隐去身形,若影若现,他慢慢地、坚定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阵闪电划过天际,天边传来轰隆的雷鸣,陆兆晗推开别墅的门,室内舒适的温度包裹住他冰冷冷的全身,他脱下被雨淋湿的外套,随意地扫了一眼一楼室内,一切皆与他出差前别无两样。他不去理会自己身上的水滴,换好鞋,走向楼梯。 陆兆晗专门为钟霁重做了一个旋转楼梯,他不知道钟霁的喜好,只好凭直觉猜测钟霁的兴趣,他以为钟霁会喜欢精巧的东西,喜欢浪漫的氛围。他曾细致而全面地收集了关于钟霁生活的全部资料,用商人的目光来审视自己与他的感情,一步一步地接近,设置圈套,但最后仍是败下阵来。他曾经确切地利用物质掌握了钟霁,切中他的弱点。可如今,关于钟霁的一切都像雾中看花,陆兆晗只好费尽心思地用感受触摸他的形状。 楼上也是同样的一片漆黑,所有的窗帘都紧紧拉着。陆兆晗沉默不语,走到钟霁的房门口,他轻叩了一下房门,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他尝试拉下门手把,果然房门已经被从内侧锁上。陆兆晗又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从容不迫地用钥匙打开门锁。 钟霁平躺在床上,压在被子下面,就像一张被盖住的纸片,看着十分单薄。他的床后,巨大的窗户外是分辨不出天地的模糊雨夜。这是室内唯一拉开窗帘的窗户,它在侧边,无法从正面看到,钟霁只为自己留出了光明的出口。 陆兆晗走至床边,伸出手抚摸钟霁的右脸,雨水顺着他的袖口流到钟霁的脸颊,留下一条淡淡的水痕。又是一阵闪电划过,钟霁的脸被照耀得雪白。也许是因为有些寒冷,钟霁微微皱起眉头,抿着嘴唇,露出似是而非的委屈神情。 陆兆晗关上窗帘,室内被隔绝了光明。他掀开被子,即使室内很温暖,钟霁还是不适地动了动,没有安全感地抱紧双臂。陆兆晗继续抚摸钟霁的脸颊,用手指轻蹭他的嘴唇,感受到他浅淡的鼻息,然后摇了摇头。他用另一只手扯松自己的领带,俯下身,在黑暗中近距离凝视钟霁的睡颜。他的夜视能力很好,但是沉沉的黑暗可以掩盖钟霁脸上的忧郁,阴影下的钟霁的脸,无论带着何种消极的情绪,也只是因为黑夜的缘故,被阴影消解。 陆兆晗在钟霁的面庞上印下一个吻。他单手解开扣子,脱掉湿透的衬衫,用冰冷的双手捉住钟霁的手臂,将他翻过面来,双手继续下滑,探进睡衣的下摆,他盯着被撩起的衣服下摆下的皮肤,它看起来光洁而细腻,有些运动线条。陆兆晗低下头,掌心向上蹭过侧腰的曲线,他冰冷的唇贴上钟霁的皮肤,轻轻地掠过柔软的腹部。他的脑袋也像蒙上了一层雨雾,迷迷蒙蒙的意识在四处飘荡。他依依不舍地吻过柔软的肌肤,四处流连,最后还是抬起头来。他用手覆盖住钟霁的心口,掌心传来轻微地起伏,钟霁似乎已经适应了这个情况,面色重新变得恬淡而宁静,浑然不觉地沉睡着。 陆兆晗用另一只手盖住自己的胸膛,听到心脏在突突地跳动。他躺倒在床上,拥抱住钟霁,动作很轻,他捏着他的手腕,就像在捏着一只易碎的器皿。 下一秒,陆兆晗看到一双闪亮的双眸。另一道闪电亮起,钟霁睁着双眼,面色是令人惊心的苍白,他转过眼珠,同样一瞬不瞬地看着陆兆晗。一股顽强的力量在陆兆晗的怀抱里迸发,钟霁剧烈地挣扎起来,陆兆晗害怕伤到他,任由他坐起身来,亦跟着他同样坐起来。 陆兆晗的头突突地直跳。 钟霁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温度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陆兆晗轻声说道:“我出差回来了。” 钟霁看到他的发丝仍然在滴水,方才听到窗外沙沙的雨声,头脑滞涩地转动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最近他总是如此,昏昏沉沉地,察觉不出自己的行为与身边的环境。他头疼欲裂,捂住脑袋。 陆兆晗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按上钟霁的太阳穴,轻轻地揉了一会,钟霁低着头,任由他动作。他眼光向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扣子被解开,几块红色的痕迹从腰部开始,一直延伸到自己的胸口。 钟霁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他张大嘴巴,甩开陆兆晗的手,闭上双眼,急匆匆地捂住自己的上衣,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看了陆兆晗一眼。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霁跳下床,拉开房门,急促地走下楼梯,快速地走到别墅的门口,冲进雨幕中。 陆兆晗跟在钟霁的身后,随着他往后院走去。他想伸手抓住那道单薄的背影,但钟霁跑得太快,他只能看着他被狂风灌满的衣摆。 钟霁听不到呼啸的风声,也感受不到降落在身上的雨,他光着脚,进入那座被精心照料的花房。他扫视过去,美丽的花朵正在开放,绿色植物生机勃勃地成长。他捂住头,听到一阵刺激的耳鸣。他伸出双手,触摸到月季带刺的茎杆,略微使劲,将它连根拔起,他拔了好几棵。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陆兆晗的影子笼罩在自己的身上,遮住了白色的灯光。 钟霁的脸上湿漉漉的,四周到处都是潮湿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陆兆晗走过来,捉住钟霁的双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的味道,新鲜却让人想到腐败之物的味道。钟霁想抽出双手,却被紧紧握住,陆兆晗低下头来, 钟霁的手上传来柔软与温热的触感,他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转过脸,看了一眼外面的暗色天空。 世界天旋地转,钟霁在黑暗中下坠。 -------------------- 看到这里的朋友们,不好意思,很久没来更新,这篇文不出意外,我会努力在六月完结的。 第57章 木桩 狂风暴雨肆虐了一夜,第二天也没有停止。 钟霁看到陆兆晗坐在床边,垂着头,整个人看着很颓唐,他似乎是坐着睡熟了,一动不动,身上随意地披着一条毯子。钟霁转动了一下酸涩的眼珠, 他的眼眶很痛,身体内似乎在燃着火。他大概是发烧了,烧得口干舌燥。这病来势汹汹,钟霁有些使不上力。他淋了冷雨,最近又没有认真吃饭,轻易便被寒气打倒。醒来后,他失去了花房之后的所有记忆。他本就是在睡梦中朦朦胧胧被陆兆晗唤醒,行动也都是无意识地随心所起。他当时没有晕过去,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发冷,五感被隔绝在黑色的迷雾中,陷入一种闭塞的境地。 钟霁挣扎着直起身,他轻轻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想要离开这个与陆兆晗同处的空间。陆兆晗听到细微的动静,醒过来。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空白,这空白转瞬即逝,与他看起来并不相配,却又令钟霁感觉这种表情很熟悉。陆兆晗站起身,伸过手,轻轻地握住钟霁的手腕,窗外的雨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窗户。 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话说。 陆兆晗的手很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钟霁,钟霁感到自己的脸上泛着热潮。最后是钟霁打破了沉默,平静地说:“我生病了,我要出去治疗。” 陆兆晗的另一只手覆盖下来,钟霁侧过脸,躲过他的手,陆兆晗并不放弃,他们进行了几次这样的追逐游戏。最后,陆兆晗用另一只手掌住钟霁的肩膀,终于将手盖在了钟霁的额上。 他面无表情,冷淡地说道:“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烧了,家里有药。” 钟霁抽出自己的手,又被陆兆晗紧紧地捏住,他开口解释道:“昨天回来时之后,我就发现你发烧了。我询问过医生了,按照指示给你喂了药和水。现在还是在家里休息比较好。” 钟霁嘲讽地说道:“那真的是谢谢你的照顾了。” 陆兆晗继续说道:“小霁,外面风太大了,台风还没有登陆,现在不方便出行。”然后他闭上嘴。 他们一齐听到一声巨响,窗户被震得嗡嗡作响。他们又一齐往窗外望去,隔着灰色的雨幕,窗外一颗树被狂风从底部折断,轰然倒地。 钟霁说道:“是啊,风太大了,雨太大了,但是我怎么才能知道呢,七点半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吗?”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转过脸来,直视陆兆晗的脸庞,自嘲地继续说道:“如果你没有回来,如果我因为不知道刚刚站在那棵树下呢?” 陆兆晗无声地听着他继续说道:“那样好像也不错,但最好不要变成残疾人。我小的时候,我们楼下有位残疾的爷爷。