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百元钞的一生》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一张百元钞的一生 作者:甲虫花花 文案: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约 七年前的暑假,秦宇推开家门,发现母亲宋丽林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抽屉里放着为他攒了一半的学费。七年后的冬夜,刑警陈春在街角遇袭牺牲,丢失了一把枪和致命线索,他的女儿,叫陈新月。 两个别扭的人意外相遇,两桩命案因此逆向碰在一起,跨越七年,凶手竟指向同一个人…… — 以一张百元钞,引一场冬日焰火,把这真相世界照个通透。 老天爷冷他的,我们要活得热乎。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宇,陈新月 ┃ 配角: ┃ 其它:谨以此文,献给Y,与家人 一句话简介:燃烧爱与信念,辟出救赎之路 立意:扫黑除恶 第1章 哈尔滨冰啤(一) 陈新月在这家超市呆了有一阵了。她沿着一排货架,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挪动着,主要目的是发呆。她刚进来时天还亮着,现在外头明显黑了好几度。超市老板打开了灯,坐回柜台后面,探头朝她张望一眼,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时一辆面包车刹在门外,外出送货的店员回来了。店员是个精瘦小伙子,甩上车门进了店,从挎包里掏出一千多块钱的货款放在柜台上,又拿出水瓶咕咚喝了两口。老板把钱收进纸箱,朝里面的货架努努嘴。 店员拧好水瓶,摘掉挎包,走到货架一头盯上了陈新月,像是盯贼一样。陈新月回过神,朝店员看了一眼,立即伸手往货架上拿东西,手指先碰到了一盒牙膏,再往旁边看,各式各样的洗发水。原来这一整排货架都是洗护用品。她不需要牙膏,也不需要洗发水沐浴露,陈新月又把手收了回去,再看向店员,他表情明显更狐疑了。 陈新月心想自己真要买点东西走,不然真被当贼了,她绕到货架另一侧,看到有饼干,赶紧拿在手里一盒,店员仍旧跟着她。陈新月又拿了瓶饮料,准备就这样去结账,忽然听得大门口“哐铛”一响。 一人着急忙慌冲进店门,想必没刹住,胳膊直接撞在了半开的铁门上。这人不捂胳膊,反而扶住晃荡的铁门,另只手指着外头的面包车:“人呢?刚谁送的货?“ 店员注意力顿时转了过去,老板也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你找哪个?” 这人应该是跑了一路,半弓着腰大口喘气:“就刚才,给洪锋饺子馆送了十件啤酒,汽水,还有纸杯……就开得那车。”抬头换气间,能够看清这人五官意外年轻,可是他神情像熬了三五十年一样,皱得直发苦,哪个年轻人表情能急成那样。 “我送的啊……”店员瞅了眼老板,然后朝门口走过去,“刚才货是我送的,咋了?” 年轻人伸手:“你把钱给我。” “啥,啥啊?”店员纳闷,离近一步,“你说刚才那批货?总共一千二百零五,还抹了五块钱零头,只收一千二,刚那个人还数了一遍啊。就那男的,窄脸,说话容易结巴,常穿儿子的校服外套,他不是饺子馆的老板吗?” 年轻人点头:“是,他是我舅。” 店员说:“那不就没问题了,账也没错啊。” 年轻人又赶紧摇头,抓上店员的胳膊:“账没问题,钱有问题。你把刚才收的那一千二给我,我给你换几张,行不?” 老板听到了立即皱眉:“假/钱?”他赶紧把纸箱从柜台下端出来,拿起一张百元钞照着光检查。 “刚才的钱,放这箱子里了?”年轻人见状走过去,店员把他拦住了:“你干啥?”老板也有点警惕,一只手把箱子搂住,另只手举着百元钞眯眼瞧了半天,颜色和水印都挺逼真,于是把钱放回了箱子里:“不像假的啊。” “不是假的。”年轻人说,“钱是我的,是我舅从我那里拿的。”他看到老板表情有变化,又紧着补充,“我不是不借钱,只是有几张钱上面记录了点字,一直放在我抽屉里。我舅不知道,进货钱不够就直接拿了。新的钱我带来了,一千多块钱,刚去银行取的,我跟你换行不行?” 他言行统一,迅速从衣兜掏出一叠钱:“我取了一千五,给你这一千二,剩这三百,也给你都行。之前那些钱我一定要拿回来。” 他双手恭恭敬敬平举着钱,老板目光移向他的脸。年轻人眼睛急切发亮,头发全都黏在额头上,想必那汗不是跑出来的,而是急出来的。 “你先装起来。”老板把他的手推回去,然后把纸箱在柜台上放好了,拾起刚那几张百元钞,两面都看了看,干干净净的,连个折痕都没有。老板抬起头,“什么都没有,哪来的字啊?” 年轻人也愣了,直着眼睛问:“这不是刚才那些钱?” 老板把纸箱往前一推:“刚才的货款,一千二,都在里面了。” 这年轻人立即翻了起来,店员“哎”了一声想阻拦,老板摆了下手,意思是让他找吧。箱子里面除了刚才那一千二,还有一百块钱和一些零钱。其实这一千二也只是老板临时放在箱子里的,现在人们大都手机支付,偶尔有人用现金,店内稍微存点零钱够找零就行了,大面额的一般都存起来了。 “这真不是我的钱。”年轻人再抬起头,表情急得皱成一团,“我的钱是旧的,还有两张上面写了字,这些都是新的,什么也没有啊。” 那也没法。老板把纸箱拉回面前:“搞错了吧。” 此时店里除了他们,还有三位顾客。陈新月站在货架深处,另外一男一女已经等着准备结账了。 老板冲他们招手:“来,这边付款。” 那男的给女的买了瓶果粒酸奶,放在柜台上,老板说:“8块。”男的拿出手机正准备扫码,柜台上的二维码被一只手按住了。 “你刚才把钱装哪里了?”年轻人撑着柜台,跨过这对情侣,继续追问店员,“是装兜里了还是……” 店员很不耐烦,根本不想理他的破事了,但目光下意识地瞥了眼自己的挎包。那挎包软趴趴搁在柜台一角。 年轻人顺着他目光,反应过来,迅速够到了那只包,店员也赶紧伸出手,晚了一步,没抢到。 店员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就装那包里了。你不用翻,我那包里没钱,不可能把你的钱给调换了。” 帆布挎包里有一只塑料水杯,一串钥匙,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年轻人把包抖了抖,慢慢放回柜台上,表情完全愣住了。 “你赶紧走吧,在这影响生意……”店员赶紧把包拿到了柜台后面。 “是不是在车上?”年轻人忽然又问。 店员简直服气了,回过头一板一眼道:“大哥,我叫你大哥行不行。我把啤酒饮料送到你家饺子馆,一箱一箱给搬下来,在店里面摞好,收到钱就装进包里了,回到超市就把钱交给老板了。百元钞票不都长一个样子,你那钱又不是金镀的,我换你的钱干嘛?有用吗?一百能当二百花吗?” “上车前把钱装包里了……那应该不在车上。那就在这店里。”年轻人喃喃,又把头转向老板,“刚才有谁碰过这个钱箱?” 老板不可理喻地看着他:“你魔怔了吧。”然后他另拿出一张二维码,对顾客陪笑,“不好意思,扫这个付款。” 年轻人顿时又看向情侣:“刚才你们一直在超市里?碰过这个钱箱吗?” 这对情侣出来约会心情好,见他事急,便站旁边等一会,懒得计较。可纵使这样,居然还问到自己头上来了,这男把酸奶拿到手里,付着款道了声:“你有病吧。”说完拉起女朋友朝外走去,不料年轻人快步一挡,站在了门口。 “等等,不能走。” 年轻人声音不大,这男的本来开口想骂,可等年轻人慢慢抬起头来,他一时怔住了。年轻人半湿的刘海下,眼眶全部都红了,他表情紧紧绷着,好像只有眼神骤然大哭了一场。他盯着众人,重复了一句:“找不到钱,谁都别想出去。” 这对情侣愣在原地。店员从后边走过来,伸手指他:“你要干嘛啊你。” “找钱。”年轻人丢下两个字,转头将超市的铁门拉了出来,哗啦啦合上了一大半,店内顿时封闭了,气氛压抑起来。 那女的把男的往后拽了拽,小声说:“别是疯子吧……” 店员也停在情侣旁边,没敢再走近,他可不想跟这发疯的打一架。超市老板按着柜台说:“街里街坊的,小伙子你再这样我报警了啊!” 年轻人沉默了,看了看老板,店员,似乎在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为。紧接着他从门边抄起一把扫把,转了个方向,脏的那头握在手里,棍子朝着前面。 “刚你们碰过那个纸箱吗?”棍尖直指情侣。 男的张了下嘴:“你说我偷钱吗?开什么玩笑?” 年轻人盯紧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你心虚什么?你身上有百元钞吗?” 那女的抓着男的胳膊,冲年轻人笑了下:“我们就进来买了瓶酸奶,你别误会人。” 年轻人棍子朝柜台那边一指:“酸奶就在柜台附近,钱箱伸手就能摸到。”紧接着又指回来,“你们身上有没有百元钞?” 那女的穿着一条连衣裙,显而易见什么都没有。 于是年轻人只看着那男的,手中握紧扫把,好像加了几分底气。 “见了鬼了真是……”那男的僵持几秒,咧了下嘴,双手伸进裤兜,把衬袋都拽了出来。左边手机,右边是空的。他又用双手使劲拍了拍身体,“上衣没兜!看见了吧!我出来遛个弯,连钥匙都没带,还百元钞?一千块钱至于偷你的么,有病吧你……” 年轻人定了几秒,抬头望向超市里面,忽然看到了站在货架旁边的陈新月。 安静的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年轻人之前居然没发现她,不由皱了下眉,远远问:“就你,没别人了吧。”他指的是货架后面别还藏着其他的顾客。 陈新月手里的饼干袋发出轻轻声响,她开口说:“有也吓跑了。” 年轻人拿棍子指着她:“你身上有百元钞吗?”距离近,这木棍还有威胁作用。离得远了,这清清楚楚就是个扫把,不是枪不是剑,只是个虚张声势的扫把。 陈新月站在那里,把饼干饮料都放下了,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我也没带现金,你要搜吗?” 年轻人慢慢地顿住了,好像什么被忽然掐断了。他视线低下来,定在地面某个位置上,过了会,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他挡在门口,外面天色黑透了,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只是他固执地挡在门口,也没人出得去。 那对情侣安静了,店员也安静了,因此忽然听得柜台后面有窃窃声响。随后超市老板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握着手机说:“我可报警了啊。” 年轻人并未意识到他话语里的严重,只是想不通:“那几张钱,你们谁都没拿,怎么能丢了呢。” 超市老板对他说:“小伙子,我这纸箱里原先就一百多块钱,根本没少钱,没有人拿。” “那怎么能消失了呢……” 超市老板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饺子馆那个是你舅是吧,你舅也行。你不能乱闹事懂吧,门一关,棍子一拿,把顾客都关在我超市里,严重点,你这叫非法拘禁啊。让警察跟你说道说道吧,回头联系你舅去警察局接你……” 年轻人立即抬起眼睛:“我不去警察局。” 超市老板没出声。 “我没关人啊。”年轻人冲着老板说,然后从门口让开一步,对情侣挥手,“走吧,你们快出去吧。”这时他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木头扫把,又赶紧松手扔了。 “……走吧,那咱们走吧,别管了。”女的拉了拉男的,然后两人小心迈步,从半开的铁门中溜似的出去了。 这时超市老板一低头,手中的手机震了起来。“警察打的啊。”超市老板接通电话,走到门边望出去,“那小子还在,不过其实没事了……对,超市就在街角上,奥我看到你们车了。” 店员也走到门口,朝外面望着。 年轻人瞬间僵住了,一步也没动,也没开口讲话,好像全都憋在表情里了。湿漉漉的不知是他的头发,还是眼神。 忽然听到很轻地一声—— “哎。” 陈新月不知哪一刻,不声不响走到了旁边。 年轻人扭过头,陈新月朝他使了个眼色:“有后门,走不走。” 她指的是,超市深处,那排日用品货架挡住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献给Y,与家人】 第2章 哈尔滨冰啤(二) 年轻人瞅了眼门口,来不及想清状况,拔腿就朝里面跑。超市里面确实还有个后门,拿半截门帘遮着。门帘是毛毡材料的,上头绣着白云流水,只是年久蓄了灰,那云不白了,水也不清了。最下边还有一团灰突突的图案,隐约是个骑牛吹笛的牧童。 年轻人咣咣推了两下门,然后蹲下拔开门闩,又推一下还是不开。陈新月在他身后提醒:“上面还有个锁。”年轻人掀起门帘,果然顶上还有个门闩,有些锈住了,他踮起脚使劲给抠开了。 推门而出,年轻人落了一脸的灰,咳嗽了两声。外边天全黑了,街灯星点,路上时而有车过,年轻人竟感到久违的自由。他转身想往家里跑,忽然听到陈新月又叫了一声:“哎——”于是他回过头。 陈新月站在街角,向另一个方向望着,然后朝他喊:“他们来找你了。” 年轻人懵了:“啊?” 陈新月指喘着气跑过来,指着身后说:“他们应该发现你从后门跑了,找过来了,你,双腿肯定跑不过开警车的啊。” 年轻人说:“我……” “你会开车吗?” “啊?” 一个东西扔了过来,年轻人下意识接在了怀里,原来是车钥匙。他抬起头,陈新月站他面前问:“会开车吗?”年轻人说:“会。”陈新月说:“那快走吧,车就停在路那边,黑色奔驰。” “不是……”年轻人举起车钥匙,陈新月已经朝那轿车走过去了,他赶紧迈步跟上。“等等,你让我开你的车……?” “先开开门。”陈新月停在副驾驶旁边,指了指他手里,“你拿着钥匙呢。” 年轻人低头按了下钥匙,门锁开了。陈新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年轻人空握着钥匙,左右看了看,随之也钻进了这辆锃亮的轿车里。 “那谢谢啊,我家就在前边两条街,到了就把车还你。”年轻人在车里对她说。 陈新月忽然望向车后窗,然后指了一下:“你看,他们过来了。” 年轻人跟着扭头,确实有一行人从街角匆匆走了过来,看不出是不是便衣警察。 陈新月说:别看了,你快开吧。” 年轻人转回头,又看了眼她,然后把车打着了。 车轱辘转动起来,黑色轿车驶出车位,顺滑地融进道路里。年轻人双手正握方向盘,坐的笔直,没敢靠一下靠背。这是他开过最奇怪的车,也是他开过最好的车。 前边是绿灯,车子驶过第一个路口。陈新月这时问:“你叫什么?” “秦宇。” 陈新月看着他的侧面:“秦宇,你不能回家。” 秦宇快速瞥她一眼:“为啥?” “他们认识你舅是开饺子馆的,肯定能找到你家。到时候你麻烦就大了。” 秦宇说:“那我还回不了家了?” 陈新月说:“以后能回,今晚不能回,今晚你会被带回局里的。如果隔上一天,警察只会给你打电话,让你去讲一下事情经过,不会关人了。如果你再提前跟超市老板赔礼道歉,把报案撤掉,就压根没什么事了。” 秦宇说:“你咋知道。” 陈新月说:“我知道,我爸就是警察。” 秦宇又扭头瞥她一眼。陈新月看着窗外,一道路灯闪过,光把她的侧脸映亮了。于是秦宇转回头,只专心开车了。 车子又缓缓驶过一个路口,秦宇余光看见了路边的洪峰饺子馆。那是家很小的门面,招牌没亮灯,不如其他的饭店亮堂醒目,可是那招牌是白色的,字是红色粗体的,在晚上也足够看的清晰,又由于淳朴而显出格外的温馨。 饺子馆门外挂着塑料门帘,防蚊虫,到了冬天才会换成厚布帘子,保暖防风。透过那半透明的门口,能看到里面隐约人头攒动。最近几天生意都好,尤其到了晚上,大桌小桌都坐满了,好像人们更乐意在晚上吃饺子。店里一大缸腊八蒜都吃完了,昨天刚新泡了一缸,今天还新进了酒水。他弟这几天出门了,他舅和舅妈两个人不一定能忙过来。 秦宇只敢悄悄看上一眼,生怕多看几眼,就会连累了他们似的。车子蒙着夜色向前跑着,跑着……秦宇在仪表盘上找了找,看到油箱几乎是满的,足够跑一晚上,跑出好几个城市去。 陈新月坐在副驾里一言不发,拿出了手机,时不时看几眼。 秦宇心里渐渐开始不对味,车靠路边停下了。 陈新月看向他问:“怎么了?” 秦宇说:“我没地方去,要不我就在这下吧,前边有家网咖,十块钱就能凑合一晚。” 陈新月说:“这离你家饺子馆只有一条街。” 秦宇说:“一条街足够了,我又没被通缉,警察不至于到处找我的,这个我懂。” 陈新月握着手机,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哦”了一声。 “那,车就不给你熄火了……”秦宇抬手开车门。 “那几张钱上写了什么?”陈新月忽然问。 秦宇骤然转回头。 手机屏亮了,陈新月一边回消息,一边问:“你急成那样,那百元钞上面写了什么字啊?” “你看到我的钱了?”秦宇抓上她的靠背。 陈新月按掉手机,抬眼瞅他:“我就好奇问问,你别草木皆兵。” 秦宇离得近,居高临下,眼神简直像在瞪着她,随即那锃亮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没什么。”秦宇转开目光,坐了回去。 陈新月看着他:“挺重要的东西。” 秦宇说:“我没保存好,应该在抽屉上加个锁,或者就不该放在那抽屉里。” 陈新月问:“银行卡密码?” 秦宇说:“不是。” 陈新月:“有纪念意义?” 秦宇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有些烦躁地向前挪了一下,手揣进裤兜停住了。陈新月了然:“想抽烟?” 秦宇低头说:“我下车了。”他准备起身,皮座椅发出蹭响。 这同时,陈新月的手机响了起来,响铃加震动,在车里显得分外吵闹。陈新月看了眼来电,按掉了,再抬头跟秦宇的目光对上了。 秦宇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陈新月说:“你最好继续往前开。” 秦宇指着她的手机:“你刚用手机发什么了?” 陈新月说:“你现在下车了,他们就算你劫持。” “我……”秦宇瞪大了眼睛,“凭什么?” “你在超市闹事然后跑了出去,还劫持了人质,还抢了车。” 秦宇简直不可置信,一把拍上方向盘:“是你他妈让我开的车!” 陈新月说:“我为什么让一个陌生人开车?说了谁信?” 秦宇:“凭什么我说不信?” 陈新月:“因为这是我爸的车。” 秦宇张了张嘴,在车里望了一圈:“这是警车?” 陈新月镇静地坐着,秦宇重新盯回她,说:“那也是你自己偷开你爸的车。” 陈新月说:“不可能。“ 秦宇说:“凭什么不可能?” 陈新月:“因为我不会开车。” “你他……”秦宇恨不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拿手指了她一下,又狠狠指着来的方向,硬生生吞了半截话,“信不信我把你敲晕了扔回去。” “那也是未遂。劫持未遂,逃跑从严。” 秦宇一把揪住她衣领:“从严你妈个屁!”陈新月穿一件宽松帽衫,领子被他抓起,露了半截腰出来。她坐在座位上,眼神稍微闪动,却依旧注视着他。 秦宇盯着她安静的眼睛:“你没道理。” 陈新月没说话,秦宇又忽然松开了她,伸手挂挡,方向一把直接开动了车。 这回陈新月有些意外了,拽了下衣服,咳嗽一声:“你去哪?” “警察局。”秦宇对着夜晚的道路说,“我去自首。” 陈新月一下子坐正了。 秦宇眯眼看着前边路口,低声低语:“没办法了,跳进黄河洗不清,我这就去自首了,前边左拐过去就是警局。” 陈新月伸出手,拍了拍他开车的胳膊:“秦宇,要不我跟你说实话吧。” 秦宇没吭声,继续开车。 陈新月说:“我真跟你好好说。是车是我朋友开过来的,然后他有事溜了,扔我一个人和车在这,我是没办法了。你别开去警局了,帮我开回解放二院去,行不?” 秦宇沉默了一下,问:“什么解放二院。” 陈新月说:“解放军第二重点医院。” 秦宇说:“那在哈尔滨呢。” 陈新月说:“对,我从哈尔滨过来的。” 秦宇一脚刹车,车贴路边停下了。他完全转过身看着她:“哈尔滨,三百多公里。” 陈新月点头:“你帮帮忙,你帮我把车开回去,我保证你没事,今晚超市的事我也替你摆平了。” 秦宇说:“你挺牛啊。” 陈新月说:“我不牛,你牛。我在请你帮忙。” 秦宇看她两秒,然后刷地坐了回去,往后靠在座椅上,像个大爷似的。刚才一下都没敢碰靠背,后椅贴后背,靠枕有弹性,靠着舒服。 陈新月说:“那你答应不?” 秦宇想了下,在靠枕上扭头:“我觉得你还是在骗我。” 陈新月:“我没有。” 秦宇问:“回哈尔滨就哈尔滨,为什么要去解放二院,那不是个大医院么?” 陈新月说:“我家就住那附近。” 秦宇问:“你家住址叫什么?” 陈新月:“就叫解放二院小区。” 秦宇问:“你叫什么?” 陈新月:“我叫陈新月。” 秦宇问:“你不怕我把你拐了?” 陈新月说:“我怕什么?”秦宇拿眼神瞅着她,陈新月又说:“我爸是警察,我把实时位置都保存下来了,你前一秒拐我,后一秒我就把定位发出去,到时候直接出警,半秒都不耽误。” 秦宇继续问:“你说你朋友偷偷开你爸的车过来,然后你朋友跑了?跑哪去了?” “不知道。”陈新月说,“以后也不是朋友了。” 秦宇看着她,嘴角忽然扯了下,然后他点了点头,坐直了。 陈新月说:“你愿意开车了?” 秦宇手插进兜:“抽根烟。” 车窗玻璃降下来,秦宇转头向外,朝着马路吸了口烟,几丝火星随风飘走了,他皱眉吐气,灰白的烟雾也随风走了。对路一辆货车开着大灯迎面而来,视线刹那一片雪白。大货到前边等了个红灯,然后轰然开走了,直到那货车屁股看不见了,秦宇才坐了回来,关上车窗。 陈新月再次问:“可以走了?” 秦宇伸手挂档,低声说:“安全带系上。” 第3章 哈尔滨冰啤(三) 车子沿路奔驰,车内车外都是暗的,像一艘船飘在平稳的夜海里。开过一段后,陈新月说:“走高速吧。” 秦宇说:“我知道,还没到高速口。” 又过了会,陈新月对他说:“你开车还挺熟练。” 秦宇:“这还能看出熟练。” 陈新月说:“能,我认识一个当司机的人,就吃开车这碗饭。就靠给领导开车,鞍前马后的,还混得挺有模样。” 秦宇手在方向盘上一动:“人家开的是好车。” 陈新月说:“你现在开的也是好车。” 秦宇一声不响笑了下。 陈新月忽然又说:“秦宇,其实你人不错,我们可以交个朋友。”秦宇瞥眼,她靠在车窗上,不知在跟谁说话。交朋友,怎么交?是留个电话,还是握个手?她也没再说了。 直到车子上了高速,陈新月说:“收费的时候,记得叫我。” 秦宇没吭声,几分钟之后,他明白了为什么会要求叫她。陈新月还维持着眺望窗外的姿势,只是眼皮一耷就睡着了。她身上勒着安全带,坐得稳稳当当,只有脑袋偶尔晃一下。 现在晚上八点多,到哈尔滨应该半夜了。秦宇压根没想自己怎么回来的问题,火车,公交,怎么回来都不重要,在哪凑合一晚都行。 他双手掌握着方向盘,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很久了。此时此刻他有事情做,他感到很真实,比什么都重要。 车子十点多下了高速,经过ETC通道自动扣款。叫她估计是为了高速路费的事,但费用自动扣了,秦宇也就没出声。沿着下路开的时候,岔口有车鸣笛,陈新月这时醒了,瞅向外面,反应了下才说:“挺快啊。” 秦宇说:“我前边停下,找个地儿上厕所。” 陈新月说:“应该有加油站。” 结果越来越荒凉,经过一排街道之后,沿路出现了一条河。秦宇只知道哈尔滨有松花江,但眼前这条肯定不是,不够壮阔。河道跟着公路平行,一起向前延伸,路的另一边不知是田地,还是开发区,总之不见屋影。 又开了十多分钟,终于在河道尽头的荒草荡里,出现了一个水泥灰的公共厕所。秦宇把车斜停过去,下车了。 他速去速回,重新钻进车里,陈新月这时解开安全带:“等一下,我也去。” 透过玻璃,秦宇看到她走进车灯里,然后踩着杂草,走向暗处去了。车四周静悄悄的,下方不远的河道流水潺潺,夜晚水凉,把空气也带凉了。他刚才从厕所出来打了个激灵,回到车上,那凉意还在。 车内仪表盘是黑色的,指示灯闪着各式各样的光芒,显得格外寂静。这是一种陌生异样的寂静。秦宇忽然产生个念头,打得心头一惊。他立即在车里翻找起来,直到打开了副驾前面的抽屉,里面有两碟车载CD,一个棕色皮包,皮包里面装着车主的一些证件,包括驾驶证。 秦宇翻开驾驶本,借着光亮,看到驾驶人那一栏写着个陌生名字:郑诚舟。 外面依然安安静静,荒凉的仿佛无人来过。 秦宇甩门下车,朝那个水泥厕所直冲过去。毫不意外,女厕所灯是黑的,没有一个人。秦宇又跑出来,抓了两下头发,然后沿河岸跑下去。 没出多远就看了陈新月,背影牛仔裤是深色的,掺进了夜色的杂草里。好在上衣是白的,带个兜帽,站在月光下比较显眼。陈新月转过头,还没反应,秦宇一把抓住她的衣帽,往前踉跄了下才站稳了。 陈新月鞋底搓在草上,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秦宇恶狠狠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陈新月说:“什么?” 秦宇说:“你故意害我,那辆奔驰是你偷来的,对吧。”他指着被水泥房挡住,那辆看不见的车,“你还趁机想跑?” 陈新月脸上的困惑不像装的:“为什么是偷的?” 秦宇:“你再说车是谁的?” 陈新月:“我爸的。” “放屁!你姓什么?你说你姓陈,那驾驶本上姓郑!”秦宇抓紧她的兜帽,生怕一撒手人就跑了。“你就偷了把车钥匙,你还不会开车,亏我信了你的鬼话。在超市里你就盯上我了,拐着弯骗我,拿我当枪使是不是?” 陈新月眼神有些闪烁,吞了口气,说:“不是,你先别急……我没骗你。” 秦宇紧着问:“那车是谁的?” 陈新月一时答不上了。 秦宇说:“除非你说那是你后爸。” 陈新月声音也大了:“他才不是我后爸!” 秦宇看着她,呼吸有点喘,整条河岸黑黢黢的,杂草在凉风里晃荡。他看着她黑亮的眼神,心想真是可惜这双好看的眼睛了。 “走,你必须跟我去警察局,把这辆车交代了。” 陈新月脚跟扎在地上:“我不去。” 秦宇对她说:“我不管闲事,但你不能陷害我,知道么。我已经够不顺了,你不能再把我害了。” 陈新月认真说:“秦宇,我真没害你。你真不会有事的。” 秦宇揪着她的帽子,在前边拧成了围脖。陈新月往下拽他的手背:“你再勒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了。” 秦宇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于是陈新月说:“好吧,这车其实不是我爸的,但车主我认识,我能给你证明。”她把手里的手机举起来,按了两下,然后举高:“你看,郑诚舟,车主的名字,没问题吧。” 她手机的未接电话里,确实显示着郑诚舟的名字,还连着打了两个,时间就在刚才。 秦宇看完,目光重新看着陈新月:“那你跑什么?” 陈新月说:“我没跑,我下车确实是上厕所。” 秦宇说:“在野外上?” “不是……”陈新月说,“我从厕所出来了,然后走过来看看河。这边草丛里都是白色的石子,会发光,我还捡了一块,你看。”她展开另外一只手,手里有颗鹌鹑蛋大小,圆溜溜的白石头。 秦宇瞪着那块石头看了两秒,然后把她帽子松开了。他大步往回走,看到脚下确实布满了白石头,有大有小,他弯腰搬起一块大的,使劲抛进了旁边的河水里。“咚”一声巨响,抛个尸也就那么大声响了。 然后他转身,指着她脑门:“还有花样,小心我把你也扔进去。”陈新月抬起双手,示意投降。秦宇胳膊一甩,头也不回,直接回到车里去了。 陈新月安安静静系好安全带,车安安静静上路了。 距离解放二院已经不远了,市区道路行驶略缓,但不过半小时,就到了目的地。秦宇把车开进医院前边的空车位里,然后解开安全带,钥匙没拔,直接下了车。 终于到了,总算到了。刚才在河边他就想撤,可是把她一人一车丢在荒郊野外也实在不是事。不开不是事,开着车也憋屈。眼下秦宇脑子发空,什么都懒得想,只想赶紧走人。 “秦宇。” 陈新月在后面叫了他一声,秦宇站住了,听到她的声音, “今天在超市那事,你不用管了。” 秦宇回过头,空地上风大,把他的头发一缕缕吹起,后背也吹得鼓了起来。 陈新月说:“其实当时超市老板根本没报警,他只是吓唬你的,我已经问过了,根本没有报案记录。” 秦宇顿了一下,慢慢眯起眼睛:“这一晚上,你有一句真话吗?” 陈新月扶着车门,笑了一下:“有啊,我爸真的是警察。” 秦宇站在风里,衣服被吹得空荡荡的。 陈新月说:“不过他是重案组刑警,超市这种小事,就算真报了警,他也管不着。” 秦宇静静看着她问:“你还要说啥?” 陈新月说:“我爸是名厉害的警察,立过个人二等功。你见过二等功勋章吗?是银色的牌子,亮闪闪的,上面拴着彩带。我爸什么都好,做饭也特别好吃,只是太投入工作了,不经常回家,但这其实是正确的,对于他来说。” 秦宇以为她有话说是要道歉,起码要道声谢,但没想到她介绍起了她爸。 他脱口而出:“你说完了吗?” 陈新月看着他,不再说话了。 秦宇等了两秒,点了下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此时晚上十二点,对于大城市来说,或许不算深夜。路上仍有车,人行道上也有依稀行人,但线上火车票要早上六点才能买。秦宇装了手机,走了一段,发现马路越来越宽,好像要走到城市边缘去了。他转身,发现方向错了,身后才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热闹。 于是他又原路走了回去,抽着烟解闷。再次经过解放二院,他无意一瞥,看到不远处门诊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秦宇叼着烟,慢慢地站住了。 解放二院是著名的综合大医院,全国各地的、尤其以北方为主的疑难重症患者都会前来治疗,秦宇之前没来过哈尔滨,但也久闻医院大名。现在见到本貌了,医院大楼比他想象的要陈旧许多,占地面积也不算大,丝毫不显气派。可见医术和环境并不直接挂钩。 现在院里只有急诊灯火通明,门诊大厅前面空无一人,除了陈新月。她坐在高高的空旷的台阶上,低头握着手机,又放下手机,盯着某处发呆。 秦宇把烟摘了,看了一会,继续往前走。路过医院传达室,他没忍住,走过去敲了敲玻璃。 传达室保安推开窗户:“有事?还是找人?” 秦宇说:“大哥,请问解放二院小区往哪走?” 保安说:“解放二院就是这家医院,哪来的小区?” 秦宇掏出烟盒递过去,然后问:“没有家属院吗?” 保安摘了根烟,探出头说:“没有家属院。你有火没?” 秦宇拿打火机凑过去给他点了,保安吸了口,然后用夹着烟的手指着说:“你看看,这附近哪有居民楼啊,最近的小区离这两公里,五条大马路。你要找哪里?” 秦宇说:“不找,我可能记错了。” 保安说:“你要是住,马路对面不远有家七天酒店,价格挺公道的。” 秦宇点头:“好的,谢谢大哥。” 保安掸掸烟灰:“小伙子挺客气。” 再次走回门诊楼,陈新月果然还坐在台阶上。秦宇举起手机,点开拍照,倍数放到最大,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一是因为距离过远,一是因为晚上光线太差。秦宇往前走了几十步,躲在距离尽可能近的一辆车后,攀在引擎盖上,悄悄拍下了照片。然后他又走回传达室,保安还开着窗户,一根烟已经抽到了烟屁股。 秦宇说:“大哥,劳烦你帮我看个人,这个女的你认识吗?” 保安在窗台上摁灭烟头,从秦宇手里接过手机,瞅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他了。 秦宇说:“认识?” 保安懒得多聊,指点说:“你打开网页搜‘陈春’,新闻里都写了。” 秦宇立即照做,然后问:“陈春,演员?” “不是不是。”保安赶紧说,“那你搜‘警察陈春’。” 致敬!民警陈春因公殉职,年仅48岁。网页跳出来的第一个新闻。 保安说:“上半年的事了。据说后脑勺碎了,在这医院重症住了大半个月,没救回来。” 秦宇愣了好半天,才开的口:“那这女的……” “女儿。”保安说,“上半年,就她爸住院那段时间,每天都来,现在不知怎样了……” 秦宇失魂落魄沿大街走着,天快的时候,硬生生走到了哈尔滨火车站。他买了最早的票,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早晨饺子馆不开门,秦宇从后面单元门上了二楼,进家门的时候,撞上了刚起床的宋洪峰。 秦宇把门关好,打招呼:“舅,起了。” 宋洪峰四十刚出头,但是背驼,显得拘谨老态,像是五十多的样子。他站在客厅里,看鞋头朝向,是正打算进厨房做早饭,他看着秦宇问:“昨晚加班了?” 秦宇说:“对,夜班,忘跟你和舅妈说了。” 宋洪峰转身去卧室,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千二百块钱:“这钱还你,昨天你突然跑出门了,取了钱,都没来及给你。” 秦宇推回去:“不用,舅,你留着用就行。” “可不行,你挣钱不容易。”宋洪峰把钱放在茶几上,然后一埋腰走进厨房,“面就够一碗了,留给你舅妈吃。咱俩下盘饺子?” “舅。”秦宇忽然走过去说,“我想吃鸡蛋饼。” 宋洪峰探出头,一愣:“咋忽然想吃那个。” 秦宇说:“好久没吃了。以前我妈做这个最拿手,说你也拿手,是不?” “是,都跟你姥姥学的。”宋洪峰看着秦宇,欲言又止,然后点着头搓搓手,“行,行,那咱家今早烙鸡蛋饼。” 第4章 哈尔滨冰啤(四) 宋洪峰一口气烙了六大张鸡蛋饼,秦宇一人就吃掉三张。他家蛋饼不是把鸡蛋面粉混在一起的,而是先将薄饼烙熟,再单独摊鸡蛋。鸡蛋跟烙饼一般大小,撒上香葱,叠起来卷成个卷。这样一口咬下,饼皮酥脆,鸡蛋嫩香,尤其跟蘸酱菜更是绝配。 秦宇记得小时候,他妈还会把蛋饼里夹上火腿肠,黄瓜条。有时他起床晚了,他妈就用个袋子把饼装了,让他攥着路上吃。他小学和初中学校是挨着的,上学会经过同一条长长的巷子,巷边老树自由疯长,树冠都叠在了一起。整整九年,秦宇就沿着这条路,一边狂蹬自行车,一边咬饼吃。导致他偶尔坐在桌子前边吃早饭,都觉得呼呼的风灌进嘴里,后背上书包一颠一颠的,像在敲着他的胃。 秦宇吃得多,给面子,宋洪峰格外高兴,也吃下两张饼,然后把剩的早饭用盘子扣起来,跟秦宇一起下楼了。这里小区的一楼都是商铺门面,连着楼道,很方便。宋洪峰家住二楼,下一层楼梯直接就能从后门走进饺子馆里。当然正门开在另一边,对着街道。 秦宇帮宋洪峰一起和好面,放进机器里揉开、压扁、擀成皮。然后秦宇涮洗拖把、擦地摆桌椅,宋洪峰开始包饺子。舅妈一般头天夜里准备好饺子馅,六七种,有荤有素,一盆盆拌好放进冰箱才回去睡觉,因此第二天起得晚些。 中午秦宇在后厨煮了两锅饺子,舅妈才匆匆来了。她冲秦宇笑了笑,在水龙头下洗干净手,然后接过秦宇手里的笊篱:“来,我煮,你去忙你的。” 秦宇从后厨走出来,宋洪峰正给客人端上两盘凉菜,回过头问:“要去工作了?” 秦宇伸手扶正一把椅子,说:“我晚上再回来帮忙。” 宋洪峰说:“你工作好好弄,店里用不着你。” 秦宇说:“这不是宋浩宇出门了么。” 宋洪峰摆摆手:“他也就暑假在家,平时就我跟你舅妈两个人,忙得过来。对了,他是明天回来吧?” 秦宇说:“是明天。” “行,去吧,店里不用你。不忙就回来吃晚饭。”宋洪峰说完,又进来一批客人,他抬手招呼,拿着菜单迎过去了。 秦宇侧身经过一桌桌客人,出门去了单位。 他的单位近,只隔半条街,就在宋洪峰饺子馆所在这条大路的一个岔路上。因此秦宇回到这座城市工作近半年了,连辆自行车也没准备。也是因为离得近,宋洪峰强烈要求秦宇住在自己家里,平时宋浩宇不在家,一个卧室空着也是空着。秦宇提出每月给他一千块钱房租,但宋洪峰执意不收。 周五中午,街上人少。秦宇打开一家位置偏僻的旅行社店门,进屋关上门,坐进椅子里。他面前桌上摞着各式各样的旅游宣传单,短至五大连池一日游,长有海南三亚七日双飞,这也是旅行社近期主打的,三人以上报名享有八折优惠。 而秦宇工作,往好了说,是负责管理这家旅行社的分店,往直接了说,就是个看门的。他就是一把会说话的锁。店里偶有人来,秦宇就站起身,拿笔在宣传单上圈圈点点,介绍一番,然后那人点点头,表示只是路过,宣传单也不拿便离开了。 但这工作也有好处,毕竟能够接触到许多线上客源,所以秦宇还另外挂了不少业务,比如帮密室逃脱,棋牌桌游,以及一些房屋买卖打广告。如有事成,他赚个中介费。这副业还行,加起来比他基本工资挣得多。 秦宇将手机和电脑的消息处理了一下,然后拉起窗帘,趴在桌子上。他昨天一宿没睡,理应很困,可是他感到心里很躁,这反而扰得他睡不着了。秦宇就一动不动趴着,趴在满桌的旅游宣传单上,假装自己在补觉。 天快黑的时候,秦宇的手机响了,他揉了下眼睛,假装自己睡醒了。 来电不是客户,是他弟宋浩宇。秦宇接起问:“你回来了?” 电话那头宋浩宇说:“没有,刚把入职需要的材料交完,明天才回去。我是刚才翻朋友圈,看到你昨天发的广告了。” 秦宇问:“你说哪个?” 宋浩宇说:“密室逃脱那个,沉浸式恐怖密室。那店在哪啊?” 秦宇说:“新开业的,我也没记住,一会给你查查。” “是在咱们市吧。” “是咱们市,就是位置偏点。 宋浩宇说:“那哥,你顺便帮我订一下吧,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晚上的都行,我带人去玩。” 秦宇说:“女的吧。” “嗨,就是老同学。”宋浩宇赶紧说,“高中同学,两个呢。” 宋浩宇今年大学毕业,学的金融,没有考研,在齐齐哈尔一家银行直接找了工作。托了点关系,安排的岗位不错,离家也近。宋浩宇打小性格老实,但是找好工作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成熟了,也或许是意识到了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所以在这最后的暑假里,疯狂地联系起了老同学。 只是有点矫枉过正,小学初中高中,但凡留有联系方式的,他都要约人聚一聚。这其中,一大半人已经把他忘了,还有几个,上学时关系就处得不好,甚至打过架,宋浩宇自己都不记得了。最后他只把几个高中同学凑到了一起,吃了顿饭。 这事就在两周以前,秦宇记得,宋浩宇那天回来喝多了,在厕所吐了一次。出来后他坐在床角问秦宇,哥,我以前是不是特别怂啊。 秦宇没法说是,也没法说不是,只是说了句,你上学时候一门心思光学习了。 宋浩宇说,那也不对啊,你一直比我成绩好,但是你玩的也好啊。初中的时候,你跟隔壁班几个混混约了一架,就因为他们把咱们班的黑板报抹花了。你还教我们把课本的书皮完整剥下来,套在小说外面,后来咱们全班都这么干。今晚吃饭,有个人初中跟咱们是一个学校的,她就还记得你呢。 秦宇说,初中的事,都多少年以前了。 宋浩宇低着头,高抬胳膊拍了拍秦宇的肩,说哥,不瞒你说,不管多少年,初中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咱俩在一个班上,什么都有你罩着。你给我讲题,给我看作业,打球的时候我碰不上球,你都特意传给我…… 秦宇感觉他醉的坐不住了,把他肩膀往上架着,结果他头埋得更低了,哥,你真的太可惜了,上高中那时候,真的…… 他话没说完,喉咙先响了一声,然后他抻着脖子,冲去厕所又吐了一回。 秦宇坐在办公桌前,挂掉宋浩宇的电话以后,给密室逃脱打了电话,定好明晚八点的场次。 第二天傍晚,他开着旅行社跑业务的面包车回家了,想着宋浩宇和同学们出去玩,有车能方便点。 秦宇抄近路,从饺子店穿了回去,舅妈见到他说:“浩宇和两个同学都在家里呢,你上去一块聊天吧。”秦宇点点头,转着车钥匙上了二楼。 敲了敲门,宋浩宇给开的门,秦宇开玩笑地说:“同学来了啊,我看看男的还是女……”他走进客厅,猛地笑容僵住了。 秦宇做梦也想不到,宋浩宇居然约了两个女同学来家里玩,其中一个,还特别眼熟。 太他妈眼熟了。 秦宇内心真的骂了句脏话。 两个女生坐在沙发上,正喝着奶茶看电视,其中一个俏脸长卷发,打扮时髦,不得不说挺好看的,但重点是另一个,另一个,居然是陈新月。 秦宇都快觉得那天晚上是做梦了,他在梦里开车去了趟哈尔滨,夜路通畅,车像船一样晃晃悠悠的。梦的彼岸,他碰见了一个小女孩没了爸爸。是他没安慰她么,是他话没说完么,于是她从梦里跑出来了,交错到他的生活里来了。 陈新月看了秦宇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喝了口奶茶,继续看电视。 宋浩宇走回沙发:“介绍一下,这是陈新月,许一朵。这是秦宇,我哥。” 秦宇看着陈新月,她始终没从电视上转开目光。反倒她旁边那个叫陈一朵的漂亮女生挥了挥手:“秦宇,我们给你也买了杯奶茶,放厨房冰箱了。” 秦宇隔了两秒,点了点头:“你们好。”然后他往里面走了两步,又往左拐,“那我,去拿奶茶。” 秦宇走进厨房后,陈新月才抬起头说:“奶茶我放在里面了。” 宋浩宇坐回椅子上:“冰箱就两层,我哥找的到。” “我放在最里面了,有几袋菜挡住了。”陈新月站了起来,“我去帮他拿。” 陈新月从厨房的小门走进去,秦宇刚插上奶茶吸管,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他一转身,眉毛一跳。 陈新月说:“你找到了啊。” 秦宇看着手里杯子:“奥。” 陈新月说:“黑糖奶茶,沉底了,摇一摇。” 秦宇握着杯子晃:“奥。” 陈新月转头走了,秦宇两步从后面追上来,低声说:“你从哈尔滨回来了。” 陈新月站住:“嗯。” 秦宇说:“怎么回来的?” 陈新月说:“搭车。” 秦宇说:“我第二天早上坐火车回来的。” 陈新月又“嗯”了声,看着他。 秦宇忽然发现自己没话说了,看似交集很深,其实很多话不能说。秦宇说:“那出去吧。” 陈新月本来就正往外走,于是继续迈步,出了厨房。 秦宇也搬来一把椅子,和宋浩宇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两边。面前电视正在播放综艺节目,两个嘉宾表演,另外几个嘉宾根据他们比划的动作猜词句。嘉宾动作夸张又滑稽,许一朵看得哈哈大笑。 宋浩宇笑完看了眼表:“再过半小时,咱们去楼下吃点饭吧,然后再去密室。” 两个女生点点头,说好。 宋浩宇站了起来,把椅子挪到墙边:“我先下楼准备晚饭。” 秦宇也跟着站了起来,宋浩宇说:“哥,你刚回来,你坐会。一会你带她俩下来吃饭就行。” 宋浩宇蹬上鞋就出门了,秦宇重新坐回椅子,看到许一朵指着电视,抓着自己的一缕头发,跟陈新月讲解着女嘉宾的发型。 陈新月坐在那边沙发里,显得安静,连表情都看不清楚。就像那晚她独自一人坐在医院门口昏暗的台阶上一样。 秦宇视线看回电视,却感到心中起伏,怎么坐都不自然。 他窥探到了一个秘密,但是她却不知道。好像一架单向的放大镜架在他面前,他不想默默观察,却一点控制不住。 他感到心里酸涩,他感到莫名心虚。 第5章 哈尔滨冰啤(五) 秦宇在客厅坐不住,干脆回卧室去了。家里一共两间卧室,他舅和舅妈住一间,另一间卧室平时他住,宋浩宇假期回家了,就两人一起住。 卧室里一张大床,还有一张折叠行军床,宋浩宇每回都抢着睡行军床,后来秦宇提前知道宋浩宇回来,就把衣服全都扔在行军床上,让宋浩宇没地可抢。靠墙的衣柜一人一半,秦宇从来不占宋浩宇那一半,即使他不在家,空着就空着。抽屉也是一人一个,秦宇之前便把那叠百元钞放在其中一个抽屉里,被他舅拿走给用了。他舅不知道这些钱背后的意义,一点也不能怪他。 秦宇拉开抽屉,看着剩下的一摞旧钱,仍然想不通。那几张百元钞,怎么好端端就不见了呢?就从他舅手里,到超市老板手里,怎么就换了模样了? 过去几天了,这依然是个谜。 半小时后,两个女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许一朵到卧室门口叫他:“我们下去吃饭吧。”秦宇赶紧点头:“走吧。” 下楼的时候,许一朵挽着陈新月走在前边,秦宇锁好门,跟在她们后面,隔着五六个台阶。 走进饺子馆,宋浩宇正把一张折叠桌挪出来,秦宇赶紧上去搭把手。他俩把桌子搬到店门外面支好,两个女生拿着四个塑料凳子出来了,四个桌边,一边一个放好。宋浩宇看了看,拍拍手说:“行,你们先坐,我去端菜了。” 桌子不大,宋浩宇端了好几趟,最后都摆满了。一共三盘饺子,五盘菜,其中铁锅鱼,排骨炖豆角等大菜是他去隔壁饭店买的,但是锅包肉,土豆丝和拌拉皮是他亲手做的。宋浩宇总共也没做过几次饭,今天亲自下厨,能看出他真的挺兴奋。 给大家递好筷子,宋浩宇才拉开凳子坐下了:“店里面太吵了,外面宽敞,就是有蚊子。” 许一朵说:“没事,我喜欢坐外边,外边凉快。” 陈新月握着筷子,看着旁边的人行道,然后说:“我记得高二那年,我们来你家吃饭,也是坐在这里。” 许一朵想了下:“还真是。好像也是这张桌子。”她推推宋浩宇的胳膊,“你还记得不?” 宋浩宇说:“就是这张桌子,没换。”他笑了下,“我记得清楚着呢,我就只带过一次同学回家吃饭。” 许一朵回忆着说:“哦,那次因为我们一起办了黑板报,是吧?” 宋浩宇从小到大,最大的优点是写字好看,小时候学写毛笔字,后来练硬笔书法。他那一手小楷写的,笔锋有力,平正整齐,放在作业本里,跟其学生他狗刨般的乱字一比,格外突出显眼,因此往往开学一两天就被语文老师盯上了。 从小学到初中,但凡有作文比赛,诗歌比赛,或者一年换不了几次的黑板报比赛,都交由宋浩宇负责。秦宇记得有一次,学校发起了“寻找历史记忆,缅怀革命先烈”的主题活动,其他班级在后黑板上画满了鲜花,红旗,水平高的还画出了革命英雄纪念碑,而宋浩宇则拿大字抄写了一首七律诗——“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一根粉笔在他手里提顿转折,写得比毛笔还强劲有力,字字大气磅礴,像是刻进黑板里的一样。直到写完最后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整首诗不偏不倚,以气吞山河之势,占满整面黑板。 最后他们班凭这首诗,拿到了比赛活动一等奖。画了英雄纪念碑的班级只屈居第二。 到了高中,学习任务重了,闲杂活动也少了。直到高二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在自习课上巡逻到了教室后面,看着留满各科作业的后黑板,想着可以在这里画一幅关于梦想的黑板报。毕竟永远写不完的作业会带给大家压力,而一幅励志的黑板报或许可以给大家灌注动力。 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了当时的班长孙巍,作为当时孙巍的女朋友,许一朵当仁不让地作陪,还拉上了她的好朋友,绘画水平很好的陈新月。 放学后,三个人一起擦掉后黑板上的作业,看到其中一行语文作业的字迹尤其漂亮。于是很轻易地,他们发掘了当时默默无闻的宋浩宇,并把他拉入了黑板报小分队里。 宋浩宇已经习以为常了,从小到大黑板报就是他的专属任务,不加上他还不对劲呢。他每天放学便多留一会,跟大家一起装点黑板。其实主要是陈新月先定好板报的布局,然后宋浩宇在文框里写字,陈新月在旁边画插画。孙巍和许一朵打情骂俏顺便打打下手,后来发现这样影响团队整体效率,干脆在座位后面专心谈起恋爱了。 秦宇夹起面前饺子,蘸了蘸醋碟,边吃边听他们聊天。听得最后一天板报画到很晚,终于完工了,几个人走出校门,发现常吃的麻辣烫已经关门。宋浩宇背着大书包,鼓起勇气扭头对大家说,我家饭馆就在前边,要不去我家吃点吧。 那时黑板报小组四个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在夏夜里露天吃了一顿。当时刚刚入夏,蚊子远没有现在多,天上还有明亮的星星。 “我记得你们家的鲅鱼饺子特别好吃,这回有吗?”许一朵记忆乍现,看向桌上三大盘饺子。 宋浩宇立即说:“有啊……”不过眼前饺子都是白花花的,他也一时分不清了。 秦宇把嘴里的咽了,将面前这盘饺子挪过去:“这个就是。” 许一朵立即笑了,夹起一个给陈新月,然后自己也夹了一个放嘴里:“好吃,就是这个味。” 陈新月也点头:“是很好吃。” 宋浩宇跟着笑了,也开始动筷。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继续闲聊,宋浩宇随口说:“对了,孙巍现在在哪呢?” 许一朵的脸色顿时一冷,宋浩宇立即知道这问题坏了。 陈新月在地三鲜的盘子里夹起一块土豆,告诉他说:“孙巍高考完出国了,现在应该还在美国。” 许一朵哼了一声,然后恨恨地说:“垃圾。” 宋浩宇瞅了旁边秦宇一眼,缩缩脖子,表示啥也不敢问。 许一朵拿筷子戳盘子里的饺子,说着:“我当时还为他复读了一年,现在看真是脑残。我拼死拼活想考去他理想的大学,结果他可好,自己悄悄出国了。” 陈新月吃掉土豆:“去国外过的不一定好,宽进严出,压力更大。” “我才不管他过的好不好,我只是觉得自己那时可笑。”许一朵把饺子戳得稀巴烂,“还傻傻等了他好久,结果你猜怎么样,他一到美国直接把我屏蔽了。”许一朵狠狠搁下筷子,敲在碗边上。“你还记得当时那幅黑板报长什么样么?你画了一艘乘风破浪的帆船,底下是彩色的浪花,我在那些浪花里偷偷藏了一句话呢,我拿小字写着‘孙巍我要跟你考去一个城市,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趁你们出去洗手的时候悄悄写的。我真是可笑啊我。” 陈新月把茶水推给她:“行了,都过去多久了,你还好没喝酒。” 许一朵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水。 宋浩宇也喝了口水,实在不知道说啥了,求助似的又看秦宇一眼。 秦宇看了下时间:“快七点了,该走了。” “对啊,玩密室去。”许一朵往后坐了一下,问大家,“都吃好了么?” 陈新月说:“吃撑了。” 宋浩宇站起身说:“那走吧,桌子等我回来再收。” 两个女生也站起身,只有秦宇没起身,坐在凳子上掏出车钥匙递给宋浩宇:“拿着。” 宋浩宇接过钥匙:“哥你不去啊?” 秦宇说:“你们好好玩。” 陈新月忽然问道:“你定的密室是几个人的?” 秦宇说:“三到五人。” 陈新月说:“哦,那人多比较好玩。最好是五个人,四个人也行。如果只有三个人,有一个人胆子小,那单线任务就进行不下去了。” 宋浩宇立即说:“是啊,哥你一起去吧。正好你那车我开不熟。” 秦宇抬起眼,陈新月站在满桌剩菜后面,许一朵拉着她的胳膊。刚发现这一顿饭下来,他始终没和她对视一次。 宋浩宇还要说什么,秦宇站起来,用脚把凳子挪进桌子底下。 “行啊,一起吧,我开车。”秦宇从宋浩宇手里接回钥匙。 陈新月朝车子那边走过去,许一朵说:“等下,我去洗个手,沾上油了。” 宋浩宇说:“那去店里洗吧,我带你去。” 他俩走进店里,陈新月等在原地,轻轻抱起胳膊。 秦宇也没说话,在手里转起了车钥匙。夏天日长,天尚未全黑,只是微暗压了下来,天空最尽头还剩一道浅白色夕阳。柔和的风,好像也是从尽头那边吹过来的。 “你的百元钞,找到了吗?”风把她的声音也带了过来。 “没有。”秦宇手里钥匙停了,随后再次转起来,低声说,“丢了就是丢了。” 陈新月嗯了一声,然后说:“那天晚上开车,多谢了。” 秦宇没说话。 陈新月说:“我回来的时候想,你一个人,也得从哈尔滨回来。无论火车还是什么,都要花钱买票的。我当时都忘记了,好像也忘了跟你说谢谢了。” “没事。”秦宇说,“你心情不好。”说完他侧头看她一眼,找补说,“我感觉,你那天心情可能不好,我不计较。” 陈新月微微一笑,点了下头,然后脑袋就低着:“对了,你是做什么的,就在你舅店里帮忙么?” 秦宇说:“不是,我是旅行社的。” “导游啊。” “不是导游,我不负责带人旅游,我是让人交钱的。” “哦。”陈新月应了一声。 秦宇侧头看着她,不确定她是否明白了。“我的工作类似于中介,就是宣传的……” 这时陈新月下巴抬起来了,像是在示意,秦宇转回头,那两人出来了。许一朵边走边擦着手,宋浩宇手里还抓着多余的两张纸巾。 走到路边,许一朵把纸扔进垃圾桶,然后说:“走啦,开路。” 今晚情况不错,路上一点没堵车,七点半不到就开到了。密室逃脱在一栋写字楼里,七楼到十楼都是,估计每层都布置了不同的场景。他们定的密室主题在十楼,登记之后,工作人员发给他们一人一身衣服,白衬衣配红领巾,原来是惊悚校园的主题。 两个女生走去卫生间换衣服了,秦宇和宋浩宇直接把衬衣套在了原先衣服外面,简单一系,根本不用照镜子。 等待的时候,楼下时不时传来鬼哭狼嚎的音效,以及真人尖叫的声音,难免令人感到不安。宋浩宇坐在沙发上有些紧张,两条腿倒来倒去的。 秦宇坐了一会,忽然开口:“哎,那俩女生,你喜欢的是哪个?”他没有看宋浩宇,只是看着墙上一幅挂画,仿佛问的漫不经心。 但这时刻,他内心有点希望听到的回答是,许一朵。 他有些希望,宋浩宇喜欢的是更开朗漂亮的许一朵。 可是这小子比想象的更不直接,只是打了个哈哈。 “嗨,什么喜不喜欢,就是老同学。” 第6章 哈尔滨冰啤(六) 说起来密室逃脱火了好几年了,还有什么狼人杀、剧本杀,这些秦宇都没玩过,但是经常见到广告。玩一次至少几百块,他感觉这些项目挺能挣钱。 这回密室是宋浩宇请的客,但他也不常玩,尤其是恐怖主题的,看到那个漆黑的入口就腿脚发软,只能硬撑着。 等着入场的时候,许一朵一直挽着陈新月,按她所说,陈新月玩密室超级厉害,不仅擅长侦破线索,胆还巨肥,多恐怖的场景都不带怕的,简直是肉坦和输出双重担当。 宋浩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哈哈,那你们打头阵啊。” 许一朵说:“你确定?小心后头有鬼偷偷朝你吹气啊。” 宋浩宇后脊梁一紧,立马回头检查了一圈。 两个女生都笑了。 秦宇看着陈新月的笑脸,忽然想起那晚在医院门口,她郑重地说,我爸真的是警察。是一名很厉害的警察。 擅长侦破,胆子大,其实也是警察的特质吧,但这真的是优点么。 秦宇将目光挪开了,看向不远处的工作人员。 没多久那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眼罩,又把一只对讲机交给秦宇:“一共有三次求助机会,按这个键通话。注意事项都讲过了,没问题就排好队,带上眼罩,我领你们入场。” 宋浩宇举手:“同志,有问题。“ 工作人员:“什么问题?” 宋浩宇:“请问中途能出来吗?” 工作人员说:“实在害怕可以终止游戏,不过我们不退钱的啊。" 宋浩宇拎着眼罩,默默说了声:“不退钱没事,能出来就行。” 最终队伍是陈新月打头,许一朵、宋浩宇夹在当中,秦宇跟在最后收尾。大家带好眼罩,搭着前边的肩膀,像队乖乖的小学生一样被带领着向前走。停下来后,只听得“吱扭”一声门响,工作人员离开了,随之阴森的音乐轰然响起,大家摘下眼罩,发现视野仍然一片漆黑,只隐隐约约辨清,他们已经处于一条废弃的学校走廊中了。 走廊尽头的一扇破窗里闪着诡异的红光,一股阴风不知打哪吹过来,许一朵立即抓紧陈新月,打了个哆嗦:“妈耶……” 宋浩宇:“这,这就开始了?要找线索了?” 众人定了定神,决定一起朝那有光的窗户挪过去。期间路过几间废弃的教室,破败的门窗上贴着封条,大家悬着心,生怕那漆黑的教室里面突然抓出一只手,因此不敢贴墙,只能笔着走廊中间走。 好容易走到了尽头,陈新月拉着许一朵凑近窗户,看到玻璃后面贴着一张泛黄的大字报,上面写着上课时间表。闪烁的红光是从屋子里照出来的,具体情况看不清,而屋门上安着密码锁。 陈新月说:“线索应该就在这张课表上了,三年一班,二班……每个班都有四节课……”光线实在太差,陈新月都快把脸贴到玻璃上去了,而许一朵蹲在门锁附近,借着忽明忽暗的光亮研究:“密码有三位,上面标着语文,数学,英语……” “奥,那应该是每门课的节数。”陈新月看了半天,然后揉了下眼睛,“不行,眼睛都闪花了,宋浩宇你来看,课表上面都写的什么课?” 陈新月让位,宋浩宇立即凑近,一边辨认一边读:“三年一班,语文,数学,英语,数学……” “那密码是121,试一下。”陈新月蹲下看许一朵,许一朵转动密码,发出“滴滴”警报声,“不对。” 宋浩宇念:“三年二班,数学,语文,语文,英语。” 陈新月说:“试一下211。” 门锁“滴滴”报警,许一朵摇头:“也不是。” 两个女生继续望着宋浩宇,宋浩宇趴在玻璃上艰难辨别:“三年三班,数学,英语……靠哇!”宋浩宇忽然嗷一声叫,往后蹦了一大步,“有个眼睛……里,里头有个人!” 那张课表上有几处破洞,就在宋浩宇专心分辨上面文字的时候,屋里有个人忽然把脸贴上玻璃,专门吓了宋浩宇一跳。 再看过去,那人已经藏回了黑暗的房间里。 宋浩宇蹲着缓了好几分钟,仍有余悸:“妈呀,这npc太吓人了,他不直接吓唬你,只露一只眼睛……我刚才跟他眼睛对上眼睛了,吓死了靠……” “他故意的啦。”许一朵说,“你越怕他越吓你。” “不不不。”宋浩宇摆摆手,“让我先缓一会。” 陈新月站起身:“那我来看……”话没说完,这里唯一闪烁的红光,彻底熄灭了。 瞬间陷入一片漆黑,许一朵惊叫一声,第一时间伸手去抓。可她触手可及的范围里没有人,陈新月也离着一步以外,她悬着手,心也悬着,不敢再动。 