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梦有保质期》来自www.aqbxs.com   《假如梦有保质期》作者:钟仅 【文案】 短篇,全文免费。 时离中了阴间彩票,得以用鬼魂形态在从前租住的公寓醒来。 没想到她那个感情一般的前男友竟然还住在这。 这人每天人模人样、西装笔挺出门,一回家却邋里邋遢,好好的公寓住得像狗窝。 烟味差点呛得她再死一遍。 时离忍了三天,终于入了他的梦,省去所有寒暄,说了自己死而复生的执念。 “我死前好不容易存了十二万,存折就藏在洗手池下面的隔层里,你都取出来换成冥币烧给我,行不?” “你要是敢私吞。” “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结局he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正剧 主角:时离 陈渡 一句话简介:你长眠不醒,我至死不渝。 立意:结局he 第1章 ◎地府特等奖◎ 橡皮粉蕾丝灯罩、米黄色印花吊顶、墙上贴成爱心的廉价灯串…… 时离睁着眼,花了半分钟企图给自己洗脑,最终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太土了,真的太土了。 当初自己真的是脑抽了,才会把这出租屋里原本的黑白灰极简风格全部扒掉,换成这种死亡芭比风吧? 时离叹了口气。 她活着的时候都啥审美啊? 这是时离死后的第五年。 上周,她被阴间主管告知,自己抽中了一张地府□□特等奖,得以凭借鬼魂形态重新投影,回到人间,完成生前未了的执念。 这张百年难遇的地狱□□特等奖,据说抽中的概率仅仅为0.0001%,但时离觉得,当真是屁用都没有。 关键她也没什么未了的执念啊! 之所以斥巨资买□□,只是想中个三等奖——一个重新投胎的名额。 如今人类生育率骤降,而因为社会各层次压力巨大,死亡人数又在逐年递增,投胎反世的名额简直是僧多粥少、供不应求。 一个插队名额市售六百万冥币。 像她这种上没靠山人脉、下没人烧钱的“孤魂野鬼”,想光靠排队投胎,得排……八十二年。 这八十二年里还得没日没夜地服役,维持地府永居资格。 不然分分钟就会被投进报废炉里、灰飞烟灭。 于是时离另辟蹊径,花光了服役五年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张彩票。 三等奖就是投胎资格,中奖率为百分之一。 谁知……她踩了千年狗屎运,中了个特等奖。 被主管告知中奖后的下一秒,奖项便被自动执行了——她被投影回生前居住的出租屋里。 时离盯着头顶那扇公寓里时隔五年依旧老土的天花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这间破屋子,她回来又能干嘛? 何况,从那天开始,她已经孤零零地这儿困了三天了。 并且她极度怀疑,自己很有可能要永久地困下去。 鬼魂只是灵魂在人间的投影,在人间的行动是有限制的,压根不像某些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可以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 她只能在投影地的范围内自由活动——也就是说,这间公寓。 除此之外,任何行为都需要借用活人作载体。 然而…… 这间公寓是空的。 她这一个星期没见到过任何一个活人。 想到这,时离从床上飘起来,在房子里再次巡逻了一遍。 房子里很乱,客厅沙发背上搭了几件没洗的衬衣、领带和西服,看样子这出租屋的现任主人是个男人,好好一间公寓,住得像个狗窝。 烟灰缸里倒扎着几根未燃尽的烟头,味道…… 如果她还能闻到味道的话,大概能呛得她再死一次——没有载体的鬼魂,五感缺了三感,只剩下视觉和听觉。 时离又飘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倒是还挺干净,起码马桶有刷过,洗手台和镜子也擦过。 搁在台面的电动牙刷有两只,一黑一白。 看样子这男的不是单身狗。 宽大的台面上,左边是一排乱七八糟又简单的男士水乳,右边则整整齐齐放着一系列昂贵崭新的女士护肤品。 哟呵,大牌子。 是她生前一直想买却死活没舍得买的那个牌子。 时离企图摸一摸那护肤品金光璀璨的盖子,手指却毫无重叠地穿透了它,摸到了一片虚无。 她啧了一声,讷讷地收回手。 又飘去厨房。 她飘进冰箱里看了眼,没有任何新鲜食材,只有一排排汽水。 厨房水槽没有一个碗,台面上也没有案板。 看来这家的新主人是个外卖侠。 她觉得有点可惜。 这厨房其实还蛮好用的,当时她搬进来之后,热心的房东阿姨出钱安装了一台大功率油烟机。 而且水槽和台面也是她自己改造过的,洗菜、切菜、炒菜的动线非常合理…… 时离整个巡逻完,又百无聊赖地回卧室里猫着了。 也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干嘛去了,这么久都不回家。 害得她被困在这里,想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不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时离上下眼皮打架,快要睡着的时候,大门的锁眼忽然“喀哒”一声,响了。 时离瞬间清醒,“噌”的一下从床上刮起来,一路飞飘到门口。 大门被拉开半隙,隐约能窥见男人弯腰在门口换鞋,看不见脸,但根据这发量能判断出,铁定是个年轻人。 门外光线很暗,应该是傍晚。 半晌后,男人将换下的鞋搁在门外的鞋柜里,倏地站直身子。 时离的视线一直跟着他头顶,于是下意识地仰起了脸——嚯,个子好高。 下一秒,男人提着个行李箱拉开门走进来,轻车熟路地伸手,摁开了玄关处的灯。 明亮的光线让他的脸纤毫毕现。 时离的视野里被迫填满那张优越到无可挑剔的皮囊。 毫无反应的时间,她反应过来。 卧槽。 她前男友,陈渡。 这个“前”缀,并非因她的去世自动赋予。 在她去世前两个月,他们就已经分手了…… 当时他不是从这里搬出去了吗?怎么又住回来了? 这间公寓曾经死过人,不太吉利,所以一直是周遭的价格洼地。 时离当时头铁,压根不相信什么风水,大剌剌地拉着陈渡住了进来。 后来么…… 她和陈渡分手时,两人都刚毕业,兜里都没钱,还为了谁能占据这个价格低廉的公寓吵过架。 结果当然是时离胜出,陈渡连夜被她赶出家门、净身出户。 再后来么…… 两个月之后的某天,她半夜在家边赶新闻稿边复习考研,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莫名其妙地就嗝屁了。 风水真的很可怕。 时离想到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视线又落回陈渡脸上。 也就是说,这公寓的价格在她死后,肯定会再一次大跳水。 然后他居然还敢捡漏。 就……头比她还铁。 不过,五年没见,他好像变化还挺大的。 都穿上西装了。 ……好帅。 算一算他今年应该二十八了吧? 结婚了? 难怪洗手台上放了那么多女士护肤品。 时离浮想联翩了几秒钟,眼睁睁看着陈渡拎着行李箱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朝客厅里走去。 她跟着转了个身,见他边走边解开西服,随手挂在了沙发背上。 接着……又开始解衬衫。 时离刷得一下伸手捂住了眼睛。 片刻后又把手指张开了一小条缝。 ……又不是没见过。 他背对着她,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纽扣,长臂一伸搭在沙发上,动作间上后背肩胛骨附近的肌肉线条匀称有力,力量一直延伸到窄劲的腰腹,再往下……他解了皮带,但没脱裤子。 时离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但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锻炼得挺好,这身材比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还绝。 ……都谁他妈说校草出社会之后会发福变形的? 她当时下定决心跟陈渡分手,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这副皮囊,于是整天用这句话给自己洗脑。 事实证明,草率了。 也有校草出社会后越长越帅的。 紧接着,卫生间门“砰”的被关上,淋浴间水龙头开始工作。 时离纠结了两秒钟,还是决定不要穿门而入当个色鬼。 她飘回了房间,在哗啦哗啦的水声里静静思考着。 真没想到这房子的新主人是陈渡。 他有了新女友,甚至有可能结婚了,却还是住在这里…… 时离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并不是为了前半句。 诚然,大学时她和陈渡在一起两年,但他俩对这方面都比较冷淡,又都是从小城市考到霖大的,比起爱和自由,更看重事业与成就。 他们在一起,更像是搭伙在北霖这个大城市抱团取暖,感情非常一般。 更别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就算没分,五年过去,她坟头都长草了,人家当然有谈恋爱、结婚的自由嘛。 她心酸的是后半句——他还住在这里。 时离想起六年前的初春。 她考研失败,找了份临时记者的工作,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陈渡的实习也碰壁。 他是个程序员,实习工资不高,却得遵循业界九九六规则,还得接着上司层出不穷的pua和大饼。 为了能有更多的空间适应新生活,他们离开了宿舍,出来租房子。 看了一大圈,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地方太拥挤。 在北霖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想要拥有一个避风港,真的不容易。 最后中介给他们介绍了这个房子——上一个住客抑郁症,跳楼死了,事情闹得大,以至于空置三个月还没租出去,价格一降再降。 起初陈渡是不同意的,但经不住时离软磨硬泡。 笑话,打工人最怕的是穷,风水算什么? 搬家庆祝的那天,陈渡喝了点酒,一贯冷淡非常的人,忽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话也比平时多很多。 “nar今天找我私聊,再干两期实习就能转正,l1税前年包四十二万……到时候我们就搬出去,就住静水区那个你一开始就喜欢的房子。” “然后,你如果还想考,可以在家清清静静学一年,我养得起。” 时离当然没同意,他们只是交往,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花他的钱考研算是怎么回事……她只当他喝醉了胡言乱语,任他轻啄她脸侧,随口搪塞应付过去。 但不妨碍,那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 他想赚钱养她,替她觉得住这个房子太委屈。 可惜没能捱到他转正,他们就分手了,她也没能等到第二年考研。 所以…… 是他的nar又给他画饼了对吗? 他没有能够转正吗? 时离回忆起那年秋,每一个冰冷的晚上。 深夜她从凉飕飕的被窝中探出头,看着他敲代码。 笔记本电脑发出的幽幽的冷光越过他鼻梁,像极了一堆萤火虫爬过高耸山坡、聚众取暖。 冰冷、漠然、麻木,又梦幻。 【作者有话说】 短篇不v,缘更! 第2章 ◎公主床。◎ 陈渡洗完澡,在卫生间换好居家服才开门,氤氲水汽从门缝里钻出来,糊了时离一脸。 时离不禁撇了撇嘴。 死男人,在自己家捂这么严实干嘛? 时离“靠”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他洗漱。 陈渡从洗手池下的柜子里拆了根新牙膏,一边刷牙,一边放着podcasts。 好家伙,居然是全英文,挺出息啊。 时离听了几句,没听懂。 地府和人间不同,不分种族、国家、信仰,死人都是大杂烩,她周围就驻扎着一堆洋鬼。 起初她还很兴奋,计划着去隔壁交几个洋鬼朋友,那岂不是不用出国就能学英语——她考研分数差了复试线两分,英语是最拉跨的一项。 但在行动之前,她突然意识到。 死都死了,还想着学英语? 难怪世间千千万万大学生、打工人都活得好好的,猝死的是她。 真是纯特么的有病。 于是计划就这么搁浅了。 摆烂五年之后,那些曾经背到深更半夜的英语单词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当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好在陈渡的全英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他刷完牙,冲掉指尖的雪白泡沫,把手机静了音。 盥洗室忽地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隐隐约约的鸣笛声机械冰冷,这个世界比五年前更加忙碌。 陈渡突然低下头,掌根撑在盥洗台的边缘,温热水珠顺着发梢掠过高耸鼻梁,滴进水槽里。 镜子里只有他漆黑的发顶和绷紧的下颚,他静静盯着墙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离飘到他身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五年没见,这个人怎么越来越古怪了,也越来越阴沉了。 大学的时候,陈渡就是一个比较古怪的人,帅是帅,但总是冷冰冰没什么温度,但现在怎么感觉更古怪了…… 怎么形容呢……现在的陈渡,比她还像一只鬼。 时离几乎是贴着他的脸仔细观察他。 大概一分钟之后,陈渡重新抬起头,白皙面孔在镜子里投出漂亮的倒影。 他把手上的黑牙刷摆到台面上那个白色的电动牙刷旁边,调整姿势站位,一丝不苟地并排摆好。 两根牙刷像是两个昂首挺胸的卫兵,一左一右站着岗。 他似乎有点满意,勾了勾唇,伸手亲昵地摸了一下那个白牙刷的盖子。 那种摸法,很温柔,很像是薅了一下某个人的脑袋。 “……” 妈的,死了还要被人秀恩爱。 时离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卫生间,嘟着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着闷气。 真不是她小心眼。 谈恋爱就谈呗,但这男的也太双标了吧? 当初她趁着双十一打折买了根粉色的电动牙刷,觉得还蛮好用的,就想给他也买根蓝色的情侣同款,他却没同意。 ——第二天家里就多了一板十块钱的牙刷。 就知道经济适用,一点情-趣都没有…… ……个屁! 怎么,嫌粉蓝色太土,黑白色就好看是吧?还是新女友当真漂亮到让他魂牵梦绕,对着电动牙刷都要发-情? 看人下菜碟! 过分!这牌子还是她当初最想买,却买不起的!一根牙刷要小一千呢,败家! 时离“磨”了一会儿不存在的牙,单方面“冷战”了半小时,又觉得有点无聊。 算了。 这房子里目前就这么一个活人,生前的爱恨情仇就统统埋葬了吧,她还得靠着他飘到外面去玩儿呢。 灵魂投影的规则很明确,她作为灵魂体,自由活动的范围只有这间公寓,如果想穿过这公寓四周的空间限制,必须得“附身”在活物身上。 ——而这间公寓里目前唯一的活物,就是陈渡。 时离现在也只有这点追求了。 当初阴间主管在开奖的时候,清楚阐述了这个奖项结束的条件,只有两种。 要么,她完成生前未尽的遗憾和执念,重新魂归地府。 要么,等她排到投胎名额,或者,花六百万冥币购买,重新转世做人。 她听到这两个条件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死心问主管:“可是我一点执念都没有,怎么完成啊?” 主管冷冰冰瞟她一眼:“你有。” ……好家伙,你说有就有是吧? 人都死了,还得被pua。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分阴间阳间,都一样的贱。 于是第一条路就这么断了。 而第二条路……她要是但凡不用排那八十二年,又或者她但凡有那六百万,还买□□干嘛?作死? 时离把自己窝进沙发里,揉了揉不存在的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 洗漱完,陈渡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这间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也就是时离曾经的那间房。 隔着一道门,房间里毫无声响。 时离又等了五分钟,确定他应该没有在干什么变态的事,穿过房门飘了进去。 当鬼之后有一个好处就是夜视能力增强了很多。 房间里拉着窗帘,又关着灯,黑灯瞎火的,这要是在生前,肯定什么都看不到。 但时离现在能清楚地看见,陈渡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的右侧,胸口均匀绵长地起伏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肤色好像比以前要更加苍白。 从前时离就羡慕过陈渡的好皮肤,白得很均匀,没有晒斑,也不长痘,但现在她看他的脸色,又觉得有点过于苍白了,不太健康的那种。 还真的……比她还像鬼。 帅还是帅的。 时离滴溜溜的视线肆无忌惮地滑过他挺直的高鼻梁、锋利性感的喉结、凸出有张力的锁骨,正欣赏着免费的美男睡颜呢,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古怪地难看起来。 好歹在一起两年,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是感情再一般,身体上彼此也是契合的,时离也不矫情,她自己也想要,所以该做的差不多都做过了。 但是! ……时离视线落在那张陈旧的公主风铁艺床架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床还是当初他们搬进来的时候,一起去宜家挑的。 时离从小就喜欢浮夸的芭比公主风,可惜家里房间少,爸妈一间,她和哥哥挤一间,上下铺。 后来哥哥长大了,想要独立的房间,爸妈就把阳台隔出一个角落,让时离搬去住。 那空间只有几平米,只放得下一张最简单的单人木板床,至于什么公主床,她当然很有眼色,提都没有提。 所以当初时离在和陈渡逛宜家时,看到那张奶油白色的欧式铁艺床架,根本就走不动路,拼命地扯他衣袖,给他使眼色。 陈渡看到床头的铁艺玫瑰花时,狠狠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吞了只苍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花了一部分实习工资,买下了它。 宜家在郊区,他们俩都没有车,陈渡租了一辆破皮卡,把她看得宝贝似的公主床和一张同风格的白色梳妆台运回了“家”。 当时陈渡也刚考驾照没多久,时离坐在副驾驶上,很不信任地握紧了车把手,每过一个弯都要吓一跳,生怕床被颠散架了。 他却像是存心逗她,开得晃晃悠悠,时不时一个急刹……铁架床在皮卡车后斗欢快地跳舞,丁零当啷地响。 扯远了。 时离回过神来,重新翻了个白眼,瞪了一眼床上躺得横平竖直的男人。 啧,真抠门啊,不仅带着新女友搬进了他们住过的房子,连床都没换? 同一个床,换个人滚床单,他心里都不觉得膈应的吗? 而且,他就这么睡觉了? 睡前不跟女朋友发发短信互道个晚安的吗?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冷淡。 这种人,要不是长了这么张脸,绝对注孤生的好吧。 时离蹲在床边,托腮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她转头望向窗子,可惜外面的世界被窗帘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天光都透不出来。 真无聊啊。 时离眼珠子转了转,往床边又挪了两步,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俯身过去,朝帅哥的胸口伸出了罪恶之手。 主管告诉过她,想要借助活物作为“载体”在人间游荡,必须是载体的“灵魂”无意识的时候,也就是睡着的时候。 如果载体有了清醒的意识,那她的灵魂体就会自动离开载体,回到公寓。 那么,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候么?陈渡刚睡着,肯定不会这么快醒的! 时离眯着眼,缓缓倾身,伸手“抱住”了陈渡。 当然什么都没有抱到,可下一秒,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平实有力的心跳,像是从自己胸膛发出来的,紧接着,四肢似乎有温热的血液流淌。 时离睁开了眼,修长的指节摁了摁胀痛难言的太阳穴,四周果然漆黑一片,她伸出手晃了晃,什么都看不见。 她用陈渡的眼,看不见这沉沉黑夜。 【作者有话说】 这篇是短篇,不v哒,更新时间也不定,爱你们哟! 第3章 ◎两块八。◎ 时离躺在暗黑里,适应了一会儿陈渡的身体。 放在五年前,陈渡的每一寸她都很熟悉,毕业、考研、工作……那么多个压抑焦虑的夜晚,那件事就是廉价且高效的解压方式之一。 他身上哪个地方她没碰过啊。 但再熟悉,和此刻“穿”着人家的身体,还是不一样的。 时离好奇地摸摸陈渡的胸口,新奇又古怪。 原来他的心跳和呼吸是这样的,跳动比她缓,气息比她长,难怪跟她吵架的时候都能脸不红气不喘;肌肉骨骼也比她的结实板正,摸哪儿都硬邦邦的。 时离又玩了一会儿,毕竟是“前女友”,到底不好意思太过分,于是坐起来,开始思考自己要去哪儿玩。 离开人间五年,真是有点陌生了,阴间和阳间的运行规则是完全不同的。 ……算了,先出门再说吧。 时离胳膊一撑,从床上坐起来,双腿刚往床边一搭,发现脚心竟然已经着地了…… 她扇扇陈渡的睫毛,瞥了眼睡裤下紧实修长的双腿,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 “嘶——”还挺疼。 这死腿,真长啊。 时离自己个子不高,比陈渡矮一个头还要多。 他们刚在一起那会儿经常约着一起去图书馆,陈渡有编程项目要忙,经常忘记她腿短,自顾自大步流星往前走,常常走着走着才发现旁边少了个人。 于是皱着眉转身,冷冷清清站在原地等她。 时离也不惯着他,越走越慢,偏要他等,看他眉毛皱得越来越紧,她就越开心,嘴角都要咧到耳朵。 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习惯了她“爬虫”般的速度,不管她横着走还是竖着走,他都能始终慢她半步,两条大长腿毫不费力,懒洋洋坠在她身后—— 时离晃了晃脑袋。 说起来陈渡还是她的初恋呢,可回忆起这段恋爱,好像的确没什么浪漫桥段。 鲜花、烛光晚餐、璀璨烟火……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对贫穷的大学生情侣衣食住行的日常,步履匆匆地走路、挤人贴人的地铁、投雪花般数不清的简历、吃油腻腻透心凉的快餐。 啧,难怪最后他们会因为一次稀疏平常的吵架就分手了,太俗了不是么。 想起霖大……时离好久没有回过母校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霖大待了四年,比起家里,她其实更想念霖大。 时离从沙发上顺了陈渡的衣服,闭着眼睛摸黑套上,又“蹬蹬蹬”几步走过去打开客厅的灯。 漆黑反光的液晶电视屏幕照出“她”现在的模样,时离脸色一僵,顿在原地,倒影里“陈渡”蹦蹦跳跳着和她对视,两条眉毛一高一低,双眼微眯,脸上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困惑和好奇。 “噗——” 这场景实在滑稽,时离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做了个贼丑的猪鼻子和鬼脸,才终于正了脸色,模仿陈渡走路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走了几步。 嗯,这才对味嘛,她忍不住摸了摸脸,真帅。 时离臭美了一会儿,拿着钥匙出了门。 北霖的深秋比她记忆里的还要冷。 冷风钻进领口时,时离意识到自己给陈渡穿少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西装外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记忆里陈渡也没那么怕冷啊,经常深秋还穿一件单衣,拽拽地把外套扔给她——这小子,看来当年是在装酷啊。 这间公寓到霖大是步行距离。 时离走走停停,满眼新奇地看着这个“新世界”,左摸摸,右戳戳,连路边稀稀拉拉的杂草都忍不住去薅一把。 五年过去了,大学城附近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嘛,除了马路牙子旧了些,五年前新修的水泥路裂开些。 街边全是饭店,他们常去的煎饼果子店还是老招牌,电线杆上依旧贴着乱七八糟的水电、招聘广告。 只不过现在十一点半了,霖大宿舍已经熄灯了,路上都没几个行人,怪冷清的,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匆匆经过,轮胎压过满地的银杏叶,带起一阵阵微凉的风。 霖大没有围栏,校园内外四通八达,时离随便择了条熟悉的路,踩着夜灯往里走。 夜晚的霖大很熟悉。 上学那会儿,她和陈渡是各自系里最用功的学生,两个小镇做题家,从小就盼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肩上担负着“光宗耀祖”的重担,念了大学也没有懈怠的权力。 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大三的某个深秋夜里。 她复习完功课,抱着一大堆书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附近酒吧兼职,又累又困,一头栽进陈渡怀里——他和她刚好相反,做完兼职回校,打算在图书馆熬个通宵。 开头很梦幻,结局很惨烈——她撞碎了陈渡的电脑,并且赔不起。 陈渡黑着脸看她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一百三十二块八毛,以及支付宝里惨烈的花呗账单,他盯着她笑得尴尬惨白的脸,沉默了几秒钟,从她手心里拿走了二块八毛钢镚。 “……两块八,能干嘛?” 她问,依旧尴尬。 陈渡瞥她一眼,无语。 “买卷胶带,里面芯片我自己修,屏幕和外壳得粘好。” “同学,”时离咧嘴冲他笑,一脸愧疚,“你人真好。” “……” 陈渡压根懒得再搭理她。 