他退休后有一次出门钓鱼,没注意摔到水池里,那个池子离岸边挺高的,水也很浑浊,摔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根很尖的木桩,他的腿被木桩刺穿了。后来,他只能坐着轮椅出行,也不再去钓鱼了。” 钟霁说:“我偶尔会帮他买东西,他每次给我一块钱让我多买个零食当跑腿费。他一个人,子女也没有人愿意专门来照顾他。不过还好他住的是一楼,我们小区没有电梯的。” 陆兆晗说道:“不要想这么多。”他话音刚落,钟霁继续说道:“我只是想问你,你会这样想我吗,你听了这个故事,心动了吗?”钟霁恶意地笑了起来。 陆兆晗语调很低,沉重地说道:“小霁,我怎么会那样想你。” “遇上意外事故,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吧。”钟霁接着说道:“毕竟我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事故,也只能待在这里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兆晗,看到陆兆晗的瞳孔微微颤动,然后使劲抽出了自己的手。 钟霁卧倒下来,转过身,不去理会站在一旁的陆兆晗。 陆兆晗沉默地走出房门,他下楼倒了一杯温水,拿上三楼,轻轻地放在钟霁的床头柜旁,而钟霁面朝墙壁,一言不发地、倔强地与他对抗。对抗他的强行加诸于他的温柔,对抗他目不转睛的视线,对抗他的爱。 这是陆兆晗单方面的爱,在钟霁眼中和那根沾满鲜血的木桩并无两样。 陆兆晗的心隐隐做痛,他忍住这份心痛,用卑微的跪姿膝行上床,强行将钟霁的身体掰过来,钟霁的脸上确实泛着红。陆兆晗又伸出手,摸到他的额头比刚才烫了一些。他拿着药丸,塞进钟霁的嘴里,又拿过温水,递到他的唇边。钟霁却抬起头,将那枚药丸吐进了杯中。 他们又循环往复地对峙好久。陆兆晗隐隐明白了钟霁的想法,钟霁不想要与陆兆晗接触,他把这种孩子气的行为看作对陆兆晗的反抗。 陆兆晗退回到床旁边的沙发上,看了一会钟霁的背影,他昨晚也曾坐在相同的位置看着钟霁的一举一动。 昨晚,他抱着钟霁回到室内,在一楼为他处理了手上的伤口。钟霁只是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理他也不动作,整个人毫无生气。陆兆晗帮钟霁重新洗了澡,紧紧地拥抱着他的身体,抚过他身体的每一处。钟霁的身体变得愈发单薄,眉眼也透着沉沉的憔悴,比起陆兆晗刚认识他时更甚。陆兆晗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冷酷的施刑人,给钟霁带来了许多精神的伤痛。他小心翼翼地把钟霁放入温暖的被窝,坐在一旁,无声无息地凝视钟霁苍白的面庞。钟霁没多久就睡去,他一直看着钟霁的侧脸。半夜,钟霁发起热来,口中发出细碎而痛苦的声音。 陆兆晗陷入了无边的迷茫,他想要好好地爱惜钟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推得更远。他没办法做一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完全将自己的意志与情感放在第一位。每当他对上钟霁的目光时,他的心总是会被刺痛。这份细微而尖锐的疼痛不是因为钟霁冷漠的口吻与一些刻意说出口的伤人话语,而是因为他看到钟霁的生命力正一点点地流逝。陆兆晗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那颗曾经相当冷静自持的心,在钟霁的面前,被不断地软化;他那些一直使用的生存之道,情不自禁地为钟霁发生了偏向。 陆兆晗站起身,又去为钟霁倒了一杯温水。他看了一眼那个执拗背对自己的身影,轻轻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他回到自己的书房窗户前,对着窗外长久地思考与凝望。 第五十七又二分之一章 屏障 【44.3】 陆兆晗抬脚,走进了这座巨大的、白色的家。 他本就性格沉稳孤僻,在这个宫殿一样的家中便更多了一份疏离。他被带领着进入了自己的房间,这里的时间似乎被定格在很久以前,这是一个明显带着幼儿印记的房间,即使它已经被特地重新布置了一番。 他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玩具与五颜六色的童书,它们被收在盒子里,放置在书桌上。他沉默地站在房中,这个房间,同样是一个比他在电视里见过的更加大的房间。他的手微微颤抖,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与激动,也没有对过往的感慨与怀念,他只是单纯地收到信号:他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陆兆晗抬起头,看到身边美丽女人的侧脸,她似乎亦有些生疏与紧张。她的嘴巴一开一合,时不时地为他讲一些家里的事。他很想走近一些,贴在她的身边,却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将她与外界隔开,分出一道界限。他们在这条线之外,而她站在线的另一边。 他张张嘴,听到女人的声音传来,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拂过。 她问:“小晗……你喜欢什么颜色?” 陆兆晗老实地回答道:“我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 她笑了一下,说:“怎么会没有呢?”之后又问了许多关于陆兆晗的爱好的事。 陆兆晗也没有爱好。他贫乏的生活,没有任何能激起他热情的事物。 她止住了笑容,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陆兆晗只好说道:“我不喜欢太艳丽的颜色。” 她终于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说道:“以后记住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够了,不喜欢的我们不要去管它。” 陆兆晗张了张嘴,说:“谢谢妈妈。”然后他看到她开心地笑了,他与她的距离在这一刻无比地贴近。 后来,陆兆晗终于明白了这份距离的由来之处。 他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游完泳,抱着自己的游泳圈从后院走进房内,明亮的阳光从落地窗中射入,家中淋浴着金色的光芒。他看到她倚靠在沙发上,家里静悄悄的。他走过去,想与她打一声招呼,却看到她在轻轻地颤抖。她直视着天花板,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只留下了一具躯壳在人间。 陆兆晗想开口,最后还是未发一言。他退后两步,背后被人触碰了一下,一个住家阿姨站在身后,将他拉出客厅。 【44.7】 陆兆晗盯着雨幕看了许久,他的心汨汨地流出许多痛苦。 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像是一片透明的影子,缠绕在钟霁的身上。他把钟霁当成难解的问题、攻克不下的关卡对待,密切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揣摩着他的所思所想。他对钟霁有许多的贪恋,甚至在工作期间忍不住地偷看。 钟霁的生活却比他想象中更加单调、更加平和。没有陆兆晗在身边的时刻,钟霁很长久地发呆,很长久地沉睡,陆兆晗不敢回想,不愿回想钟霁前几年的模样,害怕得到不符合心意的答案。 他一厢情愿地囚禁着一只鸟。他只有紧紧地锁闭所有的出口,祈祷那只可怜的小鸟对唯一的自己产生依赖。 但钟霁到底不是一只鸟,不是动物,是高等生物。他有思想,有回忆,有自己的判断,不按照陆兆晗的想法而产生对应的改变。他在关闭所有窗帘的漆黑客厅里,无聊地倚靠在沙发上,直视着天花板。他对电视里的影片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似乎灵魂已经离开了人间。 在屏幕的另一边,陆兆晗想开口,但他与钟霁隔得如此遥远,他怎么才能安慰他,他被他阻挡在屏障之外。 他怎么能够安慰他,他的屏障之外还有更厚的围墙。 -------------------- 从明天开始,小陆就是新的小陆了。 小陆:拍胸脯.jpg 第58章 衰隐 那天之后,陆兆晗似乎彻底离开这座别墅了,钟霁再也没有看到他回来过。 日子还是与以前一样,只是钟霁变得更加孤寂。徐予送来许多的药,钟霁的感冒一点点地好转,他长时间地睡在卧房,感冒药让他的头脑变得昏昏沉沉,止痛药又让他变得冷静清醒,他在两种相反的情绪里沉沦。他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皮肤,透着毫无血色的苍白,他惨淡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却好像失去了真心笑起来的能力。 一周之后,潮湿的水汽全部蒸发,暖阳重新回到这座滨海之城,给冬天带来些许的温暖。钟霁拉开所有的窗帘,冬日苍白的光线盈满室内,他走出别墅的大门,看到萧瑟的冬与无暇的蓝天,还有从镜面似的玻璃幕墙上被反射出的微弱黄光。 钟霁拿出一把椅子,坐在庭院里,悄无声息地晒太阳。这些天,他想啊想,用自己朦胧的意识想啊想,也用自己清醒的头脑想啊想。