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忽然听得“啪嗒,啪嗒”声响,一只皮球由远及近,蹦蹦跳跳弹了过来。同时走廊里响起了小孩子嬉笑玩闹的声音。 好像是个小男孩,一边哼着歌,一边愉快地拍着皮球。他是哪个班的孩子啊,三年一班,还是二班? 他此时应该在上课的啊。 皮球格外清晰地越滚越近了,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这时音效猛然转变,小男孩尖叫着大哭了起来,同时秦宇那边鞋底一响,像是倒退着躲了一步。 宋浩宇在黑暗中哆哆嗦嗦问:“咋了,哥,你那有人……?” 秦宇声音也紧了:“……有人,刚碰了我的腿。” “……” 大家更害怕了,悬着心吊着胆,生怕黑暗中的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再次吓唬谁一下。 小男孩又哭了一阵,喊着老师老师什么的,随后那声音消失了。窗户里的那盏小红灯又闪闪烁烁,亮了起来。 总算能瞅见东西了,大家松了口气。只见走廊里多了一只残破的小皮球,而秦宇紧贴在对面墙上。熄灯之前,他分明大大咧咧站在走廊中央的。 宋浩宇指着说:“哥,刚才碰你腿的,是那个球吧……” 许一朵直接扑哧笑了。 秦宇看看地上的皮球,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腿,立刻站直了,目光第一时间去找陈新月。陈新月瞥开眼睛,继续看着窗户里的课表,然后说:“秦宇,你去看看走廊里的教室的门牌号。” 秦宇迈出步子:“好。”沿着走廊走到头,又走回来,秦宇说,“右边是三年一班到三班,左边是三年四班和五班。” 宋浩宇立即说:“课表也是有五个班。” 他们仿照之前,把剩下几个班级的密码都试了,都打不开锁。 许一朵皱眉了:“不是这样么?锁上写着语文数学英语啊。” 陈新月抬头看着眼前的教室:“这个教室没有门牌。” 许一朵说:“这是三年六班?” 宋浩宇说:“不对,课表上只有五个班。” “这应该是老师办公室。”秦宇指了下,“课表贴在老师窗户上,也正常。” “奥,对,一般老师办公室都在走廊尽头。“宋浩宇说,“那密码是什么,000么?” 许一朵立即试了,密码锁发出“滴滴”警报。 “不对啊……” 陈新月说:“应该是加起来。五个班的语文,数学,英语,课程数目分别加起来。” 宋浩宇凑回窗户面前,小心翼翼看课表:“我算算啊,加起来是……796。” 许一朵转动密码,“咔哒”,锁开了。许一朵激动地跳起来,又立即抓住陈新月的胳膊,谨慎地看着那道打开的门缝。 宋浩宇往后缩了下,看向秦宇:“哥,你先啊……” 秦宇上前把手插入门缝,拽开了门。灯光亮起,这间屋子果然是办公室,办公桌上摞著书籍、作业,墙角还放着几只同款小皮球。方才那闪烁的红光,来自办公桌上一台电脑的屏保。 陈新月跟许一朵走了过去,想从电脑上找线索,谁知一动鼠标,屏保上的玫瑰突然变成一只血红的眼睛,吓得两人退了一步。 这时里侧一张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而第二个线索,其实是从那话筒里获得的。 接下来任务大差不差,无非是去各个教室里找寻线索,破解谜题。真人npc暗自穿梭在各个房间中,时不时出来吓唬一下,大家有了心理建设,基本不会有太大反应了,只有宋浩宇从头吓到了尾。 特别是最后一关,大家被关在一个教室里,每人轮流出去,沿墙角放一只白色蜡烛。蜡烛依次向前延伸,最终照亮整个走廊。 宋浩宇鼓了半天勇气,才端着蜡烛开了门,走进了漆黑的楼道里。没过两秒钟,就听得一声惨叫,宋浩宇连滚带爬逃了回来,咣一声撞在了紧闭的教室门上。 “开门啊……放我进去啊……” 陈新月开了门,宋浩宇哆哆嗦嗦挤了进来:“咋,咋还锁门啊……” 许一朵说:“游戏规则要求的啊,你放好蜡烛了吗?” 宋浩宇坐在桌子上,揉被撞疼的大腿:“放了,然后所有蜡烛全熄灭了,乌漆嘛黑的。那个人忽然就蹲在我身后了,我一回头,他拿一只蜡烛放在下巴底下,照亮着他的脸,那表情有多吓人你不知道……” 这时教室内灯光大亮,响起了广播体操的音乐,还伴着学生轻松的笑声。 宋浩宇抬头问:“结束了?” 陈新月说:“应该结束了。” 这个密室的主题,其实讲了一个小男孩,因为在走廊里拍皮球,被老师关进办公室里罚站,结果学校发生火灾,学生们纷纷逃了出去,只有这个小男生困在办公室中被活活烧死了。而他们通过做任务,还原了事情真相,让罪魁祸首的老师受到了应有惩罚,又找出了小男生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并替小男孩表达了原谅。小男孩完成了全部心愿,这个故事应该结束了。 工作人员推开屋门,对他们说:“几位这边离开。” 出了密室,大家如大梦初醒,意犹未尽讨论了几句,两个女生才去洗手间。宋浩宇笑了笑,对秦宇说:“还挺好玩的哈。” 秦宇点了下头,评价说:“值。” 走出写字楼后,晚风一吹,秦宇感觉浑身重新醒过来了,他开了车门,两个女生坐进车里,宋浩宇随后坐进副驾驶。 秦宇抽了几口烟,伸了伸胳膊,才进去开车。 车子沿着夜路往回跑,秦宇透过后视镜,看不清昏暗的车厢,只能看到后车雪亮的车灯。 他的后视镜上挂了一串出入平安的挂坠,随着驾驶一晃一晃的。 路过一条夜市,许一朵在后面说:“我们吃个烧烤吧。” 宋浩宇和秦宇一起看向仪表盘上的时间,宋浩宇转过头问:“十点半了,不晚吗?” 许一朵直接拍板:“不晚,找个地停吧,我请客。” 宋浩宇说:“行,哥你看前边哪家店。”秦宇朝侧面街道瞟着,然后打个转向,在一家连锁串吧面前停下了。 下车后他们找了个露天的座,朝老板点了一些串还有铁板烧,老板记好后,问:“喝点什么?” 许一朵说:“我啤酒。” 宋浩宇说:“那我也啤酒吧。” 秦宇说:“我开车。” 老板朝店里指了一下:“要不去冰箱里看看,喝什么自己拿。” 陈新月站起身说:“我去吧,你要哈啤是吧。”许一朵朝她点头:“蓝瓶的。” 许一朵笑眯眯的,看着陈新月走进店里,然后转回头来,就是一脸严肃。 “我们改天再聚一次吧。” 宋浩宇说:“怎么,有什么事吗?” 许一朵戳破面前餐具的塑料膜,说:“哎,新月她妈最近再婚,弄得她心情挺不好的,在家里也没地方呆。今天我看她情绪不错,反正趁着放假,我们多出来玩玩,就当给她散心了。” 没等说完,陈新月就回来了,双手合夹五瓶哈尔滨啤酒。 “先这么多,多了我拿不了。” 宋浩宇找老板要来玻璃杯,先开了两瓶酒倒上。 许一朵率先端起一杯:“来,经过今晚,我们就算认识了。” 宋浩宇笑了:“我们本来就是同学啊,我哥他也不是外人。” “不不。”许一朵一本正经地摇头,“有好多人只是见过,但不算认识。咱们四个,今晚就算认识了。” 秦宇忽然说:“给我倒一杯吧。” “啊?”宋浩宇转头问:“不开车了?” 秦宇说:“不远了,走回去。” 又倒好一杯酒,许一朵站起来举杯:“来来来,我们几个就算认识了啊。” 大家都站起身,秦宇先撮了一口泡沫,然后举着杯子从左到右,跟宋浩宇,许一朵,还有陈新月依次碰杯,之后一口干了:“认识了。” 陈新月紧接着喝完了,将杯子搁下,正好放在他的杯子旁边。两只玻璃杯,碰得“叮”地一响。 许是错觉吧。秦宇抬眼,看到陈新月的侧脸,微微笑了一下,动人的那种笑容。 第7章 哈尔滨冰啤(七) 说好改天再聚一次,可什么时候聚,去哪里聚,也没后话了。 那晚喝到夜里,秦宇假装上厕所摸去前台结了帐,虽然许一朵说她请客,可不能真让她一女生请喝酒啊。此外秦宇还有私心,没准许一朵会想下次再请回来,那她组织聚会也能积极点。只是那晚许一朵喝大了,推开桌子,搭着陈新月就摇摇晃晃走了,付没付账压根没意识,别一觉醒来,把聚会的事也丢脑后去了。 秦宇没许一朵联系方式,也没加陈新月联系方式,他有些后悔,昨天喝酒那么好的机会没把握住,只能旁敲侧击,问问宋浩宇。 隔天早上,在家对面吃油条豆浆的时候,秦宇问:“对了,你再什么时候去银行那单位?” 宋浩宇说:“八月底。” “到时候就算正式入职了吧。” “差不多,但前半年是实习期,工资只有百分之八十,不过就是个形式,只要不犯大错,也不会把人开除了。” “挺好。”秦宇点着头夹了口咸菜丝,又问,“那两个女同学呢,她们找了什么工作?” 宋浩宇说:“许一朵明年才毕业,她高三不是复读了一年么,比我们晚了一届。” 秦宇“奥”了声,问:“另一个呢?” 宋浩宇皱了下眉,然后说:“我还真不知道。” 秦宇说:“老同学见面,工作不聊一下?” 宋浩宇回忆着:“我只知道她大学在哈尔滨读的,找工作没听她提过,她不会是考研了吧。” “那么厉害呢。” “也可能没有,她不像一直往上学的人。”宋浩宇舀了勺白糖搅进豆浆里,“陈新月几乎没聊自己的事。可能像许一朵说的,她最近家里有事,做事都没什么心思,所以挺不爱说话的。” 秦宇捧起大碗喝豆浆,又听见宋浩宇说:“陈新月高中的时候,比现在开朗多了。她画画特别好,我记得她说想当绘画老师,但是她爸不可能同意的。”宋浩宇咬口油条,继续说着,“我现在都印象深刻,我高中的同学录,陈新月她那页上没写字,就画了个卡通小人,画的是我,背着大书包,肚子圆滚滚的。哥你知道,我高中那时候胖,她画的可生动了。”宋浩宇笑了两声,“但是之前同学来家里,我想把同学录找出来看看的,结果没找到,可能塞哪个旧箱子了。以后要是找到了,可得再好好看看。” 秦宇搁下碗,一大碗豆浆已经喝的一干二净。他站起身说:“我买袋油条给舅拎回去。”然后一抹嘴走了。 他确实对陈新月十分好奇,但听宋浩宇聊太多关于陈新月的事情,他心里头又感觉不得劲,酸津津的。秦宇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 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宋浩宇都上出学来,找了正式工作了。他这边呢?秦宇倒并没羡慕,也不觉得自己过得差,人各有命,路都是自己走的。只是他觉得自己这条路,没头没尾的,走着真是没意思。 中午秦宇到旅行社坐了一会,拉起窗帘,点了根烟,迷迷蒙蒙中酝酿出了困意。他最后抽了口,刚打算趴下睡会,门口进来了一个中年女的。 秦宇赶紧扇了扇屋子里的烟味,一下子站了起来。那女的刚进屋就举起一叠合同,急赤白脸吵着让退钱。 秦宇拦了她一把:“姐,咋了,你好好说。” 这大姐反而往前冲了一下:“没啥好说的,退钱!” 秦宇被她逼得后退了两步,退到桌边上,皱眉看着她手里举着的东西,旅行社合同,海南三亚七日游。 “来我看看。”秦宇把合同抽过来,翻到日期,抬起头,“姐,这还没出门呢,下周的旅行团。” 大姐说:“我不去了,你们家太贵了。” 秦宇看着合同说:“打了八折,最低价了。” 大姐说:“我在网上查了,有的比你家便宜五百块。” 秦宇问:“是双飞么,有的旅游团只包去的飞机,回来是火车。行情我也了解,双飞这个价格真不算贵了。” 大姐说:“我不管是啥,你们这太贵了,好几千块,赶紧给我退了吧。” 秦宇又瞅了眼合同,然后坐回椅子上:“行吧,我帮你问问。但是这押金三百,应该是退不了的……”他示意大姐先安静,然后给老板打通电话,情况说明了一下。 老板那边反应很大,立即说不给退,不光押金,全部钱款都不能退。因为旅游只剩一周时间不到了,她这边一退,旅行团凑不够人,机票房费都有损失,这一团就赔了。老板又说这大姐之前就打电话吵过了,他不给退,大姐才带着合同来店里闹事的,让秦宇赶紧把她打发走就行。 那大姐听到了话筒传出的音,立即对着话筒嚷:“什么叫打发,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老板那边没好气,她又冲着秦宇,“你们就这样?顾客不应该是上帝?” 秦宇举着话筒,老板在那头冷笑:“上帝个屁,旅游都旅不起,穷逼。”电话一下挂了,大姐张嘴骂不出,脸都胀红了。 秦宇把话筒放了回去,慢慢抬起头说:“姐,要不这样,我帮你发个转让的广告?” 大姐赶紧问:“转的出去吗?” 秦宇点开电脑文档:“时间有点紧,不一定能碰上。但如果有人报名旅游,就把你这名额转给他。”秦宇简单编辑了一下旅游信息,抽出一张A4纸,放在手边敲了敲,“你也别太着急,先把联系电话和姓名写一下,笔在那呢。” 大姐拿过笔,写了几个字,站着不动了。秦宇转头,看到她眼眶忽然就红起来,紧接着呜呜呜开始哭。 秦宇讶异,赶紧站了起来:“姐你……应该能转出去,我这边多发几次广告。” 大姐抹着眼睛说:“我不是故意来找气受的,也不是不想旅游,是真心觉得贵啊。我儿子给我偷偷报的团,他挣钱也不容易啊。” 秦宇愣了一下,把椅子挪给她,大姐摇摇手,扶桌子说:“我今年五十了,从来没出过咱们市。旅游给我报上名了,我都舍不得去,你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大姐垂眼低头,耳际白发掉了下来,“我儿子孝顺么?孝顺,但我不图他孝顺,我想看他争气啊……他连陪我两人一起旅游都舍不得……我多想让他跟别人家孩子一样,挣上大钱,多争口气啊……” 秦宇哑然无声地站着。 大姐最后抹了抹泪,还是把电话号码写全了,走前没忘跟秦宇道了句谢。 秦宇将转让广告编辑好,发了出去,本市的二手网站,还有朋友圈都发了,之后他一直靠在椅子里抽烟。他妈如果还在,应该跟那位大姐差不多年纪,白发会不会少一些呢,笑脸能不能多几分呢……他不愿这样联想下去,可是没法,情绪来了,控制不住。 快下班的时候电话响了,秦宇接起来,老板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说他吃里爬外,那种女的明显就是来闹场的,居然还帮着她发广告。 秦宇缓慢地抽着烟,电话里老板骂了两分钟,然后才说:“你哑巴了?把那转让广告都给我删了,听到没有?” 秦宇冲话筒吐了口烟,问:“你有妈么?” 老板一愣,随即怒骂:“靠你小子吃错药了?你咒谁呢?” 秦宇点了下头,低声说:“你有妈就行。” 老板急了:“你当自己是大爷呢,我店里离了你不行?我栓条狗都……” 秦宇“啪”地把电话挂了。然后他把烟在桌子上摁灭,抓着手机出门了。诺大办公室,别的私人物品也没有,就一手机。 外面天色有些暗,小风不凉,温呼呼的。秦宇手揣兜里,走过半条街,走到了满峰饺子馆对面。然后他掏出手机,点开自己银行账户。 他在这旅行社工作了五个半月,最近这半月工资没发,他甩手走人,估计钱也要不到了。银行卡里一共攒下一万七,比他上份工作攒得多。 秦宇眯起眼睛抽烟,看到饺子馆门外又支上一桌,坐了三个男的。宋洪锋用头顶开门帘,端了两盘饺子出来,平平放在桌上,然后弓着腰笑容满面地跟客人聊天。 这个距离看,他的背显得更驼了。 他舅宋洪锋一直不算个聪明的人,在秦宇记忆中,他说话一直容易结巴,一着急就更结巴了。据外婆说,小时候宋洪锋容易咳嗽,医生说是肺结核,给开了大量消炎药。肺不肺结核不确定,反正连吃几月消炎药,嗓子好了,脑子却吃坏了。他外婆的原话是,被药着了。宋洪锋小时候伶牙俐齿,见人都夸机灵,自从吃过药,学习学不会了,说话都不利索了,初中复读了三年都没念下来。反倒是秦宇的母亲,宋丽林,争气地念完了大学。 所以宋洪锋一直很崇拜姐姐,无论是学习方面,还是生活方面,这从他给孩子起名字也能看出来。宋丽林生下孩子,取名为“秦宇”。几个月后,宋洪锋的孩子出生了,也是男孩,宋洪锋左想右想,都觉得“宇”字甚好,其他字眼都难以超越。 但是如果直接起名为宋宇,模仿的痕迹太重,就算姐姐宋丽林同意,恐怕姐夫也有意见。所以宋洪锋又翻几天字典,定下了名字“宋浩宇”,浩浩荡荡的宇宙,不能说超越原版,但也不算逊色。 或许受家庭影响,宋浩宇从小也很崇拜秦宇,即便在学校里,当着众多同学的面,也一口一个叫他哥。秦宇初中能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跟宋浩宇的陪衬作用是密不可分的。 即便到了现在,宋浩宇在外人面前,还是叫他哥。 是真给面子啊。 秦宇低头把烟头碾了,没进家门,顺着街道往前走去。 他没想好去哪里,不过也不重要,总之不能太早回家,早回家就要进饺子馆帮忙,免不了聊几句,容易说漏嘴。秦宇决定找到下份工作之前,尽量踩着睡觉点再回去。 所以这时陈新月一个电话,其实是救了他。 接通电话以后,陈新月自报了家门,秦宇都没反应过来。陈新月在那头说:“我们前天刚一起玩了密室,吃了饭,喝了酒,你还记得吧。” 秦宇忙得给电话换了只手:“记得记得……你怎么有我电话的?” 陈新月说:“我问人要的。” “哦,好的好的。” 陈新月说:“我问你个事,你去过三曲舞厅吗?” 秦宇没直说去过,只是嗯一声,问:“咋了?” 陈新月问:“你吃晚饭了吗?” 秦宇说:“这刚五点多,哪能吃这么早。” 陈新月说:“那有空过来吧,三曲舞厅对面,我等你。” 秦宇愣了下,问:“叫上宋浩宇么?” 陈新月说:“你想叫就叫。” 电话挂了,秦宇没叫宋浩宇,没半点犹豫,打了辆车直接过去了。 第8章 旋转舞厅(一) 出租车在马路边停下了,秦宇整了整衣服,拐进街道里面。 三曲舞厅开在一家百货商场后面,这栋旧楼呈一直角,占在两条马路交汇处,十几年前也曾是热闹的中心,但随着新型商场兴起,这里没能及时改革,赶不上时代步伐,渐渐失了人气,里头柜台也空了一半。 商场虽然没落了,但是楼下两条门面街却经营得十分热闹。开在这里面的餐馆、舞厅、包括按摩捏脚的都是老招牌了,熟客把回忆都搁在这了,来惯了赶都赶不走。两条街背靠着折角大楼,包围出一片安逸。 秦宇走到了三曲舞厅门口,然后以此为根据,朝对面找过去,一眼看到陈新月站在街灯底下。秦宇朝她跑过去,站定住:“怎么站在这?” 陈新月说了句:“等你啊。” 秦宇说:“别傻站着等啊,不是吃晚饭吗?看看吃什么……”秦宇看着街边一排饭馆,“炒菜?铁锅炖?火锅?”又回过头,“你看看吃什么?” 陈新月却望向对面:“那里面有吃的吗?” “舞厅里面?”秦宇跟她一起看,“应该有,炸鸡薯条啥的。” “那咱俩进去吧。” 秦宇一下子转过头,瞅着她:“你想进那里面玩啊?” 陈新月嗯了声,拿肩膀撞了他一下,轻轻地,但是若有意图地,碰到了他的胳膊,然后她直接朝前走去:“走吧。” 秦宇琢磨着这个动作,愣了两秒,才赶紧抬步跟上了。 三曲舞厅是个大型迪场,圆弧形大门上面挂着一条一条霓虹灯,一到晚上都打开了,闪得人眼花缭乱,里头乐曲声包不住了似的透出来,闷闷震着,隐约听着就感觉热闹。 大门外观装饰的花哨,但实则只开一道小门,有保安守着,只容一位一位地进入。 陈新月先从小门进去了,秦宇随后交了六十块钱,保安才点头放他进去。陈新月问:“还有门票?我们AA吧。” “不用。”秦宇把钱包装好,“男的交钱,女的免费。” 陈新月说:“那还挺好。” 秦宇点头:“是吧,合理。” 舞池是一大片下陷的场地,场边有座,高处也有座。陈新月看了一圈,然后沿着黑乎乎的楼梯往下边走,秦宇在后面跟着,每一步都踩在震动的鼓点上,忽然就开口问:“你怎么找我来这了?” 陈新月回过头:“什么?” 秦宇按着扶手,大声问:“你想找个伴,怎么不找许一朵?” 陈新月看着他说:“你不也没叫上宋浩宇。” 秦宇无言回答,闪光灯把两个人打得忽明忽暗的,脸上也是色彩斑斓。陈新月瞅着秦宇,笑了一下,然后继续沿楼梯往下走。 场迪里面歌舞十分带劲,外边围了几圈卡座,不断有人来来去去,将桌椅带得歪扭。陈新月站在一个空座旁边,立即有服务生过来了,陈新月朝前边张望着:“里面还有位置么?” 服务生递上酒水单:“应该有,你们自己找。” 秦宇把酒水单接过来,跟着陈新月又沿着舞场绕了小半圈。陈新月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住几秒,秦宇也看向舞池,闪动的灯光晃眼,每个人的脸都瞧不清,甚至连男女都瞧不出来,只能通过白花花的大腿分辨,哦这是个女的。 但这里气氛实在荡漾,每个白花花的大腿身后,都贴着一个男的,两人跟着节奏一顿乱扭。扭了一阵,有的就换人了,有的却越贴越紧,然后女的回过头,捧住男的脸亲起来,两人贴紧的姿势也变味了。 舞场里有个俗称叫黑三曲,意思是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可以随便乱摸乱扭,三首曲子结束前准能培养出感情。人们管这里叫三曲舞厅,估计也是这意思。 秦宇不知道陈新月走走停停在看什么,但他看了几对男女之后,觉得心里发燥,得控制一下,于是转走了目光。 最后陈新月终于挑了个位置,坐下了,秦宇拉过椅子坐在她旁边,递过酒水单:“你喝什么?” 陈新月点了杯颜色亮丽的调制酒,秦宇要了一打啤酒,他知道紧挨舞场的座位是有最低消费的,至少一打啤酒加个果盘,两个人要加倍。于是秦宇主动又点了一份炸鸡,一份洋葱圈,还有一大份水果拼盘,省得待会服务生提醒跌了份。 服务员收完款拿走点单,转脸就把酒水和小吃上齐了。陈新月抿了一口她点的鸡尾酒,然后把杯子放下了,没有评价,显然味道一般。 秦宇推过去一瓶开了瓶的啤酒,陈新月看他一眼,然后把酒瓶挪到了自己面前。秦宇望着舞池,喝了口啤酒,问:“你会跳吗?” 陈新月听不清,音乐太吵了:“啊?” 秦宇凑头过去:“你会跳舞吗?” 陈新月大声说:“会啊,这多简单,就是乱扭。” 秦宇笑了下,坐正身子,又喝了口啤酒。 “你呢?”陈新月问,“你会跳吗?” 秦宇对她说:“我扭得可好了。” 陈新月:“那你下去跳跳?” 秦宇似笑非笑,准备起身:“一起啊。” 陈新月坐着没动,冲舞池一扬下巴:“我再看看,学习一下。” 秦宇便没起身,笑了笑说:“那就一起坐会,我一人跳多没意思。” 之后两人很长时间没有对话,陈新月看着前边某处,一口接一口喝起了啤酒,喝得比秦宇还猛,一瓶没多久就下了肚。陈新月把空瓶推给他:“再来一瓶。” 秦宇把空瓶搁到地上,将炸鸡和洋葱圈推递到她面前:“吃点东西,要不凉了。” 陈新月点了点头,吃了两口炸鸡,然后动作忽然定住了,目光好像盯在了舞池中某个人身上。随后她站起来,说:“我去个厕所。”匆匆便离了座。 秦宇抬起头,看了眼她的背影,然后望向舞池。一个男人正在拨开蹦迪的人群,缓慢地向前移动着,而陈新月沿着舞池边缘,一边观察,一边与那人同方向朝前走着,好像是在跟踪。 原以为她是借酒消愁来的,没想到她是有备而来。 秦宇喝了口啤酒,站起身,也跟了上去。 等到出了舞池,人群稀了,秦宇看清陈新月跟踪的是一个挺健硕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也可能五十出头了,不好判断。因为这人虽然能看出点沧桑的社会感,但身材锻炼极好,胸背健壮,臀部坚实,穿着紧绷的黑T恤黑裤子,每一块精心保养的肌肉都被箍得紧紧的。这打扮虽然扎眼,但显得比较油腻,一看就不怀什么正经心思。 那个男人的走向,并不是舞厅出口,那个方向走到头只有卫生间。果然,男人快走几步,钻进了卫生间里,而陈新月在几米外停住了,朝男厕所入口定定望着。 音乐一首赶着一首,声音震耳,从来没断过。 秦宇脚步没停,径直从陈新月身边走过去,被她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 “你跟来干什么?” 秦宇说:“我上厕所啊。” 陈新月微微愣了一下,说:“哦,那我们没吃完的东西怎么办?” “你爱吃吗?”秦宇看着她,说,“酒就那样,炸鸡也没味,不知道放了多久。” 陈新月仍抓着他衣袖,秦宇低头看了看,又看着她:“咋了,不让我去?我酒喝多了着急着呢。” 陈新月没说话,把手放开了。 秦宇头也不回走进厕所。 厕所不大,一排小便池就六个位置,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站在最里面,紧身黑T恤十分显眼,秦宇走到他旁边的空位,解开裤子方便。 这个男人看似练得壮,但身体素质不太行,有点虚,秦宇都解决完毕了,他还没完事。秦宇拉好拉链,又往上拽了拽裤腰,中年男人或许感到了压力,朝秦宇看了一眼。 他这一转脸,秦宇感到了眼熟。 秦宇原先猜测这个男人是陈新月的继父,混迹舞厅行为不端,而陈新月是来替母亲抓现行的。这样一切故事就能串起来了。毕竟许一朵说陈新月母亲最近再婚了,而陈新月心情不好,总是若有所思的,或许因为她亲生父亲是名正义的警察,英勇殉职,而继父却是个经常出入于花街柳巷的人,令陈新月打心眼里瞧不起。 但是不对,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秦宇见过。秦宇在脑中搜刮了一下,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倒卖房子加过他微信,让他代发广告,几个月以前的事了。秦宇之所以对这人留有印象,因为他总发朋友圈,炫肌肉的,炫车炫表的,一天能发好几条,不过这人确实很有钱,倒卖的几套房子都是大复式,加起来能有好几千万,他自己家里肯定住着更好的。后来他的房子通过别的途径卖出去了,也没给秦宇广告费,估计只是广撒网,压根把秦宇这个小人物忘记了。 但秦宇知道他是有老婆的,还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朋友圈里曾经晒过,老婆相当年轻,看着挺幸福。真实过得幸不幸福外人不了解,但他不可能在短短几月内,抛妻弃子又另外再婚的。 这个男人不可能是陈新月的继父。 陈新月跟踪他干什么呢? 秦宇记得他的微信名叫周大千,有可能不是真名,但姓应该是真的。 那男人上完了厕所,走到水池前洗手,秦宇扭开旁边的水龙头,一扭头冲他乐了:“呦,这不周哥嘛?” 周大千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点着头招呼:“也过来玩了?” 秦宇说:“啊,晚上无聊,过来热闹热闹。” 周大千拧上水龙头,擦了擦手:“一人来的啊?” 秦宇笑着:“可不么,周哥你也一个人?” “哪能啊,当然有伴,正在舞场里等我呢。” 周大千跟秦宇边聊边往出走去,出了厕所门口,周大千搭住秦宇肩膀:“小兄弟别生气啊,我这人记性不好,请问你是哪个?” 秦宇恍然笑着:“奥,周哥可能不记得我,正常正常。几个月前我通过朋友介绍,看过你的房子,坐北朝南,上下通透,我当时真是想买了,但我媳妇又看上了一个大平层,我也拗不过她。后来又凑了点钱,再一联系,你那房子已经卖出去了。” 周大千立即点头:“难怪,就一面之缘,印象不深,小兄弟别见怪。” 秦宇连忙笑:“那怎么会,周哥这块头,身材好啊,我才记得清楚。” 周大千也哈哈笑,松开秦宇,拍拍自己的肩:“在健身房耗出来的,还不是为了讨姑娘喜欢。” “周哥往舞池里一跳,姑娘们肯定都蜜蜂似的围上来了,嗡嗡嗡嗡……”秦宇表现得故意夸张,显得醉酒状。 周大千很吃这一套,笑得开怀:“小兄弟一个人,去我那桌喝一杯吧,这里我认识好几个姑娘,给你介绍一个。” 秦宇笑着摇摇头:“胃里喝得晃荡,我在这站一会,一会准得再跑趟厕所。” 周大千说:“行,那我先回去。对了,我手头还有几套房子准备出手,要不加个联系方式?” 秦宇说:“周哥我有你微信。” “哦对对对,你之前看房,肯定也加了微信。”周大千对他点头,“那有事联系啊,再看上房子就跟我说,我给你优惠。” 秦宇说:“行,到时我直接找你。” 周大千笑着一拱手,转身走回了舞池。 秦宇望着他黑色背影融进了摇晃的闪光灯里,然后转头,看到陈新月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 秦宇耸了下肩,朝她走过去。 陈新月对他说:“你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秦宇说,“上厕所碰见熟人了,聊了两句。” 陈新月说:“你看出来了。” 秦宇笑了:“我看出来什么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只说一半?” 陈新月说:“你看出了我在跟踪周大千,所以故意跟过来,跟他搭话的,是吧。” 秦宇说:“原来你真是在跟踪周大千啊,那你说说,你跟踪他干什么?” 陈新月问:“你怎么认识的周大千?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秦宇说:“我没准知道。” 陈新月立即问:“他住在哪?” 秦宇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跟踪他?” 陈新月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波澜动了一下。秦宇意外地觉得,她的眼神竟然是委屈了,像是受了欺负一样。 秦宇心里头就纳闷了,一下起了气,硬着声音跟她说:“要讲道理不?是你把我约出来的吧,是你说要进舞厅的吧,结果你也不下场玩,连话都不聊两句,我点了一桌吃的喝的,你转身就跟踪别人去了,把我当什么了?就像之前那天晚上,你骗我一路把车开到了哈尔滨,一句实话没有,你耍我玩呢是么?” 陈新月稍微一愣,过了几秒,眼皮低了下来:“没有,我……” 秦宇说:“你别跟我说心情不好。我知道你爸半年前殉职了,我知道你妈再婚了,我知道你家里有事。但你不能光耍我啊,一直拿我揉圆捏扁,拿我当出气筒啊?” 陈新月一下子抬起头,表情瞬间静了下来,看着他说:“你知道还挺多。“ 秦宇也注视着她:“不多,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陈新月说:“你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为什么跟踪周大千是吗?” 秦宇说:“啊,为什么啊?” 陈新月说:“你也知道我爸殉职了,是吧,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秦宇说:“我又不是警察。” 陈新月说:“他被人从后面用榔头砸了,脑袋碎了,直接就趴到地上了,什么都看不到了,谁干的看不到,连天空也看不到了。他闭上眼之前,看到的只有土地,还有自己淌出来的血,糊得满脸都是。如果他躺着,死前还可以看到天空呢。那天晚上有流星,新闻都报导了,五百年难遇一次,这新闻你有印象么?” 秦宇没想到她说这个,憋着的那股劲一下就散了,只觉得嗓子眼发涩,冲她摆了下手。“你别这样,算我莽撞了。你要对我实在没兴趣,就算了。” “周大千就是凶手。”陈新月继续说出来了。 “他?”秦宇一下子愣了,“那让警察抓人啊。” 陈新月说:“证据不够,警察只抓到了直接凶手,就是拿榔头的那个人。但整件事肯定是周大千指使的,是他买凶杀的人,我知道我爸死前那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调查周大千。” 秦宇说:“那这些都跟警方说了么,你爸肯定有关系好的警察同事吧,找他们啊。” 陈新月抬眼看了他一下,显然他这句话有点白痴,肯定是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但结论还是证据不足啊。但陈新月没评价什么,轻轻换了声气,说:“周大千在外面逃了几个月,宣称说是旅游,但明显就是出去避风头了,他最近刚刚回城,我看到他进了这个舞厅,所以就跟进来了。” 秦宇说:“你跟踪他,为了找证据?警察都查不到,你自己能调查出来么?”说完秦宇维持着张嘴的姿势,想了下才合回去,他自己也感觉到说出的话有点傻,说不到点上,所以显得冒着傻气。 陈新月摇了下头:“我跟着他,只是想观察一下。” 秦宇问:“观察?” “我想看看,一个凶手,凭什么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陈新月深深吸了口气,瞥开眼说,“他的行踪不好找,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哪里,跟踪丢了,就找不到他了。” 秦宇说:“他的房子确实很多。” 陈新月说:“是,他是开建筑公司的,很多楼盘都有房子。” 秦宇摸了一下裤兜里的手机,欲言又止。陈新月察觉了,抬头看着他的脸,问:“你怎么知道他房子很多?” 秦宇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将手机掏了出来:“我有他的微信。”陈新月表情一下显露出一股跃跃欲试,但是仍然站着没动。秦宇继续跟她说:“周大千会在朋友圈发倒卖广告,如果说看房,肯定能见到他。” 陈新月望着他,稍微点了下头。 秦宇说:“但这方法只能用一次。如果他真能买凶|杀人,那这个人也很危险,不是必要尽量别试。” 陈新月笃定地点了下头。 被她这么认真地看着,昏暗光线里她的眼神又亮,秦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视线朝旁边挪了下,说着:“我不是破坏了你跟踪周大千么,所以提供给你个方法,想找总能找到。” 陈新月轻声地说:“谢谢你了。” 秦宇赶紧说了声:“不用。” 陈新月说:“这里面太吵了,要不我请你去对面正经吃顿饭,行么?” 秦宇说:“你不用客气。” 陈新月瞅着他,朝出口那边望了望,然后劝他说:“你也别客气,咱们走吧。” 秦宇看回她,很快点头了:“行,那就走吧。” 第9章 旋转舞厅(二) 陈新月走在前头,秦宇跟在后面,始终这样维持着,连过马路,他们都没并排走到一起。 但有些不同的是,秦宇开始偷偷看陈新月了。以前也看,但就是普普通通的看,目的只是记个熟脸。而现在,秦宇更像是在刻意的打量,他发现陈新月虽然挺瘦的,但是腿很直,穿着牛仔裤,大腿微松,小腿箍紧,跟白球鞋中间露出一截白袜子,干干净净挺好看。她上面穿了件小外套,头发扎起来,过马路的时候,她侧头看车,发尾就轻轻甩起来了。 秦宇现在没法客观地评价她,但他想象自己是个陌生人,见到陈新月这种背影,应该会觉得很有气质,像是学跳舞的。 走到对面的饭店门口,轮到陈新月犯愁了:“咱们吃什么?” 秦宇答非所问:“你学过跳舞吗?” “啊?”陈新月回头看他,“怎么了?” 秦宇说:“我看你身板挺直的。” 陈新月说:“从没学过。”过了几秒,她忽然又开口,“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我爸管得严,我稍微一低头,他就扇我的背。” 秦宇感到话题不对,赶紧走了几步,指着一家常菜馆:“就吃这个吧,炒俩菜。” 陈新月说:“好啊。”然后站着没动。 秦宇转头跟她说:“走啊。” 陈新月说:“你不想抽根烟么?刚才在里面憋半天了。” 秦宇说:“没事。” 陈新月说:“你抽吧,我等会你。” 秦宇被她整笑了:“你怎么忽然这么客气,我真不抽,走吧,进去吃饭去。” 两人走进饭馆,捡了张靠边的桌子面对面坐下,陈新月推过菜单:“你点吧,随便点。” 秦宇说:“那来个干煸豆角,来个红烧肘子。” 陈新月问:“大晚上吃烧肘子?” 秦宇抬起脸看着她:“不是随便点?” 陈新月摆摆手:“那点,点。” 秦宇笑了一下,招服务员过来,改口点了干煸豆角和小鸡炖榛蘑。服务员抬笔记录,问:“主食吃什么?”秦宇又看向陈新月:“你主食吃什么?” 陈新月说:“饺子。” 秦宇说:“去我舅家吃饺子多好。” 陈新月说:“那吃什么,吃米饭?” 秦宇扭头问服务员:“饺子都什么馅的?” “招牌是西芹鲜肉,西葫芦鸡蛋,三两起点。” 秦宇合上菜单:“那一样来三两。”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秦宇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水,递给陈新月一杯。陈新月捧在双手手心里,冲水面吹了口气,轻轻说了声:“谢谢。” 秦宇说:“倒杯水,客气啥。” 陈新月说:“谢谢你今晚出来。” 秦宇稍微愣了一下。陈新月慢慢转着手里的杯子,说:“我一个人,还真不敢进舞厅里面去。” 秦宇点头:“能看出来,你不是爱玩的那种人。”紧接着他端杯喝了口水。 陈新月继续说:“也谢谢你愿意配合我,别人都不太理解,包括许一朵,还有我爸那些同事。我爸已经去世半年了,那个拿榔头的凶手也关进牢里了,故意杀人加盗窃财物,定的重罪。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们都说再查下去没意义了,都觉得我是胡思乱想,觉得我是没走出来。” 秦宇听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我是能理解。”陈新月抬起眼睛来,秦宇喝下剩的半杯水,又拎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壶嘴淌出的茶水淅淅沥沥的:“这种事没办法走出来,人不在了当然会想,半年哪够啊,五年,十年,一辈子可能都在想。一个跟你最亲的人没了,这世上再没人实心实意对你好了,你见着了别的有爸有妈的孩子,都觉得他是在可怜你,这怎么走出来啊。” 秦宇手停留在壶上,像是捂着那壶盖。陈新月坐在对面,无声无息地,秦宇继续说着:“不光是走没走出来的问题,而是这事情不对。凡事总有个真相,别人劝什么都没用,也都糊弄不过去,只有真相才有力量。摸出了真相,一切才会尘埃落地,否则一辈子都不可能放下。别人没有你的经历,理解不了,不能怪他们。” 服务员过来一趟又走了,桌上两盘饺子冒着热气。 秦宇回过神来,拿起筷子,抬头笑了笑:“给你弄沉重了,是吧。” 陈新月说:“是不太下饭。” 秦宇说:“饺子烫,刚出锅,不着急吃。”他又把筷子放下了,搭在盘边上,想着说点轻快的,“你之前说,你爸是一名厉害的警察,还立过二等功?” “是啊。”陈新月说,“他殉职之后追记的,我替他上台领的奖。其实我觉得这些形式挺没意义的,可是我想,我爸一定喜欢,一定觉得骄傲。所以我认真对待了,还在台上替他敬了个礼。” 秦宇低低“奥”了一声,没想到话题全都殊途同归,于是坐正了身子,看着她说:“你要是不想聊你爸,咱们就绕开别聊,要是想说,我就继续听着。” 陈新月淡笑,明白这是他一份慷慨的心意,可是她要聊什么呢,聊她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么。她的父亲陈春正直善良,从警二十五年手下没有悬案,统共带出了三个徒弟,没一人说他一句不好。在父亲葬礼上,几个同事全都憋红了眼眶,咬死大牙不能出声。结束后几人留下帮忙,搬遗像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住了。照片里的陈春同志一身精神抖擞的警服,笑容炯炯有神,面容仿佛年轻了十岁,几个同事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肩膀捶得咣咣响都停不下来。 她父亲对谁都是一腔真心,包括跟她母亲,虽然两人缘分不够,因为工作而渐行渐远了,但离婚以后,她爸每个月都抽空找她妈见一面,旁敲侧击问她缺不缺钱,遇没遇到事,怕她一个单身女人生活不容易,知道她妈遇到了对象以后,才避嫌不见了。 她父亲最大的缺点就是抽烟太凶了,但自打有了女儿,从来不在家里抽。每回接陈新月放学,他都摆摆手让陈新月先上楼,然后自己站外边点根烟。但他不知道的是,陈新月从来没有乖乖的进屋等,而是在楼道里,趴着窗户往下瞅。那片烟雾是浓的,缓慢上升,渐渐挡住父亲的脸,那微微呛人的味道是她对父亲最具象而踏实的回忆。抽烟不好,父亲自己也知道,只是工作忙起来总是断不了,终于他对陈新月发誓,等她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他一定把烟戒了。 他一定能做到,只是可惜,没等到那一天。 陈新月最想聊得其实不是这些,她想说父亲遇害前一天,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没接到,临睡前看到了,也忘记打回去了。不过一个老父亲能说些什么啊,无非是吃晚饭了吗,吃了什么啊,味道怎么样。奥,爸爸没吃过,你爱吃就好。这两天降温了,记得多穿衣服啊,穿那件最长的厚羽绒服,里面再加个厚马甲。没事,爸警服厚,爸也抗冻。行了不耽误你时间了,晚上别熬夜,有事给爸打电话,缺什么了爸给你送过去。 其实陈新月整个大学四年,只主动给父亲打过一次电话,那回她犯了肠胃炎,熬过去之后看什么都没食欲,只想吃父亲亲手煮的小馄饨,煮得烂烂的,汤里都是鲜味。当天下了大雨,天气预报显示还伴有6级大风,父亲举着一把吹翻了的伞,抱着怀里的保温饭盒,等在女生宿舍门口。陈新月一出宿舍楼,方圆几十米没人,就只看到了他。但就那一回,父亲却得意地记住了,总是跟她说,想吃什么了,大风大雨爸也给你送过去。 父亲遇害那晚,城市上空滑过了五百年难遇的流星,陈新月和同学们都聚在顶楼教室等着许愿。如今陈新月已经忘记自己许了什么愿望了,似乎愿望本身不重要,期盼流星的仪式感才重要。但如果时光倒退,流星重来,她只会许一个愿望,让父亲好好活着。真是个可怜的愿望啊,可她要如此许愿,请让他活着,请让他晚上别走那条黑暗的小巷,请让他保持警戒回头看看身后,请让他别逞英雄及时报备自己的行动,请让大家打着手电,呼喊着“陈春”的名字的时候,他能够微弱但及时的回答一声——“哎”。 若时光真能重来啊,她只会飞奔回家,哪怕大风大雨,她也会如期而至,然后敲响那熟悉的家门。那时门有人应,他人还在。 她想聊什么啊,她还能聊什么呢,她只想说爸爸我好想你,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说这又有什么用呢。 陈新月抿住唇,终是没发一言,秦宇把筷子拿起又放下,端起杯子喝口水,再把筷子拿起又放下,如此循环。救场的是服务员,终于过来上菜了,一口气把干煸豆角和小鸡炖蘑菇都端上了桌。 服务员走后,秦宇再次拿起筷子,低声说:“菜上齐了,吃吧。” 陈新月快速夹了块蘑菇塞进嘴里,又夹了一筷子豆角。她垂着眼睛,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秦宇说:“光吃菜不咸么,吃个饺子?” 陈新月夹进碟里一个饺子,然后站起身来:“没醋,我去拿点。” “在那。”秦宇赶紧指了一下,“调料都在那边小柜上。” 陈新月拿走调料碟子,问:“你吃什么?” “醋跟酱油就行。”秦宇抬头寻找,她始终低着眼睛。 陈新月走了两步,又听到秦宇叫:“哎。” 陈新月扭头,秦宇张了下嘴,然后对她说:“一滴答酱油,三滴答醋。”他坐在小饭馆暖黄的灯光底下,抬起胳膊,比划出了个倒瓶子的手势。陈新月看着他一点头,缓慢微笑了一下。 第10章 旋转舞厅(三) 吃完晚饭,秦宇跟陈新月就分道扬镳了。回到家里以后,秦宇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大晚上天都黑透了,他就让陈新月一个人沿着小路走掉了。那条路通向旧百货后面的一片老小区,里头住的多半是老头老太太,天一黑都不出门了,于是整条小路空无一人,尽头处也是静悄悄的。 但秦宇感觉陈新月并不害怕,迈的每一步都安然稳定,好像天然就长在了那条寂静的小路上,她的背影越走越快,直到消失看不见了。秦宇感觉那黑暗中,仿佛有东西在悄悄守护着她。 他们分道扬镳是有原因的,走出饭馆时,两人之间气氛还算融洽。但是陈新月忽然想起来了,回头说:“周大千的微信,给我看一下。” 秦宇一愣:“你要加他?” 陈新月说:“我不能主动加他。” 秦宇说:“对啊,万一他起了疑心,反过来调查你就麻烦了,可不要打草惊蛇。” 陈新月说:“我想把他微信号背下来。” 秦宇说:“你不能直接跟他联系,背号码干什么?你有什么想法通过我,我帮你联系,你现在什么打算?” 陈新月说:“我还没想好,你就给我看一眼吧。” 秦宇瞅着她,然后点头了:“好吧,我真有他微信,你不用怀疑。”秦宇在联系人里找到了周大千,举着给她看,“看,本人,头像是他健身照片。” 陈新月立即盯紧了屏幕,像是在默记号码。秦宇刚想收回手机,被她一把抢过,背过身去争分夺秒地看了起来。 秦宇愣了下,也没想跟她抢,干干站着等。不过几秒钟,陈新月就把号码记住了,还给他手机的时候,嘴里还默默重复着。 秦宇攥着手机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我说了会帮你的。” 陈新月把号码彻底记熟了,刻进脑子里了,好像这样终于踏实了。她又低下眼睛,说:“之前我爸的那些同事也说愿意帮我,但是他们连周大千的一点信息都不透露给我。他们不查,还阻拦我查,这根本不叫帮忙。” 秦宇张了张嘴,对她低声说:“不一样,他们不了解,我是真的会帮你的。” 陈新月没吭声,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周大千号码一位一位存了下来。秦宇低头瞅着她,收不到半点回应。秦宇感觉自己在看一只刺猬,意外冲进了陌生的环境里,身上伪装有刺心里吱哇乱叫,对周围其实不抱任何信任。 陈新月装好手机,看着地面说:“我该走了。” 秦宇说:“那你走吧。” 陈新月跟他点点头,转头就走了。秦宇站着望了一会,朝相反方向回家了。 三曲舞厅这边离家挺远,秦宇沿路走了一段才找到公交站牌。好容易回到小区,上楼以后,家里人都睡了,只听见宋洪锋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呼噜。宋浩宇也躺在自己床上了,正玩手机。 秦宇轻悄悄躺进行军床里,宋浩宇在房间那边说:“哥,旅行社工作忙吧?加班这么晚。” 秦宇应声:“嗯,事多。” 宋浩宇说:“暑假人们都愿意出去旅游。” 秦宇说:“是,旅行社就是跟大家反着来。他们工作我们闲着,他们放假就轮到我们忙了。” 隔壁屋子里,宋洪锋似乎姿势不得劲,呼噜声响亮地拐了个弯,跟吹口哨似的。舅妈被吵醒了,气得在他背上扇了一巴掌,宋洪锋嘟囔两声,倒是渐渐安稳了。 房间另一边,宋浩宇手机屏幕始终亮着,噼里啪啦一直打字。秦宇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不着,望向宋浩宇:“聊什么呢?大晚上这么起劲。” 宋浩宇兴致勃勃打着字:“还是跟同学。” “许一朵?” “还有陈新月。” 秦宇一下子换了个姿势,胳膊侧着撑起脑袋:“陈新月她……嗯,她俩都说什么呢?” 宋浩宇说:“就是瞎聊。银行那单位要求我入职之前,准备一套正装,我就随口问问哪里买西服比较合适,她俩说正好明天去逛商场,可以陪我参谋参谋,然后我打算请她们看个电影。” 秦宇问:“怎么聊的,单聊么?” 宋浩宇打着字,没空思考秦宇的问题是否古怪,随口说:“没有,我们几个同学建了个群。” “奥。”秦宇应了一声。 “哥,一起吧。” “一起建群?”秦宇脱口而出。 宋浩宇朝他那看了一眼:“啊,不是啊,我是说明天一起去商场看电影。” 秦宇低声说:“不了吧,我明天工作抽不开。” 宋浩宇又在手机里聊了两句,然后说:“哥,她们也让我叫上你呢。” 秦宇说:“谁啊?陈新月让你叫的?” 宋浩宇说:“主要是许一朵,她说你之前请客喝酒了,明天她要请大家吃火锅。” 秦宇低低“奥”了一声,又翻身平躺了,过了几秒钟,他看着房顶说:“明天看看吧,要是不忙我就过去。” 第二天秦宇一大早就出门了,宋浩宇还捂在枕头里呼呼大睡,只有宋满峰起床了,秦宇跟他说工作有事,不在家里吃早饭了。 秦宇坐了五站公车,到了离家较远的一个小吃店,点了碗粥还有一笼包子。这家店从清早卖到中午,只要他吃慢点,在这里耗上几个小时没问题。秦宇坐在店里面有一勺没一勺喝着粥,把手机放在桌上,往下划拉着浏览工作招聘信息。 看了十几页,都没有太合适的,现在工作属实难找,要么就是纯体力活,要么工资太低,待遇合适的,至少要求有个本科文凭。秦宇就不懂了,一个破公司文员、产品销售为什么一定要求上过大学,他懂电脑打字快,脑子好使沟通能力强,社会经验还丰富,不是他骄傲,就这网站里百分之九十的工作他准保不用培训直接上手,学校能训练出这些吗?训不出来啊。只是这些公司什么都不管,不论能力高低,只顾卡着文凭,学历不够啥都归零。 最后秦宇在这个本地招聘网上,给自己打了个广告,还花了五十块钱做了推广。只希望有位伯乐能够挖掘他,联系他,让他下个月能有工资挣。 打完广告秦宇每隔几分钟就刷一遍,阅读量增长倒是很快,只是没有留言没有电话,秦宇安慰自己,那位伯乐的行动可能没有那么快。 中午时候手机响了,秦宇已经把包子和粥吃得精光,又要了碗豆浆慢慢喝完了。小吃店老板知道他坐在这就是消磨时间,空碗都没给他收。秦宇接起电话,把面前的两只空碗闲闲摞到一起。 “喂哥,怎么着,下午忙吗?”电话里宋浩宇的声音有点空响,像是正走在外面。 秦宇说:“能挤出时间。你已经出门了?” 宋浩宇说:“没有,许一朵和陈新月来找我吃饭了,带了一桌子外卖,我刚出门买了几瓶果汁,家里没喝的了。饺子馆里也只有汽水,许一朵说她减肥,不喝碳酸饮料。” 秦宇说:“她俩倒是挺喜欢来家里玩。” 宋浩宇笑笑:“我爸妈白天都在店里,家里没人,比较自由。” 秦宇说:“你们下午打算去哪个商场啊。” 宋浩宇说:“稍等啊哥,我开下门。” 吱嘎门响,然后是电视机的声响,两个女生隐约说话的响动,宋浩宇应该已经拿着果汁回到家里了。 没多久,电话里宋浩宇的声音重新回来:“我们去万达商场,甜水路上新开的那家。 “跑那么远。”秦宇点了下头,“行,那我下午过去找你们。” 宋浩宇说:“我们等你一起吧,正好许一朵开车过来了。” 秦宇赶紧说:“不用,你们先去……”他没说完,宋浩宇似乎把手机拿开了,在跟陈新月说话。秦宇清清楚楚听到陈新月说,我们吃完饭,然后可以去秦宇的工作单位找他。 秦宇立即大声说:“别来找我。” 宋浩宇被吓了一跳,电话那边两个女生一定也听到了。宋浩宇握着手机,对两个女生解释说,可能是不方便,去单位会影响我哥工作。 秦宇撑着脑袋,对手机解释说:“我今天,不在旅行社,在外边跑业务,正好就在甜水路附近。所以你们说个时间就行,我自己过去。” 宋浩宇立刻“奥”了声,说:“那行,那下午三点?”他以目光询问两个女生,然后对秦宇确认说:“下午三点,咱们商场碰面。” 电话挂了,秦宇使劲揉了两把头发,搞不懂一个电话为什么打得那么坎坷。他工作丢了,其实不怕宋浩宇知道,毕竟他之前换过好几份工作,宋浩宇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有时还帮着他一起骂老板。他工作丢了当然也跟许一朵没啥关系,讲不讲的都没压力,按照许一朵性格,知道了也只会专门跟他碰杯酒,打个哈哈就过去了。那么他遮遮掩掩的,只是不想让陈新月知道。 尽管这回并不是他被开除,而是他踹了老板,说出来也不丢人,但秦宇就是难以开口。毕竟就在几天前,他还跟陈新月介绍了自己在旅行社的工作性质,转眼间就成了无业游民,说出来总觉得不太可信,好像之前对她撒了谎一样。秦宇十分想要维持形象,于是决定先瞒着。 小吃店到了中午没什么人了,老板拿抹布擦着旁边的桌子,秦宇把空碗往桌子中间一推,示意可以收拾了,然后起身出了店门。 秦宇走到公交站牌后面,慢悠悠抽了根烟,等了两趟车,拖到第三趟公交来了,他才上了车。如此这样,到了万达商场,也刚两点。秦宇在商场一楼闲闲溜达了一圈,碰到了一个推销美妆产品的,销售小姐姐挺热情,挖出一坨面霜就往他手上抹,秦宇退了一步,说自己不化妆也不护肤,销售连说没关系,把面霜均匀涂抹在了自己的双手上,然后拿出一张二维码,让秦宇关注品牌公众号,之后可以送他一块巧克力。 销售小姐笑嘻嘻地问:“巧克力总可以吃吧?” 秦宇没再拒绝,点开手机扫码了。 销售小姐转身捧出一个塑料盒子,里面装的都是爱心形状的巧克力,有粉蓝两种包装。秦宇随手拿了一颗蓝色爱心,装兜里了。 之后秦宇把商场一楼都快逛完了,宋浩宇他们终于来了,几人在商场门口碰上了面。秦宇一眼就看到陈新月今天穿了条新裙子,蓝白条纹的,布料像是衬衣,但是有够短,露出两条洁白的腿,脚上还是那双白球鞋。秦宇抬头看向她的脸,陈新月跟他对视,眼神稍微眨了一下,像是不动声色地打招呼。 秦宇稍微愣神间,听见宋浩宇说:“哥,你等挺久了?”秦宇立即把目光转向宋浩宇,说着:“没有,我刚到没多久。” 许一朵拉着陈新月说:“咱们先进去吧,在门口挡路。”宋浩宇推开玻璃门,用身子抵着,许一朵跟陈新月走了进去,秦宇拍拍宋浩宇的肩,两人跟着进去了。 尽管是中午,但今天周六,商场里人不算少。一行四人零零散散走着,一楼都是珠宝首饰化妆品,许一朵跟大家说:“咱们要不直接去二楼男装吧。”陈新月说:“稍微逛一逛,这商场我还没来过呢。”许一朵笑:“昨晚跟你说,你还不愿意出门,是不是一出来逛街心情就好多了。”陈新月说:“我没有不愿意出来,我是晚上睡得晚,怕起不来床。” 秦宇忽然想,自己都不知道陈新月家住哪里,昨晚他回到家里都半夜了,那会陈新月已经回到家了么,还是在路上呢。 “我感觉你根本没睡吧,大清早就叫我了,我都没听到消息。”许一朵回头,对两个男生说,“今天的午饭是新月买的,铁板烧装了好几大盒,四人份的,她自己都拎不动。我们不知道秦宇中午不在家。” 秦宇愣了一下,才说:“哦,我工作有事。” 陈新月淡淡笑了下:“没事,我们都吃光了。” 宋浩宇说:“我吃了两大份海鲜烩面,现在都还撑呢。” 边说边逛,两个女生被前边一个柜台吸引过去了,宋浩宇停在原地,转头跟秦宇说:“陈新月给我爸妈也买了铁板烧,一人一只焗龙虾,还在店里陪我爸妈聊了会天。刚才出门之前我爸才跟我说的,夸陈新月这个女同学很懂事,还说让她破费了,让我好好请回来。” 秦宇脚步在地上一蹭,点着头说:“挺好,舅舅高兴就行。” 这时两个女生叫他们,秦宇一瞧,发现她们跑到那个送巧克力的化妆品柜台前面去了。秦宇担心之前那个销售把他认出来,结果过去以后发现换人了,现在销售换了个男的,依旧很热情。 四个人一起关注了品牌公众号,秦宇把原先的删掉再重扫,之后每人都拿了一块爱心巧克力。两个女生拿的粉色的,男生拿的蓝色的,大家剥开糖纸就都塞嘴里了。 这种事情原本没意思,但几个人一起做就显出了乐趣。许一朵把巧克力咬掉一半:“粉色是榛子的,你们是什么味道的?” 宋浩宇仔细品尝:“酒味?” 秦宇点头嚼着:“应该是酒心巧克力。” 陈新月听到了立即说:“蓝色是酒心的啊?” 许一朵说:“好像在喜糖里见到过。” 陈新月说:“我家小时候过年会专门准备酒心巧克力,好多年没见到了。” 许一朵见她喜欢,说:“我再帮你要一块去?” 陈新月拉住她,笑了笑:“别了,我又不是小孩。”她指了下前边的扶梯,“从那里上二楼吧。” 许一朵说:“那走,给宋浩宇看西服去。” 宋浩宇嘿嘿笑了一声,说着:“这么多人陪我一人买衣服,真麻烦你们了。”嘴上说着麻烦,心里却得意,高高兴兴就跟着坐扶梯去了。 来到二楼,紧挨着楼梯口的一整片都是卖男士西装的,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有。许一朵拉着陈新月走过几家,看到了雅戈尔西装,说:“这个牌子我爸好像穿过。” 陈新月拎起一件外套看吊牌,价格一千出头,许一朵转头问:“一身大概两千块钱,可以不?” 宋浩宇说:“行啊。” 许一朵一招手:“那咱们进去看看。” 几人走进雅戈尔,导购立即迎了上来,简单询问几句,然后领着宋浩宇朝店内悬挂的一大片西装走了过去。许一朵远远相中了一身藏蓝色带暗纹的西装,立即跟过去指着说:“这个有他能穿的尺码吗?” 陈新月在等候椅上坐下了。 秦宇简单转了几步,拉出一身黑色西装看了看,又拉出一身灰色西装,像是棉麻的,比一般面料软薄,手感很舒服。他把西装放回去挂好,朝陈新月走了过去。 陈新月正低头看手机,一抬头对上了秦宇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秦宇伸手掏兜,先回头看了看宋浩宇和许一朵的位置,他俩正全神贯注听着导购介绍西装。转回头来,秦宇把那块蓝色包装的爱心巧克力摸到手里,伸出来递给了她。 他低头看着说:“酒心的。” 陈新月微微一愣,然后抬着目光问:“你什么时候拿的?” 秦宇没说话,像是怕被发现,把巧克力又赶紧往前递了一下。陈新月静静看着他的脸,伸手接过,剥开包装纸,直接就放嘴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 这篇小说不太常规,它不是由剧情发展推进出来的。它从头到尾,只讲圆了一个故事。并且从第一章开始,就埋下许多小伏笔,它们以淡淡的碎嘴子语言表达出来,不断与之后章节产生呼应。就像是此起彼伏的,色彩晶莹而脆弱的肥皂泡泡。 晶莹是因为,这些伏笔是悄悄埋藏起来的小惊喜,会使故事十分耐看。 脆弱是因为,文字阅读稍快,就容易忽略了它们。 感谢你们的阅读与耐心。 - 这篇小说语言几乎没雕琢,基本上我平时怎么说话,就是怎么写出来的。所以我自己读来很亲切。 - 等到十五章左右,故事步入主线之后,我会来发动大家猜剧情。到时候能猜到故事百分之□□十全貌的,就算你厉害,我要给你送上大礼。 】 第11章 旋转舞厅(四) 宋浩宇最后确定了两套备选,一套是许一朵看上的深蓝色西装,另一套是纯黑的常规款。他先试穿了一身蓝西装,许一朵拍手,好看好看,一看就是年轻有为的银行骨干,接着他又试了黑色的,许一朵皱眉,这个太老气,等你当上行长再穿吧。 导购是个中年阿姨,拿长辈的眼光建议说:“其实黑色西装百搭,要是嫌颜色老,可以配个浅色领带。”说着导购拿来一条米灰领带,给宋浩宇搭了一下。 许一朵摇头:“我还是觉得蓝西装好看,上面的暗纹比较有特点,还显瘦。”