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厨娘有读心术(美食)》来自www.aqbxs.com   《御膳厨娘有读心术(美食)》作者:桃柳笑春风 文案 【《带着智能厨房穿汴京》正在更新,戳专栏收藏】 本文文案:赵溪音穿成尚食局一名普通小厨娘。 本以为是份不错的正经差事,谁知道满宫主子个个难伺候。 胃口捉摸不定的皇帝、口味刁钻的皇后、用食挑剔的贵妃、……一个伺候不好就赏“一丈红”。 整个尚食局:瑟瑟发抖.jpg 好在赵溪音自带读心buff。 皇帝批着折子食欲不振:【尚食局整日鸡鸭鱼肉,就不能做些春日鲜味?】 赵溪音:“蒸槐花、蒸荠菜、榆钱窝窝、桃花果饮,春涧醋鱼,安排!” 皇帝吃得泪流满面:“呜呜呜宫外自由的味道。” 皇后看着账本食不下咽:【本宫想吃爆辣,爆辣!】 赵溪音:“川香冒菜、香辣爆肚、麻辣香锅,辣子鸡,安排!” 皇后辣的涕泗横流:“过瘾!” 贵妃擦着香胭食不甘味:【本宫魔怔了,想吃臭的。】 赵溪音:“加臭螺蛳粉、榴莲千层酥、肥肠面、臭豆腐,安排!” 贵妃吃得满宫臭:“嘤嘤嘤上头。” 赵溪音总能精准摸到主子们的心思,从未有失。 上到皇上太后,下到皇子公主。 赵溪音:“安排,统统安排!” 被取悦的主子:“赏,金银珠宝,统统赏给这小厨娘。” 不对,现在应该称:尚食女官。 就连职位更高的光禄寺和尚膳监都被比下去了。 三品光禄寺卿哭唧唧:“赵女官,行行好,帮光禄寺拟一份万寿节的菜单吧。” - 赵溪音一直觉得东宫太子不喜欢自己,否则何至于一见到她,转身就走,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直到听到太子的心声:“心跳太快,我还没做好表白的准备。” 赵溪音:? ——接档文《带着智能厨房穿汴京》已开,专栏见—— 梁琪穿越到大宋汴京城。 坏消息:四司六局的备菜丫头开局。 好消息:她的智能厨房跟着一块穿哒! 自动刨肉机、静音破壁机、程序炒菜机、语音蒸烤箱、真空冰箱,还有各色保存完好的食材……存在于她的随身空间中,随时可用。 不就是备菜吗? 牛羊猪肉刨成薄如蝉翼的肉卷,惊掉众人下巴; 豆沙研磨得细腻如膏,堪称当世最佳; 牛乳竟能打发成酪,奶油横空出世。 别人备菜备到手酸时,梁琪在厨房里被智能语音讲的笑话逗得乐不可支。 很快,备菜丫头升为掌勺大厨。 灌汤包、杏仁茶、炸酱面、热干面、水盆羊肉、螺蛳粉、火鸡面、榴莲千层、芋泥麻薯……纷纷出炉。 四司六局的上门生意档期爆满,梁琪更是开起了个人酒楼。 国子监的监生争相来打卡; 九寺五监的官员竞相订购; 三省六部的领导唯恐迟来,就赶不上每日限量菜品; 就连宫中的御厨,都得时不时前来拜会学习。 汴京城谁不晓得梁小厨娘的大名? 这不,就有人来碰瓷了。 科举放榜日,榜下正热热闹闹地捉婿。 梁琪不过是去瞧了眼热闹,飘起的衣带正巧到了新科状元手中。 状元郎(立刻把衣带缠在手腕上):“既然小娘子要捉我,那我就勉为其难从了吧。” 梁琪:???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美食 爽文 升级流 读心术 群像 主角视角赵溪音朱巡 一句话简介:从小厨娘到尚食女官 立意:帮助别人,快乐自己 第1章 香辣蚕豆 春寒料峭,尚食局司膳司的氛围如同早春的温度,冰冷冻人。 已经过了早膳时辰,按说司膳司大院里该忙活得热火朝天,斟酌菜单,洗菜切菜、烹炒蒸煮,为后宫嫔妃准备午膳。 此刻却无人走动,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红墙大院里站满了庖厨,有的垂头丧气,有的低头不语,更多的是在小声窃窃私语。 “昨儿就听说胡尚食被皇后训斥了,不知道今儿又召集咱们是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像往常一样,挨一顿女官大人的耳提面命,宫里嘛,骂声向来往最底层流。” “满宫里谁不知道司膳司最废物,连尚膳监都瞧不起咱们。” “方才来时,我瞧见胡尚食从宫正司出来,今日怕不只是挨顿骂那么简单。” “……” 赵溪音穿着小厨娘的衣裳服制,站在一众御厨中,没什么存在感。 她才穿来两日,是司膳司地位最低的厨娘,像她这样的厨娘,这里一共有三十余人,专门负责低等嫔妃的日常饮食。 本以为是桩不错的正经差事,有皇家编制,谁知道后宫的主子口味个个难琢磨,一个伺候不好,就杖责、训斥。 司膳司宛如人人可欺的病猫,气氛低迷。 对此赵溪音倒是能理解,御厨们手艺不可谓精湛,可长年累月不换菜,研制新菜的速度赶不上主子们口味变化的速度,珍馐佳肴都能吃腻,挨骂也属正常。 再者,嫔妃们的口味千变万化,今儿想吃咸的,明儿想吃甜的,你想吃辣的,我想吃酸的,哪能回回莫得准? 她们口中的胡尚食,昨日就刚被后妃们参奏一本,挨了皇后的训斥,听说还进了趟宫正司,宫正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纠察宫闱、责罚戒令的地儿。 胡尚食不得好,就是尚食局不得好,司膳司作为尚食局的下属,只得跟着倒霉,她们这种最底层的小厨娘更是背锅的命。 不一会儿,从大门处迈进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女子,窃窃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是旁人,正是大家口中的胡尚食。 赵溪音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看向在台阶上站定的尚食女官,她瞧着不年轻了,约莫已过四十岁,脸色肃穆,很有气势,同时眉心微蹙,似乎心情很不好。 从宫正司出来,心情能好就怪了。 果不其然,胡尚食扫了眼下属,严肃开口:“尚食局不养闲人,司膳司御厨数量要裁减,从今日起,侍奉不好后妃膳食者,一律逐出宫门去。” 此言一出,御厨们人人自危。 司膳女官也很无奈,谁让她们做不出后妃喜爱的菜呢,在宫里,不受主子待见就只能任别人拿捏命运。 但最为司膳司的一把手,她不得不开口问:“胡尚食,怎么算侍奉得不好?又要赶出去多少人,司膳司负责后妃饮食,万不可缺了人手。” 胡尚食毫不留情:“你们每个御厨都有相应负责的嫔妃,若是被嫔妃三次退回膳食,或是遭嫔妃三次训斥者,即为侍奉不好,至于逐出去的人数,留下二十,也就够了。” 赵溪音粗略算了算,司膳司除了司膳、典膳和掌膳几位女官,其他还有三十多个厨娘,只留二十人,也就是要赶出去将近一半呢。 诚如胡尚食所说,司膳司的御厨都有对应负责的嫔妃。 她们这些底层厨娘,负责给嫔位以下的低位嫔妃做膳食,掌膳和典膳女官负责嫔妃及以上嫔妃们的膳食,至于司膳女官,则是单独负责皇后娘娘的膳食。 其实嫔位以上的嫔妃们,宫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和专属庖厨,不稀罕用尚食局的“大锅饭”,因此司膳等女官们并不需要日日做饭,只需拟写菜单、琢磨新菜式,以及监督手下的厨娘们做饭…… 真正干活的,只有赵溪音她们这些底层厨娘。 同样,一个月后被赶出宫们的,也将从这些厨娘中诞生。 “考验即日开始,一月为期!” 厨娘们心里一阵叫苦,却又不敢明着表现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侍奉的嫔妃胃口是否上佳?脾气是否和善?一月内是否会将不可口的饭菜退回三次? “溪音,咱俩是给丽美人奉膳,虽是位脾气火爆的,好在胃口还不错,咱们应该能通过考验,留在尚食局吧?”旁边的小厨娘凑近了悄悄耳语。 说话的叫徐棠,是个和赵溪音年龄相仿的厨娘,两人都刚进尚食局不到一年,因是侍奉同一位嫔妃,故而最相熟。 赵溪音点点头,丽美人的胃口,在低位嫔妃中的确算好的,至少没退回过膳食。 至于其他厨娘,有些就没那么好的命了,低位嫔妃中,有胃口不佳者,有口味奇特难以捉摸者……总之,这是道严苛的考验。 胡尚食又耳提面命好大一会儿,才挥袖离去,除了司膳司,她还管着司药、司酿、司禧三司,不能把时间全浪费在司膳司里。 大会开完,继续开小会是惯例。 司膳女官少不得继续“敦敦教导”,好给厨娘们施加压力,好好雕琢厨艺,再不上进,司膳司真要成为整个皇宫最底层的存在了。 小会开完,人群各自去忙,司膳司的暂停键取消,又成了忙忙碌碌的景象。 赵溪音走到灶台前,思索着给丽美人做什么样的午膳。 从此刻起,考验就已经开始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必须不能让丽美人退菜超过三次,不能让她训斥膳食相关三次,才能顺利留在宫里。 徐棠心里打鼓,她一紧张就有话多的毛病,这会儿在赵溪音面前,一会儿说做红烧鲤鱼好,一会儿又说清蒸鸡好,自己都摇摆不定了。 往日两人给丽美人奉膳,她就是个没主见的,一切都听赵溪音安排,这样的搭档模式也不错,起码不容易起龃龉,不像旁边那两位,已经因为做什么午膳而吵起来了。 还没等赵溪音想好,郭掌膳来了,点了赵溪音和徐棠两人出去,一路到了司膳司人烟稀少的后门处。 尚食局有自己的层层官职,尚食女官官至五品,是整个尚食局的一把手,司膳司的一把手是司膳女官,官至六品,手下有典膳和掌膳两层女官,分别为正七品和正八品官级。 至于赵溪音她们这些厨娘,只是无官品的庖厨罢了,放尊重些,能被人敬称一声御厨。 这位郭掌膳虽官级最低,却是厨娘们的顶头上司。 “掌膳,什么事啊?” 非要在没人的地方说。 郭掌膳轻咳一声:“从今日起,你们俩改为文才人奉膳。” 谁不知道文才人是个小鸟胃,瞧起来文文弱弱跟林黛玉似的,十回有八回都要退菜,给这样的嫔妃奉膳,别说一个月了,三天就得被赶出去啊。 徐棠当场就不乐意了:“为什么啊?文才人明明是潘御厨奉膳,凭什么换给我们?” 郭掌膳见两个小御厨不乐意,当场就变了脸色:“谁负责哪位嫔妃,偶尔变动也是有的,我是掌膳我说了算。” 徐棠敢怒不敢言,用憋屈的目光去看赵溪音。 赵溪音向前走两步,靠近郭掌膳,果然听到了她的心声。 【凭什么?就凭潘影儿塞给我五两银子,你们若是给我十两,我就给你们换回来。】 穿来后,只要靠近一个人一米以内,就能听到这个人的心声。 原来是收了贿赂,怪不得会为潘御厨出头,把胃口最好的丽美人换给她。 她和徐棠两人家里都不富裕,身上自然没有十两银子,即使有,也不想白白便宜给郭掌膳。 徐棠还想辩驳什么,却被赵溪音拉住:“我知道了,中午就开始为文才人奉膳。” 郭掌膳满意地走了。 “溪音,你怎么能同意呢?那文才人多弱的胃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徐棠抱怨道。 赵溪音当然知道:“郭掌膳收了潘御厨的银子。” 一句话堵了徐棠所有话头,若是这样,她们反驳什么都没用了。 徐棠气得跺脚:“真是个不公平的地方,有银子的能平步青云,没钱的只能滚出宫去,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凭什么都要贴给恶人!” 她已经认定,被赶出宫的人里一定有她俩了。 赵溪音倒没这么悲观,文才人虽然胃口小,但是人都要吃饭,只要找准文才人的口味,不可能回回退菜。 她可是有读心术呢,只要靠近文才人一次,就能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所以无论是丽美人还是文才人,本质上没差。 徐棠还在愤慨:“大不了把我逐出宫去,司膳司在宫里地位这么低,动辄挨骂,又没赏赐,老娘还不稀罕呆在这里呢,溪音,咱一块走……”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只是你家里……” 赵溪音默默,家里有个患病的娘,抛妻弃子的爹,还有个时常来讨债的舅母……所以她需要这份差事养家,不能出宫。 “小棠,我要留下来。” “我陪你!” 两个姑娘回到灶台前,赵溪音让徐棠去问潘影儿要文才人近期的食单记档。 潘影儿满面喜色地跟来,顺便取走丽美人的食单,临走时还洋洋得意道:“两个不知变通的倒霉蛋,啧啧啧。” 气的徐棠想冲上去咬她一口:“小人!” 赵溪音把人拎回来,一起分析文才人的食单。 文才人是个弱柳扶风的长相,面色莹白,身形纤瘦,食单上多以清淡的菜式为主。 “糖醋鱼、清蒸虾、八宝玲珑饭、山药泥、红豆银耳鸳鸯粥……”徐棠道,“这些菜都没问题啊,潘影儿人不怎么样,拟的食单和文才人倒是贴合。” 赵溪音合起食单:“人不可貌相,咱们去一趟储秀宫,先给文才人送些小食过去。” “现在?” 两人捧着小食往储秀宫去,徐棠很不能理解:“溪音,文才人胃口本就小,现在给她送茶点,她午膳更吃不了几口,咱俩不会成为司膳司第一个被退菜的吧。” 赵溪音走得稳稳当当:“放心,只是几样分量不多的小食,试探下文才人的口味。” 说着,两人到了储秀宫,文才人住储秀宫东偏殿。 已经过了嫔妃们晨昏定省的时辰,文才人刚从皇后宫中问安回来,柔若无骨地靠在软榻上歇神。 “是司膳司的御厨啊,怎的这会儿过来了?” 赵溪音答:“想着才人请安劳累,特意送来几样小食。” 她把四个精致的小碟子呈在桌上,一一揭开盖子,有味道淡雅的荷花酥,香浓软糯的玉露团,甜咸口味的牛舌饼,和一道香辣蚕豆粒。 文才人的目光扫过四道点心,拿帕子压了下鼻尖,重新打量两个厨娘:“以往给我奉膳的御厨,不是你们两个。” 赵溪音点头:“原本是潘御厨给才人奉膳,司膳司今儿做了调整,往后由我与徐御厨侍奉才人饮食。” 她上前摆盘,离文才人已经很近,果不其然听到文才人的心里话。 【赶紧走吧,走了我要吃那道香辣蚕豆!以往那些没滋没味的饭菜点心,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终于来了道重口味,耶!】 赵溪音:“……” 第2章 油焖大虾 文才人面上波澜不惊,对桌上的四道点心孰若无睹,其实心里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对那道重口的蚕豆大快朵颐。 赵溪音嘴角勾起不明显的笑意,自觉退下:“就不多搅扰才人了。” 等两位御厨退下,文才人的贴身宫女走上前,低声说:“主子,今日这两个御厨送的小食,倒是有合您胃口的。” 说着,机灵地把那碟香辣蚕豆双手奉上。 文才人用银匙舀着吃,又香又辣又麻的口味直击味蕾,让人直呼过瘾。 不一会儿,碟子中的食物下去大半,她那一张粉面桃花脸变得红扑扑,唇色更是鲜红。 斯斯文文用帕子擦拭嘴角,满意地靠在软榻上。 “这碟香辣蚕豆对外就说赏给你了,其他几碟本宫没兴趣,都赏赐下去吧。” 文才人位分不高,宫里四个宫女伺候,只有这一个陪嫁丫头是最亲近的,也只有她知道,主子其实根本不喜欢清淡的菜式,而是喜欢重口味的。 另一边,赵溪音和徐棠沿着宫道往回走,前者脚步轻快,后者神情凝重。 “完了完了,送去的小食有甜有咸、有清淡有重口,文才人却表现的兴致缺缺,难道她真的什么都不喜欢吃?”徐棠抱着脑袋苦恼。 旁人不清楚,赵溪音已经全部知晓:“文才人看向那道香辣蚕豆的时候,眼睛分明亮了下。” 徐棠愣住:“难道文才人是重口挂?瞧着不像啊。” “都说人不可貌相啦。” 灶台前,赵溪音衣袖高高挽起,洁白的围裙勾勒出纤瘦的腰身,白巾蒙住口鼻,右手握着锅铲。 等锅热,她铲了半勺油膏,动作豪迈地泼洒入锅,锅中升起热烟时,备好的葱姜蒜沫和干辣椒一同倒进热油。 滋啦—— 爆香伴随清脆的声响顷刻冲出锅去,油锅沸腾一片,很是热闹。 哗—— 肥硕的大虾下锅,粉嫩的虾皮瞬间成了鲜艳的红。 这边动静不小,吸引了其他厨娘回头观看。 “赵御厨这是要做油焖大虾?她现在不是侍奉文才人吗?文才人怎么可能吃这么油腻的食物?” “文才人口味小,饮食清淡,送去的清淡菜式倒是能勉强用几口,她是疯了才会做重油重盐的菜。” “破罐子破摔了呗,反正送去的菜要被退回来,做什么不都一样?” 最后一句话是潘影儿说的,刚说完就被徐棠剜了一眼。 她突然换了奉膳的主子,还是胃口最好的丽美人,旁人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对于这样有心眼的人,没有人会有好感,都不接她的话茬。 潘影儿闹了个没脸,也不说话了,转身开始做菜,丽美人最喜欢吃辣菜,午膳她要做道酸辣鱼。 赵溪音这边已经开始收汁了,汤汁变得浓稠,均匀地附着在每只虾的表面。 徐棠按照搭档拟写的食单,炒了两道素菜,虽然看着清淡,却是用高汤辅佐,味道并不寡淡,反而十分鲜美。 按照宫中规制,才人的份例是三菜一汤,赵溪音又简单炖了道清口解腻的冰糖银耳粥,午膳算是齐活。 接近午时,司膳司的厨娘陆陆续续动身,装菜入盘,捧着去后宫里送膳。 赵溪音和徐棠也准备好了,叫上两名杂役跟随,捧着午膳去了储秀宫。 文才人被宫女搀扶着从软榻上盈盈起身,见来送膳的又是上午那俩御厨。 她的脸上倒没多少惊喜,只觉得两个御厨上午送来合胃口的香辣蚕豆,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膳食我用不了几口,你们就在旁边等着,若是不合胃口,就直接带回去吧。” 徐棠心一凛,来了,文才人的退菜大招它来了。 上午赵溪音琢磨出文才人的口味,她还松了口气,觉得一时半会儿不会被逐出宫了,这会儿瞧着文才人“气息奄奄”的样子,又觉得不安起来。 仿佛手中的菜肴突然没那么美味了,用担忧的目光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毫不慌乱,把菜品一一呈上桌:“今日午膳的菜品是地三鲜、清炒冬笋,和一道油焖大虾,请用。” 果然,在听到有油焖大虾时,文才人的眼睛不明显地亮了一下。 上午的香辣蚕豆打开了她久违的味蕾,量却不多,此刻正好饿了。 她拿起筷子,在油焖大虾上短暂悬停了一下,转而夹了一筷子炒冬笋。 炒冬笋这道菜色泽碧玉、晶莹剔透,碧绿的冬笋片里掺杂着几片橘黄色的胡萝卜片点缀,颜色十分清新雅致。 符合文才人向来的饮食习惯。 唯一不同的是,徐棠炒的时候听了赵溪音的话,佐以高汤收汁。 文才人本不抱希望,勉强吃两口垫肚子罢了。 【又是青绿寡淡、没滋没味的菜,都要吃成兔子了。】 谁知一入口,文才人却愣了下,看似寡淡的菜味道却并不差,反而鲜美异常。 【耶咦?好吃!】 她又夹了几筷子,已经把徐棠看的十分欣喜。 更惊喜的还在后头,文才人用了些冬笋,又去夹地三鲜。 【也不错,比往日那些菜叶子强多了,但老娘最想吃的,还是那油焖大虾,吃几口素菜铺垫一下而已啦。】 最终,文才人的筷子还是伸向油焖大虾,贴身宫女眼疾手快,净手为主子剥虾。 莹白爽弹的虾肉,肉质紧实,吃到嘴里鲜甜无比。 文才人一个接连一个吃,彻底吃嗨了,最后,干脆不让旁人剥虾了,自己夹了虾,先吮吸一口,浓郁的酱汁吸进口中,香辣异常,蒜香十足,不比直接吃虾肉爽多了。 【好爽!好辣!怎么办,根本停不下来,老娘的文弱人设要崩了啊啊啊。】 文才人吃的热火朝天,把徐棠和贴身宫女都看呆了,只有赵溪音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小小才人,拿捏! 等文才人一阵风卷残云,停下筷子时,才发现桌子上的菜所剩不多了。 油焖大虾一只不剩,连爆香的葱花都被吃光了,地三鲜和炒冬笋各自剩了一半,银耳粥也喝了半盅,断没有再让人拿回去的道理。 【啊?我怎么吃了这么多?死丫头也不提醒老娘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觉得尴尬,轻咳一声,动作轻缓地用帕子压了压嘴角:“今日的午膳做得不错,辛苦两位御厨了。” 不仅没被退菜,反而被夸了,徐棠怎么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赵溪音忍俊不禁,笑道:“多谢才人夸奖。” 等两个御厨一走,文才人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儿:“很久没吃这么满足过了。” “主子,您怎么能吃那么多,在家时,夫人明明说过……” “没忍住嘛,下次注意。” 回司膳司的路上,徐棠还觉得不真实,拉着赵溪音一个劲地说话。 “文才人竟然这么给面子,吃了一大半的菜,这可是头一遭啊,以前潘影儿侍奉文才人时,可没这么好的成就。” “咱们是不是能顺利留下来啦?” 赵溪音现在耳边还回响着文才人一口一个“老娘”,谁能想到,表面文文弱弱的嫔妃,内里竟是个豪放不羁的女汉子。 喜欢重口菜,却非要装作仙女喝露珠。 “大概是吧。”她交代道,“不过小棠,文才人喜欢重口菜的事,现在还不能说出去。” 徐棠点点头:“我知道,事关咱俩能不能留下来,我必定守口如瓶。” 在宫中当差一年,她自是知道人心险恶,若是告诉别人,保不准再出第二个潘影儿。 外出送膳的厨娘陆陆续续回到司膳司,潘影儿也回来了,不过脸色不是很好。 丽美人胃口好是不假,可猛地换了厨娘,也不适应,加上脾气火爆,有道菜做的咸了些,差点儿骂了潘影儿。 还是潘影儿苦苦哀求,承诺每日下午都亲手做糕点送来,这才算平息了丽美人的怒火,没把训斥传出宫门去。 好在丽美人勉强用了一半的膳食,没有退菜回来,在外人眼里,她成功完成了任务。 见到赵溪音回来,潘影儿的架子瞬间端起来了,半点没有跪地求饶时的狼狈和不堪。 她看了眼两人空空如也的食盒,阴阳怪气道:“竟然没被退菜,不容易啊,不过往后日子还长,凭文才人的小鸟胃,两位是不是有种悬崖上走钢丝的窒息啊?” 徐棠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上去就叉着腰声讨:“这种窒息感,你岂不是体会了挺长时间,毕竟先前文才人的饮食,一直是由潘御厨负责。” 【那也比侍奉丽美人强多了,天杀的丽美人,脾气坏透了,竟让我在地上叩头请罪才作罢!】 赵溪音听到心声,抬头看潘影儿的额头,果然敷上了厚厚的粉,隐约能瞧出来粉色的殷红。 她故意问:“潘御厨额头通红一片,该不是在丽美人那里哀求请罪,才没被退菜吧?” 徐棠看过去,果然瞧见潘影儿的额头不对劲,虽不明显,细细分辨也能看出来,当即就乐了:“原来是这样啊。” 潘影儿下意识去摸额头,不是已经敷粉了吗?怎么还能被瞧出来?于是留下一句“哪有的事”,落荒而逃,约莫是回去再敷一层粉去了。 考验的头一顿,御厨们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没有人遭受退菜或者斥责,但这样惊险的考验,要持续整整一个月,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午膳后的厨娘们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赵溪音和徐棠都回房去午憩了,却见潘影儿一个人在灶台前,吭哧吭哧做糕点,捞不着歇息。 “她这是讨好丽美人吗?”徐棠忍着困劲儿问。 赵溪音都快睡着了:“下午吃了糕点,晚膳还能吃得下吗?岂不本末倒置。” 谁知还真被赵溪音一语成谶了,晚膳时,丽美人那边传来消息,说潘御厨挨了好一通训斥。 第3章 辣子鸡 “溪音,晚膳给文才人做什么啊?辣子鸡?油焖茄子?还是爆炒油菜?”徐棠掬着一捧鲜艳的红椒进来。 赵溪音想了想:“中午的地三鲜和炒冬笋做的不错,晚膳你再做一次。” 徐棠诧异得眼睛都睁大了,三日不做重复菜,这是御厨们默认的常识,唯恐主子们吃腻了。 文才人午膳的反馈很好,应该再接再厉,多做重口味的菜才是,怎的要重复? “中午的两道素菜,文才人还没吃够,我只把荤菜换一种就行。” 文才人没吃够是一方面缘由,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文才人为自己立弱柳扶风的人设,连用膳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口味,痛痛快快地吃,想来,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原本性格。 若她和徐棠一味只供应重口味的饭菜,等于把文才人给暴露了,那么,等待她们的就不再是夸赞,而是训斥了。 徐棠不傻,跟她一讲她就明白了,不由后怕道;“深宫艰险啊,还是溪音想的周到。” 于是徐棠又把地三鲜和炒冬笋做了一遍,依旧用高汤吊汁。 赵溪音则做了道辣子鸡,刚好把同伴拿来的干红椒用上。 辣子鸡的灵魂在于干红椒,用量甚至比鸡肉块还多,半锅辣子在锅里干炒,爆出浓浓的干香,浓郁的辣味弥散在整个厨房。 “咳咳咳。” “她是给文才人做辣子鸡?疯了吧。” “文才人要是吃辣子鸡,我的名字倒过来念。” “没看徐棠在做清淡素菜嘛,那才是给文才人吃的,至于赵溪音做的,八成只能满足自己的癖好。” 赵溪音不为所动,专心做好一盘鲜艳欲滴的辣子鸡,照旧和徐棠、两个杂役一起从到储秀宫去。 到了储秀宫东偏殿,文才人正坐在妆镜前,由贴身宫女服侍卸去繁复的妆发。 从镜子中见到两个御厨来,她淡声问:“晚膳是什么?” 【若敢做一堆重口味菜肴败坏老娘人设,老娘连人带菜给你们扔出去。】 果然是这样,赵溪音庆幸自己坚持让徐棠多了两道清淡素菜,规规矩矩答:“回才人,晚膳是辣子鸡、地三鲜、炒冬笋,还有一道海鲜米粥。” 文才人梳发的动作一顿,从镜中再次打量赵溪音,嘴角不自觉噙上笑意。 【素菜维持人设,荤菜给老娘解馋,这小厨娘挺知情识趣。】 嘴上却故意问:“怎么又是地三鲜和炒冬笋。” 赵溪音只答:“辣子鸡是新菜。” 【挺聪明。】 文才人已经闻到香辣热烈的味道,施施然从妆镜前站起身,在膳桌前坐下。 这次,她连铺垫的动作都没有,上来就去夹辣子鸡。 【反正你们两个小厨娘都知道老娘的口味了,那赵小厨娘还知道替我隐瞒,老娘我还矜持个什么劲?】 辣子鸡里挑选得都是上好的鸡腿肉,经过油酥、辣炒,成了诱人的深褐色,肉质紧实,外酥里嫩,表面有浓重的香辣味。 文才人吃着很合胃口,一块接一块根本停不下来。 赵溪音和徐棠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喜色。 【啊啊啊老娘本想就吃几块解馋的,这玩意儿怎么停不下来啊。】 赵溪音听得忍俊不禁,文才人对重口味美食,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等反应过来,辣子鸡下去了一大半,另两道菜也消耗掉十之二三,海鲜粥用了半盅,文才人餍足不已,勉强停下筷子。 “这道辣子鸡是谁做的?” “是我。”赵溪音如实答,“另外两道素菜则是由徐御厨所制。” “赏。”文才人吩咐道,“两位御厨辛劳,每人赏赐十两银馃子。” 徐棠眼中尽是惊喜,司膳司伺候不好后宫嫔妃,遭满宫嫌弃,多久没受过赏赐了,十两银子虽不算多,长的却是整个司膳司的脸。 两人齐齐道谢:“谢文才人赏赐。” “你叫赵溪音?”文才人眼中有欣赏之色,“往后我的食谱就照这个来,地三鲜、炒冬笋,再加上一道由你亲手做的香辣菜品。” 【这小厨娘不仅手艺好,还机灵,比以往那个潘御厨强多了。】 赵溪音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顺水推舟道:“一切都依才人所言。” “对了。”文才人又问,“听闻你们司膳司搞了出铁血政策,被退菜或奉膳遭受斥责三次以上的御厨,要被赶出宫去?” 赵溪音不知她从哪听来的消息,还是答:“确有此事。” “看来你们胡尚食,是下定决心要整顿司膳司了。” 徐棠觉得此刻和文才人谈天的氛围还不错,恳切地问:“才人会帮我和溪音通过考验吗?” 文才人摇头:“胡尚食此举是要留下真正有厨艺的御厨,我若帮你们作弊,到头来坑害的,不还是后宫姐妹?倘若你们真有本事,不需要求我,自会通过考验。” 徐棠满面失望:“好吧,那才人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告知我们。” 文才人大约觉得司膳司这场考验很有意思,笑了笑:“想都别想。” 【老娘才不会告诉你们,明早想吃鲜肉包。】 赵溪音听得清清楚楚,微微笑道:“明日早膳,鲜肉包配八宝牛乳粥,再加上时令小炒,才人觉得如何?” 文才人:“……” 这厨娘属蛔虫的? 回到司膳司时,天色已经暗了。 郭掌膳拿着册子站在大院中央,记录每个御厨奉膳的结果。 厨娘们对奉膳结果不得隐瞒,如实禀报,一旦发现有虚报,即刻逐出宫去。 御厨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多数厨娘脸上是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只有潘影儿一人阴沉着脸,一副天要塌的模样。 “她怎么了?”赵溪音好奇地问。 徐棠已经听其他厨娘说了,用解恨的语气道:“奉晚膳时,潘影儿被丽美人训斥了。” “丽美人不满意送去的膳食?” “听说她想投机取巧,讨好丽美人,在食盒里放了十两银子,和膳食一起呈上桌。” 赵溪音目瞪口呆,知道潘影儿圆滑,没成想她圆滑得过头了,贿赂掌膳就算了,还敢去贿赂后妃。 可笑的是,贿赂后妃的银子只有十两,这不是贿赂,是羞辱,哪个嫔妃被选入后宫,不是有家底且心高气傲的,岂会为十两银子而折腰? 这事若是放在文才人身上,估计会隐忍不发,但丽美人是个脾气差的,当场就训斥了潘影儿。 “潘影儿把用在宫人身上的套路用在后妃身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徐棠畅快道:“再加上她下午刚送去了甜腻的糕点,晚上的膳食又很腻口,丽美人不发脾都说不过去。” 潘影儿在永和宫发生的事整个司膳司都知道了,御厨不在厨艺上下功夫,整日钻营投机取巧之道,这不是满宫里丢司膳司的脸吗? 司膳司本来口碑就差,这下更是在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故而所有厨娘看向潘影儿时,目光中都带着怨怼。 潘影儿自知丢人,干脆头都不抬,若不是郭掌膳一会要宣唱每个人的奉膳结果,她都想立刻钻进号舍,没脸见人了。 那边郭掌膳已经整理好每个厨娘的奉膳情况,走到台阶中央,咳嗽一声。 所有人安静下来,目光汇聚过去。 她打着官腔、端着官架:“今日奉膳大多数御厨表现都很好,比起先前有很大进步。” 铁血政策下人人紧绷,能没有进步吗?只是这种政策长久不了,最多一个月已是极限,否则司膳司的名声还没拯救回来,御厨们先崩溃了。 好歹是夸奖的话,厨娘们紧绷的心总算得到些许慰藉,纷纷露出笑脸。 “但是。”郭掌膳话音一转,不善的目光看向潘影儿,“潘御厨却被丽美人训斥,给司膳司再次蒙羞!” 她虽拿了潘影儿五两银子的贿赂,那是调换嫔妃的费用,一码归一码,不可能一直袒护。 “真没想到潘影儿是头一个被训斥的,啧啧啧。” “她费心巴力跟人家换嫔妃,结果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好笑发财了。” “就只说她挨训斥的事,贿赂嫔妃的事不提吗?” “八成不会公开提,毕竟事关司膳司的脸面,女官们生气,私下训诫就是了。” “……” “还有一桩事。”郭膳食看了眼册子,虽不情愿,却不得不说道,“赵御厨和徐御厨,各得文才人十两银子的赏赐,虽是小赏,也算给咱们司膳司长脸了。” 她早上刚强迫这俩厨娘更换了奉膳嫔妃,结了仇怨,压根不想看她俩得意,可上面有司膳女官压着,还是得公事公办,一切为司膳司的名声着想。 厨娘们只知道潘影儿得了训斥,还不知道赵溪音和徐棠得了赏赐,纷纷把目光从前者转移至后者身上。 目光中有艳羡,也有轻蔑和不屑,不就十两银子吗?不算什么。 全然忘记了为文才人奉膳,难度是地狱级的。 一众目光中,赵溪音平淡如常,并不十分享受万众瞩目,反而觉得捧杀的夸奖行为实在拉仇恨。 徐棠想不了那么深,只觉得能气死潘影儿,她就开心、就高兴。 潘影儿的确快气死了,刚才还低着头,听到赵溪音二人得了文才人的赏赐,弹射般抬起头,满眼难以置信。 她挨骂,那两人却挨夸,凭什么?文才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伺候了? 转念又想,文才人虽然胃口弱,可脾气比丽美人好多了,断然不会训斥人,害她这么丢人。 她突然很后悔,若是自己仍旧侍奉文才人就好了,惹了丽美人,自己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不如再换回来! 只要大把银子使下去,郭掌膳还能不给自己办事? 第4章 鲜肉包子 早春天亮得迟,天还麻黑时司膳司就已经灯火通明,厨娘们起床为后妃准备早膳了。 赵溪音照旧穿着洁白的厨娘服制,坐在灶台前包包子,手指灵活翻飞,圆润饱满的包子就做成了,标准的十八褶,个个漂亮。 徐棠打着哈欠,不断搅动着锅里熬制的八宝牛乳粥,她还没完全清醒,话都懒得说。 整个大厨房人头攒动,但鲜少有声音,所有厨娘们都沉默得忙碌着。 “十两,十五两,二十两……”赵溪音一边把包子一一放进笼屉,一边默默算账。 向她这种级别的御厨,每月能领十两银子的俸禄,不算多,好在有皇家编制的厨娘有个好处,包吃包穿包住,只要不随便拿银子贿赂人,基本上都能攒下来。 但赵溪音还是穷,因为家里有个生病的娘,吃着价值不菲的药石,再过两三日,她就得出宫回家,给阿娘抓药了。 司膳司的御厨每十五日休沐一日,平时奉完晚膳,下了值,也不限制出宫回家,但因着每日早膳要早早准备,厨娘们都会选择留宿宫中,住在司膳司的号舍里,只在休沐日才出宫。 赵溪音不一样,不管是不是休沐日,每五日必出宫回家一趟,第二日再早早进宫,反正宫门开得早,不耽误上值。 家里本该有个当了官的爹,可爹在当官后嫌务农的妻子和当厨娘女儿丢人,硬是抛下了妻女,转头娶了京城一户官家小姐。 娘为此气坏了身子,卧病在床,无人看顾,只能她时常出宫去照料。 司膳司的差事多,溪音捞不着时时出宫,五日才能回一次,露夜回去,第二日天不亮就得赶回来,也是辛苦。 辛苦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手里没钱,阿娘药石里有一味贵重的药材,抓起来并不便宜,她现在手里有十五两,勉强够抓一副药,下一副药的药钱还没着落。 “唉,穷啊。”她低声叹了句。 徐棠从水盆里捞出一根胡瓜,困意退去,正好听到好友这声感慨,一寻思,似乎又到了赵母抓药的时间。 她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方手帕来,小心翼翼展开,露出里面包裹严实的银馃子:“溪音,这钱你拿着,婶抓药不能没有银子。” 赵溪音知道徐棠家也不富裕,家里有个考科举的兄长,俸禄也全贴补回家了,下意识就要推辞:“不用。” 徐棠直接把银馃子塞进赵溪音怀里:“我有工钱,这钱你先拿去用,况且文才人的赏赐,我本就是沾你的光。” 赵溪音不再推辞,她抓药的确需要钱:“等我发达了就还你。” 徐棠嘿嘿笑道:“带我一起发达!” 笼屉徐徐升腾起蒸汽,鲜香的肉包子味飘散开来,包子蒸好了,八宝牛乳粥和时令小菜也出锅了,储秀宫走起。 与此同时,潘影儿却趁司膳司人少,再次找到郭掌膳。 “换回去?”郭掌膳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司膳司是我家的,能依着你的性子随意调换?” 潘影儿这会儿本该去给丽美人送膳,却仍逗留在司膳司,本想着耽误片刻不打紧,赶紧说完就去永和宫。 可都跟郭掌膳商量好一会儿了,仍旧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自知理亏,小声说:“我给银子,五两,不,十两。” 她的心在滴血,十两银子可是一个月的俸禄,辛劳一个月,全给别人做嫁衣。 郭掌膳的三角眼里满是贪婪:“你知道调来调去有多折腾吗?让厨娘们怎么看我?这事没那么好办,至少三十两。” 三十两!? 潘影儿腹诽,有什么不好办的,赵溪音和徐棠是两个穷光蛋,还不是你说什么她们听什么,至于这么狮子大开口? 她身上没有那么多银子,又不想被赶出宫去,要知道御厨的身份得来不易,当时她爹花了一百多两才买进来的,若是被赶了出去,她爹能打断她的腿。 “我想想办法筹钱,等我筹到三十两,你一定给我调换。” “你说说你瞎折腾什么,原本就是伺候文才人的,折腾一圈,又要回去伺候文才人。” 潘影儿欲哭无泪,含糊一声,就赶紧小跑离开了,丽美人那还等着早膳,胆敢送迟了,少不得又是一顿骂。 郭尚膳望着年轻人匆忙离开的背影,讥笑一声,拿捏低等厨娘,她可是一把好手。 - 文才人在赵溪音面前已经彻底放下矜持了,赤手举着一只肉包子,吃得欢快,另一只手还不忘夹菜往嘴里送。 【这包子做的好,皮薄馅儿大,瞧这一咬一包油,香掉舌头喽。】 香葱猪肉馅儿的包子,吃得就是一个香,赵溪音包的包子馅儿是紧紧一团,跟个小号狮子头似的,一点都不松散,咬开薄如蝉翼的皮就是肉汤,虽然有些烫嘴,但香是真香! 文才人一口气干掉四个包子,才施施然擦了手,再慢条斯理去喝粥,一顿早膳吃得那叫一个舒坦。 想想以前,寡淡的素菜吃起来没滋没味,司膳司还不明就里,半点不开窍,还是这个赵厨娘机灵啊。 嘴里吃得越想,她就越能想起以前遭的“口腹之罪”,就越发感激赵溪音。 “赵御厨,你怎么知道本宫想吃肉包子?” 赵溪音很想说我亲耳听你说的,但她怕吓着人,便笑道:“辣子鸡和油焖大虾才人都吃了不少,我斗胆猜测才人喜欢吃荤,早膳的荤食种类不多,包子是最常见的。” 倒也没毛病,不过是比其他厨娘更细心罢了。 文才人这两日吃的餍足,心情好得很,不由想多说两句:“若午膳你也能猜中我的心思,有重赏。” 赵溪音的眼睛亮起来,要说什么口头夸奖当众捧杀,没啥兴趣,可若说有赏赐,那她可就来劲儿了。 毕竟御厨的俸禄每月才十两银子,油水全靠从嫔妃这里捞。 “当真?” 文才人:“……” 【瞧她那财迷样。】 赵溪音故意引导:“早膳吃了油腻的有包子,午膳倒是可以做道开胃的酸菜鱼。” 【酸菜鱼?不行不行,老娘才不想挑鱼刺,想破脑袋你也想不出,老娘山西的,最爱吃面!】 文才人笑了下:“少来套我话,午膳若不能让我满意,是不会有赏赐的。” 赵溪音自信地拍拍胸脯:“包才人满意!” 回去路上,徐棠不确定地问:“溪音,事关赏赐,咱中午做什么膳食啊?” 赵溪音直言:“面。” “面?”徐棠傻眼了,虽然司膳司的膳食种类样样齐全,有面有饼,但嫔妃们的日常饮食仍以菜式为主流。 即便心里对同伴的厨艺很信任,还是忍不住小声疑惑:“能行吗?” “相信我嘛。” 一直等拿到赵溪音拟写的食单,徐棠心里还在打鼓。 食单上仍旧是三菜一汤的规制,只不过把汤换成了面:炒冬笋、地三鲜、景芝小炒,以及刀削面。 面由赵溪音亲自来做,从揉面开始。 面粉加水成絮,面絮柔在一起,反复揉搓,逐渐成为光洁的面团。 “早上有四个厨娘被退菜了。”徐棠切着菜,低声道。 赵溪音刚回来时就瞧见了,有几位御厨面色不佳,沮丧得很:“其实早膳是最容易退菜的,后妃们晨起没胃口,抑或是有起床气,发火退菜也不奇怪。” 好在文才人吃包子吃得很香,徐棠心里庆幸,只要她们能继续维持,不被文才人退菜,就是很好的结果,至于赏赐,那是锦上添花。 这么一想,心里好受多了,方才那点子疑惑也消失不见了。 面团柔得光洁,盖在温水中省一会儿,再重复揉,直到面团揉得筋道有弹性。 赵溪音扫了一圈大厨房低迷的气氛,忍不住轻声道:“铁血政策下,御厨的厨艺难有提升。” 胡尚食急功近利,采用这样的政策力求立竿见影,想把司膳司的口碑拉拔起来,却不从根本上提升御厨们的厨艺,不教学就算了,甚至掌膳和典膳也不来指导厨艺。 徐棠隐约也有这种感觉,这样的竞争政策,御厨们之间也没了交流,被迫成为竞争对手。 她笑着凑过去:“要是你当司膳女官就好了,把我提拔成掌膳,把那可恶的郭掌膳赶出宫去。” 赵溪音比了个“嘘”的手势,笑说:“净想好事。” 锅里汩汩滚着开水,赵溪音一手持面,一手握刀,锋利的刀刃刮在光洁的面团上,削下一条又长又薄的面。 唰唰唰……她手上的动作很快,被削下来的面条接连不断飞入锅中,让人眼花缭乱。 “那是在做什么?刀削面吗?” “似乎是,她手法好快,削出的面宽窄均匀,薄如蝉翼,真好看。” 司膳司以前有位山西御厨,做刀削面是一绝,后来因为年迈,告老还乡了,竟没有御厨把这项手艺继承下来。 “我记得尚膳监有位御厨会做刀削面,没想到赵溪音也会。” “她给文才人做刀削面,文才人会吃吗?” “八成不会,瞎嘚瑟手艺。” 面煮熟,盛在预先准备好的酱卤子中,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刀削面就做好了。 赵溪音额外用器具盛上芫荽、油泼辣子和香醋,文才人可根据自己的口味调放。 掐着点,徐棠的三道菜也炒好了,面放置久了易坨,两人不敢多耽误时间,匆匆出发。 到了储秀宫门口,赵溪音突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徐棠紧张地问,“是膳食哪里准备得不妥?” “不是。”赵溪音一本正经道,“我在想,文才人会给什么赏赐。” 徐棠:“……” 第5章 刀削面 “今儿是什么午膳呐?”文才人盈盈起身,款步走来。 她虽在两个御厨面前不装矜持,但身体记忆还在,行动仍旧如弱柳扶风,别有一番气韵。 赵溪音把食盒掀开,里面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炒冬笋,地三鲜,景芝小炒,还有一样……”她抬头看向文才人,“刀削面。” 徐棠这会儿心里又打起鼓来,不确定文才人会不会满意刀削面,这面毕竟是民间吃食,在宫中颇有些不上台面。 该不会被退菜吧? 虽说坚持到现在不被退菜,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可若真被退了,她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文才人听到“刀削面”三个字,眼睛都睁大了。 【靠靠靠!这小厨娘真属蛔虫的,刀削面都能做来,这可是老娘的儿时回忆啊!】 “怎么想到做刀削面的?”她努力压制住激动的情绪,佯装平静问,脚步却如同脱兔般,嗖地蹿到膳桌前坐下。 都这么激动了,就别装矜持了吧,赵溪音忍笑:“因为想到才人祖籍是山西。” 刀削面是山西民间有名的主食之一,徐棠恍然大悟,怪不得溪音会想到做刀削面,这下文才人该是满意了吧? 面碗冒着热气,宫女按照吩咐,把芫荽、香醋、辣子一一加进去,拌匀。 文才人先是用银匙喝了口面汤,酸辣辛香、口感浓厚,久违的熟悉感跌踵而至。 这何止是满意,简直满意顶天了。 抄起一筷子面,热气争先恐后飘散开,她像小时候在外婆跟前一样,把面吹得不烫嘴,吸溜进口中。 赵溪音削的面比民间削得更薄,也更筋道,口感十足得好。 【靠,老娘好想外婆。】 文才人吃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徐棠以为是烫的,好心提醒:“才人,吃慢些,仔细舌头烫出泡。” 文才人在热气中吸吸鼻子,继续吃大口吃面,连面汤都不放过,加了香醋、辣子和芫荽的汤汁,喝起来酸辣开胃,尤其过瘾。 直到面碗快见底,她才算吃满足了,擦擦嘴道:“我说话算话,这就让人去拿赏赐。” 赵溪音目光晶莹:“才人要赏我俩什么?” 文才人扬起脸:“我位分不高,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是能阔绰出手的。” “银子呢?” 文才人:“?” 【这厨娘掉钱眼里了?】 徐棠捂住脸,不想认识这丢人玩意儿,但又一想,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什么的不实用,宫里的物件又不能随意拿出去卖钱,还是银子更直接,便又把脸露出来。 文才人噎了一下,旋即豪迈道:“还是那句话,我位分虽然不高,外祖家却是经商的,决计不像旁的低位嫔妃过得紧紧巴巴。” “就赏两位御厨各五十两吧。” “什么?五十两!”徐棠下意识叫出声,“溪音,五十两可是咱们小半年的俸禄!” 赵溪音也露出穷人乍富的笑容:“我知道!” 文才人嫌弃道:“瞧你们没见识那样,五十两都不够做一件像样的首饰。” 直到接过沉甸甸的银锭子,两人才有了些真实感:“多谢文才人!” 出了储秀宫,赵溪音把十两银子还给徐棠,是晨起被徐棠硬塞进怀里那十两:“现在发达啦。” 徐棠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声笑了:“真快!” 再三确认抓药的钱足够,她才把十两银子收回怀中,“暴富”来的太快,两人对视又是一阵笑。 “我想今日出宫回家一趟。”有了钱,赵溪音就想赶紧给阿娘买药,算算日子已经有四日没回去了,还要买些吃食和日用品。 徐棠知道后就说:“晚膳早些做嘛,我自己去给文才人送膳,你早些回去。” “好。” 等回到司膳司,午憩醒来后,赵溪音发现,她们被恩赏五十两银子的事,已经传遍了。 “被罚”的厨娘越来越多,有的被退菜,有的被训斥,虽还不足三次,尚没有被赶出宫去,可却大大增加了风险。 潘影儿是全司膳司第一个被丽美人训斥的,最是丢人,这两日下来,被罚的人陆续增多,她已经不是唯一被罚的那个了,有好多厨娘都跟她“同甘共苦”。 这让她心里好受不少,尤其今日午膳时,她拼尽全力,做了道祖传的“珍珠烩鹌鹑”,还得了丽美人一句“不错”的夸奖。 她是翘着嘴角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想,郭掌膳当着所有御厨的面夸奖她、让人都向她学习时候的风光。 激动得午憩都没睡着。 等到了大厨房,潘影儿瞧见厨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真的赏了五十两?你没听错?” “确信无疑,储秀宫的太监亲口说的。” 潘影儿心里涌上不妙的预感,大步走过去问:“谁赏了五十两?” “还能有谁,你的旧主子文才人呗,赏了赵溪音和徐棠各五十两。” “啧啧啧,文才人出手就是大方,若现在为她侍膳的是你,说不定这笔横财,就落在你头上了。” 潘影儿知道这是在嘲讽自己,不予理会,心思掀起了惊涛骇浪。 五十两银子的赏赐,别说最底层的厨娘,就连郭掌膳也没得到过这种好事。 赵溪音、徐棠,她们凭什么? 文才人的赏赐,本该是她的! “你们说文才人到底吃中哪道菜了,能赏这么多银子?” “难道是地三鲜和炒冬笋?我偷偷看了赵溪音拟写食单,这两道菜每顿必做。” “这两道菜最普通不过,有什么好吃的?” 这句话点醒了潘影儿,每顿必做的菜,必定是文才人最爱吃的。 等侍膳主子换回文才人后,她也要做这两道菜! 她自诩很了解旧主子,高傲道:“文才人是在外祖家长大,外家只是一届商贾,自然什么都不讲究,文才人吃着青椒茄瓜好吃,也属正常。” 这是在说文才人不上台面呢,一众厨娘听出话里的意思,都不接话,各自散去,挑选晚膳要用的食材去了。 - 晚些时候,赵溪音炒了道酱香肉末茄子,交代徐棠一些注意事项,便揣了银子,出宫回家。 出了宫门,日头还高悬在西天,有充足的时间抓药、买东西。 首先去的就是药铺,阿娘的药都是在城南永兴街上一家药铺抓的,这条街上有两家药铺,一家是给阿娘瞧病这家,叫济世堂,另一家,是舅父家的和善堂。 舅父家的药铺是外祖父留下来的,外祖父有一儿一女,即赵溪音的阿娘和舅父,外祖父老年时,手里最值钱的东西,一个是御厨承袭的位子,另一个就是经营一辈子的药铺。 两样东西,一样留给儿子,一样留给女儿,公平合理,可舅母非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两样东西都应该是她家的。 外祖爱女心切,不愿意,舅母就扬言分家,还说小姑子拿了家里的财产,往后养老就全靠女儿。 气的外祖父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弥留之际,他想把药铺留给女儿,好让女儿下半辈子有个依仗,至于御厨之位,传男不传女,正好给儿子继承。 外祖没有私心,舅母却把人往最坏里想,觉得御厨只是看着光鲜,其实俸禄就那点,药铺赚得才多呢。 硬是违背老人家的心意,把药铺抢了去。 赵溪音的阿娘原本想让丈夫入宫当御厨,可那男人一心只琢磨着做官,心比天高,压根瞧不上御厨,无奈之下,年仅十七的赵溪音入了宫,成了司膳司一名厨娘。 赵溪音抬起头,不带感情地瞧了眼和善堂很有年代感的招牌,转身拐进济世堂。 等再带出来时,手里拎着几包牛草纸包好的药材。 即便抓药这么贵,她也没肖想着得舅母家药铺一点照顾,若是外祖父还在,定不会叫母女俩受苦…… 多想无用,赵溪音甩甩脑袋,揣着银子进了家成衣铺子。 天儿马上要暖和起来,她得给阿娘和自己买两身春暖花开穿的衣裳。 应季的缘故,成衣铺子里人挤挤囊囊,都在挑选春衫。 赵溪音一进来就看中最显眼那套珍珠白暗纹的春衫,浅绿色收边,她指着问:“老板娘,这套多少钱?” 老板娘立刻迎上来:“姑娘眼光真好,这件布料和做工都是上乘,三两银子。” 她拿在身上比了一下,正合适:“包起来。” 生意做得顺当,老板娘喜笑颜开:“好嘞!” 赵溪音又挑了几件质量还不错的衣裳,一共花了十两银子,抱着一大包衣裳,心满意足出了成衣铺的门。 刚才只顾着挑衣裳,别没瞧见方才铺子里有两个熟人,舅母王氏和表妹赵燕。 赵溪音阔气挑衣裳的场景尽数落在她们眼中。 “阿娘,你不是说小姑家穷困潦倒吗?怎么赵溪音能买那么好看的衣裳?”赵燕和赵溪音一样的年纪,心里自是嫉妒不已,那件珍珠白的春衫是她一直想买的,可娘说太贵,一直不给买。 王氏也很不忿,开春的衣裳她还没裁好,哪就轮到赵氏母女穿新衣了? 赵燕越想心里越发酸,赵溪音长得好看,穿上那件春衫只会更好看,于是干脆在铺子里撒起泼:“我不管,我就要三两银子一件的裙子,比赵溪音的还好看的。” 王氏本就烦着,又被亲闺女这么一闹,当即吼叫:“祖宗,我哪有那么多钱!” “赵溪音都买得起!” 王氏气结:“过几日我就去赵氏那讨债,等把钱要回来,就给你买!” 说完,硬是拉着赵燕出了成衣铺,悄悄跟上赵溪音。 只见赵溪音不仅抓了药,买了成衣,还割了肉,称了几包点心,甚至还买了一罐蜜饯…… 赵燕眼馋不已。 “阿娘,我也要吃肉。” “阿娘,我也想吃点心。” “阿娘,我也要喝蜂蜜!” 王氏头都大了…… 第6章 半熟芝士 赵溪音家住在城南的虞河村,家中只有母女两人。 赵溪音原本随父姓,姓杨,她那狠心抛妻弃女的爹叫杨志维,出身平庸,才能也平庸不堪,却一心想做高官。 曾断言,只要给他买上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就能凭本事做到一品大员。 他有个当官梦,就俯不下身去干农活,整日在村子里游手好闲,天南地北地瞎胡吹,家中的活计是一点不干,也没个当爹样,从没教导过赵溪音一言半语。 阿娘辛劳攒钱,加上自己的嫁妆,勉强给杨志维捐了个小官。 饶是这样钱还不够,杨志维跑到赵溪音的舅父家去借,借了五十两,说顶多一年,连本带息还八十两。 要么说有卧龙的地方就有凤雏,杨志维敢说,舅母王氏真敢信,俩人一个痴,一个贪,真就把钱借给了姓杨的。 姓杨的当上官,立刻和京城一户富家小姐勾搭上了,竟说自己从未娶妻,宁愿入赘那家,也不要家中的妻女了。 赵氏性子软糯,只会哭,却不敢找上门去。 这样的男人要来实在无用,只会添堵,赵溪音忿忿劝慰阿娘,说往后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再没有狠心的丈夫和爹。 从那以后,她便改了姓,随母姓赵。 只是杨志维借舅父家的钱再也没提起过,王氏哪是能吃亏的人,找杨志维要了几次,都被富户家的下人赶出来了,连欠钱人的面都没见着。 王氏哪会吃这个哑巴亏,把气撒在赵氏身上,转而三天两头来虞河村要钱。 赵家所有积蓄都被杨志维那个畜生卷跑了,家中一贫如洗,自然没钱还给王氏,按理说,谁借的钱找谁要,不该赵氏母女来还这个钱。 王氏知道这个理,却依旧要上门闹腾,一半是为了出心中恶气,另一半,则是看赵氏母女的笑话,带着显摆的意味。 瞧,你家过的多落魄,我过的多优渥。 赵溪音熬好药,给阿娘端过去:“这几日舅母真没再上门讨钱?” 赵氏才刚过四十,仔细瞧那脸,年轻的时候是个漂亮的,只是这几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加上生病,让她苍老不少。 她笑着接过药:“你就放心吧,许是这季节天儿忽冷忽热,抓药的人多,她没顾上。” 赵溪音在阿娘面前流露出小孩的任性劲儿,嘟囔道:“阿娘,舅母太过分了,那钱明明是杨志维借的,凭什么来咱家闹。” 她不愿称呼那人为“父亲”,都是指名道姓地叫。 “人心趋利,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溪音“嗯”了声,只怕这样王氏会没完没了地闹,得想个法子了结这件事。 “咳咳咳。”赵氏又咳嗽起来。 赵溪音忙为阿娘抚背:“吃药这么久,怎么病就不见好。” 赵氏面露愧色:“都怪阿娘身子不争气,让你小小年纪这么辛劳。” “我一点都不累。”赵溪音想了想,突然道,“阿娘,外面的大夫医术有限,下回我带宫里的御医来给你瞧病吧。” 赵氏被逗笑了,只当一句玩笑话:“御医岂会来咱们虞河村诊病。” 赵溪音笑笑,并没有反驳。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就回宫了,不耽误给文才人做早膳。 早膳做的是酱肉包子,她照旧坐在灶台前包包子,色香味俱全的一盆肉馅摆在面前,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徐棠在熬制菌菇汤,打着哈欠道:“溪音,其实不用回来这么早,早膳我一个人就能做。” 赵溪音道:“年轻,觉少。” 徐棠乐了,又道:“昨晚你不在,郭掌膳很不情愿地把咱俩获赏的事情公布了,你是没瞧见潘影儿那脸色,黑得赛锅底。” “她还以为她得的那两句口头夸奖,会被郭掌膳拿出来夸呢,结果根本无人在意,厨娘们全都来羡慕咱们的五十两。” 赵溪音笑了笑,把包好的包子放进笼屉,开蒸! 储秀宫东偏殿,文才人吃着滋味十足的酱香包子,喝着鲜美的菌菇汤,满意地笑了。 她和赵溪音逐渐熟识起来,颇为喜欢这个有点爱财,但厨艺极好、玲珑剔透的厨娘,嘴上故意打趣:“赵御厨,昨日得了我五十两银子的赏赐,晚上奉膳时就不见人,真是个恩将仇报的姑娘。” 赵溪音知道这是玩笑话,笑道:“才人可误会我了,昨晚侍膳我确实不在,却为才人精心烹制了肉末茄子,您用着可还好?” 【说起那道肉末茄子,可太绝了,害老娘多吃两碗米饭,在御花园溜达半晌才敢就寝。】 “还凑合。”文才人装的很淡定,“你就说,昨晚是不是拿钱出去玩乐了?听说京城开了新茶楼,说书先生讲的都是海上航船的故事,新奇得紧。” “哪能啊。”赵溪音哭笑不得。 徐棠抢着道:“文才人这可冤枉溪音了,她昨晚出宫是去抓药,回家看望生病的阿娘,赵婶婶都生病一个月多了。” 文才人恍然:“怪不得赏赐非要银子呢。” 【原来不是小丫头爱财,是孝顺啊。】 赵溪音悻悻地摸摸鼻子,她很爱财吗? “对了。”文才人又想到一件事,“午后我得去给皇上送点心,赵御厨,做道你最拿手的点心来。” 赵溪音正色问:“给皇上送的?” 司膳司只负责后妃们的膳食,皇上的日常饮食和茶点是由光禄寺拟写食单,尚膳监烹饪。 可若是后妃们自己带着点心去侍奉皇上,点心就得由司膳司、或嫔妃小厨房里的庖厨来做了。 文才人这种低位嫔妃,没有自己专属的小厨房,平日里想给皇上送茶点,只能让司膳司的厨娘做。 “对。”她轻轻甩了甩手帕,“丽美人也要给皇上送点心,皇上吃谁的点心,事关我在后宫的面子,赵御厨,你知道轻重。” 赵溪音点头:“懂了。” 文才人连午膳都不让赵溪音做了,让她专心做点心,午膳交给徐棠。 做拿手点心,赵溪音想,她能做的拿手点心还真不少,但能保证一定获胜的,还是得香味浓郁、直击味蕾的奶油甜品。 说做就做,赵溪音让杂役准备了鸡蛋、玉米淀粉、砂糖、牛乳和黄油,打算做道美味的半熟芝士。 点了两个杂役,轮流打发淡奶油,打了半个时辰之久,流动的牛乳终于成了细腻丝滑的奶油。 她自己则烤制了老式蛋糕胚,薄薄的切片蛋糕胚切成小巧的椭圆形,留着做半熟芝士的底儿。 其他厨娘见赵溪音在做点心,而非午膳,纷纷好奇。 “她怎么在做点心啊?都忙活一上午了。” “不止赵溪音,潘影儿也在做点心。” “你们还不知道吧,午后丽美人和文才人都要去给皇上送点心,赵溪音和潘影儿也得使出浑身解数来。” “我记得潘影儿做菜一般般,做点心倒是一把好手,反倒是赵溪音,从来没见过她做点心。” “那估计赵溪音要输给潘影儿了,也就是文才人要输给丽美人了,文才人输了脸面,只能让赵溪音好过?反观潘影儿,应该会得到丽美人的赏赐吧。” 大多厨娘都认为,擅长做点心的潘影儿会更胜一筹,只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厨娘不这么认为。 潘影儿取的面粉和花蜜居多,赵溪音选的食材是鸡蛋、牛乳和白糖,前者做出的点心更甜,可后者做出的点心更香。 过甜则腻,前者赢得过后者的概率,太低。 半熟芝士在炉腔中逐渐膨胀绽放,表面被烤至虎皮色,赵溪音算着时间和火候,时间一到,立刻打开炉门。 热乎乎的甜品出炉,浓厚的馨香味立刻萦绕整个厨房。 “什么点心啊这么香?闻得我口水都下来了。” “黄澄澄的,没见过这样的点心。” 刚出炉的甜品太香了,在大厨房中引起一阵骚动。 潘影儿不甘落后,出炉中取出烤好的桃花姬,又是一阵面点香味袭来,和半熟芝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整个厨房都是香甜的味道。 她的桃花姬做成了桃花样式,再看赵溪音的半熟芝士,样貌平平无奇,瞬间变得倨傲起来:“赵溪音,看来这回你要输惨了。” - 午后申时,乾清宫。 皇帝朱明哲从堆积成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搁下笔,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 他三十五,正值壮年,虽说身子龙精虎猛的,可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还真有些累,也饿了。 大太监汤岱适时进来,甩了下拂尘道:“皇上可是饿了?” 朱明哲“嗯”了声:“上些点心来。” 汤岱笑眯眯问:“丽美人和文才人都带着点心在外候着,皇上是想吃丽美人的点心,还是文才人的点心?” 朱明哲一愣:“都在外面?” 可不都来了吗?老太监眼里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他这位天子主子,在嫔妃之间向来左右逢源。 昨儿午后文才人陪皇上赏花,说今儿下午来送点心,晚上丽美人侍寝,也说今儿下午要来送点心。 这不凑一块了吗? 想起昨日轻易许诺下的金口玉言,朱明哲瞬间头大,白了眼大太监:“你也不提醒朕。” 汤岱个老人精立刻道:“皇上每日处理的事千头万绪,哪能事事记得清楚,这事都怪老奴。” 其实也怪不着他,要怪就怪朱明哲哄女人时太快,张口就应承下来,汤岱连话都插不上。 “那就一起叫进来吧。”朱明哲想,反正他饿了,专心吃点心就行。 珠帘外进来两个美人,皆生的眉眼如画,一白衣胜雪,行如弱柳扶风,五官如画中人,一红衣如枫,红唇热烈,风情万种。 便是文才人和丽美人了,两人都提着食盒,食盒里是司膳司厨娘们的手艺。 “皇上,臣妾知道您批折子饿了,特意送来点心。”丽美人率先走过去。 文才人那柔弱都是假的,其实腿脚并不慢,紧随其后绕书案另一侧:“臣妾昨儿就跟皇上说好了,今儿来送点心,皇上尝尝臣妾带来的点心,叫半熟芝士。” 丽美人不甘落后,举起桃花姬送到朱明哲嘴边:“皇上请用。” 一左一右两道点心送到嘴边,朱明哲心中感动,动容道:“两位爱妃亲手为朕做点心,真是辛苦了。” 俩嫔妃的神情同时一僵。 若是赵溪音在,一定能听到她们的心声。 【那倒不是,老娘才不会做点心。】 【还亲手做,皇上您想什么好事呢?】 第7章 油泼面 文才人举着点心的手慢慢放下,颇有些心虚:“既然美人姐姐争强,皇上就先用她的吧。” 朱明哲欣慰于文才人的贴心大度,解了他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 正要去接丽美人手里的点心,谁知丽美人的手也放下了:“谁说我争强了,才人妹妹为皇上做点心一定很辛苦,皇上先尝她的。” 朱明哲:“……” 这是什么情况。 两位嫔妃从争相喂食,变成各自安安静静把点心摆在盘中,放于书案上。 汤岱适时开口:“皇上,两位娘娘的意思,是让您自己选呢。” 朱明哲见两位爱妃相互谦让不少,以为相安无事,开始放心大胆去挑选。 “这桃花糕点形似桃花,色泽粉嫩,当真不错,朕先尝尝桃花姬。” 丽美人见皇上选了自己的点心,不由得意地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扫过文才人。 文才人回以白眼,外形好看又怎么样?糕点作为吃食,味道才是首要的,她不信赵溪音的厨艺会输。 桃花姬做的尚可,只是过于甜腻,朱明哲吃了半块就放下了。 嘴上说着“还不错”,心里却有些嫌弃:不如尚膳监做的好吃。 丽美人哪能瞧不出来,司膳司的厨娘厨艺一般,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反正皇上先尝了她的桃花姬,她赢了文才人。 “皇上,您尝尝才人妹妹的点心。” 既然潘御厨做的一般,想必赵御厨做的也一般,要丢人一起丢。 盘中奶黄色的点心,不像刚出炉时香味那样浓,显得平平无奇。 朱明哲没见过这样的点心,问:“这是何物?” 文才人也没见过,都是听赵溪音介绍的:“叫半熟芝士。” “名字倒是特别。”朱明哲喝了口茶,压一压口中的甜味,拿起一只半熟芝士掰咬下一口。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奶油专属的丝滑和面包的柔软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浓郁的奶香味挑逗味蕾,给舌头和口腔以最大的舒适,糕点并非干噎,反而是水润十足,吃起来不仅不腻,还很嫩滑。 朱明哲吃完一只,没吃够,再来一只,再来一只……一口气吃了五只。 盘子里一共才八只,瞬间被皇上吃掉一大半,文才人和丽美人都惊呆了。 皇上是什么没见过市面的人吗?怎么能吃得这么狼吞虎咽? 等反应过来,文才人才意识到,自己带来的点心完胜了丽美人,赶忙抬起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看了眼对方。 和皇上的吃相相比,文才人的示威显然不够看,丽美人想不通啊,这点心究竟什么味道,能让皇上吃个不停。 若不是规矩摆在那,她都想伸手捞一个半熟芝士来尝尝了。 文才人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点心虽是她带来的,可她一个都没尝啊,早知道先尝一个了,亏了亏了。 等出了乾清宫,两个嫔妃还想着那点心的味道,各自沉默着,连相互挤兑的心思都没了。 半晌,丽美人才幽幽开口:“那点心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文才人抿抿唇:“那桃花姬,也不是你做的吧?” 谁还不能不知道谁啊。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又各自移开视线。 丽美人不知想到什么,狠狠道:“司膳司的潘御厨着实可恶,扬言最擅长最点心,谁知做出的点心皇上只吃了半块!” 文才人轻笑一声:“还是侍奉我的赵御厨厨艺高。” 丽美人不甘:“赵御厨原本是给我奉膳的。” 只是侍奉她时,没发现有这么好的厨艺啊。 文才人耸耸肩:“没办法,她现在侍奉我。” - 文才人送的点心讨了皇上欢心,晚上时赏赐就到了储秀宫东偏殿。 同时,文才人因为点心获赏的消息也传到了司膳司。 “皇上赏赐了文才人?那不是说明赵溪音做的点心赢了潘影儿?” “那肯定啊,听说潘影儿做的桃花姬,皇上只吃了两口。” “原来赵御厨这么厉害,以前真是小瞧她。” 正是司膳司厨娘们吃晚饭的时候,偌大的房间里,赵溪音和徐棠在一张靠窗的桌上吃饭,羊肉泡馍。 晚膳给文才人做了羊肉汤,打了饼子,剩下的一些赵溪音回来做了羊肉泡馍,辛辣的胡椒羊肉汤,泡上掰成小块的饼子,呼噜噜一通连吃带喝,吃的浑身都舒畅热乎起来。 晚膳还没吃完,司膳司来外人了,是文才人身边的小宫女,找赵溪音。 “赵御厨,我家主子有赏。”小宫女客客气气道。 嫔妃专门派宫女来司膳司赏赐御厨,这什么概念,司膳司多少年没有过这种待遇了。 吃晚膳的厨娘顾不上吃,拔腿就往院里跑,生怕错过赏赐的场面。 赵溪音:“……” 这些人为什么跑的比她还快? 那宫女手里小心捧着个木盘,盘中是个做工繁复的金镯子,古法掐丝工艺,表面镶嵌着六颗翡翠珠。 “金镯子啊,好大好漂亮,值不少钱吧?” “文才人就是大方,出手就是金镶玉镯子。” “皇上赏了文才人好些好物件呢,这大约只是其中一件。” 厨娘们大多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看的眼睛都直了,难以想象,若这东西是给自己的,该有多让人兴奋。 这样的好东西,别说俸禄只有十两银子的厨娘,就是每月有二十两银子俸禄的郭掌膳,也没见过啊。 郭掌膳也在,看到后嫉妒的要命。 潘影儿站在人群后面,紧紧攥着拳头,神色晦暗,甚至不敢去看是怎样的赏赐,因为光是文才人派人专门来司膳司赏赐的行为,就够她酸死了。 殊不知赵溪音得了赏赐,而她,却又被丽美人训斥了一顿。 已经被训斥两次了,再有一次,就要被逐出宫去了。 换回为文才人侍膳的事,得快。 赵溪音接过沉甸甸的金镯子,在手心里托了托,估摸着,得有一百五十克重,也就是三两左右。 俗话说,一两金百两银,这个金镯子撇开工艺和翡翠不讲,光是金料就能换三百多两银子。 她笑道:“替我多谢文才人的赏赐。” 小宫女正要走,又被叫住,被赵溪音往怀里塞了一包酥:“辛苦你跑一趟,拿着吃。” 小宫女受宠若惊,旋即笑逐颜开:“谢谢赵御厨。” 赵溪音小心把金镯子收起来,决定先放徐棠那里,并给自己的柜子上了把锁,若有人打镯子的注意,只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 翌日,午膳时分。 赵溪音做了油泼面,两指宽的面和青菜煮好,放在碗里,淋上料汁,放上干辣椒面、蒜末、小葱等,而后热油一泼。 滋啦—— 面香、蒜香和辣椒油的香味一下子冲出来,挑逗着人的嗅觉,一边的徐棠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忙把蒙住口鼻的布巾扯下来,换一条新的上去。 两人送膳到储秀宫时,刚好有位太医提着药箱子从东偏殿出来,倒不是文才人生病了,太医院每月例行为后妃们诊脉。 赵溪音记得这位太医姓侯,与之擦身而过时突然顿住脚步:“侯太医步履匆匆,可是有什么急事?” 侯太医不料司膳司的御厨会主动与他说话,太医院和司膳司平时来往不多,他只瞧着眼前这厨娘眼熟,却不知道名字。 赵溪音十分善解人意,主动道:“我姓赵,是司膳司的侍膳厨娘,这位是许御厨。” “原来是赵御厨和徐厨娘啊。” 司膳司在宫中低位低,厨娘们平日里走在长街上,鲜少有人主动搭话,反倒是遭受的冷眼和嘲讽较多。 太医院的低位也高不到哪去,比司膳司强些。 侯太医还有事,本不欲和赵溪音多说,但见这厨娘生得灵动,便多说了句:“家中有事,急着回去,因此走得格外急了些。” 【这小厨娘生的好看,却是个没眼力劲儿的,没瞧见我急着出宫吗?小儿子病着,非要挑嘴吃城东的栗子糕,唉,还要走到城东去买。】 赵溪音了然,决定当个有眼力劲儿的:“侯太医有急事就快去吧。” 侯太医一抱拳,匆匆离去。 徐棠望着侯太医的背影,问:“溪音,你和侯太医认识吗?” 赵溪音笑了笑:“显然不认识,但我知道侯太医的医术不错,想让他给阿娘看病。” “咱们哪能请得动哦。”徐棠下意识道,说完又觉得不多,溪音可不是一般人,能得文才人金镯赏赐的,能是一般人吗? 赵溪音没把话说死:“试试看呗。” 门外耽误了一会儿,进殿时文才人已经在膳桌前坐下了,和往常相比,发间多了几支成色上好的珠花,一看就是皇上赏赐的。 赵溪音一边把膳食摆出来,一边笑着道:“才人今日打扮得很亮眼。” 文才人摸了摸头上的珠花,心满意足地感慨:“还是宫里的东西做工精致,我外祖家虽不缺钱,也买不到做工这么精良的首饰。” “今儿是什么午膳啊?” “照旧两样清淡素菜,外加一道油泼面,想来才人会喜欢。” 果不其然,文才人听到油泼面眼睛一亮,红艳艳的油泼辣子配上绿油油的青菜和葱花,油亮十足的一碗面,让人看一眼就食指大开,她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开始拌面。 文才人忍住大吃一口的冲动,把面拌均匀,料汁均匀地沾在每一根面的表面,看起来滋味很足。 抄起一筷子面吸进口中,辣子香、蒜香、葱香和面香齐齐攻占味蕾,浓重的油泼香让人欲罢不能。 若说各色面食中的味道魁首,非油泼面不可。 香醋正好中和了油腻,吃下一碗都不会觉得腻,只觉得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文才人吃得高兴,赵溪音想趁机打听些事:“才人,我打听点事。” “什么事?” “侯太医的事。” 第8章 栗子糕(一) 文才人白了赵溪音一眼:“你个小厨娘,整日寻思的事还不少。” 还打听上太医的事了。 赵溪音如实禀报:“我阿娘的病吃药总不见好,许是宫外的大夫医术有限,只能寄希望于宫中的御医了。” 文才人瞬间收了白眼,有孝心的人不能鄙视。 她记得上次赵溪音出宫,就是给阿娘抓药,想来是药石无效,走投无路才想让宫中的御医给瞧瞧。 想到这,文才人有些内疚,上回听说赵溪音阿娘生病,合该多问一句的,当时竟只顾着吃,连句关心都没有。 她一个低位嫔妃,其实也吩咐不了太医,但是给赵溪音牵线搭桥,还是能做到的。 “你想打听候太医?” 赵溪音点头:“刚才遇见侯太医,他说他要出宫回家一趟,侯太医今日不当值吗?” 文才人还真不知道这等微末小事,看向她的贴身宫女:“你知道吗?知道的话知无不言。” 宫女倒是记得清楚,细细道:“侯太医这半个月都是夜班当值,今日本该清晨就能出宫,为着给各宫嫔妃例行请脉,就耽误了半日,方才才离开。” “奴婢也是听说,候太医七岁的儿子感染风寒,他急着回家给儿子诊治。” 文才人如何能不知道赵溪音的打算:“你若想请得动候太医,就从他生病的小儿子身上下手,每日早膳前去西直门等,那会儿正是候太医出宫回家的时间。” 赵溪音曲膝一福:“多谢才人指点。” - 第二日晨起。 赵溪音开始做早膳,除了做文才人那份,还额外做了栗子糕。 做好的早膳由徐棠带着杂役给文才人送去,她则带着栗子糕来到西直门。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候太医果然出现了。 “候太医,早。”赵溪音面带微笑。 “啊,是赵御厨啊。”候太医明显一愣,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赵溪音,两天时间偶遇两次,瞧这缘分,“赵御厨这是……要出宫还是进宫啊?” 赵溪音笑了笑,把那包栗子糕推过去:“晨起给文才人做了栗子糕,做好才想起来,才人是不喜欢吃栗子糕的,记得听储秀宫的宫女说,候太医有个小儿子,玉雪可爱,这包栗子糕,全当给令郎当零嘴了。” 候太医不傻,仅有一面之缘的御厨突然赠吃食,肯定不止好心这么简单。 “赵御厨有什么事请直言。” 赵溪音顿了顿:“家母病了一个月不见好,我想请候太医走一趟城南的虞河村,为家母诊治。” 候太医家住城西,虞河村在城南,距离并不近,说实话候太医不想去。 【一包栗子糕就想让本太医上门诊治,小厨娘这生意做的可真不亏本。】 【谁不知道司膳司的御厨做不出好东西,这栗子糕,想来味道也不咋样。】 听到这,赵溪音并不气馁:“宫外最好吃的栗子糕在城东,候太医若是去城东买,至少走半个时辰,走回来再出城,少说两个时辰,到家都晌午了……” 候太医烦的就是这件事,儿子生着病,非要吃最好吃的栗子糕,他只能去城东买,来回一趟人都累散架了。 宫中尚膳监倒是有美味的栗子糕,但尚膳监是给皇上做吃食的地方,岂是他一介太医说讨要就讨要的? 尚膳监高攀不起,司膳司却又瞧不上。 候太医是真不想再往城东跑一趟了,犹豫一下,接过栗子糕,就要往外掏银子:“一两银子卖给我可好?” 赵溪音却摇摇头:“说什么卖不卖,给令郎做些个吃食,哪有让太医掏钱的道理,治愈给家母看病的事,等您有时间再说。” 候太医值守一夜,此刻又累又困,只想赶紧到家歇息,当即感激道:“赵御厨真是好心人,等我有时间,定当上门为令慈诊治。” 谁知到了第二日,赵溪音还未给文才人做好早膳,候太医就在司膳司门外等候了,说要找赵御厨,态度很是恭敬。 司膳司的厨娘倒是被不少宫女找上门过,不过那都是来指责菜肴做的不好吃的,语气凌厉,态度颐指气使。 像候太医这般恭敬礼貌的,还真不多见。 一问才知,候太医是找上门,向赵溪音讨要点心的。 司膳司现在被人这么看得起吗?上门讨要点心。 宫人来讨要点心或者吃食,对偌大的司膳司来说,并不会觉得损耗食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被认可,被看得起了。 万事有来才有往,人家不跟你来往,只能说明司膳司没有利用价值。 赵溪音擦擦手,赶忙迎出去:“候太医?一大早怎么到这儿来了?” 候太医面带羞愧:“赵御厨,请先允许我道个歉,昨儿我还想着那栗子糕不如城东卖的好吃,结果到家犬子一尝,好吃的两眼放光,说比城东那家美味多了……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小瞧你了。” 那栗子糕是真好吃,儿子吃的时候他尝了一块,香味浓郁,咬上一小口,满嘴都是栗子的香气,口感也十足得好,又沙又糯,比糖炒栗子还要好吃几分。 赵溪音“嗐”了声:“候太医不必客气,令郎吃着好就成。” 候太医期期艾艾开口:“犬子非想再吃些,赵御厨能否、能否……” 赵溪音哪能不懂这御医想开口求什么,正中下怀道:“栗子糕有现成的,候太医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 包好的栗子糕塞到候太医怀里,他才叹了口气道:“赵御厨心善,为令慈诊病的事,我随时有时间。” “当真?”赵溪音大喜,“后日申时我回宫归家,到时候在城南门口等着侯太医。” 侯太医笑道:“不用,我知道城南的虞河村,在家等我就成。” 如此说好,赵溪音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两包栗子糕换当朝御医一次上门诊病,实在太划算了。 徐棠听后也乐了,劝溪音不要妄自菲薄:“他是御医,你是御厨,他儿子吃的栗子糕还是当朝御厨亲手做的,所以两相之下,谁也不占谁便宜。” 后日出宫,赵溪音惦记着阿娘的生辰,琢磨着买件什么礼物好。 上次回家刚给阿娘裁了两身春装,家里肉啊蛋啊也不缺,想来想去,觉得阿娘唯一缺的,就是一双舒舒服服的单靴。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下午时,司膳司厨娘们午睡刚醒,就听说又有人上门赵赵溪音了。 这回来的不是太医,而是尚衣局的姜秀娘,掏出一只绣着桃花枝的荷包,想让赵溪音赵御厨给做一碗长寿面。 姜秀娘瞧着有二十多出头,拉着赵溪音说:“我去给文才人送春装,偶然听到才人身边的宫女说,赵御厨面做的特别好吃,过两日就是我的生辰,能不能请赵御厨给我做碗长寿面。” 一日之内两个人来上门换物,其他厨娘瞧在眼里,酸在心里,怎么就没人来找自己? 赵溪音瞧了瞧那刺绣荷包,当真精致,但她要荷包没啥用,不动声色推回去:“姜姐姐生辰,合该吃完长寿面,过几日也是我阿娘的生辰呢,我一直想给她寻双合脚的单靴。” 姜秀娘会意,立刻道:“这有什么难,尚衣局有的是现成的鞋面和鞋底,赵御厨告诉我令慈双足的尺寸,不出两日,也就做成了。” “姐姐手巧。”赵溪音报了阿娘的双足尺码,“再加一包香甜软糯的栗子糕好不好?后日一早就去给姜姐姐送去。” 做成一笔“交易”,姜秀娘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却见郭掌膳面色不善地抱臂而立:“呦,赵御厨一日之内做了两桩生意,真会拿司膳司的食材,为自己牟利。” 司膳司有偌大的后勤供应,光禄寺采买的食材,以及上林苑养的家禽牲畜和种植的蔬菜,源源不断地供应来,御厨们只用十之一二,剩下的大部分都浪费了。 御厨们给有需要的宫人自愿做吃食,在合理范围内,并不会浪费尚食局的食材。 就好比秀娘只要愿意花额外的时间做鞋,就能当人情送给别人,同样,御厨劳苦自己做的吃食,也能作为人情交换。 端看你的厨艺,值不值当换人情罢了。 赵溪音还没说话,姜秀娘先听不下去了,事情是由她想换点心而起,自然没有赵御厨挨骂的道理。 于是张口就怼:“郭掌膳这话说的,是在讽刺我用尚衣局的布料牟私利吗?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且问问我们尚衣女官,司膳司的春装做好没,若是没有就先停一停,毕竟训斥手下秀娘要紧。” 已经立了春,眼瞅天儿要暖和起来,司膳司的厨娘们还穿着冬装,就等尚衣局做好春装,就能给厨娘们换新衣了。 提到这茬,郭掌膳瞬间没了脾气,六司一局都在等春装,万一被胡尚食知道,司膳司的春装是因为自己延误,就大祸临头了。 她换了一副笑脸:“这不说笑呢,司膳司的春装,还能姜秀娘代为催一催尚衣女官。” 姜秀娘这才作罢:“看在赵御厨的面子上,我且帮司膳司催催。” 郭尚膳脸上笑容得体,赵溪音却听到她心里一阵叫骂,就差把无能狂怒写在脸上了。 两日后,赵溪音拿到姜秀娘新做的靴子,带上文才人赏赐的镯子,出宫回家。 第9章 栗子糕(二) 傍晚,虞河村。 赵氏抚摸着大金镯子上的花纹,笑的合不拢嘴,压低了声音问:“这真是宫里的妃子赏的?御赐的物件?” 赵溪音哭笑不得,再次点头:“真的娘,要不是赏的,我也买不起啊。” 赵氏小时候的生活还算优渥,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金镯子,简直爱不释手:“娘托着沉甸甸的,得值不少钱吧?” “也就几百两吧。”赵溪音催促着阿娘喝药,顺手把镯子戴在阿娘手上,“真好看,适合娘戴。” 赵氏放下药碗就要摘掉,把几百两银子戴在手上,她不敢。 在乡下村子里戴大金镯子,也确实不保险,赵溪音想想道:“您收着吧,以后当传家宝传下去,赶明儿我给您打个细点的银镯子戴,不怕贼人觊觎。” 赵氏心中宽慰,一边觉得女儿很有出息,一边又心疼自家闺女,若不是男人绝情,女儿哪需要这么累。 赵溪音带阿娘欣赏完金镯子,又拿出一双新靴子。 赵氏仔细看了看那靴子的针脚,断言道:“这还是宫里的物件。” 比宫外的针法手艺好太多了。 “阿娘的眼睛就是尺啊,这确实是宫中秀娘做的。”赵溪音啧啧称奇,“这可没金镯子贵,咱别舍不得穿啊。” 说完,硬是给阿娘套在脚上,尺码刚刚好,鞋底和鞋面都是软乎的料子,摸着就很舒服。 赵氏笑着感慨道:“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还能穿上宫中秀娘做的靴。” “阿娘,走两步试试。” 赵氏小心翼翼在地上走了一圈,鞋底柔软得脚都找不着了。 “哎呀,新靴怎么能不配新衣!”赵溪音找出几日前给娘买的成衣,“穿一整套嘛。” 赵氏连连拒绝,又不出门,在家穿这么好看干嘛? “衣裳买了就是穿的,一直放着被老鼠咬了怎么办。”她总有很多道理,硬是拉着阿娘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 赵氏又欣喜,又害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母女俩有说有笑,突然听见院门外有人叫门。 “家里有人,我都听见声了,快打开门,开门开门!”木门被拍得震天响,这粗鲁的动作和嗓门,一听就知道是王氏上门了。 赵氏敛起笑容,不得不去开门。 一开门,赵溪音就瞧见王氏那张典型市井小人的脸,身后跟着赵燕。 两人都穿着新做的衣裳,王氏头上还插着支银簪子,赵燕发间别着个蝴蝶钗,打扮成这样,明显是来秀优越的。 王氏母女也看清了赵氏和赵溪音的打扮。 赵氏不必说,一水的新衣新鞋,衣裳是上好的布料所做,靴子的做工更是精良,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夸声“好”。 和那鞋一比,王氏头上的银簪子都不够看了。 赵溪音穿着那日买的珍珠白暗纹春衫,头上有朵成色还不错的珠花,趁得人越发白皙端庄,跟个富家大小姐似的。 王氏和赵燕心里若说不嫉妒,那不可能,不是说赵家落魄吗?怎么穿的比她们还好? 秀优越的两人瞬间没了优越感,心里止不住嫉妒。 赵燕拉了了王氏的衣角,不甘心道:“娘,你还没给我买衣裳。” “闭嘴!”王氏可不敢在外面丢面子,尤其在赵家。 “呦,妹子这是添新衣了。”她阴阳怪气道,“有钱买新衣,怎么没钱还债啊?” 那五十两银子的债赵氏一直没底气,说到底,杨志维借钱时,他们还是一家人。 她声音软和地打商量:“弟妹,家里过的紧巴巴,哪有钱给你,那钱,你去找姓杨的要不就成了。” “没钱你买新衣新鞋!”王氏瞅准院子里的马扎,一屁股坐下,开始耍无赖,“今儿你不给我钱,我就不走了。” 赵氏面露难色,正要说话,突然瞧见墙边立的顶门棍动了。 赵溪音抄过手腕粗的棍子,威风凛凛地握在手中:“少来泼妇耍赖那套,我们的钱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买新衣新鞋,哪怕买金镯子,你也管不着!” 王氏生怕那棍子落在自己身上,跳脚着从马扎上逃窜:“你你你个死丫头恐吓谁呢?欠钱不还还有理了?” 赵溪音毫不退让:“谁借你的钱你去找谁去,我娘已经和那人和离,告到官府也是我们有理,信不信官府治你个私闯民宅的罪,封了你家药铺,让你们连生意都做不成!” 她突突一阵输出,连恐带吓,又是棍子又是官府,真把王氏下着了。 封了药铺?这么严重? 王氏拉着赵燕躲到门外,口中叫嚷着:“泼妇,你个小泼妇,看将来谁敢娶你!” 赵溪音警告的眼神看过去,不把王氏震住,她还会三天两头往这跑。 赵家的动静不小,把虞河村的左邻右舍都惊动了,纷纷围上来瞧热闹。 “咳咳咳。”赵氏气的咳嗽起来,女儿被亲弟妹这么骂,她受不了。 赵溪音根本不在意王氏骂了什么,让任何一个人来评,都会觉得王氏是泼妇,而非她。 她上前,把阿娘扶到马扎上坐下,抚顺着后背。 见赵氏身子不好,王氏又幸灾乐祸起来:“病了这么久还没好呢?谁让你们去济世堂抓药,不去我们和善堂。” 她假装同情,实则在嘚瑟自家的药铺:“都是实在亲戚,你来我们和善堂看病抓药,我给你们让利,保和堂每年都有受潮和被老鼠咬的药材,正好贱卖给你们……” 这话说的太过嘲讽,连赵燕都听不下去了,小声道:“娘,药铺是祖父留下的,差点就是姑姑的。” “闭嘴!”杨氏再次呵斥,“我带你来,就是让你揭我的短吗?” 赵燕不说话了,从亲疏上讲,她当然站阿娘这边,可有时候阿娘太咄咄逼人,像个市井泼妇,让她觉得很丢人。 王氏三天两头来闹,虞河村的村民对赵家的情况都了解,对这对孤儿寡母很同情,忍不住帮腔。 “这妇人真好意思拿药铺说事,按赵老爷子的意思,那间药铺是留给赵氏母女的。” “赵老爷子多好的人,悬壶济世,怎么召见这么个泼妇儿媳妇?若是赵老爷子还在,必不会让赵氏母女受这样的欺辱。” “就是,不就从老一辈人手里继承了药铺吗?有什么好显摆的。” 王氏气的胸口疼,明明是她有理、她有家底,怎么在这群人口中,自己成了讨人嫌的泼妇? 笃、笃、笃。 木门突然被扣响,赵溪音抬头一看,是候太医来了,手上提着个小医箱。 “这是哪来的游医郎中?”王氏话中带着轻蔑,她是开药铺的,面对游医有种天然的优越感,“赵妹子出息了啊,游医上门给看病。” 候太医瞥了眼这个不讲礼貌的妇人,冷言道:“我是宫中太医院的御医。” 御、御医?王氏愣住。 赵溪音顾不得管王氏,忙道:“候太医,你来啦?我阿娘又咳嗽了,劳烦你给看看。” 候太医快步过去,瞧了瞧赵氏的面色、舌苔和眼白,又打开药箱,取出惯用的细砂袋和丝绸帕,分别放在赵氏手腕上下两侧,手指搭上脉搏。 这样讲究的诊病方式,一看就是皇宫里的。 左邻右舍啧啧称奇:“这是御医啊?御医怎么会来赵家诊病啊?” “别忘了,赵家女闺女可是御厨。” 赵氏坐在马扎上,有些惶恐:“这、这真的是御医啊?诊病得多少钱啊?” 候太医笑道:“不要钱。” 又问:“令慈最近吃什么药?” 赵溪音把药方和药渣都拿来,候太医细细查看过之后,道:“药方开的保守,药材也不够好。” 赵溪音无奈:“这已经是京城济世堂最好的药材了。” “我知道,宫外的药铺哪比得上宫中太医院,最好的也就这样了。”候太医收了药箱,对赵氏的病已经心中有数,“我再重新开张药方,直接在太医院配好药材,明儿一早,我给你送去司膳司。” 又是太医院,又是司膳司,这是真真是宫里的御医没跑了,惹得同乡们羡慕不已。 候太医宽慰:“令慈的病不严重,吃上几服我抓的药,一个月内,包管药到病除。” 赵溪音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是好事,邻里们纷纷说好话。 “赵嫂子是有大福的人,御医都亲自来诊脉,还能吃上宫了的药材,那可都是给皇上吃的。” “赵嫂子连宫里的药材吃得上,那王氏还显摆自家的药铺呢,没听人御医说,宫外药铺的药材都不好吗?” “就是,谁看得上她。” 王氏听完,心里已经翻起惊涛骇浪,济世堂的药材比自家和善堂的好,那御医竟然还说不够好;赵溪音不就是个厨娘吗?怎么能请得动御医?还有那赵氏,竟然能吃得上皇宫太医院的药材? 她脸皮厚不觉得,赵燕听着人群的超小声,觉得十分害臊,刚才阿娘还说把药铺被老鼠咬的药材贱卖给赵家,转眼间,人家吃上皇宫里的药材了。 她觉得今儿来虞河村就是个笑话,阿娘跟个跳梁小丑似的,脸上十分挂不住,转身就往外走。 “死丫头,你怎么走了?”王氏叫道。 “不走在那丢人现眼吗?”赵燕头也不回。 王氏只得追上去,嘴里骂着“死丫头任性”的话,她也觉得脸疼,顺势溜了。 赵家院落安静下来,赵溪音起身道:“多谢候太医了,你还得赶回太医院上值,我送你出去。” 一直送到村口,侯太医才顿住问:“那是你家邻居?” “亲戚。” “像是仇人。” “有时候亲戚的恶意,比陌生都大。” 候太医在门外时,听到了王氏的叫嚷,弄清了王氏和赵家的麻烦事,犹豫一下,低声道:“京城佥都御史刘大人,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又是丽美人的叔父,你在后宫奉膳,何不与丽美人走得近些。” “丽美人?” 赵溪音现在侍奉文才人,得了文才人不少好处,虽然不侍奉丽美人,但和丽美人走的进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舅母王氏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今日暂时被震退,难保证以后不会再找上门,这事黏黏糊糊掰扯不清,恐怕只有当官的出面,才能彻底解决。 寻常的知事官员不会出面管邻里纷争的小事,非得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才有用。 丽美人倒是个路子。 赵溪音诚恳道:“多谢侯太医提醒。”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回到宫中。 竟然在宫门口看到了徐棠,徐棠一脸焦急,显然已经等候很久了。 见到赵溪音来,忙迎上来,急急开口:“溪音,咱们侍膳的主子换了。” 好不容易摸清文才人的口味,文才人还是个大方的主儿,她一点都不想换侍奉的主子。 “换成谁了?” 徐棠忿忿道:“潘影儿又使了银子,郭掌膳让她回去侍奉文才人,把脾气火爆的丽美人换给咱了!” 赵溪音脚下一顿,丽美人,这不送上门的机会吗? 第10章 奶黄包 给赵溪音和潘影儿换侍膳妃子的事,郭掌膳昨晚就说了,当时赵溪音已经出宫,所以不知道。 徐棠生生愁了一夜,虽说她俩在给文才人侍膳之前,就侍奉过丽美人一段时间,但那时候“一月三回”的考验还没开始,她也没下功夫去琢磨过丽美人的口味。 现在贸然换回去,即便都说丽美人的胃口好,她心里还是会担忧。 毕竟潘影儿已经挨了丽美人两次骂,厨娘们都看在眼里。 “我有点担心。”徐棠如实说。 赵溪音挽着徐棠往司膳司走,柔声宽慰:“不必怕,有我呢。” 有人一起抗事,徐棠顿时觉得安心不少,努力回忆以前侍奉丽美人时她的饮食喜好。 “奶黄包,鲜磨豆浆,和鸡蛋羹,溪音你说好不好?”她回忆着以前给丽美人做过的美食,又不敢自己做主,还是让赵溪音拍板。 早膳在即,赵溪音不能再跑永和宫去听丽美人的心声,但她信得过自己的厨艺,不管什么吃食,她都能做的更精致可口,笑着道;“就听你的。” 徐棠头一回制定食单,心中很是忐忑,毕竟以往溪音做主时,从没出过岔子,还得到了文才人的赏赐,这回轮到自己做主,至少不能拖累朋友。 如此想着,她手上磨豆浆的动作越发用力,源源不断的鲜豆浆从石磨嘴流出…… 包奶黄包的活计则由赵溪音来做。 一般的奶黄包的馅儿是由鸡蛋黄、白糖和牛乳和面粉做成,是不会流动的固态,赵溪音心思巧妙,打算做成流心奶黄包,吃起来更新奇。 流心奶黄包的精髓在于会流动的奶黄馅儿,流动的奶黄馅儿不难调制,难的是如何把流体包在面皮里。 她早早让杂役准备了冰水缸,调制好的奶黄馅儿在冰水缸中冷冻,等冻成固态或者半固态时,就能和正常馅儿一样包在面皮中。 去年玉嫔生辰时,郭掌膳为了讨赏,做过一次流心奶黄包,用的就是冷冻流心奶黄馅儿的法子。 这个法子没错,只是在烤制时,冷冻的馅儿逐渐解冻,重新变流体,奶黄包的面皮撑不住内里的变化,纷纷爆开,流心爆得到处都是,好好的奶黄包成了“大花猫”。 这样的吃食本不该给嫔妃送去的,可郭掌膳不甘心两个时辰的劳累付诸东流,想着这奶黄包虽然模样不好看,胜在味道好啊,硬是把失败的吃食献了过去。 玉嫔当场脸色就不好看了,郭掌膳还在口口声声吹嘘自己的流心奶黄包。 玉嫔尝了一口,那奶黄包的流心已经爆出来了,哪还有馅儿,就是连普通奶黄的味道都不如。 于是当场发了火,把郭掌膳斥责一通。 这事整个司膳司都知道,御厨娘们在背后好一通嘲笑,郭掌膳是讨好未遂,倒蚀把米。 说起来,郭掌膳的厨艺就那样,混到掌膳的位置,全凭熬出来的年头。 可当一个地方的官员以年头论高低,这个地方离衰败也不远了。 赵溪音预想到烤制过程中爆浆的问题,解决方法很巧妙,在流心馅儿的外面先包裹一层普通奶黄馅儿,最外面才是面皮。 经过两道包裹,流心馅儿不易爆出来,还额外增加了口感层次。 等奶黄包出炉时,个个都是完整无暇的。 徐棠那边的豆浆也热好了,就等鸡蛋羹出锅。 天逐渐大亮,厨娘们纷纷出发送膳,赵溪音她们今儿走得不算早。 正要捧着膳食去永和宫,突然有个厨娘摸到灶台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孙御厨?”赵溪音对这位御厨不可能没印象,正是和潘影儿共同侍膳的御厨,“这会儿不是该给嫔妃送早膳了吗?有事吗?” 和赵溪音徐棠不同,孙宜和潘影儿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反而诸多矛盾,潘影儿心眼多、脾气大,奉膳时总爱自己拿主意,若是主意拿的好也就罢了,偏偏孙宜跟着她挨了两通骂,实在憋屈得很。 孙宜慌忙回答:“我正要去给文才人送膳。” 提起文才人,徐棠瞬间警惕起来,知道孙宜和潘影儿是一起的,怒目盯着对方:“少来套话,文才人什么口味谁不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我不是来打听文才人口味的。”孙宜说,“我已经和潘影儿分开侍膳了,我奉早膳,她奉午膳,晚膳一人一日轮着来。” 轮流侍膳倒是没有坏司膳司的规矩,在允许范围内,这顿做好,下顿就可以歇息,只是一个厨娘单独做一顿膳食,要忙活的事太多,忙的脚不点地,还是两个人分工更为妥当,因此不是有特殊事宜,厨娘们都不会选择分开做。 “潘影儿太自以为是了,从不让我做主。”孙宜面露委屈,“我已经被丽美人训斥两次了,若再被文才人退一次菜,就要被赶出宫去,为了不被拖累,所以再累也决定和她分开。” 赵溪音了然,潘影儿刚愎自用,是个人都会是孙宜这种选择:“你来找我们是……” 孙宜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反正她撑不了一个月:“我把丽美人喜欢吃的菜告诉你们。” 赵溪音无所谓知不知道,但孙宜愿意主动告知,说明她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比潘影儿强多了。 徐棠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又警惕道:“你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告诉你文才人的口味。” “不用。”接着,孙宜报了几道菜名,“丽美人虽然胃口不弱,可吃的也不算多,这几道菜都是她平日里吃的比较多的。” 赵溪音点点头:“多谢你。” 时候不早了,不管是赵溪音二人,还是孙宜,都该去送膳了,三人各自捧上膳食,出了司膳司。 丽美人住永和宫西偏殿,赵溪音对这里不陌生,轻车熟路到了殿内。 永和宫西偏殿和储秀宫东偏殿完全是两种风格,文才人那里装潢简洁雅致,丽美人这里则力求华丽。 还不到晨昏定省的时辰,丽美人已经梳妆完毕,连红唇都染好了,打扮得甚是艳丽。 赵溪音照例道:“丽美人,请用早膳。” 声音和动作稳重妥帖,和潘影儿的心浮气躁对比鲜明。 丽美人一抬头,发现侍膳的御厨果然换人了:“司膳司一天天在瞎折腾什么?侍膳御厨换来换去。” 倒不是司膳司官方折腾,而是郭掌膳贪财,瞎折腾,连司膳司的脸面都不顾了。 赵溪音笑着解释:“丽美人漂亮,当然值得更好的御厨。” 【以前怎么没发现赵御厨嘴这么甜。】 丽美人不明显地勾了下嘴角:“既然你说你们是更好的御厨,就上菜吧,我瞅瞅有什么长进。” 徐棠把饭菜奉上桌,介绍道:“流心奶黄包、鲜滑鸡蛋羹、鲜磨豆浆,都是清淡可口的早膳,美人请用。” 丽美人扫了眼桌上的膳食,心中评价一句:【无功无过,那奶黄包瞧着不错。】 果不其然,她率先拿起只奶黄包,深嗅一下,香甜的面点味道直往鼻孔里钻。 【好香,嘤嘤嘤。】 嘤嘤嘤?这美人的心声怎么和传说中的脾气有点不相符? 丽美人咬了一口,面皮很薄,一口见馅儿,没留意,奶黄色的流心一下子冒出来。 流心很浓稠,并没有到处流淌,而是冒了个圆溜溜的头,她不料里面是流心的馅儿,惊喜之余忙去吮吸。 奶香的流心带着温热的气息,丝滑地划过喉咙,比固体的蛋黄馅儿香甜太多。 【竟然是流心的耶,好香好甜好热乎,嘤。】 丽美人吃完一个没吃够,继而开始吃第二个、第三个……一口气吃到第五个时,才算停下。 再喝口豆浆一压,吃得那叫一个舒坦。 赵溪音恰时问:“美人,鸡蛋羹是加椰奶,还是加香油?” 蛋羹中加奶和加香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吃法,她在鸡蛋羹蒸好后,并没有直接调制,而是把两种料都带来,用于测试丽美人的口味。 丽美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加香油,再放些葱花。” 赵溪音照做,同时心中也明白了,丽美人喜欢吃甜,并不嗜甜如命,口味较为清淡适中。 潘影儿只一味给丽美人做重油重盐重辣的食物,难怪会被训斥,难为丽美人还能吃的下去。 鸡蛋羹蒸的顺滑无比,像布丁一样弹性十足,味道清淡,带着蛋香,用了奶黄包和豆浆两种甜口食物,最后用一道略带咸味的蛋羹解腻刚刚好。 【终于吃上一顿舒坦饭了,呜呜呜,嘤嘤嘤。】 堂堂天子后妃,怎么跟在宫里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丽美人擦拭着红唇:“果然如你所言,比先前的潘御厨强多了,但别忙着沾沾自喜,后续若是有我不喜欢的膳食,我照样会训斥你们。” 表面看是脾气凌厉的后妃,内心却是个小可怜,赵溪音怎么看怎么滑稽,应了声:“是。” 出了永和宫,徐棠长长出了一口气:“呼……丽美人果然没有文才人和善,刚才整个侍膳过程中,丽美人都没笑一下,把我吓发财了。” “不过丽美人胃口好是真的,送去的早膳,都快吃光了,尤其是那奶黄包。” “溪音,你看出里丽美人的口味没?” 赵溪音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徐棠心里有底了。 两人刚走到司膳司门口,尚未进门,隔着宫墙都听到里面有吵架声,你来我往,很是激烈。 “怎么在司膳司吵起来了?” “听声音,是潘影儿和孙宜。” 第11章 荷叶糯米鸡(一) 司膳司大院里站满了御厨,潘影儿拉扯着孙宜站在正中心,吵嚷声不绝于耳。 “丽美人的食单平时都是我拟写,你凭什么转头就把我卖了?把食单献给竞争对手?” “潘影儿你嘴巴积点德,什么叫我把你卖了?给丽美人奉膳,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我为主导,食单十之八九是我写的。” “你才写了几顿食单,好意思提这茬。” “那你也不能把我辛苦摸索出来的食单告诉赵溪音,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 赵溪音和徐棠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合着这两人吵架,还真是因为她们。 见到赵溪音,潘影儿来劲儿了,拉扯着孙宜就要当面对质。 “好狗不挡道!”徐棠想拉着赵溪音去歇息,“你们俩吵架,干我们什么事。” 潘影儿却不让路,一副不交代清楚就不许走的架势。 赵溪音盯了对方一眼:“什么时候潘御厨成了司膳司的管家?我与孙御厨交流厨艺,也要你来多管闲事?” 潘影儿问:“你就说,早膳时,孙宜是不是告诉了你丽美人喜欢吃的菜?” “是啊。”赵溪音直截了当,“所以呢?” “所以你就是剽窃了我的劳动成果!” 潘影儿找孙宜大张旗鼓地吵架,就是为了让同僚们瞧瞧,她多亏啊,好不容易摸索丽美人的口味,被人截胡了。 就差把“大家都来同情我啊”写在脑门上。 没想到赵溪音只是微微一笑:“你才侍奉丽美人几日,就被训斥了两次,我截你的胡,是觉得御厨当腻了,想被赶出宫去吗?” 话音刚落,人群哄堂大笑。 自考验开始以来,潘影儿是御厨中第一个被后妃训斥的,这事众所周知,她竟还觉得有人想剽窃自己的成果,不被旁人笑话才怪呢。 她面露窘色:“孙宜告诉你丽美人的口味,你们应该告诉我文才人的口味才公平!” “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赵溪音说,“你也说了,是孙御厨告诉我们的,又不是你,文才人的口味要说,也该说给孙御厨听,有你什么事?” “不结善缘,还想要善果?” 潘影儿计划不成,恼羞成怒起来:“不管怎么说,你们也都知道了丽美人喜欢吃的菜,不算剽窃吗?” 赵溪音想说“那又怎么样”,想想又换了种说法,她把晨起孙宜说的那几道菜名重复一遍:“这几道菜,我和徐棠不会做,不是因为你所谓的剽窃,而是这几道菜,压根不是丽美人所喜。” 不说潘影儿和孙宜,连徐棠都惊讶了,她还以为掌握了底牌呢,原来溪音根本就没看上这几道菜啊。 论对后妃们口味的把控,她只佩服赵溪音。 徐棠虽然还不知道丽美人的口味,但她家溪音知道啊,溪音知道就等于她知道,故而底气十足道:“就是,我们有自己的节奏!” 潘影儿咬咬牙,看向所有人道:“你们只会瞧热闹,有没有想过,赵溪音和徐棠从孙宜那知道了丽美人的口味,就能继续留在尚食局,等于你们多了两个竞争对手,等你们被赶出宫时,可别哭!” 提出这茬,厨娘们逐渐收敛笑容,竞争如此激烈,人家好,就等于你不好,人家留,你被赶出去的机会就大了许多。 故而看热闹的人不再觉得有趣,纷纷担忧起自己来,甚至有个厨娘站出来指责孙宜,说她不该多言多事。 