他想,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所以不能再失去内心对于生活的渴望。他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倾听内心的忧伤之河歌唱,这首歌终究会唱完,万事万物也终究会结束。 他静静地看着淡蓝色的天空。冬天的天空,很高很淡,冰冷的空气呼入肺里的时候,有一种缺氧的错觉。他在书上看到北方的候鸟会飞回南方过冬,但是c市既不是南方的城市,也不算太过北方的城市,夹在中间,没有鸟会停下来驻足。 远处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钟霁站起身来,他本来早已放弃走到庭院的大门附近,他曾多次检查这扇门,也曾与陆兆晗、徐予在门口对峙,最后皆以失败告终,但是现在这声响明显来自于那扇门扉,他还是走了过去。也许是陆兆晗回来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钟霁走得慢慢的,走过只剩下黑色泥土的花园,他不想看到陆兆晗,但是他又想和他说说自己的所思所想。 钟霁边走边想,他大概是真的走到了爱的尽头。从他几月前第一次否定了自己的爱情开始,他便踏上了一条漫漫长路,爱在苟延残喘,而他在这条路上一直踽踽独行,把陆兆晗甩在了身后。他沉溺在悲伤中,被过往的回忆刺痛得浑身发抖。他看到了陆兆晗心中的挣扎,他也曾经想过停下自己的脚步,离开这样痛苦的境遇,回到爱情打造出的乌托邦,但陆兆晗却用强硬的态度把一切摔碎。他们的争吵,没有任何的解决,最后变成了双方无声的对抗。 门后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接着是另一个有些高的身影。钟霁看到闻珏和陆旭走进来,闻珏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钟霁打了个寒颤,他不解地张望着,之后再没有人走进来。门并没有关上,留着一条狭窄的缝隙。 闻珏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很焦急,她皱着眉毛,抿着嘴。陆旭跟在旁边也显得相当乖巧,与钟霁印象中任性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们快速地走过来,闻珏踩着高跟鞋,在石砖地面上敲地“哒哒”响。 没多久,她走到钟霁的面前,面容舒展了开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而又有些无奈的表情。 她张张嘴,陆旭抢先一步开口:“还是先去室内吧,太冷了。” 钟霁向她们身后看了一眼,闻珏轻柔的声音传来:“没关系,小霁,门不会再关上了。” 钟霁点点头,带领他们回到了客厅。 闻珏与陆旭坐在一边,钟霁坐在另一边,钟霁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茶水。” 闻珏摇了摇头,说:“没有关系的。” 她又说道:“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停下来打量了一下陆兆晗的别墅,空荡荡、静悄悄。灰白色的家具,黑色的窗帘,大面积的落地窗。即使空调温度调节得很适宜,还是透出一股冰冷的气息,没有太多生活的痕迹。 陆旭接话道:“是我发现的,是我偷偷告诉了妈妈,后来我们去找了哥哥。” 闻珏愧疚地看着钟霁,说:“小霁,你想走就走吧,不用在意……小晗。” 钟霁点了点头,然后他从陆兆晗的亲人那里听到陆兆晗的过去。 它们再次飘进钟霁的耳朵里,那些关于陆兆晗的往事。 陆兆晗是一个没有喜好的孩子,闻珏说。 陆兆晗是一个模范生似的哥哥,陆旭说。 小小的陆兆晗回到了原来的家,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家。他淡然地面对着,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欣喜若狂。 对于这样一个似乎已经在心里长大的小孩,闻珏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曾经好几年都在自责中度过,她是一个太过于感情充沛的母亲,悔恨于自己没有看着自己的孩子每分每秒。她打听了很多陆兆晗过往的经历与生活的情况,希望用所有她能做到的办法补偿陆兆晗逝去的童年,但陆兆晗只是静静地生活在家里,没有要求,没有不满。陆兆晗的爷爷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子,倾注了相当多的力量来培养,陆兆晗努力地学习所有技能,并且把每一项都做得很优秀。面对小小的,代替他而出现的陆旭,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他自然而然地扮演起优秀的兄长的角色。 闻珏细细问过他许多问题:爱吃的菜?阿姨可以烧;爱玩的游戏?学习这么辛苦要不要喘口气;爱听的音乐?她有一套顶级的音响设备。 陆兆晗只是摇了摇头,说:“谢谢妈妈,不用担心我。” 陆兆晗孜孜不倦地学习,学习知识、管理、社交与运动,努力地、认真地,他的生活这样单调地度过,重复地度过,像一个标准模版一般度过。 也许宁戎是他生命中少数的几个例外之一。他是陆兆晗的第一个带到家中的朋友,他很热心,会照顾人,闻珏有段时间总是看到他们与陆旭一起在陆兆晗房间谈天。 闻珏停了一会,说道:“小霁,你第一次来阿姨家中,我就发现了,你和小戎有些相似,但是。” 她垂下眼睛,继续说道:“小戎……离开的时候,小晗是有一些伤心的,但也没有表现得十分伤心,还是很正常地生活。” 她又说:“怎么会这样呢?小霁,你走吧,他不会再做任何事的。” 钟霁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闻珏和陆旭也站了起来,他们一齐向庭院走去。门外,一辆车正在等着,钟霁坐上车,离开了这个孤独的地方。 车开了好久好久,跨越过大半个城市,终于停在了钟霁家小区外的那条街。钟霁走下车,向闻珏与陆旭辉了挥手,然后回到家里。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整洁又干净的家中,除了以前的家具,还摆放着几只巨大的箱子。 钟霁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箱子,再见,他说再见。 再见。 -------------------- 小陆:关于我这么无聊谁还会和我在一起呜呜。 小霁: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第59章 请求 钟霁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陆兆晗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沉默地离开了钟霁的世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与钟霁的预感中一样,以他的退出而结束结束。钟霁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他不知道陆兆晗的亲人是怎样与他交谈,但也许那并不重要,钟霁大概能明白,陆兆晗的退出,应该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那一天的早晨,钟霁感受到陆兆晗的视线覆盖在自己背上许久,他头脑烧得昏昏沉沉的,却准备记住了他离去的时间。 钟霁听到他离去的平缓的脚步声,像是来自云端的脚步声,轻轻柔柔,声音随着楼梯一层层远去。他从床上坐起身,看到距离八点还有一刻钟,他走到走廊的窗户旁,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在白蒙蒙的雨幕之中穿过庭院的大门,没有任何停留地离去,遥远的雷声从它离去的方向传来。 之后,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大,淹没了世界上一切的声响。 钟霁的头脑非常清醒,他细细把家中打扫了一遍,看到母亲的房间又感到分外伤怀。那个曾经陪伴他度过童年的唱片机早已变成废铁,他把它从母亲的衣柜中取出来,仔细地清理干净,放入袋子中。他的房间墙壁的海报已经开始泛黄、斑驳。他太久没有回家,这些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起来。他将箱子中有用的东西拿出来,带有装饰属性的东西全部收好。 钟霁是一个生活朴素的人,陆兆晗是实用主义者,钟霁这才发现,原来对于他们这段不寻常的感情,并没有多少爱的证明,只有几个陆兆晗从世界各地带来的伴手礼,钟霁思考了一下,拉开自己书桌的抽屉,翻开倒扣的照框,看到那张明信片。 那一切的起始,那个深蓝色的湖,还有属于陆兆晗的成熟的双眼。 钟霁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它丢到那堆伴手礼中间。它们一齐被放置在阳台,压在杂物的下面。 做完之后,钟霁的心嗵嗵地跳了好几下,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过去,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陆兆晗。 