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要的HE》来自www.wshlou.com 本书名称:这不是我要的he 本书作者:青花燃 本书简介: 世人皆知,青阳帝君爱极了那个女子。 他为她遣散后宫,独宠一人。 他杀光所有欺负过她的人,罪魁祸首更是千刀万剐。 他把冷血帝王仅存的柔情尽数给了她。 如今他修为登顶,他要带她飞升,从此天地同寿,逍遥红尘。 世人谁不羡慕她好命? 坊间话本里,这样的结局便是幸福美满大团圆。 可惜,这不是南般若想要的结局。 飞升之日。 她一如既往地娇弱,藏在他羽翼之下躲避天劫。 他不曾看见,漫天雷光映着她眉眼冷酷。 在他最爱她的这一刻,她手起刀落,毁他肉身,灭他魂神。 “阿父、阿母、阿兄,般若今日手刃此獠,何其痛快!” “般若报仇雪恨了!” * 南般若与蔺青阳同归于尽,死也瞑目。 一睁眼却回到了少年时。 好消息:她回来了。 坏消息:他也回来了。 鬼故事:他抓到她了。 【阅读指南】 1,放飞自我的xp文。 2,惊雷狗血相爱相杀强娶豪夺恨海情天。 3,非女强,非爽文,女主心性坚韧身体娇弱长相绝美。 4,男主两世身心唯一,除此以外一身缺点,渣中之屑。 5,he。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重生 相爱相杀 正剧 古早 主角视角:南般若 蔺青阳 配角:反派就是男主本人 其它:古早狗血,相爱相杀 一句话简介:两世夫妻相杀做恨。 第1章 美人刀“般若报仇雪恨了!” “怕么?” 飞升台上方,万道劫雷正在云间游走,森冷威压降下,令人呼吸艰难。 青阳帝君姿态狂傲。 南般若被他单手揽在怀里,他另一手执剑,直指苍天。 今日他要渡那飞升之劫。 猎猎狂风掀起他玄黑绣金的帝袍,她身上的轻纱也随之起舞,两片衣角在风中碰撞纠缠。 她抬眸凝视他。 这个男人生了一张野心勃勃的脸,眉眼漂亮,薄唇习惯地勾着一抹居高临下的弧度。 她倚向他,温温软软地回道:“和你一起,死也不怕。” “死不了!”闻言他放声大笑,“且看我如何带你破了这天!” 狂得刺眼。 她垂下眸子:“嗯。” “般若。”他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命令她,“看着我。” 他用的是圈住她的这只手,带着冰冷玉扳指的大手扣在她颈侧,是一个上位者强势掌控的姿态。 她被迫望进他眼底。 每一个潮湿炽热的夜晚,他便是这样逼她看着他,看着他在她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烙印,刻下彻底占有的宣言。 他眼尾狭长,眸色深黑,映着她一张举世无双的美人面。 南般若的眼睛里浮起习惯性的迷离,唇瓣无意识微微分开,娇弱、依恋,不分场合地诱人采撷。 “般若啊般若。”他笑。 飞升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当然要带着她。 是生是死,他都会带上她一起。 不然这副模样叫别的男人看见,他做鬼也不甘心。 他视线灼热,似要将她拆骨剥皮。 她身躯微颤,咬了咬唇,将脸颊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娇羞动人的模样令他心情大好,他死死扣住她,放肆地笑,帝袍在身后飞扬。 第一波劫雷来到了! 南般若感觉到他手指一紧。 “轰隆!” 他单手执剑劈开落雷,长身一纵,带她拔地而起,非但不避,反倒直直冲着云间而去。 从来没有人在天劫面前胆敢如此挑衅。 漫天雷龙发出狂怒的咆哮。 刺骨的“滋啦”声中,一道道蜿蜒的雷霆聚成了水桶粗细的雷柱,朝着这两个不自量力的小人当头轰下! 南般若听见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又重又稳。 他单手擎剑,接连破开雷龙,带她扶摇直上。 “轰!轰!轰!” 震破耳膜的风雷之声在耳畔啸叫。 她抬眼看他,见他狭长的黑眸稍微眯起,脸上勾着一抹惯用的冷笑。 渐渐地,唇角渗出血来。 像他这种人,早已不惧疼痛,受伤只会让他兴奋。 “抱紧了。” 他嗓音微哑,漫不经心的语调。 南般若知道他要认真了。 他一挥广袖,本命神剑破空而上,先是一分为二,然后再化四象,四象又成八卦,八卦飞旋生生不息,晃眼之间,便见漫天密密麻麻俱是剑影。 “破!” 万剑杀阵罡风凛冽,直入云霄,与万千雷劫轰然碰撞! 一瞬绝对寂静之后,恐怖的冲击波爆开千万里,云层尽数震散,只见青天之下落雷滚滚,宛如末日景象。 剑光与雷电不断厮杀湮灭,生生灭灭明明暗暗,不断消耗彼此。 而在劫云最深处,一团泛红的雷光缓缓聚合。 那是最终的灭杀之劫。 它还没有彻底成型,威压便已降临世间,带着毁天灭地的势能,锁定了剑影下方的渡劫人。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冲击力量轰鸣镇下! 青阳帝君法诀一变,只见漫天剑影聚向身前,横一柄巨剑,抵住浩浩荡荡的冲击波。 剑身金光飞溅,余波左右溢出,撞向底下飞升台。 只闻一声闷震,那百丈金台竟然应声爆成了铁水!金红铁汁汩汩奔涌,守在台下的侍者四散奔逃。 “噗。” 重压之下,南般若喷出一口血。 青阳帝君长眉微蹙,反手祭出一件神光流转的淡紫法袍,罩到她身上。 东皇法衣,他的本命护身神器。 她倏地抬眸看他,语声绵弱:“我不用。你要扛天雷,自己……” 他懒声打断:“渡劫,不要吵。” 这件本命法宝早已融入了她的真血,她可以随心使用。 她眉眼怔怔,没有听话不吵他,嘴里反倒絮絮地提起旧事来:“从前,宫里好多人看不惯我。” 她无名无分,却又宠冠后宫,可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她说:“趁你不在,她们给我安了许多罪名,将我打入天牢冰狱。” 他把她抱出来时,她已经奄奄一息。 “从那天起,你每次离宫,都要把东皇法衣留给我。”她抚着这件金汤不漏的法宝,轻声叹息,“你习惯了让它保护我。” “轰——”天劫之威亦不能伤她分毫。 他道:“般若,害你的人,我一个也没有放过。” 此刻铺天盖地都是雷光,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她语气感慨:“是啊,都被你撵出宫去了。” 他微微笑了下,笑容凉薄。 她天真良善,不忍心伤人性命,他只好瞒着她——那些人全都死了,所谓遣散出宫,其实都被砍死在路边喂了野狗。 忽然之间,天地一静。 漫天雷龙散尽,苍穹上只余一只血红的雷霆漩涡,仿佛天道睁开巨眼,凝视下方不自量力的蝼蚁。 说话的功夫,诛灭之劫已然发动。 顷刻间,满目只余血般的赤红。 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双怒火滔天的巨手,要将这二人碾压、绞碎。 他放肆大笑,催动周身灵气,以一身通天修为硬撼神雷。 “嗡——轰!” 劫光在本命神剑上炸响,血瀑般的惊雷无孔不入。 只晃眼之间,他的身上便多出了数道可怕的撕裂伤痕。 头顶玄玉帝冠碎为两半,乱发散落下来。 南般若第一次看见他如此“不修边幅”的样子,他这个人,即便是在最忘情的时候,也不会摘掉他的帝冠。 他低头看她。 天劫针对的是他,她有东皇法衣防身,倒是暂时没有受到伤害。 杀劫更加猛烈了。 本命神剑发出不堪重负的铮鸣,南般若身上的法衣也隐隐不稳。 他眸光一沉,果断掐诀抵额,口中念念有声。 到了这步他不再留手,一身修为尽数倾泻,长袖一震,挥出磅礴灵力与天道争锋,如同两堵滔天巨浪在半空轰撞。 天地色变,整个世界为之战栗。 今日,便看究竟是天道之力成功灭杀渡劫人,还是渡劫人破了这天命的囚笼! 他神色冰冷,心中默算最后一张底牌—— 这一劫,他必渡! 正是激烈僵持之际,南般若忽然痛苦地掩住小腹,噗一声吐出血来。 他瞳孔缩紧,顾不上身后劫雷,匆忙低 头看她。 只见她面如金纸,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竭。 “般若!” 他一时无法探明她伤到了哪里。 “好痛,”她示意他看她的小腹,脸上浮起一抹恍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孩子。” “……” 默然片刻,他沉声开口:“般若,过去了。只要你想,我们往后会有很多孩子。” 亏欠的话,他从前已说过太多。这个时候翻旧账实在不合时宜,但他并不作恼,只心口隐隐作痛。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宣姮,他曾经的帝后。趁他离宫,宣姮竟然杀了自己的儿子嫁祸南般若,以阖宫性命,逼迫南般若喝下毒酒。 当时南般若已怀有身孕,他救回了她,没能救回她腹中的胎儿。 她太娇弱,留下了病根。 此刻她命悬一线,青阳帝君来不及多想,当机立断召回本命神剑,化作一柄炎火短刀,递到她手中,助她护持丹田。 两大本命神器都离了身,天劫见他势弱,立刻呼啸着向他轰来。 他冰冷一笑,周身涌起威严的金紫气息。 帝皇龙气。 这便是他掌中底牌。 震天的劫雷压不住金戈龙鸣之声,龙气冲天而起,以人道的终级硬撼天道! 他没忘记护住南般若。 即便她身上已有了轩辕神剑与东皇法衣,他还是把她放置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天地之怒,何其骇人。 他战得惨烈,身躯不断裂开长痕,大捧鲜血向下抛落。 他放声大笑,恣睢肆意。 他这一生,权倾天下,问鼎至尊,天道法则也终将被他踏于脚下。 登临绝顶这一刻,身旁有她生死相随…… 忽一霎,他眸光僵滞,思绪凝固。 他蹙了蹙眉心,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一身热血瞬间凉透。 心口处,利刃没体而入。 眼眶微微痉挛,他陡然盯向她的脸。 她抬眸与他对上视线,漫天雷光映着她眉眼冷酷。 “轰隆!” 他的本体遭遇重创,金紫帝气化出的金龙顿时仰头哀鸣,一寸寸被雷霆击碎。 嘴里大股大股涌出心脉真血,他仍然皱眉不信。 “般、若?” 可就是她那柔若无骨的双手,紧握着他亲手交给她的本命之刃,精准无误地刺入他的心脏。 他疑心她被天道操纵。 然而那双春水瞳眸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她的眼睛明明白白告诉他,是她要他死。 他不解,蹙眉,微微摇头。 失去所有防御,几道天雷立刻轰杀在他摇摇欲坠的躯壳上。 他感觉不到痛,只是死死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撕开她温柔的美人面,盯进她的骨血、魂魄里面去。 “轰!” 一声雷响,击碎了她身上的东皇法衣。 他本能抬手保护她,心口却传来了愈加剧烈的痛楚——锋刃刺得更深了。 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她在用命换他死。 他双眸沁血,想在她脸上找出一丝动容,可是并没有。 “蔺青阳。”她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其实你的后妃们没怎么冤枉我。我故意招人恨,故意受伤,就是骗你怜惜保护。” 他眸光微震,失神的瞬间,她手中的锋刃彻底穿透了他的心脏。 一瞬间袭来的空和冷,让他晃了晃神。 她继续说道:“宣姮的儿子确实是我杀的。我要借她的手,除掉我腹中的胎——我怎么可能生下你的孩子?” 他的瞳孔陡然收紧,眸中寒光束成了针。 她怎么敢?!!! 一瞬间,周身爆发的戾气几乎逼退劫雷。 他给了她一个冷血帝王的全部柔情,心甘情愿为她卸下铠甲,她却用他亲手递给她的本命剑,将他的真心剖成两半。 涌进喉咙的血实在太多,多到溢出眼眶,似血泪滚滚而下,他一字一字叫她全名,如恶鬼癫狂:“南——般——若!” 漫天劫雷砸落,将二人轰杀成渣。 风中散落她的笑。 “阿父、阿母、阿兄,般若今日手刃此獠,何其痛快!” “般若报仇雪恨了!” 第2章 桃花夜兄长。 “啾啾啾、啾啾啾!” 两只相思鸟在窗外唱歌,夜风徐徐,渡来阵阵桅花香。 南般若恍惚醒来。 周围安静到不可思议,听不见雷响。 她起身离开床榻,脚下好像踩着一个香甜绵软的梦。 “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雕花隔扇,疾步来到她面前,一副兴奋的样子:“姑娘!可以开溜了,出发——咦,姑娘看见我,仿佛看见鬼!” 可不就是看见鬼。 七仙女,她的贴身侍卫,死了快有一百年。 “哦——”南般若恍然,“我死了,当然要看见死人。” 七仙女嘴角抽搐,双手合什:“姑娘这是睡迷糊了!童言无忌!百无禁忌!” 南般若不自觉弯起笑眉。 原来人死之后,真的可以和故人重逢。 她杀蔺青阳的事,也不知七仙女知道了没有? 南般若有心吹嘘一番,张了张口,却没什么力气。她太累了。蔺青阳心黑手狠,敏锐狡诈,同他虚与委蛇那么多年,早已耗得她油尽灯枯。 等等! 既然死后可以看见七仙女,那么她的阿父阿母阿兄…… 想到亲人的模样,麻木心口霎时涌起一股热浪,那热意滚滚直上,兴奋、期待、欣喜若狂。 她急迫地问:“阿父在哪,阿母在哪,阿兄在哪!” 七仙女被她吓一跳:“主君和夫人进了宫,咱们就可以偷偷溜出去逛夜市了,姑娘高兴才对,怎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南般若后知后觉:“……你说什么?” 七仙女一头雾水地比比划划:“姑娘不是派我悄悄盯着主君和夫人吗,他们一走,咱们就去桃花市!” 南般若蹙了蹙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脑海。 她转身扑向妆台,看清玉镜中的自己,眸光不禁一点一点收紧。 镜中少女豆蔻年华,是她曾经天真无邪的模样。 她死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难道这是回到了从前? 南般若蓦然回眸,急问:“现在是哪一年?” 七仙女回:“天佑七年啊。” 南般若简直不敢信:“该不会是二月初八?” 七仙女答得飞快:“正是啊,二月八,桃花市,我盼…哦不,姑娘盼好久了!” 平静的夜空响彻一声惊雷。 真是这一天! 这一天,她家破人亡! 南般若两腮浮起麻意,用力闭了闭眼睛稳定心神:“阿父离开多久了?快,要把他们追回来!” 她大步往外走。 七仙女追在身后掰着手指算:“不好追,主君和夫人乘坐最大那驾战车去的,八匹雪驹拉,我盯着车子过了玄武楼才回来。此刻应该上了宫道,再有一刻钟,就要进内城。” 南般若顿住脚步,心脏直往下坠:“追不上。来不及。” “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道沉稳的嗓音从帘外传来。 另一个侍卫太微。 就在今夜,她们两个和阿兄都死在她面前。 南般若深吸一口气:“找兄长,快!” 心脏在胸腔里嗵嗵乱敲,她已经有很久不曾体会过肋骨被撞痛的感觉。 三个人奔出庭院。 太微先一步去叫人,跃过游廊,足尖一点,踏过满池莲叶,轻飘飘落向大公子南念一暂居的竹楼。 片刻,长廊另一侧便出现了南念一的身影。 他姿容清隽,带着一身淡雅竹香,大步来到南般若面前。 “什么事,这么急?”他问。 南般若一路盯着他,不舍得眨眼。 很多很多年里,她一次也不敢梦见亲人的脸。 千言万语涌上喉间,被她囫囵咽下。她摁住久别重逢的悲与喜,认真告诉兄长:“天佑帝出卖了阿父,宫里有伏兵!” 南念一眸色微凝:“谁跟你说这些?” 他这个妹妹自幼体弱,家中都有默契,从来不让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烦扰到她。 南般若摇头:“来不及解释了,路上再说,先把他们追回来!” 南念一目露沉吟。 他自然不会轻信小妹随口几句话,但她不 应该知道这件事——难道哪里走漏了风声? 那可要出大事了。 “行,”他果断颔首,“我去追。” “带上我!”不等他拒绝,南般若一语道破他的小秘密,“我知道阿兄练成了焚金诀,背我走!” 南念一:“……” 他慎重起来,严肃地看她眼睛。 呼吸蓦地一滞——那双从来无忧无虑的眸子里,此刻是他看不懂的沉痛。 他直觉不可以扔下她。 “路上好好给我解释。”主意一定,他利落转过身,别起衣角,勾腰偏头,“上来!” 南般若抿住唇,轻轻伏上兄长的背。 他的语气略微有些不自在:“事急从权,出发了。” “嗯。” 七仙女和太微只觉眼前一花。 回过神时,大公子已经带着姑娘飞出了院墙,墨黑的夜色间隐隐留下一道金光尾迹。 太微:“大公子什么时候偷学了禁术焚金诀?” 七仙女后知后觉:“等等,姑娘方才说什么来着?皇帝小儿何故谋反!” 太微:“不可以这样说。” 七仙女不服:“我又没说错!皇帝小儿软弱无能,蔺青阳都骑到他脸上了他连屁也不敢放——要不是咱们主君保着他,他早就被蔺青阳吃干抹净——他还敢反水!” 太微:“天佑帝年纪比你我大,不可以叫他皇帝小儿。” 七仙女从善如流:“哦,皇帝老儿。” * 上京城中,灯火辉煌。 摘星高楼鳞次栉比,一盏盏明灯把雕花斗拱映成半透明的赤玉。坊间悬满桃花灯,放眼望去,流光溢彩,一派盛世景象。 南般若伏在兄长背上,长发在滑凉的夜色里翻飞。 南念一双足连点,踏过一片片华美屋檐,琉璃窗间不断闪动两个人的影子,好似焰火流动。 南般若望向身后的尾迹。 光明厚重的金,和渡劫时看见的金龙色泽相近。 南念一压低嗓子,郑重问道:“今夜秘密诛杀蔺贼的事情,究竟谁告诉你的?” 南般若把脸颊倚在他的肩膀上,摇了摇头。 “阿兄,”她声音很轻,“天佑帝他啊,早就被蔺青阳吓破胆了。临近动手,他越想越慌,主动去找蔺青阳,把阿父卖了。” 她紧挨着兄长的背,清晰地感觉到他脊骨一震。 “……你继续说。”他沉声道。 “蔺青阳将计就计,在宫中设下伏兵,围杀阿父。”她深深吸气,“阿父明明是奉诏讨贼,天佑帝却矢口不认,反而诬蔑阿父谋反。” 平地起惊雷。 “般若。”南念一按捺住惊怒,温声问道,“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般若张了张口,喉咙里仿佛堵着棉花。 半晌,她闷声道:“阿兄,我若说我死过,死而复生,你会不会就不信我了?” “……” 南念一唇角下抿,将焚金诀催动到极致,身后留下一重重残影。 他的沉默让南般若悬起了心。 是啊,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谁信。 南念一忽然开口:“我信。” 南般若一呆:“为什么?” 他语气难言地认真:“我能感知般若此刻有多难过。般若,我在,不要难过。” “阿兄……”南般若心口仿佛被石块砸中。 一瞬间她心里烫,鼻腔烫,眼睛也烫。 她近乎狼狈地把脸拧向一边,用力盯着光华灿烂的上京夜景,使劲眨眼。 南念一偏偏头,示意她往左侧看:“若是回得早,说不定还能赶上桃花市。” 她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只见横平竖直的坊道间灯火通明,处处缀满桃花灯,飞檐桥拱氤氲成一片片桃花色。 穿行其间,定会染一身浮光暗香。 南般若僵住。 前世宫中出事之后,阿兄正是在桃花集市找到了她。 他带她杀出重围,身后追兵密密麻麻,犹如黑暗的潮水,漫过哪里,哪里只余一片死寂。 身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战死了。 最后只剩下兄妹二人。 他也是这样背着她,施展焚金诀,掠过一座又一座摘星楼。 逃啊逃,一直逃。 一直逃…… 她快速小口吸气,压住胸腔痉挛。 “般若,你再往前看。” 南念一察觉到她状态不好,没话找话安抚她,“朱雀楼的风火墙看见没有?过了那长巷子便是天舟坊。明日我们便乘天舟回炎洲去,再不掺和这些破事了。” 南般若视线落向长巷子,心口顿时一梗。 阿兄不知道,他就是死在那条长巷。 分明已经相隔百年,一幕幕画面却清晰得像是昨天。 那时他把她送上天舟,转过身,头也不回踏进黑墙的阴影,提起长刀,一个人拦下千军万马。 天舟缓缓浮起,她可以看清巷中景象—— 长刀金光熠熠,不断斩落袭来的刀枪剑戟。阿兄英姿勃发,像个金灿灿的战神一样,轻易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南般若曾经满怀希望地想:这些人都不是阿兄的对手,趁着天舟飞得还矮,阿兄只要找机会甩掉他们,就可以跳上天舟,一起离开! 就在她望眼欲穿之际,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呼啸而至,一击击破阿兄金身防御,斩穿他的身体。 血光飞溅,阿兄给她揣在怀里的桃花糕洒了一地。 趁他受伤踉跄,敌人一拥而上。 当时天舟已经浮空数丈,长枪短剑刺入皮肉的声响却近在南般若的耳畔。 她不管不顾想要翻下天舟,阿兄知道她的心思,挥开粘在身上的敌人,撑起扎满枪尖箭头的身躯,冲着天空大喊:“满门死绝,谁来伸冤!走——” 走—— 走—— 敌人像潮水一样,不断涌上前、涌上前…… 他的身影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扎满签子的糖葫芦,倒也倒不下去。 他一直站着。 至死为她守着巷子口。 第3章 凤天鼓楼“回头拆了它。” 前世那一夜,南般若终究没能逃出上京城。 兄长战死不久,天舟就被击落了。 一支巨大的带链铁弩呼啸着刺穿了天舟左侧护板,那一声轰鸣震得天舟上的南般若双耳失聪,胸膛闷痛。 铁索在绞车里一抻,天舟顿时摇摇晃晃失去了平衡。 它打着旋栽下去,撞向一座琼楼。 烈风声、闷啸声、尖叫声、崩裂声……世界颠倒破碎。 轰隆一声震天的颤,南般若被甩出天舟,摔进一片灰尘弥漫的废墟。 她刚想爬起来,就被人重重一脚踩了回去,灰尘冲进鼻腔,呛得她无法呼吸。 “抓到南戟河的女儿了——我抓到她了!”有人沙哑兴奋地大喊。 她被人粗暴地拎起来,反剪双手,用粗糙的硬麻绳捆住。 她断了腿,被那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半拎半拖着行走,穿过几条大道,扔进冰冷潮湿的地牢。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蔺青阳赶来帮了她——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就是罪魁祸首。 青年长得好看,态度温和,三言两语就骗得她信任。 他把她带出地牢,给她治伤、换洗,替她安排了一间暖和干净的院子。他答应她,一定会帮她查清真相,如果她的家人真是冤枉的,他会替他们伸冤。 那时的她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她傻乎乎地相信他。为了求他帮忙,她甚至不自觉地亲近他。 他自然不会放过自投罗网的猎物。 她急于打听父母的事情,当他故意骗她说南戟河夫妇还活着,还有可能得救的时候,她被他引诱着上了床。 * 往事灭顶而来。 南般若身躯战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紧,一下一下狠狠地攥。 “咳,咳咳!” 南念一用嘶哑的咳嗽声唤回她的神智。 “勒——勒死我了。” 南般若连忙松开胳膊,心虚地把脸埋到他背上。 半晌,她发出闷闷的声音:“阿兄。如果情况不好,有什么万一的话,你一定不要管我,你回炎洲,东山再起。” 南念一被她弄得眼鼻发酸。 “别说傻话,阿兄定会保护你。” “不要保护我!” 他知道她情绪不对,不想刺激她,也不愿违心答应这个无理要求。 敷衍嗯两声,目光往前一扫,果断转移 话题。 “看,前面好大一个鼓!”他道,“离京之前,我带你上去,咱们把那大鼓给它敲破了,留它一地鸡毛,如何?” 南般若哑然失笑。 兄长向来是个性情稳重的人。为了逗她开怀,竟然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来。 她顺着他的指引望向那座楼。 目光微微一滞。 这是一座古朴厚重的钟鼓楼,像一只坚石巨兽伏趴在上京城中。 五彩凤纹大鼓竖在二楼。 这是上京城中最醒目的地方,凤天鼓楼。 蔺青阳上位之后,很快就命人拆除了这座楼。 因为…… 再世重生,南般若实在不愿再回忆那些事。 她想要别开脸,但那一列整齐的青色城砖却牢牢攫住她的视线,像一个可怕的漩涡,拽着她无力脱逃。 说起来,她能知道真相,还得感谢宣姮。 “阿兄,”南般若轻声告诉兄长,“除掉我们之后,蔺青阳会娶天佑帝的妹妹宣姮,然后,天佑帝宣赫便可以顺理成章把帝位禅让给他。” 南念一眸光微凝:“如此。” 宣氏一族已经三代没有出过身负帝火的天命人,这一代更是人丁凋零,只留下宣赫、宣姮兄妹二人。 天佑帝迟迟生不出子嗣,乱象四起,天子之位岌岌可危。 “宣姮可以生。”南般若道,“她生出的也是宣氏血脉,也有可能身负帝火,所以蔺青阳篡位并没有引发什么动荡。” 若要认真计较,蔺青阳上位之后,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反倒安分蛰伏了,一派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新气象。 南念一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能感受到般若的情绪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抿紧唇角,足尖在檐间疾点,曳着一道金影,从那座巨鼓城楼上方掠过。 南般若不自觉垂头往下看。 今日桃花市,凤天鼓楼也悬满了桃花灯,盈盈的,一盏一盏晃动在墙壁下。 她眼前一黑,再度被旧事吞噬。 百年之后她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她搬了个小杌子,乖乖坐在院子里,等蔺青阳带消息回来。 他说她身体弱,要多晒太阳。 她把他当作唯一的浮木,每天老老实实听他的话,他让她晒太阳她就晒,他让她喊他夫君她就喊。 院门突然被踢飞,宣姮带人闯了进来。 “好哇,好一个金屋藏娇!” “难怪总是不见人影,敢情是被狐媚子勾走了魂!” “贱婢!你可知那是谁的男人!你好大的胆!” 南般若什么也不知道。 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更是让宣姮怒火中烧。 宣姮恨恨盯着她:“大婚在即,既然他舍不得处理干净,那就由我这个嫡妻越俎代庖了!” 旁边一个太监掐着嗓子喊:“什么勾栏玩意儿也敢乱爬主子的床……” 南般若告诉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南般若,家父炎洲君,南戟河。” 片刻寂静之后,宣姮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狂笑,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什么?!你居然是那个反贼的女儿!” 南般若不知道宣姮在笑什么,她正色告诉对方:“家父不是反贼,夫君说过,定会还我们清白。” 一听这话,宣姮和随从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古怪。 “主子,要不……”大太监狠狠比划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宣姮只盯着南般若。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憎恶,鄙夷,讥诮,她的笑容甜腻得可以挤出毒汁:“不着急,先带她去见见亲人,再送他们一家团聚。” 宣姮挥挥手,南般若被绑出了院子。 这一行人押着她,穿过几条大街,来到凤天鼓楼下。 附近围满了百姓,指指点点,嗡嗡嘤嘤,拍手叫好。 “南般若,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许多年后,南般若仍然清晰地记得宣姮喷在她耳后的气息——香甜,滑腻,湿热。 她顺着宣姮的手指望去,看见那面凤纹巨鼓下方,厚重城砖外,悬了好长一列人头。 阿父、阿母、阿兄,还有很多熟悉的叔伯,他们被悬挂在凤天鼓楼的墙砖下。 整整齐齐。只有头。 这里是整个上京最热闹的地方。 百姓们都来看权贵掉脑袋。 “你管蔺青阳叫夫君?你该不会以为他真想娶你?”宣姮的声音微微颤抖,热息一下一下拂过南般若的耳朵,“别做梦了,他可是诛杀这群反贼的第一功臣啊!” 南般若不敢信。 他明明说过,他相信南家没有谋反,他说他定会帮她查明真相,他说他在想办法救她的父母。 她不敢相信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 宣姮讥笑:“他就是要让南戟河九泉之下不得安生,他就是要让那个老东西亲眼看着,自己尸骨未寒,女儿就躺在仇人的身下献媚承欢!南般若,你的父母亲人挂在城头,都在盯着你这条小母狗!” 南般若发不出反驳的声音。 宣姮扯住她的头发,逼她仰头直视城墙上的头颅。 那一天的阳光像烧红的针,扎进眼睛里,几乎能将双眼刺瞎,南般若不知道眼睛里流出的是血还是泪。 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宣姮刻薄的声线和百姓嗡嗡的议论仿佛巨石,压在她心口,让她无法呼吸。 谋逆……反贼……意图弑君……活该去死……活该去死! 蔺青阳势大,宣姮没有在凤天鼓楼下耽搁太久。 南般若浑浑噩噩被人拖着往外走。 她被扔进一处暗巷,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抓着她,侍卫拔出长刀,铮一声捅向她。 南般若并没有挣扎的意思,她愣愣看着刀锋上的寒光。 那把刀很大,刀身比她小腹还要宽。 宣姮恨她,并不是要一刀杀了她,而是要破开她的肚子,让她在巷子里痛苦挣扎,流一地脏污,极尽丑陋地死去。 眼看那把大刀就要切进她的身体,南般若并不感到恐惧。 对于那一刻的她来说,死是一种仁慈。 忽然一道极其强势的剑气破空而来。 一声震响,刀刃应声而碎。 这道剑气救了南般若。 她一眼就认出了它。 就在前些天,它在长巷子里面击破了兄长的金身防御。 而那个眸底淬着寒霜,提剑大步走来的男人,正是与她满榻缠绵的蔺青阳。 是他。 果真是他。 “偷情”被撞破的蔺青阳根本没有半点心虚,他眉眼平静,态度冷淡,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宣姮。 他不在的时候宣姮很吵,闹着“捉奸”,但他人来了,这位长公主乖顺得像个小猫。 很快,暗巷里只剩下蔺青阳和南般若。 她变成了一只木偶,呆呆愣愣地望着他。 他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俯身把她抱到怀里,带她往外走。 “凤天鼓楼……凤天鼓楼……凤天鼓楼……” 他侧耳听她微弱的声音。 “啊,”他停下脚步,轻笑,“回头拆了它。” 她魂魄不在,只傻乎乎点点头。 * 南念一踏着金风掠过凤天鼓楼上空。 南般若怔怔回眸,看着雕梁画栋的古朴城楼一寸一寸被抛到身后。 鼓还在。楼还在。父母兄长也还在。 她回来了,所有悲剧尚未发生——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她紧紧抓住兄长宽阔瘦硬的肩膀,指尖几乎嵌到他的骨头里面去,千言万语顺着心脏剖开的血口子往外涌,话到嘴边,她却只说:“阿兄答应我了,定要带我敲破这面大鼓。说话算话。” 南念一鼻酸:“自然。” 南般若:“还要叫上阿父阿母一起敲。” 南念一:“……” 这就真过分了啊。 他不想她难过,也不能违心答应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正当南念一愁肠百结时,忽闻前方宫道遥遥传来了马蹄声。 他运足目力,视线穿透浮满上京的雾霭光晕,隐约看见一乘八骏战车正在驰往内城。 南念一如释重负:“追上了——他们在那儿!” 第4章 天作之合“他也回来了!” “追上了——他们在那儿!” 南般若急忙屏住呼吸。 她不敢再发出声音打扰兄长,只敢用力抓皱他肩膀上的衣料,尽力用意念减轻自己重量,提心 吊胆地掠过一座座金碧辉煌的琼楼。 前方宫道不再繁华热闹。 左右两面黄瓦红墙,嵌一条青砖大道,笔直通往皇城。 宫道尽头,两扇厚重玄门早已经被打开,战车可以畅通无阻驶入。 从远处望去,那座皇城就像是一只蛰伏在暗夜之中的巨兽,悄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黑暗深处藏着肉眼不可见的森冷獠牙。 “黑啊!真xx黑!”南念一沉声感慨。 他脚步一错,咔嚓踏碎一处弯月檐角,掠过十数丈距离,啪一声轻响,落在宫道左侧的高阔红墙上。 南般若感觉自己的心脏坠在了身后,荡一个大秋千,晃晃悠悠追上来。 “唰,唰,唰!” 南念一在高墙上方疾速飞掠,焚金诀催动到极致,金色残影曳在身后,足尖几乎不沾黄瓦。 斜下方,战车轰隆飞驰,青道与红墙闷闷震颤。 它距离那两扇洞开的玄门越来越近,兽首门顶上方开始簌簌落灰。 南般若的心脏吊到了嗓子眼。 “唰——” 紧追战车的尾迹,南念一脚踏墙壁,斜飞而下。 ‘快……快……快……’ 南般若只恨不能把身体化成一道风,给兄长添一些助力。 “砰!” 朱红墙壁上留下寸余深的足印,南念一全力俯冲,脚下擦出一道道长火星。 战车距离玄门越来越近。 三十丈……二十丈……不到十丈! 南念一深提一口气,猛然发力踏碎墙砖,携风雷之势,撞至车马前! “吁——!” 八匹雪驹长声嘶鸣,前蹄腾空,后肢蹬地。 驾车的人反应迅速,勒马、压辕一气呵成,巨大的惯性带着战车斜划半道长弧,车轮与青砖刺耳摩擦,火星飞溅。 “大公子?!”驾车人震惊。 南念一匆匆一揖,踏过前板跳上战车。 南般若的视线投进车厢,只见父亲南戟河端坐正位,身披战甲,膝上横刀。母亲天枢坐在一旁微笑烹茶,茶汤碧绿,茶雾间有白毫银针浮沉。 左右两侧都是脸熟的叔伯,高手中的高手,精锐中的精锐。 战车急停,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车门。 “父亲!”南念一踏入厢中,开门见山禀道,“天佑帝投靠了蔺青阳,宫里有陷阱,快撤!” 众人面色微变。 南戟河目光炯炯:“你如何得知?” 南般若紧张地攥住兄长肩膀上的布料。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性情肃重刚直,一生不信怪力乱神。此刻时间紧迫,若说那些,必是掰扯不清。 南念一沉默一瞬:“宫中有人给我递了消息。” 南般若:“……” 兄长实在不擅长撒谎,这理由找得简直没眼看。 她赶紧出声替他找补:“阿父如果不信,那就打开密诏看看,上面是不是一个字也没有写。” 南戟河蹙眉:“胡闹。” 说着胡闹,手却探到身侧,从匣子里取出那张封装的密诏,拆线。 大手一挥,诏书骨碌滚开。 视线落到那抹明黄之上,南戟河目光变得凝重。 见状,南念一果断火上浇油:“蔺青阳是打算娶了宣姮,兵不血刃改朝换代。宣赫为了活命,甘愿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只求做个富家翁。父亲,我们一家性命,就是宣赫交给蔺青阳的投名状!” 这一纸空白密诏在南戟河掌心一寸寸皱紧。 空气愈发凝重。 “嗒嗒嗒嗒嗒!” 忽然一串马蹄声疾驰而来。 玄门外动静这样大,自然惊动了内城里的禁卫军。 “主君,”驾车的破军叔沉声禀道,“副统领小武大人过来了。” 南戟河浓眉微蹙,放下膝间宝刀,起身踏出战车。 今夜与他联手诛杀蔺青阳的重要人物,是禁卫军大统领,武白鱼。 那一位市井出身,年少从军,征战沙场,凭借自身本事杀开一条血路,成为当世鼎鼎有名的大宗师。 如今上了年纪,却也宝刀未老。 他与南戟河有过生死相交的情分,彼此惺惺相惜。 武白鱼曾经在战场上捡到过一个失怙失恃的幼童,带在身边当作亲生儿子抚养长大,手把手教会一身好本领。 这幼童便是眼前这位小武大人,武小鱼。 “炎洲君。”武小鱼跃下马背,重重一拱手,“形势紧迫,何故在此耽搁?” 南戟河立在战车首,视线居高临下锁住对方身影。 直到武小鱼承受不住压力,咬牙抬眼望上来,南戟河这才缓声开口:“你父亲在哪?” “哦,”武小鱼语速稍快,“是这样,陛下为了拖住蔺贼,不得不与蔺贼走得近,家父担心动手的时候蔺贼会拿住陛下威胁我等,为了确保陛下安全,家父不得已留在了宴殿,由我来此接应。” 武小鱼生得眉清目秀,是一张很讨喜的脸。 他再次催促:“炎洲君,家父恐怕已经等急了。” 南般若走出战车,站在父亲身旁。 她道:“阿父,武大统领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蔺青阳想伤他,也绝非易事。” 武小鱼循声望向她。 看清她的模样,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滞。 她好像月光下的雪。 清澈、纯净、泠泠皎皎,直击心灵的美丽,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令爱说得是。”武小鱼别开眼,“炎洲君,请速速动身吧。” 南般若问他:“所以武大统领为什么悄无声息就被害死了,是因为他不曾防备你这个至亲之人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猝不及防之下,武小鱼根本来不及控制表情,惊骇之下甚至无意识后退了半步。 南戟河双目如电,倏地盯住对方的眼。 “你……”武小鱼咬牙硬撑,“休得信口雌黄!” 南般若只静静地望着他:“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你了。” 武小鱼眸光剧烈闪烁。 他见势不妙,疾退几步,手一挥,左右禁卫军一拥而上,将他护在正中。 南戟河震怒:“竖子!” “炎洲君!”武小鱼扬声叫道,“你披坚执锐,马踏宫门,难不成是想造反吗!” 他强作镇定,反咬一口以掩饰心惊。 “来人,把他们带进宫里,听候陛下发落!” 禁卫军从他左右两侧涌出来,缓缓围向这驾停在宫道间的战车。 眼看事情已经败露,武小鱼干脆硬来:“炎洲君,你若敢在宫门对我禁卫军动手,那便当真是有不臣之心了!” 只闻南戟河低低冷笑。 “侄儿。”这一声侄儿叫得亲切,却叫人头皮发冷,“本君也不甚清楚,在宫道上跑马,都犯了哪些条律令。你据实上报便是,明日让那些礼官来弹劾我。” “吁~” 驾车的叔伯一扯缰绳,只见八匹雪驹齐齐掉头,铁蹄按捺不住在青石砖上踢踏。 两侧禁卫军已围上前来,想要拦马。 “夫君,消消气,喝口茶。”天枢端着茶盏来到车辕,“小武大人是朝廷命官,即便无孝无义,也轮不到我们来处置,身为长辈,不过骂上一两句罢了。” 她垂下手,握住南戟河攥紧的拳头。 虽然他面上不显,其实得知那位肝胆相照的至交竟遭小人暗害,早已惊痛交加,剖心摧肝。 南戟河缓缓颔首。 战车掉头,将被挡下的瞬间,他忽地气沉丹田。 一双温暖带茧的手及时捂住了南般若的耳朵。 “竖——子!!!” 下一瞬,一声惊天咆哮直贯而出。 空气里震出层层气浪,宫道两侧的宫墙嗡嗡摇晃。 围到战车前的禁卫军被掀得人仰马翻。 “轰——咚咚咚咚!” 冲击声浪轰过宫道,撞上玄门,两扇巨门仿佛飓风中的破败木板,一下一下倒撞在后壁上。 “噗!” 武小鱼掩住心口,喷出一口血。 “挡——挡下他们……” 声音好像瓮在了水中。 等到一众禁卫军晃晃悠悠爬起来,战车早已驶出了老远,只吃到一嘴灰。 遥遥地,飘来天枢温柔的嗓音:“这侄儿,骂他一句,怎么还吐血了。该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要告状吧?” 武小鱼摸着甲胄上的丝丝凹陷,又喷了一口血。 周身几处大穴,都挨了那茶中的毫针。 天枢,北斗七星之 首,主暗杀。 * 战车驶出很远,南般若仍然抱着天枢的手不放。 “阿母,”她傻乎乎地说,“你的手真软,真暖和!” 悬了许久的心脏终于落到实处,她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情绪轻飘飘地往上浮。 天枢反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她虚着视线,望望一身茶香的母亲,又望望正在低声说话的父亲和兄长。 这一刻竟是觉得死也无憾了。 “南般若。”南戟河忽然点名。 南般若吓了一跳。 连名带姓,准没好事。 果然,南戟河目光沉沉盯住她:“你兄长亦不知武老出了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南般若:“……” 父亲简直就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当时那样的情形,他竟然能留意到南念一也在震惊。 天枢动手把闲杂人等轰下战车。 南般若自知躲不过,低着头,把自己重生的奇遇说了一遍。 “骨碌……骨碌……” 轮毂碾过一条条坊道。 她道:“武老的脑袋,就挂在阿父边上。” 后来她还知道了一个真相——那天,蔺青阳是故意放任宣姮把她抓到凤天鼓楼的。他烦了,懒得继续哄骗她了。 倘若她不是一副呆呆的样子,让他重新有了几分趣味;倘若她像他预期的一样大哭大闹、喊打喊杀,那一日就该是她的死期。 想起往事,她唇齿不自觉战栗,声音也散了。 见她这副模样,南戟河三人心疼到不行。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论是预知噩梦还是再世重生,般若,你已经改变了天命。”天枢道,“天机泄露太多,恐怕于你不利。那些事,往后不提了。” “嗯。” “姓蔺的交给我们来对付。” “嗯。” “今晚阿母陪你睡?” “要!” * 回到府中,南戟河即刻下令调动营军,以备不测。 “般若不用担心,”南念一笑得冷清,“阿父既已知晓一切,绝无可能再遭暗算。” 南般若点头,心下隐隐不安。 今夜蔺青阳杀了个空,也不知会作何反应。 正思忖间,忽然有人来报:“宫中来人宣旨!” 南戟河蹙眉。 护住妻小,疾步出府。 只见一队宫人浩浩荡荡而来,领头的大太监满面笑容,手中高举明黄圣旨。 桃花市上的百姓也凑过来看热闹。 只听那太监吊着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炎洲南氏女般若,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东君蔺青阳,柱石之士,股肱之臣。此二人天作之合,特赐婚配,永结同好。着礼部择吉日完婚,钦此!” 南般若眸光微震。 “……他也回来了!” 第5章 阴鬼“继续,我在听。” 皇城。斗微宫。 一袭织满金绿牡丹的华贵紫裙迤过走廊,环佩叮咚,金步摇晃得厉害,尾翎绞缠又分开。 两侧宫人大气也不敢出,垂首低眸,拜道:“长公主殿下!” 香风荡过。 “砰!” 一声震响,殿门被宣姮扬手推开。 坐在御案后的青年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了扶冠冕,强作镇定地抬起眼睛。看清闯进来的是宣姮,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你想吓死寡人吗?” 宣姮反手摔上殿门,疾步来到御案前,广袖左右一挥,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奏折诏书砰砰哐哐被打飞,滚得满殿都是。 “你疯了吗!”宣赫蹦起来,狼狈地抖落衣袖上的墨点子。 “你才是疯了!”宣姮冲他叫道,“不是说让我嫁给东君吗,你为什么要给他赐婚!” 闻言宣赫不禁苦笑。 他大步绕过御案,随脚踢开落在地上的砚台笔筒,倾身上前,握住妹妹双肩。 宣姮激动地拧身,没能甩脱他的手。 “你听我说。”宣赫好声好气地哄道,“那是蔺青阳他自己的意思。” 宣姮仰脸瞪向他:“那你也不能答应——” 话音戛然而止。 看着兄长这双怯弱无力的眼睛,她也知道让他忤逆蔺青阳,那就是个笑话。 她还是不忿,美眸转了几转,咬牙切齿道:“可是你也不想想,他跟南戟河若是成了一家,我们还有活路么!” 宣赫苦笑:“他要下旨,我能怎么办?” 想起不久之前的画面,他无意识打了个寒战。 “你不知道,那个人今晚有多可怕。”宣赫凑近妹妹,呼吸吐到她的脸上,用发颤的气音告诉她,“我多说一个字,怕会死。” 宣姮皱眉挣脱他:“你想多了吧!” 她又不是没见过蔺青阳,那个人虽然权势滔天,却向来是个温润公子的模样。 宣赫就是胆小。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咬了咬唇,眯起眸子,“就算今夜没能杀掉南戟河,东君也不需要娶他女儿啊!只有娶我,他才能得到帝位,他……” “嘘!嘘嘘!”宣赫赶紧制止她,“这种话可以乱说吗?赐婚旨意都出去了,往后莫要再提!” 宣姮胸脯起伏,深深呼吸,目光定在虚空中某一个点上,表情越来越冷。 冷到极处,她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点灼灼凶光。 她蓦地抓住宣赫的手腕:“阿兄!他们若是联手,你我死无葬身之地啊!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快,你派人去杀了南般若!” 宣赫眼角乱跳:“不行啊,身边都是蔺青阳的人,我能派谁去?” 宣姮:“监察密使?” 宣赫:“他的人。” 宣姮:“御前侍卫?” 宣赫:“他的人。” 宣姮:“禁卫军?” “……” 她看宣赫的表情就明白了。 她怔怔倒退一步:“从前不是这样啊,怎么竟连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了吗?” 这句话让宣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宣姮没留意他的变化,她皱着眉,自顾自说道:“若是武白鱼还在,蔺青阳他也做不到随随便便把手伸到你身边……” “闭嘴!”宣赫语调骤然拔高,打断道,“你给寡人闭嘴!闭嘴!” 宣姮不敢信:“你凶我?” 宣赫一把扯住她衣袖,面孔凑近,眼眶瞪得扭曲,咬牙切齿道:“今后别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蠢话!武白鱼总是跟蔺青阳作对!总是作对!寡人若是不帮着他除掉武白鱼,怎么让他看见寡人的诚意,怎么可能得到他的信任!” 宣姮张了张口:“可是……” “没有可是!”宣赫抬手一挥,“武白鱼也好,南戟河也罢,他们这些人,他们这些人!”他的声线尖锐颤抖,“假惺惺满嘴忠诚仁义,其实还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好哇,他们和蔺青阳作对,他们是有好名声了,寡人呢,寡人被他们架在火上烤!” “寡人只想好好活着,寡人不想被他们利用,寡人有什么错!” 他五官扭曲,眼眶里汩汩滚下两行泪。 “阿兄没有错。”宣姮眸光微闪,软下声线哄他,“阿兄当然没有错。阿兄不贪恋权位,这是多么高尚的品德。旁人再怎么口口声声不爱权势,还不就是吃不着葡萄骂葡萄酸?唯有阿兄,才是真正超凡脱俗的人。” 宣赫一怔,泪中带笑:“果然还是你懂我。” “可是阿兄,”宣姮轻晃他的胳膊撒娇,“你想顺顺当当把这皇位让出去,那就一定得把我嫁给东君呀!只要我给他生下一个身负帝火的天命子,你和我,此生就再也无需担惊受怕了!” 宣赫面露无奈:“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他想娶南般若,我有什么办法?” 宣姮冷笑:“阿兄你也不想想,他都对南戟河下死手了,怎会突然平白无故要娶南戟河的女儿?其中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 “哼!”宣姮咬牙暗恨,“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女人使了狐媚手段!” 宣赫将信将疑:“哦?” “她可以,我又为何不行?我还能差了她去?”宣姮眯眸,“阿兄,你得帮我,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宣赫略有几分迟疑和警惕:“你想要寡人做什么?” 宣姮轻叹了一口气。她这个兄长真是白做了七年帝王,高兴就是“我”,不高兴就“寡人”,简直让人一眼就看透。 “不会为难阿兄的。只要设一场春宴,把东君请来就好。”宣姮神秘地笑了笑。 宣赫狐疑:“你要在宴席上勾引他?他这种身份,什么女人没见过?” 宣姮:“当然要用些手段,香炉里,飘纱里,酒水里,哪里还不能下药了?” 宣赫:“嘶——你小点声,当心隔墙有耳,叫他听去!” 宣姮:“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 “继续,我在听。”一道声音淡淡传来。 宣赫兄妹愕然一瞬,旋即,浑身血液直直冲上头顶。 视线颤抖,循声回头。 只见那御座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气势沉沉的身影。 殿梁的阴影恰好遮住他眉眼,神色看不分明,半明半昧间,鼻唇下颌弧线如玉。 淡漠,死寂。 不像神仙,像阴鬼。 * 南府。 南般若心底隐约的不安终于落到实处。 不仅是她,蔺青阳也回来了。 她拦下战车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暴露了自己——他知道她回来了。 他当然不可能放过她。 那一纸赐婚诏书被随意扔在案桌上,她低头看清,指尖不自觉掐住掌心。 是蔺青阳的字迹。 字如其人,他写得一手好字,遒劲漂亮,看不出杀意。 “般若?” 她转过脸,南念一担忧地注视着她。 “我没事。”她笑着摇头,把赐婚诏书翻过一面,让它脸朝下。 南念一正色道:“不要担心,我们绝无可能让你嫁给蔺青阳。” 南般若慢吞吞点着脑袋:“我知道啊,阿父阿母都把沙盘做好了。” 南念一失笑,偏偏头,示意她往外走。 两个人离开书案,双双凑到父母的身边。 只见天枢双袖带着残影,在沙盘上方疾出疾收,一处接一处设好陷阱和伏兵。 南念一冷笑勾唇:“蔺青阳若是敢来迎亲,那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沙盘之上,密布杀机。 “府外整条街道会设下禁域,有了禁域,战斗就不会波及坊间,也可以防着蔺青阳逃走。”天枢的手指划过一整片区域,温温柔柔地说道,“禁域内不留一个活口。所以都不必藏着掖着,念一的焚金诀,该用就用。” 南念一肃容点头:“母亲放心。” 沙盘上,一只长得很像南念一的小泥人落位。 天枢伸出手指,在它额心抹上一道金粉。 南般若视线扫过一圈,轻易就找到了代表南戟河的泥人——皱着眉头,手提丈八长刀。 街道左右两侧,鬼鬼祟祟埋伏着一众星宿。 视线投向战场外,果然看见母亲也给她捏了个小泥人。 婴儿肥的脸蛋,漂亮的小发髻和小裙子。 “让你回炎洲,你也不会答应。”天枢温声细语,“留下来也好,一家人整整齐齐。” 南般若:“……” 不愧是杀手头头,说话一点儿不讲究忌讳。 当然这句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杀了蔺青阳,她在这世间大可以横行无忌。若是父母败了,哪怕她藏到天涯海角,也无用。 很快,沙盘布置完毕。 南般若仔细看过全局,郑重其事地补充:“蔺青阳修为应当与阿父大差不差,但是,他的战斗技巧将会极其老练。” 修为带不回来,经验却可以。 南戟河默默点头。 “他有东皇法衣。不过此物并非天衣无缝,我知道弱点。”南般若尽量不去回忆旧事,“腋下三寸,可以解。” 她垂着眼,“他一时不可能修成本命神剑,阿父有金刚不坏之躯,可以拖着他硬碰硬,阿母伺机解他衣裳。” 天枢笑:“这个我擅长。” 潜行,近身,出阴招,正是她的强项。 沉默片刻,南般若轻声说道:“我不能修行,其他的,也不知道了。” 三人眉眼俱是一痛。 “哈哈哈,”南戟河大笑,“般若,你这条情报,真正是无价之宝!” 他转过头,招呼妻子商议各处细节。 南般若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气力不济,她返身回到窗榻,托着腮,看树梢的月。 渐渐便有些入神。 前尘往事当真变得模糊起来,像一场已醒的噩梦。 神思恍惚间,肩上忽然落了一只手。 五指修长有力,是男人的手。 南般若呼吸一滞,心尖一颤,身躯本能酥麻战栗。 一口甜香的气息悬至唇齿之间,自然而然化为半声低咛。 转身回望,眸中已蕴满了潋滟春色。 视线相对,南念一表情凝固。 南般若更是一惊。 这么多年,她的身体已被蔺青阳调--教成了这样。他就喜欢她这个样子,男人一沾身,她便会化成花蜜,软成春水。 一时间,痛楚,羞耻,悲愤,万般情绪涌入心口,令她无地自容。 “般若,般若!”南念一陡然回神。 她疾疾把脸转向一旁,死死咬住唇:“对不起,阿兄,你别看我。”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忽然,后背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 兄长俯下身,重重把她抱进了怀里。 南般若身心紧揪。 头顶忽一沉,他用下巴磕了磕她,笑道:“唉,多大人了,还像个孩子!” 南般若愣怔。 又听他扬声道:“父亲母亲快来看,小丫头躲在这里偷偷哭鼻子呢!” 一身清冽竹香包围了南般若。 她身躯微松,埋下脑袋,像儿时一样,用脑袋上不存在的头角顶了顶他。 第6章 大婚日“抓到了。” 南般若过上了婴儿般的生活。 夜里有母亲陪着睡,醒来家人都围在身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每一日,耳朵里听得最多的便是“饿了没”和“吃什么”。 她的肚子和脑子都被装得满满当当,找不到一刻伤春悲秋的机会。 南般若:难怪我以前那么傻! 敢情是被人当小猪养。 日子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海,安宁、静谧,风暴仿佛永远不会来临。 忽一日,南般若喝着桂花羹,不经意提了句:“大婚还有三日吗?” 空气短暂凝固。 “嗯。”南戟河皱眉,“照你平日起床的时辰,外面的事已经解决差不多了。” 南念一握住拳,抵着唇笑:“所以懒得提。” 南般若:“……” 天枢:“怕只怕姓蔺的不敢来,害我白忙一场。” 南般若心说:他一定会来。 蔺青阳只有登上帝位,方能夺取天下气脉,助他百年飞升。 他势必要尽快动手除去南戟河这个障碍。那个人,行事狠厉果断,这场婚礼便是他为双方安排的生死局。 “千万不要大意!” 话说出来,她自己便笑了。 父母都是身经百战的王者,胆大心细,慎之又慎,用不着她来多嘴。 “放心。”南念一沉声与她分析,“他来迎亲,带不了多少人,熬也能熬死他。” 他竖起三根手指,“当今天下,修为最高的便是三位大宗师,父亲炎洲君,武白鱼老前辈,以及蔺青阳。蔺青阳再有战斗经验,也强不过父亲多少。” 南般若默默点头。 蔺青阳如今还不是帝君,进不了天家秘地,更加染指不了帝龙鼎。 他的修为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此次是我们主场,有陷阱有伏兵,足以牵制他带来的人手。”南念一清隽的眉眼浮起杀气,反复安她的心,“蔺青阳独木难支,保准叫他有来无回!” 南般若盘来盘去,实在算不出什么错漏。 前世父亲在宫中落入陷阱,便是这样被人活活耗死。如今换作蔺青阳,也一样。 主动入瓮,他怎么敢? *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南般若拒绝让人替嫁,也没有睡过时辰。 天还没亮,她就悄悄爬了起来,穿上绣娘们匆忙赶制的大红嫁衣,坐到妆台前,自己动手涂脂抹粉。 天枢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 看着原本根本不会化妆的女儿极其娴熟地描眉画眼,渐渐妆成一张绝美芙蓉面,天枢脸上的笑容不觉愈发温柔——想杀人的那种温柔。 南般若抬眸:“阿母?” 天枢眉尾一动,瞬间隐去异色:“这么好看,来给阿母也画一个。” “好啊!” 南般若起身,动手把母亲按到妆镜前。 片刻 后。 “别弄这个,戳眼睛。” “这粉怎么一直往下掉?” “嘴也不要弄,油腻腻的。” 南般若:“……” 她伏在母亲肩膀上,噗哧噗哧笑出声。 * 南般若只是简单梳妆,一路行出南府,却害得府里的人撞了好几根柱子。 平日看惯了,总会无意识忽略她的美貌。 此刻她一身织金大红嫁衣,灿若春华,秾艳昳丽,倏地撞入眼帘,叫人心跳惊停。 七仙女朴实无华地夸赞:“姑娘好看过头了!” 太微:“看一眼都便宜了蔺贼。” 南般若弯了弯眼睛。 其实她什么模样蔺青阳没见过?夜间榻上,他从来都要点满灯烛,把她的每一寸看得清楚明白。 早些年他对她并没有多上心,为了不让他腻了她、杀了她,她曾精心研究过各色妆容,以及床笫之间…… 南般若摇摇头打断思绪。 前堂气氛凝重。 天枢抬手替南戟河整理衣领子,柔声劝道:“别绷着脸了,不像送亲,像送葬。” 南戟河眼角重重跳了两下,两道浓眉更是拧成一根。 “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一行人踏出府去。 街道早已经清了场,不容外人踏入。道路两旁悬了大红幡,地面故意撒上了不少鞭炮碎屑。 入目一片红,并没有让这条冷清的街道显得热闹,反倒更有种古老的恐怖。 两侧楼巷里埋伏了高手,披坚执锐,敛息静声。 只等蔺青阳入瓮。 放眼望去,整条街道笼罩着早春薄雾,尽头处,影影绰绰似有人来。 “怦怦、怦怦怦!” 南般若清晰地感觉心脏梗在身前,一下一下撞击她颈下三寸。 南戟河与天枢对视一眼,大步迎向前。 南念一回眸交待:“你们两个看好般若。” 太微与七仙女正色拱手:“定不辱命!” 有风掠过这条街。 满地鞭炮纸屑微微掀动。 “咔嗒、咔嗒、咔嗒。” 薄雾之中传来阵阵马蹄声。 下一瞬间,锣鼓唢呐齐齐奏响,一串串鞭炮在街道上欢腾蹦跳。 火光纷飞,浓烟滚滚。 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为首那一位骑着高头白马,身穿大红喜服,金质玉相气宇轩昂,正是新郎蔺青阳。 “唰——” 众人的心神与视线齐齐掠过整条街。 杀机瞬间锁定,瞳仁在眼眶中不自觉地轻颤。 只等石破天惊的那一霎。 南般若呼吸紧促,指尖掐入掌心。 近了……更近了…… 蔺青阳也没怎么掩饰,身后跟随的迎亲队伍俨然个个是高手。 一顶花轿在他身旁晃晃悠悠。 他手握轩辕剑,大红吉服之下,东皇法衣的淡紫幽光若隐若现。 “咔嗒、咔嗒、咔嗒。” 马蹄踏着青石板,一步一步进入伏击圈。 “他还真敢来!”七仙女和太微对视一眼,双双握住兵刃,护到南般若身前。 两支队伍越来越近。 屁颠颠跟在花轿身边的喜婆忽然嗷了一嗓子:“吉时到——!” 雾气微晃。 立在街前,眼观鼻鼻观心多时的南戟河,骤然抬眼。 目中精光乍现,刺破浓雾,直取那马上新郎! 在他身后,天枢手中的令旗瞬间挥下——“杀!” 几乎同一时间,蔺青阳也抬起手,将一只鎏金恶鬼面具扣在脸上,淡声吐字:“杀。” “嗡……” 禁域,启动。 禁域降临,只见整条街道骤然一空,硝烟、晨雾、人马,齐齐消失在视野之中。 虽未看见,南般若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两股搬山倒海般的力量,在不远的地方轰然撞上。 禁域湮没了刀兵之声,也将战争限制在方寸之地。 “嘤——嘤——嘤——” 耳畔响彻着刺耳金鸣,却分明寂静到诡异。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南般若不敢眨眼,也不敢呼吸。 “姑娘,”太微出声安抚,“没那么快的。” 南般若怔怔转头望向她,唇角扯开笑容:“嗯,我知道的。蔺青阳修为那么高,便是站着不动让人杀,也得砍上好一会儿,没那么快的,没那么快……” 太微眸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脸。 虚弱、苍白,摇摇欲坠。 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没有退路,没有转圜。 南般若紧紧攥住手指,心中默算了一遍又一遍。 蔺青阳每一次进阶,每一个机缘…… 他真正开始突破大宗师实力,确实是在强夺天下气脉之后。 她记得他一开始很是不顺,频繁受伤,修为不进反退。 有一次他虚弱至极,撑着一口气闯进她的寝殿,杀光所有目击的宫人,用禁制强行封住整个宫殿。 他踉跄摔倒在芙蓉暖帐中,身躯抽搐,吐得满榻都是血。 南般若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这样多的血。 看着满榻猩红,再看看他惨白脆弱任人鱼肉濒死喘息的样子,她不禁心热难耐。 ……幸好她忍住了。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她得知他和武小鱼打了个赌。 他赢了——武小鱼赌的是,她会下手。 * 南般若深知蔺青阳没有那么好杀,他远远要比常人想象中更加危险。 她盯着眼前死寂的街,许久才敢眨一次眼。 越久不见动静,她越是安心。 “姑娘,你别着急。”太微轻抚她的背。 南般若语速飞快:“我不急啊,本就是一场持久战,若是结束得早了,反倒绝无可能是什么好消息。” 七仙女老神在在地点头:“学着点,笨蛋太微!” 南般若镇定告诉这两个侍卫:“蔺青阳是顶级高手,且有神器傍身。即便落入陷阱,想要拿下他也绝非易事。” 速胜,便意味着速败。 面对蔺青阳这样强劲的敌手,只能是磨死他、拖死他。 没有消息正是最好的消息。 只是身处禁域之外,对战况一无所知,实在是十分折磨。 日影西移。 太微感慨道:“咱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又有主君和夫人这样的绝世强者坐镇,蔺青阳能撑这么久,算他有本事。”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 太微提醒:“姑娘,风凉了。” 南般若轻轻摇头:“无事,再等等。” “让七仙女回去拿件衣裳?” 南般若正要点头,双肩忽然微微一沉。 “嗯?” 一件柔软暖和的绒毛氅子披在她的身上。 “诶?!” 太微和七仙女惊诧回头。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青年,他身材瘦挑,相貌英俊,气质温和。 如玉的公子,抬手替南般若披上衣裳。 “你谁啊?”“什么人?!” 南般若怔怔回眸。 看清他的模样,心跳骤然停止。 他俯身,唇角盈盈带笑,在她耳畔无声吐字。 “抓到了。” 第7章 成亲拜堂。 “抓到了。” 他无声吐字,却似一声惊雷。 南般若浑身血液刹那间冻结成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周遭空气凝固,让她无法呼吸。 她颤眸盯着他的脸,用尽所有力气,艰难发出声音:“我父母兄长呢?” 他轻笑:“你猜。” 南般若两眼发黑。 世界变得模糊,只有他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锐利清晰。 七仙女惊道:“你你你——你什么人!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走路没声音,跟鬼一样!” 太微皱眉:“立刻从姑娘身边离开!” 忽地,二人整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年的长相和气质太过突出,让人本能忽略了他的着装。此刻后知后觉,他这一身打扮,分明就是新郎官。 新郎官? 蔺青阳!他是蔺青阳! 二人面色大变,锵一声举起兵刃。 蔺青阳在笑,眸底却有冰凉的杀意。 “退后。”南般若深喘一口气,爆破般吐出声音,“别动,退后!” 七仙女和太微身手不错,但是对上蔺青阳本尊,她们根本不是一合之敌,上前只会白白送命。 能顶得住蔺青阳的只有阿父。 阿父…… 阿父怎么样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的人是蔺青阳? 南般若浑身发抖,骨子里一股一股渗出寒意来。 她不敢想。 蔺青阳替她披好大氅,修长的手指拿起左右两根细长缎带,不紧不慢绕到她颈前。 他微垂双眸,姿态温存,认认真真开始打结。 指侧硬茧和冰凉缎带时而擦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阵战栗。 他手大,五指张开,轻易就可以握住她整根雪白的颈子,他也可以交叉这两条缎带,当着侍卫的面,慢慢把她勒死。 南般若胸膛不停起伏,不自觉地分开唇瓣,一下一下轻轻倒气。 压迫和窒息的感觉唤起了一段很坏的记忆。 那是在蔺青阳娶了宣姮之后、宣赫禅让皇位之前,有一阵,蔺青阳对她杀心很重。 她的存在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好几次行事中途,掐在她腰上的大手渐渐游离到她颈项,收紧,然后发疯一般掠夺,似是最后一次撷取,要将她吞吃殆尽。 每次昏厥过去,她都不敢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再醒。 她用尽所有的意志力不去反抗,只用迷离的眼神痴望着他,用动情的身躯勾缠着他,赌他一次舍不得。 她“赢”了一次又一次。 输一次,就是死。 终于,耳边轻微一声绷响,唤回了南般若的神智。 蔺青阳替她系好了缎带。 “姑娘!”“姑娘!” 南般若的性命悬在蔺青阳手上,七仙女与太微再如何焦灼也不敢妄动,只压着嗓子紧张地唤她。 “我没事。”南般若扯唇笑了笑,“你们退后。” 她顺着蔺青阳的手,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情绪,仿佛戴了一张名为“新郎”的假面具——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眉梢眼角俱是温柔。 她问他:“你想做什么?” 蔺青阳失笑:“接亲啊,不然呢?” 一阵乱风吹过,两件大红喜服袍尾纠缠。 他诚意满满,亲自来到她家门前,长身玉立,言笑晏晏,好像当真是来与她永结同心的。 他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 七仙女与太微焦急迎上前,他只侧眸瞥过一眼,森冷恐怖的威压便将二人硬生生逼退,嘴角溢出血来。 他提步往外走,每一步如鬼魅般掠出十数丈,一晃眼就消失在视野外。 “姑娘被抓走了,怎么办!太微,怎么办!” “找主君,只有主君才能救姑娘。” “可是……” 两个人绝望地看向前方禁域。 禁域仍然封闭,里面究竟发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 主君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为什么出来的竟是蔺青阳? * 蔺青阳行动太快,左右两侧琼楼飞速掠过,化成了两条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带。 他的身躯坚硬得像铁,箍住她,像挣不脱的枷锁。 南般若的心脏仿佛沉入了冰冻的深海。 她不怕死,此刻却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她的家人,究竟怎么样了? 蔺青阳显然很清楚这一点,他是个冷血的猎手,不会告诉她答案,而是愉悦地享受她的焦灼和恐惧。 “唰——!” 身后衣袂缓缓落下。 他抱着她,停在了一座宅院前。 这不是他在上京的宅邸东君府,而是前世安置她的那座二进小院。 他提步前行,踏过门槛。 两扇院门自动敞开,又在他身后沉沉阖上。 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灯笼,每一扇窗都贴了喜字,每一道梁都悬了红绸,外院空阔处摆了数桌席面,有肉有酒,只是空无一人。 他抱着她往里走,穿过满院冷冰冰的大红喜庆。 行至前庭,蔺青阳躬身把她放到地下。 南般若本能想要倒退,被他抬手拽住了胳膊。 他闲闲扯着她,力道巨大,她被迫踉跄跟着他走。 往前几步,停在大堂下。 他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沉吟片刻,叹气:“怎么办,喜婆死了。” 俯身,问她,“如何拜堂?” 南般若抿唇不语。 从前她能和他虚与委蛇,是因为他不知道她真正的心思,他自信已经征服了她,她可以隐忍,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经历过那一场飞升绝杀,她便已经彻底暴露了自己,再向他示弱没有任何意义。 见她不理,蔺青阳又叹了口气:“只好我来。” 他拉着她转过身,面朝北。 “一拜天地!”他喊。 南般若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蔺青阳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骨相优越,皮相也漂亮。一身红衣衬得他风姿卓绝。 他喊完,笑吟吟拜下。 动作忽一顿,他弯着身,侧眸瞥向她。 南般若只觉后背一冷。 一只大手摁住她后脑和脖子,不可抗拒的力量压着她,与他一齐拜下。 她在他掌心微弱地违抗,仿佛挠痒。 一拜到底。 拜完天地,他随手把她拎正,押着她转过身。 南般若身子骨弱,在禁域外守了大半日已是疲惫不堪,又经历这番劫持,心力几乎耗尽。 骤然一起一落,只觉两眼发黑,地转天旋。 他好心让她缓了缓。 等待那阵眩晕劲儿过去,南般若被迫循着他掌控的方向,抬眸望向厅堂。 一幕阴沉沉的画面陡然撞入视野。 霎那,呼吸消失,血液倒流。 只见幽森红烛之间,静静地坐着两位“高堂”。 他们身穿暗红色的落地长衫,既像长辈在婚宴上穿的吉服,又像……寿衣。 红烛照不亮厅堂深处,鹤椅里那两个人的面孔模糊在昏暗中,隐约只知道挂着一脸笑容。 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不是活人的样子。 熟悉的身形,正是她的父母双亲。 南般若瞳孔震颤,脸上唰地没了血色。 ‘阿父……阿母……不——!’ 她崩溃往前冲,却被蔺青阳的大手扣着后脑勺,朝着厅中重重拜下! “二拜高堂!”他的嗓音如清泉击玉,愉悦至极。 南般若的身躯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蔺青阳……蔺青阳!” 她挣不脱他的辖制,被迫跟随他,端端正正躬身拜到底。 起身时,视线已然一片模糊。 她用力喘息,拼命挣扎往前冲,却被他轻松单手制住。 他笑吟吟垂眸看她。 “夫妻对拜。” 南般若喉间腥甜,目光若是能杀人,眼前这个人已被她凌迟千百遍。 他的手依旧摁着她后脑。 对拜并不那么顺手,但也难不倒蔺青阳。 他个子高,手臂长,五指一转,抓着她转过半圈,与他面对面。 她只到他胸口,轻易就被他按着头,与他深深对拜。 “礼成。” 他语气飘忽,俨然已有几分意兴阑珊。 禁锢南般若的力量陡然消失,他甚至没有耐心把她拎起来。 她大口喘息着,踉跄倒退两步,堪堪站稳。 来不及抹去惊惧的眼泪,她转过身,飞身扑向大堂。 他在她身后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轻而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越过门槛时,南般若前膝重重一绊,差一点摔倒。 她趔趄撞进大堂。 红烛幽幽摇晃,刺出一道道尖锐的十字光,将堂中场景切割成一块一块。 她无法分辨自己的心脏还有没有在跳。 双耳嗡嗡乱响,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踩着棉花。 她连摔带扑,跌到了松鹤椅下。 寿衣般的长衫下方,端正摆了两双穿着寿靴的脚。 南般若用力张大嘴巴,挣扎着抬起手,拽住垂在膝下的衣摆,艰难仰起头。 入手一片冰冷粗糙。 “嚓。” 布料发出奇怪的声响。 她顾不上深究,颤抖的视线落向红烛阴影下的两张脸。 两位“高堂”面孔死白,好像糊了白色厚石灰。两颊点着酡红,嘴巴裂到耳根。 南般若瞳仁猛然一震。 不是活人。 也不是死人。 是两只……纸扎的人。 愣怔片刻,她捂住心口,蓦地呛咳起来,咳到撕心裂肺。 显然,一刀杀了她已经满足不了蔺青阳了。 他要玩弄她,折磨她,以泄心头之恨。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他的影子像无光的深渊,漫过来,将她彻底吞没。 她抬眸望去,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两点冷光,仿佛幽绿的阴火。 他站定在她身前,唇角一点点咧开。 明暗光影间,他比那纸扎人更不像活物。 这个恶鬼一样的男人低低笑着宣布:“吉时已至,送入洞房。” 第8章 血色花结发合卺。 满堂红烛摇摇晃晃。 纸扎人扬着惨白的脸,睁着阴恻恻的点睛,笑看南般若在地上无望挣扎。 蔺青阳的脚步不紧不慢逼近她。 他投下的影子潮湿、深黑、黏重,她身陷其间,仿佛被无数来自地狱的骨手拉扯,怎么躲也躲不掉。 不知不觉被他逼到了墙角。 后背撞上冰冷的木壁,再也无路可退。 他忽然停下脚步,漫不经意看了看左右,视线缓缓落向插了龙凤红烛的漆金烛台。 南般若心脏不禁一颤。 曾经有一次,他一时兴起把她压在西界神龛前,信手抄起伽婆罗国供奉的金莲降魔杵,逼迫她一点点吞下。 圣洁的莲瓣沾尽轻透的露水,同她一样摇摇欲坠。 那一夜荒唐,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忘了自己是怎样哭着求他,求他不要让金莲去到连他自己都不曾抵达的地方。 他无视她的求饶,非但没有罢休,行径反倒愈发恶劣。 事后他尝到兴味,好一阵子,他都命令她时时带着那支金莲,片刻不离身。 旧事让南般若呼吸发紧。 而此刻,始作俑者者蔺青阳正在冷眼打量案桌上的龙凤双烛,唇角勾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牙关发出轻微的咯咯响。 他突然俯身凑近:“没听到吗,该洞房了。” 见他视线离开烛台,她不自觉松了一口气,肩膀微微塌下。 她已经无法细想烛台和洞房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只能饮鸩止渴,在密密麻麻的绝望中抓住眼前可以看得见的稻草。 他躬下腰,把她打横抱起来。 走出两步,他忽地侧眸,用目光点了点那对龙凤烛,“喜欢?” 南般若身躯一僵。 她骤然紧张的样子让他笑出了声,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不行。”他一边喘笑,一边认认真真对她说,“你太烫了,蜡会化。底下金签能扎死你。” 只听他的语气,仿佛是在提醒她做针线活要小心,仔细扎手。 她咬住唇,闭上双眼。 他抱着她大步离开前堂,行向卧室。越过大红隔幔,眼前骤然涌来了明亮的光。 卧房被布置成了新房。 高矮交错的枝型金灯缀满了红烛,窗牗、床榻、案桌、屏风与箱笼都换成了新香的红檀木,喜被簇新,床帐悬了大红吉祥结。 满室暖融融的红光。 南般若被放在喜桌前。 只见四对婴臂粗细的龙凤花烛噼啪燃烧,桌面银碟里放置了桂圆花生莲子等物,另有酒壶、葫芦瓢、金刀、秤杆、同心袋。 蔺青阳微微偏头,眉眼露出迟疑之色。 他问她:“结发和合卺哪个在先,你记得么?” 南般若抿唇不语。 烛光实在太亮,经由那些金银之物反复映射,在她眼前幻成了一整片迷炫的光晕。 光晕里的蔺青阳,带上了金边和残影。 他只思忖片刻就失去耐心,抬手去拿酒壶。 指尖忽一顿,黑眸里幽幽燃起两点夺目的光。 “错了,第一件该是揭盖头。” 然而她此刻头上并没有红盖头,新房里也没有找到红盖头——这是娘家该准备的东西。 他攥住她手腕,大步走到床榻前。 扬手一扯,拽下半块大红围帐,随手囫囵裹住她的头。 南般若眼前一黑,旋即便是一片血般的深红。 蔺青阳手劲大,厚重的大红帘布紧紧箍住她的头和脸,让她喘不上气。 他单手握着迤在她颈后的布尾,把裹成了俑状的新娘脑袋摁在自己身前,抱紧。 她的眉眼鼻唇无助地浮在厚布上,什么也看不见,也挣动不了分寸。这样的状态下,她完全无法预测他会对她做什么。 她可以吸入少许空气,却被窒息感沉重地紧缚。 未知最是令人恐惧,时间变得极其漫长。 他并没有打算闷死她,在她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时,他掀开了“红盖头”,长眸微垂,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新娘。 她的神色已有一点恍惚。 他牵她往回走,她便虚浮踉跄跟在他身后。 到了喜桌前,他贴心扶了扶她,帮助她站稳。 他松开手,拎起酒壶,泠泠将酒水注入葫芦瓢,递一扇给她,“来,共饮合卺酒。” “唰——” 他仿佛会读心,在她扬手泼酒的瞬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坚硬的指骨用力一钳,她的手指顿时绵软脱力,连松手丢开葫芦瓢也做不到。 他依旧笑吟吟地。 缓慢举杯,抬至唇前,双目灼灼盯着她的眼,与她同步,仰头饮下合卺酒。 南般若紧咬的牙关被葫芦瓢磕开,辛辣的酒水呛入喉咙。 “咳……咳……” 他从她手里拿走葫芦瓢,随手扔到一旁。 修长的手指落向案桌,缓缓挑拣片刻,捡起了一把小金刀。 金刀雕刻有龙凤花纹,侧面刀刃上也精细地刻有一对并蒂莲,唯有刀尖反射着一丝冷冽寒光。 他侧头微笑:“结发为夫妻,白头不相离。” 不给她机会后退,他拽着她坐到案桌旁的宽椅里,把她圈在他身上。 金刀轻轻抵住她的下巴。 他迫她抬头,直视他眼眸。 刀尖寸寸往上,他手很稳,分明是一触即破的雪肤,却只在刃锋下微微凹陷,一星半点也不曾划破。 他用目光和刀锋描摹她的轮廓。 金刀渐渐抵近她的眼眶,她咬住牙关,没有眨眼。 簌、簌、簌。 冰凉锐利的刀尖,一根接一根拨动她的眼睫。 洞房里的暖红光晕在她视野中一下一下漾起涟漪。 心惊肉跳间,刀尖越过了她的眉眼,顺势往上,逐一挑去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 他神色专注,近乎虔诚。 呼吸交织,仿佛新婚的丈夫正在温柔为妻子描画眉眼。 南般若熟悉他的气息。 他身上的气味好像华贵的熏香,其实不是,蔺青阳不喜香料,那是他本身的味道。 他的气息和气场独特而强势,侵略性十足,像是最强大的掠食者,进入他的领域者,要么臣服,要么死。 此刻他身上的味道有了变化。 阴森,幽冷,难以捉摸,仿佛沾染了黄泉的颜色。 她失神的时候,刀尖仍在她雪缎般的肌肤上游移,隐隐约约有勾丝裂帛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划破。 南般若无从得知他要玩到什么时候。他垂着眸子神色不明,似乎饶有兴味,又似乎意兴阑珊。 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勾勾连连,游龙走凤,漫不经意。 嗤、嗤、嗤……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察觉,刀尖冰冷的走向仿佛在延续某种规律。 思绪还未成型,直觉已在叫嚣危险。 但她已然无法阻止自己的心神追随他的刀锋游移…… 横、撇、点、弯折、右钩、点。 重复。 再重复。 不断重复。 一直重复——在她觉察之前,他已经反反复复在她肌肤之上描画了无数遍。 脸庞、额头、脖颈、锁骨。 眉、眼、鼻、唇。 死。 死、死、死、死、死、死!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醍醐灌顶的瞬间,南般若呼吸停滞,寒气从骨缝最深处涌出来,霎那遍布全身。 她不自觉睁大双眼,瞳孔扩散,直至占满整个黑眼仁。 她惊悸地望向他。 他在笑,笑意从魂魄深处渗出,由衷地愉悦至极。 薄唇微微地动。 他无声轻语:‘终于发现了。’ 南般若微微倒气,一阵一阵感到眩晕。 这个男人,从前再如何冷血凉薄、性情恶劣,终究有迹可循。如今在他身上,她已经感知不到什么人性了。 她引出了十八层地狱之下的恶魔。 刀尖停在她的唇角。 他用另一只手挑起她一缕长发。 黑发在他 坚硬的指掌之间缓缓流淌,像流水,像丝缎,光泽莹润,入手滑凉。 除了健康之外,上苍待她从不吝啬,予她绝世容色,予她媚骨天成,予她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诱人迷恋。 多么可笑的馈赠。 “嚓。” 一声裂帛的轻响,一束死去的秀发落入蔺青阳掌心。 他从自己发冠间抽出一缕黑发,随手割断,与她的乌发紧紧缠绕在一处,封进同心袋。 “叮。” 他随手把金刀掷向案桌。 它翻滚两圈,斜搭在装盛了桂圆的银盘边缘。 “礼成。” 蔺青阳俯下身,像每一个急不可待的新郎一样,抱起自己的新娘,意图明确地大步走向床榻。 南般若猝不及防,惊呼间左边长袖扫过案桌,咣铛掀翻了一堆花生莲子。 身体腾空,她娇躯微颤,指骨发白。 距离床榻越来越近,蔺青阳的眸色转成了瘆人的漆黑,唇角笑意冰冷。 就在他把她压进被褥之时,南般若忽然挥动左手。 “噗刺。” 空气凝固,蔺青阳缓缓低头。 断发的小金刀握在她手心,刺进他腹部,直抵刀柄。 南般若也愣了一瞬。 他身上竟然没有东皇法衣护体——不,他竟然在她面前没有任何防御。 虽然震撼错愕,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她拔出金刀,迎着溅向她的鲜血,果断又刺出一记。 “噗刺!” 她再拔,再刺。再拔,再刺。 噗刺!噗刺!噗刺!噗刺!噗刺!噗刺! 他的身上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花。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血腥气息充斥鼻端,让她几乎丧失神智。 她近乎疯狂地重复着挥刀刺出的动作。 直至精疲力竭。 “哈……哈……” 她大口喘息,滚烫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她忽然想起,蔺青阳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她颤抖抬眸,对上他冰凉的眼。 手中的金刀当啷坠地。 “捅我七十九下……够了吗,确定不继续?” 他不带情绪地笑开,“那就该我了。” 第9章 前世今生“该到我,一一奉还。”…… 南般若倒退一步,榻缘绊到她的膝弯。 她跌进床榻,双手撑在大红喜被滑凉的缎面上,仰起头,只见蔺青阳瘦高挺拔的身躯沉沉俯了下来。 满室红烛在他身后摇晃。 背着光,这张脸仿佛死人一样苍白。 他俯身的动作顿了下,单手扶着榻缘的栏木,歪身下去,从脚踏旁边捡回了金刀。 他反手握着刀,提膝上榻,逼到她身前。 “滴答、滴答。” 他的伤口在流血,南般若躲不开。 手背忽然一痛,像是烛蜡烫到了皮肤。 低头一看,是血。 一滴血在她手背绽放,像朵小红梅。她颤眸看向他,这样一个阴暗冰冷的男人,热血竟然也会滚烫。 旋即她被他捏住了手。 他手大,手指坚硬如铁,扣进她指缝,不容违逆,将小金刀摁回她的掌心。 衣袍交缠,十指相扣。 染血的刀尖在手掌下泛着寒光,他带着她的手将它移到一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在她娇艳的面颊抹下一道血痕。 他手很重。 他希望她逃,给他多一些趣味。 她早已经撑到极限了,方才对他动手的时候神智便已接近崩溃,此刻他满怀恶意盯向她,漆黑阴冷的眸子里却映出一张渐渐平静下来的芙蓉面。 南般若没有逃。 她的眸光和嘴唇无法抑制地轻颤,声线却还算稳当:“蔺青阳,你又不舍得杀我,做这样子给谁看?” 四目相对。 他低低笑出声:“对我使激将法,你是真不想活了吗。” 他垂下头。 半晌,轻飘飘吐出两个字:“行——吧。” 握刀的大手折转回来,金刀抵在她颈项。 刀锋微斜,不轻不重陷进她雪白的肌肤,堪堪没有刺破。 她虽与他十指交扣,却使不上分毫的力气,挪不动半寸刀尖。 他俯身,覆在她耳畔低语:“该到我,一一奉还。” 南般若抬眸,见他天人般的面容仿佛修罗恶鬼,阴沉沉占据了她的视野和心神。 她余光瞥见满帐红暖,深知今日自己是逃不过了。 * 南般若不觉想起了前世。 那时她从天舟摔下来,折断了腿。 蔺青阳把她从牢里救出,带她住进那个院子。 养伤期间行动不便,他总会扶一扶她、抱一抱她。 他那张如玉公子的假脸很能骗到人,他身上还有伤,不经意间露出些许虚弱,让她无法心生戒备,反倒很是担忧他的伤势。 每次他抱她,她的双手都会老老实实环住他肩膀,恨不得让自己减轻一些重量。 他垂眸看她,温润斯文的样子。 他不停追问:“腿上的伤,真的不疼?” 她每次都会用力摇头:“不疼!” 她知道他身上的伤比她还要重,他脸色都是白的,还在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替她给每一处小小的擦伤涂药。 他似乎能看出她在强撑。 即便她说腿不疼,他仍然十分小心,绝不会碰到她骨折的地方。 他笑笑地说,她是他见过第二个这么能忍痛的人。那时候她和他不熟,她没好意思问他谁是第一个。 她莫名有种感觉,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亲近了许多——也许他和她一样,都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害别人为自己心疼担忧。 他说多晒太阳有利于骨折恢复,于是每日把她抱进抱出。 有时候天气不好,一整日看不见太阳,偶尔阳光穿透云层落下来,他便像支箭一样飞进屋中,忽然拦腰把她抄起来,追着那几道阳光跑。 跑急了,他伤势发作,一边咳嗽一边笑。 那时她天真单纯不谙世事,抬眸望去,只见满目阴沉晦暗之间,他的笑容灿烂到让她睁不开眼。 他是她在溺水时期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 不仅因为他对她好,还因为他相信她的父母是无辜的。 他告诉她,南戟河夫妇还活着,如今正被关在天牢,就连她以为已经死在长巷子里的南念一也只是重伤。 一开始她其实不太敢信,她觉得他是在可怜她,说些善意的谎言来安慰她。 渐渐地,她和他熟悉了起来。 她意识到他是在认真说话,他确实在为了她父母的事情忙碌奔走。 他说:“炎洲百姓拥护炎君,炎君若是出事,炎洲必定大乱!就凭咱们那位陛下的本事……哈。” 南般若屏住呼吸激动点头:“对啊对啊,父亲母亲爱民如子,炎洲百姓安居乐业。” “我一定会保住你的父母。”他郑重向她承诺,“南般若,你且信我!” 即便是在很多年之后,回忆当时情景,她仍然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说话的样子,那样言之凿凿,那样意气风发。 他甚至还能流露出少年冲动热血、孤注一掷的模样。 她自小被照顾得太好,从未经历过世事险恶,怎么可能不信他? 就这样,她被他用温水煮了青蛙,越来越亲近他,渐渐熟悉也喜欢上了他身上的味道。 她和蔺青阳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对手。 他年纪不大,城府却极深,能把谎言说得像真话一样。 