她问站在一旁的秦宇,“是不是深蓝色更好看?” 秦宇看不出来:“长得差不多。” 许一朵又看陈新月,陈新月坐在椅子上说:“都还不错,让他自己选吧。” 宋浩宇说:“要不就要蓝色的?” 导购这时赶紧说:“两款要是都喜欢,就都拿下吧,我们店正好有活动,两套衣服打七折,今天是活动最后一天了。我家牌子难得有这么大力度的折扣。” 宋浩宇对镜整了下衬衣领子:“我就要一身就行。” 导购说:“我看你是新参加工作,来置办西服,是吧,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阿姨跟你说啊,这种西装送洗,至少两三天才能拿回来,起码要准备两套替换着穿。” 宋浩宇说:“我们公司平时不要求穿正装,预备一套就够了。” 导购低低“啊”了一声,有点遗憾的意思:“要不再看看别的,我家还有休闲装,小夹克什么的,凑个七折多合适啊。那边也有女式西装……”导购看向两个女生,许一朵和陈新月没给回应,表情明显不感兴趣,导购又看着秦宇问,“这个小伙子也得需要西装吧?一起买至少能便宜一千多。” 秦宇摇头摇了一半,宋浩宇忽然转回身:“对啊,哥,你之前不是说坐班需要穿正装么,不穿还扣工资?” 之前旅行社确实有这个要求,只是秦宇从来没穿过,老板也懒得过来检查。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这工作了。秦宇往前迈了一步,跟宋浩宇笑了笑:“我就不用了吧。” 导购说:“需要就再挑一套,阿姨不骗人的,你们尽管在这商场里面逛,就属我家西装样式多,价格也合适……” 秦宇刚要张口,视线莫名其妙扫到了陈新月身上,她正似有似无看着他。秦宇本想拒绝,不知起了什么心思,一出口话就变了,对着导购道:“那行,我试试吧……就那套灰色的。”他随手一指刚才摸着软乎乎的那套西装。 导购过去拎出那套灰西装,笑脸一下子灿烂了,秦宇当即心知不好。导购把西装给他挂在试衣间门上,说着:“这是新到的货,还没来得及挂出来,小伙子眼光真好,这面料轻薄透气,还不容易打褶。你穿一八零就行,我再给你搭件衬衣……” 秦宇进试衣间里一翻吊牌,妈的外套三千多,裤子一千九,加起来是宋浩宇西装价格的两倍,难怪导购笑那么灿烂。小心翼翼在身上套好,秦宇总结出个经验,藏在货架里面的不一定是打折货,还有可能是尚未展示的最新款,玩得好一手深藏不露啊。 试衣间门一开,导购就守在门口等著称赞,左一个合身,右一个精神。秦宇没往镜子前面站,先看向宋浩宇他们。宋浩宇穿着那一身黑西装,对他笑眯眯的:“哥,你这一身不错啊。” 秦宇心说,等你知道了价格觉得更不错。许一朵打量他一番,然后跟宋浩宇说:“看吧,西装还是有颜色的好看,这套灰的好看,你那套蓝的好看。”整得宋浩宇连连说:“行行,蓝的好看,我就要蓝的了。”最终让秦宇打定心思的,还是陈新月抬头看着他,然后点了下头,说:“是挺不错的。” 是挺不错的。秦宇看重的不是这个评价,而是陈新月在点头之前,认认真真看了他两秒钟,这让秦宇觉得,她的点头是真心诚意的。 于是秦宇也对导购点了下头:“这套我买了,哪去结账?” 刷完卡,秦宇的手机发来个短信提醒,卡余额只剩一万出头了。原先卡里一万大几,现在一万小几,稍微再一花就只剩四位数了,这上下几千元的浮动,带给人的心理差距还是挺大的。 宋浩宇拎着袋子跟两女生走过来,秦宇赶紧把短信按了,许一朵余光瞥见他的手机屏保,乐了,拽过来看:“呦,日进斗金?” 满屏一张黄澄澄的大图,上书四个金红大字——日进斗金。秦宇倒是没藏,展示给她看:“跟我之前办公室电脑屏幕一套的,老板发过来的,说这几个字开过光。” 许一朵说:“电脑图片也能开光?” 秦宇说:“谁知道呢,看着喜庆我就用着了,就是土了点。” 许一朵松开手:“不土啊,大俗即大雅,挺有意思的。”秦宇笑了笑,见陈新月没有想看的意思,就把手机装了。然后他想到,昨晚她夺过他手机的时候,没准已经看到了。 电影票买的五点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几人从二楼男装部直奔七楼电影厅,宋浩宇拎着两套西装袋子走在最后面。导购给包装得很好,西服拿衣架撑着,外面罩了个防尘袋,衣架钩子从袋里伸出来,回家直接往衣柜里一挂就成。西装不能叠,要平平整整地放,因此包装纸袋格外大,接近一米长,坐电梯都卡墙,得斜过来拿。秦宇说帮着宋浩宇拎,他不让,一人拎一套都不行。也能理解,估计是宋浩宇发现秦宇买的西装价格超太多了,只为了给他凑七折,他过意不去,所以想在别的方面找补回来点。 宋浩宇在影院门口机子取了票,秦宇看到柜台有卖零嘴,问大家:“吃爆米花不?” 两个女生摇头。 秦宇又问:“可乐呢?”其实主要是问陈新月,陈新月又摇了下头,他就当大家都不需要了。 没多久进了场,靠着走廊的四张连座,陈新月先进去坐下了。秦宇心里有想法,但又不敢表现太明显,于是站走廊上等着,许一朵进去坐下了,宋浩宇跟着进去了,秦宇坐在最边上,距离陈新月最远。 秦宇不知道看个电影,是否只有他自己想法这么多。说起来他好久没进电影院了,真的算久,上一次来看电影还是小学的时候,他妈单位发了两张票,带他来看,还破天荒地买了大杯可乐和一把炸串。秦宇一手可乐杯,一手握炸串,看到别的大部分孩子都没有,心里头可得意了。那时候电影院远不如现在发达,影视效果也差,3D压根没听说过,众人在大场子里面排排坐,就着单一的音响,看着前边一块幕布。秦宇记得那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个片子,家庭教育主题的,一个小女孩为了让生病的母亲吃顿有营养的,把自己从小养大的乌鸡炖了汤,那只乌鸡叫毛毛,白毛黑脸,生前毛茸茸的挺可爱。小女孩端汤的时候哭了,影院里各个位置都传来轻微的啜泣声,秦宇抬头,看到母亲眼中也泛出泪花,他本来没被触动,但瞧见母亲哭了,又看回电影,忽然心头一酸,也咧嘴哭了几声。 看完电影,母亲又给他买了个甜筒,夸他懂事,长大了一定懂得孝顺。 现在他长大了,不得不懂事了,孝不孝顺不知道,也没机会表现了。往事回想,他首先只想到母亲望着大屏幕,眼眶湿润的神情。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母亲的表情那样温柔,明亮,生动,在他哭出声后,母亲立即抹了泪,转过头来轻轻拍他的背。 那个时候真好啊,他心里酸,就能够哭出声,哭了就有人哄,哭完了还有甜筒吃。甜筒又冰又甜,舔一口,什么难事都忘了。 今天的电影是哥斯拉大战金刚,不怪宋浩宇不会挑,最近没什么好片子,这是评分最好的了。看个特效热闹热闹,也还不错。影院里环绕音效轰隆隆的,秦宇带着3D眼镜,感觉脑袋震得晕,等到看完,胃口也给震没了。 七楼是商场顶楼,除去电影就是美食。出了影院没走几步,直接走进隔壁葫芦娃火锅店。许一朵张罗着点了一桌涮菜,一口鸳鸯锅热气腾腾的上来了,看着味道喷香,秦宇没胃口吃不动,几盘肉都没尝全,有点可惜了。 涮完火锅九点多了,商场里放起了回家的萨克斯曲,最后一波客人开始往外撤。他们几个坐上直梯,秦宇按了个一层,陈新月从后面伸手,紧接着按了个负一。 秦宇回过头,陈新月说:“我们开车来的,在地下停车场里。”秦宇想起来了,早上电话里说过,许一朵开了车的。看个电影给他看晕了,没反应过来。秦宇“哦”了声,又把脑袋转回去了。 等走到停车位面前,秦宇一下懵了,又是那辆锃亮的黑色奔驰,他开去哈尔滨的那辆,车牌号都一模一样。 许一朵手里掂着车钥匙绕去开车了,陈新月坐进副驾驶,宋浩宇钻进后车门。许一朵看只剩秦宇站在原地,说:“上车吧,你俩坐后面。” 秦宇指着问:“这到底是谁的车?” 许一朵说:“奥,这是新月她家的车,不过她不会开。” 秦宇重复:“她家的?” “算是她后爸的。”许一朵有些奇怪,说,“我们出来玩,她问家里借来开开,怎么了?” 秦宇说:“没事,我看这车挺好。” 许一朵笑了笑:“是挺好,开着舒服。你快上车吧。” 秦宇说:“她后爸……跟她妈最近再婚的那个人,是叫郑诚舟么?” “好像是姓郑。”许一朵说,“到底怎么了?” 秦宇说:“认识,确认一下。” 许一朵不明所以,秦宇冲她一点头,开门钻后座了。开去哈尔滨那晚,在车里翻到的驾驶本上的名字,郑诚舟,其实是她后爸,秦宇算是没猜错。 但刚开始不了解,一激动给误会了,还以为是她偷来的。你说这事闹得。 今晚吃饭大家都没喝酒,所以四个人里,三人都可以开车。但许一朵愿意开,觉得是她开来的,就该她开回去,包接包送是个道理。许一朵开车技术也很不错,比较稳当,不属于那种人见人怕的女司机,从聊天中,得知她高中毕业就考驾驶本了,在大学里租了辆车,周末就开出去玩。本来目的是散心,为了把孙巍忘干净,后来反倒热爱上了野营,后备箱里还陆续置办了烧烤架和帐篷。 许一朵这性格挺好,爱玩就好,会玩是福,就怕连想玩的心情都没有了。后来许一朵不跟两个男生聊天了,边开车边跟副驾驶的陈新月说话,时不时咯咯笑两声。秦宇觉得陈新月有许一朵这样的朋友很有福气,能把她带的开心一点。 车子先开到了满峰饺子馆门口,秦宇和宋浩宇下车了。副驾驶车窗降下来,宋浩宇从后备箱拿出西装大袋子,压着脑袋冲车里说:“快回去吧,到家跟我说一声。”之后又笑了下:“谢啦,陪我买西装,辛苦辛苦。” 车里应了几声,窗户慢慢升回去了。车走以后,宋浩宇才拎着两个大袋子,着着急急跑上楼上厕所去了,秦宇停在路边点了根烟。 家里他舅和舅妈不抽烟,宋浩宇也不抽,秦宇一般抽烟都跑去外面。他缓缓吐出口气,看着扩散的烟雾和路灯光圈晕在一起,想不起自己抽烟是从哪学的了。 什么时间他还记得,就在他高一辍学以后。那一年,控烟条例成了时政热点,很多相关论述是要背下来的,考试多半用的上。同龄学生在校园里吭哧吭哧背题,他在外头,一根根的就抽起来了。 但是跟谁学的呢?一根烟抽到烟屁股,秦宇换了一根点燃,心想多半是跟他姥。 他母亲出事以后,他姥大病一场,之后信了基督,每天嘴里念念念叨叨,身体倒慢慢恢复了。秦宇辍学以后,在他姥家住了大半年,直到满了十六岁。那时候其他人都劝他回去读书,只有他姥不劝。 他姥姥家是县城平房,堂屋正中摆一张四方麻将桌,从中午到夜里,秦宇就没见桌边缺过人。他姥一般盘踞在坐北朝南的圈椅里,右手夹根烟,搬牌出牌,吸烟掸灰,全凭一手搞定。而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本圣经,上面搁着烟盒和零钱。 秦宇刚去那阵,他姥时不时把他叫过来站旁边,右手扔出张牌:“二条!”左手在圣经上敲两下,“小宇啊,人有原罪,你知道原罪是什么吗?” 秦宇对她说:“姥,我回不去学校了,不上学不算犯罪吧。” 他姥说:“你理解的犯罪也不对,主所说的犯罪,就像是箭手错失了箭靶。没有目标,盲目的生活下去,就会持续受苦并且制造苦难,这是原罪。” 秦宇没说话,他姥看着牌面,问:“懂我意思么?”秦宇站在桌边说:“懂了。”他姥问:“你说说我什么意思?”秦宇说:“你是说我上学也没用,姥,你思想真开明。” 他姥抬头看他一眼,转手从桌上吃了张牌,指着他叹了口气:“有空看看圣经,主会保佑你的。”她分了个空将牌插进去,然后整牌搬倒,“我胡了。” 另外三家怨声叹气,将麻将揉的噼里啪啦响,他姥将赢来的钱都搁到圣经上边。秦宇记得那本圣经是描金的,厚重贵气,页边闪着光。秦宇没翻开过圣经,只是一直记着他姥说过的这几句话,他可能要花更多时间去搞懂它们。 直到后来他妈迁坟,白发送黑发,他姥再次大病一场,圣经就搁病床旁边,只是她再也下不了床了。直到他姥离世,在地下永远陪在女儿身边了,秦宇独自生活,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懂得那几句话的意思。 第12章 旋转舞厅(五) 整座城市渐渐沉入黑夜,饺子馆已经打烊了,舅妈一定正在后厨准备明天的饺子馅,而宋满峰应该随便挑张桌子坐下,开始算今天的账。这些事情都成了定律,秦宇不用猜也知道。 他不着急进屋,揣兜往前溜达了几步,晚上起了阵小凉风,吹着舒服,是天然免费的空调。接到陈新月电话的时候,他也并不太意外,好像冥冥之中你挂念着什么,总能收到回应。上次已经把她的号码存下了,陈新月这三个字头一次完完整整出现在屏幕上。秦宇看着,忽然觉得这名字很适合晚上,只是不够圆满,毕竟是新月。她要是叫陈满月多好啊,也不算难听。 秦宇接通电话,说:“我发现你挺有意思的。” 陈新月说:“怎么了。” “总喜欢在聚会之后,悄悄联系我。”秦宇说,“怎么着,你是喜欢偷摸的感觉?” 陈新月说:“我没有偷偷摸摸,我有事情跟你说。” 秦宇说:“有事刚才在车里不说,你是防着许一朵,还是防着宋浩宇啊?” 陈新月说:“这些事情跟他们聊有用么?” 秦宇说:“跟我聊就有用?” 陈新月那边停了两秒钟,然后说:“秦宇,你今天怎么这么叛逆。” 秦宇乐了下,还叛逆,我还非得顺着你不行了么。他换了只手握手机:“有事情就找上我了,我昨晚说了帮你,你又不接受。你这样自说自话的,跟谁都没用。” “昨晚那时候……”陈新月抢了一句,说,“我以为你要故意吊我胃口,所以我才把手机抢过来的。” 秦宇哦了声:“你又想找我帮忙,又信不过我,你让我咋办。” 陈新月说:“我昨晚没理解你的话。” 秦宇说:“我一共没说几句话,哪句复杂了?” 陈新月说:“你说帮我,我以为只是套近乎。” 秦宇说:“隔了一天,你就觉得我是真心实意的了?” 他语气不大好,陈新月却快速说了声“对”。秦宇不由一愣,然后说:“那你转变还真快。” 陈新月说:“我昨天不了解你的情况。” “什么情况……”秦宇开口又愣了,快速一想反应过来,“你今天打探我的情况了?今天上午,在饺子馆里?” 下午那会宋浩宇跟他说,今天午饭是陈新月打包带来的,她来的比较早,特意带了舅舅舅妈的份,还在店里跟他们聊了会天。他还奇怪两个女生怎么总喜欢往家里跑呢,原来这回是带着目的来的——故意来打探他的。 陈新月在电话里说:“别嫌不够公平,你不也打探我了。” 秦宇说:“我……” 陈新月说:“你早就知道我爸殉职了。宋浩宇根本不清楚这件事,许一朵知道,但她跟你不熟也不会主动跟你说。那你是跟谁打探的呢?大概是那晚开车到解放二院以后,你跟医院的人打探到的吧。” 秦宇握着手机没说话。陈新月说:“你早就对我的事情好奇了,比我更早。要论侵犯隐私,也是你先侵犯我的。” 秦宇心说算你嘴皮子厉害,脑袋点了下:“你厉害,难怪你密室玩的好。” 陈新月说:“你很早就对我的事上心了,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乱七八糟的想法,而是感同身受,所以我相信你说的话了。秦宇,你说我主动联系周大千会打草惊蛇,有想法的话通过你,你来帮我。” 秦宇说:“是这个意思。” 陈新月说:“我现在有想法了,我们见一面吧,我去找你。” “现在?”秦宇立即抬头看天,乌漆嘛黑的夜空,“太晚了,咱们约个地明天见。” 陈新月说:“我听着你在外面,有车,还有做生意的。” 秦宇说:“你听力挺好。我就站家门口抽根烟。“ 陈新月说:“你现在准备回去休息了?” 秦宇问:“你等不及明天?”他看着向前延伸的马路,握了下手机说,“这样,你别过来了,我去找你吧。” 陈新月说了声好,然后秦宇等着,没等到其他的话。秦宇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陈新月依旧没及时说话,秦宇感觉她在犹豫,“不想让我知道你住哪里?” 陈新月说:“你也不想让我们知道你的工作丢了,对吧。” 秦宇没想到她回这么一嘴,愣了:“你咋什么都知道……” 陈新月却忽然说:“我想到了。” “啊?”秦宇跟不上她反应,“想到什么?” 陈新月说:“我知道约哪里见面了。” 秦宇问:“哪里?” 陈新月说:“距离你家饺子馆一条街,有家网咖,十块钱就能呆一晚上,你之前说过的。” 秦宇说:“是,UU网咖,路边有块亮灯的牌子,好找。” 陈新月说:“就约那里,四十分钟后见。“ 四十分钟,还卡挺精准。秦宇挂了电话,稍一琢磨,觉得有意思。一般人报时都喜欢凑个整,要么半小时,要么就定一小时了。四十分钟,说明陈新月此时人离得挺远,紧赶慢赶过来也需要半个小时以上了,而一个小时她又等不及。 他舅家饺子馆这位置接近市中心,距离半小时以上车程就跑到郊区去了,大都是大型工厂,住不了人。除了两处,一个是北边的甜水街,属于新开发的新城区,购物娱乐发达,今天去的万达商场就在那里。还有一个就是三曲舞厅那边了,那里属于南边的老城区,旧小区也有几所。 秦宇其实大概有判断,陈新月现在应该在三曲舞厅附近,她或许就住在那边,不然也不能监视到周大千进舞厅。 时间富裕,秦宇先回了趟饺子馆,打算洗把脸精神精神,刚连着抽烟,多少挂了点颓废相。店里没有人,秦宇走进后厨,看到宋满峰正在炉灶上烧青辣椒。厨房里飘着一股微呛的味道,又带点清香,闻着很有食欲。 秦宇问:“舅,你这是要做菜?” “做饺子馅。”宋满峰把一根烧出虎皮的辣椒从筷子上取下来,扔凉水盆里,又换了一根串上,在炉火上均匀转着圈。他指着一旁的塑料袋说,“隔壁送来了一袋子尖椒,自家种的,肉厚新鲜,我给你们做一顿剥皮辣椒水饺尝尝。“ 秦宇说:“虎皮尖椒泡水,然后把皮剥掉,剁成馅?” 宋满峰说:“对,跟猪肉馅一起包饺子。” 秦宇说:“这能好吃?” 宋满峰“哎”了一声:“可好吃呢,你们都不信,我刚跟宋浩宇说,他也嫌这搭配奇怪。早些年我在小饭馆里吃过一回,现在都念念不忘。” 秦宇问:“在店里卖么?” 宋满峰说:“不卖,咱们自己尝个鲜。辣椒烧起来太费事,一晚上也没弄多少,只能明天早上吃了。” 秦宇笑了下:“行,早饭有盼头了。”他走去水池,撩水洗了洗脸,然后把水龙头关了。宋满峰转着辣椒问:“一会还要出去?” 秦宇抽了两张餐巾纸擦水:“对,出去有点事。”他把纸在手里团了两下,又朝宋满峰走过去,“舅,今天陈新月,就宋浩宇那个女同学,是不是来店里跟你们聊天了。” 宋满峰说:“是,还特意给我们带了饭。这剥皮辣椒饺子,让宋浩宇明天联系她,给她也带一份,挺新鲜的,外面吃不到。 秦宇说:“陈新月问我的事了吧。” 宋满峰说:“问了两句。” 秦宇说:“都问啥了,舅你回忆回忆。” 宋满峰说:“她刚开始问了你跟宋浩宇的关系,她以为你俩是亲兄弟呢。我告诉她不是,我只是你舅。” 秦宇点头:“她还问什么了?” 宋满峰串上最后一根辣椒烧:“她问,你为什么住在我家里,我说你单位就在附近,住着方便,比租房舒服。她问你自己家离得远么,我说……” 宋满峰手上顿了一下,话也卡住了。 秦宇低着头点了一下,就是这句话聊到点上了。他自己家离得远么?宋满峰会怎么回答呢——这孩子可怜,没有自己家。话语可能略有变化,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了。如果陈新月再问下去,宋满峰会长长叹出口气,这孩子可怜啊,父亲走得早,我姐独自一人把他拉扯到初中,然后也撒手走了。 这孩子也逞强,不靠任何亲戚,十六岁就在外面打工,什么工作都干过。今年终于找了个附近的工作,旅行社办公室,有沙发有空调,工作环境舒坦,也能在家里吃口好的,睡舒服点了。 宋满峰“咔嚓”关掉炉灶,最后这根辣椒火候大了,表皮都黑成碳了。宋满峰把辣椒丢进水盆里,跟秦宇说:“其实没问什么。那女孩挺懂事的,知道是伤心事,就不往下问了。” 秦宇等了两秒,抬头跟他笑笑:“没事,舅,我也是随便问一下。我帮你剥辣椒皮吧。” 宋满峰说:“不用,一会宋浩宇下来帮忙。你不是还要出门?” 秦宇说:“还有时间。” 泡过水的烧辣椒好剥,稍微一搓,皮就下来了。秦宇没帮忙剥多少,就听到后门响了一声,宋浩宇还有舅妈都过来了。 舅妈笑呵呵的:“呦,辣椒都烧完了,挺快呀。我以为你要弄到半夜去了。” 宋浩宇跟秦宇打了声招呼:“哥。”然后也戴上手套,加入了剥辣椒的队伍。 秦宇又剥了几分钟,然后抽出手,摘了手套:“我该出门了。” 宋浩宇抬头:“哥你大晚上干嘛去?” 秦宇在水龙头下洗手,跟他说:“有事。”他擦干净手,对大家笑,“行,我就先溜了。” 宋满峰对他一点头,舅妈道:“有事快去忙,明早多吃两个饺子就行,你舅做得这个怪麻烦的,也不一定好吃。” “哪能啊,我跟你说味道一定好……” 秦宇走出厨房前,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一家三口围着一只不锈钢大盆,其乐融融的剥辣椒。秦宇一下子想到了一种亲子游戏,爸爸妈妈带着孩子,人手一只小网,在一个盆里捞小金鱼,妈妈推搡爸爸手笨,孩子咯咯笑着,这场景他在商场里曾经见到过。 尽管宋浩宇早不是小孩子了,长得比宋满峰都高出一头,可是这是一家三口,气氛在那里摆着呢,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一瞬间,秦宇忽然想到他问宋浩宇,怎么两个女生都喜欢来家里找你玩,宋浩宇回答说,因为我爸妈白天都在店里忙,不在家里,所以比较自由。 不是的,这答案不对。不是因为你宋浩宇家里没人管,而是因为你有爸有妈,家里太正常了,以至于幸福的连你自己都意识不到。 秦宇把厨房门带上了一半,走到外面,又把大门关严了。门锁轻响,宋满峰抬起头,透过门缝,正好能看到空荡荡的店面。桌椅在灯光下泛黄,宋满峰一瞬恍惚,两句话在他脑子里一下子碰上了。他刚才对秦宇说,不该问就不问了,陈新月那女孩挺懂事的。 他又想起,上午跟陈新月聊天的时候,他最后一句话也是叹息,秦宇这孩子命不好,但是个懂事的孩子。 只是这话不对啊,要反过来说。明明是懂事的孩子,明明都是好孩子,但是命不好,凭什么呢? 第13章 旋转舞厅(六) 秦宇跟陈新月正好在网咖门口碰上了,秦宇心想幸好自己跑了两步,不然还得让她等。陈新月依旧穿着白天那条短裙,迈着两条细腿,离几步远就看到了,秦宇到跟前首先问:“你冷不冷?” 陈新月摇头:“不冷啊。” 好看就是好看,关心人家冷不冷干嘛,拐弯抹角。秦宇话出口就后悔,又问:“你怎么过来的?” 陈新月说:“打了辆车,路里面不好开,在大路口下了。” 秦宇点头:“是,路窄,只能骑自行车。这整条东西巷都这样。” 陈新月朝巷子里望了几秒钟,晚上小店都亮起了灯牌,有饭馆,有网吧,也有洗头洗脚的,都是自家平房改的。巷子老,树也老,树冠密密叠叠,遮住了夜空。网咖就在巷口,大灯牌很显眼,陈新月看着说了声:“我们进去吧。” 秦宇点下头:“啊,先进去。” 这家网吧开近十年了,最开始叫优优网吧,后来店面扩了一倍,机子也升级了,名字改成了UU网咖。但是价格没变,大厅十块,沙发三十,几年来都这样,挺良心。秦宇开了两台沙发座,拿了两瓶农夫山泉,领陈新月进里边坐下了。 网吧到了晚上不查身份证,只要别长太嫩,一般都让进。秦宇初中时候偶尔跟同学一起过来,联机打游戏,那时候年轻精神好啊,等他母亲睡熟了,他就从卧室窗户翻出来,到网吧熬整个通宵,第二天上课照样有精神。 现在大厅里半数以上也都是学生,秦宇路过瞅着每个人,青头愣脑的,都像是七八年前的自己。 真正上网的都坐外面了,沙发区就两个民工,扣着耳机闷头大睡。挑了两个并排的沙发坐下,秦宇跟陈新月说:“这里比一般地方都安静,保准没有耳朵偷听。” 陈新月指了指桌上的两瓶矿泉水:“是给我买了一瓶么?” “是啊。”秦宇递给她一瓶,还帮着拧开了瓶盖,“你喝。” 陈新月接过,一口气喝下大半瓶。秦宇看着说:“我这瓶你要不也喝了?”陈新月摆摆手,把水瓶放下了,秦宇给她盖好瓶盖,“你咋渴成这样。” 陈新月说:“不知道啊,可能晚上火锅吃咸了。”隔了会,她又说,“也可能我有点紧张。” 秦宇笑了下:“你紧张什么?” 陈新月说:“之前我们单独见面也没什么,知道了你的情况以后,我就感觉不太一样了。” 秦宇说:“我理解。”陈新月“嗯?”了一声。秦宇往后靠在沙发上,看着她说:“你之前害怕别人同情,怕别人可怜你,那些安慰不如不要。你撑得很坚强,把自己保护起来了。但现在咱俩情况类似,能平等说话,一切摆在台面上,你反而不适应了。” 陈新月也靠上沙发上,胳膊搭着扶手:“你可不要分析我。” 秦宇说:“我不用分析。” 陈新月看着他,眼神轻轻动了一下,那是双漂亮的杏仁眼睛,让人直视不住。 秦宇转开目光坐直了,声音像是叹了口气:“我哪用分析啊,我过来人了。”他掏出手机,指着电脑桌上的点餐二维码转移话题,“你要吃点什么不?” 陈新月说:“我不饿,都这么晚了。” “那就先不吃。”秦宇把手机搁桌子上,又说,“其实,我们可以约在我办公室里的,要不是我把工作辞了的话。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给旅行社工作了?” 陈新月说:“你想不到么?” “想不到。”秦宇说,“我可太好奇了。” 陈新月并不想卖关子,直说:“我从咱们市的招聘论坛发现的。” 秦宇拍了把脑门,原来是从招聘网站看到他的求职信息了,怪不得。 “我着急约你见面,也是因为这个……”陈新月拿出手机,想了一下,又指着电脑,“我能用这个么?” “当然可以啊,咱们都在网吧了,不用白不用。”秦宇给她面前电脑按开机,“是要看招聘论坛?” 陈新月说:“对。” 秦宇拖动鼠标,看着她前边的电脑屏幕:“那我先在网址里打开。” 点开了招聘网站,秦宇松开手,陈新月接过鼠标说:“我昨天,不是记下了周大千的微信号么,然后我在网页里试着搜索了一下,意外发现了他发的帖子……” 秦宇凑过头看,陈新月键入周大千的微信号,然后论坛里蹦出一条招聘信息—— 诚聘小学数学/英语家教,工作内容:辅导小学数学课程,拔高孩子英文水平。英语口语流利,重点本科学历者优先。有意者联系:xxx,xxx 联系方式留有两个,其中一个正是周大千微信号,一个是另外的手机号。 秦宇说:“这应该是,周大千在给孩子找老师吧。” 陈新月说:“对,说明他的孩子在上小学。” 秦宇说:“他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应该都是小学生。”陈新月立即扭头看过来。秦宇对她解释:“我也是之前从他朋友圈了解到的,他晒过照片,不知是不是龙凤胎,反正相差超不过两岁。” 陈新月点了下头:“难怪,他给的薪资比一般家教高,原来是要同时辅导两个孩子。” 秦宇接着问:“那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去给他当家教么?那不是羊入虎口了?” 陈新月侧脸看秦宇,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秦宇跟她对视,悟了:“要让我去?” 陈新月说:“你正好发了帖子找工作,这份工资挺高,合乎情理。” 秦宇说:“是要找工作,只是家教,我不合适啊……那啥,我学历不太够。”不说招聘要求有重本学历,即便没这要求,他一初中毕业,去辅导小学孩子,总归不合适。就算伪造一份学位证去应聘,他也装不像啊,到时候开口英语一股大碴子味,还没人家小孩发音标准。 陈新月轻轻点了下头,又看回电脑屏幕,往下滑动鼠标,秦宇不由问:“你还有别的想法?” “对。”陈新月指着屏幕,“你看这个手机号。”招聘家教的帖子里,联系方式那一栏除了周大千的微信号,还有一个手机号,“这个手机号我也复制搜索了一下,你看——” 她在论坛里搜索这个手机号,又蹦出了几条新的招聘信息,内容都是一样的,通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招聘文员。 秦宇念着说:“通广建筑公司,是周大千的公司?” 陈新月问:“你知道他的公司叫什么吗?” 秦宇说:“这个我不了解,他朋友圈没晒过。” 陈新月把屏幕往下划了一下:“你看,这个招聘的联系方式里留了手机号和公司邮箱。我刚开始以为这个手机号是周大千的,那么这家公司也应该是周大千的,但是我又进一步查了一下,不对,这家公司的法人是个女的。” “女的?”秦宇皱眉,说:“给我看看。” 陈新月点开查询平台,搜索这家公司,法人是一个叫陈玲玲的人。陈新月说:“虽然周大千的名字不是他本名,但这个玲玲,明显是个女的,还跟我一个姓。” 秦宇问:“有照片么?” 陈新月往下点开一层,确实有张注册的寸照,秦宇盯着仔细看了两眼,恍然:“奥,这是周大千他老婆。” 陈新月侧头问他:“还是在他朋友圈看到过?” 秦宇笑了下:“对,周大千他发过全家福。你说说个人隐私有多重要,什么都发,什么信息都叫别人知道了。”他笑是想缓和气氛,笑完又觉不合适,挺严肃的事情,于是又看回屏幕上的招聘说:“建筑公司文员我倒是可以应聘,也没有写学历要求,工资多少我看看——” 点回工资待遇那一栏,月薪4000,不包吃住,五险一金基本没有。 “待遇稍微差了点……算是临时工吧,连着发这么多帖子,说明这工作招不到什么人,竞争肯定小。”秦宇问陈新月,“你的想法,是让我应聘这个工作?周大千他老婆的公司,跟他也是密切挂钩的,我可以去应聘试试,没问题,但是你想调查什么?” 陈新月没有直接回答,好像忽然累了,向前趴在电脑桌上,侧过脑袋问:“你们在舞厅里聊过天的,周大千会不会认出你?” 秦宇说:“到时候看情况。我怀疑周大千有自己的公司,又以她老婆名义开了个小公司,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一般都有好几家公司轮着洗资金,我以前也在类似单位打过工,多少了解一些。如果只是挂名的小公司,周大千不会经常去的。” 陈新月微微点了下头。秦宇看了下电脑时间,十一点半了,问:“困了吧?” 陈新月趴那嗯了一声,她的背薄,肩头瘦瘦的,一把就能攥住了。 秦宇不由问她:“你几天没睡觉了?” 陈新月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昨晚她知道了周大千的微信号,估计一晚上都在调查这个事情,再往前推,秦宇想到初次遇见时,她坐在副驾驶上就直接睡着了,而当时的他作为一个陌生人正在开着她的车。她的父亲牺牲半年了,这半年来,她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秦宇说:“你要不趴着睡会,或者躺在沙发上,这个靠背应该能向后放下来。” 陈新月说:“没事,我就呆一会,想想我需要查清楚什么。” 秦宇说:“你慢慢想,把线索捋好。” 陈新月低低地说:“我知道。” 秦宇坐了会,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感觉肚子饿得叫唤。晚饭火锅没吃两口,现在抗不住了。眼下走不开身,没准还要一起熬整夜,秦宇低声问:“我叫个外卖,你吃不?” 陈新月轻声说不。秦宇扫码之后,看这外卖只是隔壁一家超市代做的,有泡好的面,泡好的自热火锅,还有烤肠和炸串。 秦宇点了许多样炸串,炸鸡排,炸蘑菇,炸馒头片,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出锅酥香,裹满咸淡适口的酱。他妈说这是垃圾食品,只偶尔才让他解个馋,但秦宇知道,他妈是嫌贵。一串炸馒头两块钱,只有薄薄两片,而两块钱在当时够买一大袋馒头了。 现在物价都涨得离谱,炸串没怎么涨,不进则退,反倒成了最亲民的食物了。秦宇等了十多分钟,隔壁超市把串炸好,送到了网吧里。 网吧值班的小伙站在外面喊:“谁点的串?”秦宇赶紧跑出去拿。等他回来,看到陈新月还是趴在电脑桌上,姿势一动没动。 秦宇慢慢坐下,等了几分钟,确认她是睡着了。她的头深埋在胳膊窝里,肩头随着呼吸起伏,整个人忽然显得那么小。 无论多大年纪了,无论是小孩子,成年了,还是中年老年了,丧失父母以后,都会在某个无助的瞬间里显得那样小。秦宇记得他姥去世的时候,他舅宋满峰也趴在床前,嚎啕的像个小孩子。 秦宇动作极轻地拆开塑料袋,把烤串一口一口撸进嘴里。跟小时候的味道大差不差,秦宇不敢多嚼。每一口都在怀念,每一口都在唤醒,每一口都告诉他,这垃圾食品味道是好,顿顿当饭吃都没问题了,因为没人再宠溺地买给你了。 那个催你好好吃饭的人,早就消失不在了。 第14章 旋转舞厅(七) UU网咖的这条巷子走到头,右拐能看到一片老小区,秦宇小时候的家就在那里。小区八十年代建的,砖红小楼最高五楼,他家住一楼,窗外带个小院子,院里种着西红柿,小米辣椒,还有葱蒜之类的。秦宇趴桌前写作业的时候,经常有邻居敲敲窗户,想要讨要两颗新蒜,或者家里炒菜缺葱了。 秦宇按照母亲嘱咐的,让他们尽管摘,有时跳出窗外,落在地上,跟邻居说明,这边两棵葱可以拔了,那边的比较嫩,还可以再长几天。 院里紧挨窗户底下砌了一片砖地,布置了一张木桌和两条板凳,适合晒着太阳喝茶。但在秦宇仅存的印象里,他爸秦明朗从不喝茶,只爱喝酒,还有偶尔下象棋。秦宇小学时候性格皮,坐不住,只喜欢跑跑闹闹的游戏,反而宋浩宇挺老实,来家里玩时,陪他爸在院子里下过两次棋。 第一次是他爸手把手教宋浩宇象棋规则,第二次两个人对弈,他爸让了一车一马一炮,两人打了个平手。他爸难得露出几丝笑脸,夸宋浩宇有潜力,还醉醺醺拍了拍他的头顶,象棋这东西下完不算,回去要多琢磨,才能进步快。 宋浩宇回去乖乖琢磨了几天,却没等到第三次对弈。期间夜里,秦明朗醉死倒在街边,等清早被人发现,身体早都硬了。他手里死攥一只酒瓶,直挺挺的像根木头。白酒泼了一身,他浑身都是酒味,但他可能没有闻起来那么醉。 那个时候,秦宇刚上小学二年级,他没哭,他妈也没哭。 后来秦宇慢慢才明白了,他没哭,是因为没那么爱他爸。而母亲没哭,是因为恨他爸。在秦宇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酒鬼,一张醉醺醺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可信的话呢,就算说爱他,那也是鬼话。再往前推,在秦宇很小很小的时候,或许在秦宇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应该有好的时候吧,否则怎么能娶到他妈呢。否则,在他鬼哭狼嚎醉倒在床上时,他妈怎么能心甘情愿一口一口喂他喝粥呢。 秦明朗死后,邻居再也不来家里摘菜了,院子里大葱长得半人高,结了一片白花花的葱花,像是大颗大颗的蒲公英一样。宋浩宇也几乎不来家里玩了,改成秦宇去他家里蹭饭。那时候满峰饺子馆刚开业,舅舅舅妈在楼下忙得脚打后脑勺,秦宇领着宋浩宇进厨房,说,哥教你炒个西红柿鸡蛋怎么样。 宋浩宇说,哥,我想吃红烧排骨。 秦宇说,你家不是有本菜谱么,拿来咱们研究研究。 后来他们还真把红烧排骨做出来了,做熟了,熟了就是好吃。站在灶台前面啃排骨时,宋浩宇问,哥,姑父去世了,大姑也总是不在家,她去哪里了。秦宇说,我妈啊,她要账去了。宋浩宇问,要什么账?秦宇说,我爸的朋友,骗了我爸很多钱,我爸活着的时候没要回来,我妈接着去要。 宋浩宇问,有多少啊?秦宇说,好多万。 那个年代,对于两个三年级的学生来说,万元已经是巨款了。宋浩宇惊叹,钱要回来了,你跟大姑就能过好日子了。秦宇说,钱要回来了,哥请你去饭店里吃红烧排骨。宋浩宇说不,哥,别乱花,钱要攒着。秦宇说,攒着干嘛呀。宋浩宇啃着排骨想了半天,说,钱攒起来,然后大姑也开一家饺子馆。 那时候赶上下岗潮,秦宇父母选择相继下岗,父亲靠着一点积蓄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母亲在家带孩子。现在父亲去世了,母亲如果能把账要回来,将来作为本金做个生意,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秦宇到底还是年纪小,居然还期待了一下将来。 如果能把账要回来,就好了。如果那么轻易就能把账要清,如果日子能勉勉强强过下去,父亲何至于天天酩酊大醉,消愁全借于酒,最后一了百了呢。 原来母亲不是恨他爸,而是恨他爸没眼光,交了个让人死不瞑目的朋友。 夜里的网吧也安静了,安静是相对的,是要靠衬托的。大厅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沙发那边两个陌生人鼾声此起彼伏,秦宇点上根烟,打火机“喀哒”响那么一下,就是极致的安静。 从小经历导致的,秦宇很少喝酒,尤其不碰白酒。烟酒这东西,缺了一边,另一边往往就得下狠劲。秦宇手指夹着根烟,在面前的电脑里编辑邮件,按照通广建筑有限公司的招聘要求,把自己从头到尾夸了一遍,简直是条条符合,样样靠谱。之后他读了一遍,觉得夸太过了,又把一些夸张的词句修改了一下,例如将相关工作经验丰富,改成了,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将一定能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改成了,乐意为公司效力。 之后他把邮件停留在编辑页面上,没有点发送,又开一个网页,想看个电影,不知道看啥。游戏也早都不打了,虚拟世界里争个胜负,没意义。秦宇松开鼠标,靠在沙发里缓慢抽着烟,目光静静找上陈新月,他看她单薄的后背,柔软的发丝,呼吸的起伏,这是独一份的单向的打量。 从最开始,她坐在医院门外,他站在远处的黑路上。 她出现在沙发上,他停留在家门口。 到现在,她趴在身旁,疲惫地睡熟了。 他始终没有看清的她的脸。秦宇眯起眼,想象不到她任何的表情,只有淡漠的声音,绷直的脊背,和明亮的、偶尔躲闪的大眼睛。 多好的小姑娘啊,聪明,漂亮,亭亭玉立。如果他是她家长,只会打心眼里感到骄傲,必须要努力工作,多赚好多钱,给她买车买房,让她不受任何一个臭小子欺负。疼她都来不及,何至于把她扔到这慌乱无措的大环境里,直面危险重重的敌人,独自造矛造盾,孤身一人抵挡这世间万千洪流。 不该啊,这样的家长都不该。无论殉不殉职,无论有何苦衷,撒手走了都是不该,都要受一辈子埋怨。孩子把你当成全部的牵挂,你就必须撑住了活下去。撑不住,伤害就都抛在身后了,走了就该被埋怨一辈子。 秦宇抽着烟手抖,闭眼慢慢吐气,烟灰簌簌往下掉。 他想,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妈都走七年了,他爸走了多久,十多年吧,算都算不清。遇到了陈新月,好多事,一下子又都想起来了。 真像他之前说的,真相没搞清楚,就该受一辈子折磨。他已经这样了,一辈子走不出去也认了,但是陈新月不行啊,他看不下去。他要帮她把真相搞清楚,他扎在一片遗憾的深渊里,但是能推她走出来。 不是有个词叫救赎么,他俩能遇见,那就是命运如此安排好的。他能救她出来,他能把她赎出来。但凡他不是因为懦弱才存活下来的,但凡他的生命还有丝毫意义,那么他俩遇见,就是他生命中发着光的那个节点。 秦宇又点了根烟。每个座位都配烟灰缸,他面前缸里的烟屁股堆成了小山。 陈新月后半夜醒了,在网吧一般睡不踏实,能睡这么久的,都是累的。秦宇余光看见她脸上压了道红印,没好意思点明,伸手把烟按灭了。陈新月却说:“能给我来根么。” 秦宇转头说:“你也抽?” 陈新月说:“抽。”秦宇不信,但还是把烟盒和火机都递给她了。陈新月先按了两下打火机,试了试火苗大小,然后小心翼翼点燃烟头。她把烟放嘴里,就含了那么一下,根本没过肺,然后将白花花的烟雾吐出来了。 秦宇点了下头,把烟盒又收回去了。他自己没再抽,就看着陈新月抽,然后问:“睡得还行?” 陈新月说:“我梦见自己在坐火车,硬座,我趴在那个小桌板上睡觉,车轮轰隆隆的很吵。醒来才发现,是网吧里打游戏的声音。” 秦宇说:“还做梦了,说明睡熟了。” 陈新月拿起矿泉水瓶喝水,然后说:“耽误你回家了,你刚才也没睡吧。” 秦宇说:“不差这一晚上。我刚才把应聘邮件写好了,你看一眼,然后我就发了。” 陈新月凑头过去,认认真真品读一遍,然后说:“没问题。” 秦宇说:“那我就发了。”他按下发送,屏幕上一只纸飞机“咻”地过去了,陈新月在旁边说:“你写得很好,你之前在论坛里发的那篇求职帖子也写挺好的,重点突出。” 秦宇说:“就是自夸,这还不容易么。行,邮件发完了,然后只等通广公司联系我了。” 陈新月说:“你刚才问,到了公司需要调查什么。” 秦宇说:“对啊,这你得跟我讲清楚。为什么说周大千是害你爸的凶手?” 陈新月往前坐了下:“我刚才总结出了三条。” 秦宇乐了:“还总结了?我以为你光补觉了。” 陈新月说:“我睡着之前就想好了。” 秦宇说:“你讲吧,我认真听。” 陈新月稍微顿了一下,开口说:“你主要需要调查三件事情。一个是周大千原名叫什么,知道了他的原名,就能进一步摸清楚他的社会关系。”陈新月看了秦宇一眼,秦宇肯定地点了下头,然后陈新月继续说,“第二,你需要注意一名姓廖的工人……” 秦宇问:“只知道姓廖?不知道全名?” 陈新月说:“不知道,不过这个姓不常见,不容易重名。“ 秦宇问:“那这个姓廖的人,跟周大千,或者跟你父亲,都有什么联系?” 陈新月说:“去年冬天,也就是我爸牺牲前,跟的最后一个案子,是关于建筑工地上的一场事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工人从高层楼板上掉下来了。那时我寒假在家,多少听我爸提起过,工人施工的地方不是新楼,而是在给一栋老楼进行翻修,原先楼板的质量肯定有问题,要么设计不合规,要么是偷工减料了。工人坠楼并不是意外,是相当于被这栋危楼给害死了。” 秦宇微微点头,陈新月继续说:“死去的年轻工人姓廖,我记得,因为这个姓很少见。没过几天,这个案子就被压了下去,算成了工伤赔偿。但是我爸说,如果那栋楼真的有质量问题,会害死更多人的,于是申请继续调查大楼的施工方。之后寒假结束,我就回去上学了,但是临走头天晚上,我听到了我爸在客厅里气愤地打电话,不止一次提到了周大千这个名号,和他的建筑公司等等一些关键字。” “之后呢。”秦宇问。 “之后没多久,我爸就出事了。凶手是一个刚从农村来到城里的自行车修理工,接近五十岁。案件定的结果,是凶手躲在小路上拿扳手袭击路人后脑,抢劫财物,不幸过失杀人,初犯。但是我不信,我在警局里看到了当时的监控录像,作案现场是监控死角,但是小路附近都有清晰的录像。那个凶手明显是奔着杀人的手法去的,紧握扳手,脚步几乎没有犹豫,下手之后他才慌了,先掉头跑了,跑了很远才又回来,掏走了我爸身上带的所有物品。我认为杀人才是他的目的,拿走财物只是他掩盖的手段。一个抢劫犯,怎么可能会忘记把钱财带走?” 秦宇说:“那这个人,跟你爸之前有仇么?” 陈新月说:“这就是蹊跷的地方,这个人跟我爸没仇,反而还要感谢我爸。” 秦宇皱眉:“怎么说?” 陈新月说:“这个凶手叫廖开勇,他的儿子,就是前些日子在工地上摔死的年轻工人。而我爸,当时正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 秦宇:“那怎么……” 陈新月说:“根据廖开勇的口供,警方认为他丧失儿子后,痛苦失常,寻求报复,碰巧袭击了与当时案件相关的警察。那天我爸穿着便装,又是晚上,没人能认出他的身份。但我认为不是的,一个痛失至亲的人,怎么能够去谋害另一个人的至亲呢?他初次犯案,又怎么能够下死狠手呢?击打一下不行,还又狠狠地补了一下,他哪里攒出来的力气? 一定有蹊跷,警方全都不信我的猜测,但我要继续往下查。我在警局偷偷看到了廖开勇的档案,然后去了一趟他的老家。之后我了解到,廖开勇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的建筑公司打工,摔死的是他的小儿子,而他的大儿子两年前结婚了,刚生下一个小孙子。小孙子患有先天心脏病,一直住在病房里等着筹钱进行手术,先天心脏病,越早手术,治愈的概率越大……如果有人答应拿钱给他,那是能救命的。” 秦宇不再吭声,看到陈新月手里的烟烧完了,像是飞散的香灰一样。她的双手有些发抖,可是秦宇抬眼,看到她的神情格外坚定,带着一种能够说服自己的畅意。她的声音也坚定,好像经过了无数的猜测固执的调查与漫长的思思虑虑之后,终于滤出了那唯一的可能。 “廖开勇的一个儿子死了,原因他未必清楚,但是他另一个儿子的命运,还在别人手里拿捏着呢。这足以指使他不顾前因后果,去杀害一个警察。” 世间没有狂乱无绪的报复,一切因果都将环环扣死。仅剩唯一的儿子,靠钱续命的孙子,钱财的诱哄,权力的威吓,才足以组成一个愚钝的农村修理工举起榔头、以身献祭的全部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届时双更 这篇文大概三十多章,不算很长,细节很多,感谢你一路的陪伴~ 第15章 旋转舞厅(八) 陈新月清晰记得去廖开勇家的那趟绿皮火车, 中午十二点十七出发,下午两点二十七到站,中间两个小时零十分钟, 足足停了五站。陈新月没座,站在两条车厢的连接处, 脚下一节一节的胶皮晃得厉害。车门旁边靠着一个中年男的, 包袱摞得跟他腰身一般高, 他正在最上头的包里翻东西。 陈新月不由自主盯着他看,这个男的略显老态,皮肤红黑, 从侧脸到脖子, 像是雀斑接连成了片。他的手掌糙,指关节粗得像核桃,好几下才把包的拉链拉开, 但那双手足够有力,能看出是靠双手干力气活的。廖开勇的人物肖像, 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他在牢里关着,陈新月一眼也见不到。 这中年男的弓背弯腰, 在包里悉悉索索翻着,他动作越是愚笨, 他找东西越是固执,陈新月越是恨得牙痒痒。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掏出凶器伤人,然后任由处置,毫不悔改, 像块臭硬的石头。 他终于把东西翻出来了,陈新月定睛看, 原来是个塑料袋包着的苹果。 中年男的蹲下来,陈新月这才发现他脚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很乖地坐在小马扎上。中年男的把塑料袋解开,裹了一下,递给小姑娘。苹果是清洗干净的,还带着水珠,小女孩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中年男的咬了一口,再递给他下一口时,中年男的摇摇头不吃了,站了起来。小女孩甜甜的啃了起来,中年男的摸着她的头顶,挡在她身前,隔离着拥挤的人群。 火车摇晃得发晕,陈新月移走了目光。 下火车后,陈新月按着档案里记录的住址,又坐了一小时大巴,来到了廖开勇之前居住的村庄。村子叫陆家村,全村人几乎都姓陆,廖开勇是外来的,没多少人认识他。村头一家超市的大婶相对了解一些情况,跟她闲扯,说廖开勇刚来村里的时候,推了辆自行车,小儿子坐前车筐,大儿子坐车后座,他一左一右扛了俩包,一共就那么多家当。他老婆从没见到过,至于是跑了还是死了,没人知道。 超市后头有栋土房子,年久没人,房顶和院墙都塌了。廖开勇稍微收拾收拾,带儿子在里面住下了。过了几天,廖开勇摆出个自行车摊,给人修车换零件。他不爱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摊位旁边摆了个打气筒,打一次五毛。一般自行车打气都免费,他这还收费,所以也并不招人,没挣到多少钱,勉强过活而已。 两个儿子长大一些,就都跑出去打工了,几乎没再回家。陈新月问大婶,知不知道廖开勇两个儿子叫什么。大婶只知道诨名,一个叫圈儿,一个叫杠儿,估计跟修自行车扯上点关系,但是大名,一般叫不上,也不记得。 大婶还说,两年以前,廖开勇进城待了几天,回来脸上挂上了笑容,说他的大儿子结婚了,还给几户邻居发了喜糖。没过一年,廖开勇又一次进城,这回待了足足半个月,再回来,一丝笑模样也无了。据他说,大儿子刚得了小孙子,白白胖胖的,喜人的很,就是心脏有问题,必须尽早做手术修补。就像自行车掉了链子,必须靠人把它装上,否则这自行车是骑不下去的。小孙子的人生刚刚开始,路还长着呢,骑不动可怎么行呢。 只是修心脏不比修车,不是三块五块就能解决的,至少三五十万。廖开勇别说只在村里修车了,就是把整个县的自行车都修了,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他愁啊,但是他话少,旁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愁成什么样子。 其余大婶了解的不多,只说廖开勇前两个月又进城了,不知道这回有什么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没再回村了。他的自行车摊就在超市对面的空地上,一直扔在那里没管了,大婶指了一下给陈新月看。 陈新月慢慢走过去,看到土地上铺着一块防水布,上面零零碎碎扔了些修车的工具和零件。长久没人经管,灰土都飞了上来,那些零件像是埋在土里的文物一样。 陈新月蹲下身子,从大小不一的扳手里,拾起一只。拂去灰尘,银色的金属扳手有些生锈了,又沉又硬,一端是手柄,另一端极其尖锐。陈新月试着挥舞了一下,很有分量,她无法想象,这个东西抡圆了砸到脑袋上,会有多懵,会有多疼。 陈新月抱着那只扳手原路回来了,把它交到了警局桌子上。接待她的警察叫于洋,是她爸亲手带出来的徒弟,陈新月从小就认识。她爸拿他当儿子,陈新月也一直叫他于洋哥哥。 可就是这样关系的一个人,听她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低了一下头,把那只扳手快速收进了抽屉里,然后告诉她早就结案了,不要再查了。 当时陈新月憋了一路,一下子就哭了:“你听懂我说的了么,廖开勇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且他还有个急需救命钱的孙子。他那儿子也在周大千的建筑公司上班,他的命脉都握在周大千手里了。你查一查他孙子在哪家医院,周大千肯定给钱让他孙子治病了,肯定把他买通了,所以他才带着扳手进城来行凶的,你查一查,一定能查到的。” 于洋低声说:“新月啊,师傅这个案子,一个月前就结案了。廖开勇就是凶手,他认罪伏法,抢劫杀人,人证物证全都严丝合缝,案卷都收起来了。你现在是跟妈妈住么?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多带你出去散散心。” 陈新月红着眼睛瞪他:“廖开勇只是单纯的抢劫杀人,这话说出来你信么?你真能说服你自己么?他背后分明还有凶手,周大千指使他的,我爸调查他的建筑公司,他就直接下黑手了!这是什么世道?有人买凶灭口,灭了警察的口,居然能够逍遥法外了!我爸对你不好么?你去我家吃饭,我爸每次都塞给你一盒中华,我家就一条中华烟,我爸他自己都舍不得抽……我爸炖了半只鸡,就那么一只鸡腿都夹给你,跟你说在警局混腿脚要勤快,少说多做……我爸对你那么好,你都学到了什么啊……”她没说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路过的警察不了解情况,纷纷侧目。 于洋把她往墙边拉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之前一直来警局闹,你偷了案卷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要闹什么时候去?警局不干活么?” 陈新月说:“你们警察,血淋淋的事实不查,这叫干活么?” 于洋按住她肩膀,拿出手机:“我叫你妈来接你。” 陈新月一把甩开他:“我不用她来接我。”她退后一步,望着整个警局办公室,“你们都对不起我爸,还什么人民警察,都是狗屁!还追加什么勋章,还让我替父领奖,全都是狗屁!尤其是你,于洋,你对不起我爸!你都对不起我爸炖的那只鸡腿!” “什么情况……” 办公桌前的脑袋全都抬了起来。有一个小警察过来劝,被于洋拿手指着一口骂住了:“操他妈的!你让她喊!“ 陈新月冷冷看着他,进一步又看向众人:“我爸叫陈春,生前就坐靠窗那张办公桌上,窗台上那盆绿萝是我送他的父亲节礼物。两个月前他因公牺牲了,你们知情不查,潦草结案,草芥人命,你们都对不起我爸!”她流着泪,抬头笑了一下:“我爸在这办公室里兢兢业业工作二十多年,真是瞎了眼,你们不查,那你们就滚远点,我自己来查!” 陈新月头也不回,夺门而出。于洋杵在原地足足好几分钟。小警察拽了他一把,他才回神,伸手揉了把眼睛,抹过鼻梁,低声说了声,“操。” 后来过了一天,陈新月平静下来,再次把全部线索捋了一遍,坠楼的年轻工人,建筑公司,周大千,以及父亲打电话时警惕而气愤的语气。陈新月调查过,周大千是个假名号,只是警局的人都避着她了,她没办法再进一步得到有用的信息。 一点一点捋下去,陈新月想到父亲去世前,曾经给她打过一个微信电话。她没接到,父亲紧接着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一杯飘着茶叶的绿茶,还配了两个字,“养生”。 那时是傍晚,距离父亲夜里遇害还有七八个小时。之前陈新月没有多想,以为父亲是在办公室里,某个徒弟给他泡了杯茶,他通常不爱喝水,难得喝杯茶,便拍照向陈新月炫耀一下。 可是不对,陈新月忽然就想到了不对。 父亲在警局里一直忙得恨不得生出七头六臂,怎么会有闲心给她拍照聊天呢?除非那个时间,他根本没在警局,而是在外面—— 陈新月立即翻出那张照片,放大几倍仔细看。 桌子不对,父亲办公桌是深色的,而照片中是浅木色的茶桌。继续细看,照片边缘还露出了一角菜单,写着古茗二字。 陈新月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果然那个时候父亲在外面,他在古茗茶馆里。或许他约了人,人还没有到,所以他难得偷闲,抽空给陈新月拨了个电话。 他约了谁呢?约在在茶馆里见面…… 陈新月立即打车找过去了,古茗茶馆在城南的一座写字楼里,占了三层整层,私人开的,位置还比较隐蔽。透过落地的大玻璃,能够看到对面直角形的旧百货商场,以及商场楼下醒目的三曲舞厅。时间是下午,三曲舞厅还没开始营业,门口的灯带都暗着,像是黯然褪色的钻石。 陈新月在窗边坐下,轻轻抚摸面前浅木色茶桌,想象着两个月以前,父亲还活生生坐在这里,面前一杯热茶。他心里挂念着女儿,尽管知道她有可能在上课,还是忍不住给她打过去一通电话。 她没发呆太久,服务员很快过来了。 陈新月点了一杯绿茶,然后试探性问:“你认识周大千么?” “大千哥?今天怎么都找他。”服务员说,“刚才有个人也来找他,没聊几句两人就一起走了。就坐前面那桌,你早来几分钟,就能遇上他了。“ 陈新月刷地站起身,前面一桌尚未收拾,桌上的茶杯和茶点几乎一动没动。她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向楼下望去。 透过玻璃,她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洋。他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边走边聊,快步走到一辆黑色越野车旁边停下了。于洋和那男的快速握了下手,然后那男的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们背后就是圆弧大门的三曲舞厅。 · 越野车开远了,陈新月没能记清车牌号,只在那个陌生男人迈进车里时,望见了他大概的面容,浓眉,阔脸,身材健硕,男性特征比较明显。 这个人一定就是周大千。下次再碰见,陈新月相信自己能够认出他。 之后陈新月每天都来,在三曲舞厅附近停留整个下午,没再遇见周大千一次。隔了一周,陈新月又来到茶馆旁敲侧击地询问,得知周大千也没有再来过茶馆。 还是那个话多的服务员,她给陈新月端上一杯绿茶,然后说:“大千哥啊,带着家人出国度假去了。” 出国度假?分明是于洋通风报信,然后他畏罪潜逃了。 陈新月寂然无声,进一步确信周大千就是杀害父亲的幕后主使,同时她也深深告诉自己,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这条路,从头到尾,冰冷残酷,只能靠她一人踏平。 第16章 旋转舞厅(九) 秦宇坐在网吧沙发里, 单手撑膝,腰杆绷直,上身不自觉地向陈新月倾斜, 这表明他听得相当认真。 陈新月讲话很有条理,尽管只点了几个关键线索, 可是整件事情一下就串起来了。周大千跑去国外躲了几个月, 直到以为风头已过, 这才回来了。可陈新月从来没有放弃过,始终留意着三曲舞厅附近,终于让她给碰上了——一辆熟悉的越野车停到了路边, 周大千从车里下来了, 搂住前来迎接的女伴,摇摇晃晃走进舞厅里。 几个月来,陈新月已经把周大千的模样千锤万凿, 深深刻进了脑海里。就他上车离开的那一个片段,在她脑中连环画般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 连做梦都是消失在远处的车尾灯。如今猛然见到了真人, 她一时紧张又激动,跟踪的脚步都发抖。 眼看周大千进了舞厅, 陈新月不清楚里面的状况,实在不敢贸然进去, 只得打了一个求助电话。之后她紧紧监视着舞厅门口,直到等到秦宇向她跑了过来。 秦宇始终安静聆听,锁眉思考,以至于陈新月觉得, 他比自己更加往心里去了。也让她觉得,当时在三曲舞厅门口, 她选择向秦宇求助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她也并不清楚秦宇有同样的经历,只冥冥之中那一瞬间,一个念头指引着她去信任了他。 初中班主任曾经这样评价秦宇,平时嬉皮赖脸,该严肃的时候倒是能严肃起来,这孩子挺有正事的。