属于他和他的回忆已经在一片尘埃之下,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回忆的地方呢? 没有。 他又满意地笑了,他闭上眼睛,躺倒在自己安稳的小床上,床上带着一点点许久不曾有人使用的灰尘的味道。他在这种淡淡的不算很愉快的味道中迅速地沉入梦乡。在梦里,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他睡在一片洁白的云雾之上。 他身侧的那些带着美妙与伤痕的印记全部归零,亲情、爱情,皆同样快速地逝去,留下了纯粹的白色。 不知过了多久,钟霁感到一阵寒风吹来,从天空坠落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拉开窗帘,银色的月光照入黑暗的房间之中,他向外看去,这个繁华城市的郊区,只有孤独的路灯在亮着光。他刚准备收回目光,却瞥见距离有些远的左侧路灯昏暗的地方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钟霁心脏剧烈地跳动,那个人一动不动,像一个黑色的雕像,看身形应该是面对或者背对自己的方向。 钟霁了然地扶住自己的胸口,关上了窗户,拉上深色的窗帘。他在一片黑色中回到客厅,平复了一下心情,点了外卖。他清点了一会自己账户上的余额,上面有这几个月的工资,他苦笑了一下,日子还是要继续,太阳还是要升起。他与陆兆晗的幻梦结束之后,人间的生活还有许多值得他去操心的事,它们会迅速地占据他的整个人生吧,他如此想到。 第二天开始,钟霁给好多公司投去简历,选择的全部是自己对口的专业。他已经浪费了半年的时间,他希望顺利的话,能在年前找到工作,年后顺利地入职。 他的学历很高,成绩也优秀,半年前找工作时对他锁闭的大门全部重新敞开。他面试了许多公司,最后敲定了其中一家,这一家离他家不算太远,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加班情况不算太多。他想,这就是他理想中的工作了。 那个左边的黑影,钟霁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它,不去考虑它,即使它呆在那里一整夜,也是它自己的选择,与钟霁毫无关系。 但是钟霁还是在每天十点钟将窗帘偷偷拉开一条缝,观察一会它的动向,而它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的阴影之中,没有其他多余的举动。 钟霁的就职时间在一月初,他逍遥地度过了十几天的闲暇时光,去看望了几次母亲的墓。 在十二月的倒数第三天的清楚,有人敲响了他家的房门。当时,他正在屋内睡觉,来人敲击的声音不是很大,很有规律,过了好一会,钟霁才发现有人在门外。 他推开房门,再次看到了闻珏,她仍然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对钟霁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钟霁有些讶异,自从上次与她和陆旭见过面,她们带自己离开那栋别墅后,他以为自己与陆兆晗的事情已经完全画上了休止符。 “阿姨。”钟霁将房门推得更开,将闻珏带到客厅的旧沙发上,拿出一个取暖器,说道:“我家没有空调。” 闻珏摆了摆手说着没事,坐在了沙发上,她仰起头面对钟霁的脸,表现得有些不自然,开口说道:“阿姨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好吗?” -------------------- 小陆: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爱情信物都送小霁了,因为我想让他留着我所有的礼物qaq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小霁送我的礼物,因为我都留着了tt 第60章 离去 钟霁移开视线,声音低低的,开口问道:“是有关陆兆晗的事吗?”闻珏是陆兆晗的母亲,所求之事除了为他还有能为谁呢?钟霁在心里做着自我建设,他不想让这个令他分外有好感的长辈失望,但也不要想违背自己的内心,他思索着如何委婉地拒绝。 闻珏说道:“是他的事,但也不是他的事。” 钟霁垂着眼睛,听到她继续说:“准确地说,是有关你的事。” 钟霁抬起头,看到她正盯着自己,问道:“什么叫有关我的事?” 闻珏笑了笑,回答道:“小霁,你还记得上次来阿姨家里的事吗?” 钟霁点了点头,明明距离那时只过了几个月,却好似已经恍如隔世。他第一次看到陆兆晗的家人,第一次被陆兆晗接纳入自己的生活,钟霁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的许可,转眼变成一段可笑的回忆。 闻珏从手边的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钟霁的面前。 钟霁不解地问道:“阿姨,为什么给我这个?” 闻珏把那卡片向前推了推,说道:“小霁,你记得当时和阿姨说过什么话吗?” 钟霁回忆了一下,有些愣怔地回答道:“我记得,但是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把卡推回去,说道:“我不懂。” 闻珏说道:“我还记得很清楚呢,你记性不会比我差吧。” “小霁,你看过我拍的那些照片不是吗,你想不想要出去学习这方面的东西?” 钟霁睁大了眼睛,复述道:“出去?” 闻珏点了点头,说道:“出国去。” 钟霁说道:“那也没有必要给我这种东西。” 闻珏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小霁,你可以带我去你家能看到外面的窗户吗?” 钟霁不解地点了点头,带着闻珏走到自己的房间,拉开窗帘。 闻珏轻声说:“看到了吗?” 钟霁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树木的阴影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 他心内一惊,这几天,他没有怎么出门,只是在晚上偷偷拉开一点点窗帘,观察那个人的影子,并不知道他白天也会在。 钟霁皱起眉,说道:“他没有自己的工作吗?为什么要这样,他之前一直都很忙很忙的。”他不想说出陆兆晗的名字。 闻珏同样注视着那个身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今天是和他一起来的。” 她转过身,看着钟霁说道:“这件事是徐予告诉我的,说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在他有空的时候。” “昨天晚上,我问了他,是不是还想继续与你在一起,他没有回答。” 钟霁沉默地听着,不知作何回答。 闻珏说道:“我和小旭去找你的那天,是他默许的。他当时也在的,他在大门外,坐在另一辆车里等着。” 闻珏笑了一下,说道:“但我们离开的时候,你好像完全忽略了另外一辆车的样子。他的车停得并不远,藏得也不好。” 钟霁看着窗外,说道:“我知道是他的意思,我猜到了。” “阿姨,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他,”钟霁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可是我也不太了解他,我只能了解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过去的三年,我一直在揣摩,一直在思索,思考他的心情还有他的思维方式。最后我发现我被排除在他的过去之外,但我怎么能回到或参与他的过去?我没办法做到。” 闻珏轻轻地说:“小晗看上去什么都不喜欢的样子,但是我每次看到他时,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他过于封闭自己的心门。等到他打开心门的那一天,里面一定是洪水滔天的样子。” 闻珏又笑了一下,说:“我刚才说昨天问他之后,他没有回答,但是他今天带我来了这里。” “我想问问你,小霁,你还想继续与他在一起吗?” 钟霁垂下眼睛。 闻珏说道:“我不是想为他说好话,我不想用一个母亲的身份请求你……” “小霁,阿姨只是想问清楚,无论你的答案是好或者不好,都没关系。” “我不想,”钟霁开口回答道,“至少现在不想。” 闻珏听闻,点了点头,说道:“小霁,你去吧,离开这里吧。” 她又说:“我不是想赶你走,但是小晗他,他也许会一直站在那里。” “如果你嫌他麻烦,如果你担心他打扰你的生活,我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了。” 闻珏拿出自己的手机,说道:“我在这个领域有一些资源,我可以帮你联系学校,你不用担心,去国外再学习语言也可以。我听说你的成绩很好,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钟霁张了张口,说道:“可是……” 闻珏打断他的话,说:“这才是我想让你帮我的忙,但其实也是为了小晗。我站在这里,站在你家窗户前,发现他看上去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痛苦。” 