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小青梅不争了(重生)》来自www.aqbxs.com 书名:朕的小青梅不争了(重生) 作者:紫邑 简介: 上一世,萧芫肆意张扬,本是养在太后姑母身边,比公主还要尊贵的未来皇后。 可一切,在姑母去世那年戛然而止。 她从天上的云碾落成了地上的泥,连死亡,也是静悄悄的,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身体渐渐冰凉。 没想到,再睁开眼,竟回到了及笄那年,回到了她最鲜活的年岁。 这时,姑母的身体还未因心力交瘁染上顽疾,她也还是无忧无虑风头无量的世家贵女。 一切,都来得及。 这一回,她要牢牢抓住手中所握。 争那些小事情的高下对错有什么意思。 最重要的,是姑母的身体要一直康健,她也要安安稳稳当上皇后,享一世荣华富贵。 至于那总和她争来吵去的小皇帝,哼,她才不要理他,反正只要姑母在,她就会是皇后。 李晁自幼就知道,自己及冠后要娶萧芫为后。 他也早就认定她了。 只是他的未来小皇后性子实在太跳脱了,母后又一直宠着,一点儿也不符合太傅教导,实在令他头疼。 这不,又推了不知哪个劳什子公主落水,还好人救上来了。 他气得火冒三丈,准备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却见她一反常态,半分没了往日矜傲,垂着头梨花带雨,瑟缩道:“是芫儿的错,姑母,陛下,你们罚芫儿吧。” 他心一下紧紧缩了起来。 怒火烧得更旺,直直冲天而起。 是哪个天杀的公主,敢将他的小皇后欺负成这个样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重生 甜文 成长 一句话简介:绿茶才是天下无敌 立意:自强自爱 第1章 最后 今岁的冬日格外寒冷,萧芫撑起枯槁的身子望向殿外苍灰色的天空,眸光有些涣散。 她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等到春日。 她最喜热闹,最爱花开,去岁百花争艳的景色,被病痛折磨得久了,她都要想不起来了。 还有那个爱为她折花的少年帝王,也不知几年未见,如今的他成了什么模样。 是不是还一样古板,爱管东管西。 清泪从眼角滑下,一滴滴落在床榻上,她喘息着攥紧心口。 心每跳一下,都有一阵闷痛漫延开来,青白的唇瓣张得更大,熟悉的窒息感渐渐扼住喉咙。 在这座荒芜破落的宫殿里,她每捱一日,就被压垮一日,也比前一日更想知道,他为何不愿见她? 为何已经隔了这么久,她每次使人递出去的消息还是石沉大海? 棂窗前枝条上的赭石色愈加暗沉,恍惚有纯亮的片片白色飘近,贴着缝隙滑落不见。 落雪了啊…… 门吱呀一声,清亮活泼的声音跃了进来,“娘子娘子,您瞧瞧奴婢带回来了什么?” 萧芫的视线有些模糊,只能大致看到是一抹鲜亮的红。 那抹红跳跃了两步,坠落在地。 欢快的脚步变得慌乱,冲到她的床榻前。 一双有力的手扶起她,“娘子,药就在您手边上,难受了怎么不吃呢?” 好几粒小药丸被塞入口中,萧芫艰难咽了下去,软软倚在她身上,缓了好久呼吸才平稳些,胸口的闷痛依旧不减。 无力地扯了下唇,“丹屏,今日我已吃过两回了。” 就在半月之前,她一日还只用吃一次,一次吃一粒。 可是现在,好像吃再多,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了。 丹屏呼吸一滞,用力抿了下唇,眼眶忍不住泛红。 将萧芫扶在引枕上靠好,拾回掉落的花,再面对她时已变出了笑脸,“娘子您瞧,您入冬起便心心念念想看的梅花,奴婢替您折回来了。” 萧芫迟钝地将目光挪向这朵俏丽的红梅。 鲜嫩绝艳的色彩好看极了,让她久久移不开视线。 忽然抬起手,握住了颈项上坠着的东珠璎珞,很熟悉地摸到属于梅花的那一朵。 这是他送她的。 是当年,他专门使朝中工匠,用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东珠为她打了这样一副举世罕见的璎珞,上面精细巧妙地铺绘了百花,栩栩如生。 将一年四季里最最艳丽的风光尽数汇聚在这巴掌大的物件上,无论皇城中举行什么宴会,那些贵女公主但凡见了,没有不羡慕的。 只是不知究竟是羡慕这价值连城的璎珞,还是羡慕她自幼养在太后姑母身边,未及总角便已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 亦或都有。 但自从姑母去了,她被圈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里,便万事皆休。 惜年的骄矜与肆意成了泛着斑驳枯黄的美梦,恍若隔世,仿佛存在就是为了衬出现在究竟有多么凄楚。 丹屏将花枝缓缓放低,眸中终是忍不住泛起了水光,看起来比她还要难过,“娘子,您还是想要去见圣上吗?” 萧芫没回应。 心口的疼痛与空气里的阒静一同缓缓漫延着,将不大的寝殿填得满满当当。 良久,她勾起唇角。 笑容的弧度丹屏只在过去的娘子身上见到过,甚至隐约可以从中窥见从前张扬的影子。 可放到现在,只让人觉得苍白脆弱。 “今日是他的亲政大典,姑母和我说好陪他一同的,姑母不在了,我总要去瞧瞧的。” 丹屏的心揪成一团。 亲政,太后殿下,还有圣上……每一个都是娘子心中最深的痛,她都多久未曾听到娘子提起了啊。 看着娘子病骨支离的模样,丹屏从未像今日这般恨圣上的冷血无情。 几年了,娘子心心念念就只想再见圣上一面,御前的总管言曹也回回帮她传了话,可回回都是不成。 熬得娘子都要熬不住了,到头来,竟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才能…… “宫中祭台那么高,就算被拦在外头,也能遥遥望见……”说着说着,气力续不上了,话语开始断断续续,“……望见他,好歹看看,记得他现在的模样。” 丹屏泪流满面,握住萧芫的手,“娘子,便让奴婢去闯一闯吧,便是拼了这条性命,奴婢也定将圣上拉到娘子面前!” 萧芫失笑,虚弱道:“傻丹屏,你是会武,可如何比得上金吾卫呢……不是才说,说他现在成了暴君,让金吾卫……和,和神武军,抄了不知几百条官家性命吗。” 丹屏咬住哽咽颤抖的唇瓣,低下了脑袋。 她知道娘子不信她的话,不信从前那个肃正沉稳少年帝王成了现在这样暴虐嗜杀的模样。 她也不想让娘子知道了,她宁愿娘子心中的圣上一直是最美好的模样,不然……不然娘子如何受得住呢,娘子的身子,再经不起一丁点儿折腾了。 萧芫声线虚弱得有些飘忽,如同被风吹起随时都会断裂的纤细蛛丝。 “丹屏,扶我去吧,最多一刻钟……就回来。” …… 风雪愈大,雪花沉甸甸地压下来,挤满了惨白的视野。 祭台高耸,侍卫持刀化作人墙,丹屏在词严厉色的逼迫中护着她。 最高处,玄墨洒金的狐绒大氅像一把利剑割开风雪。 在一片白茫茫的阴郁天光中,萧芫只望一眼,就被这个冷漠的背影扼住喉咙,耳鸣和心脏的闷痛一起涌上来,好像尝到了血腥味。 她与他离得不远,却仿佛隔了重重沧海桑田,将彼此劈成了两个世界。 她确定他看到了她,可他毫不犹豫转过身去,甚至示意捧冠的礼官到另一边,也要背对着她。 萧芫身体晃了晃。 胸前东珠璎珞璀璨的光芒被漫天的雪毫不留情反映回来,化作无数箭矢,让她眼前发黑。 耳鸣愈响,脖颈被璎珞坠着,像戴了一块大石头,她整个人都要被拉着倒下去。 “娘子!” 是丹屏扶住了她,手握得她的小臂有些痛。 她就这样在带着疼痛的支撑下,固执地凝望高台之上。 看他诵读祝词,看他捧过玉玺,端正戴上象征帝王权柄的十二旒冕冠,看他在山呼万岁后抬手叫起,望不尽的人海中,万国来朝。 萧芫狼狈地低下头,泪湿了松软的雪,穿了几个小洞,下一刻又有新的覆上,毫不在意底下的千疮百孔。 她执意见他,究竟是想要什么答案呢? 一次一次地被拒绝,不正是答案吗。 心痛得有些麻木,漫长的嗡鸣又在耳边响起。 够了。 她对自己说。 萧芫,够了。 往日的骄傲与张扬不能一丁点儿都不剩,姑母若还在,定不会让你这般的。 脊骨碎了一地的模样,到了地底下,让姑母怎么认得出来呢。 她紧紧握住丹屏的手,就像竭力提起胸膛的最后一口气。 连手指都消瘦,青筋无力地顶起苍白的肌肤,仿佛血流也虚软得开始断断续续。 幸好有丹屏,将她扶得很稳,她才能一步一步,从发黑的视野里循着来时的路回去。 床榻上很暖,被丹屏放了好多个汤婆子,她陷在被褥里,延口残喘。 闭上眼睛,病痛却时刻不停歇,细细密密的冷汗渗在几乎有些发青的肌肤上,让她痛到连昏睡也做不到。 丹屏似乎哭着说了什么,被突然尖锐起来的耳鸣搅扰得一个字也听不清。 心脏越来越痛,比她第一回 发病的时候还要痛,如垂死时拼尽一切的挣扎。 意识模糊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猝然被刺骨的冰水硬生生泼醒。 冰水呛进了喉管里,身体在湿透了的床铺上蜷缩成一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一只手拉住她颈项上的东珠璎珞,粗暴地将她拽起,颈后剧痛,皮肉好似被搓开。 “萧芫,圣上都不要你了,你竟还戴着它。” 清婉的嗓音被恨意与嫉妒扭曲,像阴鸷的毒蛇。 浑身的重量都被细细的一圈锢住,悬在旁人掌中,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思维凝滞,分不清到底是何处痛,只是不断地颤抖抽搐。 脑中费力地辨析着音色,许久,才辨认出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萧若。 今日宫内外戒严,她是如何入宫的? 涣散的视线勉力聚拢。 看到了萧若身上烟青色的重缎宫服,也看到了她繁复的发髻簪钗,熠熠璀璨,将她妆点得格外明艳。 整个人华美得与这间小小的寝殿格格不入。 “真是让人生恼啊。” 萧若殷红的唇轻启,仿佛下一瞬就会从口中吐出细长的蛇信子。 萧芫感觉到脖颈上有什么黏稠灼热的东西在往下流,一声轻响,颈后一松,她坠下去,重重跌落在床。 断了的东珠璎珞轻巧挂在萧若染了蔻丹的指尖。 “这么个小玩意儿就坏了我的兴致,今儿个过来,本是要与阿姊道喜的。” 道喜? 到如今这个境地,她还能有何喜。 萧芫无力咳了两声,眸光空洞,似岑寂的黯渊,透不出半分光亮。 血从唇角溢出来,鲜红刺目。 萧若专门跑这一趟,分明是来落井下石。 一个猜测渐渐浮现,让她不可抑制地重重喘了两口气,颤巍巍撑起半个身子。 艰难道:“你……你穿着宫装,难道是,是……” 萧若笑了两声,满是愉悦。 “阿姊猜得没错,我想与阿姊说的,正是我萧氏一族的大喜。” “本以为没了阿姊,皇后之位会另落他族,竟不想贵人牵线,圣上为拉拢阿父,主动松了口,道亲政一月后的黄道吉日,便三媒六聘,娶我为后。” 萧芫的心一下空了,自欺欺人的残念被毫不留情戳了个洞穿。 她不敢置信,瞠大了一双枯目。 萧若是何人,是过往骄傲的她丝毫不放在眼里,连欺负都排不上号的人,怎会,怎会…… 她不是没有想过他会另娶他人,可从未设想过,那个人会是萧若,会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这一生,除却姑母的薨逝,最深切的痛便来自于她的宰辅父亲,来自于柔奸的继母,他怎能娶他们的女儿为后呢。 他与她自幼青梅竹马,分明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更了解了。 李晁,李晁…… 她在心中不断唤着他的名字,如一片枯叶,寒风簌簌中苦苦维系着与世界最后的联系。 也是最后的奢望。 “不……不会的……”指节攥进冰冷的被衾中。 就算不是她,就算他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也不会是萧若。 他那样一个凡事较真,板正到一丝不苟,只循心中章程行事的人,怎么会让这样一个无才无德之人坐上皇后的宝座? 想当初,李晁为了让她符合他心中皇后应有的才学,百忙中还要日日看顾她的课业,可她生性不驯,他越要管她,她就越要与他对着干,为此,他们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争吵。 她不信他能为了眼前这个人,连自己的本性都退让,若果真如此,那以前…… 又算什么呢? 唇边的血滴下去,混着泪落在已被碾成泥的红梅花瓣上,染上比之前更鲜艳的色泽,妄图恢复已逝的生机。 可终究徒劳。 萧芫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只余一口气不甘地吊着。 萧若愈加得意,毫不费力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放在以前自是不会,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还不知道吧,你心心念念的未来郎婿早就变了。” “这几年里,他越来越暴虐,行事不择手段,为了巩固他的大权,几百几千的人命都不在话下,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阿姊莫忘了,我们的阿父可是宰辅,是文臣之首,天下学子之楷模,仅国舅一个称号怎足以笼络,联姻才是自古以来最牢靠的关系,才是能保萧氏下一个百年的护身符。” 下一个百年…… 李晁刚刚亲政,他们竟已在图谋未来的储君,想让下一任帝王也为萧氏所出。 而现在的李晁,竟也同意了…… 萧芫浑身冰凉,再支撑不住,狼狈地瘫软下去,一呼一吸都沉缓而艰涩,用尽全身气力。 是了,几年光阴,并非几日、几月,她都已面目全非,形销骨立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又怎能期许他还是从前模样呢? 丹屏曾提到过他的所作所为,想让她消了念想,是她放不下痴心,自欺欺人,一直盼着,等着…… 也好…… 萧芫呼出最后一口堵在胸口的气,魂灵与身体都痛到极致,竟让她从麻木中感受到了一丝轻松。 也好。 无论过程如何,她总在最后等来了一个结果,哪怕这个结果足以将她的一生都轻描淡写地抹去,也好过不明不白,带着妄念成了一缕孤魂。 萧芫竭力抬头,滴血的唇仰起,眸光涣散地颤动着,自破败的身体里挤出一声嗤笑。 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艰难,“你……还是这般,只会从我口中讨食。” “你说什么!” 萧若一下被激怒,掐上她的脖颈,“死到临头,你还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萧芫,你阿母只是个罪臣遗孤,一开始就应该死在江南,我母亲才是忠烈之后,才是最配得上阿父的人。一开始,就是你阿母抢了我母亲的位子,你所拥有的一切,本该都是我……” 萧若的声音戛然而止,僵滞几息,抽搐着自口中吐出血沫。 噗呲—— 萧芫将匕首从她颈项中拔出,再次狠狠刺入。 血溅得到处都是,只是萧芫看不清。 也看不清她的好妹妹最后的神情。 大片大片的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侵袭了整间殿宇,也欺灭了最后一丝天光。 一声闷响,萧若倒了下去,萧芫的手无力垂下,和身子一同重重砸在榻上。 意识渐渐消散,幻觉将她包裹起来,栖生出无限暖意。 她看到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从门外跨了进来,含恼唤她的名字。 你去哪儿了,我给你布置的课业你又没有做是不是?过来,随我去御书房,今日我定要看着你做完。 看到一个雍容端庄的身影拦住了少年,话语间满是对她的纵容与回护。 她贪恋望着这个身影,整个人骤然崩碎,泣不成声。 姑母,姑母…… 彻骨的哀戚吞噬了她最后一抹意识。 姑母,芫儿以后听话,姑母想让芫儿做什么,芫儿就做什么,再不给您添麻烦了。 求您,求您,只要您能回来,让芫儿怎样都行。芫儿真的好想,好想您啊…… 第2章 重生 “啊——” 一声尖叫穿耳刺来,劈开萧芫混沌的意识。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身着海棠山岚间色罗裙的女子向前倒去,自己推她的手甚至还没有收回来。 扑通一声,溅起满池水花。 水中的女子挣扎呼救,岸边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声声唤着二公主,却不敢轻易下水救人。 只有萧芫,立在原地。 她也根本动不了。 耳边听到自己嚣张的话语,可她分明并不想说。 “李沛柔,既然嘴不干净,便下去洗洗好了,你们都不许救她,让她多待一会儿!” 李沛柔? 被她推下水的,是李晁的妹妹,淑太妃所出的二公主李沛柔? 不是因母族获罪,早与淑太妃一同出宫入了道观吗,怎会在此,还被她推下了水? 她记得自己明明…… 一阵头痛,之前的记忆潮水般涌进了脑海,死前莫大的痛楚复又侵袭,意识被一双手猛然拽入水底,成了一片空茫,独留能淹没所有的嗡鸣。 视野再清晰时,心中种种激烈的情感交织起来拧成了一团,她想要将自己藏起来,可还是被灵魂深处的痛楚击碎,零落。 无法抵挡。 只能木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记起来了,这是她刚及笄半年的春日,是她最爱的百花盛开的时节。 这一日,她与二公主发生了争执,争执的内容早已模糊,只记得自己将她推进了寒冷的春水,倔强让她惹得姑母和他大怒,被好生责罚了一通。 是她印象当中自己受过的最严厉的责罚。 上天让她死后再见到这一幕,是想要告诉她,过往的自己有多么骄纵吗,她被姑母宠得,连公主都丝毫不放在眼里。 还是弥补她再也看不到的春日? 可萧芫什么都不想看,她只觉得累,入骨的疲累将她拖着,让她觉得眼前的场景好生残忍。 残忍地将她裹在伤疤里的过往割开,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怎么回事?二公主落水了,怎么不去救,都傻站在岸边做什么?是一个会水的都没有吗!” 呵斥的声音由远及近。 萧芫的视角随着身体转过去。 一个年近暮春的华美妇人快步行来,身上秾碧的对襟长裙搭了水红的鲛绡羽纱,一向柔和的面容显出关切的焦急。 软弱些的宫婢直接跪地伏首,无措呼着端阳大长公主。 萧芫的身体也不情不愿唤了一声,潦草行了个礼。 这是先帝的妹妹,圣上的亲姑姑,李岑熙。 岸边的宫人依旧不敢动,包括二公主身边的侍女,最后还是长公主使了身边武婢下水将人救了上来。 萧芫漠然看着。 心底凄怆自嘲,何止同辈的二公主呢,当年有太后撑腰,她连皇亲的长辈也不放在眼里。 李沛柔被救起来,怒得一把将侍女裹来的披风丢开。 她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又何曾这样狼狈过,她虽与萧芫从小闹到大,可最多就是动动手扯扯头发,刚不过就是吵了两句,她萧芫凭什么就要推她! 还让她成了落水狗。 更何况……更何况这初春的湖水还这般刺骨! 恨得实在牙痒痒,抬手指着已转身离开的萧芫,高声:“萧芫,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本身就是你阿父不要你了,太后殿下大发慈悲才将你接进宫来,你不过就是个表亲,凭什么这么嚣张,明明就该你给本公主行礼才对!” 这话语引起心里一阵针扎一样的痛,羞愧与自卑被人硬生生从灰暗的角落里扒出来,送到太阳底下,灼烧得五脏六腑一齐涌上难抑的煎熬酸楚。 气得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萧芫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怎么能这么真切,这……真的是她死后的幻觉吗? 忍不住从绝望的荒芜里伸出触角,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抬起还在颤抖的手,看到了莹润纤长的手指,玲珑的甲盖柔柔覆着粉嫩的蔻丹。 顺着身体向前行了两步,一阵无力,骤然跌落。 簇拥她的侍女惊呼,掺杂着一个她万分熟悉,却许久没有听到的声音,她好像跌落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她想看看,是不是她,是不是从小陪她到大,却为了护她早早去了的漆陶。 可眼皮太过沉重,她来不及看清,就沉进了黑暗里。 …… 静谧悠远的檀香混着龙涎的味道萦绕过来,还未苏醒,就感受到极包容极安然的舒心与温暖,让她贪恋着,不愿醒来。 “娘子,娘子?” 肩膀被轻拍两下,萧芫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个丰润柔净的面容映了进来,一瞬怔然,还未开口,眼眶便红了。 “漆……陶?” 漆陶长舒了一口气,眼里还残存担忧的泪花,“娘子您总算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娘子昏倒,她慌慌忙忙叫了太医,太医道是怒急攻心,开了两副药,偏生娘子久久未醒,她差些就要禀去太后和圣上那里了。 萧芫刚被扶起,殿外便传来声响,脚步从屏风处转进来,稳重利落的嗓音先人而至。 “萧娘子可在,太后殿下传召。” 尾音落下,人转过屏风,踏入内室。 萧芫缓慢抬眼望去。 来人一身靛兰素面裙,行走间浅银的暗纹如月辉流光,眉宇敞亮,身姿挺拔,浑然的威势让人一瞧便知是宫中的厉害人物。 漆陶忙起身迎上去,“宣谙姑姑,我们娘子才刚……” “哎呦,”一看清萧芫的面色,宣谙端起的姿态登时荡然无存,扑过来疼惜地执起她的手,“我的小祖宗,您怎的成了这般模样,叫太后见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侧脸,目光梭梭瞥向漆陶,蹙眉厉色,“怎么回事,叫你们伺候娘子,就伺候成了这个样子?” 萧芫恍惚望着宣谙姑姑,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梦,一场过于真实的美梦。 梦里有已去了的漆陶,有经年未见的宣谙姑姑,姑姑一向在姑母身边贴身伺候着,会不会……会不会也有姑母呢? 冰凉的手在宣谙姑姑温暖的掌心,还有无比熟悉的关切话语,她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漆陶看见,口中说了半截的话都忘了,跟着红了眼,哽咽唤着娘子。 娘子向来骄傲又坚强,自打入宫,便是跌破了身子流了血,也是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何曾有这样伤心的时候。 宣谙虽没听全,也大概知晓了。 萧芫虽在宫里长大,有太后宠着护着,平日里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可宣谙始终记得她刚入宫的模样。 小小的一团,面黄肌瘦,身上处处是伤,怯生生地不敢与人说话,不会哭也不会笑,只是缩在角落里发抖。 现在萧芫长大了,也及笄了,不再提幼时与父亲,可当子女的,哪有不盼着父母关爱的呢。 她生母早亡,又有这么个父亲,太后特意让宫里不要提起,哪成想,竟让二公主当着那么多宫侍的面说了出来,让她怎能不痛? 适才还替太后恼她行事太没有分寸,现在看着她流泪伤心,心都拧成了一团,早偏向了她。 可推人落水的事确实不对,还偏生被大长公主撞见了,太后便是想要缓缓,也不得不先拿出个说法。 怜惜为她拭去眼泪,忍不住叹道:“娘子这是何苦呢,二公主出言不逊,娘子回来告诉太后,太后自会为娘子做主,这回将人推下水,便是有理,也成了没理。” 软语哄她:“端阳大长公主还在太后那儿,娘子先随奴婢走一趟,待风头过去,太后定会让淑太妃好好管教二公主,为娘子出气,可好?” 萧芫听着这番话,觉得这场美梦越来越不像是梦了。 记忆里的这个时候,宣谙姑姑并未说过这番话。便是让她凭空想象,她也万万想象不出来。 一个堪称是奢望的念头疯长,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宣谙,小心翼翼屏住呼吸,试探性地轻轻点了下头。 下一刻,她被簇拥起来。 这么多人如此周全细致的服侍,她已多年没有体会过。 她贪婪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柔软的撒花被衾,浸着花香的金丝引枕,自己身体的温度与呼吸,面上被轻柔擦过的触感……尤其是忙前忙后的宣谙姑姑和漆陶,都让她飘在空中的虚幻之感一分分落实。 跨出门槛,天光撒下来,她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漆陶的搀扶下,每一步,都格外坚实。 争奇斗艳的春日百花此时方映入眼帘,色彩格外侬丽。 一路穿花而行,踏出尽头,抬眸一眼…… 刹那,周遭一切远去,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只余视野正中的那一人。 遥遥宽阔的御道上,金銮御驾浩浩荡荡,黄盖之下他走在最前,墨色捧金的朝服辉煌耀目,广袖当风,端正威严。 越来越近。 风雪中祭台之上的冷漠背影又在眼前浮现,渐渐与此刻重叠、融合。 萧芫僵立在原地,浑身血脉沉凝下去,浓稠胀痛,涩然充斥着四肢百骸,心跳声重而沉闷,一下一下在耳边震荡。 竭力抑制住颤抖,艰难呼出一口气,眼前却迅速模糊。 不行,不能…… 若当真是回到了过去,这时候的他尚未及冠,她还每日无忧无虑地与他吵闹,两个人都想压对方一头。 现在让他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还不知被这人心里怎么嘲笑呢。 袖中的手用力掐住掌心,逼着自己迈开步子,向着慈宁宫殿门而去。 宣谙在萧芫侧前方引路,瞧见另外一个小祖宗也来凑热闹,想到他们平日里碰面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不禁头大如斗。 两侧宫人见到御驾纷纷退避行礼,只有萧芫一行,直冲冲向前,别说避着了,连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两拨宫侍交错,萧芫竟还先一步踏上了石阶。 看得李晁本就沉下的面色隐隐泛了青。 怎么,将什么公主推下水了还不算,还这般理直气壮。 他可都看清了,她刚专门顿了脚步等他走近,再加快了步伐硬要挡在他前头进去。 怪他平日依着母后太过纵容,什么错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惯得她越发不知轻重。 推人入水可并非小事,一不留神便是条人命,到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惩处都说不过去。 这一回再怎么说都不行,他定要让母后好好教训教训她! 第3章 慈宁 层层石阶之上的所在,在萧芫的记忆里早已蒙上了血色的灰,是她自姑母薨逝那日起就被困着,再也没能走出去的地方。 太多太多个无望的日子里,她盼着能在梦境里与姑母见上一面。 可就算梦到,也只有一片素缟,不见来吊唁的人,更不见棺椁,只有她无措地立在飘着漫天白纸的殿中央,孤独面对整个天地的凄惶。 萧芫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殿前守门的宫侍向她行礼,也向慢她一步的李晁行礼。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怕多看一眼,就再忍不住心中压抑的情绪。 隐约听到姑母的嗓音从殿内传来,沉稳尊贵,带着丝上位者的漫不经心。 是在应付喋喋不休的端阳大长公主。 为她应付。 萧芫跨进槛内,带着馨香的热气扑面,她一步步向内,袖中的手用力掐着掌心。 刺痛连心,提醒着她眼前的真实。 时间变得极慢极慢,慈宁宫也仿佛前所未有地大,余光里的一砖一瓦,每一处装潢摆件,都以最鲜活的模样拂去记忆的尘埃。 她一面恨不能如飞鸟投林般扑进姑母怀中,一面又怕得心慌。 只好垂眸,望着足下光可鉴人的青砖,以余光循步而行。 古朴的紫檀屏风转角,视野里忽地挤进了直缀板正的墨色衣摆,绣着一圈圈繁复的雷纹,还有时隐时现的金龙摆尾。 是他。 衣摆随大步笃行,很快滑了出去。 耳边有他请安的声音,有大长公主轻柔却依依不饶的声音,有宫侍细不可闻的脚步及衣袖摩擦声,还有宣谙姑姑低语禀报的声音…… 随着杯盏落上桌案,一切的声音都倏然一静。 萧芫想抬眼看看姑母,可眼皮似有千斤重,禁锢得她只能看着脚尖,身体本能行了礼,可见安的话,张开的唇抖了许久,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压抑的寂静刚要漫延,太后萧忆清开了口,让宫侍叫坐。 她僵直着,被引到锦杌上坐下。 视线稍稍上移了些,望见了姑母身前宽大的金丝楠桌案,上面堆了许许多多待批和已批的奏章,稍暗淡的金黄色让整间内殿都亮堂了些。 萧芫却似被灼到一般,一下收回了视线。 诸人皆在,连落了水的二公主李沛柔也早就到了,一齐在太后平日里教导帝王召见朝臣的殿宇隔间内。 端阳大长公主先开了口,是柔和为难的语调,道着身为长辈为晚辈真切的忧虑,而后是李沛柔委屈愤怒的诉说…… 萧芫身在其中,思绪却缓缓飘远。 前世姑母病逝,太医道是积劳成疾,她曾十分不解,在她眼中,姑母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更有众多臣子鞍前马后,而且…… 还有李晁。 虽然他管她实在太多,总随时随地想着教导她,让她一度烦不胜烦,可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皇帝了。 若姑母精力不济,臣子信不过,李晁还不足以分忧吗。 怎么,怎么就忽然间…… ……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 朝事杂多繁乱,每一日都将姑母的案上堆得满满的,她还总惹出事来让姑母为她善后,姑母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生不出三头六臂,如何能不劳累呢。 或也不是此时才知,在荒败的殿宇中反复咀嚼过往时,她已经意识到了,只是难以接受,更不敢深思。 几年时光,她日日困于心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衰败下去,若非……若非有再见他一面的执念,说不定都撑不了那么久。 从一开始,她便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姑母当年捞回来的,便也应当随姑母而去。 但姑母不愿,姑母很早很早就说过,说辛苦养大了她,自是盼着她长命百岁,一生无忧,万不能生了如此自轻的念头。 可就是对她这般好的姑母,她却…… “娘子。”漆陶忽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萧芫轻颤了一下,听得上头姑母沉声:“萧芫,此事你可知错?” 她忽然再忍不住,抬头望向姑母,眸中蒙了浓浓的雨雾,翻涌的情绪太多,也太过复杂深刻。 可也只一瞬,便垂下了头,泪不断滴在衣襟与置于膝上的衣袖,晕出一朵又一朵印花,哽咽道:“是芫儿的错,姑母,陛下,你们罚芫儿吧。” 太后眉间微不可见蹙了一下,隐约的怒气浮上来,用眼神将已经坐不住的皇帝压下去。 按捺着直了直身子,“既已认罪,便罚你誊抄几卷佛经供于奉先殿修身养性。宣谙,送大长公主出宫。” 一侧内侍借机上来禀,道是中书舍人钟平邑与大理寺卿江洄都在外头候着了。 端阳大长公主还想说什么,可见太后确有政事,且李沛柔这个一见太后便发怵的苦主都已悄悄往殿外退了,只得随着宣谙出去。 李晁本想留下,偏被母后一个眼神驱走。 立在陛阶之上望着一边往宫外,一边往宫内渐渐远去的人影,眯着眸子怒气浮动。 半晌,转身盯住在身后候着的内侍监言曹,咬牙:“这是哪个天杀的公主,敢将朕的小皇后欺负成这个样子!” 他都未曾见过她如刚才那般伤心瑟缩的模样,萧芫是何人,是整个皇城里风头最盛的世家贵女,更是他李晁的未来皇后,向来矜傲得不可一世,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何曾轮到旁人欺负她了? 当他与母后是死的不成? 言曹一凛,谨慎回道:“适才所见,是淑太妃所出的二公主,李沛柔。” 见李晁还要开口,忙提醒道:“陛下,中书舍人与大理寺卿已在偏殿候了许久了。” 李晁往偏殿方向望了眼,又看了下紧闭的正殿大门。 母后将他使出来,便是让要他应付等候的朝臣,事关朝政,怠慢不得。 顿了几息,甩袖留下一句,“你给朕将此事前因后果都原原本本查来。” 言曹应了一声。 看着圣上走远的背影,不禁暗舒口气。 还好拦住了,不然圣上再添乱,太后定要问责。 圣上少年老成,未及弱冠已能在朝堂上滴水不漏,就是一遇到关于萧芫娘子的事便沉不住气,反复无常得与金銮殿上威仪庄肃的帝王判若两人。 这许多年,他真是没有一日不因此被折腾。 若叫那些个臣工知晓圣上还有这么一面,不知得惊掉多少人的下巴颏。 转身吩咐好后,忽地回过味来,暗暗腹诽: 来之前说要好好教训萧娘子的人,不也是圣上吗。 而且,合着说要给萧娘子教训时,连被推下水的是哪位公主都不知啊。 当面认不出来言曹倒是毫不惊讶。 不怎么相干的人,圣上心中向来只分有用和无用,先帝又去得太早,太后也只有圣上一个子嗣,与那些个公主交集少得可怜。不曾留心,自然认不出。 他甚至敢断言,便是这回说了,下回圣上再见,定还是不知。 言曹想到适才萧娘子的模样,不禁叹口气,怕是这一回,没以前那么容易过去了。 慈宁宫殿内。 萧芫听着姑母将众人都遣了出去,甚至包括宣谙姑姑。 她依旧只能坐在原地,肺腑被带着悔意的浓烈情绪浸泡着,动弹不得。 她知道,她不该这般失态的,可…… 萧芫一下睁大眼睛。 ——姑母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倾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太后拍了拍她的背,牵起她的手,直身,“芫儿长大了,姑母也抱不动了。” 萧芫脸唰得一下红了,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由着姑母牵进后侧寝殿。 回到这个最熟悉的地方,她的眼泪不由愈加汹涌。 自她入宫,甚至及笄之前,都总是赖在姑母身边。 还小的时候与姑母睡在一张榻上,待长大了些,便硬要在姑母榻边再加一张。 十几年来,她在自己寝殿过夜的时候,还没有在慈宁宫的时候多。 还是及笄之后,姑母以她是大姑娘为由,不许她再这般赖着,这才好了些。 榻边,萧芫投入姑母的怀抱,紧紧抱着,泣不成声。 姑母的气息包裹着她,再深刻的悔痛都在温暖中渐渐化开。 太后未发一言,只是以掌顺着她的脊背安抚。 姑母向来如此,话并不多,行事也惯于雷厉风行,可偏愿为她春风化雨,撑起一方稳固的天地,由得她无忧无虑,肆意生长。 哭累了,长长的睫毛被泪水粘成一簇一簇,有几根黏在下眼睑,可怜地抽噎着。 宣谙悄悄进来,与太后一同将她放在床榻上躺好,用湿帕子给她净手净脸,听她在半梦半醒时还模模糊糊唤着姑母。 每唤一次,太后就轻声应一声,直到安抚着彻底睡去。 悄然步出去,没走远,就在外间坐榻。 太后手指轻敲着膝面,意味不明道了句,“今日端阳是因何入宫?” 宣谙躬身,“奴婢已使人去查了。” 太后颔首,“还有二公主那头,问一问,芫儿当年的事是谁与她说的。” 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要传流言说闲话,也不是这个时候。 …… 同一时间,御书房。 李晁端坐在描金红漆圈椅,一边查看奏章,一边听言曹回禀。 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啪地合上奏章,惊得言曹噤声。 阒静如山压下,浓厚的帝王威势将这一方严密笼罩,言曹在打探到消息的时候便预料到此刻,可真的来临,还是令人吃不消。 哪怕他已是圣上身边十多年的老人。 李晁冷笑一声,“朕记得萧相家里倒是有一妻一女,可多年来,从未和朕与母后关心过宫中一女过得如何。” 言曹大气儿不敢出。 今日朝堂之上圣上还亲切唤着舅父,道诸事多亏舅父烦忧,转头就成了萧相,还是以这般口吻。 言曹等着接下来的命令,可许久没等到李晁开口。 悄摸抬眼一看,已又在翻阅奏章了,只是无论翻看还是朱批,都扫出了雷霆万钧的气势。 他屏气蹉着步子,挪到了一旁。 这下好了,夜里本要换值,可这个节骨眼儿,他哪敢让那些个蠢徒弟伺候。 能让圣上当场做出决断的,一般再严重在圣上眼中都不是大事,反倒是这种还需思忖的,就算本身事小,也万万轻忽不得。 一片寂静中,时间如沙漏下。 天边乌金愈沉,琥珀色的光晕渐渐被暮霭笼去,浓稠的夜色浸染下来。 无尽华灯与月色交织,簇拥着重重殿宇,在无垠的苍穹下显出至高无上的天家威仪。 言曹从清晨伺候到现在,中间一刻未歇,神思不免混沌,忽听叩桌的轻响,让他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 抬眼,见李晁放下了笔,面色沉凝似在思索什么要紧的朝堂大事,顿时肃身,开口询问:“陛下?” 李晁犹豫再三,才道:“你去瞧瞧,朕的私库中还有没有什么新奇物什,朕记得似有一尊琉璃小塔与她一直想要的那座较为相似,还有苏杭新贡的几匹软烟罗的绸缎,对了,贡书是不是多增了两本游记?” 越说越肯定,最后道:“今夜一并理好,明儿早给她送去。” 言曹:…… “是,奴婢这就去。” 刚要转身,又被叫住,言曹谨身候着,见李晁欲言又止,似是想说的太多,最后干脆一把捞过一旁挂着的大氅。 “罢了,朕与你一同去。” 言曹看了眼案上还剩下不少的奏章,立时快步小跑跟上去,还险些没跟上。 好容易从库房里出来,抬头看看圣上大步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这一摞书。 累得都有些麻木。 心想,这又是何必呢,说好的两本游记怎么最后就…… 加上这些个圣贤书,就算有许多新奇物什,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明儿个不被萧娘子轰出来啊。 第4章 今生 慈宁宫离萧芫的颐华殿很近,从后殿穿两道甬道侧门便到,为了方便往来,平日里并不会上锁,而是派专人守着。 漆陶扶着只草草梳洗过的萧芫自后殿出来,到了甬道侧门前,她顿住脚步,回眸不舍。 精致的面庞在熹微的晨光中透着莹润的光泽,长发如瀑披散,身段袅娜,眉梢的冶丽被稍浅的唇色压住,显出令人怜惜的柔弱之姿。 漆陶低声:“娘子,太后天还未亮便去前朝了,咱们回去更了衣,待太后回了慈宁宫便可在旁了。” 萧芫点头,转身踏入门扉。 颐华殿内侍候的宫婢早已成列捧着物什等候。 姑母还在时,她所用所穿,都是这皇宫中顶好的,每日梳洗打扮的步骤之繁琐,怕是姑母自己都不会如此。 当时只道是寻常。 整理好后坐在梳妆台前,成套的头面配饰一一摆开,由她挑选。 视线从上头挨个儿滑过去,能明显看出她此时的喜好,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色泽越鲜艳越好,样式越华贵越好。 而她前世久卧病榻,穿戴齐整都是少数,更何况这些个讲究呢。 挑来选去,最终选了皦玉色透浅紫的一套,衣裳也是同色绣蔷薇的襦裙,搭了金蝉丝的长褙子,立在一人高的铜镜前,抬首定睛,自己都不由满目惊艳。 淡淡的金色流光溢彩,透出底下裙摆婀娜的绣纹,搭上牡丹髻间齐整的簪钗步摇,同色的沁玉耳铛,映衬得她像灿阳下盛放的夏花,尽展风姿,国色天香。 纤长玉指抚上面颊。 可不嘛,她现在就是最美好的年华,面容未施粉黛,便已是皎若朝霞,灼若芙蕖,瞧不见一丝病气与孱弱。 不禁弯起眉眼,浅浅笑了。 笑涡缱绻,眉目间如春晖笼翠。 上天馈赠,予她重活一回的机会,她便定要牢牢把握住。 这一世,她要姑母安康无忧,所愿皆成。 她要自己循姑母之愿,安稳坐上皇后之位,享一世荣华富贵,日日承欢姑母膝下。 还愿…… “娘子,御前的总管大监言曹来了。” 萧芫眉梢微动,转身。 外间。 言曹堆笑,点头哈腰,“娘子,这些都是圣上亲自挑选,想着昨日受了委屈,博您一笑。” 他身后的内常侍依着漆陶所示将手中物什一一放下。 言曹余光瞥着那摞书,心里头暗暗捏了一把汗。 他已经尽力了,不仅把游记放到了最上头,还整个盖了一层毡布,寄希望于萧娘子大发慈悲等他走了再打开。 但往往,他怕什么,偏就来什么。 其它再璀璨炫目也没能让萧芫停留,还是来到了这一方木盘前。 萧芫静静看着,翻涌的情绪在心底漾开波澜。 及笄之后,他总是盯她的课业盯得格外紧,平日无论送什么,都离不开一摞书。 送便也罢了,他还时不时询问考教,比女夫子管得都多。 可是之后,在见一面都求而不得的时候,她却无数次想起。 想起她与他因为此事的每一次争吵,想起他每每的固执与坚持。 甚至想,是不是因为她抗拒过太多太多次,他才这样报复她,才一次也不愿见她。 怀念与刺痛交织着,她抬手,掀开最上一层的毡布。 看清上头的字,讶然。 本以为又是《尚书》《左传》之类的新注本,不想竟是本游记。 名为《南浔山水录》。 翻开看内容,确是游记,不是什么套了皮的圣贤书。 翻开下一本,还是游记,这人是改性了不成? 刚这样想着,便看到了底下的第三本,《孙膑兵法》。 萧芫:…… 接着是第四本,《六韬》。 共十几本书册,一大半儿都是兵法。 萧芫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忍住,手上失控将书册弯折。 被逼看书这件事,她怕是重来多少回,都没办法看得开。 况且竟还越来越过分,比前世还要夸张。 怎么,让她看文人考科举的四书五经已不能满足了,连武举的兵法她也得通晓一二吗? 这哪是几本书那么简单,是之后无尽的叨扰与麻烦。 是她除了正经课业之外,还要赔上时间心思,甚至占用她本该陪着姑母的时间,要将这些以后根本用不着的东西啃透,只为了应付他无聊的考教。 萧芫面无表情。 整间屋子里的宫侍,都因她的神色噤若寒蝉。 言曹看得最清楚。 心里头哀叹,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若将游记放在中间,先抑后扬,萧娘子指不定会开心些。 可他也不知会一上来就翻到最后一本啊。 萧芫越想越委屈。 凭什么呢,凭什么无论他予她什么,无论是好是坏,她都得受着,无论怎么道不愿,最后都还是得依他的意思。 他从不会关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读书如此,习字更是如此,她现在惯写的字体,都是他觉得她应该写的,明明幼时,她想习的是另外一种。 还有前世…… 前世她想见姑母最后一面,想为姑母守灵,想就在颐华殿陪着姑母……一直到她最后想再见他一面。 他都不允。 任由她如何哭求,哪怕她跪得昏了过去,都不能让他改变丝毫的主意。 甚至其中原由,他觉得她不该知道,她便到死都不知。 最后还是从旁人口中,知道姑母丧仪如何,知道他原来就要亲政了,亲政大典在何时,知道…… 亲政之后的大婚是与何人。 冰凉的涩痛漫上心头,萧芫有些喘不上气。 温暖的阳光被青砖反映过来,那么明亮,却浸不透她的神色,反带出一种世事难测的苍凉悲戚之感。 书册有些无力地压着手掌,她一本一本,按原样摞好。 想起自己刚刚想许的第三个愿望,眼眶泛红,自嘲。 什么相敬如宾,为了姑母也要与他好好相处,她想与他好好相处,可是他呢? 他何曾将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好好相处过? 既然他如此待她,那么这一世,她便也原样待回去。 他是姑母的儿子,是皇帝,是圣上,是未来她坐稳皇后之位的一环,但再也不是她从垂髫唤到及笄的晁哥哥,更非什么或予倾心的未来郎婿。 她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事事与他较真,他要她做什么,她想做便做,不想做…… 便想法子推脱应付。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反正只要姑母在,她就会是皇后。 萧芫神色淡漠地侧脸,对言曹道:“中官费心了,漆陶,好生送中官出去。” 漆陶应下,不仅将人送了出去,还笑脸塞了一个荷包。 言曹瞧着东西被收下,他也没被连带着一同轰出来,心里头疑惑也庆幸。 可再加上这两颗不小的金锞子,他便只觉得烫手。 方才萧娘子的模样,怎么瞧着也与欢喜没什么关系,突然赏赐这许多,他握在手里,当真与握着个烫手山芋没什么区别。 漆陶回去,问那些东西怎么处置,萧芫余光扫了眼,实是提不起什么兴致,随意道:“书放到书房,其它的你瞧着办吧。” 言曹没走多久,又有侍女来禀,道是慈宁宫的胡媪求见,后头还跟着个面生的宫女。 一听慈宁宫,萧芫立刻起身,让将人请到侧面花厅。 花厅是颐华殿内专用招待客人的地方,胡媪是太后身边的旧人,虽不如宣谙姑姑贴身伺候,可会得一身的好功夫,难得见她亲自来颐华殿。 又是赐座又是奉茶,礼数周全了,萧芫迫不及待问是为何事。 她正打算过会儿去寻姑母呢。 胡媪身形干练,面上不苟言笑,可面对萧芫,还是尽力做出柔和的模样。 只经年的性子难以更改,开口仍是硬邦邦的,“太后吩咐老奴,挑个身手利落的送到娘子身边,以后某些事,便不用娘子亲自去做了。” 萧芫点头,表面若无其事应了两句,可胡媪话中意味,却让她心中久久撼然。 推人落水自是她不对,刚及笄的她最是气盛的时候,不但事事争先,而且一有不顺心,便要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可姑母面对这样的她,却从未想过打压,只要不是她明知故犯,便从来都是温柔教导。 甚至这一回,明了原由后,人前处罚,人后就送来会武之人,还留下这般明晃晃偏爱的话语。 暖流满满充斥着胸膛,让萧芫鼻酸。 姑母这般纵容宠爱,她又如何能不张扬肆意呢? 胡媪拍了两下手,花厅外转进来一人,萧芫抬头,看清来人身形面孔,一下愣住。 竟是丹屏。 她分明记得,丹屏是后来她一次宴会上醉酒,不留神险些失足,姑母教训她后派到她身边的。 甚至因此给她定下了不许饮酒的规矩。 怎么是这个时候被胡媪带来呢? 底下丹屏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欢快的声音暴露了她活泼的性子,“奴婢丹屏见过萧娘子,娘子玉体金安。” 胡媪问萧芫是否满意,她忙不迭点了头。 自是满意的,前世最后几年的时光里,只有丹屏一直陪着她。 送走胡媪,丹屏一下露了本性,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来历,最后依着萧芫吩咐跟在漆陶身边,一口一个甜甜的“漆陶阿姊”唤个不停。 瞧得萧芫不由露出了笑容。 一直到坐在梳妆台前由宫女上妆时,萧芫才想明白。 自她重生回到现在,便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同了。 前世她推二公主李沛柔落水后,因着太过在意李沛柔所说的话,也被刺痛得太深,反而竖起了满身的尖刺,扎伤自己,也扎伤周围的人。 她倔强地不说到底是因何推人落水,也不许漆陶与那些侍女透露,只说就是看不惯二公主。 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悔改之意,甚至言语顶撞,姑母大怒罚她,李晁劝她不成,被她气得要请祖宗家法,可就算被那样罚了,她还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无错。 闹得那般狼藉,人仰马翻,她却还鲜血淋漓地捂着瞒着,天真地觉得只要她不说,不认,那段在心底腐烂生疮的过往就能不存在般。 现在的她回想起来,觉得心酸又可怜。 前世风头无两的背后,是她那颗隐藏着浓浓自卑的,过剩的自尊心。 真正活过一世,经历了更深重的痛楚,再回想,才知道那些其实根本没那么重要。 更不必为此自苦,不必因此用骄傲包裹自己,去争那许多琐碎小事。 再没有什么能比姑母的康健更重要了,姑母才是真正对她好,才是她在这世上最最在意之人。 今生,她不会再重蹈覆辙,为姑母,也为自己。 第5章 拉扯 梳妆镜前,扑粉,画眉,点唇……最后,是挑选今日想贴的面靥与花钿。 这是只有正经出门,甚至赴宴时才会进行的步骤。 萧芫天生丽质,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雪肤娇靥,多瑰丽的装扮都盖不住她的一颦一笑,寻常自是不需要的。 可今日不同。 今日是她跨过前世疮夷,头一回正正经经地去向姑母请安。 昨日便罢了,今日她定要姑母看到她最美好的模样,赏心悦目些,姑母看着也高兴。 挑着挑着,萧芫忽而蹙眉,“我记着是有一个点金水花形状的,怎的不在这儿?” 都要上妆了,花钿自然是要最好看的。 此话一出,不大的殿内宫侍跪了一地,膝盖碰到地面的声响将萧芫唬了一跳。 她侧过头,看到丹屏无措地左右看了两下,似不明白为何忽然如此,但还是迅速跪到了漆陶身侧。 漆陶忙道:“娘子,之前小宫女打扫时不小心损坏,奴婢已将人打发去了掖廷,新的花钿已问了尚服局司衣,过两日便会送来。” 萧芫看到她们这样惶恐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舒服,下令:“都起来。” 宫侍相互看看,不敢不从,虽站了起来,可一个个的都跟个鹌鹑似的。 萧芫指尖点了点就近的一套金粉翎羽的,示意身旁,“便这套吧。” 漆陶透过镜中小心翼翼望向萧芫,她伺候娘子多年,此时竟参不透娘子的想法。 娘子最爱装扮,将这些看得无比重要,所以她才怕娘子生气将人罚得太重,提前做主送去了掖廷。 若这两日娘子不问起,等尚服局制好了补上,她本想着就当作并未发生过。 可是现在,她忽然不确定,如此行事,娘子会不会怪她僭越。 全部妆点好后,萧芫侧头欣赏,颇为满意。 精细打扮后的她,道一句光彩夺目亦不为过。 起身对漆陶道:“一套花钿罢了,将人叫回来吧。以后这样的事,小惩大诫便够了,无需如此。” 漆陶愣了下,立时欣喜点头,“是,是,奴婢记住了。” 不止她,殿中宫女内侍皆松了口气。 他们本还担心因为此事被牵连,现在不仅不用担心牵连,甚至还得了以后的恩典。 行事办差谁没有个疏漏的时候,有萧娘子金口玉言的宽宏,以后他们的日子都会好过不少。 出门时,萧芫身边只带了漆陶与丹屏。 没了颐华殿的诸宫侍,路上专与漆陶嘱托,“那名宫女既因花钿去了一遭掖廷,再带回若表现尚好,以后你便寻个由头,将此事专交由她管。” 平心而论,小事就将宫女撵回掖廷,宫中都算罕见,也只有在她这儿,竟还算得上是不怎么严重的处罚。 既要改了往日的做派,倒不如从这儿开始,那宫女如能在她殿中专管一事,便算得上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不用再担心会被随意罚出去,也是一点补偿。 漆陶应声。 她总管颐华殿已有几年,更蒙宣谙姑姑亲自教导,这样的事如何不着痕迹,如何平衡奖惩,自是信手拈来。 “还有,”提到这个,萧芫嗔她一眼,“以后像这般整个颐华殿皆知,就我蒙在鼓里的事,可再不能有了。” 萧芫明了点出,漆陶回想适才所有人一下跪地的场面,才意识到这一层,顿时愧怍,“是奴婢的错,奴婢只想着让您少动些怒,以后……奴婢发誓,以后定不会再有了。” 要知道,真追究的话,这已算得上欺主,也就是她一直伴着娘子,才只是得了这样的提点。 萧芫颔首:“我自是信你的。” 自颐华殿正门而出,行过一段红墙甬道,便是一处开阔所在,花丛树影环绕着中间的玉阶亭,可穿行亦可绕道,出去不远,便是慈宁宫正门。 白日里的正经时候,譬如此时请安,萧芫便会走这一条路。 刚要从亭子一旁路过,忽闻身后呼唤,萧芫回头。 二公主李沛柔气喘吁吁从另一头赶过来,“老远便看见,可算赶上了。” 萧芫后退了一步,离她远了点。 昨日她说的话她可以不再计较,但也不代表能就此冰释前嫌。 “公主殿下有何事,我还要去慈宁宫。” “我知道你要去慈宁宫……”李沛柔别扭地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专来寻你的。” 萧芫蹙眉。 李沛柔一股脑儿道:“是母妃让我来给你赔礼道歉,昨日与你争执时我说的话确实不大妥当,你已经被太后罚过了,我,我……” 真说起道歉的话,她直觉得脸热得慌。 “不必,”萧芫冷声,“此事昨日已有了决断,请淑太妃不必再因此费心。” 说着,萧芫就准备离开。 “哎,”李沛柔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好端端与你来道歉,还准备了赔礼,你若不收下,回去母妃定又要说我了。” “那与我又有何干系呢?”萧芫面色愈冷。 既然看不起,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她想得再开,也不乐意被反复戳伤疤。 李沛柔语噎。 从小到大,李沛柔也没拿热脸贴过几回冷屁股,本身她也不乐意来,她贵为公主之尊,被推下水之后竟还要给一个外臣之女赔罪,她说出口都已经很不容易了,萧芫竟还不稀罕。 萧芫再不想理她,她的时间宝贵得很,陪姑母尚且不够用,哪里有空与她在这里纠缠。 转身走出两步,不防衣袖竟被一把拽住。 李沛柔还不信了,她都已经出门了,都寻到萧芫与她道歉了,若还完不成母妃吩咐的,岂不是很没面子。 …… “诶,陛下,那是不是萧娘子?” 不远处的假山那头,重重春日新绿之后,言曹眼尖,看到了玉阶亭旁的身影。 李晁顿住步子,侧首一瞧,便透过丛丛细枝看到了萧芫,她在往后退,旁边似有什么人拉扯拦着不让她走。 “旁边那人瞧着,似就是昨日的二公主……哎陛下!” 李晁已经大步向前走了。 宫侍行礼的声音提醒了李沛柔,她松手看到皇兄,慌忙蹲身行礼。 只有萧芫,侧身对着李晁,连余光都没向他扫去一眼,独自理着衣裳,被捏皱的布料怎么平也平不展,反复几回,萧芫捏着指节,放弃了。 李晁先看了萧芫一眼,瞧她尚好,才沉了面色看向李沛柔,寒声:“在宫中拉拉扯扯,你母妃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李沛柔惧得肩膀抖了一下,嚅嗫:“我……我就是想与萧娘子道歉……” 李晁嗤了一声,“道歉若都是这般,依朕看,这天下的歉也都不必道了。” “堂堂公主犯于口舌本已是大忌,还不知悔改,强求他人,言曹。” 言曹忙应:“奴婢在。” “使人将公主送回去,这些日子若无要事,就不必出来了,自己好好想想,究竟错在何处,往后又该如何行事。” 李沛柔面色一下白了,不敢置信地看向李晁,可她不敢说什么。 被押走前看向萧芫,她亭亭立着,微低下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她想到了昨日在太后面前,也是这般。 一下悟了,这个萧芫,分明就是故意的! 以前有事总是和她明火执仗地争吵,字字儿都在明面上,就算闹到长辈面前也是各打五十大板,可现在竟然,竟然…… 内常侍见她久久不动,轻声提醒,“二公主。” 李沛柔咬牙。但再不甘,也只能被押送着离开。 刚走两步,心里头就已经开始忐忑。 好端端出来,这样被押回去,母妃还不知道会怎么收拾她呢。 都怪萧芫,今日的场子,她以后一定要找回来! 萧芫静静看着李沛柔被带走,未发一言。 她想到了以前他教训她时,也是这样的架势。区别只在于不是被送回去,而是由他亲自看着。 她会找各种各样的由头溜走,溜到姑母身边。 偶尔实在不忿,连面子活都不会做,直接就跑去给姑母告状。 可很多时候,她就算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 再怎么严苛过分,他都能用他天生顶好的辩才,说服姑母,将她从姑母那里抓回去,等待她的,是几倍于之前的惩罚。 让自己之前的努力看上去像个笑话。 看着他的脚步到了面前,萧芫没忍住,轻声问: “陛下也要罚我吗?” 可没料到,开口一句,竟是哽咽。 萧芫有些狼狈地咬住唇瓣。 重生一回,没想到,与他道的第一句,竟是这般。 她分明不想如此的,她宁愿自己与他吵,对他冷嘲热讽,也不想让心里的情绪露出来。 分明,出门之前还信誓旦旦,不再以心待他。 只是好像再坚固的壳子,都罩不住病榻之上日日夜夜的期盼与失望。 她总归想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李晁皱着眉头,“我在你心中,就这么是非不分?” 口中这样说着,手上却诚实地递上了一方手帕。 萧芫垂眸,手帕上以金线绣着祥云,还是她的针法。 萧芫移开视线,不想再看。 随意蹲了下身,“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去慈宁宫了。” 扶着漆陶的手,转身离开。 言曹看了眼圣上。 圣上望着萧娘子的背影,面上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担忧,很浅,也只有他这种察言观色多了的贴身宫侍才能捕捉到。 “陛下,御书房还召了几位大臣。”他轻声提醒。 今日从慈宁宫出来的时辰,本就有些晚了。 再望不见萧芫的背影,李晁才步出,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第6章 分忧 漆陶扶着萧芫跨入慈宁宫,小声询问:“娘子,您身子不适,不若奴婢遣人请太医来瞧瞧?” 萧芫摇头,“不必。” “可是……” 娘子搭在她腕上的手好生冰凉,她隔着两层衣物,都能清晰感觉到。 萧芫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了自己的手,玉色的指尖毫无血色,泛出了几分苍白。 她牵牵唇角,尝到了苦涩。 口中随意找了个由头,“只是怕他问起不久前送来的书,有些紧张罢了。” 漆陶顿时了然,宽慰道:“那些书圣上才刚送来不久,便是问,也只会大致询问娘子研读的计划,娘子随意说两句便好。” 丹屏倒是新奇,“原来娘子也不喜读书啊,奴婢也不怎么喜欢。” 说得漆陶瞪她一眼,“娘子怎会不喜,只是担忧考教罢了,人之常情,你莫要乱说。” “无碍。”萧芫对丹屏浅浅勾唇,“方才多亏有你,不然我一时不防,怕是真会被二公主扯倒。” 丹屏不好意思地笑:“都是奴婢该做的。娘子放心,以后有奴婢在,旁人休想伤害娘子。就是方才有所顾及,否则量他是谁,只要娘子不愿意,没人能近得了娘子的身。” 萧芫肯允:“你做得很对。李沛柔总归是公主之尊。” 丹屏重重点头,被夸得脸红红的,笑容都要咧到耳朵根儿了。 入了慈宁宫,太后正是忙碌的时候,可见她来了,还是放下手中的事,拉她到身边,仔细打量一番她的装扮,目光满是欣赏,赞道:“今日芫儿可真好看。” 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昨夜歇得如何,身子可还好?” 萧芫撒娇靠上姑母的肩,“在姑母身边,自是很好。身子也没有不适,芫儿向姑母请安,应是问您才对。” 太后拍拍她,笑:“予何需你操心,身旁那么多人伺候着,还有皇帝日日来问,芫儿顾好自己,不让予担忧便够了。” 萧芫撅唇,面上娇气不满。 心里头想起前世,细细密密的痛漫延开来。 前世姑母也总这般说,她也便当真不怎么操心,可是最后呢? 臣工奴婢并非血脉亲人,除却宣谙姑姑,又有几人能真心实意地关怀,李晁平日忙碌不输姑母,又如何能事事关心照料? 是她一叶障目,不知思量体贴。 扭头看向宣谙姑姑,“姑母不愿说,姑姑您说,可不许骗我。” 宣谙望着这一幕,眉眼俱笑,眼角堆起慈蔼的纹路。 回道:“太后身子安泰。就是娘子昨日哭成那般,又怎能不让太后担忧?” 提起昨日,萧芫不由握紧姑母的手,抬眸很认真地道:“是芫儿让姑母操心了,姑母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般在意那些话了,也不会一生气就……” 她有些难以启齿,“就做出故意推人落水的事。” 太后道:“芫儿这番话,倒真像是长大了。” 接着,神色语气不变,可轻易就露出了几分独属于皇太后那不可轻掠的睥睨气势。 “不过有予在,芫儿受了什么委屈还回去本就是应当,胡媪可将话给你带到了?” 萧芫点头,眼底不由湿了。 抱紧姑母:“姑母当真是这世上待芫儿最最好之人。” 姑母这分明就是教她,如何能不落人口实地为自己出气。 这世上,也只有姑母会这般为她着想了。 太后点了点她的鼻子,“你个小没良心的,知道就好。” 萧芫破涕为笑,鼓鼓腮帮子,“我才不会没良心呢,我要一世都伴在姑母身侧,为姑母分忧,日日不离!” 听见这话,宣谙没忍住,笑出了声。 在她与太后眼中,萧娘子就算及笄了,也还是小孩子,以往日的做派,不惹事都算好的,说起分忧,活似稚童硬要穿上大人的衣裳。 太后觑她一眼,眉间也露了笑意,不过在萧芫面前她一向是个以鼓励为主的好长辈,听了只赞赏道:“那予便等着芫儿分忧。” 实际心底甚至做好了被添乱的准备。 皇太后处理政务时,除却侍候笔墨的宫女,另有一尚宫女官及一内侍监。 尚宫局女官司言掌宣传启奏之事,会将皇太后当即的懿旨草拟下来,送至御书房请皇帝令,也就是让皇帝学习,之后便是交由前朝三省拟旨下令,复核后具体实施。 内侍监是行辅助记录之职,帮助太后记录一些言行观点,以备后用,皆为笔墨通达之人。 萧芫先是在女官身后观察学习,不知前因后果半途去看,实在看不懂又到了太后身边。 再后来,便只端坐看着面前玉盏上的纹样发呆。 她觉着不对,事关政事,要分忧也该是李晁,便是以后她当真成了皇后,也只管内宫事务,朝堂与她能有何干系? 就算有,也只涉及进宫拜谒的宗亲及诸臣命妇,她理好世家谱系及新晋臣工便好,何需当真知晓朝事本身的关窍。 幽怨的小眼神瞥向姑母。 太后察觉,按捺着笑意,眼梢朝她睇了睇,“怎么,芫儿不是说要为予分忧?” 萧芫蹭过去,将下巴颏放在太后的手臂上,一张朝阳般的面容捧在太后面前,偏神情可怜巴巴的,惹人得紧。 撅唇:“姑母是故意的。” “哦?”太后挑眉。 萧芫控诉,“姑母一开始便料到我看不懂。” 太后曼声,起了逗弄的心思:“予如何能未卜先知?” “况且,皇帝不时便让你看些与政事相关的书册典籍,若你当真融会贯通,也不会全然懵懂。” 萧芫哀愁地叹了口气,“书本与实际差距可太大了,旁人讲述我能听懂,可当真要我自个儿通晓缘由,便成了两眼抹黑,最重要的是,这些本也不是我需会的……” 眼神灵动转了下,下了论断:“我还是只看着姑母便好了。” 太后被她这鬼机灵整得好笑,“予有何好看的?” 萧芫煞有其事:“自然是看着姑母好好用膳,好好休息,莫要久坐,再顺便为姑母按摩按摩。” 太后:“这些宣谙亦可。” “这如何能一样?”萧芫拖长语调,黏黏糊糊撒娇,“姑母,您就应了吧。” 太后被她磨得没办法,最后让人抬来一张书案,“予可不想被你时时看着,你可还记得,昨日予罚了你些什么?” 萧芫蔫了,老老实实答:“誊抄佛经。” 太后抬了抬下巴,“嗯,去吧。” 真说要去,萧芫倒也干脆利落,到书案前跪坐下来,案角博山炉袅袅香烟升腾晕染,佛经与笔墨齐整放着,连镇纸都是印了佛号的。 前世萧芫这个时候其实不怎么信诸天神佛,被罚抄佛经多也是应付了事,可现在不同,亲自经历一回玄妙之事,她是真有几分相信,相信只要诚心,神佛定会保佑姑母。 簪花小楷落上藏经纸,她怀揣着心中所愿,每一个字都格外虔诚。 一开始还会因姑母偶尔的吩咐分神,后来全神贯注,便连时间流逝都感知不到了。 结果连用膳等事,都是姑母开口提醒。 食案上太后调侃:“还说要看着予,究竟是谁看着谁。” 萧芫讨好地露出个乖巧的笑。 不想布菜的宣谙姑姑亲自来拆台,“太后您别说,有萧娘子在,您用膳休息的时辰可都准了不少呢。” 萧芫噗嗤笑出了声,和宣谙姑姑对了个眼神,骄傲道:“左右结果是一样的嘛。” 可惜没得意多久,刚用完膳,门上宫侍进来禀,道是奉御医官领圣上旨意来为萧娘子看诊。 萧芫:…… 顶着姑母的视线,萧芫头低下去,小声解释:“来的路上碰到他,我怕他问早上送来的书,便寻了个由头。” 心里简直怀疑是李晁那家伙故意拆台,就算她当真有些不适,也远远用不着殿中省尚药局的最高长官前来啊,这不是大材小用嘛。 派个寻常的太医不就行了。 太后嗔她一眼,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毫不意外,令传奉御进来。 萧芫心虚地扯扯姑母的袖子。 太后:“让奉御瞧瞧也好,也让予安心。” 萧芫心软下来,没话说了。 诊脉的结果也不出所料,只是昨日心绪起伏太过,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还是太后要求,让开个食疗的方子。 告退时萧芫叫住,殷殷望向姑母:“那姑母也瞧瞧,不然姑母安心了,我可不安心。” 太后无奈:“予昨日才刚请过平安脉。” 皇太后的身子自是顶重要的事,尚药局对待时,甚至比皇帝还更要上心。 萧芫不说话,只那样看着姑母。 太后真是败给她了。 到底上了些年纪,与少年人没法儿比,奉御凝神把脉把了许久,萧芫切切看着,又担忧又不敢打扰。 而后询问了几项日常琐事,宣谙在旁答了,只有两件,是太后亲自开口。 有了结论,开口前奉御看了眼萧芫,以眼神询问太后。 关乎太后尊体,哪怕是太后亲侄女,未得准允,也不便知晓。 萧芫看懂了,刚欲开口,便听姑母示意,“无妨。” 应下萧芫把脉之时,她便没想着瞒她。 奉御斟酌着言辞,道:“皇太后殿下身体并无大恙,依旧是陈年旧疾,以药膳相辅细细调养便可,平日里需注意饮食就寝,切莫过度操劳。” 切莫过度操劳…… 这几个字像是一柄无形的剑,穿膛而过,痛意钝入每一寸骨血,萧芫攥紧了手,指尖颤抖。 第7章 旧疾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将她包裹住,萧芫恍惚抬起头,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我们芫儿怎的成了小哭包了,让不相干的人瞧见,还以为予得了什么重……” “姑母莫要乱说!”萧芫失声,哭腔浓重。 太后见她反应这般激烈,知道她是太过担忧自己,暖意将心底盛得满满的,还有些心疼。 叹道:“早知你如此,便不让你知晓了。” 萧芫闷闷咬唇,倔强:“要的,姑母若不告诉我,我便缠到姑母告诉我为止。” 满目凄白的素缟又在眼前闪过,萧芫痛得促喘了口气,唇瓣颤抖,艰涩道:“芫儿以前,是不是真的让姑母太过操劳了?” 太后听见蹙起眉心,面上有些不愉,“怎会?可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皇太后年轻时便已从先帝手中接过大权,十几年来为稳固江山杀伐果断,此时浅浅一句话,若萧芫当真点头,怕是不知要让多少人掉了脑袋。 朝中地方或还有些顾忌,可皇宫之内道是只手遮天都毫不为过,真有如此嚼舌根的人,无论是谁,都逃不了。 萧芫伸手抱住姑母,在她怀中摇了摇头。 “芫儿只是忽然想通了。” 她贪恋着姑母的怀抱,太多的负疚压得五脏六腑揪成了一团,泪水滴下来,她哭得很安静,只是身子控制不住地轻颤。 “想通什么?”太后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予看,你这哪是想通,分明是想歪了。” 下颌被抬起,手帕有些用力地擦过她的面颊。 太后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便是再能惹事,也不曾杀人放火,至多不过是推人落水罢了,还一点儿不懂得使些手腕,净是些小孩子的口角推搡之事,如此一目了然,何来操劳。” 点点她的脑门,“朝事随意拉出一桩,都比你整个人都要复杂。” 萧芫被这一通砸下来,砸得人都有些懵。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姑母嫌弃了,又好像没有。 一时连哭都忘了,打着哭嗝儿,小声道:“可……可我总惹您生气。” 太后:“予怎的不记得,何时当真生过你的气。” 说得萧芫一时也有些不知道了,迷茫道:“没有……吗?” 认真回想从前,她一时还真的想不到姑母对她生气的模样,至多面色稍沉些,她便已经知晓不对,就算当时心里不愿,最终还是会遵从姑母的意思,然后慢慢地也就想通了。 不…… 是有的。 前世推李沛柔落水的事,她就惹得姑母大怒。 但今生,她没有嘴硬,也没有倔强,所以姑母自然也没有生气。 萧芫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姑母,迎见姑母嗔怪的神色。 不由抿唇,弯起了很浅的笑,眸中如雨后初霁。 下一刻想到什么,又笼上轻愁,“适才奉御医官所说旧疾……” 萧芫刚说出口,便看见姑母的神色有些细微地变了,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可是萧芫看着,却无端感到难过。 “姑母……”她捏紧了太后的衣角。 太后笑了,释然大过哀伤。 缓缓叙道:“已是经年的旧事了,那时候,你还未出世呢,皇帝也才刚满两岁。” “当时先帝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诸事都有些力不从心,说是与他共治天下,但其实早在那时,整个天下的担子就已经压在了予的身上。” 萧芫听着,满目心疼。 那时候……那时候姑母也才刚过桃李年华啊,虽说姑母的父亲,她的祖父乃两代天子帝师,她也从小就知道,单论治国之才,姑母更胜先帝许多。 可当时姑母还那么年轻。 先帝时不比现在,烈宗后期留下了太多烂摊子,四方蠢蠢欲动,单是维持表面的平和,都已是万分艰难。 “可偏偏,予怀有身孕,离临盆也只剩两三个月。” 萧芫呼吸一滞。 几乎无法想象,面对那般乱相,姑母还怀有身孕,该是怎样的压力。 而姑母只有李晁一子,她也从未听说过李晁之后还有所出,只能是…… 心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泪水夺眶而出。 可还是强逼着自己屏息听接下来的,心底奢望着微小的可能。 太后眸光悠远。 过去了十多年,她其实已经很少再想起。 “前朝后宫都因着先帝的病生了乱象,皇帝又太过年幼,甚至不到记事的年纪,所有人都逼着先帝立储,不是立皇帝,而是立所谓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的端王。” 萧芫蹙眉,端王并非先帝亲生,怎能立端王? 太后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更似嘲讽,“尤其是先帝的老伯父,已故的乾阳老王爷。” 萧芫恍然,愤慨:“我记得,乾阳老王爷就是端王血缘上的亲祖父,他这分明是想以此为己谋权。” 太后颔首,“后宫也不消停,当时包括淑太妃在内,有好几个宫妃都有身孕,有野心的联合母族想谋求更多,没野心的则担忧自己的前程,毕竟先帝若当真一病不起,她们可不愿青灯古佛了度残生。” 那之后呢,在那般艰难的时候,姑母究竟…… 答案就要呼之欲出,萧芫的心如一根弦崩到了最紧,“那姑母……” 太后看向她,面色平静,“芫儿应已经猜到了。” “或是太累,又或是中了何人的暗算,总归,予还算幸运,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终究没能保住那个孩子。” 太后现在还记得,那是个小小的女婴,浑身青紫,一出生便没了呼吸。 萧芫眸光颤动,泪水比她先反应过来,汹涌而下。 她几乎无法想象,那对于姑母而言是怎样的痛,她只知道,应该好痛好痛,和前世她失去姑母时一样地痛。 “说起来,旧疾也并非因此落下,只是那时着实没什么时间能够好好修养,当时也不觉得什么,过了几年身子才有了不适。” “调养至今,与旁人也差不多了。” 见她哭得不成样子,太后尚有心情调侃:“瞧你,予当年也未哭成你这样。” 宣谙将萧芫手中湿了的帕子抽走,换上一个新的,也劝:“娘子可莫哭了,真不知说的是谁的伤心事。” 萧芫想起幼时,哽咽道:“当年姑母领我入宫时有好多好多女童的衣物玩具,所以,都是那位阿姊的吗?我当时还……” 说着,又打了个小小的哭嗝儿,带着哭腔的语调又可怜又可爱:“……还以为是圣上小时候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呢。” 宣谙想想圣上那有事无事不苟言笑的面孔,加上有些古板固执的性子,再配上萧娘子幼时爱玩的那些女孩儿东西,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太后亦是哭笑不得,“你这脑瓜子,若叫皇帝听见,怕是又得说你。” 萧芫又想起一桩,哭哭啼啼抓着不放,“姑母身子既与旁人差不多,那为何,为何刚刚奉御把了那许久的脉啊?” 宣谙无奈,“娘子您想啊,把脉看已好得差不多的旧疾,若不仔细些,如何看得出来呢?” 萧芫顺着想了想,似乎甚有道理。 奉御自古以来便是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医官,专照看帝王龙体,医术最好,明显些的症候哪用得了那么长的时间。 这才勉强止住了眼泪。 太后瞧她:“妆都哭花了,以后再这样,便出去哭,免得让大水冲了予的慈宁宫。” 萧芫听到前半句便忙捂住脸,后头的都成了耳旁风。 眼泪汪汪地确认:“真的吗?” 都不待太后点头,立时就要宣谙姑姑带她去净面。 太后望着她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失笑摇了摇头,埋首又投入到无尽的政务中。 后殿。 萧芫又是洗脸又是敷眼睛,站在铜镜前,都要将铜镜看出个花儿来,反复与侍女确认有无不妥的地方。 漆陶和丹屏十分配合,齐齐摇头。 宣谙过来,将萧芫惯用的胭脂和粉黛拿出,轻声:“娘子不必太过忧虑太后的身体,像今日这般过来多陪陪太后便好。” “娘子不在时,慈宁宫安静肃穆,太后日日看的又都是些烦心扰神的东西,娘子便是什么也不做,也能让太后松快不少。” 萧芫点头,“那以后除了女夫子讲课的时辰,我便都来。” “娘子的女夫子……”宣谙欲言又止。 萧芫疑惑看她。 宣谙:“也没什么,只是前两日才来与太后请辞,说以娘子今日所知所晓已足以出师。太后还未应允。” 萧芫愣了下。 又是一件与前世不同之事。 前世姑母也好,宣谙姑姑也好,都从未与她提起过此事,女夫子更是照旧每日教授课业,甚至时辰还比之前更长了些。 现在想来,也是因为她前世的不懂事吧,一个推人落水知错不改的学生,又如何能出师呢。 萧芫点点头,“我会问姑母的。” 不出所料,姑母询问了她的意见。 萧芫知道,进学出师之后,便可真正开始接触宫内诸事务,她恨不能立刻替姑母分担些,自是越早越好。 于是这一日傍晚之前,她都在参照姑母所说准备此事。 她虽算不得正经皇族,但到底是未来皇后,身份不同,就算是饱负盛名的女夫子,也不够格让她办一场真正的出师宴。 这其中分寸如何把握妥当,也是一回另类的考教。 忙到晚膳,叮嘱姑母早些休息后拜别,五角宫灯晃晃悠悠提在丹屏与漆陶手中,她们一行几人,从后殿侧门离开。 宫墙甬道间行了几步,忽听见身后慈宁宫内传来隐约的声响,萧芫回头,只觉得那片天仿佛都亮了些。 “是圣上。”漆陶道,“晨昏定省,若非临时有紧要之事,圣上向来一回不落。” 萧芫嗯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接着向前。 是啊,他最重规矩了。 这个规矩,还只是他心中的规矩,是他一人的规矩,也是旁人都必须遵从的规矩。 自律严格,赏罚分明,已是很好很好的皇帝了。 跨过第二道侧门时,丹屏忽然出声,“娘子,有人。” 声线警觉,萧芫一瞬凛然。 第8章 松枝 宫中暮鼓之后便门扉紧闭,还有禁卫巡逻,能此时出现的,多半本身就是宫里人,只是不知是好是歹,意欲何为。 丹屏护在她身前,“娘子,不若您先回宫,奴婢领人去查看。” 再行几步便是颐华殿,守门的宫人再加上娘子身边的侍从,足以护娘子无忧。 萧芫略想了想,颔首,“多带两人,你自己小心。” 宫内外皇家禁军共十六卫,宫内更是经过重重选拔,个个儿都身手了得,重重防护之下,她其实并不觉得会是什么刺客之类,最多是个坏了规矩的宫侍。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宫侍,年龄竟这般小。 宫女虽说垂髫便可报名甄选入宫,可真正派活儿时都已长成,萧芫瞧着底下瘦小的女孩儿,几乎起了问责内侍省的心思。 小宫女跪下时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在漆陶问及来历年岁时,嚅嗫许久,才道:“回禀贵人,奴婢名唤松枝,年岁十五,自江南来,入宫已有……已有七八年了。” “十五?”萧芫蹙眉。 她暂且将心中疑惑按下,有关年岁,之后她自会使人查证。 “那你缘何在宫禁后偷偷来此?” 松枝用衣袖抹了把脸,情绪稍好些,回话还算利落,“奴婢听闻黔方洪灾,奴婢家人在奴婢入宫后都迁到了黔方,奴婢实在担忧在房内哭泣,同住的几人嫌奴婢吵,便将奴婢赶了出来,出来不慎迷了路,就没能在宫禁前赶回去……” 她磕了个头,“贵人娘子,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萧芫面上看不出动容,肃正道:“宫规森严,赏罚分明。我允你留一夜,明日一早,我会遣人将你送去宫正处。” 松枝顿时大喜,叩首都显得真心多了。 她不敢奢望素未谋面的贵人能帮她遮掩,被带进来时,她不知多么害怕会被当作贼人送到禁卫处置,贵人能收留一夜再将她送到宫正处,已是格外开恩了。 而之后的经历对她来说,更是如同美梦一般。 宫正那里她没怎么辩解就得了最轻的处罚,她正好奇为何待她如此宽宏时,她所在尚宫局来人,径直将她带到了尚宫面前。 她此时才知,昨夜误打误撞去的地方,竟毗邻未来皇后,太后侄女萧芫萧娘子的颐华殿,而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竟能有幸面见贵人尊颜,沾了贵人的庇护。 要知道,而今宫中,可以说除了太后与圣上,最最尊贵之人就属萧娘子了,连公主都要避其锋芒。 隔了几日,她刚在宫正处交了差,便被拉去尚宫住所,沐浴更衣,好几人将她上上下下拾掇妥当,嘱咐了一箩筐的话,尚宫亲自带着她,去了…… ……竟到了慈宁宫! 松枝被轻推一把,“快跟上,莫乱瞧。” 松枝忙低眼,快行几步上了石阶,心中震撼。 竟是慈宁宫,她不敢多问,也不知带她来此是为何事。 萧芫正将自己所作“出师礼”给姑母瞧,几句言语逗得太后大笑,听到漆陶所禀,给姑母解释两句,到了侧边的隔间去见。 隔间里,金阳被软烟罗的窗纱模糊成柔柔一团,暖暖盈照着湘妃矮榻,裙裾摇曳而过,佩饰叮铛悦耳,一切在松枝眼中,都似一场绮丽的梦。 萧芫轻倚团方引枕,曼声唤松枝的名字,让她抬起头来。 松枝抬首,一瞬恍见天人。 几日前因是夜里,加上太过惶恐,她不曾清晰瞧见萧娘子容貌,此时暖阳之下,眉眼面庞格外清晰,端的是明艳美灵,不可方物。 她身为尚宫局的宫人,自小学习诗书礼易,竟头一回发觉自己言语之匮乏。 又或太过震撼,让她忘了该如何形容。 萧芫唇边噙着柔婉的弧度,压下了几分容貌带来的凌人盛气。 音色明亮矜傲,吐字却缓:“我记得,你是尚宫局司记司底下的宫人,因自幼对诗书典籍颇有天赋被选入宫中,不知可愿来颐华殿,辅宫务簿册出入之事?” 这句话,就好像天上砸下了琼桂玉枝,在她面前铺了一条通天道。 松枝愣了一瞬,脱口而出:“奴婢愿意!” 一时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复又行了个大礼。 萧芫虚扶一把,浅浅嘱咐几句便与次首坐着的尚宫女官交谈,侧面提了提即将接触宫务之事,并着人将预备好的小礼送上。 漆陶客客气气送尚宫出去,同时唤人先将松枝带回颐华殿。 说是辅宫务事,可松枝毕竟未曾接触过,总要调教一番后才能得用。 少则半月,多则一载,端看松枝天赋才能如何。 丹屏在旁看着,想起前几日花钿之事宫人的惶恐模样,趁没人时悄声询问漆陶,“阿姊,咱们娘子……经常会做这样的事吗?” 宫中选拔指派宫女自有一套完整的章程,少有破格的。 漆陶摇头,“这还是头一回。若放从前,将人立时送去禁卫处都是轻的。” “那为何……”丹屏歪歪脑袋,实在想不明白。 漆陶看了丹屏一眼。 回想这几日接触下来她直爽简单的性子,加上是太后送来的人,方才道:“可能是松枝的模样让娘子想起了幼时,加上她祖籍江南,娘子才心软的。” 丹屏想了想,明了点头,突然感到有些难过。 她来之前对娘子亦有了解,知道娘子幼时不易,也知道娘子已逝的生身母亲储江雪,便是自江南而来。 娘子到底还是在意的,在意到就算只是一抹相似的影子,都能一反常态地心软。 此刻再想二公主对娘子所为,丹屏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愤怒与残忍。 若下回再碰到这样的事,都不用娘子出手,她也要让那人十倍百倍地不好过! …… 漆陶所说,是萧芫行事的原因,但只占一小部分。 她真正所为,是黔方洪灾。 颐华殿书房内,雕莲瓣纹的白釉烛台蜡泪堆叠,明亮的烛光下,萧芫坐于金丝楠长案前,笔尖舔墨,在纸上潦草地梳理思路。 字迹潇洒写意,竟是草书。 这是她少时少有的反叛。 李晁管她太严,最不让练什么字体,她就偷偷练什么字体,哪怕要付出多几倍的辛苦。 只是前世,哪怕是姑母,哪怕身边最贴身的侍女,都不曾知晓。 重生一回,她再不想用李晁的眼光束缚自己。 佛经公文之类自是要用正经的楷书,可是抛却这些的其它所有,她都要以自己的喜好为主。 挥毫落纸,行笔肆意洒脱。 萧芫将这几日从姑母处得知有关黔方洪涝的消息,及从松枝口中询问到的风土人情一一写上。 最后,是她前世有关于此的记忆。 她最担忧的,并非洪涝本身,而是前世因为赈灾掀起的震惊朝野的贪墨案。 但那时她因落水之事被拘在自己宫中,就算有所听闻,也都是些浮于表面的消息,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姑母因此的震怒。 她从未见过姑母那般生气,铁血手腕下,朝堂在几月之内就空了一小半。 好容易肃清后,姑母却病了,病得昏沉了好几日,她侍奉在旁,头一回见姑母那般虚弱的模样,仿佛天塌了一样,怕得日日躲起来哭。 也是从那时,李晁开始不经姑母之手独自处理朝政,可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还是要经常询问请教姑母。 并非是他才能不够,而是几十载的经验之差。 姑母就仿佛这个偌大帝国最高最坚实的那根支柱,哪怕只是些许摇晃,也是一番天塌地陷。 同样,也是她的支柱。 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可是…… 萧芫单手撑着脑袋,看着面前几张字,挫败地叹了口气。 那些复杂的朝事向来看得她头大,前世更是任由自己的性子能避则避,便是就在她耳边,她不想听的时候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都要一个时辰了,她愣是半点有用的都没想起来,唯一一个,还是以结果逆推出来的监察御史。 前世淑太妃与二公主李沛柔因母族获罪牵连,李沛柔还来求过她,她才有些印象。 淑太妃又只有一个兄长,也就是李沛柔的舅父,监察御史。 于是也只能是他了。 而能牵连到宫中太妃与公主的罪责定然不小,所以,监察御史很有可能是贪墨案中极为关键的一环。 正思索着该如何查探,便闻房外漆陶提灯过来敲门:“娘子,夜深了,该歇息了。” 萧芫应了声,将几张纸叠起来舔上烛火,熊熊燃起后丢到铜盆中,看着它们被迅速烧为灰烬。 . 春风送暖,新芽渐长成了嫩叶,春花亦渐次盛开,成团成簇,捧起一片盎然春意。 给女夫子的出师礼萧芫预备再添一幅画,一幅春日的花团锦簇图。 因得知夫子欲出门远游,踏遍大好山河,她便想以此画祝夫子前程似锦。 人生不止在庙堂之高,前途也并非只看封侯拜相,也可远在山河间,在看遍风光的宽广胸怀里,只要心间充实、满足,脚下所踏,便是似锦前程。 她选了阳光最明媚的一日,御花园内百花盛开,她在中央的沁芳亭内,叮嘱让人守好御花园四面入口,等闲莫要放人进来。 沁芳亭不大,四面通透,亭柱蟠龙蜿蜒,梁脊精美,漆陶素知她所爱,提前很久就将亭中布置好了。 亭内摇身一变,彩绣辉煌,袅袅熏香中,轻薄的海天霞帷幔翩翩起舞。 她坐于矮榻,书案上端放着长长的白宣,四角以圆形的兽首乌木镇纸。 真正作画时,萧芫都不需怎么抬头,只凭感觉将心中景色以笔描绘纸上,只有再需灵感皴点山石细节的时候认真观察一会儿,便又是久久埋首。 说是画御花园的百花景,倒不如说,是画她心中的景色。 所以用色瑰丽大胆,风格写意流畅,浓艳得不似人间。 最后正待以墨题诗落款,却发现砚中已干,搁笔有些疑惑地回头,“漆陶?” 不防一抹暗色拥着金黄映入眼帘。 抬眸,李晁正负手看她的画,察觉她的动作后目光移来。 一刹,四目相对,耳边寂静得只余莺啼鸟鸣。 第9章 系好 萧芫垂眸,不慌不忙起身,正欲蹲身随意行个万福,却被一只手扶住了小臂。 热度透过薄薄的衣物渗进来,很快消失。 他松开了。 言曹有眼色地上来磨墨。 既被制止,萧芫不再试图行礼,但也没有开口问好,只是垂眸,静静立在原地。 李晁最受不了她这般模样,她与他争吵也好,作对也好,都比现在这样默不作声地好。 万分无奈地叹道:“那几本书就让你这般不喜吗,都躲了我几日了?” 萧芫后退一小步,目光就算抬起,也只是停留在他胸口的位置。 他身量比她高了一个头,要看他的脸,她得仰起脖子。 她不想劳累自己的颈项,也不想看他的模样神情。 循着心意轻声回道:“陛下明知我不喜,为何还要派人送那些兵书来?” 李晁刚想驳回去,又思及她之前因二公主受的委屈,决定今日宽和些。 耐心解释:“兵书并非只讲如何领兵打仗,更关系到民生风土,这些各地皆有不同,与一方治理息息相关。更何况,说是作战,可往往文事先于武备,核心乃是治国图强之道。落实到具体冲突,时局不同,所用战策亦不同……” 萧芫表面聆听,实则早在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神游天外。 李晁辩才天赋异禀,不知得了多少位大儒的交口称赞。 早在年少时,他就能在金銮殿上辩得满朝文武无话可说,后来长大,这样的事少了些,但往往他想做的,想推行的新政,无有不成。 众人说起圣上,也总是赋以金口寡言这样的词句,让她几乎无法想象,李晁此人,竟还有话少的时候。 他是将所有功力都用在她身上了吗? 忍了会儿,见他还未说完,索性目光偏移,看向案上的画,开始思索题诗的词句。 “……萧芫,你到底听没听?” 李晁察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萧芫抬眸,眼神清澈,坦坦荡荡将没听二字摆在面上,还道:“陛下让让,我题句诗。” 李晁张口想说什么,萧芫提前堵他:“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这道理歇会儿也能讲,题诗的灵感一瞬即逝,再过会儿,我就要忘了。” 他因她冶丽的眉目晃了一瞬,又看向画。 从母后那儿得知这是她预备给女夫子的出师礼,确实得用心些,于是虽有些不愉,但还是往旁边让了让。 言曹磨好了墨,轻手将墨块斜放在一旁凹槽内,大气儿不敢出。 萧芫旁若无人地揽袖挥笔,笔下龙飞凤舞,心间的不满化作十足的劲道,连字成句,一笔一划都有种冲破桎梏的昂扬之势。 一首七言绝句,潦草到若不懂草书,仔细辨都辨不出来。 李晁懂一些,但他生性崇尚严谨,凡事都需有章有度,自然对这样狂放不羁的书法无感,所知那些,都是读书时的基本功。 皱眉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大致看懂。 认出七八成,剩下二三成萧芫压根儿没按约定俗成的写,他是依着上下文推出来的。 萧芫放下笔,于诗句底下盖上玉石名章,再亲自检查了番四角的镇纸,确认都妥了,转身到亭中央的石凳上坐下。 脑中还想着,改日得着人再刻个章,书画之作,还是潇洒些好,一板一眼的簪花小楷有什么意趣。 抬头看见李晁还在原地,冷脸望着她,似颇为不满。 萧芫开口,语气莫名:“陛下怎的不来坐,看画看了那么久,还没看够吗?” 李晁简直要气笑了。 还怎的不来坐,她先他坐下,回过头来还这般问他? 李晁两步就跨了过来,径直坐在她对面。 亭子小,桌凳也不大,他一坐下,更显得有些袖珍。 内侍上了两盏茶,萧芫看也不看,抬手推到一旁。 李晁声线里压着几欲撩上来的火焰,忍耐着问:“怎么?” 萧芫很是平静,语气甚至有些缓和,可内容就不是这一回事了。 “陛下应知道的,我不喜饮茶。” 李晁:“那你想用什么,樱桃蔗浆?” 萧芫:“陛下若是有自然最好,若没有,寻常蜜水便可。” 樱桃每年夏季才会成熟,李晁提起,就是故意讽刺。 她才不会让他得逞。 李晁冷着个脸,不说话了。 萧芫看向言曹。 谁让他把她的侍女都赶了出去。 言曹领命,虾腰出去。 心里头苦笑,他们哪有什么蜜水啊,圣上向来只饮茶,见不得这些个甜腻的,还不是得向萧娘子的侍女去讨。 幸好漆陶早有预备,若不是圣上突然到,她之前就会送进去。 现下将木盘整个交给言曹,里头不止有温热的蜜水,一并还有果干点心。 娘子最爱春日百花盛开的景象,作画不需多久,完成后肯定会好好赏一赏春景,她们预备的东西便也周全妥当。 春日的暖阳带着情人般的缱绻,柔柔抚过每一朵娇嫩的花瓣,清风将朦胧的光点带到了亭中,真如其名般,沁染馥郁芬芳。 光点缀在萧芫的颊边鬓间,鲜活明艳,矜贵无双,比得上世间最昌盛富贵的雍容明华。 李晁的目光久久停留。 看她的发饰眉眼,看她玉白娇嫩的肌肤,看她挺翘的琼美鼻梁,最后落在被蜜水打湿,鲜艳夺目的檀唇。 余光里,是她胸前的鼓鼓囊囊,顶着一朵再娇艳不过的繁复牡丹刺绣。 还有那襟前的一片白腻,玲珑锁骨仿佛都漾着粉意,汪着两隅桃夭。 李晁喉结滚动两下,忽觉得有些渴。 执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或是当真过了倒春寒,他竟觉得胸膛肺腑间有如火烧般,激起一片燥热。 无法抑制地起了一个念头。 她当真是及笄了,长大了,到了能结亲的年纪了。 想到结亲…… 她是他的未来皇后,她的结亲,自是亲政之后与他的大婚。 执手享万人朝拜,共赴洞房花烛。 目光无法克制地下移,看到了…… 看到她抬起芊芊素手,执壶又倒了一盏蜜水。 李晁:…… 萧芫早就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简直要将她手中的杯子烧出一个洞来。 慢悠悠晃了晃,白玉杯漾起琥珀色的涟漪,暖了微凉的指尖。 “陛下又要嫌我爱饮蜜水,不喝茶了?” “只要陛下不说,陛下的侍从不说,宫外之人怎知我爱饮蜜水呢?自然也不会引得什么……上行下效,百姓只种甘蔗,不种粮食了。” 抬眸,却见李晁先她挪开了视线。 不知是光晕映了花红,还是望久了花草画纸的错觉,余光无意从他的耳根处捕捉到了一抹粉意。 视线落在他板着的面孔上,她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李晁没有反驳,转移了话题,“此间暂且不论,被二公主拉扯那日,你道身子不适,我担忧遣去奉御医官,可奉御回禀,你十分康健呐。” 话语意味深长,甚至有隐约的咬牙切齿。 提到这个,萧芫颇有几分心虚,咕哝道:“奉御当真这般说吗,他还给我开了几份食疗方子呢。” 自是没有,一开始就是两头都不得罪的套话,是他想到她之前昏倒之事太过担忧,还使人去质问尚药局,奉御这才禀明的。 这些他不会让她得知,要她知道自己随意一句话就能将他耍得团团转,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李晁目光沉沉笼着她,想瞧她还能怎么辩解。 萧芫回想起了当日发生的事。 尤其是姑母的旧疾。 她不知他是否知晓,应是知道的吧,自幼晨昏定省日日不落,那般孝顺。 只有她,那么容易就将姑母表面的话当真,从未想着去深究。 也活该她前世连姑母忽然病逝的详细原由都不知道,只笼统打探到是病情忽然加重,以至无力回天。 她这样算什么呢,净享受了姑母的好处,没有分忧,也没有保护好姑母。 这般想来,前世姑母养她,当真是不怎么划算。 萧芫勉力扯扯唇角,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实话实说:“那日,我并未与你说谎,确实不舒服。” “那奉御怎么说……” “只是觉得很难受。心里很难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好像风一吹就散了。可他敏感地捕捉到,于是质问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他望着她低垂的眼帘,不怎么能看得清她的神情。 沁芳亭外,鸟儿欢快地鸣叫,不知人间疾苦。 过了阳光最明媚的那一会儿,风渐渐转凉了,他看到她薄薄的肩骨稍有些内扣,双手放了下去,不再似刚才那般对着果干点心挑挑拣拣。 就好像有一阵阴云飘过来,暂时挡住了她天生耀眼的明媚鲜活。 李晁起身,亲自从萧芫身边侍女手上拿来披风,绕到她这头,为她披在肩上。 萧芫娇躯轻轻一颤,抬头,泛着水光的眼眸中残存几分讶然,似是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李晁稍抬了抬下巴,吐出两个字:“系好。” 萧芫低头看看胸前,心想,平日里这都是贴身的侍女为她系的,让她自己系,又丑又不顺眼。 今日她为了赏花作画,可是特意选了套点缀了最多花,最与春日百花相配的衣裙。 刚想让他将漆陶唤进来,不料肩被他的大手轻轻握住,没怎么使力,就将她转到了侧面。 李晁稍稍躬下身子,双手递下来,从她胸前拾起系带,动作看起来一板一眼的,很简单的同心结让他打了许久。 指节暖到灼热,不时会碰到她胸前的肌肤,如同一点又一点若即若离的火苗点在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萧芫竭力抑制住身子的轻颤。 他身上华贵的龙涎香气萦绕侵袭,愈来愈浓郁,萧芫睫羽稍抬,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也感受到他离她越来越近。 近到沉缓的吐息撩动鬓角的发丝,来回划在脸颊的肌肤上,泛出难耐的痒意。 萧芫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蜷起,捏皱了裙面。 她微微侧过了脸。 第10章 交易 “好了。” 低沉的嗓音撞进耳郭,激起一阵酥麻。 萧芫万分不自在,抱怨:“怎么这么久。” 李晁声音含了两分戏谑,“若系得不好,你不又要嫌弃?” 萧芫低头,仔细瞧了瞧。 他虽然慢,但系出来的很工整,谈不上多好,可也不差。 意味不明道了句,“你还会这个啊?” “你忘了?”李晁反问,“九岁那年被罚跪奉先殿时,是谁系带开了系不好哭个不停,还一定要同心结的?” 萧芫颊边红云愈浓,还有几分恼意,“那么久了,你还记得。” “如何敢忘?若你再因此哭个个把时辰,我可消受不起。况且,今日不就用上了?” 李晁在对面施施然坐下,话题又绕回了书,“那两本游记你可看了?” 萧芫看向他,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这几日忙得很,也就粗粗翻了几页。 李晁:“不会连同那些兵书一起扔了吧?” 萧芫语结:“怎么可能,我像是那般不爱惜书的人吗?” 李晁点头,“那就是供起来了。” 萧芫:…… 萧芫不理他了。 起身。 这么一会儿,画也该干了,再以卷轴装裱,就能赶在夫子出京之前送到夫子府上。 不料身后李晁突然吐出一句:“萧娘子这些日子这么忙,想来也确实没空看书。” 话中有话。 萧芫身子一僵,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轻薄的披风被风静静扬起,露出锦绣飘逸的披帛,活似壁画上欲乘风飞天的神女。 她没有回头,似是在看画,可目光却只虚虚盯着一个点。 “我之前还奇怪,你这般睚眦必报不肯吃半分亏的性子,落水那日便也罢了,后来竟任由二公主拉扯没有反抗。原来,是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萧芫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知道了她这几日的动作。 李晁露出几分赞赏之意,“从这一点上说,萧娘子大有进步。” 萧芫:…… 他是说她以前傻吗? 再按捺不住,转身径直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晁睨向她,严肃正经的面庞透出三分漫不经心,“我颇为好奇,萧娘子为何要暗中使人查监察御史。” 萧芫面无表情。 风止,漂浮在空中的尘埃终于渐渐落地。 一开始打算让人查探时,她就知道,迟早瞒不住的。 不是姑母,就是他。 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她只是派出了人,还不曾收到一点儿反馈,他就已经掌握了她的所用动向。 萧芫:“你刚刚不是说得很好吗?” 他说的,本就是她准备好的说辞。 李晁笑了两声,“总得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萧芫忽然觉得牙痒痒。 他肯定是想做什么,不然,他大可装作不知道,左右也并非什么大事,她折腾的事儿不算少,他也没有回回揪着不放啊。 “陛下太过聪慧,我辩解的话都让陛下说完了。” 李晁觉得她这般气鼓鼓的模样分外赏心悦目,有种不一样的鲜活,不输于平日张扬傲然的时候。 老神在在点头,幅度很大,十分欣慰的模样:“这回芫儿倒是颇为老实。” 接着道:“我也并非揪住不放,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萧芫看着他这得意的样子就觉得碍眼,恨不得拿个团扇将他的脸遮住。 深吸一口气,“什么?” “我帮你查监察御史,你,好好将那几本兵书看完,半月后考教,如何?” 萧芫微讶,他这样一板一眼的人竟然会这般“以公谋私”? 旋即反应过来,他想做的事,只能是自己认同的事,他分明就是也想查监察御史,做不做这个交易,他都会查。 萧芫这回不是牙痒痒了,而是手痒痒。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若我不应呢?” 李晁微笑,端的是渊渟雍贵,“若你不应,我少不得将此事告知母后,好让母后看看,面上乖巧的萧芫小娘子背后心胸究竟有多么狭隘。” 说到这个,萧芫可不怕,“你怎么知道,姑母就不知我想做的事呢?” 她一开始想到监察御史,又得知朝中基本定下他去赈灾的时候就去找了姑母撒娇,要姑母换个人选,用的理由,就是报复二公主,只不过…… 只不过姑母并未应承罢了。 所以她才想着能查些罪证,说服姑母。 对此,李晁早有准备,“这件事不怕,那以前的事呢,以前仗势欺人的事情可不少,许多母后都不知道,我可以一桩一桩都告诉母后,就看说到第几桩的时候,萧娘子能松口了。” 萧芫脑中轰的一声,晴空劈雷般。 “你!”萧芫竖眉,气得顿足,胸脯不停起伏,“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啊!” 以前这家伙就是这样吗,她怎么不记得。 她只记得他明面上各种强硬的手段,向姑母告状的,不一向都是她吗? 李晁愈得意了:“兵书,说到底是面对冲突时与人取胜的手段,广义上从不拘泥于是几万之众还是寥寥几人,你若能认真参详,想必功力当不下于我。” 萧芫不知是第几次无言了。 她看出来了,他确实是,很想很想让她看兵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万不可能让他有机会向姑母告状。 不忿地哼了声,萧芫不甘地退了一步,还价:“半月读完时间太短,起码三月,我又不是整日只需读书。还有,既然是你帮我查,那查探的方向,就得我说了算,查到什么,你也得如实与我说。” 李晁讨价:“两月。” 萧芫不愿:“两月太短了,那是十本书,又不是一本两本。” “那些我都读过,其中共通重复之处不少,不需那么久。”李晁胸有成竹。 萧芫不松口,“那是你,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聪慧。” 李晁没声儿了,耳根悄悄浮起了可疑的红晕。 他侧了侧脸,不着痕迹掩起来,清清嗓子,按捺住想向上翘起的唇角。 正经道:“那好,三月便三月,但考教不能那般久,我不时前去,你读到何处,便考到何处。” 萧芫心里还是不大乐意,但想想也知道,这般安排已算是合理。 书读到了后头,前头时间久了,很难不忘。 于是很不明显地点了下头。 然后立刻对外头朗声:“漆陶,将画收起来,回宫了。” 接着到书案旁,背对李晁亭亭而立,宁愿看漆陶忙活也不愿看他。 临走时侧身对着他,浅浅蹲了下身,语气带了丝耍赖般的蛮横,吐字又快又模糊:“我走了,陛下也快些回去吧。” 很是敷衍。 说罢,也不等回应,微昂着头便离开了。 宫侍浩浩荡荡跟在她身后,天光之下,压下满园芳菲。 言曹悄摸瞧了眼圣上,破天荒地,竟没看着半分恼意,反而神色缓和,心情不错。 他顺着圣上的目光,看到了萧娘子越来越远、袅娜艳绝的背影。 心想也是,圣上再怎么说也是男子,面对萧娘子这般绝美的女娘,怎能不心生愉悦呢? 然而这个想法,在回御书房的路上就被迫烟消云散。 他被圣上揪到面前,李晁面色黑得可怕,阴沉沉问他:“萧芫何时学会的草书,她一向练的不都是簪花小楷吗?” 他适才竟然没想起来问她! . 光阴细碎,又是一日春光明媚时,萧芫自御花园回到颐华殿,正遇上成队的宫女手捧不同的花枝进进出出。 为首的瞧见萧芫,面带喜意蹲身行礼:“娘子回来了,今日百花繁盛,奴婢们好生将殿内布置了一番,娘子进来瞧瞧,何处不妥,奴婢们再改。” 萧芫颔首,随她而入。 这也是每年春日的惯例了,她向来爱花开,不拘什么品类,越鲜艳越富贵的便越喜欢,插瓶又讲究浓淡得宜,于是颐华殿中,几乎囊括了所有种类的花,各式各样的都有。 夏、秋、冬虽也有花盛开,但到底不如春日。这般盛景,也只有在春日的颐华殿中才能见到了。 殿内五步一簇小的,十步一簇大的,花香杂糅飘荡。 太后有次见了都说,这般下去,靠给她一人供花供瓶就能将整个内侍省给养活了。 虽是夸张,可也确实能说明每回耗资之巨。 萧芫随意点出几处看着不顺眼的,指挥着修枝剪叶重新插瓶,满意了点点头,来回欣赏。 有这满殿的繁花,她坐在榻上,连书都不怎么能看得进去,只想着看花了。 漆陶详细问过她花团锦簇图装裱的想法,亲自捧着送到秘书省她惯用的装裱匠处。 回来复命时说起沿途繁盛的花草,“说起来,又快到了每年举办春日赏花宴的时候了。” 萧芫不在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春日赏花宴,无非是臣子命妇带着家中适龄的郎君女娘入宫,名为赏花,实为相看。 年年都办,早就不新奇了。 漆陶又道:“以往娘子都是为太后打下手,这回娘子刚正式接触宫务,说不准,太后会让娘子主办呢。” 萧芫指尖顿住,第一个念头,研读兵书的任务这般繁重,她何来的空闲呢? 下一瞬晃晃脑袋。 真是可怕,分明宫务才是最要紧的事,兵书算什么,若非为了探查监察御史的交易,她碰都不会碰。 差些被李晁那家伙带到沟里去了。 萧芫放下手中的书,望了望外头的天色,缓声道:“今日只早起去了趟慈宁宫,不若晚膳就在姑母那儿用吧,正巧也问问有关赏花宴的事。” 漆陶哎了一声,忙命人去传话。自己亲自服侍着萧芫更衣。 萧芫笑:“怎的我接触宫务,你瞧着比我还要开心些?” 漆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丹屏快人快语,清脆道:“阿姊是在为娘子高兴呢。阿姊知道,娘子虽口上不说,可心里一直盼着能为太后殿下分忧,如今即将得偿所愿,可不得高兴嘛。” 萧芫微怔,喃喃重复:“……我一直盼着?” 第11章 胡媪 漆陶低声:“幼时娘子就曾与奴婢说过,说太后救了娘子的命,以后一定倾力报答太后。若不是为此,娘子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任由圣上管束。” 遥远的记忆随着漆陶的话语渐渐浮出了水面。 一幕一幕,褪去了陈旧的暗色,重新焕发光彩。 原来前世这个时候,她有多么在意幼时那段过往,就有多么想要报答姑母的恩情。 原来从始至终,无论是在风头无两骄傲肆意之时,还是跌落尘埃绝望悲戚之时,她对姑母的心都没有变过。 李晁总将她是他的未来皇后挂在嘴边,而这个身份,是姑母予她的。 他以此来要求管束她的课业,她尽管并不开心,可也希望自己是配得上这个身份的。 所以中间无论有多少抵触闹腾,最终都还是依了他的意。 甚至,也包括今日这回。 不过原由不同罢了。 她不想让姑母再为她曾经争强好胜的琐事烦忧,这才如了李晁的愿。 可前世不比今生,她直到最后都没能像现在这样真正独立地接触宫务,没能为姑母分担哪怕一点小事。 所以她一直一直都在怪自己,后来更发自内心地觉得,她能为姑母做的,也只剩下以自身这条性命,去陪姑母了。 可姑母不愿她自轻。 于是,她便想着在姑母生时常在的地方陪伴。 但李晁他…… ……他让她搬离颐华殿,搬到了那样一处偏僻的地方,不允许她轻易出宫。 于是她便连慈宁宫都去不了,接触不到所有能寄托哀思的过往。 而他是姑母唯一的孩子啊。 她不知有多么害怕,害怕李晁的意思就是姑母的意思,是姑母不想见她,姑母也怨她…… “娘子?” 她的手被握住。 向下看去,萧芫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轻轻战栗。 漆陶心疼又自责:“都怪奴婢,奴婢不该提的。” 萧芫摇摇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没事,你能想我所想,本就是很好的。” 漆陶又知道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前世还早早地为了护她去了。 今生,她会护好她。 …… 刚收拾妥当预备出门,殿外小宫女来报:“娘子,胡媪来为娘子送最新的奉例了。” 萧芫讶然,与漆陶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 胡媪身为宫中老人,以前还亲自管些事,这些年来已经慢慢身退,多做些调教武婢女官的差事,离上次来还没有多久,又能有何事呢? 总不能还当真是来送奉例的吧。 漆陶看向丹屏,丹屏满面懵懂,挠头,“阿姊?” 漆陶转回来。 好了,不用问了,一看就知与她无关。 . 还是在上回的花厅。 胡媪的姿态竟比之前还要低些。 又是问安,又是让宫侍们交接清点,若非奉例还是照旧那些,还让人以为是多金贵的东西呢,竟能劳得胡媪亲自出面。 有条不紊地忙完了,花厅里宫人只剩下萧芫贴身的几个侍女,胡媪不着痕迹扫了她们一眼,面上有些为难。 萧芫会意,轻声让她们都出去。 还特意令半掩门扉。 胡媪朝门的方向看了眼,回身,面对萧芫肃身一礼:“让肖娘子见笑了,老奴一把年纪,还这般舔脸来叨扰娘子。” 萧芫起身虚扶一把,“胡媪这是哪里的话,您能来颐华殿,我求之不得呢。” “娘子这般说,当真折煞老奴了。” 胡媪冷硬深刻的皱纹泛出些苦涩,嗓音愈苍怆,“老奴此番前来,不为其它,正是为了老奴那不争气的义女。” “义女?”萧芫不明所以。 胡媪有些难以启齿,可到底开口:“正是前些日子不留神打碎娘子花钿的宫女。” “娘子着人将她从掖廷接回后,老奴才得知此事,今日前来,便是代小女向娘子赔个不是。也感谢娘子,多谢娘子不计前嫌,给了她这般好的活计。” 萧芫了然。 原来她随口让从掖廷叫回来的小宫女,竟是胡媪的义女。 实话说,她殿中宫女那般多,就算此人由她亲自开口免了惩罚,她也盯不住究竟是哪一个。 “胡媪不必如此,打碎花钿罢了,不算什么大错,去掖廷几日已是处罚。回来能领了管花钿饰物的差事,也是她自身办事牢靠,值得托以重任,您莫要因此忧虑。” 胡媪又是一礼,眼底泛起了泪花,“无论如何,老奴都多谢娘子开恩。” “娘子不知,老奴这个义女性子腼腆,手脚也甚是笨拙,本不堪入宫的。是老奴担心她在宫外受人欺负,想着宫里还能照看一二。” “可她向来寡言,办了什么错事,受了什么委屈,都不与老奴说。这回若非娘子,她还不定怎么样呢。” 萧芫看她这般,心中亦有些唏嘘。 胡媪身为姑母身边旧人,在宫中地位尊崇,无论从前还是现在,管教底下宫人都十分严格,轻易不留情面。 若非为了她这义女,怕是一生都做不来这样折脊梁求人的事。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姑母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萧芫走近些,亲自搀扶她坐下。 “您尽管放心,她在颐华殿一日,颐华殿便护她一日,绝不让人欺负了去。” “好,好,多谢娘子!” 胡媪迭声道谢,感激涕零。 萧芫送她离开,望着她已经有些佝偻的腰背,内心五味杂陈。 漆陶自暗处步出,立在萧芫身后,“奴婢已经安排下去了。” 适才萧芫只是明面上不曾留人罢了,实则漆陶出去后,又从另一头绕了回去。 萧芫颔首,没说什么。 天色已晚,她敛了思绪,略收拾了下,便自近道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殿内。 四方黄梨食案刚摆上了热腾腾的珍馐,萧芫进来,连连与姑母告罪,挽着姑母手臂一同坐于案边,亲自侍奉饭食。 太后得知胡媪之事,亦是感慨,“家家都有难事,年轻时那般刚毅的人,临到老了,也免不了世俗牵绊。” “刚毅?”萧芫道,“胡媪脾性本就厉害,年轻时难道……” 宣谙:“可不嘛,娘子是没瞧见过,若是见了,保管大吃一惊。” 萧芫讶然:“竟这般夸张?” 说起往事,宣谙眉目间神采流溢,“那时胡媪身手便已十分不错,寻常女子都要成婚生子,她偏不屑一顾,立志要参加武举,不知因此拒了多少对她有意的俊秀郎君。” 萧芫:“那可考上了?” 宣谙摇头:“自是没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况且,男女之间天生力量悬殊,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如何能比得过呢?武举又不是选兵,竞选出来的可都是将军。” “不过她不曾气馁,连参加了好几回,最后就算不成,也获益匪浅。之后经她手教出来的女子,个个儿身手不凡,甚至比得上宫中禁卫。” 萧芫叹服,也了然了姑母为何那般说。 这样一个不拘于世俗,敢与男子争先的女子,大半辈子孑然一身,仿佛心中纯粹得只有不息不灭的武学志向。 可到头来,还是认了个义女,不断为其奔走操劳,与平常的父母别无二样。 太后嘱托萧芫:“人到了你宫中,保她安稳便可,关照太过,也并非什么好事。” 萧芫点头,“姑母放心,我省得的。” 膳后,萧芫大致提了提春日赏花宴的事,太后便应了下来,当场与她一项项分说明白。 宣谙在旁笑道:“自娘子正式接触宫务,太后就已经想到了此事,若非为了娘子,哪至于这么早便开始过问呢。” 萧芫又是黏黏糊糊好一阵撒娇卖乖,太后脸上的笑容便没下来过。 之后问女夫子出京之事,萧芫详细交代了,喜滋滋地得了姑母夸赞。 正要告退回宫,被太后叫住,揶揄:“近日回回如此,无论何时来,到了这个时辰便要回去,是在故意躲皇帝吧?” 萧芫不好意思,“姑母。” 太后也向来知道他们二人的官司,一个不喜管束,一个偏要凑上去管。 此时笑嗔一眼,“行了,去吧。” 最后嘱托:“听闻你近日还向太医署学按摩,以身体为重,莫要太逼着自己。” 萧芫应下,脚底抹油般从后殿溜走了。 还未到颐华殿,便听到了身后熟悉的声响。 她前脚离开,后脚李晁就入了慈宁宫。 漆陶和丹屏看她松了口气的模样,都在忍笑。 萧芫发现后羞恼,一人轻拍了一巴掌,“笑什么笑,有何可笑的,都没事做了是吗,明日去佛寺的东西可拾掇好了?” 第12章 太医 翌日出发前往重明寺,正逢了个好天光。 一团金阳高悬空中,被一圈更大的光晕环绕着,五彩交融,光芒万丈,正似传说中真佛身后的那轮佛光。 光晕伴着萧芫从皇宫到寺中,直到踏入佛寺宝殿。 待午后用了素斋从寺中出来,又伴她回到了皇城。 一路上百姓三五成群,对着这难得的景象称奇,更有许多双手合十,就地参拜。也有人毫不在意,只顾为着生计奔忙。 行过官道,穿行东市,萧芫并未直接回宫,而是拐入了一处小巷。 下车时也没让侍女跟随,而是独自敲响了一处宅门。 这门不大,屋宅从外瞧着也远远比不上邻里气派,可看起来却很新,门上还散发着漆门颜料的淡淡清香,门口更是堆了好几篮子的新鲜蔬果。 萧芫进去,直到将近黄昏时分才出来。 车轮滚滚向前,踏上回宫的路。 漆陶和丹屏皆松了口气,漆陶更是紧张询问:“娘子,如何?” 萧芫面色忧虑,沉重地叹了口气。 漆陶急了,“娘子进去了这么久,竟不成吗?老太医当年为太后效力,太后保他余生无忧,若非太后,他此刻怕是只能孤苦伶仃客死他乡,怎么到头来,连这点忙都不愿帮呢?” 萧芫抿唇,调皮地眨眨眼睛,唇角翘起,“我何时说不成了?你家娘子出马,必须马到成功。” 笑容愈来愈大,矜傲昂扬,冶丽的面庞好似在发光。 大落又大起,漆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娘子您真是,这么好的事您还要哄我。” 萧芫得意地晃晃脑袋,和丹屏一同调笑漆陶。 解决了一桩心事,萧芫回宫的一路都很有兴致,在马车上掀开小窗的帘子,哼着曲儿欣赏巍峨壮丽的皇宫与肃然威风的禁卫。 天边晚霞绚丽华美,铺呈出连绵不绝的迤逦天光,晕染上萧芫的奢华簪饰,与殿宇飞檐一同反映着粼粼光点。 她向着西面伸出手,似要接住这不属于人间的金乌天神。 遇到路过向她行礼的,会随意递个眼神,应个一两声。 这要放在平日里,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萧芫回想着今日,心底也便如这欣欣向荣的春日,渐生出一片葳蕤。 她今日出门,一为前往佛寺为姑母请愿,二为寻一个已致仕隐居的老太医。 先前让漆陶去打探消息时,她托辞自己是从太医署偶然听到有个老太医曾照料姑母身子多年,想着寻到学些按摩手法为姑母尽孝。 实际上,这个老太医,她前世便已经熟识。 前世姑母去世,她因悲痛过度患上心疾,便是靠着这位老太医的诊疗度过最艰难的时候,常年吃的药丸,也都是出自他手。 老太医的医德医术她再了解不过,便想着今生早些寻到以备后患。 后来才知,原来姑母年轻的时候老太医就已经在专门照看,一直到致仕,才将此重任交给现在的奉御医官。 于是这次拜访,她不止讨到了按摩手法,还知道了有关姑母身子的不少消息,也真正地松了口气。 按老太医所说,当年姑母因早产落下的旧疾,早在他致仕的时候就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现在姑母的身子,可以说比一般的同龄人还要更康健些。 有了老太医的这颗定心丸,她再也不用担心以前,只一心照看好姑母的以后便可。 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如何能不心情舒畅呢? 回到颐华殿,萧芫将讨来的按摩小册子分成许多部分,让人在不同时间询问太医署的医官乃至宫中御医。 漆陶奇怪,“娘子,您不是说,这个老太医十分值得信任吗?” 萧芫:“信任是一回事,但事情的周全是另一回事。事关姑母玉体,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接着到书房,整理今日已供过的佛经,她一部分便放在了寺中藏经阁,一部分请了回来,待明日送往奉先殿。 还有一些藏经纸,这是她誊抄新佛经所用,一摞摞整理好,放在书架最高处。 去慈宁宫陪姑母用过晚膳,询问些宫务的不解之处,再回到颐华殿,已是月上柳梢头。 漆陶已经问过今日殿中情况,实在不安,来寻萧芫。 “娘子,今日圣上来此,足足等了一炷香才走,听说走的时候十分不悦。保不准,明日会问责娘子乃至殿中。” 萧芫撑头看书,睁着朦胧的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摆摆头,“没事没事,最多问责我,他可是个好皇帝。” 漆陶:…… 这还没事吗,以前娘子,不是很讨厌被圣上问责的吗。 这一晚,萧芫难得没有梦到前世的凄苦,净是些光明美好的未来愿景,他们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只是临近天光亮起的时候,浅浅做了个不怎么记得内容的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坐在床榻上平复着回想许久,才隐隐想起了些,似是关于黔方洪涝。 拉响帐中铃,对跟在侍女身后进来的漆陶道:“今日早些去向姑母请安。” 她得问问李晁,有关监察御史查得如何了。 漆陶赞同,“今日二公主解了禁足,也会前往慈宁宫请安。” 萧芫惊讶,“这么快?” 漆陶服侍她,边道:“哪里算快了,是娘子这些日子太忙了些。” 天边熹微,朦胧的雾霭笼着清冷的晨光,路边新绿挂着一串串晶莹的露珠。 萧芫刚踏入慈宁宫宫门,抬眼便见二公主已上了陛阶,立在了殿门前。 许是听见了动静,李沛柔回眸。 定定看了萧芫半晌。 萧芫察觉了,没搭理,拖着逶迤的裙摆绕过了她。 “喂,萧芫。” 萧芫顿住步子,没有回头。 心想,经过这一遭,这位公主殿下应当不会再纠结什么行不行礼的事了吧。 “你莫要得意,一个前往偏僻地方赈灾的差事罢了,就算我舅父领不到,也依旧是监察御史,是所有同级御史中最有希望升官的。” 萧芫:…… 看来,李晁那边的查探已经初步有了结果,连宫中的二公主都听到风声了。 但李沛柔当真觉得,她舅父丢了差事,是她的手笔吗? 区区一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罢了,她尚不会放在眼里,如今要前往黔方的差事有了动摇,只能说明李晁查出来的结果并不乐观。 萧芫回头,“我为何要得意,若非你此刻说出口,我还不知道。” 李沛柔被噎了个仰倒。 合着是她自曝,将弱点送上门给她调笑。 咬牙狠狠:“左右凡事都是如此,没有板上钉钉地办,谁也说不准是不是你的。” 萧芫看她为此如此愤愤不平的样子,一时恍神,想起前世她披散着头发,大雨中拦路跪在她面前痛哭的模样。 她号啕着,乞求她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替她与淑太妃说说好话,不要将她们送去山上的道观幽禁。 可是她与她,何来往日的情面呢? 认识的年头是够久,可没有一次不是争锋相对,不住在一处,反倒清净些。 若李沛柔知道她一向念叨的舅父,会为她和她母妃带来那般的未来,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慈宁宫殿内传来一声清咳。 萧芫回过头,看到宣谙姑姑扶着姑母自后殿出来。 宣谙面无表情:“二公主殿下若觉得慈宁宫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以后还是少来得好。” 太后看也没看李沛柔,只温声对萧芫道:“芫儿来了,快进来吧。” 萧芫跟在姑母身后,没再管李沛柔,入了偏阁,亲热坐在姑母身边。 看着李沛柔带着侍女,拘谨又惶恐地向姑母请安,心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倨傲,只是淡淡的,感觉不出什么情绪。 前世她并不是没在这个位置上看过李沛柔的这副模样,可看得再多,也从不曾觉得自己当真比她好,可以不在意她的许多刺人言语。 那时她觉得,李沛柔再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的公主,是宫侍们要称殿下的人。 可她呢。 她只是个走投无路,被姑母纳入羽翼,连亲生父亲都不想要的臣子之女罢了。 再骄傲,内心深处也是自卑的。 可此刻,萧芫在心中轻声反问一句,就算她是公主,自己是臣女,那又如何呢? 就算凡事不到最后,便不算属于自己,那又如何呢? 人总归是活在当下,这个当下,就是她在上首,李沛柔在下首。 前世不曾变,今生,不会变。 什么都要与她李沛柔争个高低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萧芫浅浅一笑,不去看李沛柔恭敬的告退,而是从案上拿了一块甜雪,塞进了口中,还毫不客气地用了姑母的杯盏。 放下时被姑母轻点了下手,“喝你的蜜水去,来沾予的茶做什么。” 萧芫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答:“甜雪这么甜,姑母的茶才好解腻嘛。” 惹得太后连唤宣谙,“往后便给这小妮子一盏蜜水一盏茶,予倒是要瞧瞧,她究竟有几张嘴。” 恰李晁进来,听见一片笑闹,尤其是母后开怀的声音,便不由也带了两分笑意。 “儿臣给母后请安。” 萧芫看见他,本能侧过身躲到姑母身后。 李晁恭敬行礼,余光却盯着那一抹鲜亮的色彩。 萧芫人是躲到了后头,衣摆却露了出来。 李晁清清嗓子,开口,“今日政事堂所议赈灾之事果不出母后所料……” 一听赈灾二字,萧芫从后头探出了一个脑袋,竖耳聆听。 第13章 考教 李晁不着痕迹瞥了她一眼,接着与太后禀报商议。 每日政事堂要议的事总是又多又复杂,赈灾只是其中一项,可能在李晁与太后眼中较为顺利,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转到了其它事项上。 萧芫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们再绕回来,又不敢离开,怕错过。 最后等他们议完,她光吃茶吃点心都把肚子填饱了,直身时浅浅地打了个饱嗝儿。 李晁要告退时,萧芫紧紧贴在姑母身边,没有一点儿要随他走的意思。 她已经决定了,左右姑母也是知道的,她多磨磨姑母就行了,能躲一日是一日。 “萧芫。” 萧芫身子一僵。 心里大呼不妙,这家伙不是告退了吗,怎么还没出去? 太后步子不停,慢悠悠向前,萧芫刚伸手想唤,李晁就到了她身边。 在她耳边低语:“萧娘子作为以后要母仪天下的天下女子之表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这么快就后悔了吧?” 特意将两个天下加了重音。 萧芫深吸一口气,不理他,往姑母离开的方向抬步。 “拿到政事堂明面上商讨的事,一般,都不会是全部。” 李晁语气淡淡的,从她身后传来。 萧芫回身,看见他勾起笑容,胸有成竹,“这下,可愿领我去颐华殿书房了?” 说是她领他,可实际上,是李晁的御驾在前,萧芫老不情愿地远远坠在后面。 漆陶都替娘子紧张,耳语:“圣上不会是生气了吧?” 萧芫摇摇头。 漆陶松口气,“没生气便好。” 萧芫:“不是。我不知道,也不想管。” 漆陶:…… 丹屏噗嗤笑出了声,“娘子好样的!” 紧接着就被漆陶拍了一巴掌,嗔道:“哪有你这样撺掇娘子的。” 说完自个儿也笑了。 …… 颐华殿书房,是承载萧芫与李晁最多记忆的地方。 从她幼时刚入宫,一直到长大及笄,他总是如现在这般负手立在她的书案前,看着她磨磨蹭蹭地挪进去。 对每一个年岁的她来说,他都如一座山岳般,高大挺拔,很有威势。 他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极聪明,世间少有。 只比她大两岁,进学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他懂得的永远比她多得多,越长大就越明显。 又从不因此自傲,永远沉稳有度,老成果断。是她除了姑母以外,第一个崇拜的人,可惜这种崇拜,很快就成了被过多管束的不耐。 他的能力本事伴随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古板与固执,凡是他认定且坚持的事,他会想尽办法达到,从不轻易放弃。 比如他认为他的皇后应该是什么样的,便一直致力于让她变成那个模样。 这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儒家的迂腐思想,但除了读书这一件事,其它的大多他都不曾得逞。 抛却因为出身自卑的那点事,她其实对于现在的他没那么多怨恨与不满。 从小到大,一路吵吵闹闹,她与他有不开心的时候,就有开心的时候。 他虽管束她太多,但从不让旁人欺负她,哪怕这个旁人是公主,是他的亲妹妹。 他会惩罚她的各种调皮与不听话,可偶尔,也会帮她在姑母面前遮掩闯下的祸,陪她一起跪奉先殿。 他对欣赏什么美景,看什么花开从来没有兴趣,但每一回到她的书房,他总会亲自折花带过来,还附赠一个美轮美奂的珍贵花瓶。 前世她想过的,想过与他成婚是什么模样,也真心觉得就这么一辈子与他过下去,与他一同孝顺姑母,确实很好。 可是后来…… 后来,她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 原本触手可及的未来成了梦中的奢望,那之前越美好,那之后便越痛苦。 才知原来世间最残忍,是给予之后毫不留情的剥夺。 她以为,总能剩下些什么的。 可是最后,不止他,不止皇后之位,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曾多拥有些日子。 …… 萧芫抬步,迈了进去。 没离他多近,隔了几步立着,抬眼看向他。 “你查出来了是不是?” 李晁不语,垂下的手以指节点了两下桌案。 萧芫:“你先告诉我。” 李晁勾唇,面上严肃褪去几分,露出少许少年人的意气,“交易自是有来有往,空手套白狼,不好吧?” 萧芫不说话了,侬丽的眉目间浮现几分不耐,大有他不说她就走人的架势。 李晁无奈,思及昨日想来找她结果扑了个空,她殿中的人还一问三不知,让他空耗了许多时间。 沉声:“过来。” 萧芫不动,甚至后退了一小步。 李晁:“过来,我便告诉你。” 萧芫确实想着随时开溜,他都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追上来把她拖回去吧。 但又想想,这明明就是她的书房,要走的话,该走的也是他才对。 于是微昂起头,挺直了脊背,理所当然几步行了过去。 她不止过去,还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坐在了圈椅上。 且一举一动皆十分优美雍贵,将自小学的宫廷仪态发挥到了极致。 李晁浑然的肃正面孔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没忍住磨了磨后槽牙。 好得很,现在脾气见长啊。 萧芫伸手将桌上今日他带过来的齐紫梅瓶拿过来,细细赏了赏上头插着的两枝桃花。 挑三拣四:“花儿是繁盛,可全都开到荼靡,怕是两日不到便会全谢了吧。” 哼,他不急,她也不急,看谁耗得过谁。 李晁:…… 他敢说,要是花枝上带几个花骨朵,她嫌弃得会更多。 李晁伸手将花瓶从她手中抽走,“你不要我便带回去。” 萧芫好整以暇,优雅地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嗯,那你拿回去吧。” 拿回去看他摆在何处。 果然,不出三息,花瓶便被他咚地一声放回了原处。 “那个监察御史……” 李晁看她迅速转头看他,挑了下眉。 萧芫一触及他的眼神,又转了回来。 李晁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袖中拿出一张纸,以两指夹着,放到了她面前。 萧芫立刻拿起,打开。 上头都是蝇头小楷,一块一块在纸上分布,像是一份份密报被维持原样专门誊抄下来的。 萧芫自左上开始看。 上头详细写着这位监察御史近日所行所言,大到对时事发表的政见,小到在酒桌上吹的牛皮,但凡瞧着有些可疑的,全都记录其上。 这种详细的程度,简直就像在他肚子里放了个蛔虫。 李晁尚未亲政便可做到这般,若是以后亲政了…… 幸好那些臣工不知晓具体皇家的手脚能伸多长,不然非得日日食不甘味,寝不成寐不可。 看了上头探得的几桩事,萧芫直接循着李晁朱批的痕迹向下。 被朱批点出来的,都是关于黔方洪灾的言辞,种种轻慢不屑,话语间已经将赈灾的钱粮视为己有,看得萧芫眉心深深蹙起。 时间是在朝堂推举他监察赈灾呼声最高的几日,地点是在金尊裕楼的顶楼厢房。 短短几日内,他见了不止一人。 气得萧芫一把将纸拍在案上,忿忿:“怎的就提议让他去监察赈灾之事,这简直就是放硕鼠进了粮仓!” 李晁睨她:“我还以为你未卜先知,知道些什么。” 这随口一句,听得萧芫心漏跳了一拍。 她没有遮掩,直直看过去,“我就是未卜先知,之前看二公主的样子就知道她母族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说她舅父如何如何,搞得好像那么一个八品小官有多了不起呢。” 说着说着开始怪李晁,“这么个贪官污吏,你之前怎么就没查出来呢?” 问的是之前,想知道的却是前世。 她想知道,为何前世直到黔方灾情成了惨案再也瞒不住,才宛如挖肉剔骨一般去除这些毒瘤。 李晁眼神睇了睇她面前的这张纸:“你觉得,能得到这么详细的密报,需派出多少人?” 萧芫有些懵:“多少人啊?” 李晁:“十几个顶尖高手。” “十几个?”萧芫震惊。 还是顶尖高手,能称为顶尖的,算上暗卫,也没有多少人吧。 李晁耐心与她解释:“首先需调查他日常所有的出入场所,提前埋伏,每一个地方都是不同的人。探查时会详细记录时刻,确保他的行踪尽在掌控,不曾逃出视线。之后便是轮守,这样事无巨细的探查与记录,一日最少要三波人。” 萧芫再看这张纸,瞬间觉得,这真是一张无比昂贵的纸。 这样的差事,她光是想想,便觉得十分艰难。 这还只是几日,若多些日子,所费的人力物力更是难以估量。 想到什么,萧芫狐疑地看向他,“你用这样的交易换我读几本兵书,未免也太……” “奢侈?” 萧芫点头。 李晁将纸拿回,收到袖中,“兵书呢,既然知道自己占了便宜,总得读快些吧。” 一提起书,萧芫肩膀塌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靠上书案,吸吸鼻子,拖着嗓音悲戚道:“在书架上。” 李晁眸中浮起几分笑意,很快敛去,也不计较,亲自起身去拿。 第14章 岳家 萧芫读过与没读过的书总是很好分辨,没读过的便是原样,读过或正在读的,总是花里胡哨。 尤其封皮,包了层素面提花缎的书衣还不够,还饰以风干的真花花瓣,绘成种种绚丽繁复的图案。 李晁看了眼旁边,觉着幸亏这是兵书,旁边的游记,饰样多得简直让人想拿都无处下手。 不知第多少次在心里暗自皱眉。 将好好的书整成这样,真的能静下心来读吗? 伸手拿下书,随手翻了翻,侧身:“萧芫,只有一本,你还只读了三分之一都不到。” 以这个速度,十多本,她三个月怎么可能读得完。 李晁这个语气,简直让萧芫打心底儿里发怵。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觉得比面对真正的夫子还要难受。 起码夫子宽和,哪怕她何处做得不好,也是提醒为主,哪会像他一样,开口就是不认同、警告与问责。 萧芫闭了闭眼睛,心情直线跌入谷底。 心里反复咀嚼着忍耐与应付两个词。 都重生了一回了,总不能还和以前一样,不痛快了就顶着和他吵吧。 吵浪费时间不说,最后还没什么好果子吃。 萧芫提提唇角,发现实在是做不出什么表情,便头也未回,从鼻腔里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真考教起来,李晁现身演绎了,什么叫做铁面无情。 等他翻完了她看过的所有内容,萧芫也收获了一堆各式各样的惩罚,多是抄书,背书,还有看引申出的其它书。 多到萧芫根本提不起完成的欲望。 这怎么完成呢,她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又不会分身。 便是从早到晚一刻不歇,也好似蚂蚁搬山,累死累活也只能搬一堆小土坷垃。 偏偏李晁对于教她这件事执着得可怕。 他不止考教,还会敏锐察觉到她所有掌握得不牢固的地方,掰开了揉碎了与她讲,信手拈来几个历史上真实的战役当作例子。 待终于结束,暮鼓都敲过不知几个一炷香了。 她还只晌午草草用了个午膳,早就前胸贴后背,饿到腹中已经觉不出饿了。 等这尊大神彻底出了颐华殿,漆陶和丹屏从书房两边门框探出头,一看惊了一跳,忙进来。 齐齐转到书案另一头,蹲身看蔫答答趴在书案上的自家娘子。 漆陶小心翼翼拿开离娘子面庞只有两指之距的描金夔凤纹狼毫笔,柔声:“娘子饿了吧,咱们用膳可好?” 萧芫呜咽一声,将头埋进臂弯里,闷声:“我要去寻姑母。” 嗓音委屈得像是要哭了。 “好好好,那咱现在走,去慈宁宫用膳。” 丹屏稀奇地看着漆陶哄孩子似的哄娘子,耐心引着娘子出去更衣,并令小宫女收拾书案。 一踏出颐华殿往慈宁宫的方向去,萧芫瞬间恢复了活力,一边恨恨咬牙,“前朝政事怎么没将他圈在政事堂和御书房里。” 一边健步如飞,“我要住在慈宁宫再也不回来了!” 漆陶小跑着跟在萧芫身后,萧芫说一句她便应一句。 丹屏抿唇抿得死死的,也没忍住面上的笑意,还好娘子没回头。 入了慈宁宫后殿,萧芫可怜兮兮投入姑母怀中,泫然欲泣地从头到尾诉说了一通,尤其是“惨无人道”的过多惩罚和饿了半日的肚皮。 听得太后十分心疼,一边让宣谙唤人备膳,一边驾轻就熟地安慰。 ——像这样的事,实在是发生过太多太多次了。 且现在还好些,皇帝还小的时候,还会跑来与她告状,想让她帮忙管教,那真的是,摁下这个浮起那个,日日让人哭笑不得。 一顿丰盛的晚膳填饱了肚子,萧芫情绪稍好一些,撒娇要留在慈宁宫一晚。 宣谙早料到了:“娘子放心,早使人将娘子的床褥备好了,就挨着太后。” 萧芫乖巧点头,好容易露出了笑容。 太后牵过她,“今日你来得正好,予有件东西要给你。” “东西?” 萧芫好奇,乖乖跟在姑母身边。 太后一路将她拉到了书案边,自旁边的锦盒中拿出一封信件。 递到萧芫手中,“这封信,自边关而来。” 听到边关二字,萧芫眸光亮起,惊喜道:“是岳家阿兄阿姊来的信?” 太后点点她,“还有你岳伯伯,净惦记着你阿兄阿姊了,怎连长辈都忘了。他们给你的信,可比给予的都厚上许多呢。” 萧芫嘿嘿笑了,开心得神采飞扬,一下便将今天白日里的凄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迫不及待打开看。 真的好厚好厚,都够她看上许久了。 但萧芫一点儿都不嫌多,甚至觉得再厚些才好,最好可以一直读到下回来信的时候。 依旧是岳莲城岳伯伯打头,话语亲切宠溺,以极优美的笔墨描绘了边疆风光,讲述他们的日常生活,在岳伯伯笔下,边关宁静壮丽,偶有战役也会很快解决,不值一提。 是啊,岳伯伯可是朝廷百年难遇的战神,外族的这点儿骚扰才不成气候呢,甚至用不到伯伯亲自出马。 末了一一过问她的学业、身体、心情,叮嘱了足足一面纸。 萧芫看着这些,心里已经在想该怎么给伯伯写回信了,她要写得比伯伯还多,若伯伯就在面前,她甚至可以说上个三日三夜! 接下来便是岳家大兄岳皓阳,皓阳阿兄为人沉稳,用兵如神,写起信来言辞简练、温厚,给人一种不疾不徐脚踏实地的感觉。 说了许多许多事,最令人开心的便是与阿嫂给她添了个小侄子,最后还用红泥覆上了小手印和小脚印。 看得她眉眼弯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小侄子什么模样。 不行,回信的时候得让皓阳阿兄下回将画像寄过来,不然可别想从她手中讨礼。 然后便是次兄岳皓璟,开头便赠了她一首边塞诗,种种风光尽敛入笔下,粗犷而悠长,之后信中辞藻更是精美准确,平仄韵脚皆十分讲究,要她看,都可以上场与那些享誉盛名的文人墨客相较了。 结束时提及他已定了亲,对这位未来阿嫂颇为满意,等她收到信时,估计已经拜堂成亲了。 萧芫再翻过前头看看红泥小脚印,忽然有些遗憾,遗憾阿兄们人生的重要时刻她遥隔千里,无缘亲眼见证。 结果底下三兄岳皓肇便大喇喇道,什么知道她定然遗憾,没事,不用遗憾,他就在边关也没观礼,净去打仗了。 萧芫看着皓肇阿兄炫耀地详细描述他打胜的每一场战役,包括他曲里拐弯的心路历程,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怪不得岳伯伯总说,皓肇阿兄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和打仗过日子便够了,与哪个年轻女娘处都是耽误人家。 之后是岳家大姊岳晗雁,晗雁阿姊的笔锋格外凌冽,内容平铺直叙,可她看着看着,却有些鼻酸。 阿姊大她四岁,幼时岳伯伯一家还在京城的时候,晗雁阿姊会常常进宫,是除了姑母,陪她最多,对她最好的人。 阿姊虽与皓肇阿兄是龙凤胎兄妹,性情却南辕北辙,皓肇阿兄热烈如火,阿姊便冷然似冰。 且论习武天赋,阿姊是岳家兄妹中天赋最高的,几年前便连皓阳阿兄都败了下风,是威风凛凛、首屈一指的女将军! 她真的好想见阿姊啊,算上前世,她一时竟记不起究竟有多久未见了。 萧芫忍着泪水,接着往下看。 最后,便是幺姊岳晗琼。 诗意般的温柔从字里行间透出来,如轻风,如春水,润物无声。 幺姊不止讲自己近日又看了哪些书,珍藏了哪些字画,还讲了岳家的每一个人。 从岳伯伯近日总是为三兄和大姊的婚事发愁,一直到她身边婢女又闹出哪些糗事,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萧芫知道,她是想让她通过文字知晓更多,就好像她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情长纸短,不尽依依,希垂尺素。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祗颂玉安。】 萧芫看着这最后一句,泪水猝不及防滴落,她慌忙偏头,拭泪去检查信纸,生怕泪水污了字迹。 太后将信纸接过,“正旦前不久他们才走,距今不过三月,你现在便哭,往后的七个多月又该如何呢?” “不止这封信,他们啊,可给你寄回来不少好东西呢。” 太后将锦盒展开,不大的盒子以巧妙的机关分了七层,每一层所放的饰品皆不同,盒子侧面,还有小小的花笺。 萧芫拿起花笺,是晗琼幺姊的字迹,写着这些饰品的材质及用途。 最底下还有一句潦草的,明显就是皓肇阿兄偷偷添乱加上去的。 【小芫儿,这些我们岳家用不上,都送给你了!】 什么用不上啊,分明就是知道她喜欢这些,特意为她搜罗的异族饰物。 这些便是在塞外异国也十分珍贵,京城更是从未见过。 太后:“还有许多,明日遣人一并给你送去,可够你玩一阵了。” 萧芫破涕为笑,用力点头。 这一夜,她将信压在枕头底下,睡在姑母身边,隐约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幼时。 那时有姑母,有岳伯伯,有岳家阿兄阿姊,还有李晁。 所有人都在一起,不曾分离。 岳家阿兄和大姊都比她和李晁大许多,只有幺姊小些,所以玩的时候都是他们带她。 至于李晁,他从小就是个小古板,动不动把玩物丧志挂在嘴边,而且皇帝的课业可太多了,他一日也没多少时间能出来。 就这,还总想将她也拉回去。 不过岳家阿兄阿姊在的时候,都会护着她,所以他们进宫的日子,就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后来,慢慢地,他们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她九岁那年,岳家远赴边关。 从那之后,只有每年冬日会回来两个月,人还总是不全。 不是皓阳阿兄不在就是皓璟阿兄不在,他们领兵的本领最强,会留在边关镇守。 去岁初秋她及笄,冬日除了皓阳阿兄,全都回来为她补过大礼,而她隔了一世,其实已有些记不清具体是怎般,心中只余那极为深刻的,无忧无虑的开心。 一直不曾淡忘,仿佛就在昨日。 那也是前世,她最想再拥有的热闹。 可一年盼过一年,再也没有盼来。 后来边关局势紧张,连那两月阿兄阿姊们都无法归京。 再到姑母去世她搬离颐华殿,困守一方巴掌大的破落天地,便是他们回来,她也没办法知道了。 她知道边关之重要,不敢奢望岳家能搬回京城,但想和以前一样,每年能有两个月的相聚。 萧芫翻过身侧卧,静静望着棂窗下清霜般的月光,幻想着空中玉镜流萤,与浩瀚苍茫的边关千里共婵娟。 但她想了许久,除了李晁那儿,再想不出任何能得知边关密报的地方了。 她得弄清楚,这一年的冬日,岳家为什么没能回来,边关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15章 敷衍 那头李晁自颐华殿离开,到御书房用了个简单的晚膳,夤夜将大理寺卿江洄密召入了宫。 暗处的暗卫代替御前内侍,除了言曹守门,明面上再看不到一个宫人。 言曹作为李晁的身边人,自是知晓里头所谈何事。 实际上,一开始得知时,他惊讶了许久。 这还是他记忆以来,圣上头一回这般“徇私”。 旁人不知,他是清清楚楚,在萧娘子偷偷查探公主舅父监察御史之前,圣上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留意过此人。 后来察觉到萧娘子动作,主动帮忙遮掩不说,还寻了个理由动用压箱底的势力帮忙,现在还用上了大理寺卿。 要知道,连朝堂都少有人知,大理寺卿其实是圣上的人。 一旦这重关系暴露,许多事便会平添许多麻烦。 其中风险,不消多说。 但圣上就是做了,一开始就不曾犹豫过。 或许连萧娘子自己都将二公主那些戳心之言渐渐淡忘,但圣上始终不曾忘,甚至耿耿于怀。 圣上无法左右萧相的家事,别说圣上,便是太后,萧相的亲姊,都拗不过萧相骨子里的偏执。 于是圣上便从其它地方替萧娘子弥补,首当其冲,便是这个舞到前头的二公主。 圣上身为男子,又是兄长,对公主自是不能如何,最多遣回宫中让淑太妃管教。 但前朝便不同了,那是圣上最能放得开手脚的地方,萧娘子不出手还好,一出手倒是提醒了圣上。 言曹甚至觉得,就算那监察御史没这么多这么大的罪过,圣上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也能挑出来许多。 毕竟人无完人,朝会宴饮还好,私底下谁没有个失言的时候。 那可是监察御史,身为御史,知法犯法,到时候,无论人如何,官帽定然是保不住了。 再想想今天白日里圣上拨开繁冗也要亲自前去教导萧娘子,言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圣上怎么就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 对女娘好,自然是得让女娘知道了才算好啊! 像圣上这样,天天就想着压萧娘子一头的,估计是没指望能赢取芳心了。 那他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恐怕也是遥遥无期啊。 将近三更,江洄才从御书房出来。 言曹忙躬身进去,将一刻钟前送到他手上的密报呈上。 “陛下,这是边关岳将军送来的。” 与萧芫手上又是信件又是东西的不同,到李晁这边儿的,只有军情。 也只有岳莲城将军一人的亲笔。 烛光残泪之下,以特殊皮质为纸,多种加密方式共同所写的密报一点点展开。 李晁看了良久,三更梆声响起时,收入机关暗格,起身,“回去吧。” . 翌日,萧芫早膳后兴致勃勃带着一堆儿东西回到了颐华殿,岳家给她寄过来的不止簪钗配饰,各式各样新奇的摆件,还有众多色彩艳丽的衣裙。 