后来时离总会在图书馆泱泱大军中认出陈渡——倒不是因为他多帅,而是因为那个用胶带粘起来的旧笔记本电脑太独特太惹眼,而他的主人又太冷静太不当回事,一双手在稀碎的键盘上劈里啪啦敲着她看不懂的代码,双眸闪着专注的精光。 让她每每看到,都心生隐忧——总觉得那笔记本电脑下一秒就要被他敲散架了。 于是时离开始给陈渡带早餐、午餐、帮他跑跑腿来掩饰自己的愧疚感,用廉价的人力劳动来变相偿还,直到某一天,陈渡接过她手里的豆奶,冷静地插上吸管吸了一口,从满是代码的屏幕里抬起眼。 “跟我在一起么?” “……啊?” “不愿意吗?” “……啊啊啊???” 真草率啊。 她就是被他那张脸骗了,才会鬼使神差地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告白”,甚至,其实压根算不上告白。 时离想到这里,正好走到图书馆门口,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踹了一脚门口的石雕像泄愤。 身后忽然“嘎吱”一声—— 一辆换了牌子的共享单车突兀停下,时离回头,眼前是个寸头少年,十八九岁,戴着副厚厚眼镜,身上一件洗到发白的格子衬衣,一脸错愕看着“她”。 跟当年的他们一样,那少年背着大大的书包,或许是兼职完,准备来图书馆熬夜学习。 时离和他对视一眼,夸张地摸摸胸口,嘟囔道:“干嘛突然停下来,吓我一跳。” 那少年面色古怪地看了眼被踹了好几个脚印的雕像。 “陈老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您这是,在散步?” “老师?” 时离回头看了一眼,图书馆门口空荡荡的,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说我?” 少年莫名奇妙地点点头,在距离时离很远的地方还了自行车,突然又看她一眼,拔腿就跑,扔下一句:“……陈老师再见。” “……” 时离在风里思考了很久。 好家伙。 这小子混成霖大老师了?还是那种能让学生们见人如见鬼的冷面老师? 看样子她白担心了,陈渡够出息的啊,这可是霖大啊。 时离摸了摸下巴,又觉得疑惑。 不对啊。 当年陈渡就是系第一,计算机系主任强烈推荐他保研直博,将来留校任教做科研,却被他拒绝了。 比起苦熬几年博士、做几年清贫讲师、千辛万苦凑够资历评职称,陈渡更想去公司里,他学了最赚钱的专业,就是想挣钱。 系主任对他失望,可时离却很理解他。 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从小穷怕了。 什么理想风骨,不是小镇做题家的未来预设,挣钱才是。 时离扇了扇陈渡的长睫毛,深沉地“唔”了一声。 所以陈渡是没有能够如愿留在公司里,只能回来读博,任教了? 第4章 ◎时间摆渡。◎ 昏暗的台灯孤零零站着,一小片蜘蛛网瑟瑟发抖,深秋里,零星猎物都捕捉不到。 一阵冷风刮过,时离冻得晃了晃脑袋,裹紧西装往图书馆里钻,好歹找个地方躲躲,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下一秒,她站在冷冰冰的刷卡闸门前傻眼。 时隔五年,她早就忘了进图书馆得刷校园卡这件事了,呆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掏掏陈渡的西装口袋。 ——还真有一张卡。 但不是校园卡,而是教职工卡。 扑面而来的是左上角陈渡那张引人注目的俊脸。 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大概是拍照那天没睡醒,眼皮懒洋洋耷着,刘海翘了跟呆毛,但也不妨碍帅得扎眼。 五年过去,这人好像完全没变老,头发也还是很浓密啊。 时离欣赏完,才注意到那照片里,陈渡身上穿的那件衬衫——是她给他买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毕业前夕,那会儿的时离对未来还充斥着谜一般的自信与向往,陈渡大概也是。 不出意外,靠着系第一的成绩,他轻轻松松拿到了大厂的面试机会。 那会儿陈渡衣柜里永远都是那么几件卫衣、t恤,就算被他撑得再帅气,看着难免学生气了些,不够正式。 于是时离提前在网上给他买了件衬衫,雾蒙蒙的蓝灰色,价格也就一百来块,不是什么好品牌,但好在棉质款式都还不错。 衬衫寄过来的时候有些皱,她回寝室借室友的熨烫机细细熨好,在他面试前一天送给他。 时离没做过这种事,心里多少有点尴尬,面上却装了副无所谓的态度。 “怎么说你电脑也是我摔坏的,赔不起电脑,我赔你件衬衫总行了吧?” 陈渡看她好久,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哦”了声,没说什么,接了过去。 可第二天,他并没有穿她送的那件衬衫去面试。 他依旧穿着学生气的旧卫衣,平平淡淡又不出意外地拿下了实习offer。 而那件衬衫似乎就此尘封了,时离从没见他穿过,后来他们搬到了新公寓,那件衬衫就挂在衣柜的最里面,依旧是熨烫平整、崭新漂亮的模样。 她猜大概是尺寸不合适,或者是款式颜色他不喜欢,便也没往心里去,顶多背地里吐槽陈渡白眼狼、不识好歹、没品位。 可现在看这照片—— 时离用陈渡的手指,轻轻摸了摸照片里陈渡挺拔宽阔的肩膀,肩线接缝利落裹住他肩头,灰蓝色的面料在白光下均匀又温柔,衬得他人都变温柔了些。 这不挺合适的么。 看来陈渡那会儿是真穷啊。 再不喜欢的衬衫,穷起来也没得选,只能穿了。 管他呢。 时离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她可真有审美,挑男人,挑衣服,都这么好看。 霖大图书馆藏书千万,时离生前最爱往里钻,但那些文学艺术陶冶情操的东西统统与她无关。 她只看工具书,考什么就看什么,人生第一要义是功利,毫无素养可言。 不过现在么…… 时离兴冲冲地刷卡,直奔二楼机房。 谁!能!想!到!穷!鬼!连!电!脑!都!玩!不!起!啊! 在地府,高科技并不普及,只有十分有钱有权的鬼才能享用。 而作为一个没人烧钱的孤魂野鬼,时离的生活无比枯燥,为了维持地府永居资格、不被投入熔炉里灰飞烟灭,她必须每天从早到晚服役,干体力活。 几乎快忘了每天一觉睡醒躺在床上晒着太阳玩手机是种什么滋味了。 真奢侈啊。 时离喜滋滋开了台电脑,看到桌面的布局时愣了下。 好家伙,五年过去,连windows都更新换代了,这界面还有点不熟悉。 好在操作基本还是一样的。 她先上网看了些八卦,边看边啧啧称奇,真是时光飞逝,世事无常啊—— 大学时期室友追得狂热的偶像剧女神,竟然被曝出当小三,生娃退圈了;某个红极一时的偶像团体塌房的塌房、抑郁的抑郁;热搜上最新的红毯靓图,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新面孔…… 这些也就算了。 时离忍不住瞳孔地震——最新统计,今年全国注册的考研总人数居然是五年前的两倍! 这……可真是太刺激了。 时离叹了口气,替今年的考生们念了句“阿弥陀佛”,又争分夺秒地打开了生前没看完的一部狗血复仇韩剧。 那阵子她和陈渡分了手,白天忙着在一个八卦报社干三千一个月的兼职,晚上则窝在被子里准备考研二战。 那些夜晚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她心里发慌。 后来就把手机放旁边,放一些没营养的韩剧,听着剧里那些女人们胡扯头花,在一声声“西八”里找回干劲。 她嗝屁的那天,手机里正好放到了最后一集,只剩半集没看了,女主的复仇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其实前面的剧情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在阴间那五年,时离越想越好奇女主的结局,无聊发闷的时候自己构思了几百种。 ——一个小时后,时离魂牵梦绕的念想终于得到了验证,得,又是大团圆结局,可真俗套啊,还没她自个儿琢磨的结局带感呢。 时离托着腮,胳膊肘支在电脑桌上,抖了抖腿,无聊打了个呵欠。 已经凌晨三点了,也不知道陈渡什么时候能醒,她得赶在陈渡醒来之前回到公寓,快乐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 临走之前,时离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打了“陈渡”两个字。 页面跳转,时离忍不住眨了眨眼。 陈渡居然有百科词条。 时离百无聊赖地翻了下,视线闲闲地扫过一些优秀的关键词“北霖大学本科”、“三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北霖市杰出青年”、“升任助理教授”…… 她视线定在其中一条上。 “tiship(时间摆渡)是一款由陈渡研发的ai大语言模型。其雏形于xxxx年11月4日,以100万人民币的价格出售给xxx公司。经过两年多的研发与优化,tiship于xxxx年5月5日正式上线,并迅速引发行业关注,市值突破数十亿人民币。” “由于tiship上市后估值飙升,陈渡当初以100万底价抛售的决定在互联网上引发了广泛讨论。有人认为他未能预见模型的商业潜力,感叹寒门子弟眼光受限,为其惋惜;也有人认为陈渡志不在商业,而是专注于学术研究和技术探索。面对舆论的种种评价,陈渡本人并未作出公开回应。” 时离看着看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什么模型她知道,就是当初陈渡从大三开始,在稀碎的键盘上劈里啪啦敲出来的东西。 那是他一个人的项目。 后来他毕业了,实习了,这项目也还在继续,哪怕加班加到再晚,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依旧清脆动听。 时离不明白这所谓的模型有什么用,陈渡同她解释过,她困困的不太想听。 他只无奈叹口气,薅一把她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低低柔柔的语气里多些平时从来没有的傲气。 “等过几年,等我攒够了资本,就从公司辞职。” 陈渡摸摸她的脸,凑近她耳朵。 “时离,这是我们的未来。” 时离依稀还记得,当时他在公司里被画大饼、被pua,实习一期接着一期,他的上司还和他谈过,如果他肯出售这个模型,不仅让他转正,还提供额外股份—— 不是小数目,怎么算都比100万要多,可陈渡果断拒绝了。 陈渡穷怕了,陈渡很有野心,陈渡想赚大钱。 那些无数个泛着幽幽蓝光的夜里,他预见了未来,创造了未来,更想收割未来。 ——所以又为什么会以这么低的价格抛售呢? 或许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事,急着用钱,所以连未来都不要了? 除此之外,时离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百科词条上记载,出售时间是xxxx年11月4日,正是五年前,她离世后的一个多月。 时离突然觉得有点难受。 可能那房子风水真的不好吧,看来她和陈渡,在那一年都遇到了大坎呢。 一个没挺过来,一个断尾求生。 真惨啊。 时离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关了电脑往外走,大半夜的,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 回公寓的路上,路过一个阴森公园,几条野狗忽然狂吠着从林间冲出来。 时离浑身一抖,拔腿就想跑,忽然想起她现在可不是当初了。 她穿着件“高大威猛”的男模身呢,几条小狗狗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时离停下脚步,气势汹汹地朝着狗狗们跺了跺脚,顺便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狗倒是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纷纷摇着尾巴停步不前,可或许是跺脚跺狠了,又或许是灵魂体附身太久产生了副作用,时离忽然觉得浑身一冷,脑子一麻,眼前一黑。 她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陈渡挺直精致的鼻子,摸到了一手热热的血。 “……” 陈渡的身体在往后倾倒,而她自己却没有。 时离愣愣地转身,想去拉陈渡,手指穿过了一片虚无。 她眼睁睁看着陈渡“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疼地轻嘶了一声,眼皮剧烈颤了颤,忽然猛地睁开眼睛。 他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迷茫又痛苦地捂着脑袋,眨了眨眼。 靠。 她把陈渡给折腾醒了! 时离瞪大了眼睛,还企图去“拥抱”他,可身体却像块透明无力的磁,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吸引着,眼前景物迅速倒退,晕得时离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时离终于睁开眼。 她盯着公寓里熟悉的蕾丝灯罩、公主床和印花吊顶,绝望地捂了捂不存在的脸皮。 完了。 ——她把陈渡落在凌晨四点的公园了,嗯,还顺便帮他得罪了几条虎视眈眈又凶猛异常的狗。 【作者有话说】 嘿嘿,推荐一篇小姐妹的文! 《掌心沉沦[追妻]》by雀月,文风超带感超刺激的!感兴趣的宝们去收藏一下哦! [伪禁忌|无血缘、无收养、无亲缘关系!] 港岛孟家,新任掌权人孟长洲,矜贵无双,只手遮天。 江月棠,从小寄养在孟家,乖巧听话,是众人眼中最安分的“孟家小小姐”。 她以为,孟长洲是“哥哥”,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后来才发现——他是深渊,是锁链,是她逃不掉的宿命。 白天,孟长洲是众人眼中儒雅矜贵的豪门继承人,对她这个“好妹妹”疼宠有加。 夜晚,他却是疯子,将她困在身侧,予取予求。 她怕他,却也迷恋他。 在无数个着迷、滚烫的夜里,她终于明白—— 男人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她可笑的爱。 雨夜,她将离别信放在书桌上,轻声告别:“谢谢您的照顾。” “是想让我毁了你,还是想让我毁了你喜欢的自由?”他摘下金丝眼镜,步步逼近,语气冷淡到无情: “没有我的允许,你连走出这个家门的资格都没有。” 她狠下心,不惜和他彻底反目。 * 多年后,她以崭新姿态从国外归来。 从昔日清贫柔弱的寄养女孩,蜕变成港岛最耀眼的新贵。 觥筹交错间,她挽着金发碧眼的男人,笑容从容:“孟先生,这是我的未婚夫。” 众人哗然,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坐在上首的那人。 他端起酒杯,笑得优雅,骨节分明的手却因用力微微发白。 * 宴会散去,在昏暗的长廊尽头,他一言不发,将她按进幽暗的房间。 修长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指尖,却忽然顿住。冰凉的银戒刺得他心口发痛。 他的声音低哑,像在风暴中心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月棠,你不爱我了吗?” 她低头整理耳边的碎发,语气冷淡而疏离:“我已经订婚了。难道孟先生,甘愿给我当情夫吗?” * 她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他的掌控。 ——直到那一刻。 “跑够了?” 她指尖一颤,蓦然抬头。 男人立在她身后,漆黑的眸色沉沉,修长的指间捻着她丢弃已久的发带, 声音低哑,漫不经心地落入耳畔: “月棠,你天生就属于我。” ——极致占有,把她掳回怀里。 ——这一次,他连心都剖给她看。 疯批权势年上x软韧金丝雀 *寄养梗/地位差/体型差/极限酸涩拉扯、爱恨交织 *前期禁忌拉扯,后期火葬场追妻,疯批低头 ——“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弃长洲。” 第5章 ◎他的新女友。◎ 怎么办? 时离在公寓里来回踱步,“不存在”的脑袋里填满了浆糊。 一个大活人,在自己家睡得好好的,突然在凌晨四点的阴森公园里醒来,这桥段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惊悚。 陈渡能猜到自己是被鬼上身了吗?或者大概会以为自己梦游了? 他不会被狗咬吧?那狗还挺凶的呢。 最糟糕的是…… 他当时流了那么多鼻血,不会直接晕过去吧? 这么冷的天气,连北霖最勤快的老大爷恐怕也得七点钟才会去锻炼,在阴森森的公园里躺上两三个小时……陈渡不会被她给害死吧。 时离站在公寓门口,咬着手指头,心里有点发慌。 早知道就不这么得意了,跟几条狗较什么劲啊。 都怪那什么阴间主管,怎么不没告诉她灵魂附身会有这种副作用啊,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太得意跺脚的动作太大,还是因为附身的时间太长。 陈渡都流鼻血了,哗哗流。 时离试探着往门上飘去,距离门还有半米左右,一股很强的反作用力迎面袭来,令她难以靠近。 灵魂投影是有限制的。 这公寓四周似乎有一个无形的结界,困住她单薄的灵魂体。 又尝试了几次,想穿过结界比穿越火线还难,非“鬼”力可为。 时离沮丧地往地上一坐,心里多少有点愧疚。 虽然他们分手都好多年了,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感情也一般。 但其实陈渡是个好人。 他聪明,却从不会利用聪明去干坏事。 他踏踏实实地生活,勤勤恳恳地上学,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话少了点,冷淡了点,对她也挺好的。 时离从来没想过要这么“报复”他。 时离哀怨地叹了口气,可她一个灵魂体,此时此刻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等。 时离生前最不耐烦的就是等人了。 死后更是。 她盘着腿托腮盯着门口,企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公寓门口放着个柜子,这也是当初陈渡从宜家拉回来的家具之一。 柜子上放着个托盘。 时离生前性格比较懒散,大大咧咧的,回家常常把随身物品随便一扔,出门总是忘带手机忘带钥匙。 后来陈渡就在门口放了个托盘,一到家就提醒她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放在托盘里,出门的时候随手就拿了。 这习惯培养了几个月,倒是牢牢刻在骨子里了,过了五年都没忘—— 刚刚出门前,她下意识抓了钥匙放在陈渡的口袋里。 还好是这样,不然一会儿陈渡就算回家了,也进不了门。 说起来,他们俩的性格挺大相径庭的。 陈渡是个很有条理、很爱干净的人,时离则比较自由散漫,没什么生活纪律。 住在一起之后,陈渡给她定了一些“规矩”—— 每天必须早起吃早餐、再困再累也要刷了牙卸了妆才能睡、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得放在该有的位置、吃完的碗要放到水池里等他刷…… 他还爱在周末揪着她一起做家务,打扫卫生,美其名曰怕她天天复习没时间锻炼,把身体搞垮了。 时离烦得不行,把他踹出家门的时候得意放肆了好一阵子,觉得身心都自由了,直到她把家里糟蹋得鸡窝一般,才想起陈渡的些许好处。 但为时已晚。 还没等她舔着脸求他复合,她就嗝屁了。 ……又扯远了。 时离抬眼望望冷冷清清的公寓。 时隔五年,这公寓陌生得不像样。 客厅沙发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衣服,烟灰缸里戳着横七竖八的烟头,地板乌蒙蒙腻着一层油垢,厨房的水槽倒是干净,那是因为冰箱里更干净,什么吃的都没有。 门口那个柜子,以前他总揪着她一起擦,她边犟嘴边敷衍地用抹布在上面“涂鸦”,等他来检查的时候再耍赖…… 现在那柜子上面落了一层超级厚的灰。 啧。 陈渡啊陈渡,就说嘛,哪有人能一直这么自律的,邋遢才是人生常态嘛…… 时离这一等就等了两三个小时。 在产生了无数的恐怖联想之后,门锁终于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陈渡略显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 神色看着虽然有些疲惫,好歹没缺胳膊少腿的。 时离噌地从地上站起来,迅速飘到他身边,激动地在他耳边大声喊:“陈渡!你回……” 当然她喊什么他都听不见,但时离的声音仍然嘎然而止—— 陈渡身后,跟着个女人。 因为被陈渡挡着,时离只看到半张脸,但已经足够她判断。 一个贼漂亮的女人。 毫不夸张。 陈渡进了门,把钥匙搁在门口的托盘里,神色冷淡地往前走。 时离好奇地飘到门口,看那女人反手带上门,弯下腰换鞋。 女人个子有将近一米七,不仅脸长得漂亮,身材也巨好,穿一件紧身高领羊绒衫,勾勒出窈窕曲线,臂弯上松松挎着质地软糯的米白色狐狸毛大衣和同款围巾。 年龄倒是看不太出来,可以说是二十多,也可以说是三十多,模糊年龄的美中,挟带着一股知性又温柔的“姐姐”气质。 时离看她动作平淡地脱下脚下的小羊皮尖头平底鞋,打开鞋柜,轻车熟路拿了双拖鞋换上,往客厅走。 这么熟练…… 陈渡的新女友? 这小子,挺有福气啊。 时离眨了眨眼,还真别说,光看样貌,他俩还有点夫妻相。 五官轮廓都是极其精致好看的那一挂,尤其是那狭长微挑的眼角和高挺纤细的鼻梁,有五分神似。 只不过陈渡总是冷着张脸,不管面对什么事都神色寡淡,面部轮廓也多锐角,锋利又冷漠;而这“姐姐”就显得温柔多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鬼也一样。 时离忍不住坠在漂亮姐姐身后往里飘。 “……阿渡,你怎么又把公寓住成这样?” 漂亮姐姐站在客厅入口,忽然出声。 时离听到她的称呼,扇了扇眼睫毛。 哟呵,这两人,还挺甜啊。 他们从前谈恋爱的时候都是直呼对方大名的,什么“宝宝”、“亲爱的”,或者各种亲昵外号,她想起来就肉麻,更别说叫出口了。 陈渡更不爱搞这套,就连在床上的时候,湿漉漉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也只是连名带姓地叫她—— 靠,当着人家现女友的面想这些不太道德吧? 时离轻轻“呸”了自己一声,止住无底线乱飞的思绪。 她其实有点好奇陈渡会怎么回应。 可惜,陈渡让她失望了。 在这一点上,陈渡似乎没变。 不对,他好像变得更冷漠了。 人姑娘跟他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他却连“嗯”都没“嗯”一声。 客厅里光线很昏暗,陈渡坐在沙发上,浑不在意地打开电视,懒懒散散地点了一根烟,双腿交叠架上茶几。 他深吸了一口,往后一靠,仰着头,尖锐喉结上下滚动着,唇边溢出几个热热的烟圈。半隐在黑暗里的下巴布满青色胡茬,衬衫纽扣解开了几颗,露出白皙紧实的一小片胸膛。 颓废又色-气。 美女姐姐却显然没有被他的美□□惑到。 她没得到回应,也板了脸,似乎恼他抽烟,气势汹汹扯开客厅的窗帘,推开玻璃窗透气。 灼目的阳光瞬间倾泻而入,驱散了客厅里的阴冷。 时离不自在地眯了眯眼,往阴影里缩了缩,现实生活中的鬼虽然没有电影里那么见光即死,但晒到太阳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然而比阳光更瘆鬼的,是这狭窄空间里可怕的安静。 这可真是太惊悚了。 两人之间无声又沉默的对峙,连她这只鬼都觉得头皮发麻,总感觉下一秒美女姐姐漂亮的巴掌就会甩在陈渡脸上。 可惜并没有。 时离看一眼颓废落拓的男主角,又转头看一眼满腹火气的女主角,“下巴”险些掉地上。 那美女姐姐盯着陈渡片刻,突然深深叹了口气,满眼的气恼都化作了无奈,以及——如果时离没看错的话,还有些心疼——然后,她偃旗息鼓,安安静静地开始收拾客厅里的一片狼藉。 这奇幻的场景让时离忍不住揉了揉不存在的眼睛。 靠。 几年不见,陈渡什么时候变成渣男了? 手段还这么高级? 一直到漂亮姐姐收拾完客厅,陈渡都没挪窝,也没说起来帮人家一下。 时离不由磨了磨牙,甚至觉得他刚才那鼻血还是流少了。 这男的从前也没这么坏啊,更没这么—— 时离怒气冲冲地剜他一眼,忽然愣了下。 窗外刺眼的光斑直直打在陈渡白皙的面孔上,应该很刺眼吧,他却像是没感觉到。 他没再抽烟,苍白手指夹着猩红烟头,手背上贴着吊瓶后的医用胶布,烟圈一个个升腾飘散,滚烫的烟灰地无声落在瓷砖上。他就这么仰着头,视线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没有聚焦。 ——丧。 时离突然想到了这个字眼。 她抱抱自己的胳膊,有点不习惯。 陈渡真的变了好多啊。 他以前从来不抽烟的。 他曾经说过,与其用这种方式缓解压力麻痹自己,醉生梦死,不如多做些事,多写几行代码,对他们这种寒门学子来说,最要紧的就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出想要的人生,没那么多时间丧。 时离一度很赞同他的话。 可如今五年过去,时离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懂他了。 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 陈渡不再是过去的陈渡。 陈渡,不再是她认识的陈渡。 电视机里财经主播的声音若隐若现,漂亮姐姐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衣服,走到玄关,换回了鞋。 柔顺的长发滑下她的肩,她纤细手指搭在门把手上,回头。 “阿渡,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之前那几年不也都过来了吗?未来……未来不是在慢慢变好吗?” 温柔的声线里,填满担忧与不安。 陈渡却依旧没说话,他睁着漂亮的眼,旁若无人地发着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口的姑娘慢慢垮了肩膀,却仍是细声细语叮嘱他。 “我下午还有个手术,院里在催了。最近流感多发期,你尽量别天天往医院跑了,有我在呢。有空的话,还是去做个身体检查吧,要不是钟医生说在急诊看到你,我都不知道你生病了……” 时离从她的话里解读出几个信息点。 ——陈渡的新女友是个医生,陈渡也挺爱她,为了她天天往医院跑,然而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这副吊态度。 时离满头雾水。 吵架了? 至于么,这男的心眼变这么小了? 