钟霁说道:“可是,我不能这样。” 闻珏有些不解地说道:“不能怎样?” 钟霁说道:“我不能收这么大的礼,阿姨,我可以搬家。” 闻珏轻轻笑了,说:“小霁,这些事情根本花不了什么太大的力气,你不要有心里负担,你可以当做那是阿姨借给你的钱,过几年后还我就好了。” “可是阿姨,我走了就好了吗,我要走几年呢,我……我不知道。”钟霁担忧地说道。 闻珏摇摇头说:“没关系,如果他几年后还是如此,那我也没有办法。” 钟霁说道好,然后加上了闻珏的微信,他将闻珏送到家门口,闻珏挥了挥手,踩着高跟鞋下了楼梯。钟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愣怔了几秒,回到窗户旁边,没过多久,看到陆兆晗与闻珏一同走出小区。 这天夜里,那个影子没有再出现。 钟霁仔细地了解了一下闻珏告诉他的学校,它处于地球的另一端,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在一个环境优美的内陆城市中。那个城市纬度较高,一边临山,附近有许多森林环绕,是与c城完全不同的地方。他计划先去,再在当地上语言学校。 离开c城的前一天,钟霁去了母亲的墓前,将一束玫瑰放在她的墓碑前。他来对母亲道别。 坐在公交车回家的途中,天空飘起小雪,钟霁一个人倚靠在车最后一排的窗户旁。一句话突然飘进了他的脑海: “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这是他那个曾经的父亲最喜欢的书,是他父母爱情的见证,最后变成他们的结局。 最后也变成他的结局。 -------------------- *来自马尔克斯。 第61章 新生 钟霁准备检票登机时,心头涌起一阵没来由的失落。他回头看去,恍惚看到陆兆晗的脸,他站在人潮的后面,被周边的嘈杂与喧哗淹没,像是一个遥远回忆中的光影,一动不动。待钟霁再想仔细确认,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钟霁跟随前一个人的脚步走过闸机,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票,像捏着新世界的通行证,候机室的暖气温度很高,他的手心捏得发烫,脸也隐隐发烫。等候飞机起飞的时候,天空又飘起小雪,他坐在机尾,一瞬不瞬的看着窗外的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阴暗的天色下,世界好像虚幻的倒影。他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又关上,他已经没有任何的亲戚朋友,他孑然一身。 飞机越升越高,穿过云层,他们已经越过那片落着雪的云,窗外只看到一片朦胧的雾。 钟霁感到很安心,飞机平稳飞行之后,他便昏睡过去,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蚂蚁,乘在一片小小的树叶上,飘过浩瀚无际的海洋,踏上新大陆。他无忧无虑地走了很久很久,伸出充满精神力的触角,四处探寻。他找到一处美丽的沙地,然后他向下挖掘,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建造自己的家园,他感到充实而舒心。 这个梦里,没有陆兆晗的影子,没有过去,也没有任何令人痛苦的回忆。他只是独自地生活着,像一只只为了生存目标而生活的动物,满足于自身的简单与新生活的欢欣。他平和地睡着,在梦里遗忘了所有c城的记忆,飞上苍穹,飞越港口,飞越了无边无际的海,飞越了时间。他终于变成了一只鸟,来到了很高很高的穹宇之中,自由自在。 十几个小时后,钟霁在一阵失重感中醒来,他睁开眼,向侧边看去,看到另一块大陆之上的明亮天空与蓝白相交的地平线。原来这里也是雪天,与c城一样,但是这里今天的天气很好,太阳高悬于天空,让空气显得透亮而澄澈,全然没有他离开c城时的阴沉于暧昧。 钟霁手机还握着那张机票,他下了飞机,四周是全然陌生的景象,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钟霁仍然住在城市的边缘,就好像曾经在c城一样,他又在这边的观察这个世界的另一半,他陷入了完全的宁静状态。他的学校在郊区,每天需要步行半小时才能走进去,班上的华裔同学劝他买辆车,但是他很享受这样单独步行的生活,像一个漫游者。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没有束缚,他是自由的。他每天第一个到课堂,像小时候那样认真地记笔记,学习语言,学习绘画。 闻珏给他的卡每个月都会准时地打入一笔钱,他在第一个月的时候对闻珏提出了拒绝,但是对方只是语焉不详地与他周旋了一番,仍然在下个月按时打入。钟霁只好将卡闲置,他在学校帮教授做事,还在住的公寓附件找了一份工作,每天上完课去兼职。他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他早已习惯。 时间似乎变得很慢,这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平静如水,他好像停滞在一副画里,在画内贪婪地享受着乌托邦一般的生活。 春去秋来,草长莺飞,钟霁放了第一个假期,他留在了学校,他看了回国的机票,最后只好作罢。 偶尔钟霁会想,陆兆晗现在怎么样,对于他与钟霁的过往,在钟霁的心中又发生了新的改变。陆兆晗在他心中的面容开始变得暧昧,模糊不清,变成了他与闻珏一同透过窗户往下看时,一个遥远的、昏暗的身影,变成机场那片幻化而成的光影,变成了一个符号。 钟霁想,陆兆晗再没有出现,无论以任何形式,他是不是已经与自己一样,放下了那段关系,自己在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符号。他不敢问闻珏,害怕听到他不愿意听到的答案。闻珏说看到陆兆晗的身影,就会感到非常痛苦,钟霁不想成为这份痛苦的缘由。 到最后,这样的思虑也渐渐消失,钟霁已经想好,之后他要离开c城,去另一个城市生活。 他在六月份把自己省下的钱的一部分拿出来,去了一个南部沿海的城市,他听说这里有很多艺术家与艺术活动。闻珏通过自己的关系让他转换了专业,他想尽可能地增加自己的专业素养与艺术储备。 钟霁在这座美丽的城市参观了许久,住了好几天,却没想到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一天,钟霁刚从郊区回到市区,已经是下午六点,他随便找了一家中餐厅,点完单,却在里面看到了陈泷。陈泷并非孤身一人,他坐在不远处的位置,对面坐着一位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打扮十分潮流,距离太远,无法听清两个人的对话。钟霁默默地观察了一会,他的菜到了,陈泷对面的少女站起身来,陈泷也站起来,似乎想要拉住她,少女却径直走了出去。 陈泷铁青着脸,视线扫过来,看到钟霁的时候,明显有些不自然的震惊。 钟霁疑惑地对上他目光,看到他渐渐走了过来。 陈泷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钟霁面色平静地回道:“好久不见,我去年冬天过来的。” 陈泷又说:“我知道。”随后他闭上了嘴巴。 他拉开钟霁面前的凳子说道:“小钟,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钟霁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钟霁皱起了眉毛,听到陈泷继续说:“你看到刚刚那个女孩子了吧,其实她是我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也是,我爸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专门把她送出来,给了她很好的生活条件,她却再也不愿意回去了,连爷爷的生日也不愿意回去。有什么不满意的,一个人在外面,有什么好的呢?” 钟霁垂下眼睛,说:“我现在就很满意。” 陈泷说:“我不是说这个。” 钟霁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打断他的话说:“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陈泷嘟哝着好吧,然后接起电话,他看了一眼钟霁,比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步履匆匆地走出了餐厅。 钟霁对着餐盘发呆了许久。 是吧,他想,他应该满意的,但是他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更不是木偶,如果他的心一直在流泪,他要怎么才能满意? 第62章 情怯 陆兆晗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模样,她从家中来到自己的别墅,一直在一楼客厅等着自己到深夜。她是个太过于敏感的母亲,又因为陆兆晗曾经的经历变得异常得郁郁寡欢。 她欲言又止,似乎很苦恼,最后她还是来了口,她问道:“小晗,你累不累?” 陆兆晗平静地回答说:“不累。” 她有嗫嚅着说道:“你看到他了吗?” 