这些衣裙布料虽比不上宫中尚服局的精致,可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归整到后头,甚至还有骑装、胡服,最底下,竟还有身铠甲。 萧芫拎出来,感觉这玩意儿沉得她胳膊都酸。 丹屏两眼冒光,“哇,娘子,这是上好的明光铠诶。” 萧芫斜眼觑她,“要不你试试?” 丹屏迫不及待点头:“好啊好啊!” “嗯。”萧芫示意她接过去。 待丹屏换好服饰束起冠发出来,漆陶摩挲着下颌上下打量一番,“看起来还蛮像那么回事的。” 萧芫也满意,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能穿便送给你了。” “啊?”丹屏懵了,“娘子,这如何使得,这么贵重,怎么能送给奴婢呢。” 萧芫已经转身去看其它衣裳了,提起其中一件,江南的轻纱以异国的手法染成,恰是她最爱的那种绚烂色彩。 丹屏嗒嗒嗒到她身后,“娘子,娘子?” 被漆陶拉回来,悄声在她耳边说:“娘子可不爱看到什么铠甲,你便先替娘子保管吧。” 丹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些想问为什么又觉得没必要问,本身便少有女娘不爱红装爱戎装的,娘子这般喜欢打扮,怎么可能喜欢那些千篇一律的戎装呢。 萧芫亲眼盯着这些远道而来的珍贵物件被归置齐整,再回身时不见丹屏,刚要问便听漆陶说:“丹屏帮娘子放铠甲去了。” “我不是说……” “娘子,”漆陶轻声,“丹屏那丫头丢三落四的,娘子便替她保管保管,与那些礼放在一处吧。” 萧芫眉目间微有怔忪,回过神嗔她一眼:“你呀。” 漆陶笑着将萧芫推入书房,“娘子趁上午多看些书,下午慈宁宫里可有不少赏花宴的琐事等着娘子呢。” 翻开了书,摆好了笔墨,萧芫却久久没有动笔。 她是不爱习武的,更不爱铠甲戎装,幼时也最怕岳家的阿兄阿姊玩着玩着兴起要教她什么招式,但他们和李晁不同,她耍耍赖撒撒娇便也过去了。 她后来学会一些,是因为岳家去边关之后,她在宴会上偶然认识的闺中密友,原将军的女儿,原菁莘。 所以,在前世的最后,她才能拖着病得奄奄一息的身子又快又狠地刺入萧若的脖颈,一击致命。 “唔……” 猝不及防,萧芫闷哼一声,手重重摁上书案,青筋浮起,面颊肌肉牵动着抽动两下。 前世临死前入骨的痛楚竟还残存,随着回忆又卷入魂灵。 她紧紧闭上眼眸,低垂着头,平复许久。 再睁开眼,怔然看着眼前。 书上有两个字被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滴晕湿了边缘。 萧若…… 也不知现在的她,是什么模样。 对于这个从来没放在眼中过的继妹,她再怎么回想,也只有一抹淡淡的影子,再想不起更多。 但不久后的春日赏花宴,她定会来。 她得好好瞧瞧,她现在的模样。 . 一忙起来,时光便如白驹过隙,细沙般自指间溜走。 期间李晁又来了一回颐华殿,还是那一套考教,但这次萧芫心神尽被宫务与姑母的按摩调养占满,心不在焉地过了半日,对他的话全然没听到心里。 左右有了他查到的那些,二公主的舅父是几乎不可能再监察赈灾一事了。 李晁应是不悦的,但萧芫也实在无暇去想。 稍有点儿时间,她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直到姑母亲自询问。 “圣上是有考教那些兵书,怎么了姑母?”她尚还不明所以。 太后让她坐到身边,温声缓道:“予知道你近些日子有多忙碌,但皇帝不知,忙不过来本就情有可原,你好好与他说,他会体谅的。” 萧芫垂眸,咬唇,“姑母,是他与您说了吗?” 太后摇头,好笑道:“他哪是给予说这些的性子,不过他接连几日心情不好,予总是能看出来的。” 萧芫纤细的指节攥上袖口,抬眼,“可是姑母,我从前与他说过许多许多回,说女夫子的课业本就已经很重了,实在太累,可是他什么时候体谅过呢?” 太后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芫儿这回去试试,若他冥顽不灵,姑母为你做主。” 萧芫吸吸鼻子,忍住泪,点了点头。 …… 颐华殿内。 “娘子,不若拿上两方您之前绣的绣帕,与这食盒一并带去御书房,圣上定会高兴的。” 听闻萧芫要去寻李晁,漆陶在旁出主意。 萧芫鬼使神差想起了刚重生回来时,他递到她面前的那一方。 摇头,“不必了,就这个吧。” 提起食盒,率先向外走去。 众宫侍跟在她身后,一行往御书房方向。 临近赏花宴,路上宫女内侍来来往往,见了她都躬身行礼。 萧芫没让提前给御前打招呼,到了的时候里头还有臣子。 言曹刚要进去禀报,萧芫叫住他:“不用,没什么要紧事,我去偏殿坐坐。” 可萧娘子来,言曹哪敢怠慢,萧芫前脚入了偏殿,言曹后脚就将消息报到了李晁耳边。 没到一刻钟,言曹便亲自来请萧芫进去。 一听到她踏入门槛,李晁便将手中的笔放下了,顿了顿,又拿过一本奏折,表面在看,实际上心神早就集中到了萧芫身上。 食盒被萧芫轻轻放在了案角,紧挨着他的黑漆描金紫檀木笔架。 她行了个万福,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我不该在你来的时候敷衍了事,近日实在繁忙,没什么时间去读那些兵书,陛下见谅。” 语气硬邦邦的,目光始终低垂,只在刚立定的时候看过他一眼。 李晁手上的奏章被放在案上,内心隐秘的欢喜被她的言语一冲,眨眼间散得一干二净。 一时竟觉不出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只知似乎比她来之前还要难受。 他看着她,骨节被捏得泛白,“萧芫,你便连提前解释一二都不愿吗?定要母后开口,你才过来敷衍一趟。” 萧芫面无表情,自重生回来,她便打定主意,不与他吵。 于是此刻竟又行了一礼:“陛下教训的是,以后我都会提前与陛下说的。” “萧芫!”李晁被她疏远的礼节刺痛,兀地起身,被气得一手撑案,胸膛不断起伏。 “你做出这幅样子是给谁看?要你诚心一次,就那么难吗!” 第16章 争执 萧芫心底忽然有些想笑。 原来这些日子她的不诚心与敷衍,他都感受到了啊。 他也是能感受到的,那以前那么多回,是因为她太配合了吗。 配合他的考教,配合他的教导,也配合他让她搬宫,配合地做个足不出户的瞎子聋子,好让他另娶她人,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萧若双宿双飞吗? 现在读书她可以消极以待,那前世呢,若以性命威胁,够他允她留在颐华殿,留在慈宁宫吗?够他在她百般请求之后……来见她一面,分说明白吗? 她抬眼,直直看着他,眸光似遮了雾,辨不出情绪。 “那陛下呢,这么多年,陛下要我读书习字之前,可曾提前与我好好说清楚,好好问过我愿与不愿?” 李晁咬牙,“你的意思,都是我一厢情愿硬逼着你读,你根本不稀罕,是吗?” 萧芫唇抖了一下,稳住呼吸,“从小到大,哪一回,不是陛下自己就做了决定?哪一回我说的不想,你听进了耳朵里?” “好,好……”李晁呼吸重了些,怒火掩盖着痛,要发泄什么般,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 想到什么,李晁猛然停住,侧头看向她,眸中含着血丝,“你说读书习字,你出师礼画上的草书,没个十年的工夫练不成那般行云流水。萧芫,你从那么早的时候,就这般认为了吗?” 萧芫没想到,他竟然等到这个时候,这样一个糟糕的时候,才来问她草书的事。 不过也没什么所谓了,她前世因为怕他问,躲了一辈子,还不够吗? 萧芫轻笑一声,浓重的苦涩浸染心头,“李晁,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究竟与你说了多少回不想练簪花小楷,哪怕换一个楷书,都行。” 李晁…… ……他想不起了,在他的印象里,是他与她好好讲道理,她才应下的。 甚至每回看见她优美的字迹,都会有种自豪之感,觉得有一部分也是他的功劳。 一切,在这一瞬间,被她亲口戳碎。 萧芫看懂了他的神色,踉跄后退了一步,眼底终还是浮现泪花。 嘲笑自己:“你看,你都不记得了,我却偷偷自己一个人苦练这么多年,付出成倍的辛苦,还根本不敢在人前显露,多可笑啊?” “芫儿……”李晁喉头微涩。 萧芫歪着头,眸光如一片潋滟的湖,不堪风摧地颤动着,委屈浮动在被深陷囚困的暗渊之上,那么沉重,沉重得好像他托也托不起。 她又向后退了两步,泪水从眼角滴下,破碎中带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李晁却无暇欣赏,他只觉得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攥住了呼吸。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不稀罕吗,我今日便告诉你,李晁,我不稀罕,我宁愿从一开始,就只有姑母,只有夫子教导我!” “我真是厌恶透了,你将哪个太傅教导,又或是圣人所言,硬生生套在我身上,妄图将我变成一个你随意操控的傀儡!” 掷地有声。 原来有时候言语,能比刀剑割开血肉还要痛。 言曹见李晁被气得嘴唇都有些发白,忙豁出去劝道:“娘子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的那些课业,都是陛下亲自拨冗整理,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言曹!”李晁抖着唇,声音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一般,“出去。” 见言曹急得团团就是不动,猛然抓起杯盏砸到他脚下,“出去!” 清脆一声如响雷炸在耳边,言曹浑身重重一抖跪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门慌忙地打开又关上,一隅天光云影眨眼便溜走,徒留一室寂静与狼藉。 良久,萧芫视线缓缓下移,看向地上锋利的碎瓷。 眼前忽然浮现相似的一幕,让她手脚冰凉。 她弯下身子,将眼前这片碎瓷拾起,当着他的面放在御案上,轻声:“陛下不用这般对待言曹,他一片忠心,况且,也没说错。” “是我不好,辜负了陛下的辛劳。陛下政务繁忙,以后不必如此费心。至于兵书,既然答应了,我会看完的,只是,得等到春日赏花宴之后了。” 萧芫很缓慢地蹲身一礼,转身,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李晁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囚徒,一个被她锋利的言语困在原地的囚徒。 他望着她的背影,浑身的气力随着她的远去一点点抽离,直到某一刻,骤然跌坐在龙首圈椅。 萧芫出了御书房,行至大殿广场,明晃晃的天光之下,一切都好似成了亮白色。 终于,跨出了他恢弘的宫门。 再行几步,遽然觉得脚下一软…… “娘子!” 丹屏反应迅速,一把将她牢牢扶住。 漆陶吓得心都差点儿停跳,扶住她另一边胳膊,“娘子,您可别吓奴婢,哪里不舒服,奴婢给您叫太医。” 萧芫面色苍白,闻言转头看向她,却缓缓笑了。 稍摇了下头,“我没有不舒服。” “漆陶,丹屏,我今日做了一件大事。” “大事?”丹屏歪头。 萧芫笑容愈发真切,重重点头,“是啊,是我以前,从不敢直言的大事。” “还有娘子不敢的事啊,”丹屏惊奇,也替她开心,“娘子都不敢,定然非常非常难,这么难的事娘子都能办成,那可太厉害了!” 萧芫喃喃重复,神色难辨,“嗯,是很厉害。” 她亲手将缠身的束缚撕得粉碎,可又何尝,不是在撕开一部分的自己。 …… 傍晚,暮色四合。 漆陶焦急守在颐华殿书房门口,见丹屏出来,忙上前,“怎么样?” 丹屏气馁地摇摇头。 走出去几步,不解地问漆陶:“阿姊,娘子不是说办成了大事吗,怎么会这么不开心,连膳食都不想用。” 漆陶无语地看她一眼,“你呀,脑子里真是一个弯都不会拐。” 丹屏更疑惑了,“什么啊?” 漆陶叹了口气,道:“你便只当,娘子所说的大事,也不全然是好事就行了。” …… 被李晁激得将心底最深的话说出来,萧芫没觉得有多痛快。 甚至回来之后,不可抑制地有几分后悔。 说好不再与他争执的,之前躲不开便忍耐,努力将麦芒错开他的针尖,结果呢,要不就不吵,一吵就吵了个大的。 萧芫将双腿蜷起,缩在坐榻上,怔怔看着书案一角被收好的纸张。 全是他的字迹,还有他画的舆图。 为了讲清楚,他随手画了好多张战役行军的地形图,细致程度不亚于编书撰文。 看他被她气成那样,她不觉得痛快,也不觉得开心,却慢慢慢慢地,迟钝地感受到了浅淡的轻松。 尽管不管不顾,但终是卸下了背了许多许多年的石头。 阴云裂开,透下的一缕天光照亮心底阴暗的一角,驱散了本不该有的阴霾。 只是回想起来,她好像一不小心,将前世后来的事迁怒到了现在的他身上。 萧芫有些艰难地支起身子,忘了趿上锦履,赤脚蹒跚步到书架前。 指尖依旧冰凉,触及那本游记时,错觉自己也会融化,与承载着大千世界的文字融为一体。 将书拿下来,翻开,最新的一页夹着长条的松花笺,上面勾勒着一朵写意的牡丹。 泪水就在这一刹那,溃败地自心底满溢出来,她将书抱入怀中,哭得向下坠落,跪坐在地。 不顾形象,不顾妆容,死死捂着胸口,悄无声息。 直到半蜷缩着倒在冰凉的地面,头脑昏沉闷痛。 李晁,你也该尝尝前世我的滋味。 尝尝那么多年都被否定的空洞与痛楚。 我见不到前世的你,便拿今生代偿。 况且,我也没说错,不是吗? 是,你是当皇帝当惯了,但我从一开始,就从不是你的臣民。 . 轻云如纱,月色沉邃。 赏花宴前两日,诸多事务终于告一段落,花笺名帖也顺当派了出去,一切妥当无误。 萧芫为姑母按摩后告了安,带着侍女出了慈宁宫,仰头望见天边月,一时兴起,沿着宫墙逛到了御花园旁的丹凤阁。 丹凤阁为环形,四面花影婆娑,簇拥着中央一个大大的秋千。 这座秋千,是当年她入宫后,姑母专令人为她建的。 幼时在萧府,她动辄被忽视,总是满身的伤,最开心的事就是吃一顿饱饭,最大的愿望,就是荡一荡继妹小小的秋千。 那时萧若才两三岁,她也将将四岁,只是她记事太早,才将这样的愿望也带到了宫中。 姑母毫不吝啬,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她本就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 秋千荡起来,花影在晃,楼阁忽远忽近,只有空中玉轮不怎么动。 萧芫仰头,看薄云似一只调皮的手,不时撩拨两下月的边缘,朦胧出清冷的月晕。 她伸出一只手,学着轻云,去触碰月亮。 秋千依旧在晃,她身形有些不稳。 “当心。” 低沉的嗓音响起,有力的大掌扶住了她,也带着秋千停下。 萧芫回眸,风吹起她一缕发丝,月华流淌的光瀑里,她美似广寒仙宫下凡的神女。 却比神女更雍容,更张扬鲜亮。 萧芫望着李晁。 不论其它,单论样貌与气质,他总会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叹,天潢贵胄当如是。 单是这样立着,便如岳峙渊渟,俊贵无俦,威严蕴朗。 只不知是不是月色中的错觉,不过两日未见,她竟觉得他的下颌线条更锋利了些,昂藏的身躯气质愈发内敛,浓郁的眉眼却在明月花影中晕染出温煦的情韵。 第17章 道歉 萧芫没有动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稍垂下眸子,看到了他被华服包裹着的身躯。 几层衣料也遮掩不住他精壮胸口与劲瘦腰腹勾勒出的轮廓。 视线没怎么停留,便转回了身。 李晁步伐随她到正面,高大的身影罩下来,圈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须臾,垂在膝上的手被他摊开,塞了一枚玉佩。 听到他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赔礼。” 萧芫仰头。 “我不会再如以前那般,萧娘子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 肃然正经的面庞道着歉意,穹宇寒星般的眸光深邃而真挚。 “你……” 萧芫恍惚间难以置信,这样的话竟能从他口中说出。 李晁示意,“不看看赔礼?” 萧芫低眸,张开手掌,熟悉的龙纹玉佩在夜色里散着莹润的光。 竟是他私库的钥匙,有了这枚玉佩,她便可以随时令御前打开帝王私库,任意取用。 萧芫立即就要塞回去,“你的私库在我手中算怎么回事?” 李晁大掌包住了她的绣拳,强硬而不容置疑。 肃正的嗓音自上而下,慎重而缓慢:“便当提前将私房钱交给朕的未来皇后。” ……私房钱……未来皇后…… 这两个词霸道地钻进萧芫耳中,不停回荡。 萧芫一下觉得哪哪儿都不自在,不止脸颊耳根,连他握着她的掌心都灼烫得要命。 她知他惯爱将什么未来皇后挂在嘴边,可那多是要她读书时,没想到用在其它地方,会这么让人招架不住。 僵了一会儿,她低声道:“松开。” 李晁又握了几息,似在确认她不会再塞过来,才松了手。 松开时掌心无意划过,她的手背敏感地感受到一丝湿热,凸起的指节不禁漾起粉意。 下一刻,趁他不备,萧芫灵敏地将玉佩塞到了他的衣襟,退回来坐好,得意地微抬下颌。 李晁好似被一头小鹿撞入了怀中,小鹿离开了,心脏才迟钝地一下下撞击着胸膛,又重又快,让他忘了反应。 余光里秋千绳缠着花枝,因为清风,因为她的动作在轻轻地晃,带动娇弱的花瓣不断震颤,似他难以平静的心湖。 夜色将他耳根不明显的红晕藏得很好。 萧芫清清嗓子,将秋千晃起来,云头履撩动垂委的裙裾,“那日我也有不妥之处,也不能让你将错全担了。” 几乎从不曾出错的皇帝向她道歉,为连她自己都深埋在心底许多年的那些曾经。 就好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幼时那个被骄傲的她藏起的,自卑的小萧芫,道:看嘛,他都已经道歉了,确实不是你的错啊。 如玉臂弯飘出的披帛晃荡着,过于轻薄的丝缎偶尔会跃起,滑过他的脸颊,带过一晃柔腻的凉意。 李晁抬手,于是披帛毫不吝啬地一并抚过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与指尖。 自衣襟捞出沉至蹀躞带的玉佩,纹路硌着掌心,嗓音稍显喑哑,“当真不要?萧芫,错过了这一回,很难说有没有下一回了。” 萧芫当然知道。 能让天纵英才的盖世少帝李晁开口致歉一回,已是万分地不易。 同样的错他从不会有第二次,自然是极难有下一回。 可那又如何? 她萧芫怎会有得不到的珍奇物什? 不在意地哼一声,“你将私库给我了,以后从御前送来的东西不就成了左手倒右手?况且你那私库里有什么啊,又没有玲珑塔。” 李晁:“先前有一尊相似的,不是遣人给你送去了?” 萧芫撅唇,“那自然还是真的好啊。” 想起来就有些气闷,真的是好,可偏偏在二公主李沛柔手中。 李沛柔一开始得了,第一时间就在她面前显摆,又是药圣又是玉雕大师的,她也确实一眼就喜欢了。 那家伙还就在这儿等着她,又让她知道有这么个好东西,又连瞧都不让她瞧一眼,让人狠得牙痒痒,她可没少因为这个和她打架。 现在她不稀罕因此与李沛柔相争,却也再不曾见过一尊玉塔能与玲珑塔相较。 李晁这几年听她抱怨过多回了,也知道她仅仅是抱怨,要真使什么法子从旁人手中拿过来,她还不愿呢。 于是他也没说什么。 世上孤品向来难求,有时反而因为他是帝王,更难以夺人所好。 李晁为她差些挂上花枝的披帛挡了一下,“既你觉得赔礼不合心意,以后我会另补上一件。” 萧芫望着地上他模糊的影子,轻应了一声。 稍稍抿起了唇。 瞧,这就是古板较真的好处了。 承诺给予的礼物,无论中途如何,都会想办法送出,永远不必担心他食言。 蓦然,月色稍亮了一些。 萧芫仰头,看到暗蓝穹幕上的薄云终于飘过了月轮,露出几颗一亮一亮的星子,与月相伴。 脚轻点地面,将秋千停住。 低头,看到他替她扶住了一边。 李晁在她看向他时,开口:“监察御史之事若要摆在朝堂上,没探查时那么容易。” “嗯?”萧芫眸中似撒了碎银,跌在眼底,泠泠浮动。 让夜晚的她较白日多了一丝柔软。 “以言语之过治罪是下下策,他现在想做的还没有付诸行动,只能揪从前的错处。” 李晁搭了一把手,将她从秋千椅上扶下来。 两人并肩向丹凤阁外行去,萧芫的步子很慢,拖着李晁享受难得的悠然。 “从前的错处很难揪吗?”萧芫问。 李晁颔首,“探查之事,时间越是久远,便越难找到线索,尤其是出身世家大族之人。” 萧芫明了。 世家大族向来最能藏污纳垢,族人自小接触这些,无论势力还是经验都不可小觑。 时间越久,给他们抹去痕迹的余地便越大。 萧芫:“他只是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只靠他自己,怕是很难有胆量吞下赈灾钱粮。也不知道,能不能从他在金尊裕楼见的那个人身上突破?” 李晁:“此事以后可查,现在却不必那么费劲。” 萧芫看向他。 他侧颜轮廓凌冽流畅,目光看着前方,坚定且胜券在握。 “先拾几桩小事敲山震虎,探探情况。赈灾早就已经有序开展,监察我大可暗中再派一人。人,一旦开始着急,便会露出马脚。” 月洒清霜,静谧的金瓦红墙间,只有内侍宫女手中几盏宫灯盈盈晕出微黄的光亮,足以照亮脚下,却不足以散开浓稠的夜色。 本该因此深感清冷孤寂的,可有他在身旁,寥寥几句间挥斥方遒,不费吹灰之力。 萧芫便不由觉得,无论是月夜宫道中,还是金銮殿山呼万岁前,对于他李晁而言,都没什么区别,都是他一手掌控下的天下河山。 忽有一种滚热漫上萧芫心头。 前世许多许多事,单凭她一己之力或许难以扭转,可若再加上他,一个还不曾变得冷酷暴虐的他,当真会容易上太多太多。 何乐而不为呢? “萧芫……萧芫。” 她被他拉住。 李晁:“看路。” 萧芫这才发现,再行几步就是一道门,按她这样走,怕是会撞到旁边的门框上。 不由弯起眉眼,笑自己竟能这般入神。 李晁松开手,指节在袖中凝滞地稍蜷起来,伴着微不可查的颤栗。 沉沉自胸膛呼出一口浊气。 她不再那般看着他,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不由感到失落。 萧芫轻快地向前,李晁稍后一步。 他望着她的背影,觉得自从落水的事之后,她仿佛变了很多,又仿佛还同以前一样。 想起两日前,母后得知他们争吵,将他叫过去勃然训斥了一顿。 因为事先母后嘱托过他,说会让萧芫去找他,让他好好与她说话。 可他却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姿态,理智荡然无存,从口中吐出的话,刻薄得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仿佛若非如此,他就会被她山一样的疏离与敷衍压得再也爬不起来。 事后母后指着他的鼻子,将她的事一桩一桩地告诉他。 告诉他就算二公主的事过了许久,她也依旧经常梦魇,总是天还未亮便被惊醒。 告诉他她日日手中忙着宫务,还要为了母后的康健去佛寺祈愿,去寻已经致仕的老太医学按摩手法。 这些,便是他这个亲子,都从不曾做到如此地步。 还质问他,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幼时她刚入宫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就算在宫中住了几年,也连反抗时的声音都不敢稍大一些,他那样问她,与往她心口上刺有何异? 甚至最后道,为他与她定下婚约,是希望他能好好地照顾她,爱惜她,而不是要为她找一个铁面无情的顽固夫子,若他不行,自然有的是人可以。 这样的话,已是极重。 要知道,自他十二岁那年正式入了政事堂,母后就再也没有像这般大发雷霆地斥责过他。 他当时却心甘情愿,甚至觉得,母后应骂得再狠一些,才好。 那日她破碎的模样一直哽在心头,她走后,他在原地枯坐了一夜,心如针扎,如刀绞。 第二日天光亮起时,他问言曹,要言曹说实话,他对她,是不是真的太过严厉? 言曹看上去也很是疲累,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他在他面前摆了一盏热茶,低下身子,撑着膝盖坐在脚踏上。 嗓音含了几分沧桑,“左右奴婢这条命早就是陛下的了,便斗胆说句实话。” “您为萧娘子布置的那些课业,若原样都给新科状元,还要他必须取得现今的成就,可能行?” 他顿时就皱起了眉。 就算是他在金銮殿上御笔圈出的一甲首名,他也依旧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尤其是只知学问不知变通,以后恐难以担当重任。 这样的人,将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做好都已不易,更别提还另加些什么了。 “您瞧,您自个儿也是知道的。” “奴婢知道陛下雄才伟略,世间鲜有人及,陛下对待前朝,也总能顾及他们与您的差距,可是到萧娘子这儿,却全然忘了。” “教授萧娘子的夫子没有一个不是赞不绝口,以往对待您布置的,最终也总会令陛下满意,陛下不能因此便忽视娘子的辛劳。” 前方高大的宫殿翘角飞檐,点缀着点点宫灯,萧芫回身,披了满身灯火。 她向他笑,笑容足以驱散所有阴霾。 他看到她微抬了抬下颌,骄傲又肆意的模样,语调明亮轻快,“行了,我也到了,你快回去吧。” 不等他回应,便旋身向前,长发飞扬,裙摆飘逸,自由而轻盈。 李晁久久凝望。 直到颐华殿的灯尽灭了,浓重的夜色裹了满身,他才挪动脚步。 “回吧。” 言曹低声应,“是。” 第18章 春宴 仲春时节,最是赏花踏春的好日子。 宫中赏花宴当日,天光还未大亮,宫女内侍便已经忙碌起来。 待宫门大开,诸位朝臣卿侯携家眷鱼贯而入,臣子夫人自先行前去拜见圣上与太后,年轻郎君与女娘们则分别随宫人前往各自的宴请赏花之处。 郎子相互之间彬彬有礼拱手作揖,女娘们则亲热地挽着手臂,你一言我一语地道着沿途的靓丽风光。 “今岁的春日赏花宴可真是非同凡响啊,你们快来瞧瞧,这布置的,可太华贵了。” “这是透纱罗和轻容绫吧,宫外一匹难求,竟被拿来做花间缎,而且这色泽,这般清透的凝紫,得多好的工艺才能匠染出来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这一次赏花宴,可是萧芫萧娘子一力主办的,自然啊,是和以往大大不同!” “萧娘子?” “诶呀,你们是从哪个山疙瘩里出来的,竟连太后的亲侄女,我朝未来的皇后殿下都不知。 这要是不小心有一两句不敬,你父兄怕是都保不住你哦。” 说话之人鄙夷地瞥了她们两眼,摇扇转身便走了。 被看的人微低下头,似是被说得无颜。 侍女忿忿不平,“刚提问的又不是我家娘子,乱瞪什么!” 一旁身着各色轻薄绫罗的女娘们花枝招展,叽叽喳喳飘过来,“梁乔阿姊,不理她,走,咱们去那边瞧瞧,那边不止花好,俊俏郎君可也不少呢。” “是呀是呀,听说啊,钟家三郎也在那儿呢!” “真的吗真的吗?” “那咱们快去啊,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哈哈哈你着急什么啊,满京城的适龄女娘都想嫁给钟家三郎,难不成三郎能舍了那么多朵娇花不摘,娶你这根野草不成?” 口中这样说着,脚下步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快。 漆陶刚从小道转过来,就被呼啦啦一大群冲过去的小娘子惊得后退半步,带起的香风迟了几息撩起裙裾。 待看清那群人要去的方向,顿时恍然。 到亭内对萧芫与丹屏道:“现在的女娘,真是越来越不矜持了,这样下去,往后这赏花宴,非起乱子不可。” 丹屏抱臂倚柱,对这等风月之事没什么感觉,也理解不能。 萧芫轻笑一声,斜睇她一眼,“这么会讨女娘欢心的郎君,要我,我也想去多瞧上一瞧。” 为了今日的赏花宴能艳压群芳,萧芫特意盛装打扮。 牡丹髻高高耸起,配了一整套五凤朝阳的头面、八宝攒珠的面靥,身上棠红湘青金的牡丹齐胸襦裙配上烫金筠雾的广袖罩衣,再加上佛赤的大红凤纹披帛…… 这么一身色彩侬丽到炫目的装扮,但凡她的颜色稍差些,都撑不起来。 可也意味着,也只有她一人,能做到如此毫不讲道理地出风头。 惹得丹屏都克制不住自己放在娘子身上的目光,无论看背影还是侧面,都绝美得不可一世。 漆陶被萧芫的话惊得手里的茶盏险些掉了,忙看看左右,紧张地悄声道:“娘子您说什么呢,仔细被人听见。” 萧芫哼了一声,“怎么,旁人都能瞧,偏我瞧不得?” 说着便提裙起身。 “娘子,可使不得,若叫圣上知道了……”漆陶忙追上去。 步下凉亭,萧芫四处瞅了瞅,问她们:“你们可瞧见菁莘了没有?” 漆陶噎住,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恼,合着娘子只是随口一言啊。 不过不去便好,不去便好。 将面上表情熨了熨,敛衽妥帖回娘子话:“还不曾瞧见,想必原娘子应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奴婢这就遣人去问问。” 顿了下提醒道:“娘子,不如咱们先去凝烟阁吧,清湘郡主等世家贵女都已经到了。” 客人已至,主人总不好迟迟不露面。 听到清湘二字,萧芫登时起了精神,今日这装扮要压住的对象,第一个,便是大长公主李岑熙之女,清湘郡主。 京中的世家女子论尊贵,除了公主,便是她萧芫与清湘郡主。 但凡宫廷宴会,年轻女娘聚在一处,都是以她们二人为首,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虽然现在的萧芫觉得这些争来争去的都幼稚得很,但阵势不能输。 萧芫慢条斯理理了理广袖和披帛,扶鬓道:“好,若她来了,便让快些来凝烟阁。” 原菁莘可是她的头号助阵手,这种时候,怎么能少了她呢。 常参与宫宴的诸位贵女对凝烟阁都十分熟悉,一座精致典雅的四层小楼,位处御花园西南角,凭栏既可观赏御花园中的繁花盛景,也可眺望由远及近的重重碧瓦飞甍、宫中百态。 当然作为春日赏花宴招待女宾之所在,最重要的,还得是这相看郎君的妙用。 此处虽离年轻郎君们的宴请之处有些距离,可居高临下,透过镂空的棂窗门扇,运气好些,眼力好的人甚至连心仪之人面上的痣都能瞧见。 每每此时,那些俊俏郎君可比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更惹女娘们喜欢。 若能遥遥对视一眼,必定惹得粉面红霞一片。 萧芫刚踏上木阶,便听得楼上一片莺燕清脆之音,又是什么新科状元郎探花郎,又是什么俊俏的士族子弟,讨论最多的,依旧是那钟家三郎,钟平邑。 每年春日赏花宴萧芫都得被迫了解一番此人。 以前是什么身量更高了,更俊逸翩然了,玉树临风了…… 近几年是什么差事又得了皇太后与圣上奖赏,又升任了什么什么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力,不愧是京中仅次于圣上的俊美郎君…… 就比如现在,她人还未登上阁楼,就已经知道此人几月前升任了中书舍人,近日更是以正五品之身代行侍郎之职,当真是圣上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儿。 话语间还时不时激动地语调上扬,如同鸡鸣。 萧芫:…… 面无表情侧首:“这个钟平邑,他家为甚还没给他定亲,没记错的话他已经及冠许久了吧。” 定亲了,这些个贵女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好大庭广众之下对旁人的未婚郎婿做出这般痴态。 漆陶瞬间会意,她就说嘛,娘子看法应与她一样才是。 刚那是没见着这些贵女的可怕,现在知道了,才有实感嘛。 至于钟平邑定亲之事…… 若问旁人她多半不知,可此人的风月韵事,京中不知有多少双贵女的眼睛从早到晚地盯着,往往一有什么消息,不出两日,定能传到宫中来。 “听说是钟三郎亲口对其父户部尚书说的,道近两年一心为国不想成亲,日日忙碌不忍佳人独守空房。” 说完又补充道:“光是这句话,又不知惹了多少女娘倾心呢。” 萧芫一时有些无言。 凭心而论,这样的话无论真假,都算得上设身处地为女娘着想,表足了诚意。 不过…… 萧芫提起一边唇角,呵了一声,“我倒是觉得,那些贵女若能嫁给钟三郎,莫说独守空房,怕是吃糠咽菜都乐意得很。” 说罢,提快了脚步,锦履敲击木阶的嗒嗒之音,清脆又优雅。 裙摆逶迤在地随身而上,光线之下更显耀目,如金阳缓缓升起。 漆陶忍笑跟上,悄声嘱咐丹屏:“待会儿人多眼杂,你万要留神,千万护好娘子。” 丹屏慎重点头,一步一步,不像是去入宴,更像是上战场。 “哎,萧娘子来啦!” 靠近木梯的几位女娘首先看到,忙捧出热情的笑脸,给萧芫让出一条宽宽的路。 萧芫踏上最后一级,满室的目光皆不由自主拢过来,无论羡慕或是嫉妒,都遮掩不住第一眼的惊艳。 萧芫习以为常,谦和有礼且游刃有余地挨个儿招呼过去,最后,到了一方小雅间。 甫一踏入,雅间里的人,无论是品茗还是用点心,都立刻站起身,亲热地与她道着恭维的话。 萧芫也原样奉承回去。 这样的场面话,虽不真心且有些浪费口水,但总是必不可少。 只除了一人。 那人侧坐着,只露出一个窈窕的侧影。 她通身衣裙褙子乃至披帛都出自锦葵色的暗纹提花鲛绡锦缎,配了成套的皦玉镶珠的掐银丝簪饰。 素雅中唯一的亮色,便是飞云髻发端点翠的十二花神流苏步摇,昂贵的青碧色如画龙点睛,清贵而夺目。 身量纤细,四肢修长,气质淡雅,打眼望过去,自有种让人心生宁静的清丽幽致。 她不转身以正面对她,萧芫也不分给她眼神,只顾与身边人聊着茶水点心,欢声笑语不断。 最终还是此人按耐不住,像是才从自己诗情画意的世界里回过神来,缓慢正身,抬手执起青瓷盏,施施然抿了一口。 顿时有有眼色的将台阶送到她眼皮底下,含笑脆声道:“郡主您尝着这茶如何,可合您口味?” 又对左右道:“真论品茗,我们这些粗野人如何能比得过清湘郡主啊,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是啊是啊,您便开了尊口,也好给咱们东道主萧娘子一个参考嘛!” 萧芫端着雍和的笑,不动声色将清湘上下打量一番,心里头评判完,面上顿时笑得越发真切了。 清湘面上既无花钿也无面靥,只额心自发顶垂下一滴影蓝晶玉,妆容看得出是细心勾勒的,可再精致,也得要五官来配不是。 若无她还好,单个儿看去清湘自有种高雅怜人之姿。 可在她面前一比,素净清贵便成了寡淡,时刻优雅讲究的举止反而让人觉得不够大气。 尤其今日,盛装之下,萧芫那本就使人望尘莫及的绝色更是发挥出了成倍的效用。 此时两人在一处,若不细瞧,都能让人下意识将那清湘忽略了去。 多少女娘今日才见识到,原来旁人口中的饱负盛名,到头来,却连宫中萧娘子一二成的美貌都够不上啊。 萧芫正了正肩颈,发自内心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和气,柔声细语:“郡主今日乃是贵客,我这赏花宴办得好与不好,还得要郡主开口才是。” 说罢,萧芫等着她缓缓抬头。 双目对视的一瞬间,萧芫清楚看到,清湘面颊克制不住抽动了一下,险些没能维持住面上的神情。 萧芫眸中立时显出几分得色,这更刺激了清湘,杯盏落下时手上失控溅出两滴茶水,烫得白皙的肌肤有两点泛红。 清湘却全然没感觉到,客气的话带了两分咬牙切齿。 “宫内皇太后殿下爱饮的茶,自然是极好的。” 第19章 发难 萧芫满意地笑开,直起身来,做足了主人的姿态,谦让道:“郡主喜欢便好,我当时说要将这茶拿出来招待女客时,姑母还有几分不舍呢。” 此话一出,又招来叠声夸赞。 最多的便是托萧娘子的福,她们才能有幸赏用等等。 萧芫道着哪里哪里,姿态却是一派的受用,甚是张扬。 清湘面上挂着合群的笑,眼中却冷冰冰的,心里头犹如火烤。 不过也就一两个月未见,这个萧芫,怎么能比之前好看这么多。 衬得她今日潜心琢磨的打扮如同跳梁小丑,花的心思越多,越显讽刺。 她身旁的小娘子察觉,轻碰了下她,眼神向另一头示意。 清湘随她看去,只见一抹茜红色的身影在隔间那头随走动若隐若现,路过之处两边的女娘们皆蹲身行万福之礼,道着公主殿下。 待走近些,可以看清来人衣裙之上制式的翟鸟纹,金线刺绣与底部暗纹相辅相成,再搭上稍显活泼的锦缎色泽,既有年轻女娘的娇俏又能很好地彰显身份。 这样的皇家公主常服之上显露的威仪,是她这个郡主所不能及的。 同样,也是她萧芫不能及的。 清湘踮脚挥了挥团扇,李沛柔看见,立刻露了笑,转了步子行来。 亲热扶住要行礼的清湘,道:“清湘阿姊好久不见,以后得空可得常入宫来坐坐才是,阿姊不来,我平日里一个人可无聊得紧。” 清湘忙表歉意,道这些日子母亲看她严了些,接着面露关心,“听母亲说,前些日子你被人故意推得落了水,受了老大的罪,可偏偏……” 说着,眼风往萧芫那儿睇了下,沉沉叹了口气,拍拍李沛柔的手,“要我说,这属实也太不公平了些,殿下好歹还是公主呢。” 李沛柔并未第一时间回应什么,而是顺着她的意指望向萧芫。 萧芫满身璀璨,举止间大气不失风度,与每个人都能叫上名字聊两句家常,三言两语便让人笑开怀。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人群的中心,团团的香衣云鬓簇拥着,还能个个儿都不冷落。 对于萧芫,李沛柔旁的不服,却独独服她这份未来皇后的功力。 有她在年轻女娘们中间坐镇,近几年宴会上拈酸吃醋的事儿都少了不少,真正办出了皇家宴饮该有的热闹欢愉来。 不过这也不耽误她看不惯她。 视线依旧贴在萧芫身上,从上至下,一点一点慢慢地瞧,口中哼道:“清湘阿姊有所不知,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我落水,她还晕倒了呢,谁也没捞着谁的好。只是禁足之事……” 好容易将目光拔了下来,定在清湘身上,看清的一瞬,口中滞了一下。 将长睫垂了垂,才道:“这也是没法子,莫说太后殿下与皇兄,便是我母妃,都不会站在我这边。” 清湘听了义愤填膺,“怎能如此啊。这般说来,当日幸好我母亲在场,不然,太后怕是更得偏心呢。” 最后一句,声量极小,几乎是贴在李沛柔耳边说的。 说罢看向她身旁的女娘,“陈娘子,你说是不是?” 陈娘子嗓音天生大,气愤之下更是不知收敛,明确应道:“正是,这也太不像话了,难道推人落水,还有理了不成?” 此话一出,阁中静了一瞬。 胆小的不吱声,拿余光偷偷去瞥萧芫,胆大的打圆场,“陈娘子这是说什么呢,莫不是吃茶还能吃醉了不成?” 李沛柔未置是否,看了眼清湘,便侧身以目光去寻萧芫。 萧芫身边正有人讨好地递去一枚果子,看姿态,应是在说宽慰的话。 萧芫从容接过道谢,放入口中,用后还不慌不忙抿了口茶解腻。 这才朝这边转过了身。 清湘温婉一笑,当着在场诸人缓声解释道:“诸位也莫要怪陈娘子,陈娘子也是好心,听了前些日子二公主殿下被萧芫娘子推下水的事,颇有不忿罢了。” 此事并非什么秘密,在场大多数都早就听说过了,但总有人不知,一时窸窸窣窣交头接耳,各式各样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萧芫落落大方由着打量,看向端姿凝态的清湘郡主。 清湘的目的真是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想如以往那般激怒她,想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仪态,好体现出她自个儿的清贵淑雅。 但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 萧芫上前一步,蹙眉轻叹,“陈娘子不知事情全貌,如此认为倒也情有可原。那郡主呢,郡主的母亲大长公主当日亲眼目睹,也知姑母如何惩处,也这般觉得吗?” 一听大长公主与太后,多数贵女都心生动摇。 当时她们听说宫中这出大事时,第一反应便是萧芫仗着有太后撑腰任性妄为,连公主都只能忍气吞声。 可现在听这话音,似乎并非如此。 起码,并非全然如此。 其实也不怪她们先入为主,实在是之前这样的事太多。 连她们阿父阿母都总是叮嘱,遇到宫中的萧娘子千万要恭敬客气,不然哪里得罪了,被欺负也只能按头吃下闷亏。 只是往日许多事,都不曾有推人落水这般严重罢了。 清湘看上去很是为难地犹豫一番,与她交好的几个女娘都出声为她打气,让她不要怕,今日这么多人都看着,还真能有人仗势欺人不成? 于是终上前一步,肯定道:“正是知晓前因后果,我才真心替公主殿下不平。” “当日不过口角之争,萧娘子一时气愤,便将堂堂公主推入初春寒水之中,事后还不知悔改,在岸边大放厥词不许人救,直到我母亲路过,才让身边武婢下水救人。” “这样的大错,却未遭什么惩处,反而是公主殿下被禁足了许多日子。萧娘子做下了这样的事,还不许人说吗?”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惊疑不定间又顾及身份压抑着声音,就连最外围一些小官之女此刻也忍不住,与旁边人低声交谈一二。 或直接或暗藏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萧芫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回应。 若所言为真,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坐实,不光损害萧芫自身名誉,更会牵连皇太后乃至圣上,兹事体大,绝非月余就能平息的。 更甚者,朝中言官如以此谏言,到时,就不仅仅只是内宫之事了。 若所言为虚……那这清湘郡主之心,也当真太歹毒了些。 出乎所有人意料,萧芫不见慌张也没有反驳,而是坦坦荡荡道了句:“我何时不许人说此事了?” 甚至声线渐含笑意,“郡主,怎的往日不曾发现,你也是个断章取义的好手啊。若读圣贤书也是如此,那诸位圣贤的棺材板怕是都压不住了。” 这话说得,恁地夸张,当场便有几人笑出了声。 清湘瞥过那几人的脸,袖中指节攥紧,冷道:“你凭何说我断章取义,你敢说,这不是全部事实吗?” 萧芫笑容渐渐敛去,众人心高高提起,觉得她这是要露怯了,却见她将目光移到公主身上,肃然开口:“全部事实?那我缘何要推人落水,这公主殿下,又是缘何会被禁足呢?” 陈娘子听到此处忍不住质问道:“难道并非口角之争,公主禁足,也不是因为萧娘子吗?” 语气匪夷所思,似乎就是笃定了她在狡辩。 好些女娘看向这爱出头的陈娘子,不少暗藏鄙夷。 虽说此事大家都想知道,可就这么大喇喇地问出来,是嫌她家阿父头上的官帽戴得太过稳当了吗? 有人耳语解释,道其父正是公主舅父。 哦。 原来背后有人,那怪不得。 这下再看不起,也得将鄙夷藏好些了。 萧芫没有理会这个跳梁小丑,直接道:“李沛柔,你当真不知,宫中少有人议论,到底是为了谁吗?” 李沛柔昂首,毫不输阵。 为了谁,难道不是为了她萧芫吗? 还偏偏这样说,是想要以此威胁她? 那她可不怕。 当日只是几个宫女内侍,萧芫都直接被刺激地昏厥了过去,今日她还能有本事当着这么多世家贵女的面说出真相不成? 陈娘子保护欲爆棚,半挡在李沛柔身前:“萧娘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众人都屏息等着,却见萧芫唇角勾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眼眶渐渐红了。 萧芫身上,总有种奇异且浑然的魅力。 她肆意张扬时,人们不自主地艳羡,想要去接近追随。 可当她露出一点儿伤心的模样,哪怕着华服抹浓妆,也依旧能惹得人由然而生一股怜惜之意,甚至担心,莫不是这簪钗太重,压着了她娇贵的身子。 只是从前,萧芫撑着面子,哪怕心里头吞泪都不肯露怯。 可今生,她渐渐感觉到了,对于女子而言,有时候示弱反而是一种武器。 这种武器,会比寸步不让、事事争先,更强上许多。 她面上的这一番变化,将好些人震得无言。 连清湘郡主都一时忘了要说的话。 不少人面露不忍。 心想,清湘郡主等人明知今日赏花宴乃萧娘子一手主办,还特意当着众人如此发难。 就算萧娘子之前有错,什么时候说不行呢,偏要闹成这般,若说无自己的私心,她们可是万万不信的。 萧芫泪花在眼底打转,就是倔强得不肯落下。 “好,既然你们定要如此为难,那今日我便尽都说出来,是是非非,自在人心。” 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此,无人发现,木梯口登上了一位身着天水碧飒爽骑装,五官端正标致的高个儿女娘。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向内看,正瞧见一向骄傲的好友被咄咄相逼,声含哽咽地解释着什么。 第20章 扭转 “李沛柔,我知我入宫十几载,你自矜公主之尊向来看不起我。 但十几年前我进宫一事早有定论,可当日,你身为公主犯于口舌,贬低我便罢了,还对我父亲乃至姑母说三道四……” 萧芫颤抖着吸了口气,略加平复,“还有我生母。” “无论我生母家世如何,她都是我父萧正清明媒正娶的元妻,且逝者为大,你拿我的事对我阿母妄加论断……” “那般难听的话,身为人子,难道就那样听着,什么也不做吗?” “是,激愤之下推你落水是我的过错,姑母问责,我也当着大长公主乃至圣上的面认罚了,抄下的佛经我亲自送至重明寺,不止供于藏经阁内,余下的,也早就送去了奉先殿。” “公主若觉得姑母的处罚还不够,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愿为我犯下的过错承担,向公主赔罪。” 这一番话包含的情感那么浓郁,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甚至不禁感同身受。 历朝历代皆以孝治国,孝比天大,辱及父母长辈,子女无动于衷才会被人唾弃,与那些血案相比,只是推入水中而已,着实算不得什么大错。 并非蓄谋,且本就情有可原,太后殿下的处罚任谁来看都是合情合理,甚至还有些重。 要知道,并非什么誊抄的佛经都能入重明寺藏经阁和宫中奉先殿的。 首先得字迹工整,每一个笔画都要圆润顺畅,不能有多余的毛刺颤笔。 其次便是得起码一部完整的佛经。 一个地方供奉一部,一部起码好几卷,加起来都能有近十卷了。就算是经常抄经理佛的,光是想想,也会觉得眼酸手疼。 围观的诸位女娘现在不觉得是萧芫仗势欺人了,这仗势欺人的,分明就是公主殿下与清湘郡主啊。 这样的事,若放在她们自己身上,都不一定能有萧娘子大度。 欺到父母头上之后还反复发难,不亮拳头都是好的了,还当着众人赔罪?怕是白日里梦做得太多了。 见萧芫当真要行礼,许多人再也无法袖手,立时要上前直言阻拦。 可有一个人比她们更快。 只见一抹碧色一闪而过,连人影儿都没看清,一个身量修长的女娘就到了萧娘子身前,稳稳扶住了她。 一身濯濯如水中青莲的华美骑装,配以黛面白底的鹿皮长靴,乌发以和田如意玉冠高高挽起,动作干净利落,一举一动将女子矫健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萧芫抬眸,泪滴落下,映出晶莹的碎光。 “菁莘……” 原菁莘神情如浸了寒冰,眼神中透着满溢的怒火。 刚要说什么,却看到萧芫摇头示意,这才发现,她面上悲愤,眼底却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寒芒。 于是顺着她的力道松开手,看她对着二公主,行了个深深的蹲礼。 久久停留。 众人的谴责与愤怒一下随着她的动作直冲李沛柔与清湘而去,几个脾气直的直接站出来,“公主殿下此番未免也欺人太甚!” “太后殿下都已做出决断,如此事后追究,若都照此行事,难不成杀人犯法者,砍完脑袋之后还得接上让刽子手再砍一回吗?” 还有人劝萧芫,“萧娘子快些起来吧,为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当。” “萧娘子,莫理她们,今日赏花宴娘子身为主人已做得极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别为这些无理砸场子的人坏了兴致。” “对啊,萧娘子便快些起来吧。” …… 二公主李沛柔自刚刚萧芫开口整个人便愣住了。 自己亲自揭伤疤,萧芫她可真狠啊。 此刻听着不断涌入耳中的指指点点,脸一下涨红,左右看了看,急得顿足。 哎呀一声,小跑几步到萧芫面前,去拽她,“萧芫你快起来,我何时说要让你赔罪了,你这,你这……” 那些声音如芒刺背,李沛柔咬牙低声,“你故意的是不是,你这分明就是在害我。” 萧芫哽咽道:“公主由着她人去鸣不平,不就是为此吗?” “我也真心赔罪,如此,公主可愿将此事揭过?” 周遭声音又静了下来,李沛柔被架在火上烤,只能点头,万分艰难才提了提唇角,“自然,当日不过口角之争,早就过去了。” 萧芫这才顺着她的力道起身。 清湘眼看情势不对,早不着痕迹后退几步,借着吃茶对陈娘子耳语一番。 陈娘子看着眼前一幕,加上清湘郡主的话,更觉得萧芫可恨,三言两语就能颠倒黑白。 拨开自己身前几人,冲出来义正言辞,“就算如此,那公主禁足一事又该怎么算?难不成还与萧娘子无关,是公主自愿请罚的不成?” 此言一出,萧芫还未有反应,李沛柔立刻转身,抬手指着她,怒道:“你给我闭嘴!正事一件不成,日日搬弄这些是非,早知现在,今日我就不该让你入宫!” 被如此说陈娘子还冥顽不化,低头后退,眼神却不忿。 在她看来,公主是受了委屈,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这么说她的。 忽一个尖细的声音拿着腔调穿透而来,“陈娘子此话,是在质疑圣上的旨意吗?” 女娘们看清来人,忙客气见礼,叠声道着中官。 竟是圣上身边的言曹来了。 陈娘子听见,不解,“萧娘子与公主之间的事,与圣上何干?” 言曹过来,没看公主一眼,却先向萧芫行了一礼。 侧身定睛,这才看清了这位“大名鼎鼎”的陈娘子。 面上客气的笑容含上三分讥讽。 真不愧是监察御史之女,这愚笨的德性,与她父亲真是异曲同工之妙啊。 看来这话不说得直白些,这陈娘子的榆木脑子是不会明白了。 遂瞥了二公主一眼,利落道:“因为本身这公主被禁足之事,就不是当日太后所罚,而是之后又有言行不妥恰好被圣上撞到,圣上身为兄长,长兄如父,自然得尽这管教之责。” “陈娘子这般愤愤不平,是对圣上的处置有什么异议吗?” 陈娘子脸色一下苍白,她慌张地拿眼神去寻清湘郡主,可清湘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又哪里寻得到呢。 手足无措地解释:“没有,臣女万万不敢置喙圣上,臣女也是受人蒙蔽,误以为……” “误以为?”言曹毫不留情,“未经实证便肆意污蔑,陈娘子好大的胆量。” 污蔑二字一出,陈娘子顿时摇摇欲坠,可原先在她身边立着的人早就躲开,空出了一圈空地。 “来人,陈娘子在赏花宴上胡言乱语,污蔑他人,公然违反宫纪。将陈娘子好生遣送出宫,以后不得召令,再不可踏入宫门一步。” 陈娘子再也受不住,软倒在地,很快被两个随令进来的武婢架走。 眼见陈娘子这样的下场,其余娘子觉得痛快的同时也噤若寒蝉。 大内总管亲自发话,便等同于圣上的意思,此言一出,以后别说是再入宫了,怕是宫外举行的诸多宴会也都不会再看到陈娘子的身影。 李沛柔在旁,面色也白了不少。 这样的处置,丝毫不顾及她与母妃,分明就是在敲打。 咬唇。 这凝烟阁,她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刚要转身离开,却被萧芫身边的原菁莘叫住。 原菁莘那比一般女娘更高的个头儿自带压迫,尤其她还冷着脸,满含敌意。 “公主殿下,阿芫向你赔罪了,那你呢?” 李沛柔回身,防备:“你什么意思?” “你任由旁人以此事污蔑阿芫,自己倒是高高挂起,是何居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可就算是公主之尊,随意污蔑旁人父母,几次三番捏着旁人痛处妄加欺辱,最后也不能连一句说法都没有吧?” 李沛柔顿时急了,“我哪有……” 下一瞬目光触及旁边老神在在的言曹,剩下的音儿都吞进了肚子里。 深吸一口气,恼羞成怒将几个看热闹的眼神瞪回去。 正面对着萧芫,咬牙忍了许久,才快速且敷衍地行了一礼,豁出去道:“之前是我不对,以后再不会了。” 短短模糊不清的两句道歉,几乎将李沛柔扒下来了一层皮。 她脸一阵红一阵白,直身后甩袖转身,落荒而逃。 言曹余光瞥着李沛柔下了楼,方打打两袖,恭敬地对萧芫道:“萧娘子,是圣上遣奴婢来,让奴婢来请萧娘子。” 萧芫在见到言曹时就有所猜测,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此刻颔首道:“那便有劳中官引路了。” 临走时对身边人嘱托两句。 即将开宴,她被叫走,就只能将漆陶留下,再拜托原菁莘照看了。 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直到言曹带着萧芫离开,凝烟阁内的女娘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忙喝盏茶压压惊。 这一场热闹看完,连俊俏郎君都顾不上瞧了,都交头接耳地议论方才之事。 很多事不肖多说,从言曹对待萧娘子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 坐在窗边的一位娘子无意往外瞥了一眼,被阳光下极亮的金黄晃了下眼,扯扯旁边,低呼:“那不是……” 第21章 菁莘 几个脑袋都凑过去,惊叹道:“就是圣上啊,圣上竟亲自来接萧娘子。” 看了几眼又缩回去,怕被发觉。 彼此耳语,“要说年轻郎君之最,其实圣上比钟三郎可出色太多了。” “谁说不是呢,论样貌,我就没见过比圣上还好看的了,论能力学识,莫说年轻的,连德高望重的王太傅都曾说过自愧不如呢。” “怎么,你们还动心了不成?” 这一句吓得她们连连摇头,“可别咒我们,天底下如萧娘子这般的英雄好汉可没几个。”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好些女娘泪与血的教训。 情窦初开,年少慕艾,圣上又那般英明神武,于是前几年总有些女娘大着胆子去接近。 期盼着未来可以入宫为妃,侍奉圣上,也荫及家族。 家里爷娘也纵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还会暗中出主意。 可结果别说接近交谈了,那些女娘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训斥,句句不留情面,险些累及家中。 至于差些的,被直接丢出去都算好的,那些被当作是心怀不轨的贼人的,当真差点儿就被抹了脖子,全须全尾地回去都已是上苍保佑。 如此还不算完,可有些言官与圣上长一个脑子的,隔日便当着百官的面义愤填膺地廷谏,一通引经据典,说得家中父兄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下去。 虽不至于贬官,可往后升迁途中,不知会因为此事多了多少阻碍,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一番下来,整个京中蠢蠢欲动的涟漪一下成了一潭死水,就算年轻女娘偶尔遇到圣上,也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大气儿不敢喘。 尤其再打听打听萧娘子与圣上的相处,更是连余烬里的火星都灭了。 萧娘子的境遇,与之前圣上斥责蓄意接近女娘的话完美对上,不光中馈庶务得手到擒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四书五经、兵书匠艺都得通晓个七七八八…… 还得被看得那么严,动辄惩罚,换成她们,可能直接就是一个朽木不可雕也给赶出来了。 所以女娘们私底下都称萧娘子是英雄好汉。 十分感激她早早儿地占下了这个位置,免了大家伙儿可能的苦难。 当然,羡慕还是羡慕的,这般的富贵权势,哪个女娘不想要呢,只是得有自知之明,看自己要不要得起了。 终兴致寥寥地摆摆手,“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啊,还是瞧瞧那边的郎君实在些。” . 萧芫随言曹下楼,正要问李晁在何处,抬眸便看见了。 今日天光好,太阳未免烈些,黄盖在在阳光下耀眼得炫目。 李晁长身立于其下,身着墨色点金的龙冠龙袍,不苟言笑的面庞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稍稍柔和,又倏而拧眉,主动迎上来。 “怎么回事?” 眼梢带过言曹,冷得冻人。 萧芫因他神情变化有些发怔,有什么在心间一闪而过,却半分痕迹都没有留下,连随之的空荡荡也转瞬消失。 言曹三言两语回禀了,李晁正要说什么,萧芫拉住他。 她除了眼眶还有些红,神情半分不见方才受了委屈的模样。 倒像只刚斗胜了敌人的凰鸟,翎羽高高扬起,十足得意。 微抬着头,毫不客气地问他:“你怎么来了啊?” 李晁眼神在她与言曹之间转了一圈,心里顿时有了猜测,领她边走边道:“母后要唤你过去,我正好顺路,便代宣谙姑姑跑一趟。” 萧芫点头,若有所思,忽然停住脚步,“姑母唤我,不会是要我帮着去接见那些宗亲和朝臣命妇吧?” 语气既兴奋,又有些紧张。 李晁自然地拉了一把她的袖子,让她接着走。 “那,那……”萧芫忽然着急,“应就要开宴了,怎的现在才唤我,都要赶不及了。” “不急。”他又拉她,“你是朕的未来皇后,与朕一同到便是。” 萧芫这才想起,他也是要露个面才会去朝臣那边,一下松了口气。 口中嘟囔着,“姑母怎的也不提前与我打个招呼,我也好准备准备啊。” 李晁睨她,“你还要什么准备?” 萧芫顺着想了想,皇家及世家族谱,来的每个人的身份喜好她都清楚得很,帖子还是她亲自看着派出去的呢。 至于自己的装扮…… 哎呀,真是一想到刚去时清湘那个快要绷不住的表情就开心,今日可当真是个好日子。 于是十分骄傲地肯定自己,“那确实没有。” 唇角上扬,眉眼弯弯,走在他身边,欢快满得溢出来,连他也一并包裹。 李晁嘴上嫌弃了两句,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偶尔她的袖口擦过他的,两人的环佩声随步伐交织在一起,他侧过脸,微低着头看她生机勃勃地反驳他,一点儿不饶人。 仿佛直到现在,她才又成了他最熟悉也最希望看到的模样。 张扬肆意,鲜活快乐。 他舍不得移开眼睛,仗着她不会负着这么多这么重的钗环,在行走时费力地仰头看他。 不过该叮嘱的不能少:“命妇不比年轻女娘,你随母后多看多听,少开口,言多必失。” 萧芫哼了一声,“还用你说。” 这可轻忽不得,李晁肃容将其中利害反复强调,听得萧芫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靠近他的那一侧耳郭,又放下来。 罢了,念着他以后确实很有用的份儿上再忍忍,左右也快到了。 太晖宫内,宴会刚刚开始,萧芫在众人行礼时错开身子,悄步到了姑母侧后方。 只是李晁这家伙,不过露个面,临走时还要瞪她一眼,可惜她反应慢了点儿,没来及瞪回去。 本身后宫以宴召见诸命妇之事并没有多么复杂,可因为姑母的特殊,不得不复杂起来。 但比起那些奏章还是更容易懂些。 歌舞之后,句句试探,字字机锋,每一样都被姑母轻轻松松挡了回去,偶尔警告时,才会意味不明地多说两句。 旁人敬酒,姑母也只沾沾唇,做个样子。 只有萧芫知道,姑母杯子里的压根儿就不是酒,她就没让给姑母备酒,调养身子的时候怎么能饮酒呢,破了药效岂不是前功尽弃。 还有姑母面前的菜。 她觉着点心还能用一用,其它虽也是为姑母精心备的,但宫宴嘛,总是好看不好吃,所以她专门提前吩咐了宣谙姑姑,让姑母宴饮之前先用一餐,这样就只用专心应付人,多好。 宴至正酣,厅内各家夫人聊起来也十分热闹,萧芫刚看了两眼,便被姑母叫到了身边。 太后令她坐下,拿银箸上面一头敲了下她的手背。 萧芫不明显地嘟了下唇,“怎么了嘛姑母。” 这要是在慈宁宫,她早就赖到姑母身上了。 太后又敲了她一下,这次用了些力气,留下了一条红痕。 “予让你来,是让你好好学学以后如何应付,你倒好,这半晌,都盯着什么呢?” 萧芫笑了笑,眼睛亮晶晶望着姑母,“在看姑母!” 太后没好气瞥了她一眼,“也不知珍惜珍惜予的苦心。你已及笄了,这样的机会来一回少一回,待和皇帝大婚登了凤位,可别指望予再帮你。” 萧芫嘿嘿笑:“姑母才舍不得呢。而且,我只想侍奉姑母,姑母安康便什么都好,这些嘛,没那么难的,什么都没有姑母重要。” 太后慈爱地看着自家的傻侄女儿,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发。 这样的赤子之心,她在权力之巅的这一生,也只有她这一份了。 就算是皇帝,有时候面对自己这个母后,也会遮掩一二。 她也懂得,皇帝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也如她所愿,长成了一个圣明君主,为君者,应就是他这样。 只有芫儿,从始至终都将一颗心摊开,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还每时每刻都黏着她,恨不得她能时时开怀。 越知这份心的可贵,便越想要待她好些,再好些。 顺手抚上萧芫的肩,为她抚平衣料的褶皱,道:“你呀,也就仗着予宠你。” 她的这个开心果,有时候真是黏人得让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萧芫听了不以为耻,反而骄傲地点点头,一派洋洋得意。 太后拍了她一巴掌,“回去吧,再不上心,明日予便不许你来慈宁宫了。” 萧芫笑开,稳重地答:“姑母放心便是。” 宴会之后,方是正题。 赏花赏景,男女间亦可适当攀谈,更有许多玩乐花样,都做了与花相关的改造,文雅的有飞花令、六博棋、簸钱,讲究些武艺的便是投壶、捶丸、步打球……最受人欢迎的,当属蹴鞠和马球。 场子开起来便是热火朝天,老远都能听到那边的动静,每逢这种时候,宫中都会添些彩头助兴。 萧芫自然也拿出了几样自己库中的边角料送过去,有簪环有墨宝,虽是她没多喜欢的,可绝对值钱。 “你倒是大方,送了彩头却不看比赛,和我在这个犄角旮旯里逛悠。”原菁莘抱臂,迁就着萧芫放慢步子。 萧芫嫌弃,“那些有何好看的,年年如此,儿郎都一样,女娘们倒是一年比一年狂热,听着便烦。” 原菁莘揶揄:“阿芫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已经有了圣上这般好的郎婿,自然是不用像那些女娘一样到处寻了。” 第22章 萧若 萧芫被好友的眼神看得红了脸,忙讨饶地挽过她的手臂,“快莫提了,你还不知他是什么样儿嘛。” 正巧前头有一个凉亭,上书景霁二字,萧芫拉她,“好菁莘,咱们去那处坐坐吧。” 原菁莘顺着她的力道:“这才走了多久,你便要坐了,要我看啊,你就是在宫里头锻炼得太少,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你可还在练?” “之前……那些……”萧芫嚅嗫,端起侍女上的蜜水掩饰地饮了口。 “嗯?”原菁莘歪头,倾身看她。 真是要命,过了这么久,她如何能记得她前世所说啊。 估计就算是前世,她也没放在心上,转头就忘了。 萧芫唉声叹道:“你不知我这些日子多忙,一个宴会就够让我头大的,加上还和李,嗯圣上吵了一架,水深火热的,哪能顾得上嘛。” “你又与他吵架了?” 果然,原菁莘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什么叫我与他吵,分明就是他硬要与我吵!”萧芫可不认这口锅。 “嗯嗯是他与你吵,”原菁莘敷衍地点点头,“那这回又是为什么呢?” 萧芫塌了肩膀,不说话了。 原菁莘懂了,“还是读书之事啊?” 萧芫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不过刚才那么多人可都瞧见了,圣上亲自去凝烟阁接你,想来,是已和好了吧?” 萧芫又点点头,可想着想着,却没忍住红了眼眶。 与李晁之间的事,她知道姑母知道,却不想与姑母诉说,姑母本身就已为她操了太多的心了。 李晁呢,他能与她道歉,她已经觉得很好了。 毕竟现在的他知道什么呢,他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说的那些,有很多是因为前世的迁怒。 单论今生的过往,要求严格些,忽视,误会……都算不上什么大错,若无前世的后来,甚至谈不上怨恨。 于是总有一部分是空落落的,情感堵在胸口,连发泄出来的理由都没有。 “怎么了?” 原菁莘到她身边,给她拭泪,又抱抱她,“是不是他道歉不够诚心,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不想说告诉我,我去与他说。” 萧芫破涕为笑,“你去与他说什么啊,他也没有不诚心,只是……” 萧芫垂下眼眸,显得有些落寞,“只是,总有些难受罢了。” 原菁莘看着她,忽叹息一声,玩笑:“真想不通,我们萧芫娘子这般貌美,又这般惹人怜,我瞧着都不忍心,这圣上当真是铁石心肠,怎么舍得总是为难呢?” 萧芫嗔她一眼:“你瞧瞧你这风流的口气,听着以后不像是要嫁人,倒像是要娶夫郎的。” 原菁莘潇洒道:“这有何不可,我阿父本也想我招个赘婿。” 萧芫惊讶,刚要仔细追问,忽听见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 翘首望过去,清湘郡主正与几位娘子有说有笑地往这边来。 瞧见亭中,清湘面色瞬间带上寒意,笑容假了不少,与身旁道:“那不是萧娘子嘛,可真巧了。” 进了亭子阴阳怪气,“怎的只有你们二人呐,萧娘子不是一向前呼后拥,威风得很嘛。” “哦,我忘了,那岳家姊妹与王家娘子都不在京,怪不得呢,今日这般可怜。” 萧芫冷眼乜斜,嗤了一声,“怎的,现在倒是不装了,凝烟阁里我都替你累得慌。” 清湘勾唇,“究竟是谁装,你我心知肚明。” 她走进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我都听说了,监察御史之事有你的影子,可公主舅父也算皇亲,血缘呐,是斩不断的。” “这两日朝堂之上热闹得很,萧娘子的期望,怕是得落空了。” 说完直身,似笑非笑觑她,转身,“咱们走吧,这儿没甚好看的。” 到了亭外,坠在队尾的娘子被推了一把,推她的人斥道:“还不快跟上?” 引得清湘回身,看清了人,呵了一声:“是梁家娘子啊,又没人逼着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若非你阿母求到我母亲那儿,我才懒得带你呢,不必管她,我们走。” 眼看着前头走远了,梁家娘子的侍女着急地推了她两下,说了句什么,见她没什么反应,气馁地不言了。 萧芫见状提声:“请问那边可是梁乔阿姊?” 见人朝这边转过了头,道:“若阿姊不介意,可来亭中歇息一二。” 梁乔犹豫了会儿,朝这边走来。 原菁莘以肘触了下她,问:“你何时这么有善心了?” 萧芫拉她起来:“好歹是梁家人,虽然岳伯母去世了,可被我撞见,怎能不帮衬一二。” “况且,我本也打算走了,顺手的事。” 岳莲城的早逝妻子便是梁家女,算起来,应是梁乔的姑母。 亭口错身见礼,萧芫主动道:“亭中茶点是侍女刚摆的,我们并未动过,阿姊可随意。” 说完不待她谢,便与原菁莘离开了。 原菁莘回头一眼,那梁乔在亭中低着头,手中拿着帕子,似在啜泣。 “梁家当年因为岳夫人执意嫁给岳将军的事,不惜将岳夫人逐出梁家族谱,这般狠心,你还帮衬梁家人?” 穿花而过,萧芫随手摘了一朵,放在鼻尖轻嗅,闻言:“正因如此,我才帮她。” “菁莘不觉得,她与岳伯母有些像吗?” 原菁莘回忆了下岳夫人,能为了爱情那般不顾一切的人,怎么看都与梁乔沉闷的性子全然不同。 萧芫轻叹:“都是被父母逼迫的可怜人,不过岳伯母勇于挣脱,她只能承受罢了。” 这么一想,倒也是。 原菁莘笑,“总之啊,还是阿芫心善。” 萧芫看了眼天色,心里惦记着清湘方才的话,想着得去御前寻李晁问个清楚。 这两日的朝堂上究竟怎么了,能让清湘得意成那般。 监察之事再生波澜,岂非前功尽弃。 赈灾非一日之功,就算晚去些日子也无用,只要他去了,前世的惨案就还会发生。 “阿芫。” 小臂被握住,萧芫随她视线看过去,不明所以,“怎么了?” 原菁莘冷冷吐出两个字,“萧若。” 萧芫顿在原地。 脑中种种跳跃的念头很突兀地停下,一瞬不见。 她目光盯着那个方向,仿佛被禁锢,再也挪不开。 她想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而不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是越想看清,眼前越模糊。 视野里重重花丛斑斓的色彩被刺眼的阳光烤炙,渐渐融化、扭曲,成了一个又一个交融的色块,不稳的呼吸声响在耳边。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随这两个字,随远处那个不甚清晰的身影涌了上来,从心底、从天边、从脚下的青石砖…… 像冰冷刺骨的幽暗湖水,一点一点淹没整个世界,吞蚀阳光的温暖,湮灭花朵的芬芳,连同她鼓动的心脏一起。 沉沉的灰暗没过躯壳,溺住喉咙。 窒息感越来越重,她想要求救,想要大口呼吸,却一动不能动。 只能无力感受着灵魂深处铭刻的痛又翻涌上来,前所未有地真实,一寸寸碾过四肢百骸,反反复复,恨不能将她碾成血色的粉末。 恍惚间,颈后的皮肉被细细的一条死死勒住,搓开,眼前渐渐蒙上了血色。 ……萧氏一族的大喜……三媒六聘,娶我为后…… 【阿姊莫忘了,我们的阿父可是宰辅…… 只有联姻,才是能保萧氏下一个百年的护身符!】 【真是让人生恼啊……萧芫,圣上都不要你了,你竟还戴着它!】 簪子狠狠刺入脖颈,刺破喉管、颈脉,喷涌出来的血液灼烫,爬满苍白的肌肤。 烟青色的重锻宫装繁复华丽,艳丽的妆容如鬼似妖,每一个字句,都被浓重的恨意扭曲。 “阿芫。” 视线被挡住,萧芫向上看去。 手被握住,指节被掰开,破碎的花瓣从指缝掉落,花汁将柔嫩玉白的掌心染红,再染上白净的帕子。 原菁莘:“捏花算什么,你实在不开心,我帮你,让她变成这朵花。” “好。” “你别因为她柔弱的样子就心软……你说什么?”原菁莘惊讶。 “我说,好。”萧芫几乎一字一顿。 每一个字都仿佛自骨血中拔出,带着淋漓的残骸。 “你可算应了。”原菁莘笑得畅意,“我以前说过多少回了,真不知你在犹豫些什么。” 是啊,前世她在心软些什么呢? 或也不是心软,而是一直抱有的,对父亲的渴望与濡慕。 哪怕他萧正清从她出生起便不管不顾,哪怕他眼睁睁看着继母阴毒的手段落在那么幼小的她身上,哪怕她差一点便因此死去。 她也还是幻想着,幻想着有一日父亲不再怨她恨她,能像对待萧若一样对待她。 幻想着她生命里,从出生那一日便伊始的巨大裂痕,可以有合拢的那一日。 她便可假装,它从不曾出现过。 多么可笑啊。 又多么愚蠢。 愚蠢到因此对这个从来看不顺眼的继妹,一次次地原谅、放过,最后让她冲到自己的病榻前,勒着脖颈,耀武扬威。 原因,竟只是怕父亲会因此不悦。 可是萧芫,父亲早就放弃你了,他一直恨不得你从未出生,没有哪怕一刻,改变过。 所以你死了,他只会畅快,就像梗在心头的一根刺终于消失。 前世他如愿以偿,你甘心吗? 甘心吗…… 怎会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萧芫稍垂眼帘,掩去眸中过于浓烈的情绪,浑身紧绷,袖中的拳青筋鼓起,骨节惨白。 开口时,有一瞬觉得魂灵自躯体抽离,有一层膜将她与天地隔开。 很快被丹屏的应答声轻巧戳破,闷胀模糊的杂音一瞬清晰,一只翠鸟落在了不远的花枝,啾啾清鸣。 “是,娘子。” 一处荒芜的院落,人迹罕至,只潦草清理出了主屋中间一块儿地方。 萧芫也终于极近地,看清楚了萧若现在的模样。 第23章 揍人 可真是简朴呐。 没有浓妆, 没有宫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鹅黄襦裙,中规中矩的螺髻, 簪钗寥寥。 一切都是浅淡的,柔婉的。 仿佛生怕露出棱角,让旁人察觉。 看到萧芫的一瞬间,萧若慌乱恐惧的神色镇定下来。 萧芫看着她表面畏缩, 实则有恃无恐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 一开始, 她可不是这般。 她第一次让人将她绑起来的时候,她可是怕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叫着,道若她有事,父亲不会放过她的。 后来次数多了,她以为她当真是怕了这句话, 可殊不知,她口中的好父亲, 没有一次因为此事来找过她。 更别提什么不会放过了。 这一回, 她倒是有些好奇,若萧若浑身是伤地回去,萧正清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无动于衷。 萧若看着萧芫越来越近,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色厉内荏地叫着:“萧芫,你要做什么?这回我可没招惹你!” 不止没招惹, 她还专门躲得远远的, 连凝烟阁都没敢上去。 萧芫在离她极近的时候定住,鞋尖差一点儿便踢到了她。 居高临下, 眸色如寒潭,冰冻三尺。 目光缓缓移动,滑过面庞,到了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忽然觉得碍眼得很。 有一种冲动在心底叫嚣,叫嚣着让她抬起手,拔下发簪,狠狠从颈侧插进去,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萧若被她看得自骨子里泛出悚然的寒意,她竭力往后缩,但被绑得太严实,只是蜷缩得更紧。 萧芫这一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她的模样,仿佛是真的想杀了她。 她开口要说什么,可对上那双眸子,一瞬,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发不出一个字。 萧芫竭力地克制自己,将自己从前世的血渊拉出来,忍得额角泛起青筋,眼尾稍红。 她当然不能杀了她,这样太蠢了,后续会有无穷的麻烦,甚至会毁了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有的一切。 她掐着掌心,尖锐的疼痛连心。 不断在心底说服自己。 前世的萧若已经死在了她手上,她本身病得就要死了,萧若好心送上来为她陪葬,她也如她所愿。 该清了。 她不配让她付出那么大代价,再杀一次。 可……好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足以平复那些刻骨的痛恨与绝望。 萧芫后退了一步。 萧若的眼中燃起希冀,可下一刻就被湮没。 “丹屏,将她嘴塞住,除了脸,我不想她身上再有一块好皮肉。” 萧芫转过了身,将她一瞬响起又被活生生堵回去的尖声怒骂抛在身后。 既不能杀了,那其它的,她也没有兴趣。 更不屑于亲自动手。 可绑不能白绑,自然得让她尝到点儿教训。 今天,只是个开始。 有她在,今生的萧若,休想过一天的好日子。 阳光自西天洒下来,重新裹满周身,身后一声声不明显的闷响里,花香鸟鸣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她看到原菁莘回身,金棕色的光晕在她的发丝间,衣摆上。 萧芫露出了一个笑,很浅,却真心。 原菁莘抱怨:“我说我动手,你还不应,我的武艺可比那个丹屏好多了。” 萧芫与她并肩,“那是,原娘子的武艺无人能敌。是我,不舍得让她脏了你的手。” 原菁莘耸肩,“好吧。” 往后看了眼,“你打算之后怎么办,萧相不会真的因为此事来为难你吧?” 萧芫:“看他想不想管了。” 原菁莘有些惊讶,“萧若这样回去,萧相还可能会不管吗?” 萧芫讽笑:“他就是这样,凉薄,自私,他可能不会来找我,但一定会嫌萧若给他惹了麻烦。” 原菁莘:…… “那萧若以前还总叫唤着什么萧相不会放过你,我还以为你是顾忌他,所以才……” “也可以这么说吧。” 萧芫声音很轻,转瞬飘散在了风中。 原菁莘看着她的背影。 分明依旧盛装,雍贵夺目,身姿端雅,可好像又那么脆弱,不小心便会被风吹散,再也不见。 她追上去,拍了下她的肩膀,语调不由轻快,想让她开心些。 “就要到出宫的时辰了,阿芫,不如我留下,咱们秉烛夜谈,也正好让我看看,之前教你的那些你练得如何了。” 萧芫往侧边两步躲开她,嗔道:“再过几日吧,我的姑奶奶,今日宴会刚结束,你便是留下来,我也没空陪你啊。” 况且之后还有李晁的兵书要交差……诶,岳伯伯他们送来的明光铠不知菁莘能不能穿,过几日就将这个送给她,希望可以逃过一劫。 以后给丹屏另寻一件就是了。 原菁莘仗着个儿高,过来搂上她的肩,话语间满满的风流意气,“那可说定了,过几日我就进宫,到时赖也要赖在你的颐华殿。” 她这模样,仿佛并非身处威严肃穆的皇宫里,而是恢弘秀丽的山水间,她正与她肆意地伴风徜徉。 萧芫忙将她的手臂拉下来,又恼又无奈:“菁莘,都说了多少回了,别这么搂,我的衣襟都被你搂歪了,今日这身打扮,可是我精心准备了好久的!” 原菁莘笑着随口应下,劝:“衣衫首饰不过身外之物,何必这般在意呢,要我说呀,人呢,还是开心最重要。” 萧芫佯作恼怒,拍了她一巴掌:“你是骑装又不怕乱,当然不在意了。我好好的衣裳皱了乱了,就开心不起来!” 把她往另一条路推,“好了好了,快出宫吧,一日不见,原将军与原夫人定分外想念,就别与我在这里磨蹭了。” 原菁莘轻快走了两步,回身,金乌就在她身后,圆圆一轮。 天水碧的骑装被风吹动,如照影惊鸿,更似朗月清风。 嗓音利落、明朗:“你也回去吧,不开心了该出气出气,莫要放在心上为难自己!” 萧芫……萧芫重重点了点头,高举起手臂向她挥手。 眼前的光晕好亮,亮得有些模糊。 原菁莘高挑的身影就在最中央,越来越远。 红墙金瓦,圈住了四方天地,也承载着她所有的拥有与寄托,是她永生的归宿。 漆陶一直默默的,直到此时,方担忧地上前,唤了声,“娘子。” 萧芫没有动,风带着些凉意吹过,空荡荡的,她静静等待着眼底的湿热褪去。 一会儿,才应:“如何?” 漆陶:“人已经送出去了,不过不是咱们的人,是……是圣上之前派来的暗卫。” 萧芫顿时回身,“暗卫?他何时在我身边派了暗卫?” “说是上回落水之事后。” 萧芫:…… 她想到了丹屏。 姑母来明的,他来暗的。不得不说,不愧是姑母的儿子。 只是这样的事,不应该提前与她知会一声吗? 这下倒好,又多了一个把柄在他手上。 债多了不愁,萧芫索性破罐子破摔,“先不管他,宴会那边如何了,来赴宴的人可都出了宫?” “都已出了,女官们正在使人收尾,道酉时之前会来向您禀报。太后那边也遣人来说,您今日先忙,不必想着去请安。” 萧芫颔首,“那你待会儿亲自走一趟,问下宣谙姑姑今日姑母如何,晚膳可准时用了,身子有没有不适。今日人多,也请奉御医官为姑母请个平安脉,以保无虞。” 正要转过宫道,忽见往御前的方向有一个人影,萧芫顿住,觉得有些眼熟。 漆陶认了出来,“娘子,那是大理寺卿江洄。” 说着,又有一个人自旁道出来,上前寻江洄攀谈。 “这位奴婢倒是不曾见过,想是新晋的臣工。” 萧芫:“我们刚往西面去的时候,仿佛也曾见过。” 漆陶点头:“不过这位江寺卿与几位大臣紧接着便往宴厅那边去了,奴婢便也没再使人跟着。” “只是有些奇怪,当时应是江寺卿先看到了我们,本身也是往西面去的,可奴婢再看的时候,那几人已经原路回去了。” “瞧着像是……” 萧芫:“像是江洄故意避开。” 漆陶点头。 又道:“娘子,会不会他知道些什么?” 萧芫摇头,“他就算有些猜测,未亲眼目睹便做不得数,更何况,看他的举止,也不想探知更多,掺和进来。” 甚至帮她把同行的人也一并带走,省了漆陶她们出面。 回了颐华殿,与女官理完宴会之事后,已是戌正。 萧芫翻书看了两眼,只觉每个字都变得抽象,甚至有些会在眼前跳动。她合上书册,揉揉太阳穴,唤了漆陶进来。 “你遣个信得过的人,将清湘口中所说监察御史朝堂之事告知栖和宫。” 栖和宫便是二公主的生母,淑太妃所在。 漆陶有些犹豫,“娘子,现在夜已深了,淑太妃娘子恐已歇下了。” 萧芫向后靠坐在漆木圈椅上,闭目道:“就是要这个时候,白日人多眼杂,难免有风言风语。” 尤其颐华殿与栖和宫一向没什么往来。 漆陶应下。 门又合上,萧芫睁开眼,几盏烛光映入眸底,不断向上跃。 棂窗半开,框着一弯清钩,莹莹与星子作伴。 清湘可无从得知她与监察御史之事的关系,只能是李沛柔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她。 此事涉及朝堂,她就不信,淑太妃知晓二公主所为。 第24章 吃醋 也果如萧芫所料, 第二日一早,便听说淑太妃亲自去了趟慈宁宫,以专心练琴为由, 代二公主向太后告了一段时日的假。 萧芫一点儿没掩饰,当场笑出了声。 漆陶看着自家娘子的反应,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快了然。 “娘子昨日让奴婢, 就是为了……” 说着,她也笑了, 不过不是为了其它,而是单纯因为娘子开心。 昨日娘子虽教训了萧若,做了一直想做又没做的事,可她看得出来,娘子并不开心。 甚至比从前放过萧若时,更不开心。 让她很是担忧。 娘子行事一向随心, 不会顾及太多,从前与其他人闹了什么不愉快, 一般当场就报复回去了。 这一回, 也算是报复了从前萧若对娘子明里暗里的讽刺,虽迟了些,可总算是出了气。 出了气, 为什么反而显得更沉重,更难过了呢? 她不明白,可她总是希望娘子能开怀的。 现在二公主因为娘子昨夜让送去的话被变相禁了足, 娘子开心, 那她便也开心。 萧芫特意选了个镶赤琼的点翠冠蓝金簪戴上,为自己庆贺一番未来耳根的清净。 穿戴齐整, 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裙裾扬起,玉白底香云红的一套衣裙衬得她绮丽若华,鲜美夺目。 回眸,漆陶与丹屏毫不吝啬献上溢美之词。 萧芫轻快颔首,扬起下颌,“走吧。” 漆陶有点儿懵,“娘子,咱去哪啊?” 萧芫踏出殿门,“去御前啊。” “御前……”漆陶快步,无奈地想劝自家娘子冷静冷静。 “娘子,圣上这个时辰应刚从政事堂回了御书房,正是忙碌的时候,您想去,也容奴婢提前派人去通禀一声,好让圣上腾出了空儿,免得娘子在那儿空耗时光啊。” 萧芫哼道:“谁要管他忙不忙,大不了,我便说是姑母让去的,那些大臣还能拦着不成?” 谁让他连朝堂上关于监察御史之事也不知道知会她一声,让她被清湘拿话堵。 不想到了御前,大殿广场并非一位两位臣工,而是乌压压一片。 漆陶退缩,“娘子,要不还是回去吧,这瞧着午膳前都不像是有空的模样。” 丹屏:“这有什么,人多不代表事儿多,来都来了。” 萧芫笑看了丹屏一眼,“走,先去瞧瞧。” 尽管人多,言曹还是一眼便瞧见了萧芫几人。 无他,实在是在一群板正的官服中,突然一抹鲜亮飘逸的色彩撞入眼帘,让他被琐事堵得发黑的视线都一下亮了不少。 忙抛下面前这一位纠缠不放的臣工,小跑着迎上去。 “萧娘子来了。”很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萧芫看向前头,“今日这是……” 言曹面色发苦,压低声音解释,“是赈灾监察的事,这几日闹得不可开交,圣上都有些疲于应对。” 萧芫一下便觉出不对,但她并未对言曹这个中官显露什么,只是遗憾道:“好容易忙完,想着来寻圣上,不想他又忙了,要不……” 作势欲走。 言曹忙拦住,“娘子稍候,奴婢这就通禀。” 萧芫想着这么多人总得等一会儿,遂往偏殿行去。 行至半途,忽听有人唤她。 回眸,那人一身浅绯官袍,丰神俊朗,正向她拱手作揖。 漆陶轻声提醒,“娘子,此人便是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芫闻言,眼神认真许多,含了几分猎奇。 这么能招蜂引蝶的郎君,偌大的京城里,可是独一份儿呐。 他立在一众大臣的最边上,与她适才经过时没隔几步,应是注意到了,出于礼貌打个招呼。 萧芫便也礼貌地浅身回了个万福,“钟舍人。” 钟平邑的嗓音极温润,语调沉缓和韵,眼神中总含着三分浅笑,注视着人的时候,仿佛满心满眼只有面前一人。 “听闻赏花宴乃萧娘子亲自所办,昨日人多,不曾有幸与萧娘子道谢。不想今日在此地碰到,想是缘分所至,特予我个机会谢萧娘子昨日盛情款待之恩。” 这话分寸妥当,拿捏着合适的距离,口吻尊重诚恳。 让人十分舒心。 萧芫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些女娘能那样狂热。 与这样的人交谈两句,都觉得身心通畅许多,遑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呢。 不由笑着回应:“昨日只是为姑母分忧,能让大伙儿开怀已是极好,本是分内之事,钟舍人实是客气了。” 钟平邑:“娘子如此便是自谦了……” …… 御书房内,言曹刚要去请萧芫,忽被李晁寒声叫住。 “陛下?” 稍抬眼,险些被李晁黑沉的面色冻了个激灵。 顺着向窗外看去,正瞧见萧娘子与中书舍人说话,瞧着…… 相谈甚欢? 他呼吸滞了一瞬,这下,当真是眼前发黑了。 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也好过面对圣上的怒火。 李晁看着看着冷笑一声,“不用了,你萧主子忙得很,直接叫工部侍郎进来。” 言曹应声出去,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萧芫与钟平邑你来我往地道了几句客套的话,便告辞去了偏殿,优哉游哉用了些御前的点心,毫不客气地点了另几样想吃的让下回送来。 言曹这才来请。 只是瞧着那面色颇有些奇怪,姿态也过于小心翼翼。萧芫只以为是李晁确实因赈灾监察之事烦忧生恼了。 路过殿前时,臣工人数不见减少,却多了些生面孔,想是有些面圣后离开,又有新的人到此待召。 萧芫在众目之下转入了殿内。 李晁依旧是制式的龙袍常服,高大威严,负手立于窗前,光看背影,便仿佛蓄了风雷之势。 萧芫想起了昨日,昨日他尚有闲情领了姑母寻她的差事,一路上聒噪得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怎么今日就如同一下住进了阴云,恨不得掌风雨雷霆劈向人间。 想想她揍人的事,再思及殿外那么多人,自觉他的气恼与她无关,便也不顾他转不转身,寻了个地儿施施然坐下了。 刚想问监察赈灾之事,便听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与钟平邑相识?” 这个语气。 萧芫望过去,他依旧立在窗前,逆着天光,只给她一个极亮的轮廓。 斑驳的光晕里,她似是看到他手上用了些力,指尖有些发白,仿佛在克制什么。 萧芫不明所以,只当他恰巧看见了她与人交谈有些疑惑,便答:“并不相识。” 仅仅四个字,再多,她可懒得说。 客套两句罢了,有何好说的。 殊不知这四个字,一下将李晁欲脱口的话堵在了咽喉,不上不下地生生哽着。 她都已说了不相识,他若再问,便活生生就像个妒…… 左右是再也问不出口了。 回身,阴沉沉地坐于案前,面色有些发青。 萧芫颇为稀奇。 李晁作为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极为到位,甚少因为朝事这般着恼,难不成,监察之事的波折当真已经到了棘手的地步? 她也不由忧心起来,关切道:“陛下,可是监察之事生了什么难办的波澜,我瞧外头那么些臣工,听说都是为了此事而来。” 此话一出,更是让李晁连后槽牙都咬住了,一股郁气直冲天灵盖。 难办? 还波澜? 在她眼中,他便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安排不妥吗? 只是一个小小黔方的赈灾之事罢了,他自十岁起,便在重重阻挠中办了不知多少事,哪一件不比此事更重大,更棘手? 就那些,在他眼中还算不上难办呢! 勉强安慰自己,她只是个女娘,不曾接触过朝务政事,见了这般阵仗难免忧心,难免…… 什么难免! 女娘又如何? 她与一般女娘能等同吗,她可是他的未来皇后! 自小让她看了那许多书,不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误会吗? 提起看书,想到上回与她争执,李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奔腾的思绪。 萧芫看他面色变换不停,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回想起昨日清湘所言,眉心蹙起:“难道当真……” “并无,”李晁迅速打断,“今日局面是朕特意如此。” 着重强调特意二字。 他真是怕了,可莫要再有什么难啊波折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 再来一次,他可受不住,也不想受。 萧芫松了口气,原是引君入彀之计,“我就说嘛,你所应之事向来手到擒来,定是那清湘郡主只见表象,揪住一点便上来与我胡说。” 李晁思绪一瞬顿住,她说的话,在他耳中只剩下手到擒来四字。 不断回荡。 一下背也直了,气儿也顺了,从容端肃的风度也回来了。 清咳一声,掩饰什么般端起茶盏润了一口。 不知因心绪起伏过大,或是其它什么,耳郭晕了一层浅浅的胭脂。 艳阳撒入,一缕金芒将其照得有些透明,竟带上了几分秀色可餐之意。 放下,顿了几息,又执起润了一口,方反应过来她所说其余内容。 皱眉:“清湘郡主?” 萧芫目光随他手中茶盏起落两回,不由往门口看了眼。 他有茶吃,怎的不见人进来送一盏给她,也让她解解渴呢?御前的人何时这般没眼色了。 她又哪里知道,言曹倒是想送,但不敢呐。 上回的教训可太深刻了,到今日都还心有余悸,又哪里敢再进来打扰。 不过在萧芫看来,这些都是小事,想想便也过去了。 刚在偏殿饮了好几盏,现下还不渴。 听得他问,便将昨日景霁亭中情形大致描述了一番。 李晁指节敲了两下桌案,若有所思。 萧芫:“怎么?” 李晁抬眼,“你可还记得,二公主落水那日,大长公主李岑熙也在。” 第25章 缱绻 萧芫点头。 她当然记得。 “当日母后便使人查探, 才知大长公主入宫,乃是好心帮端王向淑太妃带话。” 李晁语气冷极,带了几分嘲讽。 萧芫缓缓蹙眉。 姑母曾说, 先帝时朝中曾欲举端王为太子。 后来端王亲生祖父乾阳老王爷事发身亡,端王也受牵连入了山中道观,一直不曾有过什么动作。 淑太妃虽是端王养母,可已经多年不曾与其有过往来, 怎的突然托大长公主带话? 尤其她前世从未听说过此事。 “带的什么话?” “问候之类表孝心,拉进母子关系的一些。” 萧芫呵了一声, “当真是孝心?若真有孝心,便该再不往来才是。” 端王虽非先帝亲子,可亦在皇家玉牒,与淑太妃表孝心,不等同就是在说,他还念着自己是先帝之子, 也想向先帝表孝心吗。 现下李晁尚未亲政,也不曾大婚生子, 若有个万一, 他就是唯一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人。 身份这般敏感,还敢行这样的事,这怕不是自己活腻了, 也想拉着淑太妃一同下地狱吧。 这么一想,忽觉不对,“端王这么些年都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如此行事, 会不会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这个中间人,或撺掇或捏造, 皆十分方便。 李晁颔首:“虽未有实证,但母后与我都是这般揣测。” 萧芫顺着想到,“所以清湘知晓这么多,可能就是来源于大长公主。” 寻常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可不会对朝堂之事如此敏感。 她在宫中不曾刻意打探尚还没有得到消息,更何况一个宫外的郡主。 李晁投以赞赏的目光,她所说,正是他适才所想。 萧芫接着想到了更多,“大长公主掺和端王之事,清湘对监察赈灾如此关注,监察御史又是淑太妃兄长……” 与李晁对视一眼,一瞬领会了彼此心中所想。 可萧芫比李晁所料的更加笃定。 “那大长公主所谋,定是要将这批赈灾钱粮套入自己手中,之后再让端王……” 目光投向李晁所坐的这把椅子,面上冷得能凝出冰来。 再想办法让端王登上皇位,当她手中把持朝政的傀儡。 真是好一个大长公主。 李晁挑眉:“你……” 监察御史欲贪污钱粮,可能是背后之人单纯地想充实自个儿腰包。大长公主替人传话,也可能只是一时善心。 二者未必一定有什么关联。 尤其传话之举,十分符合大长公主爱管闲事,到处发善心的性子。 她不曾亲身经历过,也不曾亲眼见识过那些为了权势你死我活的黑暗斗争,怎能一下将所有事情都往最坏处想? 比他,甚至比母后还要坚定与痛恨。 萧芫对上他的目光,怔了一瞬,察觉到了他的疑惑。 可她扮不出轻松的模样,也说不出掩饰的话。 她是不知道其中过程,甚至前世从头到尾都不曾接触过几回大长公主。 可她知道结局。 那般惨烈的结局。 知道黔方天灾成了人祸,数以万计的生民因为贪污,因为欺上瞒下被死死捂在那样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方焊死城门的城池内,被硬生生拖死。 让好端端的繁华之地几月之内就成了鬼城,尸横遍地,白骨曝野。 待情况报上来,为时已晚。 一切都已成定局,再无弥补的余地。 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国家,沸反盈天,所有的怒火、民怨都直指朝堂,直指龙座之上的他,与摄政的姑母。 这样的事,她万不想再来一回。 也知道,最后的最后…… 他没能按计划的年岁亲政,一直到姑母去世了,到她也要死了,他才于风雪中,登上了那方高高的祭坛。 萧芫死死攥住了手,狼狈地垂下眼眸。 她又怎能不往最坏处想。 莫说是大长公主,便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无能懦弱的人,当真是无意做了这样的事,她也会这样想,甚至想不分青红皂白,错杀一千,也莫放过一个。 喉间哽了许久,才道:“我只是……只是担心姑母……” 音是颤抖的,她想控制,却控制不住。 失去姑母,是她最深的惧怕。 “芫儿。” 萧芫抬头,她眸中很红,泛着水光,却没有一滴泪。 身子紧紧绷着。 李晁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前,正向她伸出手,手中松松握着什么,示意,“嗯。” 萧芫摊开掌心,一方不大不小的玉印被轻轻放入,带着他掌中的温热与龙涎香气。 很鲜亮浓郁的碧色,玉质纯净、剔透,投去一眼,便很难再挪开目光。 只是…… 她将手抬起,捧高玉印,再望向他御案一角。 眸中未褪的泪意让视线有些模糊,但不用看清,她也知道。 那里有一方漆金嵌珠蟠螭纹檀木盒,里面放着的,便是帝王宝印,传国玉玺。 若她没记错,他的玉玺模样就是这般,只是大上许多。 全称,碧玉交龙纹御印。 将手中这方翻过来,上面刻的赫然是她的名讳,字体还是…… 嗯,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草书。 胸口的难受被这一言难尽的字体,奇异地驱散了不少。 李晁言简意赅,很是正经地以两个字解释:“赔礼。” 萧芫又将印翻回来,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交龙纹,一时无言。 抬手抹去眼角的晶莹,一切复杂的情绪算是彻底被他这四不像的赔礼,给乱棍拍死了。 李晁难得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 萧芫:……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深吸一口气,抬眸,问:“字丑便罢了,碧玉也勉强说得过去,这交龙纹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帝王御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无论何人,都不能如此逾制。 他这是送什么,送给她一方小号的玉玺吗? 李晁关注点歪了,只觉大受打击:“字丑?” 碧玉龙纹都是少府监所制,只有刻字是他亲自所为,结果辛辛苦苦好几日,就得了一个字丑? 他自认学什么都快,一门草法是需要些时间,可若只用学“萧芫”二字,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十分熟练。 以他的审美,还能丑吗? 分明是极好看的! “这如何丑了?我可是挑了最好看的字体刻你的名讳。” “你刻的啊,”萧芫懂了,“怪不得。” 李晁火气直往头顶冒。 他刻的怎么了,什么就怪不得了。因为是他刻的,所以怪不得丑吗。 “怪不得用了碧玉交龙纹,你没与少府监说清楚吧,让他们以为是帝王私印。” 李晁:…… 说话就说话,为何中间要断开喘一回气? 但字丑一事休想这般糊弄过去。 在她迷惑的目光里,李晁将玉印从她手上拿回,翻过来,认真展示。 “这种草书字体流畅生动,气韵贯通,且十分好辨认,相对还原。你瞧,它笔画布局及字形结构……” 萧芫余光不由自主瞥向他的侧颜,渐渐地被他的模样神情占据心神,连他口中的话语都悄然远去。 她坐着,他立着,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弯下腰,气息极近,面颊一圈阳光绘就茸茸的金棕轮廓,驱散了些许骨子里的肃正。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这一方玉印,玉印端端在他的大掌中,显得很是玲珑小巧。 刚刻好没多久,仔细看,字体锋利的边角还残留着些许不明显的玉质碎屑,如冬日里柔柔的雪。 目光移到他捏着玉印的手指,他不止处理政事,平日还会练武,所以指节间总附着一层薄薄的茧。 在茧上,她看到了很多白色的划痕,像是刻刀留下的。 直到见了一处结了痂的细长伤口,很浅很浅。 这一瞬,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又或是什么也没想,只一个恍神,指稍如同有自己的想法,先碰上了那一条伤口。 比血痂粗糙的表面更先感觉到的,是他的手因她的动作,重重一颤。 萧芫心跳漏了一拍,脑中有些发蒙。 玉印被他牢牢攥住,四目相对,满室寂静里,自心底升起一股燥热,极为喧嚣。 她看到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撑起的肌肤泛了红。 红的好像又不止这一处,还有很多很多,尤其…… 萧芫目光定在了他朝向她这一侧的耳郭,那般红,红得她都担心会滴出血来。 可竟不觉得陌生,仿佛无意之中她已见过许多回。 只是未曾在记忆里留下印记。 谁都没有再开口。 静得能隐约听见殿外臣子们偶尔的交谈声。 这声音提醒了萧芫,她收回手,不自觉捏紧,“外头还有许多大臣,我……我先走了。” 李晁呼吸稍沉,眸色极深,直起了身,略带喑哑地嗯了一声。 萧芫疾行了两步,忽然定住,回身,想说什么,却猝不及防撞入他深海般的漆眸,摄魂亦摄心。 周身一切感知皆远去,仿佛过了一瞬,又像是许久。 他率先动了,向她走来。 寥寥几步,却很慢很慢,很不符合他大步流星的习惯。 挨得很近,龙涎香丝丝缕缕,仿佛成了无数只细小的触手,在她的肌肤上贴近、滑动。 萧芫想要后退,却支使不动自己的腿脚。 不敢抬头。 直到他拉过她的手,托着手背摊开掌心,将玉印放入。 玉印和他的手心一样灼热。 萧芫僵硬地由他动作,肌肤相触间,隐约的煎熬与渴望在不安地躁动,心跳重了许多。 听他沉声道:“监察赈灾和大长公主之事你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有机会夺百姓钱粮。” “端王亦是。” 既已对背后之人有了猜测,那么无论所谋为何,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钱权,都再不可能有丝毫得到的机会。 他李晁为帝十几载,每一日都有无数人想着给他使绊子,要将他从这龙座上拉下去。 他生来,就知如何将这样的事扼杀在萌芽之中。 萧芫抬头,眸中碎金浮动,顾盼生辉。 他的面庞占满了所有的视线。 棱角分明的每一个线条皆囊括着超然凌云的气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同巍峨的磐石,风风雨雨自屹然不动。 让她想到了姑母,可他比姑母更坚实,也更傲然,更具锋芒。 萧芫从未怀疑过他的未来,甚至坚信,坚信他会超越姑母,带领这个庞然的国家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他的承诺向来一言九鼎,于是仅仅几句,便很轻松地抚平了萧芫内心深处蔓延上来的焦躁与恐慌。 她自是信他的,尤其事关社稷,事关皇位。 他是最英明神武的帝王。 萧芫颔首,轻声应,“好。” 只是他的眼眸,承载的又仿佛不仅仅只是那些属于帝王的胜券在握,还有一些…… 春煦般的缱绻意味。 望得她脸颊发热。 他从前望她的眼神是怎样的,她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第26章 心乱 手中玉印沉甸甸的, 她忽然有些握不住,要挣脱什么般,后退一步, 将印抱在怀里。 他又开口,声音很低:“昨日……” 被扣门声打断。 言曹的声音闷闷地传进来:“陛下,左相到了。” 左相掌门下省,若非大事不会此时求见。 萧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忙与他告退,快步行了出来, 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赶一样。 接近正午,日正当空,门前的朝臣已被另安排了一处阴凉的地方,有中人在分发光禄寺备的餐食。 裙摆随碎步逶迤,萧芫不等漆陶打开纸伞,便行到了阳光底下。 心绪乱成了一团, 好像他的气息还在周身,一会儿是他握着她的手, 一会儿是他弯腰时极近的面庞。 还有他刚刚未尽的两个字。 昨日。 是想说昨日她使丹屏揍人的事吗。 暗卫将人送回了府, 他定早就知道了,此时提起,是想说什么呢? 若在以前, 定是不认同,又要说教。 可在刚刚那样的时候,他那般的声音, 萧芫忽然便不确定了。 顿住脚步。 面前有两条路, 一处往颐华殿,一处往慈宁宫。 她拨不清杂乱的思绪, 也一时不知,应往何处去。 直到漆陶小心翼翼地问:“娘子,您怀中的是……” “若去慈宁宫,不若让奴婢先将东西放回。” 萧芫怔了怔,低头。 指缝间透出的碧色在日光下尤为鲜亮,光晕被玉石反映,如潋滟的波涛,更似一捧碧绿柔润的春水。 刹那,她突兀地联想到了他被光亮映照,色如红霞的耳郭,心重重一撞,急促地小喘了口气。 有些慌乱地摇头:“不,不用。我先回去一趟。” 颐华殿。 书房亮堂堂的,盛满了春日和光,最明亮的一束洒在案上婀娜的花枝。 花瓣轻颤间,暖香盈室。 一只素手探入温暖的光斑,轻轻放下一方小印。 交龙纹其中一个龙首正对着她,微微扬起,睥睨傲视。 印钮雕工精美,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冰凉的玉器中仿佛承载着一个活的灵魂。 萧芫久久凝视,手背轻贴上两腮。 分明该开心的,可她眉目间却渐渐平静,甚至显出两分漠然,还有些许浅淡的哀伤。 她静静弯了弯唇角,拿过放印的锦盒,将这一方与其它一并放在一起。 盖子合上,金制的小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拿起,置于一旁银质的花枝架下,架上,是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镂空金香囊。 若有风吹过,香囊相碰,便是一串清脆悦耳的妙音。 . 慈宁宫。 萧芫到的有些晚,本以为姑母已经用完了膳,不想见到的却是宣谙姑姑的满面愁绪。 她心顿时提了起来,“姑姑,可是姑母……” 宣谙低声叹道:“太后头疼,实是用不下饭食,便没让摆膳。” 萧芫边走边问:“可是谁来过了,好端端的如何会头疼?” 宣谙:“上午晋国老夫人与萧夫人一同入宫,为赈灾监察之事向太后陈情。奴婢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她们走后不久,太后便身子不适了。” 萧芫停下脚步。 不远处隔扇屏风的千里江山与福寿绵延图被光映在地上。 影子很短,图案被扭曲成了窄窄一条,最顶的紫檀木框正正在她的团绒履前方,与裙裾相连。 指尖狠狠掐了下掌心,抿了抿唇,没有回头。 只是淡声吩咐:“姑姑去传膳吧,要清淡些。” “哎。”宣谙的声音立时松快许多。 萧芫去了后殿,转入寝室。 帷幔拢起天光,几层之后,一片昏暗,依旧是熟悉的檀木浸染龙涎的香气,短短的距离,萧芫的掌心却一片冷汗。 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前世。 前世黔方噩耗传来的那段时日,她尚且懵懂,也是这样步入姑母的寝殿。 那一日眼前所见,是姑母面色惨白,气息微弱,整个人虚弱地陷在被衾中,无知无觉。 她日夜不眠地侍奉在侧,无数次颤抖着手去探姑母的鼻息,生怕一不留神…… “芫儿?” 姑母中气十足的声音破开梦魇,她如终得赦免的罪囚,自地狱回到了人间。 掀起最后一层帷幔,看到姑母靠着织金引枕,正借光翻着一本闲书,侧首望来时,竟有几分难得的悠然。 萧芫定了几息,眼底发热,心后知后觉剧烈跳动起来。 “姑母。” 唤声不禁有些委屈。 “怎么了?”姑母向她伸手,“谁惹我们芫儿不开心了?” 萧芫没去拿榻旁的锦杌,而是直接欠身挨着姑母坐下,倾身抱住姑母,挤开那本闲书。 太后无奈地回抱,拍拍她的背,心都因她这副模样化成了软软一团。 听她在自己怀中闷声道:“宣谙姑姑说姑母头疼,连午膳都没用。” 太后温煦地答:“是被她们吵得头疼,不过没那么严重。” 萧芫仰起脑袋,乖巧点头,“那,我给姑母按按好不好?然后姑母陪我用膳,我去了御前一趟,还没来得及用呢,可饿了。” 太后眼中透出笑意,捏了下她的耳垂,“好,芫儿说什么都好。” 萧芫弯了眸子,动作灵敏地上了榻,架势十足,“姑母,来!” …… 食案上,萧芫刻意用得慢些,不时为姑母布几样菜。 太后也依着她,每样都很给面子地用了些。 膳后,随姑母倚在榻上,昏昏欲睡时听姑母开口,“御前也热闹得紧吧。” 萧芫嗯了一声,“乌泱泱一片呢。” “芫儿可知,今日两位夫人为何入宫为监察御史说情?” 萧芫撅唇,面上有些不悦,“为何呀?” 管她为何,吵到姑母就是不行。 太后:“世家谱系你记得滚瓜烂熟,怎的一到正事上便全忘了?” “晋国老夫人的亲属为何人?” 萧芫想了想,答:“老夫人的夫君晋国侯与两个儿子在先帝时都因抵御北戎战死沙场,她的封号便是因抚恤而得。 这些年一直孑然一身,亲近些的,也只有亡夫晋国侯的子侄刘隅了。” “刘隅位居何位?” “刘隅……” 萧芫倏然坐直了身子,睡意荡然无存,“刘隅,便是黔方县令。” 太后嗔她一眼,“如此,可明白了?” 萧芫不迭点头。 晋国老夫人这些年最热衷的事就是帮衬她夫家子侄。 一年不知得进宫多少回,拿当年夫君儿子的战功用到地老天荒,觉得自家为了先帝抛头颅洒热血,皇家就应该对她予取予求。 “……似乎刘隅的县令之职,当年就是晋国老夫人从中斡旋才落到他头上的?” 萧芫对此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太后颔首,轻叹:“予今日还想,当年便不该心软松口。” 萧芫前后想想,便明白了。 虽说是晋国老夫人上下周旋,可若姑母不松口,一方县令这么重要的官又如何能轻易靠这些手段得到呢。 “当年……当年老夫人丧夫丧子也没几年吧,又是为了保家卫国,姑母,换成谁,都没法儿不心软。”萧芫宽慰。 太后想到什么,颇为欣然地仰起唇角。 “皇帝就不会。” 李晁…… 萧芫认真思忖了下。 嗯,按李晁政事上那曲里拐弯的八百个心眼子,加上甚至有些无情的肃正古板、赏罚分明,估计宁愿从自己私库里多出些银两,也不愿意坏了规矩给旁人白送个官。 就算是为了情面不得不如此,那暗地里也必定有无数个小动作,直到达到他心目中“拨乱反正”的效果。 这方面他的毅力,绝对无人能及。 煞有其事重重点头,“那这般说,以后像这样的事,姑母干脆称病推给圣上得了,让他也感受感受牙尖嘴利老妇人的威力。” 他还不会因此松口,多好。 太后拍她,“什么牙尖嘴利的,没大没小。” “可不就是嘛。”萧芫哼道,“不然,如何能吵到姑母? 她不过倚老卖老罢了,若说抛头颅洒热血,好似他们一家不曾从中得利一般。更何况,再大的恩情,这么些年的处处迁就,也该还完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赏罚分明方是正途。若都像她这般,要什么给什么,那还治理什么国家,干脆切切分了得了。” 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在姑母目光下忽然心虚起来,弱弱问:“姑母?” 太后目光意味深长:“皇帝也曾如此说过,意思几乎一模一样。” 萧芫怔然。 太后笑:“这般看来,你们呀,当真是一对儿天生的帝后。” 对皇帝与皇后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而言,在朝政等事上一致的观念甚至比彼此的情意更加重要。 试想一个为家为国,一个只知任人唯亲,莫说过日子了,朝堂内宫不乱都算是好的。 萧芫被调笑得红了脸,抱上姑母的胳膊,“姑母,我在与您说正事儿呢!” “这如何不算正事了?”太后不认同,“你与皇帝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可比这一时的朝政之事重要多了。” 萧芫撒娇,“姑母,您便莫要打趣我了,好好歇个晌,下午不是还有事儿呢嘛。” 太后:“有何事?予都病了,他们有事自去寻皇帝,还敢来打扰予不成?至于歇晌,你来之前予刚歇了一觉,这才过了多久,如何能睡得着。” 萧芫……萧芫无话可说,只能巴巴儿地看着姑母,摆出乞怜的小模样撒娇。 太后看得好笑,捏她的面颊,“你呀,也及笄了,自个儿的终生大事总该好好儿想想吧。赏花宴那些小女娘对郎子们粉面桃腮,你呢,你对皇帝是何想法?” 第27章 愿意 萧芫蹭蹭姑母, 懊丧地垂下小脑袋,也借此掩去眸底的复杂。 模糊地答:“左右我是要当他的皇后的,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一直侍奉姑母便够了。” 太后揽过她, 手搁在她的背上,“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得打心底里自个儿愿意, 方能过得顺心、长久。” “我愿意的。”萧芫抬头,晶亮的眼眸认真极了, 纯净且坚定。 可也只有认真。 “姑母,我最想要的,便是一直如现在这般,无论以后发生何事,都能与姑母,与他一同有惊无险地度过。” 不要再有失去与痛苦。 太后微微一愣。 看着她, 凝视良久。 眼前浮现许许多多的画面,有她刚入宫时的瘦小破碎的模样, 有她与皇帝年年岁岁相处的模样, 也有两个人鸡飞狗跳,谁也不饶谁的模样。 甚至还有她自己与先帝的,那一段短暂又刻骨铭心的缘分。 世间难得有情人, 得偿所愿难,盼得长久,更难。 想要的少些, 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释然一笑, 抚过萧芫的发。 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好,芫儿所愿,便是予所愿。” 萧芫开心地扬起笑脸,抱紧姑母。 她最喜欢像现在这样,窝在姑母身边,仿佛世间无风无雨,亦无烦忧。 窝了好一会儿,浅浅打了个盹儿,再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朦胧间想起刚来时宣谙姑姑还提到一人,似是…… “萧夫人?” “嗯?”太后翻过一页书,随口应她。 “上午来的除了晋国老夫人,还有萧夫人?” 太后颔首,“不错,就是你那继母,平婉。” 萧芫静了几息,依旧没能忍得下面上的厌恶。 “她来做什么?” 太后:“估摸是那晋国老夫人以为拉上予的弟妹,能起些作用吧。” 萧芫讥诮,“那她也真敢应。” 太后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她呐,是不敢不应。” 这么些年,就算平婉乃忠烈之后,可当初大着肚子去萧府堵门,奉子要挟成婚之事到今日也依旧是坊间谈资,为众人所不耻。 因而一众官眷中,她即使贵为右相夫人,也从来抬不起头,更不敢拒绝晋国老夫人。 随老夫人入了宫,在她面前又半个字不敢多说,当真是谁也不得罪。 萧芫回想着过往,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底晦暗不明。 当年她刚满周岁,萧正清便让平婉入了府,成了她的继母。 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平婉入府之前,她是府中除了萧正清之外唯一的主子,哪怕年岁幼小,连话也不会说,府中的下人也是不敢慢待的。 可平婉入府之后便不同了。 萧府多了个女主人,男主子又一向对后宅不上心,对她这个女儿更是痛恨漠视,结果可想而知。 连亲生父亲都不怎么关心,继母理所当然懒得做面子活,下人惯会见风使舵,萧芫常想,她能活过那三年,能等到遇到姑母的那一日,当真是上天保佑。 不然又如何解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被人胡乱扔些残羹冷炙,不时便被欺负撒气,常年遍体鳞伤,是如何熬过一日又一日,还没被阎王爷收走性命的。 对于平婉,萧芫谈不上多么痛恨。 她真正痛恨的,是父亲萧正清。 平婉与她非亲非故,对于原配留下来的孩子自然是百般看不惯。可若说因此便如何,倒也犯不上。 让她真正敢出手磋磨的,是萧正清的态度。 他对她的生母储江雪有多么偏执,对她这个让母亲难产而亡的女儿就有多么痛恨。 尤其,她还生得并不像母亲。 萧正清曾说过,她的母亲温婉柔弱,如烟雨般美丽,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而她,却总是从骨子里就有一股狠劲儿,小时候畏畏缩缩,长大了张扬跋扈,连母亲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宫中多年,每每远远看到萧正清,总是还未有什么动作,就被他厌恶的眼神冻在原地。 仿佛她是一个行走的污点,只要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便恨不得让她立刻消失。 可笑她前世还当真依着他的意思,一旦遇到便尽量躲开。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想不能惹他更不开心,想会不会终有一日,他念起了她,想与她好好做一对正常的父女。 想到前世最后自己惨死的结局,想到萧若口口声声道着的,他的那些打算……萧芫不由扣问自己,你怎么能那么傻呢。 傻到愚蠢、可笑。 萧芫闭上了眼,咬牙对自己道。 再不会了。 她永远不会,再当他是自己的父亲。 今生,他若胆敢拦她想做的事,可莫要怪她不留情面,忤逆不孝了。 . 太后难得趁此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萧芫便也在她身边赖了半日,寸步不离。 自重生回来,她总是很喜欢抓着姑母的袖口,不时碰一碰姑母温暖干燥的手掌,感受着血脉流淌的勃勃生机,会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哪怕被宣谙姑姑打趣儿是姑母的小尾巴也不介意。 小尾巴怎么了,只要在姑母身边,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晚膳过后,到了她平日里回宫的时辰,正趴在姑母身旁的书案上有些不愿走,绞尽脑汁想着还能怎么多赖一会儿,忽灵光一现,想到一事。 昨日她刚使人将萧若揍成了那副惨样子,今日平婉就入了宫,除了因着晋国老夫人,会不会,也存了告状的心思呢? 她私底下揍了人,在李晁面前尚能理直气壮,可到了姑母面前,心里头却总有点儿…… 嗯,有点儿虚。 之前都想好不让姑母再因她捶人的事烦心了,结果一遇到真正想捶的,还是没忍住。 要不……趁姑母还没从旁人处得知,她先自己招个供? 可又有点儿不敢。 但姑母迟早会知道的吧,说不定李晁哪天就给她抖落出去了,若她在他之前自首,那这个把柄就不存在了啊,免得他哪天以此作筏子又来威胁,没完没了。 可……虽是她让揍了人,但后续遮掩的是他的人呀,她杀人他放火,都没好到哪儿去。 但谁知道他说的时候会怎么修饰呢,言语的艺术,他可是最擅长不过。 说不定颠倒过来,道是担心她被人发现,给他惹麻烦才出手的呢。 这么一想,他让人出手的时候,说不定还真这么想的。 唉。 这可当真是太难了。 忽双手被覆住,萧芫心漏跳一拍,看向姑母。 太后将她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帕子拎出来,“这帕子是何处惹着你了,这般为难它。” 萧芫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纠结的时候无意识地绞帕子,捏得皱皱巴巴不说,还有些变形了。 悻悻笑了下,“就……就随意扯来玩玩。” “说吧,纠结何事呢。”太后一眼看穿。 萧芫嚅嗫,颇有些难以启齿,慢吞吞道:“也没什么……” “又闯祸了?” “没有!”萧芫立刻否认,端直身子,“我现在才不会闯祸呢。” 太后淡淡看了过去,看得萧芫身子越来越低,讨好地蹭过去,咕哝着,“确实算不上是闯祸嘛。” “就,就是昨日不是赏花宴嘛,那个萧若也进了宫,谁知就让我碰上了呢,我也不想的,就是一时没忍住……” 萧芫极力美化。 她也确实没说错嘛,昨日她心情那般好,若非突然碰上,说不定都想不起来呢。 虽然她本就打算会一会来着。 “使人将人捶了一顿?”太后还不了解她,一猜一个准儿。 萧芫嘿嘿露出两排齐齐的贝齿,可爱是可爱,就是显得有些憨。 补充道:“我保证,没人发现是我干的。” 太后:“萧若也没发现?” 萧芫被击中了七寸,萎顿道:“她……她当然知道了。” “若本人都不知道,揍得岂不是很没有意义。” 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如何肯定,旁人不知呢?” 萧芫:“我让丹屏寻了一处无人的废宫,让塞了嘴打的,事后还让人悄悄送了回去。” 说到此处,又蔫儿了回去,“就是之前不知道圣上还在我身边派了暗卫,都让他给知道了,还顶了我的人,直接将人送回了萧府。” “哦,”太后了然,“你是怕皇帝到予面前告状。” 萧芫觉得自己在姑母面前简直就是个透明的,藏不了一点儿事,什么都被猜得透透的。 气馁地承认:“是啊,万一他与姑母说,谁知道他怎么说呢,会不会夸大其词。” 太后不予置否,反问她:“那你如此行事,事后可后悔?” 萧芫摇头,“自是不悔。” 虽顶不了什么用,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解气。 “那便好了。” 太后从容道,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冰冷,“人生在世,行事无愧于己,衡量好得失,觉得值得,便可为。” 萧芫愣住,“姑母……不觉得我这般行事,有些过分吗?” “那你觉得,萧若曾经对你所言,可过分?” 萧芫点头。 就算不论前世,今生萧若那张嘴,私底下都不知说过多少回讽刺的话了。 她回回想教训,可回回……都没有。 这次一下讨回了本儿,也不算冤枉。 太后耐心道:“从前约束你,是希望你行事先顾大局,而不是只凭自己一时喜恶。希望你懂得,要达成一件事,需得讲究方式方法,留下最小的负面影响。” “予从来都不曾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本身不对。” 第28章 红玉 萧芫抿唇, 鼻尖有些发酸。 此时才懂得,前世今生那么多回,自己真正让姑母烦心的是什么。 姑母不是不喜她的睚眦必报, 处处争先,姑母忧心的,是她破釜沉舟,不懂得保护自己。 前世姑母并非没有说过, 是她,总觉得自己占理, 所有人便都应该向着她去一同谴责别人,是被自卑圈起了太重的心防,应激般地隔绝所有可能会破开假面的直言。 姑母似乎也明白,因此总以自己的方式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哪怕会因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于是她不必痛苦地叩问内心,得以一直无忧无虑。 可她前世那般, 当真开心吗。 怎么会开心呢。 每每姑母责罚她,看到因为自己姑母没了笑颜, 心都如刀割一般。哪怕, 事情最后确如她所愿。 现在回想,方恍然,前世的自己虽活得骄傲肆意, 可内心深处始终有一部分在谴责,在惩罚自己,只是她逃避地不看不想, 自以为是地活过一日又一日。 殊不知所有的肆意与快乐, 都是因为姑母的包容与保护。 萧芫很安静地投入姑母怀中,张开手, 紧紧抱住姑母,很用力很用力。 胸膛满满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很多很多种混杂在一起,暖流与酸涩交织,喉头哽咽颤抖,却流不出泪。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芫儿,你想做什么,都有姑母在呢。只要真正对你好,让你开心的,予都支持,你不必怕。” 萧芫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点头。 好像身在一场超乎想象的美梦中,姑母给她的太多太多,多到她很费力很费力才能接住,温暖得足以驱散世间所有的料峭寒冬。 她何德何能呢。 萧芫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也会一直一直对姑母好,一辈子都在姑母身边,姑母永远都是芫儿在这个世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太后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叹了一声,“傻孩子。” …… 后殿的门窗缓缓打开,眼前云阶月地,抬首月光明莹。 月华自苍穹倾泻而下,如菩提玉瓶洒向人间,圣洁而宁静。 太后披了件缂丝素色大氅,由宣谙扶着,望着不远处提灯缓行的萧芫几人。 回想今日问及皇帝时芫儿的回答,轻叹,“皇帝其它尚可,偏在讨女娘欢心上实在没什么天赋。” 就皇帝平日里对待芫儿的古板模样,怕是换哪个女娘,都很难生出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 尤其芫儿生性爱玩爱热闹,皇帝拿那些个圣贤之言压着要她听话,不适得其反都算好的。 宣谙开解:“殿下,儿孙自有儿孙福,萧娘子才及笄没多久,凡事啊,总得慢慢来。” 宫墙边,摇摇晃晃的宫灯转过墙角,被遮挡得彻底看不见了。 太后搭着宣谙的手往回走,月华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与灯火交融。 “罢了,皇帝他自个儿的小皇后,还要予帮他不成?他要是再惹芫儿难过,予可饶不了他。” “是是是,”宣谙叠声应着,笑入眉梢,“您呀,安安心心等着享福就行喽。” “……确实是得等等,起码安安稳稳过了这两年,等皇帝及冠亲政了,便不远了……” 和缓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重归静谧。 窗边树影婆娑,不知过了多久,盏盏宫灯熄灭,只余月光静静流淌。 柔辉铺展开玉练,抚过每一条枝叶,像一个又一个紧密的拥抱。 . 宴后的好一段日子,萧芫都如同国子监里即将月试时临时抱佛脚的学子,整日在慈宁宫里昏天黑地地翻书习文。 那些兵书里的条条框框记得多深尚不知道,怨气倒是积了一肚子。 每日坐在案前时都苦大仇深,更发自内心地佩服岳家的阿兄阿姊们。 他们可真的太厉害了,能将这些兵书中的随意一句信手拈来,再精准运用到实战中。 她是觉得自个儿脑筋都拧成麻花儿了,看得越多,拧得越多,还得回过头去费老大的劲儿把谁是谁分清楚。 再多的已无能为力,她现在只希望到时不要张冠李戴,给他嘲笑自己的机会。 翻到最后,知识是如过眼烟云,颇有几分雁过不留痕的写意潇洒。倒是越来越想念远在边关的岳家人了。 尤其是晗雁阿姊,不光武功最是高强,脑子还十分灵光,若是阿姊在,这些兵书,定然全都不在话下。 哪像她呀,仿佛是在硬往满是草包的脑子里灌墨水,痛苦又艰涩。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她的回信,这么久了,新的信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 萧芫铺开一张纸,仔细在砚边舔了舔笔。 不管了,在不在路上的也不耽误她新写一封。 一写起信来,不知比方才默诵时流畅多少,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方块楷书跃然纸上,时间亦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便已是第三页纸。 提名落款,再盖个随身的小印,便等着墨干。 至于兵书,早被她推到了案角,她决定了,让自己休沐半日,这半日里,有关兵书她一个字都不想看到。 将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塞进信封里,再以干花印封口。 刚交给宣谙姑姑让顺带着帮她一同寄过去,漆陶便喜气洋洋地来报:“娘子,原娘子入宫了,已到了颐华殿了。” “当真?”萧芫倏然转身,裙摆飞扬,“你怎的也不早些知会我。” 忙小跑过去给姑母说一声,都等不及从前门绕正道回去,直接从后殿而出,欢快地疾步往回走。 这可真是巧了,她刚决定给自个儿放个假,菁莘便来了,十分心有灵犀。 入了颐华殿,又听说人在书房中,便又快步行去书房。 “菁莘!” 打开门,书案前原菁莘身姿修长挺拔,依旧是一身她最爱的碧色骑装,只是款式与之前有些许不同,衬得身段窈窕,英姿飒爽。 她手中正拿着的是…… 萧芫呼吸一滞,“你怎么……” 迎上原菁莘揶揄的眼神,见她指尖点点锦盒,“是圣上送你的吧?” 萧芫嗔恼,将锦盒拉过来,“你干嘛突然打开这个啊。” “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原菁莘亮出手中小巧的印章。 皮圈悬着一抹浓郁的赤色,在她掌下晃晃悠悠。 “哪知道呀,某人早不缺了,连锦盒里的最后一个空位都占满了,我的惊喜是无处安置喽。” 萧芫的眼神早被她提溜的玉印勾住了,越挨越近,原菁莘如愿将印放入她掌心,含笑望着她这副稀罕的模样。 萧芫翻来覆去仔细地看,还拿起对光欣赏了半天,最后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原菁莘:“这……可是和田红玉?” 和田红玉是和田玉中最最稀少,也最最上乘的玉,都道红玉黄玉,最后才是千金难得的羊脂玉,向来可遇不可求。 连皇宫里头都没有能制印的现成玉料。 原菁莘嗯了声,“如何,可还喜欢?” “喜欢啊,我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红了。”萧芫双手捧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但也太珍贵了吧,这么好的一块玉,竟就拿来给我制印,原将军与原夫人也舍得啊?” 原菁莘抱臂倚在书案边,啧了声,“他们可不好这个,我呢,更无所谓了,这块玉料放在府中也是落灰,何不赠予懂得欣赏的人呢?” “这飞天火凤印钮我可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个会雕的匠人,怎么样,比起宫里的也不差吧。” 萧芫点头。 何止是不差,去了宫中雕刻繁冗的毛病,别有一种灵动之美,仿佛一不留神真能展翅翱翔,从玉石之中浴火重生般。 “那……比起圣上的这个呢?” 原菁莘的眼神意味深长,唇边勾起隐秘的弧度。 萧芫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指尖一勾,将锦盒的盖子合上。 “自然是你送的更好了。” 她到书架前,自一处暗格拿出了一方漆盒,正正放在案上。 “这联珠团窠鹿纹的锦盒可配不上原娘子的贵礼,还得是剔红夔凤穿花纹的漆盒才行。” 以剔红的雕漆工艺制成的方盒色泽鲜红,夔凤纹活泼生动,大小也合适,放于其中,端的是相得益彰。 原菁莘满意了。 八卦之心熊熊燃起,拉她坐过去,“若我没看错,那交龙纹玉印底下刻的是草书吧,不像是工匠的手笔,不会是圣上亲自刻的吧?” 为何不像工匠,大抵是工匠刻不出这样别扭的字体吧。 分明是草书,可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一板一眼的规规矩矩,又流畅又矛盾,也算颇为神奇。 萧芫摁住她蠢蠢欲动想去开锦盒的手,蚊蚋似的道:“不是上回他与我吵架,事后说会送赔礼嘛,这就是他的赔礼。” “赔礼啊……”原菁莘调子拖了十八个弯,萧芫不想脸红也脸红了。 “还是草书,我记得你说过,圣上最不喜的就是草书了,竟然能为了你自己动手来刻。” 萧芫咬唇。 她何尝不知呢。 原菁莘凑到她眼前打探,“那你是如何想的呢,以前总道圣上只知要压你一头,现下不止不强求了,还特意以此来讨你欢心,你可有……” 第29章 在意 萧芫轻轻摇了下头, 打断了她。 也撇开心头的柔软与颤动。 “我不想想那么多了。”她的眼神沉静、剔透。 眸底是极难察觉的暗淡与沧桑。 “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更多的, 我不想去想。” 原菁莘愕然,“你……” 从前她可不是如此,圣上的一举一动她能在她面前说好半天,虽然大多都是叫苦叫累的抱怨, 可总是鲜活的。 人与人之间,只有在意了, 才会耿耿于怀。 可她看她现在,面对圣上的好反应如此浅淡,分明是远远没有以前在意了。 萧芫一笑,“他是皇帝,是圣上,迟早会亲政, 会彻彻底底地掌控整个天下,我却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他亲政了, 就会与你大婚啊。”原菁莘不明白。 萧芫捏紧了手帕。 这一瞬, 她忽然想问,若她死了呢。 她死了,他还会娶她吗? 自然不会的。 一朝天子, 如何能娶一缕孤魂为后呢,没人会答应的。 他自己,也不会的吧。 前世她死了, 也杀了萧若。后位不会空悬太久, 他会很快有新的皇后,出自另一个显赫的世家, 往后经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子孙绵延。 可她不能这样说。 突然这般问,会吓到菁莘的。 垂下眼眸,似是忧心,又似是落寞,“就算如此,可身为帝王,又怎会只有皇后一人。” 原菁莘蹙眉,“你不是说,从未怀疑过当初,圣上只有你一人的承诺吗?” 只有一人啊…… 萧芫扯了扯唇。 说起这个承诺,其实有些年头了。 那时他也才十三四岁,恰是初通男女夫妻之事的年纪,听到姑母当年因为先帝诸多妃子受的那些苦,由人推己,信誓旦旦与她说,以后成婚,他永远只会有她一人。 她自然是信的。 且年岁越大,越是笃信。 因为这样的承诺,并非全然为她,也并非出于什么男女之情,只是一个他心目中成婚该有的样子。 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这样好,可以让他少许多麻烦,才会这样说。 一诺千金,他认定的事,从不会变。 可是…… 萧芫蹙眉,心口有些难受。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局稳定,是不曾有什么地动山摇的剧变。 就算今生这几年都如她所愿,可之后呢。 一生太长了。 就像她前世,事情不曾发生时,她也是笃定的,笃定为后,笃定顺顺当当的一生。 可真正翻天覆地后,才知,过往的笃定有多么脆弱,脆弱到再想起时,连宣之于口都万分艰难。 所以,期望少些,日子过得省慎些,总是好的。 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地狱的感觉,实在太痛、太痛了。 萧芫轻声:“我信的,我一直都信的。” 她不信的,是无常的世事。 “可是菁莘,以前,实在太累了,他想我做什么事,对我说什么话,我永远放在心上,翻来覆去地想。” “他应该也累吧。我总是与他吵,和他对着干,很多很多事,若我不说,他可能都不曾留意过,却被我硬拽着拉扯几个回合…… 在意的少些,对彼此都轻松。” 原菁莘看到她这样,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说的,她再了解不过。 与她一起时,她提到太后的次数都没有圣上的多,无论大事小事,总是在抗争,好像费尽全部的力气,才能在密不透风的桎梏里望见自己,能争取一点儿自由的空间。 要换成她,早受不了了。 无论阿芫要如何,只要想清楚了,她就支持她。 原菁莘倾身给了她一个拥抱,打气:“好,日子本也是咱们自己的,不在意就不在意,还是那句话,开心最重要!” 萧芫回抱她,笑了,“菁莘真好。” “那可不。”原菁莘潇洒地拍拍她的肩膀,“我保证,以后就算有了郎婿,也比不上你重要!” 说到郎婿,萧芫好奇,“原将军真这么打算的啊,为你招个赘婿。” 原菁莘昂头,“嗯。” “阿父及笄时就与我说了,阿兄在外戍边,我要是再嫁出去,偌大的将军府可太冷清了,赘婿多好啊,以后都不必离家。” 萧芫想想自己与姑母,便也理解了。 若要她从宫里嫁出去,她是怎么也不愿的。 “这般确实很好,不然若郎婿是外阜的,或以后官职变动留不了京,山高水远,一年都不一定能见得了一次面。” “你也就不能经常入宫了。” 原菁莘点头,“不止阿父阿母,连你都不能常见,想想就让人无法接受。” “那原将军与原夫人可有人选?” 原将军身为一品骠骑大将军,麾下的英武儿郎不知得有多少,总有几个看得上眼的吧。 原菁莘却道:“我才不要阿父替我挑,原将军都亲自开口了,难免有些人因为权势上门,我要亲自寻,而且要寻个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是真心想当赘婿呢,还是真心心悦你呀。”萧芫揶揄。 原菁莘摇头晃脑卖关子:“自然……” “嗯?”萧芫眨巴着眼睛看她。 “自然是都要了!”原菁莘笑起来,“做什么选择嘛,若不是两者皆有,我还不应呢。” 萧芫也笑,“不错不错,我们菁莘这般好,自然得世间最好的郎子来配。” 话音刚落,漆陶进来换了盏茶,又放了两盘点心,问天光这么好,是否去御花园逛逛。 萧芫正想应,原菁莘忽然抚掌,“对了,今日我进宫可是有正经事的,差些都忘了。” 萧芫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听得她道:“阿芫可不能厚此薄彼,圣上安排的课业那般用功,我嘱咐的便抛到脑后不管不顾。” 萧芫轻扯了扯她,“什么事,逛了御花园再说不行嘛。” 原菁莘摇头,“这可不行,都这么久了,总得查验查验。” 萧芫站起身,假装没听见,“哎呀,我忽想起来岳伯伯前些日子寄了件明光铠过来,价值不菲,好看得很,也不知过了几日,它在我的库中如何了。” 原菁莘明显有些意动,不过她有杀手锏,遂曼声:“我这儿有个消息,想着你可能会感兴趣,今日才特意入宫来见你的。” 消息? 萧芫没回身,但竖起了耳朵。 能是什么消息,她这些日子关注的,不就是监察赈灾之事吗。 难不成…… “就是有关监察赈灾之事。” “不过你得答应,好好与我练几招,我才告诉你。” 萧芫忍不住了,狐疑看她:“你怎会有这个消息,难不成是原将军……” 原菁莘挑眉,胸有成竹,“如何?应还是不应。” 萧芫负隅顽抗,“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去问圣上,不然我这般辛辛苦苦地读书,岂不白费了?” 原菁莘笑得得意,“这可不一样。我猜有些消息,圣上若不到万无一失是不会告诉你的。” “可我阿父不同,他什么都告诉我。” 萧芫抿唇,挣扎地眉毛都拧了起来,脚底蹉着地,最终还是叹了一声。 “好吧,我应便是。不过若消息不值这般代价,我是不会认的。” “放心,绝对物有所值。” 萧芫:“你快说,到底什么消息?” 原菁莘神秘兮兮,挨着她耳语:“我也是今晨才知的,我阿父得了密令,要送赈灾监察之人前往黔方,你猜是谁?” “谁啊?” “即将兼任监察御史的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芫震惊。 这是个怎么也没想到的人选。 钟平邑位居中书省,和御史台八竿子打不着,况且之前本就代三品侍郎之职,现在又要离京去干八品监察御史的活,简直就是……就是拿牛刀去宰鸡。 可再想想,确实十分符合李晁的行事风格。 他在政事上总能突破常规出人意料,又让人无法轻易反驳。 大材小用,那也是皇帝的事儿。既然之前的监察御史争论不休,那便索性从其它地方调一个定然能干成的人,一力降十会。 且钟平邑背后还有户部尚书,听说他本人对水利之事也颇有心得,身为中书舍人跟在李晁身边,可以说是朝堂上除了李晁,最了解此事前因后果的人。 这么一想,他还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还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选。 道是奇兵也不为过了。 “已经定了吗?” 原菁莘猜测:“还未放在朝堂上议,但既然密令都已发到了我阿父手上,估计很快就会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了。” “好了,”原菁莘拉着她往外走,“消息都说完了,也该我查验查验你了。” 萧芫有气无力,如丧考批。 万万想不到,好不容易放的这半日假,是在自个儿宫里的院子扎马步练招式。 更想不到的,是浑身的酸痛还没恢复,就又被硬拉出去为原将军送行。 幕篱一遮,萧芫舍命陪君子,从宫门一直陪到了京城的城门。 她都不知多久不曾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拿胳膊肘儿捣捣身旁还够着脖子往远处看的人,“该回去了吧,人都已经看不着了。” 原菁莘摇摇头,“我阿母嘱咐我了,送行定要望久一些,一点儿影子都看不见了,远行的人才会平安归来。” 萧芫与她打商量,“那咱坐着看行吗?” 她实是腰酸腿疼,站不住了。 原菁莘:“你坐吧。我站着还能看到一点儿黑影,坐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丹屏机灵地搬过来一个圆凳,萧芫坐下,弯腰捶着自个儿酸痛的腿。 还好回宫的时候坐的是马车。 反正要她走,她是一点儿都走不动了。 支着混沌的脑子安慰几番好友的离愁别绪,让马车先绕去将军府将人放下。 再踏上回宫的路时,萧芫困得闭上眼便能立刻沉入梦乡,一心只想回到自己颐华殿的床榻上。 只天有不测风云,萧芫在外宫,扶着丹屏的手下马车的抬眸一刹,便看到了一个身影。 紫官袍金玉带,面容儒雅,行着阔然的四方步,虽正与人笑言,可依旧能看出骨子里的疏离与淡漠。 正是她的亲父,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右相萧正清。 第30章 父亲 萧芫瞬间清醒, 甚至有些过于清醒,就像是被人倒了一桶冰水,四肢百骸皆是彻骨的寒意。 本能捏紧了丹屏的手。 “娘子?”丹屏疑惑, 也有些担忧。 萧芫只定了两息,便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抬步。 从前是怕他不想看到她,可现在, 是她不想看到他。 原本好好的一日,何必多看给自己添堵。 只是没行几步, 便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芫回头,看到他竟跟了上来。 先前与他说话的那几位大臣,已经往宫门处走了。 萧芫本想直接离开,可看看不远处的那些三三两两的臣工,和来来往往的宫侍, 还是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父亲。” 眸光半垂, 静静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 才听他开口:“萧芫,春日宴那日,萧若浑身是伤被人送回来, 可是你所为?” 萧芫毫不意外。 除了这件事,能让他主动叫住她的,也没有其他事了。 她不想抬眼, 就这般保持恭敬低头的姿态。 她知道, 他那双眼眸中,一定是满满的挑剔与厌恶。 前世今生, 她看得够多了,不想再看了。 抿得唇有些泛白,方开口,“父亲只问萧若的伤,不问缘由吗?”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极沉极重,又仿佛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针扎般的难受与排斥。 “那缘由为何?” 萧正清竟顺着她话问了。 萧芫没忍住,抬头看向他。 发现自己看不懂他面上的神情,也不懂他眼中复杂的情绪……那样浓稠的情绪,在触及她面容的时候,似乎更深了几分。 萧芫攥紧手指。 若放在从前,他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了,今日是怎么了。 她不知哪里变了,可不管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都让她感到不安。 萧芫呼吸滞了滞,勉力答:“父亲应是知道的,平婉如何,萧若又如何。她们从小到大明里暗里欺负嘲讽那么多次,我只报复一回,都不行吗?” 萧正清目光被她的一举一动吸引,只觉得许久不见,他这个女儿当真是变了不少,变得与他记忆当中,她的生母,那般相似。 柔弱的姿态,顾盼之间的眉目,不时微低下的颈项,皆如出一辙。 萧芫不知道,她今日身子不适又被拉出去行了那么远的路,不适与困乏堆积起来,累在她的身姿与苍白的面容上,加上她这种回避与排斥的姿态,与她素未谋面的生母储江雪初入萧府时,一模一样。 萧正清不由上前一步,仿佛今日才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萧芫后退了两步,满是防备与厌恶地看着他。 萧正清唇瓣微颤,有什么话语呼之欲出,又被他咽了下去,终是叹道:“为父没说不可,只是你身为未来皇后,这般行事,容易落人口实。” 这一句的语气,与他第一句质问她的语气,天差地别。 萧芫起了满身的粟栗,一股恶寒从心底涌上来。 她忍不住又后退一步,冷冷道:“父亲若要因此问罪,自去寻了证据来,若不是,女儿宫中还有事,请恕女儿先行告退了。” 