门把手传来转动的声音,门外的风往公寓里灌。 陈渡像是终于有了感知,极小幅度地偏了偏头,在烟雾里眯了眼。 许久后,他淡淡“嗯”了一声。 “路上小心。” 他面无表情地说。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大家久等了!我上一章推荐的小姐妹的文,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哈! 《掌心沉沦[追妻]》by雀月!谢谢宝宝们嘿嘿 第6章 ◎陈渡,给我烧钱!◎ 公寓门被关上,客厅里恢复寂静。 时离古怪地看一眼陈渡,在他身边三百六十度飘了一圈。 他闭着眼,等手上那支烟烧完,又点了一根,烟雾层层叠叠,盖住他半张脸。 陈渡似乎完全不在乎女朋友独自伤心离去这个事实。 这么说还不准确。 他更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此时此刻窗里窗外发生的任何事,刺眼的阳光也好、他自己莫名其妙的“梦游”、流鼻血也好、手背上那块医用胶带也好,都激不起他一点兴趣。 啧。 岁月真的是把杀猪刀吧,把一个好好的积极向上纯良大学生霍霍成了这副了无生趣、薄情寡义的模样。 时离狠狠吐槽了他几句,一方面又有点无措。 这房子里其实挺空的,属于那个女孩子的东西并不多,连卫生间里那根洁白的电动牙刷都崭新得像是没有过。 所以时离之前一直以为陈渡和他女朋友是异地。 现在好嘛,人就住在同一个城市,就算彼此工作再忙,小两口难免要团聚…… 这就有点尴尬了。 她现在被困在这间房子里,出也出不去,人家情到浓时耳鬓厮磨,她连躲都没地方躲。 时离突然想起生前看过的某个惊悚恐怖片。 女主角离世后灵魂仍然困在生前的别墅里,眼睁睁看着丈夫迅速有了新欢,有了宝宝,组建了非常完美幸福的家庭。 女人悲伤难耐,怒气值和怨气值随着时间拉满,终于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在男人和他新婚妻子进行深度“学术交流”的时候…… 时离想到电影里那惊悚血腥的场景,心底一阵恶寒。 当然她才不会这样呢。 她是只“好鬼”。 而且陈渡从来不欠她什么,虽然分手时吵得有点厉害,总体算是好聚好散的—— 但尽管这样,时离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从陈渡的角度来说,如果他知道她的魂魄在这间公寓里,恐怕也会心里发毛吧。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还是得尽快找到她生前未尽的遗憾和执念,完成执念,重新魂归地府,离开这里。 时离挠了挠脑袋。 她到底有什么执念呢?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感觉嗝屁之前那几分钟,内心挺平静的啊,甚至—— 有点解脱。 那时候,复习和兼职消耗了她太多太多的时间,她已经熬夜好几天了。 心脏一瞬间的异常信号,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迅速垮台,意识的丧失其实是相对滞后的,她当时趴在书桌上,迷迷糊糊地预料到,自己可能要猝死了。 “啊,看来不用考试了,明天要交的稿子也不用写了呢。” 这是时离最后的想法,松了一口气,以及一丝丝的隐忧。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男朋友,父母也不常联系……尸体不会半个月之后房东来催交房租才被发现吧,那该吓坏房东了。” 紧接着,她就丧失了意识。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时离其实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对这个世界,她似乎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更遑论是执念呢。 阴间主管阴森森又异常坚定的话游荡在耳边。 “你有。” 时离蹲在茶几上,百思不得其解,几乎要抓耳挠腮。 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学习、考试、找工作……时离短暂的二十多年生命,基本被这些“主要任务”填满,难道她的执念是考上研究生? 不应该吧。 而且她现在这样子,怎么考? 那是什么呢…… 家人? 时离其实不太愿意想起他们。 说实话她挺难过的。 在地府,每个“新生”灵魂体都会自动拥有一个账户,里面的金额完全来自于在世亲人的转账——所谓的“烧钱”。 时离刚去的时候,她的账户余额为零,几乎没办法生存。 但跟一些生前就是孤家寡人的“鬼”相比,她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她有父母,还有一个哥哥。 她有给她烧香的人。 所以那会儿时离每天都往“银行”跑,兴冲冲地跟主管说爸妈和哥哥肯定给她烧钱了。 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 她的账户里空空如也。 后来的那五年里,时离作为一只“孤魂野鬼”,活得很辛苦。 她再也不跟别人说她有家人了。 时离从小就知道,爸妈更喜欢哥哥。 哪怕她成绩比哥哥好,哪怕她考上了北霖大学,父母还是更看重哥哥。 时离上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靠她自己申请助学贷款的。 她大学毕业那年,哥哥谈了个北霖女朋友。 爸妈花了半辈子的积蓄、托了所有能找到的关系,把哥哥调到了北霖大城市来工作,还准备给他在郊区买个公寓。 可就算是这样…… 时离没想到他们连清明都不去看她。 她当时真的觉得很委屈来着,又很气。 后来这情绪甚至迁怒到了陈渡身上。 好歹也处了两年多,就算分手了,那她人都没了,他就内心一点涟漪都没有吗? 陈渡肯定一次都没去看过她,也没给她烧过一毛钱。 他或许连她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 但五年很长,鬼的心态也是会变的,时离生前是个乐观的人,死后也是只乐观的鬼。 她想通了。 陈渡不欠她的,她不该总是心存期待,他们的感情本来就很一般嘛,连家人都懒得管她,他又凭什么想着她念着她呢。 时离想到这里,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睛。 又跑偏了。 来,继续说执念…… 等等。 靠。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一件大事! 时离觉得自己如果有心脏的话,此刻肯定在砰砰地跳。 她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两眼精光地飘起来,一路飞奔,一头撞进卫生间的门。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洗手台底下抽屉的夹层里面…… 时离飘进柜门,把自己压缩成薄片蹭进夹层里瞄了一眼。 嚯,那个信封真的还在! 可能是泡了水,信封皱皱巴巴的泛着黄,但确定没有被人动过。 时离兴奋地冲出柜子,在卫生间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跳了一段鬼魂版华尔兹。 她存的钱还在! 时离大学的时候每年拿助学贷款,为了让自己毕业后减轻一些压力,她从大一开始兼职、攒钱。 家教、酒吧兼职、网吧网管……除了上课,她几乎什么都干。 这一点陈渡也一样,他们在一起后,还会互相分享兼职渠道。 所以,她毕业的时候攒了蛮多钱,准备用来还贷款的。 一共有十二万。 陈渡搬走之后,时离没什么安全感,她怕家里进小偷,便把银行卡塞进一个信封里,藏在了洗手台下面的隔板里…… 后来爸妈准备给哥哥在北霖买房,还问时离借过这笔钱周转,时离答应了。 但还没等她有时间去打钱,她就嗝屁了。 所以这笔钱应该没有人动过。 地府现在鬼魂过剩,投胎名额供不应求,排队都得排八十二年,这期间还得没日没夜地服役,不然下场就是丧失永居身份,被投进报废炉里灰飞烟灭。 而黑市上,“黄牛们”给的插队资格,一个要价六百万冥币。 现在阴阳两间的汇率是四十比一,如果这十二万人民币全部换成冥币,那就是……四百八十万。 那她再努努力,花十年、二十年赚个投胎资格,说不定很有希望呢! 时离想到这里,忍不住有点“呼吸急促”,生前的贷款也好,借钱也罢,都跟她没关系了。 只要陈渡肯把这笔钱烧给她…… 没错! 这一定就是她的执念! 时离噌地飘出卫生间的门,飘到陈渡身边大声喊他。 “陈渡,陈渡,陈渡!” “我是时离啊,时间的时,离开的离,你还记得我吗?!” “我有钱!我有十二万!” “你帮帮忙,把钱烧给我好不好?” 沙发上的人安安静静地躺着,还没等时离从兴奋劲上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喊话他压根听不见时,他忽然睁开了眼。 他迅速撩起眼皮,视线忽然扫向时离的方向。 十分精准的方向。 那一瞬间,时离几乎以为他在跟她对视。 下一秒,陈渡整个人突然坐直了身子,他蹙着眉,警惕地关了电视、扔了烟头,忽然屏住呼吸,伸手在半空探了探,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他听到了? 时离一激动,把自己的“身体”往他手边送了送。 只可惜,不出预料,他修长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 如同穿过一片空气。 阳光穿透脏兮兮的玻璃窗,斑驳地照在他睫毛上,陈渡的手就以那样的姿势,僵在空中半分钟。 时离被他这样子骇到了,不敢再出声,屋子里静悄悄的。 直到他终于收回了手。 她发誓,这瞬间她从陈渡深不见底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藏不住的悲哀。 他收回手,仰头靠回了沙发上。 时离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把手背盖在眼皮上,很久很久没有动静。 清晨透彻的寂静里,他的呼吸突然有一点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着,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沙发扶手,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时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无措地看了看四周。 她听到了。 陈渡,云淡风轻的陈渡,无所不能的陈渡。 居然哭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我每天都有看哦!还有猜剧情的宝宝们,只能说你们很机智哈哈。 下本开《潮湿烟火》,阿仅已经在存稿咯,快去帮我点个收藏![合十] 第7章 ◎生存指南。◎ 时离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在一起两年,她从来没见过陈渡这样脆弱。 阳光下他的皮肤几乎透明,他清晰的喉结上下起伏着,哽咽着,脖颈上细细的经脉跳动着。 时离忽然觉得这画面让她有点不舒服,她转开了眼。 当然不是心疼,灵魂体是没有心的。 可能是……太不习惯了? 时离一直觉得,陈渡似乎没有人类为之牵绊的情感,她甚至偷偷吐槽过,陈渡完美的皮囊下藏了个ai。 他总是很匆忙,他宏大又俗气的理想抱负建立在贫瘠的地基上,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刻苦。 一天二十四小时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有把钢尺卡在神经末梢,刻度精确到微米,又像一座设计精细的机械钟表,每一颗齿轮都精密校准,昼夜嗡鸣,没有温度。 谈恋爱对他来说似乎也是可有可无的。 应该说,谈恋爱对他们俩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彼此人生最狼狈最清贫的阶段,两个仰望星空的穷学生,拼了命要奔赴幼时梦里的未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分给对方。 这样算起来,在一起两年,他们竟然没有像其他的大学生情侣一样,正儿八经地约会过。 所以时离一直以为,陈渡的感情是内敛的,冰冷的,从不放肆的。 时离想起刚刚那姐姐伤心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果然真爱才能改变一个人,连陈渡这样冷漠的人,都能一头栽进感情里。 看来她那句渣男骂早了,人家小两口的事,她还是少评价的好。 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怎么能让陈渡给她取钱。 像刚才那样大吼大叫肯定是不行了,陈渡听不到的。 灵魂体和活人,就像是不同频段的电台,互不干扰,也无法感知,只有他睡着的时候,才会有波段的交集。 那该怎么办呢? 难道还得上他的身,自己去取钱烧给自己? 时离现在还没搞清楚灵魂附身的副作用,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当时被狗兄们吓得情绪太激动,还是附身时间太长,才会导致这种结果。 灵魂投影到了阳间,就和阴间失去联系了,她还没办法找主管问个清楚。 也不能随便实验啊,陈渡的命也是命。 ……真愁人啊。 时离坐在茶几上,翘着二郎腿抓耳挠腮,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好办法。 她抬头瞄了一眼陈渡。 他已经收拾好情绪了,等最后一根烟点完,他忽然站起身往卫生间走去。 他趿着拖鞋,整个人依旧冷冷清清没什么情绪,除了睫毛有点湿,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卫生间没关门,时离跟着飘到门边,看他刷牙洗脸。 洗着洗着,那精致高挺的鼻子又开始淌血。 时离愧疚地往后缩了缩,看着陈渡面无表情地拧开水龙头。 他似乎毫不惊讶,更不在乎。 水声哗哗,鲜血一滴一滴砸在白色陶瓷水盆里,稀释成透明的淡红色,细细簌簌钻进下水道。 陈渡仰了仰头,等血止住,拿过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渍。 他的皮肤在卫生间冷白的灯下显得更加苍白,腕骨劲瘦,手背上青色的血脉突起,被一块医用胶布盖住。 时离莫名有种错觉,怎么感觉才过了一天,他好像就比昨天瘦一点。 时离心虚地扇了扇睫毛。 ……果然是被她折腾狠了。 陈渡洗漱完,又摸了摸旁边那根白色的女士牙刷。 这次他没有笑。 他弯下腰,直勾勾地看着那根牙刷,眼睛被水汽熏得湿漉漉的。 许久之后,时离听到他很轻很轻地说了句话。 “这次我该怎么办呢?你又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怎么办……问牙刷有什么用? 当然是追出去道歉啦! 放下身段哄一哄人家,再送一束花,再不行买个包……搁这跟牙刷商量有什么用? 时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陈渡说完,又薅了一下那牙刷的“脑袋”,回到客厅,弯腰在茶几上翻找着。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时离也跟着飘过去,抱着胳膊好奇地看着他找。 无聊到恨不得帮他一起找。 茶几上烟头都快堆成山了,旁边散落着横七竖八的旧报纸、几叠论文,一沓水电网暖账单、还有几个喝空的酒瓶子…… 时离“啧”了一声,嫌弃地摇了摇头。 大哥,这么乱,你能找到东西才怪呢。 果然,陈渡把乱七八糟的茶几翻了个四仰八叉,也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在原地站了会儿,最终无可奈何地直起身,转而去洗衣机里捞了两件干净衣服。 也没打声招呼就开始换衣服。 时离愣了下,直到看到几块模糊的腹肌轮廓,才连忙转身捂住眼睛,非礼勿视。 还没等她把“双手”从紧紧闭着的眼睛上面挪开,公寓的大门“砰”的一声。 走廊上的穿堂风嗖嗖穿过时离的身体。 时离睁开眼,盯着空空荡荡的客厅。 陈渡又出门了。 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日历,今天是周三——如果陈渡有记得翻日历的话。 所以,他这是去上班了? 这小子虽然脾气越来越古怪、让人看不懂,但他在家的时候还有点人气,不至于这么无聊。 时离幽怨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独守空房的古代小媳妇。 ……啧。 真想打个盹啊,可惜鬼是不用睡觉的。 时离躺平在地板上,在阴影里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又忍不住把胳膊伸进光斑里,感觉光线从手上穿过去,手背被烫得麻滋滋的,还变透明了一些些,真刺激。 好像烤章鱼哦。 时离就这么玩了一会儿,无聊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继续躺着。 她眨眨眼,突然看到茶几对面、沙发底下,灰尘里躺着个东西。 是个小药瓶。 陈渡刚刚在找这玩意儿? 时离“滚”进沙发底下,鼻尖凑近了那脏兮兮的药瓶,歪着脖子看了一眼。 瓶身上都是英文单词,那些专业术语她一个都不认识,更何况介绍药名的那一面还压在底下。 时离也不觉得稀奇。 不是都这么说么,现代人的生活就是上班、赚钱、吃药片,然后继续上班、赚钱、吃药片…… 这年代,谁家还能没有一两瓶保健品和补剂呢,打打鸡血,又是美好的一天。 时离企图帮陈渡把那药瓶捡起来,手指不出意料直直地穿了过去,不沾一片灰。 她“唔”了一声,柔软地从沙发底下飘出来,开始思考陈渡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发现这东西。 害,甭操心人家的事了。 还是想想怎么把那十二万烧给自己吧。 如果不上陈渡的身…… 时离眼睛忽然一亮。 不知道她能不能给陈渡托梦呢。 其实阴间是有给亲人托梦这个业务的,但报价巨贵,也就比投胎转世便宜一丢丢吧。 毕竟托梦违反了两个世界互不干扰的准则,是很有风险的。 时离只见过有一只鬼订购这个业务——他生前中了巨额彩|票,还没来得及兑就去世了,眼看着快过了兑奖时间,花大价钱买了这个业务,让家人去兑奖。 时离这只穷鬼当然搞不起,而且她也没什么必须要托梦的事。 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现在已经投影了,跟陈渡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等他夜里睡着了,两个世界的界限开始模糊,他的意识不再清醒,如果她像白天一样大声喊他,说不定他真能感应到呢。 那不就是变相托梦了吗? 时离激动地一下贴上了天花板,脑袋顶着石膏板上的几颗霉斑转了个圈,恨不得立刻把陈渡抓回来睡觉。 时离直直翘首期盼了一下午,等到太阳都下山了,天色乌压压开始刮风下雨,陈渡终于回来了。 他左手拎着电脑包,右手拎着个塑料袋,从门外带进来满身风雨。 他大概没有带伞,模样很狼狈,形状好看的薄唇干裂无血色,额前乌黑的刘海也潮湿凌乱。 风衣肩头落满了雨水,陈渡不在乎地掸了掸,照例往沙发背上一扔,拎着东西径直走进房间里。 书桌就在床边,和从前一样的位置。 陈渡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插座,翻开。 昏暗的房间里,幽蓝幽蓝的屏幕光照亮他的双眼。 他开始敲键盘,飞快回了几封邮件,接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快餐,掰开一次性筷子。 时离凑过去看了眼,忍不住有些恍惚。 这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样的房间,一样的书桌,一台静静运转的电脑,一份有些冷了的盒饭…… 不对,以前是两份。 他一份,她一份。 就是楼下快餐店最便宜的盒饭,十五块钱一份,一荤一素配上米饭小咸菜,但还怪好吃的。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涨没涨价。 那会儿陈渡工作总是特专心,盒饭开着扔在旁边也顾不上吃。 时离就趁他不注意,悄悄从他的那盒里偷两块肉,想了想良心过不去,又给他拨回去一块,外加一大勺米饭。 她自认动作很小,但陈渡每次都会发现。 他大概觉得她偷肉的样子很好笑,唇角忍不住微勾,双眼还盯着屏幕上的代码,一只手却离开键盘,把盒饭往她这边轻轻推一推…… “怎么这么馋?下次给你点两个荤的好了。” “我哪里馋了,我是怕你吃不完,大晚上的吃太多肉容易腻。” “哦,那我谢谢你,你人真好。” “……不客气。” …… 盒饭还是那个盒饭,但这空间里这些平淡无奇的对话,同这廉价书桌一起褪了色。 时离回过神,坐在桌沿托腮看陈渡边吃饭边工作。 屏幕里是霖大教务系统的后台。 陈教授在改学生的作业,都是电子文档,又是一行行的代码,他飞快浏览着,间或吃一口饭,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时离耐着性子等了好几个小时。 等到了十一点,终于等到最后一份作业改完,陈渡却没关电脑。 他又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 ……这哥们精力也太旺盛了吧。 时离耷拉着肩膀打了个呵欠,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算他几点才能睡觉。 可陈渡却像是偏要跟她对着干。 他对着个空白文档发了十分钟的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时离都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终于深思熟虑、斟词酌句地在文档里敲起来。 或许是写得不满意,又逐字逐句地删掉。 深夜的寂静里,陈渡轻轻地呼吸着,他摁了摁眉心,神情十分严肃。 甚至有些虔诚。 仿佛在写什么著作。 时离坐在地板上,支着下巴看他重新敲了几行字,却仍然不满意。 删除键清脆地响起,那文档又只剩了寥寥几句。 夜色越来越深,像泼了一整盒墨。 过了十二点了,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陈渡似乎突然有些烦躁,他扯了扯领口,右手无意识地拨着头发,低着头沉沉地呼出口气来。 像是害怕某些任务完不成似的。 又像是……很悲伤。 陈渡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终于又平复了心情,伸手去够旁边的水杯—— 是空的。 他麻木地站起身,拿着空水杯去了客厅。 时离看着他背影,眨巴眨巴眼睛。 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写?把无所不能的大学霸陈渡都为难成这样? 时离好奇地飘过去,瞄了眼屏幕—— 屏幕上却不是她以为的高深论文或者复杂代码。 而是一份白底黑字的文档,简单的汉字组合,却是时离读不懂的意思。 标题是—— 《给你的生存指南》 第一句。 “不知道你醒过来的时候,是几年几月,可能这份指南已经过时了,但应该还是有点用,希望你能耐着性子看完。” 第二句。 “如果你醒得比较早,账户里应该还有一些钱,密码是你的生日,希望足够你生活一段时间。” 中间的好多好多空白,被他删掉了,也不知道是想写什么,写得那么艰难,删了又写,写了又删。 那些空白后面,跟着最后两行。 “我好想你。” “对不起,没能一直陪着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 时离疑惑地歪了歪头,满头雾水,压根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搞明白,客厅里忽然传来“砰”的一声,以及玻璃杯碎裂的尖锐声响。 时离愣了一下,下意识冲出去。 漆黑的夜晚,她的视野十分清晰。 客厅的中间躺着个人。 ——陈渡。 是陈渡躺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 第8章 ◎蕾丝蛋糕。◎ 陈渡躺在地上,紧紧闭着眼,脸色惨白,耳朵和脖颈却是不正常的红。 刚打满水的玻璃杯碎在他身边,有几块玻璃碎片扎破了他的手臂,有一道划得深,或许是割到了血管,正在往外疯狂涌血。 那伤口看着骇人,陈渡却丝毫没有知觉,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时离几乎以为—— 她僵硬地转过身,往四周看了看。 没有。 这空间里没有另外一个魂魄。 时离暂时松了口气,趴在地上,凑近了陈渡的耳朵喊他。 “陈渡!” “陈渡——” 自然是毫无作用。 她急得抓耳挠腮,低头看了眼他的胳膊,下意识伸手去触摸那伤口——鲜血越过她透明的手掌往外渗,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 如果他一直不醒来,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又没有人能发现他…… 时离想起之前看过的科普,血管破裂,如果不及时止血,几分钟就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慌。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这具灵魂体里没有心跳,时离却感觉自己心率过速了。 陈渡不会被她害死吧…… 灵魂体是感受不到气息流动的,时离只能趴在地上仔细看陈渡的胸口,半分钟过去,他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弱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时离咬了咬牙,缓缓贴近陈渡,伸手抱住了他毫无温度的身体。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和疼痛感袭来。 时离忍不住嚎了两嗓子,四肢不由自主蜷缩在一起。 靠,真疼啊,浑身上下都在疼,好像脑袋后面也撞到了…… 不会脑震荡了吧? “陈渡,是我对不起你啊,等你百年之后到了地府,我一定罩着你,但你可千万别急着来,我这会儿也不富裕呢。” 时离一边嘟囔着,一边颤颤巍巍地爬到沙发旁边,扯下一件干净衬衫,抖着手用衬衫布料压住伤口,又用两个袖子缠住上方靠近心脏的一侧,紧紧打结。