这句评价的背景,是他们班获得了一等奖的黑板报,被隔壁班几个臭小子抹花了。秦宇刚陪宋浩宇把奖状领回来,一进教室宋浩宇就懵了,眼里泛泪,秦宇立即转身跑出去,咣当一脚把隔壁教室门踹开了,当时那班里正在上自习,监课老师是个老太太,站在讲台上也吓一哆嗦。 秦宇直接喊:“刚才都有谁去我们班了?” 监课老师瞪着他:“你干嘛来的?” 教室里沉默,有几个男生心虚的垂下目光,秦宇冲他们冷笑:“没人承认是吧,我知道都有谁,我班里有同学都看到了,不承认你们给我等着!” 监课老师怒了,一拍讲台:“哪个班的?现在上课时间,你看看你像什么话,你当自己是古惑仔啊。” 秦宇指着教室里的人:“听到没有,上课时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下个课间你们最好去我班里赔礼道歉,要不放学你们等着。” 监课老师直指着他:“太不像话了,你你你,你跟我去办公室。”她拎着秦宇校服领子,像拖着一只不听话的鸡崽子,一路拽到了他班主任的面前。 班主任听完来龙去脉,当着监课老师的面,把秦宇狠狠批评了一顿,秦宇吊儿郎当站着,满脸不服气。 监课老师离开后,班主任让秦宇搬来椅子坐在旁边,口气和缓下来:“咱们班刚刚得了板报活动一等奖,紧接着要评选精神文明班集体的,你这样上课时间大吵大闹,还威胁其他同学,是不是太影响咱们班级形象了?” 秦宇说:“他们班把咱们板报抹花了,他们根本不该进咱们班教室。” 班主任问:“那你闯进他们班里就对了?他们犯了错,你也要犯同样的错吗?” 秦宇梗了下脖子,没说话了。 班主任说:“遇到这样的事,是不是首先要跟老师汇报?老师可以问同学,可以查监控,如果真是其他班级干了坏事,老师会去找他班主任讨个说法。你这样冲动行事是不对的,往大了说,叫以暴制暴,只会没得到公平,反而把自己也给害了。” 秦宇手撑在膝盖上,腰杆绷直,姿态认真了一些,稍微点了点头。 班主任说:“你回去写个检讨吧。 秦宇稍有微词:“破坏黑板报的那几个人不写么?” 班主任说:“秦宇啊,实话跟你说,老师最近正在评选先进教师,做事要周全一点,刚才那个监课老师是这次评选的评委之一。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咱们班打抱不平嘛,只是检讨你还是要写的,给刚才那个监课老师一个交代。形式还是要有的,你理解么?” 秦宇想了下,才说:“我知道了。老师,我会写检讨的,为了咱们班的精神文明班级体,为了你的先进教师。” 班主任欣慰地笑了:“秦宇啊,别看你平时闹腾,面对严肃问题,还是能严肃起来的,下学期你可以竞选纪律委员试试。” 秦宇后来没有竞选纪律委员,觉得有点虚,老师对他的评价多少有拉拢人心的意思。但是一个阅人无数的中年班主任,看人还是准的,秦宇是个有正事的人。 如果环境允许的话,如果机会能够的话,他是愿意做正事的。 陈新月说完话,把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口水喝完了。从网吧一扇换气的小窗户望出去,天已经蒙蒙微亮。秦宇问:“我再给你买瓶水?” 陈新月摇头说:“不用了。” 秦宇站起身:“抽烟容易口渴,我再去拿两瓶。”他这回买了两瓶茶,一瓶红茶,一瓶绿茶,估摸着陈新月爱喝绿茶,清爽。果然没猜错,他自己拧开红茶喝,提神。 秦宇灌了两口茶,又重新在沙发上坐好了:“你说如果到了公司,让我注意三件事情。一是搞清楚周大千的真实身份,二是注意廖开勇的大儿子,如果他真的受到了照顾,那廖开勇就很有可能是被买通了。第三呢?” 陈新月说:“你还记性挺好。” 秦宇说:“我都记在心里了。第三,应该是调查周大千手下的公司,找到有问题的关键证据吧。打蛇打七寸,他的公司有问题,他害怕调查,才有理由买凶灭口,这样才能真的给他定罪。” 陈新月缓缓点了下头:“但这也是最难调查的。我爸可能知道了关键线索,但是对面力量太过强大了,否则他就直接抓人了,也不至于……” 秦宇打断说:“我尽量。”陈新月抬眼,秦宇手里捏着瓶口,饮料被挤得升高了一截,然后他把瓶子向前搁下了:“咱们只能尽量去做,至于有没有结果……反正不能闲着,凶手还活在这世上,我们如果再放任他,那就相当于站到敌人那边去了。” 陈新月这时问:“你母亲,去世之后,凶手抓到了么?” 秦宇说:“没有。” 陈新月静默了。 过了会,秦宇淡淡笑了下:“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完全接受不了,觉得我妈把我抛下了,这个世界把我给抛弃了。警察来家里找我录口供,我从窗户翻出去逃跑了。后来警察来学校找我,我又跑了……我第一时间选择躲起来,然后就出不来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庸庸碌碌,觉得自己死了和活着没什么区别,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 他语气平缓,好像在说一件毫不沉重的事情。也好像那感觉,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陈新月的出现,其实某种程度上令他惊觉,他们两个处境那么相似,然而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没有逃避,直面痛苦,同时坚持着查找真相。有人不理解,也有人阻拦她,但她对他们并没有恨意,只是蓄积力量紧锁着凶手,等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尽管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可是她没想过放弃,这其实也说明她对生命抱有更大的尊重,对这个世界怀有更高的向往。亲人不该枉死,真相必须水落石出,这是青天/白日底下,每个人最基本的要求。 遇到以后,秦宇感到自己内心里某个位置被打开了。他愿意竭尽所能帮助她,同时也慢慢唤醒着自己。 陈新月缓慢地喝自己的绿茶,然后看着他,把瓶盖一圈一圈慢慢拧上,忽然来了句:“我觉得你抽烟没用。” 秦宇看她:“为什么没用。” 陈新月说:“人家都是抽烟消愁,你这么能抽烟,感觉你的愁一点没消掉。” 秦宇说:“没听说抽烟能消愁,只是找个事做。点一根烟,好几分钟,慢慢燃烧,好歹有个陪伴。” 陈新月说:“抽烟有用的,我刚来了一根,觉得心情好点了。” 秦宇一下乐了,就她那生疏的样子,还用“来了一根”,青蒜硬是装老蒜。秦宇点着头说:“行,心情好点就行。差不多了,咱们出去吃个早饭,各回各家休息一下吧。” 他俩走出UU网咖的时候,天刚破晓,朝阳在遥远的云里发出最新鲜的光亮。秦宇抬头望着说:“破晓,我觉得这个词特别好听。我小时候写作文,开头总用,天刚破晓,春游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了。” 陈新月瞥眼看他:“文化人啊。” 秦宇笑:“装文化人。” 网吧斜对面就有一家早餐,摊位刚刚支起来,秦宇找来两把椅子放好了,让陈新月坐下,然后他走过去点餐。 笼屉里的包子新鲜蒸好,热气扑腾扑腾往上冒着,另一边的油锅冒着大泡,老板娘在里面下油条。此外,案板旁边还有一小锅鸡汤,可以下馄饨拉面米线,清淡舒服,看起来很能熨帖人的胃。秦宇几乎每样要了一份,老板问他:“葱花香菜,有忌口么?” 秦宇回头问陈新月:“有忌口么?” 陈新月抬起头,朝早餐摊上望了一眼,然后说:“有。” 秦宇问:“不吃啥?” 陈新月说:“我不吃馄饨。” 第17章 开一线窗(一) 秦宇顺着清晨的街道回家, 不到十分钟路程里,他走了两次神,都是因为想到了陈新月。 第一次是刚从早餐摊站起来后, 秦宇问:“你回哪里,我帮你叫辆车。” 陈新月:“不用, 我走走。” 秦宇说:“我知道你住得很远, 走不回去。” 陈新月说:“我说自己走走, 意思就是不想让你帮我叫车,这点理解能力都没有,你以后怎么跟女生谈恋爱?” 秦宇听到谈恋爱三个字不由心思浮动, 语气稍微软了一下, 看着陈新月:“你到底住哪里,怎么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呢?我们现在也算合作关系了,要是我有事找你呢?” 陈新月说:“有事情我来找你。” 秦宇说:“你没跟你妈住一起对吧。是不是你自己租的房子, 不太体面?” 陈新月淡淡笑了一下,对他说:“秦宇, 你不要问这么多了。我自己住, 谁也不告诉,我觉得这样更有安全感, 无论谁敲门我都不开,没有顾忌。” 秦宇看她两秒, 然后说:“那行,你回去慢点。” 陈新月说:“谢谢理解,那我走啦。” “你回去之后——”没走两步,秦宇又开口叫住了她。 陈新月转过身, 秦宇本来想嘱咐,你回去之后跟我说一声, 但觉得没必要,眼前这个姑娘足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了。于是秦宇对她说:“你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要是白天外面吵,你就拿卫生纸把耳朵塞上,这招特别管用,我试过,环境一安静,人一下就睡过去了,可以一觉睡到天黑。” “嗯。”陈新月点了下头,像是琢磨似地说,“好好睡一觉。” 然后她沿着巷子,向前走远了。秦宇看着她的背影想,如果她走到头右拐,能够路过他以前的家。 秦宇之所以出神,是担心陈新月有可能住得不好。小时候他母亲刚走那段日子,他无法踏回家门,也不愿去任何亲戚家,有好几次,都藏在小区的花坛里,抱头哭着,然后直接靠着大树睡着了。 而陈新月一女孩子比他娇贵多了,心情调整不好,住得再不舒服,人怎么熬得住啊。她妈怎么不管她呢,即便再婚了,女儿也还是亲女儿啊。多少认识一段时间了,从来没听她提过她妈。 快走到饺子馆的时候,擦肩而过一个高中女学生,上身校服外套,下边配条格子裙,青春朝气的美丽。秦宇又愣了下神,忽然想到陈新月穿的那条短裙,蓝白格纹的,露着两条细白的腿。昨天逛商场的时候,还有今早在早餐摊上,都有路人悄悄看她。她在凳子上坐下的时候,会先用手压一下裙摆,显得小心翼翼,好像她自己也不太习惯。 回忆及此,秦宇幡然醒悟,这次见面陈新月应该是刻意打扮过的。为了给谁看呢,许一朵,宋浩宇,还有他自己。如果只有这三人的话,秦宇有理由相信,是为了自己。 这个醒悟,使得秦宇直到进了饺子馆还在晃神。宋满峰正在店里收拾,宋浩宇和舅妈应该还在楼上睡觉。宋满峰见到秦宇,问:“昨晚是去加班了?” 秦宇点头,然后及时打出一个呵欠。 宋满峰说:“快上楼休息会吧。家里厨房有饺子,你们自己煮着吃。” 秦宇应了声,看到宋满峰正在摆桌子,他理应帮帮忙,但实在熬不住了,一进门困意就都袭上来了,压在他脑门上,压得都睁不开眼。 秦宇拖着两条腿爬上楼,原来宋浩宇已经起了,刚洗完脸,伸手给他打招呼:“哥,你昨晚一宿没回来?” 秦宇路过他身边,顺手跟他击了下掌,然后径直走进小卧室,一头扎在行军床上。 客厅里,听着舅妈也起床了,问:“他昨晚熬夜了吧,怎么困成这样。” 宋浩宇说:“暑假旅行社忙,我哥他工作多。” 然后,轻悄悄地,房门被宋浩宇关上了。 卧室里窗帘打开着,早晨的阳光洋洋洒洒进来,秦宇感到头脑热乎乎的,好像被包裹在一团温暖的梦境里。 半梦半醒间,又回到了今早的早餐摊上,他端上一碗米线,一碗面线,一碗馄饨。陈新月赶紧起身伸手接,然后压了一下裙摆,又坐下了。 晨光之中,她低头轻轻吹着米线,脸被热气熏红了,吃几口,就要歇一会,跟他聊上几句。他吸吸溜溜吃光了一碗面,把馄饨换到面前之后,她就不再说话了,始终低着眼睛。她有一双漂亮的圆杏仁眼睛,尽管垂着,长睫毛底下也是情绪生动。 秦宇感到她不仅仅是不吃馄饨,而是反感馄饨,于是把馄饨碗推到了一旁,干吃油条。两根油条下肚,早餐就结束了,他们各回各家。秦宇想把这顿早餐时间延长一些,奈何胃口不给力,实在塞不下其他了。 秦宇躺床上没闲着,一直在做梦。刚开始记着,后来的都不记得了,说明达到了深度睡眠。睡最沉的时候,隐约听得“叮呤叮铛”的声响,硬是把他一点点拽到浅眠,然后一下子醒了。 卧室里一片安静,秦宇头脑空了一阵,呆望着天花板,感受到客厅里应该也没人。整个家里就他孤零零一个人,空气里没有人气。 忽然间床头的手机又响起来了,秦宇拿起一看,之前两个未接,这已经是打来的第三个电话了。 他赶紧坐起来,接通了。 电话里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女声,态度并没有因前两通电话没人接而产生任何影响,训练有素地问:“您好,请问是秦宇秦先生么?” “是。”秦宇直接问,“你是招聘的,是吧。” 女声说:“是的,我们这里是通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收到了您的简历,经过筛选,您符合我们公司的要求。请问您明天有空来面试么?” 秦宇问:“明天什么时候?” 女声说:“明天上午九点,或者下午两点,这两个时间都可以,看您时间安排。” 秦宇说:“那下午吧,在哪里面试?” 女声报了一个地址,精确到了街道和门牌编号。秦宇查了一下那条街,正好与甜水路相交,应该是一条小岔路。 第二天,秦宇好好收拾了一番,穿上了之前逛街买到的那身灰西装,又朝宋浩宇借了双黑皮鞋。 宋浩宇体格壮,脚也大,鞋穿45的,大秦宇两码。秦宇出了家门直到坐上公车,一直绷紧脚背,生怕把鞋甩出去,导致每一步都走得像正步。在公车上,他也不敢坐,怕把裤子压出褶,一直在门口扶杆站着。 车窗外的街景忽闪而过,秦宇手心里慢慢出了些汗,心中也生出了紧张,忽然怕自己应聘不上。这跟以前找工作不一样,以前碰一鼻子灰,揉揉鼻子继续找便是了。找到了不合适也辞职没压力,反正都不给铁饭碗,破碗随便换,没什么差别。 但这回不一样,他不想让陈新月的希望落空,特别不想。 秦宇握紧扶杆,低头琢磨起了自己的面试词,除了邮件里写的,自己还有哪些优点没展示出来呢。在旅行社的工作之前,自己上一份工作是给一家装修公司跑腿的,跟建筑多少有些联系,可以着重提一下。到时候见人下菜,多多展现自己,但又不能过火,要显得老实肯干,一般公司都喜欢老实的员工,断不能显得油嘴滑舌。 一路想到了站,下车后秦宇按着街道门牌号找到了地方,是在一栋小区侧门口很小的门脸房。水泥灰的墙面,上边连招牌都没有,还没有他之前待过的旅行社大。 秦宇确认了两遍没错,这才拽开推拉门,走进去了。屋里就一张磨砂玻璃桌,两把圈椅,一个穿着米白套装的女接待员,正撅着屁股往墙上挂壁画,整个屋里弥漫着一股刚粉刷完的油漆味。 听到有人进来,接待员立即转身露出职业微笑,把尚未挂好的壁画暂时放墙角了。然后她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抬头问:“秦宇,是吧。“ 秦宇环顾这间屋子:“是,我来面试的,没来错地方吧。” “没有错。”女接待员把合同压在桌上,推过去,“你看一下合同,没问题我们就定下来了。” 秦宇说:“不是说面试,就你一个人面我?” 女接待员笑了一下:“对。“ 秦宇低头看合同,就两页,跟招聘论坛中提到的差不多,做一些资料文件的整理工作,除了基本工资,几乎没什么福利。秦宇简单翻了下页,点头说:“没问题,我直接签字?” 女接待员说:“好,你签字,我盖章。” 秦宇签上自己名字,合上笔帽,抬头问:“工作地点就在这里?就我一个人么?” “这边是新成立的分公司,明天会从总公司调一个人过来,暂时只有你们两位员工。下周会给你们配备电脑,打印机什么的,东西慢慢就配齐了。” 女接待员把一式两份的合同盖好章,将其中一份竖起来,整了整。那合同一共就两张纸,哪用得着这样整理,秦宇看着都觉得浪费事。接着女接待员双手将合同递给他,秦宇也双手接了,面上礼仪还是要过得去的。 秦宇把合同一折,装西裤兜里,问:“那我明天开始工作,还是下周?” 女接待员说:“您明天开始工作,早九点到晚五点,可以先熟悉一下同事。” 秦宇表情没憋住,笑容露了马脚。一共就一位同事,还煞有其事地先熟悉一下。这公司真能唬人,面试时间定了个上午九点,下午两点,让他二选一,还以为要分批分次安排面试呢,结果就他一个人。 秦宇收好笑,问:“你是昨天给我打电话面试的那位么?” 女接待员说:“是的,怎么了?” 秦宇说:“奥,我以为今天面试能见到公司领导呢,我之前了解到这公司负责人叫陈玲玲,她老公叫周大千,是吧。刚一进门,我还猜你是陈总呢,你气质好。” 女接待员立即笑了:“哪有,我只是人事部的。你放心,公司领导不会经常过来监督的,只要你工作不出问题的话。” 秦宇说:“那就好。” 女接待员说:“您明天开始工作,今天可以回去休息了。” 秦宇稍微点了下头,也不便再问什么,往外走了两步,又指着墙角的壁画:“你刚才是要把那个挂起来么?” 女接待员回头看了一眼,说:“哦,是。” “我帮你吧。”秦宇把西装袖子挽了起来,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墙上的钉子,“你这钉子不行,砸太狠了,画框挂不住的,还有其他钉子么?” “哦有,工具都在墙角那里呢。” 秦宇弯腰挑出一枚新钉子,拿榔头重新钉在了墙上,然后抱起画框挂好了,之前旧钉子的痕迹正好被挡住。 梵高的星空,尽管是劣质仿品,但大师就是大师,随便一挂也能衬得出意境。 “这就行了。”秦宇问,“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么?” 女接待员说:“没了没了,我在这里等一会,一会还有师傅来送饮水机,谢谢你啊。” 秦宇说:“不客气,应该的,以后这里也是我的办公室。昨天电话是你自己的手机号么,你叫什么,我把号码存一下。” 女接待员说:“哦,我叫李悬,就负责咱们总公司人事,有什么事你可以联系我。” 秦宇拿手机备注号码,同时问:“这里是分公司吧,那咱们总公司叫什么?” 李悬说:“我们是给很多建筑工程发放资金的,旗下不止一家公司……”秦宇立即抬眼,李悬却不再多说了,跟他笑了一下:“具体你工作一阵,就了解了。” 秦宇慢动作地装起手机,点了下头:“好的。” 秦宇出了他的准新单位,也就是那水泥灰的门面房之后,独自走了一阵,没有给陈新月打电话。昨天他们刚一起吃了早饭,今天再约见面,有点过于频繁。他想着明天正式工作一天,有更多的消息了,再跟陈新月联系。 第二天,秦宇早起坐公交到了单位,这回把西装皮鞋换下来了,只穿着休闲T恤运动裤,走路都舒坦多了。 单位屋门没锁,但是里面没人,左边靠墙多了一台饮水机,还有两桶替换的矿泉水。正对面墙上是秦宇亲手挂上的那幅星空,除此之外,各处还是显得空落落的。 秦宇把椅子拉到桌子旁边,坐下了,实在不知干什么,拿出手机玩了一会,也算是终于带薪摸鱼了。九点多的时候,推拉门响了两声,秦宇纳闷,推拉门怎么还有人敲门呢,冲着外面喊:“门没锁。” 等了两秒钟没人进,秦宇起身拉开门,一个穿着黑格子衫的小伙子怀抱两盆绿植大步走进来了。原来是没手开门。 秦宇估摸着这人就是他的新同事。等他把两盆花放在墙边,秦宇蹲下帮他挪了一下,问:“你是,总公司来的吧。” 这人搓了搓手上的土,抬头冲他伸手:“对,你叫秦宇是吧。” 秦宇握手说:“是,我新来的。” 这新同事头发剃得短,两边都是青茬,一张脸微有些发福,单眼皮小眼睛,却显得挺有神的。第一眼印象,秦宇觉得这人是个好相处的,但是看不出多大年纪。 新同事也想到同样的问题去了:“我是叫你秦哥,还是小秦?你几几年的?” 秦宇说:“我97的,多大你也叫我小秦,毕竟你是公司老员工。” 新同事笑了声:“那我比你大,我都三十多了。” 秦宇说:“是嘛,显不出来。” 新同事继续说:“我儿子都一岁了,你一看就还没结婚呢。” 秦宇笑着点头,然后问:“对了,还不知道你名字。” 新同事忙道:“忘了忘了,我啊,叫廖成龙。” 姓廖!秦宇刹那有雷霆袭击之感,愣愣看着他的脸,后脊梁顿时麻了。 “我名字比较绕口,你以后就叫我龙哥,或者圈哥。” 新同事站了起来,抻着腰说,“我小名叫圈儿,大家都这么叫。” 廖开勇的大儿子,就是他没错了。短短几秒钟里,秦宇思绪滚涌,抬头望着他,蹲那愣住了。 第18章 开一线窗(二) 这跟他计划的完全不一样。秦宇原想先在单位混一段时间, 摸清楚周大千建筑公司的情况,再进一步想办法接近廖开勇的儿子。 毕竟廖开勇是杀人凶手,若真是被买通了, 那他儿子说不定在哪里窝藏着呢,一举一动没准都会受到监视。而且建筑公司下面的工地那么多, 工人也成百上千, 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可是令秦宇很意外, 原来廖开勇的大儿子廖成龙不是建筑工人,而只是一名办公室职员。而且看模样,廖成龙不像是刚被调到清闲的岗位上的, 他显得很斯文, 像是半个文化人,就跟这城市中其他普普通通的白领一样。 他的身材很松弛,脸孔也稍微发福, 这不是半年一年就能形成的,显然是鲜少从事体力劳动的模样。 秦宇瞬间迸出了一个想法。廖开勇的小儿子是又苦又累的建筑工人, 而大儿子是舒舒服服坐办公室的, 廖开勇作为一个农村劳动者,天然认为大儿子的工作更加体面, 所以对大儿子更加偏爱。这想法很恶劣,但也更有力地说明了, 为什么廖开勇会为了大儿子的家庭去不惜杀人,而不去追究小儿子的死因了。或许他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血脉,能够更加体面地延续下去,或许小儿子的死, 反而成了他大儿子飞黄腾达的垫脚石…… “小秦?” 廖成龙见秦宇蹲在花盆面前久不起来,伸手拉他, “咋了?你也腰不好?” 秦宇立即窜了起来:“没有,我看你这两盆花挺好看。” 廖成龙笑了笑:“办公室刚装修完,这么大味,肯定甲醛超标。不能光咱俩吸呀,让它俩也帮着吸收吸收,一盆吊兰,一盆虎尾兰,回头咱俩每人脚边放一盆。” 秦宇说:“行,还是龙哥过得仔细。你看我第一天上班,啥也没带,空手来的。” 廖成龙说:“啥也不用带,现在又没电脑,这几天就是闲着。之后有电脑了,也不忙,就干点杂事,你主要负责把资料整理好,我负责把材料交到指定的单位。” 秦宇不知道搭什么话了,来了句:“一文一武。” 廖承龙说:“也能这么说吧,你看家,我跑腿。” 秦宇陪站着,笑了下。 廖成龙走到桌子旁边,锤了两下腰,回头问:“小秦,你看你坐哪边?” 秦宇说:“都行,你挑。” 廖成龙“哎”了一声:“你挑,这有什么客气的。” 秦宇走过去说:“那我坐右边吧,这离门口近,有人来我方便接待。” 廖成龙笑着,道了句行,然后搬来椅子,在桌子左边坐下了。秦宇也坐下以后,悄悄观察他,看他一手拿着手机刷消息,另只手始终撑在腰上。 秦宇开口问:“龙哥,你是腰不舒服?” 廖成龙抬起头说:“啊,我腰里有块骨头突出,阴天下雨疼,现在不怎么疼,不过习惯了,没事就锤两下。” 秦宇问:“是不是一直坐办公室,久坐导致的?” 廖成龙说:“也不是,多半是小时候天冷没衣服穿,烙下的病根,我现在一直看中医呢。” 秦宇说:“对,做做推拿,大部分腰疼都能缓解。” “其实我自己也无所谓,腰疼算什么的,主要是媳妇不乐意。”廖成龙做了个怪表情,“你懂我意思吧?” 秦宇懂也装不懂,故意糊里糊涂地看着他。 “哎,小秦你还是嫩点,没结婚。”廖成龙说,“腰疼犯了,下半身使不上劲,交不上公粮,媳妇容易跟别人跑了。” 秦宇装作恍然大悟,尴尬地笑了笑。 廖成龙指着他,有趣地点了两下,意思是学到了吧。 秦宇还是要把话题扯回关键问题上,稍微过了一会,随口问:“龙哥,你老家哪的啊?你说小时候冻得没衣服穿,你也是东北的吧?” 廖成龙并不细说,只是刷着手机,随口答:“东北的。” 秦宇说:“听你口音听不出来,你东北哪的?离得近么?” 廖成龙看到了个好笑的视频,嘎嘎笑了起来,然后才抬头问:“啊,你说啥?” 秦宇说:“没啥,我也是东北的。” “奥,奥。“廖成龙又看回手机。 快到中午时,秦宇又想出了一个话头:“龙哥,你说你小名叫圈儿?” 廖成龙说:“是啊。” 秦宇说:“这小名很独特,有什么寓意么?” 廖成龙说:“哪来的寓意,就是随口叫的,有的叫铁蛋儿,有的叫狗剩儿,都是个俗名,不是老话说的么,名越俗越好养活。“ 秦宇笑了下:“圈儿,其实不俗,挺亲切的。谁给你起的,你爸给你起的么?” 廖成龙收了手机,一下子站了起来。秦宇心头一惊,以为让他察觉到不对了。可是还好,廖成龙拍了下椅背,探身说:“朋友叫我去吃午饭了,这几天没电脑,小秦你下午也不用过来了,没人管。” 秦宇说了句行,廖成龙又说:“头一回见,本来咱俩应该吃顿饭的,可是今天有约了。” 秦宇连忙说:“没事,明天,或者下次有机会的。” 廖成龙推了下椅子,冲秦宇一挥手,捶着腰就出门了。 秦宇思索了两秒,起身溜到窗户跟前,俯身往外看。廖成龙沿着人行道从北往南走,一直拿着手机看,不知道是在回信息,还是继续看搞笑视频。中午人少车少,他过马路也不看路,脚步慢悠悠的,影子在身后拖得老长。 秦宇默默盯梢,由近及远,直到廖成龙走到了路口的公交站牌底下,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开走了。秦宇站直身子,没得到什么有用信息,廖成龙生活很自由,找不到什么蹊跷,唯一怪异的,就是廖成龙表现得太轻松了,他的父亲关在监牢当中,他的儿子有先天心脏问题,然而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忧虑的痕迹,聊天时他玩笑开得勤,一笑小眼睛就眯缝起来了,显得比谁都开朗。 要么是他心态调整的快,要么,就是他刻意装出来的。 秦宇坐回椅子,摸出手机打电话。他感觉自己琢磨半天,到底是外行瞎猜测,不顶什么用,还是赶紧联系陈新月,把今天见到了廖成龙的整件事情告诉她为好。她那里线索多,整合一下,没准会有什么新思路。 只响一声,电话就通了。秦宇忽然不知从何开口,好像一团毛线把他的嘴给噎住了,找不到线头。听到陈新月那边喂了一声,他才问:“你,吃午饭了么?” 陈新月说:“还没有。” 秦宇说:“中午一起吃饭吧,我有事跟你说。” 陈新月立即说了句“好”,秦宇说:“那就,一会见。” 说完等了一下,他没挂,那边也没挂,隔了两秒钟,陈新月的声音传过来:“秦宇,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秦宇点头:“是,前几次都是你打给我的。” 陈新月说:“你有个事忘说了。” 秦宇也隐隐有这感觉,不由反问:“什么事?” “还没想起来?”陈新月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还是给我打电话紧张了?” 秦宇听着她那声笑,直接说:“我昨晚睡好了。” 话筒里瞬间安静了,片刻后陈新月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你说一会见,去哪里见?中午去哪里吃饭,你忘记说了。” 奥……秦宇恍然大悟,一时有点窘:“是忘记说了。我在甜水路附近,你现在在哪,挑个离你近的地方。” 陈新月说:“万达商场不是就在甜水路那边么,去万达吃吧,我现在过去。” 秦宇说:“好,我先去找个饭店,占个位置。“ 陈新月说:“那就,一会见。”没等秦宇回复,电话直接断了。秦宇想着她最后的语气,稍有顿挫,尾音隐隐拖长,像是在模仿他刚才说的话。 应该是在模仿他刚才说话。 约人吃饭,地点都没报,落了笑柄了吧。秦宇纳闷,自己跟女生说话也不少啊,怎么到了陈新月这,就不顶事了。以前他搞装修跑业务,多妖娆的没见过啊,有个领导养的三儿,穿着胸衣就来开门,滑溜溜的长腿靠在墙上,脚趾头染得像玫瑰花瓣,他照样进屋丈量一圈,推荐了最贵的壁纸衣柜大沙发,该收的一分钱没少要。陈新月她是神仙吧,跟她一说话大脑就短路了,舌头涩的像是没熟似的。 秦宇靠在桌子边上,把手机在手心里颠了颠,然后抛起来接住,高抛起来再接住了,训练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头,这才把手机老老实实塞回兜里,出门去万达了。 他上到商场六楼,挑了一家潮汕砂锅粥走进去了。砂锅粥就在上次看电影的电影院正对面,他的座位临窗,能够看到商场正门外的马路。秦宇跟陈新月发信息说了一声,然后翻开菜单,点了一大锅虾蟹粥,两份茶点,一盘烧鹅加俩凉菜。收走菜单,服务员说:“砂锅粥会慢一些。” 秦宇说:“不着急,我等个人,等人到了再上菜。” 服务员说:“粥让后厨先煮着吧,十分钟才能好呢。” 秦宇说:“等人到了再煮,估计至少半小时。” 秦宇判断的差不多,大约半小时后,他透过玻璃窗,望见陈新月从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里下来了,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商场里。 几分钟后,陈新月找到了饭店,径直坐到了秦宇面前。 秦宇跟她抬手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头让服务员上菜。 转回头来,秦宇说:“我点好了,大中午的喝点粥,养养胃。” 陈新月点了下头:“我喜欢喝粥。“ 秦宇说:“怕吃不饱,我还点了两笼点心,一笼咸的,一笼甜的。” 陈新月说:“一般粥店的点心都挺好吃的。” 秦宇笑了下:“你怎么这么配合,我说到哪,你夸到哪。” 陈新月说:“我又没说违心的话,配合还不好?” 秦宇提起水壶倒了两杯茶水,推给她一杯:“没有不好,就是你忽然这么配合,我觉得你气不顺。” 陈新月稍微环顾一下店面,然后凑近窗户,朝下面望了一眼,立即了然。“你刚刚看到我下车了?” 秦宇点了下头,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他喝了口水,然后说:“你从你妈那里过来的。” 陈新月嗯了一声。 秦宇说:“我以为你不回那边的家。” 陈新月说:“一般不回,但今天,我妈过生日。” 秦宇说:“那你不陪她吃饭,怎么还跑出来了呢?” 陈新月伸手握住杯子,说:“我上午见了她一面,就可以了,吃饭我也吃不进去。“ “郑诚舟……就是跟你妈在一起的那个人,你很不喜欢他?”秦宇说不出“后爸”这俩字,问得拐弯抹角。 陈新月说:“不喜欢。” 秦宇问:“奔驰车是他的?” 陈新月慢慢喝了口水,看着秦宇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第一次见面那次,我让你把车开去了解放二院,你现在都很纳闷是吧。” 秦宇说:“我猜测,你是故意把他的车开远几百公里,扔到了哈尔滨,故意捉弄他?” 陈新月第一时间没说话。秦宇笑了一声:“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搞恶作剧。” “其实我对郑诚舟这个人没多大意见。”陈新月往前坐了一下,两手交叠扶住杯子,“但是那天,他跟我妈领证了。”秦宇不由看她的手指,水葱一样,莹白,指甲盖都是细长的椭圆形的,比一般人形状好看,这时听到她淡淡的声音,“那天,我爸去世六个月整。近亲去世,结婚都要避嫌,至少等到周年以后,何况去世的那个人是她前夫,难道不应该再等等么?” 秦宇抬起头说:“是有点不合适。” 陈新月说:“那天他们领完证,欢天喜地带我去吃饭。我实在吃不下,就拿了车钥匙跑出来了,车就停在路边,又正好碰到了你,我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秦宇看着她,思绪往下延伸,陈新月的父亲是在解放二院去世的,而她把郑诚舟的车偷走,开到了解放二院门前,多少有种祭奠的意思。 秦宇微微点了下头:“原来前因后果是这么回事。” 陈新月说:“我就是想破坏他们领证的这一天,以后每到结婚纪念日,他们就能想起这个插曲。” 秦宇说:“你妈和郑诚舟还要把车找回来,是挺麻烦的。” “不光是这样。”陈新月眼睛垂了一下,说,“那辆奔驰不是郑诚舟的,他只是个司机。” 秦宇感到意外,这他倒是没联想到。难怪那辆车永远保持着去漆黑锃亮,原来是有司机专门保养。 陈新月说:“那天晚上他领导正好着急用车,车子没了,估计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吧。之后过了好几天,我见到他,脸都还是青的。” 秦宇说:“那郑诚舟他工作没丢啊?” 陈新月说:“还好,没有丢,就是被领导骂了。不过他也没说我什么,只有我妈说了我两句。” 秦宇说:“他其实,还算可以。” 陈新月稍微停顿一下,然后喝完杯底的水:“我说了,我对他这个人,其实没什么意见。” 第19章 开一线窗(三) 说是砂锅粥慢, 可没等一会,粥倒是先上桌了。米粥冒着热气,服务员拿汤勺搅了搅, 给一人盛了一碗。 服务员走后,秦宇拿小勺撇了一层粥, 吹了吹送进嘴里:“喝粥应该配点小咸菜, 合适。” 刚说完, 服务员又回来了,端上了一盘咸菜丝拼花生米。秦宇搁下小勺换筷子,抬头跟陈新月说:“店家搭配挺好。” 陈新月也拿起筷子, 夹了颗花生米吃, 然后问:“电话里,你不是说有事?” “对。”秦宇咽下嘴里的,说, “我见到廖开勇的大儿子了,叫廖成龙, 小名叫圈儿, 肯定是他没错。” 陈新月筷子一抖,直直看着他:“你在哪里见到的?” 秦宇说:“他是我同事。” 陈新月说:“通广建筑公司, 你应聘上了?” 秦宇说:“我今天都入职了。” 陈新月把筷子搁下了:“你怎么没跟我说呢?” 秦宇说:“就这两天的事,太快了。我到了单位, 面试都没有,直接签了合同。那办公室是新成立的,就两个员工,除了我, 另一个恰好就是廖成龙。” “那他……”陈新月问,“他长什么样子?” 秦宇想着描述了一下:“方圆脸, 小眼睛,乍一看很老实,仔细看又很精明。个子不高,撑死一米七五。” 陈新月稍微皱眉,估计人物肖像没有刻画出来,又问:“有照片么?” 秦宇说:“忘拍了。明天我找机会偷拍两张。” 陈新月点了点头,秦宇又说:“你之前调查的情况不对,廖成龙不是建筑工人,他是公司内部职员,而且挺老练的,应该在公司里混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陈新月说:“是,有可能的,我之前也只是推测,他们兄弟俩很小就外出打工了,这样看,应该是走了不同的道路……不过,廖成龙如果是公司的老员工,那他弟给建筑工地干活,会不会是经他介绍的?” 秦宇皱眉:“你说恶意陷害?” 陈新月看着他:“你?什么会这么想?我是说,他弟在建筑工地坠楼身亡,如果是经他介绍的,那他应该很内疚,这才是正常的思维。你是不是,还了解到了什么?” 秦宇说:“我不觉得他愧疚。” 陈新月问:“你跟廖成龙相处了多久?” 秦宇说:“就今天一上午。但是廖成龙有点开朗过头了,一个稍微有些压力的上班族,都不像他那样,何况他家里还有事。” 陈新月问:“怎么个开朗法,他很爱说话么?” “爱开玩笑,总是打哈哈。”秦宇往前一凑,胳膊压在桌上,打了个比喻,“就像以前上学的时候,临考试前,总有同学上课看漫画,晚上回家熬夜复习。有同学问起来,他就说我从来不复习的,结果考试拿了个第一。” 陈新月点头:“你说廖成龙是故意装的。” 秦宇说:“有这种感觉。” 陈新月喃喃:“他的父亲杀人,可能不是单纯?了钱,廖成龙有可能知道更多内幕。” 秦宇说:“或许这是个突破口。” 服务员过来上菜,交流瞬间安静了,秦宇眼神追着那盘油光红亮的烧鹅被端到桌上,拿起筷子想夹一口。这时陈新月在对面忽然说:“带我去见他吧。” 秦宇抬起头:“见廖成龙?” 陈新月说:“想办法,找个机会。” 秦宇筷子戳在盘子上:“有点难度,我刚跟他认识半天。” 陈新月说:“如果我去办公室探班呢,就说我是你女朋友。” 秦宇没被女朋友这仨字冲昏头脑,认真考虑了一下,才说:“不行,办公室新装修的,就一张空桌子,连电脑都没有。你过去了,就只能干坐着,跟廖成龙大眼瞪小眼,他如果心里有鬼,看到你的眼神,肯定能察觉到什么的,这种人都挺敏感的。” 陈新月看着秦宇,然后稍微点了下头,觉得他说的有理。 秦宇又说:“不能太直接,可以借个机会。过两天我跟廖成龙能一起吃顿饭,看他带不带家属,如果他带老婆,那我就能带上女朋友。”说到这,秦宇跟陈新月对视,陈新月眼神没有躲,直视着他点了下头,意思是默认了。 秦宇感觉瞬间来电,于是目光低下了,看着烧鹅。刚拿筷子夹起一块,一碟酱料推到了他手边,陈新月说:“酸梅酱,蘸着好吃。” 秦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发现自己夹起来的是唯一一只烧鹅腿,顺势蘸了蘸酱,递到她盘子里。 陈新月没有道谢,烧鹅落到碟子里,秦宇听到她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她拿筷子戳起那块烧鹅,直接吃了起来。 这声轻笑,道谢有了,别的情绪也有了。 秦宇喝粥吃菜,只觉得心里痒。 饭吃好后,秦宇走到前台结账,然后装起手机,跟陈新月一起朝商场扶梯走,秦宇问:“一会你去哪里?” 陈新月说:“还没想好,反正不回我妈那边。你呢,下午要回办公室吧?” 秦宇说:“我不用去。” 已经站上了扶梯,陈新月在前面,秦宇在后面,高出两个台阶。陈新月回头望着他:“第一天上班就偷懒?” 秦宇说:“办公室还没弄好,什么设备都没有,其实下周才开始正式工作。电梯到了,你注意脚下。” 陈新月及时转头,稳稳踩在地面上。 电梯下到一楼后,陈新月等了等,然后跟秦宇并肩而行,她朝商场门口的星巴克指了一下,说:“既然下午没事,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秦宇看着她的侧脸,说好。 走到柜台旁边,陈新月问:“你喝什么?” 秦宇说:“都行。” 陈新月说:“别都行啊,你喝甜的还是不甜的?” 秦宇说:“我跟你喝一样的。” 陈新月笑了一下:“主要我也不知道喝什么。” 秦宇说:“那我喝甜的。” 陈新月问:“冰的热的?” 秦宇说:“冰的。” 陈新月点点头,过去点单,没一会端着两杯香草冰拿铁过来了。秦宇赶紧接过一杯,陈新月又递给他一根吸管,说:“没点带奶油的,太腻了。” 秦宇说:“咖啡就挺好,别整的花里胡哨。我们找个位置?” 星巴克玻璃门外搭了一片遮阳棚,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明媚。陈新月望着说:“天气这么好,不然我们走走?” “行,那就散散步。”秦宇伸手推开门,让陈新月先出去。 俩人人手一杯咖啡,踩着人行道上凹凸起伏的石子路向前走,咖啡喝下去一半,秦宇说:“沿着这个方向,能走回饺子馆。” 陈新月说:“那我们就一路走回去。”又转头看着秦宇问,“行么?” 秦宇说:“行是行,稍微有点远。” 陈新月说:“没关系,现在才下午三点。天黑前能走回去吧。” 秦宇说:“那没问题,不到两小时就回去了。” 行至一小时,他们首先路过了一片操场,高高的铁丝网里面,方形草坪艳绿,红色塑胶跑道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这里面是所初中,叫三好中学,市重点,师资力量强,校园环境美,初中硬是赶超了高中的配置,操场在他们全市都是最好的。操场草坪用的是真草,一到冬天就用保温膜罩起来,天气暖和了,才偶尔放学生进去踢比赛。一般市里的大型足球赛都在三好中学里面办,每到那几天,学校都只上半天课,下午让学生免费围着看球。或许从小熏陶的好,三好中学陆续培养出了好几名足球运动员,有一名现在正在国家队效力,照片就贴在学校的光荣榜。只是中国足球实在是臭,秦宇上初中的时候大家骂,到现在都骂累了,还是扶不起来,也不知国足什么时候才能踢到世界的光荣榜上,给整个中国增光添彩争口气。 秦宇路过旧校,思路开始神游,这时陈新月在铁丝网面前站住了。秦宇停在她旁边,指着说:“我以前初中在这上的。” 陈新月略微点了下头。现在是暑假期间,整个学校都放假,大门也封了,此时有两个学生正在操场上撒欢,不知怎么混进去的。秦宇不知多少年没看过校园了,一般都刻意绕路走。现下他望着久违的校园,双手收进裤兜,后仰深深呼了口气,感觉夏日的微风和旧时的记忆,都一起灌进了肺里,这时忽然听到陈新月说:“我也在这里上过学。” 秦宇转过头:“你,什么时候?” 陈新月说:“快上初三的时候,我转学过来的。那一年,我爸妈离婚,我跟着我爸搬了家。这学校很难进,我记得当时还交了八千块借读费。” 秦宇低头笑了下,后又抬起来:“好学校都难进。”然后他想起来,又问,“你应该跟我一届,你是哪个班的?” 陈新月说:“六班。” “奥。”秦宇点头,“初三我们不是搬教室了么,一班到五班在一栋楼,六班之后在另外一栋楼,咱俩可能没碰上过。我是五班的。” 陈新月说:“我知道。” 秦宇看她:“你知道?” 陈新月说:“我听宋浩宇说的。” 秦宇点了下头:“奥,初中我跟我弟一个班。” 陈新月说:“是啊,高中他跟我一个班了,还挺巧的。” 秦宇说:“咱们市小,关系七拐八拐,就都认识了。”他伸手勾了一下铁丝网,然后抬手弹开,说,“走吧,继续往回走。” 陈新月多站了两秒,点头说:“好。” 后半段路是沉默着走完的,眼看着满峰饺子馆的招牌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了,陈新月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顿在了地上。 秦宇也停下了:“怎么了?” 陈新月说:“我知道怎么试探廖成龙了。” 秦宇抬着眉头,陈新月看着他,说:“你明天骑自行车上班吧。”秦宇略微思索,这其中的转折关联,陈新月继续说,“然后你说自己车子坏了,问他会不会修,看看他反应。” 秦宇这才想起来:“奥,他爸廖开勇是修自行车的。” 陈新月点头:“他小名叫圈儿,他弟小名叫杠儿,都跟自行车有关系。” 秦宇说:“这样就能找理由询问他爸的事了。” 陈新月说:“他未必会讲,但是你观察他的反应,可能心虚,也可能遗憾,我们就能大概判断,廖开勇杀人的事他究竟知不知情了。” 秦宇低头瞅着她的表情,忽然就说:“也可以打扰他的安宁,就像你把那辆奔驰车开到了哈尔滨一样,起码算是个捉弄。” 陈新月抬起目光,静声说:“你又在分析我了?” 秦宇说:“这算分析么?我自然而然想到的,觉得符合你性格。” 陈新月跟他对视,然后瞥走目光,笑了一下。 秦宇手下意识揣进裤兜,但是忍住了,没有掏烟抽。他看着前边说:“那我现在去买辆自行车,我舅家没有。再晚卖自行车的该下班了。” 陈新月说:“我有。” 秦宇说:“自行车,你的么?” 陈新月说:“我爸以前的自行车,小时候他骑车送我上学,后来他开始开车,自行车就一直放着了。” 秦宇说:“你爸的车,还是留个念想,我买辆新的,应该没几百块钱。” 陈新月说:“没关系,自行车太新容易露馅。还是旧车坏了,比较合理。” 秦宇想了下:“也是,那车在哪放着?” 陈新月说:“我家。”秦宇开口想问,陈新月接着说了:“我知道你想问哪个家,以前我爸单位分了个宿舍,自行车就放在宿舍楼底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住哪里么?” 秦宇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她。 陈新月说:“我就悄悄住在那个宿舍里。那是我唯一的家。” 第20章 开一线窗(四) 秦宇坐在警员宿舍唯一一只小板凳上, 手脚没地放,他脑袋旁边泛黄的窗框外面,飘着楼上晾晒的床单一角。当陈新月说到宿舍的时候, 秦宇真没想到,是这样一栋老破小的旧楼。应该已经没什么人住了, 刚才在楼下, 院子里都是堆积的啤酒瓶子和废纸板, 估计是哪位老人专门收集过来的。 宿舍里情况也差不多,秦宇背靠一张上下铺,周围摞满了纸箱, 装着有旧衣物, 有办公杂物,他的脚就踩在一只纸箱上,箱子里竖着一根绑起来的锦旗。 秦宇问陈新月:“你就住这?” 陈新月坐在门口纸箱上, 屁股底下铺着旧报纸。她把脚也缩到纸箱上,调整了一下坐姿, 说:“能住人, 床单是新铺的。” 秦宇说:“是能住人,但是你不该住在这。” 陈新月笑了下:“我为什么不该?” 秦宇说:“不安全。” 陈新月说:“楼上住着两个警局门卫, 对面就是警察局大楼,比哪里不安全?” 秦宇说:“这楼都多少年了?感觉都要拆了。” 陈新月说:“这倒是, 据说明年拆迁。” 秦宇说:“你爸就住在这个宿舍?哪一年的事了?” 陈新月说:“他跟我妈结婚之前,一直住在这个宿舍里。” 秦宇说:“那这叫单身宿舍,你爸哪年结的婚?你都多大了?这都二十多年没人住了吧。” “不是的。”陈新月说,“我出去上大学以后, 我爸懒得回家,就把这宿舍的床铺收拾出来了, 加班晚了,就过来睡一觉,离单位近。” 秦宇抿住嘴,陈新月低头看自己的鞋子,然后轻轻呼了口气,又挺直了脊背:“我大学四年,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比在家里长。” 秦宇看着她:“你怎么不回真正的家里住,你爸的家。” 陈新月说:“我妈认识那个住址,她会过去找我,太烦了。” 秦宇说:“那你不回去,你妈不奇怪么?不担心你没地方住?” 陈新月说:“她以为我一直住校。” 哦,秦宇低低应了一声,忘记大学是提供住校的了。随即他又想到不对:“你不是今年毕业了么?” 陈新月说:“没有,我请了一年假。我爸出事以后,我毕业论文压根没写,干脆休了一年。” 秦宇稍点了下头,说:“这情况,学校肯定都能谅解。其实毕业早一年晚一年的,差别不大,以前上学的时候,觉得留级是件可丢人的事了,以后在班里就是最老的了。但到了社会上,其实大个五岁十岁,都没差别,都是平等的同事关系。” 陈新月说:“你在劝我么?” 秦宇直看着她,回答:“我在说我自己。初三下半年,我妈出的事,那时候距离中考没几天了。我中考考太烂,那年中考作文非让写亲情,妈的,我从写作文就开始哭,忍不住,最后也没得几分。好的高中上不了,除非交钱,初中老师建议我复读一年,我觉得丢人,拒了。之后我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没过几天,警察来学校里向我调查我妈的事情,被同学听到了,乱传话,我跟他们打了一架,然后再没去过学校了。我这一逃,就逃到了现在,再也回不去了。” 陈新月眼神很安静,但其中好像有某种情绪化开了,显得很动人。秦宇望着她:“其实我这条路,是选错了,对吧。当时老师劝我,我舅也劝我,但都没劝住。当时有人能把我劝住,就好了。我身体素质好,没准可以报个警校,到现在,没准更有用一点,是吧。就算还是碰上你了,我也有更多办法帮你,是吧。” 他在问谁啊。 陈新月低下头,眼神挪开了,过了会,才说:“秦宇,你之前说你走不出来,我以为你只是为了跟我对话……我们在三曲舞厅对面吃饭那次,你说你一辈子都放不下,每次看到有爸妈领着的孩子,都觉得他们是在可怜自己。我很怕自己也这样,一辈子再也找不回高兴的感觉了。不是我自私,但是我真的很想走出来,如果我爸活着,他不希望我陷在现在这样的情绪里,他看到我哭会难过,所以我这几个月,没再哭过一次,我不想让他心疼。” 秦宇看她两秒,立即笑了一下,扶膝站了起来:“我不好,不聊这些了。那个盆里水果是新鲜的?” 一个不锈钢盆搁在窗边的纸箱上,里面水果满溢,好像个小果篮一样。 陈新月说:“前几天郑诚舟给的,苹果和橙子,还有水果刀。你想吃的话,出去洗洗,水房就在走廊尽头。” 秦宇说:“行,我出去洗一下。”他把水果拿出来,一枚一枚立在纸箱上,盆里只剩一个橙子一个苹果,然后端着出去了。 旧楼的水管也生锈了,水龙头的位置像是个铁疙瘩,稍微使些力气才能扳开,不过水流倒是痛快,砸在池子里哗哗哗的。秦宇洗干净水果,把盆放在一旁,然后撩水冲了把脸。凉水激在脸上,秦宇闭了闭眼睛,拧上水管,抬头长出了一口气。 水流从他头发上,额头上往下淌,最后在下颌汇聚成滴,沾湿了衣领。秦宇没管,端起水果回去了。 陈新月从门口的位置让开了,坐到了床边上。她头顶就是上铺,整个人好像框在了一个陈旧的镜框里一样。 秦宇把小板凳拉了一下,坐在她正对面,然后把果盆放在腿上:“先吃个苹果?” 陈新月说:“随便。” 秦宇说:“那要不先吃橙子,橙子直接切,不用削。” 他低头把橙子分半,再切四,说:“要是我住这里,肯定只买橘子吃,直接剥皮,都省得洗。”切好橙子,秦宇递过一瓣,手腕被一把拉住了。秦宇抬眼,陈新月在对面安安静静看着他,前一秒看他的头发,后一秒看他的脸。 秦宇笑了下,说:“我刚洗了把脸,没擦。” 陈新月看得却好像不是这个,目光像在探究,距离近,她的声音变得格外轻:“很奇怪,秦宇。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年轻,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别老。” 秦宇笑容稍微不自然,又赶紧补回来:“24了,说年轻也不算年轻,很多人这个年纪都结婚了,没准孩子都有了。”他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手腕,又口吻轻松地问她,“你同学有没有结婚的?我听说有的大学毕业季,还专门举办集体婚礼。” 陈新月说:“有的,有两对。” 秦宇笑了下:“那多好,在校园里认识,直接走进婚姻殿堂,轻松美满。到了社会上,远没有校园单纯了。我是走出校园太早了,初中,那时候早不早恋的,都没感觉。要算早恋,起码也要到高中才作数,是吧。” 陈新月静静等他说,直到他没话可说了。然后她轻微叹了口气,对他开口:“秦宇,你是男的,其实我一直想听你主动提。” 秦宇想反问,提什么,但实在没脸问出口。他近距离望着陈新月,干净的面容,明亮聪慧的眼睛。她的脸怎么长得这么好,微微圆,这应该叫作娃娃脸吧,但她面中饱满,脸庞又小巧,是精致又显小的长相。物主造人,捏她这张脸的时候,也断是费了些心神的。像是个玻璃娃娃,摆在那里,多看一眼都怕碎了。怎么保护都不嫌多。 秦宇怔愣片刻,低声说:“你知道我的情况。我帮你,不为别的。” 陈新月看着他:“我知道你喜欢我,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了。开车去哈尔滨的路上,你一直在偷偷看我。” 秦宇说:“你不是睡着了。” 陈新月说:“你看我,我第一时间就醒了,但是感受到你的眼神,我又觉得很安全,于是继续睡了。” 秦宇一时想笑,又浑身绷得紧,隔了几秒,低低对她说:“我们不需要这样,我帮助你,真的想法很单纯。” 陈新月拉着他的手腕,其实没怎么用力,但他舍不得抽走,几乎是主动悬空着。她的手指轻轻滑动了一下,秦宇立即感到皮肤痒得发酥,她再进一步,他就装不下去。 但是陈新月没有下一步举动,开口说:“秦宇,你晚上住在这里,可以么?” 秦宇眼神抬起来:“我?” 陈新月说:“两张上下铺,我们可以一个睡上面,一个睡下面,我还有一套换洗床单。” 秦宇问:“你晚上害怕么?” 陈新月说:“我不怕,但我想睡个好觉。你之前教我,用卫生纸把耳朵塞住,我试了,但还是不管用。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小时候做恶梦,我爸会来房间陪我,上大学以后,在宿舍休息不好,我还能趁着假期回家。但现在,我哪里也去不了了。” 秦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过了几秒钟,说:“我回去拿个牙刷。”他又抬起头,说,“你这还缺个脸盆,你平时怎么洗脸?” 陈新月说:“直接接着水管。” 秦宇说:“那我还是拿个脸盆过来。”陈新月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秦宇又一次看手腕,然后胳膊稍微动了一下,说:“你先松。” 陈新月松开了手,把那瓣橙子剥进了嘴里。秦宇快速出门,蹬上了陈新月父亲停在楼下的旧自行车,一路往饺子馆骑的时候,窄路迎风,他单用左手扶着车把,右边胳膊始终是痒痒的。 他舍不得右胳膊使力,怕那股劲一下子散了。 回去以后,店里只有宋满峰在,正背着身在擦地,秦宇刚要开口叫他,忽然怔住了。 最近天气转凉,尤其到了晚上,该加衣服。宋满峰身上搭了一件校服外套,是初中校服,蓝白条纹已经洗得很旧了。之前在店里干活时,宋满峰偶尔也穿,秦宇一直没留意,以为是宋浩宇的旧衣服。 但现在,宋满峰背对门口,秦宇看清了那校服衣角写着一个名字,秦宇,拿粗蓝的彩笔写的。好像因为当时体育课打球,全班外套都扔一起,容易拿错,也容易丢,秦宇借了同桌女生一只彩笔,随笔一划,签名歪歪扭扭,“宇”字那个钩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丑了点啊,当初应该叫宋浩宇帮忙题字的。 宋满峰察觉到了,转过身来:“回来了啊?” 秦宇不由自主盯着他身上的校服看,直到宋满峰自己也低头看:“咋了?脏了?” 秦宇摇头:“没有。”然后他抬头笑笑,“舅,我以后去外边住了。” 宋满峰立即张了下嘴,赶紧把拖把立到一旁,看着他:“家里住的不舒服?还是你工作换了?” 秦宇说:“没有,我们单位给安排了宿舍。” 宋满峰说:“旅行社还给提供宿舍呢?” 秦宇说:“这是好事,说明单位重视我,不住白不住。” 宋满峰问:“条件好么?肯定赶不上家里吧。” 秦宇说:“条件好。” 宋满峰稍微停顿了一下,问:“你在外边没遇上事吧。最近你总是晚上出门,别是外面,有什么事吧?” “哪能啊。”秦宇笑了一下,“工作好着呢,就是比较忙。舅,我今晚就去宿舍住了,已经说好了的。不过离得近,店里忙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回来帮忙。” 那根拖布靠在桌边上,眼看着往一边倒,秦宇伸手给扶住了,然后抬起眼睛,“舅,我先上楼收拾东西了。” 宋满峰有话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自己胸口:“把舅家当自己家,有事就跟家里说啊。” 秦宇又笑了下:“我知道。” 初中时候,秦宇和宋浩宇个头都蹿得快,排队列基本都站最后几位。宋浩宇到了高中压力大,开始发胖,但初中时候,他俩体格是差不多的。 所以无论谁的校服,宋满峰都能穿,不存在大小不合适的问题。他穿秦宇的校服,像是故意的挑的,或许他从心底里想跟秦宇亲近。 秦宇上楼的时候,校服背面那个褪色的签名,一直晃在他的脑海中。把舅家当自己家,秦宇相信这句话是真心的。宋满峰真心想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只是没办法啊,有的东西缺憾了,什么都补不上了,永远就完整不了。 那一年中考完,秦宇考的极差,宋浩宇平时成绩一般,考的也是一般,他俩成绩都够不上重点高中。 但当时进重点高中还有一个选项,那就是交建校费,差20分以内交2万,差30 分交3万。差得再多,交得就更多。宋浩宇交3万就可以上,秦宇差不多要交10万。 那时宋满峰东拼西凑,凑了不到五万块钱,只给宋浩宇交上了。交完建校费那天晚上,宋满峰从校长家里出来,跑到秦宇家旧小区里找到了一整晚,声音都喊劈了,秦宇终于从花坛里出来了。当时宋满峰搭着秦宇的肩,头埋到了他的胸口,一直说着舅对不起你,舅没本事。 秦宇拍拍他的背,说,舅,真没事,我早说了不上了。我不复读,我也不上重点高中。真没事。 把宋满峰送走以后,秦宇回到了自己家里。这是他妈去世之后,他头一次回到熟悉的家。秦宇打开卧室床头柜的抽屉,点了点他妈给他攒的建校费,两万多了,但她妈还在继续攒着。 其实以秦宇初中正常的成绩,不用建校费,也能考上重点高中,但他妈怕他发挥失常,怕他中考掉链子,早就开始偷偷攒钱了。她以为秦宇不知道,怕打击他学习的信心,但秦宇一直都知道。 只是,妈,我中考掉链子了。不为别的,因为你没了,我接受不了。我的链子掉得太大了,你攒的钱,没能够。 你总让我好好学习,说我无论考上什么大学,学费多贵你都给我出。哪怕我想出国读书,你也要把我供出去,我想飞的高,你就必须把我托得高高的。你说尽管爸没了,但天也没塌,你就是撑起来的那整片天。 可是,妈,整片天也塌下来了。 是我让你失望了。 上楼之后,宋浩宇没在家,秦宇坐在卧室地板上,看着抽屉里整整齐齐一叠旧百元钞。当初他也是这样守着一抽屉百元钞,独自在家里跪了一整晚。当年就清点了一次,之后从来不敢碰,生怕这些钱上残存着母亲依稀的气息,摸多了,就散了。 钱不是摸旧的,本来就是旧钱,每隔几张上就用铅笔写着数字,七百,11月6日,九百,12月11日,不知母亲从哪来扣扣捡捡,慢慢攒起来的。 秦宇怔怔坐在地板上,觉得记忆开始旋转,当年跪在抽屉面前痛哭的小男孩,一直都停在那里,背对整个世界,肩膀颤抖着,从来没有站起,泪水从来没有干。 妈,我最近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她的天也塌了,跟我一样。那片天,我想给她补上。你说,我行么? 第21章 开一线窗(五) 秦宇在卧室没待多久, 忽然听到外面响动,来到窗边,看见宋浩宇站在楼下打电话。 不知在跟谁打, 声音压得很温柔,又带着点焦急, 是那种恨铁不成钢, 想发火又不舍得的样子。