为了大庭广众之下许多若有若无的视线,她忍耐着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假装看不见他的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像是要甩开什么般,萧芫走得很快,一口气到了离颐华殿不远的玉阶亭旁,方住了脚步。 腿脚过度使用的酸痛感慢了半拍猛然袭来,让她眼前有些发花,身子摇摇欲坠。 地面顷刻间离得极近,周边的花丛在视线中扭曲,眩晕感拉着她往下坠,而她每一寸筋骨都是软的,毫无抵抗之力。 耳中轻声的嗡鸣充斥脑海,感知骤然远去,她一瞬跌落,又像是倏然飘起,世界成了一片单调的白。 听不见声音,看不见画面,思绪浑噩成了一个漩涡,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一瞬回到了幼时,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拳打脚踢,一瞬又在姑母温暖的怀中,被轻拍着后背哄睡。 一瞬又是李晁,他离她好近,浓郁的龙涎香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 模模糊糊睁开眼时,空白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眼前所见。 李晁就在床榻边,眉目间是罕见的担忧,眉心皱起来,显得更加严肃了。 紧紧握着她的手。 萧芫想开口让他松开,可动了动才发现,是她握着他。 松开一刹,他反握住,有些发疼,“感觉怎么样?” 萧芫虚弱苍白地摇摇头,声音没有力气,“没事……” 目光滑过丹屏,想到什么,切切望向他,“我就是累狠了,没什么大碍,你莫与姑母说。” 李晁冷着面孔,“现在知道母后会担心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萧芫抓着他,撒娇般摇了摇,像是轻轻撞了下他的心,如羽毛抚过水面,漾起一圈涟漪。 李晁缓了一瞬,才道:“我不会说,至于母后自己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芫笑了,侧过身撑起身子,李晁倾身扶住她,香味与力道都那么熟悉。 适才身体残留的记忆悄然浮现,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也让她知道,她晕倒时应是他接住了她,再将她抱回来的。 意识沉入黑暗时,身体帮她记得。 萧芫靠在引枕上,体位的变化引起了一阵不适,她喘息着平复了一小会儿。 李晁的视线存在感越来越强,萧芫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这时候他要再说什么不好听的,她真能干出把人轰出去的事儿。 李晁眸中显出几分无奈之色,叹道:“说你你又不愿意,你瞧瞧自己这副样子,能让人放得下心吗?” “萧正清你不想理会便可不理会,何苦这般为难自己。当日赏花宴我既让将人送回去,真要追究起来,也与你无关。” 这一番话,既有担当又十分霸道,可对他来说,只是寻常。 内容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却十分合理。 他既然决定帮她遮掩,就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她闯的祸不是很过分的时候,他也从不会事后追究。 至于萧正清…… 他可能早就看不惯她对父亲逆来顺受、无限忍让的态度了吧。 她自己也看不惯,可今日…… “可今日那么多人,我若直接走了,他们不知在心里怎么想呢。” 萧芫牵起唇角,可依旧阻挡不住笑容渐渐消失。 子不言父母之过,旁人只会看到她不敬父亲,不孝不顺,可不会顾什么前因后果。 虽然她对萧正清确实没什么孝顺可言,但表面上总得装一装。 李晁皱眉:“你行事何时顾及这么多了?” 萧芫被问得一愣。 “萧芫,又有几人,敢言皇家与右相的家事?” 萧芫怔然。 是啊,能有几人呢。 沉滞地呼吸,有些抽离地想。 这么多年,也只有李沛柔这个公主敢开口说一回,就让她那样报复了回去。 她敢断定,从那以后,李沛柔再不会多管闲事地说一个字。 她再骄纵,也在深宫中活了这么多年,知道该看谁的脸色过活。 那她是为什么呢,是怕谁呢。 萧芫紧紧咬着唇,垂下了长睫。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愈加苍白。 心里支着的一股气儿倏然便散了,败给了自欺欺人的真相。 前世的惯性像一辆压了巨石的辎车,她本以为自己逃开了,却不料只是轧往了另一个方向。 心里自嘲地苦笑。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李晁,我想歇息一会儿。” 李晁的嗓音依旧严肃沉稳,最后嘱托道:“刚已使人去传了奉御,应很快便到了。听母后说你几日之后要前往重明寺还愿,到时我与你一同。” 萧芫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力气去问为何突然说与她一起。 转过身,面向里侧,闭上眼睛。 觉得自己身体里空空荡荡,只剩一个轻飘飘的壳子,好像如果再轻一些,便连躯壳都不复存在。 她已经过了到处问阿母的年纪了。 却永远忘不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别人都有阿母她却没有,萧正清含着恨意的话语: 因为你阿母被你害死了。 死,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是一个新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字眼。 她花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也差点死了,才明白,原来死,就是再也不会动。 而死之前,会很痛很痛。 或许正因为在小时候已经体会过一次,前世的最后,她才没什么惧怕的情绪。 只是很遗憾,遗憾没能保护好在意的人,遗憾终是抵不过命运的洪流,遗憾…… 遗憾高高祭台上的身影,已不是她熟悉的少年郎。 萧芫很缓慢地下了床榻,赤足过了好几重帐子,到了一处小小的箱笼前。 她从中拿出了半枚玉佩,上面只有一半的江,和一个雪字。 这是她所拥有的,属于阿母唯一的遗物。 往回走,路过一人高的立式铜镜时,随意一眼,不禁顿住了步子。 正身,望着镜中的自己。 一身雪白,长长的乌发垂至臀股,面色苍白,身姿柔弱,与她平日里天差地别。 这般模样,她自己都不曾见过几回。 第31章 半玉 适才萧正清的眼神浮现在脑海, 某种模糊不清的推测终于明了。 倏然讽笑。 原来,她的阿母,就是这副模样啊。 萧芫唇角还在弯着, 眼前却模糊了,泪落下来,冰冰凉凉。 萧正清一直都心心念念的人,念到偏执扭曲, 连续娶都只为寻找心上人影子的那个人,原来是这副模样。 指尖抚过面庞, 眸光冰冷彻骨。 可是,若当年她阿母过得好,又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自诩爱入骨髓,却让心上人枯萎衰败,最后难产而亡,甚至荒谬地将恨意放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对待亲生女儿如同对待仇人。 可是这种恨,又一点儿不值钱。只要摆出个相似的模样, 便什么都忘了。 萧芫只觉得恶心。 这般虚伪又自私的爱,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相遇。 平婉与他才是天生一对。 一个想尽办法寻找旧人的影子,一个竭尽余力地模仿打扮,好让自己更像几分, 且一装,就是这么多年。 尤其,她不仅这样要求自己, 还会要求萧若。 若说平婉与她阿母面容上还有三分相似, 那么萧若与她,便是天差地别, 毫不相像。 不说萧若没有那么多上好的衣裳首饰,便是有,哪怕精心装扮了,也只会是东施效颦。 论及身份地位,姑母从不认萧若是自己的侄女,最多维持面上的平和。 更何况,她还是当今圣上的未来皇后。 萧若能做的,便只有时不时讽刺两句,帮着清湘郡主想方设法捏她的小辫子。 被她吓唬之后,又会怂怂地安静个一两回,过一段时日,见她没什么实际行动,就又嚣张起来。 这么多年,反复如此。 所以前世罹患心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时,她便知道,有让萧若替代她的机会,平婉一定会不遗余力。 她没想到的,是李晁竟然会应允。 甚至直到今日,哪怕萧若前世那般耀武扬威,她也依旧半信半疑…… 他当真会答应吗。 会不会只是萧若一个落井下石的说辞,或者是平婉故意而为,一个模棱两可的流言? 毕竟青梅竹马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李晁在这样的事上背离底线。 这不仅是她的底线,更是他自己近二十年固守的行事圭臬。 但往生已了,究竟真相如何,再也不得而知。 纱幔一层层扬起,带动光影晃动,羊脂玉般的纤足穿梭其中,步伐有些踉跄。 萧芫踩上脚踏,动作缓慢地躺下身,眼瞳无神地望了会儿帐顶。 浓郁梦幻的印花将光线分割得深深浅浅,团瑞的缠枝葡萄娇艳欲滴,将舞凤纹拢在中央,翅膀上撒着点点烫金。 她有些艰难地侧过身子。 玉佩捏在掌心,断痕硌着指节,弯起臂肘,将它紧贴着放在心口,一点点蜷缩起来,阖上眼眸。 长发铺展在她身后,绘就广阔优美的曲线,如同羽翼翊卫守护。 有袅袅熏烟与丝丝缕缕的金芒交织,缓缓在层层纱幔间缭绕,静谧安然。 唯有那蜷起的单薄身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仿佛……本应有一个温热坚实的背后拥抱,将她牢牢圈在怀中,肌肤相贴,温声安抚。 . 要出发前往佛寺这一日,正逢雨后初霁,清新潮湿的气息伴着阳光而来。 暮春时节,金阳已有几分夏日的威力。 换上轻薄的绫罗纱裙,因着是去佛寺,特选了个色泽浅柔温婉的,发髻也只簪了个缀活环玉雕的双雁碧玉簪。 再拢上玉兰团绣的披帛,萧芫便踏出殿门,前往慈宁宫。 出发之前,她要与李晁一同向姑母辞行。 今日去了会在佛寺中留宿一晚,总得正式些,让长辈安心。 只是刚进去没说两句话,便被宣谙姑姑好生“请”了出来。 萧芫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昨日想着即将有两日见不到姑母,当了姑母整整一日一刻不离的小尾巴,还硬拉着姑母陪她去赏花。 听得太多,姑母可不得对这些个临别嘱托之言心生烦躁嘛。 车马早已备好,自慈宁宫出来乘步辇行过一段,便看到整整齐齐候在正午宫门前的一众人马。 帝王出行,御驾的阵仗极大,经过的要道提前一日便会清理好,队伍中央銮驾六马并行,里面宽敞舒适,行进间连案几上的茶水都不会晃动。 萧芫与李晁隔案对坐,偶尔用几口点心,再百无聊赖以袖掩唇打个哈欠。 睡得晚起得早,总免不了困顿。 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李晁似是忍无可忍,倾身将案几上的青瓷茶壶往她那儿推了推。 萧芫假装没看见,很是自然地为自己倒了盏蜜水。 李晁:…… 很好,他的养气功夫在她面前就从来没到家过。 忍不住开口:“既然困顿,饮上两盏茶自然便清醒了,你这般强支着不难受吗?” 萧芫哼了一声,“陛下若是看不惯,就将那些兵书减去些,也免得我点灯熬油这般苦读。” 李晁被噎了下。 咬牙:“我可没有让你熬到半夜,你自个儿白日里去采花赏景,怪得了谁?” 萧芫匪夷所思,“白日不去,你难道要我夜里去吗?” “你就不能……” 不去吗? 李晁深吸口气,终还是止住了话头。 罢了,春日一过,看以后还哪儿来的那么多花让她看。 萧芫见他没话说,懒洋洋向后倚着,手伸进宽袖中掏了掏,便掏出了一片薄薄的信封。 李晁起先没注意,等到余光里变戏法似的出现一张白晃晃的纸,目光方瞥过去,顿了顿,再移到她看起来薄如蝉翼的袖口上。 直看了好半晌,看得萧芫发觉,以为他好奇信,便道:“这是云游的女夫子寄来的,昨日没空看,今晨出发时便带了趁着路上看。” 李晁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 “是游记吧。” 萧芫点头,看信时眉眼柔润,笑意鲜明。 心情甚好时,不介意与他分享,“夫子果真去了江南一带,江南烟雨朦胧,人美景也美,看来以前的那些游记并未夸大其词。” 李晁听着她含着赞赏之意的笑言,想起那日在御书房时她口中对他的指责,心底极不是滋味。 就算他确实有些地方不对,可同样都是授课,怎么她对这个女夫子就这般喜爱。 不就是封信吗,值得开心成这样? “若你想去,待以后成婚,我们可效仿烈宗南巡,到时亲眼观赏,不比纸上来得好?” 这语气奇怪得很,萧芫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 “就算以后有机会去,也不耽误我现在从纸上欣赏啊。每个人眼中的景致皆不同,夫子用词优美雅致,就算只当文章论,也值当好好品鉴一番。” 李晁沉了脸,闭口不言了。 觉得这信纸当真碍眼得很。 她念着女夫子专传信描述风景,怎么不念着他这些年送了她多少本游记呢,哪一回有新的,不是第一时间就为她送去了。 小没良心的。 萧芫不管他,读着信自顾自乐呵,还不时用两口点心。 待车辇停下,李晁扶了她下来,便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了。 后面跟上来的言曹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越过萧娘子去追圣上。 可若不追,圣上身边一个人没有,也不像话啊。 看得萧芫笑了,“中官快去吧。” 言曹才匆匆一礼,小跑着往前去了。 萧芫立在原地,好整以暇仰头向上看。 已近正午,艳阳高照,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中,重明寺神圣端肃,伫立于天地之间。 还未步上石阶,便已有香火的味道随风飘来。 石阶一尘不染,想是新打扫过,很快,一道身着染金墨服的人影步上石阶,入了她的眼帘。 崇山脚下,他不再如往常时那般高大,却也不显得渺小,满身威严俾睨的气势仿佛不是他要上山,而是上天请求他前来主宰这一方山水。 心底感叹敬服之意刚冒出了头,便见这身影回身,直直向她看来。 看得萧芫心头一凛,就算他不说话,她望不清他的神情,也知道是在催促她。 哼,让他一个人急吼吼地走那么快。 萧芫慢条斯理抬开步子,好一会儿方到了他身前。 李晁已经被磨得彻底没脾气了,看了眼她搭在丹屏腕子上的那只手,神色难辨。 道:“不是都道佛寺还愿,要亲自步上石阶,才算诚心吗?” 萧芫疑惑地嗯了一声,她本就打算亲自上去啊。 便见李晁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是个等待她放入的姿势。 萧芫后知后觉看了眼丹屏,将手放下来,可望着他的掌心,却迟迟没有抬起。 好像他带着薄茧的宽大手掌是个惑人的陷阱,一旦进去,便再难出来。 眼前一花,是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温暖又强硬。 再抬头,只见他宽阔沉稳的背影。 他牵着她,在高高石阶的最底端,一步步往上。 才十几步,又仿佛已是亘古。 他迁就着她,步子很慢,还会时不时侧头看她,只是一瞬,便又目光坚定地向上,如同对待每一个想要达成的目标。 萧芫垂下眼眸,只一心一意拾阶而上。 青灰色的石阶古拙而沉厚,随着这座古刹屹立千年,繁盛的香火带来来来往往的香客,石阶走得久了,尽管几经修缮,也还是被磨圆了棱角。 宫靴踏在上头,每一步都很坚实。 回想上回请愿,竟一时记不清那一日石阶的模样,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印象中有着漫天金光,人们来来往往,她一心只想着姑母,恨不能快些,再快些。 远没有此时这么踏实,好像她只用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必劳心。 有人分担一部分辛苦,遥远漫长的山路,也可一晃而过。 第32章 佛珠 方丈亲自迎了出来, 他没有松开她,萧芫也并未挣脱,安静在他身旁, 只在方丈问好时蹲身一礼。 寺中讲究过午不食,香客却不必守这样的规矩,方丈亲自引他们到了一处特意开辟出的禅院,客气地安顿几句, 便离开了。 这处禅院萧芫并不常来,以前大多当日便回了, 用斋饭都很少,更别提在房中歇息了。 可今日不知怎的,或是寺中谢绝了普通香客清静了不少,或是昨夜休息得确实不够,用了些饭食,便困得有些支不住。 李晁见此又是无奈, 让她就歇在此间厢房榻上,他还有事, 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 萧芫摆摆手, 并不关心是何事,都不待他出去,意识就沉入了梦乡。 梦中一片光怪陆离, 辨不出形状的许多影子在眼前无声地嘈杂,萧芫身在中心,温暖点缀在心上, 似乎只有她在变, 又仿佛除了她,周身的一切都在变。 末了, 一个无形的手掌牵住了她,没有实感,轻飘飘的,肌肤的渴望悬在半空无处安放,让她本能想要向上追逐。 朦胧睁开眼,才知是午后的几束阳光透窗爬上了她的手掌,暖洋洋的,浸透了每一道掌纹。 丹屏端了盆水进来,脆声道:“娘子醒了,正巧,刚到了时辰,奴婢正准备叫您呢。” 梳洗更衣,出门时随口问了句:“圣上呢?” 丹屏:“圣上临走时没说去何处,只让娘子不必等他,先行去佛前还愿便是。” 萧芫颔首,一路往最高的那座金殿行去。 殿前的法师依旧是她请愿时的那位,此行不止还愿,她还带了自己新抄的佛经,依着上回的送到了法师手上。 藏经纸一张张摆开,檀香袅袅,萧芫便在旁看着法师一页页摞好,装订,印上寺院的佛印。 再由她亲手供奉在佛前。 临走时,这位寡言的法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缓慢,“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萧芫静静抬眸,“佛珠?” “施主的郎婿贵胄不凡,只是命格里总有一番波折,诚心求一串佛珠,或可化解。” 寺中无人不知今日圣上驾临,可即便是得道僧人,也向来不敢言天子灾厄,法师这般委婉与她说,倒合情合理。 萧芫迟迟没有开口,不曾应下,也不曾离开,就这般立在原地。 法师双手合十,朝她微躬着身,耐心等待着,亦不曾催促。 殿外如盖的花树遮了半边天空,花已至荼靡,风起,有零星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入殿中,轻抚过她的脸颊,落在松松握于身前的手中,带来一丝很温柔的凉意。 好像那一日漫天的雪。 祭台很高很高,仿佛要耸入云霄,她和他的所有臣民一样,隔着漫天风雪,宛若隔却重重山海,仰头遥望。 泪如血滴下,残躯撑着执念,每一口呼吸皆是割喉刺心的寒意。 仿佛他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她。 姑母不在了,他不要她了,心疾沉沉拽着她,她如同被大树遗弃的枯叶,如同搁浅在河畔的鱼儿,除了静静等待消亡,别无他法。 萧芫浅笑,尽管笑意遮不去哀伤。 “好啊。” 她答。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哪怕,是前世的他。 高处不胜寒,姑母守护了几十年的江山,总要有人带领着,继续向前。 盼着终有一日,能够攘外安内,河清海晏,繁荣昌盛。 上香,诵经,洒净,萧芫依着小沙弥的指引配合法师,最后再是一段佛经加持。 佛珠入手,萧芫再次行礼。 法师慈悲的眉目含着笑意,合掌回了一礼,静看她转身,迎着天光,跨出殿门。 高大的花树轻轻晃着叶子与花朵,像是一下与她打了好多招呼。 花瓣如雨落,皆无私地赠予大地。 佛珠沉在衣襟里,离心口不远,萧芫往回走,像是轻松,又似是沉重。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古刹千年犹存,她不求千年,只求百年。 又行过几座大殿,萧芫被一处花丛小道吸引。 近了,才看到花丛深处还有三人。 今日寺中香客寥寥,萧芫甫一靠近,便被那几人发现了。 萧芫没动,看着他们向她走来。 最前乃端阳大长公主,其后便是端王与清湘郡主。 萧芫面无表情,脑中捕捉到什么。 浅浅福身,“长公主,郡主,端王。” 清湘得意地笑,“不是说今日圣上特意来陪萧娘子为太后还愿吗,怎的只见萧娘子一人呐?” 萧芫微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清湘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被长公主抬手制止。 长公主柔声道:“萧娘子莫挂怀,清湘是被我宠坏了,说话总没什么分寸。” 萧芫露出个应酬的笑,“长公主言重了,我并不曾放在心上。” 听的清湘面色一变,宛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长公主似是松了口气,接着道:“那便好。对了……那日二公主落水的事,我不知全貌,一时情急有失偏颇,我知萧娘子大度定不曾计较,只是身为长辈难免有些过意不去,事后回想,皇太后殿下的处罚哪里是轻了,分明是重了。” 说着,从腕上褪下来一只手镯,“寥寥一点心意,萧娘子便当是去岁你及笄时我晚到的礼吧。” 清湘在旁看得脸都黑了,可偏对母亲,她一向不敢质疑什么。 萧芫低眸,是云粉的南浔独山玉,云絮般的浅粉飘在透亮的芙蓉红中,赏心悦目。 顿了几息,让丹屏拿出一方手帕,包裹着接了过来,“长公主这般珍贵的礼,让我一时都不敢以手相触。” 清湘阴阳怪气,“萧娘子人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区区一个独山玉镯罢了,这般稀罕,没得丢份儿。” 萧芫仰起唇角,“玉石常见,成色这般好的南浔独山玉我却不曾见过,难免珍惜些。” “这有何稀奇,莫说我母亲的长公主府,便是我的郡主府也……” “清湘!” 长公主罕见地沉了面色,“莫要胡说。” 又面向萧芫:“今日我得赶回京中,需先走一步,来日再与萧娘子叙话。” 萧芫点了下头,复行礼恭送。 清湘看着她行礼的模样便畅快,错身时睨她,“萧娘子办的春日宴我去捧了场,来日我府中的清荷宴,还请萧娘子不吝驾临才是。” “到那时,王太傅家的王娘子也回京了,你也不必像春日宴一般,可怜兮兮的身边只有一人。” 萧芫这回抬了眼,“可惜郡主身边的陈娘子,却是再与这样的宴会无缘了。” 清湘被激得步子一顿,咬牙喘口气,但长公主已行了一段距离,她错失了回怼的机会,只能不甘不愿地跟上去。 萧芫望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放在一直不言不语的端王身上,若有所思。 待人远了,她随手将手中的玉镯给丹屏,丹屏小心翼翼的隔着帕子拿住,萧芫看见道:“多裹几层,免得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丹屏点头,又拿出两张手帕,将其裹得严严实实后才反应过来萧芫的语气,懵懵抬头,“……不干不净?” 碰到萧芫肯定的眼神,顿时有些担忧,“那奴婢回去先悄悄送给太医查探一番。” 萧芫忍不住笑了,“这倒也不必,放入库中压箱底便好。” 再好看的花丛,有过那几人她也失了兴致,索然回身,却见隔着不远,一人长身直立,静静等候。 萧芫望进他眼底,宛如被摄取了神魂,忘了脚下的步伐。 衣襟里放着的佛珠好像在微微发热,她捏紧了手指,掌心发汗。 他向她走过来,“萧娘子这是在花丛里迷了路?” 萧芫默了下,“你怎么来了?” 李晁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有人久久未归,自然得出来寻了。” “我本也要回了,还不是遇到了长公主端王他们。” 萧芫抬步,“你今日随我来寺中,就是因为他们吧?” 李晁在她身旁,“是,却也不全是。” “嗯?” “是寻方丈有些事。” 萧芫侧首。 “你应也知道,重明寺方丈乃我远房的皇伯父,当年受母后恩惠才得以成了方丈,所以有些事,便会拜托他暗中去办。” “那此次……”萧芫有所猜测,“是有关长公主的事吗?” 李晁颔首:“有关平昌侯。” 平昌侯,正是长公主的夫家。 萧芫蹙起眉,“难不成是平昌郡出了事?” 平昌侯常年居于其封地平昌郡,长公主则久居京城,平昌侯每年都会入京在长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 李晁摇头,“尚且不至于,我想探的,是平昌侯对于长公主真正的想法。” 常年异地的夫妻二人,感情起码明面上并不和洽,但皇家联姻,往往都是利益捆绑。 他想知道,长公主与端王走得这般近,是否是平昌侯授意,若不是,平昌侯是否知情,对此态度如何。 “这很难吧。” 想想就知道,事关重大,怕是在亲近之人面前都不会显露。 “而且平昌远在外阜,山高水远,方丈能有什么法子?” 李晁笑而不语。 萧芫住了步子,狐疑,“难不成,你亦不知?” 李晁:…… “你觉得可能吗?” 他不知,那方丈岂不是谋私? 萧芫微抬下颌:“谁让你要卖关子。” 李晁牵住了她的袖口,如一个隐秘的试探。 “你可要与我一同?” 萧芫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回来,“我才不要,你回来将消息告诉我便是。” 分明佛珠在怀中本也没什么,可一看到他便仿佛硌得慌,她想快些回去好好收起来。 李晁蜷了下空荡荡的手指,按下来不及升起的失落。 应:“那你快些回禅院,莫要再去其他地方。” 萧芫摆摆手,“知道,你快去吧。” 只是往前两步,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因他而求的佛珠,是要……送给他吗? 第33章 月娘 回首, 他还未走远。 可他熟稔的背影,正在越行越远。 萧芫心头一紧,一种莫大的恐慌漫上来,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到他的名字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 那般急切。 好像再晚一步,他便如前世梦魇中一样,再也不见。 她看到他因这样的呼唤一下转过了身, 向她走来,步伐很快。 面上沉凝紧张, 手握上了她的小臂,“怎么了?” 萧芫忍不住失神。 好像自己在他心中,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 迟缓地摇头,“没事,只是你……”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她咬了下唇,“我改主意了, 跟你去。” 他握着她的手迟迟没动,萧芫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沉沉笼罩着她。 好半晌, 他顺着小臂向下, 牵住了她的手,很紧很紧。 “嗯,那便随我走。” ……芫儿, 跟我走。 萧芫侧头,恍惚中,像是透过时光, 望见了另一个他。 幼时害怕的时候, 她会寻到一处小小的角落,蜷缩进去, 好像世界只有那么大,不会有挑剔的视线,也不会有指指点点。 他寻到她时,会在外面陪她一会儿,在天快黑的时候向她伸出手。 【芫儿,别怕,跟我走。】 于是她被他牵出来,他在前,她在后,就像现在这样。 萧芫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小声,“李晁,你都捏痛我了。” 他松了一点,可依旧很紧。 垂眸一眼,似是在观察她的神情。 她回望他,光线将他面容的每一处都照得很清晰,依旧是一贯肃正的模样,可仿佛,又有什么已经不同。 萧芫挪开目光。 一路静谧,偶有低沉的诵经声随风飘来。 手被他牵着,为他求的佛珠在自己怀中,仅仅这两处,便好像已经全身都沾满了他的气息,与骨血交融。 转过一处小道,金阳自背后洒下,映下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向前的每一步,都有一部分重合。 萧芫一直低头看着,直到入了一处幽深的林中,影子被树木连成一片的阴影吞蚀。 树林深处,是一方小院,古老简朴,两棵几欲遮天的桃花树屹立院中,方丈换了身灰色僧袍,在院外恭迎。 “圣上,萧娘子,月娘就在院中等候。” 李晁颔首,推开院门。 院落幽静,花香浓郁,正中立着一位看上去已过暮春之年的妇人。 她行了个大礼,起身比手引她们入内。 萧芫忍耐着,视线还是不由自主两次落在她的面颊上。 上面有好几处暗红色的疤痕,似是烫伤。 她身姿绰约,周身自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雅,仿佛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沉淀。 直到落座后她恭敬地递上来一张信笺,萧芫才留意到,她不止面容有损,喉咙上亦有一个疤痕,不明显,位置却足以致命。 原来,她并非不想开口,而是无法开口。 信笺上写着一行字,【信件皆已交予方丈,贵人有何问,定知无不言。】 于是李晁问,月娘在不远的书案处写。 有些很快写完,有些却写了很久很久。 萧芫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或是因她与姑母年龄相近,或是其它什么,心底浮起些许唏嘘叹息。 叹若非这些人为的伤,她定是一位端淑婉约的美人,不比任何人差。 却不想她令人可惜之处,不止这些。 不过半个时辰,月娘便已是面色苍白,额间布满虚汗,手腕颤抖着拿不稳笔。 只好最后写下几个几乎不成形状的字以表歉意,萧芫看着,差些要伸手去扶她,被她摇头婉拒。 但她却再没力气起身,萧芫温声让她好生歇息,便同李晁离开了。 出了院子在林中漫步,萧芫想着月娘的模样,心里堵得慌,“月娘身上那些伤,都是当年大长公主……” 李晁点头,缓声道:“当年大长公主心悦平昌侯,一心想要出降,可平昌侯早与月娘私定终身,她便设法除去了月娘一家,最终得偿所愿。” “那平昌侯可知是大长公主所为?” “不知。” 起码明面上如此。 萧芫蹙眉,“月娘一直与平昌侯有联络,她九死一生,为何还要瞒着,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李晁目光幽深,望着前方。 黄昏的阳光透不过繁盛的枝叶,却在缝隙中镶了金边,溢下点点光斑。 “或许,不是她想瞒,而是她知道,即便说了也无用,还不如为自己留些念想。” “什么说了也无用,他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害……” 萧芫遽然顿住,停下脚步。 脑中灵光一现。 平昌侯乃一方侯爷,不是不知事的毛头小子,月娘一家被大长公主所害,就算当时不知,事后也必然能想清楚查明白。 可他依旧好生与大长公主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不是有什么苦衷,便是冷心冷情。 或者说,二者皆有。 为了家族他不可能舍去大长公主的助力反目为仇,与月娘虽有男女之情,却远远比不上对权势的追逐。 甚至,可能大长公主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 对于月娘来说,现在的结局,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靠着平昌侯的怜惜多年通信,并以此为条件辗转将消息给了李晁与姑母,为自己搏一处安身之所。 已经是现有的条件下,所能做到最好的了。 不然,她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弱女子,无亲无故的,要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萧芫想明白了,心却沉沉往下坠,蓦然涌现彻骨的悲哀。 所谓真情,所谓海誓山盟,在现实的权势面前,便当真都是笑话吗? 话本子里总是有再多波折也能圆满,仿佛人生只有情爱。 可真正的史书中,哪怕是野史的寥寥记载,也总是一碰到些许考验便溃不成军,劳燕分飞已是最好的结局,多的是惨淡收场。 更不用提京中那些现身演绎的所谓“恩爱”夫妻了。 萧芫望向李晁,鬼使神差开口:“那你呢?” “嗯?” 李晁回头。 他离她仅有一步,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 谈及朝事时,他总是有种天生的冷漠,如上苍俯视世人。 “若你是平昌侯,也会像他这样吗?” 像平昌侯这样,让互许终身的女子九死一生,拖着伤重的残躯苟且偷生,这般一日挨过一日,却连面都不曾露。 李晁惊讶挑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有如此疑问。 将君王代入臣子,也只有她,敢问出这样的话。 他凝视着她,脑海中正思忖的种种政事的曲折,倏然尽被她的容颜倾覆。 落日余晖下,昏暗的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 世俗渐远,他与她相对而立,仿佛抛却了身份,只是单纯的一双人。 只是李晁,与萧芫。 一对未婚的夫妻,俊朗的郎君,与貌美的女娘。 李晁上前一小步,沉声:“不会。” 萧芫心重重一跳。 他离得太近了。 “不会有月娘。” “萧芫,既定了婚约,那便只有你我,之前不会有任何人,之后亦不会。” 萧芫侧了下身,被他这样猝不及防的说辞闹红了脸。 恼羞将他扒拉开,往前走,“谁问你这个了。” “那你……” “我是说,若已有了月娘,之后又有了对家族更好的选择,你会如何?” 李晁被这样的假设弄得有些转不过弯,“已有了月娘?为何我要……” 萧芫咬唇,转向他,直言:“便当是我。” 当是她?当月娘是她吗? 光是闪过这个念头,李晁便皱起了眉,“萧芫,你为何要拿自己与她相比,我永远不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 永远…… 萧芫呼吸顿了一瞬,像是被这个字眼刺痛。 一处古刹幽静的小院,与前世她被圈禁的那处破败的宫殿,渐渐重合。 还有月娘满是冷汗虚弱的模样,与她躺在病榻艰痛残喘的模样…… 一同,如一道尖锐的利刃搅入心口。 她一瞬恍然。 原来,现在的月娘与前世的她,有一部分是如此相像。 仰头,轻声:“如果,已经如此了呢?” 已经如此…… 已经如此。 李晁不知不觉间浑身紧绷。 想说怎么可能,想让她莫要做这种无端的假设庸人自扰。 却迟迟说不出口。 忽有一种渴望,想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芫儿你……”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眼尾,喉头无措地滚动,却只会最徒劳的一句,“别哭。” 萧芫侧脸避开,抬手胡乱抹了下。 后退一步,笑:“我乱说的。” 步伐轻快地往林子外头走,“我当然不可能和她一样,再怎么样,我还有姑母呢。” “姑母就算不管你,也不会不管我的。” 赶在天光彻底暗下去之前,他们出了树林。 言曹与丹屏等了许久,结果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就见圣上挥手让他们不要跟着。 丹屏愣愣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远,反应过来刚要上前,被言曹拉住,“圣上之令,便莫要跟去了。” “圣上说不定只是对你,我得去看看我家娘子。” 万一是圣上欺负娘子了呢。 言曹没松手,“自有人暗中跟随。” 丹屏看了他一眼,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放弃。 萧芫不理李晁,依着记忆里的路往禅院走。 只是一入夜她的方向感便不好,都走出去好远了,才发现有些不对。 “这是……” 往四周看了看,她好像,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 “此处是姻缘祠。” 一个僧人拄着拐杖从门后出来,“亦可求婚姻美满,二位施主可要进来瞧上一瞧?” 第34章 三生 “不了。” “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萧芫回头瞪他一眼。 李晁:“平日里此处最是香火旺盛, 姻缘树更是千年古树,旁立三生石,你不想去看看?” 说到三生石, 萧芫有几分犹豫。 最终半推半就地进去了,瞅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重明寺乃京中名刹,归属皇家, 从户部拨款,每年皆会上供, 姻缘祠是香火钱最多的一处。” 萧芫懂了。 涉及户部,他总是有多紧盯多紧,生怕该入国库的钱被人昧走。 院子正中,正是那棵千年古树。 古树树干粗看约摸需十人合抱,以简易的木栅栏围了一圈,向上枝繁叶茂, 密密麻麻挂满了祈福红绸。 院中四面的灯笼只够照亮低一些的枝叶,再往上, 便只见模模糊糊的墨绿虬枝, 蜿蜒分割着暗色的天空。 树旁不远处,有着小桥流水,桥的这一头摆着两盏精美的鸳鸯百转灯, 照亮石上以篆书刻下的三个字。 三生石。 僧人笑言:“相传以手触碰三生石,诚心祈愿,便可缘定三生, 不离不弃。今日二位施主有缘至此, 不妨试试?” 萧芫不怎么想。 这样的祈愿,得是已经定了情的男女才会一同吧。 可一不留神, 李晁已牵上她的手,拉她到了三生石侧面。 “你……”萧芫心底五味杂陈,“你当真想和我定下三生吗?” 灯笼里的烛光明明暗暗,鸳鸯的纹样映在两人身上,树影沙沙,唯有彼此的面容清晰。 李晁幽邃的眼眸深深望着她,如囊括漫天星辉,朦胧中显得缱绻温柔。 夜色里他的声线很低,有种滚在人心头的酥麻。 “若人真有三世,提前告知地下老儿,免得到时安排不妥没能相遇,平添麻烦。” 这口气,好像那阎罗王也是他的臣下一般。 但其实已经相遇了。 萧芫想。 若今生之后再相遇,便真的就是三生了。 萧芫没说话,主动拉着他的手,摁在三生石的掌印上。 闭上眼眸。 她却不想求来世,只盼今生。 今生与他,能做一对安安稳稳的夫妻,在皇后之位上一直到老,便不枉来到世间的这几遭波折了。 于是,在姻缘树的红绸上,她也写下白头偕老四字。眼神瞄过去看他的,却是“护芫儿一生平安喜乐”。 萧芫眸光微颤。 心尖儿悄然软化,连同星星点点的苦涩一同。 前生已了,既不曾白头偕老,也没有平安喜乐,她不知前世此时,他是否有同样的愿望。 但今生,他与她之所愿殊途同归,总算是个好兆头。 步出姻缘祠,已是月上中天。 手中提着僧人赠予的鸳鸯百转灯,仰头星空连成银河。 她转头看向他。 李晁以为她有话要说,便也看回来。 萧芫:…… 脚尖轻轻踢了下他,“哪边是回去的路啊?” 李晁一怔,挑眉:“你适才……” 口中未尽的话被萧芫瞪了回去。 他眼中不由含了笑意,凌冽的眉目暂歇了春晖。 换了个手提灯,从袖中捞起她的柔夷握住,抬脚,“这边。” 萧芫怀疑,“是这边吗,我们刚刚不是从另一头来的?” 李晁耐心道:“刚自东面来,我们的禅房在姻缘祠北面,往西不远有一条小道向北,是最近的。” “……小道?这么黑,小道不是更容易走错吗,要不……我们还是从大路回去吧。” 萧芫看着自己和他手中的两盏灯,觉得与那无边的黑暗比,实在势单力薄。 “不会错。”李晁沉稳肯定,“来之前我特意看了重明寺的图籍。” 萧芫想到他随手画出的舆图之精细,顿时没话说了。 他这颗世间无出其二的脑袋瓜,确实不可能记错。 他说图籍,那便不止是地图,萧芫估计他在她午歇时出去,极有可能就是查账去了。 重明寺隶属皇家,有一部分银钱直取国库,李晁这般勤政,估计是觉得来都来了,便顺便使人查收一番。 月色愈发昏暗,萧芫小心翼翼留意着脚下,缓步慢行。 待转到那处小道上,墨色云层倏然将月轮挡了个严严实实,视野中大片隐隐约约的轮廓顷刻不见,萧芫紧张得掌心渗出了汗。 李晁将她牵得更紧,道:“没事,跟紧我,不到半刻便会到。” 萧芫嗯了声,亦步亦趋。 小道狭窄,堪堪够两人并行,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脚下,暗处仿佛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且似乎,越来越清晰。 乍然一声短促的叫声,萧芫浑身一抖,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被他揽腰把着她的手握住。 心脏咚咚在跳,萧芫几乎被吓得软倒。 李晁将她揽入胸膛,皱眉低声:“怎么回事?” 暗处有人轻身出现,半跪在前,可还不等暗卫开口,便又传来一声。 这下李晁听明白了,沉沉黑了脸,挥手让暗卫退下。 萧芫也觉出不对,仰头,“这是……” 话音未落,叫声连成了片荡悠悠散开,这一回,还掺杂了男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萧芫听得耳尖都发烫,一时无语也无措。 这都是什么人呐,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 从李晁怀中退开,开口想说什么,可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将这对野鸳鸯赶走最方便。 抬眸,却见他看着她,神色难辨,眼眸中像是翻滚着汹涌的暗流。 萧芫眸子一颤,似被烫到。 想移开目光,可他的手抬起,指节挨上她的脸颊,带来些微凉意。 不远处的声响越来越激烈,好几次差些喘不上来气。 萧芫觉得自己不止脸热,整个身子都在发热发软。 尤其,他的另一只手还揽着自己的腰,不曾松开。 檀唇耐不住微微张开,想吸入更多带着凉意的气息,却被交织的龙涎香与苏合暖香扑了满鼻。 耳边敏感地捕捉到他的呼吸声,似是比之前重了些,又似是没有。 侧过脸,避开他的触碰,却露出了胭脂般的眼尾。 李晁喉结滚动。 她不知道,现在的她,有多么好看,又有多么诱人。 迷离的烛光中,雪肤娇靥被霞蔚烘染,宛若一朵被催熟的瑰艳牡丹,如水的含情眸羞赧般微微垂下,脉脉撩动人心。 侧脸时露出的眼尾红更是尽态极妍,一下撞在心上,印下难以磨灭的朱砂印记。 太过了,无论是那边几乎濒临破碎的叫声,和随之极快的其它一些响动,还是他怀中越来越重的燥热……都太过了。 萧芫无措地攀住他,“你……” 倏然止声,声线里一种像是刚醒的沙哑,重重叩下心弦。 溃败般闭了闭眼眸,有几滴晶莹沾湿了长睫,湿漉漉的黑更显浓郁。 她热得出了汗,鬓边几缕碎发潮湿地黏上粉嫩的肌肤。 李晁像是怕她站不稳,手臂更用力,锢紧她的纤腰,支撑着,却也在传来更多…… 好像他的手上有一股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他向她低下了头,束起的墨发遮掩了耳郭一角,她感知到他紧绷的肌肉,暗沉的眼神,禁锢的姿态……都带着一种猛兽捕猎般的攻击性,和与此相伴的,极端的克制。 声线喑哑,很近很近,“已经让人去赶了。” 话音刚落,更远处响起几声凄厉的猫叫,那对野鸳鸯被惊得叫声扭曲,夹杂着几声痛呼。 隔了几息,黑暗里传来低低的咒骂,又隔了好一会儿,声音才远了。 萧芫觉得那声音,似是有几分熟悉。 咬唇等待着,待彻底听不见了,身上难捱的燥热也消解了大半。 小声问:“那是谁啊?” 暗卫出现,“禀圣上,娘子,是清湘郡主和端王。” “什么?”萧芫失声,震惊得一下连羞赧都忘了。 “白日里大长公主不是说他们要走吗?” 结果这两个人留下,趁夜抓紧时间行这样无媒苟合的勾当吗? 萧芫想想清湘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模样,便觉得膈应得紧。 李晁揽着她往前,嗓音还有些沙哑,“今日只有大长公主回了京,端王明日才会由翊卫送回道观,清湘郡主以身子不适为由留宿一晚,也是明日方回。” 萧芫:…… 果真厉害,支开了长辈,正好成全这一夜的露水姻缘。 萧芫:“清湘郡主便罢了,她随大长公主来,那端王是用的什么缘由来的重明寺?” 李晁冷然道:“为生母供香祈福。“ 萧芫:…… 嗯,只能说,着实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萧芫嘲道:“之前请大长公主替他问淑太妃安,现在又来寺中为生母上香,他可当真是个孝子。” 孝得十分平均,一点儿都不厚此薄彼。 “当心。”李晁带着她停了一下。 萧芫这才看到,再往前的路,是由一个个石块分散拼成,石块与石块之间隔得不远,但确实要小心足下。 她不再开口,专心看路。 为了她能看清楚些,他特意将灯伸远,且压低了些。 行至半途,眼前终于亮了,抬眼,看到尽头的禅院灯火通明,门口一路都有人提灯而立。 言曹丹屏眼尖地看见他们,忙小跑过来,一人一个接过了灯笼,于侧前方引路。 直到入了禅院,她想回侧面厢房时,他松开手,腰间一阵空落落的凉意,才反应过来,她竟由着他揽了一路的腰。 “芫儿。” 下人都在,他这样亲昵地唤她,让她不由心头一跳。 回眸,他于灯火阑珊处凝立,仿佛已守候许久,“侧边厢房久不住人,正房有里外两张榻,今夜暂且在正房忍耐一夜,如何?” 第35章 疼痛 萧芫愣住, 一时无所适从,看向丹屏。 丹屏:“娘子,厢房是干净的, 只是有股陈味儿,奴婢熏了香,可总觉着还残存着点儿。” 陈味儿? 萧芫蹙起眉心,有些嫌弃。 李晁已经向她伸手。 萧芫无奈, 知道她不应,他便要过来拉她了。 便靠近一步, 主动将手放入,“那我睡哪儿啊?” 他拉她进了屋,“你睡里间,我睡外间。” 所谓外间里间,也不过是隔了一道屏风。 夜已深,李晁先退出去, 将地方留给萧芫沐浴盥洗,待她上了床榻放下床幔, 他方进来。 萧芫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刻意放轻了动作,也并未唤其他人服侍,听着简单铺了床榻后, 便没什么动静,应是歇下了。 过了一会儿,外间留的一盏灯也灭了。 今夜无月, 屋内暗下来时伸手不见五指, 他与她沐浴后的香气融在一起,属于他的龙涎香味在鼻尖越来越浓。 萧芫翻了个身, 背对着他的方向,心被一种莫名的涟漪烘在半空,睡意迟迟压不下来。 临近夏日的春夜有些燥热,萧芫从被衾底下探出一条腿,亵裤被她蹭上去半截,露出柔腻白皙的肌肤,骨骼纤细玲珑,透着粉意。 迷朦中蹭蹭枕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有些不安稳地沉入梦乡。 梦里依旧光怪陆离,很多场景掺杂在一起,可好像无论眼前是什么,腰间都有股被压迫的感觉,像是他揽着她的腰,一直不曾松开。 到了后半夜,夜空转晴,露出了苍月朗星,一隅洒在外间的榻上,李晁皱起眉,被心底一阵焦灼的惶然唤醒。 睁开眼,眸底很快清明,也听到了让他不安的源头。 屏风里侧,几重床幔之后,低不可闻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娇弱痛苦得让人一听便揪起了心。 李晁翻身下榻,大步走过去,几近慌张地掀开床幔,微弱的血腥味探入鼻尖。 透进来的月光冷霜一般覆盖下来,萧芫背对着他,身子蜷缩着细细发颤,呼吸凌乱不堪,挤出肺腑的闷哼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芫儿。”他俯身急切唤她,大掌底下的玲珑肩骨不堪一握,触手满是冰凉的冷汗。 心猝然沉底。 萧芫在梦魇中痛苦地挣扎,仿佛又被困在了前世的残躯里,每时每刻都痛入骨髓。 直到有些发烫的温度暖了后背,她像是被人抱起,激得意识上浮了些。 可随之的疼痛骤然尖锐,她一下哭喘出声,手死死摁上小腹。 痛连绵不绝,愈演愈烈,顷刻袭满周身。 感觉有一点熟悉,可是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像是要活生生将人劈开一般。 萧芫呼吸艰难,无法控制自己口中溢出的声音,想挣扎却没有力气,只能一阵阵地发抖。 也听不清耳边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是他抱着她。 周身亮了,似乎进来了不少人。 再之后,便又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过一遭,萧芫虚脱地瘫软下来,冷汗湿了重衫,满头的墨发也湿了,耳鸣声中,他好像在唤她的名字。 她没办法回应。 听到他压抑着声音大怒,厉声让传精通妇疾的御医过来,言曹解释了什么,被他毫不留情地呵斥了回去。 又是好一会儿,萧芫终于拾起一缕游丝般的气力。 挣扎着动了下,弱声唤他。 勉力睁开眼,他的面容有些发花。 李晁红着眼睛将她鬓边汗湿的发撩入耳后,像是也随她与疼痛打了一场仗般,声线夹杂着些微颤栗,“芫儿,怎么样?” 萧芫摇了摇头,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随着动作滑落。 惨白的面容布满冷汗,声音细弱:“不算什么急症,让太医明日来便可。女子月事,太医就算此刻来了,也没什么法子的。” 她身上已被更衣擦拭过,底下也垫了月事带,他的大掌代替她捂着冰凉的小腹。 李晁还想说什么,萧芫松松握上他的手,“我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李晁,别折腾了,你扶……” 她就要挣扎着下去,“……扶我过去那边,你也歇息吧,不是说,明日还有事吗?” “萧芫。” 李晁肌肉紧绷,失控地将她揽回来,又克制着怕弄痛了她,气得胸口起伏不停。 “有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吗?” 萧芫愣愣看向他。 他的眸中,焦急与心疼几乎化作泪滴滴下来,可始终没有,只是愈发地红。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与母后将你呵护到大,什么歇息、麻烦,难道比你的身子都重要吗?” 他不由分说将她小心抱起,上了榻。 “里面的床榻脏了,便在这儿睡,我守着你。” 身子的不适让萧芫反应有些迟钝,怔怔由着他摆布。 他比她高大太多,将她圈在怀中时,她整个人完全陷了进去,契合得仿若本就是一体。 外间的床榻很窄,也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容纳得下他与她两个人。 萧芫睁着眼,看着床边厚重的木栏,没再开口。 他这样紧紧从背后拥抱,让她感觉好像被裹在一个暖炉中,每一处都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 可依旧挡不住绵绵不绝又起的疼痛。 ……爱惜自己。 是啊,爱惜自己。 可若疼痛日夜不休,御医束手无策,除了忍耐,还能怎么办呢? 泪悄然顺着眼角流下,她哭得无声无息。 她原本也不会这样的,前世一开始受心疾之苦时,一有难受便唤人,闹过也哭过,可是折腾到最后,才终于知道,都没用的。 多余的情绪起伏,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或许是此时太温暖,对比得前世那般凄凉,又或许是疼痛愈发剧烈,渐渐忍耐不住,萧芫的泪汹涌而下,湿透了锦枕。 李晁察觉到她脊骨的战栗,支起身子,看到她的模样时呼吸一滞。 他几乎手足无措,想去抹她的泪,却不敢挪开暖她小腹的手。 “是又痛了吗?”他声线不稳地安慰,“芫儿,御医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来了。” 萧芫再绷不住,一下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 艰难转过身子,将自己埋进李晁的胸膛,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哭得浑身颤抖:“李晁,我好痛啊……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痛啊……” 李晁将她紧紧纳入怀中。 这种时候,好像一切的言语都显得轻忽,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该如何缓解她的痛楚。 只能陪她这样捱着。 萧芫哭得精疲力尽,睡过去没多久就又会被痛醒。细碎的呻吟里总是夹杂着模糊的呓语,最多的,便是他的名字,和姑母二字。 李晁总是不断地应着,为她拭汗,喂她喝煮好的姜糖水,心里的害怕和恐慌抑不住地漫延,不知催了外头的言曹多少回御医。 短短的一夜,漫长得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天亮时,萧芫终于好些,沉沉地昏睡过去。 李晁来不及收拾自己,在旁盯着御医诊脉,面色沉得如同随时会重重压下的黑云。 压得不止屋内,屋外所有侍候的人都战战兢兢。 御医八风不动,对于专精妇科的医者来说,痛经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诊断容易调理却难,对医者对于病患体质的把握要求极高。 幸好这天底下,除了皇太后殿下,他最熟悉的就是萧娘子的身体情况了。 开了药方,顶着圣上压抑的视线,嘱咐道:“萧娘子近日太过操劳,且歇息得不够,此次才突然剧痛难忍。以后除却药物调理,还需宽心静养才是。” 李晁意味不明嗯了声,让人出去了。 言曹安排好煎药之事,从门上进来,望着萧娘子榻边如磐石般守护的圣上,轻声提醒:“陛下,时辰到了。” 今日有今日安排的事,不然昨日便会回宫了。 李晁听见了,但久久没动,久到言曹忐忑得不知该不该再提醒一回的时候,他才起身。 可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倾身为萧芫掖好被角。 最后指尖悬停在萧芫昏睡中依旧蹙起的眉心,想抚开,却到底收回。 至门外和昨夜与御医一同赶来的漆陶嘱托许久,方带着言曹出了门。 除了个别暗卫,他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为她留下了。 漆陶迫不及待进来,转过屏风,只遥遥看了自家娘子一眼,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子连唇色都惨白,整个人虚弱得都不成样子了,御医说无大碍,可这样,哪里像是无大碍呢? 强忍着泪,坐到榻前的圆凳上,细心将边上的熏香等物一样样挪到娘子习惯的位置,小心翼翼没发出丝毫声响。 “不要走……” 漆陶倏然回头,看到萧芫像是魇住一样,不安地动。 她握住娘子的手,塞进被衾里。 这一回她听清了,“李晁,姑母,不要走……” 漆陶泪一下落了下来,迭声安抚:“娘子,没走,圣上马上就回来了,等您醒来回了宫,便能见到太后殿下了,到时娘子想在慈宁宫呆多久都行。” “您可得快些好,奴婢出来时太后便忧心着,怕是半宿都没睡,就等着今日娘子回去呢。” 萧芫一直没醒,中间被服侍着喂了回药,待太阳西斜,才堪堪睁开眼。 一时不知所处何地。 她一动,榻边的李晁骤然惊醒。 手被紧紧握住,“芫儿。” 第36章 逞强 萧芫撑起身子, 神思混沌,“我……” 李晁扶着她,“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吗?” 萧芫没反应过来是问什么好些了,但感觉挺鲜明的,实话实说:“李晁,我饿了。” 李晁顿了下, 很快直身,扬声唤人传膳。 简单沐浴更衣, 被漆陶扶出来时,萧芫也大致清醒了。 转过屏风,看到食案前李晁谨肃雍贵的身姿,心头浓郁的怔忡压住步伐,昨夜的一幕幕撞入心扉,激起一阵久久不平的涟漪。 李晁侧首觑她, 声线有些冷,“还不过来?”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分明也没什么, 却让萧芫控制不住地眼眶发热。 到他面前坐下,听他边为她布菜边寒声:“萧芫,你可当真是能耐了, 御医说你歇息不好,怎么,你颐华殿的床榻上是有钉子吗?” 漆陶听不得圣上这般说自家娘子, 开口辩解:“陛下, 我们娘子也不想的……” 话语被李晁冰刃般的目光截断,漆陶僵在原地, 只觉得脖颈发凉。 萧芫轻轻吸了下鼻子,“漆陶,你出去。” 房门关上,隔却缓缓拂入的清风。 萧芫执起银箸,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在他无微不至的关照里闷声用膳,用得差不多便停了下来。 李晁沉着脸,将热腾腾的姜糖饮子推到她面前。 盯着她慢条斯理地小口酌饮。 待喝完,萧芫面上浮了浅淡的红晕,额角亦有几分潮热,驱散了无血色的苍白,显出一张熏然美人面。 李晁看在眼里,神色缓和了些。 探身移开她面前的瓷盅,敲了两下桌案,欲说什么。 萧芫却无暇理会他的神色,沐浴加上用膳,她虚弱的身子已有些遭不住,闭了闭眼,不稳地晃了下。 心跳虚浮又急促。 见状,李晁百般想法都抛到了脑后,立时起身扶住她。 绕案过来,揽她靠在怀中。 “怎么了?是又痛了吗。” 她面上的血色珍贵得如昙花一现,转瞬又只余苍白。 萧芫无力摇了下头,呼吸软促,“不痛了……可能,是还没恢复过来。” 这一回月事,不止疼痛,量也很大,小腹酸酸地往下坠。 李晁一把将她抱起,到了榻上,同时扬起吩咐屋外的人收拾回宫。 萧芫阖眼软在他怀里。 她一睁开,眼前就发白,看着胃里难受。 渐渐陷入浅眠,隐约听到他又让御医把了回脉,零星的字眼儿钻入脑海,还是那一套旧说辞。 萧芫毫不意外,要真的好些,起码也得明日了。 再有意识时,已到了御驾上。 长久一个姿势,让她的细腰酸痛难忍,伸手去摸,却握住了他的臂弯,身子动了下,齿缝里溢出一声嘤咛。 李晁顺着力道给她换了个姿势。 銮舆中很安静,也很稳当,只有车轱辘轧过官道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 萧芫抬头,他面无表情看着她,沉重中带着些执拗。 萧芫没动,就这样等待着。 好一会儿,李晁肃声问她: “萧芫,这一个月,你是如何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的?” “我之前可从未听说过……” “之前也会痛的。” 萧芫轻声打断了他,声调尚没什么气力。 李晁的臂弯紧了些。 听她补充,“只是没这么严重罢了。女子月事,总会不舒服的。” 若要让萧芫想,她其实也想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似乎是头一回便有些不适,后来有时严重些,有时轻些,但总能忍。 能忍她便独自忍下,连漆陶都瞒着。 她也说不清为何,仿佛天生便会。自小本能地将自己不好的一面隐藏起来,包括病痛,包括很多很多东西。 她不想让旁人,哪怕姑母和他,看到她一丁点儿的脆弱。 好像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一旦知道了,也只会在伤口上撒盐。 可她分明清楚,不会的,姑母心疼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恶她呢。 心里的矛盾多了,连自己也厌恶自己,厌恶心底那些没由来的不安与恐惧。 厌恶得将真实的一部分自己裹藏起来,哪怕尖锐的利刺扎得内心鲜血淋漓。 仿佛自己也没办法接受,骄傲肆意的萧芫内心深处也是有软弱的,也有无力与恐慌。 ……自己尚且如此,又如何会将这些透露给他人? 李晁也确实从未见过。 他熟悉的,是张扬的,是总和他硬碰硬对着干的萧芫,好像她永远有无穷的活力,去逗母后开心,去惹他生气。 就像他之前也从不知,原来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簪花小楷。 李晁呼吸微沉,越想心里越堵得慌。 一时不知是该怪她太能隐藏,还是怪自己太自以为是。 人总有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但若真心关心,如何会发现不了。 少有事能这样超出他的预料,可这短短时日,在她身上,就已有两回。 尤其,她还是他唯二重要之人。 沉吟良久,开口。 严肃的言辞直入心底:“我已吩咐御医,调养的时日对你与对母后一般无二,隔日请一次脉。萧芫,身体并非小事,你那般在意母后贵体,怎么不知分一些给自己。不去请御医便算了,竟还特意瞒着。” 萧芫望着他,罕见地乖顺点头。 她本就打定了主意,今生除了多看顾姑母,也要对自己好些。 只是这段日子总难逃脱前世的阴霾,生怕哪里疏漏又踏上毁灭的旧途,以至夜里梦魇甚多。 御医说得对,她该宽心才是。 姑母和他,本都是顶顶儿厉害的人物,她已知了可能的危机,有他们在,难不成还不能扭转吗? 就像这一回黔方赈灾之事,李晁出手后,她就从没担心过灾难会重演,恶人会得不到惩治。 况且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全盘托出。 他们知道得不知比她要多上多少,只要不到最后,就定能力挽狂澜。 李晁看着她这样难得乖巧惹人怜的模样,再多问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昨夜她痛得崩溃时哭诉的字句简直像在他心上戳了个洞,直到此时还在隐隐作痛。 她又有何错呢,硬要说错,便是让自己逞强的错。 他何尝不怪自己,没能早些发现这个惯爱喊苦喊累的小娘子,身上竟还有爱逞强的毛病。 不由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眉心,“以后有什么便说什么,若还让我发现你像这样瞒着,便罚你将不逞强三字抄上一千遍。” “啊?” 萧芫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上怎还有这样奇怪的罚人法子。 一瞬欲哭无泪。 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能和抄书联系到一起啊。 “啊什么啊,”李晁铁面无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我亲自看着你,一千遍记不住,再下回便是一万遍。” ……还一万遍? 听得萧芫心尖儿打颤。 她怀疑,要是真抄这么多遍,她抄完肯定连不逞强三个字都不认识了。 一下不止腰酸,连头也疼了。 哀叹着将脑门磕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扁起嘴控诉,“你也太坏了,我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李晁不理会,接着道:“尤其宫务之事,如赏花宴之类,实在忙不过来不办都成,难不成没这个赏花宴,那些个适龄的郎君还不成亲了不成?” “这些个锦上添花的东西本就可有可无,真正要紧的内宫庶务自有六局总理,每月一查便可。” “不想费心就培养几人,你身边只有漆陶一人得用还是太少,以后成婚按制还应有长御长史等,先从内侍、殿中省选几个早早预备着,免得让自己辛劳本末倒置。” 萧芫:…… 真不愧是他,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在他口中就只得了“可有可无”四字。 而且,要现在将这些女官内监配齐了,和已经成了婚有何区别? 想是这般想,萧芫还是哦了声。 这样的事她一向说不过他,还不如一开始就应承,免得空费口舌功夫。 尤其他说的,也确实于她有益。 不过…… “本末倒置?”萧芫歪歪脑袋,困惑,“身在后位,统领六宫难道不是正事吗?” 李晁一听黑了脸,“何来六宫?” “啊,”萧芫发现自己说顺了嘴,忍笑抿了下唇。 更正:“掌管宫务掌管宫务,六局,六局行了吧。总之,管好内宫不就是最大的事嘛。” 李晁看着她清澈的眼,想说什么,却红了耳根说不出口。 别扭地移开目光,“自然是身体更重要。” 这个萧芫赞同,“确实,身子不好什么都做不了。这么一比,宫务着实不算什么。” 李晁给了她一个你总算知道了的眼神。 萧芫偷瞄他,顺杆往上爬,“那和身体一比,读书也算不了什么啊。” 李晁:…… 抱着她的手顺势给了一巴掌,“我每日尚且要读那许多书,你不读书想做什么,只会四书五经,与那些为了科举傻学的学子有何不同?” 萧芫:“他们可比我厉害多了,起码还能考科举呢。” 她毫不介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就是看着他愈加可怕的面色还是怂了,嘟哝道:“你是皇帝嘛,而且那么聪明,我哪里能与你比嘛。 而且,女子需读的书也不少,我还打算以后若有空暇,为天下女子重编典籍呢。” 李晁压了下唇角,没好气看她一眼,“那你还是未来皇后呢,况且重编典籍,若非博览群书,你如何能分辨哪些是当真于天下女子有利,哪些只是为了压迫而生?” 萧芫幽怨:“就算博览群书,那也不至于读兵书吧?” 李晁的道理总是很多,且有理有据,“那岳晗雁呢?” “嗯?” 这关晗雁阿姊何事? “岳晗雁在边关屡战屡胜,是不可多得的名门将才。如这般的女子,难不成便不归你母仪天下的范畴了?” 萧芫:…… 没什么底气地垂死挣扎:“像这样的,应该归你管吧。官职不都是前朝给嘛。” 顿了会儿,还是被他看得败下阵来,颓丧认输,“好吧,反正我说不过你。” 第37章 结果 和李晁斗了一路的嘴, 后头累了,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回睡得极沉,中间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了。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人还未清醒,便伸手去探, 黏黏糊糊地唤姑母。 如愿探到了,蹭过去抱住姑母, 笑着仰头睁眼,看到了姑母无奈柔软的眉目。 “你呀。”伴着熟悉的叹息,小巧鼻尖被轻捏了两下。 “一天天的这么能折腾,自个儿身体这么大的事都能马虎,以后再这样,皇帝要罚你, 予可不会帮你拦着。” 想起李晁说的几千遍罚抄,萧芫摇摇脑袋, 皱起小脸, “不要嘛姑母,我也不想的啊。” “行了,起了。”太后拍拍她, “都日上三竿了,也就是你,敢在予的床榻上赖这么晚。” 萧芫仗着自个儿身子不适, 不止当日赖着, 还一赖就在姑母处赖了七日,哪怕从第三日开始便尽数好了, 后面日日在慈宁宫里头活蹦乱跳。 乐极生悲,第八日晚膳后,被太后连铺盖带人赶回了颐华殿。 萧芫撒娇未果,回来闷闷不乐坐在自个儿床榻上赌气放话,不许她们收拾东西。 殿门一关,宫女忐忑问漆陶:“漆陶阿姊,这……” 萧芫在慈宁宫的每一日,都会从颐华殿拿东西过去,这八日累积起来,可有不少东西,此刻零零散散都堆在院中。 漆陶摆摆手,“没事,快些整理吧,娘子过会儿自会想通的。” 没说多久,正抓紧时间整理得热火朝天,便听殿门一响,所有人立刻停住了动作。 只见萧芫简单裹了件海棠芳茵的轻容,长发如瀑聊以飞花带束拢,拎裙轻盈跨出了门槛。 看也未看她们一眼,沿着廊庑往书房去了,只留下一个玲珑若流水的背影。 宫女们无声看向漆陶,漆陶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自己小跑着跟了上去。 轻轻打开书房的门,抱起一旁挂着的薄氅,到烛光盈若的书案前,披在萧芫娉婷的肩上。 温声:“娘子,夜里到底凉些,您的身子万不能受寒。” 萧芫放下手中的笔,由着她在身前系好垂带,未发一言,又埋首案前。 漆陶看过去,还是佛经。 这几日在太后处,娘子就总是抄佛经。 有几卷娘子让她压在带回来的佛珠下。正抄的这一卷,想来是给太后的。 漆陶静静在旁陪着,待萧芫抄得手有些酸了,便为她按一按。 按了一会儿,她停下,却并未松开。 静默须臾,倏然涩声道:“娘子这些日子,似是清瘦了些。” 萧芫掀开假寐的眸眼,眼底一片清明。 清清淡淡应了一声。 漆陶抬眸,眼眶泛红,“娘子,以后您身子有什么不适,哪怕很小很小,都不要瞒奴婢了好不好?” “奴婢陪着娘子一同入宫,以前是没法子,那之后奴婢一直以为自己将娘子照顾得很好,可,可这回……” 漆陶话语破碎,泪顺着脸颊滚落。 可这回才知,原来不是的,她作为娘子身边最贴身的人,却连这么严重的不适都不曾发现,一次次累积,才让娘子遭了如此大的难。 她又有何颜面,面对当年救下性命予她新生的先夫人呢? 萧芫温沉地叹了一声,倾身以指抹去她的泪。 “嗯,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 漆陶死死咬着唇,她只要想到娘子以前那么多回月事都偷偷忍下不适,心便仿佛滴血一般。 “娘子,我们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了,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也不会有人故意逮着娘子痛处欺负。娘子什么都不用瞒,太后与圣上都会护着您的。” 萧芫牵了下唇角,“漆陶,我知道的。” 漆陶恳切剖心,“太后殿下和圣上对您的好是不计回报的,您不用担心自己哪里不好为他们所不喜。 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像奴婢一样,娘子觉得,您就算不是如今的身份模样,奴婢还会对您好吗?“ 萧芫知道她想说什么,心地宽和地顺着她,“自然。” “那太后与圣上也是一样的,就像这回,娘子都不知道,圣上有多么紧张您。 奴婢听丹屏说那晚圣上的模样,这么多年,圣上何曾有过那般慌乱的时候啊,这不正说明,圣上心里头是真的在意您,在意得不比对太后殿下少多少吗。” 萧芫微微恍惚。 他怀中的暖热,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清晰。 除了幼时,她再没被他这样抱过,更别提那般密切相贴着感受他健壮的身躯。 原来长大了的李晁那样高大,高大到能轻巧将她紧密圈起,而她的脚尖,也最多只能触到他的小腿。 “……要奴婢说,您以后就该像之前对二公主一样,看谁不顺眼,就故意让圣上或是太后看到她们欺负您,尤其是圣上,圣上出手,不比您自个儿轻松多了,还不用担心责罚。” 萧芫回神,讶然,“你竟也会说这样的话,莫不是被丹屏带坏了吧?” 漆陶不好意思地笑,“只要为了娘子好,奴婢不在乎那么多。” 萧芫拉她起来,“今日你说的我都记下了。这几日呐,先是圣上说教,后是姑母,没想到回了颐华殿,还有你在这儿等着我。” 漆陶心有余悸:“娘子这回可太吓人了,若再来一回,奴婢的小命都要被娘子吓没了。” “莫要浑说,”萧芫斥道,“你得一直陪着我,别总将生生死死的挂在口上。” 漆陶笑了,“嗯嗯,奴婢记下了。奴婢要一辈子服侍娘子,娘子在,奴婢就在。” 萧芫拍拍她的手,撑案起身。 夜幕垂星,佛寺带回的鸳鸯百转灯悬在檐角,在一众样式繁复的锦肃宫灯中,如刻板画纸上跃然而出的灵鱼。 萧芫拢了拢披风,于廊庑下回身,独自跨入满室暖溺的莹莹灯芒中。 床榻上将被衾紧紧裹起。 每每长伴姑母身侧,独自一人安寝时,总是难熬。 仿佛花费再多光阴,也袪不尽幼时朝不保夕的不安。 生怕一睁眼,又是拳打脚踢,谩骂欺辱。 . 翌日,慈宁宫殿前。 “呯——!” 碎瓷声在殿内乍响。 萧芫捧着佛经的手一紧,听见一门之隔姑母如冰的寒声懿令, “查,给予彻彻底底地查!区区一个黔方刘隅,还没这个胆量动朝廷的人!” 声量不大,却字字掷地,威压如山倾下。 李晁回话时嗓音低沉,听不清具体字句,只能感知到话语中极重的分量。 萧芫担忧蹙眉,知道这是黔方赈灾之事出了结果。 再过一会儿,里头传来阔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芫往旁挪了几步。 殿门打开,果然是李晁。 他面色极沉,风雨欲来,每一步皆带着千钧的气势,直直下了几级台阶,忽然顿住。 让人不由屏息,生怕惹了雷霆之怒。 萧芫正想抬步进去,却见他退了回来。 李晁威昂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得严严实实,开口时声线里犹带着几分未消的余怒,一字字压在人心头,“可大好了?” 萧芫仰头。 他深邃的眉宇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翳,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可她望着那黝亮黑眸中的自己,却由衷地感受到了种极踏实的安稳。 分明,这满身的威仪,该是令人惧怕的。 点点头,向他露了一抹浅笑,明媚动人,“早好了,你快去忙吧,记得按时用膳。” 李晁颔首,短短一句如一双柔夷,抚平了他压抑的心绪,不由面色稍缓。 叮嘱:“近几日御前会很忙,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听御医的话,好好调理身子。” “知道了,你快去吧,”萧芫拨了他一把,“我也要去寻姑母了。” 李晁不放心地又看了两眼,确认她无恙,方转身大步离开。 贪污大案,前朝政事堂此刻必然闹开了锅。 萧芫将佛经抱入怀中,轻手轻脚入了殿内。 走过中堂,折身转过屏风,袅袅熏烟盘桓间,看见姑母一手撑着头,一手潦草翻着奏报,斜映进来的金辉亦驱不散殿内浓重的压抑。 “姑母。” 萧芫矮身跪坐在姑母身边,将佛经放在案上,抬手接过宣谙姑姑手中的汤盅。 先自己尝了一口,是探温热,也是试毒。 太后仿若未闻,又翻过一页。 “姑母……”萧芫曼声,“再不喝便要凉了。” 太后直身,放下撑在案上的那只手,神色凝重,眉目晦暗难明。 指尖扫过纸面,将奏报往萧芫跟前推了下。 “你瞧瞧。” 萧芫鼓鼓双腮,“姑母喝了,我便看。” 太后睇了她一眼,抬起一只手接过。 萧芫心满意足地笑了,又接过半湿的帕子备着。 在姑母喝完时以帕子换回汤盅,“这才对嘛,姑母都连喝了这么多日的药膳了,可不能半途而废。过了这段疗程,便再不用喝了。” 宣谙默默将一应用具收好,欠身退了下去,将此处留给殿下与萧娘子。 太后半搭着椅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并未应答。 萧芫拿起那份奏报,从头细看。 越看,眉头蹙得越紧,笑意荡然无存。 第38章 规劝 这回派钟平邑前往黔方, 确实不负所望,将以黔方县令刘隅为首的一众贪官腐吏连根拔起,条条确凿的罪证已经带回呈上, 一桩桩触目惊心。 这便也罢了,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钟平邑携带这些证据回京时被半途截杀,若非李晁先见之明暗中派了原将军保护, 绝无生还的可能。 若钟平邑出事,那这些罪证便不可能及时抵京, 甚至不会有再查的机会。 其心昭昭,简直明目张胆,目无王法。 这样的手笔,这众多训练有素的死士,绝非一般人能拿得出手的。 背后绝不简单。 萧芫缓缓将奏章放下,凝神思索。 大长公主, 平昌侯,乃至端王一一从脑海中滑过, 又一个个打上问号。 抛却内心情感的偏向, 眼前就如同一团迷雾。 前世黔方惨相震惊世人,可事发之后,并未有谁坐收渔翁之利。 那三人也与从前一样, 大长公主身为女子不涉政事,平昌侯偏安一隅,端王在道观圈禁, 均无异动。 可或许, 只是隐而不发呢? 大长公主,当真有这样的能力吗?她何来那么多死士? “芫儿。” 太后唤了声, 萧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攥紧手,险些将奏报捏皱了。 已知全貌,萧芫面色难看得与太后如出一辙。 “姑母,可能是大长公主吗?” 太后岿然不动,启唇:“不知。” 不知,而不是不可能,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先帝早早不在,太后便是与端阳大长公主相处最久之人,足以了解许多。 “那就不能直接……” 萧芫咬唇,吞下剩余的话。无凭无据,大长公主天潢贵胄,若直接对她出手,莫说朝廷,宗室就不会答应。 太后轻抚她的发,揽她到身边,“你与清湘向来不对付,这段时日莫要与她打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萧芫点头,“除了下月的清荷宴,本也没什么能碰面的地方。” 这种以一县为首,趁着天灾侵吞朝廷钱粮的事几十年不曾有过,一时朝野震动,萧芫身处内宫都能时时听到风声。 太后与圣上勃然大怒,短短一日,禁军已经将五六家查抄入了刑部大狱。 萧芫只在用膳时分往慈宁宫跑了两趟,其余时间都呆在颐华殿不曾出门。 朝中官署与御前皆点灯至天明,后宫则一片死寂,宫女中侍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 第二日一早,天降瓢泼大雨,黑云翻滚几欲压下,清晨仿若幽冥。 萧芫披着斗篷,顶着风雨往慈宁宫去。 越是这样的天气,她越是放心不下姑母。 “娘子。” 漆陶提醒道。 萧芫拎着打湿的衣摆跨入慈宁宫宫门,抬头看见殿前广场正中跪着一人,宣谙撑着伞苦口婆心在旁规劝。 风雨早已将那人浑身淋透。 看服饰,应是一位一品诰命夫人。 萧芫心底已有了猜测。 “宣谙姑姑。” 她走进,伸手,接过姑姑手中的伞,倾下的雨水湿了衣袖。 “萧娘子。”宣谙从善如流,打伞退至一旁。 跪着的人循声抬头,她的面容被雨浸得冷白,细纹密布,五官浓正,瞧着本应是个宽厚之人,却被眉心深刻的纹路凝得多了几分刻薄苦相。 正是晋国老夫人。 萧芫半蹲下身,侬丽的面容似霞光劈开万丈阴霾,教人看着心神开阔亮堂。 面上笑容惯带着几分无法无天的肆意,明眸生辉。 开口嗓音清悦,咬字利落,如颗颗玉珠落琼盘:“老夫人有何事进去便是,您这样跪着,莫说折煞我等小辈,便是姑母,也受不起啊。” 晋国老夫人眼瞳如困兽,漆黑黑一片,闻言笑了一声,几乎有血气涌上喉咙。 哑声道:“此事与萧娘子无关,莫要多管闲事。” 萧芫并未开口分辩,而是侧首问宣谙,“姑姑,可是姑母身子不适,又难以起身了?” 问出几分关切焦急。 宣谙心底一愣,太后何时身子不适…… 立时反应过来,面上未露丝毫,满怀愁绪地叹声回道:“娘子您也知道,自从前日消息传来,太后日夜烦忧,身上便又不利落了。今晨实在是头晕难忍,眼都睁不开了。” 萧芫听罢立即便要起身,似是又想到什么,回头连声道:“老夫人,您并非是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姑母什么脾性,她老人家身子不适,又如何会顾得了旁人,怕是连政务都一同扔给了圣上。 您便是跪得再久,也怎么都抵不过民怨沸腾,倒不如好生到偏殿歇歇,待姑母好些,一同心平气和商量出个解决的法子。” 这番话说得出乎晋国老夫人预料。 她以前可从未听说过颐华殿萧娘子会过问政事。 不由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萧芫轻叹一声,似是不忍,“姑母心里头一直记挂着您呢,前段时日还和我提了句,担心黔方之灾会不会祸及您家里人。” “还道,早知今日,当初便应另托个其它地方的官,哪怕是回京供个闲职,也比受灾的好。” 宣谙在旁边听着,不由对萧芫刮目相看。 瞧这话术,真真假假的张口就来,往日竟不知道萧娘子有这般本事。 晋国老夫人听得嘴角忍不住颤动,心里百般滋味汹涌而上,困得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 “姑母这人您也清楚,雷厉风行惯了,当面总难以说出关怀的话来,可您想想,哪一回您想要的,姑母没有应允呢。” 晋国老夫人笔挺的身躯稍稍弯了。 萧芫亲自搀扶住她的胳膊,给丹屏使了个眼色。 晋国老夫人年龄大了,适才又跪了许久,此刻踉跄了好几步方稳当了些。 偏殿早已备好热水,几个力壮的老媪被使去伺候。萧芫湿得不多,便简单擦了擦,换了身衣裳。 吩咐让简单摆上朝食,又亲自沏了壶茶,动作间行云流水,自有一派矜贵风度。晋国老夫人转过屏风,甫一抬眼,便被吸引。 萧芫相貌艳绝,又是精心打扮,自小养成的皇家风范从骨子里悠然透出来,是她除了太后,见过派头最足的宫中女子了。 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太后萧忆清养出来的闺女,不愧是令世人倾倒的萧家门风。打眼一瞧,便知这女子天生便是要往凤位上做的,如此,知晓这么多也不足为奇了。 萧芫款款笑了笑,起身恭敬一礼,比手请坐。 自家侄子命在旦夕,晋国老夫人又哪里坐得下,“萧娘子应是来侍奉太后的吧,此刻自去便是,待太后好些,烦请遣人通报老身一句。” 萧芫静静一笑,“我遣人请老夫人面见姑母,老夫人打算如何说呢?” 晋国老夫人瞥她一眼,在另一边榻上坐下,闭口不言。 对太后她尚且能言,可要她在这么个小小的孙辈面前露出弱处,却是万万不能。 萧芫也不在意,侧身坐下,边倒茶边缓声道:“我前些日子与圣上一同前往重明寺为姑母还愿,遇到寺中收留的一对孤儿寡母,正是自黔方而来。” 黔方二字一出,晋国老夫人原本半垂的目光抬起,向她看去。 萧芫老神在在,语调不变,“当时只知黔方受了灾,怜她们逃灾不易,便舍了些盘缠让小沙弥转交。后来方知,他们一生艰苦。” “家里男人早些年征兵,没从战场上回来,寡母拖着幼小的孩子艰难过活。哪知过了几年,黔方洪灾百年难遇,家宅被冲毁,官府的安置点争抢不过,更有人心怀不轨欲加欺辱,最终成了第一批背井离乡北上逃亡的人。” “而他们同行的许多人,沿途死得死病得病,能走到京城的,竟不足五人。” 晋国老夫人冷声截断,“萧娘子想说什么,天灾本就如此,难不成这样的事,还全要怪到官府头上不成?” 面上如此,可实际她心中,在听到寡母二字时便抑不住地颤动。 她当年何止夫君呢,连同儿子都马革裹尸再也没能回家,她心里也知道,若朝廷无情些,若太后不念着她可怜,她的日子,不一定就比萧芫口中的这位寡母好多少。 但家人为国捐躯,徒留她一人苟活于世,本就是皇族欠她的。 萧芫也不恼,解释道:“老夫人,您可知当时朝廷的赈灾款已经拨了下去,若非县令带头压下,甚至扬言安置点必须以银两捐买,他们母子二人,本不必受此劫难,许许多多受灾荡尽家财的百姓,也不必因困厄而死。” 腔调明雅,无半分咄咄逼人,却又无形中将晋国老夫人逼得节节败退。 晋国老夫人无言,面色涨红几分。 萧芫执起杯盏,亲自端到老夫人身前,放在她坐榻边的小几上。 “老夫人,我如此说并非问责之意,只是这些是姑母与圣上不得不考虑之事,就算想徇私,天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 “我长居内宫,不了解刘县令为人,但观老夫人您与老国公一腔为国之心,也大致有了些猜测。” “料想县令应是被人蛊惑……”说着款款抬眸,“老夫人,从犯,总是比主谋罪责轻些,不是吗?” 晋国老夫人眸底精光一闪,恍然明白萧芫这一番话的含义,内心震动,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言之有理。 她今日得知朝中欲从重处罚,急于救侄子性命凭着一腔孤勇入宫,着实没有精力将这些捋清楚,生怕晚一刻侄子便在黔方狱中被钦差砍了脑袋,连京城都回不了。 此刻被萧芫点醒,方想清楚事情利害得失。 她挺直了身子,沉吟良久方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放回案上。 不动声色赞道:“早听闻萧娘子茶道师从茗山,今日一尝,果真不俗。” 萧芫微微低下头,似是赧然,“老夫人过誉了,晚辈多嘴,承蒙老夫人宽宏。” 晋国老夫人眸光微眯,深深看了她一眼。 今日,她才算是彻底识得了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 萧忆清,不愧是萧忆清。 教出了那样一个不凡的圣明之君,连娇养在身边的萧娘子,也这般不俗。 有这二人,何止能保朝堂几十载清明昌盛。 第39章 南浔 “殿下您可是没见着, 萧娘子三言两语便哄得那晋国老夫人起了身,偏殿里是舌灿莲花,愣是将人给说通了, 不然啊,可是有一通闹呢。” 萧芫越听宣谙姑姑说下巴颏抬得越高,神气得像只骄傲的小凤凰,就差展开翅膀往天上飞了。 太后都没眼看, “行了,越夸啊, 这尾巴翘得越高,越会蹬鼻子上脸。” “姑母……” 萧芫眨着眼睛蹭过去,摇姑母的手,“您就夸夸我嘛。” 太后瞥她一眼,正襟危坐,就是不为所动。 只是萧芫撒娇的本领无人能及, 慢慢地笑意藏不住了,只好嗔她一眼, 很不明显地颔首, “是长进了些。” 萧芫嘻嘻笑开,给了姑母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怀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我也觉得!姑母姑母,我为您分了忧,是不是得奖赏奖赏呀?” 明媚可爱的笑脸凑到太后眼前, 可劲儿暗示。 太后无奈捏她的雪腮, 一眼看穿,“除了赖在予这儿, 其它的随你。” 萧芫撅唇蔫儿了下去,委委屈屈,“我就想要这个嘛,姑母您不知,我回去一个人的床榻上空空荡荡,睡都睡不好。我也不和姑母挤,就像以前一样在旁边安张榻,好不好嘛姑母。” 太后听得心软,揽着她拍了拍。 语重心长:“芫儿,你已及笄了,再不是孩子了,以后与你同床共枕的,也该是皇帝。哪家闺秀如你这般,这么大了还老往长辈房里钻。” 萧芫闷声不吭。 好半晌,眨去眼底的泪花,赌气道:“我不想管旁人如何,我只想与姑母一起。” “你呀……”太后喟叹一声,“真是予前世的小尾巴,一刻也离不得。” “好了,皇帝也该来了,起来吧。” 来得不止李晁,还有负责稽查赈灾贪墨案及后续赈灾重建的大臣。萧芫在后殿,听见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前殿传过来,偶有几句争执,当着太后的面也十分克制。 萧芫心系此案,书看不下去,佛经也抄不下去,想鬼鬼祟祟去偷听又觉得有些丢皇家脸面,只好撑着脑袋百无聊赖。 最后迷迷糊糊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蜷起的肩胛忽有暖意覆上,萧芫往身上摸去,摸到了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 睁开眼,眼前朦胧闯入一张肃然的面孔,萧芫懵懂呢喃:“李晁?” 直起身,墨缎缀鸦羽的披风随动作流光溢彩,领口的洒金簇拥着冶丽白皙的小脸,侧脸被压出来的红印平添糜艳。 纤纤素手被他握入掌心,传过来的温度有些发烫。 他拉过她的另一只手,一同捂着,眉头凝起冷隽,“身子本就寒凉,你还就这样趴在案上睡?” 萧芫懵了片刻,晃晃脑袋左右看看,记忆回拢,“你们议事议完了?结果如何?” 李晁两下为她将披风系好,俯身坐在她身旁,言简意赅:“目前已经露出头的依律处置,剩下的转为暗中查探。” “那刘隅呢?” 这可是个关键人物。若要依律,种种罪行叠加,最低也是个午门斩首。 李晁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萧芫懂了,噙出一丝笑意,“明白了。” 刘隅是被幕后之人推在最前面的人,也是往更深层面探查必不可少的一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此人暂且留下,其一拿捏住晋国老夫人及晋国公旧系,其二也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 “那……”萧芫想到了更后头,“让人顶替刘隅的身份斩首,晋国老夫人总得做戏做全套,来慈宁宫撒泼演场戏吧。” 李晁:“母后适才便遣人往宫外传消息了,既然要做,自然是天衣无缝。” 说着往书案上瞄了眼,准确从佛经里抽出一本兵书,露出真实目的,“今日没多少空暇,便先一本吧。” 萧芫的笑脸垮了下来。 欲哭无泪,还没多少空暇,这个当口,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怎么还能有空暇啊。 这下好了,她压根儿就没做这几日会被考教的准备。 正欲想法子混过去,便见他好整以暇从袖中掏出一物,晃了晃,“正好边关回信到了,你若乖乖配合,我便今日给你。” ……? 岳家回信如何会在他手中,不一向都是给姑母吗? 不会是他早有预谋,从中截下的吧? ……除了这个,似乎也没其它解释了。 那木盒在余光中晃来晃去,时刻诱引着心神,她都想扑上去抢过来。 当然,抢定是抢不过,也就只能想想。 百般纠结,不情不愿将脸转向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不然呢?” “不然……”李晁肃穆正经,“不然萧娘子忙不过来,朕便代替回信,想必岳家也能理解。” 萧芫两眼几欲迸出泪花,不得不屈服在淫威之下,行尸走肉般摊开纸张,“好,你问吧。” …… 一场没做足准备的考教,便好比是初学骑马之人入林狩猎,全须全尾出来都十分不易,更别提旁的了。 他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环绕,再好听听久了都希望能清净清净。 甚至分神想,不会平日里姑母听她在身边绕一整日,也是这样的感受吧?可她哪有这般讨人厌,她是让姑母开心,哪像他,只能让人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度了“小半年”出来,萧芫两眼无光,怀里的信件盒子都没心思打开,只想先回床榻放空脑子躺上小半个时辰。 躺了一会儿,天刚擦黑点上灯烛,漆陶便报御前来了人。 出去一看,又是言曹。 萧芫没忍耐住,冷冰冰道:“你家主子又有何贵干?” 言曹笑脸迎人,“萧娘子哪里的话,圣上遣奴婢来,自是有好物相赠。” 一挥手,身后中人齐齐整整立了两排。 “娘子您瞧,这都是御前的新物什,圣上知晓您喜欢,都未入库,便让奴婢给您送来了。” “尤其呀,是这两本游记。” 说着,自怀中捧出两本厚厚的书册,“圣上惦念着上回送的您看完了,特意遣秘书省新收的。” 萧芫没接。 目光扫过这一件件的。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吗,拿捏住了她一回便回回用同样的法子拿捏,她何时有这样好的脾性了? 早知如此,当时他要送私库令牌当赔礼时就不应该拒绝,直接趁他送之前将东西搬回来,看他怎么办。 想是如此想,目光还是不自主被游记吸引。 “北戎风土?”萧芫惊讶,接了过来,“竟有北戎的游记?” 言曹长松口气,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应道:“可不是,北戎与咱们这儿大不相同,这样的游记,找来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呢。” 萧芫抬着下颌哼了声,“反正也不是他费心去找,不过说一句话吩咐便是,费心的呀,是旁人。” “漆陶,”稍侧过脸,“帮我打听打听,这本是何人所著,又是何人寻来,从颐华殿多给些赏赐。” 漆陶笑着应下。 言曹趁此让中人将其余珍品到殿内放置妥当,一时衣袂翻飞,满室华光璀璨,如同凡人入了仙界的百宝阁。 这些自有人造册入库,现下得用的会被留下,吩咐人送去六局或少府监。 萧芫则拿着游记入了书房,端端正正搁在了信盒边上。 看着这两样物什,心间格外充盈满足。 想想之后在眼底流淌过的每一个字都是享受,便抑不住地开心。 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盒,盒中厚厚一沓信纸,萧芫一眼便从中看到了其中的两幅画。 抽出展开,不禁笑上眉梢。 果真是她小侄子的画像,一看这笔触,就知道是皓阳阿兄拜托皓璟阿兄画的。 轻轻抚过画上童子的五官面容,有些像阿兄,也有些像阿嫂,大大的眼睛晶亮如黑葡萄一般,冲画外人甜甜地笑,天真烂漫。 小孩子可长得真快,几月前阿嫂还不曾临盆,这才没多久就已经这般大了,生动活泼的模样让人瞅着就心软。 另外一幅,竟是皓璟阿兄的未婚妻子,画中女子英姿飒爽,带着边关独有的爽朗大气,眉目含情,一看便与作画之人情投意合。 打开信件,果不其然,直白地说让她先认一认嫂嫂,免得到时候见面不识闹了笑话。 萧芫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回护之意,真心替阿兄高兴,得了这般的有情人。 其余便是些家常琐事与切语问候,皓肇阿兄一如既往写了满满的辉煌战绩,阿姊们知晓了她先前因二公主言语被刺激昏厥的事,着重提了让她好好锻炼身体,莫要如往日般懈怠不当回事。 还说有什么不好报复回去的委屈一并记着,等她们回京了想办法替她出气。 甚至玩笑暗示,就算此人是圣上,也定不会轻易放过。 看得萧芫泪水涟涟,恨不能马上奔赴相见。 若边关无忧便好了,或者收复北戎,这样伯伯和阿兄阿姊就不必在那么远的地方,连见一面都是奢望。 岳伯伯与姑母是青梅竹马,情同兄妹,尽管姑母不说,萧芫也知道是思念的。人都想与亲人团聚,岳家对于她们来说,更是比亲人还亲。 好好将信件收起,与往日的放在一处。 回身坐于书案前,看着游记上的北戎二字,眸色渐渐冷冽。 翻阅其它地方的游记,萧芫只是想透过文字望一望那处的山水与风土人情,可是北戎,只有国恨家仇,了解是为了知己知彼。 北戎地广人稀,物资匮乏,自建朝以来不知发动过多少次战争向中原掠夺,每每战乱过后,被抢走的百姓与俘虏到了北戎都是比牲畜还不如的奴隶,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让人看着就恨不能啖其血肉。 直到近一二十年,岳伯伯带领岳家横空出世,牢牢坐镇边关才让北戎不敢妄动,边关的百姓才过上了正常些的日子。 草草翻了两页游记,萧芫按耐不住心绪,起笔写回信。 压抑的思念化作一笔一划,深刻地浸透纸张。她向岳伯伯提了很多句姑母,将近况一一点明,也连带说了些近日黔方的案子。 萧芫不知道李晁和姑母的回信会不会说,但就算说了也定是严谨的公事口吻,多她这样随意的一份也无碍。 之后对来信中每一份关心都耐心回应,至于说让强健身子的,萧芫毫不客气地将原菁莘拉出来,顺便小小抱怨几句这个武师傅的严格。 快收尾时,理好一份份佛经,以专门的油纸封装,边关不比京城,保重二字萧芫都不知自己提了多少遍了。 最后一笔落下,不禁怅然若失。 每一回来信与回信,都像饮鸩止渴,迢迢千里,今日不知来日。 游记是没心思看了,萧芫简单拿书衣包好,一同放在了书架上,挨着上回看的其中一本,《南浔山水录》。 目光落下时忽然顿住,南浔…… 第40章 穿好 倏然回身, 从暗格中拿出信盒,匆匆打开,准确找到岳伯伯的那一份, 其中提到边关互市之繁华,买卖玉料中最多的,便是南浔独山玉。 佛寺时清湘的话在脑海中闪过。 【这有何稀奇,莫说我母亲的长公主府, 便是我的郡主府也……】 她要说什么?说连皇家都难得的南浔独山玉,他们唾手可得, 且数量不少吗? 南浔隶属平昌,是清湘父亲平昌侯的封地,当地产的玉料在侯府中多了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们没有向朝廷上供,也不曾往其他地方卖,致使国内千金难求, 此时却出现在边关的互市上。 若是为财,应该价高者得才对, 北戎人能有什么见识, 哪里欣赏得了这样罕见的美玉? 还这样大批量地放出,不像是为财,倒像是某种交易。 想到此处, 萧芫连明日都等不及了,唤漆陶进来,将来信与回信一并拿上, 提灯投入夜色, 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灯火通明,绚烂地撑开一片夜幕, 宛若金色的游龙盘踞。 萧芫没让通禀,亲自拿着东西推门而入,言曹劝都劝不住。 入内,御案上灯烛亮着,却不见人影,萧芫迟疑地向里面看去,被厚重的剔墨金木蟠螭座屏挡住了视线。 内里似有光影摇曳,昏暗朦胧,萧芫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气味,带着潮热。 “李晁?” 萧芫轻声唤。 几息后,略显低哑的嗓音响起,滚过不短的距离,带起沉闷的回声,“芫儿。” 她几乎没有这么晚来寻他的时候,声线含了几分疑惑。 萧芫听到他在便不再开口,后知后觉这个时辰来寻他,似是有些不妥。 可正事要紧,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每一个呼吸,从里面传来的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动静,都诉说着难以言喻的暧昧,让人分外难捱。 直到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芫咬唇,不知是什么心思,在他即将出来的时候,垂下了眼眸。 刚沐浴结束的湿热气息弥散盈室,李晁恍然不觉,目光拢住俏身而立的萧芫。 他眼中的她,是灯下美人,娇靥如工笔绘就,连发梢都活色生香。半遮半掩垂下的眼眸流露点点羞赧,檀唇欲语还休。 她这样来寻他,恍若挂念着心上人的小娘子不顾礼法,趁着夜色遮掩,匆匆忙忙来见日思夜想的郎子。 心跳如擂鼓,某种早已生根发芽的心思在这样暧昧缱绻的夜晚,野草般疯长。 他离她极近,近到湿漉漉的黑发滴下晦暗的水珠,在她的裙裾上留下惊鸿一抹。 萧芫两手交握,袖口在掌心,被攥得皱皱巴巴。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偏又那么无所适从。 “芫儿。” 他又唤了一声,嗓音喑哑不少,唇齿间萦绕的香气撩动起她鬓边的一抹发丝。 不可抑制地,浅浅的烟粉色漫上了她的耳垂。 萧芫侧了下脸,声线不由放低,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来找你,是发现了平昌侯封地的南浔独山玉有些异样。” 语落,徒留一室寂静,与愈发浓郁的粘稠气氛。 无形的暗流不断地环绕,不知自谁的心事中流淌而出。 久等不到回应,萧芫慢慢抬眼,自他的衣摆,到劲瘦结实的腰腹,再到半遮半掩的壮硕胸膛,隐约可见有颗颗细小的水珠悬挂在块垒分明的肌理上,随呼吸有些不稳地起伏。 白皙的肌肤在墨色的衣衫中呼之欲出,仿佛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瞬间,萧芫眼梢连带脸颊一齐灼烫,紧闭起眼眸撇开脸,有些羞愤地埋怨,“你怎么连衣裳都不穿好?” 就算是未婚夫妻,她也尚未出阁,哪能这般啊。 李晁带着颗粒感的字句一下下撞在她心上,“你催得太急,连通报都不曾便推门而入,我怕你久等。” 萧芫咬唇,后退一步,柔韧的腰身撞在了身后的书案,已是退无可退。 不知所措的娇嫩掌心捏住案边,恼道:“你快将衣裳穿好!” 始终不敢再看他一眼。 李晁低低笑了两声,笑得萧芫整个人都被桃色的粉嫩淹没,想要寻个地方躲起来。 咬牙,绕过书案大喇喇往他龙椅上一坐,翘起腿昂起下巴,怒视:“穿不穿!” 好似不穿她就能把他从御书房赶出去一样。 李晁敛平仰起的唇角,却怎么都纳不住眼瞳里的笑意,与更深处汹涌炽热的情感。 不再逗她,回身洒然披上外衫,五爪金龙盘踞虎躯,哪怕随意如斯,也自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严谨地扣好每一个扣子,腰带也一丝不苟,几步停在她身前,让她检查。 萧芫舍出目光浅浅打量几息,便收回了目光。 这才像话嘛,刚那算是什么,她都不敢相信一向严谨古板的人会那样穿衣裳,哪怕是浴后。 至于随意垂至劲腰,还湿漉漉的头发,她就不管了,反正几句话说完便回了。 深夜的御书房,他的起居劳形之地,不是她该久留的。 倾身将锦盒移来,打开岳伯伯的信件,尚带着粉意的指尖指到互市的那一处。 “你也知道,之前在佛寺时碰到大长公主她们时,大长公主送了我一个上好的南浔独山玉镯。 看到这封信,我忽然想起,当时清湘说漏了嘴,大意是……南浔独山玉她们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与寻常的玉石别无二致。” “但实际上,这种玉连宫中都不曾有,外头更是千金难求,可偏偏,边关互市却出现了这么多。” 有关穿着打扮之事,萧芫向来不放过一点儿毫枝末节,尤其是这些珍稀好看的玉种,产地、模样、价格,全部一清二楚。 李晁不由皱眉,不需多说,他便领会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平昌侯故意将南浔产的玉料贮存起来,使得这类玉种的价格奇高,以此与北戎交易?” 萧芫抿了下唇,“是与不是尚未可知,但除了这种解释,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其它目的。” 李晁面色沉凝。 这样的细枝末节,混杂在数以万计的边关互市商品中,既非关乎国计民生的粮盐之类,也不是容易夹带私物的织物香料,且可交易的玉料实在太多,西疆的和田玉都有,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南浔独山玉。 实在是太不起眼。 玉料之类,在喜爱之人的眼里自然千金难敌,可若是不喜,与寻常的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李晁就属于那类不喜之人,若非萧芫格外钟爱,他库中的种种玉料怕是都得堆积成山。 定神思忖良久,若这当真是平昌侯暗中的一步棋,那不得不说,实乃精妙。 一般在朝为官的臣子或明察暗访的探子,都不会对玉这般敏感,若非萧芫,连他都很难注意到。 起身欲唤人细查,可望了望外头深黯的天色…… 夜已深了,除了轮值的暗卫内侍,前朝并无他人。 官署区已连天昼夜忙碌许久,白日他才亲自下旨开恩,让好生休息一晚,不必安排人值守,此事又非十万紧急,他不好食言。 萧芫难得看到一向呼风唤雨的李晁还会迟疑,不禁弯了眉眼。 “明日再遣人也不迟,或者直接派暗卫?” “……此事应是要给岳伯伯说吧?”萧芫将整理好的回信与佛经拿出,歪歪脑袋,露出几分可贵的娇意,“帮我将这些一并送去呗?” 加急的御令,比寻常送信可快上不少。 李晁深深望着她,良久,低沉嗯了一声,难尽的余韵仿若倾心时情不自禁的旖旎低语。 萧芫的眼眸宛如盈盈若若的潋滟幽潭,红霞愈浓,撩拨心弦。 鸦睫颤颤,她欲收回手,他却俯身,炽热的掌心压下,含着坚定的劲道,牢牢圈住,紧握。 从一开始,他的手便不是冲着她拿出的那些信件而去。 萧芫咬住唇瓣,心跳促促。 他的手掌出了汗,身上的龙涎香像是被什么催发,浓郁得扰心乱神,让人肌骨发软。 烛火跳动,交错的灯芒抖得人心慌,有什么只差一线,便会被撕裂,破开。 萧芫先移开了视线。 昏暗的金芒里,侬丽的面孔与优美的颈项透着莹润的光泽,美得人心颤。 被握住的那只手不明显地挣了掙,力道小得更像某种邀请。 但李晁知道,不是的。 捺了许久,才让自己忍耐、克制,状若无事地松开她。 刹那,短暂被填满的心挽留的渴望几乎压过理智,大掌攥上尖锐的案角,生生用刺痛驱散。 萧芫看见了,看见他泛红的大手因此骤然苍白,指骨毫不留情地撑紧肌肤,用力得青筋凸起。 她的手收回了自己宽大的袖中,有些微颤。 滚热的温度好像贴上了她的肌肤,久久不散。 抬眸,望着他,视线似乎有些不清,他的面孔蒙上了雾。 萧芫浅浅勾了下唇,“时候不早了。” “我遣人送你回去。” 几乎交叠。 萧芫愣了下,点头,道了声好。 月色如清霜。 一步一步踏过晃动的宫灯光影,裙裾飘逸,青石板在一片冷色中染上暖意,步摇坠下的流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又一次想起了那串被她亲手放置于供案上的佛珠,像一件隐秘难以言说的心事,早应送到他手中,她却始终没送。 婆娑的树影,花草芬芳。 她静望着御前的人原路返回,拐过宫墙,不见行迹。 顺手披了件披风,复踏出宫门。绕过蜿蜒的宫道,到了丹凤阁。 环形楼阁中央,繁复的秋千日夜等候,只为偶尔短暂的重逢。 萧芫荡了许久,久到风凉到沁骨,久到丹屏第三次忧心地催促。 重重纱幔拱卫床榻,秋千将纷乱的思绪高高抛给了夜色,难得一夜无梦。 第41章 提拔 夏日的清晨, 鸟儿很早便在窗棂外啾啾清鸣,绿荫如盖,灿然的朝阳投下金晃晃的倩影。 几缕打上床幔, 莹莹晕亮金累丝八宝拔步床上酣睡的绝色女娘。 雪白如玉的肌肤半遮半露,昳丽的容颜巧夺天工,两颊染透的酡红别有一种鲜嫩,仿佛下一刻便会自娇柔的皮肤上渗出, 溢开扑鼻的香甜馥郁。 “娘子,娘子……” 轻柔的唤声由远及近, 含着怜惜与笑意,“娘子,时辰到了,该起了。” “嗯……” 鼻息溢出娇娇弱弱的一声呓语,纤若丰盈的藕臂横在额头上,萧芫迷朦睁开眼。 懒懒翻了个身, 尾音绕在人心尖儿上,“不想起……” 纱幔一层层挂起, 缕缕光线贪恋地攀上她玲珑的娇躯, 流连在羊脂玉般的肌肤上。 “娘子,您昨儿个可专叮嘱了奴婢让早些叫您,晌午原娘子便入宫了。” 萧芫拉起薄衾蒙住脑袋, 要多不乐意有多不乐意。 确是她吩咐的,菁莘入宫,她总得早些将今日规划好的课业完成, 腾出空档来陪。 但真的要起时, 才发现这般艰难。 被漆陶扶起,软塌塌倚在她身上, 筋骨酥软。 还未聚拢视线的眼眸不由自主又阖上了。 看得漆陶哭笑不得。 心想,便让娘子再眯一会儿醒醒神吧。 忽闻窗外有细碎的争执声传来,萧芫眉心微蹙,“外头怎么了?” 门上的宫女听见入内,轻声回禀:“胡媪来见义女,被松枝撞见,给拦住了。” 萧芫反应了下,才记起松枝便是那个宫禁迷路,家住黔方的小宫女。 稍直了身,“为何要拦?” 回话的宫女有些踌躇,漆陶已经明了,答:“前段日子前朝因赈灾贪墨的案子动荡,内宫亦严加管束,奴婢便也吩咐了底下人,若非正事,莫要放闲杂人等入内。” 萧芫眉梢微动,抬眸望去,半开的窗棂能模糊瞧见宫门处有不少人。 语调意味不明:“胡媪来了几回了?” 那宫女颇为不平:“这十几日,已是五六回了。咱宫里又不是多么拘着不让出去,让人传个口信去寻便是了,何苦这一趟趟的来回跑。” 没说出口的,是这宫里头宫女女官都各有各的差事,等闲哪能擅离职守,亏胡媪还是宫里的老人。 漆陶:“奴婢也劝过,只那胡媪一片切切爱女之心,应下没多久,便又来了。这回想是恰巧让松枝碰上,松枝这丫头聪慧是聪慧,就是有些一根筋,估摸着怎么都不肯松口,胡媪便不愿了。” 萧芫未予置评,令候着的人进来服侍。 她这儿一有动静,外头半点儿声音都听不见了。 萧芫也不着急,细致地一样样将自己拾掇妥当,方慢悠悠道:“将胡媪和松枝一并叫去花厅。” 未曾吩咐茶点,也不曾赐座。 说到底,这宫里头主是主仆是仆,这仆再怎么有功劳,也得警醒些,莫要将自己太当回事。 趿上清凉的蛇皮履,搭着漆陶的手,慢条斯理跨出了门。 夏日的衣衫轻薄,外罩的轻容更是如云似雾,朦朦胧胧透出玉白的肌肤,裙裾随风动,步步生莲,摇曳多姿。 花厅的竹帘卷起,自院中引来的流水淙淙氤氲开水雾,添了徐徐沁爽。 入内,地心立着的,正是胡媪与松枝。 萧芫手中执了一把牡丹戏蝶团扇,缓缓摇着,落座于上首。 座边小几早有宫女先一步上了点心蜜水,萧芫刚用了早膳,便只浅酌两口蜜水润润喉。 半倚在引枕上,视线款款往下投去。 落在松枝身上时,轻挑眉梢,“有些日子没留意,你身子瞧着康健了不少,现在才像个十五的女娘嘛。” 松弛的口吻与二人想象中的兴师问罪全然不同,不由都松了口气。 “回禀娘子,这都多亏了殿中阿姊们的关照,日日看着奴婢多用些,奴婢不止身子强健了,还长高了点儿呢。” 松枝眼眸晶亮,笑容灿烂,一扫方才的肃谨模样。 萧芫颔首,“这便好。” 看向胡媪,“之前几回来我恰巧都不在,竟不知胡媪这般挂念义女,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胡媪惶恐,低身行礼的身子便没直起来,“娘子心善,才让小女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都怪老奴,总是放心不下。其实……其实小女也屡次劝说,不能这般勤来勤往,偏生老奴不觉,娘子要责罚便责罚老奴,莫要怪罪小女。” 萧芫笑言:“胡媪快起身,何至于此呢。父母爱子女,乃人之常情,这段日子宫中情况特殊,方令底下人谨慎些,不想为胡媪带了不便来。 索性近日颐华殿事务不多,我让人给她三日休沐,胡媪觉着如何?” 曾经胡媪御下最严格不过,如今竟因严格给她带来不便。 胡媪顿时露出喜色,万分感激:“老奴多谢娘子开恩!” “不过啊,我总不好为了自己宫中的事给姑母添麻烦,这三日休沐过后,你一月最多只能来看一回。若有要紧事,递话让她出去也是行的。不然这般来来回回的,为人子女看着,心里头也不好受。” 萧芫话语含笑,眸中却无多少柔意。 胡媪应声不迭,欢欢喜喜告退去寻人了。 松枝望着她这得意洋洋的背影,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萧芫瞧见,失笑:“你觉着不妥?” 松枝不平:“娘子您对她也太宽容了些。” 萧芫饶有兴味,“这宫中人人见了胡媪,都因她是姑母身边旧人礼让三分,你却不同。” “奴婢管她是何人,”松枝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奴婢只知奴婢的主子是您,您定下的规矩就是比天大,这颐华殿的地界儿,谁都越不过您去。” 小小的丫头,自小在尚宫局熟读诗书礼易,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一股莽气。 萧芫却扇掩唇而笑,笑得松枝渐渐不好意思,面颊红彤彤的。 起身,路过时侧首睨她,“听闻你进颐华殿以来功课不错,自明日起,便随在我身边,学着处理宫务吧。” 松枝眼眸一下亮了,喜不自胜,竟激动得跪地行了个大礼:“奴婢多谢娘子!奴婢多谢娘子!” 一直到了书房,萧芫笑意还未散,漆陶嗔道:“您也瞧见了,这么个莽撞的丫头,也不让多调教调教,便提拔到了身边。” 萧芫摇扇,带了些羽扇纶巾的潇洒意气,“这宫里头,人人都战战兢兢畏首畏尾,你不觉着,太过无趣了些吗?” 漆陶玩笑:“有丹屏,您还觉着无趣呀?” 丹屏听着自个儿名字,目光霎时投来,不过她只听了半截,不知首尾,懵懵道:“阿姊,你又说我坏话了?” 这不着四六的模样,惹得萧芫漆陶齐齐笑出了声。 漆陶柔声回了句:“哪儿呀,我是与娘子在夸你呢。” 丹屏竟还信了,点头哦了一声。 看得萧芫乐不可支,笑得肚子都有些疼。 丹屏这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去逮漆陶,挠她的咯吱窝。 一片欢声笑语,银铃般从殿内跳跃到了院中,惹了好些眼角眉梢弯似弦月。 鸟雀欢快地挥动翅膀,繁枝间蝉鸣蛙叫,池中的鱼儿甩尾跃起,溜到了圆叶底下,成双成对,好不快活。 . 晌午萧芫吩咐在颐华殿摆膳,还亲自定了丰盛的菜谱,皆是宫中尚食局拿手的菜式。 这些菜宴饮虽然也会尝到,但大多不是温久了就是放凉了,总没现做的有滋有味。 菁莘难得入宫与她用膳,可不得好好招待。 “娘子,原娘子已经入宫了,再有半刻便会到了。”派去打探的宫女一有消息便来与萧芫禀报。 萧芫等不及,起身往门上去迎。 漆陶在后头为她撑伞,夏日正午的烈阳,可不是闹着玩的。 原菁莘自幼习武,脚程快上不少,不到半刻钟,便遥遥出现在宫道尽头。 萧芫笑眯了眼,踮脚向她挥手。 原菁莘快跑几步过来,洒然的声线先人而至,“你怎的还迎出来了,我就算其它地方不认识,你的颐华殿我可记得牢牢的,还怕我走错了不成?” 萧芫拉过她的手,“还不是想早些见到你。你来的正是时候,最后一道菜刚上。” 膳食摆在前后透风的正厅,透过开扇的格栅门,颐华殿内最好的风光可尽收眼底。 两人于食案前对坐。 “菁莘,你看看,这可都是你爱吃的。” “尤其这一道金粟,”比手指向正中那一盘,“以鱼泥制于粟米大小炸成,我特意让做得颗粒大些,刚替你尝过了,可比以前宴会上好吃不少。” 萧芫冲她眨眨眼。 宴饮上最败味道的便是炸制成的菜,越重大的宴会,为了不出岔子提前准备得越久,偏偏炸货只有刚出锅时才最好吃,放久了滋味全无。 执箸品尝,原菁莘惊喜:“何止是好吃不少,简直都不像是一样吃食。” 萧芫点头,“宴会上一开始做出来也是这样,可后面不是温着就是回锅,和剩菜也差不了多少。 我还想着,以后哪回宴会,便就让尚食局现做现上,宴饮宴饮,自然是吃最重要。” 原菁莘哈哈大笑,“恐怕也只有你觉得吃最重要了。” 萧芫指尖悬空滑过其余几道:“剩下的什么蕃体金缕,雪婴儿,白龙臛什么的就不用我说了吧,你也都识得。” “待会儿用完了,还有樱桃毕罗呢,这可是时令的第一批樱桃制成的。” 原菁莘了然,看了眼她手边俏粉的芙蓉镶银壶,“那你这壶中,定是樱桃蔗浆吧?” 萧芫竖指嘘了声,压低声音,“姑母不许我饮太多,今日是你来了,我才让呈上开心开心。” 原菁莘挑眉揶揄:“我可不爱饮蜜水。” “哎呀,”萧芫嗔道,“请人吃饭,自是得宾主尽欢才好嘛,你那一壶,也是你喜欢的连山云雾啊。” “要说真喜欢……”原菁莘笑意浓浓望向她。 “嗯?” 萧芫好奇。 她竟不知,还有什么茶在菁莘心里能比得上连山云雾。 原菁莘神秘兮兮,“我阿父新得了一坛橙花凝露浆,那才叫美味呢。” “啊。”萧芫惊讶,竟是酒。 第42章 出宫 原菁莘:“下回我偷偷给你带来, 反正我阿父喝惯了糙酒,不饮细酿。” 萧芫舔了下嘴唇,又犹豫:“可是姑母不许我饮酒。” “太后何时说的?别是你及笄之前吧。你以后可是内宫宴饮的主人, 不会饮酒哪能行呢。” 萧芫一愣,眸中滑过一抹怔惘。 自然不是及笄后说的,也并非及笄前,而是…… 而是前世。 那时她刚开始饮酒, 稀奇也痴迷,有一回不慎在宴会上饮多了, 湖边险些失足,惹得姑母担忧后怕,给她下了禁酒令。 丹屏便是那时候被派到她身边的。 后来她偷偷喝过几回,但都浅尝辄止。再后来…… 人在天塌地陷时,哪会关注这些小事呢? 直到被圈禁,回忆日夜反刍, 让她几乎苛刻地强逼自己遵循姑母生前的每一句叮嘱,病态地一遍遍回想, 将字字句句扒开胸膛刻入骨髓。 ……都已经过去了。 她怎么一不小心, 又搞混了。 摇摇脑袋,扯开笑意。 稍有些为难:“可是,夏日饮酒邀月赏星方好, 你带入宫中,也不知留宿方不方便?” 原菁莘刚想说方便,可想到现在的朝堂局势…… 她阿父当时接的是密旨, 回途中保护钟平邑的那一役幕后之人一定有所怀疑, 这些日子为了避讳此事,她才一直没有入宫。 往日留宿自是不成问题, 可此时,总有些不妥。 萧芫看出,与她碰了一杯,开解:“没事,大不了再等些日子,饮不饮酒不重要,只要是你我二人便好。” “正是正是,”这话原菁莘爱听,“你放心,迟早得让我们两个舒舒服服地喝上。” 边聊边吃,大半个时辰方从食案下来,依旧意犹未尽。 初夏还不至炽热,萧芫令在庭中阴凉处摆了两个躺椅,一人一个地晃着,优哉游哉。 渐渐,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打着盹儿睡了过去,习习清风吹过,宛若安抚的呓语。 梦至深处,萧芫的姣眉蹙起,手心无意识捏着身下的锦缎。 无所适从的空落卷入人影憧憧的怪诞梦境,想找的人怎么也找不到,直到某一刻骤然惊醒,撑起身子,看到菁莘的睡颜。 心上悬起的石头重重落下,将她带回了现实。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一饮而尽。 不远处侍立的漆陶见她醒来,上前来轻声禀报。 “娘子,言曹大监适才来传话,说是圣上让来提醒您,再过两日便是约定考教的日子,今日需得将您手头上的这本看完才赶得上。奴婢已经回了话,道您今晨已经看了。” 漆陶本不想此时以这样的事打扰,可是御前的话,她不敢久瞒。 原菁莘在萧芫倒茶时便醒了,此刻支着脑袋,“你有事便去忙呗,我在旁陪着也行啊。” 萧芫闷闷不乐让漆陶退下。 摇头:“我不想整日将光阴费在那上头,今日看多少,就是多少。” 抿唇:“为了完成与他的承诺,我这段日子连御花园都没怎么去过,好不容易你来了,他还派人来敦促。” 原菁莘笑:“说不定,圣上不知道呢?” 萧芫哼了一声,“他什么不知道。” “我入宫只是小事,圣上就算知道了,不定也没放在心上。” 萧芫耸肩,“或许吧。” 更衣出门,御花园内绿荫葱葱,过了季节,花儿寥寥无几。 萧芫忽然觉得无趣。 轻叹一声:“要是能出宫便好了。” “为何不能?”原菁莘轻盈步在她身侧,腰间的飘带随风而舞,“你只是居于宫内,又不是被关在这里头,之前不就去了重明寺吗?” 萧芫歪头,浅笑:“不止去了,我还留宿了一晚呢。” 就是偏遇到那样的月事,实在没什么体验感。 “留宿……” 原菁莘灵光一现,抚掌,“既能在寺中留宿,为何不能出宫留宿在我家中?” 越想越觉得可行,“我家府邸就在皇宫不远,周围守卫可比重明寺可靠,万一有事,也能随时回宫。” “而且,我阿母昨日还说想问重明寺祈愿的事,我若今日将你请回家,不正是为母分忧嘛,太后殿下定会应允的。” “祈愿?可是黔方之行原将军受伤了?” 原将军与原夫人是有名的伉俪情深,能让原夫人想得到去祈愿的,也只能是事关原将军了。 “嗐,”原菁莘摆摆手,“一点儿小伤罢了,动武哪有不受伤的,我阿母就是大惊小怪。” 萧芫拽她,“你自个儿听听,你说的像话嘛?还大惊小怪,小心我偷偷和原夫人告状。” “别别别,”原菁莘讨饶,“要是我阿母知道了,我阿父非打死我不可。” “啊?”萧芫狐疑。 原菁莘哀叹,“旁的是无事,可一与我阿母有关,我阿父就跟吃了炸药似的,动起手来毫不含糊。” “你被打过?” 原菁莘嘿嘿一笑:“那倒没有,我阿母说了,教育孩子归教育孩子,就是不能动棍棒,要是让她知道,晚上不许我阿父进屋子。” 萧芫哭笑不得,“那你还吓唬我。” “你想啊,本就靠我阿母拦着,要是我阿母都生气了,那棍棒可不得落在我身上了?我就是清楚这一点,才一次打都没挨过。” “我阿兄就不同了,他小时候没我聪明还冥顽不灵,演武场上回回不见血都下不来。” 原菁莘幸灾乐祸。 萧芫瞧着她鲜活的眉眼,再郁郁葱葱的枝叶都没她身上的碧色骑装耀眼。 她忽然想看看,这样高挑修逸、英姿飒爽的女娘手执长枪时,究竟是何等的帅气。 拽拽她的衣袖,“菁莘,若我出宫随你去将军府,是不是就能看你在演武场上练武了?” “是啊,”原菁莘点头,“练武,用晚膳,我还可以带你上房顶看月亮,对月酌饮,正如诗中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 “还有……今朝有酒今朝醉!” 萧芫畅想一番,跃跃欲试,像即将向天展翅奔赴自由的鸟儿。 下定了决心,说行动便行动,“走,我这就去回姑母,你在颐华殿等我的好消息。” 到慈宁宫说给了太后,太后自是应允,只是嘱托多带些人。 意味深长多问了句,“可给皇帝说了?” 萧芫摇头,撒娇:“圣上若问起,姑母代我知会一声呗,明儿个一定回来。” “好好好,”太后真拿她没法子,“说好明日便明日,明日傍晚不回,予便令人去将你抓回来。” “嗯嗯!”萧芫欢快地蹦过去,给了姑母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招呼着漆陶,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宣谙在旁笑盈盈看着,听见太后怅然的叹息。 “这段时日,着实是太过拘着了,出去放松放松也好。” “是啊,”宣谙应和,“真是许久未见萧娘子活泼成这般模样了。” 太后听见此言,眸中一抹怔然稍纵即逝,凝神若有所思。 . 原将军府演武场。 萧芫在场边支起的帐子下,一身张扬明艳的海天霞骑装,在热火朝天的叫好声中挥舞着手臂,蹦起来为武台正中的原菁莘加油鼓劲。 金乌西垂,白日与冥夜交替之时,不见燥热也没有多么昏暗,正是适合比武的好时候。 萧芫不曾想,只是她简简单单的一句想看,原将军与原夫人便让支起了这么大的场面,唤了不少军中骁勇善战的将领来,道是要借此机会,好好锻炼锻炼原菁莘。 兵器劲道十足地铮铮碰撞,比武的二人身形倏移,招式快得目不暇接,这已是车轮战的第五人了,原菁莘依旧不落下风。 菁莘往日里在宫中教她时,可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华灯初上,暮色四合之时,原菁莘满身香汗地自台上走下来,萧芫小跑到她身边,声音兴奋极了,“菁莘,我瞧你这般,都能和岳家的晗雁阿姊相比了。” 原菁莘拿过巾子潇洒擦了擦面上的汗珠,“哪里,这几年边关百战百胜的女将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哪敢与之相较。” 一把揽过她的肩,“走,我带你骑马去。” 骑马萧芫会,但也仅仅只是会,堪堪能享受一点点纵马驰骋的快意。 原菁莘纳罕,“你骑马可是圣上亲自教的,往年狩猎时,圣上总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连我阿兄都比不过,怎么你连半分精髓都未学到。” 萧芫恼道:“他是厉害,可你瞧瞧他那个大忙人的样儿,能花多少时间教我?” 原菁莘不信:“圣上教导你别提多执着了,你不是总烦不胜烦吗?” 萧芫鼓了下香腮,没再辩驳。 读书之类是她烦不胜烦,可一到这种需考验四肢协调的,烦不胜烦的就成他了。 因她并非不用功,而是用功也无用,虽说努力可以弥补天赋,可若是一点儿天赋都无,那便是多少努力也无法弥补的,她现在会骑,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过这种因为自个儿笨的理由,就不必让人知道了。 院中骑了两圈,便到了用膳的时辰。 原将军在城外临时有要务,原夫人盛情款待,食案上对原将军在黔方及来回途中的所见所闻如数家珍。 萧芫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接触得少,不知原夫人竟还甚有说书的天赋。 萧芫也将重明寺祈愿还愿的种种规矩细细讲来,包括她寻的僧人法号,一些祈愿的要义等等。 菜足饭饱,原夫人先行回房歇息,原菁莘领着萧芫回了自个儿院子,开始计划偷酒。 支开门上的奴仆溜出院子,小心翼翼挨着墙根儿走。 萧芫气声问她:“不是说此酒原将军不饮吗,为何不直接向将军讨要呢?” 一坛酒罢了,便是再珍贵,以原将军的行事,也不会不答应啊。 原菁莘与她脑袋对着脑袋:“这不是你来了嘛,阿父定然不乐意我带着你饮酒。” 转过一个墙角,指指前头,“就是那儿了,这酒埋在树根底下储存最好。也幸亏如此,不然若在酒窖里,咱们还得去偷钥匙。” 萧芫极少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此时如探险寻宝般,别有一种兴奋刺激。 问她:“那咱们怎么挖啊?” 原菁莘拉她到了树背面,从松松的土里扒拉出了一个铁锹,得意道:“我早就备好了,先前我就打算偷来着。” 铁锹?她莫不是从管花草的下人处拿的吧? 当真不拘小节。 于是对月酌饮之前,萧芫先欣赏了一番月色下飒爽美人儿铁锹偷美酒。 第43章 醉饮 酒挖出来, 再细心将土恢复成原样,两人一起捧着坛子原路溜回了院子里。 月华似水,盈盈照亮院落正中宽宽的石桌, 丹屏过来搭了把力,三个人才一起将酒坛子放到了桌上。 萧芫气喘吁吁,“不是很珍贵吗,这怎么这么大一坛啊。” 原菁莘叉腰左右看看, 肯定:“定然错不了,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们将酒埋进去的。” 凑近去看坛口的泥封, “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 说着,熟练地拆开绳子,掀布,再拍开硬质的封坛泥,要掀盖时忽然顿住,“这怎么没有酒香呢?” 酒坛密封靠的就是泥, 封坛泥没了,酒香该从缝隙里溢出来才对。 萧芫也去闻, 果真没有。 疑惑:“不会里面是空的吧?” 原菁莘掀开瓷盖, 里面一片黑黢黢的看不清,丹屏去点了盏灯拿来,借着火光, 才看到里头都被稻草塞满了。 三人面面相觑。 原菁莘想不通:“不会是我阿父提前料到,先一步让人偷梁换柱了吧?” “……不对啊,他那个老大粗, 除了打仗就是个直肠子, 哪会想到这些。” 萧芫咬唇思忖,总觉得哪里不对。 扒着坛口又看了眼, 灵光一现,“重量不对。” 眸中跳跃着火光,熠熠如星,“如果这坛中只有稻草,不可能这么重,里面一定还有其它东西。” 原菁莘想到:“这是在大酒坛里,放了个小酒坛吧?” “只是这坛口这么小,如何取出来呢?” 丹屏从旁抱了个石块过来:“娘子,让奴婢砸开吧。” 萧芫被她这架势唬了一跳,忙拦住,“先等会儿,让我想想,这酒坛如此设计,总不能喝的时候都砸开吧。” 可想了半晌,依旧毫无头绪,眼见美酒近在眼前却尝不到滋味儿,原菁莘自暴自弃:“干脆砸开算了,稻草那么大又拿不出来,连里面东西的影子都看不见,怎么想法子啊。” 丹屏试过,酒坛里每一团稻草都很紧实,大小刚好比坛口大些。 萧芫叹气,“怕就怕烧制时两个酒坛本身就是连着的,大的破了,小的便也破了。” 到时候坛酒全无,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菁莘将坛布往上一盖,当机立断:“先不管它,此酒喝不到,我还不稀罕呢。赏月要紧,没了凝露浆,我还有去岁的桂花酿。” …… 朗月高悬,明星荧荧,躺在高高的屋顶上,好似天高海阔,无边无际。 伸手挡住圆月一角,萧芫笑言:“你那坛酒,不用送回去啊?” 原菁莘摇头,“我才不送,不止不送,待明日晨起,我还要光明正大寻阿父让人给我打开。” 萧芫半撑起身子,捏起屋脊上的白玉杯一饮而尽,眯起眼眸回味了番,“要我说,桂花酿也是极好的。” “那可不,”原菁莘笑,“这可是我的珍藏。” 推杯换盏,繁星渐连成了片,摇摇晃晃的视线里,所有烦恼与不愉都不见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们乐不可支,笑上好久。 夜半自屋顶下来,随意在床榻上滚做一团,沉沉酣睡。 …… “阿芫阿芫。” 萧芫迷蒙坐起身,把自己身上缠成麻花的薄衾拽下来,拢了拢乱七八糟的衣衫。 转过头往床边看,眼睛模模糊糊眨了好几回才清晰些。 原菁莘怀中抱了一小坛酒,笑得开怀:“昨儿的酒打开了。” 萧芫晃晃脑袋,试图将自己晃得清醒些。 昨夜快活是快活,就是一觉醒来感觉乱七八糟的。 “你闻闻,是不是特好闻?” 精致的坛子被她举到了身前,淳厚的酒香扑鼻,跟会勾魂儿似的。 萧芫重重点头。 坛子挪开,原菁莘道:“早膳快好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待会儿喝。” 沐浴盥洗后,换上昨日特意带的与原菁莘同样碧色的一套衣裙,简单挽了个垂马髻,便出去了。 整个院落都充斥着酒香,连微风都带了几分醉意。 怪不得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呢。这样惹人垂涎的美酒,勾也把人勾进去了。 原菁莘:“想你平日不出宫,定是不曾尝过东市上的小吃,这都是味道最好的几家,我让人各买了些,你尝尝?” 萧芫先尝了尝面前太烨楼的薄胡饼,酥脆又有韧劲,芝麻的香气十分浓郁,令人口舌生津。 不禁好一番夸赞,迫不及待尝其余几样。 玉尖酥、水晶馄饨、云英握……每一样都有与宫中全然不同的风味,却又格外美味可口,令人口齿留香。 “这几样吃食,莫说是百姓,许多守着晨钟上衙的臣工都使小厮日日去排队,吃一屉管半日的饱腹呢。” 萧芫点头:“这般美味,要我我也想日日吃,换着花样吃。也不知若要宫中尚食局做,她们会不会。” 说着,思及姑母,“要不我们先不饮酒,先去东西市逛上一圈,我买点儿东西给姑母,然后午膳饮了歇晌,正好傍晚觉醒回去,你觉得如何?” 原菁莘笑,“行啊,好不容易出来了,是得好好逛逛。” 京城的繁华在东西两市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止有我朝百姓叫卖,还有许多胡人,龟兹商人,金发碧眼,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连口音都是京城的。 之前去佛寺时萧芫也曾路过,但远远没有今日热闹。 想是天气转热,百姓的春耕结束,正好能腾出空来好好犒劳自己了。 逛了一圈下来,宫外的什么胭脂水粉,簪环佩饰萧芫自是看不上眼,吃的倒是买了一大堆。 瞧见新奇些没见过的就买来尝尝,若是好吃,还让回去多买些打包。 光是油纸包的糕点、小食之类,就已经占满了两个侍卫加上一个丹屏的手。 原菁莘看都看懵了,“你说给太后殿下带东西,就带吃的啊?” “嗯……”萧芫不好意思地笑,“倒也不是。姑母自然不能直接吃宫外的东西,我是想带回去让尚食局研制研制,他们厉害的人那么多,肯定有会的。” “到时候想吃,也不用上宫外来啦。” 萧芫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 “好你个阿芫,还是你会过日子啊。” 说着,原菁莘往口中丢了个蜜饯,结果一时不查,与对面过来的一个郎君撞了个满怀。 萧芫惊得呀了声,刚想去扶原菁莘,就见原菁莘下盘稳当得连后退半步都不曾,倒时那位高半头的郎君,一下跌到了地上。 萧芫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侍卫立即上前扶人。 原菁莘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般柔弱的郎君,一下没反应过来。 见人被扶起,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看着个头这么高,人却瘦弱成这样,但凡多吃两碗饭也不至此吧。 她走得还不快呢,刚要是再用些力,这人怕不是得飞出去? 想是这般想,但没留神撞人确实是她不对,遂抱拳:“实是对不住,你可有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馆。” 那郎君斯文白净,面色有些苍白,彬彬回了一礼,“小娘子言重了,小生并无大碍。” 小娘子? 原菁莘被这个称呼叫得有些不自在,她一向比同龄人高挑许多,连她阿母都不会以小字称呼。 清清嗓子,“那便行,不过撞了你总归是我不对,喏。” “这是我随身的玉佩,你若有什么不适,拿着这枚玉佩往原将军府,自有人给你医药钱。若嫌麻烦,将玉佩当了换银子也是行的。” 那郎君再次道:“小生真无大碍,小娘子便莫要破费了。” 原菁莘向来大大咧咧,直接拽过人家的手塞了进去,“不收也得收,瞧你这文文弱弱的模样,不去医馆看,万一耽误了怎么办,身体可不是小事。” 说完,绕过人就往前走了。 萧芫眼睁睁看着那郎君因肌肤相触而起的红晕,在文文弱弱四字出来时立时白了回去,险些没忍住笑意。 快走几步追上去,揶揄:“撞了人家一下,就把随身的玉佩给出去啊?” “嗐,”原菁莘浑不在意,“说是随身,可我随身的玉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是看他模样不错。” 萧芫回头,那郎君还在原地不曾离开,似乎无所适从。 “你不是说,怕未来郎婿是因为你阿父的权势巴结上门吗?” 原菁莘潇洒一笑,冲她眨了眨眼,“正因他一看便不是这样的人啊。” “哦——”萧芫意味深长。 凑近:“若你又碰到他,或有什么进展,可得及时告诉我啊。” 原菁莘大大方方应下,“放心,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待回府在院中坐下,原菁莘摇着酒杯:“那你呢,你与圣上如何了?” 萧芫执杯的手一顿,许久没有开口。 绿影阴润,光斑印在地面上,微晃的叶影惹的人心焦。 转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淳厚的酒液包裹着浓香一路滚过喉管,纳入肺腑,幽幽透出灼烫的燥热。 正像那一晚昏黄的夜色里,欲将人浸透的龙涎香气。 其实他紧握着她时,不止他,她的掌心也渗出了汗。 一直不曾消解。 萧芫莞尔一笑,迷离的神色似有几分醉意。 向原菁莘摇摇头,声似怔忪:“我也不知。” 第44章 应激 原菁莘愣了下, 她以为她会无所谓地说一句就那样之类的,她连怎么接话都想好了。 可开口的,竟是不知。 萧芫又饮了一杯, 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什么,眼尾染上了潮热的红。 眸中似有水光,双手撑腮看着她,“你不知道, 上回吵了架后,他就变了, 和以前不一样了。” 原菁莘却从中,读出了浅淡却入骨的哀伤。 “阿芫……”她递过去一方手帕,轻轻放在她手边。 语气轻松地开解:“昨日出宫之前,他不是还使人催你读书嘛。 而且听我阿父说,这回黔方的案子,圣上手腕比以往强硬多了, 威仪愈盛,意见相左时, 连三省长官都被斥得不敢抬头。” 萧芫想象了下, 有些想象不出来。 这段时日,他就算是刚处理完政事,盛怒之后, 面对她也会压下满身戾气,句句温言。 以前虽说也会如此,可确有地方不同。 不多, 却让她对他口中每一个字句的感受, 都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什么不同呢…… 是从前他话语中总挥之不去的某种敦促。 那种敦促让她如被迫待命审判,本能地心生抗拒。 可是现在, 都没有了。 ……不止没有,甚至含了许多不容忽视的珍重与纵容,像细细绵绵的绒线,潜移默化地,一点点缠绕住心房。 或又不止于此。 他亲手刻的碧玺草书印章,重明寺里一整夜的背后拥抱,还有那晚,他流畅紧实、若隐若现湿漉漉的胸膛,都化作了一团团记忆的云雾,不留神便钻进了思绪里,煎熬暖涩。 有时,她恨不得他与从前一样,不曾有一丁点儿改变。 也好过她被夹在前世与今生之间,辗转反侧。 有时,又心生庆幸。 看啊,连他都与前世不同了,说明是可以改变的,是不是? 一定能改变的。 姑母会长命百岁,他会如期亲政,她也会戴上凤冠,母仪天下。 都会得偿所愿的。 萧芫笑着笑着,便哭了。 却只是一闪而过的晶莹,仰头以指腹拭了下眼角,复执杯,与原菁莘轻轻一碰,“这也是好事,我现在的日子,可比以前快活多了。” 又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其实明日,就到了约定考教的日子。你看,我还随你出宫了,玩得极开怀……偷偷告诉你,我出宫,都没遣人与他说,若是姑母没提,他都不知道呢……” 她笑着,可原菁莘觉得,却比哭都让人难受。 原菁莘并未显露心疼,而是随她胜饮,“没错,只要过得好便好,思虑那许多也无用,人生在世,当随心、开怀!” 萧芫被她的豪气千云感染,笑得露了贝齿,面颊两朵酡红似天际最瑰丽的云霞。 艳阳暖罗帐,酒至酣时,原菁莘先一步醉倒在桌上,萧芫和丹屏一起将人扶到了床榻,灿灿金芒透进帐内,萧芫怔怔望了会儿,回到了桌前。 歪头招呼丹屏:“你陪我饮两杯?” 丹屏摇头,“娘子,您饮得够多了,该歇晌了。” 萧芫笑,以袖拂开面前的空杯盏,捧着红热的脸踉踉跄跄起身,到了院落小亭中。 “我不想进屋,就想在外头。” 这个院子外头多好啊,哪像她那破破旧旧的地儿,杂草都比人高了。 折身趴在美人靠上,裙裾逶迤,纤腰盈盈不足一握,雪腻修长的颈项歪下去,墨发如瀑铺满腰身,凹凸的曲线山峦迭起。 丹屏不由看愣几息,回神到房内拿了个薄衾,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一片幽静,身子随呼吸细微起伏,几不可察。 光影渐移,丹屏默默守护在旁边,不时看看日头,想着何时唤娘子起身。 待斜阳渐染金辉,丹屏正欲开口,忽闻前院一阵嘈杂。 回头去看,月洞门外隐约有人影行来,她以为是原夫人,起身步出亭子。 可再抬头,竟是圣上。 圣上面色沉凝,她只望一眼便被牢牢摄住,膝盖一软,低蹲下身子行礼,不敢说半个字。 尊贵厚重的玄色衣摆从低垂的视线路过,不曾停留,丹屏念及娘子,忙起身跟着入内。 “萧芫。” 沉沉的两个字,砸得丹屏心头发慌。 萧芫嘤咛一声,额头蹭蹭胳膊,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动了动,小巧的灵舌探出来,舔舔水润如樱的唇瓣,像是还在回味美味的佳酿。 磨磨蹭蹭睁开眼眸,眸光水水嫩嫩,朦胧旖旎。 看见李晁,歪歪脑袋,似是好奇。 倏而甜甜笑了,天真烂漫的模样空惹来无尽怜惜,李晁满腔的紧张与恼意就被她这样轻巧戳破了。 “李晁。”她欢快叫出了他的名字,有些摇摇晃晃地向他伸出了嫩生生的藕臂。 李晁情不自禁低下身子,以坚实的臂膀接住她。 萧芫笑意愈浓,眉眼成了弯弯的月牙,“李晁,你来接我回家了,是不是?” 像是某种期待了许久、许久的渴盼与归宿。 预备好的责怪出口成了无奈,语调都不曾有半分冷意。 “你出宫为何不使人知会我一声,今日母后提起,我才知你已在宫外过了一夜。” 甚至因此早朝后特将原将军留下,直到下午忙完要紧的事,才寻了个由头一同出宫到了将军府。 萧芫不答,扯扯他的袖子,固执地又问一遍:“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是。”李晁长长应了一声,算是体会到了几分母后平日里的感受。她这般模样,何人能招架得住。 萧芫兴高采烈地笑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借力一蹦,身子往他怀里扑去。 这样突然的动作,让李晁一瞬失色,生怕她跌下,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手臂的力道有些失控。 温香暖玉入怀,每一处细微的触感,都让他难以遏制地悸动。 胸腹感受到的玲珑有致的柔软,脖颈间含着酒香过分贴近的吐息,还有他的臂弯处…… 李晁僵了足有几息。 萧芫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动了动,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语调软软糯糯,“回家回家,我要去寻姑母。” 李晁整个人的雍慧沉稳皆不见了踪迹,只会磕磕绊绊地回应一句:“你……你下来自己走。” 这样的接触不是应该,在成婚后吗。 萧芫摇摇头,可怜巴巴瞅着他,委屈道:“我都成这样了,你还让我自己走,我哪里走得动啊?” 孤零零陷在床榻里时,她痛得一动都动不了,他还一点儿都不心疼她,早知道,就不冒着风雪去什么劳什子的亲政大典了。 反正未来的他只会拿背影对着她,实在太坏。 李晁耳根红得滴血,心跳乱成一团,偏偏她这样说,他根本拒绝不了她。 滞涩的思维转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个折中的法子,不自在地与她商量:“我背你,好不好?” “为什么?”萧芫不想挪窝,“你又不是没抱过。” 李晁语噎。 这如何能一样,以前每回都是她身子不适,他抱她,也只是匆匆入内唤太医或是…… 他想到了重明寺,整整一夜。 那时并未多想,可此时想来,却衬得现在有些不足一提。 抱她的手紧了紧,渗出了热汗。 鼻息沉滞,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好。” 重诺的圣上牢牢将自己未来的皇后抱在怀中,像抱着绝世珍宝,一步一步,沉稳又小心。 柔软的碧色罗裙与墨金龙袍交织,如轻盈的柔夷抚过君王坚硬壮硕的身躯肌理,似水缠绕磐石。 院外恭候的原将军与原夫人只一眼便垂下,深揖一礼,再不敢多看。 龙武禁军恭立在府道两侧,翊卫前后。 往府门走的一路都没什么遮挡,萧芫被阳光刺到眼,往他怀里缩了缩。 銮驾就停在将军府门口,直道上除却禁军随侍外,空无一人。 御马身披黑甲,似是知道天子怀中之人在休憩,连个响鼻也不曾打,青石板上,只有嗒嗒的马蹄声。 被厚重的车帘一挡,几不可闻。 尊贵的六马銮舆,向着庄重肃穆的皇宫,越来越近。 正如她所说的,带她回家。 萧芫安静了会儿,又蹭着在他怀中睁开眼,看到眼前不大的空间,不乐意地去扒窗前的帘子。 李晁一手护着她,一手帮她撑开一半。 萧芫望望外头的规规整整的官署院落,觉得有些眼熟,“这是回家的路吗?” 李晁嗯了声。 他看出她醉了,可他不明白,她为何说回家,而不是回宫。 “哦。”萧芫的声音显得闷闷不乐。 直到离宫门近了,两侧的阙楼映入眼帘,萧芫呼吸一滞,几乎惊恐地往后一缩,死死捏上他的小臂。 只是刹那泪便从眼角滴落,连成了线,不断摇头:“不要,我不要去皇宫,李晁,你带我回别的家好不好……” 她哭得好厉害,说完几乎喘不上来气,唇瓣颤抖着发白。 李晁身体先理智一步拥抱住了她,心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随着她的抽噎闷痛。 “怎么了?” 萧芫挣扎得厉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字几不成音:“不要,求求你李晁,我不要回宫,不要……” 激动到嘶哑,剧烈的吐息让她在他怀中咳成一团。 “好,好……”语调随她有些发颤。 这种时候,除了答应,他想不到第二种法子。 沉肃向外命令:“掉头,去王府。” 第45章 王府 萧芫混沌的脑海被猝然汹涌的情绪冲得支离破碎, 只能分辨出记忆里刻骨的痛楚与绝望。 似曾相识的场景告诉她,不能这样随他回去,那是痛不欲生、再也爬不起来的地狱。 只是稍微触及, 便如同刀绞。 身子不自控地过度紧绷,还在微微颤栗,他连声安抚的话语隔了层雾,每一个发音都难以辨析。 她听了好久, 才艰难听懂,不回宫了。 ……不回宫了。 刹那瘫软, 再无半分力气,脑中一片空空茫茫,只有泪不停。 他的怀抱好紧,锢得她有些发疼,萧芫的手摸索着触到他肌肉紧绷的臂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 是不能更破碎的哭腔:“李晁, 你再抱紧一点,好不好?” 他听她的, 又紧了些。 疼痛带来一部分的真实感, 萧芫想不到,日日夜夜被病痛折磨的自己,还需要靠疼痛来分辨现实与记忆。 如同维系她与世界的, 只剩下一条细细的丝,只要风一吹,雨一落, 便断了。 再不复存在。 她守着一线清明, 直到他抱她下了銮驾,抬头亲眼看到面前陌生的府邸, 才松懈下来。 痛楚也随之浑浑噩噩,虎头蛇尾地如云雾一般,倏然淡了,散了。 哪里都无所谓。 只要不是那里。 他却向她主动解释:“这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从前遣人改造了番,用以歇脚。” 这座府邸他少时刚开始接触政务时用得多,若有急事不便回宫便会在王府歇息一晚,近几年朝事上了正轨,用得便少了。 萧芫被他放在主屋的榻上。 从丹屏手中拿了湿巾子潦草地擦了擦脸,方才还歇斯底里的情绪很快所剩无几,平静比雨后的彩虹来得还快,小孩子一般。 李晁为她捧来一盏茶,萧芫凑近拿鼻子嗅了嗅,明熠的眸瞳看向他,似一碧如洗的天空,纯粹而洁净。 “这是什么呀?”语调带着还没好的鼻音,又黏又软。 她的气息温潮,触到了他的手,像一片温柔的羽毛。 李晁微不可察抖了一下,一圈圈浅浅的波纹在杯中漾开。 “茶。” 萧芫皱起小脸,拨浪鼓一样摇头,“我不喝茶,我记得还有樱桃遮浆啊。” 李晁:…… 顿了下,方平静无波地道:“若你刚才没有闹着不回宫,便有的喝了。” 提到刚才,萧芫沉默了下去。 