指责孙宜的人叫娄娥,是个年长些的厨娘,赵溪音对她印象很深,因为这厨娘抱团了五六个厨娘,在司膳司颇为霸道,新到食材她们总是霸着先挑,旁人只能用她们挑剩下的。 孙宜本就长了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到这话更不敢多说什么。 赵溪音觉得现在的司膳司很病态,厨娘们要么抱团结党,横行霸道,排斥打压其他人,要么各自分离,像仇人一样相互堤防。 不管如娄娥一样的抱团,还是如潘影儿一样的堤防,都不会让司膳司好起来,只会限制厨娘们的厨艺发展,让整个司膳司成了满宫皆知的废物。 她伸出手,把孙宜拉到自己身后:“你们指责她有用吗?到底谁才是你们的竞争对手?” 孙宜被潘影儿压迫着,还是头一回有人把自己护在身后,刚才各潘影儿吵架没哭,被娄娥指责没哭,现在被赵溪音这么一拉,却觉得鼻子酸酸,委屈得直掉眼泪。 赵溪音继续道:“潘影儿三番两次换侍膳嫔妃,你们不会真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吧?有她在,早晚有换到你们头上的一天。” 此话一出,孙宜的做法瞬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相比之下,潘影儿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犯了大家的忌讳。 都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谁会不知道换嫔妃是怎样暗箱操作? 于是一句话怒转矛头,厨娘们的目光再次看向潘影儿,带着嘲讽、不屑和愤怒。 “这样的人不就是个祸害吗?搅屎棍,搅合得整个司膳司不得安宁。” “就该把她立刻赶出去,省的再祸害其他人。” “也是难为赵御厨和徐御厨两个,每次都要给潘影儿善后擦屁股。” “……” 面对指指点点的声讨,潘影儿还在挣扎:“你们都是瞎猜,你们有证据吗?你们怎么不怀疑孙宜,对,就是孙宜干的!” 突然,孙宜从赵溪音背后站出来,一字一顿道:“潘影儿贿赂郭掌膳,给她换侍膳主子,两次。” 一次换成丽美人,一次换回文才人。 孙宜的话几乎做实了潘影儿的罪证,若说以前大家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就是直接把事实摆在日光下。 潘影儿没料到孙宜这么大胆子,心虚得几乎站不住,几乎逃蹿一般,逃回自己的号舍,把门锁上了。 闹腾这么久,厨娘们都没了歇息的时间,上林苑送食材的人来了,人们纷纷散去,各自去挑选午膳用的食材。 赵溪音正要和徐棠一起去拿食材,突然被孙宜拉住。 “对不起,我本是好心,却给你们惹麻烦了。” 赵溪音对孙宜的印象还不错,起码是个不爱惹事的,宽慰道:“没什么,吵了一架,觉得神清气爽多了。” 孙宜不料赵溪音是这个反应,一时愣住。 徐棠原本还有些气不过,听赵溪音这么说,突然气顺不少,对啊,反正她们吵架又没输! “该气的是潘影儿。”她亲亲热热挽着赵溪音的胳膊,去挑选食材,“溪音,咱们去挑只鸡,中午炖鸡汤吧?” “好呀。” 孙宜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生羡慕,赵溪音和徐棠两个人,搭配得极好,一个有主见,对同伴的意见尊重有加,一个无条件信任,对搭档永远维护。 她原本也想和潘影儿做这样的朋友,潘影儿爱拿主意,她就选择听从,但最终也没换来潘影儿的尊重,只能分崩离析。 可惜赵溪音身边已经有徐棠了,她想加入,有点太晚了。 正失落着,突然瞧见赵溪音回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文才人喜欢重口味,荤食也可。” 孙宜突然睁大眼睛:“谢、谢谢,我可以向你请教厨艺吗?” 赵溪音爽朗道:“当然可以。” 孙宜开心地笑了,虽然做不成赵溪音最好的朋友,至少大家都在司膳司不是吗? 早上她还自暴自弃觉得自己要被逐出宫了,这会儿突然又充满斗志。 - 赵溪音琢磨出丽美人爱吃清淡甜口的膳食,再一打听,果不其然,丽美人是岭南人氏,饮食习惯本就偏甜咸口。 丽美人入宫五年,性子泼辣,宫人早就忘了她的来处,原来竟是个南方女子。 说到岭南,她第一反应是荔枝,荔枝入菜的菜式也不少,但徐棠逮了只鸡,连鸡毛都拔好了。 “小棠,午膳先不炖鸡汤,做道糯米鸡如何?” 徐棠没有不乐意的,就是没听过这道菜:“可是我不会做啊。” “我教你。” 赵溪音把香菇和糯米用温水泡着,鸡肉切块腌制,而后带着徐棠到库房中寻找收藏的干荷叶。 这个季节没有鲜荷叶,只有去岁干燥储存起来的干荷叶,不过不影响,洗干净留用。 徐棠按照赵溪音教的去蒸糯米饭,锅里加的是香菇水,还加了盐和料汁,米饭还没蒸,她就已经能想象到,蒸出来的糯米饭该有多有滋有味。 赵溪音则处理香菇,香菇大火断生,炒至八分熟,和腌制的鸡肉块混合在一起。 等黄澄澄的糯米饭蒸熟,就用糯米饭把鸡肉香菇包起来,包成像饼子一样的形状。 最后在“饼子”外面裹上荷叶,上锅蒸。 包荷叶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赵溪音这边了,见过芦苇叶包糯米,那叫粽子,也见过荷叶包整只鸡,那叫叫花鸡,从没见过荷叶包糯米,糯米里还有香菇鸡肉。 “那是给丽美人做的?丽美人不是喜欢吃重口味的吗?” “谁知道呢,她做的膳食一向特立独行,给文才人做油焖爆炒,给丽美人却做清新口味,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赵溪音做饭时,一向有些杂音,她也不在意,只要不舞到她面前,就当听不见。 “溪音,你猜潘影儿在做什么?”徐棠交代杂役烧大火,瞄了眼潘影儿那边。 潘影儿和孙宜分开侍膳了,午膳只有潘影儿一个人,忙活得额头冒汗。 赵溪音不用看都知道:“炒冬笋、地三鲜。” “还有一道景芝小炒。”徐棠语气中充满兴奋,“而且她还没用高汤!” 这是把文才人当清淡口味的人了,那两道迷惑人的菜,还真把潘影儿给迷惑住了。 徐棠都能想象到她的下场:“我赌十两银子,三日之内,潘影儿定被退菜。” 赵溪音想了想:“用不了那么久吧?” 事实证明,徐棠高估潘影儿了,午膳时,文才人退菜的消息就传来了。 第12章 荷叶糯米鸡(二) 潘影儿自信满满做了三菜一汤,自以为精通文才人的口味。 赵溪音不主动告知又有什么关系,大家同在一间厨房做菜,谁会看不到徐棠日日做炒冬笋和地三鲜? 若不是文才人爱吃,怎么可能日日做这两道菜,文才人定是极爱这两道菜。 潘影儿到储秀宫东偏殿时,心情还是雀跃的,甚至在想,文才人出手大方,会赏赐自己些什么? 银子?还是金镯子? 东偏殿内,文才人端坐在窗前画画儿,日光下的美人显得格外纤瘦窈窕,才情出众。 潘影儿多日不见文才人,以前对她只停留在小鸟胃、动不动就退菜的印象上,加了一层赏赐赵溪音大金镯子的滤镜后,再看文才人,觉得整个人都散发着“财大气粗”的光芒。 她热情得嘴巴都快咧开耳根子了:“文才人,来用膳了,今儿的午膳都是我亲手做的,保管样样都是您爱吃的。” 话这般多。 文才人耐着性子搁笔,款款挪动膳桌前坐下:“怎么又换御厨了?” 潘影儿继续热情洋溢:“没换没换,往后就是我和孙御厨两个人。” “赵溪音呢?”文才人被宫女侍奉着擦了擦手。 听到这个的名字,潘影儿皱了下眉头,听文才人这口气,像是和赵溪音很熟悉一样。 “赵御厨去为丽美人奉膳了,她大约觉得才人胃口弱,不好侍奉吧。” 文才人微微蹙眉,赵溪音觉得自己胃口弱?这厨娘说瞎话张口就来,自从司膳司搞了铁血考验后,总有一些厨娘爱出幺蛾子。 她又不是笨蛋,猜也能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淡淡道:“你们司膳司,弯弯绕绕的关系还真不少。” 赵溪音做的膳食很合口味,是为数不多知道她口味还懂得掩饰的人,其他厨娘怕是没那份玲珑心思。 潘影儿没听懂,用笑容掩饰尴尬:“今儿我做了才人最喜欢吃的两道菜,您尝尝。” 最爱吃的两道菜,文才人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就见潘影儿揭开扣盘,露出盘中的菜肴。 果然是炒冬笋和地三鲜。 文才人一下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不就是见赵溪音日日炒这两道菜,觉得这才是最见到易通关的路子,硬是给自己换了侍膳主子吗? 赵丫头被人算计了。 但是你们司膳司明争暗斗,凭什么拿老娘做筏子? 她心里的气一下子顶到了脖颈儿,这菜,若是好吃就算了,若是难以下咽,就等着被退菜吧。 拿老娘做筏子,殊不知生死令掌握在老娘手里。 文才人彻底懒得跟潘影儿闲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地三鲜,不如赵徐两位御厨做的好,再换一口炒冬笋,差得更远了。 景芝小炒赵溪音也做过,她抱着最后的希望尝了一口…… 啪! 筷子拍在桌子上,文才人淡声道:“退回去。” 潘影儿傻眼了。 怎么回事?文才人不是口味清淡吗?不是日日都吃炒冬笋和地三鲜吗?文才人不是脾气很好吗?不是动不动就赏人金镯子吗? 她此刻再也不敢肖想什么金镯子了,只求不要退菜。 “才人,不能退菜啊,退菜我就要被赶出宫去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文才人轻轻皱眉:“我只看菜好不好吃,你会不会赶出宫,是你们胡尚食说了算,与我何干?” 潘影儿抱住文才人的小腿不撒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来来回回都是那句:“不能退菜。” 文才人的耐心彻底被耗尽,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给老娘拉出去!” 被七手八脚拉出去的时侯,潘影儿瞪大惊恐的眼睛,眼前这人还是文弱的文才人吗?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文才人,竟妄想侍膳。 “赵御厨还能回来给我侍膳吗?” 潘影儿被扔出东偏殿宫门时,最后听到这么一句。 - 与此同时,永和宫西偏殿。 与没饭吃的文才人不同,丽美人瞧见眼前的膳食,眼睛都瞪大了。 “是糯米鸡!” 自从这道糯米鸡端上桌,她的眼里就再也瞧不见其他菜了。 顾不上烫手,丽美人亲手剥开包裹的荷叶,打开荷叶的一瞬间,香浓的鸡肉味夹杂着糯米饭的清香一起冲出来,闻得人欲仙欲醉。 晶莹的糯米因为加有料汁,又充分浸润了鸡汁,吃起来不仅软糯,味道更是一绝。 糯米饭包里是一大包香菇鸡肉块,皆是软烂入味,甜咸适宜。 丽美人的纤纤玉指直接抓在饭包上,大口咬,大口嚼,闭着眼睛享受。 【入宫五年了,没想到还能吃上岭南的糯米饭,我想哭,嘤。】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真的湿润了。 一开始,徐棠和宫女们都以为丽美人眼角的泪珠是烫出来的,毕竟饭包还没凉,她吃的又很急切。 最重要的是,以丽美人泼辣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哭?不让别人哭就算好了。 片刻后,丽美人竟然开始抽噎起来。 这下永和宫众人慌了,别说其他宫女,就是贴身侍奉的宫女,也从没见美人哭过啊。 徐棠见鬼似的看向赵溪音,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出声,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赵溪音用口型答:“想家了。” 【我想爹爹了,想阿娘了,想哥哥了,想回岭南吃椰子鸡、荔枝鱼……】 丽美人哭着,却一点没耽误吃,不一会儿就吃掉一块糯米鸡,转而还要剥下一块。 一口气连吃两块,她的内心才平静些。 宫女心惊胆战地为她净了手和脸,丽美人还不忘补了唇脂,乍一看,除了眼圈有点儿红,又是明艳动人的美人。 还有两个御厨在,丽美人尴了个大尬,轻咳一声:“见笑了。” 赵溪音轻声道:“美人离家多年,思乡之情难以自持,能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想家才哭的?” “您是岭南人,又刚吃了荷叶鸡……” 丽美人恍然,贴身宫女都未必懂,这厨娘竟然懂自己,她满怀期待地问:“你还会做其他岭南菜吗?” 赵溪音自信答:“会的。” 丽美人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语气中不自觉带上原本的娇憨:“那以后多多给我做。” 赵溪音笑道:“好。” 直到出了永和宫,徐棠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了什么,丽美人竟然用膳用哭了! “好啦,瞧你那副见鬼的表情。” “脾气火爆的丽美人是个小哭包,文文弱弱的文才人却喜欢重口味,溪音,我想不通啊。”徐棠摇晃着赵溪音的肩膀,表达自己的震惊。 两位嫔妃的前后反差太大了,震碎了她以前的认知,这后宫还是以往的后宫吗?该不会每位娘娘都有不同寻常的一面吧? 赵溪音接受程度好一些,但是有些问题同样没想明白:“你说她们为什么要隐藏真实的自己?” 为了博得皇上的喜欢?直爽得装柔弱,小可怜装暴脾气,也不是按照皇上的喜爱来的呀。 徐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问你,你却反倒问我。” 赵溪音“嗨”了声:“咱们只是厨娘,管好做饭就成,管这个干嘛?” “就是啊。”徐棠回过味来,“咱们知道丽美人的口味了,这才是大好事!”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赵溪音这边高高兴兴,潘影儿却如同坠入冰窖,瑟缩在灶台前,等待命运的宣判。 文才人的菜被退回来了,潘影儿成了整个司膳司最先有“出宫资格”的人,厨娘们用或是同情、或是活该的眼神看着她。 不一会儿,郭掌膳就来了,用“不争气”的目光看了眼潘影儿。 前前后后加起来,使了三十五两银子,末了还是头一个被赶出去的,真没本事。 “按照胡尚食宣布的规定,潘影儿—— ” 潘影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瑟缩一下肩膀,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是第一个被赶出去的。 说实话,她的厨艺不差,在众多厨娘中算是中等,三次机会,一次失算在给丽美人塞银票,一次自以为是抄袭赵溪音给文才人的食单,若不是这两次,她不会这么快…… “你可以收拾包袱,出宫了。”郭掌膳毫不留情地说,甚至有些嫌恶。 若不是潘影儿废物,和孙宜争吵起来,孙宜也不可能把她们私下贿赂的事当众嚷嚷出来,潘影儿可恶,孙宜更可恶。 潘影儿的包袱早就收拾好了,从储秀宫回来,她就觉得走到穷途末路了,全身麻木地收拾东西。 出宫,没了御厨身份,她还能干什么?当一个身份卑微的肆厨吗? 众目睽睽中,她脚步摇晃地往外走,突然顿住脚步,发疯似的跑向赵溪音。 徐棠挡在赵溪音面前,把冲过来的人推一个踉跄:“你想干什么?可不是溪音害你被逐出去的。” “我就想知道,你日日给文才人做烧冬笋和地三鲜这两道菜。”潘影儿声音嘶哑,“为什么我做同样的菜,会被退菜?” 这两道菜虽不是文才人最喜欢的口味,可徐棠用高汤做的,文才人也并非一口不吃,至于潘影儿被退菜,完全是因为,她的心根本不在做菜上。 赵溪音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郭掌膳没了耐心:“赶紧走,问东问西问个没完,以后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了。” 潘影儿只能带着遗恨和不甘,离开这个充满竞争的地方。 潘影儿走了,厨娘们并没有因为少一个竞争对手,而感到轻松,反而更加自危,唇亡齿寒,杀鸡儆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司膳司大院里安静了好半晌,才有人紧着嗓子问:“潘影儿走了,就剩孙宜一个人给文才人侍膳,得给她再拨一个御厨吧?” 郭掌膳的三角眼透出不耐:“哪有多余的御厨?她一个人先顶着。” 徐棠小声道:“这不是公报私仇吗?孙宜那日算是把郭掌膳得罪透了。” 赵溪音轻点下巴:“以郭掌膳睚眦必报的性子,就是在故意为难孙御厨。” 孙宜脸色苍白,不敢想以后该怎么办。 虽说潘影儿在时,两人就已经分开侍膳,可若一日三餐都是一个人忙活,怎么保证菜品的质量,怕是离退菜,也不远了。 这点事大家都瞧得出来,纷纷同情地看向孙宜。 郭掌膳瞧孙宜吃瘪的脸色,觉得甚是解气,鼻孔朝天地走了。 只是她没料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很快,文才人就来问罪了。 她身边的宫女叉着腰:“旁的嫔妃都是两个御厨侍膳,我家主子却只有一个人,这不是明着藐视我家主子吗?叫你们郭掌膳出来!” 第13章 黄焖鸡 这日的晚膳,是孙宜一个人给文才人做的,主菜是黄焖鸡块。 晚膳时间已经到了,文才人才倚靠在软榻上看书,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自从赵溪音侍膳,她对吃饭有了莫大的兴趣,可赵御厨没侍奉几日,又换成了别的御厨,她对吃饭的热情,顿时减少了。 说实话,对司膳司经常调换御厨的行为,她很不满,却也忍了,一介末等小嫔妃,没太大的权利去讨要御厨。 反正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想到这,文才人不耐烦地把手上的书扔掉,以前是这么过来的不假,可那时候没吃过赵溪音做的饭,如今是见过了真正的太阳,谁还能忍受黑暗啊! “主子,起来用膳了,侍膳的御厨都到门外了。” 文才人兴致缺缺地起身,仍抱有希望:“是赵御厨吗?” “不是,是孙御厨。” 文才人记得,孙御厨勉强还行吧,虽然比不上赵溪音,比那个潘御厨却是好多了:“传膳。” 孙宜进来时还有些忐忑,晚膳是她一个人忙活的,忙的脚不点地,总算把三菜一汤做齐了,就是不知道赶出来的菜品,能不能让文才人满意。 她被潘影儿连累,也只剩下一次机会,若是再被退菜,将会是第二个被赶出司膳司的人。 “什么菜啊?” “回才人,是黄焖鸡,炒冬笋和地三鲜,再加一道解腻的酸梅汤。” 文才人微微抬眸,这配置,怎么看都像是赵溪音的手笔。 她拿起筷子就去夹地三鲜,旁人做的地三鲜和赵溪音送来的味道不一样,尝了一口,果然是“赵味”。 炒冬笋也一样,味道有七八分像,比潘影儿做的可口多了。 “这味道……” 文才人这才激起一些吃饭的兴致,筷子最终还是伸向那道冒着热气的黄焖鸡。 鸡块和土豆块被浓郁的酱汁包裹,呈现酱色,连青红椒上都裹着浓浓的酱汁。 鸡肉的肉质紧实,味入肌理,吃一口就能感受到汤汁浓厚的香味,土豆炖得软烂,稍一抿就在口中融化了,青椒则有些辣,不过正和她的口味。 辣味上头,少不得端来一碗白米饭。 文才人会吃,连肉带汁一起浇在米饭上,把莹白的米饭拌成酱色,和鸡肉土豆混在一起大快朵颐,光是看着,就馋哭一众宫女。 孙宜至此才知,为什么赵溪音会说文才人喜欢重口味,这哪是喜欢啊,分明是毫无抵抗力。 她以前也侍奉过文才人,却被这柔弱的外表给骗了,任谁都想不到,小白花一样的女子喜欢重油重盐的口味。 文才人干掉一碗饭,满意地放下筷子,拿起银勺小口小口喝着酸梅汤,又成了斯斯文文的样子。 “今日这膳食……”她还是问出口,“颇有赵御厨的风格。” 孙宜不敢居功:“食单的确是赵御厨所写,这几道菜,也是在赵御厨的指点下做的。” 赵溪音心善,知道她被郭掌膳针对,一个人要忙活这么多菜,就和徐棠一起来帮了忙。 帮忙倒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赵溪音手把手地教她做菜,一顿饭下来,就让她多了许多做菜心得。 文才人笑了声:“果不其然。” 江湖没有赵御厨在,却总有赵御厨的传说。 “那丫头要给丽美人侍膳,还要给你拟写食单,帮你做菜,她倒是挺忙。” 孙宜如实回答:“潘影儿被赶出宫,掌膳女官没有指派旁的御厨过来,好在有赵御厨帮忙,也确实是辛苦她了。” 文才人听的直蹙眉,这个郭掌膳想干嘛?针对御厨还是藐视自己? 她目光变得凌厉起来:“赵丫头这么没用,忙成这样都不会反抗,是得有人敲打敲打你们郭掌膳了。” 孙宜苦笑,这话是把司膳司三十多个厨娘全骂进去了,尤其是她。 她也看出来了,文才人很护赵溪音的短,这是要给赵溪音出气呢。 - 赵溪音是在第二日看的这出热闹。 她刚从库房里翻出一些瓦罐,趁着晴天清洗出来,留着腌制一些花蜜啊、酸笋啊、秘制酱和米酒之类的东西,就看文才人一袭雅白宫装,款款而来。 她身边的宫女毫不留情,上来就道:“旁的嫔妃都是两个御厨侍膳,我家主子却只有一个人,这不是明着藐视我家主子吗?叫你们郭掌膳出来!” 赵溪音洗罐子的手一顿:“哦嚯。” 司膳司的这几个掌膳、典膳和司膳平日里不做菜,也不怎么待在司膳司,哪舒服哪待着。 因此文才人来的时候,司膳司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还是个年长的厨娘,吩咐一个跑腿快的年轻厨娘,去请郭掌膳。 嫔妃亲自来司膳司问罪,可不是小事,不一会儿,不仅郭掌膳急急忙忙赶来了,连司膳女官都露面了。 司膳姓元,厨娘们都叫她元司膳。 元司膳是正六女官,文才人的品级在后宫是从六品,但女官在身份上比不得后妃,即便是六品女官,也不得不对从六品嫔妃毕恭毕敬。 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司膳司的过错,也不知道郭掌膳是怎么想的,敢给人才人只指派一个御厨。 “文才人生气是应当的,都是小郭的错。”元司膳忙命人去取把椅子,请文才人坐下。 郭掌膳平时在厨娘面前再颐指气使,在元司膳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哪怕元司膳和她同龄,也能随口称一声“小郭”。 她此刻是恐惧的,那时光顾着针对孙宜,没顾及文才人这茬,孙宜和文才人,一个是锯了嘴的葫芦,一个是弱不禁风的后妃,没想到还真一个敢告状,一个敢找上门。 这还是文才人吗? 这个问题不仅郭掌膳疑惑,厨娘们也在寻思,谁也不会想到,第一个打上司膳司大门的,竟是“最不会找事”的文才人。 连徐棠都惊讶。 最不惊讶的是赵溪音,这可是一口一个“老娘”的猛人,怎么可能什么亏都吃,郭掌膳看文才人是病猫,其实人家是猛虎。 元司膳还在一个劲地解释:“司膳司事忙,郭掌膳也是忙昏头了,也疏忽了才人,这就挑最好的厨娘给才人补上。” 厨娘们直的直翻白眼,郭掌膳忙?她忙个屁! 文才人一指赵溪音:“我要她。” 众人的目光随文才人的动作看向还在刷缸的赵溪音,她做菜是有多好吃啊,竟让嫔妃上门来要。 司膳司这么多厨娘,哪一个有这待遇? 元司膳卡壳了,厨娘们的事她基本不管,压根不知道赵溪音如今在侍奉谁。 郭掌膳忙道:“赵御厨现在给丽美人侍膳。” 这就难办了,两边的地位和宠爱相当,元司膳可不敢轻易做选择,她陪笑道:“才人这是为难我了,赵御厨在丽美人那,我怎么好轻易抽调。” 不好抽调也调换好几出了。 文才人也不是不讲理,非要把赵溪音从丽美人那要回来,她理着袖口道:“确定不好调换?三日前,赵御厨还在给我奉膳,十日前,给我侍膳的还是潘孙两个御厨,这又怎么说?” 元司膳眼前一黑,御厨调换这么频繁,她还真不知道,问责的目光看向郭掌膳。 郭掌膳知道躲不过,急忙解释:“我、我也是把合适的御厨,安排在合适的位置。” 这话成了全司膳司的笑话,立刻,厨娘们中间响起一阵哄笑声。 元司膳立刻知道怎么回事了,郭掌膳背地里行见不得光的事,竟还叫厨娘们都知道。 文才人懒得听狡辩,随手一指指向孙宜:“你来说。” 孙宜是最知道潘影儿的,曾经潘影儿用银子贿赂郭掌膳,还洋洋得意炫耀过,说她使了银子才能侍奉丽美人,一切都要听她的。 “郭掌膳曾收过潘影儿三十五两银子的贿赂,两次帮她调换。”她咬咬牙,将事实和盘托出。 厨娘们只知道郭掌膳收了贿赂,却不知道收了那么多银子,三十五两,都是她们好几个月的月钱了。 郭掌膳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司膳司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元司膳怒目而视,而后问文才人,“您觉得该怎么处置她?” 她比郭掌膳有脑子,这样的事,就该让文才人处置,还能平息风波。 文才人想了想:“赃银肯定是要收缴的,三十五两,都给赵御厨吧。” 众厨娘又用艳羡的目光看向赵溪音。 “这些银子给赵御厨,让她帮着孙御厨做菜,司膳司藐视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这对元司膳来说是小事,当即就让郭掌膳去取银子,转交给了赵溪音:“赵御厨啊,往后你就忙活些,除了给丽美人侍膳,还要帮孙御厨分担文才人的膳食。” 赵溪音昨日就是这么做的,觉得工作强度还行,并没有太累,便欣然接受了。 她擦擦手上的水渍,朝文才人笑着屈膝:“溪音定不辱使命!” 文才人捂嘴轻笑,果然,有钱能使赵财迷推磨。 “至于郭掌膳……”她兴致缺缺,“你们司膳司自己的人,自己处置。” 元司膳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松了口气:“是。” 文才人刚一走,郭掌膳就扑通一声跪地上了,连连求饶:“司膳大人们,别撤我的职,我往后一定改过自新……” 厨娘们整日受郭掌膳的压迫,何时这么解气过,连干活都觉得充满力气。 第14章 荔枝烤鱼(一) 郭掌膳的处罚,最终以罚两个月俸禄而告终。 许是元司膳不想在司膳司引起更大的风波,贡献更多话题,没有撤郭掌膳的职,而是选择罚钱。 并警告郭掌膳再不许以权谋私。 被罚后的郭掌膳果然老实许多,没敢给孙宜、赵溪音等穿小鞋,连露面都很少露,觉得丢人。 偶尔几次的露面,赵溪音还是能看出来她的怨恨,看向她时,三角眼里带着狠毒。 不过她没空多管,给丽美人和文才人两边做膳食,已经占据了她很多时间。 万事开头难,她现在更多是在教徐棠和孙宜,等这俩出师了,她就能清闲许多。 “其实只要杂役够多,一个人侍膳也忙得过来。”徐棠因为一直跟着赵溪音,厨艺比孙宜精进不少,能模仿赵溪音的菜品七八分像。 赵溪音原本想赏赐的银子,分给徐棠一半,她分神给孙宜帮忙,徐棠有些吃亏。 徐棠没要,说跟着赵溪音本来就能学做很多菜品,再分银子,岂不是占尽便宜。 赵溪音也没勉强,她们俩是很好的朋友,到不了推让的份上。 “溪音,午膳给丽美人做什么?”又快到午膳时间了,徐棠主动问道,“还是岭南菜吗?” “对。”赵溪音这几日给丽美人做岭南菜,反馈很不错,“鱼我已经腌上了,做荔枝烤鱼。” 徐棠欢呼一声:“又能学做新菜啦。” 赵溪音做菜从不避讳徐棠,如今也不吝点拨孙宜,其他厨娘羡慕不已,已经有好几个小厨娘私下表示友好,希望能得到一两句点拨。 与之相反的是娄娥等人,赵溪音过的越好,她们就越眼热,故意挑衅,好几次和徐棠抢过食材,她们人多抱团,徐棠也不敢硬碰硬,忍她们很久了。 “荔枝烤鱼的精髓在于荔枝果肉的加入,鲜香的鱼肉中掺入清甜的果香。”赵溪音边做边讲解,“烤鱼的做法和平时一样,先腌,再煎,后烤,不一样的是荔枝……” 荔枝剥皮去核,果肉碾压成泥,果肉和果汁倒进葱姜蒜爆香的锅里,再勾芡收汁。 汁水中带着酸甜可口的果香,浇在煎好的鱼身上,在平底锅中烤制。 边烤着,就要送到永和宫中,这样一路走过去,火候刚刚好。 如今开了春,天儿还没热起来,吃顿暖锅烤鱼是最合适不过的。 果不其然,丽美人很喜欢,万分激动地来到膳桌前。 “丽美人,请用。”赵溪音打开盖,烤鱼的热气升腾出来,闻着那叫一个香。 烤鱼被酱汁包裹,躺在各色各样的配菜之上,酱汁中鲜红的辣子尤为显眼,昭示着香辣的味道,鱼身上缀着整颗荔枝,宛如颗颗晶莹的珍珠。 丽美人看得两眼放光,率先夹一块鱼腹肉吃。 赵溪音用的江团鱼,浑身上下没有乱刺,只有一根主刺,可以放心吃,不必担心扎到嘴。 这江团肉质鲜甜,鲜嫩爽滑,一点都不柴,比吃嫩豆腐的口感还好。 “不错不错。”丽美人吃得停不下来。 【啊啊啊,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烤鱼,以前哥哥总带我去山涧捉鱼,带回来让阿娘做荔枝烤鱼,就是这个味儿!】 【呜呜呜我想阿娘了。】 【呜呜呜我想哥哥了。】 赵溪音一听不好,这是又要哭的节奏,忙道:“鱼身下面有配菜,都是炖入味了的,美人尝尝好不好吃。” 丽美人瞬间顾不上哭,拿筷子去翻下面的配菜吃,还不忘时不时捡一颗荔枝果肉嚼。 真像个孩子啊。 丽美人这次总算没哭,反而因为吃到了家乡菜荔枝烤鱼而心情大好。 “我听说,你以前侍奉文才人,文才人赏了你不少好东西。”她小口喝着粥,“你该不会不想给我侍膳吧?” 这话若是以前听,赵溪音可能会觉得是威胁,毕竟都道丽美人脾气差,现在她知道丽美人的内心,就是个想家的小可怜,这话听怎么听怎么觉得有患得患失的意味。 小可怜好不容易得了个做饭好吃的御厨,万一因为没钱赏赐,给丢了,说不定得大哭一场。 可文才人有个富商外家,她没有啊。 赵溪音宽慰的话不自觉带上哄小孩的语气:“怎么会呢?我和徐御厨侍奉美人这么久,是有情分在的。” 【那我就放心了。】 【我寻思是不是也得赏些好东西,才能让人安心办事。】 【二叔教过,这叫笼络,是为官之道,说起来还是当佥都御史的二叔有见识,爹爹教不了我这么多。】 【提起二叔,他定是许久没吃过家乡菜了!】 丽美人一直没说话,徐棠还以为怎么了,忙补充道:“我们肯定会好好给你做饭。” 赵溪音有些好笑,这丽美人,在心里跑马,一会功夫想多少东西了,不是想笼络人吗?我教你。 “美人若想比得上文才人的赏赐,不如帮我个忙。” 丽美人正寻思着这事,虽说这俩御厨嘴上说着好话,但她知道,只有实实在在的实事,才能真正笼络人。 “什么忙?” 赵溪音郑重福了一福:“是这样,我家中有一难缠的亲戚,时常上门寻麻烦,烦不胜烦,又摆脱不了,不知丽美人能否帮忙,帮我震慑那亲戚。” 极品亲戚啊,丽美人能理解,她家也有。 以前在岭南时,就有个远方表妹处处攀比,从小就想入宫为妃,结果大选时,第一轮就被淘汰了,反倒是自己容貌惊人,一路过关斩将,成了皇上的丽美人。 此后,那个表妹就再没到家里大言不惭过。 “倒也不难。”丽美人刚才还想二叔呢,现在这不用上了,“我二叔是京城的佥都御史,管的就是民间那些纷争,我给你个信物,你去找他就行。” 赵溪音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忙道:“此番多谢丽美人了!” “别忙着谢。”丽美人笑道,“我二叔这个人最是刚正不阿,即便你带着我的信物去,他也不一定帮忙,顶多能见到他而已。” “若是能带着一道荔枝烤鱼……二叔准能指哪打哪。” 赵溪音忍不住笑了:“多谢提醒。” - 城东,御史府上。 赵溪音把丽美人的手信给府中的下人过目,下人看后,就把赵溪音带至花厅。 佥都御史的府邸并不大,布置整洁雅致,少有贵重之物,想来真如丽美人所言,她二叔是个清正廉洁的官。 赵溪音在花厅喝了一盏茶,打外边进来一个四十多的中年男子,相貌威严,不苟言笑。 她起身相迎:“刘大人。” “赵御厨。”刘御史回了一礼,在椅子上坐下了,捧起一杯茶慢慢喝。 赵溪音本以为,这位刘大人会主动问及宫中侄女的近况,俩人一问一答,这距离不就拉近了吗? 谁知他竟一句话都不说,仿佛没有客人登临。 赵溪音脚边放着个大木盒,足足能装下一只大鱼盘,是她刚才费劲吧啦提进来的:“刘大人,这盒子里……” 刘御史这回接话倒快:“不管盒子里是什么物件,都请赵御厨原原本本带回去,莫要陷本官于不义之地。” 赵溪音笑了笑:“大人误会了,这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而是丽美人亲口叮嘱我做的菜肴,请大人一解口腹之苦。” 听说里菜肴,刘御史绷紧的脸色才松弛些:“多谢丽美人和赵御厨,不过就不必品尝了,府中有厨子。” 普通厨子虽不能和御厨的手艺相比,但他在阖宫宴席上,也是吃过光禄寺庖厨做的菜的,那也是御厨的手艺,遑论光禄寺比尚食局的地位还高。 他是父母官,本不欲给任何人走后门,为着亲侄女的面子,勉强见了这厨娘,却不能干不公的事,因此故意冷着。 然而赵溪音一句话却让他再也冷不起来。 “是荔枝烤鱼哦。” 刘御史:“!” 赵溪音瞧他那反应,就知道错不了,兀自打开食盒,将一盘精致的荔枝烤鱼端上桌:“算是丽美人孝敬长辈的,刘大人不必有负担。” 自从打开食盒,闻到那香味,刘御史的口水就不安分了,此刻美味摆在面前,又听赵溪音的解释,便再也忍不住:“那、那本官浅尝两口。” 这一尝,就不是两口了。 刘御史筷子使得极好,马不停蹄地夹了一块又一块鱼肉,鱼肉还要在汤汁里涮一涮,务必滋味充足才能入口,比丽美人还会吃。 赵溪音看得分明,刘大人那眼角噙有泪花,也吃哭了! 怎么吃得热泪盈眶是你们岭南老刘家的传统吗? 刘御史半晌才从美味佳肴中回神,忙抬起头擦拭眼角,神情尴尬道:“这这这,赵御厨见笑了。” 赵溪音忍着笑:“没事,丽美人吃到岭南菜时,也哭了。” 刘大人:“……” 反正是丢人了,他豁出老脸道:“她才来京城几年,我都离开岭南十多年了,最该哭的是我!” 这还攀比上了,赵溪音嘴上说着“是是是”,转而就把话题拉到正题上:“刘大人,您是正直的父母官,得为我家做主啊。” 刘御史这是吃人嘴软,再也拿不起架子:“你且细细谁来,本官会派人去查,若是属实,本官定会为你做主。” 第15章 荔枝烤鱼(二) 赵溪音把王氏的恶行如实讲述,少不得提到借钱的杨志维。 刘御史听后默默良久,这姑娘家里,过得也是挺惨,若是实事,的确是他这当官的失察,定要治当地知事一个玩忽职守的罪。 他同情赵溪音,连带声音变得温和许多:“王氏的事不难办,只是那杨志维,与令慈已然和离,怕是无法让他回头。” 赵溪音差异:“回头?我巴不得他永远别出现在我和阿娘眼前。” 刘御史:“……” 好吧。 他命人去查实,虞河村和王氏的药铺子离这里都不远,且王氏的恶行许多人都瞧见了的,着实不难查。 不过一个时辰,刘御史的人就回来了,点了点头,表示赵溪音说的都是实事。 赵御史凛然起身,准备开始办案的他神情威严:“走!” - 已是黄昏,整个虞河村笼罩在霞光之下。 赵家小院,赵氏坐在门前摘艾草,时不时抬头张望,今儿是女儿回家的日子。 再一抬眼,路尽头出现几道人影,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 赵氏直觉不对劲,从马扎上站起身来,等人走进了才看清,来者果然不是好人,打头便是弟媳王氏。 王氏身边跟着个中年男子,长得矮胖,王氏却点头哈腰地跟在一旁,嘴皮子不停说着什么。 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水的衙役,她虽不认得那矮胖男是谁,却认得衙役的衣裳,那是知事府的官差。 官差怎么会到自己家来。 王氏伸手一指;“老爷,就是她,欠钱不还,您可要为草民做主!” 赵氏听得一阵惊厥,弟媳三番五次要账不成,竟然还找来了官府,这是要把自己家逼上绝路吗! 矮胖知事大腹便便走过去,在赵氏面前站定:“王氏说你欠她八十两银子?为何不还!” 赵氏只是一介百姓,一辈子没见过官老爷长什么样,当即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矮胖知事官架子十足,怒吼一声:“我可是六品知事大人!本官问你话,为何不答?” 赵氏瑟缩肩膀,赶忙说:“官老爷,王氏的钱不是我借的,是我前夫,他……” “前夫也是夫,夫债妻偿、父债子偿没听说过?” 赵氏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这话从当官的口中说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王氏见赵氏吃瘪,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等钱要回来,她就给自己添个银镯子。 虞河村的村民听到动静,纷纷出门观看,本想像上回一样维护赵家的村民一看到有官差,便都不敢出头了。 王氏竟然还报官,对亲小姑子用的着这么绝情? “八十两银子,快给。”矮胖知事伸出胖手,一副理所当然的要债嘴脸。 赵氏快急哭了,家里哪有那么多银子,虽说有个金镯子,可那是溪音从宫里拿回来的,不能给啊。 “本官的话你没听见吗?!”矮胖知事一脚踹飞地上的竹筐,艾叶撒了一地。 “我的艾草叶!”赵氏惊呼,急忙蹲在地上去捡,这是她刚挑出最嫩的艾叶,留着给女儿做青团。 当官的欺负老百姓,百姓还能去哪说理去? 矮胖知事还想耍威风,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大胆!” 这一声冷喝引得所有人回过头,见到一男一女,百姓们不认识这位颇有气势的男子是谁,只认识赵溪音。 赵溪音惊呼一声“阿娘”,冲到家门口扶起蹲在地上的赵氏,转头怒目看向矮胖知事和王氏。 赵氏抱着赵溪音啜泣:“溪音,家里是非多,你不该回来的。” 王氏见赵溪音回来,压根不当回事,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而已,能奈自己何? “呦,上次带个御医回来,这次带的又是谁啊?御医可没咱们知事大人的官儿大。” 话刚说完,她口中的知事大人直愣愣地跪下,肥硕的身子砸在地上,像颗笨重的炮/弹,语气恭敬且惧怕:“御史大人,您怎么贵步临贱地,到这儿来了?” 御史大人?王氏愣住了。 村民们也瞧出来了,赵家闺女领会来这位才是大官! 刘御史把刚才那一幕看在眼里,冷冷反问:“张知事,本官还想问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知事心虚,满脸堆笑道:“为、为民做主嘛。” 为民做主的正确流程应该是,王氏写状子,到官府状告赵氏,父母官张知事传唤赵氏,在府衙公堂上解决纠纷。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为官者私下带着几个官差来到民宅,像强盗一样滥用职权。 赵溪音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王氏不占理,想要从阿娘手中要回八十两,就得让当官的出面。 当官的岂能是那么好出面的,定是许诺了钱财,最有可能的就是答应张知事,要回这八十两就分账。 所以张知事才决定走这一趟,为了银子。 她快步走到刘御史面前:“他们是商量好的,一个贿赂银子,一个以权谋私,刘大人,你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刘御史沉浸官场多年,眼光毒辣,怎么可能看不出张知事的算盘,只道:“我知道。” 张知事怎么都没料到刘御史会来,已经吓得跪在地上瑟缩,再没有刚才的颐指气使。 饶是这样赵溪音仍觉得不解气:“谁踢翻了我阿娘的竹筐,把艾草全捡回来。” 张知事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是小姑奶奶,御史大人就是看她的面子才来的。 于是不用刘御史吩咐,连忙连滚带爬地爬到门口,去捡地上的艾草叶。 刚才一脚踢飞竹筐时有多威风,现在满地爬着捡叶子就有多狼狈。 赵氏生怕知事的胖手摸到自己鞋,忙躲到一边去。 村民们看热闹看了个组,是真没想到,堂堂六品官员,满地爬着给赵家捡叶子。 王氏则脸色铁青,觉得今日的事,没法善了了。 张知事献宝一样,把捡好的叶子献给赵溪音。 赵溪音又冷冷来了一句:“洗干净。” 赵家院子里有水井,但是得用水桶打水,张知事个酒囊饭袋什么活都不会干,打了好几次没打上水,还差点把桶掉进井里。 赵氏看不下去了:“算了溪音,娘待会儿洗洗就好了。” 赵溪音这才作罢。 围观的村民不少,刘御史抬高声音道:“张知事身为父母官,有欺压鱼肉乡里之嫌,本官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回去后定当好好查实,绝不姑息。” 虞河村的村民们欢呼一阵,纷纷鼓掌叫好。 张知事心道一声“完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至于你,王氏。”刘御史转头道,“你与赵氏之间虽是普通纠纷,但你多次擅闯民宅,已经构罪,本官予以告诫,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王氏刚才还不知者无畏,不知道御史大人的可怕之处,眼看连张知事都下跪了,也知道这是位惹不起的大人物,慌忙道:“草民知罪,请官老爷不要抓我……” 赵溪音对这个“告诫”的处罚结果不是很满意,今日出宫之前,她还想着,只要王氏以后不再上门找麻烦,这事就算罢了。 可没想到,王氏竟伙同知事,寻上门来欺负阿娘,天知道若是自己没带着御史大人赶回来,她们这群小老百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大人!”赵溪音突然想到什么,“王氏的药铺有问题,还请一查。” 她记得,王氏曾说过,和善堂的药铺里有许多受潮和耗子咬的药材,以王氏抠门的性格,那些药材必不会直接扔掉。 今日从御史府出来,她与刘大人先去了城南的和善堂找王氏,谁知王氏竟先一步来了虞河村,他们扑了个空。 但并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在和善堂的门前仅待了一刻,就有两个病人找上门,说和善堂的药吃了不仅没用,还增加了腹泻的症状,被掌柜的被强行打发了。 这要是说药材没问题,赵溪音不会信。 王氏听到要查药铺,脸唰一下白了,药铺经不起查啊,一查准得出事。 查药铺不在刘御史的职责范围内,贸然去查也没有个由头,至少得有人状告才行。 刘御史正琢磨着,张知事先自告奋勇:“大人大人,下官来查。” 这是想戴罪立功,好让刘御史从轻处理。 王氏恨不得冲上去咬张知事一口,这狗官,明明是来给自己做主的,事后还要三十两银子,这会儿竟然当场改口,要查自家药铺! 刘御史:“你给本官好好查,若有徇私舞弊,或是夸大其词,罪加一等!” “是是是。” 王氏差点昏厥。 虞河村的闹剧一直到天黑,才算了解。 张知事即刻带人去查药铺,刘御史则着手查张知事多年来的行径。 王氏和张知事俩人,每人头上都悬了一把刀,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把刀迟早要落在后勃颈上,这把刀不是现在才悬上,早在他们干坏事时,就已经有了铸刀的铁。 赵溪音在家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有村民传来消息。 “王氏的和善堂搜出许多假药、烂药,已经被官府查封了。” “在那抓过药的人都气坏了,差点把药铺给砸了。” 第16章 甜咸豆花 “阿娘,侯太医抓的药在柜子里放着,您别忘熬着喝。” “还有新买那只银镯子,别舍不得戴,戴着可好看了。” “王氏再不会上门找麻烦了,药铺那摊子事够她忙活很久,您在家安安稳稳的哈。” “……” 第二日晨起,赵溪音准备回宫,临行前絮絮交代许多,简直比赵氏这个年纪的人还啰嗦。 赵氏笑骂:“你就放心吧,娘又不是小孩子。” 她性子是有些怯懦,平日里若是没有王氏和官差找麻烦,其他小事她还是能抗的,实在不必女儿事事操心。 赵溪音笑了笑,背着小包袱离开了家。 包袱里是一盒赵氏亲手做的青团,还有亲手绣的两条丝帕,她带回去给徐棠分享,帕子也是一人一条。 经过城南时,和善堂那条街还闹哄哄的,赵溪音顿住脚步,朝街上张望。 和善堂的铺子已经贴了封条,围观的人还没散去,舅父一家都在门前,舅父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主意和主见,王氏啜泣着,拉着官兵还在说什么,约莫在说自己冤枉云云,赵燕靠在门板上默默流泪,此时此刻也收起了大小姐脾气,只有小儿子尚在不知愁的年纪,哭闹着要吃糯米糕。 “吃吃吃,就知道吃!家里都乱成啥样了你还有心思吃!”王氏张口就骂,骂完又心疼宝贝儿子,“燕儿,去给弟弟买糯米糕去。” 赵燕捂了捂肚子:“我也没吃东西。” 王氏没了耐心,张口就骂:“你吃不吃有什么要紧!先顾好赵家的命根子要紧!” 赵燕一时愣住。 赵溪音无意欣赏闹剧,抬脚离开,宫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回去做呢。 - 早膳做豆花。 赵溪音和徐棠都是京城人氏,对咸豆花情有独钟,豆花一成型,就各自盛了一碗,浇上卤子、香醋、芫荽、葱花和辣子,预备大快朵颐。 咸豆花吃的就是一个爽,酸辣汤汁配上爽滑的豆花、开胃的小腌菜和解腻的芫荽葱花,一勺接着一勺,不一会儿,额头沁出汗珠,通身都热乎起来。 赵溪音和徐棠搁下碗是,嘴唇都是红艳艳的。 “赵御厨,外面有人找!” 赵溪音出门一看,是丽美人身边的宫女,神色有些焦急:“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正要去给丽美人送膳呢。” “赵御厨快去永和宫瞧瞧吧,主子发了好大的火,咱们都劝不住,又说让你赶紧送膳呢。” 也到了送膳时辰,赵溪音和徐棠一起,拎起食盒往永和宫赶去。 路上,赵溪音向宫女打听丽美人发火的原因。 原来昨晚是丽美人伴驾,今儿一早回来时,遇到在永和宫东偏殿居住的鲁婕妤。 鲁婕妤许久没见皇上,见到丽美人难免刺心,阴阳怪气了几句,两位嫔妃发生了龃龉。 丽美人在外那也是有脾气的,当即怼回去了,一点没吃亏。 可气没撒完,回宫之后又发了通脾气,最后许是累了,吩咐传膳。 赵溪音到西偏殿时,丽美人并不像往常一样在正堂等着用膳,而是独自待在暖阁,不许任何人进来。 “只让赵御厨带着膳食进来。”暖阁传来声音。 赵溪音交代徐棠先回去,自己拎着食盒进了西暖阁。 暖阁里,丽美人卧在床上,被子蒙着头,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宝宝。 赵溪音把食盒搁在桌子上,轻声道:“该用膳了。” 丽美人从被窝里钻出脑袋,眼圈红红的,几根碎发粘在鬓边,这哪是刚发完脾气啊,分明躲在被窝里刚哭完。 对外发脾气,回来哭唧唧,还真是个小孩子性子。 “什么膳食啊?”她带着鼻音问。 “甜豆花,核桃包。” 丽美人翻身下床,光脚来到桌旁:“都是我的最爱。” 热乎乎的甜豆花下肚,甜丝丝、滑溜溜的,仿佛能抚平一切委屈,核桃包也是岭南的一种甜点,蓬松的甜面包夹着核桃仁,吃起来香喷喷的。 吃到家乡食物的丽美人又哭唧唧起来,她不愿意让宫女们看见,只在赵溪音一个人面前委屈。 【呜呜呜,皇宫里的人都欺负我,我想回家,嘤。】 赵溪音临时充当起小哭包的知心姐姐:“怎么就哭成这样?听说和鲁婕妤吵那一架,你也没输啊。” “那人家就是委屈嘛。”丽美人下意识接了一句,接完才意识到,语气有多娇气。 赵溪音又递过去一只核桃包:“说说吧,怎么回事。” 丽美人是想说的,还没做好“坦白”的心理准备,傲娇道:“你只是个御厨,我干嘛告诉你心里话啊。” 赵溪音笑道:“不是美人你只允许我自己进来吗?这架势分明只想告诉我自己。” 丽美人噎了下:“那好吧。” 她开始娓娓讲述:“我小的时候性子柔弱……” 丽美人本姓刘,岭南人,从小被爹娘和兄长极尽宠爱,本没有入宫为妃的打算。 可一朝选秀,姿容秀丽的她被选为天子嫔妃,岭南刘家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担忧。 女儿的性子太天真了,从没受过委屈,爱哭、柔弱,从没离开过家这么远,到了深宫中无依无靠肯定会被欺负。 这可愁坏了一家人,甚至连抗旨不遵都想到了。 眼看入宫的日子越来越近,还是在京城当官的二叔给想了个法子——装暴脾气。 进宫之前的日子,丽美人就待在二叔府中,学着发脾气,和各种人吵架,学果敢的动作、凌厉的眼神,甚至连膳食都要吃符合火爆脾气的香辣口味。 “那段日子,我几乎吵遍整个御史府无敌手,连二叔都吵不赢我。”丽美人苦笑着说。 她合格了,可以进宫了。 入宫头一日,按照二叔的计划,她要和主动挑衅的嫔妃甩脸子,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 她心里紧张又害怕,却打扮得贵气逼人,整个一不好惹的形象,祈祷着没有嫔妃主动挑衅。 偏偏同住一宫的鲁婕妤看到她金饰银饰加身,嘴上没把门地刺了两句,她几乎条件反射般,一通反击加输出,把鲁婕妤都吓着了。 从此,丽美人脾气差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和鲁婕妤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她谨记二叔的叮嘱,膳食多用香辣,尚食局给她准备的膳食多是这个口味,虽谈不上讨厌,到底也不是自己钟爱的菜色。 入宫五年,虽然再没有被嫔妃随意欺负过,可五年来过得并不真正开心。 在外是脾气火爆惹不得的嫔妃,内里却仍是千宠百爱长大的小孩,对别人发完火,自己先回来蒙在被子里哭一场,连膳食,都不能吃自己喜欢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封号,形貌迤逦曰丽,可那不是真的我。”丽美人有些艳羡道,“我喜欢文才人的封号,毓琇怡然,有种小时候身处山水间的悠然。” 赵溪音默默,你喜欢文才人的封号,说不定文才人还喜欢你的封号呢。 丽美人总算吐露了心里话,心中畅快到了极点,五年来,她终于做了一回自己,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 “赵御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吗?” 赵溪音想了想:“因为我猜中了你的口味?” 丽美人笑着点点头:“对,你给我做岭南菜,不惧怕我的脾气,还总是把我当小孩……反正我有这种感觉,觉得你亲近。” 说完,她又担心道:“这件事宫里没有人知道,连我的贴身宫女都不晓得,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出了这间屋子,我还是性子火爆的丽美人。” 赵溪音笑着说“不会”,想想又道:“其实你可以做回自己。” 丽美人弯下肩背,有些丧气:“那样会被人欺负。” “不能把这个深宫想的太好,但也不要把它想的太坏。” 丽美人眨了眨眼,把这话记在心里。 - 快到三月三了,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不用送膳和做饭时,赵溪音把洗好晾好的瓦罐瓦缸弄到大院里,做秘制酱料,腌酸笋,还要腌制咸菜啊花蜜之类的。 “这是辣椒酱和黄豆酱,等腌制好,不管是炒菜还是拌面,亦或是烤鱼烤鸡,都能放这些佐味,就是刚蒸好的大馒头,夹着这两样酱吃,也十分美味。” 赵溪音身边围着六七个厨娘,都是这些天向她请教过厨艺的,别说,被她点拨过厨艺,嫔妃们吃着确实香甜了不少,退菜的情况很少发生。 于是这几个厨娘见赵溪音在院中忙活,纷纷围了上来,帮个小忙,顺便也能学些新厨艺。 这辣椒豆瓣酱,别看现在还是生辣椒和生黄豆,已经能想象到,等腌好后的美妙味道。 “赵御厨,这笋也能腌啊?不会臭吗?” 赵溪音神神秘秘一笑:“会臭,不过吃的就是那个臭味。” 几个厨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上次洗缸时,文才人亲自上门问罪郭掌膳,这次腌制食材,文才人的宫女又上门了,送来主子晌午想吃的食单,指明让赵溪音亲手做。 赵溪音展开食单一瞧,上面只有四个字:麻辣口味! 好嘛,重口瘾又犯了。 又麻又辣的,那就麻辣香锅呗。 不过这次,赵溪音和文才人都没料到,麻辣香锅送到储秀宫时,皇上在那。 第17章 麻辣香锅(一) 今日的食材赵溪音挑选了鱼肉、牛肉、羊肉和大虾。 鱼肉、牛筋和大虾碾成肉泥,搓丸,成为爽弹紧致的鱼丸、肉丸和虾滑,牛前肘的部分削成薄薄的肉卷,羊肉也削成肉卷,放在冰块上冷冻备用。 除了这些荤菜,赵溪音还洗了莲菜、香菇、花菜、豆皮、当季的茼蒿、芫荽以及鹌鹑蛋等菜品。 食材之多,御厨们做的任何一道菜,都没用过这么多食材。 “她这是要做什么?大杂烩?” “不知道啊,该不会是暖锅吧?” “即便是暖锅,鱼肉牛肉搓丸的方式咱也没见过。” “整天净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早晚有一天得翻车。” 最后一句话是娄娥说的,赵溪音如今给两位嫔妃侍膳,风头无两,可让她嫉妒坏了。 赵溪音把素菜洗净下锅焯水,肉丸和肉卷也添加酒水焯水、去浮末,等所有菜都有个九分熟,就捞出来,放盆中备用。 主食准备得也丰盛,有红薯粉条、宽拉面,还蒸了白米饭。 等红薯粉条和宽面也煮熟,另换一口锅,热锅放入牛油。 牛油、辣酱、干红椒、花椒、葱姜蒜,以及少量冰糖,一起在热锅热油中爆香,那香味,直冲向大厨房的每个角落,麻辣味又香又呛,呛得不少人鼻子痒痒。 荤菜下锅,素菜下锅,在浓厚的辣椒酱料中翻炒,本就九分熟的食很快就炒熟了,酱汁浸入到食材肌理,所有食材成了橙红的酱色,可见滋味有多充足。 香辣锅子,这样的菜品所有人都以为是给丽美人做的,直到赵溪音说:“小棠,午膳我给文才人送,你俩一起给丽美人送,可好?” 话一出,就让其他厨娘哗然,这样麻辣的菜品竟然是给文才人做的? 论起来,如今是这三人侍奉两位嫔妃,怎么分配都行。 赵溪音一早就让她俩做给丽美人的午膳,受过点拨的徐棠独自做午膳不在话下,一道岭南菜品红米肠做的是色香味俱全,孙宜也做了拿手的马蹄糕,因为赵溪音说,丽美人对甜食很是喜欢。 赵溪音一个人去给文才人送膳,刚进储秀宫的宫门,就瞧见东偏殿门口立着一众太监。 为首的太监穿着蟒袍,不是皇上的贴身首领太监汤岱,还能有谁敢穿这样的衣裳。 皇上在里面,现在不能进去,赵溪音转头就走,打算去宫门外等一会儿。 “别走啊。”汤岱瞧见了,连忙跑下石阶,“尚食局的送膳御厨是吧?进去啊。” 赵溪音疑惑地问:“皇上不是在里面吗?尚膳监不来送膳?” 汤岱正为这事着急呢,皇上来储秀宫看望文才人是临时起意,文才人这边没有事先通传,尚膳监那边也没提前告知。 结果尚膳监的人把皇上的膳食送去了乾清宫,你说这,这不是急死太监吗? 赵溪音懂了,她这膳食是救急呢。 可文才人在皇上面前可是口味清淡的柔弱女子人设呢,这麻辣香锅…… “哎呀,小姑奶奶,快进去啊。”已经到了饭点,汤岱催促道。 赵溪音无奈,只能提着食盒进去。 殿内,明黄身影和雅白宫装两道身影正站在一副字画前面,低声细语地品鉴字画。 赵溪音不得不开口:“皇上,文才人,尚食局送膳了。” “传。”朱明哲和文才人聊得正兴起,虽然有些饿,但还没聊完,不想回去,“朕干脆在你这儿用膳,用完膳,咱继续说这幅画。” 文才人温柔体谅:“臣妾这能有什么好膳食,皇上不如……” 朱明哲大剌剌地摆摆手:“不妨事。” 赵溪音把膳食捧上桌,抬眼瞧见文才人幽怨的眼神。 【谁想跟你聊画啊,老娘要吃美食!你在这,我还怎么吃又麻又辣的美味啊!】 赵溪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惨啊,这顿麻辣香锅,文才人只能看,不能吃了。 朱明哲已经坐下,问:“倒是许久没吃尚食局的饭菜,今日有哪些菜品?” 赵溪音如实答:“回皇上,今日给才人送来的菜品有麻辣香锅、炒冬笋和地三鲜,外加一道苦荞麦仁粥。” “麻辣香锅?”朱明哲皱起眉头,“文才人口味清淡,尚食局怎么做这么重口味的菜。” 还不是你的亲亲才人亲笔写下的口味。 文才人立马解释:“皇上不要责怪御厨,臣妾进食少,尚食局也是希望臣妾能多进些。” 朱明哲“嗯”了声,眼睛却不自主看向那道麻辣香锅瞧,这香味,太勾人馋虫了:“用膳。” 赵溪音麻利地奉上一碗白米饭,又给文才人盛了半碗,两人对视,皆有些苦笑。 朱明哲也不用太监奉膳了,拿起筷子率先伸向麻辣香锅。 这麻辣香锅盛在一口硕大的白瓷盘中,鲜红的酱汁和洁白的瓷盘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盘中的菜虽有大杂烩的嫌疑,却样样裹满鲜红欲滴的酱汁,催动人的味蕾,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他手上功力极好,稳准狠地夹了一块牛筋丸,吹一下放入口中。 舌尖首先感受到的是香辣和酥麻,十足十的麻辣味道刺激着味蕾,让他眼睛豁然一亮。 【嚯,尚食局的厨艺不比尚膳监差,够味儿,够过瘾!】 牛筋丸又弹又脆,比最紧实的肉质还爽弹,比脆骨更有嚼劲。 朱明哲不算很能吃辣,一颗牛丸下去,口中已经像着了火,但这味道实在太让人欲罢不能,他停不下来,筷子不听使唤地再次伸向盘中。 这回是虾滑丸子。 起初他没看出来这不规则的圆球是什么食材,直到吃到口中,鲜甜的虾肉和味蕾相撞,才知道原来是虾肉,把虾肉做成丸子,的确是奇思妙想。 朱明哲口中辛辣,鼻尖沁出汗珠,嘴里不断呼出热气,说话跟漏风似的:“爱妃,你也吃啊。” 文才人点点头:“诶,诶。” 而后,筷子伸向地三鲜的盘子中,虽说这地三鲜味道也不错,可她想吃的是麻辣锅子! 【为什么老娘亲自送的纸条,最后白白便宜了他?】 【瞧那红油,瞧那辣子,瞧哪些美味的肉和菜,呜呜呜我想吃。】 【臣妾要是有罪,请用宫规来罚我,而不是放一个吃相夸张的皇上在这里,来馋老娘!】 赵溪音憋笑憋得痛苦,文才人可太难了。 朱明哲的嘴唇变得鲜艳起来,边吃边气人:“哎呀,爱妃,可惜你不爱吃这重口的菜肴,否则真该尝一尝,实在太美味了!” 文才人欲哭无泪:【呜呜呜,老娘能吃,老娘比你能吃辣。】 朱明哲又夹一筷子肉卷,这肉卷被赵溪音削的薄如蝉翼,又在盘中吸满酱汁,一大团塞入口中,简直香得顶天了! 感受到浓郁的香辣,他闭着眼睛享受,从没觉得普普通通的肉卷能这么好吃。 香味太重的弊端就是,辣味也相应得重,朱明哲辣得眼角泛起泪花,急忙扒拉几口米饭,试图缓解着了火的口腔。 “来人,给皇上上凉茶。”文才人妥帖侍奉。 朱明哲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爱灰,贴心。” 文才人才不想贴心,只觉得心疼至极,她的肉卷啊,她的丸子啊,被皇上吃了将近一半。 终究,朱明哲的筷子还是伸向了茼蒿。 赵溪音眼睛一眯,暗道不好,要知道,茼蒿可是最能吸油的,这要是吃上一口,不得把皇上辣哭。 那边朱明哲还不知者无畏,夹起一筷子茼蒿大口放入口中,而后愣住。 【糟糕,朕的舌头木了,糟糕,朕感觉天旋地转。】 辣懵了这是,赵溪音忙道:“才人,快请给皇上喝凉茶。” 朱明哲不等文才人侍奉,急不可待端起一盏凉茶一饮而尽,辣味有所缓解,口中依然想着了火,而且“火势”蔓延到了嘴唇和周边。 饶是这样,他还是想吃,所谓欲罢不能,说的就是这番了。 文才人忍了再忍,眼睛却总不受控制地瞥向香锅。 【老娘控制不住眼睛,也控制不住手啊啊啊。】 下一刻,她一脸豁出去的神色看向朱明哲,把朱明哲都看懵了:“皇上,臣妾也来尝尝这香锅!” “你吃不了……”朱明哲话没说完,就见文才人的筷子已经夹了一筷子肉卷出来,搁在米饭上稍微控一下红油,就塞到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羊肉卷,清空。 牛肉卷,清空。 牛筋丸、鱼丸和虾滑,清空。 …… “你慢点吃,辣。”朱明哲慢吞吞道,他就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再抬头,见盘中少了一大批食材,再看文才人,腮帮子鼓鼓囊囊,小嘴撑得圆溜溜,嘴唇上沾满红油,吃得那叫一个畅快。 文才人终于吃到心心念念的香锅,感觉要激动哭了,这味道,不枉她豁出去。 她比朱明哲能吃辣多了,茼蒿这样的吸辣菜放进口中,都能吃得面不改色,莲菜,鹌鹑蛋,豆皮,更不在话下。 最后是红薯粉条和宽面,前者吃起来软软糯糯,后者则爽滑劲道,一样更比一样好吃。 文才人吃爽了,连碗里的白米饭都扒拉干净了,动作那叫一个豪迈。 碗一搁,筷子一放,她心满意足道一声:“爽快!” 朱明哲看呆了。 第18章 麻辣香锅(二) 随着文才人放筷子的声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朱明哲看着面前雅白宫装如雪的女子,神情像是见了鬼。 文才人吃是吃爽快了,可接下来的烂摊子,可得好好收拾了。 赵溪音默默捂住眼,少不得在心里为文才人祈祷一番。 “皇、皇上?”文才人试着喊了声,声音和那声“爽快”截然不同,又成了文文弱弱的语调。 听得朱明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反差,他可消受不起:“爱、爱妃何事啊?” 文才人指了指里边:“您用好了吗?若是用好了,咱们继续赏画?” 朱明哲结结巴巴道:“朕、朕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画、画改日再赏,先走了。” 说完,立刻起身,逃似的出了东偏殿。 文才人叹了口气:“吃是吃爽了,可我是不是得罪了皇上,我是不是要失宠了?” 赵溪音问:“我说实话?” “当然。” “我觉得才人方才的模样,很飒爽,皇上肯定也觉得差不到哪去。” 文才人勾了勾嘴角,挥挥手屏退宫女,殿内只有赵溪音二人。 这场景赵溪音似曾相识,丽美人袒露心迹时也是这般,现在轮到文才人吐露心声了吗? “你坐。” 赵溪音犹豫了下,在梨花木的圆凳子上坐下。 文才人深吸一口气,正儿八经道:“从小,我跟我外祖父祖母在市井长大,招猫逗狗,打架翻墙,性子洒脱脾气火爆,谁知道还有被选入宫的一日……” 选秀的消息传来时,文才人心里并不怎么抗拒,她胆子大,想着进宫闯一闯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要入宫为妃,就要当宠妃,否则入宫作什么? 彼时,宫中已有性子同样火爆的女人,便是丽美人。 这可不就是撞了性格。 皇上的三千佳丽如三春胜景,怎么能有两个相似的人,那岂不是永远活在丽美人的阴影之下?成了她人的影子? 她的外祖父母也愁,不过和她愁的不是一件事情。 外孙女从小长在市井,这样乡里乡气的姑娘,到了宫里,岂不被富家养出来的贵女们笑话。 于是被这两件事促使着,文才人开始学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人设,读诗词,穿纱衣,拈手绢,还有时不时咳嗽几声,才是文弱才女的灵魂。 好在她本就瘦,一张清瘦瓜子脸轮廓分明,一把小蛮腰不堪盈盈一握,只要学会眼波流转和轻柔的动作,文弱女子的形象并不难把握。 经过半年的练习,一家子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端庄的举止、柔弱的身段,谁能看出,半年前这还是个上房揭瓦的姑娘。 正当一家人都很满意时,一顿饭暴露了所有实事。 “那日外祖家的厨子做了道‘油锅子’,味道很像你今日做的麻辣香锅,那香味直勾勾钻进鼻孔,我没忍住,端起一碗米饭就是一通吃,红油沾满我的嘴角,还滴在我的领口……” 文才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想那时确实邋遢,那哪是柔弱女子能干出的事啊?外祖父连忙下令把锅子撤了,还限制了我的饮食。” 从那起,她就彻底告别了重口味的菜肴,刀削面也没再吃过一碗,只能吃符合人设的清淡的菜式,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 赵溪音默默算日子,文才人两年,丽美人五年,要让自己不吃钟爱的食物,得疯了啊。 文才人苦笑一下:“你知道我吃到你做的刀削面和香锅,有多激动吗?哪怕皇上在,我也忍不住了。” 赵溪音哪会不知道,文才人内心的尖叫都快把她耳朵震坏了。 “如今皇上知道我真实的样子,我怕是要失宠一阵子喽!” 她说得随意,赵溪音看得出来,文才人还是有些失落的,便安慰道:“那不如趁这段时间,我给才人多做些美食。” 文才人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失宠算什么,老娘有美食吃。】 赵溪音哭笑不得。 - 朱明哲在乾清宫批折子,越想越不对劲,他盈盈弱弱的文爱妃,怎么变成了那样。 倒不是对那副模样反感,畅快却不邋遢的吃相,豪气干云的言行举止,有种江湖侠女的飒爽,只是太不习惯了,不习惯文弱的才人一时成了侠女。 别说,这样的文才人似乎更有魅力,但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就像宫里又多出一位新嫔妃,面对陌生人,谁都有些不自然。 一下午,朱明哲满脑子都是不一样的文才人,心里像爬了只小虫,酥痒难耐。 “汤岱,摆驾。”他处理完最后一道折子,如是吩咐。 汤岱打着千儿进来:“皇上,去哪啊?” “永和宫。” 朱明哲印象中,丽美人是较为爽直的那一挂,暂时不知道如何面对文才人,不如先去见见丽美人,隔靴搔痒也比心痒难耐的强。 圣驾来到永和宫西偏殿,朱明哲尚未进殿,就听到殿内有娇憨的声音。 “不嘛,我就要吃这个兔子点心。” 朱明哲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丽美人,他热烈爽直的丽美人,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汤岱正要唱一句“皇上驾到”,被他抬手制止。 殿内,丽美人今日没穿她素日里最爱的大红织金宫装,而是穿了件粉粉嫩嫩的桃花衣,趁得人娇俏可爱。 发上也没用足金钗饰,只别了朵红花绿叶的绒花,和桃花衣相得益彰,这身打扮不像嫔妃,倒像山间的花精灵。 “花精灵”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是赵溪音做的兔子形状的花蜜糕。 眼瞅到了晚膳时辰,宫女劝诫不能食太多糕点,否则会败了晚膳的胃口。 往日,丽美人不会吃这样可爱的点心,宫女们大胆劝诫,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丽美人不高兴,美人若是不高兴,她们可是要挨骂的。 可今日,丽美人不仅没有生气骂人,反而撒娇似的道:“不嘛,我就要吃这个兔子点心。” “那您晚膳还能吃得下吗?” 丽美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乖乖把盘子递到宫女手中,递过去时,手里还留了一块:“我再吃这一块,赵御厨做的岭南菜好吃,晚膳我肯定还能吃许多。” 宫女无奈道:“这糕点您以前是最不爱吃的,无非是做成了兔子形状,瞧着好看。” “瞧着可爱所以才吃啊,以前我阿娘做的点心,就做成小动物形状的,我和哥哥都爱吃。” “可您都已经吃了三块了。” 那宫女约莫见丽美人今日很好说话,硬是劝着把她手里那块也要了回来,吃过三块,不能再吃,太甜会蛀牙,也会败胃口。 丽美人眼见宫女把兔子花糕收走,撅了一下嘴:“嘤嘤嘤。” 嘤嘤嘤? 朱明哲趴在珠帘后面,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这位嘤嘤怪,是丽美人?大红宫装呢?赤金头饰呐?火爆性子呢?他的丽美人怎么变得这么娇俏了?! “皇上?”丽美人看到了躲在帘子后面的朱明哲,“您什么时候来的。” 朱明哲不得不进殿:“刚来,刚来。” 丽美人记住了赵溪音那句话,“不能把深宫想的太好,但也不要把深宫想的太坏”,特别想做回自己,哪怕一日也好,穿粉嫩的衣服,说娇气的话,吃可爱的点心……谁知就这一回,就被皇上瞧见了。 她打量着自己的桃花衣,一时有些窘迫,转念一想,伪装成别的性格总不是长久之计,即便她已经伪装了五年,却没有一日是轻松的,不如趁现在,做回自己。 这么一想,脸上那点子窘迫就消失了,她明眸看向朱明哲:“皇上请坐,臣妾去泡茶,您最爱的龙井呦。” 还“呦”? 朱明哲哪敢坐,连忙摆摆手:“不了不了,朕就是路过永和宫,进来看看你,既然你无事,朕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 丽美人疑惑地看着朱明哲出去,跟逃出去似的,不知道是受什么刺激了。 皇上受什么刺激她不知道,只知道做回自己的感受,挺好。 朱明哲在宫道上步履匆匆,汤岱差点跟不上。 到现在,他的脑子还是恍惚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日之内,文才人变了,丽美人也变了,从那个明艳爽直的美人,变成了粉嫩可爱的娃娃。 要问更喜欢哪个,他想了想,娇俏可爱似乎也不错,会撒娇,会用可爱的语气词,多让人心旌摇曳啊。 朱明哲之所以逃出来,不是因为丽美人可怕,是和知道文才人变化之后的感觉相同,一时不知如何去面对。 他口中喃喃念叨着:“都成了不一样的,究竟是她们变了,还是朕从来没认识过她们。” “亦或是朕穿越了?穿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文才人和丽美人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有朕才是最奇怪的那个?” 汤岱还从未见过皇上这么奇怪的模样,不禁开口:“皇上?” 朱明哲愣愣回神:“去,去请太医。” “啊?” “朕约莫是病了。” 第19章 酸菜鱼(一) 皇宫里的人都是极有眼力见儿的。 皇上从文才人和丽美人处出来时的脸色很怪异,不是发怒,也不是生气,但绝对不是喜悦,不是喜悦就是不高兴。 毕竟皇上是天子,天子不喜形于色。 再者,皇上一连多日没再传唤过这两位,丽美人和文才人失宠的事情就这么坐实了。 身为当事人的两位,文才人和丽美人对于这些变化自然有所察觉,但都没有太大反应,重新做回自己的喜悦冲淡了失宠的忧伤,又有赵溪音顿顿送来美味,那点子忧伤在尝到美食时,显得更加微不足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失了宠,六局一司的人开始怠慢,只有司膳司赵溪音依旧如往昔,照旧日日做最用心的膳食用送来,宫中拜高踩低是常事,如今真正身处其中,才知道有些人不配为人,有些人的情分难能可贵。 赵溪音这份情分,可落不到司膳司头上。 按照郭掌膳的意思,文才人和丽美人失宠,司膳司上好的食材有限,不必在她们身上浪费,像难能可贵的燕鲍翅之类,紧着有宠的嫔妃用。 对这句话最有执行力的人,当属娄娥。 这日,光禄寺送来新食材,厨娘们各自去挑选,最先涌上去的依旧是以娄娥为首的五个厨娘。 这五个厨娘皆是身强力壮的妇人,又在一起抱团,其他厨娘根本抢不过。 食材送来得富足时,其他人还能随心挑选食材,不足时,就能拿她们挑选剩下的。 今日又是如此,徐棠明明白白看到食材中有一筐白生生的鱼翅,却都被娄娥等人拿走了,觉得委屈又气愤:“溪音,她们太过分了,好食材全被她们挑走了!” 徐棠这句话像个引子,引得一些敢怒不敢言的人纷纷出声。 “溪音,她们明摆着欺负人,咱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是啊赵御厨,这样下去,咱们要被嫔妃退菜了。” “赵御厨,你拿个主意吧,咱们都听你的。” 如今司膳司的厨娘大致分为三派,跟着赵溪音踏实学厨艺的算一派,以娄娥为首在司膳司横行霸道的是一派,还有一些人,即想跟赵溪音学厨艺,又不敢得罪娄娥,维持观望态度。 文才人和丽美人失宠,让赵溪音在司膳司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些观望的人更加纠结犹豫了,有些甚至开始讨好娄娥一派。 赵溪音看得分明,娄娥她们这些人,热衷于上好的食材,却忽略于厨艺本身。 不是有句知名名言:高级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再看娄娥等人的烹饪方式,煎烤油炸,油盐酱醋,贪多贪足,让上好的食材失了了原本的味道。 赵溪音问徐棠:“你午膳打算做什么?” 徐棠答:“糖醋鲤鱼。” “对啊,那你管她们霸占鱼翅做什么?”赵溪音说,“食材不分高低贵贱,难得的是,把普通食材,做出不普通的味道。” “可是她们……”仍有人不服。 赵溪音淡声:“她们离退菜不远了。” “走吧,去各自挑选食材,今日我教你们如何把普通食材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听到这话,厨娘们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欢呼一声,比起争抢食材,多学到些手艺才是正经。 赵溪音也去挑选食材,今日午膳要给丽美人做炸春卷,还要给文才人做道酸菜鱼。 她选了一把鲜嫩的韭菜,一包颜色上好的酸菜,正要挑鱼时,却听见娄娥的阴阳怪气。 “这春涧鱼可是上好的食材,赵御厨是要给丽美人做,还是给文才人做?我记得郭掌膳说过,在她两位身上,就不必浪费好食材了。” 赵溪音挑了条鲜活的鲤鱼,面露喜悦:“属这条鲤鱼蹦跶得最欢,一会儿就宰。” 娄娥觉得这是在内涵自己,蹦跶得最欢,一会儿就宰,这不是在骂自己蹦跶不了几天了吗? “那两位都失宠了,你还敢狂妄,看这回谁还会给你做主。” 赵溪音翻弄着鱼:“娄御厨不愧在宫中浸淫多年,连后妃是否失宠都敢置喙,真是厉害。” 娄娥面露怒色:“少阴阳怪气,我确实进宫有年头了,当然看得出来丽美人和文才人就是两条翻不了身的咸鱼,日子久了,就会成深宫怨妇,到时候退菜是你的必然结局。对于深宫怨妇,韭菜也就罢了,可别糟蹋了春涧鱼这种好东西。” “你说谁是咸鱼,谁是深宫怨妇?” 赵溪音还未开口,就听有人先在身后喝了声,听声音很熟悉,是文才人身边的宫女。 回头一看,果然是,不仅是文才人身边的宫女,还有丽美人的宫女也在。 娄娥背后说人,当场被逮,有一瞬的心虚,可这一瞬过后,她就又昂起头颅,主子都失宠了,宫女还在这摆什么谱? 她嚷嚷道:“说的就是你们家主子,六司一局都怎么对待她们了,唯有我们司膳司心最善,饮食上没有半分苛待,你们还敢上门叫嚣。” “心善的是赵御厨,不是你们司膳司!” “那又怎么样?你们主子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你!” 两个宫女皆是气的不清,可眼下主子失宠是实事,争什么都是无用,干脆不理会,等主子复宠,有她们好果子吃! “赵御厨,我是来拿些糕点的。” “我也是,还要上次那种兔子花糕。” 赵溪音端着挑好的食材道:“有,跟我来。” - 储秀宫,东殿。 盛酸菜鱼的罐盖一打开,香喷喷的热气顿时飘散开来。 文才人深深嗅了下,露出满意的微笑:“真香啊。” 赵溪音笑道:“这酸菜鱼又鲜又辣,就知道才人喜欢吃。” 文才人的确喜欢,喝一口鱼汤,汤汁鲜美浓厚,所有的精华尽在这汤汁中了。 吃一口鱼肉,肉质紧实,口感滑嫩,鲜甜可口,且这鱼肉属于白肉,不会使人长胖,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酸菜更是灵魂所在,酸酸辣辣十分解腻,又挂满了汤汁,每一口的味道都充盈浓郁。 可是…… 她声音轻柔地问:“你做这酸菜鱼,没少费劲吧?” “不费劲,鱼是杂役处理好的,我只需要两面煎黄……”说起做菜,赵溪音滔滔不绝,眼睛都是亮亮的。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丫头。】 “我说的不是做菜费劲。”文才人夹了块白嫩的鱼肉,“是拿到这春涧鱼,受了委屈吧?” 赵溪音明白了,是拿点心的小宫女回来告状了。 “那为难人的厨娘,叫娄娥?” 赵溪音点头:“是,不过她可为难不了我,这春涧鱼我不是照样拿到了。” 文才人又喝了口鱼汤:“的确鲜美。” 赵溪音走后,文才人就坐不住了,让宫女给自己梳妆:“不要素日里的头饰,束个简单的高马尾就成,衣裳要窄袖束腰那件。” 妆成,她又从床底拉出一口大箱子,从中取出一只民间木匠做的弩,带着出了储秀宫。 午后朱明哲会在御花园散步消食,文才人一袭锦衣,长发飘飘,提前一步来到御花园。 她在林间转悠一圈,从花圃中挑拣几颗大小适中的石子。 弓/弩的蛇皮垫中央放上一颗石子,使劲拉至后位,瞄准猎物,扣动扳机。 咻—— 石子像利剑般射出去,隐藏在石缝里的黑色蝙蝠应声而落。 文才人欣喜,两三年了,她小时候在市井玩闹那些微末身手竟没衰退。 “才人,老爷子不让您玩这木弩,您今日怎么又拿出来了?” 贴身宫女口中的老爷子是文才人的外祖父,当年进宫前,这些不够淑女的物件就不允许外孙女玩,全给她没收了。 文才人抬头寻找下一个目标:“无妨,我可是要靠这玩意儿复宠呢。” 宫女睁大眼睛,复宠?这乡野玩意儿能有这么大本事? 林间阴影闪动,似是只斑鸠,文才人眼疾手快,身姿旋转,红裙翻飞如盛开的玫瑰,长发飞扬如瀑布长泻而下,出手干脆利落。 咻—— 斑鸠扑棱一下翅膀,落在地上。 “快去捡,回头让赵御厨做斑鸠汤喝,哈哈哈。” 利落的身手,爽朗的笑声,飒爽的英姿,落在朱明哲的眼里,让这位别扭的帝王不禁眯起眼。 后宫三千,还从没有这么英勇的女子,不像后妃,像战场上的女将军。 这样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嫔妃。 她属于自己! 朱明哲心旌摇曳,好啊,妙啊。 下一秒,他从林中走出;“文才人,可愿陪朕在御花园走走。” - 储秀宫东殿,朱明哲的赏赐堆满了文才人的桌子,桌上堆不下,地上还有一堆。 不仅有绫罗绸缎,还有珠宝首饰,甚至还有一驾镶嵌着东珠的弩。 东珠可不是才人这个身份能用的,饶是这样,皇上也赏了。 贴身宫女见到这么多赏赐,激动地语无伦次:“主子,奴婢从没见过这么多赏赐。” 文才人把玩着一串翡翠珠串:“你说,复宠第一件事,应该做什么?” 宫女想了想:“当然是庆祝,奴婢去告知赵御厨,晚膳加餐!” “错。”文才人豁然起身,“当然是报仇,走,去司膳司帮赵丫头找场子去!” 第20章 酸菜鱼(二) 文才人仍旧穿着那袭红衣,高马尾上束着翡翠金冠,大步流星地走在宫道上。 以前她是文弱淑女的文才人,现在不一样了,连皇上都喜欢她如今的性子,还有什么可隐瞒宫人的。 是以,宫道上经过的宫女太监,纷纷回头观看,诧异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天呐,这是文才人? 文才人昂首挺胸,毫不避讳一众宫人的目光,甚至有些享受,重新做回自己的感觉,真好。 经过永和宫时,她放慢脚步,想起了丽美人。 自从上次在乾清宫同时去给皇上送点心,倒是很久没和丽美人说话了,每日晨昏定省时能见着,但也说不上话。 想想进宫前,外祖父让她佯装文弱,起初就是因为宫里已经有个性格相似的丽美人。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丽美人见了自己,有何想法。 从前她们俩不合,相互看不惯,连给皇上送个点心都能明争暗斗起来,文才人如今最得圣宠,偏要在这个时候去见一见丽美人。 “天色还早,先去一趟永和宫。” 西殿的太监见到文才人来,极为诧异,文才人和自家主子可没交情。 于是连忙拦住;“文才人,我家主子正在午憩。” 按照往事文才人的性子,这个时候就该柔柔弱弱道一句“好”,盈盈离开了。 现在的文才人却直接道:“大傍晚的午哪门子的憩,少糊弄我。” 她迈步进殿,不许太监拦住。 殿内的膳桌上还放着午膳,焦脆的春卷明明香气逼人,盘中却剩余不少,想是丽美人胃口不佳,午膳没用多少。 暖阁传来隐隐的啜泣声,另有宫女的低声安慰:“主子,您别伤心了,那娄御厨是可恶至极,可又不是她给您侍膳,赵御厨和徐御厨就很好啊。” 接着是丽美人带着鼻音的声音:“可赵御厨被为难,都是因为我。” 文才人此时的眼睛,瞪得不比宫道上那些宫人的小。 丽美人哭了?她竟然躲在殿里哭鼻子? 午膳前她听宫女说了,去司膳司取糕点时丽美人的宫女也在,也听到了娄娥那些话,想来同样是回来告状了。 按照丽美人的火爆性子,应该即可冲到司膳司,斥责那娄娥一顿啊,怎么会躲在这里哭? 暖阁的对话还在继续:“主子别哭了,娄御厨骂得也不光是咱,还有文才人呢。” 丽美人哭得更委屈了:“可是文才人已经复宠了,一有机会,她肯定会嘲笑我。” 文才人:“……” 别一有机会了,我已经上门来嘲笑了。 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面,嘲笑的话是不可能说出口了。 西殿守门的太监听不下去了,忙高声唱道:“主子,文才人来了。” 暖阁里传出慌乱的声音:“她怎么来了?快帮我梳妆。” 梳妆是来不及梳,宫女手忙脚乱地往丽美人眼周铺了一层粉,不叫文才人看出来主子哭过,留下丢人的把柄。 饶是这样,丽美人一出来,文才人还是一眼看出她红红的眼睛,跟兔子眼似的。 丽美人没梳精致的宫庭发髻,而是梳了个富家小家俏皮的簪花头,瞧起来有些可爱,搭配上红眼圈,又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文才人不禁没了嘲讽的心,还瞬间同情起来。 丽美人也是司膳司欺负的对象,她们此刻不是对手,是统一战线上的战友。 文才人开门见山:“你哭了?” 丽美人立刻否认:“没有。” “没有眼睛为何是红的?是因为失宠,还是司膳司娄御厨的欺辱?” 丽美人嘟囔道:“又不是第一日失宠了。” 言下之意,不是因为失宠,是因为娄御厨的欺辱。 丽美人皱起眉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别忘了那娄御厨可是连你一起骂了,她骂我们是咸鱼,翻不了身。” “所以我们要报仇啊!”文才人拉住丽美人的手腕,往殿外走去,“我带你去司膳司。” 丽美人神情慌乱,她竟然被另一个后妃拉了手,挣都挣不脱:“去干嘛?” 文才人头也不回:“被欺负了,不知道欺负回来?” - 宫里的消息飞得比鸟还快。 文才人御花园复宠,才过了半日,丽美人知晓,司膳司的众厨娘也知晓了。 夕阳西下,给司膳司大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也往赵溪音身上打了层柔光。 她正在院中晾鱼泥,和上次搓鱼丸差不多,这回则是把鱼肉碾成泥,放进一只浅口方盘中,压平,上锅蒸。 蒸熟的鱼肉用刀划成小方块,是为“鱼豆腐”。 这些鱼豆腐可是货真价实的鱼肉,和后市那些徒有其名的食材不一样,闻起来一股淡淡的鱼肉清香。 赵溪音做的鱼豆腐不少,也不必一顿用完,放在冰窖的冰块里冻着,随时可以启用。 她在大院里忙活,身边跟着几个厨娘做帮手,顺便学厨艺,和上午时的一脸吃瘪不同,此刻个个扬眉吐气,好不神气。 “上午娄娥还说文才人是翻不了身的咸鱼,午后文才人就复了宠,皇上连午觉都不睡了,陪文才人在御花园打鸟,我看打的不是鸟,是娄娥的脸才对。” “文才人都复宠了,丽美人复宠还会远吗?偏娄御厨品行低劣,急着出来跳脚。” 赵溪音自始自终安静地晾鱼豆腐,有种宠辱不惊的淡定。 倒不是有多佛系,首先,旁人不清楚丽文两位嫔妃的变化,她是明确知晓的,文才人进宫前的担忧根本不存在,因为丽美人就不是那样的性子,所以事情到了最后,两位嫔妃的性格都是宫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不可能会失宠。 所谓的失宠,不过是皇上的一时不适罢了,等回过味儿来,会加倍宠爱这两人。 其次,赵溪音只是一介御厨,没有权力地位,唯有不断精进厨艺,才是正途,也是长远之计。 所以面对娄娥的言语挑衅,只觉得对方才是本末倒置,暴露自己的品行,坏自己的人缘。 且看那些“中立”的厨娘们,在她侍膳的两位嫔妃都失宠时,也犹豫着不肯加入娄娥一派,就能窥见一二。 现在文才人才刚刚复宠,就有好几个“中立”的厨娘递上“投名状”,想加入自己这边。 赵溪音无意拉帮结派,只是觉得大家一块交流厨艺,事件很幸福的事,不管是司膳司整体的厨艺,还是氛围,都能提升不少。 “快到晚膳时辰了,快去挑选食材吧。” 赵溪音身边的厨娘还未散去,娄娥等人不请自来。 娄娥身宽体胖,叉着腰十分有存在感:“你们得意什么?文才人复宠又怎么样?瞧你们一个个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复宠的是你们。” 赵溪音晾好了鱼豆腐,擦擦手:“把嫔妃的宠爱和御厨地位联系起来,这种事最先做的可是你,娄御厨。” 可不嘛,文丽二人失宠时,可不就是娄娥先跳出来讥讽人的。 娄娥被噎了一下,转而又说:“那又怎样?你只是一介厨娘,还能指望嫔妃屈尊降贵为你做主?在司膳司受的委屈和为难,就且受着吧。” 还就巧了,赵溪音一抬眼,就瞧见文才人迈进大门,手里还拉着丽美人。 赵溪音道:“做不做主的不敢说,但我知道,你说的那些浑话,值得她们亲自上门一趟。” 娄娥似是察觉到什么,猛的转身,就瞧见身后站着文才人和丽美人,明明是两道靓丽的身影,落在她眼里,却成了恐怖的噩梦。 且不说文才人和丽美人为何拉在一起,光是两人亲自往这一站,就肯定不会只是拿糕点那么简单。 尤其是文才人,凌厉的目光看向娄娥,像是能把人射个对穿。 娄娥瑟缩一下身姿,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文才人,您怎么贵步临贱地,亲自来了?” 文才人新宠上位,得了皇上那么多赏赐,谁不陪着笑脸,只寄希望于文才人是个脾气好的,别太为难她。 文才人如今的脾气可不好,干脆利落的宣布:“我来此,两件事,一,嘉赏赵御厨,二,训斥娄御厨,你们说,这两件事,我先做哪件?” 刚才还说嫔妃不会屈尊降贵,来为一介小御厨做主,立刻就被打了脸。 娄御厨吓破了胆:“第、第一件。” “好!” 谁都想不到,文才人变得这么干脆,和上次来司膳司问罪郭掌膳,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本来听说文才人御花园弓/弩打鸟复宠,只是个手段而已,现在看来,这位文才人是真会使弩啊。 文才人看向赵溪音:“赵丫头,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你想要什么?就是想当司膳司的掌膳,我也能回禀皇上让你当。” 徐棠等人神色狂喜,这么给力!瞧瞧,这才是护犊子的好主子! 赵溪音也不矫情,想了想道:“还是银子吧。” 文才人:“……” 就知道这财迷会要银子,多余一问。 她颇为嫌弃地摆摆手:“行吧行吧,一百两,够吗?” “够。”赵溪音笑道。 那财迷样,文才人都没眼看。 “我也嘉赏一百两。”丽美人也道。 她虽不如文才人财大气粗,一百两还是能轻易拿出手的,况且赵溪音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岭南菜,怎么着也该赏赐。 赵溪音满脸喜色,屈膝一福:“谢文才人、丽美人赏赐!” 丽美人也苦笑起来。 第一件事办完了,文才人看向娄娥:“该办第二件事了。” 第21章 酸菜鱼(三) 赵溪音的鱼豆腐晾得差不多了,吩咐杂役拿到冰窖里冷冻。 而后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臂,看文才人怎么处罚娄娥等人。 要知道,这位是“文弱”人设时,都能独自跑到司膳司讨个公平,让元司膳处罚郭掌膳,如今恢复了选本性格,不更得嚣张起来。 “嚣张”的文才人在娄娥面前踱来踱去,还未说话,就把对方吓得够呛。 “我听说你们司膳司在玩一种铁血考验,被后妃斥责三次膳食相关,就会被赶出宫去,有这回事吧?” 娄娥瞬间睁大惊恐的眼睛,罚她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把她赶出宫去啊! 她不敢答话,平时被娄娥一派欺负的厨娘立刻帮忙答:“正是!” “你被斥责或者退菜几次了?” 提到这茬,娄娥平添了些自信,她侍膳的鲁婕妤是个好说话的,胃口也不错,侍膳至今没出过岔子,训斥和退菜的事一次都没发生过。 “一次都没有。” “厉害啊!”文才人夸张道,“那这第一顿斥责,就让我来。” 娄娥眼中闪过一缕怨毒:“您不是我的侍膳主子,您的斥责,不算。” 文才人看向赵溪音:“赵丫头,算不算?” “当然算。”赵溪音答,“胡尚食说,嫔妃因膳食相关而训斥者,记一次。娄御厨企图阻拦您的御厨挑选膳食,您因此而训斥她,当然算膳食相关。” 娄娥一时腿软,跌坐在地上。 文才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踱步到丽美人面前:“看吧,恶人就是纸老虎,经不住几吓,就这也值当你哭?” 厨娘们的反应比看惩治娄娥还精彩,丽美人哭了?因为司膳司不给好食材?被欺负哭了? 这怎么可能? 丽美人方才还感激文才人出手惩治恶人,看着面前那个闲庭信步、三言两语让对方缴械投降的女子,甚至生出一丝崇拜之情。 现在倒好,张口就把自己偷偷哭的事往外说。 她手脚都慌乱起来,凶道:“谁说我哭啦?!” 文才人本也是好意安慰,但就是张了张不会安慰人的破嘴,讪讪笑道:“我说错了,你没哭,没哭。”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众厨娘的面色更加精彩纷呈起来。 赵溪音笑着摇摇头,这丽美人,定是哭鼻子时被文才人看到了。 “咳咳。”文才人不自然地咳嗽两声,“说到训斥,还要再加上丽美人,美人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她给丽美人使眼色,示意她也惩治娄娥。 丽美人被这句“姐姐”叫红了耳根,这才想起来,文才人还比她小两岁呢。 比自己小的人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问题,而自己只会哭,像话吗? 于是当即端起架子:“那是必然,我听御厨们多次说过,娄御厨仗着身强力壮,抢其他御厨的食材,我今日不仅要训斥她,还有她的同伙,一个都跑不了!” 开玩笑,伪装火爆脾气五年了,这样的话她最拿手了。 文才人不得不在心里赞一句,还得是你啊丽美人,也跟腔道:“你提醒我了,同伙都有谁,自己站出来。” 娄娥其他四个同伙还在磨磨蹭蹭不肯出来,徐棠等人已经把她们的名字噼里啪啦报出来了,藏都没地儿藏去。 人群中被推出四个低着头的厨娘,都是平日里跟着娄娥横行霸道惯了的。 这其中,有的厨娘还没被训或退过菜,有的已经有一次或两次“案底”,今日再被两位嫔妃训斥,岂不是岌岌可危、或者直接被赶出宫了。 娄娥难得还有点义气,抬起头质问文才人:“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我们的侍膳主子,你的训斥,不作数。” 赵溪音建议道:“娄御厨不服,不如去请元司膳。” 文才人点点头,立刻有人小跑这去找司膳女官。 元司膳怎会不知道司膳司又上演了一出闹剧,这回找上门的嫔妃还不止一个。 她知道自己该出去主持局面,可她不敢出去啊,干脆装没瞧见,躲在号舍里装缩头乌龟。 谁知,竟有人亲自来喊。 元司膳硬着头皮上,经过郭掌膳的号舍时脸色都黑了,这郭掌膳直接管理厨娘,却三天两头出差错,岂不废物。 “把郭掌膳也叫上!” 元司膳和郭掌膳匆匆赶来,见到司膳司大院齐聚那么多人,眼前当即就是一黑。 文才人复宠这么快,是她们始料未及的,文才人有仇必报来司膳司寻麻烦,更是她们没想到的。 郭掌膳更是吓破了胆,一想到自己吩咐厨娘不必给这两人上等食材的事,她的心就虚得慌。 元司膳端起职业化陪笑:“文才人,丽美人,今日什么风把两位吹到司膳司来了?” 文才人懒得废口舌,让赵溪音把经过讲述一遍,末了,赵溪音问:“元掌膳,才人是想问你,她和丽美人的训斥,到底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呢?”元司膳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回头对郭掌膳道,“你现在就算算,她们五个各几次了,满三次的即刻出宫。” 娄娥原本一次都没有,瞬间成了两次,只剩下一次的机会犹如在悬丝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赶出宫去。 比她还惨的是身后有两个厨娘,加上这两次训斥,已经满足了出宫条件。 郭掌膳也不心软,当即就让她们收拾包袱滚出宫去。 那两个厨娘大惊失色,用怨恨的眼神看向文才人和丽美人,要不是这两个嫔妃,她们怎么会被赶出去。 其中有一个甚至对着文才人叫嚣起来:“你是高高在上的嫔妃,根本不会懂我们这些人的劳苦,你们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能彻底颠覆我们的命运!” 这话虽然是从一个横行霸道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却不少厨娘深有同感,是啊,她们这么辛苦,费尽心思琢磨主子们的口味,却因为主子们的一句话,就被轻易赶出宫门。 司膳司大院一时有些安静。 片刻后,赵溪音道:“你怨恨错了对象。” 那个厨娘不解地看向赵溪音。 “御厨们的去留,确实仅凭嫔妃们的几句话,从前嫔妃们不满御厨们所做的饭菜,会直接斥责或者退菜,这是满宫皆知的实事,现在呢?” “自考验实行以来,并没有多少厨娘苦练厨艺,可训斥和退菜却减少很多,不是因为司膳司的厨艺提升了多少,而是嫔妃们知道这桩事,不忍心。” “她们真的已经,善良很多了。” 大院仍旧安静,厨娘们心中所想的已经不是自身的悲惨命运,而是赵溪音说的这种变化,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嫔妃们真的已经很克制自己不动怒、不退菜了。 就连第一个离开的潘影儿,也是因为接连赶出行贿之事,这样的走离开是幸事,能让整个司膳司干净起来。 正如今日娄娥的同伙,霸占食材,还是走了的好。 赵溪音的声音继续:“你要怨恨的不是嫔妃,而是带你横行司膳司的人,若不是她,你会落得这个下场?” 徐棠第一个道:“就是,你少在这里卖惨,但凡把心思花在做菜上,也不会今日的事。” 那厨娘大概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走了,临走前也要拉个垫背的:“娄娥,都是你!你霸占厨娘们多少次食材了,你自己承认!” 当着元司膳的面,娄娥心虚极了,下意识推卸责任:“是、是郭掌膳吩咐,是她不让给她们用上好的食材!” 司膳司的“火势”像会跳跃一样,一下子又烧到郭掌膳身上,郭掌膳的脸唰一下白了,立即反驳;“我、我没有。” “她说了的,我们都听到了。” “对,郭掌膳明明白白说过,不让给两位失宠的嫔妃用上好的食材。” “燕鲍翅,说这些食材给失宠的嫔妃用,都白瞎了。” 厨娘们你一眼我一语,把郭掌膳的罪过坐实了。 文才人心累:“怎么又是你?这人是司膳司的搅屎棍吗?” 所有人哄堂大笑,只有郭掌膳深埋起脑袋,不敢抬头。 “元司膳,这人实在不行就换掉吧。”文才人建议。 元司膳叹了口气,郭掌膳实在让她失望,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况且这是司膳司自己的事,让嫔妃来置喙总是丢面子。 “文才人,丽美人,消消气,郭掌膳我一定会处理,上次罚的俸禄还没完,再加罚半年,你看可好?” “再加十杖。”文才人一语定音。 两位嫔妃刚离开,元司膳就吩咐行刑,不仅郭掌膳要受着,连娄娥也一起领了十杖。 饶是这样,元司膳依旧气的脑仁疼,觉得不解气:“文才人还算好心的,考虑要你们是女子躯体,只打了十杖,若换做我罚,定打你们五十杖才解恨!” 十杖是不会伤筋动骨,落在身上也是真疼,能让人长记性。 相比于这十杖的疼痛,被罚的半年俸禄和仅剩一次的机会,才是郭掌膳和娄娥心里真正的痛。 杖刑刚结束,就有储秀宫和永和宫的宫女过来,各自捧了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塞到赵溪音手上。 如此对比,郭掌膳气的差点晕过去。 娄娥看着赵溪音的笑容,眼中则闪过一丝狠戾,鲁婕妤不满丽美人多日,是该找她谋划些事了。 第22章 椰子鸡(一) “嗓子要冒烟了,去你宫里讨杯茶。” 文才人在司膳司“威风”一通,帮赵溪音讨公道,替自己和丽美人教训恶人,出来才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 丽美人今日才算认识了,什么文文弱弱的文才人,分明从前的自己啊。 面对不速之客,她倒没拒绝,毕竟今日是文才人替自己出头,合该感谢才是:“茶有什么好喝的,我那有奶茶。” 文才人睁大眼睛:“哇,凭什么你有奶茶?” 丽美人骄傲道:“赵御厨给我做的呗。” 文才人不服:“赵丫头都没给我做过奶茶!” 永和宫西殿,桌上晾着煮好的奶茶,用两只精致的茶盏盛着,不凉不热,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 丽美人是西殿的主人,自觉尽地主之谊,招待客人,一声“请用”还没说出口,文才人就自来熟地往椅子上一坐,端起一杯奶茶饮起来,十分自觉。 还真把这当自己家了,丽美人翻了个白眼,也坐下,端起另一盏喝。 借着茶杯盖儿遮挡,她用余光瞧瞧去打量一旁的文才人。 这才是真正不拘小节、有仇报仇的性子,从前自己伪装得太假了,若是能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应当不错。 又想起前段时间,和文才人争着去乾清宫争宠送点心,那行为当真幼稚。 “你瞧着我做什么?” 丽美人一不小心看呆了,就被发现了,急忙放下茶盏道:“谁、谁看你了。” 她想了想:“我就是在想,我这还有几批鲜艳颜色的料子,做成衣裳应该挺适合你穿。” 文才人眨眨眼:“你舍得给我?” 毕竟在她眼里,丽美人也是个喜欢穿鲜艳颜色衣裳的姑娘。 两人原本没少作对,现在突然要送东西,还真有点怪怪的,丽美人目光躲闪:“不要算了。” “要!” 喝完奶茶,文才人又问:“说起料子,我那也有一下素色的,你要吗?” 丽美人下意识摇头:“我想要粉嫩的。” 文才人:“……” 好吧,她现在确信了,丽美人不是以前那个丽美人了。 “粉嫩的没有,你去内务府重新另一批就是,我那份送你了。” 那岂不是能做许多粉嫩的衣裳,丽美人忍不住笑了下:“好啊。” 结果就是,文才人从西殿出来时,宫女手里抱着好几匹嫣红和亮紫色的段子,心满意足地离开永和宫。 住在东殿的鲁婕妤看得分明,皱眉道:“她俩怎么凑一块了?” 她故意站在殿前,和送文才人出门的丽美人“偶遇”,阴阳怪气道:“这不是失宠的丽美人吗?文才人风头正盛,你这就巴结上了,动作够快。” 丽美人无语道:“大姐,这是永和宫,你见过人主动上门给你巴结的吗?” 分明是文才人不请自来才对,说完也不多理会鲁婕妤,兀自回去了。 鲁婕妤“哼”了声,也转身回去:“还失着宠,神气什么。” - 自从文才人亲自到司膳司“赏罚分明”,大赏特赏赵溪音,厨娘们这才知道她的真正口味。 原来文才人并不文弱,原来文才人并不喜欢吃清淡的菜式,原来赵溪音分到的侍膳主子才是真正的地狱难度。 怪不得从前文才人是小鸟胃,还总是退菜,面对不喜欢吃的菜,谁能吃的了几口? 厨娘们看赵溪音的眼神都带着敬佩,能看破表象,直击本质,怪不得日日做重口味的菜,原来重口味才是文才人真正所爱。 “只能说,潘影儿走的不亏。” “要我说,侍奉文才人的孙宜才是真正好运,得到赵御厨的点拨。” “最幸运的应该是徐棠吧,早早就成了赵御厨最好的朋友,赵御厨什么都教她。” “不说了,我要去找赵御厨投诚。” “我也去!” 司膳司的“帮派”结构又发生了变化,赵溪音这边的人不断壮大,十之七八的厨娘站在了她身后。 娄娥那边的五个人中,已经有两个被赶出宫了,仅剩三个人,再也横行不起来。 厨娘们终于又能随意挑选食材了。 