她以为他要为了救她的家人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他才好,于是在某一日,他问她可不可以留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让自己心安的报答方式。 他很温柔,很耐心。 沐着月色,他轻吻她脸颊,惹她为他心动。 他似乎很懂,不像是一无所知,然而却又总有些阴差阳错的小岔子,把他自己都气笑。 年轻男人低低的笑声,带点气急败坏的无奈。 她觉得自己看穿了他——他也是第一次和女子相处,不知从哪里问了些经验,却只是纸上谈兵,到她面前,失误连连。 恍惚之间,大红的喜帐重新映入眼帘,南般若的思绪从往事中抽离。 她怔怔望向蔺青阳。 今日他是真新郎。 从前她曾短暂遗憾过,虽然和他两情相悦,却没有媒妁之约、没有长辈首肯、没有大婚仪式也没有洞房花烛。 如今倒是诸事齐全。 只是这样的婚事,实在惹人发笑。 蔺青阳并没有脱掉自己 身上的大红喜服,只信手扔掉束带,欺身逼近。 “你是真不会怕。” 他冷笑的面容恰似恶鬼修罗。 在他靠近她时,南般若眼前突然晃过一些旧事。 她第一次看到他身上的伤,吓了好大一跳——很可怕的伤痕,深长、狰狞,一望便知当时的情况极其凶险——若是再深些,恐怕神仙也难救。 当时她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自己的父亲在他身上留下的伤。 在她走神的片刻,蔺青阳已经开始履行新郎的职责。 前世今生,青年的面容渐渐重合。 都是他,都有伤。 南般若惊呼出声,咬住唇,绝不让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他嘴里冷冰冰数出数字。 她盯着他。 此刻他如恶鬼肆无忌惮,不似前世,假惺惺像个好新郎。 那时以为两情两悦,多么讽刺,多么好笑。 而此刻,冰冷刀锋架在颈间,虽然令人本能恐惧战栗,却是如此明火执仗。 她抬眸,对上他漆黑的眼。 他面无表情,眼神清明而淡漠,像一件冷冰冰的复仇物件。 他不会再为她沉沦,哪怕是虚假的沉沦。 他冷静地念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就在像校场上点兵。 她神智有些恍惚。 不愿回忆,脑海中却不自觉浮起前世他的脸。 前世种种辛苦笨拙,却是郎情妾意。 他抱着她笑啊笑,笑得像个真正的新郎官。 害她误认良人。 终于,蔺青阳冷冷吐出最后一个字音。 她青丝散落,怔怔抬眸望向他。 他居高临下瞥她一眼,唇角勾起嘲讽:“怎么说。” 她恍神了许久,目光一点一点坚定起来,问:“你敢不敢……再挨几刀?” 蔺青阳眸光微凝,挑起眉尾,定睛看她。 她已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睛里却燃着两点不肯熄灭的挑衅。 他低低笑开。 越笑越大声。 “好啊。你来!”他放声笑着,松开了与她交握的手。 南般若手指一颤,几乎握不住掌心的刀。 他扬了扬双臂:“来。” 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铮!” 金刀划破空气,颤出铮鸣。 “噗刺!” 她挥刀连刺,他不避不让。 第10章 纵火犯贤夫良父。 南般若独自在喜榻上醒来。 她出神地望着悬在帐边的大红吉祥结,许久,缓慢眨一下眼睛。 蔺青阳没有杀她。 在记忆的末尾,她已经彻底失控,不知疲累,不知疼痛,疯了似的迎向他,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满帐摇曳的烛光。 她捅得越重,他动作也越狠。 都奔着把对方弄死。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了过去,在那之前,他淬满血色的眸底已经不掩杀意。 还能活着醒来,让南般若感觉略有一点意外。 蔺青阳也会心慈手软? 她吃力地撑起身躯,手掌触及之处,尽是一片片干涸在缎面和被褥间的血。 环顾喜榻,仿佛一处凌乱的凶案现场。 她这个本该死掉的受害者满身血迹地爬了起来,活像一只从地狱里逃回来的不着寸缕的艳鬼。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视线转了转,找到扔在地上的中衣。 她艰难挪动身体,双脚探出凌乱的大红帏帐,小心踩落在地。 扶着榻缘起身站稳,只觉一阵难言的撕裂疼痛传来,让她微微倒吸凉气。 咬住牙,颤手捡回衣物穿上,往出走。 “吱——呀——” 庭院里明媚的阳光照得南般若睁不开眼。 她缓了片刻,抬头观察四周。 蔺青阳不在。 她并没有感觉安心,忍痛提起脚步,接连穿过庭院、旁廊和大堂,再越过外院庭间一桌桌酒席,踉跄来到大门口。 两扇黄厚木门紧闭。 她抬手推了推,外面果然落了锁。 侧耳在门缝间倾听片刻,只闻一片寂静,连蝉鸟声都没有。 “有人没有?” 南般若用力拍了拍大门,厚而沉的木头发出微弱的砰响。 这样的动静恐怕传不出三尺去。 她倒退两步,怔怔望着这两扇大木门以及附近一丈多高的院墙,心中倒也不失望,只道“果然”。 她太娇弱了,蔺青阳只要随意画地为牢,就能轻易将她困死。不像他,那么强壮,没什么拦得住他,挨那么多刀也不会死。 南般若转身倚住门扉,视线扫过摆满外院的一桌桌酒菜。 蔺青阳甚至还贴心给主桌立了块红木牌,上书“亲家席”。他亲自写的字,龙飞凤舞,风骨遒劲。 南般若无从猜测父母兄长究竟怎样了。 迷茫盯着酒席,忽地,腹中传出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 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时间没进食了——昨日担忧禁域中的战斗,七仙女几次给她递吃的她都没有接,被蔺青阳劫走之后,她只喝了半瓢葫芦酒。 夜里消耗太过,此刻饥饿感终于席卷而来。 她饿极了。 南般若抬手掩腹,发现自己小腹微微鼓胀,不禁一僵。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蔺青阳精力过人,他若释得尽兴了,她可怜的肚子就是这样。 她想洗澡。 在那之前,得先填饱肚子才行。 南般若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向那一桌桌酒席。 蔺青阳的血腥气息浸了她一夜,好像溺水。她呼吸不畅,嗅觉也比平日迟钝。 到了近处仍然闻不到酒肉的气味。 虽然早春寒凉,但这样放置一夜的东西多少也该变质了,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看着便粘腻的鱼肉,落向边角处点了红砂的喜包子。 拿起一只包子,张嘴咬下去。 “咔嚓。” 古怪的感觉顺着牙齿涌入脑海,本能吞咽之前,她及时干呕一声,把嘴里的“包子”吐了出去。 蜡的质感和气味后知后觉充斥口腔,她低头一看,手中竟是个缺了角的蜡包子。 她探手去摸。 大鱼大肉,山珍野菜,樽中美酒……都是凝固的冷蜡,栩栩如生。 这根本就不是给活人准备的席面。 南般若倒退一步,后背生寒。 她加快脚步,远离这些酒桌,定定心神,折向庭院东南角的小厨房。 * 南般若体弱,从小娇生惯养,自然不会生火做饭。 但她见过蔺青阳做。 前世他把她带到这里,身边并没有安排什么仆役——凡事都是他亲力亲为。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很熟练。 铺床,叠被,洗衣,劈柴,烧水,生火,做饭。 她傻乎乎在一边看,他偶尔回头笑着与她说话,一双黑湛湛的眼睛里映出她的脸——她双眼瞪得溜圆。 任谁见了他那个样子,都不会想到他竟然就是传说中呼风唤雨权势滔天的东君蔺青阳。 在这处宅院,只住着他和她两个人。 他亲自把她照顾得很好。 很多年以后,南般若终于意识到,那个时候蔺青阳真的伤得很重,比任何一次都更重——她的父母虽然战败,却成功给蔺青阳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教训。 他是个极其冷血多疑、阴险狡诈的人。 他根本不敢让身边任何一个人察觉他伤到了那个地步,他需要大把时间消失在外界视野。 金屋藏娇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重伤敛去他的锐气,信不过旁人让他只能凡事亲为,于是他在她的面前,便成了一个贤夫良父的模样。 年少的她哪里见识过这样的男子。长得好,气质好,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他。 他做事的时候,她总会搬个小杌子坐在边上看。 那时候她真的很喜欢。 南般若回忆着蔺青阳的样子,从井中汲上清凉的井水。 “嘎吱、嘎吱。” 麻绳勒得她手掌火辣辣疼,水桶汲了半满,晃晃悠悠提过井壁。 她深吸一口,踩住垂在地上的麻绳,腾出一只手,噗一声抓住木桶湿漉漉的木提梁。 她成功得到半桶水。 一步步挪进厨房,气喘吁吁把木桶提上灶,倒进锅里。 她又到米缸取米。 哗一声把碗中的硬米粒倒进锅,囫囵淘了淘——实在讲究不了那么精细。 然后盖上锅盖,开始生火。 蔺青阳随随便便就弄着的火 折子,南般若折腾了大半天才起火,一不小心还烫到了手指。 手忙脚乱一会儿,好容易点燃削薄的引柴,塞进灶膛,想起还没在灶里支柴火。 她狼狈抹掉额头的汗,学着他的样子,一根一根往灶里斜着搭木柴。 她不比他熟练,脑子知道怎么做,动作却不大跟得上,灶膛里时不时熏出烟来,呛得她一阵阵咳嗽。 折腾半晌,终于是把火生起来了。 晃动的火苗越来越旺,她长舒一口气,随手拉过小木方凳,托着腮坐在灶边等水烧开。 此情此景难免触动些旧事。 蔺青阳烧得一手好菜。 他单手就能抓起大铁锅来颠勺,无论做什么菜,总是热腾腾很有锅气。 这般“狂野”的烹饪,南般若简直闻所未闻。 他分明一副病弱书生的模样,相处时,却总能不经意让她惊奇。 她很快就习惯了守在厨房门口等他…的菜。 他总是一脸好笑,端起盘子大步走出来,偏偏头,送到屋里让她先吃——她身子骨太弱,他连盘子都不敢让她端,总觉得她会失手。 那个时候她总是想,等到救出父母兄长,她第一时间便要把他带到他们面前。 献宝一样。 突然,南般若闻到了大事不好的味道。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只见灶膛里的柴火旺过了头,轰轰嗡嗡扑打着锅底,锅上的盖子被掀了起来,嘭嘭乱跳。 一股显而易见的糊味冲入鼻腔。 南般若:“……” 灭火! 如何灭火? 她愣住。蔺青阳从来不需要灭火,他总是游刃有余地操纵火候,烹、煎、炸、煮、炖,有条不紊。 余火他会用来温着热水,或是在灶灰里埋上几只蜜薯做夜宵。 他擅长玩火,根本不需要灭火。 情急之下,南般若拎起木桶,把桶底剩余的井水扑进了灶膛。 “滋轰!” 滚滚浓烟瞬间蹿了出来,扑她一头一脸,晃眼便充斥了整个灶房。 “唔!咳咳!” 南般若抬袖掩住鼻子狼狈逃蹿。 她第一次知道把水浇在火上竟然会腾起这么大的烟,都已经退进了内院,还是觉得呛人。 “咳……咳……” 她退到廊间,用力挥开面前的烟雾。 怎么挥也挥不完。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更加响亮了,火势仿佛离她更近,肌肤表面都有一点发烫发焦。 ……似乎哪里不太对? 南般若扶着廊柱缓了缓,喘着气,蓦地转头望向卧房。 呼吸一滞。 火光冲天,整间厢房都在燃烧。 装饰新房的大红灯笼、大红绸缎在烈火中愈发炽艳,精致的喜字窗框已然变形,双喜形状在火焰中扭曲,像一张张半哭不笑的脸。 失火了? 视野中强势闯进一道身影。 只见蔺青阳闲庭信步行走在廊下,右手提着火把,左手拎一桶火油——这个擅长玩火的男人正在放火烧洞房。 窗牗倒下,梁柱倾塌。 他行过一片火光,唇角懒淡勾着百无聊赖的弧度。 “轰”一声闷响,火海中的木屏风整扇倾倒,露出一张正被火焰彻底吞噬的拔步床。 蔺青阳手一扬,将手中的纵火证据掷入火场。 转过身,低低闷笑着往外走。 忽然之间,四目相对。 南般若眸光微颤,心跳近乎停滞。 蔺青阳也是结结实实吓一跳,他瞳仁骤缩,抖动的黑眸里映着她满是灶灰的小黑脸。 “……什么鬼?” 第11章 恶毒男主“怪我办事不力。”…… 台阶上下,南般若与蔺青阳视线相对。 洞房在他身后燃着熊熊烈焰,大红色的窗牗、床榻、案桌、屏风、喜榻在火光中揉成一片灼眼的艳色。 蔺青阳身负烈火,好似十八层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魂。 “啊,”他扯唇轻笑,“怪我了。” 南般若一时没能理解什么叫怪他。 他提步掠到她的面前,衣袂在身后缓缓垂落。 “以为你死床上了。”他慢慢眨了下漆黑的眼睛,遗憾道,“怪我办事不力。” 他身后火势太大,南般若看不见他真实的表情。 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可惜昨夜没能把她弄死在床榻上,那样就能一把火彻底解决。 她动了动唇瓣,气音还未离开唇齿,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浪逼退。 口干舌燥,烈火熏人。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蔺青阳靠近一步,抬手从她鼻尖沾下一抹锅灰。呼一声从指尖吹走,他怜惜地抚了抚她脸颊,温声低语,“该死的时候不死,那你可要遭罪了。” 南般若皱眉后退,想让自己的脸离开他的指尖。 刚一动,他便扬起手掌,一把捏住她的下颌骨。 他薄唇微勾,阴恻恻道:“现在死也不晚!” 她挣脱不开他的力道,他随手往后一带,她便踉跄撞到他身上。 他顺势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转头大步走向火场。 “嘭!” 一根横梁轰然坠地,冲击的力量掀起滔天火浪,轰一下顺着门窗蹿出。 蒸在身上,火辣辣疼。 蔺青阳一步步踏上石阶。 他掂了掂她的身体,瞥了眼扭曲变形的窗框,迎着扑面而来的烈焰,扬臂把她抛了出去! 失重感陡然袭来。 南般若身躯腾空,划过一道无助的弧线,落向烈火熊熊的洞房。 周遭空气灼烫,令她无法呼吸。 电光石火间,她对上他冰冷漆黑的眼。 他的眼睛里映着两团赤红的烈焰,焰心是她的身影。 她身体柔软,面容苍白,极其脆弱,极其无害,好像一朵被人随手掷入炉火的花。 还未接触到火,便要开始枯萎了。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喊叫也不挣扎。 汹涌的火舌舔舐她的后背,死亡的阴影向她张开怀抱,即将把她拥入怀中。 她只静静看着他。 “啪。” 手腕忽然疼痛。 在她坠入火海的刹那,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腕。 她的身体短暂留滞在半空。 这一瞬间极短又极长。 火焰已经点着了她的裙摆,贪婪往上爬。 他握着她腕骨的指骨隐隐有一点颤,手很重,重得要把她骨头碾碎一般。 带着令人浑身发寒的恨意与恶意,他终于发力一扯,把她从火海边缘拽了回来。 南般若摔在他身上,他冷冰冰垂眸盯过一眼,森冷的威压镇灭了她裙尾沾染的火焰。 他偏头,面无表情对上她视线。 他缓缓吐字:“你不害怕。” 这一瞬间他带给她的压迫感,远比方才做出杀戮动作时更加恐怖。 “是笃定我不会杀你……还是说,死也可以?” 南般若牙关不自觉轻微磕碰。 她知道,他若真想杀她,又怎会忘记锁上卧房的门窗?他还没玩够,还舍不得弄死她。 但是这显然不是他此刻想要听到的答案。 南般若唇角微动,呼出微弱的气音,落到耳中,几不可闻。 “再说一遍。” 蔺青阳俯得更近,侧耳来听。 “……蔺青阳,我饿了。” 许久,庭院里一片诡异的静,只余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他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久到她已经站立不稳时,蔺青阳终于缓慢直起身躯,轻啊一声,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 南般若躺在蔺青阳怀里,离开这座被火海吞噬的偏僻宅院。 她的视线探过他瘦硬宽阔的肩膀,只见焰浪在檐上翻涌,浓烟滚滚冲着天际而去。 这样大的动静,半个上京都会被惊动吧? 她怔怔想到此处,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下意识望向蔺青阳。 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怠的样子,唇角微沉,眉眼兴致缺缺。 他不紧不慢,穿过一条条街道与暗巷。越往前走,周围越是冷清,看不见什么人影——其实很多地方一墙之隔就是热闹的坊市。 他整个行动路径,都是这些闹中取静、灯下黑的地方。 这个人表面飞扬跋扈,其实谨慎心细,狡兔三窟。 一阵东南风吹过上京城。 起火宅 院的浓烟飘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恍惚间,南般若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般——若——” “般……若……” 春风带来了烟热,也带来了模糊的声音。 她还没分辨出是谁在喊,心脏已经不自觉高悬了起来,怦咚怦咚撞痛喉咙。 有人在找她。有人在找她! /:. 蔺青阳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有没有听见?”他问。 他并不需要她回答,侧耳听了听,他似笑非笑问道,“想不想知道是谁在叫你?” 南般若呼吸微凛。 “问啊,问我就告诉你——真不问?”他的表情分明不怀好意,黑眸里跳动着怂恿的、恶劣的光芒。 她身躯轻颤,别开脸,咬住牙关。 他露出一点遗憾的表情,继续大步往前走:“不想知道么,真可惜。” 南般若抿紧嘴唇。 这个人的话,她一句也不会信。 * 一路往前,行出很久,隐隐约约还是能听见有人在呼唤她。 “般若……般若……” 一声一声,时远时近。南般若心急如焚。 忽然,蔺青阳低头望向她。 南般若微惊,手指不自觉攥紧。 他缓慢勾起唇角,用目光点了点她青筋微露的手背:“这么点力气,你要撕到几时去?” 南般若指骨一颤。 她的掌心藏了一块小布片。她想扔在路上作记号,悄悄撕了半天,终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好心问她:“我帮你?” 她松开手:“不必。” 他笑:“行——吧。” * 蔺青阳一路行出了上京城。 高阔的城墙阻住视线,南般若看不见烟雾,也听不到人声了。 她想要把心脏放回原处,却怎么摁也摁不下去。 穿过一处竹林,只见前方山与水之间,静静伫立一座紫竹庄院。 蔺青阳挥开院门,正要踏入其间,忽闻身后遥遥又传来一声呼唤。 “般若——” 南般若陡然回眸! 蔺青阳踏着门槛,回身,饶有兴致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不多时,一道青影出现在视野中。 南般若不敢呼吸,手指不自觉攥住了蔺青阳的衣襟。若是动起手来,她做不了别的,只能挠他脸、咬他喉。 在她紧张激动的注视下,那道人影掠到面前。 南般若的心脏悬到了嘴边,撞着牙齿,酸痛不已。 “啪。” 忽闻一声轻响,此人单膝点地,垂眸拱手:“主君。” 南般若僵住,不可思议地蹙了蹙眉。 蔺青阳嗯一声,并起两根手指,微微一挥。 这个人起身,低着头,倒退数步,转身掠走。 南般若呆滞地望着这道身影消失在视野。 许久,她才缓缓回过神。 蔺青阳……是他故意让人一路呼唤她的名字,故意让她紧张忐忑,故意让她白高兴一场。 恍惚间,蔺青阳把她抱进庭院,放到地上。 “不是说了,问我就告诉你,那是我的人。”他的笑容愉悦而恶劣,天人般的面孔宛如修罗恶鬼,逼近她,笑问,“你怎么不问?你以为是谁?” 南般若缓缓抬眸。 她从来也不会骂人,目光将他穿透千百遍,渡出心中全部的恶意,终于咬牙切齿骂出口:“你好恶毒!” 蔺青阳愣怔一瞬,笑出了声。 他越笑越大声,笑得直不起腰背,手掌一下一下拍在膝间。 半晌笑够了,他艰难直起身,晃晃悠悠盯她含怒的眉眼。 “南般若,你发火的样子真有趣。”他笑吟吟凑近,“比从前好多了。从前那副假惺惺虚与委蛇的模样,知不知道有多烦人。” 话音落尽,蔺青阳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冰冷彻骨的目光罩住她,让她心生寒意。 南般若蹙了蹙眉心。 她用尽全部力气按捺住后退的本能,直视他的眼睛。 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她从前在假惺惺虚与委蛇。 她咬牙冷笑:“难道你以为,你这样的人,配得上任何真心?” 他的眸光倏地阴沉。 喉结滚了滚,挑挑眉,他转身往里走,“不是饿了么,来。” 南般若蹙眉盯着他背影。 她是饿。 * 厨房有粥。 普普通通的青菜肉丝粥。 细细炖烂之后,用文火煨在灶上,盛起来便能吃,不凉也不烫,米粒软糯,青菜不老,肉质鲜嫩。 蔺青阳替她盛了一碗。 转身递给她的动作,仿佛无数幕回忆画面重叠。 “快点吃。”他催促她,“吃完去洗。” 他的表情若无似无带上一抹嫌弃。 他沐浴过,换了衣裳,身上闻不到什么血腥味。而她中衣底下,全是他的血。 南般若低头喝粥。 粥是无辜的。 * 紫竹林后,有一方天然温池。 蔺青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只当他不存在,脱衣,下水。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她一身疲累,神魂轻飘飘往上浮起。 “哗啦”一声水响。 劲瘦坚硬的身躯从背后贴上她时,她并不感到意外。 一只大手覆住她小腹。 那里微微鼓胀,害她难受了许久。 蔺青阳俯身咬她耳朵,意有所指:“不想出人命的话……” 滚烫的指掌缓缓下移。 “还不分开。” 第12章 入戏烈火焚心。 “不想出人命的话……还不分开。” 水雾漫进紫竹林。 一片片竹叶落到水面,狭长、质薄、边缘锋锐,随着水波有力晃动。擦过南般若雪白莹润的肌肤,轻易划出一道道未破的细长红痕。 红痕交错,靡丽无双。 南般若咬住唇,身躯簌簌颤抖。 她身处荡漾的水波之间,唯一能借力之处,便是身后男人箍在她腰间的左臂。 他的右手潜在水下,弄皱一池涟漪。 蔺青阳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剑而坚硬带茧。 一寸一寸,他细致替她清洁。 南般若呼吸破碎,随着身躯摇晃,湿透的乌发一绺一绺缠住他的衣扣。缠得紧了,就好像一只大手拽住她的头发,逼迫她深深仰起头来。 她的身体时不时被动向上浮起,然后被他无情按下。 白雾氤氲的池泉荡开一圈又一圈节律的波纹。 南般若难耐,双手抓住他水下的右手制止。 然而她的气力实在微弱,手指软软覆在他腕间,非但没能阻止他,反倒愈发清晰地直面他精瘦遒劲的臂肌、坚硬有力的骨筋。 她并未溺水,却几近窒息。 她的手指渐渐脱力他从腕间松开,飘荡在温热的池水间。 视线变得朦胧,她张开唇瓣,可怜地汲取周遭越来越稀薄的空气。 后脑不自觉仰起,擦过蔺青阳坚实的胸膛。 迷茫的目光一寸寸往上,掠过他的锁骨,脖颈,喉结,下颌。 然后视野里撞入一张冷冰冰的侧脸。 他的皮肤好像墓葬坑里不见天日的透青白玉,长眸微垂,唇角下抿,观他神情,仿佛森罗殿中定人生死的判官阎罗。 南般若正是神思恍惚之际,陡然却看到这样一张脸,冲击力简直难以言喻。 她蓦地睁大了双眼,惊悸时,身心不自觉痉挛颤栗。 水上水下,泾渭分明。 她怔怔分开双唇,失神之际,蔺青阳加诸在她身上的爱和恨接连涌出,冰冷又炽烫。 * 南般若昏昏沉沉被抱回厢房。 她的指尖提不起一丝力气,任他帮她擦干身体和头发,昏倚着软榻,胸脯微弱起伏。 在他取出一盒玉膏给她上药时,她也只是轻微抽悸了一下。 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傍晚。 身上穿着宽大舒适的白袍,起身下地,昨日的疼痛处泛着些凉意,已经没有明显不适感。 她缓步离开卧房,循着声,在庭院里找到了蔺青阳。 他也穿着和她一样的白袍,身边摆了一只大木盆,盆中装着刚洗过的湿衣物。 他在两棵大树中间系了根绳索,正在往上面晾衣裳。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 南般若停在远处,谨慎地打量他。 他熟练地晾好衣物,弯腰拎起木盆,回身见到她,眉尾微挑,露出个春风和煦的笑容:“饿醒的吧?” 南般若抿唇不语。 他这副模样,与当初哄骗她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又想玩什么花招? 蔺青阳大步走近,随手把木盆放到一边,俯身抱她起来,像她从前断腿的时候一样。 厨房外面有间竹制小饭厅。 他抱她进去,抬腿勾过一张竹椅,把她端端正正放进去。 他返身去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大火翻炒的声音,旋即涌来了勾人馋虫的饭菜香气。 南般若抬手摸了摸肚子。 饿。小腹也扁扁的。 热腾腾的饭菜顷刻出锅,蔺青阳端到桌上,往她手里塞了竹筷,示意她趁热先吃。 他返身又去了厨房。 南般若望着手里的筷子,难免想起从前。 从前她喜欢他,每次他还在做菜,她总要故意磨蹭半天,假装忙这忙那,其实就是想等他一起吃。 如今就不必跟他客气了。 她抬起头,视线落向面前喷香的菜肴,正要动手,手腕忽然一抖,呼吸蓦地收缩。 ……虫,虫子! 红红绿绿的辣椒之间,竟是一条条炸得焦黄的虫子! 他给她端来了一盘虫子! 惊悸片刻,南般若缓缓回过神来,轻轻吐出悬在喉间的长气,彻底镇定下来。 蔺青阳折磨她就对了。 他若不搞事,她反倒应该忐忑不安。 沉默片刻,南般若放下竹筷,起身缓步走向厨房——让她看看他还给她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到了厨房门前,扶着紫竹门框,向内望去。 他在做红烧鱼。 火候精准,动作老练。 蔺青阳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厨房了。 自从他做了帝君,每日吃食便是那些摆盘极其精致华美却从来不敢用重料的保守御膳,吃了快有一百年。 如今倒是重操旧业。 铁锅里很快就沁出丝丝缕缕诱人的香气。 他的厨艺仿佛愈发精进了,闻起来便知道锅中菜肴肉质幼嫩,鲜香滑爽。 单手起锅,回眸冲她笑。 “又让你闻着香味了。”他偏偏头,一脸好笑,“走吧,给你送进屋。” 恍若隔世。 他大步走到她身边,见她不动,挑眉道,“还是故意在等我?” 南般若缓缓抬眸和他对上视线。 原来他知道她等他,从前她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 她面无表情道:“等你吃蛆。” “噗咳咳咳!”蔺青阳呛笑,“没见识,看见外面这片紫竹林了?竹虫可是好东西。” 南般若抿唇不语。 不管竹虫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他不怀好意是一定的。 眨了眨眼,视线落向他手上的盘子。 ……不是红烧鱼,是条红烧蛇。 蔺青阳先发制人:“看看你身子虚成什么样了,特地找食材给你补气血。别不识好人心。” 南般若只想冷笑。 他腾出一只手,揽住她肩膀,带她回到饭桌上。 她决心一口也不吃。 蔺青阳又做了个素菜便回来了,见她不动,他笑吟吟挟起竹虫吃给她看。 “咔嚓,咔嚓。” 焦脆,似乎比炸酥肉香。 吃过竹虫,蔺青阳用筷尖拨开红烧蛇皮,鲜嫩热腾的咸香顷刻扑了出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吃腌膏蟹。 她不敢,他也不劝,就吃给她看。她看啊看,便馋了,忍不住尝了一点。刚尝出滋味,却没了,气得她幽幽盯着壳子盯半天。 蔺青阳似乎也想起了同一件事。 他动筷的速度更快了,风卷残云,带起残影。 南般若果断伸出筷子去抢蛇。 一尝,果真美味。 蔺青阳笑笑地把盘子推到她面前,又好心点了点竹虫:“来一个?” 南般若护住自己的碗。 虫子就敬谢不敏了。 吃过饭,蔺青阳动作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准备带到外面洗刷。 他回过身,像从前那样叮嘱她:“别去榻上懒着,在院里走动消消食,我很快就回来。” “……” 南般若忍不住出声呛他,“蔺青阳你在唱戏吗?你莫不是以为当真回到了从前?” 她可没有功夫陪他玩旧日重演的无聊把戏。 蔺青阳垂眸笑了笑。 空气即将凝固时,只听他不紧不慢开口:“哪里不对么。” 南般若心底隐约升起寒意。 他缓缓扬起下颌,目光居高临下罩住她:“倘若你双亲没死,你我本该如此——你说是不是?” 不等她作出反应,他转过身,端着锅碗瓢盆大步离去。 南般若盯着他的背影,眉心蹙紧。 从前怪她天真,他骗她说她的家人还活着,她便傻乎乎信任他,喜欢他。 那如今呢? 他说这样的话,那她的家人究竟是安好,还是不安好? 她攥住手指,深深吸气。 不可以。 不可以落入他的陷阱,她越是不安,越是正中他下怀。 南般若转身走进厢房。 她用力拽上竹门,后背重重倚在门上,不住喘息。 既已重生逆天改命,又怎堪再一次失去?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 蔺青阳处理完满院杂务,已是戌时。 他做这些事情一向认真,仿佛由衷地喜好。 听着他脚步声近,南般若立刻闭眼装睡。 竹榻微陷。 蔺青阳做的饭菜很有人间烟火气,但他身上并不沾染油烟。他拉开被褥躺到她身旁,她只闻到熟悉的沉水香的气味。 她保持呼吸不变。 即便那道强势的、侵略感十足的视线已经落在她的身上,她只作不觉。 他忽地笑了下:“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你装睡总是眨眼睛——忘了吗?” 南般若强行定住眼皮。 片刻,心知上当,她睁开双眼,对上他笑吟吟的脸。 他侧身躺在竹榻外缘,单手握拳抵着耳侧,目不转睛看她容颜。 他并不掩饰深暗的眸色。 南般若呼吸微滞。 昨夜只顾着拿刀捅他,全然忽略了他有多么强盛可怕的本钱。 此刻略一想,尚未恢复的身体便开始隐隐作痛。 他抬手,重重抚上她的面颊。 “怕什么。”他懒声道,“昨日才洞房,放心睡,不碰你。” 南般若定定望着他。 这也是他从前说过的话。 年轻气盛的男人,开了荤,尝到肉,硬生生憋过一夜,整夜都像狼一样,眉眼发绿,幽幽盯着她。 她蹙了蹙眉心。 “蔺青阳。”她问,“用得着这么入戏?” 他动作微顿,视线沉沉侵入她眸底。 “南般若。”他语气认真,“我若说你父母安好,你定是不信?” 她的呼吸消失了一会儿。 “蔺青阳。”她压抑住心颤,冷冷逼视他,“你前世说这话的样子,可比此刻,情真意切得多了!” 四目相对,刀光剑影,烈火焚心。 第13章 男主有大病动手啊! 南般若怎么可能再信他? 同样的错,犯过一次,便已是剜心剖骨的教训。 所有的慕艾和欢喜,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全都化成了诛心的利刺。她遍身荆棘,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来。 南般若眸中的血色和痛楚清晰映入蔺青阳眼底。 他突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眼前骤然漆黑,南般若错愕一瞬,下意识去拨他的手。 拨不动。 他手掌大,手指长,覆住她大半张脸,像一副铁枷箍在她脸上,根本挣脱不开。 她细软的指尖拨弄他坚硬的指骨,无济于事,反而愉悦了他。 于是她不动了。 久到仿佛隔了一世,终于听见他低低笑了声,虚伪做作,息事宁人:“好了好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南般若冷笑不语。 “退一万步,”蔺青阳语气无辜,“般若是不是忘了,究竟是谁先起的杀心?别人想杀我,却不许我还击,这样不公平。” 她挣不开他的桎梏。 眼前一片黑暗,他慢条斯理在她耳畔说话。 “前一世,是炎洲君与武大统领先在宫中设下鸿门宴坑我。” “这一世,我诚意求娶,却在亲家门前遇袭。” “般若,你也可怜可怜我。” 南般若被他理直气壮颠倒黑白的鬼话气笑。 怒火涌到嘴边,令她唇齿都在颤抖:“你作恶多端, 本就该死!” 她的眼睛被他手掌覆住,骂起人来,反倒楚楚可怜。 一道暗沉的视线落在她唇瓣间,她虽不能看见,却本能心惊,连忙抿住唇。 半晌,听他意味不明地说:“你不是亲手杀过我了,还不解恨?” 她眼前漆黑无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他说话语气根本无从分辨他真正的情绪。 这让她感到不安。 她咬了咬牙关,绝不让自己输了气势:“你害我父母兄长,杀你一万次都不够!” 他停顿片刻,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寒气,幽幽从牙缝沁出来:“南般若,你也杀我全家,还不够两清?” 她简直被他的无耻气笑。 他的身世她大致是知道的。 父亲老东君死得早,他未及弱冠,便一手撑起了河东四洲。 在他称帝之后,家中寡母也当上了太后,可惜没享几天福,就因为思念亡夫伤心过度而薨逝——那会儿蔺青阳还没有把她带进宫中,他母亲的死可赖不着她。 南般若道:“我没有害过你家人。” “没有?”钳在她脸上的大手蓦地一紧。 “当然没有。” “没、有。”他蓦地凑到了极近的地方,低低笑着,一字一顿,“杀我妻儿,不是你?” 南般若心脏蓦然停跳! 她不能视物,却能清晰感觉到一阵阴森的寒意。 捏在她脸上的指骨微微颤抖。 她知道蔺青阳杀心大炽。 她忍着心颤,故意刺他:“你是说宣姮和太子吗?” 她自然知道那不是他口中的“妻儿”。小太子被毒死,他连一眼都没看。宣姮是他亲手杀的,千刀万剐。 蔺青阳的气息消失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压抑住了炽盛到顶点的杀意。 他终于缓缓松开覆在她脸上的指掌。 她的眼前陡然恢复光明。她忍着刺眼的不适,用力抬眸望去,只见他眸底渗血,唇角含笑。 他笑笑地抬起手,为她整理汗湿的鬓角。 “多少年了,还吃飞醋。”他带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划过她的面颊,温柔地说着令人恐惧的情话,“我妻当然是你。生生世世。只有你。” 她呼吸微紧,心底寒凉一片,定定神,垂眸道:“我困,想睡了。” 不等他答话,她簌簌转过身,背朝着他,闭眼假寐。 蔺青阳并未放过她。 不多时,一只大手悄然覆了过来,自后往前握住她细白的脖颈。 “不行啊般若。”他道,“这样睡下怎么行。” 南般若心跳微顿。 他的指骨渐渐开始发力。 她闭紧双眼,屏住呼吸,等待窒息感来临。 坚硬的指腹陷入她的肌肤,手很重。 她屏着息,感觉到颈骨受压疼痛了起来,却与自己想象中的疼法不大一样。 他没有掐她,只是捏住她颈间酸胀的穴位,一下一下替她按揉。 他道:“经络淤堵成这样,明日起床能痛死你。揉开再睡。” 南般若微怔片刻,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看来他又一次成功摁住了杀心。 反正她也反抗不了他,他要按,便让他按,左右不是她吃亏。 总比掐脖子舒服。 蔺青阳有心伺候人的时候总能让人十分舒坦。他手法精准老道,每一指落下,都让她舒服得想要喟叹。 按揉片刻,他再添了一只手,双手抚过她的肩,顺着颈骨的穴位往两旁拨开。 忍过最初的生硬筋痛,余下便是酥麻和松快。 她的衣襟渐渐散敞,露出一片玉雪般的肩背。肌肤起了一层薄汗,沁着靡靡的红。 蔺青阳指掌温度也愈来愈热。 偶尔在他俯身时,呼吸落在她身上,又烫又重。 他终究没做多余的事,每一次落指精确无误,让她微微疼痛,却后益无穷。 南般若从前便纳闷,蔺青阳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 问他,他又顾左右而言它。到后来,她再也无心了解。 手指渐次往下。 她伏在榻上,身躯越来越软。 宽大的白袍渐渐褪了下去,他像剥一只蜜桃似的,将她剥出了一半。 艳丽的薄红色泽顺着她的脊骨一寸寸弥漫。 她的呼吸逐渐不稳,身体不由自主散发出诱人的香和热。 衣袍堆到了腰下,像一团云絮。她醉卧云间,筋松骨软,妍丽非常。 蔺青阳捏了捏她后颈,温声道:“等我片刻。” 她没理他。 他起身离开,果真片刻就回。 她伏在枕上没有回头,只觉滚烫的手掌落向后腰,替她揉开了最后几处淤堵。 衣袍团在腰间,摇摇欲坠。 只需再扯下几分,便可以任他为所欲为。 南般若对蔺青阳的人品从来也不抱任何期待。 当他探出手臂,拦腰将她绵软的身躯勾起来时,南般若垂眸望向颤眼的玉雪春光,心下只道,果然如此。 她无意谴责他。 他这种人,骂他都是在给他奖赏。 她这副身子骨生得太好,他辛勤半天,自然是为了采撷。 低头看看自己,只见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白里透着红。后知后觉发现,身上并没有往常惯有的那些淤青痕迹。 指痕,吻痕,牙印,一个都没有。 恍惚间记起昨夜,新郎除了扣住她手指,把小金刀握进她掌心之外,再没有用手碰过她。 此刻回忆,那画面简直是撞鬼。 满身是血的恶鬼,一下一下用手掌撑着身体在榻间爬行,阴魂不散地撞进。 昨日神智不清,忘记恐惧。 此刻只觉一阵后怕。 在她身躯微微战栗时,他的手臂离开她腰间,覆上她双肩。 南般若咬牙等待狂风暴雨。 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扶她坐稳,大手便离开了她。他探身取过晾在榻前椅背上的热布,慢慢替她擦拭身上的汗水。 南般若怔住。 原来他方才离开,是去取煮在灶上的布。取回来凉了片刻,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他擦过一遍,拧了拧,热布顷刻干透。 让人羡慕的手劲。 他用干布再替她擦了一遍,擦得她的肌肤微微泛红。 真不动她? 南般若略微有一点迷茫。 擦过身,他抬手替她拢好衣袍,偏偏头:“可以躺下了。” “……哦。” 南般若爬到枕头上,躺进被褥,只觉浑身热腾腾地通透。 困意顷刻来袭。 蔺青阳俯身,捏捏她后颈同她说话,她只含糊敷衍地嗯嗯了两下。 他被她气笑。 “南般若。”蔺青阳笑叹,“你就是一只野性难驯的鸟。” 南般若并不在意他的狗嘴在吐什么狗牙。 他道:“饿了才理人,喂饱就跑。翻脸无情,吃人嘴硬。” 她勉强抬眸,给了他一个“你说是就是”的眼神。 他不高兴,不轻不重推了一把她脑袋。 他很不耐烦地重复方才的话:“明日醒来,我给你一个交待。” 南般若意识已经不清。 睡过去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难不成两眼一睁,他还能吊死在我床前。 * 南般若清晨醒来并没有见到吊死鬼蔺青阳。 她起身,套上鞋袜。 走到卧房门口,听见院子里有一点奇怪的动静。 她循声望去,只见蔺青阳立在庭院正中,衣裳上薄薄覆一层冷霜。 他身前放置一张黑檀木大方椅,椅子里捆了一个人,此人嘴里咬着布条,正在呜呜挣扎。 南般若的心脏本能一紧。 定睛望去,却是个素不相识的美妇人。 蔺青阳回眸看她,笑着招了招手。 南般若狐疑走到他身边,见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意地晃动,指间蝴蝶穿花似的玩着一把匕首。 七寸锋刃,寒光凛冽。 他把匕首递到她掌心,扬扬下颌示意:“去杀。” 南般若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 逼她杀个陌生人? “啊,”他低低地笑,“忘了介绍,这一位,是生我的娘。我爹死早了,家中就剩这一个长辈。” 南般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蔺青阳从身后抵住她,双手环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帮她拿稳那把刀。 耳畔一声冷喝—— “不想杀我全家吗?动手啊!” 第14章 疯子不如不生。 南般若头晕目眩。 此刻朝阳初起,晨光熹微。庭院里弥漫着竹雾的清香,暖融融一片春意。 她却坠进了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 蔺青阳抵在她身后,双手环住她,帮她握紧手中的刀,一步步逼向那个被绑在黑檀木大方椅里的美妇人。 南般若挣脱不动,被迫踉跄举刀往前走。 锋刃寒光映在了妇人的脸上。 妇人已过中年,仍然美艳。看得出来平日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只是眉梢眼角留下了一些明显的愁苦痕迹。 好看的男子往往肖似母亲,蔺青阳也不例外。 近距离看清这妇人容颜,南般若瞳孔不禁一震——妇人和蔺青阳实在是生得太像了,五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宇间气质也相近。 如假包换是血亲。 妇人扭动身子拼命挣扎,盯着逼近的尖刀,目光又惊又怒。因为嘴里塞了布,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南般若双腿发软,不愿往前,但蔺青阳箍着她、圈着她,她被迫双手握刀,刀尖直冲冲抵在了妇人的心口。 她吃力地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手上传来的力道依旧坚定。 蔺青阳并非装腔作势,她已经拼尽全力往后缩,刀锋仍在一分一分不断向前深入。 那件湖绿织银的春绸布料微微向下凹陷,只抵抗了不到半息时间就被刀尖刺破。 “嗤。” 南般若瞳孔颤抖。 她眼睁睁看着妇人的衣襟一点点渗出血色。 妇人吃痛,不敢再胡乱挣扎,只屏住呼吸,睁大双眼,白多黑少地瞪向蔺青阳。 南般若夹在这二人中间,头皮发麻,浑身冰冷,心跳错漏。 她的双手已经麻痹,却仍能清晰感觉到手里的刀子不断深入肌理,在擦过胸骨时,细细密密地传递来令人牙酸的痒意。 春衫上的血痕一点一点扩大,妇人即将毙命刀下。 “蔺青阳。”南般若压抑着颤抖,故意说道,“你不能随便抓个人,就说她是你母亲。” 她一边说,一边侧眸仰头去看他的脸。 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微微俯下身躯,将她整个罩在他的阴影中。 她见他微眯着长眸,唇角勾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他停下动作,身体往前压了压。 南般若感觉肩膀一沉,他竟是把半个身躯的重量放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身体又硬又重,好像一头铁骨的怪兽。 压着她,他把手臂往前探。 闲闲伸出两根手指,钳住妇人嘴里的团布,往外一扯。 没了塞嘴的布,呜呜乱叫了半天的妇人当即痛骂出声:“蔺青阳!你这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逆子!挨千刀的畜生!” 蔺青阳挑高眉尾,偏头望向南般若,缓缓眨了一下眼。 他这意思便是:你看看,除了亲娘,谁能这么骂我。 “你杀父弑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早晚要遭天谴!早晚要遭报应!”妇人神情崩溃,“你若敢杀我,我父兄绝不会放过你!河西谢氏绝不会放过你!你还指望娘舅站在你身后——你做梦!” 挨骂的蔺青阳眼皮都没动一下。 南般若心神剧震。 世人只知道蔺青阳生父死得早,他年纪轻轻就不得不撑起偌大洲府,其中艰辛自不必说。 没想到老东君竟是他杀的?! 她模糊记得,他的父亲与河西联姻,娶的正是谢氏女。 蔺青阳把布团随手扔在妇人身上,指尖一勾,从她腰侧勾出佩玉。河西谢氏的玉徽,上书一个“瑶”字。 是谢氏无误了。 蔺青阳随手把玉徽扔开,不咸不淡地开腔:“果然是为了老头子的事情记恨我。” 谢瑶瞳孔一颤,眼眶一寸寸收缩痉挛:“你总算是亲口承认了,总算是亲口承认了。我早就该猜到……早就该猜到……早该猜到,你就是个卑劣冷血的讨债鬼!” 蔺青阳失笑:“是啊,你早该猜到是我。可是……”他有意无意停顿了片刻,吊足胃口,这才轻飘飘说道,“我杀表姑和弟弟的时候,娘不是也很开心么,怎么到父亲就不行了——伤你的人明明是父亲,你却只恨旁人,是蠢还是瞎?” 妇人愣怔片刻,身躯猛然一颤。 她哆哆嗦嗦地张嘴骂他:“……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你都敢弑父了,你杀了我啊!即便我不曾做过半件对不住你的事情,你来杀我啊!” 蔺青阳淡笑垂眸,望向刺进妇人胸腔的刀。 视线一顿。 在他腾出一只手分心去做事时,南般若已经趁机悄悄把匕首撤回了几寸。 蔺青阳很不高兴。 他瞥她一眼:“给你机会报仇,这么不中用?” 南般若抿住唇,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往回抽:“她与我无冤无仇。” “这么善良啊,”蔺青阳似笑非笑,“般若不愿伤害无辜?” 她吸了吸气:“是,那又怎样。” “那么,”他凑近盯她眼睛,“善良的般若,又是怎么忍心杀了那小孩呢?” 南般若眸光微凝。 她知道他说的是小太子。 那是一个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很稳重的孩子。宣姮不是什么好心性,但是她并没有把那个孩子养坏。 那是一个好孩子。 南般若定定盯着蔺青阳的眼睛。 她沉声道:“你在怀疑我说谎?你怀疑我没有杀人,也不是故意落胎,只是说那样的话来气你吗?” 他挑挑眉,示意她继续。 她微微勾起唇角,“那你猜错了!” 她用挑衅的目光告诉他,临死的时候她说的就是真心话,为了落掉腹中胎儿,她可以违背本心伤害无辜——她恨毒了他! 四目相对,蔺青阳的黑眸一点点失去温度。 他轻微摇头,唇角却勾起了笑。 “行。” 他撒开手。 禁锢南般若的力道蓦然一松,她手里的尖刀当啷坠地。 “别后悔就行。”他一步一步后退,笑逐颜开,恶意满满,“也不想想,万一你父母已经死了怎么办,这可是你唯一的报复机会。般若,想想清楚,举头三尺有鬼啊。”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院。 南般若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许久,谢瑶的叫骂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南般若目光复杂地望向自己这位“婆母”。 谢瑶见她胆小温顺,忍不住把憋屈许久的一腔邪火发泄在她的身上:“贱人!还不速速滚过来与我松绑!你以为我儿当真敢伤我么!” 南般若抿唇不语。 谢瑶口不择言:“你算什么东西,恬不知耻,胆敢挑唆我儿……唔!” 南般若把布团塞了回去,堵住谢瑶的嘴。 她缓缓俯身,向谢瑶行了个晚辈礼,然后慢声细语道:“想杀你的人明明是蔺青阳,我帮你,你却骂我,是蠢还是瞎?” 一不小心就跟姓蔺的有了共鸣。 谢瑶:“呜呜呜呜呜!” 南般若捡起地上的刀。 谢瑶瞳仁骤紧,屏住呼吸。 南般若迟疑片刻,走向厨房,到了井边,站定,扬手把刀子扔下去。 噗通。 谢瑶终于松了一口气。 * 南般若没再看谢瑶一眼,她返回卧房,静静坐到窗榻边。 她能感觉到蔺青阳方才有些……难过? 他那样说话,反倒让她窥见了一两分真心,她隐隐有种感觉,父母兄长或许当真无恙。 但她不敢多想。 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脆弱,越渴求,越易破碎。 她怔怔出神。 到了午饭时分,南般若如约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她离开卧房,途经庭院,不经意望过一眼,院中已经没了谢瑶的人影。 穿过前廊,看见厨房有烟火气。 她走到近前,倚着门框往里看。 两盘炒菜已经出锅,锅里炖着冬瓜肉,蒸笼里沁出竹米香,小灶上煨着一只药罐子。 南般若心说: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做饭,他是真喜欢。 蔺青阳知道她来了,却没回头。 顷刻饭菜出锅,他用一只木托盘端起它们,大步往外走。 经过她身边,只作没看见。 南般若默默跟上。 他离开厨房,径直去往 竹制小饭堂,冷着脸一一摆盘。 两副碗筷。 吃饭时,他不看她也不理她。 只是在她多挟了几筷子辣椒的时候,冷脸用筷子打她筷子。 南般若:“……” 她问:“前世,是你杀了你娘?” 蔺青阳漠然抬了抬眼皮,一脸“关你屁事”。 她又问:“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蔺青阳挟了一块冬瓜。 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咬。 半晌,淡淡瞥她:“我让她回河西了,你别后悔。” * 饭后蔺青阳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南般若闻见熟悉的味道,不禁略微怔忡。 对于气味的记忆当真是异常顽固,她只接触过一次,隔了一世仍然记忆犹新。 药汁离她尚远,她的腹部已经开始隐隐坠痛。 红花。 蔺青阳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缓缓拨动面前的药碗。 “你以为弄出来就没事了?”他道,“不想怀上,就喝了它。” 南般若没有一瞬迟疑抬手去拿。 他按住她的手,目光冰冷:“想清楚。” 她望向他:“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都已经过了两夜,才给她煮避子汤。 蔺青阳垂下眼睫,唇角微勾:“生个我这样的,不如不生。你说是不是?” 南般若:“……” /:. 她能感觉到他在……伤感? 倘若她愿意说上几句好听话,不喝这个汤。 大约会让他很开心。 南般若认真盯着他的眼睛。 缓缓举碗,一饮而尽。 第15章 春日莲亲亲我。 汤药很苦,从舌根麻至胸口。 南般若放下药碗。 “喀嗒。” 这是一只木碗,搁在木桌上,发出清沉的碰撞声。 她始终与蔺青阳四目相接。 余光看见他的喉结不停滚动,一圈又一圈。 “是啊。”她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生个你这样的,不如不生。” 他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下。 “骗骗我也不行?” 他生得好,平日惯是一副野心勃勃、强势掌控的样子。此刻黯然消沉,伤情自苦,竟是很有几分清俊动人。 他的眼睛在诉着伤心,嘴上却硬道:“怎么连哄人都不会了,不像你啊南般若。” 南般若垂眸望向手中的木碗。 发现碗底淀了少许药渣,她又端起碗来荡了荡,送向嘴边,喝得一星不剩。 蔺青阳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动作,半晌,薄唇轻扯,哑声问她:“非要做到这么绝?” 南般若冷淡抬眸:“非要。” 她身子骨弱,极难受孕。 前世蔺青阳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替她调理身体,一连数年夜夜春宵,什么手段都用遍了,也就堪堪怀上过那么一次。 今日即便她不喝这碗药汤,也没可能会怀孕。 她大可以说几句他想听的话来骗一骗他——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很伤感。 “蔺青阳。”她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他微微蹙眉摇头,眸底有化不开的疼痛和悲哀。 “若是从前,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停顿了片刻,缓声道来,“或许遇见今日情形,我就会开始犹疑,以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以为是不是藏着什么内情,以为害我父母的是不是另有其人。” 她望进他的眼底,“比如,河西谢氏?” 一滴泪水正要掉出蔺青阳隐忍泛红的眼眶。 戛然而止。 他表情未变,只定定盯着她,片刻,抬起手指挑走了那颗垂在眼下、即将成形的泪滴。 “啊,”他轻轻笑开,“被识破了。” 南般若毫不意外。 他用手肘撑着桌面,倾身向她凑近。 “我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她把脸转开,目光越过窗棂,望向紫竹林上啾啾盘旋的鸟。 河西与炎洲唇亡齿寒。 炎洲出事,下一个倒霉的必定是河西。 虽然蔺青阳他母亲看起来比较不聪明,但与她一母双胞的下代河西君可不一样。 那一位多谋善战,心思机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蔺青阳心腹大患。 有那位在,河西绝无可能对炎洲下手。 蔺青阳叹了口气。 他遗憾道:“本想告诉你,前世你父母就是被我娘那个蠢人害死的。她被人利用了,幕后的人藏得很深。” 南般若回过头,视线落向他。 他的薄唇形状漂亮,轻轻一动便吐出连篇鬼话:“你说你在宫里故意招恨,你说你毒杀了宣姮的儿子——若是真话,那么定是有人在暗中帮你,不然你手上哪里来的毒?般若,我要是没猜错,这个帮你的人,正是背后指使我娘的人,也是害你父母的人啊。” 南般若抿唇不语。 他漫不经心笑了笑:“般若信不过我,一定不会让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你反而会保护这个人,对吗?” 蔺青阳天生就很会蛊惑人心。 一声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挑拨她的情绪。 他的未尽之语,阴魂不散地在她耳边重叠徘徊——“你知不知道,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护真正的仇人呢……” 南般若深深吸气:“别白费心机了,我不会告诉你。” “行吧。”他垂了垂黑眸,起身,“我去洗碗。” 南般若:“……” 她盯着他的背影,目光颇有几分复杂。 像他这般阴狠狡诈心机深沉狂悖恣睢的人,对峙时蹦出这么一句“我去洗碗”,他自己难道就不会觉得违和吗? * 蔺青阳洗碗回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笑吟吟替南般若多披了件雪绒氅子,然后带她出门。 “有一日,我本想带你去采莲。” 阳光和波光映入他黑湛湛的眼眸,他情绪不明。 南般若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没去成,你当然不记得。”他笑笑地告诉她,“莲藕是带着回门的。” 那时候她满门都没了,自然也没必要去采莲了。 说话间,他已把她带到院前湖畔——紫竹院建在山与水之间,出门不远便是一片大荷塘。 “你要带我采莲?”她的心脏突兀地跳了下。 莲藕是带着回门的。他要让她……回门? 她屏住呼吸,心下忐忑不安。 蔺青阳跳上木舟,一只手拿起长蒿抵住岸,另一只手探过来牵她手。 “来。” 南般若没伸手,执拗再问一遍:“你要带我采莲?” 蔺青阳拖声拖气地笑叹:“对——啊!” 不等她再问,他主动说道:“明日你回门带去。” 南般若心跳加速。 明日……回门? 他倾身一探,牵住她的手,把她拽上独木舟。 撑上一蒿,小舟摇摇晃晃离了岸,荡向荷中央。 荷叶还未铺满塘。 “蔺青阳。”南般若忍不住回头问他,“你当真要放我回……” 他似笑非笑打断她:“专心采莲。” 长蒿一撑,瘦长的木舟破入莲荷深处。 满池莲叶清香漫过来,潮湿的水汽浸人一身。 木舟越过莲叶莲根,擦出簌簌响动。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蔺青阳清声唱,“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江南》] 他把木舟停在趁手的地方,挑挑眉,怂恿她去摘。 南般若手指浸入冰凉净透的池水,咬牙向前一探,隔着清碧浅水,握住一截小莲藕上方的莲梗。她皮肤薄,触碰到滑凉莲梗上那些粗糙细密的扎手倒刺,不禁低低惊呼出声。 听见蔺青阳在身后闷笑,她很不高兴,心一横,紧握莲梗,用力往回拽! 狠狠拽了几下拽不动,自己反倒差点栽出去。 “哗啦!” 木舟左右一晃,惊起一片水花,吓得她收回双手,心惊胆战地扶在湿漉漉的舟舷上。 蔺青阳哈哈大笑——他故意没帮她踩稳木舟,吓她一跳。 南般若回眸瞪他,他笑得更大声了。 “一边歇着。”他貌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把她拨到他身后。看似温存,实则嘲笑。 他一手挽蒿,一手采莲。 一只只白嫩的新藕被他随手采上来,抛到她脚边的网兜里。 “这么小也能吃?”她问。 他回眸笑:“就只知道吃。” 南般若:“……” 他用 目光点了点舟上网兜里的莲藕:“带回娘家的够了,再多摘几根,晚上做给你吃。” 南般若没接话。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又在玩什么花招,是不是又想害她白高兴一场。 她倒不怕他戏耍她,怕的是他当真放她回去,家里却……她及时打断思绪,不再往下深想。 蔺青阳再摘了几段莲藕,长蒿一点,独木舟像飞鱼掠过水面。 凭他的修为完全可以踏水而行,他却像渔民一样老老实实把木舟撑到岸边,先把一兜莲藕甩上岸,自己再跳回岸上,探手拽她。 木舟吱呀一晃,在水边轻轻摇摆。 两个人收获满满,带着一身荷香回到紫竹院。 踏过门槛,蔺青阳哼着小曲径直去了厨房。 南般若回头看,只见他连院门都没有关,仿佛当真是夫妻二人采莲归家。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便跟着他去往厨房。 “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做?”她倚着门框问他。 蔺青阳也没跟她客气:“等着。” 他从井中汲了清水,替她搬了一只大木盆和一只小木盆,再递她一把小毛刷,示意她把莲藕洗干净。 南般若第一次干活,感觉十分新奇有趣。 她认认真真洗刷手里的莲藕。 不知过了多久,窗后传来蔺青阳的声音:“好了没有,油开了,准备下锅。” 南般若错愕举了举手中的藕。 蔺青阳不可思议:“莲藕呢——你就洗了半支?” 南般若:“不然?” 蔺青阳:“哈!” 她被他无情轰出了厨房。 * 傍晚吃的是全藕宴。 小指粗的藕芽切成斜片,炒得脆嫩爽滑。大的莲藕-洞-里-塞-了糯米,切厚片,炸得又酥又香。另有一个藕片炒脊里,一个藕段炖排骨,一个莲叶包饭。 大约是因为自己参与了劳作,这一顿藕宴南般若吃得格外香。 “可惜了。”蔺青阳笑吟吟道,“这么鲜的藕,亲家却尝不到。” 南般若执筷的手微微一颤,瞳仁收紧:“你什么意思?” 他低低笑出声:“别紧张,你觉得亲家能吃我给的东西?” 南般若沉默片刻,心脏缓慢落回原处:“不能。” 他笑:“就是啊。” 她伸出筷子,把碗里的新藕吃得一片不剩。 * 蔺青阳收拾完院子,天色已黑下。 南般若面壁卧着,听到脚步渐近,随后被褥微陷,他躺到她身边。 半晌见他不动,她便转过身。 他早在那里笑吟吟等着她。 “蔺青阳。”她开门见山,“我的家人,这一世当真安好?” 禁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盘来盘去也算不出。 “般若是最懂我的人。”他不答反问,“想一想,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权势?帝位? 不,那都是踏板而已。 南般若直视他眼眸:“飞升成神。” “不错。”蔺青阳微笑颔首,“我也不是什么杀人狂,倘若可以兵不血刃达到目的,那是再好不过。” 她示意他继续说。 “宣赫无能,百姓水深火热。”他长眸微垂,“般若亲眼见证,我称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南般若轻轻抿住唇:“嗯。” 他上位之后,那些在宣赫掌政时蠢蠢欲动的势力,纷纷蛰伏了起来。 她久居深宫,能够传入她耳中的,俱是花团锦簇,盛世太平。 她若是始终天真单纯不谙世事,兴许便信了他。 “这一世,我想一切重新来过。”蔺青阳的视线抚上她的面容,“我若是不曾伤你父母,你可不可劝说他们,莫要做那迂腐愚忠,莫要阻我踏天之路?” 她颤着心问:“他们当真安好?” 蔺青阳笑:“说了你又不信,明日回去自己看。” 他当真要放她回去? 南般若不想把狐疑表露得太过,按捺住沸腾的心绪,轻声问他:“那,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笑了下。 “或许可以亲亲我?” 烛光融融,他那漂亮到凌厉的眉眼敛去了攻击性,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柔。 第16章 男鬼你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四目相对。 蔺青阳眉梢眼角噙着春风般的笑意,烛火下,面容清隽,气质温柔。 慵懒随性的模样,令人不自觉放松戒备。 南般若并不上当:“我若不愿亲你,你是不是正好有借口不放我走?” 蔺青阳失笑。 “般若。”他无奈极了,“我好歹是做过帝君的人,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成街边地痞无赖?” 他这副模样与当初哄骗她的时候像极了。 南般若道:“那我不亲。” 她拒绝了他,他非但不气,反倒愉悦地勾起唇角,乐不可支。 她警惕道:“你笑什么?” 他不说,一味笑,笑得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碎星。 笑够了他才懒声开口:“不告诉你。” 爱说不说。 南般若噌噌转身背对他。 半晌,她忍不住确认:“明日你当真送我回家?” “是回门。”他一本正经道,“清晨去,傍晚归。我会在南府外边等着你。” 南般若张了张口,没搭腔。 他笑笑凑近,仿佛不经意一提:“般若该不会一去不回,让我空等?” 南般若心头微凛。 她涩声道:“我若说是,你是不是就不肯放我走了?” 蔺青阳直言不讳:“对啊。” 南般若被他噎了下,她噌噌转过身,抬眸盯向他的脸。 他眉眼弯弯,冲着她笑。 “你见父母无恙,便知我诚心。”他笑着说话,语气却重,“我付出诚意,不是为了让人辜负。所以……” 他探出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想清楚再开口,告诉我,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今日大约是处理了太多莲藕,他的手指上隐隐有一点清新的藕汁味。 南般若非常不擅长撒谎,一时哑然。 他温声笑道:“般若不擅长撒谎,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她动了动唇,柔软的唇瓣轻蹭他坚硬的指腹。 她的心脏跳动得飞快,胸口不自觉地轻微抽悸。她第一次感到这般口干舌燥。 若是能离开,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她是疯了才会回来。 半晌,南般若眸光轻颤,一字一顿,哑声开口:“若是还有藕吃,我便回来。” 蔺青阳愣怔片刻,噗地笑出声。 “行。”他道,“我再多给你做个藕粉和藕饼。馋不死你。” 她用力攥紧手心,不让自己颤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蔺青阳看起来很高兴,笑着把她拽向他,抱个满怀。 她双手轻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垂着眸子,默默抿住唇角。 她不想节外生枝。 他若是要对她做什么,便也随他。 “般若。”蔺青阳胸腔微震,气流落在她头顶。 她抬眸看他。 柔软的身躯乖乖躺在他的怀里,唇瓣微启,予取予求。 蔺青阳眸色暗了一瞬。 他缓缓低头凑近,偏过脸,与她鼻尖相错,呼吸交织。 她知道躲不过,闭上双眼,静静等他咬上她的唇。 许久许久,久到她的意识开始有一点模糊,唇角却只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嗯? 他的气息离远了些,侧到她耳畔,贴着她耳尖笑:“明日早起,起得来么?” 南般若睁开双眼。 烛光照进床榻,给他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温润若玉,人模狗样。薄唇勾着笑,漆黑的眸子敛去了攻击性,气场温良无害,姿态疏懒风流。 他周身每一处都在向她暗示,只要她愿意,今夜他会带给她极致美好的体验。 四目相对,气息纠缠。 狭窄温暖的床榻间,空气逐渐变得稠密,湿热暗香弥漫,诱人沉沦。 他搂在她身后的大手微微用力,她的身体便毫无保留迎向他。 好似一朵娇艳至极的花朵,在他面前一瓣一瓣舒展,直到露出脆弱的蕊心。 南般若的手指不小心划进他的衣襟。 他半倚在榻边,方才随手扯了下领口,衣袍半敞,意态风流。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目光落向他敞开的衣襟,乍然入目一片横七竖 八的划痕与刺伤,无比狰狞。 南般若轻吸一口凉气,盯着这片伤痕,只觉浑身发冷。 满榻旖旎的温度不翼而飞。 蔺青阳垂眸一看,蹙起眉心,无声轻啧。 真是破坏气氛。 “自己干的好事,怎么吓着了自己?”他亲昵蹭了蹭她鼻尖。 南般若沉默许久,幽幽道:“你好耐杀。” 蔺青阳噗一下笑出声,垂下头,薄唇贴住她唇角,坏声道:“没你耐x。” 南般若呼吸一滞。 她想转身,被他圈住不许。 “好般若。”他低笑着哄她,“不如这样,我退一步,可以不动宣赫小儿的皇帝位置。一切等到那个身负帝火的天命子出世再说?” 南般若狐疑。 “还有好多年呢。”他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只要岳父不再执意与我为敌,往后咱们便是同盟,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有商有量,共同进退。” 她略微沉吟,斟酌着说道:“那么多年,倒是也没见你危害苍生。” 蔺青阳差点没能憋住笑。 她抬眸瞪他。 他立刻投降:“没笑话你,绝对没笑话你。只是心怀大义的般若实在可爱。” 他把她整个团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看一件新奇的宝贝。 南般若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你看什么?” 他眸光微恸,感慨怀念:“一百年没见过这样鲜活的般若了。” 凤天鼓楼之后,他再没见过她灵动的样子。 “怪我?”南般若可不惯着他,“蔺青阳,你别恶人先告状。” 他笑笑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少装深情了。”她冷笑道,“你怕不是忘了,当初我妨碍了你的大事,几次三番差点被你杀死。” 蔺青阳一脸无辜:“什么时候?” 南般若被他的无耻气坏:“还装!” “般若,”他好脾气地笑着与她讲道理,“我若想杀你,你有命活?” 南般若气得胸膛起伏:“……” 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他故意想要听她说,当初为了不被他掐死在床榻上,她次次曲意逢迎,婉转承欢。 她愤怒地把眼睛转向一旁。 “啊。”蔺青阳恍然,“我知道了。” 南般若满心只想冷笑。 “般若。”他偏过身子,寻她眼眸,“般若。” 她要躲避,一只大手插-入她的乌丝,握住她的后脑勺,逼她直面他。 蔺青阳认真道:“我是做过许多坏事。但这一件,当真冤枉我了。” 南般若扯了扯唇角:“你编。” “当真不记得了?”蔺青阳握了握她的脑袋,“凤天鼓楼之后,你毫无生志,一心求死。” 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像个木偶一样,不哭也不笑,不吃不喝不睡觉,推你一下你动一下。” 南般若怔住。 他的话语好像刀尖,将她尘封多年的坚固硬壳撬出了一道裂口。 她恍惚记起,那段日子魂魄仿佛离了体,记忆断续,模糊不清。 每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 蔺青阳唇畔浮起一抹无奈:“饭喂到嘴里,不嚼就吞。喂你喝水,顺着嘴角流。若不把你迷晕,你便睁着眼一夜一夜到天明。” 南般若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 他守着木偶般的她,神色暴躁焦灼。 蔺青阳叹息:“那时你的心脉日益衰竭,请来许多名医,无一人能治你。他们说你自己不想活,神仙来了也留不住。” 南般若恍惚记起是有几个老头老太咒她死。 “继续下去,你必死无疑。”蔺青阳道,“我只好兵行险招,以毒攻毒,让你体会濒死感受,逼出你的求生欲。” 她动了动唇瓣,发出轻而模糊的气音。 他用手指重重抚了下她的脸颊:“好容易把你救回来了!” 她默然垂眸,心中盘来盘去,没能找出什么破绽。 原来“杀”她是为了救她。 “早些年不敢对你太好。”蔺青阳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怕你一舒坦又不想活。” 南般若:“……” 他又道:“般若,我一世冷血,不剩几分真心,都给你了。你问问你的心,那么多年,我待你如何?” 南般若轻嗯一声。 若是没有隔着山海一般的血仇和算计,他待她,属实无话可说。 “所以般若。”他将姿态放到最低,近乎卑微地哀求,“明日见到亲人安然无恙,你就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他的目光温存又灼热,逼得她无路可逃。 “……好。” “好般若。”他探手将她揽进怀里,垂下头,轻吻她和额角和眉梢,“明日我在府外等你,你陪岳父岳母用过晚膳就出来。” “……嗯。” 他笑得愉悦,忍不住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她的唇。 没有更进一步,他只是冲着她笑,笑啊笑,笑得像个新郎官。 “睡吧。” “好。” 气氛实在温存,见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犹豫片刻,探出手,轻轻环在他腰间。 相拥而眠。 渐渐沉入黑甜的梦乡。 她睡得很沉,只是在遥远而模糊的地方,仿佛一直有男鬼飘忽的声线,阴魂不散。 般若我信你啊! 信你啊! 信你啊! 信你啊! 你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让我失望吧? 让我失望吧? 让我失望吧? …… 第17章 诚意叫他滚。 次日清晨。 南般若吃惊地望着院子里堆成了小山的礼品箱。 她怔怔回眸,见蔺青阳倚在窗畔,眉尾挑一抹得意的笑。 “你不是说回门带藕吗?”她问,“这都是些什么?” 蔺青阳一本正经:“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天材地宝——我堂堂一方君侯,媳妇回门只让带个藕,像不像话了?” 南般若眨了眨眼:“是不像话。” 她好不容易才在大大小小的箱笼灵匣之间找到那一兜藕。 她把它拎出来,抱在怀里。 蔺青阳笑吟吟走到她身边,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南般若极力表现得平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抬起来看他:“我们现在就走吗?” “不然?” 他没有多说半句废话,偏偏头招呼她出门,上马。 她伸手摸了摸白马粗硬的鬃毛。 腰间一紧,蔺青阳揽着她跃上马背,单手挽起缰绳一勒,“驾!” 等待多时的仆从紧随其后,手脚利落地把琳琅满目的礼品搬运到系了大红绸的牛车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上京城中出发。 马蹄一上一下踢踏,南般若的心也七上八下。 过了玄武楼,过了朱雀街。 距离自家府邸越来越近,南般若心跳错乱。 “哎呀——”街道旁边有人拍手叫喊,“新媳妇回门啦!” 一时间,坊间巷里涌了不少百姓出来,兴奋上前围观。 蔺青阳单手挽着缰绳,春风得意,左右潦草作揖。 随行的侍从们取出准备好的碎金碎银,手一扬,漫天喜气金光闪闪。 人群更加欢腾了。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前呼后拥。 “恭喜东君!贺喜东君!” “新娘子好美!好似天仙下凡!” 两列侍卫在前开道,很快便抵达了南府外。 南般若只觉心跳撞痛喉咙,她不停地空咽,生怕一不留神心脏就从嘴里蹦出来。 “嘎——嗡——” 南府匾额之下,两扇朱漆嵌金、铜环兽首的大门被拉开。 南般若屏息望去,只见一道道人影掠过照壁,掠出门槛。 “是姑娘!” “当真是姑娘回来了!” 南府众人从门中涌出,警惕地盯住蔺青阳一行。 南般若下意识倾身向前,肩膀被大手按住。 她蓦地回眸,惊怒、急切。 蔺青阳微虚着长眸,淡声道:“急什么,摔下马去,又想躺几天?” 他没看她,只戒备地望着前方。 南般若忍了忍,吸一口气,循着他的目光往前看。 七仙女、天权叔、管家阿伯…… 望过一圈,迟迟没有找到父母和兄长的身影,南般若身躯不禁一寸寸僵硬。 人呢?他们人呢? 他们为什么不在家? 蔺青阳跳下马背,探手握住她的腰肢,把她小心地抱了下来。 南般若双腿发软,他松开手时,她几乎站立不稳。 蔺青阳失笑:“去啊。” 他抬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她微微趔趄,只觉双脚沉重得要命,想要往前冲,却又害怕跌进一世难醒的噩梦。 她无意识回眸,唇瓣微颤:“……” 问不出。 蔺青阳一脸无奈:“分开半日而已,去罢。” 他又推了推她,好笑地催促她,就像小夫妻如胶似膝,不舍分离。 七仙女已冲了上来。 探手扶住南般若,将她藏到自己身后,“铮”一声横剑在身前。 因为南般若的“依依不舍”,蔺青阳此刻心情大好,原谅了她的侍卫对他不敬。 他倒掠上马,挥挥手,身后侍从鱼贯上前,将一箱箱珍贵礼物搬下牛车,送至亲家门口。 “朝中还有事务,便不留下来用饭了。” 蔺青阳微笑道别,“戌时来接你,替我向岳父岳母问安。” 他转身策马。 * 南般若好一会儿发不出声音。 她用力攥紧七仙女的手,踏过云纹石槛,逼着自己开口问:“阿父阿母和阿兄呢?” 七仙女道:“他们都不在……” 南般若两眼发黑。 七仙女大喘一口气,“不在府里,去攻打东君府了。” “……”南般若幽幽睨着七仙女。 “快,让人把他们都喊回来。” 她闭上双眼,深深吸气,按捺住翻沸的心绪。 还未见到人,不能放下心。 “太微呢?”她问。 七仙女叹气:“太微受伤啦!姑娘被蔺青阳抓走,我和太微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强闯禁域去找主君,太微为了保护我被阵气伤到——姑娘别担心,养了这几日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吃了药在睡呢。” 南般若颔首:“禁域之中,究竟……” “般若!” 南般若闻声回眸,只见南念一大步掠过游廊,向她疾奔而来。 “阿兄!” 到了近前,他蓦地抬手握住她双肩,还没开口眼皮便泛起一层薄红。 熟悉的竹叶清香包围住南般若。 她久悬的心脏仿佛有了依托。 南念一深吸气,声线隐忍微颤:“不用担心,父亲母亲正在赶回,他们安好,我只是快人一步。” 南般若飞快地点了点头:“嗯!” 阿兄真好,第一句话便让她的心脏落到实处。 * 南戟河与天枢回得很快。 见到南般若,夫妻二人都有些不敢信。 天枢沉默上前,抓住她,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 南念一轻嘶一声,欲言又止。 这什么验尸的手法…… 南般若乖乖配合天枢倒腾,抬头,低头,“啊”地张嘴,自觉扒拉耳旁腮后。 终于,天枢点头确认:“是我们般若,就是……” 南戟河与南念一神色紧张:“怎样?” 天枢:“就是胖了。” 南般若:“……” 她转头望向窗外艳阳,用力眨了眨眼。 她真的回来了,家人也平平安安。此刻只觉云里雾里,好似做梦一般。 * 南般若被扶坐到窗榻。 她知道家人都很担忧她,却不敢问,怕引她伤心。 “我没事。真的。” 她在心里掰着手指算了算,蔺青阳那厮,也就是用纸扎人吓了她,用厚布当作红盖头裹了她,用小金刀在她脸上画死字,满身是血跟她洞了房,备了蜡菜亲家席,火烧洞房吓唬她。 除了这些,别的都挺好。 “真没事,挺好的。”南般若乐呵呵地笑。 三人对视,狐疑:“蔺青阳那厮……能有这么好心?” 南般若好奇地问:“禁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她想了三天三夜都想不通。 “七仙女和太微强闯禁域报信。”南念一告诉她,“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戴着鎏金恶鬼面具与我们鏖战多时的那个人,竟然不是蔺青阳。” 这个细节南般若也记得——双方交战之前,蔺青阳确是在脸上扣了一只恶鬼面具。 原来是为了调包? 南念一道:“我们当即停手,对方也不作纠缠。” “不对啊。”南般若若有所思,“不是蔺青阳的话,怎么可能顶得住父亲母亲联手?” 那一场鏖战可是从清晨直至日落,犹未分出胜负。 南戟河与天枢也微微摇头,颇为不可思议。 “东皇法衣与轩辕剑都在此人身上。”天枢道,“此人实力强悍,并不输你父亲,是以我们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南念一望向南般若:“带走你的人,确定是蔺青阳本人?” 南般若点头:“我确定。” 他把她带走,然后便是拜堂成亲洞房,这种事总不可能让替身干。 那么禁域里那个鬼面人又是谁? 南般若沉吟道:“蔺青阳生性多疑,不可能把自己两件本命神器交给旁人。”她冷静地补充,“还是一个实力与他自己不相上下的人。” 怎么可能呢。 这个级别的高手,世间仅有三人。除了被武小鱼害死的武白鱼大统领之外,便只有南戟河与蔺青阳。 南般若缓缓摇头:“蔺青阳身边,绝对没有这样一个亲信。” 难道他还能有了分----身之术不成? 她一边沉思,一边忍不住探出手,碰一碰阿父、阿母和兄长,确认他们都活生生在她身边。 三人只作不知,不动声色倾身靠近些,让她摸。 “般若,”南戟河叹道,“为父无能,害你受苦。” 南般若连忙摇头:“阿父,我真的没事。有你们在,蔺青阳他也不敢伤害我。这不是好好把我送回来了?” 南戟河皱眉:“这厮究竟是何企图?” “他想要与我们联盟,助他成就大事。”南般若回想着蔺青阳说话的神态,将他原话道出,“他说宣赫无能,父亲不该愚忠。他若上位,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闻言,南戟河、天枢与南念一不禁冷笑出声。 “他想飞升。他可以承诺不碰帝位,等到宣姮生出天命之子再说其他。”南般若轻声道,“他送我回来,以示诚意。” “去他个鬼诚意!”斯文稳重的南念一忍不住骂了句粗口。 南般若笑笑地歪到阿母身上,模仿兄长语气:“去他个鬼诚意!” 南念一冷笑:“做他的春秋大梦。” 南戟河腾地起身:“天枢,随我布防。” 加强府中戒备,布下天罗地网。 即便来上两个蔺青阳,也休想踏入南府半步! * 半日时光如飞。 南般若感觉自己刚回到家,略坐了坐,说了说话,随意进了几口饭食,饮了一些甜水。 窗外天色竟暗了下来。 一家四口正准备围炉煮茶,忽闻管事来报:“蔺青阳人在府外,递上拜帖,说来接人。” 这就到戌时了?! 即便有父母兄长相护,但听闻蔺青阳已在府外,南般若呼吸还是有些不畅,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 天枢指骨微动,南念一双眸微眯。 前来传信的管事拱手等待南戟河发话:“主君?” 片刻,南戟河缓缓坐直身躯,抬了抬手,示意妻儿且稍安勿躁。 转过头,沉沉向着侧窗瞥出一眼,刺透夜幕,鹰视狼顾。 他冷笑开口,一字一顿:“叫他滚。” 第18章 辜负真心永堕无间。 一室茶香袅袅。 “般若,不必紧张。”南念一沉声安抚,“府内戒备森严,蔺青阳他进不来的。” 南般若敛袖持勺,唇角噙着微笑,瞥了瞥南念一。 她淡定道:“我才没紧张。” 南念一默然望向自己的茶盏——她都把沸起的茶沫子全撇他杯子里了,还说不紧张。 天枢温柔道:“这蔺青阳,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般若都落到我们手里了,还指望能给他?” 南般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阿母说话的样子,真的好像一个绑匪。 时间点滴流逝。 茶汤沸了又沸。 管事阿伯第二次前来回话,进了屋,眼神略有一点不安——那蔺青阳姿态随和,带着笑意温声说话,却让人心头发怵。 管事按捺不适,如实禀道:“蔺青阳说,姑娘答应过他,会回去。” 南般若呼吸微紧。 她正准备开口向父母解释自己当时答应蔺青阳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南戟河已大笑出声:“关门!任他如何吠叫,只不必理会!” 管事颔首:“是。” 南般若目送管事离开,望着漆黑夜幕,怔怔出了会儿神。 茶汤仍在炉上沸着。 许久,南念一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厚浮沫。 他咬着满嘴茶沫说道:“般若安心,我与父亲母亲会在这里陪着你。” 南般若乖巧点头,笑容可掬:“嗯!” 春茶滚滚,似无数心绪翻沸不休,屋中一时寂静无话。 管事阿伯去了就没再回来。 府中警戒森严,禁制法阵静默无声,蔺青阳没再递话,也没强闯。 沸腾的茶汤渐渐温冷。 “对了。”南般若记起一事,“他送来的那些礼箱,不知有没有问题?” 南念一清冷一笑:“早已令人扔出去了。” “嗯。” * 府外。 两扇大门缓缓闭合,透过越来越窄的门缝,管事看见蔺青阳立在那里一动未动。 白日里扔出去的大红箱笼散落在他脚边,里边的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已被胆大的百姓上前捡走,只留下一堆东倒西歪的破败空箱子。 他的东西与他这个人,都被弃如敝履。 冷不丁一眼看去,瘦挑的身影竟是难言地落寞。 管事摇摇头,吩咐左右再多下三把锁。 * 南般若躺下不久,外面就下起雨来。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银白雨丝,很快,庭中的相思树叶就被打得啪啪作响。 伴着雨声,正好入眠。 天枢直挺挺躺在床榻外侧,双手环抱胸前,指缝里密密麻麻全是暗器。 南戟河与南念一坐在窗榻,兵器都摆在称手的地方。 湿凉的雨气弥漫在天地之间。 俄顷,窗前有暗探来报:“主君,那人还在。” 南戟河微阖双目,低嗯一声。 睁眼,抬眸,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南念一起身出门——他去外面听消息,免得人来人去,打搅般若睡觉。 蔺青阳自有他们来挡。 几道闪电划过窗棂,旋即雷声碾过屋檐,噼啪声大作,一时竟分辨不清是瓦片掉落还是下起了倾盘暴雨。 “轰隆——!!!” 雷光明灭,院中树影摇动,仿佛幢幢鬼影。 南般若忽然惊醒。 半睡半醒之际,她看见了一幅画面——暗夜暴雨之中,蔺青阳浑身湿透,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对街,闪电再次划亮,他已出现在她家大门前。 她惊坐而起,睁大双眼,冷汗涔涔。 “般若?怎么了?” 恍惚回神,南般若喘息着望向母亲:“……蔺青阳走了吗?” 天枢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差点扎了南般若一手毒针。 “……”天枢毫不尴尬地晃了晃手指,毒针消失在她指间,仿佛从未出现过,她起身离开床榻,“阿母去问问。” 片刻。 天枢的笑脸探入床帐:“半个时辰前已经走掉了。放心睡吧。” 南般若慢慢点头。 * 下半夜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惊醒。 南般若想起床,又怕父母担心。 就这样硬捱到天亮,彼此一照面,都有黑眼圈。 洗漱完毕,她忍不住在屋子里外转来转去,摸摸柱子,捏捏帘子,把雕花窗牗弄得吱呀响。 她真的回来了,平平安安度过一夜。 那个人居然什么也没做。 “蔺青阳是半夜走的?”她隔着窗框,笑眯眯地再次确认。 南念一颔首:“后半夜雨大,他回了东君府。我们的人一路盯着。放心,无诈。” 南般若弯起眉眼用力点头:“知道了。” 七仙女说话就直接得多:“淋那点雨,我都不会生病,姑娘你千万别同情他,他就是在装可怜!喔——对了对了!姑娘昨日带回来的莲藕还在我那儿!” “什么莲藕?”南念一目露警惕。 南般若记起自己是抱了一兜藕,七仙女上来搀扶她时,随手便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她道:“是蔺青阳的东西。” 南念一想起了采莲的习俗,眉眼不愉,唇角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他并未出声,只静静望向南般若,看她准备如何处理。 南般若一瞬也没有犹豫:“扔了吧。” 南念一唇角漾开笑意,故意露出嫌弃之色,轻斥七仙女:“听到没有,扔了扔了,什么脏东西也往府里拿。” 七仙女嘀咕着往外走:“藕还挺好的,挺新鲜。” 南般若自然知道那是好藕。 藕芽脆嫩爽滑。糯米藕又酥又香。用来炒脊里,炖排骨,生凉拌都好吃。 只可惜人不是好人,连累了无辜的藕。 * 午饭主食是南瓜粥,配上数碟小菜。 南府的饮食和御膳相似,养人、清淡、精致。 南念一道:“那莲藕若是没扔,炖个汤也不错。有毒无毒,母亲一看便知。” “扔都扔了。”南般若冲他皱了皱鼻子,“马后炮。” 南念一作势挽袖要揍人。 南般若才不怕他,笑眯眯抱住天枢胳膊:“阿母,他凶我,拿针扎他!” 天枢:“……” 正说笑,管事阿伯疾步进来,垂手立在一旁。 知他有事要报,南戟河望了眼女儿,见她正襟危坐也要听,便道:“说罢。” “是。”管事阿伯颔首,“蔺青阳让人传信,说是亲手做了姑娘爱吃的藕宴,藕饼与藕粉也都做了,戌时来接姑娘回。” 静默片刻,南戟河道:“知道了,去忙吧。” “是。” 三个人望向南般若。 只见她低着头,认认真真在用筷子挑拣南瓜粥里面的细瓤。 南戟河探手拍了拍女儿,安抚道:“任他兴风作浪,不必理会就好!” “莫不是怀柔之计,以退为进。”天枢表情有些烦躁,“想要害我们般若愧疚?般若心善,莫要中计。” 南般若抬起埋头吃粥的小脸,笑眯眯道:“虽然我长得好看,但是我铁石心肠。” 