好像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处无底的深渊,只要一出现,顷刻便能吞没所有与快乐有关的情感。 徒留遍地尖锐的残渣。 从他手上捧过了茶盏,像饮酒一样,仰起脑袋一饮而尽。 天鹅般的项颈优美纤细,李晁看得眸色幽深,轻轻搓了下指节,似要拂去刚才残留的痒。 茶盏落案,李晁欺身握住她的胳膊,坐在了榻边。 萧芫怔怔望着他修长有力的大掌,上面青筋浮起,骨节泛白,她却不曾感受到多少力道。 是他在克制。 一如那内敛却几欲压下的眸光。 记忆如流光穿梭,来回交缠,萧芫的思绪跳跃,一会儿是荒芜的宫殿院落,一会儿是姑母宠溺的笑与他的怀抱,又一会儿,是一团迷雾,她望不清也辨不出,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李晁单手抚上她脆弱的泪容,指间被清泪打湿,微微有些凉。 “芫儿,究竟怎么了?” 萧芫一动不动,望他的眸似有千言万语,可她只是沉默。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觉得,自己好像…… 好像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呢? 目光飘忽,滑过了案上的杯盏,又滑了回来。 ……哦,她饮酒了,是与菁莘一起,饮的橙花凝露浆,分外好喝,是她喝过最醇香的美酒。 虽然她本也没饮过多少种。 菁莘比她醉得快,被她与丹屏扶去屋中睡了。 醉? 她忽然被这个字眼吸引。 懵懵懂懂地开口:“我……是醉了吗?” 李晁失笑,眸色柔软了些。 这还是头一回见自己问醉没醉的。 将她一缕鬓发挽至耳后,指稍擦过她柔软的耳垂。 “嗯,是醉了。” “芫儿,”他又问,“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一如既往沉着严肃的声线,几乎没什么起伏,她却感知到了些许安抚的意味。 顺着他的话努力回想,头有些发胀,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 “痛……”她迟疑地捂上胸口,很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痛?是这里痛吗?” 他的大掌盖住了她,声线发紧。 一瞬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带她回宫,宫中有值守的御医。 转念一想,宫外也有,派人叫来便是,正想下令,便见她摇了摇头。 泪眼婆娑,眸光却仿似不谙世事。 “李晁,”她的手指发颤,无力揪住自己的衣摆,“姑母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也不要我了啊?” “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每一日,心都好痛好痛……” 李晁愣住。 再望进她的眼眸,那哪里是不谙世事,分明是死灰般的空洞,看不到半分希望的光亮。 呼吸如同被扼住,李晁倾身,坚定看着她的眼,前所未有地耐心安抚:“不会的,永远都不会不要你,芫儿,你不要这样想,也不用为此担忧。” “是做噩梦了吗?” 萧芫只在意前一句,执拗地确认:“真的吗?” 李晁想着她醉了讲不通道理,顺着点头:“自然。” 萧芫往榻里缩了缩,有些防备地看着他:“你骗人。” 李晁被她的姿态刺痛,“我何时骗过你?萧芫,听话。” 萧芫只是摇头,一直缩到了床榻最里侧,抱着自己蜷缩起来,如同幼时。 李晁看着这样熟悉的一幕,似乎有些明了。 她莫不是记起了幼时的遭遇,将对萧相的感情不分青红皂白套到了他头上,觉得自己又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 一时好气又好笑。 气她怎么能将他与萧相相提并论,好笑是笑她的模样,平白地折腾自己。 更多的,是怜惜与心疼。 他就像是照顾幼时的她一样,学她的姿势上了榻,就在边上,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不言语也不动作,默默陪伴。 心想,最好她能睡着,这样一觉到了明日,便什么都好了。 许久,他都生了几分困意时,见她一点点挪了过来,扯扯他的袖子,像好不容易探出头的仓鼠,小心翼翼问他:“晁哥哥,你真的不会丢下我不管吗?” 晁哥哥? 李晁挑眉,这都是多久前的称呼了,看来,她是真的将幼时与现在搞混了。 但能听到她再这样唤他一次,似乎也不错。 勾唇,“你再唤一声,我便告诉你。” 萧芫这种时候格外乖巧,当真又软软唤了一声:“晁哥哥,你快告诉我嘛。” “真的不会,”他握住了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我就算丢下自己,也不会丢下你的。” 萧芫笑了,又往他跟前蹭了蹭,“你要是骗人,我就再不理你了。” 她这副模样可爱得犯规,李晁没忍住点点她小巧的鼻尖,“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这一晚,她在他怀中缩成一团,枕在胸膛酣睡。 李晁却怎么也睡不着。 借着月色描摹她的容颜。 不久前满面的泪痕像是在他心中下了一场雨,阒静地聚成了湖泊,不灭不散。 ……当真,只是因为记起了幼时吗? . 翌日。 萧芫醒来,思绪将将回拢,都没来得及看看眼前天光,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蒙回去。 在有些透光的被衾里目光呆滞地回想昨日,回想到最后不堪地闭上眼,觉得自己是无脸见人了。 尤其,是那个人。 啊。 今日……是不是还得考教什么劳什子兵书啊。 生无可恋地扒开被子坐起身,“漆陶。” 漆陶忍笑挂好床幔,神色怎么看都显得意味深长,“今晨,可是圣上亲自将娘子抱回来的呢。” 萧芫木然转过脸。 可不嘛,他要赶早儿去政事堂,怕是天还没亮就往回赶。 幸亏她睡得死,被他抱回来都比清醒着面对他好。 “已是晌午了,娘子快起吧。虽说圣上传话免了娘子此次的考教,但宣谙姑姑不久前来了,让您醒了往慈宁宫一趟。” “嗯?”萧芫眸光一亮。 峰回路转呐。 姑母可能会怪她醉了酒吧,她乖乖认错便好了,只要不和他碰面。 “就是……”漆陶难得嚅嗫。 “怎么了?” “就是今晨圣上临走的时候看到了供案上的佛珠,还问了奴婢,奴婢不敢欺瞒,便……便全盘道出了。” 萧芫:“我还当是什么呢。佛珠之事说不定他早知道了,重明寺同行同归,哪能瞒得住呢?” 况且她身边还有他派的暗卫。 盥洗更衣,萧芫坐到了铜镜前,漆陶跟着侍候。 “当时圣上看了许久,会不会,是觉得娘子应该赠予他啊。” 萧芫唇边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那他可问了?” 漆陶摇头,“问倒是不曾问。” “那便行了,”萧芫漫不经心点了几样头饰,“既不曾问,想那么多做什么?” 漆陶点头,在侍女挽好发髻后,亲自将簪钗为萧芫戴上。 刚醒用不下油腻的,食案上皆是几样清淡的菜肴,并一碗醒酒汤。 萧芫忽然想起,“我在宫外买的那些吃食可送到尚食局了?” “送去了送去了,”丹屏连声道,“圣上不止过问,还亲自吩咐了殿中省,定要做出与宫外一样的味道来。” 漆陶听见,笑出了声,引得萧芫看过去,“圣上还说,不然呐,您就天天想着往宫外跑,连家都不想回了。” 萧芫垂了眸,眼底印下一片浅浅的阴翳,哼了声,“听他乱说。” 第46章 蒙混 出门时, 萧芫罕见选了个松花色的外裳,压了几分天生的娇艳冶丽,往慈宁宫去的步子也没有往日快了, 看起来端庄淑雅了不少。 后头跟着的漆陶丹屏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路总有尽头,抵达时只见慈宁宫殿门大开,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听着并非前朝臣工奏对, 而是内宫之人。 那人话语间腔调明净,每个字的尾音皆十分利落。 转过屏风, 抬眸一瞧,果真是淑太妃。 视线稍移,萧芫身子一僵,怎么李沛柔也在?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个时候来,若姑母此刻便问昨日之事, 岂不是将现成的笑料送到了她手上? 萧芫内心天人交战,面上却不动声色, 十分沉稳地依次向姑母、淑太妃请安。 宣谙姑姑适时在太后侧下首铺了个席垫, 萧芫安安静静、分外端庄地过去落座。 含着客气的笑容微微低首,听着她们接着方才的继续寒暄。 尽量让自己不显眼。 淑太妃为人大方爽快、行事高瞻远瞩,向来足不出户, 只在栖和宫过自己的日子,多年以来与姑母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她得以在宫中颐养天年最重要的原因。 萧芫想不通,为何淑太妃这般低调的人, 能生出李沛柔这样天天上蹿下跳的女儿, 性子何止不相像,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总不能是先帝的性子如此吧? 从前也没听说过啊。 从饮食问候一直聊到了儿女的婚事, 才终于是进入了正题。 所谓正题,左不过是李沛柔琴技大有所成,故而盼着能在两月后六月初十的千秋节上为太后与圣上展示展示,聊表祝贺与孝心。 至于为何两月后的事此时便提,还不是为了将之前变相的禁足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解除了,不然一直这么拘着,估计都能把她给关疯了。 来来回回绕圈子的客气话,听得萧芫无聊得发困,眼梢瞄了眼宣谙姑姑,宣谙十分懂她,从背后递来了一盏茶。 甚至还以手势问她要不要糕点,萧芫立刻摇头,饮口茶不算什么,若是吃都吃上了,那是生怕旁人注意不到她吗? 饮下浓浓一口,又悄悄递了回去。余光瞥了瞥姑母和淑太妃,见她们都没往这边看,心底舒了口气。 直到双方友好地结束了话题,萧芫终于暗松口气,配合着起身恭送。 淑太妃二人还没完全走出去,萧芫便听宣谙在姑母耳边笑言,“往日淑太妃带二公主来时只有一个鹌鹑,今日啊,倒是有两个。” “宣谙姑姑!”萧芫羞恼。 什么鹌鹑啊,不就是说她不同往日,在姑母面前竟然和李沛柔一样大气儿不敢出吗。 “您怎的还调笑我啊。” 太后睨她一眼,“还不是某人呐,做贼心虚。” 萧芫鼓鼓腮,一点一点往姑母身边挪,平日里翘起来的尾巴无影无踪,脑门上只顶着乖顺二字。 小心翼翼的,连姑母的胳膊都不敢抱,怂唧唧地二话不说先认错。 “姑母,我错了。” 太后往坐榻另一边挪了下,萧芫矮身坐下,只沾了半个屁股,抬头献了个讨好的笑脸。 太后似笑非笑:“予可不觉得你错了,出宫也和予说了,除了将军府,也只是去了趟东西市,回来还带了不少‘好东西’。” 此话可谓意味深长,字字不提饮酒,却好像字字都在暗示。 萧芫连挣扎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想着哄好姑母糊弄过这一关。 低眉软语:“姑母,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饮那么多酒的,我没想到橙花凝露浆那般厉害,您就看在我带回来的好东西的份儿上,原谅我嘛。” 这软服得太后颇为满意,“可长教训了?” 萧芫不迭点头:“长了长了。” “以后莫要饮这般多,饮酒误事,若非昨日皇帝去了,你莫不是要在将军府睡到今日方回?” 萧芫垂首,老老实实听训。 “你醉酒了是想睡便睡,倒是连累皇帝今儿个忙得一点空闲都无,连请安都只能遣人来问候一句。” “真的啊?” 太后:“你这是何表情,幸灾乐祸?” 萧芫哎呀一声,愧赧地交代:“还不是……昨日醉了酒,有些丢人嘛。” “芫儿……”将自己的脸埋起来,欲哭无泪,“芫儿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太后点点她,好笑:“那也是你自找的。” 顺坡下驴撒了好一通娇,将姑母哄得开怀,在有人来求见时功成身退,欢快地迈出慈宁宫。 只要姑母不揪她的小辫子,她的世界便是鸟语花香,天蓝草绿,妍丽美好。 结果转过一道弯抬眼一看,二公主李沛柔在她必经之路正中央抱臂立着,一看就是专门等她的。 萧芫深吸口气。 刚那句话还是说得太早,姑母放过了她,这还有个讨厌的二公主殿下。 李沛柔主动迎上来,幸灾乐祸,“呦,我们未来的皇后殿下,昨儿个竟然因为饮酒耽搁了回宫,可当真是厉害呐。” 说着,还鼓了两下掌,生怕她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萧芫皮笑肉不笑,“敢问公主,我昨日回宫还是今日回宫,与你有何干系?” 李沛柔啧道:“萧娘子是我的未来皇嫂,自然得关心了。也不知,饮酒误事,太后殿下那般严谨的人,是如何教训的啊?” 萧芫好险没翻个白眼儿。 觉得自己再和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抬步想绕过她往前。 但她往左边走,李沛柔就堵左边,往右边走,李沛柔就堵右边。 灵活得很。 萧芫微笑:“好狗不挡道。” “哎你说什么!”李沛柔气得火冒三丈,险些跳起来。 被丹屏牢牢捉住,力道大得她一动都动不了。 萧芫这下好整以暇,一步一步,从她身旁迈了过去。 “松开,松开!你给本公主松开!快……你们快帮我把她扯开!”李沛柔张牙舞爪地挣扎,却一点儿都没挣开。 萧芫听着便心情甚好,觉得一开始那句话还是不错的,李沛柔算什么,连姑母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哎,萧芫!”见她越走越远,李沛柔急了,“萧芫,你给我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之前赏花宴你对萧若做的事……” 萧芫倏然回身。 缓步走进:“二公主在说什么?赏花宴我何曾碰到过萧若?” 李沛柔被她看得打了个寒噤,声音弱下来,“我没想做什么,还不是你总不理我,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总不能日日堵你吧?” 这话听得萧芫无语。 “二公主先恶语相向,现在倒是倒打一耙了。” 李沛柔语噎。 从小到大,她们两个说话不是一直这样吗,以前萧芫也这样说过她啊。 不过,好像自从上回她说得过分了之后,萧芫都不怎么理她,更别提故意挖苦了。 骄纵的小公主头一回意识到,有些话说出去便是覆水难收,被砸开的裂缝也永远无法弥补了。 就像她们,再也回不到以前无忧无虑,你争我斗的日子了。 可深宫之中,她只有她一个玩伴啊。 想到这段时日母妃教训她的,李沛柔没忍住红了眼眶。 “萧芫,我知道错了,以前是我狭隘,我不该看不起你。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母妃也骂过我了,要算处境的话,我还不如你呢,就算看不起,也该是你看不起我。” “是我之前不懂事,我再也不会了,你能不能……”李沛柔咬唇,“能不能不要那么讨厌我了啊。” 她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被人用厌恶的眼神看,有那么那么难受。 萧芫一时默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沛柔是上蹿下跳得讨厌,这张嘴也让人恨不得给她缝上,但她性子直来直往从不知遮掩,坏得坦率也好得坦率,与她相处,是最不用费心思的。 她们骂过架也打过架,有时候气得都想让彼此消失算了,可从不用担心那些宫里头的阴私手段。 太过了解,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对方何事会做,何事不会做。 这么多年你来我往,再没有感情,打也能打出来几分感情。 所以,前世被李沛柔在众人面前揭穿自己身世的遮羞布时,她才会那样难受,除了内心的敏感与自卑,更是被人背叛的痛楚。 以及由此体现的巨大差距。 她知道李沛柔并非故意要如何,甚至可能都不明白父母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地逮着一处她以为的把柄耀武扬威,想让她低头。 在李沛柔眼中的一块小石头,在她的生命里,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五指山,轻而易举就将她压在山底,永世不得翻身。 而她已经背负着这座山,蝺蝺独行十几载。 心底的最深处,早已白骨嶙峋。 看似只是借此推了她一小把,可实际上,却如刀剑刺入心脏,正中要害,更痛彻心扉。 萧芫迟缓地摇了下头,后退一步。 “公主殿下不必如此,您没说错,我阿母是罪臣之后,我自小被阿父厌弃,是姑母收留我。若没有姑母,萧芫早已是一具白骨,我与您,本就生来天差地别。” 李沛柔愣愣看着她,无措极了,泪流了下来,她去拉她的袖子,怕她转身就走。 “不是的,我母妃说了,人不能选择出生,这都不是你的错,我也不该这么认为,母妃都已经教训过我了。萧芫,你生气的话,也教训我好了,我绝对不还手也不告状!” 萧芫眸色清寒,一点一点,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 第47章 生恼 “公主金尊玉贵, 萧芫有自知之明,从前是我逾矩,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各不相干。” 否则,若妄想用萧若的事做文章,便休要怪她不留情面。 给丹屏一个眼神,让她松开, 下一刻转身便走。 李沛柔怔了几息,反应过来慌忙抹了下脸, 追上去,这次再不敢拉她。 “我真的没想如何,我也不喜欢萧若,她平日里的做派本就恶心人,我早就想你揍她了,以前你一直没动手, 我还怪看不起你的。” “你这回真的是大快人心,看萧若以后还敢不敢乱开口……” 萧芫都佩服李沛柔的毅力, 一直追着叭叭, 叭叭到了颐华殿,直到她下令让关上宫门,才终于算是清净了。 听着外头咚咚的敲门声, 吩咐侍卫:“以后莫放二公主进来。” 闭门羹在前,从没被人如此对待过的公主殿下不到半刻钟便偃旗息鼓,再没听到什么动静。 …… 日风簌簌, 如炽暖着大地, 带来愈发热闹的繁盛生机。 但朝堂官署衙门的气氛,却一日寒过一日。 自先帝时乾阳老王爷一手谋划的夺嫡之争后, 前朝许久不曾如此风雨欲来。 黔方赈灾贪污之事暗中的探查渐渐明朗,牵连之广出乎所有人预料。 首当其冲的,便是之前一直蹦跶的那位监察御史。 李晁以他为突破口,拔萝卜带泥,一个接着一个,三省六部无一幸免,无论官大官小,人人自危。 风声鹤唳之下,没人能睡个安稳觉。 禁卫军神出鬼没,有时是在白日上衙的官署区,有时是在夜半臣工府邸的卧房中,没有一个逃得过。 夏日多阵雨,一日连着一日的淅淅沥沥,偶有放晴,也总是积水还未干,雷声又响在了天边,滚滚劈向大地。 午后漆陶扶萧芫起身时道:“娘子,前朝诏狱那一片的血水都让雨冲到了宫里吐水的龙头来,一片一片的红,看得真叫人瘆得慌。” 推开棂窗,檐下雨幕似珠帘,阶前一片滴答错落,天穹低沉沉的,云层翻滚间电蛇神出鬼没。 萧芫:“姑母如何?” “太后殿下让您不必忧心,帮着管好内宫的事务便是帮了大忙了。” 萧芫垂下眼睑。 这样紧要的关头,内宫出入皆由禁军接管,内侍省殿中省都龟缩一隅,更别提内宫六局了。 日常的事务至多不过半日,倒是不日掖庭要与刑部对接,罪臣女眷有些流放,有些会充作宫婢。 这样的时候,那些个兵书反而是消磨时光的好东西,十几本到今日,剩下没研习的,也不过半本。 “窗边水汽重,娘子不若去前殿瞧瞧圣上送来的珍奇异宝?不止有笔墨,各样的饰品绸缎也不少,游记圣上想您还未看完,便没吩咐底下的送。” 萧芫听到有些怔怔。 自那日宫外醉酒后他们便鲜少碰面,时光渐渐将羞恼消磨,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渴盼。 她不知道,这样不怎么多的渴盼,算不算得上思念。 她一开始躲着他,后来他忙得宵衣旰食,给姑母日日不忘的请安都能免则免,姑母甚至玩笑,若非奏章上的字,怕是都要忘记皇帝的模样了。 但也正是他的忙碌,让姑母不必劳心劳力,能好好修养。 今生与前世有些地方不同,又总有些地方相似。 就像这次,尽管黔方之灾并未糟糕到前世那个地步,他也依旧在此时,往独揽大权的方向大大迈进了一步。 也正因境况不至于糟糕,他得以将一切纳入掌控,高坐帝台翻云覆雨,不曾如前世一般伤筋动骨。 她由衷为他高兴,也为姑母高兴。 总归,一切向好。 披了外裳步出内殿,转过屏风,抬眼满目华光。 珠玉绫罗在昏暗的天光下更显自蕴的熠熠宝光,整齐堆落,如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峦,无一不精美,无一不珍贵。 而这些,颐华殿的宫侍们早已司空见惯。 圣上何时不送了,那才是稀奇呢。 萧芫草草看了一遍,随手拿了串珠子把玩。 明眸稍回,“他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吗,还有空想着往颐华殿送东西,莫不是言曹挑的吧?” “哪儿能啊,”丹屏脆声道,“娘子,中官来的时候还悄悄与奴婢抱怨,圣上纠结这个又纠结那个的,害得他来来回回跑了足有七八趟库房呢。” 萧芫瞥她一眼,眉梢终是露了笑意,珍贵如观音净瓶倾下人世的一滴玉露,滋润得本就瑰艳的容颜愈发靡丽,一刹让满室华光皆成了陪衬。 怪不得言曹是御前大总管、内侍省大监呢,瞧他这话,若说予漆陶,怕是半个字都传不到她耳边。 漆陶含笑瞪了丹屏一眼,“你倒乖觉,这般认真地替旁人传话。” 丹屏笑眯了眼,“嘿嘿,我也是想让娘子开心嘛。” 看到最后,一方剔金漆木盒入了眼帘,萧芫将手中罩木盒的锦缎放到一旁,摁开锁扣。 往里一看,无论是漆陶或是丹屏,都沉默了。 丹屏脚下蹉着悄悄靠近漆陶,悻悻耳语,“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 漆陶看她一眼,含了丝恨铁不成钢。 萧芫面上看不出情绪,抬手,从中拎出一串珠串,又是一串…… 到第八串时,忍不住呵了一声。 “丹屏。” 啪嗒一声,木盒的盖子盖上了。 丹屏忙应。 “将这些珠串并木盒,好生送去御前,见不到李晁,也给我亲自送到言曹手上。” “是。” 丹屏怀中护着木盒,灰溜溜打伞顶着风雨出去了,漆陶望着外头的天色,有些担忧,“不知御前什么境况,咱们冒冒然派了人去,也不知妥不妥当?” 萧芫:“何必管他妥不妥当,只管咱们能与不能便是。” “人面都不露一个,倒是好意思这般要东西,干脆我也使个人,将那串劳什子丢到他御书房里得了,如此干干净净,两边都松快。” 漆陶呐呐,再不敢多言。 少顷,宫门上的中人尽职尽责披着风雨入殿,“禀萧娘子,二公主求见。” 萧芫眉心刚蹙起,便听得下一句,“公主殿下道不是为自个儿,是代淑太妃请您去栖和宫做客。” 为淑太妃? 萧芫立时想到了那个还在诏狱里的监察御史,还有前世因此被牵连时,李沛柔在她面前狼狈不堪、痛哭乞求的场景。 淑太妃不好也不能向姑母开口,唯一的法子,便是寻她转圜。 今生她与栖和宫的纠葛比前世多些,起码上回春日宴派人去寻淑太妃的那一遭,便是个隐晦的人情。 淑太妃约束李沛柔禁足的时日远比她想象得要久,未尝不是一种投桃报李。 当然,此举本身微不足道,她也可以不予理会。 萧芫凝神看着外头,思忖一会儿,开口:“漆陶,备斗笠。” 雨势不大风却大,栖和宫不近,有了斗笠,能淋得少些。 就算应了,她也没有让人将李沛柔放进来,而是任由在外头淋着,待她前呼后拥着出去时,李沛柔连鬓发都滴了水珠。 萧芫看都未看她一眼,直往栖和宫而去。 李沛柔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委屈,抹了把哽咽的泪水,小跑着跟了上去。 都不曾与萧芫并肩,而是落后了一步,没出声也没动作,只是咬牙,默默地流泪。 这一遭风雨飘摇,不知多少广厦猝然倾倒,她一向引以为豪的舅父,更是在诏狱中生死不知。 这便已让人无法接受了,可母妃的忧虑却如当头棒喝,一下将她击得七零八落。 原来地狱之下还有地狱,她身为公主的骄傲与尊荣在朝堂大事面前,分文不值。 宫外凶险,宫内更是,前朝与内宫息息相关,舅父获罪,哪怕她与母妃是皇家人,不用担忧生死,也可能被牵连到只剩一个太妃与公主的名头。 可能会被圈禁,也可能会被送出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公主!” 李沛柔被青石砖缝绊了一跤,漆陶眼疾手快地扶住。 萧芫听见,停下脚步,回身。 对上李沛柔通红的眼眸。 一瞬间,萧芫冷肃的面容让李沛柔恍惚地想到了皇兄,皇兄对她时,很多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耳中萧芫的字句比碎在地上的雨珠还要冰凉,如玉叩石缶。 “李沛柔,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此时,你自己让自己看不清路,跌倒摔得头破血流,也只会让亲者更痛,仇者更快。” 李沛柔抿直了唇,被说得连哭隔儿都不敢打。 在萧芫移开目光时,忽然脱口问道:“那你呢?” 犹是泣音。 “萧芫,那你呢,我若真的头破血流,你会觉得痛快吗?”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连成一片,喧嚣嘈杂,一抹闪电划过苍穹,照亮李沛柔执拗的眉眼。 真像李晁。 从前怎的没注意过,她的眉眼,生得这般像他呢? 像到此情此景,仿佛在何处见过。 ……可深想下去,却一无所获。 萧芫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些发痛,又好像是错觉。 似是一瞬,又似是许久。 她摇头,答得毫不犹豫:“从前早已两清,你的苦难也好,得意也罢,都与我无关。” 李沛柔追上来,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你明明可以不和我走的,母妃也说了,本就没什么希望。那你为什么还来呢?” “你来了,不就是说,你会帮我的吗!” 萧芫有些烦躁地蹙起眉,“闭嘴,你再吵闹,我便回去,以后都不会踏入栖和宫一步。” 口中这样说着,脚下却迈过了栖和宫的门槛。 只是迈过之后,回眸,勾起一边唇角,阴暗的天色下仿若艳鬼。 “况且……我究竟是帮你,还是落井下石,尚且两说呢。” 李沛柔被吓得呼吸一滞,唇瓣抖着,身子有些发软。 ……莫,莫不是被她搞砸了吧。 若萧芫落井下石,她们母女,才是真的没活路了。 第48章 明示 雨声愈密, 步履之间的水花沾湿了衣摆,快走几步,拾阶到了殿前廊庑。 栖和宫上下素雅, 装饰多用银饰而非金饰,萧芫从未踏足,此时一看,才知风格恰与颐华殿相反, 尤其风雨之中,更显一种内蕴的锦辉。 解开斗笠, 满身雍华璀璨耀目,与此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淑太妃由身边侍女扶着亲自迎了出来,素衣玉簪,面容憔悴。 萧芫不曾行礼,她也并未在意,甚至入内落座以后吩咐李沛柔, “你亲自,去给萧娘子端些茶点来。” 李沛柔瞄了眼萧芫, 不敢不应。 宫侍皆退了下去, 一室静谧。 彼此心知肚明的境况下,寒暄无甚用处,反倒显得不真诚。 淑太妃往常自是可以妙语连珠, 可此番罹逢大难心力交瘁,又没怎么与萧芫打过交道,一时, 再多的腹稿竟也成了空, 不知该如何开口。 接连的打击让她草木皆兵,更生怕何处所言不妥当, 反倒成了催命符。 萧芫善解人意,轻声先道:“太妃脸色这样差,应及时请太医来看才是。” 淑太妃瞧她关心的神色不似作假,心神稍松。 苦笑道:“萧娘子也知道现在的情况,自我那兄长下狱之后,每一日都好似头顶上悬了一把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来,吃不好睡不好的,自然显得憔悴了些,也不算什么病。” 萧芫温和的目光隐含锐利,是开解也是试探:“太妃乃是皇家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何惧这些风波。” 淑太妃静了片刻,眸中露出涩意,头缓缓低垂了些。 一家人平日里互相帮衬,知情的也好,不知情的也好,总是参与了些的。 三司乃至暗卫探查时,铁证面前,又怎会管她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是否为兄长胁迫。 难言之隐向来毫无用处,她总归是逃不了的。 萧芫见她神色,便明白了。 原来,精明如淑太妃,也逃脱不了家族的桎梏。 淑太妃手紧捏着椅柄,眼眶泛红,面露哀求:“萧娘子,我自知我已是有口难辩,可阿柔是无辜的,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知道。” “往日阿柔不懂事,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不知天高地厚,但好歹,好歹总是没什么坏心……” 这话说出来,淑太妃自己都觉得牵强,何时不曾加害于人,还成了求人帮忙的筹码了。 可她为了女儿,不得不说。 “求萧娘子,看在与她这么多年玩伴的份上,伸出手来帮上一帮,起码让她以后能留在宫里头,顺当地嫁人生子,好好地过后半辈子。” 这话如同托付,萧芫担不起,也不会担。 她身姿端正,双手捏于腹前,如同公堂上审案的青天老爷,铁面无私。 “太妃娘子,朝堂之上对陈御史如何处置尚未有定论,遑论牵连之人。国法公正,做出的处置既不会冤枉也不会遗漏,您不必这样悲观。” “我今日之所以跑这一趟,不是因为二公主,也不是因为想从太妃处得到什么好处,只是因为相信太妃的为人,也相信,太妃在此案事发之前,并不知陈御史与人勾结欲谋取赈灾钱款。” 萧芫望过去的眼神清正中和,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只是不知太妃娘子,是否真如我所料?” 淑太妃见她如此,眸底渐浮现点点荒芜。 也是,她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娘子,还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知道自古以来,所谓公正不过是当权者的一个工具。 这样惊天的大案面前,就算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哪怕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可能的罪人。 更何况,她的母族早已衰落,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便如同那砧板上的肉,只能任刀任剐。 心底越发悲戚,惨然道:“就算我事先不知情又能如何呢,你还小,不知道朝堂上的水有多深,很多事,不是定要板上钉钉的证据的。退一步讲,我又如何能证明,我事先不知情呢?” 萧芫微勾唇角,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袖,起身。 在淑太妃有些惶恐的眼神中,款款行了一礼,清透的明眸洞若观火,“太妃以为我什么都不知,可如果,我是什么都知道呢?” “太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所说是什么意思。” 侍女悄声点了灯,昏黄的光映在窗外的雨幕上,更笼罩着萧芫周身,衬得她愈发昳丽明煌,如同指引世人的神明。 “天色不早,您好生歇息,我便不多打扰了。” 漆陶也跟着一礼,退去殿门,从侍女手上接过了斗笠。 李沛柔辛辛苦苦端了茶点过来,却正好碰见萧芫要走,看看愣神的母妃,难得机灵了一回,拦在了萧芫前面。 姿态放低了不少,“萧芫,你才刚来,何不再坐一会儿,这里头好些点心都是我母妃自个儿研制的,与尚食局的味道并不同,我都端来了,你好歹尝上一尝。况且,况且……” 李沛柔绞尽脑汁,想出一桩,“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玲珑塔吗,就在我寝殿中,要不我带你去瞧瞧?” 无论什么法子,好歹将人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用了口点心,也让人心安些。 漆陶与萧芫对了下眼神,上前一步,温和婉拒:“二公主见谅,实是天色晚了,栖和宫离颐华殿不近,恐风急雨骤,这路便更不好走了。” 李沛柔急得出了汗,一咬牙,“不用多久的,你今日肯跟我来见母妃,我总要给你点儿谢礼,你随我走两步,我好将玲珑塔拿给你。” 漆陶正要再拒,被萧芫以手势拦住。心底有些疑惑,但面上不动声色,躬身后退了半步。 “那便有劳了。”萧芫淡然道。 她所求并非玲珑塔,而是忽然想起了一桩事。 当然,能顺便将玲珑塔据为己有,也是极好的。 风水轮流转,让李沛柔以前天天不怀好意地在她面前炫耀。 见她松口,李沛柔实打实松了口气,全然没心思心疼什么玲珑塔,尤其是对上母妃赞赏的眼神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萧芫侧身,见淑太妃露了一个笑,便对她点点头,随李沛柔走了。 栖和宫处处素雅,公主寝殿却是一派粉粉嫩嫩的少女色调,不乏奇珍异宝、璀璨珠光,可见淑太妃不曾以自己的喜好要求女儿,而是由着她自己。 思及方才淑太妃所言,忽然明白李沛柔为何能长成如今这般天真骄纵的模样。 因为她有着一个爱护她的好母亲,就像姑母对她一样。 天下父母之心,最好的,也不过如此了。 这般感叹着,却掩不住心底的一丝落寞。 而她呢。 她已经有了一个憎恶她的父亲,也不知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对于她是喜是恶。 会不会也像父亲一样,怨恨自己害她没了性命。 然斯人已逝,她再思念,也只能在梦中看到一抹温柔的影子,似江南烟雨,弱柳扶风。 永远不知答案。 浅浅一笑,驱散云缕般的愁绪,抬步跟了上去。 李沛柔步伐缓慢,一路到最里的花案前,案上头一盏小罩灯莹莹笼着玲珑塔,映出七彩的辉芒。 她从旁拿出了个暗纹提花缎的锦盒,双手捧着玲珑塔小心翼翼放入。 转身给漆陶时,漆陶第一下没拿过来。 李沛柔明显不舍得,可还是不得不松手。 不乐意地提了一句,“此塔也可入药,只是药方早已失传,为了稳妥起见,你还是给御医看看,免得你身子有什么不适说是我故意害你的。” 漆陶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公主放心,奴婢自然办得周全。” 就是随意一件物件,入颐华殿前,也逃不了好几轮检查,以防有什么不该有的。 更别提从旁人处得来的了。 玲珑塔送出去了,李沛柔见她没要走的意思,便抿唇指了指外头案上,“那糕点真的好吃,都是我爱吃的,你要尝尝吗?” 萧芫瞅着她这完成任务开始不耐烦的样子,口上说着让她吃,可明显就是巴不得她走,然后饱自己的口腹之欲。 便心情甚好地应了下来,走过去坐在案边,还示意让她也坐。 心里反复念着有求于人四字,李沛柔才忍住没和她唱反调。 见萧芫捏了一个品尝,她也不甘示弱跟着拿了个塞入口中,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她们二人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她还怪不自在的。 萧芫饮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道:“你一向与清湘交好,可知晓她与端王的事?” “什么事啊?” 李沛柔也跟着喝了口茶,还是一大口。 萧芫侧了下身子,轻描淡写吐出四个字:“无媒野合。” “噗——!” 李沛柔几乎是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呛得面红耳赤,惊天动地地咳。 好不容易喘过来气,震惊得脑袋都要空白了。 “你说什么?” 萧芫矜持地正了正身子,“这种词,不好说第二遍,不雅。” 还很是遗憾,“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啊。” 言下之意,亏你还走得近,天天好姐妹的相处着,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 李沛柔只觉天地颠覆,脑瓜嗡嗡的,“你说真的吗,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第49章 风月 萧芫呵了一声, “我每日里忙得很,可不像你,天天闲得无聊。” 李沛柔懂了, 是真的。 甚至无暇在意她话语里夹枪带棒的讽刺,只顾皱眉回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清湘她也没多喜欢吧,只是无所谓被巴结罢了, 但怎么想,怎么觉得离谱。 就清湘平日里的做派, 说她是贞洁烈女她信,可说她如此荒…… 咳,简直就是在挑战她的想象力。 她根本无法将这样的行径代入到清湘身上,强行去想,反倒有种错乱感。 萧芫见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副被恶心得不浅的样子, 呵了一声,“你莫非真的以为, 她就是面上表现的那般高洁不染吗?” 这下, 李沛柔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合着那个清湘这么几年,都是在她面前装的吗! 兀然站起身, 面色涨红,气得胸前不停起伏,“她如此戏弄, 是诚心欺负我傻吗!” 萧芫给了个“不然呢”的眼神, 让她自己领会。 李沛柔原地走了两步,就要撸袖子, “好个清湘,她这样,简直比直接欺负我还要侮辱人,不行,我必须,必须……” 必须个半天,也没必须个所以然来。 这样的事,也确实没什么能直接解恨的法子。 萧芫状似事不关己地起身,只当个低调的渔翁,“我回宫了,烦你代我回一声太妃。” 广袖轻飘,不带走一丝云彩。 李沛柔随口应了一声,还在卯着劲儿想报复的法子,直到灵光一现,猛然一拍手,“对了,过段日子不是要……” 一回头,人不见了,左右看看,问侍女:“萧芫她人呢?” 侍女平静无波地答:“萧娘子回宫了,让您代着给太妃娘子回一声,您还答应了。” 李沛柔:…… 忍着怒气道:“她还没说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说到母妃,她想起今日的正事,头脑冷静了些。 不甘哼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罢了,我先去寻母妃。” …… 既然侧面承诺了淑太妃公正,那萧芫自然得先了解有关于此的来龙去脉。 淑太妃乃后宫之人,过往的一举一动可查阅六局档册,但有关太妃母族陈家,就不是内宫所能及的了。 还有最重要的,贪污案中有关于陈家的情况。 并非所有后妃母族获罪都能牵连到内宫,要视所涉罪行的具体轻重而定。 淑太妃所担忧的,正是过往重案的一惯作风:凡有参与者,皆视为同谋,从重惩处。 而皇族向来最重脸面,断不可能容忍一个在刑部乃至大理寺挂了名的后妃,多的是风波过后查无此人。 几日的梳理后,也确实如萧芫所料,淑太妃被陈家老太君逼着为她兄长提供了不少方便,好几桩事都与案子直接相关。 但她自述不知情,这种情况,道是参与也可,被利用迫害也可,只在于主审官一念之间。 陈御史是她亲兄长,主审官多会偏向前者,世人也大多只会相信前者。 萧芫以笔在纸上简单勾出几项,转念便有了大致思路。 皇家面对这样的事,不是光会重罚,某些时候,也会轻拿轻放。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皇子公主,只要帝王还愿意认这个血脉亲人,那他们犯下再大的错,也都是底下人的错。 要达成这样的效果,不需如何费力斡旋,只让李晁隐晦表个态度即可。 当然,淑太妃只是个先帝嫔妃,自不能真与皇子公主相提并论。 所以一切的前提,是她身上没有任何无可转圜的罪证,她自己也完全无做恶之心。 此番辛辛苦苦亲自查览,确保万无一失的同时,也是验证当日淑太妃所言。 她承诺的,仅仅只是公正二字。 若事实恰好相反,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送她们一程。 放下手中的描金御笔,看向窗外。 廊庑九转蟠龙柱巍峨的影子投在窗棂,偶有御前宫人快步路过,殿顶的鸟儿低空掠下,贴着岿然挺拔的禁卫振翅而飞,飞往四方宫墙之上一望无际的蓝天。 李晁还不曾回来,她已在这御书房等了许久了,眼看日头偏低,她实是不想再同那回一般,在夜里昏黄的烛光下,在他的起居之所……与他独处。 又等了好一会儿,乏累泛上来,坠得神智昏沉。 坚持了几刻,渐渐,萧芫撑额的手一软,身子歪下,趴在御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案角错金博山炉燃着龙涎香,丝丝缕缕盘旋、升腾、溢散,流连在她的发梢,带来了一场迷离绮丽的梦。 梦里筋骨酥软,像是陷在一片云烟软罗里,柔幻的轻纱缠绕肢体,她想要挣扎,却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再坠落…… 迷朦睁开眼,感到自己似乎枕着一人热腾腾的胸膛,肌肉结实,心跳声沉稳有力, 她却觉得有些不舒服,呼吸急促了些。 费力地仰头,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下颌的棱角如刀割在心上,喉结滚动,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萧芫,萧芫。” 萧芫身子猛然一颤,喘着气惊醒。 看到他低身拂过她的发,触了下她的额头,声音从模糊变到清晰,“……是做噩梦了吗?” 萧芫恍惚,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刚刚,她是在梦中,梦见自己醒来了吗? 一阵心悸,手软脚也软。 黄昏的光似金沙流淌进来,月轮还只是天边一抹淡淡的虚影,透过窗棂,如梦似幻。 萧芫闭了闭眼,摇头,“不记得了。” 李晁推给她一盏热饮,在她饮完时覆上她捧杯的手,轻巧一转,紧密握住。 他的手好大,更像包裹。 萧芫愣愣被他拉起,步下台犀,转过屏风,一路向里。 忘了拒绝,甚至忘了这是她从未踏足过,只属于他一人最私密的地方。 只顾看着他的背影,感受他随步伐轻动的墨发抚过肌肤,还有,他潮热的掌心。 明明刚才,还是干燥温暖的。 心有些不听话地喧嚣,好像此刻才更像是梦。 他始终没有松开,话语在耳中有些模糊,但她却精准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是让她以后,若等得累了困了,便来此处歇息。 睡在他的龙榻上。 这样大的榻,让她想到了四个字,别有洞天。 涌动的泼墨上遨游着暗金真龙,自床幔,一直到被褥,像蔓延开了一张铺天大网。 他还不停,拉她到了立柜前,打开,语调低沉缱绻,“内殿无人侍候,若你坐得冷了,可随意披上一件,这半边,皆是外裳。” 他的外裳,就是各式各样的龙袍常服,每一件皆巧夺天工,不知得耗费宫中绣娘几载时光。 “茶水在此处,”李晁牵她到殿中矮案边,她的指缝被他染上了潮意,“你爱饮蜜水,口渴想用时,可唤人来添。” 茶盏是成套的,看得出来除了其中一个云纹透瓷盏,其它的几乎没怎么用过。 他是个格外勤政的帝王,想来几乎没有于内殿闲适休憩的时光,多是在前殿御书房劳于案牍。 更忙的时候,连御书房都不怎么回,一整日都在前朝的政事堂里,就像今日。 萧芫轻轻嗯了一声,感到某种难言的情绪自心而发,愈来愈黏稠、汹涌。 似灼灼,又似温凉,自彼此相贴的掌心渗入肌骨,淌得无处不在。 无处可逃。 眼眸忽然被他遮住,大掌的热度隔着很近的距离洇着瞳孔,她没有闭上眼睛,细微模糊的光染上了浅浅的红,他肌肤、血脉里的红。 听到他嗓音似压抑着什么,格外低哑,如滚过沙砾。 “芫儿,别这样看我。” ……她如何,看他了? 萧芫檀唇微启,似要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浅浅吐息。 他说着别看他,可手却握得更紧,坚实牢固得前所未有,让她提不起力气挣扎。 用了莫大的毅力,才后退了小小一步。 萧芫垂下眼睑,看到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随着心跳鼓动,仿佛有了生命。 鎏金的日辉自金砖顺着躯体烧上了胸膛,烧红了李晁的脖颈与耳根,眸底的碎金像在跳跃,一片绚烂的斑驳。 李晁缓缓松开了她的手,空气涌进来,温暖被灼热衬得微凉。 下一刻,他隔着衣袖,握上了她的手腕。 萧芫倏然抬眸。 四目相对,一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相伴、教导、吵闹、争执……最终凝在姑母语重心长的叮嘱。 那时,她答得毫不犹豫,告诉姑母她愿意,愿意成为他的皇后,相伴一生。 回答的时候,他在她心底缩成了一抹小小的影子,她真正念着的是姑母,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一直在姑母膝前尽孝。 说好管住自己的心的。 在她的瞳孔里,他走近了一步,眸色幽暗,气息侵袭交缠,如无形的拥抱。 萧芫被他的凝视定在原地,只能由着他倾身,抬手,像是要吻下来,让她有种闭眼的冲动。 却只是拂过她的发丝,那么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 “可记住了?” 记住……什么? “下回再让我看见你趴在案上睡,必饶不了。” 熟悉的句式将她拉回现实,他总是这般说,下回她再如何如何,他便如何罚她。 但以前的饶不了,从未像现在这样,徘徊在他的唇齿间,住进了风月旖旎。 第50章 霸吻 她想, 上回自己醉酒,如果第二日回宫时在他怀中醒了,他也会这样说她吧。 萧芫的心不知不觉柔软下来, 沉进了身体里,几乎控制不住地,轻轻点了下头。 不知是应他的话,还是被他的语调蛊惑。 看他严肃的眉宇春暖花开般绽开了温柔, 华庭轩霞,浓墨重彩, 炫人心神。 原来,他这样将陈规墨矩刻进骨子里的人,有一日,也会霜寒消融,只予慰藉与温暖,严苛也成了包容。 萧芫逃避般挪开目光。 这样的时刻, 她忽然丧失了想象下一回的能力,就像此时, 高大的身形在她身前, 她看不到前方,也无暇顾及后路,只有现在。 现在的他, 很认真地牵她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与她十指交握。萧芫每一根手指都柔软细嫩, 没一点儿力气, 由他摆布。 他的笑一点儿都不明显,却从面容的每一处线条与肌理溢出克制的愉悦, 萧芫不想去想,他为何这般开心。 忍不住动了下,“我来找你,是因为……” “我知道,已使人带回来了。” 话语未尽他便明了。 让她想到了奔赴去以身承托落叶的风,为生灵遮风挡雨的山,无私而内敛。 果然,绕出去时,御书房刚才还空荡荡的书案上多了一册卷宗。 萧芫走过去,翻了两页,很快被其上的内容吸引,“真有人想借此对淑太妃落井下石?” 李晁从她背后,贴着她的半边身子翻到其中一页,气息浮动发丝。 “做得很隐蔽,不同的线索从不同的人口中审出,看上去天衣无缝。 且都是陈家的奴仆。” 萧芫稍抿唇,过近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忍耐着没有动。 心里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要动手,这是唯一的办法。宫中管制森严,从淑太妃这边很难达到同样的效果。 “那这些人现在如何了?” 李晁:“招供后于狱中自尽。都是无亲无故,近几年陆陆续续被陈家买回去的。” 萧芫拧眉,几年,那么早就布了局? 李晁抬手合上,“他们活着尚好,都死了反倒可疑,明显是背后的人等不及要坐实罪名。” 萧芫颔首,“太妃和陈家打交道绕不开宫中,与宫中记载一对就知真假。” 证有不证无,只要宫中记载对不上,这些供词便算不得真。 “还有一事。” 萧芫回头,他垂眸望着她,眼中含着道不清的情绪,有些怜惜,又有些……冷意? 入宫求见的帖子展开在面前时,萧芫方明了。 无它,只因这是萧夫人,她的继母平婉的拜帖。 客套殷勤的字字句句,以萧正清的名义道着关心与思念,是平婉一惯的行事风格。 她是当真厉害,当年姑母接她入宫的事虽闹得不大,但稍稍了解些内情的人都知道原因,可这么些年人前人后,嘴里无不念叨着对她的关心,做足了慈母的姿态。 碍眼又恶心。 萧芫冷道:“这是萧正清给你的?” 不知不觉,李晁另一只手也撑到了御案上,将她圈在了怀中。 却隔了些距离,不曾过多接触,萧芫并未察觉。 只听他的声音似乎更近,几乎贴到了耳郭,“你不乐意,明日我便随意寻个托词还回去。” 萧芫摇头,清浅垂眸,似是有些委屈,“若这回拒了,不又给了她说辞,让她在外头明褒暗贬地说我不孝,连父母都不认。” 这倒是真的,甚至前世有一回被她亲耳听到,她没忍住,当场就上去指着平婉的鼻子骂,结果被指指点点不说,回来还自个儿郁郁了许久。 而今想来,真是蠢。 多半平婉知道她在,才故意这般说,目的就是激怒她,这么一来,正好验证了她不孝的罪名。 这一次,她干脆将计就计。 不是爱演戏吗,那便让她们演个够。她偏不给落话柄的机会。 萧芫要将拜帖拿起,他却没松手,侧过头看着她,语气霸道,“你若不愿,我让他们盯着,看谁敢闲言碎语。” 萧芫咬了下唇,鼓腮,“使人去盯妇人之间私底下的话,也太浪费了些。” 他深深凝视着她,指腹轻扫她靥边的粉红,喉间滚着低沉的字句。 “不浪费。” 简简单单三个字,震荡在胸膛间,带着他欲给出去的所有。 萧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珍视,她像是他世界的中心,占满了一整个幽沉的瞳孔。 又像被他囊括,圈在了他亲手垒起的四方高墙。 细腰如折柳,被他轻松把住,萧芫身子一颤,腿有些发软。 他倾身,迎向她。 萧芫眼睫轻颤,眨动似扑朔的蝴蝶,素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不安地捏皱衣襟。 “芫儿。” 呼唤似遥远的祝祷,撞入心扉,勾魂摄魄。 “这是何物?” 修长的指节勾出一串佛珠,一下将她带回了那个花瓣纷飞的佛殿。 那时,她与僧人道, 望他余生,平安顺遂。 她的生命乏善可陈,前世今生最深的爱恨纠葛里,都是他的身影。 从幼时开始,他们便一同在姑母的羽翼下成长,捉弄、争吵、嬉闹…… 他严肃古板、天生帝才,是姑母最大的骄傲,却总会因她不听话的抗争气结,除了朝政,花在她身上的时间是最多的。 年年岁岁,如山笼罩,她不驯的本性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等到他再也不管她,不见她,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反抗的终点,盼着的,是他无条件的宽宏与包容。 失去姑母后,再被他丢下,她就好像被根茎抛下的枝叶,流落荒野枯漠,还未盛开,便被流沙淹没。 再寻不见归宿。 此刻,他就在眼前,重活一世的峰回路转里,他学会了道歉、宽纳、照顾……比她曾经的奢望里,还要更多。 萧芫怔怔握上佛珠,眸底晶莹破碎,泪划过眼角。 “你明知故问。” 李晁捧起她的脸,缓缓凑近,微凉的唇瓣触到肌肤,吻去了她湿漉漉的泪滴。 萧芫闭上了眼。 分开,指尖心疼抚摸着她的眼尾,心房紧缩酸涩,想要包裹什么,“芫儿,一直以来,让你难过梦魇的,是我吗?” 佛寺树林里,醉酒后的马车中,直到此时,为他求的佛珠,却让她哭了。 哭得他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无底的深渊攀爬而上,肺腑揪作一团。 一个问句,让萧芫顷刻坍塌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露出了片刻的荒芜。 也只是片刻。 一股脑儿将佛珠夺回来捧在怀中,微抬下颌,坦白更似嫌弃,“就是因为噩梦。和你的账,之前不是都吵完了吗?” “唔……” 指骨猝然收紧,御案上有什么东西被挤出去,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瞳孔骤缩,忘了呼吸。 他吻了上来,用了些力道,携着不容置疑的霸烈。 柔软的唇瓣温热,被深深摩挲辗转,酥麻自尾椎骨窜起,她向后倒去,又被他有力的臂膀捞起。 他将她掠夺、扣紧,让她如水的娇躯只剩下他一个支点。 萧芫的眼眸颤颤,越来越湿润,很快溃不成军地眯起,视线失神地模糊成一团。 李晁越欺越下,御案很大,却全然不够他施展。 她身上的馥郁馨香,动人心魄的芙蓉娇颜,每一处细微的反应,一下一下可爱的吐息,都撩动着滚滚的血脉,让他失控。 直到情不自禁启唇,吮舐她的唇角,潮热的湿润沾上鲜红欲滴的唇瓣,萧芫敏感地打了个激灵,理智回笼。 脑中轰然,全然被他压制,动弹不得的感觉极没有安全感,她呜呜地挣扎,碰到了什么,一连串咚咚落地的声音砸在耳边。 李晁身躯一震,停住了动作。 灯烛的幽芒自窗透入,照亮彼此的面容,不稳的呼吸交错缠绕,他的脖颈通红,喘息扑在她面上。 萧芫看到了他额角的青筋,泛红的眼眸,有些颤动的喉结……一切的一切,诉说着难以言喻的极度克制。 大掌拢住她娇小的面容,珍爱地挪到后脑。 他给了她一个很纯粹、轻柔的拥抱,抱她起来。 他太热了,热得她整个人湿漉漉的,有些发颤。 拨开雪肤上汗津津的墨发,她似一朵荼靡的牡丹,因他绽放成了最美的模样。 萧芫无措地去拢凌乱的衣襟,可理了一处还有一处,她的发一定乱了,李晁在帮她,可好像越整越乱。 两个人手忙脚乱过后,对视一眼,像是做了坏事不知该如何收场的孩子。 萧芫恨恨锤了一把他的胸口,控诉:“都怪你!” 他的臂膀一直没有离开,此刻安抚着,很负责任地道:“我送你回去。” 萧芫撇开脸,哼了声,“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去照镜子收拾收拾。” 最终给裹了件他的披风,将她藏在怀中,抱回了颐华殿。说辞是她在御书房睡着了。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回 ,漆陶她们并未怀疑。 萧芫在床榻上窝了一会儿,佯装刚醒,唤人沐浴。 她惯爱用热一些的水,再撒上特制的鲜花瓣,腾腾蒸汽如云似雾,沉在其中,有种很温暖的包裹感。 遍身雪肤如新映的霞蔚,满是熏熏然的红晕,皎靥挂珠,湿透的长发缠绕着胴体,墨色与白皙鲜明烘托着彼此,更显出由内而外的粉嫩鲜活。 指梢一寸寸滑过,有嫣红的花瓣窝在锁骨,还有一些,粉嫩娇黄地沾在玉臂,她滑到了腰间,嘶了一声,蹙起黛眉。 第51章 璎珞 水声哗啦, 瀑布般顺着躯体落下,萧芫看向腰间,赫然是几个深红的指印, 两侧都有,一碰就疼。 咬牙,恨恨将几枚花瓣砸入水中,小点力气会死吗, 爪子不要剁了算了。 裹了轻裳趿屐出去,看到了床榻边的一个小瓷瓶, “这是什么?” 漆陶:“刚御前派人送来的,说是……芙蓉香膏。” 顾名思义,便是以芙蓉花配成的面脂。 “芙蓉香膏?” “是。” 漆陶也疑惑,好端端的送这做什么,膏啊脂啊的娘子并不缺。 萧芫执起瓷瓶,拔开布塞, 放在鼻下轻嗅,闻到了一股清凉的药味儿。 萧芫:…… 他还有自知之明啊, 但什么芙蓉香膏, 这个借口也太烂了吧。 放了回去,“知道了。” 一个破药膏就想让她原谅,美得他。 . 翌日, 萧芫亲自将昨日拿回来的卷宗一项项交予六局对接,并命漆陶带着松枝一同前往汇总。 此举也是看着六局中人,若有可疑的及时报上, 正好顺便清理。 午后自慈宁宫回来, 丹屏禀报王家娘子来信,已放到了书房。 王娘子即王太傅之女王涟懿, 王太傅并无嫡子嫡女,她是妾室所生,记在嫡母名下,算是京城贵女中与萧芫走得近的。 只是前岁随王太傅归乡丁忧,许久不曾相见,此番来信,正是说丁忧期满,不日将抵达京城,正好赶得上与她一同前往清湘郡主的清荷宴。 萧芫正要提笔回信,忽然想到一桩事。 前世王太傅之妻,王夫人之死。 她并不识得这位深居简出的王夫人,性子样貌一概不知,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的死,让姑母闭门不出足有好几日。 那时才知道,姑母年轻时与王夫人是闺中密友,最是要好。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不再走动。 那几日,连她都被拒之门外,再见到时,姑母两鬓竟已生了斑白,金阳下,雪丝银针般刺入胸口,她抱着姑母,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姑母怀中一直哭到睡过去。 之后好一段时日,她都不敢让姑母离开她的视线,可最终,还是…… 还是…… 思绪也阻止她想下去,气息颤抖凝滞,喉间哽住。 一声猝响。 笔跌落书案,潦草的墨色横亘在纸上,像心上破开的空洞。 萧芫抿紧了唇,泪盈湿眼眶。 上午与姑母笑闹的场面跃然而出,庆幸颤栗般自心底漫延至四肢百骸,好一会儿,痛苦方稍稍停歇。 前世,她真的被姑母养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模样。长久苦恼的,也只有自个儿那点儿自卑的小事。 黔方惨案时姑母昏睡醒来,安慰她只是累病了,修养几日便好,她便真的信了。 几日后见姑母面色如常,便觉得回到了从前,刻骨的恐惧后怕也被抛诸脑后,半点记不起,只顾着自个儿张扬肆意的日子。 王夫人逝世后,姑母憔悴衰弱,告诉她,女子年至四十,本就如此,都会变老,鬓生华发,就像她在一年年长大,这是很自然的事。 她一开始无法接受,留意了好多与姑母年纪相近的人,挫败地发现姑母是她们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便也渐渐深信不疑。 在她眼中,姑母无所不能,强大得深入灵魂,她总觉得,没有什么苦难可以难得倒姑母。 却不曾想到,姑母也是人,也会脆弱,她活在姑母的羽翼下,未见苦痛,却不见得就没有苦痛。 现在想来,那时姑母本就因黔方的骇世惨案透支了身子,又惊闻昔日好友的噩耗,再加上年轻时小产的亏损未曾调养妥当,一时身体里的沉疴齐齐暴发,才致骤然衰老。 今生,黔方之案已平稳度过,离王夫人逝世也尚有小半年时光,就算前世是病逝,此刻也来得及。 深吸口气,将混着墨与泪的纸张扔进竹篓,毛流破开的玉笔在笔舔上略作梳理,挂回笔架。 起身披上外裳,步出书房唤过丹屏,“陪我去趟宫外。” 漆陶讶然,“娘子去何处,可要备些什么?” 萧芫摆摆手,走了几步忽又顿住。 吩咐漆陶,“是去看望宫外的老太医,帮我备些时令的新鲜蔬果,再拿些不常见的药材,莫要太珍贵。” 是她疏忽了,叨扰了老太医那么多次,竟忘了要备些礼。 漆陶明白了。 宫外的老太医,也只能是教授娘子按摩手法的那位隐居的前奉御医官了。 知晓了备礼的对象,漆陶将分寸拿捏得妥当,正好赶上萧芫出宫时递到了丹屏手上。 到了地方,例行将姑母的情况告知,老太医据此嘱托教导。 不知不觉,姑母的身子已从之前的调养到了现在的保养,旧日的隐患皆已养好,她的按摩也多是舒展筋骨,延年益寿。 此行,萧芫特意未着锦衣华裳,简单的襦裙外只一个普普通通的窄袖外衫,借此机会态度诚恳地唤了老太医一声师父。 又寻到了太医署,找到老太医的关门弟子以师兄相称请他帮忙,借太后之名前往照看王夫人。 办妥后已至黄昏时分,出了太医署的大门,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不怪她谨慎,实是这样为姑母好,却不能让姑母知晓的事本就难办。 寻常的太医医术没有这般高明,医术高明的又肯定会向姑母走露消息。 她不知道王夫人的身子状况,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王夫人与姑母不曾走动是何原因,只能做最坏的打算,确保万无一失。 绕过甬道去寻自己的马车,却见前头多了许多禁军,正有些疑惑,便见一人从雍华的御驾侧面绕到了前头。 标志性的泼墨金袍,九珠龙冠,严肃的面孔看到她时柔和下来,似有一丝浅笑。 萧芫顿住了步子。 哦,这还有一个可能会走露消息的人。 萧芫看他走近,牵住她的手,鼻间轻哼一声,抱怨都显得娇,“你来做什么?” 李晁扶她上銮舆,闻声以肃言玩笑一句,“怕有些人故态复萌。” 马车笃笃而行,萧芫反应过来嗔大眼眸,“我不过就醉酒一回!” 她今日分明是来办正事的好吗! 挪了挪,离他远了些,背对着他看窗外。 落日熔金,又是金灿灿的黄昏,天边晚霞翻涌成了一方缤纷彩炉。 每每外出回宫,大多总是这般景色,每一回,她都觉得窝心放松。 唇边笑意含了几分肆意,眸光流转,近乎睥睨。 姑母在此,家在此,心安处,即吾乡。 她看着风景,有人在看着她。 侧颜漫上金芒,茸茸描绘着每一处起伏,冶丽而神圣,满满映入他的眸中,平添温煦。 似九幽绽出了一朵绚烂的花。 銮舆停下时,萧芫回眸一笑,百媚横生,李晁呼吸不由顿了片刻。 哪怕没有霓裳金钗妆点,她也依旧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且一日,更比一日耀目。 让心湖波澜迭起,难以自抑。 在这样天地同庆般的光芒里,于祥龙踏云的丹陛石前,他唤她的名字,心仿佛从身着龙袍的躯壳里飞出,欲融进她的骨血,占满心扉。 萧芫回身,腰间丝带扬起,似要飘上天宫重阙。 不满嘟唇,“李晁,你听没听我说的话啊,那什么芙蓉香膏你不觉得丢人吗?反正休想就这样糊弄过去!” 她这样嫌弃,他却按捺不住,眼角眉梢歇了光晖,晕出碎光般的笑意。 从前他很少笑,也不必笑,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他深谙其道。 可现在,眸中有她时,笑意却不知不觉,似握在掌中的水,湿润每一处缝隙,而后溢出来,凝聚成滴,奔赴大地。 “那,你可好些了,还疼吗?” 低沉的声音泼洒下来,他极高大,代替光笼罩住她。 萧芫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仅仅一日,能好吗? 他在她转身时拉她的手,如情不自禁留住心中最鲜活的明媚春光。 “那瓷瓶中是上好的化瘀止痛的药,抹上两日便可全无印迹,你及时用,莫要赌气让自己难受。若自己不想,我也可以随你……” “不用!” 随她回去在寝殿内给她上药吗,她才不要! 李晁不由莞尔,“好,如此,我送你个赔礼赔罪如何?” “赔礼?”萧芫歪头,不经意间正好避开他抚摸发丝的手。 又是这一招啊,想起上回那个一言难尽的印章,她倒颇有些好奇这回的花样。 反正看起来他的袖中塞的肯定不是书。 修长的指节探入广袖,轻巧又精准地拿出一物,金阳斜映过来,尘埃似碎金浮动聚拢,簇拥起他合拢的手掌。 这么小啊,他一手便能全然握住。 那估计只能是个什么配饰了,总不能是令牌吧,他应该没那么傻,还拿她拒绝过一次的东西送给她。 手掌缓缓打开,未见全貌时,便已有璀璨的光从指缝透出,五光十色,融成一片绝美的瑰丽霞晕。 每一种色彩都是她喜欢的,却无端自内心涌出哀戚,难过得心口发沉。 渐渐,大掌完全展开,错综的掌纹揉入了潋滟的流光莹波,是被掌上珍宝融了明晖映下,斑驳美好。 萧芫的眼眸中映出了它的模样。 极致的绚彩雍华歇入了眸底,却漫延开无尽空洞的荒芜和彻骨的痛意。 宿命般的绝望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死死拽住,四肢如缚上铁索,每一个骨节被看不见的游丝黏连,肺腑漫上了血腥味。 恍惚间,它戴在了她的颈项,陪伴在她的枕下,她的指尖熟悉它每一条纹路,掌心握出了它的每一处轮廓。 艳羡、嫉妒、憎恶……直到一声轻响,它断在了她的颈后,她重重跌落,奄奄一息。 也断了她自欺欺人、最后的残念。 得意的狞笑毒蛇般舔在耳边,与耳鸣混杂。 ……圣上松了口……三媒六聘,娶我为后。 他早就变了,为了巩固大权,千百条人命都不在话下,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赔礼……原来是它啊。 竟然是它。 果然,是它。 东珠璎珞。 第52章 不喜 天光转暗, 盈月携着暮色渐渐改换天地,残阳血红。 东珠璎珞遍身的宝光却不曾有一丝暗淡,只是变得有些冰凉, 凛然且锋利,有如霜雪。 大掌合拢,遮住了上面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百花,他欲上前将她纳入怀中, 萧芫却后退了一步。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阴翳似斑斑泪痕。 丹陛石在她身后, 铺展开恢弘的愿景,一直向上延伸,与高高的殿宇相接,九转蟠龙柱顶天立地。 再明亮的琉璃瓦也驱不散夜色,点灯的宫人捧烛而出,井然向着一盏盏繁复的宫灯而去。 李晁的掌心渗出了汗, 唇色有些发白,面上是从不曾出现过的惶然。 他从来是胸有成竹的, 此时却不敢上前一步。 “芫儿……” 她如身在冬夜, 满身的寒冰只对准他一人。 萧芫不曾抬头,视野里他威重挺括的衣摆沉沉,墨色遮不住暗金。 她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感受。 寰宇的夹缝束起囚困的牢笼, 孤独沉入溟海,带着她一同坠往虚无。 耳中的声音有些遥远,像是从旁人口中道出。 “璎珞很好看, 只是……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想起来了。 是很久之前她提过的, 道首饰无非那些纹样,看都看腻了, 要是能把所有好看的花放在一只璎珞上就好了。 他当时好生嫌弃,道就是姑母太惯着她了,才让她不满足地生出这许多花样。 她还去寻姑母告状,说他说她坏话。 可是之后,他真的送了她。 她不知他使人花了多久时间,但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绝非等闲。 前世何时送的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比现在要晚一些。 她当时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连续半月不曾与他争吵,日日不离身,恨不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能发自内心地夸赞。 从不曾想到后来,它成了她那些肆意时光最后的遗物,像一座墓碑,最终也见证了她的消亡。 萧芫眸中的神采渐渐暗沉,沉到再也透不进一丝光,她与他告别,顾不上他深切无措的担忧,只是转身离开。 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够让自己向前,不至骤然失力跌落。 …… 天地彻底暗了,华灯宛若点点冥火,漂浮在视线尽头。 月上中天。 御书房里,李晁没有点灯,陷在龙首圈椅里,脊梁无声无息弯曲,深深埋首。 回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内侍交谈声,来来回回在耳边滚过。 他们说,他常用的绣帕都旧了,她已许久不曾给他送新的了。 还说,以前御前送到颐华殿的东西总有回礼,可是近两月,连简简单单的一份点心也没有,更别说亲自绣的帕子了。 与他争执时,她哭着指责他,说她本就不稀罕,宁愿从一开始他便不曾管过她。 李晁喉间哽住,昏暗的光线里,眼角紧绷似弦,额边青筋暴出。 他想起了春日赏花宴,言曹提到钟平邑是多么受女娘欢迎,他那时不屑一顾,觉得自己从不需去想什么如何招人喜欢。 可后来,她与钟平邑在御书房前寒暄的画面,却总是时不时浮现。 一日一日,他与她走近,牵手,三生石前允诺来世,姻缘树下,她许下白头偕老,他也想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脑海中,一面是深深吻她时情不自禁的失控,一面是母后冷冷的语调,道他若照顾不好她,自然有的是人可以。 彼此撕扯着,像是要撕出淋漓的鲜血。 东珠璎珞潦草堆在御案上,被粘稠的黑暗包裹,再不见华光。 . …… “不,不要……姑母……” “璎珞……” “娘子,娘子?” “娘子,快醒醒。” 萧芫骤然睁开眼,冷汗布满面颊,鬓发湿冷贴在额角。 “娘子,没事,没事的,梦都是反的。” 萧芫坐起身,不稳地喘着气,怔怔看着床幔,泪成串从眼角流下。 漆陶看得也要哭了,紧紧抓着娘子的手,“娘子……” “漆陶,”萧芫闭了闭眼,“备水。” 漆陶连连点头,起身到了屏风,有宫女上前禀报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萧芫听到她说:“娘子,御前来人,道萧夫人与萧若娘子已经随萧相入了宫,现下萧相在御书房,夫人携女已去往了慈宁宫。”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漆陶心底止不住地担忧,想让娘子别见了,可她知道,娘子不会答应的。 沐浴更衣,梳洗着妆,今日的每一步,萧芫都进行得格外郑重。 最后落落大方立于铜镜前、唇边噙起张扬明媚的笑容时,漆陶亦忍不住展颜。 娘子还是她熟悉的娘子,是满京城里,最矜贵又肆意的女娘。 同样,也是最貌美的女娘。 略施粉黛,珍珠面靥与花钿正正贴好,墨池的香云纱襦裙为底,绛红缂丝长衫在外,鸳鸯瑞花暗纹泛着浅浅的金光,伴着金丝的通袖云肩纹,极尽雍华。 八宝攒珠髻恰如其分,步摇长长垂委,行进间微微晃动,端的是摇曳生姿。 丹屏眼睛又住在萧芫身上拿不下来了,“漆陶阿姊,我觉得今日娘子这一身,比当时春日赏花宴时都要好看。” 漆陶自豪道:“娘子好看的时候多着呢,盛装时你才见过几回。” “快好好走,前头便到了慈宁宫了。” 跨入宫门,一抬头,萧芫的笑意顿时冷了下来。 丹屏看见眼中冒火,“这个萧若,她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冲上去,漆陶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圣上跟前,莫要放肆。” 不远处的陛阶前,萧若一副柔弱模样,扭扭捏捏在李晁跟前说着什么,越说离得越近。 萧芫想都没想,直直朝那边走过去。 在李晁后退一步的同时,亲密挽上了他的胳膊。 未看萧若一眼,只对李晁笑道:“陛下御书房那边忙完了?” 一刹,李晁有些受宠若惊,连着半边身子都紧绷,目光舍不得从她的笑颜上挪开。 点头回应:“嗯,今日早些。” 前几日不欢而散后,他想过无数回下一次碰面时该是怎样的场景,没有一回是如现在这般,她主动挽上他,笑语相向,开口便是关心。 叫心神耐不住地飘飘然。 萧芫这才将目光移到对面,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几乎是明目张胆地道:“这么早就来了啊,嗯,瞧着身子是大好了。” 萧若面颊抽动,手指骤然捏紧。 上回被打,她被送回去后半月没下地,近两月方痊愈,期间经常难受得整夜睡不着觉。 萧芫的日子倒是过得好,做了恶还是这么地肆意张扬,总有人护着她,为她撑腰。 连阿母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去问责,结果无济于事不说,回府之后,她与阿母的日子反而难过了不少。 可偏偏,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 只能忍气吞声。 甚至还得配合着萧芫,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怨恨,尤其是在圣上面前。 唇角扬起时,僵硬得简直像个木偶,服了下身,“见过阿姊,多谢阿姊关心,确是大好了。” 萧芫瞅着她的神色,心底嘁了一声,不是爱演戏吗,瞧这戏也没演得多好啊。 既然唤她阿姊,那她便也好生回敬。 “妹妹刚是与陛下说什么呢,若有何要办的,说与我便是了,我自然尽心尽力,哪用得着叨扰陛下。” 说着,看了李晁一眼,似是在征询意见。 李晁便也当真颔首,虽然不明显。 萧芫:…… 他听清她说的什么了吗,还是脑子傻了,这还点头? 要放在以前,多半当场撂挑子,回头还要嫌弃加说教一番。 虽说现在不至于真和以前一样,但以他的性子,也不至于配合她闹吧。 不过点头便点头吧。 正好,气死人不偿命。 萧若也确实要气死了,什么还说与她,还尽心尽力,尽心尽力让她捶她吗! 还有圣上,阿父总说圣上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可圣明君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助纣为虐吗。 她以为她方才想和圣上搭话啊,还不是阿母,每逢有进宫的机会,阿母总要逼她寻到圣上寒暄,培养什么感情。 往日一人她还可以扯谎圣上不让她接近,可是现在阿母就在殿内,她想浑水摸鱼都不行。 僵硬的笑几乎有了苦相,像艰难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人皮面具。 “阿姊莫要玩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只是恰好遇上陛下,礼貌寒暄罢了。” 萧芫做出了然的模样,口吻客气:“寒暄啊……也不是不行,只是陛下日理万机,咱们这样的闲人,行礼问安已是打扰,又怎好拉着陛下闲聊浪费时间呢。 妹妹你说,可是这样的道理?” 话语中含着笑意,却不曾有一丁儿点余韵映入眸底。 眼眸深处,始终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每一处幽静的锋芒皆刻着暗藏的杀意。 在她心里,哪怕是今生的萧若,也迟早得以性命为她的前世祭奠。 她只是静静等待时机,而在此之前,她碍一次她的眼,她便让她不好过一回。 既然不能立即处理了,那便学学猫捉老鼠,于股掌之间玩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再看心情好的时候,给个痛快。 萧芫此话一出,萧若还未如何,身旁的李晁却不着痕迹侧了下脸。 抑住想上扬的唇角,不止耳根,仿佛胸腹也涌上潮热。 一个念头先于理智蹦到了脑海中。 她这是……吃醋吗? 为他吃醋吗。 第53章 平婉 萧若看起来要哭了, 扭曲的神情像怪诞的丑角,“是,是, 阿姊的话我记得了。” 除了应下,她还能怎样呢。 她真的是被打怕了,从前萧芫再怎么也不会动手,可自从上回, 她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吩咐她身后的那个宫女揍她。 萧芫满意地仰了下唇角,没松开李晁, 抬步往殿内走。 第一下没走动,疑惑地仰头,却见他同往日一样肃然的面孔上,黑沉的漆眸蒙了层雾,凝视着她,无端炽热。 目光稍移, 定在了他泛红的耳根,僵了一瞬, 移回来, 狠狠瞪了他一眼。 偏偏这一眼,如嗔似怒,非但没起到该有的效果, 反而让他心里的猜测肯允般定了下来,他有些想牵她的手,又怕她不想, 只好就这样入了殿内。 从外殿一直到内殿, 能听见的,都只有平婉一人的声音。 萧芫觉得, 姑母能忍住没把人轰出来,已经是看在是她应允她们入宫的份儿上了。 踏过金砖,转过屏风,看到一人坐在离上首很远的锦杌上,身姿拘谨,面容讨好殷切,又有几分不知所措。 水墨筠雾的外衫缀着素色的兰苕,几缕粉霞画龙点睛地飘逸其上,白茶的莲花头面轻轻浅浅,一切都是淡雅柔润的。 平婉这身打扮确实称得上美,只是美得不伦不类,配上她这个人,更有种浮于表面的虚假做作。 萧芫不由忆起曾在铜镜中看到的,自己虚弱时的模样。 她阿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弱柳扶风,黛眉凝愁,正如江南烟雨,一举一动如诗似画。 平婉呢,是将门遗孤,自有种与生俱来的刚韧之感,估摸能与阿母有几分相似的,也只有面容了。 这一身捏揉起来的气质,随意一眼都是破绽,拙劣得让人恶心。 看见他们来,平婉忙忙起身,亲热地凑上来,又是引座又是看茶,切声关怀她的同时还不忘向李晁提两句萧若。 当然,没人理她便是了。 却并不妨碍她跳梁小丑似的自导自演。 真不愧是她呐,没皮没脸成这样,也算是举世罕见了。 好像全然不记得幼时自己差一点因她而死,她们之间,分明不共戴天。 渐渐,萧芫发觉实是高估了自己。 这样的人入眼都觉得脏,再听她在此假模假样地道一些乱七八糟的瞎话,简直就是侮辱。 今日一遭,考验的哪是她的演技,分明是忍耐力。 但重生一回,她总是要再见她一面的,不是吗? 冤有头债有主,她或许不是根源,却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前世趁危钻营,能让她将萧若推上去的,会是谁呢? 平婉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被她纳入眼底,还有萧若,若平婉有什么谋算,萧若定然一开始便知情。 杯盏渐凉,姑母和李晁国事繁忙,又略坐了坐,萧芫便带着她们移步偏殿。 偏殿小些,萧芫独坐上首,话题绕不开萧正清,她便也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言语间不动声色地试探,皆一无所获。 直到临近晌午送她们跨出殿门时,看到一个迎面而来有些陌生的婆子。 应是不曾见过的,但萧芫却无端觉得有些熟悉。 便随口一问,“萧夫人,这位是……” 平婉怔了下,笑道:“这是刘媪,伺候得不错,便带入宫了。” 萧芫颔首,转开了话头,漫不经心应着那些虚伪的嘱托,命人送她们出宫。 晌午的阳光最烈,萧芫立在廊庑的阴凉处,冷眼看她们迎着灼灼日光而去,漆陶过来唤她,“娘子,太后殿下唤您用膳呢。” “娘子?” 萧芫没应,盯着那刘媪扶平婉的动作,忽微眯了下眸子。 . 膳后李晁执意要送她回宫,她摇摇头,道想去丹凤阁。 见他还在坚持,萧芫没忍住道:“黔方之案三司应快出最终结果了吧,你难道……” 抬眼,竟从他幽沉的眸中读出些许受伤,星星点点,如破碎琉璃映下的光。 萧芫再说不下去了。 想到前几日,心间涌上酸涩。 轻轻撇过头,丢下一句,“你要跟便跟吧。” 她走在前面,漆陶不敢越过他,她便自己撑着伞,步伐与平常一样。 她知道甩不开他。 夏日亦有花盛开,萧芫沉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停留。 李晁却定下脚步,亲自折了一枝她可能会喜欢的。握在手中,再大步赶上。 他想到了被他珍惜地放在锦盒中、再未拿出过的东珠璎珞,璎珞上的其中一朵和它很像。 他不知晓这花的名字,但她一定知道。 视野里她墨色与金红交织的衣摆翻飞,她今日穿的,与他的龙袍极是般配。 因步伐漾起的每一泓弧度都化作风,不断地吹皱心湖。 吹了一路,他固执地,目光始终不曾稍移。 丹凤阁映入眼底,环阁簇拥,秋千静谧悬在正中,风停留着,只是时不时轻轻抚过。 缠绕的花枝只剩下了藤蔓,萧芫撑伞立在它身前,指梢爱怜地为它拂去尘埃。 蓦然回眸,他在不远处,不曾离开,也没有上前。 深深凝望她时,眉眼已不见曾经少年的青涩,与周身的威势浑然一体,内敛如山。 仿佛不止是她,他亦变了许多。 本该如此。 他本该渐渐成长,一步一步,踏着一重又一重挑战掌控天下权势,江山如脉络,尽头系在他指尖,随手翻云覆雨。 而她,注定与他并肩。 本该,如此。 ……可为什么,她有时却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场风雪中,被困在了日日夜夜期盼又失望的时光里,怎么也迈不出。 为什么呢,她只是生病了,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为什么不愿见她? 为什么,要答应娶旁人? 是因为她快死了,所以迫不及待……要寻另一人与之大婚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萧若呢。 李晁,为什么呢。 心兀然一痛,呼吸颤抖着。 前世,她死心了的。可你又出现了,出现在与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于是死灰复燃,她又不信了。 为此,她不知不觉寻着办法地为你开脱,好似世间所有的不得已都系在你一人身上,在那个风雪祭台上,身着衮冕,享万国来朝、山呼万岁的帝王身上。 萧芫一步,一步,到了他面前。 眸深似海,承载着望不尽的,错位的时空。 她问他,又像是在问遥远的过去,与再不会到来的未来。 “李晁,若……我不在了,你会娶她吗?” 语调很轻,很柔,明亮矜傲的声线如浸在幽潭,有些不真切。 尽数倾付予她的目光忽而凝滞,滑过不解。 是不明白,也是不确定。 “嗯?”低沉的一个单音。 好似,心中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萧芫没再重复,她知道他听清了。 艳阳渐被幕云遮掩,她的眉目暗淡下来,哀伤如雨雾。 他走进一步,接过她的伞,工笔描绘的牡丹盛开在彼此的墨发之上,静候着将要倾盆的大雨。 丹凤阁的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世间唯二可以身着如漆墨裳,辅以金纹修饰的帝王与未来皇后。 仿佛已经跨越时光,凝视了太久,太久。 李晁没再问为何。 似也不必问。 胸膛总是渴望将她紧紧纳入,但最终,他只是以指腹,很轻地拂过她的眼底。 沉沉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逾越万钧的分量。 “若没有萧芫,李晁,亦不再是李晁。” “芫儿,我无法想象若没有你,也无法想象,会有旁人。你……” 他想问,是她后悔了吗。 她及笄了,长大了,见识了更多,会不会……也不想要他了。 可她为他而生的祈愿,拥吻时失神的沉迷,都对此予以否定,只是,一点儿都不坚定。 她像最肆意的风,似引人追逐的金阳,珍贵得让人忍不住患得患失。 萧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话语如一往无前的利箭,偏又摇摇欲坠。 “你只管回答,会,还是不会?” 李晁皱眉。 他生性严谨,从不做这样空中楼阁般的假设,金口玉言,他必须得对出口的每一个字负责。 反手握住她,语气斩钉截铁:“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萧芫手指失力垂下,忽自嘲般笑了一声,“你也不知,是不是?” 她红着眼睛看向他:“便当是我的一个噩梦,你哄哄我,不行吗?” 雨倏然自天幕坠下,打在油纸伞上。 初夏总是这般,忽晴忽雨,像小孩儿的脾气一样起伏不定。 萧芫咬着唇,眼睛也下起了雨,她竭力克制着。 “李晁,你以前捉弄我的时候,说的难道也全是真的吗,为什么总在这样的时候,你一个不确定的字都不愿意多说?” 朝堂的事也是,承诺也是。 明明是他答应她的,就因为不曾尘埃落地,她还要从旁人的口中得知。 李晁气息一瞬乱了,胸口发闷。 他受不了她这样看着他,这般说他。 伸手,一下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芫儿,断不会的,我不可能娶旁人,你别这样说。” 最后近乎乞求。 雨声密密实实,这样的时候,他还不忘为她撑伞。 萧芫由他抱着,紧得有些痛。 得知了答案,本该开心放松的,她却觉得有些空空荡荡。 近乎残忍地继续道:“为了权势呢?若你不娶,朝局便稳定不了。” 李晁身子僵住,像被一寸寸冻结。 他松开,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有些陌生的人。 心似刀割:“萧芫,你究竟什么意思,做这样的假设,是根本不想嫁吗?你分明知道,如今朝局如何,更何况,就算动荡,那也有母后!” “若没有姑母呢?”萧芫后退一步,气息颤抖,声音带出了哭腔。 伞边缘滴下的水珠很快湿了裙裾,冰凉地向下坠,再向下,无休无止。 第54章 残忍 雨越来越大, 织出一片铺天盖地的网,水汽蒸腾、缭绕,晕湿了视线, 湿漉漉地贴在心扉,洇开的清寒侵肌透骨。 好似模糊了时空,她抓住了本不该抓的救命稻草,注定只能扑空。 李晁被她的话压得微屈了龙脊, 浑身紧绷才足以对抗,却疼得指稍不自主地发颤。 万分艰难地喘了口气, 一切沉稳荡然无存,一字一顿:“没有你,没有母后,萧芫,你好生残忍。” “萧若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世上最清楚的只有我与母后, 你拿她作比定要我答,又把我看作什么?” 萧芫猝然闭眼, 面色泛白。 心敏感到极致, 开始生出钝钝的麻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冷漠到冰凉,像锋利的刺。 “姑母不在, 朝局自然不稳,萧正清虽不是个好父亲、好郎婿,为臣却足智多谋勇于开拓, 是不可或缺的肱骨栋梁之能臣。 这样一个文臣之首, 天下学子的楷模,要拉拢他, 难道不需许下这萧氏的下一个百年吗?” 字字句句掏空身体,拿出灵魂,直到让最隐秘的角落触到天光,被点燃,玉石俱焚。 前世的记忆在耳边嘈杂,隐约有个声音轻嘲。 看呐,你在说什么呢。 你这是在逼着一个天生帝才的圣明君主,答早就不新鲜的江山美人之问吗? 明明对于今生的他来说,一切水到渠成,根本不需做这样的假设。 他说得对,你好生残忍。 话语尖锐的两端,刺穿旁人的同时,总是先刺穿自己。 李晁有些受不住地晃了下,指骨几乎握不住伞柄,凄迷的风吹过雨,扑了他半身。 金龙暗纹褪失色彩,与幽暗的墨底沉沦。 他像是她指尖滴下的雨滴,与她相遇了一整个躯体,最后却拼尽全力也无法留下。 压抑到极致,开口时齿尖仿若战栗,“萧芫,多少年了,从小到大,无论朝事或是家事,我的哪一桩事你不知晓。” “我勤勉刻苦,宵衣旰食,跨过一个又一个难关,淌过数不尽的明刀暗枪,到头来在你心中,还要像那些懦弱的昏君一样,牺牲婚事,出卖自己,以联姻去换取所谓的朝局平稳吗!” 愤怒的声音布满痛楚,随雨扑过来。 好似恨不得把自己剖开,将所有的内里尽数捧出,硬生生塞进她的眼里、心中。 提高的声量像飓风,裹挟着卷走了什么,徒留一地残骸。 萧芫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是啊,他可是李晁,她从小相伴到大的人,本应再了解不过。 她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世事无常,他再顶天立地,也斗不过命运,若承诺能一直不变,前世为何他执意经年不见她,她又为何,沦落到了那步田地? 声音很轻,却哀如泣血,“若当真如此呢,李晁,不论前因后果,已经如此,你会娶她吗?” 李晁下颌冷冷绷紧,割出凛冽的轮廓。 字字咬牙,含着血腥气自喉咙挤出:“我已说过,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形,我也不会娶旁人。” 萧芫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泪终于落下。 唇张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好,好,不可能……是啊,是不可能。” 他永远都是这样,像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她只顾一次次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却怎么都不知悔改。 他教导她课业时如此,他管束她时如此,前世他不见,她一次次派人去御前时如此,到了今生,到了现在,还是如此。 每一回被挡回来时她都知道的,他认定的事从不会变,他较真、板正、一丝不苟,说不会存在的可能在他心里就是不存在,连设想都万不可能。 可她怎么……还是要问呢? 是在逼他,还是在逼自己啊? “芫儿!”李晁心跳一滞,上前一步要去扶她。 萧芫狠狠甩开他的手,连同油纸伞、和他特意为她折的花枝一起。 哪怕因此,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踉跄得站也站不稳。 大雨顷刻从头至脚,冷冷浇下。 伞一下被风吹远,翻了好几个跟斗,娇艳的花朵染上泥污,被雨砸得塌陷破碎。 她一定狼狈极了吧,这好像是在他面前,撞得最狠的一次了。 雨落在树叶上、秋千上,砸在青石砖上……嘈嘈切切错杂交织,像重叠起来连成一片的笑声,裹着压人的嘲讽,嘲笑她此刻自作自受的不堪。 笑得萧芫生疼。 她忽然受不了他看向她的目光,受不了自己在他面前的模样,好像她直白地摊开了所有,赤裸裸地什么都不剩,他却衣冠楚楚,肃谨工整,雍容威仪丝毫不减。 视线模糊、扭曲,他的声音也模糊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断地向后退。 直到某一刹,兀然转身,抬足向外奔去。 风雨扑面,她望不清前路,只凭本能想着回去,回来时的地方,快些,再快些。 华服被风吹在身后,广袖与衣摆一同大大鼓起,如同生了华美的双翼,带着她一往无前。 什么珠钗、簪髻,连同仪态、体面,她通通都不顾了,什么身份她也不要了。 她只是萧芫,她自己的萧芫。 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碧瓦朱甍之间,四四方方的恢弘肃穆里,她却自由地像是要飞去另一个世界。 有许多声音在身后唤她,她没有回头,大雨代替她流泪,也冲刷着、洗涤着,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颐华殿迎接着她,她飞奔着跨过宫门,上了石阶,入了侧殿的书房,将唯一的那扇门紧紧关上。 跌坐在地。 雨水不断从身上流下,凌乱的碎发顺着侧脸胡乱贴在下颌,衣摆散开,湿湿积了一滩。 她好像也随着水一同流下去,融入地砖的石缝里,徒留一个华丽的皮囊。 神思恍惚着,让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抽象,她冷得缩成一团,好像听到了外面他的声音。 眸光空洞悬在半空,手捂着胸口,疼得弯下了腰。 …… “陛下。” 丹屏拦在李晁身前,冷道,“您回去吧,说不定就是因为您在这儿,娘子才一直不肯开门。” 殿前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甚至李晁的半边身子还在雨里,他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 看向丹屏的眼神含着几分嗜血的红,明明身在下一层石阶,却居高临下地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让开。” 丹屏本能地怕,伏尸千里的帝王之怒面前,又有何人能不怕。 但她半步也没有后退。 就是因为圣上,惹得娘子淋着大雨跑回来,浑身湿成那样还一直不肯开门。她都不敢想象,娘子是有多伤心。 李晁手臂肌肉绷起,似在蓄力,脚底微动,就要忍耐不住。 若非看在萧芫的面子上,这么个小小的侍女,还以为能好生在他面前挡着? 正在叩门劝人的漆陶余光瞄到,连忙跑过来,一把将丹屏拽到身后。 恳切道:“陛下,娘子身子本就不能受寒,再这样下去,奴婢怕当真会出事。您便回去吧……奴婢给娘子说您回去了,您躲一躲,好歹让娘子开门,可好?” 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雨声遮住。 李晁僵了几息,思绪方艰难地转动。 他想到了重明寺里,她在他怀中痛到崩溃的模样,心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千疮百孔地又拧出血来。 不再作声,沉默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是书房往外看的死角,也是毫无遮挡的大雨中。 冷硬的面庞如刀削斧凿,雨再大,他也没什么反应,双目似枯井。 直到书房有了动静,他才像注入灵魂一般,目光移过去。 但那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到那头,只是凝神听着,可惜,不曾听到她开口。 等漆陶趁着萧芫沐浴出来查看时,殿外已空无一人,徒留无止境的雨声。 . 这一场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又下了整整两日,才终是放了晴。 黔方之案终于尘埃落定,奏请圣上复核后政事堂送来了最终版的卷宗,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呈到圣上御案,哪知在御书房门口被言曹拦住,就是不放行。 官员着急道:“中贵人,三省长官都在署衙等着下官复命,临门到脚了,便行个方便往内通禀一声吧。” 言曹当真无可奈何,“不是奴婢不放行,是圣上专门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官员还要求,被言曹拉到一边,低声劝诫:“主书您且小声些,您也知晓,这两日圣上……” 递了个意会的眼神,苦笑道,“且恕奴婢多句嘴,黔方的案子圣上本就要保万无一失,与其昨日似的引得龙颜大怒,不如多查验几番,省的来回折腾。” 这堂后主书是个机灵的,闻弦歌知雅意,不动声色请教,“那政事堂那边……” 言曹躬身,“圣上有多关注这个案子,诸位宰辅比奴婢清楚,此刻已快到暮鼓时分,还不曾召见,可见圣上心意。” 主书了然。 什么心意,自然与昨日圣上火眼金睛发现的谬误有关,这是让他们多花些时间,好生整改。 这般要求放在以往,政事堂的长官们可能会不满,但经过黔方一案,朝堂局势大不相同,时至今日,哪怕是在早朝上,圣上的提议也少有人会直接提出异议。 甚至可以说,圣上处理黔方事务时敏锐的洞察力和强硬的手腕,在上震慑了满朝文武百官,在下让百姓心服口服,已然是民心所向。 经此一役,莫说是从前那些爱和圣上唱反调、现已不知身在何处的臣工,就连皇太后殿下在朝中的影响力也是大大削减。 照此发展,到时圣上及冠亲政大典,也当真就只是走个形式,为早已有的亲政之实挂上亲政之名了。 主书堆笑,忙回了一礼,“多谢中贵人提点,那下官这便告辞了。” 言曹也笑:“主书慢走。” 不知不觉腰杆儿都直了些。 圣上收拢权势后,他身为内侍监最直接的感受便是这些臣工的态度。 这要放在以往,他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更别说受这些惯来看不起阉人的臣子的礼了。 主书走出去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忐忑地折了回来,请教:“中贵人,您是圣上贴身的人,可知圣上何时……龙体安泰些,免得下官再无知叨扰。” 第55章 江洄 言曹神情一下有些不自然, 那日的大雨堪称刻骨铭心,但要说何时好,他这个做奴婢的如何能知晓, 还不是得看萧娘子的意思。 况且,外朝的大臣们只偶尔奏对一回,他可是时时都得伺候着,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圣上何时能,龙体安泰。 面上悄无声息裂开了一道裂痕, 险些维持不住体面。 还得故作高深,指了指天,“天威难测,奴婢就算有心想提醒,也是有心无力呐。” 主书识趣地不再多言。 人走后,言曹沧桑地挪开步子。 可他一动, 门口侍候的中人都似惊弓之鸟一样紧张地看过来,他徒弟理所当然当那个打头的。 蹉几步过来, “师父?” 不怪他们这般反应, 实是圣上虽面上看着与往常一样,可实际就跟吞了炸药似的,较真板正的性子发挥到了极致, 一点儿不符合规矩的事都能揪出来按宫规律法处罚。 并不是说这些平日就不罚,而是圣上不会亲自下令,自有各自上司及内寺伯纠察。 他们怕的哪是罚呢, 是怕自个儿的蠢事在圣上那头记了名啊。圣上过目不忘, 这一记,一辈子怕是都洗脱不掉, 怎能叫人不胆战心惊? 言曹大监在,起码有个人在前头顶着,风暴不会直接往他们脖子上头落。 可实际上,言曹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呢。听见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去更衣,很快便回。” 那个主书的话太扎心了,他去冷静冷静。 御书房里头是大理寺卿江洄,且有一阵儿呢,尚不需人侍候。 想到此,言曹又是一阵心酸。 那日圣上回来便不对了,偏他多嘴,道这男女之情自是得问问有经验的人,顺口提了句钟舍人,可是挨了好一顿削。 被削完了才想起,有一回萧娘子来御书房,钟舍人主动寒暄被圣上看了个正着,那神色真叫一个风雨欲来。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这也难免啊,天子近臣里能帮着参谋帝王私事的,除去已经白了胡子的,剩下就两个人,一个钟平邑钟舍人,一个江洄江寺卿。 江寺卿可是个年过而立的老光棍,他也没别的选择啊。 现在倒好,他连写信问边关岳家那两位已成了亲的少将军这样的主意都出了,圣上还是召见了江寺卿。 这不是瞎子给瞎子指路吗,要是弄巧成拙惹得萧娘子更生气,他真可以洗洗脖子等着往铡刀里伸了。 唉,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提这桩事! …… 御书房内,江洄听得圣上三言两语说完,许久不曾作声。 又一声提醒才收回了神思,恭谨答道:“臣多年来无心男女婚姻之事,亦不曾留意旁人,陛下此问,或可询问钟舍人。” 李晁:…… 若是想问钟平邑,他还会召他吗? 但他将他放在这个位子上,就是看中他敏言慎行这一点,此答也在意料之中。 沉声:“无妨,你只管答便是。” 许多事,太过懂反而容易蒙蔽双眼,不懂之人,倒有种不在此山中的明察洞悉。 江洄紧绷着脊背,斟酌措辞。 看不见的,是他低垂的眼眸里渐渐浮现的幽沉,似尸山血海,庞然骇人。 手往袖中缩了下,掩住隐隐暴起的青筋。 但面上看不出分毫。 “恕臣僭越,臣听您与萧娘子所言,便好比您向臣问大理寺一桩可能的隐患,解决方法如何,臣却答,这种隐患不可能存在。” “您若已经笃定隐患存在的可能,那么臣,便是答非所问,自不可能让您满意。” 李晁:“那依你看,之后应当如何?” 江洄抬头望了李晁一眼,很快垂下,“这……陛下恕罪,臣实在不知。” …… 暮色四合,一驾青灰色的轩车自宫门而出,驶在官道上。 偶有采买归府的奴仆路过,皆会定睛两眼,再埋头赶路。 这辆马车,形制与这朴素的装扮甚是不符,分明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制式,马车的围布却是平头百姓中最常见的。 当今官员的俸禄并不低,用得起马,难道还买不起好些的布吗? 路边有人拽另一人,“别看了,那可是大理寺江寺卿。” 那人忙低头,步伐都快了不少。 大理寺铁面寺卿的名头谁人不知,说出来何止小儿止啼,八尺壮汉面色都得白上几分。 曾有人道,自从有了江寺卿,京兆伊都空闲不少,案子比前些年少了将近六成,且还在逐年递减。 要知道,大理寺哪管平常百姓家偷鸡摸狗的事,可见其传闻威慑之大、之广。 路过萧府时,马车里突然传出一个浅淡的声音,“停一下。” 车夫已经习惯自家主人的命令,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江洄掀开身侧的帘子,目光自窗冷冷投出去,一寸寸巡梭。 也不过几息,直身放下,“走吧。” . 细雨如雾,灯火迷离。 清濛柔和的水汽蒸腾着,氤氲了重楼阙宇的庄重肃穆,缭缭仿若仙宫。 宫人提着雾染的宫灯入了慈宁宫,拍拍身上的雨珠,引着御前的中侍入内。 殿内极静,宣谙接过卷宗奏章,便让人请回了,自己亲自转过屏风,将手中的一份份在书案上摆好。 起身时向太后和萧芫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太后靠在坐榻上,一手拿着书册,偶尔漫不经心翻上一页。 淋了一场大雨,萧芫身子虽无大碍,却还是将养了几日方才好些,此刻静悄悄倚在太后跟前,面色稍白,往日的活泼劲儿也全不见了。 许久,太后轻叹口气,揽过她,“你这般安静,倒让予不习惯了。” 萧芫扬起一抹笑容,可就连笑,也显得心事重重。 在姑母的怀中蹭了蹭,糯声道:“平日里姑母嫌弃我吵,现在又嫌我静,我可真的太难了。” 太后抚着她的发,失笑,“予啊,是见不得予的芫儿不开怀。” 萧芫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润,伸手轻轻抱住姑母的腰,像小时候一样,满心依赖的姿势。 “皇帝惹你难过,予要去说他,你还不愿。瞧瞧,因着你不想见他,在这儿躲过他一回,他都几日未来了,连这些卷宗,都是使底下人来送。” 萧芫抿着唇不说话,姣姣眉目间缠绕着化不开的心绪,比外头的雨雾还浓。 “倒有一桩。”太后慈和垂眸,唇边勾着几许兴味。 萧芫仰头,瞳眸剔透,带着不设防的乖顺。 太后笑意愈浓,“他啊,不入慈宁宫,倒是每日夜里拨冗,定要在暗处望着你回去,还不让予告诉你。” 一下下拍着萧芫的臂膀,叹道:“你们两个呐,人是长大了,吵完架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招。” “姑母。”萧芫撅唇,钻进姑母怀里,不出来了。 太后抱着她,眉眼堆笑,睇了眼书案上的卷宗,哄道:“来,自个儿来瞧瞧,黔方的案子,可是有你的不少功劳。” 萧芫声音闷闷的,娇滴滴自怀中传出来,“哪有啊,都是姑母和圣上的功劳。” 太后翻到其中一卷,“不说旁的,单这淑太妃与二公主,若没有你,怕是早就收拾包袱离宫了。” “她们是去是留予和皇帝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借此探得陈御史的首尾,揪出了背后不少人。” 黔方之案越到后头,牵连得越广,不单单是黔方赈灾有关,更是上至京城朝堂,下至多地官员,总计几十近百的贪污巨瘤。 且其中大半涉及数额之巨,抄家处斩尚不足惜,更有个别,三司几回审判乃至后续复核皆是夷三族。 这样的酷刑,已经近百年未曾动用。 说到淑太妃她们,萧芫来了兴致,因这又是一桩经她的努力与前世不同之事。 松开姑母,倾身拿起卷宗,“那陈御史呢?” 太后掸掸袖口,轻描淡写,“抄家流放。这是个蠢的,八字没一撇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也没那个脑子犯更多罪了。” 萧芫弯眸,“也幸好他蠢。” 不然,如何能成了突破口,由点及面,直到掀起轩然大波,连根除去蚕食朝堂多年的蛀虫。 太后点点她,“你呀,这张嘴,可莫要被旁人听了去。” 萧芫哼了一声,笑言:“我才不会说给旁人,这不是只有姑母嘛。” 临到睡前,宣谙端来了一碗补汤,萧芫照例先尝了一口,这才递给太后。 惹得太后笑嗔:“予的芫儿啊,现在当真是个管家婆,全权掌了内宫还不够,连予的汤都得让你先饮。” 萧芫微抬下颌,得意洋洋,“那可不是,我就是要把姑母管得牢牢的,最好眉头都不皱一下,皱纹也不能多长一根。” 太后哈哈大笑,“那岂非等你老了,予还是这般模样,可成了老妖怪喽。” “不许姑母这般说,什么妖怪啊……哎呀,姑母,您莫笑了,快些饮了吧,都要洒出来了……” 月上中天,萧芫方自慈宁宫出来。 这回她吩咐让丹屏留意了暗处,果然,李晁当真在。 今日这般晚了,他白日忙成那样还…… 萧芫抿唇,脚步未停,和平常一样只当不知,一会儿,便入了颐华殿。 却不像往常一样进寝殿沐浴歇息,而是就在殿前廊庑静静候着,直到丹屏来报,说圣上回去了,才转身步入一室阑珊的灯火。 第56章 上钩 浅淡灰沉的天色笼罩着一片浓绿, 时有雨丝斜斜撒入沁芳亭内,晕潮了书案上的信封。 萧芫一身飘逸的嫣红轻罗,随风款款拂动, 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红唇娇艳欲滴。 纤纤素手中,正是自赶往京城的王太傅处送来的信。 她派去的御医已经到了王夫人那儿,称初诊王夫人身子尚可, 只是有些忧思过甚、郁结于心,他多加调理, 假以时日定能好转。 本是好消息,萧芫看了却轻蹙眉心。 依着前世,再有不到半年王夫人便会逝世,现在却不见有什么症候,是未到时间,还是病症紧急, 或者,干脆就是被人下毒暗害呢? 以镇纸抚平纸张, 萧芫回信, 让他多加留意,防着什么突发的急症,还有王夫人身边所食所用皆要检查, 以免中了小人暗招。 行文间打着姑母的旗号多加修饰,力求合情合理。 信封中的第二页,则是她遣去暗卫的所见所闻及对王家的调查。 琅琊王氏是自古的世家大族, 家风严谨, 每一代皆有才俊,多数位居高官。所以她祖父殡天以后, 姑母与先帝才选了王太傅接任帝师。 王太傅为人清廉,克己奉礼,向来有爱妻的美名。王夫人无所出,他便将庶子庶女记在王夫人名下,而唯一一个妾室,至今身份仍是奴婢。 萧芫以前虽与王涟懿交好,却也从不曾留意其生母如何。 这回让人调查,才知道,王太傅庶子的生母尚在,王涟懿的生母如何,却是无人知晓。 因十几年来不曾有人见过,说是早逝的也有,说是外室的也有,还有人说,她是烟花女子所生,当年王太傅只将她抱回了府,便与那女子断绝了关系。 真真假假,倒成了一桩疑云。 除此事之外,王家也再无什么其它可疑之事了。 萧芫凝神回忆过往,想从王涟懿身上寻些线索,可记忆却实在模糊。 前世加上今生,她都不知有几载不曾与王涟懿接触,模样都模糊成了一团,更别说旁的了。 只好回信让暗卫留意。 高门大院里头,主母逝世,能得到好处的无非后院那么几人,争风吃醋蓄谋害人的事常有,若前世王夫人并非病逝,那这就是最有可能的了。 雨声淅淅沥沥,眼见下大了些,漆陶为她披上一件外衫,劝她早些回颐华殿。 萧芫侬丽的眉目睨过去,“他可走了?” 丹屏脆声:“回娘子,圣上一刻钟前便走了。” 这中气十足喜气洋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 萧芫笑了,利落起身,“行,那咱们回去。” 漆陶望着自家娘子,和丹屏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吩咐侍女收拾好东西跟上。 回了颐华殿,正巧淑太妃和二公主来访。 萧芫让将人请进来。 快到荷花盛开的时节,花厅窗根边上一隅浅池里新移栽了许多,荷叶浮在水面上,最早的一朵已经探出了花苞。 李沛柔被吸引住,停下脚步倾身看了看,入内时对萧芫道:“我瞧你那荷花也不比那个清湘的差嘛,若你开个大些的池子多种些,也在宫中办个什么赏荷宴,哪有她那清荷宴什么事嘛。” 话音未落,就被淑太妃拽了一把,“莫要胡言。” 抱歉地对萧芫笑笑。 萧芫没接她的话茬,只顾招呼着淑太妃,李沛柔不乐意地鼓鼓腮,默默坐在母妃下首。 眼神滑过花厅里奢华的摆件,再滑到母妃身上,转了转,停在了萧芫的面容上,又不自主随着她的神态动作移动。 萧芫身上怎么哪哪儿都好看呢,墨发又浓又亮,也不知平日里使的是什么头油,还有衣裳,这红也忒好看了些,她也有一件类似的,怎么就是比不上她身上的这一件呢? 淑太妃此行,左不过是感谢萧芫在黔方之案上伸出的援手,拿出了好几件压箱底的珍贵物什,萧芫并未拒绝,而是让人备了同样价值甚至更稀有的回礼。 注意到李沛柔的眼神,临时叫住漆陶,“我记得我身上这嫣红色的轻罗料子还剩些,拿两匹添进去。” 淑太妃反应过来看向李沛柔,李沛柔唰地红了脸,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一下话都结巴了,“不,不用,我,我就,就随便看看。” 萧芫好笑地瞥她一眼,眉目间的灵动又让李沛柔有些呆了。 今日心情不错,她对李沛柔这蠢样子甚是宽容,曼声道:“就当是我想送你的,两匹料子罢了,不值什么,还得多谢你那玲珑塔呢。” 李沛柔被她这态度整得连脖子都红了。 原来被萧芫和颜悦色地对待,是这种感觉啊。那以前那些争来斗去互不退让的日子,真是想想就亏。 一下竟有些扭捏,文绉绉地回了句:“那便多谢萧娘子了。” 下一句便原形毕露,“那我能不能去瞅瞅我送给你的玲珑塔啊,有些日子没见,我梦里都想它呢。” 萧芫想到上回给李沛柔说的事,欣然应允。 要让马儿跑,总得给马儿喂颗草,不是吗? 李沛柔顿时兴奋,叽叽喳喳让淑太妃在这儿等她,嚷着让萧芫快带她去。 萧芫命漆陶亲自招待,礼貌致了歉意,便带李沛柔往主殿去了。 一入殿门,亲眼看到满室目不暇接的璀璨珍宝,李沛柔方意识到,于她而言已是世间难求、万分珍贵的玲珑塔,对于萧芫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 尤其随萧芫一路向里,停下脚步时,看到放置玲珑塔的案几上摆了五六座样子差不多的琉璃塔,心底的酸涩都要压不住了。 她已经有这么多个了,怎么还总想着要自己的这一个呢。现在好了,唯一的一个也归她了,她一个都不剩了。 不由扁着嘴瞥了眼萧芫,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全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除了真正喜爱之物,其余的奇珍异宝萧芫向来大方,抬手将玲珑塔拿下,勾唇:“除了玲珑塔,其它的随便你挑,便是都拿走也无妨。” 李沛柔先是被她拿玲珑塔时随意的动作刺痛,后听清了她说的,嗔大了眼眸,当即露出笑来,“真的?” 萧芫微抬下颌,嗯了一声。 李沛柔毫不客气,欢喜地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两个,“我真拿走了?” 萧芫又点了下头。 李沛柔得了两个,连要看玲珑塔的事都抛到脑后了,抱在怀里就往外窜。 窜到一半忽然刹住步子,悄咪咪退了回来,清清喉咙,矜持道:“看在你今日对我不错的份儿上,好心提醒你一句,清荷宴上有场好戏,别忘了看。” 说完,还挤眉弄眼地暗示一番,才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萧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浅浅勾起唇角,深藏功与名。 . 月色如霜,勾勒无边的夜幕。 正是一日里最静谧的时候。 自刑部罚入掖庭的罪奴比之前所料还多得多,萧芫一整日投身宫务,到了此刻才能稍歇。 身后,颐华殿一盏又一盏的繁复宫灯渐次熄灭,像一颗颗星子排着队闭上了眼睛。 萧芫立在庭院中央,手中一盏镂雕彩绘七子宫灯,浅浅晕开明月映下的婆娑树影。 仰头望月,思绪翻飞。 回眸,廊庑下的鸳鸯百转灯分外明亮,盈照心湖。 微风吹过时,轻轻转动,变化的鸳鸯纹样映在眼眸中,如一出生动的百戏,演绎着眷侣交颈缠绵。 让人挂上去时,萧芫只是觉得它好看,可现在望去,却无端惹了不尽的愁思。 耿耿于怀想要的答案,真的,就那般重要吗? 眼前渐渐模糊,视野里亮莹莹的灯火化作一片破碎的星海,似站在时光的尽头看来时的懵懂。 她抿唇笑了,眼眸却在哭。 在他眼中,自己该是无理取闹吧。 硬拉着不存在的事折磨彼此,真像是日子过够了,推也要推出些波澜来。 殿前的漆陶缓缓走过来,为她拢上披风,接过灯笼,柔声劝慰,“娘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殿内光晕惶惶,她踏过一重又一重纱幔,外裳褪去,赤足上了脚踏。 “……娘子?” “娘子,您怎的不上榻,赤足立在地上,多凉啊。” 萧芫垂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后退了一步,玉白的双足有些泛红,她却毫无所觉。 轻应了一声,上了宽宽的拔步床。 躺下,被衾被仔细掖好,最后一重床幔也放下了,圈出一方孤独的天地。 侧首,目光凝过去,看到一点光亮随着漆陶越行越远,漾出如水的波纹,直到彻底不见。 又等了一会儿,萧芫坐起身,靠在引枕上,缓缓将自己蜷缩起来。 偏头望向很艰难才透进的月光。 某一刻,抱着玲珑肩骨的指节骤然紧缩,捏皱了轻薄的寝衣。 她问他时说,便当是她的一场噩梦。 可实际上,现在的日子才更像是一场美梦,一场随时会坍塌坠落的美梦。 她总是怕一睁眼,又是源源不断的痛楚与荒芜逼仄的院落。 而她还活着,活着听锣鼓喧天。她几番逼问丹屏,丹屏才哭着道,今日是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普天同庆…… 心口像是一刹碎了,丹屏哭着抱住她,她却怎么也动不了。 李晁,怎么不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 第57章 密报 翌日, 颐华殿。 书房不远的罩间门口,漆陶一把拉住正要往书房送点心的侍女,“先不必进去伺候。” 侍女为难地看了眼手中托盘, “阿姊,那这些点心……” 漆陶伸手,“先给我吧。” 侍女松了口气,行礼躬身退下。 将手中的点心搁在案上, 回身,正巧见丹屏蹑手蹑脚地进来, 忙问:“如何?” 丹屏皱着脸,摇摇头,“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 “圣上考教的声音也无?”漆陶奇怪。 丹屏:“这倒是隐约有些,就是声音很小,尤其咱们娘子,偶尔才能听见几个字, 静得很。” 漆陶忧愁地叹口气:“也不知道里头什么情形。” 丹屏叹了口一模一样的气:“是啊,娘子好不容易才让圣上进来, 希望圣上争气些, 别又惹娘子生气。” 漆陶颇有些无言地看了她一眼,想说那毕竟是圣上,她这担心, 是否担心得反了。 不过此时也不是争这些的时候,便沉沉地又叹息一声。 书房内确实很静,静得除了偶尔的问与答, 连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萧芫于案前正坐, 李晁在侧面斜坐,彼此间仿佛隔着一条鸿沟, 又似缠着千丝万缕,将每一个微小的神情语态都暗暗牵连。 表面始终如一地平静淡然,可是暗里,有什么在越来越汹涌。 就这般一直持续着,很久很久。 久到十几本兵书越累越高,久到最后一本也在李晁手中合上,也始终不曾爆发。 李晁袖中的手捏成了拳,眼中只能看见她低垂的发端,与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侧颜。 端庄贤淑的壳子包裹住了她,一点儿真实的情绪都吝啬于展露。 如同将他彻底推到了她的世界之外。 萧芫搁笔,抬眸,看到了眼前高高的一摞书。 不由渐生恍惚。 当日他所言的交易,拖了段时日,到今时今日,便算彻底结束了。 黔方之案还算圆满,这些兵书呢,她也认认真真全都读完了。 重生以来的短短三月,像是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连他与她之间,都成了这样全然不同的模样。 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微微地发涩、发疼,有些喘不过气。 撑案起身,身子倏然一软,还未及跌下,便落在了一个坚实阔然的怀抱。 仰头,看到他的眸光晦暗如潮,如山向她压过来。 夏日衣衫轻薄,与他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能很明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肌肉紧绷如石块,死死压抑着什么。 她挣了挣,他握着她的力道一瞬失控,又很快松开。 疼痛如错觉,可萧芫知道,这样的力道,她的腰间定然又要红了。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退开,轻柔又客气地道:“陛下方才讲解兵书时所举的例子,可是近日边关岳家与北戎的战役?” 李晁呼吸一滞,心像是被她这样的语气刺穿了一个洞,几番忍耐,还是开口:“你想说的,只是这个?” 涩然涌上心头,萧芫眼眶一瞬有些泛红,垂下头,良久,嗯了一声。 李晁咬牙稳住呼吸,忽然动作,不容置疑地拉过她的手,声线有些冷,“想知道,便随我来。” 房门打开,萧芫只来得及给面露愕然的漆陶丹屏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被李晁牵着下了石阶。 李晁回眸看了她一眼,脚下步子克制地放小了些。 就这样,一路被他拉到了御书房。 今日言曹不曾跟去,此刻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竟有些喜极而泣。 天知道,萧娘子与圣上冷战时,他都过的什么日子。 下一刻,就被御书房有些大的关门声惊了个激灵。 萧芫回头看了眼门,没什么反应,自顾自拉了个锦杌在御案前坐下。 李晁已经打开了暗格,从其中一格中取出岳家密报,一份份摆到了萧芫面前。 萧芫却没动,微微蹙眉,“陛下这是何意?” 军情密报向来以多种加密方式共同所写,且每一封密报都独一无二,就算能恰巧破解出其中一封,其它的也还是一无所知。 这般严密,他将原件摆在她面前,她如何能看得懂? 李晁沉沉望着她,萧芫丝毫不惧,淡淡回敬了回去。 却不想,他绕过御案,到了她身边。浓密的龙涎香包裹过来,广袖挨着她的鬓发。 他本就比她高上许多,此刻她坐着,他立着,伸出手打开密报时,她像是被他拥了半边身子。 刚想挪开,便听他沉声:“我教你。” 萧芫惊得睁大眼眸,不敢置信看过去。 教她? 关乎朝廷军机政要能用得上密报的,从来没有小事,就算是用这套密法写信之人,也多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朝也只有他与姑母两个人完整掌握。 现在,他却要教她? 见他指节点在特制的纸张上就要开口,萧芫慌忙摁住,“你大致告诉我便可,不用这么麻烦。” 李晁态度坚决,岿然不动,眸中的沉重让萧芫不自主屏息。 “你是朕的未来皇后,若有一日这样的密报送到了你手上,你却看不懂,岂非延误军机?” “萧芫,那些兵书,并非只是让你看看而已。” 他这样严肃,萧芫默默收回了手。 也沉默地听他逐字逐句讲解。 加密的方式并不难学,在萧芫眼中,起码比兵书好掌握多了。 归根到底就是死记硬背,再加上些算术之法,说起来,后者倒是与账务有些像,只是运用方式与思路皆不同。 这一折腾,又到了黄昏时分,萧芫才亲自,一封封将密报读完。 眉心不禁深深蹙起。 她想到了上回南浔独山玉之事,再看自从黔方之灾后边关越发频繁的战役,总觉得其中有某种关联。 李晁点点其中一封,“北戎异动并不明显,最大的一处异常就是边关互市,仔细探查之下,不止南浔独山玉,不少互市货物皆有蹊跷。 只是这其中所涉商贩众多,耗了许多人力物力也不曾寻到有用的线索。” “朕已命人前往北戎王庭联系以前埋下的暗探,看能否从此处取得突破。” 萧芫抿唇,点头。 她也留意到了。但更在意的却是…… “李晁,与往年相比,今年北戎南下扰动边境,算频繁吗?” 从前不关注边关战事,只知道隆冬前后的深秋与开春北戎缺衣少食,皆会想尽办法从边境掠夺,所以战役最为频繁。 入夏之后,草原正是最繁茂的时候,牛羊成群,加上边关互市,日子过得去,也就不会饿狼似的四处亮爪。 可是前几日送来的密报中,记载的短短七日,就有六日出了兵,且人数皆不少。 李晁颔首,心底暗赞她的洞察力。 “这也是我与岳将军故意为之。” “岳将军去西北之前,边关只守不攻,多年来将北戎兵马养得膘肥体壮,反受其害。” “这几年,虽铸就铜墙铁壁使其难越雷池一步,但还是不够。朕想要的,是北戎有朝一日闻风丧胆,再不敢出一兵一卒。” 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八字,在李晁这儿,从不是一句抽象的形容,而是切切实实的言出必行。 北戎历朝历代皆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怀柔有之,和亲联姻有之,要发兵灭其威风的亦有,但北戎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天生骁勇,极少能讨得了好。 所以岳伯伯百战不殆守得边关安宁,解了百年困忧,才成了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 萧芫换位思考,“北戎以往肆无忌惮,总能烧杀抢掠不劳而获,现在这一套行不通,眼看战力衰减,他们自然急了。” “频繁扰边也是,边关互市也是,所谋本质相同。尤其互市,他们一定会借此行走私之举,囤积民生所用及军备战资。” 李晁嗯了一声,心头火热。 世上能与他这般谈论国事的,也只有她了。 母后于他而言,比起母亲,更似师父,一举一动都怕引得母后失望,总是斟酌再三才会开口。 朝臣更不同了,君臣之间,向来无异于博弈,端看谁技高一筹。他想的,也只会是如何恰到好处地利用,平衡朝堂的同时也谋得国计。 只有她,是他未来之妻,夫妻一体,他只盼着她懂得更多,万事彼此支撑,共度风雨。 “朕已派人严查走私,尤其平昌周边,既然想以此谋利,定然远远不止南浔独山玉。商贩不好查,那就从源头查起。” 平昌侯是长公主夫君,提到此,萧芫便想起了清湘。南浔独山玉就是从清湘这儿露出不对的。 灵光一现,倏然转头,“听说,黔方赈灾钱款至今都未完全追回?” 李晁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但还是据实以告,“正相反,收回的钱款比之前赈灾放出去的,多了三四倍不止。” 未完全追回是他命人放出去的假消息。 这一言,比未完全追回还要让萧芫震惊,“多出这么多?这得是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借此将钱套出来啊?” 赈灾可非小数目,除了钱,还有粮呢。好好的为民之事,竟成了那些硕鼠的避风港了。 李晁深眸沉凝,“朕只怕,暗处不曾追回的,还有更多。” 此言并非空穴来风,狡兔三窟,破开一道口子,只能抓出已经现行的,更多尚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黔方之案诸多疑点虽看上去都有了答案,但又何尝不是背后某些人的断臂之举,一张弥天大网渐渐显形,案子了结,对于明暗之间的博弈来说,可能只是个开始。 “李晁,”萧芫眉稍秾隽,流转间顾盼生辉,“无论赈灾还是走私,到最后都体现在账务上。 外埠一时鞭长莫及,但宗室许多用度都是自公中出,我想借此彻底清算内宫,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尤其长公主府,和清湘这个郡主。 长公主与平昌侯就算插手,清湘也不一定会知情,越是这样的人,越好抓住破绽。 李晁并无二话,只是嘱咐一句:“若有需要,随时与我说。” 萧芫抿唇,余光里,他撑案的手脉络分明,点头与他回应,既然事已说完,那她也该回去了。 忽然,身后的锦杌刺啦一声,倒在了萧芫脚边。 她愣愣抬头,看到他似痛似伤的眼眸,心后知后觉猛然跳动。 她只是瞥到他的手向她靠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起身避开了。 只是又快又急,竟将锦杌带倒在了地上。 第58章 乞求 “我……” 一时有些无措, 她想说,她并非故意,可若说出口, 好像就更不对了。 李晁唇绷得泛白,原来,比她客客气气唤他陛下更痛的,是她几乎本能的避之不及。 喉结深深滚动, 压抑着呼吸。 “萧芫,现在, 我与你之间,就只剩下这样的事了,是吗?” 一股毁灭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出,什么密报,什么政事,所有他与她之间可能存在的隔阂, 都应一炬以焚之。 可转而又自嘲。 自嘲这几月来,哪一回她主动来寻他, 不是因为正事呢? 其实……也有的, 只是,久远到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那时是何感受呢。 他一面欢喜看到她活泼的模样,一面又烦躁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推拒他的苦心。 有时甚至匪夷所思, 他李晁的皇后,怎么能是这般为了玩乐掏空心思逃避读书之人? 萧芫听见,诧异地看向他,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 就只剩下这些事?” 这些事,难道不才是最重要的事吗? 触及他的目光, 她反应了过来。 心抽痛一般,受不了地又后退一步,撑着书案稳住身子,湿润着眼眶笑出了声。 她问他:“李晁,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你要一个德行兼备的皇后,万事都能知晓、明白、与你并肩,恨不得是和历朝那些贤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泪破碎着,她艰难地一字一顿,扬起的唇角比哭还让人难受,“我现在,可算是有些接近了?” “可你却又不满了。 ……李晁,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 面色一瞬惨白。 只因他切切实实这样想过,甚至就在刚刚,教她看密报时,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说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我……芫儿,不是的。” 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圣上,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徒劳地想抓住什么。 “你不要碰我!”萧芫眼泪连成了线,布满了因激动而潮红的面庞。 脊背支撑不住一样弯下,话语像是肺腑里呕出来,连着破碎的五脏六腑一起。 “那么多年,我说我不快乐、不开心、不想要时,你只会拿大仁大义压我。 皇后的名头像是枷锁一样套在我身上,你一提,我万般的理由都成了毫无道理,只能任你摆布。” “你太能言善辩了,李晁,你总是有那么那么多的道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能引经据典地来规诫。 我想通了,也明白了、认命了……” 通红的眼眸几近愤恨。 “梦到我在荒芜的院落里,听着你与另外一人行大婚之礼时,我不知有多怕……可那日,我只是想向你要一个承诺,你却连正面的回答也不愿。” “现在,你又在要求我什么呢?” 李晁心如刀绞,浓浓的不祥笼在心头,好像再不做些什么,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上前,失控地紧紧将她纳入怀中,她因哭泣而不自控颤栗的脊背像是扎在他心头的针,某一刻,忽然感同身受。 没意识到的时候,泪已经从他眼眶中滑落。 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含着颤抖,“芫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这样说。” 萧芫用力挣扎起来。 李晁不敢强留,可还是晚了,萧芫慌不择路,冲着他的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倒下的锦杌被骨碌踢到了墙角,萧芫退开了好远,闭眼平复几息,再睁眼时,始终垂着眸,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愿沾。 浓烈的爆发之后是钝钝的麻木,她麻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良久,平静开口,如一潭死水。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姑母说得对,我及笄了,也该懂事了,不会再任性了。” 李晁看着她,眼眸像在沸水中滚过一样,连眼眶都红得骇人。 可他的面上又无一丝血色,痛楚太多,集成了空洞。 袖中的指尖紧绷,一直在抖。 张开唇,可又好像哑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萧芫偏头,看着外头亮起的昏黄宫灯,眸中近乎荒芜,仿佛再多的光亮也映不入她的眸底。 她扶着身侧的圈椅,停留了会儿,如在汲取能支撑自己走回宫的气力。 推开门时,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从未听到过他这种语气,这种……近乎卑微乞求的语气。 “芫儿,我会听的,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不愿意,我都听,好不好?” 萧芫背对着他,咬紧了唇,咬到泛白。 闭了下眼,“为什么呢?李晁,你想要的,难道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只不过,这个壳子底下的人,恰巧是我罢了。” ……不然,算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和她的争吵,算什么呢? 他所有的不喜、不认同,都是萧芫这个人的本性。 每当她改变自己,向他心目中皇后的模样靠近一分时,他便认可一分。 抗争过,顶撞过,但好歹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时至今日,若她想,她已经可以分毫不差地变成他口中要求的模样了。 也算完满,不是吗? 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萧芫推开门,裹着满身寒霜,投入了初夏微凉的夜色中。 月光泠泠,苍穹一片深黯。 言曹看到,没隔多久,圣上便追了出来,步伐竟有些不明显的踉跄。 心一下沉入了谷底,他慌忙跟了上去。 他以为圣上会追上萧娘子。 可是没有。 圣上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萧娘子停下时,圣上也会停下。 再担忧焦急,也不曾向前。 竟像是……不敢。 直到,萧娘子入了颐华殿的宫门。 . 之后几日,萧芫忙着侍奉姑母,忙着清点内宫及宗室账务,不曾去寻过李晁,李晁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总是来颐华殿。 只是听漆陶提了一句,她从御书房回来那日,守门的内侍看到,圣上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才离开。 萧芫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和没听到时一样。 至亲至疏夫妻,及笄、成婚,本就该相敬如宾的。 她到此时此刻,才算是真的想通了。 对旁人的期许少些,过好自己的日子,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便已经很好了。 什么青梅竹马、未来的少年夫妻,混杂太多,只能平添负累。 该早些想通的。 萧芫想。 若能早些想通,前世即便同样的结局,她也不会那般痛苦。 早些想通,今生……就不会开始,不会这般,被伤得痛了,才知道割舍。 “娘子。” 萧芫目光移过去,看到漆陶捧着一个精致的插花进来。 “还是御前送来的,说是……是圣上亲自去折的,梅瓶,也是圣上亲自选的。” 漆陶的声音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只淡淡一眼,萧芫视线便挪了回来。 不咸不淡道了句,“知道了,放那儿吧。” 漆陶应声,到案边,恭敬地将昨日的换了下来。 连着好几日了,圣上不来,却日日都使人来送花。 放在以往,只有圣上亲自来颐华殿时,才会为娘子带上一枝。 如今却每日不断,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 又是几个日升日落,到后来,漆陶已不会再请示萧芫,只是每日晨曦时分,默默用今日的花换下昨日的。 就这样,萧芫书案上的花始终新鲜,也始终日日不同。 这段日子,萧芫白日去慈宁宫,夜里回来也有处理不完的宫务,每一个时辰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忙碌起来,倒是没有空暇、也没有精力想另外的事了。 也……许久不曾梦魇。 恍惚间,仿佛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一直到她想也想不到的以后。 只是偶尔太累的时候,脑海放空,会无意识地回忆起那一日,御书房的昏暗灯火下,他将她压在御案上,倾身霸道的吻。 还有姻缘词中,三生石前,两人相贴的手掌。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几分话本里所谓情窦初开,所谓花前月下是何等滋味。 唇边噙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如瀑的墨发披散,几缕绕在纤柔如玉的皓腕上,发梢触着悬于柔胰中的,古朴的佛珠。 一段时日的供经与贴身佩戴,让佛珠愈发莹润光滑,仿佛晕着淡淡的佛光,使人望之便心生宁静。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萧芫浅浅阖上眸子,面对供桌,双手合十,静静凝立。 许久,将佛珠一圈圈盘起,置于供经之上。 长明烛光轻曳,幽幽洒在隐约晦暗的经文上,规整清隽的簪花小楷一如既往,连隐隐的锋芒都全然不见。 清透柔顺的裙摆长长逶迤,转身时滑过悠然的弧度,短暂地与明黄贡布相接。 纱幔一重重落下,她趿屐越行越远。 身姿娉婷,清淡如烟。 侬丽而圣洁。 此心如磐不移,她依旧如最初面对僧人时,望他,一生平安顺遂,所得皆所愿。 真挚,虔诚。 第59章 悔悟 “大监。” 小内侍为难的语调传过来。 “今日的午膳, 圣上又原封不动让端走了。” 言曹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在廊庑前踱步打转。 自从那日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后, 圣上便好似全然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面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口中再也不提萧娘子,可每日晨起第一桩事, 便是亲自折花插瓶,使人往颐华殿送去。 风雨无阻。 一开始尚好, 可是近几日,连膳食都用得不多了。 尤其政务繁忙时,更是变本加厉,今日,竟是一口未动,原样让端了出来。 圣上这副模样, 比之前生怒时还要令人害怕。 他甚至闪过念头,想去寻萧娘子, 又被理智压下。 总归不合适, 萧娘子想必也不乐意见他。 “言曹。” 言曹立刻回身行礼,“陛下。” 李晁抬步,自门内越出。 整个人萦绕着几近躁动、甚至暗暗暴虐的气息, 偏又被他压抑得很好,仿佛是当真平静。 只有眼睑下方,有一抹淡淡的, 不明显的红。 “江洄可到了?” 言曹恭敬地答:“圣上的旨意刚出宫门不久, 江寺卿应已在路上了。” 李晁低沉应了声,令:“你在此候着, 若他来,引他去御花园。” 步伐未停,每一步都很大,像是有什么急事。 言曹望着圣上的背影,不禁苦了脸。 何时政事在御花园商讨过,还不是萧娘子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过去一趟。 要他说,未婚夫妻之间哪能与政事一样掰扯得那般清楚,糊涂一些,认个错哄一哄便也过去了,这般僵着,于身于心都不好。 偏圣上较真得可怕,宁愿就这般偷偷在暗处看上两眼,也不愿意当面道一句和解的话。 让人不禁想,摊上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好,可摊上这样的郎婿,当真是够人遭罪的。 御花园淙淙流水旁,沁芳亭微风习习,江洄依言来此,对于地点的变换不曾表现出半分疑惑,恭敬行礼后,便将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李晁尽管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简单翻阅后便精准点出可疑之处,三言两语确定了下一步调查的方向。 结束时,江洄同往常一样,奉上用以掩人耳目的大理寺奏报。 可李晁却没有第一时间放下,修长的手指微动,稳稳翻开了封皮。 这般异样,江洄不由抬眸,但只堪堪抬到了奏章的高度,便又克制着垂下。 奏报虽是掩人耳目,但里头的内容却是实打实的,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忽翻到一页,李晁沉声捻弄着其上的一行字,“长公主府……” …… “你是说,长公主府库房失窃?” 松枝义愤填膺,回禀:“是,娘子,他们竟还光明正大报了案,旁的不说,只道是数额巨大,让官府定要追回。” “哪有这般巧的事,咱们前脚要清点账目,他们后脚就失窃了,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萧芫指节轻扣书案。 “咱们清点,只是看宗室的账务,并不会派人实地查验他们购置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如此,不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漆陶也道,“过往的账务都存了档,誊抄不止一份,并非是说毁就能毁的。” 萧芫眸光一转,想到什么,倏然起身。 “将长公主府有关的账务都收拾好,随我一并去慈宁宫。” 禀明了姑母,商议出大致头绪,出来后望见沿途的浓绿,才后知后觉今日一忙,连去御花园也忘了。 脚步一转,令她们先将东西带回去,不必跟着。 本就忙碌,再不松散松散筋骨,整日埋身案牍,怕是连魂儿都得僵了去。 …… 慈宁宫内。 太后看着正正与芫儿错开来的皇帝,再听着他口中的话,眉梢微动,眸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身子向后靠,静静听他说完,神情始终不曾有半分变化。 直到李晁话音落下,方慢悠悠开口:“皇帝此言,可曾与芫儿说过?” 太后的目光分明没有半分咄咄逼人,可李晁依旧感受到了沉沉的压迫,听到她的名字,袖中的手微颤着捏成了拳,心上钝钝泛起闷痛。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不明显的低头,干涩道:“不曾。” “不曾……”太后重复着他的话,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那你可知,就在刚刚,芫儿来了,所说的话与你相差无几。” “但同样的事,予可不会同人再商议一遍。” 李晁喉结几番滚动,眼眶干涩得连转动都难。 她说的……与他相差无几。 那日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几乎成了梦魇,无时无刻不鲜血淋漓。 她已成了与他最契合的模样,可他,却好像,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殿内静得连窗边的树叶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李晁艰难地挪动步子,行了一礼,沉默转身。 折出屏风时,听得殿内太后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如今,予竟也不知,为了江山社稷,将他养成这般性子,究竟……是好是坏了。” 之后便是宣谙的低声劝慰,再听不清了。 李晁心像是破了一个洞,有些木木的,渐渐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过往的光阴一寸寸侵袭,前所未有地清晰。 从很小的时候,面对一些提议与管束,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要,他以为她不懂,很认真地与她讲道理,不厌其烦。 却不曾留意到,她眼中的希冀慢慢泯灭,浮现起难受与落寞。 那时她那么小,刚到宫中,与母后也并不相熟,他迟了十几载,到了此刻方意识到,对于她来说,那是身不由己的寄人篱下。 她应是不懂的,因为与之前相比,已是犹如天堂。 后来,她慢慢长大,与母后极为投缘,比亲生母女还要亲,渐渐活泼明媚,张扬肆意。但他对她从不曾变,尤其,订了婚约之后。 甚至愈发严厉。 他仅仅大她三岁,也总有不成熟之处。 崇信太傅教导时,他一股脑儿将所有圣人所言,所谓皇后应有的德行套在她身上,也那般要求她。 每每学有所成,尤其因此推动政事时,他便希望她也懂得,也觉得,她应该懂得。 大到国事,小到琴棋书画、一言一行,他总是滔滔不绝,她也着实不负所望,尽管中有曲折,可最终,总能让他满意。 每每她因此哭闹、争执,向母后告状,他仅在一开始稍稍怀疑自己,后来,就把让她听话当成了一种习惯、挑战,甚至,是一种乐趣。 脚步停住。 烈烈炽阳之下,他像被搁浅的鱼,只有真正失去时,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他总怪母后纵着她,可……若没有母后呢? 她只面对他,所有愿意与不愿意的事都不得不做,又无处可说,她会成了什么模样? 李晁心忽地一绞,细密尖锐,好一阵儿喘不上气。 这般炎热的天气,可他额角,却渗出了冷汗,唇上无一丝血色。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我真是厌恶透了,你拿什么圣人之言硬生生套在我身上,妄图将我变成一个你随意操纵的傀儡! …… 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你在做什么啊,李晁。 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啊? “陛下,陛下?”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李晁猛然回神,眼前晃了一瞬。 良久,再抬步时,依旧沉稳雍正。 