除了这人数不对等,但极其对立的两边,还有几个资历较老的厨娘仍是中立态度。 用她们自己的话说:“赵溪音厨艺是不错,但还没好到能指点她们的程度,虽然是保持中立,但仍感谢赵溪音让大伙儿能自由挑选食材。” 至于厨艺到底谁更好,谁都不知道,大家整日忙着给嫔妃做菜,挖空心思琢磨嫔妃的口味,谁也没和谁真正比过。 对于越来越多的厨娘跟着自己学厨艺这件事,赵溪音也是无奈,明明什么都没做,人向潮水般就涌来了。 点拨厨艺、教做菜都没问题,毕竟司膳司是一个整体,整体厨艺好了,司膳司才不至于在六局一司面前低人一等。 她只要求她们一点:不许说自己是赵御厨帮派的。 搞得她好像是个拉帮结派的头头儿似的。 “对,大火爆炒,才能出味。” “出锅时加点砂糖就好啦,味道能绵软不少。” “先焯水呀,断生后再炒口感不一样的。” “……” 赵溪音挨个回答完厨娘们的问题,只觉得口干舌燥,灌下一大口茶水,才算缓过来。 走出大厨房,她长舒一口气,好为人师,果然不是什么好习惯。 过了三月三,天儿越发暖和起来。 琼州府运送一批早椰入京,大半分给了光禄寺和尚膳监,司膳司捞着一小部分。 椰子水和椰肉并不像后世经过加工的椰汁那么好喝,喝不惯的人反而会觉得有股怪味,因此椰子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厨娘们的追捧,只有个别厨娘打开取汁,做椰肉冻。 赵溪音知道丽美人肯定喜欢吃,决定做道椰子鸡。 所谓椰子鸡,其实就是用椰子水,代替普通水来煮鸡块。 鸡是上林苑养的上好的走地鸡,肉质紧实,一点腥味都没有,切块后稍微控一下血水,就能放进椰子水里煮。 椰肉挖出来,切成条,同样放入锅中,赵溪音还挑选了菌菇一同放进锅里,以提升鸡汤的鲜味。 椰子鸡的灵魂在于蘸料,沙姜、小青柠和小米红椒切碎,浇上料汁,就是一盏辛辣清新的灵魂蘸料。 鸡块很快就煮熟了,掀开盖子的一瞬间,椰子水的清甜和鸡肉的香气混在一起飘散出去,很快吸引了厨娘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味道,甜不甜,咸不咸的,闻起来怪怪的。” “似乎是鸡汤和椰子水的味道,只是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放在一起做菜?” “是赵御厨做的,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赵溪音做菜,总像平地扔雷,炸得大厨房议论纷纷。 和先前不同的是,以前总有很多不服气和阴阳怪气的声音,自从见识了她如何征服文才人的之后,这些声音就消失了,成了“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赵御厨,这是什么菜啊?”立刻有厨娘围上来请教。 “椰子鸡。”赵溪音把鸡汤盛入大瓦罐中,盖上盖儿,好把气味封存起来,等送到永和宫时,依旧味道充裕。 “原来丽美人喜欢吃这样的菜,还以为丽美人喜欢吃香香辣辣的重口味呢。” “赵御厨真的神了,不仅找准文才人的胃口,还能破陈出新,找准丽美人的口味,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徐棠抢答:“因为溪音知道,丽美人是岭南人啊。” 赵溪音说:“嫔妃的口味需要一点点摸索,从她们的家乡菜做起准不会出错,而后再根据家乡菜细微的味道差别,摸索她们的口味,就成了。” 众厨娘激动起来,这法子可行啊,不管能不能找准她们的口味,起码退菜是不用担心了! 赵溪音拎着食盒,去永和宫送膳。 一进西殿,她就察觉到殿内的布置和以往不同了,艳色的帷幔去掉了,换成嫩青和粉交叠,整个殿宇看上去没那么热烈,多了许多温婉和可爱。 丽美人则穿了一身嫩绿荷叶裙,清新得跟刚长出来的小葱似的,正坐在妆镜前,笑嘻嘻地看着赵溪音:“怎么样?” 赵溪音惊奇道:“这是,打算公开自己的喜好了?” 丽美人点头:“文才人都变了,我为何还藏着掖着。” 赵溪音笑了下:“很不错,无论是殿内的布置还是新衣裳,都很不错。” 丽美人乐呵呵地起身:“今儿是什么午膳啊?我好饿。” “椰子鸡。”赵溪音把食盒放在桌上,“虽不是岭南菜,却是和岭南交界的琼州菜式,美人吃过吗?” 丽美人激动地小跑过来:“椰子鸡,好怀念啊!从前爹爹带我到琼州玩,吃的就是椰子鸡!”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爹爹和哥哥要去琼州府押运一批粮草,便是带着她一起去的,可惜阿娘不肯出远门,没有吃到琼州府招待的椰子鸡。 她在琼州,不仅吃了椰子鸡,还看到了海,捡了许多贝壳回来,一个劲儿的和阿娘炫耀,椰子鸡有多好吃,大海有多宽阔。 “等我会儿!”丽美人嗅了下椰子鸡的香味,突然往暖阁跑去。 等再出来时,身上那身青葱荷叶裙已经换掉了,换成一身天蓝珍珠边儿的衣裙,裙摆呈不规则形,短的地方只到膝盖上方,白皙纤细的腿在细纱下若隐若现。 “穿这么清凉,不冷吗?”赵溪音苦笑,她也知道,丽美人这身装扮和椰林、大海应景。 丽美人理直气壮:“这是吃椰子鸡的仪式感。” 赵溪音上下打量:“虽说有些清凉,不过确实应景。” 丽美人递过去一个“知我者”的眼神,正要坐下来好好享用,殿外突然传来汤岱的声音。 “皇上驾到——” 第23章 椰子鸡(二) 赵溪音拎着空食盒推到一边, 朱明哲就进来了‌。 进来就是一愣,而后‌倒退几步,抬头看了‌看门梁上的匾额, 这才确定此处就是永和宫的西殿,再次迈进殿里。 赵溪音低头忍笑。 当朱明哲看到还在行礼问安的丽美人,又是一愣。 【这这这是丽美人?怎么穿成这样?瞧这身段、瞧这肌肤,嘶——】 “爱妃, 快请起。”朱明哲亲自搀扶起丽美人, 眼神止不‌住的喜欢。 “臣妾正在用膳呢, 不‌知道皇上要来。”丽美人乖巧道。 朱明哲心都化了‌:“朕陪你一起用。” 【一起用?那岂不‌是本宝宝的鸡要分给你一半?!】 赵溪音差点笑出声。 “皇上,请。” 朱明哲原本是想多和丽美人待一会儿的, 可一坐下,就被清香的鸡汤味吸引了‌:“咦?这是什么鸡汤?闻起来和尚膳监做的略有不‌同。” 丽美人不‌得不‌道:“这是尚食局赵御厨做的,叫椰子鸡,皇上尝尝。” 朱明哲嘀咕:“赏赐在文才人那吃的麻辣香锅,她说也是尚食局赵御厨做的,这赵御厨做菜这么好吃?” 他‌尝了‌一口汤,的确可往常喝的鸡汤有很大不‌同,这汤是清甜的, 鸡肉味道炖进汤中,甜中带香,倒是清新怡人,很适合暮春时节吃。 他‌又尝了‌块鸡肉, 在椰子水中煮出来的鸡肉半点油腻荤腥都没有, 清新的味道渗入肌理, 肉质更是香嫩爽滑,别有一番滋味。 丽美人刚才还乖乖巧巧, 开始下筷子后‌,就变得“狂野”起来,鸡汤是一口连着一口喝,小‌嘴像剔骨机一样,舌头一卷,肉进了‌肚,骨头被吐了‌出来。 她可比朱明哲会吃多了‌,鸡肉还要在料汁里蘸一下,沙姜的辛,米椒的辣,还有青柠的酸甜和清新,每样味道都极致地‌刺激味蕾,让人根本停不‌下来。 朱明哲呆愣愣地‌看着丽美人,这样的吃相不‌会让人反感,反而觉得可爱。 但是他‌眼见瓦罐中的鸡肉飞速减少,觉得欣赏可爱也不‌能耽误吃美味,于是也学着丽美人,大吃二喝起来。 汤岱都看傻眼了‌,不‌管是光禄寺还是尚膳监送来的膳食,皇上什么时候吃得这么香过‌? 头一次是在文才人那吃麻辣香锅,这是第二次,吃椰子鸡。 上次吃完麻辣香锅,皇上心心念念许久,若不‌是帝王的饮食喜爱不‌能轻易叫人知道,再加上,下令让给嫔妃侍膳的司膳司突然给皇上做菜的举动太不‌同寻常,皇上这才忍住了‌口腹之欲。 这椰子鸡原本就是一个人的分量,现在两个人分吃,不‌一会儿,瓦罐就见底了‌。 朱明哲和丽美人各自吃完碗里的鸡块,筷子伸向瓦罐时,同时愣住了‌。 【这么快就没了‌?】 【没吃够,完全没吃够!】 两道心声同时叫嚣。 “赵御厨,晚膳可否再做一道椰子鸡来?”反正丽美人有赵溪音。 赵溪音点点头:“好。” 朱明哲沉思了‌片刻,也道:“赵御厨是吧,你这样,朕的晚膳今日‌需要加两道菜,一道椰子鸡,一道麻辣香锅,做好着人送去乾清宫。” 汤岱瞪大眼珠子看着他‌,这不‌合规矩啊。 【别这么看着朕,朕知道不‌合规矩,可朕忍不‌住了‌,这鸡和麻辣香锅,都太好吃了‌。】 司膳司没有给皇上做菜的权利,但皇上主动来要,也是没办法推诿,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满宫的东西‌都是皇上的。 赵溪音刚要应下,丽美人先笑着开口了‌:“皇上这是要把赵御厨忙翻啊,又要给臣妾准备膳食,又要给您准备晚膳,不‌如‌今晚臣妾不‌吃了‌,让赵御厨专心给皇上做菜。” 她朝赵溪音眨眨眼,示意她先别答应得太快。 【看我来为‌你争取些‌赏赐,小‌财迷。】 赵溪音哭笑不‌得,怎么她的风评口碑已经成这样子了‌? 朱明哲“诶”道;“哪能让爱妃委屈,赵御厨多受些‌累,朕自有赏赐,汤岱,去取一百两银子,赏给赵御厨,这是她应得的。” 汤岱应了‌声,着手底下的小‌太监立刻去取。 【皇上啊,我和文才人还各自赏了‌一百两呢,您富有天下,竟也只‌赏一百两,够抠门的。】 赵溪音也觉得朱明哲有些‌抠门,但又一想,做一顿饭就得了‌一百两,不‌亏。 她福身谢过‌皇上的赏赐,拎着食盒退出殿去,临出门时还听见朱明哲叫汤岱也出去,他‌要和丽美人单独说话。 【皇上啊,老牛吃嫩草,行。】 这是汤岱的心声。 -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立刻有好几个厨娘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讲述午膳时侍膳的经过‌。 “赵御厨点拨我炒那道菜,今日‌果然得到了‌嫔妃的夸奖,说很好吃呢!” “我给我那位主子做了‌道她的家乡菜,果然她多吃了‌好几口。” “……” 赵溪音哭笑不‌得得一一夸奖,觉得自己像幼儿园大班的教师,应付太过‌热情的小‌朋友,还要变着句式换不‌同的夸法。 娄娥端着一罐新到的燕窝,阴阳怪气道:“不‌愧是赵御厨,这么多人巴结奉承,指点厨娘厨艺本是掌膳的职责,你是想当掌膳吗?” 赵溪音就奇了‌怪了‌,偌大的司膳司,这么多厨娘,郭掌膳不‌来指点厨艺,难道还不‌许其他‌人多说两句? “娄御厨,你得盼着我是真的想当掌膳,你那日‌的告密可是把郭掌膳得罪透了‌,等她的伤养好,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娄娥面色难看,那日‌她和郭掌膳都被打了‌十杖,郭掌膳能安安稳稳躺在家中养伤,她却只‌能忍痛做饭,一刻不‌得闲。 饶是这样,还每日‌担心等郭掌膳伤好,会回来报复自己,毕竟当时孙宜告她状时,她可是给孙宜穿小‌鞋了‌。 “那也比你当强!”娄娥倔强道。 郭掌膳本事不‌大,赵溪音却是个有实‌在本事的,喜欢浑水摸鱼的人,总是喜欢昏庸的上级,而非明事理的。 赵溪音摇摇头,不‌欲和娄娥多说废话,正要离开时,突然见胡尚食匆匆来了‌。 “胡尚食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娄娥嘀咕。 午膳后‌是厨娘们自由休息的时间,一般来说几位女‌官断不‌会挑这个时间点来,何况来的还是整个尚食局的一把手,胡尚食。 胡尚食上次来司膳司,还是来宣布“□□三训法”,她的到来,让原本打算休息的厨娘们重‌新清醒起来,纷纷来到院中。 “赵御厨!”胡司膳气喘吁吁而来,语气有些‌激动,“皇上是不‌是指明,要让你来做乾清宫的晚膳?” 相比之下,赵溪音平静得过‌头了‌:“不‌是全部‌晚膳,只‌是加两道菜而已。” 这话一出,整个司膳司都激动了‌。 做御菜?司膳司还有资格给皇上做菜?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偏偏这份殊荣,不‌是几位女‌官带来的,而是赵溪音一个小‌小‌厨娘争取来的。 胡尚食才不‌在意一道菜还是两道菜,只‌要菜能进乾清宫,就是整个尚食局莫大的荣耀。 她激动道:“做什么菜皇上交代了‌吗?需要什么食材,本官亲自去给你找。” 赵溪音摆摆手:“胡尚食,这两道菜都是我之前做过‌的,食材都是现成的……就是那椰子,可能不‌太够用了‌。” 话音刚落,就听司膳司大门传来一道太监的声音:“赵御厨需要椰子啊,尚膳监正好有上好的椰子。” 来的是尚膳监的王监令,正四品官员,比胡司膳的正五品官职还高一级。 尚膳监负责给皇上、两宫太后‌等正经主子做菜,一向瞧不‌上司膳司,今日‌竟亲自上门送食材了‌,态度还很客气。 王监令身后‌跟着四个尚膳监的杂役,每个杂役怀中都抱着一筐椰子,亲自给送到司膳司来。 听到皇上点名要让司膳司的厨娘加菜,王监令额头都冒汗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皇上是嫌尚膳监做菜不‌合口味吗? 他‌可得亲自来一趟司膳司送食材,不‌能叫皇上的御菜没有着落,顺道见一见传说中的赵御厨。 胡尚食连忙陪笑:“监令亲自来,真实‌辛苦了‌。” 王监令也是满脸笑容,不‌像平时和胡尚食说话时的高冷:“不‌辛苦,赵御厨给皇上做好这两道菜,才是正道儿。” 胡尚食通身舒畅,被人瞧得起的感觉,太爽了‌。 王监令没有多留,走过‌场似的交代赵溪音几句皇上的喜好,其实‌也是多此一举,他‌要是知道皇上的喜好,皇上用得着让司膳司的厨娘加菜? 故而底气不‌足,带着人匆匆离去。 第24章 水晶虾饺 胡尚食的到来, 让元司膳、潘典膳、郭掌膳再也无法安心在家‌睡大觉,匆匆赶来,和尚食女官一起, 紧张兮兮地看赵溪音做菜。 哪怕赵溪音一再强调,这两样菜她做的已经很熟练,不会‌出任何差错,女官们还是不敢擅离, 全程为她保驾护航。 “需要取椰子水是吧?郭掌膳还不快去开椰子!” “需要洗沙姜?郭掌膳, 快去清洗沙姜, 要最嫩的。” “郭掌膳,还需要去冰窖取鱼豆腐!” “……” 郭掌膳心里骂娘, 真把‌老娘当杂役使唤啊。 可胡尚食说这是给皇上做的膳食,当杂役也‌是殊荣,下次有这样‌的殊荣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厨娘们看得‌很是解气‌,谁让郭掌膳拿着俸禄不干活,活该现在受累,就连娄娥都觉得‌找到了出气‌口,看着心里畅快。 终于在万众瞩目下,赵溪音的麻辣香锅和椰子鸡做好了。 胡尚食摩拳擦掌:“本官来盛, 盛好我亲自给皇上送去。” 赵溪音眯了眯眼,刚才‌在做菜时,就料到会‌是这样‌,胡尚食把‌这次为皇上做御菜看作是殊荣, 一直在这儿盯着, 肯定想以尚食局女官的身份亲自送菜。 厨娘们也‌都诧异地看向胡尚食, 这不是明着抢人功劳吗?末等厨娘就不是人?就活该为他人辛劳做嫁衣? 徐棠头一个不服气‌,站出来为好友打抱不平:“胡尚食, 这是皇上指明让溪音做的,自然应该溪音去送膳。” 厨娘们倒吸口凉气‌,敢跟胡尚食叫板,徐棠也‌是个猛人。 果不其然,胡尚食皱起眉:“本官总领整个尚食局,为何不能送膳?赵御厨还年轻,到了御前难免不稳重,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丢的可是整个尚食局的脸。” 她看向徐棠的眼神已经带着挑剔,哪来的厨娘,敢跟五品女官叫板,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 赵溪音知道她们违逆不了胡尚食的意‌思,无官无品的厨娘,怎么跟五品女官抗衡?于是把‌徐棠拉到身后。 但‌这哑巴亏也‌不是白吃的。 她道:“胡尚食是整个尚食局的女官,亲自给皇上送膳是应该的。” 这话很合胡尚食的心思。 赵溪音笑了下,接着说:“我为尚食局争取到给皇上做菜的殊荣,女官打算奖赏些什‌么?” 胡尚食愣了,怎么还有主动要赏赐的?这姑娘瞧着年龄不大,却是个脸皮厚的。 但‌她话又没说错,这样‌的殊荣,合该奖赏。 胡司膳想了想:“奖赏是肯定有的,本官就奖赏你不用和厨娘们一起经受考验了,免试留在尚食局。” 这样‌的奖赏对赵溪音来说无关紧要,她本来就不必担心会‌被赶出宫,但‌在其他厨娘眼中‌,这可是极具吸引力的,尤其那些已经有一次或两次“案底”的厨娘,简直是致命诱惑。 赵溪音笑了:“尚食这个奖赏未免太过敷衍,我本就有做御菜的殊荣,还会‌被赶出宫?” 没人觉得‌这话狂妄自大,实事本来也‌是这样‌,都给皇上做菜了,还被赶出宫,说明不是人家‌厨艺不行,而‌是你们尚食局选拔制度有问题。 胡尚食老脸一红:“那你说怎么样‌?” “再加一个徐棠吧。”赵溪音轻描淡写。 “什‌么?” “免试名额,再加一个徐棠,她也‌可以直接留下。” 徐棠自己都愣了下,星星眼看向赵溪音,有人罩的感‌觉真好啊。 其他厨娘更是羡慕得‌两眼放光,要说赵溪音的厨艺,那是没人不服气‌,徐棠嘛,还差点火候,就因为是赵溪音的好友,就能直接留下,这得‌多好的命啊。 其实有赵溪音指点,最后徐棠肯定不会‌被赶出宫,但‌她保证不了几‌位女官生出龌龊心思,直接寻个旁的理由把‌人赶出去,毕竟这几‌位女官,都不是好相与‌的。 尤其刚才‌徐棠似乎还得‌罪了胡司膳。 相比于能给皇上送膳,胡尚食根本不在乎提前留下一两个厨娘,这躺送膳经历能让她在六局一司面前抬起头,往后见到尚膳监的人再也‌无需怯懦,于是当场就答应了。 赵溪音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胡尚食去盛菜。 胡尚食迫不及待来到灶台前,盛得‌仿佛不是麻辣香锅,而‌是珍奇珠宝,而‌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食盒,往乾清宫去了。 元司膳、潘典膳、郭掌膳急忙跟上去,哪怕不是捧膳的那个,当个跟班也‌是好的,亲眼见见皇上的天颜,说出去也‌好听不是? 几‌位女官一走,司膳司就热闹起来。 有的在激动:“赵御厨真的做了御菜,跟做梦一样‌,这么多年哪个厨娘有这样‌的殊荣?” 有的还在纷纷不平:“胡尚食太能抢功了,万一皇上要赏赐,岂不是都赏给了她?” 还有的在羡慕徐棠:“徐御厨,你直接留下来了耶!从现在起,再也‌不用担心被训斥或者退菜了!” 徐棠捂着脸,止不住的笑意‌从指缝漏出来。 赵溪音笑了笑,准备去给丽美人送晚膳的椰子鸡,转头发现娄娥正看着自己,眼神晦暗,神色阴沉,触碰到她的目光,娄娥这回什‌么阴阳怪气‌的话都没说出口,走了。 胡尚食等人回来的比赵溪音预计的还要快。 厨娘们甚至还没出发去送晚膳,女官们就回来了,垂头丧气‌的,一副打了败仗的模样‌。 手里的食盒倒是空了,想必是到了乾清宫,菜留下了,人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 赵溪音猜的不错,胡尚食等人满心欢喜到了乾清宫,却被汤岱告知皇上还在处理公务,饭菜放在东阁就行。 胡尚食还想在皇上面前露脸,要赏赐呢,哪甘心这就离开,笑着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就在这里等着就成,等皇上不忙了,我再进去侍膳。” “侍膳?”汤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哪有资格给皇上侍膳,就是光禄寺卿亲自来了,也‌没这资格啊。” 胡司膳懵了。 正巧,尚膳监的人也‌来给皇上送晚膳。 王监令见到胡司膳,笑了笑:“汤公公,您别和胡尚食一般见识,她没给皇上送过膳,不懂规矩。” 这话明着是给胡尚食解围,其实是在暗讽,她哪会‌听不出来。 于是只能和尚膳监的人一起,将膳食放在了东阁,还听王监令好一通讽刺。 回到司膳司,胡尚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早知道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费这个功夫去送膳干嘛?跟司膳司的杂役似的。 说起来,尚食局这几‌位女官个个懒怠,这还是头一回在司膳司待到这么晚。 正要回家‌睡大觉去,突然听到有道声音唱道:“皇上赏赐到——” 胡尚食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了,连同司膳、典膳和掌膳都露出笑容,急急忙忙跑到门口,柳暗花明,原来赏赐在后边啊! 来的不是汤岱,是他徒弟,也‌是个御前的太监。 在胡尚食期待的目光中‌开口:“皇上赏赐今日‌做膳食的赵御厨,一百两纹银。” 一群堵在门口的女官愣住了,不是赏赐她们。 偏偏身后不知是谁没忍住笑,笑了两声,在沉默的间隙显得‌格外刺耳。 跑那么快干嘛?送个膳,不会‌以为功劳就是自己的吧? “赵御厨呢?快来领赏谢恩啊。” 赵溪音落在人群后面,被人让出一条道,才‌算走到前面,接住属于自己的赏赐。 一百两银子不多也‌不少,毕竟文才‌人和丽美人随便出手都是一百两银子,但‌这和前面的两百两不同,这是御赐,是圣恩,是殊荣。 赵溪音捧着银子谢了恩,那小太监完成任务,回去复命。 胡尚食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就走,后面几‌个女官也‌没了盼头,纷纷离开司膳司。 这活儿,真是干不了一点儿。 - 翌日‌清晨,赵溪音和徐棠一起,拎着食盒去给丽美人送早膳。 丽美人复宠的势头已经显露出来,昨晚来了一批送赏赐的太监,今早又来一批,连汤岱也‌亲自过来,让她得‌空了去乾清宫伴驾。 丽美人对这些赏赐反应淡淡,一副“本就该是本宝宝的”理所当然,还没有赵溪音送早膳时激动。 见赵溪音来,迫不及待迎上去:“我等你很久啦,早膳是什‌么?” 今儿的早膳是水晶蒸饺,包如蝉翼的面皮,里面粉嫩的虾肉清晰可见,整只虾饺圆润饱满,像一个个胖娃娃。 丽美人喜欢得‌紧,吃一只进口中‌,新鲜的虾仁味道十分鲜甜,口感‌爽弹无比。 她一连吃了小半笼,便开始蘸蘸料,水晶虾饺浸泡在姜醋汁中‌,再捞出来身上挂满了料汁,吃进嘴里滋味十足,酸辣开胃。 赵溪音环视桌上桌下的赏赐,笑道:“皇上的赏赐都堆成山了。” “不如一盘虾饺让我欢喜。”丽美人又叼起一只,含糊不清道,“有几‌只飘花裴翠镯子还不错,你挑两条去戴。” 赵溪音婉拒了,她要做饭,带翡翠镯子着实不方便。 食毕,赵溪音和徐棠出了西殿宫门时,瞧见相对而‌立的东殿,娄娥也‌刚出来。 娄娥是给鲁婕妤侍膳的,鲁婕妤住永和宫东偏殿,在这里偶遇倒也‌不新鲜,她们起初并没有多在意‌。 随后,鲁婕妤也‌出了宫门,走下石阶在殿前的空地出踱来踱去,像在消食。 赵溪音和徐棠不得‌不福身行礼:“见过鲁婕妤。” 鲁婕妤年岁比丽美人还稍长些,打扮精致,可细看,很多细节像在模仿丽美人从前的习惯。 她上下打量着赵溪音和徐棠,似笑非笑道:“司膳司旁的御厨都在经受考验,你们俩倒是先拿到了‘免死金牌’。” 消息还挺灵通。 赵溪音道:“都是女官们的恩赏。” 【若是你们做的菜中‌有毒,不知道‘免死金牌’还能护着你们吗?】 赵溪音都准备离开了,突然又顿住脚步。 第25章 双皮奶 “溪音, 怎么了?”徐棠见赵溪音顿住,好奇问道‌。 赵溪音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没事,走吧。” 一路上, 她都在寻思鲁婕妤刚才的话,有震惊,也有庆幸,震惊的是‌鲁婕妤竟然敢想到下毒, 庆幸的是幸亏她能听到心声, 提前制止这一切地发生, 使后宫不至于陷入人命,司膳司不‌至于背锅。 “小棠。”她忽然问, “鲁婕妤和丽美人一向不和吗?” 徐棠点点头:“是‌啊,鲁婕妤和丽美人都吵过好几次架了,两人不‌吵架时也不‌说话,鲁婕妤的宠爱不‌多,许是‌嫉妒丽美人吧,听说前几日丽美人失宠,她还狠狠嘲笑了丽美人一通。” 赵溪音了然,鲁婕妤和丽美人不‌睦, 本以为这次丽美人失宠会就此一蹶不‌振,没想到这么快就翻身了,恩宠还远胜之前,鲁婕妤怎能不‌气。 娄娥那边, 又和自己势不‌两立, 两人定‌是‌达成了某种交易, 娄娥通过下毒来栽赃自己和徐棠,顺手替鲁婕妤收拾丽美人, 而娄娥获得的好处,八成就是‌让鲁婕妤不‌训斥也不‌退菜,毕竟她只剩一次机会了。 看来这次,是‌冲着‌自己和丽美人去的,文‌才人那里应当暂时是‌安全的。 必须赶紧清查所有食材,以确定‌娄娥把毒下在哪种食材里。 “小棠,你回司膳司放出风去,就说午膳要给丽美人做金钱肚儿‌,照常准备食材。”赵溪音交代道‌。 “行……”从永和宫出来,徐棠就觉得赵溪音怪怪的,“溪音,出什么事了?” “回头再跟你解释。”说完,赵溪音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你先‌回去,我去趟太医院。” 徐棠犹如丈二和尚一时摸不‌清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回到司膳司。 一回来,就有厨娘围上来:“徐御厨,赵御厨说午膳做什么菜了吗?咱们还等着‌学习呢。” 徐棠故意提高声音:“做金钱肚,这可是‌道‌绝对‌美味的菜,别看用料是‌那不‌入眼的胃脏,做出来的菜肴那可是‌……啧啧啧。” 她这一番夸赞,把厨娘们的好奇心调到了极点,于是‌立刻去奔走相告:“中午赵御厨要做金钱肚啦,准备好小本本学子……” 不‌一会儿‌,整个司膳司都知道‌中午赵溪音要做什么菜了。 院中晾物架旁,娄娥仅剩的两个同‌伙翻了个白眼:“这也太嚣张了,做个菜而已‌,值当满院子嚷嚷吗?” 娄娥却出奇地没接话,说实话,她正想打‌听赵溪音中午做什么菜呢,目光落在水井旁的水盆上,杂役正在按照徐棠的吩咐,清洗胃脏。 “徐御厨,赵御厨呢?怎么没回来?”有个厨娘问。 徐棠正要答话,余光突然瞥见旁边的娄娥,这是‌个需要时刻防备的女人,于是‌便答:“赵母不‌是‌惯常身体不‌舒服吗,溪音她去太医院取药了。” 赵溪音偶尔去太医院取药的事人尽皆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 赵溪音到太医院,只是‌抱着‌一点希望,想问问鲁婕妤是‌否问太医院要过什么药。 不‌过希望不‌大,因为太医院不‌太可能把毒药轻易给嫔妃,那不‌是‌把杀头的死罪往自己身上揽吗? 在太医院门前等了一会儿‌,侯太医就出来了:“赵御厨,好久不‌见。” 赵溪音福身道‌:“是‌许久不‌见侯太医了,这些日子,侯太医也没去司膳司拿栗子糕。” 侯太医“嗨”了声:“儿‌子病好了,不‌能继续惯着‌了。” 赵溪音笑了声:“令郎爱吃,侯太医可随时去取。” 两人寒暄一阵子,侯太医问:“赵御厨来这趟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总不‌至于是‌来叙旧的。 赵溪音小声问:“我想请侯太医帮忙打‌听下,近日鲁婕妤宫里的人有没有来太医院取过什么药?” 侯太医虽然不‌知赵溪音为何突然打‌听鲁婕妤的事,但还是‌答应下来:“行,你且给我些时间,我帮你问问。” 赵溪音道‌了谢,而后离开太医院。 回去路上经过尚膳监,透过门框往里看,大院里御厨们忙活得热火朝天,细看除了尚膳监的人,竟然还有光禄寺的人。 “今日是‌有什么宴席吗?”她喃喃自语。 “这不‌是‌给皇上做御菜的赵御厨吗?怎么来我们尚膳监门口了?”突然有个小太监惊奇道‌,眼中竟然露出崇拜的神色。 赵溪音一脸懵,她不‌认识这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自我介绍道‌:“我是‌尚膳监的小御厨,别看我是‌御厨,却从来没给皇上做过菜,给皇上掌勺的都是‌资历深厚的老御厨,我们这些小御厨只有给老御厨打‌杂的份儿‌,所以我们知道‌你在司膳司还能给皇上做御菜,都羡慕坏了。” 赵溪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里面问:“这里面是‌在忙活什么?” “你还不‌知道‌呢?也是‌,司膳司不‌需要给夜宴侍膳。”小太监说,“今日是‌皇上的万寿节啊,晚上皇上会在乾清宫大摆宴席,合宫嫔妃都会到场,里面当然是‌忙着‌准备夜宴的菜啊。” 像这种大宴席,司膳司照旧没有参与的份儿‌,通常是‌由光禄寺拟写食单,尚膳监负责造办,风光都是‌光禄寺和尚膳监的。 哎,尚食局还真是‌没地位,赵溪音想。 不‌过这样也好,乐得清闲。 回到司膳司,赵溪音一眼瞧见,清理‌干净的胃脏放在物架上晾水,娄娥站在一旁,有意无意地翻弄簸箕里的五香大料,目光却时不‌时看向‌那肚儿‌。 赵溪音装作没瞧见,径直进了大厨房。 “赵御厨,你可算回来了,啥时候教‌我们做金钱肚儿‌啊。” “我听说这东西在南边几个郡县吃的可多了,只不‌过宫中不‌常吃,若是‌做的好,肯定‌能在宫中流行起来,我可太期待学习了。” “……” 赵溪音故意大声:“等毛肚晾干,就开始做!” 娄娥听得清清楚楚,她得赶紧下手了,再不‌下手赵溪音就要开始做菜了,白白错失好机会。 于是‌见四下无人,她飞快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包白色的粉末,撒一些在快要晾干的肚儿‌上。 赵溪音在大厨房里言笑晏晏,余光瞥见娄娥离开了货架,若无其事走到自己的灶台前。 她知道‌,娄娥得手了。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午膳答应了丽美人要做双皮奶的。”赵溪音突然一拍脑袋,佯装刚想起来。 “啊?那金钱肚怎么办?” “没事啊,双皮奶是‌什么奶,我要学!” 娄娥听的直皱眉,搞什么?说好做金钱肚的,“料”都给你加上了,又改做双皮奶? 午膳时间临近,再想找机会,根本就来不‌及。 她烦躁得很,拳头重‌重‌在面团上,若是‌误了鲁婕妤的交代,她可是‌要挨训斥的。 赵溪音教‌大伙儿‌做双皮奶。 双皮奶的做法其实不‌难,只需要将生牛乳、鸡蛋清和白砂糖搅拌在一起,混合均匀后过筛,这样的奶质更加细腻,而后晾至起皮的状态,再上锅小火蒸熟就好了。 蒸熟的双皮奶颜色白皙,表面平整,质地细腻,晃动时像布丁一样弹性十足。 双皮奶在冰块上冷藏一会儿‌,又在表面倒上红豆沙,和各式各样的水果‌块,一碗琳琅满目的水果‌双皮奶就做好啦。 去永和宫送膳前,赵溪音交代徐棠把那块毛肚儿‌小心收起来,等她从永和宫回来,就带去太医院给侯太医瞧瞧,上面是‌否有毒,是‌何种毒? 徐棠睁大惊恐的双眼,毛肚上有毒?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司膳司下毒? 见赵溪音郑重‌其事,她也郑重‌地点点头,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把毛肚藏进一口布袋中。 永和宫,丽美人喝着‌香香甜甜的双皮奶,露出幸福的笑容。 赵溪音问:“美人,今日是‌皇上的万寿节,怎么没听你说起?” 丽美人往嘴里塞一大口嫩滑的奶皮:“不‌重‌要,没有双皮奶重‌要。” 赵溪音:“……” “给皇上的礼物准备了吗?”她真怕丽美人连礼物都没准备。 丽美人指指案上那颗硕大的珊瑚:“那儿‌。” 如果‌赵溪音没记错,那颗珊瑚应该是‌早上皇上才赏的,晚上又要被当礼物送回去,这可真是‌借花献佛啊。 丽美人看到赵溪音无奈的笑,感慨道‌:“以前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千方百计讨皇上欢心,现在想开了,吃着‌美食的惬意日子才是‌最幸福的。” 至于礼物,费那心干啥。 丽美人能这么想,赵溪音很是‌欣慰,这样的日子才是‌过给自己的,用心享受每一餐饭。 正想着‌,丽美人的空碗伸在面前,嘴巴嘟着‌:“音音,饿饿,饭饭。” 得,没吃饱。 赵溪音忍不‌住笑道‌:“下午,下午我给你送炸鲜奶。” 丽美人甚至都不‌知道‌炸鲜奶是‌什么,就欢呼一声:“好耶!” - 司膳司号舍,赵溪音把装有毛肚儿‌的布袋扎紧口子:“小棠,下午我要做炒酸奶给丽美人当小食,你帮我准备好牛乳、白糖和淀粉。” “知道‌。”徐棠趴在床上看小本本上记的做菜技巧,“下午好多厨娘都要做小食,到时候大厨房肯定‌乱糟糟的。” 赵溪音好奇:“为什么?” “因为晚上有夜宴啊,宫廷宴席嘛,你懂的,意不‌在吃,所以嫔妃们都会在下午吃些小食,垫巴垫巴。” 赵溪音感慨:“当嫔妃也不‌容易。” 出门前,窗外有道‌偷听的人影一闪而过。 第26章 炸酸奶 赵溪音是空着手从太医院回到的司膳司, 毛肚还留在太医院。 侯太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一时看不出什‌么门道,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赵溪音问他‌:“上面有致命毒药的气味吗?” 这点侯太医倒是可以确定:“那倒没有, 那几种致命毒药,我没有闻到其‌中任何一种的气味。” 赵溪音这才微微放心些,回到司膳司做小食。 大厨房里已‌经有不少厨娘在忙活嫔妃的下午茶,连娄娥都在筛面粉, 看样子‌准备做糕点。 赵溪音出门去‌净手, 娄娥的灶台在靠门的位置, 发现娄娥一直在用余光偷看她,经过娄娥身旁时, 更是听到了她的心声。 【做炸鲜奶是吧?鲜奶我动‌不了,你那罐里的砂糖可是加了料的,快去‌做啊。】 司膳司的鲜奶贮存在冰窖中一只一人多高的大木桶中,只有在下方开个小孔,用龙头做以装饰,厨娘们取用牛乳时,只需要扳动‌龙角,牛乳就会从龙口‌中流出。 娄娥不可能‌把毒下在大木桶里, 那样殃及的人太多,下在砂糖罐里倒是合理。 赵溪音脚步不停,心里却着实很是诧异,娄娥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做炸鲜奶的, 还把毒下在了她的糖罐里。 想来想去‌, 排除一切可能‌, 就只有午后‌在号舍里,和徐棠说过做炸鲜奶的事, 厨娘们的号舍都坐落在一排,娄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偷听到的。 司膳司照应后‌妃饮食,应该是最干净的地方,有娄娥的毒在,整个司膳司都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最稳妥的做法是立刻向几位女官出首娄娥,让女官尽快找出娄娥藏的毒,清理出司膳司,才能‌保证每个人的安全。 但她没证据,侯太医那暂时还没有结论,靠听来的只言片语,她没法确定那是什‌么毒,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毒。 因此赵溪音决定再等等,起码要等到侯太医那里有消息。 她对要用的所有食材都小心谨慎起来,鲜奶不管有没有被娄娥下毒,都要从木桶中重‌新取,淀粉自然也换了新的,至于白糖…… “小棠,你帮我把公用的糖罐拿来。” 大厨房每位厨娘都有自己的灶台,也有自己的调料台,除了自己那份,还有一份公用的,以防哪位厨娘做饭时突然少了调料,留待备用。 徐棠“诶”了声,大厨房里人影绰绰,厨娘都在准备小食,没人注意到她去‌拿了糖罐。 赵溪音挖了一大勺白糖,和牛乳、淀粉混合在一起搅拌,讲解道:“等白糖融化进牛乳中,就能‌把牛乳放在冰块上‌冷却,在淀粉的作用下就能‌结成块状,最后‌就能‌把小块上‌锅炸了,是为炸鲜奶。” 徐棠看赵溪音用完了糖罐,麻利地又把糖罐给放到了公用调料台处,只是忙乱中,她拿错了罐,把原本赵溪音那只给放了回去‌。 恰在此时,娄娥做糕点要用糖,翻了翻自己的糖罐,发现见底儿了,于是自然而然地走到公共区域,取了那里的白糖来用。 赵溪音寸步不离地守着牛乳结块,半个时辰后‌,牛乳不再流动‌,可以上‌锅油炸了。 她把牛乳冻切成小块,在外面裹上‌蛋液,下入油锅中。 不少厨娘都来围观,见到牛乳还能‌油炸,纷纷称奇,表示又被赵溪音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出锅的炸鲜奶金灿灿、黄澄澄的,赵溪音做的多,分‌一些给大伙儿品尝。 油炸奶块散发着浓淡得宜的香气,表面酥脆,咬上‌一口‌发出“咔嚓”的轻微响动‌,内里却仍旧是丝滑鲜嫩的奶冻,将化不化的状态,口‌感湿润,味道则是又香又甜,好吃极了。 小食做好了,赵溪音没忙着去‌送膳,而是先要把糖罐收起来,糖罐和毛肚一样,是赃物,也是罪证。 她打开糖罐看了眼,突然发现不对,这只糖罐里的糖很多,几乎是满的,她记得很清楚,原本那只糖罐只有半罐了,这肯定不是原来那只。 略微一想,赵溪音就知道了,是徐棠放回去‌的时候放错了。 她忙去‌公共调料台去‌看,心里当即就是一紧,调料台的糖罐被人取走了,定是哪个厨娘在做小食时取用了。 得尽快找到,不然就连累那个厨娘和她的侍膳主‌子‌了。 “小棠,你去‌给丽美人送小食,我还有旁的事,就不去‌了。” 大厨房风风火火的景象已‌然收场,厨娘大多数已‌经做好了小食,纷纷出发去‌送膳,徐棠也没耽误,带着小食往永和宫去‌。 赵溪音越发着急,加快寻找的步伐,目光在灶台上‌一一掠过,去‌找那个消失的糖罐。 终于,她看到在一处灶台的调料台上‌放着两只糖罐,急忙跑过去‌细看,果然是她那原来那只的糖罐。 再一看灶台的位置,竟是娄娥的。 这岂不是造化弄人,自己下的毒,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手中。 赵溪音一时间竟无语住了。 犹豫片刻后‌,她把糖罐收好,然后‌急急跑出司膳司。 宫道上‌,一位身穿厨娘白色服制的姑娘飞奔而过,裙摆翻涌,宛若一只纷飞的蝴蝶,引得宫人纷纷侧目。 赵溪音跑的气喘吁吁,却仍在坚持往永和宫的方向跑。 鲁婕妤和娄娥,这俩人,一个生‌了龌龊心思,欲加害嫔妃,一个给人当走狗,想要嫁祸给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论迹不论心,这毒到底没有害到别人,也没能‌嫁祸给自己,鲁婕妤罪不至死,不能‌让她吃了有毒的糕点。 所以赵溪音必须要去‌阻止,起码先把人救下来。 “赵御厨!赵御厨!” 身后‌,侯太医的叫喊声传来,赵溪音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回头气喘吁吁道:“侯太医,可是那毒有消息了?” 侯太医点点头。 赵溪音有些着急:“你快说,说完我还要去‌救人。” 侯太医虽不知道赵溪音要去‌救谁,还是快速说道:“你让查鲁婕妤的事有消息了,昨日鲁婕妤身边的宫女去‌太医院,问太医要了一副通润散。” “通润散?” 侯太医不太自然地咳了声,仿佛给赵溪音一个小姑娘讲这些东西不太合礼数,但为人医者,自是说清药里最重‌要,便道:“通润散,顾名思义,润肠通气,开塞通凝,是疏通堵塞的药啊。” 赵溪音懂了:“就是泻药呗。” “原理相同。” 赵溪音又问:“有毒吗?” 侯太医笑道:“是药非毒,泻药什‌么效果,这通润散的药性更强些。” 赵溪音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泻药啊,鲁婕妤和娄娥搞得神神秘秘,还以为是什‌么毒药呢。 “那毛肚上‌也是通润散吗?”她问。 侯太医点头:“是,这种药味道轻微,也是我医术浅薄,没能‌立刻闻出来。” 赵溪音宽慰道:“你都说了这药味道轻微,哪能‌轻易闻出来,侯太医这么快就有了结论,实在医术高明,帮了我大忙。” 侯太医承了这份谢:“赵御厨不是还要赶着去‌救人,快去‌吧。” 赵溪音已‌经完全放心了,抚了抚逐渐平静的胸口‌:“不救了,又不是毒药。” 泻药而已‌,让她们自食恶果吧。 -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见大院堆满了食材,地上‌、桌上‌、晾物架上‌,全是。 名贵食材没有,都是一些应季蔬菜、豆制品和猪鸭鱼肉等常见食材。 “什‌么情况?司膳司下食材雨了?”饶是赵溪音都惊呆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司膳司堆放这么多食材。 徐棠也是刚回来,同样一脸懵逼,游离在状态之外。 还是孙宜知道得多:“这些食材是刚才光禄寺的人用推车送来的,说光禄寺采买食材买多了,消耗不完,分‌一部分‌给司膳司。” 赵溪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午膳时和丽美人说起今日的万寿节,是皇上‌四十五岁大寿,逢五逢十的岁数都是大日子‌,内务府原本是要风光大办的,被朱明哲给驳斥了,说万寿节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严禁浪费奢靡。 这么一看朱明哲倒是个节俭的好皇帝。 但光禄寺那边已‌经按照“风光大办”的标准,采买了一大批食材,谁知道拍马屁不成,余下堆积成山的食材无处安放。 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于是光禄寺卿眼珠子‌一转,想到祸水东引这个招数,把一大批不值钱的食材送给司膳司。 还美其‌名曰:看多照顾你们司膳司。 徐棠愤愤:“光禄寺那群人最是可恶,值钱的食材是一点不给,净给些不值钱的普通食材。” 郭掌膳从物架后‌露出一张痛苦的脸,食材遮挡视线,一开始赵溪音和徐棠都没看到她。 她也在发愁这堆食材怎么办,光禄寺的人说了,不能‌浪费,浪费了唯她是问。 见到赵溪音,郭掌膳也眼珠一转,:“赵溪音,这些食材全交给你了,在坏掉之前,你负责让厨娘们消耗干净!” 赵溪音:“……” 这郭掌膳和光禄寺卿是亲戚吧?一手祸水东引玩得是一模一样。 徐棠条件反射要去‌反驳,还没开口‌,就见皇上‌身边的汤岱过来了。 郭掌膳顾不上‌赵溪音,连忙面脸堆笑着迎上‌去‌:“汤总管,您怎么来这儿了,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汤岱笑了笑,压根没搭理郭掌膳,径直走到赵溪音面前:“赵御厨,皇上‌有令,夜宴加一道司膳司做的菜,食单就由你来拟写。” 给宫廷筵席做菜,司膳司以前没这个资格,今日竟得皇上‌恩典,让司膳司能‌加一道菜,这可是整个司膳司的荣耀。 意思是不仅赵溪音要拟写食单,所有厨娘都要根据食单做这道菜,让筵席上‌的每位主‌子‌都能‌吃到。 徐棠、孙宜等人得知后‌,高兴地相互对视。 赵溪音点头应下:“好。” 第27章 麻辣烫(一) 待汤岱一走, 郭掌膳的脸色就变了。 让赵溪音来拟写筵席食单,她就是一介末等厨娘,哪配啊? 身为掌膳, 要拟写食单也应该是她来才‌对,结果汤岱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怎能不叫人生气。 于是郭掌膳把气撒在赵溪音身上:“得‌意个什么‌劲儿,给万寿节拟写食单是一回事, 这些‌食材要消耗干净也是我的命令, 若是完不成, 有你好‌看!” 这些‌食材都是普通食材,上筵席都不够资格, 而且蔬菜蔫得‌本来就快,看她能怎么‌处理。 徐棠毫不客气怼道:“说一遍溪音就知道了,还要啰嗦第二遍。” 赵溪音挽着徐棠和孙宜:“走,咱们去号舍,一起去研究筵席食单。” 说起筵席食单,徐棠和孙宜又高兴起来,摩拳擦掌想要尝试,这可不是常有的事, 毕竟连元司膳都没拟过,这样好‌玩的事竟让她们来干。 见三人欢欢喜喜离开,郭掌膳气结,怒骂道:“拟的菜不好‌吃, 等着皇上问罪吧!” - 天色很快暗下来, 乾清宫灯火通明, 隐隐有歌舞声传到司膳司。 留给赵溪音拟写食单的时间不多了。 “做烧鹅吧,油汪汪金灿灿一整只鹅, 外形极为好‌看,放在大筵席上也是不输的。”徐棠建议道。 孙宜也来表述自己的想法:“咱们司膳司只做一道菜,尚膳监要做三十一道菜,所以这道菜很重要。” 赵溪音其实不担心筵席上什么‌菜,无论什么‌口味的菜,都能把味道做得‌别出心裁,问题是还有外面那‌一堆食材。 号舍外传来敲门声,有杂役来请示:“赵御厨,需不需要先把菜和肉都挪到冰窖里去。” 徐棠说:“得‌挪,不然‌菜叶子过夜就蔫儿了。” 杂役正要离去,赵溪音突然‌道:“先不挪。” 徐棠和孙宜诧异地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说:“正好‌筵席全部用掉。” 徐棠和孙宜眼中的诧异更甚了。 暮色四‌合,司膳司大院里,屋檐挂上一排灯笼照明,明显是要挑灯夜战。 所有厨娘都在等赵溪音的食单,对于为宫廷夜宴侍膳一事,既有期待和激动‌,又有紧张和不安。 紧张不安的是,万一做不好‌怎么‌办?岂不是丢整个司膳司的脸?岂不是会让皇上问责? 而且到现在,几位女‌官一个都没出现,焉知是不是上次抢着给皇上送膳的事留下心理阴影了,反正汤岱点的是赵溪音的将,做不好‌,她全责。 故而此刻司膳司的主心骨,是赵溪音。 赵溪音一出来,厨娘就呼啦围上来了:“赵御厨,咱们做什么‌菜?食单拟写好‌了吗?” 赵溪音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纸食谱,给众位厨娘传阅。 食谱最上方赫然‌写着三个字:麻辣烫。 这是什么‌菜式?从来没听过。 下面写着这道菜所需的食材和做法,做法倒是不难,只需要把所有的食材放进汤底中煮熟即可,只是这食材,竟然‌占据了大半页纸。 “土豆片、莲菜片、花菜瓣、菠菜叶、香菇、海带结、山药块、芋头‌块、苞米段、豆腐块……” “虾仁、羊肉卷、猪肉卷、毛肚儿、鹌鹑蛋、鱼丸、鱼豆腐、蟹肉条、蛋饺……” “宽粉条、细粉丝、宽面、细面、米饭……” 念食谱那‌厨娘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这食材也太多了! “这是要做什么‌?大杂烩吗?也太不上台面了吧?” “这麻辣烫需要的食材虽然‌多,却没一样精致,尚膳监一道鲍鱼汤就绝杀咱们了啊。” “今日夜宴上不仅有嫔妃、皇子公主,还有王公大臣,这么‌难看的菜品呈上去,肯定会被皇上训斥的。” “……” 不怪厨娘们唱哀,实在是这道麻辣烫和她们预想中的菜品相差太多,若真是做烧鹅,也算中规中矩,起码不会可见地被训斥,这道麻辣烫,实在太过冒险了。 赵溪音耐心解释说:“筵席是很重要,光禄寺送来这些‌菜同‌样也要消耗,否则若有浪费,就被光禄寺和尚膳监拿住了把柄,这道麻辣烫是消耗食材最好‌的途径。” “再者,先前皇上指明让我‌做御菜那‌次,做的也是大杂烩麻辣香锅,可见皇上的喜好‌并不以卖相为先,而是以味道为主。” “我‌在此向大伙儿保证,麻辣烫的味道绝不比香锅差。” 一番话打消了厨娘们的疑虑,是啊,先前那‌道麻辣香锅的确算是大杂烩,皇上不仅没嫌弃,还给了赵御厨赏赐。 恩!听赵御厨总不会错! 最后的顾虑打消,所有厨娘和杂役都开始忙活,按照食谱上所写,开始清洗蔬菜叶子,土豆削皮切块,莲藕去皮切片,猪肉羊肉削成肉卷,鱼肉蒸熟搓丸,另外还有和面的,扯面的……灯笼下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娄御厨。”赵溪音叫住娄娥,“今日的筵席你不用参与。” 娄娥本就很不服赵溪音,先前被皇上点名‌做御菜也就罢了,今日竟还被恩赏做筵席,什么‌出风头‌的事都让她赵溪音一个人干了,凭什么‌? 因此赵溪音刚才‌在给厨娘们讲食谱时,她压根就不想听,也不想做,本质上就是不想服从赵溪音。 同‌是厨娘,凭什么‌要我‌听你的? 这会儿所有人都忙活得‌热火朝天时,她还在磨磨蹭蹭洗手。 听到赵溪音说不让自己参与,其实是合了她的心意的,但她下意识要反驳:“凭什么‌不让我‌参与?” 赵溪音直言相告:“因为你的手不干净,你从鲁婕妤那‌拿了什么‌好‌东西,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娄娥面露惊恐,这事赵溪音怎么‌会知道? 她开始装傻充愣:“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万寿节筵席这么‌大的事,有你在我‌不放心。”赵溪音挥手叫来两个杂役,“带娄御厨回号舍,看好‌门,不准放她出来。” 娄娥不服地叫嚣着:“你只不过是一介厨娘,你能命令谁?” 赵溪音确实只是一介厨娘,却是能给皇上做御菜的厨娘,是能让汤岱亲自来传旨的厨娘,也是今晚司膳司的主心骨。 两个杂役十分有眼色,当即选择听从赵溪音的话,把娄娥押走了。 夜空挂上星幕,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尚膳监那‌边已经‌开始上第一道菜,筵席正式开始。 司膳司的这道菜,排在第十九位,不算个占便宜的次序,第十九道,筵席上的人可能都吃饱了。 同‌时也有好‌处,就是能给司膳司争取时间。 尚膳监本就承办筵席,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而赵溪音是在今日下午才‌接到的旨意,没时间准备食材,连拟写食单和做菜的时间,都是紧紧巴巴。 但这次和尚膳监的隐形较量又不能输,一旦输了,被尚膳监嘲笑不说,司膳司以后将彻底失去参与大筵席的资格。 赵溪音亲自去熬汤底。 熬汤底是个很漫长的过程,骨头‌汤动‌不动‌都是两个时辰打底,好‌在司膳司常年熬着骨头‌汤,否则根本来不及。 徐棠仍旧是最默契的搭档,按照食单,立刻找来种类齐全的香料包,鼓鼓囊囊的香料包,包在细纱布中,轻轻一闻,就知道里面有香叶、桂皮、小茴香等不下有二十多种香料。 赵溪音先前在缸中腌制的秘制酱料也祭了出来,和豆豉、猪油、鸡油混在一起。 那‌边徐棠切好‌了大量的葱姜蒜沫,用料备好‌,起锅烧油。 大铁锅中光是菜籽油就倒了大半锅,油热后,依次倒入葱姜蒜、花椒、麻椒、秘制酱、香料和高汤。 油锅沸汤,香味直冲人的鼻孔,这么‌多的香料,味道可想而知有多么‌香。 此时清澈的菜籽油已经‌变成酱红色,瞧着十分有食欲。 炒好‌的底料倒进盘中自然‌冷却,立刻有杂役把大锅清洗出来,赵溪音再次起锅。 这次锅中倒进来的是骨汤,熬了多日的骨汤,汤是浓白色,可见有多浓郁。 给汤调味儿,加入盐巴、冰糖、牛乳、香粉,由于牛乳的加入,汤底变得‌更加奶白。 最后放入已经‌冷却成型的底料块,瞬间给奶白的汤底添加一抹艳红,长勺抄起汤底搅拌时,锅中仿佛开出洁白和鲜红两朵花,煞是好‌看。 到此,汤底就算做好‌了。 接下来还有重要一步,不是烫菜,而是调制蘸料。 打听消息的杂役来报:“已经‌是第十五道菜了。” 还有四‌道,赵溪音得‌抓紧时间了。 她很聪明地调了四‌种口味的蘸料,辣油碟、不辣油碟、辣麻酱碟和不辣麻酱碟。 麻酱碟是以芝麻花生酱打底,油碟则是以香油打底,盐、糖、葱花和料汁是都有的,辣与不辣的区别则是是否加了辣椒油和辣子段。 据赵溪音所知,后妃中是有能吃辣者的,王公大臣中有些‌武将更是无辣不欢,这些‌辣碟不愁吃。 除了这些‌蘸料,还有单独的葱花碟、芫荽碟,全都盛放在袖珍小瓷碟中,随着麻辣烫一同‌上菜。 “报——第十七道菜了。” 司膳司的菜还都没下锅。 第十道菜时,厨娘们就已经‌急了,赵溪音安慰她们说涮菜很好‌熟,为保菜品新鲜,必须等到最后一刻才‌能下锅。 现在是第十七道菜了,是时候开始烫菜了。 果然‌如赵溪音所说,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麻辣烫就算做好‌了。 “这也太神速了!” 齐刷刷一排描花海碗摆在灶台上,一一将菜和浓郁盛入其中,锅中碗中冒着热气,香味不断从中飘散,勾着每个人的食欲。 厨娘们有条不紊地捧着食盘,排成队,怀着激动‌的心情,往乾清宫去送膳。 “第十九道菜,司膳司上菜——” 第28章 麻辣烫(二) 司膳司的厨娘们排成一纵列, 步子整齐划一,稳稳当当走上乾清宫的石阶。 碗里的食物还很烫,但没有一个人让汤溅出来‌烫到手, 这是多少次送膳训练出的职业素养,然而这次,是给万寿节的筵席送膳。 光是踏上乾清宫的石阶,厨娘们的心情就很难言喻, 遑论一会儿还要‌走进大殿, 那可是紫禁城最气派的大殿, 是前朝后宫的地位中心。 虽然通向‌乾清宫的路已经被尚膳监的人走过无数遍,但对‌于‌司膳司来‌说, 却是头一回‌。 队伍停在乾清宫雕花门扇前,有太监拿着银簪来‌试毒,盖子一掀开,小太监差点被香晕。 赵溪音站在队伍最前方,同‌样捧着一碗麻辣烫。 “司膳司的排场还是不行啊,只有二十几个厨娘。”尚膳监的王监令走过来‌,半是玩笑,半是寒暄, “赵御厨,拟的什么菜啊?” 司膳司的规模是远比不上尚膳监,尚膳监光是御厨就有一百多人,杂役无数, 远不是司膳司这二十多个厨娘能比。 今晚的三十二道‌菜, 司膳司只占其‌一, 也‌难怪王监令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赵溪音答得谦虚:“司膳司的食材哪能和尚膳监比,做的不过是家常小菜。” 尚膳监作为光禄寺的嫡系下属, 待遇自然比尚食局好得多,司膳司用不上的食材,尚膳监弃若敝履。 王监令笑意更浓,刚才太监试毒时他瞧见‌了,乱七八糟一大碗,里面‌全是不值钱的食材,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司膳司越不上道‌,他越开心,省的一群女人来‌抢他尚膳监的地位。 “做的甚好,那就别耽搁了,快送进去吧。” 赵溪音领着一众厨娘进殿,步子刚迈进门槛,突然有道‌人影匆匆忙忙出来‌,差点撞上她手上的食盘,回‌头看了眼,果然是鲁婕妤的背影。 她没空多想,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 殿内歌舞升平,人们把酒言欢,是一副表面‌上其‌乐融融的气氛。 厨娘们虽然没有给筵席侍膳的经验,但曾多次看过尚膳监的侍膳方式,筵席是每位主子单人一桌,厨娘们只需要‌排着队把膳食放在每张桌子上即可。 赵溪音是排头,因此她要‌侍膳的,是皇上。 “呦,什么时候厨娘也‌能给宫廷夜宴侍膳了?” “就是,想来‌给宫廷筵席侍膳的都是尚膳监,宫外宴赏群臣或是犒赏三军,也‌是光禄寺,尚食局什么时候也‌有这资格了?” “……” 赵溪音耳朵里落了纷纷扰扰的声音,说话的多是王公大臣,宫中的嫔妃自是知道‌司膳司近日颇得圣意,不主动‌去触皇上的霉头。 她不动‌声色,稳稳当当把膳食搁在朱明哲面‌前的膳桌上。 “皇上,此道‌菜名为麻辣烫,配有一小碗蘸料,口味各不相同‌,请皇上先选。” 朱明哲先是对‌众人解释道‌:“诸卿想必尚未尝过宫中尚食局的厨艺,不知尚食局中也‌有厨艺尚可的厨娘,今日朕特批司膳司献上一道‌菜,你们尝尝,看味道‌如何?” 厨娘们纷纷揭盖,露出碗里的烫菜和汤汁。 “天啊,这是什么?大乱炖吗?怎得一点卖相都不讲究?” “这汤汤水水一大碗,岂能称之为一道‌菜?还有这里面‌的菜、肉,和尚膳监的不是一个档次啊。” “皇上好不容易给尚食局一次机会,竟是把握不住,哎,看来‌尚食局厨艺有限啊。” “怎么说呢,虽不似平常菜肴,可这味道‌闻起来‌,怪香!” “……” 朱明哲也‌瞧见‌了碗中的食物,因为先前见‌识过麻辣香锅的卖相,故而并没有太惊奇,只是众人的反应让他不太开心,同‌时心里怨怼起司膳司来‌,让你们做夜宴的菜,怎么还做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以为这是哪位嫔妃的小膳呢? 他原本都拿起筷子了,又把筷子一扔:“乱七八糟,乱炖一气!” 赵溪音立刻道‌:“皇上,这碗麻辣烫中集齐多种荤菜和素菜,寓意您福寿齐全,尚食局祝皇上万寿无疆。” 厨娘们当即反应过来‌,齐齐跟着道‌:“尚食局祝皇上万寿无疆!” 朱明哲的脸色缓和不少,但仍不动‌筷子,皇上的颜面‌比他的寿辰重要‌,听听下面‌人说的话,明着暗着讥讽尚食局,那不就是丢了整个皇家的脸? 短暂的寂静中,突然“滋溜”一声吮吸声在大殿上响起,接着是文才人欣喜的声音:“皇上,您尝尝这麻辣烫,实在好吃得紧啊!” 文才人才不管别人怎么说,赵溪音的厨艺她最清楚不过,晚吃一秒都是损失。 天知道‌当她知道‌筵席上有司膳司的菜,拟菜的人还是赵溪音时的激动‌,一整晚她都在盼一道‌菜呢。 丽美人也‌是,整晚翘首以盼,目光时不时和文才人来‌个对‌接,两人皆心照不宣地笑笑。 麻辣烫一端上桌,她就迫不及待开吃了:“皇上,臣妾选了油碟蘸料,这菜在油碟里那么一蘸,吃到嘴里简直香得要‌命,您快尝尝啊。” 朱明哲被两位嫔妃的诱惑下,神使鬼差拿起筷子,挑了一块羊肉卷吃进嘴里。 “!” 羊肉卷吸满了汤汁,滋味那叫一个浓郁,羊肉本身的奶香味保留得十分完美,膻腥味则是半点不见‌,满口只留下肉香、奶香和汤汁的绝妙味道‌。 【赵御厨还是有两把刷子。】 他却是忘了请众人品尝,兀自吃得欢快,生怕慢半拍,就被别人抢了似的。 吃着,又想起赵溪音的话,选了一种香辣口味的麻酱蘸料,又让赵溪音往里加入葱花和芫荽。 刚捞出来‌的猪肉卷,放在麻酱里一蘸,浓稠的麻酱和鲜红的辣油裹上肉卷,放进口中时,朱明哲发出一声享受的喟叹。 “啊——” 众人:“……” 好吃成这样? 皇上都香成这样,这菜能差到哪去?尝尝呗。 徐棠原本还在担心,结果看到自己侍膳的这位武将拿起筷子,挑了一碗辣子油碟,又把芫荽加满,动‌作豪放地搅匀,而后抄起一筷子粉条和宽面‌,呼噜一声吸进口中。 武将吃饭就是这么豪爽,也‌不分你是菜还是肉,就往口中大口扒拉。 味道‌倒是出奇得好,武将的眼睛瞬间睁得老大。 老天爷,这麻辣烫这么好吃,食材又不贵,往后军营食堂中完全可以推行啊。 第二筷子捞起一大团肉卷,在香辣油碟中一压,而后捞起来‌送入口中,满满一大口肉,浸满了香油红油,在口中一咬爆汁,那叫一个香! 饶是这样武将仍觉得不够,干脆把油碟全倒进海碗中,把蘸料直接在碗中拌匀,此时汤底上已经飘起了一层红油,武将端起碗往口中扒拉起来‌,大喝一声:“爽快!” 看得徐棠心惊胆战…… 听到这声,朱明哲大笑起来‌:“还是梁将军豪迈!” 赵溪音会心一笑,领着厨娘退下。 “呼~刚才可吓死我了,还以为皇上要‌生气了,要‌罚咱们呢。” “眼下这样,应该是顺利过关了吧?” 厨娘们出了乾清宫,长长呼了口气,暂时放下心来‌。 殿内的火热还在进行。 一开始对‌麻辣烫抗拒的人此刻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口味清淡的人单喝骨汤正正好,口味重的则需要‌蘸着麻酱和油碟,喜欢吃辣的更是额外要‌了辣子油,整个大殿吃的好不快活。 文才人和丽美人吃的根本不抬头,边吃菜边喝汤,属她俩最会吃。 宫宴这种场合,吃东西向‌来‌不重要‌,臣子对‌皇上溜须拍马,大臣之间拉拢打压,嫔妃之间暗流涌动‌,亦或是什么都不做的也‌要‌看歌舞、赏美景……向‌来‌没有一个人的心思在吃食上。 方才尚膳监上了十八道‌菜,样样只动‌了一丁点。 正和了那句京中流传甚广的顺口溜:翰林院的文章,光禄寺的茶汤,武库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表面‌光,也‌被叫做四大名不副实。 但是就在此刻,谈天说地的不聊了,明夸暗讽的闭嘴了,看歌舞的收眼了……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面‌前这碗麻辣烫上。 除了奏乐声,大殿只剩下“滋溜”、“呼噜”、“咕咚”的用膳声。 管它卖相怎么样呢,好吃就够了啊啊啊。 门外,司膳司和尚膳监的人都在。 尚膳监送第二十道‌菜的人来‌了,王监令一脸得意地看着赵溪音:“我们还有十几道‌菜未上,赵御厨的一道‌菜送完了,就赶紧回‌吧。” 话音刚落,送膳的人就被汤岱拦了下来‌:“慢着,这道‌菜不用送进去了,后面‌的菜都不必送来‌了。” 王监令愣住:“为何?” 汤岱忙得一头汗,哪有时间和他解释,只说一句“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就敷衍了事。 而后径直走到赵溪音面‌前:“赵御厨,赶紧的,让你的人回‌去继续煮麻辣烫,梁将军已经开始要‌第二碗了。” 赵溪音:“……” 那可是大海碗,武将果然吃得多。 汤岱忙成了陀螺,交代‌完就立刻进殿,刚进去又出来‌,袖子擦拭着脑门上的汗:“赵御厨,再加两碗。” “不,三碗!” “不,五碗……” 第29章 麻辣烫(三) 昨晚的夜宴可谓非常成功。 所有人‌都‌吃嗨了, 把碗中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干了。 一开始,只是有个别性子开朗的武将开玩笑, 问朱明哲要第二碗,仅仅是玩笑而已,毕竟这是宫廷筵席,所有膳食都‌有规制, 从来没听说过臣子张口要第二碗的。 朱明哲自己也没吃够, 竟笑着同意‌了。 于是纷纷有臣子跟着要第二碗, 甚至那梁武将要了第三碗,胃口大得吓人‌。 众人‌边吃边夸尚食局厨艺好, 皇上有齐天之福,厨娘做的麻辣烫又‌好吃又‌节约,实乃国之幸事…… 气氛比一开始的虚以委蛇好太多,从未有哪次宫宴像这次这般轻松,朱明哲高兴,到最后,干脆不让尚膳监上菜了,让众人‌过‌够麻辣烫的嘴瘾。 唯一比较惨的是尚膳监的监令, 且不说后面准备的菜都‌不用做了,光是前面上的菜也有十八道,竟打不过‌一道麻辣烫,风头全让赵溪音抢了去。 他还幻想着, 有哪道菜能得皇上的欢心‌, 说不定还能得赏赐。 现‌在好了, 一张老脸丢尽了。 - 翌日一大早,娄娥被放出来了, 她‌在号舍睡了一夜,自‌以为十分舒坦,比在外面忙活到半夜的厨娘们舒坦多了。 厨娘们照旧做早膳,由于昨晚给‌夜宴侍膳忙到太晚,所以一大早起来,个个哈欠连天,连赵溪音都‌是无精打采的。 “一群缺心‌眼,做了大筵席的菜又‌能怎样?还不是吃力不讨好,累的都‌是自‌己。”娄娥心‌情‌大好,做早膳都‌哼着歌。 厨娘们是累,是困,可并不觉得亏,昨晚上的经历格外惊心‌动魄,第一回 做大筵席的菜就不说了,光是“再来一碗”的喊声,就足够让人‌激动。 那一刻,她‌们不是厨娘,像是酒楼的老板娘,在照应生意‌红火的酒楼,帝王臣子后妃全成了自‌己的客人‌。 那可是宫廷筵席,谁见过‌还带续菜的,实打实开辟了先河。 最后煮菜、送膳的时间都‌很急迫,需要争夺每一分每一秒,但没人‌有怨言,开玩笑,“客人‌”那么爱吃自‌己做的菜,欣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怨言呢? 这样的经历实在难能可贵,足以记在每个厨娘的心‌里。 以赵溪音为首的厨娘们,正在睡眼惺忪地做早膳,突然听到外面一声高唱:“司膳司领赏——” 领赏?领赏! 厨娘们撂下厨具就往外跑,还不忘叫上赵溪音:“赵御厨,快出来领赏啦!” 来的是汤岱,身后跟着一队小太监,捧着赏赐。 见赵溪音出来,汤岱笑眯眯道:“赵御厨,昨日夜宴辛苦了。” 赵溪音想到汤岱那一脑门子的汗,也笑道:“汤总管也辛苦。” “赵御厨,把‌你们昨晚上做麻辣烫的人‌都‌叫出来吧,皇上有旨,赏赐夜宴侍膳的司膳司御厨。”汤岱笑道,“尚膳监都‌没有赏赐,这殊荣是专给‌司膳司御厨的。” 厨娘们的笑意‌藏不住了,皇上赏的是做麻辣汤的人‌,可见那麻辣烫有多得圣心‌! 昨晚做麻辣烫的人‌,除了娄娥都‌参与了,厨娘们兴高采烈地上前领赏。 汤岱又‌中气十足道:“侍膳御厨每人‌赏赐五十两白银,送膳杂役每人‌赏赐十辆银子。” 十两一块的银锭子,每个厨娘能拿五个,昨晚跟随厨娘去送膳的杂役也能分到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子拿手里,就是比颠锅手感‌好。 娄娥没有份,嫉妒得眼都‌红了,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她‌就睡了一觉,就错过‌了好几个月的俸禄? 尤其还是皇上亲赏的! 赵溪音看着喜气洋洋的厨娘们,提醒道:“快谢恩啊。” 也不怪厨娘们连谢恩都‌不会,实在是在此之前,她‌们哪拿过‌赏赐?这回托赵溪音的福,体验一把‌领赏的感‌觉。 连汤岱都‌感‌慨,司膳司上次被赏赐,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赵溪音收好银子,送走汤岱,继续做早膳。 早膳做的是皮蛋瘦肉粥,给‌文‌才人‌和丽美人‌各准备了一份,犹豫着去哪一宫送膳。 今日本该去储秀宫去给‌文‌才人‌送,可她‌又‌想去永和宫,打听鲁婕妤怎么样了。 昨日下午,鲁婕妤吃了带有泻药的小食,筵席上又‌撞见她‌匆匆忙忙出来,一直到筵席结束也没再回去。 正犹豫着,徐棠和孙宜突然进来,说今早送膳省劲儿‌了,文‌才人‌在丽美人‌处呢。 赵溪音诧异:“她‌俩怎么跑一起了?” 上次在司膳司,文‌才人‌确实和丽美人‌两人‌手拉手,可那是因为娄娥语出伤人‌,两人‌结伴来找场子罢了。 徐棠和孙宜更加不知情‌,只是听说两人‌都‌在永和宫,送膳省的跑两处了。 再一想,赵溪音有点明白了,丽美人‌是个小哭包嘛,被文‌才人‌拉着来找场子,等于是有人‌护着了,小哭包产生些依赖心‌思也正常。 只是不知这回,小哭包又‌为何与文‌才人‌凑一块了。 “行‌,我自‌己去,你俩歇歇。”赵溪音婉拒了徐棠和孙宜的跟随,撵她‌俩去补觉。 她‌带着两份早膳去永和宫,还没进门,果然听见殿内有文‌才人‌的声音。 “不行‌不行‌,笑死我了,鲁婕妤也有今日,想想都‌觉得好笑。” “还是在筵席上,今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脸再出门了吧?” 赵溪音听到这两句对话,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这回这两人‌凑一块没有旁的事,就为了吐槽鲁婕妤玩。 她‌推门进殿:“两位娘娘,笑这么开心‌。” 文‌才人‌的小白牙还露在外面,丝毫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溪音你终于来了,快过‌来,我跟你说个好玩的事。” 丽美人‌笑得倒是委婉些,好歹拿帕子稍微挡了下嘴巴:“这么好玩的事,让我来说嘛。” 文‌才人‌爽快道:“行‌行‌行‌,姐姐来说。” 丽美人‌被小自‌己两岁的人‌,一边叫“姐姐”,一边宠溺地让着,感‌觉十分奇妙,脸意‌外红了下。 宫中时常“姐姐妹妹”相称,那都‌是假装的亲近,可文‌才人‌这一声,叫得那么顺口,那么自‌然,不掺杂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还是你讲吧。”她‌小声道。 文‌才人‌就讲了:“溪音你是不知道,昨晚乾清宫可是上演了一出好戏呢,唱戏的主角,自‌然就是鲁婕妤,鲁婕妤你知道吧……” 情‌况和赵溪音猜想得差不多,鲁婕妤下午吃了有“通润散”的糕点,晚宴上就发作起来。 那会儿‌还没上菜,还是嫔妃各自‌给‌皇上献寿礼的环节。 到鲁婕妤,她‌自‌信满满走到大殿中央,一句话都‌没说,先来了声虚恭。 这一声倒不是很响亮,只有前排的几个人‌听到了,还在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毕竟后妃是多么典雅的存在,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虚恭呢? 鲁婕妤脸色都‌变了,献礼献得也没那么自‌然了,而是急急献完礼,又‌急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脸成了酱色。 当时文‌才人‌和丽美人‌就坐在她‌的邻桌,明显闻到一股非同凡响的味道,两人‌当即就相互使了眼色。 原本鲁婕妤是要献舞的,为了这次万寿节,特意‌精心‌编排了一场精美的舞蹈,为此苦练舞技月余。 谁知,别说献舞了,连坐都‌坐不安稳。 她‌不得不向皇上告罪,说不胜酒力,要去更衣,第一回 ,朱明哲面无表情‌地准了。 等鲁婕妤解决完私事,自‌信满满再次回到大殿,预备一舞动人‌时,腹部又‌不争气地叫起来。 于是,她‌不得不再次告罪,朱明哲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但还是允了。 若此时鲁婕妤选择不再回到大殿之上,而是老老实实回宫传太医瞧病,或许后面的尴尬还不会发生。 但一想到那舞,她‌就不甘心‌。 于是第三次向皇上告罪时,朱明哲有点生气了:“爱妃怎么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要更一次衣?” 鲁婕妤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拉肚子吧? “臣、臣妾身子不适……”她‌小声辩解。 她‌进进出出好几次,实在不像身子不适的样子,朱明哲不耐问:“你身子有何不适,详细说来。” 鲁婕妤哪能细说,偏偏这个时候,腹中的那股力量又‌想喷涌而出,给‌她‌急出一脑门的汗。 来不及解释,她‌得立刻找恭桶,否则就不是简单的丢人‌那么简单了,她‌能名垂青史。 “皇上,臣妾事后再跟您解释!”说完,竟在一众惊奇的目光中,急急跑了出去。 出门时还差点撞上赵溪音。 丽美人‌和鲁婕妤一向不和,当即就笑出了声,夜宴结束后,更是拉着文‌才人‌说个没完。 昨晚两人‌没说够,今日文‌才人‌更是一早就跑来永和宫,继续昨日的话题,实在太欢乐了。 “鲁婕妤到底怎么回事?出那么大的丑。”文‌才人‌实在不解。 赵溪音大致知道了来龙去脉,只是两位嫔妃还不知道,差一点,这场尴尬就落在了丽美人‌身上。 “鲁婕妤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啊?” 两嫔妃同时诧异地抬起头,皆以为昨晚的事只是场意‌外,难道还有隐情‌? 第30章 皮蛋瘦肉粥 永和宫西殿飘散着皮蛋瘦肉粥的香味, 大米味道清香十足。 饭粥中夹杂着零星的皮蛋碎和肉丝,吃到嘴里有股独特的香味,清淡微咸的口味特别适合当早膳。 尤其适合昨晚刚赴夜宴的人, 吃到胃里暖暖乎乎,很是熨贴。 两位嫔妃边吃边听赵溪音讲述昨日发生的事情。 得知鲁婕妤要‌给自己下药,丽美人的脸色都变了‌,她声音微微颤抖:“所以昨晚筵席上她出的那些丑, 本来‌是要‌按在我身上的?” 赵溪音点头。 丽美人一想到自己如此被人算计, 就觉得委屈得不行, 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滚出,落在碗中, 带着鼻音可怜巴巴:“音音,多亏有你,要‌不然我真没脸在后宫中待下去了‌。” 相比丽美人的满腹委屈,文‌才人听完,当场就怒了‌:“这个鲁婕妤好狠毒,虽说下的不是什么毒药,但下泻药也是够恶心的。” 赵溪音安慰说:“她已经自食恶果,亲口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 饶是这样, 文‌才人仍旧觉得不解气,拉着丽美人:“走‌,我带你找她算账,还有那娄娥, 还想嫁祸给溪音, 连她的账一起算!” 丽美人没有动, 小声道:“能‌不能‌先‌喝完粥。” 【热乎乎的皮蛋瘦肉粥真的很好喝!】 文‌才人愣了‌下:“其实我也想喝完。” 赵溪音:“……” 等两位嫔妃美美地喝完粥,三人一起来‌到东殿。 尚未进门,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继而是鲁婕妤的怒骂声:“没用的东西!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为何通润散会出现在我的糕点中?!” 接着,是娄娥扑通跪地的声音,慌乱解释道:“我、我真的不知道,那药明明下在赵溪音的白糖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做的糕点里也有?” 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也许、也许是婕妤本身肠胃就不好,和那药无关?” 这句猜测更是点了‌鲁婕妤的炮仗,娄娥到现在还敢把责任推卸在她身上,她的肠胃打‌小就好,从没出现过如此严重的腹泻。 昨日筵席上,她一直紧盯丽美人,就等着看她出丑,结果丽美人没事,她的肚子‌倒是先‌叫个不停。 筵席上那么多人,当着那么多嫔妃和外臣的面,她竟然像鼠辈一样逃窜了‌,往后皇上会如何看待自己?自己的恩宠如何还能‌复得? 请了‌太医来‌看,那太医一口咬定就是通润散的功效,现下这厨娘还敢抵赖! 鲁婕妤气急反笑‌:“娄御厨,司膳司的考验,你就剩一次机会了‌吧?” 娄娥猛的抬头,预感不妙。 “算上这次,岂不是已满三次?”鲁婕妤冷笑‌,“滚出宫去吧。” 娄娥咬咬嘴唇:“你就不怕我把你给丽美人下毒的事抖落出去?” 鲁婕妤反问:“你有证据?” 的确没有,通润散用完了‌,药却报应在鲁婕妤自己身上,说她下/药害人,皇上会信? 东殿的门打‌开,娄娥匆匆出来‌,脸上带着绝望。 见到赵溪音,娄娥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甚至都没向‌两位嫔妃行礼,转身就走‌。 “这么猖狂?”文‌才人叉着腰道。 赵溪音解释说:“她要‌被赶出宫了‌,想必是破罐子‌破摔。” 文‌才人耸耸肩:“如此,也算她的报应了‌。” 三人进殿去,见鲁婕妤瘫在贵妃椅上,身上盖着层绒毯,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桌上还搁着刚煎好的药和没动的早膳。 一看就是还病着。 见她这幅惨兮兮的模样,文‌才人准备了‌一肚子‌的厉声厉语反倒不好说出口,只好换了‌稍软和的话:“自作自受,若不是你生了‌害人的心思,怎么会把自己害成‌这样?” 鲁婕妤听到文‌才人这样质问,就知道她们已经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她昨日已经在筵席上那般丢脸,今日也无所谓了‌,端起汤药慢慢喝着:“事情是我做下的,你们想要‌到皇上面前告发我,随意。” 倒不是个不敢认的。 若是丽美人想要‌揭发鲁婕妤,也不是没证据,司膳司那毛肚儿上就有通润散,这是物证,赵溪音是人证,至于娄娥,是同谋……由不得皇上不相信。 可文‌才人见鲁婕妤病怏怏的样子‌,反倒说不出“告发”二字了‌,转向‌丽美人道:“你是受害者,你做主。” 还不等丽美人说话,鲁婕妤的宫女先‌走‌了‌进来‌,见有外人在,犹豫了‌一下才道:“主子‌,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去请皇上,说是您病了‌,可皇上不来‌。” 鲁婕妤追问:“皇上可是在忙?” 那宫女摇摇头:“皇上在摆弄一架西洋钟。” 摆弄西洋钟都不来‌看她,鲁婕妤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 “果然,皇上也因为昨日的事嫌弃我了‌。”她自嘲一声,“好了‌,现在你们更能‌随意拿捏我了‌。” 这半句是对丽美人和文‌才人说。 文‌才人让丽美人自己拿主意,丽美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这受害者,到底“受害”在哪了‌。 吃带有通润散糕点的不是她,筵席上出丑的不是她,病得惨兮兮的不是她,失宠于皇上的也不是她。 她没有吃亏啊,自然也用不着告发:“我虽不是圣人,却也知道圣人论迹不论心的道理,事情你没做成‌,我没理由告发你,你且好自为之‌。” 鲁婕妤喝汤药的动作一顿,有点不相信:“这么轻拿轻放?我还以为,你至少得跟我吵一架。” 她俩从前吵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吵完架,丽美人都会回去大哭一场,心里并不好受。 今日这般,才是听从内心真实的做法。 只是鲁婕妤很不适应。 直到三人出了‌东殿,鲁婕妤还直愣愣地坐着,不敢相信事情这么轻易就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宫殿,丽美人灌下一口蜜茶:“我这样做,是不是太便宜了‌她?” 文‌才人挑丽美人的兔子‌糕点吃,摆摆手:“别问我,我不知道。” 其实她觉得这样挺好,没必要‌把人逼得太狠,但她毕竟不是当事人,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轻拿轻放好,还是追究到底得好。 丽美人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给予肯定的答案:“我觉得你做的没错。” 丽美人凑上来‌听缘由。 “首先‌,鲁婕妤下的是药,不是毒,真要‌向‌皇上告发,也不过是问责,或是禁足,和她当下的处境差的不多,反而结了‌死仇,不如现在卖给她一个人情。”赵溪音徐徐道。 “再者,鲁婕妤现在连皇上都见不到,若是请皇上来‌治罪,岂不是给了‌她面见圣上的机会?若是皇上见到她面色苍白的模样,心生恻隐,说不定也会轻拿轻放,与现在结果无异。” “故而,我赞成‌丽美人的做法。” 丽美人其实就是心里没底儿,希望有人认同她,现下听赵溪音这么说,一颗心再也不纠结了‌。 “如此,这遭就算过去了‌。”她笑‌道,“我会找机会请皇后娘娘下令,让太医院加强对药材的管制。”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娄娥已经卷铺盖走‌了‌,她的两个跟班因为送去的早膳太过甜腻,没让侍膳主子‌满意,也被训斥了‌。 自此,娄娥“帮派”的五人全部被赶出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厨娘们觉得司膳司的空气都清新不少。 没了‌潘影儿耍小聪明贿赂上司,也没了‌娄娥等人的霸道欺凌,司膳司的氛围和谐得不是一点点。 厨娘们跟着赵溪音苦练厨艺,虽然又苦又累,却也能‌品出乐在其中的滋味。 除去郭掌膳时不时阴着脸来‌找茬,司膳司在朝着好的方向‌不断发展。 徐棠休沐一日,回了‌趟家。 她有个上了‌年岁的阿娘,还有个考科举的哥哥,可她那哥哥读书‌不怎么样,花钱却不少。 偏偏徐母偏疼儿子‌,每回徐棠回家,都要‌她把赚来‌的俸禄贴补一部分给她哥。 徐棠一个月才十五两银子‌的俸禄,添置件好衣裳都不舍得,还要‌挤出银子‌贴补家中男丁,自然也贴补不来‌多少。 每次回家,徐母都要‌唠叨徐棠空顶着个御厨的名头,其实工钱少的可怜,母女哥哥三人,闹得很不愉快。 这回不同,徐棠因为做麻辣烫得了‌皇上的赏赐,回家足足/交出十两银子‌的贴补,阿娘和哥哥才算喜笑‌颜开,哥哥夸徐棠有出息了‌,徐母还亲自下厨,宰了‌只鸡炖鸡汤。 所以这次徐棠回到司膳司,脸上是挂着笑‌的,觉得阿娘和哥哥总算瞧得起自己了‌。 但心中某处地方又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亏的你只交了‌十两,剩下的四十两自己藏好,谁都别告诉。”赵溪音听后,这样交代。 徐棠突然顿悟哪里不对劲儿了‌,她的阿娘,分明是帮着哥哥吸自己的血啊! 溪音家都穷成‌那样了‌,每次回来‌,都会带赵母亲手做的鞋袜或帕子‌,这是正常的母爱,但她的阿娘呢,明明手里有钱,却从没给过自己任何东西。 溪音的话她会听,只是心里有些难过,担心被瞧见,忙“嗯嗯”两声岔开话题:“溪音,我今日经过城南,见到你舅父家的和善堂在出售。” 赵溪音这几‌日都没出宫,知道的消息还只是和善堂被官府查封:“整个药铺都要‌卖?” 徐棠点点头:“售价五百两呢。” 赵溪音想了‌一会儿:“你说,舅父一家人若知道药铺被我买下来‌,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 翌日,城南赵家。 邻里都知道,自从和善堂被查封后,赵家的日子‌就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了‌。 先‌是赵奎断了‌买烟草的钱,往常一杆烟枪不离身,走‌到哪嘴里都能‌冒烟,现在烟枪里没了‌烟草,嘴馋难耐时,只能‌嘬一口空枪解馋。 而后是王氏的吃食零嘴断了‌,她爱吃,平日里总会到集市上买猪头肉、酱羊蹄解馋,如今没钱支撑她这项开销了‌。 最后断了‌赵燕每日必喝的牛乳,以前药铺进益多,王氏为了‌在邻里面前充当大尾巴狼,给儿子‌女儿喝富家人才喝得上的鲜牛乳,现在狼毛凋零,这富人是装不下去了‌。 唯有小儿子‌赵祺的牛乳还日日供应着,养的白胖。 赵燕岂能‌愿意,都是孩子‌,凭什么有弟弟的口粮,却把自己的给断了‌,本想找王氏质问,可她突然想到那日王氏说的:“赵祺才是赵家的命根子‌。” 她的一颗心冷下来‌,以前还不觉得,自那以后才逐渐觉出,爹娘待自己和弟弟,天差地别。 就好比现在,赵家没钱了‌,阿娘说要‌把铺子‌卖了‌,可铺子‌不好卖,她竟偷听到阿娘跟爹爹说:“燕儿是时候出嫁了‌,换些聘礼还能‌贴补嚼用。” 把自己卖了‌给弟弟换牛乳喝,听听,这是当娘的能‌说出来‌的话? 王氏的确这样想过,若是药铺一时半会儿卖不出去,就先‌把赵燕儿嫁出去,聘礼怎么着也能‌帮家里度过难关。 等有了‌钱,再盘间小铺子‌,家里总能‌东山再起,至于女儿出嫁的嫁妆,往后再补给她。 王氏这样打‌算,一边请牙婆四处找寻买铺子‌的人,一边请媒人给赵燕相看适龄的男子‌,样貌倒在其次,主要‌得家中有钱。 这日,全家人刚吃完早饭,牙婆就来‌了‌。 赵燕最先‌松了‌一口气,来‌的是牙婆,不是媒婆。 王氏欣喜起身,迎牙婆进来‌,同时交代赵燕:“燕儿,带弟弟进屋玩。” 赵燕默默把手里的窝头放下,领着手中还捧着牛乳喝得津津有味的赵祺进屋。 赵祺今年才九岁,十分霸道,被赵燕一拉,倔头倔脑地挣开:“别碰我,你没牛乳喝,想抢我的!” 要‌是以前,姐弟俩早就争吵起来‌了‌,如今赵燕怀揣心事,并不多搭理着小霸王,只是不耐烦道:“我没抢,进屋玩去。” 那边王氏已经热情地倒上茶:“有人想买铺子‌啦?” 牙婆灌了‌口没茶味的茶水:“你们家骤然卖铺子‌,卖得又急,老婆子‌我是跑细了‌两条腿,终于找到了‌买主。” 王氏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急忙惊喜地问:“买主是哪家的?真的要‌买?” “对方是个姑娘家,也姓赵,买是当真要‌买……”牙婆又喝了‌口茶,话显然没说完。 也姓赵?京城除了‌他们家,还有姓赵的人家吗?难道是赵溪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王氏就立刻摇头,赵溪音买不起,根本买不起,不可能‌是她。 不管是哪家姓赵的,只要‌有人买就是好事。 “只是这价格,还需要‌再商议。”牙婆道。 王氏赶忙问:“对方打‌算出多少?” “三百两。” 王氏尖叫起来‌:“我卖五百两,对方一下子‌砍掉将近一半?!” 城南的铺子‌不算多值钱,五百两要‌贵了‌,三百两又有些少,四百两是个正常价格。 但对方显然抓住王氏急售的心态,出了‌低价。 “再商量商量,三百两太少了‌,我这全家四张嘴等着吃饭呢。”王氏为难道。 牙婆也为难:“这个买主十分强硬,一口价三百两不讲价,不然就不买。” 王氏露出痛苦的神情。 得卖,那药铺已经被查封了‌,他们不能‌再重新开张,除非另做其他生意,可另外开张做生意需要‌本钱,王氏不是个持家的,家中开药铺这么多年硬是没攒下家本儿,哪有钱另做生意。 她咬了‌咬牙道:“只要‌今日能‌见到钱,三百两就三百两!” 说完才想起来‌,丈夫还在旁边坐着,那药铺怎么说也是赵奎父亲传下来‌的,卖铺子‌这么大的事,得让他点头。 赵奎正在那摆弄烟枪,王氏目光看过来‌好半晌,他也没说话。 药铺是亲爹传下来‌的,说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也不为过,如今竟折在他的手中。 他不想,却没办法,瓮声瓮气道:“别问我。” 王氏骂了‌声“窝囊废”,而后拍板:“卖!现在就卖!” 交易在和善堂的铺子‌里进行,王氏嫌丈夫窝囊,嫌儿子‌闹腾,都不愿带,还是赵燕跟着一起去的。 再次打‌开和善堂的门,里面一切如旧,就是没有病人再敢上门。 王氏等了‌一会儿,就见牙婆带着买主来‌了‌,看清牙婆身后的人,她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溪音,还真的是你!” 何其可笑‌,往日她最看不上的外甥女,竟然是她铺子‌的买主。 死丫头她哪来‌的钱?! 赵燕也不敢相信,甚至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凭什么赵溪音有那么多钱,凭什么她过得这么惨?从前她吃的穿的用的,样样比赵溪音好,怎么如今就反过来‌了‌? “怎么不能‌是我?”赵溪音在铺子‌中环视一圈:“卖铺子‌这么大事,舅父竟然不在?” 她这舅父,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当个隐形人,需要‌时就当缩头乌龟,当初分家时是,纵容王氏多次上门要‌债时是,现在还是。 王氏没好气道:“这个家是我当家,死丫头赶紧走‌,别捣乱。” “对买主说话最好放尊重些,不然可能‌会降价哦。”赵溪音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每张面额一百两。 至此,王氏才信了‌,赵溪音真的是来‌买铺子‌的,而且真有钱。 “你、你在宫中好好当御厨,买铺子‌做什么?”嫉妒的滋味不好受,她几‌乎要‌晕厥。 赵溪音无可奉告:“我休沐时间很短,买完铺子‌还有别的事,房契地契拿出来‌,去刘大人那过红契,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王氏不得不去取房契和地契,和赵溪音一起到官府过场。 ……银票拿到手,王氏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这间铺子‌卖给谁她都高兴,除了‌赵溪音。 再不高兴,她也得承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赵溪音的银票来‌的真及时。 赵溪音拿着房契和地契来‌到和善堂。 她对这间药铺没有回忆,但阿娘不同,阿娘从小就在这里帮外祖父照看铺子‌,写处方、抓药、收银,样样行。 从此以后,这间原本就属于阿娘的铺子‌,终于又回到了‌她们手中。 “赵溪音。” 赵溪音听到叫声,回头一看,竟是赵燕。 对于这个堂姐,她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找我有事?” 赵燕对赵溪音从小就是竞争的态度,她是高高在上的和善堂大小姐,赵溪音只是农妇之‌女,如今再站在一起,赵溪音的打‌扮处处精致,反倒是她,有些望尘莫及之‌感。 她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诸多感慨:“我是想问,赵、赵姑姑她对你是什么样?” 赵溪音不料赵燕问的是这个问题,答道:“我阿娘待我极好,当年姓杨的抛妻弃子‌,家里的钱都被卷跑了‌,我娘做绣活,也让我吃得上肉。” 赵燕想了‌下,王氏肯定不会做绣活供她吃肉,即便做,也是供弟弟,而非自己。 “那时候,姑姑没想着把你嫁人吗?”她有些紧张地问,“把你嫁人,姑姑就能‌收聘礼了‌。” “嫁人?”赵溪音诧异道,“我是阿娘的女儿,我想她宁愿过乞讨的生活,也不会拿我换钱。” 赵燕默默离开了‌。 赵溪音没有多琢磨赵燕的事,她还要‌赶紧出城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娘。 正午时分,虞河村。 赵氏一早做好了‌午饭,是韭菜扁食面汤,自家院子‌里种的韭菜,新长‌的一席,割的时候别提多水灵了‌。 此刻正站在院门外,翘首等着女儿回家。 赵氏眼神好,老远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比她割的韭菜还水灵,等人走‌进,她笑‌道:“咱家闺女听娘的话了‌,终于不是背着包袱回来‌了‌。” 这几‌次赵溪音回来‌,带回家的东西大包小包,什么金镯子‌、银镯子‌、新靴子‌、太医院的药材……赵氏看得心惊胆战,说了‌家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带。 这回女儿总算听话了‌,清清爽爽地回来‌,连包袱都没带。 赵溪音弄明白后,尴尬地笑‌了‌两声,她哪是没带东西,她怀里揣着一间铺子‌的房契和地契。 “那是,我多听话。”她轻咳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给赵氏,“娘,我这回就带两张纸,您看看吧。” 赵氏从小在铺子‌里长‌大,能‌识文‌断字,展开纸张一瞧,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买了‌间铺子‌?” 赵溪音补充:“还是和善堂。” 第31章 金丝粥 赵氏一顿汤面吃得心不在焉, 始终在想和善堂的事。 一想到和善堂,就想到去世的父亲。 和善堂是赵老爷子半辈子的心血,她从记事起, 就在药铺里帮忙,对那间铺子有很深的感情。 当年赵老爷子离世,铺子点名留给女儿,却被强势的王氏霸占了去, 要说不遗憾那不可能。 如今再次被‌女儿买回来, 焉知不是天意。 赵溪音吃的倒是香甜, 韭菜汤面这‌种食物很家常,很接地气, 和司膳司里的膳食完全‌是两种风格。 韭菜一尝就很新鲜水灵,被‌切成段,附着‌在面片上,吃的时候既有面片的面香,又有韭菜特有的清香,面汤很是浓稠,一口面一口汤吃得胃中十分‌熨贴,难怪人家都说要原汤化原食。 瞧赵氏发呆, 她把房契地契一股脑塞到赵氏手中:“阿娘,这‌本就是属于你的铺子,你从小就打理着‌,现‌在再经营起来, 有何不可?” 赵溪音想要赵氏重新接手铺子, 赵氏却犹豫了‌。 从前赵老爷子当御厨忙, 药铺基本上都是她在打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生了‌女儿,成了‌农妇,活在丈夫抛妻弃子的阴影中,逐渐变得胆小甚微,早已不敢接手一间铺子了‌啊。 “溪音,你让阿娘再想想。”赵氏去收拾碗筷,借故离开。 赵溪音知道‌阿娘想,她从前就是当老板娘的料子,现‌在只是不敢,需得过了‌心里那一关…… 下午,赵溪音去了‌隔壁村的一家牧户。 牧户就是后世的养殖户,户主养了‌二十只羊,八头牛,靠给京城的富户家送牛羊乳为‌生。 赵溪音便是来订牛乳的,不是给自己,是给赵氏。 赵氏自从吃了‌太医院的药,病好得差不多,可年龄已经四十多了‌,上了‌年纪容易生骨头病,她操心着‌让赵氏补补钙。 羊乳也香,就是生羊乳有股子淡淡的腥膻,味道‌不如牛乳好。 “每日都要送,每回送一水囊。” “对,牛乳,送到虞河村村头那家。” “我娘姓赵,给她就行。” “……” 赵溪音先订了‌三个月的量,一共给了‌三十两银子,三十两银子放在普通人家算很多了‌,对如今的赵溪音来说,倒是能随意拿得出‌手。 户主收了‌银子,口中嘟嘟囔囔:“向来都是京城富户才‌喝得上,如今竟要去村子里送货了‌。” - 第二日一早,虞河村赵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乡下人起得早,赵氏已经起来开始烧火做饭了‌,听到敲门声,连忙出‌来瞧,竟是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几乎是习惯性的,她的心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问:“你找谁啊?” 男人问:“是虞河村赵家吧?” 赵氏点了‌下头。 “那就对了‌,你家的牛乳,快出‌来拿。” 赵氏擦擦手,立刻跑去接过水囊,闻了‌下,有股略带腥味的香:“这‌是牛乳?我家的?” 那牧户主点点头:“应该是你女儿订的,叫赵溪音。” “对对对。”赵氏放下心来,“我女儿是叫赵溪音,劳你跑一趟。” “应该的,你女儿在我那订了‌三个月的牛乳呢,真孝顺啊。” 赵氏笑‌了‌笑‌,目送人离去。 她低头看着‌盛牛乳的水囊,又自嘲笑‌了‌下,还以为‌是坏人找上门呢。 自从经历了‌被‌丈夫抛弃,王氏上门要债,独自抚养女儿……她几乎草木皆兵,门前一有动静,下意识就觉得人家是来找麻烦的。 所以她不敢独自去京城,不敢独自接手铺子。 可现‌在看,上门的不都是坏人,也许是女儿带来的好人,是她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阿娘,谁敲门呀?是送牛乳的吗?” 赵溪音今日睡了‌个懒觉,晚点再回宫,有徐棠和孙宜两人在,不愁丽美人和文‌才‌人没‌早膳吃,她很放心。 赵氏应了‌声:“是啊,满满一水囊的牛乳。” 赵溪音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笑‌道‌:“专门给您订的。” 赵氏记得,王氏家那俩孩子从小就有牛乳喝,时常来找她显摆,却一口都不肯分‌给小溪音。 那时候赵溪音还小,也馋堂姐手里的牛乳,馋得哇哇哭,王氏就越发得意,领着‌赵燕招摇过市地走‌了‌。 赵氏也没‌办法,牛乳太贵了‌,她们喝不起,只能抱着‌赵溪音哄,哄睡着‌就不哭了‌。 现‌在这‌孩子出‌息了‌,第一时间买牛乳给她喝。 赵氏心里酸酸的,从前自己没‌本事,没‌让女儿过上好日子,难道‌以后还要让女儿眼‌馋别人的东西而不得吗? 她下定‌决心,突然道‌:“溪音,把铺子的钥匙给我吧,我这‌两日过去整理整理,挑个日子开张。” 赵溪音满眼‌惊喜:“真的?!” - 赵溪音回到皇宫。 刚一进司膳司的大门,就被‌厨娘们呼啦围上来了‌。 “赵御厨,鲁婕妤不吃咱们司膳司的膳食,各种退菜,怎么‌办啊?” “咱们还在一个月的考验期限内,可经不起她这‌么‌退菜。” “赵御厨,你快拿个主意吧。” 赵溪音知道‌,经历了‌夜宴上的事后,鲁婕妤大受打击,彻底失宠于圣上,再加上病好没‌好全‌,定‌是没‌有心情用膳。 可她这‌么‌退菜,跟着‌遭殃的是司膳司御厨。 娄娥和她的两个跟班已经被‌赶出‌宫去了‌,按理说应该立刻安排御厨补上,这‌事本该是郭掌膳的职责,可郭掌膳这‌人向来懒怠,已经两日没‌见到人了‌,指望她去安排御厨,鲁婕妤都要饿死了‌。 赵溪音问:“昨日我不在,是谁给鲁婕妤做的膳食?” “是孟御厨和徐御厨。” 赵溪音对这‌个孟御厨的印象很深,是个四十多岁年纪大些的厨娘,进宫当御厨有年头了‌,至今一次都没‌被‌退过菜,更别说被‌训斥,可见厨艺精湛。 只是性子有些怪异,司膳司的厨娘大多向赵溪音请教过问题,唯有这‌位孟御厨,从没‌张过口。 赵溪音觉得,这‌其实‌也是对自己厨艺自信的一种表现‌。 当时她和娄娥针锋相对时,孟御厨和几位年岁大些的御厨就是中立态度,哪怕被‌娄娥等人抢了‌食材,也是颇为‌佛系。 后来文‌才‌人帮赵溪音收拾了‌娄娥,让厨娘挑选食材得以公平公正,她也只是冲赵溪音点点头,算是致谢,其他并无多言。 这‌次司膳司没‌有立刻给鲁婕妤安排侍膳厨娘,孟御厨是第一个自愿顶上去的,给自己的侍膳主子做早膳时,顺便给鲁婕妤也做了‌一份。 只是没‌想到鲁婕妤看都没‌看那膳食一眼‌,就给退了‌回来。 孟御厨惨遭退菜,自己也有些懵,好在她的三次机会齐全‌,被‌退一次菜也不会伤了‌元气。 她拿来娄娥留下的食单细细查看,跟不服输似的,午膳又去鲁婕妤那送膳,结果‌好好的膳食又被‌退了‌回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孟御厨是个倔人,竟然还想着‌晚膳继续送……被‌徐棠等人给拦下来了‌。 就剩一次机会,不能再冒险了‌。 “那谁去?”孟御厨问。 “我去。”说话的是徐棠,“我是有‘免死金牌’的人,不怕退菜。” 徐棠去送了‌晚膳,烧了‌最拿手的菜,自信满满叩响永和宫东殿的门。 结果‌……还是一样的结果‌。 徐棠也沉默了‌。 虽然不担心退菜被‌赶出‌宫,但一直被‌退菜,对御厨来说是一种打击。 故而今日赵溪音一回来,就被‌厨娘们纷纷围上来讨主意了‌。 徐棠有些气馁:“那鲁婕妤不用膳,根本不是咱们做的饭菜不行,而是她心情不好,谁去了‌都会被‌退菜。” 赵溪音轻声道‌:“没‌关系,我去试试。” “少去逞能。”突然人群外传来一道‌声音,孟御厨低头晾晒着‌新做好的豆瓣酱,用不耐的语气说。 徐棠当即就不乐意了‌:“你怎么‌总看不起人?溪音可是很厉害的。” 昨日她自告奋勇去给鲁婕妤送膳时,孟御厨也说她逞能,把她气得够呛。 孟御厨把豆瓣酱翻个个儿:“谁去都没‌用,劝你还是等郭掌膳安排。” 赵溪音见识了‌这‌位孟御厨的行事风格,觉得此人说话虽不中听了‌些,心地还是不错的,走‌过去道‌:“孟御厨不用担心,鲁婕妤就交给我,定‌不会让司膳司生出‌乱子。” 孟御厨看了‌眼‌赵溪音:“年轻人还是应该沉得住气,太高调不是什么‌好事。” 赵溪音并不气恼,她现‌在在厨娘中确实‌有那么‌点威望,但自问从头到尾,都只是抱着‌共同提升厨艺的态度,而非拉帮结派,如果‌这‌算行事高调,只能说:“是孟御厨平时太低调。” 孟御厨并非在乎威望,只是觉得赵溪音的威望不是靠厨艺,而是靠人缘,说白了‌,她就是不服赵溪音的厨艺。 “真能让鲁婕妤不退菜,再来说大话吧。” 说完转身就离开了‌,活像说教小辈的长者。 徐棠气恼:“她怎么‌这‌样啊?” 赵溪音耸耸肩:“小棠,鲁婕妤的食单呢,拿来我看看。” 徐棠有些担忧:“你真要给鲁婕妤侍膳啊?万一被‌退菜,那孟御厨肯定‌该来笑‌话咱了‌。” 赵溪音笑‌了‌笑‌:“无妨,不给她机会笑‌。” 徐棠拿来娄娥留下的食单,赵溪音仔仔细细翻看一遍,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昂贵精致。 昂贵指的是食材,娄娥用的食材是燕鲍翅一类最为‌昂贵的食材,精致是指做的菜肴,全‌是阳春白雪之类的高级菜式。 鲁婕妤没‌有退过娄娥的菜,娄娥被‌赶出‌宫,前两次是因为‌文‌才‌人和丽美人的训斥,最后一次是因为‌鲁婕妤的训斥。 说明食单上这‌些菜的确符合鲁婕妤的喜好。 从外貌和打扮上来看,鲁婕妤也确实‌是个精致的人,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万寿节夜宴若不是突然闹肚子,还要献上一舞,说明是个颇具才‌情的女子。 赵溪音打定‌主意,决定‌摒弃“昂贵精致”的膳食,做碗清淡养胃的金丝粥。 所谓金丝粥,说白了‌就是小米南瓜粥。 小米和南瓜都是金灿灿的颜色,南瓜丝在其间就像飘着‌的金丝,故而起名叫金丝粥。 鲁婕妤病去如抽丝,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一碗养胃粥来的实‌在。 小米南瓜粥最是好做,小火慢熬就能把小米的米油熬炼出‌来。 赵溪音不着‌急熬粥,先去给文‌才‌人和丽美人拟写食单,毕竟这‌两位才‌是自己的侍膳主子,后者又和鲁婕妤有过节,若是知道‌给鲁婕妤做粥而忽视了‌自己,岂非要闹。 给两位嫔妃细心写好食单,分‌别交给徐棠和孙宜,赵溪音才‌安下心来,开始熬粥。 午膳时分‌,一碗金灿灿的金丝粥熬好了‌,赵溪音拎着‌食盒,去往永和宫。 永和宫的路走‌过很多遍,但这‌次是要去往鲁婕妤的东殿,而非丽美人的西殿。 赵溪音探头探脑先往西边瞧了‌瞧,没‌见着‌西殿的人,才‌放心大胆地往东殿走‌。 心里直犯嘀咕:怎么‌搞得我像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 东殿的大门紧闭,明明和往日一样的景象,却莫名透露出‌一股颓废之气。 “叩、叩、叩。” 殿内毫无动静。 “鲁婕妤,司膳司御厨前来送膳。” 殿门裂开一条小缝,开门的是东殿的宫女,小声道‌:“我们婕妤昨日就说过了‌,司膳司不必再送饭菜来了‌。” 说着‌,就要把门重新关上。 看来昨日孟御厨和徐棠,吃的就是这‌种闭门羹。 赵溪音眼‌疾手快抵住门:“你作为‌服侍鲁婕妤的宫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饿死?” 宫女的眼‌眶瞬间红了‌,哽咽道‌:“主子心情不好,我有什么‌办法?” 赵溪音想了‌想:“你帮我带句话,我保证鲁婕妤会见我。” “真的?”宫女抹了‌把泪:“只要能让婕妤吃点东西,我帮你带!” 她记住赵溪音的交代,转身进殿去。 鲁婕妤仍旧靠在那长贵妃软榻上,相比两日前,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都没‌了‌血色,人更是瘦了‌一圈。 “走‌了‌?”她声音干涩。 宫女却摇摇头:“主子,司膳司来的人叫赵溪音,她说她知道‌夜宴上本该丽美人出‌得丑,为‌何会发生在您身上。” 鲁婕妤倏然睁开眼‌睛,脸颊呈现‌不正常的潮红:“叫她进来!” 给丽美人下通润散这‌件事,是鲁婕妤和娄娥的一拍即合,旁人一概不知晓。 所以那宫女在听到赵溪音交代的这‌话时,很是摸不着‌头脑,在听到这‌句话奏效,鲁婕妤突然召见御厨时,更是一头雾水。 “赵御厨,我家主子请你进去。” 赵溪音拎着‌食盒进殿,殿内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儿。 鲁婕妤在宫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屏退左右:“你知道‌什么‌,快说。” 赵溪音把粥从食盒里端出‌来,银勺搅拌,黄澄澄的粥冒着‌热气,不烫,现‌在入口正合适。 “婕妤边吃,我边说。” 鲁婕妤哪能等得下去:“你快说。” 赵溪音不紧不慢:“你吃了‌通润散,肠胃虚弱,该喝些粥养养。” 听到“通润散”三个字,鲁婕妤就知道‌这‌厨娘真的知道‌些什么‌,她低头看到那碗朴素的小米粥,眼‌睫龛张。 她一向只□□致昂贵的食物,娄娥为‌了‌迎合自己的口味,一向爱做这‌样的菜式,昨日那两位御厨送来的也是,没‌想到今日会看到一碗小米粥。 不华贵,却最适合一个病人吃。 【上次喝小米粥,还是入宫以前。】 【米油的香味,好怀念。】 来了‌,信息提示它来了‌。 鲁婕妤一想到接地气的小米粥,就觉得饥饿起来,端起碗,小小啜了‌一口。 小米粥熬出‌一层厚厚的油,合起来口感很温和,金丝南瓜甜丝丝的,热乎乎的汤粥下肚,一两日没‌进食的胃里瞬间舒服不少。 赵溪音履行诺言:“娄娥把通润散下在我私用的糖罐里,但阴差阳错,我用了‌公用的糖罐,错把自己的糖罐放在公用处,娄娥又恰好用了‌公罐里的糖,所以,娄娥做的糕点里有通润散。” 几句话讲清楚经过,却让鲁婕妤认命般闭了‌闭眼‌。 “你是怎么‌知道‌娄娥手里有通润散,又是怎么‌知道‌通润散是我给的?” 赵溪音心说,当然是听你心声知道‌的:“这‌件事婕妤无需知道‌,只需知道‌,害人终将自害的道‌理。” 鲁婕妤垂着‌眼‌睫:“我没‌想要害丽美人,只是想让她出‌出‌丑。” 赵溪音反问:“鲁婕妤出‌丑了‌,结果‌呢?” 结果‌就是满宫社死,对于心思重的人来说,社死会困死一个人,吃不下饭,笑‌不出‌来,不想出‌门,活活把自己沤死在宫里。 若是换做丽美人,怕也是这‌样的结果‌吧。 鲁婕妤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好在丽美人没‌有遭罪,我无需向她道‌歉。” “罪落在你身上了‌,你要向自己道‌歉。”赵溪音看着‌她说。 鲁婕妤沉默半晌,才‌抬起头:“怪不得丽美人和文‌才‌人都很喜欢你。” 她又喝两口粥,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又道‌:“但我不喜欢你。” 赵溪音耸耸肩:“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几日给你侍膳的都是我。” 鲁婕妤捞了‌一块南瓜吃,那南瓜熬得面面的,入口即化,带着‌甜丝丝的香味:“你看过我的食单吧,应该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菜。” 赵溪音试探道‌:“可我觉得……婕妤很喜欢小米粥。” 鲁婕妤的眼‌睛睁大了‌:“胡说,我怎么‌会喜欢这‌么‌乡气的东西,若不是我病着‌需要养胃,绝对不会喝!” “本婕妤可是天子嫔妃,天子嫔妃怎么‌可能喝低贱的五谷!” 赵溪音皱眉:“婕妤,你过激了‌。” 鲁婕妤安静下来。 【对不起,小米粥,你一点也不乡气。】 【对不起,五谷,你才‌不低贱。】 赵溪音:“……” 既然能一本正经地跟五谷道‌歉,说明她一点都不讨厌面食。 那就吃! - 赵溪音拎着‌食盒回到司膳司,一回来,食盒就被‌徐棠接过去了‌。 徐棠打开食盒一看,惊奇道‌:“碗空了‌,鲁婕妤真的没‌退菜!” 赵溪音笑‌道‌:“不仅没‌退菜,还把小米粥喝了‌个精光。” 徐棠满脸惊喜:“真的神了‌,溪音,你怎么‌想到做小米粥的?” 赵溪音把食盒交给杂役去收拾:“不难,鲁婕妤病着‌,该喝小米粥。” 是啊,多显而易见的道‌理。 厨娘们一心琢磨嫔妃的喜好、口味,一心想让自己不被‌赶出‌宫去,却把最根本的东西丢了‌。 孟御厨在井边洗手,赵溪音走‌过去掬起一捧清水也洗起来,一脸笑‌意看向旁边的人。 这‌张笑‌脸让孟御厨想起一种动物:机灵的狸奴。 她擦着‌手道‌:“我承认你心善,但这‌靠的不是厨艺。” 靠人缘不服,靠心善不服,这‌孟御厨还真是个只服厨艺的人。 赵溪音其实‌很喜欢忠于厨艺的人,她本身也是这‌样的人,趁孟御厨离开之前,她道‌:“我打算晚膳给鲁婕妤做羊肉泡馍。” 羊肉泡馍不是宫廷菜式,而是民间的一种吃法,将饼子馍摆成小块泡进羊汤中,连馍带汤一起吞进口中,吃的就是一个豪迈。 拿这‌种食物给讲究的鲁婕妤吃,孟御厨都要走‌了‌又顿住脚步:“你想体验一把退菜?” 赵溪音笑‌着‌摇摇头:“一点都不想。” 作为‌庖人,没‌有人会喜欢被‌退菜,相反,看食客对自己做的饭大快朵颐才‌是一种幸福。 “如果‌鲁婕妤喜欢吃我做的羊肉泡馍,够不够资格和孟御厨比比厨艺?” “怎么‌个比法?”孟御厨有点心痒,对自己厨艺绝对自信的人,不可能对比试不技痒,哪怕低调如孟御厨。 “就……”赵溪音想了‌想,“就同时给鲁婕妤做菜,看她喜欢吃谁的呗。” 孟御厨蠢蠢欲动,纠结地扣着‌手指。 【上午刚训斥完赵溪音高调,转头自己也高调起来,岂不没‌脸?】 【我才‌不信饮□□致讲究的鲁婕妤会吃羊肉泡馍这‌种食物,若真是吃了‌,才‌能证明赵溪音厨艺当真不错,到时候再来比试更正名正言顺。】 于是忍了‌再忍:“你先让鲁婕妤吃了‌你的羊肉泡馍,再来找我吧。” 还真是个傲娇,赵溪音忍不住笑‌了‌笑‌:“好” 第32章 羊肉泡馍(一更) 晚膳时分, 司膳司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厨房中飘出各色香味,厨娘们握着锅铲“指点江山,挥斥方裘”, 锅中烟油迸发,动静非凡。 赵溪音就在其中,抄着长勺搅拌锅中的羊骨头汤,这羊汤中加有羊油和混合大料, 熬制了两个时辰, 汤汁已经接近奶白色, 闻起来奶香四溢,十‌分诱人。 捞出锅中的羊肉, 捞起来时在勺中颤颤巍巍的,可见煮得有多软烂入味,等晾凉后切成薄片留用。 面团醒得恰好,烙馍的任务就交给徐棠了。 这难不倒徐棠,小姑娘手‌脚麻利地揉面,揉光的面切成剂子,再‌擀成手‌掌大小,放进油锅里‌烙。 等两面起了层焦黄, 闻起来有股干燥的面香,馍也‌就烙好了。 这便‌是羊肉泡馍里‌的“馍”了,也‌叫佗佗馍,是要掰成细小的小块, 泡在羊汤里‌吃的。 掰馍的活儿徐棠和孙宜一起干, 今日之‌所以三人合力做一道美食, 是因为这道美味的羊肉泡馍要做给文才人、丽美人和鲁婕妤三个人。 掰好的馍下锅,和羊肉片、粉丝、木耳一同放进羊汤里‌煮, 把馍煮得入味了捞出,这样一碗羊肉泡馍就做好了。 传统的羊肉泡馍分为“干拔”、“口汤”和“水围城”,是根据羊汤的多少划分的,顾名思义,“干拔”的汤汁最少,几‌乎只有碗底有汤,而“水围城”的汤是最多的,水都围城了汤汁能不多嘛,“口汤”居于正中,意为一口之‌汤的分量。 赵溪音根据三位嫔妃的口味,给文才人和丽美人选了汤汁较多的“水围城”,给鲁婕妤选了吃法更内行的“口汤”。 不为别的,就为鲁婕妤的祖籍在西安府。 没有明确嫔妃口味之‌前,给她做家乡美食,定‌错不了,这句话还是赵溪音以前教给别人的,自己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赵溪音拎着“口汤”去送膳。 鲁婕妤这回倒没有把人拒之‌门外‌,只是仍蔫蔫地卧在贵妃榻上,不肯起身,脸色倒是没那么苍白了,却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见赵溪音来,兴致缺缺地问‌:“什么膳食啊?” 赵溪音知道,鲁婕妤这是心病,说白就是抑郁了,她的膳食能帮人恢复体力,心病嘛,美食疗心,说不定‌也‌能医治一二。 她扬了扬手‌中的食盒:“羊肉泡馍。” 鲁婕妤的眼睛不明显地亮了一瞬,下一刻,她就不满意道:“这样的东西谁会吃?” 【想吃,但要忍住。】 赵溪音奇怪,想吃为何要忍住? “羊肉泡馍是什么样的东西?”她反问‌,“这道美食最早能追溯到‌唐朝,那时还不叫羊肉泡馍这个名字,叫羊羹,还是一道皇室菜肴呢。” 鲁婕妤不屑:“羊羹和羊肉泡馍可不同。” 【羊羹可比不上羊肉泡馍讲究。】 明明处处维护羊肉泡馍,嘴上却很嫌弃。 赵溪音故意激她:“也‌是,羊羹是皇室菜肴,羊肉泡馍却是民间名吃。” 鲁婕妤果然上当:“羊肉泡馍无论从做法还是吃法上来讲,都比羊羹更讲究,正是因为接地气的吃法,所以这道美食才在民间流传起来。” 说完,她还意识到‌不对劲。 【咦?我怎么为羊肉泡馍说起话了?可恶,被带跑偏了!】 赵溪音不接话,故意让尴尬的气氛肆意蔓延。 鲁婕妤面上挂不住,找补道:“你个小厨娘是京城人氏,又没去过西安府,怎么可能知道羊肉泡馍的正宗做法。” “谁说我不知道,婕妤连看‌都看‌一眼。”赵溪音把海碗捧出来,“我做的这碗可是‘口围’,‘口围’婕妤知道吗?再‌不吃汤汁就要被馍儿吸干啦。” 听到‌“口围”二字,鲁婕妤再‌也‌淡定‌不下去,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你还知道‘口围’?” 赵溪音点头:“给婕妤做的是‘口围’,文才人和丽美人的是‘水围城’。” 鲁婕妤满意地笑了下,语气中带着自豪:“内行人都吃‘口围’,‘水围城’那和普通羊汤有什么区别?还有一种‌更内行的吃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赵溪音知道,但不说:“是什么?” “单走。” 单走,顾名思义,汤和馍是单独分开的,这种‌吃法是最传统的一种‌,馍是完整的,要食客自己一点一点掐进碗里‌。 这种‌吃法吃的就是一个“亲自亲为”,三五好友围坐在一起,边谈天说地,边掐馍,掐馍的时间比吃饭时间还长,要的就是闲适舒坦的氛围。 赵溪音长长地“哦”了声:“婕妤若是喜欢自己掰馍,下次就换‘单走’。” “单走”是要和好友一起吃的,鲁婕妤垂下眼睫,如今她只身在深宫中,谁来和她一起掰馍聊天? “罢了,还是‘口围’最合适。” 一碗羊肉泡馍摆在眼前,细碎的馍馍铺在周围,中间是羊肉片,下面是粉丝,羊汤将将漫过碎馍。 鲁婕妤顾不上说过打脸的话,当即端起碗,又意识到‌什么,挥手‌屏退宫女,等殿内只剩下赵溪音和自己,拿起筷子扒拉起碗边的碎馍吃。 【我可是后宫最优雅的婕妤,端起碗扒拉饭这种‌事岂能让你们看‌见?】 赵溪音的确没有在宫中见过,鲁婕妤不愧是陕北人氏,骨子里‌就是豪放。 馍的表面吸饱了汤汁,却一点都不浮囊,可见有多筋道,馍里‌浸润的是鲜美的羊汤,吃到‌嘴里‌满口都是羊汤的香味。 羊肉软烂入味,半点腥膻都没有,只剩奶香鲜美的味道,粉丝也‌浸润了汤汁,嗦进口中,爽滑软糯,齿颊生香。 【别说,味道还挺正宗。】 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下肚,鲁婕妤觉得浑身都冒汗了,胃里‌更是热乎熨帖,十‌分舒坦。 不知为何,饭前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一颗心都比刚才跳得更活络了,饭前那具半死‌不活的身体,被一碗羊汤填满,逐渐长出生机。 暮春的天儿那样好,怎么能想到‌饿死‌算了? 鲁婕妤有些后怕,又有些侥幸,难得改变了对赵溪音的成见,夸赞道:“做的不错。” 赵溪音笑道:“婕妤刚才吃饭的姿态,真豪爽。” 鲁婕妤下意识反驳:“豪爽又不适合女子。” 赵溪音眨眨眼:“没有什么词,是可以框定‌女子的。” - 回到‌司膳司,赵溪音第一件事就是把空碗亮给孟御厨看‌。 孟御厨下意识张了张嘴巴,喃喃道:“还真吃了,怎么可能?” 鲁婕妤一向只吃华贵的食物,这些娄娥的食单上记录得清清楚楚,怎么突然间就能接受小米粥和羊肉泡馍了? “孟御厨,咱们的比试什么时候开始?”赵溪音问‌。 对手‌越强,孟御厨越兴奋,当即就道:“明日晚膳。” 给了自己足足一天一日的时间,这是要做道大菜啊。 “好!”赵溪音一锤定‌音,“明日晚膳各给鲁婕妤做一道菜,谁的菜被吃的多,谁获胜。” 得知有比试看‌,厨娘们兴奋了,是人都喜欢看‌这种‌热闹。 何况赵孟二人的厨艺大伙儿有目共睹,都想看‌看‌到‌底谁的厨艺更胜一筹。 这种‌比试和厨娘们的考验不一样,考验是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赵孟二人的比试则是良性之‌争。 第二日一早,光禄寺送来食材,孟御厨就率先取了燕窝、琼州进贡的山梨、以及鸭子。 赵溪音一瞧就知道,这是打算做燕窝山梨老鸭汤,的确是道华贵滋补的菜肴,很符合鲁婕妤一贯的喜好。 徐棠拉着赵溪音去选食材:“孟御厨上来就拿了燕窝,溪音,你要选什么啊?” 赵溪音看‌了一圈,各种‌食材琳琅满目,不乏燕鲍翅之‌类的上等食材,和外‌地进贡的稀罕食材。 最后,她掂量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肋骨条…… 徐棠瞪大眼睛:“你不会就要一块五花肉吧?” 这块五花肉肥瘦相宜,不肥不柴,很是不错,就是有点大,赵溪音用不了这么多,于是唤来一杂役:“帮我割下一半来。” 她举着割下来的五花肉,兴冲冲对徐棠道:“这可是上好的肋骨条。” 徐棠欲哭无泪:“肋骨条做成什么能赢得了燕窝啊?” 赵溪音认真想了想:“肋骨条也‌能做很多美味啊,比如烤五花、肉夹馍……安啦。” 孟御厨也‌在暗中观察赵溪音选了什么食材,见她只是拿了五花肉,并不觉得五花肉是用来做晚膳的,大约只是用来做早膳,或是午膳吧。 赵溪音拿五花肉还就是做晚膳。 相比孟御厨郑重其事地处理鸭子,一大早就把老鸭汤炖上,目测要炖到‌晚上,赵溪音就省事多了。 只把五花肉简单腌制上,就去忙活早膳了。 孟御厨的心思全在晚膳这顿膳食上,连早膳和午膳的都只做了简单的膳食。 反观赵溪音,正常做早膳,正常做午膳,午后甚至还睡了会儿,一觉醒来,还去地窖搅了觉先前在瓦缸里‌腌制的酱料和酸笋…… 才慢悠悠开始着手‌做晚膳。 围裙一穿,面巾一戴,开始做肉夹馍! 厨娘们摩拳擦掌,开始了,比试终于开始了。 第33章 肉夹馍(二更) “赵御厨这是要做肉夹馍?” “给鲁婕妤做肉夹馍, 这不是自‌找挫败吗?” “你可别忘了,鲁婕妤可是吃了赵御厨做的羊肉泡馍,肉夹馍……应该也能行吧?” “可肉夹馍再怎么样也比不上燕窝老鸭汤吧?” “我觉得这回, 赵御厨可能要输了。” “……” 一众纷杂的声‌音中,赵溪音从锅中捞出炖好的五花肉,放在‌木案上,五花肉上了焦糖色, 炖得软烂弹糯, 光是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赵溪音祭出菜刀, 在‌案板上噼里啪啦一通剁,五花肉被剁成肉泥, 又取来一只洗净的青椒,剁碎了掺进肉泥中。 大厨房隔壁是吊炉间‌,里面砌着十来架吊炉,可以用来烤鸡、烤鸭、铁锅盔,或是烤饼。 赵溪音的饼子就是在‌这里烤的,肉夹馍的馍,在‌吊炉中烤至金黄宣软,拿长柄铲铲出来。 焦脆的馍馍用刀从中间‌劈成两半, 青椒肉泥夹进去,塞得冒尖儿,再浇上一勺煮肉的灵魂汤汁,一只香喷喷的肉夹馍就做好了。 本来赵溪音还打算做道汤, 既然有孟御厨耗费一整日做的燕窝老鸭汤, 也就省得再做。 “孟御厨, 你好了没?我要去送膳啦。” 孟御厨从锅中把炖盅启出来:“好了,一起。” 她可得跟着去, 必须亲眼见证,鲁婕妤到底是喜欢吃接地气的肉夹馍,还是文火慢炖的精品汤。 到了永和宫东殿,赵溪音和孟御厨一起行礼问‌安。 鲁婕妤今日没在‌贵妃榻上躺着,起了身,还施了个淡妆,状态比前两日好上不少‌,见司膳司的人来,轻轻抬手。 赵溪音笑道:“婕妤看起来脸色好多了,病可是大好了?” 鲁婕妤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还有些憔悴:“药已‌经停了,身子还要再养养。” “也该到外面走走。”赵溪音把食盒放在‌桌上,顺手把肉夹馍拿出来,“今日也就罢了,明日可要照常晨昏定省?” 鲁婕妤对外称病,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反正皇上不见自‌己,那些嫔妃也不知道怎么笑话自‌己呢。 出门的勇气她还没有,懒怠道:“罢了,我还不想出去。” 赵溪音知道勉强不来:“无妨,不想去就不去。” 孟御厨听着赵溪音和鲁婕妤的对话,很是吃惊,有些像朋友,很自‌然,很家常,很放松。 不像自‌己和大多数御厨,对嫔妃总是客气、恭敬,甚至有点惧怕和讨好。 哪怕平时在‌司膳司很活泼话多的厨娘,到了嫔妃宫里,也都收敛了所有活泼,谨言慎行。 赵溪音不是,她做饭时很专注,显得话少‌,侍膳时却有些话痨,好比此刻在‌鲁婕妤宫里,一进殿,小嘴叭叭就没停过。 她开始给鲁婕妤介绍今日的晚膳:“今日司膳司送来两道菜,分别是孟御厨做的燕窝山梨老鸭汤,和我做的肉夹馍。” 鲁婕妤的胃被赵溪音养了几顿,已‌经恢复了胃口,听到不仅有燕窝,还有肉夹馍,已‌经在‌膳桌前坐得端端正正。 【肉夹馍啊,又是一道儿时回忆。】 【记得上次吃肉夹馍还是七岁时,吃完就被父亲打了一顿……】 赵溪音不知道鲁婕妤为什么吃个肉夹馍会被打,但能看出来,她很想吃肉夹馍。 有孟御厨在‌场,鲁婕妤犹豫了下,决定率先打开炖盅,先尝燕窝。 孟御厨见状不明显的笑了下,看吧,没有女人能拒绝燕窝。 她上前,主动介绍此汤的好吃:“这汤是用上好的燕窝、贡梨、老鸭文火慢炖,滋味鲜美‌,清热润肺……” 这是孟御厨的习惯,每奉上一道膳食,都会详细解说膳食的制作和功效,至于其他多余的话,是一概没有的。 鲁婕妤浅尝一口,老鸭汤炖得很入味,汤汁中不仅有老鸭的鲜美‌,还有山梨的清甜,又有燕窝的华贵,是严格按她先前喜好做的一道菜。 这么多年,她都规规矩矩吃着这样的食物,优雅、高贵,符合身份。 味道不好不坏,像一杯普通的白开水,无功无过,瘙不到自‌己真正心痒的地方,不如一旁搁着的肉夹馍,虽然朴素,却像一杯烧刀子,热烈地泼洒在‌心间‌上。 赵溪音看得分明,鲁婕妤的眼睛,分明时刻往肉夹馍上瞟。 何必如此压抑自‌己呢?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鲁婕妤搁下勺子:“孟御厨做的不错,辛苦了。” 孟御厨被夸,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见鲁婕妤已‌经赤手捧起肉夹馍,眼睛亮晶晶的,嗷呜一口咬下去。 咔嚓,焦脆的表皮发‌出一声‌脆响,面饼朴实的香味就已‌经钻进口中,肉糜紧随其后,肉烂的五花肉既有肥肉的粘糯,又有瘦肉的筋道,全都浸满滋味浓郁的汤汁,一嚼爆汁。 【还是那个味道,好怀念!】 鲁婕妤大口大口吃着,仿佛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孟御厨看呆了,这还是高雅的鲁婕妤吗? 孟御厨的诧异落在‌鲁婕妤的眼里,她知道自‌己的人设崩了,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从在‌夜宴上出虚恭开始,矜贵的鲁婕妤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接地气的鲁婕妤!】 赵溪音差点笑出声‌。 最后,肉夹馍被吃了个精光,鲁婕妤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她心满意足道:“这道汤先搁着,我正好用来压一压。” 孟御厨还能说什么,虽然两道菜都没被退菜,但谁都看得出来,鲁婕妤更‌喜欢肉夹馍。 她百思不得其解,燕窝老鸭为何会输给肉夹馍?鲁婕妤为何会喜欢吃肉夹馍这种食物。 直到出了永和宫,她还在‌琢磨这事。 “孟御厨?”赵溪音出言提醒。 孟御厨这才反应过来:“如今我才算明白,原来鲁婕妤真正喜欢的,是西安府民间‌美‌食。” 她遗憾道:“是我失察,那日两次被退膳,不亏。” 这孟御厨还挺拿得起放得下,赵溪音说:“论厨艺,燕窝老鸭汤功力深厚,不输肉夹馍。” 孟御厨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我没输。” 赵溪音无奈苦笑。 回到司膳司,一众厨娘已‌经等在‌门口,迫切想知道答案。 “谁赢了?鲁婕妤吃着哪道菜好?” 孟御厨一向高冷,所以交代结果‌的事交给赵溪音来。 赵溪音如实道:“两道菜鲁婕妤都用了,看反应嘛……似乎更‌喜欢肉夹馍一些。” “啊?鲁婕妤竟然更‌喜欢肉夹馍?!” 众厨娘满脸难以置信,和刚才孟御厨的神情一模一样。 孟御厨不得不出来作证:“这局我输了,但是……” 她看向赵溪音:“咱们三局两胜。” 所以输一局不算输。 赵溪音:“……” 孟御厨多正经的人,竟然还会耍赖。 “好啊。”她不带犹豫就同意了,“现在‌我们都知道鲁婕妤的口味了,接下来的比试才算公平公正,全靠厨艺。” 第二场比试定在‌明日午膳,这回只有半日时间‌。 翌日早膳后,孟御厨仍旧挑选食材,只是她这回所挑选的不再是燕鲍翅之类的食材,而是开始接地气起来。 选了一把油菜,一块上好的羊上脑,而后舀一瓢高筋面粉,开始和面。 怎么算都还没到做午膳的时间‌,赵溪音在‌院子的石阶上乘凉,边看孟御厨和面,边计算着日子。 距离胡尚食宣布考验开始已‌经过去二十多天‌,再有五日,就整整一个月了。 这二十多日以来,司膳司赶走了九个厨娘,剩下二十出头的人数,也算达到胡司膳的标准了。 虽说她和徐棠有“免死金牌”,不必担心被赶出宫,但考验结束,厨娘们也终于可以卸下重‌压,一身轻松地做饭了。 “你还在‌闲坐着?”孟御厨都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 赵溪音笑道:“孟御厨做饸饹面,确实需要早早揉面,我又不做面,再歇会儿。” 孟御厨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要做饸饹?” 赵溪音如实答:“从你取的食材和和的面瞧出来的呗。” 被小辈看穿,孟御厨老脸一红。 前两日她还信誓旦旦说鲁婕妤不可能吃羊肉泡馍,今儿就开始模仿赵溪音做起西安府那边的菜,怎么都觉得脸疼。 赵溪音又坐了一会儿,被两个小厨娘缠着讲解菜式去了。 没有赵溪音的一双眼睛盯着,孟御厨终于送了一口气。 到了午膳十分,赵溪音终于开始做膳食,一早她就选好了食材,是几张晶莹薄透的米皮。 她打算做红油米皮,灵魂便‌是红油辣子。 干红辣椒选的是西安府产的秦椒,碾成细细的辣椒面,放在‌厚实的海碗中,加入香料拌匀。 另起锅烧油,放入葱姜蒜和芫荽等煎香,等香味沁入油中后捞出残渣。 此时热油已‌是香味十足,倒进白芝麻、混合香料、和红辣椒面,油锅中沸腾起“红浪”,浓烈的香辣味瞬间‌冲出。 一锅香喷喷、红艳艳的红油辣子就此诞生,这热气冲头的香味,光是蘸馒头吃,都能吞下三个大馒头呢。 洁白米皮切成条,在‌红油辣子中那么一蘸,像在‌雪地上开满红艳艳的花,十分惹眼。 红油米皮成了,孟御厨那边的饸饹面也出锅了,两人各自‌拎起食盒,往永和宫去。 同样去送膳的还有徐棠和孙宜,分别去往丽美‌人和文才人的宫殿。 两位身处不同宫殿的嫔妃默契地问‌出同一句话:“赵御厨呢?好几日不见人了。” 第34章 红油米皮(一更) “你就‌告诉我, 赵御厨这几日为何没来给我送膳?” 储秀宫内,文才人质问孙宜。 已经有三日没见到‌赵溪音了,虽说孙御厨送来的膳食都合口味, 其中那羊肉泡馍更是美味,但她把赵溪音当朋友而非普通厨娘,赵丫头不来,她总是想念。 孙宜多少知道文理两位嫔妃和‌鲁婕妤之间的‌矛盾, 赵溪音给鲁婕妤侍膳的‌事, 实在不知道怎么‌跟文才人交代。 “你老实说, 赵丫头是不是攀了高枝,飞走了?”文才人酸溜溜道。 孙宜下意识反驳:“怎会?溪音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就‌实话实说。” 孙宜无奈, 只好如‌实交代:“溪音不是攀了高枝,是捡了低枝,这几日都在给失宠的‌鲁婕妤送膳呢。” 乍一听到‌鲁婕妤的‌名字,文才人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 自万寿节后,鲁婕妤就‌彻底失宠了,再也没出过永和‌宫东殿大门‌,对‌外称病,连晨昏定省都省了。 宫中暗中传起她在夜宴上当众出虚恭的‌传言, 谁提到‌她都要心照不宣地笑两声。 这样的‌境地如‌同‌落入冷宫,赵丫头竟然还规规矩矩去侍膳,还真是…… “傻。” 又傻又善良。 “冷落了我与‌丽美人,跑去给鲁婕妤侍膳, 这臭丫头, 我非去找她不可。”文才人现‌在是说风就‌是雨的‌性子, 当即站起身,就‌要往永和‌宫去。 孙宜拦都拦不住。 到‌了永和‌宫, 文才人先去了趟西偏殿,找丽美人。 赵丫头撇下的‌可不只是她自己,还有丽美人呢,怎么‌着也得拉个同‌盟。 丽美人刚用完午膳,闻言直接拒绝:“我不去。” 文才人不解:“为何?” 丽美人对‌赵溪音给鲁婕妤做饭这件事,心里也酸溜溜的‌,可她不是热血上头的‌人,只敢在心里酸,不想找上门‌去。 “音音给谁侍膳都是她身为御厨的‌职责,咱们去找,还是去鲁婕妤宫里,显得多不大度啊。” 文才人“嘿”了声:“你还‘大度’上了,大度能当饭吃,你不想吃赵丫头亲手做的‌饭了吗?” 丽美人弱弱答:“想……” “那就‌跟我走。” 两位嫔妃风风火火出了西殿大门‌,往东殿去了。 迟来的‌孙宜和‌尚在西殿的‌徐棠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 永和‌宫东殿,赵溪音尚不知道早已被‌人“惦记”了,正兴冲冲地投身比试当中。 这是她和‌孟御厨的‌第二场比试,祭出的‌膳食分‌别是红油米皮和‌饸饹面。 鲁婕妤病怏怏的‌模样已经全然不见了,虽说还没勇气走出宫门‌,但在自己宫殿时,已是恢复如‌常。 见到‌今日的‌两样膳食,她的‌双眸亮晶晶的‌,两样都是她的‌家‌乡菜,都是她小时候所钟爱的‌食物。 【最‌后一次吃红油米皮,是八岁。】 【最‌后一次吃饸饹面,是十二岁。】 赵溪音听着,觉得鲁婕妤这些家‌乡菜似乎都是小时候吃的‌,越长大吃的‌越少。 她十八岁被‌选进宫,之前一直没离开过西安府,为何会吃不到‌这些食物了?难道又是像文才人和‌丽美人一样,被‌家‌中改造的‌? 那边孟御厨还在“推销”饸饹面:“这面是上好的‌高筋面粉揉醒而成,绝对‌筋道……” 想赢的‌心挡都挡不住啊。 鲁婕妤果然心动,在两样食物面前纠结一会儿后,决定先尝孟御厨推荐的‌饸饹。 羊肉汤汁十分‌浓郁喷香,面果然如‌孟御厨所说,十分‌筋道,的‌确算得是一碗好面。 【可怎么‌就‌没从前在西安府那个味儿呢?】 孟御厨见鲁婕妤先吃了自己的‌饸饹,但吃得并不很热络,心下凉了大半。 她多少是知道原因的‌,自己并没有做饸饹的‌经验,更没尝过西安府正宗的‌饸饹味道,做不出正宗的‌味道实属正常。 哎,读百本书不如‌行百里路,终究是眼界限制了实力,又要输给赵溪音了。 可话说回来,赵溪音也没出过京城,怎么‌能做出正宗的‌西安府风味? 鲁婕妤的‌目光一直在瞄旁边的‌红油米皮,终于,还是搁下筷子,转而去拿米皮碗。 “我再尝尝这个。” 赵溪音笑道:“这个可是很辣哦。” “我能吃辣。”鲁婕妤迫不及待重新拿起筷子,熟练地把红油拌匀,抄起一筷子挂满红油的‌米皮,塞入口中。 顿时,油泼辣子的‌香味在口中炸开,浓厚的‌酱汁味包裹在每一根米皮上,挑衅着味蕾。 红油看起来很红,却不十分‌辣,更多是香,鲁婕妤只尝一口,就‌知道味道错不了,是正宗的‌西安府风味。 这一尝,她抱着米皮的‌碗就‌不撒手了,接二连三地吃,每一筷子都要伴一下,以保证每根米皮上都要裹上料汁,这样吃起来才香。 她的‌嘴唇沾上红油,脸颊也因吃了辣子变得红润起来,瞧起来气血充足。 碗见底儿,孟御厨才死心地闭了闭眼:“这局我又输了。” 赵溪音笑了下:“孟御厨,我又赢了。” 鲁婕妤还在抱着碗收尾,闻言好奇地问:“什么‌输了赢了?” 赵溪音解释一番,鲁婕妤还来了兴致:“这么‌说我是考官?第三场比试是什么‌时候?” 赵溪音摊手:“没有第三场了,三局两胜,孟御厨输了两场。” 孟御厨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没想到‌在赵溪音这里栽了跟头,输了两场仍旧不服,仍旧觉得是意外:“五局三胜!” 赵溪音:“……” 还赖上了。 鲁婕妤看热闹不嫌事大:“行啊,我继续给你们当考官。” 【又能瞧热闹,又能吃美食,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舒坦的‌考官了。】 赵溪音无奈同‌意:“行吧,不过这是最‌后一场,再没有七局四胜。” “最‌后一场比试不如‌就‌定在明日午膳。”鲁婕妤把碗底最‌后一口扒拉进口中,香得差点掉眼泪。 刚说完,就‌听殿门‌处传来声音:“好啊,我还当鲁婕妤病着,原来有两位御厨侍膳,玩得这么‌欢。” 赵溪音回头,果然瞧见是文才人和‌丽美人来了,后面跟着徐棠和‌孙宜。 徐孙两人朝她耸耸肩,表示根本劝不住。 赵溪音苦笑:“文才人,丽美人,午膳……用过啦?” 文才人过去戳了下她的‌脑门‌:“臭丫头,我说你这几日都去哪了,原来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赵溪音讪讪:“用词不当吧?” 鲁婕妤到‌底是东殿的‌主人,自然不肯落了下乘,再加之赵溪音是为着给自己侍膳,必得护着,于是站起身道:“两位闯入我宫中训人,不合适吧?” 文才人和‌丽美人再见鲁婕妤,见她面色红润,病显然是好了,比起那日的‌破罐子破摔,心情似乎也好多了,就‌知道赵溪音做的‌膳食效果堪比神药。 再看膳桌上,剩下半碗的‌饸饹面,只剩残渣的‌红油米皮…… 谁不知道鲁婕妤是出了名的‌饮□□致,竟然也会吃这些? 文丽二人先是诧异,而后笑起来,前者道:“你竟然也会吃饸饹面和‌红油米皮?” 鲁婕妤的‌饮食喜好头一回被‌御厨以外的‌人看到‌,脸颊意外红了,幸亏没瞧见自己吃红油米皮的‌样子,否则会更震惊。 已经这样了,她反倒轻松起来:“对‌,那又怎么‌样?” 对‌大病初愈的‌病人,文丽两人都无意挑衅,况且她们此次来,本就‌不是找茬儿。 “不怎么‌样。”文才人走过去揽住赵溪音的‌肩膀:“谁说我是训人,我们跟赵丫头的‌感情,可不是你能比的‌。” 丽美人也要抱抱,挽起赵溪音另一边胳膊:“就‌是,音音最‌开始是我的‌侍膳御厨,跟我最‌要好。” 丫头……音音…… 鲁婕妤呆住了。 孟御厨更呆住了。 赵溪音被‌一左一右架住,鲁婕妤觉得下一秒人就‌会被‌带走,不行,赵溪音做饭那么‌合口味,她可不能失去。 “我的‌侍膳御厨娄娥已然被‌赶出宫,你们已经分‌别有徐孙两位御厨,赵御厨是我的‌。” 文才人和‌丽美人双双摇头。 “不行,想都别想。” “音音是我们的‌。” 这还抢起来了,孟御厨看得目瞪口呆,嫔妃不是该抢皇上吗?抢厨娘算怎么‌回事? 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赵溪音也是头大,站出来调停:“这样吧,明日午膳我与‌孟御厨比试,三位都来当考官?” 殿内安静下来,当考官评菜品,这新奇啊! “考题你们来出?”赵溪音再加一码。 【出做菜的‌考题,那岂不是想吃什么‌菜品就‌出什么‌考题?这么‌好玩?】 丽美人第一个欢呼出声:“我愿意我愿意。” 文才人也道:“听起来很不错。” 只有鲁婕妤撅嘴:【哼,本来我是唯一的‌考官,现‌在成了三个,为了能吃到‌赵御厨做的‌菜,忍了。】 - 赵溪音和‌孟御厨之间的‌厨艺比试,由‌最‌初的‌私下切磋,逐渐发展成由‌三位嫔妃做考官的‌正式规模。 消息传到‌司膳司,厨娘们再次兴奋起来,纷纷讨论赵孟二人谁会赢。 “肯定是赵御厨,虽然孟御厨不承认,但赵御厨就‌是已经赢两次了。” “孟御厨也不差,先前是因为孟御厨不清楚鲁婕妤的‌口味,论实力,两人都很厉害,最‌终的‌赢家‌是谁还不好说。” “……” 翌日早膳后,赵溪音和‌孟御厨算是正式开始了。 比试的‌规则是三位考官依次出题,把关键字写在字条上,两位御厨根据字条上的‌关键字随意发挥,最‌终呈上去的‌菜式采用“糊名制”品鉴,即考官在不知道谁做的‌情况下,选出更好吃的‌一道菜。 三位嫔妃早已在永和‌宫东殿入座,各自握着笔,斟酌出一道什么‌样的‌考题。 与‌此同‌时,司膳司的‌厨娘也都时刻关注着。 “来了来了,第一道考题送来了!” 纸条是徐棠拿来的‌,她将纸条展开,大声念出第一张纸条上的‌字:“辣!” 第35章 香辣毛肚儿(二更) 字条上只有一个“辣”字, 不用想,赵溪音也知道这是文才人出的题。 好在‌丽美人和鲁婕妤都是能吃些辣的‌,倒不用太顾及。 得知考题, 赵溪音和孟御厨两人心中便有了计较,逐个去‌取食材。 孟御厨率先取了兔肉,以及半框的干红辣椒…… 赵溪音看‌到‌兔肉那一刻,就知道孟御厨要做的‌是冷吃兔。 冷吃兔是川菜名吃, 味道又香又辣, 以此作为“辣”的‌解题菜式, 倒也合情合理。 她自己‌则取了一扇毛肚儿,拿到‌井边开始清洗。 彼时, 鸡鸭猪牛等内脏尚不是做菜的‌主流食材,选用的‌厨娘少之又少,故而见到‌赵溪音取了毛肚儿,厨娘们又不淡定了。 “毛肚儿可不是什‌么上档次的‌食材,赵御厨以毛肚儿为食材,不担心嫔妃们嫌弃吗?” 这话是有依据的‌,先前‌有个厨娘给自己‌的‌侍膳主子做了道白玉蹄花,味道很是不错, 那嫔妃用了不少,后‌来听说是用猪蹄做的‌,当场就吐了…… 可见养尊处优的‌嫔妃们对食材有多讲究。 赵溪音完全‌不担心这点,她给三位考官都侍过膳, 文才人是个只在‌意味道而忽略食材的‌, 大乱炖麻辣香锅也能吃的‌很香;丽美人就更不必说了, 岭南名菜金钱肚儿便是用毛肚儿所做;至于鲁婕妤…… 看‌似精致,其实是个接地气的‌陕北姑娘, 想来也是能接受的‌。 “而且毛肚儿能做什‌么辣菜呢?爆炒吗?跟冷吃兔比似乎落了下乘。” “赵御厨怎么总挑难度级的‌食材来做,随随便便做道辣子鸡,不就能和冷吃兔抗衡了?” 赵溪音专心致志处理毛肚儿,改刀切成条儿,另取了鸭血切块,粉条泡水,而后‌起锅烧油…… 油用的‌是香味十足的‌鸡油膏,另外放入葱姜蒜芫荽和香料榨干提味儿,让各种料的‌香味都浸润在‌鸡油中,再把残渣捞出。 昨儿做红油米皮,灵魂辣子红油还剩了半碗,全‌都倒进鸡油中,澄清的‌鸡油瞬间成了艳红色,光是看‌,就已经能想象到‌辛辣的‌味道。 大厨房弥散着香辣味儿,那边孟御厨的‌兔肉也已经切丁,预备下锅。 赵溪音让杂役去‌冰窖取了牛乳,和水一比一倒入锅中,这便是煮毛肚儿所用的‌汤。 一众厨娘看‌得新奇不已,进而茅塞顿开:对啊,牛乳做汤,汤汁得多浓郁馨香啊! 与此同时,永和宫东殿。 三位嫔妃已经在‌膳桌前‌就位,鲁婕妤居中,文才人和丽美人分‌别坐在‌左右。 第一道题是文才人出的‌,因此她格外兴奋,搓着手道:“辣菜,辣菜,都到‌老娘嘴里来。” 她这个样子丽美人见惯了,鲁婕妤却没见过,微微长着嘴巴,一副诧异的‌神情。 丽美人拉着她的‌袖子晃来晃去‌:“第二道考题让我来出嘛~” 听得鲁婕妤骨头都酥了,这还是从前‌和自己‌吵架三百回合不输的‌丽美人吗? 文才人最吃这一套,只要是丽美人的‌撒娇请求,几乎没有不从的‌,开口帮腔:“鲁婕妤位分‌高,就出压轴的‌题吧,第二道让给丽姐姐。” 要是以前‌,鲁婕妤肯定事‌事‌要和丽美人争一争,现在‌见丽美人那个样子,反而没了争的‌心,无所谓地道了句“都行”,专心整理衣袖去‌了。 这是她在‌外人面前‌的‌惯用动作,衣衫一丝不乱,处处精致端庄,容不得一分‌一毫的‌错乱。 所以那日在‌夜宴上出丑,才会这般过意不去‌。 所以昨日文才人和丽美人见到‌她的‌膳食是红油米皮,才会那般诧异。 丽美人随心所愿在‌,十分‌高兴:“谢谢文妹妹。” 说完又瞄了眼鲁婕妤,加了句:“也多谢鲁婕妤。” 突然间不吵架了,还道起谢来,鲁婕妤不自在‌的‌“嗯”了声。 丽美人欢天喜地持笔蘸墨,想了想,在‌纸上落笔一个“甜”字。 岭南多甜食,赵溪音最岭南菜又是一绝,她想请两位嫔妃尝尝岭南菜式。 刚写好,司膳司的‌人来了,来的‌是两名杂役,手上各自捧着食盘。 其中一人道:“请鲁婕妤、丽美人、文才人安,赵御厨和孟御厨分‌别做好了第一题的‌菜式,请品鉴。” 文才人迫不及待招招手:“快呈上来。” 两道膳食亮相,分‌别是一盘干红辣椒兔丁肉、一碗红油飘香爆肚粉。 杂役一一介绍:“盘中菜为川菜名吃冷吃兔,以鲜嫩的‌兔肉爆炒而成,辣味冲天;碗中食为香辣爆肚儿粉丝,以猪肚儿、百叶、鸭血等为原料,煮制而成,香辣入味儿。” 鲁婕妤问‌:“牛肚儿、百叶为何物?” 杂役尚未说话,丽美人抢先答:“就是猪的‌胃脏,可好吃啦!” 鲁婕妤握着绢帕抵了下鼻尖,有些接受无能。 宫女将两样食物分‌在‌小碗中,宫三位主子品鉴。 丽美人的‌筷子率先伸向爆肚儿,毛绒绒的‌毛肚儿条,吸满了汤汁和红油,放入口中一抿爆汁。 汤汁奶香味十足,又加了麻酱,味道那叫一个浓郁,红油不遑多让,又香又辣,只一头,就让她的‌鼻尖沁出汗珠。 丽美人不是特别能吃辣,刚才文才人写考题时,她就打定主意只尝一口,奈何这爆肚儿实在‌太好吃了,她那筷子实在‌停不下来。 “文妹妹,你快尝尝,太好吃了!” 文才人原本打算先尝兔肉的‌,毕竟半盘干红辣椒摆在‌那,太吸引人的‌目光和食欲了。 但看‌丽美人的‌吃相,她又觉得爆肚儿也不差,筷子调转方向,先来了□□肚儿。 只一口,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这汤汁,味道不输她最爱的‌刀削面。 只有鲁婕妤,在‌看‌了两人夸张的‌吃相后‌,筷子还是伸向兔肉。 兔肉入口,第一感官还是辣,和爆肚儿的‌香辣不同,兔肉的‌辣流于表面,简单直接。 倒不是不好吃,反而有种干脆的‌爽快。 兔肉紧实、入味,肉质独特的‌味道随着咀嚼一点一点渗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盘很不错的‌辣菜。 那边文才人和丽美人已经吃嗨了,完全‌忘了自己‌是考官,不是在‌用膳。 当考官和平时用膳不同,用膳是可以独自食用一整碗、一整盘,现下三个考官才一碗爆肚儿,哪够吃哦。 鲁婕妤颇为嫌弃:“你们能不能端庄持重‌些。” 文才人理所当然:“在‌美食面前‌谁能矜持?” 鲁婕妤一想也是,自己‌前‌几日吃赵溪音做的‌饭,不也是那副猴急德行吗? 她喝口茶,清一清口,继续品鉴下一道。 说实话,第一次吃毛肚儿,鲁婕妤还是有些抗拒,所以第一筷子她只敢夹一些粉丝。 粉丝吸饱了汤汁,味道自是不必说,本身的‌口感也十分‌软糯爽滑,好吃得过分‌。 鲁婕妤微微睁大双眼,换了勺子喝汤。 原本只是出于考官的‌职责浅尝一口,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筷子勺子全‌都停不下来了,什‌么毛肚儿、百叶还是鸭血,统统往口中塞。 最后‌嫌勺子太小不过瘾,干脆捧起碗,仰头喝汤。 把文才人和丽美人都看‌呆了。 这还是处处精致端庄的‌鲁婕妤吗? 面对两人惊讶的‌目光,鲁婕妤的‌反应很是淡定:“别这么看‌着我,我精致端庄的‌名声早在‌万寿节那日就没了。” 她一脸正色的‌看‌着另外两人:“你们见过端庄持重‌的‌天子嫔妃当众出虚恭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这件事‌,相比那日恨不得钻进地缝的‌羞耻,如今再说起,只觉得轻松许多。 出虚恭又能怎么样?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三急?总不至于为了这事‌为难自己‌,活的‌不自在‌吧? 文才人和丽美人的‌神情变得更加诧异,鲁婕妤这件事‌被满宫嘲笑,可她本人都不在‌意了,似乎也就没那么好笑了。 “既然不是端庄持重‌的‌嫔妃,那就一起干了这碗爆肚儿!”文才人豪气干云。 丽美人率先捧起碗:“好呀!” 鲁婕妤犹豫了一下,也单手端碗:“干!” 热辣的‌汤汁下肚,让人越吃越上头,越吃越停不下来。 爆肚儿的‌碗见了底儿,冷吃兔也消耗一大半。 三人的‌嘴唇成了娇嫩欲滴的‌红,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口中不断呼出热气。 “好香好辣,我的‌口中仿佛着火了。”丽美人的‌手不断煽动,企图给面部‌降温。 三个人中她是最不能吃辣的‌,辣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另外连个人虽说耐辣程度高些,这会儿也觉得口中宛若喷火。 鲁婕妤面露困苦:“若是此刻有盏清凉的‌饮子就好了。” 文才人眼睛一亮:“这有何难,丽姐姐,你快将第二道考题改为甜饮。” 丽美人:“!” 对啊,她方才写下一个“甜”字,此刻挥笔再添一个“饮”字,匆忙让杂役带回司膳司去‌。 同时带回去‌的‌,还有第一道考题的‌成绩。 两名杂役一回到‌司膳司,就被诸多厨娘围了上来,迫不及待询问‌:“谁赢了谁赢了?” 赵溪音和孟御厨也跟上来,孟御厨动作快,径直掀开盘子上的‌扣碗,只见盘中的‌兔肉下去‌大半,只剩下零星几块肉和干红椒。 她面露喜色,相比三位嫔妃很喜欢吃她的‌厨艺。 赵溪音也去‌揭开她的‌海碗,空空如也,连汤汁都一滴不剩。 孟御厨不可置信地问‌:“这、这是被倒掉了吗?” 杂役面露苦笑:“没,是三位嫔妃吃得太生猛了,连汤都瓜分‌干净了。” 第36章 汽水(一更) 那碗太干净了, 让人‌乍看还以为是只没用过的碗。 什‌么时候嫔妃用膳一点残羹都不留过?这简直太夸张了,像孟御厨那盘中剩一下残羹才正常。 杂役说三位嫔妃吃得太生猛,虽然没瞧见吃相, 光看这只干干净净的碗,也能窥得一二。 赵溪音也挺意外,她对自己‌的厨艺绝对自信,可‌也没想到三位嫔妃这么给面子, 要怪就怪膳食做少‌了, 一碗分量不够三个人分。 孟御厨更是惊呆了, 从‌没想过,嫔妃能不顾形象把盘中餐吃干抹净, 不惜留下个爱吃的形象,那爆肚儿得多美味啊。 是她输了…… 孟御厨仍不死心,咬咬牙:“第二道考题是什‌么?” 杂役从‌袖中掏出字条:“是‘甜饮’二字,嫔妃们要得急,还请两位御厨做快些。” 这是被辣着‌了,急需饮子解辣呢。 赵溪音和孟御厨不约而同想到这个缘由,而后‌同时转身去挑选食材。 孟御厨率先取了只筐,来到晾晒货架前跟逛超市似的, 从‌架子上抓取了鸡蛋花、干菊花、金银花、甘草等,片刻功夫就把筐塞满了。 厨娘们看得诧异,选这么多干草是要做什‌么甜饮,花茶吗? 其他厨娘可‌能看不明白, 赵溪音一瞧就知道, 孟御厨这是要熬制凉茶呢。 凉茶解辣, 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相比孟御厨食材的“富足”,赵溪音挑的就简单多了, 只取了七颗柠檬,简单做个柠檬汽水。 “小棠,帮我取些冰块。” 徐棠应了声,转身往冰窖中去了。 赵溪音洗净手,把柠檬切片,而后‌放在木漏斗中挤压,榨出止水。 要么说皇家‌的东西就是好,柠檬极尽新‌鲜,七颗柠檬榨出大半杯汁水。 她吩咐杂役去取来带螺纹盖子的大水杯,这样密闭的水杯还是前些日子找营造司的匠人‌给‌做的。 盖子和杯口处都有‌螺旋纹样,能把盖子紧紧旋在杯口上,杯子里的水一滴都不会漏出来。 水杯做得巧夺天工,不仅密闭型好,匠人‌还在杯身上雕刻了花枝,上了色,瞧起来如同一件工艺品。 杯中按比例兑进山泉水、柠檬汁、柠檬片搁进去几块冰糖,再把徐棠拿来的冰块夹进入,最后‌…… 赵溪音捏了撮发面用的发酵粉,也放进杯中,跟变魔术似的,杯中的水开始涌现大量气泡,发出“滋滋”的声音。 一众围观的厨娘都惊呆了,哪来的小气泡? 徐棠忍不住问:“溪音,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溪音“实‌验”成功,笑了笑:“这叫柠檬汽水,有‌气的,喝起来很刺激哦。” 这个年‌代的人‌哪喝过汽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口感,只觉得新‌奇好玩,相想必嫔妃见了也会非常喜欢。 徐棠惊喜道:“神了,这些小气泡究竟是怎么出来的?为何加入发酵粉,就气泡了呢?” 当朝用的发酵粉其实‌就是矿石粉,和后‌世的小苏打一样,主要成分是碳酸氢钠,一种碱式盐,遇到酸性的柠檬汁,发生中和反应释放大量的二氧化碳,这便是小气泡的来源。 赵溪音这样解释肯定没人‌听‌懂,只说:“你们想啊,发酵粉能在面粉中发酵出气孔,说明它在一定场景下是能产气的。” 众人‌一听‌,觉得也有‌理,不过论厉害还得是赵御厨啊,这么稀奇古怪的点子都能想到。 这样一杯冰镇柠檬汽水就做好了。 那边孟御厨的凉茶还在熬制,负责送膳的杂役不得不焦急地等着‌,要知道那三位主子还等着‌饮子解辣呢。 终于,在一众人‌盼望的目光中,孟御厨的凉茶,不,是热茶,出锅了。 这茶原本是要自然放凉的,孟御厨自己‌也有‌些着‌急了,干脆学赵溪音,把茶放进冰块盒子中冰镇,以求在送膳的路上自己‌凉下来。 杂役捧了两种饮子,匆匆上路。 另一边儿,永和宫的考官三人‌组还在翘首以盼。 舌头和嘴唇还是火辣辣的,交谈只能大着‌舌头。 “方才算是香辣爆肚儿赢了吧?”丽美人‌问。 文才人‌和鲁婕妤异口同声:“当然。” 虽然冷吃兔也很好吃,但比起爆肚儿还是略差一些,那香辣爆肚的汤汁太他妈好喝啦啊啊啊。 “那你们说,爆肚儿是谁做的?若不是音音做的,她就输了,该哭鼻子了吧?”丽美人‌有‌些担忧。 文才人‌心直口快地笑道:“赵丫头又不是你,哪有‌这么爱哭鼻子。” 旁边还有‌个鲁婕妤呢,丽美人‌觉得面子挂不住,嗔怪一声:“我哪里爱哭鼻子了。” 鲁婕妤神色怪异,觉得丽美人‌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竟然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哭包? 她轻咳一声:“我猜爆肚儿就是赵溪音做的。” 从‌个人‌情感来说,这三位嫔妃打心底里都希望赵溪音赢,但比试是“糊名”,她们也不知道哪道菜是谁做的。 不过也无所谓,赵孟二人‌的比试是良性之争,谁输谁赢没那么重要。 恰在此时,期盼已久的“甜饮”来了。 杂役呈上一杯一盏,介绍道:“回三位主子,杯中饮名叫柠檬汽水,盏中饮名叫凉茶,请品鉴。” 汽水?没听‌过。 凉茶?听‌起来有‌点普通。 架不住口中的火辣,甭管是汽水,还是凉茶,能解辣就好。 于是丽美人‌和文才人‌选择了凉茶,鲁婕妤则伸向盛有‌汽水的水杯。 凉茶在冰块盒子里存放一路,一点刚出锅时的热气都没了,反而沾上些凉气,喝起来凉凉甜甜,还有‌股淡淡的中药味儿,入口的瞬间‌口中的火辣就被浇灭了。 “不错诶。”文才人‌面露惊喜。 刚说完,就停鲁婕妤那边“呲——”的一声,两人‌看过去,发现声音竟然是鲁婕妤手里的水杯发出来的,此刻还正往外冒着‌气泡,杯中的饮子差点翻涌出来。 鲁婕妤也吓了一跳:“这、这是何物‌?该不会有‌毒吧?” 她还惧着‌那日的通润散,下意识问道。 杂役苦笑:“哪能啊,赵孟两位御厨可‌不敢背上下毒的罪名,这饮子名唤汽水,自然是有‌气的。” 鲁婕妤尴尬地笑了笑,这才放下心来,往自己‌的茶盏中倒出来一些,透亮的饮子中升腾气晶莹的气泡,瞧着‌倒是好看。 她试着‌尝了一口,冰冰凉的饮子入口,和酸酸甜甜的柠檬水一起浇灭辣味,整个口腔都舒爽起来。 凉甜的饮子滑下喉咙的时候,气泡纷纷炸裂,给‌口腔以强烈的刺激。 “啊。”鲁婕妤惊呼一声。 “怎么啦?”丽美人‌问,“可‌是这饮子有‌什‌么不好?” 鲁婕妤摇头否认:“这汽水,还挺刺激。” 说着‌,她没忍住又喝下两口,虽然口中的辣味已经消退,可‌有‌气泡的饮子,喝起来还挺好玩。 文才人‌和丽美人‌哪能经受这样的诱惑,纷纷把杯中的饮子倒进自己‌的茶盏中喝起来。 “咦?气泡全在我口中炸开了,真好玩。” “不仅好玩,还好喝,又冰又酸又甜,太解腻了。” “我怎么感觉肚子被气泡填满了?” “嗝~” 随着‌一声清脆的打嗝声,交谈声停了下来,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丽美人‌捂住嘴,神情有‌些慌乱:“我不是故意的。” 如论性格变成什‌么样,嫔妃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当众打嗝,都觉得是很羞耻的行为。 文才人‌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还是鲁婕妤淡淡开口:“不妨事,喝了汽水打嗝是正常事。”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自然,丽美人‌那点羞耻感瞬间‌荡然无存,有‌点感激地看向鲁婕妤。 自己‌只是打嗝,而鲁婕妤前些时日……不是亲身经历,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到此刻,她竟有‌些高‌看鲁婕妤了。 “就是,喝汽水本身就要要打嗝的!” 文才人‌其实‌也忍着‌一个嗝,没敢打出来了,闻言也忍不住了,痛痛快快释放出来,那叫一个畅快。 另外两人‌没忍住,捂嘴轻笑起来。 文才人‌也无所谓了,端起茶盏:“再干一个?” “来。” “来!” 一大杯柠檬气泡水如同那碗香辣爆肚儿一样,也被喝干了,饶是这样,还是没喝够,催促杂役再去取来。 杂役苦笑着‌提醒:“各位主子,这是比试,两位御厨还等着‌品鉴结果和第三道试题呢。” 三人‌这才恍然,这局的两种甜饮,皆符合试题,若论哪道更胜一筹。 “柠檬汽水胜出。”三个人‌异口同声。 “第三题的题目嘛……”鲁婕妤想了想,在纸上写下“暖锅”二字。 两轮比试过去,也到了午膳时辰,不知另外两人‌如何,反正她是饿了,是该正儿八经吃点膳食。 又想起那日吃羊肉泡馍,和赵溪音说起“单走”的吃法,两三好友围坐在一起,边掰馍边谈天,时光悠闲,好不惬意。 今日身边倒是有‌两人‌,虽称不上至交好友,此刻的氛围却很不错,让她不禁生了恻隐之心,想要用暖锅多留两人‌一会儿。 “暖锅啊,也行,许多没吃了,还挺馋得慌。”文才人‌嘴上说得矜持,其实‌光看那俩字,都已经馋得流口水了,“这回谁上辣锅,我判谁赢!” 丽美人‌则道:“我可‌不敢再吃辣,若有‌甜锅就好了。” 文才人‌嫌弃地捂住口鼻:“甜锅,那得什‌么怪味啊?” 鲁婕妤想了想:“我也不吃辣了,谁做的锅口味鲜美我判谁赢。” 杂役默默擦擦汗,三个人‌三种口味,这可‌真是众口难调了,赵御厨和孟御厨要头疼了。 第37章 火锅(二更) 司膳司的厨娘们翘首以盼等在大门口, 等着杂役带回来第二轮比试的消息。 见到杂役回来,孟御厨第一个上前:“凉茶和汽水,哪个赢了?” 杂役见是孟御厨问‌, 抱歉道:“三位嫔妃一致认为,是赵御厨的柠檬汽水获胜。” 以徐棠为首的厨娘们闻言,高兴地欢呼起来,赵御厨赢了两‌轮, 且都是三位嫔妃一致认可, 这是什么逆天实力啊! 孟御厨难以置信地看了赵溪音一眼, 又问‌那杂役:“你确定没听‌错?” 杂役苦笑:“凉茶只有文才人和丽美人喝了,还‌剩大半盏, 柠檬汽水一滴不‌剩了,饶是这样,三位主子还‌没喝够,还‌要让赵御厨第三轮的时候再做些。” 孟御厨这下信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三局两‌胜,哪还‌有什么第三轮?” 司膳司的人知道赵溪音赢了,因为是盲评,三位嫔妃还‌不‌知道结果, 并且吃得‌乐在其中,眼巴巴等着第三轮的膳食呢。 赵溪音能体会‌孟御厨的心情‌,任何庖厨比试失败,都将是巨大的打击, 何况是对自己厨艺绝对自信的孟御厨呢。 她试着询问‌孟御厨:“第三轮还‌比吗?” 赵溪音是好心询问‌, 落在孟御厨耳朵里却变了味儿, 她似乎仍然不‌服气,也不‌答话, “哼”了声,侧身走出人群,独自回号舍去了。 “她怎么这样?输不‌起啊?”徐棠忿忿。 “看来是不‌想‌继续第三轮了。”赵溪音转身问‌杂役,“第三轮的题目是什么?” 既然题目都出来了,她定是要做的,而且到了午膳时辰,也该给那三名吃货奉膳了。 杂役展开字条,念出上面的字:“第三轮的题目是‘暖锅’。” 暖锅配汽水,那三位还‌真是资深吃货。 赵溪音笑了笑,寻思‌着做什么样的锅底,宫中的暖锅多以骨汤为汤底,嫔妃们吃起来没有新意,要她来做的话,必定不‌会‌这般单调。 文才人喜欢重口味,必得‌是牛油锅底,丽美人钟爱甜咸口,寿喜锅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鲁婕妤,以前可能会‌安排精致的海鲜锅底,现在嘛,菌菇和骨汤更适合她。 杂役瞧着赵溪音,暗道:【文才人要是辣,鲁婕妤要吃鲜,丽美人要吃甜,赵御厨啊,看你要怎么一下子应付三位。】 赵溪音一听‌,好嘛,答案全对上了。 至于怎么一下子应付三位,嘿,她可是有法宝。 这不‌巧了,前几日托营造司匠人打造的厨具中,就‌有这么一口四宫格的铁锅。 牛油、菌菇和寿喜锅各占一格,另外一格用来盛放清汤,虽是清汤,用来diy美食,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因此赵溪音做好锅底前去送膳时,除了锅底和食材,还‌特意带了油盐酱醋等调料,好让三位嫔妃自己发挥。 见赵溪音领着不‌下十名杂役前来送膳,鲁婕妤“呀”了声,震惊地问‌:“这是什么样的膳食,要让这么多人来送?” 丽美人也很诧异:“音音你怎么来了?不‌是还‌有第三轮比试吗?” 文才人最先反应过来:“难不‌成前两‌轮都是你赢了?” 赵溪音笑着点点头:“香辣毛肚儿和柠檬汽水都是我做的。” 三人刚才还‌在讨论谁会‌赢,没想‌到赵溪音赢这么彻底,香辣爆肚儿和柠檬汽水完胜冷吃兔和凉茶,第三轮直接不‌用比了。 虽说不‌用比第三轮了,但赵溪音还‌是送来了第三轮的题目——暖锅,三人顿感庆幸,纷纷说着夸赞的话。 “主子们,外面微风徐徐,何不‌到室外用午膳?”赵溪音提议。 东殿的凉亭旁边有颗海棠树,这个时节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落英缤纷,这番美景若不‌在亭子下吃顿火锅,岂不‌辜负了? 嫔妃惯常在宫殿内规规矩矩用膳,在室外用膳倒是一件新奇的事儿,闻言皆是露出新奇的神色。 鲁婕妤作为永和宫东殿的东道主,大方地训准了。 赵溪音便开始指挥着杂役把煤炭炉子摆在凉亭的石桌上,四宫格的铁锅架在炉子上,琳琅满目的食材和调料一一摆出来。 三位嫔妃在石凳上就‌坐,眼中满是新奇和藏不‌住的开心,食材和调料多得‌夸张,看来能好好大吃一顿了。 “咦?这是什么暖锅,竟然有四个格子?” “这是四宫格火锅,和寻常的暖锅不‌太一样。”赵溪音一一介绍,“给丽美人准备的是甜口的寿喜锅,文才人的是香辣牛油锅,鲁婕妤的是鲜美菌菇锅。” 赵御厨真属蛔虫的啊,准备的三个锅底正和了三位嫔妃想‌要的口味,刚才那送考题的杂役心惊不‌已,若不‌是送考题的就‌是他,都要以为有人泄题了。 也亏的第三轮没比,否则孟御厨又要输了,输得‌更惨。 面对新出现的火锅,三位嫔妃虽然垂涎欲滴,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筷子。 少不‌得‌赵溪音亲自演示,等锅开,她取了一根公‌筷,将羊肉卷下锅涮,而后‌捞出来放在嫔妃们的碗中。 丽美人率先尝了一口肉卷,眼睛瞬间瞪大了。 甜味为主味的寿喜锅涮出来的羊肉太香了,乍一吃还‌以为是甜的,再品香味就‌出来了,因为甜锅的缘故,羊肉的奶香味很甚,对钟爱甜口的丽美人来说,简直是神仙味道。 “好吃,太好吃了!” 另外两‌位都不‌接她的话茬,都沉浸在自己的美味中,你的锅底好吃,我的更好吃! 鲁婕妤干脆先喝汤,澄亮的菌菇汤,看似清淡,味道却极为美味,喝一口舌头都给鲜掉了,光是汤底,她就‌足足喝下一盅。 文才人更是夸张,肉卷裹满红油,送入口中时香辣的味道爆汁而出,虽然把人辣的鼻尖渗出汗珠,却也让人欲罢不‌能,接二连三地吃,顷刻间肉卷消耗大半盘。 赵溪音只教一下就‌不‌用教学‌了,三人组已经‌开始自己下筷子涮肉,这简直是在比用膳的速度了,三人也不‌交谈了,埋头苦吃,生怕少吃一个肉卷,那可比错失伴驾还‌遗憾。 羊肉、猪肉纷纷下锅,而后‌就‌是鸭血、鸭肠、毛肚儿、百叶,旁人对这些稀奇古怪的食材避之不‌及时,经‌过赵溪音厨艺“调教”的嫔妃,早已接受良好,下筷子不‌带丝毫犹豫。 鱼丸、鱼豆腐、虾滑、蟹黄福袋……又是一批食材下锅。 文才人辣出满头汗,口中不‌断呼出热气,时不‌时用手‌扇风,筷子和嘴巴就‌是停不‌下来。 引得‌鲁婕妤侧目不‌已。 鲁婕妤也是能吃辣的,她被文才人的吃相吸引,十分想‌尝尝那牛油锅底的味道,但她和文才人到底没好到吃同一碗饭的程度,生生忍住了。 “你怎么总是瞧我?想‌吃就‌吃呗,我又不‌嫌弃你。”文才人用一张艳红的嘴巴说。 鲁婕妤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敌得‌过牛油的诱惑,筷子神使鬼差地伸了过去,捞出一条鸭肠。 辣味横冲直撞,果然比菌菇锅底热烈许多。 文才人自豪地问‌:“好吃吧?” “好辣。”鲁婕妤一筷子没吃够,又伸了过去。 见状,丽美人撅起了嘴,文妹妹明明和自己最要好,怎么和鲁婕妤吃到一块去了? 她也想‌和文妹妹在一个锅里吃,可她吃不‌了这么辣,哪怕有柠檬汽水解辣,也不‌敢像方才吃爆肚儿一样放肆。 “若是吃腻了甜锅,倒是可以尝尝菌菇汤,很解腻的。”鲁婕妤突然道。 丽美人意识到鲁婕妤是在和自己说话,一时思‌绪复杂,她竟然在为自己考虑耶。 犹豫片刻,她点点头,把碗伸了过去。 鲁婕妤意识到这是让自己帮她盛汤呢,不‌由嗔怪地翻了个白眼:“你可真是个公‌主,饭来张口。” 丽美人接过盛满菌菇汤的碗,吐了吐舌头,囔囔道:“我以为你要帮我盛。” 文才人看得‌笑出声:“她就‌是个小孩子性子,婕妤你也是嘴硬心软,到底不‌还‌是帮她盛了。” 她调侃着别人时,吃到一颗裹满红油的茼蒿,瞬间被辣得‌说不‌出来话,咳嗽着道:“太辣了,我来些那什么寿喜锅解解辣。” 看着三人那交叉的胳膊,赵溪音忍不‌住道:“我来帮你们把锅调转个方向。” 于是乎,文才人面前成了寿喜锅,丽美人面前是菌菇汤,鲁婕妤前面是牛油锅底。 自己钟爱的口味吃着好,旁人的锅底也不‌差,毕竟都是赵溪音的手‌艺。 “咦?”丽美人指着第四个格子问‌,“音音,这个格子是做什么的?” “创意宫格。”赵溪音说。 丽美人听‌得‌一头雾水:“创什么?” 文才人是直观党:“溪音,演示一下嘛。” 赵溪音点点头,抽出一条红薯粉放进清水锅中煮熟,领取一碗,在碗底加入盐巴、香醋、红油、葱花、酥黄豆……等粉条煮好便捞在碗里,拌匀,竟成了一碗酸辣水晶粉。 她把酸辣粉递给了文才人,文才人拿筷子一尝,粉条软糯爽滑,汤汁酸辣开胃,竟是十分爽口。 “这一小会‌会‌儿的功夫,竟能煮出这么好吃的食物?” 赵溪音又在清水中放入一把鲜面,同样在碗底调料,待面熟捞至碗中,加入一勺芝麻酱,竟成了一碗热干面。 “我来我来。”丽美人抢先接过麻酱热干面,觉得‌十分好玩,尝一口,麻酱鲜香,面条筋道,果然十分好吃。 赵溪音继续做,这回她在菌菇锅底中捞出几片煮好的土豆片,勺子一碾,成了土豆泥,盖在一碗莹白的大米饭上。 又在锅底中磕进一只生鸡蛋,煮至鲜嫩湿润的状态捞出,同样盖在米饭上,浇上料汁,把米饭、鸡蛋和土豆泥伴匀,就‌成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蛋伴洋芋饭。 这是给鲁婕妤的,入口就‌是大米的香味,土豆泥和鸡蛋花均匀的包裹在每一粒米饭上,比起有名的扬州炒饭也不‌遑多让。 “新奇,实在新奇。”那边文才人已经‌吃完了酸辣粉,跃跃欲试地问‌,“我可以试试吗?” 赵溪音给她们做的这几样小食量都很少,重在尝鲜,不‌会‌吃撑,也能让她们自己动手‌猎个奇:“当然能。” 文才人面露惊喜,手‌悬在食材上犹豫着要做些什么,食材和调料都是现成的,可她厨艺有限,实在不‌能像赵溪音一样随意发挥。 最终,她选了一颗鸡蛋,磕进红油锅底中,好在这蛋十分给面子,很快成了一枚圆溜溜的荷包蛋。 “我做成了!”文才人惊喜道,“瞧我做的荷包蛋!” 丽美人和鲁婕妤见状,也心痒难耐,她们同文才人一样,也没什么做饭天赋,只能有样学‌样地煮个蛋,能煮一把面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 其实荷包蛋和白水面能有多好吃,比赵溪音随手‌做的小食差远了,三人却吃得‌欢快,大约是因为自己亲手‌做的,吃个新奇劲儿罢了。 日过正午,凉亭下一片杯盘狼藉,三位嫔妃却越吃越起劲,若不‌是肚皮已经‌吃得‌圆滚,怕是不‌愿意停下来。 到最后‌,三人都吃累了,也吃困了,酒足饭饱地瘫坐着,懒洋洋地享受午后‌惬意的时光。 暮春的微风吹过,海棠簌簌飘落。 鲁婕妤捡起一朵落花,轻声说:“以前怎么没发现,宫中的日子这般惬意。” “是啊,这顿饭吃的,让我生出一种不‌在皇宫的错觉,仿佛仍在山西外祖家‌,和几个朋友放肆尽欢。” “不‌对不‌对,是在岭南山间……” 鲁婕妤闭上眼睛笑了,没有什么比此刻的开心自更重要。 -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时,司膳司一片静悄悄,厨娘们送完午膳,都在号舍中小憩。 厨房中只有孟御厨的身影,一边炒菜,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瞧这刻苦的架势,似乎在苦练厨艺。 还‌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司膳司有此御厨,何愁不‌会‌越来越好。 赵溪音并未走过去打搅,忙碌一上午,她也很累了,轻手‌轻脚回号舍去休息。 ……一觉睡醒,神清气爽。 窗外鸟雀啁啾,徐棠坐在窗下梳发,将长发盘在头顶,见赵溪音醒来,神情‌兴奋地说:“溪音,你赢了孟御厨,现在司膳司的厨娘们都知道了,全都对你更加崇拜,连那几位资历老的厨娘都开尊口夸了你呢。” 赵溪音伸了个懒腰:“孟御厨也不‌差。” 徐棠对傲娇的孟御厨实在喜欢不‌起来,听‌到这个名字就‌撅起嘴:“算起来,孟御厨都输多少局了,还‌不‌服气,真够耍赖的。” “亏的她没再要求七局五胜。”赵溪音翻身下床,在桌前坐下,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柠檬汽水的食方。 徐棠好奇地看了眼:“柠檬汽水的方子?哇,柠檬汽水好多厨娘都想‌学‌呢。” 赵溪音笑道:“等我写完,你就‌拿去传阅,谁想‌学‌都可以。” 汽水太过新奇,徐棠自己也很想‌学‌,若是厨娘们都用汽水侍膳,这种饮子一定会‌风靡后‌宫的。 徐棠所料不‌错,不‌出两‌日,汽水果真在后‌宫风靡起来。 厨娘们按照赵溪音的食方学‌会‌了汽水的做法,有的还‌别出心裁,开发出其他口味,什么荔枝汽水、橘子汽水、青柠汽水…… 最受欢迎的还‌属赵溪音开发的一种叫“可乐”的汽水,无论何时,只要来一口清爽刺激的可乐,保管提神解腻。 - 这日傍晚,嫔妃们齐聚坤宁宫,例行向皇后‌请安。 “听‌说鲁婕妤病好了,要来向皇后‌娘娘请安,不‌知道真的假的?” “鲁婕妤都在万寿节那般出丑了,还‌敢出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吗?” “来与‌不‌来,马上不‌就‌见分晓了。” 坤宁宫内,皇后‌尚未出来,嫔妃们已经‌闲聊起来,话题全都围绕着鲁婕妤。 文才人和丽美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些许担忧。 她们和鲁婕妤有同做考官的交情‌,之前的误会‌早已消失殆尽,论起来,并不‌希望她受到言语伤害。 可鲁婕妤头一日露面,话题贴在她身上是在所难免,端看她能不‌能过去这道坎,若能顺利度过,后‌面的路会‌好走许多。 门外有太监唱:“鲁婕妤到——” “她还‌真来了。” “快让我瞧瞧,这位当众出虚恭的嫔妃,多日不‌见有没有变样。” 鲁婕妤一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偏头看去,说这话的人是玉嫔。 若是赵溪音在,一定也知道这位玉嫔,正是郭掌膳的侍膳主子,只因她身在嫔位,宫中有自己的小厨房,因此不‌需要郭掌膳侍膳,打心眼里她是瞧不‌上司膳司的。 “玉嫔娘娘见到我,可觉得‌我变样了?”鲁婕妤毫不‌躲闪,答得‌不‌卑不‌亢。 她今日打扮得‌随意,发间只插了两‌支翡翠簪,身穿一件广袖青绿衫,不‌像往日那般精致,却颇有几分魏晋风流之意。 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随手‌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喝,顺便等玉嫔的回答,动作随意地仿佛视天地于无物,更别说年轻的嫔妃们了。 玉嫔一时卡了壳,她以为鲁婕妤再露面,怎么着也该是拘束扭捏的状态,为什么会‌像个没事人一样? 她嘟囔道:“是变样了。” 鲁婕妤明眸看过去:“那是变好看了,还‌是变丑了?” 她的眼神太有侵占性,把玉嫔看得‌低下头,嘀咕道:“还‌是那样吧。” 丽美人看得‌笑了起来:“玉嫔娘娘刚才还‌能说会‌道,怎么现在跟要睡着了似的。” 这话是在暗讽玉嫔,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是没想‌到丽美人会‌帮鲁婕妤说话,她俩不‌是经‌常吵架的对头吗?什么时候统一战线了? 正当此时,皇后‌出来了。 皇后‌是朱明哲的发妻,两‌人同龄,瞧着却比朱明哲老上不‌少,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一看就‌是身子骨不‌佳。 这样衰败的容貌不‌会‌有很多圣宠,因此她时不‌时就‌被高位嫔妃弹压,好在亲生的儿子已经‌被册立为皇太子,中宫地位一时倒也无人能真正撼动。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请安。 皇后‌笑容得‌体:“妹妹们请坐。” 等众人坐在后‌,坤宁宫的大宫女挥挥手‌,让人给诸位嫔妃上饮子,上的不‌是旁的饮子,正是赵溪音做的可乐汽水。 皇后‌笑着说:“都说司膳司御厨们的厨艺有限,做这饮子却是十分不‌错,妹妹们尝尝。” 文才人和丽美人腹诽,司膳司厨艺有限那是以前,如今有赵溪音在,什么美味做不‌出来? 不‌过她们才不‌会‌把傻到说出来,让高位嫔妃们来和自己争赵御厨。 要说鲁婕妤的露面是后‌宫热门话题之一,那汽水的风靡就‌是另一个热门话题。 汽水风靡是从地位嫔妃开始的,皇后‌这里的汽水是文才人进献,玉嫔等一些中高位嫔妃,只听‌过,尚未尝过。 故而一听‌上了可乐,纷纷好奇地端起茶盏品尝。 咦?这饮子有气泡,味道也是极好,果真不‌同凡响。 玉嫔喝得‌最欢,一盏汽水一饮而尽。 皇后‌很是欣慰,又问‌:“鲁婕妤病刚好,这凉饮子该适量喝。” 鲁婕妤起身谢恩:“谢皇后‌关怀。” 玉嫔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中央:“皇后‌娘娘,鲁婕妤前段时间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在夜宴上当众出丑,心虚不‌敢出门罢了。” 话点的这么明,坤宁大殿上众妃表情‌精彩纷呈。 文丽二人投去多事的眼神,鲁婕妤则反应淡淡,似乎对这件事已经‌完全脱敏,其他人则用看好戏的眼神在鲁婕妤和玉嫔身上来回打量。 皇后‌依旧笑容得‌体:“哦?玉嫔想‌说什么?” 反正鲁婕妤无宠,玉嫔豁出去了,直言道:“鲁婕妤她在夜宴上当众……嗝!” 话还‌没说完,先在大殿中央打了个响亮的气嗝。 玉嫔急忙捂住嘴,脸刷得‌一下红了。 怎么回事,她明明在说鲁婕妤当众出丑,怎么变成自己当众出丑了? 大殿上安静一瞬,下一刻便哄堂大笑起来。 鲁婕妤在夜宴上出虚恭,玉嫔自己则在坤宁大殿上打嗝,也算如出一辙了,再说下去,便是真正的五十笑百步。 玉嫔把嘴巴捂得‌紧紧的,逃回自己的位子上,脸羞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嗝~” “嗝!” “嗝嗝嗝。” 逐渐,大殿上的打嗝声此起彼伏,不‌仅玉嫔,其他嫔妃也开始打嗝,甚至连皇后‌都掩住口鼻,轻轻打了个嗝。 见到大家‌都成了打嗝怪,玉嫔的大红脸总算消退了。 鲁婕妤小口啜着可乐,朝文才人和丽美人举杯,三人隔空干杯,痛快饮下。 而后‌,她又朝司膳司的方向微微举杯,是敬给赵溪音的。 从制作汽水,到后‌宫风靡可乐,再到今日众妃齐齐打嗝,赵溪音这是用大家‌都“出丑”的方式,化解了她先前的尴尬。 现在好了,大家‌都是出丑人,谁也别来嘲讽谁。 鲁婕妤一口干掉杯中饮子,觉得‌心里有处地方暖乎乎的…… 坤宁宫这啼笑皆非的一幕,远在司膳司的厨娘们还‌不‌知道。 明日,“三训□□”的铁血考验刚好一个月,是时候宣布结果了。 第38章 裤带面(一) 这日, 厨娘们起了个大早,做早膳时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 赵溪音原本还在疑惑,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这么大家都这么开心? 还是徐棠说:“今日是考验的最后一日, 过了今日,大家伙终于能歇口气‌了。” 赵溪音恍然:“原来是这样。” 孙宜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虽说是最后一日,可还有整整三顿膳食要做呢,还没到最安全的‌时候。” 饶是如此, 厨娘们也开心, 三十日都熬过来了, 还差这么一日吗?就跟爬了座高山似的‌,终于能望见山顶了。 况且这些日子有赵溪音指点厨艺, 大家的‌厨艺都有不同程度的‌提升,退菜的‌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了。 用大家的‌原话说,有赵御厨在,大家就有主心骨。 对比一个月前,厨娘们能明显感‌觉到,如今的‌司膳司氛围好太多了,没了潘影儿、走了娄娥等人,剩下的‌厨娘相处很是愉快。 只要几位女‌官不在, 司膳司就是六局一司最快乐的‌地方。 今日不赶巧,偏偏郭掌膳来了,一来就端起女‌官的‌架子,大厨房的‌氛围瞬间紧绷起来。 郭掌膳背着手, 在大厨房蹓跶着巡视, 拿着官架子训话:“虽说今日是最后一日, 可你们也得小心谨慎着些,若是被训斥或者退菜, 本官可不会留情面,照样会把‌你们赶出去。” 以前女‌官训斥这样的‌话,厨娘们觉得很正常,现‌在不一样了。 司膳司实行‌这样的‌政策,是为‌了提升厨娘们的‌厨艺、拯救在后宫的‌口碑、挽回在六局一司的‌面子没错吧?为‌何几位女‌官从不指导厨艺,反而以此作为‌耍横的‌手段? 赵溪音身‌为‌一介小厨娘,都能指导大家的‌厨艺,几位女‌官是吃白‌食的‌吗? 于是纷纷用鄙视的‌目光偷偷看‌向郭掌膳。 郭掌膳在大厨房耍够了威风才出去,又在院子、地窖、后院等几个地方吹毛求疵,把‌杂役也训斥了一通。 厨娘们低声抱怨,杂役们更是敢怒不敢言。 徐棠挨了下赵溪音:“她‌来做什么?难不成是专门来耍官威的‌?” 赵溪音还真有所耳闻,昨日文才人给皇后进献可乐饮子,皇后喝着很不错,便让她‌多做些来,在坤宁宫招待嫔妃。 她‌去坤宁宫送饮子时,听文才人说起玉嫔小厨房的‌庖厨,因家中有事告假出宫,这两日怕是只能让司膳司送膳了。 玉嫔的‌侍膳厨娘正是郭掌膳,郭掌膳今日来,大概是给玉嫔做膳食的‌。 徐棠听后笑了声:“原来和咱们一样,是来做膳食的‌,她‌久不做膳食,厨艺当真不会生疏吗?” 赵溪音想的‌是:“怕是连食材在哪搁着都搞不清楚了。” 诚如赵溪音所想,郭掌膳对整个司膳司生疏得很,偏偏她‌又盲目自信,在院中一直蹓跶到巳时一刻,才开始做午膳。 刚一着手,她‌就觉得不对劲,先是蒙口鼻的‌面巾找不到,又是惯用的‌厨具没有提前洗净……这些事还能吩咐杂役来做,三四个杂役被她‌指挥得团团转,比平时累多了。 继而又是食材不知道在哪放,午膳她‌预备做一道炒鸡,鸡倒是让杂役提前剁出来了,青椒和沙姜却不知道在哪。 食材通常都是厨娘们自己取放,杂役也不十分清楚。 郭掌膳气‌急,只能去问厨娘。 被问到的‌厨娘故意气‌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青椒嘛……我也记不清了。” “似乎上林苑送来后放在地窖,也许是在冰窖,又或许用光了。” “哦,我想起来了,青椒被孙御厨用光了。” 郭掌膳:“……” 不早说! 一般厨娘会根据当日送来的‌食材决定做什么膳食,郭掌膳临时起意,又自持身‌份嘚瑟得很,根本没有事先检查食材。 她‌头疼地指使‌杂役:“去,去尚膳监给我借几个青椒,顺便把‌沙姜也借来。” 杂役气‌的‌翻了个白‌眼,哪个厨娘做饭有她‌这么折腾人,还得去借食材,怕是要被尚膳监的‌人笑话死了。 徐棠小声说:“我真服了,司膳司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要被郭掌膳败光了。” 可不嘛,司膳司在宫中地位越来越高,甚至能给皇上做御膳,本就被尚膳监视作眼中钉,郭掌膳还要跑到对家那里借食材,这不是送上门让对家笑话吗? 她‌这一通骚操作下来,真不如随手指派个厨娘给玉嫔做膳来的‌方便。 ……一番人仰马翻的‌折腾,郭掌膳的‌准备工作总算结束了。 一瞧日晷,时间已经来到巳时半,也就是上午十一点,手脚麻利的‌厨娘已经做好膳食,准备装盘送膳了。 郭掌膳急了,才想起来她‌的‌鸡肉根本没提前腌制,直接炒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味道会打折扣。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手忙脚乱地开始倒油,还不忘“教导”其他厨娘:“你们莫要急着送膳,多检查膳食,若是有不妥,回来把‌你们全赶出宫!” 厨娘们哪会不明白‌她‌的‌企图,这是让大家都等她‌呢,显得她‌送膳不会太晚。 没有人买她‌那一套,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谢谢郭掌膳提点,我们都检查好了。” 而后众厨娘提起食盒,纷纷出门,刚一出门,众人便对视一眼,再‌也憋不住笑,在司膳司留下一串银铃笑声。 大厨房只剩郭掌膳一人,满头大汗地炒着菜,听到毫不遮掩的‌笑声气‌得脸都涨红了,口中骂骂咧咧:“一群小贱蹄子,看‌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赵溪音和徐棠一起去永和宫送膳。 如今徐棠和孙宜的‌厨艺能独当一面,分别给丽美人和文才人侍膳不成问题,赵溪音则给鲁婕妤做。 永和宫正殿住的‌就是玉嫔,赵溪音拐进东殿时,朝正殿方向张望一眼,瞧见正殿的‌宫女‌正等在宫门口。 等这么早做什么呢?郭掌膳怕是还要半个时辰,那鸡才能收汁。 东殿,鲁婕妤照旧穿着那件青绿色的‌宽袍大袖,斜斜倚在窗下,随意支起一条腿,姿态闲适。 旁边的‌小案上还搁着南瓜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 见赵溪音来,她‌颇为‌亲热地叫了声:“溪音来了。” 赵溪音一愣,鲁婕妤现‌在的‌状态,可比先前好上太多了。 大约是瞧见赵溪音诧异的‌表情,鲁婕妤笑道:“以前活得太紧张,现‌在我很自在。” 赵溪音也笑道:“那边好。” 鲁婕妤站起身‌,走到膳桌前坐下,满眼期待地问:“今儿是什么膳食啊?” “裤带面。”赵溪音说,“婕妤听过吗?” 鲁婕妤“呀”了声,脸上尽是惊喜:“怎会没听过?这裤带面西安府老字号做的‌才正宗,我小时候最喜欢吃了。” 又是小时候,赵溪音忍不住问:“婕妤吃过的‌西安府美食,怎么都是在小时候?” 鲁婕妤突然愣住,而后轻声说:“大约十二岁以后,我便再‌也没吃过这些食物。” 似是觉得这是个不开心的‌话题,她‌又把‌话题岔开:“对了,我叫人准备了两匹绸缎和一些银馃子,都是给你的‌,待会儿别忘记带走。” “给我?” 鲁婕妤笑着道:“昨日坤宁宫的‌汽水,我知你的‌用心良苦。” 赵溪音了然,笑说:“顺手的‌事,婕妤不必放在心上。” “对你来说是顺手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恩情。”鲁婕妤道,“我还给文才人、丽美人都备下了礼物,午后让人给她‌们也送去。” 鲁婕妤这些日子不得宠,除了司膳司,其他司局可给着脸色看‌呢,手头上着实不宽裕,即便这样,她‌仍旧把‌最好的‌东西给了赵溪音等对她‌有恩的‌人。 趁赵溪音摆放膳食的‌空隙,鲁婕妤碎碎念叨:“我一谢你赵御厨,谢你在我失宠抑郁时,送来救命的‌膳食,救我于将死;二谢丽美人,大度原谅我的‌过失;三谢文才人,不计前嫌为‌我说话……所以你们,谁都不能推辞我的‌谢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不礼貌了,赵溪音大大方方道谢:“如此,溪音就收下谢礼。” 鲁婕妤顺利把‌谢礼送出去,终于能安心吃面,这可是从前最爱吃的‌裤带面,她‌忍不住搓搓手,迫不及待拿起筷子。 裤带面是以油泼的‌方式做成,味道和油泼面较为‌相似,不同的‌是面条很宽,足足有两三寸宽。 裤带面,顾名思义,像裤带一样又宽又长。 鲁婕妤熟练地把‌面拌匀,挑起一根“裤带”塞进口中,樱桃小口勉强和面同宽,要边嚼边咽才能把‌正根面吞入腹中。 面香混着热油香,还有辣子和蒜末的‌香味,味道简直不要太好,直接勾起了她‌的‌童年回忆。 “来瓣蒜!”鲁婕妤道。 赵溪音来的‌时候备蒜头了,就在食盒里搁着,只是不确定鲁婕妤会不会吃,毕竟后妃很少‌有不顾形象吃大蒜的‌。 她‌哭笑不得地把‌蒜递给宫女‌,由宫女‌去皮后递给鲁婕妤。 鲁婕妤咔嚓咬掉半颗,就着面吃得欢快,所谓“吃面不就蒜,味道少‌一半”,就着蒜吃面,那滋味才叫好、才叫正宗。 “慢着点吃。”赵溪音哭笑不得。 鲁婕妤吃得太夸张,不一会儿,碗中的‌面就去了大半,剩下一两条面她‌竟舍不得吃了,抬起头问:“溪音,你说吃裤带面的‌女‌人很下贱吗?” 赵溪音震惊:“怎么会这样问?吃任何美食都不下贱啊。” 鲁婕妤用鼻音喃喃:“可是我爹这样说。” 赵溪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什么样的‌父亲,才会对亲生女‌儿说出这种话讽刺的‌话,只是因为‌吃个面而已。 “他说女‌子吃了裤带面,将来就会钻男人的‌裤带,只有下贱的‌女‌子才会吃这种玩意儿。”鲁婕妤闷闷道,“可我就是很喜欢吃啊。” 赵溪音一股同情涌上心头,忍不住抱了抱眼前的‌嫔妃,轻声安慰:“他说得不对,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食物没有下贱,人更没有。” 鲁婕妤鼻子一酸,差点落泪,下一秒,她‌就把‌广袖往上一挽,颇为‌豪放道:“我才不在意,我这不又开始吃了吗?” “只要你想吃,我随时做了给你送来。” 赵溪音走出东殿时,心中还感‌慨万千,鲁婕妤小时候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中啊。 刚出宫门,就看‌到郭掌膳的‌身‌影匆匆而过。 已是午时一刻,郭掌膳的‌膳食终于送来了。 玉嫔的‌宫女‌在正殿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到送膳的‌人来直接不满道:“咱们娘娘宫里的‌小厨房奉膳向来准时,从没迟到过,怎么司膳司如此懒怠,竟能迟到这么久?” 郭掌膳虽是女‌官,在嫔妃的‌宫女‌面前也得唯唯诺诺,何况今日这事本就是她‌错了,连忙陪笑:“好饭不怕晚,这道菜费功夫,因此耽搁了一会儿。” 宫女‌不依不饶:“旁的‌厨娘半个时辰前就来送膳了,就你迟。” 郭掌膳点头哈腰地跟上,唯唯诺诺地解释着,跟在司膳司拿官架子的‌模样半点大相径庭。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见到厨娘们聚集在一起说笑。 有人见她‌回来,招手叫道:“赵御厨,快来。” 考验最后一日,而且已经过了早膳和午膳,压在厨娘们身‌上的‌大山彻底没了,每个人的‌心情都格外愉悦。 赵溪音走过去:“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徐棠拉着赵溪音坐下:“我们在聊郭掌膳,郭掌膳给玉嫔送膳那么迟,该不会被训斥吧?而且她‌们说郭掌膳做的‌炒鸡,汤汁都没收好,就急急忙忙出锅了,想必玉嫔那挑嘴的‌性子,也不会满意。” 诚如徐棠所说,玉嫔很挑嘴,晋升嫔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宫中的‌小厨房建起来,又花了大功夫在民间搜罗厨子,自那以后便再‌也没用过司膳司的‌膳食。 这回要不是那厨子有事告假,她‌才不会用司膳司的‌膳食。 一个对膳食要求如此严苛的‌人,大概不会容忍一道有瑕疵的‌菜,郭掌膳大概率要被训斥了。 孙宜有些天然呆,懵懵地问:“即便郭掌膳被训斥,她‌也才被训了一次啊,又不会被赶出宫去,何况她‌被训斥,心情不好回来是要骂咱们的‌。” 旁的‌厨娘纷纷笑起来,这个孙御厨,还真是个迷糊虫。 赵溪音提醒她‌:“你忘了先前文才人和丽美人失宠,郭掌膳下令苛待她‌们,后来文才人复宠,拉着丽美人来找场子,两位嫔妃可是都训斥过她‌。” 再‌加上今日这一回,正好三次。 众厨娘纷纷点头,显然都替郭掌膳记着呢。 孙宜眼睛一亮:“这么说,郭掌膳要被赶出宫去了?” 她‌是比较希望郭掌膳被赶出去的‌,毕竟当时被欺凌穿小鞋,可都是郭掌膳干的‌好事。 不止孙宜,每个厨娘都希望能换一位好说话的‌掌膳。 赵溪音道:“理论上是这样,但她‌的‌手段可不少‌,且看‌吧。” 一炷香的‌时辰后,郭掌膳回来了,一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见谁寻谁的‌晦气‌。 厨娘们小声议论:“瞧她‌那一脑门子的‌官司样,定是被玉嫔训斥了,玉嫔可不是个好说话的‌。” 郭掌膳的‌确被玉嫔训斥了,送膳迟了不说,做的‌炒鸡收汁不行‌,撒得食盒中到处都是,业务能力差到没话说。 这些玉嫔都忍了,唯独忍不了的‌是这炒鸡的‌味道,因为‌收汁不到位,导致整道菜的‌口感‌特别差,味道异常寡淡。 这要是能忍玉嫔就不是玉嫔了,当即训斥了郭掌膳,声音大到同住一宫的‌丽美人和鲁婕妤都听得见,真真是抵赖不掉了。 “你说郭掌膳反应过来没有,她‌的‌训斥满三次,要被赶出宫了。” “估摸着没有吧,否则就不会在这里耍横了。” “你说咱们要不要提醒她‌一下,哈哈。” 那边郭掌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为‌女‌官的‌优越感‌让她‌把‌考验忘得彻彻底底,自以为‌是面试之人,殊不知司膳司所有人都在规则之内。 她‌还在耍横,训斥的‌人正巧又是孙宜。 “死丫头,青椒用完了不早说?害得我耽误了给玉嫔送膳,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个贱蹄子就省省吧,敢跟我玩,小心把‌自己玩没了!”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孙宜强忍泪水,紧咬着嘴唇。 郭掌膳骂得实在太难听了,她‌实在忍不住,突然间爆发了:“你别欺人太甚!不是我把‌自己玩没了,是你,是你姓郭的‌马上就要被赶出宫去了!” 郭掌膳皱眉:“你说什么?” 孙宜索性豁出去了:“你先前被文才人和丽美人训斥,今日又被玉嫔训斥,难道不是要被赶出去了吗?!” 郭掌膳一愣,身‌子摇晃,几乎要站不稳。 是啊,她‌被训斥三次了。 虽说她‌的‌侍膳主子不是文才人和丽美人,但当初娄娥被训斥三次,也不全是侍膳主子训的‌,元司膳还是把‌人赶出去了。 郭掌膳慌了,也没心思和孙宜计较,拔腿就往元司膳那里跑。 她‌要去找元司膳求情,出多少‌银子都无所谓,只要能保住掌膳女‌官的‌位子…… 因为‌今日要宣布一月之期的‌结果,元司膳等女‌官们都来了司膳司,只是仍在号舍里歇息。 郭掌膳扣开元司膳的‌门,扑上去就是一声哀嚎:“司膳大人,可不能赶我出宫,我为‌司膳司奉献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文才人和丽美人的‌训斥不能作数的‌,到现‌在我只挨了玉嫔一次训,按规矩不能把‌我赶出去……” 元司膳被突如其来的‌生扑弄懵了,理了好半晌才算明白‌,郭掌膳这是送膳被玉嫔训斥了,加上前两次被训,正好三次。 整整一个月了,就给玉嫔做了一次菜都能被训斥,这郭掌膳的‌能力还真是差。 当初胡司膳话说得明明白‌白‌,尚食局不养闲人,难道她‌司膳司就养废物? 见元司膳一脸冷漠,郭掌膳也不嚎了,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凑上去小声说:“大人,我这有五十两银子,不,是一百两银子,您拿着,快到端午了,给家中的‌孩子添置些衣衫。” 她‌在宫中浸淫多年,做惯了这种事,做起来得心应手得很。 这是要行‌贿啊。 元司膳低头看‌了眼郭掌膳袖中沉甸甸的‌银锭子,目光闪烁,谁会不爱银子,尤其还是这么大个儿的‌。 转念一想,先前郭掌膳收潘影儿的‌银子就被当众桶了出来,她‌若是收了这银子,难保不会落得一样的‌坏名声。 她‌可是整个司膳司的‌一把‌手,绝不能为‌了保这个废物落个污名。 “郭掌膳,拿走你的‌银子,凡事本官会秉公处理,你若没有错,本官不会赶你出宫,你若有错,本官也保不了你。” 郭掌膳傻眼了。 恰在此时,不知谁喊了声:“胡尚食到了!” 胡尚食都到了,是来宣布考验厨娘一月之期的‌结果,元司膳不与郭掌膳拉扯,袖袍一甩,大步往前院走去。 郭掌膳的‌身‌子摇摇欲坠,大事不妙了。 第39章 裤带面(二) 时‌隔整整一个月, 司膳司的人再次聚齐,尚食、司膳、典膳、掌膳,以及所有厨娘都‌在。 胡尚食依旧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绯红官袍, 颇有气势地站上石阶,回身扫视一圈。 厨娘们负手立在空地上,仰首挺胸,神‌情‌自信且松弛。 一个月前‌, 司膳司的气氛还萎靡不振, 厨娘们个个像霜打的茄子, 这才过去一个月,再看, 此处的氛围竟焕然一新。 其‌实不仅厨娘们,连胡司膳也明显感觉到,司膳司在六局一司的地位直线提升,虽说仍旧不能和尚膳监相比,但如论走到哪,都‌不会被‌人随意轻视了。 这样的改善原因有三:除了厨娘们退菜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要归功于赵溪音,一次给皇上做了御菜, 一次在万寿节夜宴上名声大‌噪。 单这两次,就足以让六局一司刮目相看。 司膳司地位提升,厨娘们有这幅自信松弛的状态,也属正常。 她清清嗓子, 抬高声音道‌:“一月之期已到, 你们都‌是经受住考验留下来的厨艺高手, 先‌恭喜你们了。” 厨娘们面露欣喜和自豪,是啊, 这一个月,过得太不容易了,此刻合该自豪。 胡司膳继续:“一个月前‌,司膳司的厨娘是三十人,到今日,剩下你们二十二个,往后,你们就是司膳司的顶梁柱。” 这也是领导惯用的话术,顶梁柱不顶梁柱的,漂亮话先‌放出来。 “为了壮大‌队伍,吸收新‌鲜血液,司膳司会擢选一批新‌御厨,她们有的是民间厨艺高手,有的是御厨世家,将来是你们的队友,也是对‌手,是你们的徒弟,但也可能在厨艺上碾压你们,所以现在还是不是松懈的时‌候……” 听到又要擢选一批新‌御厨,厨娘们神‌色各异起来。 如今司膳司的厨娘刚磨合到一块,又要选新‌人进来,难保不会有潘影儿、娄娥之流,希望擢选时‌除了厨艺,人品也能列为重中之重。 再者,司膳司的厨娘从三十人减少至二十多人,工作‌量增大‌,若是能选进一些御厨分担,也能松快许多。 来一些新‌人给她们当徒弟,听起来也挺好玩。 胡尚食宣布完这一系列的事情‌,就要离开。 一旁的郭掌膳尽量降低存在感,迫切希望能蒙混过关,心里祈祷着都‌别想起自己。 偏偏这时‌,一道‌柔和不失果断的声音响起:“胡尚食,郭掌膳已被‌训斥三次,该怎么算。” 郭掌膳:“!” 所有人询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竟然是一向温和的孙宜。 她也是被‌郭掌膳逼急的兔子,不得不咬人,否则那位若还是掌膳,她往后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胡尚食都‌要走了,听到这句又顿住脚步:“嗯?” 元司膳不得不站出来解释,把郭掌膳三次被‌训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这样。”胡尚食犹豫片刻,“按照规矩,郭掌膳是该被‌赶出宫去。” 郭掌膳径直扑倒在尚食女官脚下,声音凄惨:“尚食大‌人,我一心为司膳司,实在是冤枉啊!” 她声泪俱下掰扯这些年为司膳司做的事,简直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可听来听去,这些事本‌就是身为掌膳该做的。 胡尚食一时‌有些犹豫,郭掌膳毕竟是司膳司的掌膳,八品女官,和寻常厨娘还是不一样的。 厨娘们见胡尚食犹豫,纷纷皱起眉,尚食大‌人这是心软了吗? 郭掌膳是司膳司毒瘤,必须要除掉啊。 孙宜一咬牙,站出来道‌:“尚食大‌人容禀,郭掌膳曾多次受贿潘影儿的银子,这样的人岂配为掌膳女官?” 又有厨娘站出来:“孙御厨说的为一桩罪,郭掌膳的二桩罪,欺压低等御厨,朝令夕改,曾出于私心,多次给赵徐两位御厨更换侍膳主子,那可是在考验期内,若不是两位御厨厨艺高超,怕是要被‌赶出宫了。” 继续有厨娘站出来:“三桩罪,郭掌膳在其‌位不谋其‌政,放纵娄娥争抢食材,致使司膳司风气败坏!” “四桩罪,郭掌膳欺凌失宠嫔妃,曾下令不给文才人丽美人用上等食材,若不是赵御厨顶住压力,怕是文才人和丽美人要向皇上告司膳司的状!” “五桩罪,郭掌膳身为御厨厨艺不佳,态度高傲送膳迟到,败坏司膳司的口碑和名声!” “……” 条条罪状被‌厨娘们一一记着,声声控诉,人人愤慨。 郭掌膳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被‌手底下的厨娘群起而攻,身影摇晃,直接跌坐在地上。 尚食、司膳、典膳全都‌惊呆了,郭掌膳日常做下的恶事可不少,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这条船今日翻得算是彻底。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谁也保不住她了,况且三次训斥被‌赶出宫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郭掌膳抵赖不得。 胡司膳冷冷看了眼地上的人,挥挥手:“赶出去。” 她是正五品女官,掌管整个尚食局,有权利对‌手下的女官任免。 听到这三个字,郭掌膳几近窒息。 最后一日啊,最后一顿啊,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她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昏了过去,而后被‌杂役抬猪肉一样抬出宫去。 这是她看皇宫的最后一眼,再醒来,皇宫尚食局已是前‌尘往事。 清了这个祸害,司膳司的空气似乎都‌焕然一新‌,厨娘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往后,再也不会受这个祸害的气。 司膳司上前‌一步:“胡尚食,掌膳一职空缺出来,不知谁能担任?” 胡尚食再次扫视一圈,新‌掌膳一职自然要从厨娘中挑选,厨娘中资历最老的,当属孟御厨。 她的目光落在孟御厨身上。 又搞论资排辈这一套,孟御厨虽然厨艺还行,但为人冷淡怪异,很多人和她实在相处不来。 掌膳一职安排管理厨娘,点拨厨艺,怎么看都‌是赵御厨更合适。 徐棠是最不喜孟御厨的,她又是个直性子,当即大‌声道‌:“掌膳一职能者居之,拒绝论资排辈!” “大‌胆!”元司膳训斥道‌,“尚食大‌人在此,你叫嚣什么?” 徐棠面不改色:“郭掌膳便是靠资历当的女官,上位者能力不足,叫六局一司的人看笑话,她的条条罪状大‌家都‌听到了,希望尚食大‌人慎重考虑。” 胡尚食对‌这个徐棠很不喜欢,这厨娘已经不是第一回 莽撞出言了,她其‌实很想料理了她,可偏偏被‌赵溪音保住,直接“免试晋级”,动‌都‌动‌不得。 她虽不喜欢徐棠,可徐棠说的这番话却有一点道‌理,身为尚食局的五品女官,为整个尚食局打算是分内之事。 思虑片刻,她道‌:“掌膳一职,你们自己推选。” 你们这些厨娘不是向来意见大‌吗?自己推选去吧,众口难调,争名夺利,看你们能不能舍弃利益,真正做到大‌局观。 几乎没有犹豫,厨娘们齐声道‌:“赵御厨,赵御厨……” 赵溪音有些呆愣地看着周围的人喊自己名字,一时‌感慨万千。 她无意拉帮结派,更没想到会有今日的推选,只不过是平日一点一滴的指导,和与人为善,竟在人心中生根发芽,换来今日的信任。 胡尚食无言,赵溪音是给你们罐了什么迷魂汤,都‌这么信服她? 若说对‌徐棠是不喜欢,那她对‌赵溪音就是掩饰不住的嫉妒,这位赵御厨,能被‌皇上钦点做御菜,破格拟写宫廷夜宴的食单,让尚膳监重视,连她都‌做不到的事,赵溪音竟然能做到。 呼喊“赵御厨”的声音还在继续,几乎每个人都‌在喊。 她皱起眉,终于在人群一角看到一个默不作‌声的人,是孟御厨。 胡尚食大‌喜,只要有一个人反对‌,赵溪音就不是神‌,是个会被‌人反对‌的普通人。 普通人不足为惧。 “孟御厨。”胡尚食用和善的目光看过去,“旁人都‌推选赵御厨,你有不同意见吗?” 孟御厨抬起眼,没答话,照旧沉默寡言。 胡尚食微笑:“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信服赵御厨,掌膳一职,还需再斟酌。” 有人问:“已经这么多人推选赵御厨,非要所有厨娘都‌推选赵御厨,才算行吗?” 胡尚食皮笑肉不笑:“当然。” 徐棠暗道‌坏了,这孟御厨油盐不进,惯会耍赖皮,明明输给溪音多次,却始终不肯承认,要让这样的人服软,比强按牛头喝水都‌难。 “她就是个怪人!”徐棠不满地对‌赵溪音道‌。 赵溪音却微微摇头,旁人对‌孟御厨或许不了解,觉得孟御厨顽固、耍赖、冷淡。 她却知道‌,这个厨娘很心善,第一个给失宠的鲁婕妤送膳食,也会提醒她少沾染是非,同时‌也很好强,不认为自己的厨艺会输给任何人,冷淡是本‌身的性子,至于耍赖和顽固,则是不能接受自己会输给一个年轻人。 胡尚食心满意足,对‌元司膳道‌:“掌膳一职不用着急,仔细挑选。” 她正要走,突然听到一声:“我推选赵御厨。” 一众推选“赵御厨”的声音中,这一声显得格外‌沉稳有力,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一直都‌没说话的孟御厨。 胡尚食:“……” 她脸色很不好看,像被‌人背刺了一样,目光不善地看向孟御厨。 赵溪音回头看向孟御厨,看到她眼神‌中的淡漠退去了些,而后用口型说:“你赢了。” 迟到多日的认输,终于在此刻说出口。 徐棠则高兴地跳起来:“全员通过!” 胡尚食不得不道‌:“既然如此,赵溪音,掌膳便由你来担任。” 她自己安慰自己,一个八品小官而已,距离自己还远着呢,给她当又能怎样? 在众厨娘的呼声中,赵溪音肩背挺直,走出人群,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任凭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自信洋溢的姑娘。 她没有任何扭捏和惺惺作‌态,因为有信心能把掌膳一职做好,能让信任她的厨娘们满意。 她大‌大‌方方福身谢恩,声音清脆自信:“谢尚食大‌人信任,溪音一定在其‌位谋其‌职,做好掌膳职务!” 胡尚食敷衍地“嗯”了声,转身走出司膳司大‌门,司膳典膳紧随其‌后跟出去。 等女官们一走,司膳司就炸开了锅,厨娘们围着赵溪音玩闹:“赵掌膳,掌膳大‌人,掌膳女官……” 直把赵溪音叫得脸红耳赤。 - 本‌来赵溪音还想着晚膳给玉嫔做膳食,结果听人说,玉嫔宫里的厨子回来了。 这是实在吃不惯司膳司的菜,急急传了那厨子回来救急啊。 徐棠听了直可惜:“差点就能吃到咱们赵掌膳的厨艺了。” 然后就被‌赵溪音戳了下脑袋。 既然不用给玉嫔做膳食,她便又给鲁婕妤做起了裤带面,瞧午膳时‌鲁婕妤那吃法,明显没吃够嘛。 这次去送膳前‌,还特意多带了两头蒜,好让鲁婕妤吃个痛快。 果不其‌然,到了永和宫东殿,鲁婕妤见到裤带面欢喜得很。 “我正念叨着这个味儿呢,你就来了。” 赵溪音扬了扬手中的蒜头:“这回带足了哦。” 鲁婕妤会心一笑:“那我就放开吃了。” 油汪汪、亮晶晶、红艳艳的宽面拌匀,葱花和芫荽做点缀,面十分筋道‌爽口,一口面就着一口蒜,吃得那叫一个香。 赵溪音看鲁婕妤吃面,一时‌感慨不已,想当初,鲁婕妤还是个只吃燕鲍翅的精致嫔妃,到现在,就着大‌蒜吃得十分接地气。 这转变,简直叫人瞠目。 “对‌了,还没恭喜你当上掌膳。”鲁婕妤吃了大‌蒜,跟赵溪音说话都‌是轻捂着嘴。 吃大‌蒜是不拘小节,可若熏着别人就是不讲礼貌了。 赵溪音笑道‌:“都‌是同伴们信任。” “也是你自己的实力。”鲁婕妤说,“先‌前‌那个郭掌膳太过自以为是,其‌实我们早就想让你当掌膳了。” “‘我们’?”赵溪音疑惑,“都‌是谁啊?” “文才人、丽美人还有我呗。”说到这儿,鲁婕妤有些不好意思,“她们俩圣眷正浓,有什么请求皇上都‌能答应,我就不一样了,为你说不上什么话。” 鲁婕妤愿意走出宫门,在后妃中的社交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因着性子变得不卑不亢,再加上一起做考官的经历,文才人和丽美人对‌她很是亲近。 请安偶遇时‌,能像朋友一样聊天,还说要一起约饭,再吃一顿火锅呢。 可鲁婕妤至今尚未见到皇上,在赵溪音的印象中,鲁婕妤是很在意圣恩的人,但听她这话的语气,只有没帮上忙的愧疚,对‌自己至今未复宠一事,似乎没有那么在意。 她安慰道‌:“婕妤花容月貌,打扮别有一番魏晋风韵,想来很快就能复宠。” 鲁婕妤脆生生咬下一瓣蒜:“随缘吧。” 这不就巧了,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殿门外‌响起汤岱的嗓音:“皇上驾到——” 鲁婕妤猛地抬起头:“皇上怎么过来了?” 赵溪音也很诧异,皇上好不容易来了,看到鲁婕妤在吃大‌蒜和裤带面,得做什么感想啊?自己也是,好端端的给鲁婕妤带什么大‌蒜啊。 朱明哲刚一走进来,就闻见殿内一股香喷喷的面香味儿,隐隐还有一股蒜香。 鲁婕妤晚膳吃了面和蒜? 不可能,鲁婕妤是个精致的人,不可能会吃那些东西‌,虽然那日在夜宴上的确有失规矩,但总体来讲仍是个讲究人。 那日夜宴后,朱明哲就觉得鲁婕妤略显粗鄙,一直忍着没见,昨日听丽美人说起,鲁婕妤性子变得潇洒从容许多,便开始心痒难耐,迫切想要来见一见。 文才人从文弱才女变成‌豪爽女侠,丽美人从火爆辣椒变成‌哭包小可爱,这些变化都‌叫他心旌摇曳,感慨自己后宫百花齐放、活色生香。 且他已经找太医瞧过了,不是自己有病,自己一点毛病都‌没有。 故而一听到丽美人说鲁婕妤性子变了,他的心又摇曳起来,精致规矩的鲁婕妤会变成‌什么样?明媚热烈大‌美人?还是清丽动‌人小碧玉? 想到此,朱明哲脚底生风,快步来到殿内。 