三人忍俊不禁。 南般若又把脑袋埋了回去。 她当然不会心疼蔺青阳,只是心底隐约总有些不安。 她太了解那个人了,他绝非善茬。 * 午后。 “想什么这么入神?” 南念一弯起食指,用指背敲了敲南般若肩骨,唤她回神。 上次她也是这样坐在窗榻,他叫她时,不慎把手掌放她肩上,害她应激——她回眸那一霎的眼神,当真是令他心惊心悸,怒极恨极。 “阿兄。”南般若歪头看他,道,“我在想那个鬼面人。” “放心,父亲在府中囤了重兵,足以防备两个蔺青阳带人来攻。”南念一坐到她对面,“我仔细回想,禁域中的那个鬼面人,虽然修为极其浑厚高深,却仿佛有些……” 他认真措辞,“笨重,迟滞。” 南般若缓缓重复南念一口中的特征:“笨重,迟滞。笨重,迟滞。” 没有。 她翻遍前世记忆,蔺青阳麾下绝对没有这样一个高手。 这个人,究竟是谁? 南念一回想着细节告诉她:“此人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用什么招式。防御为主,被打了才还击。” 南般若若有所思:“这样啊。” 这个鬼面人自身硬实力太过强悍,身上又穿了东皇法衣,几乎就是一座金汤不坏的堡垒。难怪久攻不下。 她的脑海深处似有一丝模糊灵光闪过。 无关前世,而是今生。今生,她是不是漏想了什么? ……抓不住。 * 一家四口静静用过晚膳。 刚一落筷,蔺青阳的消息便递了进来。 “说好了,陪岳父岳母用过晚膳就出来,我在府外等。” 南般若完全可以想象出蔺青阳说这句话的样子——他按照约定的时辰前来接她回去,温润含笑,眉眼真挚,仿佛昨日的“失约”不曾发生。 南念一沉吟:“日日来等?蔺青阳怕不至 于那么天真,以为这样就能等到般若?” 南戟河冷笑道:“他攻不进来。我们只需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且看他葫芦里能卖什么药!” 距离戌时越来越近。 南般若隐约不安,只觉周围好似笼罩了暗沉的阴影。 时漏簌簌。 整座南府仿佛同时屏住了呼吸。 * 蔺青阳终于动了。 他望一眼天色,缓慢提步向前,踏碎遍地礼箱。 忽一顿,垂眸望向脚下。 那是一支滚到泥泞之中的莲藕。细细一截新藕,脆嫩,瓷白,可怜。 他躬身捡起来,用袖子把它擦干净。 再走一步,又捡一支。 他一路走一路捡,到了南府台阶前,怀中已抱了一兜藕。有些白日就被人踩碎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仰起脸。 唇畔带笑,眸底冰凉。 提步,瞬移过台阶,抬手叩门。 “砰,砰砰。砰,砰砰。” 斯文有礼的叩门声中,隐约夹杂了一声声轻而低的笑。 “辜负真心的人……” “啖蒺咽藜,永堕无间。” 第19章 杀男主挂了。 南府。 “他还敢叫门?” 听闻蔺青阳独自一人前来敲门,南戟河拍案而起,冷笑出声,“好啊,放他进来!” 府中戒备森严,重兵把守。 天枢更是亲手操刀,布下世间第一杀阵——十方俱灭大阵。 聚十方寰宇之力,诛一人神魂俱灭。 蔺青阳若是胆敢只身入阵,便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南府千军万马。 天枢温柔叹气:“他自己偏要进来,可怨不得我们以多欺少。” 南戟河起身提刀,大步踏向前庭。 穿过廊道,左右两队高手疾步跟上,天罡地煞、各营统领早已严阵以待。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湿润,院中一支支燃烧的松油火把蒸腾出大片白茫茫的水汽,掩住了十方俱灭大阵的银血阵光。 “轰——嗡——” 水雾氤氲,两扇兽首漆门被推开的声音仿佛也染上了肃杀寒意。 一道温煦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岳父岳母在上,小婿来接般若了。”顿了顿,他很有礼貌地征求许可,“可否允我进来?” 尾音隐约残留在照壁与漆门之间。 可否允我进来…… 我进来…… 来…… 南戟河目露寒芒,一身凛冽杀意越过照壁,锁定门外人影。 他沉声冷喝:“进!” 院中众人屏息凝神,一瞬不瞬盯住大门方向。 脚步声响起。 有人踏入门中,衣角拂槛,发出轻微的簌响。 果真只是一个人! 灼灼瞩目之下,脚步声渐渐接近。绕过照壁,先是踏出一只很寻常的云纹皂靴,然后转出一袭素净青衫。 来者身量修长,气质温和,木簪束发。 乍一看,仿佛哪个清俊书生不小心误入此地。 细看便知不对。 只见他微垂一双漆黑狭长的眸,眉眼隐在长檐阴影之下,半明半寐,下半张脸苍白如鬼,唇角勾着一抹冰凉的微笑。 一身实力深不可测,正是蔺青阳。 瞬息之间,无数目光、心神与杀意唰地锁死在他的身上。 南般若被众人护在最远处,隔着深深庭院,她认出了他这身衣裳。 正是前世她与他初见时的模样。 她微微蹙眉,脑海里不自觉浮起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倘若她双亲没死,他与她本该就是夫妻。 ——他说这一世她的父母安然无恙,他希望她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两个人重新来过。 她半个字也没信。 而此刻,他就这么穿着从前旧衣,手无寸铁走到杀阵之中,将生死交到别人的手上? “不可能。”南般若摇了摇头,轻声吐字,“他定是在装模作样。” 话音刚落,蔺青阳动了。 他无视周遭密布的杀机和敌意,提起脚步,步步向前。 水雾氤氲间,十方俱灭大阵的银血微光若隐若现。 再有三步,他便会彻底落入陷阱。 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掌心攥一把汗,只怕临门一脚却被耍。 蔺青阳并没有停下脚步。 三。 二。 一。 他当真进去了! 刹那间,空气里铮然绷紧了无形之弦! 天枢当机立断,挥手启动杀阵。 只闻落金之音渐次轰鸣,蔺青阳周围十丈浮起银血寒光,只见大阵运作,杀风阵阵,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铮——!” 南戟河提刀列阵。 他为阵心,阵中众人的力量聚于一身,为他加持神力。 南戟河斜斜扬起手中长刀。 简单一个动作,却似牵出无数残影,幻化出长串刀锋。空气隐颤,整个大阵都随长刀的嗡鸣而轻轻震荡。 “轰!” 根本不给蔺青阳任何机会分辩,南戟河一刀斩下,掀起一阵炽热恐怖的金铁风暴。 “轰——嗡!嗡!嗡!” 狂乱颠簸的气流之间,雪亮刀锋破空而至,携山海万钧之势,直斩蔺青阳那张苍白微垂的脸。 “呼嗡!” 锋芒未至,刀势已掀起蔺青阳额发。 全阵目光、心神与杀意尽数聚焦向刀锋落处,似要将蔺青阳鼻尖点燃。 “唰——” 他仍然垂着眼睑,不避不让。 苍白的皮肤隐隐浮起细微波痕,眼见那重刃便要劈中他的脸,将他一破为二。 他终于动了。 上半身向着右后方侧倾,刀锋贴着他的鼻梁掠过。 身躯迟一步被牵动,长刀斩落,堪堪擦过他的衣襟、腰束、袍角。 避过刀锋,却避不过罡气。 长刀带起的冲击波轰在他的身上,“嗵”一声闷震,他以一身强大的修为硬生生扛了下来,只退了三步便缓缓站定。 南戟河提刀再斩! 每一步踏出,周身都带起万千残影——那是磅礴力量的直观体现。 十方俱灭杀阵合众人之力,此刻的南戟河,犹如大罗金仙。 蔺青阳显然不敌。 他的手中没有兵刃,别说反击了,就连抵挡也显得笨重吃力——总不能用肉-身挨刀。 他只能连连倒退。 南戟河可不会跟生死大敌讲究什么君子风度。 见其狼狈,他只斩得更加痛快。 蔺青阳很快就被逼到角落。 “嘭!” 为了避开贯心一刀,蔺青阳的身躯重重撞上杀阵,被那寒光凛冽的银血阵气刺得遍体鳞伤。 还未站稳,只闻一声“呼嗡”闷啸,南戟河臂挽长刀,顺势用刀背横劈过来。 蔺青阳只来得及交叉手臂挡了下。 “轰!” 他身体倒飞,一声巨震,狠狠砸撞在另一侧杀阵上,口中喷出大蓬鲜血。 这一下必是痛极了。 他单膝跪地,瘦硬的双肩压不住颤抖,身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唇色淡得几近透明。 看上去虚弱无害。 他自始自终没有还手,只一味被老丈人提刀追着砍。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了这一幕,想必会替他委屈不平。 南念一担忧地望向南般若:“血糊淋拉,不看也罢。” 南般若扯唇笑了笑:“我没事。” 蔺青阳更惨的样子她都见过,她担心的只是他不死。 南戟河脚步一错,继续提刀挥劈。 “轰!” 蔺青阳的身体再一次重重摔倒在地,他微微挣了挣,想要直起身,却被断掉的肋骨插进脏腑。 跌落回去,喷一口暗色的血。 随着胸膛微微痉挛,更多的血顺着他惨白的唇角涌出,眨眼在他耳侧聚了一滩。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南戟河提刀上前,大脚一踏,踩住蔺青阳腰腹,桎梏他动弹。手腕一翻,直刀向下,双手握住刀柄。 刀锋映着南戟河铁血冷酷的眼睛,杀意如水,淌过长刀。 缓抬半寸,轰然刺下! 南般若攥紧手指,心脏噗噗乱跳。 她知道,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放松。 “千万不要有意外……杀了他,杀了他!” 刀尖隐约有一点嗡鸣。 蔺青阳忽然挣了下,抬起手,颤抖地伸入衣襟。 众人呼吸一紧。 “主君,当心!小心他手里!” 南戟河手中长刀正在刺落,变招已然不及。 他倒也不惊。 蔺青阳这样的强敌,有后手也不足为奇。 今日便是 拼个两败俱伤,也必将此獠斩于刀下! “铮轰——!” 南戟河掌心一震,倾力而出,落下的刀锋擦破空气,硬生生燃起了明火。 如天火流星,轰砸向蔺青阳胸腹! 蔺青阳也从怀中取出一物,扬起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灰影划过,天枢扑出阵位,掠到南戟河身前,替他挡下了蔺青阳垂死挣扎的这一击! “阿母!” “母亲!” 南般若心跳骤停,眼前漫起大片黑雾。 踉跄上前,时间仿佛变慢。 “噗刺。” 刀锋刺进皮肉的声音如此熟悉。 南般若摇晃的视野正中,长刀一寸一寸,刺进了蔺青阳的胸腹。 “喀嚓。嗤。” 胸骨断裂,皮肉和骨头被刀上的烈火烧焦,血还没流出来就被蒸干。 “噗——” 这是人的身躯被贯穿的声音。 “咔嚓。哗。” 这是刀锋直贯而下,碎开院中石砖,深深刺进泥土层。 巨大的长刀,将蔺青阳彻底钉死在地上。 “噗。” 蔺青阳手中的东西也碰到了天枢。 南般若一寸一寸艰难挪动目光,视线落到母亲身上,讶然。 蔺青阳递出的并不是凶器。 而是一封大红婚书。 婚书一式两份,大婚那日亲家不在,他给送上门来。 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婚书坠下。 染了血,红得刺眼。 南般若蓦地望向蔺青阳。他的身躯被贯穿,似虾般躬起,视线已经涣散,双眼木然睁着,看着头顶漆黑的天空。 这个濒临死亡的人,似乎真的在用生命证明自己一片诚心。 南戟河皱紧双眉。 今日虽有十方俱灭杀阵加持,但诛杀此人,还是轻易了些——他原以为对方留了后手,不曾想,对方竟是当真不要命。 “你这是何必。”南戟河沉声道,“无人会因此愧疚。” 话虽说得硬,心下却已隐隐为女儿担忧。 杀阵带来的磅礴力量逐渐褪去,他疲惫抬眸,望向踉跄奔过来的南般若。 “般若。” “阿父,”南般若眸光微颤,“补刀!” 南戟河眼珠一顿。 “哈,”天枢失笑,“我们般若虽然长得好看,但是铁石心肠。” 南戟河颔首。 他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没有第一时间补刀,只是看一看女儿还有没有话要和蔺青阳说。 此刻心中一定,压住刀柄,横切。 “噗嚓。” 胸骨尽断,微弱跳动的心脏被碾成碎泥。 他再不动了。 天枢上前验尸。 “是蔺青阳。已死。无疑。” 第20章 婚书恶梦成真。 南般若怔怔望着蔺青阳的尸体。 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面青唇白,身躯残破,不再是那副虚伪温润的样子,眼睛里漆黑的火焰也彻底熄灭。 他死了。 真的死了。 她走上前,小心地蹲到他身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颈侧脉搏。她其实不会探脉,只是学着别人这样做。 指尖下的皮肤很冷,毫无生气,很像埋在衣箱最底下被遗忘太久的丝绸。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掠过他的身体,他身上这件青衫被血染红了大半,胸口处横亘一道狰狞可怕的裂伤。 她推了推他,一寸也推不动。 死人当真好沉好沉。 她仰起脸来,视线迷茫转过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他死了吗?真的死了吗?就这样死了?” 南戟河正色颔首:“死了。当真。放心罢。” 他皱眉望向蔺青阳的尸首。 无论此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到这里,在他手无寸铁、只身一人踏进十方俱灭杀阵时,已经注定要死。 心甘情愿也好,愿赌服输也罢。 终究都是死。 南般若慢吞吞点头,垂眸望向尸身。 她不明白。 像蔺青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来赌?他凭什么以为她和她的家人会相信他所谓的“诚意”? 他太擅长说谎了。 以至于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信。 就算这一世她的父母当真好好的,就算他守信把她送回来,她也只会认为是阴谋。 “蔺青阳……” 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死掉的蔺青阳,长得好看,气质温和,不会说谎,也不会害人。 “你还是死了比较好。你看,死掉的你,多好啊。”她轻声呢喃。 身后有人担忧地唤她:“般若?” 南般若恍惚抬眸,冲着南念一笑开:“阿兄,我没事。” 南念一抿着薄唇,冷声开口:“不需要有半点内疚,蔺青阳罪有应得,活该伏诛。” 她赶紧点头:“我知道。” “走吧,别耽误叔伯们收拾场地。”他伸手拉她起来,“都很累了。” 南般若懂事点头:“好。” 十方俱灭杀阵消耗巨大,众人都累得不轻。主阵的南戟河更是身心俱疲,撑刀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行出两步,南般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尸首。 南念一知道她在想什么:“会好生安葬他。” “嗯。”南般若点了点头,轻声叮嘱:“记得把他胸前的伤口缝一缝,整个脏腑都露在外面了。” “知道了。”南念一弯起眉眼,揉了下她脑袋,“我们般若真是个好姑娘。” 南般若在心中悄悄纠正:不是好姑娘,是个好寡妇。 * 战斗掀开的泥层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味道。 脸颊微凉。 南般若抬眸一看,原来又下雨了。 与昨夜一样,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银白雨丝,顷刻便连成一片,噼噼啪啪敲打在瓦檐。 蔺青阳的尸体被搬到廊下。 不让尸身淋雨已是仁至义尽,无人理会掉在泥地里的婚书。 大雨很快就将这封婚书浸透,一丝一丝红色渗出来,褪色成一张苍白揉皱的纸。 “般若?”南念一轻声唤她回神。 南般若视线离开了那纸泥泞的婚书。 她记起前世。 前世蔺青阳终究还是给她补了一场大婚,双方亲人都在泉下,登上金台拜过天地之后,他便将两纸婚书掷入火炉烧掉了。 今生他倒是亲手将它递出。 南般若并不同情蔺青阳,她只是可怜这张婚书。 倘若它做了别人家的婚书,一定会被好好珍藏起来。 南念一叹道:“蔺青阳这厮,倒是死得干净利落,临死也没说什么废话来恶心人。般若,你心里若是有哪里不通达,千万说出来,莫要独自神伤。” 南般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穿过拱门,她忽地停下脚步。 “……阿兄?” 南念一垂眸:“怎么了?” “你方才,说什么?你重复一遍。”南般若蹙起眉心。 南念一温声道:“我说,若是你心中念头哪里不通达,千万说出来。” “前一句。” 南念一迟疑:“……蔺青阳那厮,倒是死得干净利落?” “还有。” “也没说什么废话来恶心人。” 南般若呆立原地。 半晌,她嗓音微涩地开口:“从他出现,到他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南念一略微回忆:“是。” 那句“可否允我进来”是在门外喊的。 从他转过照壁,踏入杀阵,直至战死,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 “轰隆!” 巨大的雷声碾过头顶屋檐。 南般若身躯不自觉战栗,暴雨扑打在廊外,却仿佛浇了她一个透心凉。 自始至终,蔺青阳不说话,不还手,一味挨打。 父亲逼得他步步倒退,看起来笨重,迟滞。 不说话,笨重,迟滞——好眼熟的特征! “不好……”南般若牙关颤抖,“阿兄,我感觉很不好。快,回去看看!” 她疾疾转身,自己差点绊倒自己。 南念一及时拎住她的胳膊,一面带她返回前庭,一面蹙眉问道:“什么意思?你怀疑他不是蔺青阳?可是母亲已经验明正身,确是蔺青阳无误。” 南般若抿紧双唇,眸光微颤。 “但愿是我感觉错了。” * 踏入前庭,暴雨已倾盆砸落,人声掩在雨声之中。 父母叔伯仍在庭院 善后。 这一场大雨来得太是时候,层层水气覆到冰凉铁甲上,疲累之余,更令人再添一重厌倦——只想卸了甲,躺进温暖干燥的被窝。 南念一扶着南般若,匆匆穿过廊道。 “般若?” 南戟河拄刀回望,眉眼浮着些罕见的散懒,“不去歇息,回来做什么?” 南般若快步扑到蔺青阳的尸体面前。 他被搬到了廊下长椅上,檐外落雨如瀑,溅湿了外侧的青衫,一片片深青与暗红血渍交织,衬得他的肤色如霜雪一般白。 南般若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抓住他衣襟。 重重往下一拽—— “唰啦。” 尸体惨白的胸膛蓦地撞入她的眼帘。 除了心口那道可怖的横切裂伤之外,他身上密密分布着大小新伤——都是杀阵造成的伤痕。 寒湿的空气浸入死人的伤口,一处处泛着不祥的白。 “没有。”南般若喉咙发紧,“没有。” 南念一问:“没有什么?” 南般若颤声:“没有伤。” 洞房时,她用小金刀划的、刺的那些伤,一处也没有——即便修为再高,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也不可能在两三日之内彻底消失无踪。 南般若后背发寒:“他不是。快,告诉阿父阿母,他不是!” 南戟河、天枢闻讯而来。 “他不是什么?” 天枢弯下腰,再次用力抠了抠尸体耳后,又用食指与中指的指骨捻过尸体鼻骨、眉骨、下颌骨。 天枢盖棺定论:“这脸是天然的,没有错。” “他是蔺青阳,但不是与我洞房的那一个!”南般若牙关隐颤,“他是禁域里的鬼面人,他也是蔺青阳。” 南戟河皱眉:“什么意思?” 南般若指着尸体:“这一个,是这一世的蔺青阳。重生归来的,是另一个蔺青阳。” 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他是本体回来的。他把另一个他自己,弄成了这样……” 不会说话,笨重,迟滞,听命行事,甚至主动送死。 就像个傀儡一样。 南戟河三人面面相觑,半懂不懂,心底已开始隐隐发寒。 南般若心头冰凉,目光悚然:“……阿父阿母,此刻府中防御,是否最为薄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 此时此刻,府中禁制法阵尽数已经催动,残局还未收拾。十方俱灭大阵损耗甚大,人人精疲力竭——正值青黄不接、难以为继。 “不好!” 众人瞳孔猛烈收缩。 蓦然回望前庭,只见照壁倾塌,暴雨肆虐,泥水横流。 “轰隆——!” 雷光撕裂天空,霎那间,整座破损府邸亮如白昼。 狂风掀动两扇敞开的大门。 “吱——嘎——吱——嘎——” 南般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艰难穿过白茫茫雨幕和倒塌的照壁,颤颤望向两扇大门之外。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昨夜恶梦,竟在此刻成真。 暗夜暴雨之中,蔺青阳浑身湿透,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对街,闪电再次划亮,他已出现在她家大门前。 暗夜……暴雨……浑身湿透的人影……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照壁外……闪电再次划亮……他已静静立庭院正中央。 噩梦与现实,在她眼前彻底重叠。 “轰隆!” 惊雷直劈人心,廊下众人倒吸凉气,下意识回头去望那具苍白的尸首。 尸体分明还好端端躺在那里,庭院里却出现了另一个蔺青阳。 此情此景,当真如同恶鬼降临,追魂索命。 “铮——铮铮铮——” 无数兵刃直指廊外。 寒气覆满铁甲,覆满刀锋。 “轰隆!” 又一道雪亮电光划过,这一次蔺青阳没有继续往前瞬移,而是缓慢俯下身,伸出冰冷的手指,从遍地泥泞之中捡出那纸婚书。 暴雨已将它彻底浸透,大红朱砂渗无可渗,褪色成一张苍白揉皱的纸。 第21章 不死药玩弄人心。 “般若。” 雷鸣电闪,暴雨如注。 蔺青阳的声音穿过雨幕,带上了冰凉彻骨的湿意,“我来接你了。” “轰隆隆——!” 他浑身湿透,好像刚从河底爬出来,黏糊糊滴着水,深黑的影子与脚下的泥泞几乎融为一体。 他捡起了地上的婚书,藏在褶皱里的最后一笔朱砂染上他的手指。 淡淡一线红,像不干净的血。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 他的左手拎着一兜藕——他在府外一支一支捡起来、用衣袖认真擦干净的藕——他与她泛舟池上,亲手采摘的莲藕。 他垂着头笑了起来,笑声阴冷瘆人。 闪电骤停,黑暗降下。 笑声也消失了。 廊下呼吸声也随之消失。 “刺啦!” 当雷光再一次照亮庭院,通身湿漉漉的黑色人影已逼至廊下台阶前。 “铮——铮铮铮铮!” 无数刀剑直指廊外,紧张的呼吸此起彼伏。 廊下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苍白如鬼的新郎缓缓抬起双眸。 他并未发难,而是恭恭敬敬举起手来,将手中湿软残破的婚书递上。 廊间呼吸整齐一滞。 在场都是身经百战的人,见惯了血,却真没见过这么阴间的画面。 “铮嗡!” 南戟河挽臂长刀,隔着台阶,遥遥指住蔺青阳的脸。 刀刃带起寒风呼啸而过,撞翻了他手上这纸婚书。 “啪。” 婚书跟随大雨坠落,一声轻响,淹没在泥泞之中。 蔺青阳恍若未觉。 他客客气气又抬起手,把左手那一兜藕奉上。 摇曳的风灯照亮他半边脸,看上去就像是勾着一半唇角,露出半个笑。 他倒是礼数周全,却瘆得旁人只想骂脏话。 南戟河手中长刀一震。 “铮嗡!” 又一声金鸣闷啸冲击而过,扫尽前方水汽,重重轰在蔺青阳身上。 南戟河厉声斥道:“装神弄鬼!” 视野霎时一清。 只见蔺青阳衣袂向后飞扬,荡起串串水珠,手中的莲兜不堪重负,丝线断裂,新鲜白嫩的莲藕滚落一地,在泥水中蹦跳。 大雨挟着寒风透过藕洞,发出啾啾鸣叫,宛如小鬼在哭。 蔺青阳低头看藕,表情遗憾。 见状,廊下众人心脏不禁直往下沉——主君这一击虽说是心存试探,却也蕴足了威压,这厮却不避不让,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接下。 此人实力简直深不见底。 南戟河面上不显,暗中已悄然递过眼神,示意天枢找机会带着女儿先走。 “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蔺青阳一身是水,嗓音穿过湿凉的空气,显得鬼气森森,“诚心而来,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南戟河冷笑。 他正需要时间恢复状态,并不介意与蔺青阳多打几句嘴炮。 南戟河顺势说道:“你有本事自己来死,弄个替死鬼又算什么诚意?” 直到此刻,蔺青阳才轻飘飘看了自己尸身一眼。 他漫不经心道:“他吃了不死药。” 此言一出,距离尸体较近的几位叔伯不禁浮起一身白毛汗,不动声色转过刀尖,对准了它。 “不会诈尸。”蔺青阳失笑,一本正经地解释,“不死药,是一味丹药的名字。服不死药者,青春常驻,躯体不朽。”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摸不准他是在胡言乱语,还是另有深意。 南般若蓦地抬眸,心中微震。 她不能修行,前世却活了近百年,自始至终容颜不改。 她曾经问过蔺青阳为什么,他坏笑着把她压进床榻,咬上她的唇,抵进她玉雪般的身躯,沉沉喘笑着告诉她,这就是双修的功劳。 他对付她的身体,手段早已炉火纯青。 每次她云鬓散乱,颊染霞烟,如酥雪花泥般卧在那里,任他采撷至神魂颠倒时,恍惚也有错觉,仿佛飘然上天,寻来了令人容颜常驻的仙浆玉露。 此刻听见蔺青阳道出“不死药”三个字,南般若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视线穿过人群,望向蔺青阳。 他正在缓步踏上台阶。 “只是凡事都要有代价。” 湿沉的衣尾迤过石阶,留下大 片水痕,他的嗓音也显得无比湿冷,“不死药的代价,便是让人五感尽失,神智清醒地困在不死的身躯之中,永远永远,不得解脱。” 众人略一过脑,便觉后背生寒。 这样的“永生”,竟是何等恐怖的酷刑! 南戟河眉头轻微跳动。 心说:这厮当真是个阴毒狠人,对自己也能残忍至此。 南戟河心下震撼,面上不显,只沉声道:“如此说来,我杀他,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蔺青阳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 南戟河不知他在笑什么,南般若却懂。 蔺青阳这样的人,死也不会认命——即便遭了暗算,成了五感尽失的傀儡,他也绝不会愿意以死解脱。 他了解他自己,所以干脆利落地弄死了自己,以防夜长梦多。 这是他对他自己的忌惮和敬重。 南般若心底一阵阵发寒,天枢轻声唤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听见。 “般若?般若!” 南般若恍惚回神,迟疑低下头,看见阿母握着她手腕,暗暗发力,想要带着她退离战场。 “不行……” 她动了动唇,发出微弱的声音。 蔺青阳本体归来,实力根本无法想象,而此刻的南府,人人精疲力竭,强弩之末,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蔺青阳冲着她而来,她若跑了,后果不堪设想。 “打不过的。” 她的声音被湿冷的风吹散,像是瓮在水中,自己都听不清楚。 眼睛也有点看不清东西。 天枢眯起双眸,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 “我没事。”南般若笑着把母亲的手扒拉下来,故作轻松地说,“就是有一点害怕。” “嘶。”天枢眸光微凝,眼珠缓缓转动,望向女儿嵌在自己手上的小爪子——这叫一点害怕?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 那一边,南戟河突然发动! 就在蔺青阳提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之时,南戟河蓄力已久的双臂蓦地爆起筋肉,“咔”一声闷响,硬生生涨破了身上铁甲。 浩荡的灵力涌入宝刀。 “轰嗡——” 劈头盖脸,一刀斩下! 虽说十方俱灭杀阵透支了太多力量,但这一记惊天之击仍然不可小觑。 “铮!” 刀锋未至,蔺青阳周身空间已在隐隐震荡。 他却没有任何退避的意思,一双幽黑的眼睛波澜不兴,眼皮微掀,平静地望着刀锋,神情淡漠。 南戟河眸中不禁浮起一丝疑色。 此子,当真有恃无恐?! “嗡——” 刀锋颤鸣降落,如泰山摧顶,势不可挡。 蔺青阳忽地一笑。 他问:“般若还好?” 南戟河瞳仁骤缩。 重刀仍在斩落,锋刃距离蔺青阳的脸,已不过一尺之遥。 忽闻身后传来天枢低低的惊呼:“般若中毒了!” 南戟河倒吸凉气,电光石火之间,对上蔺青阳肆无忌惮的笑。 后背本能发寒,南戟河顶臂,撤肩,挽刀,疾疾阻住这一刀斩落之势。 “铮——嗡!嗡嗡嗡!” 摇摆颤动的刀锋堪堪悬在蔺青阳眉眼间。 “嗤。” 伴着极轻微的裂帛之声,蔺青阳额心被刀刃破开一道细窄的竖纹。 鲜血沁出,苍白面容添上一抹妖红。 雪亮刀光照进他的眼睛,只见他眸底阴冷,唇角扯开的弧度越扩越大。 灯笼的光芒在刀剑之间摇曳,忽明忽暗,光影交错。 诡笑的嘴角仿佛裂到了耳根之下。 “你对般若做了什么?”南戟河执刀的手指隐隐发颤,“不死药?” 蔺青阳很无辜地抬起双手。 “我以为我已经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可惜我付出真心,却屡被辜负。”他迎着刀锋,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我也会难过。” 南戟河只能退。 南般若倚在天枢怀里,用力睁大双眼,微微惊恐地喘息。 眼前的画面、声音、气味,都在一点一点缓慢离她而去。 她的指甲已经掐进了天枢的手背,却只能感受到轻微的碰触。 “我中了不死药。” 她的唇舌正在变得僵木,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这种感觉很像梦魇,意识非常清醒,却无法控制身体行动。 长刀在南戟河掌中嗡嗡鸣颤,杀意难抑。 南戟河怒不可遏:“无耻!” “无耻么。可是岳父,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蔺青阳微笑摇头,怅然若失,“但凡般若怜惜我一二,她就不会喝那碗药。” 南般若身躯僵木,神智却清明。 她瞬间明白了,是那碗避子汤——那不是什么避子汤,它是不死药。 倘若她当时同情他、哄哄他,那便“逃过一劫”。 蔺青阳就是喜欢这样玩弄人心。 “般若,我给过你太多机会。”他不紧不慢,一步步逼近:“不死药发作需要时间。倘若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昨日戌时,我就会喂你服下解药。” “我甚至多等了你一日。为你淋雨,为你做好吃的,而你呢?” “你怎么对我的?” “把我杀了。哈,把我杀了。” 他的目光冰冷缥缈,掠过苍白揉皱的婚书,掠过残破泥泞的莲藕,掠过那具开膛破腹的尸。 “知不知道,辜负真心,要遭报应。” 第22章 兴奋该就寝了。 南般若身上的不死药正在发作。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看东西好像隔了一层纱,这层纱还在渐渐变厚。 蔺青阳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时断时续。 他说他真心被辜负。 南般若知道,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回到他的身边,他就会喂她吃下解药,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中过毒——他精心编造了一个“重新来过”的故事,她只要愿意闭上眼睛相信他,那便皆大欢喜。 倘若她偏要撕碎温情脉脉的假象,等待她的便是这一场灾祸。 真心?笑话! 他这样的人,也配谈真心。 南戟河与南般若仿佛心灵相通,当即厉声斥道:“蔺青阳!就凭你做下的这些事,也配谈真心二字?!” 蔺青阳也不恼:“岳父也不想想,我若是没有这点手段,早该投胎去了,而不是走到今日之位置,与岳父讨价还价,势均力敌。” “呵!”南戟河喘声粗重,握刀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既然我的真心无人在意,那么现在……”蔺青阳不紧不慢道,“我是不是应该大开杀戮,把这里变成人间炼狱?” 垂在身侧的湿袖无风而动,空气里隐隐出现了剑锋颤鸣之音。 不见剑影,却似乎哪里都是剑。 他的身上分明没有剑! 南戟河脸色微变:“你本命剑已成?” 廊下众人如敌大敌。 本命剑成,那便是另一个境界了——他可以随心操纵神剑,神出鬼没,幻化万千,一人一剑可抵一支军队。 一瞬间,空气里仿佛绷满了密密麻麻的弦,触到便会夺人性命。 南般若浑身发冷,心脏不住战栗。 她想不明白,重生的蔺青阳怎么会强成这样? 蔺青阳的声音继续从远处飘来,像阴冷的绞索缠住她:“是不是该让般若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死在眼前,好好记住这一幕教训,然后被困在长生不死的躯壳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他微偏着头,似是想象了一下那幕画面,把自己逗得低低笑出了声。 闻者无不浑身发冷。 凭他全盛之身,对上精疲力竭的南府众人,他完全可以做得到。 这里没有人怕死,此刻却感觉不寒而栗。 “蔺青阳……蔺青阳……” 一道柔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南般若踉跄上前,急切地叫他名字,“蔺青阳!” 他侧眸望向她。 眸光冰凉,唇角勾着一抹恶劣的、毫无笑意的笑。 四目相对。 她眼睛里的绝望和恐惧成功取悦到了他。 只见她那花瓣般鲜红的嘴唇用力开合,发出可怜的声音:“蔺青阳,不要……不要。” 她看起来就要碎掉了。 “怕了?”他笑问。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点头,长睫扑扇,春水潋滟的瞳眸中滚落大滴的泪珠。 梨花带雨,惹人摧折。 “还说谎吗?”他又问。 她下意识点头,发现不对,连忙摇头,纤细雪白的颈子好似一截脆弱的新藕。 蔺青阳瞳孔轻颤,近乎病态地兴奋起来。 湿漉漉的长袖之下,手指不自觉痉挛。 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毕竟夫妻一场,也不是非要闹到这么难看。”蔺青阳望向南戟河,“或许,岳父可以重新考虑我最初的提议了?” 南戟河握紧手中的刀,摁住满腔杀意,冷冷逼视他。 蔺青阳唇角浮起微笑,竖一根手指,缓缓抵偏悬在眼前的刀锋:“我明明可以杀光你们,但我却站在这里,被您用刀指着,还愿意与您好好说话——这是我最后的诚意。” 死寂之间,心撞如鼓。 终于,南戟河一字一顿咬出声音:“说吧,你想要什么?” 蔺青阳叹气:“我说想要般若真心,想必也无人会信。” 不等旁人开始冷笑,他径自说道,“那就简单一些,我对宣赫下手时,岳父只作壁上观,怎样?” “呵!”南戟河凉声讥讽,“只是这个?那倒不必你来要求——即便天佑帝邀我救驾,我怎知是不是你二人又一次联手给我下套?” 蔺青阳义愤填膺:“我也想不明白,世间怎会有宣赫这等无耻之徒。” 旁人:“……” 论厚颜无耻,谁还能比得过你? “如此便说定了。”南戟河将长刀挽到身后,伸出一只手,“解药拿来!” 蔺青阳失笑:“没带——谁家女婿上门拜见岳父岳母,不带礼品却带药?” 南戟河皱眉:“你想带走般若?” 蔺青阳微垂长眸,言笑晏晏:“我给般若做了一桌好菜,她等不及要回去。” 他语声带笑,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却毫不掩饰。 等到不死药彻底发作,南般若就会和那具尸体一样,变成五感尽失的傀儡。到那时,再也无药可救。 “我,跟他走。” 南戟河回眸,看见南般若已蹒跚来到近处。 “阿父,”她用力扯出笑容,“昨日,我便说了,他对我很好,不曾伤害我。咱们以后,不管宣家那些,破事了。” 蔺青阳微微挑眉。 南戟河目光深邃,刻进女儿眼底。他知道女儿,柔弱却倔,从不服输。 “……好。” * 蔺青阳站在原地,抬一只手,等待南般若靠近。 南般若轻轻推开母亲搀扶自己的手,独自踉跄走向他。 她能感觉到后背上落满了担忧的目光。 “我没事的,我没事。” 她咬着牙,挪动好像坐麻了一样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他。 她尽力让自己走稳——若是摔了,蔺青阳显然不会扶她,只会害家人心疼。 她不能摔。 终于,她来到他的面前,把摇晃的右手递进了他的掌心。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握,微垂双目,看着她的手指软软勾他、挂他,好像藤蔓拼命攀住能给她活路的树。 他终于轻笑一声,拥她入怀。 冷冰冰的湿衣沉重覆过来,箍住南般若,令她微感窒息。 “再会。” 蔺青阳长身倒掠,一晃消失在雨幕中,只在原地留下一大片刺眼的水渍。 “轰隆隆!” “哗啦啦啦——” 南般若没有淋到雨。 遁入雨幕,蔺青阳单手挣开了一把伞。 他漫步雨中,每一次闪电照亮街道,身影已到了数十丈开外。 暴雨被挡在伞外,南般若感受到的所有湿意和寒意,尽数来自蔺青阳。 她的脸颊被迫贴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衣襟,过度潮湿的空气令她呼吸不畅,她用力蹭了蹭,将他交叠的衣领蹭开些许。 忽地,眸光凝固,心跳停滞。 她看见,他的湿衣之下,竟是护体神器东皇法衣。 他…… 他带着一身湿淋淋的雨水,鬼魅般现身,画面阴森诡异,让人下意识觉得他身上并无防御。 原来他竟穿着东皇法衣。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讳莫如深。 南般若心中一跳。 他也许根本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强,所以先是用傀儡消耗了南府实力,然后故弄玄虚,兵不血刃达到目的。 他是个阴险狠绝的人,若是可以轻松除掉敌手,怎么可能这样好心放过? 他极其谨慎,极其惜命。 想来……今夜若是当真鱼死网破,恐怕他也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念头至此,南般若心跳加速。 她按捺住呼吸,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她的身躯更加柔软乖顺,依偎进他冰冷坚硬的怀抱,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暴雨敲击着伞面,她微弱的声音模糊不清。 蔺青阳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般若胆子有这么小?”他似笑非笑打量她。 他了解她。 她不怕死,她的软肋只有家人。 南般若艰难抬起视线:“我若变成傀儡,岂不是,和这世的你,成了一对?” 蔺青阳哑然失笑。 圈住她的手臂绕到她身前,握住她下颌,迫她抬头。 带着薄茧的瘦硬手指压住她柔嫩的下唇,不容抗拒抵进她的口中,指腹擦过她牙关,带起冰凉的战栗。 他轻易寻到她僵木的舌。 恶劣地、肆意地戏弄。 南般若几乎软倒,下颌却被他桎梏,只能无力仰起头,眸中颤动着可怜的波光。 他终于垂下头来。 偏过脸,吻上她的唇。 冷冰冰,湿漉漉,他的薄唇仿佛也被雨水浸透,闷、潮,她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也闻不到他的气味,仿佛在被死人亲吻。 蔺青阳很会接吻。 但此刻他显然没有那样的心思。 他只漫不经心用舌尖一下一下敲她,示意她吞咽。 是在喂她吃解药吗? 南般若感官麻痹得厉害,不知道口中究竟有无药丸,只能听命于他,老老实实用力往下吞。 因为唇舌被他封住,她吞咽得十分艰难。 许久。 他戏谑退开,低低地笑,“吃我干什么,我也不是你的药。” * 南般若被带到了东君府。 府邸刚修过,漆很新,连她都能隐约闻见。 府内一片寂静。 穿过一重重雕梁画栋,蔺青阳把她抱进一间点满灯烛的暖室。 正处摆放一张八角红木桌,桌上摆满菜肴。 琳琅满目,都是藕。 她被他按坐在桌前,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覆在她身后。 湿沉的身躯和影子连成一片。 他笑笑地说:“说好的,有藕吃,你就会回来。” “看我给你做了那么多。” “吃啊。” “怎么不动?” “要我喂你?” 他果真挽袖持筷,挟起藕来喂她吃。 南般若唇舌更加僵木,菜肴入口,分不清是藕还是蜡。 他勾下头来看她。 见她不动,他抬起手,捏住她脸颊与下颌,手动帮她咀嚼。 “咔、咔、咔。” 满室温暖的烛光将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映上窗纸。 从外面遥望,只见新郎官温柔体贴,一口一口,在喂新娘子吃菜。 小夫妻缠绵悱恻,望之令人眼热。 饭毕,他俯身将她扶起。 透过满室融融微光,他的语声无限温存。 “该就寝了。” 第23章 不怕他心脏顶到嗓子眼。 “该就寝了。” 轻纱薄帐一层接一层荡开又垂拢。 蔺青阳抱着南般若,大步踏向帘幔深处的象牙骨木雕纹拔步床。 他并未给她解毒。 她感觉自己僵得好像一块木头,但其实身体仍是柔若无骨的,被他打横抱起时,手臂如水一般流坠在身侧。 她被他压进床榻。 象牙与骨木色泽清冷,饰银。 床帐是深青绡纱,点点烛火透过帐影,也失了温度。 南般若可以想象出蔺青阳独自一个人睡在这张阴冷床榻上的样子——活像一只孤魂野鬼。 “铛啷。” 他的手不知道触碰了哪里,榻间响起冰冷的金铁碰撞声。他漫不经心瞥过一眼,抓来一条细长的寒银链,“叮”一声环扣在她腰间。 烛影在帐幔上摇曳。 南般若满头青丝散落在枕边,她仰着头,吃力地望向他。 “你……”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却不 /:. 知道嘴里还有未曾吞咽的藕粉。 藕粉莹润剔透,含在她鲜红的唇舌之间,似云霞,如玉露,泛着星星点点潋滟的波光。 蔺青阳视线掠过她微启的唇瓣,眸色倏地转深,缓缓抬手,探一根手指,拨弄她的唇。 “我做的藕粉,有这么难以下咽?”他阴恻恻问她。 南般若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方才在案桌前,他喂她吃了许多藕,两只大手捏着她的脸,一下一下帮她咀嚼,然后命令她吞咽。 即便尝不出什么味道,她也尽力配合他,乖乖吃了他亲手做的全藕宴。 藕粉她记得。 烟雨色的藕粉,质地莹润稠密,他用木制的小调羹喂给她吃。 他填一口,她便吞一口,整碗都吃完了。 此刻他又在说什么藕粉? 在她迷茫时,他的手指已在她唇间反反复复搅动,沾满了润泽的清光。 触碰过她唇舌,连藕粉也仿佛染上了艳丽的颜色。 “南般若。” 他倾身覆到她耳畔,一边弄她的唇,一边如恶鬼耳语,“猜一猜,我会把解药藏在哪里喂给你?” 她的听觉消失了七八分,听着他的声音,像是闷在水里。 “啊,”他纠正自己的说辞,“应该这样问才对,猜一猜,我会不会把解药藏在哪里喂给你?”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恶意的、深黑的火焰。 嘴角笑容却逐渐淡漠。 他似乎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给她解药,或者干脆放手让她坠入永劫无间——所有爱恨就此终结。 她艰难侧过脸,对上他阴暗的视线。 她轻声开口:“你会给我。” “哦?”他蹙眉摇头,冷笑,“这么自信我舍不得你?” 说话时,他的手指仍在她唇齿间游移。 她望着他的眼睛,嘴唇轻微翕动,像在吮吻他手指一样,发出只有床榻上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因为那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神色微顿,眯起阴冷漆黑的眸。 “你说得对。”他若有所思,缓缓撤回手指,搭在自己薄唇之间,用牙尖一下一下无意识般啃咬,“此刻你家人都好好的,你若是成了傀儡,将来就算杀掉他们也吓不着你了,我岂不是很吃亏。” 他这副凉薄的、冷血的、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南般若心中无比踏实。 蔺青阳就该是这样。 他很不高兴,淡淡瞥她一眼,语气极其恶劣:“这样好了,什么时候我弄出来,什么时候再喂你吃。”(吃解药) 他故意把话说得暧-昧-不-清。 南般若艰难扯了扯唇角:“随你。” 在他沉重坚硬的身躯覆下来之前,他先把一根手指再次抵进她的牙关。 南般若被迫张开嘴。 在她唇间浸润过,清淡的藕粉也染上了稠密的浓香。 他肆无忌惮弄出声响。 手指在她口中搅动、刮蹭,然后往她嫣红的唇瓣上涂抹一道道润泽的水光。 他的眸光越来越黯,黑沉沉盯下来,令她心悸不已。 她并不惧怕和他做那样的事情,此刻却另有一种本能的、原始的恐惧,仿佛被野兽咬住喉管。 “刺啦!” 他单手一扯,她的衣袍应声碎裂。 拽到腰间,忽然卡住。 他没分心去看,幽暗的眸子仍紧盯着她的嘴唇不放。 随手拽了几下仍然没能拽掉,他终于微露不耐,垂眸瞥下一眼。 原来布条卡在了她腰间的银链上。 南般若也循着他的视线往下望。 碎掉的衣袍半挂在身上,肌肤似玉雪芙蓉,在帐间若隐若现。那一条细细的银光就像一道防线,守住了近在咫尺的诱人风光。 他随手用来束缚她的银链,此刻反倒碍了他自己的事。 蔺青阳气笑。 即便如此,他也没腾出另一只手来帮忙,只勾着唇角,沉沉喘着笑,单手把那件破碎的衣袍一截一截扯出去。 银链叮铛,卷卷放放。 很快,所有的碎布都被掷出了帐帷。 她像一朵玉雪无暇的花,盛开在阴冷的象牙骨木床榻上。 蔺青阳覆下来吻她。 她虽无感觉,唇瓣却早已被他摆弄得嫣红。 清新的藕香被她自身的香味浸透,莹润,缠-绵,香-艳。 他重重咬住她的唇,冰冷坚硬的牙齿轻轻摩挲,犹豫要不要把口中娇嫩的花瓣刺破,揉出更加鲜甜的花汁来。 那根手指总算撤离她唇齿,不轻不重地压在她唇角。 南般若任他亲吻。 肢体麻木,她的情绪也变得抽离。 她静静看他近在咫尺的脸。 蔺青阳生得好,距离再近也看不见什么瑕疵,鼻是鼻,眼是眼。 他的眉骨与鼻骨最是硬挺,撑起一张好看得野心勃勃的脸——他骨相好,越是看不清,便越显得他漂亮。 都说爱屋及乌,她却没有恨屋及乌。 即便对他有一万个杀心,她也始终承认他生得极好。 当年初见,虽不算是一见钟情,但也像戏本子里写的一样,第一眼便感觉此人很熟悉,仿佛早已在梦中相识。 只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运气爱上一个好人。 她望着他,视线越来越模糊。 蔺青阳反手扔掉身上湿漉漉的衣袍的时候,不经意挡住她眼睛。 当他放开遮挡她视线的手,她发现他身上的湿衣裳不见了,藏在底下的东皇法衣也不见了——他不想让她发现。 扔了衣袍,再无阻碍。 蔺青阳侵入的时候南般若并不知道。 直到帐顶晃动越来越厉害,她这才恍然,轻轻吐气“喔”了一声。 不死药已经快要把她变成一个木头人,她只怔怔想着,依着他从前的速度,怕是来不及喂她吃解药。 不知过了多少。 蔺青阳翻身坐起,然后拎着那条银链把她提起来,把她抱在他身上。 大约是激烈的。 她见他手背上浮起青筋,抓扯银链的指骨一下一下泛着白。 她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 不是黑也不是灰,而是一片虚无。 她抬了抬手,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手指和手臂的存在。 蔺青阳离她这么近,她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也闻不见他的味道。 她的五感马上就要彻底消失,很快,她就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傀儡,永远不得解脱。 他当真不想救她吗? “蔺青阳……”她的脸正仰起来朝着帐顶,她无声呢喃,“我要死了。” 腰间银链一紧。 她被拽向他,眼前画面消失之前,她看见他低头咬住她唇角。 * “这是……哪儿?” 南般若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蔺青阳第一次把她带进宫中,他安排她住进一座没挂牌匾的宫殿。 位置不远不近,不热闹不偏僻,不简陋也不华丽。 南般若看见宫道上悬着丧幡,又遥遥听着金台方向有诵经超度的声音,便询问了身边宫人。 宫人不敢不答,遮遮掩掩,含糊其词告诉她,是太后薨逝。 南般若怔神片刻,反应过来——蔺青阳的母亲死了。 她是个不善良的人,听到他死了娘,她心中一阵窃喜,立刻便有了一个小小的报复计划。 等到蔺青阳来看她,她故意一句句出言“安慰”他。 “太后死了,帝君一定很伤心吧?” “再怎么难过,帝君也要保重自己身体。” “若是实在思念太后,要不读一读这本慈母经?” 蔺青阳被她弄得一脸无奈。 他握着她肩膀,笑吟吟对她说:“般若的心意我明白。我无事,真无事——般若不信?” 南般若一意孤行,继续戳他的心:“帝君不用强颜欢笑。听闻太后与帝君早年相依为命,孤儿寡母,感情深厚……” 蔺青阳忍无可忍,低头用嘴堵住她的嘴。 南般若心惊之余,想到这是丧期,他这样做,难道不是 大逆不道? 那时候的她实在天真,以为勾着他、纵着他在太后丧期做坏事,他就该受到天罚,遭遇某种不可知的报应。 于是她故意迷离了目光,引诱他破戒。 在此之前,蔺青阳花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唤回她的求生欲,给她养回了几分精气神。 木头美人突然变妖精,虽然居心不良,却着实叫人热血上头。 他反客为主,狠狠咬住她的唇,把她推上卧榻。 整个丧期,蔺青阳留连她的宫殿,没日没夜,颠鸾倒凤。 床榻,案桌,窗畔,浴池。 她放任自己,用尽全力缠着他、酣畅淋漓报复他。 “太后死了帝君还……唔!” “太后死了……唔!” “太后死……唔!” “太……唔!” 每一次她颤着双腿送他离开,总忍不住抬头望天,双手合十,拼命祈祷他被雷劈。 结果蔺青阳一直没被劈,反倒与她玩起了更多花样。 南般若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便是那一阵,他将她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深究了一遍又一遍。 她身子骨太弱,他多少也知分寸,只要她当真是受不住了,他便会低头咬住她的唇角,嗯一声,潦草结束。 这是一个好习惯。 这个好习惯,他一直保持到死。 * 昏睡过去之前,南般若见蔺青阳低头来咬她的唇角。 刻入骨子里的习惯,让她轻叹一声,安安心心陷入深眠。 梦回那段荒唐的日子,她与蔺青阳几乎形影不离。 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像某种华贵厚重的沉水香。 “铛啷,铛啷,铛啷……” 耳畔不停回响着清脆的碰撞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梦中的感受延续到她醒转。 南般若睁开双眼,视线仍然有一点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像是闷在水中。 “铛啷,铛啷,铛啷……” 银链好像在冰泉里面响。 她的身躯前后摇晃,低下头,看见蔺青阳曲一条腿闲懒斜坐,单手挽着那条银链,一下一下,缓而沉,将她拽向他。 她恍惚与他对上视线,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醒了?”他问。 她轻嗯一声,抬起手,扶住他劲瘦坚硬的胸膛。 指尖下纵横交错的是她用小金刀刺伤的痕迹,触感很钝,他的温度也感受得不甚分明。 药效还未彻底解除,倒也不是全无知觉了。 身体隐有不适,闷的、沉的、心口有点硌,感受难以言说。 蔺青阳忽然松开手中银链。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她的身躯失去牵引力道,缓缓往后仰倒,跌进一片滑凉的织锦绸缎中。 突然袭来的空虚感让她喟叹出声。 他俯身逼近,她迷茫地望进他的眼睛。 “南般若。”蔺青阳目光阴沉,“你是真不怕我。” 她只颤了颤眼睫。 恢复知觉之后,她感到身体很累,一动也不想动,连话也不想说。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也不知道他折腾了多久。 蔺青阳勾起唇角,露出个瘆人的笑:“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在榻上不能把你怎样?” 他往前压了压。 坚硬沉重的身体就像一座山,覆下来,让她呼吸都困难。 她张了张口,若有似无闻见了清新的藕香,但更多的是蔺青阳独特的气息——她口中的藕粉已被他吃得一星不剩。 他恶意满满逼近她。 随着他动作,她听见了金石碰触的轻响,那声音是从腰间银链处传来的。 他似乎正用一把刀,缓慢擦过那条细链。 刀锋倾斜着,泠泠作响,危险抵向她。 她低头去看,视线被他瘦而坚实的胸膛阻挡,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知那刀刃陷进她的皮肤,压迫她的胃,继续再往上抵,观其势,似是要斜着插-到-她的心脏里面去。 “叮、叮、叮。” 银链持续发出擦响。 南般若的感官仍然有些迟钝,直到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她才反应过来,他手里没刀,那不是刀。 她的瞳仁一点一点收缩:“那是你……” 她感官真是太迟钝了,一时竟没认出来。 他微微偏头盯向她,眼瞳黑得瘆人,语声坏入骨髓:“以为般若胃口小,吃不下,从来也不曾勉强过。” 她睁大双眼。 “今日方知。”他笑着贴上她的唇,“撑一撑,原来都能吃得下。” 南般若:“……” 他说的明显不是藕宴啊? 她的眸光和嘴唇隐约有一点发颤,当他撑起身体,带动银链发出清脆碰撞时,她下意识蜷缩自己,拒绝他靠近。 他单手握住她整个下颌骨。 她被迫张嘴和他亲吻。 “唔……” 他腾出一只手,抓住银链,在手背上随意绕过两圈。 大手一紧,将她拽近。 她呼吸急乱,手指无力地推拒,却只是徒劳。眼睁睁看着自己深陷,眼角冒出了小小的泪花。 所幸不死药还未彻底消褪,她的感知并不清晰,只是闷的、沉的。 舒适的空虚的感觉荡然无存。 她想退,却退不开。 蔺青阳坐起身,“叮”一声清脆响动,她也被带进了他的怀抱。 她陷到渊底,目光迷茫,微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他比金莲还可怕。 ……,……! ……,……。 帐外燃烛噼啪,一寸寸矮下。 南般若昏沉睡过去又醒来,耳畔响彻清脆的银链声,反反复复,不知时辰。 终于在某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蔺青阳的怀里。 他抬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把玩她的乌发。 南般若没装睡,轻挣一下,抬眸看他。 这是他脾气最好的时候,叫他杀人他都懒得动。 他果然懒淡瞥下一眼,薄唇轻扯,嗤道:“药效没过,便宜你了。”手指挑起她下巴,他凑近,恶声恶气问她,“感受如何?” 沉默片刻。 南般若如实说道:“心脏顶到嗓子眼了。” 这个答案蔺青阳是万万想不到。 他顿住,阴冷瘆人的黑眸里浮起一丝清晰的错愕,片刻,他实在憋不住笑,乐不可支地把她搂到他身上,低低笑个不停。 南般若很快就察觉到了他身体在变化。 她身躯发紧,心脏惊悸,不动声色找话与他说:“刚才我梦见了过去的事情。” 他敷衍地嗯着,大手往下移,摸到那条银链,手指搅了搅。 “叮、叮、叮。” 南般若尽力让自己语声平稳:“太后薨逝那会儿,我故意在你面前一直提她,以为能让你伤心。其实你根本不伤心,你那时怕是偷偷在心里笑话我吧?” 蔺青阳动作一顿。 他也想到了好玩的事情,闷声笑起来:“瞧你那笨样。” 虽在说笑,他却没有放弃本来的意图,手指仍然危险地绕着那条细链,把它缠到指间。 南般若一脸好奇:“你和你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蔺青阳无声轻啧。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点着银链,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他终于还是大发慈悲,懒声反问:“你先猜一猜,我是怎么让他喝下的不死药?” 南般若眸光微动,知道他说的是这一世的蔺青阳。 她思忖片刻。 “像你这样阴险狡诈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肯定不会随便乱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她故意夹带私货骂了他一句。 蔺青阳笑着嗯了声。 她试探道:“你既然这样问,那……便和你母亲有关了?” 他夸她:“般若真聪明。” “你借你母亲的手,骗他喝下了不死药。”南般若沉吟,“她让他喝,他就喝,说明他很信任她。” 她缓缓点着头,下意识推出了另一个结论,“这个时间点的你,很信任你母亲。” 刹那间,床榻里的空气变得阴冷。 蔺青阳脸上笑容倒是更加灿烂,他凑近,语气跳脱地怂恿她:“再猜猜!” 南般若感觉到他的手指松开了那条银链。 她并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有种前狼后虎、进退维谷的危机感。 此刻已无退路,她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聊下去:“所以,前世在你很信任她的时候,她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常严重,严重到让你杀了她。” 他偏头打量她。 目光很奇怪,像是某种冷血动物正在打量猎物,又仿佛带着些莫名的怜悯。 南般若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若是按照时间推算……” 前世发生的这一次“背叛”,时间应该是在她父母出事之后、蔺青阳登基称帝之前。 她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你那时受了重伤。” 宫中与她父母那一战,他也伤得不轻,所以他故意金屋藏娇,脱离旁人视线。 “你很谨慎,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她迟疑着望向他的眼睛,“你告诉了你母亲?她出卖了你?联手旁人,对付你?” 榻间一片死寂。 半晌,他突然伸手握住她后颈和脑袋,把她拉到近前。 “猜对了!”他凉凉笑着问,“想要什么奖励?” 她见他眼底翻涌着阴暗而恐怖的潮水。 他语气越平静,越是叫人毛骨悚然。 她丝毫也不怀疑,他下一句就会说出“奖励你去死好不好”这样的话来。 后背微微发凉,她尽力保持平静。 “我不要奖励。”她道,“这种事,没什么值得奖励的。” “嗯?”他缓慢地偏头凑近,眼睛里闪动着探究和审视的暗芒,一错不错盯着她,“我遇到这种事,你都不幸灾乐祸吗?” 南般若摇头。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她的声音很轻,“我不愿意想象血脉亲人之间的背叛,想一想都会心如刀绞。” 他盯着她。 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眼眶有一点细微的抽--动。 眸中翻涌的黑暗情愫复杂到难以言说。 许久,他的气息逐渐平复。他轻啊一声:“好吧,那就奖励你的家人好好活着。” 她吃惊地分开唇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傻了吗。”他很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她的脑袋,命令她,“谢恩!” 南般若愣愣地:“……哦,谢恩。” 蔺青阳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床榻危机成功渡过。 抱她下床之前,他抬手点着她鼻尖,一本正经告诉她:“别在脑子里编排那些恶心人的温情戏码,他喝那碗不死药,只是不耐烦谢瑶在耳旁一直聒噪。” 南般若从善如流:“知道了。” 这一世的蔺青阳,可真是个倒霉鬼。 怎么就遇上了他自己? * 虽然假装若无其事,但回忆那段往事显然败坏了蔺青阳的兴致。 二人共浴,他也没做多余的事情。 抱她离开浴池,外间已摆上了丰盛的膳食。 她身体疲累,毫无胃口。他把她放下,她便软软倚在椅背上,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他进了些饭食,淡淡瞥她一眼。 “怎么不动?” 南般若懒着身,拿起筷子,一看桌上,都是些精致的摆盘。 她恹恹道:“这些东西上辈子都吃腻了,看着就没胃口。” 蔺青阳低低笑起来。 “还想吃我做的菜?南般若,你已经错过了,有些东西,错过便再不会有。”他用两根手指捏住她下巴,唇角带笑,语气冰冷,“我若还像之前那样待你,昨夜我用真心换来的背叛与杀戮,又算什么?” 她动了动唇,无话可说。 轻嗯一声,垂下眼帘,用筷子挟了距离她最近的一道清炖酥肉,放进口中,慢慢地嚼。 他松开钳在她下巴的手指,看着她艰难地咀嚼吞咽。 眯眸,冷笑。 她咽下口中的酥肉,伸出筷子,犹豫片刻,挟了另一道吃起来和酥肉没有任何区别的素豆腐。 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地咬。 他冷冷盯着她。 南般若吃这些东西,本就味同嚼蜡,又被他这样盯着,简直如芒在背。 她勉强进了些,放下筷子:“我吃好了。” 他扫一眼她吃过的东西。 这么点分量,就连蚂蚁也喂不饱。 他冷冰冰扯了扯唇角:“爱吃不吃。我不会再给你做菜。今后再也不会。” 他拂袖而去。 * 南般若不知道蔺青阳出去干什么坏事。 她歪在窗榻歇息了许久,养了点力气,起身四下走动。 东君府她没住过。 卧房外面是一处大庭院,沙石地面,只种了两株耐旱的大树,想来是他平日练剑的地方。 环视四周,没有发现看守她的护卫。 她顺着游廊往外走,偶尔遇见府中侍者,见到她,屏息敛袖立到两侧,恭恭敬敬唤她夫人。 穿过两处月亮拱门,又过一处垂花门,一路畅通无阻。 偶尔她能感觉到被窥视。回眸,身后空无一人。 她继续往前走,中途故意向一个侍者问路:“府门从哪儿走?” 侍者恭谨垂着头,认真为她指路。 这座府邸实在很大,穿过庭园,越过水榭,她疲累的双腿隐隐有一点发颤。 距离大门越来越近,身后阴冷的注视也越来越明显。 暗中窥伺,如影随形。 再往前,她顺利看到了东君府的大门。 前庭很热闹,一个身量细高,肩背微勾的绸衣青年正在指着鼻子骂人。 南般若狐疑,谨慎地停在廊下。 就听这青年高声叫嚷:“寡人微服私访,来见东君,你什么东西,也敢拦寡人去路!滚远点!” 天佑帝,宣赫。 南般若错愕,视线一转,在宣赫身旁又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宣姮也来了。 府中管家小跑着迎上前:“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东君现不在府内,您请到堂上稍坐,小人这便使人去寻。” 宣赫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嗯,去罢。” 他大步往前走,宣姮小步随在他身侧,头顶步摇乱晃。 宣赫啧一声,偏头提醒她:“注意点仪态,你当这是你宫里哪?” 宣姮噘起红唇:“我堂堂长公主,亲自上门来求着给人做平妻,阿兄,我也委屈!我想嫁他,那是做正妻!做嫡妻!” “有什么办法?他都成了亲了。”宣赫也很不高兴,“你什么身份,只要进了门,还不是随便压着那个南般若,她算什么东……” 宣赫忽然哑声,脚步定住不动。 他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南般若。 只见宣赫两眼发直,嘴里缓缓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什么人?!” 嘴上问着什么人,眼睛里却分明写着“神妃仙子”。 南般若敛衽,浅浅见礼:“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我就是南般若。” 宣赫点头:“好名字,好听。” 宣姮脸色大变:“你就是南般若?!” 宣赫:“她就是南……嗯?!南般若!” 瞳孔惊颤,不敢置信。 南般若行过礼便想离开。这一世她与宣赫宣姮是初见,但她太了解这两个人的德性了。 正要转身,听见宣赫阴声叫了起来:“你——你见到寡人,也不上前跪拜?你这是在藐视寡人吗?你好大的胆子哪!” 南般若叹气。 她很少鄙夷一个人,宣赫正在其列。 她知道宣赫此时的心思——见色起意,知不可得,便想要折辱。 宣赫一发难,宣姮立刻兴奋起来。 “来人,”她吩咐左右,“把她给本宫押过来!” 身后大太监不禁抹了把冷汗,小心提醒这两位出门从来不带头脑的主子:“她是东君之妻。” 宣姮瞪道:“你没听见这是陛下的意思?还不去!” 大太监嘴角胡乱抽搐。 这要是单磕个头也就罢了,就怕这两位不会轻易放过,还能闹出事来。 大太监情急:“不可,不可啊……” 真是不怕主子坏,就怕主子蠢。 几名如狼似虎的太监已经冲向廊下。 这些人 身上都有功夫,惯会揣摩主子的心思,此刻逼近南般若,手掌已暗暗成爪,抓住人,立时便会狠手卸下她的胳膊。 风声愈近。 南般若虽然不怕,瞳孔难免微微收紧。 太监五大三粗,鼻孔张大,呼哧呼哧喘气的样子,让她不禁回想起前世宣姮带人把她拖出院子的场景。 她屏住呼吸,双肩轻微发抖。 “铮——!” 一道剑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还是熟悉的剑气。 一剑荡过,四名太监头颅滚落。 鲜血倒溅了宣赫与宣姮满身。 蔺青阳的身影从风中踏出,衣袂在身后缓缓落下,他双目微垂,低头擦拭着剑上并不存在的血迹,好声好气地问道:“陛下这是何意啊?” “噗通。” 宣赫一屁股倒坐在地。 蔺青阳抬眸,和风细雨道:“在我府中这般喊打喊杀,莫非是要处置我这个不臣之人了?” 他上前一步,踢到了一只太监脑袋,“骨碌”一声滚到宣赫面前。 宣赫骇得有气出没气进,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双手双脚在地上蹭着倒退,“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误误误误会!” “啊,”蔺青阳轻笑,“那,恭送陛下回宫?” “是是是是!回回回宫!” 一场闹剧结束得飞快,幸存的大太监很有眼力见,没让尸体和脑袋留在东君府邸碍眼,连拖带抱清理得干干净净。 两扇大门砰地阖拢。 蔺青阳回眸望向南般若:“这就吓着了?” 她抿了抿嘴角,只问他:“是你一直跟着我?” 蔺青阳轻挑眉尾:“我在外面办事,刚回来。跟着你做什么?” 她轻嗯一声。 “你是真不累。”他偏偏头,示意她跟上,“还有力气四处乱跑,我若迟点回来,你怎么办,给他磕头?” 南般若跟在他身边。 她不理他的嘲讽,只道:“他们想给你娶个平妻。” 蔺青阳笑了下。 他道:“你觉得怎样?都是旧相识,要不然就让宣姮进府,给我生个天命子?” 默然行出一段,她轻声说道:“行啊。” 蔺青阳冷不丁站定。 南般若抬眸,见他阴沉沉盯着她。 他眸光加深:“我说没碰过别人,你一定也不信?” 视线相对。 眼看他身上的气息阴冷得快要滴出水来,她忽地弯唇一笑。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柔软,“太子不是你亲生的。” 他微微偏头,眉眼狐疑不信:“哦?谁告诉你?” “没人告诉我。”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你每次和我在一起,中间都没有过别人。我有感觉的。” 他沉默片刻,喉结缓缓一滚,嗤地笑道:“南般若,你真自信。” 她把视线转向一边,看他府中风景。 他把她送至垂花门。 “我还有事,自己回去。”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好。” * 南般若乖乖回到卧房。 晚膳时分,蔺青阳没有回来。 侍者摆了满桌精致菜品,她坐在桌边,一筷子也未动。 她在想他的那一剑。 有些习惯很难改变,有些能力一旦拥有之后,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若是真修成了本命剑,方才那一剑,就不该是这样。 所以,超强的防御力是因为法衣,修成本命剑,也存疑。 她按下思绪。 今日再见宣赫,观其言行,不禁让她想到更多。 此人怯懦又冲动,愚蠢却又以为自己聪明。 当初咋咋呼呼求她父亲出手对付蔺青阳,事到临头又反悔投靠了蔺青阳。 那么前世,谢瑶背叛蔺青阳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与宣赫也有关系? 她想得入神,不知时间流逝。 面前的菜肴渐渐冷凝。 等她恍惚回神,盘中已经结上一层腻人的冷油,吃不得了。 南般若召来侍者,把菜品一一撤下。 “需要给夫人热一热或是重做新的吗?” “不必。” 她坐到窗榻。 都过了这么久了,心口和胃部还是硌得难受,对着这些东西,她没有半点食欲。 * 蔺青阳踏着夜色回到府邸。 远远望见卧房烛光融融,窗纸上映出美人清晰的侧颜。 南般若骨相好,只看影子,便知是世间难有的绝色。 有她在的地方,常年累月积下来的阴冷感觉荡然无存。 他冷淡别开视线,转身去往府中膳房。 她晚间用过的膳食整齐列在案桌上,原样放好。 他蹙眉淡淡一扫。 满桌精致菜色,她一口没动过。 这一整日,她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 “饿死也罢。” 他冷笑转身。 夜风寒凉,行在廊间,忽而想起她白日在这里笑吟吟说她知道他只有过她一个人的样子。 “自作多情。” 再往前行,热血上涌,不自觉想起她檀口微张,唇舌润泽动人的模样。 食指不自觉轻颤,他缓缓停下脚步。 “人。”他唤出暗卫。 暗卫悄然浮现:“主君。” 他问:“藕粉算不算做菜?” 暗卫摸不着头脑:“算啊。” 行出几步,蔺青阳很不高兴地回头:“有没有脑子,当然不算。” 第24章 守身如玉胭脂痕。 “不要对她说多余的话。” 蔺青阳漫不经心并起手指挥了挥。 羊脂白玉碗中,盛着莹润剔透的藕粉,一望便让人食欲大开。 “是,主君。” 厨娘垂头应是,小心将白玉碗置入食盒,往上房送去。 所谓“多余的话”,自然就是主君亲自为夫人洗手做羹了。 穿过长廊,远远望见窗纸上映着一道婀娜倩影。 观其影,便知绝色倾城。 “进来吧。” 屋中传出的嗓音清甜动人,便是女子听在耳中,也觉着像是冷不丁吃了一口香蜜。 厨娘心下暗叹,不怪主君大晚上跑厨房。 进了屋内,厨娘并未抬头去看,只眼观鼻,鼻观心,放下食盒便行礼退出。 余光瞥见夫人的影子,花朵一样盛开在厚重的青绒金丝地毯上。 * 南般若望向面前的食盒。 大晚上突然悄无声息给她送来这么一个东西,看着很是不祥。 感觉就像是鸠酒鹤顶红之类的东西。 她唇角微抿,抚了抚盒子上的红木提梁,将它压到一旁,然后双手捧开盒盖。 盒内无漆,木质打磨得光滑,开启时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 南般若屏住呼吸,将盒盖放到一边,视线擦入盒中。 藕粉。 怎么是藕粉。 南般若恍惚片刻,想起昨夜蔺青阳似乎逼问过她一句话——我做的藕粉有这么难以下咽? “……” 他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虽然摸不准那个男人的心思,但此刻看着玉碗中的莹润琥珀色泽,倒是令她食指大动。 她只是没胃口,饿还是会饿的。 白玉碗配木调羹,搅一搅,磕碰刮蹭到碗壁也不会让人感觉难受。 南般若低头吃了起来。 入口清香绵厚,暖暖和和熨到胃里去。 吃了几口,后背隐约有股阴冷寒意,仿佛被窥视。 她抬头环视屋内,没有人。 南般若倒也无所谓被盯梢,毕竟落在蔺青阳的手掌心里,他要怎样只随他去。 她低下头,继续小口进食。 “笃。” 窗棂发出突兀的声响。 南般若下意识转头去看,口中的晶莹还未来得及吞下,浅浅含在唇齿之间。 忽一霎,犹如实质的冰冷窥伺攫住了她。 耳畔仿佛听见野兽骤沉的呼吸声。 “蔺青阳?”她试探着问。 四周寂寂无声,半晌,只听得窗外飘来几声春鸟啾叫。 她犹豫片刻,起身,把两扇木窗往里拉紧了些。 回到桌边,继续进食。 阴冷的窥视感若有似无,好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呼吸,一直缠绕在她身上。 南般若只能无视。 她用木调羹把碗壁也刮得干干净净。 一是真饿了,二是不想等到蔺青阳回来看见剩了东西又找茬。 忽然,身后深碧绡纱屏风上又传来一声笃响。 南般若没 回头,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放下调羹,起身漱口。 阴魂不散的窥伺感终于消失了。 * 躺下没多久,庭院外陆续传来问安的声音,由远而近。 “主君。”“主君安。”“见过主君。” 卧房木门被推开又阖上。 脚步声穿过拔步床外一层层轻纱薄帐,顷刻来到床畔。 南般若面朝里,闭眼假寐。 身旁被褥陷下,蔺青阳的气息沉沉笼罩过来,墨云压城一般。 南般若隐约闻见了一缕多余的味道。 “南般若。”他似笑非笑地叫她。 装睡没有意义,她平了平呼吸,尽量让自己没什么存在感地转过身,平静抬眸望向他。 他斜倚靠枕,单手撑着腮骨,修长的手指懒懒蜷起,搭在侧脸上。 他问:“你是觉得我奈何不了你了?” 她在心中默默骂一句有病,脸上乖顺道:“你做的藕粉我都吃完了。很好吃。多谢你。” 她夸他,他却不高兴,突然拉下脸,目光阴沉沉地:“别人做的,你要谢谁。” 南般若:“……” 这男人是真有毛病,阴睛不定的性子,夸他他生气,骂他他反倒笑吟吟。 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盯了她一会儿,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 他不怀好意地凑近,语气亲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心里咯噔,脸上平静:“什么事?” 他吊足她的胃口,这才缓缓扬起笑容,愉悦道:“不死药,无解。” 她的眸中浮起一丝迷茫:“什么?” 他昨夜不是已经替她解毒了吗。 蔺青阳抬起手指,将她鬓边碎发理到耳朵后面,指腹有意无意摩挲她白净透明的耳廓。 他弯起漆黑狭长的眸,吐出凉薄字眼:“你想一想,若是不死药能解,它怎么让你不老不死,永葆青春美貌?” 南般若眉心微蹙:“所以……” “所以每一次毒发之前,你都要从我这里拿到解药,每一次。”他恶劣地、灼灼地盯进她眼底,准备欣赏她的震惊和愤怒。 半晌,她只慢吞吞眨了一下眼。 她语声温软:“那我一辈子都要被你掌控了。” 蔺青阳眯起双眼,眸中渗出冰冷探究的光,缓声开口:“嗯,对。” 她似是呆住,迟迟不回神。 他盯着她,愉悦持续太久,不觉浮起一抹烦躁。抬起手指,重重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脸。 指下玉雪般的肌肤泛起两抹红痕。 他命令她:“说话。” “哦。”她的长睫轻轻阖下,抬起时,眸中蕴了微漾的波光,“那你有安全感了吗?” “……” 瞳孔一震,他的气息近乎湮灭。 半晌。 “南般若。”他冷冰冰对她说,“想死,可以继续胡言乱语。” 她老实闭上嘴巴,摇头。 其实不死药的事情她并不是全无预感——世上哪有这种好事,只受用好处,不必付出代价。 前世,她定是吃了一辈子解药,只是自己从来不知道。 果然是他这种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床榻上的空气冻结了半刻。 终于,蔺青阳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挑眉笑了笑:“还记得我说过什么?想要解药,那就给我弄出来。” 南般若思忖片刻,当着他的面掰起手指算了算。 她问他:“不死药每次毒发,大约间隔……三十个时辰?” 他双眸微眯,好心告诉她:“二十九。” 她点点头,转身便要睡下:“那我明日再找你也来得及。” “哈。”蔺青阳不禁冷笑出声,“明日你见不着我。”不等她继续张嘴说话,他凉声告诉她,“后日,也一样。” 于是她知道他今夜并不打算放过她。 “知道了。” 南般若从善如流,抬手解开自己的衣带,一寸寸褪去衣袍。 他斜倚榻枕,懒洋洋眯着眼看她。 她的五感已经恢复,肌肤接触微冷的空气,不禁浮起一丝战栗。 烛光透过深青帐幔,落在她玉雪般的身子上,漫散出盈盈惑人的微光。 他一错不错盯着她。 她放好自己的衣物,然后倾身解他衣袍。 指尖抚上他腰间黑玉扣,抬眸轻瞥他,在他垂眸望她眼睛时,手指灵巧一解,“咔”。 蔺青阳微微挑眉,忍住了喉结滚动。 她最知道怎么撩拨他。 解了束带,如葱玉指覆上他衣襟。 分明是厚重的料子,在他身上,却显得薄薄一层。 她的手指不经意划过他劲瘦的身躯,若即若离。 他好心配合她,抬起双臂,助她褪下这件沉重坠手的袍子。 她颇有些吃力地把它扔出帐外。 回身时,动作忽然一顿:“……嗯?” 在他上榻的时候,她便闻到过一缕多余的气味,此刻脱了衣袍,那股味道就更加清晰可辨了。 似是一股脂粉香。 南般若并未深究,低下头,专心对付他身上最后一件织物。 眼前是他紧窄一截腰身,覆一层薄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她探手解开系带。 他单手撑起身躯,提腿配合,似笑非笑瞥着她。 虽是百年老夫老妻,南般若脸皮倒也没厚到那程度,可以肆无忌惮盯着他看。 她目光微避,脱下这一层织物,同样扔出帐外。 回身时,胭脂香味几乎是扑鼻而来。 她微微错愕,下意识循着香味望了过去。 入目景观令她惊悸,旋即,她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胭脂水粉,靡靡几抹红。 她怔怔望着,目光忘了动。 蔺青阳坐直身躯,倾身靠过来,呼吸落到她耳畔。 “南般若。”他在她耳边戏谑笑道,“你不是很自信,我每次都只跟你?你不如猜猜我今夜去了哪里。” 她呆了一般,缓慢回眸望向他。 他不想让人看见真实情绪的时候,脸上便像是戴了面具,她看不分明。 他收起戏笑,冷漠地说道:“一个背叛过我的女人,以为我还会为你守身如玉?南般若,你真当我非你不可?” 她张了张口。 胭脂味道实在刺鼻,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把身躯仰到迎枕上,双目微虚,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愣着干什么,做你该做的。” “好。”她轻声道,“等我一会儿。” 她撑起身躯,爬下床榻,到金盆处沾湿了布巾,带回来为他擦拭。 因为不着寸缕,她动起来便是一幕又一幕活色生香,蔺青阳便也耐心十足,只闲闲盯着她,等着她。 她回到床榻。 浓长的眼睫微微垂下,遮住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她唇角微抿,呼吸很轻,小心地握着布巾,一点一点擦掉他身上嫣红的胭脂痕迹。 她的思绪放得很空,什么也没想,只静静做着手上这件事。 忽地,目光不自觉聚拢。 在他自己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她发现了一个清晰的手指印。 瘦长的指腹,粗糙的指间纹理,厚重的剑茧。 他…… 他自己的指印…… 他自己弄上去的胭脂…… ??!! 南般若瞳孔一震,一时控制不住呼吸,蓦地呼出气流,双肩不自觉颤动。 “南般若。”冰冷的视线落在她后肩,他的声音阴魂不散,“你怎么了?” 她呼吸一凛。 若是让他发现她知道了,定然恼羞成怒,不知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他搞这一出,显然是要试探她态度。 南般若闭了闭眼,咬住唇。 片刻,她回眸望他,眼睛里蕴了一层仿佛来不及藏好的水雾。 她强颜欢笑:“没事啊。” 嗓音微哑,潮湿。 说罢,她疾疾低下头,继续为他擦拭。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上了沉沉的质量,他盯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怒。 终于,他的身上一点胭脂痕迹也没有了。 她用很轻的动作把布条扔到榻下,爬到他身上,咬了咬唇,隐忍地、压抑地迎上他。 他微微蹙眉,轻哼一声,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探过手臂,捏住她下巴,逼她与他对视。 “哭了?” 她摇头:“没有。” “吃醋?” “没有。” 他轻笑不屑:“嘴倒是硬。” 南般若垂睫掩饰,堵他嘴一般,扶着他坚实的身躯,借力轻轻坐起来。 她体弱,但是轻盈。 盈盈而坐,也能撑上那么一会儿。 昨日吃透了他,吓人得很,直到此刻心口还有点堵。 今日若是可以浅尝辄止,那便再好不过。 “南般若。”他道,“是你负我在先,你有什么资格难过?” 她身躯微颤,脑袋垂得更深了。 半晌,挤出口是心非的声音:“我没有难过。”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蔺青阳低低笑出声来:“你活该。” 他闭上双眼,仰躺在枕上,感受她那轻柔的,蚂蚁般的力道。 一下一下,像羽毛轻挠。 挠得人心痒难耐。 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睁开双眼,探过手臂,抓住她的腰。 正要发狠,忽然对上她的眸。 一双灿若春水的眸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蓄满了泪水。 他动作一大,那两汪清泉便悠悠颤动着,扑簌簌落了下来。 “啪、啪。” 晶莹的泪珠落到他腰腹,溅起一朵朵水花。 一时分不清是冰凉还是滚烫。 “呵……”他扯起唇角,想出言讥讽她两句,话到嘴边,只道,“这也值得哭?” 她的声音带上了绵沉的鼻音:“没哭。” 她扯了扯唇角,笑给他看。 压抑得狠了,笑容比哭还难看。 蔺青阳的呼吸消失了一瞬,喉结滚动两圈,摁下无名心火:“你老实一点,以后可以没有这种事。” 她轻轻点头:“嗯。” 抓在她腰间的手指紧了又紧。 几次想要发力,都被她的泪水逼退。 她累了,呼吸越来越吃力,眼泪也像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行了!” 蔺青阳一脸暴躁,翻身把她压下。 南般若抬眸看他。 分明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事,此刻又把他自己气着了。 他低头来咬她的唇,她不经意偏头一躲,神情隐隐破碎痛苦。 蔺青阳闭了闭目,一身阴沉气息压制不住。 咬牙,潦草结束。 非但没能消火,反倒愈发不上不下地躁郁。 她轻声向他确认:“好了吗?我可以去睡了吗?” 他一脸不愉:“去。” “嗯。” 她悄然转过身,蜷缩着抱住自己,像一只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她知道他不会再动她了,安安心心沉入梦乡。 半夜睡到迷糊时,耳畔隐隐约约听见鬼一样的声音,咬牙切齿,阴魂不散。 “有这么难过?” “有这么爱我?” “谁让你爱我了?” “我会在乎你?” 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脖颈,指骨隐隐颤动。 “再敢在我面前伤心难过……” “我就杀了你。” * 南般若醒时,蔺青阳已经不知道阴恻恻盯了她多久。 见她醒来,他似笑非笑挑起眉尾:“不哭了?” 她望了望外面天色。 透过重重帐幔,看得出来天光已经大亮。 她嗓音轻哑:“解药。” 他眯了眯眸:“什么?” 她道:“说好的,弄出来,给我解药。” 他:“……哈。” 他扯唇笑了笑,走下床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玉瓶,扔到她身上。 南般若打开瓶盖闻了闻。 果然是她前世常吃的一味“补药”——为了给她补身子,他寻遍天材地宝,吃丹药像吃饭一样。 她偏头问他:“明日、后日,你都不回来,对吧?” 蔺青阳:“……” * 东君今日入宫,一连踢碎了十二扇宫门。 满宫瑟瑟。 第25章 吃药无赖。 紫辰殿。 皇帝宣赫设下宴席,向东君赔罪。 殿中点满枝灯,几只青玉香炉散出袅袅清烟,纱幔轻舞,暖香袭人。 宣赫虽然坐在上首,却被蔺青阳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 他半伏在案桌,从杯盏盘碟之间仰起个笑脸:“昨日实在是误会,误会。我之本意,原是亲自上门给东君道喜,恭贺东君新婚大吉。” 蔺青阳漫不经心嗯一声,手中把玩一只玉杯。 宣赫吞了吞唾沫:“我这妹妹,脾气实在是太急,昨日不小心惊到夫人,我已经狠狠训斥过她了!” 他干脆利落地甩锅。 宣姮起身,盈盈一拜:“妾已知错,望东君恕罪。” 她今日没戴那些华丽繁复的头饰,也未着大绿大紫,只素雅一袭白色流纱裙,淡淡梨花妆,眼角描一抹晕红。 乍一看,竟有三分像南般若昨日虚弱疲惫的样子。 蔺青阳淡淡瞥过一眼。 宣姮立刻垂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纤长的颈子。 气氛一时冷寂。 宣赫汗流浃背,眼珠子骨碌转着,几次忍不住想瞄身侧,几次硬生生按捺住。 他咳嗽一声,强笑着打哈哈:“那个,东君大人大量,一定懒得跟她这小女子计较了——待会儿让她好生斟酒赔罪!” 宣姮柔声应是。 蔺青阳不说话,再次冷场。 今日他看起来心情实在不好,踢了宫门就已经很吓人了,此刻又一言不发,整个人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宣赫心下哀嚎:‘骂我几句也好啊!’ 对方不接话,他却不得不继续尴尬聊下去。 “哈哈,哈哈哈。”宣赫干笑,“炎洲君生得那么粗犷,没想到生的女儿竟然如此貌美,与东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蔺青阳微微挑眉。 宣赫举起杯:“我敬东君一杯,恭贺东君喜得佳人,那个那个,郎情妾意,鹣鲽情深,百年好合!” 蔺青阳嗤地一笑。 他无声自语:“百年好合?负我,叛我,杀我。” 手中的玉杯一寸寸浮起裂纹,“还不准我碰别人……哈。” 宣赫听不见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只觉胆战心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弹。 