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却出了一身的汗,头晕目眩地靠着沙发喘着粗气。 这小子,一身肌肉都是假的么,怎么这么虚啊? 时离终于喘匀了气,低头看了眼染血的衬衫。 血好歹是止住了一些,往外涌的速度没那么疯狂了。 她又歇了半晌,等感觉头没有那么晕了,才支着身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往房间里走——陈渡的手机在书桌上。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陈渡的手机给他女朋友打个电话,然后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等她来接他去医院。 这样也不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想到这里时离又忍不住有点疑惑。 既然附身的副作用这么大,大到一个不小心能要人命的程度,主管怎么可能不提及呢? 阴间的秩序很森严,灵魂体是绝对不能干涉活人的命数的,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漏洞? 时离咬了咬唇,不解地晃了晃脑袋。 算了,这些账等回头再算,还是先把陈渡安顿好。 时离从书桌上拿起陈渡的手机,摁开。 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度,陈渡的视野格外模糊。 时离揉了揉眼睛,把屏幕凑近了点,眯起眼睛犯了难—— 面容识别居然没开,要解屏密码。 她记得大学那会儿陈渡的手机从来不设密码啊。 时离有些头疼。 她对五年前的陈渡都不算了解,更别说是现在的陈渡。 一般人设密码或许会设生日,但陈渡没有生日。 他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都是工作人员随便登记的。 所以陈渡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时离咬了咬下唇,绞尽脑汁地想,对陈渡来说重要的日期。 在时离心里,去霖大报道那天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那天意味着她彻底离开了那个小城市,离开了家,孤身一人去奔赴更好的未来。 对陈渡来说,或许也一样。 时离低头,输入了霖大的入学日期。 显示错误。 那……是他当上霖大讲师的日子? 她又试了上次在图书馆里查到的日期。 依旧错误。 手机一般尝试三次输入错误,就会被锁住。 还有最后一次了。 时离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日期,深吸了一口气,填了一个她认为不太可能但却算是和他有点关联的日子。 1221。 居然……通过了。 时离眨了眨眼。 陈渡的睫毛很长,遮住了她满眼的茫然。 怎么会是这个日子? 陈渡……陈渡竟然当了真。 这个日子,是时离生日的后一天。 时离和哥哥相差三岁,生日却只差了一周,她从小都是和哥哥一起过生日的。 当然,是在哥哥生日那天。 说是一起过,但蛋糕选的是哥哥喜欢的款式,上面写的是哥哥的名字,点的蜡烛数量是哥哥的年纪,只有一家人唱生日歌的时候会带她一句。 许愿的时候,也是哥哥来吹蜡烛。 时离每次都假装闭上眼,却从不许愿。 她小时候不知道在哪本童话书里看到过,不吹蜡烛,许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所以时离一直觉得过生日是一件很无聊、很没有参与感的事情。 时离不喜欢过生日。 直到那年。 那是时离在北霖待的第四个冬天,也是她和陈渡在一起快满一年的时候。 那段时间是考试周,他们都一起在图书馆复习,包括时离生日这天——她压根就没提过,一周前,爸妈给哥哥过了生日,问她要不要回家一起过,她也没回去。 那天下午,陈渡有兼职,离开了几个小时。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图书馆落地窗外,整个世界都泛着灰白,羽毛般的雪安安静静地落。 时离裹着旧毛衣,复习得眼冒金星,抽空伸了个懒腰,抬眼往窗外看—— 深深浅浅的灰白色里,陈渡穿着一身黑,没撑伞,一步一步走上图书馆门口的石阶,落了满身的雪。 世界在他背后模糊成清淡水墨色。 时离托着腮看着他走近,忽然发现他手里拎着一个盒子。 透明的,尺寸并不大,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 但是那盒子,是用粉红色的缎带扎起来的,而且那个样子…… 时离缓慢地扇了扇睫毛,又定睛看了几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她放下笔,突然觉得很慌。 很难形容那种心情。 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了,砰砰地撞着胸腔。 一瞬间简直想冲出去迎接他,看看是不是他给她买蛋糕了。 下一瞬间又害怕,觉得不可能。 她从来没说过,陈渡怎么知道今天是她生日啊。 而且……这种精贵东西,爸妈都没给她买过,他又怎么可能给她买啊,时离知道的,他欠的助学贷款比她还多,做的兼职也比她要多。 更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雪,他这么忙,哪有功夫冒着雪去买什么蛋糕。 时离越想越觉得,是自己臭不要脸,自作多情搞错了,真是太尴尬了。 所以在陈渡回来的时候,她装作埋头苦学,没有抬头看他。 直到他轻轻地把那盒子往她这边推了推,她也忍住了没去看那盒子,稳住呼吸嘟囔了句:“什么东西,上面好多雪啊,都把我试卷弄湿了。” 陈渡抬了抬眉,抽了两张纸,把上面落的雪全都擦掉,又往她这边推了推:“自己看。” 时离这才“勉为其难”又“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 图书馆的灯光很亮很亮,不存在看错的可能。 真的是蛋糕。 不是从小到大和哥哥一起过生日的时候,那种上面画着小汽车、小坦克的酷酷的蛋糕。 而是一个漂亮的、软乎乎的、粉色的、一层层装饰成蕾丝公主裙、镶嵌着米白色小珍珠的蛋糕。 公主优雅华丽的裙摆上,写着一句话。 “祝时离生日快乐。” 是她的名字。 时离当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直勾勾的视线压根离不开那个蛋糕,可脱口而出的话却硬邦邦。 “这得很多钱吧,陈渡,我可没钱还你哦。” 她的钱得存着,还有一屁股学生贷款呢。 “……不用你还。” “那我多不好意思。” “……” 陈渡没表情地薅了薅她脑袋,顿了几秒钟,加了一句,“不要钱,你就当薅了免费羊毛。” “啊?为什么?” “……兼职的网吧隔壁是蛋糕店,那店长总来网吧打游戏,跟我混挺熟,店里卖剩的准备扔了,我就让他给我了,他还帮我写了你的名字。” “还有这种好事被我遇上了?” 时离登时喜笑颜开,摸了摸盒子上的粉色绸缎,软软的,泛着柔和的光。 她越看越喜欢,眯着眼睛笑得像个占了大便宜的傻子:“哎呀,他们店里的顾客怎么这么没眼光,这么漂亮的蛋糕还能剩下来?” 陈渡扯了扯嘴角,挑眉:“……是挺没眼光。” 时离迫不及待地拆开绸缎,小心翼翼把蛋糕从里面拿出来,嘴角扯到了耳朵根,话也密起来。 “陈渡,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啊?” “那蛋糕店老板好有审美啊,是不是在我脑袋里装监控了,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蛋糕?” “这蕾丝做得跟真的一样,你看这个裙摆,好美啊。霖大附近居然有这么一家店?我都不知道。老板人真好,等我以后工作了,我一定去买!” 时离“小公主”问题一箩筐,废话更是一箩筐。 陈渡一句话都懒得回,一根根地帮她插上蜡烛,点燃。 整整齐齐的二十二根。 “行了,别啰嗦了,吹吧。” “哦。” 时离噤声,最后看了眼陈渡,陈渡也看着她。 休闲区周围的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时离毫不在乎。 她缓缓闭上眼,合十的双手有点发抖。 “那我许啦?” “嗯。” 那年,在陈渡的注视下,时离闭着眼许了人生中第一个生日愿望。 尽管时隔多年,她怎么想都记不起来那愿望是什么了。 只记得后来他们瓜分了那个蛋糕,时离撑得瘫倒在图书馆休闲区的沙发上,忍不住用脑袋拱身边还在抓紧时间敲代码的陈渡。 “干嘛?” 陈渡抽空瞥她。 时离脑袋蹭到他腿上,仰头看他,满眼亮晶晶:“过生日原来这么开心啊,草莓味的蛋糕好好吃哦,比巧克力味的好吃一百倍!陈渡,我们哪天再过一次吧?” “生日还能随便过?”陈渡继续敲键盘,“再等一年吧。” “不要等一年,你生日不是快了么,就在下个月吧?我看过你准考证。” “那不是我生日。” 陈渡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轻描淡写地跟她解释。 时离感觉他不怎么难过,她也就没有扫兴地替他难过。 她噌地一下从陈渡腿上起来,险些撞到陈渡的下巴。 “陈渡,既然你没生日,那每天都可以是你的生日啊……要不就明天吧?以后每一年,我生日的第二天就是你生日,我陪你过!” “……每一年?”陈渡看着她。 “嗯,行不?” 时离晃着他胳膊,脑袋里已经开始馋第二天的蛋糕了。 穷鬼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垮。 算了算了,看在蛋糕这么好吃,过生日这么幸福的份上,她就从存款里掏出一部分,再买一个蛋糕。 就买个陈渡喜欢的口味,写陈渡的名字,也插二十二根蜡烛。 反正陈渡不挑食,他爱吃的,她肯定也爱吃。 时离美滋滋地想着,陈渡目不转睛看着她,良久后他扇了扇睫毛,很轻地“嗯”了声。 ……可惜第二天,陈渡失约了。 时离捧着蛋糕在他宿舍楼下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 时离问他室友,才知道陈渡前一晚没回宿舍。 几天后他才回学校,也没说这期间他去哪了。 时离忙着考试,更是没问。 她估计他压根就没有把她随口说的话当真,肯定以为她在开玩笑。 但她还是没有把蛋糕拆开自己吃了,那蛋糕在宿舍里放了两天,放坏了。 后来的第二年…… 他们在来年的八月分手,时离十月份去世。 她再也没看到过北霖十二月的大雪,也再没机会给陈渡过所谓的“生日”。 所以,他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一天呢?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某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发生了让他觉得更重要的事? 时离想不通,更没办法从陈渡这里得到答案。 她捂着剧痛的脑袋,按开陈渡的最近联系方式。 第一个名字叫舒韵。 ……是那个漂亮姐姐吧? 时离拨过去,几秒钟后,电话接通。 “喂?阿渡,怎么了?” 果然是她的声音。 时离清了清嗓子,用陈渡的声调语气,不咸不淡地说:“我刚刚在家里摔伤了,你能来我家一趟,送我去医院吗?” 想到上午俩人之间不欢而散的气氛,时离犹豫着又加了一个称呼:“宝……宝宝?” 这么肉麻的称呼用陈渡的声音说出来,真怪别扭的。 “……” 对面停顿了几秒钟,语气担忧:“……摔得这么严重么,摔到脑袋了?” 时离摸摸陈渡鼓了包的后脑勺,心想漂亮姐姐果然是医生,连这都能猜到。 “嗯,他……我摔到头了,挺疼的,还很晕,有脑震荡的可能。”她老实交代。 舒韵的声音严肃了些:“行,知道给我打电话就行。你在原地待着,千万别动,我十分钟后就到。” “好的,”时离顿了一下,“……宝宝。” “……” 挂了电话,时离躺到床上,调整好安全舒适的姿势,又再次确认胳膊上的衬衫绑得够紧,血也止住了。 她闭上眼,企图从陈渡身上出来。 …… 时离惊恐地睁开眼,摊开双手,捏了捏陈渡的脸。 她还在陈渡的身体里。 她出不来了。 第9章 ◎很重要的事。◎ 时离尝试了几次,还是没办法从陈渡身上出来。 多次挣扎之后,脑袋的眩晕感更加严重,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都开始渗血了。 时离不敢再动弹,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这是暂时出不来了,还是—— 时离慌张地眨眨眼。 如果永远出不来了,那陈渡怎么办? 陈渡的灵魂呢,还在沉睡吗? 时离抬手,轻轻摁在心口的位置,感受着胸腔里心脏轻缓的跳动。 这是陈渡的心跳,就在她手心下面,温热地,轻柔地,律动着。 可即便是这样,她却完全感觉不到陈渡的存在。 她的灵魂仿佛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这具身体。 时离惊慌失措地咬了咬唇。 可千万别啊,她不是来跟陈渡抢身体的,她只是想早日完成那所谓的“执念”,早点回去攒钱投胎。 而陈渡呢,就应该好好活着。 他们俩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就该井水不犯河水才对。 现在搞成这样,算什么事儿啊? 时离在心里把阴间主管骂了几百遍,门铃响了。 应该是那个漂亮姐姐——陈渡的女朋友——舒韵来了。 时离松了口气,但心底也有些疑惑——她居然没有这个家的钥匙。 她撑着陈渡的身体站起身,一步步挪到大门边,打开门。 夜里风大,开门的瞬间冷意钻进呼吸道,直戳肺管。 时离忍不住咳嗽了几下,用力间,右上腹某处忽然隐隐作痛。 疼痛的部位很陌生,是体内某个从来没感受到过的器官。 时离一愣,几秒钟的间隙里,疼痛突然加剧,仿佛有把生锈的刀在腹腔内来回搅动,痛觉如涨潮般,沿着神经放射传递到肩膀、后背。 时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弓了脊背,身体几乎蜷缩起来,重心不稳地往旁边倒。 “阿渡!” 门外,舒韵神色焦急,上前用力搀住“他”。 她身上还穿着白大褂,应该是从医院里匆匆赶过来的。 “怎么搞成这样?你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 时离想回答,却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搞不清这突如其来的痛感是什么,一时间怀疑又是灵魂附身的不知名副作用。 可……真的太疼了。 感觉是要人命的那种疼。 时离弯着腰摁住腹部,青白色的指节紧紧抓着裤缝,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才仅仅半分钟,脊背上的冷汗就湿透了衬衫。 时离咬着牙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 仅存的一丝意识和良知告诉她,她现在在陈渡的身体里,还是别让他在女朋友面前丢脸了。 舒韵见她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脸色一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扶着“时离”在门口坐下,小跑进了客厅里,拿了件外套给她穿上。 “还能走吗?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院。” 时离捂着腹部,勉强“嗯”了声,由她搀扶着站起身。 去医院的一路,舒韵开车。 时离坐在副驾驶,疼得几乎想打滚骂街。 她死死咬着唇,看向窗外,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 浓浓夜色里,车窗犹如一面贴了膜的镜子,清晰映出陈渡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俊脸。 饱满的额间沁满汗珠,耷眉丧目,漂亮的五官有些扭曲,唇角也咬破了,沁出殷红的血。 身形更是远没有原本的挺拔,虾米般蜷缩在座椅上。 又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真狼狈啊。 一波放射性的剧痛袭来,时离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咬住陈渡的指节。 她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出不去。 这罪是她害陈渡遭的,也该她来承受—— 不对,刚刚陈渡突然晕倒,不会就是疼晕的吧? 他不像她,一向能扛,大学的时候感冒发烧都从不去医院。 时离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里一阵发虚。 真是作孽啊。 等她回了地府,一定天天给陈渡祈福,保佑他长命百岁。 到了医院,海啸般的剧痛终于退去,抽走了时离浑身的力气,浑浑噩噩地由舒韵搀着去了急诊。 护士帮忙包扎伤口的时候,舒医生冷静地问时离其他的症状,时离迷迷糊糊地回答了,头痛、头晕、肚子痛、胳膊痛、浑身乏力……没出息地交待了个遍。 症状太多,遍布全身,反而让舒医生松了口气。 让她更在意的是。 “他”的声音比起往常的古井无波,更多了一丝绵软和……娇气。 舒韵仔细看“他”努力扁着嘴忍着不哭的表情,陌生里又觉得心酸。 恍惚间,仿佛见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三四岁的男孩子,生得俊俏腼腆,洋娃娃一般跟在她身后,因为生病,走不快,却偏要逞强跟着,结果一个踉跄摔倒了,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叫“姐姐”。 重逢那年,是他二十二岁。 她那时在隔壁市工作,辗转托人找到他的联系方式,给他打了电话。 他连夜从北霖过来见她。 雪夜的咖啡厅里,年轻英俊的男生穿着一身黑,推开门走进来,轻描淡写看她一眼,却仿佛立刻确认了是她。 他低着头拉开椅子,神色淡漠坐在她对面,深井般的一双眼睛看着她。 舒韵仔仔细细地辨认他同她自己一脉相承的熟悉眉眼,可那神情却是全然陌生的。 陌生到,她甚至都不敢相认。 是六年前的事了。 舒韵摇了摇头,伸手往“陈渡”额间一探,弯了弯眼睛。 “果然发烧了,怪不得胡言乱语。又是头疼又是腹痛又是没力气,应该是中流感了。” 时离很清楚那种陌生的疼痛不是流感,但她也没反驳。 总不能说附身的事吧? 舒韵见她沉默,笑道:“让你别天天往医院跑,你不听,现在有苦头吃了吧?” 她靠得很近,手搭在她额头上,浅浅的呼吸几乎吹到她脸上。 时离眨眨眼,整个人都快融化在她柔软的笑里了。 陈渡他女朋友,怎么能这么温柔啊,简直不像是在照顾男朋友,简直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子。 怪不得陈渡天天往医院跑呢。 这要是她,她也跑啊。 时离机器人般点点头,继续帮他刷好感度:“好的,宝宝,辛苦你了,宝宝。” “……” 舒韵无语地薅了下他脑袋——这动作平时多给她几个胆子,她也是不敢的。 “行了,这两天你安心养病,她那里有我照顾,你放心,病房里的花我每天都换,我有空会给她读故事,她不会无聊的。” 时离听着这话,皱了皱眉。 她……是谁? 病房?……花? 读什么故事? “我去找一下刘医生,让他带你去做个病毒检测,顺便做一下全身检查。” 时离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含糊地点点头。 也正常。 陈渡的世界,对她来说,本来就是陌生的。 等包扎完伤口,时离才终于松了口气。 至于身体检查什么的,她没当回事,既然是灵魂附身的副作用,那现代医学应该检测不出来。 她坐在科室门口的椅子上,闻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医院啊,好多年没来过了。 鬼是不会生病的,所以地府没有医院。 鬼只会因为拿不到投胎资格,或者交不起居住费,被投进熔炉里灰飞烟灭。 几分钟后,舒韵带着一个高个子男医生走过来。 应该就是她口中的“刘医生”。 时离不知道陈渡认不认识他,怕露馅,闭紧了嘴没说话。 “行啊,陈教授,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刘医生拍了拍时离的肩膀,他手劲很大,拍得时离肩膀一歪,浑身都发疼,于是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哟,真是烧糊涂了,还瞪我。” 刘医生扭头对舒韵摆了摆手,笑道:“行了,放心把他放在这儿吧,我带他去做检查,你不是一会儿马上还有手术么?” “好,那我弟就交给你啦。” 舒韵说着,又弯腰跟时离交代了几句,转身快步离开。 她交代了什么,时离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弟弟? 什么意思? 她不是陈渡的女朋友吗? 陈渡居然有个姐姐? 时离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打了个解不开的结,她歪了歪脑袋,满眼清澈的困惑。 ……姐、姐。 这个词怎么好像……有点熟悉。 零零散散的画面忽然闪现在眼前。 似乎在某个茫茫雪夜,她不知道因为什么,满心失落与担忧,无法言说。 有人千里迢迢从哪里赶回来,打电话给她。 凌晨一点多,她穿着睡衣气喘吁吁地从宿舍楼上跑下来,光裸的脚踝冻得发红,迫不及待扑进某个人的怀里。 他单手搂着她,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哈着气给她暖手。 平时冷冷清清的人,看着她的双眼却晶亮,情感和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跟她分享着什么。 “……找到……姐姐……生日……爱……” 一些零碎的字眼。 好像……除了冷冰冰的落雪之外,有滚烫的泪落入她脖颈。 “太好了,太好了……我好开心啊,替你开心,你有家人了,除了我之外,以后有人爱你了……” 她紧紧抱着那个人,语无伦次流着眼泪,心脏跟着他一起颤动,一起欢喜,满心的柔软,从来没有过的柔软…… 仿佛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只有她和这个人相依为命。 可这些记忆全然模糊,这些热烈的、滚烫的、温柔的情感,更是陌生,似乎根本不属于她这具灵魂,而是来自于另一个灵魂碎片,不属于她的碎片。 那个灵魂碎片,被某个屏障包裹着,任凭时离如何努力探寻,都无法突破。 ……这些画面是什么? 时离很确定,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 她长到那么大,从记事起就想着好好念书,好好努力,离开那座城市,离开那个家。 她是个勤奋到麻木的人。 她生命里唯一的情感体验,来自于陈渡,一个同样努力到麻木的人。 ——两个冷漠麻木的人,年纪轻轻内心却早就腐朽的人,莫名其妙地在一起,莫名其妙地抱团取暖了两年,再莫名其妙地吵架,莫名其妙地分了手。 像他们这样的人,没资格谈那些昂贵的青春,昂贵的洋溢。 他们的感情很一般。 时离一直记得,她的初恋故事,很俗套,没有浪漫桥段,没有鲜花锦绣,是汽车尾气、风里尘埃的味道。 所以她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的,所以哪怕她死了,他也没去看过她。 没有去给她烧香。 五年了,他早就有了新的女友,新的生活,早就,忘了她。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些细碎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时离伸手想抓住,却忽然觉得头疼,抱着脑袋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 “小陈?” “小陈,你怎么样了?”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时离睁开眼,看到刘医生坐在她身边,轻轻搭了搭她肩膀。 “小陈啊,”他的语气完全变了,没有刚刚的轻松玩笑,反而满含悲哀与痛惜,“你还不打算告诉你姐吗?我再帮你保密下去,我真成罪人了。” 时离头疼得像是快要裂开,压根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无意识地“唔”了声。 “小陈,你才二十八岁,还年轻,积极采取治疗的话,还是有一成治愈率的,起码能延长生存期。但你再拖下去,真就晚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时离依旧捂着脑袋,懵懂地问,“做什么?什么……一成?” 陈医生叹了口气,又说道:“就算你不动手术,不想化疗,药总归按时吃的吧?你会流鼻血,会晕倒,说明靶向药对你个体的副作用比较严重,一会儿做完检查,我们好好聊一聊。” “……” 什么……药? “我真不明白你在逃避什么,手术费用是不低,可对你来说,应该还能负担吧?你很缺钱么?到底什么钱能有命重要?” “你能告诉我吗,到底是为什么吗?”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时离有些听不清楚,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的。 她很想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 可下一秒,时离无可奈何地,被迫地,在脱离这具身体,应该说,是硬生生地被“剥离”。 那种灵魂与□□撕裂的感觉疼得她撕心裂肺,几乎哀嚎着,哭喊着,被与上次一样的那股奇妙又不可违抗的力量吸引着,飞速倒退着,回到了公寓。 时离疼得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许久之后,她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上,扭过头。 黑夜里,灵魂体的视野无比清晰。 她又看到了那个药瓶。 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底下,无声无息,晦涩难懂的英文字上落满灰尘。 时离爬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白色的小药瓶。 好半天,她歪了歪头,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 咦,好奇怪,她明明没有心啊。 为什么感觉这里这么难受,就好像血淋淋地被掏空了一块。 