可又好像,仅仅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 萧芫佯佯循着御花园的小道而行,分枝拂柳,偶见轻盈的蝴蝶飞来,便停住步子颇有兴致地看。 蝶翼蹁跹,虽无春日繁花,可在葱茏翠绿间,也依旧美不胜收。 偶见与自己衣裙颜色相近的,便提起广袖,轻柔的透纱缓缓拂动,宛若一只大一些的蝶翼。 不由浅浅弯起唇角。 从前当真是狭隘了,春花固然好,可夏绿也自有不输的姿色,待到秋日,更是枫叶红于二月花。 冬雪便更不必说了,除去冷了些,漫天皑皑,宛如天上白云撒入人间,道不尽的柔软多情。 越行脚步越轻快,似脱去了许多沉重的枷锁,每一眼所见,都似新生。 垂眸,层叠的裙裾缭绕间,锦履若隐若现,萧芫调皮地变换步子,看长裙垂曳。 “萧娘子。” 转过转角,忽听身后有个温润的声线。 萧芫回头,竟是一身绯袍的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娘子,这可是你落下的?” 视线下移,看到他莹白如玉的修长指节里握着一串佛珠,十分眼熟。 萧芫轻蹙眉心,回身细看。 确实像,可她昨夜不是将佛珠放在供案上了吗,今日也不曾特意去拿,又怎会被她带至此处? 不会是漆陶以为她还要佩戴,晨起替她拿的吧? 不过这都不甚打紧,若真丢了可就不妙了。 抬眸浅笑,“应是我的,都已掉了我竟也不曾留意到,幸好钟舍人看见了。” “萧娘子客气了。” 钟平邑眉目含笑,日光照耀下,俊美无俦。 另一只手也抬起,就要双手奉上。 可下一瞬,便听得一言沉声压来,让人心头重重一跳。 “芫儿为朕求的佛珠,怎的,到了钟卿手中?” 第60章 剖白 高大宽阔的身形笼罩过来, 墨底金龙的衣摆不容置疑地占据视线,萧芫面上的笑意渐渐浅了、淡了,消失不见。 她看到, 钟平邑的双手微不可察轻轻一抖,指尖发白,但终从容收回,向李晁行礼, 将因果缓缓道出,无一丝慌乱。 也着实没什么可说的, 简简单单的送还失物,甚至失物还没到失主手上。 萧芫只是在李晁要佛珠时,伸手,客气道:“钟舍人给我吧。” 钟平邑动作一顿,等到李晁收回了手,肯允后, 方将佛珠双手奉给了萧芫。 恭身告退。 李晁胸腔内被他狠狠压制,几欲将肺腑灼烧成灰的汹涌情绪, 在看到萧芫爱惜地一颗颗检查佛珠时, 奇异地渐渐平息下来。 却并非消失,而是化成了一片狼藉的残骸,簌簌落在心底。 落成了一片焦炙的荒芜, 空落落地灼痛,蔓延到灵魂,将他死死困住, 无路可逃。 这样的痛楚, 在她彬彬有礼地问他,“陛下还有事吗”时, 顶至了巅峰。 理智一瞬崩断,本能支配躯体,回神时,她已被他抵到假山,牢牢圈在了怀中。 有什么在静静焚烧。 十几年来奉若圭臬的基石不知何时布满裂痕,终于在此刻,悄无声息,坍塌了一角。 他最爱她的明媚,她无忧无虑的笑颜,可过往十几年,他对她的一举一动,哪一次不是无形中的摧毁? 约束规范本身无错,可若到了极致,又与牵丝木偶何异。 他该庆幸,庆幸她的张扬肆意,天生不驯。 萧芫挣扎无果,几乎有些恼怒地锤了他一把,“李晁,你究竟要做什么?对着我发什么疯!” 发疯。 萧芫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对着刻板稳重、一丝不苟的李晁说出这两个字。 明明她已经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如他所愿了,他该轻松才是,就算不适应,也应是一时的。 又为什么做出现在这副模样? 既然她前世从头到尾地与他对着干,费时费力又没什么好下场,那今生顺着他,不好吗,皆大欢喜。 咬牙,气息有些不稳,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沉下去的委屈又因他的动作泛上心头,带着前世未尽的哀怨一同,湿润了眼眶。 绣拳还要再落下去,却被他一把攥住。 一向温烫的掌心冰凉,好像是被一捧雪握住。 萧芫怔然,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一直延入了深深的广袖。 她没有说话,却不知不觉松了劲道。 听到他声线那么痛,喑哑极了。 对她道:“芫儿,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什么? 他这样的架势,最后,却只为她看他一眼? 这样想着,可心里却像是被他的语气感染,翻滚起涩涩的难受。 李晁克制地松开,依旧环着她,怕她离开,却又不敢贴近。 可气息侵蚀着,恨不能将她每一寸骨血都紧紧缠绕住,让她只是他的,只能看着他。 她说得对,他是要疯了。 从看到她与另一个俊美郎君面对面立着,相视而笑,而她为他求的佛珠却在旁人手中时,就已经疯了。 整整九日,刻漏的每一滴时光里,他都在想她,日日夜夜,不休不止。 想去寻她,却近乎懦弱地不敢,比指责更怕的,是看到她冰凉冷漠的神情。 就像那日在颐华殿中,她耐心从容答他的每一问,可字字句句,哪怕一个眼神,都与他无关。 他怕看到,她哪怕对待一枝花,一叶蝶,都比对待他更温热。 却不曾想,也不敢想,这其中,原来还会有其他……的人。 其他的,一个不曾婚配的,俊美的郎子。 她还向他笑,那般明媚惹眼的笑容,揽尽满园金晖。 而那人手中拿着的,是他心心念念,却如何也得不到的,她为他求的佛珠。 那一刻,他几乎动了杀心。 萧芫纤密的睫羽轻颤,不再挣扎,也没有抬头,只是将娇唇抿得泛白,轻轻一句:“你让开。” 李晁呼吸猛然一颤,心上如被无形的利剑刺中。 她对旁人的温言与此时的对比如同黑白两面,她与另一人对视、微笑,可对他…… 喉头几经哽动,极力压抑着颤抖,“芫儿,便连抬头一眼,都不愿了吗?” 他就这么让她厌恶,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吗? 萧芫眼前愈加模糊,鼻尖酸得不成样子。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将自己摆得这么低,他身为皇帝的骄傲去哪儿了? 她不想再那般在意,在意到怎么也跨不过前世的坎儿,可不代表,她就想看到他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呢,都过去近十日了,他怎么反而更…… 这样,还是李晁吗? 低垂的视线里,他环在她身侧的手用力到快要发颤,刚劲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一片死白。 可渐渐地,还是松了,粗糙的山石在他掌间留下灰白的划痕。 让她想起了他为她刻的草书印章,刻刀留下的痕迹,与此时,很像很像。 手臂有一刹弯到了拥抱的弧度,萧芫闭了下眼,有些受不住,他曾与她相拥一整夜,一整夜,哪怕还有难捱的痛楚,可,又如何不够食髓知味呢? 她与他相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占据了彼此一整个生命,回忆里又怎么可能,只有争执与不虞? 他曾背过不小心受伤的她,曾心软替她挡过姑母的罚,陪她一起跪奉先殿……在除了读书教导以外的事上总是嘴硬心软,一边嫌她骄纵,一边又将她可能喜爱的珍品成山成海地往颐华殿里搬。 他强硬抱她时,她只想挣脱,可当真松开了,却好似更加难过。 李晁的手收回身侧,心成了一口枯井,五内空空如也。 魂灵不断向下坠,再向下,周身酷暑如寒冬。 他等她走,如在刑架上等着铡刀落下。 也本该如此,世上不是所有错都可以挽回,也不是挽回了,便一定会被接受。 趋利避害乃是本能,他令她不愉,让她屡屡挣扎痛苦,她远离他,才是对的。 以后,便如她所愿,相敬如宾…… 心头巨恸,李晁再想不下去,牢牢望着她,不自主屏着呼吸,瞳眸渐生血丝。 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抬眸盈盈一眼。 该如何形容这一眼呢。便如甘霖落下,荒漠顷刻间草木回春,遍生绿洲。 四目相望,万千言语凝成波光,李晁猛然倾身,吻上日思夜想的娇嫩唇瓣。 萧芫被他通红的眼眸、狼狈脆弱的神情震住,一时忘了反抗。 最软的心尖儿一下拧起,绞紧。 这才几日啊,他怎么……怎么瘦了那么多。 面色苍白,唯眼血红,便是前世最难过的时候,她也不曾见过他这样。 粗糙的大掌揉碎她眼角溢出的泪滴,分明是霸道的吻,却含着令人心碎的乞求与, 恐惧。 渐渐贴近他的胸膛,他的身体完全包裹住她,将她牢牢揉进怀中。 龙涎香太过浓厚,将她浇成了最颓靡的瑰艳模样,她搂上他的脖颈,如藤蔓攀上巨树。 可却好像是他攀住了她,生杀予夺皆由她。 怎会有这样的吻,酸涩、温存、交织灵魂,唇瓣在一起,呼吸如喷薄而出的雾,不断吐息缠绕,再也无法分清彼此。 宛若两颗跳动的心交融血脉,苍白的唇瓣渐渐殷红,他不断渴求地抚过她的面颊,抚过鬓发,小心翼翼的,生怕如梦一场。 不知多久。 结束后,是久久的拥抱。 她感受着他胸膛如擂鼓,那么浓厚的情绪,透过彼此相贴的、几乎没有缝隙的身体,无言地传递。 细柔如柳的藕臂软软搭在他宽广的肩背,萧芫迷朦睁开眼,望见他身后无限葳蕤,绿荫如盖。 冬雪里那个破碎消弱的萧芫,也透过漫天皑皑,在望着她。 他胸腔的震动传递过来,声音沉沉压在心上,语气虽轻,却无比郑重。 “朕以帝王之诺起誓,无论,未来究竟如何,无论生老病死,朕都与你一起,只与你一起。” 他松开,凝视着她。 “朕余生,只会有一次大婚,与你的大婚。哪怕朝堂如危卵,哪怕千磨百折,也只会是与你。” 萧芫怔住。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向来一言九鼎,从不会许下违心的诺言。只要说出口,定是笃定,也定会做到。 而这,是他第一次,以虚无的假如做前提,许下未来的承诺。 “芫儿,朕似乎从不曾说过,从很早很早的时候,朕便认定你了。” 萧芫看到,他竟唇角微弯,自比之前更消瘦也更凛冽的面容上,露出发自真心的,纯粹的温柔。 “认定你是朕唯一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人。与青梅竹马无关,只要遇见,便一定是你。” 他换了自称,从帝王回归李晁,属于萧芫的李晁。 “一直以来,我总是本能地,想守护你活泼明媚的笑容,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肆意。 可,竟然直到今日,才意识到,我好像,一直在反其道而行。” 李晁红了眼眶,话语变得艰难。 “我总是认为自己很厉害,过目不忘,是天底下最好的学子,可是芫儿,在你这里,我却一直一直,连入门都算不上。” “不会听取你的意愿,一味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你异于常人的聪慧包容着我,竟让我一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他想起曾经言曹所言。 那样严苛繁重的课业,世上又有几人,能如她一般次次令他满意。 他御下近十载,分明,何人能办什么事,他最清楚不过。可这些考量面对她时,却毫不讲道理地无影无踪。 “我知道致歉或许无用,和十几载的光阴相比,实在过于轻巧。” “但我还是想说,以我所有的拥有作赔,”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滚热的胸膛。 捏着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芫儿,我当真知错了,此生此世绝不再犯,可否……” 他顿了一下,笑自己狼狈的哽咽。 萧芫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更快了,又快又重,快得她有些担心。 “可否允我,共许繁华一生,携手白头,死生契阔,永不相离。” “与凤求凰,于我而言,眼前人,从来是心上人。” 第61章 和好 他低沉的声音一点儿也不稳, 却字字撞在心坎儿。 萧芫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眼前,何止眼前呢, 他的整个眼眸里,满满当当的,只有她。 “你……”萧芫哽咽着,忽不知说什么好。 他另一只手要去抚她的面容, 可抬起了,到她的面前, 却忽然情怯,不敢向前。 又唤她的名字,睫毛微颤,汗湿了掌心。 萧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比他玲珑小巧多了,只能勉强圈住一多半, 下颌又抬高了些,矜傲的声线掺杂着鼻音, 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我怎知你所说是真是假, 算不算数,万一你以后耍赖怎么办?” 李晁急了,上前一步又要赌誓。 聪慧过人的圣上此刻比毛头小子还不如, 一点儿都辨不出她话中的娇意,生怕她当真不信。 却一个音都还未发全,便觉出唇角一软, 如沁凉的花瓣落在心上, 顷刻间让李晁脑海一片空白。 她的香甜一瞬占据所有感官,充斥整个世界, 过于深刻,也…… 过于短暂,一瞬即逝。 大掌绕到她的后脑,牢牢掌住她,似洪汛出了水门,奔腾泄出,一发不可收拾。 重重的吸吮,情不自禁的嘤咛,忘情的交缠。 呼吸重过心跳,在耳边吵闹,分不清是谁更急促。 怎么也不够。 树影稍斜,萧芫软在他怀里,好半天站不起来。 听到他低低笑了,那般愉悦,萧芫羞恼地拍了他一巴掌,可连手都没力气,被他捉住,印上一个满怀爱意的吻。 他一直很坚实地支撑着她,她要自己走,他却硬要背她。 “我才不要,李晁你松开,我都还没有答应你呢。” 萧芫挣扎出去,又被他捞回来,低下的唇瓣不留神擦过耳郭,便又是一个深深的吻。 她到底到了他背上,着锦履的玉足调皮地荡来荡去,偶尔给他的龙袍添几道灰色的印子。 埋在他脖颈侧面时,听他认真道:“既不知是真是假,那芫儿便好好监督,最好一生一世,最后白首共赴碧落,在判官面前当个证人,免得被冤枉狼心狗肺下了十八层地狱。” 听得萧芫笑个不停,“你都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快到颐华殿的时候,萧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眼,瓮声瓮气地道:“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若有违背,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我就再不理你了。” “好。”李晁沉稳,肃声,“若有违背,李晁的一切皆赔给萧芫,任你处置。” 萧芫哼了一声,咕哝,“赔不赔的,我才不稀罕。” 睡前的时候,他又来寻她,揣着一只透雕累丝点凤金钗,和一条细细的软银手钏,献宝似的堆在她面前。 萧芫实在困了,被他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瞌睡,看见后懒懒地拿额角蹭他的胸膛,声音娇娇软软,带着些困意的哑。 “你又要干嘛呀,我都要睡了。” 谁跟他似的,朝事那么多,还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李晁没忍住,低首在她额心一吻,心被她的模样化成了一滩水。 他拿起,声线低柔地引她看,像朝起最低沉的号角,酥酥麻麻,滚入心扉。 “你瞧,这两样东西,我都命人刻上了你我的名讳。” 萧芫就着他的手看,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玄奥的图案,小小的,极精致。 图案是由他们名与氏的笔画拆解缠合而成,每一处都紧密难分。 李晁放了回去,对上她微微疑惑的眼神,又从袖中掏出一物。 是个小巧的木盒,雕金砌玉,花样繁复到了极致,色彩也鲜明,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木盒打开,竟是个差不多大小的印章。 印章的质地是天然的金红双色玉,印钮雕刻极为巧妙,金色为里,红色镶边,依着玉石双色纹理雕成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格外灵动。 李晁含笑道,“图案虽是我亲手绘制,却没有那般好的手艺刻在首饰上,只好又刻个印章了。” “以后书画皆可用。” 萧芫翻过去看刻章,每一个笔画都工整严谨,看得出来,手艺比上一回送的那个长进不少。 点点头,颇为满意地验收。 “还算不错,”唇边含蜜,笑意盈盈,调侃,“陛下这是学外头的郎子,给自己的未婚妻子送定情信物吗?” 李晁一怔,面颊连带耳根渐渐漫上红晕,抱着她的手臂都紧了。 他刻的时候,都全然没想过这样的解读。 萧芫觉得抱着自己的怀抱一下成了个火炉,肌肤被灼得发汗、黏腻。 她不满地挣了下,“李晁,我才刚沐浴过。” 夏日本就热,他这样,不是害她又洗一遍吗。 李晁没听到似的,怀抱揽得更紧,笑容明显得都不像他了,视线灼灼如火,沉声:“嗯,是定情信物。” 萧芫看他这模样,觉得实在是…… 嗯,显得有些不大聪明。 却不自主也被感染。 双手轻慢勾上他的脖颈,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 就这? 李晁大掌微动,向上,轻而易举满握住她的泠泠肩骨,昳丽夺目的娇容侵蚀心神,呼吸沉了些,“自是不够,朕的芫儿,值得世间最好的。” 双目凝视,萧芫笑容渐渐缓了下来,他幽深的漆眸翻涌着涛涛海浪,她被纳入其中,随波逐流。 不知是谁先凑近,或是同时,唇齿又相贴交融,勾缠辗转,彼此的气息随着呼吸涌入肺腑,手臂不断收紧,掌心摩挲,灼烫得激起一片战栗。 低吟不受控制,破碎地从齿缝溢出,大多被他吞入了腹中。 越来越酥麻,她真成了一汪水,软绵绵地往下淌。 他抱得更紧,每一处都相贴。 好久好久,唇瓣都被吮得发痛。 不会破皮吧,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倏然,萧芫身子一颤,在他后颈的手一下攥紧,莹润的贝甲划出红痕。 李晁闷哼一声,抱住她,声线如沙砾,粗糙极了,“芫儿,别动。” 萧芫咬牙,眼眸湿漉漉的,含着余韵的哭腔,“你怎么这么坏啊。” 慌乱得不知所措,却怎么也不敢再动了。 还不到用冰鉴的时候,平日里就算有些热,打扇也足以纳凉,可现在,他们两个人仿佛被腾腾的热气包裹,萧芫更像是从水中捞出一样,连衣裳都湿了。 薄薄地粘在滑腻的雪肤上,烘染出娇柔的粉嫩。 他倒是占便宜,龙袍本身就是浓郁的墨色,她触到他有些潮了,眼睛却全然看不出来。 喘息许久才平复,娇靥香腮遍生霞蔚,鬓发汗湿,脱力地靠着他的肩。 他的气息太过浓郁,不止龙涎香,更有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极浅淡,像是干燥的阳光,无处不在,诱人沉沦。 李晁面上脖颈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浓重的红,青筋浮在表面忍耐着,汗从鬓边往下,有些自凌利的下颌滴下,有些顺着颈部,滑过难耐滚动的喉结,没入严谨齐整的衣襟。 不,此刻也不太齐整了,萧芫的手不知何时探到了他的颈后下一点的地方,红痕被汗液蛰痛,火辣辣的。 指稍要退开,却被什么东西勾住,懒懒睁开眼,漫不经心顺着从他的衣襟里拽出来。 一根黑色的绳子,悬着一个…… 萧芫被挑起兴趣,凑近了看。 一个四四方方的漆墨岫玉牌,正面是嵌金盘龙,背面…… 定睛看了好一会儿,萧芫闷闷笑出了声,而后越笑越开心,要不是他抱得够紧,都得从他怀里栽下去。 李晁无奈地抱好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柔。 萧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晁,你怎么,怎么这么幼稚啊?” 甜软的气息一簇簇洒在他的颈上,她忽然歪头凑得极近,晶亮的眸中藏着星子,露出她要捉弄人时独有的调皮神色。 李晁有些预备,却还是被她的话弄得生恼。 “听说呀,外头爱养犬的人家,就会给自家爱犬挂上条链子,上面坠着个小牌……” 萧芫停下来笑了会儿,乐不可支地继续,“小牌上写着主人家的名字,以表明这是自家的爱犬,若有遗失,尽快送还……” 李晁一把将玉牌拽回来,就要教训她。 可萧芫恢复了力气,灵活得像条鱼一般从他怀里滑了出去,跑出去好几步,回身,得意洋洋看着他。 李晁是恼,可笑意却藏不住,尤其是看到她这样生动的模样。 萧芫看他不来追,反而踱了回去,手负在身后,勉强端起个正经夫子的派头,清了清嗓子,曼声。 “这样也不错嘛,万一我真不小心将你弄丢了,别人看到你脖子上你和我的名讳,也知道得把李晁给萧芫送回来,物归原主。” 说完又笑,笑得肚子都痛,只好双手捧腹。 李晁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扶住她,咬牙,“让你笑,再笑,我也使少府监原样给你做上一块,让你日日都得戴。” 一听这个,萧芫的笑意蔫了,皱起小脸,“你这个可太丑了,我才不要。我不同的衣裳得配不同的配饰,哪像你,万年不变就这一身。” “不过……”萧芫眼眸灵动一转,“不就是个纹样嘛,将我的那些配饰头面送回去印上不就好了,这样何止璎珞挂坠呢,哪里都有。” 李晁当真思索,她的提议,诱惑力远胜于单单一个挂坠。 肃容颔首,“明日我便下旨。” 萧芫有些意外,睨过去:“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李晁雍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理所当然。” 萧芫鼓腮,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忽想起来,微抬起下颌睨他,打探。 “又是钗钏又是刻章的,你这是从多久之前就开始谋划的啊?” 第62章 缠讳 李晁微怔, 眸中滑过一抹怅惘,如浅淡的流云,风吹即散。 他揉揉她的发, 道:“很久很久了。” 萧芫狐疑看着他,可追问他又不答,只好耸耸肩,“好吧, 不过你的很久,肯定没多久。” 也就她与他的争吵闹大后他才有些变化, 放在之前,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啊,不在她耳边唠叨就是好的了。 他拥过她,就着铜镜,亲手簪入她半挽起的乌润蝉鬓,手钏细细一条, 自指尖推入皓腕,一同在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 萧芫不好好立着, 偷懒靠在他胸膛,于镜中视线交错,她微抬下颌, 努努唇,顾盼生辉。 “夜深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呐, 是否也该回去了?” 李晁环着她, 微微俯身,鼻息埋在她馨香的发, 是个全然契合的姿势。 喟叹,吐纳胸口的火热,“真想明日便大婚,往后时时刻刻都与你相伴。” 萧芫笑出了声,矜傲睇他一眼,“想得美。” 弱冠都不曾,亲政的名头也八字没一撇,就想大婚,梦里都没这么快。 萧芫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他。 头天定要哄她睡了再走,她推拒不过便应下了,哪想到第二日一睁眼,还是他威重肃穆的面容。 见她醒来,一瞬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噙起了不明显的笑意,眼中一片柔软。 萧芫眨眨眼睛,受不了地哎呦一声,滚到床榻里头,哀叫着把被衾蒙过头。 初醒的声线稍哑,闷闷从被里传出来,“你不上朝吗,不去政事堂的吗?” 李晁直起身子,负手而立,“早朝已毕,政事堂过会儿便去。” “平日里,你便是此时才醒?” 萧芫一听便知他要说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既然过会儿才去,你上来陪我睡一会儿吧。” 让他唤她起身,她偏不起。 说不过便喊他加入,看他怎么答。 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的声儿,就算否定,也该说几个字吧。 扒拉开被子,老不情愿地瞅过去,一下怔住。 只见灿烂的晨光下,金黄透过轻柔的纱幔倾泻在他面上,攀成了一片浅淡霞晕,愈来愈浓。 他身着最严谨肃穆的墨金龙袍,九龙盘珠金冠束发,姿态雍容井然,却渐渐露出强撑的赧意,浑身无措紧绷。 眼神无处安放,飘忽几下,最后坚定地眼观鼻鼻观心。 萧芫被他这反应闹得懵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 不说被衾盖到了胸腹,就算没有被衾,她的寝衣也没有散开啊,最多有些不规整,有什么可…… 思绪顿住,萧芫胸前起伏两下,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拽过一旁的软枕,忍得指节泛白,还是没忍住。 提溜起来朝他丢过去,咬牙切齿:“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李晁结结实实挨了一砸,顺着力道后退半步,耳根红得滴血,声线倒一如往常,“到时辰了,朕该去了。” 话音落下,不曾看她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大步行了出去。 萧芫坐在床上,又羞又恼瞪着他离开的方向。 瞧瞧他刚说的什么,驴头不对马嘴,她怀疑他根本没听清她说的话。 无处发泄,动作幅度很大地背过身子,指尖绞着寝衣的布料,胸前的起伏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快,最后溃败地捧上发烫的面颊,嘤咛一声,紧闭着眼眸栽回床榻,蜷成一团。 漆陶看圣上突然快步离开,疑惑绕过屏风,“娘子?” 萧芫把被衾胡乱往身上一团,听见声儿,从云烟软罗里有气无力举起一只嫩生生的纤臂,摆了摆,羞愤到生无可恋,“你先出去,我冷静冷静。” 漆陶莫名其妙退了出去。 虽说有些奇怪,但圣上来了一趟娘子都没起,看来是娘子占了上风。 可能……也算好事? 萧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几日后在御书房后殿他的龙榻上,硬勾上脖颈捏他的耳垂。 哼声:“你说想大婚,就是想那种事对不对,你这个坏人。” 萧芫好不容易应下他,将每日下午的时光从慈宁宫搬到御书房,李晁高兴了一整日,此刻予舍予求,哪怕赧然也有问必答。 摇头,坚实的手臂绕上细韧的腰肢,小心翼翼地不敢太紧,低沉的声线真诚得有些过分。 “我只是略想想,若与你一张榻,便已经…… 又哪敢想那些。” 萧芫红了脸,贴近他的怀抱遮住自己,嘟囔,“谁知道真假呢。就会哄我。” 他惯睡的榻,满满他的气息,御书房在前殿,臣工向他奏对的声音几乎传不过来,萧芫起初只是簿册看累了想歇息歇息,哪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金阳般的气息混着龙涎香,荡悠悠融入了梦中。 萧芫翻了个身,握着佛珠的手松开,佛珠滑到榻沿儿,没停住,坠落下去,堆在了地上。 睡梦中,萧芫眉心渐渐蹙起,眼皮下不安地颤动。 一片浓雾。 她有些踉跄地往前,追寻着始终遥远的光亮,恍惚踏入了一室暖溺,抬眸,望不清床榻上的人,只是本能地难过。 萧芫想看清楚些,可始终动弹不得,那一抹倩影痛苦万分,在歇斯底里说着什么,让她感同身受,泪流不断。 心痛如绞,每一个喘息都变得艰难,榻上的人弯下了腰,破碎不堪的绝望,渐渐染上沉沉死气。 萧芫这才看到,还有一人,那人就在榻边,始终不离。 “芫儿。” 那个人,是在唤榻上的女子吗,为何是……芫儿? “芫儿,醒醒。” 神思清明了些,模模糊糊意识到是李晁在唤她,她好像睡着了。 但梦中的意识太过无力,怎么也支配不动躯体,眼前的画面渐渐暗淡,独留她一人被困在黑暗里。 胸口沉沉压着什么一样,迫得她不得不很费力地喘息。 “嗯……” 一双手臂将她抱了起来,萧芫指尖本能攥住,如落水攀上了浮木,又是一番挣扎,才勉力睁开眸子。 她捂着心口,弯下了身子。 “怎么了,是疼吗?” “朕命人传御医……” “李晁。”她抓住了他,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没事,只是梦魇吓到了。” 抬眼,看到他的神情,萧芫弯弯唇角,指尖摁住他的眉心,“别这样,真没事。” 李晁没说话,手臂收紧,牢牢抱住她。 萧芫微愣,下颌抵在他的肩上,藕臂迟疑地也抱过他的腰。 日日习武的人身材极好,宽肩窄腰,可就是这个窄,她两只手臂也揽得有些费力。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萧芫无需遮掩,明媚的眸中未尽的雨雾染上哀伤,口中还在安慰,“上午御医才刚请过平安脉……” “经常这样吗?” 李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比她还难过,心疼到气息微颤。 萧芫抿唇,顿了顿方答:“没有,已经好多了。” 说着,忽然觉得手中有些空荡荡的,反应过来,惊得身子一颤,“我的佛珠呢?” 李晁便见她匆忙在榻上寻,那模样不知为何看得他心间发涩,他也帮她找,最后在脚踏边上镂雕花纹下寻到。 萧芫舒了一口气,拿过来为自己戴好,笑,“我最近是怎么了,丢三落四的。” 李晁握过她的手,拨弄着珠串,看不清神情,像是有些委屈,“明明我听底下人说,这个佛珠是为我求的。” 萧芫把手抽回来,连珠串一同抱到怀中藏起来,抬着下颌睨他,眼里笑意愈浓,“为你求就是你的呀,反正法师是给我又不是给你,你要想要,也去求一串啊。” 李晁把她抱回来,填满胸膛,“为谁求,便是谁的。你这论调,我倒还不曾见过。” 萧芫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佛珠相碰,声响浑厚。 明目张胆炫耀,还强词夺理:“那是你孤陋寡闻。” 说完,歪着脑袋伸过去观察他的神情,唇间抿起抑不住的笑意,手中握着什么,神神秘秘碰了下他的面颊。 俏皮眨了下眼,“这才是要送你的,猜猜,这是什么?” 李晁不猜,直接伸手。 萧芫睁大眼,滴溜溜转动,看看他的大掌,再看看他,鼓腮:“礼都还没送呢,你便伸手了,再这样,我就像对待那一匣子珠串一样……” 话还没说完,李晁的手便收了回去。 肃然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但萧芫愣是从中看出了……乖巧?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萧芫正了正身子,背靠回他的胸膛,仰着头,手高高悬起向他展示。 指间微松,有什么东西轻巧掉下来,又因她捏住的银链弹起,声线明亮清脆:“鎏金缠枝团花纹银香囊,好看吧。” “不过香囊不重要,重要的是里头的香是我亲自调的。” “嗯……跟一样东西相比,香也不重要,重要的呀……” 萧芫吊着胃口,直到听到他耐不住地问,“什么?” 笑声清悦响在耳边,李晁不想看香囊,只想看着她,又怕她说他不捧场,心底兀自按捺。 却……愈按耐愈躁动,像是有柔软的羽毛在不停撩拨,手指绷紧,在她腰间克制地加了些力道。 萧芫将圆滚滚的香囊翻转,底部正中心特意有一块鎏金不曾镂空,李晁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她刻的。 她以独有的、潇洒肆意的笔触,将他与她名字的图案,刻在了这样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上。 李晁喉结微动,眸底渐渐深黯,如漆墨色翻滚着,一如大动的心绪。 萧芫指腹轻轻抚过去,像在他心底深深划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他调整着呼吸,尽量轻些。 听她轻快开口,有一种自由肆意的味道。 “我觉得这样写才好看,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叫缠讳纹。” “所以呀,这个银香囊,全名该叫……鎏金缠枝缠讳团花纹银香囊!” 这老长一串儿,说起来都费劲,萧芫念完便笑了,笑着笑着,被他的大掌握住后脑,被迫侧脸,迎接他满腔满怀的汹涌巨浪。 第63章 迷梦 香囊球随指尖落下, 千工巧妙的内里晃来晃去,中心盛香的小盏始终保持平稳,香气幽幽, 交织潮热。 又被情不自禁带着,攀上厚实的臂膀,泄出的轻吟又难耐又急促,他猛烈得过分, 萧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快失神,沉迷着, 舌尖被吮舐得发麻,好像魂儿也一并被吸了去。 气息很快不够用,娇靥潮红一片,她本能想躲,却激起了他更猛烈的追击,一下长驱直入, 每一寸都牢牢占据。 鼻间溢出的声音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粘腻短促, 一节节攀升, 纤长手指痉挛般攥紧他的衣衫,香囊球随之震颤,偶尔会剧烈荡开, 泪与汗湿了浓墨发丝,缠绕上雪白优美的颈项,脆弱地后仰, 濒临弯折。 为什么……吻也可以这个样子? 萧芫被逼得低泣, 整个身子好像都不对劲了,酥麻燥动, 每一寸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迫切渴求地想做些什么。 白嫩的脚趾不自禁在足衣中狠狠蜷缩,摩擦着被褥,或者说,他堆叠的龙袍。 直到一刻,无法自控地失力蹬了出去。 香囊球跌落下来,又颤颤提起,萧芫捂着唇,泪好像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住,她控制不了,只能竭力离他远一点。 李晁怕她仰倒,大掌不曾离开,安抚着,哄她回来。 松松纳入怀中,萧芫仿若瘫软,在他肩头一下一下抽泣,语调恨恨,可鼻音那么浓,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娇了。 “李晁你个大坏蛋,你再这样,我就躲着你,再不让你亲了。” 李晁低声应下,顺着她单薄纤弱的脊背安抚,好些了,他开口问:“很难受吗?” 萧芫想要捶他,甚至想要咬他,可她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甚至含着几分歉意。 于是骂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种……是难受这么简单的词,可以说清的吗? “反正我不想你就不许!” “还有,不许总是亲,你自己想想,这才几日啊,都多少回了。” 多到萧芫都懒得数。 就有……那么想吗? 李晁一概应下,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还分心将她指间乱缠成一团的香囊银链解下来,又放在她手心,低沉哄她,“帮我戴上,嗯?” 萧芫真想摇头说不好。 隐约明白,香囊底下她亲手的刻纹就是罪魁祸首。 他这样,让她以后想送他什么都得斟酌斟酌了。 边往他的蹀躞带上扣,边一本正经地威胁,“其实还有一个布香囊,我才刚开始绣,若你还这样,我就不送你了。” 李晁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萧芫手上顿住,抬眸瞅他。 他这样,真给她一种感觉,在认真学什么的感觉。 心就这样软了下来,翘浓的睫羽稍稍低垂,两靥嫩粉惹人垂涎,娇态醉人,敛尽春山。 嘟唇,声似蚊蚋,“也没有很难受。” 几乎听不见。 这是答他的问。 李晁呼吸一重,目光落在她因他而殷红的唇瓣,忽闭了下眼,睁开一刹将她一整个抱起。 惊人的腰力即便是这样的姿势也稳稳将她放在榻边,萧芫只觉得眼前一花,自个儿便挪了地。 这还不算完,他亲自蹲下,隔着足衣握着脚腕为她穿上锦履,掌心的热度像着了火。 萧芫震住,“李晁,你……” 起身时俯下,克制而珍重地在她眉心一吻,萧芫本能闭上眼眸,额间相贴,他没有进一步动作。 呼吸沉重火热,萧芫疑惑地睁开眼,眸色潋滟,闪着莹润的星芒。 心底沉沉喟叹,他真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爱意冲堤溃穴,每一次克制都是折磨。 不见是摧人的思念,见了便情不自禁,他的心如同长在她身上,全然失了自控。 他又蹲下来,比她矮些,仰望的姿势。 他眼眸那样望着她,满得盛也盛不下,好像将心揉碎了掰开,她第一次,望见深海里的模样。 恍惚怕下一刻,便有什么从内里溢出来。 她接不住的。 “芫儿,这些我都应你,你要有什么事,也不要瞒着我,可好?” 萧芫心下一跳,有种错觉,好像他知道什么。 指梢微微蜷起。 强撑着镇定点了下头。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不知为何,一下浑身都不自在了。 就像她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推移,甚至随着彼此愈发亲密,越来越不想让他和姑母发现自己的异样。 关于前世的思绪拧成了一团,纷乱不堪,她独自困守,便不用直面,也不用理清。 只要今生能好好的。 李晁循序渐进,“可以告诉我,这次是梦到了什么吗?” 亲眼所见她梦魇的模样,他忽然能理解之前出宫醉酒时,她为何那般。 人们总会安慰,那只是个梦,可他觉得,这已不单单只是梦,更像是根深蒂固的病,折磨不比身体的痛楚更少,她可以假装没发生,他却不能不在意。 甚至心底久久后怕。 若是有一日,她醒不过来呢? 他刚刚那样唤她,她都要费那么大的力气,若有一日…… 萧芫触到他的眼眸,他眼尾的一抹红、眸中近乎痛楚的疼惜,都只为她,让她指梢有些轻颤。 说起梦,她隐约知道那是前世,可具体何事,她有些记不清了。 人的记忆就是这般,总有模糊与遗忘,而承载了两世,她更怕身处同样的时间,却辨不清前世还是今生。 但正因梦与记忆都模糊,反而可以说出口。 咬唇,蹙眉回忆,“梦里有很大的雾,我看不清是谁。” “似乎是在一间屋子里,我……” 萧芫闷哼出声,头突然裂开一般地痛。 又很短暂,迷茫抬头,已经在他的怀中,可她却毫无印象自己如何跌落。 他吓得不轻,罕见慌成这般,不断地说,若想不起便不想了,自责得好像恨不得时光能回到问她之前。 萧芫苍白地弯起唇角,乖巧点头。 直到回到了颐华殿,她独身坐在榻边,望着幽黯的月色下纱幔翻飞,似海浪席卷,寒意也依旧牢牢包裹。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是想说一个梦,一个不知与前世有没有关系的,模糊不清的梦,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能吗? 可……她与他提过啊,提过若她不在了,还那般追问他会不会娶别人,为什么,之前不会痛呢? 纤指不知不觉陷入被衾,紧紧攥起。 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可就像梦中的大雾一样,连直觉都毫无头绪。 上了榻,将自己裹紧,她本能地怕,怕得缩成一团。 一个不愿接受的猜测渐渐浮现,如利爪扼住咽喉,泪汹涌而出,在枕上化开一片湿痕。 会不会……会不会前世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她不记得了? 指节捏上胸口,不断哽咽。 不然,她为什么想不起梦中的场景? 和姑母有关吗? 若前世真像她知道的那样,姑母身子不至那般差,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只是想想,便觉得四面楚歌。 觊觎天家权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她又不记得,万一……万一重蹈覆辙,那…… 不,不会的。 萧芫深吸着气,安慰自己。 不会的,是他亲口和她说的,说太医诊明是积劳成疾,他从不会和她说谎,更何况事关姑母。 后来,他都将她圈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地方了,又有什么理由骗她呢? 这一夜,萧芫哭累了才渐渐睡去,睡梦中残留的不安让她天刚擦亮便惊醒。 去慈宁宫,在姑母的榻上,在满满是姑母气息的被衾里又睡了半日,精神方好些。 趁着没有朝臣求见,李晁也还没来,萧芫放肆地枕在姑母膝上,静静地感受满心的熨帖。 太后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发,一手不时翻过几页书册,像是在安抚一只爱粘人爱撒娇的小狸奴。 萧芫会调皮地偷偷转过头,这样姑母的手便会抚过她的面颊,迎着姑母嗔怪的眼神,笑个不停。 太后捏住她的脸,“予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都不曾这么幼稚。” 萧芫笑得愈发开心,抱住姑母的腰,“真想和姑母每时每刻都不分开。” “那皇帝可不会应,”太后如何看不出他们两人的变化,“昨日不是才将你要过去?” “不管他!”萧芫愉快做了决定,“反正我只要姑母便好了。” 太后拍拍她的脑袋,嗯地往前递了个眼神,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萧芫回头,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座高山似的李晁,不满地撅起了唇,“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他来,便要先与姑母谈论政事,结束后再带她走,最多会再留一顿饭的时间。 无论哪一样,她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意地在姑母跟前撒娇。 那些政事,她可没兴趣。 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抱着姑母舍不得松手。 太后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今日是怎么了? 日日都见,不想走,留下来便是。” 萧芫一下笑了,轻快地盖了个戳,“一言为定!” 接着便溜去后殿了。 太后看着眼睛紧紧跟着芫儿的皇帝,想起曾经他的左看不惯右看不惯,颇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感叹。 待芫儿身影看不见了,太后便看到,他的眼神连带整个人,顷刻间全变了。 变回了那个沉稳板正,雍肃严谨的帝王。 心底失笑,却没多少意外。 旁观者清,她察觉到皇帝对芫儿的心思时,可能比皇帝自己还要早。 知错能改,以真心换真心,便也没什么意外能得偿所愿了。 第64章 安抚 萧芫最后还是被提溜去了御书房, 不过已是临近黄昏,她才不承认自己是心软他将奏章搬到了慈宁宫处理。 门刚关上,甚至等不及入内殿, 他滚热的气息便扑了满面,手臂紧紧锢住腰,萧芫被烫得身子发软。 鼻尖近乎相抵,他顿了下, 见她没躲,方侧开, 噙上她柔软娇嫩的唇瓣。 轻车熟路地撬开齿缝。 羞人的水声一路响到了御案边上,他稍一用力,萧芫便坐了上去,可大半的身子依旧靠着他支撑,有东西被碰落了地,可谁都没去管。 她勾上他的脖颈, 可他越俯越下,迫她仰倒在御案上, 泪融进鬓边,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嵌入他的发丝里,金冠歪了, 萧芫再忍不住,高高低低不成调的嗯吟夹杂着吮舐的黏腻,他越来越重, 也越来越深。 …… 待点了灯, 李晁回头,看到萧芫单手撑着案, 身子稍歪,脚尖懒懒勾着轻屐晃来晃去,眼眸微眯,殷红的舌尖慢条斯理探出,轻轻勾舔檀唇。 见他看过来,娇眼慢回,眸中明晃晃残存着迷离与沉醉。 李晁呼吸一重,大步跨来,将鞋为她好好套上,捧住她的脸,指腹重重擦过她唇边晕开的口脂,咬牙,“萧芫,你还说我,究竟是谁想?” 萧芫格外坦诚,每一个微末的神情都毫不避讳地写着矜傲,理所当然,“我自然也想啊,不然才不让你亲呢。” “不过我想的时候,肯定没有你想的时候多!” 李晁气笑了,“真该让你好好瞧瞧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像什么样子。” 萧芫以脚将他推远了些,双手撑案,微微后仰,眼神睇他,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曼声:“堂堂圣上,把未成婚的妻子摁在书房御案上亲,就像样子啊?” 尾音拖长,婉转缭绕,明媚简直成了彻头彻尾的妖媚,又偏偏有股傲然雍华的劲儿,诱人俯首称臣。 李晁算是败给她了,连被她这样没规矩地用脚踩着,也生不出多少恼意,反而心痒得要命。 萧芫见他一动,立刻收腿溜走,绕到御案另一边,看着他身上灰扑扑的鞋印幸灾乐祸。 还得李晁哄她回去。 闹累了方提起正事,末了他算起白日的账,道她昨日答应好的今日便反悔,以后要都像这个样子,那他想见她一面还得去慈宁宫逮人。 萧芫被他圈在小小一隅角落,双手双脚都在争闹中被他严严实实制住,热得发了汗,娇颜愈秾,活色生香。 仰头,瞧着他霸道的模样。 竟这样的时候还能显出沉稳,高大的身形堪比护城的石墙,仿若顶天立地,只是存在,便足以依托万物。 那双深沉的眼眸暗藏幽漩,望得久了,心神飘零沉溺,不禁渐松了浑身暗使的劲道,他察觉到,抓改成了握,又一寸一寸地,钳入指缝,十指相扣。 原本的姿势变了味道,成了另一种不可说的亲密。 就这般相视着,许久许久。 他的问句在心间回荡,恍惚间回到了昨夜,浓重的恐慌缠入梦中,无穷无尽。 而此刻,他就在眼前。 他是支撑整个帝国最为庞大的巨树,她亦在他的蒙荫下,从前是,往后也是。 更是最亲密的人。 他让她事事据实以告,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想的。 得是上天多大的庇佑,她才能这般幸运地淌过一整个前世,回到所有伤痛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最好的时候。 毫不吝啬地,予她改变的机会。 让她与他之间,也和前世全然不同。 便如同他所说的,往后相伴余生,共度风雨,永不相弃。 十指紧紧回握。 她忽然,好想将什么都告诉他。 告诉他她已过了一生,告诉他那一生里,姑母积劳成疾重病而亡,而她也没过几年,便在他亲政大典那一日的风雪中,因心疾身故。 告诉他,她多不容易才回来,告诉他她有多害怕因为自己可能的遗忘,一切又变得无可挽回…… 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也仅仅是想。 仅仅只是想。 勾起唇角,开口欲言,眼眶却先红了。 狼狈地低下头。 她分明……没想哭的。 下一刻,被他紧密拥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这样温暖,每一寸的支撑都格外坚实,让她想不管不顾地就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揪着他的衣襟,要他发誓,保证姑母一定会好好的,现在和以后都会好好的。 可是不能。 万一像昨日一样,在他面前再痛一次,他定然会刨根究底,甚至因为昨日,他可能已经有这个念头了。 于是眼眶也红鼻尖也红,忍得抽噎,也不曾落下泪来。 李晁宁愿她哭出来,也比这样好。 他没说话,只是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不掺杂欲念,只是安抚。 萧芫想摆脱这样不受控的情绪,主动抱住他,深深迎了上去。 亲着亲着,泪落了下来,他捧住她,由着她泣不成声。 “是与母后有关,是吗?” 萧芫唇瓣被她咬得发白,用力摇头,可顿了下,又轻轻点头。 李晁从未有任何一次像此时这般懂她,“是你猜的,害怕与母后有关。” 萧芫不知该说什么,她也说不清,只好唤他的名字,“李晁,李晁……”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 可能缺失的记忆像头顶悬着的利刃,她已经竭尽所能改变了,已经和前世不同了,好不容易才从深渊里爬出来,可万一……万一最关键的一步没能避免,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巨大的恐慌让一切变得空茫,她哭得不断急促喘息,几乎软倒。 李晁抚她的发,声音坚定有力,一如他立于金銮殿宣令圣旨之时, “别怕,无论何事,都有我在。” 拥抱、亲吻,一声叠过一声的安慰,李晁的眼眶也红,心随着她的泣声碎过一回又一回。 揽她在榻上,将她完完整整嵌入怀中,看着她靠在肩颈处的苍白面容,心疼得一呼一吸都仿如刀割。 萧芫的睫毛湿漉漉地粘成一缕一缕,累得眼眸紧闭,身子依旧一小下一小下地抽泣。 李晁低头,又气又怜地咬她一口,“小骗子,昨日便不该信你,放你回颐华殿。” 此刻都这样,他都不敢想,昨日她回去后是怎样光景。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泪滴在他的小臂,李晁瞬间惊醒,萧芫循着本能钻入他怀中,连哭都没什么力气,声音小得可怜,“李晁,你不能不要我,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李晁拍她的背,简单的承诺反反复复地说,直到她又沉沉睡去。 他爱怜地,轻轻地吻她。 良久,小声回了一句,“究竟是谁不要谁。萧芫,你才不许丢下我。” 再也睡不着,睁眼至天明。 没到早朝的时辰便起身,甚至连召见都等不得,直接使暗卫秘密向大理寺卿江洄传话,令其暗查萧府,尤其平婉和萧若。 从前不放在眼中,可此时,倒成了唯一的线索。 李晁立在暗处,浓郁的阴影如墨包裹。 仅向前一步,便是熹微的晨光,可他始终不曾。 晨雾蒙浓,抬眼向外,眸光冰冷似刀刃。 实在不行,杀了便是。 最多麻烦了些。 若非母后,他刚掌暗卫时,那两人便早没了命,怎还会等到今日? . 天光大亮,浅金的纱幔氤氲着愈盛的光线,一缕一缕地飘柔浮动,似暖玉升烟。 几缕随风微漾,如波潋滟在帐中女娘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映出由内泛出的浅淡胭脂色,似凝脂暖香,芙蓉玉瓣,道不尽的冶丽瑰艳。 懒懒翻身仰卧,玉臂探出,嘤咛娇吟,似是听到什么动静,就要醒来。 纱幔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掀开,转瞬荡然落下,高大的影子携着烈阳的灼灼而来,望见床榻上朦胧醒来的心上人,肃谨漆眸渐生温柔的暖意。 萧芫迷朦睁开眼,入目便是悬在自个儿正上方的,玄墨织金的圣旨。 蹙眉,还以为是刚醒来眼花看错了,又闭上眼,再睁开,见还在,才疑惑地往侧面看去。 李晁就在床榻边,神色看着…… 为何这般肃穆? 撑身起来,圣旨到了她面前,她看看圣旨,又看看他,满脸莫名,“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晁没说话,显得分外郑重,一点一点将圣旨展开,始终正对着她。 萧芫不懂,“不是,你的圣旨,给我看什么?” 李晁示意她看了再说。 萧芫只好低头。 有一刹都怀疑自己今日醒来的方式不太对,有什么事直接说不就行了,下个圣旨不嫌麻烦吗? 也没什么事需要下圣旨吧,要说需要,也是大婚之时,但那时仪式之冗长繁复,就不仅仅只是圣旨这么简单了。 自右向左。 开头是【门下】二字。 其后便是正式的旨意。 看到此处,便不得不提圣旨诏书之类一惯的毛病……咳,风格了。 简而言之,便是辞藻极近繁复庄重,句式又尽可能赅要,拗口不说,接触不多的人,也只能看懂最关键的那一句。 自然,这个风格也仅限对官员一类的读书人,若是对民的诏书,则几乎与平日里说话一模一样。 而这封圣旨,起始则是李晁自评。 虽然总体中肯,但由于登基以来所立伟绩太多,就算平铺直叙也显得十足烜赫。 萧芫没耐心,跳过前头,直接往后看。 他还另起了一段,单独夸起了她。 要说前头还算勉强正常,那这一段,便是真的有些…… 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么多美好的词都能堆在她身上。多到她都怀疑,这说的怎么可能是她,高低也得是个神仙吧? 实在没眼看,再往后。 后面,竟是他自述对她的深情。 词句间另有种硬朗明晰,真诚地直抒胸臆,萧芫看得面颊红晕渐浓,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要给她书于纸上,实实在在的允诺吗? 看到最后一段,果真如此。 【……谨于吾妻萧氏萧芫,朕诺,砥砺兴治,纲维天下,令家国恒昌,奉皇太后以天年,共承于膝下,余生秉伉俪携手,死生不弃……】 ……奉皇太后以天年。 萧芫泪眼朦胧,渐渐眼中只剩下这一句。 第65章 羞恼 他写了这么这么多, 真正想给她看的,便是这一句吧? 他是真的明白她心底最深的惧怕,所以毫不吝啬笔墨, 大费周章也要给她这样实实在在的承诺。 昨日一句一句的安抚仿佛又在耳边。 原来,每一丝惧怕都被满心以待,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说不出来的,幸福满满涨在心间, 不知溢出多少的感觉。 言语在这样的时刻,都显得格外匮乏。 他已在她内心坍塌时极尽所能地支撑了, 已经给了她那么多那么多。 可竟还不止于此,他还要予她更多。 心软成一团,感动太多,渐生了撼然。 帕子抚上面颊,被泪水沾湿,萧芫透过晕成一团的视线瞪他。 真是太讨厌了, 这个人,一大早的便要惹她哭。 拍掉他的手, 胡乱擦了两把, 接着往下看。 【……朕以身居极位,烦谕诸卿,立以此誓, 以表朕之精诚,初心勿负……】 看着看着,萧芫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掠过后头, 就着他的手将卷轴尽数展开。目光落于冗长的末尾, 僵住一般地牢牢凝视。 面色渐渐涨红。 【中书令臣萧正清 宣 兼中书侍郎中书舍人臣钟平邑 奉 行 侍中臣…… …… 尚书令 阙 ……】 一直到最后的画日画可,甚至到了门下省的制可, 除去宣旨之外,完完整整,一丝不苟,连日期也不曾拉下,正正好是今日。 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视线往前,前一刻还让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钻进她心里漾开暖意的每一个字句,在这一刻,皆成了烙铁一般,滋滋地在心底冒烟。 萧芫气得手都有些发颤。 那些极尽溢美酸麻之词,私底下看看也就算了,可这……这竟然是一封由上至下几次反复,走完了三省流程的,彻彻底底有效令的圣旨! 那不就是说,政事堂的那些宰辅皆已知晓,甚至依律已有两份誊抄本用以存档,皇家的风流韵事向来引人瞩目,她此刻看见了,说不定同时,整个京中起码五品以上的官眷已经开始津津乐道。 他还烦谕诸卿,都烦谕诸卿了,一传十十传百,和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后日便是清荷宴,她都不敢想,到时候得有多少意味深长的,别样的眼光落在她身上。 多新奇啊,皇帝都主动将闺房私密之事唱上了戏台子,可不得好好看两眼吗? 闭目,咬牙,微笑:“这封圣旨,是你今晨去办的?” 李晁觉出什么,可又不明显,小心翼翼应了一声,见她没反应,掌心甚至渗出了汗。 他想着给她个惊喜,本就忐忑,此刻心跳如鼓,生怕她当真不喜。 一夜的辗转疼惜,内心反复煎熬,他不知还能如何予她更多的安心,让她不必忧愁,不必再受梦魇之苦。 萧芫深吸口气,睁眼,一寸寸将圣旨卷起,挪开。 强压的,几乎灭顶的羞恼让她的动作有些不稳。 再深呼吸一次,还是没忍住,一把薅起旁边的引枕,狠狠砸到他身上。 一瞬,似洪水开了闸,喧闹盈天,一声接着一声,叮里哐啷响个不停,夹杂着嗔怒,从内殿一直到了外殿。 外头的言曹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慌忙进来查看,一定睛,目瞪口呆地震在原地。 只见他伺候了这么多年,从来威仪端肃、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上,被萧娘子拿着个引枕追着打,几次想将枕头夺过来,又畏手畏脚地不敢有大些的动作。 圣上身上,穿的还是今日早朝的朝服。 一刻钟前还让人望而生畏,现在却…… 萧芫脚上趿屐步履飞快,双手拿着引枕来回挥舞,差不多每一下都能打到李晁身上。 每打一下,就有一句话蹦出来。 羞恼的声音咬牙切齿,愤怒到了极点,“谁让你擅自做主的?你令中书起草之前就不能问一下我吗!” “你自己写也就算了,真送去门下算是怎么回事啊?” “还烦谕诸卿,谕什么卿啊,臣工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是嫌朝事太少了?连这么个旨意都要送去三省轮一遭。” “你让他们全都知道有什么好处吗,明明里面半个字都不需要六部执行。既然是你写给我的,难道不需我同意吗!” “怎么,你真食言了,他们还敢摁着你的头把你摁回来不成!” “知道的是觉得感情好,帝后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母夜叉,为了自己的私心,都能逼着圣明的陛下在群臣面前下旨起誓了。” …… 话密得李晁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发泄一通,萧芫气喘吁吁地将手中的引枕往他身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李晁在原地,面上几乎绝无仅有地,露出有些可怜又有些茫然的神情。 言曹只瞄了一眼,便立刻垂眸,不敢再看。 他怕万一圣上察觉了,事后觉得丢人和他秋后算账。 心里头懊悔不迭。 唉,他刚才进来做什么呢! 里头不就只有圣上和萧娘子嘛,现在好了,这个时候动,不就是等着被圣上发现吗。 只能尽力装个木头桩子,希望圣上别看过来。 萧芫草草收拾好自个儿,一开门,便看到跟个犯了错的学子似的、在门口罚站的李晁。 见他看过来,高高昂首,抢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的话狠狠瞪了回去。 丢下一句,“别跟着我!”,便风一样刮了出去。 直奔慈宁宫。 跨入宫门,一路跑着到了殿内,飞鸟投林般扑入姑母怀中。 面色通红地哭诉,“姑母,李晁太讨厌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脸埋在姑母怀中不肯抬起来。 呜呜呜……她觉得自己是没脸见人了。 一想到圣旨上的那些词句,想到那么那么多人全都看过了,甚至可能彼此讨论传递,她就恨不得从地上扒开个缝儿钻进去。 那般私密的话,她没有同意,他凭什么宣于广众之下啊。明明都是写给她一个人的! 太后眸中隐隐含着笑意,缓声安抚,“是讨厌,芫儿不想理,那咱们便不理了。” 萧芫瓮声瓮气地,将刚刚的事从头到尾详细描述了一番,多一半儿都是发泄情绪的控诉,最后以委屈的抽噎收尾。 太后拿帕子为她拭泪,看她小脸红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皇帝每一封下达的旨意,尤其经由三省签署实施的,都会先送到她这儿来。 依着法度,皇帝尚未亲政时,所有政令必须先由摄政皇太后肯允才能下达。 只不过现在李晁羽翼丰满,处理政事手段成熟,不需她费太多的心思,这一步,多半也是走个形式。 真有什么,下旨之前皇帝便会来与她商议好。 今晨皇帝亲自为那封圣旨奔走,公允地说,此事于国无碍,于家亦不算坏事,她便当作没看见,睁只眼闭只眼地让过去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便不过多干涉了。 也让皇帝好好长个教训,终究日子还是得自己过,不动脑子怎么行。 萧芫在慈宁宫窝了一整日,一有人来求见,她便脚底抹油似的往后殿躲。 一开始听着那些熟悉的,尤其是在那封圣旨上属了名的大臣的声音,就算无人看到也会涨红了脸将自己埋起来。 后来,渐渐成了麻木的生无可恋。 实在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丢人过。 是夜,萧芫大字型斜躺在颐华殿的床榻上,双眼呆滞地望着上头的帐子。 几百年了,礼法所束,连诗词里都尽是婉约含蓄。 别看赏花宴上那些女娘个个儿瞧着勇猛,一言一语的尽是哪位郎君更俊俏些。 实际上,那是因着人多,又是私底下,要单拎出来,不相识的郎君与女娘道一句相看都能羞红了脸。 可现在她呢。 何止啊。 便好像扒了外裳,只着里衣被硬拉着出去溜了一圈,还让所有人都细细观赏。 真的,现在,她连哭都提不起情绪了,木木的,简直安详。 不远处的漆陶狠狠掐了丹屏一把,悄声,“别笑,被发现了,你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丹屏使劲儿把唇角往下拉,忍笑忍得觉得自己的腹肌都鼓起来了。 这种时候萧芫耳朵好得过分,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漆陶。” 漆陶把丹屏往外推了推,一个人到了榻边,听娘子吸了吸鼻子,含着哭腔,“你们也想笑是不是?” 这问实在不好答。 她伺候了娘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说过违心的话。 索性开解道:“娘子,那圣旨是圣上所发,要说……,那首当其冲也该是圣上啊。” 萧芫悲愤道:“他是男子,还是皇帝,能一样吗!” “而且他脸皮那么那么厚,你不知道,他写了,还亲自到姑母那儿,到三省盯着流程,从头到尾半点儿都没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长这根筋!” 漆陶嚅嗫半晌也没想好怎么答,只徒劳地小声凑合了句,“那娘子您还是未来皇后呢。” 萧芫呜咽一声,拉过被子把自己的脸蒙住。 是啊,她还是未来皇后呢,以后还要母仪天下呢。现在这样,还母仪什么天下啊。 人家一想到她,就肯定是那封圣旨。她过往积攒的好名声,现在算是全都倒贴回去了。 真想把李晁的脑袋拿过来晃一晃,看里头究竟装了多少水,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良久,漆陶都有些担心想开口的时候,忽见被衾被娘子狠狠扯开。 萧芫目光转冷,缓缓起身。 漆陶松了口气,可仔细一看,又有些心惊。 人到了绝路,羞恼到了极点,思绪反而另辟蹊径,破釜沉舟。 萧芫声线冷静到阴沉,“你说得不错,他是皇帝,我还是未来皇后呢,凭什么他丢的人,要我来受。” 看向漆陶,勾起唇角。 “不就是显摆深情吗,他以为,我就不会吗?” 漆陶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家娘子这神情,若再配上把刀,都能直接去宰人。 萧芫优雅地整整衣衫,不忘将如瀑的墨发尽数拨到脑后,挺直脊背,身姿纤秾雍华。 哪怕只着素衣,清水芙蓉般未施粉黛,矜贵傲然之气也扑面而来。 声线甚至含了几分笑意,“第一批送去添缠讳纹的首饰,已经送回来了吧。” 漆陶只觉得一股寒意漫延,渗人得浑身粟栗,她恭谨低了头,回:“是,昨日便已送回来了。” 萧芫颔首,眼梢歇着点儿漫不经意,流转间隐有凛冽的暗芒闪过。 唇边似融了寒霜,“明儿个将刻了的全摆出来,让我好好选选,看戴哪一套,去赴清湘郡主的清荷宴。” 第66章 清荷 清荷宴, 举办之地,正是在端阳大长公主的公主府。 近几年由大长公主之女清湘郡主安排主理,筵请百家官眷, 共赏清荷盛景,是这京城之中,除却宫中宴会,最为奢华, 也最为盛大的高宴。 清荷之宴,除却荷花, 最引人垂涎的却并非珍馐樽酒,而是大长公主府中的高楼庭院。 这可是整个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华糜甲宅,规制之恢宏,堪比行宫。 未入大门便已是雕栏画槛,遥遥所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巍然壮观, 多少官阶卑微无法入宫的女眷,挤破了头也想来此见识一番。 随意一两句言语入耳, 都是不住的艳羡惊叹。 马车内, 二公主李沛柔听见,嘁了一声,“还不是当年皇祖父和父皇, 不然,她哪来这么多的家产?” 说完,看向对面端坐的萧芫。 萧芫掀了下眼皮, 意味不明提起唇角, “你当真这般觉得吗?” 李沛柔心下稍凛,不禁复又思量。 自从知道自己被清湘的装模做样哄骗了好几年, 她现在对类似的事全都草木皆兵,生怕一不留神又掉进坑里让人看笑话。 尤其是萧芫。 她今日,可是抱着让她刮目相看的心思来的,可不能搞砸了。 清清喉咙,“难道不是吗,端阳大长公主是皇祖父最宠爱的女儿,听说当年出降平昌侯的婚仪嫁妆足足搬空了半个皇宫,皇祖父去后,父皇对她也很好。” 倾身侧手挡住唇边,神神秘秘道:“我偷听宫人八卦,说当年,父皇还为了大长公主,和太后殿下吵过架呢。” 说完挑挑眉,满脸的显摆。 萧芫啧了一声,“公主偷听底下人风言风语反以为荣,还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行了,都已到了,快下车吧。” 李沛柔看她下去,撇嘴抖肩,“咦,怎么教训人的时候越来越像皇兄了,怪吓人的。” 端了端身子也跟在后头。 就迟了半步,立在地上抬眼时,不远处的萧芫便已经被团团围住,个个儿恭维讨好,连大门口的清湘都想进进不去,瞧着脸都僵了。 李沛柔本也烦恼,分明是她和萧芫一同来的,结果现在被迫分开,此时看到这一幕,瞬间开始幸灾乐祸。 从今往后,只要清湘不好,她就开心。 萧芫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已经到她身边的原菁莘察觉,边拉她往里走,边问:“怎么了?” 萧芫想着她个儿高,说不定看得远些,便道:“你可看到王涟懿了?之前她来信说能赶得上清荷宴,这几日忙乱,忘了留意她到没到京了。” “到是到了,王太傅府中这两日不知多少人去拜访,门口的青苔都给蹭没了,但人嘛,我是没看到。” 萧芫奇怪她的语气,“你对她有意见啊?” “有意见?”原菁莘满面不愉,口中却道,“我哪敢对她有意见啊,先来后到,她认识你可比我早。” 这满口的酸味儿,听得萧芫哭笑不得,正欲安慰,清湘却见空插了进来。 “萧娘子可算来了,母亲早早儿的便让我在门口候着,只为迎萧娘子。” 人群听到声儿,立刻散开来,为清湘让道。 李沛柔也逮着这个空儿到了萧芫身边。 萧芫循声望过去,一眼便见她亲热的笑容,便也含了笑意,主动迎了几步,“大长公主客气了,我只是个晚辈,怎好让大长公主专遣郡主来迎。” 这话说的,让清湘笑容凝固了几息。 放在以往,萧芫看她不顺眼,肯定是明火执仗地当着众人下面子,反而能让她揽了大伙儿的同情。 可现在…… 看来之前春日赏花宴萧芫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真的变了,变得更懂得变通,也,更难对付了。 但真论经营声名,她可是此道的行家,萧芫一时的变化,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十几年的耕耘。 笑容愈大,亲热地去握萧芫的手,“萧娘子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萧娘子长居宫中,我与母亲又经常入宫,你我的情分,怎能与一般人同论。” 萧芫没避开,反握住,腕上的珠串若隐若现,行进间随着动作渐渐露在外头。 “是是,那这厢便多谢郡主盛情了。” 说着,一同步入了庭院中的环形楼阁。 入目高楼连苑,四面厢房金玉为堂,楼阁中庭曲水淙淙,草木葳蕤间轩峻大气。 偶有亭台水榭,幽径绵延,竟似江南园林之风,却与周围浑然一体,让人不由感叹建造之人的夺天巧思。 正逢一缕金芒被琉璃窗映来,照在萧芫腕上,照出隐隐炫目的金光。 身侧两位娘子被晃了眼,好奇望去,“萧娘子,你这腕上……” 清湘也看过去。 萧芫当着众人,大大方方伸出手,面上是含着赧意的甜蜜。 “还不是圣上,非要用我与他的名讳画作什么缠讳纹,还将我的首饰尽数送去了少府监让全都刻上。 昨儿个我挑了许久,才挑了个没那么明显的,倒让你们这些火眼金睛给瞧出来了。” 应该说,她昨日挑了半日,才选出这一套刻纹显眼的,尤其这个珠串,每一个珠子上都是漆金的缠讳纹。 金色不浓,无光时不甚明显,一旦光映了上去,便再没什么比它更耀眼了。 说罢,笑望着诸人各异的神色,无论冷漠还是嫉妒,都在几息之内化作了艳羡,迭声的称赞不要钱般飘过来,萧芫一概全收,甚至一个个耐心地回应。 其中不少,一看就是知道了圣旨之事等着看热闹的。 由己推人,平常女娘遇到这样的事,就算不至于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也无法坦然面对众人,更别提炫耀了。 而她萧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圣人曾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若她能坦然到极致,那么该羞愧的,就是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了。 这一招,还是从李晁那个木头脑子那儿悟出来的。 “全都刻上?那岂不是萧娘子浑身上下,尽是圣上亲手画的纹样了!” 有人惊叹。 “圣上对萧娘子可真好啊,先是诉衷情立海誓山盟的圣旨,又是亲自绘制命人刻下的缠讳纹。想想也是,没两年呐,圣上弱冠,便要与萧娘子成婚了呢。” 这是恍然的。 萧芫浅浅垂眸,两靥红晕夭夭,羞赧美人面莹润白皙,隐隐有柔光盈目,自内而外的欢喜让人瞧着便知是真与圣上两情相悦。 这下,不知激起多少女娘心里头的酸涩。 她们也曾接近圣上想着以后入宫侍奉,可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更甚者险些丢了性命。 本以为圣上生来便只知朝政不解风情,连宫里的萧娘子也撬不动半分,可现在…… 真是不知有多后悔。 早知今日,她们当初便该多坚持坚持,之前萧娘子与圣上水火不容,见面多是争执,若当时能乘虚而入,今日能受这般瞩目的,便是她们了。 有忍不住的阴阳怪气,“圣上何时是这样的性子了,大伙儿又不是不知,圣上乃几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眼里向来只知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突然做这些举动,总不能是红鸾星降世,一夜之间便开窍了吧?” “是啊是啊,”不解的人不在少数,“萧娘子,你便同我们说说,那圣旨,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众目之下,萧芫闻言面上彤云愈浓,唇边噙起的蜜意简直是要腻死人,俨然一副深陷情海无法自拔的痴心模样。 微抬下颌,双眸熠熠生辉,姿态雍容大方。 明亮矜傲的声线同她冶丽的面容一般夺目,“哪里是突然了,圣上亲口所言,道,与凤求凰,我从来便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缠讳纹啊圣旨啊,我之前可并不知情,都是他先斩后奏。” 说到此处,美人眉宇间生了几分娇嗔的恼意,“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亲手刻的缠讳纹印章都到了我面前。还有那圣旨,他亲自盯着姑母和政事堂三省官员盖章署名,我若事先知道,怎么可能任由他如此胡来?” 胡来。 这两个字,如同撑天柱当头砸下,简直地动山摇,山崩海裂。 圣上御极十几载,没有任何一句形容能与这两个字,能与这样的事挂钩。 但她们又知道,萧芫所言句句属实。 这些事,随意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宫内宫外下至普通宫人,上至臣工乃至宰辅皆可作证,尤其是圣上。 圣上雄才大略,一言九鼎,从前权势没有这般稳固时,也有人肆意造谣。 然而最终,凡是胆敢抹黑与过分夸大者,皆没有什么好下场。 无人能证明是圣上所为,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定是圣上的铁血手腕。 这样一个秉持圭臬一丝不苟的君主,就算是深得太后喜爱的萧娘子,也断然不敢凭空捏造。 如此看来,圣上这般行径,除了当真心悦萧娘子,也确实寻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甚至不止心悦,能让圣上如此一反常态,怕是得深爱才行,便像圣旨上说的,死生不弃。 她们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但相信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在场皆是贵女,身份相差无几,认真比较起来,有些还比萧芫高上不少,凭什么她萧芫就能如此好命。 有个太后姑母成了未来皇后便也算了,还能引得英明神武的圣上倾心,往后谱写帝后佳话的同时,也彻底断了她们入宫的路。 萧芫为人之霸道,不少人亲身经历过深有体会,她们该庆幸,起码近段日子,萧娘子脾性变好了不少。 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想先开口,最终目光暗暗汇聚到了清湘身上。 第67章 回怼 清湘面上笑意依旧柔婉, 通身清贵幽致的气度不减,实则眸中暗藏了刀子,心底不屑一顾。 就算如此又如何, 身份没变,人也未变,从前她萧芫便鲜能从她手里讨得了好,今后也一样。 伸手, 拨弄了两下萧芫腕上的珠串,蜜口藏剑。 “如此, 确实应该恭喜萧娘子,从前萧娘子在宫中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皇太后殿下也宠着你,可始终过得甚是辛苦。 想必圣上认清了自个儿的心意,便不会像以往那般,铁面严苛, 动辄斥责了。” 这话明褒暗贬,说是恭喜, 实则是讽刺过往圣上待她的态度之恶劣。 以前都是那般了, 就算现在好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言语之间居高临下,隐含不屑之情。 双目相视, 谁的笑意都不减。 萧芫目光划过她周身。 今日清湘这身打扮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不再只是通身的玉白,反而缀了相当多的亮色织金纹样, 细细看去, 都是各式各样的莲,千姿百态, 婀娜动人。 高高的望仙髻上,更是成对的鎏金点翠抱头莲钗,辅以层层叠叠的玉饰,繁复如斯,花的心思绝非等闲。 想是她也知道,若再行她那套素雅清贵的装扮,到她面前,怕是得被衬得,连个主子都不像了。 萧芫没顺着她的话回,而是似笑非笑地反问:“我记得,郡主比我还要大上两岁吧,及笄了三年了,怎的,还没定亲呐?” “也不知可有相好的郎子? 哎,瞧这不通风月的模样,想是没有吧。” 提及这样的事,尤其主人公还是饱负盛名的皇家郡主,无人不感兴趣,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 不少人发出善意的笑声,附和着,“清湘郡主高雅圣洁,饱读诗书,平日里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尚且不及,怎有空想什么男女之事。” “可不嘛,像郡主这般的女娘,也不知怎样的郎君才能与之相配,身份、样貌、能力,都得是顶好的才行。” “哈哈哈……怕就怕,就算有这样的郎子,咱们清湘郡主还看不上呢!” 萧芫掩唇而笑,嗓音清越揶揄,“怪不得,我道怎的和我之前似的。” “之前我呐,只是看不出圣上的情意,也不懂圣上的良苦用心,与圣上吵吵闹闹的没个消停。 不想,你竟比我还夸张,将这些说成了什么铁面严苛,动辄斥责。” “这些在这儿与我说说便也罢了,若真让圣上和姑母知道,没的怪罪下来,道是不知情还乱说,净让旁人看皇家的笑话去了。” 语罢,女娘们罗绮华裳、香衣云鬓的笑作一团,好多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萧芫,“我的好娘子,您快别为难郡主了,今儿个清荷宴,便给郡主留些颜面吧。” 定睛一瞧,原是左相家的娘子,怪不得敢这般说话,一点儿都不怕得罪清湘。 又几句插诨打科,众人你推我桑,娇俏的笑声不绝于耳,成片散开,赏荷去了。 不料还未走多远,便听到不远处的通报声,皆好奇地望过来。 “萧娘子。” “萧娘子留步。” 萧芫回眸,见大长公主府的长史虾腰领着一人来。 一路行来,下人们恭敬行礼,贵女们则暗暗张望,家里地位不显的,好奇地问这是何人。 被提醒道:“是宫里头圣上贴身的中贵人,内侍监言曹。” 此言一出,周围霎时低了头,不敢多看。 内侍监乃是从三品,又因传递圣意总管御前,认真说起来,比正三品的侍郎还要风光。 尤其当今情形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圣上虽未亲政但已形同亲政,圣上身边的人,自然也水涨船高。 另一边清湘被身旁人提醒,也看了过来。 便见灿阳之下,言曹大监面上堆笑,对着萧芫行了个全礼,姿态之低,甚至无法用恭敬形容,而是卑躬屈膝小心翼翼。 不知说了什么,萧芫似有些不愉,还是言曹连连弯腰,才勉强收下递来的一物。 举手投足间随意极了,罢了挥挥手,看着,竟仿佛是嫌弃言曹扰了她赏荷的兴致般。 从头到尾看在眼中,那些贵女们,这才终于对适才萧芫所言有了实感。 与萧娘子两情相悦之人,并非随意一个郎子,而是掌管九州天下,使万国俯首称臣的圣上。 这之中,又哪里仅仅是男女之情这么简单呢。 这是无边的荣耀,无上的权势,是未来名副其实的母仪天下。 她们所有人,哪怕再如何光耀门楣,以后面对萧娘子,那也是君臣之别,要稽首高呼殿下千岁,恭祝玉体金安。 “郡主。” 清湘身旁的一位娘子失声,指着她的手。 清湘低头,满眼鲜红刺目。 她以袖遮住,抬眼浅笑,“这位娘子,恕我失陪了。” 颔首示意,转身一刹,满面阴寒。光天化日之下,竟似怨鬼。 . 清荷悠然,随风微曳。 萧芫漫步而行,遇见新奇些的,便驻足细赏。 鱼游欢快,跃然间与并蒂相连,如戏墨而生。 看得她不由莞尔。 原菁莘瞧她这仿佛万事不愁的模样,也算叹服。 “你今日可算是让我大开眼界,听说,清湘被气得一不留神,将自己的指甲给硬生生折断了,流了不少血。” 萧芫直身,嗔她一眼,“连你也说。” 刚才可有不少人逮着空儿来她这示好,话里话外便是这个意思,现下好不容易甩脱,结果又提。 原菁莘单手勾上她的肩,揶揄地眨眨眼,“我可不信你刚刚应付她们的那些。” “敢问萧娘子,被圣上那般对待,感受如何呀?” 萧芫塌肩,无奈叹息,“你是想问圣旨吧?” 原菁莘挑眉,隐秘地笑,“这可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我们萧娘子与圣上,这是修成正果了呢。” 萧芫扶额,“快些走吧,我的姑奶奶,我瞧,你哪是想问,分明就是来调笑的。” 原菁莘勾唇,刀手劈风横上她的脖颈,“快说,不说,我就将你就地正法了!” 萧芫主动迎上去,呃了一声,装作已被割喉,敷衍道:“行了,已经正法过了,原娘子,能走了不?” 萧芫要往前,原菁莘拽她,飒爽的骑装随风飞扬,人却罕见撒起了娇,“好阿芫,我都将我与那书生的事告诉你了,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萧芫无言,回眸嗔她,“你那便叫告诉过了?那书生便只一句什么待功名加身,定不相负便算了?” “你与他才见过几面啊,随意说两句人便消失了,你还真信啊。” “我何时说我信了?”原菁莘一听炸了毛,“君子重诺本是他的事,至于我,端看他来履约之前我有没有看上别人,若没有,那是他的福气!” 萧芫瞅着她偷笑,“要我瞧啊,好不容易有个样貌品行皆入了原娘子眼的,怕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更合心意的了。” 原菁莘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眉目间颇有得色,“这世上像他这样的,确实不多见。” 萧芫帮她算,“现下是初夏,离明年春闱结束还有近一年,若他能拿了黄花笺参加关试,我便让圣上去看看他的考卷,看看这所谓书生,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 说完笑个不停,娉娉间似花枝乱颤,袖中暗香满溢。 “哎呀,”原菁莘千算万算,竟算忘了她这闺中密友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下恼了,去挠她,“你若将圣上扯进来,我定饶不了你。” 一涉及到天子,便绝非小事,本来就算过了春闱多半也只是个小官,若在圣上那记了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萧芫边躲边笑,音似明铃,“这本也没什么,吏部铨选后尚书本就要上折子的,但有疑虑者,他确实会亲自查看考卷啊。” 原菁莘更恼了,“总之就是不许!” 萧芫前仰后合,连连告饶,罢了认真建议,“常科要等这般久,他若有一技之长,何不参加制科?阁试后殿试,不必关试便能直接授官。” 原菁莘面颊两片红云未消,听了耸肩:“这便是他的事了。不过制科可遇不可求,未必有,也未必能恰与他匹配。” 萧芫眉梢睇过去,意味深长地暗示。 原菁莘真是败给她了,叹气:“阿芫,你这般,以后成了皇后,怕不是个徇私的大户。” 萧芫雍莞而笑,“这可不是徇私,不但不是,而且啊,正正相反。” “能过了制科入圣上眼的,必是未来的宰辅之才,若能成,于朝堂于他都有益,若不成,他若再想入仕,便难喽。” “我予他机会,更是予了百倍的风险,这是豪赌一场,端看他有没有保住自己的本事。” “若他连这点本事都无,何来的班资娶我的菁莘呢。” “况且,书生便罢了,迂腐可要不得。” 若因着什么破清高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懂得珍惜,本事再高,也配不上上位者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菁莘心头暖流漫涨,悄悄湿了眼眶。父母之外,也只有阿芫会这般为她花心思。 撇过头,“还班资,整得入赘我家跟上朝堂做官似的。” 萧芫理所当然,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这有何区别? 原菁莘揽她往前头的亭子去,“好好好,我会与他说的。” 萧芫:“你想清楚便好,若成了给我递个话。” 能办赏荷宴的地方,自然水丰草盛,像这处亭子,便是正立在湖中心。 只需在岸边的栈桥口安排一人把守,就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原菁莘刚听萧芫面无表情、三言两语地讲完看到圣旨后捶打圣上,及生无可恋的内心活动。 惊掉的下巴颏还没安回去,便惊闻远处一声尖叫。 萧芫看过去,当即起身。 第68章 王氏 湖的另一边有人落了水, 岸边乌泱泱一群人,慌乱是慌乱,可没有一个人下水救人。 “那不是清湘和王涟懿吗, 她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儿了? 不会就是她们把人推下水的吧!” 说着,原菁莘撸起袖子就要去救人。 萧芫一把拉住她。 冷声问:“落水的是何人?” 丹屏答:“回娘子,是梁家娘子梁乔。” “又是她?”原菁莘诧异。 上回春日赏花宴,被欺负的也是她。 萧芫当机立断:“丹屏, 你去。莫要下水,寻个东西将人拉上来。” 原菁莘看着丹屏直接翻过栏杆, 踏水飞身,惊叹:“你这侍女轻功竟也这般好。” 萧芫目光紧随,随口道,“丹屏是姑母派到我身边的。” 原菁莘了然。 原是太后殿下的人,怪不得。 人被救上来,更衣后原本要被直接送回梁家, 但梁乔坚持来寻萧芫道谢。 波及萧芫,清湘等人再不情愿, 也得作陪。 萧芫使漆陶将人扶起, 笑言:“梁乔阿姊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 倒是阿姊,还是快些回府的好, 虽说现下天儿热,可落水吹风,还是容易感染风寒。” 得萧芫这般礼遇, 若有若无的妒意成了片, 针一样扎在梁乔身上。 梁乔面色苍白,瑟缩地低下头。 这里的每个人, 除了萧娘子,都怀揣着或大或小的恶意,她不知所措,也防不胜防。 再次道谢告辞时,抬眸不由露出几分乞求与依赖。 萧芫看见了,但依然像没看见一般与她轻轻颔首。 她自是知晓这是何意。 可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若自己立不起来,帮助太多,有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两个婆子跟在后头,很快将梁乔送了出去。 女娘们自发合拢,又说说笑笑,仿佛方才落水的不是个人,而是随意一个物件。 本身可有可无,在与不在的,也没什么所谓。 甚至,不在了更好。 “阿芫!” 一道清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跃过来。 萧芫眸光微转,定在越来越近,与她亲热招呼的女娘身上。 松花嵌藕合的齐胸襦裙,搭了银蝉半臂和同色披帛,单螺髻尾端坠以金玉流苏,空灵中带着些俏皮,一如她的神色。 “阿芫阿芫,真的好久未见了,你不知道,我在琅琊一个人都无聊死了,就盼着回京与你相见,如今可算是回来了,你呢,有没有想我呀?” 萧芫温凉的目光久久凝视。 她的面庞天然带着些幼态,两颊的婴儿肥让她看着比实际年岁小上许多,娇俏却不显柔弱,顾盼间灵动靓丽,让人想到展翅翩飞的黄鹂鸟。 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带起了萧芫脑海中深埋的记忆。 这便是王涟懿。 因是王太傅之女,当年被姑母特许入宫一同蒙学,她八岁时便在宫内凌清阁书院与她相识。 那时日日相见,又脾性相近,自然而然成了要好的玩伴。 但这样的时光,也仅仅不到四年。 之后琅琊的王老夫人因病逝世,王涟懿随王太傅归乡丁忧,前世往后便再未见过。 今生倒是不同。 萧芫提起笑来:“自然,你在琅琊可还好,我在宫中日日忙得水深火热,倒是你,既然无聊,这三年来怎的也不知多寄几封信来?” 王涟懿嘻嘻笑道:“信管什么用啊,日子无聊得我都不知该写什么好。现在回来便好啦,若父亲去讲学,我便跟去宫中寻你。” 萧芫弯起唇角,颔首。 “王娘子与萧娘子三年未见,感情还是这般好呐。” 清湘施施然走来。 “我的人可是亲眼看到,方才分明是王娘子将那梁乔推入了水中,后来倒怪人家自个儿站不稳失足落水。 萧娘子好心救了梁乔上来,现在这是要打定主意袒护凶手了?” 王涟懿听了立刻驳斥回去,偏细的声线穿透力极强, “梁娘子自个儿都说了是失足,清湘你还硬要栽赃我,我看,分明是你做贼心虚,贼喊捉贼!” 此言一出,清湘身后的那些女娘顿时七嘴八舌地声讨,王涟懿面对这么多人,竟也不落下风。 萧芫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末了要收回时与清湘对视一眼,看见了她冷冷勾起的唇角。 萧芫回敬了一个微笑。 事态愈演愈烈时,方淡淡唤了一声,“丹屏。” 丹屏随声而动,一个闪身就挡在了王涟懿身前。 争吵声很快不再,萧芫迎着众人眼光,尤其,是清湘的目光。 “既然梁娘子都不再追究,我们事后在这儿讨论也无甚意义,人无事就好。” 清湘听见,慢悠悠拍了两下手,笑漫上眼底,“真不愧是萧娘子啊。” “也是,公主都能被萧娘子推下水,同样的事再发生,自然是得袒护王娘子了。” 王涟懿指着清湘的鼻子就要冲过去,“清湘你血口喷人得没完没了是吧……” 丹屏却浅浅一个挪步,挡在了她身前。 王涟懿想扒拉还扒拉不开,愤怒的情绪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被中断了。 清湘身后好几位娘子见此偷偷笑出了声。 萧芫上前两步,道:“王娘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王涟懿又说了两句,见她确实没有追究的意思,才偃旗息鼓。 适才的争执不小,几乎将院中的女娘都吸引了过来,遥遥岸边轻衫罗裳随风而动,层层叠叠,华彩纷然。 萧芫好整以暇,眉梢似纳了几分意味深长, “郡主今日的要紧事该是清荷宴才对,何必对着我空口白牙地大放厥词,没的白费力气,耽误了正事。” “瞧这时辰,也该开宴了吧?” 目光扫过她身后,凝了两分嘲讽。 清湘回头,看见这么多人都聚在这一处看热闹,倏然沉了脸,可仅仅一瞬,又扬起笑容。 萧芫看她招呼着众人往阁楼走,脚步不动,扫视一圈,留意到李沛柔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阿芫,我们也走吧,待会儿飞花令,咱们定要给那清湘点儿颜色瞧瞧。” 王涟懿说着,回头恨恨瞪向清湘的背影。 萧芫不着痕迹避开她来挽的手臂,款款道:“我还要更衣,你先去,也好替我和菁莘看看座儿。” 王涟懿瞅了眼一直事不关己,抱臂倚柱的原菁莘,面上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点头顺从,“好吧,那你一定要快些呀。” 萧芫颔首。 原菁莘到她身边,食指轻慢地敲着手臂,看着王涟懿越行越远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不喜。 “我还以为,她来了,你就要把给我忘了呢。” 萧芫好笑,“说说吧,她是怎么惹着我们原大娘子了?” 原菁莘哼了一声,“她哪能惹得了我,我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 “嗯?”萧芫明眸睃向她。 原菁莘撇撇嘴,没回。 问她:“你不是说要更衣吗,走吧。” “哎呀,”萧芫拉住她,抱着她的手臂,“我哪里是要更衣了,只是随意找个托辞把她支开罢了。” “好菁莘,你便说吧,好不好嘛。” 原菁莘鼓了下腮,侧头乜她,“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 “生气?”萧芫讶然,“我怎么可能会因为旁人与你生气?” 原菁莘嘟囔,有些落寞,“我与她之间,还不知谁是旁人呢。” “自然是她啊。”萧芫不假思索。 忽觉出不对来,“难不成我以前还对她更好吗?这怎么可能。” “你真不记得了?”原菁莘挑眉。 萧芫摇头,“我与她是相识早些,可最多只能算作玩伴,且三年不曾见面,如何能与你相比?” 原菁莘唇角翘起,没忍住露出愉悦。 “嗐,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从前我看不惯她总是撺掇你与清湘作对,说过两句,你便有些不乐意,还说什么……我说这话是不是与清湘一伙儿的,当时真是要气死我了。” 说着说着,又把她自个儿给说生气了。 萧芫凝神思索,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出一段久远的残影。 忆起后不由笑出了声,“哎呦,这是我几岁说的话呀,距今得有五六年了吧,嗯?是不是呀,我们幼稚又记仇的原娘子。” “你笑我!” 原菁莘竖眉羞恼,“好你个萧芫,不安慰我便罢了,你竟然还笑我!” “本来她就不对,就不该撺掇着你和这个作对和那个作对的,我看你,分明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 萧芫气喘吁吁握住她挠她的手,“好了好了,我当真知错了,快些饶了我吧。” 原菁莘臭着个脸,又哼一声,“况且不止以前,现在不也是吗,你瞧她刚刚,旁的人我不知,但若是她,清湘所说不一定是错的。” 萧芫安抚地拍拍她。 正身,理理自己的衣襟。 曼声道:“我何时说,就不是她了?” 这么一说,原菁莘忽然反应过来,“你刚才是故意让丹屏拦住她的?”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那你为何还……” 这样一想,刚刚阿芫对那王涟懿,大多都是些应付的话,且最后还特意让人先走,将人支开。 萧芫弯眸,“与她虚与委夷,是吗?” 原菁莘点头。 萧芫是何人,何时需要这样委屈自己的真心了? 若是不喜,有的是法子收拾人。 萧芫渐渐敛容,眸中悄无声息浮起一片幽暗,深不可测。 “因为,有一桩事,我还得从她这儿,知道答案。” 第69章 捉奸 飞花令行至末尾, 萧芫和原菁莘才姗姗来迟。 王涟懿正支着下颌百无聊来,看见她们眸光一下亮起,直身高高挥手。 萧芫露出一个笑, 往她这边走来。 落座时浅表歉意,“路上看到了一处好看的荷景,耽搁了些时间。” 王涟懿立刻明了,“过去了三年, 你还是一看到花就走不动道呀!” 萧芫扫视诸座,“怎的没看到清湘?” “她呀, ”王涟懿嘁了一声,“飞花令开始没多久便说什么……大长公主有事寻她,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我看啊,分明就是怕了我们,生怕飞花令被压下风头,堕了她才女的名声, 才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萧芫看向另外一边,那头行令行得火热, 不时罚酒, 一张张酡红的美人面上娇笑不断。 清湘不在,她们反而能放开了玩。 萧芫望了眼天色,眸底浅浅浮上一层笑意, “说不定,是真有要事呢。” …… 清荷宴分作两席,虽是清湘主办, 但正席那儿招待各家夫人的, 依旧是大长公主。 正席景色更加恢弘,摆设也更为庄重。夫人们凑在一块儿, 游戏甚少,多是推杯换盏,聊些儿女亲事。 大长公主身为主家,且身份高贵,为免客人拘谨,往往只在宴饮初开时道两句客套话,举杯共饮一番,再略坐一坐便会离席了。 今日也是如此。 可刚婉拒了两位夫人的敬酒,转身欲走时,突闻一声惊呼。 大长公主回头,正见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饰的人穿过正堂跑来,惊慌失措,面上一片暗沉,像是血渍。 锁眉呵斥,“出了何事,怎如此仪容不整?” 来人扑跪在阶下,不断往前爬,疯疯癫癫哭喊着:“救命……救命啊大长公主,求求您救救奴婢!鬼要杀我,鬼要杀我!”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光天化日之下,何来的鬼?莫不是此人疯了生出的幻觉。 还未来得及问第二句,两队侍卫持兵刀而入,二话不说将这侍女拖了出去。 身着银甲的卫官单膝跪地,“大长公主恕罪,并非有鬼,是属下一时不查,竟让贼人溜进了府中,此刻已经捉住。” 大长公主不耐,“刚刚那侍女怎么回事,明知今日清荷宴,还如此口无遮拦。” 卫官抬头,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垂首道:“是那贼人贸然闯入侍女院中,侍女受了惊吓将贼人打昏,想是受惊过度才有了惊魂之症。” 大长公主还想说什么,被身侧女官低声耳语几句,面色一凝,烦躁之色一闪而过,方不再追问。 卫官又道:“属下探查那贼人身份,像是驾车的马夫,可身上并无令牌,因头部被重击,醒来全无记忆,所以……” 大长公主凝眉,刚欲开口令其退下,便听下首首座的左相夫人开了口。 “既是车夫,又不知身份,在场诸位便都有可能。不若一同去指认一二,水落石出了,也好让大家安心。” 众人皆附和。 出了这样的事,都想尽快洗清自家的嫌疑,免得大长公主秋后算账,同时,众目之下,也是防着探查时被做手脚。 此话合情合理,不好开口拒绝,大长公主只能吩咐将那侍女关押好,而后带着一众女眷,由卫官领着,往公主府东南角行去。 …… 内院。 环阁楼宇内宴饮正酣,女娘们飞花令玩腻了便换作投壶,投壶腻了又去寻曲水流觞……花样百出,笑啊闹啊,什么都聊,也什么都打趣儿。 再加上果香浓郁的宫廷御酿,目不暇接的庭园美景,令人沉醉忘忧,乐不思蜀。 直到一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慌张的神色,霎时将桃源带回了人间。 众女疑惑地看过去,一人出声呵斥,“我不是让你去寻郡主吗,这么慌慌张张的作甚!” 那人重重跪地,面色煞白:“娘子,郡主……郡主她出事了!” 不知谁碰倒了酒壶,呯地一声,惊出碎瓷之音。 气氛凝滞,如同被猛然泼了一盆冷水,酡红面庞生出茫然,渐渐苍白。 手中杯坠落在地,滚了几滚,与残羹冷炙一同拼起一片狼藉。 跪在地上的人深深叩首,“大长公主已经带着诸位夫人过去了。” …… 萧芫跟在队伍末尾。 这么多女娘,方才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将庭院里吵得仿若闹市,此刻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鞋履踏地的脚步声。 不时夹杂着“怎么会”、“怎么可能”的低语。 原菁莘看看好友,隐约觉出什么。 到了地方,大长公主的怒骂声隔着好远都能听到。 胆小的不由停住步子,踯躅:“咱们真要过去吗?” “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呢。” 是啊,这么多人呢。 萧芫望过去,前头是已婚的官家夫人,后头是未婚的年轻女娘。清荷宴排场浩大,今年尤盛,高官女眷无一遗漏,便是家中庶女,也基本上都被带出来见世面了。 于是只要及笄,在场多大年岁的女子都有,怕是宫中除夕宴饮,都没有这么齐全。 正好,是个绝佳的戏台子。 隔着人海,她看到了李沛柔。 望不清神色,但她想,那神色里,定然藏着得意。 萧芫垂眸。 大长公主声音还不断,倒是多了清湘的痛哭乞求。 纠纠缠缠个没完没了。 在佛家圣地都敢以天地为席行那样的事,此刻是宴饮,又是自家府邸,对这一对野鸳鸯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 夜路行多了,怕是万万想不到,会栽在最熟悉的地方。 前头似是又发生了什么,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扑过去拦人,喧闹不断扩散,波及的人越来越多,萧芫冷眼旁观,始终不动声色,静静等待着什么。 视线里出现了一抹亮丽的松花色,之前兴致勃勃冲在前头的王涟懿正扒开人群往她这边来,神情说不出的兴奋。 “阿芫阿芫,”跑近了,王涟懿一把握上她的手,“清湘这回算是完了!”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竖了一圈耳朵,还有人瞧见这边的动静,稍稍蹉动步伐靠近。 方才只听说清湘郡主与端王苟合,被大长公主领着一众夫人当场撞见,具体情形却是不知。 此时人人好奇,尤其是现下前头的热闹。 能让一向温柔热心的大长公主全然不顾体面地破口大骂,得是多么炸裂的场景啊。 光是想想,就心痒难耐地想立刻知道。 王涟懿幸灾乐祸得有些夸张,眉飞色舞,清脆的话语连珠蹦出。 “清湘与那端王根本不止苟合那么简单,她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助兴的药。” “适才门被打开的时候,清湘在上头光着身子一直动,连大长公主的话都听不见,还是两个婆子上去强行将人拔下来,泼了一桶冰水才算是清醒了。” “可就算这样,她还死不悔改,拉着端王跪地,在那儿歇斯底里地指责,说要不是大长公主不同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还说是大长公主故意领着人来,让所有人都撞见这一幕,好置她于死地。 大长公主听见都要气疯了,狠狠打了一巴掌不够,还说要寻剑来,当场将这个逆女处决了。” “前头的夫人正拦着呢,生怕真闹出人命。” 一瞬,仿佛无声的巨响咚然落地,震撼得众人脑中一片空白,连丢了自个儿的下巴颏都都没意识到。 这便是把所有人的脑子加起来,也想象不到是这般情形啊! 用炸裂这样的词形容都是谦虚了,简直就是天崩地裂。 在场大多数人,自小便常在各式各样的宴会上与清湘走动。 清湘与萧芫身份相似,都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女娘,十足尊贵,但为人却比萧芫更加和善,更好接近,又是远近闻名的清贵才女,于是理所当然地,她们与清湘走得更近些。 可现在,所谓“走得近”反而成了个大大的巴掌,打得她们脑中嗡嗡作响。 自诩了解,可到头来,最清高端雅的人却行了最荒唐最跌破底线的事,过往种种,瞬间成了一场愚弄的笑话。 其中一人苍白着脸失魂落魄,喃喃道:“方才开宴的时候,郡主还说什么,最看不起才子佳人的话本,看不起女子只知爱慕男子,以夫为天。说女子应自尊自爱……” 竟不想,说出这般话的人,为了嫁给想嫁的人,不惜如此自毁。 有被清湘暗算过的,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被她迷了魂,她为了沽名钓誉可是什么都做,说两句好听的话算什么,当谁不会似的。” 说是这般说,可在场不少人,都是真的相信。 因为清湘平日里,起码在她们面前,无时无刻不是知行合一,在她们眼中,清湘就如同明灯一般,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高洁的。 “下药?” 有人不明白,为何要对自己下药。 王涟懿呵了一声,憎恶道:“说是那药利于子嗣,她想尽快怀上孩子,以此逼迫成婚。” 逼迫成婚,逼迫谁? 端王婚事需看太后意思,且身份敏感,准不准许他娶妻都说不定,更何况子嗣。 大长公主明显不同意她嫁与端王,她这一招若成功,确实能一下扫清所有障碍。 到时外人不知原委,她如愿以偿后,还依旧是那个品行高雅的清湘郡主。 可惜,一切的谋算,都于今日终止了。 出了这样的事,放在普通人家都是一条白绫了事,就算清湘是皇家郡主,也只能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罢了。 就如王涟懿所说,清湘这个人,算是彻底完了。 更多人开口,议论纷纷,萧芫稍退后一步,未发一言,余光眺望着前方吵嚷处。 今日人实在太多,此时已经隐隐有失控之态,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王涟懿和周边的女娘越说越火热,净捡着往日清湘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俨然要将往日的场子全在今日找回来。 原菁莘没眼看,拉着萧芫又退远了些。 目光顺着萧芫扫了下两边屋顶。 “你在看什么呢?” 萧芫收回目光,摇头,“我在想,是否该唤人来将人隔开。” 原菁莘听懂了,也蹙眉。 “确实,大长公主方寸大乱,这么下去会出事的。” 人这么多,尤其前头,混成一团你推我搡,万一有人跌倒误伤,就不是一家伦理之事了。 “我去寻人来,禁军应当就在府外。” “别,”萧芫没松手,“今日出宫,我带了暗卫。” “那你……” 想了想,忽然明白,“暗卫是宫中的,你是怕大长公主事后怪罪吗?” 萧芫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抿直了唇,袖中指节捏紧。 每一刻都是煎熬。 呼吸沉重,眼前人影幢幢,有人不知所措,有人义愤填膺,不变的,是隔着这么远也始终能听见的,清湘的哭喊声。 眨眼间,自云端坠落泥淖,何人能不疯不恨。 倏然,萧芫感觉到小腿一痛,低头,原菁莘已经动作灵敏地将地上圆珠捡起,幽幽金光闪烁。 “你的木珠掉了啊。” “我的木珠?” “是啊,你看,这上头还有缠讳纹呢。”原菁莘的声线渐含笑意。 萧芫接过来,看清的一刹,心神遽然一松,死死捏紧,攥在掌心,回头正要下令,忽然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传来。 “圣上驾到——” 这一声,比再多的禁卫都要管用。 耳边转瞬安静,视野里眨眼之间空了一片,徒留膝盖落地的闷响。 金黄仪仗与灿阳争辉,黑甲禁军步伐铿锵,内官侍从如云压境。 尤其,是正中最前方,已向她而来的,墨金威重的身影。 那般高大。 他的步伐好快,好快。 快到萧芫还没反应过来,便陷入了一个熟悉到刻骨的拥抱。 那般坚实、宽阔,又那么那么紧。 紧到她整个人仿佛已经融入了他的胸膛,融入了他擂鼓般的心跳声中。 “芫儿。” 低沉的嗓音贴着耳郭,她能清晰听见声线里近乎发颤的紧张。 第70章 渔翁 身体比思维快了一步, 抬手,不假思索地环上了他的腰身。 分明没什么的,今日有事的也不是她, 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重重咬了下唇,有些发痛,从他怀中挣开,指尖微微颤抖。 她维持着一个未来凤位之主应有的模样, 端庄雍容。 缓声提醒道:“陛下,是清湘郡主出了事。” 李晁深深望着她, 眸中如海似渊,眼尾残存的暗红像一记朱砂,刺痛地印在心底。 她以同样的目光回望。 万语千言,交织缠绕,魂血相融。 人海之中,众人俯首, 一个拥抱已是太过,其它的, 不能再多了。 他却抬手, 坚定地牵过她。 萧芫掌心濡湿冰凉,让他动作一顿,下一刻, 指节收紧,牢牢嵌合。 广袖相覆,须臾不离, 自正中众人让出的长道向前, 威肃的仪仗紧跟在身后。 到半蹲行礼的大长公主面前时,言曹已经将原委道得一清二楚。 李晁始终肃容, 连眼神都无半分变化,似柱天之石,更似神明俯视。 单手虚扶一把,接着简单一个手势,便有两个禁军出列,一把扣押住跪在地上的清湘。 “陛下。”大长公主失声唤道。 被押住时,清湘软着身子没半点动静,此刻听到声音,枯井般的眸子颤了颤,艰涩转动,看向自己的母亲。 被亲生母亲斥责,道尽了难听的话,还差点要杀了她。 可这种时候,她依旧希望,母亲能护着她。 大长公主声音发颤,“陛下欲如何处置小女?” 李晁正声:“自是依律而行。” 大长公主面色一瞬惨白,身子晃了晃,被身后女官扶住。 依律?依律,湘儿哪里有活路? 她再生气,再不想接受,清湘也是她怀胎十月,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啊,她如何能舍得。 地上跪着的清湘,随着话语落地,身子重重一抖,绝望的灰与不甘的红同时爬上瞳眸,她死死盯着母亲,可等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等来。 目光转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恨意如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死死咬下。 最终,落在了萧芫身上。 “萧芫!”她猛然暴起,声嘶力竭,“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故意在我面前炫耀,炫耀你和陛下情深意切,炫耀你即将母仪天下。若非你激将,我根本不会走今日这一步!” “你好歹毒的心呐萧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唔!” 她再大的力道也没办法挣脱两个男子的手劲儿,直接被塞住了嘴,只能双目充血地胡乱挣扎,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清湘说第一句时,李晁便挡在了萧芫身前,她望不见清湘疯癫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山一般的脊背,蜿蜒的五爪金龙映入眸底,熠熠生辉。 同时,也挡住了大长公主的视线。 大长公主柔和的面庞上,满是摇摇欲坠的破碎与哀戚,“求陛下开恩,允我暂将小女禁足府中,待明日,入宫求见太后。” 她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看得人面露不忍。 方才大长公主的怒火与崩溃还历历在目,可她究竟是母亲,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还是要护着自己的孩儿。 李晁忙上前,亲自扶起她,“大长公主请起,朕允便是了。” 大长公主落下泪来,不住地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闹剧已了,禁军亲自送诸位女娘与夫人回各家府邸。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中无不戚戚,亲眼目睹这一桩震撼京城的荒唐事,便好像繁华破灭后的满目疮痍,惊愕之后,徒留凄苍。 萧芫被李晁扶上了马车,正要坐下,身子不受控地一软,被李晁紧张地抱了满怀。 她抓住他的衣襟,心有余悸地不住喘息。 李晁顺着她的背,吻落在她的唇角,尝到了腥咸的泪珠,心紧紧缩起,“芫儿,没事了芫儿。” 积压的紧张与惧怕一齐爆发,她在他怀中呜咽出声,话语破碎,“李晁……李晁,你都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怕。” “今日有那么那么多人,前头乱成那样,周边吵闹得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不知道他们的时间够不够用,有没有拿到大长公主的账册,约好以鸟鸣传信,我怕我没听见,又怕因为我耽搁了时间,前头误伤了人……” “没事了,芫儿,别怕,我在呢。” 他以吻封唇,予她深深的安抚,吮舐辗转,承接所有的不安。 萧芫主动探出舌尖,抬手,潮湿冰冷的掌心贴上他温热干燥的脖颈,渐渐被温暖,相拥到燥热。 他有力的手臂箍紧她的腰,给予最安稳可靠的支撑,她想怎样都没关系,口脂、泪痕,掉下的钗环,用力到发颤,指节深深嵌入他的臂膀,将金龙的一角揉作一团。 谋划是一回事,可真正实施时的惊险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已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借二公主李沛柔之手将清湘与端王的事暴露在众人面前,暴露之时,人越多,越混乱,对搜寻就越有利。 大长公主府的账目不仅涉及可能的贪污之财,更与边关互市货物的走私有关,是事关家国,揪住幕后黑手最有希望的一处突破口。 她不容自己有失。 可事发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经历过,根本无法预料那么多人面对这样震骇的事,会混乱到何种程度。 几乎所有的朝廷命妇都在场,若她们因此事有了闪失,往后不知会凭空添出多少麻烦,定然会超出掌控。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系在她一人手中,一招不慎,便两厢皆无。 今生那么不容易,才安稳度过了前世千疮百孔才度过的难关,才窥见了前世不曾发现的巨网一角。 尤其,网的尽头,极有可能就是姑母薨逝的罪魁祸首。 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每一步都身处悬崖之巅,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在她心中,今日清荷宴,与真正的背水一战别无二致。 而她做到了。 她真的做到了。 “账册你拿到了对不对?” 她抽噎着,睫毛湿成一缕一缕。 “拿到了,都已安排下去了。” 他掌着她娇小的面容,掌心被泪水打湿。 “芫儿……” 又是一吻,呼唤在唇齿间喟叹,心疼到酸涩。 吻着吻着,又将她紧紧纳入怀中,怎么也抱不够,他甚至想,想将她收入心底好好安放,予她无上的幸福与快乐,让她永远无忧无虑,笑容明媚肆意。 萧芫哭够了,可怜巴巴吸着鼻子,想到什么,倏然破涕为笑。 一阵雨又一阵晴,如自由席卷的风,肆意地想如何便如何。 挣开,唇边拥起得意,开心地和他分享。 偏娇嫩的小脸上还挂着许多泪珠,嗓音还有未褪尽的委屈。 他只觉得怜惜。 “李晁李晁,你瞧见清湘的模样了吧,哼,她这下场算是恶有恶报,让她平日里沽名钓誉,只知道费劲心思地给我挖坑,好成全她自个儿。” “现在好了,以前那些全打了水漂,没人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了。” “认真说起来,她这也算是得偿所愿呢,大长公主进宫求姑母,姑母多半会允了这一对苦命鸳鸯成婚,她嫁给了想嫁之人,也算是不枉费这番谋划。” “这么一想,我可真厉害,今日都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 “账册有了,成全了清湘,还让她以后都不会再来碍我的眼!” 说完,凑到他面前,挨得很近很近,就等着他夸她。 李晁也笑了,微微弯起了唇角,没先开口,而是稍稍倾身,印上她欲滴的唇瓣。 “嗯,芫儿今日真厉害。” 磁性的声音滚着颗粒感,萧芫微微抿了下唇,脸渐渐红了。 他这语气,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鼓鼓腮,从他怀里退出来,耍赖不认账,“谁让你亲我了,不是说好我不想就不能亲嘛?” “还有,圣旨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呢,不让你抱。” 说着,偏过了头,只给他一个红彤彤的侧脸。 李晁低低笑出了声,声线沉闷,笑得萧芫耳朵尖儿都发烫。 恼得瞪她,眼瞳水汪汪的,睫羽还没干,一点儿威力都没有,倒像只狸奴,狐假虎威地亮爪子,却只亮出了粉嫩又软乎的小肉垫。 拍了他一巴掌,“你再笑,我便不理你了。” 却被李晁顺势抓住,摊开掌心,十指相扣。 萧芫没他力气大,想抽又抽不回来,只好屈于“淫威”之下,但小脑袋很坚定,一直撇向另一头。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晃动的帷帘后有些不对,探身掀开,入目人烟稀少,房屋低矮,明显不是回宫的路。 回头,“你要带我去哪啊,不回宫吗?” 李晁颔首,“嗯,去京郊曲台行宫。” “曲台行宫?”她倒不知,京郊何时有了这么个行宫。 李晁眸色深深,笼罩着她,有种浩渊般的温柔,软化了他冷冽肃穆的面庞。 她感到,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燥热得晕出潮意。 喉结随话语滚动,又好像不止于此。 “这座行宫建好不久,我只是觉得,今夜之景,你应当会喜欢。” 他宛若会蛊惑人心的精怪,只是放出一点点法力,她便无法抵挡。 都不知是如何又到了他怀中,唇齿交融,他抱得她好紧,一只大手习惯性地掌住她的后脑,她除了无力攀上他,什么也做不了。 泪晕湿了失神的视线,吮吸的水声和吞吐的急喘交错着,越来越重。 她听到了自己羞人的嘤咛,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了。 身子化成了一捧春水,被他掬在手中,随心所欲,直到低吟被逼出了哭腔,她抽噎一样地喘,湿漉漉的小手无力地去拦他的大掌。 “李晁,不,不要……” 这是马车,是他的銮舆,还在路上,马车外皆是禁卫与奴仆,那么那么多的人,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不能…… 第71章 盛礼 他俯首, 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入。 她身上的齐胸襦裙方便了他,大大的裙摆十分包容,一直垂到了地上。 吻不断侵蚀, 他能从唇边她的吐息,能从掌下她的身躯,很精准地感知到她每一处细微的反应,难受还是快乐。 有时会越来越紧绷, 身子控制不住颤抖般缩起。有时会难耐地放松,软软靠在他胸膛, 很细微地动。 他随着她的反应调整自己。 马车一直往前,天色暗了,没了宫中的长明宫灯,四周墨染一般,也悄悄溜进马车里。 萧芫的如玉肌肤渐渐被逼出胭脂色,酥软入骨, 唇无意识地张着,由他攫取, 舌尖也无意识, 不像是因他的吻而动,而是因着另一处,包括不时紧缩吞咽的喉咙。 神志模糊, 只能感知到他的身躯,他的气息,龙涎香圈住了整个世界, 她彻底不知今夕何夕, 身处何地,全由感官支配。 全由他支配。 手腕上的缠讳纹珠串碰到了他歪斜的岫玉牌, 敲击出越来越明显的声响,时缓时急,最后一声格外沉闷,喉咙里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相贴的唇间溢出,崩溃破碎。 眼神彻底失焦,泪水涌出,玉臂无力滑下,她抖得不成样子,脚尖的锦履掉了,近乎痉挛。 他抹开她脖颈鬓边汗湿的墨发,指尖像是触到一片水洗凝脂,滑腻微热,又是细细密密的吻,他将她彻底藏入怀中。 他身上的龙袍也乱了,可尚且齐整,只是一只大掌像刚从水中拿出来般,指腹的皮肤有些发皱。 …… 行宫灯火通明,映出一片曲水蜿蜒,如九龙入海,汇聚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广湖之中。 所谓曲台,便是在湖的正中心。 琼楼玉宇之下,夏夜蝉鸣蛙叫阵阵不息,萧芫挣扎未果,直接在他脖颈靠下狠狠咬了一口,眸中冒着火,气鼓鼓:“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他竟嗯了一声,雍肃的面容瞧不出什么,唯有耳根像傍晚送入夜色的红霞,浓郁似血。 手抚过她半挽起的长发,刚从温泉出来,发梢还有未散的水汽,窝在掌心时一缕缕钻进凹陷的纹路,细软柔滑,撩起细微的痒意。 他好像对她的唇上了瘾,渐渐视线里只剩下殷红的两瓣,娇靥藏羞,也藏着气恼,她的唇张张合合,会随着话语里的情绪微微撅起,引人采撷。 他低头,贴上,以缓解快要燃烧的干渴。 馥郁的馨香缠绕骨髓,灼烫的耳根蹭过她的脸颊,他将她背过来,宽阔的胸膛纳入玲珑肩背,紧密贴合。 大掌覆上她明媚的双眸。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蹙眉,“你要做什么呀?” 说着,柔夷去掰他硬实的手臂。 他咬着她的耳朵,声线很低很沉,“别动,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东西?” 萧芫歪歪脑袋,又微抬下颌,哼道,“别想投机取巧,反正我今日是不会原谅你的,明日后日都不会!” “芫儿先去瞧一瞧,看是否喜欢。” 他的言语含着诱哄与神秘,手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引她向前。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便格外清晰。 她感到夏日微凉的风拂动发梢,与他很近很稳的气息融在一起,渐渐分不清,好像每一缕都是他,很细致地舔舐过寸寸莹润的肌肤,拨弄起心湖的涟漪。 腰间他的手臂烫得惊人。 她只要想想这只扣在侧面的大手做过什么,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发软。 她是真的恼他的大胆与为所欲为,可身体却诚实地贪恋回味。 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还可以如此。 尤其,是他。 批阅奏折,印下玉玺的,都是这只手。 这只手曾在她腰间留下泛红的指印,她竟不知,原来,他的指印还有可能印在某个……她看也看不见的地方。 印在她自己,都不曾探索过的地方。 略微粗糙的指腹因为她发白发皱,不止湿了他的大掌,还有墨金龙袍上的半个龙身。 说不出来的味道将銮驾染成不成样子,更不成体统。 实在不像他。 怎么可能像他呢。 她都怀疑,是不是她不小心,亲手将另一个李晁,从端正古板的躯壳里放了出来。 拉扯着她一同坠入欲海,沉沉浮浮。 她并非不通人事。 在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姑母和李晁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拉着菁莘从宫内到宫外,无所不为,闯的祸比吃的饭还多。 不然,等闲也不会总是罚她去奉先殿跪着思过。 这在其中,甚至算是很小的一桩事。 菁莘武功很好,秦楼楚馆没有她们没去过的,什么春宫图秘戏陶俑各种花样也都见识过,甚至还翻去了太医署。 只兴趣总是一时的,彻底了解之后便没那么好奇了。 游记里的山川美景可比那些图上勾勒的人体姿势有趣多了。 当然,与他斗智斗勇也是。 直到今日方知,过往还是浅薄了。 原来体会过,是这样的感受。尽管只有她,尽管并不完全。 温泉中他们分开,她望不见他的那一片汤池,在外等了好久好久,他才过来。 握她的手时,她被他身上的凉意冰了个激灵,但很快,就比她还热了。 到底是夏夜。 眼前能感知到的光亮渐渐暗了些,他让她别动,腰间的手臂锢着她,短暂的腾空后,脚下踩实。 她听到了不明显的水声。 “这是……船?” 被他安放好,什么东西代替了他的手蒙住眼。 萧芫双手撑住坐榻,“这么远啊,还要坐船啊?” 眼前像是手帕,她回头,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一点,只是个轮廓。 就是一点轮廓,也能看清他在做什么。 萧芫笑出了声,灵敏地翻过来和他面对面,语气猎奇:“原来你还会划船啊。” 和他商量:“我想看你划船,能摘掉吗?” 心情好,给他个面子,不然想摘就摘了,哪里会问他啊。 “不能。”他拒绝得很干脆,哄得也很没有底线,“不远,很快便到了,回来时你想看多久,我便划多久。” 实话说,他也刚会没多久,总得先熟悉熟悉。 不然,她非得当个乐子日日笑不成。 萧芫被逗笑了,稀奇,“你说真的啊?当真是我想看多久,你便划多久?” 这可真的太不李晁了,何时她能这般做他的主了。 机会难得,万不能错过。 灯火阑珊,她面上以瑰艳的手帕覆眼,更衬出那与生俱来、侬丽到极致的美。 她不知道,他的眸光正肆无忌惮地笼罩着,情深似渊,化作几乎承载不下的温柔。 只予她的温柔。 他回了八个字,几乎无法克制地,暄煦深重,近乎虔诚。 “金口御言,从无妄语。” “好!”萧芫一抚掌,“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是让你划一个晚上,你也必须得划!” 她笑得得意极了,头高高扬起,墨发随轻容罗裳一同飞舞。 她好像天生便属于这最瑰丽雍华的山水之间。 如降世的九天神女,赋予世间最迤逦明艳的色彩,随手一挥便是缤纷润泽的晨熙风露,伴着无与伦比的自由与快乐。 他向往着她,便如同向往着这个美好广阔的锦绣河山。 若,他是绷紧规整的琴弦,那她便是弦上永远轻盈跳跃的宫商角徵羽。 只有她,才能赋予琴弦最鲜活的生命。 他愿一直如此,承载相护,直至永生永世。 哪怕,已是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渐渐,蛙叫声近了,一声一声,被微凉的风送来。 船悄然靠岸,木桨收回的声音响起,有些厚重。 身子被船带得晃了晃,他起身来拉她。 “这就到了啊?” 萧芫撅唇。 她还想多看一会儿呢,他一定不知道,就算只能看清轮廓,她也能看出他的不熟练。 这可是她看了十几年的人,她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姑母,最最了解他的人。 还想骗过她?想得美。 他何事都能做得那般好,连她能瞧见他不熟练的时候都很少很少。 刚刚那模样她都记在心里了,以后可得逮个机会,好好调笑一番。 起身,被抱上岸,落地,被他牵过手。 视线里只剩下浓重的黑,似乎有星星点点像星子一样的光亮,又好像没有,很不明显,若隐若现。 她不由攥紧他,“这是哪里啊?” 李晁没有回答。 温热的大掌又覆上她的双眸,帕子落下来,被妥善收好。 耳边安静极了,连风也柔顺地和缓下来,鼻间有温润的水汽和花香,如烟似雾,沁人心脾。 他半拥着她,让她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 萧芫似有所感,不再询问,只是屏息等待。 忽闻一声清啼,霎那间,无尽的光亮自他的指缝透进来,越来越耀眼。 像一场盛大的举世华典,无声胜有声,永恒的喧嚣充斥在每一个光点里,热闹地燃烧入心房,腾起一团火热。 他缓慢地,移开了手掌。 低磁的声线伴着满目模糊的华彩,一同,缓缓清晰。 “世间繁华与卿同, 愿作鸳鸯,不羡仙。” 萧芫不知怎样去形容眼前所见。 好像一瞬远离世间,到了传说中神明所居的九重天上。 绚烂之极致,足以穷尽所有。 是星空与朝阳共舞,是有凤来仪,是浩瀚无垠的霞晖与天共齐…… 是点点繁星自银河垂落,自在逍遥地漂浮着,就在身侧,每一颗都触手可及。 正如他所说, 繁华。 一场几乎超越整个世间,也超越极致的繁华。 浩荡的震撼让心湖成了汪洋,一波一浪连绵不绝,越来越高,直到冲入云霄,顶上苍穹。 她无法遏制,只能溢出来,湿润了眼眶。 滚热的血脉捧起了魂灵,原来,美景撼动心灵时,最先有的,会是满满的感动与感激。 感动天地苍茫,鬼斧神工,感激生而有幸,得见此景。 盛景如斯,只应天上有,宛如仙境落凡尘。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萧芫情不自禁,喃喃出声,如痴如醉。 凤凰木开凤凰花,叶如翎羽,花似火凰,鲜红若染,无穷无尽,层层叠叠铺向深黯的穹宇。 李晁执起一朵丹凤之冠,花瓣上汪了许多萤火,像一捧星河。 递到她面前,点点萤火升起,如甘霖逆流而上。 星辰落在他眉梢,长身似岳峙渊渟,褪去所有凌冽的锋芒,宽怀而厚重,雍华万千。 凤凰花海之下,繁星萤火之中, 轻轻一吻。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第72章 喜欢 萧芫笑了, 泪从眼角滴下,被他捧住。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看的东西啊?” 火海一般正荼靡的凤凰木, 数不尽的潋滟灯火,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仿佛在深蓝的天穹下另开辟了一方天地,皎洁的明月和星罗棋布的繁星皆成了陪衬。 她再没见过比这更美、更震撼的风景了,结果在他口中, 就成了轻飘飘的,一个东西? 李晁又印下一吻, 瞳眸也盛不下的火树银星在他身后,那般美好璀璨。 可在萧芫眼中,最清晰的,却是他如渊海一般,缱绻深邃的眉眼。 “嗯。” 为她理顺一缕发丝,挽到耳后, 声线温柔溺沉得不像样子。 “如此,可喜欢?” 她点头, 又点了下头, 眸中真挚而明亮,“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抬手, 接过他手中盛开的凤凰花,璨然一笑,语调轻快鲜亮。 应他的前一句:“四海求凰, 碧落黄泉, 不如……眼前。” 说着,轻轻一蹦, 离他好近好近。 发丝荡过来,扑了他半个肩头,滑在颈侧,也在红红的耳垂。 她的一切神情都直白得过火,所有的快乐开心皆跃然而出。 还有喜爱。 她说她喜欢这遍野的凤凰花,喜欢数不尽的萤火。 他之前,便猜到她会喜欢。 她喜欢热闹,最爱花开,热爱着一切明亮华美的事物,他一直都知道的。 可是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他。 满满的,只有他一人。 胸口像是塞了棉花,又像是盛满了温热的水,眸光不自禁地颤动,连拥抱和亲吻都记不起来,仿佛他所有的一切,包括身体和魂灵,都因她撼然,也,只为她所摄。 黄泉碧落,不如……眼前。 她这是,在回应他……吗。 萧芫踮起脚尖,双手勾上他的脖颈,俏皮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立刻溜走。 她旋着身子,裙摆扬起,像一朵灿烂盛开的花,笑声明铃一样地传过来,萤火虫围着她飞舞。 见他不动,又回身过来拉他的手,带着他一同奔跑。 他一直一直地望着她,也任由她。回应她的拥抱,品尝她的亲吻,承载她所有欢乐。 帮她摘花簪发,她嫌弃他笨手笨脚,他却只顾着笑。 也只有笑,一直停不下来的笑,才能表达他胸中情感的万一。 今夜,像是比过往近二十年加起来,笑得还要多。 从前他并不明白所谓欢乐,为何要呈于面上。 他信奉喜怒不形于色,就像信奉所有为帝的圭臬一样,不容置疑,永远正确。 今日方知。 原来,心中会有这样的情感,会不由自主,会摒弃所有只由心而发,且眨眼便至极致。 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她凑到他眼前,眨眼,“李晁,你是傻了不成?” “怎么就知道笑啊。” 拍拍他的脑袋,“你可不能傻,你傻了,朝廷怎么办,姑母怎么办啊?” 他抱住她,问:“那你呢?” “我?” “若我有事,你会如何?” 他不想再想什么谨身,什么持重,只想确定一些,再确定一些。 萧芫抿唇,故作思考。 一会儿,肯定道:“如果你傻了,我就把以前你欺负我的全都加倍欺负回来,然后想怎样就怎样,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说完不怀好意地笑,有恃无恐的模样。 他将她的唇堵住,很深很深,让她的眸又泛起失神的水光,低声喑哑:“再给你一次机会。” 萧芫迷蒙望着他。 月轮高悬树梢,为他的发镀了一层霜,可俊肃的面容却是暖的。 是烛光燃烧自身的掩映,是火红的凤凰花不留余地的绽放。 义无反顾。 听他再问一遍,她不再笑了,似水的眸中渐渐泛起哀伤。 “我会死的。” 手臂搂在他的脖颈,将自己埋入胸膛,哽咽着,“李晁,若你出事,我也会死的。” 若他出事,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她和姑母。 下场,只会比前世更加惨烈。 她本不足惜,可姑母不行。 摄政皇太后之所以是摄政皇太后,是因为有一个幼帝,若没有,纵是天大的本事,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几乎所有的肱骨之臣皆是正统的坚定维护者,一旦李晁不在,他们会立刻打着为国安稳的旗号要求另立新主。 如此,岂非正中暗处某些人的下怀。 不然,从小到大,为何有那么多次的刺杀。 千百年来的滚滚车轮中,女子的地位从来无法与男子相抗衡,纵然是皇太后,也无法例外。 “不会的。” 李晁一下抱紧她,声线有隐约的颤抖。 “不会的。便是我死,也定会护你无恙。” 他不允许她这样说,不允许她有这样的念头。 松开,捧住她的脸,要她看着他的眼睛。 “萧芫,你记住,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应好好活下去。” “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哪怕不在了,也会为你留下足够生存的筹码。你想,有那么多朝皇太后,便连母后也一样。” 萧芫的眼神里,懵懂中氤氲着茫然。 他在……说什么呢? 说以后吗,那么那么久远的以后,他以为她说的意思……是他老死之后,她会为他陪葬吗? 他怎么,一下就想这么远啊。 他们还没成婚呢,她连皇后都没有当上,怎么一下子,就太后了呢? 有这么咒自己的吗?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李晁皱着眉头,严肃得过分。 萧芫愣愣点头。 “那记住了吗?” 萧芫再点点头。 又被他抱紧在怀中,慢了半拍,萧芫才真正回过味儿来他所说意味着什么,悄悄勾起了唇角,也抱紧他。 真的完全不一样了,她好像,一下拥有了太多太多。 今生,便应这样一直下去。 她成为他的皇后,等到老了,可能他会先去,也可能是她。 但都没关系,那已是圆满的一生。 尽情相拥,尽情亲吻,十指交握,衣袖缠在一处。 火红如云的花树下,他为她抓来了好多好多萤火虫,她一把握住好几只,藏在裙摆,藏在袖中,在他面前肆意地起舞,舞得不成样子,但萤火升腾间,已是世间最美。 足迹踏过一整片树林,她撒娇要他爬树为她摘下最大的一朵,他纵容应承。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萧芫佯作生气,道小时候她爬树被他告状,姑母罚她抄经,抄得手都痛了好几日。 李晁以一吻聊作歉意,任由她使坏支使,将从前她想,但他不许的事通通做一遍。 可惜她太过得寸进尺,最后被忍无可忍地压在粗壮的树干上,两只纤细的皓腕被大掌一把攥住,扣在头顶,荼蘼的凤凰花接连不断地落下,点缀在她发间,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花瓣渐渐碾碎,和红梅融为一体。 树林的尽头,有一片凤凰花铺就的花毯,她乌润的长发大大散开,他被她拽着也躺下,龙袍被她散乱捏皱,她坏笑着捉弄他那总是暴露心思的耳垂,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 那么红,好像真有血从牙印上渗出来。 她轻轻捏了一下,趁他粗重的喘息声扑面之前翻滚几圈,逃过他的大掌。 娇小的莲足粉嫩极了,踩在凤凰花上奔跑笑闹,那般白皙可人,他接住她,以袖拂去凌乱的花叶,爱怜地在眉心印下一吻。 花汁染红了中裤和足衣,有些蹭在肌肤上,他和她都有,他还要亲,萧芫躲开。 “凤凰花不能吃,有毒的。” 安静下来,趴在他怀中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李晁问她:“还要看我划船吗?” 萧芫人一下精神了,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到底是强撑,别说一夜了,还没划到湖中间,萧芫便沉沉睡着了。 李晁低头看她的睡颜,指尖碰了下因为睡姿被挤得鼓鼓的脸蛋,萧芫懵懵懂懂嗯了一声,黏糊地咕哝:“晁哥哥别闹。” 没经住诱惑,唇在她耳边,低声哄她:“你说什么?” 这下他的脸被她的巴掌推开,她手劲儿还不小,李晁摁了下面颊,随后笑了,将她的手收好。 调整了下姿势,轻声安抚,“好了,睡吧,不闹你了。” 岸的另一头,明昼般的烛火一盏盏熄灭,火红的凤凰花重新隐入暗处,萤火袪不尽黑暗,明月藏入乌云,隔远一些,便全看不见了。 因她登场,也因她落幕。 …… 可梦境却无休止。 花落了,叶也落了,被雨雪埋起,待来年化作春泥。 【……来年? 什么来年, 萧芫,你等不到来年了。】 四顾茫然,她寻不到声音的来处。 【你还相信他,这么快就忘了?】 猛然回头,又是那一室的暖溺,光芒亮了些,诱她向前。 可萧芫停在了槛外。 软榻上的人影狰狞地映在屏风上,让人眼前发花。 一会儿是个幼小的身影,一会儿,是歇斯底里的女娘。 榻边的人始终不变,沉默,坚定,居高临下。 萧芫后退了一步,泪涌出来,心口绞痛。 【娘子。】 一只手扶住她,披头散发,血浸了满身。 可萧芫认了出来。 “丹屏,你怎么……” 【娘子,别回来,不能回来。】 她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想去撩开她的发。 丹屏后退一步,抬起头。 她看到她一只眼睛充了血,眼角破裂,血泪在不断往下滴。 她想说什么,可还未开口,突然有人从背后死死抱住她,丹屏崩溃叫了一声,向她扑过来。 猛然惊醒。 第73章 临府 “不……不要!” “娘子?” 有微晃的人影从外头进来, 隔着层纱幔,“娘子,时辰还早呢。” 萧芫痛苦地喘息着, 发颤的指尖攥住胸口,“丹屏……” 床幔掀开,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她,“娘子想寻丹屏?奴婢使人将她唤来。” 萧芫拉住她, 摇摇头,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话来。 熹微的晨光缓缓流淌进来,终是照清了漆陶的神色。 她望着她的娘子,眸光那般深,压抑着很重很重的哀伤。 可到底垂眸,紧紧抿唇,克制了下去。 泪光湿润了眼角。 她用湿帕子为娘子擦脸, 细心周全地服侍着,要唤侍女们进来更衣时, 手中终是顿住。 再忍不住, 唇瓣颤抖着,言语切切,近乎乞求, “娘子,便让奴婢给您唤太医来,好不好?” 萧芫摇头, 苍白的面容有种脆弱而圣洁的美, 殊胜而极致。 声线很缓,发音有些艰难, “没用的,漆陶,就别折腾了。” 泪盈满目,她求她:“娘子说没用,那便让奴婢告诉太后,告诉圣上,让帮忙寻一寻高人,总有人能治好的。” “娘子,再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已经好几晚了。 白日里娘子去太后,去圣上那儿,总是开开心心的,仿佛世上没有什么烦忧。 可是一到夜晚,梦魇缠身,清晨很早便惊醒。 娘子最爱睡懒觉,从前总是得等日光盈了满室,才会懒懒起身。 可现在呢,想多睡一时半刻,都已不能了。 萧芫浅浅勾唇,揉揉她的发,“傻漆陶,别这样,不妨事的。太医请脉,不也说无虞吗。” 漆陶低头,哽咽嗯了一声,两滴泪闪过晶润的光芒,落在地上。 心酸涩得不成样子。 可终究没有办法。 娘子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她盼着娘子能永远安康快乐,为了娘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但娘子的话,她不能不听,她不会做娘子不愿的事。 只是心好沉好重,有什么在挣扎翻涌,她几乎快要克制不住。 颤着气息,深吸一口气,她逼着自己提起唇角,露出笑模样。 “奴婢知道了,娘子今日还要赴王娘子的约呢,奴婢这就唤人进来,好好为您打扮一番。” 盥洗更衣,墨发挽起,蝉鬓如云,缀以立凤金簪与赤金发梳,额鬓两侧端正垂下青金碎玉流苏。 斜红贴面,晕眉似染,最后点上口脂,再起身时,满室生辉。 王涟懿的帖子很早便送到了萧芫手上。 但萧芫以宫务繁忙为由,特意等了段日子,等到今日,才去赴王涟懿的约。 她是因着前世关心王夫人的身体,但,也只要王夫人好生活着便好。 除此之外,她最想做的,还是借这个机会,查出前世对王夫人下手的,究竟是何人。 毕竟直到今日,她遣去太医呈上的脉案中,依旧是并无大碍四字。 许多所谓急症,要么是原本就有病根,要么是一直未曾发现隐患,以致愈来愈严重,直到一次诱因,骤然发作。 王夫人两者皆无,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那便是有人暗害。 王家人口简单,王太傅只一妻一妾,一儿一女,也并未像其它大宅一般几房同住。 王太傅的兄弟们,所做的营生差事皆在琅琊,只他一人,当年因盛名由诸臣举荐,被召到京城当了太傅。 认真说起来,此事也颇为奇怪,俗话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实实在在的权势面前,故土再难离,也总归比不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诱人。 能当京官,尤其上了五品的,哪个不是举家搬来,偏他不同。 外人常以此来道太傅清廉,一心为国。 但有前世王夫人之死,再加上之前查到,几年前几位同属琅琊王氏,与王太傅是同宗的,突然都弃了京官,陆续以赡养老母为由调回琅琊,便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种种迹象扑朔迷离,不查个清楚,她总不能心安。 可偏生,半途竟有个拦路虎。 萧芫往左他便往左,萧芫往右他便往右。 气得萧芫瞪他:“我出宫有事,你拦着我做什么?” 李晁向她伸手,宽大的掌心向上,深眸缱绻,“正巧朕也要去拜见王太傅,萧娘子,不如同行?” 萧芫不情不愿地看着他,脚下蹉了蹉,最终还是抬手,放入他掌心,哼了一声,“你故意的对不对,我今日去,你便故意也选在今日。” 不然,他身为太傅正儿八经的学生,前几日便该去了。 口中嫌弃,唇边却有抑不住的笑。 尽管并不想他知道,但她骗不了自己,有他相陪,她总是开心的。 圣上銮舆大驾,王太傅携子女早早儿便在府门恭候。在外王太傅行臣子礼,在内,李晁和萧芫一同行了弟子礼。 李晁与太傅自有政事要谈,萧芫带着王涟懿出来,入了垂花门,王涟懿方敢大声些说话。 “阿芫,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先前清荷宴闹成那样,也没什么机会与你好好说话。这几日,我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要与你说呢。” 王涟懿拉着她的手,步伐轻盈欢快,引着一路向内。 萧芫暗暗打量着,最终,目光淡淡落在她头上簪着的松花玉簪。 这样鲜嫩的色泽,这般剔透莹润的玉质,已非极品二字可以形容,便是琅琊王氏这样百年的底蕴,也不会多见。 更何况,这还是一整套,簪钗、耳珰、面靥,乃至……璎珞。 “……阿芫你知道吧,清湘与端王的婚期定了,就在六月下旬,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若非大长公主恳求多顾些皇家颜面,还能更仓促。” “听说清湘日日在公主府哭闹,连她的那些好姐妹登门都一个未见,真是恶有恶报,她最爱清名,最讲脸面,便往后余生都没什么脸面可言。” “阿芫,你说,这世上,哪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快的事?让她以前总是和咱们作对!” “阿芫?” 萧芫回神,附和了两句,而后笑问:“我瞧你这套头面好看得紧,是新得的吗?” 王涟懿连连点头,抬手珍惜地抚过,笑里含着满溢的愉悦,“是啊,阿芫你也觉着好看呀,你喜欢,我送你一套如何?” 萧芫眸色稍沉。 一套已是世间罕物,她竟还随口说要送她? 面上却是欣然,“那便再好不过了,正巧,圣上昨日送到颐华殿的物什中,有几匹松花色的暗纹鲛绡料子,正巧能与你这美玉头面相配,赶明儿个我给你带来。” “好啊好啊,”她步伐不停,带她进了自个儿院子,“那我先给你瞧瞧我的!看你喜欢什么样式。” 廊边鹦鹉叽叽喳喳,和王涟懿清亮的声线如出一辙。 萧芫瞅了两眼,那鹦鹉看见,扑扇着翅膀,想要飞出笼子,可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扑扇掉出了几根羽毛。 