陆兆晗点了点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高跟鞋在午夜的瓷砖上敲击,来来回回地走,在陆兆晗身边转圈。陆兆晗瞥见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过了一会,门口传来一声汽车的长鸣,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开到落地窗前的车,说道:“你好好想一想。” 陆兆晗将她送出门,送上车,看到自己严厉的,基本不与自己有太多交谈的父亲。他坐在后座,向自己点头示意,与母亲一起乘车离开。他注视着他们的车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陆兆晗回到三楼,他风尘仆仆,刚下飞机,看到母亲给自己打来好多电话便立刻回家中,即使这样,仍然还是知道半夜才回家。他揉了揉自己的内心,脑袋却十分冷静且清醒。 他曾经不止一次看到母亲露出刚才那幅表情。在少年时代,他与孙决发生冲突后,有时候,他的身上会有一些印记,他大多数时间都会好好地藏好。即使夏天,他仍然穿着长衣长裤,他不想向任何人示弱,更何况,家里所有人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快让他要窒息了。可那一次,他不小心被孙决割伤了手掌,当他垂着不断滴下鲜血的手掌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流露出了这样忧心忡忡的表情,她蹙着眉,捉住自己的手,她的手非常柔软,让陆兆晗幼小的心弦不由自主地颤动。后来,宁戎去世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她也在夜晚来到陆兆晗的房中,带着这幅表情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陆兆晗的头。 她的抚慰曾经带给了陆兆晗许多真正的温暖,陆兆晗却对自己的母亲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之情。她是陆兆晗回到这个家第一个看到的人,第一个相处的人,也是与他关系最微妙的一个人。父亲陆洵只是一个严厉而难以亲近的家长,弟弟陆旭是一个只有几岁心绪的乖孩子,只有母亲闻珏,她像是一朵苍白的蒲公英,飘飘然地在空中飞舞。 陆兆晗看到江长月,偶尔会没来由地回想起她,她们一样得敏感,但是他的母亲,比起江长月,是一个更加单纯的人。江长月坚韧,自己的母亲却天真而脆弱。青年之后的陆兆晗才明白过来,闻珏时不时地颤抖与失神是一种病理表现。 每次陆兆晗陪着钟霁看望江长月离开时,陆兆晗在钟霁脸上看到隐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他与他都对自己的母亲抱有相当的愧疚—所以陆兆晗总是在回家的车上拥住钟霁的肩膀,他把他与钟霁想像成车内这个小小宇宙中互相对对方散发热量的星球。 陆兆晗睡在床上,五月的夏夜,窗外的月色十分明亮。曾经,这窗户之内,不知道承载了钟霁多少的期望,那颗被台风折断的树还在庭院中,像是一个失败的伤痕,提醒陆兆晗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闻珏是为了钟霁的事而来,陆兆晗却没办法遵照她隐藏在话语之后的要求。 自从那个台风之夜之后,他总是失眠,他特意留下了一些钟霁的物品,钟霁却不找他要回,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坚定地要离开有陆兆晗的生活,飞向玻璃窗之外。他也几乎是目不斜视地从这栋别墅走出去,对不远处的陆兆晗毫无知觉。 陆兆晗失眠的时候就会去他家的小区楼下,像一个幽灵,静静地仰望他房间的一豆灯光,直到闻珏找到了他。 他又开始整夜整夜地为钟霁筹办出国的事,他的精力变得反覆无常。他总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相当得清醒,精神抖擞,然后在某个时刻陷入昏睡,像是一个发条人偶,不知停歇地行动,再耗尽动力,再上发条,如此往复。 他的母亲说,小霁离开一段时间就会好了,但是他真的会恢复正常吗? 陆兆晗恢复正常了一个月,两个月,在第三个月,他刚好需要去钟霁学习的国家出差办事。陆兆晗以为自己会恢复正常的,可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处理好公司事务之后买了去那个城市的机票。 这是小霁的城市,也是没有陆兆晗存在痕迹的城市,它的气候宜人,风景秀丽,有山有水,无论怎么考察,陆兆晗都很满意,满意自己为钟霁选的生活的地方。他在钟霁的学校里四处审视,还开车绕过钟霁住的小区,无论每一个地方他都十分满意。他像是一个近乡情怯的游子,在钟霁的活动范围边缘小心翼翼地徘徊,他多想见到钟霁,却又害怕钟霁不想见到自己。 陆兆晗在这座城市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但是足印太浅,陆兆晗又离开得太快,他没能看到钟霁就匆匆赶回国参加一场紧急的会议。 那场会议的第二天,陆兆晗给自己每个月都规划了几天的休息时间,他不再失眠,把这几天当成生活的意义。他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买机票,订酒店,不假借他人之手,因为这是他去找他的旅途。 -------------------- 小陆:盯(目光灼灼) 小霁:没有人能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第63章 岁月流逝 在第二次出行的时候,陆兆晗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见到了钟霁,即使他们仅仅几个月没见,他也觉得钟霁有太多的变化。陆兆晗坐在车内,看着钟霁背着书包从街道边走过,他在清晨的春风中慢慢地走着,脚步轻盈,面色平静,与之前是全然相反的模样,陆兆晗悄悄跟在他的身后,隔着两百米的距离,钟霁没有发现这个跟在身后的随行者。 陆兆晗贪婪地盯视着钟霁的背影,就像看到了一棵茁壮生长的树苗,在春天抖擞自己的枝干,生出许多新叶。 ——钟霁过得很好。 陆兆晗心里十分欣慰,在他坐在车里看着钟霁走出他的别墅的那一刻,他以为只要钟霁在远处幸福地生活,那他此刻的放手便有了意义。这份意义,给钟霁带来自由,给他带来了爱的成全。但是他看着前方那个有些远的背影时,他又不自控地感伤,好像心里丢失了最重要的部分,只留下了维持生理机能的部分。陆兆晗感伤于没有他的钟霁的生活,竟然与他想象中一般静好,钟霁走出了阴霾,也走出了雨天,在明媚的春光中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未来,再也不用费心去焦虑与陆兆晗有关的事。 陆兆晗嫉妒所有占据钟霁视线,占据他的心灵的事,尤其是当他被钟霁拒绝在了自己的心扉之后。他就这样缓慢地开着车,在钟霁转弯进入学校之后驶入另一条小道离去,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打转。路上少有其他的行人与车辆,陆兆晗把车开得又快又急。他大学时期有段时间很爱飙车,经常独自在深夜去c城的远郊飙车,那时的他,只是为了宣泄自己躁动的荷尔蒙。待到工作之后,他似乎已经摆脱了被激情控制的状态,再没有做同样的事,他在人前维持着相当好的一副假面:负责、懂事、优秀、冷静。 但此刻,陆兆晗又想体会那种热血上头的感觉,他需要做些什么来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打开车窗,凉爽的风灌进车厢中。陆兆晗近乎是无望地想着,他要不要再次闯进钟霁的生活,他好像回到刚才道路上,追上那道背影,诉说自己这段时间的思念。 他开得越来越快,向城市更加边缘的地方驶去,他驶入一条狭小的仅有两车道的林荫公路,一个人都没有。如此得孤独的旅程,没有小霁在身边,如果小霁不曾来到他的身边,他又怎么会感受到似乎与他分别在两个世界的这种情感。 然后,他在斑驳的树影之中看到了蓝色的光影。 陆兆晗追逐着那道光影而去,看到了一个被树林包围的临近公路的湖,在阳光的照耀下,蔚蓝的的湖面波光粼粼。他向那片湖而去,他想起,这是钟霁喜欢的东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份不该有的冲动,他想在这里找到生命的永恒,找到爱情的真谛,找到带给钟霁许多愿景的原因。 他一踩油门,向前冲刺,手微微颤抖。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许多的场景,他又踩住刹车,最后还是在湖岸边停下。他打开门,走下车,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片安静的小潭。 太阳渐渐高悬,湖面变得越来越耀眼,泛着金色的光芒,看上去已经不再是钟霁喜欢的那副深蓝的模样。 陆兆晗开车驶离了这片生机勃勃的森林。 他在这里呆了两天的时间,又飞回c城,在半夜回到家中,睡在属于钟霁与他的回忆之中,第二天和以往一样准时工作,加班到深夜。 日升月沉,寒来暑往,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命运的齿轮又向前转动了多少次。 