要不是窗户开着, 声音也飘不进来。 从楼上往下看,跨过那棵熟悉的老杨树,宋浩宇那颗脑袋, 像是树影间一颗毛茸茸的松果。秦宇望着他, 觉得他真是长成个大小伙子了。那棵杨树半腰画了道红线,小时候,宋浩宇也是这样站在楼下, 脑袋不及那道红线高,而现在, 那道红线只到他的腰。人长, 树也长,人比树长得快。但可能也老得快。 秦宇如果这时候喊一声, 宋浩宇准会惊喜地抬头,冲他招招手。就像小时候, 他跳着脚使劲招手,哥,你已经到家等我啦,等等我马上就上去。 但秦宇没喊, 简单快速收拾好东西,背起背包, 端了个盆下楼了。宋浩宇电话没打完,秦宇从老杨树后面绕过去的,宋浩宇背着身,没有看见他。 回到警员宿舍的破楼里,陈新月已经把床单铺好了,下铺还是原先的绿色小格子,上铺新铺了粉蓝相间的条纹床单。外面夜晚深了,屋内一盏台灯像是安宁的烛光,窗帘已经拉严。陈新月站在栏杆旁边说:“你选吧,上铺下铺?” 秦宇把脸盆放下:“不瞒你说,我这辈子,从来没住过上下铺,更别提跟一女生住上下铺。“ 陈新月笑了一下:“要不你睡上铺吧,下铺的床单我用过了。” 秦宇走过去:“睡上面,我怕翻身吵你。” 陈新月说:“没关系,你睡上面,我更有安全感。” 秦宇试了试上边的床板,感觉挺薄,看着她笑:“还有安全感?不怕我掉下来砸你啊。” 陈新月:“不怕。你睡上面,如果要走的话,我能感觉到。” 秦宇目光看着她,继续笑了笑:“我不走,放心,我上厕所都跟你提前汇报。” 陈新月说:“你先躺上去试试,如果觉得硌,我还能找到被子。” 秦宇把背包扔到了上铺,然后自己蹬梯爬上去,屁股先挨床,接着脑袋和脚同时落下,像是一只上岸的鲤鱼,扑腾几下,很快躺平了。 “不硬,正合适。”秦宇探出头,跟陈新月说,“原来上铺是这种感觉,视野一览无遗,那边纸箱里的东西我都能看见。” 陈新月抬头看着,借着光亮,能看清她稍微笑了一下。随后,她瞥了眼手机,好像看到有消息,立即拨通电话,听了一会,然后又挂掉了。秦宇趴在上铺问:“有人找你?” 陈新月放下手机:“许一朵,刚刚她给我打电话了,我在整理床,没听到。” 秦宇问:“打回去没人接?” 陈新月说:“正在通话中。估计也没什么事,就是约我明天出去玩,我之后再给她打。” 秦宇又从上铺下来了,这回掌握了方法,左脚蹬下栏杆借力,右脚直接落地。他端起脸盆,说:“我出去刷个牙,然后上床玩会手机,就直接睡了。” 陈新月看向他:“没事干,对吧,像是坐火车卧铺一样。” 秦宇说:“还真是,下边没地儿,只能在自己床上躺着。” 陈新月端起窗台前的一只小口杯:“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将门虚掩,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水房里。几乎是摸黑走的,整条廊道都没灯,到了水房才有光亮,自然的光亮。高高的墙上开了一扇大窗户,凉风和月光直接灌进来,照亮了面前一排生锈的水管,方形的水池,以及水池角落里蔓延生长的青苔。秦宇刷牙的时候,故意接了半杯水浇上去,那些青苔看似软绵绵的,却冲不散,激不坏,滋润过后,显得更绿了。 秦宇漱干净口,接着开始冲洗牙刷,他右边陈新月也开始在杯子里洗牙刷,搅得咯噔咯噔的。哗啦,水倒掉了,秦宇打开水管,把杯子最后洗了一遍,陈新月也洗,然后他们同时拧上了水管。 秦宇瞅向陈新月,这份刻意的默契,让他不由想笑。陈新月端着口杯,一本正经地说:“我洗漱好了。” 秦宇说:“我也好了。” 陈新月说:“那回去吧。” “其实,我真没想到,能跟你见到第二次。”秦宇忽然低声开口。陈新月转身看他,月光清凉,他们的脸上,身上都笼罩了淡淡清疏的光。 陈新月轻轻地说:“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巧。” 秦宇说:“是,早知道你是宋浩宇的同学,早知道你会出现在我舅家里,当初开车的时候,我就态度好点了,我就不应该那么凶。” 陈新月问:“你凶了么?” 秦宇说:“凶了,我以为你是个偷车贼,抓着你的衣服一顿骂。” 陈新月说:“那不叫凶。我都没在怕的,我知道,就算真把你惹急了,你也不会打人的。” 秦宇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跟她开玩笑:“怎么,笃定我舍不得打你啊。” 陈新月淡淡说:“你不是不打女生么。初中那时候,一天放学以后,你一人把隔壁六班的几个同学都堵到了巷子里,三个男生,两个女生,都是小混混。你握着一根长竹棍,让那两个女生先走,人家都是一伙的,面对你单枪匹马一个人,怎么可能先走。你又让那三个男生一个一个上,如果跟你比试输了,就要到你班里大声道歉。好像是因为这几个人,课间的时候跑到你们班,把黑板报抹花了,然后把宋浩宇气哭了。但还是那句话,人家是一伙的,能围殴,凭什么要单挑,你约架都不动脑子的么?结果那三个男生一起围上来了,你把棍子挥得像孙悟空,一棍打到腿上,吓瘸了,一棍打到背上,吓跑了,剩下一个最壮的男生,用手捉住了你的棍子,你们两个僵持不下的时候,那两个女生悄悄从背后靠近,把你绊倒在地。然后那三个男生趁机把你压在地上,拳打脚踹,直到有人叫了保安,又报了警,最后警察带着保安一起找过来了。” 秦宇愣了:“你怎么……” 陈新月说:“宋浩宇跟我讲的,说你拿他当亲弟弟,特别仗义,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只是瞎逞强,打架还装绅士。” 前半句倒有可能是宋浩宇说的,但是后半句绝对是她编出来的。秦宇依旧愣神,当年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鼻青脸肿的,俨然是个受害者,所以警察和保安都把重点放在了隔壁班那几个坏学生身上,趁着他们接受教育,秦宇悄悄溜走了。但他不敢回家,跑到舅家楼下小声叫宋浩宇的名字。宋浩宇探头看了一眼,赶紧跑下楼,看清秦宇的状况,眼圈瞬间红了,说哥你这是咋了,被谁揍了?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眼睛更红了,说哥你为我打架,咋还不叫上我呢?秦宇说,嗨,我以为我打得过,没事,挨揍也我一个人挨就行了,就是你得陪我回趟家,跟我妈说我这是爬墙摔的,不能让她知道我打架了。宋浩宇忙说,好好,我陪你回家,然后咱俩编个故事,就说你爬墙为了摘苹果?秦宇说行吧。爬墙偷苹果也会挨骂,但肯定比打架骂的轻。 后来第二天,保安押着隔壁班那几个坏学生,来到秦宇班里,专门跟秦宇道了歉。那几个学生满脸不情愿,但跟保安解释说是秦宇主动招惹他们的,保安压根不信,再解释就要请家长。那几个学生也不愿牵扯太多,每个人都黑着脸,规规矩矩说了声对不起。 秦宇低着头装严肃,事实上心里直乐。趁着大家注意力走开的时候,他悄悄扭头,冲宋浩宇使了个得意的眼色,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宋浩宇心里泛酸,但也咧嘴笑了。知道这些对不起,是他哥挨了顿揍,专门给他换来的。站在门口跟保安对话的班主任,他们哥俩之间跨越的几张课桌,窗外挂着的金灿灿的太阳,都是时间流淌漏下的,再也回不去的那些旧时光。 水滴自水管漏下,轻声滴答在潮暗的水池里,秦宇思绪牵扯,看着陈新月问:“你之前,是不是认识我?” 陈新月说:“不认识。” 秦宇问:“你什么时候转到我们初中的?” 陈新月说:“不记得了。我以前经常转学,就许一朵这一个朋友,还是高中认识的,其他同学都没印象。” 秦宇静静看着她,忽然就说:“其实我现在都不知道,当时我在巷子里挨揍的时候,是谁报的警。校门就在不远处,叫保安就够了,怎么还报警呢?” 陈新月淡淡地说:“可能是路人吧,或者住在楼上的居民,怕你们打架出事。” 秦宇说:“可能是这样吧。” 陈新月轻轻嗯了一声。 秦宇说:“回去吧,水房也没灯。刚才还有月光,现在怎么这么黑了。”他望向窗外,月亮被游移的厚云挡住了。 多云转阴,第二天清早下起了大雨。秦宇被雷声惊醒,快速跳下床,跟陈新月一起堵窗户。劲风卷着雨水斜斜砸上来,玻璃噼里啪啦直响,窗户没有插销,必须用手推着,才不至于被风撞开。秦宇用手推了一会,觉得这实在不是事,在屋里找了一圈,从一个旧抽屉上卸下一块木板,把钉子摘开,然后斜卡在了窗框上。陈新月也松开手,方法管用,窗户这回安稳了。 陈新月递给秦宇一条毛巾,自己也拿毛巾擦身上的雨水。秦宇问她:“你之前下雨怎么过的?” 陈新月说:“我住进来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秦宇将脸上的水抹干,然后把毛巾拎在手里,问:“你这有伞么?” 陈新月摇了下头:“外面刮风,打伞也没用。” 秦宇在纸箱上坐下了:“那我等会再去单位,阵雨,估计一会就过去了。” 外面雨声响亮,室内显得安宁,一面落漆的墙,一扇破窗,就足以抵挡住了风雨,这或许就是居有定所的意义,无关奢简,只让每个渺小的人得以安身。 秦宇把手里毛巾叠成方块,又展开,重新卷成个卷,然后抬头说:“我去把毛巾洗一下吧。” 陈新月说:“不用的,晚上要是下雨,你回来还得擦。” 秦宇说:“那我就先晾上。”窗台和床栏之间绑了一节塑料绳,陈新月把毛巾搭在那上面,秦宇也把毛巾搭上去了。然后他又坐回纸箱上,“你昨晚睡好了么?” 陈新月坐在床边,嗯了一声,秦宇笑了下:“那你要不再睡会,被雨吵醒了,现在还早。” 陈新月说:“我衣服湿了,不能躺了。” 秦宇立马看她:“那你……” 陈新月说:“等一会你出门了,我再换衣服。” “哦。”秦宇又看窗外,“雨小了。” 八点过后,雨声渐稀,天空明显放晴,有阳光照出来了。秦宇站起来,拿上手机和自行车钥匙:“行,我去单位了,再去会会廖成龙。” 陈新月也站了起来。 秦宇打开门,回头对她说:“那你……快换衣服吧。” 陈新月似笑没笑,说了声好。 秦宇跑下楼梯,推上自行车,路过宿舍楼下,他没出息地抬头向上望去。玻璃脏得太花了,完全看不到里面的场景,是否有人换衣服看不到,连有没有人影都看不清晰。 自下往上,地理上也不占优势。不知道陈新月会不会从窗户往下望,会不会看到他。 忽然,刷地一下,玻璃里面的窗帘拉上了。这还是能看出来的。 秦宇自知心思不正,收回目光,蹬上车子,又笑了一下。 小雨仍旧淅淅沥沥的,秦宇把外套帽子带上了,拱起背,腿脚一下一下使力,一路向单位办公室飞骑而去。 第22章 开一线窗(六) 办公室推拉门留了道缝, 秦宇知道廖成龙已经到了。他看眼手机时间,九点过半,路程还是远, 满打满算也骑了一个多小时。 秦宇把自行车搬到屋檐底下,抖了抖身上的水, 开门进去了。 廖成龙正在椅子里刷手机, 闻声扭过身来。秦宇脱掉帽子, 不好意思冲他点了下头:“下雨迟到了,路不好走。” 廖成龙晃着屁股底下的转椅:“小秦啊,以后还是要准点, 说九点到, 就是九点。万一有人来查岗,容易早上来。” 秦宇赶紧应了一声。 廖成龙又说:“咱这工作,要学机灵点, 上班必须准时,但是可以早退, 要会观察形势。” 秦宇说:“龙哥, 你迟到早退都没事,以后我给你打掩护。我这人不爱偷懒, 只是今天赶得不巧,天气下雨, 自行车还坏在半道上了,我一路推过来的。其实我出门不晚,就是路上耽误时间了。” 廖成龙抬着眼皮看他:“你家住哪?” 秦宇说:“在城中心那边。” 廖成龙说:“那还挺远,骑车上班啊?” 秦宇说:“就当锻炼身体了。” 廖成龙点点头, 又看回手机。秦宇把淋湿的外套脱了,搭在桌边上, 绕过半圈桌子,坐进自己位置里。路过时看清了,廖成龙手机里刷的是抖音,每个视频过得飞快,遇到大头美女,才停住看完,然后跟着咯咯笑。不知是视频内容有趣,还是美女姿态馋人。 秦宇也拿出手机,佯装回复消息,同时将手机稍微举高,角度侧过来,试图给廖成龙偷偷拍张照片。拍摄键没有按下去,秦宇忽然想起手机没静音,快门声还在,于是又在设置中关闭了音量。这时,相机里的廖成龙忽然转过头,朝他直看过来。 “干啥呢?” 秦宇赶紧调转了镜头,将他拍转成自拍,抬着额头说:“照照发型,头发都淋湿了。” 廖成龙瞅他嗤笑一声:“还挺臭美。” 秦宇照着手机,又拨了两下头发,这才放下了。 一间空办公室里就坐着俩人,偷拍都没有掩护,秦宇在心里跟自己直摇头。 稍微一坐就快到中午了,秦宇手机都玩倦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摁着,开口问:“龙哥,你是住附近么?” 廖成龙说:“离得不远。” 秦宇说:“你知道,附近哪能修自行车么?” 廖成龙明显顿了一下,缓慢地抬起头来。眼神瞬间认真了。 秦宇笑着说:“车子骑不动,我半路检查了一下,车链子没掉,可能是后车轮哪个部件坏了,螺钉之类的,我也看不懂。” 廖成龙神色明显古怪,打量似地瞅了他两眼,才说:“你住那么远,就不该骑车上班。” 秦宇说:“我这已经骑过来了,总不能再推回去,得找人给修修啊。” 廖成龙手机里的短视频播完了,从头开始单调重复。秦宇又感叹似地说:“现在修自行车的是少了,以前在路口经常见到摆摊的。但是骑车的人也没变少啊,龙哥你说,修自行车的都跑哪去了呢?” 廖成龙看着他,说:“自行车坏了就换新的,没几个钱,压根不值得修。” 秦宇张了下嘴,廖成龙却一下站了起来,装了手机,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吃饭去了,收工。”秦宇眼神追着他:“那下午?”廖成龙说:“下午不用来,等电脑到了再说。”秦宇又叫住他:“那龙哥哪天有空,一起吃个饭?”廖成龙停在门口回头,秦宇笑着:“可以把嫂子也带上,我请客。”廖成龙简单一点头:“最近几天都有约,再说吧。”然后他开门匆匆而去。 秦宇跟到窗前,看到廖成龙依旧走到路口的公交站牌底下,打了辆出租车离开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地面已经蒸干,整条马路冲刷得清清爽爽。天地之间,阳光普照,秦宇眯起眼,又总结出了个结论,那就是廖成龙不差钱。明明公交方便,却天天坐出租。不知他的钱是从什么途径获得的。 正在窗边出神的时候,手机响了,宋浩宇打来的。阳光反射到手机屏幕,晃进了眼睛里,秦宇抬手遮挡,避身接通了电话。 “哥,我们几个来万达吃饭,你有空过来么?” 秦宇一瞬恍惚,原本他们是四个朋友,在这个暑假聚在了一起。可是经由短短几天,就转变成了他和陈新月两人之间的秘密游戏。秦宇听着宋浩宇的声音,忽然都觉得遥远了。 他问:“陈新月也在么?” 宋浩宇说:“陈新月还没到,主要是许一朵她……” 秦宇问:“怎么了,有事?” 宋浩宇压小声音说:“孙巍回来了。哥你记得么,之前聊天提起过,也是我们高中同学,许一朵前男友,在美国读的大学。他其实早就回国了,昨天去找许一朵了,然后许一朵哭着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 昨天晚上,陈新月手机里的未接电话,估计也是因为这事。秦宇觉得脑壳发紧,这边应付工作,那边还要应付朋友,他身份上转变不过来。他跟陈新月之间的关系,宋浩宇他们是不知道的,应该还是要继续瞒着。 秦宇埋低头,点了两下,然后说:“好,我就在附近不远,我过去。” 挂掉电话以后,秦宇握着手机,想问问陈新月到哪了,几乎同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我在万达楼下等你。”陈新月发来的。 秦宇立即出了办公室,看着停在屋檐下的自行车,有些后悔。他上班路上故意把后车轮的螺钉拧掉扔了,为了试探廖成龙,廖成龙确实如惊弓之鸟一般跑掉了,只是现在自行车也骑不了,否则他去万达,几分钟就骑过去了,何至于还让陈新月等。真是捉弄了廖成龙,也捉弄了他自己。 秦宇紧跑几步,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万达门口。陈新月身裹一件薄外套,脚蹬白球鞋,跟裤腿之间露着一截细细的脚腕,那裤摆和衣角都在风里轻轻飘摇。 陈新月看见他,先说了一声:“嗨。” 秦宇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然后说:“上午我没拍到廖成龙的照片,他比较警惕,我怕被他发现了。” 陈新月稍微皱了下眉:“你不用这么着急。” 秦宇接着说:“不过,我跟他说自己行车坏了,问他认不认识修车的,确实把他吓坏了。肯定想到了他爸的事,脸色都变了。” 陈新月看着他,没有说话。秦宇气息喘匀了一些,站直身体:“廖成龙这边肯定有内情,我再找机会的,你放心。” 他们站在风口,陈新月耳后有碎发飞舞,两道平肩显得那样单薄。秦宇说完话,下意识把手搂在她肩上,安慰似地拍了拍,然后他自己也诧异了。 陈新月侧眼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然后抬起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她抬头,秦宇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小时候,我经常这么拍我弟。” 陈新月笑了一下,轻声说:“你的手心很热。” 秦宇说:“跑步跑的。” 陈新月抬着明亮的目光,声音比这时的风温柔:“今天我主要陪许一朵,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其他的事,我们晚上再讨论。” 秦宇看着她说好。 陈新月在他手背轻拍了一下,然后对他说:“你先松。” 秦宇仍然愣神看着她,几秒之后,把手从她肩头、从她掌心里抽走了。 进了商场,两人一前一后上电梯,秦宇感觉自己短短几天内,来了万达商场好几趟,电梯两边的商铺都快背熟了。宋浩宇把饭约在了六楼的砂锅粥,跟秦宇之前想法不谋而合,不愧是兄弟俩,砂锅粥店里有茶点小吃,还暖和养生,饭菜不算出众,但是请女生起码不会出错。 陈新月先走进了饭店里,秦宇故意在门口等了两分钟,才后脚跟了进去。靠窗的座位里,许一朵手捧热茶,抽抽啼啼地讲话,一改往日的精致漂亮,卷发蓬蓬散乱,眼睛俨然肿的像核桃。 陈新月侧身坐在她旁边,轻拍她的背,宋浩宇在对面神色凝重。秦宇过去之后,悄声在空座里坐下了。 许一朵嘴唇发着抖:“他凭什么啊,他家里出事了,才想起我了,他把我当什么啊,捡破烂的吗?” 秦宇不由皱眉,从接下来断断续续的安慰里,得知孙巍是几个月前被迫回国的。原来孙巍的父亲是本地有头有脸的房产商,上边有后台,手腕硬得很,一般人轻易掰不过。尽管早年间孙巍父母离婚,孙巍跟着母亲生活,但父亲多少对他有所庇护,使得孙巍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从学业到生活各方各面就没遇过半点坎坷。但是树大招风,孙巍父亲那一派不知犯了什么事,惹了众怒,天天有一帮民众聚到法院前面喊冤,上头下令严查,这一查,涉政涉黑又涉黄,大大小小的错误就像连根的土豆一样被拔了出来,孙巍父亲在事态严重到不可控制之前,逃去了国外,只来得及带上他的新妻。孙巍毫不知情,被通知回国之后,就被警方控制了起来,严密监视他与父亲间的联系。 可是父亲没有余力安顿他,他也压根联系不上父亲。监视了快一个月后,警方才慢慢放松了他这边的监控,攻克另外的突破口去了。 陈新月跟许一朵说:“我们条件又不差的,不缺人追,别一直吊在孙巍这棵树上了。” 宋浩宇直接说:“孙巍他甩过你一次了,你不该再给他机会。特别是现在,他心里脆弱,就想要找过去的感情去填满。他这次找你,就是想让你去安慰他呵护他,真的不值得啊。他这个人,我以前就看不上,你许一朵,校花,孙巍他算个什么啊,凭着家里的关系,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当班长都没人服他的。” 许一朵轻声哽咽,说:“我都知道的,可是,他昨天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宋浩宇说:“什么地方?” 许一朵说:“他带我去了我们高中的教室。” 宋浩宇张了下嘴,却安静了。 许一朵说:“我们上高三那会,学校就在建扩建了,我们毕业以后学校启用新楼了,教室一下子富裕了。我们的旧教室就变成了储藏室,没有新班级搬进去。直到现在,那个旧教室还保留着,前边的讲台,后边的书柜,还有墙上的黑板,几乎都没有变样。我们一起画的,那幅乘风破浪的黑板报也还在……”许一朵看着前面的餐桌,好像一下穿透看到了过去,“他带我来到黑板报面前,指着帆船底下彩色的浪花,那里面藏着我写的字, ‘孙巍,我要跟你考去一个城市,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我当时亲笔写下的,然后又用彩笔盖住了,我以为没人发现,没人看得出来,可是他知道……他说,他回国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看这幅黑板报……” 说到这,许一朵已经泣不成声:“我以前那么喜欢他,我该怎么办啊……” 第23章 开一线窗(七) 餐桌上另外三人都安静了, 学生时代恋爱当了真,那就是一辈子的真。当事人还念着这份感情,谁也劝不动。许一朵趴在桌上抽泣, 服务员端菜过来了,很有眼力见, 没把菜往桌子上放, 暂时搁在了旁边的架子上。 许一朵哭了一阵, 情绪发泄完了,也慢慢缓过来,坐起来揉了把眼睛:“不好意思, 我没事的, 我知道,不能再给他机会,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陈新月给她递了张面巾纸, 许一朵擦了擦眼睛,然后说:“我没事, 咱们吃饭吧。” 她话音落下, 秦宇裤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手机开了静音,但留有震动, 贴在大腿上嗡地一声,把秦宇自己吓了一跳。连许一朵也红着眼睛看向他。 秦宇拿起手机, 冲大家点了下头,然后离开几步接通。 “小秦啊,你回家了么?现在到哪了?” 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声音也听着耳生。秦宇脑子转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奥,龙哥是吧?” 廖成龙说:“哎, 是我。那啥,一会咱们办公室来送电脑,但我现在离得远,还有事耽误,一时半会回不去,你能不能赶回去啊?” 秦宇说:“可以啊,我下午过去。” 廖成龙说:“别下午了,你现在赶紧回去,送电脑的马上就到了,办公室不能空着没人。” “哦,那行。“秦宇说,“我现在就过去。” 廖成龙说:“安装好电脑设备什么的,师傅会给大门安锁。如果我没回去,你确保办公室门一定锁好,然后再走啊。” 秦宇说:“知道了,龙哥你放心吧。”然后又补充一句,“还好我车子坏了,没找到修自行车的,步行没走多远,不然这时候都到家了。” 廖成龙那边静了一下,嗯啊一声,就挂了。 秦宇走回餐桌旁边,没再坐了,对大家说:“工作有点事,要我先赶回去。“ 宋浩宇连忙说:“哥,你还没吃饭啊,简单吃一口。” 秦宇说:“不吃了,工作着急。” 许一朵吸了下鼻子:“耽误你了,不好意思啊。” 秦宇笑笑:“没事,我本来以为下午空闲。你们吃,我先撤了。” 宋浩宇指着架子上:“要不拿个叉烧包路上吃。”秦宇摆摆手,目光滑过座位,陈新月抬头望着他。秦宇最后低声补了句:“就是临时有事,杂事。走了啊。” 出了商场,秦宇一路跑回办公室,前脚刚进门,后脚一辆小面包停在了门口。秦宇把推拉门开到最大,工人师傅把电脑等等搬进了办公室里。秦宇等在门口,时不时插手帮个忙,师傅安装两台电脑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现在都流行一体机了,而这机子还是分开的,显示器归显示器,下边另外带着大屁股主机,看着很笨重,也不是什么大品牌,像是自己攒的,估计比原装机能省下几千块钱。 但是配备的打印机还挺高级,是个独立的小柜子,靠墙放着,上边抬起的遮光板像是三角钢琴优雅的顶盖。应该是彩印复印一体的,估计这台机子以后会产生大量的资料。 师傅调试打印机的时候,秦宇在属于自己的那台电脑前面坐下了,接好电源开机,然后抬头问:“师傅,电脑哪里联网?” 工人师傅一指墙角:“那不是网口?” 秦宇说:“有线么?” 工人师傅说:“我这没有,你们自己接。” 打印机装好,工人师傅又在门口安上了防盗锁,然后拎包就离开了。秦宇锁好办公室门,跑出老远,买到了几条长网线,还配好了钥匙。回来以后,他把自己的电脑,还有廖承龙的电脑都连接上网,然后把常用的办公软件下载下来,并且安装好。 最后电脑重启的时间里,外面天色都见黑了,廖成龙这时匆匆赶回来了。他看到焕然一新的办公室,略有意外,电线网线都用胶带固定得稳妥,两台电脑开着机,屏保界面清清爽爽的。 秦宇从椅子上站起来:“龙哥,电脑我都给你弄好了,办公软件,还有□□微信什么的已经下载好了,直接用就行。” 廖成龙含糊地点了下头。 秦宇又走过去,对他说:“龙哥,门锁我给你配了钥匙,还没试,你看看好使不,不好使我再拿去磨一下。” 廖成龙接过钥匙,插入门锁,咔嚓就开了。秦宇冲他笑了下:“钥匙配得挺精准。” 廖成龙低头,把办公室钥匙串在了自己的钥匙串上,秦宇看到他的短寸里亮闪闪的,混着汗珠,想他应该是着急赶回来的。 “龙哥,你今天其实不过来也行,就安装电脑这点事,你还是不放心我。” 廖成龙把钥匙揣进兜里,点了下头,没多说话。然后他目光一扫,看到了停在门口的旧自行车。 “这就是你的车?” 秦宇说:“是,不知哪坏了,蹬不动。” 廖成龙走了过去,直接在车子面前蹲下了,抬着额头问:“后轮?”秦宇说:“对,后轮蹬不动。” 廖成龙左手扶着车座,右手握着车轮转了两下,然后说:“掉了个螺钉。” 秦宇凑近看:“哪里的螺钉?” “轮骨上的,得去自行车店里配一个。”廖成龙撑着腰,站了起来,“现在没零件,修不好 ,先放这里吧。你说你住在老城中心那边?” 秦宇说:“是啊。” 廖成龙说:“你自己家在那边啊。” 秦宇笑了下:“没有,我老家是外地的,身边没家人。我就是打工,自己租的房子。” 廖成龙说:“那边租金便宜么?” 秦宇想着说:“一千。” “贵了,一月一千,你不如在这小区里面租房子,距离单位多近。”廖成龙指着他们办公室后面的一片高层小区。 秦宇抬头望了一眼,然后笑着说:“这房子看着就高档,一月一千哪能租到啊。” 廖成龙说:“这是去年新修的小区,咱们这片属于新开发区,房子多,需求少,针对附近工作的人,租房有福利。你认识总公司那边的人么?” 秦宇说:“总公司人事,有个叫李悬的,就是她面试的我。” 廖成龙说:“你给她打电话就行,就说要租房。” 秦宇微愣,很快点头了。 廖成龙说:“我知道你们工资低,再住得远,每天上下班太辛苦。要租尽快啊,没准福利政策过几天就没了,这都不好说。” 秦宇对他说:“龙哥,谢谢你啊。” 廖成龙说:“没事。今天就先这样。” 秦宇挠了下头发:“其实我也没干什么,就把办公室归置了一下,都是我应该做的。” 廖成龙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一个人在城里打工不容易,眼明腿快,都是练出来的。我了解,我也,有个弟弟。” 秦宇瞬间抬起额头,觉得话要套出来了,能引出更多线索来,廖成龙却摆手要走。秦宇冲他后背喊:“龙哥,我请你吃晚饭?”廖成龙转头,秦宇笑:“赏个脸?” 廖成龙看了眼手机:“改天吧。改天找个时间,我请你吃晚饭。” 秦宇不好再强求,点了点头,目送着廖成龙朝路口方向走去,估计是要打车。 重回办公室坐下以后,秦宇心里合计了一下,还真的给人事部李悬打过去一个电话。一月一千,就办公室后面那片高档小区,能租一整套。秦宇有些担心,旁敲侧击问她,这小区不是咱们公司自己建的吧,实际上担心房子质量出问题。李悬那边笑着说,当然不是,咱们公司可没这么大能耐,这是政府规划的住宅区。只是优惠租房,也算是附近公司留住员工的一项手段,所以不能短租,最少一年,房租要提前准备好。名额已经不多了,要租的话尽快定。 秦宇脑门一热,直接一口定了下来,约好下周一看房,托她把租房合同提前备好。 卡里余额将将够,减去一年房租,也只剩几百块了。秦宇装起手机,心里有点虚,但是又激动,想到了自己之前一直凑合,跟人拼过床,住过地下室,后来住在舅家里,条件虽然好了,但是缩手缩脚不畅快,现在跟陈新月一起缩在破旧的警员宿舍里。总算,他要有自己的一个家了。 秦宇锁好办公室门,往家走的时候,犹豫再三,给宋浩宇拨过了一个电话。 接通以后,话筒里有短暂沉默,秦宇开口问:“现在,在家呢?” 宋浩宇说:“对,在家呢。” 秦宇问:“许一朵,也回家了?” 宋浩宇说:“回家了。” 秦宇问:“她还哭么?” 宋浩宇说:“不怎么哭了。” 秦宇说:“自己想开就行,谈对象这种事,别人劝不了。” 宋浩宇停顿了一下,问:“哥,你是不是有啥事?” 秦宇嗯了声,然后说:“想朝你,借两千块钱。” 宋浩宇没出声。秦宇又说:“抽屉里的那些百元钞,我不想动,手头有些周转不开了。这个月工资不知什么时候发,发了就立刻还你。这个暑假你花钱也挺多,两千块不方便的话,一千也行。” “哥,两千块我有。你来家里吧,我想跟你聊聊天。” 秦宇看着道路说:“行,我正走着呢,过去了跟你说。” 电话没有挂,过了几秒钟,宋浩宇才说:“哥,我才发现你搬走了,柜子里的衣服没了,厕所里的牙刷也没了。” 秦宇简单嗯了一声。宋浩宇说:“你是昨晚走的吧。昨晚我一直跟许一朵打电话,你走了我都没发现。”秦宇没有说话了。然后宋浩宇说:“哥,你回来吧,我在家里等你。” 走到舅家小区楼下,天全黑了,秦宇没上楼,等在老杨树底下。宋浩宇从卧室窗口朝他挥了挥手,没两分钟就跑下来了。 秦宇问:“舅舅舅妈在家么?” 宋浩宇说:“我妈在,我爸在店里。” 秦宇点了下头:“我搬走了,老回去不好。之后统一找一天,我把剩下的东西收拾一下拿走。” 宋浩宇说:“没事的,你的东西就放我卧室里,不占地方。” 秦宇说:“还有不到半个月,你就要出去上班了吧。” 宋浩宇说:“对。”然后他反应过来,从兜里掏出手机,“哥我没现钱,我把两千转你吧。” 手机“叮”地一响,秦宇掏出看了一眼,说:“收到,谢了。” 宋浩宇笑了一下。 秦宇说:“那我先回去了,发工资就还你。” “哥。”宋浩宇又叫住了他。秦宇再转头,宋浩宇表情稍微纠结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觉得,我可能喜欢上许一朵了……” 秦宇看着他:“怎么说?” 宋浩宇说:“昨晚许一朵本来是给陈新月打电话,好像没打通,然后她就给我打,声音带着哭腔,特别可怜,我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一心只想安慰她。我头一次跟一个女生打电话打到了半夜,然后放下手机,心里翻江倒海的,一直惦记,整晚都睡不着。包括今天在饭店里,陈新月坐在许一朵旁边,我其实特别想代替她的位置,坐到许一朵身边安慰她,哪怕只是拍拍她的背。许一朵说起许巍的时候,哭得越厉害,我心里就越不舒服,恨不得把许巍揪到面前揍一顿,后来我想,我可能就是吃醋了。” 秦宇问:“你们高中三年,你对她没感觉么?” 宋浩宇说:“那时候许一朵一直有男朋友。而且她长得好看,我高中时候还发胖了……压根不敢想,只记得全班都管她叫女神。最近一起玩,我发现她除了漂亮,性格也好,还有其他好多的优点。” 秦宇听着他语气,低微叹气,感觉难办。 宋浩宇迅速笑了下:“我实在是没人可说,憋在心里难受。” 老杨树在夜风里摇摆,秦宇视线低着,不知追逐着地面哪道树影。过了会,他开口说:“咱俩从小什么都聊,但是几乎没聊过女生。” 宋浩宇说:“我可能是开窍晚,这么多年都没谈起恋爱。” 秦宇抬起眼睛,宋浩宇纠结地笑着,双手收在兜里,在风里站得纹丝不动:“也不知道我现在追她,合不合适……” 秦宇还没出声,宋浩宇摇了下头:“哎,我的事,还是我自己想吧,你们俩好好处就行。” 秦宇皱了下眉:“什么?” 宋浩宇说:“你跟陈新月啊,今天中午,我看到你们两个站在商场楼下,你还伸手楼了她一下。” 秦宇张了下嘴,想要解释,宋浩宇却笑着说:“陈新月主动联系的你吧,我就知道,她一直记着你呢。” 秦宇不由愣了,又说:“什么?” 宋浩宇看着他:“陈新月初中是我们隔壁班的啊,我们五班,她是六班。我参加高中聚会那次,陈新月还专门问起了你呢,我那天喝多了,但我记得回家后跟你说了啊。” 是,他是提了一嘴,有个初中同校记得他,但没说是谁啊。秦宇揪着眉:“陈新月一直记得我,她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宋浩宇说:“肯定知道啊。哥,你初中时候帅啊,一脚踹开隔壁教室大门,跟讲台上的老师对着干,一下子成了风云人物。她当时就坐在教室里,肯定记得你啊。” 风云人物,秦宇怔愣半响,干涩地笑了一声。 如此追溯,最初在超市里,他高举扫把逼问百元钞的时候,她站在货架后面默默观察。那时候,她就认出了他。 初中校外巷子里,他向隔壁班那几个小混混宣战,最后被围殴在地。那时候,选择报警的应该也是她。 她躲在背后看了多久啊。 久到她足够清楚,帅气的不是他,风云人物也从来不是他。那个虚张声势,丢弃盔甲,急转直下的人,才是他。 第24章 开一线窗(八) “哥, 你不知道么?” 宋浩宇看着秦宇神色,也疑惑了,“咱们一起玩密室逃脱那天, 陈新月就朝我要了你的手机号,我以为她对你有意思呢。我以为这段时间, 你俩私下一直联系呢, 怎么, 没有么?” 秦宇表情仓促,迟钝了半分钟,才点了下头。宋浩宇不知这点头有何意。很快风疾转凉, 空气飘起了雨丝。宋浩宇透过杨树, 望向天空:“又有雨了。” 秦宇跟他说:“我要抓紧回去了。” 宋浩宇说:“你拿把伞走。我回家取,你进楼道等会。” 秦宇说:“不用,就几步路, 我跑回去。” 宋浩宇说:“那你顺路从店里拿吧,饺子馆门口就挂着一把雨伞。” 秦宇回头指点他一下:“你就保持这种状态, 多关心关心许一朵, 准能追上她。”他说得宋浩宇一缩脖子,顿显腼腆。秦宇自己也忽然笑了下, 然后摆摆手:“走了啊。” 秦宇一路小跑出了小区,脚步踏在雨水里越来越轻松, 穿梭在行道树底下时,他抬手戴上了兜帽。雨越下越大,薄薄的枝叶已经难以阻拦,水柱贯穿直下, 和早晨的暴雨相差无几。这一天天气,也算是头尾照应。 终于钻进破宿舍的楼道里, 秦宇歇了口气,拧了拧衣服和裤角,挨次拧出了一大把水。他上楼的时候,每节台阶都留下一道水脚印,好像在给自己的行踪做记号。 走到门口,秦宇看到走廊上扔着一件湿淋淋的雨衣,还撑着一把雨伞。他知道陈新月此时已经回来了,并且刚回不久,往前推一个小时,天气还并没有下雨。秦宇抬头敲了下门,听到屋里“咔嚓”轻响,是打火机的声音。 下一秒,秦宇将门推开了。 陈新月坐在对面那摞纸箱上,抱着腿,指尖夹着一根烟。她掸掸烟头,又看看他,身旁一扇破窗外面树影晃动,风雨劲摇。 “闻着有烟味,吓了我一跳。”秦宇合上门,说,“外面又有雨衣,又有雨伞,我以为还来了别人。” 陈新月说:“都是我的,风太大了,只打伞没用。”她望着落汤鸡一般的秦宇,说,“你……” 秦宇说:“我直接跑回来的。” 说着,秦宇感觉自己裤腿往下滴了一滴水,他想起来,赶紧先把手机从兜里掏了出来,拿毛巾擦了擦,确认没坏,搁在纸箱上,然后从另一边裤兜里掏出钱包,烟盒,打火机,都湿得差不多了,擦也没法擦,只能铺开晾好。再抬起头,秦宇看到陈新月坐在那边,又掸了一下烟灰,似乎并没有抽。 秦宇问:“刚才出门买的烟?” 陈新月说:“没有,我傍晚回了一趟家,从家里拿的。” 秦宇问:“你妈那边?” “嗯,趁家里没人,我回去的。”陈新月拿起脚边的烟盒,看了一眼,又放下了,“软中华,应该是郑诚舟的,我顺手拿过来了。” 秦宇注意到她旁边除了烟盒,还立着一只运动背包,之前没有见过,于是问:“回家还收拾东西了?拿了些衣物?” 陈新月瞅着他,没有说话了。她指尖一缕烟丝,像是透明的纱线一样,绕着斜圈向上飘。秦宇看着她笑了一下:“怎么了?” 陈新月说:“我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秦宇说:“不一样?” 陈新月说:“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忽然这么多问题?” 秦宇说:“我就随口问问。” 陈新月说:“我觉得你是在关心我。” 秦宇没有说话了,站门口望着她,陈新月继续轻声问:“是么?” 秦宇忽然低头,顾自笑了一下:“你这人,怎么这么敏锐。”他伸手掏兜,手又拿开了,“烟都湿了,完蛋,你给我来一根?” 陈新月点头,拿起烟盒朝他晃了晃。秦宇走过去,抽出一根,含在嘴里,抬手朝她要打火机。陈新月夹着手里的烟头:“用这个,可以么?” 秦宇摘下烟:“嘴对嘴,可以的。” 火星相互碰了碰,就燃了。秦宇重新把烟含上,深呼吸似长长出了口气。他低下目光,陈新月依旧抱腿坐在纸壳箱上,一对膝盖抵在肩线下方,像是某种小巧的物件,秦宇形容不上来,眼前这个人,一举一动都比他所能掌握的词汇,更加精巧。秦宇每次看她,心里头都隐隐发痛,她理应在更高的地方幸福着,不该陷在泥沼中,跟他一样受着罪。 秦宇缓缓吐了口烟,蹲了下来,抬眼看着她说:“我跟你商量个事。” 陈新月问:“什么?” 秦宇说:“我想在单位附近小区租个房子,就在甜水路上,新房,条件好。” 陈新月立即说:“周大千公司的房子?” 秦宇说:“不是他建筑公司盖的房子,甜水路那片属于新开发区,有很多新建的小区,针对附近工作的人,租房有优惠,这是招揽人的政策。” 陈新月说:“你如果换工作,租房不会受影响么?” 秦宇说:“应该不会,我先看看合同,再确定。” 陈新月把手里一截烟头按灭了,说:“没问题就行,你不用跟我商量的。” 秦宇依旧看着她的脸,低声说:“我想,如果住在甜水路那边,你妈也找不到你。所以你不用,一直躲在这间破宿舍里了。” 陈新月眼神一下子抬起来了,秦宇继续说着:“我尽量租有两个卧室的房子,你住一间,家附近就有万达商场,多方便啊。那边离高铁站也近,我想,你以后要是继续出去上学的话,坐车也方便。” 陈新月摇头:“事情调查清楚之前,我不去学校,我不想那么远。” 秦宇说:“那就先不说那么远。我现在每天跟廖成龙接触,你住得近,有什么情况,我也方便通知你。”陈新月眼神安静下来,看到那烟灰簌簌落在他的膝盖上,秦宇指间夹着烟,始终忘了抽第二口,他蹲在面前,看着她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个事情。” 陈新月轻声开口:“这个事情,叫同居。” 秦宇拿烟朝旁边指了一下:“有什么区别,跟现在相比。” 陈新月望向这间破旧的宿舍,尤其看了看墙那边的上下铺,然后她稍微点了下头,仿佛自言自语语:“也是。”她看回他的脸,轻轻说了声:“好。” 秦宇高抬着头,反应了一下,然后立即说:“那,那我下周就联系,租个两室的房子。” 陈新月笑了,又说:“好。” 秦宇指间的烟一缕一缕向上飘着,飘到了他的下巴上,使他整张脸有种破雾的沧桑感。他看着陈新月,几秒之后,自己忽然笑了一下,他瞥开眼,吸了口烟,看着一旁的墙壁,又如释重负地笑了下。 他最后抽了几口,然后把烟头碾灭了。陈新月对他说:“秦宇,我想吃苹果,你帮我削个吧。” 秦宇撑膝站了起来:“我去洗。” 他洗干净两只苹果,端着盆回来了,又蹲在了陈新月面前。他打开水果刀,陈新月说:“你能削出完整的苹果皮么?” 秦宇抬眼:“我……”陈新月说:“你削完一整个苹果,皮都连续不断,我就搬去跟你住。” 秦宇说:“你刚才不是已经答应了?” 陈新月轻轻笑了笑:“你快削吧。” 秦宇把盆在膝盖上搁好,左手拿起苹果,右手握着刀柄开始了。从头往下,小刀贴着果肉一圈圈绕,每过半圈,左手调整位置,那时小刀的动作就格外慢下来,轻轻划出弧角,像是最精密的手术刀。秦宇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压低头,呼吸也压得很轻,同时听到她的呼吸停就在上方,也安静关注着他。 终于,过了最后一圈,完整的苹果皮落在盆里,像是一盏折叠的灯笼。秦宇手里卡着光溜溜的苹果抬起头:“成了。” 这时,他看到陈新月的眼睛特别明亮,好像一汪流淌的水。他愣了,也笑了一下,陈新月忽然倾身,轻轻碰住了他的唇。 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气息,她的嘴唇软得仿佛融化。秦宇感觉自己瞬间陷入大片棉花田里,第一时间只是将水果刀反握,怕刀尖碰到她。 很快便离开了,陈新月退到墙壁,打量着他。她的眼睛弯起来了,眼神带着水润的光亮,像是某种狡黠的小动物。 秦宇后知后觉,才觉得身体动情,心脏里像是被攥了一下。他放下水果刀缓慢起身,伸手先摸了摸她的膝盖,又向上摸了摸她的肩头,像是轻柔地接近一只洋娃娃。他们眼神都是漆黑的,淹没在滴答的雨水声里。秦宇手停在她肩上,先重新主动吻她,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询问:“来真的? 没有听到回应,秦宇感觉自己心脏剧烈地发起抖,一下又一下,飞快而汹涌。他缓了几秒,喘过一口气,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陈新月望向他。秦宇有些仓促,在原地站了一圈,然后才拾起烟盒,点了一根。陈新月又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烟味,特别好闻。” 秦宇往后撤了一步,指了指果盆:“那你吃苹果。” 陈新月拿起那只削好的苹果,先打量了几眼,然后下嘴咬了一大口。秦宇吐出一口烟雾,忽然感觉,她对这只削皮完整的苹果特别高兴,打心底里发出来的高兴。刚才那一吻,或许也能溯源于此。 是否小时候,有人也这么哄过她呢。是否那个人,此时已经不在了。是否这只苹果,能换给她无限的安全感呢。 削出完整的苹果皮,再也不吃的馄饨汤,和空气中淡淡飘散的烟味,是否都寄满了她关于父亲深深的回忆呢。 这些秦宇都只能猜测了,无从询问,无法知晓。 秦宇缓慢抽着烟,听到外面雨水几乎停了。陈新月吃着苹果,靠住墙璧,望向窗外。秦宇心里面想,她初中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也这么机灵么,也长得漂亮么,人哪能变化这么大啊,她初中时候肯定也是个可爱的姑娘,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初中那会,她始终关注着他,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啊。 那是他最好的时候,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奔跑在绿油油的操场上,骑着车撒欢,挥舞校服,迎着朝阳,有时也偷看别人后座悄悄带着姑娘。 那时每天早上,都有他妈亲手烙得鸡蛋饼,世界上最好吃的鸡蛋饼。他愿意把鸡蛋饼掰成两半,一半热乎乎的塞给她,他愿意绕路带她上学,送她回家,他愿意买当时最流行的零食给她。 可是多遗憾啊,他没有机会好好喜欢她。 那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时候,多遗憾啊,在那最轻松的时光里,他没能认识她。 第25章 开一线窗(九) 秦宇掸了下烟灰, 低头看到衣服依旧湿淋淋黏在身上。他把衣服扯起来,抖了抖,忽然想起他姥在麻将桌上说的话。 每次抽烟, 或多或少都能想起他姥,她说, 小宇啊, 就像是箭手错失了箭靶, 人一旦失去目标,盲目地生活下去,就会持续受苦并且制造苦难。 那时不懂, 现在忽然琢磨出些味来。秦宇想, 遇见陈新月以后,某些瞬间,他是想奔着好好生活去的, 比如租个好点的房子,蹦出这个念头的那一刻, 他心里某处也放出光亮。 初中以后, 他就是一只偏航的箭,始终虚虚飘着, 现在他虽然也摇摇晃晃,但在朝着那隐约的靶心走了。 秦宇走了些神, 再抬头,发现陈新月正在望着他。秦宇莫名问出口:“你读过圣经么?” 陈新月说:“怎么?” 秦宇说:“我姥以前常跟我念叨,说一个人长期盲目地生活下去,就会错失了存在的意义。” 陈新月说:“我知道, 这是基督教所说的原罪。” 秦宇眼神立即认真,陈新月继续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遭逢低谷, 沉入一种堕落的状态里,基督教里,管这种状态叫“原罪”,佛教里也有类似定义,称作‘度卡’,印度教中叫‘玛雅’。”她看到秦宇的神色,说,“别那么惊讶,我爱看书。” 秦宇点头:“好习惯。” 陈新月又笑了一下:“骗你的,其实我不爱看书。我大三时候选修了一门课,专门讲这些宗教的,课堂上经常点名,所以我去听过几次。”陈新月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放下了,在纸箱上坐直起来,“你刚才就在想这个么,想到了你姥说的话?” 秦宇说:“不自觉,就想到了。” 陈新月说:“在我亲了你之后,你想到了你姥?” 秦宇顿时看着她,不知道接什么了。 陈新月快速笑了下:“我不逗你了,秦宇,我其实也有一件事情,觉得应该告诉你。” 秦宇说:“你说。” 陈新月说:“你还记得,你丢了几张旧百元钞么。” 秦宇眼神直了一下,怎么可能不记得,陈新月看着他说:“那些钱,之前是不是都放在你床头抽屉里了?” 秦宇说:“是,那些钱是我妈留下的旧物。我舅不知情,拿走一千多块钱付给超市了,我一路追过去,还是没找到,那些钱跟凭空飞了一样。” 陈新月说:“那宋浩宇,他应该也不知情。” 秦宇说:“他不知道。” 陈新月说:“其实,那些钱已经被换过了,在你舅拿走之前。” 秦宇愣了,看着她:“怎么……?” 陈新月说:“暑假刚开始那会,我们高中同学第一次同学聚会之后,宋浩宇非要带我们回家,说要给我们看看当年的同学录。他翻箱倒柜的,把卧室所有抽屉都翻了个遍,结果没有找到,我们当时发现他有点喝多了,也没拦他。那天聚会一共来了七个高中同学,晚饭是其中一个男同学付的钱,本来说好了AA,但是大家坐在客厅喝茶的时候,宋浩宇忽然从卧室里拿出一千多块钱的现金,硬要塞给那个男同学,说不能让他请客。弄得那个男生很尴尬,推拒了半天,但觉得宋浩宇喝了酒,跟他讲道理也没用,就把钱收了,让大家之后把AA的钱发给宋浩宇就行,也没差别。” 秦宇皱眉:“我记得那次,宋浩宇参加聚会喝多了,不过那天他半夜才回来啊,那时候我已经在家了。” 陈新月说:“那天晚饭以后,我们在宋浩宇家里坐了十多分钟,大家兴致都很高,很快就又跑出去唱歌了。时间上正好错开了。” 秦宇重复:“那一天,在我回到家之前,钱就已经拿走了……” 陈新月点头:“那晚在KTV里,宋浩宇又喝了几瓶啤的,彻底醉了,肯定想不起这事了。可能第二天,他酒醒以后,取了一些新的百元钞放到抽屉里,把钱给你补齐了。之后隔了两周,你舅进货缺钱,也是一千多块钱,正好把那些百元钞拿走了。” 秦宇听得完全怔住了,陈新月对他说:“所以,当初你一路追到了街角超市,只找到了那些新的百元钞,你懵了,超市老板也懵了,这其实就是一场乌龙。估计宋浩宇把那些新钱放到了抽屉上层,你舅也随手从上层拿的,来来去去,数目正好一样,我猜测,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貌。” 过了好几秒钟,秦宇才点下头,喃喃:“原来是这样,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的,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陈新月说:“这之间,你也没有检查过抽屉吧。” 秦宇说:“没有,我一般不碰,那些百元钞上面有铅笔写的字,舍不得,怕碰脏了。” 陈新月说:“当初在超市里,你就跟超市老板吵,说你的钱上面有字。我一直很好奇,上面写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其实只有两张钱上标了数目,还有日期,你说那些钱是你妈留下的……” “你怎么知道上面写了什么?”秦宇立即看着她。陈新月继续说:“那些钱,应该是几百几百攒起来的,为你攒的,是……学费么?” 秦宇一下握住她的肩,紧紧问:“你看到那几张钱了?” 陈新月看着他神情,眼神微动,随后点了下头:“我看到了,也找到了。”她转身,拿起放在旁边的背包,“我今天回家,就是特意去取这个。” 运动包看似鼓囊囊,其实是布料撑起来的,陈新月拉开包链,包里其实只装着一个塑料袋。她拎出袋子,解开来,里面套着一封挂号信。 背包上带着一些雨水,但是信封保护得很好,干干爽爽。 “那个男同学,就是宋浩宇硬塞了一千多块钱的男同学,在过去的十几天里,遇到了发小结婚,小侄女过生日,他把那些现金分成了两个红包,每个红包五百块,分别给了这两家人,余下的几百块留在了他钱包里。他的发小在上海,小侄女家在本地,好在收到红包以后,钱都没有存银行,也没来得及花出去。我联系了那个男同学,编了个理由,托他把那两个红包都换了回来,跟他手里的百元钞合到一起,然后他把钱寄到了我妈那边的地址。” 陈新月说着,打开挂号信封,露出里面一叠薄薄旧钱,她检查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秦宇:“我刚才把这些百元钞取回来了,现在,还给你。” 秦宇手始终握在她肩上,看到那叠钱的瞬间,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再之后搭着她的肩,就像是在借力。 他的眼眶明显红了,就像当初,他愣在那家超市门口一样。那些强烈的情感思念,全都憋在身体里了,他的衣服湿淋淋的,那些雨水像是永远也干不了,使得他整个人像是从记忆的水塘里打捞出来一样。 陈新月望着他的表情,感觉自己背后过了道电,鼻子也开始发酸。她低了下头,把信封重新叠好,塞到他手里。 秦宇低声说:“谢谢你。” 陈新月合拢他的手指,说:“不用。” 过了一会,秦宇仰起头吸了下鼻子,然后拿着信封转了一圈,没地方安放。陈新月把背包拎起来:“借你了。” 秦宇将信封装进背包,拉着拉链停顿了一下,开口说:“是学费。” 陈新月说:“嗯?” 秦宇说:“这些百元钞,都是我妈给我攒的高中建校费,到底我也没用上。”秦宇搂着背包,在凳子上慢慢坐下了,“我妈是大学生,不是专科,是正经大学的大学生,放到现在算985,在他们那个年代,其实挺难得的。” 陈新月说:“她一定很聪明。” 秦宇笑了一下:“我没感觉出来,小时候觉得全天下母亲都一样,主要任务就是给孩子做饭。我妈做饭算好吃的,舍不得买菜,但是便宜菜也变着花样做,我觉得这就是我妈最令人骄傲的优点了。” 陈新月继续说:“你也很聪明,都说儿子智商随妈妈。” 秦宇低头笑:“我上学的时候,也没让她辅导过功课,我记得自己很自觉,每天早早就把作业写完了,也几乎没让她操过心。可能我心底里知道,我妈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好好学习。” 秦宇埋低头想,做父母的,是不是都有这样最最简朴的愿望啊。很早的时候,他爸秦明朗还在的时候,每晚喝得醉醺醺,进门见他只有两句话,一个是说,“给我倒杯水”。秦宇性子拗,就不给倒,他爸就骂骂咧咧扶墙过去,灌上两口水,喘上一口气,然后瞪着他,“你个小崽子在这晃悠什么,作业写完了么?”就这两句话,来回倒,有时候先吼他作业写完了么,再让他个小崽子给倒杯水。 人是醉的,但心意可能是好的,毕竟就在他爸去世前几周,还破天荒带回来一根钢笔。当时秦宇拔开笔帽,看到那钢笔是金尖的,很新,简直闪闪发光。秦宇迅速盖上笔帽,问他爸钢笔哪来的。他爸说,送你的生日礼物。秦宇说,我生日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他爸说,那你就拿着这支钢笔好好写作业去。秦宇说,我刚小学二年级,我们写作业都用铅笔。他爸瞪眼,那你就把笔收好了,以后学习用,然后扶着墙补了一句,你个小崽子,快去给我倒杯水。 宿舍里渐渐黑了下来,秦宇抱着背包,像是搂着一只初生的襁褓。陈新月看着窗外雨水洗刷过的黑夜,仿佛在等,也仿佛始终在说自己的:“不过这个社会,聪明有什么用啊,狡猾才有用。” 秦宇抬起头来:“你什么时候联想到这事的,这些百元钞,已经被替换过了。” 陈新月说:“第一次在宋浩宇家里见到你,我就想到了。当时我跟许一朵在客厅看电视,你没待多久,就缩回了卧室里。我去上厕所,看到你坐在床边发呆,回来的时候又看到了你,居然还在发呆,始终盯着抽屉,后背弯得像个老头子,那个时候我就联想到了。但是当时,我想这些钱多半是追不回来了。毕竟在这个社会上,钱只要给出去了,就像一把水泼进了大海里,说不定飘到哪里去了。” 秦宇说:“怕我白高兴一场,所以没有跟我说?” 陈新月说:“主要是现在跟你关系比较好,才跟你说的。要是几天之前,钱要回来了,我也不告诉你,我只喜欢偷偷做事情。” 秦宇看着她,似笑非笑:“现在关系好啊。” 陈新月抬起头,轻轻抱着腿:“也是怕,影响你跟宋浩宇的关系。他不该动你的东西,不过那天他也真是喝多了。” 秦宇说:“不会的,不会怪他。”过了几秒,他又低低补充,“很多事,是我不愿意告诉他们,不知者不怪。” 他们交谈了几句,屋里越来越暗了,也始终没有开灯。秦宇抱着怀里的背包,感受到了一种安心,好像一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后来他仿佛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爬到了床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新月轻轻爬上了床梯,探头叫他。 “秦宇?” 秦宇含糊应了一声,睁开眼睛,对上了她白洁的脸,她说,“你太安静了,我就上来看看。” 秦宇朝她伸手,不知想握住什么,迷迷糊糊笑了声:“我不会走,你放心。” 陈新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软,像是小婴儿的手。秦宇对她说:“睡吧。”过了几秒,她松开了手,整个人爬了上来,挤在空位里,贴着他躺到了旁边。 秦宇往后让了些位置,在黑暗中感受到她身体的曲线,看到她支起的肩头。他抬起手,却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在哪里:“我淋了雨,没洗澡。” 陈新月说:“我也没有。”她在上铺艰难地转了个身,面对着他,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里。 秦宇还要说什么,她抬起手摸上他的脸,找了几下,堵到他的嘴上。秦宇感受到脸上点点的触感,好像一个小孩子在轻轻触摸糖纸。 或许在这个寂静的长夜里,她始终没有睡着,想东想西,最后开始担心他。毕竟死亡的本质,就是长久的安静。 “睡吧。”陈新月说。 秦宇低下视线,在她掌心里含糊地说了声:“好。” 陈新月满意地拿开了手。秦宇能够完完全全感受到她的身体,温热柔软,他伸出手,只是揉了一下她毛茸茸的头发,然后搂住了她。过了一会,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睡得很沉,也很安稳。秦宇完全想不到,他抱紧了她,居然能够超越激情,实质只是感到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开一线窗(十) 秦宇一觉醒来, 快中午。还好是周末,不用去单位。 阳光直晃进来,空气里浮着金色的微粒, 秦宇抬起胳膊遮脸,缓了缓神, 在上铺坐了起来, 看到陈新月正在下边玩手机。 “快十?点了吧?”秦宇探头。陈新月看了眼手机时间, 抬头说:“没有,刚十点多。” 秦宇点了下头:“睡得真沉。”他爬下床,陈新月指了指一旁的打包袋:“我给你买了早饭。”秦宇道了声谢, 对她说:“我先去洗把脸。” 从脸到脑袋都洗了一遍, 秦宇甩了甩头发,感觉清醒了一些。昨晚淋了雨,可能稍微有点感冒, 但是问题不大。他走回去,打开陈新月给买的早饭, 小包子加小米粥, 正合他胃口,太油腻的还吃不下。 端着粥碗喝了一半, 陈新月在旁边说:“你手机有未接电话。” 秦宇把碗放下,陈新月又说:“廖成龙打来的。” 秦宇赶紧起身拿来手机, 有一个未接来电,刚刚十点打来的,廖成龙三个字清晰显示在屏幕号码底下。陈新月说:“他打电话过来,是要约你吃晚饭。” 秦宇目光立即抬起来, 陈新月说:“他早晨八点就打过电话了,一直响, 我就接了。他托我转告你,明天晚上请你吃饭,让你腾出时间。” 秦宇握着手机看她:“你都怎么说的,没露馅吧。” 陈新月说:“我就是怕露馅,因为不知道你怎么跟他交流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编故事,所以故意没有自我介绍。