入了堂屋,里头甚是宽敞,两扇厚木屏风画着朝阳花鸟图,用色大胆鲜亮,底色是嫩黄,王涟懿绕过时,打眼看去,几乎与她身上衣裳的颜色一模一样。 屋内光线明亮,熏香浓郁,味道似是有些熟悉。 箱笼打开,不止一套头面摆在她面前,但除了那一套同样是松花的,其余都算是平常。 萧芫拾起一只簪子,雕磨的花纹栩栩如生,抬眼轻笑:“这般精致好看,就送了我,你也舍得啊?” 王涟懿:“旁人我自是不舍得,但你不同啊,往后我们一同戴着出去,旁人一瞧,就知我们是对姐妹花!” 萧芫揽袖放下,“好,以后若一同出行,我定然戴着。” “对了,来了后院,还不曾去拜会你母亲,不如你先带我去,之后咱们顺便逛逛院子,免得不见主母,旁人多心我不知礼数。” 王涟懿闻言有些不自然,笑意淡下来,满是不情愿:“你今日是与我有约,看她做什么啊,母亲日日深居简出,连晨昏定省的请安都免了,她又不喜欢我。” 萧芫走近,安抚地拍拍她,“莫要如此说,再怎样,她也是你母亲。况且,今日我同圣上一道来,圣上在前院与王太傅叙话,于情于理,我都该拜见一二。” 听到圣上,王涟懿方松动些,“好吧,不过我不保证母亲会见。” 往正院走时,萧芫问:“是王夫人待你不好吗,若真如此,我今日便帮你问问,你虽非亲生,可宗谱已经记在了她名下,理应视同己出才是。” “不用。”王涟懿看到她的目光,才发觉自己语气急切,僵硬笑了下, “真不用,母亲待我没有不好,她只是不喜我,旁的都不曾苛待,还是莫要拿这样的事打扰母亲清净了。” 萧芫颔首:“原是如此,王夫人不曾苛待你便好。” 正院门口,只一个婆子守着门,不识得萧芫还要拦人,被侍从喝退,“这是宫中萧娘子,莫要没轻没重的冲撞了贵人!” 婆子似有顾忌,眼神不善地睃了下王涟懿,解释:“非是老奴故意如此,是夫人身子不适吩咐了不见人,既是宫中贵人,便容老奴通报一声,可好?” 侍从还要训斥,萧芫拦住,缓声:“无碍的,既是如此,便有劳通报了。” 婆子行了一礼,往里去了。 看她行礼时规整的姿态,并非是粗野不知礼数的。 回想刚刚她看王涟懿的眼神,心底某种猜测愈发肯定。 只是不解,究竟为什么。 第74章 夫人 不一会儿, 那婆子出来,恭敬引着两人入内。 打过三道帘子,再绕过一扇屏风, 眼前方亮堂些。 临窗有张榻,榻前摆些个矮些的隔断,为轻质的绫罗,朦胧婉约。 隔断后人影模糊, 但仅凭那歪在榻上的寥寥身形,便可看出风韵犹存。 萧芫与王涟懿, 守礼地停在隔断前。 王涟懿先开了口,语调听着与平常无异,可总有种冷淡渗出,过于客气,也过于……别扭。 语气是尊敬,可在萧芫余光里, 举止姿态,皆无一丝尊敬之意。 “女儿给母亲请安, 愿母亲玉体安康, 福寿绵延。” “母亲,这位是宫中的萧娘子,今日随圣上临府, 特来拜见母亲。” 绫罗隔断后,榻上歪着的人动了,撑起身子, 低低咳了两声。 “让萧娘子见笑了, 我这身子不争气,慢待你了。”嗓音似缓缓流淌的清泉, 清润柔和,分外慈蔼。 话音刚落,屏风前立着的婆子上前一步,正对着王涟懿。 冷道:“王娘子,您这安也请过了,便烦请好生退下吧。” 王涟懿看了眼萧芫,面色一阵臊红,“你做什么,是我引萧娘子来的!” 婆子不为所动,她又看向屏风后,“母亲!” 一片静谧,无人答她。 王涟懿眼眶红了,委屈地离萧芫近了两步,巴巴地看着她。 萧芫面上茫然,两厢看看,似不知所措。 最后抿唇,缓声对王涟懿道:“还是莫要顶着来,我很快便出去了。” 王涟懿听见,脸色跟打翻了染缸似的,五色杂呈。 丢人丢到萧芫面前,萧芫还这般说,都怪这个蠢索的老妇人,客人来了都不知给自家人些脸面。 恨恨瞪了婆子一眼,转头往外走,脚步极重,像是专门跺给谁听的。 萧芫并未回头,面上神情渐渐沉静下来,落然雍容之姿显露无疑。 见此,侧面落地罩后步出一人,正是她派来照看王夫人身体的太医。 “萧娘子。”太医深深拱手。 萧芫福身道:“师兄不必客气,唤我师妹便好。” 王夫人已起身,绕过隔断。 萧芫恰抬眸,一瞬,万籁俱静。 她望清了她的模样。 眉眼似春日新雨,氤氲开润泽的朦雾,气质净柔,只是端端立着,便让人联想到柔润的缓溪一点点淌过葳蕤雾山。 如超脱水墨而生,萧芫从未见过,能这般将一个柔字演绎到极致之人。 可偏生这样一个人,分明性情全然不同,她却好似,从中窥见了两分姑母的影子。 并非样貌,也并非姿态,只是一种感觉,尤其……是两鬓斑驳的银发。 让她恍惚回到了前世,回到了慈宁宫殿前陛阶之上,她望着自殿内而出的姑母,望着那满身雍容的华服也遮不住的,自骨子里透出的疲累与心碎。 她那时不懂那份复杂与痛楚,重活一世,她仿佛明白了,又好似明白得不够彻底。 今日,望见王夫人,才终于有所预感,预感她触到了一扇门,这扇门之后,便是她苦苦求索的真相。 上前两步,认认真真地复蹲身行礼,“夫人。” 微凉的手扶住她,雨雾般的馨香悄无声息萦绕过来,力道那般轻柔,又那般熨帖。 声音离得近了,像缠杂了朝晖的晓露,自嫩绿滑落,润物无声。 “许久之前便听闻,今日得见,果真雍华标致,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 萧芫露出笑容,“夫人亦是,夫人霞姿仙韵,乃萧芫生平仅见。” 王夫人笑了,引她入内,于榻上落座。 还要亲自去拿来茶点,萧芫拉住,“夫人莫忙,萧芫此行,只是与夫人见安,亲眼看到夫人安康无虞,便足矣。” 王夫人动作顿住。 好一会儿,方回身。 神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戚色,像是哀伤,却又不尽然。 淡淡的,并不深刻,可让人看着,便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浅浅提起唇角,如自嘲,又如怅惘,声线渺渺。 “其实,并非是太后殿下让你来的吧。” 萧芫微怔。 “她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当初那般果决,经年未见,又怎会突然如此行事呢。” 那双眼眸温柔剔透,明晰而哀婉。 萧芫静静回望。 “您与姑母从前是那般要好的密友,只是个太医罢了,您为何,会有如此疑问呢?” 王夫人摇头,“是我当初一意孤行,而今自食恶果,本也罪有应得。” “一意孤行?”萧芫稍惑。 “你……不知吗?” 情不自禁地,尾音微颤。 相碰的话语,偏差裸露错位的认知,在一室安然中荡开波纹。 萧芫渐渐明了。 弯唇,娓娓而道,眸光真挚:“我不知您与姑母为何经年不相往来,我只知道,尽管如此,姑母挂念您的心,也从不曾变过。” “不瞒夫人,太医之事确是我私下所为,但我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着姑母。” “我不想因为您,让姑母伤心。” 前世姑母骤生的华发,让她忆起一回,便刺痛一回。 若这般都不算挂念,那怎样才算呢? 话语在耳边反复回荡,顷刻间,王夫人已是潸然泪下。 本以为,已与故人决绝,从此死生不见,可原来,她们都挂念着彼此,从不曾忘。 萧芫递上一方锦帕,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陪伴。 待好些了,才轻声道:“您与姑母之间的事,我身为小辈不便过问,可您的身子,我总也放心不下。” “尤其前几日,太医在您饮食中发现了寒凉之物,不知您对此,可有头绪?” 王夫人绞紧了帕子,面色泛白,似怔然,更似痛楚。 萧芫不曾催促,只是以温和的目光相视,等待着。 可良久之后,王夫人开口道的第一句,却是向她问太后。 那般切切,仿佛早已在心中念了千百回,终越过千难万阻,才在此刻,道出了口。 “萧娘子,那太后的身子呢,可还好?” 萧芫心中对她撇开话题有些不悦,可依旧点头:“宫中有奉御医官日日请脉。” “那,那以前……” 泪又落下。 几番哽咽,才说出完整一句:“她以前落下的病根儿,可调养好了?” “好了,”萧芫宽慰道,“已不妨事了。御医说姑母如今的身子,比一般人还要康健些。” 王夫人笑了,泪却不停,不住点头,“这便好,这便好……” 萧芫又递上一方帕巾,无奈,“您呀,最应关心的,便是自个儿了。” “夫人,您知道是何人想害您,对不对?” 王夫人颤抖着唇,悲戚浓重似云雾。 “前几日只是慢性的寒凉之物,对方一计不成,之后定然愈加狠毒。 千日防贼,百密定有一疏,到那时,亲者痛仇者快,您倒是来去无牵挂,可让姑母怎么办呢?” 王夫人泣不成声,却只是摇头。 萧芫见此,缓缓起身。 后退几步,蹲身行礼。 明亮的声线含着歉意:“是萧芫多言了,惹起了夫人的伤心事,望夫人恕罪。” “本意只是来问夫人安,不知怎的竟说起了这些,王娘子还在外头,萧芫不好让她久等,便先告退了。” “待往后有机会,萧芫再来看望夫人,万望夫人保重身子。” 语罢,顿了顿,方转身向外走。 一步一步放得缓慢,将要转过屏风时,王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哽咽又破碎,“萧娘子。” 回头,王夫人已起了身,立在台犀上,摇摇欲坠。 面色苍白,眼却极红,声线颤抖:“萧娘子留步。可否……可否带我一同入宫,我想见她, 想拜见……皇太后殿下。” “见了,我便什么都说。” 萧芫眸光忽凝,倏然回身。 微抬下颌,看着这个柔美的妇人。面上笑容不再,张扬的美貌隐有凌人之势。 姑母确如她所说,处事雷厉风行,极有主见,而她,打眼一瞧,便知柔善之至,与主见这个词毫不相关。 光是想象,都能想到当年二人相处时的模样。 凡事定然多由姑母做主,亦彼此迁就体谅,若她出了什么事,也是姑母为她出头。 她不信她情有可原,毕竟之前从未见过,忽然就要全心托付,实在有些草率。 可姑母呢,姑母与她断绝往来已有近二十年,尚未见面,只凭她这个晚辈的一己之言,就已经决定要和盘托出了吗? 甚至不多思量思量。 说句不好听的,人心易变,就算姑母赤诚,那她呢? 萧芫不信她。 哪怕第一眼便觉面善,心生喜爱,可涉及姑母,她情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世人。 姑母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之人。 她看待姑母,比看待自身性命都重得多得多,所以,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她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 未肯定之前,她不会让此事闹到姑母面前。 一缕微黄的光映在萧芫面上,她微垂着眸,神色被晕开,辨识不清。 “我自是体谅夫人,既然夫人愿意,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能与姑母重归于好,但……” 她轻声叹息,“但,我也怕惹姑母不快,照看您的身子尚好,替您将暗害的人铲除也尚好,但直接领您去见姑母……” “夫人,莫说直接领您去见了,便是提前说一声,我都不敢与姑母开口。” “我只是姑母的侄女儿,哪有这般大的脸面,若是冒然说了,姑母多半会觉得僭越,到时,可能反而引得姑母迁怒于您,最后好心办下坏事,要我如何过意得去呢。” 泪眼朦胧间,王夫人看不清她眉眼的冷意,听到了心软下来,自责浮上心头。 这孩子也是万分不易,她竟只顾着自己,忘了她的难处。 颓然失力,坐回榻上,眼眸渐渐荒芜。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孩子,你走吧,长辈间的事,本不应将你牵扯进来。” “许多事,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容易的。” 语气沧桑,她默默流着泪,翻涌的心绪又沉寂下来,落成了一片死灰。 萧芫提了下唇角。 温声:“那夫人再好好想想,我的承诺,一直作数。” 这一回转身,是真正离开。 天穹斜斜映入光亮,照出她面上倏变的神情。 寒冷似冰凌。 眼角眉梢闪过的流光,如已出鞘的利刃刺入脖颈前,那最后一抹锐芒。 既然如此柔善至懦弱,那她便帮她一把。 到时候,她不说,也必须得说。 第75章 下毒 日升鼎盛, 李晁与王太傅的一局手谈将将过半,正是厮杀最激烈之时。 萧芫支腮在边上一直望着,惹得李晁忍了几回还是没忍住, 视线悄悄滑过,幽沉的眸中浮上柔情。 萧芫嗔了他一眼,睇向棋盘,让他好好下。 王太傅似有所觉, 一抬眸,正撞上这一番眉目传情。 克己奉礼的太傅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架势, 不自在地清咳一声。 萧芫脸一下红了,却并未遮掩,而是大大方方抬了下颌,半嗔半训地对李晁道:“太傅都已下了,该你了,专心些。” 李晁低低笑了两声, 柔软自眸中漾开,漾到了肃穆面容的每一分每一寸。 萧芫:…… 这人真是, 从不认为在旁人面前展现私情是件值得羞赧的事, 反倒巴不得处处炫耀,让天下人都亲眼见到才好。 实在没眼看,干脆专心只看棋盘。 这下, 眼底彻底清净了。 李晁目光睃过,不到一息,手中黑子便落了下去。 王太傅瞅了又瞅, 半晌摇头叹息, “陛下走一步观百步,怕是老臣的每一步, 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呐。” 此刻的难分难舍,不过表象。 白子放下,捋须笑言:“此局便待晌午过后再来继续,烦请陛下与萧娘子移步,赏脸尝尝老臣府中的粗茶淡饭。” 于是一行人移步前院正堂。 饭菜汤品要一道道上,且每一道,都需经过三轮试毒,一轮银针,一轮牲畜,最后一轮,便是下人。 此乃例行之事,王太傅与李晁都已习惯,此刻又挑起一个古今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片刻间就是几百年的风起云涌。 直到言曹进来,在李晁耳边耳语一番,方断了谈性。 不知说的是什么,唯一能听清的,便是李晁寒声下令的,一个“查”字。 王太傅不明所以,言曹征询地看了眼李晁,李晁颔首后,方对王太傅道: “禀太傅,有一道白龙臛贵夫人院中也点了,膳房试毒之人不当心拿错了菜品,换回来时太医已经试了毒,不料,从中查出了雪上松。” “雪上松?”王太傅不明。 言曹:“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性寒凉,若女子长期服用,可使人神智昏聩,恶露不止,最终虚弱而亡。” 王太傅面色骤白。 李晁:“虽针对的并非朕,但既发生在朕过府之时,便不能不查不问,望太傅见谅。” 宫中人插手,区区手法拙劣的下毒之案,等不到一顿膳食用完,始作俑者便被押到了堂前。 王太傅看清了人,霍然起身,“是你?” 不敢置信,直到中官将作案经过详细阐述,且呈出物证,带上人证。 人证物证俱全,又是宫中人探查,必不能有误。 甚至,连本人,也在问答之中,轻点了下头,供认不讳。 王太傅彻底心死,愤而上前:“她可是你母亲!你这么做,是要弑母不成?” 气得胡须直抖,指着鼻子地骂。 “母亲?”王涟懿的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父亲竟还说什么母亲?父亲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萧芫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王涟懿看着她这父亲一瞬摇摇欲坠的模样,笑了两声,“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告诉你,不悔,我只恨我不够细心,竟让旁人发现了。” 说着,看向萧芫,目光同先前开心地赠予她头面时一样。 “阿芫,真是对不住了,险些就让你误食了去,陛下与父亲吃了都无碍,就是你,少不了啊,要难受几日了。” 萧芫:“王涟懿,为什么呢?是你亲口对我说,王夫人不曾亏待你,你现在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不曾亏待便可以了吗?” 王涟懿笑着笑着,便哭了。 “萧芫,你也看到了,她对我究竟是什么态度。当着你,当着外人的面,就那般待我,一丁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话语一顿,倏然冰冷,“要怪,就怪她自己,怪她自己知道得太多!” 幸灾乐祸地看着王太傅,“父亲,你还不知道吧,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我这,也是帮了你呐……” “住嘴!” 啪得一声巨响,王涟懿被狠狠扇在地上。 “你个逆女!心肠这般歹毒,真是枉费我十几载的教养,早知今日,当初,当初……” “当初如何!”王涟懿爬起来,唇边鲜血刺目,“当初你便杀了我吗?父亲,我的好父亲啊,你们做下来的孽,凭什么要我来偿!” “我本不该只是个出生卑微的庶女!我比那些天皇贵胄一点儿都不差,你却强逼着我,逼我认她当母亲,我恨她,恨不得她早点死!” “我更恨你们,旁的子女活得那般快活,可我呢? 我只能任人欺凌!连你,我的好父亲,也只知道让我忍!我就是那阴沟里的老鼠,怎么都见不得人,是吗!” 王太傅粗喘着气,嘴唇发紫,指着王涟懿说不出话来,又想上前打时,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直直往后倒去。 兵荒马乱。 王涟懿发疯般地笑,唇角又撕裂,血染红了衣襟,笑累了,呜咽着往前爬,凄恻地声声唤着父亲,一声比一声痛楚。 直到被侍卫摁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今日为防万一带来的御医,此时派上了用场。 言曹和漆陶临危不乱,很快便稳住了场面。 李晁负手立在太医不远处,看他施针急救,面色沉凝,一言不发。 萧芫在食案边,唇色有些发白,心中亦是担忧。 她不曾料到顺手推波助澜的一个下毒之事,真正牵扯出来,居然有这般多的隐情。 听他们父女二人的话音,早已不仅仅是后院之祸,甚至追根究底,关键竟在王太傅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王太傅,与王涟懿的生母身上。 这个生母究竟是何人,为何能牵连得他们的女儿都见不得人,为何王涟懿说,她本不比任何天潢贵胄差? 萧芫知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案子闹出来,定很快便知真相。 可脑中就是克制不住地思索,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不断催促,生怕来不及。 天子在宫外罹遇这样的事,甚至涉及饮食下毒,小事也成了大事,自不宜久留。 王太傅怒急攻心,十分紧急,但救过这一口气,也就没了大碍。 李晁将太医留下照看,便与萧芫上了回宫的銮舆。 萧芫沉浸在思绪之中,不防眼前倏然一暗,没来得及抬眼,便到了个紧密温热的怀抱。 思绪顿住,眸中微怔,抬手抚上他的脊背,轻声问:“怎么了?” 李晁嗓音似乎压抑着什么,格外喑哑。 “无事。芫儿,便让我抱一会儿,只是一会儿。” 萧芫眨眨眼,明亮的声线透着懵懂。 “什么一会儿啊,你想抱多久都可以呀。” 她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似是笑了,大掌抚上她的发。 “嗯,想多久便多久。” “怎么了呀,”萧芫道,“是王太傅府中之事吗,有太医在,会没事的。” 李晁嗯了一声,手臂收紧,脊背愈低,密密实实包裹住她。 如若可以,他真想与她永远嵌合,融为一体。 这样,她一眼便能看到他的心,他亦能知她的想法,她的惧怕…… 能知晓所有一切的根源。 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傍晚,慈宁宫。 太后闲散地倚在罗汉榻上,腿上随意搭了个轻毯,听着来人,眼皮都未撩起,只淡淡一句。 “如何?” 不怒自威。 李晁恭敬立在下方,身姿笔直,如恩师面前听训的学子。 闻言谨声回禀:“王太傅已经醒来,身子并无大碍。今日之案,儿臣已经全权交给大理寺卿江洄探查,此案并不复杂,想是至多后日,便会有结果。” 太后颔首,未置可否。 须臾,李晁抬眼,黝黑的瞳眸囚困住跳跃的烛火,看不清喜怒。 只声线有些艰涩。 “母后,芫儿提议将王夫人单独安置,儿臣准允,就在大理寺客院内,且派了三人专门照看。” 提到萧芫,太后指尖顿住,神色有了变化。 缓缓舒了口气,语气中含着几分疼惜,几分轻叹。 “芫儿这是顾念着予呢。真是个傻丫头。” 李晁在心中重复着,每一个字都沉沉地往下坠。 自听到言曹禀报后如堵的胸臆,此时方渐渐漫开闷痛。 母子二人又商议了几桩政事,皆与边关走私有关,夜渐深了,几封旨意也有了思路,李晁躬身告退。 慈宁宫的大门在身后合上,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行至颐华殿外。 泠泠月华与晕黄的宫灯交织,迷离似琼楼玉宇坠入凡尘。 他久久望着,望着那高高飞檐下,静静悬挂的鸳鸯百转灯。 思绪飞至佛寺中,飞至姻缘树下,三生石前。 竟有些后悔。 后悔只许了三生,后悔远不够虔诚。 那时,他将与她白首不离,甚至倾心相许皆视作理所当然,觉得这些不过迟早之事。 过往所立的一桩桩丰功伟绩,度过的一重重几乎不可能的难关,予他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傲然。 他知世人眼中,他是千载难逢的圣明君主,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当之无愧。 所以他以自身所秉持为至高至尊,坚持以自己的想法要求她,教导她,甚至全然不顾她愿与不愿。 那时,他最怕的,是她不懂他为帝开创盛世的野心,不懂他在朝堂上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深意。 最不想的,是她小看他的本事。 他想成为她眼中,世上最厉害最厉害的郎子。 直到,那将要失去的,刻骨铭心的痛。 他才知原来与她相比,他过往所有的那些坚持,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是他本不该的自傲,乃至自负。 就算是历史上的千古明君,也是谦逊为人。他与那些君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微毫。 尤其,于情之一字。 眼前仿佛又见她的面容,张扬的,欢乐的,平静的,苍白的……最后,是窝在他怀中的睡颜,懵懂似初生,唤着,晁哥哥。 芫儿,芫儿…… 心底千遍万遍,道着悲欢喜乐,道着患得患失。 猝然闭眼,长长吸气,转身,声寒似箭,鹤唳肃杀。 “去传江洄。” 第76章 真相 翌日, 依旧是艳阳高照,只是天灰蒙蒙的,空气中仿佛总有一股水汽, 热得人胸口发闷。 这样的天气,打扇都缓解不了几分,直到冰鉴抬进来,习习凉风拂动纱帘, 才觉着好些。 萧芫倚窗而立,蝉翼般的绫罗裹着曼妙修长的娇躯, 似透非透,如同染了华光的云雾,绚烂而朦胧。 于张扬明亮中诉着浅浅的忧愁,极静,也极美。 柔顺的广袖垂委,与裙裾相叠, 微晃似潋滟的水波。 不远处书案上卷册胡乱堆叠,一如主人繁乱的心绪。 分明庶务加身, 宫中六局需她审阅拿主意的不知凡几, 她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娘子。” 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萧芫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案角错金博山炉中熏香袅袅而起,缠绕临身, 又倏而荡开,溢散消湮。 她没有回头。 “还是没有消息吗?” 漆陶走上前,缓声:“正审问呢。” “此案算是桩经年旧事, 想来牵连不少, 不办成铁案不会轻易呈堂,就算是给圣上的密报, 估摸着也得明日了。” “审问?”萧芫唇齿间噙着这两个字,轻嗤,“已过了一日了,这三个人,竟没一个愿说的吗?” “娘子……” 漆陶眉间凝着担忧,欲言又止。 娘子之事,她本不该置喙的。 可看着娘子从一开始借与老太医的关系,派人往王夫人处照看,到应王娘子之约亲自过府,再到下毒之事推波助澜……不断地,为了太后殿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越来越急切,也越来越强硬。 她是真的心疼。 亦想劝解。 劝解娘子,有她们,有圣上,有太后……起码,莫要如此一人背负。 又终究未溢于言表。 她本应,只为娘子想做之事筹谋。 抿直唇线,眉梢轻睇,看向侧后方的丹屏。 暗含沉凝与命令。 偏无一丝锋芒,醇厚包裹着可靠与心安一同送予,只要遵循,便可纳取。 漆陶的柔润,乃至软弱,都只在她的娘子面前。 她会因娘子的痛楚泣不成声,会因娘子出事红着眼眶担忧焦急,娘子好了,她会喜极而泣,扑上去哽咽地道一声,可吓死奴婢了。 可除此之外,她是未来中宫皇后的贴身女官,威风凛凛,办事手腕与太后身边的宣谙姑姑如出一辙。 恩威并施,阖宫上下,心服口服。 是萧芫手中,最利之刃。 丹屏上前一步,“娘子,让奴婢去吧。” 漆陶:“娘子,丹屏不比奴婢,出去便是代您之言,命她去大理寺,就算旁人说起,也好找由头遮掩。” “且丹屏功夫好,大理寺审问不出无非是不敢轻易动刑,又一时无法从他处取得实证,只能僵持。” “只要能用您的手令进去,自由千百种法子,不伤身子,又能让人开口。” 宫中阴私,她们不用,不代表不知不会。 必要时候,何拘小节。 萧芫回身到案前,低身,深深陷在坐榻里,手肘抵上靠引,玉粉的指尖轻支着额角,眸光似幽雾倾垂。 其实……她之前动过这样的念头。 甚至早在去王家之前。 不止对王涟懿,还有王夫人,顶多,手段会温和些。 只是到底有所顾忌。 冒然出手,引他怀疑,也引姑母怀疑。 为了区区一个下毒的案子,实在没有必要。 抬眸,睃向丹屏:“你去大理寺,替我盯着王夫人。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归根到底,王涟懿之母为何人,王涟懿究竟为何下毒,是否真的出于所谓秘密杀人灭口,萧芫并不关心。 尤其此刻所有人都在大理寺掌控之中,王夫人不可能再有危险,那么,不如以逸待劳。 只有王夫人的动作,才有可能波及到她在意之人,之事。 丹屏应下,转身离开。 纱幔一重重落下,天光终于转暗,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这样的天气,若能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也好。 “娘子。” “您为何要如此……迂回呢?” 漆陶的声线一如这天色,晦暗不明。 窗棂扑进来愈浓的水汽,书案上卷册书页被吹得哗啦啦翻开又合上,墨迹跃动着,像一条条灵蛇一闪而过。 被一只手轻巧摁住。 风将冰鉴的雾压到了另一头,纱幔腾起,洇出一片深色。 萧芫起身,缓步越过,窗棂在身后合上。 风雨无形,再全力以赴,也穿不透恢宏的殿宇。 清浅的声线丝丝缕缕地送过来,让漆陶顿了步子,怔怔看着眼前的纱幔失力垂落。 “因我亦不知,真正想知道的,到最后,究竟会是什么。” 荡荡悠悠,满室阒静难消。 之前以为,前世姑母是因王夫人之死过于悲痛,以致本就强撑的心力猝然溃散,华发骤生。 可昨日到今日,她一直在等,等姑母召见王夫人,却始终没有等到。 若换成她与菁莘,甭管之前有了什么龌龊,一方危及性命时,另一方万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便又不明白了,不明白前世究竟为何。 难不成,真是什么生时决绝,阴阳相隔了才幡然悔悟的戏码吗? 这种戏码,怎么看,都不可能在姑母身上发生。 当真在意,姑母绑也会把人绑来相见。 可若前世不是因为王夫人之死,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让姑母这般睥睨天下之人,连面上的体面都维持不住,短短几日,便如同抽筋拔骨,抵挡不住地心碎成殇? 那日惨白的日光下,鬓边华发如霜,华服因消瘦显得空空荡荡,看见她时漫开笑意,伸出手。 芫儿,来。 萧芫兀然闭眸,呼吸轻颤。 难抑的悲意从四肢百骸涌来,湿了黑浓的长睫。 一个人,一双眼,所见永远只有眼前的一隅天地,总有不知之事,总有无力之时。 一点点蜷起身子,双手抱住膝盖,唇被咬得发白。 可行差踏错的代价实在太大,她真的,一点儿都承受不起。 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刻都被拉得极漫长,好像时光的洪流短暂停了,化作密集的鼓声,让人心底发慌、发冷。 直到这鼓声真的响在耳边。 “娘子!” “娘子,王夫人请求拜见太后。太后应允了。” 萧芫霍然起身。 “可是已经入宫了?” 丹屏:“奴婢的脚程更快,王夫人那边现下刚过了含元门。” 含元门,那便不远了。 慈宁宫居于皇宫中轴之上,过了御前,最近的便是慈宁宫。 萧芫本想抄近路过去,可又觉得万一能在宫门口碰上呢。 又转过路去,可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 宣谙姑姑已经守在殿外,不让任何人进去了。 萧芫磨了许久,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让姑姑徇了回私,一个人偷溜了进去。 小心翼翼挨着墙边儿走,绕过一个又一个花案摆件,绕得烦了,索性光明正大地往中间去。 真是,也不知道之前为何执着地将姑母的慈宁宫都摆上这么多花,整得现在拌自己的脚。 挑挑拣拣选了个绝佳的隐蔽位置,隔着两扇屏风一个落地罩,侧面却是通透的,恰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四下看看,离周围的东西都远些,免得不留神带倒了。 凝神细听,断断续续的都是王夫人的低泣,零零总总说了些所谓当年之事,半晌没绕到正题上。 还是姑母没了耐心,直接以命令的口吻。 “往事已矣,你以先帝旧事求见予,予也应了,如此,不必说不相干的。” 王夫人声音顿住,隔了好久才再开口,“果然,萧忆清还是当年的萧忆清,我早该知道的,知道你从不是沉湎的性子,只是总忍不住奢望。” 长长一叹,“罢了,是我多言,本不该说这些的。” 柔软的嗓音,对姑母说话的语气却与萧芫先前所想并不相同,多了筋骨与通透。 太后哂然,“你亦不曾变。” 王夫人:“但萧娘子所说,我却是信的。你再强硬,也总有一份柔软在,哪怕经年未见,你也不会希望我出事。” 太后并未应声。 萧芫听到此处,蹙起了眉。 王夫人的话渐带上了死寂与自嘲。 “是我放弃自己,想着那般囚困在后院,像个笑话一样地活着,不如早些解脱。” 太后:“我当年说过,王太傅,并非良人。” 王夫人凄恻地笑出声,“是啊,你说过,可我却没听,活该自食恶果。” “当年,我和端阳一同与他相识,那时他还不是太傅,君子如玉,一见倾心,可哪知道,到头来,会是坟墓呢。” “现在想想,许多事当年便有了征兆,我与他相见,每每都是端阳牵线,我对她深信不疑,蠢得可怜。” 哀戚刻骨,渐渐激动。 “忆清,我能如何啊。我这一生就像个笑话,被她端阳玩弄在股掌之间! 事情捅出来,让旁人看着,看着我被她害到这般地步,还要替她养孩子,养她和我夫君的孩子,养了这么多年吗!” 萧芫睁大眼,电光火石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王涟懿,竟是端阳大长公主,和王太傅之女! 第77章 往事 怪不得, 怪不得王涟懿说她本不比任何天潢贵胄差。 怪不得一直以来她总和清湘作对,清湘出事,她那么开心, 还突然有了那么上好的首饰。 怪不得这么简单的案子,却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因为,那可是大长公主啊。 算起来,当年苟合诞下王涟懿之时, 她还未出降给平昌侯。 下毒事小,可若撕下这层遮羞布, 那么所有人,都会不得善终。 但再想隐瞒,随着这句话出口,也再隐瞒不住了。 王夫人声音低下来,破碎不堪,“尤其是……你。忆清, 你会如何看我啊……” 太后的声音亦起了波澜,可依旧冷静, 冷静到有些残忍。 “所以, 当年你不惜与我决裂,也执意要嫁给他,结果, 倒成了端阳苟合生子的遮羞布。” “后来膝下一直无所出,王太傅却并未纳妾,与你之间也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伉俪情深, 你才发觉不对。 深究之下, 你得知了王涟懿的身世,没遮掩住让她察觉, 她便起了谋害之心。” 一声闷响,似是王夫人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皮肉扒开,露出千疮百孔的肌骨,她笑了一声,“是啊,这便是我这二十年来,执迷不悟的下场。” “但萧忆清,我所知道的,并非仅仅是端阳与他。” 萧芫听着,心渐渐提起。 太后:“就是所谓先帝旧事?” “是。” “我原本想,就将这件事带到地底下去,但终究还是不忍心。 萧忆清,我已经够可笑了,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被人蒙在鼓中直到老死,活得可笑又可怜。” 萧芫咬唇,捏紧指节,往边上挪了几步。 浓重的不祥漫上心头,她全力克制着,才忍住没冲出去打断。 太后曼声,“你又怎知道,我一定会在意呢?” 王夫人:“你会在意的,因为这,本就是你最在意之事。” 最在意之事? 萧芫不明白,姑母的最在意之事,不就是江山社稷吗,最多再加上她和李晁。 什么先帝,不就是姑母摄政的一个媒介。 先帝薨逝这么多年,她从未听姑母提到过什么思念之类的话。而且先帝有那么多妃子,姑母若是真心的,哪里能容忍得了。 本来便是,先帝本事没姑母大,身子又不好,若没有姑母,他能算得了什么。 外头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萧芫回头,这边离殿门口太远,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映在窗上,凝神细听,又没什么声音了。 王夫人接着道: “我是无意中得知。” “当年乾阳老王爷作乱时,先帝病危,你正好身怀六甲,可就是这般内忧外患,你依旧能游刃有余。” “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怕,不仅仅是前朝臣子,也不仅仅是后宫妃嫔,这些怕的人,也包括缠绵病榻的先帝。” 太后一直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听着。 萧芫都能想到姑母面上的神情,平静、威严、端庄。 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依旧面不改色。 而她似乎渐渐明了,明了姑母为什么答应王夫人的求见了。 “怕你,借此机会,向前一步,临朝称帝。” 萧芫脑中嗡得一声。 “他们都担心,担心乾阳老王爷倒了,端王被圈禁了,若先帝再一去,便再无人能制衡你。” “这个最怕的人,正是先帝自己。 若李氏江山在他手中亡了,他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至亲至疏夫妻,到头来最忌惮的,竟然是枕边人。 先帝病重,姑母当年身为皇后,就算不曾亲自照料,也会每日过问,盼着他能早些痊愈。 可是先帝竟然,就这般看待呕心沥血为他打理江山的发妻吗? 若不是为了他李家江山,姑母当年何至于那般辛劳,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连……腹中的孩子,都没能保住。 萧芫气得再站不住,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替姑母骂一顿再说。 可刚在屏风处露了半个身子,就被王夫人的话震在原地。 “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声线沧桑,王夫人低低佝偻着腰。 隔着明明暗暗的光线,隔着一整个宽阔的殿堂,萧芫看见了姑母的眼。 她望不到汹涌的波澜,甚至看不到丝毫的惊痛与哀伤,那目光同往常一样,只是……平静得有些死寂。 下一刻,姑母看到了她,嗔怒与责怪又提起生机。 萧芫抿唇,倔强地摇了摇头。 “要害你的人太多,他只需要稍稍放任。但,你身边不止宫中的人,还有萧家人。” “这很好办,你刚正不阿,行事不偏不倚,连最亲近的臣工都是直臣能臣,萧家是占了好处,可在他们眼中,远远不够。” 太后:“你是说,萧正清?” 王夫人摇头:“我不知。” 萧芫眼前模糊成了一团,泪滴下去,湿了青砖。 除了姑母的亲生弟弟,她的亲生父亲,还能是谁呢。 她的祖父,一共就只有一儿一女。 当年朝纲祸乱,危在旦夕,姑母在外宵衣旰食地力挽狂澜,在内,却被夫君和亲人一同釜底抽薪,失了自己的骨血,落下多年的病根。 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啊! 尽心竭力,就只换来这样的背叛吗? 要让姑母如何自处啊。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太后颔首,“你去吧,去寻宣谙暂且安置。” 王夫人缓缓直身,双手向前相握,拱手弯腰,举过头顶,双膝跪地,深深三次叩首。 “臣妇,谢皇太后殿下恩典。” 风穿堂而过,仿佛有无形无尽的箭雨萧萧呼啸,不知穿透了何人的心房。 倏然之间,天色暗沉如墨,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大雨终于倾盆。 萧芫绕过屏风,锦履在青砖之上映出模糊的倒影,耳边好安静,安静得只有风声和雨声。 踏上台犀,她蹲在了姑母身前,以最熟悉的姿势,枕在姑母膝上。 太后同样以掌抚过她的长发,可一向温热的手掌,却有些冰凉。 萧芫泪水停不下来,湿了姑母的深衣。 太后端坐着,脊背从始至终都是最雍容的弧度,眸光宽容地包容着前方,包容着这一整间肃穆恢弘的大殿。 也包容着万载千秋,高堂之上这个最尊贵的位子。 在萧芫眼中,姑母足以与那些最伟大的帝王相较。 是姑母,将烈宗留下的,散落破碎的砖瓦一片片拾起,几十年的辛劳,对抗内忧外患,才让她所生之世有了繁华与安泰的模样。 是姑母教导了李晁,教导了下一代能够扛起天下的君主,所谋之深远,覆盖了整个江山社稷的百年之计。 他们不明白姑母的心,只以小人之腹想着眼前利益,一片片尖刀刺向姑母,让姑母身后千疮百孔。 萧芫真想让他们全都消失,一开始就不要存在于这个世上。 太后始终没有低头,只是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淡得像云雾随风飘散。 殿外风雨拍窗,檐下雨珠如帘,雷声不再,只余愈响的雨点绵密而长久。 太后嗓音很缓,只单纯陈述着。 “当年,你祖父让予嫁给先帝时,予一开始并不愿意。” “是先帝找上门来,承诺和予共治天下,要将这个破碎的江山重建起来,予被他口中的愿景吸引,最终答应。” “他也确实做到了,成婚的那些年,他事事以予为先,哪怕意见和予相左的,是他自己。” 自嘲般笑了一声,“予不是没有怀疑过,当年他病好后,对予不知比从前好了多少倍,日日宿在予的宫中嘘寒问暖,对予定下的事再没有二话。” “却一直心事重重,后来御医说,他是郁结而亡,予还以为,他是忧心边关。” 萧芫仰头,“可是,为什么呢?” 那也是先帝自己的孩子啊。 “傻芫儿,”太后抚过萧芫的额角,微凉的手已然温热,“因为,他想要的,他们想要的,并非仅仅是予腹中的孩子。” 萧芫眼神恍惚一瞬,身子猝然打了个寒颤。 渐渐反应过来后,血脉骤凉,如坠冰窖。 面色白得不成样子。 ……是什么意思? 是说,当年先帝,和萧正清,都想要姑母的命吗? 是了,那时姑母离临盆不远,女子生产本就是一道鬼门关,更何况是胎儿那么大的时候强行用药呢。 女子因生产而亡太常见了,谁都不会怀疑,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萧芫紧紧抱住姑母,身子不受控地发颤。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啊。 至亲之人的背叛与歹毒,才是最最伤人的。 让人如何不心碎,又如何能撑得住呢。 前世,姑母本就因为黔方惨案焦头烂额,陈年旧疴积重难抑,又突然得知了这样的真相…… 短短几日就能挺过来,能抱着她安慰,已是很好了。 太后揽住萧芫,拍着她的背。 眸光倾垂,含着看破世事的悲悯,“这样的事,芫儿,若非你如今掌管内宫,已能独当一面,我不会让你知晓。” “帝王家的猜忌,信任与利用,总是顷刻之间,便全然变了。” “予不怀疑先帝的真心。” “一开始和予共治天下的彼此信任是真的,后来忌惮想除去予也是真的,最后,对予的补偿与愧疚,更是真的。” “人心本就难测,更何况,是帝王之心。” 萧芫不住地摇着头,泣不成声,“芫儿就不会变,芫儿对姑母的心,永生永世都不会变。他们变了是他们的错,和姑母无关,姑母本就是对的。” 太后笑了,“傻丫头,这世上像你这样傻的,能有几个啊。” “姑母不许说我傻。”萧芫哭着看向姑母,“芫儿巴不得世上所有人待姑母之心,都和芫儿一样。” 太后为她抹去泪水,娇嫩的小脸哭得红彤彤的,这般惹人怜。 “莫哭了,往事再如何,也都已过去了。” “这个时辰呐,也该歇息了。” 第78章 雨霁 云如染墨, 不住地翻滚搅动,晌午时分,竟宛若夜半。 内殿里, 萧芫细心将所有门窗关紧,在靠外的地方点亮寥寥几盏灯烛。 低头,竟在烛下看到了个熟悉的锦盒。 她一手将锦盒拿起,一手端着盏烛台, 回到了姑母榻前。 烛台放在榻边小几,她抱着锦盒, 矮身坐在脚踏上。 明亮的声线刻意放缓,放柔,“姑母,岳伯伯他们又来了信啊。” 太后半靠着引枕,闻言掀开眼皮,牵了下唇角, 笑叹:“是啊,予竟然忘了。” 萧芫:“姑母, 我给您读岳伯伯的信吧, 就像小时候您读故事哄我睡觉一样。” 太后很轻地应了一声,闭上眼。 萧芫低头,发现自己看不清字, 忙悄悄抹了把眼,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读…… 世上欺瞒、陷害、憎恨之人不知凡几, 可总有无私、关爱, 为一人、为大义,不计后果向前之人。 满腔赤诚, 字字句句间再规整也遮不住的真心关怀,明灯一般渐渐驱散所有阴霾。 萧芫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她直来直往,虽不曾主动害人,但也不知倚仗姑母权势明里暗里报复过多少人。 不是没有过火的,不过或是被她自己,或是被李晁和姑母遮掩下去罢了。 后来被罚得多了,她也长了教训,收敛了些。 但再收敛,她也依旧敢当着众人的面将堂堂公主推下水,只要,她觉得自己占理。 唯一能让她真正敛了本性,学会迂回的,只有姑母。 同样,为了姑母,所有所谓世俗,所谓可为与不可为,都将不再重要。 她想,李晁、岳伯伯对待姑母,和她也是一样的。 幸好还有岳伯伯。 姑母坐镇朝堂,岳伯伯镇守边疆,便如日月两端,一同守护着万里河山。 他们是君臣,是青梅竹马,更是好友知己。 他们之间毫不保留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无血脉亲情,却远远超脱于亲情之上。 只要岳伯伯在,姑母便不是孤家寡人。 读到后面,又是阿兄阿姊们写给她的信了,思念变得有些煎熬。 日子怎么才从春过到夏呢,离冬日还那么那么远。 抬眸,看到姑母睡得沉了,萧芫的声音也低下来,慢慢停下。 将信原样放好,探身,为姑母盖好被衾,起身时顿了下,手背轻轻贴上姑母的额头。 另一只手迟疑地触上自己的,似乎差别不大,可她总觉得姑母仿佛更热一些。 轻手轻脚离开,到外头小心翼翼打开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正立在门外。 抬眸,是李晁。 只一眼,萧芫回身,将门关好。 “宣谙姑姑。” 滂沱雨声里,一个脚步走近,“萧娘子。” “让人去请奉御医官来,然后麻烦姑姑进去守着姑母。” 一个眼神,宣谙身边的宫女就撑开伞往雨里去了。 “可是太后有什么不适?”宣谙心忧。 萧芫:“姑母刚睡着,似是有些发热。” 宣谙行了一礼,忙进去了。 萧芫转身往偏殿走。 走了几步,廊外的雨忽然直冲她扑进来,萧芫不防,只来得及向里侧脸。 顿了几息,却没感觉到沁凉的雨珠,怔然侧眸,洒金的墨色像斑驳的泪痕,映入眼帘。 龙袍外侧的广袖提起,被草草拧了一把。 萧芫停下步子,终于仰头,看向他。 风雨凄迷,遥远的天边有乌云生了裂隙,泄下一束细细的天光,又转瞬被翻涌着湮灭,如同幻梦里本不该存在的奢望。 心后知后觉,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意。 眼睛好像又哭了,她一直念着让自己忍,却总没什么用。 风胡乱在天地间飘荡,那般急切,却辨不清方向,忽东忽西,时急时缓,直到一刹,又扑过来。 他高大的身躯俯下,为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面颊感觉到些微凉意,是他的手。 也不知道,他刚刚在殿外立了多久。 萧芫忽然觉得有些累,也有些冷,眼前的天色混淆了白昼与黑夜,让人眩晕。 她歪了下头,蹭过他的掌心,弯起唇角,“李晁,姑母睡了,我也想睡一会儿。” “你抱我,好不好?” “好。” 眉心映下滚热的吻,她因他虬实的手臂腾空而起,打横抱在他怀中。 眼皮疲惫地阖上,她被安放在他心口的位置,有力的心跳声驱散无尽的雨声,渐渐带来踏实的温暖。 她实在紧绷太久了。 紧绷着心神改变,又紧绷着等待。 如同在牢笼里等待宣判,等待生存还是死亡,终于,等来一切水落石出。 那些不甘与憎恨坠着心力往下落,沉沉地侵蚀梦境。 萧芫梦到了前世。 已知的事实完美地将前世她所有不知道的补上,她像是飘在空中,化作一缕幽魂,居高临下看着所有的发生。 她看到王夫人临死前以求救之名想法设法地给姑母托信,姑母如同今生一样,最终,还是答应见她。 人将死了,为了最后的体面,她只向姑母道了当年先帝与姑母的旧事。 也,只来得及说这些。 满目素缟,王家待客的正堂成了灵堂,而宫中的慈宁宫,死寂得如同另一个坟墓。 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慈宁宫中来来回回,一日三次,从不间断,每一次,都会在殿门口站上好久。 李晁高大雍肃的身影,偶尔会在她的不远处。 他知道的不比她多。 姑母不曾告诉她的事,也没有告诉他。 那时,前朝实在是太忙了。 黔方惨案身亡的百姓名单铺满了整整一个金銮殿,一直往外,铺到了几近含元门。 文武百官从两侧沉默地走过,五爪金龙的丹陛石也被盖住,李晁当着天下百姓,当着所有京城与地方官员的面,下了罪己诏。 祭天台上,他摘下了冕冠,向着黔方县的方向,深深一礼。 尚未亲政的少年帝王,身体孱弱的皇太后,从那以后的每一步,都要比之前难上千倍万倍。 可黔方还需灾后重建,可朝廷还有硕蚁蛀空国库…… 讨伐,谩骂,弹劾……心怀不轨之人乘机作乱,每一个政令,都是一场上位者与下位者的殊死博弈,字字句句,身心俱疲,几乎透支生命。 萧芫渐渐看不见自己,也渐渐看不见所有人。 前世王夫人身亡之时,是几月之后,那时李晁刚满十九,而她刚满十六。 她被姑母保护得太好,眼里还只有烂漫的花儿与精致的首饰,是个真正的孩子模样。 烦恼随风,笑也快,哭也快。 萧芫不知为何,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什么苦难都不知道,也不懂得。 不然,谁去逗那时的姑母开心呢。 她有自知之明的。 前世的十六岁她还什么都做不好,就算知道,朝事宫事也都帮不了忙,甚至反而给姑母添麻烦。 总而言之,真的,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只有姑母因为她的一个个笑容,勉强还算有些用。 她还可以为姑母尝药,日日侍奉姑母,姑母在疲惫的间隙揽过她,欣慰地说她最近乖了不少,一次祸都没有闯。 她眨开眼底的湿润,撒娇讨赏,姑母漫开笑意,嗔道,你个小机灵鬼。 她骄傲翘起了尾巴,欣然接受姑母的夸赞,抱着姑母的胳膊摇呀摇,在繁冗堆叠的书案前,欢声笑语地和姑母闹作一团。 萧芫也笑着,可笑着笑着,泪却流了下来。 “芫儿。” 她被抱起,有些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的脸颊,萧芫浑身一颤,猛然惊醒。 “姑母……” 眼前尚且朦胧着,她慌乱地想让自己看清楚,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声音带着哭腔,“李晁,姑母呢,姑母怎么样了啊。” 李晁紧紧抱住她,两个急促的心跳相贴。 她的模样,像是心上的一记猛击,酸痛聚拢,沉闷地怎么也漫不开。 “没事的,御医来看过了,母后没事,已经不发热了。” 萧芫像是有些听不懂,要挣开他下地,“姑母呢,我要去看看,我刚刚……刚刚不应该离开的,我……” “我带你去。” 李晁手臂锢紧,劲腰稍用力,一转身,便带着怀中的她下了床榻。 殿外,风雨已过,天光转霁。 时近黄昏,夕阳被火烧云簇拥起来,铺天盖地的绚烂的红,粉红、嫣红、紫红……一直到深红,毫无保留地辉映下来,大地如同铺了一层红色的绒毯,一切的一切,都染上了热切的霞光。 也慷慨地倾泻入巍峨的大殿。 从棂窗映到纱幔,再透过纱幔,最终柔柔浅浅地铺展到床榻边上。 萧芫踉跄地跑过去,唤着姑母,望见太后的一刹,笑意生动地驱散泪光,似倦鸟归巢。 太后颇感头疼,笑嗔:“你这丫头忒能闹腾,又跑来予跟前做什么?还请御医,予看啊,该让御医给你好好瞧瞧才是。” 萧芫才不管其它,只听得御医二字。 “姑母,御医怎么说啊?” 太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宣谙笑道:“娘子莫忧心,太后身子康健得很,御医给开了药膳,让延年益寿,再活个百年才好呢。” 萧芫瞅瞅宣谙姑姑,再瞅瞅姑母,懵懂地回过味儿来,向宣谙姑姑做口型:姑母不想吃药膳啊? 宣谙忍着笑意递给她一个眼神。 萧芫抿唇,眉眼弯起:“药膳只是往膳食里加些药材,让尚食局做得好吃些不就行了! 姑母,以后芫儿天天来陪姑母用膳。” 太后:…… 第79章 诱惑 莫说以后了, 御医的方子一下,今日的晚膳尚食局便已经换了。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处与往日不同。 多了个李晁。 平日里这食案边上最多她与姑母两个人, 今日不止多了一个,多的这个还人高马大,一人能顶她们两个,萧芫一时怎么着都不自在。 当着李晁的面, 她不大好意思像平日那样毫无底线地朝姑母撒娇,而当着姑母的面, 她不留神多和李晁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地脸红。 明明放在之前,她才不会管他,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这下好了,一肚子的话都忘了个空空,只能埋头往嘴里塞东西。 耳边李晁被姑母问起朝事, 一连串拗口的字眼在珍馐佳肴上方荡来荡去,萧芫听得脑子发木, 走神不知想什么去了。 神游着刚将肚子填了个半饱, 忽然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一激灵坐直身子,活像夫子讲学时开小差被点名了。 太后好笑:“可听清我问什么了?” 那自是没有。 但直接这么答定是不行的, 耳郭里残存的音儿,似乎是千秋二字。 萧芫半猜半蒙,小心翼翼答:“陛下的千秋节, 不是还有一月才到吗?” 太后意味深长瞥了李晁一眼, 唇边似笑非笑,“是还有一月, 不过那是臣工与命妇的千秋节,皇帝自个儿的生辰,咱们私底下还是得庆贺一番。” 萧芫:…… 原是问他的生辰私底下如何庆贺啊,那她的回答,岂不是很不想给他过的样子。 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果然,虽不明显,但她能感觉到,他已经不开心了。 欲哭无泪。 不是好好说着正经事呢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啊,这她怎么可能不猜错啊。 但让她向姑母开口承认走神是不可能的。 清清喉咙,“那也一样,私下里办的,还能有千秋宴复杂不成。” 要嘴硬,那就嘴硬到底! 太后笑意浓浓,颔首,“而今是芫儿掌内宫事,办与不办,何时何地,自是芫儿做主。” 李晁附和,听不出情绪。 萧芫没敢再往他那边看。 膳后,萧芫带着宣谙将慈宁宫上上下下巡了个遍,确保无一处不妥帖,而后专将那些高阶宫女内监拉出来,好话歹话一并嘱托。临走时,还专与宣谙细细道了许多,生怕何处疏漏。 说得宣谙都惊讶萧芫的重视,好像见了王夫人之后,太后便成了个玉瓷做的人,一不留神就能碎了。 忙碌后,已是华灯初上,天边月似琉璃。 萧芫提灯而行,抬头望向那剔透的明月。 兀地,一阵力道带着她往旁边去,短促的惊叫后,便只能发出闷闷的唔声。 唇舌被霸烈地攫取,吸吮侵占得很深很深,龙涎香好似探进了喉咙里,摩挲着敏感得不成样子的地方,宫灯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萧芫挣扎着撇开脸,恼怒地锤他,“你做什么!” 有他这么吓人的吗! 李晁的眸色比夜色幽暗,深深望着她,浅淡的委屈嵌在其中,让本来雄浑的气势都成了某种巴巴的乞求。 萧芫觉得若有两只耳朵长在他头顶上,肯定是往下耷拉的。 两人稍离,她才看清他身后一片辉煌的灯火,内侍在前,禁卫在后,成了一条望不尽的长龙。 萧芫想到刚刚。 竟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吗! 心里本就燃起的火更是蹭蹭往外冒。 抬头直视,兴师问罪:“陛下带这么多人是想做什么?” 李晁深眸如渊,“自是送你回宫。” 说着,去拉她的手。 萧芫躲开,微笑:“实在用不着,我瞧着,陛下一人便够了。” 月色目送着朱红宫道中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亮莹莹的宫灯长龙在很远的地方随行。 颐华殿本就近,一晃便也到了,宫门吱呀敞开,萧芫跨入槛内,回眸。 身后玉宇琼楼辉映成华,不及她眸中万一光彩。 李晁耳中,她的嗓音如绕梁仙乐,糜艳诱人。 “陛下,不进来吗?” 她的柔胰终于到了他手中,随她穿过中庭,步入闺房。 殿内只盈盈亮起一盏灯,光晕在面庞上微漾,如同绮丽清容的涟漪。 李晁喉结滚动,顶起的肌肤泛起灼热的红。 被雪白的玉指轻轻点上,连同他颈上股动越来越剧烈的脉搏。 她将他拉下来,贴近,轻轻咬了一口,惹得他手臂一下收紧,呼吸一并波动。 萧芫的手绕到身后,将他的手臂拿下,一边一个,摁在案上。 踮足,仰头,轻笑:“陛下莫动,不然,以后可都不许你了。” 她的力道很轻,他可以轻巧反客为主,却偏偏,不得不忍耐。 忍得手臂连同手背,青筋鼓起。 有种错觉,他好像被她压在身下,而她若即若离,胜券在握。 檀唇探出殷红小巧的舌尖,勾勒他边缘凌冽的唇形,馥郁馨香盈了满怀,呼吸着了火,干渴越来越重。 李晁受不了,低头去追,萧芫却轻轻一仰,侧脸,湿润落在了面颊上。 萧芫眼神不悦地落定:“李晁。” 李晁失控地喘了两下。 萧芫的手轻轻移动,滑过他的劲腕,身子前倾,抱上已蓄了力道的狼腰,相贴得毫无缝隙。 唇瓣向上蹭过他的下颌,舔上耳垂,嗓音魅惑:“我说不动,便是哪儿都不能动,手不能,头不能,唇、舌都不能。” 话音刚落,她便感受到他胸膛更深的起伏,带着隐忍的些微滞涩。 肌肉紧绷起来,隔着几层衣衫,都能感觉得到块垒分明。 “芫儿……”一声喟叹,哑得几乎要分辨不出。 萧芫也学他,眸中含了两分委屈,“陛下,不行吗?” 她之于他,又有何是不行的呢? 李晁喉头接连滚动,每一个急促的呼吸都好深好深,穷尽肺腑。 额角鼻尖这便已有汗水向下滑,某些地方红得实在不像样子,李晁被逼着,几乎感到某种不堪的狼狈。 皱起眉心,闭上泛红的眼眸。 萧芫低笑,随话语舔上他,舔上他不能动的唇、舌。 学着他以前对她的样子,却多了几分俏皮的捉弄。 像在人心头瘙痒,心尖被撩拨得都要颤得滴水了,她却不紧不慢,眉眼曼秾,轻乜。 吮舐每一寸唇瓣,他的人也大,唇也大,从一边到另一边,都要好多好多下。 再顺着气息吞吐的唇口之间舔进去。 晶亮的殷红挤压在一起,萧芫一边往更深处探索,手一边往上攀,攀到了他浑厚结实的肩头。 他实在高大,萧芫攥着他的龙袍,又将人往下拽了下,这下,如愿以偿勾上了脖颈。 眼眸微眯,湿热的触感交缠在一起,酥麻从舌尖鼓入脊髓,恍惚间,听到他喉咙深处压抑着的,猛兽般的声音。 萧芫眨了下眼,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他额角的青筋。 手掌向上,指节猛然收紧,抓上他后脑的发,近乎泄愤,用上齿尖不管不顾地近乎啃咬,骤然的痛感让李晁身子不自主一颤,再忍不住,追逐上来,粗重滚热的气息扑面侵袭。 可萧芫早有准备,手滑下,在他胸膛用力一推,脚借力后退,旋身到侧面。 就趁着他撑起身躯的空挡,明目张胆从他手边,以臀支案越到另一边,看着他的模样,得意洋洋地笑。 如何能不得意呢?威风凛凛的圣上,此刻遍身被情欲俘虏,无论是那潮红的面孔,滴血的耳垂,汗涔涔的脖颈,还是…… 萧芫视线下移,勾起唇角。 扬声:“漆陶!” 边唤,还边冲他眨了下眼。 “萧芫。”李晁指节攥紧,狠狠摁在案上,充血的眸子看着她,警告地低吼出声。 他若现在还看不透,便当真就是傻了。 她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吧,一路蛊惑着,就是为了这一刻。 真是不知,她怎么能有这么多折腾人的鬼主意! 她还真准备让人看见他这般模样不成! 可殿门打开的声音如约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晁喘着气,挪动步子就要去抓她。 萧芫丝毫不怕,明眸盯着他,食指竖起抵在红唇之上,眼梢往屏风外轻睇,慢慢摇了摇头。 在她的颐华殿里,就算他是圣上,命令也不怎么管用。 只要她不出声,漆陶便一定会进来。 甚至若没有她的声音,只有他的,漆陶进来得只会更快。 毕竟,他们可还没成婚呢。 脚步声已行过外殿。 从此处透过屏风,可以看到遥遥一点光亮,那是漆陶捧着的烛火。 李晁到了她身前。 汗顺着刀削般的下颌滴下来,龙涎香被彻底催发。 被他身体里的,干燥炽阳般的气息。 掺和着,缠绕着,近乎靡靡。 他将她环起,如同不得不低头臣服的猛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殿内太过安静,连喘息都不得不竭力压抑,又遑论其它。 萧芫抱臂,歪头,睨着外头。 漆陶走近了,仿佛发觉有什么不对,轻轻唤了声:“娘子?” 萧芫忍着笑,迎上李晁渐渐羞愤沉郁的眼神。 多稀罕呐,今日之前,萧芫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沉稳威严的李晁还会露出这般神色。 她非得寻个机会画下来,好好收藏不可。 离屏风不远的地方,漆陶又唤了一声,“娘子?” 萧芫还未作声,李晁急了,握上她的手臂,实在没办法,终露出了乞求之意。 萧芫挑眉,往下看了眼。 意思明晃晃的,若他能让自己体面些,又何需忌惮有旁人进来呢。 李晁喉头哽住,大掌攥出了热汗,他想干脆拉她一同下水,可他知道,他怕是还没动手,她就能叫出声来,事后便真像她说的,再也不许了。 心跳越来越快,剧烈得仿佛带动胸膛一同颤动,可某些事情,越是着急,越是不成,甚至还更加糟糕。 尤其,她就在他眼前,她适才所为,还历历在目,食髓知味。 她微肿晶莹的唇瓣,她额边粘湿的几缕碎发,她雪白面颊的红晕,格外晶亮湿润的瞳眸…… 尤其是,那馥郁甘美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都像无言的诉说。 亦是,致命的引诱。 单拎出一样,李晁都毫无抵抗之力,更何况…… 教他如何按捺得下去? 外面的那一隅烛光,缓缓移动,终还是到了屏风外侧。 只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 只要绕过,里面的模样,便一览无余。 “娘子?” 漆陶第三次,唤出声。 而萧芫清晰感觉到,他竟然随着这一声,猝然一抖。 第80章 激吻 一步, 两步,三步,屏风转角, 只差半寸。 甚至漆陶的绣鞋已经露了出来。 萧芫坐上了侧面高高的案几,单指勾起他的下颌,媚眼如丝,瞧着他这浑身紧绷如弦的模样。 连脖颈都是, 明显的肌肉轮廓划出性感的弧度,每一寸肌肤都发潮发红。 萧芫轻轻笑出了声。 捏住他几乎到了极致, 忍不住发颤的侧颊,甚至……更多地方。 曼曼朗声:“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下一刻,漆陶的应声她就已全听不到了。 李晁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动作幅度极大地锢住她,一把抱下, 却没放在地上,一手向下, 一手在上, 往里,牢牢扣在怀中。 唇舌相碰,如暴风骤雨, 顷刻席卷一切。 萧芫柔软的玉臂攀上他,眼眸微阖,承受、迎接。由着自己被他弯折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弧度。 激烈的声音一浪掀起一浪, 发髻乱了, 衣衫不整,酣畅淋漓的爽快从骨子里迸发出来, 让萧芫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 她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 甚至想要更多,更猛烈。 这般想,她便也这般做了。 舌尖、唇齿、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他迎去,迫不及待地夺取。 如同飞蛾扑火,哪怕一去无还。 仿佛轰地掀起一场大火,烧得李晁动作停了一瞬。 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真正予她想要的,让她全无招架之力,光是承受就已到极限。 萧芫身子渐渐软下去,手却不安分,在他裸露的肌肤上胡乱抓摸,理智抛却,只是本能地发泄血脉里越来越滚烫的煎熬。 直到扣住他衣襟的手失控地狠狠划过胸膛。 李晁一把握住,连同心跳与伤痕。 萧芫还沉浸着,却发现他不动了,迷朦睁开眼,望见了他眸中的自己。 他眼眶里的红包裹得满满的,瞧着有些可怖。 萧芫却弯了眉眼,凑上去含住他的唇峰,舔了舔,娇娇嗯了声,像是肯定也像催促。 李晁扣住她的后脑,错开。 转身抱她在高案上,身子弓下,额头抵在她肩头,露出的通红肌肤上青筋虬结,鼓得夸张。 大手掌在她的后颈,滚热如岩。 萧芫歪头,单手捧上他那半边面颊,她玲珑的指稍和他面上的红差不多,连在一起,一边细嫩娇柔,还有些不稳。 热度总也不褪,李晁兀然直身,和她紧密拥抱,沙哑的声音咬牙切齿,在激荡的心跳声里。 “萧芫,你真是,厉害得很。” 萧芫微昂着头,毫不客气嗯了一声。 声调与往常一样,可声线不同。 明亮掺杂了毫不遮掩的欲念和正浓的风情,哑得恰到好处,每一个气息都旖旎娇怜,酥媚入骨。 哼道:“让你在慈宁宫外突然吓我,还当着那么多人亲。我也要让你体会体会,险些被旁人看了去是什么滋味!” 李晁气笑了,“这能一样吗?” 有他遮着,旁人连她一根头发丝都看不清。 可她让他险些被人看去的是什么? 不惹他一回,她就浑身不舒坦是吗! 萧芫笑了,笑声清脆,满满的幸灾乐祸。 理所当然:“所以报复回去了,我便也原谅你了。” 李晁:…… 被堵得心塞,深吸好几口气,才续上话,到底忍耐不住,露出些许低郁。 “……就这么不想给我过生辰吗。” 萧芫微怔。 他不提,她险些忘了。 忍笑,双手掰过他的脸亲了一口,故意调侃:“你还会在意生辰啊。” 李晁刚好些的耳根又红了,眸光微微起了波澜,自幽深里泛起春水,又按耐下去,仿佛错觉。 依旧威严雍肃。 萧芫抱上他的脖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 亲也很耗费体力的,她有些累了。 懒懒道:“我当时都没听清姑母问的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圆下去了。” 李晁抱起她,挪到了里间坐榻上,让她更舒服些。 半晌没说话,萧芫神思都有些混沌了,疑惑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神。 昏黄烛光下,深沉到沉重,她有些不懂。 好像,还有些……心疼? 李晁唇线绷直,压抑着什么。 “那王夫人呢?” “嗯?” 李晁的指节不自主用力,“王夫人之事,你在太傅还未归京时便使了太医前去,可一直到事发,芫儿,你一个字都不曾与我提过。” 其实,不止王夫人,更早的时候,二公主设计清湘,他便已经察觉。 甚至一开始黔方案的监察御史之事,若非他主动提出交易,他想,她定也不会同他说。 以前便罢了,可是现在呢。 前一刻她还与他那般亲密,可是转头便将什么都压在自己一人的肩头,仿佛……仿佛他根本不值得信任。 心难受地紧缩。 他对于她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他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在心上,却害怕有一天,突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哪怕她就在眼前,他也怎么都无法握紧她。 萧芫缓缓靠了回去,抱紧他的腰,很紧密很全心全意的姿势。 轻声反问:“王夫人求见姑母的消息,是你允许递进来的吧?” 李晁默然。 已过了这么久,他自然知道王夫人在慈宁宫所言。 萧芫闭眼。 轻柔的声线透着几乎接近于恨的冷意,“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何必又让他出来惹姑母伤心。 ” 心尖被她的话语一刺,李晁呼吸微滞。 下一刻,看她直起身,睁开的眸中竖起寒芒时,浓浓的心疼压下来,堵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因为那些寒芒,分明也有许多,是对着她自己。 萧芫恨意愈浓,“还有萧正清,他想要我死便也罢了,可当年竟还那般对姑母。若没有姑母,他怎么可能走得到今天的位子。” 却还不满足,从前世到今生,他一直一直,都不满足。 李晁正正迎着她的目光。 心疼太多,索性什么也不问、只是拥抱安慰的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但他克制着。 因为与此同时,某种近乎惧怕的情绪浓浓焊在心上。 她此时想做的只有这些,他还可以发现、掌控,但若以后,不止这些呢? 现今朝局是稳定,京城亦繁华昌盛,可与此同时,错综复杂的暗流一直不曾停歇,万一…… 万一她出手之事超出他的掌控,又恰好被人所用,那后果,会是怎样? 李晁不敢想。 坏了事,他可以再想办法,可是她呢? 他不想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心疼与难受垒成钻心的痛楚,让他声线微涩。 “芫儿,你觉得不该让王夫人面见母后,为何,不与我说呢?” “你想做之事,哪怕不想我插手,为何,连提前告知一声,都不愿呢?” 萧芫眸中恨意稍散,可残留着的尖锐棱角依旧刺人。 她道:“李晁,你答了我的问,我便回答你。” “是,我们都不知道王夫人要对姑母说的是什么,可你就不能提前命人审问出来吗?姑母身子才刚好些,又要面对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一定要姑母亲自知道吗?” 李晁抑不住,闭了下眼,敛去几不可察的,受伤的神色。 他想答她,你不与我说,我又如何知道。 但终究没有。 “是我,不曾想到这一步。” “不是的。”萧芫忽然退开,后背抵在坐榻边缘的引枕。 洞悉地直击软肋,“你是这么多年,听姑母的指示、命令听习惯,听麻木了,是吗? 李晁,你说过的,你永远不会骗我。” 李晁唇色泛白,看着她。 他根本没有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萧芫远远不止。 “姑母不可能永远都是对的,以前她也总说自己的身体没事没事,可结果呢?她只是在哄我罢了,我不信她没有这么哄过你。” “你都知道的,那为什么还这样呢?” 又有什么能比姑母的身体还要重要啊? 听着她的话,李晁眸中渐渐泛起涩意。 他发现,她要的答案,是他永远不想她知道,也几乎给不起的答案。 “芫儿,以后,我会尽量做得好些。” 李晁穷尽所有,却好像也只能这样说,每一个字,都是难以估量的沉重。 但在萧芫耳中,这样的话太轻,太像敷衍了。 或者,本身就是敷衍。 她红了眼眶,委屈得看着他,“你又觉得我不懂了是吗?你们怎么总是这样呢。” “姑母也说,若非我掌内宫事,她不会让我知晓。我从前不懂事,但不会一辈子不懂,你们连告诉都不告诉我,要我怎么懂,从何处懂啊?” 她庆幸过自己前世什么都不知,天真地去哄姑母开心。可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当真好受吗。 怎么可能好受呢。 倔强咬牙:“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提前与你说吗?”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不知事情最后会是什么模样,不知你是支持还是阻止,不知道,你会不会违背我的意愿,去告诉姑母。 哪怕只是万一,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没有意义!” 不远处蟠凤烛台上的灯芯燃久了,啪地炸了一声,烛光剧烈晃动,带动迭起到发痛的心澜。 李晁觉得自己一瞬,从她话语里的高高浪尖重重跌下,差一丝,粉身碎骨。 第81章 乐子 萧芫望着他的模样, 咬唇,唇瓣有些发颤。 她原不想提的,过去便过去了, 可他突然问她,她实在忍不住。 她从中设计,让这件事入了大理寺掌控,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事先不说, 是她不知如何说,也害怕说。 除了性命, 她根本不知王夫人能影响到姑母的究竟是什么,只能提前让他将人单独分出来,可最后,这反而方便了王夫人入宫面见姑母。 他没有做错,是她苛责。 为了前世苛责。 一室馨香暖溺,尚残留着适才交缠的余韵, 可他与她之间,却悄然隔了一道冰川。 李晁心中, 寒流与灼烫交织, 将五脏六腑绞成一团,一瞬觉得自己仿佛被冻得浑身发僵,可一瞬, 心火不休地煎熬着,熬出陈杂的五味。 一会儿轻描淡写地不足一提,一会儿又重逾泰山, 撕扯着, 想将他扯做两半。 他重重闭目。 声线低沉,掷地有声:“芫儿, 我不会的。我永不会再做违背你意愿之事。” 萧芫抿唇,眼前忽然模糊,低头,泪砸下去,砸出两朵斑驳的湿痕。 忽然恨自己不知为何的懦弱与惧怕。 龙涎香贴近过来,一个很轻的拥抱。萧芫僵着身子,没有动。 “芫儿,你何时,能更信我一些呢?” 泪不断地落下来,湿了他的肩。 “那你呢,你们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做孩子啊?” 前世后来,她不知有多恨,恨自己没能保护姑母。 姑母将她当做孩子哄,那他呢? 哄到后来,她什么都不知道,连重生,都得自己一点一点去寻找前世的答案。 这么没用。 是不是前世她有用一些,听话一些,他们就不会什么都不告诉她。 “没有,芫儿,没有。” 他捧着她的脸抹泪,“没有把你当做孩子,以后,什么都告诉你,不会隐瞒。” 萧芫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他因她而痛的眉眼。 他这双眼眸,总是太过坚定,如同一面铜墙铁壁,而今,终于因她而破。 波澜叠起,全心全意的情感,盛满所有。 她应该相信的。 今生,并非前世。 她与他一开始的重逢,他便是她最熟悉也最怀念的少年模样,是那个从小与她争执吵闹,却爱为她折花的少年帝王。 后来,他向她认错,向她表明心意,他所做的,比她内心的所有期许,都还要多。 她说了,她会信他,哪怕只有一次。 真的,萧芫,真的已经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姑母会好好的,她会与他成婚,他也会如期亲政。 他永远都不会再变成前世那个勒令她搬宫,怎么也不肯见她的,风雪中居高临下、冰冷刻骨的背影了。 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难受呢。 好像真有一只骷髅一样的手,在不停地拧捏揉扯,每一刻的痛意,都尖锐如刀锋。 脑海中酝酿许久的一个念头,渐渐浮现,渐渐清晰。 上天所赐,让她重活一世,只她一人。 仅她一人。 她为什么,还是对他开不了口呢。 她究竟,在怕什么? 她做得越多,压在肩头的担子便越重。他会有疑问,姑母迟早也会有疑问,面对这些,她真的,要渐渐承受不住了。 越不想回想,越要摆脱,就越来纠缠,将她困在一个无解的答案里,瞻前顾后。 李晁,是越来越好,意气风发的李晁。 可萧芫,却越来越胆小。连一开始肆意张扬、义无反顾的自己,都要比不上了。 连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撇开脸,无力地牵了下唇角。 “夜深了,陛下,我累了。” 蜡泪堆叠,渐长的灯芯将忽明忽暗的烛光泼洒过来,跳动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幽暗,缕缕黑烟腾腾升起,如他渐渐直起的身躯,映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将她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影子又缓缓弯下,正映在坐榻上的雕花木靠,是她额角轻抵的位置,仿佛一个额头贴着额头,紧密相连的拥抱。 就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 “芫儿。” 他的声音融在静谧的夜色里,如同阳光下藏匿的暗影。 语气与以往皆不同,沉缓,却颤抖。 “朕与母后,并非仅仅母子,更是一个即将亲政的帝王,与摄政数十载的皇太后。” 萧芫睁开眼,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眼前,他影子模糊的边缘。 “同样的事,你做可以,朕却不能直接做,大理寺,并非只有朕的人。” 扒开自己的每一个字,都托着很重的负累。 他想成为她的英雄,成为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永远坚强,无所不能。 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也有如履薄冰、无能为力之时。 她说的对,他这么多年,母后的一言一行,他必会遵从,所有应回禀母后之事,他会第一时间呈上,从不敢忘。 也不会忘。 “芫儿,若不想母后知晓,总要容我些时间,让我多些余地。” 他不像在怪她,也没有怪她,而是怪自己,竟无能到如此地步。 “芫儿。” 这一回,他的声音近了许多,就在耳边。 “以后,不要再如此一人冒然行事,我很担心,也害怕你出事。” “王夫人的后续之事,我会处理,你若再想做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帮你。” “就像你使漆陶做事一样,想不说的,便可不说。” “我不会不愿,亦不会追根究底,只想,你多信我一些。”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发顶,他的气息环绕过来,一如那有些小心翼翼的拥抱。 他抚她的发,“芫儿,别想太多,都有我呢,好好睡一觉,嗯?” 萧芫压抑着吸气,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他真的走了,她抬起发颤的指尖,触到了满手的泪,还有已经打湿的衣襟,才发现,原来自己悄无声息,哭得这样厉害。 她应该转身投入他的怀抱,顺着他的话蹬鼻子上脸,蛮横地提好多好多要求,要他做好多好多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勇气。 萧芫,萧芫…… 她终于将自己蜷缩起来,痛哭出声。 萧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你真是,你骨子里面就是个胆小鬼。好不容易不在意幼时,不在意父亲了,却又有了新的懦弱,模样和以前,一模一样。 你长大了,你都重生一回了,可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啊。 她哭倒在榻上,漆陶在唤她,抱住她,好像也哭了。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感知不到,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他,只有他的话。 她拽着漆陶,努力发出规整些的字音。 “漆陶,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能勇敢一点。” “我没有与他说,却还怪他,漆陶,我怎么这样呢,我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办啊……” “娘子,”漆陶心都要碎了,也是抑不住的哭腔,“娘子最勇敢了,您还记得吗,当年您那么小都还护着奴婢,我们一起在丞相府活了下来。” “入宫这些年,您可威风了,揍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连公主都逃不了,还有春日宴上的萧若,揍得她连清荷宴都不敢去。您怎么不勇敢呢,分明就是圣上惹您伤心。” 萧芫只是摇头,口中不住道,“你不懂,漆陶,你不懂……” 她一直哭,一直哭,像是要把这段日子所有内心的压抑都哭出来,漆陶抱着她,直到她筋疲力竭,昏睡过去。 跪坐在黑暗里,低头,借着月色轻轻拨开娘子被泪水粘在面颊的发丝。 神色哀戚,唇瓣颤抖,声音好轻好轻,“娘子,奴婢怎么会不懂。” “是您心里有事,有不能说的事,对不对?” “您不想告诉他们,您告诉奴婢,让奴婢陪您一起噩梦,好不好?” . 盛夏,烈阳如炽。 正如自先帝以来日渐强盛的国力,到了如今,已如日中天。 李晁尚未亲政,千秋节不宜大办,但尽管如此,提前一月便陆续有请旨祝寿者入京,现已将京城中好些的驿馆塞了个满满当当。 萧芫看着新增的这一大长串名单,头疼,“不就贺个千秋节吗,他们自己来便算了,怎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拖家带口。” 太后手捧闲书,翻过一页,道:“人既多了,便按品级割去一些,左右宴饮而已,并非什么正事。” 萧芫动作一顿,歪头看向上首,“姑母,您这话说的,当真与圣上一模一样。” 太后眼神乜过来。 萧芫呲牙笑,讨好改口:“是圣上说的话,当真与姑母一模一样。” 太后目光又重新落在书上,再翻过一页。 萧芫眸光一转,提裙起身,几步蹦到姑母面前,黏黏糊糊钻进姑母怀中,“哎呀,人名儿太多,看得我眼都花了,我要歇息歇息。” 太后将手拿开,嫌弃:“下去,你不热,予还热呢。” 现在这天儿,往外头丹陛前砸个鸡蛋都能给烤熟了,殿内凉席加上足足三个冰鉴才稍稍好受些,这丫头倒好,还偏往人怀里贴。 且歪理一套一套的,“我不要,御医说了,姑母的身子有些寒凉,我也有些,现下冰鉴的凉气吹着,正该中和中和。” 义正言辞,说完小脑袋还肯定地点了两下。 太后:…… 这天底下的医者口中,十个女子十一个身子都有些寒凉,真这么算,夏日还用什么冰鉴,索性抱个暖炉得了。 正要点着额心将人赶走,宣谙匆匆从外头进来,饮了一盏凉茶,兴冲冲禀道:“太后,萧娘子,今儿个朝堂上可出了个乐子。” 萧芫钻出半个脑袋,“朝堂上还能出乐子啊?” 那么严肃的地方,除了偶尔大臣们口喷白沫地吵架……啊不,引经据典地理论之外,不都是恭谨肃声,字句皆深思熟虑的吗。 第82章 恨嫁 宣谙想起便忍俊不禁, “廷议时有位谏官,当众弹劾圣上,道圣上当听未来皇后之言, 勤政为民,莫耽于男女之爱。” 萧芫懵了:“我何时说过这话?” 宣谙打趣,“娘子您在清荷宴上当众之言,可是忘了?” 提起清荷宴上, 萧芫不自主瞥了眼手腕上的缠讳纹珠串,忽反应过来, 直身睁大眼眸,“不是,怎么我说的话,连朝堂上那些年近半百的臣工都知道了?” 脸稍稍发烫,“……而且,细究起来, 我也不是此意啊。” 她那儿,分明是报复性的炫耀。要说规诫的话, 她刚拿到圣旨, 拿引枕追着他打的时候才勉强算吧。 太后淡淡问了一句,“那皇帝如何说?” 宣谙:“咱们圣上自是一点儿不输阵,全然给驳斥回去了。大意便是与帝后和睦相比, 区区一道圣旨不算什么,若如此都能拿来大题小做,那宗正寺所辖, 岂不日日都是不务正业。” “那谏官不应, 咬死了此等圣旨便不应走三省流程,为人君者当为天下之表率, 若人人皆以此效仿,官署衙门岂不成了盖私印闲章的地方了。” 萧芫笑出了声,使劲儿点头,“我觉得这谏官说得甚是在理,况且,盖章署名的圣旨,于帝后和睦可没什么好处。” 当日那场景,瞎子来了也不会觉得和睦吧。 太后笑睨了她一眼。 “圣上呢,拿臣工们总爱扯的那一套国事家事反将一军,历数数代帝后并联系朝政之事,责问除他以外,何人还敢代他下圣旨诏令于三省,并借着话头,令刑部大理寺彻查长官以公徇私之事。” “说得那谏官哑口无言,还不得不领了个协察之任。” 萧芫鼓腮,稍郁,“我就知道,论辩才,谁能说得过他呀。” 抬眸,见宣谙姑姑看她的眼神格外奇怪,不由摸摸自己,“怎么了?” 她脸上也没什么啊。 宣谙的笑意里揶揄也有,欣慰也有,那意味深长的,瞧得人脸发红。 “娘子可知圣上是如何说您的?” “如何说的啊?” 心底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宣谙眼神口吻皆满含深意,笑容隐秘。 “圣上说呀,若说帝后为天下人之表率,夫妻情深,执手偕老不离不弃方是表率,正如,朕与芫儿。” 萧芫:…… 埋头悄悄往下缩。 “朕下此圣旨,经由三省签署,要的,并非仅仅朝堂,更是要天下人以此遵循夫妻之正道,小家安稳方可治家,治家方可治国,一屋不扫,又何以扫天下。” 萧芫忍不住闭上了眼。 “娘子,余下的便与圣旨当中大差不差,便不用奴婢重复了吧。”宣谙的话,听着简直下一刻便要笑出声来。 萧芫实在受不了,哀叹一声,仰起小脸扁嘴告状,“姑母,你看他,他怎么这么讨厌啊。都过了这么久了……” 说到此处,忽然转头,“不是,宣谙姑姑,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朝堂上才想起要提这事儿啊。” 距离李晁下圣旨,都一个多月了。 宣谙跟说书人似的,抑扬顿挫,“说到这儿,便不得不提这位谏官了。” “此人上月刚以制科入仕,不过是门下的一位八品拾遗,可自上任以来却战绩斐然,上至宰辅新政大事,下至东西市的买卖小事,无所不谏,每每呈辞皆有理有据,今儿这把火,是终于烧到圣上头上了。” 萧芫思摸,“上月啊,还在门下,莫不是才刚得知那封圣旨的事吧。” “哼,谏官谏官,不就是专挑皇帝毛病的,活该他被说。” 谁让他做下这样的事。 这么一想,也不枉费她忍着肉麻在清荷宴上大肆炫耀,能让朝堂上许久不怎么开尊口的李晁拾起往日力辩群臣的本事,也算值当啊。 如此,他捣鼓的事儿让他自个儿圆了,世人便不会把注意力往她身上搁了。 再仔细想想,“我怎么听着这人有些熟悉呢……” 太后:“芫儿认识?” 萧芫凝神想了半晌才想起来,“上月的制科,是只他一人吧?” 宣谙:“应试的倒不少,可最终过了殿试授官的,只此一人。” 萧芫一抚掌,“这便对了,原是他呀。” 笑着对太后道:“姑母可还记得我先前和菁莘出宫?那日在集市上遇到的人就是他。 菁莘对他有兴趣,给了枚玉佩,后来他拿着玉佩应了赘婿之事,说待考取功名之后便着人上府说媒。” 与李晁说时,她并未提及此人,只道因黔方案朝中缺了不少谏官,命人举荐还不如以制科取仕,背景干净且无后顾之忧。 说了便抛诸脑后,竟一直没想起来问。 这书生也当真争气,瞧着白净柔弱,没想到不止应试厉害,做官也这般有出息。 “哎,这他做官都好些日子了,也不知去没去原将军府。” 啧了声,笑意浓浓,“若已去了,菁莘岂不是比我还要先成婚啊。” 原菁莘与萧芫是最要好的,太后自然知晓,闻言促狭。 “如此一说,倒是皇帝耽搁你了。不过,离他弱冠也只余一年,亲政大典和帝后大婚礼部早已开始预备,晚不了你多少日子。” 萧芫哑了声,对上姑母的视线,红脸娇嗔,“姑母,我哪有着急嘛,您这话说的,显得我多恨嫁似的。” “没有?”太后还不知道她,“没有的话,怎么皇帝总是夜里才从颐华殿回去?” 萧芫哽住,这下,连雪颈都晕上了粉意。 做是一回事,被姑母直接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默默把姑母的广袖掀起来,将自己的脸和脖子一块儿埋进去。 呜呜…… 她再也不要出来了。 太后与宣谙对视一眼,皆哭笑不得。 太后忙揽袖将人挖出来,哄道:“好了好了,予不说便是,将予的芫儿热坏了可怎么好。” 捧起通红的小脸,亲自为她打扇。 萧芫摇摇姑母的袖子,委屈巴巴地看着。 太后没好气地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骂不得也说不得,都是予惯着,这般娇气。” 萧芫嘻嘻笑开,扑倒姑母怀中,“就是要让姑母惯我一辈子!” 膳后,萧芫服侍姑母歇下,离开时正碰上步履匆匆的李晁。 拦在他面前:“姑母已歇下了,有何事,待姑母醒了再说不成吗?” 李晁皱眉,“这是……” “不论何事。”萧芫打断他,“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得先在前头顶着。” 李晁面色微沉,直接转身,头也不回。 萧芫愣了一刹,被他这态度整得怒从中来,叉腰正要将人叫回来,便见他倏然回身,几步跨上前,手中的奏章已然不见。 一只铁臂横上腰间,萧芫脚下腾空,直接被竖着抱起。 “啊!” “李晁你做什么!” 她捶他,用力挣扎,“这成何体统,你快把我放下来!” “谁让你抱我了,今日朝堂上你乱说话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你再抱,我就不原谅你了!” “唔……” 偏殿的门合上,将天光关在外头,萧芫恍惚间,却好似看到了另一处极亮的所在。 他的吻,这般凶狠,她连换气的空挡都寻不到,被亲得眼前发白。 结束了靠在他胸膛,失神了好久才好些。 又被他抬起下颌交换一吻,这一回缠绵了许多。 萧芫歇在他的颈窝,喘息一小口一小口,又急又热,洒在他衣襟处的肌肤。 身子软得实在没有力气,垂了长睫,气鼓鼓地控诉:“李晁,你就知道欺负我。” 吻又落下来,萧芫往他胸口躲,只留出来一个毛绒绒的后脑。 于是吻在了她的发顶。 萧芫索性抬手,摸索着将他的嘴捂住,才仰起小脸,严肃道:“不许再亲了,听到没,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李晁面上无半分笑意,甚至更像压抑的凝色。只是眼眸好深好深,翻涌着墨色的浪潮,整个耳郭全是近乎洇血的红。 萧芫被他瞧得,指尖都发软,软得要往下落,被他大掌接住,捧起,落下近乎虔诚的一吻。 萧芫……萧芫好想将他整个头全部盖住。 他好讨厌,怎么又成了这副勾人的模样。都怪他,让她总是忍不住,还被姑母调笑。 而且,他总这样,又没办法……对身子也不好吧。 不对,谁知道他有没有自己…… 嘤咛一声,埋进他胸口。 天呐,萧芫,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余光里他的手臂又动,萧芫立时警惕地往后退,“你又要做什么?真的不许了!” 这坚定的语气,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晁没有动作,那漆眸中的墨色更深了,深深望着,沉声低缓,“与凤求凰,我从来便是他的心上人。” 像是复述,每个字都那么认真。 “啊?”萧芫没反应过来,“什么啊?” 突然冒出这一句。 李晁补充了四个字,“清荷宴上。” 萧芫眸光灵动地转过半圈,哦了声。 清荷宴上,她似乎确实这般说过。 再一错眼,他又近了,却只是一个很纯粹的拥抱,连手臂也没有多用力气,熟悉的气息很安心,萧芫便也抱住他的腰,放松地靠上,依托所有。 胸膛的震动酥酥麻麻,磁性的声线滚在耳边,漫入心底。 “你说,你之前只是看不出我的情意,也不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才与我吵闹。” 一字一字,珍重得仿佛已然刻在心上。 第83章 生辰 萧芫不知为何, 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着她说过的话,心突然不争气地塌落,化作了一滩水, 很滚热很滚热,漫延得四处都是。 也漫延到了本就潮湿的眸底。 眨了下眼,咕哝:“也不全是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很小很小的一点,我就是稍稍夸张些罢了。” 本来就是他的错, 只不过她为了气清湘,故意美化了许多。女娘们争风斗气的话,哪能全当真啊。 “芫儿。” 李晁低头。 萧芫一怔,抬眸,看到了他的眼。 漆眸中含着泛红的水光与那般深沉的情感,浓郁到只是看着, 就让人心上微疼。 手臂收紧,千言万语皆化成了额心一吻, 一声深深的叹息。情太浓, 原来,也会成了煎熬。 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像做什么, 都无法疏解哪怕万一。 只恨时光不能长些,再长些,够他与她相拥到地老天荒。 萧芫挡住了他的眼, 掌心微湿, 指梢轻颤,嗓音娇秾, “你干嘛啊,突然这样。 今日朝堂上圣旨的事,你还没给我道歉呢。” “是我不对。 芫儿,以后这样的事,我定然都先问过你。” 道歉道得这么快,还这么真诚。 萧芫有些狐疑,但她可不会放过这么大好的机会,又道:“还有,今日姑母都调侃我,说你每每很晚才从颐华殿回去,意思,我多想和你早些成婚似的。” “芫儿不想吗?” “我自然……” 话语顿住,萧芫抿唇。 说不出不想的话。 她当然想。 他亲政,她与他成婚,就说明前世的所有真的都过去了,她今生所求所愿,皆如愿以偿了。 她想得,不能再想了。 抬眼,李晁还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但她才不要说想呢,说了,那成什么了嘛。 撇开脸,装作没听见。 “芫儿,嗯……” 萧芫直身,学他,以吻封唇。 心被他喉咙里的残音撩得轻轻一颤,原来,他也会发出这么……羞人的声音啊。 唇齿间藕断丝连,津液甜腻,四目相视,又是新的一轮。 挂在他的脖子上被抱起,冰鉴的凉气驱不散情热,正是午歇的时辰,她也困了,模模糊糊还记得问:“李晁,你寻姑母,是何事啊……” 困得每一个字都黏连,差些组不成句。 “边关递来奏报……” 刚起了个头,垂眸便见她已沉沉睡了,在他怀中,娇憨可人,面颊红晕似霞。 俯身将她小心放下,薄衾只盖住小腹,就守在边上,为她打扇。 萧芫眉心舒展,随着模糊不清的呓语,侧身,将他放在榻边的大掌拉过来,抱在怀中,满足地露出笑意。 殿内安静极了,冰鉴水滴落的声音滴滴答答,清晰可闻。 蒲扇轻轻,凉风始终不断。 萧芫沉沉陷入梦中,李晁望着她,眸光深邃,眼底却柔软,须臾不离。 可渐渐,那柔软被忧色蒙上了暗沉,倾身,指尖在她眼角触到了一抹湿润的晶莹。 泪顺着指纹晕开,可在他心底最软的角落,咸咸的滋味重重坠下,怎么也化不开,聚在一起,几乎成殇。 揽她入怀,很熟稔地安抚。 喉头滚了几滚,方发出轻微的气音,“芫儿,究竟,还有何事……” 还有何事,让你梦中亦不忘,这般伤怀、痛苦。 芫儿…… 寸寸呼吸皆艰难,不安似悬丝,她就在怀中,却好似隔却时空,怎么都无能为力。 庄周梦蝶,若他也能化作她梦中蝴蝶…… 便好了。 . 六月初十,千秋大宴。 宫中乃至整个都城皆繁华辉煌,自此一隅,已可隐隐窥见盛世之景。 祭天、祭祖、朝拜、宴请……与民同庆,更是普天同庆。 这也是几十年来第一个,从始至终,皇太后殿下一直不曾露面的千秋节。 要知道,哪怕是先帝在位时,但凡大典,皇太后也始终陪同在侧。 这一回,遑论前朝,后宫宴饮皇太后都没有出现,宴席主位,已是盛装的未来皇后。 此举并不十分合乎礼制,然朝野上下全无异议,正正昭示着当今民心所向。 照此下去,没人会怀疑明年亲政大典可否如期举行。 少帝已然长成,成了真正翱翔于天的踏云真龙,万国朝拜,不过时间而已。 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了晚霞满天时。 待暮鼓声响,万物重归寂静,慈宁宫后的一方小小院落,却升起了一盏又一盏明亮的宫灯,与月争辉。 昨日刚落了场雨,夏夜稍凉,氤氲出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 萧芫听着动静,回眸。 与如练灯芒并入眼眸的,还有那一个手执宫灯,一身墨袍雍华的威肃郎君。 四目相视,郎君的眸中只看得见自己的未来妻子。 看见她一身浓色的佛赤衣裙,简单的螺髻只单单一支透雕炽凤玉簪,亭亭而立,便已尽万千风华。 看她向他行来,冶丽的面容含了几分娇嗔,那般生动明媚。 萧芫自然而然执起他的手,边走边道:“你怎么这么晚啊,我让你换身家常些的衣裳,怎么还是一身黑。” 都要到殿门了,还未听到他的声音,不禁侧眸望他。 刹那,心湖叮咚一声,激起一片颤动的涟漪。 脚步不由停住。 风月皆静,白日的喧哗已散,一盏宫灯,一双人,执手相望,不尽缠绵。 萧芫眸光滑过他的耳垂,垂眸,长睫轻颤,面上霞蔚如晕,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纤长的手指羞赧地绞在一起。 微微侧了面颊:“今儿是你生辰,是与姑母一同过的,才不让你亲。” 说完便转身,轻盈向前,广袖俏皮地滑过他指间,李晁指节稍稍收拢,却并未握紧。 几步赶上,不正经的话让他说得慎重无比。 “好。” 萧芫斜嗔他一眼,蹦蹦跳跳进去寻姑母了。 一同在小院落座,醇香的美酒已开坛,萧芫亲自倒酒,一人一杯都给满上。 明亮的声线欢快地跳跃着,“此酒名桑菩,宫中从未有过,是我专为今日寻来的,已替你们先尝了,果香浓郁,酒味淳厚,不输宫廷御酿。” “还有这菜色,亦是从尚食局呈上的单子里挑了好久,配此酒实乃一绝。” 身子稍往太后处侧,眨眼暗示,灵动又俏皮,“我问过御医,这酒菜,姑母也能用,不与药膳冲突。” 李晁正襟危坐,太后闻言笑道:“予瞧,今日为皇帝庆祝是假,寻个由头让你这妮子饮酒,倒是真的。” 萧芫不好意思地笑,大方承认,“过生辰嘛,自是要饮酒了,不然有什么趣儿啊。” 说着,率先执杯,“姑母,来,先敬您一杯。芫儿不求其它,只求能天长地久地侍奉姑母,让姑母玉体安康,所愿皆成。” 姑母所愿,便是她所愿。 亦是她今生,最大的祈盼。 太后给面子地抿了口,眼见她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拦都来不及,失笑,“又没人与你抢,这么着急做什么。” 萧芫呛咳了两声,只是笑,李晁默默为她夹的菜已经到了玉碟中。 眯眼回味,“确实好喝,姑母您觉着呢?” “好喝。”太后无奈应着,“饮酒需适量,好酒当品,如你这般可要不得。” 萧芫认真点头,“芫儿明白的。” 刚应承完,便卖乖撒娇:“姑母,就允我今日一次嘛,真的,就一次,以后再也不了。” 小酒鬼的话哪能信呢,但狠不下心时,便也只能允了。 萧芫笑开,又举杯面向李晁,“今日千秋盛宴,你定然听了无数贺寿的祝词,我便不和他们一样贺这贺那的了。” 她眸光晶亮,如盛了满天星河,纯粹真挚,“李晁,我要你一生平安顺遂,一辈子对我好,也一辈子对姑母好!” 李晁郑重地双手举杯,杯中映月,轻轻一碰,涟漪化作碎光,欲重新拼凑。 “自然,芫儿所说,亦是我所愿。” 两人几乎同时一饮而尽。 萧芫还学那些惯饮酒的,饮完将酒杯倒扣,瞅着他也有样学样,笑得乐不可支。 趁着兴致,她拉着姑母和李晁,将宴饮上那些常见的与不常见的,或大或小的花样全玩了个遍,也饮了许多许多酒。 宫灯柔润的光芒映着她酡红的面容,酒酣饭饱,也到了就寝的时辰。 宣谙扶太后入殿内歇息,萧芫扑到李晁怀中,“李晁,你抱我回去吧,我还有生辰礼要送你,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李晁笑了,柔情似水,“好,我抱你。” 一路灯火阑珊,她抱着他的脖子,口中的话很跳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李晁,真该给你置办件红色的衣裳,免得你不穿龙袍的时候也还是一身黑。一直都是一身黑怎么行呢,人嘛,就得鲜亮些。” “好,你为我做了,我便穿,穿给你看。” “这才对嘛。你其实很好看很好看的,我再没见过比你还好看的郎子了,要那种浓一点重一点的火赫色,或者綪筏色?咦,我记得我好像以前说过吧……李晁,你要是能一辈子对我好就好了……” “会一辈子对你好,芫儿,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剩下的消了声,因为他怀中这个最重要的人,忽然凑近偷了一吻。 见他停下,还催促,“快走快走,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李晁迈开了步子。 萧芫得意地笑,笑着笑着,倏然歪头疑惑。 “这是什么啊,跳的这么快,哦,这是胸口,应该是心跳吧……耳朵也好红啊,你的耳朵怎么这么容易红啊,比樱桃蔗浆还红,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李晁连这也答,“这个不能喝。” 萧芫吧唧了两下嘴,“胡说,可好喝了,嘿嘿偷偷告诉你,今日的酒,还是菁莘从原将军那里偷的,不过原将军定了自家的女婿,还是赘婿,肯定没空计较。” 李晁应了一声,心里已然盘算着如何替她还回去。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嘿嘿,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是什么?” “不告诉你,过会儿你就知道啦!诶呀到了,你放我下来吧。” 第84章 记忆 穿过绮丽辉煌的灯芒, 她引他来到殿内最深处。 醉酒的她总是特别容易被各种物件吸引,看到一个便给他介绍一个,仿佛李晁是第一次来似的。 最后介绍到了玲珑塔, 她把塔捧起,怼到他面前,差一点挨到了鼻尖。李晁没有躲,雍肃的面容上, 依旧无限纵容。 “你瞧,这个最好看了, 是李沛柔心甘情愿送给我的。让她以前抠抠搜搜的不让我看,现在是我的啦,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说完,抱回怀中,很不讲究地摸了两把。 “哈哈也特别好摸, 冰冰凉凉的。” 潦草放回去,转身抱他, 仰头, “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芫儿最厉害。”终是没有忍住, 俯身一吻,落在额心。 萧芫捂住,“你做什么呀, 说了不让亲了。算啦算啦, 今日是你生辰,我便原谅你啦。” “喏, 你的生辰礼在这儿!” 一个泼墨为底,绣了金红两色龙凤呈祥发绣的香囊在她手上,铺满了一整个掌心。 龙凤亲密无间,张扬亦不失缠绵,栩栩如生。 发绣精美,尽管绣样不大,但无论是龙鳞龙须,还是凤凰翎羽,每个细节都极尽精致,与亲眼所见也不差什么了。 “就是之前答应你的布香囊。我绣了好久好久呢,用的发丝都是我自己的,以后白日里你处理政务时,有它戴在身上,便如同我在你身边!” 李晁眼眶发热,抬手要接过,却被她拦住。 “我给你戴上。” 蹀躞带在眼前晃来晃去,就是到不了手上,萧芫捉了半天,苦恼地蹙起眉。 下一刻,一双大手握住她,稳稳引着穿过,在腰带上系好。 戴好了,萧芫笑逐颜开,自顾自欣赏半天,抬起头,明眸期待地望着:“李晁,你喜不喜欢呀?” 话音未落,深深的吻已笼罩下来,鼻息相贴,滚热的气息道着深沉的爱意。 “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萧芫挂在他怀里,开心地踮起脚尖又啄了一下,如梦似幻的浓郁馨香带着酒香扑鼻,李晁甘愿被俘虏,深深揽住她,胸中情感奔涌,沉沉起伏。 “芫儿,你不知,我有多欢喜。” 欢喜到如今的每一日,都恨不能与天同庆。 “我知道!”萧芫就要与他唱反调,“我怎么不知道啦,我也欢喜呀。” 用力一蹦,两腿挂在了他的腰上,她欢呼起来,“哇,看,我现在比你高诶。” 李晁吓得心漏了一拍,忙抱好她。 她醉得站都站不稳,竟还突然跳起来。 刚要说她两句,忽然唇上一软。 萧芫抱着他的脑袋低头亲他,笑得开心极了,“你平时亲我是不是就是这样,居高临下!” 她看不见他极深邃的眸色,翻涌的黑浪压下,气息渐渐粗重不稳。 “呀!唔嗯……” 一刹的失重感后,后脑被锢着迫向他。 他像是一阵飓风,扫荡着她口中所有甜美的津液,萧芫挣扎着要说什么,可他太用力,甚至连气息都越来越颤,如同一场战役,她无力迎战,节节败退。 津液失控地溢出,与泪水一起,她像是缺氧般地急喘,却被他寻到了机会,甚至攫取到了喉头。 他还在走,每一步带来的颠簸都化作剧烈的酥麻震入骨髓。 控制不住地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身体好似轻飘飘的,又好似被什么拽得一动也动不了,沉溺着,什么也顾不上。 一切都凌乱而破碎,散在了他怀中。 直到某一刻,重重一抖,意识浮出水面,有人……有人在敲门。 是言曹的声音。 “陛下,边关急报。” 李晁将她放下,顺着脊背安抚,稍稍平稳便要转身。 萧芫一把抓住他,通红的眼眸湿漉漉的,已然有几分清明。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喘得太急促,只一句话,胸口便有些发闷。 心剧烈地跳动着,比刚才还要重。 “……陛下,陛下?” 外头在催。 李晁俯身抱住她,“不走,我去瞧瞧,很快回来。” 未尽的泪顺着眼角滴下,她的唇颤抖,“李晁,我……” 殿外的声音又大了,当真着急,仿佛再不应声就要闯进来了。 一个安抚的吻,他的掌心那般灼热,可她不放手,他便始终不走。 捧起她的脸:“芫儿,我在。” 萧芫深深望着他。 刹那,眸中有很多很多情绪,可终究,在不断的催促声中,化作了唇边浅浅的弧度。 她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不知岳伯伯他们出了何事,你知晓了,记着告诉我一声。” 他应了,也无暇再说更多,一个重重的拥抱,衣摆猎猎扬起,阔步如飞。 门开又合,徒留一室阒静。 萧芫久久望着殿门的方向,眸底灯芒摇曳,有风吹过,檐上的宫灯也在晃,映下的窗棂影如碎玉,散落青砖。 眸光微漾,渐渐聚成了湖泊。 轻哼一声,不满地撅唇。 “菁莘出的什么主意嘛,饮酒壮胆,胆是壮了,人却跑了。” 想着,不由叹息,“也不知道,边关究竟出了何事。” 但无论何事,想来,都比她告诉自己重生之事,来得更重要些吧。 “算啦,下回寻机会再告诉他吧。” …… 纱幔腾起,月如幻钩,墨云层层叠叠,终于拥挤着,遮住了所有星芒。 只余一弯月。 与那一夜,同样的一弯月。 满眼惨白的素缟,萧芫失力跪坐在中央,无声痛哭。 她抓着问路过的每一个人,女官、宫女、内监…… 问他们,姑母去了哪里,是谁要他们把姑母带走的。 问到最后,已是毫无尊严的乞求,哭着求他们,可不可以告诉她。 他们摆手,行礼,甚至跪下,就是不说话,怎么都不说话。 丹屏从外面跑进来,抱住她,哭着劝:“娘子,我们回去吧,他们要封宫了,会赶我们走的。我们回去好不好?” 萧芫捂着心口,哭到干呕,面色惨白地摇着头,眸中满满是惧怕的惊恐。 “我不走,我要和姑母在一起,我死也要和姑母在一起。” 她往后爬,丹屏怎么也拦不住。 直到撞到了什么。 墨色洒金的帝王衮服那么冰冷,又那么坚硬,眼前发花、扭曲,她像求所有的下人一样,去求他。 他好高好高,面容像在云端,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就这样,冷冷看着瘫在地上,几乎不成人形的她。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萧芫被强硬地架走,锦履拖在地上。 她渐渐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胸口的痛让她想痉挛着缩起,大片大片的黑涌到眼前。 她不敢想,自己此时,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丑态。 索性也不用想,因为很快,她的意识无法控制地坠入黑暗。 一片虚无空茫的黑暗。 再醒来,是在陌生的床榻上。 暖溺的光晕烘烤着,不断煎熬,她慌乱地爬起来,眼前却看不清楚,一寸寸摸索过去,怕得发抖。 她好像摸到了榻边,木质的触感微凉,下一刻,手被压住,身子被拦住。她的摸索成了徒劳,又回到了床榻的最里侧。 终于能看清。 看到了他,也看到侧面有一扇巨大的屏风,隔开了能出去的,唯一的门。 她被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困在了床榻上,而他是忠实而残忍的守卫,他不让她离开,告诉她,颐华殿会和慈宁宫一同封锁,他会使人,为她搬宫。 魂灵被过载的痛苦禁锢,看着如绞的心脏带着躯壳歇斯底里,影子狰狞地映在屏风上。 泪流成河。 破碎、绝望,眼中渐被空洞的沉沉死气占据,她受不住地弯下腰。 原来,见不到姑母的最后一面不是最痛,不能为姑母守灵也不是最痛,最痛的,是她生命里,有关于姑母的一切,都要被剥夺,分毫不留。 而他沉默、坚定、居高临下,任由她怎么乞求,都无动于衷。 亦,始终不离。 原来,痛到极致,真的,会五感尽失。 可昏厥之前,她感受到了他的拥抱,听到他松了口,承诺,会带她去找姑母。 而她语不成声地问,问他是不是还在怪她。 这一句,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坚持不住。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怪她? 漫天大雪。 沉闷的銮舆是另一方精致的囚笼,车窗外,两侧阙楼高耸。 宫门越来越近。 泪不断滑过青白颤抖的唇瓣,消瘦的指节无力攥住他墨金的广袖。 摇头乞求,“不要,李晁,求你,我不要回宫,不要……” “为何?” “我要回家,我要去寻姑母,你说好带我去的,李晁,你明明说好……” “萧芫。 皇宫,便是你的家。” 话被强硬打断,一并将魂灵狠狠压下,她再无法支撑,脱力软倒。 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好像终于生了麻木,荒芜成灾成厄,永远被搁浅,无从宽恕。 透过高高的窗,看着銮舆一点一点,驶入宫门,驶入金瓦红墙,驶入了四四方方永远不见天日的皇宫。 像躺在棺材里,被葬入陵墓。 “……你骗我,李晁,你竟然……骗我。” 清脆的一声乍响在耳边,如雷劈下,破碎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丹屏的手被划破,血流下来,还在替她求。 求,不要让娘子离开颐华殿,去那么那么远的荒弃冷宫。 她去拦丹屏,却连走路都艰难,心口又在疼了。 最痛苦最痛苦的日子,好像连时光也吝啬,一段一段分割开来,连不成线。 她总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时候撑不住意识,又坠入黑暗。 可这一次,却怎么也触不到底,失重、溃散,像是恨不得,永远也不要醒来。 第85章 捷报 “芫儿, 芫儿。” “芫儿,已三日了。你个小酒鬼,若再不醒, 予便永远不许你饮酒。” …… “芫儿,莫怕,姑母在呢。” 姑母……是姑母啊。 她好像哭了,哭得好厉害, 几乎喘不过气。 哭了好久好久。 明月夜色,渐染金辉, 意识挣扎着浮起时,晨晖斜映入床前,就好像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仿佛她没有昏睡,只是单纯地过了一夜,在清晨醒来。 只是身体里好像被抽走了什么,她静静地睁开眼眸, 却望不进色彩。 荒芜从记忆里绵延入骨血,一切都死气沉沉。 【……你还相信他, 这么快就忘了?】 是啊…… 原来, 是她忘了。 忘了前世对他歇斯底里的哭求,忘了他骗她,带她出去, 又重新将她关起来。 忘了所有毫无尊严的丑态。 前世她临死时,竟还想着往日的骄傲与张扬不能一丁点儿都不剩,不能碎了脊骨, 要好好的、体面地去见姑母。 可原来, 她的脊骨,何止碎了一地呢。 已不是姑母会认不到, 而是她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每一个画面,每一声哀求,都那么清晰,比昨日还要清晰。 清楚得让她成了口枯井,五内空空,眸中只剩下干涩。 都已那般了。 在搬宫之前,就已那般了。 那她前世最后那几年里,一次次地使人去御前,又算什么呢。 他会不会在心里奇怪,她怎么能做到这么坚持不懈地,自取其辱。 而她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里,只记得姑母薨逝,她搬了宫,他唯一让人告诉她的,就是姑母积劳成疾,因病而逝。 她不愿被禁锢一隅,想去灵前陪着姑母,在院中跪得昏了过去,他也始终不曾出现。 于是她的脑海里,一个意气风发与她吵吵闹闹的少年郎,很突兀地,便成了漫天风雪里祭台上冷漠的背影,成了高大威武的盛世君王。 于是她心心念念地想知道为什么,想见他一面,一直一直地,想去寻求一个答案。 一个旁人口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全然相信的答案。 那些青梅竹马相伴十几载、占据她整个生命的情感与希冀,总要他亲口说出,才能被彻底欺灭。 可原来,这个答案,他早就亲口告诉她了。 她怎么,这么像一个笑话呢。 萧芫笑着,无声地大笑,笑自己,也笑这命运。 更笑这作弄人的天意。 天意让她重生。 可既然忘了,又为什么要让她想起来。 既然迟早要想起,为什么不能早些。早在她决定和盘托出之前,早在彻底陷进去之前,早在…… 动心之前。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她与他情浓似海,白首不移。今生的他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可是…… 可是啊,要她如何能忘啊。 好恨,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骄傲肆意,若生来卑微,潦草求生,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 前世的他,算是错吗。 怎么谈得上对错呢,再也不在的那个人,是她的姑母,更是他的母后。永远失去母亲的那个人,是他啊。 他与她之间,从始至终,仅仅只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又谈何背叛。 他应下婚约是因为姑母,她亦是,他只是,在姑母走后,再也不愿应付她,罢了。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心痛得,快要没有知觉了。 萧芫从榻上撑起身子,木然地,摇摇晃晃地下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再不做些什么,她便真的要被深渊拽住,再也出不来了。 今生的一切都那么那么美好,她萧芫,不该被仅仅一段记忆,支配到这般地步。 漆陶在,姑母也在,所有人、所有事都好好的。 她还不知道,边关的急报究竟是什么,岳伯伯他们到底有没有事。 怎么可以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可躺了好几日,身子虚软得每一步都那样艰难,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脚下已经分不清有没有踩在实处。 反而跌落的一刹,才最有实感。 “芫儿!” 一个坚实的怀抱接住了她,抱得好紧。 紧得有些发颤。 萧芫眼前被茫茫的白光占据,耳鸣突兀响起,之后这声音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 只有浸满周身的龙涎香,那么清晰。 是他。 是李晁。 被放在床榻上的一刹,萧芫突兀地挣开他的手,抑住从骨子里涌上的颤栗,拼命往床榻里缩。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 因为只是无意的一瞥,他就已经和记忆里那个沉默残忍的影子,那么那么像了。 他好像说了什么,萧芫捂着耳朵缩成一团,不住摇头,反复重复着要姑母,只要姑母。 时光模糊下去,再清晰时,是温暖的怀抱轻柔揽住她,姑母的声音就在耳边,“芫儿,别怕,姑母在呢。” 萧芫仰起头,苍白的小脸上眼眶通红,眸中带着小心翼翼与恐惧,好像稍稍一碰便要碎了。 太后心疼得呼吸滞住,为她抹泪,“别怕,姑母来了。” 萧芫抖着声音唤了一声,“姑母。” 细细弱弱,原本明亮的声线哑得不成样子。 “哎,姑母在呢。” 萧芫一下紧紧抱住姑母,终于哭出了声,声音破碎不堪,“姑母,你不要走,不要丢下芫儿一个人,芫儿……芫儿要一直一直和姑母在一起……” 太后不断应着,温暖的手掌顺着脊背安抚,直到她最疼爱的孩子哭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萧芫真的成了姑母的小尾巴。 用膳跟着,处理政事时跟着,夜里就寝时,也总是和姑母一张榻,很没有安全感地窝在姑母怀中。 频频惊醒时,总有姑母熟悉的小调在耳边安抚。 她好像一下回到了幼时,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姑母毫无保留的关心与爱护。 她会控制不住地落泪,没有缘由地崩溃,姑母从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拥抱,拭泪,不厌其烦。 她便可以什么都不必想,什么也不用担忧,慈宁宫如同一个巨大而安稳的茧,她身在其中,隔却风雨,只余晴空。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不想见的人…… 也可以不见。 背身在屏风后,静静听他和姑母商议边关之事。 那日边关急报,是北戎突然异动,在边关集结了大军压境。 急报来时,边关全线已经打了五场战役,只有一场略落了下风,总体而言大败北戎,算是捷报。 但仗打起来,并非只是边关之事,要想长久地抵御外敌,朝野上下都得一同出力,仅仅几日,政令如流水,三省六部日夜不休。 所以她醒来时姑母才会不在身边,这样的大事,必须得摄政皇太后亲自拍板才能作数。 萧芫担忧的,是此时正值炎炎夏日,北戎什么也不缺,突然举兵南下,实在蹊跷。 岳家在边关时日不短,北戎该知胜算不大,却还是执意如此,除非……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在背后驱使。” 说着,李晁似乎命人呈上了什么。 “母后,这些是这段时日以来,儿臣命人所查边关互市及走私要务。 深入北戎的暗探带回来消息,我朝确有人通敌叛国以各类珍奇谋取暴利,同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我朝盐粮充盈北戎军备,只是北戎亦不知具体何人,或者说,具体是哪些人。” “儿臣追溯货物源头,逐个排查各州郡,发现基本都集中在淮安道周边。” 木杆落于桌案的声音响起,划过一个大圈,桌案上放着的,应是舆图。 姑母的声音不紧不慢,“淮安道的按察使,是平昌侯一脉吧。” 提到此,萧芫才隐约想起,这按察使祖上确与平昌侯同宗,但也仅仅只是同宗。 一代传过一代,到了他们这一辈,血缘也好平日的往来也好,都已几乎不存。 若她没记错,此人还是当年李晁亲自挑选派遣。 不出意料的话,也是李晁的人。 李晁顿了下,方道:“这份探查的奏报便是出自他手。之后进一步的追查,儿臣命他着重在淮安道内平昌郡附近。” 太后浅淡嗯了声,“你是怀疑,北戎此举,是端阳和平昌侯狗急跳墙,妄图围魏救赵?” “是。近日黔方贪污钱款顺藤摸瓜,和宗室及州郡账目查得的异常,都已隐隐指向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在宗正管辖,更在京畿管辖,无法如此大肆行违律之事,最可疑的,便是平昌郡。” 萧芫凝眉。 不仅如此,大长公主之女清湘郡主奸情败露几乎身败名裂,而她自己与王太傅的事也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亲生女儿王涟懿至今以弑母未遂之罪关押大牢。 种种加起来,她若真是一切的幕后主使,何止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才是应当。 可据她所知,大长公主不仅痛哭着忏悔己过,最近更是忙于筹备清湘和端王的婚事,低着身段四处下婚帖。 这痛改前非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太像布了这么一张弥天大网的人。 尤其,大长公主有王太傅,平昌侯有月娘,平昌郡,真的会完全为大长公主所用吗? 若她只是个明面上的棋子,那真正搅弄风云的,难道是…… 一个低调沉默的身影浮现,萧芫越想越觉得可疑。 难道是,端王? 第86章 咒罚 只有端王, 才能将前前后后的所有事都串联起来。 最开始的淑太妃兄长陈御史是他的养舅父,他又与清湘有染,借这层关系攀上大长公主后, 做什么都方便。 但,若是端王,李晁就显得太无能了些。 别说李晁,姑母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一声闷响, 硬质的奏章落于案上,太后轻嗤一声, “平昌侯若有这个胆子,当初便不会窝囊到去求娶端阳,还这么多年居于平昌,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见过几面。” 萧芫心中暗自点头,加了一句,连婚前妻子与旁人苟合诞有一女都不知, 现在知道了,还是一个屁都……咳, 一个字都不敢说。 “说他蠢, 蠢到被人利用这么多年,予倒是信。” 李晁的声音无甚波澜,依旧恭敬严谨。 “母后圣明, 重明寺月娘去信旁敲侧击询问此事,他确实像是全不知情。” “除去大长公主与平昌侯这两人容易,但棋子没了还能再有, 儿臣想从边关与平昌两处下手, 将所有意图谋国之人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罪行昭告天下。” 以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劳永逸,才来得干净。 太后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李晁行事预备的几处思路略加纠正,今日的议事便算了了。 如今的皇帝,思虑周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必费多少心思。 可李晁告退时,萧芫却久久没听到姑母肯允。 心底有些疑惑,正想悄悄离开,便听见姑母开口,话语间满是复杂。 “前朝事忙,皇帝除了政务,也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萧芫心头重重一跳。 一室寂静。 好几息后,李晁方应了,嗓音有些不稳。 他已尽力掩饰,可依旧每一个字,每一个气息,都如一把无形的刀,割得她心上血流成河。 再次告退,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去吧”,萧芫再忍不住,倏然转身。 可已经晚了,他已向外行去,隔着屏风,他的背影那么朦胧,但已是好几日来,她头一次望见他。 泪湿了指缝,她死死捂住嘴,不想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不想让他察觉她在这里。 只心控制不住,反复念着。 念着…… 念着他怎么连背影,看起来都消瘦了那么多啊…… 悲伤与痛楚褪去了所有麻木,猝不及防卷土重来,仅仅几息,他仅仅刚转过外间屏风到了殿门,萧芫已哭得浑身颤抖。 殿门轻响,如同闷雷震得心上剧颤,她猝然闭目,长睫湿黏,泪水几乎成股,溃堤流下。 脑海里他分成了两半,成了两个人,一个她刻骨思念,恨不能日日相拥,片刻不离,一个一寸寸碾碎她的脊骨,剥夺她所有的在意与念想,任她衰竭而亡,也依旧冷眼旁观。 他的名字成了咒罚,只是念着,便如祝浆与寒冰浇心,身如炼狱。 挖心的孤独与折磨寸寸压下,愈来愈重,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摒弃不掉脑海中的那一抹身影,摒弃不掉他道着“劳母后忧心”的隐隐颤抖…… 为何啊,为何要这般啊…… 悄无声息落入一个怀抱,姑母的声音满是心疼,“予的芫儿啊……” 脸被捧起,柔软的帕子拭过面颊,“莫哭,万事随心,这般折磨自己,终究会受不住的。” “别怕,都有姑母呢。” “姑母……”她哭得有些发不出声,力竭到只剩下疲累与空茫,心那么难受,“姑母,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好像……好像怎样都不对……” 绳结另一端的他,哪怕不入眸底,她仿佛也能隐隐感同身受,情感搅在胸口,纠着梗着,每一下的跳动都那么费力,挣扎不能。 她坠落在泥潭里,口鼻深陷,几欲没顶。 “傻孩子,再难以抉择之事,总要做了,才知晓答案。” “随心而为,哪怕后悔,有予在,亦无妨。” …… 满月盈心,如镜高悬。 萧芫独自一人,抱膝坐在慈宁宫高高的重檐庑殿顶正脊之上,两端的鸱吻端正静谧,与天边的星子一同陪着她。 不远的屋檐边上,丹屏静静凝立守护,身侧是露出一截的木梯。 萧芫望着薄纱般的轻云不时抚过玉盘,又倏忽溜走,忽然间便觉得,她应拿坛酒上来,举杯邀月,大醉一场。 酒能消愁,更能解忧,是不是醉了,她便能短暂地忘记些什么,无论忘记什么,都比什么都记得的好。 但她没有开口。 几日的逃避,已经够了。 远的不说,近的便有清湘郡主的婚仪。 无论底下如何不堪,面子上他们仍是正经的大婚,皇室总要出一人应付一二,姑母不会出席,便也只有她了。 诸事繁多,她本从一开始,就先是即将母仪天下的未来皇后,其次,才是他李晁的未婚妻子。 再回颐华殿时,恍若隔世。 大殿内分明与她离开前并无不同,可立于地心,每一处映入眼帘,已觉有天渊之别。 她将那日领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路过的所有奢华摆件前,都顿住步子。 最后停住的地方,是玲珑塔前,是她借着酒劲儿蹦上他的身,他忽然亲下来,那是他与她之间,最激烈的一吻。 泪流得太多,心再痛,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也是,一桩好事。 没有停留太久,抬足踏过纱幔。 千秋宴诸项事宜已毕,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前朝调整,后宫亦是,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她得亲自去一趟六局。 步上台犀,踩上脚踏,她立了一会儿,才掀开被衾。 忽然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循声去看,是她的佛珠。 落在紫檀木上,色泽一模一样,几乎融为一体。 低身,拾起。 恍惚间,仿佛有微凉的柔软花瓣落下来,随珠串一同落在掌心,法师沙哑的嗓音响起。 【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好啊。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萧芫倏然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没直起来。 佛珠捧在心口,一点一点,挪上榻。 不敢放下床帐。 月色如水倾泻,流淌在她冶丽脆弱的眉眼,窗外树影婆娑,随风微晃。 夜半,守在外间的漆陶悄然起身,抱着被褥到床榻前不远,小心铺下,隔着一层纱幔,静静守着她的娘子。 一夜无梦。 当银沙般的月光被熹微的晨光覆盖,榻前的地铺收起,萧芫惺忪醒来。 立式的铜镜前,水华朱色的齐胸襦裙沉稳奢贵,香云薄纱罩衫呈浅一些的莲红,隐约透出美人玉白的肌肤,更衬得容色炽艳,灼如朝阳。 眉心一点孔阳朱砂,斜红乃香瓣勾勒,面靥坠以碎红玉石,最后,挽起耀目的選金披帛,回眸时高高的丛髻上步摇微晃,莲步轻移,从容雍贵。 撑起牡丹戏墨的油纸伞,漆陶落后小半步,半搀着娘子。 玉阶亭前绿树葱茏,裙摆逶迤而过时,有蝶蹁跹,目光追随而去,那瑰丽的蝶翼迎着金晖起舞,落在亭顶重檐攒尖一角。 “娘子。” 漆陶目光向前睇着,低声提醒。 “是萧相。” 王太傅自请罢官之后,朝中太傅一职是由萧正清暂代。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话语间,那儒雅疏离的中年男子已抬步向此处走来,紫袍威重而耀目,面上露出几分急切。 萧芫目光淡漠无波,还有三步之距时,丹屏上前,单臂将人拦住。 “萧相拦我的路,可是有事?” 声线含了几分讽刺。 萧正清喉头窒住,眼神却一刻不离。 萧芫冶丽的容色里,有着他每日每夜辗转梦回都想求得的影子,今日,终于在他眼前,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 可,那眼角眉梢每一丝的冷漠与恨意,都如同尖针刺心,提醒着他,半生已过,恍然回眸,已是众叛亲离。 他放低了声线,切切看着他的女儿,有些无措,“芫儿,七月里便是你母亲的忌日,今年为父想邀你过府一同祭奠,可否,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七月里,”萧芫打断了他,“是我的生辰,今年我想好好庆祝,怕是不得空。” 萧正清一听便皱眉,“你的生辰便是你母亲的祭日,为人子女,怎能如此不顾生恩?” 萧芫勾起唇角,轻嗤,“过往十五年,除了去岁及笄,我从来不过生辰,今年母亲看不过去,前日夜里给我托梦,那我自然,是听母亲的。” “正好,我也想瞧瞧,母亲是不是同萧相一样,也认为,是我害死了她。” “托梦……”萧正清怔然,眸中渐生异亮的光,不顾丹屏阻拦上前一步,急切道,“那你母亲可有说其它的话,可有要带给我的?” 萧芫看着他这仪态尽失的模样,渐渐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萧正清不敢置信,仿佛天塌地陷,渐入魔障,“怎会没有,她最爱的人便是我,怎会没有!” 丹屏拦住,不退半分。 “萧相,我们娘子尚有要事在身,想来您亦是,莫要耽搁太久,才好。” 漆陶挡在他面前,端正肃穆,目光凌冽。 萧芫不再看,绕过他往前。 身后,萧正清悲切唤着。 “芫儿,你十几年来从未回府,也没有在你母亲牌位前上过香,没有叩拜过,你……当真不想回去瞧瞧吗?” 萧芫脚步一顿。 也仅仅一顿,复又向前,步伐坚定。 她当然想,想了十几年。 不止盼着母亲,更盼着父亲。 可她想要双亲时,她的父亲只恨不得她死,连看她一眼都是入骨的厌恶。 她遍体鳞伤,终于放弃,他却反而贴上来,声声道着乞求,求着让她回去看一眼。 但她已经不稀罕了。 事到如今,她对他,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只有恨。 为自己,更为姑母。 第87章 请帖 六局的事忙完, 往慈宁宫的路上,又遇到了一行人。 这一回,萧芫低身, 依次行礼,“见过大长公主,见过晋国老夫人,萧夫人。” 大长公主入宫她并不意外, 左不过是为了清湘婚仪,意外的, 是她还多带了两人。 目光淡淡滑过。 这两人,还当真是好使的很,姑母不喜的事上,总有她们的影子。 大长公主笑得柔和,经这几番波折,她身上天家贵女的盛气少了不少, 模样更引人亲近了。 “萧娘子,也是要去慈宁宫?” 萧芫看着她, 眸色不显, 缓缓沉凝。 心底之前的推测渐渐变淡,变浅。 她似是想错了。 短短时日内,大长公主接二连三受了这么多打击, 却依旧能露出如此真心的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简单。 怎么可能, 只是决意痛改前非而已? 垂眸, 应着:“正是,大长公主可是寻姑母有事?” 大长公主叹了一声, “还不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果真俗话说得好,儿女皆是债,好歹是一生只得一回的婚姻大事,如何能不尽力奔走。” “原是如此,”萧芫提唇,款款微笑,“说来也巧,此事姑母不方便,刚定下由我代行。 原本这两日便要同大长公主说的。是萧芫之错,没第一时间传话,倒是劳得大长公主带人空跑一趟。” 哪有什么刚定下,从头至尾,都只会是她前往。 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她们见姑母罢了。 大长公主的笑容微微僵硬。 今时不同往日,她入宫一趟也不容易,哪有人还未见到,就被一个小辈拦回去的道理。 “萧芫,”旁边的平婉开口,依旧是那身淡雅的装扮,揉捏起来的柔弱模样,甚至,还掏出一副长辈的口吻。 “大长公主都已入了宫,自是来面见太后的,无论事情如何,都该带着引见才是。” 萧芫端重的笑意不减,并未搭理,而是看向晋国老夫人,“老夫人也是为此而来吗?” 晋国老夫人摇头,“只是想向皇太后殿下求个恩典,既恰好遇到萧娘子,同行亦无妨。” 萧芫挪了一步,正正挡在前头。 晋国老夫人面色微变,“便连老身求见,萧娘子都要拦了吗?” 萧芫迎着她的目光,丝毫不惧。 心底并无意外,老夫人乃是烈宗一辈,面对太后都谈不上尊敬,更何况是她这个孙辈了。上一回,不过是单纯地为利益所动。 但她今日,却还非要拦到底了。 她可不像姑母那般仁慈,看在昔年的功绩上,由着秋后的蚂蚱一直蹦跶。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她已全权掌内宫之事,内宫并非只是后宫,更是天下女子之事,哪怕是他李晁想封诰命,也得先与她商议。 萧芫稍稍躬身,声线明雅,彬彬有礼。 “老夫人是姑母一直挂念的人,萧芫自是不敢。萧芫怕的,是老夫人,并非真心求见。” 抬眸,目光无锋芒,却好似一眼便能穿透人心,“萧芫不才,而今为姑母分忧,总理内宫诸务,圣上则掌前朝事。您求到姑母面前,姑母不是和我说,便是与圣上说。 萧芫只是想,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般麻烦,白白地令姑母辛劳呢。” “您若是真心问候、请安,萧芫这便,亲自引您前往。” 问候、请安四字,着重咬在齿间。 晋国老夫人一向自恃为姑母长辈,对姑母无多少尊敬,动辄撒泼诉苦,让她真心请安,简直是要折了脊梁骨。 她宁愿在慈宁宫长跪不起逼迫姑母,都不愿真心将姑母当做当朝皇太后尊敬,在她眼里,姑母本质上,就只是一个欠债的晚辈。 晋国老夫人面色一瞬涨红,抬手正要指着萧芫诘问,却被萧芫接下来的话,一瞬击碎。 萧芫上前一步,眉头微蹙,像是真心为她担忧,“老夫人而今孑然一身,又能有何事,需向姑母求得恩典呢?” 晋国老夫人身子一颤,胸间的一股气立时散了。 她听懂了,萧芫之言,是拿她侄子一家威胁。 黔方之案,她不得不答应让侄子一家假死,可同时,他们也全然被皇家掌控,永远见不得光。 连她想见一面,都已不能了。 她今日来,恩典是假,陪同大长公主更是假,只是想知道些侄子的消息。 上一回,她便已知这位未来中宫的不简单,可今日瞧,她比她想的,还要厉害,还要狠。 是啊,能凭一己仗太后之势压了整个京城女娘十几载的人物,怎么会不厉害,不霸道。 有她挡在太后前头,那她…… 这么一想,不禁摇摇欲坠。 在旁人眼里,这便是因着亲人之死而生的悲意。 大长公主伸手扶住,面上抑不住地愠怒,斥责直冲而出:“萧娘子,面对长辈,你就是这般教养,直往人痛处上戳吗!你别忘了,你现在,尚不是皇后呢!” 不是皇后,单单作为一个晚辈,便不能说皇后才能说的话! 忽一声鞭响,齐整的脚步声撼动金砖,甲胄的寒芒与仪仗耀目的黄盖一同自宫道转角压来。 大音攘攘,威仪万方。 已是极快,但都快不过正前的帝王。 “那朕呢?”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线传到耳边。 萧芫呼吸一颤,袖中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被她紧紧捏住。 “大长公主眼中,朕并未亲政,是不是,便也不能做皇帝方能做的事?” 高大的身影仿佛遮云蔽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越过,挡在她身前,如磐不移。 方才还不忿的几人立时敛容,恭身行礼,大长公主面色倏变,讪讪,“陛下误会了,我怎敢有此意,方才是关心老夫人,一时失言。” 帝王目光如山,神情莫测。 许久,未发一言。 大长公主被晾在原地,几乎要被阳光晒化,寂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无形的耳光掴在脸上。 几乎咬碎了银牙,才逼着自己,对着萧芫的方向又是一礼,“萧娘子,是我失言,还望你莫怪。” 柔和的声线涩然发紧。 仅仅几月,当今的少帝便已今非昔比,她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倚着长辈身份行事。 萧芫抬眸,淡声:“大长公主言重了。” 许是金阳愈盛,她的面色望着比方才稍白了些,瞳眸浅淡,氤氲如琉璃,瑰丽美好,却如何都望不清内里。 “您放心,清湘的婚仪,定会风风光光,不堕皇家颜面。” “是,是。”只是须臾,大长公主便已重拾从容的姿态,柔和客气,“太后殿下的安排,自是稳妥的。” 说着,便欲告退。 既注定要铩羽而归,多留无益。 李晁居高临下,望着矮身屈膝的嫡亲姑母,颔首肯允,淡淡加了句,“女子的婚仪,总要父母俱在,方是圆满。” 大长公主身子一顿,应了声是,再直身,对着萧芫稍稍示意,便依着内侍指引,款款离开。 晋国老夫人失魂落魄地也随着告退,李晁神色未动,身后却有个小中人悄然跟了上去。 萧芫看到,目光定了一瞬,不动声色收回。 平婉立在原地,从袖中拿出个帖子,殷殷面向萧芫。 “萧芫,不日便是你父亲的寿宴,无论上一辈发生什么,血脉亲情总是斩不断的,你也许久未曾回家了,这一回你父亲想办,便回家看看吧。” 听见这话,萧芫忽从钝然的麻木中感到莫大的荒唐,眸光清锐睃去,仿佛要将这张慈母假面射个洞穿。 寿宴? 他萧正清的寿宴,何时是在这个时候了。 谎话张口就来,最荒唐的,是平婉明知他萧正清想做什么,还依旧这般卖力地替他奔走。 也是,她为了萧正清的喜好,在萧府演了近二十年的戏,怕是连自己究竟什么模样,都早已忘了。 萧芫没有开口,更没有动作。 她倒想看看,没人配合,平婉这令人作呕的模样,能维持多久。 “萧芫……”时间一久,帖子举不住,有些打颤,“只是露个面便好,他再怎么样,终归,是你父亲。” 萧芫笑了,“当年我在萧府差些身死的时候,萧夫人怎的没想到,我终归,还是他的女儿呢?” 平婉面色骤白。 从前萧芫,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当年。 她嘴唇发抖,徒劳地道:“你父亲他……还有我,都知错了,这一回,便当赔罪,只要你去,想我们怎么样,都行。” 萧芫直接后退一步。 瞳眸淬冰:“这话,劳您对当年那个差些死了的萧芫,去说吧。” 话音未落,一队禁卫已经出列,齐齐将人围住,平婉慌乱地看着,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怕得有些发抖。 最终看向李晁,“陛下,我……我好歹是当朝右相夫人,你怎能……” “萧夫人。”一道清冷森寒的声音横空,猝然将话截断。 萧芫看过去,是大理寺卿江洄。 身形清瘦,夏日盛阳之下,唯有他如沐霜雪,如一柄屠了万人遍身血腥的利剑,一旦出鞘,无人可挡,更无人不惧。 “于当朝帝后不敬,您该知道,该当何罪。” “什么当朝帝后,她萧芫……”平婉还以为是宫中内侍,说着对上那一双眼,霎时失了声,整个人如坠冰窖。 怎是他?他如何在这儿? 她方才……为何并未注意到! 江洄上前,皮笑肉不笑,“正巧,有桩萧府的事儿江某需问问夫人,夫人,请吧。” 一瞬间,这些年所有的心虚之事都在平婉脑中转了一圈,最终给了她底气的,是她的夫君,太后胞弟,当朝右相。 诰命加身,就算大理寺卿,也无权对她如何。 但这封请帖若送不出去…… 手指狠狠攥紧,面上冷汗密布也要强撑起胆量,抬步,迎着人墙,悍然向前。 李晁眉头微皱,禁卫已要出手,但千钧一发时,平婉顿住了步子。 “萧芫,这帖子,你清楚究竟是为何事而请,其它的你不想,但当年你母亲的遗物,你也不想要吗?” 第88章 游记 图穷匕见, 剥去那层弱柳扶风的虚伪模样,平婉的话语铿锵有力,这不畏己身的孤勇, 倒是有几分将门风采。 母亲的遗物…… 萧芫心间一恸。 她至今,仅有的遗物,还只是那半枚玉佩。 连阿母的名字,都不全。 请帖自刀柄底下, 伸到了眼前,“你只要接下, 到了那日,你想拿走什么,便拿走什么。” 萧芫抬眸,目光几乎劈了过去。 “你所言,可能作数?” 平婉勾唇,“作不作数的, 对于未来的中宫皇后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萧芫顷刻明了, 讥诮, “萧夫人,你还是这副模样,来得顺眼些。” 漆陶听出话音, 上前接过请帖。 平婉神色复杂地垂眸,蹲身向李晁行礼时,已又成了那矫揉的柔弱模样。 萧芫望着她的背影, 目光渐移, 定在她身侧那人身上。 这般长情呐,每回入宫, 都是这个婆子,若没记错,应是唤作…… 刘媪。 此人一举一动间的做派,一瞧便是宫中出去的,萧府,可不应有这样的人物。 六局无记载,那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大长公主,李岑熙。 身影渐渐远了,耳边禁卫的脚步声带动软甲碰撞,铮鸣如金戈之音。 身侧执伞者换了一人,修长结实的指节握上木柄,伞面变高,她的余光再也触不及边缘。 萧芫没有回眸。 可他只是靠近,只是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鼻间便已抑不住地发酸,阵阵涩然的痛楚在空茫的身躯中泛开。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哪怕…… 是赶他走。 唇瓣张开,却止不住地微颤,喉头好像连同胸口一同哽住,堵得有些痛。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了。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靠近时,她模糊看到他掌心一道道细密的伤痕,有些鲜红,有些已经暗沉。 在很近的地方,忽然停住。 近乎无措地收回,换上了一方手帕。 手帕已经很旧了,微微泛着黄,边角的绣样也褪色斑驳,但很干净,皂角的清香一瞬盖过了他的龙涎香。 是她很久之前为他绣的。 重生以来,她没有再绣新的,他便一直,都用旧的吗。 触在面颊,依旧柔软,被爱护得很好。他似乎发现泪水怎么都拭不完,指尖泛出惨淡的白,无法遏制地轻颤。 直到一刹,伞跌落在地,她被他用力抱入怀中。 透过宽阔的肩膀,萧芫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悠然的白云,有鸟展翅飞过,清啼荡响九天。 可感受到的,他满心汹涌的爱意与疼惜,却顷刻之间化作入骨的哀戚,狠狠攥住心扉。 好像抱得再紧,她与他之间都有了层看不见的隔阂,隔却相贴的两心,隔却所有的快乐与美好。 她也,好疼啊…… 如果,她不记得就好了,为什么要记得呢,她那么那么不容易,才说服自己……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好开心,她无忧无虑,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姑母纵着她,他也纵着她,她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亲她。 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荒唐,她甚至还想过,待到明年大婚后,她与他可以圆房了,会不会,更快乐。 她以前叛逆的时候,可偷偷存下了好多这个图那个图的,还有小陶俑小瓷人儿的,可以拆开合上的那种。 萧芫在心底轻轻笑了,却好像,比哭还要难受千万倍。 为了每天开心的日子,她可以不在乎夜里的梦魇,不在乎惊醒时的难受,觉得自己可以把前世都告诉他,和他一起保护姑母,好好过好今生,一直这样天长地久下去。 永远幸福。 因为,这已是她整个前世今生,所拥有过的,最最美好的时候了。 她曾经,想都不敢想会有这样的日子。 没有束缚,每天活在爱与包容里,前世不好的事也都在今生扭转…… 所以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啊。 李晁,你前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静静被他抱起,华服簇拥下的冶丽面容靠在他胸膛,斜红面上,只余苍白。 路过满园葳蕤,路过袅袅清风,路过翻飞的蝶翼,甬道幽长,宫门大敞。 来到颐华殿侧面花厅。 淙淙流水淌在耳边,池中的荷花、岸边的合欢在司苑司宫女的照料下正是荼蘼之时,幽幽清香飘来,与厅内博山炉的花果熏香缠绕,不分彼此。 