鲁婕妤和赵溪音福身行礼道‌:“见过皇上。” 朱明哲伸手扶起鲁婕妤:“爱妃,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鲁婕妤觉得此刻她该拿把团扇,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嘴挡住,但她又很想笑,一想到朱明哲闻见蒜味儿时‌精彩的神‌情‌,她就想笑。 【不行了,快忍不住了,我要笑出声了。】 赵溪音:“……” 鲁婕妤强忍笑声,笑意还是从眼角露了出来:“臣妾一切都‌好。” 朱明哲果然把眉头皱了起来:“怎么有股大‌蒜味儿,你这宫里哪个宫女吃大‌蒜了吗?” 鲁婕妤问:“皇上不喜欢蒜味儿?” 朱明哲也不是不喜欢,相反,他很喜欢让御厨炒菜时‌放入蒜末,但是生蒜嘛……接受不了。 “生吃大‌蒜岂非粗鄙?简直有辱斯文。” 赵溪音去瞧鲁婕妤的脸色,被‌皇上训斥有辱斯文,要是以前‌鲁婕妤肯定又要因为这句话而抑郁,但此刻,她在鲁婕妤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 下一秒,鲁婕妤朝前‌走一步,扬起一张精致好看的脸,朝朱明哲轻吹一口气:“皇上,吃大‌蒜的不是哪个宫女,是臣妾。” 【让你说我粗鄙,熏你不算亏。】 朱明哲石化在当场。 什么明媚热烈的大‌美人,什么清丽动‌人的小碧玉,结果是生吃大‌蒜的猛姑娘! 他的脖子如同机械般转动‌,瞧见桌上搁着的膳食,一盆寸许宽的拌面,以及零星放置的蒜瓣儿。 这还是从前‌饮□□致的鲁婕妤吗?她不是只吃上等食材吗?她不是连膳食摆盘不够精致都‌不吃的吗?怎么会吃拌面?还是用盆盛? 殊不知小铁盆是赵溪音专门寻来的,西‌安府这种民间小吃,就得用盆吃才正宗。 朱明哲想训斥鲁婕妤,可转念想想,因为一顿膳食就出言训斥,岂非太过小题大‌做?他是一国之君,管理的是国事,不是后妃膳食这等芝麻蒜瓣大‌的小事。 于是一国之君忍着气,生生憋出一句:“你吃吧,朕走了。” 鲁婕妤连忙屈膝:“恭送皇上。” 连留都‌不留一下,以前‌最在意朕的鲁婕妤真的变了,朱明哲死心地闭了闭眼,大‌步走出永和宫。 鲁婕妤呼出一口气,坐下继续拿起筷子,不满道‌:“面都‌凉了。” 从前‌是活得太过拘谨,现在是潇洒过头了,赵溪音苦笑:“真不要宠爱啦?” 鲁婕妤吃下一口面:“随缘。” 【恩宠如云,真不如一碗面实在。】 这下赵溪音信了。 - 朱明哲一路疾走,也不盛坐轿辇,满脑子都‌是方才永和宫的景象。 鲁婕妤的脸蛋儿不可谓不漂亮,细想今日的打扮还是宽袍大‌袖的慵懒风,可结合那一口的蒜味,怎么就那么维和? 其‌实那蒜味不难闻,确切来说是蒜香,想来就着面会很好吃。 朱明哲尚未用晚膳,吩咐汤岱:“告诉尚膳监,今晚的膳食皆用蒜。” 他很少在膳食上主动‌提要求,这还是头一回。 汤岱闻言连忙称“是”,一路小跑着往尚膳监去了,生怕慢一步,尚膳监已经把晚膳做好了。 席间,朱明哲面对‌一桌子的蒜味膳食食不甘味。 这些菜有蒜香菜心、蒜末茄子,连红烧鱼里都‌有若干熟蒜……但就是没有永和宫里那个味儿。 他皱着眉道‌:“谁让他们把蒜炒熟了?” 汤岱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奴才这就去尚膳监,让御厨们重新‌做。” 朱明哲烦躁地摆摆手:“罢了。” 他喝了口茶,平息心中的烦躁,一盏茶喝完,他才想明白自己这是在烦躁什么,不是为鲁婕妤吃蒜,也不是不满意尚膳监做的菜,而是……他馋那盆面啊! “汤岱!”朱明哲道‌,“鲁婕妤那盆面是尚食局的赵御厨做的?明日午膳,你让她再做一份送来乾清宫,记得带蒜头。” 汤岱诧异:“皇上,你要吃面和、和蒜?” 这不符合真龙天子的身份啊。 也对‌,让尚食局做御菜本‌就引人注目,送来的还是面和蒜,不出半日,肯定满宫皆知他用了什么。 朱明哲想了想,摆摆手:“让赵御厨把膳食送到永和宫,朕打着看望鲁婕妤的幌子,去永和宫用膳。” 汤岱:“……” 还幌子,真龙天子真憋屈。 朱明哲对‌自己这个英明神‌武的决定很满意,搓着手沾沾自喜:“如此一来,谁都‌不知道‌朕吃了大‌蒜。” 还能让鲁婕妤帮忙背锅呢,反正她也不在乎形象。 第40章 裤带面(三) 作为整个皇宫的首领太监, 汤岱揣摩圣意是拿手绝活。 皇上是既想吃面就蒜,又在意形象,不想让满宫都知道, 所以‌来了‌招瞒天过海,去‌永和宫用膳。 这样一来,面和蒜也吃到了,面子也保住了‌, 一举两得。 所以去司膳司传口谕时, 汤岱没‌敢亲自去‌, 毕竟作为首领太监,他‌的目标太大, 而是找了个脸生的小太监,私下悄悄告知赵溪音。 赵溪音听到这道“口谕”时十分诧异,等弄懂了‌朱明哲弯弯绕绕的心思后,又无语起来,这不就是让鲁婕妤替他‌背锅嘛。 虽是背锅,照目前来看,鲁婕妤复宠在望了‌,虽然如今人‌家鲁婕妤根本‌就不在意宠爱。 于是赵溪音又做了‌裤带面, 还‌做了‌两份,一份是朱明哲的,一份是鲁婕妤的,这道面是鲁婕妤的最爱, 连着吃也吃不腻。 蒜头也足足添了‌一倍的量, 才出发去‌送膳。 赵溪音到永和宫正殿时, 朱明哲已经在了‌,两人‌在廊下, 对着海棠花聊天,竟还‌相谈甚欢。 “你穿这样的衣衫很好看,只是这料子不够轻柔飘逸。”朱明哲端着茶盏道,“朕观古书‌,古人‌宽袍大袖的衣衫多用云锦做成,行动时如仙人‌乘风。” 鲁婕妤坐在摇椅上轻摇蒲扇,她‌如今不在意朱明哲的宠爱,言语和行动上不再像以‌前那么热络,反而是朱明哲更主动了‌,话也多了‌起来。 “皇上博览群书‌,臣妾是没‌有见过的。” 朱明哲来鲁婕妤这儿蹭吃蹭喝,言语间带着哄的意味:“朕记得过两日会有一批江南云锦进献来,到时候全赏给你。” 鲁婕妤微微欠身:“多谢皇上。” 【云锦又不能吃,还‌不如赵御厨的裤带面呢。】 赵溪音走近时,恰好听到鲁婕妤这句心声,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皇上,婕妤,用午膳了‌。” 闻见面香,鲁婕妤扑腾着从摇椅上爬起来,比见朱明哲时热络多了‌。 朱明哲不甘落后,匆匆起身。 膳桌上,两盆裤带面散发着热气,热气夹带着香气飘出,直往人‌鼻孔里钻。 鲁婕妤故意问赵溪音:“皇上在此用膳,也只送了‌面吗?” 这是在点朱明哲呢。 赵溪音道:“裤带面是皇上钦点的。” 朱明哲轻咳一声:“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鲁婕妤不置可否,纤细的手指开‌始剥蒜,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把蒜搁下:“呀,臣妾差点又要吃蒜,既然皇上说吃蒜粗鄙、有失体统,臣妾不吃就是了‌。” 【小样,还‌治不了‌你。】 朱明哲:“……” 他‌此来就是吃蒜的,怎么能不吃呢? 可那话确实‌是所日亲口说的,今日就主动送上门打脸,光想着在旁人‌那里的面子,却‌把在鲁婕妤面前的面子忘了‌。 他‌尬笑一声:“朕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民以‌食为天,朕才不会说那样的话。” 对,就打死不认。 鲁婕妤目光幽幽地‌盯着朱明哲,不说话,故意把尴尬的气氛调动起来。 瞧瞧,一国之君的圣言是个笑话。 朱明哲快哭了‌,赵溪音能清晰听到他‌内心的呼喊:【求求了‌,有点眼力见,让朕吃吧。】 鲁婕妤终于收回目光,识趣地‌低头剥蒜,把一瓣瓣白生生的蒜瓣儿放进朱明哲手中。 【好好好,爱妃亲手给朕剥蒜,怎么不算一段佳话呢?】 赵溪音在后面捂嘴轻笑,是真‌的忍不住啊,人‌家君王妃妾描眉作画,你们因为剥蒜成为一段佳话,这要流传到民间,不知会不会引起大蒜价贵。 若是被史书‌工笔记载下来,怕是会成为一段有味道的千古美谈。 “爱妃,你也吃。”朱明哲被面香昏了‌头,迫不及待拿起筷子,胡乱拌了‌拌就开‌始往口中送。 出锅不久的宽面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热油,热油上又挂着辣椒面、小葱花、芫荽碎,所以‌吃到口中半点都不会腻。 咔嚓,蒜瓣咬进口中,辛辣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像小针似的刺着舌头和上颚,味道上却‌给面增了‌不少香。 朱明哲忍不住“嘶”了‌声:“难怪爱妃吃面要就蒜,果真‌是个痛快的吃法。” 鲁婕妤露出个“本‌来就是”的笑:“皇上爱吃就好。” 朱明哲哪是爱吃啊,分明是吃上头了‌,现在他‌知道为何裤带面要用盆来盛了‌。 因为接地‌气啊! 吃着最淳朴的面食,就着豪爽的蒜头,端着怎么都摔不坏的铁皮盆,大快朵颐地‌享受美食,这原始的吃法似乎把人‌身上的禁锢全都解除了‌,仿佛不是身在重重宫宇内,而是在西北老街的酒馆里,一坐就能消耗半晌光阴。 朱明哲不太能吃辣,却‌极为能吃蒜,一开‌始一口还‌只是咬一丁点,然后就是一口要一半,到现在,吃一口面,就直接往口中仍一瓣蒜,和面一起咔嚓咔嚓嚼。 看得鲁婕妤、赵溪音和汤岱心惊肉跳,这是拿蒜当菜吃啊。 【好辣,好爽,好痛快!】 不一会儿,朱明哲那盆裤带面见底儿了‌,才恋恋不舍搁下筷子,餍足地‌瘫坐在椅子上。 现在他‌不嫌弃鲁婕妤,变成鲁婕妤嫌弃他‌了‌,鲁婕妤才吃两三瓣蒜,他‌吃得两只手都数不来。 因此鲁婕妤远远坐在朱明哲对面,不愿凑近。 “爱妃,明日朕还‌来这里用午膳。”朱明哲懒洋洋道,又转头对汤岱说,“去‌库房挑些好的首饰,全赏给鲁婕妤。” 鲁婕妤谢恩谢得淡淡的。 【让我背吃蒜的锅,可不就得多赏些东西嘛。】 朱明哲回去‌忙公务了‌,他‌一走,鲁婕妤就笑道:“因为一头蒜复宠,溪音,我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赵溪音终于能笑出声来:“是呢。” 鲁婕妤一高兴,招手叫来宫女‌:“笔墨伺候。” 刚吃完饭就要写字?赵溪音惊奇地‌问:“写什么?” 鲁婕妤在书‌桌前坐下,题目在纸上写下“父亲”二‌字,作为信件开‌头,抬头道:“写给我爹,告诉他‌吃裤带面不是下贱之事,因为一国之君也吃。” 这封信鲁婕妤写得很快,下笔流畅,字迹由楷到草,似将心中积怨很久的事情倾泄在纸上。 写完,她‌将信笺交给宫女‌送去‌送去‌驿站,长舒一口气,神情越发从容自得。 “溪音,你坐下来。” 赵溪音依言坐下,直觉鲁婕妤有正经话要说。 “我从小跟阿娘一起长大,七岁时爹爹从外地‌调任回西安府,从此,我就不是我了‌……” 小时候,鲁婕妤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很愉快的童年生活,她‌们住在西安府的老街上。 老街两侧全是临街的铺子,买各种美食:肉夹馍、水盆羊肉、裤带面、angang面、红油米皮、羊肉泡馍…… 小小的姑娘最开‌心的事,就是落日余晖时拉着阿娘的手在老街上蹓跶,今儿吃肉夹馍,明儿吃水盆,日子过得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铺子老板都认得她‌,和小姑娘开‌玩笑吃这么多长大会胖成球哦,那样就没‌夫家敢要了‌。 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豪爽地‌回答:“谁不要我,是他‌没‌福气!” 有一日,阿娘开‌心地‌告诉她‌,爹爹要回来了‌,她‌们一家终于要团聚了‌。 小姑娘从没‌见过爹爹,却‌跟着阿娘一起开‌心,因为旁的小孩子都有爹,她‌也有爹了‌。 那日,她‌捏着一张银票,买了‌半条街的美食,只为给素昧谋面的爹接风洗尘。 那些都是她‌最爱的食物。 星夜,檐下挂着蜡烛,一个身量有些胖的男子进了‌堂屋,理所应当地‌在主位上坐下,看到一桌子奇奇怪怪的饭时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在得知是女‌儿买的后,更是直接横眉冷对:“粗鄙不堪!” 说起那时候的往事,鲁婕妤脸上已经没‌了‌伤感,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记得那夜我被罚站,被没‌收所有碎银子,默默哭了‌一夜。” “令尊不喜欢你吃那些市井食物?”赵溪音问。 鲁婕妤点点头:“不止那些食物,他‌禁止我一切出格的言行,逼我成为一个大家闺秀。” 便捷的长衫不能穿,换上姑娘家繁复的罗裙,市井美食不能吃,只能□□致烹饪的菜肴,连头发都要留至齐腰,束成小姐头。 “为了‌让我成为西安最规矩的大家闺秀,我爹用的方法极尽苛刻,别家姑娘头上戴珍珠流苏,我头上带的是烧红的铁珠串,动作稍大些,那些滚烫的铁珠就会烫伤我的脸。” “你看,这里还‌有疤痕。”鲁婕妤掀开‌鬓角。 赵溪音细看,碎发下的确有几‌道已经愈合的疤痕。 “我想喝小米粥,吃高粱面窝窝,他‌说五谷下贱,是平民所食之物,小姐吃等同于下贱。” “我半夜偷吃肉夹馍,被他‌发现后狠狠打了‌一顿。” “我馋得实‌在不行,偷偷去‌老街吃了‌碗裤带面,他‌当着整条街街坊邻居的面,说我以‌后会钻男人‌□□……” 赵溪音默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自从那个男人‌回家,她‌过得就是地‌狱般的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我训练成大家闺秀的模样,是要把我送进宫,巩固他‌的政治地‌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走街串巷、无忧无虑的孩童,而是个行为举止都有把尺在衡量的人‌。” “他‌给我灌输严于律己的观念,不向上爬就会被人‌踩一脚,所以‌进宫后,我不敢不谨慎,每一步都行得小心翼翼,一切以‌获得皇上宠爱为最高选择。” 鲁婕妤看着赵溪音,苦笑道:“但是溪音,我好累……” 赵溪音听得鼻头酸涩,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轻抚后背。 她‌现在理解鲁婕妤了‌,为什么只用精致的菜肴,因为不精致就会挨打的观念深入骨髓;也知道先前为什么那么在意圣宠,不惜给同住一宫的丽美人‌下泻药,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往上爬,友谊不重要,过得开‌心不重要,获得皇上宠爱才最重要。 也明白为什么夜宴上出丑后,难过得几‌乎想死…… 鲁婕妤继续:“可笑的是,那个对我严苛的男人‌,对自己却‌放纵得很……” 七岁被罚站的那个星夜,男人‌独自吃光了‌整个桌子上的食物,留下一句评价:“这些玩意儿真‌他‌娘的好吃。” 小姑娘挂着铁珠练仪态时,男人‌敞着肚皮歪在席子上听戏纳凉;小姑娘被迫□□致无味的菜肴时,男人‌成了‌老街食铺的常客;小姑娘身材练至最好时,男人‌身型更加臃肿……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被男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在后来,鲁婕妤遇到了‌赵溪音,那个会给她‌做小米南瓜粥、羊肉泡馍、肉夹馍和裤带面的姑娘,告诉她‌五谷从不低贱,人‌更不会。 这些日子,她‌吃着记忆中的味道,回想小时候那个自己,一点一点想开‌了‌。 人‌活一世,短短数十载,为何不随心所欲些,连老子都说“天地‌有大美,四时有明法”。 因此,她‌不怕那日的出丑了‌,也不畏惧宫中人‌言了‌,更不会被所谓的恩宠所束缚,卸去‌身上的重重解锁后,感受到的……是自由啊! - 东殿发生的事,正殿的玉嫔是不知道的。 只知道如今司膳司往东殿送的膳食,都是一些市井饭食,还‌每次都有大蒜! “鲁婕妤这是自暴自弃了‌。”玉嫔往手指甲上染着茉莉花汁,“从前还‌算是个精致的嫔妃,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挑。” 捣花汁的小宫女‌笑答:“鲁婕妤不像娘娘身处嫔位,有自己的小厨房可以‌用。” 玉嫔吹了‌吹指甲,笑道:“司膳司厨娘做的饭,她‌竟也吃得下。” 那宫女‌收敛笑容,小声说:“可今日午时,皇上又去‌了‌东殿。” 玉嫔闻言坐不住了‌,也没‌心思染指甲了‌,直起身问:“不是说昨日皇上黑着脸从东殿出来的吗?怎么今日又去‌?” 都知道昨日皇上突然去‌看望失宠已久的鲁婕妤,进东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就黑着脸出来了‌,都以‌为鲁婕妤又得罪了‌皇上,复宠无望。 谁知道才过了‌一日功夫,皇上竟然又去‌。 “这次皇上待了‌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皇上是笑着出来的。” 玉嫔的表情十分震惊:“这怎么可能?给她‌送去‌的午膳不是大蒜吗?吃蒜还‌敢伴驾?” 这的确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宫女‌茫然地‌摇摇头。 “我一定要知道其中的内情。”玉嫔“哼”了‌声,“你去‌把那盒千年人‌参找出来,本‌宫得空就去‌东殿送礼。” 宫女‌哪回不明白主子的意思,这是打算借着送礼的名头,去‌看鲁婕妤如何伴驾。 尚食局,司膳司。 初夏的天儿响晴,头顶有朵朵白云飘过,气温还‌没‌上来,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天气。 送完早膳,赵溪音便在大院里忙活,她‌又熬了‌一锅麻辣香锅的底料,盛在浅口平底盘中,在院中自然晾凉。 “等放凉后搬进冰窖,凝固好了‌就用刀划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储存在冰窖中,每位厨娘都能用。” 厨娘们欣喜不已,先前的麻辣香锅和麻辣烫有多受主子们欢迎,没‌有人‌不清楚,赵御厨直接把底料做出来分给大家,往后岂不是人‌人‌都能做出那样的美味? “赵御厨当掌膳,就是比从前的郭掌膳好,咱们的福利也太多了‌吧!” “姓郭的当掌膳时,整个一甩手掌柜,啥都不管,如今有赵御厨在,我可太喜欢做饭啦。” “若是现在再来一次‘三训□□’的考验,我也不怕了‌,因为咱们有这些底料,还‌有赵御厨。” “……” 这些话厨娘们翻来覆去‌说,真‌不是奉承,是发自真‌心,不由得就说出口了‌。 不说其他‌的,光是有麻辣香锅的底料在,就能做多少顿美食呢,麻辣香锅、香辣爆肚、连火锅也能做起来,还‌不得被主子们赏赐到手软。 赵溪音不习惯“赵掌膳”的称谓,没‌外人‌在时让厨娘们仍旧称呼“赵御厨”,本‌来她‌的首要身份就是厨子嘛,还‌是“赵御厨”听着更加亲切。 她‌在大伙一声声中的“赵御厨”中沉醉了‌,晕晕乎乎道:“等得空,我再熬制一锅麻辣烫的骨汤底料,仍旧在冰窖中储存,人‌人‌可用。” “好耶!”厨娘们又是一阵欢呼。 若说麻辣香锅是司膳司打开‌口碑的第一步,那麻辣烫就是司膳司的金字招牌,毕竟万寿节夜宴上的盛况,还‌犹在昨日。 有厨娘迫不及待地‌问:“赵御厨,为何不现在就做?” 赵溪音笑道:“因为现在要做一样特别的食物,名叫——方便面。” “方便面,从没‌听说过。” 众人‌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赵溪音却‌神秘一笑:“跟我来。” 所谓方便面,起码是一种面,第一步便是和面的步骤,上好的面粉、发酵粉、温水、鸡蛋和成光洁的面团。 紧随其后的过程和压面条差不多,把面团放进辊子里,手摇木柄,带动石辊转动,石辊挤压出薄薄的面皮,再经过切刀的切割,把面皮切成细细的面条。 司膳司做面条最常用的工具就是石辊子,这种石辊子虽然体型笨重,出来的活儿却‌不含糊。 赵溪音选了‌最细的切道,细细的面条如瀑布般落下,粗细均匀,拉之弹力十足。 到这儿的步骤,厨娘们还‌很熟悉,是做面汤的人‌惯常的操作。 接下来,赵溪音的操作就让人‌看不懂了‌。 只见她‌拿了‌一把筷子,均匀排列成一排,从面条中间交替穿插,形成一张“面纵筷横”的网络,而后双手捏着筷子的两头收缩,直愣愣的面条被筷子们挤压出一道一道的褶皱。 赵溪音用西线把筷子固定,相当于把面条的形状固定下来。 “现在咱们只需要等鲜面条变干,而后上油锅炸。” 初夏的日头十分给力,面条在外面晾晒两刻钟,就已经成型了‌。 旁人‌不知,赵溪音却‌知道,此时面条已经和后世的方便面形状无异。 抽掉筷子,面饼下油锅,雪白的面饼经过油炸,成了‌微微的焦黄色,到这儿,已经和后世的方便面面饼完全一样了‌。 赵溪音从油锅里把面饼捞出,滤油,自然放凉,放凉后的面饼变得十分焦脆,她‌把面饼掰成小块,分给厨娘们品尝。 “咬起来十分焦脆,味道淡淡的,只有面点的清香和蛋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口感很不错,若是撒上些盐巴和胡椒,应该更好吃。” “……” 这只是赵溪音做出的初级方便面,本‌来打算用这方便面做铁锅焖面,朱明哲不是喜欢吃面就蒜吗,铁锅肉丝焖面是最适合就蒜的。 现在面饼成功做成,她‌发现其实‌能引申出很多种类来,例如做红烧牛肉泡面、番茄鸡蛋泡面、酸菜泡面,以‌及各种口味的干脆面。 往后都要一一做起来。 她‌耐心给厨娘们介绍:“这些面饼很容易储存,只需放在干燥的环境中……” 司膳司存放面粉、豆类和干货的粮仓环境就很干燥,完全用来储存方便面。 “这些面饼已经是熟的,所以‌煮的时间很短,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故而叫方便面。” “因为方便面的面饼是弯曲的,中间又被油炸出很多气孔,所以‌很能挂汤汁,比普通的面条做出来的味道更足,不管是做什么口味的卤子,用方便面代替面条,都会更好吃哦。” 经过赵溪音的指点,厨娘们思维很快发散。 “浓浓的番茄鸡蛋卤子挂在方便面上,想想都觉得香呢。” “当然还‌是红烧肉,你想那浓浓的卤汁煮出来的方便面,得多美味啊。” 孙宜举起手:“我觉得适合放麻辣烫里,因为麻辣烫的汤底本‌身就很香了‌,挂在面上岂不是又能吃面又能喝汤。” 赵溪音投去‌赞赏的眼神。 徐棠不甘落后:“那么,也可以‌放在麻辣香锅和火锅中,有辣味十足的底料支撑,岂不是更加入味!” 赵溪音很是欣慰:“得,你们已经掌握方便面的精髓了‌。” 做法和思路她‌都教给厨娘们了‌,当即就有厨娘跑去‌复刻方便面的做法。 至于她‌自己嘛,当然要开‌始给朱明哲和鲁婕妤做铁锅焖面了‌。 第41章 铁锅焖面 传统的铁锅焖面用的是手擀面, 用到的食材只有面、五花肉和豆角。 这种面被中老年人钟爱,却‌不符合年‌轻人的口味。 赵溪音改良的铁锅焖面则是用更加吸汤汁的方便面代替手擀面,保留五花肉和豆角, 再加入她的秘制麻辣香锅的底料,以及虾滑、鱼豆腐、鱼丸等火锅丸子……堪称一锅豪华版铁锅焖面。 掀开锅盖,等充斥着香味的蒸汽散去,入目的焖面色泽鲜艳、食材琳琅, 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口水忍不住流出来‌。 故而‌, 等午膳送至永和宫东殿时,朱明哲和鲁婕妤眼睛都亮了‌。 食物盛放在一口大盘子中, 整体‌呈现橙红色泽,且不说其他食材,连方便面都被浸染成了‌褐色,可见味道有多浓郁。 鲁婕妤草草招呼朱明哲一声“皇上‌请用膳”,自便迫不及待拿起碗筷,夹了‌一大筷子的面放进自己碗里,稍微吹了‌吹,塞入口中。 方便面吸饱了‌香喷喷的汤汁, 吃起来‌又香又辣,十分入味,同时也很‌湿润,虽是焖面无‌汤汁去, 却‌一点都不会觉得干噎。 只一口, 焖面就虏获了‌鲁婕妤的心‌, 她惊喜地抬头问:“这是什么面,从没见过‌, 弯弯曲曲的倒是十分入味。” 赵溪音少‌不得解释一番,对旁人来‌说,这方便面是个新鲜玩意儿,莫说全京城,就是全国都没见过‌呢。 鲁婕妤是樱桃小口,她吃一口的空档,那‌边朱明哲已‌经吃了‌三四筷子,吃得连连点头。 “朕的蒜呢?”辣味有些上‌头,他对辣属于是又菜又爱吃,不断呼着气问。 立刻有侍奉的宫女递上‌剥好的大蒜,鲁婕妤也趁机拿了‌两瓣。 朱明哲吃蒜依旧夸张,一口一半,配着干湿相宜的面吃,简直太美味了‌。 盘子底部沉着些红油,他的面总要先在红油里拌一拌,浸得更加入味才入口,也算是会吃。 鲁婕妤不遑多让,面裹豆角、面裹虾滑、面裹五花肉……每一筷子的食材都不下两种,吃得更是有滋有味,只嫌盘子太小。 其实食盘不小,宫中个头儿最大的白玉瓷盘,足足有成人两条胳膊怀抱那‌么大,里面的食物若被两人吃完,定得吃得肚皮圆滚。 朱明哲面前的小碟子中搁着几瓣蒜,手心‌里还握着几瓣,生怕不够吃。 然而‌就在此时,门口的汤岱突然进来‌,禀告:“皇上‌,玉嫔娘娘来‌了‌。” 朱明哲正辣味冲头,脑子几乎是懵得状态,下意识就说:“让她进来‌。” 汤岱犹豫了‌一下,才退出去回话‌。 朱明哲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有外人来‌,朕这一堆蒜瓣怎么瓣?】 他瞒着其他人在鲁婕妤宫中吃大蒜,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想叫住汤岱,可惜反应慢半拍,汤岱人已‌经退出去了‌。 “爱妃,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咱们吃蒜吧?”他也是情‌急乱投医,竟问起鲁婕妤了‌。 鲁婕妤的膳食有心‌人都能看见,岂会不知道她每顿午膳都有大蒜送来‌? “臣妾不怕别人瞧见。”鲁婕妤筷子不停。 开玩笑,让她被着吃大蒜的锅,她会怕?就算不是给朱明哲背锅,她也不怕被别人瞧见。 她不怕,朱明哲怕啊。 殿门开了‌,迎着光进来‌一道娇小的身影,是玉嫔。 朱明哲手里的蒜实在没地方藏,情‌急之下,他仰头把蒜吞入口中,见桌上‌还有,如法炮制吞了‌进去。 玉嫔款款走开,佯装不知道皇上‌在这里:“皇上‌也在啊,臣妾给皇上‌请安。” 朱明哲:“……” 朱明哲根本说不出话‌来‌,只红着眼眶往口中扒拉焖面,希望面食能把口中的辛辣给压下来‌。 鲁婕妤不得不起身一福:“玉嫔娘娘,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她的身影把朱明哲挡住,玉嫔侧身去看无‌果,指了‌指宫女手里的人参:“这不是知道婕妤病好了‌,俗话‌说病去如抽丝,我这特意送来‌千年‌人参一只,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鲁婕妤康复许久,人也养得面色红润,现在送人参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谢玉嫔,我还要侍奉皇上‌用膳,玉嫔娘娘先请回吧。”她哪会不知道朱明哲现在被蒜辣得死去活来‌,鉴于玉嫔在,又不敢咳嗽出声,她得赶紧把玉嫔指使‌离开。 可越是急着让人走,玉嫔就越赖在这儿:“臣妾好几日没见皇上‌了‌,让臣妾看皇上‌一眼。” 说完,就绕过‌鲁婕妤,径直向朱明哲走去。 “呀?!”玉嫔惊叫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鲁婕妤回身,就见朱明哲满脸通红,双目含泪,连眼睫都打湿了‌。 玉嫔不清楚状况,鲁婕妤却‌知道,生吞七八瓣大蒜,口中本就辛辣无‌比,还去吃又辣又烫的焖面,此刻怕是人都七窍冒烟了‌。 “茶,快给皇上‌上‌茶,要凉茶。”赵溪音连忙道。 宫女急忙端来‌凉茶,朱明哲一口气灌下三盏,才觉得人又活了‌过‌来‌。 玉嫔殷切地问:“皇上‌到底怎么了‌?” 朱明哲压根不想理玉嫔,若不是这不速之客,他怎么会出这般洋相,到这会儿,舌头和口腔仍麻麻顿顿的。 鲁婕妤淡定回答:“是我这儿的膳食太辣了‌,皇上‌吃不惯。” 朱明哲在心‌里为鲁婕妤叫好,这个理由好,刚才那‌模样和被辣着也无‌甚区别。 玉嫔逮到说教的机会:“鲁婕妤你也是,知道皇上‌在你这里用午膳,还让尚食局送来‌这么辣的饭菜,呀!还有大蒜,这么不上‌台面的东西,熏着皇上‌了‌怎么办?” “不过‌也是,你位分不高,用不上‌小厨房,还不是尚食局送什么就得吃什么。”她佯做贴心‌状,倾身去搀扶朱明哲,想把皇上‌请到自己宫中,“皇上‌去臣妾那‌里用午膳吧,臣妾的小厨房做的膳食十分可口。” “住手!”朱明哲伸手制止,“别过‌来‌。” 给玉嫔直接整愣了‌,双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缩回去。 鲁婕妤看得好笑不已‌,朱明哲是怕玉嫔靠近,会闻到自己口中的大蒜味儿。 此刻殿内弥散着蒜香,但正常社交距离,人口中的蒜味还是很‌难闻到的,玉嫔到现在也不知道朱明哲吃了‌大蒜。 只确定殿内的蒜味都是鲁婕妤吃的。 但她想不明白啊,为什么鲁婕妤吃大蒜,皇上‌都能忍? 再看桌上‌那‌膳食,只有一盘焖面,还是皇上‌吃不惯的辣口,这样敷衍的伴驾方式,为何皇上‌还愿意待在东殿? 鲁婕妤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赵溪音听‌玉嫔的心‌声直想笑,也是了‌,在外人看来‌,这事的确奇奇怪怪,逻辑不通,没人会想到一切不合理的点,都源于对吃面就蒜的欲罢不能。 鲁婕妤走过‌去:“玉嫔娘娘,你先回去吧,皇上‌还要用午膳。” 玉嫔皱起眉头,小小婕妤也敢赶嫔位娘娘走?她偏不:“鲁婕妤也是懂规矩的人,怎么还有赶客的道理?” 朱明哲也皱起眉,心‌声咆哮:【你若再不走,看朕怎么惩罚你!】 玉嫔回头就瞧见朱明哲阴沉的脸色,当时心‌下就是一紧,直接应该赶紧离开这里。 可她偏偏要多一句嘴:“皇上‌,您真的无‌事吧?” 朱明哲闭了‌闭眼:【好了‌,你得罪朕了‌。】 “玉嫔无‌故打搅朕用午膳,禁足十日。” 啊?不就是关怀了‌几句吗?怎么就要被禁足了‌?她可是来‌送人参的?怎么还送出祸了‌? 玉嫔当场石化。 - 鲁婕妤复宠了‌,满宫皆知。 流水一样的赏赐送到永和宫东殿,金银珠宝、丝绸云锦、珍奇宝物…… 鲁婕妤只留了‌几匹云锦做衣裳,其他全打算分给了‌文才人、丽美人,还给赵溪音专门留了‌一份。 前来‌东殿送早膳的赵溪音瞧见满屋的赏赐,都惊呆了‌:“皇上‌这是把库房搬来‌了‌啊?” 鲁婕妤就淡定多了‌:“好歹我也给皇上‌当了‌两日障眼法,让他好好过‌了‌把大蒜的瘾,皇上‌感念我背锅和劝走玉嫔的功劳,特意赏赐的。” 说起朱明哲,赵溪音忍不住笑了‌下,堂堂皇帝被大蒜辣成那‌样,怎么会不生玉嫔的气?相反,觉得一直把玉嫔往门外劝的鲁婕妤才是立了‌大功。 因此,这次的赏赐格外重些。 鲁婕妤失宠又复宠,不禁感慨万千:“现在真的不在意圣宠,它又来‌了‌。” 她如今的境界,不在意恩宠,不在意后妃的排挤和言论,除了‌饮食,穿戴更是不在意好坏,颇有些禅修的意味,赵溪音懂得,故而‌宽慰:“有了‌也不是坏事,若是晋升了‌,起码饮食的规制会好上‌不少‌。” 这话‌算是劝到了‌鲁婕妤心‌坎里,不为别的,就为吃更好的膳食,这恩宠她收下了‌…… 赏赐不入她的眼,早膳也着实让人期待。 送来‌的早膳是青椒火腿馅儿的火烧和豆腐脑,馅儿火烧是赵溪音带领全体‌厨娘一起做的,所以今儿后妃的早膳,只要是司膳司送来‌的,都是这两样。 鲁婕妤还没吃过‌带馅儿的火烧,瞧着外表和她们西安府的火烧没什么两样,都是两面焦黄酥脆的圆饼子,散发出清新的面点香。 一口咬开薄薄的饼皮儿,里面是带着微微辣味的青椒火腿,挂着充盈的汤汁。 吸溜一口,浓郁的汤汁率先入口,滋味很‌是浓郁,再咬一口青椒火腿就着饼皮一起吃,那‌味道简直太香了‌。 咸豆腐脑中加了‌芫荽和香醋,还有小咸菜,吸溜一口爽滑的豆腐脑,口中的那‌点子腻味全消散了‌,比提神茶都好用。 “来‌了‌来‌了‌,我们来‌了‌,好东西在哪呢?” 正吃着,殿内突然进来‌两个人,也不见外,进来‌就嚷着找东西。 来‌的不是文才人和丽美人还能有谁? 一大早,鲁婕妤就让人去了‌两位嫔妃宫里,让她们得空来‌挑赏赐,看上‌什么随便拿。 若是以前的鲁婕妤,肯定会好好把皇上‌的赏赐登记造册,好好留着,上‌好的布料和首饰对她来‌说是身份的象征,也能把自己矜贵的一面展现出来‌。 现在不一样了‌,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身外华物,若不是有宫规在,她连支步摇都不想戴。 鲁婕妤不想要,文才人和丽美人要啊,前者想要些一些简约大气的发饰,后者则想看看有没有粉嫩的衣裳料子。 “瞧你们猴急的,哪像个宠妃的样子。”鲁婕妤无‌语道。 那‌两人毫不在意,尚未找到心‌仪的发饰和布料,先被桌上‌的早膳给吸引了‌。 文才人笑着道:“真正的好东西原来‌在这儿呢,婕妤,远来‌是客,你不得拿美食招待我们?” 鲁婕妤:“……” 合着一堆赏赐没瞧上‌,打起她的早膳的主意了‌。 她连忙把火烧圈进怀中,不给:“溪音说了‌,今日整个司膳司做的早膳都是火烧,不信你们宫里没有。” 怎么会没有,文才人和丽美人吃饱了‌来‌的,今日这火烧真好吃,刚才明明吃饱了‌的,现下闻见味儿,又馋了‌。 丽美人“咯咯”笑了‌起来‌:“瞧婕妤姐姐吓的,我们不吃你的,还给你带了‌好东西。” 鲁婕妤定睛一瞧,是盒兔子糕点,她这才算满意了‌:“一盒糕点换一堆赏赐,你们倒是会做生意。” “这可是音音亲手做的、我最喜欢的点心‌!”丽美人抗议。 “寒暄”几句后,文才人和丽美人便开始挑选物件。 朱明哲赏人东西不拘小节,也不看适合不适合,以量取胜,所以这些赏赐里有许多根本不适合鲁婕妤的衣裳首饰。 比例桃红柳绿的娇嫩颜色,比如嫣红赤金的红宝石孔雀钗……这些更是个丽美人和文才人,也就两匹江南云锦是朱明哲亲自叮嘱,更适合给鲁婕妤做成宽袍大袖的飘逸衣衫。 文丽两人各自找到自己心‌仪的东西,算是挑爽了‌,每个人的宫女怀里都是满满当当,跟搬家似的。 临走时心‌满意足、喜笑颜开,冲鲁婕妤挥手:“富婆姐姐,下次再有这种好事,还叫上‌我们啊。” 瞧那‌暴发户的笑容,鲁婕妤颇为嫌弃:“赶紧走吧你们,真丢人。” 还宠妃,宠妃就当得这么爱财,也就这俩奇葩了‌。 “一个有当官的叔父,一个有富甲一方的外祖,怎么就这么小家子气。”鲁婕妤跟赵溪音吐槽,嘴角却‌是挂着笑意的。 这样相互拌嘴的关系,已‌经快二十年‌没遇到了‌,真好。 幸而‌她没有为了‌恩宠和地位丢失掉最珍贵的东西,幸而‌,一切都挽救回来‌了‌。 晨曦正好,朝霞漫天,不管是赵溪音,还是鲁婕妤,都笑得很‌开心‌。 鲁婕妤用完早膳,起身擦手:“来‌,溪音,该你了‌。” 赵溪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鲁婕妤笑了‌笑:“当然是挑东西。” 方才那‌两位跟扫荡似的搬走不少‌好东西,但赵溪音这份,鲁婕妤一早就亲自挑选出来‌了‌。 “三匹锦缎、五匹织花料子,还有一些苏绣绢帕,这些东西是让你分给司膳司御厨们的。”鲁婕妤让赵溪音怀里塞东西,边塞边叮嘱,“你如今是掌膳了‌,做女官该赏罚分明,让御厨们觉得跟着你能沾光,人家才会更加信服你……” 她的便宜爹虽说算不得合格的好父亲,但在为官一途上‌还是颇具心‌得,教过‌她不少‌有用的道理。 赵溪音用心‌听‌着,除了‌道理,更多是感动。 从没人告诉过‌她这些事,也没人为她准备赏人的东西。 她也有当官的爹,可她那‌抛妻弃子的爹才不会教她,她只能听‌别人的爹的忠言,虽然别人这个爹也不是个好爹。 感觉有热乎乎的东西涌上‌眼眶,赵溪音低了‌下头,用笑容掩盖热泪:“婕妤,我仿佛是来‌进货的。” 她怀里抱着满满腾腾的布匹和绢帕,着实像进货的。 鲁婕妤没闹明白,还在往赵溪音怀里塞东西:“什么进货?” “意思是你给的东西也太多了‌。”赵溪音哭笑不得,“抱都抱不住了‌。” “这才哪到哪。”鲁婕妤淡定地拿来‌一条翡翠镯子,“这条翡翠镯子成色上‌好,价值不菲,是给你的,你单独收好了‌。” 赵溪音想推辞,她一个做饭的,手上‌实在戴不得首饰,尤其是需要精心‌养护的翡翠镯子。 她苦笑道:“婕妤……” “收着。”鲁婕妤知道她想说什么,“戴不了‌就收着,反正它是你的东西了‌。” 赵溪音抱着东西勉强一屈膝:“好。” - 因为早膳比较简单,送膳时没有杂役跟随,所以赵溪音回来‌时也是一个人。 她又不让鲁婕妤的宫女相送,就这么抱着一大堆东西从长街一路走过‌,十分引人注目。 瞧见的宫人没有不羡慕的,这是哪宫的宫女啊,得了‌这么多赏赐,比有些嫔妃的赏赐还要多。 有眼尖的宫人认出来‌,这不是司膳司的赵掌膳吗?刚当了‌女官,又得这么多赏赐,真是好福气啊! 俗话‌说人富熟人多,这不就有人殷切地跟她打招呼。 “赵掌膳,一下子得这么多赏赐,你可是宫中第一人啊。” 赵溪音哭笑不得,解释说:“哪是我一个人的哦,这是整个司膳司的赏赐。” 宫人更加羡慕了‌,有个好领头就是幸福,六局一司中哪个司有司膳司的厨娘幸福?三天两头领赏。 从前司膳司的地位那‌么低,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额头上‌累出一层汗,脸上‌却‌挂着开心‌的笑容:“御厨们,出来‌领赏啦!” 听‌到这声呼喊,御厨们停下手中的活,呼呼啦啦从四面八方聚过‌来‌,七手八脚把赵溪音怀里的东西接下。 “这是赏给咱们的?这么多?!” 赵溪音抹了‌把汗,点点头:“是鲁婕妤赏的,人人有份!” 鲁婕妤为何赏赐,人人都心‌知肚明,还不是为着赵御厨,所以刚一复宠,流水似的赏赐就来‌了‌。 这都是沾了‌赵御厨的光啊! 有这样的掌膳,司膳司何愁前途? 就不说以前的郭掌膳了‌,就是现在的典膳、司膳和尚食女官,也从没给大伙儿带来‌这么大的好处过‌。 赵溪音忙着分东西:“厨娘一人一条绢帕,十尺绸缎,五尺织花缎,杂役每人十尺织花缎……”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神情‌,喜笑颜开地去挑选喜欢的布料颜色,和绢帕图案样式。 织花缎还常见些,绸缎那‌可是富户人家才买得起,如今她们竟然也能每人得十尺,做三四套衣裳不成问题。 杂役多是男子,虽用不上‌织花缎,但人人都有老婆,有老娘,往家里拿些女子穿的布料,老婆老娘那‌不得高兴坏了‌。 很‌快,厨娘们拿到自己心‌仪的布料和绢帕,小心‌翼翼叠整齐,回去放在号舍的柜子里,等休沐日就带回家去。 人人都沉醉在高兴的情‌绪中时,赵溪音眼尖,瞧见大厨房还有道孤独的身影,不出来‌领赏,独自琢磨着菜式。 “孟御厨。”赵溪音喊了‌一声,走过‌去,“你的赏赐还在外面,怎么不去拿?” 孟御厨依旧寡言:“我不要。” 赵溪音诧异:“为何?” 孟御厨沉默地刷着铁锅,就是不答话‌。 她不答话‌,不代表赵溪音听‌不见。 【当初给鲁婕妤送膳,输给你那‌么多次,我才没脸要赏赐。】 【何况这还是鲁婕妤赏的,我要了‌,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这种蠢事,我才不会干。】 赵溪音了‌然,笑问:“先前给鲁婕妤送膳输给我,所以就不好意思要鲁婕妤的赏赐?” 孟御厨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属蛔虫的啊。”赵溪音拿自己打了‌个趣。 对方囔囔说:“每个嫔妃的口味你都知道,还真是属蛔虫的。” 赵溪音去院子中抱来‌一份赏赐:“鲁婕妤刚失宠时,你是第一个去送膳的人,可见心‌善,这份赏赐没有谁也不能没有你孟御厨,拿着。” 孟御厨刷锅的动作一顿,原来‌在赵溪音眼里,自己竟是个这么好的人吗? 她抬头看去,赵溪音已‌经走出去了‌,又张罗着给其他厨娘分东西,教她们什么样的图案做什么样的衣裳…… “还真是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儿。”孟御厨笑骂一声,而‌后她仔仔细细地擦擦手,把布料和绢帕抱在怀里。 司膳司每位厨娘、杂役都拿到了‌赏赐,整个大院里都洋溢着幸福的交谈声。 谈各自的绢帕都是什么样的刺绣,谈京城最新流行的衣裳款式,谈京城哪家裁缝铺的手艺好、价格还实惠…… 赵溪音笑了‌听‌了‌一耳朵,正准备回号舍,突然有个营造司的匠人进来‌递话‌。 “赵御厨,你娘让我给你带话‌,说永兴街的铺子开起来‌了‌,让你得空回去看看。” 赵溪音眼睛一亮,她阿娘这么有本事,铺子这么快就开起来‌了‌? 第42章 黏糊麻辣拌 这位司膳司匠人‌赵溪音认得, 先前那些四宫格铁锅、浅口盘都是找他打造的。 如今司膳司的地位直线提升,尤其赵溪音这个名字,在六局一司更是名声大噪, 她若有事‌拜托其他人‌,被拒绝的概率实在不大。 再加上这位匠人家住城南村子,和赵溪音家相隔不远,也‌算半个老乡, 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 这回便是他经过永兴街时, 见到在铺子里‌忙活的赵氏, 前去打了‌个招呼,赵氏让他带话进宫, 说‌让赵溪音得空回来一趟。 “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赵溪音有些不放心‌,追问道。 “那倒没‌有,赵婶儿说‌铺子马上就‌要开张了‌,这么重要的时刻得有你在场。” 赵溪音笑了‌下,她这阿娘,还真是能干啊。 当天下午,她就‌收拾包袱出宫去,包袱里‌装的是给阿娘做衣裳的布料, 往后大小也‌是个老板娘了‌,得穿的好些。 永兴街一切如旧,除了‌原本的和善堂没‌了‌,连匾额都被摘了‌下来。 赵溪音走进铺子时, 铺子里‌没‌人‌, 里‌面的格局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原本的药材被一清而空, 连带着九九八十一个小抽屉的药材柜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置物架, 上面尚未搁置物件。 看诊位置的桌子也‌没‌了‌,大堂放置进八张八仙桌,每张桌子配备四条长木凳……看这格局,不像是要开药铺,像是要开饭馆啊。 里‌间传来叮叮咣铛的声音,赵溪音进去一瞧,果然‌是赵氏在忙活。 里‌间她没‌瞧过,但新添置的灶台和铁锅让她更加确定,这是要开饭馆,而非药铺。 “溪音,你回来了‌?”赵氏转身看到女儿,惊喜出声。 她这些时日没‌少干活,人‌都瘦了‌一圈,但脸上却是洋溢着兴奋,丝毫没‌有倦色。 铺子被一点点改造,比劳累体‌会更多的,是成就‌感。 “阿娘,这些都是您做的?我就‌说‌你是当老板娘的料,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赵溪音又诧异又惊喜。 赵氏被夸,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过,您这是打算开饭馆啊?” “是啊。”赵氏拉着赵溪音来到大堂坐下,八仙桌上都添置了‌茶壶,倒出来就‌是热茶,“娘想了‌想,这么多年‌不经‌营药铺,以‌前懂得全忘光了‌,医者无小事‌,贸然‌开起来娘怕耽误患者。” 她看了‌看大堂四周,露出满意的笑:“但娘做饭的手艺可不差,就‌想到开饭馆。” 赵氏虽是姑娘家,从小却不会做饭,只帮着赵老爷子经‌营药铺,后来嫁人‌,药铺也‌分给了‌王氏一家,她的手便再也‌没‌碰过药材,反倒在杨志维的催促下,挽袖学起做饭。 十几年‌来,她从不会做饭,到厨艺越发精进,似乎继承了‌赵老爷子做御厨的天分。 所以‌她在接手这家铺子后,才想到了‌开饭馆。 赵溪音觉得这样也‌好,外祖父就‌是御厨,她也‌是御厨,如今阿娘再做饭馆生意,他们一家三代‌都是厨子。 她环视铺子一圈,指着这些八仙桌和置物架:“阿娘,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赵氏“噗嗤”一声笑了‌:“娘哪有那么大气力,是隔壁济世‌堂的伙计,帮忙搬来的桌子架子。” 她们家和隔壁济世‌堂没‌有往来啊,赵溪音疑惑:“诶?” “和善堂原来的药材我分成了‌两份,一份坏的直接扔掉,一份好的便送给了‌济世‌堂,济世‌堂的老板别提都开心‌了‌,热情地帮了‌好几日的忙,这些都是伙计们干的,等咱们的饭馆开起来,娘请他们来吃面……” 赵氏说‌着这些时,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和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乡下妇人‌当真不一样了‌。 赵溪音调笑:“又是打点关系,又是请人‌吃饭,阿娘,你可是真是天生当老板娘的料子!” 赵氏仿佛有一夸就‌害羞的毛病,脸红一瞬后,又说‌:“娘都想好了‌,就‌开面馆,我一个人‌忙活太‌多忙不过来,面馆勉强能照应。” 她盘算着,“等面馆挣了‌钱,就‌雇两个伙计,慢慢做大……” 一个人‌经‌营饭馆却是吃力,面馆会省劲许多,可又要擀面、又要下面,还要招呼客人‌,也‌很累。 赵溪音想现在就‌雇伙计,可阿娘节约,肯定不同意,倒不如做些更简单的生意。 “麻辣烫怎么样?”她突然‌想到,麻辣烫这种饭食算是做法最简单、最便捷的了‌。 虽说‌菜式种类繁多,采买费功夫,汤底熬制也‌不易,但这些功夫都在下边,真正招待客人‌时,做起来是很快的,比面馆更容易应付。 “麻辣……烫?是什么?”赵氏没‌听说‌过。 赵溪音神‌采奕奕地介绍起麻辣烫,还不忘把她在宫中做麻辣烫的光辉事‌迹得意地讲述一遍。 在宫中提都不多提,是为低调,到了‌阿娘身边,却像个讨夸的孩子,一脸骄傲的神‌情。 赵氏惊讶:“原来这麻辣烫这么厉害,连皇上都爱吃。” 那看来在民间开家麻辣烫铺子,生意也‌能红火。 赵溪音嘟着嘴:“只有麻辣烫厉害吗?” 赵氏反应过来,笑道:“当然‌是咱们溪音最厉害!” 既然‌决定开麻辣烫铺子,匾额就‌要做起来了‌,还有各种食材、厨具,都要一一买来。 采买的活计赵氏揽了‌,赵溪音则专心‌在铺子里‌熬制汤底,调制蘸料,还要把汤底的熬制过程写下来,方便阿娘日后学习。 既然‌是开铺子,饭食种类就‌不能太‌单一,除了‌传统的骨汤麻辣烫,赵溪音还写下黏糊麻辣烫、红油麻辣拌等食方。 所谓黏糊麻辣烫,顾名思义,就‌是吃起来很黏糊的麻辣烫,起黏糊作用的主要是麻酱,这种麻辣烫几乎没‌有汤汁,而是用大量的麻酱干拌而成,满满的酱汁裹在每种食材上,想想得多香啊。 红油麻辣拌也‌是一种干拌麻辣烫,烫熟的菜用红油辣子干拌,又香又辣,简直是吃辣爱好者的天堂。 这几种麻辣烫的做法都不难,关键是料汁配得好,因此赵溪音着重写的也‌是料汁的配方。 熬上汤底,写完配方,锅底的柴小火烧着,她也‌出了‌门,和阿娘一起去采买食材。 麻辣烫需要的食材种类十分繁多,且有很多丸子类在当世‌是买不到的,少不得日后闲暇是慢慢加工。 母女俩来回跑了‌五六趟,才把食材、厨具、和定做的摘牌都带回来。 招牌并非木头攥刻,而是在旗子上手写而成,这样的招牌做起来快速且成本低,永兴街上很多家铺子都用。 “麻辣烫铺子”五个大字往门口一挂,左邻右舍和街上的行人‌都知道了‌,这家原先的药铺看来要做美食生意了‌。 只是这麻辣烫是何物?从未听说‌过。 济世‌堂的老板探出头来道贺:“赵嫂子,啥时候开张呀?” 赵氏大大方方答:“明‌儿,新铺开张,都来吃香喷喷的麻辣烫。” 铺子内徐徐飘散出浓郁的汤底香,引得路人‌纷纷吸气,这麻辣烫铺子的味道,还真香啊! 翌日辰时,麻辣烫铺子尚未开门,母女俩在铺子里‌做左后一遍整理‌,确定所有事‌宜都妥当后,开门迎客!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彻永兴街,麻辣烫铺子开张了‌。 隔壁济世‌堂的老板第一个送来开张礼物,是樽青铜的衔钱金蟾。 赵溪音笑意盈盈地道了‌谢,把人‌往里‌边请。 除了‌济世‌堂的老板和活计们,街上大多行人‌属于观望状态。 “麻辣烫?从没‌听说‌过。” “好不好吃啊?我本来打算去吃街尽头那家面馆的。” “该说‌不说‌,闻着她们铺子里‌的味道还是挺香。” “拿不准,要不咱们还是去吃面馆吧。” “……” 毕竟是种新食物,百姓们接受得慢也‌属正常,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下一顿馆子可得精挑细选着。 赵溪音开始奋力叫卖:“新铺开张,今日的食客一律半价,香喷喷的骨汤麻辣烫、麻酱麻辣烫和红油麻辣拌喽——” 有人‌经‌不住那汤底香味的诱惑,上前问道:“姑娘,你这麻辣烫到底还不好吃啊?” “不好吃不要钱。”赵溪音干脆道,“这麻辣烫可是道御菜,连皇上都吃过,你说‌好不好吃。” 御菜啊!那可得尝尝! 麻辣烫做得快,恰在此时,赵氏给济世‌堂的老板和活计们端出来热腾腾的黏糊麻辣烫,热情交代‌道:“墙边的桌上有辣油、香醋和芫荽,你们看口味自己加。” 黏糊麻辣烫盛在浅口盘中,单看卖相,可能并不尽人‌意,琳琅的食材烫熟后堆放在一起,表面裹着厚厚一层芝麻酱。 看得门外的人‌顿住脚步。 饶是如此,济世‌堂老板还是很给面子地拿起筷子,搅拌两下,抄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入口是极为香浓的,麻酱的香味十分浓烈,径直攻占味蕾,虏获食客的芳心‌。 “嗯?这味道……”老板震惊地瞪大双眼。 这味道怎么样啊?你倒是说‌啊?门外一众观望的人‌迫不及待想知道。 “绝了‌!” 老板还在那“绝了‌绝了‌”,他的几个活计已经‌体‌会到黏糊麻辣烫的妙处,纷纷大快朵颐,吃相那叫一个夸张。 “真这么好吃?不会是托儿吧?” “虽然‌济世‌堂和这家新铺子的关系不错,有托儿的嫌疑,但那老板吃得也‌太‌香啦!看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让你流口水的不是老板的吃相,而是飘散出来的味道,这味儿,真他娘的香啊!” “我是忍不住了‌,先吃为敬,你们在这斟酌吧。” 铺子里‌涌进去好几个食客,八仙桌上立刻热闹起来。 赵溪音没‌有像后世‌一样,让人‌自行挑选食材,而是搭配好一份的量,食材有荤有素、有菜有肉、有面有粉。 烫菜的过程很快,客人‌不必等太‌久,赵氏有充足的时间收钱、收拾碗筷,一个人‌眼见忙得过来。 骨汤麻辣烫和红油麻辣烫也‌上桌了‌,浓烈的香味引得路人‌再也‌坐不住,纷纷进铺子里‌来。 今日可是半价,这么好的机会可得尝尝鲜。 然‌而他们不知,这一尝就‌走不掉了‌,往后会日日惦记着这个滋味,新客成老客。 时至正午,客人‌越来越多,麻辣烫铺子的生意肉眼可见得红火,赵氏母女俩忙里‌忙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赵溪音决定了‌,还是要雇个活计,生意这么火爆是她没‌想到的,阿娘一个人‌忙活得劳累得不轻。 现在铺子里‌生意这么好,进益多,阿娘应该不会再舍不得雇活计了‌。 正盘算着,突然‌听到一声不友好的声音。 “呦,新铺子开张啦?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喊兄弟家来添个人‌气。” 赵溪音一听这声音就‌皱起眉头,转头一看,果然‌是王氏来了‌。 赵氏清楚王氏的德行,忧心‌忡忡地问:“她怎么来了‌?” 王氏的药铺没‌了‌,反倒成了‌她们家的新铺子,这妇人‌铁定不会甘心‌,来这一趟必定不是善意。 “阿娘你忙你的。”上门是客,赵溪音交代‌一声就‌迎上去,“舅母,你来做什么?” 王氏在铺子里‌环视一圈,这是她家原本的药铺,如今竟是一点影子都瞧不出来了‌,全然‌变成别人‌家的铺子,怎能叫她不生气? 她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指点点:“永兴街上多少家食铺,光是今年‌就‌关了‌三家,你们还敢开,真是不怕赔个干净啊。” 赵溪音面带微笑,毫不退让:“是啊,今年‌永兴街不光关了‌三家食铺,还关了‌一家药铺,当真是流年‌不利呢。” 这讽刺人‌的话,直把旁边一桌的食客都逗笑了‌。 王氏脸都气绿了‌,没‌料到赵溪音这死丫头长嘴了‌,张嘴就‌往她最痛的地方戳。 她仍不放弃损人‌不利己的机会:“丫头,不是舅母多嘴,我在这永兴街上都住多少年‌了‌,怎么会不知道开食铺赚不赚钱?实话告诉你,不赚!一年‌忙尾,到头来什么钱都落不下,白忙!” 这话说‌的实在是心‌虚,且不说‌她根本不知道永兴街的食铺赚不赚钱,光是看麻辣烫铺子中生意这么红火,就‌知道肯定能大赚一笔。 铺子中的食客越多,她的心‌里‌就‌越酸,嫉妒之心‌按都按不住。 赵溪音笑了‌下:“舅母知道自己多嘴,就‌该自觉闭嘴,我和阿娘开门做生意,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你若不是来吃饭的,就‌请出去,我们忙得很。” 这是把人‌往外撵呢,王氏脸皮多厚啊,人‌家撵她,她反倒一屁股坐下了‌:“吃!我弟妹开的铺子,为何不吃,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上一碗。” 亲小姑子家开的铺子,不得请她吃个酒足饭饱? 理‌所应当吃白食?赵溪音才不惯着她:“先付钱。” 铺子里‌其他食客其实都是先吃后付钱,但王氏不一样,这是个无赖,明‌摆着来吃白食的。 但凡是个稍微有点交情的亲戚,赵溪音请她进来吃,她们母女俩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济世‌堂老板和活计都请了‌,王氏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但这些年‌做的那些事‌,实在叫人‌没‌有好感。 因此赵溪音就‌那一句话:“吃饭先付钱。” 王氏尖叫起来:“什么?我来亲戚家吃饭还要钱?赵溪音你忘了‌小时候在我家白吃白喝的时候了‌?” 她故意抬高嗓门,想让人‌都知道她与老板娘家是亲戚,实在亲戚啊,竟然‌连碗吃食都要收钱。 这一嗓子引来不食客回头观看。 “这不是先前和善堂的老板娘吗?怎么又跑回来了‌?还在这里‌大呼小叫。” “没‌听见她说‌和麻辣烫老板娘是亲戚吗?小姑娘小时候住他家,不知道感恩啊。” “难说‌,和善堂没‌有医德,这王氏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清楚,什么便宜都能占。” “可也‌就‌是一碗饭食的事‌,闹的这样难堪,小姑娘也‌是不会做生意。” 嘈杂中有几句数落赵溪音、为王氏说‌话的声音,落在王氏的耳朵中,可把她得意坏了‌。 让赵溪音落个不知感恩的名声,再好不过了‌。 “行,不嫌丢人‌是吧。”赵溪音也‌抬高音量,“你王氏,自从嫁到赵家来,没‌让你上过一天工、做过一日活,我外祖家有一分钱是你挣来的吗?我小时候是在外祖父家吃过几顿饭,花费的也‌是外祖父的银钱,和你王氏有什么关系?怎的就‌成在你家白吃白喝了‌?” “原是小姑娘是在外祖父家住啊,亏的王氏好意思说‌出口,还在她家白吃白喝,真不要脸。” 赵溪音继续道:“我外祖父留下这家铺子,你们一家赚黑心‌钱,卖次品药材,导致被官府查封,老一辈好好的心‌血你们守不住,现在还敢在我们铺子里‌叫嚣,不怕外祖父在天有灵看着你吗?” 原本知道王氏身份的人‌还不多,不知道她就‌是黑心‌的和善堂老板娘,现在听赵溪音这么一说‌,来龙去脉就‌全明‌摆了‌,原来这就‌是黑心‌药铺的老板娘啊! “这样的人‌还和她多费口舌做什么,赵丫头,把人‌赶出去吧。” “就‌是看亲戚家的铺子开张了‌,心‌中嫉妒,专门来搅合的,这样的人‌品行真是堪忧。” “刚才我还说‌是小姑娘不懂感恩,现在看,是王氏作为亲戚太‌过恶毒!” “……” 王氏有和善堂老板娘的身份在,在永兴街上就‌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被喊打多日,她这脸皮也‌是练出来了‌,面对这么多人‌的声诉,她梗着脖子囔囔:“凭什么赶我出去?开门做生意,不让人‌来吃饭啊?” 赵溪音干脆回答她:“你的生意,我不做。” 王氏还就‌赖在这里‌,她的名声臭了‌,死活也‌要把赵溪音的新铺子搞臭,开张第一日就‌不消停的铺子,往后谁会来? 济世‌堂的老板看不下去了‌,起身道:“赵丫头,你一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应付不来这种泼妇,交给我,你去忙你的。” 要说‌厌恶王氏的人‌里‌,济世‌堂老板绝对算一个,先前两家药铺在永兴街并立时,王氏就‌没‌少抹黑济世‌堂,现在看她这般耍无赖,搅扰人‌家的生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赵溪音点点头:“有劳您。” 济世‌堂老板招呼来两个伙计,就‌要把王氏往外架。 王氏杀猪一般嚎叫起来:“都别碰我,我告诉你们我有心‌症,谁敢碰我我就‌死在谁家门口!” 她的无赖还是让人‌低估了‌,不仅赵溪音难以‌对付,济世‌堂老板也‌招架不了‌。 只能去找刘御使了‌,赵溪音想,只有官府的手段才能让这种妇人‌老实。 正要去,铺子里‌突然‌又进来一个妇人‌,年‌纪瞧着比王氏还大些,面相比王氏还凶悍。 一进门,她就‌冲到王氏面前,动作粗鲁地把王氏扒拉过来:“我找你半天了‌,结果你躲在这儿大吃二喝?你们家搞什么鬼!” 王氏刚才还很无赖的模样,在见到面前这个妇人‌后立刻烟消云散,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怎么了‌?亲家母你消消气。” 妇人‌可消不了‌气:“你家闺女到底还嫁不嫁?她跑了‌,人‌找不着了‌!” 食客们听了‌这几句,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赵溪音还不知道,济世‌堂的老板低声解释说‌:“前些日子王氏给自家女儿订了‌一门亲事‌,就‌是城南康家,康家颇有些小钱,愿意出三百两彩礼迎娶赵燕。” “是门好亲事‌啊,赵燕为何要跑?” “康家虽然‌有钱,她那儿子却是个跛子,又长得肥胖,赵燕二八芳龄的大闺女,怎么可能瞧上。” 赵溪音懂了‌,王氏这是为了‌三百两的聘礼,不顾赵燕的幸福了‌。 王氏对赵燕这个女儿,看似不错,从小没‌缺过吃、没‌短过穿,可真到了‌家里‌困难时,王氏却能毫不犹豫地把女儿推到火坑里‌换钱。 难怪那日赵燕问她,阿娘会不会为了‌钱把自己嫁出去,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端倪。 赵燕跑了‌,能跑到哪去? 王氏一听,连忙站起身:“什么?燕儿跑了‌?” 妇人‌“哼哼”两声,拿乔道:“我们康家的儿媳可是有人‌抢着当,你们家闺女这么不情不愿,干脆这门亲事‌作罢,你把聘礼给我还回来!” 到手的钱,王氏怎么可能会吐出来,慌忙道:“亲家别生气,燕儿就‌是出门散散心‌,我这就‌去把她抓回来,好好给您赔礼道歉。” 说‌完,也‌顾不上寻赵溪音的麻烦,扭动身子夺门而去。 第43章 大盘鸡 王氏来闹了‌一场, 却丝毫没影响铺子的生意。 三种麻辣烫的味道都太香了,根本吃不够,客流量不减反增, 生意那叫一个红火。 当日下午,赵溪音就挂出了雇伙计的招工牌子,开出每个月五两银子的高薪。 这年‌头,工钱高的杂役活计不多, 故而立刻就有数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前来应聘。 赵溪音挑了‌个身体精壮、面容憨厚的年‌轻人, 是虞河村隔壁村的小伙子, 不仅会烧火、劈柴,还会修理桌椅和‌灶台, 干活也麻利,主要是知根知底,用着放心‌。 有了‌这个伙计,赵氏就松快多了‌。 赵溪音见赵氏没‌那么劳累,便也放下心‌来,又‌亲手做了‌几包糕点,给隔壁济世堂送去,请老板多照应着些铺子那边。 老板很客气:“丫头, 你还费劲做什么点心‌,都是邻里街坊,你们母女的生意我必会看顾。” 如此一来,赵溪音就安心‌多了‌, 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王氏, 若是再上门寻麻烦, 即便有济世堂老板在,阿娘也不好应付。 还得‌去寻刘大人做主……正盘算着, 永兴街上不知道‌谁喊了‌声:“康家报官啦,快去瞧热闹。” 赵溪音跟着出门去看,见不少人都往官府那边跑,她懒得‌挤着去凑热闹,随便拉住一个人问:“康家为何事报官?” 那人显然消息灵通,眉飞色舞地说‌:“嗨,还不是康家订的那门亲事,听说‌那家闺女跑了‌,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最后发‌现一封闺女的留书,说‌再也不会回来了‌。” 康家和‌赵燕订亲的风波不少人都知道‌,旁边立刻有另一个人接话:“找到留书时康家的人正好在场,康婆子当即就不愿意了‌,嚷着要让王氏退聘礼,王氏却说‌亲事订下来,赵燕就是康家的人,现在人跑了‌,是康家的错,得‌赔她女儿呢,哪还有退聘礼的道‌理?” 赵溪音听的唏嘘,亲生女儿跑了‌,王氏想的不是担心‌女儿的死活,而是和‌康家纠缠起聘礼来了‌,真让人心‌寒啊。 说‌话那两位急匆匆往官府方向‌去了‌,这样的热闹不瞧白不瞧。 赵溪音回铺子里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一趟官府,因为王氏不省心‌,不能再让她待在京城了‌。 官府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康婆子和‌王氏跪在大堂中央,声声控诉自己的冤情。 堂上坐的官员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膘肥体胖的张知事,而是换了‌个瘦高的官员,赵溪图听王氏喊他“罗知事”。 罗知事是刘御使亲自考察调任上来的官,断案能力很强,但清官难断家务事,订亲后又‌逃婚的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一时有些为难。 王氏是个能耍赖的,遇见康婆子更是个凶悍的,据理力争之下,王氏竟然落了‌下风。 罗知事心‌中已有计较,拍了‌一声惊堂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照我朝律法,尚未成婚,赵燕仍是你王氏的女儿,礼金该退给康家。” 王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尖叫道‌:“凭什么?要不是康家,我女儿现在还好好在家呢,岂不会留书跑了‌?官老爷你可不能瞧康家有钱就帮着她家!” 官府可不是个任人耍赖的地方,罗知事也不是先前贪财的张知事,案子下了‌结论就是有法可依,容不得‌刁民抵赖。 所以‌王氏一闹腾,立刻有官差举着水火棍威慑,她便不敢再闹。 康婆子手一伸:“还钱,三百两!” 王氏刚想哭闹,就见一旁的官差瞪着浓眉大眼,瞬间‌不敢吱声了‌,心‌里暗骂倒霉,到手的肥肉又‌被叼走了‌。 又‌暗骂赵燕个白眼狼,白白养她十‌八年‌,需要用她的时候,人竟跑了‌,这不是做了‌十‌八年‌的赔本生意吗? 就当人们以‌为案子有了‌结果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罗知事,民女也要状告王氏。” 罗知事抬起头,和‌一众人寻着声音看过‌去,喊话的竟然是个姑娘家。 赵溪音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先向‌罗知事屈膝一礼:“罗知事容禀,上午时,这位王氏无故来我阿娘的铺子耍赖闹腾,永兴街上许多人都瞧见了‌,这样的人私闯民宅不是一次两次了‌,还请知事做主,还百姓个清白。” 上午王氏在麻辣烫铺子的做派许多人都瞧见了‌,纷纷出言证实,那康婆子也是见了‌的,见有人出首王氏,她也立刻帮腔。 王氏张口就骂:“好你个小贱人,竟然这么狠心‌,在官老爷面前状告亲舅母!” 正当这时,人群里又‌走出一人,同‌样出声控诉王氏:“罗知事容禀,草民是济世堂老板,这位王氏的和‌善堂因草药有异而被查封,便把气撒在我们济世堂上,曾多次上门捣乱,实在忍无可忍。” 赵溪音出门前给济世堂老板使了‌个眼色,没‌想到这老板真的来了‌,也怪王氏平时得‌罪的人多,引得‌都来痛打落水狗。 她紧接着道‌:“王氏先前就因为私闯民宅,被刘御使亲自规训过‌,现在仍屡教不改,变本加厉,罗知事,敢问这样的人不该有所惩戒吗?” 罗知事当即让人拿来卷宗记档,边看边点头。 王氏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原以‌为退还三百两聘礼已是最倒霉的事,没‌想到还有更严厉的惩罚。 继济世堂老板之后,又‌有好几个人控诉王氏的罪行,有的是永兴街上的邻里,但凡生意好些就要被王氏明里暗里搅扰,有的是先前和‌善堂的患者,吃了‌此等药材耽误病情,难出心‌中恶气…… 罗知事经过‌核查,扔下一根判签:“城南王氏全家,多次骚扰邻里,言行乖张,扰乱秩序,即刻赶出京城地界,永不得‌再回。” 王氏顿时瘫软在地上。 -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背上小包袱,准备返回皇宫。 刚一开门,就被吓了‌一跳,门口的石阶上蹲坐着个姑娘,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惊醒回过‌头,哑着嗓子叫了‌声:“赵、溪音。” “赵燕?”赵溪音很是诧异,“你怎么跑这儿了‌?” 赵燕低下头,有些一言难尽,可怜巴巴问:“可以‌给我口水喝吗?” 赵溪音沉默一瞬,随后说‌:“进来吧。” 赵氏昨日忙了‌一天,现在还没‌起床,她给赵燕轻手轻脚倒了‌盏热茶,又‌在锅里拿出一个饼子。 赵燕也顾不上形象了‌,就着茶水狼吞虎咽把饼子给吃了‌。 赵溪音又‌递过‌去一个饼子,想了‌想还是说‌道‌:“舅父一家昨晚都出城了‌,你没‌跟过‌去吗?” 赵燕愣愣地摇摇头:“我不去。” “那你以‌后……” 赵燕抬起头看向‌赵溪音,这个她比较了‌十‌多年‌的表妹,从小她就比赵溪音吃得‌好、穿得‌好、过‌得‌好、地位高。 她是和‌善堂的大小姐,赵溪音只是农民的女儿;她是赵家的嫡长孙女,赵溪音只是外孙女……可现在呢,她脱离家庭一无所有,赵溪音却能自己挣钱,有个爱她的母亲,还有这家食铺。 “我娘要把我卖给康家,爹知道‌后也不阻拦,一心‌只想拿我换钱买烟草,我阿娘更离谱,换来的聘礼要继续给她的宝贝儿子买牛乳……这样的爹娘,我跟着做什么?” “他们根本不拿我当女儿,好好把我养大,也只是为了‌聘礼,原本我想反正要嫁人,嫁给有钱的康家算了‌,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娘一点陪嫁都没‌给我准备,那康婆子得‌知后在家对我破口大骂,走到哪都说‌我是赔钱货,我怕嫁过‌去后就再也没‌好日子过‌了‌……” “我以‌为我处处比你强,其实很小的时候就输给你了‌,你有个好母亲,我没‌有。” 赵溪音听得‌唏嘘,原本能靠勤劳的双手致富,蒸蒸日上的一家人,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你逃婚是对的,若是我,我也逃。”她说‌。 赵燕怔住,她虽处处和‌赵溪音比,却打心‌眼里佩服这个表妹,原本还不知道‌逃婚出来是不是对的,现在听到赵溪音这么说‌,心‌里突然有底气了‌。 她突然问:“我以‌后想像你一样,进宫当差,可以‌吗?” 赵溪音问:“当宫女?” 赵燕做不来服侍人的活,却会做几样点心‌,有些心‌虚地问:“像你一样,进宫当御厨。” 赵溪音想了‌想:“尚食局过‌些时日的确会擢选一批御厨,你到时候便去应考。” 想靠她的关系进宫当御厨的路走不通,她没‌那么大权利,也不欠赵燕的人情,应考是正经路子,有厨艺必然不会白璧蒙尘,没‌有厨艺只能名‌落孙山。 赵燕知道‌和‌赵溪音情分‌不深,也不敢奢求能直接被带进去,当初没‌种下善因,如今就不能奢望善果。 有赵溪音提供的御厨擢选消息,已经够意思了‌。 “好,我会去的。” 赵燕匆忙离开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连银子和‌干粮都没‌带,忍饥挨饿过‌了‌一夜,爹娘和‌弟弟走了‌她反而送了‌一口气,实在不知道‌去哪,京城唯一的亲戚就是姑姑家了‌。 从前阿娘给姑姑母女俩受的委屈可不少,她不确定姑姑家会不会把自己嘲笑一通,再赶出来。 印象中表妹是厉害了‌些,可姑姑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想来能给自己一口饭吃。 左右走投无路,她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到这里。 没‌想到是赵溪音不计前嫌,给了‌自己一盏热茶、两个救命的饼子。 她厚着脸皮问:“这几日,我、我能先住在这里吗?” 说‌完又‌立刻保证:“只要我一应考成功,就立刻离开。” 恰在此时,赵氏从里间‌出来,恰巧听到赵燕这句话,转头看向‌赵溪音:“溪音,燕儿若是没‌地方去,就让她先待在这里吧。” 这一刻赵燕觉得‌鼻子酸涩难忍,差点流出泪来,末了‌,竟是她阿娘欺负惯了‌的姑姑愿意收留自己。 赵溪音也不忍心‌让一个姑娘家流浪在外,但丑话要说‌在前头:“可以‌住在这里,但要帮阿娘做些杂活换口粮,我们小本生意容不下吃白饭的人,若你连杂活都干不了‌,更别说‌应考御厨了‌。” 赵燕文言大喜,连忙表示:“我一定不会吃白食。” 赵溪音回头对赵氏道‌:“阿娘,有什么活让阿齐教给她,她现在离了‌家,什么事都要慢慢学,这不是在欺负她,而是在教她。” 阿齐是昨日招得‌那伙计,辰时后来过‌来上工,食铺就是这样,午饭和‌晚饭时最忙,清晨是没‌什么客人的。 赵氏笑着答:“好。” 时辰不早了‌,赵溪音重新背起包袱,叮嘱道‌:“阿娘,早膳在锅里,送牛乳的一会儿送来铺子里,您记得‌吃早膳,我先走啦。” - 皇宫里的日子无波无澜,最大的谈资除了‌鲁婕妤突然复宠,便是玉嫔的禁足。 除了‌鲁婕妤没‌有人知道‌玉嫔为何突然失宠,连玉嫔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好在这位玉嫔娘娘是个心‌大的,对于突如其来的禁足并没‌有太过‌内耗,至少不耽误吃。 但要一整个月待在永和‌宫里,出不去门,还是挺无聊的,平日里喊得‌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也没‌一个敢来瞧她的。 “真无聊啊!” 玉嫔在殿内踱了‌一圈又‌一圈,实在无所事事,无聊得‌都要长蘑菇了‌。 也是,嫔妃们本身就闲来无事,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宠妃们或许还能伴驾,其他真是一点旁的事都没‌有。 现在又‌被禁足,当真要闲得‌发‌慌了‌。 贴身宫女出主意:“主子,要不画幅画吧?” 玉嫔毫无兴趣地摆摆手:“画不好。” “那、破一局残棋?” “费脑子。” “绣个花?” “怕扎手。” “弹首曲子?” “磨得‌指甲疼。” 宫女:“……” 论起来,玉嫔还真没‌什么才能,是个琴棋书画废,最感兴趣的事,便是让小厨房的厨子给自己研制菜式。 “要不,想想午膳您想用些什么,让刨除早些准备。” 说‌到这个话题,玉嫔才勉强来些兴头:“那就让小厨房做道‌红烧鱼吧。” 宫女“诶”了‌声,退出去交代厨子去了‌。 想到午膳有美味的红烧鱼吃,玉嫔才算有些盼头起来,可一个人吃鱼也挺无聊的,不如等鱼做好,带着去东偏殿和‌鲁婕妤一起用?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或者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次禁足可算吃了‌苦头,非得‌搞出点乐子才能解闷呢。 她和‌鲁婕妤平时不太对付,没‌被禁足时才不会主动去东殿,可现在不是出不了‌永和‌宫嘛,能解闷的只有鲁婕妤和‌丽美人了‌。 丽美人倒是也行,但她更好奇鲁婕妤那边,究竟为何吃大蒜还能伴驾复宠? 是的,这个问题她到现在也没‌想通。 再者,鲁婕妤一向‌吃司膳司的饭菜,那群厨娘做饭多难吃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小厨房做出来的可都是美味,可得‌带着自己的阳春白雪,和‌鲁婕妤的下里巴人一起吃,去馋哭鲁婕妤。 这么想着,玉嫔开会期待得‌搓起手来,一想到鲁婕妤馋自己的菜馋得‌跟什么似的,就好激动。 等红烧鱼等菜做好,她嗅了‌一鼻子,那味道‌果然如她所想那般香,便更得‌意了‌:“端走,去东殿。” 宫女忙端着饭菜跟上,没‌闹明白好好的主子为何要去东殿用膳。 与此同‌时,永和‌宫东殿。 鲁婕妤也刚开始用午膳,赵溪音今日送来的膳食是大盘鸡,偌大的浅口盘中鸡块呈现诱人的焦糖色,汤汁呈褐色,十‌分‌浓郁,汤汁中有青红椒点缀,瞧起来卖相很是不错。 此外,还有一碗莹白的大米饭,和‌一碗煮熟但没‌加任何卤子的刀削面。 赵溪音出宫休沐的这一日,是孟御厨给鲁婕妤送的膳,虽然也很好吃,但鲁婕妤还是最喜欢赵溪音做的饭。 “溪音,昨日干嘛去了‌,没‌吃到你亲手做的膳食,我都瘦了‌一大圈呢。” 一日的时间‌,能瘦到哪去,这话纯属是玩笑了‌。 赵溪音笑道‌:“我阿娘在城南开了‌个麻辣烫铺子,让我回家一起开张去了‌。” “麻辣烫铺子?”鲁婕妤眼前一亮,麻辣烫的美妙滋味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京城的百姓可有口福了‌。” 赵溪音没‌说‌的是,除了‌传统的骨汤麻辣烫,铺子中还卖麻酱黏糊麻辣烫和‌红油麻辣拌,这两样食物‌也是极为美味呢。 只能等往后再慢慢做给嫔妃们吃了‌。 她把筷子递给鲁婕妤:“今日鲁婕妤也很有口福呢,是中辣的大盘鸡。” 鲁婕妤刚才就闻见鸡肉的香味了‌,笑意盈盈地接过‌筷子,准备享用又‌一顿的美餐。 正要下筷子,殿门口传来一声笑:“鲁婕妤也刚用膳啊,正好,我来跟妹妹作伴,一起吃。” 鲁婕妤抬头看去,就见又‌是玉嫔这个不速之客,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宫女,手中均捧着膳盘膳碗,搞得‌跟司膳司的送膳厨娘一样。 宫中嫔妃用膳向‌来各自在自己的宫中,还没‌见过‌端着碗去别人宫中吃的呢。 饶是云淡风轻的鲁婕妤都诧异了‌,睁大眼睛问道‌:“玉嫔娘娘?你来我这用膳?” “对啊。”玉嫔理所当然指指宫女手中的膳食,“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咱们一起吃。” 鲁婕妤稍微一想就想明白了‌,这是禁足后憋坏了‌,专门挑有人气的地方钻。 她也不去多理会,淡声道‌:“请吧。” 说‌完便专心‌致志品尝自己的大盘鸡了‌。 玉嫔的位份比鲁婕妤高一级,用膳规格也比鲁婕妤高一级,她的午膳规制是六道‌菜,摆出来占据大半张膳桌,那盘亲点的红烧鱼就摆在最中间‌。 鲁婕妤的午膳规制是四菜,但自从开始吃赵溪音的饭菜后,便没‌在意过‌规制,因为送来的膳食都极为好吃。 好比今日,除了‌主菜大盘鸡,便只有一道‌时令小菜,她照样很满意。 玉嫔不拿自己当外人,不用人请自己坐下,目光在膳桌上扫视一圈,“啧啧”两声道‌:“妹妹啊,你这膳食也太寒酸了‌,就两道‌啊?” 鲁婕妤吃得‌正香,没‌功夫搭理她,敷衍地“嗯”了‌声。 玉嫔面露得‌意,拿起筷子,动作十‌分‌做作地夹了‌一块鱼肉,语气夸张道‌:“这红烧鱼做得‌也太好吃了‌吧!” 鲁婕妤连眼皮都没‌掀一下,自顾自吮下一块软烂的翅根肉。 【不理我,哼,看你能装多久。】 不是鲁婕妤装,玉嫔带来的饭菜虽然多,但她吃惯了‌赵溪音的手艺,对旁人做的膳食实在不感兴趣。 玉嫔仍在喋喋不休:“司膳司的厨娘们厨艺差得‌很,姐姐我早就不用司膳司的膳食了‌,可怜妹妹位份不够,只能吃司膳司的膳食,苦了‌你了‌。” 鲁婕妤抬起头,跟看傻子似的:“司膳司厨娘手艺差?你那日不是喝了‌皇后宫中的汽水吗?不觉得‌惊为天人?” 玉嫔当然喝了‌,还当众打嗝,丢死人了‌。 “汽水是超常发‌挥罢了‌,你还指望她们做的膳食都超常发‌挥啊?”玉嫔又‌夹了‌一筷子红烧鱼吃,鼻腔中发‌出一声享受的声音,“这鱼真好吃啊。” 鲁婕妤又‌不答腔了‌。 【奇怪,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我的鱼?也没‌被馋哭,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想象中自己吃鱼把鲁婕妤馋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鲁婕妤甚至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的鱼! 肯定是因为红烧鱼的香味不够,馋不到鼻子就馋舌头。 玉嫔又‌道‌:“妹妹啊,你尝尝我这小厨房里做的鱼,可比司膳司做的强多了‌。” 鲁婕妤不置可否,在她心‌里,没‌有人的厨艺能强得‌过‌赵溪音。 出于面子,她随手夹了‌一块鱼腹肉吃了‌。 玉嫔紧盯着对方:【好吃吧?不用忍着,眼神、神情、语言都表现出来啊。】 鲁婕妤咽下鱼肉,筷子调转,继续大口吃她的大盘鸡。 玉嫔急了‌,问:“味道‌怎么样啊?” 鲁婕妤十‌分‌中肯地评价:“一般。” 玉嫔:“……” 【什么鬼?她的庖厨可是在民间‌千挑万选出来的,鲁婕妤竟敢说‌一般,怎么,她那浅口盘里盛的是唐僧肉吗?】 鲁婕妤吃了‌别人一块鱼,十‌分‌不舍地道‌:“我吃你一块鱼,也让你吃我一块□□。” 玉嫔原本才不屑吃司膳司的饭菜,但鲁婕妤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她决定尝一尝那盘中的鸡。 筷子伸向‌盘中夹了‌鸡腿肉,轻咬一口。 鸡块和‌汤汁的香味很霸道‌,根本不给玉嫔反应的时间‌,味道‌便横冲直撞地攻占味蕾,鸡肉紧致酥软,连骨头都入味了‌,汤汁很浓郁,粘在嘴唇上有些黏,但味道‌绝对没‌得‌说‌。 只一口,玉嫔就愣住了‌。 【这是司膳司做的?娘啊,这是什么神仙味道‌啊啊啊啊啊!】 赵溪音的耳朵差点震聋。 第44章 兰州拉面 【这、这是, 超常发挥吧?】 玉嫔知道,司膳司最近做了几道出圈的餐饮,比如在坤宁宫喝到‌的可乐汽水, 比如在万寿节夜宴上吃到‌的麻辣烫,再比如皇上会偶尔钦点司膳司来做御菜…… 只是每次司膳司有出圈的餐饮传来,她都以为是超常发挥,不是真实水平, 麻辣烫是这样, 汽水也是这样。 如今这道味道醉人的大盘鸡, 想来这是这样。 其实司膳司出圈这么些次,可见厨艺不是池中之物, 但玉嫔近日是吃过郭掌膳做的饭的,还是那个破味道,没有‌半点长进,因此她先入为主,加上多年固有‌印象,认为司膳司就是一群废物点心,做不出好‌吃的膳食。 起码不会有‌她的小厨娘水准高。 【可这道大盘鸡就是比红烧鱼好‌吃啊啊啊啊。】 赵溪音直直后退一步,以免耳朵被震到‌, 知道声音过了‌才又回到‌原位,这位玉嫔,也太能咆哮了‌。 鲁婕妤什么状况都不知道,吃鸡吃得专心致志, 软烂腿骨的鸡腿肉放在大米饭上, 拿勺子‌捣烂和米饭混在一起, 再浇上一勺灵魂汤汁,莹白的米饭被染成酱色, 和肉糜一起吞入口中,好‌吃得顶天了‌。 玉嫔自‌打‌吃过那块鸡肉,心思就不在红烧鱼上了‌,眼睛偷偷摸摸去‌瞟鲁婕妤,她是知道汤汁的神仙滋味的,拌在米饭里,那得多好‌吃啊! “嘶溜——” 看得口水差点下来,玉嫔连忙吸了‌一口,慌忙拿帕子‌擦嘴。 鲁婕妤看得惊奇:“怎么还流口水了‌?” 玉嫔脸上差点挂不住,硬着头皮道:“我我我的红烧鱼太好‌吃了‌,没、没忍住。” 这个解释听得鲁婕妤的惊奇不减反增:“你不是在吃吗?” 玉嫔昂着头:“就是太好‌吃了‌,边吃边流口水!” 这傲娇的,听得赵溪音直想笑。 鲁婕妤直犯嘀咕:“没多好‌吃啊。” 玉嫔又吃下两口红烧鱼,没吃大盘鸡之前,觉得这鱼味道还不错,好‌东西都是比出来的,吃过大盘鸡后再吃鱼,怎么都觉得没滋没味的,远不如大盘鸡好‌吃。 因此她嘴上吃着红烧鱼,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鲁婕妤的大盘鸡。 筷子‌神使鬼差越过鱼盘,伸向浅口盘子‌,玉嫔瞄上一块大腿肉,想趁鲁婕妤不注意,夹到‌自‌己碗中。 “啪!” 两双筷子‌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你干什么?”鲁婕妤质问。 玉嫔仿佛一只被抓现‌形的老鼠,尴尬极了‌,勉强硬气‌道:“怎么,吃你一块鸡都不行?” “不行。”鲁婕妤干脆利落道,“方才我吃你一块鱼,允许你吃我一块鸡,但也仅限一块,多了‌没有‌。” 开玩笑,这可是溪音亲手做的,就这么点儿,分你一半损失已经够大了‌。 玉嫔难以置信地看着鲁婕妤,不相信竟然有‌人为了‌块鸡肉拒绝了‌她。 【前两日不是成堆成堆的送赏赐吗?分给丽美人和文才人那么多金银丝帛,分给本宫一块鸡都不行?!】 赵溪音忍着笑,说道:“婕妤,瞧玉嫔娘娘诧异的神情,仿佛想问,为何分文丽两位嫔妃赏赐时‌那么大方,却连一块鸡肉都舍不得给她。” 鲁婕妤脱口而‌出:“那能一样吗?” 玉嫔原本以为,“那能一样”指的是鲁婕妤对她和文丽二人的亲近程度不一样。 “溪音的手艺是金不换,岂是些金银丝帛能比的?” 原来指的是“金银丝帛”和“赵御厨的手艺”,玉嫔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赵溪音喜滋滋道:“多谢婕妤夸奖。” 玉嫔却笑不出来,想吃的鸡肉没吃到‌,只能埋头苦吃自‌己的鱼和其他菜,心中暗暗抱怨:【六道菜,没一道能打‌得过大盘鸡。】 赵溪音见盘中的鸡肉消耗掉一大半,便上前道:“我把刀削面倒进去‌,婕妤尝尝大盘鸡拌面。” 还有‌不同的吃法,鲁婕妤浅浅笑着:“好‌呀。” 洁白的刀削面滚入大盘鸡中,瞬间被汤汁淹没,浓稠的汤汁挂在每根面上,把面裹成酱褐色。 鲁婕妤挑一根面尝了‌尝,带着鸡肉香的汤汁挂在面上,肉香加面香,比单吃鸡肉还好‌吃! 她的嘴角沾了‌些汤汁,看得玉嫔馋得不行,下意识又吸溜气‌口水。 不对啊,她来东殿用膳的目的是要‌馋路鲁婕妤的,怎么被馋哭的反倒是她自‌己呢? 偏偏鲁婕妤是个可恶的小家子‌气‌,吃她一块鸡都不肯,更别提吃她的面了‌。 玉嫔才不去‌自‌讨没趣,低头夹了‌一筷子‌鱼肉,含泪硬夸:“真好‌吃,还得是我宫里的小厨房。” 一顿午膳吃得是痛不欲生,玉嫔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是叫来小厨房的庖厨。 主厨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姓陈,大家都喊他陈厨子‌。 他打‌了‌个千儿:“不知玉嫔娘娘有‌何事吩咐?午膳那道红烧鱼是我亲手做的,娘娘吃着可还满意?” 陈厨子‌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倒不是真的因为他厨艺有‌多高,而‌是在永和宫日日被吹捧出来的自‌信。 玉嫔看不上司膳司的饭菜,独独宠爱小厨房,平日里的份例大多也都贴给了‌小厨房。 外加他时‌常以“玉嫔娘娘千挑万选出来的厨子‌”自‌居,旁人都捧着他,自‌信心不被捧出来也不正常。 故而‌在问到‌中午的红烧鱼时‌,语气‌中满是自‌信。 一提到‌那红烧鱼,玉嫔就难受,没什么好‌气‌道:“陈厨子‌,你是怎么回事?中午做的红烧鱼一点都不合本宫胃口。” 她没好‌意思说还不如司膳司做的,毕竟陈厨子‌是她挑的,司膳司也是她平日里言语踩惯的,不能抬手打‌自‌己脸是不。 陈厨子‌刚才还满面春风,听到‌质问后变了‌脸色:“仍旧是原来的烹饪步骤啊,娘娘先前不是很‌爱吃吗?” 先前是很‌爱吃,吃过大盘鸡后就看不上了‌。 “许是吃腻了‌。”玉嫔道,“你做的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陈厨子‌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龟鹤延年汤,是以龟肉和鸡肉烹饪而‌成的一道汤菜,在文火上煨至汤汁奶白,肉质酥烂,吃着那叫一个鲜香美味!” 玉嫔听着极为不错,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重新换上得意的神情:“好‌,就做这道汤,明日午膳本宫要‌吃。” 她要‌继续带着这道烫菜去‌东殿,打‌败赵溪音,馋哭鲁婕妤,为她的小厨房正名! “是。”陈厨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只是娘娘,小厨房的食材中暂时‌没有‌龟肉,要‌做这道龟鹤延年汤,龟肉得出宫去‌买。” 玉嫔问:“需要‌多少两银子‌,说吧。” “一百两。”陈厨子‌笑着道。 玉嫔挥挥手,让宫女‌去‌给陈厨子‌拿银子‌。 小厨房的花销向来是陈厨子‌主管,她没上心过,也不知道宫外的食材都卖什么价格。 先前还有‌宫女‌私下说,陈厨子‌买的食材价格太贵,她也没多问,一是觉得自‌己配得上贵重食材,斤斤计较显得掉价,二是身处嫔位,每个月的份例银子‌不少,她又没有‌别的爱好‌,就爱吃,小厨房的花销大就大吧,反正有‌钱。 陈厨子‌得了‌银子‌,喜笑颜开下去‌了‌,说一定挑最鲜嫩的龟肉买。 - 翌日正午,正殿小厨房飘出龟肉汤的香味,玉嫔得知午膳好‌了‌,迫不及待站起身,带着膳食往东殿去‌。 鲁婕妤看到‌玉嫔人都惊了‌:“你怎么又来了‌?” 玉嫔还是那句话:“我那小厨房做的膳食多好‌吃,不比你吃司膳司的菜强多了‌。” 鲁婕妤也还是那句话:“我觉得溪音的手艺比你那小厨房强。” 双方都不理解对方,都觉得自‌己的膳食是最好‌的。 玉嫔听了‌也不生气‌,她手中的汤可是王炸,是陈厨子‌的拿手好‌菜,不信比不过赵溪音偶尔的超常发挥。 鲁婕妤今日的膳食是兰州拉面,本朝尚且没有‌兰州拉面的叫法,因此赵溪音报的名字是牛肉拉面。 “就一碗面啊?” 玉嫔看到‌赵溪音送来的膳食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就一碗面,能跟她的龟鹤延年汤比? 【赢定了‌,鲁婕妤等‌着被馋哭吧。】 于是,一面一汤针锋相对起来,玉嫔单方面和鲁婕妤针锋相对起来。 反观鲁婕妤,根本不拿玉嫔当对手,也根本不把什么龟鹤延年汤放在眼里,她的拉面,就是最好‌吃的! 拉面分正常粗细、大宽、二宽和毛细等‌种‌类,是按照拉出来面的粗细划分,有‌人喜欢吃大宽,也有‌人喜欢吃毛细,但赵溪音还是觉得,正常粗细的面最好‌吃,比大宽入味,比毛细劲道。 所以鲁婕妤这碗拉面,便是粗细适中的面,比方便面的面略粗一分。 微黄的拉面飘散在碗中,汤是清澈透亮的牛肉汤,表面撒些翠绿的葱花,再用香喷喷的红油辣子‌点缀。 面有‌些烫,赵溪音把面分盛在小碗中,供鲁婕妤食用。 鲁婕妤端起小碗,先饮一口汤,入口先是胡椒粉的辛辣,而‌后是肉汤的鲜美,别看汤汁透亮,味道可浓郁着呢。 喝完才意识到‌齿颊生香真的不是个夸张词汇,连腹中都是热乎乎的十分舒坦,她的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真好‌喝。” 玉嫔抬起头,不乐意地想:【不就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吗?有‌什么好‌喝的,没见识。】 她低头喝一口自‌己奶白浓郁的龟肉汤,觉得十分不错。 鲁婕妤那边已经开始吃面了‌,经过千揉白锤的拉面就是劲道,丝毫不会浮囊,吃起来弹性‌十足。 点缀的小葱滋味清新,吃到‌口中十分解腻,红油辣子‌不是很‌辣口,更多的是辣子‌的香味,飘散在碗中,看起来卖相甚佳。 “溪音,来些醋和蒜。”鲁婕妤吸了‌下鼻子‌说道。 “好‌嘞!”赵溪音给鲁婕妤递上几瓣剥好‌的蒜,又往碗中滴几滴香醋。 鲁婕妤轻轻搅拌,再入口时‌,面汤中平添入醋香,就着蒜吃,那中接地气‌的气‌质又上来了‌。 牛肉不是民间耕田所用的黄牛肉,耕田黄牛不得入膳是本朝的规定,赵溪音用的是西北草原上的黑牛,肉质鲜嫩,香味更浓。 玉嫔被鲁婕这般吃法惊呆了‌,她竟亲眼看见有‌嫔妃举着蒜头咔咔吃! 当时‌皇上就是这般看着鲁婕妤吃蒜的吗?然后就复宠了‌? 她看着鲁婕妤的吃相,并不惹人嫌弃,生蒜的味道也不冲鼻,甚至还有‌些香。 “妹妹啊,你在膳食一途上可真不挑剔,什么都能吃得这么香。”玉嫔用勺子‌轻磕龟肉疼的盆沿儿,“你尝尝我这龟鹤延年汤多美味,喝完若还能吃得下你那破面,算我输。” 话说到‌这个份上,鲁婕妤出于好‌奇伸手盛了‌一勺龟肉汤,味道的确鲜美,可和她的拉面汤比,还是比不过。 她兀自‌猜想,这龟肉若是让溪音来做,滋味必定比这好‌。 “这么样?”玉嫔迫不及待问,“比你那拉面好‌吃多了‌吧?” 鲁婕妤摇头:“不如我的面。” 玉嫔:“……” 没道理啊,这就好‌比端了‌一碗肉糜汤给一个常年茹素的乞丐,乞丐吃了‌定会两眼放光啊,怎会毫无反应? 鲁婕妤照旧道:“我尝了‌一勺你的汤,也让你尝一勺我的。” 玉嫔的勺子‌立刻伸进拉面碗中,咂摸着尝了‌一口。 鲜、香、辛、辣,区区面汤而‌已,怎么会好‌喝到‌没边呢?她虽没吃到‌面和牛肉,单是这汤,就足以让她的龟肉汤输了‌。 至此,玉嫔总算弄明白一件事,司膳司的饭菜变好‌吃了‌,这位赵御厨的厨艺更是出神入化,连她的小厨房都比不上。 怪不得先前皇上钦点赵御厨,让她做御菜,怪不得万寿节夜宴上,能加一道司膳司做的麻辣烫,怪不得做的汽水都在后宫风靡……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若不是懂得事不过三的道理,她都要‌以为今日的大盘鸡也是超常发挥了‌。 不是超常发挥,是正常水平! “怎么样?”鲁婕妤问,“还不错吧?” 玉嫔撅起嘴巴,嘴硬道:“也就那样吧。” 【好‌喝好‌喝好‌喝好‌喝……】 心里承认赵溪音做的膳食比陈厨子‌的好‌,不代表嘴上也要‌承认,否则她的面子‌往哪搁? 鲁婕妤不置可否,人和人的口味还真是不一样。 玉嫔默默低头喝自‌己的龟肉汤,却止不住想到‌对面的那碗面,就着蒜大口吃,得多美味啊,一碗下肚,浑身都得暖洋洋的吧? 聊赖之际,她又想到‌这只龟的成本,一百两银子‌,还不算鸡肉和其他食材的费用。 “赵御厨,婕妤这一餐,食材成本是多少?” 食材是光禄寺采买,赵溪音对京城食材的价格也多少知道些,毕竟麻辣烫铺子‌开张时‌,她刚和阿娘买了‌不少,折算成市价的话…… 她细算一下,答:“约莫二两银子‌,大头都在这黑牛肉上。” 玉嫔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答案却让她震惊:“才二两银子‌?这么少?” 赵溪音做饭其实不爱用名贵食材,平平无奇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来,好‌比上次京东前朝后宫的麻辣烫,食材成本并不高。 “对啊。”她说,“玉嫔娘娘久在宫中,怕是对宫外的食材价格不了‌解。” 她是不了‌解,可也没想到‌会差这么多。 龟肉汤一百多两,一碗面才二两银子‌,就这前者还不如后者好‌吃。 她又问:“那龟肉呢?你知道吗?” 赵溪音在永兴街采买鱼肉时‌,见水产铺子‌里卖的有‌整只龟,还真留意过龟肉的价格:“龟肉价格必然高一些,娘娘碗中这只龟个头适中,约莫三十两银子‌左右,这道汤若在宫外的酒楼卖,也能卖个五六十两银子‌呢。” 什么?成本价才三十两,那陈厨子‌问她要‌了‌一百两! 倒不是心疼银子‌,玉嫔只是觉得被骗了‌,感觉自‌己像个人傻钱多的傻子‌。 陈厨子‌的工钱是按“顿”结的,一顿三两银子‌,一日三餐便是九两,一个月就是二百七十两,比司膳司厨娘的工钱高多了‌。 当初就有‌贴身宫女‌给玉嫔算过这笔帐,那时‌玉嫔认为陈厨子‌做饭比司膳司好‌吃,工钱那高些也无所谓,现‌在看来,确实是拿着名不副实的钱。 此外,小厨房采买食材的活计也是陈厨子‌包揽,先前不知道他克扣了‌多少油水,现‌在从‌这只龟就能看出,那老油子‌贪墨的银子‌可不少。 赵溪音见玉嫔神色有‌异,便问:“娘娘买的龟多少钱?” 玉嫔面色一变,搪塞道:“差不多也是三十两吧。” 【一百两啊啊啊啊我可真是钱多人傻,该死的陈厨子‌坑我。】 赵溪音:“……” 玉嫔深受打‌击,起了‌罢黜陈厨子‌、荒废小厨房的想法,可她一向骂司膳司骂得最厉害,夸赞小厨房夸得最多,现‌在荒废小厨房,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不成。 那边鲁婕妤的面都要‌吃完了‌,她的龟肉汤也喝不下去‌了‌,把勺子‌一扔,气‌恼道:“回宫!” 说完起身甩了‌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出东殿大门。 “她怎么了‌?”鲁婕妤沉浸在美食中,还不知道状况。 赵溪音什么都听见了‌,笑道:“许是龟肉买贵了‌,生气‌吧。” 又一餐结束,赵溪音收拾食盒,走出东殿。 她的身量纤细,拎着大食盒走道瞧起来有‌些费劲,永和宫的宫门宽阔,出门后的宫道却略显狭窄,宫人们见状,纷纷避让一些,双方倒也能安然而‌过。 若是以前,司膳司的厨娘没地位,拎着食盒走在宫道是主动让路的人并不多,如今不同了‌,随着地位不断提升,走在路上打‌招呼的宫人都多了‌起来。 赵溪音一一笑着回应。 经过拱门时‌,迎面走来个中年男子‌,身宽体胖,一个人几乎能占据半扇拱门。 赵溪音离拱门近,加上那男子‌走得悠哉悠哉,想着先一步过去‌,两人应当不会擦肩,便调快了‌步伐。 没成想拱门还未过去‌,那男子‌先出声:“你这女‌子‌好‌生不礼貌,过个门也要‌争抢,可见心坏。” 赵溪音莫名其妙被说一通,气‌愤地抬起头:“且不说男子‌让女‌子‌先行如何,刚才分明是你离这门远,走路又慢,怎的成了‌我争抢心坏?” 那男子‌却不讲理:“我离门远?走路慢?谁瞧见了‌?分明是你抢了‌我的道儿!” 赵溪音标准的姑娘家身形,占不了‌拱门的三分之一宽,换个正常人不用擦肩也能顺畅通过,偏偏这男子‌人胖还不讲理。 她还拎着食盒,手上重,也不欲和不讲理的人做过多纠缠,便道:“如此,让你先过去‌。” 那男子‌这才作罢,刚挪动脚步又顿住,打‌量赵溪音几眼问:“你是司膳司的厨娘吧,怪不得这么废。” 这人说话实在气‌人得很‌,不知道是哪个宫里奇葩出来气‌人,赵溪音反问:“这么瞧不上司膳司,你又是做什么的?” 这人穿的是民间便服,衣裳倒是好‌料子‌,但没好‌到‌权贵官员的地步,因此她并不觉得这男子‌是什么大人物,该是个贪图银钱的小人。 那人颇为自‌豪:“我是玉嫔娘娘钦点的庖厨。” 那不就是骗了‌玉嫔一百两银子‌买龟肉的陈厨子‌吗? “原来你就是陈厨子‌。”赵溪音心道,要‌大祸临头了‌还不知道。 “司膳司的厨娘也听过我的大名?”陈厨子‌肥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满宫都知道,司膳司的厨艺不行,否则玉嫔娘娘何至于专门请我来做膳食。” 赵溪音“啧”了‌声:“看来玉嫔待你很‌好‌,可你为何要‌欺骗她呢?” 陈厨子‌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赵溪音摇摇头:“没什么,方才从‌永和宫出来时‌,看到‌玉嫔正找你呢,你还不快回去‌。” “准是娘娘交代我采买晚膳食材。”有‌采买就有‌油水,陈厨子‌面上一喜,急忙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往永和宫去‌了‌。 一路小跑到‌正殿,玉嫔正倚在贵妃榻上生气‌,见陈厨子‌一脸喜气‌地进来,当即就变了‌脸色。 一向被捧着的陈厨子‌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仍嬉笑着问:“玉嫔娘娘,可是要‌交代晚膳适宜?还是明日午膳?对了‌,今日的龟鹤延年汤喝着怎么样?” 还敢提那王八汤,玉嫔冷声道:“跪下。” 陈厨子‌心里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敢再喧哗,静听缘由。 “昨日做的红烧鱼,加上今日做的龟肉汤,竟全都不如赵溪音随手做的鸡和面,陈厨子‌,你这‘民间第一厨’的称号,是自‌封的吧?” 陈厨子‌小心翼翼问:“赵、赵溪音,是哪位?尚膳监还是光禄寺的啊?” 他是真不认识赵溪音,潜意识里认为厨艺胜过自‌己的人,不是给皇上做御菜的尚膳监,就是给筵席拟食单的光禄寺,只有‌这两方能和自‌己的厨艺比肩,像尚食局,直接被忽略掉了‌。 玉嫔不耐烦道:“司膳司的厨娘,日日给鲁婕妤送膳你没一次都没见过吗?” 同在永和宫侍膳,赵溪音没见过陈厨子‌,陈厨子‌却见过赵溪音两三次,知道那个给东殿送膳的年轻厨娘。 这不,刚才在拱门厨还狭路相逢呢。 “她啊。”他的眼神中露出震惊,“娘娘是说,赵溪音做的膳食比龟鹤延年汤还好‌喝?” 玉嫔翻了‌个白眼:“人家用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就打‌败了‌你的汤。” 一想到‌在东殿丢的人,她就气‌得慌。 陈厨子‌也好‌不到‌哪去‌,刚才在拱门那里还嘲笑赵溪音是司膳司的废物,转而‌就被玉嫔打‌了‌脸。 没想到‌那小厨娘厨艺这么高,那可是他最拿手的龟鹤延年汤啊,竟会输给一碗面。 陈厨子‌不服气‌:“娘娘,再给我一次机会,明日午膳,我一定做出更好‌吃的菜,胜过那赵溪音。” 玉嫔一开始也是这样,不服气‌,以为再来一次一定能馋哭鲁婕妤,结果被馋哭的只有‌自‌己。 她算看透了‌,陈厨子‌就是比不过人家,赵溪音的厨艺就是好‌啊,论美食她品过的可不少,自‌然分得清谁的功夫更高。 “免了‌,谁的厨艺高,本宫自‌能分辨清楚。”玉嫔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冷,“现‌在咱们来说说另外一件事。” 陈厨子‌直觉不好‌。 玉嫔唤来宫中会算账的贴身宫女‌:“去‌查,小厨房账本上的食材记账,和宫外市价对比,看咱们这位陈厨子‌到‌底贪墨了‌多少银两!” 玉嫔一点情面不留:“厨艺比不过司膳司,做人再不干净的话,本宫只能把你赶出去‌。” 陈厨子‌强撑着的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 第45章 烧烤 京城的天气越发热起‌来‌, 宫道上搭起‌来‌遮阳的蓬幔,以防主子们走在路上被日头晒着。 此举给主子们带来的益处不多,天儿一热主子‌们‌都不爱出门, 获益匪浅的是宫人们‌,来‌回穿梭在宫道上再也晒不着‌了,尤其是经常送膳的御厨,简直太喜欢头顶的蓬幔了。 到了傍晚, 热气消退, 穿堂风一吹, 倒是凉快许多,白日里在宫中宅了一天的主子‌们‌纷纷出来‌透气、纳凉。 文才人便是这个时候来到永和宫, 如今她和丽美人可要好了,一日不见就想得慌。 两人凑到一起‌也没旁的事,就琢磨着‌吃什么。 “文妹妹,我想吃音音亲手做的饭。” 如今给丽美人侍膳的是徐棠,徐御厨也算是尽得赵溪音真传了,做出的菜有九分像,味道很是不错,所以丽美人并没有亏嘴。 这般提议, 无非是想换个口味,图个新鲜罢了。 “我也想啊。”文才人道,“赵丫头现在是掌膳了,身份不同, 不该给咱们‌这些‌低等嫔妃侍膳。” “古有嫔妃枯等宫车, 今有才人怨待御厨。”丽美人被那幽怨的语气逗乐了, “音音不是那样的人,只要咱们‌想吃, 她肯定会‌做。” 文才人当然也知道,幽怨的语气中更多是欣慰,小丫头这么快就升职为掌膳,可见实力不俗。 “要不,咱们‌去‌鲁婕妤宫中蹭饭吧?”丽美人提议。 说起‌蹭吃蹭喝,文才人很积极,尤其蹭的还是赵溪音亲手做的饭,自然更加积极了,鲤鱼打挺般坐起‌身:“好啊,玉嫔还时常厚着‌脸皮去‌东殿,咱们‌脸皮更厚。” 丽美人娇笑一声‌,正要起‌身,突然见徐棠来‌了。 “徐御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距离晚膳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呢。” 