但是他也没问,应该默认了我是你女朋友,根本没多想。” 秦宇点头:“那就好,我跟他说我独自打工,身边没亲戚。” 陈新月说:“不知道他又打电话有什么事。” 秦宇点开拨号,说:“我给他回过去。”他视线看着陈新月,直到电话接通了。 还是请吃饭的事,廖成龙说,明晚忽然有了安排,但今晚空出来了,想请秦宇吃牛排,就单位附近那家西餐厅,临时提议,不知秦宇今天是否有空。 秦宇忙说有空,又问廖成龙带不带别人。 廖成龙笑着说不叫别人,就他俩人,吃吃饭聊聊天,定在晚上七点吧。 秦宇也笑,跟他说那行晚上见。 挂掉电话,秦宇对陈新月说:“吃饭改今晚了,廖成龙不带家人,我也只能一个人。” 陈新月点了下头。 秦宇继续端起碗,喝掉了最后半碗粥,然后收拾好了打包盒。把垃圾袋拎到门口,他自言自语般地道:“廖成龙有点拿我当朋友了,我跟他死去的弟弟,差不多大。” 当天傍晚,秦宇跟陈新月一起过去的。他们提前了一个小时,来到约定好的西餐厅里。这家餐厅生意一般,不用预定,桌位空着一半,秦宇在居中的位置里坐下了,陈新月坐在靠墙的角落里,如此布局,只要廖成龙来了,并且在秦宇对面落座,从她的角度,就能够看清廖成龙的正脸。 陈新月先点了一份套餐慢慢吃着。秦宇对服务生说:“我等人。”服务生留下餐单,端来一杯水。 七点左右,门口迎客铃再次响了。秦宇抬高头,冲刚进门的廖成龙招手:“龙哥。” 廖成龙跟门口接待员点了下头,然后直朝秦宇走了过来。 在对面落座,廖成龙把衬衫外套脱了:“来的早啊。” 身后角落里,陈新月一定正在默默观察着。秦宇尽量表现自然,对廖成龙笑道:“没有,刚到。”然后把菜单推给他,“龙哥,你看吃什么?” 廖成龙摆摆手,熟练地铺开餐巾:“不用看,前段日子天天在这吃,菜单我都会背了。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可以走账。” 秦宇便翻开餐单,看了两页,发现这家餐厅主营并不是纯西餐,而是健康轻食,大部分菜色都是低脂低卡,专为健身人提供的。难怪这店生意寥落,隔壁烧烤店都得排队等号。他们城市还是小,吃饭吃得就是油水,所谓健康养生,在大城市才能流行起来,在他们这形不成大局面,观念跟不上。 “龙哥,你今天电话里说请我吃牛排,我以为你要带上嫂子浪漫一把呢,结果就咱两人。我还想,咱们两个大男人吃什么西餐啊,没想到吃这么养生,你平时一直在健身?” 廖成龙笑了笑,指着自己:“你看我这肚子,像健身的?主要是之前跟着老板做事,老板对吃特别讲究,肉要低温,菜要清拌,我也跟着吃,日子久了,口味也淡了,健康点总没坏处。” “是,一般越大的人物,越讲求健康,多活多赚。”秦宇附和着,又翻两页菜单,忽然念头一动,想到了周大千那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热衷健身的老板,还能有谁? 秦宇立即抬起头,刚要旁敲侧击开口,廖成龙却问:“看好了?”然后招服务员,“点菜吧。” 秦宇点了一道牛排,随便配了主食沙拉和汤。耐着性子等廖成龙也点完了,服务员撤走了菜单,秦宇胳膊搭上桌子:“龙哥,你之前跟的老板,是叫周大千吧?” 廖成龙抬起眼皮:“怎么?你这都知道?” 秦宇笑:“当然,来工作之前,稍微打听了一下。知道咱们公司老板叫周大千,老板娘叫陈玲玲,也知道周大千热爱健身,身材练得好,长得一表人才。” 廖成龙微微点头:“陈玲玲你也知道啊,了解还挺充分。是,我之前就是跟着周大千跑腿的。” 秦宇说:“那你怎么调到咱们办公室来了呢?” 廖成龙立即看向他,秦宇笑了下:“我不是说咱们办公室不好,但毕竟是新成立的,感觉不太受到重视。我只是个临时工,但是龙哥你之前跟着老板工作,能力应该很强啊,怎么……”秦宇本来想用一个词,下放,但觉得用词太过,于是卡着停住了。欲言又止,意味正好,不招人反感,反而能引发人的倾诉欲。果然廖成龙这边叹了口气,含糊道:“哎,之前出了点事……” 不巧这时服务员来上菜了,两份前菜沙拉。廖成龙拿掉餐巾,站起身来:“我先去洗个手。” 秦宇目送着他离座走远,然后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陈新月。隔着五六桌远,秦宇也能感到她的脸色很差,几近青白。她对着面前一盘意面微微发着愣,对于秦宇的回头毫无反应。 秦宇怕被察觉,确认廖成龙还没从厕所出来,又回过头,努力朝陈新月示意。陈新月这时才有反应,抬起头来看他,然后指了指手机,意思是手机联系。 秦宇翻起手机,过了几秒,收到了她的打字—— 他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 坐在对面的廖成龙,是她杀父凶手的儿子,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秦宇看着陈新月发来这行字,都觉得后背发冷,想象不到她此时是怎样绝望的心情。 秦宇深深吸了口气,廖成龙已经走回来了,他把手机反扣过来,把神态重新调整好。 “吃吧,不用等。”廖成龙重新坐好,铺上餐巾,拿起叉子挑沙拉吃。 秦宇也吃自己的沙拉,随口继续问:“龙哥,你说之前跟着周大千老板,出了点事,出了什么事啊?” 廖成龙慢条斯理地叉菜叶,两片生菜,夹一片芝麻菜,弄成适口大小,再送进嘴里。秦宇在他这时间里,都吃下两口了,嘴里都是菜叶的苦味。他耐不住,又继续问:“我以后也在公司工作,知道了可能遇到什么问题,也好避免一下。” 廖成龙摇了下头:“和工作没关系。” 秦宇说:“那跟什么有关系?” 廖成龙抬眼,秦宇自然地笑:“龙哥,你这总是藏着掖着的,又见外了不是。咱们难得一起吃顿饭,就敞开心扉聊聊天,我背后绝不会乱传话的。” 廖成龙把叉子搭在盘边上,说:“跟工作没关系,跟人品有关系……” 秦宇主动问:“周大千人品不行?” 廖成龙说:“他私生活太混乱了。” 秦宇微愣,然后笑了一下:“他是大老板,现在的有钱人,谁没有点花花肠子啊。” 廖成龙摇着头说:“他是太祸害人了。你说,他自己愿意花天酒地,就自己作呗,又要娶妻生子,组建家庭干什么呢?那不是害别人么?陈玲玲,多好的女人啊,这不是糟践别人么?” “怎么?”秦宇听得他语气不对,问,“你跟陈玲玲,老板娘,之前认识?” 廖成龙说:“老乡。” 秦宇愣了:“老乡,从小就认识?” 廖成龙说:“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来到城里之后的工作,就是她给介绍的,陈玲玲你见过么?” 秦宇其实在网吧那次见过照片,但他摇头:“没有见过。” 廖成龙点头:“也是,她现在几乎不出门,你也没机会见。但是见不到可惜了,她从小就长得标致,跟明星似的,到舞厅里打工,然后就被周大千看上了。刚开始,大家都觉得她运气好,攀上了高枝,后来才知道那哪是高枝,分明是火坑啊……” 秦宇看着廖成龙黯淡下来的脸色,不由想,难道他跟陈玲玲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跟陈新月父亲的遇害有关系么?之前陈新月认为父亲的死跟钱财有关,是周大千买通凶手了,难道方向错了?难道还跟女人有关? 秦宇一时捋不清这其中的关联,但他觉得,应该赶紧把这个线索告诉陈新月。他拿起手机,试图发个信息,这时对面的廖成龙忽然有了动作,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搭在肩膀上,可能是餐厅空调温度低。 秦宇信息没发完,暂时把手机按了。廖成龙叹了口气,探身跟他说:“很多时候我都后悔,不该来城里的,见识少,反而是种幸福。有时候后悔的睡不着,我就躺枕头上想啊,我宁愿当一辈子农民,跟家人一起种种地,混口吃的就够了。钱这东西,它就是个王八蛋。我这么想的时候,我老婆就躺在我枕边,我那一岁的小儿子就睡在床头摇篮里。然后我就想,不行啊,虽然钱是王八蛋,可是它长得真好看啊,我不挣钱,我自己不就成王八蛋了。” 吱吱冒气的牛排上桌了,秦宇右手攥着手机,没有碰刀叉。过了会,他开口问:“龙哥,你之前说,你有个弟弟,他现在在哪呢,也在咱们市么?” 廖成龙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怔住了,秦宇看着他,又试探问:“吃饭也没叫上,他是不是离得远啊?” 廖成龙眼神投过来,他眼底很黑,隔着定定的距离,有些吓人。但是瞬间,他就低下头,然后笑了一下:“离得远啊。对了,小秦,我叫你吃饭,主要是把这个给你……”廖成龙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推了过来。 等他的手撤开,秦宇看到那是一枚不锈钢螺钉,专配自行车的。 秦宇愣愣抬起头,廖成龙说:“螺钉给你找来了,拿个扳手,给你的车子拧上,就能继续骑了。”廖成龙胳膊搭上桌子,凑近看着他,比划了个长度,“至少这么长的扳手,八寸,太小的使不上劲。” 秦宇下意识点头,莫名感到一股凉意从背心冒上来。他赶紧把螺钉装了,甚至忘记道谢,直接握着手机站了起来,说:“龙哥我,去个卫生间。” 廖成龙点了下头,拿起刀叉,开始不紧不慢吃牛肉。 秦宇往厕所走的时候,转头朝陈新月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不要去卫生间集合。陈新月坐着没动,轻微摇头,指了指手机。饭店里客人不多,每个人的举动都显得分外显眼,他们一起去卫生间,再同时回来,动静太大,容易露馅。 走到洗手池面前,秦宇开始拿手机发消息。周大千的老婆陈玲玲,竟然是廖成龙的老乡,廖成龙对陈玲玲或许有爱慕的意思。他将这个新线索简单表述,给陈新月发了过去。 很快收到回复,陈新月说,可是廖成龙结婚了。 秦宇说,几年以前,陈玲玲在舞厅工作,被周大千看上了,之后廖成龙才结婚生子。 陈新月说,两人是被拆散的? 秦宇说,我认为有可能。 隔了几秒,陈新月说,他弟弟在工地坠楼身亡,跟这会有联系么? 秦宇正在打字,陈新月又说,如果施工有问题,周大千的公司被调查,可能会影响陈玲玲的家庭幸福? 随即她又说,可是落网的凶手,却是廖成龙的父亲廖开勇。 秦宇重新打字,说,是有些蹊跷。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一时思路阻塞,于是收回了手指。 他们姓廖的这一家子,跟周大千到底是怎样的联系,秦宇越想越迷糊。 按照目前的线索,无论是陈玲玲打感情牌,还是周大千拿钱财买凶,廖成龙显然都是更容易买通的对象。何必指使他那农村的老父亲呢? 想不通。秦宇在水池前面又站了一分钟,没有收到陈新月的消息。 秦宇跟她说,我先回座位了。 依旧没有回复,秦宇装了手机,刚刚走出卫生间,手机震了一下。 他用的是左手,陈新月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秦宇皱眉,紧接着又收到她的消息,他吃饭拿叉用的是左手,端杯用的是左手,刚才捡东西,用的也是左手。 陈新月说,我在重症陪床的时候,听到医生说,害我父亲的凶手是左撇子。他后脑共被击打两次,最后那次是致命伤,从方向能够判断,是凶手左手握扳手重击造成的。 秦宇感到内心发寒,再抬起头,隔着空旷的西餐厅,跨过高高的椅背,他看到廖成龙左臂抬起,缓慢用餐的背影。 视线再往前找,陈新月整个人都隐没在了餐厅角落的座位里。 但是同时,他又收到了消息。 秦宇低头,读到她斩钉截铁的语气。 真正行凶的那个人,是廖成龙。 第27章 甜水街(一) 秦宇头一次在警局过夜, 就是在这天晚上。当他牵着陈新月走出警局,那个瘦高个的年轻警察,好像是叫于洋的, 还专门跑过来跟他握了下手,意思是好好对待陈新月, 拜托了。陈新月似乎不想理他, 在边上拽了拽秦宇, 然后两人一起转身走了。 那时天空已经破晓,街上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这整晚事情,秦宇再回想起来, 像是过了场梦一样。 事情推溯回去, 当时秦宇握着手机,站在餐厅厕所门口,看着陈新月发来的消息, 思绪全乱了。真凶是左撇子,廖成龙主用左手, 所以廖成龙是凶手, 廖成龙是凶手……那他的父亲廖开勇为何落网,故意替他顶罪么? 秦宇如此想着, 脚步却动了,战战兢兢朝座位走回去。 廖成龙面前的牛排已经吃完一半, 余下的也都切成了小块,他单用左手拿叉,慢悠悠往嘴里送着,同时右手搭在桌上, 指了一下秦宇的餐盘:“去这么久,肉都凉了。” 秦宇说:“闹肚子。” 廖成龙似笑非笑:“刚开始吃草都这样, 排毒。”然后他瞅了眼秦宇的沙拉盘,“你这也没吃多少啊。” 秦宇扶着桌子,坐进座位里:“可能就是吃不惯吧。” 廖成龙摇摇头,继续吃自己的牛肉。秦宇喝了一口水,水里泡着一片柠檬,但是没味,润到嗓子里,只能感受到一点凉。秦宇放下杯子,开口问道:“龙哥,你儿子多大了,一岁?一岁半?” 廖成龙说:“一岁半了,去年三月份出生的。”他口里嘶了一声,摇着头笑,“孩子长得可真快啊,我还总觉得他就是个小婴儿呢,拿小被子抱着,转眼间,都会走路了。” 秦宇问:“现在孩子身体好么?” 廖成龙说:“好啊,又白又壮,见人就爱笑。” 秦宇点了下头:“那就好,孩子健康,大人也放心了。” 廖成龙说:“刚出生的时候不行,心脏闹毛病,小脸都蜡黄,我在医院天天陪着,天天跟着揪心。好在现在医术发达,动了个小手术,现在跟健康孩子一样了,比同龄孩子大一圈,以后一定能长大高个。” 秦宇说:“手术费不便宜吧。” 廖成龙眼神这时抬起来:“怎么这么问?” 秦宇对他说:“龙哥,你儿子还这么小,为了孩子,你真不该做错事。” 廖成龙皱眉,额头跟着皱起两道纹:“这是说得什么话,小秦,你什么意思啊。” 秦宇继续说:“我爸在我二年级的时候就没了,他生前酗酒,脾气暴躁,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但是我一个人的时候,遇到难处了,也会莫名其妙想起他。初中我跟同学打架了,请家长,别人爸妈陪着一起过来,我只有我妈一个人来,气势上就矮了一头。都说父亲是山,母亲是海,父母都在,山高水深都有依靠,缺了一边,就有一条归途被堵死了,总归是种缺憾。” 廖成龙一直揪着眉,仿佛彻底听不懂了。随即他摇了摇头,说:“小秦啊,不知道你想起什么了,我给你看看我儿子走路的视频吧。” 廖成龙翻到一条视频,先自己看了几秒种,乐了两声,然后探身举到秦宇眼前:“看,我家这大胖小子,走路走得多利索。” 秦宇刚刚看向手机,忽然听得哒哒哒的脚步声。陈新月跑了过来,猛地推了廖成龙一把,然后抄起餐刀对着他:“我报警了。” 廖成龙没防备,直接跌到了座位上。秦宇抬头,看到陈新月无比防备的眼神,以及她气喘吁吁举着餐刀。她估计看到廖成龙探身的动作,以为他要动手行凶,于是赶紧冲了过来。但是距离远,视线又被遮挡了,她没注意到廖成龙手里拿的是否为凶器。现在看到廖成龙只是握着手机,陈新月也微微愣了一下,但是又补了一句:“你别动,我已经报警了。” 廖成龙扶着座位慢慢坐直起来,看了看陈新月,又看向秦宇的脸,开口道:“认识啊?” 秦宇没说话,廖成龙盯着他们两秒,笑了一下:“什么意思啊。” 秦宇说:“没什么意思,龙哥,你自首吧。” 廖成龙说:“我真是不懂啊,我干什么了?让我自首?”他往前坐了一下,视线逼着秦宇的眼睛,“还提到了我儿子,我早就觉得怪了,小秦,我叫你出来吃顿饭,完全是好心好意,你想干什么啊?” 陈新月盯着他:“你不要乱动。” 廖成龙举起双手,但是脸上表情轻松,玩笑似地摇了摇头。 秦宇说:“龙哥,你父亲行凶的事情,你弟坠楼的事情,你不会都忘了吧。” 廖成龙定了一下,仿佛恍然大悟,再抬头看向陈新月,他说:“原来是你啊。” 陈新月紧抿住唇,廖成龙说:“我见过你,在新闻照片上,你父亲就是那个警察陈春,你替他上台领的奖。你在台上深深鞠躬,抬起头来,照片还给了个特写,眼睛里都是泪水,但是一滴没落下来,我记得你的眼睛,印象深刻。巾帼不让须眉,是不是啊?” 秦宇听不下去了,甚至不敢抬头看陈新月的神色,逼问他道:“是谁干的,你心里没数么?” 廖成龙叹了口气,口吻弱下来:“是,都是我父亲的错,我也想代他向你道歉。但是人命都出了,我再做什么,也是没用。一命抵一命,我父亲是死刑,他也跑不了。” 陈新月问:“二月二十五号,你当天做了什么?”秦宇抬眼,看到陈新月整个胳膊都在抖,而廖成龙彻底靠在了座位上,坐姿很放松:“半年多了,我怎么记得。” 陈新月说:“当天夜里,新闻报导流星百年难遇,你的父亲犯案被抓,你弟坠楼的事情还没处理妥当,我不相信你没有印象。” 廖成龙说:“我真没印象了,我爸那时候来到城里犯事,都没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了,拼了命也得拦着他,不是?” 陈新月忽然问:“你弟坠楼,赔了多少钱?” 廖成龙说:“这我哪知道,都赔给我爸了。” 陈新月说:“你不知道你爸进城,却知道你爸拿了赔偿款?” 廖成龙表情凝滞,随后笑了一下:“是,我知道我爸进城了,但是他拿了赔偿款之后,一直留在城里没走,这我可不知道。他自己想不开,等着报复社会,这些,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儿子还在医院住院呢,上有老,下有小,就是这么麻烦,一边顾不过来,就会闹出问题。” 感受到陈新月身体微微发着抖,秦宇皱眉:“你别废话那么多。” 廖成龙惊讶地张了下嘴:“你们问的,又不让我说话了?” 餐厅里的服务生也注意到了这边状况,窃窃交谈几句,然后一起走了过来。其中一名经理冲着陈新月道:“这位小姐,有话好好说,请你放下刀,否则我们就报警了。” 陈新月冷笑,对他们说:“我已经报警了。” 这回报警不像在超市里那次,只是狼来了的幌子。没过多久,几名警察冲进餐厅,将对峙的三人一起带走了。其中的警察像是认识陈新月,小声喊了句新月,就让她放下了手中的餐刀。走到外面,两名警察带着廖成龙先上了车,留下了一位年长的警察,打了个电话,另外叫人开车来接。 眼看着廖成龙那辆车要开走,陈新月说:“曹叔,我跟这辆车走。” 年长的警察立即说:“走什么走,再打起来。还有辆车就在附近,马上就来了。” 陈新月似乎能听进去这个警察的劝,脚步没再动了。这个姓曹的老警察深深叹了口气,又说:“统一带回局里问话,跑不了。” 不出五分钟,另一辆车就开到了。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警察,精干的窄长脸,瘦高个。他似乎也认识陈新月,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往后座瞅一眼,等红灯的时候,还往后递了一瓶矿泉水。 陈新月权当作没看见,那个曹姓老警察在副驾驶提醒说:“哎新月,喝点水。”不过这回他说话也不管用了,陈新月双手撑在腿上,依旧没动。眼看着红灯变绿,秦宇伸手替她接了。 老警察这时问:“这个小伙子,叫什么?” 秦宇老老实实自报姓名:“秦宇。” 老警察问:“做什么的?” 秦宇说:“打工的。” 老警察说:“你跟陈新月一起去餐厅见的廖成龙?你俩什么关系?” 秦宇稍微皱眉,虽然是在警车上,但这显然不是正式的问话,反而有点像唠家常。他甚至没听懂老警察问的,你俩什么关系,指的是他跟陈新月的关系,还是他跟廖成龙的关系。 又遇红灯,开车的那个年轻警察抬了下手:“俩半大孩子,一看就是同学。” 陈新月这时开口说:“男朋友。” 年轻警察立即看向后视镜,秦宇看到他审视了一下自己,并且迅速收回目光。 路程较远,已经十多分钟了,警车也没停下的意思。秦宇想,应该是要开去他们当地的警察总局。陈新月看着窗外发呆,两名警察也不再问话,通过他们之间偶尔交谈,秦宇听得那个开车的年轻警察名叫于洋。 等到进了警局,秦宇和陈新月暂时站在楼道里,陈新月这时告诉他,那名老警察,叫曹志伟,之前是她父亲的领导。那个于洋,曾经是她父亲的徒弟。 秦宇点头:“都是熟人,好说话。” 陈新月淡淡笑了一下。目光望去,今天警局似乎特别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办公室里警员依然来来去去,都在加班。门口还聚着几个民众前来送锦旗,似乎这里刚刚侦破了一起抚慰民心的大案。 于洋跑到楼上不知忙什么去了,曹志伟跟门口的警察交接两句,然后收下锦旗,把几位民众和和气气地往外送。 其中一对老夫妻抓着曹志伟使劲握手,必须让他把锦旗打开。曹志伟只得从命,展开一面锦旗,上书“扫黑除恶,匡扶正义”,另一面锦旗则写着“打黑有功,为民除害”。老夫妻把锦旗连连推到曹志伟怀里,说:“大快人心啊,警察同志,我们这两面锦旗,分别代表我们单位,还有我们社区,贪官落马,大快人心,请你们审判一定从重从严,斩草除根啊。” 曹志伟口里道着:“好,好。”然后把锦旗卷起来,交给小警察,亲自送他们出去,“我们办案一定秉公执法,请大家放心。心意我们收到了,只是以后尽量不要在警局门口聚众……” 秦宇靠墙站着,把这幕情景看了个清清楚楚,转回头,他看向身边的陈新月:“贪官落马?” 陈新月稍微皱了下眉,然后说:“你记得孙巍的事么,他父亲是房地产商,今年以来也被查了,逃去了海外。” 秦宇说:“跟这个贪官有牵连?” 陈新月说:“估计是这样。被抓获的应该是个相当高位的官员,这回警局上下,都有功了。 曹志伟送走民众,很快回来了,于洋也从楼上跑下来,对陈新月他们说:“先跟我去三楼办公室。” 曹志伟说:“去二楼吧,211。” 于洋顿时面露犹豫,提醒说:“曹队,210被占着呢,在办手续。” 曹志伟说:“就去隔壁,我跟你们一起去。”他一挥手,抬步往楼梯走,又低低补了句,“就是今天了,把一切事情都说清楚。” 陈新月拉上秦宇,跟着曹志伟往楼上走,于洋断后。陈新月抬头问:“曹叔,廖成龙他人呢?” 曹志伟一阶一阶踩着楼梯,身后于洋回答说:“留在办公室里,马上就有人去问话。” 陈新月转回头:“不是审讯室?” 于洋没有说话,陈新月又紧追着说:“曹叔,我爸后脑的致命伤,凶手用的是左手。但廖开勇他不是左撇子,廖成龙才是,这些线索都有蹊跷,当时结案就太草率了。” 曹志伟走到二楼,回头道:“我都清楚了,新月,你在电话里已经说明白了。” 陈新月说:“一会你能不能亲自审问他?” 曹志伟看着她,说:“我答应你,亲自审问他。” 陈新月点头:“好,曹叔,我相信你。” 于洋快步抄到前面,将211的门打开了。路过210时,办公室大门紧紧闭着,陈新月的脚步慢了一拍,忽然望向那扇沉闷的木门,仿佛感到里面埋藏着什么。 于洋在前边开着门说:“请进吧。” 陈新月收回目光,走进办公室坐下了,秦宇搬椅子坐在她旁边。曹志伟站在门口说:“你们先坐,一会我带个人过来。”然后他对于洋说,“你陪他们呆会,泡两杯茶。” 陈新月站了起来:“我自己泡。” 于洋在旁边一摊手,意思是你看吧,这丫头浑身带刺,没辙。 陈新月对这里设施很熟悉,拿上纸杯去饮水机接了两杯热水,放上茶叶,然后端了回来。 曹志伟站在门口,一直没走。他关好门,低低叹了口气,然后说:“新月,我知道你这半年来,一直认准了周大千是幕后凶手。” 陈新月说:“难道他不是么?” 曹志伟说:“寒假期间,陈春同志确实跟周大千有过联络,你可能听到了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对你造成了误导。” 陈新月说:“我不认为是误导,我认为警方有人包庇他。”说着,她看了一眼于洋,于洋并不吭声,闷头给曹志伟搬了把椅子。曹志伟没有坐下,伸手撑在了椅背上,说:“我们没有包庇他,反而有人专门保护他,因为周大千是我们这次反腐扫黑行动的主要线人。” 陈新月不由一顿:“线人?” 曹志伟说:“周大千提供的关键证据,促成了我们这次行动的成功。之前你父亲陈春同志,主要负责与周大千沟通配合,发生意外以后,联络人换成了于洋。现在案件已经告一段落,很多细节无需保密,所以我才能够向你说明这整件事情。曹叔不希望你,把恨意施加在错误的人身上,这样会造成很多无妄的伤害。” 秦宇听得也微微愣了,过了半响,端杯喝了口茶水。侧头看去,陈新月视线定定落在地上,似乎思考良久,随即她抬起眼睛:“可是廖开勇杀人动机不明,线索也对不上。你是说,我爸是在联络周大千的过程中,意外被廖开勇袭击的么?那他小儿子坠楼,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周大千的老婆陈玲玲,分明是廖家的旧相识,这些都跟周大千毫无关系么?” 曹志伟手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叹了口气说:“在一些细节上,确实有人说了谎。” 陈新月欲要开口,曹志伟却忽然说:“周大千正在隔壁。” 陈新月愣了:“他……” 曹志伟说:“周大千这些年攀附贪官,他公司存在很大问题,但是这个人很聪明,见风头不对,便主动联系警方合作,最后也算是将功补过了。所以牢狱应该免了,但是会有大量罚款。陈春同志发生意外的时候,正是反腐扫黑案件风声最紧的时候,强行审讯周大千,一定会打草惊蛇。所以在当时,有很多无奈之举。如今大案结束,周大千他有意向与你见一面。” 陈新月一字一句重复:“周大千,要来见我。” 于洋站在旁边说:“周大千说,师傅……哦,陈春同志是他的朋友,两人曾经沟通很愉快。他对陈春同志的遭遇表示很遗憾,愿意资助你以后的学习和生活。” 陈新月顿时转开头笑了,她感到好笑。 曹志伟说:“不论别的,关于你父亲,很多事情确实需要交代清楚。周大千表示要亲口跟你说,等下我带他过来跟你见一面,私下的。” 说完,曹志伟目光有意滑过秦宇。秦宇立即领悟,放下杯子,站起来说:“我出去抽根烟。” 陈新月抬起头,秦宇看到她眼角有些红,这晚的事情对她来说可谓是震撼性的,只是无论好坏,总该有个了结。秦宇伸手揉了揉她的肩,说:“好好聊,我就在外面,好了随时叫我。” 秦宇出了办公室,整条走廊是空的,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一路走到楼梯口,推开一扇窗户,然后靠着点了根烟。 烟雾飘进夜风里,不远处的道路上流淌着明亮的车灯。秦宇深深吐气,低头掸烟,想到贪官落马,底下的人物便像连根土豆一样连串拔了起来。周大千是一只聪明的土豆,滚过来跟警方合作,侥幸逃过一劫。而孙巍的父亲是个手长脚长的土豆,趁机跑去了国外,至今还在被通缉。 秦宇缓慢抽着烟,在心里做了个形象的比喻。此时他心底风平浪静,还没料到这一切事情,即将于他产生的联系。 一根烟结束,秦宇刚要关上窗户,忽然听到有人打电话,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 那是一道男声,开口便说:“朵朵,你终于接我电话了。今天警察又找我了,还是我爸的事, 刚刚结束,我晚饭都没吃……哎,朵朵,朵朵?” 秦宇窗户也不关了,稍微反应了两秒钟,探头从楼梯口向上望去。同时,他几乎产生了一个确定的想法,朵朵,许一朵,这个打电话的男声,会是孙巍么? 第28章 甜水街(二) 角度问题, 秦宇向上没有瞅见人影,但他听见脚步响了,似乎那个人主动下楼了。秦宇后撤两步, 又晃出一根烟,夹在手里。 这个人低着头下楼梯, 秦宇首先看到一头棕黑的头发, 应该是后盖得颜色, 发质很干,好像纸扎的。头发一晃,秦宇看清他的脸, 五官利落, 长得是帅,好像某个男明星。直到这人也站到了窗边,秦宇才想出来, 有点像年轻时候的陈冠希,侧脸比正脸更像。 秦宇喀哒把烟点了, 往旁边让了一步, 然后拿烟盒递给他。 这人说:“谢谢,我有。 秦宇点了下头, 没有收回手,直接问:“孙巍, 是吧?” 孙巍看向他,愣了一下。秦宇说:“你不认识我。“孙巍说:”是不认识。可你认识我,你是我爸生意那边的?他欠了你钱,还是答应了你什么事, 我都管不了,你直接找警察去吧。” 他明显很戒备, 甚至想走,秦宇赶紧说:“误会了,我不是来找茬的,我不认识你爸。”孙巍问:“那你是?” 秦宇说:“我认识许一朵,算是朋友。“ 孙巍脸色立刻亮堂了,脚步也站稳了:“奥,朵朵的朋友啊,她跟你提起过我?你也在这,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她知道我没开车?” 这话问的,秦宇真是不想给他泼冷水,女孩什么态度他自己心里还没数么。秦宇朝楼道指了指:“我刚才一直站在这抽烟了。” 孙巍明白过来,唇角挑了一下:“哦,你听见我打电话了,怪不得。”他点了下头,把秦宇的烟盒接了过来,点了一根。两人对着窗外各自抽了几口,过了会,孙巍偏头问:“怎么在警局还能碰见,你在这工作?” 秦宇说:“陪朋友来办事。” 孙巍眯起眼抽烟:“办事,警察局没什么好事。”秦宇说:“这倒是。”孙巍低头轻轻掸烟头,“我是最后一次来了,这段时间,隔三岔五被揪过来问话,我都快吐了。” 秦宇问:“你父亲,现在还在国外?” 孙巍没有吭声,秦宇直接继续说:“听人说起过你父亲的事,你这段日子也挺难的。” 孙巍不由苦笑,然后望着外面:“我爸这回也算是出名了,是,他还在国外逃着呢,哪个国家都不知道。警察也各种盘问,但我是真不知道。他手下那些员工都来找我,躲都躲不掉,我说了,我爸早就不管我了,也压根没联系过我。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笔录,之后我爸的案子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宇点了下头:“如果真不知道,那是好事。” 孙巍夹烟的手顿了一下,之后转过身看着秦宇,像是打量,然后问:“你是许一朵的什么朋友?” 秦宇说:“我是宋浩宇他哥,跟许一朵,间接认识的。” 孙巍轻轻哦了一声,似乎快把这个人忘了,只是琢磨着:“宋浩宇啊,好像高中是一个班的。”说完他停着想了两秒钟,不知有没有想起宋浩宇长什么模样。 之后秦宇安静抽完了烟,原本他想就许一朵的事情,旁敲侧击聊两句的,也算是替宋浩宇的感情生涯探探路。可是从孙巍态度来看,他压根没把宋浩宇当作情敌,甚至都不记得有他这号人。如此轻视,秦宇也没法再问什么。 孙巍靠在窗边,微微仰着头,立起的头发像是风中扬起的杂草。秦宇余光看着,越发觉得这人像陈冠希,总之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拍电影,他属于那种痞帅型的,时而还忧郁,这些特质都招女生喜欢。 按灭烟头,秦宇在心里替宋浩宇叹了口气,也不是彻底没希望吧,只是敌人会比较难搞。 孙巍也抽完烟,迈开了一步:“谢谢你的烟,味挺冲,什么牌子。”他拾起烟盒看了一眼,然后又搁回窗台上,冲秦宇摆了下手,“行,走了啊。” 秦宇简单回应一声。孙巍绕到了楼梯口,准备下去一楼,但他无意朝走廊那边瞥了一眼,整个背影忽然僵住了,仿佛不可置信。 紧接着,他直接朝着那边冲了过去,只听得脚步奔在空旷的地板上,随后他喊道:“周大千,你……” 声音一下被捂住了,似乎警察控制住了他。 秦宇皱眉,赶紧跟了过去。只见不远处走廊里,两个警员钳住了孙巍的胳膊,把他往后面拖,曹志伟领着周大千站在原地。 似乎他们刚从会议室出来,正要去隔壁211跟陈新月见面。周大千这个人似乎毫无变化,依旧箍着紧身衣,宽肩窄腰,胸背健壮,此时他双臂抱在胸前,以一种松弛的姿态站在原地,一点也不担心孙巍会扑上来。 孙巍被迫越离越远,挣扎着对周大千道:“你个叛徒,我爸的事全是因为你!你就是个骗子,你以为你洗清了么?谁信你谁是傻逼!”他扯着胳膊,抬头看着一边的警察说,“听到了么,你们如果信他的,你们就是傻逼。” 曹志伟冲着警员说:“禁止喧哗,再吵就把他关一晚上。” 孙巍又望向他,小声冷笑:“傻逼。”然后他脚步黏在地上,身体挣扎了一下,“我自己走,别拽了,听到没有,我自己走。” 警员感到他动作幅度变小,才慢慢放开了。孙巍胳膊一甩,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了。他拍了拍衣袖,冷眼望着走廊那边的人,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了。 路过楼道口,经过秦宇面前,孙巍一下顿住脚步,看着他:“你来陪朋友办事,你朋友不会是那个周大千吧。” 秦宇说:“不是。” 孙巍快速点了下头,低头要走,秦宇拿出手机:“等等,加个联系方式。”孙巍又看向他,秦宇只是说,“以后有得聊。” 孙巍几下输入手机号,秦宇给他拨回去了。然后秦宇装好手机,没忍住,还是问:“为什么说周大千是骗子?“孙巍眼神直着,秦宇又问:“他跟你父亲有什么过节?” 这时一名警员跑了过来,对秦宇道:“你跟我过来。”孙巍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话,主动转身下楼了。 曹志伟站在211会议室门口,正在教育另一名警员:“怎么搞的,谁负责的,问完话就不管了?每次开会都强调,要一对一,要把民众送到大门口,留人在楼里乱蹿算怎么回事,当逛大街呢。” 警员说:“小刘负责的。”曹志伟瞪眼:“叫小刘今晚,不,明天早上来找我。”这警员一个立正:“收到。” 曹志伟脚步一转,又看向秦宇:“你们两个认识,怎么还聊上了?” 秦宇说:“刚才一起抽了根烟。” 曹志伟说:“这里是警察局,是让你们到处溜达的?” 秦宇笑了:“曹队,我答应等陈新月一起走,你们在屋里私密谈话,我只能呆在楼道里了,你也没派人跟我一对一。” 曹志伟又想瞪眼,但又忍住了,整个表情明显一滞。随后他摆了摆手,对警员说:“210空了,打开门,让他进去等。” 秦宇走进210会议室,里面有套黑色小沙发,皮子很旧了,坐垫明显下陷出了一个凹坑。秦宇往上面一坐,感觉半个屁股顿时都陷进去了。他扶着两边扶手,仰头向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就静静靠在了那里。 仅仅隔着一道墙,隔壁的会议室里,陈新月在,周大千也在,好在还有一屋子警察,不少都是她父亲的熟人。就说那个叫曹志伟的老警官,工作态度严厉,但是唯独也给她面子。秦宇此时相信,这个警察局对于陈新月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她会得到很好的保护。 秦宇闭目养神,刚开始没睡着,脑子里的事情像连环画一样转来转来,最后想起了傍晚餐厅里,陈新月举着餐刀,对着廖成龙喊,不许动。 其实那把餐刀是圆头钝刀,切牛肉都费半天劲,又隔着一米多长的桌子,根本对廖成龙造不成威胁。但是当时她的胳膊发着抖,每个表情都是真真实实的紧张。 秦宇忽然就想到了当初自己在超市里找百元钞,老板顾客都不当回事,他逼得没办法了,一把抄起了门边的扫把,喊着都不许走。 他们的心情是真实的,急切的,但是又不被人看到,只能靠虚张声势来扩充勇气。那又怎样呢,即便是吹鼓了的气球,即便爆炸听得一响,那也算是回应。 后来夜晚越来越迷糊,秦宇朦胧中听到门开了。他微微睁眼,惊觉窗外天都泛亮了。 陈新月默默坐进他旁边的沙发里。秦宇撑着扶手,坐直起来:“结束了?”陈新月说:“结束了,一会有人送我们回去。” 秦宇掐了掐鼻梁,让自己醒了醒神,然后他问:“那案子?” 陈新月又说了句:“结束了。” 秦宇瞅着她,察觉情绪不对,起身说:“我给你倒杯水?” 陈新月说:“周大千回去了,廖成龙也回去了,案件结果不变。秦宇,我不喝水。”陈新月抬起眼睛,于是秦宇又坐了回去,屁股再次陷进坐垫里。他静静等着,直到陈新月再次开口了。 “廖成龙和陈玲玲没有关系,对陈玲玲有意思的,是他的弟弟。这也是他弟弟坠楼的原因。” 秦宇愣了:“他弟弟?” 陈新月说:“ 他们都是老乡,从小一起长大的。廖成龙和他弟弟先后进城,都通过陈玲玲介绍,在周大千公司里谋得了一份职务。廖成龙因为会开车,性格又比较踏实,所以前几年一直给周大千当司机,工作相对清闲。他弟弟没有其他长处,只能在工地上做些活。差不多一年以前,廖成龙发现他弟弟跟陈玲玲有不正当关系,经常偷偷私会。” 秦宇不由重复:“他弟,跟陈玲玲?” 陈新月说:“我们之前思路没问题,只是猜错了人。是廖成龙的弟弟曾经跟陈玲玲在一起过,后来陈玲玲嫁给周大千,两人就被拆散了。婚后周大千继续花天酒地,本性难改,陈玲玲过得也比较煎熬,某次机缘之下,就又续起了旧情。廖成龙发现这件事以后,一边劝弟弟回头,一边又要帮忙瞒着周大千那边,毕竟他们几人都在周大千手下做事,一旦被发现,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秦宇说:“廖成龙的弟弟已经死了,毕竟死人不能发声。” 陈新月轻轻点头:“我也怕这些说词是他们串通好的,可是之后我看到了证据,聊天和通话记录,周大千提供的……周大千发现了他们的私情,并且收集下了证据。廖成龙的弟弟坠楼是在晚上,那时已经不是施工时间了,他前往那栋大楼其实是去跟陈玲玲私会的。大楼里铺着工人午休的床垫,很柔软,他还带了一瓶酒,这样很有野趣,这些都是他们在聊天记录里说的。那天晚上,廖成龙作为司机开着车,周大千在后座上收到了一条消息,忽然就让他开去那栋大楼。廖成龙心知不好,明白周大千是去捉奸的,等到了大楼底下,赶紧停好车,悄悄向他弟弟通风报信。” 秦宇听到这,已经大概能猜到是坠楼怎么回事了。 “他弟弟怕下楼跟周大千迎面撞上,于是往楼上躲,跟陈玲玲两个人还是分开跑的。他弟弟可能那晚喝多了酒,也可能太惊慌了,忘记了大楼顶层还没有修缮好,一脚踏空,然后整个人跌了下去。” 秦宇默默点了一下头。谁的责任呢,是周大千捉奸造成的么,是廖成龙报信造成的么,若论责任,也只能怪他自己做错了事。 陈新月视线低着,继续说:“小儿子去世以后,廖开勇进城,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苦苦哀求周大千,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要让他的小儿子走了,还要背着奸夫的名称,入土也无法瞑目。周大千对廖开勇避而不见,廖开勇也一直守在城里没走,直到一天晚上,他终于在茶馆门口等到了周大千。那时候周大千刚刚跟我爸谈完话,他指着我爸的背影说,我已经把出轨证据交给警察了,你有什么事,去跟警察沟通。他其实是想摆脱廖开勇的纠缠,可是没想到廖开勇一心只看重儿子身后名声,那么他想出的主意,就是把证据强行抢回来……” 陈新月言语顿住,随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兀自笑了一下:“我一直想知道真相,可是我没想到所谓的真相里……我爸这么无辜。” 秦宇长久静默无言,陈新月低头发了会呆,然后疲惫地靠在了沙发上。秦宇这时说:“不是说凶手主用左手?” 陈新月说:“廖开勇常年修理自行车,左右手都同样有力气。案件的调查结果里,那柄扳手上只有廖开勇一个人的指纹。其实真相讲明白,廖成龙也就没有作案动机了,他是左撇子,只是巧合而已。再加上廖成龙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案发那天他儿子做心脏手术,手术一直进行到深夜,他始终陪在手术室外面,还签了字,医院都有记录,昨晚在餐厅里,他只是闭口没讲。” 秦宇轻微点头,也明白了为什么廖成龙聊到他弟的事情会脸色大变。因为他弟死得不光彩,他父亲拼了命也要掩盖真相,他又怎么愿意轻易讲出来呢。 秦宇问:“半年前,警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你?” 陈新月说:“当时周大千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警方,廖开勇杀人证据确凿,已经足够定罪了。陈玲玲出轨这件事,他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只有我爸知道真相。这半年以来,他作为线人,始终受到保护,真相就一直埋藏起来了。刚才周大千还对我说,他除了我爸,谁也不信任,如果不是我坚持追究,他是不愿意说出实情的。”陈新月瞥开眼,笑了一下,“虚情假意,他只是不想惹火烧身罢了。” 隔了一会,她又开口了:“不过,事情还是有些蹊跷的,我爸跟周大千见面那天,属于交接行动,他身上是配枪的。但是被袭击之后,那把枪丢了,当时廖开勇掏走了我爸身上所有的物品,却并没有那把枪。” 秦宇说:“夜里被其他人捡走了?” 陈新月说:“作案现场在巷子里,是监控死角,只在两端有监控录像。那里距离三曲舞厅不远,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次。那段巷子旁边有一堵两米高的墙,如果有人捡了枪,又翻墙跑掉了,是有可能的。警察在周围搜查了很久,尤其调查附近的一些乱玩乱跑的孩子,但是始终也没有找到。” 偌大的办公室,每句话都荡起空旷回响,陈新月望向微微泛亮的窗外,过了一会,说:“刚才,曹叔跟我说,这次反腐扫黑行动,我爸也追记一份功劳,还要让我再次领奖。”说完她怔怔想了一会,忽然低了下头,然后站了起来,“走吧。” 秦宇说:“现在?” 陈新月说:“对,我们走吧,不用他们送。” 第29章 甜水街(三) 出了警局, 两人一起沿着街道向前,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要坐车的意思。直到过了路口, 几排高楼叠过去,身后警局大楼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 前方太阳缓缓升起, 清晨行人稀少, 风有些凉, 好像透明的秋意正在一阵一阵地扑上来。秦宇身上穿着一件运动外套,面料致密抗风,陈新月也穿着长袖, 但女生衣服就走个样式, 眼瞅着单薄,保暖差点意思。秦宇拉开自己的拉链,脱掉外套, 披到了陈新月肩上。 陈新月转过头,秦宇将目光挪开了, 双手揣进裤兜, 往前迈了一步,眯起眼吹风:“北方的秋天啊。” 陈新月笑了:“装什么南方人。” 秦宇身上只剩一件白t恤, 他的脊背稍显单薄,但是能够看出一个男人的基本轮廓, 身后衣料在风中发出类似大鸟振翅的声响。陈新月只是看着他调笑一声,把外套在身上裹紧了。 又走过一段,秦宇问:“回去补个觉?” 陈新月摇头:“先吃点东西吧。” 秦宇看向路边,这个点实在是早, 饭店都还没开门。早餐摊子估计有,但是要往居民区附近去寻找, 主路附近不允许摆摊,影响市容市貌,抓到直接罚款五百。目光找了一圈,最后在斜对面底商看到了KFC的红色招牌。 秦宇说:“吃肯德基吧,24小时的。” 陈新月说:“好啊,我想吃点油炸的东西,忽然觉得特别饿。” 走进肯德基,上校老头的笑容永远那么憨态可掬,画在一整面墙上。秦宇停在老头白色胡子旁边,抬头看柜台上面的菜单,陈新月已经走过去点餐了。 她点了两份带汉堡的套餐,然后问:“有炸鸡么?”服务生说:“早餐时间段没有。” 陈新月点了点头,加了一盒蛋挞,一些薯饼之类的。秦宇说:“够了,不用那么多,我吃一个汉堡就够。” 陈新月只是说:“没关系。” 餐很快配齐了,秦宇端着托盘找了个窗边座位,陈新月在对面坐下,拆开汉堡咬了一大口。秦宇吃光他的汉堡,然后端杯喝豆浆,看到陈新月拿纸巾擦了擦手,拿起一袋油条,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她的目光低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算有,也只是认真吃饭的表情。秦宇慢慢喝完一杯豆浆,感到她不仅是饿了,更多的是心里空虚。能够理解,这半年来,她心中一直装着父亲的案子,她要为父申冤,她要找出真相,这些信念把她整个人撑了起来,使得她的一言一行都挂着重量。现在骤然之间,所谓的真相袒露在了她的面前,由不得她不信。那些深藏的信念忽然从海底湿淋淋打捞了出来,在阳光底下迅速蒸发,脱水,干瘪,消失快速令人无所适从。 秦宇记起去年冬天,他刚住回舅家不久,晚上在饺子馆帮忙时,见到了一个独自吃饭的女人。这女人身材苗条,却一人吃了三盘饺子,一盘三两,三盘接近一斤。同时她还喝光了半箱绿棒子,直到饺子馆打烊了。秦宇不得已过去催她,通过嘟囔,得知她刚刚离婚了,而这天正是情人节。女人家住对面小区,喝得脚步摇摇晃晃,秦宇把她送过马路,才返回来锁门。秦宇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一方面是因为在过马路几百米的路程里,她用无比精炼的语言把前夫从头骂到了脚,用词丰富堪称巅峰造极。另一方面是他收获了宝贵的经验,原来精神上的空虚某种程度上可以转化为身体里的饥饿感。 陈新月吃完油条,喝了一口咖啡,稍微缓了缓。她又伸手,秦宇把蛋挞盒子拆开,推到了她面前。 一盒蛋挞六个,陈新月伸手拿第四个的时候,反应了一下,抬起脑袋来。秦宇对她说:“我不吃,都是你的。”陈新月点点头,继续放心地吃剩下半盒,这时她搁在旁边的手机震了起来。 秦宇下意识看向手机,陈新月也瞥了一眼,显然是不想接。电话嗡嗡震动了一分钟,断了,没隔一会又震了起来。秦宇这时想,多半是她妈打来的,肯定是警局的熟人给她家里人打过电话了。 陈新月把这个电话按了,喝光纸杯里的咖啡,拿起餐巾纸擦手。秦宇看着她说:“接下来,回去补个觉吧。” 外头太阳已经升上了高空,阳光穿过玻璃,晃在脸上暖烘烘的,秦宇眼皮不自觉地发沉。精神上是不困的,只是到底在警局熬了个通宵,身体上欺骗不过去。 陈新月说了句好,擦干净最后一根手指,把餐巾纸扔回桌上。出了肯德基,秦宇拦了辆出租车,两人一起坐到后座上。秦宇刚要报地址,陈新月探头对司机说:“甜水街光明小区7号楼,从东门进。“ 司机师傅点头应声,抬手打表同时眼瞄侧视镜,一脚油门窜上了正路。陈新月跟秦宇说:“我们不回警局宿舍了。” 秦宇说:“换个环境也好。” “回警局宿舍,还要原路回去,我不想再往回走了。”陈新月看了一眼窗外,然后靠回座椅上,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秦宇没吭声,过了一会,以为陈新月已经闭目休息了,可是又听到她开口了,“之前我住在那间宿舍里,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对面的警局大楼。尤其是晚上,一楼二楼都亮着灯,三楼往上偶尔也亮一两盏灯,大部分时候就都熄灭了。以前我爸在晚上加班,总有一个窗口的灯是属于他的。现在他不在了,那盏灯火还亮着,只是属于另一个人了。” “我每天晚上睡不着,就把窗帘掀开一道缝,静静看着对面。我知道我爸不在了,可是看着警局里那些明亮的灯,看久了,总能看出些安全感来。我嘴上不承认,我总是骂我爸的同事都是软骨头,骂我爸带出来的徒弟都是白眼狼,但他们到底都是人民警察。警察,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底就能感到一丝安全。尤其是我爸就是一名警察,我真真切切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让人有安全感的人。我其实是,不自觉地,想离那种安全感,近一点……” 秦宇静静看着她,忽然很想抽根烟,点燃打火机的瞬间,“咔嚓”响那么一声,他或许就知道该说什么了。秦宇把手伸进兜里,碰到烟盒的尖角,然后又看向她。 陈新月淡淡笑了一下:“其实也就那样,人民警察,也就那样而已……”她看向前边道路,然后对秦宇歪了下头,“还有几分钟,马上就到了。” 秦宇想解释自己并不是烟瘾犯了,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拿动作掩饰一下。但是这解释起来显然更加苍白,于是秦宇下车后,立即点了根烟,干脆让自己的行为前后达成一致。 抽了两口烟之后,秦宇发现所处的小区环境不错。虽然楼房设施有些老,但是石板小路光亮干净,路旁冬青树齐头平整,显然是物业工作十分到位。这里是光明小区,秦宇偶尔办事路过过大门口,只是从没进来过。小区里的房子都是十多年前公家单位分的改善房,秦宇依稀记得有个初中同学父母都是公务员,他家也住这里面。 出租车直接开到了小区里面,此时秦宇和陈新月站在一片小花坛旁边,花坛里有人正在遛狗,花坛后面就是七号单元楼。 陈新月介绍说:“我爸……我家住在这里。”秦宇猜也猜到了,他点了下头。 在秦宇抽烟的功夫,陈新月没有着急上楼,她先以树丛为掩体,悄悄检查了一遍停在楼下的车辆。秦宇想,应该是在找郑诚舟的车,那辆黑色奔驰。 车不在,也就是她妈和郑诚舟没有守株待兔,陈新月松了口气,对秦宇招手:“走吧。” 秦宇抬步跟上,顺手把烟头碾灭在了垃圾桶盖上。 陈新月家在五楼,一个合理的高度。秦宇心里头有感觉,她跟父亲不会住在一楼,也不会住顶楼。或许当年分房子时,领导问她父亲陈春,小陈啊,选好楼层了吗。陈春笑笑说,都行,让大家先选,只是别住一楼,怕女儿一人在家不安全。领导说,你家小姑娘还小,也别住太高,选个中间楼层,五楼就挺好。陈春说,那就五楼吧,谢谢领导照顾。 打开防盗门,里面是装饰温馨的三室之家,鞋柜上方挂着几幅相框,上面是各个时期的陈新月,小婴儿时的陈新月,穿公主裙的陈新月,一身校服的陈新月,站在大学门口的陈新月,每个陈新月的旁边,都有一个男人和蔼而骄傲的笑脸。照片里的姑娘女大十八变,而父亲却看不出明显变化,好像永远都是中年男人的模样,就像是个守护者,驻守在时间的长河中,守着她独自长大了。 这个相片中的中年男人并不算高,陈新月站直了,能到他的肩头。但是他身杆笔直,肩膀结实,五官轮廓跟陈新月大致形似,只是眼神中多了一股坚毅的亮度,使得他的笑容都充满了踏实的力量。这样的精气神,足够超脱照片,感染到生活中每一个观看者。只是这样的神彩,在生活中却永远消逝了。很难想象,这样一位父亲,已经不存在了。看着照片,意识到这一点,秦宇心里被重重捶了一下。 陈新月没在门口停留,也没有换鞋,径直走了进去。 家里一共三间卧室,两间有床,一间布置了双人床,一间摆着单人床和学习桌,是陈新月的。还有一间卧室很小,只有书柜和桌椅,应该是作为书房。秦宇停留在客厅里,稍微环顾了几秒钟,陈新月从卫生间拿出两条抹布来。 秦宇这时注意到,整个客厅都布满了灰尘,沙发尤其明显。深色沙发背上蒙了一层尘土,像是黑色的山坡积了雪。 秦宇接过抹布,把沙发擦了出来,其间抹布涮了两次水,第三次洗出来终于是清亮的了。他知道,这间房子,从她父亲去世以后,是彻彻底底的半年没住了。 那么他的家呢?他曾经的,那个家呢? 七年前夏天,母亲出事的那个下午,警车和救护车几乎是一起到的,秦宇拼了命朝他们冲过去,求他们救救妈妈。他发着抖,甚至不知道应该求谁,那些穿警服的,那些穿白衣的,究竟谁才能帮他救救妈妈。只是谁也没有,最后母亲是被盖着白布抬出来的。去医院一路上,担架上的白布始终没有掀起来过,救护车也安安静静,鸣笛声都没有,就像灵车一样。 从那以后,秦宇只回家不超过三次。一次是跟警方一起,熟悉的客厅地板上画出了一个陌生的轮廓,一个人形的轮廓。当时母亲就是以这样姿势,半跪趴倒在地面上,后胸插了一把刀。意识到这点以后,秦宇大脑完全空白,只知道抬腿飞跑起来,等他恢复意识,几乎已经跑出小区。之后几天,他一闭眼就是那个人形的轮廓,周围都是血,他张嘴干嚎,哭都哭不出声来。 一次是中考结束,他回去拿那些百元钞,跪在客厅里流干了泪水。再有一次,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他辍学住在姥姥家,一天他舅宋洪峰过来找他,带着厚厚一叠文件,意思是他父母生前欠了债,用房子抵押了,现在人家带着合同找过来了。 房子要被收走了。宋洪峰那天跟他聊了很久,也劝了他很久,最后秦宇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房子要被收走了。于是那天晚上,秦宇偷偷回到了曾经的小区里,藏在一棵老树身后,望向对面他熟悉的家。小院子还是那副模样,那张木桌和板凳也还在,桌上甚至还搁着一只白瓷碗。 秦宇清楚地知道,碗底里盛着他妈熬的绿豆汤。那时候上午光线好,他趴在院里写暑假作业,他妈端了一碗绿豆汤搁在他旁边,还给他扇了两下扇子。他当时不耐烦地抬头说,妈你挡我光线了,我不热。他妈连忙说好好好,我走,然后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阳光像是飞舞的碎金,他妈扑着扇子往回走,微风带起她耳边的头发,还有淡淡的皂液气息,那熟悉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美梦一样。 秦宇缩在陈新月家的沙发上睡着了。两间卧室,一间属于她父亲,一间属于她,他睡哪间都不合适,都是一种亵渎。 第30章 甜水街(四) 秦宇睡了能有六七个小时, 或许更久,醒来时发现天色压黑,一整个下午都被睡过去了。客厅环境比较陌生, 更加显得安静,秦宇对着天花板愣神, 忽然感到这安静之中, 有一阵一阵的呼吸声响。 秦宇爬起来扭头一看, 原来陈新月就睡在他旁边。客厅沙发呈一折角,他睡在长条沙发上,而陈新月睡在那块小小的转角上, 她身体蜷成一团, 双脚悬空在沙发外面,脑袋位置,跟刚刚他的头顶几乎靠在了一起。 秦宇没想到她没有进卧室睡床, 否则就把好位置让给她了。沙发上唯一的抱枕也被他当枕头了,陈新月脑袋向前歪着, 半张脸直接压在沙发上, 这样睡下来,准得落枕。 秦宇拿起抱枕, 想给她垫在脑袋下面,又想帮她调整一下睡姿, 但是比划半天,没敢下手。陈新月此时呼吸均匀,身体随着韵律起伏,像是小婴儿一样安宁。秦宇把抱枕悄悄放下了, 轻声抬脚,走去厨房, 想要找一些水喝。 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没找到水杯,起码明面上没有,橱柜里或许有,但秦宇不想趁陈新月睡觉的时候翻箱倒柜的。秦宇拧开厨房水龙头,捧着双手洗了把脸,然后接了一捧水喝。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是过滤过的,秦宇能尝出来,口感不涩,很顺滑,他又捧着水喝了两大口,把水管拧紧了。 秦宇走回客厅的时候,睡在沙发转角的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同时厕所传出冲水的声音。秦宇看过去,厕所里完全是黑的,而客厅有来自外面路灯的光亮,陈新月从彻底的黑暗之中,慢慢走进微暗的空间里,秦宇看着她说:“醒了啊。” 陈新月伸手按着后脖子,嘟囔:“脖子疼。”秦宇立即笑了声,然后跟她擦肩过去:“我也去个。” 秦宇一手关厕所门,另一手刚要开灯,陈新月赶紧冲过来,双手把开关给护住了。秦宇不解,跟她说:“我,上个厕所。” 陈新月说:“我知道,你别开灯。” 秦宇说:“你是吸血鬼啊,怕光不成?” 陈新月皱眉:“才不是,你开灯了,从外面能看见。”她指了指窗户位置,解释说,“厕所外面有棵大杨树,窗户正好露在两根树枝之间,那棵杨树挨着小区外墙。我妈他们如果找过来,都不用进小区,就看这个窗口亮不亮灯。大树就是坐标,特别好定位。” 秦宇说:“严谨啊。好好好,我不开灯,我着急上厕所。” 陈新月这才点了下头,把门给带上了。 秦宇摸着黑上完厕所,又找到水池洗干净手,全程只凭感觉,速度慢了不少。他出来以后,发现客厅里有光亮了,是从厨房漫过来的。厨房的顶灯打开了,陈新月正在里面接一杯水。 秦宇问:“开灯不怕被发现?” 陈新月说:“厨房没事的,视野盲区。” 秦宇走过去一瞧,厨房窗户正对着对面楼墙,距离不超过半米,光线限制在这窄窄的空隙里,确实从楼底下是望不见的。陈新月端着杯子喝了几口水,问秦宇:“你喝不喝?” 秦宇说:“我刚才喝了。”陈新月点头,靠在墙上,慢慢把一杯水喝完,秦宇问,“咱们出去吃点饭吧,想吃什么。” 陈新月握着杯子:“我想不出来。” 明亮灯光洒下来,秦宇发现她家厨房设备狠齐全,两个炉灶上架着炒锅蒸锅,旁边摆着一台白胖的电饭煲,橱柜收纳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锅铲,橱柜下方还有微波炉,或许是烤箱,秦宇分不太清,但他能看出来,这一切并不是摆设,每件厨具都是经常使用,并且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模样。 炉灶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只笊篱,不锈钢材质的,尾部带有一个塑料红色蝴蝶结,体型巨大,因此特别显眼。秦宇把笊篱摘下来,把玩着说:“要不吃烤肉吧,入秋天气冷了,吃点热乎的。” 陈新月说:“可以啊。” 秦宇说:“你不是想吃炸鸡么,肯德基早上没有,咱们晚上吃点肉,给补上来。” 陈新月依旧说:“好啊。” 秦宇抬起头,看见陈新月神色略有异样。秦宇笑了下,拿着笊篱跟她说:“这个挺可爱的。” 陈新月说:“这是煮馄饨用的。” 秦宇说:“是啊,我认识,我舅家饺子馆里也有好几个……” “我小时候最爱吃我爸煮的馄饨。” 秦宇话语一下子停住了,看向陈新月。陈新月轻轻换了口气,然后说:“我小时候爱吃馄饨,恨不得每天早饭都吃,后来去外面上学了,偶尔生病,就想让我爸给我煮馄饨吃。