终于,气氛一松。 蔺青阳举起玉杯,一饮而尽。他甚至还朝着宣赫反了反空杯。 一时间宣赫简直受宠若惊。 偷眼瞥着,感觉蔺青阳心情似是好了些,整个人泛着懒意,很好说话的样子。 时机不错! 宣赫深吸一口气,用力咽了咽唾沫,抬起视线,瞄向身边大太监:“这儿有封奏报,雾都前线来的,寡人也不懂那些,便交由东君全权处理吧。你,把它拿给东君。” 大太监恭谨垂首:“是。” 大太监小心捧起摆在宣赫身侧的奏报,小步走向蔺青阳。 到了近前,跪坐案桌旁边,双手递上。 片刻,蔺青阳终于懒懒抬手去拿——好巧不巧,大太监大约是以为他不会接,恰好往回缩了缩——蔺青阳手指与奏报错开了一线距离。 “啊呀。” 大太监低低惊呼,顺手把奏报放在了蔺青阳面前案桌上。 蔺青阳手指微顿,随之下落,摆在奏报上,用指尖轻轻敲了敲。 宣赫与宣姮对视一眼,眸露喜色。 酒水、飘纱和香炉里都没有下药——药就在奏报上。 见到蔺青阳成功中招,宣赫心头一松,笑着拍了拍手掌:“奏乐,歌舞!” 乐师与舞者鱼贯而入。 顷刻间,殿中奏响了靡靡之音。 舞者身姿妖娆惑人,细看之下,却个个生得容貌丑陋。 青玉炉中添了香,殿中空气愈发暖热。 酒过三巡,宣姮站起身来,捧一只金樽,莲步轻移,穿过满室香雾,款款行到蔺青阳案边。 她倾身为他斟酒。 美目盈盈一望,只见蔺青阳眸色变得黑沉微浊,寒玉般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薄红。 “东君,我敬你。” 他的反应似乎也慢了些。 缓缓垂目望向她,神色意味不明。 宣姮有种被野兽盯上的冰冷恐惧感,战栗之余,想到这是男人中了药,动了情,便抿唇一笑,纤纤十指捧起他面前的玉杯,想要给他喂酒。 “哗啦!” “啊!” 宣姮 万万没想到,这只玉杯早已被蔺青阳捏碎,只剩个形状。 玉杯碎在手里,酒水溅了满身。 她惊慌失措,下意识用手拍打身上的酒液。 “慌什么。”蔺青阳慢条斯理道,“不是算计我么,怎么弄湿了衣裳,反倒不会了?” 宣姮只觉心头发寒。 此刻本该是慢慢靠近他,一点点依偎到他怀里,借着药性水到渠成。 而不是被他居高临下这么盯着,轻易一语道破。 她颤颤抬眸,见他身上的气息更加恐怖,仿佛无底深渊。 但……男人生得一副俊美逼人的容颜,宽肩窄腰,喉结漂亮,衣襟下隐约可以看见精瘦结实的胸膛。 他中了药,气息混乱。危险,却分外性感。 “东君。”宣姮心下一横,“你难道不想得到一个身负帝火的天命子吗?皇兄迟迟生不出来,但我可以呀!我若生下天命子,你扶我做女帝,你为男君,这天下便名正言顺是你的了!” 蔺青阳轻啊一声:“胆子真大。” 宣姮颤眸望向他的眼睛:“这药,只有阴阳和合可以解,杀了我也没用。东君何不顺应男子的天性,江山美人一并收入囊中?” 蔺青阳叹了口气:“前世教训,果真带不来今生。” 这话宣姮听不明白。 她劝道:“东君此刻必是情火焚身,极其难忍,就让妾为你分忧吧。” 为了不让他随便拉个人解决,在场的宫女与舞者都是精心挑选的,个个容貌极其丑陋。 蔺青阳手指轻点案桌,缓声开口:“你说对了,我的确想要一个天命子。急不可待。” 宣姮一喜。 蔺青阳手扶着案边,慢慢起身:“来福。” 大太监恭恭敬敬俯身上前:“东君请吩咐。” “封殿。”蔺青阳道,“七日之后,倘若这里无人有孕象,那么所有的人,除了陛下与长公主之外……” 殿中呼吸消失。 蔺青阳嗓音倦淡,“一律凌迟。” 大太监微微一笑:“是。” 方才他递奏报时的小心提醒,正是在向东君交投名状——东君笑纳,收他为“自己人”了。 蔺青阳起身离开紫辰殿。 殿门在他身后阖拢。 顷刻间,惊呼声、哀求声、哭叫声连成一片,被轰隆关上的殿门挡了回去。 正混乱时,大太监尖细的嗓音镇住了场。 “都愣着做什么?没听到这世间需要天命子?诞下天命子是什么功劳,难道还需要咱家向你们解释?陛下身子骨虽弱,这不是现成有药呢么!” 短暂寂静。 很快就有人动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敢对寡人——啊唔!” 那封下了猛药的奏报不知被谁狠狠摁在了宣赫的脸上。 无数双手探向他,抓手的抓手,压脚的压脚。 宣赫两眼发黑,好似取经人进了妖精窟,反被摁在地上,取尽了真经。 * 东君府。 南般若躺下不久,隐约又感觉到后背发凉。 她翻过身,轻声自语:“他两日不回也好,见了他,难免又想起……唉。” 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向拔步床的踏欄处。 昨日那块胭脂帕正是扔在那里。 她勉强牵起唇角,闭上双眼,眼角微微濡湿。 无人打扰,直到睡着。 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缓,眉眼之间化不开的伤心也冰雪消融。唇瓣微张,气息甜暖。 深青的帐幔投下黑影。 房中灯烛同时熄灭。 蔺青阳俯下身,灼人的呼吸重重落向她脸颊、耳后和脖颈。 “南般若……”他手指微颤,气息不稳,“你真该死啊。真该死。” 他故意碰了那个药,存的便是回来弄死她的心思。 黑暗中,发绿的眼珠好似阴火。 幽幽盯着她,欲将她拆骨饮血吃肉。 她怎么就这么会装可怜? 许久,他极沉、极缓地移动视线,落向她垂在被褥外面的那只手。 “……” 清晨。 南般若醒来,感觉不太对。 耳垂不知怎么睡压着了,有一点发红,还有点肿,一碰,麻丝丝地疼。 右边手腕和小臂又酸又麻。 她甩着胳膊起身出门,唤人一问,得知东君今日仍然不回。 午膳送来的是炖鸡汤与白米饭。 鸡汤香浓,肉汁都已炖化在里面,入口咸香鲜美。 她胃口大开,就着汤,吃了整碗米饭。 饭后厨房送来了新摘的果子,酸甜脆爽,叫人心情大好。 午后,她独自逛了东君府的后园,围着景观湖走了一整圈。 到晚膳时,足足喝下两大碗鲜香扑鼻的海珍粥。 一整日过得悠哉游哉。 除了偶尔感觉到阴冷的窥视,以及某种类似冷血捕猎者压抑不住的粗重呼吸,让她隐隐不安。 * 一个人的时间过得飞快。 南般若感觉蔺青阳才离开没多久,就到了该服下一次解药的时辰。 她独坐窗榻,拿出袖珍白玉瓶,倒出瓶中唯一一枚暗红丹丸。 浑圆的丹丸在掌心缓缓滚动,散发出浓郁清凉的药香。 他只给了她一枚。 她抬起手,正要仰头吞服,手腕忽然一紧。 “……嗯?” 回眸一看,蔺青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滚烫的、铁钳般的手掌捏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气息明显很不稳定,整个人好像一个狂暴的、阴沉的漩涡。 “你回来啦。” 她手腕微动,示意他,她该吃药了。 他伸出手,从她掌心夺走了药丸。 她错愕地望着他:“蔺青阳,你自己给我的解药……” 他恶劣地轻笑了声,抬手,把那药丸抛进他自己的嘴里。 她气得胸膛起伏。 抬眸瞪他,心口忽一悸——他的眸色深得吓人,似是忍耐、压抑得极狠。 他抬手一拉,她摔进他怀里,腰肢被圈紧。 蔺青阳垂眼看她,眼神和动作侵略感强到令她腿软。 他低下头,冰冷的牙尖咬着那枚解药,轻哑含混对她说:“来,吃啊。” 她张了张口,半晌,恨恨骂他:“……无赖!” 第26章 取悦尽兴。 南般若一阵心悸。 她了解蔺青阳。 他此刻看似懒懒散散漫不经心,实则已是风雨欲来。 她浑身发紧,手指轻轻拉住他的衣袍,仰起脸,用唇去接他嘴里的药丸。 他垂着黑眸,一动不动等她来。 唇瓣碰到他薄唇的瞬间,她被他滚烫的温度惊得一颤。 她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后脖子已被他用力按住。 凑那么近,她愈发察觉他的气息不对,又重,又乱,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情--热意味。他这是中了药。 她嘴唇轻微颤抖,被动与他呼吸交织。 热意一点一点将她也浸透。 心撞如鼓。 “你上哪里碰了怪东西,”唇抵着唇,她小声嗔他,“回来欺负我。” 他眉尾微挑,黑不见底的眸子略略一顿—— “回来”二字莫名取悦到了他。 他偏了偏俊脸,示意她快点来吃药。 南般若双手扶住他瘦硬宽阔的肩膀,唇瓣一点点覆上,忍着他灼人的气息与温度,用牙去叼那枚清凉的药丸。 她小心屏着呼吸。 “叮。” 牙尖衔住了浑圆的丹。 正要将它取走,蔺青阳忽地低笑了下,舌尖一挑,卷走了药丸。 南般若气结。 “快点。”他偏头用鼻尖蹭了蹭她,哑声催促,“要化了,没空做新的。” 她不得已抬手勾住他脖子,恶狠狠把自己的双唇覆上去。探出舌尖,挑开他薄唇,抵过冰凉坚硬的牙关,抢夺她的药。 他的喉咙里滚出愉悦的闷笑,勾着药丸,坏意地躲避她的追逐,如蝶戏花。 清凉的药香在唇舌之间弥漫。 他时不而用大手捏一捏她后脖颈和脑勺,示意她再使点劲儿。 他这人,身上每一处都像是练过,灵巧、肆意而恶劣,即便只是方寸之地,他有心戏耍,她怎么也抢夺不到。 南般若很快就累了,气息变得急促凌乱,眼角也逼出了细小的泪光。 她恼了,赌气呜咽:“我不吃了……唔!” 他反客为主,将药丸抵了过来。 清凉、圆润一枚丹,蹭过她的唇珠,挤开她的唇瓣,轻轻磕上她的牙关。 他再往前一抵,圆滚滚的药丸渡进她的口中。 舌尖也暗渡陈仓,借机卷入。 他独特而强势的气息席卷而至,肆无忌惮侵犯她的呼吸。 南般若双肩不自觉缩紧。 他张开五指,坚硬有力的指骨握住她的后脑勺,偏头,将她吻得透彻。 唇舌滚烫,药丸冰凉。 她的唇瓣微微发抖,身心不住战栗。 薄唇辗转间,她再一次领教了蔺青阳可怕的亲吻技巧。 伴着低沉轻哑的坏笑,他勾缠她唇舌,掠夺她呼吸。 她被逼得喘不上气,又被迫不停地吞咽化在口中的清凉解药。 烛光摇曳,满室春风。 等到服完了药,南般若目光已然一片迷离,瞳眸里颤动着潋滟的水光。 蔺青阳数次想把她抱去床榻,都被她微微张开的娇艳唇瓣勾得提不动步,按捺不住将她扣在怀中反复亲吻。 南般若感觉自己好像也被蔺青阳当成了药。他似是要将她含化了,整个吞入腹中去。 她抬手轻轻推他,含糊抱怨:“轻点。” 亲个嘴,吃人一样。 终于她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起来,大步穿过重重帐幔。 阴冷的象牙骨木雕纹拔步床很快就有了温度。 片刻。 南般若低低惊呼出声:“蔺青阳!”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身上的状况有多要命。 “你怎么乱吃东西呢?”她有点急了。 他垂着头,阴恻恻笑:“怕什么,死不了。” 南般若无语凝噎。 他是死不了,她觉得自己要死。 此刻他就像一座活火山。 他抬眸瞥向她,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狂暴的黑暗潮水在他在眼底翻涌不息,她竟分不清那是爱意还是杀欲。 她心中惊悸,目光倒是更加柔软。 她小心地伸出手指,抚了抚他的面颊。 他微微勾唇,抬手覆住她的手,偏头,灼灼盯着她,像掠食者咬住了猎物的喉管。 想求饶?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在他用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时,她轻声对他说:“这是忍了多久啊,忍这么久,也要回来找我。” 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欢喜之中带着两分难过的笑——欢喜是因为他回来找她,难过是因为那一夜的胭脂旧账。 蔺青阳已经身处失控边缘。 他盯着她,似是慢一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话,缓缓抬手,指腹硬茧重重抚过她含笑的唇角。 “不准这样笑!” 黑眸中涌起一两分清醒的暴戾,他蹙了蹙眉,似是感受到一阵难言的隐痛。 她倾身上前,主动吻住他的唇。 他很慢很慢地转动眼珠,垂下来盯她。 她雪白的双臂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瘦硬结实的肩膀。 他深喘一口气。 翻身覆下。 被药力支配的身体暴虐可怖,落到实处,他却硬生生按捺住了性子。 “南、般、若。” 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 她回抱他,即便蹙紧了眉尖,也要仰起脸来亲吻他。 “嗯。” 她用柔情似水的姿态告诉他,他的好,他的坏,她都接受。 烛影在帘帐之间摇曳。 时缓时疾。 氤氲多时的黑暗风暴,到了真正降临时,却化作细雨温存,绵绵不休。 “蔺青阳……” 南般若仰在枕上,青丝渐湿,眼尾沁出点点不耐的泪光。 见她这副模样,他习惯地低头,要去咬她唇角,准备仓促了事。 牙齿衔住花瓣的瞬间,他忽一顿。 撑起身体,缓缓偏头盯她。 “南般若。”他慢条斯理念她名字,“你以为我还会怜惜你?” 她聚了聚迷蒙的视线,望他眼睛。 她只问他:“你好些了吗?” “少来。”他的黑眸愈发清明,眯了下眼,目光迅速冷淡,“怎么,你这是认命了,想要跟我好了?” 她有些愣神,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阴声问:“说吧,下一次准备什么时候对我下手?” 他认真在问,她便也认真思索起来。 “阿父阿母也打不过你。”她诚实地说,“想杀你,只能等到你下次飞升的时候了。” 蔺青阳额侧青筋一跳。 她这么老实,倒是让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发作。 他阴恻恻盯她半晌,勾唇冷笑:“你以为我还有兴致再睡你一百年?想多了,等到我厌了,腻了,我就杀了你。” 南般若缠了缠他,问:“你这不是还没厌么?” 他喘笑一声,低头吻上她的唇。 “……” * 南般若在蔺青阳怀中醒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 她醒时,他已在玩她的头发。 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你太弱了。”他嫌弃地捏了捏她脸颊,“哪次也不让人尽兴。”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嗯?”他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命令她,“再说一遍。” 南般若忽然大声:“我尽兴就行!” 蔺青阳差点被她震下床。 他侧眸瞪她,见她已经抱着被褥笑成一团。 他艰难忍住没笑。 “蔺青阳。”她从缎被里探出眼睛,毫不客气地使唤他,“我今日想要画一个鸢尾蓝花钿,给我买蓝胭脂回来。” 他微微挑眉,唇角向下抿出不悦的弧线,语气勉强:“行。” 她还真以为吃定他了吗。 南般若又道:“我还想喝上次的鸡汤,你做。” “哈。”蔺青阳冷笑,“那是外面买来的,你以为我还会给你……” 她道:“那你给我买。” 蔺青阳气笑,威胁地眯了眯眸,作势要走。 还没走出三步,又听她幽幽叮嘱:“你出来了两次,该给我两枚解药,别忘了。” 蔺青阳拂袖而去。 “哎——”她在他身后唤,“晚上早一点回来,带我出去玩。” 蔺青阳大步行至屋外。 忍不住冷笑出声。 “哈。” 蹬鼻子上脸了还。 * 晌午时分。 蔺青阳命人送来几只盒子。 南般若一一打开。 金黄香浓的鸡汤,润泽含光的蓝胭脂,盛了一枚解药的白玉瓶。 南般若诡异地领会到了蔺青阳的意思——虽然出来了两次,但他中途并没有出来,所以只算一次。 她很不高兴,把门窗全都摔上。 用过午食,她坐到妆台,给自己精心画了个妆,额心仔细描上鸢尾蓝花钿。 左照右照,总不满意。 她用指腹沾了红和蓝的胭脂,一点点晕染。 终于漂亮了。 * 天黑透时,蔺青阳终于姗姗回府。 大老远便看见南般若倚着门框等他。 到了近处,视线漫不经心落到她身上,忽一凝。 她本就美得惊人,此刻更是活脱脱像个妖精。妆容艳丽,额心沁一抹蓝,妩媚妖娆,又蔓又枝。 他问:“想作什么妖?” 南般若上前挽住他臂弯:“带我去凤天鼓楼。” 蔺青阳眯了眯眸。 她道:“前世你不是把它拆了么?如今我亲人平安,也不必拆它了,你就带我敲破那面大鼓,怎么样?” 他垂眸看她,只见她眉眼弯弯,笑得又娇又坏。 他失笑:“坏东西。” 他反手将她搂到身上,出门之前,狠狠吃尽了一回她唇上的胭脂。 * 夜渐深。 两道人影登上凤天鼓楼。 南般若惊奇地仰头望着一丈来高的巨大皮鼓:“它好大!” 蔺青阳从红木长架上取下硬木鼓槌,闲闲递给她。 南般若双手去接,差点被那沉重的大槌拽了个倒栽葱。 蔺青阳捧腹大笑。 她幽幽睨他:“你敲。” “敲破?” “当然!” “啧。” 放眼望去,上京 城中已无多少灯火,千家万户都进了梦乡。 蔺青阳自问什么坏事都做过,却还真没干过这么讨嫌的。 偏头,眯了眯眸:“自己捂上耳朵。” 南般若乖乖照做,两根手指把耳朵眼堵得严严实实。 蔺青阳点点头,扬起硬木大槌,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咚——轰!” 大鼓破碎,响声震天彻地,撼动全城。 南般若笑得前仰后合。 她跑上前,扶着破碎的鼓边,整个身躯好奇地探进了鼓里。 蔺青阳伸手拎她后脖领,把她揪出来:“也不嫌脏!” 她眨了眨眼,反手拽住他衣袖。 “快跑!”她仰头看他,弯弯的眸子里盛满了碎星,“千万别让人发现是我们干的!” 时光仿佛短暂停在了这一瞬间。 蔺青阳恍了恍神,打横抱起她,一步踏出,消失在夜幕之中。 冰凉的夜风像游鱼滑过南般若脸颊。 与那夜南念一背着她飞奔的时候一模一样。 ——“阿兄答应我了,回头敲破这面鼓,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后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兄妹二人忘了履行这个约定。 * 鼓声震全城。 夜风中,一道修长如竹的身影忽地凝固。 “……般若。” 一炷香后。 南念一在破碎的牛皮鼓中,找到了一枚清凉浑圆的药丸。 药丸表面,红色与蓝色的胭脂,细细涂抹成了暗光流转的淡紫。 “不死药解药?” 他的眸光长久停留在那一片像极了东皇法衣的紫色之上,“般若,你在告诉我们什么。” 第27章 想活欢情。 夜半鼓声惊动全城。 南般若藏在蔺青阳的怀里,看整个上京城乱成一团。 她笑得花枝乱颤,在他身前拱来拱去,幽蓝花钿映着瓷白的脸,活像个花朵变成的妖精。 此刻的上京“热闹”非凡,人群熙熙攘攘,不断从二人身侧擦过,他不得不把她圈在怀里,以防被人撞到。 “南般若。”他忽地叫她。 她仰起头来,见他眸色深得吓人。 南般若心脏有一点惊跳,不动声色朝他眨了眨眼:“怎么啦?” 他的唇角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半晌,他蹙着眉心,一字一顿问她:“你和我,算不算是重新来过?” 她的呼吸略微凝滞。 她知道此刻的答案很重要,唇瓣动了动,轻声回答:“只要我亲人安好,那就算。” 他垂眸,清黑的目光深深刻进她眼底:“记住你今日的话。你最好说话算话。” 对视之际,人潮越过他们身边,时不时撞到他身上。 他像一块礁石,挺拔屹立,不动不摇,为她圈出了一片绝对安全的领域。 南般若偏着脑袋想了想,双手扶上他胸膛,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一样,吻了吻他的唇。 凉的。薄的。形状漂亮。弧线硬挺。 一触即分。 她的足后跟缓缓落地,抬眸看他,见他微露嫌弃,抬起手,擦去嘴上染到的胭脂。 南般若撇唇,心说:现在嫌弃胭脂了?往…抹的时候也不见你嫌弃。 人群渐渐便散了。 街道清冷,月光只洒在两个人身上,蔺青阳挑起眉尾,将她从怀里放出来,探过一只大手,牵住她的手。 他没有与她十指相扣,而是把她整只手都捏在掌心。 夜风徐徐,踏着月色清影,两个人逛了朱雀街,逛了无人的玄武楼。 “那天是桃花集市。”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前方,“我买了好大一包桃花糕,一口都没吃上。” 蔺青阳随口道:“回头给你…”顿了下,“买。” 她慢吞吞地,一下一下点头。 又行出一段,她开始细碎向他抱怨:“怎么还不到家,蔺青阳我累了。” 牵住她的那只手陡然一紧。 她低头去看,见他指骨发白,骨筋突起,似乎是想要重重攥紧她,又生怕把她细软的小骨头给捏碎了。 家。 前世到今生,他这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听见,她把他和她一起住的地方称为——家。 他的指骨隐隐发抖,一下一下,攥得她生疼。 她没吭声,安静地陪他往前走。 她当然也记得前世那一天。 那天他出门前,捧着她的脸啄了又啄。 他让她乖乖待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说等他回来,定会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 她激动又忐忑,小心翼翼问他,惊喜,是她的家人安好,对不对? 他一脸矜傲,抬手刮着她鼻子告诉她,那样只是惊喜,不是天大的惊喜。 明明是个青年了,那一瞬间的少年气却晃花了她的眼睛。 送他出门时,她忍不住追上前,抱住他的腰,在他怀中轻声叮嘱他:“早点回家。” 家。 后来呢? 她等啊等,没等到他,却等来了宣姮,等来了凤天鼓楼下血淋淋的头颅。 多可笑,她还在等他……回家。 冰凉的夜风中,南般若呼吸微微颤抖。 明明已经过了一百年,此刻想起来,五脏六腑仍然痉挛疼痛。 她偏头望向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甩了甩被他捏在掌心的手:“蔺青阳,我说我累了,你没听见吗?” “啊。”他回神,轻笑,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听见了。” 她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裙下纤细的小腿故意在他臂弯间一晃一晃,裙摆在风中轻轻飘荡。 青石砖上,两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 * 帐中香暖。 蔺青阳让南般若躺在他的腿上,手指浸了浸热水,替她一寸寸按揉脑袋。 她仰头看他,懒得说话,只朝他惊奇地眨了眨眼。 他果真就读懂了她的眼神:“吹了半天冷风,头还能不疼?闭眼。” “哦。” 她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手指带来的酸胀和舒适。 当年母亲怀她的时候,人在战场上。 战势紧张,顾不得安胎,好几次她差点儿就没了。后来险险生下来,也没足月,说是像个瘦瘦的小猫,落得一身弱症,怎么也养不好。 南般若知道父母一直对她心存愧疚。 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对待她,生怕磕一点碰一点。她也害怕父母心疼,往往报喜不报忧,病痛能忍就忍。 她一向很能忍痛,时常连父母都看不出来。 就是瞒不过蔺青阳这厮。 每一点小病小痛,他都能敏锐察觉。 他把她按得实在舒服,困意上涌,神思昏昏。 她含混嘟哝:“蔺青阳你真会伺候人,到底哪里学来的本事。” 他的指尖略顿了顿。 前世她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那时候她在他面前总是小心谨慎,并没有问得这样直白,只是旁敲侧击。他随口糊弄,她也不敢继续追问下去。 如今的她,不装了,跟他也熟了。 就好像……那件事不曾发生,她跟他一路走到了老夫老妻的样子。 他缓声开口:“我小时候很惨的。” “……嗯?”南般若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她没想到他会回答。 前世问过,他只顾左右而言它。 一瞬间瞌睡虫都跑了,她好奇地、灼灼地盯着他,一副要听八卦的表情:“有多惨?” 蔺青阳面无表情盯着她。 南般若眸光一晃,装出心疼的表情:“你说出来,让我……” 他冷笑打断:“高兴高兴?” 南般若:“……” 她收起心疼,闭上眼睛。 她本以为他不会说了,不曾想,片刻之后又听见他轻飘飘的声音:“我娘不得宠。她要我在我爹面前替她争宠,但她不知道的是,我爹为了向另一个女人证明深情,正准备找机会弄死我。” 南般若呼吸一紧,下意识睁眼看他。 蔺青阳神色平静,语气也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我想活。为了讨好他们一家 三口,我什么都可以做。” “……”她唇瓣轻颤,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他眼珠微顿,垂眸望向她。 “原来你不喜欢做这些。”她轻声呢喃,“我以为你喜欢。以后,你都不要再做了。” 四目相对,仿佛说了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也没说。 他盯着她眸底那层薄雾,感受近乎溺水。 许久。许久。 蔺青阳挑了下眉尾。 “伺候你倒也还行,”他唇角浮起坏笑,“毕竟,我会从你身上……” 她的心脏微微惊悸。 他倾身凑近,“一、一、讨、还。” 她心一跳,被他覆住了唇。 “嗯……” * 温存的、细碎的、窸窣的声音从帐中传出。 呼吸交织,唇齿相依。 “般若。”亲吻的间隙,他用手指轻抚她的眼角,语带戏笑,“你在心疼我。” 她嗓音轻哑:“没有啊。” 他笑:“嘴硬。” 她仰头,柔软如花瓣的双唇堵住他,让他看看她的嘴究竟是硬是软。 他垂头尝尽蜜糖。 这一夜他待她极尽温存。 她搂着他劲瘦的腰身,感受一波又一波舒缓的海浪漫上沙滩。 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初小院子里面的那个毛头青年。 他了解她,技巧纯熟,手段百出又极其能忍。温柔小意,能屈能伸。 吻着她,哄着她,浓情蜜意,耳鬓厮磨。 南般若感觉自己当真变成了一朵花,在他的象牙骨木雕纹拔步床上肆意灿烂地盛放。 “蔺青阳……” 她的嗓音带上哭腔。 他低下头来,薄唇凑近,吻去她眼角欢情的泪水。 * 天光将明。 南般若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 “蔺青阳……” 她哑着嗓子推开他,迷离的目光一点点清醒,转为控诉。 这一夜辛苦,竟然连一枚解药都没有换到?! 他吻过她晕红的面颊,掠走她耳畔颈间的芙蓉香,恶人先告状:“般若,我难受。你也疼疼我。” 她恼死了:“蔺青阳你不要脸!” 他覆到她耳边,低哑潮湿的声音仿佛要沉到她心底去:“上次不死药发作,不是可以全都……” 她抬起绵软的手,啪一下捂住他的嘴。 “还想欺负我!”她想起来就生气,“你是不是还想拿什么金莲蜡烛的欺负我!” 蔺青阳缓缓偏头,盯她眼睛。 他的黑眸里一点一点浮起了按捺不住的笑意。 “般若。”他道,“你都没反应过来?” 她瞪着他,不说话。 他低低地、闷闷地笑出了声:“西界伽婆罗国在神龛布下欢喜障对付我,你中招了,盯着人家的金莲降魔杵不放。” 她睁了睁双眼:“什么?” “你是真的着魔入迷。”他一脸好笑,“进了那迷幻境,怎么叫都叫不醒,嘴里一直嘀嘀咕咕,让我不要拿金莲对你……” 她倒吸一口凉气,双手胡乱去堵他嘴。 蔺青阳后仰躲开她的爪子,黑眸里藏不住恶劣坏意:“般若说说,什么叫我自己不曾抵达之处?” 她感觉热血呼呼直往脸上涌,气道:“你骗人,明明是你……” “怎么就是我了。”蔺青阳捏住她下巴,“你也不想想,我能让别的什么脏东西碰到你?我能给我自己戴顶绿帽子?你若不信,我再带你走一趟西界,再让你中一次欢喜障。” 她气得用脚踹他。 他顺从她蚂蚁般的力道滚下床榻,扶在榻缘,大笑着向她讨饶。 半晌,她嘴唇动了动:“蔺青阳,我那时觉得,你就是把我当作手中一个玩物。”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 许久,一向能言善道的蔺青阳只缓声说了四个字:“我从没有。” 沉默蔓延。 他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冷硬。 “这样吧,”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告诉你一个真相。”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好啊。” 第28章 真相缠绵。 南般若被蔺青阳带进了地牢。 四周黑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味,黏腻湿滑的墙壁和地砖生满霉斑,不知哪里隐约传来滴水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每当远处响起牢门开闭的声音,通道里便会有阴森的气流搅动,掀得两壁上微弱的火把光芒摇摇晃晃。 粗铁栅栏隔开的牢房大多空置,地上稻草湿黑。 走在通道里,耳畔时不时会听见常年盘桓在监牢里的锁链和惨叫声。 蔺青阳身穿黑色斗篷,大步走在她前面。 他神色冷淡,微垂着一双幽黑的长眸,所经之处,阴暗森冷的压迫感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 南般若跟得有些吃力。 他不说话,她也没叫他,咬着牙,小跑步追在他身后。 下了一次又一次石阶,终于抵达地牢最深处。 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地方。 空气极其浑浊,不再是霉腐污物的气味,而是呛人的浓郁血腥味道。 常年累月的刑血浸透了每一处,就连空气都发红。 南般若听见前方传来“嗬嗬嗬”的粗重喘-息声,像重伤濒死、落入捕兽夹中的野兽。 目光艰难穿过血腥厚重的空气,看见刑室里囚着一个人。 他被挂在刑架上,铁锁缠身,垂着头,蓬头垢面,一身血污,看不出是死是活。 南般若呼吸发紧,心脏怦怦乱跳。 “他是……” 蔺青阳顿住脚步,回身,抬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带进左侧一间刑房。 “嘘。” 他竖一根手指在她唇上。 她的后背抵住黑色石壁,他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 刑室里森冷可怖的血腥和铁锈味道冲入鼻腔,蔺青阳手指上的温度和气味在这一刻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让她感觉尚在人间。 很快,外面传来一阵轻而迅捷的脚步。 蔺青阳护着她,闲闲从刑房的铁栅间往外望。 只见两个黑衣蒙面的人鬼祟潜入,贴着壁根,迅速向牢狱最深处靠近。 顷刻,两人一左一右停在了那个伤痕累累的囚犯面前。 其中一人从怀里摸出匕首,抵住囚犯心脏,欲要往里刺。 “别。”另一人哑声制止,“不能太明显。” 黑布蒙面的脸转向一侧,从一旁的刑架上找来一把血锈斑驳的铁钩子,放在手里比划:“狱卒穿他琵琶骨,刺深了,不慎弄断心脉。” “嗬……”囚犯艰难地抬头,“嗬……” 只见这蒙面人紧握铁钩,对准囚犯心脉往里扎去,嘴里冷酷说道:“武大统领,对不住了。” 南般若身躯一震。 武大统领?武白鱼?! 他还活着?有人潜到这里来刺杀他,想要伪装成意外? 她睁大双眼,盯向蔺青阳。 他正侧眸望着外面,眼神冰冷,唇角向下抿紧。 南般若情急,抬手猛拽他衣襟,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音。 他再不理她,她要叫了! 蔺青阳眉梢微动,抬起手指,自上而下,安抚地摸过她整张脸。 他用口型说:不急。 铁钩刺入血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南般若呼吸急促,紧张地竖着耳朵。 武白鱼忍住了闷哼,肿胀难睁的双眼里刺出一线寒光,透过乱发,死死盯着这二人。 旁边那人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出声催促动手那人:“别磨蹭了,杀快点!” 铁钩寸寸逼向心脉。 “武大统领。”动手之人寒声道,“沦落到今日,皆是你咎由自取,休要怨怼旁人!见了阎王爷,你只告我一个人的状就是了!” 旁观那人冷笑:“你跟这种伪君子废什么话。” “嚓!” 铁钩透骨而过,锋锐的勾尖对准心脉,用力刺下! “铛。” 一道铁索凌空蹿出,击中此人手腕。 铁钩脱手,他惊叫不好,反手取出匕首便要强杀。 来不及了。 蔺 青阳的身影鬼魅一般浮现在二人身后,一手一个捏住了头。 他的身形远比这二人高挑,在牢狱昏暗的光线下,身穿黑色斗篷的他压迫感十足,仿佛降临狱中的死神。 “说说吧,”蔺青阳语气平淡,“谁派你们来的?” 这二人倒吸凉气,想要强行转身去攻,却听到自己头骨发出瘆人的嘎嘎声。 视线相对,心一横,决定自尽。 正要动,又听见蔺青阳说:“武小鱼。” 二人身躯微震。 其中一人强声道:“你别乱咬人,老子可不认得什么武什么鱼!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蔺青阳低低笑开:“都是禁卫军中的兄弟,怎说不认识。” 蒙了面也能看出两个人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说吧,”蔺青阳好心道,“告诉我理由,我放你们走。” 二人命脉捏在他手里,身份也被拆穿,实在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沉声开口:“既然如此,告诉阁下也无妨。这武白鱼大统领,表面道貌岸然,实则龌龊不堪!” 说到最后几个字,此人咬牙切齿,当真是愤恨不已。 蔺青阳饶有兴致:“哦?” 那人深吸了几口气,语气厌恶、鄙夷:“搜他谋逆罪证时,在他私宅找到——”缓了缓,压抑着怒火说道,“找到饱受摧残的孩童尸骨!此等癖好,简直天地不容!” 另外一人出声道:“此事武副统领并不知情,都是我们兄弟二人自作主张!” “嗬嗬!” 铁链铛啷作响,刑架上的武白鱼猛烈挣扎起来,囚衣顿时洇出斑斑血痕。 “放——屁!咳咳咳咳!” 武白鱼嘶声怒吼,血从肺腑里喷出,呛得他疯狂咳嗽。 “啊。”蔺青阳轻叹,“我明白了。” 那人道:“阁下既然明白武白鱼作恶多端……” 蔺青阳打断:“所以武小鱼暗示你们,他自幼被武白鱼收养,其实忍受了不堪的屈辱?你二人热血上头,决定替他杀人?” 二人身躯猛然一震。 “不、不是!” “你别胡说八道啊!” 蔺青阳发出一阵轻而低的笑声,在这处黑暗血腥的牢狱,听得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人咬牙道:“我们已经把动手的理由告诉你了,你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蔺青阳垂眸笑。 “既然你们相信这个故事,那么定记得要把‘武小鱼是个兔儿爷’这句话,告诉——” “咔嚓!” 他松开双手,两具尸体软绵绵倒在脚下。 “告诉阎王。” 蔺青阳没再理会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多看武白鱼一眼。 他转身走向南般若,牵着她往外走。 南般若忍不住回头看。武白鱼还在激动地挣扎,刑架与铁链咣啷乱响,身上伤口崩裂,不停地渗出血来。 蔺青阳手很重,她挣不开他桎梏,只能踉跄跟在他身边。 她抬头看他:“他们说的这些……” 蔺青阳面无表情:“诬陷。” “武小鱼诬陷武白鱼?”南般若蹙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武白鱼前辈救他性命、养他长大、教他本领,手把手将他带到今天,他却背叛他,还要诋毁他?” 蔺青阳语气平淡:“越是受过大恩,对恩人下手越是要狠——不将对方踩个身败名裂,如何解释自己忘恩负义?” 南般若张了张口,哑然。 一股阴毒的寒意爬上她的心脏,像毒蛇。人性之恶,叫人齿冷。 半晌,她幽幽睨向蔺青阳:“你可真懂。” 他没理会她的嘲讽,只牵着她的手,一级一级踏上冰冷潮湿的石阶。 行出一段,他终于淡声开口:“你觉得,谁最想要你父亲死?” 南般若不假思索:“你。” 他没说话,只勾了勾唇。 他的气息几乎与周围阴森的环境融为一体,让她心底隐隐发寒。 她抬眼望他,见他微垂着眼睫,眉眼冷倦,神色间颇有几分自厌。 这种感觉很不好。 “蔺青阳。”她问,“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真相?” 他依旧不说话,只扯了扯唇角,继续牵着她往前走。 到了一处,忽然停步。 南般若望向前方,只见这是一处中间空旷,两头狭挤的葫芦口。 停在这里做什么? “再好好想想。”他道,“你父母若是身受重伤,落到我的手上,如同今日之武白鱼——我为刀俎,汝为鱼肉,我需不需要动手?着急落井下石的,该是谁?” 南般若心中微动,若有所思。 他问了她另一个问题:“凤天鼓楼下,你看清楚了么?” 南般若疑惑:“什么?” 他微笑:“人头,看清楚了么?” 南般若心中一震,缓了片刻,颤着唇,轻嗯一声。 “血淋淋的,是不是?”他的语气平静残忍。 南般若艰难吸气,双腿发软,想要倚向墙壁,却被他牢牢钳住手腕。 他扬手将她拽直。 黑眸冷冷淡淡盯下来,逼视她:“想清楚,告诉我,是不是。” 她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栗。 “是……是。”她情绪失控,用尽全力冲他喊,“是!” 他盯着她的泪眼,神情一片死寂:“般若你不懂。死了很久的人,血是不会那样流的。凤天鼓楼,他们刚死不久。” 南般若如遭雷击。 她在他的小院里养伤多日。 所以…… “这里。”蔺青阳抬手往前一指,“那一天,我带着你的家人,在这里遭遇截杀。” 南般若张了张口,艰难吐出气音:“……什么?” “我想带他们来见你。”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眸底暗潮翻涌,“给你,天大的惊喜。” 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你……” 眼睛里不自觉漫起雾气。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全无笑意的笑:“我用你威胁了炎洲君。我告诉他,你全身心依恋我,想要嫁给我。你写的情诗、做的笨荷包都是凭证。他信了,与我击掌为誓,两家联姻,不再为敌。” 南般若怔忡不敢信:“你说天大的惊喜,是带家人来见我?” 蔺青阳缓慢眨了一下眼睛:“我没做到。” 他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也不卖关子:“急于杀人的是宣赫。道理么,就和武小鱼差不多。” 南般若思忖片刻,轻轻点头:“嗯。” 宣赫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出尔反尔陷害忠良,南戟河多活一日,都是他的心腹大患。 “你猜到了。”他目视前方,“谢瑶出卖了我。有我镇着,宣赫不敢动,但若是有机会将我与南戟河一网打尽呢,你说宣赫会不会铤而走险?” 南般若喉咙发干:“……会。” 会。一定会。宣赫就是这样一个人。 此人怯懦又冲动,愚蠢却又以为自己聪明。 “那时你身受重伤。”她干巴巴地吐出字来,“你自身难保,救不了他们。” 他唇角勾起冰冷的笑:“差点折在这里了。”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一间牢房。 “我躲在那里,真是流了好多血啊,身上很冷,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当时一直在想,回家怎么向你交待?” 南般若心尖发抖,嘴唇也不自觉地颤:“这些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脚步很沉地转过身,抬起手,重重摸了摸她鬓侧的头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你的家人是我伤的,是我抓的,是我没护住?告诉你,宣赫是凶手,但我不能动他,还要好生荣养他很多年?” 他唇角浮起自厌的微笑,摇了摇头,“没有意义,不如让你恨我。” 南般若怔怔望着他。 许久,她转身走进那间他上辈子藏身的牢房。 “你躲在那儿吗?” 她指了指沉厚的栅栏柱,那里刚好可以藏下一个人。 “对。” 南般若站到那个角落 ,闭上眼睛。 怦怦,怦怦。 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她仿佛亲身感受到了他经历的那一场劫杀。 不知何时他来到了她的身前,影子好像一座冰冷的山,罩住她无路可逃。 他抬手握住她的脸,俯身问:“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 他并不需要她回答。 冰冷的吻落了下来,他凶狠咬住她的唇,像前世濒死时的渴望与幻想,与她反复辗转厮磨。 地牢深处的动静终于引来了狱卒。 火把与脚步声凌乱在牢房外晃动,一木之隔,南般若压抑不住喘--息,用力抱住蔺青阳肩膀,指尖掐进他肉里。 他吃掉她溢出唇角的娇声。 握她膝弯,于生与死,血与火之间,悄无声息,抵死缠绵。 “般若,般若。” 他情不自禁在她耳畔轻唤她的名字。 “蔺……青阳。” 她用气音回应。 他咬她耳垂,气息潮湿温热。 “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他喘着问她,“究竟是谁,在暗中帮助宣赫,在暗中帮助……深宫的你?” 南般若失神的视线缓缓落到他的脸上。 这个男人,温柔凉薄的样子,最是好看不过了。 第29章 野男人承尽怒火。 南般若艰难与蔺青阳对上视线。 她能感觉到他说的是真话……至少大部分是真话。 那么多年来,她一直在逃避凤天鼓楼的事情,从来也不敢回忆。倘若细想,是该发现尸体仍然新鲜。 在小院时,他没有骗她。 那个时候她的父母真的还活着。 今日他虽是故意带她来看戏,但结合宣赫为人与谢瑶的背叛,真相也大差不差了。 她仰头回视,望进他眼底。 她知道蔺青阳对她有真心,也相信他待她有真情。 只是这并不妨碍他把自己的真心和深情当作工具——他利用起他自己来,也绝不会有半分手软。 他想要她口中的名字。 他目光灼灼,呼吸滚烫。 在这阴暗冰冷的地牢之中,他就像是焚身的火。她若是闭上双眼,被他燃成灰烬,未尝不能永堕极乐。 南般若唇瓣微分,轻轻吐出气音。 他没听清,凑上前,偏头把耳朵贴向她的唇。 “……武小鱼。” 蔺青阳动作微顿,片刻,他低闷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对她发狠。 南般若险些惊呼出声。 她想要抬手掩唇,却被他先一步扣住了双手,摁到栅栏后。 心脏惊跳,瞳眸扩张。 她只能死死咬住唇,将溢出唇边的呜咽憋回腹中。难耐之余,还得提心吊胆,害怕被外间匆匆跑动的那些狱卒看见。 她恨恨瞪他,他却愈发过分。 等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彻底过去,他垂眸嗔她:“坏东西,有你这么借刀杀鱼?” 虽然不合时宜,这个“杀鱼”还是逗笑了她。 她道:“就是他。你爱杀不杀。” 蔺青阳自然不信。 她一向傻乎乎很有正义感,得知武小鱼行事如此卑劣,顺手给他扣个大黑锅也是理所应当。 蔺青阳稍微放缓了动作。 “不说笑了。”他抬起右手,捏住她下颌骨,逼她望进他的眼底,“认真说话。” 他手大,虎口捏她下颌,坚硬带茧的手掌与手指便握住了她整个颈项。 此刻他还在分心做事,指骨不经意带上些许力道。 轻微的窒息感让南般若呼吸变得急促,唇瓣用力分开。 这种感觉她很是熟悉。 就像那时……就像那时…… 他说那时她不想活,他扼住她咽喉是在逼出她的求生欲,事实上,几分是救她,几分是“想死我来帮你”的杀心,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他就是一个极其狠绝的毒夫,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 今日得不到结果,他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此刻身处牢狱,周遭的黑暗、冰冷和血腥与蔺青阳周身气质浑然一体。庞大,森严,他看着不像人,而像炼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魔或者野兽。 极致的恐惧和刺激攫住她的心跳。 她仰在潮湿阴冷的木柱上,周身难抑战栗。 “般若。”蔺青阳笑笑凑近,语声冰凉,“你怎么好像在怕我?” 她浑身发冷,颤手覆上他手背:“你手。” “嗯?我手?”他神色不明。 她轻喘着说道:“你手刚刚……杀过人。” 捏碎了别人的脑袋。 片刻沉默。 “啊。”蔺青阳漆黑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懊恼,“忘了。” 嘴上说着忘了,身上动作却没停,大手仍然闲闲握着她玉雪修长的颈。 他低头看看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向她解释:“没事,手没有弄脏。” 南般若唇瓣微动,半晌,只发出个无奈的气音。 他用指茧轻抚她脸颊。 她身体每一寸紧张,他都感受得分明。 缠得狠了,他不得不停下来,蹙眉,轻嘶着气,忍耐她摄魂夺魄的美。 缓过那股劲儿,他抱起她来,让她借力盘住他的腰。 “还不说吗?说不说?” 他行径越发恶劣,越发放肆,俨然已经不把狱卒放在眼里。 南般若被逼得没办法,抱着他肩膀,覆向他耳边。 “就是,武小鱼啊,你,你听我说。” 他闲懒退开些许:“行吧。” 挑眉,看她怎么编。 “他喜欢我。” 她的第一句话便让蔺青阳双眸微眯,停下动作。 他的语气暗藏警告:“继续。” “我发现他总是偷看我,于是我故意勾……啊!” 他身体力行,逼迫她吞回了难听的字眼。 她呼吸微乱,吸着气道:“总之,我与武小鱼,渐渐便熟悉起来,你不在的时候,他时不时便会来看我。” 蔺青阳面无表情,气息阴冷。 “他不敢给我带什么东西,也不敢踏进寝宫,因为你的狗鼻子太灵了,有一点其他男人的气味都会被你闻见。”她顿了顿,“他只敢在宫墙和树上跟我说话。” 蔺青阳缓慢勾起唇角:“嗯,继续。” “你不信?”她挑衅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静静看着她。 她说:“有一次,你在帝龙鼎秘地受了重伤,回来便杀光了我宫里的人,奄奄一息躺在我的床榻上,像是真的要死了。后来武小鱼告诉我,那次他与你打了赌,他赌我会趁你虚弱对你动手,你不信——结果我当真没有,他输给你了。” 蔺青阳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唇角浮起轻飘飘的笑容:“喜欢上我之后,武小鱼一直很后悔,他说他不该打那个赌,想起来就后怕,生怕害了我。” 她抬眸凝视他。 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无波,令人忐忑。 终于他低低笑了下。 “过去了。”他轻抚她脸颊,“那种事,今生不会再有。” 南般若吃惊地望着他。 他竟然忍了?没反应?不发作? 正狐疑,他忽然发狠,将她重重抵在木柱上。 他俯身咬住她的耳朵,前一刻滚烫的气息,忽然之间冰寒入骨。 “不过般若,你都跟别的男人说了些什么话,你得一句一句,告诉我。” “说啊。” 他表情平静带笑,眼底却阴冷疯狂。 她无路可退,无处可逃,辗转余地被他掠夺殆尽,不断拍打他肩膀,也无法将他推却分毫。 “没说什么……啊!” “我忘……啊!” “真不记……啊!” 她的眼角逼出了泪花,咬着唇,小声呜咽:“我对他说,蔺青阳是个大坏种,成天就知道欺负我!” 他阴恻恻勾了勾唇角:“还有呢。” 她被逼得狠了,只好胡言乱语。 “床榻上总是没完没了……” “对我那么狠……” “吃人一样……” “啧。”蔺青阳抬手,重重抹去她眼泪,“没良心的东西,对你的好全不记得,就记得这点事。” 他才不信她会对别的男人提及床笫之间。 他放缓了动作,俯身温存笑问:“武小鱼他有没有在你面前说我坏话?” 南般若恍惚片刻,点了点头:“有。” 他轻笑了下,又问:“他是不是说,他想收手做个好人,却再也回不了头?” 她艰难地平复着呼吸:“是。” “他说我早晚会毁了这天地人间?” “……嗯。” “他是不是还说,等我死了,他也该以死谢罪?” 每一句逼问,蔺青阳身上的动作都愈发沉狠。 南般若仰头喘气:“……嗯,是。” 他轻轻笑着,凑到她脖颈边上,温声哄着问:“还有呢,那个野男人有没有说,他打算怎么带你从我身边逃走?” “有……不,没有!”南般若蓦地睁大双眼。 迟了。 蔺青阳身上漫起了阴暗暴虐的潮水。 他反手一震,森冷威压镇灭了狱中火焰,远近每一个狱卒都被压碎了膝骨和脊骨,匍匐在地,濒死扭动哀嚎。 一片黑暗混乱之中,南般若被重重掐住了腰。 承尽怒火。 * 南般若恍惚回神时,时间已过去了大半日。 蔺青阳把她抱出牢狱,回到东君府。 她挣了挣,抬眸看他。 嗓子哑得彻底,她虚弱地发出声音:“解药,一枚。” 他看起来已经不生气了,微笑,颔首,眉眼颇为无奈:“不会忘。” 漆黑懒倦的眸子分明在控诉她,连吃带拿,半分面子情也不给。 他在黑暗中释放过,看不出真实情绪。 她轻轻闭上双眼,倚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行过回廊,忽有微弱的衣袂声响。 一名暗卫翻身掠下,单膝点地:“主君。” “天。”蔺青阳淡声开口,“事情办好了?” 暗卫头颅低垂,短暂静默。 蔺青阳笑了下,懒散道:“我的事,夫人都可以知道。” 南般若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望向前来复命的暗卫。 蔺青阳最信任的心腹有三个。天、地、人。 即使是这三人,也绝不会看见他受伤虚弱的样子。 暗卫天垂首禀道:“长生谷中,鸡犬不留。” 蔺青阳好心向南般若解释:“长生谷没一个好人,就是那群人炼制出了不死药——你说他们该死不该死?” 南般若怔怔望向他。 他把炼制不死药的人全杀了? 他凑到她耳畔:“十年之后,他们将会炼制出不死药。” 冰凉的气息拂过她脸颊。 不死药,是十年之后的产物。他提前把人都杀光了,也就是说,世间再不会有不死药,更别提解药。 他将一手掌控她的余生。 暗卫事无巨细禀道:“只有一件——谷中有一名天赋卓绝的女弟子,原是要继承长生谷,只是大约二十年前,她被男人以色相诱,拐走了。是否追查此人下落,斩草除根?” 蔺青阳无所谓地挥了挥手:“杀。” “是。” 暗卫悄然离去。 蔺青阳垂眸望向南般若。 她倏地回神,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才压制住心跳。 那名被拐跑的、惊才绝艳、医毒双修的女弟子,就是她的阿母。 “蔺青阳。” “嗯?” “你今天,杀了好多人啊。” 沉默片刻。 他垂头,轻吻她额角。 “那我明日少杀点。” 第30章 投怀送抱揍小三(? 蔺青阳温柔得叫人意外。 南般若原以为他还会憋着邪火在她身上使坏,没想到他只是抱着她洗了个素澡,然后替她擦干水珠,抱回床榻。 上了榻他也不乱动,只松松把她揽在怀里,时不时低下头来,亲吻她额头和脸颊。 她被他弄得心里有点发毛。 牢狱里他虽然发狠,奈何环境实在太差,他几番尝试也未能将她欺负到极致,终究只能一味宣泄怒火。 此刻回到主场,她不信他不继续到底。 当他再一次垂头轻吻她时,她干脆利落地仰起脸来,将自己的唇瓣奉上。 蔺青阳惊奇挑眉:“?” 他竖起食指抵住她的唇,把她推远了些,黑眸弯起笑来:“般若为什么突然投怀送抱?” 南般若睁开双眼,语气幽怨:“早死早投胎,早弄早睡觉。” 她不信他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蔺青阳乐不可支。 “想什么呢。”他把她抵得更远了一些,嗓音慵懒,“早死大约是可以早投胎,但是早睡……你确定?” “真不弄?”她单刀直入地问。 他道:“明早有事——或者你想?” 她飞快地把自己藏进了被子里,用行动表明自己并不想。 蔺青阳大笑,动手把她剥出来,拉回怀里,抱紧。 她被迫依偎在他坚硬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缓的心跳声,不禁有些疑神疑鬼。 她知道他在地牢里并未尽兴。 她说的那些话,分明也触了他逆鳞。 真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 “蔺青阳。” “说。” “明日一起床,我就想喝到一碗热乎乎的米粥。” “买。”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好得叫人毛骨悚然。 * 南般若独自醒来。 她起身,发现腰背酸疼,小腹有一点隐痛,膝弯、手腕留有未褪的淤青。 昨日他果真放她去睡了,也没替她按摩筋骨。 她按捺不适,穿过层层帐幔,来到外间。 案桌上摆着熟悉的红木食盒。 揭开盒盖,闻见一阵极为清润的米香。 米粒颗颗晶莹。 青瓷碗旁边放了一只白玉小碟子,盛有浅粉色的桃花糕,配着糯米香茶。 尝一口,沁人心脾。 用过早食,南般若感觉浑身都舒坦了。 “蔺青阳一大早又去哪里做坏事?” * 紫宸殿前,蔺青阳垂眸,掸了掸袖口沾到的桃糕粉末。 两扇巨门在他身前无声被打开,老太监来福垂首立在一旁,笑吟吟恭迎东君。 “如何?”他踏过门槛,随口问。 来福躬身禀道:“有孕脉者,共三人。” 双手向一侧抬了抬。 两名舞者应声跪地,深深叩首。 蔺青阳眉尾微挑。 不等他发问,来福很有眼力见的开口恭喜:“还有另一名孕者,是长公主殿下。” 蔺青阳:“啧。” 前世小太子也是兄妹二人的种,情形与今日大差不差。 大太监来福冷眼瞥着,感觉蔺青阳不甚满意,赶紧出声解释:“咱们陛下身子骨太差,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子息,此番能够一举得仨,也得亏是承到了东君您的福气!” 蔺青阳淡淡嗯一声。 视线落向宫殿深处,只见宣赫面青唇白,四肢敞开,像一条被榨干的死狗,软绵绵瘫在御椅上。 来福小心地问:“剩下这些不曾受孕的……” 蔺青阳随口:“处理掉。” “是。”大太监躬身便要去办。 小步退出一段距离,忽见蔺青阳抬了抬手指。 大太监静待吩咐。 “留着吧,给咱们陛下充实后宫。”蔺青阳皱眉,语气嫌弃,“答应过内子,今日不杀人——你说说,她是不是管得宽!” 大太监呵呵笑起来:“夫人慈悲心肠,这也是为您积德积福呢。” 蔺青阳轻嗤:“哈。” * 行至武场的东君看起来心情还不坏。 禁军将士拱手见礼,他只示意不必,一路行来,随口提点几句,教人受益匪浅。 唯独小武副统领脸色不安。 牢狱里死了那么多人,不必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东君。”武小鱼垂头上前,“是我没能管束好手下的弟兄,犯下那等罪行,请东 君责罚!” 武小鱼眉眼之间颇有几分懊恼。急了,还是急了。武白鱼已是个必死之人,何必一时心热急在这两日下手,偏叫蔺青阳给拿了个现行。 蔺青阳淡淡瞥过一眼:“你来。” “是。”武小鱼按捺呼吸,紧步跟上。 到了武场正中,蔺青阳下颌微扬,“拿出实力,来,攻我。” 武小鱼眸光微闪,牙一咬,心一横,蕴足内力,劈头击出一掌。 “呼嗡!” 身形交错,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的霎那,武小鱼看清了对方眸中冰冷蚀骨的杀意,不觉一阵毛骨悚然,牙关咯咯打颤。 蔺青阳长袖无风而动,侧身避过武小鱼的攻击,顺势扬起修长的五指,一把抓向武小鱼头颅! 瞬间,武小鱼只觉威压如山,铺天盖地罩住了自己——膝盖欲碎,无路可逃! 他惊恐抬眸,背着光,看不清蔺青阳的表情,只知那深渊般的大手越来越近,心底不由得涌起了原始的、本能的绝望。 ‘我命休矣!’ 念头转动间,他徒劳地扬起胳膊去防——死在牢狱那两个兄弟,正是被人一掌捏碎了脑袋。 “啪。” 蔺青阳指骨微顿,中途变招,反手,漫不经心甩了武小鱼一记耳光。 看似轻轻巧巧。 武小鱼踉跄后退站稳,甩了甩头,噗地吐出一口血,其间隐见碎牙。 他不敢流露出丝毫怨怼,只强行将余下的血沫咽进腹中。 双耳嗡嗡乱响,一片蜂鸣声中,听见蔺青阳淡声斥他:“蠢物。” 武小鱼赶紧跪地伏首。 抓在沙砾间的手指被蔺青阳靴底踏上,指骨裂痛难忍。 “没脑子的东西。”那人居高临下对他说道,“轻易叫人耍得团团转!” 武小鱼眸光惊闪,不明所以。 “你以为别人安的什么好心?”蔺青阳俯身,阴恻恻道,“利用你这个俗货罢了,这你也信,真真愚不可及。” 他的影子落下来,像冰冷黏腻的泥潭,裹在身上,令人窒息。 武小鱼强忍痛楚,颤声道:“末将……不明白,望东君……明示!” 蔺青阳冷笑。 随手抓起武小鱼,膝击、肘抵、拳拳到肉。 蔺青阳:“你懂什么善恶仁义?” 砰! 武小鱼:“?” 蔺青阳:“你知什么天下人间?” 砰砰! 武小鱼:“??” 蔺青阳:“以死谢苍生?哈。” 砰砰砰! 武小鱼眼珠暴凸:“……???” 他缓缓跪地,干呕不止。 半晌,武小鱼嗬嗬喘着粗气,挣扎着仰起头来:“东君明鉴!除了昨日这一桩,末将绝不曾,绝不曾有任何事情相瞒。末将可以对天立誓!” 蔺青阳目光轻蔑,淡笑不语。 他当然知道家里那个美丽的坏东西是在撒谎骗人。 那又怎么样? 既然武小鱼是她嘴里的野男人,那么他就活该承受自己的怒火。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垂眸,冷眼看着对方面色惨若金纸,一口接一口吐出深色血污,蔺青阳终于勾了勾唇角。 他好心探出手,把武小鱼拉起来,扶稳。 他出言嗔怪:“数日不见,小武副统领修行怎么拉下了这么多。” 武小鱼苦笑不迭:“是,是末将懈怠。” “记住教训。”蔺青阳颔首,拍了拍他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往后加倍勤勉。” “谨记东君教诲。” “对不住,下手略重了些。”蔺青阳环视周遭大气不敢出的禁军,温声叮嘱,“好好照顾你们副统领。” 众将忍气吞声:“是!” 行出两步,蔺青阳忽地回头,问:“小武副统领还没见过我妻子罢?” 武小鱼抹着嘴角的血,摇摇晃晃对上蔺青阳视线。 脑海里浮起了那晚惊鸿一瞥的画面。 宫墙之下,前来救父的女子好像月光下的雪。 清澈、纯净、泠泠皎皎,直击心灵的美丽,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武小鱼双目微张,下意识张嘴拍了个马屁:“尊夫人,皎如明月,灿若朝霞。天仙不能及也。” 空气凝固。 武小鱼喉咙骤然一紧,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 蔺青阳的身影如鬼魅逼到近前,眸子幽冷漆黑,杀气贴面而来。 武小鱼瞳孔收缩,心脏痉挛。 只闻对方一字一顿:“你见过她——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武小鱼喉骨剧痛,嘴里的血不上不下呛入喉管,被扼了喉,咳嗽也不能够,短短几息就憋得鼻唇青紫,白眼乱翻,舌头沉沉往外吐。 “嗬……咝……嗬……咝咝咝……” “东君!”一名武官情急上前解释,“那一晚,是您让副统领到宫门处去接炎洲君!副统领并未对夫人不敬!东君明察!” “啊。”蔺青阳恍然,垂眸盯了武小鱼一眼,松开手,像推一条死狗般把他搡开,“原来如此。” 他拂袖转身。 众人急忙搀住武小鱼,敢怒不敢言。 脚步忽一顿,蔺青阳第二次回头。 他笑笑地望向这个站出来说话的武官:“派人行刺武白鱼的就是你?国有国法——自己领死去吧。” 既然有胆子替武小鱼说话,那就替他去死好了。 武小鱼十指抓地,目眦欲裂:“东君!” 东君已恢复了往日温润如玉、面目亲和的样子。 行出一程,更是愉悦地勾起了唇角。 他只要想到,她定是因为吃了那胭脂醋,这才故意用武小鱼来气他、报复他,心脏便难以抑制地颤抖,指骨也痉挛。 * 天色将晚。 蔺青阳回到府中,一问,得知南般若中午与傍晚都只用了蚁食。 “哈。”他无语至极,“离了我,活不过三日去。” 脚步一绕,去往厨房。 今日做的是油泼面。 香、鲜、微辣。 红油焦亮,蒜香扑鼻,麦面筋道。 南般若昨日承受太过,身疲体乏,本来没什么食欲,被这热气腾腾的面香一扑,顿觉饥肠辘辘。 “哎——” 蔺青阳笑吟吟把面挪走,“这是我的。” “蔺青阳!” “你不是没胃口,没胃口还吃什么。” 她闻着香,能屈能伸:“蔺青阳……” 双手扶上他的肩膀,下巴也搁过来,冲他一下一下眨眼。 “啧。” 一只大手摁住她脑门,把她推开,“吃!” 南般若笑吟吟坐回原处。 挟一筷子放入口中,辣而不燥、香而不腻,鲜得差点让她吞掉舌头。 “你做的面真好。” “买的。” “哦。” 越是吃到底下,吸饱了汤汁的面条更加入味。 南般若热泪盈眶,把碗边的葱蒜酱料都捡得一干二净。 蔺青阳定定望着她,颇有几分出神。 最阴暗的记忆深处,碎着一只又一只碗,翻倒一盘又一盘菜。他跪在碎渣上,小心翼翼捧起地上的饭菜来吃,像一条狗。 而眼前,灯火融融,美人如画。 她爱极了他的厨艺,总是那样珍惜,吃得一星不剩。 南般若抬眸,见蔺青阳表情淡淡,在愣神。 “蔺青阳,”她问,“这面是你在酒楼买的?” 他缓慢回神:“嗯。怎么?” 她弯起眉眼,笑容灿烂:“那明日你带我去这家酒楼,我要请所有人都吃这个面!就要这个味道!” 蔺青阳:“……” 半晌,他失笑推她脑袋,“坏东西!” 她笑眯眯缠上他:“还不承认,就是你做的面。” 蔺青阳绝无可能承认。 他果断转移话题:“我今日废了武小鱼。” 南般若缓慢眨了下眼睛:“啊?” 他笑笑地把她拉进怀里,手指轻抚她侧颜,“你知道他为什么恨武白鱼么?” 南般若还真不知道。 “他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他意味深长。 南般若:“……没有啊。” 他也不深究,只道:“武小鱼的父母被死瘴感染,时辰未至,一时还没有变成怪物。就在此时,武白鱼挥军而至,将感染者尽数诛杀。” 死瘴极其恐怖。 无论人还是动物,一旦不慎吸入死瘴,很快就会丧失神智变成残暴嗜血的怪物,被怪物咬伤的受害者也会惨遭感染。 蔺青阳唇角勾起一抹嘲讽:“武小鱼坚信他的 父母与众不同,即便被咬也不会受感染。于他而言,武白鱼便是杀父仇敌。” 南般若怔忡点头。 蔺青阳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摇了摇,问:“事出有因,是不是觉得武小鱼也没那么卑劣了?” “不啊。”南般若小脸严肃,“我是在想,武白鱼前辈这是吃了斩草不除根的亏。” 蔺青阳:“……哈哈哈哈!” 她问:“你真把武小鱼给废了?”那可是他未来的心腹股肱。 “半废。” “哦。” 她偷眼觑他,怎么看也觉着他心情挺好,薄唇浅浅勾着,手臂松松环着她,完全没有要与她算账的意思。 揍野男人,就这么快乐? 第31章 苍生局钱货两清。 南般若躺在蔺青阳怀里,又睡了一个素觉。 他很会照顾人。 明明他一身骨头那么硬,被他抱着睡,却一点儿也不硌人,随便翻身都会被他接住。 她想枕哪里就枕哪里。 睡得酣甜了,她的胳膊不知不觉环住他的腰,气息与他交织一处。 清冷厚重的沉水香,渐渐被清甜的花蜜浸染。 他垂下头,薄唇微微发抖,羽毛般的轻吻,落上她的鬓发,额头,脸颊。 动作温存至极,眸色却是深不见底,阴冷又灼热。 他的声线难抑地颤。 “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永远,永远……” * 翌日。 不死药发作时辰临近,南般若服下了牢狱里换来的那枚解药。 连续睡素觉,她手中再无存货。 她尝试过不动声色引诱蔺青阳,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南般若心下微微焦灼,脸上却不能显出——在蔺青阳眼里,她手里应当还有一枚解药才对。 过了午时,蔺青阳忽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黑战甲,肩上披风猎猎抖动,腰间悬着长剑。 南般若微讶:“是要出门吗?” 蔺青阳大步走近,牵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外走:“雾都前线吃紧,我亲自去盯一盯。” 她吃惊:“我也去?” “不然呢。”他垂眸瞥她,“留你一个人在家,岳父岂不是又要带兵来攻我府邸?” 南般若:“……” 他很不高兴:“上回塌房子修了多少钱,我也只能硬吃哑巴亏。” 南般若气笑:“你不抓我,阿父怎会打上门,你还有脸说?” 她抬手捏他可恶的嘴巴。 他个子高,身躯稍微后仰,她跳起来也够不着。 * 雾都与上京相隔万里之遥。 飞天的战舟已列阵等待,蔺青阳牵着南般若登上旗舰船楼,放眼望去,凛凛一片战舟在身后排列整齐,冷肃、森严、蔚为壮观。 战舟上,一众将士面色如水,披坚执锐。 身处其间,南般若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她穿了一袭流仙长裙,天青玉的色泽,纹绣有银丝莲纹,涟漪摇曳,飘飘欲仙。 她身姿一动,腰间环佩轻鸣,声声悦耳。配套的头饰与耳坠都是蔺青阳亲自设计作图,再交由匠人精心打造。 环视周遭,她好像一朵错误开在了铁血战场上的娇花。 战舟集体浮空。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渐渐远离地表,越过远远近近的屋檐,爬向万里长空。 南般若牙关轻叩,握在舷上的手指越捏越紧。 蔺青阳俯身来看她:“怕高?” 她抿唇摇头:“没有。” “脸都白了还说没有。”他抬起手指,抚了抚她唇角。 南般若偏头躲开他的手,脸色难看。 “啊。”蔺青阳记起来了,“坠舟。” 他抬手拢住她的肩膀,果然感觉到她的身躯在他手掌下无助地颤抖。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前世那个夜晚,他亲口下令击落了她乘坐的天舟。巨弩刺穿护板,绞锁拽落天舟,把琼楼撞成一片废墟。 她随着天舟栽下来,摔断了腿,满头满脸都是灰,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被人随手拎着走。 当时他只作壁上观。 如今再回忆那幕画面,难免心痛如绞,杀欲炽盛——想要把射弩的、抓人的,挨个找出来剁了。 蔺青阳手指无意识痉挛,轻声叹息:“般若受苦了。” 他俯身抱起她,带她走进避风的船屋。 屋内雕栏彩绘,轻纱垂幔,地毯厚暖,绣榻宽敞,乍一看,与陆地上舒适的小卧房没什么两样。 紫玉炉中袅袅飘着安神香,漆金长案摆满茶果小食。 “特意为你安排的。”他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抱着她坐到绣榻里,“若是我一个人来,就待在瞭望台了。” “嗯。”她垂着头,蔫巴巴的样子。 蔺青阳把她抱到身上,温声细语安抚,又从匣中取出事先为她备下的清凉蜜饮,哄一会儿,喂一口,再哄一会儿,再喂一口。 中途几次有人来禀报雾都前线的军情,蔺青阳只冷淡挥挥手,令人退下。 转头望向南般若,眸中重新盛满温柔。 她抬起手指,无力地推他:“你去办事。” 他不理会,探出手臂取来柔软暖和狐毛毯子,将她裹成一团,整个抱在怀里。 南般若有些着急:“你快去啊。” 他轻啧一声,温热的大手摁住她眼睛,命令她:“闭眼,睡觉。” 南般若眼前蓦地黑沉。 他把她抱得极稳,完全感受不到天舟的晃动,呼吸里交织着安神香和他身上的沉水香味,很暖,很让人安心。 这个男人实在太过强势,被他这样搂着,那些与天舟有关的记忆和恐惧尽数被驱逐——只要她愿意乖乖窝在他怀里,闭上双眼依恋他。 南般若却不。 她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喘-息着挣开他捂住她眼睛的手,抬眸怒视他。 “蔺青阳!”她的嗓音湿哑,苍白的脸颊透出一抹激愤的绯红,“正事要紧,你怎能不管不顾?!” 他好笑地挑起眉梢,漫不经心道:“什么正事能比陪你要紧?” 南般若错愕一瞬,眸中涌起恼怒:“我用不着你陪!我待在这里本就不合适,你还……” 她此刻虚弱得厉害,一激动便开始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蔺青阳赶紧替她拍背,端来茶水喂她吃。 南般若抬手打翻。 “哗啦!铛啷!” “啊,”蔺青阳懂了,“般若担心旁人说闲话——不会的,我手底下没有多嘴的人。” 见他油盐不进,南般若更加恼火。 她气喘吁吁道:“你根本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蔺青阳,你轻重不分,算什么明主!你太让我失望了!” 蔺青阳蹙眉。 他盯着她苍白脆弱的面容,心疼之余,忽然福至心灵。 “天下苍生?”他缓慢咀嚼这四个字,眸光渐冷,“般若,我思来想去,倘若真是你杀了那个天命子,恐怕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南般若神色微滞。 他迭声追问:“你视我为仇敌,也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你认为我取帝皇龙气,掠夺了天下苍生的气运?即便我不曾伤害你的至亲,你也定要我死,就为了所谓苍生?!” 她的瞳孔不自觉收缩。 “原来是这样。”他缓慢重复,“竟然是这样。” 他微微摇头,眉眼之间浮起讽意,仿佛明悟,又仿佛难以置信。 她迎着他冰凉复杂的视线,哑声开口:“你危害苍生,就是罪大恶极。” 蔺青阳沉默片刻,轻而低地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的理由啊。”他抬手捏住她下颌,神情几分讥讽,几分自嘲,“南般若,你竟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天下苍生,哈!” 她睁大双眼怒视他:“哪里可笑了!” “你不懂。”他抬起另一只手,张开修长五指,轻轻抚过她的脸,“什么天下苍生,什么仁爱大义 ,不过只是当权者给自己立的牌坊罢了。” 她皱眉问:“什么意思?” 蔺青阳冷笑:“大道理都是说给底下人听的——口口声声爱民如子,一日三餐哪顿不是民脂民膏?骗骗愚人而已,你怎么也当真了?” 见她不忿,他低笑一声,“你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接触过几个底层蝼蚁,见过几次人性之恶?南般若,倘若你不是出生诸侯家,就你这身子骨早被扔出家门自生自灭了,你一个既得利益者,跟我谈什么天下苍生?” 他眸色冰冷,薄唇勾起了那一抹惯用的、居高临下的弧度。 南般若呼吸不畅,眼角逼出细碎的泪光:“你强词夺理,分明是你冷血凉薄,无情无义!” 她实在不擅长骂人。 蔺青阳冷笑:“说不过就恼羞成怒了?” “你滚!”她抓起软枕,用力扔到他身上,“滚!我不要你在这里!你给我滚出去!” 蔺青阳起身退开几步。 她继续伸手从漆金案桌上抓来精致摆碟,往他身上扔。 她气喘微微:“我不要你的东西!带着你的东西滚远点!” 蔺青阳摇了摇头,唇角勾起浅淡的失望:“南般若,我对你的好,你全不记得,就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与事,与我这样闹。” 他拂袖转身。 “哗啷!” 身后传来的脆响让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她是真气极了,竟用她蚂蚁般的力气掀了案桌。 行出几步,听着窗牖边上传来“嗖嗖”的锐声。 侧眸,见她把盘碟、小食、绣凳、锦枕、香炉、钗环……一一都从窗口抛了出去,穿过云层,落向遥远的大地。 他亲自为她设计的耳坠与头饰也未能幸免于难。 蔺青阳沉下脸,大步离开。 * 战舟凛凛前行。 处理完公务,天色已经黑透。 蔺青阳本想在瞭望台待上一晚,目光不经意扫过船屋,见那里一片漆黑,想起南般若把案桌上的烛台也都扔了。 “笨东西。” 他沉着脸踏入船屋,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只见一个柔弱的轮廓伏在床榻上,被褥也没有,怎么看怎么楚楚可怜。 蔺青阳走到近前,冷冰冰垂眸。 良久,伸出手指一探——她的眼角和鬓发果然冰凉濡湿。 哈。 赶走了他,自己又饿又冷又怕,缩在这里哭。 蔺青阳气笑。 他拎住她的细胳膊,把她拽进怀里。 她绵软推拒的力道连蚂蚁也不如。 “好了好了。”他垂头亲吻她可怜的眼角,“怪我,都怪我。” 她忿忿推他,浑身写满了抗拒。 他强行将她桎梏在怀里,温声安抚她:“是我没有说清楚。般若你想想,我身处万丈高空,距离雾都那么远,即便有心,也生不出翅膀飞到前线去——军情再紧,也急不到这一时半刻,对不对?” 她的身躯微微发颤,半晌,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嗯。” 他把她往身上搂了搂:“我就是担心你身体,想要留下来陪你,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惹你生气。” 她轻声道:“我知道了。” “好般若。”他叹息,“不吵了好不好?与你置气,我心脏揪着疼。” 南般若沉默一会儿,轻声问他:“你说,像我这样的身子骨,生在平常百姓家,真的活不下去吗?” “是啊。”他垂头轻啄她的乌发,叹道,“就是这样残忍的世道。” “我就是想着,”她带了点鼻音,微有一点哽咽,“就是,就是希望……倘若我这样的身子骨,生在寻常百姓家,也能有活路……蔺青阳,那该是多好的世道啊。” 他扯了扯唇,下意识想要轻嗤一声,却看见了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的双眼明亮炽热,就这样,眼巴巴望着他。 僵滞。 片刻,他喉结滚动,低嗯一声,抬起手指,虚虚抚了抚她的眼睛。 真是……比直视烈日还要刺眼。 * 天舟继续前行。 南般若把船屋里的东西扔得实在太过干净,蔺青阳好不容易在床榻下的暗箱里找到一张毯子。 两个人挤在一张毯子里,倒是别样温馨。 她裹得像只小雪人,时不时歪身撞到他身上,冲他弯起笑眼。 蔺青阳拿她着实没办法,即便这是美人计,也难免令他生起几分慈悲为怀、顾念苍生的诡异情绪。 很是割裂。 苍生……什么东西? 白云如流水划过天舟两侧,日升月落,平静的时光飞逝如梭。 晃眼便是两日。 蔺青阳照例喂食蜜水时,忽然察觉南般若不太对劲。 垂眸,与她对上视线。 南般若恍惚眨了眨眼,抬起手,轻触他冰雕玉琢的侧脸。 “蔺青阳……”她问,“你好怪,脸怎么像木头一样?” 蔺青阳眼角一抽。 “你没吃解药?”他问。 她迟钝地思索了一会儿,轻啊一声:“不死药……时辰到啦?” 他深吸一口气,探手往她身上摸。 环佩、坠饰、簪子、白玉瓶,一件也不剩下。 他气到笑出声来:“你倒是扔得挺忘情啊南般若。” 南般若慢吞吞张大嘴巴:“……啊。” 她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顷刻便转成色厉内荏、凶巴巴的模样,“你从来没有那样凶过我!” 蔺青阳闭了闭目。 他咬牙切齿:“这万丈高空,我上哪里给你弄解药?” 他起身便要下令舰队停止前行。 南般若急忙拉住他:“你不是说快到雾都了?” “还有几个时辰。” 她道:“上次发作,不也撑了几个时辰?蔺青阳,我口口声声天下苍生,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耽误前线大事。” 蔺青阳蹙眉:“般若,你信我绝无怪责你的意思。” 天下苍生,哪有她一根寒毛重要? “我的意思是,”她倾身上前,“变成木头,便可以让你全都……” 妖精吐气如兰,“钱货两清。” 第32章 生死着迷瘆人情话。 蔺青阳气笑。 “南般若,你当真是。” 顿了顿,他愠怒又无奈,“不知死活!” 她扶着他瘦硬宽阔的肩膀,雪玉般的手指顺着他衣领探入,掠过他锁骨,往上,摸他喉结。 她凑近,在他耳畔吐出香暖的气息。 “你不想吗蔺青阳?”她妖精似的诱惑他,“真的不想?” 不死药发作,让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中蕴满了薄雾,透过朦胧雾色,她盯着他的眼神显出一种全然不怕死的憨态。 蔺青阳只觉心脏欲炸。 “南般若,你真是天生克我。”他咬牙切齿冷笑,“我真恨不得掐死你算了!” 南般若无辜眨了眨眼。 她微微偏头,唇角含笑,认认真真探究他的神色。 这个男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当他神思清明时,极其冷静,极其冷酷,以至于冷血——整个人无懈可击。 只有动情或动怒,能够让他变得稍微不那么敏锐。 她故意跟他吵。 他半生自负狂傲,却在她身上吃了那样一个大亏,怎么可能不生心病? 果然,为了别的什么人伤害他,正是他逆鳞。 “蔺青阳……” 此刻她觑着他的神色,知道自己丢失解药的事情差不多已经糊弄过去了。 他没起疑心。 倘若借着他余怒未熄,再来一场痛快的情爱,那么日后回忆此事,他也不会再往那方面想,只会记得那些爱恨交织的暴烈情绪。 她扶着他肩膀,爬到他身上。 她很直白地问他:“你这些日子都不碰我一下,不就是觉着,普普通通的‘那个’,太浅,没意思?” 蔺青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 额头一下一下突跳着疼,他难以置信地眯起双眸,一字一顿问她,“地牢里还没给你弄疼?” 她的唇瓣略微分开,恍然:“哦,原来你是心疼我啊。” 蔺青阳深吸气,自己也分不清胸腔里狂暴涌动的究竟是爱欲还是杀意。 他冷冰冰扯了扯唇角:“不然呢。” 她慢一拍点着脑袋,缓声说道:“地牢里,其实也还好啊?” 蔺青阳冷笑打断:“那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 南般若:“……” 一片黑暗中,闻着冰冷的铁锈和血腥味,听着遍地濒死的哀嚎,他用杀了人的大手抓着她的腰,那么凶狠地把她撞在木柱上——她神智没有崩溃已经是异于常人了。 她哪里还会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得很大声。 “那我现在都已经变成木头了。”她用自己僵木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喉结,“你真不来?” 他仰头避开,抓起毯子,冷漠无情地把她裹成一只球。 起身,大步往外走。 “蔺青阳!千万不要为了我耽误行程啊。” * 蔺青阳命令舰队扔掉辎重,全速驶往雾都。 云下一片荒山野岭,即便他想为了她耽误行程,此地也寻觅不到需要的药材。 回到船屋,视线顿住。 只见她乖乖裹在白绒的狐毛毯子里,一动也不动,眼睛半天才眨一下,冲他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她又在下意识掩饰她身体不适。 “南般若。”他坐到她身边,探出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叹气,“有时候真不明白,幼年不幸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 他黑眸微眯,薄唇勾起一抹嘲讽。 生病和受伤都是很大的罪,要被狠狠责骂、惩罚,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 初见她时,她断了腿,一身是伤。明明疼得眼泪乱冒、小脸惨白,还要硬撑着说自己没事,不怎么疼。 藏起病痛不能让别人发现? 那个时候,他误以为她是同类。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瞒着病情,是不想让人担心。 他一直搞不明白,生病、受伤,难道不是最讨厌、最麻烦的累赘吗,旁人怎么可能因此而……担心?真奇怪。 南般若偏头看向蔺青阳。 她见他眸色变得漆黑幽森,猜测他可能又想起了某些冰冷的旧事。 她把身体歪到他身上:“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 他喉结微动,侧眸看她:“想听什么,弑父?” 她点头:“也行啊。” “没什么意思。”他神色静淡,浑不在意,“扮猪吃虎罢了。隐藏实力,一击必杀,简简单单。” 他垂眸,眸底掠过一抹阴暗的微光。 其实也没那么简单——他先是找机会弄死了那对受宠的母子,然后利用他们的尸体,狠狠玩弄、戏耍那个老东西。 一个人在怒火冲头的时候,最是愚蠢不过。 看着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父亲像一条狗般趴在地上颤抖抚摸那些尸块,他的心脏不禁冰冷地痉挛,兴奋到不能自已。 南般若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略微带一点喘意。 虽然不明就里,但她了解他——这个状态的蔺青阳很“独”,勾引不动,不过可以和他说些贴心好听的话。 “蔺青阳。”她从狐毛毯子底下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他的手。 他漫不经心垂眸看她:“嗯?” 她笑着同他商量:“以后你做一个好人行不行啊?” 蔺青阳:“……哈。” 她眨了眨眼,语气认真而憨呆:“你对别人都坏,只对我好,我不敢信。可你若是一个好人,我待在你身边,就可以很安心。” 他视线微顿,瞥着她:“真心话?” 她用力点头——因为不死药发作,一顿一顿点头的样子像个木偶人。 蔺青阳失笑。 思忖片刻,垂下眸子,摇着头,又笑了笑。 “行吧。”他轻淡描写道,“我尽量。” 她不答应:“你好敷衍啊蔺青阳。” 他歪身把她整个抱进怀里,抱着她一晃一晃:“能逼我到这份上的,也就你一个了。知足吧。” “好吧。”她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把脑袋拱到他身上。 他垂眸看她。 温香暖玉抱个满怀,心口莫名柔软。 她见他心情不错,果断得寸进尺:“你真不打算碰我的话……那么,‘那个一次’给我一枚解药的约定,是不是就此作废啦?” 蔺青阳眯了眯幽黑的眸。 “南般若。”他冷笑出声,“你是不是飘了。” “……嗯?” 他捏住她下颌,轻轻晃了晃:“但凡你这句话忍到我给你解药之后再说呢?” 她怔了片刻,一脸懊恼:“啊……” 眼珠一转,她凑上前去,用自己僵木的嘴唇吻他:“反正我没感觉,来!多几次!” 蔺青阳:“……” 这是什么霸王花硬上弓。 他抬手推开她脑袋:“少占我便宜!” 南般若:“……蔺青阳!” * 飞舟落地。 南般若终究没能占到蔺青阳“便宜”。 雾都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加糟糕,这一次死瘴来势汹汹,一时没能防住,前线十三重镇竟沦陷了七处之多。 到处都在着火,城中混乱不堪。 身处内城,仍能听见怪物的吼叫。 主城紧闭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大批难民被阻在城外,求救声和哭喊声响彻四野。 “这里无人感染,让我们进去吧!” “我孩子只有八个月大……他就快要饿死了,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求求你们了!” “我们跋涉数十里逃过来,若是感染,早已经变成怪物了,我身上有钱,谁让我进去,我的钱全部都给他!” “救救老人吧,救救孩子吧!” 守军充耳不闻。 只要放进一个隐藏的感染者,就有可能毁掉一座城——这种事情已经有过太多惨烈的教训,一时心软,全城覆灭。 心不硬的人早就死光了。 蔺青阳捂着南般若耳朵,带她穿过乱糟糟的街道,将她安置到一间安全的府邸。 前线不比上京,环境十分简陋。 南般若伏在带毛毛刺的木窗边,听着蔺青阳与暗卫在廊下说话,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主城里缺了一味制作解药的材料。 蔺青阳打算亲自去取。 “主君,万万不可。”暗卫愁眉苦脸地劝,“东五城已彻底沦陷,蛇虫鼠蚁蚊蝇尽数感染,即便修为再高,也实在防不胜防。主君不如等待收复失地,再……” 蔺青阳竖手打断。 他等得,她身上的不死药可等不得。 “蔺青阳!”她探出窗外喊他。 他回身来到窗畔,抬手摸了摸她脑袋:“老实待着,不要乱走动。” “从来没有人深入死瘴沦陷区还能全身而退。”她叫住他,语气莫名复杂,“蔺青阳,从来没有人。” 他挑眉失笑:“南般若,你男人能是一般人?” 她的瞳孔不自觉收缩。 这一瞬间他身上爆发的自负少年气,竟晃花了她的眼。 她动了动唇,在他准备转身时,忍不住又叫住他:“你……这次真能做到?” 四目相对,他读懂了她的未尽之语。 那一次,他也是这般意气风发,这般放下大话,说要给她天大的惊喜。 结局却那样惨烈。 沉默片刻,他很用力地推她脑袋,把她推回窗中。 “安心待着。”他轻飘飘说道,“我若死在那里,会有人送你下来陪我。” 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冷酷的话。 南般若弯起眉眼:“你若死了,我心甘情愿为你陪葬。” “好。” 他大步离开。 全程旁听的暗卫:“……” 不愧是自己效忠的主君和夫人,能把生死相随的情话说得这么瘆人,也是世间独一份。 * 蔺青阳的身影离开视野,南般若脸上表情一点点消失。 他是何等未雨绸缪的人,此次出远门、赴前线,她就不信他身上当真一粒解药都不带。 * 蔺青阳转身的瞬间,神色已冷。 出行之前,他自是为她准备了足够多的解药——藏在她的簪子、耳坠、环佩里——全被她发狠扔了个干净。 没办法,只好为她赴汤蹈火去冒险。 他若真死了,不敢想象这个坏东西能有多高兴。 “南般若。”他眸色阴冷,唇角含笑,“怎么办,你就是我的命。” 第33章 你惨了,南般若癫狂的爱情。 南般若坐在窗榻,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不死药让她的视线变得朦胧,声音传入耳中也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膜。 “嘎吱。” 院门被人推开,一名身材健硕、面容憨厚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手中端着一只大木盆,盆里盛了热水,盆边搭一块白布巾。 “天哥儿!” 妇人笑眯眯与廊下的暗卫打招呼,语气亲近熟稔。 “二婶子。”暗卫上前接盆,“我来吧。” 妇人拧身避开他的手:“哪能让你干这粗活!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里面,就出了你一个能干大事儿的!” 暗卫赧然:“承蒙东君不弃。” 说话间,妇人稳稳端着热水上了台阶,进到屋内,嗓门洪亮:“热水来咧!夫人擦把脸,暖一暖手足!” 南般若微笑道:“放那儿就行,多谢了。”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妇人飞快地抬眸偷看一眼,“夫人真是天仙般的人儿!冷不丁一瞅,假人似的!” 南般若:“……” 可不,她现在就是个木头人。 妇人自来熟地叮嘱:“夫人缺什么,吩咐天哥儿来我这儿拿!管够!” 她一边说,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往外走。 “天哥儿,婶子先走啦!” 暗卫抱着剑,嗯一声。 “娘亲!娘亲!”妇人行到院中,外面忽然奔来一个小童,“赵大虎咬我,娘亲,赵大虎他咬我!” “这孩子真是,怎么乱跑乱闯呢!”妇人连忙躬身迎向小童,作势要拍他屁股,“这么点小事,呜呜喳喳的,吵到夫人怎么办——阿娘看看伤哪儿了?痛不痛?呼呼、呼呼!” 捧起小童肉嘟嘟的手,正要呼气,脊背忽然僵住。 一瞬间院子里静得只剩下小童的抽泣声。 蓦地,妇人身子一颤,猛然回过头,慌乱瞥了窗边的南般若一眼,然后迅速抱起小童,低着脑袋往外疾走。 一股寒意涌上南般若心头:“你等一下!” 妇人充耳不闻,箭步如飞,几乎跑了起来。 南般若心脏怦怦跳,撑起僵木的身躯,不小心撞翻了木盆。 “哗啦!” 热水溅她满身。 抱剑守在廊下的暗卫浑身一抖。 “二婶!你站住!” 来不及了。 踏过门槛时,伏在妇人怀中哭泣的小童忽然呕出一口浓黑的血。 眨眼之间,小童皮肤变成了膏白颜色,一道道乌黑的血管如活物一般在体表攀爬,尖牙从颚部刺出。 他变成了怪物。 这个小怪物张开嘴巴,啊呜一口咬在了妇人肩膀上。 暗卫拔剑冲到近前。 “天、天哥儿……”妇人嘴唇发青,怔怔抬起一双颤抖的眼。 暗卫面露痛色:“二婶!” 妇人扯开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婶子反正已经给咬了,能不能别伤害你侄儿,我、我现在就带他回家,关起门来,咱不害人!好不好,求你了天哥儿!” 她用尽全力把变成了怪物的孩子紧紧按在自己身上,尖牙嵌进身体,污血直流。 方才看见孩子手上的牙印,她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只是…… 暗卫咬牙沉声:“去吧。” “多谢你了!天哥儿!”妇人哽咽道谢,转身往外走。 “铮!” * 南般若经过门槛,垂头看了一眼。 母子二人倒在门后,妇人脸上仍然残留着最后的感激。 那一剑很快,痛苦还没有到来,性命先一步断绝。 暗卫侧耳倾听,面沉如水。 被咬伤的侄儿并不是个例,城中已经乱了,外间惨叫声接连响起。 “城里待不得了,属下这就护送夫人突围。” “嗯。节哀。” 暗卫一声呼哨,留下来保护南般若的侍卫纷纷现身。 南般若挪动僵木的双腿,跟随众人离开府邸,穿过街巷。 城中已经出现了很多怪物。 人群惊叫、逃跑,处处都是混乱和踩踏。 此刻已经无法追究是谁把感染者放进了城中,也许就像妇人舍不得自己孩子,人之常情,滔天大祸。 路边到处都是被怪物扑倒啃食的人。 多亏了不死药,南般若看不清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听不清那些恐怖的咀嚼声音,也闻不到怪物的腥臭和鲜血的味道。 她走得艰难,却一直咬着牙硬撑,并没有给众人拖后腿。 “夫人请放心,定会将您平安护送到主君身边。” 遭遇的怪物越来越多。 杀至城门下,每一把剑上都沾满了黑血。 这一队人马都是蔺青阳麾下精锐,默契十足,有人殿后,有人动手打开了城门。 “嘎——吱!” 聚在城外的难民轰一声便往门里涌。 “城已沦陷!勿入!” “勿入!” “死瘴勿入!” 许多红了眼的难民早已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进劝阻,拼了命也要往城里冲。 放眼望去,尽是一张张疯狂的、崩溃的脸。 这是南般若第一次亲眼目睹人间炼狱。身处其中,就像是惊涛骇浪之中的蝼蚁,随波逐流,生死根本由不得自己。 浓烟、哀嚎、混乱、死亡。 从宁静到沦陷,前后不过短短一刻钟。 血与火熏得人睁不开眼,南般若怔怔回眸:“这里怎么办?” 暗卫沉声道:“大军已经集结,只待主君号令,便以净明魑火开道,彻底荡平所有沦陷地。”顿了顿,忍不住多一句嘴,“爆发之初,小型动物还未受到感染,尚且如此凶险。主君只身前往早已沦陷的东五城,真正是九死一生。” 南般若默然不语。 她不信蔺青阳真的去了沦陷区。那个人,最是惜命不过。 * 离开城池,踏上高地。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暴烈呼啸。 遥遥望去,只见东边天幕映满了诡异的紫色,轰隆声不绝于耳,仿佛天火流星坠向地面。 暗卫定睛一眺,忽然惊悚:“东五城?!主君未归,是谁让他们对东五城动用了净明魑火!” 这般规模的火攻之下,便是大罗金仙身处城中,恐怕也难逃一劫。 众人皆惊。 “当然是蔺青阳他自己。”南般若不以为意,“谁能越得过蔺青阳给他的军队下命令?他那种控制狂。” 她根本不相信蔺青阳去了沦陷区。 说是“舍身取药”,不过是把事先备好的解药交给她,演一出深情戏码。 暗卫天眼角跳了跳。 他小声提醒:“主君以身犯险,若是出了事,夫人您也……” 南般若笑:“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给他陪葬!” 暗卫:“……” 如此癫狂的爱情,恕他一个正常人无法理解。 忽然间! 漫天净明魑火猛烈摇晃,只见一道诛天灭地般的剑光划过苍穹,火海短暂一分为二! 旋即,一道身影冲天而起,破火而出! 遥遥能见他衣袂沾火,身后追逐的怪物汹涌如潮,铺天盖地追咬。 众人神色皆震:“主君!是主君!” 南般若怔忡,瞳孔一点点向内微缩。 蔺青阳他当真去了沦陷区? 即便一万个不敢相信,她也一眼认出了这道身影。 是蔺青阳。真是他。 地面的怪物已经深陷净明魑火的海洋,追着他的应当是虫鸟,乌泱泱似一片黑云,远远看着都让人惊心。 更多的净明魑火呼啸掷出。 一道道火线撕裂天空,红绿二色炽焰融为末日般的紫,毫不留情地浇扑向追在蔺青阳身后的怪物。 南般若怔怔看着这一幕。 她误会了他,他真的去了。 他人还陷在里面就下令火攻,是为了不把城中的怪物带出来。 此情此景,当真是在赴汤蹈火了——他怎么敢的?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蔺青阳,你也是个怪物!” 南般若恨声呢喃。 * := 蔺青阳受伤了。 他衣袍残破,焦黑带血,身上还沾着些没有灭尽的净明魑火,颇有几分形容狼狈。 但是看到他的眼睛,所有人不禁心神一凛,疾疾垂下头。 杀意冰凉,眉眼冷酷。 看见南般若在场,蔺青阳神色有一瞬意外,旋即恍然。 “主城沦陷了。”他大步到她面前,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怕不怕?” 她动了动唇瓣,没能发出声音。 “啊。”他轻叹,“般若快要变成木头了。” 他还没有彻底脱离战斗状态,整个人看起来极其冷血,仿佛没有生而为人的感情。 他俯下身,带着血与火的影子轰嗡一下罩在了她的身上。 他凑近观察她的眼睛。 南般若本能心惊,想要掩饰神情,僵木的身体却慢了半拍。 “嗯?看到我,般若貌似很意外。” 他缓慢盯了她一眼,弯腰把她抱起来,疾步掠往大营方向。 “让我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目视前方,似笑非笑。 南般若心脏发紧。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好多地方都在流血,向来炽热的身躯渗出一股透支过度的凉意。 “你不对劲。”他断言。 极度冷静的蔺青阳同时也会变得极度可怕。 “嗯……”他略微思忖,薄唇轻启,带着笑意问她,“天舟上,你是故意扔的瓶子吗?” 他垂眸看向她,背着光,不像一个人,而像深渊在凝视。 南般若几乎忍不住要战栗。 心脏发抖,身体深处漫起了冰冷的绝望,她尽力不让它们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他怀疑了?他猜到了? 不……不对……不对……不要慌……不要慌…… 他不确定,他不可能确定。 他只是在试探。 不可以自乱阵脚,那样才是真正会暴露。 南般若迅速定下心神。 终于,在空气中那根无形之弦绷紧到极致,蔺青阳即将移开视线、发出失望的叹息时,南般若木然开口:“对啊。我故意扔的。” 他抬眸的动作略顿了一下。 “哦?”他道,“般若这样做,一定有原因。原因是什么呢?” 她闷声道:“我不相信你身上没带着解药,我就是想看看你把它们藏在哪里了。我好偷。” 蔺青阳重重垂了垂头,仿佛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叹:“那你现在信我了吗?” 一双大手坏意地捏了捏她,示意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好好看一看,为了给她弄药材,他付出多大代价。 她望着他,朦胧的双眼更添几分迷茫。 “我还是不信啊蔺青阳。”她怔怔开口,“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带着解药才对,不然不像你——你这种人,明明心机深沉、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精明过头……” 蔺青阳气笑打断,承认道:“是,我确实带着解药。” “嗯?”她不禁睁大双眼。 他把她往身上掂了掂,低下头,像一只野狗似的,恨恨咬了一口她的脸颊。 南般若:“……” 变成木头了,不疼,但是好怪。 “哈。”他松开嘴,咬牙切齿道,“我是准备了解药,只是都藏在你的簪子里,耳坠里,环佩里,被你忘情扔了个一干二净!” 南般若慢一拍张大了嘴巴:“啊……?” 居然是这样?这她是真没想到。 蔺青阳深吸一口气:“南般若,我为你出生入死,你却在当我唱戏?” 她怔怔地望向他满身血火。 没有人可以深入死瘴沦陷区,还能全身而退。 他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太多的血。 那样多的怪物与瘴毒,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她无法想象他究竟是对自己下了怎样的狠手,才能活着出来? 片刻,南般若垂下眼睫,把脑袋埋进他怀里,闷闷发出声音:“蔺青阳,是我错怪你了。” “怎么补偿?” “随你。” “真随我?” 她认真点头:“嗯。” 蔺青阳装模作样沉吟。 “行吧。”终于,他挑起眉尾,恶声恶气吓唬他,“你惨了,南般若!” 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灿烂,竟比任何时候都耀眼。 第34章 爱爱死了我。 南般若五感已经极其模糊。 她被安置在一张硬木长榻上,感觉自己飘浮在一片灰色虚无之中,四顾空茫,没有声音,没有冷热。 她用力把手抬到面前,睁大双眼去看。 怎么也看不见。 蔺青阳无意间瞥过一眼,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她快要把指尖扎到眼珠上去了。 丹在鼎中,仍未成型。 他不得不腾出手来抓住她,撕碎一件袍子,用长布条将她手脚分别缚在床榻四根角柱上,这才放心继续去炼药。 南般若感觉不到自己被束缚。 她“望”着面前的虚空,倒也不觉得害怕,神思飘散,想起了一些久远的细碎往事。 她身体太弱,小时候常常卧床不起。 有一次得了风寒,差点熬不过去。 她清晰记得当时感受——也像这样躺着,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轻薄的棉被盖在身上,却好像山一样沉,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发不出声音,也推不开棉被,感觉糟糕透顶。 阿父是个粗人,生怕她冷,还硬给她再加一床被子。 然后阿父就挨揍了。 二伯伯正好来看她,见她被捂得面红耳赤,始作俑者南戟河竟然还在一旁乐呵(看女儿脸色终于红润了),二伯伯一怒之下抡起老拳,一拳怼在那个无良父亲的腰眼子上。 阿父起先不服。 二伯伯挪走了她身上小山一样的棉被,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几只胖枕,然后问她:“小般若,你说你爹该不该揍?该揍,你就眨眨眼!” 她用尽全部力气眨眼,眼睫毛都挥出了残影。 于是那一顿胖揍,阿父挨得心甘情愿。 二伯伯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而三伯伯就不同了。 三伯伯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上最新炮制的补药,背着人,偷偷骗她喝。 若是效果好,他就跑到阿母面前去邀功;若是效果不好,他就让南般若闻迷香草,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总之三伯伯绝对不是一个好人。 四姑姑喜欢动针,每次过来,都用针把她扎成一只小刺猬。 每次被针灸,年幼的南般若总要连续做上好几天噩梦,梦见四姑姑走的时候没把银针拔干净,有那么几根针钻到她身体里面,顺着血液流啊流,流到五脏六腑。 还有六叔,七姑……以及糟老头。 这些人临走时都要特意交待一句:“不准告诉任何人老子/老娘来过这里!” 其实每个人都来过。 她这只弱不禁风的小病猫,从小就被许许多多的人看顾,养到这么大一只。 * 蔺青阳喂药的时候,发现南般若眼角滚下一颗小小的泪珠。 他将药丸抵入她口中,伸长手指探到她咽喉,稍微用力,迫使她本能发出吞咽反应。 “咕。” 解药入腹。 他倾身,薄唇覆到她眼角,小心吻去那滴泪。 “般若不哭,你不会有事。” “我不会让你有事。” “你要一直陪着我,永远、永远……” 鲜红如信的舌尖掠过冰冷的牙齿,卷走那颗衔在他唇间的泪珠。像她这样香甜如蜜的人,眼泪竟然也是苦味的。 良久,南般若眼睫终于颤了颤。 她睁开双眼,视线仍然模糊。 蔺青阳的轮廓距离她很近,近到呼吸相闻。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没听清,凑得更近了些,把冷白的耳朵尖贴到她的唇瓣。 她气若游丝:“你不是说我惨了?我没惨啊?” 她没有更多力气说话,只用眼神告诉他——她以为醒来会像上次那样,被他抱在身上,肆意摆弄,梗到心口。 蔺青阳笑出声来。 “慌什么。” 他佯装受不了她,抬手轻轻推她脑门,“有你这样迫不及待?” 她的视线悠悠落到他的身上。 他换掉了那件血火交织的破损战甲,松松套了件宽大的白袍,腰带系得随意,透过半敞的衣襟,能看见几处简单的包扎。 这几处伤得重,伤口还在渗血。 其余小伤他都没管。 他的气息落在她身上,是凉的。 “哦——原来是你惨。”她迷迷糊糊说道,“你这么惨,我就不惨了。” 蔺青阳低低笑起来,手指抚过她的乌发和脸颊:“别急,药效还在,你等着呢。解药?想要多少有多少。” 南般若:“哦。” 此刻药效未褪,她看起来呆呆笨笨的,像个木头美人。 木头美人闭了闭眼睛。 片刻,她突然叫他:“蔺青阳。” “说。” 她的唇瓣微微抿紧:“为了我,你命都不要?” 他冷笑:“还没到你该死的时候。” 她缓慢点头:“这样啊。” 她又问,“那我几时该死?” 没等他答话,她拖长了声调,自问自答,“等你厌啦,腻啦,就送我上路。” 蔺青阳一阵无语,挑眉道:“你说对了,就是这样。” 木头美人弯起双眼,咯咯笑了起来:“骗人。我知道,根本不是这样。” 她的视野一点一点逐渐变得清晰。 蔺青阳的轮廓也从模糊到锐利——一种冷酷的锐利。 他轻笑,微眯长眸,像个致命的猎手:“是么。” 他侧眸瞥她,对上她视线。 他眉眼间那股淡漠冷血的劲儿一瞬间消融,轻嗤一声,一只大手摁住她整张脸,“又要开始自作多情了啊南般若。” “唔……” 她下意识想要抬手挪开他这只讨厌的手。 胳膊一动,察觉到束缚。 她后知后觉,自己两个手腕竟然被他缚在左右床柱上,脚踝也是。 “蔺青阳!” “嗯?” “你绑我干什么?” “玩。” “……” 蔺青阳没解释为什么要绑她,也完全没有要给她松绑的意思,他闲闲斜靠在她身边,好整以暇,等待她身上不死药消失。 然后跟她玩。 南般若试着挣了挣。 他绑她的手法熟练而老道,不伤她肌肤,也不勒人,就是越挣扎、缚得越紧。 她有一点心惊。 “蔺青阳你……” “你不是说随我?”他恶劣地勾起唇角,“这才哪到哪。” 他坏意凑近,与她呼吸相闻。 一只大手探进薄衾。 南般若身躯微微绷紧。 四肢被缚,她没办法推他,也没办法并拢膝盖。 他的手很冷,激起一片冰凉的战栗。 “蔺青阳。”她轻声嗔他,“你手太冰了。” 他动作微顿,倾身,吻她唇角。 “那正好。”他嗓音低哑,因为负伤,染上了带血的磁性,“般若很烫,为我焐暖。” 缚住的身躯没有一丝抵抗之力。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易沉入叫人迷醉的温柔。 她唇边溢出的呜音被他薄唇封回。 亲吻间歇,她断断续续地抗议:“蔺……青阳,手,不要……”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样的“交易”换不来解药,她白白吃亏。 他低低笑出声:“偏要。” 她无力地瞪着他,只能随他去。 反正药效还未褪尽,感受也不是太过分明。 * 蔺青阳玩过一阵,察觉她的身上渐渐溢出甜暖的气息,便知药力走得差不多了。 “般若真香。” 他倾身,像野兽一样覆在她身上,利爪摁住她,低头细细嗅闻她的颈侧。 香,甜,醉人得紧。 世间再无第二种味道能够让他如此着魔,再无第二个人能够让他如此心动。 犹如饮鸩止渴。 他的吻落向她雪藕般的颈子,辗转用力,吻她急促跳动的颈脉,逼迫她仰头大口呼吸。 握住纤腰,吻渐游移。 他的薄唇冰凉,南般若闭上眼时,恍惚以为他是一条色泽鲜艳的毒蛇。 衣袍从肩头落下。 他的亲吻紧随其后。 南般若仰身自投罗网,细细密密的齿痕刻入心脏。 “蔺青阳。”她挣扎着问他,“你身上的伤,没事吗?” 他牙尖衔着她,很不高兴瞥过一眼,语声含糊:“还有余力分心?”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你为我赴汤蹈火……我想你了。” 蔺青阳动作顿住,片刻,轻嗤一声。 他还能不知道她? 不过就是被他亲得受不住了,想要速战速决。 想他?哈。 虽说看破了她的小小诡计,但是淡淡瞥过一眼,见她双颊泛着迷人的红晕,檀口微张,不断吐出诱人的甜香,娇声软语,惑人沉沦。 罢了。 他反手扯掉那件挂在身上的松散白袍,倾身,覆下。 “唔!” 南般若很快就发现蔺青阳状态果然不对。 他的身体也很冷,动作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漫不经心,似有一点点迟钝。 “蔺青阳,”她问他,“你是不是伤很重?会不会死啊?” “……哈。” 他咬住她的唇,闷声发狠。 南般若锲而不舍:“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他偏头来盯她,目光警告。 她傻乎乎冲着他笑:“今日你若死了,那你就是为我而死的,我从此信你真心。那我就……原谅你。” 蔺青阳冷笑出声:“谁要你信。谁要你原谅。我不杀你,你就该谢天谢地。” 掐住她的腰,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囫囵话。 时间点滴流逝。 南般若发现蔺青阳的身体并没有热起来,反倒越来越冷。 他动作很慢,温存得极不正常。 他的脸抵着她,不停与她亲吻,她看不见他身上的伤口有没有裂开,但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在失血。似乎很严重。 “蔺青阳……” 若是双手没被缚着,她此刻便要抓住他的头发,推开他来看。 他真的很不正常。 “般若。般若。” 蔺青阳叹息,声线低沉暧-昧,“你的身体,爱死了我。” 不等她说出口是心非的话,他咬住她花瓣般的唇,抵开她牙关,寻到她舌尖。 辗转,轻挑,勾缠。 待她喘不过气,他轻笑着退离,一下一下啄吻她唇角,身体动作缓而沉。 “承认吧南般若,你爱死了我。” “说啊。” “说你爱我。” “除了我,谁还能给你如此极致的欢愉。” “怎么可能不爱我。” “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 忽一霎,他目光顿住,用力蹙了蹙眉心,挣扎着从她身上爬起来,翻倒在一旁,身躯沉重地陷进被褥中。 硬木床榻被他压得“嘎吱”一响。 他不动了。 南般若错愕,转头望向他。 这个人即便昏迷,五官仍然漂亮凌厉,身上气息攻击性十足。定睛细看,他青白至半透明的肤色、紧蹙的眉心、失去血色的嘴唇,终究暴露了一星半点隐藏得极深的脆弱。 反差太过强烈,竟有破碎感。 他就这么突然昏过去了,把她不上不下撂这儿。 一阵长长的沉默。 “极致……欢愉?” 南般若挣了挣被缚住的手腕,语声幽幽,“我也没到啊蔺青阳。” 第35章 嘴硬鳏夫。 南府。 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南戟河端坐堂上,视线一刻不离手中那封军情,完全没把宫中来的大太监放在眼里。 大太监作了作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嘴里拿腔拿调:“今日前来,是专程给炎洲君您透个风。” 南戟河置之不理。 大太监自顾自说道:“长公主身怀有孕,陛下欲将她嫁与东君为平妻,倘若炎洲君父女愿意促成此事,那便是皆大欢喜。” 南戟河眼底滑过一抹冷笑。 “若是不成……”大太监来福拖声拖气道,“就怕最后倒霉的,只会是令千金哪。言尽于此,奴婢告退。” 只见这大太监鼻孔朝着天,不等南戟河发话,自己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穿过前厅、踏出门槛,双手一掂,撩起衣摆疾步走下台阶 。 南戟河的目光总算离开了手中的信报。 抬眸,定定瞥了一眼大太监的背影。 大太监身体突然一抖,左脚绊到右腿,一骨碌顺着堂前石阶滚了下去,“哎哟”一声摔到了底。 囫囵爬起来,不敢往回看,连滚带爬逃离南府。 堂中。 南念一收回视线,眉眼微微压低,沉声道:“天佑帝身边的老奴,何时竟然猖狂至此了?父亲,是否有些蹊跷。” 南戟河颔首:“他叫来福,是当年跟随过先帝的人,不是蠢物。” “如此……”南念一手指轻敲膝盖,眸光渐凝,“他看似张狂,倒是确实透露了隐秘消息。难道说……宣姮有孕,急于出阁……这宣氏兄妹,欲对般若不利?” 视线相对,面露厌恶之色。 南念一定了定神,沉声道:“般若曾经告诉我,宣姮会生下身负帝火的天命子。莫不成就是这一胎?!” 南戟河冷脸蹙眉,迟迟不语。 “父亲?” 良久,南戟河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帝火天命子。”他抬眸望向南念一,目光复杂而沉重,“宣氏已经三代不曾出过天命子。” 南念一不解其意:“是啊,此事人尽皆知。父亲的意思是……” “先帝与我相交莫逆。”南戟河双眉紧皱,凝视南念一半晌,终究只是无声叹了口气。 “主君。” 立在一旁的天权拱手进言,“宣氏欲行险招,属下倒有一计顺水推舟,或可助姑娘脱身。” 闻言,南戟河与南念一双眼不禁发光:“军师请讲!” * 半个时辰后。 南戟河与南念一负手立在石壁前,眸光时而轻微闪动。 “文曲叔这计策……”南念一脸上掠过苦笑,“虽然土得好像狗血话本子,但是应该行得通。” 南戟河摆手:“不拘什么计,能用便是好计。” 南念一正色颔首:“父亲,我明白的。般若冒险送出解药,为的不就是那一刻!” 二人整齐转头,望向面前的石壁。 南戟河皱眉叹息:“阿狼这次闭关也太久了。” “父亲不必太过忧心。”南念一劝道,“不死药如此神异,即便母亲医毒之术独步天下,破解也非易事,是要些时日的。” 南戟河沉默刻,缓缓开口:“有事让她忙着,也好。” 闻言,南念一也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忙点,也好。” 一个人在专注忙碌的时候,往往顾不上伤心。 “蔺青阳以为灭了长生谷中的药者,世间再无人能制出解药,却不知母亲才是其中佼佼。”南念一嗓音愈发低沉,沉至发哑,“般若假死,必定可行。” 南戟河闭上双眼,脑中浮过陈年往事。 想当年,他带阿狼离开长生谷,被人追着一顿好打,唾骂他小白脸儿以色事人。 那些人懂个屁。 阿狼明明就是看中他英武! 提及天枢,南念一想到了另一件事:“母亲说,般若故意涂抹在解药上面的胭脂色,正是东皇法衣的色泽。” “阿狼有绝对色感。”南戟河双目微眯,“她说是,那便是。” 南念一沉吟:“所以般若是想要告诉我们,蔺青阳并没有那么强,那一日,他身上其实穿着东皇法衣?” “不错。” “如此……”南念一眸中浮起狠色,“若是计成,或许可以尝试诛杀此獠?” 南戟河垂眸,轻抚指间厚茧,杀意敛于内,不形不显。 * 雾都前线。 硬木榻上,蔺青阳忽地抬起手,重重摁住了额头。 “终于醒啦?”南般若声音幽怨。 有一瞬间,蔺青阳仿佛被点了死穴。 昏迷之前他只来得及硬撑着身躯,从她身上爬起来翻到一边,生怕把她这个娇弱的花骨朵压死。 当时顾不上思虑那么多,此刻却不得不想——所以他是,行事中途,撇下了她? 最后一幕画面浮上脑海。 她仰在枕间,满头青丝散落,肌肤绯红,神态娇丽,眸光迷离,轻喘微微。 这世间最极致的香浓,待他采撷。 正待他将她,送上神魂颠倒的天外九天。 他却…… 蔺青阳的手掌终于从额头上挪开。 他缓慢转动漆黑的眼珠,一寸一寸,与她对上视线。 嘴,说点什么。 立刻。 “般若。”他扯动薄唇,轻笑出声,“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杀了我?” 南般若:“?” “怎么,”他姿态慵懒,眉尾微挑,“没看出来我装晕?还是舍不得?” 南般若:“……” 她晃了晃身体向他示意——她被绑着呢! 蔺青阳没有一点窘迫。 他倾身,抚她脸颊迫她分心,另一只手探向床柱,尾指一勾,悄然松开了缚住她手腕的布条。 “般若真老实。”他在她颈侧轻笑,“都没试着挣脱。” 他扣住她右手五指,带着她轻轻一拽,束缚应声而落。 “你看看你。”他厚颜无耻,“错过了多好的机会!” 南般若懒得理他。 她默默给自己另一只手松绑,然后坐起身,解掉了脚腕上的布条。 回眸望去,见他斜倚床头,一副浪荡懒散相。其实他眸光有点飘,眉心时不时不自觉皱一皱——他还在晃神。 “蔺青阳。”她道,“别装了,我知道你伤重。” 不等他嘴硬反驳,她低低又道,“你是为了我伤成这样的,我不会笑你。以后也不笑。” 她垂下眼睫,余光瞥见他的喉结滚了好几下。 “你想吃什么?”她笑笑抬眸,“我给你做,好不好?” 蔺青阳神色滞了片刻,啧一声,懒懒挑眉道:“你能做什么?火烧灶房?南般若,放火烧营是重罪,要杀头的知不知道?” 南般若:“……” 他轻笑着,手掌一撑,跳下床榻。 探手,拽她起来。 两个人衣裳凌乱,倒是都挂在身上。 院中没有外人,蔺青阳劈柴点火,用炼丹的黑铁大鼎把水烧开,单手抓下灶,倒入粗制大木浴桶中,兑凉,示意南般若去洗。 她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他来来回回忙活。 他习惯只用一只手做事,散慢的、游刃有余的样子。 “去洗啊,傻了?” “没傻。”南般若慢吞吞起身,不经意道,“就是一时恍惚,好像回到从前。” 他哼笑了下,转身,淘米洗菜去了。 “赶紧洗。”他很不耐烦地催促,“洗完换我。” 南般若嘀咕:“洗澡水洗澡,什么毛病。” 需要自己烧水洗澡的时候,他要么跟她一起洗,要么用她洗过的水应付了事。 蔺青阳在厨房笑:“洗澡水不洗澡,什么毛病!” 南般若:“……” * 蔺青阳处理军务也把南般若带在身边。 他行事狠绝,没有半点慈悲心。 只要疑似感染死瘴的地方,尽数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虽然极其冷酷,却也极其高效。 沦陷区一处接一处被扑灭,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疫,竟不蔓延。 南般若忍不住感慨:“蔺青阳,你比死瘴都可怕。” 他笑:“谬赞。” 她发现他在下属面前绝不会露出一丝疲态,哪怕几个心腹也不知道他此刻虚弱。 蔺青阳冷不丁瞅她一眼,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闲闲将手中处理好的公文抛到一边,漫不经心道:“般若不懂男人。” 南般若挑眉:“嗯?” 他笑:“男人总是愚蠢自大。自身野心勃勃,随时随地想要取代上位者。” 南般若心说:你不就是? 他 缓慢眨了下眼睛:“却总有一种误解,以为自己的手下便是永远忠心耿耿的工具。你说可不可笑?” 她翻书的动作一顿。 半晌,失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啊蔺青阳。” 他自己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自然也是以己度人——倒是个清醒的坏蛋。 蔺青阳解决了手头的事,起身,偏偏头。 “营账里待一天,闷坏了吧,走,带你出去晃一晃。” 南般若小步跟上。 大营后方是一只小山包。 她很早就注意到,漫山开遍了野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远远望去,像是铺在战火之间的一张彩色毯子。 蔺青阳果然带她上了山。 她赏花时,他随手薅了不少野菜根:“晚间炸着吃。” 南般若忍不住笑话他:“你不是说再也不给我做饭!” 蔺青阳冷笑:“我给我自己做,你就是个蹭饭的。” 南般若:“……” 她冲他皱了皱鼻子,拎起裙摆跑上山。 * 没逛多会儿,南般若便累到不行。 蔺青阳伏下身,示意她跳上来,他背她走。 她坏意地推了他一把,给他推个踉跄,转身跑到不远处阴凉干净的小鼓包下,往地上一坐,闲闲躺在松软的山土堆上。 蔺青阳眼角一跳:“起来。” 南般若笑:“偏不。” “行吧。”他虚虚指了下她鼻子,“你别后悔。” 她撇撇唇,把视线移走。 蔺青阳懒散跳上来,蹲在她身前,挑挑眉:“南般若,你猜猜你背后……” 话音未落,斜面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敢欺侮我妻!死!死啊!” 南般若吓了一跳,抬眸望去,只见一个面青唇白、神情恍惚、瘦削若鬼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摸了出来,手中举着一把弯刀,径直杀向二人。 晃眼便到了近前。 只见这男人眸中布满血丝,瞳孔缩成一束,在眼眶里混乱地颤。 南般若吓得不轻:“鬼?” “不是鬼。”蔺青阳依旧气定神闲,“你压了他亡妻的坟。” 南般若:“……” 他拎住她,往后一跃,轻飘飘躲过了男人的攻击。 南般若定睛细看,确实是个人,只不过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赶紧双手合十:“对不住,是我没留意,冒犯了!” 蔺青阳轻笑:“你给他道什么歉!” 男人幽幽转动眼珠,盯向蔺青阳:“等你女人死了,你便知道我有多痛……” 蔺青阳脸色骤变! 袖中手掌一翻,便要置此人于死地。 南般若及时抓住了他。 幸好他此刻虚弱,堪堪制止。 她急道:“别伤人!我要是死了,你比他还像个鬼!” 蔺青阳:“……” 第36章 婚后夫妻饮食男女。 夕阳照着小山坡。 给亡妻扫墓的鳏夫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他瘦成了皮包骨,眼底青黑,双颊凹陷,衣衫褴褛行动笨重,看着似是没几日好活了。 南般若退离那座坟,这鳏夫也不再追。 原地浑噩片刻,他像一只游魂似的飘了回去,扶着冰冷墓碑,缓缓跪坐在地。 碑上已经刻好了两个人的名字。 妻子那列芳名描白——李寿娘。丈夫还是活人,名姓描红——温平。 白与红,生与死,泾渭分明,阴阳相隔。 蔺青阳虽被南般若摁住了杀心,周身依旧阴森森渗着寒意。 “走了走了。” 南般若用力拉住他袖子,牵着他步步倒退。 蔺青阳行出几步,不动声色瞥回一眼。 南般若赶紧把他拽走:“别看了!” 他是真能一眼把人给看死。 到了远处,蔺青阳忽地笑了起来,嗓音轻懒:“你错了南般若。等你死了,我定大醉三日,载歌载舞,欢天喜地!” 南般若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哈。” 他瞥她一眼,勾起唇角,笑得又坏又好看:“下次矜持点,别再自作多情了。” 南般若:“行吧。” * 回到营中,蔺青阳第一时间烧了热水,命令南般若洗澡。 “去去晦气。” 他随手把她换下来的衣物扔进灶膛里当柴烧。 南般若双手扶着桶边,探出两只眼睛:“蔺青阳你真迷信!我们炎洲人,才不忌讳这个!” 不就是睡了个坟头?多大点事。 蔺青阳冷笑,抬手摁住她脑袋,把她整个压进水里:“头发也给我洗干净!” 南般若猝不及防:“唔……咕噜咕噜!” 她好不容易挣开他的大手钻出水面,又被迎面而来的烧艾草熏了个倒仰——他竟把点燃的艾草插在了浴桶边上。 南般若气笑:“蔺青阳!” 蔺青阳一身愉悦,大笑着离开浴房。 他到了屋外,闲闲抱起双臂倚在木柱上,神色莫明望着天。半晌,他轻声吐字:“人。” 暗卫悄然翻下:“主君。” 蔺青阳长眸微眯,笑了下,吩咐下去一件小事。 “去,杀掉附近一个名叫温平的男人,尸体扔到河里喂鱼。” “是!” 暗卫掠走。 “敢咒我。”蔺青阳轻笑,“山高水远,我让你们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得相逢。” 眉眼一弯,颇有几分恶劣少年气。 说罢,他懒散行至院中,抓来一张小木凳,坐在水井边,把摘回来的野菜择洗干净,一一晾在竹篾编织的扁圆簸箕里面。 然后起身去厨房。 * 晚膳是野菜宴。 一道香椿炒鸡蛋,蛋色金黄,香椿有翠绿、有紫红,独特的鲜美辛香气味扑面而来,热腾腾勾人馋虫。 “吃,趁热。”蔺青阳替她挟了一块黄绿相间、蓬松软嫩的蛋饼,“凉了气味冲。” 南般若没吃过这个。 小心翼翼咬一口,起初有些不适应香椿辛香微苦的口感,片刻回味,竟颇有几分“上头”。 “唔,好吃!” 另一道是蕨菜炖五花肉。 五花肉切得均匀见方,蕨菜的清香浓浓炖入汤汁,肉质呈现琥珀色,一口咬下,酥烂不腻,鲜香软糯。 蔺青阳用木勺舀起汤汁来拌饭。 南般若瞥过一眼,见那米饭吸足了浓郁的汤汁,粒粒饱满晶莹,咸香诱人。 她眼巴巴等着,他一放下木勺,她立刻伸手去抢。 “不行。”蔺青阳抬手制止,“你肠胃不好,不可以吃汤泡饭。” 南般若一下一下眨眼:“蔺青阳……” 撒娇也没用,他无情地拿走了木勺。 她瞪了他半晌,他不仅不为所动,反倒拎起自己的饭桶,大口扒了整整三桶汤汁饭。 南般若酸道:“蔺青阳你好能吃,当心采到毒野菜,吃坏你的肚子!” 他弯眼笑,下手更加利落了。 南般若只好把方方正正的五花肉挟进碗里,用筷子戳出汤汁来,拌一拌,混一混,解解馋。 除此之外,饭桌上还有一个金黄酥甜的蒲公英花,一个软嫩的不知名野菜汤,一个脆脆的炸槐花。 另有一小盘荠菜饺子。 她洗个澡、歇息片刻,他就做了这么多。 中途趁着锅上水没烧开,他还见缝插针也洗了澡——南般若简直怀疑他把身体沾湿就算是洗过澡了。 吃饱喝足,舒服让人直想叹息。 “蔺青阳,”南般若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你真会过日子!” 他哼笑一声,起身收拾碗筷。 “哎,我帮你洗碗吧?”她小步追在他身后。 “滚滚滚。” 他嫌她碍手碍脚。 * 简单收拾过厨房和院子,蔺青阳收下晒干的衣物,松松搭在臂弯。 往回走,一抬眸。 南般若立在檐下,笑吟吟等着他。 天光已暗,身后一点烛火照着她的轮廓,又美又暖。 蔺青阳喉结滚动,盯她片刻,大步行到她面前:“还不累?怎不去歇着 。” 南般若摇头:“等你一起。”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等过他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成了活物,吸入肺腑,搅动心潮。 “嗯。”蔺青阳提步越过她身边,偏偏头,“跟上。” 进了屋,他把晒出太阳气味的干暖衣物叠好,收在床尾。 时辰尚早,眼下这身子骨,早早上床也无用。 蔺青阳揽住南般若肩膀,带她走到窗下书桌旁,打开匣子,取出几根烘好的地瓜干,递给她吃。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若无聊,自去睡。” 他一边说话,一边翻开了手上的公文。 她不走,与他挤到同一条长凳上,慢吞吞咬着手里香甜耐嚼的地瓜干,偏头看他做事。 “我给你红袖添香。”她道。 蔺青阳忍俊不禁。 “南般若。”他斜睨她,“我可不敢叫你磨墨,怕你累死。” 南般若:“……” 她不服气,“你小看我了蔺青阳!从前我与兄长一起练字,他就喜欢用我磨的墨,我比他磨的要香滑润泽多了!” 蔺青阳蘸墨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轻飘飘道:“那么久远的事你还记着。” 她道:“当然记着,小时候的事,我都还记得!” “行吧。”他笑,“下次让你给我磨。” 南般若弯起眼睛:“没下次了,过时不候!” 他哼笑一声,低头专心写字,不理她了。 时漏沙沙。 好不容易捱到南般若犯困,脑袋开始一点一点,蔺青阳终于搁下笔,起身把她抱回床榻。 他笑着嗔道:“就你这还红袖添香?净会耽误事。” 南般若:“唔。” 这一夜,蔺青阳的身上依旧凉凉的,倚着他,南般若总错觉自己靠在一块玉璧上。 就连那股独特的、攻击性十足的沉水香,也变得浅淡。 她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放进他掌心,一根接一根,与他十指相扣。 * 一连数日,大军摧枯拉朽,荡平一处处失陷地。 雾都十三城迅速收复。 蔺青阳行军风格狠辣无情,杀伐果决。下了值,回到南般若身边,却又变成了一个宜室宜家的贤夫良父。 生火做饭浣衣,将她照料得周到妥帖。 每当他做菜的时候,南般若总会守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盯着他。 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像蚂蚁挠。轻的,软的,甜蜜却危险。 这一日蔺青阳做的是炒山菌。 他端着盘子路过她身边,刚出锅的炒山菌,鲜醇无比,热腾腾带着一股蒜香。 南般若惊奇地发现,滑嫩的菌菇上竟然还有火焰残留——在他单手颠勺的时候,火焰窜入锅中,留下了人间烟火味十足的“锅气”。 “南般若。”蔺青阳出声把她的视线从盘子里唤出来,“看着我灭了一城又一城,怎么也没见你心疼城中众生?” 不等她回话,他阴恻恻凑近,“城里肯定还有幸存者。你说,我要是个好人,是不是不应该攻城?” 南般若艰难抵抗菌子香:“……那不行,错过战机,怪物跑出来,会有更多的人遭殃。” “啊。”他轻叹,“原来你知道。” 南般若用力推着他往前走:“我让你做好人,又不是让你做滥好人——开饭,快点!快点开饭!” 蔺青阳:“……哈。” * 饭后,蔺青阳端来温水,喂南般若服下解药。 手指相触,她发现他指尖微微有了温热。 她抬眸瞥他,在他眼底察觉到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攻伐欲-望。 她问:“蔺青阳,这些天我吃了多少解药啦?你是不是欠了我好几次?” 他的眸色正在转深,闻言,不禁一顿。 放下碗,抬手捏住她下巴尖,轻轻晃了晃。 “有你这么反客为主?”他挑眉嗤笑,“被你这么一说,倒是叫我兴致缺缺。” 南般若乐了,当即缠住他:“你欠我你欠我你欠我你欠我!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还?” “哈。”他推着她脑门把她抵远,“起开,我洗碗。” 她笑眯眯跟在他身后。 “成婚后的男人啊!”她装模作样地叹息,“宁愿躲到厨房洗碗,也不肯面对自己媳妇!” 蔺青阳:“……” 他只是受伤,又不是死了,看看给她猖狂成什么样。 很不爽。 但是想到她那么顺嘴说出“媳妇”二字的模样,嗤一声,洗碗的动作轻快了三分。 * 蔺青阳终究还是按捺住了性子。 大军开拔,天不亮就要启程,恐怕不够尽兴。 他问她:“此次取道炎洲,我带你四处走一走——想不想念家乡菜?” 南般若沉默片刻,低声告诉他:“我小时候吃的都是药膳,几乎不碰外面的东西。家里也不做家乡菜。” 蔺青阳:“啧。”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真可怜。” 南般若抬眸看他。 她从来都承认,生命中的浓墨重彩,都与他有关。 * 天光微明,大军出行。 途经小山包,南般若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山上遇见的鳏夫。 她道:“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蔺青阳随口道:“死了。” 南般若惊奇:“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你看他那模样,原也活不了几日。” 见她面露狐疑,他很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挥手示意大军继续往前。 他带她掠上小山包,寻到那座坟。 墓碑上,丈夫温平的名字也描成了白色,与亡妻李寿娘的名字浑然相融。 坟前供着元宝香烛纸钱,还有炸过的河鱼、干瘪的果子、生米。 南般若一眼就认出有些纸烛之物像是军中祭祀用的东西。 “我让人烧的。”蔺青阳闲闲告诉她,“你不是踩了人家坟?” 他行前一步,一只大手落在她脑袋上,“我迷信,生怕你夜里睡不安稳,替你善后了,安心。” 南般若点头叹息:“你真周全。” 他失笑。 “不然怎么配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第37章 敏锐毒夫。 南般若望着山花丛中的那座坟。 原本坟里只葬着个亡妻,现下已是夫妻双人合葬墓。 这些日子下过几场雨,坟土有没有被翻新过,她看不出来。 心底只是隐隐觉得不对。 蔺青阳大手揽着她的肩膀,带她往回走。 行出几步,南般若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个鳏夫,该不会是被你杀了吧?” 蔺青阳哈一下笑出声来:“想什么呢,我有这闲工夫?” 他用坚硬带茧的手指报复似的捏了捏她的肩头。 她侧眸看他,只见他微虚着漆黑狭长的眸子,视线聚焦到远处,一副傲慢不屑的样子。 他嗤道:“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我理他作甚。” 南般若如实道:“他咒你变成鳏夫啊蔺青阳。” “那算什么诅咒。”他勾起漂亮的唇角,懒声道,“都说了,你要是死了,我敲锣打鼓!” 南般若:“……哦。” 行出几步,她又道:“那座坟前,供了只鱼。” 蔺青阳不动声色眯了眯眸。 她真是,敏锐得令他心尖颤抖,手指痉挛。 他漫不经心,语声微哑:“鱼,怎么?” 南般若只觉心里缭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半晌,缓缓眨了下眼睛,摇头:“没怎么,就是来到这儿好多天,一次也没见你做鱼吃。” 蔺青阳垂下头,低闷地笑出声。 “真是见什么都馋。”他嗔道,“成天死人,你知道附近河里的鱼都啃过谁的尸?” [当然是……啃过这个温平的尸啊!] 南般若转头看他,见他说着瘆人的鬼话,唇角笑容倒是愈发灿烂。 视线相对,他挑眉问她:“还想吃吗?” 南般若老实摇头:“不了不了。” * 不日,蔺青阳一行抵达炎洲地界。 说来也奇怪。 虽然都是一模 一样的荒山野岭,但到了家乡地界,感受就是与别处不同。 空气里仿佛都有了熟悉的味道。 南般若指着远处一座耸入云端的大山:“那是我们炎洲最出名的神女峰,当地人都会向它许愿。很灵的。” 蔺青阳懒散瞥过一眼,随口问:“你试过?都许了什么愿?” 他很乐意帮她实现一些不曾被满足的愿望。 良久不见回应。 嗯? 他挑眉转头,定睛打量她。 只见南般若身躯微僵,神色凝滞,不动声色把脸转走,望着车窗外。 片刻后,她轻柔的声音缓缓飘出来,生硬地改了话题:“今日天气不算好,要不然可以远远望见清水河。河面很宽,连着天,像海一样。” 蔺青阳手指一下一下敲击膝盖。 他倾过身,将她松松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也不着急回上京。多待些日子,总能遇见好天气。” “嗯。”她明显神思不属,下意识重复他最后一句,“总能遇见好天气。” 他偏头,目光自上而下,描摹她的轮廓。 倾城绝色,雪肤玉颜,眉间蹙有薄愁,唇瓣欲语还休,最是动人不过。 “般若。” 他叹息着,轻吻她黑缎般的鬓发。 你究竟……许过什么愿望呢? * 许多年前。 “阿兄!快点告诉我,你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离开炎洲前往上京城的那天,少女死皮赖脸缠着自家兄长,反复追问个不停。 南念一无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南般若狡黠地笑:“那我来猜!我猜到的就不算是你说出来!” 她左左右右观察他神色。 “阿兄是想要建功立业?想要娶个漂亮媳妇?想赚大钱?都不是啊?” 她鼓起腮帮子,面色犹豫。 “不会吧……”她迟疑地盯住南念一的眼睛,“阿兄,你该不会和父母亲一样,许那种老古董的愿望吧……希望全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看他脸色就知道猜对了! 南般若蹦了起来:“还真是啊?”她笑得前仰后合,“阿兄你好老土,一点儿都不像我们年纪轻轻的人!” 南念一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拖声拖气:“那你们年轻人,都许什么愿望啊?” 她冲着他吐舌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想要遇见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要像话本子里那样,和他一见钟情。 这种事情才不能让南念一知道。 *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南般若终于明白,最老土的愿望反而最珍贵。 “般若?南般若。” “嗯?” 南般若恍惚回神,对上蔺青阳那张俊美逼人的脸。 “到地方了。”他笑着牵起她的手,“累坏了吧?来,下车洗漱歇息。” 南般若随他走进驿馆。 此地闲杂人等已被清离。 在陈旧的黄木大堂用过饭食之后,蔺青阳见她实在疲累,将她打横抱上二楼,替她宽衣解带,放进浴桶。 见她半天不动,他好笑又无奈:“要我帮你洗?” “嗯……嗯。” 她挂在桶边,神色蔫巴。 蔺青阳挽起衣袖,取来澡豆,搓衣裳似的把她整个揉搓了一遍,又替她仔细清洁满头青丝。 南般若乖乖低着脑袋,任他捯饬。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散在水中好像一大蓬黑藻,探手一抓,滑凉如缎,轻易顺着指缝溜走。 一缕一缕,都要细细漂洗干净。 蔺青阳处理完这个水中妖精,感觉竟比打了一场硬仗还辛苦。 他探手伸进浴桶,环着腰,把她抱出来,放在身上擦干,替她套上干燥舒适的大袍子。 抬眉一看,她神色依旧恹恹。 他抖了抖自己湿透的衣裳,手指点她鼻尖:“这么难伺候呢大小姐?哪儿不满意,说话。” 南般若默了片刻,闷声开口:“这个水。” 蔺青阳挑眉:“水怎么?” 她道:“你烧的热水,比这个舒服。” “……” 蔺青阳啼笑皆非,“什么毛病!” * 南般若躺在床榻上,听着隔壁传来水声和歌声。 蔺青阳很会唱歌。 哼着歌,他比平日多洗了一盏茶的工夫。 桶中的水已经温凉,上榻的时候,蔺青阳身体倒是带着热腾腾的水汽。 束带在他腰间挽了个松散的结,方便一扯就掉。 很显然,他没打算就这么睡下。 “般若。在想什么?” 她被他拢进怀里。 宽大的衣袍一蹭就开,肌肤相触的瞬间,榻上空气变得湿热。 南般若:“在想明日吃什么。” 蔺青阳:“……” 垂头准备吻她的动作略微一顿。 她抬眸,视线撞入他黑沉的眸中,问:“我们炎洲,盛产桂鱼——你会做炎洲菜吗?” “啧。” 蔺青阳压下情火,手指轻敲额侧,认真回忆思忖起来。 他精通烹饪,坊间菜肴,总能轻松复刻。 前世南戟河身死,炎洲最终被他一手掌控,自然是来过的——没带她。 炎洲盛产桂鱼。 当地官员招待他,席上总有清蒸或红烧桂鱼。 他记得味道,略一沉吟,火候、调料、手法,心里大致便有了个数。 “还不简单,明日给你做。”他笑笑地探出手指,轻抚她花瓣般的唇,“馋不死你。” 指尖在她唇上反复流连。 分明是他亲手洗干净的身体,却能弥漫出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浓,牵引着他,诱惑着他,难以抑制地靠近。 “般若。”蔺青阳眸色暗沉,嗓音低哑,“明日我会喂饱你,那今日你是不是应该……” 她下意识想要喊累。 抬手推他,手腕被他轻易捉住,摁到枕上。 “唔!” 唇瓣分开是为了说话,不是邀他品尝。 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薄唇覆上她的唇,辗转间,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淹没她的身体与神魂。 在热水中泡得疏懒的身躯提不起半点力气来反抗,瞪人时,眸似春水潋滟,毫无杀伤之力。 蔺青阳举兵攻伐,只觉欲拒还迎。 花瓣、香蜜,寸寸深陷,节节沉沦。 “般若……我的好般若。” 乖得让他下不去狠手。 * 这一夜南般若渡得并不算难。 蔺青阳待她温存体贴。 吻着她,哄着她,处处照顾。 除了…… 他定要逼问她到了没有,她不肯说,他就绝不放过,身体力行,手段百出,终究迫使她张开嘴巴,吐尽了醉人的蜜语甜言。 * 次日进入城中,蔺青阳出手阔绰,包下了一整座食楼。 他亲自到后厨给她做鱼。 清蒸、红烧,信手拈来,出锅一尝,味道与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 端到厢中,只见南般若老老实实坐在饭桌旁等候,双手放在膝上,乖得都不像她了。 菜肴上桌。 他替她挟起鱼肉,挑干净为数不多的鱼刺,放进她面前的香碟中。 南般若抬眸望他。 蔺青阳扬了扬下颌:“看我干什么,吃你的。” 她目光迷蒙:“这是炎洲菜吗?” 蔺青阳失笑:“这你家乡还是我家乡?” 这只小病猫从前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特色菜也不知道。 南般若低下头,挟起鱼肉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香浓鲜甜。 他替她捡刺,喂着她吃下了小半条红烧鱼、小半条清蒸鱼,一小碗米饭,然后看着她喝下大半碗鱼汤。 “啪嗒。” 水珠溅进了汤碗。 蔺青阳蓦地伸出手,捏住她下巴。 第二滴眼泪来不及藏起来,当着他的面,珠一般滚落玉靥。 “般若?” 蔺青阳眸中浮起阴暗翻涌的躁郁。 视线相对。 他目光如刀,刻进她眼底。 “说吧,究竟何处对我不满?前世的事?”蔺青阳语气平静淡漠,莫名叫人毛骨悚然。 她的眸中再一次浮起水雾。 “蔺青阳。”南般若喃喃开口,“你不知道,炎洲人吃的是臭桂鱼。你竟然不知道。” 她并不躲避他骇人的注视,怔怔直视他,一 字一句重复。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 蔺青阳心头微微一凛。 她扯唇笑了笑:“是因为……你前世接手炎洲时,这里已经没有了炎洲人,对不对?我们炎洲人,全都死光了,是不是?” 不等他蹙眉,她的眼睛里再一次蕴满了水雾,漫出眼眶,扑簌簌往下掉落。 “谁告诉你的?”他问,“武小鱼么?他说我杀光了炎洲人?” 南般若抿唇不语。 “哈。”蔺青阳笑起来,“南般若,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是,前世炎洲的确是十室九空,但那与我无关。” 他倏地沉下脸,神情冷酷。 “那个时候,炎洲正在大乱——造我的反。”他毫无笑意地勾起薄唇,“恰好死瘴爆发,乱军宁愿死,也不肯归降,更不肯受我恩惠,我能怎么办?” 她目光凝固,许久不眨一下眼睛。 蔺青阳抬起手,用力擦去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南般若。”他轻轻摇晃着脸,眉心蹙拢,“有什么事,不能与我直说?这般试探我,究竟有何意义?我为了你可以豁出性命,你未免也太……” 对着她花玉般的容颜、春水般的瞳眸,他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半句重话。 蔺青阳深深吸气,硬生生咽下“令我失望”四个字。 她抿着唇瓣,泪珠还在往下掉。 良久。 蔺青阳叹息,把她拥进怀里。 “前世阴差阳错,铸成惨烈结果,我也不想。”他吻她发顶,柔声安抚,“你信我,今生绝不会再有那样的悲剧,炎洲若是有事,我定守望相助。” “真的?” “骗你干什么?”蔺青阳叹气,“般若,我们是一家人,多给我一点信任,好不好?” 南般若抬眸看他。 “还是疑我。”他的黑眸流露伤心,“即便今生我没有伤害你的家人?即便我不曾真正伤害你分毫?” 她的唇瓣默默抿紧。 他垂下眼睫:“罢了,是我自作自受。” “蔺青阳。”她望着他,轻声重复了一句曾经说过的话,“若是你不曾伤我亲人,我们便可重新来过。”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38章 美人关难渡家。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那是因为他把所有反对他的人,全都弄死了啊。 南般若抬眸凝视蔺青阳。 这个男人,生了一张足够让她一见钟情的脸,他是那么强大,又是那么的冷血卑劣。 他在她生命中留下一道又一道无法抹灭的痕迹。 爱与恨,都有那么浓墨重彩的颜色。 此刻他微垂眼睫,眸中有淡淡的自苦和伤感。 “蔺青阳,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她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前世我杀你,本就是你自作自受。” 他并不恼,唇角勾起,笑笑地圈住她,赞道:“杀得好!若不是那一刀,或许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重新来过。” 南般若问:“你真不恨我?” 蔺青阳叹了口气。 他垂眸看她,语气复杂:“一开始恨。恨不得把你一片一片切下来涮了。” 南般若深以为然。 “奈何中了你的美人计,掉进了你的美人关,拿你没撤。”他啧一声,眉眼间浮起轻嘲和自厌,“前世的教训,果真带不来今生!” 他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扶她坐稳,捡起桌上的筷子,把她剩下的桂鱼一口一口吃干净。 “走吧,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他起身出门,两个人并肩行走在大街上,中间多了半个人的距离。 虽未到冷战吵架的程度,毕竟也是生了龃龉。 气氛微妙冰凉,谁也不想主动开口说话。 “滋!滋滋!” 街边火山石烤肉散发出诱人的焦香,油脂滋滋乱冒,肉质鲜嫩爆汁。 南般若有点挪不动步。 她一个土生土长的炎洲人,都没吃过这个。 阿父阿母总觉得她还是幼年时的小病猫,生怕吃一口路边摊上的脏东西就把她毒死了。 “滋——!” 热气腾腾的炙肉出炉,摊主动作利落,用细枝一串,甩着油递向买家。 “承惠三文!” 南般若蓦地转头望向蔺青阳。 “蔺……” 他脸上冷淡的、心不在焉的表情,让她把话咽了回去。 她抿紧唇瓣,大步往前走,把炙肉的香气远远甩在身后——她才不会为了区区一口吃的向他低头。 闷声行出一程。 “郎君!”有摊主招呼蔺青阳,“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买枝珠花送她戴呀!” 蔺青阳瞥向南般若。 首饰都被她扔完了,雾都前线也没得买,这一路行来,她都素着一颗清汤挂面的脑袋。 他挑眉:“南……” 只见她扬起小脸快步往前走,表情比他方才更冷淡,更加心不在焉。 蔺青阳:“哈。” * 两个人闲逛一路,一样没买,一口没吃。 回到驿馆,南般若径自爬上床榻,面朝墙壁,闭眼假寐。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蔺青阳也没叫她,等她醒来,天色已经黑透。 隐约闻见了炙肉香。 她行到窗前,推窗往下一看,只见四方井里支着火山石烤架,架子上铺了一块块肉,烤得吱吱乱冒油。 三个暗卫围着烤架,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起劲。蔺青阳闲闲抱着胳膊,斜倚在木柱上看他们吃。 肉香四溢。 南般若饥肠辘辘,唇角一点点抿紧。 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给她吃,故意让人当着她的面吃——小心眼的男人! 蔺青阳忽地抬头望上来。 她一惊,“砰”一声摔上窗户,心中赌气般想着,今日便是饿死,也不吃他一口东西。 衣袂声响。 蔺青阳掠上二层楼,抬手推门进来,另一只手里提着小金炉,炉子上滋滋冒油的,正是肥瘦相间,炙得正好的雪花肉。 原来他专门替她留了一份。 “醒得正好,来吃。” 蔺青阳提步走进房中,把金炉放到桌上,没抬头,一边招呼她,一边用小剪刀把肉剪成她一口刚好吃下的小长块。 南般若磨磨蹭蹭来到桌边。 不情不愿拿起筷子,挟一块肉,再挟一块肉,又挟一块肉。 “慢点吃。”蔺青阳笑,“没人跟你抢。” “唔!” 一顿炙肉吃完,南般若彻底没了脾气。 “蔺青阳!”她感慨道,“你若是上街摆摊,整条街的生意都会被你抢光的!” “啊。”他轻笑,“哪一日我落魄了,就做这个去。” 南般若也笑:“我等着那一天。” 顿了顿,她偏头补充,“帮你收钱。” 他挑眉等她说完,嗤地笑开,嫌弃道:“让你收银,我怕底裤赔光。” 南般若张牙舞爪:“我现在就让你没底裤穿!” 两个人笑闹着滚到了床榻上。 他从袖中摸出一支珠花,放到她面前晃。 南般若惊奇:“你什么时候买的?” “你在街上盯着炙肉走不动道的时候。” “哦——” 南般若恍然。 难怪她转头看他时,他装出一副冷淡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是在冷脸给她买珠花。 蔺青阳语声幽幽:“我可不像某人,心那么硬。” 她笑吟吟滚到他身上,搂住他劲瘦的腰,噘起嘴来亲他。 “滚滚滚。”脑门被他用食指抵住,“满嘴都是油。” 南般若:“……” 她不退反进,拱着脑袋扑向他,用自己的嘴唇去抹他衣襟。 后脑忽然一紧。 他抬手把她按在了怀里,南般若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此刻正为了她,微微错乱而又沉重地跳动着。 “对我好一点,行不行?”他问。 她紧挨着他的身躯,他的声音似是直接从心脏里出来,低沉的,带着磁,好听到令人腿软。 她晃了晃脑袋,像点头也像摇头。 头顶落下一道气流,蔺青阳坚硬的胸膛闷闷震了下,似是被她的敷衍 气笑。 “南般若啊南般若。” 如今再回忆前生,她在他面前如履薄冰、小心讨好的样子,当真是恍若隔世了。 她是什么时候被宠成了这副骄狂的模样? 蔺青阳眯起黑眸思忖片刻。 ——杀他之后。 杀过他一次,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哈。 * 次日,蔺青阳带南般若前往神女峰。 炎洲多火山,多滚泉。 黑曜石池壁上凝着乳黄色的硫磺沉积物,团团朵朵,像灵芝。 水质泛黄微苦,热雾蒸腾。 南般若怕烫,蔺青阳就把她抱在身上,让她慢慢往水里一点点试探。 她时不时惊呼一声,缩回他怀里。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等到她后知后觉发现蔺青阳被她挑起了情火,已经来不及后悔。 他抚着她后背,不容抗拒地将她压向他。 “蔺……” 唇被吻住。 好不容易寻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她拍着他的肩膀抗议:“烫!” 蔺青阳低笑:“我烫还是水烫?” “水……啊!你!” 他垂头吻下,封住她的呜声,让她承受远比火山温泉更加炽热的焚身之火。 南般若透不过气,下意识探出绵软的手指,抓住池壁想要逃离他身边。 蔺青阳任她跑。 等到她扒拉着池边滑腻的硫磺沉积石往外爬时,他不疾不徐从身后覆住她。 “般若,般若。” 他伏在她耳畔低低诱哄。 “你告诉我,对着神女峰究竟许了什么愿望,我就放过你。否则……” 他坏意而强硬地凑近,鞭策她继续往上逃。 南般若心尖一悸。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可怕的蓄势以待,她完全可以想象自己的身体落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招了:“我许愿找到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蔺青阳顿住。 覆在她身后的沉重阴影缓缓退离,他直起身,将她拦腰一搂,抱上温热的池壁。 “哗啦”一声水响,他翻身上来,一手将她勾进怀里,另一只手温存摩挲她的脸颊。 他灼灼盯住她:“找到了?” 他的视线太过直接热烈,缠住她的视线,她逃不开也躲不过。 他用的是问句,其实已经无需她回答。 南般若唇瓣颤了下:“嗯,找到了。” 一滴晶莹正好滑过她的眼角,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蔺青阳喉结上下滚动。 “啊。”他轻叹,“是我不好,害般若难过。” 他倾身抱住她,吻住她颤抖的唇,用自己坚硬强壮的身躯,尽可能地安抚她柔软的委屈。 * 两个人重新洗了一遍澡。 看着她伏在他怀里微微喘-息的模样,蔺青阳神色动容,咬着她耳朵,说尽了好听的情话。 抱她踏出热汤时,恰好看见有人在山上放起了焰火。 漫天火树灿烂,大红颜色照亮大半天幕。 “好兆头啊南般若。” 蔺青阳笑笑地垂下头,见那喜庆吉祥的光华映入她眼眸,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一扫此前恹恹之色。 见她开怀,他不自觉也弯起了唇角。 “蔺青阳,”她窝在他怀中,轻声说道,“晚上我想吃炙肉,还要你帮我做一道臭桂鱼。你会么?” 他不动声色挑挑眉,尽力压平唇角:“那还不简单。”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再给他一次机会,做炎洲特色菜。 这又何尝不是重新来过? 南般若双手搂得更紧了些,脸颊倚在他精瘦的、伤势仍未彻底痊愈的胸膛上,慢慢闭上了双眼。 耳畔焰火声未绝。 那是南念一做的烟花,她从小到大,看了许多年。 * 蔺青阳没有吃过臭桂鱼,自然也不会做。 此刻气氛正好,他实在不愿节外生枝,再提此事惹她伤心。 他把她送回驿馆。 “上楼歇着,我去给你买新鲜活鱼。” 买鱼自然不需要东君亲自出马,但是偷师学艺,旁人却不能代劳。 提步要走,南般若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袖。 “蔺青阳……” “怎么?”他没转身,只是侧过小半张脸,垂下眼角瞥着她。 她抿了抿唇,垂着脑袋,踟蹰片刻,轻声道:“我等你回家。” 蔺青阳失笑。 他按捺住了回身抱她的冲动,唇角微勾:“这里是驿馆,不是你家。” 她一脸愠怒,抬手推他:“滚滚滚!” 蔺青阳大笑而去。 他懂她的口误。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 第39章 狗血!狗血!死遁。 食楼。后厨。 大厨们被金子砸得晕头转向,取来鲜活乱蹦的桂鱼,从杀鱼开始,向这位一掷千金的客人传授起了臭桂鱼的做法。 反正臭桂鱼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老炎洲人,个个都会做。 这位世家公子模样的漂亮青年简直就是散财童子,给的是黄金啊!黄金! “啊。”蔺青阳笑吟吟向旁人解释,“内子饮食极为挑剔,非要我亲手做菜,她才肯吃上几口。为她学的。” “哦——” 大厨们纷纷恍然。 “公子与夫人,这感情真是、真是……”坊间粗人没甚文化,半晌憋出一句,“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蔺青阳偏头轻啧一声。 他眉眼微垂,压住唇角,淡声催促:“快点,回家迟了她又不高兴。” “明白,明白!” 众人大笑起来,抓起活鱼,操起冰冷的杀鱼刀开始宰杀。 “唰——!” 寒光划过利落弧线,一双双杀气凛冽的眼睛映上刀锋。 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冲杀进驿馆,兵刃相接的瞬间,蔺青阳麾下的暗卫们立刻察觉到,这群突然来袭的刺客并非普通人——要么是内侍,要么是禁卫军。 “宫里的人。”暗卫天冷笑出声,“敢到此行刺,你们主子真是好大的胆哪!” 黑衣人对视一眼,举刀扑杀上前:“杀啊——杀!” “铮!” “铿铿铿铿!” 清脆的金铁碰撞之音不绝于耳,大厨手起刀落,鱼鳞片片翻飞,动作利落又漂亮。 蔺青阳长眸微虚:“杀鱼我熟,无需炫技。” 扶在身后长案板上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心脏有细微的、焦躁的痒。离她片刻,竟有些难安。 他出声催促:“快点。” “嗳!好嘞!” 大厨三下五除二便剔完了鱼鳞,刀背正反一刮,干干净净一条白鱼平铺在砧板上! “啪!” 血腥味道渐渐在空气中蔓延。 南般若站在窗边往下看。 昨夜放烤架的地方摔了两具黑衣人的尸体,一条小腿叠着另一条大腿,两滩血迹在他们身下洇开。 更多黑衣刺客涌了进来。 他们抓住了最好的时机——蔺青阳不在驿馆。 这一群刺客悍不畏死,发现打不过暗卫,立刻飞身直往刀上撞,不惜用命拖住蔺青阳的人。 一路往前冲,一路不断留下尸体。 昏暗的光线下,横七竖八的尸身好像搁浅在滩边的鱼。 “要是不小心买到滩边捡的死鱼,那可不中了!” 大厨笑道,“待会儿公子回家时,给您从缸里拣几条最大最鲜活的桂鱼带走!” 说话间,手没闲着。 抓起鱼来,开膛破腹,斜切刀花,塞入姜片,然后净了净双手,握一把腌料,将那鱼身翻来覆去涂抹均匀。 蔺青阳横起手指,堵了堵鼻下。 大厨呵呵笑:“公子且放心,这臭桂鱼啊,闻着臭,吃着香!” “知道。”蔺青阳笑笑地说道,“内子是炎洲人,吃得惯这个。” “哦——”大厨们善意地起哄,“公子这是陪媳妇回娘家来了!到我们炎 洲可要多走走,多看看!” 蔺青阳笑:“她就好一个吃。这边都有些什么本地菜,说来听听。” 众人七嘴八舌:“那可真就太多了……” 冲进驿馆的黑衣人越来越多。 暗卫们早已经放出了信号烟火,增援赶来尚需要时间。 相互对视,心中焦灼。 蔺青阳不喜欢身边围着太多的人,毕竟他自己便是世间最强大的杀器,哪知他离开这片刻就出事了? 而敌人又实在太多。 南般若静静立在窗畔,面无表情地观察战局。 她听见暗卫说刺客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兄长这是要给宣赫甩个大黑锅? 忽见两道身影腾空掠起,踏着风,径直冲向二层楼。 暗卫们眸光一紧,齐齐飞身阻拦。 却不料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屋檐上方不知何时潜了黑衣人,趁着修为最高的几个暗卫身处半空、姿势见老,几道黑影利落翻身跳进楼廊,挟了南般若便走。 “糟糕!” “成喽!” 蒸透的桂鱼浇上热油,大厨手掌一翻,漂漂亮亮出了锅。 说是臭桂鱼,其实白雾蒸到脸上,是一股独特的酱香。 蔺青阳眉心忽一蹙。 不知为何,心底莫名袭来一股难言的焦躁。 他挽起袖子,挟一筷,放在口中尝了尝。 “行。知道了。” “哎,公子——鱼,活鱼,多带几条走啊!哎呀,这大笔钱,收得不安心哪!” 蔺青阳身形一晃,彻底消失在街外。 * 夜风扑面,疾行间,南般若闻见了太监身上独特的气味。 果然是宫里的公公。 这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命令其他人:“你们几个,给我把后面的追兵牢牢拖住了。” “是!” 黑衣人纷纷倒掠,只留下这个为首的太监以及另一人。 这二人修为都很高,带着南般若飞檐走壁,顷刻就出了城。 南般若回头望向留在荒郊泥地的足印。 她出声提醒:“痕迹太明显,蔺青阳很快就会追上来。” 抓着她的太监冷笑一声:“这就轮不着你操心了!” 南般若眉头微蹙,心中生疑。 她望向身边风驰电掣的另一个刺客,察觉她的注视,那人反倒掠远了些。 南般若心脏微沉。 难道不是自己人? 不能有这么巧的事吧,她看到兄长的焰火信号,特意支开蔺青阳,却被旁人截了胡——坊间最最狗血的话本都不敢这样写。 南般若遥遥回望,只见城池内外燃起了无数火把,像一条条铺天盖地的火龙,朝着四面八方逡巡游走。 看来蔺青阳已经收到消息了,正在声势浩大地找她。 * 南般若被带上一处大断崖。 崖下弥漫着可怕的死瘴,那瘴雾似活物一般,蜷曲爪牙,扒着黑曜石山崖往上蹿。 瘴雾深处回荡着怪物的嘶吼,密密麻麻,无休无止,仿佛地狱的回响。 南般若还没来得及惊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熟人。 宣姮。 见到南般若被带到崖上,宣姮开始装模作样在一个黑衣人手里挣扎:“本宫可是怀有身孕,倘若有个什么闪失,东君定会将你们碎尸万断!” 为首的太监冷哼一声:“那我倒是想看看,在东君心中,究竟是你们母子俩要紧,还是这位正牌夫人要紧!” 他扬手一推,把南般若推上前。 南般若如坠梦中,环视四下只觉匪夷所思:“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把我和宣姮摆在蔺青阳面前,让他选一个?” 这到底是什么狗血话本子桥段?讲不讲一点道理了还! 黑衣人沉默无言。 宣姮冷笑道:“你就这么自信他会选你吗?他万一要是选了我怎么说?他若选我,我劝你尽早死心,往后滚远点!” 南般若:“所以你承认这事是你谋划的?” 宣姮吊起双眼:“你少血口喷人,本宫明明就是被人劫持而来!他们才不是本宫的人!” “……” 南般若脸上浮起了复杂而古怪的表情。 * 看清断崖边上的情形,蔺青阳眉心微蹙,眸间浮起一丝复杂而古怪的情绪。 他其实以为南般若跑了。 那么会挑时机、那么会算计他心思、那么会装恩爱……他都已经激动到心脏痉挛,迫不及待要把她抓回来,狠狠惩罚她,让她知道害怕。 没想到一路追到此处,竟是这样一个乌龙局面。 他微微偏了偏脸,与南般若视线相对。 她脸上的表情和他如出一辙——啼笑皆非,不可思议。 因为太过荒诞狗血,反倒显出一种阴差阳错的真实感。 “东君蔺青阳!”为首的太监把宣姮拉到断崖边,压低了嗓子说道,“你夫人和你女人都落在我手上,今日这两个人里面只能活一个,你选吧!” 同行的另一个黑衣人抓住南般若,也把她挟持到崖边,“铮”一声锐鸣,匕首架上她脖颈。 蔺青阳眸底瞬间结冰。 “东君!东君!”宣姮捂着小腹叫起来,“御医说了,我腹中婴儿有天命火之胎象!你就算不顾及我,也要顾及孩子啊!” 她赌的就是蔺青阳为了帝火天命子可以舍弃南般若。 “哦?是吗?”蔺青阳眉尾微挑。 宣姮急忙点头:“是真的!不信你回去问御医!” 蔺青阳唇角笑容更加和煦:“那我选你,让南般若伤心失望,你是不是会放了她?” 宣姮听到“我选你”三个字,已经喜上眉梢,下意识便点头。 南般若:“……哈。” 蔺青阳:“……哈。” 有宣氏兄妹这样的主子,手下人实在也很难做。 为首的太监只好硬着头皮喊道:“少废话!蔺青阳,你再不选一个,我就把她们两个都——” “你杀啊。”蔺青阳阴恻恻开口。 太监一愣:“什、什么?” “杀啊,两个都杀了。” “……” 蒙面黑巾下,太监眼角猛跳,一时进退两难。 “修为不错,你是来喜。”蔺青阳垂眸失笑,“行了,放人,我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太监被他一眼看穿身份,眸光不禁剧烈闪烁。 “否则……”蔺青阳抬眸,眼睫开合之际,眸底已浸满寒霜,“你以为宣赫宣姮这两个废物哪一个能保得住你全家?” 在他身后,披坚执锐的士兵已将断崖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太监呼吸一颤,咬住牙根,神色挣扎。 “我……” 就在此时,变故突然发生! 只见挟持南般若的黑衣人忽然抓着她疾退一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握紧横在她颈间的匕首,重重一划而过! “嗤!” “唔……”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个准备投降的太监身上,这一出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惊呼声响起时,鲜血已经飞溅在半空。 黑衣人纵身倒跃,挟着衣襟染血的南般若,双双跌下死瘴弥漫的断崖。 一瞬死寂,呼吸消失。 “般若——” 蔺青阳口中爆出气音,瞳孔霎那收缩成针。 他飞身扑向崖边,竟被黑曜山石绊了一跤,他没有试图站稳,合身摔到崖壁边缘,探出双手—— “砰!” 瘴气被坠崖者猛烈扰动,翻卷的浓雾间,隐约漂浮着几粒微小的血珠。 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雾气之下,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抓到。 “般若……般若!” 蔺青阳单手撑着崖边便要往下跳。 暗卫们一拥而上抱住了他,搂腰的搂腰,拦腿的拦腿。 “主君,不可!” “不可啊主君!底下都是死瘴!” “救不得了,已经救不得了!” 沦陷区再怎么危险,好歹只有怪物盘踞,而这底下,却是世间最恐怖的死瘴蛊场。 南般若掉下去之前就被割了颈,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滚……滚。” 蔺青阳甩开众人,双眸红到渗血。 他深深喘-息,调整气脉。 回眸,钉了一眼宣姮等人:“三日。我若未归。将他们,扒皮抽筋,送下来。” 宣姮惊恐万状:“我没有,我没有啊!南般若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 ” 太监来喜面如死灰,嘴唇簌簌抖动:“他……动手的这个,是禁卫军那边的人,不关我事……” 蔺青阳无心听取任何分辩。 他提一口气,纵身而下。 [别怕,我来了。] 第40章 来不及带她回家。 “铮!” 带着血光的匕首从南般若面前晃过。 她惊魂未定,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光滑致密的黑曜石洞壁。 黑衣人冷声命令她:“衣衫,脱了。” 南般若咽了咽喉咙,抿住唇角,二话不说便解开腰带,褪下衣袍。 她这般利落,黑衣人反倒是愣了下,视线猛然避开了她的身体。 只见她动作飞快,脱完外袍,又顺势脱下鞋子与罗袜,一并交给这个黑衣人。 蒙面人的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他抬手接过她的衣袍鞋袜,随手一撕,坠上大石块,掷入无底深渊。 封了洞口,回身,来到她面前。 方才他作势割她喉咙,其实划拉的是他自己手腕脉搏,弄她一身血。 翻身坠崖之后,他第一时间捂住她口鼻,帮助她隔绝死瘴,然后带她潜入崖壁上的洞窟。 时间太过紧迫,来不及向她详细解释,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扮凶徒吓唬她,命令她脱下衣衫。没想到她倒是反应极快,配合得如此默契。 “这就知道我是自己人了,”黑衣人笑着摘下蒙面黑巾,“我们般若真聪明!” 南般若倏地瞪大双眼,低声惊呼:“南念一?!” 她脸上冷静镇定的表情不翼而飞,眼珠差点飞到他身上。 南念一揭掉眼角和鼻根处的易容物,扬起笑脸,恢复自己的音色:“正是我——怎么突然大惊小怪。” 她张大嘴巴,抬手指他:“你你你……” 南念一忍俊不禁:“方才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见是我,怎么就露出孩子尾巴了。” 她恍然:“难怪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看你,你就躲,你生怕我认出来?” 南念一笑着点头:“对啊。你要是认出我来,我怕你就装不像了。” 南般若扶额:“……” 连她都没认出他来,蔺青阳自然也不可能认得出。 南念一躬身示意:“上来。” 他背上她,顺着曲折崎岖的洞窟遁向山的另一侧。 周遭一片黑暗,南般若却感到心安。 她问:“宣姮知道你这样坑她吗?” 南念一笑:“怕是不能知道。” 她敲着他肩膀又问:“你这是借谁的身份行事?” “陆文。” 一个南般若不曾听说过的名字。 * “陆文?” 从太监来喜口中问出行凶者的名字,暗卫天皱起眉头,回身询问同僚,“谁认识?” “禁卫军中的陆文?我认得。他有个兄弟,前不久犯事被斩。这陆文怕是心怀不忿,借机报复,害了夫人。” 原来是那件事。 蔺青阳暴揍武小鱼那日,禁卫军中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武小鱼说话,被蔺青阳杀了。 陆文,正是那个倒霉鬼的兄弟。 这是报复蔺青阳来了? 暗卫只觉脑瓜生疼——如此说来,竟是主君自己种下的因果,连个替罪羊都难找。 * 三日之期,一晃而至。 眼看蔺青阳并无归来的迹象,暗卫默算时辰,开始在黑曜石壁上磨刀,准备忠实执行他的命令——主君的命令是扒皮抽筋,刀不够快可不行。 宣姮早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 她失声尖叫起来:“谁敢动本宫!谁敢动本宫!本宫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本宫怀着龙种!不,不对,本宫怀着你们东君的种!” 暗卫不为所动,继续磨刀。 太监来喜也慌了:“诸位,诸位,有话好好说,咱家,咱家也是替陛下和长公主办事,没想要伤人!都是那陆文自作主张,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啊!” 另一个被押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干脆破罐子破摔,高声叫嚷起来:“东君怕是都死在崖底了!你们这些人没了主子撑腰,还敢得罪陛下?” “嚓——铮!嗡~嗡~嗡~” 暗卫手腕一翻,刀光凛冽,刺痛眼球。 他持刀走向这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宣姮骇得嘶嘶吸气。 刀锋掠过暗卫平静的眉眼,他歪身凑近,左手拎起宣姮发髻,右手比划着要落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第一个是我……你杀他们去啊!” “呲。” 刀尖刺入皮肉,发出裂帛般的轻响,头顶一小块皮肤落进了暗卫手指之间。 宣姮惊痛交加,白眼汩汩往上翻起,张大了嘴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暗卫刀尖轻轻一撇,眼看就要鲜血四溅、皮肉分离。 “啪。”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只血手扶上了崖边。 众人惊呼:“主君?!” 暗卫回头,就见蔺青阳血淋淋地翻了上来。 污黑一片的长剑铮然拄下,撑着他单膝点地,缓缓抬起一双近乎失焦的眼睛。 “主君!” 众人纷纷围上前。 探手一扶,惊觉蔺青阳浑身上下,几无好肉,冰寒如霜。 他一手擎剑,另一只手紧攥着半片碎衣袍,是从怪物腹中掏出来的。 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她半片衣衫。 “我没有找到她。”蔺青阳薄唇微微开合,眼珠激烈颤动,“怎么会没有找到她。那些,肉,哪一块都,不像她。她怎么会死,祸害遗千年,她不会死。” “主君!主君!” 三名暗卫对视一眼,紧张护住蔺青阳,心痛又心惊。 他的身上不停地往下滴血。 崖底宛如修罗炼狱,受伤无可避免,他只能第一时间动手剜掉伤处血肉,以防感染。 破烂的衣袍粘连在身上,不少地方可见森森白骨。 蔺青阳蹙了蹙眉心,哑声下令:“调天舟过来。” 他还要下去找。 “主君!”暗卫咬牙道,“来不及了,已经过去三日了!” 蔺青阳恍惚不解:“那又怎样。” 暗卫心生不忍,却不得不提醒他:“不死药。” 蔺青阳颤动的眼珠蓦地定住。 三日,早已经过了不死药发作的时辰。 南般若就算没死,也变成了木头样的活死人。看不见,听不见,不知寒暑,不会疼也不会痒。 她将被困在没有五感的身躯中,生不如死,永远永远不得解脱。 “铛啷。” 蔺青阳支撑身躯的长剑脱手坠出。 暗卫急忙搀住他:“主君节哀!您身上担负重任,千万保重自己!” 蔺青阳抬手推开这几人。 “主君!主君!” 蔺青阳挪动伤可见骨的膝盖,趔趄往前走了两步,堪堪站稳。 “没关系的。没关系。”他沾满血污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般若变成活死人,就不会再挑食,也不会再气我了。没有关系。” 暗卫面面相觑,心中发怵。 “主君……” 蔺青阳闭上眼睛,缓过片刻,睁眼,轻声问左右:“查清楚了吗?” 他的眸中恢复了几分清明——一种危危欲坠的冷静和清明。 这是要杀人了。 暗卫神色微凛,连忙将这三日查问到的细节逐一禀明。 谋划此事的,确实是宣氏兄妹。 起因是宣姮听见宫娥闲聊狗血话本里二选一的情节,心下灵光一闪有了主意,找到宣赫,一拍即合。 来福成了蔺青阳的人,宣赫便找了来喜。 来喜常年被来福压在头上,这次也是想把事情办漂亮,在主子面前长长脸。 他们确实没想伤人,哪知好死不死,队伍里面混进一个居心叵测的陆文,闯下这般大祸。 蔺青阳淡声问:“没有了?就这样?他们这一行人,就这么轻轻松松来到这里,带走了我的人?从头到尾,我竟未收到半点风声?” 他的身躯隐隐有一点晃。 浑身发冷,眼眶好似两个冰洞,不断渗出寒气来,听力也有些失准。 他能看见暗卫的嘴皮在动,却 听不太清楚对方说了什么。 好似他也中了不死药。 “罢了。”蔺青阳轻轻抬起手,“无所谓,把他们全杀光就是了。每一个都杀,就不会有人漏网。” 他很冷静也很平静,令人毛骨悚然。 行出两步,他缓缓转动眼珠,盯住宣姮流血的头皮。 “怎么停了,继续啊。”他说。 暗卫拱手:“是。” 提上刀,逼向宣姮。 宣姮刚逃过一劫,惊魂未定,见其又来,惊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直到此刻,许多平日被蔺青阳温润外表蒙蔽的人,终于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只手遮天,什么叫暴戾恣睢。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呼吸声。 “住手——” 一片甲胄声铿锵而来。 蔺青阳晃了晃神,眯眸望去。 大步赶来的人,正是炎洲君,南戟河。 南戟河一面出声阻止暴行,一面示意麾下将士摆开阵势,与蔺青阳带上山峰的人马针锋对峙。 蔺青阳喉结上下滚动,定了定神,端端正正长揖而下:“岳父。” 南戟河手握长刀,寒声喝问:“般若何在?!” 蔺青阳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南戟河定定盯住他,一字一顿说道:“来福公公告诉我,宣氏二人欲对般若不利,我查到宫中有人行迹诡异,即刻追踪而来——” 他转头望向昏迷的宣姮,沉声问,“宣姮在这里,般若呢?她在哪里?” 蔺青阳扯唇:“岳父放心,我定会把般若找回来。” “主君!”有人喊道,“快看!悬崖边上有痕迹!” 碎石、血迹。 南戟河逼问:“般若坠崖了?这底下,全是死瘴。” 蔺青阳薄唇动了动。 此刻解释那是他自己爬上来的痕迹,已经毫无意义。 “是,她坠崖了。我会把她找回来。”他蹙眉,哑声重复,“我会把她找回来。” “唰——!” 一道灰影掠过人群,瞬息之间接近蔺青阳,斜斜抬手,一刀刺出。 蔺青阳眼眶微缩。 垂眸,对上一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眸。 “……岳母。” 天枢眸中的血和恨,让蔺青阳晃了晃神。 他只来得及拖动重伤的身躯,略微向旁边侧了一侧,避开致命要害。 “铮——噗刺!” 身躯被刺中,透骨的寒刃距离心脉不过一寸。 天枢眯眸,眸光一凛,便要推刀横切。 “啪。” 蔺青阳抬起手掌握住了刀刃,僵持一瞬,缓缓往外拔出。 他竖起另一只手,制止其他人上前。 “噌。噌。噌。” 刀锋一寸一寸离开他的胸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的身体竟然没有流出多少血。 “岳母恼我,应该的。”蔺青阳说道,“是我没能看好般若。” 天枢哑声冷笑:“那你就去死!” 四目相对。 蔺青阳瞳孔收缩,眼球颤抖。 这样恨。她的母亲,这样恨。这样的恨是装不出来的。这是生死之仇。 如果此事与他们家有关,如果般若出事是他们设计,天枢就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蔺青阳冷静分析,得出结论。 心脏突然结了冰,坠着胃,直往下沉。 握刀的手指越来越紧,刀刃已嵌入指骨,他竟不觉得痛。 “唰!” 天枢弃刀,反手又拔出一把匕首,刺向蔺青阳颈间。 蔺青阳本能抬起另一只手去挡。 他攥在掌心多时的那块破碎衣袍掉落下去。 他正仰头躲避,瞳仁一缩,下意识低头想捡。 “呲!” 蔺青阳只觉颌底一痛,刀尖穿透他的下颌,刺入口腔。 见此情景,周围众人俱是头皮一麻。 他竟已经虚弱至此! 难道今日当真竟要殒命于此! 天枢眉眼微沉,想要拔刀再刺,却被蔺青阳硬生生用骨骼卡住。 他的眼球慢慢一滚,垂下来,盯向她。 遭此重创,他满嘴是血,形容可怖,表情和眼神却平静到令人心底直发寒。 他认真告诉天枢:“我还没有找到般若。我还没有找到她。” 薄唇开合,声音沙哑空洞。 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细碎微小的震颤顺着匕首传到天枢手上,直叫人毛骨悚然。 “般若一个人在下面,她会饿,会害怕。” 他抬起手,握住锋刃,轻而坚定地往外拔。 “我还不能死啊。” “我死了,她怎么办?” 污黑长剑在他身后悄然浮空。 “我得找到她。” “带她……回家。” 第41章 丧妻大醉三日,载歌载舞,欢天喜地!…… “阿狼,回来!” 南戟河沉声唤道。 天枢眸光微闪,利落抽刀,后撤,一气呵成。 此时污黑的长剑已经悄然浮到了蔺青阳左肩上方,如毒蛇吐信,暗藏威胁警告。 蔺青阳身躯摇晃,后退两步,侍从一拥而上,将他护在正中。 麾下战将铿锵拔刀,紧张防备南戟河一行。 蔺青阳踉跄站稳,缓缓低头,望向手中脏污的半块破碎衣料。 他的唇角淅淅沥沥淌着血,碎碎念叨,语气温柔得叫人头皮发麻。 “还没到我死期。” “般若在等我。” “我得把她……找回来。” * 午后日光照进木楼,落到身上,惹人犯困。 南氏兄妹二人盘膝坐在木窗边,煮一壶养生清茶。 消息传回。 