徐棠福了一福,笑着‌问道:“晚膳赵御厨串了烧烤串子‌,想问两位主子‌要不要去‌东殿一同用膳。” 这不巧了,正打算去‌东殿蹭饭呢。 丽美人头点地‌跟小鸡啄米似的:“要要要。” 文才人也笑道:“早就说赵丫头是属蛔虫的。” 这里两人虽然兴致勃勃要去‌吃烧烤,却并不知道烧烤是个什么概念,本朝倒是有烤羊肉的吃法‌,不过‌那叫“炙”,并不叫烧烤。 “好嘞。”徐棠道,“那我们‌就多串些‌串子‌。” 司膳司大院。 一众厨娘坐在廊下,面前摆着‌十来‌只青瓦盆,里面盛着‌各色洗净的食材,有羊肉、黑牛肉、猪五花、猪皮、马步鱼、鱼豆腐,还有肉卷金针、卷心‌菜、玉米段、鹌鹑蛋等。 另有一只竹筐里放着‌上百根竹签,发簪粗细,厨娘们‌正围坐在一起‌,往竹签上串食材。 赵溪音边串,边给厨娘们‌讲解:“这些‌肉都是腌制好的,腌制的配料你们‌都已‌经知道了,至于烤制的方法‌,那便简单了……” 宫中嫔妃们‌的膳食,谁不是规规矩矩在膳桌前食用,偏赵溪音发明出不一样的吃法‌,什么四宫格火锅,今日又来‌了道烧烤,听‌说是要聚坐在室外,用炭火边烤边吃呢。 这样的吃法‌很是新奇,不仅厨娘们‌觉得好玩,想来‌嫔妃们‌更会‌觉得有趣。 所以赵溪音一说晚膳做烧烤,一群厨娘便围过‌来‌学习,有的干脆晚膳也做起‌烧烤,才有了廊下那么多盆的食材。 另有一群杂役围在火炉旁生火,竹篓子‌里的黑炭加进铁抽屉里,等把黑炭烧成银灰色,便是最好用的时候。 串好的串子‌依次摆在案上,看起‌来‌十分壮观,杂役试了试黑炭,刚好到了能用的时候,徐棠配好蘸料,搁在食盒里,赵溪音则从冰窖里启出一样最要紧的东西——酒。 酒是春日里酿下的,果酒和鲜花酒,有黄杏酒、杨梅酒、荔枝酒,还有桃花酿。 一切准备停当,趁着‌晚风,出发往永和宫去‌。 鲁婕妤一早得知晚膳吃烧烤的事情,早早命人将宫殿后的凉亭拾掇出来‌。 亭子‌外的草地‌上用竹子‌搭了个齐腰高的架子‌,烧烤炉就放在架子‌上,手脚麻利的杂役已‌经开始往炉子‌上摆烧烤串了,在赵溪音的指点下,翻转、撒料,动‌作逐渐娴熟。 鲁婕妤尚未到,丽美人和文才人先到了,兀自在凉亭中坐下,轻摇着‌手中的圆扇:“溪音,你都是从哪听‌说这些‌稀奇古怪的吃法‌?” 赵溪音忙活着‌,笑道:“吃法‌虽稀奇,味道却是能打包票的。” “那是自然,音音,我要吃甜辣酱,有吗?” 赵溪音指了指石桌上:“必然有,美人的是甜辣酱,才人的是花生碎干辣子‌,婕妤的是黑椒酱。” 正说着‌,鲁婕妤来‌了,见亭中已‌有人入座,无奈地‌摇头笑骂:“你们‌俩是属巴儿狗的吗?寻着‌味儿就来‌了。” 文才人刚想接话,瞧见鲁婕妤身后的小径上还有个人远远跟着‌,笑了声‌:“巴儿狗可不只有我们‌,瞧你身后。” 鲁婕妤转过‌身,果然在身后瞧见不速之客玉嫔。 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嘛,东殿成香饽饽了。 三人屈膝向玉嫔行礼,玉嫔今日伏低做小,竟颔首回了一礼。 鲁婕妤和玉嫔同时落座,前者问:“玉嫔娘娘前两日来‌东殿,还会‌带着‌自己的膳食,今日却空手而来‌,可见是明着‌来‌蹭饭了。” 她如今说话就是这个腔调,直接剥去‌虚伪的外衣,露出坦诚的内核。 文丽二人是习惯了的,却没见过‌玉嫔习不习惯,于是双双拿眼‌睛去‌瞧玉嫔。 按玉嫔的性子‌,此刻应该已‌经跳脚了,毕竟前几日痛斥鲁婕妤“丢人”的话音还犹在耳畔。 玉嫔“哎呀”一声‌:“哪里是来‌蹭饭的呦,这不是瞧着‌大家都在,热闹嘛。” 【我就是来‌蹭饭的,但我不承认。】 说着‌,她还凑近鲁婕妤,笑意盈盈道:“我这不是被禁足太无聊了吗?就爱往人堆里扎,体谅一下我好不好啦。” 文才人:“……” 丽美人:“……” 眼‌前这位可还是玉嫔?没跳脚就算了,竟还用这般娇痴的语气,连禁足的事都能主动‌拿出来‌说。 性情大变真的是禁足憋的? 旁人不清楚,赵溪音却知道,玉嫔哪是被禁足憋的,是被美食引诱的。 鲁婕妤被缠得不胜其烦,侧身躲到一边:“你来‌就来‌吧,串子‌这么多,又不差你这一口。” 玉嫔喜滋滋地‌坐正身子‌,静等开席。 昨日还傲娇着‌说瞧不上司膳司的饭菜,今日竟一句坏话都不说了,鲁婕妤实属好奇,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吃你的小厨房了?” 提到小厨房,玉嫔的心‌瞬间不那么雀跃了,厨子‌都被赶出去‌了,还吃什么吃。 她让贴身宫女去‌查账,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陈厨子‌竟然贪墨了那么多银子‌,几乎每一笔食材都贪近一半的钱。 直接把陈厨子‌扭送廷尉盘问了,账本好好在那摆着‌,市价也是透明,陈厨子‌这回非吃得个大挂落,把他贪的银子‌全吐出来‌才行。 所谓“家丑”,玉嫔是个爱面子‌的,只说:“陈厨子‌告假了嘛。” 鲁婕妤刨根问底:“又告假,告几日?” “七八十来‌日吧。”玉嫔心‌虚不已‌。 “时间还不短。”鲁婕妤又道,“今日你尝过‌溪音亲手的膳食,还会‌说司膳司的坏话吗?” 玉嫔像个被训话的孩童:“不说了不说了。” 真是,为了口吃的她容易吗? 文才人和丽美人相视而笑,鲁婕妤治起‌玉嫔,还真在行。 第一波烧烤上菜,刚烤好的羊肉串码在盘中,端上石桌,孜然混着‌羊肉味,再加上独特的炭火香,香味诱人,刚下烤炉的羊肉表面还在滋滋冒油,赤/裸裸地‌诱惑人。 【真诱人啊,本宫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是玉嫔的心‌声‌,赵溪音去‌瞧她,只见这位娘娘盯着‌羊肉串,眼‌睛都看直了,双手暗戳戳在底下搓了搓,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在其他三位嫔妃面前,她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生怕有人笑话她没见过‌世面,不是时常吹嘘自己的小厨房吗?怎的还这么饥渴地‌盯着‌司膳司的膳食? 因此她等鲁婕妤三人都拿起‌羊肉串后,才慢条斯理攥起‌一串,在鼻尖下一闻,口水差点绷不住。 原本赵溪音还担心‌嫔妃们‌不会‌吃串,毕竟撸串姿势虽然豪放,却着‌实不雅,结果她们‌无师自通,个个撸串撸得风生水起‌,银牙咬住肉块,手腕用力使劲一抽,便把碍事的签字抽了出来‌,大口咀嚼起‌肉粒。 也是了,且不算玉嫔,在座这三位哪位是把“优雅”放在心‌上的人?一个豪爽、一个烂漫、一个洒脱,硬生生把“优雅”踩在地‌上了。 玉嫔嘛……她吃得最香。 “玉嫔娘娘,溪音的手艺如何?”文才人问。 玉嫔慌忙止住夸张地‌吃相,慢悠悠道:“还成,差点能和我那小厨房相比。” 还“差点”,那您来‌这吃饭做什么? 文才人和丽美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恰在此时,第二波菜上来‌了,这回是烤五花肉。 相比羊肉的紧致,五花冒的油更多,红白相间的肉吃起‌来‌更肥嫩。 赵溪音担心‌主子‌们‌口里油腻,准备了小薄饼、紫苏叶和生菜叶,大小皆如巴掌般,卷着‌五花肉来‌吃,能很大程度上解腻。 鲁婕妤和文才人都是北方之地‌长大的姑娘,毫不犹豫选了面食小薄饼,按照赵溪音所教,饼子‌对折再对折,蘸上干料或酱料后再展开,把肉串搁在饼子‌上握住,签字一抽,肉便全留在了饼子‌上。 饶是这样还不算完,还要再在五花肉旁边搁上小葱段,清清白白的小葱最是解腻,也是北方之地‌所钟爱的食材,这般之后,便能把饼子‌卷上了。 饼子‌被卷得鼓鼓囊囊,一口要下半个,塞得口中也是鼓鼓囊囊,嚼起‌来‌既有五花肉肥嫩的肉香,又有其他各种食材来‌解腻,故而口中只剩下缤纷的香,丝毫不会‌腻。 玉嫔和丽美人各自选了生菜叶和紫苏叶来‌卷肉,虽少了面饼的香味,却多了菜叶自然的清香,味道也不差。 马步鱼、黑牛肉、鹌鹑蛋……烧烤串一样样上桌,嫔妃们‌吃得欢天喜地‌,兴致高昂,边吃边聊哪种肉串和蘸料的口味更胜一筹,话题热络不断。 “串”过‌三巡,赵溪音挥手上了甜果酒。 这些‌酒都从冰窖里启出来‌的,在外面放置了一段时间,不那么冰,只带着‌些‌许凉意,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 刚酿制几个月的果酒,度数也不会‌太高,女子‌喝了不会‌伤身子‌。 但赵溪音没料到的是,嫔妃中有个一碗醉…… 果酒刚呈上来‌时,嫔妃们‌都很欢喜,凉凉甜甜的酒饮子‌,哪个女子‌会‌不爱? 黄杏酒清新、杨梅酒酸甜,荔枝酒清甜……刚吃过‌烧烤的口腔经过‌甜酒的洗礼,犹如在旱地‌上浇上一汪清泉,浑身上下都畅快起‌来‌。 文才人单手持碗,十分豪爽地‌喝一声‌:“良宵美景,美食在侧,当干一大白!” 丽美人捧起‌小碗,痴痴笑着‌:“干一大白。” 鲁婕妤姿态随意地‌支起‌一条长腿,持酒碗的手松松搭在膝头,闻言也把自己的酒碗添满:“干!”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再看玉嫔,也不知她饮下了多少酒,此刻正抱着‌酒坛子‌傻乐,把其他三人挨个指一遍,笑着‌说:“都喝酒,我也喝酒,大家都喝酒。” 丽美人反应过‌来‌,问:“这、这是喝醉了吧?” 另外两人细细一瞅,眼‌神都涣散了,可不是醉了。 不料玉嫔听‌到这句话,突然诈尸似的嚎了一声‌:“我没醉!我才不会‌醉!” 鲁婕妤更加肯定:“就是醉了。” 文才人有点无奈又有点嫌弃:“这才喝了几碗啊,就醉成这样,把她扶回去‌歇息吧。” 立刻有宫女前去‌搀扶。 玉嫔喝了酒,跟出笼的兔子‌似的,胡乱蹬踹,把前来‌搀扶的宫女全都轰走。 “我不走,我还没吃够呢。”她又抓起‌一串饱满的烤菜心‌,咔嚓咔嚓吃起‌来‌,菜心‌上刷满了酱汁,沾得她脸颊上到处都是,跟花猫似的,“真好吃,比我小厨房的膳食好吃多了。” 鲁婕妤忙躲到一边去‌,不让大花猫把她飘逸的纱衣给弄脏污:“酒后吐真言啊,先前不是一直说司膳司的饭菜不如小厨房吗?” 玉嫔一手拎着‌烤串,一手抱着‌酒碗,舌头打弯说:“好吃个……屁、屁呀,没吃你那大盘鸡之前,我也以为陈厨子‌做的好吃,吃过‌大盘鸡还知道,我就是那、井底之蛙!” 丽美人和文才人听‌得直乐,笑出声‌来‌。 周围一众伺候的宫女也低头抿嘴笑着‌。 鲁婕妤问:“你是说,你承认大盘鸡比你的红烧鱼好吃?兰州拉面比你的王八汤美味?” 喝醉的玉嫔太实诚了,点头如捣蒜:“那必须得承认。” 她实在是太好玩了,文才人忍不住道:“婕妤你快问她,来‌东殿蹭饭是的真实缘由是什么?” 鲁婕妤嘴角微扬,问道:“你来‌东殿用膳,真是因为陈厨子‌告假吗?” “骗、骗你们‌哒!”玉嫔傻乐道,“陈厨子‌已‌经被我赶、赶出去‌了!” 丽美人“啊”了声‌:“那不是你找了许久的好厨子‌吗?” 宫中很多嫔妃都对玉嫔小厨房的陈厨子‌有印象,因为她总是炫耀,可到如今,总被炫耀的厨子‌竟早就被她赶出去‌了。 “对啊,为什么?”文才人也问。 “做得一般呗。”鲁婕妤说。 她吃过‌陈厨子‌做的红烧鱼和龟肉汤,只能算是中等水平,别说和赵溪音没法‌比,就是和徐棠都比不上。 “留着‌陈厨子‌干嘛?做的膳食不如司膳司,工钱还贼贵,傻子‌才养着‌他呢。”玉嫔嘟嘟囔囔地‌抱怨。 几位嫔妃听‌得忍俊不禁。 往常,玉嫔才不会‌嫌养厨子‌贵,即便真的贵,也不会‌说出来‌,毕竟嫔位呢,张口闭口谈钱多跌份儿。 可现在醉了酒,什么心‌里话都敢往外嚷嚷,面子‌都不要了。 丽美人笑得肚子‌疼,倒在文才人腿上直不起‌腰:“不行了,太好笑了。” 文才人也憋笑憋得痛苦:“等玉嫔酒醒记起‌说过‌的话,该是何等表情?” 玉嫔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明白她俩在说什么,只觉得大家都十分高兴,因此自己也傻笑起‌来‌:“好吃!吃过‌神仙味道,谁还甘于平凡!” 语气十足十的抑扬顿挫,宛如女诗人,平白惹出一众笑声‌。 鲁婕妤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好啦,别闹腾了,回寝殿睡觉去‌。” 臂弯里的人还要挣扎,鲁婕妤却说:“你敢把酱汁弄在我衣裳上,往后就再也别来‌东殿蹭饭。” 玉嫔瞬间老‌实了,支棱着‌手和头不去‌碰鲁婕妤的衣裳。 文才人“啧啧”两声‌:“还得是鲁婕妤,才能治得住玉嫔娘娘啊。” 鲁婕妤瞧怀中人那生硬的模样,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回头对文丽二人道:“你们‌先吃先喝,我把这个烦人精弄回自己寝殿……那荔枝酒给我留着‌。” …… 玉嫔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天都黑了。 她合衣睡在榻上,外袍被人脱了,只留干净的里衣,手和脸颊还算干净,应该也是被宫女打水净洗过‌。 “我怎么睡着‌了?”她嘟囔着‌起‌身,觉得头还有些‌晕晕的,但不是特别痛。 贴身丫鬟赶忙捧了茶盏进来‌:“主子‌,您在东殿凉亭里醉酒,一觉睡到现在……来‌,喝些‌水润润口。” 玉嫔接过‌茶盏小口啜,口中还残留着‌荔枝酒的香甜,长发散落下来‌,弥散着‌淡淡的烧烤油烟味。 记忆慢慢回笼,她虽是个一杯醉,却不是喝断片那种,醉酒时发生的事、说过‌的话都记得。 玉嫔:“!” 天呢!她都在凉亭里说了什么“大话”? 说小厨房不如司膳司、承认陈厨子‌做的饭没有赵溪音好、坦白赶陈厨子‌出宫、直言来‌东殿不是因为禁足憋闷,而是馋鲁婕妤的膳食……一句句话语,醉酒时说的有多潇洒,现在想起‌来‌就有多羞愧! 玉嫔的茶水彻底喝不下去‌了,起‌身在殿内踱来‌踱去‌,口中喃喃道:“这可怎么办?鲁婕妤肯定笑话死‌我了,还有文才人和丽美人,嘶,我怎么能干出这么丢人的事,明知道不能喝酒还喝。” 她知道自己是个一杯醉,平日里都是滴酒不沾,都怪今日的烧烤太好吃,吃得她忘乎所以,果酒来‌时,把不能喝酒这茬忘得干干净净,一碗酒下肚都没想起‌来‌,只记得那清冽香甜的味道了。 “该死‌的鲁婕妤故意在本宫醉酒时套话,害本宫什么都往外说!” 玉嫔正气恼得耳根子‌红,贴身侍女却小声‌说:“主子‌,是鲁婕妤送您回的正殿。” 当时一众宫女近不得玉嫔的身,谁靠近都乱踢乱踹,玉嫔的贴身宫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样下去‌,她家主子‌的脸面要丢光了啊。 万一引来‌皇上,看到主子‌这幅模样,将来‌主子‌即便解了禁足,也无望复宠。 还好有鲁婕妤,一句话就把玉嫔制服,乖乖跟着‌回寝殿休息了。 这贴身宫女对鲁婕妤是有些‌感激的,故而也愿意辩解一句。 一提醒,玉嫔想起‌来‌了,好似一路搀扶送她回来‌的确实是鲁婕妤。 她的脸莫名有些‌红:“我的外袍……” 宫女回答:“是鲁婕妤给您脱的。” 那会‌儿玉嫔还正兴奋,宫女仍旧近不得身,鲁婕妤跟剥蒜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外袍给撕了下来‌。 玉嫔震惊:“我的手和脸不会‌也是鲁婕妤亲手擦的吧?!” 她有那么会‌照顾人? 宫女忙说:“那倒不是,是您睡着‌后,奴婢擦的。” 她心‌说鲁婕妤当时脸上嫌弃的表情都掩饰不住,还擦手擦脸,怎么可能嘛。 玉嫔放下心‌来‌,还好没有丢人丢到家。 得知是鲁婕妤送自己回来‌睡觉的,方才记得鲁婕妤套话那点愤恨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勾唇轻笑了下:“走,去‌东殿。” 贴身丫鬟不解地‌抬起‌头:“主子‌,这么晚了,去‌东殿做什么?” 主子‌娘娘今日在凉亭脸都丢尽了,她还以为主子‌没脸再出门了,正好趁着‌禁足安心‌待在正殿,怎么还主动‌往东殿去‌? 玉嫔大步流星往前走:“本宫喝醉时被人戏耍,不得找回场子‌?” 东殿还亮着‌灯,鲁婕妤刚沐浴完,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浅绿柔丝袍子‌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漆黑如瀑的长发还没干透,垂落在榻上,正被丫鬟精心‌打理着‌,往上搽茉莉花油。 玉嫔进殿就闻到了茉莉花香:“灯下观书,窗下梳妆,婕妤妹妹好自在。” 鲁婕妤搁下书册,语调慵懒:“言语清晰,看来‌玉嫔酒醒了。” 她起‌身,依着‌规矩福了一福。 到现在,玉嫔已‌经不在乎醉酒的事了,相反,趁着‌醉酒把先前隐藏的事全都倒出来‌,反倒轻松了许多。 比如,她不用再瞒着‌陈厨子‌被赶出宫的事。 比如,她可以正大光明用司膳司厨娘做的膳食了。 玉嫔不见外地‌坐下,自己给自己到了盏茶:“是啊,酒醒了,酒醒后突然就想起‌一件事。” 鲁婕妤重新在贵妃椅上坐下,轻摇蒲扇:“什么事?” 玉嫔看着‌鲁婕妤,跟狐狸似的笑了笑:“本宫想起‌来‌赵溪音是司膳司的掌膳,按照规矩,她要给嫔位的妃子‌侍膳。” 鲁婕妤手中的蒲扇顿住。 玉嫔继续:“先前我有自己的小厨房,不用司膳司侍膳,可现在陈厨子‌没了,需要赵掌膳亲自为我侍膳了。” 鲁婕妤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依、依规矩确实是这样,可溪音给我侍膳这么久,你说要走就要走啊?何况溪音的好,还是你在我这里蹭饭才知道的,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玉嫔笑了下:“我还当你真的羽化成仙了,什么都不在乎呢,原来‌只在乎赵溪音啊。” 鲁婕妤如实说:“对,我只要溪音,所以你能不能不把溪音要走?” 玉嫔为难道:“可我也想吃赵御厨做的膳食,以前就算了,现在你们‌都知道本宫的小厨房不在了,可要怎么办呢?” 鲁婕妤咬咬牙,这是气恼大家趁她醉酒时问话,来‌报仇的,可分明是她自己先不真诚的。 “你可以日日都来‌东殿用膳。” 玉嫔得寸进尺:“我要你日日去‌请我。” 只要能把赵溪音留在身边,怎么都行,鲁婕妤松了口气:“好!” - 然而接下来‌几日,两位嫔妃都没捞着‌吃赵溪音亲手做的饭菜。 司膳司御厨擢选要开始了,赵溪音作为掌膳,要和其他几位女官一起‌作为考官出席,这几日都不得闲了,便指派了另一位经验老‌道的御厨前来‌侍膳。 好在,在赵掌膳的指教下,厨娘们‌的厨艺都有所进步,这位御厨做的饭菜也十分可口,鲁玉二人倒也能接受。 这日,天响晴。 司膳司前院的御厨有条不紊地‌忙活着‌,这些‌都是经历过‌“三推三训”考验的御厨,能力毋庸置疑。 一房之隔,后院里站着‌两排陌生面孔的厨娘,相比之下宛若生瓜蛋子‌。 今日是司膳司御厨擢选的日子‌,这些‌都是经过‌初选的厨娘,来‌这里参加最后一轮的擢选,若能留下,往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御厨。 初选来‌的御厨一共有三十人,都是经过‌初步厨艺考较和家世考量的,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有过‌人的厨艺、要不就是在民间因为膳食早早出名……都是实力不俗之人。 最终留用的御厨只有十五个,所以这里有一半人仍面临被淘汰的风险。 后院有一间大厨房,比前院的小一些‌,是前朝时修建的,本朝天子‌嫌厨房不够大气,命人在前面又修建了一处更为宽阔大气的厨房,也就是如今御厨们‌常用的那间。 至于后院这间,便作新御厨擢考所用,前后两院各不耽误。 厨房旁边还有间屋子‌,此刻,尚食、司膳、典膳、掌膳四位女官已‌经入座,她们‌是今日的主考官,任务是品菜,擢选出留用的十五位新御厨。 第46章 水煮鱼 司膳司的御厨们侍奉完早膳, 纷纷聚在雕花镂空的石墙下,往后院张望。 后院是参加擢选的厨娘,整整齐齐站成两行, 正在听光禄寺的小官训话,讲得无非是司膳司的介绍、以及一会儿擢考的规矩等。 老御厨们平白担了个“老‌”字,其实大‌多是年轻姑娘,好奇心正盛, 这不, 刚做完自己‌手中的话, 便来扒墙角偷看了。 “哇,今年选进来的厨娘都好年轻, 一水儿的漂亮妹妹,我可是要嫉妒了。” “你嫉妒什么?等她们正式进来,咱们就是师父,哪有‌师父嫉妒徒弟容貌的,该是徒弟嫉妒师父们的好厨艺。” “正是呢,咱们司膳司的御厨,厨艺和人品才‌是第一要务,我担心的是, 几位女官能选出真‌正优良的御厨吗?” “以前不敢保证,你忘了,今年可是有‌溪音在,我信溪音。” “我当然也信!” “……” 徐棠也在扒墙根的队伍中, 透过镂空窗子‌, 目光一一扫过新厨娘, 突然瞧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小声自言自语:“那不是溪音的表妹吗?” - 赵燕站在擢考的队伍中,并不十分起眼。 和身旁这些或是有‌家世、或是有‌手艺的厨娘相比, 她什么都没有‌。 家是那样的家,甚至在官府都留有‌案底,初选时因为和善堂的案底,差点没通过,还‌是报出爷爷赵老‌爷子‌和表姐赵溪音御厨的身份,才‌勉强被认为是御厨世家,留了记档。 她的亲娘,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只留下一身污名,若不是借着其他亲人的光,这次御厨擢选,她根本就摸不到门槛。 她也没有‌厨艺,只会做几道点心,宫外初考时,抽到的题目是“烩”,她那会“烩”啊?还‌是赵氏给了她麻辣烫的汤底,才‌让她赢得考官的赞赏,勉强过了关。 能站在皇宫司膳司的地盘上,赵燕是侥幸的。 也是到了这会儿她才‌知‌道,以前她和阿娘都看不上的御厨,也是需要极强的实力才‌能当的,她们远没有‌这个实力却看不起别人,是多么愚蠢和自以为是。 不要轻易看不起任何人,这个道理她现‌在懂了,王氏却永远不会懂。 刚才‌一进司膳司,赵燕就在找赵溪音的身影,从大‌门进来,一路从前院走到后院,她也瞧见了许多御厨,却始终没找到赵溪音。 甚至还‌看到了徐棠,那个和赵溪音关系很不错的御厨,她曾在永兴街上见到两人一起去买菜,当时她跟着王氏,还‌和赵溪音发生了几句龃龉。 所以她能认出徐棠,想来徐棠也能认出来自己‌。 可是赵溪音在哪? 正当此时,前方光禄寺的官员介绍到今日擢选的桌考官。 “今日的主考官共有‌四位,都是尚食局有‌品级的女官,分别是五品女官胡尚食、六品女官元司膳、七品女官潘典膳和八品女官赵掌膳……” 赵掌膳……赵燕突然意‌识到,这位八品女官可能就是赵溪音,难怪在外面找不到,原来是在屋内。 她深吸一口‌气,赵溪音已经‌是女官了吗? 只有‌真‌正走在这条路上,才‌知‌道选上御厨尚且不易,更何况在一众御厨中脱颖而出,当上掌膳。 阿娘还‌嘲笑赵溪音是“区区御厨”,当真‌是愚蠢至极。 光禄寺官员开始宣布此次擢选的规则:“厨娘从荤、素、面、点、炉五样菜式中任选四样随意‌发挥,由‌考官糊名品尝而下定论,四样菜式中有‌三样被判定为‘良’以上,即可留下,成为正式的御厨,不通过者即刻出宫,潜心修炼厨艺,以待再考……” 赵燕手心沁出汗珠,别说五样菜式,三样为良,就是一样她也难啊。 她把眼睛一闭,仿佛已经‌看到被赶出宫的命运。 “行了,废话少说,赶紧开始。” 突然,新厨娘中传出这么一声话语,语调清冷,语气桀骜不驯,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到了新地方,所有‌新人都唯唯诺诺,尤其这个新地方还‌是皇宫内院,唯恐行差踏错一步,是谁,敢这么对光禄寺官员说话? 赵燕听得清清楚楚,说话的厨娘就是她身边这位。 刚才‌光禄寺官员领着一众人一路走来,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小声谈论交流,打探考官啊制度之‌类,只有‌这个年轻的女子‌一言不发,冷眼冷面,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 若是她没记错,刚才‌光禄寺官员点名时,叫这个女子‌凉依。 很快,大‌家都发现‌了出言的人,纷纷看向凉依。 一路上这个厨娘就不合群,从不与人交谈,连个笑容都没有‌,现‌在又在官员面前这般张狂无礼,实在惹人厌烦。 光禄寺官员更是皱起眉头,阴阳怪气道:“司膳司新上任的掌膳,是个极注重御厨人品的女官,从你们踏进司膳司地界那一刻起,一举一动都在擢选范围内,小心些说话吧。” 听了这话,新厨娘们更加拘谨起来,觉得仿佛有‌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考量着自己‌。 只有‌那个凉依,仍旧冷着一张脸,姿势没有‌任何变化。 光禄寺官员摇着头,宣布道:“擢选开始——” 新厨娘一哄散开,各自去挑选自己‌要用到的食材去了。 屋内,四位考官坐在席位上,胡尚食座首座,元司膳和潘典膳分别围坐在左右,赵溪音坐在末尾。 左右两位女官殷切地围在胡尚食两侧,嘘寒问暖。 元司膳亲手给胡尚食倒茶:“近日天儿越发热,尚食大‌人夜来睡得可还‌好?” 胡尚食面无表情喝着茶:“的确不好入眠。” 元司膳忙道:“我做的那荞麦凉枕很是不错,明日,不,今日回去就给您做一个更好的。” “有‌劳元司膳。” 元司膳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胡婆娘真‌不客气,我说做她还‌真‌腆着脸要,真‌好意‌思。】 左边刚孝敬完,右边的潘典膳也开始恭维:“司膳司如‌今气象更新,都是两位女官的功劳,今日新厨娘擢选,看到此情此景,定会对胡尚食和元司膳敬佩有‌加……” 司膳司能有‌如‌今的地位,是谁的功劳大‌家心里都有‌数,饶是有‌数,被吹嘘的两位竟也能面不改色,应下这称赞。 潘典膳也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吹得我自己‌都犯恶心,下等女官难当啊。】 简简单单几句话,赵溪音如‌同‌看了一场大‌戏,每个人都心口‌不一,阿谀奉承着官位更高的人,不惜昧良心说话。 潘典膳恶心吧啦地奉承完,转头看向赵溪音,那眼神分明在说:到你了,开始吧。 官高一级压死人嘛,屈辱向来要流向最底层。 赵溪音佯装不懂,眼睛眨巴眨巴,往门外望了一眼:“擢选已经‌开始了吧?” 差点没把潘典膳气撅过去。 潘典膳有‌意‌敲打赵溪音:“赵掌膳,御厨擢选的考官你是头一回做,难免什么都不懂,凡事多请教着些。” 赵溪音笑容谦逊,说出的话却并不退让:“做考官,无非是选出谁做的菜好吃,这是我的老‌本行,还‌是懂的。” 潘典膳默默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元司膳和胡尚食,表示这赵掌膳嚣张得很,刚当上掌膳,就已经‌目中无人了。 赵溪音的离经‌叛道瞬间把另外三人推至统一战线,元司膳率先道:“赵掌膳这话就不对了,虽说你在一众御厨中算是拔尖,但‌我们几个都是在尚食局打磨多年的女官,轻易没露厨艺,却也不是能被小瞧的。” 赵溪音就纳闷了,谁要跟你们比厨艺了吗?谁也没谁小瞧你们啊,不就没有‌像小虾米般奉承人吗?至于人人立威、句句敲打吗? 至于几位女官到底厨艺如‌何,想来也是不怎么样的,不然先前的司膳司何至于到了人人嫌弃的地步? 她不是孟御厨那般,在厨艺上争强好胜的人,浅笑道:“溪音不敢轻视各位女官。” 人嘛,越是没有‌的东西就越是在意‌,赵溪音都退让了,胡尚食仍要补上一句:“不敢轻视就对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赵溪音无奈地笑了笑,若不是职责所在,加上确实想品尝新晋厨娘们的手艺,她才‌不愿意‌和这帮虚伪的女官们共处一室。 当考官前夕,鲁婕妤曾告诉她,往年尚食局的御厨擢选很混乱,初选上来的厨娘早早向考官行贿,像胡尚食、元司膳和潘典膳这些人,都有‌要护着的新人,即便这些新厨娘厨艺并不好,最终也会因为花了银子‌而被留用。 今年却是政治清明了许多,上头尤为严查了官员贪污受贿之‌事,事情波及到尚食局,连带御厨擢选都严苛起来,谁受贿,先查谁,故而今年初选上来的新人根本没机会行贿,即便有‌门路,那几位女官也不敢受贿,除非头顶上的乌纱帽不想要了。 赵溪音很是庆幸,选上来的御厨没有‌裙带关系,司膳司就不会变做一滩污泥,仍旧能保证氛围清朗。 擢选已经‌开始了,隔壁厨房传来乒铃乓啷的动静,随之‌传来各色菜香…… 第一轮是荤菜的考验,选择荤菜题目的厨娘已经‌在灶台前站立。 赵燕选了荤菜,并不是她擅长荤菜,而是觉得沾染肉腥的菜更好出味儿,反而比素材更好做,因此她选的便是荤菜、点心和吊炉。 她极其不熟练地切着猪肉,一旁的凉依正在处理鱼肉,锋利的刀刃沿着手掌片在鱼身上,鱼皮轻易被扒下来,鱼肉成了薄薄的片状,可见刀工娴熟。 两厢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哗——” 葱姜蒜和干红椒下进油锅,油烟迸发,鱼肉下锅时锅中升起火苗,凉依熟练地颠着锅,让鱼肉正反受热均匀,不一会儿,锅中的香味飘散出来,勾着每个人回头观看。 原来是有‌手艺傍身啊,难怪这么高傲。 赵燕羡慕不已,奋力切着手里的猪肉,饶是已经‌很小心了,肉片还‌是切得大‌小不一、薄厚不匀。 切好猪肉,她又慌忙去捞泡发的粉条,猪肉炖粉条,这是她要做的荤菜。 决定要做荤菜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道菜,这是她小时候在祖父家经‌常吃的,是祖父亲手做的,那时候偶尔还‌能见到赵溪音,但‌阿娘不喜欢溪音,小姑姑慢慢就不带着溪音去了…… 荤菜的考较是两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官员立刻高喊:“荤菜上菜——” 御厨给后宫嫔妃侍膳,除了膳食味道精美,还‌要手脚麻利,以确保每顿膳食都能按时送去,否则拖拖拉拉,误了送膳时辰是要挨骂的。 因此在规定时辰内没有‌做完的厨娘,直接判定为“差”。 有‌的新厨娘水平不差,但‌在时间安排上不妥当,到现‌在菜还‌没出锅,急得满口‌大‌汗,也无济于事,匆忙出锅奉上半生不熟的菜肴,最终也会被判定为“差”。 好在赵燕的猪肉炖粉条做起来简单,踩着香头灭掉的一瞬间出了锅,不管口‌味好坏,总算能交差了,因此长长输出一口‌气。 一旁的凉依也是踩着点把菜盛出锅,和赵燕的幸运踩点不同‌,她是算好的时间,最后一刻出锅不仅菜肴火候刚好,又能保证送到考官面前时,菜肴正是可口‌的时候,否则出锅太早,菜肴就不是最新鲜了。 一众杂役捧着第一关擢考的菜肴到考官面前,揭开盖,分装进小碟中,请考官试吃。 赵溪音喝了茶清口‌,准备尝菜。 作为御厨,以往都是她做了菜请别人尝,如‌今也轮到旁人做菜让她品尝了,这种感觉很是不错。 新晋御厨都是新鲜血液,司膳司需要融合新鲜血液,才‌能永盛不衰,所以她对这次的品菜很是期待。 第一个小碟中是道烧花鸭,赵溪音低头看了眼,鸭皮的表面颜色淡了些,上色不够,导致整道菜看起来色泽寡淡,从卖相上来讲就已经‌落了下乘。 她浅尝一小口‌,果然如‌预料一般,味道稍淡了些,算不得一道合格的烧花鸭。 但‌从鸭肉的鲜嫩程度来讲,能看出做这道菜的厨娘基本功很不错,日后若能多调/教,厨艺会突飞猛进。 她在心中给这位厨娘打了个“良”的成绩。 旁边坐的是潘典膳,她像模像样地尝了一口‌鸭肉,矫揉造作地歪着头品尝一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好吃,比永兴街上那家卖烧花鸭的好吃一些,但‌这才‌第一个,不能给太高的成绩,给个良吧。】 赵溪音偏头看了她一眼,身为典膳,竟然用如‌此草率的评价方式,简直太不专业了。 “看我做什么?”潘典膳莫名其妙。 “无事。”赵溪音默默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杂役请四位考官打出成绩。 赵溪音桌前摆着“优、良、中、差”四个等级的木牌,毫不犹豫亮起刻有‌“良”字的牌子‌。 其他三人打出的成绩也都为“良”,这位厨娘此轮的成绩便最终为“良”。 第二道菜是猪肉炖粉条,元司膳笑道:“这厨娘八成是个乡巴佬,竟然在皇宫中做这样不上台面的菜……” 说着,她突然想起来,赵溪音也曾凭借一碗麻辣烫闻名前朝后宫,麻辣烫也着实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菜。 所以菜上不上台面不重要,只要味道好,就能广受好评。 她这一停顿,让另外两位女官都想起了麻辣烫的往事,面色各有‌所异,便都不再往下讲。 赵溪音不置可否,埋头尝了一口‌猪肉炖粉条,食物入口‌,她的第一反应是难吃,怎么会有‌厨娘把饭菜做得如‌此难吃。 第二反应,她想起了赵燕。 先前赵燕说来擢选御厨,若是真‌的来了,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水平。 她当时虽然鼓励赵燕前来擢选御厨,可赵燕的厨艺水平她的是知‌道的,从小娇养长大‌的姑娘,几乎没进过厨房,怎么可能做出好吃的菜肴。 看着这成绩,只能是“差”了。 一旁的潘典膳“呸”得一声,将吃进口‌中的粉条吐了出来,惊叫道:“两位女官,你们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人吃得膳食吗?初选时怎么把这样的人选进来了?” 胡尚食没犹豫,亮出“差”的牌子‌,其他三人纷纷亮牌 ,都是“差”。 品菜还‌在继续,第三道菜是水煮鱼。 赵溪音清了清口‌,夹起一片鱼肉细看,鱼肉切得很均匀,可见刀工良好,尝一口‌鱼肉,肉质鲜嫩,滋味深入肌理,可见火候把握得很是不错,再尝一口‌汤汁,麻麻辣辣非常开胃……是道极为不错的菜肴。 旁边的潘典膳惊叫出声:“尚食大‌人、司膳大‌人,这水煮鱼真‌好吃!” 是很好吃,即便是司膳司的厨娘,能达到这个水平的人也不多,典膳的舌头常年没尝过好东西,尝到这个味道已经‌是惊喜万分。 元司膳也很惊喜:“是啊尚食大‌人,这个厨娘当得第一。” 胡尚食吃得停不下来,却要维护尚食局的面子‌:“一个新晋厨娘而已,哪有‌你们说的那样好。” 元司膳一听,立刻改了口‌风:“是是是,是我太没见识了,这个厨娘在新人中算不错,但‌跟几位资历深厚的女官肯定比不了,这道菜尚有‌不足之‌处。” 潘典膳要改口‌恭维着,同‌时遗恨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赵溪音听得好笑,说这道菜有‌不足之‌处,倒是说说哪有‌不足,为着尚食局的面子‌贬低菜肴,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这道水煮鱼很是不错,可见厨娘厨艺精湛,美中不足的一点是用了太多麻椒,导致汤汁中的麻味过中,反而失了鱼汤本身的鲜美,麻椒再减十之‌一二,这道菜便可堪称完美。” 另外三人听着赵溪音发表点评,面色再次缤纷起来,十之‌一二的分量可谓是微乎其微,什么样的舌头才‌能尝出这么微小的差别?反正她们肯定做不到。 做不到的人又不肯承认,胡尚食点点头:“赵掌膳说的正式本官想说的,这道菜虽说有‌美中不足,但‌在新人中已经‌算不错,本官给‘优’。” 赵溪音也举出“优”的牌子‌,新人有‌这样的水平确实该给优。 她在心中默默比较一番,这道水煮鱼做的,甚至比徐棠、孟御厨都要好。 ……很快,第一轮的荤菜品评完了,杂役带着考官打出来的成绩去宣布。 院中一片紧张严肃的氛围。 听到结果,赵燕死心地闭了闭眼,三十个新厨娘中有‌二十七人都选了荤菜考试,只有‌她一个人是“差”。 二十七个荤菜考试的厨娘中,除了赵燕,大‌多数人的成绩是“中”和“良”,“优”的也只有‌一人,是凉依。 凉依抱着双臂,依旧是那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听到结果也没有‌沾沾自喜,仿佛这样的成绩一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厨娘们看向凉依的眼神变了,从单纯嫌恶变成嫌恶中透着敬畏。 “这人什么身份啊?御厨世家吗?怎么厨艺这么厉害?” “不知‌道啊,谁也没跟她说上过话啊。” “再说御厨世家也不一定厉害嘛,你们看赵燕就知‌道了,据说祖父和表姐都是御厨呢,不还‌是倒数。” 赵燕:“……” 第一轮成绩宣布完,一直没说话的凉依开口‌了:“我说这位官员,四轮考试太麻烦了,能不能把你们这最厉害的御厨叫出来,我要和她比试。” 光禄寺那官员被她搞得一愣:“什么?” 凉依不耐烦道:“我是说,我若赢了你们这最厉害的御厨,也省得四轮考试,若赢不了……我就不可能赢不了。” 官员:“……” 好大‌的口‌气! “司膳司从没有‌这样的擢考规矩。”官员说,“御厨们刚为嫔妃侍了早膳,不过多时又要准备午膳,谁有‌精力跟你比试?” 凉依指了指考官的屋子‌:“那些女官闲坐着,总有‌精力吧?” 官员“呦”了一声:“你还‌想跟女官比。” 凉依语不惊人死不休:“普通御厨不配和我比,女官倒是勉强一比。” 官员摇了摇头,主持这么多此御厨擢选,还‌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人。 如‌此扰乱规矩,应当即刻被赶出宫去,永不录用,他挥挥手,让杂役去禀告胡尚食。 屋内,胡尚食听杂役这么一说,皱起眉道:“哪个凉依,竟敢对尚食局如‌此挑衅!” “就是刚才‌得了‘优’那位。” 也就是做水煮鱼那位。 水煮鱼的滋味四位考官都记忆犹新,毕竟是第一轮中最惊为天人的菜了,没想到做这道菜的厨娘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吗? “尚食大‌人,要不要立刻把这扰乱宫规的厨娘赶出去?”杂役替官员请示。 胡尚食犹豫了:【这凉依厨艺高超,若是有‌人能制衡赵溪音也是好的,省的她一人独大‌,日后难以控制。】 赵溪音听得微微摇头,这尚食女官,可以为了宫规留人,也可以为了爱才‌留人,可最终留人的理由‌却是为了制衡自己‌,何其可悲。 见胡尚食久不说话,元司膳揣摩心思,十分狗腿地说:“此人厨艺极好,留在司膳司将大‌有‌所用,胡尚食,要不把人留下吧?” 胡尚食假模假式地问:“难道就任凭她在司膳司挑衅?” 元司膳和潘典膳都没了主意‌,这两人厨艺平平,自然是不敢应下凉依的挑战。 “让孟御厨去吧。”一直没开口‌的赵溪音说。 她没见过凉依,觉得此女的行事确实有‌些嚣张,可厨艺精湛也是事实,她爱才‌,从心底不想让司膳司失去这样的人才‌。 孟御厨最是好胜,只要有‌厨艺比试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根本不嫌累,若让她知‌道新晋厨娘中有‌这么一号嚣张的人人,必会为了司膳司的名誉出战。 孟御厨的厨艺在司膳司处于第二梯队,和后来居上的徐棠不相上下,赵溪音也是真‌想知‌道,孟御厨和这位凉依的厨艺,到底孰高孰低。 “孟御厨行吗?”潘典膳怀疑地问。 “平分秋色。”赵溪音心中有‌数,那道水煮鱼若是凉依的拿手菜,便是和孟御厨差不多的水平,若只是凉依随手所做,那凉依的厨艺便在孟御厨之‌上。 孟御厨在司膳司多年,资历深厚,元司膳是信的:“孟御厨肯定行。” 胡尚食点头:“好,就用孟御厨来试一试那凉依。” 第47章 海肠捞饭(一) 通传消息的杂役步履匆匆来到前院, 找到在井边浣洗黄豆的孟御厨。 “孟御厨,几位女官让你即刻去后院,和一名叫凉依的新晋厨娘比试一场。” 后院擢选进行得好‌好‌的, 怎的突然要叫孟御厨去和新‌人比试?院中忙杂活的厨娘不少,闻言好‌奇不已‌,纷纷围上来。 “不去,没空。”孟御厨干脆道。 像赵溪音这种厨艺高超的人, 她自然乐意‌比试, 新‌选上来的厨娘连擢选都没考试完, 就想跟她比?可‌能吗? 徐棠问杂役:“究竟怎么回事‌,你得说清楚啊, 好‌好‌的擢选考试,怎么突然要比试?” 杂役不得不把来龙去脉解释一番。 厨娘们不淡定了,徐棠愤愤道:“这个凉依太目中无人了,敢把咱们整个司膳司都不放在眼里,必须得治治她,叫她知道咱们司膳司的厨娘也不是吃素的。” 众人同仇敌忾纷纷相应。 “孟御厨若是不去,我去!”徐棠道,“总不能让新‌人以为没有御厨敢去应战!” 孟御厨到底比年‌轻气盛的徐棠淡定不少, 把洗好‌的黄豆捞出,才问杂役:“你是说第一轮的荤菜考试中,那凉依拿了‘优’。” “是啊,据说厨艺相当不错。” 孟御厨问完第一个问题, 又‌问第二个问题:“是赵掌膳荐的我?” 杂役:“是啊。” 孟御厨擦擦手:“我去。” 徐棠遗憾道:“溪音怎么不推荐我比啊。” 御厨们跟在孟御厨后面, 浩浩荡荡来到后院, 孟御厨此刻代‌表的是她们这些老御厨的脸面,不说其‌他, 排面必须给足。 孟御厨站在首位,面无表情问:“谁是凉依,出来应战。” 新‌人阵营中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神情漫不经心,走‌到孟御厨对立的位置。 她的身后并没有像孟御厨身后那么多人支持,她不代‌表新‌人阵营,甚至有的新‌人嫌她出风头,纷纷从她的身后撤离,改站在孟御厨身后。 相比拥护凉依这样一个不谦虚的新‌人,新‌人厨娘更愿意‌给老御厨留下‌个好‌印象。 一时间,凉依身后只剩寥寥数人,从气势上就已‌经输给了孟御厨。 但她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张狂:“你就是你们这厨艺最好‌的御厨?” 哦豁,好‌大的口气,徐棠等人百闻不如‌一见,现在见到了,果然很气人。 孟御厨淡定道:“我们这最好‌的御厨是赵溪音,你不需要赵掌膳亲自出马,和我比你照样赢不了。” 先‌前跟赵溪音差点比到七局四胜,输的她是心服口服,现在的孟御厨只承认赵溪音的厨艺比她强,司膳司中,赵溪音排第一,她排第二……只不过这话没有放在明面上说,否则徐棠第一个不答应,两人说不定为了第二的位置,也要比个昏天黑地。 几位考官在屋里坐着,将院中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孟御厨直言赵溪音是最好‌的御厨,三位女官脸色都不对了。 在新‌人面前,她们还没立威,怎么就轮到赵溪音先‌出了名。 原以为孟御厨是个老实的,谁知道她老实过头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赵溪音听着三位女官酸涩不已‌的心声,默默呷了口茶。 这句“最好‌的御厨是赵溪音”和“赵掌膳”一词,赵燕也听到了,虽然一早就有猜测,但从老御厨口中得到证实,心里还是忍不住掀起惊涛。 赵溪音的厨艺是司膳司第一,年‌纪轻轻当上了女官,让一众御厨信服,她这么厉害! 赵燕突然觉得她和阿娘都是傻子,她们在无所事‌事‌以嘲笑‌赵溪音母女为乐时,人家在不动声色磨练厨艺,早早走‌到她们望尘莫及的地步。 别说掌膳,御厨她都选不上,她已‌经逃离了阿娘的魔爪,却没有一技之长,往后可‌要怎么安身立命? 与赵燕的自卑相反,凉依昂着高傲的头颅,问:“孟御厨是吧?你有什么成就?总不能说司膳司随便拉一个御厨就和我比试吧?” 这姑娘真能气人啊,一张口就让老御厨想打人。 徐棠当初看不上孟御厨输了不肯认的行为,但现在外敌当前,内部矛盾可‌以先‌放一放,便抢先‌说:“咱们孟御厨可‌是和赵御厨比试过五局的人,虽然最后输了,但能在赵御厨手下‌撑五场,也是很厉害了好‌嘛。” 孟御厨:“……” 她的战败史此刻成为光辉事‌迹了。 凉依勉强接受了:“我们各自给对方出题,孟御厨,请吧。” 人群从院中转移至厨房,凉依和孟御厨各自写下‌给对方的题目,由杂役交给对方。 孟御厨展开纸条,上面写着“民间小吃”;凉依展开纸条,纸条上是“宫廷九丝汤”的字样。 御厨给尚未进宫的厨娘出宫廷菜肴,宫外的厨娘给常年‌做御菜的御厨出“民间小吃”的题目,皆往对方最不擅长的方向‌出题,一点情面不留。 孟御厨选的民间小吃是裹卷,是京城常见的一种民间小吃,也是后世称为卷凉皮的一种美食。 双方净手开始做饭,厨房中安静下‌来,在官员的监督下‌,谁也不能喧哗,否则影响了比试的公平性,谁也担不起责任。 ……屋内,四位考官等了两炷香的时间,终于等到杂役捧着两道菜肴进来了。 一只盘中盛着四只清凉裹卷,一只碗中盛着热腾腾的九丝汤。 元司膳一瞧这两道菜就笑‌了:“这也太明显了,孟御厨擅长最宫廷菜式,九丝汤必定是她做的。” 潘典膳立刻奉承着接话:“尚食大人,咱们可‌不能让新‌人厨娘赢,否则尚食局的脸面往哪搁,不论如‌何,裹卷不能赢。” 胡尚食看向‌赵溪音:“你觉得呢?” 赵溪音又‌看了看那两道菜:“九丝汤不一定是孟御厨所做,裹卷也不一定是凉依所做,我们还是公平判定吧。” 胡尚食当女官多年‌,心思比元司膳深,才不信孟御厨会傻到做九丝汤,让凉依做裹卷,这里面真真假假不好‌判断,最保险的方式还是以味道取胜。 因此她说:“公平公正,谁都不许有所偏颇。” 品菜开始,赵溪音先‌品尝了九丝汤。 这原是一道扬州菜式,以鸡丝、鱼丝、鸡蛋丝、千张丝、肉丝等九种食材入菜,成为九丝汤,九种食材在汤锅中炖煮,滋味慢慢融合,喝起来味道十分浓郁鲜美、口感醇厚。 一尝她就知道,这不是孟御厨的手艺,孟御厨做的九丝汤虽然也是一绝,但无论从汤底的鲜美程度,还是对火候的把握,都不如‌眼前这碗。 凉依比孟御厨的厨艺好‌。 赵溪音没有声张,又‌去尝裹卷。 裹卷外面是一层莹白的凉皮,薄如‌蝉翼,里面的内馅儿清晰可‌闻,一口咬开,其‌间的胡萝卜丝、胡瓜丝和面筋等馅儿一涌而出,十分爽口,咸淡适宜的麻汁酱料是灵魂,让裹卷瞬间变得鲜香起来。 这道卷凉皮做的也不错,可‌若真比较起来,还是九丝汤更胜一筹。 果不其‌然,其‌他三人也亮出一样的成绩,都觉得九丝汤赢了,这三位女官厨艺退化至末等,舌头却没退化,哪种食物更好‌吃,还是能一下‌子尝出来的。 “九丝汤赢了,九丝汤是谁做的?”潘典膳问。 前来送膳的杂役摇摇头,为了确保公平性,他也不知道哪道菜是谁做的,这屋里,赵溪音是唯一知道答案的。 她没说,而是说起另一件事‌。 赵溪音站起身,郑重其‌事‌道:“尚食大人、司膳大人、典膳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趁此机会给新‌厨娘加一道考验。” 胡尚食不耐烦地问:“什么?” “加一道人品考验。”赵溪音说,“凉依挑衅司膳司此举,在同期新‌人看来,无论输赢都出尽了风头,所以有的是新‌人不希望她赢,若此时我‘有事‌’出了这件屋子,给新‌厨娘一个可‌乘之机,她们会不会有人来告知,哪一道是菜是凉依所做,利用我们维护尚食局颜面的心理,判凉依的菜输。” 听起来确实是个考验人品的好‌法子,只是…… 胡尚食问:“你何必费劲加这道考验。” 赵溪音从底层爬起,自然明白同僚人品的重要性,另外三位做了多年‌女官,高高在上,早就忘了吃绊子的苦头,她不免得多费口舌解释一番。 “大人若是不记得潘影儿、娄娥之流,也该记得郭掌膳,她人品不端,多次贪污受贿,惹得尚食局乌烟瘴气,咱们擢选御厨,自然要避开这样的人。” 说起郭掌膳,胡尚食或许感受不深,元司膳却是深有感触,那个倒霉催的郭掌膳,干了不少坏事‌,次次都让她来擦屁股,差点把她都给连累了。 她们这些当官多年‌的,没有谁的手真正干净,最害怕的就是那些爱告状之人,这样的人心胸狭隘还爱胡乱攀咬,万万不能进尚食局来。 想到这个缘由,三人一下‌子都允准了。 赵溪音得了胡尚食的允准,起身出了屋门。 出门时,她对其‌中一名杂役说:“刚想起来,明日要给嫔妃做雪花酪,你跟我去冰窖看看冰块可‌还足。” 司膳司的冰窖在西北角一处房间的下‌面,地处偏僻,平时若不是取冰和打理食材,几乎没什么人来,很是幽静。 赵溪音走‌得不快,步伐匀速往冰窖走‌着,到了冰窖,杂役拿出铜匙打开门,她下‌去转了一圈,把冰窖里的食材都略微检查一遍,才又‌往上走‌。 一路上都没人跟来,她刚想送口气,不料石阶上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赵掌膳?” 赵溪音闭了闭眼,问:“谁?” 那声音很轻很谨慎,仿佛担心被别人听到,下‌来后见只有赵溪音和杂役两人,才道:“赵掌膳,我是城西柳氏,本次擢选的新‌厨娘。” 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顶多也就二十岁,赵溪音说:“擢选正在进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擢选因为孟御厨和凉依的比试暂停了。”柳厨娘没听懂赵溪音的劝导之意‌,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进赵溪音怀里,“我特意‌来拜会赵掌膳,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 不等赵溪音说话,那柳厨娘就生怕被别人看到,一溜烟跑了出去。 赵溪音摸着怀里硬邦邦的银子,无奈摇了摇头。 出了冰窖的门,杂役锁门时,她在心里感慨,起码不是来挑拨告状的。 刚想完,就见不远处又‌有两人结伴小跑而来,一个年‌轻些的左顾右盼,神色慌张,另一个年‌纪大些,神色倒是淡定许多。 “赵掌膳。” 赵溪音无声地叹了口气:“何事‌?” 这回的两个厨娘倒是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往人怀里塞银子,而是神秘兮兮低声道:“赵掌膳,我知道凉依和孟御厨比试,所做的膳食是九丝汤。” 赵溪音眼神凌厉:“糊名评比,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她的语气中带着训斥的意‌味,年‌轻的那个心虚不已‌,慌忙低头,年‌长的颇为理直气壮:“那凉依厨艺颇高,我这也是为了尚食局的名声考虑,总不能真让凉依赢了老御厨吧。” 赵溪音无意‌多说什么,从这两个厨娘说出那句话时,就和尚食局无缘了:“我与几位女官心中有数,你们回去吧。” 见赵掌膳没有训斥,两个厨娘皆是一喜。 【不仅替尚食局保住了颜面,还在赵掌膳面前露了脸,人精明些总不会错。】 【宫中嘛,向‌来喜欢懂得人情世故的人,这回留在尚食局,稳了。】 赵溪音一路往回走‌,默念着别再‌有人来找她了,许是她的默念生了效果,这一路走‌回去倒是清清静静。 “怎么样?”刚进屋,元司膳就问,她是司膳司的一把手,生怕招见一些不省心的。 “一个塞钱的,两个挑拨的。”赵溪音把银子放在桌上,银锭子和实木桌相撞,发‌出低沉的声音。 潘典膳两眼放光地盯着银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手下‌失去一个有钱且爱贿赂的,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面对这个结果,胡尚食不得不道:“目无法纪!” 赵溪音重新‌拿起银子:“银子我会上交给宫正司,尚食大人,宣布结果吧。” 潘典膳追问:“九丝汤到底是谁做的?” 赵溪音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胡尚食摆摆手:“罢了,去宣布吧。” 等杂役走‌后,赵溪音才道:“凉依赢了,九丝汤是凉依做的。” 潘典膳“腾”地站起身:“你为何不早说?现在好‌了,一个新‌人赢了资历深厚的老御厨,那新‌人本就猖狂,现在更该得意‌了。” 赵溪音反问:“所以就要早些说答案,好‌作假?我们尚食局就这么输不起?不惜舍弃公正?” 潘典膳一向‌都是这么做事‌的,公正算什么?颜面才重要,今日若不是有赵溪音在,她们三个一定会设法把凉依摁下‌去。 事‌到如‌今已‌是无法转换,元司膳语重心长地“教导”:“赵掌膳还年‌轻,当刚上女官什么都不懂,往后跟着咱们慢慢学,自然就懂了。” 胡尚食十分认同地“嗯”了一声。 赵溪音心说跟着你们学,能学到茄子地里去。 正当这时,杂役突然闯入,面色为难道:“各位女官快去瞧瞧吧,那凉依又‌闹起来了。” “定是赢了孟御厨,又‌要闹着比试!”潘典膳愤愤。 三位女官齐刷刷朝赵溪音投来“看你做的好‌事‌”的目光,而后拥着胡尚食站起身,前去处理凉依那疯子。 赵溪音觉得很好‌笑‌,比试是胡尚食拍板定下‌的,说孟御厨一定行的是潘典膳,现在孟御厨输了,纷纷来怪她没有提前告知九丝汤是谁做的。 对,她若是说了,新‌厨娘不会赢,尚食局不会输,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除了背叛公正。 可‌此刻这里在比试、在擢选,是最不能缺席公正的地方。 赵溪音跟出去时,才第一次看见凉依,那个嚣张的姑娘。 她站在人群中很显眼,脸上挂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出言咄咄逼人:“孟御厨输了,我为何不能直接留用,还要跟她们一起继续考试?” 凉依口中的“她们”指的是新‌厨娘,她觉得一场场考试下‌来太过麻烦,只要赢了老御厨,就能直接留用,成为正式御厨。 现在她赢了,光禄寺的官员却告知要继续参加擢考。 当然,这也是胡尚食的意‌思。 孟御厨低着头,很受打击,那九丝汤她尝了,的确很好‌,可‌她的裹卷味道也不差,输就输在对方的出题角度太刁钻,此番输了,她认。 胡尚食、元司膳和潘典膳往人群一站,颇有为官者‌的气势,前者‌道:“孟御厨只是尚食局一名普通的御厨,你赢了她只能说明水平尚可‌,不是你不可‌一世的资本,擢选还需参加。” 凉依拧着眉:“刚才我就说了,要和司膳司最好‌的御厨比,要么就和各位女官比,你们输了又‌说孟御厨是寻常厨娘,岂不闹笑‌话?” “大胆!”胡尚食呵斥,“尚食局其‌实你能闹腾的地方?来人,现在就把这胆大包天的厨娘赶出宫去。” 凉依竟一点不怕:“若是我厨艺不佳,你们可‌以把我赶出去,可‌现在师出无名,仅我赢了司膳司就赶我出宫,难以服众!” 胡尚食气的胸口起伏不定:“来人,拉走‌!” 凉依挣扎道:“即便赶我出宫,我也认定了,尚食局都是一群庸厨,连我都不如‌。” 新‌厨娘们惊恐万分,生怕胡尚食的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哗啦啦跪了一地。 那个自称“人要精明”的年‌长厨娘小心翼翼抬起头:“尚食大人,这凉依太嚣张了,敢诋毁尚食局的厨艺,您作为尚食局的女官,若是能露一手厨艺,一定能让那凉依拜服。” 她这一记马屁可‌谓是实实在在拍到了马腿上,胡尚食都多久没进过厨房了,厨艺连孟御厨都比不过,怎么让凉依拜服? 可‌新‌人不知道啊,皆以为能做到尚食女官的位置,一定是厨艺最好‌的。 “人精”厨娘一拍马屁,其‌他新‌厨娘也都不淡定了,或是有了危机感,或是单纯看不惯凉依,纷纷道:“是啊,尚食大人给她点颜色瞧瞧吧,不能让她出去诋毁尚食局。” 面对热情高涨的新‌厨娘,胡尚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若她真的厨艺精湛,此刻一定做上一道菜,让众厨娘信服,也让凉依打脸,稳固她尚食女官的地位。 但她心虚啊,她不能做,做了就露馅儿了,所以只能泼新‌厨娘的冷水:“本官是五品女官,岂能屈尊降贵和她计较?” “人精”自以为是道:“对对对,不如‌司膳大人和典膳大人来吧,总得让那小妮子信服。” 元司膳和潘典膳面露心虚,双双看向‌胡司膳,希望胡司膳能赶紧把这场风波平息。 见状,凉依嗤笑‌一声。 这回,她虽没有口吐狂言,嘲讽的意‌味却比先‌前都强,不说新‌厨娘,就是连老御厨都看不下‌去了。 徐棠第一个站出来:“溪音,做道菜吧,让这丫头瞧瞧咱们的实力!” “是啊赵御厨,全尚食局只有你能治这张狂之人了。” “……” 老御厨阵营中的声音滔滔不绝,呼喊着赵溪音的名字,神情中没有气愤,更没有心虚,只有对赵溪音的信任,仿佛赢过凉依只是比不比的问题,不比则已‌,比则必赢。 新‌厨娘们这才意‌识到,尚食局厨艺最强的人不是胡尚食,也不是司膳和典膳,而是最末等的女官,赵掌膳。 这话其‌实徐棠一早就说过,只是都跟着“人精”拍马屁,一时忘了。 赵燕也在这群人中,听着老御厨齐刷刷的喊声心潮澎湃不已‌,赵溪音,原来她那么强,那么耀眼。 凉依被杂役左右押着,转头看向‌赵溪音:“赵御厨,你敢不敢。” 赵溪音从台阶上走‌下‌,笑‌容谦和,相比于凉依的凌厉,她温婉地像朵不带刺的蔷薇。 “有何不敢?司膳司的颜面,我护定了。” 第48章 海肠捞饭(二) 赵溪音同意和凉依比试厨艺, 不是“露一手‌”,而是真正‌比试一场。 胡尚食等三位女官都不希望赵溪音再出风头,她的声望在司膳司已经‌很大, 若再赢了这场比试,岂非御厨中神一样的存在? 可这场比试又不得不比,相比于赵溪音,凉依更让人生气, 尚食局的面子必须要维护。 胡尚食当然可以用手中的权利结束这场闹剧, 挥挥手‌, 让人把凉依带走,让擢选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经‌到‌这儿了, 新人御厨和老御厨同仇敌忾,都想看凉依被惩治。 犹豫了片刻,胡尚食决定维护尚食局的面子‌。 “好,赵溪音,本官就派你‌和那凉依较量一番,让新人见识尚食局的实力。” 瞧瞧尚食女官把自己面子‌给维护的,仿佛她仍是尚食局最厉害的那个人,不用自己出马, 区区八品掌膳就能料理了你‌们‌。 “松开她。”赵溪音让杂役松开凉依。 “怎么‌比?”凉依甩了下肩膀,问‌。 “题目你‌出。”赵溪音道‌。 凉依咬了咬唇,觉得赵溪音才是真正‌的猖狂,是那种不露声色的猖狂。 刚才和孟御厨比, 双方尚且各自给对‌方出题, 到‌了赵溪音这里, 却让对‌手‌随意出题,意思是“即便你‌出你‌最拿手‌的菜式我也能赢你‌”, 这不是猖狂是什么‌? 凉依尚未答话,胡尚食先道‌:“题目本官来出。” 若说赵溪音是不动声色的猖狂,那这三位女官就是不动声色的心虚,孟御厨输了一次,赵溪音不能再输,否则尚食局的颜面掉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 所‌以赵溪音让凉依出题的“壮举”,立刻被胡尚食制止了。 元司膳立刻帮腔:“尚食大人出题,才公平公正‌。” 赵溪音和凉依都没意见,双双看向‌胡尚食,等着题目诞生。 胡尚食可出的题目很多,以“酸甜苦辣”等口味为题,以“荤素面点炉”等菜式为题,或是以各色食材为题……可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今早进宫,到‌尚食局之前,在宫道‌上遇见尚膳监的王监令,王监令和她一向‌面和心不和,尤其在尚食局逐渐暂露头角后,王监令更是时‌常暗中使绊子‌。 尚食局地位提升,王监令不得不恭维着,不能再像以前似的不把胡尚食放在眼里,胡尚食享受地位的同时‌,也要应付尚膳监敌对‌的言行。 这不,今早王监令见着她,就以“恭贺尚食局擢选”御厨的名义,送来五筐海肠。 海肠这东西在宫中并不常见,少以食材入菜,别说参加擢选的厨娘不会做,就是老御厨都很少会做这玩意儿。 王监令此举,分明又把无用的食材塞给尚食局,和先前万寿节前夕给司膳司塞一堆廉价蔬菜的行为如‌出一辙,既免了自己浪费食材的罪责,又打着好心的旗号看尚食局的笑话。 这样的事,光禄寺和尚膳监屡玩不腻。 胡尚食正‌愁这五筐海肠怎么‌处理,海肠本就腥味冲天,现在天热起来了,即便放在冰窖中,三五日下来也不新鲜了,到‌最后只能扔掉,白白被尚膳监抓住把柄。 不如‌就拿海肠给赵溪音和凉依出题,让她们‌把臭哄哄的海肠做成菜式,若真是美味,就让御厨们‌学了给嫔妃侍膳,这样的话,五筐海肠一下子‌就能消耗掉。 打定主意,她道‌:“就以‘海肠’为题目。” 下面议论声渐起—— “海肠?海肠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我只知道‌海肠是海边的产物,一种软趴趴、长得像肠子‌一样的东西,竟然还‌能入菜吗?” “能的,我小时‌候就是在海边长大,阿爷时‌常捡海肠,蒸着煮着炒着都能吃,就是味道‌一般。” “这海肠也算极小众的食材了,赵御厨和凉依会做吗?” “……” 胡尚食出这个题目,才没考虑两人会不会做,做都不会做,反倒衬托得她见多识广,正‌好立威,若赵溪音不会做而凉依会做,也正‌好煞一煞赵溪音的风头,至于凉依,再看不起尚食局又能怎么‌样?下令赶出去就是,倘若情况反过来,赵溪音会做而凉依不会做,那就能全了尚食局的面子‌……这个题目出的怎么‌都不会亏。 她微微掀起嘴角,暗赞自己是个天才。 徐棠等人有些担心,赵溪音会做的菜式虽然很多,却从未听她提起过海肠,赵溪音一个京城姑娘,即便看过的食谱再多,也不会强到‌连海边的食材都能驾驭吧? 赵溪音脸上看不出波澜,反倒是凉依,轻微皱了下眉。 她转头看赵溪音如‌此淡定,也镇定下来,不管擅不擅长,首先不能露怯。 杂役抬着一筐海肠来到‌后院,在井边细细处理、清洗,鼓鼓囊囊、滑不溜秋的海肠还‌在蠕动,看起来有点吓人,大多都还‌活着,倒是十分新鲜。 胡司膳率领两位女官进了屋,她们‌仍旧是考官,这次评选的是赵溪音和凉依两人。 赵溪音和凉依则进了厨房,准备所‌需要的其他食材。 两人都选了一把翠绿的韭菜,洗净后,凉依切段,赵溪音切碎。 等海肠洗好送来,凉依依旧把海肠切成和韭菜长短一致的段儿,赵溪音虽没把海肠切成沫,却比凉依切得短得多,为丁状。 接着,两人都起锅烧水,海肠放入热水中焯水,炒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捞出来自然冷却。 到‌此刻,没有人知道‌她们‌要做什么‌。 “不会心有灵犀,要做一样的菜吧?” “不知道‌,反正‌凉依若敢抄袭赵溪音,她就死‌定了。” 观众们‌口上议论纷纷,其实心里很是佩服厨房那两位,以“海肠”为题目难度是地狱级别的,换做她们‌任何一个人,可能都做不来一盘像样的菜。 紧接着,赵溪音开始蒸米饭了,凉依则开始调制凉拌汁…… “这是要凉拌啊。” “海肠焯水后过水,口感变脆,做成酸辣开胃的凉拌菜,倒是一种不错的适配方式。” 徐棠想起了赵溪音做过的凉拌鸭肠,酸辣爽脆,十分适合热天食用,光是想想,她就开始馋那口味道‌。 凉依的菜已经‌破解了,她有些担心地看向‌赵溪音,溪音到‌底要做什么‌菜? 赵溪音把米饭蒸上后,又开始切葱姜蒜、五花肉丁,而后起锅烧油。 接下来是正‌常的炒菜流程,葱姜蒜爆香,而后爆炒五花肉,加入先前做的秘制黄豆酱,各色调料,等五花肉裹上一层酱色,就把海肠丁下锅。 此刻的香味已经‌飘散出来,凉依闻见味道‌,往赵溪音那边看了一眼,忍不住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赵溪音手‌脚麻利地勾芡,倒入锅中,海肠也已经‌变成和五花肉一样的酱色,锅中汤汁浓郁,加入韭菜碎。 又翻炒一番,待韭菜断生,再加一勺葱油,退火,出锅。 米饭也蒸好了,莹白的大米饭被赵溪音倒扣在青花瓷盘上,刚出锅的海肠浇上去,浓稠的汤汁逐渐浸润在米饭里。 双方菜品都做好了,杂役捧着两份饭菜,去给考官送去。 御厨们‌紧张兮兮瞧着那扇屋子‌的门,这场比试谁输谁赢至关重要。 连凉依都忍不住看了赵溪音好几眼,不像刚才那般镇定自若。 赵溪音让她感受到‌了威胁。 反观赵溪音,杂役进去后就一直跟淡然,收拾灶台,认真洗手‌,还‌不忘好好理一理衣裳,嗯,衣裳上又沾染了油烟味,晚上少不得又要拉着徐棠一起浣衣局。 很快,进去的杂役捧着两份菜肴出来了,厨娘们‌呼啦啦围上去:“哪道‌菜赢了?” 杂役宣布:“三位女官一致认定,是海肠捞饭赢了!” 赵溪音的菜叫海肠捞饭,凉依的菜叫凉拌海肠。 徐棠等老御厨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赵御厨赢了!赵御厨果然赢了!” 新厨娘们‌纷纷道‌贺:“不愧是赵掌膳……” 赵燕现在人群中,看后院欢呼一片,脸颊红扑扑的,这样热烈的场景,以前的她从未见过。 凉依呆站在原处,有些难以置信,或者说她的心里早就惧怕赵溪音了,只是没有察觉到‌,一直不肯承认,一时‌接受不了输掉,的事实。 自从师父说自己可以出师之后,她处处与人比试,曾打遍江南无敌手‌,自以为厨艺天下第一,来参加御厨擢选也只是为了见识皇家御厨的本领。 未进宫时‌就听人说,光禄寺的茶汤翰林院的文章——表面光,没什么‌真材实料,更别说连尚膳监都不如‌的司膳司了。 她是女子‌,没有机会跟尚膳监、光禄寺的御厨官员相比,只能参加司膳司的擢选,没想到‌竟然连司膳司的厨娘都没比过,实在受打击。 听着刺耳的欢呼声,她突然道‌:“能否让我尝一口赵御厨做的菜?” 赵溪音做的海肠捞饭是正‌常份量,三位女官品尝后应该还‌剩大半,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谁知杂役面露难色,一开盖,盘中的海肠捞饭竟然只剩一点。 众人皆是疑惑,不就尝个菜吗?怎么‌分食了这么‌多? 让人不清楚,赵溪音却知道‌那三位考官的德行,一道‌九丝汤尚且能让她们‌吃得津津有味,海肠捞饭怕是也能让她们‌饭香饮啖,吃到‌停不下来。 果不其然,杂役不好意思说道‌:“海肠捞饭太好吃了,三位女官没忍住,多吃了些。” 众人:“……” 原来品菜还‌能品到‌忍不住吗?这得好吃到‌什么‌地步? 凉依更要尝一尝了,咬了咬嘴唇,上前拿起瓷勺,拨在盘中一些,米饭粒和海肠丁相互纠缠,皆是酱色,因为加入葱油的缘故,整体瞧起来油亮亮的,十分勾人食欲。 热乎乎的饭菜入口,她的舌头很灵巧地去寻找海肠,海肠口感独特,柔软中带着一丝爽脆,最大程度上保留了食材的鲜美和原汁原味。 光是这一点,她的凉拌海肠就比不上。 五花肉软软糯糯,将化不化地融入海肠和米饭中,裹以香浓的酱香汤汁,一起入口时‌香味和口感都顶了天。 凉依不服不行。 尝完这一口,她才心服口服道‌:“是我输了。” 赵溪音那边也品尝了凉依做的凉拌海肠,真心实意评价道‌:“你‌做的很不错。” 与此同时‌,屋内。 胡尚食和另外两位女官并没有急着出去,众厨娘都沉浸在赵溪音胜利的喜悦中时‌,一个不起眼的女官推门走了进去。 “可查清楚了?那凉依什么‌来头?” 来者是尚食局司供司的女官,女官常年在宫外行走,消息灵通,此行便是胡尚食命她去查。 说来也巧了,司供女官刚得了一批扬州来的香料,押送货物的镖头便知道‌凉依,一来二去,不过一个时‌辰,便把凉依的身世‌背景查得清清楚楚。 “她本身江南名厨的徒弟,天分极高,在扬州一带很有名气,很多酒楼都想请她去做肆厨,凉依一直眼高于顶,只醉心于厨艺,并未答应。” 胡尚食心里还‌对‌凉依有气:“肆厨什么‌地位,远没有御厨来的高,此番她这么‌一闹腾,尚食局能留用她才怪。” 司供女官并未接话,而是变色古怪地看了胡尚食一眼,继续说:“下官细细打听后才知,这凉依不仅是江南名厨的徒弟,还‌是京城李相国的外孙女。” 胡尚食:“……” 现在收回刚才的话,不晚吧。 元司膳和潘典膳对‌视一眼,眼神震撼,亏得刚才没有强行得罪那位相国外孙女,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不对‌啊,相国的外孙女怎么‌会跑到‌宫中参加御厨擢选? 元司膳说出疑问‌,司供女官道‌:“这位凉依并非相国嫡亲的孙女,乃是李相国流落在外的一名庶出女儿所‌生,一直养在扬州,性子‌颇为不羁。” 胡尚食松了一口气,庶出的外孙女,还‌一直养在外边,国相府八成不重视,不足为惧。 她倨傲道‌:“即便是国相的外孙女,违背宫规也是要被赶出去的。” 女官面色莫名,又说:“不知怎的,今年,国相府突然把这位流落在外的外孙女给寻了回来,如‌今就住在国相府,李相国对‌其十分宠爱。” 胡尚食:“……” 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司供女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来这位凉小姐常年养在外边,受不了相府的拘束,这才跑来参加御厨擢选,尚食大人你‌看,要不要知会李大人一声……” 胡尚食直觉不妥,凉依既然能跑到‌这儿来,李相国必定做了一些遮掩,才让她在初选时‌没露了身份,这么‌看来李相国也是知情的,纵着这位小辈的性子‌。 若是这样,她便装作不知情,等凉依顺利入了尚食局,后面再不动声色地拉拢。 打定主意,她站起来:“走吧,咱们‌到‌外边去。” 外面还‌是一片喧闹,厨娘们‌沉浸在赵溪音赢得胜利的喜悦中,尚食局的面子‌保住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凉依有些呆愣地在井边洗手‌,若说不失落那是假的,天资过人的她一路顺风顺水,这还‌是第一次在厨艺上遭受挫折。 细细感受的话,失落中还‌夹杂着一丝兴奋,因为终于找到‌了比她强的人,她一定要留在宫中,跟着赵溪音学习厨艺。 赵溪音默默看了凉依一眼,这个姑娘虽然很是张狂,天赋却着实不错,她其实很想让凉依留在司膳司,那么‌司膳司的整体厨艺一定会再有提升。 可经‌历了这番,胡尚食怕是不会再让凉依留下,巴不得赶紧把人赶出去。 赵溪音犹豫了要不要留人,最后还‌是选择作罢,凉依的性子‌刚直,留在宫中未必是好事,一切顺其自然吧。 正‌想着,女官们‌从屋里出来了。 三位女官一扫居高临下的态度,目光齐刷刷看向‌凉依,竟然都面带笑容。 胡尚食更是语出惊人:“输给老御厨有什么‌丢人的?只要后面的擢考好好发挥,一定能摘得魁首。” 刚才她都差点气死‌,可不是这个态度,所‌有人都面露诧异。 赵溪音转眼看到‌司供女官,虽不知她是何事进去的,但一定是在此其间,几位女官知道‌了什么‌事情,才对‌凉依的态度纷纷改变,最有可能的,便是凉依的身份。 照胡尚食说的,凉依不仅不用被赶出去,还‌能继续参加后续的擢选。 难道‌这姑娘有来头? 凉依也有些惊讶,不过比试之前她确实没有说过,若是输给赵溪音就乖乖出宫去,于是便“嗯”了一声:“我一定能摘得魁首。” 一场闹剧以赵溪音获胜而终结,擢选恢复正‌常,又开始有条不紊进行着。 胡尚食让赵溪音把海肠捞饭的食方写下来,让厨娘们‌午膳就做,做好就给各宫送膳。 其实不用她说赵溪音也会写,早上那五筐海肠送进司膳司时‌,赵溪音就打定主意要做美味的海肠捞饭,后妃们‌一定喜欢吃。 经‌过午膳的消耗,五筐海肠一下子‌去了大半,司膳司浪费食材的罪名,尚膳监这回是抓不住了。 经‌过整整三日的考试,新御厨擢选终于落下帷幕,是时‌候公布最终成绩了。 这日傍晚,晚霞满天。 司膳司大院中站满了人,新厨娘列队站在中央,两边是瞧来前热闹的老御厨,正‌前方站着绯红官袍的胡尚食,元司膳、潘典膳和赵溪音分立左右。 胡尚食抬一抬手‌,元司膳悔上前,从袖中抽出一纸卷轴,展开缓缓道‌:“此次参加擢选的御厨共三十人,经‌考察,有十八人成绩符合要求,现由本官宣布成绩——” “临春华,三良,一优。” “黄丝丝,二中,二良。” “陶晚晚,一优,二良,一中。” “凉依,四‌优。” 四‌次考试都拿到‌了优,这样的成绩很是不错,众位新厨娘纷纷向‌凉依投诉羡慕的目光,连有些老御厨都略带诧异地看过去。 凉依站在原地,没有抬眼,也没有说话,输给赵溪音一次后,她的嚣张气焰似乎收敛许多,知道‌了人外有人的道‌理。 “赵燕,三差,一中。” 顿时‌有几个新厨娘笑出声,得了三个“差”,连个“良”都没够到‌,这样的厨艺是怎么‌过的初选,也好意思进宫当御厨? 赵燕深深垂头,觉得丢死‌人了,同时‌也为以后的生活忧虑,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又不能一直住在姑姑家,往后可要怎么‌办? 成绩陆续公布结束,合格的一共十八位,这十八个人面露喜色,长长松了口气。 另外十二人则如‌赵燕一般,垂头丧气,难过不已。 赵溪音上前一步,说:“落选的十二人不必气馁,今年司膳司特意修了新规,允许落选厨娘以杂役身份待在司膳司,磨练厨艺,若是厨艺精进,提为御厨也是可能的。” 这是她一早向‌胡尚食提出的建议,这等小事胡尚食犯不着为难人,没听完就准了。 但此言一出,响应的人并不多,以杂役的身份留在司膳司,远没有御厨的身份风光体面,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回答。 赵溪音微微摇头,其实不管什么‌身份,只要能留在司膳司,每日就能接触御厨,耳濡目染,厨艺提升是很快的,只可惜没有人愿意沉下身子‌去学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没法去干涉别人。 半晌,有个声音弱弱响起:“我愿意做杂役。” 赵溪音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燕,她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好。” 即便有了赵燕做榜样,仍旧没有人愿意做杂役,既然无人再响应,赵溪音也就不再多说,退半步回到‌原位。 元司膳继续道‌:“这场擢选其实考察的并不只有你‌们‌的厨艺,还‌有你‌们‌的品格。” 话音一落,成绩合格的十八人皆抬起头,满眼惊讶,什么‌叫考察不止厨艺?还‌有品格?品格是怎么‌考验的?什么‌时‌候考验的? 她们‌纷纷回想起这三日的言行举止,看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 向‌赵溪音行贿、告状那三人恰好成绩都合格了,此刻想起那日的冒险之举,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元司膳看向‌赵溪音:“赵掌膳,你‌来说。” 第49章 粽子(一) 赵溪音将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行贿、告状的那三人径直白了脸。 胡尚食没有犹豫,径直挥手,把人从“留用”的队列中剔除出去‌。 有了这‌三个前车之鉴, 被留用的厨娘神色更加紧绷,今日也算见‌识了司膳司对御厨品格的在意,往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还是收一收吧。 相比于新御厨的拘谨, 老御厨们脸上挂满了笑容。 徐棠拿肩膀撞了孙宜:“看吧, 溪音果然没让咱们‌失望。” 孙宜笑‌着‌点点头:“赵御厨是和咱们‌一起走‌来的, 自然会维护司膳司底层的清净。” 至此,御厨擢选落下帷幕。 落选的厨娘由光禄寺官员带领, 原路返还回家,新晋御厨留下来,听讲相关事宜。 场面和赵溪音刚来时很像,胡尚食拿着‌官架子训话,她训完元司膳训,元司膳训完潘典膳训,潘典膳训完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不知道该“训”什么,只说:“新晋御厨到了尚食局, 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司膳司的氛围很好,你们‌不用太过拘束,待会儿我会给你们‌每个人都分一位老御厨当‌师父, 有师父带领, 万事都会便捷许多。” 这‌番话说的新晋御厨松快不少, 脸上严肃紧张的表情淡去‌,看向赵溪音的神情带着‌好感。 有实力, 还这‌般平易近人,怎么能不讨人喜欢。 【真会邀买人心。】 赵溪音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元司膳和潘典膳的异“心”同声。 这‌几位女官有时候真的很可‌笑‌,自己势力、巴结、讨好、无所事事,却见‌不得旁人做实事,难道真要所有人都无所作为,看着‌司膳司再次跌入泥沼? 正当‌惊奇胡尚食为何没腹诽时,就听到她说:“新晋厨娘安排师父的事,我会亲自安排。” 赵溪音微微诧异,胡尚食还有主动揽事的时候? 再一想,就明白了,此举八成是冲着‌凉依去‌的。 这‌凉依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让胡尚食如此在意? 胡尚食的话音刚落,凉依就举起手:“我要拜赵溪音为师父。” 她虽收敛了些‌嚣张的气焰,率直的性子还在骨子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参加尚食局的御厨擢选本就是为了和厨艺更好的人切磋,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人,必得和她学厨艺。 说起来,凉依还真不是那种妒忌的性子,赵溪音赢了她,她心里没有一丝嫉妒,除了失落外,就一心只想把赵溪音的本事学到手。 胡尚食可‌不愿意看到这‌一举动,现在知道了凉依的身份,也不敢对她使强硬的手段,拧着‌眉头无奈道:“赵御厨是掌膳,忙的事宜很多,无暇带你。” 凉依的一张利嘴立刻反问:“我连孟御厨都赢了,总不能给我安排厨艺尚不如我的御厨当‌师父吧?” 这‌话虽然让很多老御厨不高‌兴,却也是实事。 胡尚食一时语塞,想了片刻后道:“本官亲自来做你的师父。” 众御厨睁大‌眼睛,什么情况?食尚食不应该很讨厌凉依吗?怎么从刚才起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难道这‌位凉御厨背景不俗? 旁边两位女官面色各异,开始了,胡尚食开始下手了,要拉拢这‌位凉小姐了。 凉依皱起眉:“你说赵掌膳事宜多,可‌你是尚食女官,手下掌管整个尚食局,事宜不是更多吗?” 胡尚食:“……” 这‌丫头口齿怎的如此伶俐? 凉依态度很坚决:“膳食大‌人,就让赵御厨当‌我的师父吧!” 胡尚食心里直骂娘,要不是面前这‌丫头有着‌相府孙女的身份,她早就不乐意哄着‌了,现在骂不得、罚不得,真让人发愁。 凉依铁了心要跟赵溪音,胡尚食做不了人家的师父,只能退而求其次,卖个人情。 “好吧,本官允准了。” 凉依肉眼可‌见‌地开心一瞬:“多谢胡尚食。” “还以‌为她是个冷面佛呢,原来也会笑‌。”有个新晋御厨小声吐槽。 胡尚食这‌才算勉强满意了,虽没如愿做成相府孙女的师父,但得了她这‌句感谢,也算拉拢的第一步。 她看向赵溪音:“赵掌膳,如此,凉依就是你的徒弟。” 赵溪音无声地叹了口气,也只能点点头:“好。” 她赢了凉依一场,凉依的性子肉眼可‌见‌收敛许多,可‌仍旧是个直来直往的姑娘,这‌样的性子本不适合待在宫中,对自己对司膳司都不好。 可‌胡尚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拐着‌弯要把人留下,还答应让自己当‌凉依的师父。 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徒弟,怎么看往后都得费心了。 赵溪音一方面这‌么思‌忖着‌,另一方面又实在欣赏凉依的才能,终究是后者大‌过前者,决心收下这‌个徒弟。 她对凉依郑重其事道:“凉御厨,我可‌以‌收你为徒,但在我这‌儿,师徒不止是个名分,我是你师父,你要听我的。” 她原意是想让凉依听话,收收性子,跟着‌她专心学厨艺。 可‌没想到凉依会错了意,上前一步,拉起裙摆就要跪地拜师。 惊得赵溪音舌头都磕绊了一下:“扶、扶起她、扶起她。” 凉依眨巴一下眼睛:“不是拜师吗?” 她拜上个师父的时候,可‌郑重了,光香都敬了三回。 把尚食局等三位女官看得直眼热,自己捞不着‌的国相外孙女,抬脚就要给赵溪音磕头,什么便宜好事都让赵溪音一人占了。 赵溪音哭笑‌不得:“我不是让你行大‌礼啊。” 她给每个新厨娘安排师父,并未像庖厨界拜师门那样郑重其事,只是图新人有个老人儿带,讲解宫中侍膳的规矩、嫔妃的口味和喜好等等,帮助她们‌尽快融入司膳司。 这‌么解释一番后,新晋御厨这‌才懂了,看向老御厨们‌的目光又多了一重好感。 既然凉依都选好了师父,胡尚食也没有心思‌再包揽分配师父的活计,兴致缺缺地摆摆手,把安排师父的事扔给了赵溪音。 而后领着‌两位女官离开司膳司。 赵溪音让她们‌自行挑选,无论是新晋御厨还是老御厨,对对方都不甚熟悉,这‌回的选择更多是缘分使然,但不带功利的挑选其实更轻松,很快,新老御厨完成了各自的结合。 “那赵燕……”徐棠提醒道。 赵溪音说:“小堂,赵燕就给你当‌杂役,你费心教着‌她些‌。” 徐棠原本对赵燕的印象并不好,但这‌回再见‌赵燕见‌她脸上自负全无,一副拘谨的可‌怜相,便也没有说任何为难的话。 加上赵溪音亲口交代,便点头把赵燕收下了。 - 尚食局擢选御厨的事总算告一段落。 每位老御厨都分到了一个新厨娘,带着‌她们‌,教着‌她们‌,新御厨用心学着‌,也分担着‌老御厨们‌的活计。 司膳司虽有一批新人涌入,却仍在乱中有序地运行着‌。 对于新晋御厨来说,御厨的身份足以‌让她们‌脸上有光,皇宫的差事也足以‌让她们‌新奇,能在这‌里见‌识到皇家内院的尚食局,见‌到活生生的后宫嫔妃,甚至和她们‌说上话……新御厨刚来的第一年‌,总是事事新颖。 没进司膳司之前,一些‌传闻总说尚食局是六局一司中地位最低,司膳司是尚食局四司中地位最低,总之是宫中最低等的存在,她们‌心里总有些‌担忧。 可‌真正融入进来才发现,司膳司御厨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虽然尚且不能和尚膳监比肩,行走‌在宫中,六局一司的宫人也会和善地打招呼。 对于老御厨来说,新御厨的加入让司膳司的力量壮大‌不少,最先‌感受到的便是活计轻松许多,其次是初为人师的兴奋。 很多老御厨其实也是二十左右的年‌轻姑娘,在新人面前装少年‌老成,拿着‌师父的架子讲解宫规,可‌装不了五日,便原形毕露,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司膳司的往事。 什么司膳司原先‌地位有多低,什么当‌年‌御厨的经历有多心酸,什么你们‌现在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并把司膳司第一次做御菜、第一次给宫廷夜宴侍膳的光辉往事拿出来大‌讲特‌讲。 至于凉依,近日在赵溪音的教导下好好磨练厨艺,学着‌给玉嫔、鲁婕妤等侍膳,师徒俩,一个性子和善,一个天‌性慕强,相处倒也愉快。 直到端午前夕…… 端午临近,六局一司的宫人纷纷开始为端午做准备,尚衣局给各宫主子裁制端午新衣、编制五彩绳,御膳房把驱虫辟邪的药草装进福袋,司药司给各个宫中分发雄黄粉和艾草,司膳司也不得闲,要给各宫嫔妃包粽子。 光禄寺运来包粽子的食材,糯米、红枣和槲树叶。 此时,粽子的种类还比较单一,以‌蜜枣甜粽为主,后世那些‌琳琅满目的内馅儿,当‌世还没诞生。 司膳司包粽子也并非为着‌宫中的端午节庆,只是当‌点心给后妃们‌享用,至于上供祖先‌、中奉节庆、下上众臣的“御粽”,还得尚膳监来做。 因此赵溪音也没在粽子上花大‌心思‌,只让厨娘们‌按规矩做了蜜枣甜粽,等侍膳时和膳食一并带去‌各个低等嫔妃的宫中。 她与凉依也去‌永和宫送粽子,经过尚膳监时,赵溪音被尚膳监的一名御厨叫住。 那御厨态度倒是谦和,施了一礼后才张口请教道:“赵掌膳,我是尚膳监的一名普通御厨,在包粽子时遇到了一些‌问题,可‌否指教一番?” “你们‌尚膳监的御厨还需要指教?” 这‌话不是赵溪音所说,是凉依说的,她对尚膳监的印象不太好。 凉依的性子有些‌高‌傲,不和司膳司的厨娘打成一片,除了赵溪音,几乎没和其他厨娘说过。 徐棠她们‌在讲司膳司的往事时,偶尔也会提一嘴同样侍膳的尚膳监,对对手的评价总是不太好。 凉依虽不交谈,却把这‌事给记着‌,对尚膳监相当‌敌对,因此这‌名御厨介绍自己是尚膳监的人后,她的脸色就不耐了。 尚膳监和司膳司是天‌然的对手,这‌是不争的实事,可‌尚膳监有那么多御厨,不见‌得每个人都是敌人,尤其在对方态度良好的情况下。 因此赵溪音及时拉住凉依:“交流厨艺的事,那么抵触做什么?” 凉依谨记拜师时说的,听师父的话,因此赵溪音一开口,她就闭嘴了。 那御厨不好意思‌道:“若实在麻烦,就算了。” “没什么麻烦的,我随你去‌瞧瞧。”赵溪音转头对凉依说,“在这‌等我片刻。” 她也是头一回当‌师父,还是给凉依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当‌师父,其实也不太懂的怎么当‌,末了,还用夹子音说了个:“乖。” 凉依霎那间红了耳根,想当‌年‌她在江南叱咤长江两岸,旁人都喊她“凉神”,怎么到了赵溪音这‌儿,成了……乖。 等赵溪音走‌远,她耳根子上那点红才逐渐褪去‌,又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任哪个宫人经过都不去‌看一眼。 “呦,这‌不是司膳司的厨娘吗?怎么站在我家门口?” 凉依听到这‌声质问,转动目光,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对方语气中带着‌轻蔑,她说话自然也不留情:“你又是哪个?” 那中年‌太监倨傲道:“我是尚膳监的王监令,你不去‌侍膳,站在我尚膳监做什么?” 尚膳监的王监令,凉依有所耳闻,尚膳监的一把手嘛,比胡尚食官职还高‌的四品官员。 既然站在别人家门口了,她便答:“我在这‌儿等我师父赵掌膳。” 王监令笑‌了:“原来你是赵溪音的徒弟,新选进来的御厨,只是不知赵溪音进我尚膳监做什么?” 凉依不习惯被人一直问话,不耐烦道:“还能做什么?指导你手下的御厨包粽子呗。” 王监令的笑‌容消失了,赵溪音什么级别,也配教他尚膳监的御厨包粽子? 他见‌凉依手上的托盘中有粽子,阴阳怪气道:“这‌是给低等嫔妃的粽子?也是,司膳司是没有资格做御粽的,历年‌端午,皇上上供先‌祖,下赏群臣,乃至端午家宴,用的都是我们‌尚膳监做的粽子,司膳司只有看着‌的份,给低等嫔妃做粽子,也算勉强解了包粽子的瘾了。” 凉依知道司膳司只给低等嫔妃做粽子的规矩,可‌听王监令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生气:“你在得意什么?尚膳监做御粽不过是宫规所在,真论起包粽子的手艺,司膳司不知比你们‌强到哪去‌了。” 说来也怪,她对司膳司并没有什么集体荣誉感,可‌让尚膳监这‌么一嘲讽,张口维护的却是整个司膳司。 王监令不料凉依这‌般牙尖嘴利,一点身份都不顾及,阴沉着‌脸道:“你只不过是个新来的厨娘,敢跟我叫板?” 凉依根本不怕:“厨艺差就搬出身份压人,王监令,你要不要脸?” 王监令气的脸上肥肉乱颤:“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井底之蛙,只是嘴上功夫了得,等尚膳监的粽子上了端午筵席、尚膳监的御厨全体领赏时,你就嫉妒到发疯吧。” 凉依冷眼看着‌王监令,刚想怼回去‌些‌什么,就见‌赵溪音出来了。 她忽略掉王监令,对赵溪音解释:“师父,不是我主动挑事。” 先‌前赵溪音曾不止一遍地跟她说过,皇宫内院,一言一行都可‌能惹出祸端,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许主动招惹事端。 赵溪音的神色不好看,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而后,她站在凉依面前,直面王监令:“以‌王监令的身份,欺负我司膳司一名新来的厨娘,怕是会让人不服?” “欺负?”王监令连胡尚食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惧赵溪音,“是你这‌新来的徒弟不懂宫规,不知道向来端午御粽都是尚膳监专供的规矩,本官只是教导她一番。” “我的徒弟还轮不到王监令教导。”赵溪音缓缓道,“我没记错的话,尚膳监专供御粽,是传统,而非宫规,王监令也别太自信了,万一今年‌丢了这‌份差事,大‌话却放出来了,多丢人啊。” 王监令皮笑‌肉不笑‌:“赵御厨说笑‌,怎么可‌能会丢?” 赵溪音淡淡:“那可‌说不好。” 王监令想起上次万寿节夜宴,他们‌尚膳监的风头便是被司膳司被抢了,整整三十一道菜啊,没一道打得过麻辣烫。 他脸色很不好看,心里憋着‌一股火,转头看到出来相送赵溪音的尚膳监御厨,冷着‌嗓音问:“就是你劳驾赵御厨,去‌尚膳监指教的?” 那名御厨见‌王监令脸色不善,结结巴巴答:“是、是啊,我想包些‌蜜枣粽子以‌外的馅儿粽,想、想让赵御厨帮忙挑选食材……” “我尚膳监的御厨高‌手如云,哪个不比司膳司的厨娘经验老道?”王监令阴沉着‌脸训斥,摆明就是说给赵溪音听的,“历来宫中侍奉蜜枣粽,你瞎折腾什么?滚回去‌,老老实实做蜜枣粽!” 赵溪音心中暗叹,尚膳监看似风光,御厨的生存却艰难,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发挥的空间,她们‌司膳司虽然规模、地位都不如尚膳监,厨娘们‌却能随意交流厨艺、共同研制菜式,氛围融洽。 连凉依一个新人都瞧出来了,尚膳监是地位高‌、御厨多,这‌样的上级却让人窒息,当‌初她还嫌司膳司规模小,现在庆幸来对了地方。 “咱们‌走‌。”赵溪音不欲和尚膳监做过多纠缠,带着‌凉依离去‌。 王监令在后面高‌声道:“等尚膳监的御粽做好,本官给你送去‌几个尝尝鲜,毕竟是御粽,司膳司难有机会吃到。” 要是照凉依的性子,一嗓子就怼回去‌了,可‌她看赵溪音没搭理,便也默不作声,安安静静跟着‌。 刚才她下意识以‌为赵溪音会训斥自己,骂自己惹事生非,可‌赵溪音却一步挡在面前,把自己护在身后。 细细想来,赵溪音虽然要求了她很多条条框框,可‌真有事发生时,却从没说过一句重话,像水一样包容万物,却又有自己的原则。 “还在气王监令?”赵溪音突然问。 凉依回过神,抬起头道:“气是肯定气,不过似乎也没那么气,毕竟师父你都没有生气。” 赵溪音笑‌了笑‌:“谁说我不生气?那王监令口出狂言,贬损司膳司和我徒弟,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凉依还以‌为赵溪音是个心胸宽阔的圣人,不想也有睚眦必报的一面,一时有些‌懵懂:“啊?” 她追上去‌问:“师父打算怎么办?” 赵溪音眨眨眼:“今年‌端午做御粽的风光差事,咱们‌抢了,如何?” 不是年‌年‌都是尚膳监做吗?还能抢过来吗? 凉依看着‌赵溪音,突然有种被学霸带着‌干坏事的神秘快感,她可‌太喜欢搞事情了,当‌即眼睛一眯:“好呀!” 等侍完膳,回到司膳司,一向高‌冷的凉依却主动和厨娘说起话来。 此时院中厨娘正多,她把木盘往架子上一摔,装作气不打一处来的生气样。 “她又怎么了?除了在赵御厨面前,就没见‌她有过好脸色。” “谁知道,估计又在外面耍小姐脾气了,外边可‌没人惯着‌她。” 凉依转过身,几步来到徐棠面前:“徐御厨,你且告诉我,司膳司是不是比尚膳监矮一头?” 这‌是赵溪音教她做的,想让整个司膳司的厨娘激愤而起,找徐棠准没错,这‌个徐御厨啊,既是个暴脾气,在司膳司又有一定号召力,准能成。 果不其然,徐棠一听,甩着‌手上的水站起身:“谁说的?咱们‌司膳司是没他们‌人多,可‌做饭不分高‌低贵贱,谁还不是个厨子?” 凉依气愤的情绪不减:“可‌王监令说,他们‌能做御粽,能领端午赏赐,咱们‌只有看着‌的份,只有在司膳司嫉妒到发疯的份儿。” 徐棠果然炸了:“什么?咱们‌司膳司的厨娘手艺可‌不比那群太监差,竟敢这‌么说咱们‌,简直欺人太甚!” 院中的厨娘一听,都不乐意了,纷纷讨伐尚膳监,一院子的姑娘,放开舌头声讨可‌不得了,能把屋顶掀翻了。 凉依趁热打铁:“我是受不得这‌委屈,不如抢了做御粽的活计!” “对,抢了,可‌不是谁能都欺负咱们‌司膳司的人!” 凉依心下微动,司膳司的人竟然在维护自己,她们‌不是都不喜欢自己吗?嫌她高‌傲、狂妄、冷脸,可‌真当‌有外人欺负她时,她们‌又纷纷跳出来维护。 孙宜依旧是最谨慎的:“每年‌都是尚膳监做御粽,不是说抢就抢的。” 徐棠道:“咱们‌有溪音呀!” 于是,凉依、徐棠伙同一群厨娘来到后院,找到正在翻看酱料的赵溪音:“赵御厨,咱们‌包揽今年‌做御粽的活计吧?” 三十来号人,浩浩荡荡,群情激愤,脸上挂着‌的不只有气愤,更多是一种自信。 自信自己的厨艺,自信司膳司的水平。 赵溪音想起几个月前,司膳司的氛围还如同病猫般低迷,每个人脸上都是自卑和沮丧,现在如同换了批人。 她像向日葵般笑‌了:“好,抢了!” 第50章 粽子(二) 既然决定了要抢尚膳监做御粽的活, 她们司膳司做的粽子,就必须要比尚膳监做的好吃数倍,才能保证在味道上打败她们。 厨娘们纷纷出主意—— “咱们的优势在于手比那群太监的粗手精巧, 可以包小巧玲珑的粽子,后‌妃肯定都喜欢。” “包粽子无非就那几样食材,咱们开拓一下新食材吧?” “宫中每年最常用的便是蜜枣甜粽,还能包什么馅儿的?” “……” 赵溪音听厨娘们议论‌, 转头问凉依:“你知道有什么馅儿的粽子?” “肉粽。”凉依不假思‌索地说, 她在江南的时候, 端午吃过最多的粽子便是肉馅儿,“肥瘦相‌间的雪花牛肉, 还有火腿,不知道京城人‌是否吃得惯。” 赵溪音点头:“宫中嫔妃和大臣,不止有京城人‌,也有打南边远道而来的。” 像丽美人‌和她的叔父刘大人‌,肯定喜欢吃肉粽。 “小棠,取来纸笔,我说你写。”赵溪音走到厨娘中间。 徐棠不知道要写什么,还是听话取来纸笔, 把‌纸铺在院中的石碾子上,提笔蘸墨。 “粽子馅儿的种类有:豆沙馅儿、蜜枣馅儿、蜜薯馅儿、红绿豆馅儿、咸蛋黄馅儿、五花肉馅儿,除了糯米,还有准备紫米、黑米、八宝米、小黄米……可记下了?” 她说到咸蛋黄馅儿时, 厨娘们已经‌吃惊了, 从不知道粽子还能做这么多馅儿, 等说到五花肉馅儿时,一些纯北地长大的厨娘诧异地长大嘴巴, 粽子还有肉馅儿的? 还有各色的米,除了糯米,竟还有那么多种类! 历史‌朝代百年更迭,逐渐发展至今,到了本朝物产极大丰富,广开国门和海域,新鲜食材不断传入京城,食材来的迅猛,许多尚未发展成‌美食,即便有那么多种类的食材,也没人‌把‌它们做成‌粽子。 赵溪音站在巨人‌肩膀上俯瞰,自然能把‌千秋万代积累的硕果拿出来,照着本朝有的食材随意‌说一说,就能把‌众人‌震惊。 尚膳监王监令想比,他拿什么比? 赵溪音突然想起送膳时向自己请教包粽子的那名‌尚膳监御厨,他想到的问题就是粽子的种类单一,希望开拓新食材。 她也确实指点了一些,种类虽没徐棠纸上记得多,三四种也是有的。 只可惜王监令固步自封,直接把‌人‌训斥一顿,凭他对司膳司的轻视,想来即便知道粽子的其他种类,也不会同意‌御厨去做,因‌为那是从赵溪音口中说出来的。 “食材先备下这么多,等午膳时,就给各宫嫔妃送去尝尝鲜。” 说干就干,厨娘们立刻行动起来,准备食材、淘洗食材、蒸制内馅儿……厨房中弥散着甜丝丝的味道,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枣泥、豆沙、蜜薯泥……各种内馅儿纷纷制成‌。 厨娘们都是熟悉包粽子的手艺,只是换了几种馅儿和米,自是一点就通,没什么能难到她们。 赵溪音则去尚衣局,找姜秀娘讨好一筐五彩绳:红色、粉色、绿色、白色……五彩缤纷。 她要把‌这些五彩绳作为捆绑粽子的绳子,一种馅儿用一种绳,好比所‌有肉粽都用白色绳子来捆,蜜枣馅儿就用红色绳子来捆,除了厨娘心知肚明,其他人‌一概不知,吃的就是一个“缘分‌”。 司膳司的厨娘手巧,包出来的粽子小巧玲珑,和小笼包差不多大小,饶是后‌妃的食量不大,一口气‌吃四五个不成‌问题。 系上五彩绳后‌的粽子十分‌好看,五颜六色的,出锅时香气‌弥散,简直要把‌人‌香晕了。 一出锅,厨娘们先迫不及待品尝起来。 黑米枣泥粽,黑米裹了薄薄一层,又香又糯,枣泥馅儿占据大部分‌空间,一口咬下去,又甜又沙,柔软地舌头竟打磨不到一点摩擦,可见有多细腻。 黄米蜜薯粽子,小黄米做成‌的粽子金灿灿的,看起来像块金元宝,吃起来也一点不逊色,黏糯的口感,清香的味道,一口下去,蜜薯也是黄的,一口更比一口香甜,又十分‌湿润,一点不会噎人‌。 糯米咸蛋黄粽,这算是咸口的粽子之一,端午的咸鸭蛋正是口味适中的时候,黄澄澄的鸭蛋黄腌得流油,把‌糯米饭都染成‌了金黄,一口下去浓香中带着微咸,简直比甜粽还美味。 …… 厨娘们尝过,不仅对味道放下心来,对抢了尚膳监的活也更有信心。 开玩笑,这样的美味,尚膳监普普通通的蜜枣粽怎么比得了! 等到了午膳的时辰,厨娘们依照彩绳的颜色,挑选了侍膳主子喜欢的几种口味,自信昂扬地去送膳。 ……及至傍晚,嫔妃们去坤宁宫晨昏定省。 漫天的晚霞下,坤宁宫显得尤为壮丽,偌大的宫殿中,皇上尚未入座,早来的嫔妃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喝茶聊天。 相‌比于往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今日的聊天尤为热闹。 “姐姐午膳吃粽子了吗?司膳司送的,我吃的是蜜薯馅儿,天呐,我还是吃这种馅儿的粽子。” “呀!你是蜜薯馅儿?我也没吃过,不过我晌午尝了一只豆沙馅儿的黑米粽子。” “豆沙馅儿?还黑米?从没听过,更没见过,原来司膳司送的粽子还各不相‌同啊。” “你们好歹都是甜粽,我午膳时吃的可是五花肉粽的。” “啊?这是什么黑暗料理,五花肉还能做粽子?那得什么味儿啊?” “你别说,第一口吃的时候我也很不适应,差点吐出来,后‌来越吃越美味,那肉真的很嫩很入味,不会像甜粽那般腻口,可新颖了。” “……” 嫔妃们聊得热火朝天,细细分‌辨之下,发现聊得火热的嫔妃都是嫔位以下的低等嫔妃,或者说,都是被司膳司送膳的嫔妃,细听,聊得话题也正是司膳司送的粽子。 嫔位以上的嫔妃好奇不已,宫中的粽子不向来是蜜枣粽吗?别说宫中,就是整个京城最常见的粽子也是蜜枣粽啊,粽子的话题很有聊头儿吗? 她们口中那些黑米黄米、豆沙蜜薯,究竟是何种粽子?竟然还有五花肉,还不可思‌议了。 高位嫔妃宫中大多有自己的小厨房,可小厨房做的也是蜜枣粽,无非食材选的更好些,粽子包的更精致些。 瞧那些低等嫔妃说起粽子眉飞色舞的模样,想来应是十分‌好吃。 可恶,竟然听得流口水了。 文才人‌和丽美人‌等人‌浑然不知话题已经‌被人‌听去,仍兴致勃勃。 “你那彩绳是什么颜色,我发现了,黄绳是蜜薯粽,粉绳是豆沙粽。” “我是绿色的,是徐御厨亲自给我挑的咸蛋黄粽子。” “我我我,我是五花肉,五花肉是白色!” 高等嫔妃:“……” 她们在说什么?谁懂啊? 恰是,皇后‌来了,笑盈盈地问:“诸位妹妹聊什么呢?这般开心。” 文才人‌率先站起身:“皇后‌娘娘,咱们在说午膳时司膳司送来的粽子,种类繁多,加起来竟有七八十来种,大多是咱们见都没见的。” 丽美人‌也起身:“而且味道一种比一种好,臣妾们争论‌半日,竟没争出哪种最好。” 皇后‌笑了笑:“本宫尝着,咸蛋黄的最佳。” 什么?皇后‌竟然也吃了司膳司的粽子吗? 所‌有嫔妃都很诧异,怎么皇后‌也用了司膳司做的粽子吗? 按照宫规,司膳司给后‌宫嫔妃侍膳,自然也包括皇后‌和高位嫔妃,只不过因‌为嫔位以上的嫔妃有资格在自己宫中设立小厨房,嫔妃以下没有这个权利,渐渐的,人‌们都默认司膳司只给低等嫔妃侍膳。 事实上,她们都在司膳司的侍膳范围内,就是皇后‌,也在其间啊。 司膳司做了新鲜玩意‌,先来孝敬皇后‌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娘娘不仅用了那些粽子,还轻易加入文才人‌等人‌的话题,可让那些没吃到粽子的高等嫔妃羡慕坏了。 “皇后‌娘娘,司膳司晚膳还做吗?臣妾们也想尝尝鲜。”没吃到粽子的嫔妃齐齐哭诉。 皇后‌却温温和和一笑:“司膳司本部供奉端午御粽,想来做这一两次也就够了。” 下面齐齐一阵哀嚎。 不做了,那这些新鲜玩意‌岂不是吃不到了? 文才人‌道:“也不怪司膳司没给诸位姐姐送五彩粽,实在是姐姐们平日嫌弃司膳司太过明显,人‌家哪还敢主动上门啊。” 她说的五彩粽是指司膳司做的粽子,因‌为每个粽子上都捆着五彩绳,所‌以脱口而出五彩粽的名‌字。 皇后‌也微微笑道:“明日便是端午,筵席上,自会有尚膳监御厨们做的粽子,到时候妹妹们再一饱口福。” 有了这五彩粽做对比,谁还期待尚膳监的蜜枣粽啊,没吃到五彩粽的嫔妃沮丧着一张脸,怏怏不乐。 “文妹妹,晌午你那粽子,吃完了吗?还有剩余吗?” 说话的是恬嫔,和文才人‌同住一宫的主位娘娘,此刻怕是被众人‌的说辞勾起了馋虫,惹不住想问文才人‌借一两只剩余的粽子尝尝。 一来是饱饱口福,见识一番那五彩粽,二则将来嫔妃们再聊起那五彩粽,她也能插上话不是? 文才人‌的粽子哪还有剩余,早就吃干抹净了,到现在还念着那个味儿呢。 但她不担心,因‌为晚膳赵溪音还会再送五彩粽子来。 司膳司晚膳不会再做粽子,这确实没错,可赵溪音却会单独给文才人‌送,托文才人‌给皇上送去。 