陆兆晗一月一月地往返于地球的背面与c城之间,他很庆幸地是,钟霁一直没有发觉他的存在,所以他还有偷看他的机会。陆兆晗就像是一阵风,每月按时从世界的彼端而来,穿越万水千山,赶到钟霁的身边,在他身后打了个转便无声无息地离开。 钟霁还是与以前一样,寂寞又单纯地独自一人生活着,但是他的生活向前,缓慢地向前,一直不停地向前,他有自己的目标与方向,不再是从前随波逐流的状态。陆兆晗也与他一样,寂寞地独自一人生活,而他沉在这片回忆的苦海,他没办法如设想中一般好起来,变回正常,他也不想变成那样。 陆兆晗记住了许多转瞬即逝的声音:钟霁早上开门时那叹息似的轻微声响,陆兆晗车轮碾过通向他学校的小道的摩擦声,他学校不远处林间小道里的鸟叫。 还有那些总是出现在陆兆晗的幻想中,来自过去钟霁的声音,很普通的声音。那是的钟霁同陆兆晗说话的语调与同别人说话时的语调有着细微的不同,他总像念着一首诗,里面还有各式各样的气味,玫瑰的、腐败果实的,还有鲜血的,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令人怀念的。 时间在纷乱的思绪之中匆匆而过,那思绪白日爬过庭院内折断的树,在夜间又爬上神经末梢,超越了时间与空间。它是一种最为纯粹的造物,它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电波,笼罩在一方天地的上方,带去许多忧愁,带去许多挣扎反复。 陆兆晗想,自己只要能看到钟霁幸福地、清净地在什么美丽的地方生活他便心满意足了。 那之后,一月一月又过去过来,他在千里之外思念他,在百米之外观察他。 这种不道德的行径,成为了陆兆晗无聊生命的唯一意义。 第64章 小镇 钟霁打开这座美丽建筑的窗子,窗户正对海边,窗前有两颗棕榈树,再往前一点便是沙滩。房中左侧有块巨大的岩石,屋前有一条通向海边的小路,许多游客在海滩上晒太阳。 他对这座民宿相当地满意,它带有一点南洋风情,建筑整体是深赭红色,装饰着浅色的浮雕。附近有许多店铺与餐厅,旅店老板是个友好的华裔,钟霁打电话询问时听到了熟悉的口音,让他感到很安心。 钟霁还有一学期毕业,他是根据同学的推荐来到这个海岛度假。这里不是旅游胜地,距离大陆也不算太远,冬天仍然十分温暖,海水像蓝宝石一样清澈透亮。钟霁听说附近还有几个小镇周边的山脉冬天很适合徒步旅行。 这几年,他积极地探索着这个国家,一个人背着背包走过了许多的城市,他尝试过徒步旅行,偶尔也会与同样来自国内的同学结伴出游。 钟霁睡了一会,今天天气很好,等他醒来,夕阳的红霞钻进了他的房间。他走出门,海洋被染上金色与红色,他在附近的海滩闲逛了一会,画了几张画。 这些年来,因为改变了自己的专业,钟霁学习得相当辛苦,他之前是理工科的学生,现在学习的东西却更偏向艺术,首先,他的绘画就不合格。物价太贵,他不想额外花钱,只好一边打工一边自学绘画一边补习相关知识。他每天晚上总是转钟才睡,也不参加同学组织的各种派对,像个苦行僧,独自走在朝向目标的路上。他明白,他不能像自己的很多同学那样,随意挥霍钱财,轻松地度过学习生活,他也不愿意与那些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一个学年之后,钟霁变成了班上最优秀的学生。 放假之前,负责钟霁的教授问他想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他说很欣赏钟霁的能力,推荐钟霁继续在自己这里深化学习,他说钟霁搭配植物的直觉很不错,对自然环境设计有自己的风格,很适合朝户外景观设计方向发展,而这正好是他的主研究方向之一。 钟霁有些纠结,曾经他的目标是成为独立的建筑设计师,他喜欢美丽的房子,喜欢那些优雅的线条,虽然现在他意识到这只是他什么都不懂时,做的幼稚又可笑的幻梦,但他还是对他第一次看到闻珏展示给他的美丽世界时萌生的梦想带有几分期盼。他知道自己以后很难留在这里,不知道该不该便拒绝老师,回国找工作,试一试去一些小型事务所做设计工作,积累经验再开自己的工作室。但他又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他可以听从老师的建议,及时地改旗易帜,走上相对而言更加适合自己的道路。 钟霁在这用来旅行的一周,思考了好些天自己未来的方向问题。倒数第三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先将自己的顾虑搁置在一旁,投入旅行中,之后的事回学校再决定。他详细地查询了附近小镇的具体情况,给房东打去电话告知自己提前退房,他计划换去附近的一个镇,那里的徒步路线最独特,而且选择这条路线的人较多,相对安全一些。 他最后在这座岛闲逛了一个上午,中午坐着轮渡回到了陆地。 这一周天气都奇异般地好,每一天皆是阳光明媚,相较于这里往年总是阴雨绵绵的模样,显得更加可爱而珍贵。 钟霁收拾好全部的心情,欣喜地踏入新的旅程。他在这个小镇定的民宿同样临海,但是房间的窗户之外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里没有什么游客,附近几乎都是本地人的房子,海也更加深邃、幽静,呈现一种神秘的深蓝色。 钟霁花一下午加晚上的时候将附近全部探索了一番,他想,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只剩下明天。 当天晚上,钟霁回到旅馆,却听到前台叫住自己,说今天打扫卫生的服务员进他的房间时,发现他的手机忘在枕头下,在服务员打扫期间一直不停地有人打电话过来,铃声响了好几次。钟霁摸了摸口袋,这才发现原来手机不在身边,他向服务员表示了感谢。 钟霁回到房中,打开手机,看到好几个同学打来的电话,心头一跳。他打开同校国内同学的群聊,看到群里密密麻麻的信息,并且还在不断地更新。许多人在发言,无论是钟霁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钟霁打开消息,不敢置信地看到自己的一位还算交好的同学遭受了严重的事故,他叫奇晓。群里有人在说事故发生的具体情况,还有几位没回家的同学号召大家一起去看望他。钟霁惊讶地发现他此时竟然在与自己相隔不远的某个市,那地方是这附近最大的城市。 奇晓的姓很独特,钟霁刚开学就记住了他的名字,他身材不高,看上去一副高中生的模样,他与钟霁住在相邻的公寓,高中就已经被父母送出来读书。他曾经提出想与钟霁一起合租,但后来因为种种外部原因,钟霁一个人住着,没有任何的室友,奇晓也重新找了个室友。奇晓也是来自c城,曾经因为这份同乡的情谊,他给了初来的钟霁许多建议与帮助。 钟霁尝试给奇晓打了一个电话,接起来的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应该是他的母亲,钟霁安慰了她几句,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第二天去看望一下他,后天再返回小镇。 晚上,风声突然变得很剧烈,木质的百叶窗被吹的叮叮作响。钟霁久违地梦到了陆兆晗,他站在钟霁的身后,脸色隐于阴影中,眼睛却很明亮,他用一只手支撑着钟霁的后背,将钟霁从黑暗推入亮光之中。 钟霁向前走了许久,走出亮光,走回到一条自己熟悉的街道,这是从他的公寓去往他们学校的街道。他回头望去,四周有许多同校的学生,陆兆晗不在身后,他知道,陆兆晗没有与他一同离开那黑暗的场所。 在梦里,钟霁愤愤地想,陆兆晗总是这样,总是突然消失不见,在所有钟霁想找到他的时刻。 第二天,钟霁很早便起床离开,昨夜的梦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那种恼怒带着一点失落的情绪却早已消失无踪。钟霁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他买了一张最早去邻市的车票。 走出旅店,天还未亮,附近全部都是静悄悄、黑漆漆的,耳畔的风刮得越来越剧烈,街旁的树被吹得瑟瑟发抖。钟霁担心列车会不会延误,他看了一眼行车信息,还好一切仍然与之前一样显示准时准点。 他在车上睡了两个小时,列车晃晃悠悠地将他带去远方。 第65章 云销雨霁 列车晃晃悠悠地行进着,天光大亮,钟霁往回眺望,看到小镇的影子消失在山的背后。他拿出手机,又给奇晓打了一个电话,仍然是他的母亲接的,钟霁向她说明来意,对方对自己表示了感谢,又说还有几个同学也在。 之后的一切就像梦一样发生了,钟霁想,是他还没醒吗,从登上小岛开始就坐了一个梦吗? 钟霁赶到了邻市,在医院里看到奇晓脸色苍白地睡在病床之中,几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同学站在附近。钟霁进去房间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钟霁听旁边的同学说奇晓来是这里旅行时刚好遇上了事故,有一个人反社会的人那天在闹市出没,奇晓与他正面对上。奇晓是第一个受伤的人,虽然没有当场毙命,但是他伤得十分严重,他本来就矮小瘦弱,立即便倒伏在地上,晕了过去,也许是他的反应迷惑了凶手,那个人放过了他,之后逃窜去了另一处。凶手现在已经被捉住,这件事上了新闻,各处都在报道。 钟霁看了一眼给自己提供过许多帮助的同乡与同学的脸,感到世界十分荒诞不经,即使他这几年听到了许多类似的新闻,却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他看着奇晓的脸,后者像一具沉睡的遗体,安静、毫无生气、一动不动。 