所以我爸管这个叫,病号专用勺……”陈新月快速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没事,我只是……” 秦宇说:“我不知道。” 陈新月说:“没事的,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秦宇把笊篱好好地挂了回去。陈新月对他说:“走吧,我们出去吃烤肉。” 关灯之前,秦宇又望了一眼厨房,曾经的烟火气似乎并没有散尽,那里依然带着一种温暖的温度。秦宇忽然说:“别吃烤肉了,在家里吃吧。” 陈新月转回头,秦宇继续说:“我给你做。”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冰箱早都空了。” 秦宇走到冰箱跟前,拉开看了一眼。不能算是完全空空如也吧,里面有两瓶酱料,几袋牛奶,估计都已过期很久。秦宇“啪”地关上冰箱,说:“走吧。” 陈新月:“还是决定吃烤肉了?” 秦宇说:“不吃烤肉,去超市。” 陈新月看着他,秦宇伸手抓住她的肩,往门口推了两步:“出去买点菜,简单,咱们快去快回。” 下楼之后,陈新月主动开始带路:“这边走吧,北门出去有个家乐福。” 秦宇跟着她在小区里左拐右拐,拐出一个小门,绕过一片跳广场舞的空地,眼前出现了家乐福超市的大招牌。陈新月说:“这个超市关门早,好像是八点半关门。” 秦宇说:“现在刚六点,不着急。” 陈新月抬头看天空,然后掏出手机确认:“刚六点?已经这么黑了。” 秦宇说:“入秋了,白天变短了。这不是初中地理讲过么,立秋之后,太阳直射在赤道南边,咱们北半球日照时间就会变短。” 陈新月立即瞅他一眼,秦宇笑着说:“别看我,我初中也是认真学过的。我记得一次月考,我还考进了年级前十,地理只扣两分,因为写了个错别字,密鲁的密写错了,我写成了必鲁。其实这些外国名,都是音译过来的,取个发音相同的字不就行了,秘鲁他们国家又不会挑刺,还不是我们国人自己为难自己。” 陈新月说:“前十挺难的,咱们初中人多,我都没进过年级前一百。” 秦宇说:“是啊。考进前十,名字就可以用毛笔字写在大红榜上,挂在告示栏里。”秦宇已经不记得自己具体是第几名了,第七,还是第九来着,只记得是个奇数,破天荒的好成绩。追根溯源,当时因为打架问题,班主任把他妈宋丽林叫到了办公室,当着她的面,还有众多老师的面把秦宇狠批一顿,还用上了一个词语,叫不学无术。这个词程度重了,秦宇感到自尊受了伤,于是回去之后拗着劲,狠狠熬夜复习了一周,考试时就成了。那一回,宋丽林赶来学校开家长会,刚进校门就被宋浩宇拽住了胳膊,宋丽林以为又要去办公室挨骂,而宋浩宇是来透风报信的,已经充分做好心理建设。没成想宋浩宇兴高采烈地跟她说,姑,我哥名字上红榜了,你快去看啊。虽然上面的毛笔字写得挺丑的,但是我哥考进了前十啊。 秦宇双手揣进兜里,自己笑了声:“谁还没有点英雄往事了,只是英雄不问前尘,我现在连第几名都想不起来了。” 陈新月说:“你第七。” 秦宇愣了下,立即看她:“啥?” 陈新月说:“初二下半年最后一次月考,你考了年级第七,跟另一个同学并列第七。你们俩的名字并排写在了大红榜上,你的名字写在后面,因为地方不够,‘秦’字是正常大小,‘宇’就挤到了下一行。” 秦宇若有所思,点了下头。 陈新月立即对他说:“别以为我关注你,我只是有印象罢了。许一朵肯定也记得,当时她以为那个‘秦’是朝代来着。就像‘李白,唐’,‘苏轼,宋’,‘某某某,秦’。” 秦宇说:“别扯了,你就是暗恋我。” 陈新月声音都大了:“我才没有,你问许一朵,当时我们俩一起看到的。” 秦宇看着她,眼神笑了:“我不问许一朵,这事我问她干嘛。” 陈新月说:“我初中才没关注你,我都不记得你。” 秦宇揽着她的肩往前推:“不记得就不记得,走吧,进超市。” 超市入口在地下一层,半层的位置,停着一溜小推车。秦宇取出靠外的一辆,推着继续往下走,进了超市,他忽然转头对陈新月说:“你要不坐进来,我推着你。” 陈新月说:“我不坐,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秦宇说:“你怕我推不动啊。” 陈新月说:“我才不怕,我这么苗条。” 秦宇说:“那你坐进来,这里又没别人。” 陈新月说:“我不坐。” 秦宇说:“你坐进来,我推推试试。” 陈新月直接抬腿跨了进去,蹲在车筐里面:“那你推啊。” 秦宇双手紧握把手,叉开双腿一前一后,俯下后腰用力,推车纹丝不动。秦宇说:“完了,我推不动啊。” 陈新月抓着车筐:“怎么可能?有轱辘,我推你都推得动。” 秦宇咬着牙发力:“我真推不动,你太沉了。” 陈新月都快从车筐跳出来了:“怎么可能,我才……”她歪过脑袋检查,立即大声道,“你用脚把轱辘卡住了,秦宇你故意的。” 秦宇笑了一声,陈新月从推车跳了下来,白他一眼,往前走去:“秦宇你个傻蛋。”秦宇推着推车跟上:“你再坐进来,我好好推。”陈新月说:“我才不坐了,幼稚,我要吃炖排骨。”她朝着卖肉的档口走了过去。 最后他们买了排骨,牛肉馅,土豆,豆角,茄子,还有众多调料。秦宇盘算好了,回去做排骨炖豆角和酥炸茄盒,一个喷香下饭有汤水,一个展示厨艺功底。 结完账,秦宇另要一只价值三毛的大塑料袋,把所有食物装了进去。 走出家乐福,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夜空里没有星星,不远处的路灯,像是两排低矮的星座一样。陈新月在空气中嗅了嗅鼻子:“有卖糖炒栗子的。” 她循着味道找过去,就在他们的来路上,那片跳广场舞的空地旁边,支出了一个摊子。摊位分成两边,一边是烤红薯的大汽油桶,另一边是堆成小山的糖炒栗子,小贩胳膊上还绑着一大束氢气球。陈新月伸手抓起一颗栗子,直烫手,她问:“栗子甜吗?”小贩说:“甜,又香又甜又暖和。”陈新月把栗子在手心里来回倒着:“给我装一袋吧。” 小贩撑开一只牛皮纸袋,铲起满满一簸箕栗子,哗啦啦倒进袋子里。他抬起眼神向陈新月确认,陈新月对他说:“再来一铲。”小贩应了声,抬手动作之间,那束氢气球像半透明的幽灵一样,漂浮在黑沉的夜空里。秦宇说:“气球也要一个。” 陈新月转脸对秦宇说:“你真幼稚。” 小贩呵呵笑了,挑出一根绳子,拽低气球,按了下底部的开关,整个气球顿时闪起了灯光。他把绳子交到秦宇手中,气球再次飘进天空里,只是由漂浮的幽灵,变成了发光的精灵模样,小贩说:“一共四十。” 拉着气球往回走的时候,秦宇问陈新月:“你知道氢气球怎么用么?” 陈新月问:“怎么用?” 秦宇说:“就是用途。” 陈新月说:“气球能有什么用途。” 秦宇说:“你看。”他举高胳膊,拽着绳子尾端,边跑边松开了手,气球乘风,斜斜朝着前方飘走了。秦宇抬腿奔跑,向上跳跃,重新抓住了那根绳子。他笑着回头:“你看。” 陈新月说:“这是什么用途。” 秦宇说:“练习跳远啊。” 陈新月一字一句地说:“秦宇,你真幼稚。” 秦宇朝她看了一眼,再次松开气球,往前跑了几步,向上跳跃抓住了它。就像曾经奔跑在操场上,看台上响起了同学的呐喊,他向前飞奔,拔高身体,双腿向前一甩,将自己用力甩在了沙地上。叫好的掌声雷鸣般响起来,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闭上双眼微笑,金色的阳光和细细的沙粒一齐落在他的脸上。 陈新月只是看着他的身影,成长的凛冽和少年的清澈混合在一起,把他周边的空气都抓出了一股张力。她捧着纸袋里的糖炒栗子,感到此刻手心里的温度,把人铺天盖地带了进去。 第31章 甜水街(五) 两人进了小区,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快到楼门口时,陈新月脚步一下顿住了, 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只见单元门前停了一辆黑色奔驰,副驾门敞开一半, 车内仪表盘响着嘀嘀嘀的提示音, 好像轿车也对于自己停在这里也感到别扭。 车里没有亮灯, 一个男人隐约坐在驾驶位上,一中年女人站在车子旁边,听到脚步的同时, 她几乎即刻转过身来。 秦宇小声询问:“这是, 你妈?” 陈新月点头,摸出钥匙塞给秦宇:“你先上去吧。” 秦宇说:“你……” 陈新月说:“你记得哪个门吧。” 秦宇看着她,手中气球在空气里飘飘忽忽的。陈新月提醒说:“503。” 秦宇说:“我知道哪个门。我还是在外边等你吧。” 陈新月说:“你怕我被我妈带走啊?放心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回去先做上菜,或者把吃的放进冰箱里。我就应付两句, 把他们打发走, 很快的。” 秦宇看着她,随后点了下头:“那我, 先把排骨炖上。”秦宇单手拎着购物袋,把气球绳子一段段收短, 掌握在手里,然后走进了楼道。 并不是完全没好奇心,进楼之前,秦宇悄悄瞥了一眼。陈新月的母亲脚蹬一双中跟靴, 腰杆挺拔,一洒路灯照下来, 一头卷发光泽明亮。具体模样看不清楚,不过就论陈新月的长相,她母亲也差不到哪去。只凭大致气度,能够看出她母亲这些年过得比较滋润。 秦宇上楼的时候想,离婚有时也不是坏事,起码现在,她的母亲是一个局外人了。不管陈新月自己什么态度,起码她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屋角没有塌下来。母亲在,屋角在,就能撑出一片空间。总比没有的,好过太多了。 秦宇拿钥匙开门,直接进了厨房。首先把排骨洗净焯水,加豆角土豆一起炖上,接着挑出两条茄子,调好肉馅咸淡。茄盒,讲究的是夹刀片,也就是一刀切断一刀不断,然后将肉馅均匀填抹在茄片内。等秦宇夹好肉馅,裹好面粉糊,准备烧油的时候,陈新月回来了,前后不超过半个小时。 秦宇说:“我正准备下油炸了。” 陈新月说:“用帮忙吗?” 秦宇说:“打下手的工作,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都是大厨的活了。” 陈新月说:“那我就等着吃了。” 秦宇探手试了试油温,往里下了片茄盒当试验品,随口问:“你妈他们走了?” 陈新月说:“走了。” 秦宇说:“刚才坐在驾驶座那个,就是,郑诚舟吧?”秦宇想说“后爸”两个字,到嘴边又给改了,郑诚舟这名字,也是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陈新月说:“就是他。” 秦宇点了下头,看到此时茄盒呈现金黄色泽,从锅底慢慢浮出,显然油温适宜,于是把剩下的茄盒分批下了进去。 等到茄盒炸好,排骨盛出,秦宇又下了两碗阳春面,小葱花细细撒在面碗上,一起端了上桌。他们面对面坐下,陈新月先低头慢慢喝了一口面汤。 秦宇等着她夹菜。陈新月拿起筷子,筷尖却没有往前移动,她抬起眼睛说:“秦宇,我过几天要回学校了。” 秦宇接过话:“回去上学是好事,你就还差一年,把大学念完。” 陈新月说:“最近正好是秋季开学,我如果回去,还能赶上明年毕业。我妈给学校打了电话,她都问清楚了。” 秦宇说:“听学校的安排。” 陈新月似乎有些愣神,随后淡淡笑了一下:“都离这么久了,早些年也没见她管过我,装模做样。” 秦宇说:“这件事,你妈管得对。” 陈新月抬起头:“只是……” 秦宇说:“不就是哈尔滨么,我跟你过去,在学校附近找个工作。” 陈新月眼神微微发亮:“真的?” 秦宇说:“真的。” 陈新月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我不记得学校附近有什么公司。” 秦宇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工作,不可能找不到。能做的工作有很多,我是要找更赚钱的工作。” 陈新月说:“那你以后,会挣很多钱么?” 秦宇说:“当然。” 陈新月说:“很多是多少?” 秦宇说:“你不是一年毕业?一年之后,就算你不工作,我也能让咱们把日子过舒服了。” 陈新月笑了一下,随后又问:“真的?” 秦宇看着她说:“真的。”他抬起筷子,给陈新月夹了个茄盒,看着陈新月咬下一口。 “好吃不?”秦宇问,与此同时,陈新月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秦宇瞥眼,看到手机上显示出“郑诚舟”三个字。 陈新月有些诧异,接了起来,应了几声就挂了。 扣下手机,陈新月对秦宇说:“郑诚舟来送棉被,我妈让他送的,说是刚刚忘了给我。他说现在天气冷,还没来暖气,我妈怕我没有合适的厚被子。秦宇,你去帮我拿一下行么?刚才在楼下我态度不好,我不太想见他……” 秦宇把筷子放下了:“行啊,他人就在楼下?” 陈新月说:“对,在楼下。” 秦宇问:“你妈不在?” 陈新月:“我妈应该是先回家了,只有他一个人。” 秦宇抽身离桌,几步走到门口,这时听到陈新月说:“超级好吃的。”秦宇转回头,陈新月把剩下半个茄盒塞进嘴里,对他举了个大拇指:“大厨手艺,好吃。” 秦宇笑了,快速开门冲下楼,想着回来还能吃上热乎的。 到了楼下,秦宇一眼就看到了那辆黑色奔驰,他冲车子招了招手,然后跑了过去。驾驶座里的郑诚舟也下了车,绕到后备箱去拿被子。 郑诚舟单手拎出一只大布包,关上后备箱,朝秦宇走过来。他把眼前这个小伙子,判断为他继女的男朋友,这层关系不算太近,甚至还有些微妙,郑诚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嘱咐一句:“当心,有点沉。” 夜里起了凉风,郑诚舟的外套还搭在车里,不自禁缩起了肩膀。他看着秦宇把被子接过去,然后呵着白气,抬起头来。 秦宇正要赶紧告辞,只是路灯光影里,他看清了郑诚舟的脸。秦宇明显一愣,然后脸色瞬间变了。 “你……?” 郑诚舟还没反应,感到懵然一拳招呼在了他颧骨上。郑诚舟?后退了半步,瞬间脸上跳痛,歪过头摸了摸,嘴角没破,估计腮上肯定肿了。郑诚舟怒火蹭地上来了,抬起脑袋:“你小子有病?” 秦宇双眼通红,逼视着他:“是你。”他整个人都绷紧了,连带太阳穴都涨了起来,刹那之间,七年前的那个片段闪进脑海,他大口喘起粗气,倒像是他自己被狠狠打了一拳一般。 郑诚舟揉着脸说:“什么?”话音没落,眼瞅秦宇又挥来一拳,他赶紧闪躲,秦宇这一拳用尽力气,没打到目标,反而把他整个人?前甩了出去。 秦宇踉跄错步,被手中大布包一绊,直接扑到了地上。下巴狠狠磕在水泥地面,秦宇感到体内骨骼嗡了一声,头晕脑胀,却被一股力量拔着站起来了。他转过身,把被子朝着眼前的郑诚舟挥舞过去,他从体内深处发出怒吼,感到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同时飚了出来:“杀人犯!” 布包在半空中散开了,雪白的棉被仿佛一封来自上苍的信,缓缓舒展,沉重降临在人的头上。 郑诚舟眼前一黑,棉被将他兜头裹住,接着秦宇整个人猛扑上来,把他撞在了地上。郑诚舟蹭着地面挣扎,棉被像是一张厚重的网,怎么都挣不出去,他在被子里沉闷地呼救:“有误会,是不是有误会!你小子别憋死我!” 秦宇死死按住被子,趴在他身上,抬手又给了他脑袋一拳。郑诚舟这回彻底怒了,也不管眼前这个小子会不会成为他的继女婿,关系破裂就破了吧,他可别死在这里。郑诚舟双臂同时挥起,将被子?前一撑,结结实实地反扣在了秦宇头上,他也借机撑起身体,从地上爬坐起来。 “跟你说有误会……操!”郑诚舟刚站起一半,被秦宇一个预判扫堂腿,又给扫倒了,屁股摔地磕得生疼。秦宇伸手扯着头上的被子,郑诚舟赶紧挣扎起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你把话说清楚,上来就把我往死里揍?”郑诚舟捂紧被子,限制住了秦宇上半身的动作,可是秦宇好像死也要跟他鱼死网破,抬腿就朝他小腿蹬了一脚。郑诚舟疼得忍不住了,举起拳头给他脸上来了两下。 隔着被子,击打声显得格外沉闷,“你说,什么事?”秦宇踹脚回击,闷吼:“你个杀人犯!你问我什么事?这些年来你睡得着觉?” 郑诚舟又给他一拳:“我杀谁了我?” 秦宇吼道:“我妈!”吐出这两个字,秦宇忽然间不挣扎了,像条死鱼一样,好像血被放干,尾巴也不会扑腾了。 郑诚舟没敢再下手,怕打脑袋打出事,问:“我知道你妈是谁啊?” 秦宇没吭声。 “啊,你妈是谁啊?” 郑诚舟见他不动了,也不说话,心下一凉,想赶紧把被子揭开检查。这时秦宇开口了,压抑的低声闷在棉被里,像是一根定死的琴弦,稍稍一拨却满是颤音。“宋丽林,我妈叫宋丽林,七年前的夏天,学校放暑假的第一周,我妈死了。我打球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你,只看到了你,你从我家门口走过去了,当时我把篮球撞到了你的身上。” 那天下午,秦宇永远记得那天下午。 他们几个同学约好了篮球五打五,午饭后集合,只因中午球场人少,结果那天宋浩宇生病没去,还有一人因事没去,最后变成了四打四。秦宇那天发挥超常,投篮如神,另外三个队友见势纷纷给他喂球,前方球筐化成一块巨大的磁铁,而他手中抛出的则是铁球,一旦离手,就被“嗖”地吸了进去。最后一记超远三分灌入,秦宇脸色通红,心跳如鼓,像是磕了兴奋剂一般,不可置信地端详自己的双手,准得连他自己都产生了自我怀疑。回家一路上秦宇抱着篮球,时不时作出投篮的姿势,回味刚才的精彩表现,想着回家好好跟他妈吹嘘一番。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篮球脱手,弹到了一个路人腿上,秦宇赶紧跑过去道歉。这是一名中年男人,陌生脸孔,周围的邻居秦宇多少都见过,眼前这男人却是第一次遇到。男人的体型偏瘦,脸上有笑纹,显得十分面善,秦宇误以为他会帮着捡球,可是这男人揉了揉腿,随即绕路走开了,脚步比刚刚还快了不少。秦宇感到纳闷,直到他推开家门,看到了一片血泊。 秦宇说完这番话,大口大口喘着气,试图把胸腔里的情绪压下去。 郑诚舟也愣住了,明显想到了什么,手中一下子松了。 过了两秒,秦宇挥开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盯着郑诚舟说:“你都记得呢,这种事,你怎么可能忘,对吧。” 郑诚舟张了下嘴,他鼻翼两侧有深深笑纹,比当年所见时更深了,这使得他不做任何表情,也像是在儒雅的微笑一样。当年,警方?年幼的秦宇询问有没有见到可疑人员时,秦宇便?警察描述了郑诚舟的容貌,脸型,五官,各个细微的特征,秦宇搜刮记忆,绘制画像的警员一遍遍地修改,郑诚舟这张脸,也一遍比一遍更加清晰,直到刻进了他最深刻的记忆里。 眼下郑诚舟脸上挂着彩,让他这副和善面孔,显得有点滑稽。 “我没有杀人。”郑诚舟嘴里“嘶”了一声,他坐正身体,揉了下脸,“你母亲的事,很遗憾,我不知道那是你母亲,但我知道当年有这样一个案件,不是我干的。” 秦宇说:“你凭什么……” “警察都调查过。”郑诚舟看着秦宇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小男孩啊,警方根据你的描述,把我的画像画了出来,也很快就找到了我。” 秦宇说:“我亲眼见过你,你不可能有不在场证明。” 郑诚舟说:“是,你见到的是我,我确实在现场,但我当年,是一名司机。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司机,但是七年前,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秦宇愣了,郑诚舟继续与他解释,“那天下午,我在城南拉了一名客人,他给了我五百块钱,让我开去一个小区,并在原地等他两个小时。当年出租车比较少,不是伸手就能叫到的,客人可能担心离开时找不到车,五百块也很多了,于是我就等着。等了快三个小时,那个客人却迟迟没有回来,我下了车,朝着客人走的方?找过去,拐过路口,只看到了一栋居民楼,五层高的砖红小楼,一楼周围带个小院子。我猜测客人可能进这栋楼里找人了,也有可能已经离开了,毕竟小区还有其他的出口,我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于是我走了回来,把出租车开走了。” 秦宇说:“七年前的事,你凭什么记这么清楚。” 郑诚舟说:“这些我当年都对警察讲过了,讲了不下五遍,足够我记一辈子了。警察也都已经证实过了。” 秦宇眉头揪起:“那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慌张?” 郑诚舟说:“我慌张?” 秦宇说:“我手里的篮球弹到你身上,你没有帮着捡球,慌慌张张就走了。” 郑诚舟想了下,说:“具体记不得了,但按你描述,我可能是没有锁车。当年流行偷车贼,每天都有同事的饭碗被偷走。” 秦宇怔住了,瞬间巨大的无力感将他包围,比刚才棉被裹着更加令人窒息。他仓促地笑了一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郑诚舟问:“凶手还没有抓到么?” 秦宇几不可察地摇头。郑诚舟说:“当年我拉的那位客人呢?” 秦宇仍然摇了下头,郑诚舟说:“当年你年龄小,许多案情警察未必会跟你说。我现在车里有样东西,可以给你看一下。” 秦宇抬起眼睛,郑诚舟左脸青了一块,但他唇边的笑纹,显得真实了不少。秦宇撑着地面站起来,把被子卷了卷,抱在怀里,跟他说:“走。” 第32章 甜水街(六) 秦宇拉开奔驰车门, 坐进副驾驶。郑诚舟上车以后,打开仪表盘下的抽屉,想要找到他所说的那样东西。秦宇却说:“等一下, 你先把车开远一点。”说着他转过头,透过车窗望向楼上。 陈新月家是东南朝向, 而单元门朝北, 所以陈新月从家里是不能直接看到楼下的。但是耽误时间久了, 保不齐陈新月会走出家门,通过楼道里的窗口往下张望。若是发现郑神舟的车迟迟没有开走,她就一定知道出问题了。 郑神舟打着车子, 一直开出小区, 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林荫道边。秦宇对他说:“谢谢。”郑神舟揉了下青肿的脸,说:“先想想回去怎么说吧。”接着他嘴里又“嘶”了一声,不知道是碰疼了, 还是痛苦于不知怎么跟老婆解释。 秦宇摸出手机,给陈新月发了个短信, 亲戚家里有事, 我去帮忙,晚点回去。 陈新月很快回短信, 宋浩宇家出什么事了? 秦宇语塞,随后打字, 是另一个亲戚。他又说,你先吃饭吧。 等了快一分钟,陈新月说,你烧的排骨也很好吃。 秦宇不自觉笑了, 然后他将手机收起来。郑诚舟从抽屉深处找出一袋东西:“给你看看这个。” 郑诚舟手中是一个发黄的塑料袋,袋口扎紧, 里面装着零零散散的小本子,都像是电话本,文具店零售两三元钱的那种。 “我这人,工作态度比较严谨。以前打车不像现在,都要打表,以前出租车都是张嘴要价的,遇到外地人还能多要点。我每拉一单活,都在本子记上一笔,晚上回到家里,算算今天一共拉了多少钱,减去油钱,就是今天赚的。” 塑料袋系了死扣,郑诚舟挑了半天才解开来。他拿出其中一小本:“你看,就像这样记的。这本是五年前的了,我跑出租的最后一个账本。” 秦宇接过本子,翻开来,每页上栏标明年月日,下面是每个单子的始发地,目的地,里程数,车费金额,都以蓝色圆珠笔清晰书写。小本子的横格较窄,郑诚舟记录时干脆横跨两行,每个字都大大方方。 秦宇抬起头,郑诚舟在袋子里继续翻看其他本子:“我这习惯一直保持着,后来不跑出租了,给政府开车,也记录,每天跑了哪里,接了谁,哪位领导吐在车里了。有一回,一个大人物上了车,喝得满脸通红,临下车我就劝了一句,领导,醉酒伤肝,您这个月都应酬五次了,身体比工作重要,犯不上啊。这领导酒醒之后,特地把我调到身边,给他专人开车了,说我心思细,特别适合当司机。” 郑诚舟说着笑了下:“不瞒你说,陈新月她妈,也是看上我这个优点了。当年她这样跟我说的,虽然挣钱有限,但是心细可靠,会关心人,每天都能准时回家,是个过日子的。” 秦宇把手里的小本子递回给他:“那七年前的账本呢?事情发生那天,你也记录了吧。” 郑诚舟这才反应跑题了,他说:“那本不在我手里了。” 秦宇疑惑,郑诚舟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事,那个本子,当年我交给警察了。” 郑诚舟把塑料袋放到旁边,拿出一个本子作展示:“我不是跟你说,那位客人给了我五百块钱吗,其实事情全过程是这样的。当时我把客人拉到了目的地,然后按照习惯,掏出本子记录,那客人却异常敏感,忽然质问我在写什么。我说,就是记记账,留着自己查看。客人却从后排一把抢走了本子,把正在书写的那一页扯掉了。我当时有点懵,不明所以。随后客人也发现自己失态了,把撕坏的本子扔给了我,警告我不要乱写,然后又塞给我五百块钱,让我等他两个小时,随即开门下车了。所以这五百块钱,既是车费,也有赔偿撕坏的本子的意思。” 郑诚舟摊开小本子,讲到记账的时候,他就作出拿笔写字的姿势,说到撕坏本子,他就真的扯掉一页,然后把本子砸向自己,同时作出满脸懵逼的表情,整套讲解活灵活现。 秦宇皱眉问:“那这个客人,就是主要嫌疑人啊,怎么警方没有抓他?” 郑诚舟说:“当年警方第一次凭着画像找到我时,我费了老大力气,解释清楚自己是个出租车司机。警察排除我的嫌疑以后,就去追踪其他线索了。当时我不知道这涉及命案,警察不再深挖,我也没有多想。我一开出租的,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客人,这个客人算不得太奇怪的,只是钱给的多点罢了。之后隔了几个月,警察才第二次找上了我……” 警方没有深挖了?那他们去调查什么了?遗留的指纹,还是可疑的监控?什么结果也没有调查出来啊,凶手至今仍在逍遥。 秦宇深深呼了口气,他知道,他不配埋怨警方。当年是他自己躲得远远的,排斥回家,甚至排斥见到警察。有一回,警察来学校里找他,站在班级门口询问两个同学,秦宇看见之后转身就跑,一路跑出了校门,连书包都没敢回来拿。他仿佛什么都怕,他害怕同学们异样的眼神,害怕警察严肃而同情的话语,尤其害怕面对那个血淋淋的事实——他的母亲被杀害了。这个世上没有妈妈了,于是他什么都怕。 警察或许以为他受到了刺激,所谓描绘出的可疑人员,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出租车司机罢了。或许还会认为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配合警方调查,甚至胡乱说了一个路人,耽误了警方宝贵的精力与时间。 秦宇苦笑,问:“警察怎么还会第二次找上你?事情过去几个月,案子已经挂在那没人管了吧。” 郑诚舟说:“找上我的,不是别的警察,你知道是谁。” 秦宇说:“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郑诚舟不作声看着他,那两道笑纹都似有深意。秦宇说:“我真不知道是谁,我什么警察也不认识,当年我见到警察就躲。” 郑诚舟说:“来找我的,是陈春警官,陈新月的父亲。” 秦宇脑中轰然炸响了,仿佛听不懂他这句话。整个人如同坠入雾里,却有一根清明的光线照进来,引导着他,朝着那真相踏足过去。秦宇瞪大了眼睛,喃喃:“陈新月,他爸?七年前,初中的时候,陈新月他爸就去找过你,调查我母亲的事情?” 郑诚舟忽视了秦宇的震惊,沉浸在了自己回忆里。他说:“其实,我跟陈新月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机缘下认识的。案子发生那年,陈新月的父母已经离婚了很久了,女儿归父亲,但是陈春每个月都带着陈新月去见一次母亲,无论工作忙不忙,都要抽出空来,许多年来一直坚持着。那段日子,陈春为了调查案子,来找过我几次,渐渐熟悉了起来。一次,他跟我在警局对面的餐馆里见面,带着女儿一起来的,打算跟我谈完话,再带女儿见母亲,两件事约在同一个餐馆里,跟我约的是三点,跟陈新月母亲约的是四点。 那是我第一次见陈新月,觉得这小女孩挺乖的,上初中,穿着校服,爱学习,我跟她爸陈春谈话,她就坐在旁边桌子上写作业。快到四点的时候,陈春被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而陈新月的母亲刚踏进餐馆门。陈春很不好意思,拜托我一定要将陈新月的母亲送回家,车钱他转给我。 陈新月的母亲性格比较强势,几句话就能聊出来。她的性格跟陈春确实不合适,陈春当警察的,什么事情拿主意拿惯了,两人在一起那就是火星撞地球,但她是个好女人,生动可爱。我们在车上聊了一路,多半是她说,我听,车子开到了地方了,她没说够,我也没听够,于是加了联系方式,之后我们相处了六七年,直到去年,我跟她求婚了。” 秦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只知道愣愣地听着郑诚舟讲。 郑诚舟叹了口气,说:“我们在一起以后,陈春就不再带着女儿找母亲了,是为了避嫌。陈新月自己也不愿意来见她妈,关系就慢慢远了。陈春他……我真挺佩服他的,那么多离婚的,没见哪个父亲能把女儿照顾得这么好。真没想到他会出这样的意外,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知道陈春出事以后,陈新月母亲在客厅里呆呆坐了一整晚,然后她跟我说了一番话,我听了真的难过。她跟我说,离婚以后,陈春怕照顾不好女儿,本来是不敢要的,但是仔细一想,怕她一个中年女人,离了婚,再带着孩子,就不好嫁了。” 郑诚舟再次叹了口气,说:“这是个真男人,真的。” 秦宇说:“我知道。” 郑诚舟抬起眼睛,冲他点了下头:“在陈新月眼里,她爸肯定更好。没准在背后她还骂我呢,没关系,我都接受。陈新月是个乖孩子,就凭我第一次见到她,认认真真写作业里的每一个字,我就知道这孩子错不了。” “郑叔。”秦宇犹豫一下,开口时还是加上了敬称,“当年陈春为什么开始调查我母亲的案子,他跟你说过原因么?” 当年的秦宇虽然躲避警察,不愿配合,但是主要负责案件的几名警察他还是见过的,陈春并不在其中。更何况,案子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陈春为何忽然开始调查,是他自己愿意挑起重担?还是,有人委托了他呢? 郑诚舟想了一下:“倒也没说原因。但是当时陈春明显还有其他工作,十分忙碌,却仍然抽出空档,着手调查这个案子。” 秦宇问:“那他有查出什么吗?关于你拉的那位客人,他都问过什么?” 郑诚舟说:“具体记不清了,我给你大概回忆回忆。”秦宇点头,郑诚舟想着说:“陈春第一回 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挺不耐烦的,于是把之前跟警察讲过好几遍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表示我只是出租司机而已,拉客路过纯属偶然。陈春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思考比其他警察多了一层,怀疑我拉的那名客人有问题,让我回忆一下客人的样貌,看看能否画出画像。说实在的,我没留意那个客人的长相,只是不经意瞥了几眼,五官都记不清晰,画肯定画不出来,但是让我见到本人,没准能够辨认出来,人都有个整体气质。第二回,陈春把我叫到警局,给我看了一些录像,都是小区附近的监控,我并没有在其中找出那位客人。第三回,陈春把我的出租车检查了一遍,我知道他是想提取一些指纹啊,头发啊之类的,但是这期间内我洗过两次车了,他也没有什么收获。 也就是这一天,陈春跟我交了底,告诉我事关一起命案,我拉的客人可能是杀人嫌疑犯。我当时吓了好大一跳。从警局回家以后,我拿出本子算帐,忽然醍醐灌顶,当时那个客人把我的本子抢过去撕了,本子上一定留有指纹啊,这不比搜车管用多了。于是第二天约了时间,我就把账本交给了陈春。” 秦宇立即问:“那个本子,最后交到了陈春手里?” 郑诚舟说:“对。之前没有警察跟我说是命案,我也没太上心。早告诉我是追查杀人犯,我就能早点想到了,指纹一定派得上用场啊。” 秦宇缓慢点了下头,郑诚舟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问我陈春为什么插手这个案子,我想起他说过一番话。陈春跟我最后一次谈话,约在饭馆里,当时陈新月在旁边桌子上写作业。我们谈完,陈春也有事要回警局了,陈新月收拾好书包,背着走出饭馆,陈春跟在后面,忽然对我开口说,被害人是一位母亲。他看着陈新月的背影,又说,被害人也有个孩子,跟我女儿读同一年,因为家里出了事,不愿意背起书包上学了。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再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我不想让孩子们失望。我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这或许是陈春插手调查这个案子的原因吧。” 即使已经过七年了,如此话语,秦宇还是听得鼻子一酸。有一件事情可以确认了,陈新月曾经悄悄拜托她的父亲,调查他母亲的案子。他的名字曾经出现在年级前十的大红榜上,可是事发之后,他却几次三番逃出校园,旷课已成平常。或许她路过班级门口,看到了他空空的座位,或许她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了他家中的变故,于是她央求当警察的父亲,能不能把案子接过来查一查。查的水落石出最好,如同大海捞针也罢,只要接近真相一步,就能把他往救赎的道路上稍微拉一拉。 秦宇感到胸腔中回荡着一股感动的情愫,却又更深厚复杂,令他哽咽说不出话来。 车中长谈,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其间郑诚舟因为正在讲话,挂掉了一个电话,现在他打了回去,然后对秦宇说:“我得回去了,老婆催了。” 秦宇冲郑诚舟深深点头,感谢他告诉了这么多旧事。 郑诚舟说:“行了,不打不相识。你自己回去,走路没问题吧。” 秦宇脸上稍微挂彩,但腿脚还是没问题的。反倒是郑诚舟,之前腿上挨了几脚踹,秦宇低头瞅了一眼,没好意思多问,只是说:“没问题,我这就回去了。” 秦宇抱起棉被下了车,埋下脑袋对车里嘱咐:“今天晚上的谈话,麻烦别告诉陈新月。” 郑诚舟一摆手:“放心,她不愿意搭理我,想说都没机会。” 秦宇关上车门前,又想起来,捎带着问了一句:“对了,郑叔,当年那个本子被客人撕了,但是你记录完了么?” 郑诚舟说:“没有啊,我刚写上日期,始发地和目的地还没写完,就被抢过去撕了。” 秦宇说:“始发地是哪里,你还记得么?” 郑诚舟说:“记得,当年陈春也过问了。就在三曲舞厅对面的马路边。” 三曲舞厅,秦宇不由愣了一下,又是三曲舞厅,一切这样凑巧。好像冥冥之中,一切事情都绕不开那个地方。 郑诚舟说了声走了啊,秦宇没回过神,下意识把车门给他关上了。 前方路灯拉长了影子,黑色奔驰钻进了忽明忽暗的道路里,行驶不过百米,车屁股亮起刹车灯,在红灯口停下了。 秦宇脑中忽然炸响了一个念头,他掏出手机,拼命翻找照片,同时朝那红色的车尾灯追了过去。 “郑叔,郑叔!” 红灯转绿,郑诚舟正要起步,忽然感到车身被拍了几下。秦宇将将追上来,趴在车上上气不接下气,把手机伸进车窗里面。 “这个人,你当年拉的客人,是不是这个人?” 郑诚舟皱眉仔细盯了一会,眼神逐渐酿起不可置信,随后抬起头来:“就是他!我就知道,看到照片我绝对能对上号,这个人有种有爷们又娘气的气质。你怎么会有照片?” 秦宇大口喘着气,也看着照片,说不出话来。 手机屏幕里,清晰显示着周大千的面孔。 第33章 重现的玫瑰(一) 秦宇沿着马路往回走, 走到小区的院墙附近,他抬头望了一眼,一眼认出了陈新月所说的那棵大杨树。茂盛的树冠到了顶部突然分家, 两根树杈直指天空,露出当中一方黑洞洞的窗口。厕所仍然没有亮灯。 秦宇走过院墙, 又路过小区大门, 一直往前走了下去。他脑中各种念头不断升起, 又紧紧搅成一团,让他的脸皮都绷紧了。秦宇伸手揉了把脸,感到自己并没有皱眉头, 可能是因为天气冷, 冷风给吹的。继续走下去,秦宇感到越来越冷,甚至怀疑这天气可能下雪, 他抖开大棉被,裹在了自己身上。 路上行人不断侧目, 一辆车从身边开过, 还特地鸣了下笛。秦宇往人行道里面靠了靠,站到了一家店门底下, 然后他摸出手机,翻找联系人。 手机只能按首字母排序, 孙巍,S打头,26个字母排第19。昨天刚加的,今天就被压到了后面。 秦宇终于翻到孙巍这个名字, 然后把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迅速地通了,秦宇抓着肩膀上的棉被, 把手机举到耳边,那边首先问了一句:“谁啊?” 秦宇说:“当时我白给你打过去了。” 孙巍说:“我问你谁啊?” 秦宇说:“你没给我备注。” 孙巍骂了一句:“操,啰不啰嗦,备注了我还用得着问?” 秦宇说:“昨天晚上警察局,你抽了我一根烟。” 孙巍这才奥了一声,想起来了:“当时你说以后有的聊,怎么着,你要聊什么?” 秦宇说:“我要见周大千。” 孙巍笑了:“你想见就见啊,我还想见贝克汉姆呢。” 秦宇说:“我早晚找到他,你帮我想想办法,让我早点见他。” 几秒钟空档,那边悉悉索索响了几声,然后孙巍说:“这样,你现在过来找我,一中北门墙根底下有块大石头踮脚,你就从那翻进来。” 秦宇问:“你在高中学校里面?” 孙巍说:“门卫巡逻,你先翻墙进来再说。” 秦宇说了声好,把电话挂了。往市重点一中赶的时候,秦宇回忆刚刚孙巍的声音,忽然察觉他喝多了。 秦宇顺利从院墙翻进了高中里面,倒是没看见门卫,他往下跳的时候,被子像是披风一样,呼啸在他的肩膀上。走在黑暗的学校里,秦宇又给孙巍打过一个电话,然后来到自行车棚底下找见了他。 孙巍坐在车棚高高的房顶上,正喝着易拉罐里的啤酒。看见秦宇,孙巍招了招手:“上来吧,踩着那辆小粉红电动车。” 秦宇几下爬上了自行车棚,站稳以后,他看到孙巍脚边堆了一摞易拉罐,还有袋装的烧鸡,红肠,虎皮花生,秦宇说:“你跑学校野餐来了?” 孙巍看着秦宇怀抱的大棉被,点了下头:“你更厉害,直接跑学校睡觉来了。”他举起酒罐,指向不远处漆黑的院墙,“刚才你从那里翻墙进来,好家伙,白花花一片棉被,我以为自带马赛克。” 秦宇把被子收了收,在他旁边坐下了,问:“这是你母校?” 孙巍说:“对啊,三年青春都是在这里浪费的。” 秦宇看了他一眼。孙巍歪过头,指着他刚刚踩过的那辆粉红电动车:“那辆车,是我曾经班主任的。一个一米五几的中年妇女,非要蹬着高跟鞋,天天装一米六。她自己儿子成绩不好,没考上重点一中,她反过来对我们严加管教,我现在听见高跟鞋响都有阴影。你说,这算不算舍己为人,舍小家为大家?” 秦宇觉得眼前这人,可能比看起来醉得更厉害。 孙巍继续眯眼瞅着那台电动车:“哎,多少年了,她也没换辆汽车开开。” 秦宇说:“我来找你,是要问周大千。” 孙巍说:“是,你在电话里说过了,你也跟他也有仇啊?” 秦宇说:“有件事情必须当面问他。” 孙巍说:“当面也没有实话。” 秦宇说:“我要问的事,他会说实话。” 孙巍歪了下脑袋,然后递他一罐啤酒。秦宇接了过来,孙巍指了指脚边的塑料袋:“里面还有北大荒,你想喝就拿。” 秦宇说:“我从来不喝白酒。” 孙巍笑了声:“喝醉丢人啊?” 秦宇打开易拉罐,撮下一口啤酒沫子,皱着眉说:“我爸就是因为贪酒出了事,所以我从小不喝。”秦宇又喝下一口,长长出了口气,望向漆黑的高中校园,忽然想起不久前,网吧门口早餐摊上,陈新月淡淡地说,我不吃馄饨。 冰凉的啤酒灌下,内外都凉。 孙巍捏着手中的易拉罐,开口说:“昨天晚上在警局外面,我见到他了。” 秦宇问:“周大千?” 孙巍鼻腔里嗯了声:“我故意没走,偷偷守在警察局外面,差不多后半夜的时候,终于等到周大千出来了,他跟两名警官握了握手,然后站在路边,看来是接他的车子还没到。我从后边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子……” 秦宇问:“然后呢。” 孙巍直接咧嘴笑了:“然后,然后我哪知道警察也没有走。他妈的周大千他等的不是自己的车,而是警车,他在等警车从院里开出来,然后护送他回去。我一把抓住他衣服,还没说话,两个警察嗖地冲上来,把我按在地上。你看我这脸……”孙巍把另外半张脸转过来,上面落有两道明显擦伤,孙巍点着自己的脸蛋,然后摇了摇头,把手中易拉罐捏的脆生乱响,“那个孙子,缩头乌龟一样,你说他是不是龟孙子?” 秦宇没吭气,孙巍继续说:“总之,周大千现在申请了保护令,如果我再接近他,可以直接拘留,好像由头是什么寻衅滋事罪。反正我再见周大千一次,就关我一次,拘留的时间依次递增,如果我伴有暴力行为的话,那就直接逮捕了,有期徒刑,真他妈离谱。”他说完,把手中易拉罐狠狠向前挥了出去,却只是虚晃动作,秦宇没有听到易拉罐落地的声音,扭头一看易拉罐仍然留在他手里。 孙巍忽然笑了一声:“不能污染环境,到底是母校不是?”说着,他把易拉罐轻轻丢到了脚边,跟其他罐子堆在一起。 秦宇问:“周大千在生意上把你爸坑了?” 孙巍说:“他那是骗。城北的那片地皮我爸原本不敢要的,因为那里已经规划要建回迁房了,但是周大千主动找上了我爸,说他有办法疏通关系,在那块地皮上建商品房。那附近有重点学校,有大型商场,房价能炒上天。周大千他讲得天花乱坠,只要我爸点一下头,钞票就像雪花一样飘过来了。” 孙巍皱眉说着,又开一罐啤酒,然后把易拉环举在眼前,来回端详,好像上面中奖了似的。可是随即他把拉环一扔,那上面其实空空如也,连谢谢惠顾都没有写。 孙巍喝下一大口酒,然后继续说:“结果前期工款他赚到了,事情却突然遭到揭发,开始严查。周大千他转眼就把我爸卖了,跟警方鞍前马后,提供各种证据,把我爸那帮人卖了个干净。” 秦宇说:“这压根就是他的计划吧。” 孙巍摇头:“我不知道,不管他是故意坑人,还是见风使舵,但商场如战场,打了败仗就活该被俘虏,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爸往歪路上引……” 秦宇皱眉,不知他所谓歪路什么意思。 孙巍忽然抬起目光,悄摸摸跟秦宇说:“我其实知道我爸在哪里。” 秦宇说:“知道也别往外说,我跟你不熟。” 孙巍直接就说了:“我爸他正在美国戒毒呢,就距离我美国大学十几公里,我回国之前,其实偷偷探视了他一次。” 秦宇说:“你要不别喝了,再喝就把银行卡密码吐出来了。” 孙巍摇着头笑了:“我爸以前是运动健将,尤其喜欢打高尔夫,能打一手漂亮的老鹰球。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在犯瘾,浑身都是虚汗,恐怕连球杆都握不住了吧。”孙巍又喝了一大口酒,对秦宇说,“其实周大千是故意的,这种手段他不只用过一次,他就靠这个,把人笼在他身边。” 秦宇说:“那他自己?” 孙巍说:“他不吸,他干净的很,简直没有任何错处。”停了片刻,孙巍叹了声气,拍了拍秦宇的肩,自己坐直起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不管你找周大千什么事,我劝你算了吧,无非就是他再多申请一张保护令。” 秦宇转头看着他,开口问:“你爸能好起来吧?” 孙巍说:“什么?” 秦宇说:“戒完毒,能慢慢好起来吧。“ 孙巍说:“应该可以吧,他瘾还行,不算陷得太深的。” 秦宇说:“那我们的事不一样。起码你爸还活着。” 孙巍微愣,一时不懂他的意思。秦宇说:“我的事,不能算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最大的目标就是找到周大千。我要把他给揪出来,然后跟他面对面,为了这个,我命可以不要。” 孙巍啤酒举到嘴边,一时忘了喝,过了几秒钟,他琢磨地看着秦宇,笑着摇了摇头。 秦宇说:“你给我点线索就行,不管有用没用。” 孙巍摇晃手中啤酒:“我有一个线人,也就是我爸之前的员工,比较忠心的,现在跟着周大千做事。据他说,周大千短期内就会出国了,但也不至于太快,起码两三天吧,毕竟他要打点好国内的事情。如果我知道了周大千的行迹,我给你电话。” 秦宇说:“谢谢。” 孙巍举起酒罐,跟秦宇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干了,秦宇跟着把酒干了。孙巍再次捏扁了手里易拉罐,说:“你把我电话删了吧。有消息的话,我就联系你,如果实在没消息,我也没办法。” 秦宇说:“两三天,我等你给我打电话。” 孙巍张了下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笑了一下。 秦宇把空易拉罐放下:“谢谢你的啤酒,我要走了。” 孙巍忽然开口问:“你昨天说,你是宋浩宇他哥?” 秦宇说:“对,表哥,有血缘关系的。” 孙巍抿着嘴点了下头,然后说:“你猜我为什么跑学校来。” 秦宇说:“在等许一朵吧。” 孙巍抬起诧异的目光。 秦宇说:“你袋子里有两双筷子,还有蜡烛,女生来了,没准能整得挺浪漫的。” 孙巍望着他笑了,点着头说:“知道么,许一朵跟你弟在一起了。她今晚彻底拒绝我了,理由是,跟宋浩宇在一起了。”他笑着笑着开始皱眉,“宋浩宇长什么模样来着?高中三年同学,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高中时候,他就是路人一个啊。” 秦宇说:“宋浩宇啊,比我高,比我帅,比我性格也好点。” 孙巍歪着头瞅他,随后一摆手:“行了,你赶紧滚吧。” 秦宇说:“我说的是实话。” 孙巍对他使劲摆手。 秦宇笑了一下,这是他今晚头一次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情。秦宇抱着棉被,准备爬下车棚,这时又听到啤酒罐打开的声音,孙巍坐在黑暗的房顶上说:“我没喝多,啤酒还能喝醉,那我不是废了。” 他继续说着:“就算喝多,银行卡密码我也不可能说出来的。其实压根不用我说,我的密码是许一朵的生日。高中开始,就是这个,我出国以后,从来没改过。” 秦宇跳下自行车棚,把怀里被子重新叠好,叠成豆腐块形状。然后他抱紧被子,沿着校园里的来路走了出去。 第34章 重现的玫瑰(二) 从院墙翻出来, 重新落到地面,秦宇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来钟。这个时间挺尴尬, 不能回去找陈新月,无论她睡了还是没睡。睡了还要吵醒她开门, 没睡的话, 难免要解释一番, 起码要解释他脸上的青肿,还有怀里这床发黑的棉被。等到明天白天,事情就显得没这么糟糕了。 秦宇顺着马路, 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居然走着走着,来到了洪峰饺子馆门口。他已经搬走很多天了,但是双脚依然把这里当成是家。天气冷下来以后, 饺子馆门前的塑料门帘拆了,换成了保暖的厚布帘子。门框上的招牌在黑夜里显得黯淡, 连字体都看不清晰, 夜色里好像有雾。 秦宇停在空无一人的店门口,记起一件事情来, 他还欠着宋浩宇两千块钱。 之前借钱是为了享受公司的优惠租房,现在工作扔了, 租房也不着急了,应该把钱先还给他。其实以后再还也无可厚非,但是秦宇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想到的事情, 应该尽快做完。他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场倒计时,头顶钟表滴滴答答响着, 冥冥之中一场错戏即将迎来结局。 绕进小区,秦宇找了一趟长椅坐下,头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棉被铺开盖在身上。他仰起头看天,腾绕的雾气,在夜空中划出深邃的纹理,盯着久了,秦宇感觉自己看的不是天空,而像是旋转的宇宙。 他想起他们初二那年,课程里多加了一门物理。第一堂物理课上,上课铃已经响过好几分钟,一个小老头才夹着课本踱进教室,然后低头把课本甩在讲台上,向所有同学展示出自己标准的地中海发型。秦宇听到身边响起失望的叹气声,因为隔壁班上节刚刚上完物理,他们的物理老师是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 讲台上的小老头按住课本,隔着厚厚的镜片对教室里说,不要以为物理是门很枯燥的学科,第一堂课,谁都不许翻课本,我来给你们讲几个故事,让你们知道物理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魅力。说完,小老头捏了捏嗓子开始讲,他讲的并不是牛顿被苹果砸中脑袋,发现了万有引力的故事,也没有讲爱迪生为了发明灯泡,究竟做了几千次实验。他先从最小的核裂变开始讲起,讲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某种程度保障了重大的和平。接着他又讲了神奇的双缝实验,光可以是粒子,也具有波动性质,早期科学家们为了这个分歧几乎打起来。最后他开始讲最宏大的故事,那便是宇宙大爆炸。 小老头讲得如痴如醉,秦宇忽然看到坐在前边的宋浩宇肩膀微微抖动,似乎格外开心。秦宇悄悄踹他一脚,你干啥呢?宋浩宇瞄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然后转身把课本递给秦宇,秦宇看见课本的扉页上,用粗黑的水笔描绘出了“宇宙”两个字,笔势恢宏,气象不凡。秦宇说,写得挺好,至于这么高兴?宋浩宇点了一下那个字,“宇”啊,你我的名字。秦宇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宋浩宇呵呵笑着欣赏,我忽然觉得咱们的名字特好听,宇宙的宇。 这个时候,小老头猛拍一下讲台,吓得宋浩宇立刻缩回头去。小老头面色泛红,双眼紧闭讲道,如此这般,宇宙不断演化,最终“Bang!”的一声!他忽地张开双眼,问,什么都炸没了吗?教室内一片安静,小老头沉醉地摇头,又猛拍一下讲台,如同评书拍案惊奇的结尾,Bang!万事万物,由此诞生。记住,炸完了,什么都有了。 宇宙炸完了,于是什么都有了。 清晨出了太阳,挨到早上八点,秦宇用手机把两千块钱转给宋浩宇,然后站起来,收好被子准备回去。这时手机响了起来,秦宇接起,宋浩宇问:“哥,你怎么把钱打给我了?” 秦宇说:“起挺早啊,以为你要睡懒觉呢。” 宋浩宇说:“刚醒。哥你发工资了是么?” 秦宇:“啊?” 宋浩宇说:“你不是说周转不开,发了工资再还我。我不着急要的,你……” 秦宇说:“是啊,发工资了。” 宋浩宇顿了一下,问:“那你新工作怎么样啊,跟之前比,工资涨了么?” 秦宇说:“工作很好,工资也挺高的。” 宋浩宇说:“那就好。” 秦宇说:“行了,我还有点事,挂了啊。” “哎,哥。”宋浩宇又捎了一声,秦宇便没挂手机:“你说。” 宋浩宇说:“今晚回家里吃饭吧,我爸昨天还问起呢,说好多天都没你消息了,你换了新工作,就跟蒸发了似的。” 秦宇说:“今天晚上不行,有安排了。” 宋浩宇说:“那下周吧。下周二我妈过生日,我跟我爸联手下厨,做上一桌好吃的。” 秦宇张口刚要拒绝,宋浩宇又说:“下周二,我也请了许一朵来家里吃饭。我还怕她不好意思来呢,结果她听说我妈过生日,就答应了。”宋浩宇说着笑了一下,有些腼腆,却又格外高兴,“哥你一定要过来,帮忙调节一下气氛,这可是我第一次带女生回家见面。” 秦宇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停了一下,才说:“我尽量。” 宋浩宇笑了:“好。” 挂了电话,秦宇揉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精神起来。他首先去了附近营业较早的街市,找到一家刚刚开门的家纺店,在店里挑出一床白棉被,把弄脏的这床被子给替换了。接着他走进公共厕所,对着镜子把脸上的灰尘清洗干净,然后他认真审视自己,脸上明显的淤青有两处,一处是额角,一处在下颌,此外嘴唇干裂出血,嗓子也干燥,宛如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秦宇在心中编好一串故事,对着镜子开始演练。他路遇一个抢包贼,抢走了骑自行车女人的背包,然后从他身边闪过逃跑。他伸手抓住那贼,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刚好撞到额头,接着那贼给了他下颌一拳,爬起来就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追出两条马路,终于把女人的背包给追回来了。 额头的伤,下颌的伤,还有这把嗓子,都圆回来了。秦宇对着镜子点了点头,满意地走出厕所。现在他所剩存款已经不多,还想请陈新月吃几顿好的,于是没舍得打车,一路走回了陈新月家小区。 秦宇上楼以后,只敲一下,门立刻就开了。陈新月转身回了客厅,坐回沙发上,秦宇脸上的青肿,她仿佛根本没有瞧见。 秦宇把棉被放在门口地板上:“被子给你拿回来了。” 陈新月轻声嗯了一声。 秦宇走进客厅:“你吃早饭了么?” 陈新月说:“吃了栗子。”她指了一下,昨晚买的糖炒栗子,已经变成了现在茶几上的一堆果壳。 秦宇说:“那就中午再吃吧。”他挨着旁边沙发坐下,然后看着陈新月,“我们再出去买点菜,在家里做吧,这回我保证跟你一起吃。” 陈新月点了下头,随后她开口说:“秦宇,我大后天回学校。” 秦宇稍微一愣:“已经定了?” 陈新月说:“对,今天早上学校导员给我打电话了。” 大后天,她还有三天回学校。而孙巍说的是,有了周大千行踪,两三天之内联系他。 秦宇盘算着,问:“是大后天开学?用不用提前两天过去?” 陈新月说:“不用,我是大后天的火车,提前回去也没有宿舍住。” “奥。”秦宇点了下头。 如果他去找周大千之前,陈新月已经返回学校就好了,那他就能放手去做了。只可惜,时间不凑巧。 秦宇脸上露出笑容,对陈新月说:“那挺好的,明天我陪你出去买点日用品,后天在家里收拾行李,大后天就能返回校园了。” 陈新月问:“你一起去哈尔滨吗?” 秦宇说:“我不跟你一起坐火车了,我随后再过去。” 陈新月问:“随后是多久?” 秦宇看着她:“你想多久?” 陈新月说:“一个月以内。” 秦宇点头:“嗯。” 陈新月认真地看了看他,然后开口说:“秦宇,你答应了,不许反悔。我其实都快没勇气回学校了,如果不是你说陪我一起,我真的没勇气回去。说好了一个月,到时候你没来,我就从学校跑回来找你。” 秦宇郑重点头,好像她所说真的是相当严重的后果,但是他心口绷得紧,紧得他很难受。秦宇为了掩盖,又嗯一声,脸上又笑了一下。 陈新月屁股快从沙发跳起来了:“我是说真的。” 秦宇说:“是真的。”但是他依然没有说出那一个“好”字。 陈新月微微皱眉:“秦宇,你在想别的事情。” 秦宇抬起目光:“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陈新月:“你在想什么?” 秦宇站起身子:“我在想中午做什么吃。”他把陈新月也从沙发拉了起来,“走吧,去超市,这回多买点,咱们把冰箱给他填满。” 这次来到家乐福,秦宇见到食物就拿,好像当真以填满冰箱为目标。他让服务员剁了两斤猪精排,装了一袋牛排骨,又看上了冷鲜柜柜里的小羊排。陈新月忍不住伸手拦他:“你要这么多骨头做什么?” 秦宇说:“排骨香啊,今明后三天,三种排骨,正好吃三顿。” 陈新月说:“那你还拿猪肉干什么?” 秦宇说:“炒菜炖菜都可以放。” 陈新月说:“那你拿肉馅干什么?” 秦宇说:“万一想包饺子呢。” 陈新月没话说了,却仍然皱了皱眉,跟在他后面。 秦宇又拿了许多蔬菜以后,推着购物车转战零食区。陈新月说:“这么多吃的,做饭都吃不过来,别买零食了。” 秦宇说:“这几天不吃,你上学可以带着。” 陈新月站在原地不动,秦宇转过她的肩,往货架推了一步:“去挑点爱吃的,薯片,饼干,那排架子上都是巧克力。” 陈新月迟疑着走了两步,然后摇了摇头,实在不想扫他的兴,于是开始在货架中挑选零食。等待的时候,秦宇往前推了几步购物车,正好看到了厨房用具的货架。他走了过去,弯下腰,从货架底部拿起一把厨师刀。刀身呈半月形,刀刃精薄,刀尖锋利,这个形状的刀既能砍,又能捅,似乎是个大品牌,叫双立人。秦宇拿着这把刀,注视了几秒钟,然后将它轻轻放了回去。 走向结账口的时候,陈新月对着满满一车食物发愁:“怎么拿回去啊,要不借一下购物车?” “没事,多装几个袋子。“秦宇说,“我拎得动。” 最后秦宇塞满了双手,陈新月也拎了两大袋,两人齐心合力终于把全部食物运回了家。陈新月累得瘫在沙发上,但是仍然笑了一下,看着满地的购物袋说:“我从来没一次性买过这么多吃的。” 秦宇把食品分门别类,都装进了冰箱里,最后当真是满满当当。陈新月将冰箱的冷冻柜冷藏柜全部打开,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留念,说:“我家冰箱从来没这么丰富过。” 