她坐在软榻上,他蹲在她面前,龙袍曳地,膝盖几乎触地。 他真的瘦了好多好多,面色也不好看,唇瓣更是显出一种枯败的苍白。 在旁人眼中,他这张更显凌冽的俊美面容该是愈发威重,一言御万物,江山社稷尽握于掌心,想如何便能如何。 可是此刻,她只望见了他灵魂的无数裂隙,几乎破碎,只差丁点儿,便要散落一地。 李晁唇角弯起,从不显喜怒的面上向她捧出一个笑,摊开掌心,“芫儿,我雕了一本书,是游记,写了每一处州郡的名字,你喜欢的地方,便刻得大些。” “等以后……” 喉头哽动,差些说不下去。 可还是说下去了。 “以后时局稳定,没有危险了,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你看了那么多游记,也亲眼瞧瞧,那些地方和书里的,是不是一样。” “我会努力动作快一些,除去朝中所有隐患,攘外安内,还朝野平稳,百姓安定。让这一天能……早些到来。” 萧芫纤浓的长睫轻垂,很安静地望向他的掌心,显得有些乖巧。 是很鲜亮的玉石,蕴发着莹莹的光华,雕刻的书页打开,刻纹密密麻麻,好像一张小些的舆图。 他的字迹规整严谨,色彩却是明亮的青金,层层叠叠,有些暗些,有些亮些。 让萧芫想到了薄暮冥冥时,天穹自深蓝到朱红的壮丽,缤纷彩炉般,渐染开世间所有美好的色泽。 从小到大,她所有和他说过的,想去的、赞美过的地方,他刻的字体都要大一些。 他的过目不忘真厉害啊,她说过的话,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 萧芫抬手,伸向他。 他向来肃正古板,从不言说如果,不承诺未来,可这一段时日,他已说了无数次未来。 印章、圣旨、缠讳纹、凤凰花林……还有这本玉石游记,每一次,都恨不能留下无法弥合的痕迹,千古不朽。 李晁主动将掌心迎上她,可她莹润的指尖,却避开中间的玉石,触上了他宽大手掌上的道道伤痕。 轻声问了一句。 “疼吗?” 是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对他说的第一句。 一刹,所有的强撑,都陡然溃散。他却不敢握紧,不敢倾身一个拥抱。 他望着她,深邃幽沉的眼眸盛了雨雾,一切情感滂沱落下,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懂了。 可他却说, “不疼。” 萧芫一瞬,摇摇欲坠。 “芫儿……” 他慌乱无措地抚上她的面颊,她的每一滴泪,都好像是在心头剜肉,话语控制不住,渐渐破碎。 “芫儿,别哭……不哭好不好,只要你能开心些,真的,真的怎样都行……” “不想见我,我就不出现……都会和从前一样的……你喜欢陪着母后,便可一直在慈宁宫,你喜欢游记,喜欢好看的衣裙物件……” “……若不想我送,我将私库令牌给母后,你想要什么,便使宣谙姑姑去取。” “你羡慕女夫子可以去山川河海游历,以后无内患了,你去哪里都行。母后……母后手下有一支凤翎卫,武艺冠绝天下,定能护好你。” “……芫儿,芫儿,不哭了好不好。” 他用伤痕轻些的手指为她拭泪,可泪水落下来,晕开掌心尚未凝固的血痂,染成了赤色,一滴接着一滴,有些没入广袖,有些滴在衣摆。 浸入墨袍金色的绣线,蜿蜒盘踞的五爪金龙眼眸生了血色,仿佛是代替他,流下泪来。 萧芫眸中,盈澈映着这一本特别的游记,瞳内像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雨,银河倒泻落入人间,也将这一方小小的影子淋了个通透。 捧起时,满满是他掌中的暖意。 萧芫哭着摇头。 不知究竟是为他的哪一句话。 他道出她未来所有可能的愿景,每一寸,没有他的愿景。 选择触手可及,可她说不出来。 一瞬会恍惚,恍惚他高大巍峨,直身而立,她伏在他脚下,支不起身子,只余撕心裂肺的乞求。 【李晁,李晁……陛下,萧芫求您,让我去陪姑母好不好,我不能没有姑母,真的不能没有……】 无论怎么仰头,她都望不清他的神情。 只有冰冷又残忍的话语。 可现在,她坐在榻上,望他时,只需稍稍低眸。 腕上的佛珠与玉石相碰,音色温雅,她的手掌与这一方玉雕游记相比,玲珑小巧。 仅能勉强握住。 萧芫闭了下眼,自袖中拿出一方绣帕。 倾身,放在了他掌中,泪与血将雪白的帕子染上温柔的胭脂色,有两滴自长睫落下,正在中央。 “李晁。” 她唤他,嗓音发颤,哽咽。 “不要这样了……” “会疼的。” 第89章 预知 几日前, 夜幕初临时。 天边纤凝抚月稍,人间暮霭沉沉。 慈宁宫侧殿内,阑珊的灯火中, 映出一个伏首跪地的纤细身影。 声线沙哑哽咽,一字一句道着这几月来,萧芫每夜的梦魇。 以及,梦中偶尔的呓语。 待直身抬头, 丰润柔净的面容迎上摇曳的烛光,照了个分明。 此人, 正是漆陶。 满面泪痕,神色惶惶,偏又那么坚定。 说完,复深深叩首,“这些便是奴婢知晓的所有,求太后、陛下, 想法子救救娘子!” 李晁立在阴影处,始终一言不发。 太后轻叹一声, 令宣谙扶起。 “你与芫儿名为主仆, 却情同姐妹,便该知道,予和皇帝待芫儿之心比你只多不少, 你之前不说,为何,现在又说了呢?” 漆陶又落泪, 几不成声。 “奴婢一直想说, 想寻太医为娘子对症诊治,起码能让娘子夜里歇息得安稳些, 可娘子不允,无论奴婢怎么劝,只说无碍。” “娘子每每惊醒,总是满头的冷汗,又哪里是无碍的模样。 奴婢不敢违抗娘子之令,只能在御医请脉时旁敲侧击地询问,御医口中,娘子的身子确无大碍,奴婢……奴婢便真没了法子。” “后来,从娘子的话音儿里,奴婢听出,似乎娘子自己知晓梦魇的症结,娘子是自己不打算医治。奴婢几次三番劝娘子告知太后与陛下,娘子始终不肯,可这一回……” 漆陶痛哭出声,“奴婢,奴婢只恨自己不曾早些说。” 太后回忆起她每回询问时萧芫的反应。 总是仰着笑脸,撒着娇蹭到她怀中,黏黏糊糊地道:姑母怎的还记得,我早就好了。 这丫头,真是个小骗子。 想着待她醒来定得好好教训,可思及她此刻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的模样,又心疼得怎么都舍不得。 漆陶退下后,许久,李晁方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烛光似水波,漫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沉郁而憔悴,平静接近于死寂的表面下,压抑着某种熊熊腾起的毁灭欲。 不是对旁人,是对他自己。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过会儿你就知道啦。】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的眉眼诉着千思万绪,而他只道是寻常,以为只是一个转身,以为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依旧在原地,会续上所有未尽的话语。 可真的再见时,已再也回不去。 她已被囚困在梦魇中,那般痛苦,怎么也无法醒来。 威肃的身影立在地心,正对上首端坐的太后,忽然,膝盖屈下,通地一声,几乎砸在地上。 太后目如寒冰,撑着扶手,缓缓起身。 “皇帝,你知道芫儿是怎么回事?” 李晁眼眶泛红,缓缓仰头。太后已步下玉阶,到了他身边。 雍华的衣摆逶迤在地,真的动怒时,通身的威势仿若龙凤盘踞,齐鸣而出,李晁平日再厉害,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像一头刚刚长成的幼龙。 这是她的孩子,太后如何能不了解,只是须臾的眼神交错,就已经知道。 这一回,是肯定。 “你是现在,此刻,才想明白,才算是知晓。” 李晁下颌紧绷,克制着,让声线不要那么颤抖,“是儿臣之过。” “芫儿曾问儿臣,问儿臣会不会另娶他人,问若她是月娘,儿臣是否会和平昌侯一样……后来醉酒,她哭着不想回宫,只想回家,儿臣便带她去了王府。” “再后来,她问儿臣,若……”李晁顿了下,方接续下去,“若母后您不在了,为了朝政,儿臣会不会娶萧若。” “一次梦魇醒来,儿臣问她梦中为何,她却一回想,便头痛欲裂。” “黔方之案,是芫儿一开始提出要查陈御史,且很早便对长公主和平昌侯显出敌意。后来利用二公主设计清湘,趁机拿到公主府账本,方有如今局面。” “王夫人之事,若儿臣所料不错,母后应从未和芫儿提过,但她两月前便已派御医前往……所有这些,她都不想让儿臣知晓。” “儿臣暗中相护,同时派出所有暗卫,并令江洄从明面上探查。但不仅萧府,淑太妃处、王太傅府,乃至大长公主府,皆未寻得蛛丝马迹。” 李晁说到此处,猝然闭目,额边青筋绷起,悔恨化作长睫间的晶莹,眼尾忍得通红。 “芫儿昏睡之前,曾道,有话要对儿臣说,可当时边关急报……” “你便离开了。” 太后神情转淡,压抑的气氛愈加浓重。 李晁咬牙咬得腮边鼓起,一向笔挺的身姿微不可察地稍弯,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背上。 太后靠近两步,温热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轻拍了下,“起来回话。” 眸光平视,悬在虚空,“你道,是你之过,可这又何尝,不是予之过。” 说罢向前,步伐缓慢,迎月色立在棂窗之下。 “所以,你是因此事,方遣人严密监视萧府。” 李晁低下身子,撑了下地,重新站起。 萧芫昏睡了多久,他便有多久未阖过眼,再加上前朝事务、边关军务,哪一桩都费心费神,到了此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已是极限。 唇线抿直,“主要是因此事。” 太后了然。 当年皇帝刚掌暗卫时,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覆灭萧府,她制止得了一时,却无法彻底打消他的念头。 而这样的事,说过一次,便也够了。 夤夜已至,天边一抹橘黄的亮色却久久未消,任云卷云舒,自巍然不动。 太后的声线舒缓,渐洇出隐约的痛意。 “予记得,曾有高僧言,世间有人得天馈赠,无需得道,即可预知未来通晓过去。” “只是不知,芫儿知晓的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李晁声线极缓,显得尤为艰难。 “儿臣想,或许,于她,是过去。” “于我们,却是可能的未来。” 他的能力、聪慧,不需过多言说。 或许从一开始便隐隐有了直觉,但始终不曾想过这样的可能,直到事情越累越多,直到他动用所有手段也无法得知她变化的缘由。 太后轻叹一声,“所以,芫儿所有举动,都是想改变这已知的‘未来’。” 忽而嗓音沉下,字字叩在心上。 “那梦魇呢?” “黔方已定,所涉贪污钱款与边关走私也有了眉目,王夫人之事尘埃落定,她心里,究竟还有何事?” 李晁这一回,久久未答。 曾经,他吻过她的泪滴,抚摸她通红的眼尾,问她: 【芫儿,一直以来,让你难过梦魇的,是我吗?】 她的话语回避,未直接作答,他心中难受,掠夺般的吻仿佛想吞下她心底所有的隐秘与难过。 可现在,已有了答案。 “是,因为儿臣。” 那么痛,又那么肯定,奔流的血脉生了锋芒,五脏六腑,皆作炼狱。 “她的过去里,儿臣辜负了她,没护好母后,也未护好她,还要……” 紧握的拳青筋凸起,骨节泛白,掌心被指尖破开,淌下的血一滴一滴,滴在暗沉的青砖。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从前不懂,不知为何,而今所有拼凑出真相时,再回想…… 却,字字是伤。 “还要,娶旁人,为后。” 那一日,她踮起脚尖,倾身献上一吻,如飞蛾扑火。 在他的背上时,对他说: 【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 那时以为,她想要的,只是承诺。 他自信一诺千金,却根本不知,她交出去,交予他的,究竟是什么。 又究竟,有多么沉重,多么……义无反顾。 阒静如汪洋,悄然蔓延入大殿雕梁画栋的每一寸,也蔓延入心底,入灵魂深处。 唯有心跳沉闷不息,撞得胸膛发痛。 他曾说她的如果太残忍,但这句话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对于她来说,如果从不是如果,而是真实的过往。 他要她多信他一些,可若她的过往里,他本身,便不可信呢? 但她还是信了,甚至…… 已经,打算要告诉他了。 “皇儿。” 李晁缓缓抬眸,怔然。 ……皇儿。 他的母后,只在幼时,这般唤过他。 一方崭新的帕子到了眼前,红纹金绣线蜿蜒出耀目的凤尾,其上的针脚,一眼便知是她亲手所绣。 她最爱张扬的色彩,母后身边所有的明艳,几乎,都是她的手笔。 太后的目光深沉而包容,还有几丝极罕见的疼惜。 对他的疼惜。 自他担起山河重任,母后眼中就只剩下了严厉与审视。 这样柔软的情绪,恍惚是越过时间长河,从光阴的另一头笼罩而来。 声线亦是,喟叹而轻柔。 “这应是皇儿知事后,予头一回,看到皇儿落泪。” 泪? 李晁抬手,触到了湿意,才反应过来,他竟落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连这个字眼在心间出现,都那么陌生。 接下帕子,去并未擦拭,反倒抬臂,只潦草以广袖拭之。 他早已比他的母后高大太多,可此时再望去时,一向幽深莫测的眸中,却显出几分透亮的通澈。 一如很早以前,懵懂幼童拉着母亲的衣袖仰头。 “母后,这一方帕子,可否赠予儿臣?” 太后的眼底有些湿润,以目光抚过她的孩子。 “那皇帝可要藏好些,莫让芫儿知晓,不然呐,定是不依。” 锦帕入怀中,似晨光揽月色,殿外铿锵的脚步声响起,叩着门扉。 战时无论战报还是政务,总是不舍昼夜,一旦有紧急之事,哪怕深夜,他也要第一时间给出旨意。 离开前,李晁忽回身,深深一礼。 “母后,芫儿……” 喉间梗住,心撕裂一般。 连这样的时候,他都无法一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烛火温暖,柔和了太后的眉眼,她向她的皇儿颔首:“去吧。” 殿门打开,下属的禀报密实有力,李晁三言两语道了决定,便又是下一桩事。 跨出慈宁宫高高的门槛,月悬在身后,俯视人间。 一句嘱托压在心上,带出绵延不绝的阵痛,剧烈得,几欲碾碎魂灵。 【……芫儿既不想说,那,便只作不知。 一切如以前一样,能治好魇症,便好。】 ……是啊。 只要她能喜乐无忧。 便如何,都好。 这本就是,他心中所想。 第90章 盛怒 正逢夏末秋初, 京城连落了三日的大雨,到清湘郡主大婚这日也依旧未停,只是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婚仪安排在大长公主府, 端王早早儿地换了婚服,由禁军自道观押入府中。 清湘自郡主府出嫁,端王却不被允许出府迎亲,骑着高头大马代迎的, 是大长公主推举的一位礼部官员。 烟雨洇湿红绸,浓郁的色彩中沁着几分寒意, 沿途百姓寥寥,偶有遇见,也少不了指指点点。 轿内清湘将却扇放在膝上,听着这些刺耳的话,面无表情,眸中浮现出些许鄙夷与孤傲。 差些死过一回后, 她便被母亲打醒了。 就算臭名昭著又如何,她依旧是这些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郡主之尊, 她母亲依旧是帝王也要尊为长者的大长公主。 今日之后, 她更是正一品的堂堂端王妃。 这幅神情,清湘保持了整个婚仪,却在快结束萧芫出现时, 寸寸碎裂。 众目睽睽,还是大长公主出声后,她才被端王硬拉着跪下, 对她最恨的人屈膝。 若非有萧芫, 若非萧芫当年被太后接入宫中,她本是京城年轻女娘中风头最盛之人。 若非受不了往后余生皆要对萧芫屈膝, 她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最终更是因为萧芫,因为那个可恨的疯癫婢女,让她的事败露在众人面前,毁了她十几年苦心经营的声名。 那婢女她早便打杀,而今,只剩下萧芫。 她动不了她,还动不了她身边之人吗? 她让她多痛,她便要她十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萧芫立于繁复喜庆的婚堂之上,依礼颁布口谕,代皇太后殿下送上贺礼。 再与大长公主见礼,便自行前往后席赴宴。 刚跨入门庭,席间原本的窃窃私语顿时一静,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缠绕着,直到她款款落座。 无论夫人还是女娘,都暗自瞅着她的面色,不敢轻易动作。 今日说是婚仪,人也确实来了许多,但除了满目正红的装饰,没有一丝热闹与喜气。 不少家学讲究的女眷,面色沉沉一言不发,许久茶水都没有沾上一口,仿佛光是坐在这里,就已经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大长公主这一对母女,不仅丢了皇家颜面,更是丢了整个京城女子的颜面。 还有那从前德高望重的王太傅,知人知面不知心,君子德为上,他却是连最起码的德行都彻底败坏,还在太傅之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当真滑天下之大稽。 多少学子从崇敬到唾骂,文字化作利剑,连带着将大长公主一家都钉在了耻辱柱上。 而她们却碍于权势,不得不接下请柬,应邀上门祝贺。 太后未至,已经是一种态度。 萧娘子传达太后口谕,那么便是代太后行事,大长公主府大势去后的余威究竟有多少,她们如何行事,都系于萧娘子一身,如何敢不尊不敬。 这其中,从前那些惯跟在清湘后头与萧芫作对的女娘,更是连脖子都比旁人矮上一截,生怕被秋后算账。 萧芫端坐在矮案前,眼稍一扫,诸人的心思便瞧了个分明。 面上不露分毫,只作寻常模样,顾自与眼熟些的夫人娘子寒暄。 这些夫人都是惯当家的主母,自然也有些城府,面上配合,暗地里拿话旁敲侧击地试探,萧芫始终未正面应答,一团和气里,待人接物都显得比往常少了几分凌人盛气。 这不紧不慢的模样,浑然一体的气势,自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从容,几番铩羽而归后,不由让人打心底里深深佩服。 心中多少也有了成算。 凡大事,往日皆由皇太后做主,今日往后,怕都是这位萧芫萧娘子了。 待到来日帝后大婚,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殿下,便连太后的名头也不用借了。 态度不由越发恭敬,一时间,言语中的刀光剑影暂息,从衣裳首饰的细枝末节到样貌气质,无处不恭维,无处不赞美。 好歹让这不像喜宴的喜宴,显得热络了些。 宴后,便是游园赏景。 按例应还有些嬉戏玩乐的花样,但这么个让人蒙羞的婚宴,甚至负责看守端王的禁卫都还在府外把守,人人如坐针毡,哪还有兴致玩闹。 只因萧芫未说要走,她们这些想走的,哪怕左相夫人,都不好率先打头离开,便只好捱着在旁陪同。 沿木阶下了高楼亭台,路过环阁抱厦,所见院中草木葳蕤,葱茏如盖,枝叶间的夏花已谢,落泥沐浴在如烟细雨中,是另一种朦胧破碎的荼靡瑰艳。 湖上木栈笃笃,烟波浩渺,十几柄油纸伞彩墨相接,连成一片,遥遥望去,竟似画中仙人联袂相携,乘雨雾而来。 尽头廊亭深入丛木,只单单一个石子小路相接。深入未有几丈,有声响自尽头传来。 随着走近,越来越清晰。 “……偏你一人清高是吗!怎么我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这是你自己愿不愿的事吗,这事关整个梁家! 你身为梁家女,吃梁家的用梁家的,却连这点小事都要下阿母的面子,你让阿母往后怎么再面见大长公主?” 声音刻意压低,但掩盖不了满腔激愤,最后克制不住地越来越大。 “梁乔,你可别忘了,总有一日,你是要……” “阿母!” 被责骂的人突然开口,带着哭腔,“阿母为何定要如此逼迫,您明知清湘郡主不喜女儿,还要女儿送上门去……” 啪得一声,一个耳光重重扇在脸上,打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萧芫一行,便是在此刻折过小道,望见亭中的那一对母女。 不出所料,正是梁夫人及其女梁乔。 左相夫人不动声色拿余光瞧了眼萧芫的神色,率先往前行去,开口便含三分笑意。 “这大好的日子,梁夫人这是作何啊,孩子不听话,好生教导便是,女孩儿家的,怎好往脸上动巴掌呢。” 说着,递过一方绣帕。 梁乔却愣住一般,眼神落在众人处,泪眼湿漉漉的,细看还有几分心虚慌乱。 萧芫注意到,眉头轻蹙。 看到她的神色,梁乔顿时一惊,低下了头。这才看见递到眼前的帕子,手足无措地抬手,可突然被拉着胳膊一把拽到身后,一个趔趄险些没跌在地上。 梁夫人冷笑一声,“家事罢了,便不劳左相夫人充好人了。” 这话里话外的,就差没直言多管闲事了。 左相夫人正要还口,萧芫上前,目凉如寒水:“梁夫人。” “梁夫人道是家事,可口中又是大长公主又是清湘郡主的,这牵扯到皇家的家事,又如何,能算得上梁府一家之事呢?” “萧娘子?” 阴阳怪气呵了一声,梁夫人的眸光生刺,“萧娘子今日是威风,但无论如何,尚且还管不到我梁家头上,更管不着为人父母的教训子女。” 梁乔听到,从梁夫人手中挣扎出来,“阿母怎能如此对萧娘子说话,萧娘子好歹还曾救过女儿。” 梁夫人勃然大怒,“你还敢说上回那丢人的事!你在哪失足不好,偏在郡主的清荷宴上,若非你前面闹的这一桩,大长公主能遣人来梁府问责吗!” 梁乔面色骤白,不敢置信,“阿母,什么叫……我在哪失足不好?” 心防被击碎,平生从未这般愤恨,愤恨到顾不得在场还有这么多人。 “在阿母心中,女儿的性命究竟算什么?是不是,连大长公主府的下人都不如!您为了巴结,为了所谓梁府的未来能出卖所有,就算赔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值当,是吗?” 梁夫人气得抬手又要一个巴掌上去,梁乔怕得闭上眼睛,却一会儿都没等到疼。 睁眼,眸底被染金的湖绿盛满,萧芫雍华的身姿挡在了她面前,这样保护的姿态,让她刚刚擦干的泪又汹涌而出。 “萧娘子……” 梁夫人的手被丹屏牢牢抓着,口中还不依不饶,“梁乔你给我出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吗,我让你做的你不做,不让的你偏做,你从前那么乖巧懂事,要我说,就是被这个什么萧芫带坏了…… 萧芫,你还不让你这个贱婢松手!” 梁乔在后头死死咬着唇,心如刀割。 丹屏手上用力一扭,直接将梁夫人的腕子卸了。梁夫人疼得一声凄厉痛呼,冷汗直冒。 “贱婢?”萧芫凉凉开口,“梁夫人,你口中的贱婢,是当今皇太后亲自赐予我的宫女,一年之后,说不定,品阶还要比梁夫人高些。” 梁夫人生生将快脱口的咒骂咽了回去,眼前发花,差些软倒。 但心中怨毒更盛,不敢对着萧芫,就将矛头指向了梁乔。 咬牙切齿,“梁乔,你给我过来,要不然,你就自己呆在这儿,莫要回府了。” 梁乔的眼泪一直流,但人就是不动。 萧芫侧过身子,看向梁乔。 她依旧是胆小瑟缩的模样,因亲生母亲的话摇摇欲坠,靠骨子里的些许倔强,才勉强支着。 可这一回,她没有再妥协。 声音发抖,目光却坚决:“我不要。阿母,从前总是您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再不情愿也会遵从,但这一回,女儿不要。” “女儿是人,不是物件,会有喜怒哀乐,嗔痴怨憎,女儿已经依了阿父阿母这么多年,往后,女儿要为自己而活。” “不孝女!”梁夫人看自己女儿的眼神像是在看仇人,“什么为自己而活,真是一派胡言,没有父母,哪儿来的子女。” “你现在这副德行,真是和你阿姊当年一模一样,你莫忘了你阿姊的下场,你现在学她,只会比她更惨!” “当年她不顾父母之命,硬要和那个岳莲城私定终生,结果呢?活该她死在边关!谁不知道岳莲城和宫里头的皇太后……” 啪! 猝然一声响,咚得一声,梁夫人被打倒在地,嘴角渗出血丝,斑白的发丝散乱遮了半边脸。 震得在场所有人打了个激灵,怛然失色。 看向梁夫人身前,盛怒的萧芫。 第91章 报复 萧芫眸光似利剑, 剐在梁夫人脸上,“夫人好口才,不说岳夫人早已被逐出族谱, 与你毫不相干,就单单妄议太后一桩罪名,便足以让整个梁府因夫人获罪!” 梁夫人婢女将人扶起,她抹了把嘴角, 看到手上沾到的血,忽然扯唇笑出了声。 笑了好一会儿, 抬手,恨恨指向萧芫,厉声:“好啊,萧芫,你可当真是她萧忆清的好侄女,怎么, 她敢做,却不敢让人说吗!” “当初若非因着她萧忆清唔……” 梁夫人嘴被捂得严严实实, 拿手去扒, 却连手都一并被攥到身后。 错位的手腕一阵剧痛,痛呼被捂在口中。 萧芫冷笑:“对女儿口口声声说为了梁家,转头, 就自寻死路。 历来对皇族的揣度从来不少,但朝廷命妇这般恶语,倒还是头一遭, 也不知梁府, 知不知晓今日当家主母所言。” 梁夫人挣扎不能,瞪得眼睛充血, 迸发的怨毒像是要吃人。 萧芫对于这样的眼神,不可谓不熟悉。 以她从前嚣张肆意的模样,几乎每一个报复过的女娘都曾这样看过她。 但又有何用呢,还不是得道歉讨好,下回再见面,反而巴巴地往她跟前凑,卑躬屈膝,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无动于衷,才让人觉着没趣儿。 颇为愉悦地仰起唇角,抬手,雍容的广袖滑至肘部,指稍爱怜地一颗一颗抚摸过皓腕上的佛珠。 语调轻柔,熨帖:“梁夫人年事已高,酒后失言。丹屏,你使两个禁卫将夫人送回,请梁府好生看顾。” 还贴心地额外嘱托:“另外,务必将夫人今日所言,原分不动,转达给梁老夫人。” 原分不动四字,着重强调。 梁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便是已逝的岳夫人,早因族谱除名一事与儿媳不睦,她点明了送到老夫人手上,那么,便是梁府主君也无从置喙。 她不是爱拿家事说事儿吗,那就让这桩事,彻彻底底变成她梁府的家事,瞧她受不受得住。 这,也是念在梁府曾是岳伯母母家,给他们留的面子。 否则,那便不是将人送回梁府,而是直接命大理寺扣押,等着在朝堂之上参奏,满府获罪了。 梁夫人凶狠的神情在听到这一句时,寸寸碎裂,露出底下不堪一击的慌乱。 她年过知命,世上让她怕的人寥寥无几,便连宫中太后都全无畏惧,可府中老夫人却算一个,且是最厉害的一个。 分明已是个耄耋老妪,可那精神头有时连她都比不过,一个孝字,就能让她吃尽苦头还无从诉说。 现在只是老夫人不管事才有她的好日子,可若这桩事被老夫人知道…… 面色发白,竭力挣脱却半点动弹不得,脚被拖在地上,一下下撞下石阶。 众人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刺,每一寸肌肤都针扎一般。 声音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却拼尽全力也要往外顶,最后成了扭曲的怪音,听着便有股悚然之意。 来时体面的贵妇人,离开时,却仿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怨鬼。 从众人中间穿过,人群合拢再回头时,视线已不敢再往亭中直视。 左相夫人神色沉静,往旁挪了两步。 人被送走,萧芫回头,见梁乔身子背过去,柔弱的薄肩簌簌发抖。 目光滑过,毫不停留,转身步下石阶。 “萧娘子!” 梁乔听到声响,回身,失声唤道。 声线是浓重的哭腔。 几步赶上来,立在她身前,面色没比被拖走的梁夫人好上几分。 竭力平复,方艰难道出一句。 “萧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芫上下打量两眼,应了声,让诸位夫人娘子先走。 见她还望着她身后婢女,淡道:“无碍,有何话直说便是。” 梁乔唇瓣苍白,凄惶与无措融在通红的眸中,像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抬眼,双拳紧握。 “萧、萧娘子,不久前,清湘郡主找到我,给了我一包什么东西,让我想办法下到您身边一个叫漆陶的侍女杯中。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想恩将仇报,寻借口逃了出来,可……可我母亲非逼着我回去……” …… 内院婚房。 一个身着烟橙色短打的婢女虾腰进了红罗帐。 “郡主,那梁乔知晓了我们的谋算,万一将此告知那萧芫……” “不会,”清湘冷冷勾唇,“她那鼠胆,便是再借她百八十个,她也不敢说半个字。” 婢女舒了口气,“如此,便万无一失了。那药量大时起效极快,虽要不了人命,但也是药石无医,只等着熬日子罢了。” 清湘啧了声,快意极了,“听说萧芫极是宝贝她那婢女,我便是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慢慢衰亡,却无能为力。” 如此,方能解她心头恨之万一。 今日,只会是个开始。 只要她活着,萧芫便休想好过! 婢女亦笑起来,“郡主英明。” 正说着要去寻端王,早些全这新婚之礼,忽闻院门一声巨响,清湘受惊,猝然站起。 可还没走几步,紧接着便是更响的一声。 房门被大力撞开,门扇砸在后方木架,木质裂开的声音如虫蚁啃食人心,甚至带出回声,久久不息。 一个人猛然跌进来,砸在地心。 紧接着,黑压压的人影如摧城之云,顷刻间,不大的婚房被占得满满当当。 涌入的皆是干练的武婢,屋内的人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压着跪到了地上。 自然,也包括清湘。 清湘的膝盖磕在地上,疼得身子发颤,再抬起头时,才看清被搡进来的人。 心重重沉下。 一抹浓重的染金湖绿映入眼帘,清湘脖子仰到半途,被一个巴掌狠狠打下来,随后头皮剧痛。 有人粗暴扯住她的头发,强硬让她的脸,正对着那个人。 萧芫缓缓步入,一步步靠近,华贵的锦履定在她身前。 眸光倾垂,冰冷的漠然下,是滔天的怒火。 明亮的声线如一根紧绷的弦,爬满骇人的森然。 “清湘,好好看清楚,下一个,便是你。” 清湘大睁的眼眸里,克制不住地浮起惊惧。 缩起的瞳孔映着武婢仿若阎罗的身影,和,中间那个发抖无助的细影。 不远处,几个武婢立刻围上去,中间的人刹那崩溃,拼命往外爬。 “萧芫,阿姊,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当真什么都不知,你不能唔……” 嘴被塞住,接连不断的闷声响起。 萧芫挪动步子,到萧若正前方,唇边勾起淡淡的嘲讽:“什么都不知,却要置漆陶于死地,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萧若不断摇头,呜呜个不停。 清湘听到此,反而稍稍冷静。 嗤笑:“她确实什么都不知,因为我什么都没让人告诉她。” 萧若呜呜的声音突然变大,连拳头也不躲了,只顾着要往外爬。 萧芫忽感到一丝荒谬。 被人当刀使,她萧若还能当得如此彻底,连自己的脑子都不带。 手摆了下,让暂且停下。 武婢依着命令收手,萧若狼狈爬过来,拽萧芫的衣摆。 哭着,“阿姊,阿姊我错了,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不打我,让我做什么都好,真的……” 萧芫垂眸,看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一个眼神让将押下去,回身,居高临下。 武婢将清湘的下颌捏住,清湘看到有人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惊恐地瞪大眼睛,“萧芫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这是动私刑,我母亲不会放过你的!我已是堂堂王妃,我唔……” “王妃?”萧芫眉梢挂着一抹冷然的嘲讽,漫不经心,“那又如何?” 浓黑的药汁顺着唇角污了喜服,大半都被强硬灌进了喉咙,直到一滴不剩。 被松开时,清湘软在地上惊天动地地咳,气鸣声扯着胸膛,差些背过气去。 刚顺了些,便不顾撑在地上沾到的灰尘,手指伸进口中,死命地抠挖喉咙,下一刻被一把拽出,扣在身后。 萧芫看她这涕泪齐下歇斯底里的模样,眸光越来越冷。 “这,究竟是什么药?” “你不知?”清湘自下而上斜睨向她,喘着粗气。 “哈哈哈你竟不知道……萧芫,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死,你也别想好过!” 萧芫后退一步,面无波澜,眸底隐含着些许讥诮。 门口守着的武婢进来,“娘子,太后殿下的懿旨来了。” “懿旨!”清湘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是给我的懿旨吗?” 一下挣脱压着她的人,“定然是诰封的懿旨,我是正一品王妃,我要接旨,我要入宫状告萧芫谋害当朝王妃!” 武婢看了眼萧芫,方开口:“回郡主,正是诰封诏书。” “快,快,为我梳妆。” 萧芫齿间轻啧,如看蝼蚁被彻底碾死前最后的挣扎。 先前被制伏的婢女簇拥在清湘身后,一群人往府门方向去。 萧芫远远坠在后头,丹屏在侧双目如鹰,警惕着周围。 要过最后一道门时,萧芫停住了脚步。 丹屏往外瞅了眼,看到了门外连片的御驾仪仗,圣上高大的身影立在最前,手执金黄的诏书,端肃巍峨。 区区一封诏书,自是不必圣上亲自出面。 敛容,余光瞥向已然侧过身的娘子。 第92章 遗物 大长公主府偌大的前院跪了一地的人, 萧芫眸中虚映着身前秾碧的枝叶,洒金的日光在边缘镀了层茸茸的浅棕。 耳中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念着诏书中的一字一句, 声线低磁恢弘。 这一刻,她却听不懂那字字句句的意义,脑海中的画面满是他念每一个字时应有的神情姿态,细至纤毫。 好像他的模样, 早已生长在她心里,她了解到, 不用亲眼看到,便能知晓他的样子。 诏书颁下之后,前院一阵混乱。 清湘哭着喊着自己和端王不应圈禁,她是堂堂一品王妃,骂皇家不仁不德,还要再骂时, 被大长公主遣人捂着嘴拖到一旁。 铿锵的铠甲声响起,很快, 今日这大婚的主人如何登场, 便如何退场。 不过,退场时,多了一人。 果真天真, 身为端王妃,如何能不与端王同甘共苦呢? 不过,一切回归原点罢了。 抱有幻想的, 从始至终, 就只有清湘一人。 一场闹剧终得收场,只余满目寥落。 萧芫抬眸, 天边云开雨霁,映在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空茫。 武婢疾步来传刚得知的消息,“娘子,老太医说漆陶无碍,那药只有从口入才会起效。” 萧芫应了一声,缓缓回身。 “那老太医可知那究竟是……” 余下的话,消湮在了他泛红的眸中。 底下的人识眼色地退下,她与他隔着寥寥几步,却仿若天涯。 李晁喉结滚动几次,沙哑道:“……老太医,亦不知。” 萧芫嗯了一声,声线有些不稳。 四目相视,有一瞬好像天地倒转,她在他的怀中,笑魇如花。 可再一眨眼,连日光也渐渐冰凉,漫入心底,压得心口发闷。 大长公主府繁复的垂花门红绸曳地,风吹过,盖了他半身,再抚过她的指稍,那么暖,又那么涩。 这仿佛,是他与她一同回宫时,她第一回 ,没上他的銮舆,与他共乘。 丹屏此时方细细道来:“娘子放心,漆陶阿姊身子无事,已经回宫了。只是那药在衣裳上,银针验不出来,老太医打算用淬物浓缩的法子试试,但需要时间。” 萧芫颔首,“盯好清湘和大长公主那边,她们定然会想法子让人研制解药。” 丹屏顿了几息,“……圣上那边使了人,让娘子不必忧心。” 萧芫怔然,侧过脸,唇抿得泛白。窗外光线里的尘埃氤氲在湿润的眸底,每一次呼吸都好像针扎。 闭上眼,却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曾经,他的怀抱竟……那样温暖。 她好想将自己的心撕成两半,一半给过去,一半给未来,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还累得姑母忧心。 接下来的日子,边关事务繁忙,萧芫亦让自己投身在无尽的宫务中。 簿册上实实在在落下的每一笔,宫中因她的每一点改变,都比任何其它事来得踏实。 离亲政大典、帝后大婚只余不到一年时间,礼部开始频繁地往宫中递折子,诸项事宜的细节方面都需仔细确认。 婚服几年前便开始绣制,初版送到她手上时精美华贵,道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自然,剪裁需依着来年的尺寸,此时只是看个样子,缂丝刺绣花费的时间太久,就算此时,也只来得及改些细节。 萧芫听着尚服局女官的介绍一点点看过去,在问及有何处需改时,道:“可送给圣上看过了?” 女官点头,将李晁提出需修改的一一指出,后补了一句:“圣上说,若娘子有不同意见,以娘子为准。” 萧芫未作声。 这段时日,凡涉及婚仪诸事,甚至不止婚仪,她听到的,都是这一句话。 就像他总是在颐华殿外立到半宿,日日不辍。 他还以为,她并不知晓。 微扯唇角,心中难受,化作一声微不可察的叹。 像是自嘲。 提笔,从图纸上圈出几处,耐心在旁画出修改后的模样。 他将她所有想修改的地方都尽数点出,那她,也只能改他可能看不惯的地方了。 以李晁那万事万物要求规整严谨的性子,这些个不对称的细节,如何能不在意。 放下笔,女官确认后带着人躬身告退。 她需尽快将修改后的再画一版,送往礼部。 这日傍晚,萧芫刚自慈宁宫回来,漆陶便入了书房禀报。 所谓寿宴的请柬在书案左上角静静放着,这样的请柬,满京城里,可能也只有她一人收到。 “娘子,萧若身上的伤痕,确是萧府中人所为,但不是萧相,而是萧夫人。” “平婉?”萧芫微讶,搁下手中的笔。 “不错,就在不久前,派在萧府中的暗卫亲眼看到萧夫人动手,言语间也提到了之前。” “当日婚宴萧若并不想去,但萧夫人不同意,便对萧若动了手,用尖针在身上划了数道伤痕。” “萧夫人如此对待萧若已经有些时日。自从萧相开始对她厌烦,她便将气撒在萧若身上,最近更是变本加厉。” “怪不得。”萧芫了然。 当日她便疑惑,钝拳捶在身上如何能留下尖锐破皮的痕迹。 “娘子,咱们当真要用她吗?” “为何不用?”萧芫眸色幽深,意味深长,“既然送上了门,那自然,做什么,都更方便些。” . 前往萧府这日,天幕灰蓝,一抹晚霞惊鸿,孤零零浮在天边,随时零落。 萧正清迎在府门,望见一袭缟玉色长裙的萧芫时,眼眶瞬间红了,喃喃出一个名字。 身旁的平婉听到,神情扭曲了一刹,指甲嵌入掌心。 待立到主院祭堂,萧芫回眸,神情姿态,与画像上的人几乎一模一样。 萧正清克制不住上前一步,萧芫眸色冰凉,看向平婉。 “我阿母的遗物呢?” 平婉垂眸。 萧正清连应了两声,“就在里间,就在里间。” “芫儿,先为你母亲上柱香吧。” 萧芫置若罔闻,冷道:“既然都在这儿了,那便请萧相和萧夫人,先出去吧。” 平婉看了萧正清一眼,没等他开口,直接转身离开。 萧正清欲言又止,看她如此坚决,终究点头,“你看好了,记得唤为父,今日是你生辰,府里备了许多你爱吃的。” 萧芫轻嘲地提了下唇角,转身,只留给一个背影。 好一会儿后,门方合上,漆陶走进,到她身边。 望着正上方的画像,声线平缓,含着隐约的哽咽。 “原来,夫人是这般模样。” 唇角仰起,眼眶湿了,“娘子,您其实大半都随了夫人。” 隔的时日太久,哪怕漆陶曾经见过,到了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画中人眉间凝着缕缕愁绪,弱柳扶风,眸似江南烟雨,柔润清丽,五官的每一处,细看,都会觉得熟悉。 萧芫在镜中,曾无数次望见过相似的模样。 相似的眉眼,放在她的面上,是冶丽张扬,可在阿母身上,却是柔婉内敛。 上天造物,当真神奇。 若让她与阿母更像一些,幼时父亲是否就不会…… 萧芫挪开视线,有一瞬间,心里忽然涌现出恨意。 恨素未谋面的母亲,恨她兀自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让她第一眼迎接的,便是亲生父亲的厌恶与仇恨。 让她最先学会的,便是小心翼翼的苟且偷生。 学会……怎么将自己蜷缩起来,挨打时才能不那么痛,学会从下人手中讨残羹冷炙免得饿死,学会毫无骨气地去摇尾乞怜求放她一条生路…… 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后来懂事时,每一桩都在心上勒出深深的血痕,羞耻将心淹没浸泡,自尊与自卑撕扯拉拽,矛盾扭曲,画地为牢。 曾以为自己早走了出来,可回首时,却是十几年日夜不休的挣扎,若没有姑母…… 若没有姑母,她又有何活下去的理由。 转过屏风,步入里间。 萧芫立在案前,抬眼一刹,眸中怔然至空茫。 原本以为,所谓遗物,会是许多阿母的衣裳首饰,或读过的书,画过的画,或弹过的琴……可最先看到的,也是最多的,却是孩子的东西。 从刚开始的拨浪鼓,一直到最后的红绣帕,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多。 许久。 俯身,拿起放在最头的拨浪鼓。 拨浪鼓做工粗糙,木质的手柄却极为细腻,小巧得只够放三根手指。 这是阿母亲手做的吗,是……给刚出生的她的吗? 摇了下,轻快的咚咚声响在耳边,那么陌生。 入宫之前,活着尚且艰难,又哪里能接触到这样逗弄孩子的玩物。只一个秋千,还是因为挂在那儿挪不走,才让她看见、记住,生了向往。 入宫之后,自有千百种物什玩意儿等着,小小一个拨浪鼓,她也并未过多留意,想来也没玩过几回。 头一回这么认真地玩,竟已是及笄之后,是在阿母的祭堂。 忽一声裂声,小木槌敲进了鼓面,萧芫怔怔停住,面色泛白。 “娘子,没事的。” 漆陶的手轻柔覆上,“时日久了,鼓面本就老化易碎,若夫人在天有灵,看到她做的拨浪鼓能在娘子手中发出声响,也会欣慰无憾的。” 萧芫嗯了一声,歪头,似从破碎的鼓面中看到了什么东西。 伸手,小心翼翼取出。 是一封小小的,泛黄的信笺。 第93章 阿母 【芫儿亲启。 芫儿, 你是唤作芫儿吧。阿母想这个名字想了许久,原谅阿母擅自将自己的向往附在你身上,盼望你能如芫花一般不受束缚地肆意生长。】 原来……是这样。 萧芫也曾好奇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原来, 是芫花。 芫花生在旷野,花瓣由紫向白缓缓过度,毒足以保护自己,《本草纲目》中所载亦可入药。是再常见不过的植物, 无人束缚,肆意绽放。 【不知你现在年岁几何, 识得多少字,阿母留给你的东西你父亲有没有给你,但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母多半已不在了。 阿母很抱歉,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却不能陪你更久些。】 萧芫心中泛出长久而暖涩的痛。 一份素未谋面的无私爱意, 就这样跨越时空展现在面前,诉说着永远的离别, 还未拥有, 便已失去。 【阿母想,阿母的芫儿定然是个调皮的孩子,多胡作非为都不为过, 所以将信放在鼓中。 你偷偷地看,莫要告诉你父亲,便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萧芫翻过一页。 【阿母自是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成长, 可若不是, 阿母想告诉你,芫儿, 莫要妥协,世上最最重要的,唯有自己。 阿母留给你的半枚玉佩,他应当会给你,你去寻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那人与阿母同族,会如阿母一般待你,护你余生无忧。 阿母知晓不该说,可阿母的时间不多了,芫儿,对不起。 芫儿,莫要相信你父亲。】 许多字迹的边角被泪痕打湿。 信自发颤的手中飘落。 阿母,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你没有料到,他会丧心病狂到一开始就视亲生女儿为仇人,没有料到她从来没有接触这些遗物的机会,又如何会得知。 待真的明白,已是生命的尽头。 重活一世,阿母,不需你的信,便已经知道了。 擦干泪,一样一样,依着摆放的先后将这些玩物拿起,破开外表去看内里。 果然,每一样,只要是中空的,都会有泛黄的纸片。 有些是信笺,写着寥寥几句,有些是图画,简单勾勒出生动的稚童模样。 在阿母的想象中,她该如画中的孩童一般,天真可爱,无忧无虑地玩乐、成长。 又或许,画中的模样,只是一种美好的期盼。 否则,便不会在一开始的信中,那样说了。 拆到后来,萧芫撑住案,缓缓坐在边缘。 漆陶心疼地蹲下身,“娘子,奴婢唤他们进来吧。” 萧芫摇头,“我想自己拆。” 漆陶抿了下唇,忍住泪意,“奴婢让他们将祭堂原分不动搬到颐华殿好不好,回了宫,娘子便接着这样拆。” 萧芫只是摇头。 好一会儿,方展开手中信笺。 【芫儿亲启。 芫儿,今年你该六岁了,无论今日是哪一日,阿母都祝你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已是启蒙的年岁了,不知夫子的课业可还应付得来? 若应付得来,阿母为你骄傲。 若一时学不会,也无碍的,阿母和你的诸位舅舅们当年也不聪明,可没少挨你阿翁的打。只要勤奋、好学,凡事莫要着急,慢慢来便好。 重要的,是多去看看春花,看看冬雪,自己开心,便是最重大的事。 阿母,亲笔。】 阿母,夫子的课业应付得来。 可偏偏有个爱强压着她学这学那的家伙,怎么都甩不脱。 阿母,六岁的萧芫,入宫刚满两年,会患得患失,但已经有了家人。 只是,学会开心,对于那时的她,还是件很难很难的事。 【芫儿亲启。 今年你十岁了,祝贺我的芫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娘子,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阿母猜,芫儿定是随了阿母,是个格外爱美的小娘子,也定比阿母想象的要美得多,会有很多要好的玩伴。 我们芫儿,定是最受欢迎的那个。 阿母知道,可能十载光阴实在太久,可还是亲手为你缝制了一套衣裙,是海棠色,领口开着紫色的芫花,芫儿瞧瞧,喜不喜欢?】 喜欢,芫儿喜欢的。 阿母怎么知道,芫儿喜欢这样侬丽些的色彩? 是不是,阿母原来在闺中时……也是这般喜好。 【芫儿亲启。 芫儿,今岁,你便要及笄,可以议亲成婚了。 阿母想予你的太多,真正能给的却太少太少,只有一支金簪,能存放得久些。 阿母的手艺不好,又不想假手他人,芫儿若不嫌弃,收下便好。 愿芫儿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金簪…… 萧芫小心拿起,一寸一寸仔细地看。 很好看很好看,阿母分明是谦虚了。 只是及笄宴已经过了,她想戴,也已戴不了了。 阿母,她议亲了,而且很早很早,不止及笄。 算起来,应当是娃娃亲,是和当今的圣上,阿母说不定,还见过呢。 【芫儿亲启。 时光真快呐,不知不觉,芫儿要和现在的阿母一般大了,要成婚了。 不知芫儿挑中的是哪家的郎子,模样俊不俊俏,可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想来,芫儿的眼光定是不错的。 其实在阿母眼中,外在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芫儿喜欢,是那位郎君要对芫儿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无论什么困难,只要夫妻一心,都不难度过。像你阿翁阿婆,也像你的舅舅舅母般,哪怕家族获罪,携手赴死,亦可道一句此生无憾。 阿母经历过生死,也曾后悔家人健在时没有对他们更好些,孝道没尽多少,倒是总惹你阿翁阿婆生气。 所以深知,人生在世,昨日不重要,明日亦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好当下,莫要使来日后悔。 夫妻之间亦是如此,什么都比不过情真意切。不顺心之时的包容谅解,不仅仅是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 莫要因过去、未来的忧虑,让现在的自己不快活。同样,也莫要因过去和可能的未来,而委屈现在的自己。 阿母知晓这很难做到,就像阿母现在,你还未出世,阿母便已有无尽的担忧,可这些,都比不过将要与你相见的满心欢喜。 现在芫儿长大了,知晓人活于世的艰难,但芫儿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阿母对你的心永不会变,只盼你能康健快乐,从心顺心,对自己好些,再好些。 往后,芫儿会有自己的小家,会有更多的长辈、会有夫君,芫儿也会为人母,会有可爱的孩子。 待到生了华发,会有高坐宗祠的一日,会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亦会……经历无数的离别。 芫儿莫怕,无论人也好,事也好,都仅仅只是人生的很小一段,来日回首,终不过于此。 芫儿要学会自私些,学会及时行乐,莫要将苦痛看得太重,要让自己欢喜,予自己广阔的天地,如此,方不负此生。 愿,阿母的芫儿,余生快乐,顺遂无忧。】 萧芫目光凝在最后一行字。 心忽然便空了。 原来,已是最后一封。 阿母,阿母…… 萧芫一刹连支撑自己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娘子!” 门哐当一声打开,一抹熟悉的身影疾步进来。 “芫儿。” 李晁的衣摆尚未落下,就已经将萧芫紧紧揽入怀中,心跳透过胸膛鼓动,震撼久久不息。 劲实的手臂、宽阔的胸膛,还有他的气息,都坚实地支撑着她。 萧芫脑海中模糊滑过一个念头。 这算不算,终于如愿,落入他的怀抱。 果然很暖,很暖。 ……芫儿,莫要因过去、未来的忧虑,让现在的自己不快活。 也莫要因过去和可能的未来,而委屈现在的自己。 阿母的字句化作轻柔的言语响在耳边,腔调是她想象中母亲应有的模样。 于是,她便趁着脑海中尽被阿母占据,趁着还未来得及去想更多,依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意,穿过泪与痛的汪洋,很小声地喃喃: “李晁,你……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 李晁喉头颤动。 “芫儿,我们一起回家。” 阿母的最后一封信贴着胸口,她埋进他怀中。 身子上下仿佛都是软的,气力被吞噬,心底一直以来裂开的一角悄然弥合,变得完整。 弥合的痛楚,缓慢而绵长。 阿母这样满心欢喜地想要她来到世上,却仅仅只一面,就是永别。 明明……都知晓的,写下这些信笺时,阿母的身子,已经不好了吧。 这么多字字句句,一处未言爱,却处处都是爱。 她并非不该存在于世,她还在阿母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承载了这么多这么多的祈盼。 萧正清这些年说过的所有,全都是假的。 阿母这样的女子,历经这么多苦难也依旧心怀大爱的女子,他本就配不上,一点儿都配不上。 死死咬着唇,攥着他的衣襟,终于,身子颤动着,痛哭出声。 李晁手抚着她的发,臂弯抱得更紧。目光沉沉望着前方,深不可测。 銮舆之后,禁军源源不断往萧府涌去。 涌往先夫人储江雪的祭堂。 萧正清要冲过去以命相拦,被身旁的平婉拽住。 下一刻,平婉被毫不留情地踹倒在地。 月洞门后的萧若看着,面色惨白,瞳眸深处,尽是麻木。 无人留意的角落,暗卫循着阴影,天女散花般,侵入萧府的每一寸。 第94章 修罗 “如何?” 几日后, 金銮殿高高的龙椅上,李晁刀削般的面庞隐在阴影里,唯眸中映出点点幽沉的光。 仿佛身后无尽的恢弘与广阔, 皆是他蛰伏的巨龙龙身。 阶下黑影俯首。 “禀主上,证据都已拿到,至多三日,原件便可封存。属下已将大概情况誊录, 交给了江寺卿。” “萧夫人身边刘媪确是大长公主赠予,为人中规中矩, 监视的这段时日,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言一个字……” …… 与此同时,颐华殿内。 “……伺候起来也十分尽心尽力,甚至任打任骂,由着萧夫人发泄心中不快。 也不曾听到她主动对萧夫人提议什么, 甚至连大长公主这四个字都没有提过。” 层层纱幔之后,高窗之下, 粲然的日光化作金沙倾泻, 落了萧芫满身。 如瀑的墨发缓缓浮动,随回身的动作,优美的弧度抚过灼晖, 一张冶丽的面容比骄阳更耀眼,夺去所有目光。 雍贵端正的身姿暗藏凛然之意,眉目轻凝, 不怒自威。 “确定她并无亲属?” 漆陶也困惑, “几番探查都不曾寻到,她在大长公主府亦是无亲无故, 连个交好些的婢子侍卫都没有。 道是自从她当年被卖入宫中,家中遭难尽数死去后,便沉默寡言,再不与人相交。” 萧芫勾唇,“如此说来,竟是她李岑熙的一步闲棋。” 漆陶低眉,“圣上那边道会派人一直盯着,稍有动作,第一时间知会咱们。” 萧芫未置可否,倒是问了一句,“萧若也不知?” 漆陶点头,“娘子,可要……” 萧芫轻笑,悠然道:“萧夫人,不是总拿她撒气吗。” 漆陶抬头,丰润柔净的面容上满是郑重,“奴婢明白。” 正要去办,忽一声清亮有力的嗓音跃来。 “娘子!” 丹屏快步走进,风尘仆仆。 “娘子,一刻钟前,萧若的人主动向奴婢传消息,道她就在昨日,得知了有关于太后和边关岳将军的事,让您即刻出门,以踏秋之名前往郊外宣碧山相见。” “奴婢不知消息真假,已经派人跟踪上去,具体如何处置,请娘子定夺。” 萧芫眸色微凝,思忖几息,令:“漆陶,你遣人将消息报给御前。” “是。”漆陶领命出去。 萧芫看向丹屏,“她既不想直接说,那便将人抓回来,押入宫中,好好审问。” 丹屏应下,可到了殿门,又折回来,身后多了一人。 那人双膝跪下,叩拜之后恭敬禀道:“传消息的人武艺高强,可发现属下之后却自投罗网,还直言道,若娘子收到消息后不第一时间前往宣碧山,就等着太后身体衰竭而亡,边关岳莲城兵败如山倒。” 萧芫倏然色变,站起身。 丹屏当即皱眉,“这明显是引君入彀之计,娘子莫要……” “李晁派在我身边的暗卫,一共有多少人?” 丹屏愕然看着娘子身影匆匆自身前而过,本能回道:“只有二十。” 萧芫顿住步子,条条命令如玉珠接连落盘,“去寻宣谙姑姑借凤翎卫,就说我出京踏秋散心,想借些护卫。” “将那人的话原分不动转告李晁,我先行一步,让他之后带人前往。” “拿凤令,调动禁军将宣碧山给我围了!” “如若禁军调不动,直接去原将军府,让原菁莘无论如何都要调兵前往,越多越好!” 丹屏震惊未有动作,可身边侍立的宫女训练有素,领命去传话的人已经行到了外间。 萧芫落后一步,也快步往外去。 “娘子,”丹屏着急赶上来,“您不能就这样以身犯险,让奴婢代您去吧。” 可待娘子真的停下,她望着娘子,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丹屏从未见过娘子这般神色。 连眼角都紧绷到了极致,双目泛红,写满了焦灼的怖色,甚至,是破釜沉舟。 这一刻,不需言语丹屏也明白,娘子此行,非去不可。 漫长的几息后,丹屏咬牙抱拳,郑重如同起誓,“您若执意前去,奴婢死也会护您周全。” 萧芫回身,向前,步伐无畏而坚定。 若真能彻底扭转前世,区区以身犯险,又算得了什么。 马车备好,上去之前漆陶终于回来,却眉心微蹙,面有难色。 “娘子,圣上在政事堂和诸位长官议事,外头防守重重,任何人都不得入。” “言曹大监也被拦在外头,奴婢拜托他一结束立刻通报。” “好。”萧芫颔首,“你留下来,至多一刻钟,若还是无法通报,你便闯进去。” 漆陶:“奴婢记住了。娘子,太后那边可要据实以告?” “不必。” 余音未落,衣袂飘飞,马车随着一声令下,轱轱向前。 萧芫自然知晓此事瞒不过姑母,但姑母坐镇宫中,早知道一刻便早焦灼一刻,倒不如晚些。 且凤翎卫专护姑母安危,她借走的已经够多,余下的不能再动了。 行至朱雀大街,暗卫来报调兵之事已然妥当。 事出紧急,去办的人兵分两路,此刻禁军先行出城,原菁莘在后正在遣兵。 麻烦的是原将军也在宫中政事堂,主帅不在,哪怕身为少主有此权力,也少不了多费些口舌。 萧芫凝神盘算。 此去最差的情况,便从头至尾都是背后之人的阴谋。 京畿兵力,除了京内南北衙的禁军就是京郊的驻兵,就算当真是贼匪倭寇领兵威胁皇城,她如此安排,也是万无一失。 而最好的情形,便是那宣碧山上当真只有萧若一人。 而她贸然下令出兵,事后朝堂上定有人问责,此等后果,与虚惊一场相比也不算什么。 出城门时,凤翎卫前来会和,为首者入马车拜见。 萧芫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问:“你与胡媪是何关系?” 暗卫低头,恭敬道:“回萧娘子,属下是胡媪的远房族弟,不过并无往来,胡媪不知属下存在。” 萧芫嗯了一声,让他下去。 姑母的凤翎卫,她自然相信。 宣碧山风景秀丽,巍峨壮观的奇山峻岭间,不止粗犷的草木松柏,亦有婉约雅致的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盈盈而立。 秋日的山间层林尽染,从初秋到深秋,由碧绿到枯黄,错落间每一时的风光皆不尽相同。 京中世家的郎君女娘,每到这时,最附庸风雅的事便是来宣碧山踏秋。 今日也是一样,沿途往上,时有诵诗娇笑声传来,随意一瞥,不是才子佳人,便是成对的郎君,或成团的女娘惬意聚会。 暗卫皆在暗处,萧芫身后只有几名武婢,倒显得颇为合群。 京中无人不识她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是以走了一路,也应了一路的寒暄,妙语叠成多姿多彩的音符,叽叽喳喳地热闹非凡。 萧芫前脚言笑晏晏,后脚便让人挨个儿走近那些郎君娘子,委婉劝人暂且下山。 大多和颜悦色地应下,少数面有不忿,闷闷不乐,待人走了抱怨:“这宣碧山还是她的不成,连让人观赏一二都不行了?” 旁边一位郎君闻言轻笑。 “这位小娘子还真说对了。 这宣碧山,本就归属皇族,萧娘子年幼时大才,望着这座山,惊叹之下做了首诗,太后殿下一高兴,便将这座山,送给了萧娘子。” 那小娘子哼了一声,不服气,“我为何从未听说过,莫不是你胡诌的吧。” 郎君又笑一声,摇摇头,抚袖而去。 小娘子一怔,忙追赶上去,不依不饶,“哎你笑是什么意思,嘲笑我吗,你别走,给我说清楚!” 迢迢山路正上方,五角攒尖赘山亭内,萧若听着底下的欢声笑语,面容有一刹扭曲。 忽然笑出声,回头。 “我这一生,当真可笑,倾尽全力想要摆脱的,却到这个时候,都摆脱不了。” 连选的地方,都是属于她萧芫的地方。 萧芫缓缓拾阶而上,立在亭洞门口,目光沉沉,如山压抑。 流着同样萧氏血脉的姊妹,仔细看时有三分相似,可姿态仪容,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芫勾起的唇角沁着淡淡的不屑。 哪怕有前世那一遭,单单萧若,也依旧不配被她放在眼里。 “那是因为你蠢,因为你不敢反抗。” 明亮的声线平铺直叙,漫不经心。 “说吧,你的消息。” “你凭什么这么说!”萧若一听,应激地驳斥,呼吸不稳,“萧芫我告诉你,我今日敢将你约出来,敢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反抗!” 萧芫并未搭话,那目光里,有太多萧若看不懂的东西。 “萧若,你至多,还有一刻钟。” 萧若视线凝在她面上,一点一点地敛容、冷静。 那隐隐的疯狂却更加明显,仿佛随时会喷薄而出。 “果然啊,只有这样真正重要的消息,才会让你这般在意,才能让你萧芫,正眼看我。” “这么多年了,萧芫,你根本不知道,我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因为你高贵、聪慧,有太后和圣上相护,我受尽阿母百般逼迫。 你不知道,因为做不好,因为不如你、甚至因为不像你而被阿母责骂责打的时候,我究竟有多么恨你。” 萧芫静静望着,言语淡然,“那你可恨错人了。” “我都恨!”萧若喘着气,字字叩心,“我恨你,恨平婉,恨萧正清,甚至,恨被逼着去讨好的李晁。” “人人都道他是圣上,是几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连你也爱她,但我偏不!我喜欢的男子,该是温润如玉,体贴入微,而不是像他那样,只知苛责。” “萧芫,你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说着,声音愈发哽咽,“可我连我自己都做不了,自知事起,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模仿你,不能有丝毫差错。我从来不敢说我喜欢穿怎样的衣裳,想用怎样的吃食,我没有一日,是在做我自己!” 她弯起唇角,笑得像哭,“但我今日是了,我今日就是我自己。我自己想法子弄到的消息,我自己决定要告诉你,旁人都不知。连今日穿戴的衣裳首饰,都是我最喜欢的。 我就是我,我是萧若,不是只知模仿你萧芫的低劣次品!” 萧若忽然张开手臂,旋身转了个圈,越笑越开心。 开心到有些夸张、可怖,“阿姊,你看,是不是很美啊。” 萧芫能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已是不易,此时手腕轻转,自袖中握住一物,缓缓抬起。 “萧若,我再问一遍。 究竟是谁,对太后和岳将军,有何阴谋。” “哈哈哈哈……阿姊,你也会着急啊。让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到了现在,还不是急了。” “别拿袖弩对着我,我会说的。” “要对太后和岳将军动手的人,正是呃……” 随着一道破空声,萧若面上神情猝然定格,血箭自口中喷出,血雾弥漫,染红天地。 也染红了萧芫半张面孔,一只眼眸。 萧芫倏然抬头。 灿阳照耀之下,半面倾城,半面修罗。 第95章 不弃 隐藏的暗卫齐齐落地, 其中两个脚尖轻点,往箭矢射来的方向迅速弹出,剩下的围在萧芫周围。 萧芫顾不得其它, 蹲在萧若身边,紧握着她的手臂,急声:“是什么?” 萧若大睁的眼眸已经涣散,鲜血混着气沫从喉咙里涌出, 模模糊糊吐出三个字,“尚, 药,局……” “尚药局?” 答案出乎意料,萧芫还要再问,可萧若头已经无力歪向一旁,身上的血在石砖之上越累越多,晕到了萧芫脚下。 啪!啪!啪…… 响亮的抚掌声突兀传来, 萧芫警惕回头。 那人一身素衣布衫,虽作男子打扮, 身形面容却十分熟悉。 褪去锦绣华服, 抹去浓妆艳抹,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个被岁月侵蚀、年近半百的普通老妇。 萧芫捏紧指尖, 咬牙道出她的名字:“李岑熙。” 端阳大长公主,李岑熙。 竟然是她。 也果真是她。 她竟能躲过层层监视逃出来,还跟在萧若身后将计就计。 李岑熙眸中闪过恨意, 面上却是一惯柔和的笑:“萧芫, 从前怪我小瞧了你,才容得你一次又一次地坏我好事。” 高高抬起手, “你要记住,走到今日,都是你们逼我的,我本不必如此,你今日,本也不必死在这里!” 随着手猛然挥下,四周蝗蚁般冒出黑压压的人影,动作迅疾,如急雷闪电,眨眼便到了眼前。 丹屏挡在萧芫身前,“娘子,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暗卫杀手,奴婢挡着,您先走。” 萧芫摇头,手臂抬起,袖中弩箭不断射出。 “要走一起走,你现在挡在这里,之后若有危险,又当如何?” 一众暗卫围着且战且退,连萧芫也看得出来,这些人的身手和她带出来的暗卫极为相似,却更高一筹,因而地上的斑斑血迹,大多是她这边的暗卫留下的。 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这些人既然能入这宣碧山,要么是事先埋伏,要么是山下的禁军已经被突破。 她希望是前者,但眼前这情形,却多半是后者。 又一只箭矢贴耳而过,萧芫掌心额角,甚至后心,全是冷汗。 下一刻,她被搡入山壁的一处凹陷,所有人都挡在她身前,面上,已不知是血还是泪。 这样残酷的场面,萧芫如何能不怕? 她怕得,另一只不使弩的手一直在颤。 前世今生,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身陷在厮杀之中,随时随地都有站着的人倒下,谁也不能肯定,下一个倒下的,一定不是她。 心底最浓的情绪,却还不是怕,而是后悔。 后悔将此事告知李晁。 李岑熙命令的这些黑衣人武力之强,她闻所未闻,今日之前,根本无从想象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如此厉害的高手。 哪怕稍弱一些,她的安排也是万无一失。 但偏偏不是,又偏偏,她叫了李晁前来。 她事先不知这些人的存在,他多半也不知,山路崎岖,难以成包围之势以众取胜,带再多人也如以卵击石。 他是天子,是姑母唯一的儿子,若他也被困在这儿,朝堂怎么办,姑母怎么办。 袖弩空了,萧芫手忙脚乱又从腰间拿出一个,还未戴好,余光里长刀袭来,寒芒裹挟劲风,猝然,眼前一花,一股热血将她从头至脚淋了个通透。 口鼻皆泡在血里,血腥味将魂灵连同呼吸一同死死捂住。 一只手猛然将她拉出,萧芫丢了魂般,只知跟着跑,拼尽全力地跑。 眼前被血浸透,世界扭曲抽象,风景化作虚影。 直到虚景中,出现一抹凝实的高大身影。 他携耀日而来,跨过重重山水,终于在此刻,映入她的眸底。 “李晁!” 跑得太快太久,心跳声盖过了她自己的嗓音,盖过了近乎撕心裂肺的哭腔、思念与渴盼。 萧芫什么都不想想了,她只知道,若下一刻她就要死了,这一刻,她也只想与他在一起。 “芫儿!” 李晁看见萧芫的一刹,浑身血液顷刻凝结。 那么多的血,将她浑身上下染得赤红,只余一双盛满恐惧的明眸,豆大的泪淌在面颊,汇成血河。 她那样望着他,仿佛下一刻就是生死相隔。 李晁抽出腰间长剑,一声令下,震天的杀声响起,大地随之震动。 他向她奔来,面目狰狞,如同燃烧着血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萧芫从发花的视野里艰难辨认着敌人,可手中袖弩,已经连续三箭射空了。 养在深宫中的娇贵女娘,学的些许招式箭术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能支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到现在,每动一下,都是一阵剧烈的酸痛,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 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唇,用疼痛和血腥味刺激,好让意识清明些,再清明些。 禁军前仆后继,生生以血肉之躯铺出了一条路,连通她与他的血路。 被揽入他怀中的一刹,萧芫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唇颤抖着,连唤他的名字,都发不全音。 兵戈相接的声音震在耳边,他的唇擦过她的耳郭,声音那么沉稳。 “芫儿,别怕,我来了。” 萧芫哭着,不住点头。大张的唇剧烈喘息,喉咙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按袖弩的手好像被磨破了,每按一下都是十指连心的痛。 可她不能停,这些黑衣人,真的太多了,怎么杀都杀不完。 她对不准心脏,对不准脖颈,就对准他们的眉心。 满目的黑衣让她眼前越来越模糊,但眉目那一块是白的,就算射歪了,不是射到了眼睛,就是太阳穴。 敌强我弱,他们被逼着一路往后躲,鲜血染红了初秋的绿叶,禁军和暗卫的尸首铺满了山道。 禁军最少五个人,才能换他们一个人。 再转过一道山路,李岑熙尖锐的声音突然从山包后响起。 “是李晁,快,快,杀了李晁!谁杀了李晁,谁就是新朝的首功之臣!” 此话一出,黑衣人攻势更猛。 萧芫向后瞥了一眼,心重重沉下。 若再被逼着往后,很快就无路可退了。 她只盼着,那一片凹陷下去的,不是悬崖。 盼着望不见的山壁转角后依旧有路。 下一刻,萧芫的手被李晁握住,猛然向上抬起,一只弩箭在他的控制下朝天射出。 只是须臾,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这只箭,竟然躲过重重黑衣人,正中李岑熙。 仅仅只是听声辨位,竟恐怖如斯。 可与此同时,他们一行人也到了山路尽头。 萧芫被李晁护在身体与山壁之间,可哪怕如此,她也控制不住自己脚步的踉跄,眼前是连成一片的花白,心跳重得仿佛随时会顶破胸膛。 袖弩,已再抬不起来了。 “前面……有路吗?”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因为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有。” 一个字,低沉、有力,带来希望。 萧芫好像凭空又生了很多力气,手使劲抓着山壁,跟上步伐。 可就在他们转过去的那一刹那,萧芫捕捉到了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血脉骤凉,失声喊道:“小心——” 可已经晚了。 极沉闷的一声,是利器没入了人的身躯。 萧芫浑身随之一抖,眼眸睁大,颤声去触眼前的人。 “李晁……” 灼烫的血染红了手,他的身体顺着箭矢的劲力倒下,萧芫不顾一切抱住他,紧得指尖的血不断往下流。 “萧芫,松手……松手!” 他严厉近乎命令,去扯她的手,萧芫哭着摇头,迭声喊着不要,恐惧到极致。 李晁的力气比萧芫不知大上多少,可这个时候,他却用尽全力都没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他一起跌下去。 山壁拐角处的小路极窄,只够一人侧身而过,原本想着,只要过去,守住此处,黑衣人便无法越过,至多坚持半炷香,援军定能赶到。 可现在,也正因这样的地形,李晁和萧芫正处在视野盲区,能看到并出手的只有前后紧挨着的两个人,但他们皆背对着,一人在探前路,一人在挡后方的箭矢,发现要出手时,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料到,空旷的崖壁外,还能飞来这般厉害的冷箭。 这个距离,便是兵部最厉害的攻城巨弩,也远远不够。 极窄的山路外,并非直上直下的陡峭悬崖,而是稍险的斜坡,林密草深,人跌下去,顷刻便没入其中,再望不见。 李晁竭尽全力将萧芫护在怀中,也将自己蜷起,沉闷的撞击声不断,箭被撞断、错位,李晁喉咙里压抑不住闷哼,意识越来越模糊。 萧芫听到连绵不断的风声,感觉到有锋利的草叶割破肌肤,而他的血一直在流,连她的衣裳也湿透了。 他抱得好紧,她想动一下手都丝毫不能。 无止境地向下跌落。 宣碧山怎么,还有这么深的地方…… 天旋地转,却因是在他的怀中,萧芫渐渐地,从惧怕里感受到一丝……玉石俱焚的安稳。 抱他的手不顾一切,死死收紧。 哪怕是死亡,她也永远不要松开他。 本就混沌的脑海,已经到极限的身躯,在接下来的一次猛烈撞击下,终于,坠入黑暗。 来不及反抗,亦无从反抗。 甚至不能称之为黑暗,更像是虚无,像被时光抛弃。 因为再有意识时,她觉得只过了一眨眼,可望见的,却是皎洁的明月和漫天的星子。 李晁…… 李晁呢? 心重重一跳,想撑起身子,却刚有动作,就因为猝不及防的痛跌了回去。 分不清是哪里,好像身体的每一寸,从皮肤到五脏六腑,都在痛。 萧芫却全然顾不上,挣扎着翻过身,然后用手肘撑着,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李晁,李晁…… 你在哪儿啊,李晁……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却不敢唤他的名字,她害怕那些黑衣人会跟着下来,就在附近找他们。 在萧芫心生绝望,觉得自己找错方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抹衣角。 墨染烫金,上面是龙尾的形状。 是他! 萧芫喜极而泣,扒开身前的草扑过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尖细的声音乍然响起,就在不远处。 “什么声音?” 萧芫浑身一颤,死死捂住嘴,屏住呼吸。 第96章 醒来 脚步在草丛中穿行的声音钻入耳中, 如阎罗的催命鼓,化作利爪捏紧心脏。 萧芫发现自己在抖,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不要, 不要过来。 每一个呼吸都被拉长,她在心中拜遍了诸天神佛,只求一条险而又险的微末生路。 耳中前所未有地灵敏,听到的声音在脑海中化作了生动的画面,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分辨那个人前进的方向。 似乎……是往后方去, 是她一开始醒来的地方。 但依旧极近,她觉得自己爬了很久,可爬过的距离,却那么短。 “啊!什么东西!” 尖细的痛呼响起,紧接着便是兵刀与坚硬的鳞甲相撞的声音。 他的同伴听到后慌忙前来,可两个人面对这不知是什么的猛兽都占不了上风, 随着一声大吼的逃,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 萧芫不敢冒然动作, 又趴了好一会儿, 才往前爬,去挨近他。 很低很低的呼唤声随泪水一同落下,“李晁……” 手颤抖着去触碰他褪去所有血色的面庞, 她觉得好凉啊,比她碰到的草都凉。 萧芫不敢再去碰其它地方,用自己的面颊贴着他的, 自欺欺人地喃喃:“李晁, 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快些,必须要快些。 有一个人,就会有一群人,那些黑衣人肯定都被派下来了,马上就会有其他人来的。 一点一点撑起自己,忍住要把她再拽下去的眩晕,忍住五脏六腑翻滚的恶心,忍住难以发力的剧烈酸痛,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在哪里来的尖锐疼痛,温热的血随着这些疼痛,从皮肤上汩汩流下。 好难啊,李晁,李晁你醒一醒好不好…… 芫儿求求你了…… 数不清是第几次跌倒,他比她高好多,也比她重好多,她怎么都拉不动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芫剧烈喘息,闭了闭发黑的眼眸。 翻身,仰面朝天,手摸索着把自己的外衫解开。 他的龙袍破烂得不成样子,盘踞在身上的有那么多龙,却连一条也拼不齐。 可她的衣衫,却大半都是好好的。 萧芫尽力避开他的伤,艰难地,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衣袍垫在他身下。 再扯来柔韧的草,尽量把衣衫的每一角都和他绑在一起。 最后卷起衣摆,将脚裹住,她绕过去,从头那边拖拽,这下,终于拽动了。 萧芫笑了,边往前拖,边气声和他炫耀,“李晁,你看,我聪明吧,不然像你这么重,哪个能拉得动啊。” 怕前面有石头,萧芫将袖子褪下,裹着手用自己的身体试过后,才拉动他往前。 草太高了,她又总是摔倒,夜那么黑,只有往上看时,才有些许光亮。 黝黑的树影崎岖怪诞,像从地底钻出的鬼影,随时会从头顶扑下来。遮得她辨不出方向,只能凭直觉,往更黑处走。 地上也不平坦,草丛里有尖锐的石头,有凹下去的大大小小的坑,还有虫蚁走兽。 漫长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她和他说着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像是平常的一日,他终于没那么忙了,有空一直陪着她。 可无论是平静地说、愤怒地说,还是赌气骂他,他都没有反应,萧芫的声音越来越弱,也越来越颤。 往前,渐渐伸手不见五指。 她害怕他突然不见,走两步,便要去摸摸他。 然后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探。 直到有一刻,她摸到了石壁。 顺着往上看,连星月都全然不见。她靠过去,艰难喘息。 已经……到尽头了吗。 . 皇城,慈宁宫。 急切的脚步如细密擂响的战鼓,击在殿外的玉白石砖,越来越近,跨入门槛后,击在慈宁宫殿内光可鉴人的青砖之上,让人心里发寒、发紧。 “太后,太后殿下,宫外传来消息,说,说……” “慌什么!”宣谙正身,厉声呵斥。 “便是天大的事,入了皇太后殿下的慈宁宫,也得稳住,从容道来!” 来人顿了几息,开口:“禀太后殿下,宫外传来消息,圣上和萧娘子于宣碧山遭遇伏击,双双坠入南面深谷之中。 原将军已经率兵前去搜寻,却被那些黑衣人拦在谷外,酣战到入夜破出了一道口子,却也死伤大半……” 稳下心神,理清思绪,禀报的话语字正腔圆,迅疾如箭弦铮鸣回荡,很快,事情头尾被清晰道明。 听罢,宣谙浅淡颔首。 人下去后,眉目方凝起愁绪,看向太后。 太后面上看不出什么,唯有手中盘佛珠时略显急促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忽然闭目,手指停下,捏紧佛珠。 可开口的第一句,却并非是李晁和萧芫。 “八百里加急去信边关,命岳将军以守代攻,无论如何,半月内,不可领兵出城。” “是!” 暗处越出一人,抱拳应下后,身形化作残影,顷刻不见。 宣谙看了眼外头已近熹微的天色,“太后是担心,岳将军会因为连失两城,按耐不住以身犯险?” 太后:“予是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边关,和宣碧山,极有可能是同一拨人。” “面对皇宫暗卫和南北衙禁军都能以一敌十……” 对视一眼,神情肃凝。 佛珠被撂上桌案,泄出乍然沉闷的声响,顺着惯性滑过半截,碰到案上摆着的地形图时,方险险止住。 太后倾身,指节轻叩宣碧山深谷以南的一处山坳,语气平静,“传予懿旨,命宫中所有凤翎卫前往宣碧山,从此处入谷,营救皇帝和芫儿。” “太后!”宣谙失声。 她跟在太后身边,十几年未曾屈身,却在此时,一声闷响,双膝跪地。 “您将所有人都派了出去,宫中怎么办,您的安危怎么办,万一那些人铤而走险入宫行刺……” “那就赌一把!” 太后眸中锋芒凛然而出,直上云霄。 “予就赌,他们尚且,没这个胆量。” “赢了,山河安泰,奸佞尽除。输了,不过是,成王败寇。” 宣谙浑身一震,神情渐渐冷静。 这一瞬间,仿佛时光逆转,她面前的,不是太后,而是盛年的皇后。 朝堂安稳久了,她竟有些忘了,如此,才是殿下原本的模样,才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曾经破碎的山河,便是因着这无惧无畏、君临天下的气概,一点一点,起死回生。 她缓缓抬袖,双手抵额,深深叩首。 “奴婢,谨遵皇太后殿下,懿旨。” . “芫儿……芫儿!” 灿然的日光透过密实葱茏的藤蔓,化作点点光斑透入漆黑的山洞,照亮一个高大踉跄的身影,照亮俊容之上,刻骨的惶然。 那样的身躯,仿佛生来便可顶天立地,可在此刻,却如同一个寻不到家的孩子。 奇迹一般,拖着极重的伤势往前,沙哑的声音不停,一声一声,都是她的名字。 “李晁?” 明亮的声线如劈开黑云的金光,普照人间,带来救赎。 “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萧芫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却被他连东西带人,一同紧紧抱入怀中。 他在发抖,怕得发抖。 “芫儿……” “哎呀,你快松开,都要把我的东西压坏了,我没走多远,走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 她很强硬地把他扶进去,命令他好好躺下。 见他不听,恼得竖眉,“你怎么都不听话了啊?” “哼!算了,我还不管你了呢。” 回过身,边放东西边数落,“走之前我和你说话,你不回应我也就算了,看在你受这么重伤的份儿上不和你计较。 结果,现在倒好。” 东西放好了,叉腰怒视,“我都说了多少遍要小心伤不要乱动,你之前明明都听话的,现在为什么不听了,不要命了吗!” 李晁目光颤动,看着她的神情,听着她的话语,渐渐反应过来,面色越来越白,心痛几乎盖过伤口的痛。 张开唇想说什么,却半晌发不出声。 “不许说话,不要想着反驳我。你快躺好,我给你换药。” 她好像习惯了没有回应,也没有打算让他回应什么。 萧芫很熟练地碾碎采来的草药,解开包扎伤口的布条,用新的草药替换旧的,再小心翼翼重新包扎好。 口中不停,絮絮叨叨说着采药的见闻,说着见过的一草一木。 最后露出个笑模样,颇为得意,“你以前还说过我喜欢读游记是浪费时光,你瞧,现在就有用了吧。 虽然我不如你过目不忘,读过的书总是不太记得,但我运气好呀,正好采到的草药就是可以止血消炎的。” “你放心,我已经用自己的伤口试过了,真的很有用。” 给他拢衣服的时候忽叹了口气,“幸好有金丝软甲,我把箭拔出来伤口也不深,但软甲破的洞就没办法了。 你说说,你长这么高做什么啊,不然,你就可以穿我的了。” “对了,那只箭我还……” 要起身,手却被拽住。 这下,萧芫真的要生气了,“我都说了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你要再不听的话,我就唔……” 力道加重,她落下去,后脑被锢住,舌尖的酥麻直通脊梁,带着血腥味的吻重重侵袭,萧芫倏然软在他怀中,透过迷离的泪光,看到他通红的眼眸。 睁开的,满满是痛惜的眼眸。 她怔住,眸中划过不解,仿佛不明白这双眼为什么会是这般模样。 直到那漆眸中,渐渐有了湿意。 萧芫不自主屏住了呼吸,脑海还没反应过来,泪已经汹涌而出,顺着眼角往下淌,滑过她苍白的肌肤,滴在衣襟。 强撑的气力和自我麻痹骤然溃散,劫后余生后知后觉,强硬地逼入魂灵。 她却不敢动,怕这又是一场幻梦。 好久,才抖着手去碰他,像一开始那样,用自己的面颊贴他的面颊。 是……热的? 时光仿佛静止,一切虫蚁鸟兽的声音都在耳边消失,只剩下肌肤相贴的触感。 有些扎人,扎得她有些痛,但是很暖,很暖。 手被他的大掌握住,她感到有泪湿润了指尖。 听到他哽咽、颤抖的声音。 “芫儿,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第97章 乾武 “没事……了?” 萧芫喃喃着重复, 渐渐……渐渐试探着弯起唇角,手小心翼翼抚上他的眼尾。 李晁未受伤的那只臂膀一揽,将她紧紧扣入怀中。 狼狈的两个人, 终于在此刻,紧密相拥。 萧芫手去攥他破碎的衣衫,好几下才攥紧,所有的悲伤、后怕像逐渐沸腾的水, 从平静到汹涌满溢,只是须臾。 她的心在水面颠簸不休, 意识迟钝地散去浓雾,如黑暗里跌跌撞撞的孩童终于望见了光亮,却不是一丝,而是一整个白昼。 是艳阳高照,是干涸的沙漠拥有了一整片绿洲,是濒死的远行客得人搭救, 回归故里,起死回生。 在他坚实宽阔的怀抱, 她弯起的唇角颤抖着, 一点一点,成了痛的弧度。 泪连做线,喉咙短暂失声, 他的声音忽然远去,又渐渐回来。 直到攫取的一吻霸烈地直入魂灵,直到回应里弥漫起了浓烈的血腥味, 萧芫听到了呜咽声, 如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牵连着浑身所有血脉, 近乎号啕。 却那么压抑,气喘带动着身子颤抖,玲珑肩骨在他的大掌下,如雨幕中簌簌颤动的脆弱蝶翼。 她痛声唤他的名字,拖着长长的音,满满的委屈,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会睁眼,会回应,是温热的,甚至是灼热的。 每一寸都被吻过,唇齿之间,不止她的,还有他的泪。 萧芫边哭边胡乱说着什么,声音颤抖,模糊不清,句子颠倒着,语无伦次。 “真的好黑啊,李晁,好多人走过去,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 “我说什么你都不理我,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她真的好害怕,只能逼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可能,否则,她真的一刻也支撑不住。 告诉自己,他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他能听见她说话,只是不会开口,不会睁眼,只是有些冷,她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可还是不够……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痛哭的乞求,“李晁,我不要你有事,不要你出事,你答应我好不好,以后永远都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山河颠倒,穹野崩塌,她沦落到自欺欺人,才生出力气,从死局里谋得生路。 “好。” 胸膛震动,每一个音节皆重重点在心尖。 “我们都不会有事。” 萧芫哭了好久,哭得没了力气。 末了,窝在他怀中细细抽噎着,“你个骗子,傻瓜。你在山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山上的情况了是不是。还有,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唔……” 下巴被两只手指捏住,抬起,灵敏的舌尖长驱直入,重重舔吮,将她口中的每一寸都扫荡了个遍,萧芫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轻蹙眉心,娇哼着撇开脸。 刚刚没注意,现在才尝到他口中的药味儿。 她采来给他喂的草药,怎么这么难吃啊。 “我给你说正事呢,你干嘛唔……” 这回,又深又久,连喉咙里的吟哦都逼了出来,高高低低、婉转娇媚,在不大的山洞中不断回荡,牵动着骨子里的酥麻。 暗处的蚁兽淅淅索索地躁动不安,送入她的耳中,好像……好像自己的每一丝反应,都被窥伺着,让她克制不住轻轻发颤。 萧芫渐渐尝不出药味儿了,他的气息浓郁到充斥着所有感官,连山谷里草木的气息,山洞中湿润泥土的气息,都被遮掩驱散,划出了一方自成一体的天地。 这方天地里,他是风雨雷电,而她是他身下的春泥。 春泥被雨冲刷,随风零落,雷电又急又快,激荡着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 她喘得越来越急,哭腔从肺腑里逼出来,她想去抓去挠,去发泄什么,却因他的伤不得不克制。 于是便显得,仿佛是她也想,才……才乖乖地任由他欺负般。 这份泄不出去的渴欲,让她的身子很快就敏感得不成样子,也…… 不像样子。 连何时被放过的都模糊下来,再回神时,眼前稍稍清晰,她没骨头般软在他肩头,犹在细细颤栗。 神志清楚了,却只能更明晰、更敏锐地承受身体上,极其羞耻的无法自控。 还是在荒野山谷中,是在不知下一刻的生死关头,是在……这般狼狈凌乱的时候。 他灼热的唇印下来,吮去她的泪。 惩罚般咬了一下,萧芫因着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刺激,抖了足有好几息。 李晁的声线低磁、喑哑,携着几分霸道。 “还敢说吗?” “萧芫,若当真要算,一切的源头,都是朕。你若并非朕的皇后,又怎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大长公主是因为她所谋将要暴露在晃晃众目之下,才如此偏激。此事牵扯边关,牵扯至少十几个州郡,边关所失城池,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至于那一箭……” 他眉目倾垂,沉沉笼罩,似有叹息。 “那一箭瞄准的并非是你,而是我。若我不曾为你挡,射中的就不是肩,而是心脏了。” 萧芫半边脸埋在他的胸膛,泪和身子的反应一样,控制不住地沿面颊滴下,落在他身上。 比起悲痛,更似欢愉。 却也因此,格外羞耻。 含着几分愠怒咬上他的脖颈,尝到了泪的腥咸。 半晌,委屈地哼了一声,“我不管,你这个坏人,就知道欺负我。” 缓了这许久,哭腔依旧那般浓重,带着酥麻的沙哑。 他抱紧她,没有说话。 李晁重伤刚醒,呼吸其实亦不稳,抱她时有些劲道不可避免地压下来,仿佛所有力气,都用来让她牢牢在他怀中。 是失而复得,是唯恐如刚睁眼时,目光所及,皆不是她。 那种彻骨的恐惧,他此生,不想体会第二回 。 萧芫也因此,感受到浓浓的安稳。 轻闭上眼,唇角稍稍弯起,眸中含着几分泪意,睫羽一簇一簇,越来越湿。 静谧的空气里,因彼此而破碎的两颗心贴在一处,悄然疗愈。 错位的心与情,无法承受的一切一切,终于在此刻,可以慢慢地恢复原样。 原来,那些许许多多的挣扎也好,破碎也罢,都远远比不过可以相拥的怀抱,比不过他好好的在她身边。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也无从去想,她笃定般,觉得最糟糕最糟糕,不过如前世一样,他无论如何都会好好活着,登上祭台,享万国来朝。 可实际上,他却因为她想要改变前世的举动,险些…… 纤细的藕臂抬起,搂上他的脖颈,湿润的眼眸由肩望向他的身后,落在黑沉的阴影处。 声线有些弱,却极为肯定:“那支箭,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岑熙若能有这样的本事,哪里会费这么多功夫,亲自上山抓她。 那只黄雀,真正的背后之人,借此行事,以图一箭双雕。 李晁嗯了声。 大长公主事先不知他会来,但那只箭,或者说背后之人,却是从一开始,就将他作为目标。 “对了,那支箭……” 说到这儿,萧芫想起来,起身去拿,李晁的目光牢牢跟随,在她回来时第一时间,揽上她的腰。 萧芫靠在他胸膛,抬手让他看。 “我出去的时候看到就捡回来了,就在我们坠下来的不远处。上面还有些奇形怪状的花纹,诶,怎么又没了,我记得是在这儿来着……” 她左找右找,去迎从洞口藤蔓透进来的明亮光斑,“啊,是在这儿,你看。” 强光之下,才能看得到那处不明显的凸起。 李晁接过,反复确认,方慎之又慎地说出一个名字,“是乾武军。” “乾武军?”萧芫奇怪,“这是哪方军队,为何我从未听过。” 李晁面色凝重,“乾武军,是当年乾阳老王爷所率之军,也是母后唯一一个下令,尽数歼灭的军队。” “这么说,那些黑衣人……”萧芫蹙眉,“我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尖细,很是奇怪,偏又觉得有些熟悉。” “武功招式与宫中暗卫同出一脉,却更高一筹,那些人,不会是……” 双目对视,异口同声,一个惊异,一个肯定。 “内监?” “内监。” 李晁:“当年乾武军还是皇宫乾武卫时,统领之人就是内侍省大监。传闻那人以自身残缺为突破口钻研秘术,最终武力大增,一跃成为大内之首,犹在暗卫之上。” 萧芫点头,“这个宫中一直有传闻,我还以为只是个传说呢。” 毕竟与此一同盛行的另一个传闻,便是冷宫闹鬼。 一般人眼中,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内侍省大监,就和冷宫的鬼差不多,纯属以讹传讹。 “可就算乾武军出身禁卫,有个大监当统领,但除了大监本人,他麾下的普通军卫也不会全是内监。可这两日,但凡有乾武军路过此处,说话的声音都是中人独有的尖细。” “若当年姑母确实将乾武军尽数剿灭,那现在这个乾武军,多半是背后之人依着那位大监的秘术重组而成。” 如此,乾武军中所有人皆可修习秘术提升战力。 这样的一支队伍,便是一支真正所向披靡的奇兵。 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又为何,全然没有这支奇兵的影子? 正说着,山洞外忽然传来石块叩击的声音,萧芫身子一颤,本能要挡在李晁身前。 却被他的臂膀拉回怀中。 耳郭被唇瓣轻触,低磁的声线喃喃似密语:“仔细听。” 萧芫因着他过于贴近旖旎的声音,胳膊上起了一层粟栗。 心尖颤了两颤,才凝出心神去听外头的声音。 这是军中传讯的密语之一,他曾教过她。 叩击的韵律在脑海中渐渐画成了一个图案,是…… “缠讳纹?是禁卫寻来了?”萧芫迫不及待地问。 李晁点头,鼻息轻嗯了一声。 声响越来越近,径直往山洞而来,萧芫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咬唇盯着洞口的藤蔓。 众多的人影将透入的光斑遮住,铿锵的兵甲声齐齐一震,所有人低身,单膝跪地。 浑厚的声音滚滚而来,利落坚实:“陛下,萧娘子恕罪,凤翎卫救驾来迟。” 猜测得到肯定,萧芫大喜过望,又有几分不敢置信。 回头,“真的是他们寻来了,我做的标记真的有用,还好当初你教我……” 还没说完,他手臂的力道突然松了。 “李晁!” 萧芫瞳孔骤缩,向前扑去,抱住他倒下的身子。 连唤了几声,都无一丝回应。 一瞬间,仿佛噩梦复又降临,她膝行往前,抱好他,小心翼翼抚他惨白的面庞,泣不成声:“李晁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李晁……” 第98章 寒毒 皇宫, 御乾宫。 宫门大敞,禁军翊卫着帝王銮舆径直驶入,一直到殿门陛阶前, 内侧的几名禁卫入御驾将人抬出。 奉御及几名医官随之下了舆车,小医官疾步绕行,先行入殿布置。 萧芫紧跟在后,步伐不稳, 下车时趔趄了下,被丹屏扶着才立稳。 却连眼神都未睇过一瞬, 推开她的手,跑着跟上前,一刻不离。 到了殿内,萧芫还要跟进去,被一只手拉住。 要挣没挣开,回头, 落入个温暖的怀抱。 太后抱紧她,怜爱地抚她的发, 声线舒缓:“没事了, 芫儿,御医不是诊过了,并无大碍。伤口处理好, 便也好了。” 萧芫顿了几息,仰起苍白的小脸,看向姑母, 莹润的眸中满是惶然和惊惧。 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被太后抚去,萧芫颤声乞求:“姑母, 您就让我看着他,好不好?” 太后呼吸一颤,轻声:“芫儿在这陪着姑母,可好?很快的,很快芫儿便能看到他了。” 萧芫向来最听姑母的话,此刻却扭头看向内殿,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至多一刻钟,就能进去了。乖,听话。” 萧芫低下头,泪滴在地上,晕开小小一团水花。 哑声嗯了一声。 一刻钟的时光,从未如此漫长。 她所有的心神皆系在珠帘之后,任何一声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敏感地望过去。 可又无法知晓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形,只能悬着心,攥紧指节。 太后让她去偏殿沐浴更衣她不愿,只简单披个斗篷,被强压着,才勉强用下两块糕点。 珍惜的樱桃蔗浆亦是看也未看,只当做寻常浆水牛饮解渴,而后便焦急等在珠帘外,怎么劝也劝不动。 只觉着许久许久,久到她恨不得下一刻便直冲进去,里面才传来大些的动静。 眼见奉御医官背着药箱转过屏风,缓步而出,萧芫攥紧指节,心跳沉沉。 到了此时,反而生了畏惧之情,生怕听到一点点不好的消息。 最先迎上去的,是宣谙姑姑。 端正而不失风度,不似她,喉间哽住,勉强忍着才不曾落泪,这般狼狈。 “圣上如何?” 奉御医官先颔首示意,其后向着太后的方向从容行礼。 “回太后,萧娘子,圣上只一处肩胛处的箭伤稍重些,下官已为圣上上了药。其余皮肉伤好生将养便可。只是……” 医官看向萧芫,“若下官未猜错,萧娘子已为圣上用了热性的火昀草,正好去了箭上的寒毒。因此,圣上方能安然归来。” “寒毒?” 闻言,太后掀起眼皮,看过去。 医官点头,“寒毒猛烈,中毒之人状若身死,若不能及时处理,会有性命之忧。 现下圣上因为处理及时妥当,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火昀草药性持久,极易残留体内,激起血热,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后,方能排出体外。” “这期间,圣上和……恐是得吃些苦头了。”说着,奉御医官看了萧芫一眼,而后深深低头。 萧芫只听懂了李晁身子暂无大碍,彻底恢复如初还需些时日。 其余的,她根本无暇细究。 只顾急切地望向姑母。 太后却是见多识广,几字便听懂言外之意。又简单询问几句,便令他出去配药了。 回头迎上萧芫的目光,心软下来,摆摆手,“去吧,外头的事,有姑母呢。” 萧芫眼泪一瞬落下,几步过来紧紧抱住姑母,哽咽,“姑母,姑母您要好好照顾自己,芫儿每日也都会看着姑母的。” “去吧。”太后拍拍她,“正好没你这个小尾巴,让予好生松快两日。” 回应太后的,只余风一样的背影,和晃动不止的珠帘。 宣谙扶着太后,“太后,您不进去瞧瞧吗?” 太后摇头,轻叹一声,眸色柔和,“这样的时候啊,自是得留给有情人。” 转身离开时话风一转,凛冽威肃,“令漆陶、丹屏她们好生照料,若因着看顾皇帝,芫儿憔悴半分,予拿她们是问。” 宣谙一愣,立时应下。 低下的眉眼含了几分笑意。 . 明月夜色,盈照窗棂。 香云纱缓缓飘荡,承接韵似银沙的华光,翩腾宛若天河。 被重些的赤羽披风悄然压下,娇俏的翎羽簇拥着床榻边上正酣的睡颜,冶丽雍华,纤细葱白的指尖捏着宽大的手掌,眉心稍蹙,仿佛梦中亦有不安。 直至一刻,柔胰被小心翼翼地反手握住,一吻落在娇嫩的手背。 萧芫似有所觉,睫羽稍颤,下一刻倏然惊醒,望进一双幽沉柔软的眸中。 “李晁……” 抓紧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哽在喉中。 泪滑过弯起的唇角,他的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抚去泪滴。 萧芫的声线轻柔,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怎么醒来也不叫我啊,御医说了,今夜你还得用一顿汤药呢。” 说着,外头漆陶听着动静,将正温的药送了进来。 萧芫接过,自己先试了试温,才递给他。 “宣碧山上,萧若最后说出的是尚药局,我只留了那几位可靠的医官,余下的拿药煎药,都是你我宫中的人。” “至于究竟是尚药局何人作乱,怕是得费一番工夫了。” 尚药局仔细说来与暗卫差不多,所用之人皆是绝对的可信之人,越是这样,从中揪出可疑之人,就越难。 见他只顾看她并不喝药,萧芫往前挪了下,接过药碗,用药勺搅了搅,抬起,喂到他唇边。 李晁垂眸看了下,抬眼,怔怔望着她。 久久没有动作。 萧芫瞥到他通红的耳垂,嗔道:“张嘴啊,难不成,这也要让我替你啊。” 这下,他的脸也红了。 觉着不好意思,又抵挡不住诱惑,还真乖乖张开了嘴,让她一勺一勺,将药送入了口中。 一碗汤药尽了,都没尝出这药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上暖烘烘的,暖得整个人都那般轻盈,传闻中的飘飘欲仙,怕也就如此刻了。 萧芫被他这眼神看得,面上亦生了浅浅的霞晕。 要收回时被他握住了手,她指节微蜷,没敢抬眼。 柔软的掌心被粗糙的指腹摩挲,这般微小的动作,偏旖旎缱绻得紧,让人心生绮念。 李晁眉目沉沉笼着她,眸中满满的认真,“芫儿,侍奉母后时,亦是这般吗?” 萧芫望着他,笑意缓缓消失,半晌,将药碗放下。 瞪他:“姑母可不会如你这般,还要人喂着喝药。” 李晁笑开,拉她靠近些,“那我便比母后又多一样。” 萧芫看他这般虚弱的模样,到底没忍住,手抚上他的面庞,指腹擦过苍白凌冽的唇瓣,心上微涩。 李晁稍侧头,去贴她的手,眼眶泛红,声线有些哑:“一直以来,我最怕的,便是你只要母后,不想要我。” 这一刻,所有的棱角与锋芒皆散去,他不再是雍肃威严的帝王,只是个害怕失去所爱的,普通郎子。 罕见的脆弱星星点点,浮在黑沉的眸中。 “后来,我又觉着,不要我也没什么,只要你康健快乐便好。如此的一辈子,亦能时常相见,甚好。” 他道着甚好,可实际上,喉结颤动着,每一个字,都那般艰难。 萧芫的泪落下来,“你不是说要我去游历山水,又怎会时常相见?” 他笑了:“我偷偷去见你,不让你发现,不就可以了?” 萧芫哼了一声:“你是说你夜里守在颐华殿外的时候吗,那阵仗,我满宫里只要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瞧见。” 李晁抬手,大掌包裹住她,没再说话。 四目相望,有千言万语,无声地流转、涌动。 她指尖点过他微红的眼尾,触到了晶莹的湿意,话语很轻,似嗔似怪。 “我曾以为,如你这样古板严肃、铁石心肠的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流泪。” 她连他能对她宽松些都没有想过,又如何想得到,他有一日,会如现在这样,好似随时都能被她,轻而易举地摧毁。 亦不曾想到,她可以心软成……这般模样。 稍撇开脸,刚想说让他好好休息,手忽被捏紧,只有一瞬,又松开了,他松松握着,小心翼翼。 “怎么……这么多伤?” 这语气,让人听着,便不由心尖紧缩。 萧芫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是自己露出去的一截腕上,有细细密密的划伤擦伤,都很浅,只是她的肌肤玉白娇嫩,烛光下看着有些骇人。 是山谷中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为前路,为救他也为救己,一点一点往前匍匐时,被草木虫蚁所伤。 她当时察觉到了,只是疼的地方太多,绝望雾霭般填满了心,根本无暇顾及。 指尖轻颤,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不算什么的,你身上的伤,可比这多多了,也重多了。” 要抽,却没抽回来。 “芫儿,抬头,看着我。” 萧芫没应,也没动。半晌,咬唇,头更低了些。 有泪无声滴下,一滴,又是一滴。 这半日来,她只是看着他,不曾留一丝一毫给自己,是不想,也是…… 不敢。 每一处伤,都是一处痛苦的回忆。好像看见,就又回到了那个无望的夜晚,那么漫长,没有光亮,也没有明日。 她从前,不懂为何被圈禁的人会傻会疯。 那一夜,她明白了。 原来,当绝望与恐惧到了极致,是真的足以灭顶,足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神志。 疯了,傻了,都要比直面好受千倍万倍。 也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只是,那种滋味,哪怕回想,都…… ……好痛啊。 “芫儿,莫哭,是我,是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抱住她,李晁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的芫儿,是精心娇养长大,他曾无数次,在心里发誓要许她一生平安,却还是让她一个人经历这样的时候。 那一夜又一日,四面危机,只有她一人清醒着独自面对,还要拖着一个昏迷的他。 几乎无法想象,那么艰难,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她才能完成得这样好,才能从死局里破取生机。 又遭受了,多么巨大的困苦与折磨。 萧芫哭了太多太多,此刻只是靠在他胸膛,安安静静。 吸吸鼻子,“李晁,我不怕的,我不怕一个人。我是怕你出事……” 话语断断续续,“御医说,你是因为中了寒毒,当时才浑身冰凉,我其实,其实不知道的,给你喂火昀草也只是病急乱投医。 我有想过,若你当真因我出事,我便为你陪葬……” “都过去了,”李晁轻贴了下她的唇,“莫再说这样的话,也别再想,今日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萧芫抬眼,晶莹的眸中映着他的模样。 良久,她缓缓笑了,似春暖花开。 “嗯,都过去了。” 抱住他,贴近,唇瓣相触,珍重地印上一吻。 兀自在心底又说了一遍,如在对内心的另一个自己。 亲昵蹭上他的面颊,温存依恋,浅浅闭目。 忽抬眼,稍稍疑惑。 “你怎么……这么热啊?” 第99章 疏解 李晁攥紧被褥, 闷哼一声,弯下了腰,额角青筋暴起。 萧芫抱着他, 觉得自己好像抱了个火炉。 而且,还越燃越烈。 医官走之前特意命人传来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萧娘子,圣上之后几日可能会频繁发热,这是正常的, 您不必惊慌。 与寻常发热不同,这次发热对圣上的龙体有益无害, 火昀草的药性忍耐过后,可强身健体、补益气血。 只是过程有些艰难,若无寒毒,尚可用药压制,此时为确保余毒尽除,最好的便是自然代谢。 如实在难以忍受, 您再遣人唤下官,只是若人为干涉, 到底有些风险。】 “李晁……” 萧芫焦急抬手, 要去触他的额头。 就算与寻常发热不同,也不会这般烫啊。 “芫儿。” 李晁拦住她,瞳眸很快赤红, 拼尽全力忍耐着身体里猛冲起来的躁动。 “无事,你……”粗喘着气,往后退了退, “你离我远些, 我忍忍便好。” 言止于此,意却远远不尽。 萧芫握上他挡她的手, 急声:“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就算发热,也不该是这般严重,我去唤御医。” “芫儿!” 他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力道有些失控。 萧芫失了平衡,又害怕碰到他的伤,极力一侧身,跌入他的怀中。 手撑住了,残余的劲道带着她继续往前,刹那的一错神,唇上一痛,萧芫倏然睁大眼眸。 柔软的触感后知后觉涌入脑海,他连唇,都要比她热上许多。 粗重的鼻息扑来,混着龙涎香与药香,最浓的,便是最原始的、侵略的气息。 漆眸刹那间晦暗如潮,隐约闪过挣扎,很快被一抹猩红替代,手臂一转,一用力,两人齐齐一声闷哼。 意乱神迷间,萧芫感受到什么。 便是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所谓与寻常发热不同,究竟是什么意思。 唇齿被舌尖一顶,撑开,探入,他像一头猛兽,一下便攫取得极深,力道也极重,狂野得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同,那么陌生。 她慌乱得想挣扎,却用不上力,也不敢用力。 无措求助,声线却好似浸在水中,媚得不成样子。 求助的人,就是始作俑者,又如何会听呢。 更激起征服之欲,劲腰稍一用力,眼前一花,位置转换。 无可抵挡。 簪环歪斜,墨发散乱着铺满了龙榻,属于他的,真正的龙榻。 李晁勤政自律,极少回这御乾宫,就算是夜里休息,也是在御书房的后殿中。 那张榻已经够大了,可是这一张,还要更大。 大到仿佛没有边际,又,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天边弦月,好似更亮了。 透过窗棂,漫过轻纱,袅然娉婷,跃在他潮红的面庞上。 眉眼锋冽,如刀削斧劈,又那么痴迷渴求,急切不得疏解。 泪湿了鬓角,她听着他似难受似快活的粗喘,抵在他胸膛的手,慢慢绕过去,一点一点,穿进他半散的墨发里。 半边脸被吮舐得湿漉漉的,萧芫身子细细发颤,眸光散乱,肌肤比月华还要莹白,纤秾得宜,柔软馥郁。 被渐渐染上更浓郁的色彩。 纱幔内有婉转娇媚的吟哦,伴着那遒劲威武身躯的节奏,越来越激烈,盖住了外头的鸟鸣兽叫,哭腔扭曲得像喘不上气,香汗淋漓,湿了一层又一层。 金黄绣龙的被褥湿了,也皱了,团成一团塞在她腰下,萧芫头往上高高仰起,全身发着抖,成了通透浓郁的粉,面色越来越红,腿绷着劲道,被他压下。 颤得再也绷不住的时候,往外猛然一蹬,她撞进他怀里,被抱住,身子软下来,神思涣散,无意识地小口急促喘息。 湿漉漉的大掌不停,唇齿噙住她,往上,一直吻到发顶。 细细弱弱的泣声,洒在他发红用力的脖领。 与声音相反,柔软白皙的纤指贴着往里伸。李晁难耐地泄出一口气,停住。 也摁住她的手。 热汗滴下来,似酒浆原酿,烈阳如火,灼烫醉人。 “芫儿。” 萧芫身子一颤,水润的眸光如一场星夜落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指尖敏感地感受到块垒分明的肌理,湿润、紧绷,蓄着虎狼之力。 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时她不让,他为何不停。 因为此刻,听着他如此诱人的嗓音,她也不想停。 “芫儿!” 他胸腹失速地猛烈起伏两下,身子低下来,连手臂一起,紧紧锢住。 萧芫唇擦过湿润的肌肤,贴着他的面颊,侧脸的弧度在月色下交叠,柔美与凌冽相融,难分彼此。 寂静下来,他的心跳声仿佛震在耳边,身躯忍耐得颤抖,也始终不曾松开。 萧芫稍仰头,去舔他的唇瓣,话语含糊,压在敏感的肌肤上,酥麻震出。 “为什么,我帮你,不好吗?” 就在她吐出这几个字的刹那,能清晰感觉到,他心跳得更快,身子也更热了。 但他抱得,也更紧了。 “芫儿,别动,就让我抱一抱……”每一个字眼里,都夹杂着抑不住的喘。 他少有这么不稳的时候,也少有这样被欲掌控,险些彻底迷失的时候。 他从来最擅长的,便是克制,克己奉礼,循规蹈矩,做的最多的,便是用他的规矩管束她。 连这样的时候,都能不例外。 可萧芫,偏生最喜欢的,就是和他对着干。 灵机一动,抿唇,佯作低落:“你都这样了还不愿,是不是本来,就不想我照顾你。” 李晁呼吸一滞,有几分急切地低头看她。 萧芫长睫低垂,轻声:“不想便算了,你松开,抱得我都有些痛了。” 嗓音微哑,好像就要哭了。 李晁做错事般,连忙松开,“我怎会如此想,芫儿,你愿意我已求之不得……” 萧芫逮住机会,勾着他的脖子往下拉,贴上他的唇,封住剩余的声音。 稍离,看着他的眼,矜娇命令:“多的不许再说了,把最后四个字重复一遍。” 李晁神思溃败,眸底被翻滚的赤色覆盖,吐息愈重愈热,被蛊惑般,口中顺着她,一字一顿,念出那四个字。 虔诚痴醉,欲念深重。 也仅仅只是一个恍神,下一刻理智挣扎着浮起,与沉沦在眸中激烈争抢。 萧芫唇角微勾,没给他机会。 李晁身子应激一弓,难抑的呻吟从齿缝间不堪地溢出,他去拦她,克制着不去用力,不去动作。 太极限了,抖得像是打摆子。 几近破碎间还顾忌着,“不,不行,芫儿……会伤到你的……” 萧芫哼了一声,不仅不听,反而故意使坏。 “陛下往日处理朝政时,说一不二干脆利落,怎么到了这会儿,便如此瞻前顾后? 陛下的威武……去哪儿了啊?” “况且,又不是真的……,凭什么陛下可以,我便不行?” 理智似一根随时会断的弦,而她的存在,她的话语、动作,都似最锋利的刀,将弦一点点割裂。 从来,都没有第二种选择。 都在于她,她想如何,他都只能由她。 坚实的臂膀肌肉虬结,凸起的弧度愈加分明,青筋缠绕得近乎狰狞,他兀地翻身,撑在她上方。 床帐重重一晃,有什么彻底失控。 可这已经,是将所有残余的神志,都用来克制的结果。 如刮起了一场狂暴的风,穿墙透壁,地动山摇,但瞧着再厉害,也被她拿捏住命脉,轻而易举,颠倒乾坤。 翻身在上,柔韧的腰身,修长的玉腿横着压上去,语气骄横霸道得紧。 “不许做多余的动作,李晁,要是因此牵到你的伤,我便唤人进来,往后你自生自灭,与我再不相干。” 李晁急促呼吸,张开的唇断断续续唤她的名字,粗重迷情,通红的皮肤汗津津,血脉鼓动不休。除了眼前所见,萧芫所感受到的,更为清晰,甚至十足夸张。 她随心所欲,头一回感受到全然掌控究竟是什么滋味。 兴奋得觉不出累,他的每一个无法自控的反应都在心底炸开莫大的愉悦。 身子矮下来,伏上他的胸膛,心跳激烈的震动传来,再往上,便是他仰起的脖颈,汗流不止,最后是合不上的唇瓣,肌肤已经够红了,唇还要更红,仿佛滴血。 月色下,比妖鬼还艳绝。 看得萧芫指尖蜷起,深深攥入床褥,有些发抖。 尤其,是他分明可以轻松地反客为主,却这般,不惜代价地忍耐着,甘为俘虏。 唇往下,舔他不住滚动的喉结,再咬上,重重吸吮。 李晁喉咙里的声音随喘息震动,有什么从眼角混着汗流下。 慢慢地,树影稍斜。 时光漫长得开始有些难熬。 她都被他的情态引诱,他亦被药性逼着到了极限,敏感得过分。 箭已离弦,可是始终只差那么一点,但她实在太累,只好主动拉过他。 之后发生的一切,迷离而错乱,是从未有过的荒唐。 他的箭伤经过三日已大致结痂,不拉扯到就无甚要紧。 只要不发热,对于他来说,这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伤。 遑论其他的皮肉伤了。 唯一于身体有些妨碍的,就只有火昀草残留的药性,而在这种时候,药性催动着本能,让他越发勇猛,不知疲倦。 这一遭下来,竟是整整一夜。 萧芫早便昏睡过去,熹微的晨光里,他抱着她下了沐浴的汤池,吐水的龙头边上蒸汽似云雾,缭绕不散。 宽阔壮实的臂膀露在水面之外,狰狞的伤口反而平添几分狂野的性感。 萧芫软软靠在他怀中,不时因他的动作蹙眉嘤咛。 赤脚踏水上了玉阶,轻纱满裹酮体,一只纤细的藕臂垂下,龙榻上的被褥已重新换过。 睡梦中,她有时会急切唤他的名字。 他会轻拍着她的背,一声一声,不厌其烦地应下。 心头满溢,酸胀。 他曾羡慕她声声唤着母后,此刻终于是他,却只余心疼。 愿予她一生无忧无虑的安稳,而非……如此不安的挂念。 第100章 黏人 暖香盈室, 晖沙流淌。 李晁靠在床头引枕,一手轻拢着沉睡的萧芫,一手翻开最新的边关奏报。 奏报中夹着一张画纸, 画中黑衣蒙面,所出招式与宣碧山上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奏报中还提到了寒毒。 寒毒是昔日乾武军惯用的箭毒,它并不难解, 难的是辨别。 战场之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中了寒毒, 模样便与死人无异,待到发现时,多为时已晚。 不用命中要害的杀人之法,是当年乾武军所向披靡的一大秘诀。 而现在,这样的办法,被用来对付他们本该效忠的皇室, 对付那些守家卫国的边关将士。 北戎为何在此刻不惜代价地挥兵南下,也终于有了答案。 有乾武军出其不意地里应外合, 压着战神岳莲城打, 不仅可夺取边关城池扩张版图,而且还有送到手的走私货物扩充军备,百利无一害, 何乐不为? 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一环,在乾武军出现的一刻,终于完整扣上。 这是一盘通敌叛国、夺取皇权的大棋。 时至今日, 棋子陆续露出了真正面目, 执棋者为何人,他亦有所猜测。 图穷匕见, 端看攻防之间,谁技高一筹。 后一封奏报…… “……淮安道,按察使?” 萧芫朦胧睁开眼,一眼,便看到封皮上的这几个字。 “芫儿。” 奏报立刻被放了下去,有力的手臂撑起她,抱入怀中。 “你觉得怎么样?” 萧芫摇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黑亮的眼眸关切地望过去,晶莹澄澈,纯净得看不成半分昨夜的妖媚霸道。 很快明眸骨碌一转,懒懒靠回去,纤指拾起奏报,“看你这么精神,都有精力处理政务了,想来是都好了。” 萧芫打开来看,墨发被他轻抚,李晁低头,侧脸抵在她发顶,“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萧芫轻哼,“今夜我不管你了,我要回颐华殿。” 李晁无声抿唇,将她的腰抱紧了些。 “独山玉,月鸣石,兰苕香缎……果然有粮草,”越看,萧芫眸色越冷,“北戎进犯国土,这些蛀虫,竟还拿我们的东西给敌军补充战力。” 再换得大量的财富与军马,充盈私库。 如此不顾生民死活,便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是死有余辜。 李晁手伸出,在奏报末尾一大串地名处轻点。 “情形皆已探明,证据也收了大半,待边关事了,便是问罪之时。” “边关……” 萧芫回眸,切声:“岳伯伯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李晁:“以守待攻,纵是乾武军以一当十,高墙之下,亦是无处施展。” “边关乾武军人数与当日宣碧山上相差不多,只是出其不意才损失惨重。 原将军抓获大半关入诏狱,以诡术得奇功者定有命门,狱中一但取得突破,一举反击,夺回城池并非难事……” 萧芫听着,渐渐出神。 前世京城没有出现乾武军,若所有乾武军都在边关,边关又没有提前防备,亦不知有人以互市走私,那么岳伯伯他们…… 萧芫心重重沉下去。 还会像现在这样,仅仅只是失了两座城池吗? 该是什么样的情形,才能让整个岳家那么多人,到了冬日,连一个回京述职呈禀的人都没有。 他们当真……无虞吗。 为什么,她一点儿关于此的记忆,都想不起来呢? 若前世岳家出了事,那姑母…… “芫儿,别担心。”他握住她的手,触到柔软的掌心里满是冷汗,顿了下,用力攥紧。 “便是最差的情况,不过拖上几个月。岳将军麾下所有战力守城,有京城做后盾,可百年固若金汤,永不会破。” 萧芫点头,心勉强定下来。 是啊,岳伯伯的精兵战力几倍于京城禁军暗卫,只是守城,易如反掌。 无论前世如何,今生情形都已不同。 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 午后,原菁莘入宫,萧芫才借此回去颐华殿。 李晁甚至还想让她就在御乾宫中见人,生怕她走了当真就不回去了。 “那你如何说?” 天水碧的骑服英姿飒爽,迎风而来,原菁莘身后的乌云踏雪打了个响鼻,被中人牵去马厩。 萧芫引她入内,眼神往马那处看去。 “自然回绝了,他被姑母下令养伤不许出去,我可没有,夜里去陪他已经很好了。” “好了好了,”原菁莘好笑地揽过她的肩,“知道你喜欢,特意选了它带入宫,待会儿就教你。” “不会学着学着,他就遣人来催你吧?” 萧芫微抬下颌,抬步跨入正殿,发尾划过一个轻快的弧度。 “他催他的,我学我的,谁让他那么折腾人。” 圆案上膳食茶点琳琅满目,上好的连山云雾和新鲜的樱桃蔗浆溢散袅袅香气。 原菁莘好奇,“你怎的突然想起学骑马了?” 还是在这个关头。 萧芫执箸的手微顿,饭菜送入口中后,长睫微垂,道:“我只是忽然想,万一有一日要用到,我却不会,只能就那样落入敌人手中,岂非临死前,也在追悔莫及。” “别这样说,”原菁莘道,“一个乾武军罢了,多少年了也不过近千人,且这些人,皆非长命之相,巅峰只在这几年,过上段时日,看他们还能打不打得过我。” 萧芫笑:“原菁莘将军威猛非凡,无论多么厉害的,迟早是将军手下败将。” 原菁莘被夸得脸热,“谦逊些,谦逊些。我阿父和岳将军,才是真正的威猛。” “说来也可惜,当时派了一队人去追受伤的大长公主,差一点便能追上。现在四海茫茫,追捕一人何其艰难,早知道,当时我便亲自去了。” “可别。”萧芫忙道,“李岑熙身边的乾武军兵士定然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当时我与圣上身陷危机,若你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当真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你呀,”原菁莘嗔她一眼,“莫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同样的事,放在谁身上都不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就算是圣上接到这样的消息,他能不急?一个萧若,说不定带出去的人还没你多呢。” 萧芫垂眸。 可,他不会因为这三言两语,就冒然以身犯险。 只有她,因为前世方寸大乱,甚至,是不敢不去。 清浅一笑,点头,“嗯,我知道的。” 之后谈到萧若,原菁莘心有戚戚,“那大长公主也是狠毒,将人带走救了命,却尽毁容貌,废去四肢,毒哑了嗓子,惨不忍睹地送到了萧府。那模样,比死了都让人难受。” 萧芫闻言,稍稍讶异,“那平婉呢?” “平婉……你是说萧夫人?”原菁莘反应了下才记起,“她我倒是没听说什么,不过先前就有传言,道她似是有些不太正常,人皆避之不及。” 萧芫若有所思。 先前,平婉就已经在萧若身上发泄怒气,这一回萧若未死,却也彻底废了。 李岑熙这是知道平婉的命脉,毁了萧若容貌,便也是彻底毁了她的皇后梦,这样的打击,平婉能不能挺得过都是两说。 好一个大长公主李岑熙,一个利用之人,都如此攻人攻心,赶尽杀绝。 不过,换个角度,也算是省了她的力气。 且让她们好好享受享受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往后去了底下,可再,体会不到了。 这一日,萧芫在马背上,一直到暮鼓时分。 刚亲自送了原菁莘出宫,回头便是言曹大监从苦瓜脸瞬间转变成笑脸的模样。 “萧娘子,这下您忙完了,可否,往御乾宫去了?” 萧芫摇头,“先去趟慈宁宫。” 言曹擦汗,躬身,望着萧娘子的背影,心里头叫苦不迭。 待真的步入那座恢宏的帝王寝宫,已至夤夜。 烛光跃动,刚入殿门,便被揽入宽阔的胸膛。 李晁紧紧抱着她,像巨龙圈起自己的珍宝,生怕旁人觊觎。 闷闷不乐:“芫儿,你都忍心留我一人在此。” 萧芫唇边不由弯起笑意,“这不是回来了嘛。” 踮脚,勾上他的脖子,探出舌尖,沉溺在无保留的、激烈的吻中。 从外殿一直到内殿,最后仰面倒在龙榻上,将他拉下来,侧身抱在怀中。 浑浊烫人的气息将她衣襟前的那片雪肤染得通红,娇峦被挤压得变了形,她唤他的名字,让他别再动。 李晁当真听话地不再动,只是平复了许久许久,身子一直有些烫。 “怎么忽然想学骑术?” 他问她,唇瓣隔着绫罗薄衫。 他曾经教过她,对她于骑术一道上再了解不过,知道若她想学,付出的努力会是旁人的十倍百倍。 萧芫指尖攥紧他的发,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良久,轻声。 “昨夜的噩梦里,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让我们活着等到凤翎卫。其中就有一次,是我不会骑马。” 也是最深刻的。 本有机会带他逃走,可她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知什么地方磕在石头上,流了好多血,没办法动,火昀草就在手边,她都喂不到他口中。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彻底没了气息。 她知道,这样的梦没什么道理。若她会骑马,梦见的就是另一桩事了。 但她还是想学会,甚至迫不及待。 李晁手掌抵着她的后心,忽然便有些发颤,随后用力将她迫向他。 唇瓣相贴,轻柔,缱绻。 他没有说更多,只是道:“嗯,你且等等,待我伤好,我们一同去郊外跑马。” “那片皇家草场,巨大的日轮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碧绿,风吹过,草浪浩瀚似海,天地广阔,任马驰骋。” “到时,我们一人一骑也好,你我共骑也好,一同赏那辽阔的风光。” 萧芫微阖眼眸,眉宇间渐渐宁静。 接着他的话畅想。 “待到冬日,岳家的阿兄阿姊回来了,我们可以一同去,以前你总是推拒,这回,可再不许了。” 李晁喉头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 “好。” “我们一起。” 一起从今日到往后,一日一日,安然康健,执手不弃。 一起,享盛世繁华。 第101章 好戏 翌日清晨, 天光蒙蒙浓浓。 仰头,蓝天如墨染,层层叠叠, 云朵秀骨清像,悠然徜徉着往更南边移去。 地上晨露化作清濛柔和的水汽,湿了逶迤而过的繁复裙摆。 漆陶匆匆上了陛阶,宫女低身行礼, 大殿清晨燃起的烛火微微摇曳,被一只纤细柔软的素手轻巧扣灭。 浅金的晖芒映在冶丽的侧颊, 茸茸的亮色挥毫,勾勒着鬼斧神工的绝美容颜。 听着声响,萧芫直身,看去,始终不紧不慢。 漆陶往后殿瞥了一眼,低声禀道:“娘子, 昨儿个萧府里头萧夫人想杀了萧若,被咱们的人拦下, 现在一并制住。” 萧芫眸中轻嘲, 曼声令:“拎到萧正清跟前,看他怎么说。” 将近辰时,车辇随朝阳一同破云雾而出, 金光普照,禁军铁甲寒锋,帷幔偶尔随风荡出, 车内尊贵的天颜如若惊鸿。 萧芫靠在李晁怀中, 抱怨:“本想悄悄来便罢了,你倒好, 这么一折腾,忒引人注目了。” 李晁如愿跟来,心情甚好,闻言,难得“大度”。 “你若不想我进去,我便在车上,等你回来。” 配上那肃然正经的面容,端肃挺直的脊背,仿佛不是他想尽办法让她同意跟来,而是他带着她出门般。 萧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让圣上在萧府门口等,那可比进去招摇多了。而且他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委屈,甚至,还有点儿酸。 口中哼了一声,道:“行啊,那你便在车中候着,免得呀,不小心加重伤势,回去姑母知道,以后连这样出来的机会都没了。” 说着,正好车辇停下,她蓦然倾身,在他唇上一吻,眨眼间调皮地旋身,衣摆荡开,流水般跃了下去。 李晁心湖澜起,本可随她下去或抬手捉回,可这样的时候,稍稍一点儿情思便反应在身体上…… 伸出的手猝然收回,指节攥紧坐榻,背克制地稍稍弯下,忍得蝶骨发颤。 狼狈和羞耻让耳郭、脖颈一瞬通红。 底下候着的漆陶等人看着娘子轻快地跃下,面上还带着隐秘的笑,不由悄悄对了个眼神。 萧芫唤来言曹,随口吩咐了句:“半刻钟后带他往萧府我的院子”,便扬长而去。 留言曹在原地咂摸着半刻钟三个字,看了眼车上严实的帷幔,双手垂在身前,老老实实候着。 萧芫跨入萧府大门,再抬眼时,目如淬冰,冷然摄人。 【……就等着太后身体衰竭而亡,边关岳莲城兵败如山倒。】 李岑熙特意将萧若废得那般彻底,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只要活着,就总有能传递消息的法子。 待她尽数吐露出来,再死,也不迟。 秋风吹下落叶,丹屏精准挡开一片,目光扫视过去,颇为不耐。 从前门庭若市的萧府,而今不止门庭,连府内都是一派萧条。 萧芫一路往祠堂方向,刚踏入院中,就已经听到声音。 是平婉歇斯底里的嘶吼。 “萧正清,你也眼瞎了不成,她不是萧若,不是我女儿!我的女儿,怎么可能一副这么个鬼样子,这还是人吗!” “她占了我女儿的身份,只有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我的萧若才能回来啊!” “我的萧若那么乖巧听话,容貌姣好,比宫中的那个萧芫也半分不差! 萧芫算什么,那皇后之位,本该就是我家萧若的,对,本该就是我的萧若的!” “萧若,我的萧若……你个怪物,你把我女儿还回来唔……” 锦履探出裙裾,跨过祠堂高高的门槛,满身华服璀璨,面容皎若朝霞,灼若芙蕖,几日不见,愈加昳丽。 刹那间,在昏暗的屋室里,“蓬荜生辉”一词,实实在在,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平婉看到她的脸,剧烈挣扎起来,哀号堵在喉咙,悲凄不已。 摁住平婉的是萧芫手下的暗卫,同时还收走了萧正清手中的皮鞭。 一名女医悄无声息到了萧若处,手指摁上脉搏,随后在几人的帮助下将人抬出。 萧芫看着这不堪入目的场景,齿间轻嗤。 “父亲,我阿母死后,你这么快就娶了她为继室,还有了萧若。怎么,现在倒是不喜欢了?” “芫儿。”手上没了皮鞭,不再挥舞着打人,他除了稍乱的衣衫与鬓发,神情仪态,都与往日高高在上、享天下盛誉的宰辅,别无二致。 不,应当说,他从来都是如此,几十年来,从未改变过。 口中虚伪的话,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芫儿莫要误会,为父此生最在乎的,唯有你阿母。往日是为父的错,只要你肯原谅,肯回到为父身边,让为父做什么都好。” “为父想通了,那些遗物,本就是你阿母留给你的,合该给你。芫儿,莫再和为父赌气了,可好?” 萧芫听着这些话,一阵恶心。 还有他看着她的这双眼,有一瞬真想大逆不道,干脆挖了了事。 这样的眼神,哪里是一个父亲看向女儿的眼神。 痴迷,恍惚,甚至有扭曲的爱意,荒谬丑陋。 他自己,怕是还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有多么可怜呢。 暗卫出现,拦在身前,萧正清一步不得进,他也不在意,只要目光能落在萧芫的面容上。 萧芫定定看着他,思绪暗藏。 忽而唇边提起浅笑,“父亲可是说话算数,当真,什么都可以吗?” “自然,自然。” 他叠声应着,眼中浮现欣喜。 往日金銮殿上,那个儒雅淡漠、高深莫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与眼前这个心思全然被女儿牵着走的所谓父亲,一时判若两人。 她的亲生父亲,治国理政之才有多高,对待亲人的德行品性,就有多低下、多让人恶心。 又或许这些在官场之上,本就不重要,反是一处骄傲的谈资。 妻女不过附庸,堂堂右相,这么多年有了继室依旧对元妻念念不忘,真是一生都值得讴歌的深情呐。 萧芫心中冷笑。 面上轻叹一声,看了眼平婉。 “当年女儿刚至垂髫之年,便在府中险些遇害,得姑母相救才侥幸活到了今日。” “女儿知当年父亲悲痛难抑,一时错怪了女儿。若非萧夫人,女儿与阿父,本不必闹到今日的。” 听到此,萧正清的眼神往平婉瞥过去,携着尖锐刺骨的冷芒。 再看向萧芫时,柔软下来,“芫儿你说,想要为父如何做。” 萧芫言语轻缓,“世人皆道,阿父是为了追忆阿母才娶了继室。 而今既然萧夫人惹了阿父厌烦,不如,让她去阿母祭堂,日日为阿母诵经祈福,也好能在最后的时候体面些,全了父亲的心意。” 那边,平婉缓缓抬头,看向萧正清,眸中空洞似绝望,似疯傻。 她被这个男人折磨至今,一切爱恨已皆成悔痛,笑着她这荒唐的一生。 又如何能不了解,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听着她最爱的嗓音轻描淡写,甚至迫不及待地说出那么残忍的话,泪落下来,麻木地笑出声。 很是顺从,无一丝反抗。 只在最后,破碎、凄凉地问了一句:“萧正清,这么多年,我与你同床共枕,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宅,在你心中,可有一丝动容?可曾也想过,生同衾,死同穴?” 萧正清不耐皱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能问出这样荒唐的话。 “当初你自荐枕席,所求不就是为了宰相夫人的位置。我该给的都给你了,自认无一处对不起你,是你贪心不足。” “我贪心不足?” 平婉踉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我与你夫妻近二十载,也顺着你的喜好装了二十年,只为让你更顺意一些,更喜欢我一些。” “你不是也确实很满意吗?现在,却和我说这些?” “萧正清啊萧正清,若说起当年,我与她无冤无仇,是你屡屡在我面前露出不喜之意,我才纵容底下人慢待,若说罪魁祸首,那也是你!” 掀开往日郎情妾意、举案齐眉的表象,真实的内里不堪一击,付出越多,便越恨之入骨。 萧正清看平婉的眼神,如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妇,夹杂着轻蔑的不屑。 懒得就此纠缠,挥挥手,让将人拖下去。 他越冷静,平婉就越受刺激,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错付一生的结果就如此轻描淡写。 双目赤红,恨得像是要吃人,猛然挣脱押着她的人,冲过去,拿起放在一旁的皮鞭,用力往萧正清挥去。 往日,夫为天,他再怎么过分她也念着夫妻情分,忍着受着,至多心死。 可既然到头来,这么多年功劳苦劳全无,那她又何必忍耐!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平婉用力奇大,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萧芫后退一步的同时,皮鞭正中萧正清的身上。 感受到手上反弹过来的力道,平婉畅快大笑。 只觉得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最像闺阁时那个无惧无畏、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 萧正清侧脸一直到脖颈,甚至襟前,全映出了血痕。 却没有发怒,连神色都未变分毫。从容、儒雅,又有种断金裂石的利落狠绝。 手腕一转,精准握住。轻松一扯,鞭子就到了他手上。 平婉瞬间被压倒在地,强硬拖了出去。笑声猖狂,隔了很远,还清晰可闻。 萧芫目光淡漠,口中却道着关心,“父亲快唤医官来瞧瞧。” “无碍。”萧正清手中一旋,鞭子绕回、系好,原样由家仆奉回供案前。 “小伤罢了,上药包扎,过段时日便好了。” 负手回身,幽暗的眸光似地狱阎罗,到她面前时,顷刻春风化雨,满是爱怜。 “芫儿别怕,莫理会她们,芫儿与为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萧芫抬头,看着他这慈蔼父亲的模样。 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幼时的自己趴在地上,濒死地一点点往前挣扎。是当年姑母危难之时,他身为亲弟,冷眼旁观,落井下石。 更是前世临死时,萧若那一句一句的,耀武扬威。 缓缓弯起眉眼,露出真心的笑。 “是啊,父亲与我,才是一家人。” 第102章 储家 跨出院落, 旭日高升。 道几句违心的关怀,客气谢绝管家带路的好意。转身,往西面院落去。 漆陶:“圣上就在院中等您。” 萧芫嗯了声。 前头刚能瞧见那座小院, 丹屏快步寻来,“娘子,江寺卿已审理好了。” 萧芫往后看去,一个清瘦的身影做侍从打扮, 恭身却无丝毫谄媚之意,只见遍身嶙峋清骨。 此刻微垂着眸, 肃谨立于丹屏身后两步之外,向她拱手行礼。 道出的萧娘子三字,不知是否错觉,似乎微有晦涩。 说起来,李晁今日能如愿跟来,还是沾了他的光。 审讯的事总要有人做, 而李晁,提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人选。 满朝上下, 怕是没人能比大理寺寺卿更精于此道了。 萧芫目光划过, 并未停留,颔首,“如此, 便去面见圣上吧。” 一步步走近,幼时那仿佛大得没有边界的院落,此时望着, 竟有些逼仄。 显得院中那个墨色身影格外高大。 他回眸, 向她望来,不苟言笑, 威压如山。 萧芫顿了下,方抬步上前,走进,将手放入他抬起的掌心。 用力一拽,她落入他怀中,身子被抱紧。 李晁低首,唇紧紧贴在她耳边,气息吞吐间,手上使力捏了把她的腰。 咬牙切齿:“萧芫,回去和你算账。” 转瞬直身松开,她却扶上他的小臂,面色微红。 腰上的酥麻荡开,让她腿脚发软。 索性手臂顺势穿过去,抱住他精壮的腰身,面颊贴在宽阔的胸膛。 惹得他大掌覆上她的发,肃声问:“怎么了,可是萧相说了什么?” 萧芫摇摇头。 这样的时刻,她忽然不想说话,只是想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他。 只总有要紧之事。仅仅几息,便克制地松开。 转身,对江洄道:“劳烦江寺卿说明,萧若究竟,知道些什么。” 江洄上前,深深拱手。 “禀陛下,萧娘子,七月初十傍晚,萧若尾随萧夫人平婉前往金尊裕楼,在顶楼厢房偶然听到大长公主与一男子密谋。” “言语间提到可使人在尚药局秘密布置,让太后身子日渐衰败,无余力处理朝政,同时祸乱边关,散播流言,以图颠覆朝纲。” “萧若并未听到具体手段,当日派人给娘子传话,只为以此作引,见娘子一面。” “而萧夫人前往金尊裕楼,是听信身边仆妇刘媪所言,前去求见一江湖术士求问夫妻之道。 据刘媪交代,她是从梁家梁夫人身边老媪处得到消息,道金尊裕楼有一高人,有蛊惑人心之妙法,可收覆水,令夫妻之间和睦如初。” “从始至终,她们没有发现萧若尾随,更不知大长公主与其就在同一楼。” 言罢,再次行礼,道出结论:“依微臣薄见,此事乃大长公主指使梁家及刘媪,借萧若之手的引君入彀之计。” “极有可能,此计一开始便是掌控乾武军之人想利用大长公主引出萧娘子,从而引出圣上,兵行险着,以小博大,妄图弑君谋国。” 他的话语从始至终皆无起伏,极度冷静。 哪怕是最后半句话,神色亦不变,淡然得近乎大逆不道。 听得萧芫眉梢微动,颇具深意地望去一眼。 早先便听闻江寺卿小儿止啼的铁面威名,至此刻,才算是有了具体的概念。 旁的不论,单论他面对李晁时如此从容的姿态,怕是连政事堂里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远远不及。 更别提这无不可言,无不敢言的包天胆量了。 或许,他身为纯臣,身为李晁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本就需要如此。 李晁为帝克己奉礼,威肃较真,所有朝事,都必须严格遵循他心中章程。而大理寺,是除御史台之外,最能监管威慑百官的所在。 李晁信奉的行事圭臬,江洄作为大理寺卿,奉行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是帝王最想…… 眼前忽然一暗。 “嗯?” 萧芫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遮住她的眼。 听到他淡声下令:“尽快去查,乾武军背后之人的身份行踪,及具体所谋之事。” “朕至多,允你五日时间。” 后一句格外冰冷,萧芫有些莫名,江洄却已经应下,躬身告退。 萧芫撅唇,把他的手扒拉下来,不满:“你干嘛忽然蒙我眼睛啊?” 刚说完,脸被他掰回来,正对着他。 萧芫面颊被他挤得鼓起,眼睛睁得圆圆的,瞪他。 “你给我松开!” 唇也因此嘟起,殷红小巧,像吐泡泡的小鲤鱼。 话语有些模糊,显得软软糯糯。 李晁看得神色稍缓,却依旧耿耿于怀,没有松手。 别扭地问了句:“他有那么好看吗?” 后一句声量极小,快要听不清:“值得你看那么久吗。” 萧芫把他的手扒下来,抱在怀里,“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定睛看他的神色,一会儿,渐渐恍然。 唇角微微翘起,明眸含了笑意,上前一步,唇快要贴到他的下颌。 “李晁,你吃醋了呀?” 李晁耳郭一下红了,低头看她,眼神竟有些闪躲。 面对她,他说不出违心的话,只好伸手,把她抱入怀中。 这动作,怎么看怎么有服软讨饶的意味。 萧芫闷笑出声,环住他的腰身,“还以为陛下心里,这种时候只有朝政呢。” “这样的醋都能吃,是不是以后那些花儿草的,我多看几眼,你都能遣人将它偷偷扔了?” “这如何能一样?”李晁长臂收紧,将她揽得严严实实。 “如何不一样?”萧芫仰头,笑意浓浓。 四目相视,阳光和煦,微风清悠,昼长日暖。 时光一刹慢下来,良久,他抬手拂去她鬓边的金色落叶,眸底墨色深浓欲滴,绽开点点笑意,如浮光碎金。 应:“嗯,一样。” 唇边噙起的弧度有些甜蜜,都要不像他了。 萧芫目光凝在他的唇,手滑下去,寻到大掌,拉住,后退一步。 笑靥如花,“走吧,既然来了,便去瞧瞧。” 整个院落的几间屋子加起来,都没有颐华殿的一间偏殿大,布置却十分精巧,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只不过,这心思嘛…… 立在门口,透过大开的棂窗门洞,眼中所见的每一处皆淡雅隽逸,轻纱薄幕朦朦胧胧,荡漾间仿若映出江南烟雨,黛瓦青砖。 “果然,他就是想将我,变得和当年的阿母一模一样。” 所谓睹物思人,她,便是萧正清眼中的这么一个物件。 浅色素雅的衣裙摆满了箱柜,有几件被单个儿摆出来,和她上回在阿母祭日时穿的那件,十分相似。 纤指滑过,衣料柔若流水,“可阿母又哪里喜欢这些,她那时,应是在为阿翁阿婆和舅舅们戴孝。” 李晁:“当年储家因谋逆治罪,后朝野动荡,历经两任帝王,混乱中许多陈年卷宗都残缺不全。 尤其烈宗末年,夺嫡逼宫,烧了几处馆藏之所,当年真相也随之付之一炬。” 萧芫抿唇,“储家灭门,就是烈宗驾崩那年的事,后来先帝隔了两年才登基,算起来,都是二十多年前了。” 家国动乱之时,一天仿佛一年,眨眼便是血流成河,战士的性命不值钱,朝臣的性命,也同样随时都可失去。 党争、夺嫡、谋私……谁能多掌些权柄,谁便是天王老子,杀人灭族前能给个由头的,都算是罕见了。 后来李晁登基,姑母下令大赦天下、安抚生民,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给这乱世之景、给那些无休止的恩怨一个终结。 卷宗尚在的冤案可以推翻重审,有苦主证人的亦可做些努力,可像储家这类,连知晓当年的最后一人都死去的,着实无从下手。 萧芫早便知道,这样的事不足为奇,今日在朝为官的,但凡有些家底,往上数哪个没受过戕害,没被安过罪名? 最大的区别,不过是他们幸存下来,可阿母没有,储家人到最后,一个都没有。 以前,她就算知道,也没那么在意。因为她思念的阿母,从始至终都只是梦中一个虚构的影子。 那个真实存在的萧家先夫人储江雪,说到底,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可现在不同了,她收到了阿母写给她的那么多封信,知道了阿母待她之心。 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阿母口中那么可敬可爱的阿翁阿婆、舅舅舅母,会做出谋逆之举。 从容赴死,此生无憾。这样的词,更像是为了大义,为了家国,不顾自身性命,奋而牺牲。 “玉佩……”萧芫倏然抬眸,握紧李晁的手,“阿母留给我的半枚玉佩。” “阿母信中曾提到,若我过得不好,可去寻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还说是与阿母同族。” 阿母不信萧正清,说不定,这个人知道当年的事。 李晁回握,“好,我派人去寻。” …… 是夜。 御乾宫。 李晁立在床榻边,掌心抚过萧芫正酣的睡颜,俯身,在眉心珍重落下一吻。 寝帐落下,他披了长袍,步出殿门,往御书房去。 一盏摇曳的蟠龙灯烛下,烫金卷轴一点一点展开,最后玺印下露出的,竟是先帝年号。 这是一封密诏,关于,储家谋逆案的密诏。 第103章 转机 这封密诏, 是三年前暗卫统领依先帝遗命,奉到他手上的。 密诏中言,当年先帝还是皇子时, 曾被江南储家所救,本想在登基之后封赏报恩,储家却先一步因谋逆灭族。 后他自顾不暇,有余力探查时已线索尽失、举步维艰, 不过几年,又缠绵病榻, 精力大不如前。 写下这封密诏时,自感时日无多,报恩之事,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帝王。 