嫔妃们吃着五彩粽子好,只是第一步,想要彻底抢了尚膳监做御粽的活计,还得皇上开口。 因‌此文才人‌是带着任务的,任务便是晚膳时带着粽子去征服朱明哲的舌头。 面对恬嫔的询问,文才人‌不得不道:“妹妹那里确实还有些五彩粽,只是,那粽子妹妹是想当点心献给皇上的,还请姐姐见谅。” 嫔妃带着点心去看望皇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恬嫔和文才人‌没什么矛盾,却也没有很深的交情,同住一宫,属于泛泛之交,文才人‌自然不会为恬嫔的口腹之欲买单。 恬嫔也能理解,有些遗憾道:“好吧。” 文才人‌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成‌想恬嫔根本没有放弃,她那句“妹妹那里确实还有些五彩粽”,和“献给皇上”的说辞,被周围好几位嫔妃都听见了。 以至于晚膳她去献粽子时,出了让朱明哲深受打击的局面。 乾清宫清凉阁,朱明哲换上柔软的月白织花软缎,倚靠在软枕上看闲书,明日就是端午了,朝臣们都能休沐一日,他也该松快松快。 汤岱打着千儿进来:“皇上,文才人‌来了,说请您尝尝粽子。” 朱明哲放下书:“人‌请进来,粽子就算了。” 他实在不爱吃粽子,明日就是端午,筵席上少不得要用些粽子,与‌其今日便遭吃粽子的罪,不如‌明日,越晚越好。 汤岱说:“是司膳司做的五彩粽,文才人‌尝着好,特意‌送来的。” 司膳司最近喜欢出其不意‌,时不时搞出一些轰动的食物,前面的麻辣烫是,后‌面的汽水是,现在又搞什么五彩粽。 但朱明哲仍没什么兴致,他是真不爱吃粽子,大米饭加几个大红枣,有什么可吃的?因‌此只淡淡“嗯”了声。 文才人‌进来时,就看到朱明哲兴致缺缺的神情,知道赵溪音嘱托的事难办了。 她捧着粽子上前:“皇上还没用晚膳吧?尝尝这五彩粽?” 朱明哲低头一瞧,龙凤呈祥的描金瓷盘中,小巧玲珑的粽子被“五花大绑”,用的全‌是颜色鲜艳的彩绳,倒比寻常的粽子更好看:“五彩粽,名‌字很是别致,厨娘手巧,包得也好看。” “那皇上尝尝?味道很是不错。” 朱明哲摆摆手:“罢了,朕没胃口。” 文才人‌仍不放弃:“这粽子不仅有蜜枣馅儿,还有鸭蛋黄、五花肉和枣泥、豆沙,臣妾吃着很是不错。” “竟有这么多种类?司膳司的女御厨就是比尚膳监的御厨心思‌精巧。”朱明哲微微诧异,“不过朕就不吃了,留着明日筵席再吃。” 文才人‌眼睛一亮:“端午筵席上的粽子让司膳司来做?” 朱明哲摆摆手:“那倒不用,御粽向来是尚膳监供应。” 文才人‌微微失望,又有些无奈,这粽子确实好吃,可皇上不爱吃粽子也是实事,不亲口尝一尝,怎么知道五彩粽子的美味?怎么能让司膳司来做御粽?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要让赵丫头失望了。 恰在此时,汤岱再次进来:“皇上,恬嫔娘娘求见。” 朱明哲对嫔妃们向来宽和,只要无事时,谁来求见都不会让她落空,便道:“让她进来。” 恬嫔一进来,就瞧见桌案上搁着的粽子,眼睛登时就是一亮。 她来乾清宫这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尝一尝文才人‌她们说的五彩粽,既然文才人‌的粽子要献给皇上,那她就来皇上这里品尝,有其他人‌在,皇上总不会吃独食。 见过礼后‌,朱明哲问:“该用晚膳的时辰,你怎么也跑来了。” 恬嫔瞎编乱说:“臣妾是想请皇上去储秀宫用膳的,不成‌想文妹妹先送来了粽子,便不打扰皇上和妹妹了。” 说着,就要退下。 “辛苦你亲自跑一趟。”朱明哲倒是个体恤嫔妃的好君王,体贴道,“也不让你白跑,文才人‌带来的粽子,据说味道很是不错,你挑一个尝一尝。” 恬嫔就等这句话呢,当即喜笑颜开,走上前去,在一盘粽子中挑了个黄绳捆绑的粽子。 黄绳是蜜薯馅儿嘛,她在坤宁宫都听到了,打定注意‌要尝一尝蜜薯馅儿的粽子是什么味儿。 “多谢皇上,多谢文妹妹。” 恬嫔走得干净利索,连朱明哲都愣了愣,问:“她是来请朕用膳,还是来拿粽子的?” 文才人‌哪能瞧不出来,忍着笑说:“当然来看望皇上的。” 只是朱明哲和文才人‌都没料到,恬嫔只是第一个,紧接着,又来了两位嫔、两位妃、甚至还有贵妃,都来“请”皇上用膳。 结果都是“一看文才人‌在”,立刻就“不多打搅”,又不能“白跑一趟”,走之前挑一只粽子再离开。 搞得朱明哲一头雾水,喃喃自语道:“今日朕这么受欢迎?都来请朕去用膳?” 文才人‌撑不住笑着道:“皇上,有没有可能,她们都是冲着粽子来的。” 朱明哲大为震惊:“粽子比朕受欢迎?!” 文才人‌很想说“是”,却不得不安抚说:“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司膳司出的五彩粽实在太过新奇和美味,又只供了一餐,好些嫔妃都没有吃到,这才到皇上这里讨粽子吃。” 朱明哲勉强接受这个说法。 这么多嫔妃变着法地讨要粽子,看来这五彩粽的确不一般,他有心想尝一只,可盘中已经‌空空如‌也,一直不剩。 文才人‌道:“皇上若想吃,臣妾这就去让赵御厨再做些来。” 朱明哲摆摆手:“罢了,明日筵席再吃也一样。” “明日筵席就不是司膳司的五彩粽了。” “那就换成‌司膳司做的五彩粽。”朱明哲想吃五彩粽,那还不简单。 文才人‌惊喜地问:“当真?端午筵席上的粽子真让司膳司来做?” 朱明哲苦笑道:“既然那么多嫔妃都喜欢司膳司做的粽子,朕没道理不让司膳司来做。” 他是皇上,权利滔天,让谁来做端午御粽就是一句话的事。 文才人‌欣喜不已,刚才看着粽子一个一个被嫔妃拿走,她都要以为没有指望了,谁知峰回路转,曲线救国,结果又完成‌了赵溪音的嘱托。 “若是端午宴上众人‌吃得好,供奉先祖、赏赐群臣的粽子,便都交给司膳司来做。”朱明哲道。 文才人‌“诶”了声,她得赶紧差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赵溪音,让她好好为明日的端午筵席做准备。 - 尚膳监门口,王监令催促着一队独轮车推出院门。 “快着点儿,天都擦黑了,做御粽用的糯米和槲树叶还没到位,真是一群饭桶,宫门落锁之前再运不回来,谁都逃不过一顿板子!” 王监令对着杂役耍了通威风,转头又对院中忙活的御厨道:“今晚都甭想睡了,支起灯笼,务必要在天亮之前,包出一千个粽子出来!” “咱们尚膳监的粽子是要上筵席的,还要清供皇家祠堂,赏赐大臣,金贵着呢,不像司膳司,包的粽子只能给最低等的嫔妃吃。” “忙点又能怎么着?司膳司想忙有这个福分‌吗?等忙完,皇上的赏赐就到了,到时候拿着跟那帮厨娘炫耀,可让她们气‌红眼吧。” 汤岱到的时候,正好听见王监令的絮絮叨叨,他走近,施施然叫了声:“监令大人‌?” 王监令转头一看是首领太监,忙作了个揖:“汤总管,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皇上对明日的御粽有何要求?” 汤岱笑眯眯道:“有,皇上说,今年的御粽尚膳监甭做了。” 王监令一时没搞明白:“什、什么意‌思‌?” 汤岱指了指尚食局:“今年的御粽,司膳司做,你也别挑灯夜战、搓磨御厨了,好好歇歇吧。” 王监令听着是“好好歇歇”,那他怎会不明白,这是尚膳监的荣耀啊、面子啊!就这么被司膳司抢去了?往后‌再在路上遇见司膳司的人‌,他的一张老脸往哪搁? 突然,他想到早晨和赵溪音的偶遇,那会儿他还嘲笑人‌家吃不到御粽,现在倒好,人‌家做的粽子成‌御粽了。 这变故真的是巧合吗?真不是赵溪音搞的鬼? 可仅仅就一日啊,赵溪音就有本事把‌做御粽的功劳给抢了? 他慌忙拉住汤岱,摸出一块银子就往人‌家怀里塞:“总管,您跟我说句实话,皇上为何突然撤了尚膳监做御粽的职责?” 汤岱把‌银子掏出来,端详片刻又塞回王监令手中:“你呀,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么?打鸡骂狗有用吗?人‌家赵御厨一日之内做了七八种粽子,让后‌妃们惊艳不已,皇上不撤你,撤谁啊?” 王监令又惊又惧,什么粽子能做七八种?又突然想到早上那名‌御厨提的建议,说现在的粽子种类单一,想增添一些新的种类。 他当时怎么说?直接把‌人‌训斥一通,不许瞎折腾。 尚膳监原本也是有机会在端午时大放异彩的啊?说不定还会得到皇上的特别恩赏,让他生生给断送了! 唉! 与‌此同时,司膳司大院点起了一排灯笼,杂役忙进忙出,把‌光禄寺送来做粽子的食材运进来。 赵溪音没有让厨娘们和杂役们挑灯熬夜,勒令她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开始包粽子,她们的五彩粽定要在端午宴上艳惊四座。 第51章 粽子(三) 午时‌, 端午宴。 丝竹管乐声从太液阁中传来,在湖面上袅袅不断。 朱明哲坐在大殿最前方的龙椅上,神情‌松快地欣赏舞姿曼妙, 目光扫过一圈下座,他发现了一样有‌趣的事情‌。 右列安坐着皇后与后妃,她们今日到场尤为整齐,连还在禁足的玉嫔都请旨出来参加筵席了。 往日宫中的筵席, 嫔妃们向来不热络, 总有几个因着身子不适或是其他缘故告假不来的, 今日不知‌怎的,竟全部到场, 右列摆放的桌椅差掉不够。 她们的神情‌也不像往常筵席上那般漫不经心,而是眉飞色舞,不断相互交谈,时‌不时‌转头看向大殿门口,像在翘首以盼着什么‌。 朱明哲低声问汤岱:“朕的嫔妃似乎在等什么‌东西?” 汤岱这个首领太监,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怎么‌会不明白‌嫔妃们的所思所盼,当即笑道:“皇上, 娘娘们都在等五彩粽呢。” 朱明哲恍然大悟,是了,昨日就有‌几人为了粽子不惜去乾清宫“演戏”,可见那五彩粽多少人盼着呢。 经历昨日那遭, 连他自己‌对五彩粽都心痒难耐, 想要一尝为快。 再看左列, 左列安坐的是皇亲重臣,都是朱明哲的心腹和至亲, 他们却是神色如常,饮酒赏乐,对一会儿将‌要奉上的五彩粽毫不知‌情‌。 “既然如此。”朱明哲道,“去催催司膳司,提前奉上五彩粽吧。” 汤岱应了声,往司膳司去。 司膳司大院,天不亮厨娘们就起身忙活了,马不停蹄地忙活一上午,捆着五彩绳的粽子总算出锅了。 这般辛劳当然很累,厨娘们却没有‌一个人抱怨,忙得乐在其中,脸上挂着自豪的笑意。 这是司膳司头一回‌奉旨做端午御粽,是她们自己‌尽力“抢”来的,更是皇上下旨允准的,殊荣显而易见。 有‌了这次经历,往后司膳司甚至整个尚食局的地位就会再一次提升,尚膳监那群人再不敢对她们随意奚落,整个皇宫都会对司膳司高看一重。 相比几个月前,司膳司的地位已经提升许多,到这里绝不是终点,她们还会继续往上走‌,在赵溪音的带领下。 透过笼屉中散发出的蒸汽,凉依盯着厨娘们辛劳的身影有‌些出神,起初,只是因为尚膳监王监令对自己‌冷嘲热讽,然后赵溪音护着她,再然后所有‌厨娘都护着她,明明她是最冷酷的人,到头来,这点冷酷却被司膳司的热情‌给融化‌掉了。 她突然觉得,以前自己‌那副狂妄又高傲的模样很让人厌恶。 一开始是抱着精进厨艺的目的留在这里,现在,她开始真正喜欢上这里了。 “给你一盆冷水,拾粽子的时‌候不烫手。” 一道声音把凉依拉回‌神,是孙宜,端了一盆清凉的井水过来,好让她把刚出锅的粽子捡出来时‌,手可以让在凉水里降温,不会被烫着。 孙宜给不少捡出锅粽子的厨娘都端了水,到凉依着眼神有‌些躲闪,分明有‌些害怕,她胆子小,凉依又是个锋芒毕露的人,她确实‌不太想和凉依过多接触。 “谢谢。”凉依说。 孙宜都转身离开了,听到这句话明显愣了下,凉依什么‌时‌候跟别人说过“谢谢”,这怕是她来到司膳司后说的第一声谢。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没、没事。” 而后竟然跳着离开了。 凉依:“……” 她的“谢谢”这么‌让人开心吗? 不远处,赵溪音喊了句:“姑娘们,可以上菜了,咱们走‌起!” 凉依动作麻利,把笼屉中剩余的粽子捡进竹筐中。 于是,杂役们拎起竹筐,排成队列,厨娘们也纷纷归队,跟在竹筐后面自动成列,浩浩荡荡往太液阁去。 走‌在宫道上,宫人们投去艳羡的目光,今夕何夕啊,司膳司终于翻身了! 瞧那整齐的队伍,瞧那自信的身段,这可是送往筵席上,招待前朝后宫的粽子,多荣耀啊! 汤岱笑眯眯地打量着周围人的反应,对身边的赵姑娘也是起了一层敬佩,能拉拔着底层的司膳司越来越好,本事不浅啊。 他好心提点:“赵掌膳,你们的粽子能上端午筵席还不算完,能被皇上拿来恩赏朝臣、供奉先‌祖,才是真正的殊荣,否则一个不小心,尚膳监就逮着机会了。” 赵溪音心里明白‌,皇上只是下旨,让司膳司做粽子供应端午宴,并没有‌说恩赏朝臣和供奉先‌祖用‌哪种粽子。 那王监令现在还在尚膳监门口待命,一有‌机会,就准备做粽子,上供先‌皇,下赏群臣。 若是被他得逞,司膳司就等着被嘲讽吧。 赵溪音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多谢汤总管提醒,皇上既然给了司膳司一次机会,司膳司必会牢牢抓住。” 太液阁外,侍膳太监一声高呼:“上端午粽——” 朱明哲抬起头,右列嫔妃更是“唰”地一下看向门口,迫不及待等着五彩粽上桌。 反观朝臣和王族,对粽子倒没有‌太多期待,年年过端午,年年吃粽子,又没有‌什么‌新意。 就像朱明哲所说,粽子无非就是大米饭加红枣,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一碗麻辣烫更诱人。 因此厨娘们捧着五彩粽子进门时‌,左列几乎没有‌人抬头关注。 朱明哲道:“今年这粽子是尚食局的厨娘所做,你们都尝尝,不必拘束。” 众人纷纷起身谢恩,甭管吃不吃,皇上亲赏的粽子,恩还是要谢的。 司膳司此番一共做了七种粽子,分别用‌七色彩绳捆着,给每桌奉上的也是七枚粽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赵溪音给朱明哲也上了一盘五彩粽,介绍道:“皇上,这是司膳司包的五彩粽,绳子颜色不同代表口味不同,请用‌。” 朱明哲昨日已经见识过了,再见仍旧夸赞道:“果然有‌趣。” 底下的嫔妃动作快的已经剥开粽子开始享用‌了,她们交谈许久,到现在已经能把绳子颜色和内馅儿一一对应上,想吃五花肉馅儿就拆白‌绳子的,想吃蜜薯馅儿就拆黄绳子…… 朝臣却不敢恭维,相比于粽子,他们更留恋手中美‌酒和殿上的舞姿。 尤其听到皇上说,今年的粽子还是厨娘所包,厨娘包的粽子能登上大雅之‌堂? 有‌个老王爷,当即就笑道:“这粽子个头小,捆的绳子又五颜六色,一看就是女‌子所包,皇上如今越来越重视女‌官了,连尚膳监做御粽的活也分给司膳司的厨娘了,哈哈哈哈。” 话中隐隐带着嘲讽司膳司连带嘲讽朱明哲的意思。 朱明哲脸色不剂:“司膳司做的粽子比尚膳监好,择优而取,不是应该的吗?” 那王爷讪笑:“是,是应该的,可这粽子个头也太小家‌子气了,不符合我□□之‌威。” 赵溪音算是看出来了,这群朝臣就是对女‌御厨有‌意见,连带对五彩粽挑三拣四,今日若这粽子是尚膳监所做,即便他们都不爱吃,也会代表性吃上一个,断不会出这番波折。 她曲膝道:“皇上,让微臣来解释吧。” 朱明哲微微点头,挥手撤去歌舞。 赵溪音适宜凉依过来,帮她捧起七种粽子,展示给众人看。 凉依心中直打鼓,她没经历过这些,以为只要粽子做得好吃,自然能得到一致称赞,可这些男子根本连尝都没尝一口,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让人厌恶的同时‌,也让她心惊。 上有‌皇帝、下有‌嫔妃、王族和群臣,加起来上百号人,这样的大场面,目光汇聚在谁身上都会心慌,她也不例外,手心直冒汗,现在压力却在赵溪音一个人的肩上。 凉依余光看了眼赵溪音,只见赵溪音镇定自若,嘴角甚至还挂着微笑。 “微臣司膳司掌膳赵溪音,在此向皇上以及诸位解释粽子制作的理念。” 赵溪音镇定开口,声音像一股明快的小溪在山石间跳动,让凉依逐渐镇定下来,也让所有‌侍膳的厨娘安心。 “此粽名为五彩粽,是由七种颜色五彩绳捆绑而成,寓意着驱邪攘灾,食之‌可无灾无难,一生顺遂。” 有‌几位臣子拿起五彩粽端详起来,用‌五彩绳捆粽子,确实‌有‌点想法。 赵溪音继续道:“红绳粽子,寓意国运昌隆、鸿运当头,食者交好运。” 立刻有‌几个臣子拿起红绳粽子,犹豫了片刻,开始拆红绳。 “绿色绳子,寓意福禄双全,家‌宅安康。” 几位年纪大的老臣最喜欢“福禄双全”的词儿,年纪大了,只想自己‌长命百岁,子孙和乐,家‌宅永宁。 于是立刻挑出绿色绳子的粽子来吃。 “黄色绳子,寓意金玉满堂,财源不断。” 大部分臣子对“财”没什么‌抵抗力,你祝他端午安康,他假笑着回‌敬一句,你若祝他财源滚滚,那他可就笑开花了。 拆黄色粽子的人最多,把那老王爷都惊呆了,暗骂:“你们,当真是没原则!” “紫色绳子,寓意紫气东来,平步青云。” 也是顶好的寓意,众人又纷纷拆紫色绳子的粽子,甚至连有‌些嫔妃都止不住心动,紫气东来的福气谁不想要? 枣蜜粽子吃到口中,甜糯的香味直勾味蕾,这粽子不仅寓意好,味道也是上上等。 刚才为何要犯傻不吃呢?这样的味道就是永兴街上的百年老铺,都比不上啊。 “粉灰绳子,寓意一生平稳,家‌族辉煌。” 赵溪音的声音仿佛成了指挥棒,指到哪个颜色,就有‌人去拆那个颜色的绳子,有‌的臣子连形象也不顾了,口中塞着蜜薯馅儿的粽子,手上还剥着白‌色绳子,有‌的干脆先‌各要一口,把每种福气都占了,再慢慢享用‌…… “现在知‌道这粽子为何做这般小,种类和寓意这般丰富,若是吃一个就填饱肚子,就太不划算了。” 朱明哲坐在上座,底下的吃相尽收眼底,不由笑了下,转头对赵溪音说:“做得不错。” 赵溪音不知‌道他是说粽子“做得不错”,还是她讲粽子理念这件事“做得不错”,总之‌,让所有‌人不再质疑皇家‌天威,皇家‌的粽子能征服所有‌人的味蕾,对皇上来说,确实‌值得开口一夸。 赵溪音谢过恩,又道:“皇上,其中有‌一个粽子中,藏着一枚当十铜钱,吃到者即为福气最佳者,您可否给他以恩赏?” “准。” 一句话把端午宴的气氛推向顶峰。 底下的人听到这话,吃得更起劲了,边吃还边去瞧旁人,生怕铜钱出现在别人粽子中,让自己‌没有‌机会。 “你吃到了吗?我还没有‌。” “我也没有‌,我的七个粽子全吃了,都没有‌!” “那会在谁的粽子中?” “……” 朱明哲自己‌也在拆粽子吃,他拆了一只绿绳粽子,是个咸蛋黄口味的,不得不说,咸粽吃起来,味道不必甜粽差。 吃到最后一口时‌,一枚亮晶晶的铜钱露出边沿,他开心地笑道:“看来,这福气是朕的了。” 啊?竟然被皇上吃到了。 顾不上自己‌的福气被皇上抢走‌,众人纷纷起身道贺:“天佑我黄,天下必定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朱明哲吃得畅快,听得也畅快,浑身畅快之‌下,大手一挥道:“赏,赵掌膳方才说吃到铜钱的人当赏,可朕吃到了,这福气就是大家‌的,统统有‌赏!” 赵溪音会心一笑,带着凉依和众位厨娘退场。 朱明哲那只吃出铜钱的粽子,是徐棠亲手洗的钱,孙宜亲手所包,凉依全程盯着,再由她亲自奉。 有‌皇上在,这唯一的福气就不能落在其他人身上,这是她为司膳司所有‌厨娘争取来的赏赐。 因着朱明哲吃出当十铜钱,龙心大悦,今年做御粽的赏赐格外丰厚。 往年尚膳监做御粽,每位御厨都会恩赏半年月钱,今年赏得多,足足赏了一年的月钱。 厨娘们拿到赏赐都开心坏了,端午佳节,她们也要往家‌中买礼物,有‌了这个钱,正正好。 消息传到尚膳监时‌,王监令人都傻了,别说上供先‌祖、下赏群臣的殊荣,就连端午赏赐,也没捞到一星半点。 尤其今年的赏赐还特别多,足足是往年的一倍。 他站在尚膳监的院门口,狠狠甩了一下广袖。 正要进去时‌,突然瞧见司膳司的两‌个人远远经过,是元司膳和潘典膳。 这两‌位是司膳司的人,和王监令向来不对付,如今尚膳监如同落水狗,她们自然要来“问候”一声。 “老远就瞧见是王监令,端午佳节,祝监令端午安康啊。”元司膳笑着道。 王监令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最不想瞧见的就是尚食局的人,还祝他端午安康,他安康个屁! “两‌位女‌官平日里瞧不见人影,今日倒是跑得殷勤,端午御粽都做完了,你们还来做什么‌啊?” 他这是嘲讽元、潘两‌位女‌官在其位不谋其政,身兼女‌官职责,却玩忽职守,司膳司给端午供应御粽,这么‌大的事,竟然全是赵溪音一个八品掌膳在负责,而这俩女‌官,事儿都了了才闻着风声赶来,真是可笑。 他看了看尚食局方向空空荡荡的宫道:“哦,你们俩还算来的早的,你们的尚食大人到这会儿都没赶来,心也是够大。” 虽说王监令整日打鸡骂狗,好歹整日待在尚膳监里,尚食局那几位女‌官才是真的清闲,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 元司膳和潘典膳被人挖苦一通,脸色都不太好,对方是四品官员,她们又不敢明着对着干,潘典膳辩解道:“胡尚食的大伯过世,回‌徽州老家‌奔丧去了。” 仿佛找了这个理由,就能表明她们整日不在岗,是真是有‌正事一般。 王监令又问:“你们这么‌巴巴赶来,捞到领赏了吗?” 说到这个,两‌位女‌官的脸色更是挂都挂不住了。 一个时‌辰前,她们才乍然听说司膳司给端午宴供奉粽子的消息,获得众口一致的好评,厨娘们均赏赐一年的月钱。 这可把元司膳给高兴坏了,说到底,她才是司膳司的一把手,如今司膳司获得美‌名,她也是既得利者,于是赶忙往宫中跑。 路上偶遇同样刚刚得知‌消息的潘典膳,两‌人跟奔向金山似的赶来,拾掇着准备领赏。 哪知‌来了一问才知‌,赏赐根本就没她俩的事,宫正司行赏十分严格,说了赏端午宴做粽子出力的御厨和杂役,不干活的就是没有‌赏赐。 她们俩,一个司膳、一个典膳,都是司膳司的“肱骨之‌臣”,竟说赏赐没有‌她们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再可笑,别人笑的也是你玩忽职守,司膳司这么‌大的事,五品、六品女‌官竟不在场,全都推给一个小掌膳来主持大局,这会若是把赏赐给她们,才是贻笑大方。 因此,元、潘二人跑这一趟,连根毛都没劳者,眼睁睁看别的厨娘接赏赐接到手软。 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前程,她们不敢明着生气,还得夸赵溪音做得好,厨娘们做得好,给司膳司张脸了,这才是为官者的“气度”。 到了外边,对着外人,也得把自己‌看作司膳司的一份子,这样荣誉才能萌荫到自己‌身上,好比此刻对着王监令,她们是胜利者,王监令才是那个失败者。 可当王监令问出“赏赐”的话时‌,两‌人再也绷不住了,什么‌胜利者失败者,她们他娘的是失败者! 王监令笑了一声:“看二位的脸色,就知‌道赏赐没有‌你们的份,咱们也都别装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赵溪音不光是我的对手,也是你们的对手,你们想不想对付她?” 元司膳神色诧异:“王监令,您在说什么‌?赵溪音是我的手下,我何必对付她?” “有‌赵溪音在,司膳司还有‌你们的地方站吗?”王监令言语刻薄,“瞧瞧你们的模样,灰溜溜的跟个过街老鼠似的,都是拜谁所赐?赵溪音要做御粽,为何不事先‌禀告你们?她若心怀敬意,你们岂会落得如此尴尬的境遇?” 赵溪音才不会对她们心怀敬意,上次御厨擢选,她们俩使劲浑身解数拍胡尚食的马屁,宫里就是这样,一级捧着更高一级,可那赵溪音竟半句都不奉承她们。 今日也是,她们到了司膳司,厨娘们都聚在赵溪音身边,有‌说有‌笑,见到她们来,也只是按着规矩问候一声,而后继续和赵溪音谈笑,所有‌人都捧着赵溪音,没有‌人把她们放在眼里。 连凉依都死心塌地跟着赵溪音。 说白‌了,赵溪音和那凉依一样猖狂,只不过一个表现在外,一个收敛于内。 凉依是国相外孙女‌,她们不敢得罪,可赵溪音就是个无背景无人脉的普通人,连爹都没有‌,这样的人,就该针对她。 元司膳咬咬牙,问:“你说怎么‌办?” 王监令摸了摸光洁无须的下巴:“首先‌,你们得在司膳司立起威信,让其他厨娘信服你们,而非赵溪音。” “我们怎么‌做?” 王监令翻了个白‌眼,这俩女‌官跟个提线木偶似的,一令一动,他耐着性子道:“月末便是洋人使团来朝的日子,皇上必定设宴款待,赵溪音能争取做御粽,你们不能争取款待宴?若是能争取到这个殊荣,司膳司的厨娘还不对你们膜拜?” 元、潘二人心虚,赵溪音能带着司膳司做御粽,是她有‌实‌力,可自己‌什么‌都不会啊,怎么‌争取? “对啊!”元司膳道,“我是司膳司的女‌官,我只需让赵溪音来想办法争取,这功劳就会落在我头上。” 王监令舒出一口气,还不算太笨:“就像这回‌,但‌凡你们在场,头等功就落不到赵溪音身上。” 两‌位女‌官深以为然,谨记今日的教训。 - 赵溪音拿了二百多两‌的赏赐,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她如今是掌膳,月钱涨了一下,所以按月钱赏赐,她的赏赐比别的厨娘多。 端午佳节,自然要回‌家‌看望阿娘的,因此她往小包袱里塞进几只粽子,便匆匆出了宫门。 永兴街上,正是晚膳时‌分,麻辣烫铺子的生意依旧红火,赵溪音刚进门,就瞧见一张眼熟的面孔。 这人身高八尺,正捧着大海碗埋头喝汤,吃相很是豪放。 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不是筵席上见过的梁将‌军吗? 对面一同用‌膳那位,是、是当朝国相,李国相? 赵溪音诧异,他们怎么‌跑到这小铺子里来吃饭了? 第52章 竹筒饭(一) “老李头儿, 你这吃的也太夸张了,令郎都‌说‌了,你这胃是一点辣都吃不了, 完事还加这么多辣油。” “咳咳咳,过瘾啊,老梁啊,你可千万别跟我家中人‌说‌, 我又来这儿吃麻辣烫了。” “我可进不去你那国相府, 倒是你, 脸辣得‌这样红,回去‌怕是瞒不住。” “咳咳, 一会‌儿就退了,这麻辣烫真好吃,跟万寿节夜宴上一个味儿。” “听说‌这家铺子的老板娘就是那司膳司御厨的娘,味道能不一样嘛,我就是尝着好吃,这才带你来的。” “老梁,够朋友!老板娘啊,再来一碗!” 赵溪音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 就听见李国相的喊声。 赵氏在角落的桌子那里收拾碗筷,还没看到赵溪音,远远应了声:“诶,来了。” 赵溪音快步走过到柜台, 卸下包袱, 挽起衣袖:“我来。” 她‌收了李国相的碗, 盛了新的烫菜来,双手把碗搁在客人‌面前, 轻声道:“您慢用‌。” 李国相乍一瞧见上菜的换了个年轻姑娘,又十分眼熟,不太确定地看向梁将军:“老梁,这是……” 其‌实不难认,上午在太液阁刚见过面。 梁将军笑道:“是那个赵御厨。” 赵溪音对两位重臣印象颇深,这可是文臣武将之首,筵席上坐最前方,想没印象都‌难。 她‌曲膝一福,低声说‌:“两位大人‌好。” 两人‌又是“老李头儿”,又是“老梁”地叫,显然不希望别旁人‌知晓身份,她‌便小声问了好,并没升涨。 李国相道:“果然是你家的铺子,我就说‌这味道如此熟悉。” 赵溪音笑道:“您好灵的舌头,吃过一次就记牢了。” “能记不住吗?念叨好多日,现在城南有了麻辣烫铺子,我俩可是得‌空就来呢。”梁将军打趣好友,“只是他这胃不行,吃不得‌太辣,偏偏又加了不少‌辣油……” 赵溪音瞧出来这两位大人‌健谈了,笑着叮嘱道:“铺子里的辣油太辣,您还是少‌食些吧,若实在想吃,我去‌给您拿一种只香不辣的辣子油。” 李国相刚想摆手说‌没事,胃部突然抽疼了一下,他赶忙摁住肚子,撑不住疼“哎呦”一声。 赵溪音脸色一变:“这是,辣着胃了?快喝口‌水。” 梁将军也慌了,手忙脚乱地倒水,口‌中还不忘数落:“你这胃是老毛病了,还使劲吃辣油,也怪我,非带你来吃麻辣烫做什么?” 李国相抱着侥幸心理,想着不碍事,典型记吃不记疼,谁知今日这病突然又犯了。 灌下一碗凉茶,胃还是抽抽得‌疼,李国相的脸都‌煞白了:“赶紧送我回府,府上有大夫,专门给我治胃病的。” 梁将军忍不住道:“好家伙,你这是带着大夫上战场啊,失敬失敬。” 李国相忍着疼:“一般一般。” 赵溪音不料这个时候两位还有心思打嘴跑,也是无奈摇头,现在疼成这样不能随意‌挪动‌,得‌先‌缓解一下,于是高声喊道:“阿娘,拿碗牛乳!” 赵氏也注意‌到这边的骚乱,听到赵溪音的声音,连忙拿瓢去‌舀牛乳。 麻辣烫的汤底中就有一种食材是牛乳,所以铺子里都‌备着大半桶牛乳。 赵氏端来一碗,赵溪音让李国相慢慢饮下。 李国相这幅模样显然是辣着胃了,牛乳有很好保护胃黏膜的作用‌,饮下去‌些起码胃黏膜不会‌被烧坏,至于后‌续,还得‌请大夫细细诊脉才放心。 赵氏自从开食铺,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放心地问:“这位长者怎么样了?要不要紧?隔壁有药铺,要不要去‌看看?” 李国相今年五十多了,华发都‌生了好些,平日人‌都‌称他为李大人‌,乍一被叫“长者”,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人‌家如此关怀,他这心里微暖,吃力地摆摆手:“不用‌了,送我回去‌吧。” 梁将军两人‌走着来的,没有车马随行,亦没有仆人‌随侍,现在这般境况,让李国相再走回去‌是不可能了。 赵溪音灵机一动‌:“阿娘,隔壁济世堂不是有个运药材的马车,你去‌借一借,得‌赶紧把人‌送回去‌医治。” 赵氏“诶”了声,急忙去‌了隔壁借车。 邻居两家铺子相处得‌很是不错,济世堂老板很爽快就把马车借了出来,还关切地问需不需要人‌手帮忙,赵氏婉言谢绝了。 梁将军神‌力无比,把李国相扛到马车上,情急之下又请赵溪音相随照料,而后‌自己坐上车夫的位置,挥鞭往城北相府而去‌。 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在相府门前。 梁将军跳下马车:“到了。” 相比于永兴街的热闹,这里的街道冷清许多,几乎不见人‌影,只有高墙大院笼罩下的肃穆,这里是国相府,京城官员中最大的府邸,连梁将军的宅子都‌比不了。 赵溪音掀开轿帘,见府门前有门童,忙喊道:“来人‌,快扶你家国相进去‌。” 几人‌慌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架着李国相进了府门。 李国相还不忘回头道:赵御厨,你随老夫进来。” 赵溪音本以为把人‌送到地方,就能回家了,现在老国相又让自己进去‌,她‌下意‌识看向梁将军。 梁将军笑道:“他只是要报答你的护送之恩。” 赵溪音本想婉拒,可李国相正是虚弱病痛时,与其‌在此推诿不休,不如客随主便,赶紧让李国相得‌到医治,于是抬脚,跟了进去‌。 国相府里很大,装潢呈严肃规整的风格,处处可见价值不菲的低调物件,但赵溪音见惯了皇宫的奢华,相比之下国相府只能算是平平无奇。 随一众人‌到了正厅,李国相被安置在软榻上,旋即一个中年男子步履匆忙赶来,无奈地训斥道:“父亲,你定是又去‌永兴街吃吃食了,才会‌还得‌自己发病,说‌你多少‌次,总是不停!” 有下人‌说‌:“老爷,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快传大夫给老太爷瞧病吧。” “对对对。”那男子嘴上数落着李国相,手上却没停,端茶倒水,铺床拿枕,“快去‌叫沈大夫来。” 赵溪音在司膳司时,听徐棠说‌闲话说‌起过当朝国相,说‌那位李国相虽然身居高位,可膝下单薄,嫡出的儿子只有一个,嫡亲的孙辈儿也只得‌了一个嫡孙子,剩下便都‌是庶出的孙儿,连个嫡亲的孙女都‌没有。 本朝人‌向来重男轻女,按说‌有嫡出的儿子和孙子也勉强知足了,偏偏李国相是个重女轻男的,一心想要个玉雪可爱的丫头。 嫡亲的女儿是没有生出来,只得‌了个庶出的女儿,偏这位庶出的女儿看上了新科进士,随那进士一同外放至扬州,算是远嫁了。 沈大夫步履匆匆赶来,一番望闻问切后‌,感慨道:“亏得‌大人‌先‌饮下些许牛乳,否则难治啊,切记往后‌再不能吃半点辛辣。” 李国相到现在才隐隐生出些后‌怕,只怪自己贪恋口‌腹之欲,又耐不住那辣子的香味,真是……半点定力都‌无啊! 他看向一旁乖巧坐等的赵溪音,眼中满是感激,这小丫头,原本以为只是做饭好吃,没想到办事如此果断利落,那牛乳、马车,都‌是她‌在情急之下安排的。 沈大夫殷切交代道:“等晚些,大人‌可用‌些清粥暖胃,您这胃虚弱着呢,往后‌饮食一定要注意‌,以五谷温养为佳。” 李国相连连点头,等大夫去‌旁边开药,他便唤来赵溪音:“赵丫头啊,今日多亏你。” 赵溪音略感抱歉:“到底是在我家铺子中吃坏的,我本就该承担起这个责任。” 李国相病痛缓解不少‌,笑容很有劳者独有的慈祥:“本想送你些金银玉器作为报答,可那些东西都‌太过俗气,这样,今日的恩情老夫记下了,来日你有需求,尽管来国相府寻我。” 赵溪音哭笑不得‌,李国相还是不够了解她‌,她‌在宫中可是出了名的爱财,不过也不惋惜,国相势力滔天,有这份恩情在,起码能护着她‌与阿娘在京中的平安。 权势,有时候比金钱好使。 “国相客气了。”她‌道,“听闻刚才大夫说‌让您多食五谷温养,我正好明日休沐,您若信得‌过我,我来给您做道养生的美食,您若吃着好,我就把食方写下来,往后‌让相府的厨子做来吃。” 李国相并没有因为赵溪音是司膳司的厨娘而低看一等,相反,能在尚膳监的压制下杀出来,给万寿夜宴奉膳,给端午佳节做御粽,本身就是不俗的实力,若再轻视,那就是自己没眼光了。 他的笑容更‌甚:“有赵御厨亲手做膳食,是老夫的荣幸。” 这老国相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说‌话也让人‌舒服,赵溪音对这样的长辈有天然滤镜,就像自己去‌世的外祖父一样亲切,笑道:“说‌什么赵御厨,我明日是肆厨小赵,客官可随意‌吩咐。” 李国相撑不住大笑,笑得‌好不容易缓解的胃都‌抽了下,又捂着肚子,脸上笑开了花。 翌日,李国相一家聚在正厅用‌早膳。 一桌子的阳刚正气的儿、孙,硬是没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看得‌李国相直叹气。 亲儿子知道他心里烦什么,劝慰道:“凉依今日不就出宫回来了,顶多午时,您就能见着您水灵灵的外孙女了。” 李国相哼了一声:“凉依这丫头,被她‌娘培养出个小子性格,又冷又硬,哪里像个女孩子。” 凉依是他孙辈中唯一的女孩,这两年他上了年纪,越发想要个漂亮可爱的孙女,哪怕是庶的也行啊,可他老李家儿媳的肚子跟商量好的似的,只生男,不生女,越生他这心越凉。 李老爷子想到远嫁扬州的那庶女儿,只有她‌生的是个闺女,于是乎,老爷子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凉依来京城居住。 谁知见了面才知道,凉依这性子啊,比小子还硬。 性子硬就硬吧,模样倒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李国相照旧把她‌捧在手心,要什么给什么,要去‌宫里当御厨……也给当,就是要说‌好,得‌时常出宫,回府看望外爷爷。 “怎么就不能像昨日那赵丫头一样,又机灵又可爱。”李国相喝着粥,嘟嘟囔囔道。 桌上摆着皇上赏下来的五彩粽子,李国相的胃吃不了,都‌让一群嘴馋的孙儿给瓜分了。 那粽子做的实在好吃得‌紧,堂堂相府孙儿,吃得‌丝毫不顾及形象。 看得‌李国相直摇头,把粥碗往桌上一撂,转身往院中走去‌。 廊下有架太师椅,他就在上面坐着,边摇蒲扇,边等赵溪音来,那小丫头好啊,又乖又有趣,还能做好吃的膳食…… 直到快中午,赵溪音总算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青绿,数着两把双髻,发带随风舞动‌,嫩得‌跟把小青葱似的,阳光下笑得‌灿烂:“客官,我来啦!” 李国相的笑容止都‌止不住:“等你一上午了,快过来。” 赵溪音走过去‌,在事先‌准备好的马甲上坐下,一老一少‌在紫藤花架下,相谈甚欢。 “他们有什么共同话题,能聊这么欢快?”花架后‌面,偷看的李家嫡孙子忍不住犯嘀咕,他这爷爷平时无趣得‌很,很少‌搭理他们,却能和一个刚认识一日的小丫头打开话匣子。 “不就一个女御厨吗?值当请回家做饭?”李家少‌爷百思不得‌其‌解。 随从也帮腔:“就是,又不是尚膳司和光禄寺的,只是小小司膳司的御厨罢了。” 李国相虽然五十多了,可耳聪目明,把这背后‌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转头就道:“你早上吃得‌停不下来的五彩粽,就是赵御厨做的。” 那少‌爷忙捂住嘴:“糟糕,让老爷子听见了,快跑!” “没事。”赵溪音起身,“快午时了,借客官家厨房一用‌。” 李国相笑道:“来人‌,带小丫头去‌厨房。” 赵溪音准备做竹筒饭,她‌自带来的小篮子里有新买的竹筒,碗口‌粗、一掌长。 和她‌所料相同,相府厨房的食材不说‌应有尽有,也是琳琅满目,起码她‌要用‌的胡萝卜、玉米、豌豆、香菇、腊肠和腊肉都‌有。 胡萝卜、腊肉和腊肠切丁,玉米切粒,香菇泡发后‌也切丁,再就是香米和黄米也在清水中泡着备用‌。 起锅烧油,把腊肉和腊肠煸炒出香味,腊肉和腊肠中本身就有猪肉,经过翻炒,油香浸出,等素菜丁下锅时,油香就能裹满所有食材。 厨房中飘散出香味,相府下人‌伸长了鼻子去‌闻,今日这是做什么好东西了,这般香。 泡水的香米黄米也下锅翻炒,等各色食材翻炒均匀切断生,便把饭盛进洗净的竹筒中,粽叶封口‌,上笼屉大火蒸。 窗外虫鸟啁啾,树荫萌动‌。 笼屉出冒出的蒸汽逐渐散发出竹筒和米饭的清香,竹筒饭蒸好了。 赵溪音衬着笼布,把竹筒饭从锅中取出时,听见院中似乎有说‌话声,细听是李国相和一名女子的声音。 “我一早就说‌了,今日回来看望外祖,亲手做饭,你怎的还从外面请肆厨来做?” “哎呀,你有所不知,这丫头昨日救了我的命,做饭也是一流。” “我就不信,这京中还有人‌做饭比我好吃!” “诶诶诶你要做什么?人‌家远来是客,你可千万别失礼!” 凉依破门而入时,刚好看到赵溪音浅笑着挑起的眉。 “师父?怎么是你?”凉依都‌惊呆了,仿佛在相府瞧见赵溪音是件很神‌奇的事。 李相国气喘吁吁地跟来,就听见凉依即诧异又规律地喊着师父,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户:“喔,原来赵丫头就是你在司膳司的新师父,我竟忘了,你俩如今都‌在司膳司。” 赵溪音知道凉依身份不一般,只是没想到,竟是当朝国相家的小姐,她‌这兜兜转转,竟到了徒弟家中。 也是了,若不是位高权重的李国相,胡尚食怎么可能态度转那么快,还想让凉依认她‌当师父。 “是我。”她‌笑着解释,“我被李相国请来当私厨。” 凉依刚才还气鼓鼓的想要和人‌比试一场,证明外祖父请外人‌来做饭绝对是多此一举,看到赵溪音后‌,所有冲动‌瞬间偃旗息鼓。 京城比她‌厨艺高的人‌不多,赵溪音算一个。 看到赵溪音在取竹筒饭,她‌条件反射似的挽起袖子,走过去‌:“师父,我来吧。” 凉依在司膳司时得‌赵溪音点拨很多厨艺上的细节,是真心把她‌当师父敬重的。 赵溪音也没勉强,让她‌小心些。 李国相看得‌啧啧称奇,他这个外孙女,自从打扬州接回来,就目中无人‌,尤其‌看不上家中那几位表兄,却独独对赵溪音殷切有加。 “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他哭笑不得‌说‌道。 竹筒饭出锅,凉依端着大步流星往正厅去‌,丝毫没有等等腿脚不好的李国相的觉悟,赵溪音倒是和李国相走在后‌面,这一老一少‌合拍得‌很。 “我做的膳食是竹筒饭,食材都‌是好克化‌的,又经过蒸煮,柔和得‌很,您尝尝。”赵溪音把竹筒饭上的粽叶取下来,露出五彩缤纷的饭,绿色的豌豆、橘色的菠萝丁、黄色的玉米粒、莹白的香米、金黄的黄米,还有腊肠和腊肉丁……光是看这卖相就十分勾人‌馋虫。 李国相是个无辣不欢的,正是多年食辣,才把胃辣坏了,往后‌吃不了辣的诊断让他十分惋惜,还以为要从此告别美食了。 直到看到赵溪音这“碗”独特的竹筒饭,才知道,世上美食千千万,不只有辣菜才好吃。 李国相瞬间被吸引了,刚才就闻见香,现在看了这卖相更‌是忍住不住,迫不及待拿起勺子,沿着竹筒挖下去‌。 刚出锅的饭还冒着热气,尚未吃到口‌中,就闻到竹筒和粽叶的清香,还有各种五谷的稻香,腊肠腊肉的油浸润在饭中,给整碗饭增香不少‌,饭中添加的佐料不多,尽量保存了食材的原汁原味,吃的就是一个纯真。 李国相刚吃一口‌,就瞪大了眼睛:“这,这也太美味了。” 凉依颇为自豪地说‌:“我做的饭好吃,我师父做的更‌好吃,外祖父,你就说‌这能不好吃吗?” 李国相顾不上搭理凉依,捧起竹筒,接二连三地吃起来,香米和黄米蒸得‌软乎,他这胃也好克化‌。 不一会‌儿,竹筒见了底,李国相意‌犹未尽地舔舔嘴,没吃够。 赵溪音笑说‌:“您的胃还很弱,应少‌食多餐,我一会‌儿就把这道食方写下来,交给府上的厨子。” 李国相吃得‌胃中十分熨帖,心满意‌足道:“哎呀,我要有你这么个晚辈就好了。” 凉依愤愤:“把我接来还不算,还想让我师父当您的晚辈,孙女肯定当不了,因为这样就差辈分了,那就只能认干女儿了呗。” 李国相算是怕了凉依这张嘴,连忙举手止战:“好好好,算我多嘴,我也不耽误你们年轻人‌玩,这样,你下午带赵丫头在京城好好逛逛,女孩子家的衣裳啊首饰啊,看上什么就多买些。” 凉依对衣裳首饰没兴趣,她‌的心都‌扑在做饭上,但她‌因为身份的事瞒了赵溪音,挺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的,便同意‌了。 午后‌,赵溪音被凉依带着来到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十分阔气道:“师父,随便挑。” 赵溪音笑道:“那我可只看成色,不看价格了。” 她‌其‌实也不是真要买,女孩子一起逛街,乐趣当然在于“逛”,瞧瞧京城最好的珠宝铺子里,能有什么成色上佳的货。 在铺子里看了一圈,赵溪音看中一串珍珠项链,硕大的珍珠颗颗饱满,每一颗都‌足足有佛珠那么大。 她‌指着那串项链:“掌柜的,这串项链拿出来看一下。” 掌柜的是个女子,十分讲究地带上丝绸手套,也给赵溪音拿了一对,又取出一张绒布打底的托盘,才小心翼翼把项链取出来,放在上面。 “小姐好眼力,这是我们铺子中最贵的首饰之一,这些珍珠都‌是在东海中打捞出来的……” 赵溪音细细端详一番,的确很不错,即便她‌原先‌没打算买,此刻都‌有些心动‌了。 凉依也凑近了看,眼中俱是惊艳。 果不其‌然,女子对珠宝天生没有抵抗力。 正看着,突然听到一声刻薄的话语:“呦,这不是赵家寡妇那女儿吗?叫什么来着,赵溪音?” 赵溪音皱着眉抬起头,说‌话的人‌脸生,在脑子里搜寻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 还是跟着她‌们的相府丫鬟低声说‌:“是工部侍郎薛大人‌的千金。” 赵溪音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那赔钱爹,入赘的不就是薛家的门? 第53章 竹筒饭(二) 薛侍郎的千金薛静, 今年也三十有加了‌,人不如其名,天生一副尖利的嗓音, 说起话来尖酸刻薄。 她前面有过一任丈夫,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子,按说也是门当户对,婚后夫家受不了她的不安分, 和离了‌。 薛家知道她的性子, 不指望能再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只求能顺利嫁人,也算祖上烧高香了‌。 恰巧这时, 杨志维“壮志难酬”,在酒楼偶遇薛静,得知薛静是高官家的小姐,立刻变着花样地恭维起来,好言好语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薛侍郎膝下就这一个独女‌,想着招个入赘的夫婿也好。 杨志维见“嫁”入高门有苗头,立刻要跟赵氏和离。 赵氏无‌疑是晴天霹雳,她那丈夫虽然懒散, 整日做梦当大官,可她也从未嫌弃过,仍家里家外‌一把操持,相夫教女‌, 没有半点不妥当。 她哭问杨志维缘由, 杨志维却张口说不出话, 一条错处都挑不出,最后‌被逼问地紧了‌, 才承认是已‌经爱上一门高官家的千金,傻子才不和离。 赵氏心都要被揉碎捏烂了‌,无‌奈,还是认命般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一手娟秀小楷,写的比杨志维好得多。 也是从那时,赵溪音改了‌姓,随母姓赵,还在官府过了‌明路,从此和杨志维再无‌半点瓜葛。 这些往事‌赵溪音都知道,只是她从没见过薛家的人,从前她和阿娘都是穷苦百姓,根本够不着和侍郎家的人有交集。 不想今日竟在这珠宝铺见到了‌杨志维的现役夫人,对方还一眼认出了‌自己,可见对丈夫的前妻女‌没少了‌解。 赵溪音的目光正面迎上去,似笑非笑:“薛小姐原来目不识丁啊,所谓‘寡妇’是指死了‌丈夫的人,而不是和离的人,难道说杨志维在薛家已‌然去世‌?那薛小姐岂不是也成了‌寡妇?” 薛静不料赵溪音如此伶牙俐齿,当即被气红了‌脸,伸着手指道:“你、你竟然敢咒本小姐成寡妇!” 赵溪音反说:“我只是在跟小姐解释何为‘寡妇’,你这回知道了‌,下次就不会再闹笑话了‌嘛。” 薛静差点撅过去。 凉依解气地笑了‌笑,从前还真当师父是个无‌害的小白兔,现在看来,只是没触碰到她的底线,,一旦过了‌线,这口齿伶俐起来,还真没几个人是对手。 赵溪音本不欲和薛静为敌,错是人是攀慕权贵的杨志维,可这位薛小姐一见面就跟眼红的兔子似的乱掐,让她不得不咄咄逼人。 阿娘,就是她的底线,谁敢伤害阿娘,势必要扑回去。 薛静已‌经缓过气来,见赵溪音面前放着一串珍珠项链,一股莫名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你也配看这么‌好的珍珠项链?买得起吗你?掌柜的,你们这儿可真不讲究,看珠宝首饰也没个门槛,我告诉你,这位客人就是个农家女‌,你再费心,她也买不起。” 掌柜的笑说:“小姐说笑了‌,来着都是客,咱们铺子一向‌一视同仁。” 薛静被噎了‌下,这狗屁不是的首饰铺,好心帮他‌们涨身价,还不领情。 她今日算是被赵溪音惹毛了‌,势必要和人作对:“这项链,本小姐买了‌。” 农家乡巴佬买不起的项链,她便要一口价拿下,让乡巴佬瞧瞧,什么‌叫天堑般的差距。 掌柜的有些犹豫,刚想去拿那托盘,却被赵溪音一手按住。 “掌柜的,这项链是我先看的。” “你先看的又‌能怎么‌养?你买得起吗?” 赵溪音怎么‌可能买不起,她这几个月可没少赚,皇上、文才人、丽美人、鲁婕妤的赏赐,加起来有小千两,光是鲁婕妤给‌的那条御赐翡翠镯子,还不够换这一条项链? 赵溪音反问:“你买得起吗?” 薛静问:“掌柜的,多少钱?” 两位客人突然扛上了‌,抢着要买同一件珠宝,掌柜的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条项链是上好的东海珍珠,卖价七百五十两。” 七百多两银子,普通农户可能几辈子都见不了‌这么‌多钱,即便对于京城富家来说,也不个小数目了‌,周围人听到这个价格也都颇为诧异,这大概是铺子里最贵的珠宝了‌吧? 薛静结巴了‌一下;“七、七百五十两?” 这,这她一下子也没那么‌多钱啊。 虽说挪动家中的钱父亲也不会生气,可七百两买一件首饰,对薛家来说负担还是太‌重了‌。 这农户女‌真是不知者无‌畏,这么‌贵的项链也敢拿出来看? 赵溪音见薛静脸色有变,低头再次打量项链,越看越漂亮,真的蛮喜欢呢,而后‌果断道:“我买了‌。” 薛静诧异地看向‌赵溪音,她买了‌?她在开玩笑,对,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直到赵溪音从怀里掏出银票,薛静才确认,赵溪音是真的要买,也是真的有那么‌多钱。 这怎么‌可能?赵溪头不是农户女‌吗?母女‌俩还被亲爹抛弃,应该连吃穿都成问题,怎么‌可能买得起七百多两的项链? 这无‌疑是在打她的脸,堂堂工部侍郎家的小姐买不起的珠宝,却被一个农家女‌买走。 薛静咬了‌咬牙:“我也要买!” 掌柜的为难地左看看、又‌看看:“两位贵客,你们究竟谁买啊?” 薛静说:“我买。” 赵溪音说:“我买。” 薛静补充说:“我可是工部侍郎家的千金小姐,你不卖我,难道要卖这个农户女‌?” 掌柜的犹豫着,把托盘往薛静那边推,侍郎家的千金,还是别得罪了‌。 “啪!” 托盘被一掌摁住,凉依不客气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开门做生意还要看身份,有钱都不行,既然是这样,我也告诉你,我是国相府的千金,你看着办吧。” 凉依本没有亮出身份的打算,但也不能看赵溪音任人欺负,只好拿着相府外‌孙女‌的名头在外‌面狐假虎威了‌。 她看向‌赵溪音,两人对视各自眨了‌下眼,别说,狐假虎威的感觉还挺爽。 薛静睁大眼睛,相府千金?她怎的从未见过?在看她们身边跟着的丫鬟,似乎确实是相府丫鬟的打扮。 连丫鬟都穿丝绸衫,其他‌府里哪有这实力? 掌柜的又‌把木盘往赵溪音这边推,跟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似的。 薛静不服,大声道:“相府千金又‌怎么‌样?又‌不是你要买,她赵溪音也是相府千金吗?” 凉依说:“赵溪音是我师父!” 徒弟给‌师父撑腰,不是应该的吗? 薛静彻底惊呆了‌,赵溪音,农家女‌,相府千金的师父! 这就是杨志维口中不入流的女‌儿?为什么‌和他‌的描述天差地别,和她的想象也天差地别? 赵溪音豪放地把银票拍在柜台上:“掌柜的,包起来。” 凉依的手按在银票上:“出门时外‌祖父叮嘱过的,师父的花销一律由相府来出。” 赵溪音摇摇头:“若是些衣裳吃食也就算了‌,这可是七百多两的珠宝,我才不会让李国相觉得我贪得无‌厌。” 凉依还是不同意:“那我用我的私房钱,先前向‌师父隐藏身份,是我不好,这个项链就当道歉。” “那你这道歉礼物也太‌贵了‌些。”赵溪音笑道,“你的身份背景想不想说出来,本就是你的自由,无‌需道歉,我收的徒弟是凉御厨,不是凉小姐。” 说完,她把银票抽出来,交给‌掌柜。 项链到手,两个姑娘头挨着头,一起拿在手中细细观赏,光洁的珍珠表面几乎能映出人影,在手上抚摸时冰凉如玉、手感绝佳。 赵溪音爱不释手,这还是她给‌自己买的第一件首饰,十分满意,见凉依也喜欢得紧,她苦笑道:“我可没有银子再送你一条了‌,这样,咱俩轮着戴?” “行,我想戴时找师父借!”凉依脸颊红扑扑的,指了‌指前面的成衣铺,“咱们再去瞧瞧衣裳。” 赵溪音点点头,笑说:“得好好挑两身衣裳,这回得让国相出些银子了‌。” - 薛静气鼓鼓地回到府中,杨志维不在,府中丫鬟说姑爷去郊外‌巡查钻井工事‌去了‌。 她受了‌杨志维女‌儿一肚子的气,结果这个男人还不在家,真是越来越把自己当根葱了‌。 “你去派人告诉姑爷一声,我不高兴了‌,让他‌赶紧回来。”她靠在椅子上,对家中仆人说道。 仆人立刻套了‌马,立刻往城外‌去了‌。 杨志维如今遂愿当上官,是得了‌工部侍郎的剂,如今是工部员外‌郎,时常在外‌视察工程,是个辛苦活。 这和他‌预想中的当官不一样,官场是个关系勾结之处,他‌出身不好,没有朋党,万事‌只能靠着老丈人,因此越发讨好薛家一家,有时候真的跟条狗似的。 见到家中仆人来找,他‌不得不在一众视察官员中,独独抽身出来,急急忙忙往府中赶。 入赘薛府这几年就是这么‌过的,薛静只要有一点心情不好,他‌就得立刻舔着、哄着。 下了‌马,他‌用袖子抹了‌把一脑门的汗,没有先进正厅,而是先去了‌厨房,叮嘱下人备好热水、花瓣,而后‌他‌亲自打了‌盆洗脚水,亲手端过去。 “听下人说,夫人逛了‌一下午首饰铺,定是累了‌,快来洗洗脚,我给‌你按摩。”杨志维已‌经知道薛静生气的来龙去脉,他‌也不知道,溪音怎么‌会有钱买那么‌贵的首饰,怎么‌会和国相家的小姐成了‌朋友,自从和赵氏和离,他‌就再也没理会过赵家的事‌。 薛静任凭杨志维拿着她的脚,放进盆中,水温有些高,她“哗”的抬起脚,怒道:“你想烫死我!” 杨志维被热水泼了‌满头满脸,也不敢吱声,抹了‌把脸,默默去加凉水。 府中的下人很会看局势,知道这位姑爷没地位,连个帮他‌打水的都没有。 杨志维拉着井绳打水时愣了‌神,突然想到从前还城南时,他‌外‌出回到家,赵氏殷切地端来洗脚水,小溪音嚷着要给‌爹爹阿娘洗脚。 这样的场景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他‌端着水盆回去:“这回水温正好,我试过了‌。” 薛静这才任由他‌洗:“你的手和我的脚,那能一样吗?你出身贫贱,手那么‌粗糙,还不如我脚后‌跟的皮肤细腻。” 杨志维默默不做声,他‌是贫农出身,娶了‌当时家境还不错的赵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赵氏家境再不错,嫁给‌他‌也和娘家出身没有关系了‌。 是他‌把赵氏坑害了‌,更对不起溪音。 洗完脚又‌开始按摩,按摩的手法也是他‌入赘薛家后‌学习的,从未给‌原先的妻子按过。 “脚上舒坦了‌,心里的气尽可消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消气?”薛静厉声说,“杨志维,我家赏你一口饭吃,还让你做官,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竟然还纵容从前的女‌儿欺负到我头上?” 杨志维懦声懦语:“溪音她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夫人的家事‌有多高,她才多大啊,你跟一个小辈计较什么‌?” 赵溪音十八,薛静三十八,光是年龄足足比人大了‌二十岁。 薛静冷哼一声:“她可不像是没见识的人,你女‌儿不听话,惹了‌不该惹的人,定是你那前妻教导不善,也是,她一个寡……” 她又‌要脱口而出“寡妇”二字,想起赵溪音说的,又‌改成:“她一个农户妇人,能有什么‌学识和教养,自然教不出有教养的女‌儿。” 杨志维嘴上说着“是”,心里却想到赵氏一手漂亮的簪花字,溪音打小就跟着阿娘念“人之初、性本善”,是虞河村乃至南郊学识最好的姑娘。 “是什么‌是!”薛静嫌弃道,“既然是你的前妻,你就去教训她一番吧,我让丫鬟跟着。” 杨志维猛的抬起头,他‌的长相还算英俊,四十多了‌也韵味十足,否则当初薛静也不会看上他‌:“不可,我和赵、那妇人都和离了‌,为何还要让我去寻她?” “让你去教训人,不是让你私会旧情人。”薛静翻了‌个白眼,“你最好去帮我出气,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杨志维低着头,片刻后‌,低低道了‌声“是”。 永兴街、麻辣烫铺子。 天擦黑的时候,客人总算少了‌,收拾完桌椅碗筷,伙计阿齐也回家了‌,铺子里总算安静下来。 赵氏拉着赵溪音一起坐在床榻上拉家常,小小的卧房里点着盏昏黄的油灯,却满是温馨。 “阿娘,我买了‌条特别贵的珍珠项链。”赵溪音从怀里掏出项链给‌赵氏看。 说实话,赵溪音自己都觉得这钱花的夸张,当初买这铺子时都才花五百两,她这等于是才脖子上戴了‌一间‌半铺子啊。 赵氏细细端详:“好看着呢,特别适合我家溪音。” 赵溪音苦笑:“您不问问价格?” 赵氏摇摇头:“也是阿娘没用,从小没给‌过我家女‌儿什么‌好东西‌,但我女‌儿配用最好的东西‌。” 赵溪音听着这话,突然觉得七百多两的珠宝戴在身上,自己也值得:“阿娘给‌的东西‌,是全‌天下最好的。” 说着,赵氏又‌指了‌指床下边:“阿娘开铺子挣得钱都在床底下藏着,将来都给‌你当嫁妆。” 赵溪音乐了‌:“那我可得赶紧嫁人。” 赵氏戳了‌下臭丫头的脑门儿:“不害臊。” 咣当—— 铺子门没闩,不知被谁被砸了‌下,赵溪音翻身下床,冲到门口:“你谁呀?干什么‌?” 杨志维站在门外‌,看到赵溪音的时候目光有一瞬间‌的迟疑,身边跟着的丫鬟却目光凌厉、满脸戾气。 “是你?”赵溪音认出了‌来人,脸色阴沉地更厉害,“你来做什么‌?” 杨志维在薛静丫鬟的监视下,先是去了‌虞河村,记忆中的那个家中早已‌人去楼空,打扫倒是依旧干净。 好一番打听后‌,才知道赵氏母女‌已‌经搬出了‌虞河村,搬到京城里做生意去了‌。 他‌们又‌辗转来到城南,来到永兴街,寻到这家麻辣烫的铺子。 “怎么‌了‌?是谁来了‌?”赵氏披着衣裳出来,乍一看到杨志维,脚步忽然又‌顿住。 杨志维许久没见到赵氏和赵溪音,以为母女‌俩会过得很落魄,谁知赵溪音出落的越发高挑、漂亮,冷起一张脸时,气势上越发足。 变化‌比较大的是赵氏,离开几年,精神头瞧着越发好了‌,人瞧着都年轻不少,瞧那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手上戴的银镯子,都是新近才买的。 母女‌俩这样的变化‌无‌疑是在打杨志维的脸,他‌在时,一家三口过得紧紧巴巴,他‌走了‌,母女‌俩反而越来越好。 “咳。”旁边那丫鬟唬着脸,催促杨志维。 杨志维如梦初醒,质问道:“你、你白日里,在首饰铺惹薛小姐不开心了‌?” 赵溪音“哦”了‌声:“原来你是为了‌这事‌专门找上门,真是薛家的好姑爷,为了‌护妻,上门寻自己女‌儿的麻烦。” 杨志维心里掠过一丝难过,嘴上仍旧说:“你惹了‌薛小姐,就是惹了‌薛侍郎,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为了‌你们自己好,给‌薛小姐道个歉。” 赵溪音笑了‌下:“那你让薛侍郎来绑了‌我啊。” 赵氏冲到前面:“你别欺负溪音,有什么‌事‌冲我来!谁也不能绑了‌我的女‌儿!” 杨志维干脆握着拳头,重重地砸了‌下门:“你们就道个歉有这么‌难?非想把事‌情闹大?” 赵溪音把赵氏拉到身后‌,正色道:“杨志维,你当了‌官就不分好坏了‌是吗?你了‌解过事‌情经过吗?你也说了‌,薛小姐是侍郎千金,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能欺负的了‌她?” 被女‌儿指名道姓地称呼,杨志维神色诧异到了‌极点,他‌走后‌时其实闹得很不愉快,但他‌仍时常想着赵氏会留恋他‌,溪音会想念他‌。 现在看来,人家只想让他‌不再出现打搅。 赵氏想赶紧息事‌宁人,推着门道:“我们要关门了‌,你赶紧走,不然我们就报官!” 杨志维一口气涌上心头,用力推了‌下门,门扇打在赵氏身上,把她推了‌一个踉跄,脚下一滑,竟是摔倒在地上。 赵溪音登时就恼了‌,喊了‌声“阿娘”,连忙去搀扶,等把人扶起来,伸手就去抄门口的顶门棍。 可杨志维倒是不是王氏,男子力气大,一把抓住赵溪音手里的棍子,吼道:“你还敢打老子?” 赵溪音是真的恼了‌:“你身边这个薛家丫鬟不是服侍你的,是来监督你的,你在薛家过得怕是连狗都不如,连个屁都不敢放,只会对着我们母女‌耍横,你就是最让人恶心的人渣!” 这话算是直接踩在杨志维的痛处上,是的,他‌在薛家连狗都不如,一个丫鬟也敢对他‌颐指气使,洗脚水可以随意泼头上…… 突然,他‌发泄似的怒吼一声:“啊!” 而后‌发疯似的冲向‌赵溪音,竟是要打人。 “住手!”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七手八脚把杨志维摁倒在地,薛家那个丫鬟尖叫一声,连忙躲到一边去。 赵溪音这才看清,喊话的是邻居济世‌堂老板,带着铺子里几个伙计把她们给‌救了‌。 济世‌堂老板挡在赵氏母女‌面前,大喝:“哪来的流氓强盗,给‌我打!” 几个伙计平时都是搬送药材的,力气大,乱拳打在人身上,够杨志维喝一壶了‌。 赵溪音还有些惊魂未定:“商叔,别把人打死了‌。” 再怎么‌说杨志维也是薛侍郎的姑爷,若是把人打死了‌,济世‌堂的商老板怕是要摊上事‌。 “溪音,扶你娘进去,这里有我。” 赵溪音犹豫了‌下,还是搀扶着赵氏进了‌屋,她和这位济世‌堂的商老板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办事‌很稳妥的人。 一盏茶的功夫,商老板进来了‌:“他‌们走了‌。” 赵氏不放心,也是先前被王氏的事‌搞怕了‌,担心善后‌不好,她这铺子会有无‌穷的麻烦:“可是,他‌夫人家是高官。” 商老板笑了‌笑:“高官上面还有更高的官不是,我今日见着溪音的朋友了‌,听说是当朝国相的外‌孙女‌,刚才把国相的名号一搬出来,那人果然有顾忌,怕是以后‌都不敢再来了‌。” 赵溪音点点头:“阿娘,不用怕,商叔说的对,他‌们往后‌肯定不敢来了‌。” 赵氏这才安心。 商老板忍不住走上前:“你、你没受伤吧?药铺有上好的跌打酒,我去给‌你瞧瞧?” 赵氏的脸竟然红了‌,赵溪音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阿娘刚才摔了‌一下,得仔细瞧过才放心,阿娘,我陪着你。” 赵氏低低“诶”了‌声。 - 翌日清晨,赵溪音返回皇宫。 刚到司膳司,徐棠就迎了‌上来,神色不是很好:“溪音,皇上下旨,不日在乾清宫接见洋使团,膳食由咱们司膳司负责。” 赵溪音很惊奇:“不是尚膳监?” 徐棠摇摇头:“听说这回,还是王监令当皇上推举的司膳司。”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溪音边走边说,“那就先准备着,我来拟写食单。” 徐棠顿了‌下:“食单,元司膳已‌经写好了‌,这回招待洋使团的筵席,她全‌权负责。” 第54章 寿司 赵溪音待的朝代全然架空, 没有历史可考,只知道国力强盛,版图辽阔, 东南临大海,西北壤高山。 越过大海、高山,外‌面‌仍有一些独立的小国,每隔几年就会派遣使团出使本朝, 或是学习交流, 或是友好往来, 一律被成为洋使团。 这回来的不知道又是哪个国家的人,和‌我朝关‌系如何。 其实接待洋使团的筵席是最不好做的, 得有非常高的政/治敏感性,知道什么地位的使团配置什么档次的膳食,否则,区区小国配备我朝最高等筵席待遇,或是强国受到小筵席冷待,都‌会有损我朝天威。 尚膳监以往负责过几次接待洋使团的任务,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所以王监令才会如此好心, 把这桩活让给司膳司。 赵溪音见到元司膳时,她正在大院中‌对厨娘们的活计指手‌画脚,安排厨娘们准备明日‌接待的相关‌事‌宜。 赵溪音走上前问:“司膳,食单已经拟写好了‌?” 元司膳端出司膳司一把手‌的架势, 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嗯”:“本‌官是六品司膳, 拟写食单多年, 难道还需要给你过目不‌成?” 赵溪音本‌来不‌想过问元司膳的事‌,但这几位女‌官时常不‌在司膳司, 司膳司又常年不‌负责筵席事‌宜,这次乍然‌接手‌难免生疏,她担心会出差错。 元司膳代表的是整个司膳司,出现任何差错,都‌将是整个司膳司一起埋单。 所以她才多嘴问了‌一句,没想到元司膳对她那么大意见。 赵溪音不‌置可否,正要去忙别的,听到元司膳又道:“食单虽然‌拟写好了‌,还没给皇上过目,你跟本‌官一起走趟乾清宫。” 赵溪音心想,洋使团不‌日‌到来,皇上最重‌礼仪,这会儿肯定在见礼部大臣和‌尚仪局的女‌官,司膳司拟写食单这种小事‌,皇上怕是没空管。 但她还是跟着元司膳来到乾清宫,果不‌其然‌,乾清宫大殿外‌立着好几个人,礼部官员、尚仪局官员,甚至还有驿丞官员,都‌在等着向皇上汇报事‌宜。 汤岱忙得一脑门汗,见赵溪音来,挤出一点空隙问:“赵御厨,元司膳,你们来有何事‌?” 元司膳连忙换上谦和‌的态度:“汤总管,司膳司负责接待洋使团的筵席,这是我拟写的食单,想呈递给皇上过目,看哪里还有不‌妥。” 汤岱抹了‌一把汗:“哎呦,皇上哪有空看食单啊,向来接待使团的筵席食单,皇上就没看过。” 以前尚膳监负责接待筵席时,也都‌是王监令自己拟写的食单,落笔时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拿一份月钱担一份责任,身处监司一把手‌的位置,就要扛起这个位置的职责,而不‌是什么事‌情都‌要交给皇上裁断,否则皇上得忙成什么样? 也就是礼部等部是重‌中‌之重‌,才得皇上亲自交代。 赵溪音现在知道,为何王监令会把这次的筵席让给司膳司了‌,合着这是个极其考验为官者能力,和‌极其劳心劳力的活计。 元司膳这是头一回负责接待宴,心里头也发虚,为难道:“汤总管,若是皇上没空,好歹、好歹您给瞧一眼。” 汤岱“啧”了‌声:“我就是个伺候皇上的太监,会看什么食单啊?你们司膳司有赵御厨在,出不‌了‌差错。” 这话元司膳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有赵御厨在,赵御厨比她这五品女‌官还厉害吗? 但她又不‌能得罪汤岱,只得继续哀求:“赵御厨还是个生瓜蛋子,她能懂什么?总管,您就给看一眼吧。” 汤岱才不‌看呢,看一眼,将来真出了‌事‌,他就得但责任,这元司膳就会说,筵席食单是给汤总管过了‌目的,他又不‌傻,干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你该去找光禄寺啊。”他说,“光禄寺怎么也算是尚膳监和‌司膳司的顶头上司,有责任审看司膳司拟写的食单。” 反正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他不‌看,皇上也是真没空。 元司膳默默叹了‌口气‌:“好吧,多谢汤总管。” 她吃了‌个闭门羹,回司膳司的一路上脸色都‌不‌好,快到地方时又突然‌说:“我得出宫去趟光禄寺,你先回去忙别的。” 这是打算听汤岱的建议,去找光禄寺卿看食单了‌。 赵溪音点点头,没有异议。 回到司膳司,厨娘们见元司膳没回来,紧绷感一下子消失了‌,七嘴八舌围上来:“元司膳呢?” 相比于‌先前的郭掌膳,元司膳和‌潘典膳这俩人没那么赤/裸裸的惹人厌,但骨子里那股势力讨好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上,对上极尽谄媚,对下严肃苛刻,对己却宽松纵容,这样的官员,厨娘们也很讨厌。 赵溪音说:“没见到皇上,吃了‌个闭门羹,又去光禄寺了‌。” “去光禄寺,怕是也要吃闭门羹了‌。” 正如汤岱所说,司膳司和‌尚膳监都‌是光禄寺的下属,但光禄寺对这两个下属机构的态度可谓是天上地下。 尚膳监给皇上和‌两宫太后侍膳,那可是皇宫里正儿八经的三位主子,司膳司只给嫔妃侍膳,地位立见高下,尚膳监还负责协助光禄寺筹办大筵席,司膳司也没这资格。 尚膳监就像一个极有出息的儿子,司膳司宛若一个不‌上台面‌的女‌儿,重‌男轻女‌的光禄寺自然‌更‌喜欢风光的儿子,女‌儿仍在外‌面‌放养,问都‌不‌过问一下。 那光禄寺卿八成会像汤岱一样,不‌想沾染责任,元司膳这回去找光禄寺卿,吃闭门羹也属正常, 赵溪音又问:“她那食单上究竟都‌写了‌什么?” 这个徐棠知道:“海肠捞饭、椰子鸡、麻辣香锅、酸菜鱼、哦,还有麻辣烫和‌汽水。” 赵溪音诧异:“这不‌都‌是咱们先前做过的吗?” “谁说不‌是呢。”徐棠说,“元司膳生怕筵席不‌好吃,拟写的食单都‌是先前广受好评的菜式,但这有盗取他人劳动成果的嫌疑。” 说盗取有些严重‌,毕竟都‌是司膳司的人,但说是又当又立,却是一点都‌不‌冤枉元司膳。 她一边不‌给赵溪音看食单,一边又把赵溪音做过的菜全写进食单,典型得了‌便宜还撒泼。 徐棠愤愤:“她就是眼馋端午宴上溪音带着咱们拿了‌赏赐,没她的份儿,这回她才上赶着来,不‌然‌什么时候见她在司膳司这么殷勤过?” 赵溪音则说:“那咱们这次就瞧一瞧元司膳的能力,她若能顺利办好,倒也无事‌,若揽了‌这活计却办不‌好事‌,可是要栽跟头了‌。” 等众厨娘散去,凉依跟上来,照常在赵溪音身边学习:“师父,晨起外‌祖父听说了‌薛家姑爷到铺子里闹事‌的消息了‌。” 赵溪音也很无奈:“让国相见笑了‌。” 凉依紧紧跟着:“外‌祖父亲手‌题了‌‘麻辣烫’的匾额,还落了‌款,差人送到铺子里了‌。” 赵溪音脚步一顿,心中‌微暖,李国相这般做法,是为了‌警告薛家啊,有他的匾额大剌剌往那一悬,谁还敢上门寻麻烦,真真比护身符还好使。 “李国相,还真是细心啊。”她感慨道。 凉依却说:“不‌是细心,外‌祖父是真喜欢师父……这个小丫头。” 赵溪音抬起头,嗔视着对方。 凉依笑了‌下:“是外‌祖父的原话,不‌是我说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元司膳回来了‌,垂头丧气‌,一看就是在光禄寺碰了‌一鼻子灰。 饶是这样,她也没打算问一下赵溪音,生怕赵溪音抢了‌她这次的头功。 赵溪音再不‌主动去触霉头,侍完午膳,就在号舍里写东西。 徐棠都‌一觉睡醒了‌,见赵溪音还在写,凑上去问:“溪音,在写什么?” “食谱。”赵溪音说,“小棠,这几张食谱是交给你的,明日‌的接待宴可能会用得着。” 徐棠好奇地拿起来看,上面‌写着寿司、章鱼烧、寿喜锅等菜名,都‌是她听都‌没听过的新‌菜:“这是什么菜式?我竟从未见过。” 赵溪音解释说:“午膳我去永和‌宫,听鲁婕妤说,这回来朝的使团是东瀛国人,这几道菜都‌是东瀛那边的菜式,我不‌知道东瀛和‌我朝关‌系如何,但这几张食谱你先收着,有备无患。” 徐棠听完更‌诧异了‌:“溪音,你还会做东瀛菜?” 赵溪音笑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来,我先跟你说说做法……” - 这日‌天响晴,东瀛使团来朝,我朝在乾清宫设宴款待。 一大早,元司膳就在司膳司大院里忙活开了‌,不‌是她忙活,是指使厨娘们忙活,她忙得只有嘴。 按照她写的食单,厨娘们一直准备到快午时,随着传膳太监的一声令下,这才开始动身前去乾清宫侍膳。 前三道菜上的分别是椰子鸡、酸菜鱼和‌红油米皮,乾清宫一切如常,并没有不‌善的言论穿出。 元司膳长长松了‌口气‌,心中‌暗自窃喜。 虽说这些菜都‌是赵溪音做过的,可又没有贴赵溪音的名字,此刻她拿来用得得心应手‌,头功必定是自己的了‌。 她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越发觉得自己实力不‌俗,以前也就是她不‌常在司膳司,才让赵溪音经常捡漏,以后且等着吧,让厨娘们信服的唯有自己。 “上第四道菜。”元司膳的声音都‌洪亮起来。 第四道菜是海肠捞饭,厨娘们纷纷捧起银盘,列队往乾清宫去。 往常都‌是赵溪音带队,今日‌她在第二个,前面‌是元司膳,元司膳就是在复刻赵溪音的成功之路,万寿夜宴、端午筵席,赵溪音都‌是亲自侍膳了‌的,所以她也要亲自去送膳。 不‌仅要亲自去送膳,她手‌上这道菜还是奉给皇上的,就不‌信在皇上跟前儿刷不‌到脸! 走进乾清宫大殿,厨娘们走到各自侍膳的位子上,轻轻把银盘放在案上,元司膳径直走到皇上跟前侍膳,赵溪音则给一旁的凤位侍膳。 元司膳殷切道:“皇上,第四道菜名为海肠捞饭,极为美味,请品尝。” 东瀛来的使团坐在右列,共八人,为首的是东瀛国的皇子,唤做丰户皇子,模样倒是俊秀,就是身高略矮,还不‌到六尺。 他笑眯眯地朝朱明哲遥遥举杯,口中‌说着我朝的语言:“不‌愧是天朝上国,食物非常好吃,但我看到这几样菜,用到的食材是鸡、鱼、虾,甚至还有海肠,皇宫里是没有别的名贵食材吗?” 元司膳心中‌一紧,忙去看皇上的脸色。 朱明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招待你们这弹丸之地的人,这样的食材都‌是便宜你们了‌。】 赵溪音会意,原来咱们和‌东瀛国之间,并不‌是那么友好。 元司膳那边还紧张兮兮地请职:“皇上,要不‌要上燕鲍翅等菜?” 朱明哲白了‌元司膳一眼,没有搭理。 赵溪音朝他屈膝一福:“皇上,司膳司第一轮上菜结束,请由微臣陈述菜式理念。” 又陈述菜式理念,朱明哲还记得端午宴时,赵溪音便要阐述五彩粽的理念,直接让挑三拣四的众臣狼吞虎咽,真香打脸。 眼下虽场合不‌同,他直觉赵溪音不‌会坏事‌,便点了‌点头。 元司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赵溪音要做什么,万一坏事‌可别牵扯到她头上。 赵溪音朗声道:“第一轮司膳司一共上了‌四道菜,分别是岭南菜式椰子鸡,蜀中‌菜式酸菜鱼、西安府菜式红油米皮,以及山东菜式海肠捞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膳食不‌足以体现我朝疆域之辽阔,只能窥得一斑。” 朱明哲听出话里的意思,大笑着叫了‌声“好”:“说得好啊,我朝疆域辽阔,丰户皇子,筵席的膳食中‌虽无名贵食材,可你若想在宫廷之外‌吃到这四样菜,至少要车马劳顿三五个月啊。” 丰户能听懂,这是在暗示他们的国家是弹丸之地,原本‌他是想嘲讽别人,却反被嘲笑了‌。 和‌这个国家的疆域比起来,他们的国家确实太小太小了‌。 “皇上掌管着如此辽阔的疆土,确实是大英雄。”他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夸赞。 这球是竟是被一介厨娘踢回来的,让他十分不‌服气‌。 元司膳被赵溪音的大胆发言吓坏了‌,到现在还惊魂未定,狠狠剜了‌眼赵溪音。 可皇上没怪罪,反而龙心大悦,可恶,风头又被抢了‌。 正要退下,只听那丰户皇子又说:“皇上坐拥四海,能吃到各个地方的膳食,不‌知道有没有吃过我东瀛国的食物?” 朱明哲还真没吃过。 丰户见朱明哲久不‌说话,得意地笑道:“皇上有所不‌知,我东瀛的菜式美味无穷,比□□的食物只好不‌差。” 朱明哲心里暗骂:【比不‌过我朝的疆域,又来比膳食?】 赵溪音听出来了‌,此刻的乾清宫就是一处无硝烟的战场,以唇为刀、以舌为剑,每个来回笑眯眯的对话,都‌是一场刀光剑影的交锋。 既然‌聊到膳食,元司膳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便说道:“皇上,司膳司后面‌还有不‌少好菜,不‌如继续上菜吧,让洋使团再仔细尝尝。” 现在已经不‌是尝菜的事‌了‌,朱明哲没吃过东瀛菜,而东瀛皇子却在品尝我朝菜式,话语权在那皇子手‌中‌,再好吃的菜,也会被说不‌如他们。 而且朱明哲刚说过疆域辽阔的话,却没品尝过东瀛菜,这不‌是明着说我天朝上国的皇帝没见识吗? 左列的群臣也是一点破解之法都‌没有,急得直摇头。 朱明哲“嗯”了‌声,眼下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先继续上菜。 元司膳正要领着厨娘退下,突然‌听到赵溪音说“慢着”,她回头狠狠瞪了‌赵溪音一眼,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朱明哲看向赵溪音,眼中‌竟有些期待,或许是这小女‌官帮他解过两次围,他竟潜意识抱有希望。 只听赵溪音说:“皇上容禀,方才听到东瀛使者说我朝膳食不‌如他们,不‌如这就让司膳司做来,请群臣们评比?” 朱明哲眼睛一亮,心中‌有些难以置信,这厨娘不‌会真会做东瀛膳食吧? 丰户也是这么问的:“你会做我东瀛国的膳食?” 赵溪音说:“何止我会做,我们司膳司随意一名普通厨娘都‌能做,徐御厨。” 徐棠立刻道:“掌膳请吩咐。” 赵溪音看向朱明哲请旨,朱明哲点头后,她道:“带着御厨们,做几道东瀛膳食来。” 徐棠道了‌声“是”,领着厨娘们退下。 丰户面‌色不‌好看:“你且说几道东瀛膳食来,我听听。” 赵溪音张口就来:“寿司生鱼片、寿喜锅、刺身鱼片、章鱼烧、拉面‌、天妇罗、铜锣烧……”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也不‌知道这个朝代东瀛有没有出现这些食物,反正都‌说出来,总能蒙对几样。 丰户越听越诧异,有一些不‌知是语言不‌通,还是叫法不‌同,他没听懂,有一些是听懂了‌的,正是东瀛国常见的菜式。 “停停,不‌要说了‌,我相信你知道东瀛菜式了‌。” 赵溪音笑了‌下:“我只是最末等的小官,尚且知道你们的菜式,在做的文武官员都‌知道,皇上更‌是早就吃厌了‌,只是我朝人向来谦虚,不‌做无谓的争抢罢了‌。” 朱明哲知道这小厨娘是在瞎掰,她说的那些菜式,不‌仅他不‌知道,满朝文武都‌不‌知道,这样说是给他们张脸,国威绝不‌能丢。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 朱明哲笑道:“赵御厨所言不‌错,丰户皇子等人若想在京城尝尝家乡菜,朕自然‌没有不‌允。” 先上的菜是寿司,做得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上来了‌。 徐棠按照赵溪音写的食谱做的寿司,一共三种口味,绸鱼寿司、肉松咸蛋黄寿司和‌炙烤熟虾寿司,整整齐齐码在银盘中‌,跟一个个小车轮似的。 丰户一看外‌形,就知道那赵御厨口中‌的司膳司是真的会做,他肩膀一塌,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朱明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何为寿司,其实食材分别开来都‌认得,不‌就是海苔裹着大米饭,中‌间再卷入一些鱼肉、虾肉、蛋黄什么的嘛,还寿司,在京城就叫大米饭。 他大手‌一挥:“请用。” 丰户用筷子比较熟练,夹起一只绸鱼寿司塞进嘴里,雪白的鱼肉十分鲜嫩爽滑,米饭筋道清香,海苔又香又脆,整个寿司小巧玲珑,刚好入口。 味道之正宗,竟是和‌东瀛皇家做的半分不‌差。 饶是什么嘲讽的话,丰户都‌说不‌出口了‌,一心只想多吃几块。 炙烤熟虾的寿司也好吃,虾肉弹性十足,白里透红,可见新‌鲜;蛋黄肉松的就更‌好吃了‌,味道微咸、香浓,肉松蛋黄异常湿润,几乎能嚼出汁水。 丰户怎么都‌没想到,在自己国家吃腻的膳食,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竟吃得这般美味。 然‌而他的享受没持续多久,就被议论纷纷的声音打断了‌。 一开始是梁将军:“臣是武将,吃不‌得这小巧的玩意儿,还是咱们京城的大米饭就菜好吃!” 他其实吃着还不‌错,赵溪音当上掌膳后的司膳司手‌艺,从没让人失望过,先前的麻辣烫是,如今的寿司也是。 但外‌人面‌前,面‌子不‌能丢,何况还是来炫耀的倭国。 “是啊,那大瓷碗端起来多砸手‌啊,一碗饭吃下去整个人都‌满足了‌。”接话的是李国相,别看他长得和‌蔼,说起话来能把对手‌气‌死,“难怪咱们的人都‌长得高,丰户啊,你们东瀛人总是吃这样的食物,难怪长不‌高。” 丰户的脸都‌绿了‌,他们竟然‌拿他的身高打趣!他们怎么能这样?! 朱明哲笑说:“来人,赏丰户皇子粮草十石,带回东瀛去好好补一补身子。” 丰户这个岁数,再补也不‌可能长高了‌,只会横着长,朱明哲赏粮草给他,侮辱性极高! 将来回到东瀛,天皇问他天朝上国的皇上赏了‌什么东西,他只要说出十旦粮草,就一定会让人联想到他不‌足六尺的身高,那在皇室还抬得起头吗? 恰在此时,第二道菜也上来了‌,是章鱼烧。 第55章 章鱼小丸子 章鱼烧, 也即后世所谓的章鱼小丸子。 圆溜溜的如鸡蛋般大小‌,外面香浓的蛋奶层裹着的是一只八爪小章鱼,故而名叫章鱼小‌丸子。 小‌丸子上盖着一层木鱼花、蛋黄酱和蜂蜜酱, 瞧起来琳琅满目,用料很是‌丰富。 朱明哲虽然嘴上不能夸赞东瀛国的食物,但心‌里还是‌和喜欢的,刚才的寿司吃着就不错。 现在章鱼烧上来, 他仔细端详片刻, 先用筷子夹起一片木鱼花来尝, 这木鱼花被刨成‌木屑形状,薄薄脆脆, 吃到口中有股独特的香味,入口即化,口感竟是‌还不错。 他又夹起一颗小‌丸子整颗放进口中,刚烤好的小‌丸子还有些烫,因为烫,所以香味更浓郁,香中带着微甜和微咸。 咬开外面的一层面皮,里面是‌一只小‌巧可‌爱的八爪鱼, 已经被烤炙成‌棕红色,看起来十分诱人,咬一口,肉质紧致、弹性‌十足, 嚼起来筋道爽脆, 十分吃劲儿。 裹着外面那层甜甜的蜂蜜酱和浓郁的蛋黄酱, 直吃得两颊生香,香得舌头都找不到了。 丰户吃得也很满意, 朱明哲才吃到第二‌个时,他的一盘六颗已经全吃完了。 趁着这个空隙,他去‌打量朱明哲和众臣子的吃相,吃得那叫一个沉浸、享受,看来天朝上国的皇帝和臣子对这章鱼烧很是‌满意呢。 “皇上。”他颇为得意道,“我们国家的章鱼烧,是‌不是‌比你们国家的食物好吃?” 朱明哲觉得,这章鱼烧是‌不错,可‌若跟酸菜鱼、麻辣香锅、海肠捞饭等本朝食物比起来,那也比不上,他看向‌座下的臣子:“你们说呢?” 李国相头一个开口:“回禀皇上,臣觉得不如海肠捞饭。” 梁将军接话:“臣也觉得,远远不如我朝膳食美‌味。” 众卿纷纷附议:“不如我朝膳食美‌味。” 丰户则脸黑了,这分明就是‌仗着人多势众,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他道:“皇上,我来京城后,学到一句俚语。” 朱明哲:“哦?说来听‌听‌。” 丰户愤愤:“叫‘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明哲听‌了笑起来,他是‌真被逗笑了,话虽不是‌什么好话,放在朝堂上说甚至很不合规矩,但隐隐透露出滑稽,显得丰户很可‌怜。 他笑问:“那你觉得哪道菜肴最好?” 到现在为止,上了四道本帮菜,两样东瀛食物,丰户吃着每一道都很好,酸菜鱼酸辣开胃、红油米皮又香又辣、海肠捞饭味浓鲜美‌、椰子鸡清新‌醇香,每一道都不比寿司和章鱼烧差。 但他和对方是‌一样的心‌态,打死不能承认,于是‌脱口而出:“当然是‌寿司和章鱼烧更加美‌味。” “多谢皇子夸奖。”赵溪音突然道。 丰户皱着眉:“我夸你什么了?” “皇子夸我司膳司做的东瀛食物好吃。”赵溪音转头朝朱明哲福了一福,“皇上容禀,丰户皇子说寿司和章鱼烧做的更好吃,并非是‌指我朝膳食不如东瀛,而是‌说司膳司做的东瀛食物比他们本地‌做的还好,这不是‌在夸赞司膳司吗?” 众人听‌明白‌了,丰户说寿司和章鱼烧好吃,被赵御厨“转述”成‌是‌司膳司做的寿司和章鱼烧好吃,而不是‌这两道食物本身比得过本菜肴,所以丰户无论怎么答,都不会讨到好处,因为他现在吃的确实是‌司膳司做的菜,答我朝的菜肴好,他不愿,答东瀛的食物好,是‌承认司膳司厨艺高。 丰户想明白‌后,脸后气红了。 众臣却兴致勃勃,交头接耳着笑话丰户。 李国相更是‌开心‌地‌拉了拉梁将军的袖子,掩不住自豪说:“瞧见没有,我就说那丫头聪明伶俐得很,不仅饭做的好吃,脑袋瓜儿也灵窍。” 梁将军只顾埋头苦吃桌案上的菜式,敷衍道:“嗯嗯嗯,你那章鱼烧若是‌吃不完,我帮你吃。” 李国相连忙护住:“哎呀,你个饿死鬼,我跟你说赵丫头呢。” 梁将军挠了挠头:“你要‌真喜欢那丫头,认她当孙女呗,反正你也没孙女。” 李国相愣住,嘿,他怎么没想到呢? 朱明哲等众臣的兴奋劲儿稍缓,才说:“丰户皇子对我司膳司如此夸赞,可‌见司膳司这次的筵席做的的确不错,等筵席结束,统统有赏。” 侍膳的厨娘闻言都很高兴,端午刚领了赏赐,才过几日,又赏,还都是‌皇上亲口赏赐,这份荣耀放在六局一司任何地‌方,都能让人羡慕坏了。 想当初司膳司的地‌位是‌何等低下,如今有赵掌膳在,谁还敢低看?尚膳监向‌来看不上女御厨,现在司膳司可‌是‌有隐隐和他们比肩的架势。 元司膳听‌到有赏赐,微微松了口气,虽然过程波折,好歹得了赏赐,虽然赏赐似乎是‌冲着赵溪音给的,好歹这回筵席的她全权负责的,说出去‌,这份功劳还是‌自己的。 她到现在也看出来了,什么贵宾洋使团,皇上分明没放在眼里,亏得自己还花那么大气力准备食材和食单,早知道,随便上几道菜就好了,说不定皇上还会夸她有眼力维护国威。 她走上前,壮着胆子对朱明哲道:“皇上,微臣带着厨娘们下去‌了。” 朱明哲问:“后面没菜了?” 元司膳鼓起勇气,想像赵溪音一样,做回别出心‌裁的人,所谓富贵险中求嘛。 她道:“回皇上,微臣听‌说洋使团皆是‌身量矮小‌之人,微臣想着他们食量定是‌很小‌,所以只准备了六道精品菜肴。” 此话一出,丰户的脸色就变了,皇帝嘲笑他身高就算了,这妇人哪里来的?竟也敢口出狂言? 朱明哲和洋使团你来我往地‌“过招”,并不是‌真的要‌影响两国友谊,故而听‌到元司膳这话,眉头当即就皱起来了:【大胆,才六道菜,膳桌都没上满,不符合我天朝上国国泰民安的气象!】 赵溪音离元司膳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事先准备那么多菜,为何又不上了? 眼看朱明哲要‌责怪,她忙说道:“皇上,元司膳的意思是‌,精品菜肴准备了六道,后面还有星选菜肴、潜力菜肴、佳作菜肴等,马上就上。” 朱明哲听‌不懂,还以为司膳司什么时候又整出新‌菜名了:“有菜肴就赶紧上。” 赵溪音道了声“是‌”,冲厨娘们招招手,带着她们回司膳司准备接下来的菜。 - 一场忙忙碌碌接待洋使团的活计,总算在傍晚落下帷幕。 厨娘们劳累一日,此刻都累坏了,连取掉面纱的力气都没了,扎堆坐在大院的石阶上,相互倚靠在一起。 赵溪音端着托盘进来,看到这一幕心‌底就是‌一软。 平时给嫔妃侍膳还不明显,做大筵席的时候才感觉到,做饭如打仗,每道菜都要‌抢时间,有人处理食材、有人掌勺,有人送膳、有人统筹……这些姑娘就想她并肩作战的战友。 好比这回,她不是‌掌勺,更多时间是‌在乾清宫统筹,安排上菜的时间、顺序,司膳司这边全部交给徐棠,真正掌勺做菜的,是‌孟御厨和凉依,孙宜则带着厨娘手脚麻利地‌处理食材……配合不可‌谓不默契。 唯独元司膳像个局外人,一会儿跑去‌乾清宫,一会儿又跑来司膳司,人家是‌乱中有序,她是‌忙忙碌碌,什么成‌果也没忙出来,什么忙也没帮上。 到最后厨娘们都不听‌她了,只要‌别碍事,哪凉快哪待着。 “这么累啊?”赵溪音走过去‌,轻声问。 厨娘们见是‌赵溪音,勉强抬起头,笑容带着疲惫。 徐棠招招手:“溪音,来,一起靠着,比躺床上还舒服。” 赵溪音笑了笑,掀开手中托盘上的红绸,露出一盘整整齐齐的银子:“等会再靠,先领赏啦!” “领赏?领赏!” 刚才还蔫不拉几的厨娘们,一下子弹跳起来,围在赵溪音身旁手舞足蹈。 “赏赐这么快就下来啦!” “一人多少赏银啊?看这银锭子可‌不小‌呢。” “哎呀又赏,我那荷包都要‌撑破了,真烦人。” “你就装吧,不想要‌可‌以给我,我不怕荷包撑破,大不了打补丁呗。” “就是‌,谁知道打补丁的荷包里装了那么多钱哈哈哈。” “……” 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赵溪音哭笑不得,刚才连笑的力气都没有,看到银子瞬间满血复活,叽叽喳喳得像闹林。 御厨连带杂役都领了赏赐,个个欢天喜地‌的,一整日的劳累在此刻得到回馈,拿到银子的瞬间,疲乏尽数消退。 “进宫前,我爹还说司膳司的月钱才十五两银子,打死他都想不到,司膳司隔三差五就能领赏。”一个新‌晋御厨兴奋地‌说。 而后就被老御厨戳了下脑袋:“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来了就跟着领赏,知道咱们以前怎么过得吗?” 那新‌御厨捂着脑袋,笑道:“知道啦知道啦,你们都把‌司膳司的心‌酸史讲无数遍啦,都是‌赵御厨和各位前辈的功劳!” 老御厨笑骂:“知道就好。” 徐棠走上前,低声问赵溪音:“赏赐怎么是‌你拿来的?元司膳呢?” 这回接待洋使团,元司膳专门守在这里,为的就是‌挣这个功劳,现在赏赐下来,她应该抢着接才是‌啊。 赵溪音低声说:“以后司膳司没有元司膳了。” 元司膳本人还什么都不知道,筵席到了后面,乾清宫和司膳司两边都用不着她,气得干脆回号舍睡觉去‌了,刚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 “什么动静?”她从床上下来,甩了甩脑袋,突然想起来筵席结束,该领赏赐了! 她忙穿好衣裳,从号舍跑出来,只见厨娘和杂役们手中拿着银锭子,已经领到了赏赐。 怎么回事?她还没去‌乾清宫领,这些人就已经拿到了,谁把‌她的活抢了? 再一转头,看到赵溪音手里的托盘和红绸布,果然是‌赵溪音! 她走过去‌,质问道:“你去‌领的赏赐?” 赵溪音点了下头,拿出一锭银子:“皇上恩典,这是‌你的赏赐。” 元司膳刚才都看到了,普通厨娘手里拿的银子都是‌一锭,她是‌司膳,也和厨娘一样,只拿一锭银子的赏赐? “为何本官的赏赐这么少?” 赵溪音平静地‌说:“皇上下旨,你已经不是‌司膳了,只是‌司膳司一名普通厨娘,圣谕待会儿汤总管会来传。” 元司膳眼满不可‌置信,声音尖利:“你说什么?你敢欺骗本官?” 她的声音太过凄厉,引得不少人回头看。 “怎么回事?元司膳又在发‌什么火?” “她似乎只领到跟咱们一样的赏赐。” “我好像听‌到赵御厨说,元司膳已经不是‌司膳了。” 就在这时,汤岱来了:“传皇上口谕——” 司膳司众人连忙围上来,静候听‌旨。 “东瀛使团来朝,赵溪音主持司膳司事膳事宜,立下大功,敕封为六品司膳,徐棠做东瀛膳食用功,敕封为七品典膳,孟常敏掌勺有功,敕封八品掌膳,钦此。” 是‌敕封的旨意! 汤岱还在,厨娘们不敢弹跳起来,纷纷对视以表惊喜之情‌,赵御厨升高了,升为六品司膳,司膳司的一把‌手! 连徐棠和孟御厨也都得到了提拔! 元司膳不可‌置信地‌问:“汤总管,接待洋使团的筵席是‌我主持的,我呢?” 为什么一觉睡醒,什么都不正常了? 赵溪音、徐棠,连孟御厨都升官了,她本就是‌六品司膳,现在赵溪音当了司膳,她去‌哪里? 降为普通御厨?还是‌升为尚食女官? 胡尚食是‌回家省亲了,可‌省亲也会出意外不是‌?难道她出了意外,皇上让她来顶替五品尚食的官位? 元司膳的心‌砰砰直跳,等待着旨意降临,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你主持?你差点影响了两国友好!”汤岱怒其不争,“皇上念你在司膳司侍奉多年‌,不治你的罪,但女官的位置就别想了,往后你就是‌一名普通御厨,好好磨练吧。” 是‌大悲,元司膳,不,现在应该是‌元御厨死心‌地‌闭了闭眼,只能接受现实。 片刻,她又问:“那潘典膳呢?” 典膳的位置上是‌徐棠,潘典膳显然也被处置了。 “潘御厨身为典膳,擅离职守,多次筵席侍膳都不在场,这样的人能典膳之职?”汤岱说:“她跟你一样,从御厨做起。” 以前司膳司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司,没有人关注,她们这几位女官向‌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散漫。 现在司膳司越来越出名,逐步走到皇上眼中,她们还这般随心‌所欲,不是‌上赶着授人以柄吗? 汤岱派人稍微一查,就知道这几位是‌怎么当的官,也知道筵席是‌谁出的力。 官员烂成‌这样,是‌时候该清肃替换了。 元司膳肩膀一塌,跌坐在地‌上。 等汤岱一走,司膳司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赵御厨,恭喜!不对,现在是‌赵司膳,还有徐典膳,孟掌膳,恭喜恭喜啊!” 赵溪音也就罢了,早就习惯了掌膳的身份,现在无非就是‌换个字嘛。 徐棠和孟御厨却是‌拘谨得很,乍一当官,被别人唤做掌膳典膳,非常不适应,又想笑又害羞,脸都憋红了。 徐棠说:“你们别叫我典膳,我要‌和溪音一样,叫我徐御厨。” 孟御厨也是‌这样说的,她不在意官位,只在乎厨艺,但她有一家子人要‌养,当了官涨了月钱,也算是‌好事。 赵溪音说:“咱们都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也知道那几位是‌怎么摔下来的,更要‌引以为戒,绝不走她们的老路。” 徐棠和孟御厨重‌重‌点头,立志维护司膳司来之不易的良好风气。 众人欢乐的场面和元御厨的悲伤对比鲜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惯了高官,乍然成‌了普通厨娘,看着别人无视自己,心‌里根本受不了这个落差。 从前对厨娘们颐指气使,动不动就训斥她们是‌“末等厨娘”,现在她也成‌了末等厨娘。 潘御厨匆忙进来时,就察觉到司膳司有些不对劲。 她也是‌刚得知司膳司做大筵席的消息,上回端午筵席,元司膳还叫上她一起来的,赶上个结尾,这回元司膳没叫她,她全然错过了。 又听‌说皇上有赏赐,便匆忙来了,想着这回有元司膳在,怎么也得有自己那份赏赐。 她一眼看见元司膳,忙跑过去‌:“哎呦,元司膳,您怎么瞧着面色不太好啊?是‌不是‌今日支持大筵席累着了?我扶您去‌号舍歇息,哦对,我还给你带了宫外的点心‌……” 阿谀奉承是‌潘御厨的拿手好戏,这事她干了好些年‌,好话张口就来,只是‌她不知,元御厨已经不是‌元司膳了。 皇上的旨意来得急,她还不知道,汤岱也懒得去‌专门找她宣口谕。 元御厨无力地‌摆摆手,没好气道:“滚开,要‌巴结司膳找赵溪音去‌。” 她一脸懵,看了看元御厨,又看了看厨娘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有个新‌御厨指了指元御厨:“她已经不是‌司膳了,赵御厨才是‌。” 她错愕了一瞬,想到必定是‌今日的筵席上发‌生了变故,采访元御厨失去‌了司膳女官的地‌位。 她握着元御厨的手立刻撒开,再也不提扶人去‌号舍歇息的话。 元御厨翻了个白‌眼,人情‌冷暖,就是‌这么干的出来。 潘御厨想去‌讨好赵溪音,可‌赵溪音被厨娘重‌重‌围在期间,她够不着,只笑说:“赵御、赵司膳,您定是‌也累了吧,我扶您……” “不用。”赵溪音拒绝地‌干脆利落,“我不累。” 厨娘们最是‌瞧不起潘御厨这幅德行,纷纷翻白‌眼,有人道:“你不会还把‌自己当典膳吧?忘了告诉你,你和元御厨一样,都是‌司膳司一名普通厨娘。” 潘御厨愣在当场。 天擦黑时,霞光变成‌了深紫色,诡秘绚丽。 元、潘二‌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往宫外去‌,往日的奉承讨好尽数化为泡影,两人默默无言,谁也不想跟谁说话。 狭长的宫道上,唯余两道被拉老长的身影,显得孤寂落寞。 王监令远远看着两道身影,暗骂一声:“无用。” 原本想借这两人挫一挫赵溪音的风头,谁知一场筵席下来,两人尽数折损,反而让皇上龙心‌大悦,直接升了赵溪音的官。 六品女官,虽远不如他四品的地‌位高,可‌赵溪音才多大?那么年‌轻就当上五品女官,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也让人害怕。 招待洋使团的筵席连他都做不好,赵溪音却能做的滴水不漏,让皇上满意,这期间的度有多难把‌握,除了他没人知道。 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再让给司膳司了,自己的失败固然痛苦,别人的成‌功更让人难以接受。 王监令狠狠一甩衣袖,转头进了尚膳监。 - 司膳司的格局重‌新‌洗牌。 新‌提拔上来的三位女官要‌给嫔位及以上的嫔妃侍膳,但嫔位以上的嫔妃大多有自己的小‌厨房,无需司膳司操心‌,但有一些嫔妃开始相信司膳司的厨艺,比如玉嫔等人,就要‌由孟御厨来侍奉。 徐棠的侍膳主子也发‌生了变化,现在给丽美‌人侍膳的是‌她徒弟。 至于赵溪音,尚且没有固定的侍膳嫔妃,为了防止文才人、丽美‌人、鲁婕妤等人骂她“海王”,她仍旧轮流给这几位旧相识亲手制作美‌食。 元、潘二‌人如今是‌普通厨娘,自然也要‌承担起侍膳任务,赵溪音就料到这两人多年‌不侍膳,厨艺定是‌有多退步,没敢让她们单独负责一位嫔位,而是‌由老御厨带着。 饶是‌这样还状况百出,先是‌潘御厨一早没起来床,直接睡到日上三竿,要‌不是‌有搭档顶着早膳的差事,她侍奉的那位嫔妃早上就要‌饿肚子了。 再就是‌元御厨,一道乳鸽汤做得极为难吃,嫔妃训了她两句,竟然自尊心‌发‌作,不愿再侍奉那位嫔妃。 两个人折腾出来的事比一群人都多,也是‌够让赵溪音头疼的了。 用徐棠的原话说:“亏得她俩没经历过‘□□三训’的考验,否则,三日都撑不了,就得被赶出宫去‌。” 不出三日,元御厨辞去‌了御厨一职,她从高高在上的司膳跌下来,根本受不了各种落差,宁愿出宫还家,也不想再在司膳司待下去‌。 赵溪音准了。 潘御厨却不敢离开,她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只能咬牙适应厨娘的生活…… 宫中的日子波澜不惊地‌流逝着,这日,徐棠突然急急找到赵溪音:“溪音,宣妃娘娘找你,让你给三皇子做饭吃。” “三皇子?” 赵溪音对这位宣妃和三皇子并不熟悉,只知道宫中有皇子的嫔妃只有三位,皇后的大皇子,也就是‌太子,贵妃的二‌皇子,已经封了庆王,再就宣妃的三皇子,年‌纪还小‌,皇上十分疼爱,一直让宣妃养在膝下。 徐棠解释说:“这三皇子也不知道是‌怎的了,自从跟着翰林学士去‌山东游学,回来就一直爱哭闹,怎么都哄不好。” 三皇子今年‌才七岁,前段翰林学士奉命到山东祭拜孔庙,因着翰林学士中有三皇子的舅舅,皇上便让小‌皇子跟着去‌涨涨见识,养成‌敏识好学的好习惯。 “听‌说宣妃是‌担心‌孩子魇着了,路上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法事都做了好几场,也不见好。”徐棠说,“三皇子胃口越来越弱,也不爱吃小‌厨房的食物,宣妃让你去‌试试呢。” 赵溪音听‌完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三皇子究竟是‌怎么了,但是‌做饭还是‌力所能及的。 她当即起身:“我去‌看看。” 第56章 蒸螃蟹 宣妃住在长春宫, 赵溪音刚进‌宫门‌,就听到孩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哭闹声不是很大,倒不是个哭得让人厌烦的孩子, 更像是有诉求得不到满足,那种委屈的啜泣。 赵溪音在门‌口听到宣妃也在啜泣,带着哭腔道:“都怪我,好好的让他跑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被厉害的精怪缠上了, 做法事也没用。” 赵溪音在宫女的带领下进殿, 屈膝一福:“娘娘, 三皇子去的是孔庙,积祥纳福之地, 怎么‌会有精怪呢?” 古人常有迷信之说,她却‌不信,三皇子的哭闹,肯定有其他原因。 宣妃今年三十有三,正是韵味正浓的时候,身材也有些‌丰腴,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此刻却‌双目微红, 满眼都是对爱子的担忧。 她怀中搂着的男孩便是三皇子朱遇,一个刚刚七岁的男童,很是清瘦,显得眼睛越发‌大, 脸上‌挂着泪痕, 鼻腔中发‌出‌哼哼唧唧的哭声。 宣妃擦了擦泪:“是赵司膳啊, 让你‌见笑了。” 她只当赵溪音的话是在宽慰,并不觉得孔庙是什么‌积祥纳福之地, 否则她的遇儿,何至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 “三皇子不吃小厨房做的菜,赵司膳,劳你‌做些‌小孩子爱吃的饭菜来,你‌看三皇子越发‌瘦……” 说着,又要掉下眼泪来。 赵溪音点头:“娘娘,可否让我和三皇子说几句话,我给三皇子做菜,总要了解他的喜好才是。” 宣妃点点头,撒开小朱遇。 赵溪音蹲下身,轻声问:“三皇子,孔庙里有棵百年大树,树上‌挂满了祈愿签,风一吹像红云一样,你‌瞧着好看吗?” 朱遇没想到这个好看的姐姐是和自己说起那颗大树,止住哭声小声说:“好看。” 七岁的小孩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你‌问他其他的,他不一定答,但要和他说玩的,他哪怕是哭着也要答。 【虽然好看,但远比不上‌水和石头好看。】 朱遇想了想,又道:“还有好多水,也好看。” 宣妃一听就道:“你‌听听,孔庙里哪有好多水啊,这不是被‌水里的精怪缠上‌了,还能是什么‌?” 赵溪音似乎听李国相说起,翰林学士游学这一路,除了孔庙,还到了蓬莱州,替皇上‌求仙问道,便问:“是水,还是海呀?” 朱遇犹豫了片刻,说:“海。” 赵溪音:“还有山对不对?” 