她坐回沙发,回看刚才的照片,又摇头笑了一下。 当天中午,秦宇炖了西红柿牛排,晚上炒了蔬菜,炸了锅包肉。第二天中午,秦宇包了两种馅的饺子,到了晚上,他从冰箱里取出羊排清洗,这时候,他的手机震起来了。 秦宇接通,电话里孙巍只说了两句话:“古茗茶馆地下车库,周大千七点左右去取车。他夜里十一点的飞机。” 电话挂断,秦宇从厨房门口望出去,陈新月正坐在沙发上换台,挑选一会吃饭要看什么电视节目。 这么快,他想,这个电话来得这样快。 秦宇装好手机,解开围裙,洗干净手。 “家里没有胡椒粉,我出去买。” 陈新月从沙发上扭头:“现在去超市?不放胡椒粉不行么?” 秦宇说:“不放味道不好。” 陈新月点了下头,说:“你是去家乐福吧,能帮我再买一袋糖炒栗子么?就是上次遇到的那家。” 秦宇正在门口换鞋,犹豫了一下,问:“糖炒栗子好吃啊?” 陈新月说:“特别甜。” 秦宇站起来望着她,点了点头。 家门关上了。秦宇刚开始钝步下楼,后来他越下越快,两阶三阶跨步,最后他几乎在楼梯上飞跑起来。冲出楼道,他继续朝着小区大门飞奔,心脏通通通地跳着,他的脚步无法停下,只要停下,他就忍不住再次返回那个温暖的房间里。 他跑得太快了,冷风刮脸,他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第35章 重现的玫瑰(三) 秦宇当真去了一趟家乐福, 随后又走进隔壁电子城,买到了一切他所需要的东西。他躲进公共厕所隔间里,把东西在身上一一藏好, 同时在心里做好了全部计划。这个计划在他与郑诚舟谈完话的那天夜里,就已经慢慢成型了, 如同一根长箭, 逐渐闪出锋芒, 最终将他钉死在了那个宿命的节点上。 直到走出公共厕所,秦宇始终表现得十分镇定,刚刚在电子城里购买录音笔时, 他还记得跟老板讨价还价。老板要价八百八, 秦宇确实还剩八百来块钱,但他砍价说,五百。老板连续摆手, 五百不行,要赔本的。秦宇说, 六百。老板说, 不行不行,再加点。秦宇心里一片安寂, 想到他留下几百块钱,还要做什么呢, 不如让老板赚了去,起码有一个人能够获得高兴。于是他准备八百八原价买下,老板却开始发虚,把秦宇的面无表情误解成了心有不耐, 生怕这个客人转身走了,于是皱着眉点头, 六百就六百吧,东西你拿上。 秦宇径直走到广场附近,闻到了糖炒栗子飘来的香味。他拿出手机确认时间,现在是傍晚五点四十五,按照计划,他开始编辑短信,简短的一行文字,很快打完了。秦宇没有按下发送,他暂时关了短信页面,给陈新月拨过一个电话。 只响一声,电话接通了。陈新月停了几秒,问:“怎么了?” 秦宇说:“没事,我……” 陈新月问:“你在哪里?” 秦宇没有说话。 陈新月说:“秦宇,你这两天状态都不太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她又接着问,“你在超市吗?你买到胡椒粉了吗?” 秦宇说:“买到了。” 陈新月说:“那你回来吧。” 秦宇说:“我,在等糖炒栗子。这一锅栗子还没有好,不过快了,我再等一下,新炒出来的栗子好吃。” 陈新月说:“你的声音不太对,秦宇,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温柔了。” 按照往常对话习惯,秦宇准会回嘴,我一直说话这么温柔,我暖男一个啊。他完全可以料想出这样的话语,但是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秦宇嘴角不自觉向下走,嗓子也哑了:“我只是,忽然想到我妈了。” 陈新月便沉默了。 秦宇说:“这两天,我动不动就会想起我妈。做排骨要用油煎一下,然后加热水,这样炖出来更好吃,我妈以前就是这么做的。我小时候给宋浩宇做红烧排骨,看了一眼菜谱我就会了,宋浩宇还夸我厉害,其实我不是从菜谱里学来的,我妈每次做排骨,我都很馋,于是每次都偷偷看着……” 陈新月轻声换了口气:“秦宇……” 秦宇继续说着:“我刚上小学的时候长得瘦,个子也没窜起来,外号叫瘦猴,因为我特别捣蛋,爱惹事。一次我跟邻居家小孩玩卡片,我赢了他两张,他不服气,转脸叫人把我的一套水浒卡都抢走了,那是我拆了三箱小浣熊才收集出来的。那天我爸在家里喝醉了,我跟他哭,他反手打了我一巴掌,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妈听到声音,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她抄起院子里的扫把,牢牢握在手中,然后牵起我的手,坚定地朝邻居家走了过去……我妈向着我,甚至不分对错,只要我受了欺负,她就要帮我把场子找回来。我过了这么多年,在社会上遇到了各种不公正,有时候甚至我是对的,我妈却再也没法向着我了。因为她死了,她当时就倒在我家客厅的地板上,可是我连拉一拉她的手都没有。她曾经坚定地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要回了珍爱的卡片,可是轮到她了,她被人杀害了,我都不敢朝她迈进一步。我多想牵起她的手啊……” “我知道。”陈新月说,“秦宇,我知道。一样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爸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不管过了多久。” 秦宇眼眶全红了,他闭上眼深呼了口气,沉默着调整自己。 陈新月说:“我从来不对其他人说,因为我觉得他们都不配知道。我会谈恋爱,以后也会结婚,有自己的孩子,我甚至会对我妈还有郑诚舟好一点,但是我爸依然是我的整个世界,这些他们都不配知道。” 秦宇慢慢点了下头,然后睁开了眼睛。 陈新月一字一句:“所以秦宇,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 秦宇握着手机,压低脑袋晃了晃,然后缓缓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秦宇说:“谢谢你,我要挂了。” 陈新月问:“糖炒栗子好了吗?” 秦宇说:“我抽根烟,就差不多了。” 挂了电话,秦宇点燃一根烟,然后眯起眼睛,将刚刚编辑好的短信,定时发送了出去。七点四十,发给陈新月,七点五十,发给孙巍,八点整,发给廖成龙。原本为了保险,应该发给宋浩宇还有他舅各一份,可是秦宇想了下,还是算了,不应该把他们牵扯进来。 而这些跟周大千有过交集的人,这些因为他而受到苦楚的人,都将按照计划聚过来。尽管他的计划不尽完美,但是他们都将如期到来,都要如期到来,一起见证最终的结局。 秦宇用仅剩存款的十分之一,叫了辆车。距离古茗茶馆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司机打开雨刷器,碎骂今年天气古怪,立秋就零下,温度低过漠河,隔天就下雨,湿度堪比南方。秦宇沉默地看着窗外,斜斜雨水砸进水坑,行人踮脚匆匆跑过,古不古怪不知道,总之老天爷似乎打算帮帮他的忙。 下车以后,秦宇盯着古茗茶馆的招牌看了几分钟,茶馆占据面前大楼一至三层,木头招牌像是竖版的牌匾,挂在湿漉漉的墙体上面,上面绿色的书法仿佛水中滋润生长的青苔。大楼正面有旋转门,侧面也有小门,进入并不困难,刚刚正好瞧见一个路人小跑进去躲雨。 秦宇带上兜帽,朝大楼走了过去。进门前,他转头望向马路对面,看见了三曲舞厅圆弧形的大门,此时舞厅黯然安静,街上行人也不见踪影,只有偶尔车辆驶过,划开水声瞬间驶远了,这全部一切,都蒙在迷茫的雨雾里。 秦宇进了大楼,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一层,推开厚重的消防门,眼前出现一片地下停车场。停车场规模不大,最多能停百来辆车,地上以清晰白线画出一块块的车位。但是孙巍短信中提到的却是,地下车库。秦宇相信他的用词是无比精准的,足够精准地定位到周大千跟前,而不是让他在茫茫车辆中搜索那可疑的一辆。 秦宇继续向前寻找,快要走到停车场尽头时,他看到了一块方形的车库空间,铁门高高卷在上面。之前这个空间应该是用于修车的,因为墙壁和地面散落着一些修车工具,门口还伸出了一条洗车专用水管。但此时,这里面并排停了两辆车,一辆越野,一辆轿车,都是黑色的新车。 此时车库里并没有人。 秦宇看了一眼手机,六点五十。他把手机扔进垃圾桶,然后停下脚步,静静等待着周大千的出现。 他没有等太久。七点刚过,侧边电梯口传出脚步声的回响,随后秦宇感到自己整个额头猛然跳了一下。周大千大步走进视野里,他穿一件贴身黑衬衫,下摆扎进裤腰带,左臂搭着风衣外套,手上拉着登机箱,右手拎一只大号黑色旅行袋,脚步显得不紧不慢。秦宇压根没打算躲,就站在十几步远的位置看着,可是周大千并没留意周围,似乎觉得全部事情都已搞定,完全料不到还有人专程奔他而来。 周大千把登机箱放进了越野车里,把黑色旅行袋扔到了轿车上面,然后他抖了抖外套,披上了肩膀。 能够看出周大千也在等人,他站在车库门口,打出了一个电话。然后估计是温度低,周大千把左胳膊伸进外套袖子里,随后是右胳膊,刚把外套完全穿好,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从另侧电梯一路小跑过来了,到了跟前,冲周大千点头哈腰的。 秦宇为了听清他们的对话,闪到一辆停车背后,借着掩护,慢慢向前移动。隐约听见周大千的声音问,钱收到了么。那个穿羽绒服的男人连着点头,似说收到。然后周大千指了一下那只黑色旅行袋,穿羽绒服的男人连着说了好几句话,秦宇观察他们的情态,思路一下子碰出来了,周大千安排这名穿羽绒服的男人把黑色旅行袋处理掉。 那袋子里装着什么?证据么?秦宇一下子想到了郑神舟所说那本带指纹的账本。 慢慢离近车库,灯光也越来越亮,秦宇的影子映到墙上,放大了两圈,好像奥特曼里缓慢挪动的怪兽。 周大千朝穿羽绒服的男人点了下头,然后两人分头走开,一人一辆,欲要钻进车里。周大千开那辆越野,羽绒服开那辆轿车,他首先拎起那只黑色旅行袋,拉开车门,扔进了座位里。秦宇已经站到了车库门前,他从地上拾起一把钢管状的工具,牢牢握在手里,闭上眼睛,仿佛母亲坚定而温柔地牵起了他另一只手。 别怕,她说,有人抢走了我们小宇的东西,妈带你要回来,谁也不能把我们给欺负了。 秦宇大喊一声,腾扑而上,举起工具朝那轿车车门砸了过去。玻璃应声而碎,羽绒服惊得缩回手来,周大千在越野车旁边惊愕转头。 工具脱手,在地上咣咣铛铛几下,一直跳到了墙边。秦宇什么也不顾,钻进车里就去够那只黑色旅行袋。 “嘿!干什么!”周大千大呵走过来,同时穿羽绒服的也反过神来,立即抓住秦宇的双肩,把他往外拖。 秦宇紧紧拉住包袋,被他一起拖了出来。地上布满凹凸不平的碎渣,秦宇在上面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抱紧旅行袋开始拆拉链。 周大千走到了跟前,遮住了头顶的全部灯光。逆着光影,周大千脸色动了一下,秦宇知道他或许认出了自己,在三曲舞厅见过一面。那么之前呢,更早呢,你又做过什么? 周大千伸手抢旅行包,秦宇使着劲不撒手,于是穿羽绒服的男的一起帮着拽。最终旅行包脱手,周大千将包拍了拍,又扔回了座位。 秦宇瞬间从地上翻腾起来,再次扑进车里。 “嘿?你这真是,没完没了啊。”周大千指了一下穿羽绒服的男人,“锁住他!”穿羽绒服的立即反钳住秦宇双臂,把他整个人向后拖离了车子。同时,周大千绕到车子另一面,将旅行袋从座位拎出来,扔到了最远处的墙角。 秦宇使劲望向那个旅行袋,好像盯紧了他全部命运的答案。直到周大千重新走回来,站在了他的面前,身后穿羽绒服的男人揪起他的头发,迫使他的脸仰高。周大千认真看了两秒,点了下头:“的确见过,三曲舞厅那次,跟我搭话的就是你。我从舞厅回去,酒醒之后还特意回忆了一下,看我的房一共三个客户,年纪都比我大啊。你看的哪门子房?又是怎样认识的我啊?小兄弟,主要是你长得太年轻了。” 周大千拍了拍秦宇的肩,露出和善一笑:“这么早就开始监视我了啊?说说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是为什么找上我?” 秦宇直视着他:“舞厅里,和这次,不是同一件事。” 周大千“哦?”了一声,望向穿羽绒服的男人,两人有趣地相视而笑。周大千笑着点头,再次看回秦宇:“行啊,还分挺清楚。那你先说,这次你找上我是为了什么?” 秦宇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毫无波澜地吐出三个字:“宋丽林。” 周大千眼神徒然骤变,手腕一颤,大手从他的肩头掉了下来。 秦宇清楚,自己已经得到了半个答案。他继续死死盯紧周大千,从嗓子眼里磨出话来:“宋丽林,是我妈。” 第36章 重现的玫瑰(四) 周大千原地定了几秒钟, 起初是错愕,随后开始思忖。他往后退了一步,对穿羽绒服的男的匆匆嘱咐了句:“锁着他, 或者找根绳子绑起来,直到我给你信。”他转身朝自己那辆越野走去。 秦宇知道周大千想先跑, 怒吼一声开始挣扎。身后穿羽绒服的也并不平常, 力气比一般人要大, 秦宇手挣脚踹,他都一一消化了。最终秦宇攒足了劲道,脑袋向后狠一使劲, 后脑正好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兴许是鼻梁上,趁着他力道稍解,秦宇向前挣脱出去, 踉跄脚步,直扑向周大千的越野车。 周大千已经发动了车子, 正在挂下启动挡, 秦宇胳膊从车窗伸进去,紧紧抠住车内把手, 同时另只手扒紧了后视镜,整个人差不多挂在了车上。 周大千踏下油门, 秦宇双脚蹭地,隔着半个玻璃冲他笑:“有本事你拖着我上马路,看警察路人谁先拦你。” “我操/你大爷!”周大千一脚刹车,开始猛按窗户开关, 但是车窗卡住外物,硬是升不上去了。他又使劲掰秦宇的手, 一根根地掰开,又一根根地抠紧,好像柔韧拧巴的章鱼。周大千怒了,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汽车“嘟!”地鸣笛响亮,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这车库这里发生了状况。周大千不敢再按,气得瞪眼:“操!我操啊!”一脚又蹬开了车门。 秦宇没来得及及时松手,胳膊卡着车窗扭了半圈,直接倒在了车门底下。他捂住胳膊,在地上转了半圈,咬牙硬是一声没吭。 周大千伸手把秦宇拽起来,直接摔在了车门上:“你来找死是不是?” 这时穿羽绒服的男人也缓过劲,立即过来了。 秦宇手上揉胳膊,盯着他笑了一下:“我来找你,就没想活着出去。” 周大千的眼神厉得发紧,穿羽绒服的男人递上刚才那根钢管状的工具:“周老板。”周大千接过掂量两下,阴沉看了秦宇一眼,甩手便抽在他的膝盖上。 闷声干响,秦宇双腿一弯,赶紧撑住车身,周大千反手又是一下,这一声脆响得多,着力点正是膝盖骨。秦宇应声倒地,跪地缩成一团。 他浑身疼得发抖,但仍然一声不吭,也没有反抗。周大千甚至在他忍痛的表情中,分辨出了某种古怪的笑意。 周大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把钢棍甩开扔了,原地蹦了一步,对穿羽绒服的说:“搜!搜他身上的东西!”穿羽绒服的男人立即上手,外套左兜是空的,翻到右兜的时候,秦宇拿胳膊护着,穿羽绒服的男的立即给了他一下:“让开。”秦宇将将躲开了胳膊。穿羽绒服的男的一只手按住秦宇,另只手探进他的兜里,随后慢慢抽出一把尖利的双立人厨师刀。 穿羽绒服的男人站起来说:“周老板,这刀可厉害啊。”周大千伸手接过那刀,来回看了看,然后拿衣袖擦净指纹,把刀丢进车座深处。 “就等着我搜到这把刀呢,是吗?”周大千居高临下逼视秦宇,“证据不足,警察都动不了我,你敢动我?就凭你能杀死我?你以为我傻?”他低声喝道,“继续搜,他不是来杀我的,他是来套话的,看他手机有没有录音。” 秦宇外套里里外外,还有裤兜都前后被搜了个遍,穿羽绒服的男的抬起头来说:“只有烟盒打火机,没别的。”周大千立即冲秦宇大声吼:“你手机呢?” 秦宇仰躺在地面上:“你猜?” 周大千怒目瞪着。 秦宇慢慢伸展膝盖,一下一下揉着胳膊:“我就是当你傻。我还告诉你,我确实正在录音呢,你慌不慌?” 周大千:“我操/你妈!” 秦宇说:“我妈坟在城西山坡上。你口味真丰富,死了也不放过。” 周大千一脚给他踹翻过去了,甚至想把刚才那钢棍拾起给他狠狠两下,但是不行,还不行,眼前这人说不定在哪里藏著录音器。 秦宇趴在地上干咳两声,握拳撑住地面,一时间爬不起来了。周大千却忽然蹲下了,秦宇低头,原来是他腰带扣松了,和裤带之间,露出一截金属的色泽,似乎属于某种电器设备。周大千伸手开始拽他裤腰带,秦宇直接笑了:“就说你口味丰富,你还不愿意听。” 周大千:“你他妈给我闭嘴……”他话没说完,只觉一把粉末扑头盖脸洒上来,眼睛瞬间迷了,“咳,咳咳咳……” 秦宇迅速爬起,剩下半把胡椒粉全都赏给那个穿羽绒服的男的了。呛人的粉雾里,秦宇直朝墙角冲了过去,把那只黑色旅行袋捞了起来,拆开拉链,将包反扣,几本文件率先噗噗簌簌掉了出来。 周大千迅速跟了上来,一下又将秦宇放倒了。秦宇脑袋直接着地,眼前险冒金星,真不愧是练过的,他真不知道还能挨几下子。 但是不行,一股强大的毅力在他体内腾腾烧着,他的计划还远没有完成。 旅行袋再次被周大千抢走了,秦宇艰难爬起,看向刚刚倒出来的那些文件,似乎跟房地产相关,这些东西,或许孙巍用得到,或许对廖成龙也有用,但不是他想找到的东西。 秦宇咳嗽两声,试图撑起身体,周大千一把拽开他的腰带扣,一只小小的录音笔掉了出来。 周大千弯腰捡起那只笔,上面小小的红点亮着,显示正在录音中。他立即笑了,将笔丢在地上一脚踩碎,然后又大声地嘲笑。 “就这东西?你拼死拼活就藏着这个东西?还没你的胡椒粉管用。” 秦宇呆滞地躺在地面上,周大千转头对穿羽绒的男人嘱咐:“把车库门合上,让我跟这位小兄弟,好好聊聊天。” 车库门缓缓往下降落,秦宇睁大了眼睛,看到周大千的脸逆在光影中,一轮比一轮更亮。最终铁门完全关闭了,雪亮的灯光晃在密闭的空间里,周大千的面孔显示出一种骇人的惨白。 他往前移动一步,嘴里念道:“宋,丽,林。” 秦宇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 周大千掐着秦宇脖子,把他揪了起来,低声叹道:“这个名字,我真是好久都没有听到了。” 秦宇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杀我妈?” 周大千笑了:“你是真不想走了。” 秦宇偏头咳嗽,咳了他一手唾沫星子。周大千使劲皱眉,秦宇这时将将开口:“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录不录音,没关系,我就是看谍战片受到了启发,觉得录音靠谱一点。我也没指望靠什么录音能把你搞倒,那么多人,企业家,还有警察,不都没把你怎么样?我只是想知道,我妈为什么而死?” 周大千说:“想把我搞倒?不如从背后给我一刀,你不是带刀来的?” 秦宇摇了下头:“我不会杀人。” 周大千看着他,又笑了:“这倒是实话。” 秦宇重新盯紧他的脸:“我只是为了真相来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从小别的孩子都有妈,我却没有了。是她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秦宇浑身不由地颤抖,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容露出任何一丝哽咽,但他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因此他不知道自己目光雪亮得多么惊人。 周大千慢慢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穿羽绒服的立即上来将他钳住,生怕他从哪里再突然变出一把胡椒粉。 秦宇目光继续跟着他:“我遗书已经写好了,不知道真相,我死不瞑目。我把遗书给你背一遍吧……风雨交加的傍晚,我踏上了一条不归的旅程……” 周大千伸手一指:“你闭嘴。”他感到眼前这人是故意的,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每句话都在扇起他的怒火。周大千大吼:“你以为留封遗书,写上我的名字,就会有人来抓我么?诬陷我的人多了,等我挖个坑把你埋了,多年以后,最多有条狗把你刨出来,那时候我远在天边,你的名字压根吹不进我耳朵里。” 秦宇说:“是,你今晚就躲到国外去了,十一点的飞机?可惜下雨了,飞不起来了吧。” 周大千问:“你从哪知道我的行踪的?” 秦宇说:“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其余还得你告诉我。我妈为什么死?她真的该死吗?” 周大千猛然退了一步,皱眉转了两圈:“这人有病。”他冲着穿羽绒服的男人,指着秦宇说, “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找我报仇的,什么也不干,刀都不敢掏,来来回回就问这一句。” 穿羽绒服的男人把秦宇扣得更紧了。 周大千从车窗里够出一盒烟,给自己点上一根,然后重新走了回来。 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过了大约过了一半了吧,现在应该是七点二十。 秦宇抬起脸来:“给我来一根呗。” “想抽烟啊?”周大千朝他挥了挥烟盒,然后向后扔在了地上,“行啊,等你死了,我给你烧两条。” 秦宇两只胳膊一直被穿羽绒服的男人反扭着,酸疼得已经麻木了。抽根烟倒能缓解一下,但是没有,也就算了。秦宇继续开口,念经一样地说着:“ 我妈走了以后,给我留下了一沓百元钞,每间隔几张,都标明了数目,还有日期。我之前一直认为,这钱是我妈几百几百攒下来的,标明的日期,就代表她存这笔钱的日子。可是来找你之前,我把那叠钱重新找出来看了一遍。我发现我妈存的最后一笔钱,数目是四百元,日期正好是她死的那天。”秦宇抬起眼睛,望着周大千,“四百元钱,你会有印象吗?这跟我妈的死,有关系吗?” 周大千皱眉抽烟,秦宇继续说:“我怀疑我妈的死,就跟这叠钱有关。你说那钱上,会不会有你的指纹呢?就跟当年你在出租车撕掉的账本一样?都有你的指纹?” “放屁!”周大千大声说,“那钱是宋丽林自己一张张数的,我压根没有碰过!” 秦宇望着他,随即释然笑了一下,有预感答案即将水落石出。 周大千牢牢瞪住秦宇:“你问你妈为什么死?不知道你为什么从小没妈?我告诉你,是宋丽林她自己作的。你知道当年你爸欠了我多少钱么?八十多万!你家房子一共也值不了这些钱!” 秦宇说:“原来我爸是跟你合伙做生意……” 周大千瞬间笑了:“做生意,你爸还是你妈说的?说你爸欠钱是因为做生意?放狗屁!你爸他吸毒,把周围朋友都吸空了,然后朝我借,光借条就写了厚厚一本。怎么?这么看着我?没人告诉你这件事吧。我告诉你,你家亲戚朋友都知道,尤其是你妈!只是没人愿意跟你说罢了。” 秦宇大脑茫然,瞬间想到了那晚在校园的房顶上,孙巍咬牙切齿,尤其怨恨周大千害他爸陷入毒瘾。所以秦宇相信,周大千此时所说的,是实话。 周大千看着秦宇的模样,忽然间气就顺了。虽然秦宇已经被他搞得半死,什么时候弄死,怎样弄死,只是时间和手段的问题罢了。但是他感到今晚自己在气势上,头一次占了上风。 于是周大千继续冲秦宇说:“宋丽林为了房子不被收走,提出每隔一段时间,凑一笔钱还给我,也就几千块钱罢了。也是她主动示弱,说儿子还在上学,到处都需要钱。所以她陪我一次,我就从她还的账里,抽出十分之一,当作我心疼她的。这些,都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秦宇眼眶发胀,听到周大千嘴里说出母亲的名字,还有这些无耻的事情,他心里面真得开始疼了,一跳一跳地疼起来。秦宇冷冷喊道:“那你凭什么杀了她!” 周大千说:“是因为你!那天我照例去你家里收账,晚到了一小时,宋丽林就不肯了,死活不脱衣服,说什么儿子打球快要回来了。我稍微一要求,她就拿出菜刀要死要活地逼我走,是她欠我钱啊!你家房子早都是我的了!那把刀,那把刀也不是我故意夺过来的,我气不过啊,我不夺过来,她真的会砍死我啊。这是什么个女人?好像杀人比让儿子看见我们俩在一起,更加丢人似的。” 秦宇已经听得满脸泪水,可是腾不出手,连抹一下都没办法,只能任由周大千,看到他这副表情。 几点了啊,他想,七点半是不是过了,是不是要没时间了? 秦宇张了下嘴,哽咽着说:“所以,你把自己的指纹擦干净,然后从我家里逃跑了。随后你才想起来,当天你打出租车时撕坏了账本,那上面也可能有你的指纹,对吧?那个账本呢,你也从警察手里抢走了吗?” 周大千乐了:“账本?我当时还真没想起来。我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不是?也没经验的。宋丽林她当场就没气了,连救护车都不用叫了。我把你家里随随便便打扫了一下,之后去国外呆了五年多吧,或者六年,反正没有一个警察找上我……” 秦宇愣了,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猜测居然是真的。那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秦宇紧紧地说:“你拿到账本不是七年以前。是去年,去年冬天!陈春警官带着账本找上了你,是不是!杀害陈春警官的根本不是廖开勇,就是你!”秦宇整颗心脏如坠冰窟,跳都要跳不动了,“你在警察局走了一圈,居然又出来了!我们当时居然怀疑到了廖成龙身上,怀疑廖开勇是替儿子顶罪,可笑啊,他顶罪的人,其实是你!” 周大千上前揪住他的领子:“你知道的,着实有点多啊。” 秦宇黯然笑着:“你为了掩盖杀人,又杀了一个人啊。” 周大千将脸凑近,低低说:“我也不想啊,陈春是个好警察,我拿他当朋友的啊,一直配合他调查孙老板那边的案子啊。可是有一天,他来茶馆里找我,那个账本套上了一个塑封袋,就搁在我面前桌子上。简直像颗定时/炸/弹,我都没发现它埋在那里,可是忽然它就要爆炸了。我不知道陈春从哪里怀疑上的我,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陈春说已经比对过指纹了,确认我的指纹,正是账本上遗留的指纹,他建议我去自首,否则就要重启当年的案子,按照程序依法逮捕我。是他一点机会都不留给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秦宇说:“那廖开勇,为什么愿意替你顶罪?” 周大千说:“他哪是替我顶罪,他是真真正正袭警了,我在警察局没撒半句谎。廖开勇非要从陈春手中抢回他小儿子出轨的证据,我真是不懂,名声有那么重要么?尤其还是死后的名声,但是在他眼里,还真就那么重要,我稍微提了一句,他就真敢动手了。只可惜,他只敢用扳手打了一下,陈春倒在地上以后,他就全慌了。我当时就躲在围墙附近看着,陈春明显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我提醒廖开勇再打一下,做事最忌留有后患,可是他死活不敢了,扔了扳手就跑。” 秦宇闭了下眼睛:“于是你就捡起扳手,又补了一下。” 陈新月说过,医院诊断她父亲后脑共挨了两下,第二下才是狠狠一击,造成了致命伤害。 秦宇缓缓抬起眼帘,看着周大千说:“你也是,左撇子吧。” 他刚刚拎登机箱用左手,动武主用左手,连现在夹烟,都是用的左手。 周大千掸了下左手指尖的烟灰,笑了:“有关系吗?小兄弟,要知道,你已经是死人了。” 秦宇心底忽然静寂一片,陈新月最初的直觉是对的,周大千就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只是这前因与后果,他多么不想让她知道啊。 因为他母亲当年的案子,导致了她父亲的死亡。而这其中联系,只是因为初中那年,陈新月多向他投了一些关注的目光。在她的心里,父亲就像太阳一样,温暖强大,能够照耀万物,所以她愿意把父亲偷偷分给他一下,这既是年少的喜欢,更是无私的欢喜。 那是她视为骄傲的父亲啊,她视为整个世界的父亲啊。秦宇可以预见,得知全部真相,无疑会把她推进更加自责的泥沼之中。 可是,他没有权利阻止她。 只是,他无法再背负着她的目光,继续前行下去了。 秦宇想,快要到时间了,是时候执行计划了。 秦宇慢慢抬起下巴,朝地上的烟盒看了眼:“既然是死人了,给根烟抽吧。” 周大千眼神揣度着,往后走了两步:“听说监狱里的死刑犯,死前都能给吃顿好的,想吃什么给什么,想抽什么烟就抽什么烟。只可惜那些犯人,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吃什么都吐得昏天暗地的……” 他拾起烟盒,又从地面捡起一条尼龙绳,在手里试了试,一起拿了过来。 周大千缓缓点燃一根烟,然后看着这捆绳子:“本来可以伪造成上吊自杀,但是工作量太大,咱们还是勒死之后土葬吧,毕竟我着急赶飞机。听说你妈埋在城西山坡?也给你在那附近选个地吧,让你们好好团聚一下。” 周大千面上笑着,把那根烟朝秦宇递了过来。 就这样了么?还有什么想要做的? 秦宇深深吸了口烟,浑身似乎都不疼了,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只黑色尼龙袋。刚才只倒了一半,包里明显还有东西,是什么呢,会是那个账本么,周大千想要处理掉的还有什么呢? 秦宇猛然睁开眼睛,周大千就站在他近前,穿羽绒服的就拦在他身后,在没人反应过来的瞬间,秦宇浑身一蹬,带着突破一切的力量,朝那角落扑了出去。 有人抄起钢管,从后狠狠砸向他的脑袋。秦宇闷声扑倒在地,他没有回头看,只是带着期待的目光,继续一寸寸爬向那个尼龙袋。 终于够到了,秦宇笑了,同时感到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他迫不及待,将袋子里的东西彻底倒了出来,几本文件,依然是文件,没完没了的文件。直到最后一样,格外沉重,黑漆漆的落在雪白的纸山上面。 秦宇不由愣了,他抹了一下流到眼睛上的血。确认眼前是一把黑色的手/枪。 周大千勃然冲了过来,伸手要抢,秦宇直接上前用身体扑住。穿羽绒服的男人拾起地上的绳子,从后边绕在了秦宇脖子上。 “操,你撒手,你,你给我使劲啊!” 周大千从秦宇护在胸前的手里夺枪,同时对穿羽绒服的大喊。 穿羽绒服的男人把脚踩在秦宇肩膀上,双手拽紧尼龙绳,使劲向后使力。秦宇呼吸不上来,血气全都冲上了脑门,感到脖子几乎已经断了,但是他死死护住这把枪,脑中却是那天在警局里,窗外刚刚破晓的场景。当时陈新月疲惫地缩在沙发上,说很奇怪啊,那天我爸的身上是配枪的,但是被袭击以后,那把枪丢了。廖开勇掏走了我爸身上所有的物品,却唯独没有那把枪。 她说,案发现场属于监控死角,巷子旁边有两米高的围墙,如果有人捡了枪,又翻/墙跑掉,是很有可能的。 如果这个猜测是事实,如果这个人存在,那他无疑是除了廖开勇以外,最大的凶手。 秦宇抱着这枪,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力量。这是一把警枪,属于陈新月的父亲,我把它找到了啊。 脖子上的尼龙绳忽然绷断了,穿羽绒服的向后跌到地上。周大千大骂一声,起身拾起地上的钢管,狠狠朝秦宇的后脑砸过去。一下,两下,砸第三下的时候,原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忽然翻了个身躲开了,钢管咣当砸空到地上。 周大千跟见鬼了似的,抄起钢管瞄准重新砸下去。秦宇后脑漆黑一团,衣服上落满了血迹,甚至洒红了周围的地面,他伏在地上,似乎再也动弹不得,可是周大千分明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准确的来自这个人的体内。 这一棍没有再砸下去。周大千犹疑着,伸手把秦宇的身体掀了过来,看到他胸前慢慢渗出血来,血丝蔓延飞快,转眼间红梅一样怒放。 他的嘴唇淡淡合着,唇角似有笑意,好像一种无与伦比的热流,从胸口灌入了全身,他终于感受到了阳光笼罩下的久违的温暖。 事实可以被掩埋,证据可以被剥夺,黑暗究竟有多远,我不知道。可是此时此刻,杀人现场完完整整展示在这里,周大千啊,你还能怎么逃。 周大千愣了好半响,脚步才挪动了一下,忽然察觉迈不动步。他低头,看到秦宇手指紧紧勾住了他的鞋带,他又看向秦宇,表情终于一动不动,似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周大千慌忙把他的手指踹开,这时穿羽绒服的却忽然小声说:“周老板,我听到警笛的声音。” “闭嘴,别瞎说!” “真的,老板,警车的声音啊。” 穿羽绒服的小心翼翼升起铁门,看到数辆警车闪着警灯,从各个入口朝车库这里聚了过来。铁门刚刚升起一道缝,穿羽绒服的就慌忙钻了出去,刚跑两步就已被警察控制在地。 周大千僵在原地,再次看向躺在地上的秦宇,双手开始发抖。终于完全明白了,为什么他兜里揣着刀,却迟迟没有动手,为什么他带著录音笔,却轻易被发现了,为什么他恶作剧般地变出了一把胡椒粉。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激怒他而已。 他失手杀了宋丽林,为了躲罪杀了陈春,他已经回不了头了,那么为了掩盖,他就能再杀一个人。 周大千盯着地面上的秦宇,不理解这是怎样一个人啊,为了搞垮他命都不要,却没有选择同归于尽,而只是献祭了自己。 是为了让他接受公正的审判么?还是只是单纯的不想活了呢? 周大千不理解,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 周大千面朝警察慢慢举起手来,终于领悟了一件事情。原来这个车库不是他的牢笼,而是秦宇的陷阱。 以生命为饵。 第37章 最后的玫瑰(五) 今年第一场雪, 伴着月亮升起,就这样落下了。 陈新月没察觉下得是雪,只觉得雨点打在脖子里, 特别冰凉。她站在古茗茶馆的写字楼外面,手里抓着警戒线, 视线死死望着楼道口, 时不时打起了哆嗦。 当她看到秦宇传来的短信里, 写了古茗茶馆的地址,就预料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地方她也来过,在父亲殉职不久, 她在父亲最后传来的照片里, 发现了古茗茶馆的半截线索。她一路找到了这里,并且在这里,追逐到了周大千的身影。 她相信秦宇来到这里, 跟她当时追逐的,是同一个人。 秦宇的短信内容很简单, 古茗茶馆地下, 立即报警。 陈新月立即照做,并且迅速蹬鞋出门。在赶去古茗茶馆的一路上, 她尚怀幽微的希望,或许秦宇只是发现了周大千的一些疑点, 他并没有跟周大千面对面的硬碰。可是他的短信内容如此简洁,又是如此急迫,似乎警察一来,一切事情就能盖棺定论。同时, 陈新月握紧了手机,她无比清楚, 秦宇现在的处境,已经做不到亲自报警了。 两个小时以前,他打来电话,忽然说他想妈妈了。他说他一直在逃避,直到母亲死,都没勇气拉一拉母亲的手。现在回想,他那语音里的哭腔,与再也隐藏不住的软弱,简直像是决别。 警察比她到得快。 陈新月来到大楼门口时,门前已经围起了醒目的警戒线,明晃晃的颜色,在雪夜里更是照得人心发慌。她抓住一个面熟的警察问了情况,得知是地下车库里出的事。 陈新月再次掏出手机,检查了秦宇发来的那条短信。时间是七点四十整,一秒不差。她心里再次重重地沉了下去,知道这是一条定时发送的短信。 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孙巍也来了。孙巍站在她身旁半步,也掏出手机,他收到的短信内容一模一样,只是发送自七点五十整。 孙巍开口说:“我报警的时候,警察说,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出警了。秦宇估计发现了什么线索,自己报了警吧,为了保险,所以给我也补发一份。” 陈新月始终望着大楼里面,没有吭声。救护车和警车都停在她身后道路上,如果警察出来,如果医护人员出来,都会经过她面前这个门口。 孙巍抬头望了望天空:“嘶,天真冷,雨夹雪。”他又看着陈新月说,“你没穿外套啊,我把衣服借你。秦宇也是你朋友吧,他是个聪明人,你别太……” “不要说话了,拜托你。”陈新月说,“我不冷,不用你的衣服。” 孙巍张了一半嘴,声音停住,随后他把脱了一只袖子的外套,又慢慢穿了回去。视线瞥过,身边的陈新月明明已经冻得嘴唇发白。 又有两名医生,从救护车里下来,跨过警戒线,匆匆走进大楼里。过了不到十分钟,几名医护人员一起抬着担架,从门口出来了。 孙巍表情瞬间肃穆了。他看到那副担架是雪白的,在黑夜中移动,布单被风掀起一角,好像轻得随时要飘起来。可是刚刚进去的那两名医护人员分明是去搭把手的,几人一起围着担架赶路,好似抬得内容有千斤重。 直到那担架往救护车上运,陈新月也木然地走了过去,孙巍才反应过来,这上面抬得人,别是秦宇吧? 医护人员问:“你是陪同家属?” 陈新月说:“我是。” 医护人员把门给她推开:“上来吧。” 孙巍走过去:“我也……” 医护人员问:“也是家属吗?” 孙巍说:“我不是,不过我可以……” 医护人员把车门带上:“不管是不是家属,陪同只能一人,市重一院,你自己过来吧。”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警察也陆陆续续从大楼里出来了,前后押着两名犯人,都戴着头套,但孙巍依然能够辨认出,其中一人是周大千,另一个穿着羽绒服,一瘸一拐,好像是腿脚受伤了。 最后只剩下几名警察收拢现场,秦宇始终没有自己走出来。 所以,刚才担架上的那个人……孙巍再次望向救护车远去的方向,半天缓不过神来,头发上落了一层雪。 孙巍打了辆车,往第一重点医院赶,同时给该医院的熟人打过一个电话,拜托他照顾一名刚刚送去的患者,名字叫秦宇的,麻烦给他安排一间舒服的单人病房,再安排最好的医生,从哈尔滨调过去都行。 孙巍嘱咐了一大通,可是电话那边的人查了查,却小声说不用了。孙巍怒了,说咱俩什么关系,这点事都不给办?那边的人声音更小了,说用不着安排病房了,再好的医生也用不着了,你所说的这个人,刚刚确实送到了医院,可是在抬上救护车之前,就已经没了呼吸。 出租车冒着风雪向前行进,两股车灯照亮前路,整条道路空无一人。雪花越飘越大,这漫天飞舞的场景,好像正在为谁挥洒着纸钱。 孙巍握紧手机,感到整个胸腔被重重砸了一下,只觉得呼吸急促,险些喘不过气来。 古茗茶馆写字楼前,最后几名警察也离开了,警戒线也随之撤走,只剩地下车库的案发现场,还围着小小的一片空间。 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还停留着一个人。他约八点多钟到来,一直站到了现在,期间他几次掏出手机,读着屏幕上那封短信。 古茗茶馆地下,麻烦叫救护车。龙哥,之前误会你的事,抱歉啊。 一共两句话,最后那句,好像是思索一番,才打上去的。 夜已经很深了,廖成龙收好手机,跺了跺冻僵的脚,转身往回走。刚刚来到这里时,他见到白色担架抬走了一个人,也看到陈新月紧随其后,上了救护车。那担架上蒙着白色单子啊,哪个患者好好的,会用白单蒙住脸? 廖成龙一路踩着雪脚印,慢慢地走回家,他呵出一口白气,心里头知道,自己又一个弟弟,离开了。 孙巍进医院以后,询问了前台的护士,然后一溜小跑,直到看见了坐在走廊尽头的陈新月。她身边还陪着两名警察,不知是在问话,还是在安慰她,总之陈新月一言不发,她旁边椅子上还搁着一件警服,应该是哪个警察拿给她的,陈新月也没有碰。 孙巍远远望着,忽然觉得这个姑娘瘦得要消失了。 两名警察陆续从陈新月身边走开了,许巍跟了几步,拦住其中一位:“警察同志,秦宇他……” 警察停步皱眉:“你是他什么人?” 许巍刚要开口,这警察认出他了:“孙老板的儿子,孙巍,是吧。前几天夜里,就是你在警局闹事。” 孙巍老实点头:“是,那不是因为周大千么。这回也是因为周大千,我收到秦宇的短信,让我赶紧报警。可能还是晚了,周大千他就是狠人一个……我是秦宇的朋友,我想问问,秦宇他真的……” 这名警察遗憾地摇了摇头。人真的没了,孙巍肩膀一下子塌了,警察拍了拍他的肩:“你应该感谢这位朋友,虽然他的做法不可取。但是你爸的案子,这回有转机了,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一系列重要文件,过两天会有警察通知你来警局。” 这名警察说完继续往外走,孙巍追了两步,很想问问他当时现场发生了什么,可是张开嘴,嗓子眼就哽住了。他呼了口气,问:“警察同志,通知秦宇家属了么?我可以……” 警察回头:“我们调查到秦宇父母都不在了,那个女孩也始终不说话,你认识他的家属?” 孙巍说:“我认识他弟,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警察点了下头:“麻烦你通知他,来医院一趟吧。” 后半夜的时候,宋浩宇来了,跟许一朵一起。宋浩宇手里拎着两只购物袋,许一朵还拿着半袋爆米花,两人好像刚刚看完夜场的电影。 孙巍提前躲开了。宋浩宇走到陈新月旁边,许一朵坐下拉起陈新月的手,陈新月抬起眼睛,看到两个人眼眶都是红红的,听到他们嘴里都在问怎么回事。 陈新月什么也解释不出来,只是指了一下:“他在里面,还没进太平间,宋浩宇,你进去看看他吧。还有,应该告诉你爸,他是长辈,知道这种事情都有什么流程,秦宇应该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宋浩宇双眼直愣愣的,半晌才挪动脚步,推开那扇病房的门。他手里仍然拎着那两只购物袋,一直忘了放下。直到走进病房里面,他手里袋子还在悉悉索索地响,好像正在拎着礼物,去看望一个不熟悉的朋友。 陈新月站了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许一朵也站了起来,陈新月对她说:“你等宋浩宇一起。” 许一朵拽住她的胳膊:“不,我得陪你。” 陈新月对她笑了一下:“我想一个人走走,我没事的。秦宇是宋浩宇他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宋浩宇心里肯定更难过,你要陪着他。我跟秦宇刚认识多久啊,我没事的。” 许一朵望了一眼病房,又看着陈新月。陈新月轻轻拍开她的手:“你留在这里,这有一件警服外套,你冷的话可以穿。” 许一朵刚要开口,忽然听到病房里爆发出宋浩宇嚎啕大哭的声音。陈新月对她摇了下头,示意她止步,然后转身走出了医院。 秦宇遗体的火化,安排在了三天后的清晨。他年少去世,尚未立业,没有成家,也没有太多朋友,因此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葬礼。即便有,宋洪锋作为长辈,也没有办法出席。于是宋洪锋牟足了劲,多花了两千块钱,把秦宇的火化安排在了当天第一炉。 据说第一炉意头好,第一炉里烧出来的人,能够走得更安稳,更干净。宋洪锋给焚化厂那边塞完两千块钱,回来路上一直念叨着,秦宇从小就爱干净,渴了饿了不哭,被吓着了不哭,唯有尿裤子了,立即开始大哭。有的时候掀开尿布一看,上面只有几滴。但就是哭,就是爱干净,尿了就必须换。他走得那天也是,下了一整晚的雪,宋洪锋第二天清早收到电话,手机当场吓得掉地上了,他着急忙慌下楼,一出楼道,漫天满地的雪白,一个脚印都没印上,干净得直刺人眼。 宋洪锋跟宋浩宇一起去的焚化厂,也是一起回来的。宋洪峰一直念念叨叨,把秦宇从小到大念了个遍,宋浩宇却一直愣愣地,丝毫没有在听,也不知宋洪锋在跟谁说。 秦宇火化结束的下午,陈新月去了一趟警局。 是于洋打的电话,本来怕陈新月不来,可是电话挂了没多久,陈新月人就到了。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对于洋说:“什么事。” 于洋先倒了杯茶,又从抽屉深处翻出一盒进口饼干,看陈新月始终无动于衷,于洋只好直接说事:“新月,师傅的案子,要重新审理了。” 陈新月说:“廖开勇终于要翻案了?” 于洋说:“可以说是这样。我们在秦宇的死亡现场,找到了师傅丢失的手枪……” 陈新月眼皮动了一下,或许是死亡现场几个字,刺痛了她。陈新月抬起眼睛:“你现在开始叫师傅了?之前不是都叫陈春同志吗?” 于洋叹了口气,换词继续说:“陈春同志当年遇害以后,丢失了一把手枪,几经搜索无果。我们认为除开廖开勇,还有一个人到过现场,并且拿走了枪。现在可以证明,这个人就是周大千。通过再次审问,廖开勇承认,当时他跟踪陈春同志至小巷,只拿扳手打了一下,然后慌忙逃跑。周大千一直埋伏在暗处角落,跟着捡起扳手,又狠狠补了一下,廖开勇逃跑几步之后返回,正好把全部场景看进眼里。周大千当时带着手套,并未留下直接证据,同时周大千又用廖成龙的前途加以威胁,廖开勇便一人扛下了罪名,周大千随后翻墙逃跑。” 陈新月说:“那廖开勇也袭警了,他什么罪?” “还是要服刑,但起码有生之年,能出来了。”于洋说着,想起审问廖开勇的场景。刚开始他还十分畏惧周大千,再三确认周大千已经伏法,他才肯吐露真相。当得知自己能够减罪以后,廖开勇感动得老泪纵横,只来来回回说了一句话,我终于能再看看孙子了,我终于能再看看孙子了。 陈新月问:“秦宇胸前的枪伤,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于洋说:“就是你父亲丢失的那把枪。” 陈新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当晚在救护车上,她不顾医生阻拦,掀开白布将秦宇仔仔细看了个遍。他头上都是淤血和裂口,显然是被棍子狠狠击打过无数下,血流满了他的整张脸,如今凝成血痂,连面容都辨不清晰。同时,他脖子上留有一道深紫色的淤青,似是带着勒断一般的狠意,手臂和腿上也皆有伤痕。但是他承受了这么多——这些其他人一百辈子也承受不来的伤痛,他却依然活着,陈新月相信,尽管已经被折磨透了,但他仍然撑着一口气的,否则他胸前,不会还补有一处枪伤。 这枪伤才是最致命的。 陈新月不能去想,一想起掀开白布,秦宇那满受折磨的模样,她心里就揪着痛,直到痛得想吐。 于洋继续说:“但是有一点,枪不是周大千开的。” 陈新月抬起苍白的脸:“什么?” 于洋说:“周大千从始至终都没拿到枪,枪是秦宇从他的包里翻出来的。周大千当时在车库取车,并且带着一包东西准备销毁,秦宇强行闯入,把那一包东西全都翻出来了,我们进入车库的时候,白花花的纸张飘得满车库都是,随便几样文件,都足够给周大千定罪了。那把枪,也在即将销毁的包里。” 陈新月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大声说:“他是自己开的枪。” 于洋被她吓了一跳,点了点头:“是,秦宇自己开的那把枪,指纹检验也证明了这一点。或许他是承受不住折磨,选择自杀。” “不是的。”陈新月脸上忽然升起一种无比笃定的神情,直视着于洋说,“秦宇不是自杀,他也不会自杀。他知道那把枪是我爸的,他是故意的!” 于洋没说话,不知道故意开枪,和自杀有何分别。 陈新月问:“如果你们警察没有赶到,如果周大千杀人以后,再次逃脱了,你们从秦宇的身体里,能不能检验出子弹的痕迹,来自我爸那把枪?” 于洋点头:“可以的,陈春同志的枪一直记录在案。”说完,他也自己忽然间明白了。 陈新月说:“秦宇他根本不相信警察,比我还不信。当他看到了我爸的手枪以后,一定就想出了这样的主意——把子弹射进自己的身体。你们只要发现尸体,就能检验出子弹,就知道还有一个凶手,带着我爸的警枪逍遥法外,他才是真正的凶手!秦宇已经让我报警了,已经让不止一个人报警了,可他还是不放心,生怕周大千再跑了,于是他要用最用极端的方式,告诉你们这件事情!” 于洋不自觉地发愣,这样惨烈的事实,被陈新月喊似的说出来,于洋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简直一句话也接不上来。过了好一会,于洋才开口:“你说过,报警短信是秦宇定时发送给你的,其实那时已经晚了。进入车库之前,他为什不及时报警?” “那你们能做什么?周大千在警局里进进出出多少次,都把这里当家了,你们有抓过他吗?你们有真正审问过他吗?你们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缺少直接的证据,所以秦宇他用生命告诉你们,周大千他真的杀了人……”陈新月表情凝住了,声音变得喃喃,“所以他在走进车库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他叫警察过来,只是为了展示一个杀人现场,他想向你们证明,周大千真的有罪,他罪证确凿……” 陈新月说完这番话,脸色忽然煞白,弯着腰蹲了下去。 于洋连忙扶她:“怎么了?” 陈新月紧紧护住自己的胸口,好半晌,才挤出声音:“胃……好难受。“ 于洋说:“新月,你是心里难受。“ 陈新月摇头:“我胃很难受,我好想吃东西。” 于洋说:“有饼干,要不喝点水?” 陈新月继续摇头,直到慢慢流出泪来:“我胃好疼啊,于洋哥哥,我想吃东西。” 于洋急忙问:“那你想吃什么?” 陈新月抹了一把脸,泪水却越流越多:“我想吃肯德基,想吃炖排骨,想吃茄盒,想吃糖炒栗子……于洋哥哥,他正在炖一锅羊排,可是他说缺胡椒粉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说他在等糖炒栗子,新出锅的最好吃了,可是他再也不回来了。于洋哥哥,我想吃糖炒栗子……” 于洋单手扶着陈新月,另一只手冲着一个小警员使劲挥,小声嘱咐:“去买,快去买!” 小警员:“啥啊?” 于洋说:“糖炒栗子,快去!” 陈新月在这间熟悉的办公室里,蹲在地上,抱着于洋的一只胳膊嚎啕大哭。就在半年以前,也是这间办公室里,她泪流满面对着所有人破口大骂,那次是因为父亲,所有警察都不信周大千是凶手。这次是因为秦宇,他献出生命,帮父亲捉出了真凶。只是这两次泪流,实在太过沉重,短短半年之隔,却索走她一生的泪水。 第38章 午夜 事情过去几月, 转眼间过了年。 陈新月今年三十是在母亲家过的,郑诚舟包了海鲜饺子,做了一桌好菜。初一陈新月关在卧室守着电视, 看了一天春晚重播,初二这天, 她按着习俗去祭拜父亲。 父亲的墓碑在城西半山腰一座陵园里, 整座山上有不少墓地, 但父亲所在的陵园据说风水是最好的,因为父亲算是烈士。不仅风水好,风景也好, 雪水滋养之下, 周边不少草木还是绿的。陈新月带了一束花,一瓶好酒,放在父亲墓前, 说了会儿话。 她说,自己寒假以后, 就要回去继续上学了。虽然比平常晚了两年, 但起码可以拿个毕业证。有个人对她说过,毕业早点晚点, 差别不大,只有上学的时候, 才觉得留级是件可丢人的事了,在班里就是最老的了,其实等到了社会上,大个五岁十岁都没差别。 陈新月为墓碑上父亲的照片轻轻扫去灰尘, 然后看着他说,爸, 我说的这个人啊,名字叫秦宇,跟我一般大。你在那边,或许能遇上他。你不认识他没关系,他认识你,或许没准他已经找到你了,或许你们已经聊过天了吧。 秦宇他人挺好的,爱好也多,什么都会一点,你爱下棋,爱打球,他都能陪你。对了,他也爱抽烟,只是他舍不得抽好烟,你的中华现在不用分给你的徒弟了,可以给他几条抽抽,他应该特别高兴。 陈新月把鲜花和酒仔细摆好,又嘱咐了一句,对了爸,秦宇他不喝酒,尤其不喝白酒,为什么你就别问了。总之这件事,你要记得啊。 陈新月离开父亲的陵园以后,朝山脚下望了望,她知道距离不远,就是秦宇的墓碑。可是她手上什么也没有了。 陈新月首先回了城里,找了大半天,正月初二,大部分店铺都休了,更别提其他小生意。下午时分,她终于在一家商铺门口找到了卖糖炒栗子的。 陈新月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重新坐上了去墓地的大巴车。 秦宇因为去世太早,家人只把他安葬在了坟地最边上,孤零零的,好像是受了排挤。但其实并没有,陈新月一路朝他走过去,知道是习俗如此。人们在地上生活,年龄一年年地长,秦宇在地下,年龄也在一年年地加,等他岁数足够了,自然会迁到坟地的中间位置来。 这是陈新月第一次来看他,之前没敢来,怕难过。可是到了这里,陈新月感觉自己哭不出来。哭不出来就好,就没人看到她难过。 秦宇照片选得不好,额头上还带着皱纹,不知拍照时正在思考什么难题,总之形容严肃。陈新月盯着他看,明明年纪轻轻,却显得比她父亲的照片,还要老些。 陈新月摇了摇头,难看归难看,还是要凑合着看,她在墓碑前坐下了,打开纸袋,一颗颗的剥栗子。 陈新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去父亲的墓地已经习惯了,对着照片说话也自然而然。可是对着他的照片,尤其是这么严肃的照片,还是第一次。陈新月于是默默坐着,看他一眼,然后剥几颗栗子。 慢慢剥完一袋栗子,天也黑了下来。陈新月把栗子仁在他面前摆得整整齐齐,组成了一片阵列,然后她离开一步,回头看一眼,离开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一片整齐的栗子仁,只要他吃掉一颗,就会特别显眼,可是陈新月几步一回头,直到彻底看不见,栗子却一颗没有少。 坐大巴回到城里,天也彻底黑下来了。 陈新月上楼打开家门,见客厅没有人,往里走了两步,看到母亲和郑诚舟站在厨房的窗前,正在一起吃橘子。郑诚舟剥开一瓣橘子,塞进母亲嘴里,母亲摇了摇头,说你这个不如我的甜,然后拿起一瓣,塞给郑诚舟。郑诚舟满脸都是笑意,说果然你会挑,以后家里东西都得你买,我买的都是酸的,你买的才是甜的。 厨房暖黄的灯光底下,两个人像演你侬我侬的情景剧一样。 陈新月转身直接出了家门,轻轻把门带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陈新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忽然想起前两天,她在群里说起要回去上学了,许一朵连忙说她有一些毕业论文的资料,特别有用,宋浩宇那里也有,两个人资料汇总了一下,放在宋浩宇家里,让陈新月有空去取一下。 陈新月没有打车,一路走到了宋浩宇家的饺子馆附近。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估计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初二饺子馆应该不营业,如果店里没人,陈新月就给宋浩宇打个电话,然后去他家里取。 可是距离饺子馆还有十几米,陈新月停住了脚步。她看到许一朵也在店里,跟宋浩宇,还有他父母一起,围着桌子正在打麻将。 陈新月想起来了,许一朵说过,今年她家人都在国外回不来,却想不到她来宋浩宇家里过年了。 店里暖气烧得热,所以掀开了一半棉布帘子透风,四人围着一张方桌牌权移转,忽然许一朵一把将牌推到,双手使劲鼓掌,然后指着宋浩宇笑,显然是宋浩宇给她点了炮。宋浩宇挠了挠头发,他父母在两旁和和气气地笑着,一家人温暖又其乐融融。 陈新月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转身快步离开了。 她沿着街道一直走,直到走进了一家肯德基里,这个在过年的夜晚,少数还在营业的店铺里。她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挨着窗户,看着窗外高高挂着大红灯笼,远处家家户户灯火温暖。她往座位里缩了缩,又缩了缩,直到抱腿缩成一团。 她想到了跟他夏天喝啤酒,秋天涮火锅,想到了看电影时他想牵她的手,却没张开嘴,想到了在警员宿舍的雨夜中,她轻轻靠住了他的胸口,想到他说要陪她一起去哈尔滨上学,要让她过上舒服的日子。她问真的么,他说一定。 她问真的么,他说一定啊。 窗外夜风刮起,天空又落下絮絮的雪。风声带起空洞的鸣响,好像来自遥远的冰川世纪。陈新月就这样愣在窗前,忽然感到特别冷。 作者有话要说: ———— 流星划过的那夜,我的父亲倒在街上,丢失一把枪。 初雪降临的傍晚,扳机再次叩响,子弹射穿我爱人的胸膛。 这是世上最爱我的两个人, 与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从此以往, 再没人搂着我说去把冰箱填满, 没人给我送馄饨汤。 ———— “对不起,故事名字骗了你们。这个故事不是关于百元钞的一生,它是秦宇的一生,也是陈新月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