她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第10章 ◎红玫瑰。◎ 时离躺在沙发底下,手指来回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呢? 好像是跟陈渡有关的。 她企图回想起刚刚那个刘医生的话,可绞尽脑汁,脑海里却只有一堆乱码,像是磁带卡带时杂乱无意义的噪音,忽远忽近。 无论如何筛选破译,只留下几个零散的关键词。 “保密……药……一成……逃避……” 到底在说什么? 还有那个漂亮姐姐舒韵,她居然不是陈渡的女朋友,而是姐姐? 不对啊。 时离忽然皱着眉从沙发底下飘出来,一头扎进卫生间里。 那组黑白色情侣电动牙刷还乖乖地在盥洗台上站岗,镜子右边的亚克力台上,摆着一组金光闪闪、崭新的大牌女士护肤品,水乳、早霜、晚霜、眼霜……一应俱全。 那这些又是谁的呢? 时离迷茫地抬起手,企图触碰镜子。 冰冷的镜面映不出她的轮廓,只有无尽的空白。 漂亮姐姐口中的“她”,又是谁呢? 时离仔细回忆着舒韵的那句话,提取出了一些信息。 ——那个“她”,长期住在病房里,陈渡每天都会过去陪她,给“她”送花、读故事,以防“她”孤单无聊。 也就是说,陈渡的女朋友另有其人。 那个“她”生病了,在住院。 是病得很重吧? 所以陈渡才会每天往医院跑。 所以陈渡才会难过成那样。 可还是很难解释一些事。 比如刚刚在医院里,她脑海中莫名其妙多出的那些画面。 皑皑雪夜,宿舍楼下,旋转的拥抱,滚烫的泪。 以及一些更加陌生,更加遥远的场景。 那些一瞬闪过的碎片统统很模糊,难以窥清全貌,但场景里总是有两个人。 看不见脸的两个人。 有时候窗外在下大雨,桌上的盒饭冰凉,电脑嗡嗡作响,他忽然按住她的手,温柔的力道,她跌进一个怀抱,难以抗拒的,热烈的吻…… 有时候又是艳阳天,热腾腾的地铁,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人们挤在狭小车厢里,喘不上来气,忽然一只劲瘦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圈她在方寸之间…… 数不清的心跳,耳语,殷红的脸,相扣的十指…… 这些,又是什么呢? 时离恍惚间觉得这些杂乱无章的画面能拼凑成一个事实,一个她必须想起来,必须知道的事实。 可她怎么都拼凑不起来,或许是当鬼当久了,好多年不用做题用脑,脑袋生锈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这些,刚刚那种灵魂被撕裂的感觉又来了。 仿佛灵魂里面缺失了某个碎片,空缺的地方就在心口,最重要的位置。 明明她没有血肉,可时离却觉得自己真实地、血淋淋地在疼痛。 她难受地“哼哼”了几声,脑海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和悲哀,就好像即将失去什么。 时离不敢再想下去。 难道这是附身在陈渡身上之后,从他身体里获取的记忆? 反正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吧。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时离抱着胳膊,往客厅里看去。 月色柔和光斑扫在角落一小片蜘蛛网上,茶几上烟蒂扬起的尘埃无所遁形,沙发上堆着四五件没洗的衣服,地板上散落的无人看顾的账单。 更不用说,空荡荡的冰箱,生了锈的水龙头,发霉的柜门一角…… ——这几年里,陈渡过得并不好。 时离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就这几天她看到的而言,陈渡放弃了曾经的野心,放弃了大学时候的追求,他甚至连麻木的努力都放弃了。 他浑浑噩噩地住在这里,没有信仰,没有希望,比她更像一只孤魂野鬼。 时离抿了抿唇,莫名有点替他难过。 不管怎么样,她得尽早完成执念,早点离开这里。 陈渡已经够惨的了,还因为她,三天内进了两次医院。 她不能继续祸害他。 时离望着门的方向,轻轻地扇了扇睫毛,做出了决定。 等陈渡回来,她就给他托梦,让他把卡里的钱取出来,烧给她,然后就走。 像当初那样,谁也不欠谁的。 这一等,又等了好几个小时。 时间仿佛停滞,钟表的滴答声都格外清晰。 直到窗外天边开始泛白,晨光乍亮,驱散了周遭阴影,门锁终于有了响动。 时离站在寂寂无声的客厅里,静静地看着陈渡推门走进来,这次他是一个人。 他弯腰换鞋,把手上捧着的东西放在鞋柜上。 时离眯了眯眼,看到那是一束玫瑰,准确地说,是一束已经快要开败的玫瑰。 那玫瑰火红火红的,红的太过了,以至于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发黑、卷曲,但依旧很美,很浓烈。 是从他女朋友的病房里换下来的吗? 陈渡把鞋子放进鞋柜,那张格外出挑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沉默而疏离地沦陷在晨曦里。 他重新拿起那束花,走进餐厅,拉上窗帘,将它插进餐桌上的花瓶里。 枝干尖锐花刺扎在他手心,他却毫不在意,弯下腰整理花枝,倒好水,随后,泛白的指尖温柔地摸了摸垂头耷脑的花瓣。 时离轻轻歪了歪头。 就说嘛,之前脑海中涌现的那些热烈又汹涌的恋爱片段,肯定不属于她。 时离记得清清楚楚,她和陈渡的感情很一般。 他们在一起两年,实在是太忙了,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忙,根本顾不上对方,连吵架都懒得吵。 唯一一次吵架,就是最后一次。 ——分手的那次。 时离还记得,他们俩分手,好像,就是因为一束玫瑰。 那是五年前,八月,北霖的盛夏。 那天发生了好多事,似乎都是不顺心的事。 其实这些事几乎天天都会发生,但那天恰好就全都凑到了一起—— 写的稿子被报社编辑返回了七八次,重写了一整天,编辑最后却采用了第一版;被同系学姐推荐着报了一个所谓的考研突击班,三千块钱,里面的材料却几乎就是系里原有的课件,她想把钱要回来,对方却将她拉黑了;加班到很晚,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妈妈的电话,寒暄了几句,就问她要钱。 “小离啊,我们准备给你哥在北霖郊区买套房,托人问了一期订购价,还真不贵,但就是首付还缺点……妈记得你上次说,助学贷款的钱你已经存好了?这样,你先把那笔钱借我们,过两年你的贷款妈帮你还……” 时离不记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大概就是“钱没存活期”、“还有一两个月才到期”、“到时候再说”……之类的。 妈妈不是很满意,语气不太好地挂了电话。 北霖夏天热热闹闹的夜晚,时离把手机揣回口袋里,弯腰从地上捡起她刚刚随手放下的一叠稿件,抱在怀里。 举目望去,步行街上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她麻木地吐出一口气,忽然发现街上多了好多情侣,都是成双成对的。 平常的小吃摊、首饰摊中间,添了许多陌生的摊面,都在卖花。 卖的几乎都是玫瑰,标价也格外统一,昂贵,十块钱一朵。 时离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日历,才知道今天是七夕。 很特别的日子,也很寻常的日子。 隔着人山人海,时离遥遥望着无数花摊里的玫瑰丛。 那些玫瑰红得耀眼,为这寻常的长夜平添了一丝火热。 人们簇拥着那些花,挑选,付款,捧走一束又一束。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情绪传染了,时离竟然也想买一朵。 可她打开手机看了眼。 定期存款不能动,本来用作这月生活费的三千块刚被骗走了,花呗也用得一干二净。 而这个月的工资,正好要明天才发。 十块钱而已,她现在居然掏不出来。 时离本想离开,大脑却忽然冲动。 她拨通了陈渡的电话。 陈渡那晚也在加班,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很惊讶,问她怎么了。 他大概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或者说,压根不在乎。 “没有,”时离热热的呼吸吐在话筒里,脚尖踢了踢路边的石墩子,“就……陈渡,你……你回家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带一朵玫瑰?” “一朵就行,要红色的。” 时离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兀自解释了一句:“也不是别的……我就是觉得家里有点空,怪冷清的,来朵花热闹。” 电话那头,陈渡愣了一下。 杂乱的背景音里,时离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喊他去开会。 他轻轻捂住听筒,应了对方一声,隔了几秒重新问她:“……带花是吗?好。我得去开会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他的声音很沙哑,疲惫中带着些匆忙。 可他没有嫌她烦欸。 他说了“好”。 时离莫名感觉到心情变好了很多,她弯着唇角“嗯”了一声,让他记得喝水,早点回来,安心地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时离哼着歌做了一些菜,撑着困意等到深夜,陈渡才回家。 她听到门锁的动静就从餐桌边弹起来,穿着薄薄的睡裙,蹦蹦跳跳地去迎接他。 他像往常一样左手拿着电脑包,右手摸了摸她脑袋,都没注意到满桌子的菜,一脸疲惫地往房间里走。 时离左看右看,他手里没再拿别的东西。 她几乎以为他把那朵花放在了电脑包里。 可陈渡照例在书桌前坐下,从包里拿出了鼠标和电脑,打开,修长手指放上键盘,继续改他的代码,一行一行,冷冰冰的。 时离不死心,走过去扒开电脑包的拉链往里看。 空空荡荡的,像个黑洞,没有一点颜色。 他忘记了。 …… 时离不记得他们具体吵了什么。 只记得她因为要面子,没有掉眼泪,也没提花的事,只是把所有的情绪都一股脑砸向了他,而陈渡面色铁青,阖上电脑,任她谩骂责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那个火热的夏夜,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冷冷地说像他们两个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在一起。 大概还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什么大学时候也有挺多人追她,她就是看错了人,选错了人。 陈渡忽然转身,盯着她的脸,腮边肌肉鼓动着,让她有本事再说一次。 “再说无数次也这样。” 时离冷笑着指着门,让他滚。 “时离!” 他第一次吼她。 记忆到这里截止,后面的事,她想不大起来了。 最后的画面,是陈渡摔门而出的背影…… 这就是他们这段感情的结局。 在阴间的那五年,时离想起这些事,常常觉得是自己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讲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陈渡明明对她挺好的。 不就是一朵花吗,至于么。 他每天挣扎在上司画的大饼里,哪有精力记着什么日子。 他也不应该承受她的坏情绪,那些伤害又不是他带给她的,凭什么一股脑甩给他。 可时离也明白,他们的感情的确很一般。 随便吵个架就散了,谁也没有再挽留谁。 再后来嘛。 没到两个月,她就嗝屁了,孤零零地,很活该地,死在了出租屋里…… 时离回过神来,没再看那束玫瑰,幽幽地飘到了沙发上,闭上眼,听着陈渡洗漱,洗澡,换上睡衣。 折腾了好几天,他应该很累了吧。 果然,陈渡拉上窗帘,隔绝掉刺眼的日光,倒头就睡。 时离飘进房间里,蹲在床边看着他睡。 他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时不时皱眉,翻身,有时候又好像在梦里被人打了一拳,下意识弓腰捂住腹部,额间沁满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小子,怎么睡觉都这么不安生。 时离撇了撇嘴,往地上一躺,无聊地托着腮看着天花板。 要不还是再让他睡会儿吧。 这人也怪累的。 她一直等陈渡睡到晚上,确认他睡足了,才终于凑到他耳边,清了清嗓子,轻声叫他。 “陈渡。” 没有反应。 时离稍微大声了一点,凑得离他耳朵更近了一点。 “喂,陈渡,你能听到我吗?” 还附带一句自我介绍。 “我是时离,你的前女友,你还记得我吗?” 洁白的公主床上,陈渡紧闭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时离眼睛一亮,看来真的听到了。 看来她想得没错,在他意识沉睡的时候,说不定能感应到她。 时离压住自己激动洋溢的心情,尽量礼貌地继续开口。 “不好意思啊陈渡,打扰你睡觉了,我给你托梦是因为我现在在地府过得特别惨,特别穷,都没有钱投胎,再这样下去我要变成孤魂野鬼,灰飞烟灭了,嘤嘤嘤。” “你不知道,其实鬼也是能再死一次的,如果我灰飞烟灭了,我就连投胎转世都不能了,我就彻底消失了。” 她心机地卖了个惨,为之后的话打下基础。 果然,陈渡应该是听到了,眼皮轻颤,眉心小幅度弹动,似乎想要回应她。 可他的意识毕竟还在沉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离不再去琢磨他的反应,继续趴在他耳边喃喃:“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给我烧点钱,行不?” “不用花你自己的钱,我去世之前存了的,就在洗手台抽屉的夹层里,里面有个信封,信封里有张卡,密码是我生日,1220,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面还有十二万八千多。” “你帮我换成冥币,烧给我,行不?” 陈渡的眉心又跳了跳,嘴唇也挣扎着动了动,像是被她的存款吓到了。 时离知道这笔钱不少,但凡是心术不正的人,或许就私吞了,也说不定。 她知道陈渡不是那样的人。 但毕竟过了五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万一呢? 时离鼓着脸,张牙舞爪地做了个鬼脸,又凑近他,威胁道:“陈渡,你要是不照做,小心我诅咒你,被鬼诅咒的话,你运气会很差的哦!” “你要是敢私吞,”她恶狠狠地“咬”他耳朵,“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当然了,”威逼利诱都得用上,双重保险,“如果你乖乖给我烧钱,我保证以后天天为你祈祷,保佑你长命百岁,事业有成,跟你现在的女朋友幸福美满,儿孙满堂,行不?” 她话音落下,床上那张漂亮的面孔骤然一颤。 下一秒,陈渡猛然蜷缩起身体,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着,随后,他蓦地睁开眼,眼底涌动着未散的迷茫。 陈渡醒了,托梦终止了。 他的意识似乎仍旧混沌,茫然地在床上躺了半分钟,忽然神色一震,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光着脚,不曾开灯,冲进洗手间里。 他拉开抽屉,抖着手拆开夹层,手指探进去摸索了片刻,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泛黄的信封。 冰冷的镜子里,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容凝滞了一瞬。 他牢牢盯着那个信封,神色似乎难以置信。 下一瞬,他开始向四周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急切而茫然,脚步凌乱得像是身陷梦魇的梦游者,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仓促地穿梭在公寓的各个角落里。 时离飘在半空中,压根不知道他还在找什么。 她刚刚说的话,他听进去没啊,既然找到了,那就快去给她烧钱啊…… 这样她才能回地府去啊。 时离疑惑地看着陈渡,发现他寻找无果后,竟然又躺回了床上。 他的双手颤抖着,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紧紧阖上眼,似乎企图逃回梦境,继续沉睡。 “……” 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不打算给她烧钱了? 怪她打扰他睡觉? “喂,陈渡,你干嘛呢?我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你就先别睡了,行不?” 但陈渡现在根本听不到她说话。 他好像急切地想要再次入眠,然而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紊乱,所有情绪都裹挟在翻腾的气息里,无法平复。 咚、咚、咚…… 猛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几分钟后,他猛地坐起来,劲瘦胳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倒出几片褪黑素,一股脑塞进嘴里,仰起头,尖锐喉结上下滚动,干咽了下去。 时离托腮看着他,不解地嘟囔着:“……你这么缺觉嘛?褪黑素吃这么多也不好吧?”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北霖噬人的黑暗里,陈渡一动不动地躺着。 可惜他还是没有如愿。 他躺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药片,却始终没有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了眼,直直盯着天花板,眼中满是猩红的血丝。 那瞬间,时离突然觉得,陈渡在清醒地绝望着。 第11章 ◎陈渡,你这是敲诈!◎ 陈渡那一整夜都没有再入眠。 第二天一早,他拿着那个泛黄的信封出了门。 时离在家里翘首以盼,忽然又有点担忧。 人死后,银行卡里的钱能直接通过密码取出来吗? 还是账户会被银行冻结? 时离还真不清楚。 时隔五年,这笔钱不会被银行吞了吧? 她越想越焦虑,在公寓里来回游走,几乎每隔两分钟就要瞥一眼门口。 终于,薄暮时分,陈渡回来了。 时离急切地围绕着他转了一圈,甚至忍不住飘进了他的电脑包里——信封不见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把钱取出来了? 难道是钱没取出来,卡还被银行没收了? 时离很想问问他,但她也知道陈渡现在听不到。 她只能耐心等待陈渡睡着,去梦里问他。 好在陈渡没让她等多久,回家之后,将外套往沙发上随手一扔,便进了盥洗室。 没几分钟,他回到了房间。 时离看到他从电脑包里取出了一小瓶药。 ——竟然是安眠药。 他面无表情地撕开瓶口的薄膜,倒出两颗药片,果断吞下,然后静静躺在床上。 安眠药的功效不是褪黑素可比的,不久后,时离便听到了陈渡绵长的呼吸。 他吃安眠药,是不是因为之前一直没睡好啊? 那她立刻“托梦”打扰他,是不是不好…… 时离心急如焚,却还是硬生生等了好几个小时,给陈渡一定的休息时间。 终于,晚上十一点多,或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床上的陈渡突然皱了皱眉,而后翻了个身,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他不会要醒了吧? 那可不行。 时离急切地蹭到陈渡耳边,试探着轻声唤他:“陈渡,陈渡,又是我,时离。” “我有点事想问你,你睡好了吗?” 她问完,陈渡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呼吸变得愈加急促。 ……这是,不想她打扰? 时离吐出口气,垂头丧脑地说:“算了,既然你没睡好,我就不打扰——” 话音未落,陈渡搁在被子上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眉心也小幅度弹跳一下。 短暂凝滞后,时离看到他艰难又缓慢地晃了晃脑袋。 ……那是摇头? 所以是同意她托梦了? 时离顿时放下心来,盘腿坐在床边,对准陈渡的耳朵,尴尬道:“害,也没别的事,就是昨天我让你取的钱,你能取出来吗?银行不会有什么限制吧?” 她问完,陈渡又没了反应。 时离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在深度沉睡中,不能说话,微弱的点头和摇头已经是极限了。 她一口气问两个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啊。 于是她简化了一下:“如果取出来了,你就点一下头,如果没有,就摇摇头。” 说完,时离眼巴巴地盯着陈渡的脸,漫长又安静的几秒钟后,陈渡的下巴极小幅度地上下动了动。 这是……取出来了? 银行竟然不需要其他材料吗? 时离眼睛一亮,追问道:“那你换成冥币烧给我了吗?” 片刻后,陈渡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时离有些不敢相信,眨了眨眼,忍不住再次问:“十二万,全都烧给我了?” 陈渡的下巴再一次几不可察地轻轻颔动。 靠,还是这小子靠谱啊! 就这办事效率,还有这人品,他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时离激动得简直想在地上跳一段华尔兹。 她兴奋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随后猛地扑到陈渡身边,喜滋滋地拍着他的肩膀,满脸感慨:“哎哟陈渡,你真是个好人!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过去那穷得叮当响的五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几年,她为了保持地府居住资格,每天都得交居民管理费——简单来说,就是小区房租加物业费,只不过业主全是鬼。 所以她的账户余额一直少得可怜,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精打细算,勉强度日。 谁能想到这次一下子就进账十二万多,换算成冥币,那可是五百多万! 她一跃成为大富婆了! 再努努力,干个十几年二十年,说不定就能凑够六百万去投胎。 或者干脆安心等着排队,也就八十二年。 这八十二年里,她再也不用服役了,可以安安稳稳地享受地府有钱鬼的生活,岂不美哉? 到时候再用剩下的钱,买一个高级投胎通道,下辈子直接投个好胎,生来就是人间小富婆…… 这张彩-票中的,可真值啊! 时离想到未来“美好鬼生”,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她郑重其事拍拍陈渡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豪气:“陈渡,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等将来你死了之后,我在地府一定罩着你!” 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难听,像是在诅咒陈渡。 她正想解释一句,却见陈渡竟然又一次点了点头。 时离盯着他的脸,目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唇边肌肉上。 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他居然笑了。 这人还怪宽容的,不同她计较。 时离也跟着“嘿嘿”笑了声,接着絮叨:“不过也不知道你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可能我已经投胎了吧?但你放心,我到时候跟主管说一下,留一笔启动资金给你……你呢,就跟你现在的女朋友一起好好过日子,活久一点,祝你长命百岁。” 她话说得漂亮,可这次,陈渡却没有同意。 他的下颚忽然绷紧,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般,左右缓缓摇了摇头。 这次的动作比以往更加急切,甚至连眉心都随之微微抽搐了一下。 时离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只能猜:“……你是嫌我给你的启动资金太少?” 她鼓着腮帮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又纠结了一会儿,试探道:“那我给你留两成?三成……?” 陈渡还是摇头。 时离气鼓鼓地瞪着他,凶巴巴地道:“五成,咱俩对半分,不能再多了!陈渡,你这是敲诈,你知道吗?” 陈渡依旧摇头。 时离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到,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她托着腮,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皮,歪头道:“那你是不想让我去投胎?想让我罩着你?” 这一次,陈渡终于点头了。 原来这小子打的是这主意啊。 其实,这句话只是时离随口说说的。 阴间和阳间截然不同,管理秩序森严,鬼魂们只能在被分配到的区域活动,而这分配方式是彻底随机的。 按照现在社会的死亡率,每年去往阴间的灵魂越来越多,能和生前的亲友分到一起的概率——几乎为零。 比如时离,她周围驻扎着一堆来自世界各地的“洋鬼”,英文、法文、西班牙语,叽里咕噜地响成一片,每天耳边都是不知所云的鬼语交杂。 方圆几里之内,连个中国鬼都难找,更别说认识的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见见外公呢。 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时离的外公去世得很早,在她零星的记忆里,外公是家里唯一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外公总会驮着她去小区外的小卖部,给她买草莓味的棒棒糖。 哥哥没有,只有她有。 ……扯远了。 