得知蔺青阳被母亲狠狠刺了两刀,重伤垂死,还要挣扎着要去找人,南念一不禁流露担忧之色,小心抬眼观察妹妹的表情。 只见南般若懒洋洋垂着眸,手中捻一根细长的茶匙,专注拨弄汤中浮沉的茶叶。 半晌,她终于慢声细语道:“阿母动手,最合适不过了。蔺青阳是何等敏锐的人,只有阿母,和他有血海深仇。” 蔺青阳屠了长生谷,那是母亲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母亲恨他,他能感受到那份血淋淋的恨意,不会多心起疑。 沉默片刻,南念一挽袖,替她斟了小半杯茶水。 “可惜未能击杀那厮。”南念一略觉遗憾,“他命太硬,到了那步田地竟还能催动本命剑,逼退阿母。” 南般若唇角微抿。 她完全可以想象出蔺青阳伤成了什么样子,就像亲眼见到一样。 她弯了弯眼睛:“他又下去找我了?” 南念一叹息:“是啊,这厮口口声声说要把你找回来,父亲若是撕破脸皮强行与他决战,恐怕弄巧成拙。” 南般若了然:“杀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杀死,他必定心中生疑,反倒坏事。” 南念一颔首:“正是有此顾忌,父亲按兵没动。” 她笑笑地抬起手中的茶,像饮酒那样与南念一碰了碰杯:“他伤那么重,还要往死瘴里去,说不定自己就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南念一观她神色,在她脸上找不到半分心疼。 再想想那个遍体鳞伤、不人不鬼的蔺青阳,也不知该说他可笑还是可怜。 南念一举杯,一饮而尽。 “那蔺……” “不说他了。”南般若笑笑地打断,伸出手来,“阿兄,手给我看看。” 南念一唉道:“那么点皮肉小伤,早就没事了。” “给我看!” 见她坚持,他只好拆开包扎的细布给她看。 一道利落平整的伤口,看着这道伤就知道下手的时候有多果断。 南般若用指尖戳了戳愈合的血痂,抬眼瞥他表情:“不痛?真不痛?” 南念一无奈:“你这就是在给我挠痒。” 她问:“蚂蚁的力气吗?” 南念一摇头:“那倒是不至于。” 出神片刻,她忽地笑了笑:“当然,我可比蚂蚁强壮多了。” * 这些日子南般若藏身在炎洲老宅,南念一陪着她过起了隐居生活。 饮食起居都有专人侍奉。 午后,南般若用过清淡无味的养生药膳,在院中散步消了消 食,回到屋内,开始动手摆弄自己的瓶瓶罐罐。 每一只竹叶青色的瓶子里都装有十二枚解药,她面前的案桌上足有几十只瓶子,双手都环抱不过来。 阿母日以继夜,给她炼制了那么多解药! 眼睛看一看,都是满满当当的安全感。 这日子过得哪里都好,除了一样—— “阿兄……”南般若从瓶罐堆里抬起眼睛,向南念一抱怨,“能不能别吃那个药膳了?我嘴里又淡又苦,好生无味!” 南念一答应得痛快:“当然可以,我这就让他们给你换个口味。” 南般若幽幽盯他:“我的意思不是换个药膳,我想吃炙肉,想吃臭桂鱼,还想吃……” “停。”南念一断然拒绝,“你想都别想。” 南般若据理力争:“我明明就可以吃,我都吃过了。炙的炒的煎的炸的,我什么都吃过!” “南般若!”南念一沉下脸来,“蔺青阳不拿你身体当回事,你自己心里难道也没数?” 见他动了真火叫她全名,她的气焰不禁弱了些,但还是有几分不服气:“阿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南般若,”南念一语气很重,“你要知道,蔺青阳那厮若是真的盼着你好,就不会让你服下歹毒的不死药!” 怔忡片刻,南般若点了点头:“我知道啊。蔺青阳就是个冷血自私的人,他只是为了他自己高兴。” 长久不凋的青春美貌,是她想要的吗? 不是,是蔺青阳想要。 看着她平平静静说出这样的话,南念一的心脏忽如刀绞一样痛。 他心生歉意:“般若……” 南般若扬起脸,冲他笑着摇头:“阿兄我没事的。我就是随口说一说,不是真想吃那些东西。吃那些,虽能满足口欲,肠胃却难受。” 半晌,南念一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嗓音微潮:“般若,委屈你了。” 南般若在他掌心摇了摇头。 她不委屈。因为她吃药膳,家人也一直陪着她清淡饮食,自她记事起,家中就不曾吃过一次大鱼大肉。 要不然南念一也不会清瘦得像根竹子似的。 明明是她拖累了他们。 * 南般若午睡醒来,发现南念一不见了。 她里里外外寻了一圈不见人影,难免心中惴惴。 直到晚膳送来,她总算看见了他。 原来他去了厨房。 “……阿兄,你,去厨房?”南般若心脏莫名漏跳了半拍。 南念一抬手招呼她:“快来,尝尝这个。” 南般若走到桌边,落坐,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兄长也会做菜吗?’ 一份份膳食摆到她面前,她狐疑地抬头望向南念一。 他催促她:“吃啊,我特意让他们为你做的。” “哦——” 南般若抿抿唇,舀起一勺养生糊糊,放进口中。 略一品尝,如遭雷击:“???!” 南念一得意道:“炙肉味的药膳,是不是很解馋?” 南般若眼角抽搐:“……” 她万万想不到药膳还可以难吃到这个地步——淡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夸张虚假的炙肉味,简直就是人间难寻的“至味”。 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南念一指着其他汤碟向她介绍:“这个是桂鱼味,那个是风干腊肠味,还有豆豉味、香葱味……你想要什么味道都能有。” 南般若生无可恋:“哥,亲哥,我知道错了!” * 平静的时光流逝如水。 转眼便是月余。 这日南念一收到消息,蔺青阳终于离开炎洲,动身返回上京。 这些天,蔺青阳极少露面。 探子望穿秋水,也就隔着人群遥遥看见他一眼。 一身丧衣,瘦到脱相。 “蔺青阳走了。”南念一告诉南般若,“没死,活得好好的。” 她慢悠悠吃着药膳:“嗯。” “他应当是死心了。”南念一探手摸了摸她脑袋,“山高水远,如无意外,今生你和他再不会相见。放心。” 她乖乖点头:“好。” 南念一认真凝望她的脸。 经历过那么多事,她看上去与从前竟然没有太大的分别。很乖,很善良也很美好,时而有一点点小坏意、小狡黠。 ‘般若啊般若,你究竟当真就是这般简单剔透,还是……藏着心事,不想别人为你担心?’ 南念一轻咳两声:“这些日子,书法与作画都拉下了吧?” 南般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兄妹二人离开堂屋,穿过实木长廊,来到宝塔形状的藏书阁。 楼阁掩在夏日茂盛的绿荫间,黑漆漆一座楼。 进入楼阁,推开左右木窗,光线便很敞亮。 南念一在宽大的黑檀案桌上铺开宣纸。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眸一看,只见南般若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 南念一挑眉:“往常不是都要抢着磨墨吗?” 南般若恍惚回过神,冲他懒笑:“今日不想。” “那我自己来。”他冲她皱了皱鼻子,“正好,省得我盼啊盼,望眼欲穿,念几遍清心经都等不到一滴墨。” 南般若怒,伸手夺他砚台:“小看我——拿来!” * 上京。紫宸殿。 东君令皇帝设宴,宴请百官。 众官员忐忑不安,进了宴殿中,纷纷不自觉靠近南戟河——敢与那个疯子抗衡的,也就他老丈人了。 南戟河正襟危坐,冷眼看着蔺青阳身穿白丧衣走进来,落坐东席。 宣赫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身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死寂片刻,蔺青阳淡淡抬眸。 “都愣着做什么?”他扬起手掌,挥了下。 白袖垂落,露出一截苍白瘦骨。 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开始奏乐、歌舞。 热闹是热闹了,殿中气氛却更加沉重。 丝竹管弦听在众人耳中,倒更像是唢呐铜锣。 空气有了质量,压得人抬不起头,每一次呼吸,阴森滴水的寒气冲进肺腑,坠着心脏直往下掉。 一群人眼巴巴瞅着南戟河。 “东君,这是何意?”南戟河沉声开口,打破诡异氛围。 蔺青阳似是恍惚了片刻。 他缓慢转动眼珠,望向老丈人,认真说道:“邀诸君,与我共醉,三日方休。” 南戟河冷笑,拂袖而起:“本君可没空陪你装疯!尔等自便!” “哎——炎君,炎君——” 众人压着嗓子急切呼唤,终究唤不回这尊镇邪大佛。 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夭寿了! * 京中的消息很快传到炎洲老宅。 南念一冷笑:“这就不装了,还以为他能多演几日深情。丧妻之痛?呵,还有心情载歌载舞,饮酒吃肉,真有你的啊蔺青阳。” 南般若托腮看他发火。 “般若,”他认真说道,“那种人,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费一点心思。” 她弯起唇角,乖乖点头:“我知道。” 她死了,他要大醉三日,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她知道。 他找了这么久,终于信她死了。 * 是夜。 晴朗的天空突然涌来滚滚黑云。 南般若睡下不久,屋上忽然响了个炸雷。 她惊醒,心脏重重乱跳,身体本能往身边人的怀里拱。 她摸了个空。 漆黑的帏帐内,没有别人,只有她和冰凉的被褥。 她睡得迷糊,恍惚间,双唇微分,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 同一时间。 端着酒樽,载歌载舞的蔺青阳,忽然失足摔下金阶。 “铛啷。” 酒液溅洒一地。 紫宸殿中霎时鸦雀无声,胆小的扔了筷箸,伏跪到案桌边上,浑身瑟瑟发抖。 良久。 只见蔺青阳缓缓翻了个身,平躺在厚绒殿毯上,双目失神,怔怔望着殿顶。 “般若……是你在叫我?” 第42章 鬼像她。 紫宸殿灯火通明,光华璀璨。 金枝烛台照耀满室香雾,蔺青阳跌倒,歌舞惊停,靡靡之息仍然弥漫。 他静静躺在金阶下,形销骨立,旁若无人,像一具苍白冰凉的尸体。 酒樽翻倒在他的左手边,清澈透明的酒水溅得到处都是,他的脸上也不可幸免,浅浅几滴,不是眼泪 ,却仿佛比眼泪狼狈。 “般若……般若……” 这些日子,听到她的声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只要他略微出神,总能听到她在身后唤他。 ——“蔺青阳!” 有时脆生生地娇俏。 ——“蔺青阳……” 有时带点委屈的鼻音。 ——“蔺青阳。” 有时冰冷平静,似是要与他决裂。 更多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轻如耳语,带着一点抱怨:“蔺青阳,我饿了,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就在耳畔,那么清晰。 可惜每次回头,身后总是空无一人。 * 南般若被雷声惊醒,再难入眠。 辗转片刻,她干脆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炎洲的暴雨总是狂烈。 哗啦啦倾盆而下,砸在坚硬的黑曜石地表,回荡着一片金鼓喧阗之声。 她推开窗户,冷不丁被奔涌的水汽扑了一头一脸,呛得她狼狈掩住鼻子,砰一声摔上木窗。 匆匆一瞥间,只见老宅成片木屋木楼浸在大雨中,实心的木材沉甸甸吸饱了水分,看着又重又黑,潮意逼人。 就这么开了一下窗,衣襟全部湿透透。 南般若打了两个喷嚏,忙不迭换了一身衣裳。 回到床榻,裹着被褥把自己卷成蛹,仍然感觉寒冷。 她身子骨太弱,即便盖着最好的火蚕丝织被,却还是感觉四面八方都漏风,尤其是双脚,怎么焐也焐不热,一丝一丝往外冒寒气,缩起来也没有用。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睡觉的时候感到冷。 蔺青阳就是个大火炉,有他在身边只会嫌热——大冬天都要踢被子。 * 蔺青阳感觉地上很冷。 他扶着额头坐起身,歪在金阶边上,微眯双眼,视线缓缓扫过整个宴殿。 好想把这些人……全杀了。 用他们身体里面流出来的血,暖暖手。 这么想着,唇角倒是勾起了温柔的笑容。 “铛啷。” 宣赫身旁的侍奉宫女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咚、咚、咚。” 一只玉杯顺着金阶滚下去,好死不死竟然停在了蔺青阳的脚边。 蔺青阳低头时,席间传出一整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俯身,捡起那只玉杯。 他望向左右,好声好气地问:“谁的?” 两侧官员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毯底下。 宣赫骇得不轻,他眼珠一转,撩起衣摆,一脚把那个闯祸的宫女踹下了金阶——死道友不死贫道! “咚、咚、咚。” 宫女和玉杯一样,骨碌碌滚到了蔺青阳脚边。 她惊惶抬眸,没喊饶命,而是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楚楚可怜地望向他。 蔺青阳黑眸缓慢眯起,转动玉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从上往下看,这宫女的眼睛竟有三分像南般若。 “啊。”他躬身凑近,轻笑,“这双眼睛,像我亡妻。” 宫女脸上有隐晦喜色一闪而过。 听闻东君丧妻,起心动念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蔺青阳望向宣赫:“我要带回去把玩。” 宣赫急忙点头:“哦,哦哦,东君自便,东君自便。” 蔺青阳啧道:“这是你的人。” 宣赫连忙谄媚笑开:“东君要,那自然便是赠给东君了!” 蔺青阳:“你挖。” 宣赫一头雾水:“什、什么?我什么?” 旁边的公公轻嘶凉气,掩唇小声提醒:“东君看上的是眼睛。” 宣赫浑身一麻:“嘶——” 说几句话的工夫,蔺青阳已经意兴阑珊。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去。 没回头。 看着这道高挑瘦削、身穿丧服的身影踏出殿槛,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满殿官员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喝、喝酒!喝酒!” 赶紧压压惊。 * 炎洲。 南般若病了。 当她发现眼皮沉重,怎么睁也睁不开,她心中便知要糟。 挣扎起身,扑通一声摔下了床榻。 这一场急病来势汹汹,南念一赶到时,她已经烧得意识模糊,满嘴胡言乱语了。 “要……火炉。”她含糊地嚷嚷,“抱火炉,睡觉。” 夜里冻着了,她本能地想着,要是抱一个火炉睡,那就不会生病。 生病,真糟糕。 她不要生病,不要家人受累,不要他们为她担心。 所以,得要火炉。 南念一喂她喝下药汤,扶她躺下,听着她嘴里一直嘀咕火炉。 他赶紧令人送来几只梅花暖手炉,塞到她的手里。 “大的!要大的!” 南般若神智迷糊,力气却大,呼嗡一下把暖手炉全扔了出去,咣铛咣铛掉一地。 南念一:“……” 这病猫,从前生病的时候都是文病,如今怎地变成了武病。 “难受!给我火炉!” 她双眼紧闭,眉心蹙成一团,嘴里含糊不清,偏生还有股子颐指气使的劲儿,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南念一又心疼又好笑。 他上哪里给她弄一只能塞进被子的大火炉? “快睡吧般若,服了药,睡一觉,发发汗,很快便会好起来。” 他轻轻拍她,哄她。 听到兄长熟悉的声音,南般若蓦地睁了睁眼,视线艰难聚焦到南念一的脸上,仔细看清他。 “阿兄……” “阿兄在,放心睡。” “哦……”她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我没事。好多啦。” 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赧然的神情,把手缩回被窝,闭眼睡觉,不再闹人了。 南念一失笑:“不要火炉了吗?” 她顶着沉重的脑袋摇头:“唔,不。” 南念一摸了摸她脑门,替她掖好四个被角。 照顾生病的南般若,南念一也算是经验丰富。 她生病了就喜欢睡觉,没日没夜地睡,只需要定时把她扶起来,轻轻拍醒,喂她饭食、水和药。她都会张嘴配合,乖得不得了。 果然,她老实躺下之后,再也没有变成武病猫。 * 上京城。 蔺青阳离开宴殿,独自一人去了那处烧毁的庭院废墟。 “喀嚓、喀嚓。” 这里无人动过,焦黑的地面看似坚实,踩上去却时不时突然塌陷,脚踝陷落进炭灰之中。 蔺青阳丧衣飘飘,恍若未觉。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建筑物残留的轮廓,越过一桌桌扭曲凝固的冷蜡宴席,看见灰烬中残留了半角烧焦的红木牌。 他认出了自己的残字——亲家席。 “啊。”他道,“原是我给亲家准备的席面。” 他闭上双眼,这一片黑白灰的废墟一点点渲染上了鲜艳色彩,耳畔也渐渐浮起了喧嚣热闹的声音。 接亲,大婚,该是这样的。 噼里啪啦,那是一串串鞭炮在身后炸响。 锣鼓咚锵,喜庆满堂。 蔺青阳面露微笑,虚虚抬起手,牵住自己身旁娇艳动人的新娘,一步一步往前走。 道贺声不绝于耳。 他笑吟吟望向左右,冲着一桌桌宾客微微颔首致意。 不错,新婚大喜,新婚大吉。 过了前庭,来到大堂。 喜娘吊梢着眉眼,在一旁扯着嗓子呼喊:“一拜天地!” 他微笑,牵着新娘,缓缓拜下。 “二拜高堂!” 她的父母端坐松鹤堂,他带她转身,面朝二老,端端正正拜了拜。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在一片吉祥喜庆的色彩之间,找到那一抹最灿烂的容颜——不对,错了,他看不见她的脸。 她顶着红盖头。 四四方方的红盖头,四 个角上缀有铜钱彩珠,刺绣有并蒂莲花。 “啧。” 她的绣花手艺,简直不敢恭维。 他笑吟吟与大红盖头对拜。 周围爆发出善意的欢呼,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他牵着她,很有耐心地走完了冗长复杂的各种仪式,竟不觉得烦。 身体里有种奇怪的酥痒,令人沉溺麻痹,懒洋洋不想思考。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让他甘心停留。 他这一生都在往前奔跑,为了活命,为了野心,为了将目之所及的一切践踏于足底。 他每一次驻足,似乎都是因为她。 南般若,他的新娘。 耳畔忽然响起喜娘的呼喊:“送入——洞房——” 啊,该进洞房了。 他抬手牵着她往里走,越过一对对金红龙凤烛。 洞房他熟,他不会再弄错顺序了。 坐帐、撒帐、揭盖头、共饮合卺酒、结发为夫妻。 烛火光芒刺出一个个漂亮的十字,熠熠光华之间,他的新娘美到不像话。 他拥着她,缓缓倒进大红帐。 一片暖融融的光晕漫向他和她。 白色丧衣顷刻沾染大片黑灰,周遭布满刺鼻的焦味与浮尘。 蔺青阳恍若未觉,在废墟之上缓缓翻身。 他忽地皱了皱眉。 “般若冷不冷?”他问。 他平静地自问自答,“该是冷的,连我都感觉冷呢。” 风吹着焦黑废墟,呜呜宛如鬼泣。 他的皮肤霜白如死尸,说话时吐出青碧的寒气,唇角倒是浮起了灿烂的笑容。 “奇怪。” 他抬起手,虚虚抓了抓。 “这么红,这么暖,怎么就……这样冷?” 他不解,蹙眉。 翻身把她紧紧拥进怀里。 探手,摸到她冰块般的足,攥进掌心,催动真息,替她取暖。 * 上京城中闹鬼了。 起夜的孩童亲眼看见一片烧焦的院子废墟里面在闹鬼。 白衣男鬼抱着一根焦黑的木柱,嘴里一直碎碎念叨个不停。 两个更夫以为是酗酒的醉汉,围上前去吼叫驱赶。 然后他们就被鬼杀了。 孩童没能看清那个鬼的动作,只知道那鬼睁开了两只血红的眼睛,一手一个,捏碎了更夫的脑袋。 孩童以为自己也会死,不料那个满手鲜血的恶鬼幽幽盯着他挂在腰间的草药包,盯了一会儿,径自走了。 鬼说:“病秧子一个,像她。” 第43章 疯子鳏夫。 南府闹贼了。 南戟河夫妇闻讯赶回,看清眼前的屋子,不禁瞳仁震荡,良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什么家徒四壁的偷法? 只见女儿住过的卧房整个被人搬空,除了干干净净的墙壁之外,什么也没剩下。 日光顺着窗户照进来,一透到底,一道道光栅之间上下翻飞着细小浮尘。 南戟河气到呵呵笑出声:“蔺、青、阳!” 天枢秀眉紧蹙:“这真是……招疯子了。” 此刻,偷东西的疯子正躺在南般若睡过的床榻上。 枕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褥,放下帐幔,呼吸里满满当当全是她的味道——她一个人的味道。 那一股纠缠他多时的冰冷死气终于滚出了他的身躯。 他深吸气,感受暖融融的甜香漫入肺腑。 眼睫颤了颤,缓慢阖下,盖住乌青发黑的眼眶。 他终于能睡着了。 * 蔺青阳闭门不出,宣赫派人送了眼珠子过去,被拒之门外。 宣赫亲自登门也连续吃了闭门羹。 东君府的老仆态度谦卑,嘴里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敷衍话:“东君还在睡。” 宣赫:“……” 他都来几次了,次次都是睡睡睡,蔺青阳是个睡神吗! 宣赫慌啊。 南般若死了,南戟河看自己的眼神明显不对劲,蔺青阳的态度更是让人害怕。 “都怪宣姮自作主张!都怪她!” 宣赫抓住身边宫人迭声诉苦,“寡人都劝过宣姮了,她非不听,偏要干,我早就知道会出事!这下好了,真出事了,怎么办!寡人要是杀了她的话,炎洲君和东君会不会原谅寡人?” 宫人吓得伏地叩首:“陛下三思,陛下三思!长公主怀有身孕啊!” “喔——!” 宣赫竖起手指一点一点,“对,对对对!” 他缩着肩膀,在殿中来来回回踱步。 他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光。 “来人啊!”宣赫叉腰挺腹,“给寡人把所有御医通通叫来,替长公主诊脉安胎!” 宫人震惊:“……” 长公主未婚先孕,难道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情?整个御医院都搬来,这这这…这怕是堵不住悠悠之口! 宣赫挥手:“愣什么,去办!” 皇帝意已决,不容他人置喙。 * 长乐宫。 宣姮死里逃生,成了惊弓之鸟。 看见宣赫带领一群人冲进来,她吓得抱住脑袋滚到了床榻里侧。 宣赫劝了几句便不耐烦了,命令几个宫女把宣姮拖出来,无视她的挣扎哭喊,示意御医们上前,轮流替她号脉。 “寡人必须知道,她怀的这一胎,究竟是不是帝火儿?” “这……”御医面面相觑,强行按捺住异色,谨慎回话,“月份尚早,怕是难以……” 宣赫挥手打断:“寡人不听废话,谁也休想敷衍寡人!今日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给寡人一个确切答案!” “这个……” 一名年轻御医站出来:“得取胎血。” 宣赫大手一挥:“取!” * 日暮时分,御医们一致认可,宣姮这一胎怀确实是帝火天命子。 宣赫大喜,当即奔出宫门,径直去了东君府。 不出意外又被拦在了府外。 老管家说辞不改:“东君还在睡。” 宣赫跺脚:“寡人真的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情!事关这江山社稷啊!东君!东君!” 他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号啕大哭。 “呜哇……呜哇……东君,寡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寡人真的好无助……你不能不管寡人啊……少了你这根主心骨,寡人日后,何去何从……呜哇!” 老管家眼角抽搐,心说,这个世间终究是疯成了看不懂的样子。 * 宣赫哭着离开东君府,目击者众。 很快,京中便起了流言,朝夕之间飞遍大街小巷。 坊间都在议论,长公主怀上了帝火天命子,只不知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这么大的事,皇帝自然要找东君商议,东君却始终闭门不出,说是一睡不醒。也不知是不是在炎洲受了重伤,是不是……身子不大好了。 皇帝彻底乱了阵脚。 一日竟在朝堂上公然放出胡话,声称只要找到帝火天命子的生父,他便会主动禅位,此乃天命所归。 宣姮闻讯,吓得瘫软不起。 她痛哭失声:“宣赫这么逼婚,是想害死我啊!蔺青阳不是人,他是恶鬼!宣赫怎么敢这样逼他,啊,我命休矣!” 宫人连忙劝道:“殿下慎言!” 宣姮已经无法慎言了,她的情绪彻底崩溃:“宣赫他就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他以为把我推出去,他就可以脱身吗?他以为蔺青阳会放过他?父君一世英明,怎么就能生出宣赫这个没用的废物啊!” 宫人伏跪一地,心丧若死。 * 蔺青阳这一觉睡得久。 睡醒,外面已经沸反盈天。 麾下纷纷进言。 “主君,皇帝小儿这是吓破了胆,把那帝位当成了烫手山芋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主君,该进则进!” “虽然夫人新丧,但大事当前,不该拘于小节!” “既然皇帝小儿搭好了台阶,主君不妨娶宣姮,受天命!” 蔺青阳淡淡瞥过一眼,底下立时噤声。 这些人也是放肆了。 大抵是以为,他这个鳏夫,失了智,丢了权柄。 “啊,你们真聪明。”蔺青阳抬起手,给众人鼓掌,“真是很会替我着想,如此激进,一定不是为了自己封侯拜相吧。” 众人大惊,纷纷跪下:“主君明鉴!属下 绝无私心啊!” 蔺青阳语声和煦:“权欲熏心,最容易露出蠢相。都回去照照镜子,动动脑子。” 众人伏地,大气也不敢出。 蔺青阳提步离开府邸。 他道:“想问就问。” 两名暗卫悄然现身,落后半步,挠了挠头:“主君,属下其实也觉着这几个人的样子挺蠢,却说不出个道道。” “宣赫此人。”蔺青阳嫌弃道,“既懦弱,又冒进,蠢货还自以为聪明。闹这一出,是想驱狼吞虎。” 暗卫一点就通:“原来如此!难怪最近有风声说主君虚弱,皇帝小儿这是想引十八路诸侯来战主君啊!危机当头,这些人,居然还贸然劝进!” 蔺青阳问:“你说他们是不是蠢?” 暗卫认真点头:“确实!”眯了眯眸,抬手,往脖颈凶狠一划,“主君,这些个有了异心的蠢人,是不是……” 蔺青阳漫不经心摆摆手。 睡了个好觉,他精神不错,趁着太阳好,要去一趟郊外紫竹苑。 亡妻的东西,每一件都要收到身边来。 他平静地想着。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等到南般若病情好转,可以离开床榻稍微走动,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她有些吃惊。 这些年待在那个人身边,她一次没有生过这样重的病。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个吹不得风、受不得寒、吃不得美食的病秧子。 “真奇怪……” “奇怪什么?”南念一大步走到她旁边,给她披上厚绒外氅,“怎么就下床了?病没好全,歇着才是。” 南般若叹气:“阿兄,我哪有那么娇贵?” 南念一没说话,只用无情的眼神嘲笑她。 她嘀咕道:“大约是离开炎洲太久,水土不服。” “没错。”他同意,“到炎洲,不服炎洲水土。到上京,不服上京水土。在东院,不服东院水土。去西院,不服西院水土。井水不服,溪水不服,河水不服,江水不服。晴天不服,阴天不服,雨天不服……” 南般若恼羞成怒:“南念一!” * 皇帝大张旗鼓给帝火天命子找爹的事情也传到了炎洲。 南念一道:“坊间都传,蔺青阳大约是要娶宣姮——兜兜转转,终究与你前世所见无甚区别。” 南般若沉默片刻,笑了笑:“这样啊。” 南念一小心打量她脸色,看不出一点难过,但是笑容也轻飘飘地虚浮。 难免令人忧心。 “不然这样,”他心一横,“等到蔺青阳二婚时,你的病也该好全了,我带你去泡个热汤泉,吃上一点炙肉,怎样?先说好不可贪多。” 南般若失笑:“阿兄,我真不难过。蔺青阳他知道宣姮怀的是帝火天命子,他需要那个孩子。” 她微微偏着头,笑吟吟看着他。 大病初愈,她看上去就像朵琉璃花,剔透、脆弱、易碎。 看着她,南念一只觉心脏隐痛。 这样好的姑娘,该被人捧在掌心,置于心尖。 蔺青阳那厮,他怎么敢! * 南般若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 她再不敢淋雨吹风,大多数时候躲在屋中。 睡睡觉,看看书。 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闷也没办法——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却还有个严厉古板的南念一。 他自己是个捧一卷兵书就能看一整天的人,她晃一晃小腿,他都要觉得她心不够静。 每日吃着一样的饭食,按时睡,按时起,今日宛如昨日复刻。 恍惚回神,竟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日,南念一早晨出门,过了午时仍然未归。 午后太阳好,南般若慢悠悠游荡到院子里,隔着斑驳的、碎金般的叶影晒一晒太阳。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 南般若转头望去,只见南念一皱着眉头大步走进来。 他从外面回,带了一身暑气。虽有事,还是按捺住性子停在了廊下,等待身上那阵熏人的暑热消减下去,这才慢慢走到她身边。 “京中来了消息。”南念一沉声道,“宣姮她……” “大婚啦?”南般若轻快地打断,“那阿兄什么时候带我去泡温泉、吃炙肉?” 南念一眸光晃了晃:“般若……” 她恼道:“阿兄答应我的事,不会是要反悔吧?” 南念一叹了一口气:“不是。宣姮她不是大婚,她死了。被毒杀。” 南般若唇瓣微微分开,难以置信地蹙起眉心。 “死了?怎么会?”她不解,“宣姮怀着帝火天命子,蔺青阳怎么会让她死?” 南念一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探子说,那鳏夫每天穿一身白丧衣,走到哪都像在上坟。 天命子没了,他连眼皮都没动下。 第44章 她的东西南般若,危。 宣姮死了。 怎么会死了呢? 南般若很难相信,但此事确定无误。 宣姮真的死了,在宫中遭人毒杀,尚未查出凶手。 南般若怔忡:“那她腹中胎儿……” 南念一随口回道:“一个没成型的胎,自然是死了。” 她的呼吸短暂停滞。 “嗯。”她轻轻颔首,转身往屋内走,“晒久了有点热。” 南念一察觉到她情绪低落。 他跟上她,劝道:“不必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伤神。” “我在想,是谁杀了她。”她跨过门槛,低着头,沉吟道,“总不会是蔺青阳?” 南念一虚虚探出手,护着她顺利过了门槛,收回手来。 “应该不是。”他道,“据探子称,蔺青阳他……” 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南念一继续说道,“重伤未愈,深居简出,此事不像是他做的。” 南般若笑:“也是,他杀人,用不着偷偷摸摸。” 那一日在悬崖上,若不是阿父阻止,宣姮都已经被扒皮抽筋了。 蔺青阳行事,肆无忌惮得很。 进入屋中,两个人在窗边对坐,南念一自觉动手煮起了夏日养生茶。 替她沏上茶汤,发现她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眉眼缥缈,脸色白到透明。 “般若。”南念一唤她回神,开门见山问,“你有心事对吗?” 视线相对,南般若知道瞒不过,便道:“我想起了宣姮生的那个孩子。” 南念一微微蹙眉。 她告诉他:“那个小太子,是个很好的孩子,沉稳,早熟,小小年纪就很懂事。” 南念一冷脸问:“蔺青阳和宣姮的孩子吗?” “不是。”南般若摇头,“宣赫的。” 南念一:“……???” 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想明白的瞬间,一双狭长的竹叶丹凤眼蓦地睁成了杏眼,差点喷出一口茶。 他咽下震愕,平复呼吸,端出最正经的姿态向她确认:“宣赫与宣姮?” 南般若点头:“对。” 南念一额角青筋乱跳,唇角微抽,颇有几分缓不过劲来。 兄长与妹妹…… 目光无意识落到南般若身上,他险些失手打翻了一只茶杯。 不能再想了,浑身上下哪都不对劲。 他竖起手掌深吸一口气:“那个孩子,怎样了?” 南般若轻声告诉他:“被我杀了。” 南念一冷笑:“那他一定该死。” 南般若偏了偏头,惊奇地望进兄长眼底:“阿兄是这样帮亲不帮理吗?” 南念一正色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清楚得很。” 南般若怔忡一瞬,匆匆 低下头,捧起茶水来喝。 “嘶!” 烫到了嘴巴,眼眶都发红。 她缓了一会儿,轻声告诉他:“蔺青阳利用帝火天命子,进入秘地,强夺鼎中龙气助他飞升。那个孩子不愿助纣为虐,但是蔺青阳一手掌控着他,他身不由己。” 南念一的脸色瞬间凝重。 他缓声开口:“自古以来,帝龙鼎镇守天下地脉,龙气压制死瘴,不使其蔓延。蔺青阳夺鼎,便是在夺天下人的命!” 南般若勾了勾唇角:“他不在乎。” 她微微垂下头,掩饰眸色。 她早就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运气能爱上一个好人。 蔺青阳是一定要飞升的,在他看来,为了所谓天下苍生放弃大道,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他对她有真心,也有深情。但他绝不会为了她放弃飞升,他只会带着她一起飞升。 他厌世人。 世人化为枯骨,铺他踏天之路,只会让他愉悦到身心战栗。 蔺青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南般若微微地笑,轻声重复:“他不在乎。” 南念一闭目压住情绪,良久,呼出一口长气。 他望向她,目光几分心疼,几分叹息。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她的“心硬”。 她笑笑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继续说道:“那个孩子很聪明,他一心求死,他知道谁能帮助他。” 南念一蹙眉:“他找了你?” “对,那孩子找了我。”南般若语气平静,“我帮了他,请他喝了一杯毒酒。” 天命子死了,蔺青阳未能夺尽龙气,拖了近百年才终于飞升。 南念一缓缓点头。 很快,他也和蔺青阳一样意识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情:“你身处深宫,哪来的剧毒?” “来福给我的。”南般若直言不讳,“他暗中帮助我,给过我不少情报,我问他原因,他不说。” 蔺青阳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那个“神秘人”就是来福。 “来福?”南念一沉吟,“父亲说,他是跟随过先帝的老人。先帝在世时,与父亲相交莫逆。难道是这个原因?” “为父亲报仇吗……” 南般若思忖片刻,摇摇头,觉得不像。 小太子死后,来福就不再有任何存在感——来福帮助她,仿佛就是为了终有一日借着她的手杀死帝火天命子。 ……嗯?! 南般若双眼微微发亮:“阿兄,你让人打探清楚,宣姮死状如何?是不是宛如熟睡,姿态如生?” 南念一蹙眉:“你怀疑杀宣姮用的正是杀那个孩子的毒。” “对。”南般若点头,“凶手只要没重生,他就不会想到要换一种毒。” 南念一神色微震:“倘若是,那么,来福就有最大的嫌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猜了!”南般若起身推他,“先去问,快点去!” 南念一失笑:“我们家慢吞吞的小蜗牛,什么时候变成了急脾气的小炮仗。” * 上京城。 宣姮的死法,与前世那小孩如出一辙。 听到消息的时候蔺青阳正在做菜。 暗卫立在厨房外,垂着头,等待主君回应。 “欻、欻、欻!” 蔺青阳颠勺,灶上的火焰蹿入锅中。 手腕一翻,一搅。 热腾腾一盘菜,带着浓浓锅气出炉,滋一声香满庭院。 暗卫不禁咽了咽口水,咕咚。 蔺青阳端起菜盘子,越过暗卫身边,走进竹制小饭厅,一一摆盘。 两碗米饭,两双竹筷。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竹椅温声说道:“自己先吃,我和人说句话。” 转过身,耳畔幻听她的回应——“嗯”——敷衍的、迫不及待要动筷的鼻音。 蔺青阳带着暗卫踏出院子。 “别让她听到了。”他带着点无奈,“她不想我查到那个人是谁。” 暗卫人:“……是。” 主君近来简直神了。说他糊涂,他比谁都清醒。说他清醒,他比谁都疯魔。 蔺青阳点着额侧,微微沉吟。 前世帝火天命子在他掌控之下,除了南般若,旁人还真没机会下手——即便他以为她被人陷害,也很清楚旁人就是借她的手下了毒。 如今么…… 宣赫既然大张旗鼓让所有人知道宣姮怀了帝火胎,他早就在等着宣姮死。 果真死了。 今生他尚未入主皇城,身边几个心腹的手还伸不进后宫,可以排除嫌疑,不需要宁杀勿漏。 他淡淡瞥了眼跟在身边的暗卫:“运气不错,恭喜。” 暗卫憨笑:“多谢主君!” 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但主君都恭喜了,肯定大喜! “诶?”眼见蔺青转身要走,暗卫赶紧出声,“主君,那凶案……?” “查宫中老人。”蔺青阳很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指,“没点眼力,菜都要凉了。我不在,她又不肯先吃,信不信一筷子都还没动?” 暗卫:“……” 可不,要是动了,岂不闹鬼? * 探子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来福被抓了。 南般若正在廊下小心地晒晒手心和手背,闻讯,动作顿住。 “这么快啊,”她叹气,“不愧是蔺青阳。” 只是…… 宣姮母子已经死了,就算抓到凶手,帝火天命子也不能死而复生。 他还怎么飞升? 总不能做一辈子鳏夫吧? 南念一拍拍她的手背,道:“别多想。此事左右与我们无关。蔺青阳得不到帝火天命子,也就无法染指帝龙鼎,往好了想,也不坏。” 南般若点头:“嗯。” * 上京城。 南戟河在朱雀楼下的长巷子里堵到了蔺青阳。 他依旧穿着白色麻布丧衣,眼底两道弯月青色。 见到南戟河,蔺青阳下意识想绕路。 “东君。”南戟河沉声打招呼,“欲往何处?” 蔺青阳强行定住脚步,恭恭敬敬作揖:“岳父。” 南戟河冷眼睨着他。 蔺青阳面色略有几分心虚,不打自招道:“听闻府上遭了贼?近日城中确实不太平,我手上也有一桩大案。” 南戟河皱眉:“在本君面前,就不必装疯卖傻了吧?” 蔺青阳垂眸笑了笑,笑容轻飘飘地虚浮,他笑叹:“岳父恕罪。” “我今日找你,是因为来福的事。”南戟河直言,“他杀长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半晌不见动静。 南戟河冷笑:“怎么,本君听不得?” 蔺青阳眉眼谦恭:“不然我让人与您细说?岳父见谅,小婿有要事在身。” 南戟河并未打算放过:“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吧。” “亡妻还有东西遗落在外,不寻回来,我心难安……”蔺青阳低叹,“罢,既然岳父问起,小婿知无不言——来福不仅杀了宣姮,先帝之死,也与他有关。” 南戟河眸光微凛:“哦?” 蔺青阳道:“他一生奉行的命令,就是杀死帝火天命子。” 南戟河蹙眉:“谁的命令?” 蔺青阳摇头:“不知,他身上有蛊,逼死了也说不出来。不过他透露了一件事,先帝似乎有一个私生子流落在外,不知岳父可有头绪?” 南戟河沉默摇头。 相顾无言。 蔺青阳提起精神笑了笑:“岳父若是不怕我埋伏,可以自去牢中见他。我让人放行。” 南戟河沉吟不语。 “我可以走了吗?”蔺青阳好声好气,“我怕去迟了,遗物被旁人捡走,总归是麻烦。” 万丈高空扔下去的,想找回,还得花些工夫。 第45章 白玉瓶嗯? 阴森地牢。 南戟河见到了来福。 一支烧红的烙铁斜插在火盆之中,火光在墙壁投下诡谲晃动的影,来福被缚在刑架上,囚衣残破,血迹斑斑。 南戟河侧了侧眸。 麾下 将士开始动手清场,把蔺青阳的人全部清离,并且牢牢把守住地牢内外通道,以防被堵在牢里变成瓮中之鳖。 南戟河道:“来福公公,你受苦了。” 在这个地方,说话总会带上潮湿阴晦的回声。回声幽幽荡过冰冷霉黑的墙壁,盘旋在通道之间。 来福垂着脏污的脑袋,一动也不动。 南戟河盯了他一会儿,负起手,转身面向墙壁:“先帝早就猜到了,宣氏三代不出天命子,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叮一声轻响,身后传出微不可察的铁链碰撞声。 南戟河径自说道:“先帝着手探查,却发现处处受阻,查到哪里,哪里线索断绝——相关的人死得太干净,全是意外,毫无破绽。” 他不动声色侧耳,听见刑架上的人呼吸变重,像是在笑。 “先帝虽未查出头绪,却已经知道有一股势力如庞大阴影,深植于宫廷。”南戟河不紧不慢抛出一个大秘密,“先皇后受人暗害,难产血崩,先帝悲恸之余,心中已有计较——在宣赫、宣姮这对双胎生出之时,先帝果断换走了其中一人。” 刑架方向,呼吸骤停。 “那个婴孩,正是我亲手抱走的。”话音未落,南戟河蓦地转身,双目炯炯,盯向来福。 来福睁大了双眼,来不及掩饰眸中的震惊和恍然。 四目相对,眼神碰撞出火星。 “原来……那个流落在外的帝火天命子,是……”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来福发出嘶哑的声音。 “不错。”南戟河直言,“那个孩子,正是养在我的名下。他身负帝火,真息为金色,为了掩人耳目,我故意纵容他自幼修炼焚金诀。” 来福长长地“啊”了一声。 半晌,他苦笑道:“世人都说炎君愚忠,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南戟河面无表情注视他。 “唉——”来福叹一口长气,“炎君把深藏多年的秘密告诉我,是想从我嘴里换到真东西吗?可惜了,蔺青阳应该告诉过你,我身上有蛊,永远不会出卖自己的主子。” 南戟河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不需要,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来福瞳仁震荡:“你……” “帝火天命子,是帝龙鼎的守护人,身上的血脉便是打开秘地的钥匙。”南戟河直视对方眼睛,憎恶道,“你能知道民间流落了一位‘私生子’,是因为你的主子感应到自己身上的帝火变得稀薄了,对吗?” 来福说不出话来。 南戟河并不需要他回答,冷笑一声:“最后一位进入秘地的帝火天命子,与蛊王彼岸香尸妃有旧。先帝正是因为触碰到这个禁忌,所以被匆匆灭口?” 虽是问句,其实已经笃定。 原来南戟河才是知道最多内情的人。 “私生子”与“蛊毒”,正如拼图的最后两块,将他所知的线索拼接成了完整真相。 南戟河垂眸轻叹:“从古至今,一代代天命人进入秘地,炼化帝龙鼎中的龙气,反哺地脉,压制死瘴。世人奉宣氏为尊不得僭越,正是为了防止天命子落到宵小之辈手中,危害整个天下,此为共识。” “不曾想,蠹虫终究出在了宣氏之中。” 诈死,盘踞秘地,窃夺龙气,狙杀新生的帝火天命人,已有整整三代人时间。 也不知养出了好肥一条大蠹虫。 来福目光灰败,嘴唇隐隐颤抖:“炎君,对我说这些是……” “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南戟河道,“先帝是我知己,我为知己报仇,要报得明明白白。” 抽刀,断喉。 看着来福的颈血汩汩流尽,彻底气绝,南戟河还刀入鞘,转身大步离开地牢。 “奉贤(先帝),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吧。” “放心吧,那个孩子像你,终有一日,定会拨乱反正,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 炎洲老宅。 南念一问:“你是说,前世蔺青阳进入帝龙鼎秘地,总是受伤?” “一开始是。”南般若沉吟,“有一次伤得极重,像是被什么野兽伤的。在那之后,他的修为便开始一日千里。我那时以为,帝龙鼎旁边是不是有什么守护兽,他杀了那兽,便可以窃夺龙气。” 南念一听出她话中之意:“如今你不这么想了?” 南般若轻嗯一声:“如今知道有那样一股势力盘踞宫中,专杀帝火天命子,我思来想去,谁获利,谁便是真凶——帝龙鼎秘地里面,恐怕藏的是一只吸血大蚂蟥。” 她抬起手指,像爬楼梯一样往上数。 “杀了整整三代天命人啊……一、二、三,天元年间,最后一位进入秘地的帝火天命子,有最大嫌疑。” 南念一眯了眯眼睛:“如此说来,蔺青阳在秘地,便是与之相斗。” 南般若晃着脑袋,一下一下慢慢点头。 “我这就把你的推测告知父亲。”南念一起身,“如此说来,那蠹虫的实力正与蔺青阳相当。虽然天命子已胎死腹中,但我们还是要早做准备。” 南般若乖巧点头:“嗯。” 她身子骨太弱,除了出出主意之外,也帮不上别的忙。 * 天舟。 那一日吵架的情景历历在目。 蔺青阳眼睫长垂,微偏着脸,幻听她在耳畔与他吵嘴。 笨嘴拙舌,吵架都不会,尽讲些没用的大道理,自己把自己气半死。 “笨东西。” 心口忽地传来钝痛。 他抬手掩心,只觉胸膛又空又冷,风透过去,似千万枚刺骨寒钉。 早知今日,又何必与她置气,平白浪费大好时光。 他闭上双眼。 空荡荡的船屋里渐渐添了色彩,多了一道鲜活灵动的身影。 她骂他:“你根本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 蔺青阳弯起笑眼:“你说是就是了。” 不对,不能这么说。 他火速改口:“知道了,般若爱苍生,往后我也会多多顾念。” 她不动了。 像个木头一样呆呆望着他,好看的唇瓣微微分开。 她应该说什么呢? 蔺青阳思来想去,她始终没能动起来。 他不可能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自然不知道她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蔺青阳心口渐渐浮起了躁郁的阴火,呼吸错乱,眼眶痉挛。 “咔!” 手指一颤,捏碎了身下的硬木榻。 良久。 “般若啊般若,你本该飞升成神,而不是找死。”他发出一阵轻而低的笑声,“这下好了,死无全尸,孤苦伶仃,感受如何啊?” “呵,呵……” “很好,你很好,你死了,我再不得飞升,你满意了吗?” “呵呵,哈哈哈,呵呵呵哈哈!” 他笑得在地上打滚。 忽一霎,他脸上表情消失,起身,提步,走出船屋。 竖手,命令天舟减速下降。 穿过云层,遥遥可见一条深涧。 到地方了。 蔺青阳立在舷边,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飘动。 不等天舟降落,他倏然翻身而下。 丧衣在空中翻飞,好似一只瘦骨嶙峋的孤雁。 “主君哪日殉情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暗卫天叹气。 “应该不会吧,”暗卫人挠了挠头,“主君还说贺我大喜来着,大约是准备给我娶个媳妇。哎,你们说媳妇是漂亮的好,还是温柔的好?” “呆子,当然是既漂亮又温柔的啊!” “不行不行,水满则溢,哪有处处完满的好事?万一天妒红颜……我可不想变成主君这样,不人不鬼,又哭又笑。” 三个人一起叹气。 * “嗵!” 蔺青阳坠入深涧。 水体阴寒,到了涧底,能见度极低,黑暗间隐约泛着深绿,好似到了幽冥黄泉。 他嘴唇微动:“般若,你在这里吗?” 他在水下摸索。 这里并不见鱼虾存活。 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坠落时的震荡让伤口撕裂,透骨的寒气直往身躯里面钻,像活物一般,拼命噬咬他的生机和血肉。 蔺青阳恍若未觉,一心一 意在水下寻找。 黑暗中浮过记忆画面。 她扔那些东西的样子,恍惚就在眼前。 她用她蚂蚁般的力气掀翻了桌子,然后把盘碟、小食、绣凳、锦枕、香炉、钗环……一一从窗口了扔出去。 真不容易。竟然都没有大喘气。 蔺青阳弯起唇角,失笑时不慎呛了水。 他一边闷咳,一边发笑。 潜游许久,一无所获,胸口逐渐因为窒息而开始刺痛。 蔺青阳继续往前。 双手一寸寸在涧底乱石之间摸索。 有锋锐处割破了他的皮肉,血液冷冷渗出,滑过口鼻,带着水腥。 蔺青阳不以为意,手指用力探寻,全然不避伤处。 一种奇异的直觉驱使着他,即便濒临窒息,也要继续往前游。 “叮。” 水底无声,他却微妙地感应到,翻开的石块碰到了一样东西。 他伸手抓去,水流荡出,那个东西微微浮起,翻了个滚,落向前方。 蔺青阳不假思索追去。 胸腔已经不自觉开始痉挛倒气,他的身躯像打嗝般颤动,阴寒彻骨的涧水无视他的意志冲入肺腑。 前方是一处涧底断崖。 那个东西落了下去。 错手而过的瞬间,他看清了它的形状——装解药的,白玉瓶。 一股熟悉的死气氤氲在这处水底断崖。 这里竟然也有死瘴! 难怪潜游许久,不见鱼虾鳖。 白玉瓶悠悠坠落,像她一样,脱离他的掌控,落向他看不见的未知深渊。 蔺青阳冷笑。 他深吸气,放任冰水浸透肺腑。 纵身掠下! 第46章 哈!南般若啊南般若。 南般若午睡时,突然梦魇了。 意识清醒,身体却像灌了冰水一样。 冷……好冷…… 她仿佛回到了前世冰狱,身躯浸在水里,周围浮满碎冰。 那时她牙关紧咬,没人知道她的舌底藏了一枚灵姜片——半道上一名小太监偷偷塞给她的——来福的人。 灵姜散发的热意护住她的心脉,令她不至于冻死,受罪却是无可避免。 寒冷像冰针,密密麻麻刺入骨缝,令人苦不堪言。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蔺青阳在叫她。 ‘南般若……南般若。’ 他来救她了。 她虽然冻僵,却牢牢记得自己的计划——用绝美破碎的美人计迷惑他,骗他心疼。 她用力冲着他笑。 他果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 涧底昏暗无光,冰寒彻骨。 蔺青阳任凭冷水灌入口鼻,冲进肺腑,将胸腔里的空气尽数排挤到体外。 每一口空气倒出,他的身躯都会濒死般抽搐痉挛。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她。 她的面容苍白破碎,肌肤比他周围这些深涧水还要冷。 那一次她被关进冰狱,他找到她时,她被缚在一片碎冰之间,脸和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冲他笑,骗他怜惜。 她并不知道,有些话本子是骗人的,冻得面青唇白的美人,并不楚楚可怜,也不似什么花朵破碎绝美。 冻成那德性,丑死了。 他能中计给她法衣,不是因为她好看,而是因为她是她。 ‘南般若……南般若。’ 她在他的眼前笑。像一朵好丑好蔫巴的花。 蔺青阳张口,倒出最后一口气。 他进入了死障区。 死亡距离他那么近,每一次探手划水,仿佛都有无数枯骨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撕咬他的魂魄,要将他拽进炼狱深处。 耳鸣,双目充血,脏腑剧痛,神智摇摇欲坠。 他不眨眼,盯着那只白玉瓶。 亡妻的东西,每一样,都要找回来。 一股冰冷的杀机锁定了他。 黑暗中有暗流涌动,他惊动了某个潜藏的大东西。 水体与死瘴交织,涧底有了颜色,危机四伏,光怪陆离。 理智告诉他必须回头了。 可是眼前恍惚再一次看见她的笑靥。 她盈盈负手,回眸望着他。 “蔺青阳,你来,来啊。” 她在水底下呼唤他。 ‘般若。’他的心中浮起一个极其清明的念头,‘你想我死。’ 她笑吟吟偏头,眉眼天真无邪:“对啊,那你来不来?” 幽旷的涧底缥缈回荡着她带笑的声音。 那你来不来…… 你来不来…… 来不来…… 美人乡,英雄冢。 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杀意,美好、甜蜜,就像死亡本身,温静而诱人。 她是他再世重生的执念所在。 她死了,他再也不可能飞升,只会永远留在这个世间,终究化为枯骨一堆。 死在今日,死在明朝,似乎没有太大分别。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也没有找全她的遗物。 ‘般若,我知道你想我,但还不是时候。’ 他目光冰凉,倏地掠入死瘴深处,探手,抓向那只白玉瓶。 几乎同一时间,一条浑身腐烂流脓的蛟怪陡然对他发动了袭击! 深涧之下,浊浪翻涌! * 岸边。 众人停好天舟,抵达深涧附近,在周遭密林之中仔细搜寻。 很快,有人找到了一只尖脚嵌进泥土层中的香炉。 看清炉底的纹样,众人眼睛齐齐一亮——是府中的东西! 当即兵分两路,以香炉为中心,沿着飞舟行进路线前后寻找。 盘碟、锦枕、钗环…… 除了糕点小食被虫鸟啄尽,其它东西倒是逐一被找回。 两队人马返回深涧碰头。 将手上拾回来的失物一拼一凑,堆成小山,惊觉那船屋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主君实在心细如发,就连按摩用的玉器也是带全了整套。 ——可惜都碎在匣子里了。 暗卫天叹气:“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东西尽然还能得见天日。” 暗卫地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暗卫人老实道:“夫人还想不到她死了呢!” 其余众人:“……” 虽然这是大实话但是你这么口无遮拦是真当主君死了吗? “轰哗!” 深涧忽然发出一声闷响。 水面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一股浓郁不祥的死水自涧底直直奔涌而上,好似地龙翻腾。 林中一震,飞鸟虫豸齐齐腾空而起,向着远处惊逃。 乌泱泱遮天蔽日。 众人咽喉发紧,祭出兵器,催动修为,全神贯注盯住涧水。 那翻涌的浊浪越来越近。 阴寒,血气冲天。 混乱中可以看见大蓬的污血以及无数剔下来的鳞片。 “轰!” 忽然有一巨物破水而出! 这涧中,竟藏了一头体型巨大的蛟蛇,只见它遍体鳞伤,出水的霎那,恐怖的吼叫几欲震破耳膜。 它长身蹿起百尺来高,污血和水花溅向四面八方。 一道极其嘶哑怪异的声音传来:“死瘴。退。” 众人心下一凛,连忙端起刚捡回来的那一座金玉小山堆,疯狂后撤。 只见涧水溅落之处,一缕一缕阴寒似活物的瘴气缓缓在乱石之间蔓延。 死瘴! 这要是猝不及防盖一脸……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蔺青阳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他翻身摔上岸,面青唇白,身躯微弱抽搐,不像个活人,倒像是个淹死多年的水鬼爬了上来。 “铮!” 剑尖拄地,他摇晃站起身,一脚深一脚浅,拖着浓长的水迹往前走。 他的脚步看似沉重缓慢,其实每步踏出,都能诡异地飘出数丈。 即便是相熟的手下,见了这一幕也难免毛骨悚然。 在他身后,那蛟怪引颈长嘶,身躯在半空重重抖动,等到力竭,“轰嗡”下坠,“砰”一声砸起了千丈巨浪。 踏出水瀑范围,蔺青阳随手撕下衣袍,“啪”一声沉沉扔在地上。 他低下头,躬起瘦高的身躯,开始呕吐。 灌满肺腑的冷水哗啦啦倒出,仿佛无穷无尽,吐到后面,水混着血,当真是一点人样也没有,看得旁人后背发寒。 他 双目猩红,吐毕,抬起手背,擦了下嘴角。 一抹血色曳在唇畔,与他缓缓勾起的笑容浑然一体。 他提步上前,走到那堆遗物旁边,低下头,认认真真清点。 片刻,他抬起紧攥的左手,将藏在掌心的一对耳坠、一只白玉瓶放了进去。 “辛苦。” 众人赶紧拱手:“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蔺青阳轻嗤一声。 他的嗓子辣得宛如刀割,懒得说话,挥挥手,示意众人回。 终于,把她东西,全都找回来了。 他微微阖上眼睫,压制不断涌上额头的眩晕感,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至死方休。 * 南般若好不容易挣脱梦魇。 望着窗外艳阳,她恍惚了好一阵。 噩梦中,那股阴寒、冰冻、血腥和疼痛交织的奇怪感受,令她感觉陌生。 她抬起手,触了触心口。 她忘记了梦境,只记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 “好奇怪。” 她起身下榻,穿好鞋袜,出门,到藏书楼去找南念一。 他最近每日都在那边处理公务。她没事便会过去,给他磨磨墨,涮涮笔,听听最近上京有没有新消息。 此刻南般若刚从大梦中苏醒,人还有些迷糊,行在实木长廊间,遥望四下,忽然心中感慨:炎洲老宅,是真的很老了! 木头饱经风雨,色泽已然沉淀,廊柱、木壁、门窗都盘了厚浆,颜色积得极深。 藏书楼周遭绿荫重重,本身又是座黑木楼,更是有一种奇怪的光线都完全照不进去的错觉。 她抬头望了望天。 真奇怪,明明烈日高悬,没有一丝风,也不见一朵云,却有种沉闷的、风雨欲来的昏暗感,像黑色纱幕,笼罩在宅子上方。 * 天舟。船屋。 蔺青阳坐在软榻上,微偏着头,苍白瘦削的手指拿起一样样物件,将它们放归原处。 他的神情隐有几分恍惚,时不时要抬手掐一掐眉心,强行令自己清醒。 船屋一寸寸复原,好似时光倒流,覆水能收。 他喉结微动,耳畔又一次幻听她的声音。 大约是知道他冰冷伤重,随时都有可能死,她不跟他吵嘴了。 她乖乖坐在他对面,嗓音轻而温柔:“蔺青阳你是真不要命啦?这些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道:“你用过的,不一样。” 她不信,随手拿起案桌上的东西,左左右右翻看:“我用过也没有不一样。” 蔺青阳放空视线,幽幽凝视面前虚幻的身影。 她死了,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感受。 就是心里空。 那是一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填补的空洞。 就连杀人也意兴阑珊。 这些日子旧伤叠着新伤,身躯又冷又重,甚是无趣。 好歹是把遗物找齐了。 他该回到摆满她旧物的房间,随便躺在哪里,睡一个长觉,醒,或者不醒,都无所谓。 他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哑声笑道:“般若,去吧,说不定很快就能见面了。” “行吧。”她学着他的样子说。 然后她笑吟吟放下手中白玉瓶,化成细碎光点,在他面前消散。 蔺青阳将视线投向窗外。 随手拿起她刚放下的白玉瓶,单手拨开瓶盖。 “叮。” 他给她的药瓶自然不可能进水。 他反手想要倒出药丸。 动作忽然凝固。 白玉瓶中,空无一物。 “吃了?”他微微蹙眉,旋即否定,“不。没有。” 她身上的不死药确实发作了。 所以……她不是弄丢解药,而是丢了一只空瓶子。 为什么她要故意扔掉一只空瓶子? 那枚解药,去了哪里? 他阖上双目,眼角掠过一抹冷静到极致的寒光。 记忆画面倒流。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忽一霎,时光定格,眼前浮起她满是碎星的眼睛。 凤天鼓楼。 她急匆匆拉着他,远离那面敲破的鼓。 那样大的动静,整个上京城都会被惊动。前世她家人死在凤天鼓楼,今生她会不会与他们约定过,要敲破那面鼓? 解药。 长生谷的漏网之鱼,被小白脸拐走? 南戟河身材虽然魁梧,面容却俊秀,年轻时应当与南念一差不多,当得上“小白脸”三个字。 蔺青阳唇角一点点勾起。 南般若并不擅长说谎。非说谎不可时,她习惯加上些条件。 比如—— “告诉我,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若是还有藕吃,我便回来。” 事实上她根本不会回来,她还要狠心杀了他。 又比如—— “你和我,算不算是重新来过?” “只要我亲人安好,那就算。” 所以在送出解药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想好了退路。 蔺青阳的身躯忽如犯了急病一般抽搐颤抖,握住白玉空瓶的指骨难抑痉挛,他喘-息剧烈,倏然睁眼,眸中绽出骇人的精光。 “南般若啊南般若。” 他唇角的笑容不断扩大,越扩越大,几乎咧到了耳根之下。 “哈!” 第47章 沉水香遇人不淑。 蔺青阳变了。 虽然还是那副病骨支离、行将就木的模样,身上却明显有了一股……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应当称为精力旺盛的阳亢之气。 但在他身上,倒像阴火炽盛。 若他是个鬼修,此刻当是大成。 暗卫们悄然对视。 最老实的人忍不住问同伴:“主君这怕不是回光返照了?” 蔺青阳显然是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顿一下。 他大步进书房。 落坐太师椅,身体后仰,瘦削苍白的脖颈青筋醒目、喉结嶙峋。他双目微阖,指尖无意识地急促叩击黑檀木书案。 心脏跳动得太过激烈,每一次撞击肋骨,喉咙里都会返上腥甜的血气。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烦人的心跳声,震得他脑袋嗡嗡乱疼,神魂摇摇荡荡。 一名探子小心靠近。 “主君。”探子垂目,视线只敢视他黑靴,双手挑起一卷密信奉到他面前,“南府那边来的消息。” 蔺青阳缓慢眨了下眼,探手接过,挥开。 他头疼,眼睛也疼,心跳膨胀鼓噪,一下一下刺痛着颅脑。 他虚起视线,瞥下一眼。 【宣稷|彼岸香尸妃|帝火天命子南念一】 密信上的字样忽近忽远,映入他眼底,剧烈闪烁着红绿交织的光,晃得他眼更疼了。 蔺青阳只看了一眼就扔开密信,抬起苍白瘦硬的手指,死死摁住额头。 良久,他懒懒挥了下手,哑声道:“棋子废了,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探子心中惊跳,脸上不敢显露,低声应是,快步退下。 心说:这颗棋子埋在南戟河身边已经许多年,探得一次秘密消息,竟就被弃了。 探子离开之后,书房中的空气渐渐阴冷下来。 “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南念一?” 蔺青阳缓声自语。 “啊,”他轻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他是宣家的人。宣家的男人,与我的般若,走那么近。” 几根冰冷修长的手指覆住眼睛,他勾着背笑出声来,笑得双肩乱抖,身体前后摇晃。 指缝之间,隐约透出几抹幽冷漆黑的光。 * 炎洲。 南般若踏进藏书楼之前,下意识转头望了望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近日的天色总让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仿佛风雨欲来。 “阿兄,”她眉头微蹙,“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消息?” 南念一从案牍间抬起一双清秀凤目。 “奇怪?”他沉吟片刻,将近期的消息逐一排查,“来福死在狱中,父亲对外说是病死。” 南般若懂:“阿父杀的,不奇怪。” 南念一又道:“当日跟随父亲进入牢狱、见过来福的都是老人,事后有两个突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哦?”南般若挑了挑眉,“难道是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不惜暴 露身份也要传递消息给自己的主人?” 她思忖片刻,摇头,“也不奇怪。” 南念一问:“般若是想听什么样的奇怪消息?” 南般若叹息,托着腮,拖声拖气道:“我也不知道啊——” 她恹恹垂下眼睛。 南念一觉出细微异样,唇角紧抿,沉声问:“和姓蔺的有关?”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南念一心道是了,放下手中的笔,认真道:“放心罢,你诈死之事,就连北斗几位叔伯都不知道,绝无可能走漏风声。” 南般若颔首,语软温软却坚定:“只要蔺青阳相信我死了,那就不会有事。” 若是他知道她没死……恐怕藏到天涯海角也无用。 “他信得很!”南念一冷笑叹息。 蔺青阳都把自己弄成了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形销骨立,终日穿着白麻丧衣,偷空了她的闺房,大张旗鼓掏了郊外一处荷塘,据说还在疯疯癫癫到处找她的“遗物”。 这种事,说出来平白污了她耳朵。 不过是些疯事,也算不上奇怪。 南念一微笑安抚:“蔺青阳伤重,实力大大折损,眼下是他躲着父亲。若是此刻有机会与他狭路相逢,凭父亲全盛的实力,定能将其斩于刀下。” 探子原话说得更加严重——蔺青阳已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 “般若,那厮是必死的人了。” “我知道。” 她笑吟吟挽袖帮他磨墨,慢条斯理道,“阿兄,我知道你在担心我。阿父阿母那么忙,从小到大,就你跟我待得最久了,我有心事都瞒不过你去。” 南念一眸光微震:“般若……” 她眉眼弯弯:“阿兄,心悦一个人,和想要他去死,一点儿也不冲突啊。” 看着她这副模样,南念一心疼到不行。 他的妹妹是这世间最美好最乖巧也最善良的姑娘,怎么偏生就遇人不淑。 南般若倒是当真无所谓。 这种事,在她漫长的前世早已经想通了。 她笑笑地说起正事:“蔺青阳一死,父亲便可以着手应对藏在秘地里的大蠹虫。若能成功拨乱反正,让这世间回到没有死瘴的时候……也不知那是什么样子。” 南念一也收敛了情绪,正色说道:“那就得等帝天火命子再次出世了。” 此刻说这个为时尚早,蔺青阳不死,绝不可以贸然行事。否则南氏与蠹虫两败俱伤,反倒是便宜了他。 “不是说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吗?”南般若好奇地问,“阿父与先帝交好,这件事他也不知情?” 南念一眉心微拢,迟疑片刻,摇头道:“父亲不提。” “哦——” 藏书楼里沉寂下来,只剩下一圈一圈悠然清越的漉漉磨墨声。 南般若很快就累了。 对于她来说,磨墨可以排名“重体力活”的前五。在它之前有走路、洗澡和吃饭。 “我回去歇息了。” “去吧。” 南念一起身将她送出藏书楼,转身踏进门槛,他抬起手,运功,凝视指间金灿灿的真息。 焚金诀。 小时候调皮,在父亲书房里翻到了这本禁忌功法,他偷摸学着捏个手诀,盘膝练习,竟然真的修炼出了金色真息。 ‘难道……’ 他陡然掐断思绪,不再乱想。 至亲若不是至亲,那比剜心还难受。 * 南般若穿过长长的实木廊道。 一片云遮住阳光,视野唰地暗下,顷刻便落了雨。 今日的雨并不暴烈。 她望向四周,老宅仿佛笼罩在朦胧烟雨之间,古朴,沉厚,历经千百年风霜。 行走其间,人显得渺小。 她走一走停一停,坐在廊下,看着云后太阳影影绰绰的惨白轮廓一寸寸往西面沉降。 等到她慢悠悠返回院子,已到了晚膳时辰。 南般若颇有几分无语:“……早知道就等兄长一道了。” 她先走这许久,竟是白白抢先。 话音未落,后来居上的南念一便也踏进了门槛。 他并不知道她才刚进门,见她站在门旁树下吹风,不禁皱眉道:“自己先吃就行了,等我作甚?下次不用出来接我,看看这天气,风这么大!” 南般若哑然失笑:“知道了。” 兄妹二人相携进入屋中。 膳食一一摆上饭桌,南般若面前是一只大瓦罐,盛着她的补气养生药膳。南念一饮食也极其清淡,一份清茶泡饭,一碟豆腐,一盘时令蔬菜,一碗葛汤。 南般若幽幽叹气:“阿兄,你年纪轻轻,吃得像个和尚。” 南念一笑道:“早也惯了,肠胃经不得那些大油大腻。” “那得分人。”南般若告诉他,“若是大厨手艺好,荤腥也能做得不油腻。” 南念一明显不信。 东君府的厨子,与南府的厨子能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油腻! 南般若笑笑低头,用白瓷汤匙舀起一勺药膳,置入口中。 她吃这个早就习惯了,不必尝味,只囫囵咽下。 吞下一口,再舀第二匙时,她忽地惊疑! “……嗯?” 南念一抬头:“怎么了?” 南般若回味口中残留的味道,眨了眨眼,小心地吃下第二口。 她发出惊奇的赞叹。 “阿兄!”她的眼睛熠熠发光,“换厨子啦?!” 今日的药膳,虽然看起来与往日无甚区别,可是入了口,却绵密香甜又滑凉,似乳糕的口感和味道,一抿即化,又像云朵一般。 “药膳有不妥?”南念一问。 “没有没有,特别好吃!”南般若笑,“往后都这么做!” 她埋下头,大口大口把瓦罐中雪白的膏状药膳吃了个一干二净。 南念一欣慰万分:“行!我会吩咐厨房,就按这个来!” 她自幼吃饭如上刑,难得见她大快朵颐——有也是勉强装出来的。 南般若一边刮罐壁,一边猛点头:“嗯嗯嗯!” 南念一失笑:“行了行了,饿死鬼一样。” 他忍不住探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 南般若又一次遭遇梦魇。 她睡下不久,忽然感觉四肢浮起寒意,心头也莫名生了恐惧,仿佛正被一道阴冷的目光注视。 她想睁眼,睁不开。 耳畔忽然响起清晰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沉重、潮湿、黏腻,越来越近。 南般若深深吸气。 ‘假的,都是假的,再逼真也是假的。小小梦魇,能奈我何……’ 到了距离床榻一丈左右,脚步声停了下来。 突然停下的动静,最是吓人不过。 南般若屏住呼吸,暗自挣扎。 她自幼体弱,对付梦魇早有经验——摇晃手指,左右摆头。 忽一霎,身体松动,被桎梏的感觉离开了她。 几乎同一时间,她听见一声熟悉的冷笑,闻见一股熟悉的沉水香。 “哈。” 南般若浑身血液冻结成冰。 她战栗不已,蓦地睁开双眼! 夜风拂过窗棂,树影在窗纸上摇曳。安宁、静谧的夜晚。 南般若踉跄爬下床榻。 “来人,来人!” 南念一闻讯匆匆赶来。 不过一盏茶工夫,他成功破案——今日她屋中燃的宁神香中,添了一味沉水香。 他笑道:“放心睡,我在外间看着。” 南般若恍惚躺下。 一夜无梦。 第48章 生病和撞鬼明天见。 翌日。 南念一病了。 南般若来到他的病榻前,惊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阿兄!”她双眼睁得溜圆,震声道,“你竟然也会生病!” 南念一:“……” 她学着他平日的样子,伸出手去,想摸他通红的脑门。 南念一急忙拉高被褥挡住自己的脸。 他闷闷道:“别碰我,你走远点,当心染上风寒。” 南般若跺脚气道:“都怪那梦魇吓我,大半夜害得阿兄爬出被窝!这下可好,着凉了吧。” 南念一失笑:“没错,都怪它。” 她只要不责怪她自己就行。 片刻,他听着她脚步走远 了。 南念一拿开被褥,只觉头颅好似一只沸腾的蒸锅,鼻孔便是那出气口,呼呼往外冒出滚烫的白色水蒸气。 这场病来得又急又凶,若不是老宅尽是可靠的人手,他都要疑心自己被下了毒。 他尝试运转真息,只觉头昏脑涨两眼发花,真息还未成型就散了,好似一盘无力的沙。 他望天叹气,身躯沉沉陷进床榻。 正难受时,忽见南般若脚步轻盈地进来了。 她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时,分明很有几分欢快,绕过屏风进入他的视野,立刻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只见她手中捧了一只药罐。 冲天的药味,浓稠漆黑的汤汁,不必入口就知道极其涩苦。 南般若一脸关切殷勤:“阿兄!起来吃药了!” 南念一:“……” 这是报复吧?一定是报复吧? 别以为他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她眼睛里装不住的笑意都快要滴到药罐子里面去了! 南念一扶额坐起,挥挥手:“放榻旁,你远点。” 南般若放下药罐,并不走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南念一无奈,喷着热气哑声道:“我还能逃避吃药不成?又不是小孩子。” 一边说话,一边端起药罐。 一口浓黑药汁入喉,双眼一鼓,差点喷出。 余光瞥见她紧紧盯着他,像个背后灵。 南念一:“……” 咬牙咽下,酸苦麻涩直抵天灵盖。 抬手再饮第二口之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踟蹰。 “阿兄,”南般若幽幽道,“我每次生病,都是这么吃药的。你堂堂七尺儿郎……” 南念一:“……” 心一横,牙一咬,干! 放下药罐,神智恍惚。 南般若甚至都不需要上前检查,她道:“你把药根都剩在罐子里啦!” 南念一:“……” 不得已再次捧起药罐,把罐底最后一口浓汤饮尽。这一口“精华”,滋味远胜全部,当真是冲得他魂魄直冒青烟。 南般若愉快地带走了药罐。 还没绕过屏风,她已经忍不住蹦跳了起来。 南念一:“……” 好一个感天动地的兄妹情。 “等下!”南念一哑声纠正她,“八尺。儿郎。” 七尺多矮啊! 南般若:“噗嗤。” * 食楼。 蔺青阳漫不经心煮一壶茶。 也不知放了些什么花果,茶汤浓蕴,清香鲜甜得很,闻着便叫人心旷神怡。 “还没查到?”他眉眼浮起几分不耐。 探子深深叩首:“那蛊王彼岸尸香妃,最后一次显露踪迹已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属下无能,查找线索还需一些时日!” 胆战心惊等了许久,终于听他轻啧一声。 “三日。” “是!” 探子捡回一命,抹着冷汗匆匆离开。 * 午膳与晚膳,病人南念一吃的都是药膳。 “阿兄,”南般若假惺惺地说,“虽然我的药膳不治风寒,但它养人啊,养好了身体,你才会尽快好起来。” 南念一:“……” 他嘴里涩,吃这又淡又苦的药膳,简直要了老命。 烧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忽然间记起一件事。 他问:“你昨日不是说,新的药膳味道还不错?” 这都什么鬼味道! 只见南般若笑吟吟捧着一盏清香扑鼻的果茶,微偏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阿兄生病,我当然要叮嘱他们不可标新立异,一定要按照往日的来做。” 南念一:“……” 好好好,这么报复是吧? 她弯起眼睛,杀人诛心:“今日的花果茶倒是极好,清清凉凉,甜津津的!可惜阿兄喝不得!” 他瞪着她,鼻孔呼呼往外冒热气,心说这个家伙真是长不大,没盯住她片刻,她便让厨房给她开小灶。 此刻实在爬不起来,不然定要收缴了她的零嘴茶。 南念一隐忍半晌,悻悻咽下“滚蛋”二字。 * 南念一生病睡得早,南般若盯着他服过药,便也早早上了榻。 迷迷糊糊间,周围温度骤降。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阴森冰冷的注视。 “啪。” 脚步声清晰在屋内回响。这一次,它出现在距离床榻一丈的地方——就好像续上了昨日的噩梦。 南般若呼吸发紧,心中惊悸。 “啪、啪。” 它一步一步,向着她靠近。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潮湿黏重的声响,仿佛深寒涧底爬出来的水鬼一般。 “啪、啪、啪。” 近了……更近了…… 南般若喘-息急促,拼命晃动双手和脑袋,嘴里发出断续微弱的求救。 “啪。” 它停在距离床榻三尺之处,不再动了。 带着幽冷水气的沉水香味若有似无侵入她的鼻腔。 倏而,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冷笑。 南般若心脏剧烈跳动,忽一霎,她挣脱了梦魇,睁开双眼。 扭头望去,只见树影在窗前摇曳,周围静谧安宁。 南般若坐起身来,抱住膝盖抿紧嘴唇,半晌,惊魂未定。 阴森的恐惧感深深萦绕她的心脏。 梦魇里的“东西”,昨日距离床榻一丈,今日三尺…… 她急忙打断思绪,头皮一阵阵返麻。 * 次日。 南念一病情没有好转。 他嗓子也哑了,说话像个粗糙的破锣嗓。 南般若见他这惨样,便没提昨夜梦魇,只叮嘱大夫给他下了双倍重药。 南念一挣扎着起身抗议:“风寒,咳咳,吃不吃,咳,药,都要,七八日,咳咳,才能好!” 南般若长长哦一声:“那我往后病了,也无需吃药?” 南念一:“……” 老老实实端起药罐。 盯着他服过药,南般若离开屋子,顺着长廊绕了一个大圈。 视线一寸寸掠过这座饱受风霜的老宅,这是她自幼生活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无一处阴暗森冷。 从前她有太多无所事事的时间,院中的台阶、廊柱、窗花,早已经被她数过无数遍。 这里从没死过人,怎么可能会有鬼? 南般若怏怏回到屋中,听见南念一沙哑的公鸭嗓,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阿兄。”她一副老生常谈的样子,“你多病一病,就会习惯了。像我这样,吃药跟吃饭一样简单。” 她摇头晃脑,“你可真难!” 南念一垮着清秀的脸:“咳!滚咳蛋,病都要被你,咳咳,气好了!” 南般若笑得前仰后合。 傍晚时,她盯着南念一喝了药,睡下。 赖了好一会儿,不情不愿离开他的屋子,返回自己住处。 思忖片刻,让人替她收拾出另一间厢房。 这也是一间大卧房,黑漆雕花的窗户,床榻外面立了一扇大的山水半透玉屏风,看起来很有安全感。 因为梦魇,她已经连续两夜没睡好。 今日换了床,也不认生,辗转片刻就沉入梦乡。 * 再一次被阴冷窥伺感惊醒,南般若毛骨悚然。 这梦魇,阴魂不散纠缠着她,换床都没用。 “啪。” 清晰而潮湿的脚步声落在距离床榻三尺之处。 一日比一日,更加接近。 南般若胸膛激烈起伏,冰冷的恐惧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僵冷、麻木,后背瞬间密布冷汗。 “啪、啪、啪。” 越来越近。 她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断续的呜音。 “啪。” 它停在了距离床榻一尺之处。 幽湿的沉香味道漫了过来,像绞索缚住她,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阴冷的影子沉沉罩在她的身上。 南般若剧烈喘-息、挣动。 在“水鬼”发出低笑的瞬间,南般若忽然挣脱了梦魇。 她瞳孔惊颤,猛然将头拧向床外—— 她看见了!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她看见一道瘦削至极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树影晃动,这道影子也影影绰绰地扭曲、摇晃。 南般若难以置信地掐住掌心,感受到清晰的疼痛。 她醒过来了,这不是梦。 她的屋子里……有人……不对……有鬼…… 好浓一股沉水香! 一瞬间头皮麻炸,血液逆流。 她牙关打架,恐惧过了头,化为一种色厉内荏 的愤怒。 她颤声喝道:“什么人!” 在她的意念之中,这当是一声惊天厉喝,然而话音溢出唇畔,却微弱得没什么气势。 屏风上晃动的影子动作停顿。 南般若心脏怦怦错跳,撞得喉咙生疼,浑身血液哗啦直往脑门涌。 她死死掐住掌心,咬住唇。 终于,屏风后面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般若,是我。” 她脑袋嗡嗡乱响,心脏仍然悬在半空:“你谁?” “咳、咳咳!”屏风上的黑影躬身咳嗽,“南念一。” 南般若的心脏扑通一下掉了回去。 她浑身脱力,瘫在被褥里抱怨:“大半夜的,你吓死人了!” 定睛望去,隔着屏风,只见那影子瘦长摇晃,形销骨立,病骨支离。 兄长本就瘦削,病了两日,都快脱相了。 她的心跳彻底恢复。 他哑声解释:“忘了叮嘱家仆,咳,这屋里,有沉水香,咳咳,半夜想起,给你,换——你别起来。” 南般若又好气又心疼:“你都病成这样,还惦记一个破香。” 他拿起香炉,动作微停:“般若是在心疼我?” 嘶哑的嗓音,因为病气而显出几分幽晦。 南般若虚虚扔出一只枕头:“滚滚滚,滚去睡!” 他无声笑了下。 “走了。咳,咳咳。” 他停顿一瞬,“明天见。” 第49章 惊惧怕你白高兴一场。 次日。 南般若进屋,看见南念一倚坐在床榻上,身后垫着靠枕。 “病没好,又爬起来做什么?” 南般若很不高兴,碎碎念叨着靠近,“怎么就不能学学我?生病了就好好躺着,偏要乱跑乱动!” 到了近前,发现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他抬起眼睛看她,视线摇摇晃晃,眼神昏昏沉沉,一双白皙薄透的眼皮烧得通红,发根耳后烧得冒蒸汽。 一张笑嘴,唇色红得异样。 “你看看你!”南般若恨其不争,“一点儿没有病人的样子!这下可好,病情又加重了吧!” 他没理会她念叨,下颌冲着外面点了点,示意她看小案桌上那封火漆杏黄的密信。 南般若狐疑伸手:“……什么?” “咳,咳!”南念一哑声告诉她,“上京来的消息,蔺青阳死了。” 密信在手中嚓啦一响。 南般若震撼抬眸:“什么?!” 失神一瞬,她匆匆垂眸,一目十行扫向手中密信。 良久,怔忡抬起头,呆呆地望向南念一。 消息是潜藏在东君府的密探送出来的,信中说,蔺青阳伤势沉重却无心医治,只疯疯癫癫守着她的遗物闭门不出,手下发现不对闯进屋中,发现他的尸体都开始腐烂了。 南般若嘴唇动了动,眉心微蹙,久久无言。 南念一叹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这信中,一字不提殉情,却句句都是殉情。 “别想那么多。”他哑声劝说。 南般若弯起眉眼:“他死了是好事啊。” “对,是好事。” “阿兄,你要是没生病,我们就可以买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南念一咳笑:“你啊!” 她把手中的密信放回案桌,指尖不自觉将它推远了一些。 思忖片刻,她问:“消息确切无误?” 南念一笑道:“咳,咳咳!能往,这里送的,咳,消息,怕是搀不了假。” 南般若微微颔首:“也是。” 她的事情才是绝密中的绝密,一般的消息,怕是送不来这里。 所以蔺青阳他……当真…… 其实她心中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感。虽然南念一避而不提,但她一直都知道,蔺青阳的状态很糟糕。 “阿兄。”她轻声说道,“我死,他也死,多半不是为了殉情。” “嗯?” “我与他同归于尽,再世重生……其中恐怕有些牵绊因由。”她嗓音缥缈,“他若放弃生念,大约是因为没了我,他就无望飞升。我是这么想的。” 南念一缓缓点头。 她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 “无论如何,咳,这厮死了,咳咳,都是,咳,好事一桩!” “对!”南般若笑吟吟偏头,“我这就去让他们买些红灯笼挂上,再放一放鞭炮。给你冲冲喜。” 南念一:“?” 南般若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屋子。 行至廊间,忽然脱力,扶着廊柱倚坐到廊椅上。 她微微喘-息,心尖隐隐有一点颤抖。 算一算时间,蔺青阳死的日子,差不多便是她开始“撞鬼”。 所以他真的死啦? 他的执念化作厉鬼,前来纠缠?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可以在人间逗留七日。 南般若静静在廊下坐了一会儿,起身,唤来家仆,让他们购置灯笼、炮仗、红绸。顺便让人把她的东西搬回原先的卧房。 * 老宅张灯结彩,鞭炮在地面蹦蹦跳跳。 南念一脑子被炸得嗡嗡响,精神倒是的确好了几分。 望着窗户透进来的喜气红色,他咳笑道:“姓蔺的泉下有知,怕是,咳咳,得气死。” 南般若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知道我还活着,想必就已经气死过了……咦?”她蓦地望向南念一,“阿兄,你该不会是撞邪了吧?要不要喊几个道长来给你驱一驱?” 南念一怒:“滚蛋!” 南般若笑眯眯滚了。 她回到自己屋中,天还没暗,便洗漱上榻,静悄悄躺好,双眼望着帐顶出神。 她有很重要的正事要想。 蔺青阳一死,便可以着手对付秘地里的蠹虫了。 还有帮着那只蠹虫控制来福这些人的蛊王,叫什么来着,对,彼岸尸香妃。 对付这两个人,没错,要对付这两个人。 吸气。 忘了最重要的,得有帝火天命子。 宣赫怕是生不出来,要找那个私生子。 对,私生子。 找到私生子然后…… 深呼吸。 然后……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被褥里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夜幕一寸寸降下。 南般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啪。” 这一次,黏湿阴冷的脚步声出现在距离床榻一尺之处。 南般若呼吸微颤,没有尝试挣扎。 她安静聆听,入耳更多细节——一日比一日更加逼近她的这只鬼,仿佛穿着湿漉漉的衣袍,也不知是黄泉水还是尸水,冰冷而沉重。 ‘蔺青阳,是你吗?’ 她在心中问道。 幽暗的沉水香味渡入口鼻,蕴着极其湿冷阴森的水气。 一尺距离,倏忽便至。 她清晰感觉到身旁的被褥向下陷落。 坚硬尖利的指甲刮擦缎面,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有东西爬上了床榻。 南般若微微颤抖,心脏难以抑制地收缩。 “呵……” 一声叹息般的低笑在她耳畔炸响,阴森湿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她心尖一悸,身躯不自觉战栗。 肌肤密密麻麻浮起鸡皮。 她屏住呼吸,头皮发麻地等。等待某种未知降临。 “啪。” 脚腕忽然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钳住。坚硬,细瘦,力道奇大,完全不似人类的形状和温度,更像枯骨。 南般若惊惧难安。 这个东西 攥着她的脚踝,开始把她往床榻外面拖去。 “嚓、嚓、嚓。” 身体一下一下擦过被褥的感觉让人血液冻结。 “啪。” 随着身躯倾出床榻,她的另一条小腿也垂掉在了床榻边缘——坠落的感觉并没有让她挣脱梦魇。 一阵又一阵湿冷的气息侵袭着她的神智。 她因为恐惧而本能挣扎。 摇头,晃动手指。 攥在她脚腕上的骨手开始向着她的小腿移动。 阴冷湿腻的感觉,好像一条蛇。逶迤掠过肌肤,一寸一寸,可怖的摩擦感沿脚筋往上,湿淋淋的,让她小腿不由自主痉挛。 它握住了她的膝弯。 ‘我不怕你……’南般若奋力挣扎着,心说,‘你若是蔺青阳,只管索我命去,与你同归于尽,我死也无憾。’ “噌——!” 半个身体被拽出了床榻。 南般若头皮发麻。 忽然,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顺着腿骨传来。 她被这个东西翻了个身,脸朝下,伏趴在被褥里。 “哈……” 一道阴影从身后罩住她,冰冷、粘重,像泥潭里没过头顶的淤泥。 南般若胸闷窒息,不自觉张大了口,大口大口地呼吸。 忽一霎,她右边手指在挣扎中猛然握紧。 手指一动,身躯也随之挣脱了桎梏。 她的身躯重重弹了起来,像砧板上的鱼跳身打挺。 “啊……” 她张口吸气,睁大双眼,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被褥里,里衣被冷汗浸透。 良久。 南般若缓缓坐起身。 转头,伸出手,抚了抚被那个湿漉漉的东西爬过的榻缘。 没有水痕,被褥上也没有拖动痕迹。 南般若心脏乱跳,手脚发麻。 天已经亮了。 南般若眼底密布乌青。 因为没睡好,整个人有些神不守舍。 她匆忙爬下床榻,脚步虚浮,踉跄穿过挂满大红灯笼和喜庆绸缎的长廊,去寻南念一。 “阿兄!阿兄……嗯?” 床榻上空无一人。 “病好了?”南般若迷茫走出屋外,在廊下叫住一个人,“大公子呢?” 身穿深青布衫的小厮躬身答道:“大公子一大早便去了藏书楼,给上京去信。” 南般若气道:“病没好,又乱跑!” 写个信还非得去藏书楼,什么毛病。 她提步往东南行去。 今日天气是真不大好,乌云沉沉压着老宅,遥遥望去,那座漆黑的楼阁仿佛整个陷在黑暗之中,周围茂密的树影也不见青绿,放眼望去,一整片晦暗深黑。 南般若穿过廊道,踏上前阶。 黑木门扇洞开,阁楼里照不进一丝光线。 一股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 熟悉的阁楼,仿佛化为一头阴暗的、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色巨兽。 南般若心中正要敲响退堂鼓,忽见一片昏暗之间,端正坐着一道身穿竹色青袍的身影。 提笔疾书,瘦骨伶仃。 南般若不自觉松了一口长气。 是了,南念一风寒未愈,自然不能开窗。 难怪这么暗。 她一面暗笑自己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一边提裾踏进漆黑的门槛。 “阿兄!” “般若。”沙哑难辨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他低笑着问她,“一大早怎么匆匆忙忙?有事找我?” 南般若彻底按捺住心底不安,疾步上前。 “阿兄,”进入阁楼的瞬间,她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你病没好,着急写什么信?” 他搁下笔,苍白面容隐在阴影之间。 “啊。”他喘笑,“忘了等你磨墨,不高兴了?” 南般若心头浮起一抹古怪,却来不及细思。 他哑声道:“又是挂灯笼,又是放鞭炮的,这么高兴——我怕你白高兴一场,特地写信确认一下,蔺青阳是不是真死了。” 南般若穿过楼堂,靠近书案。 她眉心微蹙。 昨日不是刚说过,能往老宅送的消息若是有假,那才是真的天塌了。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阿兄……” 这两日他病得厉害,她一直不曾告诉他,“近日,我夜夜梦魇,昨夜尤甚。” 她欲言又止,“我觉得,梦中撞见的鬼,便是……” 说话间她走到了书案边上。 伏案那道清瘦身影,忽地抬起头来。 昏暗中,这一张脸极俊,极白。 他咧唇,冲她笑开:“便是我啊。” 蔺青阳! 第50章 红袖添香磨墨。 南般若只觉脑海里“轰”一声巨响。 她一下一下倒气,双眼越睁越大,瞳孔却收缩成针。 藏书楼里光线昏暗,蔺青阳惨白的面容浮嵌在一片黑暗之间,堪比最可怖的梦魇。 南般若耳畔嗡嗡乱响,眼前一阵阵发花。 她下意识转身往外跑。 快……要把消息……告诉…… 迟了。 一只冰冷坚硬、瘦骨如柴的手掌从身后袭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南般若唇边只得来及溢出一声呜咽。 他手大,从身后绕过来,牢牢握住了她的半张脸。幽森湿冷的沉水香味道直入鼻腔,阴恻恻钻进肺腑,感受似乎溺水。 “唔……” 她被他拖进一片黑暗阴影之间。 回到书案旁,捂在嘴上的大手终于松开,她还没缓过一口气,那只冰冷骨掌蓦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力气极大,她几乎分不清他抓握的是她的头颅还是头发。 不容抗拒的迅猛力道将她狠狠往下一压。 “啪。” 她被他摁在了书案上。 她的右边脸颊紧紧贴着实木表面的黑漆,触感冰凉光滑,眼前是他方才挥笔书写的字帖,离得近,借着朦胧光线,她看见一整片一整片都是同一个字——死。 纸味与墨味沁入鼻腔。 他站在她身后,单手摁着她的头,手很重,任凭她用蚂蚁的力气在他掌下挣扎。 阴冷彻骨的寒意顺着他的指骨浸遍她全身。 南般若伏趴在兄长的书案上,忽地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她心跳停顿,颤声问他:“南念一呢,你把他怎么样了?他人在哪儿?” 脸颊被摁在坚硬的书案上,她虚弱的声音微微有一点变形。 蔺青阳发出一串轻而低的笑声。 他并不回答。 南般若嘴唇发抖,急促的呼吸不停地掀动面前一沓宣纸,密密麻麻的死字在昏暗中好像活物一样蠕动扭曲。 “我死了,不是很高兴吗?”蔺青阳笑着,幽冷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笑啊,怎么不笑了?和他一起,继续笑啊!”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指骨在痉挛。 “南般若。”他阴森笑问,“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她死了,他把他自己折腾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随她去了。 而她呢? 听到他死,她挂灯笼,放鞭炮。 哈。 他俯身逼近。 藏书楼紧闭着窗,光线过了门槛就被黑暗吞噬,到了此处,所剩无几。 他的影子沉沉罩下来,像深渊,褫夺了她周围所有的光亮。 南般若双手在书案上无助地抓握。 她挣不开后脑的桎梏,也无法撑起自己的身体。 整个上半身都伏趴在冰凉的漆面上,像卧着一块寒冰,她呼吸困难,叫喊不出。 她明白了,南念一的“病”,出自他的手笔,他来报复她了。 她心胆俱颤:“我兄长,他究竟……” 阴冷蚀骨的气息拂上她的耳廓,打断了她的气音。 “那当然是——” 他故意停顿片刻,满怀恶意,不紧不慢,一字一顿,“病死了。” 感受到她的僵硬和战栗,他愉悦地笑出声来。 “蔺青阳,”南般若心脏停跳,她吸着气道,“你在吓我,对不对?” 他一瞬一瞬直起身躯。 每一瞬定格,他脸上的笑容都在往下消退,待他彻底站直,漆黑的瞳眸中只余一片死寂淡漠。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珠来盯她。 就像夜里压身的“鬼”一样,他对她的挣扎和哀求无动于衷。 “蔺青阳!蔺青阳!” 兄长生死不知,南般若情急挣扎,“你若伤我家人,我绝不会放过你!” “叮。” 身后传出解玉扣的轻响。 南般若身躯微震,呼吸停滞。 “啊。”他声线冰冷晦暗,压抑太久的狂暴戾气浓如实质,如水滴一般,重重落到她的身上,“来,让我看看,你要如何不放过我!” “啪嗒。” 一声轻响,玉带被他随手掷在地上。 这样的响动令她头皮发麻。 她的手指在书案上不断摸索。 够得着的地方,只有一张张写满了死字的宣纸,寻不到任何防身之器。 “呲啦——” 身躯忽然一凉。 她的衣袍被他随手掷下。 他仍然单手按着她后脑勺,她右边脸颊紧贴书案,视野极差,连回头看他也做不到。她想看他表情,用尽余光,也只模糊瞥见一个极其瘦挑的阴影轮廓。 他不让她看他! 她半身伏趴,垂在书案下的双腿再如何用力往后踢蹬,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不对,阻碍。 他贴近的身躯散发出阴寒的死气。 南般若心头一凛。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蔺青阳的伤势非常恐怖,他在生死之间大约游走过不止一遭了。 他不再是冬日能为她取暖的火炉,他是来寻仇的恶鬼。 当他逼近,她立刻察觉到了剑拔弩张。 “啪。” 似是绷紧的弓弦,重重击打在她的身上。 “蔺青阳……我兄长真的死了吗?”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口中的气息一下一下拂过书案,在黑漆上留下小团模糊,“你告诉我,南念一究竟有没有事?蔺青阳!” 他张弓,搭箭,昂扬指向长天。 她放软了语气哀求他:“蔺青阳,你若不伤我亲人,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好不好?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他终于低笑了下。 “南般若。”他的嗓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在意。” 他手掌一握,弓弦勒紧,利箭压下,直指靶心。 “我要的东西,我自会取。” 她的双眼微微睁大。 就好像一朵树上的花,掉落进他掌心里,他毫不费力就可以轻易拨开每一片花瓣。 他想取便取。 “唔!” 忽地,南般若唇畔溢出短促气音,抓在书案上的手指陡然紧握。 摁在她脑后的冰冷大手并没有放松。 他就这么单手按着她,立在书案后方。 肆意攻伐。 写满死字的宣纸在她眼前一寸寸摇晃,那些漂亮遒劲的字迹变得张牙舞爪,仿佛要破纸而出,咬向她。 南般若感觉寒冷。 此刻的蔺青阳,就像一把冰做的刀。 寸寸将她刺穿。 她呼吸破碎,口中吐出的气息在书案的黑漆上漫成一团又一团不成形状的雾画。 脸颊蹭过,迤出雾水痕。 “蔺青阳……”她颤声问他,“你告诉我,我兄长,他究竟……” 他冰冷一笑。 “唔!” 南般若脑袋里嗡一声响。 双眼不自觉睁大,唇瓣分开,呼吸停滞。 他冰冷彻骨的身躯,如那欢喜障中的金莲,将她…… 她伏在书案,难抑颤抖。 有一瞬间,她莫名想到了躺在砧板上的桂鱼,桂鱼被剔了鳞片,剖开肚腹,彻底敞露出素不见光的鲜美无比鱼肉来。 他身体力行告诉她。 他对她,不再有任何怜惜。 南般若一动也不敢动,闷的,沉的,心脏顶到嗓子眼,怦怦在她喉咙里跳动。 未知的恐惧紧紧攫住她。 当下感受,与当初中了不死药变成木头人的时候全然不同。 她听见他低低吐出一口气来。 似鬼物,吐息幽冷、阴森,溢过耳畔,仿佛是在笑。 “呵……” 她知道他并没有在笑。 他一身阴暗戾气已凝成了寒霜,透进她身躯,深入她魂魄,要将她由内而外冻结成冰。 慌乱间南般若的手指碰到了一角坚硬。 四方砚! 她来不及多想,探手抓住它,就像抓住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她反手将它往后砸。 试图逼退他,摆脱令她畏惧的过分深入。 “啪。” 手腕被钳住。 “啊。”他捏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和砚台一并摁回了书案上,“差点忘了,般若就是在这里,给另一个男人,红袖添香。” 南般若咬唇怒道:“蔺青阳,那是我兄长!” 他在她身后低低地笑。 他单手便轻易制住她,将砚台移到她唇边。 这是一方呵气成水的好砚,借她口中的气息润了润砚台,然后抓过墨条,置入她掌心。 南般若想扔,却被他的大手覆住手背,扣紧五指。 他握着她的手,将墨条抵入砚台,一圈一圈,重重磨起墨来。 他身上动作亦未闲下。 南般若恍惚记起那一日,她轻快与他调笑,说要替他磨墨,让他也试一试红袖添香。 他不让。他说生怕累死了她。 她不服气,告诉他兄长都说她磨的墨最好。 确实是极好的。 香浓,润泽,玉质丝滑。 南般若感受到蔺青阳愈发沉狠。 他定是想起了同一件事。 捏住她手指的瘦硬指骨隐隐颤抖痉挛,他毫不掩饰遍身恶意,气息越来越冷,书案的动静越来越大。 “红袖添香。” 他嗓音轻飘飘地发哑。 “好一个红袖添香。” “哈。” 她的手被他捏得骨头疼,他带着她在砚台中磨墨,漉漉的声音好似催命的符。 她带着呜咽的气息正好用来融墨。 绝好的墨锭不断融化在砚台中,一圈一圈沁出清香扑鼻的墨。 南般若身上冷,体内也冷,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幽冥黄泉一般的寒气冻僵。 “凤天鼓楼上。”恶鬼在她身后轻轻吐字,“还记得我怎么敲破那面鼓?” 他的姿态极其恶劣,极其放肆。 南般若自然记得。 那一日,她把他骗上凤天鼓楼,让他敲破了鼓,然后她偷偷把不死药的解药藏进破鼓里面,成功送到了南念一的手里。 那天的星光她记得一清二楚。 他将她护在人潮正中,垂下头来看她,漆黑的眼睛里清晰映着她的笑靥。 她骗他说,重新来过。 今日报应来了。 南般若伏趴在黑漆木桌面,她神色恍惚,有种糟糕的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像那只鼓。 心跳失控。 腹部紧挨着书桌。 重槌一下一下敲击,发出凶狠沉闷的震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隔着她,重重擂击在书案。 第51章 不是人用点力,小蚂蚁。 乌云密布。 阳光照不进黑木藏书楼。 阁楼半掩着门扇,越过门槛的光线走不出三尺,便被周遭的黑暗光影彻底吞没。 木阁最深处,隐约传出细碎的动静。 清越的磨墨声,一圈一圈,漉漉作响。 恍惚似有几声呜咽,却不甚分明。 只知墨是好墨,研磨出来,荡在砚石上,极是香浓玉润,泠泠的声响。 南般若伏在书案,颤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从墨条上滑脱。 蔺青阳锲而不舍,用染了浓墨的潮湿的手,将她坚定摁回去,握着她的手,红袖添香,永无尽头。 墨汁早已从砚台里溢出,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中途有家仆来寻。 蔺青阳一手摁住南般若身体,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他哑声对着微微透进惨白光线的阁楼大门交待:“我与般若有事,晚膳,咳咳,不必准备!” 南般若晃动小腿去踢书案一侧木板,想要出声示警。蔺青阳眼疾腿快,长腿一勾,将她牢牢桎梏。 家仆还没走开,他便动作了起来。 像一条凶残阴狠的毒蛇,将她束缚在怀中,窒息地占有。 * 黑墨在书案上漫开。 南般若散乱的青丝沾到了墨汁,迤逦出一道道墨迹,刮蹭、晕染,浓黑一片,似香非香。 她贴在桌面的脸颊也蹭到了污渍。 阁楼中光线昏暗,乍看 ,好像头破血流,弄了一头一脸。衬着她惨白的脸色、失神的眼睛、微启的唇瓣,似具艳尸一般。 蔺青阳单手摁着她,居高临下,睥睨瞥过一眼。 只见她随着他动作一下一下轻轻倒气,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他心生恶意。 俯身,覆向她耳畔。 南般若失神之际,忽然听到他在她耳边阴森问道:“想不想知道南念一在哪里?” 她茫然的双眼蓦地一睁,身躯微微挣扎着,用力聚拢涣散的视线,颤声问:“哪?他在哪?” 他轻笑:“他在案桌底下,看着你。” “……” 南般若呆滞了很久。 久到蔺青阳以为她没听见他说话,正准备重复一遍,她突然猛烈地挣扎了起来。 从来只有蚂蚁力气的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这样一股力道,趁他分神时,竟有一瞬间挣脱了他的控制。 她发疯一样撑着书案扬起身体,不顾一切便要往桌子底下探。 他眸色蓦地阴寒,摁住她,将她压回桌面上。 “放开我!”她拼死挣扎。 他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拎了起来,翻过一面,仰躺在书案。 南般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闭了闭目,艰难聚起视线,落向他的脸。 蔺青阳瘦到脱了相。 眼底乌黑,面青唇白,唯有两点眸子黑如点漆,盯着她,毫不掩饰恶劣的杀心。 他缓慢地、微微地偏了偏脸。 他的唇角浮起一个骇人的笑容,他问她:“你这副模样,还想给哪个男人看?” “蔺青阳……”南般若瞳孔收缩,唇瓣轻颤,“你不是人!” 他低低笑了起来。 俯身,逼近。 “我还可以更不是人。” * 南般若颤抖得厉害,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实在难耐,她就死死咬住嘴唇。 蔺青阳故意发狠,想逼她出声,她只把自己的嘴唇咬得更重。 盯着她唇上的伤口,他的神情渐渐暴戾。 “别咬了!” 他抬起一根手指,强硬地抵进她牙关。 南般若发疯一般咬破他的手,血渗了出来,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 他咧嘴笑起来。 “用点力,小蚂蚁。” * 结束已是傍晚。 蔺青阳缓缓直起身,随手捡起衣袍松松披上。 正在懒散系衣带,听到身后“嘭”一声响。 他错愕回眸。 只见书案上那个酥雪花泥般的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意志力,竟然硬生生撑起了身躯,翻身摔下案桌。 她的身体砸在地板上,却仿佛不知痛,扬起脸,倏地向桌下望去! “……” 她怔怔动了动唇瓣。 书案底下空无一人,南念一不在这里,蔺青阳骗了她。 他并没有把活的或者死的兄长塞在书案下面,看他欺负她。 强行提起的那口气一泄而尽,南般若瘫软在地。 “哗。” 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从身后罩来,将她整个裹在里面。 他单手把她扣进怀里,另一只手拉下帽兜,遮住她的脸,抓着她大步离开藏书楼。 他避着人,疾速带她潜至老宅一角。 悄然翻墙而出,没有惊动任何禁制阵法。 落地,提气。 正准备掠走,察觉到怀里的人积攒了一些力气,想要喊叫。 他抬手敲晕了她。 * “啾啾啾、啾啾啾!” 南般若恍惚醒来,听见相思鸟在窗外唱歌。 夜风徐徐,渡来夏日桅子香。 她像是睡了太久太久,久到整个人有些迷茫和昏沉,一时记不起今夕何夕。 她望向熟悉的帐顶,迷茫片刻,移动视线,看了看四角床柱。 偏头,望向帐外。 素绢水墨屏风,杏色软烟罗帘幔,暖玉菱花镜妆台。 趁手的地方置一张梨木小案,常年放着药罐子,烙了个黑乎乎的罐底圈印子。 屋角摆了香炉,袅袅燃着宁神养气的香。 这间屋子的布置,与她在上京城居住的闺房一模一样。 这是……哪儿? 南般若怔忡片刻,起身想要离开床榻。 “铛啷。” 低头,只见身上穿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腰间束着冰凉细长的寒银链。 “嘎——吱。” 雕花木隔扇被推开,一道瘦高的影子投了进来。 蔺青阳大步来到拔步床边,抬手捏住她下巴,迫她仰起头。 她望着他,目露迷惘。 “该吃药了。”他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 两根手指捏开她的嘴巴,喂进一枚不死药解药。 然后他欺身上榻。 她柔软的身体陷进被褥,闭上双眼,一动不动。 “铛啷,铛啷。” 帐幔间渐渐有了规律的银铃清响。 * 盛夏时节,烈阳高悬。 顺着黑阶往下走到尽头,只觉温度骤降,寒气直往骨缝里面钻。 一阵阵惨叫从甬道深处飘来,血腥污臭无孔不入,阴冷的石壁上终年回荡着化不去的哀音,仿佛万鬼齐哭。 蔺青阳身穿黑袍,面容苍白。他便是这狱中最可怖的阎罗。 他一路走到牢狱深处。 左右两侧的牢房里关押着一对对年轻的男女。 见他经过,许多人急切地扑到了栅栏上,冲着他迭声喊冤。 “大人!大人!我们夫妻二人,从来不曾做过任何违法乱纪之事啊大人!” “大人明察!冤枉啊大人!” 也有人跪倒在地砰砰叩头。 “苍天可鉴!小民冤啊!大人放了我们吧,求求大人,放了我们吧!” “我们是无辜的啊!” 一片哭喊求饶。 蔺青阳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牢狱最深处。 一阵极其浓烈并且古怪的腥臭味道扑面而来,似腐烂的虫豸。 “哗啷!哗啷!” 有人拖着沉重的枷锁在缓慢行走。 蔺青阳踏入石室。 这里原是一间刑房,地面血渍新叠着旧,混合犯人失-禁的污物,腌成了令人肠胃翻江倒海的恶臭。 此刻石室正中放置着紫金蛊炉,一个断了一手一足、身负沉重枷锁的老人正在摆弄那只大蛊炉。 看见蔺青阳,老人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恐惧,下意识咧嘴笑道:“快了,快了!” 蔺青阳勾唇微笑,毫不介意地坐到一张凝固了无数血污的铁椅子上。 他抬了抬右手:“不着急。” 没等老人松一口气,便听蔺青阳不紧不慢继续说道,“蛊王儿孙满堂,尽管耽误,左右一时半刻也死不完。” 老人目眦欲裂,坚硬锐利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这一位便是蛊王彼岸尸香妃。 蔺青阳权势滔天,要寻一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片刻,老人隐忍怒火,咬紧牙根咽下唾骂,挤出笑脸来,“老朽定会尽快制出您要的蛊。您贵手高抬,就饶过那些不孝子孙吧!” 蔺青阳笑而不语。 老人偷眼瞥着,见他今日似乎心情还不错,眉眼之间懒洋洋地餍足。 “只是……”老人欲言又止。 蔺青阳果然宽宏大量道:“只是什么,您放心说。” “老朽的蛊,能杀人,能控制人,便是死生纠缠也不是不行,但……”老人偷瞄了一下蔺青阳的脸色,硬着头皮道,“但是并不能让一个人死心塌地爱上另外一个人。” 话音未落,老人迅速找补,“当然,若是抹杀掉清醒的神智,像提线木偶那样千依百顺的‘爱’,还是可以的。” 说罢,老人忐忑不安地等待。 蔺青阳忽地笑了笑。 “不需要。”他漆黑的眸子微微一弯,“她若是妥协了,死心塌地了,那也太过无趣——我早就杀了她,用不着劳烦您老人家走这一趟。” 老人眼角抽搐,呵呵干笑:“不劳烦,不劳烦。” “行吧。”蔺青阳起身,态度虚伪恭敬,“您忙。” * 天 色将晚。 蔺青阳大步闯入屋中。 清风微微掀动帘幔,她躺在床榻一动不动,隐约可见玉雪姣好。 他一面走,一面解下玉带,扔开衣袍。 倾身覆下,见她木然睁眼望着帐顶,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 蔺青阳握住银链,放纵自己沉身潜入温柔乡。 “铛啷,铛啷。” 她像漂泊在大海的一叶小船,随着风浪上下浮沉。 她面无表情,视线随波逐流,时而落在他脸上,时而掠过他喉结。 蔺青阳忽地笑开:“装死是吗?” 他缓缓抬起一只瘦硬冰冷的手,捏住她脖颈。 窒息感令她微微倒气。 “蔺青阳。”她唇瓣间吐出气音,“你……” 他眯了眯眸。 她涣散的目光一点点凝聚,与他四目相对。 她轻声吐字:“你是不是快死了?” 蔺青阳瞳孔骤缩,指骨不自觉一紧。 “啊。”南般若轻叹,“我猜对了。” 第52章 怨毒不知天地为何物。 南般若直觉蔺青阳快死了。 早在他夜里扮鬼吓她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他身上浓重弥漫的死气。 湿冷、阴森。 他把她抓回来,关在这里。 这间屋子摆设与她的闺房一模一样,身处其中,却完全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生机——就好像那一桌桌冷蜡做的栩栩如生的宴席。 倘若她真的死了,这个地方大约便是蔺青阳为他自己准备的坟茔。 她用视线描摹他病骨支离的轮廓。 他身上的伤拖得太久,又不停反复,死毒早已侵入经络脏腑,不过是仗着修为高硬撑罢了。 他不怕痛,但他也会痛。 “我累了蔺青阳。”她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想装了。陪你去死,好不好?” 他冷冰冰盯着她。 良久。 他松开扼住她喉咙的大手,重重覆住她的眼睛。 南般若视线陡然暗下。 他倾身咬她的耳朵尖,哑声回应:“好啊,这就让你死。” “啊!”她唇间蓦地溢出气音。 帐影摇曳,银链骤响。 * 南般若直观感受到了蔺青阳的恨意。 他彻底扔掉了虚情假意的外皮,如嗜血的修罗恶鬼,摁着她凶狠起伏。 她越是平静,他越是戾气横生。 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他其实拿她没什么办法。 他可以占有她的身体,却左右不了她的意志——偏偏最令他欲罢不能的,正是她永不服输的意志。 爱也不行,恨也不行。 分明恨不得将她拆骨饮血,却还得收着力道,生怕一不留神把她弄出无可挽回的损伤。 他垂眸,深深看她。 遮住她的眼睛,知她看不见,他蹙紧眉心,神色变了又变。 阴沉,狠绝,自厌,讽刺,贪恋。 ‘南般若。’他无声自语,‘若是有得选,我情愿从未爱过。可是事已至此,你和我,注定永生永世纠缠。’ ‘我绝无可能放手。’ ‘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 牢狱。 “嘭!” 南念一再次被重重掼在地上。 他吐了口血,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却被一脚踩了回去。 蔺青阳单手撑着膝盖,慢吞吞俯身下来,盯他一片热红的脸。 毒没解,南念一真气凝滞,敌不过蔺青阳一根手指。 南念一挣扎着想要抬头:“你把、般若、怎样了?” 蔺青阳眸光骤冷。 他膝下发力,将南念一死死踩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他阴恻恻盯着对方的后颈,轻笑:“般若好得很。日夜与我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南念一泛红的脖颈蓦地红透,他哑声怒吼:“蔺青阳!我杀了你!” “杀我?”蔺青阳低低笑开,“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野种。哈。” 南念一的手指用力抠进湿冷的地缝,心脏忽地往下沉。 野种。 南念一脊骨微颤。 “……嗯?”蔺青阳感受到他的变化,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岳父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情。” 他把手肘懒散架在膝上,倾身。 “焚金诀?天命帝火?” 感受到脚下的身躯蓦然一僵又一僵,蔺青阳脸上笑容扩大,眸光阴冷刻毒。 “啊,原来你知道。”他乌黑的眼眶不自觉痉挛,“那我的般若呢,她知道你是个野种么?她猜到了没有?她疑心了没有?” 不需要南念一回答,他不住地低喃自语。 “若是起疑,她还与你亲近么。” “在你面前,笑那么轻松。” “侍疾。磨墨。” “同进同出,红袖添香。” “你们还干了些什么?” “说啊。有没有睡过一张床?” 南念一瞳孔颤动,声线紧绷:“蔺青阳你疯了!我与般若是兄妹!” “兄妹?”蔺青阳轻而低地笑起来,情绪分明愈发失控,嗓音却和煦到近乎温柔,“兄-妹-乱-伦的还少么?亲兄妹,表兄妹,假兄妹……哈!” 南念一冷汗直流。 从前看着那些信报,只知蔺青阳已经癫狂得毫无人性,如今亲见,方知什么叫做怨毒恶鬼。 他不敢再刺激这个人,生怕他对般若不利。 “蔺青阳。”南念一声线绷紧,“般若什么也不知道。在她心中,我们就是至亲兄妹,她待我,与待父亲母亲没有不同。” “啊。”蔺青阳笑,“在她心中?所以在你心里,又把她当什么了?” 南念一:“……” 南念一咬牙切齿:“当然是至亲骨肉!” 他本就烧得头顶冒烟,这下更是气到鼻孔呼呼冒白汽。 “行吧。”蔺青阳轻飘飘道,“大舅哥。” 他抬手把南念一拎起来,按坐到囚室里的木板硬床上,然后亲亲热热坐到南念一身旁,探出手臂,勾住对方肩膀。 “不知般若有没有告诉过你。”蔺青阳垂下头,神色颇有几分感慨,“她为了阻止我夺取龙气,前世曾经亲手杀过一个帝火天命子。” 南念一知道话题危险——那个孩子是宣氏兄妹生的,兄妹生子,此刻必犯蔺青阳忌讳。 他不怕蔺青阳对付自己,只担心这厮发疯,回头拿般若出气。 “般若很少与我们说前生的事。”南念一谨慎道。 蔺青阳沉默了一会儿。 “我快要死了。”蔺青阳偏过头,意味不明地打量南念一,“我逆天改命,本就是半只脚踏进阴曹地府的人。如今伤成这样,更是油尽灯枯。” 南念一瞳仁不自觉收紧:“当真?” 蔺青阳苦笑点头:“没必要骗你,自是真的。” 南念一心脏惊跳。 “可我不想死。”蔺青阳眸中渗出精光,“不想死,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进秘地,夺龙气,重新飞升。” “大舅哥,能救我的人,世上只有你一个。” 只见蔺青阳唇角一点点绽开笑容,那笑容越来越灿烂,望之触目惊心,“你说,般若要是知道了,她该怎么做?杀了你,阻止我?” 南念一只觉浑身血液冻结成冰。 “蔺青阳。”他颤手去抓他,一把抓了个空,“不要这样对般若!” 蔺青阳大笑掠出牢房。 他拾阶而下,将南念一的声音远远抛在身后。 * 牢狱最深处,隐隐传来断续的哭声。 蔺青阳循着哭音,停在一间监牢前。牢里原有一对年轻夫妇,此刻只剩下了男的一个,他委顿在角落,哭到神智不清。 蛊王拖着沉重的锁链走到蔺青阳身边。 “昨日晚间下的蛊,今晨当着他面杀了女的,好像有点吓憨了,看不出效果。”蛊王咕叽咕叽笑 着说道,“东君且看这边。” 蔺青阳示意蛊王领路。 到了另一处,监牢里也是只剩了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坐在简陋的硬木床上,神情痴呆,笑吟吟望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细细碎碎对空气说话。 只见这男子清秀瘦长的脸庞上沾有血滴,监牢墙壁上也溅了血串,距离他双脚不远的地方干涸了一滩人形血污。 “也是早晨杀了女的。”蛊王道,“看这男的这模样,是不是有那么点意思了?” 蔺青阳颔首:“再试,我要万无一失。” “明白。” 其余监舍中的年轻夫妻早已经吓得说不话,一双双抱在一处,不敢哭出声来。 * 蔺青阳回到卧房时南般若还没有醒。 满头青丝散在枕间,她眉心轻蹙,唇瓣微启,身躯时不时本能颤栗。 薄如蝉翼的纱衣被大手扯得七零八落,却仍然挂在她的身上,香艳得叫人眼热。 束缚她身体的银链随着呼吸发出细微声响。 他轻笑一声,翻身上榻,将她重重揽进怀里。 南般若惊醒。 身体还没来得及蜷缩,他便已借着未尽的余温,强硬闯进温柔乡。 银链发出脆声,时疾时缓。 他不看她眼睛。 她若不肯闭眼,执意要盯着他,他就会用一只大手覆住她半张脸。 摁着她,逼迫她在一片黑暗中呜咽出来。 他确信世上再无第二个像她这般没心没肝的人了。 给她再多欢愉,她也不会记他半点好。 他阴沉沉盯着她。 见她唇瓣中吐出的气息越来越急促甜蜜,他移开手掌,垂眸欣赏她眼角那一片欢情的绯艳。 带茧的指腹用力抹掉她无意识溢出的泪水。 泪也是温热。 她双目微睁,迷离失神。 “南般若啊南般若。”蔺青阳当真恨不得一把掐死她,“我真是恨毒了你。” 他对她越是凶狠,心脏那处空洞的缺口便越是疼痛。 她眸光微微一动。 视线凝聚,看向他。 她抬起手,轻轻触了触他瘦削冰冷的脸颊。 蔺青阳皱眉,没躲。 他冷笑着抬手捏住她不安分的爪子:“怎么,又想使你的美人计?” “你现在太瘦了。”她说,“没有原来好看。但是,我的身体还是很喜欢和你亲近。” 她诚挚地问他,“这是你的美人计吗?” 蔺青阳有一瞬间气息全部消失。 他盯着她,手指不自觉发力,把她软玉般的指骨捏出疼痛的声响。 倘若目光能杀人,这一刻她将被他凌迟千百遍。 他本能想要捂住她的嘴,让她再说不出话来,最好连她鼻子也一起捂住,把她活活憋死在他身下,让她扭动挣扎,露出百般丑态。 指骨痉挛,却无动作。 他近乎绝望地看着她的唇瓣分开,吐出甜蜜的毒。 “我中你的美人计了,好想与你同衾共死。”她笑着问他,“蔺青阳,我们怎么还不死啊?” 他心脏颤抖。 无论他如何不甘,兜兜转转,两个人的关系终究还是回到原点。 她要他死。 不惜赔上自己的命,也定要他死。 得知他快要死了,她这么高兴。 哈。 这么高兴。 他深知她是怎样一个人。 她不是没有感情。她心里装着很多人,她心疼那些人,就连生病也忍着不肯说,舍不得他们为她担心。 不。不仅是人。 她用过的旧物也都舍不得扔,她不说,但他能感觉到,她怕它们“疼”。 就连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她也要心疼。 那他算什么啊? 蔺青阳惨笑出声。 第53章 殉情羡慕。 “叮铃。” 南般若醒来又是黄昏。 这些日子,她一直被束缚在熟悉的床榻上,没日没夜与蔺青阳颠鸾倒凤。 她不装了,他也不装了。 撕掉温情脉脉的虚伪外皮,他每次回来,提膝上榻,二话不说就开始行事。有时她还在睡,被他突然的动作惊醒。 他完事便走,不留温存。 南般若坐起身,恍惚片刻,想不起蔺青阳上次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总是还不死,总是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处本该两个人合葬的坟墓里。 她望向窗外。 绿树成荫,鸟儿成双成对,在枝头啾鸣。 她正望着它们发呆,窗前忽然晃过一道影。 还没等她回神,就见蔺青阳手里捏着一只鸟,鬼魅一般飘了进来。 他微笑着问:“你在看这个?” 南般若屏住呼吸,紧张地盯住他手里挣扎的鸟儿。 他瞥见她身躯紧绷,嗤一声,指骨一紧,鸟儿顿时发出惨叫。 南般若情急:“别——”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盯向她。 小鸟在他掌心微弱挣动。 “心疼了。”蔺青阳轻笑,“南般若,你没有尝过快要饿死的滋味,不会想到这是食物,只会觉得它可怜。” 他的指骨不住痉挛。 连一只鸟都可以让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可他从前,挣扎求生,抓到什么就吃什么,但凡有一丝无用的怜悯,他早死了。 她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他? 他心口的空洞越是撕裂滴血,脸上笑容便愈发温柔。 “想让我放了它么,”他轻笑,“求我啊。” “不是。”南般若叹了口气,“我只是看见它们都是一双双,一对对,就和你我一样,所以出神。” 蔺青阳唇角笑容变淡:“哦?” 她道:“你要杀,就把另一只也一起杀了吧。埋在树底下。” 她不再看他的手,转身躺下,侧卧,面朝着里。 她一动,银链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声,惹人意动。 蔺青阳从身后覆上来。 大手抓住她的腰,掌心里没有了那只鸟。 * 事后他喂她吃下辟谷丹。 他活不久了,自然不肯浪费时间洗手作羹汤。 南般若伏在他瘦硬的胸膛上,他起身欲走,察觉到微弱的阻力。 她的手臂缠着他的腰。 在甩开她和无视她之间犹豫一瞬,他选择垂眸盯向她:“怎么?还想?” 她嗓子哑了,带着点鼻音:“可以不走吗?” 蔺青阳面无表情:“我可以,你怕是不行。” 他抬起手,拨开她的胳膊。 “想要我死在牡丹花下,你这身子骨还差得远。” 他下榻,披衣。 正系玉带时,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从帐中传出:“这里是你的坟,我一个人躺坟里,有点冷。你不走就好了。” 蔺青阳压住戾气,缓缓勾起唇角:“急什么,做了鬼,你我会长长久久在一起。” 他大步离开。 * 牢狱。 南念一坐不住了。 连续几日,不断有女子的尸体从牢狱深处往外运出。 他守在栅栏边,等到蔺青阳路过时,叫住质问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蔺青阳停下脚步。 垂头,低笑。 “大舅哥嫉恶如仇却又不会骂人的样子,真像我的般若。”蔺青阳偏了偏头,直言,“我在炼蛊。” 南念一皱眉:“什么?”旋即他想到了一个人,“蛊王彼岸香尸妃?此人在你手上?” 蔺青阳挑眉:“聪明。” 南念一只觉心脏发冷,嗓音不自觉颤抖:“你想用蛊控制般若?” 蔺青阳叹了口气,无奈地承认:“不然呢,我还能拿她怎么办?” 南念一震怒:“蔺青阳!” 他的指甲蓦地掐进木栅栏,另一只手臂够出去,拼命去抓蔺青阳的衣衫。 蔺青阳笑吟吟后退半步。 “蔺青阳!”南念一碰不到人,目眦欲裂,嘶声怒吼,“你不能这样对她!蔺青阳——!!!” 蔺青阳嗤笑,转身行往牢狱深处。 “你不能这样对她!”南念一拼命撞击木栅,“你不能这样对般若!” 情急之下喊破了嗓子,嘶哑沙嘎的声音听起来仿佛鬼在哭嚎。 “蔺青阳——”南念一 剧烈喘-息,“你知不知道……她爱你啊!” 蔺青阳脚步一顿。 少顷,他低低笑了起来,阴冷的声音刺入骨缝:“我当然知道。” 他侧眸吩咐左右。 “盯好他,别叫我大舅哥撞墙自尽了。” “是,主君!” 蔺青阳大步离开,面色冰寒。 他当然知道南般若爱他,可是她的心里装了太多人,太多事,每一个,都排在他前面。 叫他如何不恨? * 蔺青阳回到家,看见南般若呆呆坐在床榻上。 走近一看,她竟然在看那只鸟。 他随手扔开的那只鸟,摔在脚踏上,头破血流,死了。 她盯着它,不知道看了多久。 夜里风凉,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像是涂了一层霜雪,唇色也淡到透明。 他冷笑一声,问:“又在悲天悯人了?” 南般若缓缓抬眸看他。 “怎么。”他坐到她身旁,与她一起盯着鸟尸看,“又想替这平等的众生灭了我这个罪大恶极之徒?” “不是。”她嗓音轻缓,“我就是羡慕。” 蔺青阳嗤道:“它有哪里值得你羡慕?” 她歪过头来看他,冲他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瞳眸中闪动着他看不懂的光芒。 刺痛了他的眼。 他抬手,覆住她眼睛,把她压进锦缎堆。 这些日子他一次也没有吻过她。 扯开纱衣,直入主题。 南般若乖乖闭上双眼,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一下一下扫过他指掌。 中途他把她拽起来,翻身,脸朝下,摁进软枕。 “叮铃”一声轻响,拖曳在枕间的细长银链不小心绕到她的脖颈上,随着他粗鲁的动作蓦地收紧。 南般若唇角溢出痛苦的气音。 蔺青阳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只见她满头青丝凌乱披散在玉般的后背,银链在黑发之间若隐若现,一时看不清究竟是怎么缠到她脖子上的。 他下意识抓住它,用力一扯,想要将它扯断。 “呃……” 银链绞紧,南般若被他拽得挣了挣身体。 她两眼发黑,唇瓣不自觉分开,喘不上气,却笑出了声。 “终于要,杀我啦,”她吐出破碎的气音,语气期待,“你终于,要死了吗?” 蔺青阳眼眶一颤。 悬起的心脏与满腔的急切瞬间冻结。 她以为他要杀她。 她这么高兴! 他盯住缠在她黑发间的银链,恨不得如她所愿,一把勒断她的脖子。 眸光剧烈地闪。 片刻,他俯身凑近,将薄唇贴在她的耳边:“对,我要死了。所以先要杀了你!” 他瞳孔颤抖,一瞬瞬移动目光,盯住她艰难搏动的颈脉。 “好。”她无声地说,“那你快点,很不舒服。” 他眼角痉挛,额侧蓦地迸出青筋。 青筋如恶鬼般跳动,心脏欲炸,震破耳膜。 他抬起手,握住她脖颈。 南般若闭眼等死,却感觉到他指骨一错,指尖嵌进银链与她的肌肤之间,拽着细链狠狠一扯! “铛铛铮铮!” 清脆的断裂声接连响起,冰凉的空气冲进肺腑。 南般若身躯一软,伏在被褥上呛咳起来。 蔺青阳扔开碎成几段的银链,大手抓住她,把她拽到身前。 “南般若。”他的嗓音阴冷成冰,“你是真的想死。” 他抬起手指,指腹上的粗茧用力刮过她的脖颈。那样细那样硬的链子,勒进肌肤,短短片刻就留下了丑陋可怕的痕迹。 “不疼么?”他问,“这么难受,也激不起你的求生欲?” “求生欲?若是、若是……”她呛咳几声,艰难喘匀了气,“蔺青阳,若是你死的时候,可以不带上我,那我一定,比谁都想要好好活下去。” 他盯着她,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四目相对,时间凝滞。 忽地,蔺青阳用力扯了扯唇。 ……哈。 他想笑,想放声大笑,他把唇角扬到最高,却发现唇边划过一线湿凉。 他眉心微蹙,难以置信地抬起手,重重抹过脸颊。 看着指尖清澈透明的水迹,他似被点了死穴,良久,一动不动。 他不是没哭过。 相反,他很擅长哭。 装可怜骗取活命的机会,装感动骗来手下的忠诚,装无辜掩盖自己做过的坏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但没有一次是这样。 他明明在笑,他明明想笑,明明应该放声大笑。 为什么要流眼泪啊? “你已经知道我没有杀你父母兄长。”他缓缓点着头,轻声说道,“就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吗?你也不认识那些人啊,什么天下苍生,不觉得虚伪吗?” 他抬手,捏住她下颌骨,逼她看他眼睛。 “见鬼的天下,见鬼的众生!南般若,我只爱你一个人,你就不能像我这样,眼睛只看着我,心里只装着我?!” 他眸中疯狂的爱意灼灼燃烧,几乎将她点燃,让她战栗不已。 “你为什么就不能,只爱我一个?” 他的眼睛无意识地落泪,因为眸色深红,那泪水仿若血泪。 他质问她:“为什么不能只爱我一个人!” “蔺青阳。”南般若嘴唇微颤,“从小到大,身边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把我养成了这样。” 他薄唇轻扯,露出一抹自嘲。 “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她说,“你自幼遭遇不公,你受了太多磨难,在你眼中,谁也不是好人,谁都死有余辜,你平等憎恶所有的人。” 他盯着她,一语不发。 “直到你遇见我。我既弱小,又好骗,和我在一起,你终于可以卸下心防。”她微笑着仰起脸来看他,“蔺青阳,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倘若我不是这样一个虚伪的、悲天悯人的傻瓜,你对我还会有这么深的执念吗?” 他赤红眸子里戾气横生:“在你眼里,我对你,就只是执念?” 南般若笑了笑:“我喜欢这世间的一切,而你厌恶这世间的一切。可是,我愿意陪你离开,你却不愿——蔺青阳,你凭什么说爱我啊?” 她深深凝视他,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蔺青阳只觉万箭穿心。 他狼狈起身。 手一撑,拽下一片帐幔。 他几乎跌落床榻。 捏着榻缘稳住身形,他摇晃的视线落向床榻下方。 他看见了。 原来,榻下死了两只鸟。 撞得头破血流死在踏板上的,并不是他捉来的那一只。 他抓来的那一只鸟,死在了踏板底下——被他捏伤内脏,留下了一串挣扎扑腾的痕迹。 在它死前,它的伴侣来到它身边,衔了虫子来喂它,想要救活它。 可惜它还是死了。 它死了,它的伴侣也撞死在这里,为它殉情。 “蔺青阳。” 她的声音很轻,从身后追来,撞在他心上,竟如陨石,“你对我的爱,比得过鸟儿吗?” 第54章 恩爱鹣鲽情深。 天明时分,蔺青阳回来了。 他的脸色平静得诡异,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他走到床榻旁边,随手把药汤放在她平日放药罐的梨木小案上。 “南般若。”他嗓音很轻,“你与我,当真不死不休了是吗?” 她望着那碗药汤。 他的身影来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 俯身,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肩膀,盯住她的眼睛,逼迫她回答。 南般若反问:“那你可以不要垂死挣扎吗?别出门,别害人,留在这里,一直到死——你可以做到吗?” 蔺青阳失笑。 原来她知道他出去是在做坏事。 他懒声道:“不可以。” 她点了点头:“那就是不死不休。” 蔺青阳笑:“行吧。” 他的眉眼愈发懒淡,长臂一探,揽住她的肩膀,落坐她身旁。 他与她闲聊:“我抓到那个流落在外的帝火天命子了。般若要不要猜一猜,这个人是谁?” 南般若眸光一震,蓦地偏头盯向他:“谁?” 蔺青阳不答,只道:“有了他,我便可以进秘地,夺龙气,再次飞升。只要飞升成功,我就不用死了,你高兴吗?” 南般若手指掐进掌心。 他挑眉看她:“怎么办,为了天下苍生,是不是该杀了这个人?” 她看着他那双漆黑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底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说啊,”蔺青阳笑,“你说杀,我便杀了他。” 恐惧攫住她的咽喉,她听见自己发出微弱嘶哑 的声音:“这个人,我认识?” 他垂眸笑:“认识就不杀了么。南般若,两面三刀不好吧?” 她的身躯不自觉颤抖。 他握住她肩膀,将她转向他,微偏着脸,兴味盎然地打量她:“般若这么聪明,居然不曾怀疑过这个人吗,是当局者迷,还是——有心逃避?” 话说到这份上,南般若又岂会听不懂。 父亲与先帝相交莫逆,先帝流落在外的血脉,焚金诀。 她嘴唇翕动:“南念一?” 蔺青阳笑:“对,就是他。他不是你们南家的人,他该叫宣念一。” “啊……” 南般若双眸失神,心中百般情绪翻涌又沉寂。 许久,她怔怔望向蔺青阳。 “就算可以进入秘地,”她的视线自上而下,一寸寸抚过他病骨支离的身体,“你打得过那个姓宣的吗?” 前世蔺青阳以全盛之身鏖战鼎中蠹虫,次次受伤,最后那一战险些同归于尽。 眼下他已是半残之躯,他要怎么打? 蔺青阳笑问:“关心我?” 南般若不语。 他笑笑地告诉她:“那个废物心性不行,偷了龙气却没本事驾驭——神智被龙气侵蚀,堕化成了半人半兽的鬼东西!” 南般若睁大双眼:“难怪前世你身上那些伤看着像是野兽抓的。” 蔺青阳低低笑出声来:“自己偷偷猜过?是不是以为有什么守护兽看着帝龙鼎?想知道,怎么不问我?” 她抿了抿唇。 “啊。”他笑,“忘了,那会儿你在我面前如履薄冰。” 他弯起黑眸,眉眼疏懒,回忆起了那些旧事。想到愉悦处,他挑眉睨她一眼,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 南般若心脏越揪越紧。 在这张床榻上,两个人还是第一次穿着衣裳好好说话。 但她知道风暴将至。 果然,蔺青阳很快敛去笑容,偏头盯紧她:“般若还没有告诉我,这个帝火天命子,杀不杀?” 南般若喉咙发紧:“你需要他带你进秘地,你不可能杀——” 他骤然打断,眸中戾气炽沸:“我只问你杀不杀!” 南般若心脏惊跳:“蔺青阳……” 他厉声:“杀不杀!” 恐怖的威压如冰冷沉重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身躯颤抖,眼角渗出生理泪水。 她被逼到近乎失控,冲他喊道:“杀。杀。杀!” 他沉下脸,目光死死盯着她,似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她那颗冷硬的心。 “为了让我死,连南念一也可以牺牲吗……哈!” 蔺青阳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泪水划过南般若的脸庞,她喃喃道:“你本来也不会放过我们。” “猜对了。”蔺青阳微笑,“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 他把“你们”二字咬得极重。 她的目光怔忡落向梨木小案上面那碗药汤。 它已经放凉了。 “那是什么?”她哑声问他。 蔺青阳叹了一口气。 他扯开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 抓起她的手,一处一处抚过。 先是颚底,一个可怕的贯穿刀伤,自下而上,刺进了他的口腔。 再是心口,只差一线就捅进了他的心脏。 再往下,无数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深可见骨。 他手很重,逼迫她用颤抖的手指细细抚触那些可怕的伤痕。这些日子同床共枕,他总是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他身体。 他覆到她耳畔,低沉絮语。 “你看,我命悬一线,多少次徘徊在生死边缘,都是因为你。” “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我就要死了,你竟说我不如一只鸟?” “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蔺青阳……”南般若心尖抽悸,嗓子发紧,声音微弱却坚定,“我不信你是殉情,蔺青阳,我不信。” 他停下动作。 她的手指停在他腰间。 这里没有伤,他的皮肤苍白冰冷,腰身瘦硬。 他忽地笑了下。 笑声牵动了腰间的薄肌,在她指尖强势地浮起,让她不自觉想到了他腰上的力量。 一种孤注一掷的,破釜沉舟的,回光返照般的力量感。 他这个人,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它。 “啊,又猜对了。”蔺青阳缓缓笑开,笑意不达眼底,“恭喜你啊南般若,你当真是世间最懂我的知己。没错,我当然不是殉情。” 她唇瓣微颤,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所以……” 蔺青阳眸底浮起阴郁:“你毁我飞升,成了我必渡的劫数。我欲破劫飞升,一定要带着你才行。你若死了,我毕生追逐的一切,尽数成空。” 她点头:“原来如此。” 他冷硬道:“对,只是如此。” “总算把你的真心话逼出来了。”她的视线缓缓落向那碗药,“所以你要用蛊来控制我吗?” 蔺青阳失笑。 “不。”他直言,“蛊还没有炼好,这是孟婆汤。” 南般若双眼微睁:“孟婆汤?” 传说中,在奈何桥上饮过孟婆汤,便会忘却前尘往事。 难道…… “不错,可以让你忘掉一切的孟婆汤。”蔺青阳笑了笑,“大战在即,生死难料,实在没功夫陪你要死要活。不如抹了你的记忆,我们好好度过最后这一段时光。” 南般若下意识往后退缩。 可是她哪里又是蔺青阳的对手。 他轻易制住她,把她扣在怀里,逼迫她张开嘴巴。 “唔……不……” 蔺青阳唇角含笑,语声温柔:“我知道,我知道的。般若受那些慈悲仁义的大道理荼毒太深,让你背弃苍生,不啻于逼你去死。所以这一次,我来替你做决定。” 她双眼睁大,在他铁箍般的手臂间绝望地挣扎。 他单手禁锢她,另一只手把药汤送到了她的唇边。 “就让我来做这个罪大恶极之人。”蔺青阳长眸微眯,温存的笑容掩不住他骨子里的凉薄和冷血,“我带你飞升,你什么也不必知道。至于这天下人……哈,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他手一抬,浓黑的药汤轻易灌进她的喉咙。 “咕咚、咕咚、咕咚。” 南般若小腿无力地踢打着地面,手指四处胡乱抓挠。 指甲划过他的手背,她用她蚂蚁的力气狠狠抓破了他的皮肤,留下好几道细细长长的血印子。 孟婆汤在她腹中化开,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恍惚。 她颤抖着收回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胳膊,身躯蜷缩成一团。 指甲一下一下划过手臂内侧的肌肤。 刺痛无法让她保持清醒。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蔺青阳在她耳边轻而低地笑,笑得阴沉温柔。 “睡吧我的好般若。” “睡醒了,我们重新来过。” “我会让你会好好爱我。” * 他要……怎么……诓骗她…… 这个男人……阴狠狡诈……诡计多端…… 回忆如走马灯,浮光掠影。 南般若不甘心,伸手去抓握,指尖触碰到哪里,哪里便散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渐渐地,眼前只余一片黑暗,她陷入长眠。 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前尘往事尽数化为灰烟余烬,沉落到意识海的最深处。 忽一霎,南般若听到了鸟叫声。 “啾,啾啾啾!” 眼前黑暗褪去,渐渐有了模糊的白光。 一股极其浓郁的药味扑进鼻腔,南般若对吃药很有经验,略略一闻,本能便知道这药必是极苦极涩,难以下咽。 有人把汤药往她嘴里塞。 她急忙抿紧唇角,不让冰冰凉凉的汤匙撬开她的唇缝。 旋即听到一个老人无奈的声音:“主君,夫人已经去了,您喂她再多的良药也救不回来。您就让她入土为安吧!” 南般若呼吸停滞,心下一阵惊悚。 这不会是在说她吧?她没死啊,什么叫入土为安? 她可以吃药,再苦也可以! 片刻。 她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如清泉击玉,又带着点沙哑,很是动听:“不,她还在,她没死。” 一只大手温存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声音好听的男子轻声重复,“她没有死。” 南般若在心里拼命点头:对对对我没死! 老人又劝:“主君再如何不舍,终究已经生死相隔,就让夫人去吧,您这样,她走得也不安心。” 不远处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在劝说:“主君,御医说得极是,夫人已去世多时,还是早些将她放进棺椁吧!” 南般若都快气死了,她明明还活着,这些人却偏说她死了,还要埋了她! 她很想跳起来骂他们一顿,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一根手指也动不得。 “主君,主君!夫人已经走了,入土为安哪!” “请让夫人入土为安!” 被活埋的恐惧紧紧攫住南般若,此刻危在旦夕,她顾不上思考自己是谁,只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在心里祈祷他们口中的这个“主君”千万不要听信谗言,真把她给埋了。 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 她的心脏错乱跳动,呼吸急促,却极其轻微。 “主君,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老人说道,“您不顾自己,也要顾念万千子民——不要再自欺欺人啦!请您放手吧!” 南般若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蓦然收紧,把她骨头勒得有点疼。 ‘不要放,千万不要放,我还活着,我没有死……’她委屈地想。 耳畔传来一片叹息声和顿足声。 “唉,主君与夫人鹣鲽情深、夫妻恩爱,奈何天妒红颜!” “再这样下去,夫人回不来,主君的身体也要垮了,心头血怎么能这样当药喝啊!” “人,你去打晕主君,帮助夫人入土——主君怪罪便怪罪了,所有罪责,老夫一力承担!” 南般若惊恐万状。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埋她,不要埋她! 她奋力挣扎,拼命甩摆脑袋,不停地蜷曲手指。 忽一霎,身躯一轻,她猛地挣脱了桎梏。 双眼蓦然睁大,撞入眼帘的是男子消瘦苍白的颌线、硬挺漂亮的眉骨,只一眼便知神清骨秀。 他薄唇微动,喉结一滚,斥那些人:“放肆!” 南般若感动得热泪盈眶,呜一声,抬起绵软的手指,用力揪住他腰侧的衣裳,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她迭声道:“我没死,我没死!” “啊。” 男子缓缓垂眸看她。 对上她惊惶的、依赖的视线,他的唇角绽开灿烂的笑容,黑眸灼灼发光。 “我的般若,回来了!” 第55章 嫁了个好人病秧子、软包子、泪坛子。…… “我是谁?” “你是南般若,我的夫人。” “你是谁?” “我是蔺青阳,你的夫君。” 南般若倚着靠枕,好奇地打量这个清瘦漂亮的男人。 他的眉眼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可是细细回忆,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她生了一场大病,往鬼门关走了一遭,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忽然站起身。 南般若吓了一跳,蓦地伸出手去,攥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她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害怕那些人又把她抓去活埋了。 蔺青阳垂眸失笑:“我拿个东西就回来。” 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唇瓣瘪起,她轻声说着“你去啊”,手却依旧抓着他袖子不放。 蔺青阳无奈,躬身,一只手抄她后背,另一只手抄她膝弯。 南般若身体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她低低惊呼,身躯不自觉绷紧,双眼睁大,浑身不自在。 “啊,”蔺青阳一脸懊恼,“对不住,忘了般若还不认识我,不可以随便抱。” 他又把她原样放了回去。 南般若:“……” 他转身离开,她不好意思再伸手拽他,只眼巴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雕花隔扇外。 不过片刻,他就回来了。 看见他挺拔瘦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回来啦?” 她嘴上没好意思喊他名字,心里倒是悄悄补了句“蔺青阳”。 他脚步一顿,有一瞬间微微失神。 她这般情态像极了两个人初相识的时候。每次叫他名字,她都会莫名脸红——哪怕在心里叫他名字也一样。 “嗯,我回来了。”他声线不自觉发哑。 南般若惊奇地打量他,发现他的眼尾突然泛起一层薄红,眸中似有水光。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 蔺青阳走到她身边坐下,抬手,递给她一样东西,“喏。” 南般若小心接过,低头一看,是一只绣着游龙戏凤的红底金线同心袋。 翻过一面,右下角绣了两个人的名字。 南般若。蔺青阳。 她探询地望向他,问:“这个可以打开吗?” 他笑:“当然可以。” 漆黑的眼睛微微弯起来,他的笑容给了她莫大的踏实、安全感,好像在说:有我在,你想怎样都可以,我会为你兜底。 南般若点点头,认真对付手里的同心袋。 红线和金线纠缠成同气连枝的形状,牢牢封住袋子口。她动手去解,只觉千丝万缕盘根错结,看得眼晕,无从下手。 他坐在一旁,偏头看着她。 见她笨手笨脚大半天找不到头绪,他不着急,也不催促,笑吟吟地,眉梢眼角都是满足。 南般若被他盯得脸颊发热,下手更不利索了,一不留神丝线缠得更紧:“啊呀!” 蔺青阳轻笑出声。 她被他笑得恼羞成怒,将同心袋往榻上一掷:“我病没好,哪有力气做这么复杂的精细事情!” 蔺青阳艰难忍住笑。 “我来。” 他捡起同心袋,认真做起了复杂的精细活。 手指一挑,一拉。 看似纷繁复杂的线头顿时抽丝剥茧般层层散开。 南般若:“……” 她悄悄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脸严肃,规规矩矩把解开的同心袋递给她。 这还差不多。 她接过来,取出两束缱绻缠绕的头发。 一束流水黑缎。 一束墨染剑锋。 南般若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头发:“这是我的。” 她拿起另外一束,往他头上比了比,也是严丝合缝:“这是你的。” 她与他,果然是结发夫妻。 南般若愣怔片刻,怅然道:“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叹口气,她把两束头发慢慢收进同心袋,神情认真,动作小心,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折到。 她不让它们“疼”。 蔺青阳一瞬不瞬盯着她,只觉心脏抽-痛,眩晕失神,眼眶滚烫。 她抬眸看向他,见他这么难受,赶紧安慰道:“我一定会尽快想起来!” “啊。”蔺青阳倏地回过神,哑声道,“不着急,你要先养好身体。” 她缓慢眨了下眼睛,心说,我嫁的这个夫君,身子骨瞧着不大好,弱不禁风还有黑眼圈,精神也不好,而且似乎很爱哭,动不动眼珠子就发红。 她想到另一件事,感觉更是大为不妙——他的手下,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公然商量打晕他? 这是嫁给了一个…… 南般若脑袋转得飞快,迅速总结自家夫君的特征:病秧子、软包子、泪坛子。 她微微一震,呆滞地望着这位便宜夫君,心凉了半截。 蔺青阳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 南般若恍惚回神,弯唇假笑:“没有,没事,我很好,很好,呵呵呵。” 容她缓缓,容她缓缓。 她这副傻乎乎的模样逗笑了蔺青阳。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诓骗之局,虽然很是成功,却让她对他有了奇怪的误解。 南般若小心地问:“我们是怎么……结亲的?” 蔺青阳笑:“圣旨赐婚。” “啊——”南般若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她就说嘛,若是自己选,怎么会挑上这样一个,呃,空有皮相的绣花枕头。 “啧。”蔺青阳很不爽,“你这是什么表情?南般若,你该不是在嫌弃我?” 南般若假笑 狡辩:“没有啊……” 他冷笑道:“虽是圣旨赐婚,但新婚之夜,你我一见钟情。” 南般若乖乖点头:“哈!” 蔺青阳:“……” 他倒也不是拿她没办法。 扬起手,拍了拍。 很快,一碗熬得乌黑发亮的药汤送了进来。 蔺青阳笑得和蔼可亲:“般若,该吃药了。” 南般若:“……” 看着她痛苦扭曲的小脸,蔺青阳畅快笑出了声。 南般若百般抗拒:“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大好了,此刻强壮得可以吃下一头小牛。再吃药,恐怕过犹不及。” 蔺青阳差点笑出内伤来。 他脸上笑着,嘴上却极为无情:“凉了只会更苦,别等大夫们来催你。” 南般若:“……” 她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些家伙。 “吃个药推三阻四。”他道,“身子骨弱成什么样子了。” 一听这话,南般若顿时就很不服气。 她气咻咻道:“待我休养两日,你敢不敢到沙场上与我练练手?” 就他这副瘦嘎嘎病歪歪的样子,风吹都能倒,还好意思说她弱? 蔺青阳偏头、侧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噗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趁他不备,南般若偷偷把手里的苦药倒了大半碗到床榻旁边的炉子里,捧起剩下的小半碗,装模作样一饮而尽。 喝了药,蔺青阳变戏法一样掏出蜜饯来,塞到她嘴里。 刚吃过苦药,立刻就含上清凉凉、甜丝丝的蜜饯,南般若总算是看他顺眼了一点点。 “有没有哪里难受?”他问她。 南般若眨巴着双眼想了想:“没有。” “真没有?” 她摇头:“没有。” 脑袋倒是一下一下在刺疼,像无数细针在扎她,但是这点程度,她完全可以忍。 “行。”蔺青阳扬了扬下巴,“你躺下吧。” 南般若咽下蜜饯,侧身躺好。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件带有滚珠的小玉器,放到她额侧,轻轻推了起来。 南般若呆住。 “你怎么知……唔!” 那活动的玉珠蓦地拨过一根痛筋,“咔嗒”一声脆响,酸胀酥麻,又痛又爽。 南般若嘶气,心惊:他怎么知道她脑袋不舒服?! “要轻点吗?”他问。 他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南般若只纠结了一瞬,就理所当然地享受起来。 “就这个力道刚好。” “行,知道了。” 她闭上眼睛,听着“咔嗒咔嗒”轻响,脑袋上的痛筋被那件小玉器一寸一寸抚平。 这个人,手法娴熟精准,轻重恰到好处。 她被他伺候得舒服,规律的玉珠声响,更是引人犯困。 南般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眉头舒展,唇角自然弯起笑容。 蔺青阳缓缓停下动作。 他将她哄睡,淡定地收起玉器,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抚平袖间折纹,不疾不徐离开卧室。 他沿着长廊踱步。 越走越快,呼吸越来越沉。 在院中重重踱了几圈,他终于按捺不住,单手掩面,兴奋地喘笑出声。 * 南般若醒来已是正午。 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蔺青阳。 他坐在榻旁,盯着她出神。 南般若:“……” 难怪她睡梦里总感觉阴森森的,像是被鬼缠上,原来是他这个眼底青黑的男鬼。 她问:“你不会一整夜都这样……守着我吧?” 出于礼貌,她把“盯”换成了“守”。 他挑眉回神,随口道:“出去了一趟,办了点事。怎么了?” 南般若点点头:“没事,挺好的。” 心说:难得他还会“办事”。 他见她神色恬静,不动声色勾起了唇——她再也不会猜到,他做的都是她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他轻笑:“不问我都做了什么?” 南般若从善如流:“你做了什么呢?” 她没有记忆,当然想要多了解一点自己的便宜夫君。 蔺青阳笑笑地弯起眉眼:“挑了一只三龄老母鸡,辅以鲜山药、茯苓,焯水之后,文火慢炖了两个时辰,此刻刚刚好。” 南般若睁大双眼:“就做了这个?没做别的事?” 蔺青阳垂眸,语气轻飘飘:“嗯。当然。” 南般若惊呆。 一个被称为“主君”的人,正事不干,一天到晚除了盯她,就是鼓捣个汤? 完了。完了。 南般若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便宜夫君,一颗心彻底凉透。 她在“病秧子、软包子、泪坛子”后边,痛苦地加上了“沉迷于色”和“不务正业”两个批注。 她可真是嫁了个好人。 第56章 什么东西?!!!要命的爱情。…… 南般若起身下榻时,蔺青阳给她搭了把手。 她抬手覆上他的手腕,隔着衣袍,摸到他腕间瘦骨。 倒不是想象之中膏梁纨绔的软骨头,指尖传来的触觉很是坚硬,有金铁质感。 他抬臂让她借力,带她到桌旁坐下,给她端来炖好的老母鸡汤。 浓汤金黄,山药晶莹雪白,汤盅一打开,热腾腾的香味顿时扑面而来。 南般若惊奇抬眸:“你做的?” 蔺青阳微笑:“我做的,怎么?” 她低下头,用汤匙舀起鸡汤,吹了吹,饮一小口。 “嘶!” 咸香鲜美的滋味直冲天灵盖,鲜得她差点吞了舌头。 她忍不住确认:“这是你做的?” “对啊。” 她又问:“你一个人做的?” “不然呢?” 她狐疑:“难道不是人家厨子做好,你洒个盐,就算是你做的?” 蔺青阳低低笑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他懒声道,“我杀的鸡,我拔的毛,我焯的水,我下的料。先用大火煮沸,再以文火慢炖。” “哦。”她恍惚点头,“这样啊!”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匆忙低下头,一口接一口,飞快地饮下半盅他亲手做的老母鸡汤。 放下勺,拿起竹筷,夹了小块山药,放进嘴里。 浅浅一尝,便知道是绝味——山药吸饱了浓汤,入口即化,极鲜极甜,既有鸡汤香浓,又极其清爽解腻。 南般若简直热泪盈眶。 她大约是病了太久,嘴里又淡又苦,乍然尝到这样的鲜香,当真是心尖震颤,美不可言。 她三下五除二把汤底搜刮一空,眼巴巴抬起头来:“还有吗?” 他站在窗边,逆着光,神色不明。 南般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便宜夫君看她喝汤,好像又把眼睛看红了。 “呃,”她赶紧解释,“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留的,就是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 蔺青阳哑然失笑:“我不饿,再去给你盛。” 匆匆转身,离开卧房。 他第一次给她炖汤时,这个笨东西也是这样一副没见识的样子。 真是没吃过好的。 * 饭后,蔺青阳认为南般若需要晒太阳。 “抱你出去?”他问。 南般若断然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他黑眸微眯,心生警惕,不动声色撩起眼皮打量她神色,却发现她也正在偷偷打量他。 不经意间,四目相对。 蔺青阳福至心灵:“你是怕我抱不住你,把你摔了?” 南般若淡定把眼珠转向另一侧:“没有啊。” 蔺青阳:“哈。” 他冷笑一声,突然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南般若惊呼出声,浑身紧绷。 他大步流星走到庭院树下,抬脚勾过一张藤椅,把她放了进去。 想起 身,发现她双手死死抓着他衣襟,整个人几乎要吊在他身上——她对他是完全没信心。 蔺青阳气笑:“放手!” “……哦。”她讪讪松开他。 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碎金一般洒落她满身。 南般若扬起脸,只觉温暖惬意。 她小声叫他:“哎。” “嗯?” “我差点儿病死了,也不见家人过来。”她问他,“我没有家人吗?” 这个问题蔺青阳早有准备。 他沉声说道:“不着急,等你养好身体,我再与你说那些。” 南般若轻哦一声,失落地叹息:“看来我没有家人。” 蔺青阳的心脏因为过度兴奋而剧烈痉挛。他略退半步,不让她听见他惊天动地的心跳。 对了。对了。这样就对了。 他轻声吐气:“般若,你有我。我就是你的家人。” 她很乖地点了点头:“嗯,好。” 蔺青阳身躯不自觉颤抖。 他必须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堪堪压制住呼吸,不令自己急喘。 “我去给你准备晚膳。” 他疾步离开,没看台阶,在廊前绊了个趔趄。 南般若轻嘶一声,眼角微抽。 她果然没有错看他,他就是个弱不禁风的膏粱子弟,为了面子强撑着把她抱到这里,硬是掏空了身体。 * 晚膳是粥。 南般若期待地坐在桌边,见他端来一口砂锅,锅中盛着粥米,不禁一阵失望。 她偷瞄他,欲言又止。 蔺青阳挑眉:“怎么了?” 南般若拐弯抹角:“我觉得精神很好,身上也暖洋洋的,很有力气,简直好得不像一个病人——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蔺青阳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垂睫掩住眸色,心下暴风般过了一遍,思忖自己有没有哪里行事不妥当,她的话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他慢声重复她的问题:“什么原因?” 她本就没有病,只是喝了孟婆汤,失去记忆罢了。 她这样问,是否有所察觉? 南般若继续暗示:“我就是问你啊,你给我吃的什么!” 蔺青阳呼吸一凛。 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动,眸光藏在眼睫之下,冰冷地闪。 他一字一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倘若她这么快就察觉…… 南般若见他不上道,很是生气。 心说:这便宜夫君,怎么脑子也不行。 她只好明说:“鸡汤啊!鸡汤养人!” 蔺青阳:“……?” 反应过来,差点没一口气把自己呛死。 “你是想喝中午的鸡汤。”他边咳边笑。 南般若吸气:“不是我想喝,我的意思是,它对我的身体好。” 蔺青阳憋笑憋出内伤。 他抬起手,叩了叩案桌:“你先尝尝这个粥呢?” 南般若心中嘀咕:粥有什么好吃的。 虽然记忆一片空白,但在她的印象里,粥就是药膳,药膳就是粥。 又淡,又苦,没滋没味。 她不情不愿拿起勺子,望向他替她盛到白玉碗里的粥。 到了面前,一股极为清新的糯香扑鼻而来,令她食指大动。 “……嗯?” 勺子轻轻一搅,发现粥里大有乾坤。 莹润香稠的米粒之间,藏着鲜嫩弹牙的鲍鱼、瑶柱,咬上一口,爆出汁来,鲜香盈齿。 她瞬间忘记了午膳的鸡汤,大口大口吃起粥来。 “这也是你做的?” “我会的还有很多,你从前都吃过。” “啊——”南般若热泪盈眶,“有这么多好吃的,我全忘了,都可以重新吃一遍!” 蔺青阳定定望着她。 眼眶轻颤,唇角不自觉上扬:“对啊,一切重新来过。” 屋外有人来报信:“主君。” 蔺青阳起身:“你自己先吃,我和人说句话。” 南般若埋头喝粥:“唔唔!” 蔺青阳失笑,心口滚烫满溢,仿佛那粥通过她的嘴,喝到了他的腹中来。 来到檐下,他示意暗卫走远些:“别叫她听到了。” 暗卫人挠了挠头,总觉得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出了院门,暗卫禀道:“主君,蛊王那边有进展,请您去一趟。” 蔺青阳沉默良久。 “迟些再说吧,般若离不得我。”他摆摆手,转身返回院中。 暗卫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实话:“那倒也不会,您不在,夫人都快把粥喝光了。” 蔺青阳只当没听见。 * 南般若不小心吃多了一些,饭后不得不在院中走动消食。 蔺青阳闲闲陪在她身边。 “今日风大,待天气好些,再带你出门玩。” 南般若好笑道:“我连自家院子都还没有逛完,出去做什么?” 蔺青阳声线微哑:“……也是。”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她说“自家院子”的模样,就见她负起双手,笑吟吟回眸看他:“你走快点!跟上!” 回眸一笑,摄魂夺魄。 “来了。”他颤声回应,上前与她并肩。 今日夕阳甚好。 红彤彤悬在雾色远山,水墨丹青,似一幅永恒画卷。 她眼角眉梢的容光晃花了他的眼。 他隐忍到骨骼刺痛,好不容易强行按捺住了垂头吻她的冲动。 如此美好,竟不舍得亵渎分毫。 两个人并排坐在廊下,隔了一尺有余。 她问:“从前你和我,也是这样吗?” 蔺青阳笑道:“嗯,怎么了?” 南般若缓缓点头,冲他笑:“没事。没事。” 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举动让她愈发确定,她这个便宜夫君的身子骨是真的不行。 夜幕降下,侍女挑来了长明火,一处接一处点亮了廊下的灯笼。 灯下看美人,犹殊三分色。 南般若发现,自己只要不看蔺青阳,他总会幽幽盯着她。 她转头望向他,他立刻挑挑眉,不动声色将视线移走。 “蔺青阳。” “嗯?” “我脸上有东西?” 他失笑:“有啊。” “有什么?” 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有光。” 南般若不解:“嗯?” “你不在,”他望向周围,“这些东西都没有颜色。” 她的双眼微微睁大。 片刻,她假装若无其事,轻哦一声,把脸转到另一侧。 虽然是夫妻,但她和他还不熟,突然就这么冒出句情话来。 他垂眸看她泛起薄红的耳朵,心情大好。 “走吧,该沐浴歇息了。” 南般若呼吸微窒:“沐浴?” “不洗也行。”他道,“反正躺了数日也没洗过,只要你自己不难受。” 南般若:“……” 她已经开始难受了。 * 蔺青阳没有要帮她洗澡的意思。 他唤来两名侍女,候在沐桶边上听她差遣。 南般若彻底松了一口气。 二位侍女垂着眼睛并不看她,默默替她宽衣,搭手扶她进入水中。 桶里有药香。 南般若浸入热水,只觉浑身发暖,丝丝缕缕药气渗入肌肤。 手臂内侧忽有轻微刺痛。 “嗯?” 她低头去寻,只见臂弯有数道细细的指甲划痕,刺破皮肤,仓促凌乱,划出了四个模糊的小字。 南般若抬起手,略微在内臂比了比——是她自己写的。 在她重病昏迷、失去记忆之前,她曾经匆忙给自己留下了这四字谶言。 南般若呆呆把手臂藏进水里。 “……” “……” “……” 杀妻证道? 什……什么东西?!!! 第57章 儿女情长动心。 卧房。 沐浴之后,南般若穿上宽大松软的白袍,坐在窗榻,遣走侍女,自己慢吞吞地擦头发。 手臂内侧那一片肌肤仍然火辣辣的,像被猫挠了一样。 她坐下不久,身后便传来了脚步,一道瘦削深黑的影子罩住了她。 南般若佯作不觉,继续擦拭自己的头发。 他也一动不动站在她身后看。 擦至一半,南般若突然回眸盯向他,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轻微挑了挑眉,瞬间藏住情动,笑如二月春风。 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我自己能行。”她低下头,继续对付那一大蓬湿缎般的青丝,“要是实在擦不干,我再叫你。” “好。” 他笑笑地坐到她对面,斜靠窗榻,姿态疏懒,看她擦头发。 半晌。 “南般若。”他忽然唤她名字。 “嗯?” 她抬眸望向他,他却不说话,漆黑的眸子轻微地闪。 她撇撇唇,继续忙活自己的。 他又叫她:“般若。” 南般若头也不抬,懒声应:“嗯。怎么?” 他垂眸,轻而低地笑:“不怎么。就是觉得此刻很好。极好。” 她用力擦了擦手中一绺黑发,瞥过一眼。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昧,看不清神色。摇曳的光影之 间,隐约见他唇畔笑容微苦,俊美、虚弱而易碎。 南般若问他:“此刻哪里好了?” 他神情微顿,怔了怔,摇头失笑。 很遗憾无法告诉她这一刻究竟有多么珍贵,更遗憾时光不能停驻。 南般若继续说道:“又热,又闷,你听听周围还有蚊子在飞。好在哪?” 蔺青阳:“……” 他起身,取来香料,置入卧房东南角的紫玉香炉。 清烟袅袅升起。 不过片刻,屋中便沁凉了许多。 他道:“你身体尚弱,不好在屋里放冰,若是睡下还嫌热,我给你打扇子。” “一整夜?” “一整夜。” 南般若:“啧。” 如此殷勤,果然有鬼。 蔺青阳蹙起眉心:“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如实道:“我在奇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哈地笑出声:“你是我妻子,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 “哦。”她偏过头,继续擦头发。 忽地,她扬起脸,笑吟吟望向他,“哎,你是不是在想,时间若是能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蔺青阳眸光一震。 被她杀了个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掩饰神色。 他薄唇轻扯,黑瞳微颤:“你怎么知道。” “扑哧!”南般若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你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老土啊?!” 蔺青阳:“……” 他忍不住探手推了一把她的头。 喝个孟婆汤,倒像是把年纪给喝没了,变成一副没心没肺没大没小的少年心性。 * 南般若终于还是在蔺青阳的帮助下弄干了自己过于茂密的头发。 他手大,力气也大,擦一下顶她擦十下。 她躺到床榻上,看他熟练地替她拿枕头、铺床、掖被褥。 昨夜她是一个人睡的。 今日…… 她默默观察片刻,见他没有要上榻的意思,便问:“以前我们也是分床睡吗?夫妻敦伦什么的,没有是吧?” 蔺青阳:“……” 他闭了闭眼,咬牙:“你想?” 南般若答得飞快:“不想,就是好奇。” 蔺青阳冷笑:“少点好奇心,免得自己承受不起。” 南般若:“哦。” 没能消停片刻,她又危险发问:“你以前,是不是爱我爱到要死要活?” 蔺青阳:“……闭眼,睡觉,做梦,梦里什么都有。” 她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闪一闪。 “那我呢?”她问,“我对你,又是什么样子?” 蔺青阳薄唇微微勾起:“离了我,一刻也不行——你说呢?” 南般若点头:“哦……” 他垂眸看她,见她偷偷把脸藏到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失笑,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她的声音从被褥里面闷闷地飘出来:“我困了。不用打扇子。” “行,你睡。” 他起身,替她放好帐幔。 过了雕花隔扇,脚步忽一顿,想起一件事——晚间还没让她喝药。 返回床榻旁,手指挑起帘帐:“南般若。” 只见她装睡正酣。 他俯身,用一根手指抵住她肩膀,摇了摇。 她像小舟一样晃动,嘴里发出很不高兴的嘟囔,双眼闭得更紧了。 再动她,她故意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根本不可能叫得醒。 蔺青阳失笑。 “罢了。” * 是夜,无风。 蔺青阳去往地牢。 踏下石阶,脚步微顿。 今夜月光甚好,霜白的月色从身后铺来,恰好停留在最后一级台阶,将世界分成了明暗两半。 他一脚在地狱,一脚在人间。 身后仿佛有人轻声呼喊他的名字——蔺青阳,蔺青阳。 “般若离不了人,她在等我回家。” 他无声自语。 只要转身,就可以回到温暖的、有她在的人间。 忽然森冷阴黑的地狱里有了动静。 鬼影幢幢,模糊晃动,辨不清形状,像密密麻麻的爪牙,要将他拖入地底。 到了近前,原来是狱卒拖着一具具尸体往外走。 “啊。”蔺青阳低笑,“回不去了。” 沉默片刻。 他提步踏入黑暗。 途经关押南念一的牢房,他停下来,与那个盘膝而坐的清秀男子四目相对。 “大舅哥。”蔺青阳垂眸叹道,“你一定想不到,般若此刻有多好。” 南念一唇角紧抿。 蔺青阳垂眸,淡淡笑开:“她今日用了两碗鸡汤,三碗粥,五盏果茶,散步一个时辰,累了,睡得很香。你说说,若是没有这些破事,我和她该有多好?” “蔺青阳。”南念一哑声劝道,“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死了,她还能记着你的好。” 闻言蔺青阳不禁放声大笑。 他狂傲道:“只有无能的废物才会轻言放弃,我要的东西,势必掌控在自己掌心,死也不会放手。” 南念一颤声斥道:“你自己下地狱不够,还想拖上她!” “说什么呢。”蔺青阳挑眉,轻笑,“我是要带着般若飞升啊。” 南念一如坠冰窟。 他蓦地起身,扑向木栅:“不可能,你做不到的……蔺青阳,你已是濒死之人,即便得到龙气,也绝无可能再带一个人飞升!” “啊,被你发现了。” 蔺青阳缓缓勾起唇角,“不必担心,她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 南般若半夜被看醒。 睁开眼,只见床外纱幔无风翻飞,帐上投下一道瘦高的青黑的阴影。 她本能喊他:“蔺青阳?” 一瞬间风静了。 她听见一声低低的笑,旋即,屋中烛火亮了起来。 他撩开帐幔,坐进来,被褥陷下一块。 他斜睨她,恶人先告状:“看看你这身子骨有多差,睡觉这么浅!” 南般若气笑:“明明是你大半夜悄无声息站在床边,像个鬼一样。” “哈。”他笑,“你若睡得实沉,又怎会知道床边有人?” 南般若:“……” 她抱着被褥坐起来,生气:“睡得好好的,偏要把我弄醒,这下我睡不着了!” “那正好。”他偏偏头,“随我看日出去。” 南般若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嘀咕:“那有什么好看的……” 他故意压低了嗓子,语气神秘:“早膳是松花蛋瘦肉粥。” 南般若双眼微微一亮。 听到一个粥字,她便坐不住了,顿觉饥肠辘辘。 他好整以暇:“怎么样,去不去?” 南般若:“吃!” “……” * 披上薄氅,南般若跟随蔺青阳登上庭院西侧的阁楼。 她站在檀木大窗旁边,借着将将泛起鸭蛋青的天色,举目环视周遭。 “咦?” 站在高处可以看见整座宅邸,不大的地方,密密挨挨挤着一座竹院,一方荷塘,一处闺阁,还有一间二进的院子,像婚房。 放眼望去,整个布局眼花缭乱,乱七八糟。 蔺青阳走到她身后:“怎么了?” 他把两个人住过的地方一一在此处复刻,该不会让她想起了什么…… 南般若礼貌地夸奖:“你这审美,独树一帜。” 蔺青阳笑得直不起腰。 笑罢,他凑近她,抬手指给她看。 “这都是我们从前住过的家,你恋旧,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一件旧物都不许我扔,只好全都搬来了。” 南般若偏头想了想,深以为然。 她用过的东西,确实不会舍得扔。 蔺青阳笑着,不动声色凑近,一手撑在窗框边上环护着她,另一只手指着一处处院子,闲闲说些旧事给她听。 “看见那竹厅的窗台没有,我在厨房炒菜,你总是趴在那里偷看,怕你摔出去,给你在底下做了个三角架支撑。” 南般若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竹木窗台底下垫得结结实实,硬竹也包上了同色软竹布,方便她倚靠。 若不是站在这个角度往下看,很难发现他的细心妥帖。 “你爱吃藕,那一池子都是给你种的。新芽切斜片炒着吃,大藕塞上糯米炸着吃,炖个肉汤再做个荷叶包饭,都是你最爱。” “窗后妆台光线好,我在那儿为你画眉。” “院子那处空地,准备给你搭个秋千。” 他嗓音动人,又很会蛊惑人心。 不经意间靠近,她闻到他身上清冷幽淡的沉水香味,熟悉到刻骨铭心。 南般若怔怔回眸。 虽然他有意与她保持距离,完全没有碰到她的身体,但强势的气息却已先人一步,铺天盖地将她圈入怀中。 他垂眸冲她笑:“别以为我只会儿女情长,南般若,你等着,我会诛一个毁天灭地的怪物给你看!” 朝阳恰好蹦出远山。 一瞬间,万丈金光照亮他俊美的脸,为他镶上耀眼的金边。 他灿烂的笑容,意气风发的少年热血,轰隆撞进她心口。 南般若怔怔分开唇瓣,瞳孔颤动,心旌摇荡。 所以…… 他要在她对他最动心的那一刻…… 杀妻证道?! 第58章 男色杀我温水煮她。 蔺青阳垂眸,深深望进南般若那双春水潋滟的眼睛。 醉人的涟漪在她眸中轻轻晃动。 一下一下,撞在他心脏最甜蜜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阴鬼,她是最艳烈的朝阳,不该触碰,却偏要死生纠缠。 他回不了头,没有哪一步可以给他回头的机会。 “南般若。”他轻声对她说,“我带你屠龙。” 她双眸微睁:“屠龙?” “对。”他蓦地后退一步,压下所有情愫,转身对着窗外,负手告诉她,“你不知,这世间诸多苦难,都因一只蠹虫而起。” “嗯?”