实际上,李晁拿到这封密诏时,探查储家之事就已经数年。 力度一年比一年大, 收效始终甚微。 期间就算拿到线索,也是指向谋逆的线索。 这么多年, 储家的清白, 先帝因救命之恩坚信不移,而他则是因为萧芫也有所倾向,然两任帝王, 至今无寸进。 要么,这本就是一桩铁案,要么, 是被人特意办成了铁案。 无论哪种, 都希望渺茫。 而现在,多了个玉佩的线索。 执起灯烛, 光纹似水波,亮处越亮,阴影便越暗。 最终落在密诏旁铺展开的图纸上。 这是分发后剩余的最后一张,上头不止绘着萧芫手中的半玉,画师还依着纹路样式,复原出了另外半块。 李晁凝神细看。 越看,越觉得熟悉。 仿佛…… 这另外半枚玉佩,他曾在哪里见过。 . “松枝,怎么了?” 漆陶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抹清瘦的背影,转瞬不见。 松枝回神,立时行礼,“漆陶阿姊。” 她一向胆大嘴快,此刻,却踌躇几息方回:“不知为何,刚从六局出来时碰到江寺卿,总觉得他眉目间,仿佛与娘子有些相像。” …… 颐华殿内,漆陶眉眼弯弯,边为萧芫梳发,边笑言:“方才回来时,松枝竟觉得江寺卿与娘子眉眼相像,娘子这般貌美,江寺卿瞅着就让人心底发寒,亏她也能将娘子和他往一处去想。” “要奴婢来看,松枝她自个儿,都和娘子像得更多些。江南婉约,美人儿想必大差不差。松枝仅仅有半分像娘子,就已是个清丽美人儿了。” 丹屏灵动探过头来:“什么像不像的,那是我们颐华殿伙食好,松枝来时又瘦又矮,现在不仅长高了,还养得白白胖胖,可不就好看些了。” 萧芫莞尔,睨她一眼。 “那么个纤细苗条的女娘,到你口中,竟成了白白胖胖了。” 漆陶亦嗔:“你个妮子,若松枝都算得上丰腴,这世上,怕是都没有瘦的人了。” 丹屏缩回去,小声嘟囔:“那不是和以前比嘛。” 萧芫描眉的最后一笔收尾,直身,稍仰头,“你们瞧,我画得如何?” 漆陶丹屏两个捧场的正要大夸特夸,忽听到外头通禀的声音,忙简单回了话,便低身退至一旁。 李晁大步进来,殿内侍立的宫女皆悄声退出去,殿门合上,纱帐间博山炉熏烟袅袅,静谧祥和。 萧芫香腮鼓起,等他走进,把手中螺子黛一股脑儿塞给他。 “人都让你叫退了,剩下的,你帮我画吧!” 她难得有兴致亲自上手,本想着若画不好再让她们画,现在倒好,一个不留,她连使唤的人都没了,可不只剩他了。 李晁握紧,居高临下,眸中细看似有些落寞。 “为何忽然回来?” 萧芫支腮,明眸睨过去,“你坐下,我不想仰头说话。” 李晁没动。 萧芫:…… “你白日里都在御书房了,我还一个人在御乾宫待着,多无聊啊。” “你可以……” 萧芫挑眉,“我可以什么?” 李晁郁卒,拧眉,“若大婚能提早些便好了。” 萧芫闷笑,揶揄点头,“是啊,成家立业,应该先成家后立业,先大婚后亲政。” “嗯……先亲政也算有些好处,到时朝堂安稳,君临天下,大婚,便仅仅只是大婚。” 帝王家,家事亦是国事,帝后大婚在亲政大典之后,便如举子的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锦上添花,可尽情享受的快意时刻。 而非各方博弈,提心吊胆的时候,如此,总能少些波折。 要不一切顺顺利利,要不…… 就走不到大婚的那一步。 也算干净利落。 李晁坐下,倾身抱起她,放在腿上,单手抬起她的下颌,指腹旖旎抚过她另一只眉梢。 深深凝视。 萧芫回望,望得久了,眸底似有涟漪浮动,微光粼粼。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忽开口,哑声念了句诗:“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字一字,余韵悠长、缠绵,诉着不尽情思。 “芫儿应知,张敞画眉。” 萧芫呼吸微颤,心上泛起滚热。 “无论先后,芫儿早晚嫁作吾妻,与吾执手相携,白首不离。” 螺子黛在他手中,一笔笔描作远山,执惯了御笔的手稳当流畅,比着她画的,一丝不苟地描摹。 每落一笔,萧芫面上红晕都多一分。 无论那句诗,还是那四字典故,皆是夫妻之间闺房之趣,意在表夫妻情深。 如此作比,将婚后之景提至此刻,似誓语剖白,动人心弦。 看她睫羽扑朔,欲语还休。他拥她至镜前,问画眉深浅。 萧芫抬起的眼眸氤氲着雾气,望进他暗色的瞳眸。 李晁缓缓低头,侧首吻上她的耳垂,她身子一颤,在他的催促声中,囫囵点头,腰软软塌下去,嵌合入他的怀抱。 口脂嫣红,蹭在他唇边,又被他吞吃进去,嘤咛伴着愈促的喘息,指稍颤颤蜷起。 一室暖溺。 风雨稍歇时,萧芫攀上他的脖颈,声线微哑,娇媚勾人,“陛下今日忙碌,所为何事?” 李晁拨开她汗湿的鬓发,吻上凝脂雪肤,字眼却肃正腔圆,“乾武军之事,刑部并大理寺,有了进展。” 萧芫惊喜:“这么快?” 李晁:“已往边关传了消息,只武学之事颇为复杂,言语终究有限,除却送信,还需派一个深谙其道者前往边关,辅助岳将军夺回失城。” “你是犹豫这个人选?” 李晁颔首,“母后亦是举棋不定,朝中诸事繁多,可信的走不开,其余人,又并非完全可信。” 萧芫眉心稍蹙。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乾武之患虽在边关,却需朝野上下一同出力,确保军需军备,让前线无后顾之忧。这其中的每一个关节,都必不可少。 并且这个人选武功还不能弱,一为自保,二为掩人耳目,最重要的,天下武学一通百通,武功越强,越能理解乾武军武功的弱点并精准掌握克制之法。 暗卫倒是可以,但暗卫之所以称之为暗卫,便是不能办这明面上的事,否则,一旦身份暴露,那牵连的,可就不止这一桩事,而是整个皇族的辛密。 这个人选派出后,倒是可使一暗卫随行相护。 “朝中没有,那姑母身边呢?或者,你身边……” 李晁的吻往下,到了她唇边,闻言轻咬了下:“嗯?我身边?” 萧芫后仰,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眼眸微湿,心跳加速,“说正事呢……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身边没有。” 李晁轻笑两声,鼻尖相抵,放过了她。 道:“母后从前身边的人,大多放到了军中,太过显眼,倒是有一人因是女子,放在后宫。” 萧芫想起,抬眸,“你是说,胡媪?” . 三日后,凌晨。 苍穹一片深黯,乌云遮月,唯余几点星光幽幽,和着地上几不可见的灯烛,晕出些许模糊的轮廓。 皇宫最高的城楼之上,一对身影依偎而立,遥望悬着孤灯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宫门。 这是今夜驶出的第六辆,也是最后一辆。 待出了京城城门,便会由马车换成单骑,一路上从最短的路程,陆路水路交替,昼夜不休奔赴边关。 和胡媪随行的,共三名暗卫。 一人在前探路,将消息传递给胡媪身边暗卫,一人遥遥坠在其后,只与前面两个暗卫单向联络,每日定时确认安危。 若胡媪遭遇不测,或生了反叛之心,那么,中间护在胡媪身边的暗卫必会有异样或失去联络。 至那时,便是诛杀行动。 萧芫抿唇望着幽蓝的天边,有一瞬,真恨不能一同前往。 岳伯伯一生战绩斐然,这是头一回如此大败,安定了十几年的边关陷入战火,两座城池被北戎入侵,城中的百姓,对于北戎军来说,就是与牛羊一样可以随意宰杀的牲畜。 岳家皓阳大兄和皓璟二兄尚好,皓肇三兄定是第一个喊着要夺回失城的人。 晗雁阿姊处事冷静且武功高强,一柄长戟出神入化,姑母命令抵达之时,也只有阿姊和岳伯伯可以拦住皓肇阿兄了。 他们身在京城,只是从奏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所见依旧一派繁华,可岳家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边关惨相,冷冰冰的战亡人数背后,每一个,都是…… 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萧芫思绪顿住,缓缓仰头。 略微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面庞,抹过微红的眼尾,似有晶莹一闪而过。 他的眸中同样沉重,却有种极坚定的力量,威毅可靠、顶天立地。 长臂一揽,她到了他怀中,萧芫吸吸鼻子,手抬起,抱住他的腰。 一个久久的,深切的拥抱。 天地共眠,他们身前是广袤的天下山河,身侧长灯如虹,自城楼最高处,一直绵延至城墙门洞之后。 仰头,乌云翻滚,风雨欲来。 第104章 流言 “二公主, 您不能进去,我们娘子还未起身,二公主……” “这都什么时辰了, 怎么可能还未起身,现下火烧眉毛,哪顾得了那么多啊!”李沛柔拨开人就要往里闯。 漆陶拦不住,普通宫女不敢拦, 丹屏似铜墙铁壁,分毫不挪, 将殿门挡得严严实实。 “公主,请回。” 对于丹屏,李沛柔印象十分深刻。 硬的来不了,她灵机一动,大声冲着殿内喊:“萧芫,萧芫!事关太后, 你真不想知道吗?” “我可是好心,因为你之前的救命之恩才来这儿告诉你……哎呦!” “大胆, 你做什唔……” 李沛柔手被捏得发痛, 嘴还被捂住。 看这架势,这是要强行将她扭送出颐华殿。 心里头直冒火,觉得自己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白白送上门吃闭门羹。 正要大力挣开,殿门内忽传出两声低咳,接着是隐约的吩咐。 “莫要无礼, 请公主进来吧。” 丹屏耳力极好, 话音未落便下手势让松开。 李沛柔重获自由,甩袖整理衣襟, 确认妥当了,昂首挺胸,狠狠瞪了丹屏一眼,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李沛柔心里装着事,一见萧芫便开了话匣子。 “你还真坐得住,宫外那流言蜚语都传成什么样儿了……” 萧芫打断,吐字似有些气弱,“是何流言?” “你竟当真不知?” 李沛柔讶然,“我母妃在宫外有些人手,今日就是使我来供些力帮忙的。” 提到流言内容,一时难以启齿,“就是传太后和边关岳将军……还说,就是因为这个,岳将军才在边关丢了城池,想,想……” 剩下的,她实在说不出来。 萧芫刹那了然,袖中的手攥紧,骨节泛白,一字一顿:“想倚仗军功,谋私摄政。” “啊,对。还有其它的……” 说着,李沛柔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叹了口气。 萧芫垂眸。 其它的,无非是要取代先帝,做太上皇做的事,无名,却有实。 此计是要扰乱民心,动乱军心,离间上下一心的朝堂。萧芫想起之前江洄审问萧若时,供词中就有这一桩。 所谓散播流言,原是这般。 果真,一击即中,歹毒险恶。 只要种下怀疑的种子,就算全无实据,朝中原来嚷嚷着牝鸡司晨的那帮朝臣也会跳出来,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又哪能耽误得起。 尤其,事关当朝太后清誉,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姑母和岳伯伯,总得有一人要为此做出牺牲。 而这个牺牲,很有可能,根本承受不起。 压下喉咙的痒意,萧芫微提唇角:“如此,替我向淑太妃道谢。” 李沛柔给了她一个“还算你有良心”的眼神,从袖中摸索摸索,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并一个长形的铜制令牌。 “喏,纸上是宫外可用之人,这是信物。纸便算了,信物用完可是要还回来的。” 萧芫接过,撑案站起,扶着案角的手骨节泛白。 “好,到时定物归原主。” “这段时日,诸事繁忙,宫里宫外皆不太平。若无要事,公主和淑太妃,尽量不要出宫。” 李沛柔随意点点头,“行,那我便走了。这话我母妃早说过啦。” 背手转身,到了门口又想起来,“对了,你可得好好管管你手底下那些宫女,尤其那个丹屏,也就是我大度,要是别人,指不定如何呢。” 萧芫立在阴影处,看不真切神情。 闻言颔首,“我知晓,今日多谢公主。” 李沛柔顿时笑开,摆摆手,推开殿门离开。 天光晃过一瞬,照亮萧芫苍白的面容,她撑着桌案,一点一点,坐回圈椅。 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在她面上激出异样的潮红。 一道轻些一道重些的脚步声自殿门来,越来越近。 不明显的闷响,是膝盖跪地的声音,唤她时小心翼翼,那般疼惜:“娘子。” 萧芫喘息着转过头,眸光颤动着,艰难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若非二公主,你们打算瞒我到何时?” 漆陶红着眼眶,深深叩首,“娘子,您这风寒拖了几日,总不见好,奴婢们心里头难受,便想让您少操些心。” 萧芫一口气哽住,喉咙刺痒,骤然弯下腰,攥住扶手咳,胸口漫上闷痛。 咳得身子失力,被扑上来的漆陶扶住,拍着背顺气。 音带哭腔:“娘子,奴婢知错,您罚奴婢吧,莫要气着您自个儿。” 萧芫好一阵儿,方虚软地靠回去,唇色有些发青。 良久,缓缓抬眸,咬字没什么力气,只余气音:“就算如此,你们也没这个胆子。是谁?是姑母吩咐,还是他?” 漆陶哽咽摇头,却如何都不开口。 静了几息,萧芫将手抽回来,声线发木,“他们都下令了,你们自己,也觉得这样更好。” 漆陶泪流了下来。 几不成声,“娘子,您这段日子当真劳心太过,病一直这样拖下去,怎么能成呢。” “出去。” “娘子……” “我说,出去。”萧芫看过去,眸光头一回如此冰凉。 看得漆陶心上剧痛,唇瓣发颤,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丹屏叩首,上来拉她,再抬头,娘子的身影,已慢慢消失在层层纱幔之后。 . 秋叶渐黄,落泥萧瑟,随着静下来的风,终归于死寂。 宫中一隅,却沸反盈天。 萧芫在屏风后听至半途,兴致寥寥,踱步而出。 动静闹得再大,也不过杀鸡儆猴,为的是先止住这一遭风波。 真正放出这些流言的人,她心中早有答案。 那个被乾武指使,顶在前头做事的,近乎九成,就是梁家。 更准确地说,是梁夫人。 梁家是岳伯母母族,梁夫人是岳伯母母亲,岳家的阿兄阿姊,皆是梁夫人的亲外孙。 可就是这个兄姊们应唤作阿婆的人,亲手将整个岳家,推入不忠不义之地。 前段时日,梁夫人要岳伯伯续娶梁乔,信到了,拆都没拆就被原样送了回来。 萧芫也因此才知,为何梁乔到了这么大的年岁还未议亲。 梁夫人从岳家如日中天伊始,就起了让岳伯伯娶梁乔为继室的念头。 去信议亲被拒,便干脆用流言逼迫,告诉岳伯伯一条现成的,澄清流言的路——迎娶梁乔。 以岳伯伯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受人逼迫,压根儿没将此放在眼中。 然众口铄金,这个关头针对岳家的每一件事,萧芫都不能不在意。 李晁,包括姑母,都是将前线之事放在首要,流言一开始并未在意,也没有理会,等到甚嚣尘上之时,亦只是徐徐图之。 萧芫在军务上帮不了忙,便索性以雷霆手段,将那些敢于参与传播之人,一个不留,尽数审问解决。 既然管不好口耳,那么便换能管得住的人上来。 至于宫外,手腕便软些,巧妙些。 那些说书人,茶馆茶肆聊天的人,乃至东西市上同旁人扯家长里短的人,以利诱之,以家人性命胁迫之,他们口中的话,便只能是她说了算。 殿群巍峨,宫道四通八达,萧芫陷在思绪里缓缓而行,要再往前跨过一道门时,丹屏轻声提醒。 “娘子,已近午时,再往前,便赶不及去慈宁宫了。” “这不就是……” 或许是丹屏的声音太多熟悉,又或许是此情此景与前世太过相似,萧芫出了声,才反应过来。 再往前,便是她前世那几年独居的废宫了。 她怎么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来。 那一方小小的、熟悉的宫墙,圈起与世隔绝的荒芜天地,她日日望着,望了几千个日夜,望到就算隔世,也依旧能准确道出墙上的每一处斑驳。 之前,这里对于她来说只有承受不住的痛苦,逃避尚且不及,遑论主动寻来。 而,在已经渐渐能直视苦痛的现在,有一个念头不由浮现。 既然已到了这里,不妨进去看看。 去看看,可否从那些日日夜夜苟延残喘的煎熬痛楚中,寻出些许对今生局势有用的线索,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都行。 碧瓦红墙之上,飞鸟清啼而过,奔赴没有尽头的天空。 萧芫抬步往前,没有丝毫迟疑。 “遣人去慈宁宫,向姑母告罪,就说今日事忙,晚间再去。” 丹屏:“可……娘子,今日圣上也会去。” 难得圣上有空,娘子不是也想多与圣上一处吗。 萧芫脚步未停,只道:“无碍,去吧。” 丹屏身后一位宫女行礼,转身,快步往慈宁宫方向去。 行在通往废宫的甬道,眼前是熟悉的景色,身侧是那几年里,唯一在她身边的丹屏。 此情此景,仿佛越过时空,重新回到了那些不见天日的时光。 然终究不同。 也幸好,不同。 脚下石砖工整,比记忆里多了晃目的光泽,两侧宫墙朱红,不见半点褪色,一切崭新而蓬勃。 连宫墙内树枝上还未落下的秋叶,都是润泽的金黄,而非枯败衰微的暗黄。 怔了许久,才从那些繁复冗杂的宫务中,想起前段时日她批示六局的一道章程。 修缮宫殿墙瓦。 也算是旧例。 皇宫偌大,总有荒废之地,长久不住人自然败落,宫殿内先不说,从外头能看见的地方总得要做些面子活,定时修葺。 但这样的旧例,在前世那样风啸雨唳的时候,自然便顾不上了。 前世,到最后,也没有人了。 姑母去了,她被圈在此处,后宫满是金吾卫,一片风声鹤唳。 仿佛成了另一处军营。 六局能做的,也仅仅是保证最基本的供需。 今生,院落再无荒草,阶前再无厚厚的落尘。 但宫殿之内的陈设,应是…… 殿门推开,萧芫望着内里,神色渐渐空白、茫然。 伸手想扶门框,扶了个空,被丹屏扶住。 有什么压在心上,越来越重,几要喘息不过来。 耳边一阵熟悉的、长久的嗡鸣,遮住了丹屏的连声切呼。 第105章 废宫 萧芫往前, 视野里摇摇晃晃,时而扭曲抽离,心跳声杂乱响在耳边。 忽感受到一瞬刺痛, 低头,看到一点鲜红,是指腹被粗糙的木质桌案划破。 疼痛让意识清明些了,才后知后觉自己脚步的踉跄。 再过一层落地罩, 望着眼前陌生的屋室,萧芫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种像是恐惧,又像是撕裂般的痛楚迅速模糊了眼眶,泪不断地砸下去。 有画面挣扎着,要从脑海深处钻出来。 渐渐与眼前所见重叠。 这里的摆件装潢、屋室格局,分明与记忆中完全不同,她该从未见过的, 可为何…… 萧芫痛苦地蹙眉闭目,一点点弯下腰。 脑海中一片混乱, 撕扯着拧成一团。 为何又会觉得熟悉? 前世后来, 又为何会变成她熟知的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腿脚发软,巨大的失重感扼住喉咙,捏紧心脏, 她浑身不自主地发颤,不敢再往前一步。 潜意识里的恐惧越来越浓,几乎无法抵挡, 扯着她往下坠落, 扶也扶不住。 好像,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回头, 是他的身影,可,又觉得有些陌生。 长身墨袍,盘身的龙纹发暗发沉,一如他沉寂的眼眸,深不可测。 他那么平静,萧芫却读出了彻骨的暴虐与悲戚。 心口猛然袭来剧痛,萧芫死死捂住,再也支撑不住。 他抱住她,腰锢得发疼,抬起她的脸,慢条斯理拨开鬓发,声线让人心底发寒,“芫儿,怎么又来这儿了?朕让你在御乾宫好生呆着,怎么不听话呢?” 萧芫唇瓣颤抖,听到自己倔强的声音,“李晁,就让我在这里,求你,我求求你……” 后脑的发猝然被死死攥住,他低首,面孔离她极近,呼吸交缠,瞳仁赤红骇人。 咬着牙,沉声狠狠砸下:“你究竟要闹到何时!定要朕令你这双手双脚动弹不得,才肯乖些吗!” 萧芫软软地在他掌中,由着他如何,清泪滑过惨白的肌肤,湿了鬓发。 她竟笑了,带着浓浓的自毁与死寂,“就将我关在这里,不好吗?我会乖,我不出去的。” 听到的刹那,他的神情骤然转为至静的漠然,勾唇冷笑:“你做梦。” 唇被碾上,出了血,他呼吸粗重、浓烈,在唇舌交缠的水声里,发泄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萧芫失神看着荒芜的殿顶木梁,因为疼痛,感到一丝解脱。 纤臂绕上他的脖颈,又往上,揽住他的墨发,力道轻柔,近乎爱怜。 “或者,你现在,就将我与姑母葬到一处。” 轻语呢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又坚定得,不留丝毫余地。 李晁呼吸一滞,铁臂力道失控,疼得她一颤,呼吸发促。 看着他的眼眸,萧芫渐渐,笑着哭出声,哭得颤抖,额角青筋顶着有些濡湿的肌肤,虚弱凸起。 嗓音从肺腑里出来,啼血一般,那么那么痛,“那你要我如何啊,我又能如何啊……李晁,你明明,不喜欢我的,从小到大,你不是总对我有那么那么多的不满意吗,就放过我呃……” 纤弱的脖颈被大手捏住,他的唇在她耳边,“莫要让我再听到放过两个字,否则,下一回,就不光是你了。” 她没有挣扎,微张的唇瓣渐渐泛青,直到他松开。 本就虚弱的身子软软倒下,咳喘声都小得可怜,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的亮色。 …… 有谁的声音在响起,很远,却很清晰。 “今日宫中怎么……” “嘘,小声些,是岳家人的棺椁,从边关送回来了。” “听说呐,那棺椁里只有些旧衣裳,尸首已寻不全了。” 什么岳家,什么棺椁…… “唉,可惜太后已经……” “你不要命了,这两个字都敢提!” 萧芫茫然地看向他,他没有低头,她在他怀中,只能看到凛冽如刀的下颌线。 她却从这样的神态中读出什么,挣扎着攀上他的臂膀,却被他摁住后脑,按入怀中。 与此同时,还有他淡然的一个字:“杀。” 令出人动,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寒芒划过长空,那几个宫人的血就已经喷洒出来,临死前,也不过发出了微不足道的,掺杂着血沫的、倒咽气的声音。 让人毛骨悚然。 他抚着她的脊背,如似安抚。 萧芫大睁着眼,面色白得几近透明,骤风吹来,掀开御驾帷幔,吹起她长长的墨发,和他的缠绕在一起。 没有争吵与反抗,这是她与他,最近、亦最安稳的相拥。 她渐渐,明白了什么。 轻声问:“那一日,姑母和你,不允我知晓的,原来,是这个吗?” 与表面的平静相反,心口的痛越来越剧烈,好像有千百根针,一点一点,压上、刺破,越扎越深。 原来,姑母身子病弱不堪之时,还要承受整个岳家的覆灭,承受兄长一般的岳伯伯,和儿女般的阿兄阿姊的,全部战亡。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就连岳家,整个国家的守护神,姑母仅剩不多的,最亲近的人,都已全部不在,不曾幸存一人。 这样的痛,让姑母,如何能承受得住啊…… 她缓慢地,悄无声息伏上他的肩膀,软得好似被人抽去脊骨。 李晁吻她的发,她这样满满在他怀中,让他尝到些许久违的安心,也柔软了心尖。 紧紧抱着她,汲取温暖般,哑声道:“芫儿,别怕。他们不在,还有我,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 芫儿没有做错任何事,就乖一些,听话一些,嗯?”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她的声音,李晁面色沉下来,手失控收紧,眸复漫上赤色。 嗓音压抑着暴怒,“萧芫,我告诉你,你再厌恶,也休想逃开,永生永生,也休想!” 大掌掰过她的肩,她却无力落下去,唇色是刺目的青紫,眼眸紧闭,悄无声息。 一刹,遍体冰寒,心跳好似停滞,他的手剧烈发颤,抱住她,不断唤她的名字。 可她,已再没有反应。 墨袍掠过宫道,暗卫倾巢而出,一声又一声的哽咽里,她的手软软垂下,李晁单膝跪在她榻前,身后,是尚药局所有的御医。 匍匐在地,求圣上饶过一命。 李晁自顾自地说着话,拥抱,亲吻,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连面色都泛起青白。 …… 萧芫在朦胧间,好像听到什么。 睁开眼,撑起身子,还没有看清眼前,便落入一个怀抱。 “芫儿,”他的手覆上她的额头,“你觉得如何,还难受吗?” 萧芫怔怔摇头,她伸手,抚他的面容,望入他的眼眸,“这是,哪儿啊。” 李晁倾身,惩罚般在她唇边轻咬一下,“你说呢。” 萧芫抬手,摸自己的唇瓣,眼眶渐渐湿润,委屈地泛红。 “怎么,疼吗?”他移开她的手去看,关切道。 萧芫泪落下来,“你不要凶我。” 未好的风寒让她的鼻尖面颊也泛红,娇嫩得惹人怜爱。 李晁抱住她,哄着,“好了,知错了,允你咬回来,嗯?” 萧芫攥住他的衣袍,扁着嘴吸鼻子,“李晁。” “嗯。”他耐心地应,吻落在她的发端。 “你这个坏人,”浓重的哭腔里,尾音软软地拖长,“以后要是还敢凶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李晁听到,顿了几息,方应:“好。” 喉头滚动两下,还是没忍住,“芫儿,你今日,为何要去……” 掌下她的身子猛然一颤,他顿住,看到她的面色一下苍白,眸中涌出慌乱焦急。 手指被她攥紧,萧芫急声,“岳家,岳家有危险……一定是胡媪,一定是她泄露了布防图,一定是……” 边说,泪边急得不断往下落,连成了线。 以岳伯伯他们的能力,就算面对全部的乾武军,就算战败,也不至于身死,最多丢几座城池,除非,有内奸。 她不知道前世究竟是谁,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胡媪。 胡媪此行,因只是一人一骑,为顺利抵达高度戒备的边关,还带了部分的布防图。 不然她一人冒冒然闯过去,却不知从何处进入,怕是连靠近都靠近不了。 若前世也有这一遭,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一部分的布防图落入了敌军手中,哪怕不是全部,也足以致命一击。 尤其,在我朝大军本就处于劣势的情况下。 “芫儿别急,”他为她抹泪,心上疼得发酸,“快马加鞭,此时也最多走了一半行程,飞鹰传书过去,至多两日便能解决,来得及。” “可,可……”萧芫抽噎,“若布防图已经到了乾武军手中呢,若胡媪一出城……” “不会。”他看着她的眼眸,镇定道,“胡媪身边,是武功最高的暗卫统领,哪怕乾武军,也依旧不敌。” 布防图虽在胡媪身上,但有暗卫看顾,莫说图了,胡媪连一个字,都休想传递出去。 最差的情况,乾武军人多势众,实在不敌,那杀了胡媪毁尸灭迹,毁去图纸,也是轻而易举。 萧芫拉着他的衣袖,紧绷的心弦渐渐松了些,水盈明眸里哀戚的雾,终于散开。 屏风后忽然一声轻响,李晁本能挡在她身前,凌冽的目光睃过去。 黑影单膝跪地,禀报的声音利落明晰。 “主上,人抓到了,是萧夫人身边刘媪。” 第106章 梁乔 “同时已向胡媪处发去密令, 诛杀行动预计一日后开展。” “幸存暗卫会代替胡媪前往边关,事毕之后,遵循旧例自尽。” 旧例从先祖时期一直传到今日, 刻在每个暗卫的骨血里,堪称铁律。 皇族暗卫每培养一个都会耗尽无以计数的资源与时光,这也是避免令暗卫抛头露面的另一重原因。 暗卫话语微顿,再开口时有微不可察的滞涩, 似是转述旁人的话。 “胡媪与刘媪早年相识,以姊妹相称, 为谋得更好出路,刘媪将自身子女托付胡媪,孑然一身离开。之后,义女被胡媪安排在宫中,义子在宫外。 三年前重逢,刘媪得大长公主青睐留在公主府, 因此,想将子女要回。” 三年前…… 萧芫凝神回想。 三年前她年仅十四, 并不会有多关注这些, 更可况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 姑母身边的人,她熟悉亲近的只有宣谙姑姑,就算是胡媪这样交集颇多的, 也不过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若非之前那宫女打碎了花钿被罚出去,萧芫都不知她与胡媪的关系,更不知原来胡媪竟认了义女。 “胡媪不愿, 义女刘媪接触不到, 便从义子身上下手。十日前,义子于金尊裕楼与刘媪发生交集, 同日,向胡媪传信欲迎娶一烟花女子,胡媪反对。” “两日后,义子以性命相逼,胡媪同意。婚仪前一日,义子与未婚妻一同失踪。刘媪交代,这是她利用生母身份所为,目的,便是以此威胁胡媪交出布防图。” “刘媪道,胡媪当时已经答应。” 语毕,暗卫低首抱拳。 李晁颔首,“若已万无一失,可留胡媪一命。” 暗卫应是,闪身退下。 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一般暗卫不会如此冒然出现在寝宫之中。 萧芫仰头,“你是觉得,胡媪答应,可能只是权宜之计?” 李晁深眸一片幽泽,揽过她,“无论真相如何,她跟随母后多年,是非究竟,由律法处置最为妥当。” …… 秋雨冷瑟,几日连绵不绝。 御医诊脉风寒痊愈之后,萧芫执一柄油纸伞,再次前往废宫。 前世记忆的点点滴滴,每一丝的言语起伏都被她抽丝剥茧,竭尽全力,试图拼出遗忘的真相。 废宫位处皇宫偏僻角落,行路办事皆不方便,因此几十年不曾住人。为节省不必要的开支,殿内诸物不会列入修缮范畴。 上次来时扎破手指的木质桌案,便是因年岁过久,漆色斑驳,木头裂开时有尖锐的木刺翘起。 而现在,桌案依旧,桌面却平整光滑…… 萧芫抬眸。 不止这张桌案,凡是她能触碰到的地方,都不再有能伤到人的东西。 循着上一回的路往里,每行一步,无数画面争相涌现在眼前,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她在落地罩前停住脚步。 内里一眼到底,恍惚间,有不尽的人影盘桓,进进出出,而她在原地,任日月轮转。 似是察觉到什么,缓缓回眸。 遥遥处,是前世不曾望见的人。 那高大的身影在灯火阑珊处,不知凝望了多久,披星戴月,遍身风霜。 身侧的装潢渐渐变了模样,添了许多用具,不大的空间满满当当。 半新不旧的梨花木拔步床,被磨了棱角的檀木桌案,上好的绫罗被褥,骨瓷茶盏,还有床榻处就能看到的,门口两盏高高的梅瓶。 梅瓶里鲜艳的色彩,是她前世那几年难熬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安慰。 他始终不离,与她隔着时光相望,一同跨过沧海桑田。 直到一刻,她抬步,向他而去。 不过一射之地,却如由尾至头,行过时空长河。 他的身形如一,神色渐渐变化,褪去孤烈,褪去压抑的疯狂偏执,光阴慢转,一缕金芒爬上他的衣摆,他的掌心向上,向她伸来。 隔世里痛苦的,歇斯底里的话语撕扯着心扉,萧芫没有搭上他的手,在他微怔的神色中,踮起脚尖,勾上他的脖颈,湿润的眸底潋滟清绝。 映出他身后的璀璨日晖,漫天晚霞。 泪落入他掌心,他吻上她的唇,言语轻柔,臂膀却坚硬似铁,霸道锢紧腰身。 “芫儿,我们回家,可好?” 家啊…… 李晁,前世,这里是否也曾,可算作是家? 你一定什么都知道,我派人去寻你,你便看着我苦苦追寻,那么多个日夜,是因为什么,一直一直,都不告诉我呢? 手向下,慢慢探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一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指尖微蜷。 料峭寒冬,风雪满祭台,一生所念,最终,只余隔着威风凛凛的肃穆禁军,隔着望不尽的万国来朝的,遥遥一眼。 只有,一眼。 那时你可知,那已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那一眼之后,你望不见我,可我现在,还记得你的背影。 劈开飞雪,如出鞘之剑,君临天下,气吞山河。 如此,是否也算相伴。 …… 明月高悬,熠星争辉,染雾灯笼下,晕出一片袅柔花影。 慈宁宫内,一扇屏风之隔,一面岁月静好,一面,凄暝惨烈。 “……这如何不算啊,江寺卿,你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自是不懂为人父母的心,我儿有难,难道就要因为一句言辞,直接葬送我儿的性命吗!” 悲戚的哭喊像要把心肺都哭出来,让人闻之揪心。 “太后,老奴舍一身性命,伴您几十载,怎么可能真的投敌?老奴的心,您还不懂吗……” 屏风这头明亮的烛光下,萧芫眼底一片看不透的阴翳,低头浅尝一口手中的补汤,倾身,细心喂到太后唇边。 一口尽了,又是一口,专心致志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头一声赛过一声的悲苦,太后听着,最后拭唇的帕子拿在手上,迟迟没有抬起。 萧芫这才出声,“姑母。” 眸色沉静,柔软得有几分乖巧。 太后轻叹一声,闭目,向后靠去。 萧芫接过帕子,侧首望向屏风之后。 “……我,我当真从未想过将布防图交出去,真的从未想过……” “我儿命苦,自小我便不能多照看些,一人磕磕绊绊地长大,还要受这些苦难,我只是想保住他,我只是想保住我儿的性命呐!” “那你可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生母刘媪所为?为的,就是你手中的布防图。” “你那义子也知情,所谓求救,只是一场专做给你看的戏。” 哭声戛然而止,好几息没有声音,骤然一刻,喉咙里风箱般的喘息炸开。 “江洄,你好生歹毒,为了供词,竟如此不择手段!我没有……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太后的事,布防图我藏在胸口,夜里歇息都警醒着生怕旁人夺去……” “太后,太后老奴求求您,求您看在老奴一片忠心的份儿上,救救老奴,救救老奴的孩儿……” 听到这儿,余下的也没必要再听了。 太后摆摆手,屏风那头的烛光暗下来,萧芫直身,听着重物被拖出去的声音响了一路。 熏香缭绕,几缕歇在她冶丽的眉梢。 或许,胡媪所言确皆为真,但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乾武军精准寻到她身边,搜寻布防图的事实。 她无辜,那些因此牺牲的暗卫,更无辜。 暗卫世代守护皇族,与宫中女官、南北衙禁卫并无高下之分。她的一次私心,要了多少人的性命,若被乾武得逞,又会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她能再回到京城,回到慈宁宫,已是格外开恩。 可她就算到了这里,知晓姑母在此听着供词,口口声声道出的,依旧只有她自己,只有她的儿女。 那姑母呢。 姑母予她信任,对她付予重任,她如此行事,又与背叛何异? 姑母心中,又会是…… 太后覆上她的手背,安抚地拍拍。 萧芫仰头,对姑母安慰地弯了下唇角。 膝行两步,跪坐下去,枕在姑母膝上。 太后眸光沉沉,悬在虚空,威压如山。 不远处侍立的宣谙望着门口的方向,神情似是悲伤,似是怅然。 “宣谙,胡媪之后的事,予交由你来处理。” 宣谙敛容,低身:“是。” 之后的事,也,只有后事了。 律法森严,不会因任何人改变,皇太后身边,更是如此。 萧芫服侍姑母歇下时,已到了后半夜。她悄声出来,到偏殿和衣而眠,翌日清晨,便回了颐华殿。 还未入内,自院中便看到昏暝的正殿里跪着一人。 萧芫脚步未停,提裾拾阶而上,“她何时来的?” 殿旁宫女福身,“回娘子,辰时未到便来了。” 随着萧芫进入,殿内纱幔一道道悬起,窗棂支开,还有些暗的地方,宫女捧住灯烛鱼贯而入,妥帖放好。 萧芫行到她身前,立住。 瞳眸空濛,平静无波,“阿姊入宫至我颐华殿长跪不起,是为何事?” 梁乔仰起面容,泪湿了面颊,双手抬起,向着她的方向行了个叩拜大礼。 哽咽乞求:“萧娘子,梁乔自知罪无可恕,得娘子开恩才免随家人一同受流放之苦。 往后余生,愿伴青灯古佛,为太后殿下与萧娘子祈福,为阿姊祈福,求娘子肯允。” 萧芫:“阿姊衷厚良善,流言之事亦深受其害,并非我开恩,而是阿姊本就无错。” “阿姊是岳伯母的亲妹妹,不值当为此葬送一生。” 梁乔摇头,泪顺着苍白面颊滑落,“若非因为我,母亲不会如此偏执,更不会做出如此不可挽回之举,是我胆小懦弱,不敢反抗,才终致如今的结果。” “血亲尽数流放,太后与岳将军因此蒙羞,家国为之动荡,梁乔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嫁人生子,和常人一样度过此生。” 她的话语坚定决绝。 今日所言,并非是无法接受的逃避,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娘子您的善意与恩情,梁乔终生铭记,请恕梁乔,最终,还是辜负了娘子好意。” 萧芫眸光软下来,轻叹一声,低身去扶她。 “这本是阿姊自己的人生,如何度过,都由阿姊自己做主。希望我做的,于你而言只是帮助,而非负担。” 软语入了心扉,梁乔顷刻泣不成声。 深深拜别后,萧芫望着她和光而出。 她立在金晖这头,看着那道纤细身影行至宫道尽头,成了小小的一团,转眼不见。 一句话,在耳边久久回荡。 【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嫁人生子,和常人一样度过此生。】 金阳终破云而出,萧芫眸中微澜的波光渐渐归于平静。 物是人非,可与不可,只在一念之间,无非选择而已。 人心最易变,也最难变,自洽自在,方能心生安稳。 前世,她的安稳…… 便是那一隅荒弃的院落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般自厌自毁,近乎以命逼迫。 又为何遗忘,让自己,傻傻地度过经年,傻傻地至死都想见他一面,执念成魔。 第107章 母族 一场秋雨一场寒, 轻容纱绫整理入库,华裳层层叠叠,越叠越厚, 到了这两日,已围上了绒边抵御寒风。 尚服局送来预备好的冬衣,女官候了许久也不见召见,心中略有忐忑, 看向屏风旁侍立的松枝。 松枝专管与六局对接事宜,今日, 也是松枝向她传令。 却见她怔怔望着屏风之内某处,女官清咳一声提醒,才得了个稍候的眼神。 内殿,萧芫倾身拿起被姑母放在书案上的奏折,打开,一句一句看过去, 越看越慢,也越艰难。 时值深秋, 京城冷瑟萧条, 同样的时节,于边关而言,已如初冬。 这封奏折, 就是请求为边关将士增制冬衣,同时由北向南,逐步开展征兵。 明面上看, 这只是支撑前线度过难熬的冬日, 可实质上,却意在为前线的全面溃败铺后路。 战时供需一个月以前便已步入正轨, 无论军需还是兵力皆已完备。 莫说冬衣这等生活所需,便是战车火药,也在源源不断地往边关运送,始终保持着略微冗余的状态。 如此,朝臣依旧觉得不够,无非是不信岳伯伯真的能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大败至今已有月余,边关始终固守城邦,一封捷报也不曾传回,而守城牺牲的将士,却在不断增加。 莫说朝臣了,便是萧芫自己,心中也捏了把汗。 往下看,朱红的御笔批复,令五日后再议。 萧芫看向太后。 “姑母,岳伯伯之前承诺的时间,便是这几日吗?” 太后颔首,“如果顺利,捷报后日便可传回。” 后日,那李晁的批复还预留了两日,若此次乾武之患无法尽除,再做长远打算。 奏折放回原处,再例行几桩内宫事务,便令传尚服局女官入内。 冬衣遵循往年旧例,先是太后,后是萧芫。 萧芫自今岁生辰过后,便已是皇后份例,因此除平常的冬衣之外,还有冬日时祭典宴饮之类重大场合所需的吉服衮服。 衮服是依先帝时期,即当今太后当年皇后时的规仪,落凤凰于飞,与帝王衮冕的金龙祥云相配。 尺寸与婚服相当,萧芫试穿之后并无不合身的地方,便令妥善收好不再増改。 女官走后,萧芫见松枝目光望着一处,手中托盘都忘了放下。 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腰间悬着的半枚玉佩。 自决意要查出储家谋逆真相之后,这块半玉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佩戴。 “松枝。” 松枝浑身一颤,回神,立刻将托盘放下,跪地请罪。 萧芫:“你认得这枚玉佩?” 松枝伏在地上的手攥紧,有些发颤,“娘子,奴婢,奴婢……” 萧芫声线放柔了些:“不妨事,起来回话。” 松枝试了两次,才从地上站起。 依旧是低着头,“娘子,奴婢只是在幼时,偶然看到过这枚玉佩的图纸。” 萧芫回身,坐在窗边坐榻上,也赐了锦杌让她坐。 “莫怕,这枚玉佩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问你,也是想看能否从你这里获取些线索。” “您母亲?”松枝讶然失声,“江南储家,是娘子您的母族?” 萧芫颔首,失笑,“这并非是什么秘密,我的母亲,正是江南储家储江雪。 竟没人与你说过吗?” 松枝眸光颤动,良久,方道:“奴婢记得,您的母亲是在您幼时便……” 阒静悄然弥漫。 萧芫眉眼稍垂,“所以,这枚半玉,已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松枝呼吸轻滞,眼眶有些红。 抿唇,踌躇着,终还是开口:“奴婢确实在幼时还未入宫时,在家中见过,只是父母叮嘱奴婢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抬眼,神色渐渐坚定:“可是奴婢的阿父阿母之前在黔方,是因为娘子才从洪灾中活了下来,娘子还收留奴婢,对奴婢有恩,奴婢愿意告诉娘子。” 萧芫听出话音,“是因为,当年储家谋逆案?” 松枝点头。 “储家世代书香门第,忠君爱国,时常帮扶邻里,若遇灾年,还会开铺施粥,奴婢的阿父阿母,便是当年储家所救。” “那时父母家业尽毁,本想卖身去储家当个奴仆,这样,起码能活着熬过灾年。 恰被储家女娘撞见,道若因为几口饭就弃了良民身份,太不值当,还给了一间铺子和几两银子,让阿父阿母好生度日,银钱可以之后再还。” “可是之后……” 松枝忍着泪水,“之后没过几年,阿父阿母还没还上多少,储家就不在了。” “奴婢无意间看到这枚玉佩的图纸之后,阿父才告诉奴婢,当年的储家女娘就是储江雪,储家覆灭之时,他们冒死前往,机缘巧合救下了她和另一个人。” “只是救下没过两日,他们便不辞而别。也是因为这桩事,奴婢入宫之后,阿父阿母才决意离开江南,迁往黔方。” 广袖遮掩下,萧芫一点点攥紧扶手。 “那你可知,一同被救的另一人是谁?” 松枝思索片刻,道:“只知是个约摸四五岁的男童。” 四五岁…… 若平安活到今日,该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可天下之大,这般年纪的男子何其多,又该往何处去寻。 萧芫转念一想,阿母的信中既然提了让年幼的她去寻此人庇护,那么定不会太难找,说不定,就在这京城之中。 起码当年阿母怀有身孕时,那个人应在。 “这么多年过去,你父母可有联络到他?” 松枝:“这件事阿父倒是从未提过,奴婢今日便写信去问。” 萧芫:“此事自有人办,你放心,亦不用因此忧心父母安危。” 临走时,松枝欲言又止。 “娘子,您可否觉得,大理寺江寺卿眉目间,与您有几分相似?” 萧芫顿住。 当年那人既与阿母同宗,那么与她也应有些血缘。 只是不知,这血缘近到何种程度,是否足够有面容上的相似。 相似之言,之前听说时只作笑谈,此刻再提起…… “你是说,那个人,可能就是江寺卿?” 松枝眸色认真,“奴婢是如此猜测的。” 萧芫眉心微蹙。 “可,江寺卿,已年过而立。” 比当年那个储家小郎君,大了足足有四岁。 …… 御书房内,李晁目光睨过去,看着这个从来一板一眼,清冷如霜的江爱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图纸。 “爱卿果真见过?” 江洄汗颜,告罪后正色回:“储家之事,微臣着令加急,当年办差之人因松枝父母的线索,已寻到三位后人。 只……这枚玉佩,微臣确实不曾见过。” 李晁:“朕怎么记得,曾在爱卿身上,见过这样的半枚玉佩?” 江洄神情未变,“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会记错,臣比不上陛下,还请陛下容臣回府寻找。” “朕看不必。” 李晁起身,绕案而过,“江爱卿,你入朝为官,至今多少载?” 江洄拱手,“回陛下,自臣弱冠之年考取功名,至今,已有十一载。” “朕命你查探储家谋逆案,又有多少载?” 江洄顿了下,方回:“已近六年。” “六年。” 这两个字在齿间徘徊,李晁目光牢牢锁着他,“那枚玉佩,六年前你佩戴过两次,自朕下令彻查储家之后,便再未见过。” 江洄掌心冒了汗,指节泛白。 话语依旧沉稳,“时日太久,臣……已记不清了。” 李晁身形高大,遮住窗棂斜映进来的日光,凛冽漆眸居高临下,瞥过他腰间。 “这枚香囊,倒是见爱卿戴了多年。” 江洄脊背紧绷,这样凉爽到有些冻人的天气,后心却顷刻湿了个彻底。 素知他效忠的君主有过目不忘之能,从前只觉骄傲敬佩,可当这样的能力用在他身上时,才知究竟有多么可怖。 仿佛浑身皮肉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骨头缝儿都被瞧得清清楚楚。 要知道,圣上心中装着整个天下,从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多花心思,别说普通的玉佩香囊,便是他自己的龙冠龙袍,都没多么在意。 可只要圣上想知道,就能从记忆中将这些细枝末节一个个寻出来,无论多么久远。 江洄做大理寺卿的这些年头,审过的罪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一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然此刻,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一寸寸光阴,好像白驹散成了蚍蜉,咫尺之距,犹如千里。 汗从鬓边滑下,腰间香囊垂下的那一片衣袍,像压了个石头,越来越重。 若问心无愧,他大可此时就将香囊取下,双手奉予圣上,可…… “是,”江洄垂眸敛神,“这是当年与臣那辆轩车一同置办的,并未损坏,臣也就没有更换。” “如此。” 李晁神情莫测,许久,意味深长道,“江洄,储家的事,朕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微臣,明白。” 跨门而出,再见天日时,江洄眼前一片白茫,半晌睁不开。 凉风吹过汗湿的衣衫,寒意侵肌透骨,铅灰色的苍穹转眼乌云蔽日。 消瘦的身形独行在幽阔的宫道,风呼地鼓入广袖,宽大绯袍猎猎向前,几要挂不住躯壳。 有喁喁人语隐约传来。 “今日簿册多,松枝娘子慢些。” “多谢尚宫这么晚还愿随我跑一趟。” 一声叹息带出忧心的话语,“我家娘子这几日因母亲之事颇多烦忧,寝食难安,也只好多忙些内宫事务了……” 江洄顿住脚步。 面对威重逼人的圣上都不曾动摇的、始终如初的神情,在这个无人的笔直宫道上,悄然无声地,寸寸碎裂。 露出内里,浓重到近乎无法承受的哀伤,与经年的苍凉凄楚。 回首往颐华殿的方向,眸底克制不住地微颤,又终究垂下,归于平静。 恰有光映过他的腰侧,朦胧透出那香囊里,半玉的形状。 第108章 大捷 朝阳破晓, 萧芫未来得及披上大氅,只草草趿了双鞋,便推开殿门, 提裙往慈宁宫奔去。 下一刻,漆陶抱着薄的狐绒披风,边唤着娘子,边跑着去追。 一直到慈宁宫后门才追上, 萧芫却还不愿穿,“马上就进殿了, 姑母那儿烧了炭盆呢。” 声线是许久未有的轻快。 这两日天气忽变,殿中省便提前供了炭薪。 漆陶左劝右劝,萧芫压根儿不听她的,远远瞅见太后,又跳又跑地扑过去,“姑母!” 她鼻尖红红的, 面上是大大的笑容。 “姑母,边关大捷, 岳伯伯打胜仗了, 将那些可恶的乾武军,全都赶出了边疆!” 声音到最后,有几丝抑不住地哽咽, 欣喜的泪花堆在眸底。 这一个月,当真,是太不容易了。 边关局势越来越危急, 朝臣差一点点便要联名上书廷谏。 前段时日的流言, 到底是有些影响,那些看不惯姑母的老顽固, 没少趁机在朝堂上搅混水。 可再难,到底,岳伯伯他们是在冬日之前,打赢了这场翻身的仗。 太后眉眼亦被惹出了笑意,“这下,你这个日日忧心的管家婆,可能松口气了?” 萧芫当即不乐意了,“什么管家婆嘛,我才不是。” 说着,想起什么,“啊,姑母今日的补汤可曾用了?宣谙姑姑——” 够着脖子去看,果然,宣谙姑姑现在才端着托盘往内殿来。 萧芫小跑过去接过来,“这个是老太医特意叮嘱的,可一顿也不能少。” 太后无奈,“老太医老太医,天天念叨,予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萧芫拿起放在一旁的汤勺尝了尝,才换另一个汤勺侍奉姑母。 一碗饮尽,萧芫撒娇往太后身边窝,太后捏捏她纤细的臂膀,眉心稍蹙,“你便是穿这个来的?” 萧芫不在意地点头,“是啊,我起来一听到大捷的消息,便赶来寻姑母了,姑母姑母,捷报是在这儿吗,快让我瞅一眼。” 被太后毫不留情地摁回来,摸到她的掌心,“手都这样冰,若予未记错,你的月事便是这几日吧?” 萧芫这才反应过来,眨了下长长的睫羽,乖巧点头。 太后点她的额心,又气又怜,“天气本就凉,你这会儿不注意,之后啊,有你好受的。” 萧芫:“今日不是高兴嘛,以后,以后我发誓,定不会忘的。” 岳伯伯胜了,边关无忧,前世所有的隐患到此便都已终结,姑母好好的,她也好好的,若之后顺利,岳伯伯和岳家阿兄阿姊今岁冬日还能赶得及回京呢! 她再不用提心吊胆,担心稍不留神,就又步了前世后尘。 如何能不高兴呀! 萧芫悄悄探头,眼巴巴:“姑母,捷报呢?” 太后嗔她一眼:“现在是什么时辰,捷报如何能在予手中?” 萧芫一拍脑门,“啊,是上朝……哎呀,我怎的连上朝的时辰都忘了。” 站起来团团转,“捷报在朝堂上,那我去哪儿看啊……” 忽一旋身,裙摆飞扬,眼眸晶亮:“这样,我去御书房等他,我就看一眼,定不会打扰他召见朝臣的!” 说着,便要往外去。 太后掀起眼皮,唇边捺着笑意,“回来。” 轻巧的两个字,将萧芫足下定住,再不敢往前半步。 缓慢回身,一点一点挪回来。 抱着姑母的手臂蹲下,仰起小脸献上讨好的笑:“姑母。” 太后让她坐在身旁,“早膳用过了?” 萧芫老实摇头,讨巧地露出两排皓齿。 “在予这儿用完再去。” 这话语气坚定,萧芫听出来不容置疑,悄悄撅了下唇,“哦。” 还必须得细嚼慢咽,简简单单的一顿早膳,用了足足有半烛香时间。 到了御书房,已经过了往日下早朝的时辰。 御前依旧空无一人,萧芫径直入了内殿。 小中人送来茶水点心,萧芫慢饮一盏,百无聊赖间余光燎过一道金芒,刺得明眸一眯。 循着光亮弯腰靠近箱柜,蹲在跟前,歪头思考一会儿,小心翼翼挪开上头堆着的文书,露出罪魁祸首。 是一封诏书。 萧芫想到了之前那一封又炫耀又丢人的圣旨,再想到玉石游记雕件,第一反应,不会又是什么类似的吧? 如果他能把捷报也贴上去,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细看,这封诏书样式并非熟悉惯用的那一种,也不知内里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放在此处。 直身,往外头屏风处看去。 这人怎么还没回来,就算有捷报,也用不着这么久啊。 缓慢踱步出去,越过一扇屏风,萧芫顿住步伐。 外头的殿门似乎开了,且不止一人进来,为首的当是李晁。 她进入御书房时就有人去往前朝禀报,他应当知道自己在此,但既然有另一人也跟着进来,可能是有要紧事。 萧芫又转身,打算先回去。 他的事处理完,自会入内寻她。 可没走几步,那人已经开口。 无意间入耳的话语,让萧芫刹那僵住。 “陛下,清湘郡主所中之毒并不简单,宫内外太医皆验不出来,更不知医治之法。只有前奉御医官因为提取到了毒的原液有些眉目。” “且毒发时的情形十分古怪,分明没有侵蚀到心脉,却胸闷胸痛,有八成太医皆只诊出了心疾。可中毒之前,清湘郡主并未罹患心疾。” 李晁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是说,这毒隐于人体内,杀人于无形,且验不出中毒迹象?” 二人说话时,声线都刻意压低,若她此刻好生待在内殿,怕是半分动静也察觉不出。 那人应了声是,“清湘如今已快要支撑不住,若再寻不出解毒之法,怕就无法继续用她试药了。” 李晁:“命老太医抓紧,不拘什么法子,让她多熬几日。” “这样阴狠的毒药,若寻不出解毒之法,便又是一个隐患……” 萧芫眼前有些模糊,一呼一吸皆浸入脑海,越来越急促,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死死咬住唇瓣,可感受里,依旧克制不住地浮现前世临死之前的痛苦。 几千个日夜,心口的痛一次比一次剧烈,间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痛入骨髓四个字,与那相比,显得那么轻飘。 从患上心疾的第二年开始,她便已经,形销骨立。 后来,是靠着老太医的秘药才捡回了一条命,苟延残喘。 直到,连秘药也起不了多少效用…… 太痛的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什么样的丑态都有过。每每庆幸身边只有丹屏一人,庆幸……没有第二个人看到她发病的模样。 后来,身体虚弱到极致,连丁点儿气力都攒不齐,只能生生受着,受不住了,就昏迷过去。 每一回,都觉得自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以为,这样的苦难,是因为姑母薨逝,命中该有此劫,折磨里便也多了些意义。 可如果,所有的一切,不是什么悲痛过度的心疾,而是旁人蓄意谋害呢? 口中尝到血腥味,似乎是唇瓣破了。 该松开的,她却恨不得这痛能重些,再重些,能帮她克制住,心底悚然寒意带出的颤抖。 他们好像还在说,可萧芫已经辨不出话语的内容。 踉跄的步伐,仿佛每一脚,都是踩着前世自己的骨血前进。 好像流了泪,又好像没有。 在最后一扇屏风边上,奇迹一般,如轰然寂灭,大音无声,一切猝然平静下来。 好像一瞬抽离,成了另一个人,事不关己地旁观着这场凄怆闹剧。 踏出屏风,李晁看见了她,向她迎过来,她的手到了他掌心,被握住。 好像有些紧,可触感隔了一层,不真切,又钝又沉闷。 耳中听到的自己的话语也是,应是清晰的,却闷得像在心上压了块巨大的石头。 “李晁,我也去。” “我想,去看看……清湘的模样。” 望向他的眸中情感太多,烟雾般盘桓不尽。 那么浓,看不清晰,更望不到尽头。 又好似锉刀,一寸寸磨入魂灵,尸骨无存。 痛意一瞬涌上,攥住心扉,李晁气息微滞。 “好。芫儿,你先别急,我们一同去。” 手臂揽过她,让她半边身子都在他怀中,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笼罩,侵蚀肺腑。 萧芫嗯了一声,心中有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塌陷溃散,让她想落泪,想扑入他的怀中大哭一场。 可终究没有。 萧芫缓慢地转头,看向御书房内的另一个人。 那人面容映入眼帘的一瞬,似有一声轻响在心底漫延。 过往并未多想、却始终有些疑虑的地方,刹那间,咔哒一声,拼上了最后一块榫卯。 有种恍然。 可在这个时候,连这么简单的情绪,都被压得浮不起来。 她钝钝地想。 是端王啊。 原来,端王,一直,都是李晁的人啊…… 他这张底牌,瞒过了多少人,怕是大长公主和乾武背后之人,都从未想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那次重明寺之行? 毕竟前世,他们并无这样的关系。 那是她能想到,最初始的,他们唯一的交集。 她在寺中还愿之前的小憩,他道出去办的,便是这件事了吧。 也是,但凡端王明智些,就知道应该怎么选。 且以李晁的手段,既然生了这个念头,便绝不会允许他有第二种选择。 原来在她刚刚重生,表示对大长公主的怀疑之后,除了明面上,他暗地里,也立刻有了行动。 如此,后来清荷宴上,撺掇利用二公主、本只有六成把握的事,有主人公之一端王的加入,便成了十成。 此事她不曾与他说,他竟就这样,偷偷地帮她。 往事已矣,她现在,也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深究询问了。 只想知道,清湘的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世的病痛折磨,是几年,几千个日夜,并非几月、几天。 若她并非病逝,而是被人毒害,那就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第109章 解药 宫外圈禁端王的道观清幽朴素, 他亲自躬身,在前带路。 打眼看去,姿态比后头的言曹还低。 人在其中, 稍往外一瞥,就能看见院墙之上露出的尖利刀锋,那是禁军驻扎之处,圈禁有多久, 他们便驻扎了多久。 虽如牢狱,却绝对安全。 前世她独居的那处院落, 也是如此。 因此,当时萧若闯入时,她才会那么惊讶。 今生此刻,倒是大致有了猜测。 登基大典人员众多,禁军护卫职责繁重,那样忙乱的时候, 若全盛时期的乾武军锋锐尽出,破开守卫送一个人进来, 还是不难做到的。 萧若身为右相之女, 入宫本就轻而易举,难的,只是破开她那座院落的守卫。 可惜, 他们没有料到,仅一个将死之人,就能让萧若有去无回, 往后再多图谋都成了一场空。 一行人顺着蜿蜒的小道向前, 绕过观中所有主屋。 小道两旁齐整摆着晾晒的药材。 最后,停在一扇破旧的柴扉前。 待柴扉推开, 一股又苦又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萧芫皱了下眉,眼前被一片阴影护住。 仰头,他伸手半揽着她,眸中透出关切。 护卫的禁军在前,萧芫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下头。 李晁没再松开,带着她入内。 屋内不小,陈设简单,只有内里一张榻,两边皆是密密麻麻的药架和记录簿册。 走进了,才能看见榻上躺着个人,深陷在被褥中,几乎是皮包骨头。 萧芫极艰难才能从那消瘦的面容辩出些许清湘从前的影子。 无论是惨白的面色,还是发青的唇瓣,都让她有种刻骨的熟悉。 曾经,她每一日从镜中,看见的都是这样的自己。 李晁掌心包裹住她,低首,“怎么?” 话音未落,床上的清湘忽然急促喘息,凹陷的眼眸大睁,瞳孔发灰发暗,按着心口痉挛着死死蜷缩。 那呻吟,听着像兽类濒死的哀嚎,嘶哑凄厉。 候着的医官立刻前来,兵荒马乱里,萧芫看着清湘的唇色越来越暗,心沉下去,仿佛也隐约泛出痛意。 若说见到之前只是猜测,那么此刻,便是肯定。 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同样患上心疾不说,连发病时的症状都一模一样。 尤其,在最后那位老太医进来,拿出她最熟悉的药丸时。 清湘服下药丸,人虽依旧神志不清,但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好许多。 萧芫后退一步,紧捏住指尖,良久,“李晁,我有话,想要问她。” 李晁难得没有第一时间作声,好几息后,方道:“你想问什么,我命江洄……” 萧芫看着他的眼,摇头,“他问不出来的,你就在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李晁眸色愈浓,就这般看着她,要说什么,又终究未说。 指尖在她的侧颊鬓边,用了些力道,压得娇嫩的肌肤褪去血色。 萧芫覆上他的手,不曾用什么力气便拿了下来,上前一步,轻柔环住他的腰。 在他怀中仰头,唇边弯出浅浅的弧度,“乖,听话。” 李晁眸中顷刻软化,晕出无奈,倾身在萧芫额心落下一吻,“你啊…… 至多一刻钟,知道吗?” 萧芫点头,歪了下脑袋,“不用那么久的,我还急着回去看岳伯伯的捷报呢。” 手依依不舍地松开,门开又合,光线被掩去一刹,仿佛悄无声息打开了一道连接前世的门。 冥冥中有种预感,这一回,她或许,真的能知道她想知道的所有。 前世那些她不知情的,已经遗忘的种种,都会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完整。 锦履踩踏石砖的声音像敲在心上的鼓,一直响到榻边,萧芫居高临下凝视几息,随意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倾斜,慢条斯理看着极细的水流砸在清湘面上,四面溅开水花。 看她发着抖,骤然惊醒,看清是她时,竭尽全力往床榻里侧缩去。 可惜没什么力气,姿态卑微丑陋得可笑。 声音也小,怨毒地垂死挣扎,“萧芫,是你?你竟也来了! 是为了毒药来历吧?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谁也别想知道!” “知道?”萧芫笑了,“你都不知道的事,又如何能说得出来呢?” 清湘瞳孔骤缩,心底的恐惧像蛛网一般锁住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脉。 “你母亲给你毒药的时候,都没告诉你吧?” 萧芫步步紧逼,清湘面上仅有的血色褪了个彻底。 “她期望你毒的人,哪是我身边的婢女呢,分明,是我,才对吧?” “你忤逆她执意嫁给端王,她当真,还当你是她的女儿吗?” 清湘呼吸越来越急促,听到此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当然!我母亲待我如何,哪用得着你来评判!” 可心底,却不可抑制的浮出疑问。 如果,母亲就是要用她的手除去萧芫呢? 哪怕她会因此……为萧芫偿命。 之前清荷宴上,她的名声就已经败坏,之后再做出什么,旁人也不会觉得是母亲教导之过。 只会觉得她本性如此,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萧芫勾唇,好整以暇,“王涟懿下场如何,你难道不知?” “大长公主暗中筹谋,多年翻云覆雨,不听话的子女,对她可没什么用。 慈母的戏演得再多,也不会成真。” “而今她东奔西逃,自顾不暇,你已经快死了,真的,能等到她来救你吗?” “还是说,你这般拖着,就是想要牺牲自己,成全她?” “这样,倒不如我现在,就给你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冰凉的刀锋就已经从指缝探出,贴上清湘脖颈的刹那,一根血线顷刻滑了下来。 “不要!”清湘失声,冷汗冒出。 之前审讯的人来时,清湘知道他们的任务,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他们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可萧芫不同,就算真杀了她,也没有人会追究。 她想活,不想死。 “不是你,不是你……”清湘的声音抖着,“这药要毒的,当真的不是你。” “哦?”萧芫歪头,“那是谁呢,是皇太后?” “不是!”清湘否认的声音更大,带着惊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萧芫点头,“那看来是了,之前便说是尚药局,现在尚药局用不了,又如何下手呢?” 清湘只顾着摇头,连脖颈上的口子越来越大都毫无所觉。 萧芫匕首挪开些,失了兴致,“看来这一回,是确实不知了。” “既然是毒,总该有解药才是。” 清湘劫后余生,喘息着流泪,“我,我也想知道解药是什么,可,可……” “问知道的人啊。”萧芫笑,“你不知道,大长公主、乾武余孽也不知道吗?” “你的命,你自己不上心,他们,可不会管你。” 清湘哭得更凶。 随着时间流逝,身体每况日下,她其实也渐渐开始怀疑。 只是硬撑着,等着越来越微渺的希望。 “大长公主处境再难,仅仅一粒解药罢了,牺牲几个人,还送不到你手上吗?” 清湘攥紧被褥。 萧芫凑近,看着她的眼:“大长公主是皇族,是圣上的亲姑姑,就算回到京城自首,也至多是圈禁,你和她,都能活着。” 清湘呼吸一颤。 是啊,母亲这么久都不曾管顾,不曾送过只言片语,只能说明,她的性命,丁点儿比不上母亲的野心。 可现在,母亲分明已经失败了,却还是不肯救她的性命…… 萧芫直身,“清湘,你有罪,却罪不至死,我给你一炷香时间,若还冥顽不灵,我看,也不必使人给你医治了。” “我问!” 清湘生怕萧芫转头就下令杀了她,迫不及待膝行往前,声音发抖,“我即刻去信给母亲,你莫要杀我。” 萧芫瞧她的样子,眸中渐生出两分意味深长,颔首,“好。” 她果然,有和大长公主联系的法子。 转身,几步之间,思绪百转千回。 看来,前世这毒,不止用在她身上,还用在了姑母身上…… 立定,手扶上柴扉,指尖泛白,脑海中冒出许多画面,愈来愈艰涩沉闷。 某一刻思绪停滞,再难推进,隐约泛出越来越重的闷痛,坠着发疼。 萧芫闭了下眼,几息后再睁开,已是如初的镇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已矣之事,追寻答案是为了今生能更好地活……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够坚强也不够独立的萧芫了。 那些面对风雨时本能的逃避,再不会有了。 门吱呀一声,缓慢打开,抬眸第一眼,便是他。 唇边不由绽开笑意。 是啊,还有他呢,执手不弃,并非说说而已。 十指相扣,萧芫将大致情况交代下去,便仰头,看着他胸有成竹地发号施令,禁军依令有条不紊地执行。 萧芫将目光投向柴扉旁边,一直默默立着的端王。 端王察觉到,露出个客气的笑,低声解释:“萧娘子见谅,郡主对小王恨之入骨,小王便不去凑热闹了。” …… 乘来时的銮舆回宫,自前朝往颐华殿的路上,丹屏眉飞色舞。 “……端王做戏高手的名声都传开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端王主动示好,向圣上下了军令状,随后为了达成目的,引诱清湘郡主。 咱们在重明寺那一晚看到的,就是端王的第一个局。” “一出手就这般生猛,清湘又被端王封后的承诺迷了眼,死心塌地到在清荷宴上名声扫地都不知悔改。” “直到端王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她才不得不信,听道观里伺候的婢子说,得知真相的短短几日,清湘郡主看起来就老了五岁不止,心疾也是在那时迅速加重的。” 丹屏幸灾乐祸,“让她以前总是和娘子争这争那的,这就是报应!” 看清萧芫的神色,笑意小心地敛去了些,“娘子,不高兴吗?” 萧芫眸色深远,捉摸不透。 闻言浅淡应了声:“自然高兴。” 丹屏困惑地挠头。 娘子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高兴啊…… 宫廷甬道齐整的青砖印过无形的足迹,轻装裙摆被风带起,灰白的天光透过,映下半片飘逸的薄影。 恶有恶报,自当高兴。 只是以利用情感达成目的,为了投名状不择手段……她虽佩服这份狠绝,却,也发自内心地厌恶。 端王此人,能活到今日,当真不简单。 这样的人,可用,却也必须防备。 刚入颐华殿大门,漆陶迎上来,“娘子。” 萧芫心头一紧,“可是姑母那……” 出宫前,她曾在慈宁宫拦下了一碗多送的补汤。 “没有,”漆陶忙道,“太后处无恙,娘子莫要忧心,那碗补汤,已令严查了。” “是江寺卿在花厅等候多时,要求见娘子。” “江洄?”萧芫讶然。 大理寺卿有何事,也该去求见李晁才是,到颐华殿做什么? 第110章 因果 花厅四面引水, 冬暖夏凉,尤其临近初冬时节,是整个颐华殿光线最好的地方。 也正因此, 萧芫早先便命人将琉璃塔摆在花厅正中。 如此,从早到晚,无论何时,都能望到它折射出的七彩光晕, 美不胜收。 而今日,那座小巧玲珑的塔前, 却立了个消瘦挺拔的身影,将光亮挡了大半。 着俭朴的青色布衫,不见嶙峋锐骨,只余沉重的怅惘。 萧芫看着,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好像有丝丝沁凉落在心上,越累越多, 直到,有一片凝在了指尖, 缓缓融化。 萧芫怔然仰头, 看到空中飘飘荡荡,有如莹白飞花,不尽洒向人间。 身侧漆陶柔净的声线含了笑意, “娘子,落雪了。” 是啊。 落雪了。 又是,一岁冬日。 “奴婢就说, 怎么今岁的梅花开得这样早, 原来,是迎着初雪呢。” 点点红梅簇拥下, 花厅正中那人转身,长衫广袖轻舞,飘逸不知严寒。 恍惚间,那面容渐渐柔软、沉静,相似的眉眼有了独属于女子的风韵,含着笑,遥遥看着她。 这是她记忆里,萧家祠堂挂着的,母亲的画像。 原来,松枝说得没错,果真眉眼有几分相像。 与母亲,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越近,就越明显。 从前,怎的没往这处想呢。 ……一直以来,这双眉眼肃杀凛冽,比刀剑还要锋利,一眼便可洞穿人心。 原来,待气质转柔,凛冽不再,才是,显露真容。 他们之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近,近得……能看见他苍白皮肤上细微的纹路,和浅淡瞳孔上映出的倒影。 “储家,储江晖之子,储珩,见过萧娘子。” 深深拱出的手,就在她眼前不远处,恭谨交叠。 储江晖,储江雪…… 他是,舅舅的孩子。 她应该唤一声,表兄。 原来心心念念要寻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琉璃塔的光辉时隐时现,雪花被风卷进来,洋洋洒洒地扑进光路,有些落在他肩头,有些挂在眉梢。 江洄的身姿正如霜雪,清泠出尘。 萧芫没有开口,静看他缓缓直身,抬眸。 刹那,万籁俱寂。 眼前有些模糊,她却连眼都舍不得眨,过往的一幕幕染上新的色泽,深意终有了归宿。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赏花宴上,他帮她引走往冷宫去的朝臣并非巧合,原来每一回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眼神,也并非只是因为她未来皇后的身份。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知道。 她唇角弯起,款款而立,声线平静。 “既然,一直不曾相认,江寺卿,你现在为何,又要说明呢?” 眸中波澜掩盖,仿佛只为一个单纯的疑惑。 江洄呼吸一滞,额角隐有青筋绷起,瞳孔中裂出痛意,道道割入肺腑。 他克制着,维持着声线,却眼看便要维持不住。 “从前,是微臣无能,无法将娘子接出萧府。 后来,娘子贵为未来中宫,本就因生母乃罪臣之后受人白眼,微臣,怕连累娘子。” 喉间哽着,泪从眼角滑下,萧芫抬手,用手背往上抹净。 “今日坦白,一是储家冤案因娘子提供的线索,辗转寻得当年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二是因圣上已隐约察觉我的身份,微臣不想,娘子是最后一个知晓。” 说着,他躬身,恭敬奉上掌心之物。 是一块润泽的半玉,玉质比雪还白,裂口巧妙,玉上以繁复的笔触,刻着一个完整的储字,和一半的江字。 萧芫凝视着,想触碰,却忽然情怯,深吸一口气,才探出手,珍重拿过。 将腰间的玉佩拽下,两块半玉合一的刹那,咔哒一声,复原如初。 玉中间的裂痕,此刻看去,便是一条再自然不过的纹路,仿佛与生俱来,妆点出冷然的奢华。 泪滴落下,浸润刻纹,掌心里,好像就是母亲的温度。 无声安慰着:芫儿,没事的,别怕,阿母在呢。 顷刻泪如雨落,萧芫咬唇,忍耐着没溢出泣音。 哪怕血脉相连,江洄于她也到底陌生,她不想在他面前太过失态。 “阿母,她……” 提到储江雪,江洄眸中暖意渐浓,几乎压过了漫天风雪。 “小姑姑,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也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或许,哪怕是与江洄接触最多的同僚,也从未听过他以这样的语气说话。 更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如剑般的锋利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化作绕指柔。 “小姑姑没比我大上多少,幼时储家还在时,父母望子成龙,唯有小姑姑,会担忧我小小年纪承受不住,带着我玩乐放松。” “后来,家族罹难,是小姑姑不顾自身性命,拼死将我从火场中救出,那时,她也不过刚至豆蔻之年。 逃亡途中,不知多少次,都是小姑姑护住我,从江南至京城的一路,千难万险,历时三年方抵达。” “可惜,最后一难,萧正清英雄救美,以防万一,我与小姑姑暂时分开。” 泪从江洄面上滑落,他眸光转冷,含着恨意。 “不料,成了永别。” 萧芫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眼眸微眯:“英雄救美……这般说,是他先看上了阿母。” 以她对萧正清的了解,她甚至怀疑,所谓英雄救美,本身就是一场捕雀的局。 后来,阿母也确实成了他的笼中雀。 江洄眼梢低垂,琉璃塔的光芒从他发梢透来,映开满眸璀璨。 不知为何,这亮芒晃得她有些发晕。 蹙眉定睛,视线聚拢了些,江洄肃然的面孔复又清晰。 “娘子莫要忧心,之后的一切,微臣会处理妥当。” 萧芫视线落在他眉眼上,想到什么,浅浅弯起唇角。 手中使巧劲儿一掰,合在一起的玉佩又分作两半。 “我自然相信。” 暖玉落在掌心的一刹,江洄诧异,“娘子……” “嗯?”萧芫眉眼弯起,“表兄既然主动相认,何以还是这般生分?” 话语传入耳郭,渗入心底,汹涌的暖意骤然充斥。 面前女娘冶丽的眉眼胜过漫天风雪,眸光盈盈融化冰寒,潋滟胜春水。 嵌在掌心的玉石,在这一刻,仿佛款款包裹住了魂灵。 将两条彼此本不想干,蝺蝺独行的路连在了一起,绘就了何为血脉相融,何为……家人。 “……表,妹。” 两个字的称呼,艰难晦涩地从口中说出。 如同一句咒语,拉扯出心底尘封已久的渴盼。 萧芫上前一步,凝视着他手中玉佩,开口要说什么。 余光里琉璃塔辉芒愈盛,混着纷纷雪花幻化出斑斓五彩,似乎有腥甜的气味沁入鼻息。 于是开口的话成了低咳,映入瞳孔的光亮弥散模糊,甚至还未来得及感觉到什么,便坠入了一片混沌。 连耳中听到的,唤她的声音,都破碎成了辨识不清的音节。 只觉得熟悉,觉得……怕。 . 怕什么呢? 为什么,要怕? 感知里的自己,渐渐变得无比轻盈,随风向上。 某一刻,被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拉下来。 “禀陛下,萧娘子此症,并非心疾骤发,而是中毒之兆。” 中毒?这是…… 迷离的光影聚拢,描绘出精美奢华的大殿,和大殿里侧,那一抹高大阴郁的身影。 他向来肃正威压,墨金龙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丝不苟,可是此时,却凌乱不堪,衣袖襟前,似还有些脏污血迹。 念随心动,下一刻,萧芫看到了他的面容。 刹那,脑中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为何,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她几乎,有些不敢认他。 好似暴怒绝望的猛兽,通红的眸中只余歇斯底里。 可是此刻,听见老太医的这句话,一切鲜明涌动的情绪倏然沉下来,发灰发暗。 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身子在不稳地晃,脊背弯下,近乎佝偻。 声线沉抑,字字嘶哑,“是,母后所中之毒?” 老太医行了一礼,低垂的眼中亦有沉痛哀伤。 “不错。” “皇太后中毒已深,骤发以至无力回天,萧娘子摄入不多,因此今日方毒发。可此毒毒性霸道,一旦入侵心脉便再无转圜余地,微臣只能尽力……” “陛下切记,莫要再惹娘子心绪大动,娘子要做什么,多顺着依着些……” 后头的话,萧芫听不清了,她麻木地将目光转过去,随着李晁的步伐,荡开层层纱幔,望到了床榻上昏睡的自己。 前世姑母去世之前,她伴在姑母身边的每一段时光,都清晰在眼前划过。 姑母身子不好,总是要用汤药,她每日伺候在旁,亲自尝药。 一日三顿,从春到冬,日日不落。 下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如此隐秘,甫一发现,便是回天乏力。 …… 日升日落,床榻上昏睡的人渐渐醒来,但每日伴在床边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再看不见。 萧芫有些疑惑,直到看到床上的她拉着丹屏的手,询问姑母在何处,问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喝药。 眸中懵懂不似作假,是真的,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 泛黄的回忆渐渐浮起。 前世,她只记得,某一日醒来时突闻姑母薨逝的噩耗,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一直到后来的求问无门,不得不接受。 从始至终,不曾见过李晁一面。 连心疾,也只知是悲痛过度所致。 从前不知自己有遗忘的记忆,后来知道了,又不明白为什么会遗忘。 原来,一切的起点,是在此处。 第111章 知晓 有雪花飞舞, 透过萧芫的躯体,打着旋儿越飘越远。 还有些落在窗棂,湿润了几缕发丝。 萧芫弯腰去拾, 却只能看着发丝从眼前溜走。 也看着衣衫不整的梦中人,不顾一切地从大殿闯出去,融入望不到尽头的空茫。 心底尘封的记忆一寸寸明晰。 前世,姑母薨逝时, 她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伺候不周、防备不严之过, 一心只想着赎罪。 为自己寻了处荒凉的废宫,是绝望,也是懦弱。 却那么坚决。 第一次毒发,便是被他从废宫带离,听到岳家全军覆没的消息时。 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再醒来时, 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承受不住,也或许是因着中毒, 她忘记了最痛苦的记忆。 及此, 思维兀然驻足、凝滞,仿佛撞到了一片观音掌,来不及防备, 便被密布的刺扎了个通透。 心撕裂一般地疼,想哭,却因是在梦中, 怎么也哭不出来。 于是情绪堵在胸口, 堵得快要喘不过气。 只是过往,尚且这般难过, 前世的她身在其中,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呢。 要接受的,并非仅仅是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更是一张铺天大网之下,无尽的悔恨。 前世姑母临死之前,先是从王夫人处,得知了先帝与萧正清曾经的背叛。 之后,还得在因黔方惨案四分五裂的朝堂上,殚精竭虑地应对露出爪牙的乾武势力。 同时,朝野流言肆起,将一心护国的岳伯伯和姑母绑到一起,如此的“风流韵事”,守旧派怎么可能放过。 甚至皇权,都因此岌岌可危。 更别提边关本就备受北戎和乾武军侵扰,猝不及防之下正节节败退。 家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一个比一个严重,哪一个都离不开姑母操劳,可姑母的身子…… 萧芫兀然闭上双眸。 姑母的身子不好,正是调养的关键时候,可这么多事,动辄攸关家国性命,又哪里留得出空隙静养。 岳家的全军覆没,更是致命一击。 那些补药,还被下了毒。 姑母最后的时候,应当知晓了,是否…… 是否叮嘱过李晁,要他,不要告诉她。 所以她遗忘之后,他才一次面都不肯露,才一直一直瞒着她。 就任由她误解,任由临死之前,都因此,存了几分怨恨。 她至死不忘姑母,盼着能在地下与姑母相见,可是,他呢? 萧芫泣不成声。 还有之后。 她忘了姑母薨逝后的记忆,在满目素缟的慈宁宫中,哭着求着问姑母身在何处,她只想陪着姑母,无论生死。 仿佛,回到了遗忘之前,如同一个轮回。 最后被圈在那一室暖溺,圈在陌生的床榻上时,她哭着问他,问,是不是,还在怪她? 那时候,她该是记起了。 可记起的时间好短暂,短暂到出了一次宫,就回到了原点。 她怪他骗她,怪他说带她去见姑母,却还是领她回了宫。 她见不到姑母最后一面,连在姑母灵前陪伴都做不到,生命里有关于姑母的一切,都被剥夺。 那声声乞求里,又何止是痛楚与荒芜。 他们之间所有的或喜或悲,道不尽的过往,都被那一刻的绝望,彻底压垮。 那是,第二次毒发。 可,当时和后来的她不知晓,他带她出宫,真正的目的,是求医。 无法言说的病症,成了鸿沟,将两颗心隔断,再无法弥合。 而那一次毒发后,她是真的,全都忘了。 忘了痛苦,忘了自责,忘了一切的歇斯底里与恨不能自毁的绝望,也忘了,他的难处与破碎。 让之前的所有,都成了往后时光里,记得之人沉默的不可说。 萧芫凄怆扯了下唇角,眸光缓缓向上,落在渐渐布满裂痕的苍穹。 看着一片片透明的碎片落下,如同雪花飞扬,埋葬天地。 后来,她一回又一回地遣人寻他,想要再见他一面,对于他来说,又,该是怎样的…… 萧芫腰身不受控地弯下,大口大口地呼吸。 心痛得仿佛被利爪紧紧捏住,被迫蜷缩,从灵魂深处往外,一点点崩开鲜血淋漓的裂隙。 对于逝者来说,活着的人最难受,那对于……已经遗忘的人呢? 记得的那一个,所要承受的、背负的,她几乎,不敢想象。 风雪祭台之上的他,自那一日伊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立于世界之巅,享万国来朝……可与前世不同,现在,她足够了解他。 也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什么。 她从前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呐…… 可是李晁,对于前世的你,平安顺遂四字,当真,是祝福吗? 若真的实现,是否,也可算作是一种…… 痛不欲生的诅咒。 …… 这一夜,风肆雪虐,接连数个时辰不止,大如鹅毛。 巍峨庑顶之下,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檐角宫灯飘荡不停,烛光和着远处飞舞作响的铜铃,仿佛欲往九天而去,再不归来。 雪夜,似如白昼。 盈若之间,重檐大殿外,院落正中,笔直跪着一人。 满身嶙峋傲骨不倾,哪怕摇摇欲坠,目光也依旧紧盯着玉阶之上的恢宏殿门。 可直到天边熹微,通明的烛光也未从殿门泄出半分。 他也,再坚持不住。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中人从拍起的一片落雪中扶起,架入了偏殿。 医官背着药箱进去时,言曹将情况轻声禀到了李晁耳边。 厚重雍华的帷帐里,粗糙大掌抚去娇嫩肌肤上滑下的泪滴,湿了掌心的纹路。 帐外,苍老的嗓音不疾不徐,伴着若水的光晕渗进来。 “陛下,玲珑塔乃是药圣耗尽毕生心血所制,可克制天下绝大部分毒蛊。萧娘子这是接触了药性猛烈的毒物,相冲之下,才致骤然昏迷。” “毒物?” 淡淡的问句,声线低沉,威压如山。 老太医躬身:“具体是否为清湘郡主所中之毒,还需待尚药局处查探清楚。” 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连值守的宫人都垂首,紧绷脊背。 幸好已确认萧娘子只是闻了闻那碗补汤,不然,在场之人,只怕一个也逃不掉。 只是气味,药性就如此明显,真不敢想,若真是入了口…… “咳,咳咳……” 刹那,仿佛有无形的洪水泄了闸,随着床榻上娇弱的轻咳,一切涌动起来,仅仅几息,殿内候着的人便退了个干净。 雕梁画栋的大殿被地龙烘烤得暖热,朝阳的辉光斜映进来,风雪之中,仿若初春。 千金攒金榻上,帷帐半卷,露出内里奢华雍贵的引枕被褥,和面若灼蕖,依旧有几分虚弱苍白的绝色女娘。 纤纤素手无力地蜷起,细弱的青筋略微撑起雪肤,指尖死死攥入裘衾。 泪眼朦胧里,他抱起她,萧芫颤抖的脊背被拍了好几下,才终于,哭出了声。 “李晁……” 她长长地、痛声唤他,气息艰难地随哽咽溢出,断断续续。 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音,娇靥被他的大掌抚摸,爱怜与疼惜,几要将她揉进心里。 泪落成了雨,不住地顺眼尾流下,李晁的吻落下来,咬牙颤声:“若还有下回,不若现在就将朕的命赔到你身上,省得以后麻烦……” 未尽的话语,被短促慌乱的吐息吞入。 娇嫩的唇瓣微凉,如不经风雨的落英,携着初春的馨香化作转瞬即逝的雪。 萧芫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哭着,“不要,你不要这样说……” “我们会好好的,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被褥散开,遒劲的手臂把上柔韧腰肢,霸道倾身。 落英被不容拒绝的力道碾落成泥,飘零在汹涌而来的洪水之上,起起伏伏,偶尔泄出带着水声的嘤咛。 越激烈,越用力,便能越深刻地感觉到,今生今世,翻天覆地的不同。 他们互通心意,相诺不弃,哪怕坎坷,也一同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而今姑母康健,边关大捷,朝堂上下一心,再不会有幽暗孤寂的废宫,不会有日夜不休的痛楚。 她最想再见一面的人,就伴在她身旁,日夜不离,已是,最最亲密。 “李晁。” 间隙里,她软着嗓音唤他,几分矜傲,几分柔情。 李晁撑在她上方,深眸浓郁如墨,笼罩着她,一如此时全然掌控的姿态。 萧芫如瀑铺散的墨发在他指间,肆意蓬勃,簇拥着笑意渐浓的娇颜。 “李晁,东珠璎珞,若再多加几朵红梅,我便要了。” 当记起前世的所有,回忆里的痛楚化作星星点点的涩,落在此刻,不知不觉添了回甘。 只是,分明笑容粲然,分明柔情满溢,明眸中却依旧残存着看不懂的哀伤。 泪从眼尾滑下,落在他掌心,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 “好。” 话音未落,他便低下身来,迫不及待回应,柔声哄着,“一直在,芫儿想要,我现在便让人送去添上。” 萧芫点头,玲珑的鼻间通红,笑容愈浓。 “就让言曹去,我们去看姑母,好不好?” “好。” 一吻印在唇边,似无声的誓言。 …… 殿外,雪花飞舞,满目冰寒,正似那年隔却山海、万国来朝的冬日。 她却在他怀中,藕臂搂着他的脖颈,鼻息交缠,暖香萦绕。 长绒裘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耀目的红狐绒簇拥起莹润的肌肤,渐渐掩映出霞蔚般的红晕。 行至院中,隔着宽阔的肩头,萧芫回眸,不经意望见偏殿门前,遥遥立着的一道清瘦身影。 “表兄?” 不由喃喃出声。 刹那,感受到李晁的手臂失控地一紧,又放松,快得仿佛错觉。 萧芫眨了下眼,仰头,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紧绷,似暗暗蓄起力道,忍耐着什么。 眉眼稍弯,“你罚他了?” 也是不巧,偏赶上江洄来寻她的时候昏迷,作为唯一在场之人,无论是李晁还是姑母,都很难不迁怒。 闻言,李晁侧颈更是绷起肌理的弧度,声线尽管克制着,也依旧泄出几分不愉。 “不错。” 顿了几息,还是没忍住,道了句:“芫儿心疼了?” 萧芫仗着他不低头,眸子悄无声息弯成月牙,轻嗯了声。 “这么冷的雪天,你之前定然查到他的身份了,却还罚。” 李晁步子顿时停住,呼吸不稳。 忍了又忍,喉头克制地滚动两回,还是气不过,咬牙低首。 于是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晶亮含笑的明眸。 第112章 药人 萧芫歪了下头, 红狐绒毛蹭在眼尾,平添几分妖冶。 雪花落下,如纯白的轻羽点缀在额心, 恍惚间,情不自禁,还未来得及思量,唇瓣就碰到了那一丝沁凉。 萧芫微怔, 浓睫如羽扇,扑闪着, 似挠在心上。 余光里他的耳垂愈红,似坚硬泥土里冒出的嫩芽,旖旎吐露满溢的情丝。 头靠在他胸口,听到了越来越快的心跳。 “李晁……” 不能再熟悉的两个字,却好似咿呀学语,一字一顿, 余音回荡。 “嗯。” 他应着,无比珍重。 “冷吗?”他为她拂去一片落雪, 手上抱得更紧。 萧芫想到他刚刚还那般气恼的模样, 笑了,“不冷。” 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如何会冷呢。 “嗯。” 李晁又应了一声, 迈开步子,竟就这样抱着她绕开御辇,一步一步, 往皑皑之下愈红的碧瓦朱墙间去。 甬道深深, 风雪愈浓,宽实的胸膛火热, 仰头,看他目视前方,坚定从容,高大的身形如耸入九天云霄,主宰世间。 劈开风雪,无畏无惧。 萧芫弯着唇角,缓缓闭上了双眸。 仿佛回到了前世最后那一日,看到自己终于,不必孤身仰望。 也看到,他越过重重人海,向她而来。 看到自己落入他的怀抱,看到他就这样抱着她,走过山川河海,走过光阴长河,永远,没有尽头。 不会分离。 . 冬日暖阳,越临近腊月,便越是珍贵。 而慈宁宫偏殿,却专门开辟了一处小院,暖室之中种满了药材,花红草绿,不似寒冬。 这是老太医的居所,他自因上回的下毒之事入了宫,便再未出去。 每日里除了去尚药局和颐华殿,一直在此处潜心研制解药。 慈宁宫是萧芫最熟悉的地方,今日,却是她头一回踏入这一方特殊的小院。 年迈的老太医精神矍铄,早早儿便迎了出来。 一身简朴的交领短打,发须雪白,不似在奢华恢弘的皇宫,倒似在山间隐居,随意掩门而出。 “萧娘子。” 深深拱手时,才有了几分儒雅医者的风采。 萧芫颔首,侧身回眸,望向随行的那人。 “表兄。” 只是一眼,江洄冷肃的面容便不由有了几分缓和,待目光落在老太医身上,很快转冷,公事公办。 一个手势,几名禁卫压着两个人到了老太医身前。 镣铐碰撞声冰冷而压抑,松手的刹那,被坠得扑倒在地。 江洄的声线,比这结了冷霜的镣铐还冷。 “罪魁祸首,正是这两人。” 老太医闻言并无讶异,从容蹲下身,三指往脉上一搭。 凝神半晌,眼神倏变,越来越复杂。 末了直身,抬眸:“是药人。” “药人?” 萧芫看过去,怪不得这二人面黄肌瘦奄奄一息,原来,竟是药人? 这样残忍的验药法子,她只在书中看到过,以为世间早已不存。 老太医点头,“且并非一般的药人,是专为毒所制。” “这二人当是自出生便被放在带毒的药浴中,经年累月,用药培养他们对毒的耐受性,也渐渐,让他们本身,成为一味毒。” 江洄:“据审出的供词,他们身在尚药局,原本是要设法成为专为太后煎药的杂使。 事发前一日,忽然接到命令,命他们以血入药,才有了那碗送到慈宁宫的补汤。” “以血入药……” 老太医盯着那两人,若有所思。 忽想到什么,连萧芫都忘了顾及,转身急令:“将人抬进去,拿我的药箱来。” 声还未落,两个小童利落走来,一个指挥禁军如何搬人,一个在院中取了东西往手中木箱里装,忙得脚不沾地,刚好赶着老太医后头进屋。 暖室散开缕缕热气,转瞬被门扉隔却、消弭。 小院之外,墨色虬枝下立着一人,岳峙般巍峨,身后侍从蜿蜒如长龙,在萧芫回眸一刹,齐齐行礼,循令退下。 相隔遥遥,天涯咫尺。 心坎一瞬软下来,缱绻漫作清泉,淌成了不尽的河流。 看他越来越近,她微抬下颌,明眸善睐。 拥抱克制得近乎轻柔,还是她抱住他的腰身,踮起脚尖,用额角蹭了蹭他的侧颊。 声线清撤软糯,唇瓣离得有些近,在他的脖颈洒出一片微红。 “前朝的事忙完了?” 李晁喉结微动,喑哑嗯了声。 萧芫瞅他,“不许骗我,近日事忙,若还时时跟着我,夜里再挑灯,我可是不允的。” 李晁大掌抚她的鬓发,墨瞳幽深,“芫儿放心。” 另一只手在袖间,摩挲着,十指相扣。 萧芫点了下头,“好吧,姑且算陛下金口玉言。” 说着旋身,裙摆粲然的弧度入了心,划出痒意。 彼此交握的手荡起来,他如被蛊惑,随她的步伐,须臾不离。 眸中晕开笑意,龙袍广袖荡开,黑羽红绒交织,“芫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得萧芫嗔他一眼。 提裾踏上慈宁宫正殿玉阶,脚步越来越轻快。 “老太医应用不了多久便会来禀报,既然来了,便稍等等一同听吧。” “这个时辰,姑母应当起身了。本来今日晌午要和姑母一同歇息的,结果,耽误到现在。” 说话时抱怨发愁的小表情,灵动明媚的模样,让他的目光落下时,只想…… 一亲芳泽。 便,也这样做了。 离殿门只有一步之遥,腰肢被把住,长发铺满广袖上金光熠熠的龙身,摩挲、动荡。 禁不住的嘤咛压抑着。 实在太近了,近得萧芫能听到门内隐隐约约的,宣谙姑姑和姑母说话的声音。 让她连挣扎,都不敢多用力。 鼻息粗重,龙涎香酥筋软骨,她坠落,被他抱紧,胸前衣襟紧贴,萧芫身子僵了一瞬,偏开头,急促喘息。 指节攥得发白,气声无措地道:“姑母要出来了……” 他的回应,只是嗯了一声,铁臂毫不留情,紧到发痛。 几乎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咬着她的耳朵,“你唤江洄一声表兄,那我呢?” 萧芫眸光有些涣散,颤颤闪着潋滟波纹。 “什……什么?” 唇上一痛,他还拿牙摩挲,萧芫躲又躲不开,委屈地弱声呜咽。 他离得那么近,近到瞳孔中的倒影都明晃晃的。 话语分散成单个的字眼,后知后觉钻入心间。 什么江洄,表兄,他分明是也想她唤他一声…… 殿内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 萧芫唇咬得泛白。 坏人,就知道趁人之危。 瞪他,轻哼一声,带着几分委屈小声道:“有些冷,先进去,不好吗?” 语罢垂眸,睫羽的阴翳落在眼底,仿佛当真难受。 可其实,落雪的日子都不曾觉着多冷,难得这么暖和的时候,还在他的怀中,又能冷到哪儿去呢。 李晁无半分怀疑,臂弯更紧,大掌握住柔夷,果真触到几分凉意。 皱眉正要说什么,不料下一刻,被她反手握住。 与此同时,身后殿门轻响,是门闩相碰,宫人来开门了。 萧芫踮起脚尖,在这样的声音中,贴着他的耳郭,馥郁馨香与湿润的吐息一同落下。 含着笑意:“骗你的,晁哥哥,我才不冷。” 清亮明媚,古灵精怪。 下一刻门打开,她旋身离开,跨入温暖典雅的大殿,扬声:“姑母!” 快步到内殿,到太后身边,一连串关怀的话语如同婉转的百灵,夹杂的几句撒娇逗得太后开怀,笑骂。 而他在原地,耳郭红得滴血,罕见在这样的时候,在慈宁宫内,生了不合时宜的赧然。 心底久久无法平复,宣谙却已到了身旁。 宣谙是何许人,伴着太后在宫中历尽千帆,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小儿女间的事,一眼便瞧得出来。 该当寻常的,只是落到威严肃穆的陛下身上,连她的养气功夫,也禁不住露了笑意。 伸手接过墨龙裘氅,捺着唇角,“陛下也进去吧,外殿凉。” 李晁强作镇定地颔首,迈开步子。 宣谙在后,看着他一步步,融入满室欢声笑语。 不知为何,就这样向内望过去时,恍神间,竟湿润了眼角。 曾几何时,但凡圣上与太后一处,气氛总是严肃压抑,话语从来只有硬邦邦的你问我答。 现在,竟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天家母子,除却朝事,也可笑语闲谈,道几句家常的关切话了。 正,如光照亮幽潭。 萧娘子,便是那隅光。 宣谙眼眶微红,满怀欣慰,听着太后的唤声,笑容不禁上了眉梢。 长长应了一声,快步疾走,转眼间,也入了那一片其乐融融。 从前总是想着念着,太后操劳一生,何时能不再一心为国,何时能圆满些、快意些。 而今忽然觉着,再美好的想象,都比不过此刻。 眼前,便已是最好。 …… 老太医直到日近西斜,方踏出小院。 那两个本应入诏狱等待行刑的罪人,此刻满身的血几乎流尽,只等最后一口气断了,白布一裹,抬出宫去。 入了殿门,奉上医案簿册,漆陶接过,放在萧芫面前案几之上。 老太医手捋过白须,神情凝重:“经验明他二人的血,有九成把握,以这种特殊的药人之体,若长期接触一样东西,那么此物,也会带上微弱的毒性,长年累月,亦可杀人。” “……长期接触?” 漆陶蹙眉。 “不错,如他们能在尚药局中长期接触为太后熬制汤药的器具,那么熬成的补药,便可成毒。” 萧芫眸色深暗,问:“这种渗入汤药的毒,若要您验,可能验出?” 老太医凝神思量,终还是摇头,愧然道:“以药人熏陶之法下毒,量过于轻微,若要验出,恐得经年,到那时恐怕已……” “已为时已晚。”萧芫平静道出。 心中的难过却翻涌着,越来越浓。 所以,前世姑母体内的毒,并非一朝一夕,而是数载时光的累积。 谁又能想得到,还有这样的法子,天衣无缝到足够瞒得过宫内重重防备。 大长公主,乾武军,真是好一张铺天盖地、逃无可逃的大网呐。 可惜,今生,已非前世。 第113章 结局1 腊月一日日过去, 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因战争而动荡的朝堂四野,也随着时光流逝, 渐渐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京城之中,繁华更盛过往,分明过去不久,提起边关, 竟已如隔世。 余下的,只有对乾武军的痛恨, 和对岳家上下的赞不绝口。 听得已路过这一方酒肆的萧芫脚步顿住,拽着李晁又退了回去。 直到听完了这些人对岳伯伯和岳家阿兄阿姊的所有称赞,才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 临近年关,眼见政事又要多起来,萧芫忙趁着空档将某人从御书房拖出来。 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实际上,就是出宫散心玩乐。 快到晌午时, 行至金尊裕楼, 顶头最好的一间厢房已经备好。 窗外隔岸临水,风景殊胜,窗内软榻旖旎, 熏香袅袅。 萧芫靠在李晁肩头,簪钗垂下的玉珠微晃,轻撩他的耳郭。 瞥了眼刚合上的房门:“还是他呀, 陛下, 就这般信他?” 说是端王被圈禁在道观,有精锐的禁卫看守, 片刻不得出。可实际上,分明有人监守自盗,让人家来去自如不说,连金尊裕楼都交到了人家手上。 李晁为她褪下雪狐罩衣,闻言,眸中染了笑意。 “自是不信。” 萧芫看他一眼。 “他也知道朕不信他,因而,一举一动,必须无可指摘。” 萧芫哦了声,“原来陛下,是想物尽其用呐。” 这勉勉强强、九曲十八弯的话音,听得李晁失笑。 忽灵光一现,萧芫回眸。 “莫非,一开始黔方赈灾时,监察御史来金尊裕楼所见之人,也是你将计就计?” 从前不知金尊裕楼也在他掌控之中,现下知道了,再配上他那数不尽的心眼子,不由得人不多想。 李晁目光落在她袅娜的身形,眸色深黯,倾身靠近,自背后揽上纤细的腰身。 下颌抵着她的娉婷肩头,“将计就计是真,他见的那个人,却并非是朕特意安排。” “那,那人是……”萧芫侧首,面颊触到了什么,一点温热。 直到,被轻轻吮了下。 脊背僵住,他灼热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像燎原星火,自一点而入,融进血脉,肆虐周身。 “是乾武军中人。” 他还在一本正经地答,开合的唇瓣不断擦过敏感的肌肤,痒意渗进来,她的呼吸凝滞、颤栗。 “当时顺藤摸瓜,却用尽手段,都没能撬开那人的嘴。” “之后,金尊裕楼里再面见的几人,便是暗卫所扮。 可惜,那人虽一心以权谋私,却蠢得可笑,什么都不知,白白浪费时间。” 说着,勾起唇角,不经意间,带上了三分高高在上的凉薄。 既然这般无用,后来,自然得让他好好做些“贡献”。 萧芫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大致猜得到,甚至,能感觉到几分威穆的气势。 向来如此,那么多事,无论多难,到了他面前,总是轻描淡写,弹指千斤。 萧芫挪身,侧眸,望进他的眸底。 那是世间最最浓郁,也最最透亮的墨色,含着宇宙乾坤,江河天下。 莞尔,“原来,我想要你做的,你早便做了。” “你想我做的?”他学舌,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萧芫顿住,半晌,低眸。 此刻再提,自是不同以往,她也不会再拿二公主当理由搪塞。 她知道,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总有这么一日的。 早在再睁开眼的初春,她便隐隐预料到了。 重生之事,在聪慧无双、见微知著的他眼中,察觉、发现、想通,只是时间问题。 她从未想过,能彻底瞒得过他。 “嗯。” 况且,到了如今,千帆已过,两心相依……若能开口,她又有什么理由再瞒他。 只是,痛处太痛,连提起,都…… 倏然抬眸,怔然。 “你……” 他捧着她的面容,眉宇间尽是柔情与疼惜,“莫凝眉,往后有我在,芫儿可只做高兴之事,不想答,便不答。” 眉心被抚过,他的吻落下来。一瞬,有晶莹,不自主地自眼尾落下。 她笑着,摇头,“哪有这般娇气。” “李晁。” 她望着他,眼神,像是孤独的、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家的光亮。 那么纯粹,又那么地……哀伤。 “我其实,好久好久以前,就想说了。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人,李晁……” 猛然被抱住,紧得发痛。 “我庆幸能重来一次,可好多好多回,我都在想,我没那么聪明,知道的、懂得的,一点儿也不多,还总是给你和姑母添麻烦……” “没有,”李晁心头紧缩,再听不下去,“芫儿,若你都不算聪慧,这世上,又哪儿有聪慧的女子。在朕心中,你便是世间最好。” “萧芫,你记住,”他看着她的眼,“今生今生,永生永世,天上地下,朕想要的,唯你一人。” 掷地有声,荡开无形的波纹,震动人心。 萧芫眸光颤动,某一刻忽然溃败,泪汹涌而出。 朦胧的水光里,好像,望到了前世。 风雪凄迷,高耸的祭台银装素裹,不尽的琼楼玉宇里,她在荒凉的一角,身子渐渐冰凉。 天地同泣,可他抱着她,未流一滴泪。 日升日落,年轻的面孔渐生了皱纹,华发愈多,脚下步履蹒跚,他还在对她说着话,一举一动,如同生时。 ……李晁,你费尽心力,将天下尽握于掌中,我以为,你已是千古一帝,开天辟地,所向披靡。 可是到头来,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黄泉碧落,再寻不到,想见之人。 余下的,便也无甚留恋。 原来,是这样。 原来前世,他们谁也没有片刻圆满。 一切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再回眸,唯余,满目苍凉。 …… 李晁宽大的怀抱衬得萧芫成了小小一团,蜷缩着,长睫濡湿,哭累了睡过去。 梦中偶尔还会流泪,而他抱着她,一夜未眠。 泠泠月色下,都城繁华未央,灯火映着群星,渐渐湮灭,又渐渐燃起,直到天边染出一泓清透的紫晕。 整整一夜,她的一字一句,都化作生动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演绎。 渐渐还原出遥远的隔世。 原来并非预知,而是重来。 是上天赐予的又一世机缘。 曾经,姻缘祠中,三生石上交握的誓约,他盼能与她世世相遇,永世不离分。 却不曾想过,原来真有前世,原来,真有来生。 而她,度过前世,凄凉而死,才有了今生。 没有奈何桥,没有孟婆汤,她什么都记得,带着记忆重活一回。 改变了结局。 远处的光亮在漆瞳里升起,倒映,散开,像星星点点微弱的火苗。 李晁艰难地,一点点垂首。 枯坐了一宿,仿佛连颈骨都生了锈迹,这么简单的动作,却难得像在跨过望不见彼岸的湍流。 她的娇颜终入了眼帘,只是一瞬,眼眶忍不住泛红,几缕墨发滑下,织成了网。 密密麻麻,皆是痛楚。 眼前,一幕接着一幕。 是幼时瑟缩怕人的萧芫,是渐渐开朗调皮的萧芫,是不服管教、理直气壮告状的萧芫。 是明媚如朝阳的萧芫,是灼若芙蕖、无忧无虑的萧芫…… 她的一颦一笑,从来都珍藏在他的心里,如最悠长馥郁的暖香,早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便渗透入了整个生命。 可原来,他万分呵护的心上人,曾经,还未荼蘼,便碾落成泥,阴阳两隔。 猝然阖眸。 泪滑落,在棱角分明的威肃面孔上,凛冽似尚方宝剑挥舞而过的寒芒。 清湘,大长公主,乾武军…… 前世,今生,血债血偿,万死,尚,不足万一。 . “……阿芫可知,就在昨日,萧若死了。” 落日余晖照映长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险些望不见尽头。 原菁莘赶了两步,将马鞭往腰上一缠,瞄了眼坠在身后不远处的李晁,凑近耳语。 萧芫含笑的眉眼微怔,摇头。 “是因何而亡?” 自从在萧若口中问出了想问的,之后是死是活,她便不再在意。 原菁莘啧了一声:“还不是萧夫人,真是不明白,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也下得了手。” 萧若本就苟延残喘,落在那样的母亲手中,如何能活得久。 萧芫回想起前世萧若耀武扬威的模样,心上掀不起什么波澜。 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淡然得,仿佛只是看到一片落叶落在车辙,被碾碎后,融入泥尘。 无甚稀奇。 原菁莘也没多么在意,顺口提了一句,便也算了了。 她有更想问的。 清清嗓子,意味深长,“你昨儿个,与陛下一直在宫外,没回宫啊?” 萧芫看她,“怎么,原大娘子有事?” “那是当然,”原菁莘道,“昨日大长公主捉拿归案……” “大长公主之事,自有暗卫来报。”萧芫一眼看穿,“说吧,原娘子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定要在昨日寻我啊?” 话音落下,好半晌没有回应。 金色晖芒染上夜的寒意,在原菁莘面颊渐落出红晕,仿佛,是呼啸而过的北风太过刺骨。 但萧芫知道不是,这位未来的女将军,雪山寒潭尚且不惧,又怎会怕这区区寒风。 原菁莘微垂下的眼眸映出柔和的弧度,唇角弯着,看得萧芫不由浮现一个猜测。 在她转过头的刹那,脱口而出。 “你要成婚了?” “我要成婚了。” 第114章 结局2 异口同声的话语, 让彼此微怔,随后眸中笑意越来越浓,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萧芫一把抓住, 挠她,“好啊你,说好第一个让我知道的,都定好了才告诉我。” 原菁莘边笑边躲, 哎呀个不停,“所以昨日才着急寻你嘛, 谁让你和你家陛下出宫快活的,见色忘义!” 萧芫顿时不依了,“哪儿和哪儿啊,你多等一日不行吗,这么着急嫁人,你才见色忘义!” 这下好了, 两厢掰扯不明白,唇枪舌剑占不到上风, 论武力萧芫自是斗不过, 寻了个时机往回跑,笑着撞入李晁的怀抱。 旋身躲起来,探出头, 耀武扬威地扮鬼脸。 原菁莘瞪她,又不敢上前。 萧芫看着她吃瘪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 才脆声道:“时辰不早了, 快回府吧,放心, 婚宴上定少不了我。” 看她抱拳行礼,又加了句。 “哎!今日可算不得正式下帖子,你的婚宴,我得好好把关才行!” 听得原菁莘眉眼弯弯,高高挥了下手,扬声:“知道了,管家婆!” 说完,翻身上马,英姿飒爽疾驰而去。 留萧芫在原地忿忿不平,对李晁道:“你听到了没,她叫我什么?” 气鼓鼓地,“不行,赶明儿便将她心上人扣在政事堂干活,看她得了空,与谁你侬我侬去。” 李晁将人捞回来,含笑纵容,“好,正巧年关朝中忙,便让能者多劳。” 萧芫抱住他,抬起下颌,矜傲嗯了声。 “本来就是嘛。” . 道着能者多劳,实际上,这个需多劳的能者,可不止前朝。 大长公主势力虽大体都已拔除,但如今人捉拿归案,大理寺审出不少新东西,风波从内宫六局荡出,波及宫中每个角落。 萧芫舍不得姑母劳心半点,又赶上年关,少不得忙碌。 颐华殿漆陶松枝自不必说,丹屏这个只管护卫的,每日里凑在萧芫身边,净道些从犄角旮旯搜集来的消息。 “听说大长公主知道平昌侯和月娘的事时,人还在北戎呢,结果一听,立刻坐不住了,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可惜人没寻到,倒是被仇家找上了门,毒哑了嗓子不说,还生生断了四肢经脉,大雪夜里丢了出去。若不是正碰上搜寻的官兵,怕是坟头草都生了不少呢。” 漆陶忙着整理宫务簿册,闻言瞥她一眼,“冬日生草,你倒是能耐。” 丹屏毫不在意,继续兴致勃勃,“你们猜,这个仇家是何人?” 没人应她,萧芫这个知晓的,瞧着她这模样,不禁眉眼稍弯。 丹屏一抚掌,抑扬顿挫:“就是因着当日清荷宴上,那个疯疯癫癫闯到宴厅的婢女!” “那婢女曾经是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伺候饮食起居寸步不离,却也因此深受其害。 原来,大长公主私底下有虐人的癖好,顾着名声不能明目张胆,只有身边那一个出气。” “拿捏着婢女的家人,让她有苦不能言,几年时光,那婢女就遍体鳞伤,彻底疯了。她却没将人处死,就养在公主府。 许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大长公主宅心仁厚,是个慈主儿呢。” “后来,众人因她撞破清湘与端王之事,那婢女一家十几口,都被大长公主私下处置了。” “可惜大长公主不知,那婢女还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夫。 虽然后来解除婚约,两家亦不来往,可那位郎君一直余情未了,得知心上人死讯,一心只想报仇。” “后来守株待兔,终于得了机会,直接下了死手,之后也随那婢女而去。” 说到最后,叹了口气,“倒是一对苦命鸳鸯。” 萧芫亦颔首:“世间难得痴情人。” 说着想到什么,“大长公主关押在何处?” 漆陶要回话,又欲言又止。 “嗯?”萧芫看过去。 漆陶放下手中的物什,绕过桌案正身行礼,“与月娘、平昌侯关在一处。” 指间捏紧,实际上,不止于此。 “哦?” 仅仅一句话,萧芫就已经听出不对。 寻常关押待行刑之人,可不会如此。 只能是有人特别交代,而有这个权力的人…… 漆陶眸光颤动,耳边只余阒静,压着心跳。 殿中宫人听着话音不对,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声响。 漆陶低头,面对这样的娘子,竟有些怕。 “娘子,是圣上,圣上说若娘子不问,便莫要和娘子提起……” 萧芫倏然起身,神色看不出喜怒。 “命禁军领路。” 殿内适才的言笑晏晏消湮一空,顷刻间,只余肃然。 一声令下,颐华殿满宫的人都动了起来,有条不紊安排自家娘子出行。 今日风停雪驻,苍灰色的天空依旧阴沉,仿佛随时雨雪霏霏。 红羽金凤的凤辇自内宫而出,前往诏狱,一路上宫人蹲身行礼,无人敢于直视。 人人皆知,此乃中宫未来皇后的銮驾,几月之后帝后大婚,便是这皇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 而这之上的一人,也就是当今圣上,听说但凡这位未来皇后开口,也无有不从。 凤印一出,有如帝令。 何人敢不尊。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诏狱。 漆陶手中的凤印示出,交叉在眼前的横刀入鞘,禁卫抱拳行礼,却并未退去。 漆陶拧眉正欲呵斥,余光一瞥,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诧异道:“大监?” 那人近了,果真是言曹大监。 心愈沉下去,言曹在此,莫非,圣上就在这诏狱当中? 言曹径直到萧芫面前,施了一礼,“娘子,陛下令奴婢……” “不必。”萧芫脚步未停,看着前方,半个眼神也未施舍过去。 “你就在此,也莫要使人通禀。” “这……”言曹心上一滞,开口欲辩。 “这是吾的命令。” 一个眼神,言曹被震慑在原地,脚上再挪不动半步。 冷汗浸透掌心。 好似面对的,并非萧娘子,而是盛怒之下的圣上。 这种威慑,让人恨不能立刻化身蝼蚁,从地上寻个洞钻下去。 萧娘子与圣上在御下时,真是越来越像了…… 诏狱门口,适才还寸步不让的禁军,此刻提前躬身让到一旁,不敢多说半个字。 跨过石门,内里一片通明。 莫说阴寒之气,便是血腥味,都半点闻不到。 甬道宽阔规整,引路者恭敬有礼,因萧芫是头一回到此,每到一处,还会轻声介绍,这是何处,所用为何。 关押钦犯的牢房只是少数,多是盛放案卷之所,内有正忙碌的身影,哪些人负责什么,所为为何,都环环相扣,未有遗漏。 越往里,温度越低,一股莫名的香气袅袅而来。 最后一扇门前,引路之人顿住脚步,面露难色。 萧芫见状颔首,“无碍,你先去吧。” 那人如蒙大赦,深深行了一礼,迫不及待地退下去。 一时,宽阔幽深的石道,只余主仆三人。 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这扇门。 诡异的森寒之气悄然攀升,丹屏身为习武之人对此格外敏感,掌中已捏了把汗。 萧芫却不曾有半分迟疑,令她们在此处等候,便推门而入。 丹屏反应迅疾,立时要跟随向前,可门却仿佛长了眼睛,恰好关上,将她挡在门外,任凭如何用力也推不开。 漆陶伸手拉住她。 “丹屏。” “漆陶阿姊……” 丹屏回头,看到她的神情,怔住。 漆陶的眼眸沉静平和,镇定人心,“莫慌,圣上就在里面,娘子不会有事的。” 对于娘子而言,也没有哪里能比圣上身边还心安了。 丹屏迟疑点头,又扭过头去看。 亮着的灯烛忽暗了一些,周遭死寂一片,愈衬得这处看不见的所在,如同九幽地狱,深不见底。 与外间不同,这扇门内的所在,愈发明亮,香也愈浓。 萧芫的目光,渐渐落在壁上的灯烛。 灯烛的烛火圆润、静谧,色泽暖黄,连焰火轮廓边缘,都没有半分抖动,只有无形的波纹荡开异香,汇集在石道中。 再往前,路过一盏又一盏,越往里,红烛的色泽便越鲜艳。 香浓到顶点时,她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 还有,自地面袭来的丝丝暖意。 萧芫眸光瞥过周遭,脚下的步子快了些。 血腥味迅速浓郁,嘶哑的人声传来。 “……李晁,你以为,她萧忆清就不恋权势吗?这一点,你该最清楚的。 还有萧芫,她在意的,当真是你吗,若没有萧忆清将你二人绑在一起,她会想与你成婚吗?” “萧忆清有什么好啊,只要她活着,你这个皇帝,便掌不了真正的大权。先帝尚且无法,更何况你这个儿子呢。一个孝字,就能将你死死压下。 先帝和萧正清,她的最亲之人,曾经都想她死。你今日不想,总有一日,也会想的。” “……她是运气好,托生成了帝师的女儿,又遇上了无才无能的先帝,才成就了之后几十载的一手遮天。 我呢,我身为尊贵的长公主,能力手腕哪点比她差,凭什么她能,我便不能!” 钝器磨入骨肉的声音听得恶寒,可大长公主,没发出半点哀嚎。 甚至笑了,笑声中,依稀存着几分一惯的柔和。 仿佛被折磨的,是旁人的血肉。 “你折磨我,有何用啊,我本就活不久了,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如此着急,徐徐图之,到时万事俱备,你们都得死。” “可惜呐……” 她叹惋着,“可惜,时间不够了。” “好侄儿,你还将我与他们关在一处,难道你觉得,我是为他们从北戎回来的吗?” 仿佛说的是什么荒唐的笑话,她仰天大笑。 而后一字一顿,温声切语。 “我是为你。” “千里回京,专来为你,送一份好礼。” “便当是,做姑母的一份心意。” 话音刚落,那厢萧芫踏过一步,眼前豁然开朗。 充斥视野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人间炼狱。 李晁的龙袍下摆被地上淌着的鲜血沉沉坠着,背影森如阎罗,察觉到什么,倏然转身。 萧芫跨过门槛,抬眸。 视线交错,仿佛时空模糊,重叠前生。 第115章 正文完结 前世, 姑母去世,危机四伏,所有人口中的圣上, 都是铁血冷酷、暴虐嗜杀。 而她偏居一隅,从未见过。 此刻终于知道,前世后来的他,应是什么模样。 或许该惊讶, 亦或恐惧。 甚至,连李晁自己, 也是这般以为的。 他威肃冷酷的面容分明没多大变化,可萧芫却从眼神中,看出了越来越重的慌乱。 手想将被血水湿透的衣摆藏起,又忽地蜷起,在身侧握成了拳。 她已经看见,此刻再做什么, 都是徒劳。 萧芫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李晁生平头一回, 后悔蔓延,生了无处遁藏的感觉。 身后血海被红烛点燃,灯油凝固, 烛光再燃起时,异香弥漫。 诏狱非一日之功,自李晁接手已近十载光阴, 萧芫相信, 这样的场面,绝非首次。 甚至从记忆中细究, 依稀能忆起,这异香红烛,幼时他曾与她提起。 他寻来了记载,当做趣闻说与她,哄她开心。 言语间提到,以人血炼制,虽残忍,却说不准在有些地方,恰得其所。 语气肃正,一本正经,像个小学究,又多了不知多少的明智。 多么久远啊,久远到,她都记不起那究竟是几岁的事了。 久远到,他那么小,就已经想到了这些。 前世人人都说他变了,她虽不信那些传言,可若亲眼看见,她定也会觉得,是他变了。 因为刻不容缓的局势,因为,至亲之人的逝世。 可,若不是呢。 若,他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面,只是时局不同,顺境之时,不需他将这样的一面显露人前。 ……是啊,他是何人,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人人称颂的少年帝王。 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谓雷霆,又怎会只是明面上的斥责贬罚。 她从前,只是不曾见过,不曾想到。 萧芫缓缓抬手,玉白的指尖探过去,携着皦玉带香的帕子,轻拭上他耳边的一抹红。 肉眼不见,指下却感觉到,那一片肌肤,紧绷如石,在细细颤栗。 “你怕了?”身后柔和的嗓音渐渐扭曲。 “哈哈哈好侄儿,这世上,竟也有让你怕的东西!” “萧芫呐萧芫,可开心呐。你的陛下,当真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你以为,即将与你成婚的,是英武无双的圣明帝王? 那只是我这好侄儿的伪装罢了,他无心无情,冷血至极,从成为皇帝的那一刻起,觉得最碍眼的,便是你敬爱的姑母,当朝皇太后了。” “不然,为何身为世间最亲的母子,却多年冷如冰霜,除却政事,半句不多说?” “他的心里,早就厌恶透了,施行何事都有人掣肘……” 萧芫细心将这处不慎染上去的血渍擦净,对大长公主的话语如若未闻。 而后目光自然向下,轻声问了句:“手可脏了?” 李晁竟喉间微哽,没能发出声,反应过来摇了下头。 萧芫嗯道:“伸出来。” 下一刻,两只手都到了面前,惹得萧芫瞳眸深处染上笑意。 选了一只,慢慢十指相扣,蜷起,握住。 抬眸:“不是说她被毒哑了,怎的还能如此聒噪?” 李晁喉头滚了几滚,方沙哑道出口:“有事问她,便命医官治好了。” 萧芫目光微顿,往刑架那边移过去。 哪怕有些心理准备,可当真直视大长公主全无人样,血葫芦一样的惨烈模样,还是忍不住面色稍白。 还好漆陶没进来。 萧芫分神想。 漆陶胆量不算大,若进来看到了,怕是得做不知多久的噩梦了。 与眼前相比,当日江洄在萧府审问萧若,都能算得上与残忍二字全挨不上边了。 可她依旧握紧他的手,领着他向前。 脚下鲜血越来越多,像雨后的水泊,只是粘腻得多,裙裾的血色向上漫延,沾污了锦履上的雪色绒球。 到刑架前,步伐顿住,直视大长公主已有些发灰的眼眸,在她越来越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轻声:“大长公主殿下,您适才说要送陛下的礼,是什么呢?” 大长公主撕扯般地喘息,再无半分从容得意。 “萧芫,你不介意?你竟不介意!” “介意什么?” 萧芫歪头,弯起唇角。 感觉到他与她交握的手指忽然收紧。 “不可能,这不可能……”大长公主疯魔一般,又哭又笑,挣扎得数道伤口裂开,花白的头发散了满脸。 萧芫后退一步,眸光冰凉。 若是前世此时的她,确实不可能不在意。 可如今的她,历尽千帆,死后复生,手上早染过鲜血,不再非黑即白,因一桩事就定了对一人的看法。 更何况,他得知前世,为她报仇,何错之有? 前世的血债,唯此,得偿。 姑母的死,她的死,漆陶的死,多到数不尽的痛楚悲戚…… 还有阿母身后的储家满门…… 余光瞥到一抹亮芒,身侧李晁未来得及拦,倾身一抽,就到了她手中。 十指握住剑柄,一挥一削,有什么血色的两片东西,落入血泊,凄厉的惨叫直掀屋顶。 牙关紧咬,她发着抖,被他牢牢揽入怀中。 手被他稳稳握在掌心,“芫儿,都有我呢,莫脏了自己的手。” 泪湿了他的肩头,也有些从下颌滴下,叮咚落入血泊。 从前不知恨,不想恨,可其实,恨在心底,从来没有减少半分。 而大长公主死到临头了,还有能耐步下这样的局,还存着这样的险恶用心,何其可恶,就该被千刀万剐。 指甲陷入掌心,用力到发颤。 现在的她是重生了,是已知晓一切,也明白一切。 可若此情此景,换作前世的她呢? 若前世,大长公主没有得逞,姑母依旧康健,她顺顺当当走到了大婚前夕呢? 依旧张扬肆意,桀骜不驯,事事就爱和李晁对着干。 他的严密管教,本就让她喘不过气,以她的性子,加上姑母在背后撑腰,又偏偏在此刻,得知他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她被他和姑母保护得那样好,除了明面上的罪责,定一点儿不知大长公主背后的那些肮脏事,骤然得知他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姑母…… 萧芫自己都不确定,她会不会真的相信大长公主的挑拨,觉得他心中,当真对姑母不满已久。 不需多,只要有一丝怀疑,她可能真的就……不想与他成婚了。 帝后大婚,牵连甚广,绝非眼前的男欢女爱,情愿与否。届时朝野动荡,又是不知多大的麻烦。 而就算她如此,姑母可能……可能也只是想着让她遂愿。 甚至会自责,自责当年因一己之愿,草草为她定下婚约。 “我不要放过她,”萧芫死死咬着唇,“李晁,她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李晁抚着她的发,大掌坚实温热,吻密密落在额角,“有我在,芫儿放心,都会安排好。” 眼神斜睨过去,落在已陷入昏迷的大长公主身上,目光如刀锋、如利剑,有什么跳跃着,仿佛将血泊,映成了熬骨吞肉的刀山火海。 …… 大长公主的罪行,在一个风雪初霁,金阳耀地的日子,被昭告天下。 大朝会上言曹宣读圣旨之时,近至京城,远到边关,官府皆在同一时辰,贴上了告示,发行官报。 民声之沸腾,相比之下,前段时日的乾武军都相形见绌。 宗室中人、皇亲国戚,乃至世家大族,全部因此牵连,在谏言民意的驱使之下,彻查了个干干净净。 端阳之辱,乃至大长公主的名讳,都成了人人唾弃的字眼。 当今圣上,更是因铁面无私,大义灭亲,被歌颂尊崇,拜作天子圣人。 至此,成了几百年来头一位,还未弱冠,未真正亲政,便将天下民意尽揽于掌中的帝王。 盛世之景,初现于世。 待尘埃落定,由此引出的另一桩事,成了人们新的激愤之处。 这桩事,乃二十年前的一桩冤案。 二十年前朝野乱象频频,冤案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冤案的苦主,竟是当今未来皇后的母族,江南储家。 储家因谋逆满门被灭,不是没有人出过声,只是当年出声的,不是被贬,就是牵连着也掉了脑袋,而今真相大白,旧事方一一浮出水面。 也是因这桩事,众人方知,原来大长公主的布局,从二十多年前,便已经开始。 江南自古乃富庶之地,大长公主瞧中这一点,遣人大肆敛财铸兵,偏储家刚正不阿,后来东窗事发,祸水东引,正引到了储家头上。 当年案宗疑点重重,因着烈宗对大长公主的宠溺纵容,众人趋炎附势,硬生生办成了铁案,满府几十条人命付之一炬。 大长公主一手遮天,得知当年真相者无一善终,竟让这么多年,哪怕倾皇家之力,依旧举步维艰。 直到今日,方沉冤得雪。 个中艰辛曲折,引人咂舌嗟叹,连带着对这唯一身负储家血脉之人,准中宫萧芫萧娘子,都生了几分怜悯爱护之心。 而此事幕后最大的功臣,却无人提起…… “……江洄呢?” 大理寺衙门院中,躬身行礼的衙役听到,忙回:“禀娘子,寺卿才走不久,往皇宫方向去了。” 萧芫一听,扶着漆陶的手转身。 “皇宫?娘子,咱这一路上,也没瞧见江寺卿的轩车,不会……” 江洄惯乘的青灰色轩车朴素无华,在一众达官贵族中间格外显眼,若是见过,定不会忘。 萧芫嗯了一声:“去萧府。” 这个时候,若不在大理寺,便只能是萧府。 路上新扫过的积雪又蒙上了层松软的雪纱,一步步踩过去,一串玲珑的脚印铺作点缀,愈来愈深。 待到萧府门前,半只脚都陷入了雪中,后头的中人往前去叩门,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丹屏看向萧芫,得了肯允后,几步上前,清脆的铮鸣后哐当一声,门歪斜着向后打开。 震开的积雪簌簌而下,漫开一片雪雾。 视野再清晰时,满目红绸,院中的雪足有一膝深,破败萧条中,弥漫着妖冶的诡异。 顺着清出的羊肠小道踏雪而行,曲折蜿蜒,直通后院。 红绸愈多,直到尽头,几乎铺天盖地。 所有的所有,簇拥着正中的一个人。 他浑身落满了雪,与花白的发融为一体,能看清的,只有佝偻的轮廓。 雪未盖满的地方,露出了暗红的衣摆,细看过去,制式纹样,竟是…… ……大婚的婚服。 只是色泽斑驳,许多地方破损变形。 走进了,能听到沙哑的喃喃声,魔怔般重复。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与我说,为什么……”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笑。 “因为, 她不信你。” 萧芫顿住步子,眸色轻巧落下。 阿母自然不信他萧正清,真心或蓄谋已久,身在其中的人如何会看不清。 可喃喃声不停,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天上又零星飘起雪花,如同埋葬一场盛世旷大的庆典。 萧芫身后不知何时,执起了一柄伞,国色天香的暖红压过满园红绸,上绣九天凤尾,一只凰鸟仰天清啼。 萧芫款款笑开,眼尾染上清霜,色泽晶莹剔透,不及雪肤半分。 “父亲而今,也应当明白了吧。” “从一开始,阿母便是迫于权势,不得不屈从。什么两情相悦、伉俪情深,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否则,为何这么大的事,你到现在,才知晓呢?” 萧正清的喃喃声有些微不可查的凝滞,却强撑着,维持摇摇欲坠的虚妄。 冰天雪地,萧芫笑着点燃了一把火。 一把,足以燃尽整个世界,让心化作灰烬的烈火。 “阿母不信你,不爱你,她只是顾及着表兄,顾及着冤死的储家满门,才如你所愿成婚生子。” “阿母才不是不喜鲜艳华丽,她是不想让你知晓,是为阿翁阿婆和舅舅们戴孝。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对于阿母来说都是折磨,从未有半刻,真正开心过。” 萧正清的声音彻底停了,天地一片死寂,他僵硬着,被一同埋葬。 “父亲为阿母设祭堂,寻了个模样稍稍相似的作替身,若阿母在天有灵,定会恶心得作呕。” “尤其,此刻这些碍眼的红。” 萧芫满意地看着他渐渐发抖,看着他承受不住地,自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音节。 他本就配不上阿母,一身的儒雅疏离,像是自私逐利的皮囊,这么多年的缅怀也好思念也好,就是个自我感动的笑话。 大梦归离,他也该醒了。 醒来,好好瞧瞧这世间原本的模样。 “……萧芫!” 一声大吼,寒芒一闪,兵刀相撞,再定睛,萧正清执剑怒目而立,剑尖离萧芫的脖颈,不足半臂。 萧芫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眉心轻蹙,敛下一片哀愁,惹人心生怜意。 看着对她露出彻骨恨意的生身父亲,眸中浮起水雾。 “阿父,是想要,杀了我吗?” 几息时光,漫长得,仿佛已过半生,沧海桑田。 她缓缓歪头,真心疑惑,“我不躲的,可是阿父,你的剑,怎么发抖呢?” 萧正清面色惨白,抖得,几乎拿不稳剑。 目光落在她面上时,会忽然恍惚,有几瞬痴迷,无法自拔。 下一刻清醒,便是彻骨哀痛。 摇摇欲坠,字眼艰涩地一字一顿,“满口胡言,阿雪在这个世上,最爱的,最离不开的,便是吾。” 那段过往,他深信不疑,成了最最牢固的信念,支撑着他,熬过没有她的一日又一日,活到今天。 少一丝一毫,都不行。 萧芫惊讶,下一刻噗嗤笑出了声。 仿佛听到了多么荒唐的笑话,笑得无法自抑。 “哈哈哈哈萧正清,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爱?离不开?” 话音一转,厉声质问。 “若果真如此,家族冤屈,阿母为何刻意隐瞒,半分不曾透露! 若果真如此,阿母为何压抑本性如履薄冰,乃至终日郁郁,难产而亡?” “害死阿母的,分明是你!” 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激起一片飞雪。 他还顽固支着身子,哪怕早已,不成人样…… 过往如烟,缭绕眼前,从初遇到离别,一丝一缕皆作利刃,割得体无完肤,五脏六腑血肉模糊。 忽然,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被死死拉住,面前人墙合拢,无数兵刀如箭矢,差一点点,便万箭穿心。 眼眸通红,死死盯着萧芫,声音沉沉震开,“无凭无据便胡言乱语,若非怀上了你……” “阿母的信,你不知吗?” 萧芫挑眉,一字一顿,“信中,亲口所言。” 萧正清强撑的一口气,忽然便散了。 他,如何不知。 只是不想信,不敢信。 一切还未发生时,信中,便一字一句,字字箴言。 他无法辩驳,更,无从辩驳。 萧芫后退一步,落入一人的怀抱。 眸底顷刻绽出点点暖意,手稍往后,被正正握住,十指相扣。 侧前方一双手探出,弯腰拿起斜在地上的剑,直身,抬首。 萧正清看清的一瞬,瞳孔巨震,“你,你……” “表兄。” 萧芫在李晁怀中,笑唤江洄。 “……表,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突然,成了世上最难理解的词汇。 江洄回身,躬身拱手,“圣上,萧娘子,此处,便交给微臣。” 萧芫眸光滑过神色渐渐空洞茫然的萧正清,轻嗯一声。 转身。 天地凄茫,大雪纷飞。 身后,钝刀入肉,这些年的过往缘由,慢条斯理,在江洄口中,缓缓道出。 萧正清的嗓音渐染上绝望,沙哑如腐朽之木。 萧芫牵着身畔人的手收紧、发颤。 忆起最初的懵懂,忆起哪怕差些因父亲而死,也还是怀着妄念,妄想有一日,父亲能对她好些,能想通,阿母的逝世,并非她的过错。 可是结果呢,前世,她死得那样惨。 既然如此,便当以牙还牙。 他最在乎什么,她便湮灭什么,让他半世时光,皆成笑话。 让那些他坚信的,支撑他直到如今的,皆成泡沫幻影,再也不见。 自私自利,背信弃义,为了所谓家族荣光,为了手中权柄,害过姑母,更弃了她。 阿母半生苦难,好容易到了京城,看到了希望,却遇到了他。 以权相逼,阿母身负满门被灭之仇,还能如何呢。 若阿母得遇良人,得遇能与她分担之人,或许……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不过,阿母,我为你报仇了。 他活该,余生都为此忏悔。 ……阿母,我当真,很想很想你,我好想,能真的见你一面。 若得来世,阿母,换我护你,可好? 雪落在指间,如隔世的蝶,飞过时光河流,终至此刻。 蓦然回首,长路漫漫,两道足迹相依相偎,走过长街官道,入了巍峨午门,穿过恢弘殿宇……那么那么长,长到……几要看不见来时。 萧芫久久望着,直到,眼前落下一道阴影。 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落入他的怀抱。 明眸睁大,“李晁……” “芫儿。”他的声线太过郑重,郑重得,好似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波及四野…… “还有我,还有母后,芫儿不必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费心思,更不必因此伤心。” 萧芫眨眨眼,有一瞬失笑。 什么嘛,一个萧正清罢了,她早便不在意了。 刚想开口反驳,又听他缓缓开口:“前世无论为何,丢下你一人那么久,都是我的过错,后来,也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的嗓音越来越颤,上下环着她的手臂好紧,仿佛她是碎玉云烟,一不留神,便随风而去。 萧芫的眸中,控制不住渐生泪意。 前世他们之间,何来对错,不过造化弄人,不过,世事难料。 世间艰险无数,人非仙神,岂能预料所有。 “往后沧海桑田,携手相伴,永不相负。 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会在你身边,死生同往。” 最后四字,余音回荡,久久不息。 心被热流烫得发颤。 死生同往,直到出口一刹,心底方恍然,原来前世的那些日夜,她最想要的,是这四个字。 想他在身边,想一切如前,想携手共度,就算因此,一生短暂如蜉蝣。 萧芫手忽然抬起,抵住他的肩,略微分开,抬眸。 在他微怔的眸光中,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印上一吻。 没有欲念,却那样用力、浓重地占有。 薄唇被碾地发白,吸吮着,探出舌尖。 他很温柔珍重地回应她,不曾多上一分。 萧芫闭上眼眸,纤腰被锢住向上,而他倾身,漫天风雪下,沉醉虔诚。 曾经也是这般风雪,人海隔却两心,死生不复。 而今千帆已过,情深不负,世间,再无悲戚荒凉。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萧芫低头,璀璨的辉芒夺目,无边的雪轻轻落下、融化,点缀如月华朝露。 璎珞绘就百花,其间几朵红梅格外瞩目,栩栩如生。 他的声线低沉融进耳郭,气息的暖意洒过来,“可喜欢?” 泪滴落下,碎开过往。 萧芫点头,又点头,明眸湿润,映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喜欢,李晁,我好欢喜。” 她那样望着他,道着喜欢,却比喜欢不知深远多少。 李晁,此刻,风霜雨雪、天下山河皆作陪衬,不及你眼角眉梢那一抹笑容。 这四方城内,朱门殿宇,鲜衣怒马,雍容肃穆,兴衰消亡……看它高楼起,看它大厦倾,而我与你一同,沧海桑田,白首不离。 死生同往。 第116章 前世番外 芫儿…… 芫儿…… 朦胧中, 好像有人在唤她。 她想瞧瞧是谁,却好似身处一片浓雾,轻飘飘的, 连自己的手脚,都感知不到。 “芫儿。” 伴随着又一声呼唤,浓郁糅杂的香气越来越浓,像春日时身处御花园, 一阵风来,百花飘香。 她也好似, 看到了百花的影子。 只是这花……生得好生奇怪,无枝无叶,一簇簇间,什么种类的都有,不似人间。 “唔……” 萧芫闷哼一声,觉着有什么东西压住了她。 怒气冲冲扭过头, 被只放大了的眼睛惊了一跳。 “芫儿?”眼睛竟还发出了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似乎有些像李晁, 又比李晁沧桑多了, 无端使人难过。 提起李晁,萧芫左右看看。 他人呢,她记着, 自己只是听他念叨听烦了,也听困了,索性顺着困意故意打了个盹, 想气气他来着。 她应当没睡多久吧, 他怎的连人都不见了。 扶着底下硬硬的、有些硌手的东西站起来。 忽地眼前一花,大大的眼睛变小了……唔, 不止眼睛,好多好多东西都变小了。 咦,似乎不是别的东西变小,是她变大了? 什么嘛,怎的如此奇怪,她不会还在梦中没醒吧。 “李晁!”下一刻看清了眼前的人,萧芫眼眸一亮,什么猜测的也不管了,只顾与他说话。 “你原来在这儿呀,方才你跑去哪儿了,真是,丢下我一个人,也太坏了。” 萧芫撅唇,控诉的眸光深处藏着狡黠。 她就是要趁这个机会胡搅蛮缠倒打一耙,最好绕来绕去,让他再想不起来絮叨她。 “对了你之前说什么来着,哎呀我是不是睡着了,你昨儿个布置的课业实在太多了,我还要完成女夫子布置的,就忙到好晚,哎你……” 萧芫怔住,一瞬有点儿不敢相信自个儿看到的。 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哎你别哭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泪。 不就是睡个觉显得不那么将他当回事嘛,也值得如此伤心? 这还是她认识的李晁吗。 失控的情绪并不久,很快有了笑模样,让刚才的失控,如喜极而泣。 “那,”萧芫歪头,灵动凑过去,“昨儿个的课业……” “无碍,”萧芫被环住,他的声音像好多难过堆起来的,小心翼翼,“以后,都不会有了,芫儿只做自己想做的便好。” “真的?”萧芫来不及顾及这有些亲密的姿势,高兴得差些蹦起来。 转念忽然警惕,“不会又是反话吧,你不会找姑母告状吧?” 姑母二字,将李晁一瞬压垮,他竟有些站不稳。 手中捧着已经断了的东珠璎珞,捧着支撑他至今的残念,眼前所见,是梦是幻,都已是馈赠。 他只想能让这一刻久些,再久些。 “不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芫瞅他半晌,而后哼道:“姑且信你一回。” …… 圣上亲政大典过后,大开杀戒整整三月,在朝堂上下所有人都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很平常的一日,风雨突止,雨过天晴。 封锁许久的慈宁宫与颐华殿,也渐渐有了宫人进出往来。 瞧着光景,仿佛回到了皇太后殿下与萧娘子还在的时候。 圣上的脾性,似乎也渐渐回到了从前,威重严明,一举一动皆循章法。 也渐渐让某些朝臣生了贪念,时隔几月,请求立后的奏章又雪花般飘到了御案上。 诸人以为,圣上就算不喜,也至多训斥,可翌日早朝,恢弘的金銮殿上,不见圣上的踪影,只见禁军林立。 言曹大监笑眯眯立在边上,见众人踌躇,躬身比手,“诸位大臣,请吧。” 奏章一封封被扔到金石砖上,每一声响,都紧接着一声廷杖猛击而下的闷哼。 声音悠长,久久不息,血色仿佛升腾,弥漫到了天际。 再倾斜而下,漫上了不远处御乾宫的玉白石阶,幽暗飘荡入了殿内。 “……他们,催朕立后了。” 李晁眼中的萧芫,又化作了小小一团,正闲适卧在璎珞百花之上,闭目酣睡。 她垂下的手不远处,是一处怎么也去不掉的血污,她临死前,染上的血污。 “可惜,该杀的人都已杀了,只能不痛不痒地教训一番。” “芫儿,你何时……才能答应嫁我呢……” 有些发颤的手隔空抚摸她的轮廓,不敢真的触上,怕一碰,便再也不见。 大多数时候,她都如此刻这般,不睁眼,不说话,很少动作,就这样睡着,连翻身也很少,真不像她从前活泼肆意的性子。 而他守着她,说了许许多多,他从未说给她听的话。 她偶尔醒来时,亦不会记着。 她永远,是从前的萧芫,是他对她没多么好的萧芫。 心上的血流尽了,流干了,可下一回,依旧血流成河。 “嫁?” 她仿佛被他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向他,“我们的大婚,不是得等你亲政嘛。” 说话的口气,天真又理所当然。 李晁心上凝滞,眼尾的红越来越浓,他几乎,跪在她面前。 “芫儿,朕,已亲政了。” “已经亲政?”萧芫不太明白,“可是你都还没有弱冠呀。” 李晁唇发颤,眼底湿了彻底。 “没事的。” “芫儿,你,可愿意?” 萧芫更莫名其妙了,“自然愿意,我们就是要成婚的啊。” 她从知事起,便知晓自己以后是要嫁给他的。有些人说话不好听,还故意说她是他的童养媳呢。 说的人,全都被她偷偷教训回去了,连姑母都不知道。 哼,哪是童养媳,有姑母在,他是她的童养夫才对。 “好,好……” 他却好似才知晓般,说了好多个好,那么开心,开心得落了泪。 惹得萧芫心里有些难过,她到他面前,递上一方帕子,极认真地道:“不是说好的嘛,我愿意的,不会变卦的。” 这么大的事,莫说她,便是姑母变卦,朝臣那儿都不好交代。 怎会轻易更改。 三月三,上巳日。 满朝文武等了整整两日,等来的,是一纸婚书。 有几乎将心掏出的爱慕之词,有三书六礼的日子,也有,大婚之日。 他们恍然,原来圣上是有了心仪的女子,怪道之前那般生气,也不知是哪家闺秀这么好运。 婚书最后一行念出,顷刻间大殿上下,死寂一片。 是,已逝的,萧芫萧娘子。 怎会是她? 怎能是她! 已逝之人,如何当得了一国之母! 圣上竟是要结冥婚不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没一个人敢开口,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兵刀出鞘,言曹淡淡环视一圈,开口:“怎的,诸位有何异议?”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乍响殿内:“陛下英明,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人惊慌看去,只见那人五体投地,深深叩首。 正是,大理寺卿江洄。 那人浑身不自主抖了起来。 金銮殿中的血彻底洗干净时,也到了,定好的帝后大婚之日。 此时春暖花开,百花争艳,正是一年之中,色彩最瑰丽之时。 大婚,在黄昏之时开始。 满目鲜红似血,漫天的晚霞映不出一张真心的笑脸。 笑如假面,恭贺带着颤栗,所有人都看着,看着在天地祖宗的见证之下,圣上与一枚残缺带血的东珠璎珞,拜堂成亲,玉牒刻名,送入洞房。 乾清宫红绸如浪,所有物什成双成对,圣上牵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眉眼温柔,满是爱意。 殿门阖上,言曹转过身一瞬,泪湿了满面。 “大监哭什么?” 一道冷淡如霜的声线刺来。 “今儿是萧娘子大喜的日子,大监该笑。” 言曹抬头。 那人一袭暗红长衫,身形清瘦,手中是一柄还在滴血的剑。 “江寺卿,”他行了礼,“今儿是圣上大喜的日子,江寺卿,还是收敛些的好。” 这位圣上手中最锋利的剑,这几月来,真正成了屠人的工具,以一己之力,荡清朝野。 每一个有罪之人,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疯癫衰竭而亡。 那场面,道句惨绝人寰亦不为过。 江洄看向手中剑,唇角稍弯,“大监放心,娘子,不会介意的。” 最后一丝光线遁入天边,轰隆一声,大雨倾盆。 江洄眼神柔软下来,隔着雨幕,望向不见什么光亮的殿门,“她会开心的。” 折腾到今日,该有个交代了。 以萧氏满门,贺萧娘子,贺,表妹,新婚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