不过,虽然见不到面,鬼魂之间却是可以互相“转账”的。 只要陈渡去世后,账户系统里有他的名字,时离就能通过阴间系统给他“转账”。 ……但这些话还是先别告诉陈渡为好。 省得他觉得她在诈骗。 时离心虚地挠了挠头,含糊其辞地说道:“……可是你今年才二十八岁,按现在的平均寿命来算,我还得等好多好多年呢……我考虑考虑吧,反正我肯定会给你留点钱,这点你放心。” 她说完这句话,陈渡没有再回应。 他安静的面容忽然开始扭曲抽搐,仿佛哪里极度不适,原本搭在被子上的双手猛地收紧,下意识地按住腹部。嘴唇微微颤抖,隐约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额间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 时离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她猛然想起上次附身陈渡时,那股陌生而剧烈的疼痛感。 他又难受了? 可她今天根本没附身,难道托梦也有副作用? 时离顿时慌了,不敢再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喘,悄无声息地飘到天花板上,离他远远的。 约莫半分钟后,陈渡缓缓睁开眼睛,眸色晦暗。 他醒了。 冷汗浸透了他的睡衣和鬓发,陈渡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靠着床头撑起自己。 昏黄的光晕洒下,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 看起来明明很疼的样子,他却忽然笑了。 时离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笑容很淡,唇角几乎只是微不可察地牵起。 而那双琥珀色的瞳底,映着时离这几日从未见过的轻松与温柔。 “放心。” 陈渡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唇角依旧勾着,自言自语般呢喃。 “不会让你等太久,我会尽快。” 或许是刚睡醒,他的声音十分低哑,时离离得太远,没有听清楚。 ……什么尽快? 他要做什么? 时离茫然地歪了歪头。 她后背紧贴着天花板,遥遥望着陈渡苍白得近乎灰败的脸。 忽然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如潮水般漫上来。 她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很害怕,很恐惧。 就像即将发生什么灭顶之灾。 灵魂都因为这恐惧而紧张地震颤。 “我到底在紧张什么?” 时离抱了抱颤抖的胳膊,企图把这种情绪甩开,低声嘟囔着:“我都成富婆了,马上可以回去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那份不安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像一根细密的线,缠绕在她的灵魂里,越勒越紧。 她靠着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远远地看着陈渡英俊瘦削的面孔,“心口”一阵阵发闷,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一种莫名的、沉重的、极其悲哀的难过涌上来。 很想哭的那种难过。 可是明明灵魂体是不会掉眼泪的。 时离摁了摁“心口”的位置,茫然地摊开手,望着自己透明的指尖。 她惊悚地发现,刚刚那瞬间,她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她想过去抱抱陈渡。 时离也不明白为什么。 可她知道的—— 她抱不到他。 【作者有话说】 催更的宝贝们快来夸我! 第12章 ◎没有副作用。◎ 过了许久,时离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自己透明的双手,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临走之前想当个色鬼了? 她努力驱散自己身体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开始专注思考正经问题。 既然陈渡已经给她烧了钱,那也就是说,她的“执念”已经完成了。 她可以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时离却觉得有点哪里空落落的,就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完。 她看了一眼坐在床头、额角仍然冒着冷汗的陈渡,抿了抿唇。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走。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时离都在等待着自己的灵魂体自动被带回地府。 然而,日升日落,月起月眠,时离却依旧待在这个公寓里。 这两天是周末,莫非地府工作人员和阳间一样,也有休息日? 时离百无聊赖地漂浮在天花板上,俯视着公寓里的一切。 这两天里,陈渡每天都出一次门,大概是去医院里看他那个“卧病在床”的女友,每次回家的时候,他手里都会拿一束病房里换下来的玫瑰。 其余时间,他都待在家里。 他破天荒地把这间公寓打扫了一遍。 脏衣服都洗了,茶几和沙发上的杂物也全都一一归置,柜子上的灰尘也擦得一尘不染,就连生锈的下水道和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照顾到了。 ——只可惜他还是漏了沙发底下,那个药瓶还躺在那儿。 时离看得都替他着急,恨不得晚上托梦跟他讲一下,但想想既然他这几天都没找,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没说。 除此之外,陈渡几乎每天都会腹痛几次。 大概是因为她的存在,周围的“森森鬼气”仍旧会影响到他。 疼到难捱时,他蜷缩在地板上,安静地咬着牙忍耐,漂亮的面孔轻微扭曲,直到疼痛稍稍散去。 然后,他又会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清扫。 时离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 她无法越过这公寓四周的隐形“壁垒”,恨不得把自己压扁了紧紧贴着天花板,尽量同他保持距离。 每天晚上空闲的时候,陈渡继续坐在电脑前,神色郑重地写着那篇未完成的“论文”—— 《给你的生存指南》。 因为离得很远,时离没有看清他具体写了什么,但也知道他依旧写写删删,斟词酌句也难以完善,时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繁杂琐事一件接着一件,可令时离感到奇怪的是,这两天里陈渡的情绪出奇的平静。 一扫之前的颓废和丧气,按时起床,按时吃饭,精心照料从医院里拿回来的花。 公寓四处的窗帘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永远包裹严实,一点光都漏不进来。 时离甚至隐隐觉得,他在期待着什么。 仿佛要去一个新的地方,要去见什么人。 他想见的人。 时离看不懂陈渡的心思,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到地府,不再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可惜,两天过去了,她仍然被困在这里。 到了周一的清晨,陈渡照常出门后,时离实在是忍无可忍,气愤地朝虚空喊道:“阴!间!主!管!不是说完成执念就能回去吗?我已经完成了,怎么还困在这里?” “你他喵的是不是玩忽职守,上班摸鱼了?” 周遭安静无声,没有人搭理她。 时离叉着腰,继续喊道:“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到!你要是不回答我,小心等我回到地府之后去告你!我现在可是富婆了,再也不是没人搭理的小透明了哼!” “你信不信我告到你单位?我记得你就是个区主管吧?上面还有更大的主管呢。我!要!告!到!中!央!” 时离狂喷好几句,突然,公寓的墙壁轻微地起了一阵涟漪,仿佛是时空发生了某种扭曲。 紧接着,一道透明的身影出现在墙面上。 阴间主管是个老头,头发花白,看外形也就六七十岁,但浑身鬼气森森的,或许是窗口太阳有点晒,他皱了皱眉,往旁边墙角躲了躲。 他穿着一身很旧的黑色西装,顶着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有话快说。” 时离愣了愣,打了个哆嗦。 ……靠,还真来了。 刚刚虽然叫嚣得凶狠,真见着人了,时离不禁有些怂。 她轻咳了几声,笑得有些尴尬,偃旗息鼓道:“呵呵,您别见怪啊,我就是太着急了嘛。” 阴间主管瞥了她一眼,示意她有屁快放。 时离搓搓手,缓缓飘到他身边,语气谄媚:“之前您说过,灵魂投影的结束条件有两种:要么完成生前的遗憾与执念,魂归地府;要么排到投胎名额,重新转世。” “我不是已经完成了第一个条件吗?怎么还没有回去?” 老头浑浊的双眼冷森森地盯着她,透明的双手一丝不苟背在身后,毫无感情地说:“你没完成。” “……怎么可能?”时离愣住,“陈渡都说了,他已经给我烧钱了,难道还没有到账吗?” “到账了。” 时离瞪大了眼睛:“那为什么没有完成?这就是我的执念啊。” 老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不是你的执念。” “怎么不是?”时离焦急地问,“那我的执念是什么?” 阴间主管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冷地说道:“你自己的执念,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时离无语:“那既然你不知道,怎么能确定我的执念不是这个呢?” 老头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毫不客气地回答:“系统显示你没有完成执念。” 时离不禁有些生气,急切道:“就不能是你们的系统出错了?” “不可能,”老头摆摆手,神情严肃,语气坚定,“我们的系统从不出错。” 时离和他大眼瞪小眼,干瞪了半分钟,最终败下阵来。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抓耳挠腮。 看他这态度,系统确实不会出错。 既然系统没有错,那意思是,她自己搞错了? 难道她的执念真的不是那十二万吗? 那她的执念是什么? 时离“咬”着指节努力回忆着,拼命梳理自己短短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情。 她把记忆中存在的所有片段一一捋过,学业、家庭、事业、前途……却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时离忍不住又看向阴间主管:“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其实压根没有执念吧?因为没有,所以才完不成,对不对?” 老头冷冰冰看她一眼:“你有。” 靠,又这么说! 时离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个死循环。 如果她找不到自己的执念,她就完不成第一个条件。 如果她完不成,就要等到排队投胎。 那岂不是要在这间公寓里再困上八十二年? 那可是整整八十二年啊! 就算她能忍受这种无聊到死的日子,以陈渡目前被她影响的程度,早就被她“克”死了。 “不行,反正你得带我回去。” 时离怒气冲冲地盯着阴间主管:“你们这灵魂附体的副作用这么大,好好一个活人都快被折腾死了,如果他真的因此改了命数,英年早逝,你们怎么负责?” “而且,不仅仅是灵魂附体,托梦也有副作用。我甚至怀疑,鬼魂和人类长时间待在一个空间里,也会影响人类的健康。你们就没考虑过这些?这简直是草菅人命!还有没有法律了!” 时离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简直像是阴间的人权斗士。 然而,她话说得再狠,阴间主管却依然冷漠如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灵魂附体没有副作用,鬼魂和人类共处也不会互相影响,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 时离简直要气笑了,这还能耍赖? “自从我来了之后,陈渡动不动就流鼻血、晕倒,这都好几次了,更别说他这两天还开始剧烈腹痛。” 时离想起这些,就心头火起,怒目而视道:“短短几天,原本好好的一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了,你敢说没有副作用?” 她话音落下,阴间主管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样。 良久,他阴恻恻又慢悠悠地问道:“你确定,这些症状,是你来了之后才出现的?” 时离一愣。 难道不是么? 她刚来的时候,陈渡还好好的啊,当天晚上她附身了之后,陈渡才开始流鼻血、晕倒、腹痛…… 时离忽然有点不确定起来。 她来之前,陈渡是什么样子呢? 时离不知道。 她轻轻扇了扇睫毛,满眼茫然地看着阴间主管,喃喃自语般问道:“……如果不是我来了之后,那他为什么会这样?” 阴间主管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不属于他管辖的问题。 阳光透过玻璃,倾洒在窗明几净的公寓里。 窗外是一尘不染的天空,深秋的天好高,清透的蓝色里掺着点烟灰色。 时间静静地流淌,时离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 她第一次进入陈渡的身体时,明明穿了毛衣和外套,却依旧在秋风中冷到战栗,她当时只是觉得他比她记忆中更怕冷,还暗自嘲笑当年的陈渡总在她面前装酷。 凌晨四点的公园里,陈渡第一次流鼻血,她以为是她遇见狗时情绪太激动。 还有那天陈渡回家之后。 他再一次流了鼻血,时离当时就站在他身后,看着陶瓷盆里鲜红的血迹,心虚又愧疚。 可他自己似乎丝毫不见怪,麻木冷静地拧开水龙头,血液顺着生锈的下水道被稀释成半透明的水红色。 冰冷的镜子里,他的面孔空洞又苍白,仿佛这一切他早已知晓,早就认命。 以及,沙发底下,那个躺在厚厚灰尘里、写满了英文单词的白色药瓶…… 一些模糊而混乱的声音忽然贯穿时离的大脑。 “……我再帮你保密下去,我真成罪人了。” “……小陈,你才二十八岁,你还这么年轻……” “……但你再拖下去,真就晚了……” 下一秒,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静止,脑海中的画面定格—— 是那天陈渡洗漱完毕,弓身站在镜子前,轻轻摸了摸盥洗台上那根纯白的女士牙刷。 他的双眼被水汽熏得湿漉漉的,低声自语:“这次我该怎么办呢?你又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怎么办? 陈渡怎么了? 时离忽然有些慌乱,那种“心口”被血淋淋撕裂的痛感又来了,她下意识抬手摁住心口,兀自强笑着问:“不对啊,你肯定是搞错了。还有一次,我附身在陈渡身上,想离开时却怎么都出不来,这肯定是个bug吧?你们的系统就是有漏洞。” 阴间主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时离,眼里是令她恐惧的冷漠。 “我再重申一次,灵魂附体没有漏洞。如果你暂时出不来,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那就是载体本身已经极度虚弱,处于溃散边缘,和原本的灵魂连接已经不牢固。” “他醒不了,你就出不来。” 老头冷冷看着时离,苍老的面孔没有半点动容。 “换句话说,这个人快死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 第13章 ◎睡公主。◎ “什么意思?什么快死了?” “字面意思。” 时离盯着阴间主管那张布满沧桑的脸,心头猛然窜起一股怒火,忍不住破口大骂:“死老头,你在咒谁呢?他明明好端端的,才二十八岁,怎么就快死了?我看你才快死了——不对,我们早就死了……我是说,我看你才快灰飞烟灭了!” 阴间主管并不恼她的谩骂,阴沉沉地回答:“我本来就死了,至于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时离,面无表情地说:“总之你的执念没有完成,不能回去,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时空再次扭曲,虚无一物的半空里拉开一道半透明的涟漪,老头透明的身体消失在缝隙里。 “喂,死老头,你回来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谁他妈快死了?你他妈说什么鬼话呢?” 时离追上去,企图伸手从那裂缝里将人拽出来。 一股强大的力量骤然爆发,宛如笼罩公寓四周的无形结界,猛然将她弹开一米之外。 时离闷哼一声,剧痛蔓延,连灵魂都随之颤栗。 她弓着身子,挣扎着爬起,望向虚空,声音不自觉放软,几近恳求。 “是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 “我跟你道歉,你回来,把话说清楚啊……” 可任凭她再怎么请求,公寓里空空荡荡,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丝回应。 时离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洁白而冰冷的墙壁透着一股死寂的冷意,让她忽然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 当鬼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哪怕最穷困潦倒时,眼看着交不起居住费,随时可能被丢进熔炉焚毁,她都未曾如此心惊胆颤—— 害怕到连透明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抱紧胳膊转了个身,目光落在那扇黑洞洞的大门上,目露迷茫。 这里好空啊。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有人能和她说句话吗?哪怕只是一句也好…… 时离忽然有些想念陈渡了,希望他快点回来,早点出现在她面前。 不知道站了多久,公寓的门锁终于有了一丝响动。 时离一个激灵回过神,迅速飘到门口。 厚重的防盗门被拉开,陈渡苍白清瘦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凛冽秋风呼啸而至,猛然撞上门板,将它砰然合上。 陈渡身形蓦地一晃,被门拽得踉跄半步,急忙伸脚抵住门缝,轻吐一口气,随即稳住身形,再次推门进来。 他怎么连门都把不住? 时离眨掉眼里的惊恐,飘到陈渡身边,围着他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企图找到他安然无恙的证据。 可她竟然找不到。 短短几天里,他似乎又瘦了好多,原本结实饱满的肌肉块瘪了下去,就连西服外套都显得空空荡荡的。 “陈渡,陈渡!” 时离企图同他讲话,可他丝毫听不到。 她急切地跟着他一路飘进客厅,洗手间,看着他面色如常地叠好衣服、照常洗漱、收拾卫生。 “刚刚那个老头是胡说八道的对吧?” “你说话啊!” “陈渡,你是不是没钱看病啊,那你还给我烧钱干嘛啊?你就私吞了呗,我能把你怎么样?” 费尽口舌都是徒劳,陈渡完全听不到。 窗外是深秋难得的艳阳天,陈渡似乎心情还不错。 晒着太阳,耐着性子,不急不徐地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再次清洁了一遍,冰箱、水槽、橱柜……所有即将过期的、可能腐坏的东西统统清理掉。 甚至是铝合窗框、石膏踢脚线、纱窗、油烟机滤网…… 他把所有可能生锈、发霉的地方都抹上了防锈剂,地板也抹上了防护油。 这副架势,就好像…… 就好像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 时离满脸惊恐地跟着他,无声乞求他能先去睡一觉。 她有话要问他,好多好多话。 可惜陈渡似乎不打算休息。 他似乎想要在今天做完所有的事。 做完……所有离开之前的准备。 终于,在清扫沙发底下时,陈渡看到了躺在灰尘里的小药瓶。 他弯腰捡起来,不带情绪地擦去药瓶上厚厚的污垢。 对,这个是药吧? 他找到药了。 生病了,吃药就行,吃完药,病就会好。 时离眼睛一亮,可下一秒,陈渡却毫不在意地,将那药瓶扔进了垃圾桶里。 时离惊呼一声,企图伸手去捞,却如水中捞月,徒劳一场空罢了。 她急得在原地打转,眼睁睁看着陈渡进了卧室。 时离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跟了进去。 陈渡站在那张奶白色的公主床前,看着床头盛开的铁艺玫瑰。 就好像,很犹豫,很舍不得。 但他最终仍是做了决定。 他弯下腰,将床单和被褥全都换下来,塞进一个硕大的黑色垃圾袋里。 紧接着,他拿了个透明塑料床罩,把床垫和床架全都盖了起来。 这似乎是个艰难的开始。 开了这个头,后面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陈渡打开衣柜,拿出他所有的衣服,将全部的空间都腾了出来。 包括那一件—— 时离只在霖大职工证件照上见他穿过的那件,雾蒙蒙的灰蓝色衬衫。 他轻轻扶平领口上的那丝褶皱,沉默片刻,像是在说服自己:“还是不留了,你看到又要哭鼻子。爱哭鬼。” 说完,毫不留情地将那衬衫叠起来,放进了垃圾袋的最上层。 接着是客厅、洗手间。 那些开败了的、他却很珍视的玫瑰,凌乱的男士护肤品、毛巾、水杯……所有他用过的东西,全都被一一打包。 黑白色的情侣牙刷,少了黑色的那根,独留白色牙刷孤零零地站在冰冷台面上,如同伫立在无人的孤岛。 这个暖洋洋、金灿灿的午后,陈渡近乎残忍的剥离着他存在过的痕迹。 时离满心惶恐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看着他像是按照某个设定好的程序,走完了接下来的所有流程。 他写了一封给霖大的辞职信,设置好了明天的定时发送。 他打印了那篇斟词酌句多日的“论文”,搁在书桌上。 时离只来得及瞟到那个题目——《给你的生存指南》,便又看到陈渡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仅剩的一盒药。 ——那是他昨天为了入睡,服用的安眠药。 他神色平静地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药片尽数倒了出来,耐着性子数了数。 “够了。” 陈渡将那些药片又放回瓶子里,揣进口袋里。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如今已然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看着窗外的阳光。 那阳光温暖又灼目,陈渡偏过头去,抬手在额前挡了挡。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弯,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忽然对着漆黑的电视机屏幕照了照自己。 倒影里的年轻男人依旧挺拔英俊,良久,他轻轻拨了拨刘海,还算满意。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也还可以,适合去见你。” 陈渡自言自语着,忽然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身体一颤,踉跄着半跪在地上,单手支着桌沿。 过了许久之后,他缓缓靠着墙壁站起身,没什么情绪地说:“放心,不会在这个家里,你这么胆小,会害怕的。” 说完,他不再犹豫,大步往公寓门口走去。 时离紧跟在他身后,明明阳光烫得她很疼,可灵魂深处的恐慌却如同寒夜中的潮湿浓雾,无声无息地将她笼罩,冰冷而窒息。 “喂,陈渡,你干嘛去啊?” 陈渡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消瘦决绝,苍白的手指握上了门把手。 时离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她即将失去什么。 她即将失去她生命里,唯一的,最珍贵的存在。 “你别走啊,陈渡,我好难受啊,好害怕……” 依旧没有回应。 时离咬了咬牙。 她贴着陈渡的后背,闭上眼,在门开的瞬间,她颤抖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陈渡明明没有睡着,可她却成功了。 下一刻,伴随着熟悉的心跳和呼吸而来的,是那阵无法忽视、难以承受的疼痛与眩晕感。 时离疼得哀嚎了几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手,她慢慢蹭着门板坐在地上,痛苦地喘着粗气。 她没有陈渡那么高的忍耐力。 上腹部的某个陌生角落仿佛正从内向外缓慢腐烂,又像是腹腔内生满倒刺,锋利的棘刺深深嵌入柔软脆弱的血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难以忽视的锥心剧痛。 时离死死捂着腹部,呜咽着蜷缩在地上,泪流满面。 “好疼啊,陈渡,你怎么这么疼啊。” 短短几分钟,她几乎以为自己即将失去意识,可大脑依旧清醒,痛觉神经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折磨她的机会。 直到那疼痛如退潮般离去,时离虚脱地趴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支撑着身子,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她哆哆嗦嗦地拉开门,翻开那几个还没被处理掉的垃圾袋,翻了一层又一层,终于找到了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时离呼出口气,拧开药瓶。 “陈渡,你得吃药,吃了药就没这么痛了。” 