她瞬间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蔺青阳语声平静:“蠹虫盘踞帝龙鼎,窃夺天下龙气。没有龙气压制,这世间会被噬人的死瘴笼罩,天下苍生水深火热,苦不堪言。般若你说,这个人,该不该杀?” 南般若用力点头:“当然该杀。” 他淡淡地问:“若是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呢?” 南般若想了想:“也杀。” 他转过身来。 背着光,南般若看不清他的脸,只见朝阳在他身后照出万千光束。 他似是扯唇笑了下。 他问她:“你什么也不记得,却还能惦记着天下苍生?你知道什么是苍生?你接触过几个人?” 南般若被他问住。 “我也不知道啊。”她无辜地眨了下眼,“我就是觉得,这世间的东西都挺好的。” 她上前一步,望向窗外。 蔺青阳侧身给她让出位置。 “你看,”她抬手,虚虚指向远方,“那么多房屋,都是人盖的。水井,也是人挖的。那些花草都是人种的。还有我身上舒适的衣料,人织的。” 蔺青阳简直啼笑皆非:“就这样?” “啊。”她很乖地点了点头,“还有碗筷啊,被褥啊,屋子里的东西啊,我都很喜欢。它们都是人做的,所以人我也喜欢。” 蔺青阳:“……哈。” 他万万没想到,她嘴里竟然没有一句该死的大道理。原来她是这样喜欢“苍生”。 “你说呢?”她偏头看他。 蔺青阳失笑:“你说是就是了。” 她眯了眯眸子,很不高兴:“你好敷衍。” “行吧。”蔺青阳挑挑眉,端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拱手向天,“吾辈修士,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守护天下苍生,虽九死而无悔!” 南般若望天:“蔺青阳,你好虚伪!” 蔺青阳笑吟吟回眸。 一瞬间仿佛时空错位。 曾经他笑话她虚伪,今日换作她来谴责他。 他大笑起来,抬手揽住她肩膀,带她离开窗畔。 “起风了。” 大手握着她肩头,将她上臂也拢在掌心,是一个过分亲密的动作。 她正要张嘴抗议,他轻啊一声,歉意地弯起眉眼,松开手,替她罩上披风。 * 今日起得早,用过早膳,还余下大把晨光。 南般若回味着松花蛋瘦肉粥与南瓜甜饼的口感,心中悄悄开始期待午膳。 蔺青阳对她说了句什么,她走神没听清,大约似乎可能是让她给他打个下手。 她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他做饭那么好吃,她当然乐意帮忙。 行出几步,发现蔺青阳没有跟上来。 回眸望去,只见他定在原地,一瞬不瞬盯着她,清黑的眸子微微泛着红。 南般若迷茫:“怎么了?” 蔺青阳挑眉回神:“啊,想事情,入神了。” 他大步走到她身边。 南般若幽幽叹了一口气,心说:你们这些杀妻证道的真麻烦,没事还要伤个春、悲个秋。 穿过长廊,越过雕花拱门,青石庭院幽静处,卧着一间黑木大屋。 蔺青阳带她踏过门槛。 “来。” 他走到檀木书案后,落坐,将一方端砚与一块墨锭缓缓推向她。 指尖微颤。 他和她,仿佛从来没有走上过歧路,她心甘情愿随他到书房…… 南般若一愣:“不是说厨房?” 蔺青阳眼角微跳:“我说书房。” 南般若:“不是让我给你打下手?” 蔺青阳深深吸气:“我说红袖添香。” 南般若:“……” 她弯起眼睛,毫不心虚地狡辩:“哦,我旧疾发作,方才定是又失忆了。” 蔺青阳低笑出声。 她落坐一旁,动手替他研墨。 晨光从东侧大木窗洒进来,薄薄一层,像金色的云雾。 清越的漉漉声在书斋荡开,蔺青阳挽袖执笔,耐心地等她。 时而目光相触,颇有几分岁月静好。 她问他:“从前也是这样吗?” 蔺青阳轻笑:“从来都是。” 他的目光落向她白玉兰般的手指,忽然想起她浑身染遍墨汁的模样。 那般极致的黑和白,不似人间该有的颜色。 他抬手掩住发暗的眸光,心脏激烈地颤。 那一日的错乱香艳尽数涌来。 在她看不见的衣袍之下,他凶神恶煞,剑拔弩张。 他的喉结疯狂滚动,听着规律的漉漉声响,只差一线便要凭空交待在此处。 幸好她及时停下了动作。 南般若低头看了看,推给他:“不够再叫我。” 他没回应。 她抬眸望去,见他单手掩住眉眼,喘-息略重,额头有细碎的汗珠。 “你没事吧蔺青阳?” 他的喉结重重滚过了一圈,胸腔微动,漫不经心地应:“嗯。” 嗓音微暗,低而磁,难以言说地性感。 南般若只觉心尖一悸,耳朵隐隐开始发热。 心下惊道:男色杀我! 她起身,谨慎地离他远了些,装模作样去看他书架上面的藏书。 等到他提笔沾墨写起字来,看上去像个正经读书人了,她这才随意抽一本线册子,悠然踱回去,坐他身边读。 “嗯?!” 她越看越不对劲。 这不是一般的书,而是埋藏在宫里的暗探日复一日窥伺天子言行举止,暗中记录、偷递出来的情报。 她震惊道:“你想造反?” 蔺青阳瞥过一眼:“从前的事了,那是先帝。无妨。” “哦……”南般若头点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先帝也不该……” 他道:“是我父亲干的,他也死了。事主和苦主都没了,般若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别去报官。” 南般若嘀咕:“你也不能让我去啊。” 蔺青阳抵唇轻笑。 她摆手:“算了算了。” 拿都拿了,她低下头,闲闲翻看起来 。 先帝是个美男子。字里行间,时不时便能看见“美姿容”、“风采绝世”、“光明殿堂”等字样。 除了生得好,还常见到“七窍玲珑”、“心思机敏”、“过慧易伤”这样的形容。 南般若脑海里浮现一个聪明绝顶的病美男形象。 这位病美男还很深情。 少年时迎娶了元后,一生再无二色。 后来元后难产薨逝,先帝大恸,摧心伤肝,一病不起,很快就追随元后而去。 南般若合上手中的册子,怔忡出神。 蔺青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他去殉情,江山便留给了一个废物,还是个鱼目混珠的废物。” 事实上先帝是因为查到了某些隐秘而被毒杀,想来元后之死也是被人做了手脚。 南般若失忆听不懂:“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说来话长了,想听我讲故事,还是给你准备午膳?” 南般若:“……” 她贪心地问,“就不能一边做饭一边讲故事吗?” 蔺青阳:“想都别想。” 南般若偷偷在他身后扮了个鬼脸。 * 蔺青阳把南般若带到了紫竹院。 想起她和南念一那个假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心中阴火难免灼痛肺腑。 他故意抓了不少竹虫,还要拿给她看。 “啊——蔺青阳!” 南般若气到跳脚,捂着眼睛想跑,却被他轻易勾住后脖领,捉回身边。 她愤怒地瞪他。 蔺青阳一脸无辜:“这是你从前爱吃的,怕什么?” 南般若闭着眼睛喊:“不可能!” “骗你干什么。”蔺青阳懒笑,“你不信,待会儿出锅可别跟我抢。” 南般若试探睁开半只眼睛,将信将疑:“真的?” 她对他的厨艺倒是极有信心。 他挑眉笑笑,松开勾她衣领的手指,哼着小曲去了厨房。 油炸虫子金黄焦酥。 看着眼晕,闻起来却当真香到不行。 蔺青阳这厮,故意只做了炸虫子这么一个“硬菜”,其余全素。 南般若恨恨咬着光秃秃的白米饭和菜梗子,看他一个接一个把虫子往嘴里扔,嚼得香脆。 “真不吃?”他斜睨她。 她用力摇头:“不!” 他支着手肘,倾身,一脸好笑:“从前就是这样,没试过,死也不吃。尝过一次,天天喊着要。” 南般若小心嗅了嗅。 是真的香! 她依然摇头:“不,我不要。” 蔺青阳笑:“行吧。” 他吃光了最后一只虫子,足足下了三桶米饭。 见她一脸郁色,蔺青阳乐不可支,转身给她端出一只紫砂锅。 “真难骗。”他叹气,“你确实从来不吃虫子。” 南般若大怒,放下碗筷,准备抬手掀桌。 他把紫砂盖子一揭。 锅中早已炖好了鲜香扑鼻、热气腾腾的乌鸡汤。 南般若缓慢眨了下眼睛。 她用筷子指指点点:“蔺青阳,我今日饶你,是给这只乌鸡面子。” 放过狠话,大快朵颐。 * 一整日笑笑闹闹,距离拉近许多。 沐浴之后,他主动接过布帕,替她擦头发。 他手大,力气足,她闭着眼睛,被他捯饬得舒服。 “怎么不让侍女帮你洗头发?”他没好气,“自己蚂蚁力气心里没点数?折腾半天,寒气湿气钻进脑袋,又头疼。” 南般若没回嘴。 她头发太多,洗起来着实吃力,头也确实开始隐隐作痛。 “那我从前……” “从前有我。” “哦。” 擦过头发,蔺青阳扶她到床榻坐下,然后自作主张拿来一只盛有暖膏的玉盒,用烫水浸了手,沾上脂膏,为她按揉脑袋。 暖融融的灯烛在帐间轻晃。 她睁开眼,望进他漆黑带笑的眸,只觉心脏也浸在了热水里,又暖,又懒。 这个男人就像带有剧毒的鲜花和毒蛇,色泽艳丽,气味芬芳,令人着迷。 一双大手渐渐往下。 她唇瓣微分,想说不,却发现他的动作十分规矩,只是熟练地替她疏通肩颈经络。 偷眼觑他,见他微垂长睫,神色清正。 她的呼吸倒是不自觉急促起来,身体发热,很不自在。 他轻笑了下。 “别紧张。”低沉动人的嗓音落入她耳廓,“你的身体记得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手大,手指长,五指张开,几乎能覆住她整个肩背。 南般若心跳渐疾,骨头都被他按得发酥。 等到他终于松手,她身体一软,差点跌出床榻。 蔺青阳眼疾手快把她捞回来。 大手重重摁住她的背,将她揽进怀中,她抬头,撞入他眼眸。 视线相对的瞬间,空气里仿佛炸开了火花与闪电。 她唇瓣微颤,不自觉分开。 他的眸色黑得吓人,心脏痉挛,指骨颤抖。 气息交织,战栗悸动。 终于,他俯下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第59章 抉择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 被他偷亲了! 南般若把自己藏进缎被,心脏突突跳动。 她偷眼看向蔺青阳,见他神色微赧,唇角弯起一抹压不平的笑意。 两个人的气息在帐间交融,随着呼吸进入肺腑,激起细碎的悸动和颤栗。 她强作镇定,嘀咕道:“我失忆了,你又没失忆。老夫老妻的,也不嫌肉麻?” 蔺青阳轻笑出声:“老夫聊发少年狂,行了吧。” 她瞪他,见他笑得温柔灿烂,当真像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视线相对,如藕丝,密密缠上。 南般若心中一跳,赶紧把脸转走,呼吸一阵急促。 一只大手覆上她后脑勺。 他轻轻揉了揉她,温声道:“我看你睡着就走。” 半晌,她闷闷嗯一声,把脸藏进枕头里。 * 有了一个额头吻拉近距离,次日起床,蔺青阳双手环过南般若的身体,替她披上氅子时,她很自然便接受了。 两个人站在窗前,好似一对金童玉女。 他闲闲替她系好束带,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她身上冷热。 “你手好冰。”她很不满意。 蔺青阳低着头笑。 从前她总说他像个火炉,害她夜里踢被子。如今黄土埋到脖子根,半边身子踏进黄泉水,自然是热不起来了。 她又道:“夏天和你待一块,很是消暑。” 蔺青阳失笑,反手牵住她的手。 她本能挣了下,没能挣开,便随他去。 穿过长廊时,南般若忽然听到几声微弱的啾鸣。 她示意蔺青阳松开手,弯下腰,循着鸟叫声望向廊椅下。 “鸟!” 只见石墩子旁边,窝着两只翅羽青翠的小黄鸟。 其中一只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半躺在地上,发出可怜的啾音。另一只替它衔来虫子,一边喂给它吃,一边轻轻用身体拱它,细细碎碎地安慰它。 南般若出神地望着这一对毛茸圆滚的鸟儿。 蔺青阳也俯下身来。 观察片刻,他偏头告诉她:“那一只受了伤,应当是活不久了。” “那怎么办?”她微微瞪大双眼,颇有几分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道,“它好可怜,看起来很疼,我也不敢碰它,我也不会医治……” 蔺青阳叹一口气,抬起手,重重拍了拍她肩膀,将她拨向身后。 “我来。” 他随手抓起地上的小鸟。 南般若知道他手重,不自觉悬起心脏、屏住呼吸,生怕小鸟被他一下捏死了。 他把手掌一翻 ,只见小鸟乖乖躺在他掌心,很老实,一动也不动。 他斜她一眼,眉梢眼尾颇为得意,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他带着鸟儿走向卧房。 另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追随自己的伴侣不肯离开。 南般若惊奇不已,小跑步跟上蔺青阳,跳过门槛,进了屋中。 他大步走到窗榻,往矮案上铺了一块厚软的棉布,把小鸟放上去,手指闲闲拨开它的羽毛和绒毛,替它检查身体。 南般若坐到对面,大气也不敢出。 “啊。”他道,“原来是摔断了腿。小事。花点心思,可以救。” 南般若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望向他,只觉他英俊的脸在此刻散发出玉一般的温润光芒。 他起身,寻来了丝线、剪刀、药粉、布条等物。 “转过去,别看。”他头也不抬地交待她,“血糊淋拉你受不住。” 南般若乖乖点头照做。 她望向窗外,听着小鸟时不时发出令人揪心的嘶鸣,时而闻到淡淡的血腥。 蔺青阳不紧不慢处理鸟身的伤口,抬眸瞥她,见她腮骨紧绷,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不禁失笑。 “傻姑娘。”他道,“害怕见血,怎么拯救苍生啊?” 南般若轻声回道:“这不是有你在吗。” 蔺青阳眸光微震。 她又道:“若是没有你,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做我害怕的事情了。蔺青阳,你会一直在吗?” 他静了静,薄唇轻扯:“嗯。” 蓦地垂下头,眸光剧烈地闪。 如果……如果……如果从一开始,就这样,在她身边,与她同行…… 他不可能变成一个好人,但他可以藏好所有的阴暗,装出一副她喜欢的样子……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可惜没有如果。 时间静默地流逝。 忽一霎,蔺青阳把剪刀扔回银托盘,“好了。” 南般若飞快地回头。 受伤的小鸟已经被他包扎好了,抻着伤腿,蔫蔫躺在棉布里,另一只鸟落到它的边上,围着它叽叽喳喳说话,时而转动黑宝石一样的眼珠,冲着蔺青阳啾啾两声。 南般若惊奇地问:“它是在感谢你吗?” 蔺青阳笑:“骂我呢,怪我弄疼了它媳妇。哈。” 南般若也笑了起来。 * 给小鸟治伤耗费了不少时间。 过了饭点,饥肠辘辘。 蔺青阳匆匆给南般若炒了一个绿椒肉丝,一个地三鲜,示意她凑合先吃。 他转身又去了厨房,给她做“硬菜”。 南般若捏着竹筷,在米饭里戳了戳,忍不住起身追到厨房。 她扶着门框,探身问他:“用不用给小鸟准备吃的?” 他动作顿了顿,却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南般若扬声:“哎,我要不要给小鸟送点米饭过去?” 他垂下头,似是笑了笑。 回眸,漆黑的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她看不懂的光。 他哑声道:“不用。”停了下,他轻轻说,“她会等他一起吃。” 南般若眨了眨眼睛,不解。 什么叫做……它会等它一起吃? 他好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又好像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算了。 她望向他手里的锅。熊熊火焰蹿进锅里,点燃了热油。 “这样不会烧焦吗?”她问。 “不会。”他扬了扬下巴,“往后退,油要溅了。” 她退出门槛。 来都来了,干脆便绕到窗边,看他炒菜。 蔺青阳动作利落,很快就端着一只盘子、一只汤碗出来了。 她问:“你手不烫吗?” 他斜睨她一眼:“啰嗦。” 她皱起鼻子,冲他扮了个鬼脸。 这是他没见过的模样——少年相遇时,她忧心父母,总是郁郁寡欢。后来她便没有这样的心性了。 几分陌生,几分新奇,几分惹人心动。 不过找个蹩脚理由等他一起吃饭的样子,倒是与原先一模一样。 * 整个下午,南般若只顾着玩鸟了。 她取来小米、谷粒,放在它细细的小喙旁边,发出“嘬嘬嘬”的声音,哄它吃饭。 生怕它口渴,她用小盖子装了水,摆在它身边。 中途被它扑扇翅膀打翻,让她好一通手忙脚乱。 蔺青阳便一直站在她身后看。 他也不插手,只安静站在那里,呼吸声也没有,她时不时就会忘记了他的存在。 冷不丁回头,被他吓一跳。 “蔺青阳你好像一个鬼。” 他只笑笑不说话。 * 傍晚,在蔺青阳的帮助下,南般若给小鸟做了一个布巢。 看着另一只小鸟也进了巢,两个毛茸茸的身体挨在一处,脑袋一点一点睡着,她总算心满意足:“我也要睡了。” “睡吧。” 蔺青阳主动上前为她铺床。 他依旧没有要上床睡觉的意思,虚虚扶她躺下,替她掖好被角。 她正要闭眼睛,光线蓦地一暗,他俯身凑近她。 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落在她的额头。 昨日亲过,便成惯例了。 她忍不住嘀咕:“你倒是很会得寸进尺。” 蔺青阳挑眉:“不是和昨日一样么,要进尺?” 南般若瞪他一眼,拉高被褥,把自己藏得只剩一双眼睛。 “快睡,我有事要出门。”他闲闲提了句。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好像,大概……想要她开口留他。 她唇瓣微动。 可若是她主动留他,用膝盖想也知道今夜这张床榻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没想跟他那样。 心尖一悸,她悄悄把被子拉得更高,把自己整个藏了进去。 蔺青阳低低笑了下。 他坐在床榻边上,守着她,等她睡着。 * 地牢的门再一次被打开。 幽缠。 莹蓝虚幻的鬼蝶,缓缓扇动翅膀,拂起一片片阴冷幽光。 “这便是上古禁蛊,幽缠,老朽成功把它炼出来了!”蛊王苍老的手掌微微颤抖,语气激动,“取心头之血,即可下蛊!” 鬼蝶上下悬浮,幽蓝的冷光照亮蔺青阳惨白的面孔。 俊美,阴邪,似炼狱深处最恶的鬼。 蔺青阳手指微动,轻声呢喃:“我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离开我。” 蛊王也露出了痴迷的神色:“对,只要成功下蛊,她就算死了,变成鬼,魂魄也会永远追随在你的身边!从此只有你可以看见她,只有你可以触碰她,只有你,才是她的全部!” 蔺青阳叹息:“我会让她死在最爱我的时刻。” 他早已经没有回头路,要么飞升,要么死。 他无法带着她飞升。 但他可以带上她的神魂。 * 南般若又一次被看醒。 她已经习惯了蔺青阳的阴间作派,坐起身,抱着被子,毫无怨气地与他对视。 “……嗯?” 她嗅了嗅,“你身上怎么有血的味道。” 蔺青阳低下头,在袖口找到了一抹很小的血痕。 “啊。”他轻轻掸了掸,不慌不忙解释道,“你的鸟挣开了纱布,替它重新包扎了一下。” 南般若恍然点头:“蔺青阳,你真是个好人。” 他张了张口,失笑。 她微偏着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闪动着明亮的光芒:“我要尽快养好身体,和你一起守护苍生!” 少年热血,质朴天真,笨到让人发笑。 蔺青阳心中不屑地轻嗤,脸上却装出招牌的、温润如玉的笑容:“好。”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 “蔺青阳,”凝视他片刻,她奇怪地问,“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60章 留我“本来不是,现在是了。”…… 南般若生了一场怪病。 夜里分明好好的,她被蔺青阳看醒之后,还曾生龙活虎与他斗了几句嘴。 次日她却突然病倒了。 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心口隐约刺疼,像是被蜜蜂蛰了一口。 眼前时而出现幻觉 ,看到一只悬浮的、幽蓝绚丽的蝶。 她变得嗜睡,昏睡过去便是好几个时辰,醒来看见窗外又换了昼夜,总要恍神许久。 蔺青阳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别怕,不会有事的。”他用帕子擦干她额头和脖颈处的虚汗,不需要她开口,就能知道她想要翻身,或是坐起来。 她饿了、渴了,他都知道。 她倚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地问他:“我看见蝴蝶,是眼花了吗?” 他眼睫微垂:“对,你眼花了——闭眼。” 他一面说话,一面掐住她的腕脉,给她渡入大量真元。 南般若并没有听话闭眼。 她缓缓眨着眼睛,看他脸色一寸寸苍白下去。 她劝他:“你还要诛杀毁天灭地大蠹虫,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真元了。我没事,就是困,多睡一睡就好。” 他并不理她。 他的指骨冰冷瘦硬,箍着她,像一副玉做的镣铐,不容她拒绝。 他的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神色淡而偏执。 真元不断涌进她的身体,无法停驻,顷刻便消散——她这副身子骨根本留不住一丝灵力。 如镜花水月,只带来片刻余温。 “蔺青阳……” 她看着他,心下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生个病而已,他就这么心疼难受? 将来杀妻证道又该怎么办呢? * 南般若再次醒来是在黄昏时分。 蔺青阳斜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借着夕阳透进帐中的余晖,悄悄打量他。 他本就苍白,这些日子亏空了太多真元,脸上更是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也淡淡透着一层死灰。 脖颈上青筋明显,喉结嶙峋。 眉心紧蹙,昏睡也不安稳。 忽地,他薄唇颤抖,呼吸急促:“般若,般若……南般若!” 他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周身戾气四溢,惊魂未定。 在他垂眸望向她之前,她及时闭上双眼,假装不知道。 一只颤抖的大手重重覆上她的脸颊。 他一下一下深喘,指腹用力抚过她温暖柔软的肌肤,确认她的存在。 很快,她另一边脸颊也被他捧住。 他颤抖着凑近,偏头,冰凉的薄唇印上她的唇瓣。 他神不守舍,竟没有发现她在装睡,捧住她的脸,近乎虔诚地、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唇。 “般若,般若……我的般若。” 喉咙里挤出呻-吟般的轻唤。 他的身体那样冰冷,难抑的爱意却炽热滚烫。 他探手寻到了她的腕脉,纯净的真元肆无忌惮地渡入她的体内,哪怕泥石入海,仍然义无反顾。 “不会,不会离开我。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他的薄唇辗转在她唇上。 他如恶鬼低语,用情话诅咒。 “你是我的。生生世世。永远。永远。” * 在蔺青阳的精心照料下,南般若的病情迅速好转。 “今日太阳好,出去稍微晒一会儿?” “嗯。” 他俯身抱她,她很自然地抬手勾住他瘦硬宽阔的肩膀——这些日子他在床榻上伺候她养病,搂搂抱抱都习惯了。 踏出门槛时,南般若听到几声清脆的啾鸣。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两只翠羽黄绒的小鸟儿扑棱着翅膀追在身后。 她面露惊喜:“你也好啦?” 小黄鸟儿叫声宏亮:“啾啾啾!” 她望向蔺青阳:“你把它们养得这么毛光水滑!” 他冷笑:“要是养死了,你不得跟我急?” 南般若讪讪地笑:“……呵呵,怎么会。” 他把她抱到藤椅里,盖上薄毯子。 走出两步,回头,往她嘴里塞了一枚姜泥红枣酥。 “自己待一会儿,我去做饭。” “你去。” 两只黄鸟在树梢盘旋了几圈,一前一后落到南般若的膝盖上。 她惊奇地睁大双眼,看它们在薄毯里跳来跳去,你啄啄我、我啄啄你。 这两只鸟被蔺青阳养得一点儿都不怕人。 “你们一定也很喜欢他吧……” 她幽幽叹了口气。 这场病后,她能清晰感觉到她和他之间的牵绊更深了。 他只离开片刻,她心口的思念已经开始抽枝发芽,连指尖都酥痒。 * 入夜,蔺青阳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些日子她病着,他寸步也不敢离开,晚间便在榻上和衣而卧。 “我是不是可以一个人睡了?”南般若悄悄对了对手指,“你都许多天没睡过安稳觉,不如你自己……” 蔺青阳斜着瞥过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她被他看得耳朵发热,拉起被子挡住脸:“随便你随便你!你爱睡哪睡哪!” 蔺青阳低低笑开。 “怕我动你?”他道,“就你这身子骨,我还生怕一碰就散架,哗啦落一床,那可真成我一生阴影了。” 南般若怒:“蔺青阳!” 她坐起身,抓起枕头往他身上扔。 “我散架!我散架!” 他大笑着躲避她的攻击,从床头闹到床尾。 “悠着点儿!”他火上浇油,“当心胳膊甩掉了,我可不会给你装。” 南般若抬手掀被褥,想要给他打包扔下去。 一时用力过猛,头重脚轻,踉跄就往床外栽。 蔺青阳脸色一变,急忙飞身来救。 被褥绊在身上来不及扔开,仓促间,他囫囵将她往怀里一裹,双双翻身滚下床榻。 帐幔缠了一圈又一圈,嗤嗤轻响着,从帐顶扯落下来。 一只大手护住她的后脑勺,她被他紧紧扣在怀里,一路翻滚,周身卷满了被褥帘幔。 好一阵地转天旋! 恍惚回过神,两个人躺在卧房正中,缠成了一只双宫的茧。 他垫在她身下,胸膛闷震,笑得喘不过气。 “蔺青阳。”南般若语声幽幽,“我们俩,好像一只大春卷。” 他笑得更大声:“哈哈哈哈!” 她嘀咕道:“还笑,你就是个笋!” “啊。”他挑眉觑她,“那你就是块豆腐。” 他作势张嘴咬她脸蛋,她撑着他胸膛想往后躲,不料被褥裹得太紧,上半身稍微分开,被子里面反倒狠狠蹭在了一起。 蔺青阳眸色瞬间就变了。 南般若没反应过来,双手摁着他劲瘦的薄肌,身躯后仰,一下一下把自己往外拔。 “嘶——”他哑声警告,“你别乱动。” 南般若:“偏动。” 她又拔了两下。 被硌到,终于察觉不对劲。 她身躯僵住,想要往后缩,却被缚得一动也不能动。 “你,你快把被子弄走。” 心脏紧挨着他,怦怦胡乱跳动,她声线紧绷,脸颊和耳朵呼一下滚烫。 他忽地垂头,勾起唇角,咬住她的耳朵尖。 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蔺……” 他哑声在她耳畔笑:“啊,原来春卷里还有面耳朵。” 牙齿衔着她,语声含混低沉。 南般若呼吸破碎:“你……你、松口。” 他低低笑了下,如她所愿,放过了她的耳朵尖。 偏头,鼻尖抵开她鼻尖。 在她微微睁大双眼时,他干脆利落地吻住了她的唇。 “唔……” 她周身紧缚,无路可逃。 每日亲吻她额头的薄唇,轻车熟路在她唇间辗转,不动声色撬开了她的唇瓣。 她的心脏激烈颤抖,陌生又熟悉的悸动一阵阵袭来。 她感觉空气不够,下意识张嘴呼吸,便听到近在咫尺的蔺青阳发出低笑。她心知不妙,再想闭嘴,已然太迟。 他趁虚而入,顺势挑开她牙关。 刹那间,唇舌与气息密密纠缠,脑袋里轰然炸响,酥麻颤栗的火花与闪电攀过后脑,沿脊背掠下,遍袭周身。 她指尖发麻,喘不上气。 她的唇畔溢出可怜的呜咽,他听见了,轻笑一声,反倒吻得愈发深重。 席卷、勾缠。 挑人情丝,深浅缱绻。 他动作勉强还算温柔,气息却极其强势,肆无忌惮,横征暴敛。 她双肩收缩,心尖悸颤,双手一寸寸从他胸膛划落。 若不是被裹成了春卷,她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一汪春水,顺着哪里流走了。 眼见她实在喘不上气,蔺青阳终于放开了她。 薄唇轻轻蹭过她唇角,他轻啄她鼻尖、脸颊,温存地安抚她。 她眼睫微颤,胆战心惊地睁开双眼。 只见他眸色深黑,情动,隐忍。 “好了别怕。”他声线微哑,“今日不会再欺负你了。” 他反手一扯,“ 春卷”应声而裂。 他把她抱回床榻。 她谨慎地问:“那以后,你是不是要天天亲我了?” 蔺青阳怔了一瞬,失笑。 “本来不是,现在是了。” “……” * 南般若被吻醒。 她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自己双手被他摁在枕边,借着几寸透进帐中的青光,见他肤色霜白,眸底深黑。 她挣了挣。 在他吮吻间隙,她断续发出气声:“你不是说,今日,不再,欺负我?” 蔺青阳笑:“子时已过,这是明日。” 南般若:“……不要脸。” 他松开她手腕,大手扣住她后脑勺,冰凉的舌尖抵住她牙关,嗓音低哑含混:“你不是也喜欢?张嘴。” “……坏蛋!” 唇舌纠缠。 * 鸟儿的叫声一日比一日响亮。 南般若越来越习惯蔺青阳的亲吻,他低头蹭一蹭她鼻尖,就能哄她微微分开唇瓣。 两个人只要靠近,眼神便像磁一样彼此吸引,致命勾缠。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隐忍和压抑。 她也能感受到风雨欲来。 亲吻间歇,他捏住她的下巴,深深望进她眼底:“时间怎会过得这样快呢?般若你说,时间怎会过得这样快?” 和她在一起,怎样也不够。 南般若瞬间就明白了:“要去杀那只蠹虫了吗?” 他沉默片刻,颔首:“是啊,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她点点头,弯起眉眼:“我喜欢拯救世间的大英雄!” “明日出发。”他的唇角浮起一抹缥缈的笑容,神情坚定却哀伤,令人动容,“今晚可以留我么。” 南般若心脏微颤。 片刻,她轻声开口:“若你明日,是为苍生除恶,那就可以。” “我是。” 他倾身覆下,拥她入帐。 第61章 爱死了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衾帐香暖。 蔺青阳低头亲吻南般若,她十分配合,微微分开唇瓣,与他唇舌纠缠。 他比往日体贴得多。 一只大手护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抱着她,极尽珍重的姿态。 她静静地想:在他动手杀她时,她要是突然大声对他说‘喂我知道你在杀妻证道’,不知道他会不会走火入魔? 她忽地笑了下,惹来蔺青阳不满。 他咬着她唇角,气笑:“还有余力分心?” 他开始动手解除两个人身上的束缚。 南般若抱住他的脖子,时而配合他,往上抬一抬身。 他皮肤冷,炎炎夏日里像块冰。 覆下来,害她打了个寒颤。 “你……”她轻声说,“你轻点儿。” 蔺青阳低低笑开:“知道。” 他拥着她,两个人的心脏挨在一处跳动。 错乱激烈的心动,此起彼伏。 他显然可以一心二用,密密的亲吻令她透不过气,寸寸推进叫她无力抵挡。 她的指尖不自觉蜷缩。 眸光迷离,细碎喟叹,每一次想咬唇,总被他先一步衔住唇瓣。 只有她忍不住唤他名字的时候,他才会放过她的呼吸。 他喜欢听她叫他。 “蔺青阳……蔺青阳……” 每一句,他都用强大的存在感给予她回应。 * 夜色如水波轻晃。 蔺青阳轻啄南般若额间细汗,只觉心口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 这个夜晚难免让他想起了前世。 那时他年少青涩,匆匆忙忙,稀里糊涂,不比如今轻车熟路。 那时他虽然对她心动,却不如此刻,心脏沸腾欲炸,爱火炽烈焚身。 她的模样倒是与前世一般无二,少女怀春,情窦初开,比花瓣娇嫩,比蜜糖甜美。 “般若。”他咬她耳朵,“我真是爱死了你。” 南般若转动视线,找到他的眼睛。 她动了动唇瓣:“哈。” 他气笑,咬牙切齿,暗中发狠:“哈?” 她眨了眨眼,见他没有要动手杀妻的意思,便抬手抱住他瘦硬的肩背,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他的身体始终没有热起来。 帐外灯烛燃下一半,她再一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她推他,哑着嗓子抱怨:“你冰死了,好了没有,能不能出去了?” 蔺青阳哈地笑出声:“南般若,没你这样的,吃饱就翻脸?” 她轻轻瞪他一眼:“我翻脸又怎样,你还不是赖着不走。” 坚硬冰冷的手臂像铁一样箍着她的腰,她连半寸也挣脱不开。 他垂头吻她。 “闭嘴,张嘴。” * 南般若躺在蔺青阳怀里。 身心的悸动久久不能平息,肌肤相亲,唇齿相依,亲昵而温存。 他把她照顾到了极致。 即便她承受得吃力,却也忍不住贪嘴,纵容他一而再、再而三。 他逼着她、哄着她,说了不少甜言蜜语来夸他。 每次神魂颠倒将死未死时,她都以为他要动手杀妻证道了,他却只是咬着她唇瓣,等她缓一缓。 厮混到下半夜,总算鸣金收兵。 “蔺青阳……” “嗯?” 她抬眸看他,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眉梢眼角俱是满足。 她疑惑不解:“就这样了?” 蔺青阳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怎么?” 她眨了下眼睛。 敢情今夜还不是她的死期。 蔺青阳是真有几分震惊,他歪过身来,用力盯她眼睛。 “南般若,”他道,“胃口很大啊!” 他倒也不是吃不消,只是明日还有恶战要打……啧。 他笑着骂了个脏字。 管它什么好战恶战,连媳妇也喂不饱,不如一根绳子吊死拉倒。 他低笑一声,覆上自己的软玉温香。 南般若睁大双眼:“唔!” 一句不慎,又给自己招来了欲-求-不-满的冰冷恶鬼。 * 天明时分。 南般若熟睡香甜,蔺青阳舍不得叫醒她,于是便把她抱在怀里,带她离开床榻,一手揽着她,单手帮她洗漱、穿衣、簪发、穿好鞋袜。 临出门,她终于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向他。 她忽地惊醒。 “蔺青阳!”她嗓音紧绷,“要出发了?” 他失笑:“嗯。” 她赶紧从他怀中挣出:“我自己能行,你别耽误正事。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垂眸看她,眉眼温柔:“说了的,我要带你去屠龙。” 她仰起脸,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他偏了偏头,笑道:“我打起架来,会很好看。” 南般若瞳孔微震。 他意气风发的灿烂笑容晃花了她的眼睛,令她心悸不已。 他笑笑地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 “啾啾!啾啾!” 两只小黄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在晨曦中绕圈圈。 南般若怔怔分开双唇:“蔺青阳,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她心道:若我才是什么邪魔外道,诛了我才能救苍生,那我愿意死在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英雄手上,没什么怨言的。 想着心事,她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心声:“昨晚我真的很快活,死也无憾。” 蔺青阳张了张口,一时失语。 半晌,他匆匆垂睫,唇角扯开笑容,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带她往外走。 “说的什么话。”他嗔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种话该是我说才对吧?” 南般若赧然。 * “主君!”“主君!” 门外,玄甲军队整装待发。 风从天上来,掀起南般若的裙角和披风。 她静静立在一旁,听着蔺青阳发号施令,安排好皇城内城四座城门的防御。 他要防的是“炎洲君”。 南般若默然在心里念了念这个名号,淡淡的似曾相识感拂过心头,脑海里仍然一片空白。 他带她登上战车。 一只大手将她的手整个攥在掌心。 “般若。”他道,“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有你,我就能赢。” 她很想打趣两句,却被涌上心头的沉重情愫封了喉。 许久,她只轻轻嗯了一声,让自己的手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骨碌、骨碌……” 轮毂辘辘作响,碾过一块又一块青石大砖。 车子停在了内皇城。 蔺青阳牵着南般若踏下车辕,她抬眼望去,心神骤然一空。 眼前是一处巨大的玄石道场。 一座坐北朝南的黑色大殿镇在道场后方,殿前立有一座祭坛,祭坛顶部供着一只青铜龙鼎,周围插遍香烛。 南般若嘴唇不动,用气声问他:“那个就是书上写的帝龙鼎?” “不是。”蔺青阳淡笑着回道,“帝龙鼎并非实物。待会儿你就会见到。” “哦——” 她老实点点头,跟随他越过道场,走向那间沉黑的巨大殿堂。 宫中的建筑每一座都修得雄伟恢宏,人在其中,显得异常渺小,仿佛直面的是庄严威重的天赋神权,故意便要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上气。 蔺青阳却毫无顾忌地挥军踏过。 南般若瞥他,见他气质温和,杀意内敛,腰悬长剑,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温润如玉,权势滔天。 三军在殿前布阵,枪尖与甲胄凛凛泛起一片寒芒。 蔺青阳带她踏上殿阶,跨过高阔的门槛。 这是一座深黑空旷的大殿,没有窗,壁画用的是深冷的色调,肃穆庄严。一块顶天立地的巨壁竖在大殿深处,绘的是万里江山。 两名侍卫护送一个男子走近。 只见这男子身材清瘦,眉眼俊秀,脸颊透着一股热病的潮红,看上去异常虚弱。 蔺青阳淡笑着向南般若介绍:“这一位便是帝火天命子,宣念一。” 南般若循声望去,礼貌颔首打招呼:“天命子。” 南念一呼吸陡然急促,踉跄想要上前,却被两名侍卫及时摁住肩膀。 他瞳孔震荡,嘴唇颤抖,双眼死死盯着南般若,却发不出声音来——蔺青阳早已点了他的哑穴,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南般若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轻轻拉住蔺青阳衣袖,藏到他身后。 南念一目眦欲裂。 他如何还能看不出来,般若被这厮抹去了记忆,她不认得自己了! 南念一怒视蔺青阳,只见对方微垂眼帘,唇角勾起顽劣的、有恃无恐的笑。 ‘蔺青阳……蔺青阳!’ “走吧。”蔺青阳把南般若揽进怀里,大手握住她的小手,试了试她身上温度,“地宫要比这里冷一点,要不然我让他们再拿件绒氅来?” 南般若不想耽误正事:“啰嗦,我才没那么娇气,我手比你热得多。” 蔺青阳低低笑开:“行吧。” 他扬了扬下颌,一名侍卫松开南念一,上前扳动巨壁旁边的鎏金蟠龙连枝长灯。 一阵极为沉闷的震颤从脚底传来。 “轰——嗡——嗡——” 巨壁之下,缓缓裂开一条近十丈宽的通往地宫的甬道。 蔺青阳从侍卫手中接过南念一,押着他往下走,偏头,示意南般若跟上。 她惊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两侧石壁点着长明灯,照亮一幅幅壁画。 与外间的风格一样,这里的壁画也是以深青、藏蓝为主色,肃穆庄重而禁欲。 南般若轻声嘀咕:“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让我想到苦行僧。” 蔺青阳脚步微顿,笑了下,叹道:“般若当真是玲珑敏锐。你没有看错,世人需要的帝火天命子,正是绝情绝欲的苦行僧。” “嗯?” 三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深黑长阶。 蔺青阳唇角勾起微嘲:“独自一个人守着绝世宝藏,不贪、不取。成仙成神的机会唾手可得,却要视而不见,任凭自己承受生老病死之苦。可不就是苦行僧。” 最后一只蠹虫出现之前,每一代天命子都恪守职责,不负血脉相承的使命。这在蔺青阳看来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南般若眨了眨眼睛:“那他们为什么都要做苦行僧?” 蔺青阳轻飘飘瞥她一眼,笑道:“像你一样,为了苍生啊。” 南般若:“……” 说话间,甬道到了尽头。 整个地宫,只有一间石室。 厚重、朴素,没有任何装饰。这世间最要紧的秘地,当真像是苦行僧的居处。 蔺青阳推着南念一上前,站定在石室正中。 他抬手摁住南般若后脑勺,沉声叮嘱:“打起来记得远离我。” 她乖乖点头。 他并没有挪开大手,依旧张开五指摁着她的脑袋,歪头,瞥向南念一:“令帝龙鼎开。” 南念一颤眸盯着蔺青阳那只手。 他知道蔺青阳是如何捏碎一个人的脑袋。 他也知道蔺青阳已经炼制成了蛊,可以肆无忌惮地杀死南般若。 南念一嘴唇微颤,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无需出声。”蔺青阳微笑,“只要心中默念开鼎就可以——除非你不想。” 他威胁地眯了眯黑眸。 南念一牙关紧咬,痛苦地闭上双眼。 南般若看不懂这些眉眼官司,她好奇地打量四周,心说:开鼎?也没看见这里有鼎。 “轰嗡……” 脚下忽然传来星辰位移般的震颤轰鸣。 三个人立身之处,仿佛变成了漩涡的中心。 世界在眼前旋转破碎,一道又一道金光仿佛从九天之上直落下来,密密充盈每一寸角落,心神铺出,所及之处,尽是金光的海洋。 此间炫美灿烂,绝非凡尘景象,南般若不自觉屏住呼吸,睁大双眼。 “铮!” 蔺青阳长剑出鞘,道袍无风而动。 周遭微微一震。 南般若只觉身躯一沉,似乎落到了实地上。 周遭尽是金光薄雾,一时间看不分明。 身体忽一轻。 蔺青阳带着她飞速倒掠,她偏头看他,见他眉眼压低,薄唇抿出坚毅的弧度。 金雾猛烈摇动。 随着一声恐怖的嘶吼传出,南般若只觉耳膜剧痛,头皮好像被无数金属利爪刮擦,腥气铺天盖地涌来,恶臭扑鼻,竟如溺水一般闷呛。 眼睛渐渐适应了无处不在的金光。 她看见了! 一头身躯庞大臃肿、形状似人似龙的巨兽,像小山一般伸出密布脓包的巨爪,轰在了方才三个人落地之处。 “嘎——叽——” 令人牙酸不已的刮蹭声响彻四方。 南般若瞠目结舌:“这不是蠹虫,是个蠹龙!” “废物一个。”蔺青阳冷冰冰说道,“偷了龙气,吃不下,被同化成了这种鬼东西!” 南般若一寸寸转眸看他。 她这是第一次看见他战斗的姿态。 冷。 人冷,声线也冷。 极其冷静,极其冷酷。 苍白俊美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冷血。 他反手敲晕南念一,随手扔到一旁。 “退到他后面。”他微偏着脸,交待她,“不要超过这条线。” 南般若:“……” 昏迷的天命子,被他拿来做标记。 蔺青阳没回头,喉结滚了滚,嗓音冰冷带笑:“看我屠龙。” “嗯!” 南般若用力点头。 他身形一晃,鬼魅般掠过百丈距离,提剑,身影在半空固定一瞬,挥下一道开天辟地的恐怖剑气。 “轰!” 南般若看呆。 他没骗人,他打起架来,是真的很好看。 第62章 她的英雄“般若,来。” 南般若心旌摇荡。 她望着那道杀伐利落的身影,一瞬也不舍得移开视线。 轰声不绝于耳。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颤抖。 屠龙!屠龙! 他为这世间诛杀盘踞此地的大蠹虫! 她眼眶发烫,心中对他的爱意几乎冲破胸腔。她情难自抑,不自觉上前一步、又一步。 脚下忽然一绊,踢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昏迷的帝火天命子。 “呀!” 南般若一惊,连忙后退两步,合手抵唇,悄声向这位天命子道歉。 近距离看清对方俊秀过头的面容,她不觉一怔,心中涌起了浓浓的似曾相识感。 她从前应该是认识这个人。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 方才见面时,这人拼命用眼睛瞪她,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吓了她好大一跳。 这位流落在外的帝火天命子……清秀、沉默,还有点呆,和他那位先帝父亲并不像。 她曾经在蔺青阳的书房里阅读过密信,知道先帝是个心思机敏、光芒万丈的绝世大美男。 她偏着头想了想,记忆依旧 空白。 这一出小插曲让南般若略微有些分心,她站定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蔺青阳屠龙,而是定睛打量周围环境。 此刻脚下踩的并不是地砖,而是栩栩如生的山河湖海——放眼望去,山川与河流一直铺展到视野尽头——仿佛身处万丈高空,俯瞰整片大地。 “帝龙鼎……” 她身处传说之中的帝龙鼎内。 帝龙鼎果真不是一只鼎,而是万里江山,天下社稷。 “轰——铛!” 一声金石撞击的巨响传来。 南般若心神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蔺青阳扬剑斩落那龙怪几根利爪,黑血飞溅,他自己也被恐怖的反震力道轰了出去,身躯如断线风筝一般。 “铮——” 落地倒摔之际,只见蔺青阳长剑一挥、一挽,刺向身下,单膝拄地,拖着一道长长的火花强行止住了倒飞之势。 他抬眸,随手擦掉唇角溢出的血。 下一瞬间,原地只留下残影。 他的身形如一道流光,掠过百丈,提剑与那山峦一般的龙怪撞在一处。 “铛——轰!” 轩辕神剑斩碎了龙怪金铁般的皮肉,剑气破入体内,摧枯拉朽,恶血横飞。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响彻鼎中世界,空间隐隐不稳,荡出一圈圈无形的波纹。 南般若的长发与衣袍被乱风掀起。 她瞳孔收紧,一瞬不瞬盯住那道如电光、似鬼魅的身影。 他在瞬移。 每一次现身,都与龙怪的利爪尖牙错身而过,出神入化,妙到毫巅,却是险之又险! 南般若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她绝不敢出声打扰,紧抿双唇,默默在心中为他呐喊。 他似乎很熟悉这一头山峦般的怪兽。 很快他便找到机会,趁它一击扑空,瞬移至它上方,掐诀,提剑。 居高临下,一剑斩落! “铮!” 只见长剑势如破竹,切破龙怪防御,深入血肉。剑气爆发,黑血与腐肉在蔺青阳左右两侧如瀑布般飞溅,却没有沾染他半片衣角。 南般若掩住唇,双眸熠熠放光,在心中为他喝彩。 他忽地瞥过一眼。 距离遥远,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知道他微微勾唇,挑了挑眉——害她心跳错漏一拍。 这一击令龙怪伤得惨痛。 它的咆哮声凝滞了几息,迟一步轰来时,仿佛漫天神佛齐齐发出雷霆怒吼。 南般若双耳震痛,肺腑间一阵翻江倒海。腥甜涌上喉头,被她强行咽回。 遭遇重创的龙怪彻底狂暴。 两只巨灯笼般的眼睛赤红如血,它移动小山般的身躯,疯狂追击蔺青阳。 一声又一声咆哮形同实质,如一堵一堵铜墙铁壁,重重轰在蔺青阳的身上。 他消瘦的身躯在狂风暴浪之间来回扯动。 冲击波溢到数百丈之外,仍然令人神魂动荡,站立不稳。 “轰!轰!轰!” 蔺青阳顶着毁天灭地的冲击,一次又一次飞身连斩。 七窍流出血来。 一身修为催动到极致,他的身形不再飘忽如鬼魅,而像风暴中的礁石,硬骨坚毅,岿然不动。 热血染红衣襟。 傲然而立的背影,令人彻底心折。 南般若心脏颤抖,眼眶滚烫,只恨不能飞身上前,与他并肩战斗。 ‘蔺青阳,蔺青阳,得夫如此,死亦何憾?’ 她的脑海里隐约浮起了极其遥远的记忆。 轮毂骨碌作响。 她坐在车上,阳光温暖,远山青翠。 身体一摇一晃,她默默对着山峰许愿,想要找到一个……如他这般的男子。 与他一见钟情,白首到老。 她当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他带她来屠龙,守护这个她喜欢的人间。 他的衣袂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提剑,迎着轰隆隆撞过来的龙怪,大步掠上! 长剑划过一道斜斜的半弧。 剑上一寸寸燃起烈火。 风中传来蔺青阳低沉沙哑的笑:“看好了,南般若!” 她咬住唇,心尖簌簌为他而战栗。 她睁大双眼,一眨也不眨。 “轰——嗡!” 烈火拖曳着残影,在空中瞬瞬定格。 这一剑,狂傲暴烈,惊艳人眼。 如同开天辟地。 “轰!” 烈火长虹斩进了龙怪的头颅。 它濒死挣扎,扬起肿胀变形的肢体,一下又一下重重抽在蔺青阳的身上。 “铮——砰!” 他口中喷血,不避不让,双手握住长剑,重重斩落! “滋——嗤嗤嗤!” 剑尖仿佛削入泥中,一层层皮肉剥落,肉山深处传出极其刺耳的尖啸,它疯狂翻滚、挣扎。 蔺青阳一手持剑,一手掐诀,如附骨之疽,钉死它的要害。 肉山翻涌,视野彻底被黑血污染。 整个空间都在轰隆震荡。 南般若找不到蔺青阳的身影,只有凭借龙怪一声比一声更加凄厉的嘶叫,确认他还在对它下手。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他斜睨着她,笑话她的模样——“害怕见血,怎么拯救苍生啊?” 她怔怔望着眼前殊死搏杀的惨烈景象,喃喃道:“我有你。” 她何其有幸,遇到了自己的盖世英雄。 一行行热泪淌过面庞。 “轰——嘭!” 忽闻一阵剧震。 龙怪庞大如山的身躯缓缓倾倒,落地之后,猛烈挣了挣,然后再不动了。 “蔺青阳!” 南般若提步越过天命子防线,向着那处污血横流的战场奔去。 “蔺青阳!蔺青阳!” 腥臭的血气呛进鼻腔,感受犹如溺水。 她正焦急四望,忽然听到一个沙哑冷酷的声音喝道:“退!” 是他。 南般若不假思索,转身就跑。 越过天命子,她才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 只见一片黑血腐肉之间,蔺青阳缓缓拄剑立起来。 他身躯微晃,想是受了不轻的伤。 广袖无风而动,他掐诀的动作比方才更加利落,举手投足之间,似是带上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南般若心脏微沉,定睛细看。 只见那倾倒在地的龙怪还在缓慢蠕动,好像一座正在活过来的肉山。 随着它吸气的动作,周围金色的光芒纷纷涌向它,被它疯狂纳入体内。 龙气! 这些金色的雾气,原本俱在山河之间缓缓流转,像甘霖,一寸寸滋养山川地脉,所经之处,万物生机勃勃。 这只常年潜伏在鼎中吸食龙气的怪物,于濒死之时鲸吞牛饮,想要积蓄力量灭杀入侵者。 金色龙气被吸走,底下那些灰黑蠕动的东西便在山河之间显露出来。 “死瘴!” 在鼎中俯瞰,死瘴就好像一块块腐烂的霉斑,不断向着四周扩散,吞噬一切生机,留下滑腻、溃烂的黑色死地。 龙气退却之处,死瘴瞬间蔓延。 只见那些黑线漫过之处,周遭立刻出现一片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就像腐殖质边上环绕的苍蝇与蛆虫——它们就是被死瘴感染的活物。 “帝龙鼎,就是人间。” 南般若心脏微颤,怔怔望向整片大地。 她看见了平原上的城池。 一座座城像指间的小方块,站在这里望遍人间,有种神明般的错觉。 “轰——嗡——嗡——” 可怕的震颤传来。 南般若倒吸凉气,抬眸去望。 那一堆“肉山”缓缓立了起来,周身牵引着无数金光,好像一尊金光灿烂的战神。 它略微恢复了一点神智。 庞大的身躯里,挤出模糊的、像是长满了脓包与水泡的声音:“吾……乃……神……祇……” 空气闷闷震 颤。 “飞……升!飞……升!” 硕大的、已被刺破的通红眼球在眼眶里慢慢一滚,骨碌碌盯向执剑默立的蔺青阳。 蔺青阳低垂眼眸,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冰冷彻骨的笑:“什么东西,你也配。” “吼……死啊!!!” 它四足并用,轰隆隆奔杀向他。 蔺青阳傲然屹立,单手扬剑,挑衅地指向它的眼。 南般若盯住他的背影,爱意炽沸,如烈火焚心。 只一晃眼之间,两道身影携山海之势,轰然对撞在一处! 这一次,没有轰鸣,没有震音,连风都停了。 一瞬间的极致静默,南般若耳畔只余一片干净的嗡鸣。 世界定格在这一刹那。 他不动,龙怪也不动,二者嵌入对方,时间久久凝固。 终于,蔺青阳动了。 “铮,铮,铮。” 长剑仿佛从铜墙铁壁之间拔出。 他退一步,挽剑,甩掉剑上沾染的污血,还剑入鞘。 第一次歪了,他又重新插一遍。 “铮。”总算成功还剑入鞘。 他再退一步。 一枚乌黑尖锐的利爪,从他身体里退离,留下骇人的大洞。 金光消散,龙怪轰一声倒在他脚边。 南般若心跳几乎停滞。 “蔺青阳……” 她用力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般若你说,这蠹虫,该不该杀?” ——“当然该杀。” ——“若是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呢?” ——“也杀。” 她的心弦疯狂震荡,双腿发软,提不动步。 模糊滚烫的视野里,见他踉跄转身,跌坐在那座肉山下。 他仍记得坐姿潇洒。 他七窍流血,眸光湛然,回光返照。 他一手拄剑,一手缓缓抬起,冲她招了招。 “般若,来。” 第63章 不疼“乖,闭上眼睛。” 南般若的视线被热泪模糊。 她急促地喘息,一脚深,一脚浅,踉跄奔向蔺青阳。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歪坐在那里,奄奄一息。 她泪如雨下,痛恨自己双腿不争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里,怎么跑也跑不快。 两个人之间距离不远,却如天堑。 “蔺青阳!” 她就像一只在狂风中挣扎的风筝,他扬起的那只手,就是牵引她的线。 “等我……等等我……” 她越过山川河流,奔向自己濒死的英雄。 剧烈的喘息声回荡在耳畔。 近了,更近了。 摇晃模糊的视野里,他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吱。” 她被遍地血泊滑了一跤,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他撑着剑,探身,伸手—— 指骨痉挛的大手,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身躯。 南般若眸光颤抖,倾身向前,依偎进他浴血的怀抱。 她听到他漏风的、沉重的喘息。 他就要死了。 “蔺青阳。”她抬眸望向他,举起手,抚上他苍白冰冷的面庞,“蔺青阳。” 他扯唇笑了下:“般若。” 她拼命点头:“我在,我在。” 他低低笑着,环在她身后的手掌用力抓紧她。 她也搂住他瘦硬的身躯,半跪在他身前,搀住他,用自己柔弱的力道支撑他。 “爱我吗?”他灼灼盯向她。 她唇瓣颤抖,心也颤抖。 她张了张口,听见长剑在他掌下嗡嗡轻鸣。 她颤抖着点了点头:“爱。” 在她最爱他的这一刻,杀了她。 他轻轻颔首:“嗯。” 在她最爱他的这一刻,杀了她,带她飞升。 心脏在胸腔内冰冷地跳动,蔺青阳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得多。 记忆画面在眼前倒流。 自她失忆开始,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破绽,只有爱意。 此刻杀了她,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魂魄会永远跟在他身边,永远如同此刻一样,炽烈如火地爱着他。 “般若。”他轻声唤她。 杀意令他声线沙哑,犹如情-欲。 “嗯。”她微笑点头,“你要杀我了,对不对?” 这一瞬间风都停了。 握紧剑柄的手指陡然一颤。 蔺青阳身躯微震,瞳孔几乎收缩成针。 他难以置信,嗓音发紧:“你怎知——你想起来了?” 他的心脏一寸寸往下沉,一寸寸冻结成冰。 南般若微怔。 她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她只是很早就知道,他会杀她。 她见过他救一只小鸟的样子,也见到了他舍身屠龙的英姿。这样一个英雄临死时想要带走她,她并无二话。 她甚至可以不问原因。 她喜欢他,信任他。 她冲他弯起唇角:“蔺青阳,我说过啊,和你一起,我死也无憾。” 他的眼珠再次一颤。 他此刻状态已到差到极点,也许是心虚,也许是不敢信,他并没有想起她的原话是“昨夜很快活,死也无憾了”。 在他脑海里嗡嗡回荡的,是曾经那一句又一句诛心的话语。 ——“陪你去死,好不好?” ——“蔺青阳,我们怎么还不死?” ——“终于要杀我啦?你终于要死了?” ——“你与我,不死不休。” 他猛地推开了她,大口大口痛苦喘息,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南般若……南般若……你为什么要想起来,为什么?!” 一声剑鸣。 颤抖的长剑指向她。 他眸色如血,额头与脖颈迸出青筋,蜿蜒在惨白如鬼的皮肤上,仿佛魔纹。 “为什么要想起来?”他一下一下扯动唇角,“为什么不肯乖乖忘记一切,随我飞升?!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为什么要顾念这狗屁苍生!”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表情痉挛狰狞,双眼落泪如雨。 南般若跌坐在地,呆呆望着他。 仿佛一道惊雷落在她的头顶,醍醐灌顶,身心俱震。 竟是这样。 他屠龙,竟是为了成为新的恶龙。 “铮!” 剑尖指向她咽喉。 他伤得太重了,为了蒙蔽她,让她死在最爱他的那一刻,他还没有开始掠夺龙气来续命,此刻身躯颤如筛糠,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剑。 为什么。为什么。 他精心设计的这一切,终究还是要毁于一旦。 “南般若,你为什么要恢复记忆……”蔺青阳声线嘶哑,恨到心口滴血,“你让我拿你怎么办?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她眸光失神。 原来她爱上的人,并不是英雄。 这一幕带来的巨大颠覆与冲击令她神魂不稳,恍惚间,眼前如走马灯般,掠过一幕幕相似的画面。 她曾经也像此刻一般,傻乎乎地爱上他,信任他。 桃花集市,杀戳之夜,凤天鼓楼。 隐忍,飞升,刺杀。 重生,大婚,死遁,孟婆汤。 这一下,她全都想起来啦。 “蔺青阳……”她顺着长剑,望向他颤抖的手,再往上,望进他流着血泪的黑眸。 “没关系,没关系。”他扯唇笑,“到了这一步,无人可以阻止我。你要恨便恨罢,飞升之后,我们有数不尽的时光,就这样一直纠缠下去,生生世世,永远永远。” 他的眸光一寸寸冷下去,手中的剑越来越稳。 他要动手杀她了。 南般若轻声问他:“若是飞升失败了呢?” 他垂眸笑了笑:“失败啊,那就算他们运气好。你与我,终究是要魂魄纠缠,也许投胎成两只鸟。” “那也不错。”南般若也笑了笑,“但愿是被你照顾得很好的那两只,而不是一死一殉情的那两只。” 蔺青阳再也笑不出来了。 镜花水月的美,终究注定破碎。 他缓缓提足上前,踏过自己的血,移动剑尖,掠过她花瓣般的唇,琼玉般的鼻尖,点在她额心。 从这里刺下去,不会让她疼。 她娇气,最怕疼。 指骨寸寸发白,关节咯咯作响,手中长剑重逾万钧,他深深喘息,不断蓄力。 忽然,耳畔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 铿铿锵锵,叮叮铛铛。 蔺青阳微微蹙眉,偏头望向地下。 这帝龙鼎,便是天下。身处此间,仿佛立于云端,俯瞰整个大地。 此刻两个人恰好位于皇城上方。 偌大的皇城,像一方地砖,就在南般若手掌之下。 两军打斗的声音响彻云霄。 南戟河挥军攻入皇城,与蔺青阳留下的军队在道场混战。 低头望去,一览无余。 举头三尺有神明,正是此间真实写照。 南般若眸光一震:“阿父 阿母,他们来了!” 蔺青阳唇角勾起嘲讽:“有什么用?” 他饶有兴致地偏了偏头,躬身望向底下战局。 双方精锐尽出,在道场激斗。 无数小小的人影,就像沙盘演兵。 忽见小人南戟河震声一吼,挽起丈八长刀,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硬扛刀枪箭雨,飞身掠上鼎殿长阶,强行闯进这座藏了帝龙鼎的大殿。 “哈。”蔺青阳轻嘲,“一个人冲进来,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南般若心有所感,望向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果然瞥见一抹灰影。 天枢趁着南戟河大开大阖吸引住守军全部注意,背着一人多高的大包袱,悄然伏进了殿顶。 蔺青阳的守军已经在殿中完成合围。 南家军被堵在殿外道场,无人能够冲进来支援南戟河。 不过片刻,南戟河便落入困兽之境。 眼看身上伤口越来越多,腰间也扎上了箭矢,他忽地运功气沉丹田,清秀的面庞涨至通红,张口,爆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 “吼——嗡嗡嗡!” 大殿震荡,先是有灰尘簌簌从梁柱、殿顶掉落,随后四壁不稳,轰隆隆左右摇晃。 那一方顶天立地的绘有江山图的巨壁首当其冲,在剧烈的震颤之中咔咔作响,炸开一道道裂纹。 “吼!!!” 第二声咆哮,直贯苍穹。 “轰——哗啦啦!” 巨壁四分五裂。 浓烟滚滚,碎石纷纷。 南戟河也力竭了。他拄着长刀,勉强维持身形。 四面已有高手合围上前,即将发动必杀之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石壁后通往地宫的漆黑长阶甬道里,忽然一步步踱出一道身影。 天枢。 方才她趁乱潜了下去。 只见她手中拎着一具尸体,扬声道:“蔺青阳已经伏诛,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大惊。 “啪。” 蔺青阳的尸身被扔到他的部众面前。 几名心腹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查验尸首。 瞬息之间,心胆俱裂。 “是……是主君!真是主君!” “主君死了!” “主君终究还是被她杀了……” 上一回天枢在悬崖狠辣行刺,已经给蔺青阳的部下留下了莫大的阴影。 今日蔺青阳死于她手,众人竟生不出太多的置疑情绪,只觉心口一片悲凉。 东君蔺青阳,终究是……败于儿女情长! 主君一死,军心溃散。 几名心腹部将护着蔺青阳尸身匆匆退离,炎洲的人马迅速占领了大殿内外。 * “哈!” 蔺青阳失笑,“岳父岳母可真是……” 南般若缓缓眨了下眼睛:“他们真聪明,把你的尸体刨出来啦。” 当初蔺青阳故意把这一世的自己做成傀儡,送上门来让她杀。 那具尸体中了不死药,不腐不朽,与刚死的样子没有区别,成功骗过了蔺青阳的手下。 “你谁也信不过。”南般若叹道,“就连你的心腹都不知道这个世间有两个蔺青阳。” 他低低笑了下。 “那又怎样。”他道,“没有帝火天命子开鼎,他们进不来的。” 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再不掠夺龙气续命,当真要死在这里了。 南般若下意识望向远处昏迷的南念一。 蔺青阳轻笑:“他中毒太深,这里无人给他解毒,他再也不会醒来。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般若,我要做的事,无人可以阻止,你也不行。” 此刻南戟河夫妇已经抵达苦行僧之室。 只要天命子开鼎,他们就可以冲进来逆转乾坤。 “般若。”蔺青阳语声温存,“该上路了。” “乖,闭上眼睛。” “不疼。” 第64章 释然我不恨你了。 “天命子,开鼎吧!” 简陋古朴的石室中,南戟河长声清啸,气势如虹,声震云霄,响彻帝龙鼎。 蔺青阳唇角微微勾起。 他轻阖眼睑,眸底划过一抹冷酷的寒光,剑尖直抵南般若额心。 “蔺青阳,你当真不能放弃飞升吗?就算是为了我……”她的唇畔浮起苦涩,轻声问他,“你决意如此?” 他不语,气息尽数消失。 她仰头看着他,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淡漠,杀意已决。 他不会退,她也不会。 两个人走到最后,终究还是不死不休。 “……罢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像来时那样,南般若在心中默默念出“开鼎”二字。 风很静。 她清晰地感觉到杀意透过蔺青阳的心脏,传至他手中的长剑。 “铮——嘤——” 微不可察的剑气,沿着剑身,落向她的额心。 他舍不得让她疼痛,他要让她瞬间毙命,还要为她保留全尸。 这一剑,只会在她眉心留下绚丽一笔,像花钿般美丽。 “铮……铛!”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 就在蔺青阳痛下杀手之时,一支飞刃穿破金风,铛一声震响,重重撞击在长剑剑身上。 剑锋被击偏,带着细微的鸣颤,擦过南般若侧鬓,削下一缕青丝。 缱绻的长发飘散在风中,拂过她的脸颊,拂过他持剑的手背。 蔺青阳蓦然睁开双眼。 瞳孔收缩之际,南戟河刀风已至! “铛!” 蔺青阳反手抬剑,险险挡下这一击。一口鲜血喷出,他身躯倒飞,撞上那具庞大丑陋的龙怪尸首。 “嘭!” 他翻身而起,单膝点地,拄剑,倏地抬眸。 只见南戟河夫妇飞身赶至,双双横刀,将南般若护在身后——方才发出暗器打偏蔺青阳剑刃的人,正是天枢。 蔺青阳瞳仁震荡,眉心紧蹙。 他的眸光剧烈变幻,从惊诧,至明悟,最后恍然。 这一刻他的脸色复杂到难以言喻:“天命子……是你,南般若!” 视线越过南戟河夫妇,目不转睛望定她。 四目相对。 南般若嗓音轻如云絮:“嗯,是我。” 她眼神恍惚,身躯也微微摇晃。 恢复记忆带来的冲击力不啻于一场海啸。 她爱上的英雄,是恶鬼,是恶龙,她来不及哀悼,便要直面他的杀心。 那般沉重的爱与恨,要将她拽入万丈深渊。 可是她不能闭上双眼。 她没有资格沉沦,没有资格放弃。 她是帝火天命子,她和他的宿命纠缠,原来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蔺青阳缓缓扯了扯唇角。 “哈!” 这一刻他的眼睛里看不见强敌,视线只锁住她一个人。 他问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南般若轻声回道:“就刚刚。” 恢复记忆之后,她虽然承受着山呼海啸般的情感冲击,却还是敏锐地回想起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了解南念一。 在石室里,南念一不可能那么快就下定决心,帝龙鼎却打开了——当时是她傻乎乎在心里跟着蔺青阳念了句“开鼎”。 她也曾腹诽过,南念一这个“帝火天命子”,和先帝一点儿都不像,更像年轻时的“小白脸南戟河”。那些夸赞先帝的字眼,倒像是为她量身定制。 先皇后中毒难产,她好巧不巧就是个先天不足的虚弱病猫。 以及…… 南般若打断思绪,轻声告诉蔺青阳:“方才你若是改变主意,我就不开鼎了。” 她会在这里守着他,一直到最后——只有她和他。 “嗯……”蔺青阳点头,“行。” 他缓缓拄剑起身,抬袖抹去唇角溢出的血,轻笑自嘲:“帝火天命子,竟是两世枕边人,是我有眼无珠。” 长剑在他手中嗡嗡鸣震。 南戟河如临大敌,面沉如水,双手握紧手中长刀。 天枢侧身上前,手执双刃为他掠阵。 “不错,真正的天命子,正是般若。”南戟河沉声说道,“我杀来福,是为先帝复仇,也是借机传出‘南念一是天命子’这个假消息。当年我抱走的婴儿是般若,故意让南念 一修炼焚金诀,正是多一重障眼法。” “呵……”蔺青阳低低笑出声,越笑越放肆,“呵哈哈哈哈哈!” 南戟河二人眉头紧锁,打起十二万分警惕。 “我说呢,我的般若怎么那么可怜,什么好的都没吃过,什么好的也没见过!”蔺青阳痛笑着摇头,“敢情她真就是个苦行僧!” “帝火天命子,断不可有私欲!”南戟河唇角紧绷,扬刀指向蔺青阳身后的肉山龙怪,“若是放纵欲望,那便是前车之鉴!” 天枢长声叹息。 “般若……”她望向女儿,眸中露出南般若见惯了的愧疚,“我和你阿父,对不住你。” 南般若连忙摇头。 她从来不曾、也不会怨怪父母。 从小到大,她吃什么,他们也都陪着她吃什么。她用得俭省,他们也一样。他们想要她为苍生立心,却从来也不曾施加规训,而是言传身教。 他们把她养成了这样。 她好喜欢这样的自己。 “来吧。”蔺青阳敛去笑意,铮一声,长剑斜指,“来一个人,陪我上路。” 他反手扔掉身上已经破损的法衣。 在开鼎的那一刻,他已经败了。 他重伤垂死,龙气是他唯一的生机,然而他的敌人绝不会给他机会掠夺龙气,起死回生。 引颈待戮不是他的风格。 像他这样的人,要他认命自裁,断无可能。 他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死也要拉上一个人垫背。 南戟河眸光微沉。 “我去会会这厮。阿狼,”他偏头交待,“你照顾好般若和念一。” 正待上前,南般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去。”她的声音轻而坚定。 “不可!”“不行!” 南戟河夫妇异口同声反对。 “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就让我自己来解决。”南般若微微笑开,明艳至极的面容散发出熠熠辉光,令人晃神缄默,“阿父,阿母,你们只要在这里,在这里,就行了。” 南戟河心神剧震。 这一瞬间,他好似穿过旧时光,看见了曾经的挚友。 那个人也是这样,身躯孱弱,心性却至为坚韧。 南戟河闭目叹息。 诛杀来福那一日的心声,终究在今日成谶。 ——奉贤,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吧。 ——放心吧,那个孩子像你,终有一日,定会拨乱反正,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南戟河抬手牵住了夫人。 “阿狼,”万千感慨化为一声轻叹,“让般若去罢。” 天枢沉默片刻,抬起手,将一把匕首递到南般若掌心。 想了想,这位杀手头领如往日一般,说了句很不吉利的话:“没事,你死了,姓蔺的和你爹都陪葬。” 南般若失笑:“嗯,好。我去了。” “去吧。” 匕首沉甸甸卧在掌心,南般若合拢五指,握紧它,一步一步走向蔺青阳。 蔺青阳见她过来,神色毫不意外。 “南般若。”他笑笑地说道,“你未免自信过头了,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她不语,只一味靠近。 他微眯双眸,懒懒提剑,偏头盯她。 她的步子越来越轻快,到了近处,竟有几分欢悦雀跃。 蔺青阳蹙了蹙眉。 美人计。又是美人计。 他一瞬不瞬凝视她,一丈、七尺、五尺、三尺…… 她最终停在了距离他不到一尺之处。 一个方便用匕首刺他的位置。 蔺青阳眼睫微垂,面无表情盯着她。 “蔺青阳。”她轻声叫他名字。 他扯唇,毫无笑意地笑了笑:“南般若。” 她又近了一步,几乎要依偎到他怀里。 熟悉的、温暖的、清甜的气息袭向他,重伤垂死的身躯很难抵御这样的攻势,他晃了晃神,挑高一边眉梢。 南般若仰起头,对上他冰冷的注视。 “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力气和阿父打架了。”她的声音极轻,轻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他盯着她,薄唇缓缓抿成一道平直的线,唇角向下,“……哦?” 血色视野里,她绝美的容颜散发出圣洁的光,眸中的春水一晃,他的心尖也为之一颤。 她的唇瓣微微分开,吐出最甜蜜也最绝情的轻语:“你死在别人手上,我会很难过……我舍不得。” 沉默片刻,蔺青阳失笑:“哈!” 长剑在掌中嗡嗡鸣颤,他冷笑道:“我临死反扑,带走一个南戟河不在话下,何况是你。我死时,定会带上你!” “那你就带上我。”她冲他笑,“我说过我愿意和你一起死,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吗?” 他眯起双眼,用力看清她的神情。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 “南般若。”他扯动唇角,“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就要死了。你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怎么,你也活腻了?” 她只微微地笑。 他说她是光,有她的地方,世界才有颜色——他又何尝不是她生命中的浓墨重彩。 他杀了龙怪,只要他一死,她这个天命子的使命便算完成。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无需要说出口。 他率先移走视线,摇了摇头,哈地笑出声,嘲讽道:“啊,也对,离了我,你那苦行僧的日子,不如不过!” “那我动手了?”她偏头问。 蔺青阳扬起双手:“来。” 他的身体被龙怪刺穿了几处大洞,淅淅沥沥渗出乌黑的血来。他每一次深喘都透着风,他没有倒下,全凭一口硬气。 南般若抿唇,举起匕首,对准他的心脏。 一只手刺不动他坚硬的身躯,她又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匕首柄,往里刺。 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忽地笑起来。 “用点力,小蚂蚁。” “啪。” 他抬起一只手,冰冷僵硬的五指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一寸一寸,义无反顾往下刺。 南般若身躯颤抖,两串热泪滚落面庞。 “蔺青阳……” 他眼眶微微痉挛,一瞬不瞬盯着她,将她容颜刻入魂魄。 忽然,南般若听到脑后传来凌厉风声。 蔺青阳神色骤变,抬手把她扣进怀里,旋身,变换二人位置,反手一剑挥出! “铮——轰!” 肉山之中,不知什么时候爬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人形怪物。它悄悄靠近,探出利爪,突然袭击南般若。 蔺青阳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他没骗人,他临死挥出的惊天一剑,灿烂耀眼,势不可挡。 这只怪物连同身后整座肉山都被他的剑气绞杀成渣。 南般若眸光颤抖,一寸寸低头。 只见他的心口被怪物的爪子和匕首同时洞穿。 “蔺青阳……蔺青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摇摇晃晃抬起视线,落向她容颜。 一只大手用力抚上她的脸。 他大口吐血,哑声轻笑:“南般若,倒霉的天命子,我的小菩萨……好好活着吧,我不恨你了。” 第65章 永远正文完。 蔺青阳死了。 他活着,南般若是他的妻子。他死了,她是他的遗孀。 她亲自为他操办丧礼,送他入土。 他就这么走了,走得干脆利落,那句不恨她,竟然就是他最后的遗言。 南般若回到东君府。 树倒猢狲散,偌大的东君府变得冷冷清清。她替他整理遗物,发现处处都是与她相关的痕迹,就连书案的抽屉里都要偷藏着她的东西。 南般若出神片刻,走向梨木架,抬手取下他随手扔上去的黑底太极长袍,拂平折纹,叠起来收好。 她这人有个毛病。 只要是自己用过的东西,总是舍不得扔,生怕它们“疼”。 如今倒好,蔺青阳一死,她也开始心疼他的东西了——舍不得扔,舍不得落灰,也舍不得让它们随便零落在哪里。 蔺青阳已经死了好些日子,她还是时常感觉不真实。 那么难杀,那么命硬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他说他不恨她了。 像他和她这样的关系,不恨了,大约也就是不爱了吧。 南般若望着窗外的太阳又出了会儿神。 “啾啾啾!” 两只小黄雀扑棱棱停到窗台,冲着她叽叽喳喳直叫唤。 她笑笑地告诉它们:“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鸟:“啾!啾啾啾!” 南般若:“别想他了,忘记他吧,他不是好人。” 小鸟:“啾——” 她绕到书案后,收拾笔墨纸砚。 蔺青阳当然不是好东西,他坏透了。他故意把在炎洲老宅时逼迫她“红袖添香”用过的砚台和墨锭都给顺来了,堂而皇之地摆在他自己的书案上。 南般若抿了抿唇角。 她飞快地把它们一并收进黑木匣子里,“砰”一声用力摔上木盖,脸颊微微发热。 “不要脸。” 整理书案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坐到他宽大的黑檀太师椅里,小臂伏在案桌,微偏着头,笑吟吟地对空气说话:“蔺青阳,我这几日很忙,用了好多龙气,彻底封死了雾都边上的死瘴区。你气不气?” 他要是活着,大约能气个半死。可惜他死了,气不到他了。 南般若恹恹地,意兴阑珊。 她起身,离开东君府。 踏出门槛,回眸去望,只见府外矗立碑石,上书“舍身除恶”、“力挽狂澜”、“家国栋梁”、“匡扶帝室”等字样。 南般若弯起眉眼,心情大好。 “蔺青阳,论迹不论心,我给你立了好大一块英雄碑,让你名垂青史,感觉怎么样?”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 南般若觉得蔺青阳若是泉下有知,应该能气个死上加死。 * “帝君。”“见过帝君。” 南般若微微颔首,提步穿过重重宫阙。 那一日炎洲军与东洲军在皇城大战,宣赫以为是冲着他来的,慌不择路跌进了井里。 做天子的吓破了胆,身边宫人自然也只顾着逃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宣赫都泡大了好几圈,神仙也救不活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身为帝火天命子,南般若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在她身后有炎洲君这块坚实后盾,又有东君蔺青阳舍命匡扶,犹如朝阳初升,天下归心,势不可挡。 她不懂治国,可以慢慢学习。 如今最要紧的事情,便是以天赋血脉炼化龙气,压制死瘴。 死瘴一清,天下太平。 * 大多数时间,南般若总是孤影而行。 她频繁进入帝龙鼎。 饿了便吃辟谷丹,困了随意找张床榻卧一卧。 晨昏颠倒,宵衣旰食。 有时半梦半醒,浑浑噩噩,总以为那个人来到身边,替她盖上一件薄衾。 恍惚回神,心下一阵怅惘。 摇头,失笑。 她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死的时候,身体里的龙气溢散出来,落到她的掌心,她透过它们,“看”到了前世发生的事情。 漫天劫雷砸向她和蔺青阳。 她被轰杀成灰。 若是蔺青阳舍弃她,兴许还有一线飞升机会。 但他舍不下。 他硬扛着天雷,抓住她的魂魄,耗空自己近乎神祇的力量,撕裂时空,带她遁入时间长河。 “你我账还未算,想死,没那么便宜!” 他恨毒了她。 她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心魔。 他分明恨毒了她。 可惜前世教训带不来今生,他终究重蹈覆辙,即便恨到滴血,到了最后一刻,还是要舍命保护她。 * 不知不觉入了秋。 南般若发现南念一最近有点不对劲。 她把他堵在书房,幽幽盯他眼睛:“阿兄近来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南念一白净的脸庞倏地泛起一层薄红:“什么?我最近帮你处理奏折,都忙晕头了,有哪件忘了给你简书吗?” 南般若愈发狐疑。 她动手翻看他近日行程。 南念一呵呵笑道:“就都是例行公事,没什么特别的。” 南般若盯住一行不起眼的记录。 “阿兄见过蛊王彼岸香尸妃。与之交谈,无果。”她抬眸瞥他,“什么叫无果?” 南念一神色很不自然:“那个啊,就是蔺青阳死前给你下了蛊,我找蛊王老头,是想让他帮你解蛊,他却说解不了。” “哦——”南般若恍然大悟,“我要死了?” “不是不是。”南念一摆手叹气,“说话也没个忌讳!幽缠蛊无解,但是也无害。” 南般若根本不信:“若只是这样,阿兄何必七瞒八瞒?” 南念一哭笑不得:“我没瞒啊!就,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我也不记得特意跟你讲。” 她眯眸:“当真?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南念一抬眉叹气,直视她:“如果对你有所不利,我当然不会瞒着你。” 南般若点点头,踱出两步。 她忽地笑了。 在某个恨意横生的夜晚,蔺青阳抓着那条银链,一边狠狠将她拽向他,一边咬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他能轻易抓住她,除了那只白玉瓶,还有一样——她说谎很明显,总要加个限制条件——假如什么什么,如果怎么怎么。 南般若低低笑起来。 原来说谎的时候真是那么明显,兄妹二人,一脉相承。 她望向南念一:“兄长当真是与我生分了。罢了,做帝君,总是要成孤家寡人。我认。” 南念一神色剧震:“般若……我……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上前一步,逼视他:“那你说不说?!” 南念一溃不成军。 他长叹一声,闭了闭眼。 他道:“幽缠蛊,其实是个情蛊。蔺青阳那厮,想要将你的魂魄困在他身边,生生世世。” 南般若颔首:“这我知道,然后呢?” 这种话,蔺青阳在她面前说过百遍不止。 南念一很不想说,却知道她心思敏锐,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只好坦诚相告:“此蛊若是想成,他定要爱你入骨,超越生死。如此,你死后便会魂魄不灭,一直跟着他。” 南般若怔怔地:“这样啊……” 沉寂了多日的心跳渐渐加速。 南念一痛苦掩面。 蔺青阳已死。她为了大义,亲手杀死了他。此时再让她知道他爱她入骨,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恼,平白惹她伤心。 南念一担忧地望着南般若。 “我知道了。”她平静点头,“阿兄不说,是不想我难过。” 她笑了笑:“我没事。” 心跳如鼓点擂击胸腔,她的声线微微颤抖。 南念一担心极了:“般若,你真没事吗?” 南般若弯起眉眼:“真的!” 她负起双手,轻盈转身。 走出两步,回眸,冲他笑开,“我走啦!” 南念一怔怔颔首:“哦……哦!” * 南般若回到寝宫。 她不常在这里过夜,却把东君府那张双人 大榻给搬了过来。 他死了很久,枕头、被褥,依旧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他不喜熏香,那是他身上原有的味道。 在熟悉的气息之间,南般若和衣而卧。 她忘了盖上被子。秋意像潮水,潜过雕花木窗,漫向她,一寸寸将她淹没。 她蹙紧眉心,脸颊渐渐失去血色,唇瓣颤抖。 这样冷,却没能让她醒来。 烛光在帐幔上摇晃。 忽一霎,灯烛齐齐熄灭。 南般若身躯微微一沉。她蓦地睁开双眼,翻身坐起,身上滑落一床缎被。 她颤手掀开它,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蔺青阳!” 她跳下床榻,一只脚套进寝鞋,另一只脚光着踩在地砖上,旋身向四周张望。 “蔺青阳!你出来!” 回应她的只有掠过身侧的风。 她想要维持帝君的风仪,热泪却情难自禁,滚滚而下。 “我知道你在!” 她明明在哭,明明在哭。 泪水一行一行划过嘴角,她的唇却止不住上翘。 “我还能不知道你?听见南念一那样说,你都得意死了吧!还不出来!” 她站在寝殿正中,大笑着,失声痛哭。 单薄的中衣挡不住夜风侵袭,她哭着笑着,上气不接下气。 她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自己咳死。 “哈……” 身后传来一声冰冷的叹息。 她双肩颤抖,不敢相信,不敢回头。 在她身后,阴森冰冷的家伙缓缓倾身,覆在她耳畔。 “只有你能看见我,只有你能碰到我,只有你,是我的全部。”他阴恻恻笑出声来,“你猜猜我对你杀心有多重?” “那,那……”她呜咽出声,“你下蛊,把自己给坑了,怎么能怪我。” 不等这个男鬼大放厥词,她陡然回身,一头撞进他的怀抱。 她杀了他,他变成幽灵也要缠着她。 这就是幽缠蛊。 他冷笑:“没有我,难道不是称心如意?你做你的帝君,庇护你的苍生,还能利用我的余荫……哈!南般若,我可没见你有多想我。你不过就是……唔!” 她抬眸,踮脚。 吻上他的唇,制止他说话。 辗转间歇,她抽噎着,絮絮低语:“你都知道了,我,爱你入骨,超越生死。要不然,你也不能变鬼,跟着我。” 他的气息消失了好一会儿。 终于,一只冰冷的大手扣住她的腰身,他反客为主,把她按在怀里,肆意咬破她花瓣般的唇舌。 她歪歪斜斜倒退。 腿一绊,跌进床榻。 细细碎碎的响动传了出来。 一整夜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 她一边哭泣,一边吹枕头风的模样,委实动人。 沉溺于温柔乡的男鬼为了哄她,稀里糊涂答应了她不少条件。 醒过神来,隐约感觉上当。 蔺青阳寒声:“南般若。你不过就是觉得我此刻已经安全了,再也威胁不到你的天下苍……” 她眼睫微动,还没回神,身体已经依偎到他怀里,仰起脸,唇瓣微分,向他索吻。 蔺青阳:“……” 吻完再说。 “南般若。”语气里的坚冰不自觉融化了许多,似那带着碎冰的春水。 “嗯。”她颤眸看他,唇角弯起依恋的弧度,认真地、专注地听他声音。 蔺青阳:“……” 男鬼绷紧唇线,冷冰冰问:“夜里你让我帮你什么?” “啊。”她浑不在意,“公事,起床再说。” 她凑上去吻他薄唇,细腿缠住男鬼劲瘦的腰。 “……” * 般若帝君展现出了惊人的治国之才。 她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 她久居帝龙鼎,炼化龙气镇压死瘴,世间发生的一切,却都逃不过她的洞察之眼。 她知人善任,赏罚分明。 从朝堂至乡野,无人不敬,无人不服。 “南般若。”蔺青阳恹恹从公文堆里抬起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我上辈子自己当帝君,也没这么当牛做马过。” 南般若笑吟吟回眸:“把这些批完,夜里多加一刻钟。” 蔺青阳:“哈!” 他冷笑出声,“你以为我是那种……” 视线触到她蜜糖般的眸子,他唇角一抽,拉下脸,抬起手,“来,地州上的公文,全部拿过来!我看你今晚死不死!” “不死。”她眼眸弯弯,“我们要长长久久,永远,永远。” 蔺青阳:“哈。” 她以为他不知道,她要他长长久久帮她守护这天下,想让他做工具,当牛马。 他才不…… 她冲着他眨了眨眼:“蔺青阳?” 他心中冷笑不止,脸上表情要多冷有多冷。 她倾身,啄他下巴:“好不好?嗯?”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