钟霁冲旁边的同学微微点了点头,看到红着眼框的奇晓的母亲,她坐在窗户旁边,一言不发,他竟然不忍再看下去。钟霁又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无力,这一次,死神的脚步切实地从他的身侧擦过,轻而易举地带走了这位躺在床上的朋友。 下午,钟霁在临时找的旅店收到消息,他沉默地赶来,与其他同学一起。他看到奇晓的母亲落着泪,他的父亲抽着烟,皱着眉,他们对自己表示了感谢,计划在这里进行遗体火化,回国再办葬礼。 钟霁多呆了两天,他听到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讨论,最后所有人在第四天四散而去。 钟霁不知道一个人生命中是否存在命运这种说法,或者说,一个人的生命中,是否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预兆或是有联系的。 他从对死亡与友情的隐忧中离去,之后却全然跳入另一个漩涡,梦境一样的世界降临在他的身边,如果这是新生的预告,那么是来自何物的新生。 他冒着危险回到了那座小镇,终于找到了答案。 陆兆晗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他不愿意放弃失败的爱情,也不愿意放过对方——他的小霁。他原以为自己只要遥远地看着钟霁就足够,但是他太贪心,他是个囚徒,是个赌徒,也是个匍匐在黑暗里的幽灵。月复一月的两地往返之后,他终于变成了钟霁的影子。而最后,他要掌握钟霁的全部。 他密切地关注着关于钟霁的一切消息,他遥远地注视着那个美丽的小岛,尽心尽力地了解有关它的一切信息。他头脑明晰,身体不感到有任何的疲惫,就好像他用一个幽灵的身份,跨越了半个地球,用意识超越了时空,陪伴在钟霁的身边。 他这样想象着,理性的头脑退化,变成了最大胆的诗人。 他是这样想的,却惨烈地被现实摔到地上。 他乘着飞机,飞越无边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太平洋,又费了些劲来到这座小岛。这座美丽的岛,时隔多年,在冬季再次遭到海啸的袭击,目之所及都是坍塌与残缺。他用了些手段,又找到了那可爱的小镇,它同样被远处的海底火山所引发的海啸所侵袭。 深蓝色的海,只需要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时间就可以引发一场真正的灾难。这灾难从海底而来,即使跨越千里,威力丝毫没有减弱,陆兆晗看到了它的余威。他在这残破不堪的小镇的海滩伫立,海水已经恢复了宁静,海啸两天之后的今天,它们如同寻常一样,轻声唱着属于海浪的歌谣,拍打着浅黄色的沙滩。 陆兆晗伫立在这里,凝视着远方。 他追逐着小霁的脚步,庆幸于他一次又一次地与危险擦肩而过。但是他听说,小霁一无所踪,他来这里追寻他,每次都被他甩在身后。陆兆晗又听说他可能去了附近的山上徒步,他组建了一只队伍去找他,他们努力地四处找了他一整天,没有任何结果,他确实是一无所踪。 陆兆晗留在这里,小镇在进行灾难后的互助与重建行动,这里久经灾难,准备也充分。他的帐篷在钟霁的旅店旁边,钟霁没有拿走的行李被他仔细地收好。 钟霁想,这是梦吗? 他循着不太熟悉的回忆,辨认着残破不全的街道,回到了自己的旅店,看到它变成一滩废墟,没有人在附近。 他向四周望去,环视一圈,只有海鸟在天空飞翔,遥远的海滩的另一端,有零星几个人。他向前走去,不远处的海岸边,海浪轮回往复地涌来又收回去。 天气阴阴沉沉,天边布满没有尽头的灰白云雾,他眯起眼睛,看到一个站在海里人,他的下半身在海水中,只有上半身露出水面, 他背对着钟霁,面朝灰蓝色的大海,像一个孤独力于水中的旗帜。 钟霁张了张嘴,不想的预感从他的 心中升起,他快步走过去,离那个人越来越近,背影也变得越来越熟悉,他的心不停地跳动着,有什么东西在内心呼啸着。 他停在海岸边,想要伸出手,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那个人静默地站着,突然向前走了一步,他走得很坚决,没有犹豫,他被这片冷酷的大海吞噬掉一半,他毫无畏惧。 他又迈出了一步。 钟霁开口问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种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是你吗?” 那个人人影停住了,他愣怔了几秒,转过身来,陆兆晗布满愁云惨雾的眉眼映入钟霁的眼睛。 周围太潮湿了,水汽太饱和了,天色也或许黯淡了,不然,钟霁为何会觉得水雾进去了陆兆晗的眼睛。他深邃的双眼,第一次被雾气环绕,但是显得很热切,一点也不冰冷。 “为什么要来这里?”钟霁不解地问道。 陆兆晗从水里艰难地走过来,他走得很快,尽力摆脱海水一波接一波的阻力,他伸出双手,在钟霁面前又停了以下,放在身侧。 “你去哪里了?”陆兆晗问道。 “你为什么要站在那里?”钟霁反问道,他想,他该生气的,他该质问陆兆晗,为什么要阴魂不散地找到地球的另一端来,了他只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没有意识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小霁,我……”陆兆晗欲言又止。 “你想走到海里去,为什么?”钟霁继续问道。 陆兆晗垂下眼睛,盯着钟霁的脸,他的脸如同陆兆晗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柔软而充满生机,他抬着头,声音诚挚。 “我以为你……”他痛苦而又庆幸地说道,不愿意把下半句说出口,他不是迷信的人,但他不想把钟霁与任何灾难联系在一起。 钟霁看了看四周,恍然大悟,说道:“没有,我只是离开了,我问的是你。” 陆兆晗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回答。 突然,一个怪异的念头出现在了钟霁的男孩。他陷入与陆兆晗同样的沉默。 过了半晌,陆兆晗对他说道:“小霁,从那之后,我没有与你再好好说过话。” “这几年来,我一直想与你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曾经让你受到的伤害,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单方面的把你卷入我自私的情感。” 钟霁说道:“都过去了。”他有预感陆兆晗还想与他说些更深入的话题,他该走的,他该再次与陆兆晗划清界限的,但是他只是站在原地。 “小霁,你是不同的,是我太笨,你怎么能取代别人,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向你承认,我确实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陆兆晗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我没办法不去寻找你的消息,有的时候,我会在半夜醒来,想着此刻的你在做些什么。” “我每个月都来,我以为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你幸福就足够了,但是我做不到。” 钟霁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我没办法……”陆兆晗痛苦地说道。 钟霁将视线向下,抓起他的手腕,看到上面有几个棕褐色的痕迹,说道:“这又是什么?” 陆兆晗想从他的手中抽出手,钟霁紧紧抓住不放,举到面前,他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摸上去有些粗糙,是几个没长好的圆形疤痕。 钟霁感受到一阵难以承受的酸楚。他想,这是因为我吗?他抬起头,细细打量陆兆晗的眉目,原来,几年不见,他竟然变得如此憔悴,也是因为我吗? 钟霁想着,他想起了昨天,前天,他想起来了回忆中的母亲,台风,他看着陆兆晗苍白的脸,突然被一股不可言说的痛苦击中。 他想起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想起了他曾经想要追寻的宁静、深沉,还有他第一次看到陆兆晗时,他对他说的,他喜欢很深很深的幽潭湖水。 他的灵魂在废墟之中重生,这一次,他涤荡了过去对于爱情与欺骗的恐怖。与死亡相比,还有什么更可怕的? “陆兆晗,”钟霁认真地说道:“你想留在我的身边吗?” 陆兆晗轻轻点了点头。 钟霁勾起嘴角,说道:“那你要听我的,首先,你不要再做这种事。” 陆兆晗认真地听着,钟霁却转过身,向后走去,他侧过脸,看到陆兆晗停在原地,说道:“不是要听我的吗?” 陆兆晗如梦初醒一般跟在他的身后,这次,陆兆晗再没有消失无踪。 钟霁走地不徐不疾,他带着陆兆晗走过被摧毁的临海街道,天边的浮云渐渐消散,天色越来越明朗,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如同在梦中一般。 但是他知道,他手中有陆兆晗生命的重量,它比爱更刻骨铭心。 经历了所有的生与死,快乐与痛苦,宣泄与压抑之后,让我们每一个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