可她不知道这药该怎么吃,什么时候吃,吃多少剂量。 瓶身上的英文字母她一个都不认识,何况也没有用药说明。 时离不敢冒险,迷茫地捏着瓶子在门口站了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对,我去找那个刘医生。他肯定知道这药该怎么吃,他肯定知道怎么救你。” 她拿上钥匙和陈渡的手机,关上门,照着之前的记忆,打车到了医院。 白天的医院比晚上更拥挤,时隔多年,时离已经不记得看病的流程了。 她无措地走到导诊服务台,和值班的护士说,她要找刘医生。 “刘医生?我们医院各个部门有很多姓刘的医生,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时离摇摇头,护士面露为难:“那您知道他是哪个科吗?” 时离依旧摇头。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药瓶,递给护士,有些语无伦次:“这个药……这个药应该是他给我开的,我想来问问他怎么吃,我忘记了。” 护士接过瓶子,看了一眼,忽然眨了眨眼,又抬头看了眼“时离”。 时离在她的瞳眸里,看到陈渡那张帅气又年轻的面孔,以及一些难以掩饰的惊叹与惋惜。 职业素养很好的护士小姐很快藏好了情绪,把药瓶还给时离,微笑问她:“……肿瘤科没有姓刘的医生,您要不再想想?” 肿瘤科。 时离捏着药瓶的手指发白,当鬼再多年,这个词她还是记得的。 对人类的血肉之躯来说,这小小的病灶,不亚于地府的熔炉炼狱。 难怪那么疼啊。 原来老头没有撒谎啊。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陈渡可能,可能真的快要死了。 时离低着头,哆嗦着搓了搓手心,忽然觉得好冷。 下一瞬,陈渡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绞痛着,一点点地下沉。 是陈渡在难过吗? 还是她在难过? 时离忽然觉得脸颊一凉,她眨了眨眼,疑惑地伸手触了触,指尖一片湿冷。 她这只没有心的鬼,居然在用陈渡的眼睛流泪。 嘈杂纷扰的门诊大厅里,周遭人来人往,导诊台一尘不染的亮面瓷砖照出“他”惨白惶恐的脸。 “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护士关切地问道。 时离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裹紧陈渡身上的衣服,呵了一口气驱散寒意,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没事,谢谢您。那麻烦您帮忙找一下舒医生,她叫舒韵,她是陈渡的……她是我姐姐。” “好的,我帮您查询一下。” 护士小姐在电脑上输入查询,半分钟后,抬头说道:“舒医生还在手术中,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结束。等她下了手术台,我帮您跟她说一声,您要不在这里等一等。” “好的。” 时离道了谢,在周围找了个椅子坐下,周围人群熙攘,人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检查单和病例,仓促而过,白色大理石瓷砖上脚步匆匆,透亮的瓷砖墙面,映不出一张笑脸。 时离恍惚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口窒闷,难以呼吸。 她把脸埋进手心,什么都不敢想。 什么都,不愿去想。 仿佛只要她不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就不存在。 她马上就要回去当富婆了,而陈渡也会长命百岁。 陈渡一定会长命百岁。 时离不断在心底重复着这些话,脑海里却再一次浮现出那些模糊又零碎的画面,拥挤得令她头疼欲裂。 似乎每次来到这个医院,都会“看到”这些场景,如同卡带腐化的旧电影,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雪夜,寒风,昏黄路灯,紧紧拥抱的两个人…… 大雨,温暖台灯,书桌,潮湿温热的吻…… 拥挤地铁,平行天桥,结实有力的手臂,相扣的十指,北霖的春夏秋冬,无数个相依为命的日暮与晨昏…… 这些,都是什么呢? 为什么,她就是看不清楚呢? 她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尽的深渊中,四周全是沉沉迷雾,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好难受……好窒息…… 时离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周遭空气稀薄,胸腔仿佛被无形的束缚勒紧,让她难以呼吸。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站起身,费力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出门诊大厅。 一路走到人烟稀少的花园,微凉而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终于给了她一丝喘息的余地。 时离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仰头晒着温暖的阳光,努力让呼吸平稳下来,可脑海里的思绪依旧乱成一团,理不出头绪。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子稚嫩而清脆的嗓音响起,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一步步朝这边靠近。 时离睁开眼,望向声音来的方向。 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宽宽大大的病号服,个头不高,扎着高高的马尾,正满脸惊喜地同“她”说话,笑起来的时候颊边还有两颗酒窝。 “……你叫我?”时离问她。 “是啊,”小姑娘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走到他身边,“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上午的时候不是说你要走了吗,我还以为之后都见不到你了呢!” 说完,她凑到时离耳边,像分享秘密般轻声说道:“你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好的。” “我交代的事?” “给姐姐读故事啊,我妈妈说我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出院呢,你教我读了那么多故事书,认了那么多字,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会每天都会念给姐姐听的。不过哥哥,我都忘了问了,你要去哪里啊?要去很久吗?” 时离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疼痛难忍,她摁着太阳穴,下意识反问:“什么姐姐?你又是谁啊?” 小姑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哥哥,你怎么了?我是夏夏啊,和时姐姐一起住在706病房的夏夏。” “……706病房……” 心脏又是骤然疼痛,心口似乎悄然裂了个缝。 这次又是谁在难受呢? 是她,还是陈渡呢? 不知道为什么,时离忽然觉得那里或许有她想找的答案,或许有治这头疼的药,她看着小女孩,稳住嗓音问道,“哥哥忘记了,你能带我去吗?” “好啊。” 小姑娘并没有在意“他”的健忘,拉着他的衣角,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 时离努力稳住步伐跟在她身后,然而双腿发软,几乎跟不上女孩那欢快的步伐。 绕过几栋楼,坐了人满为患的电梯,再走过几条幽深冰冷的走廊,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充斥在鼻尖,小姑娘终于在某个安静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到啦,哥哥,你走之前要再去看看时姐姐吗?” 时离站在门外,满眼茫然地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口往里看。 这间病房朝南,金色的光线从明亮的窗户外照进来,洒在靠窗的病床上,洒在床头放着的一大束红玫瑰上,耀眼而夺目。 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戴着呼吸机,胳膊上挂着吊瓶,离得这么远很难看清面貌,只知道那人很瘦,在被子里只鼓出小小的薄薄的轮廓。 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白皙,手腕上绑着的住院手环显得空空荡荡,乌黑的长发柔软温顺地搭在肩头。 是个女孩子。 时间悄然地流逝,被子上斑驳光斑渐渐偏移,而她依旧毫无声息,静静地沉睡着,一动不动。 仿佛童话故事里的睡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时离忽然觉得心口狂跳,无法平息。 矛盾的恐惧与渴望同时从灵魂深处升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温暖透彻的阳光里,时离迟疑着,一步步走近。 直到女孩子的面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这女孩子被照顾得可真好啊。 病号服整洁而清新,头发也整齐通顺,乖巧地搭在一边肩头,额角不听话的碎发统统别进一个精致的水晶发卡里。 露在衣领外的面孔小小尖尖的,却很干净,白白嫩嫩的,嘴唇也很柔软,没有死皮。 模样算不上多漂亮,顶多清秀,脸颊却比她记忆里清瘦了许多。 营养液顺着针头淌入她的身体,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密密交织着,像静静蛰伏的山脉。 时离眨了眨眼睛,不由自主地伸手,触了触女孩子温热的脸颊。 那是她自己。 第14章 ◎执念。◎ 时离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来不及震惊。 触碰到女孩皮肤的瞬间,山崩地裂般的头痛掩埋了她,无数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进脑海,争先恐后,难以抗拒—— 是深秋阴冷潮湿的宿舍楼里。 大三开学没多久,女孩数了数身上仅剩的几块钱,皱着鼻子在笔记本里絮絮叨叨地写。 “看来还得多打一份工啦,就是不知道大三的课难不难,能不能兼顾。暑假也没有回家,一直在兼职,本来还以为我会很想家,没想到完全不,在北霖待着,好像也挺好。” “这个城市好大好大啊,什么时候会有我自己的家呢?” “不过最近也有点小幸运,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我撞坏了他的电脑,他都没有要我赔,还反过来安慰我。而且,他长得好好看哦,就是人有点冷淡。” “我昨晚梦到了他,还笑醒了,感觉有点怪怪的,我不会……一见钟情了吧?” …… 是霖大空旷的图书馆里。 男生从女孩手里接过一袋温热的豆奶,插上吸管,吸了一口,冷淡的眸子因为唇齿间的香气柔软了一瞬。 女孩坐在他身边,双手捧腮,双眸亮晶晶地问他:“怎么样,好喝吧?是校门口新开的早餐店,猜猜多少钱?才一块五!里面还有豆渣呢。” 男生“嗯”了一声,从满是代码的屏幕里抬起眼,视线落在女孩占了便宜一脸得意的笑容上。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眼底闪过一丝浅浅的悸动。 “时离,”他突然问,“你要跟我在一起么?” 女孩瞬间怔住,心口狂跳,双颊升起蒸腾的红晕,下意识装傻:“……啊?” 男生干净的手指局促地拨了拨刘海,移开了眼没再看她:“我是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么?” 他说得清楚明白,没再给她装傻的余地。 “……哦,这样啊。” 女孩的嘴角明明快要翘到耳朵根,可心里却仍然不敢相信,装模做样地往旁边看:“陈渡,你不会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告诉你,我可不会上当哦。” “我是认真的,时离,”男生阖上电脑,静静地直视她的双眼,“做我女朋——” “好,我同意。” 问题还没有问完,已经被抢答,男生一怔,干净漂亮的眸子里,映出女孩盈盈的笑容。 她脸上是另一种占了便宜般的洋洋得意。 “陈渡,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时离的男朋友了,是你追的我,你可别反悔啊。” …… 是校园中央的林荫小路上。 男生一边想着刚刚的代码漏洞,一边步履匆匆地往前走,猛然回过神来,转身一看,女孩背着书包,扁着嘴角,被他落在很远的地方。 “陈渡,你又又又不等我!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不知道我腿比你短啊?” 男生停下脚步,抱歉地弯了弯唇角,冷冷清清地眼眸流转,站在原地等她。 女孩却不如他的愿,两条腿越迈越慢,偏要他等。 温柔的晚风里,暖黄色的路灯下面,男生无奈地歪了头,忽然张开双臂,低低唤她:“过来。” “耶!” 女孩露出得逞的笑,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开始加速,小炮弹一般一头栽进他怀里。 男生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却仍是稳稳接住她,她的额头磕到了他锁骨,两个人都疼得嘶了一声。 “你下次再走这么快,我就罚你背着我走!” “……好。” …… 是那年十二月的茫茫雪夜。 女孩生日的后一天,是她定义的,他的生日。 她买了一个漂亮的蛋糕,写了男生的名字,去他宿舍楼下等他,可他却失约了。 女孩打不通他的电话,也没有他的消息,无奈拎着那蛋糕回了寝室,一头扎进被子里。 宿舍窗外,北霖的大雪安安静静地落,铺天盖地、寂静无声。 女孩满心失落与担忧,难以入眠,无法言说——既担忧他的安危,又失落他的爽约。 凌晨一点,被子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低哑嗓音落入她耳朵。 “时离,我在你宿舍楼下,你能下来一趟吗?” 女孩身上还穿着睡衣,只来得及扯过一件长羽绒服把自己裹上,气喘吁吁地从宿舍楼上跑下来,光裸的脚踝在冷风里冻得发红,迫不及待扑进他怀里。 “陈渡,你去哪里了?” 他肩头落满了雪,单手搂着她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哈着气给她暖手。 女孩穿着拖鞋的双脚踩在他鞋子上,终于察觉出他的异样。 平时冷冷清清的人,此刻看着她的双眼却晶亮,情感和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问。 风声在耳边呼啸,男生抱着她,温热的唇几乎贴到她耳廓。 “时离,我找到我姐姐了。自从五岁那年,她被收养之后,我一直想找她,可一直没有消息。昨天她托人联系到了我,她在隔壁城市,去年刚毕业,现在是个实习医生,她过得很好……” 男生的情绪是从未有过的动容,脸埋进她脖颈,除了冷冰冰的落雪之外,有滚烫的泪落入她领口,烫得她轻轻战栗。 女孩也紧紧抱住他,不由自主地流着泪,心脏跟着他一起颤动,一起欢喜。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融化了,温暖又柔软,从未有过的柔软…… “太好了,陈渡,太好了……”她语无伦次地流着泪,“我好开心啊,替你开心,你有家人了,除了我之外,以后这世界上会有另一个人爱你。” “这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女孩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眉毛,“陈渡,祝你生日快乐。” 他没有回她这一句,反而捧着她的脸颊,在她唇上郑重地啄了一下。 “时离,”男生眼底是无边寂寥的雪夜,还有她红扑扑的脸颊,他弯了弯唇角,红着眼眶抵住她额头,“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 后来女孩才知道,男生姐姐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他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第一时间同她分享,也为了赴她的约。 和她说完话,他还得坐夜车回去。 凌晨三点,女孩陪他去坐返程的客车,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她才恍然记起,自己忘记拿蛋糕了,现在回宿舍取,自然来不及。 “陈渡,你等等我。” 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去一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块芝士蛋糕。 没有丝带,没有“生日快乐”的字样,也没有蜡烛,可她给他唱了生日歌,两个人头对着头,笑着闹着,瓜分了那块小小的蛋糕。 上车前,男生抱住她,风扬起汽车尾气,他眼底是车站里明明灭灭的光。 “时离,我会永远记着的,今天就是我的生日,谢谢你。” …… 是摇摇晃晃的皮卡车上,女孩坐在副驾驶,被颠得上下起伏,担忧地频频回头,祈求自己的公主床不要被颠散架。 她摁着眩晕的太阳穴咕哝道:“陈渡,你会不会开车啊,晃得我头晕。” 轮胎碾过水泥路上凹凸不平的水坑,车身又是猛地一摇。 “放心,”男生视线平视着前方,车技很青涩,却稳稳把着方向盘,“不会撞坏你的床。” “那你小心啊。” 女孩依旧紧张,她没好意思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张自己亲自挑选的床。 小时候梦里的公主床。 窗外是郊区无边的旷野,车窗半开的缝隙里涌入热热的夏风,吹乱了女孩的刘海。 男生没有看她,颠簸声里,他忽然开口:“时离,以后你想要的,都会有,不用再将就,我跟你保证。” 女孩被他的严肃震住,片刻后,她不自在地转头看向窗外,不让他发现她眼底的湿润。 “那我要一座城堡,你给我造吗?” 她掩饰般开着玩笑。 “嗯,给你造。” 他认真地回答。 …… 是毕业那年的夏日,拥挤炎热的地铁里,男生陪女孩去面试。 熙熙攘攘的人群望不到尽头,整节车厢如同筋疲力竭的兽,在漆黑的甬道里攀爬,一个转弯,女孩几乎要跌入人群,窒闷的空气令她难以呼吸。 男生劲瘦的胳膊用力揽住她的腰,搂着她转了个身,他清爽的t恤贴着她脸颊,坚实的胸膛圈她在方寸之间。 “抱紧我。” “好。” 她抬眼,目之所及是他尖锐的喉结。 …… 是某个下着大雨的深夜。 书桌上台灯暖黄,盒饭已经冰凉,电脑嗡嗡作响,幽幽蓝光里,男生还在加班。 数不清的代码、调试、喂进去流水般的数据…… 女孩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给他端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悄然转身,手腕却忽然被拽住,温柔的力道将她往后拉,她惊慌失措,天旋地转,惊呼出声。 下一秒,她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他摘了眼镜,关上电脑,满心的烦闷化作一个难以抗拒的、热烈的吻…… “时离,让我亲会儿,”他唇齿攀到她鬓边,含糊不清地呢喃,“一会儿就好,有点累。” 女孩红着脸,气焰再也嚣张不起来。 “那你快点……我也要复习呢。” …… 是无数个北霖的春夏秋冬,晨昏朝暮,偌大的城,两个人。 的确没有烛光晚餐,也没有璀璨烟火,他们各自忙忙碌碌着,平凡而普通地努力着,可他们一直在一起。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成了彼此相依为命的亲人。 最爱的人。 …… 最后的最后,是那年的七夕,那个冷冰冰的夜晚。 女孩做了满桌的菜,男生却没有带花回来。 自尊心的掌控下,她什么都没有提,只是怨怼的话却不受控制般往外冒,一句比一句难听。 男生面色铁青,坐在桌前任她谩骂责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沉沉的夜色仿佛要将人吞噬。 女孩见他这样平静,心底的委屈与痛苦如海啸般,吞食了她的理智。 她赌气般越说越难听,像是企图引起他的注意,更像是试探他到底在不在意。 “陈渡,我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烂透了,你呢,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他依旧沉默,她惊慌失措,心头淌血,却越发口无遮拦。 “你又不说话!你傲,我也傲,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在一起。那时候也有很多人追我,我就是看错了人,选错了人!” 这句话,不出她所料,够狠,够伤人,几乎击穿了他。 男生抬起头,死死盯着她的双眼,腮边肌肉鼓动着,眼底是压不住的怒火。 “时离,你他妈有本事就再说一次。” 女孩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她有些怕,却更无法低头。 “再说无数次也这样。” 她冷笑着指着门,嘶哑地吼他:“你滚啊。” 她说完这句,男生如她所愿,真的滚了,摔门而去,决绝又坚定。 女孩强忍着的情绪终于崩溃,坐在床边失声痛哭,一边气自己的口不择言伤害了他,一边气他。 气他怎么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气他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她,她只是今天过得太辛苦了,可能她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 气他就这么果断地离开了她,丢下了她。 她哭了一个小时,痛了一个小时,直以为这段感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以为他真的不要她了,门锁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女孩一怔,等反应过来后,光着脚从卧室里狂奔而出。 半开的门外,男生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清瘦又好看。 ——他怀里抱着一大束火红火红的玫瑰花。 数不清有多少朵,张扬又惹眼,美丽得惊心动魄。 女孩满眼都是泪,抬手捂住了唇,痛哭出声,看着他大步走进来。 门在他身后被风带上,他将那捧花递给她,长臂一伸,连人带花抱住了她。 “是我的错,怪我忙忘了,怪我没有早点想起来,没能察觉到你的情绪。” 他软着声音讨她原谅:“原谅我好吗?看在我态度够诚恳的份上,夜里大部分花店都关门了,我跑到了城西才买到的。” “陈渡……陈渡……”,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着那束花,哽咽着,抽泣着,仍然拼命地同他解释,“你也……你也原谅我,刚刚那些话,都是我瞎说的。我脑子坏掉了,你别当真,陈渡,我早就喜欢你了,我只喜欢你,我也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你要是离开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早就知道的,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唯一。 “我跟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 男生揉着她的发,紧紧搂她在怀里,忽然低头吻在她唇角:“七夕快乐,等我转正,我们就结婚吧。” 女孩破涕为笑,踮起脚尖回吻他:“好,我们结婚。” 第二天,男生去了另一个城市出差,那是他转正之前的最后一个项目,要去两个月。 临走之前,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反复叮嘱女孩好好照顾自己,等他回来。 可惜女孩没能做到。 那两个月里,她越来越忙,忙着复习,忙着兼职,忙得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好好睡觉。 ——他说要结婚,他说要努力给她好的生活,那她也不能偷懒,她也要好好加油。 她这么想着,却努力过了头。 直到那个初秋的晚上,她已经熬夜好几天了。 心脏一瞬间的异常信号与绞痛,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迅速崩塌垮台。 无论怎么呼吸都缺氧,神智逐渐开始模糊,女孩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她可能要猝死了。 “啊,看来不用考试了,明天要交的稿子也不用写了呢。” “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朋友,陈渡不在,父母也不常联系……尸体不会半个月之后房东来催交房租才被发现吧,那该吓坏房东了。” 然而这些念头都不重要。 生命的最后时刻,女孩只觉得心里好痛,好难过,无法言喻的难过。 她无比后悔自己的莽撞任性,无比绝望地想念着一个人。 那是她短暂人生里,努力到麻木、平凡而粗糙、腐朽又悲哀的二十多年里,最最珍贵的存在。 那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最后的最后,女孩残留的理智中,只剩了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如果我们的感情很一般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那么爱我就好了。” “如果那天,他真的离开了,如果他再也没有回来,如果我们分手了——” “那陈渡是不是就不会太难过。” …… 后来的那几年里,女孩的灵魂一直记着这些。 ——那是她濒死边缘满心希望的,被扭曲了的故事。 而那些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瞬间,那些热烈的、洋溢的记忆碎片,她没有带走。 它们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它们拼尽全力地拽着她,拉着她,不让她孤孤单单地走进那个无法回头的良夜。 它们声嘶力竭地朝她呼喊着—— “你快回来吧,救救你自己,救救陈渡。” “陈渡他好像生病了。” “陈渡想要放弃了。” “求你,救救陈渡吧。” - “可是我没有执念啊,怎么完成?” “你有。” 它们就是女孩的执念。 第15章 ◎秘密。◎ 那些灵魂碎片几乎撕碎了时离,它们争先恐后地拉扯,企图将她从陈渡的身体中拽出来,企图拉她回去。 “快回来吧!” “你快救救陈渡!” “陈渡他快死了!” 可就在它们几乎撕裂她的瞬间,陈渡醒了。 时离的灵魂在脱离他的身体。 时离看到他睁开了眼睛,眼底带着一丝将醒未醒的茫然。 “陈渡,陈渡!我在这里!” “我是时离啊!” “你什么都别做,求你,等我一下,等我……” 时离拼命喊着他,灵魂挣扎着想要接近他。 然而,下一秒,她的灵魂再一次被公寓结界那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飞速地被推离,倒退回那不可触及的地方。 世界在她眼里,模糊成了光影,包括陈渡。 病床,床上的女孩儿,医院狭长的走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车流…… 时离猛地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片洁白的墙壁,熟悉的房间,公寓。 她又回来了。 不行,陈渡还在那里。 她必须阻止陈渡。 时离拼命想穿越墙壁,但结界那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弹回房间。 灵魂被震得几乎要散架,头痛欲裂的感觉让她难以承受。 脑海中那些碎片般的记忆扑面而来,太庞大、太繁杂,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体撑破,然而她不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片段。 它们熟悉得就像她的身体,它们是她的一部分,毫无障碍地融入她的灵魂。 时离捂住自己的“脑袋”,勉强靠住书桌,站稳了身子。心中的悲哀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她。 在阴间的那几年里,她偶尔回顾自己的这一生,总觉得这世界麻木得令人窒息,回头望去那二十多年只有痛苦与灰暗,毫无眷恋。 就好像被蒙在一个脏兮兮的罩子里。 原来是她记错了啊。 原来就算这个世界再糟糕,她也依旧执着地想要活着。 她比任何人都不想离开。 因为她在等他回家,而他也在奋力赶回来。 等他回来,他们就结婚…… 时离痛苦地咬住了指节,看着书桌上那张打印出来的文档,那页他写了很久的—— 《给你的生存指南》。 “时离,见字如面。 不知你醒来时,会是何年何月,可能这份指南已经过时了,未来的世界,或许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但我始终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醒来。 除了医疗与康复费用,我为你额外留了一些钱,银行卡就在抽屉里,密码是你的生日。这些钱足够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几年,支撑你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前年,我买下了这间公寓。我希望你在这座城市里能拥有一个安稳的归所,毕竟,人在拥有一处可以栖息的地方时,才更有底气去迎接未知的生活。 如果生活上有任何难以适应的地方,可以去找我的姐姐,她叫舒韵,是市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她会帮你。 这个世界发展得很快,当你睁开眼,或许一切都会显得陌生。但请你不要害怕。你是我见过最坚韧、最勇敢、最乐观可爱的女孩。我向你保证,这些陌生与不安终将过去,未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好照顾自己,未来,你会有家,会有人爱你,会重新拥抱这个世界,鼓起勇气,开启你的新生活吧。 勿念,陈渡。 ” 短短一页纸,他斟词酌句,删删改改了好几天。 字字句句都是她,字字句句不提他自己,连时离曾经窥见的最后那句“我好想你”,都被他删除了。 如同这个房子里,所有被他清空的,他存在的痕迹。 “勿念,陈渡。” 他希望她勿要念着他,希望她毫无负担地开启新的生活。 ——他甚至没有提自己离开的原因。 “小陈,你才二十八岁,还年轻,积极采取治疗的话,还是有一成治愈率的。但你再拖下去,真就晚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手术费用是不低,可对你来说,应该还能负担吧?你很缺钱么?到底什么钱能有命重要? 癌症晚期有十分之一的治愈率,而沉睡五年的植物人能够醒来的概率或许是万分之一。 数学很好的陈渡,小镇理科状元的陈渡,霖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陈渡,却计算不了这简单的概率。 他放弃了自己。 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她。 他像当年那样,在离开之前,安排好了她。 时离摸摸自己的胸口,依旧空空荡荡的,没有心跳。 似乎一点异样都没有。 可她在死后的第五年,想起了一个秘密。 陈渡的秘密。 陈渡爱她。 陈渡超爱她。 爱到,他设定好的未来是她,拼命活着是因为她,放弃未来也是因为她。 哪怕现在他快死了,最放不下的,依旧是她。 “可是我一点执念都没有,怎么完成啊?” 主管冷冰冰瞟她一眼,语气却坚定:“你有。” 时离当时没明白。 原来她真的有。 不得不回来的执念,心都空了,却还是无法割舍的执念。 “陈渡,陈渡,陈渡!” 时离拼命地撞击着公寓四周的墙壁,稀薄的灵魂体却始终离不开这间公寓。 四周的钢筋水泥和铜墙铁壁困不住她,可无形的结界和桎梏困住了她。 她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鼓足勇气,她生前死后都怕疼,可没办法。 “我得活下去!我要陈渡活下去!” 灵魂体不会流泪,也不会心痛,可每一次撞击,却能感觉到灵魂被撕裂的疼痛,时离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疼痛,她浑身战栗,却依旧张开双臂,固执地一遍遍往结界上撞。 没有头破血流那么惨烈。 她只是感觉到自己在无声地溃散。 从发梢开始,到胸口,再到四肢。 那种溃散,像是人的肉-体缓慢腐烂,不带血,不带声息,却深入骨髓,疼得她想大声尖叫,想跪地求饶,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地府的熔炉,或许也不过如此吧。 时离低头看看自己。 她越来越透明了,像是雾气,在阳光下渐渐消散。 她好像……真的要消失了。 时离难过地叹了口气,满脑子都是陈渡刚刚离开的背影。 她站在窗边,忽然张开双手,咧嘴笑了。 “陈渡。” “陈渡。” “不管怎么样,我们终究会相聚。” ——砰! 她听见某样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她猜测是自己碎掉了。 原来,灵魂体也会碎吗? 可她的意识并没有消散。 相反,她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枷锁被冲破,强大的阻力在瞬间崩溃,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盈——自由得让她无所适从。 时离缓缓睁开眼睛。 夜风拂面,寒意渗入她虚无的身体。 她看见自己几乎透明地悬浮在公寓十二层的窗外,脚下是北霖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宛如星河相映,高架桥上车流如织,各色光轨交错,流向无尽的远方。 好美啊。 时离在夜色中战栗。 桎梏不再,灵魂深处的呼救和呐喊终于清晰。 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那些疯狂而绝望的呼喊。 “时离,快回来,时离!快回来,救救陈渡!” 她顺着它们的指引,任自己的灵魂在空中飘荡,穿越灯火辉煌的街道,穿越川流不息的车流,穿越那无尽的黑夜。 如同电影慢速播放,她又回到那个人满为患的医院,幽深的走廊,洁白的温暖病房—— 她最终站在了病床边,轻轻张开双臂,俯身拥抱那个躺了五年的睡公主。 “嘀嘀嘀——” 床边的心率监测仪急促地报告着异常状态。 狂乱的心跳、紊乱的呼吸、沉睡了五年终于归位的意识…… 犹如做了个漫长的噩梦,又仿佛孤身一人走在迷雾重重的峡谷中,终于看到了微弱曙光。 时离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周遭是白色的光晕。 她看着床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呼吸机还在挂着,每次呼吸,白色的雾气便弥漫开来,遮住她的视线。 耳边是纷乱嘈杂的人声—— “家属呢?今天她的家属没来吗?” “我一个小时之前好像还看到他,人应该还没走远。” “小周,你给她家属打电话,时离小姐,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时离眨了眨眼,示意她能听到,她伸出手,无力又颤抖着朝护士伸过去。 正在拨电话的护士愣了愣,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犹豫片刻,将手机递在她唇边。 “嘟——嘟——嘟——” 电话被接通。 时隔多年,陈渡的声音再次落入她的耳畔,温暖又陌生。 “喂,周护士,我是陈渡。” 那一刻,时离忍不住泪如泉涌。 她哽咽着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可罢工多年的声带却不听她使唤,只剩下无声的抽泣。 几秒钟后,电话那头迟疑着问:“周护士,能听到吗?是我妻子出了什么事吗?” 他说,妻子。 时离泪流满面,偏了偏头,拼命地将嘴唇靠近手机话筒,病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视着她。 “陈……” “渡……” 她的咽喉像是被火焰灼烧,短短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那一刹那,电话那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随之而来的是瞬间紊乱的呼吸声,沿着电话线传到她耳边。 时离咬了咬唇,拼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不是说……无论如何……不会……丢下我……” “你是……想……” “食言……了吗……” 第16章 ◎重逢【全文完】。◎ 时离用尽全部力气说完这句话,沉睡了五年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这样的情绪,再次罢工。 手机从她枕边滑落,她再也听不清电话那头迫切的声音,也听不清周围各式仪器尖锐的报警声。 她只是觉得好累,好累。 尽管心中再不情愿,她依旧陷入了沉睡。 五年来,时离的灵魂一直在奔波忙碌,阴间没有昼夜,鬼魂们不需要休息。 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睡了个觉。 这一觉就睡足了两天两夜。 再次醒来的时候,或许是傍晚,又或许是清晨。 橙黄色的光暖洋洋地洒在她的眼皮上,时离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好沉。 她依稀听到有人在床边交谈。 低哑的男声,强作冷静的语气,难以掩饰的慌乱。 “江主任,麻烦您再给我妻子检查一下好吗?您说她现在是睡着了,可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紧接着是淡然的女声,略带安慰的语气。 “放心,观察室里二十四小时的仪器监控着,时小姐的大脑活动已经恢复了正常,她就是太累了,需要休息。等休息够了,她自然会醒。我看你两天两夜都守在这里,要不先回家休息一下,如果时小姐醒了,我们会联系你。” “谢谢您……但我在这里,心里才能踏实。” 女声未再多言,只留下一声轻叹,随后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门被带上的“吱呀”轻响。 床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悄然在她身旁坐下。 一双微凉的手握住她的左手,轻轻带起。 温热的气息交织着浅浅的吻,轻轻落下,粗糙的胡茬摩挲着她,微微的刺痛。 他的双眼抵在她手心,长长的睫毛扫得她有些痒,下一瞬,她的掌纹里沁满冰凉。 时离心腔一恸,竭力动了动手指,轻轻接住那些冰凉。 刹那间,手心里的呼吸倏然一滞。 握着她左手的那双手骤然僵硬,仿佛被点了穴般,一动都不敢动。 时离拼尽全力对抗眼皮的沉重,缓缓睁开双眼。 视野里,一片暖黄色的光晕朦胧浮动,她眨了眨眼,微微偏过头去,终于看清了他。 好邋遢啊。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乱糟糟的,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干裂的嘴唇满是死皮。 可即便如此,陈渡还是很好看。 时离几乎贪婪地用自己这双五年未曾睁开的眼睛看着他,努力地冲他弯了弯唇角。 他也在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凝滞,如同陷入了某个无声的梦。 等反应过来后,他蓦地回过身去,摁响了床边的紧急呼叫铃。 没多久,带教医师、主治医师、实习医生……还有几乎全科的护士都涌进了观察室。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围住了病床,给她做各式各样的检查,诊断的诊断,围观的围观,学习的学习。 实习医生们低低的惊叹声在病房里响起。 “我还没见过躺了五年的植物人能醒来的呢。” “是啊,我听我老师说,这种概率是极低的,真没想到第一天实习就能见到这种事。” “主任说,这个患者求生意志很强,所以才能醒过来。” “她好幸运,我们也好幸运。” “……” 光影里,喧嚣人群来了又散。 陈渡被隔绝在这熙攘之外。 直到医生和护士们的脚步声远去,观察室里重归寂静,他依旧静静站在几米之外,仿佛一座雕塑。 比起方才那些激动的医护人员,他似乎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时离远远地、贪婪地看着他,想要把五年未见的他看个够。 良久,她抬起手,努力朝他伸了伸。 陈渡恍如隔世般回过神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步步走近床边。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却半个字都吐不出。 时离抬手,轻轻抚上他面颊,指腹缓慢地拂去他满脸的冰凉。 “陈渡,好久不见。” 她笑盈盈看着他,如同初见时那般澄澈明亮:“你不要哭,我回来了。” 可陈渡依旧在哭。 他干燥的嘴唇紧紧贴着她手心,撑在病床边缘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那些眼泪落在她手心,又顺着她指缝砸在她面颊。 时离难过地弯了弯唇,问他:“我头发上的这个水晶发卡,是你给我买的吗?好精致啊,像公主戴的。” 陈渡还是说不出话来。 朦胧的泪幕里,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控制能力,无法掩饰眼底的情绪。 时离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扁了嘴,像曾经那样故意逗他:“喂,陈渡,这么久不见,你不抱抱我吗?” 陈渡的身体听从了她的声音,努力弯下腰来,可双手却迟疑着,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很久后,他先是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发,再蹭了蹭她柔软的面颊,最后才终于张开双臂,很轻很轻地拥抱了她一下。 克制到胸膛都在轻颤,仿佛怕弄碎了她。 又像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生怕碰碎了这个梦。 “陈渡。” 时离靠近他耳侧,低声唤他。 “陈渡。” “陈渡。” “陈渡。” 一次又一次,仿佛要把这五年的欠缺,全都唤回来。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努力贴近他颤抖的胸膛;她的呼吸温热,亲吻着他的面颊;她的双手环上他的肩,紧紧拥着他。 她用自己的温度,企图带给他一些真实感。 “陈渡,你不要怕。” 时离抱着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她最爱最爱的人。 “这不是梦,我回来了,回来赴你的约。” “陈渡,我们结婚吧。” - 后来我从舒韵口中得知,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外出差的陈渡提前回来了,本想给我一个惊喜,却看到了我无声无息倒在地板上的身影。 是他送我去的医院。 医生给我做了心脏手术,恢复了心肺功能,可我却没有苏醒的迹象。 icu里的医药费实在昂贵,一个月后,我的父母签署了放弃治疗同意书。 陈渡那阵子在四处兜售他的模型,接到消息后,拼命赶回来,撕毁了那份协议。 他对我父母说,以后我的事,不需要他们再操心。 他说我是他的妻子,生还是死,由他来决定。 为了方便照顾我,他从公司离职,回到霖大读书,留校任教,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他将我照顾得很好,也曾以为生活会慢慢变好,早晚有一天我会醒过来,早晚有一天,我们能团聚。 可生活真的在为难他…… 他刚确诊的那段时间,或许是压在心里的事太多了,太绝望了,需要一个出口。 ——他告诉了仍然躺在病床上的我,他以为我听不见。 他说他生病了。 他说他可能要提前走了,以后或许没办法再照顾我了。 但他又很担心,怕他离开之后,没有人管我。 后来他又要我放心,他说会在离开之前做好所有安排,他会留下足够的钱,那份五年前签署的放弃治疗同意书,绝对不会再被签署一次。 他平静地对着病床上的我说着这些,更像是自言自语,可那些残留在我身体里的灵魂碎片听到了。 它们几乎被痛苦所撕裂,它们无能为力,它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了自己。 它们成为了我不得不回来的执念。 醒来的第三天,我说服了陈渡去治疗。 我跟他说,这个世界除了他,没什么值得我眷恋的。 我的执念就是他。 我这样努力地活过来,不是想要孤孤单单地痛苦一辈子,我说如果他敢丢下我,我就敢去找他。 我猜他是不敢的。 当天晚上,他拨通了刘医生的电话。 一周后,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我们领了证。 我们真正成为了一家人。 我很努力地重新适应这个世界,从一开始连说话都很艰难,到能够自己坐起来吃饭喝水,再到能下床走动、适当地运动,我只花了一年时间。 我的主治医生形容我像朵坚韧的向日葵。 她说陈渡就是我的太阳,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我告诉她,陈渡也是一样的。 我也是他的太阳。 癌症的治疗过程极其痛苦,那段日子里,陈渡几乎被折磨得没有人样。 可他比我还要坚强,比我更加平静。 很多个夜晚,我抱着他越来越瘦的身体,看着他苍白面孔上沁湿的冷汗,都忍不住偷偷流眼泪,生怕他坚持不下去。 可他却静静地看着我笑,轻轻搂着我,吻着我,平静得不像话。 他说他一点都不害怕,只要我在,他就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手术、化疗、各式各样的靶向药…… 所有能尝试的,他都勇敢地去尝试,哪怕过程再痛苦,再难堪,他也不害怕。 数学很好的陈渡,小镇理科状元的陈渡,霖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陈渡,为了我,他计算着十分之一的概率,拼尽全力地配合着医生,将这概率往上拉。 陪陈渡康复的第五年,我们终于迎来了曙光。 那次检查过后,医生说陈渡体内的肿瘤标志物和免疫系统恢复正常,并无转移迹象。 过了五年存活期,未来复发的概率很低,未来只需要定期复查就行。 也就是说,他成功了。 我成功了。 我留住了他。 从医院出来,我把那张核磁共振影片用相框装裱起来。 陈渡很无语,他觉得这玩意儿看着瘆人,又抵不过我死缠烂打,帮我挂在了房间的最高处。 “怎么会瘆人呢,”我摸摸他鼻梁,又凑过去亲他一下,“我要每天都看着,我好开心啊,陈渡。” 陈渡“嗯”一声,把我搂在怀里。 “时离,”他停了两秒钟,突然说,“我爱你。” 这是我醒来之后,第一次听到陈渡亲口跟我说这个“秘密”。 他康复了。 所以他终于敢说出口。 哪怕我早就知道了。 我笑着回答:“哦,那谢谢你。” 我没有回他说我也爱他。 其实有点说不出口,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说这种话容易难为情。 但我想他一定知道。 我的秘密。 我也很爱陈渡。 我超爱陈渡。 我这样拼命地活过来,是为了他,我对这残酷的世间充满眷恋,是因为他。 我的未来是他。 - 霖大到底没有接受陈渡的辞职信,知道他生病的消息后,学校老师和学生们多次来探望他,鼓励他坚持下去。 手术之后的第三年,陈渡重新回归了岗位。 霖大的同事说,陈教授的脾气变好了很多,更温和了,学生们和他打招呼,他竟然会笑着回应了,连课堂上留的作业都变简单了。 陈渡再也不是那个计院魔鬼陈教授。 好多学生们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在背地里偷偷议论—— 陈教授结婚了。 陈教授是个恋爱脑。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可得意了。 没错,陈渡就是个恋爱脑,对陈渡来说,我就是他的二进制开关。 又过了五年,我读完了研究生,做了一名报社编辑——不会让下属重复改稿八百遍的编辑。 tiship的模型出现了瓶颈,公司几经研发难以突破,于是特聘陈渡做了他们的技术顾问,给了他相应的股份。 我们有了一笔年轻时候从来没想过的财富。 我们买了静水区那个我一开始就很喜欢的房子。 陈渡在我们的房间里,放了一张超级好看超级贵的公主床。 他把我宠得像个公主,有个阶段我觉得我快要无法无天了,性格很飘,越活越娇气,动不动就觉得委屈。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陈渡却觉得这样很好。 这期间我们有了两个孩子。 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 就这样,没什么跌宕起伏的事,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 抗癌成功之后,陈渡的身体还是不太好,尽管我总是拉他去锻炼,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体的确不如常人。 畏寒、吃东西要清淡、爱喝热水…… 我迁就着他,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们角色对调,我成了一家之主,他成了脆弱娇气的“小孩”。 梅雨天我会记得多给他带一件衣服,我还学会了煮粥,装在保温桶里,让他带去上课。 北霖的冬天很冷,陈教授有时候上课上得晚,我就开车去接他,顺便带他去理发、买衣服。 我们晚年的时候,我像他照顾我一样照顾他。 陈渡早我一步去世后,我只是短暂地难过了一下。 哪怕医生告诉过我,我那场所谓的“阴间经历”只不过是弥留之际大脑活动的一场梦,可我不信。 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的十二万还存在阴间账户里,我不需要投胎资格,我打算把那笔巨款,都交给阴间主管,让他将我分配到陈渡所在的区域。 我也偷偷地给陈渡烧了钱,我知道陈渡他会在那个世界等我。 只要我好好活着,开开心心活着,不让他失望担忧,我知道的—— 不论多久,他都会乖乖地等我。 没关系,这只是另一场有尽头的分离。 每一天,我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整理自己满头的白发,别上他送给我的水晶发卡。 偷偷地期待着重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我从来没有写过短篇,写之前其实是忐忑的,以练笔的心态开始动笔,所以在文案里说了缘更,说了是作者写着玩的,试图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 可写到后面的每一天,这两个人慢慢长出了超出我设定的血肉,我和你们一样,时常为他们的感情泪流满面。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写不出他们的灵魂,但我尽力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这样美好的结局或许不太现实,但我宁愿写一个超现实的童话故事,也不希望他们分离,对他们我好心软。 我相信,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时离和陈渡,生生世世都会重逢。 下本开《潮湿烟火》,在存稿了,大家点个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