朱遇点点头。 赵溪音抬起头,对宣妃说:“三皇子说的可能是蓬莱州。” “蓬莱州?三皇子的舅舅没说过他们到过蓬莱州啊?”宣妃满脸疑惑。 倒不是翰林学士刻意‌隐瞒行‌踪,皇帝求仙问道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但这种事在百姓中的风评并不好。 朱明‌哲身为帝王当然也想过长生不老的事,但他又不想让人知道,不想被‌百姓口耳相传,更不想被‌史书记载。 所以翰林学士一行‌是悄默声去的,朝中都没几个人知道,李国相也是悄悄跟和赵溪音说了一嘴。 谁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三皇子,宣妃还蒙在鼓里。 看到赵溪音肯定的眼神,宣妃这才止住话头,有些‌事不能说太明‌,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懂得规矩。 要是他们去过蓬莱州,那就能说通了,蓬莱州又有山又有海,小孩子没见过海,说成‌水也能理‌解。 她仍不放心:“可、可遇儿一直嚷着,想要小精怪,长着好多腿那种吗,这不是遇到精怪缠身了是什么‌呀?” 赵溪音问:“你‌想要的小精怪,长什么‌样啊?” 【八条腿,还有大钳子。】 朱遇想得很明‌白,就是说不出‌来,吭哧吭哧描述半天,只会说长着很多腿。 赵溪音明‌白了,这孩子头脑没问题,就是言语发‌育比较迟缓。 宫中曾经确实有三皇子不太聪明‌的流言,后来又说三皇子只是开蒙晚,年纪又小,长大就好了。 她问:“你‌要小精怪干什么‌呀?” 朱遇咧了下嘴:“吃。” 他这声“吃”和前‌面的“精怪”连在一起,确实怪瘆人的,可把宣妃吓坏了,声音凄惨道:“你‌们瞧瞧,长春宫还得做法事,这回请宫外的高僧来!” 赵溪音却‌笑了:“宣妃娘娘不必着急,我有一法,能治好三皇子。” 宣妃愣住:“当真?” 赵溪音和宣妃说话的空档,三皇子又在哼哼唧唧:“想要小精怪、想要小精怪……”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就问徐棠有没有螃蟹。 螃蟹这种食材在京中算是中规中矩,没有特别风靡,因为开发‌出‌来的食物不过是蟹粉糕点、蟹黄酒之类,整只的大螃蟹更是没人去吃,不如南方吃得多,当时素有“南蟹北羊”的说法,说的是北方人不怎么‌吃蟹,吃羊肉居多。 还不到螃蟹捕捞的季节,光禄寺没往司膳司送螃蟹,但不代表这个季节没有螃蟹,渔民养殖的肯定有,专门‌往皇宫里送。 徐棠:“我找光禄寺要。” 半个时辰后,徐棠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五六只活跃的大青蟹。 赵溪音当即取出‌麻绳,把螃蟹五花大绑,肚皮朝上‌摆进‌蒸笼,又切了姜片,搁在蟹肚子上‌,盖上‌锅盖开始蒸。 等再打‌开锅盖时,青皮螃蟹成‌了红橙色,瞧起来十分有食欲。 午膳十分,长春宫。 朱遇仍在宣妃怀里哼唧,宣妃满脸愁容搂着爱子,赵溪音说了能治儿子的怪病,却‌没说怎么‌治,她还是放心不下。 她口中喃喃自语:“赵司膳不是御厨吗?御厨还会给小孩相看?” 膳桌上‌摆着满桌的饭菜,是小厨房给她准备的午膳,她没心情吃,朱遇更是挑嘴着不吃。 不一会儿,宫女来报说:“赵司膳到了。” 赵溪音进‌殿来,手里拎着送膳惯用的食盒,笑道:“娘娘,我来给三皇子送膳了。” 宣妃“诶”了声:“有劳你‌,快看看三皇子他爱不爱吃。” 赵溪音把食盒拎在小朱遇面前‌,笑说:“三皇子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孩儿哭哭唧唧:“想要小精怪。” 赵溪音指了指食盒:“这几面有好几只小精怪呢。” 小朱遇不哭了,瞪大眼睛盯着食盒,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赵溪音打‌开食盒,八只橙红橙红的螃蟹出‌现在里面。 朱遇还没反应过来,宣妃先“呀”了声:“螃蟹!” 宫中主子少有吃囫囵蟹的,乍一见到这么‌多腿的生物,还真有些‌害怕。 小朱遇却‌眼睛一亮,声音清脆道:“小精怪!” 宣妃先是一愣,而后看着赵溪音,难以置信道:“遇儿念叨的精怪,就是螃蟹?” 赵溪音点点头:“三皇子不是中邪,我猜他是在蓬莱州吃了上‌好的海鲜,回来之后一直念着那个味道呢。” 朱遇那边已经双手捧起一直大螃蟹,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和刚才哼唧的模样判若两‌人,脸上‌挂着笑容,连眼睛都亮了。 宣妃有些‌哭笑不得,合着她担忧了好几日,做了好几场法事,驱的邪祟竟然是螃蟹。 她笑骂亲儿子:“贪吃成‌这样,哭哭啼啼就为了吃螃蟹!” 朱遇把螃蟹举到宣妃面前‌,炫耀一般:“小精怪!” “好好好,小精怪,你‌会吃小精怪吗?”宣妃无奈道,又转头对赵溪音说,“别说遇儿,这玩意‌儿本宫也不会吃,只见过,没吃过。” 朱遇抱着螃蟹就要啃,赵溪音赶紧拦住:“娘娘,我来教您和三皇子吃螃蟹。” 宣妃人很和善,闻言笑道:“好,赵司膳请坐。” 赵溪音在膳桌前‌坐下,捞过一只螃蟹给母子两‌人演示:“一般吃螃蟹的习惯呢,是把八条腿都拧下来放一边,先打‌开螃蟹的盖子吃里面的黄和膏……” 宣妃和朱遇跟着有样学样,掀开螃蟹的后壳,露出‌里面的黄和膏。 这个季节虽不是螃蟹最肥的时候,由于是人工养殖,已经算非常肥美了,盖子低下满满的蟹黄和蟹膏。 “然后我们用勺子把蟹黄蟹膏都刮在壳子里,浇上‌几滴解腻的香醋……” 赵溪音教的是最美味的吃法,但朱遇和宣妃一个个都忍不住,先偷偷吃了些‌蟹黄,蟹黄入口,味道十分香浓,口感绵密沙糯,像在吃浓缩的蛋黄,却‌比蛋黄香浓十倍百倍。 宣妃这还是头一回开整只的螃蟹吃,竟然还不错,比蟹粉糕点好吃太多了。 小朱遇不会刮蟹膏,用手指扣蟹黄吃,宫女哭笑不得地接过勺子,喂他吃。 “这里是螃蟹的胃、腮和心,极寒之物,不能吃,其他白色的是蟹肉,都能吃。”赵溪音教的非常细致,“蟹腿上‌也有好多肉,用小签子一顶就出‌来了。” 雪白的蟹肉细腻、鲜嫩、甘甜,和蟹黄一起吃,甘甜和咸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口感十分丰富有层次。 宣妃惊喜道:“原来螃蟹如此美味,怪不得遇儿念念不忘。” 母子俩各吃了一整只蟹,余下的,赵溪音让宫女帮忙剥下蟹黄和蟹肉,伴在大米饭中,喂三皇子吃。 小朱遇吃得十分香,橙黄的蟹黄裹在莹白的大米饭上‌,一口连着一口吃,小鼻子上‌都蘸上‌蟹黄了,都顾不上‌擦。 宣妃欣慰道:“遇儿好久没吃饭吃这么‌香了,这下本宫放心了。” 解了宣妃的心结,又陪母子俩用了一顿午膳,赵溪音这才准备离开。 宣妃亲自起身相送,送至门‌口,她轻声叮嘱道:“赵司膳,遇儿他……他确实天资不足,连话都说不清楚,相信你‌也看出‌来了,还请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赵溪音觉得三皇子并非天资不足,相反,他内里很聪明‌,只是不知为何,语言表达上‌很欠缺,让人误以为是愚笨。 她点点头:“娘娘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也会时常来给三皇子做膳食。” 这时,朱遇跟了出‌来,拉着赵溪音的衣袖摇晃,仰起头,有点怯生生地说:“还想要小精怪。” 赵溪音蹲下身,笑问:“今日吃了那么‌多小精怪,还没吃够啊?小精怪就这么‌好吃?” 朱遇摇摇头:“不是螃蟹,是别的小精怪。” 听到朱遇说“螃蟹”二‌字,宣妃惊喜地看向赵溪音,即激动又不想让旁人听到,最后用气音激说:“他会说‘螃蟹’了,会连着说五字个以上‌的句子了!” 先前‌都是小精怪小精怪的叫,现在乍然把“螃蟹”二‌字咬得清清楚楚,难怪宣妃开心。 赵溪音笑了笑,又问:“别的小精怪,长什么‌样啊?” 朱遇双手比划了个半圆,仍旧叫不出‌名字。 【像露着半张脸的月亮,背上‌的花纹像海水的波浪。】 听听,这孩子心里形容得多美,她知道了,明‌日就给小朱遇做这道菜。 第57章 清蒸海鲜 长春宫的早膳是赵溪音做的。 不知何时, 后妃对司膳司的态度反转了‌,以前是瞧不上司膳司的膳食,自己开设小‌厨房, 现在嫌小厨房做的菜不好吃时,就‌会找司膳司来做。 三皇子‌朱遇去了‌趟山东,回来就‌不爱吃小‌厨房的膳食,赵溪音送来的食物倒是能入口, 在宣妃一口一口耐心的喂养下, 吃了‌不少。 “来, 最后一口虾仁蒸蛋,瞧这虾仁粉里透红, 多看好。” 小‌朱遇吃得很斯文,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嘴角却一点饭渣都没粘,他指着蛋羹说‌:“蛋也香,很嫩滑。” 宣妃又笑了‌,她这两日‌是真的开心,儿子‌没被精怪缠身,吃饭也香了‌, 说‌话都比先前利索许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怎能不叫人开心? 想想前几日‌,遇儿整日‌哭闹,这孩子‌又天资不足, 她不敢叫皇上知道, 只能偷偷做法事驱邪, 还丝毫不见起‌色,可把人为难坏了‌。 好在赵溪音瞧出来小‌家伙只是嘴馋海鲜, 并非是出了‌什么毛病,海鲜她也没吃过,只在书‌上见过,那一个个长相奇怪的小‌东西,可不就‌是遇儿口中‌的小‌精怪吗? 如今都好了‌,只要遇儿好好的,她这当母妃的就‌开心。 刚吃完早膳,宫女来报,说‌皇上下了‌朝,正往长春宫来,说‌是来看望三皇子‌。 旁人听说‌皇上来,第一反应是开心,当然文、丽、鲁三人除外,现在还要再加个玉嫔,这四位是不希望皇上来分食自己的美食。 宣妃却不一样,她不希望皇上来长春宫。 倒不是不喜欢皇上,没有生子‌之‌前,她和皇上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她温柔、娴静,皇上最喜欢来长春宫,整个长春宫都给宣妃一个人住,不许其‌他嫔妃住进来,就‌为了‌守护这一方宫宇的祥和。 宣妃也算当时盛极一时的宠妃。 然后她就‌有了‌孩子‌,生了‌朱遇。 刚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帝妃照样蜜里调油,随着朱遇逐渐长大‌,宣妃发现,亲生儿子‌并不像另外两位皇子‌小‌时候一样聪明、活泼、精力旺盛。 他不爱说‌话,不爱玩,时常走神、发呆,再长大‌些,读书‌认字也慢,超过五个字连在一起‌的话都说‌不出来。 宣妃这才认识到,这个孩子‌,天资愚笨。 她认识到,却接受不了‌,皇家的皇子‌有多珍贵,谁都知道,她怕皇上知道后,就‌会厌弃这个孩子‌,以后所有人看向这个孩子‌,都会带着异样的眼光,光是想想她都受不了‌。 尤其‌,这还是宠妃的孩子‌,会迎来更猛烈的嘲笑。 朱明哲时常来看朱遇,也逐渐察觉到这孩子‌的异样,宣妃给出的解释是,她在孕期误食了‌孕妇忌口的食物,导致孩子‌天生孱弱,所以不如其‌他男孩子‌活泼。 朱明哲虽然遗憾,却也信了‌,只交代宣妃好好照顾三皇子‌,并许三皇子‌延迟上学。 他并未因此冷落宣妃,照旧宠爱异常,但宣妃却冷了‌下来,时常推脱身子‌不适,减少伴驾时间…… 恩爱的帝妃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宣妃的盛宠也逐渐不复存在,朱明哲连长春宫都少去。 长春宫关起‌门来,低调过自己的小‌日‌子‌,她把所有的爱和心思都倾注在小‌朱遇身上,哪怕不当宠妃。 一晃朱遇都七岁了‌,这么多年,宣妃就‌这么过来了‌,日‌子‌倒也平静,只寄希望于朱遇能好起‌来。 听到皇上要来,宣妃忍不住担忧,担忧朱遇的境况万一被皇上看出来可怎么好。 她吩咐道:“把膳桌上这些都撤了‌,再把三皇子‌昨晚画的画儿摆出来。” 朱明哲进来时,就‌看到宣妃正带着朱遇在桌前赏画,一派母慈子‌孝的景象,嘴角不由弯了‌弯。 宣妃起‌身,拉着朱遇行礼问安:“皇上刚下朝,怎么就‌过来了‌?” 朱明哲在桌前坐下:“听说‌遇儿不好,过来看看,可给太医瞧过了‌?” 宣妃温和一笑:“太医给瞧了‌,没什么大‌碍。” 朱明哲不太相信,又问:“听说‌还做了‌几场法事?” 宣妃对答如流:“臣妾情急起‌来就‌爱小‌题大‌做,遇儿已经没事了‌。” 朱明哲看朱遇脸色红润,宣妃神情淡然,殿内还有残余的饭香,想来应是无事了‌。 他转头看到桌上搁着的画儿,是用水墨画的几只活灵活现的大‌螃蟹:“这是遇儿新画的?” 宣妃笑着说‌:“是啊,昨晚就‌着灯,刚画的。” 朱遇这个孩子‌不爱玩,唯爱画画儿,小‌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要有出口,画画儿就‌是他内心和这个世界联系的出口。 宣妃一早知道朱遇有画画儿天赋时很高兴,也正是有这个技能在,朱遇在皇上和宫中‌所有人眼里,不是个愚笨的孩子‌。 朱明哲看那幅画儿,螃蟹画得生动逼真,小‌眼神灵动,夸赞道:“很是不错,比你二皇兄有天分多了‌。” 朱遇被夸,在宣妃的眼神示意下,乖巧道:“谢父皇。” 朱明哲又问:“画儿画得不错,书‌读得如何?父皇来考考你。” 宣妃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背三字经听听。” 朱遇抿了‌下嘴唇,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 朱明哲却道:“从‌‘玉不琢,不成器’开始背,都是要开蒙的年纪了‌,不能只会背开头。” 这回朱遇默不作声了‌,他倒不是不会背,而是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他也不急着硬说‌,干脆不说‌话了‌。 朱明哲的脸阴沉下来。 宫中‌的皇子‌公主五岁开蒙,七岁上学堂,朱遇今年都七岁了‌,正是开蒙的年纪,看起‌来还是笨笨的。 他让翰林学士带着三皇子‌一起‌去孔庙,为的就‌是能让这孩子‌感受教化,好好开蒙。 一想到太子‌三岁就‌会背全篇三字经,他这心里更生气‌,忍不住骂道:“蠢笨!” 朱遇的小‌脸一脸淡定,他知道自己不笨,别人了‌解他,说‌了‌不算。 宣妃却尖叫一声:“皇上,您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快把遇儿带下去!” 宫女看了‌眼皇上的脸色,连忙上前,哄着朱遇下去了‌。 朱明哲刚才也是气‌急了‌,脱口而出,此刻也有些后悔,但他心里不舒服也是真的,当即站起‌身,也不再理睬宣妃,抬脚离开了‌。 宣妃长长叹了‌口气‌,脱力般瘫坐在椅子‌上。 时至正午,赵溪音来了‌,手里捧着托盘,身后还跟着两名杂役,手里提着一口大‌铜盘,一人拎着铜盘一边的拉环。 见到宣妃,她颇为自豪地‌笑道:“娘娘,今日‌午膳可是顿大‌餐,三皇子‌呢?保证他眼前一亮!” 这活力满满的模样,让宣妃恢复不少,她勉强笑道:“你来啦?三皇子‌在里面呢,这么大‌的食盘,是什么好东西呀?” 赵溪音瞧出宣妃眼角微红,兴致不高,让杂役把大‌铜盘搁在桌上、退下,而后才问:“怎么了‌?可是三皇子‌不好?” 宣妃摇摇头,犹豫一下,还是把上午发生的事告诉赵溪音。 赵溪音沉默片刻:“先用膳吧,天大‌的事不能耽误吃饭呐。” 宣妃许是被她这幅松弛的模样影响,笑道:“好。” 朱遇听到赵溪音的声音,小‌跑着出来,有些激动地‌问:“赵司膳,是小‌精怪来了‌吗?” 赵溪音指指铜盘:“是呀,快洗手准备用膳啦。” 朱遇立刻去洗,动作迅速得一点都不像朱明哲口中‌蠢笨的孩子‌,而后又哒哒哒跑回膳桌前,乖乖坐上圆凳。 赵溪音把铜盘的盖子‌揭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海鲜,红的、绿的、白的,圆的、扁的、月牙形的、五角的……各种颜色和形状都有。 朱遇轻呼一声:“好多!” 连宣妃都惊呆了‌:“怎么有这么多种?好些连我都没见过。” 宣妃没见过,朱遇却在蓬莱时见过,岛上的老渔夫爷爷还给他一一说‌过,他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溪音昨日‌听了‌三皇子‌的描述,月牙形状,壳上有波浪一样的花纹,这样的海鲜有太多种类了‌,贝类、蛤类、蚌类……干脆来个海鲜全宴算了‌。 她鼓励说‌:“三皇子‌,你若是知道小‌精怪的名字,就‌给宣妃娘娘讲讲好不好?” 朱遇点点头,指着铜盘中‌一只壳子‌形状不规则的生物说‌:“母妃你看,这个叫生蚝。” 宣妃认真地‌点点头。 赵溪音问:“味道是什么样的?” 朱遇回想一番:“它的肉吃起‌来软软的,很鲜甜,很细腻,但是有些腥味,渔民爷爷说‌要蘸料汁吃。” 宣妃猛地‌看向朱遇,神情震惊。 这孩子‌,什么时候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赵溪音微微笑着,指着一只螺线形状、白色壳上带褐色斑点的问:“那这个呢?” 朱遇说‌的头头是道:“这是花螺,它的肉质很紧致,很难咬断,所以我只能一口吞掉。” 他看向宣妃和赵溪音,有些俏皮地‌笑了‌笑。 这一笑竟是把宣妃差点笑哭,她激动啊,真的很难不激动。 “花螺的肉虽然紧实‌,却比香螺的肉质更嫩。”朱遇指着盘中‌一颗圆溜溜的扁圆形褐色螺说‌道,“这个就‌是香螺。” 盘中‌还有扇贝、竹节蛏、海螺、花甲……鲍鱼反而成了‌最常见的,朱遇一一介绍,宣妃听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赵溪音把白灼蘸料汁调制好,招呼他们:“边吃边说‌。” 朱遇吃得很熟练,反而是宣妃,不太会吃,她徒手揪花螺,螺肉越揪越缩回去。 赵溪音和朱遇对视一笑,前者递上签子‌,还算把螺肉戳了‌出来。 螺肉本身味道很淡,甚至有少许腥味,放在白灼汁中‌轻轻一蘸,再吃到口中‌就‌美味许多,料汁中‌混着陈醋和生蚝油、芫荽和小‌米碎,酸辣开胃,倒是十分不错。 其‌实‌海鲜吃得更多是个口感,鸡鸭鱼猪,算上牛羊,没有比海里的生物肉质更紧实‌独特的了‌,吃到口中‌那叫一个细腻丝滑。 宣妃一开始吃不惯,吃着吃着,就‌爱上了‌这种口感,接二连三吃得消停不下来,比朱遇吃得还多。 赵溪音趁机问朱遇:“三皇子‌,你猜这些生蚝被捕捞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大‌喊‘不要过来啊,这里有鱼网’,告诉其‌他同伴这里有危险?” 朱遇笑道:“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啊。” 赵溪音说‌:“是啊,人就‌不会这样,因为人比生蚝聪明,人会说‌话。” 朱遇反倒不说‌话了‌,沉默着吃东西,像在思考什么。 赵溪音也宣妃也不打扰,耐心等着他思考完。 过了‌一会,朱遇说‌:“母妃,上午不给父皇背《三字经》,是我不对。” 宣妃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你会背吗?” 朱遇肯定地‌答:“会!” 说‌着,他站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宣妃面前,一字一句背起‌来……背了‌全篇,没有结巴一下。 “好、好啊。”宣妃此刻除了‌一个“好”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溪音说‌遇儿其‌实‌一点都不笨,她还不信,现在看来,她这个当母妃的竟没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朱遇背完《三字经》,目光狡黠地‌看向赵溪音:“要奖励。” 赵溪音乐了‌:“奖励好多小‌精怪好不好?” 朱遇眼睛一亮:“还有小‌精怪?” 赵溪音笑说‌:“还有好多呢,浑身长满刺的小‌精怪你见过吗?” “见过!”朱遇抢答,“海胆!” 赵溪音点点头:“司膳司里有好多海里的小‌精怪,只要你答应宣妃娘娘好好背书‌,我就‌带你去司膳司亲自挑选。” 朱遇连忙保证:“我好好背书‌。” 午膳后,得了‌宣妃的允准,赵溪音真的带朱遇到了‌司膳司。 地‌窖里新运来许多木桶,都是刚送到的海货,由司膳司的杂役精心照料着,那桶里的水都是原生态的海水,为的就‌是让海货成为食材时,还活蹦乱跳的。 朱遇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过去,口中‌不住道:“这是海胆,这是海带,这是海星!” 他认识的海货其‌实‌并不多,对没见过的更好奇,少不得赵溪音一一讲解。 正说‌着,突然有杂役来禀报,说‌胡尚食来了‌。 胡尚食回家省亲,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昨儿刚回来,一回来就‌发现,司膳司已经“改朝换代”了‌。 赵溪音如今是司膳,少不得要去见顶头上司,交代朱遇:“三皇子‌,你现在这里玩,我处理些事情很快回来。” 朱遇点点头。 赵溪音看着他不说‌话,似在等着什么。 朱遇这才说‌:“知道,你去忙吧赵司膳。” 赵溪音这才笑了‌下,转头上了‌石阶。 胡尚食站在院中‌,脸色并不好看,她已经在院中‌待一盏茶的功夫了‌,司膳司的女官一个都没上前。 倒不是女官们像先前的元、潘、郭一样擅离职守,而是都在忙着自己手中‌的事,只要稍微往厨房一看,就‌能看到徐棠和孟御厨带着厨娘们学习厨艺的身影。 只是没人像以前一样,见尚食大‌人来,就‌殷切地‌迎上来了‌。 这点让胡尚食很不满意。 哦,先前的潘典膳,也就‌是现在的潘御厨,刚才倒是迎上来了‌,和原先一样一脸谄媚的笑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好话。 只是她没搭理,身份又不是典膳了‌,只是一个普通厨娘,还没和她说‌话的资格。 或许还想着讨好尚食女官说‌不定能官复原职,开玩笑,这可是皇上下的旨,她才不会为了‌区区御厨抗旨不遵。 胡尚食让人去寻赵溪音,赵溪音“姗姗来迟”。 其‌实‌赵溪音来得不慢,只是嘱咐了‌朱遇两句,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只不过以前的元司膳等人把胡尚食惯得太很,才显得这届司膳司女官如此没眼力劲儿。 赵溪音不紧不慢地‌走来,问:“胡尚食,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明明是规规矩矩的询问,这一开口,又让胡尚食不满意了‌。 【瞧瞧,这问得什么话?没有吩咐本官就‌不能来司膳司了‌?】 【先前的元司膳是多热情的一个人,只要见了‌她,总会殷切地‌嘘寒问暖。】 【再看赵溪音,愣头青一个。】 赵溪音无奈,她和胡尚食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只是上下级关系,上下级之‌间这样对话很合理,明明不相熟,非要整出一副假热络的做派干嘛啊。 “如今当了‌司膳,果然不一样了‌,架子‌都端起‌来了‌。”胡尚食阴阳怪气‌道。 赵溪音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还穿着朴素的厨娘制服,连六品女官的官服都没穿,真不知道拿什么架子‌了‌。 她直言道:“尚食大‌人冤枉我了‌,我这什么架子‌都没敢拿啊。” 胡尚食没好气‌道:“本官踏进你们司膳司的地‌界有一刻钟了‌,没有一位女官出来相迎,如此无视高阶官员的事,本官还是头一回见;还有,让杂役去寻你,你倒是姗姗来迟,亏得本官没事,若是有事,也让你给耽误了‌……” 她越说‌越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引得厨房里的厨娘都出来了‌,徐棠和孟御厨一左一右站在赵溪音身边,助威似的看着胡尚食, 赵溪音听得眉心微蹙,听胡尚食这话,司膳司好似和尚食局不是一家了‌,她往这儿一站,就‌得让人立刻放在手里的活奉承她。 非想把司膳司搞成先前那样的乌烟瘴气‌,才满意? 她也没委婉,直言道:“我这样说‌吧,我、徐典膳和孟掌膳都不是会奉承人的性子‌,但该我们履行的职责,大‌人放心,我们也会一丝不苟地‌做好,这没什么问题吧?” 徐棠狠狠点了‌点头,孟御厨也点了‌下头。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可胡尚食被奉承惯了‌,哪还受得了‌这样的直言直语,当即气‌得胸口疼,指着赵溪音道:“你敢这么对本官说‌话!” 赵溪音反倒是笑了‌一下:“尚食大‌人何必这么生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胡尚食瞧瞧徐棠,又看看孟御厨,觉得赵溪音这话还真不假,瞧瞧徐棠那愤恨的眼神,维护赵溪音的模样和走狗没什么两样,再看孟御厨冷冰冰的神情,指望她,还不如指望狗,当初赵溪音的掌膳之‌位,不就‌是这孟御厨投出关键一票吗? 她真的后悔啊,后悔当时“三三”考验时,没把这三个人全都赶出去。 司膳司完了‌,往后别想在尚食局四司中‌有半点地‌位。 胡尚食接受司膳司女官都不是奉承人的性子‌,但她气‌不过赵溪音,这丫头太猖狂了‌,她鸡蛋里挑骨头道:“你刚才干嘛去了‌?” 赵溪音答得不卑不亢:“在地‌窖,地‌窖凉爽,适合存放海货,海货是专门让光禄寺从‌山东一带运来的,给宣妃娘娘和三皇子‌做海鲜。” 胡尚食冷哼一声:“宣妃和三皇子‌?一个失宠好些年的嫔妃,一个不大‌聪明的皇子‌,值当让光禄寺专门运海货?” 特意运这趟海货确实‌挺费事,徐棠出面都没搞定光禄寺的人,还是凉依出马,才让光禄寺的人顾忌三分。 随着国相府接回外孙女的事情传开,凉依的身份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都知道司膳司有位李小‌姐在当御厨。 要是平时,胡尚食不会傻到说‌得罪嫔妃和皇子‌的话,毕竟前面有郭掌膳的例子‌活生生放在那,但她实‌在太生气‌了‌,脱口而出。 说‌完就‌看到地‌窖门口,站着个小‌小‌的身影,目光幽幽地‌看过来。 “三、三皇子‌?”胡尚食心虚一下,“你怎么在这?” 赵溪音回头,走过去揽住朱遇的小‌身子‌,轻声安慰:“没事,胡说‌的话不要听。” 胡尚食的心虚只持续一瞬间,这一秒腰板儿就‌硬气‌起‌来。 宣妃失宠,三皇子‌不得圣心,这都是事实‌,她有什么好怕的?何况上午还听说‌皇上从‌长春宫出来时,脸色并不好看,这对母子‌八成又惹皇上不开心了‌。 这样一对母子‌在后宫,根本复不了‌宠,没什么可畏惧的。 朱遇像没听到胡尚食的话一样,转而看向赵溪音,微微笑道:“想吃海胆。” 胡尚食更是松了‌一口气‌,瞧瞧,这傻的,这种氛围下还只想着吃。 赵溪音笑道:“好,明日‌给你做,我先送你回长春宫好不好?” 朱遇乖巧地‌点点头,被赵溪音牵着小‌手,从‌胡尚食面前走过去。 没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地‌扫过胡尚食,冷得可怕。 第58章 海胆蒸蛋 丽美人来长春宫看望三皇子。 宣妃多年不得‌宠, 三皇子不好,前来探望的嫔妃并‌不多,只有几位心善的, 以及和宣妃有交情的嫔妃。 丽美人算是来的比较晚的,她小孩子性子不太会交际,还是在文才人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赶忙收拾了一堆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上门探望。 好在宣妃是个和善的, 不计较这些, 如今她不是宠妃,人家宠妃能主动上门, 已经很难得‌了。 丽美人本就小孩子心性,和三皇子玩得‌倒挺好,两人边摆弄一只榫卯结构的鲁班锁,边吃着甜丝丝的点心,完全没有代沟。 宣妃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玩,让人奉上甘甜的青梅汽水:“以前没发现你如此‌小孩子心性。” 丽美人扬起一张明媚的脸:“娘娘,我本来就这样‌,以前太拘着, 现在脱缰了。” 宣妃止不住笑,这样‌无拘无束还能得‌圣宠,真让人羡慕啊。 丽美人又说:“刚‘脱缰’那会儿‌,把皇上都吓一跳, 因着这, 我还失宠好一段时间呢。” 朱遇仰着小脸问:“丽娘娘失宠, 尚食局还送好吃的来吗?” 宣妃失笑:“还真是童言无忌,你知道什么是失宠?只想‌着好吃的。” “三皇子说的还真不错, 我那会儿‌不怕别的,就怕没有好吃膳食送来。”丽美人用逗小孩的语气说,“先前司膳司那个掌膳人好坏,不让御厨给我做好吃的呢。” 朱遇“啊”了一声‌:“后来呢?” 丽美人笑说:“后来丽娘娘还是吃到‌了好吃的,因为‌司膳司的赵御厨是个好人,她才不会苛待失宠嫔妃的膳食呢。” 朱遇抿着嘴笑了笑,抬头看了下宣妃。 他没告诉丽娘娘和母妃的是,尚食局的胡司膳和以前那个掌膳一样‌坏,想‌着克扣他和母妃的海鲜,嘲笑母妃是个失宠的,还说他是个小傻子。 以前听奶娘说,母妃可是宠妃,后来才慢慢失宠了,丽娘娘只失宠一段时间,都受好些委屈,他的母妃失宠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虽说母妃有妃位的身份,月例银子和权利更多,但也架不住失宠多年,从宠妃到‌失宠,定是经历很多辛酸吧? 不能再让长春宫如此‌冷寂了。 他低头接丽美人的话:“还好有赵司膳。” 丽美人全然‌不知道三皇子在想‌什么,拿着鲁班锁苦恼道:“这个鲁班锁怎么解不开呀?” 朱遇接过:“我来看看。” 不一会儿‌,他拿着解开的鲁班锁给丽美人看。 丽美人“呀”了一声‌,神情惊喜:“三皇子这么厉害!” 朱遇神情淡定:“鲁班锁不好玩,我有好多小精怪的壳,带丽娘娘看看?” 丽美人没见过小精怪的壳,猜着竟是小孩子的什么玩意儿‌,十分感兴趣道:“好呀。” …… 赵溪音来长春宫的时候,丽美人已经离开了,院中站着一位黑发掺银丝的长者,瞧着有五十多岁了。 像是刚和宣妃说完事情,拱手‌告辞。 宣妃亲自‌送那长者走出宫门,回头时面色不太好看。 “宣妃娘娘?”赵溪音试着叫了声‌。 宣妃这才回神:“赵司膳来了,劳你久等。” 她自‌认为‌赵溪音比较亲近,所以并‌没有方才那番伪装的笑容。 “刚才来的是翰林院陆编修,学识极渊博,皇上亲自‌指派来给遇儿‌当先生的。”她苦笑一声‌,解释说,“昨日皇上果真是生气了,本来允许遇儿‌七岁才开蒙,现在把先生都找来了,可见要‌让遇儿‌正式上学堂了。” 赵溪音说:“三皇上有了先生,也不是坏事。” “可本宫担心他……” “担心三皇子会暴露短处于人前?”赵溪音说,“昨日用午膳时,三皇子说话说的那样‌利索,完全就是一个正常孩子的样‌子,只要‌他想‌说,没有什么是说不出来的。” 宣妃想‌起朱遇昨日的模样‌,确实像个聪明孩子,今早和丽美人玩,也很正常,只希望不要‌在先生面前露短吧。 听到‌赵溪音的声‌音,朱遇哒哒哒地‌跑出来,迫不及待问:“赵司膳,有什么好吃的?” 宣妃忍不住笑骂:“馋猫样‌儿‌。” “老人都说‘好孩儿‌不闲儿‌’,说明三皇子健康。”赵溪音笑说,“今日全是好吃的,带你去吃。” 膳桌前,菜肴被‌一一端出来,最吸引人目光的一道菜便是海胆蒸蛋。 圆球形状的海胆被‌拦腰一切两半,长满黑刺的壳子成了盛放食物的“碗”,“碗”中是自‌己的黄,和蒸蛋混在一起,用葱花点缀。 七八十来只海胆蒸蛋盛放在描画白瓷盘中,十分惹人注目。 朱遇和宣妃同时“哇”了一声‌,前者立刻叫出名字:“海胆!” 宣妃笑说:“遇儿‌这都认识?不说是小精怪了?” 想‌到‌前几日小朋友哭哭唧唧闹着要‌小精怪的模样‌,两名大人对视笑起来。 朱遇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小精怪是统称,海胆是品种,我长大了,能分清每种品种。” 瞧这话接的,赵溪音心中微微诧异,这三皇子的脑筋转得‌可不慢。 朱遇看向赵溪音:“我今日有好好念书,我可以吃了吗?” “当然‌。”赵溪音说,“三皇子一定见过自‌己的先生了,往后跟着陆先生也要‌好好念书,好吗?” 朱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这才笑着拿来一只海胆。 海胆浑身是刺,有些扎手‌,只能轻轻捏着边沿,他用勺子挖了一勺海胆黄放入口中,眯着眼‌睛享受鲜甜的味道。 “什么味儿‌啊?”宣妃依旧引导着儿‌子主动说话。 朱遇想‌了想‌:“味道鲜甜,肉质软绵,但很细腻,吃到‌口中胆黄自‌动就化了,很好吃,母妃您也尝尝。” 宣妃原本还想‌诱导儿‌子多说点话,听到‌着个描述也忍不住了,夹了一只海胆品尝起来,果然‌如小朱遇说的一样‌好吃。 海胆黄掺着蒸蛋,口感非常细腻,甜咸味道交织,虽然‌有股海洋食物特有的腥味,但在接受范围内,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风味。 母子俩吃得‌很香,沉浸在美食中,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的事情,越吃心情越愉悦。 美食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除了海胆,赵溪音送来的菜肴还有爆炒花甲、香辣炒鱿鱼。 吃炒花甲这道菜有点像吃休闲零食,夹起一只花甲,先嗦一口壳子上的菜汁,而后舌头把花甲肉卷入口中,花甲壳留在外面扔掉,很像是在嗑瓜子。 但味道却比瓜子好得‌多,爆炒的食物滋味都很浓郁,再加上花甲肉软嫩筋道的肉感,实在是一种极为‌享受的食物。 辣炒鱿鱼不遑多让,由于是孩子吃,赵溪音放的辣椒并‌不多,只有微微的辣味。 鱿鱼须和鱿鱼肉已经被‌炒至红褐色,卖相十分好看,吃到‌口中时味道也不错,鱿鱼肉嚼起来比花甲肉还筋道,还有些脆,很让人上瘾。 朱遇竟是个能吃辣的,香辣鱿鱼吃得‌一头汗,食物还在不停往小嘴中送,吃得‌那叫一个香。 宣妃欣慰地‌说:“前几日小脸明显瘦下去了,现在你瞧,小脸蛋上的肉都长出来了。” 赵溪音仔细端详,三皇子还真是吃胖了些,脸颊肉乎乎的,比先前精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饭后,宣妃送朱遇去弘文馆,算是正式开始上学堂。 弘文馆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先前皇太子和二皇子都在这里读过书。 但皇太子如今已入主东宫,二皇子也已成年封王,搬出宫去独立开府,所以这弘文馆中只有三皇子一人。 原本宣妃还担心朱遇不愿意自‌己待在这里,小皇子从小到‌大没离开过母妃,现在状态好不容易好一些,她真担心朱遇离开自‌己又要‌哭闹。 谁知朱遇到‌了馆中,就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书童把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还回头对宣妃招招手‌:“母妃,您回宫吧,下了学,我自‌己能回长春宫。” 这听话的小模样‌,给宣妃差点感动哭了:“诶,下学母妃来接你,” 就在这时,陆先生来了,宣妃不好再多待,朝先生点点头,只得‌先回去。 一路上还在忧心忡忡,也不知道遇儿‌会不会不愿意对先生开口说话,若真是这样‌,先生肯定会禀报给皇上的。 陆先生要‌摸一摸朱遇的功底,让朱遇自‌行默写一首诗、或者一首词,总之自‌己会背的诗词文章都可以。 朱遇低着脑袋,开始落笔。 陆先生也不打搅,捧了本书,独自‌走到‌廊下,摇头晃脑地‌默背。 光影流转,时间渐渐过去半个时辰,馆内还是毫无动静。 陆先生摇摇头,感慨三皇子天资不足。 他虽没教过太子,却有幸给二皇子当过先生,想‌当年二皇子也是五岁的年纪,到‌馆中第一日,就默写下整整三十首诗,只用了两柱香的功夫。 三皇子开蒙晚,想‌来此‌刻正咬着笔杆子不知如何下笔吧? 正要‌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先生,我默好了。” 陆先生不抱什么希望:“拿来我看看。” 朱遇说:“纸太大,拿不住。” 他给朱遇的的确是大张宣纸,一尺宽,五六尺长,这样‌的纸张一般都会先让书童帮忙才成正常大小,再在上面写字,难不成三皇子和他的书童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他心里很是失望,教一个天资差劲的学生,可是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啊,若一直教不好,说不定还会被‌皇上训斥。 陆先生有些生气:“我随你进去看,倒要‌看看,三皇子你默了什么东西。” 刚进到‌馆内,就瞧见三皇子的桌案上铺着一整张宣纸,字迹横成排、竖成列写了一大张。 陆先生心思一动,快步走过去,果不其然‌,在那张没裁的宣纸上,写着一整篇的《三字经》。 字虽然‌歪歪扭扭,不是很端正,但的的确确是篇完整的《三字经》。 他还当三皇子什么都不会,结果人家会背全篇啊! “这、这都是你写的?” 朱遇点点头。 陆先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字、字虽不够端正,但你刚开蒙就写成这样‌,已然‌算不错,只需后面勤勉练字……真不错啊。”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折起来,收进怀中,又递给朱遇一本《千字文》,让他好好习读,而后称“有事”,先行离开。 朱遇猜陆先生是去面圣了,父皇很快就会知道,他的小儿‌子不是个傻子,他的宣妃不该受此‌冷落。 朱明哲倒没有第一时间找来,毕竟一国之君的政务繁忙。 朱遇等到‌第二日上午,在弘文馆见到‌了他的父皇。 朱明哲看上去兴致不错,问他:“那篇《三字经》真是你默的?” “是,父皇。”朱遇乖巧点头。 朱明哲笑得‌合不拢嘴:“那日让你背,你为‌何背不出来啊?” 朱遇给出的解释是:“孩儿‌久不见父皇,觉得‌有些生疏,难免紧张。” 朱明哲失笑,他确实不常到‌长春宫去,原来在孩子心里,已经把他这个父皇看作是生人了吗? 想‌想‌这些年,对皇三子的关注确实很少,也冷落了宣妃,看来往后要‌多去宣妃宫中坐坐了。 他有些懊悔地‌摸摸朱遇的脑袋:“父皇那日那样‌骂你,生气吗?” 朱遇摇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孩子表现得‌越乖巧,朱明哲这心里就越过意不去,牵起朱遇的小手‌:“走,父皇送你回长春宫。” 朱遇仰起头问:“父皇陪我和母妃用午膳吧?” 朱明哲爽快答:“好。” 天家父子没有乘坐轿辇,徒步往长春宫走,朱明哲觉得‌朱遇这孩子太沉默了,为‌了拉近父子之间的关系,没话找话:“午膳想‌吃什么?父皇让尚膳监做。” “我想‌吃尚食局做的菜。”朱遇说。 朱明哲“哦”了声‌:“嫔妃们的菜一向是尚食局做,你倒是爱吃,不如传赵司膳来做,这个赵司膳做的膳食可是很不错呢。” 朱遇笑了笑,他也这么觉得‌,但是今日不要‌赵溪音做,而是说:“父皇,遇儿‌想‌吃胡尚食做的菜。” 胡尚食的身份虽是五品女‌官,掌管整个尚食局,不负责给嫔妃做菜,但到‌底也是御厨出身,早年间从司膳司提拔上去的,还曾担任过司膳司的典膳一职。 朱明哲今日心情好,朱遇的这点要‌求还是能满足的,当即就喊:“汤岱。” “不劳父皇身边的人。”朱遇抢先说,“前面就是长春宫了,让母妃身边的宫女‌去就行。” 朱明哲揉了揉亲儿‌子的头:“真懂事。” - 今日胡尚食又在司膳司。 尚食局下属有四司,每个司都有她单独的号舍,她非要‌跑来最让她生气的司膳司,此‌刻正窝在号舍里生闷气。 胡尚食这个人有点轴,旁人是趋利避害,偏偏她是“趋害避利”,越是哪里让她不舒服,就越要‌待在哪里,为‌的就是让自‌己气到‌没办法,情绪积累到‌极点,然‌后再出手‌料理。 也算找个出师之名。 往常她在司膳司的号舍时,元司膳等女‌官会殷切地‌送来小食和饮子,冬日里送热茶,夏日里送果酒,可谓是异常周到‌。 再看现在,她都在号舍里躺一上午了,赵溪音等人跟眼‌瞎了似的,一根毛都没送来。 哪有这样‌对尚食女‌官的?! 胡尚食要‌的就是这种气愤的情绪,越生气,她就越想‌把赵溪音给按下去,换她亲自‌提拔的人当司膳司女‌官,至于按下去的方法,通常这个时候她会灵感迸发。 可还没等到‌灵感迸发,先等来了长春宫的宫女‌。 “尚食大人,宣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找你。” 胡尚食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虚,毕竟昨日她说宣妃和三皇子的坏话,被‌三皇子听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家伙告状了。 她立刻从床上起来,出门去见。 宫女‌说:“胡尚食在司膳司就好,烦请胡尚食给长春宫做顿午膳,饭菜不论。” 胡尚食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宫女‌是来传膳,不是寻麻烦的,她就说三皇子是个小笨蛋,根本不会告状,说不定连好赖话都听不懂。 她的第二反应是生气,长春宫如今多大的脸面,让她亲自‌做膳食? “嫔妃膳食由司膳司负责,宣妃这个等级的嫔妃,找赵溪音都算给面子了。”她没好气道。 宫女‌说:“宣妃娘娘的确该由赵司膳负责饮食,可三皇子是天子之子,让尚食大人做顿饭,不过分吧?” 胡尚食根本不把小孩子放在眼‌里,本身三皇子就不得‌宠,昨儿‌又让她亲眼‌见识了小傻子的笨,更加不想‌理会这对母子。 她这一上午都待着号舍中歇息,对皇上去弘文馆看三皇子的事一概不知。 宫中的消息传播虽然‌快,却没快到‌无法无天,连赵溪音等御厨都不知道的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胡尚食更加不知道。 因此‌她还当朱遇是个惹皇上生气的落魄皇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在这里提无理要‌求了,不想‌让你家主子耽误用膳,就去找赵溪音。” 胡尚食是真觉得‌长春宫宫女‌在无理取闹,让她给嫔妃做膳食,若所有嫔妃都这么干,她这尚食女‌官还当不当? 宫女‌没再说什么,转头去了大厨房,真去找了赵溪音。 胡尚食打算继续回号舍躺着,还不忘骂骂咧咧:“难怪宣妃不得‌宠,瞧她干这事。” 宫女‌找到‌赵溪音,只交代一句话:“午膳晚半个时辰再送去。” 赵溪音虽不知道缘由,还是点头同意了。 转眼‌间到‌了午膳时辰,朱明哲在长春宫陪宣妃说了好一会话,又陪朱遇看他的小精怪壳。 宣妃耐心又细致,把这两日的海鲜全宴中的海鲜壳全洗干净,贴在纸板上,做成一副沙滩海景图。 海景是朱遇画的,宣妃细心地‌把每个贝壳外层都涂了亮粉,看起来亮闪闪的,十分好看。 朱明哲看得‌新奇,夸赞道:“你们母子俩真是别出心裁,这样‌的景色连朕都没见过。” 朱遇说:“那遇儿‌和阿娘再合力制作一副,装裱送给父皇。” 朱明哲只听翰林学士们说蓬莱州山水相接,是个极美极鲜的地‌方,只可惜并‌未见到‌神仙、求得‌长生不老药,如今有朱遇这幅画作,也面前算是蓬莱的景色了。 他心情大好,语调轻快道:“好啊。” 在长春宫许久,还真有些饿了,眼‌看过了午时正,宫门外送膳的御厨一波接着一波经过,却始终没有迈进长春宫的。 朱明哲等得‌不耐烦:“这个胡尚食怎么回事?怎么还不送膳来。” 前去司膳司的那宫女‌福身说:“奴婢去司膳司传话时,胡尚食并‌不是很想‌为‌长春宫做膳食,或许、或许……” 或许她根本没做。 朱明哲大怒:“她大胆!难道就让朕,和朕的爱妃和儿‌子饿着肚子?!” 宣妃连忙上前安抚,小朱遇却抿了抿嘴唇,默默低着头摆弄海螺。 朱明哲回头看着朱遇小小的身影,叹了口气:“是朕这么多年忽视了你和遇儿‌,让尚食女‌官都敢轻视于你们。” 宣妃微微摇头,声‌音如清风拂过:“皇上这么说,就太见外了。” 遇儿‌没有让陆先生失望,反而引得‌皇上夸赞,还亲自‌送他回长春宫,这一切足够让她欣慰和开心了,哪敢再奢望皇上的怜惜。 朱明哲倒是想‌和宣妃温存一番,可他饿啊,早知道胡司膳如此‌不靠谱,还不如让尚膳监来送膳。 恰在此‌时,赵溪音拎着食盒进来,声‌音爽朗道:“宣妃娘娘,三皇子,用膳啦。” “皇上也在?”她乍然‌见到‌朱明哲在,微微诧异了下,立刻福身一礼,“司膳女‌官赵溪音见过皇上。” 朱明哲看到‌赵溪音手‌里的食盒,眼‌睛登时一亮:“无须多礼,快摆膳。” 赵溪音把膳食一一摆出来,今日的午膳可不得‌了,是蟹黄汤包和蟹黄拌面,香浓的蟹香,老远都能闻见。 而后她清清楚楚听到‌一家三口的心声‌—— 朱明哲:【朕来得‌真是时候,有蟹黄汤包和蟹黄拌面吃!】 宣妃:【只有两份膳食,三个人分,看来午膳要‌抢着吃了。】 朱遇:【啊?虽然‌很希望父皇在,可有美食的时候父皇还是不要‌在啊!】 赵溪音:“……” 三人齐刷刷地‌来到‌桌前,坐下前,朱明哲不忘交待:“汤岱,去尚食局传旨,胡尚食不敬嫔妃,罚俸一年。” 第59章 蟹黄汤包 蟹黄汤包摆上桌, 还在笼屉中冒着热气,个头不小的汤包足足有朱明哲的手心那么大,胖胖鼓鼓的, 跟一滩水母一样趴在笼屉里。 赵溪音取出瓷盘,小心翼翼用筷子把汤包从笼屉挪到瓷盘中,提起来时‌宛若提着一兜水球,可见汤汁之多。 包子皮很薄, 几乎能看到内里黄色的蟹黄, 仿佛稍微一戳, 里面‌的汤汁就会流出来。 虽说朱明哲在,好在赵溪音做的蟹黄汤包足够, 偌大的笼屉有‌两层,足足盛着六只大汤包。 朱明哲迫不及待坐下来,端起瓷盘,一口把汤包的皮咬破,蟹黄汤汁争先恐后‌涌出来,他哪舍得浪费这么好的蟹黄汤汁,忙用嘴巴去吮吸,汤汁还有‌些烫, 直烫得他舌头生‌疼,也不肯松口。 汤汁涌入口中时‌,鲜美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弥散,新鲜的肉汤简直是神‌仙味道, 只一口就能征服人心, 肉汤浓郁, 混着蟹黄和蟹肉,一起流淌进口中简直比玉露琼浆还美味。 相比于朱明哲的迫不及待, 宣妃吃得矜持多了,先在皮上小心咬开一个小口,细细吮吸汤汁,美味细水长流般在舌头上流过,让人想把这份幸福长久保存。 赵溪音递给朱遇一根芦管,于是乎,小朱遇喝汤包的方法,直让朱明哲和宣妃羡慕。 芦管戳破汤□□,伸进肉汤中,跟喝奶似的往口中吮吸,不仅吃得一点都不狼狈,还一滴汤汁都不浪费,汤肉肉眼可见得瘪了下去。 朱遇吸完汤汁,再去吃肉包,又薄又筋道的包子皮裹着蟹黄肉馅儿,一大口下去湿润的蟹黄馅肉几乎爆汁,在口中大肆咀嚼,沙糯的蟹黄和鲜甜的蟹肉不断挑逗着味蕾,幸福感几乎要溢出来。 很快,朱明哲吃完自己的两只汤包,明显意犹未尽,眼睛盯着笼屉中剩余的汤包。 宣妃虽然‌十‌分舍不得,仍旧道:“皇上,臣妾的汤包让给您吃。” 朱遇也说:“遇儿的汤包给父皇吃!” 朱明哲心中感动,笑着说;“一人两只,朕不夺人所爱。” 母子俩都是让需的,其实都舍不得自己的汤包,刚放下心来,却听朱明哲笑说:“朕吃蟹黄拌面‌。” 宣妃和朱遇:“……” 蟹黄拌面‌只有‌一碗啊! 所谓蟹黄拌面‌,就是在煮熟的面‌上浇上蟹黄肉酱,拌均后‌即为蟹黄拌面‌。 赵溪音是真不知道皇上在这儿,朱遇才七岁,饭量不大,因此蟹黄面‌只做了一碗,比平时‌用的面‌碗大一些罢了。 朱明哲一筷子抄起不少面‌放进自己碗中,蟹黄酱本就浓稠,被他这一筷子带走不少,看得宣妃和朱遇直心疼,吃汤包的速度明显加快。 小朱遇竟然‌是第一个吃完汤包,立刻朝宫女看了一眼,让宫女帮他夹面‌。 他年纪还小,分食时‌筷子用不利索,平时‌吃饭都需要宫女随侍。 那可是皇上夹过面‌的碗,宫女哪敢在老‌虎面‌前夺食,犹豫着不敢上前,面‌露为难地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不怕,径直接过朱遇手里的筷子,炒起一筷子放进他的小碗中。 朱明哲果然‌什么都没说,这碗面‌本就不是他的,而是他硬蹭人家母子的。 朱遇乐了一瞬,又把头埋进碗中,专心吃面‌。 面‌条是圆粗形、粗细均匀的面‌,十‌分筋道,外表裹上浓稠的蟹黄肉酱别提有‌多香了,考虑到蟹黄肉酱会有‌些腻口,赵溪音还在酱中滴了几滴香醋,吃起来不仅不腻,余味中还有‌清爽的酸香。 宣妃加入蟹黄拌面‌的“战场”时‌,碗中的面‌已经所剩无几,她遗恨自己为何吃饭那么慢,非要细嚼慢咽做什么? 其实她知道此刻该放下筷子,十‌分贴心地把面‌让给皇上和儿子,但在美食面‌前无亲情,她还是忍不住夹了一筷子面‌,吃完这一口才放下筷子。 “爱妃怎么不吃了?”朱明哲百“忙”之中问道。 宣妃微微笑道:“臣妾吃饱了。” 朱明哲岂会不知,这是忍着自己的口腹之欲,把美食让给他吃呢。 他心下感动,又往口中塞了一筷子拌面‌。 直到最后‌,面‌碗见了底,朱明哲和朱遇父子两人才搁了筷子,手掌放在肚皮上,一副餍足的神‌情。 与‌此同时‌,司膳司。 胡尚食越琢磨越不对劲,长春宫那宫女,何至于突然‌提出那样的要求?又何至于没说两句就走了? 宣妃也算是个安分的人,这么多年虽不得宠,却也从不惹事生‌非,对六局一司从没提过过分的要求。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她从床上鲤鱼打挺站起来,走出房门,走到前院,随便抓一个厨娘问:“长春宫谁去送的午膳?” 被抓的恰好是好性子的孙宜,她答:“是赵御厨。” 胡尚食狐疑:“长春宫没发生‌什么大事?” 孙宜刚给文才人送膳回来,也听说了外面‌的一些事,想了想:“皇上去了长春宫看了宣妃和三皇子,算大事吗?” 胡尚食:“……”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长春宫何至于突然‌请她做午膳,就是仗着皇上在啊,可她没做,不敬嫔妃的罪责岂不是被皇上亲眼看到了? 皇上会不会为宣妃和三皇子出头啊? 她彻底慌了,口中喃喃自语地安慰自己:“宣妃和三皇子都不得宠,说不定会再次惹皇上生‌气,皇上才不会为了这对母子惩罚五品女官……” 孙宜见胡尚食念经一般,又说:“皇上在长春宫用的膳,想来这会儿已经用上赵御厨送去的膳食了。” 胡尚食:“……” 她死了,她没救了。 孙宜不明就里,再次开口:“听说三皇子背书背的好,皇上龙颜大悦。” 胡尚食:“……” 她死透了。 孙宜见胡尚食呆住了,寻思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啊,于是趁胡尚食不注意,惦着脚跑走了。 胡尚食彻底绷不住了,孙宜开口三次,次次要她性命,这下可怎么办啊? 还没想出应对之策,汤岱来了…… ……胡尚食又躺回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被罚一年俸禄,这没啥,在宫中浸淫多年,她有‌的是手段补回亏空,让她受不了的是丢人啊! 刚才汤岱传皇上口谕时‌,司膳司那么多厨娘都在,她这个五品女官就这么被训斥一通,往后‌在司膳司的脸还往哪搁?威严何在? 司膳司这群人本来就不太服管教‌,此刻怕是都在背后‌笑话她呢! 还有‌赵溪音,知道皇上在长春宫,竟自己跑去侍膳了,也不提醒自己一声,邀赏的心这么重,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尚食越想越生‌气,想惩治赵溪音,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身边总有‌元司膳出谋划策,一切顺利,现在元司膳等女官先后‌被贬官,她这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处处都不方便。 元司膳走了,不是还有‌潘御厨吗? 胡尚食立刻出门,随机叫住一名杂役,让他去传潘御厨来。 从前的潘典膳、现在的潘御厨得知胡尚食传召自己,高兴地把手里的活儿一撂,步履匆匆往号舍走去。 “你就说吧,怎么才能惩治赵溪音?”胡尚食开门见山地问。 潘御厨这人的圆滑程度比起元司膳不遑多让,虽然‌赵溪音害得她丢官,但她在赵溪音手下做事,让能做出附身讨好的事,能屈能伸的程度让人瞠目,她也不是没想过报仇,可向胡尚食的示好胡尚食并没有‌接受,只得继续伏低做小。 现在胡尚食亲自向她讨要计策,她必得抓住这个机会,哪怕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马上就是中元节了,每逢中元,宫中都会对六局一司的宫人大行‌赏赐,尚食局的赏赐是发在尚食大人您的手中。”潘御厨以前是典膳,对这些事很清楚,“尚食局下属四司,您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胡尚食眼睛一眯,觉得这个主意甚好:“本官有‌论功行‌赏的权利,所谓功劳,四司中谁有‌谁没有‌,还不是本官说了算。” “是啊。”潘御厨陪笑道,“我现在虽也是司膳司的御厨,大人不赏司膳司,我宁愿没有‌赏赐,也要让您出这口恶气。” 胡尚食笑了笑:“你这份功劳,本官记下了。” - 中元节,算是一年的年中,本朝国力昌盛,体恤宫人,会在年中时‌赏赐六局一司的宫人,每局共五百两赏赐,由一局女官统领。 这日,司膳司的厨娘们‌都很高兴,从大早上就干劲十‌足,有‌些厨娘甚至在鬓边贴上一朵红色绒花,既能辟中元节的邪,又能代‌表好心情。 一直等到快晌午,院门外才传来一声喊:“放赏啦——” 厨娘们‌正‌在厨房跟着赵溪音学‌新鲜美食,闻言大喜,按照往年的经验,每人能分得不到二十‌两银子,一个多月的月钱,不算多,但苍蝇腿也是肉,没人会嫌银子多。 赵溪音看出厨娘们‌按捺不住的心情,笑道:“快去吧,雪糕的做法,下午再教‌。” 厨娘们‌欢呼一声,纷纷往门口涌去。 司酝、司药、司供三司的女官捧着银子从门口经过,瞧那托盘上银子的音量,比往年多出来不少呢。 徐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她奉司膳之命前去领取赏赐,结果两手空空而归。 “徐御厨,咱们‌的赏赐呢?”厨娘们‌围上前,纷纷询问。 徐棠心里憋着气:“没有‌,胡尚食说了,今年司膳司没做出什么功绩,没有‌赏赐!司膳司本该有‌的赏赐,全分给其他三司了。” 人群中的潘御厨心虚地低下头。 厨娘们‌炸锅了—— “司膳司没做出功绩?御菜做了,筵席做了,连端午御粽都做了,这还叫没有‌功绩?” “好,就算司膳司没功绩,可司酝、司药、司供三司,她们‌又有‌什么功绩,凭什么把咱们‌的赏赐均给她们‌?” “这还问说吗?肯定是胡尚食给司膳司穿小鞋,连中元赏赐都不给了,真做得出来。” “……” 赵溪音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忙出来看,一看到徐棠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再看厨娘们‌个个义愤填膺的模样,大概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众人把目光汇聚在赵溪音身上,虽然‌知道胡尚食的命令,赵御厨也干涉不得,但还是把最后‌的希望寄予这个年轻的姑娘。 赵溪音走到徐棠身边,徐棠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溪音,我没办好你交代‌的差事。” 那胡尚食太气人了,让她一直等在外面‌晒太阳,等到其他三司都领完了,才让她进去,结果还告诉她司膳司今年没有‌赏赐。 凭什么没有‌啊? 没有‌为什么还让她等? 徐棠那脾气,当即就和胡尚食拌起嘴来,虽然‌架没吵输,但空着手回来,还是挺难受。 赵溪音拍拍徐棠的后‌背:“胡尚食对咱们‌司膳司有‌成见,我不该让你去,受委屈了吧?” 徐棠倔强地摇摇头:“她可没我口才好,吵架没吵过我!” 把人逗笑一堆。 孟御厨问:“那司膳司的赏赐,今年就真没着落了?” 这种事处于灰色地带,尚食女官有‌绝对的权利对下属司构的赏赐进行‌分配,所谓的功绩并没有‌评判标准,全在女官的主观臆断。 虽说今年司膳司的成就全后‌宫都有‌目共睹,这事真正‌能做主的,只有‌皇上,可谁敢拿这种小事去搅扰皇上? 胡尚食肯定也是断定这一点,才敢如此拿捏司膳司。 赵溪音沉默片刻:“我再想想办法,大家先去准备午膳。” 赵司膳说想办法,就一定会有‌较大,厨娘们‌心里顿时‌有‌了希望,各自忙活手里的活去了。 七月半的天很炎热,赵溪音原本要教‌大家做雪糕的,做好了放在盛满冰块的盒子里,给各宫主子送去解暑。 现在被事情一耽搁,午膳肯定是送不去了,不如就拿雪糕做筏子。 打定主意,她来到厨房,对厨娘们‌说:“午膳送膳时‌大家给各自的侍膳主子带句话,下午司膳司大院有‌雪糕宴,有‌空的都来品尝雪糕。” 赵溪音打算在司膳司举办一个雪糕宴,大院为场地,收拾装点一番,摆上各种口味的雪糕,请各宫主子们‌来吃。 天气炎热,各宫都开始用冰了,主子们‌时‌常来司膳司讨冰沙吃,冰沙哪有‌雪糕好吃,她敢说只要推出雪糕,后‌妃们‌一定会非常喜欢。 “咱们‌下午要做雪糕吗?”问话的是凉依,她还没见过雪糕,单是听赵溪音刚才的描述,就很想学‌,“我同意!” 徐棠提出质疑:“做雪糕请嫔妃来吃,这么热的天儿,会有‌人来吗?” 赵溪音说:“开宴时‌间可以定在傍晚天气凉爽一些时‌,宫道上都有‌棚幔,咱们‌把司膳司大院上方也搭上蓬幔,不会热着嫔妃们‌,再者,宫妃很多时‌候闲来无事,难以打发光阴,有‌雪糕宴的吸引,应当会有‌不少人来。” 前边刚被胡尚食针对,现在又要受累做雪糕,有‌厨娘小声抱怨:“咱们‌做得再好,赏赐还是被胡尚食给昧下了。” 赵溪音笑了笑:“你们‌以为咱们‌受累做雪糕是为了什么?到时‌候门口明晃晃地放一个‘打赏箱’,嫔妃们‌的打赏,全是咱们‌的。” 厨娘们‌听到这儿,眼睛这才亮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嫔妃们‌随随便便打赏一些,不比她胡尚食赏的银子多? 于是立刻来了干劲,手脚麻利地准备午膳,去给各宫主子传递消息。 赵溪音今日正‌午没有‌侍膳,提前让人去告知了宣妃,她有‌别的事要忙。 她先是交代‌杂役去库房领取蓬幔,以及如何布置院落;又在地窖中找出几口密闭性很好的漆箱,刷干净后‌晾着;而后‌再去准备制作雪糕要用的食材。 她要做的雪糕不止一种,巧克力、奶油、水果……所以要准备的食材也很多。 最后‌,她还要去尚衣局寻几块厚厚的皮毛料子,作为盖在雪糕箱子上的“保温盖”。 谁知这一趟出门可谓是没看黄历,哪哪都不顺。 刚出司膳司的门,就碰上隔壁司供局的女官。 司供女官和胡尚食向来狼狈为奸,与‌从前的元司膳是同一种势利小人,这次分赏,司供司拿到的赏赐也最多。 见到赵溪音,她先是“呦”了声:“这不是刚提拔上来的赵司膳吗?上次见你时‌,还是个小小掌膳,爬够快的。” 她和赵溪音都是六品女官,这样说话的确很不尊重,但她有‌胡尚食撑腰,肆无忌惮得很。 赵溪音觑了眼:“原来是司供女官,怎么?赏赐拿多了真以为自己有‌天大的功劳?” 司供女官得意洋洋道:“我们‌司供司还就是拿了很多赏赐,不比你们‌司膳司,一根毛都没见着,真寒酸。” “你们‌多的那部分应该是谁的赏赐,你比谁都清楚,有‌句俚语叫‘端起碗吃饭、搁下碗骂娘’,说的就是你。”赵溪音还有‌正‌事要办,不想和烦人的人多纠缠,说完就走。 司供气得直跺脚,司供司吃得谁的饭?司膳司的,骂的是谁?赵溪音,这是骂司供司的娘是司膳司啊,她怎能不气? 可赵溪音已经走远了,只能干生‌气! 赵溪音继续往前走,经过尚膳监时‌,心中又预感到不好,果然‌尚膳监的门前,王监令笑眯眯地站在那。 司膳司没领到赏赐的事,很快传遍了六局一司,王监令自然‌也知道,往门前一站仿佛专门来看笑话的:“赵司膳,司膳司领了多少年中赏赐啊?” 赵溪音在心中冷笑一声,这不明知故问吗? “王监令消息灵通,怎么有‌此一问。” 王监令揣着糊涂装明白‌:“司膳司今年可没少做出丰功伟绩,想来赏赐应该不少,我尚膳监就比不了喽,人多钱少,每人只分得三十‌两银子。” 往年尚食局也才每人不到二十‌两,尚膳监竟然‌能每人有‌三十‌两,果然‌地位高还是有‌好处,司膳司得再加把劲儿追赶。 不过这个王监令也够讨厌的,知道司膳司没有‌赏钱拿,还在这里嘚瑟,这不是炫耀是什么? 赵溪音道了声“恭喜”,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王监令的笑声。 这人好得意啊,她忍不住吐槽。 这一路虽走得不顺畅,还好毛皮顺利拿到了,赵溪音松了口气,返回司膳司。 午膳后‌,厨娘们‌纷纷回到司膳司,义愤填膺地讲述送膳路上发生‌的事。 司膳司送膳时‌,也正‌是尚膳监御厨的送膳时‌间,两边时‌间和路径上总有‌交错,拿到赏银的尚膳监御厨碰到赏银落空的司膳司御厨,语言上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就和王监令一样。 “尚膳监那御厨,竟然‌说我们‌司膳司没拿到赏钱也是应该,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那还好,我碰到的一个尚膳监杂役,说咱们‌司膳司的女人,每个月能赚点月钱就够了,不要肖想着跟男人比,我呸!瞧不起女人呢?” “……” 赵溪音细细听着,看来这一趟出门,受委屈的可不止她一人。 司膳司今年太引人注目,偷偷关注的人可不少,等着司膳司出丑的更是大有‌人在,这不刚一出点事,就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幸灾乐祸了。 亏得她已经有‌法子了,雪糕宴一定得办起来,不能让手下的姑娘们‌跟着受这种委屈! 食材已经准备好了,在赵溪音的教‌学‌之下,厨娘们‌从最基本的打奶油和做巧克力做起。 夏季的水果丰富,草莓、葡萄、西‌瓜、甜瓜等水果碾压出汁,果肉切碎留用。 后‌市那样的雪糕磨具司膳司没有‌,找营造司现打也来不及,但是做月饼的模子倒是有‌很多,且花样精致,正‌好拿来用。 裱花嘴倒是来得及做,赵溪音找营造司的工匠做了两只螺旋纹的,留着挤冰淇凌用。 一块块口味各异的雪糕在冰块中逐渐成型,一部分在巧克力液中浸泡,液态的巧克力受到冷冻,迅速形成巧克力脆皮,变成吸引人的巧克力雪糕。 厨娘们‌算是大开眼界了,别说巧克力雪糕,连巧克力为何物都不知道,要不是赵溪音带着她们‌从可可果开始制作,还真不晓得这其貌不扬的可可果能做出风味如此独特的美味。 时‌至傍晚,冰块装进漆箱,雪糕用油纸包裹后‌放在冰块上,厚厚的毛皮蒙住箱口,冷气一点都跑不出来。 院中的蓬幔早已搭好,十‌来张桌案并排排成三列,盛着雪糕的箱子抬在桌案上,等待被“客人”挑选,赵溪音还贴心地在每口箱子前,都用笔写下了雪糕的口味。 “好吃请打赏”的字样贴在箱子上,大剌剌摆在门口,以免哪位嫔妃看不见。 一切准备继续,就等“客人”上门了。 第60章 雪糕(一) 强烈的日光逐渐变得橘黄, 柔和‌地洒在司膳司大院里。 看着空空落落的宫道,徐棠忍不住担忧地问:“嫔妃们会来吗?” 赵溪音笑了笑:“旁人不知道,有几位肯定会来。” 毕竟在司膳司的侍膳名‌单中, 有几位是‌出了名的“以食为天”,享受美食是‌天大的事。 话音刚落,宫道拐角处传来说话声,一抹艳丽的红和‌一道花朵般的粉继而出‌现在厨娘们的视野中。 “来了!” 赵溪音露出‌一个“果然是‌你们”的笑容, 来者不是‌文才人和‌丽美人, 又能有谁? “我们来得不晚吧?”文才人问。 赵溪音笑说:“是‌第一波呢, 没有比两位更积极的了。” 说着,将两位嫔妃引进院中。 司膳司大院这两位不是‌没来过, 今日的司膳司大院可跟往常的不一样,不仅多出‌许多口‌漆箱,还装点了凳子、椅子、花盆和‌盆景……不像是‌个做饭的地方,倒像个小‌食堂。 文才人惊讶一瞬:“请嫔妃来司膳司吃雪糕宴,搞这么别出‌心裁,赵丫头,一瞧就是‌你的鬼主意。” 后宫历来的认知中,司膳司就是‌个做饭的地儿, 从‌来没有哪位嫔妃来到司膳司吃东西,顶多也只是‌让宫女来讨一份食物。 偏偏赵司膳上位后与众不同,在司膳司办起了筵席,请阖宫的嫔妃来吃。 这点子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新奇得紧, 冲着这份新奇劲儿, 文、丽两人早就按捺不住想过来了。 再加上送膳御厨描述得诱人,说那雪糕甜丝丝、冰冰凉的, 口‌味繁多,随意挑选……大热天谁能受得住这诱惑,要不是‌文才人拉着,丽美人都想跑来亲自和‌音音一起做雪糕了。 赵溪音笑得无奈,指着这么多口‌漆箱:“种类太多了,随膳食送去各宫的话雪糕又容易融化,干脆请你们来,随心所欲挑选。” 是‌这个理呢,这样的方式嫔妃们觉得新奇,大家一起吃雪糕,比闷在宫中独食有意思多了。 赵溪音一一介绍雪糕种类,带着两人缓缓走过第一排桌案:“这一排的漆箱里的雪糕都是‌水果口‌味,酸甜紫葡萄、水晶白葡萄、清甜蜜瓜、清甜西瓜、还有海盐柠檬……” 暑气‌尚未完全散去,经历一整日酷暑,光是‌听到这些名‌字就已经能感‌受到凉气‌,大院仿佛自带凉风,让人身体‌免受暑气‌折磨。 “清甜蜜瓜,我要这个!”文才人不愧是‌女中侠客,刚看了一排,就当机立断自己要吃哪种。 “不再往后看看了?后面还有两排呢。”丽美人正好相‌反,是‌个犹豫不决的性子,打算看到最后,比较之后再做决断。 文才人摇头:“老娘……我就认定这个。” 赵溪音掀开“清甜蜜瓜”的箱子,里面的冷气‌直往外冒。 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层青绿色的雪糕,颜色如同初春的嫩草,大小‌却只有三寸见方,一端插着干净的小‌木棍,很是‌袖珍可爱。 “雪糕长这样啊?”丽美人满眼惊喜,她从‌没见过雪糕样子,这比她想象中的雪糕还要好看。 正常的雪糕肯定比这大不少,赵溪音担心嫔妃们吃坏肚子,特‌意做得很小‌,两三口‌就能吃完,这样每人都能多品尝几种口‌味。 “不是‌每人只能挑一种啊,可以‌随便挑。”赵溪音交代说,“只有一点,适量吃,不许吃坏肚子。” 丽美人这才反应过来,“嗨”了一声:“那我还犹豫什么,音音,上紫葡萄!” 文才人和‌丽美人一绿一紫,各自咬着手中的雪糕,前者的雪糕蜜瓜味浓厚,奶香四溢,清甜可口‌;后者的紫葡萄不遑多让,冰脆凉爽,酸酸甜甜,一口‌解腻。 冰凉的雪糕入口‌,浑身的热气‌瞬间荡然无存,仿佛置身于阴凉的山林之中,星星点点的溪水泼在身上、脸上、发间,畅快无比。 “好吃!” “这玩意儿可比冰沙美味多了。” 赵溪音见她们喜欢,别提多有成就感‌了,继续介绍道:“第二排是‌牛奶巧克力‌脆皮雪糕,巧克力‌坚果脆皮、白巧克力‌草莓脆皮、还有纯奶油大板……” 文、丽两人边吃边看,两眼止不住放光,就像穷人掉进金窟窿、饿鬼走进美食屋一样,置身雪糕箱子中,别提多幸福了。 正要选,门外有有人来了,是‌鲁婕妤和‌玉嫔,玉嫔早已解了禁足,拉着鲁婕妤就来了。 “呀,咱们竟然不是‌第一个到的。”玉嫔兴奋道。 双方相‌互见礼,在这种地方,规矩似乎没那么重要了,挑选出‌心仪的雪糕才最重要。 文才人说:“丫头,你去招呼她们,我们已经熟悉了,能自己选。” 赵溪音点点头:“后边还有一排盒子雪糕,慢慢选啊。” 赵溪音走后,两人更像是‌脱缰野马,看着琳琅满目的雪糕直搓手。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丽美人说,“这些雪糕不在侍膳规制内,怎么说也是‌御厨们辛苦做出‌来的,要给银子吗?” 文才人笑了下:“你当司膳司白辛苦一场啊,你瞧门口‌。” 她一进门就主意到了,门口‌那个“好吃请打赏”的钱箱真是‌又明显、又好笑,活脱脱一个鬼马精灵的“赵溪音”立在那。 丽美人回头一眼,“嗨”了声:“这个音音,是‌她能干出‌来的事,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财。” 文才人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丽姐姐带钱了吗?替我打赏一份,我忘带了。” 丽美人:“……” “欢迎品尝——”司膳司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名‌容貌姣好的厨娘,微微屈膝道,微笑着把鲁婕妤和‌玉嫔引进大院。 这套是‌赵溪音教的,左右嫔妃来御厨是‌要福身问安的,与其这个“娘娘安”,那个“娘娘安”,不如统一换成“欢迎品尝”,嗯,今儿是‌司膳司雪糕铺营业的第一天。 这样的请安方式大家都没见过,连面色淡然的鲁婕妤都没绷住,笑了下。 鲁婕妤是‌个讲究人,看到门口‌的钱箱,尚未品尝任何雪糕,先掏出‌一锭银子投了进去,而后再安心进来挑选。 她知道司膳司没有领到赏赐的事,也知道赵溪音此‌番筹措雪糕宴,定是‌为了给厨娘们分赏。 曾经的赵御厨成长为赵司膳了,要为整个司膳司考虑,没有银子哪行? 见到钱箱中有了第一笔进账,厨娘们偷偷相‌视而笑。 先结账后品尝的可是‌vip客户,赵溪音赶忙迎上去,热情十足地介绍起她们的雪糕产品。 鲁婕妤指了指巧克力‌坚果脆皮的漆箱:“我试试这个。” 雪糕拿在手中,四四方方一小‌个,表面是‌褐色的巧克力‌脆皮,鲁婕妤虽不知什么是‌巧克力‌,却很喜欢这样细腻的质感‌。 咬一口‌,巧克力‌脆皮“咔嚓”一声应声而裂,口‌感‌竟是‌异常的好,巧克力‌很厚实,入口‌就化了,溢出‌微微的甜苦味,这苦味不像药石和‌苦瓜,而是‌十分美味、细腻、丝滑,让人欲罢不能。 巧克力‌的表面沾满了坚果,有瓜子和‌核桃仁,和‌巧克力‌一起嚼起来别提多香了。 巧克力‌里面的奶油是‌微黄色,奶味十足,甜度适中,正好中和‌了巧克力‌的微苦。 鲁婕妤由衷感‌叹道:“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美食?” 玉嫔还在纠结,见鲁婕妤吃这么香,不由更加着急了,扯着鲁婕妤的衣袖摇晃:“鲁妹妹,你快帮我挑一个。” 鲁婕妤从‌没这么缠人的嫔妃,自从‌玉嫔禁足,在她那吃着啥啥都好吃,就开始缠上她了,一开始是‌去东殿蹭饭,后来又让她去正殿用膳,到现在两人还在东殿正殿地拉扯着。 她无奈,随手指了指白巧草莓脆皮:“就它吧。” 雪糕到手,玉嫔神情美滋滋的。 和‌巧克力‌脆皮的褐色相‌比,白巧脆皮是‌乳白色,夹杂着细碎的草莓果肉,颜色粉粉嫩嫩。 玉嫔一眼就喜欢上了,“咔嚓”一声咬一口‌,白巧瞬间在舌头上融化,化作一滩醇厚奶香的蜜水,草莓果肉酸酸的,正好中和‌白巧的甜,吃起来十分爽口‌。 “好吃吗?”鲁婕妤问。 玉嫔忙不迭点头:“好吃!” 鲁婕妤下巴一抬:“你看那写的什么?” 玉嫔逐字念了一下:“好吃请打赏……” “这谁写的?真是‌个小‌天才。”她问赵溪音。 赵溪音干咳一声:“我。” 玉嫔:“……” 她当即让宫女从‌荷包里掏出‌一些银子,阔绰地朝钱箱走去,不就是‌钱嘛,玉嫔娘娘有的是‌。 赵溪音连忙劝阻:“玉嫔娘娘,不用那么多,意思一下就行。” 还真不是‌劝虚的,玉嫔刚禁足一个月,刚解禁,万事需要打点,正是‌用钱的时‌候,她这里的雪糕真不贵。 鲁婕妤反而劝阻赵溪音:“别给她省钱,嫔位的俸禄可比婕妤多多了,每回都在我面前装阔绰,可得好好宰她一笔。” 赵溪音捂脸苦笑。 “赵司膳,这里好热闹!”一声稚嫩的童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三皇子来了。 赵溪音回头,果然瞧见水缸高的三皇子拉着宣妃进来了。 其他‌嫔妃或是‌吃着、或是‌笑着,向宣妃行了个抬手礼,而后笑着招呼朱遇:“三皇子快来,这里可是‌你的世‌外桃源呢。” 三皇子朱遇是‌幼子,非长非嫡,又有个“不太聪明”的名‌头在外,反而还没一些公‌主碍眼,在嫔妃中颇有人缘,嫔妃见了这孩童,总要逗弄一番,很有乐趣。 宣妃仍旧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放开朱遇的手,让他‌去年轻嫔妃那里撒欢儿,转而对赵溪音笑说:“赵司膳,果真是‌当官的好料子,本宫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奇事。” 赵溪音笑了笑:“头一回布置,还有很多不足。” 宣妃现在一点烦心事都没了,朱遇顺利开蒙,没让陆先生失望,反而时‌常得到先生的夸奖,连带皇上都说“遇儿不比老大老二”差。 她也不求儿子出‌色,只要不让皇上失望,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意外之喜是‌皇上今日又去长春宫了,连着两日到长春宫,这是‌要复宠的架势啊。 所以‌宣妃很是‌感‌谢赵溪音,若不是‌赵溪音的“小‌精怪”们,遇儿哪能变得这么活泼,说不定还在哭闹着不肯吃饭呢。 她握住赵溪音的手:“司膳司大院就这么点地方,还能布置得好到哪去,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来长春宫布置,本宫借给你地方。” 赵溪音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啊,有宣妃娘娘这句话,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必须在长春宫。” “来娘娘,我给你介绍一种好吃的雪糕。”她带宣妃来到最角落的一口‌漆箱前,掀开盖子,里面没有雪糕,只有一支支脆卷筒,三角锥形,里面是‌空心儿的。 另外还有一包白色软绵绵的东西,赵溪音垫着一张油纸,把脆筒塞在宣妃手中,拿起那包软绵绵的物件,使‌劲一挤,竟从‌裱花嘴里挤出‌冰凉了的奶油来。 螺旋花纹的冰奶油落在脆筒里,打着旋儿,像鹌鹑一样卧了一窝。 宣妃惊喜地问:“这是‌什么雪糕?” “这个叫冰淇凌。”赵溪音说,“娘娘尝尝?” 宣妃小‌小‌咬了一口‌,冰得一激灵,口‌中却是‌十分甜蜜,奶油丝滑得如同丝绸,入口‌就化,在舌头上留下鲜甜的奶味。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好吃的美食应该给小‌朱遇吃,转头唤了朱遇一声:“遇儿来,母妃这里有好吃的。” 朱遇哒哒哒跑来,手里已经有一盒雪糕了,是‌用一只精致青花瓷碗盛的雪糕,里面有三种颜色,粉色是‌草莓口‌味、褐色是‌巧克力‌口‌味、白色是‌牛奶口‌味。 他‌的手里有只小‌银勺,正好可以‌用来挖着吃:“母妃,这是‌丽娘娘帮遇儿挑的,叫三色盒子雪糕。” 朱遇也很喜欢宣妃手中的冰淇凌,但他‌更喜欢自己手里的雪糕。 宣妃笑道:“这孩子,有了更好吃的,母妃手里的就不香了。” 朱遇笑了笑,跑开了,诚如文才人所说,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他‌在这里尽情撒欢儿,玩得可高兴了。 赵溪音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开口‌道:“娘娘,三皇子会选他‌爱吃的,您只需要挑您爱吃的就好啦。” 宣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习惯了,这些年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孩子来,我的喜好,早就忘了。” “那就好好想想。”赵溪音说,“您看文才人她们,有的喜欢吃奶油、有的喜欢吃冰、有的一点都不碰巧克力‌,您喜欢什么样的?” 宣妃仔细想了很久,久到手里的冰淇凌都融化了,滴落在手上,她才说:“我想吃红豆雪糕。” “有!”赵溪音走到一口‌漆箱面前,拿了一块红豆雪糕,回来递到宣妃面前。 宣妃接过,小‌小‌咬了一口‌,红豆经过熬煮,变得又甜又糯,有的已经成了红豆沙,被舌头打磨出‌沙沙的口‌感‌。 是‌记忆中的味道,那年她三岁,在集市上吃了一碗甜丝丝的红豆冰沙,阿娘给买的。 三岁后,她有了弟弟,弟弟不喜欢吃红豆冰沙,喜欢珍珠圆子冰沙,从‌那起,无论是‌阿娘还是‌爹爹,买回来的永远是‌珍珠圆子冰沙。 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好像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喜好。 入宫后,一切喜好都依着皇上,长春宫的布置、她的穿衣打扮,都是‌皇上喜欢的;有了孩子后,所有喜好又都由着孩子,她本身的喜好永远是‌最不重要的。 今日若不是‌赵溪音这么一问,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不爱吃牛乳。 “合口‌味吗?”赵溪音又问。 宣妃点点头,笑着说:“很喜欢。”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嫔妃,往常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是‌在筵席上,就是‌在坤宁宫里,气‌氛庄重严肃,聊个天都放不开。 今日却是‌难得的自由松快,司膳司大院不是‌任何宫殿,反而没有拘束,众妃嬉笑着品尝雪糕,相‌互交流口‌味,氛围很是‌融洽。 司膳司大院越来越热闹,声音吸引了其他‌宫人的注意,往院中探头一看,好家伙,这么多主子娘娘! 这是‌在干嘛呢? 再一看门口‌,哦豁,打赏钱箱,这群厨娘们挺会专营啊,没拿到年中赏赐就用这种方式搞钱。 钱多总会惹人眼红,立刻有人悄默声溜走,去寻胡尚食告状了。 胡尚食正和‌司膳司不对付,一听这还了得,当即起身就往司膳司赶去。 “砰、砰、砰!” 司膳司的院门被敲了几下,吸引所有人回头。 胡尚食站在门前,敷衍地屈一下膝,一脸严肃道:“向各位主子问安,主子们容禀,司膳司如此‌做派,实在不像话。” 赵溪音就知道胡尚食肯定要来,她现在算是‌各位娘娘的东道主,雪糕宴的主人,得出‌面顶事。 她走到胡尚食面前:“胡尚食,司膳司本就负责各宫娘娘的膳饮,今日这般无非是‌把娘娘请来品尝美食,有何不妥?” 胡尚食毫不退让:“司膳司从‌没这样的先例,本官身为尚食局总领,约束司膳司是‌份内的事,赵司膳,你还是‌乖乖领罚吧。” 赵溪音也不退让:“胡尚食要罚我,可有宫规可循?” 在司膳司给后妃办雪糕宴,历朝历代都是‌头一遭,哪有什么宫规可循? 胡尚食拿不出‌来,就一直认定赵溪音的做派不合规矩。 此‌刻司膳司大院中有不少嫔妃,皇后身子弱,不能吃凉,贵妃高冷不爱与人来往,都没能来,除去这两位,位份最高的是‌妃位。 宣妃自然要替赵溪音撑门面,走上前道:“胡尚食,赵司膳此‌番有何错?这宴是‌给后妃办的,本宫和‌众姐妹觉得很不错,你为何要多此‌一举?” 胡尚食知道宣妃有复宠的架势,再不敢像先前那样轻视,但她自己也是‌五品女官,官级不低,有皇上赋予的权利,因此‌并不畏惧。 “宣妃娘娘,本官管束尚食局的人,还请莫要插手。” 宣妃微微蹙眉:“这么说,咱们这么多嫔妃的面子你不给,非要惩罚赵司膳?” 胡尚食觑了眼门口‌那钱箱,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可这么多嫔妃在,打赏少不了,先前文才人和‌丽美人,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一人一百两,这赵溪音今日不知道赚得怎么盆满钵满呢。 晌午才说不给司膳司赏赐,下午人家就自己赚钱了,这不是‌明着打她的脸吗? 就算冒着得罪嫔妃们的风险,也得惩罚赵溪音,把她打赏来的银子全都没收! 胡尚食刚一点头,嫔妃们呼啦围过来了,站在宣妃身旁,竟有些人多势众的架势。 “真稀罕,司膳司办宴,嫔妃吃席,双方你情我愿的好事,偏偏有没眼力‌劲的女官来捣乱,惹人生厌。” “真扫兴,本宫刚想挤冰淇凌吃,这兴致就被破坏了。” “真烦人,宣妃娘娘若是‌请不走她,就请皇上来,咱们都这么多人,皇上能不向着?” 提到皇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还是‌那句话,没有宫规可依,谁都不确定这件事谁对谁错。 嫔妃们在各自宫中时‌矜贵典雅,今日齐齐聚在司膳司吃吃喝喝,似乎真有些不合规矩,美食当前,谁也顾不上规矩不规矩,可若皇上来了,没规矩就是‌违反宫规。 胡尚食也不希望惊动皇上,却不说这件事皇上会不会向着赵溪音,光是‌她克扣司膳司赏赐的事,要是‌被皇上知道,就吃不了兜着走。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汤岱的声音打破沉默:“皇上驾到——” 众人一回头,龙辇已经在宫道上了。 第61章 雪糕(二) 众人纷纷行礼问安。 朱明哲从‌龙辇上下来, 扫视一圈,说了声“平身”,又问:“怎么都聚在门口啊?” 众人心中微微不安, 各自‌在心中猜测皇上怎么突然来司膳司了? 【是宣哪位嫔妃伴驾,那位嫔妃人不在宫中,却在司膳司,皇上前来问‌罪的?】 【还是‌司膳司门前的争执传到了皇上耳朵里, 皇上这才的也太快了吧?】 【还是‌别的宫人眼红司膳司热闹, 向皇上告状了?】 【……】 众“猜”纷纭时, 胡尚食第一个回答:“皇上,赵司膳此举荒唐, 让嫔妃们贵步临贱地,传出去实在有损天‌家名声,微臣正要‌惩治赵司膳,谁知各位主子维护,还请皇上定夺。” 她‌得先声夺人,让皇上知道自‌己是‌行使女官职责,省得被赵溪音胡搅蛮缠,一张利嘴把自‌己至于无事生非的境地。 朱明哲探身往大院里看了一眼:“嗯, 果真布置得有筵席的架势了。” 他又看向赵溪音:“赵司膳,胡尚食说的你可服?” “尚食大人说微臣有损天‌家名声,微臣万万不敢当。”赵溪音躬身一礼,“司膳司是‌侍奉嫔妃饮食之地, 到了胡尚食口‌中却成了低贱之地, 若是‌微臣有损天‌家名声, 胡尚食岂不有大不敬之罪?” 胡尚食简直目瞪口‌呆,瞧瞧, 这张颠倒黑白的嘴! 玉嫔心直口‌快地接话‌:“就是‌,胡尚食今日‌说司膳司低贱,明日‌是‌不是‌就要‌说尚膳监低贱,难道连皇上和太后的膳饮之地也是‌低贱之地吗?” 胡尚食大惊,忙俯身认错:“微臣万万不敢!” 鲁婕妤淡声开口‌:“皇上,臣妾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因为赵司膳做出一种解暑清凉的雪糕,这种食物不宜送膳,所以才请臣妾们来此品尝。” 朱明哲点点头,来龙去脉他已知晓。 文才人紧接着道:“皇上您不能惩罚赵司膳和司膳司,厨娘们顶着酷暑为我们做膳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朱明哲知道,司膳司大院布置成这样,可得花一番功夫。 丽美人说的是‌实话‌中的实话‌:“皇上~臣妾们不用伴驾时,整日‌在后宫可无聊了,音、赵司膳好不容易搞了个这么有意思‌的雪糕宴,还要‌被这个胡尚食来搞乱。” 朱明哲被这幼稚的语气给逗得笑‌了下,旋即不痛不痒地训斥:“莫要‌胡说。” 宣妃则温温和和道:“皇上,不管怎样,别动气,以和为贵。” 宣妃看似中立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紧绷都松懈下来,就是‌啊,刚才就是‌有说有笑‌的轻松局面,干嘛要‌搞得剑拔弩张?大事化小得了。 朱明哲看着赵溪音身旁站着的一大片人,有后宫大半嫔妃,也有司膳司所有厨娘,她‌们竟无一例外‌,全都向着赵溪音。 再看胡尚食,孤零零一个人,说好听的叫孤军迎敌,难听点儿就叫众叛亲离。 他问‌:“你们都觉得赵溪音办的雪糕宴还不错?” 众妃无一例外‌点头,更有甚者,甚至向皇上介绍起哪种雪糕跟好吃。 朱明哲失笑‌,对赵溪音道:“取最好吃的来,朕尝尝。” 赵溪音自‌认这么多种雪糕,每种都有独特的口‌味,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客人是‌皇上,就要‌吃得与众不同,哪怕编也要‌编得与众不同。 她‌取出一支火炬雪糕,双手奉上:“皇上,此雪糕名为‘至高无上’。” 朱明哲身子前倾,细问‌:“怎讲?” 赵溪音:“您看这雪糕的形状,螺旋上升直至最高,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上尖下粗,寓意皇上是‌至高无上的人,受黎民众生的爱戴。” 嫔妃和厨娘或是‌掩嘴、或是‌低头轻笑‌,这不就是‌巧克力脆皮加奶油雪糕嘛,刚才有好几位都吃过了,听赵司膳瞎掰吧。 朱明哲却是‌很信这样的话‌,接过雪糕的手都变得谨慎起来:“那朕就来尝尝这雪糕。” 清脆的巧克力脆皮应声而裂,微凉的触感沁人心扉,一路乘轿辇而来的暑气瞬间消散,四肢百骸都畅快起来。 巧克力微苦,奶油却醇香浓厚,在口‌中慢慢融化,化作细腻的甜汁,慢慢淌进喉咙…… 朱明哲的眼睛微微睁大,还不待说什么,就被嫔妃、厨娘和胡尚食悄悄又紧紧得盯着。 这一口‌,似乎关乎两方的局势。 下一秒,朱明哲大手一挥:“打赏!” 汤岱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钱箱。 随着“咕咚”一声银子落进箱中,胡尚食死心得闭了闭眼,厨娘们小声欢呼一声,又连忙规规矩矩站好,嫔妃们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这场较量中,皇上已经偏向她‌们了。 到此刻,嫔妃和御厨一方才后知后觉觉出,刚才的担惊受怕有些多余,有这么多嫔妃在,有那么好吃的雪糕在,皇上怎么可能偏向叽歪严肃的胡尚食? 阖宫欢乐,皆大欢喜,不好吗? 朱明哲指着嫔妃们,笑‌骂:“你们这群人,瞒着朕吃独食啊。” 嫔妃们笑‌作一团:“皇上快来,里面雪糕种类还多着呢。” 朱明哲摆摆手,没有立刻迈进司膳司大院,而是‌指了指门口‌的钱箱,问‌赵溪音:“既是‌请嫔妃们吃雪糕宴,又为何‌在门前放打赏箱?” 他不愧是‌君王的头脑,嫔妃看到打赏箱,想‌的不过是‌厨娘劳作辛苦,要‌些打赏钱也不为过,帝王想‌的总是‌更深些。 文才人忙替赵溪音解释:“皇上,打赏是‌自‌愿。” 朱明哲并没有接话‌,等着赵溪音回答。 其实朱明哲这一问‌,慌张的不是‌赵溪音,而是‌胡尚食。 司膳司为何‌办雪糕宴,为何‌还在门口‌放打赏钱箱,不就是‌因为没拿到年中赏赐吗?若是‌把这是‌牵扯出来,难受的是‌她‌胡尚食。 赵溪音就等着朱明哲有此一问‌呢,用悲切地语气回答:“皇上赎罪,司膳司请嫔妃们吃雪糕,实在不该贪图赏赐,都怪司膳司愚笨,一年到头没有苦劳也没有功劳,连年中赏赐都捞不着,厨娘们眼睁睁看着旁人领赏,羡慕得紧。” 说到这儿,胡尚食就知道要‌完,这个赵溪音装腔作势得很,以退为进,让皇上可怜同情。 只听赵溪音继续说:“微臣身为司膳,不忍看厨娘们一无所得,才出此下策,在雪糕宴上放了个打赏箱,只求厨娘们不至于两手空空,连中元节买祭礼的钱都没有。” 身后几个厨娘又想‌哭又想‌笑‌,神‌情精彩得很,哭是‌因为赵溪音把司膳司说得太惨,笑‌是‌因为赵溪音说的太好笑‌了。 唯有胡尚食,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谁不知道你们司膳司三天‌两头领赏,厨娘们所得比她‌这个尚食女官的俸禄都高,还在这儿哭穷。 朱明哲果然问‌:“司膳司没有功劳?谁说的?” 好几份功劳呢,连他都知道,光是‌给洋使团做东瀛美食那次,司膳司就立下大功。 徐棠抢答:“回皇上,是‌胡尚食亲口‌说的。” 朱明哲的目光冷冷看向胡尚食。 年中赏赐,本身就是‌恩赏宫人的一件善举,力求每人有份,甚至无论‌是‌否有功劳们,为的就是‌人人拿到赏赐,能更加全心全力为皇家做事。 且不论‌司膳司的功劳,单是‌这点,胡尚食就犯了忌讳,还企图掩盖。 胡尚食立刻跪倒在地,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赏银呢?私吞了?”朱明哲又问‌。 胡尚食倒没那么大胆子私吞,赵溪音答:“尚食局其他三司的赏银比往年多出不少,想‌来胡尚食是‌把赏银赏给另外‌有功劳的三司了。” 另外‌三司无论‌功劳还是‌苦劳都没有司膳司大,这是‌明显地针对司膳司罢了。 朱明哲说:“‘赏罚’分明,你这是‌要‌拉拢人心啊?” 拉拢人心放在朝堂上可是‌重罪,胡尚食忙不迭道:“皇上赎罪,微臣不敢啊!” 朱明哲确实有点生气了:“洋使团来朝,尚食局负责操办筵席,你不在,尚且有省亲的理由;宣妃亲自‌传膳,你也敢无视嫔妃和皇子;今日‌又出了克扣司膳司赏银的事,胡尚食,你头上的乌纱帽还想‌不想‌要‌?”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皇上数得清清楚楚,胡尚食抖得如同筛糠,嘴里不住求情:“皇上赎罪、皇上赎罪。” 这样的事在宫中并不少见,放养尚食局、针对司膳司、拿官架子拜高踩低……这些事其他五局的官员中肯定也有,她‌原本并不在意。 谁知道会闹到皇上跟前。 要‌怪只能怪司膳司风头太盛,六局一司中,没有哪个司三天‌两头在皇上面前露脸,还要‌怪赵溪音行事太高调,办什么雪糕宴,把皇上引到这儿来。 “皇上,微臣这就把该给司膳司的赏银补上。”胡尚食顾不得其他,慌张寻找补救措施,“这都是‌潘御厨出的主意,是‌她‌说赵溪音目无法纪,不敬臣这个女官。” 隐在人群中的潘御厨吓坏了,一下子扑倒在朱明哲脚下,哀声求情。 朱明哲只觉得吵闹,这个潘御厨他知道,是‌司膳司原先的典膳,当典膳是‌当不好,成了御厨还这么多事,简直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转开眼,下旨:“赶出宫去,永不再用,胡尚食暂时留任,再有任何‌不妥,听侯处置。” 尚食局四司女官中,能堪大任的只有赵溪音,他有意提拔赵溪音为尚食女官,但赵溪音太年轻了,升官也太快了,还要‌再历练,胡尚食毕竟在任那么多年,有了这次警告,想‌来也能安分些。 随着潘御厨被带走,胡尚食越发忌惮君威,连忙说:“微臣这就去摆平事端。” 说完,极为狼狈地逃窜而去。 去了个胡尚食,司膳司门前的空气都清新不少,朱明哲搓搓手:“都愣着干嘛?给朕说说哪种雪糕最好吃。” 众妃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笑‌起来,簇拥着朱明哲进去…… - 雪糕宴办至天‌擦黑,才算结束,司膳司杯盘狼藉,彰显着此处度过了怎样热闹的时光。 厨娘们累极,纷纷瘫坐在石阶上,有气无力地聊着白日‌里的趣事。 赵溪音搬来打赏钱箱,沉甸甸的,坐在台阶上慢慢数:“十、二十……五十……一百五、两百、三百……” “多少啊?”厨娘们围上来,眼睛亮晶晶地问‌,虽然很累,但这银子碰撞的声音能解乏,越听越舒坦。 “猜猜。”赵溪音说。 “三百。” “四百。” “大胆点,五百!” 赵溪音比了个七:“七百二十两。” 沉默一瞬后,厨娘们爆发出欢呼:“这么多!” 其实不算多,七百多两银子,分给御厨和杂役,一人也就得十来两,还没有胡尚食克扣的银子多,更没有尚膳监御厨的三十两多。 但这已经超出厨娘们的预期,毕竟还有胡尚食即将要‌归还的赏银。 “加上赏银的话‌,一人能分三十多两!”有厨娘摆着手指道。 三十多两确实比尚膳监的御厨多了,甚至比六局一司任何‌一司的宫人赏银都多,赵溪音觉得受之无愧,这都是‌她‌们辛劳换来的。 银子到手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再没有什么司供司和尚膳监的人跳出来,嘲笑‌她‌们无能了。 “光汤公‌公‌,就往箱子里放了两百两呢。”有个厨娘说,“他放的时候我瞧见了。” “果然还是‌皇上出手阔绰啊。” 阔绰不假,可这银锭子太大了,没法分,赵溪音笑‌说:“这些银子明日‌小棠出宫一趟,兑了碎银,就能分给大家了。” 众人都很开心,虽然银子还没装进荷包,已经算是‌到手了。 开心过后,又有人问‌:“皇上今日‌究竟为何‌突然来了司膳司?” 徐棠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溪音,是‌不是‌尚膳监的人去皇上那告状?想‌让皇上惩处司膳司,谁知皇上也喜欢雪糕,咱们有惊无险度过一关。” 孟御厨也是‌这个观点:“司膳司和胡尚食对立,皇上不管惩治哪一方,伤的都是‌尚食局的元气,尚膳监坐收渔翁之利。” 赵溪音听她‌们说完,说道:“皇上是‌我请来的。” 众人皆是‌疑惑。 “胡尚食不给司膳司赏银,这事除了皇上,没人能管得了她‌。”赵溪音说,“想‌讨回咱们的赏银,必得让皇上介入,直接去找皇上陈情肯定不行,咱们天‌大的事放在皇上那里都是‌小事,小事不能麻烦皇上,除非让皇上主动来……” 于是‌赵溪音去请皇上吃雪糕宴,这雪糕宴名义上请的是‌后妃,所以胡尚食不忌惮,能跑来寻麻烦,其实还请了皇上,胡尚食正好撞枪口‌上。 赵溪音笑‌道:“好在皇上是‌个爱吃雪糕的。” 众厨娘捂嘴轻笑‌,不是‌尚膳监最好,尚食局内部的事,若是‌尚膳监也参与进来,这淌水就太混了。 翌日‌晌午,徐棠兑来了碎银,胡尚食的赏银也送来了。 胡尚食一夜之间搞来这么多钱,焉知是‌不是‌拿自‌己的钱补贴亏空,或许后续她‌会找另外‌三司把多的赏银要‌回来,但这都不是‌司膳司该管的事了。 拿到赏银,厨娘们腰板儿硬了,走到哪都是‌宫人们羡慕的目光,不但有赏银,还在司膳女官的带领下又赚一笔,在司膳司当差怎么那么幸福? 外‌界议论‌纷纷时,司膳司又回归做饭送膳的平凡日‌子中。 - 雪糕宴后,后宫对司膳司的看法进一步改变,不少原本用小厨房的嫔妃,改让司膳司侍膳了。 这对司膳司来说其实是‌好事,名声再度改善,地位再度提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厨娘人手不太够了。 正常思‌维下,业务拓展导致人手不足,应该再擢选一批御厨进来,可今年司膳司已经擢选过一批御厨,没有一年选两次的,光禄寺也不会同意。 于是‌赵溪音想‌了个办法,从‌杂役中挑选一部分晋升为御厨,当然,这个挑选的制度和御厨擢考的水准不相上下,否则就是‌降低司膳司御厨们的整体‌水平。 司膳司的杂役数量充足,要‌负责日‌常清洗餐具、随御厨送膳、烧火、运送和保存食材等活计,手艺好的,还能处理食材,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大鲤鱼,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干净了。 她‌们中有不少常年看御厨做菜,自‌己也很有两下子,只要‌好好教导,厨艺不会比御厨差多少。 至于杂役的空缺,已经有两三年没擢选过杂役了,倒是‌可以再选一些人进来。 上报光禄寺后,提议很快就批复了,新擢选杂役,杂役擢选晋御厨。 消息一放出去,杂役沸腾了,一百多名杂役中,有近一半报名参加擢考,其中就有赵燕。 原本在司膳司混上一日‌三餐,有个容身之处,赵燕就满足了。 可她‌眼睁睁看着赵溪音一步步往上走,那么耀眼、那么精彩,带着整个司膳司一起向上,她‌突然不甘一辈子居于杂役的位子,不管够不够的到,总要‌跳一跳才知道。 她‌犹豫不决地对徐棠说:“我想‌参加御厨擢选。” 徐棠算是‌赵燕的半个师父,带的徒弟虽然不是‌赵燕,带的杂役是‌。 赵燕很勤劳,干完自‌己的活也不休息,围在徐棠旁边看她‌做饭,回到号舍好要‌把学到的东西都记下来,这些徐棠都知道。 因此她‌跟赵燕说的是‌:“去吧,你很有希望。” 第62章 卤肉饭(一) 杂役擢选御厨, 因为其中有赵燕,赵溪音得避嫌,并没有当这次的考官。 本身她也没打算做这次擢选的考官, 有徐棠和孟御厨,以及众多老御厨在,根本不需要她操心。 也该让徐棠等人再历练历练,说不定将来会有更‌高的成就。 赵溪音出宫回家了。 麻辣烫铺子的生意依旧红火, 但‌赵氏仍腾出时间, 和许久未见的女儿好好说话。 母女俩坐在里间的床上‌, 手拉手说着体己‌话,一扇门隔绝外‌面的嘈杂。 “你说赵燕快要当‌御厨啦?”赵氏诧异问, “这姑娘这么有出息?” 赵氏心善,完全不把王氏的所作所为迁怒到孩子身上‌,再加上‌赵燕在家住过一段时间,那姑娘虽说不如赵溪音做事有章法,但‌也在尽力抛弃先前的大小姐做派,尽力帮铺子里做事,因此她对‌赵燕印象还成。 赵溪音也是听徐棠说的:“小棠算是她的师父,说很有希望。” 赵氏指了指墙角的桌子上‌, 有几封糕点和吃食:“赵燕送来的。” 这回换赵溪音诧异了:“赵燕回来过?” 她还以为自从‌赵燕进了司膳司,就没出过宫呢。 赵氏点点头:“送了两回了,她说司膳司发了赏银,手里有银子了, 我不要, 她硬是塞过来的。” 这段时间司膳司正好有两次赏赐, 端午五彩粽算一次,给洋使团做筵席是一次, 也就是说,赵燕拿了两回赏银,都往这里送心意了。 这是赵溪音没想到的。 “是个懂得报恩的。”赵氏说起来很是感慨,“王氏就这么狠心把亲闺女扔这儿了,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王氏一家三口就这么离开京城,再也没回来找过赵燕。 赵溪音抱着赵氏的胳膊撒娇:“阿娘,你只夸赵燕表姐,都不夸夸我吗?我现在可‌是六品司膳女官。” 赵氏不知道司膳女官是多大的官,只知道先前在虞河村欺负她那个知事,才是个八品官了。 她笑道:“六品官,那得跟刘御使的官一样大了吧?我女儿真厉害!” 刘御使就是丽美人‌的叔父,御使在本朝是五品官,赵溪音讪讪笑道:“那倒没有。” “那也很厉害!”赵氏笃定道。 母女俩无话不谈,从‌赵燕谈到官品,最后又‌说到杨志维和薛家。 赵氏从‌前从‌不提杨志维,焉知是不是心中还有伤痛,现在可‌见是放下了,能坦然讲述杨志维的事。 “什么?他又‌来了?”赵溪音直接从‌床上‌站起来,一副找冲到薛家算账的架势。 “他们‌没讨到便宜。”赵氏急忙安抚赵溪音,“你慢慢听我讲,这孩子……” 上‌回薛静让杨志维来教训赵氏母女,反被济世堂老板带着伙计揍了一顿,无功而返,回去后根本给薛静交不了差,毕竟薛静可‌是派丫鬟监督着呢。 薛大小姐难消心中怨气,在家没个消停,变着法得羞辱杨志维。 一个大男人‌,虽然这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妻子花样羞辱,被府中的下人‌看笑话,背后讥笑议论,岳父岳母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更‌不会维护,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杨志维有个工部元外‌郎的官职,职责是在京郊巡查工事,家中有个母老虎,工部成了唯一的避风港,每日巡查工事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晚上‌都住在河堤上‌,也不愿意回家。 薛静找不到杨志维的人‌,干脆自己‌找来了麻辣烫铺,叫嚣着赵氏和赵溪音不要脸。 赵氏让阿齐去报官,却被济世堂商老板拉住,薛静的父亲是工部侍郎,官官相护,报官又‌有何用?况且事端是一个妇人‌在骂街,官府没理由抓人‌。 商老板虽没让报官,但‌坚定地站在麻辣烫铺子前,维护着赵氏,哪怕知道对‌方是工部侍郎的女儿。 有商老板和济世堂的伙计在,薛静一个女子讨不到半点便宜,连赵氏的面都没能见到。 薛静气得半死,赵氏是被人‌抛弃的半老徐娘,竟然还有男人‌这般护着,再看看自己‌的相公,跟个缩头乌龟似的面都不敢露,否则何至于让自己‌受那么大的委屈,在这市井间抛头露面,叫别‌人‌看笑话。 她越想越生气,跟发疯似的叫嚣,要把赵氏“碎尸万段”,回去再把杨志维给胖揍一顿。 连商老板都有些招架不住,指着头顶的匾额:“这可‌是国‌相大人‌亲笔书写,薛小姐再这般闹下去,令尊怕是要得罪国‌相大人‌了!” 这句话没恐吓住薛静,却很快被薛家家奴传到了工部侍郎耳朵里,薛侍郎那个急啊,生怕开罪了李国‌相。 可‌他又‌不敢现身,不出现,还能说是小女无礼,都是妇道人‌家之间的矛盾,现身后性质就不一样了。 情急之中,他打发了杨志维去。 自己‌的夫人‌自己‌管束。 杨志维八百个不愿意,又‌没办法拒绝,薛家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硬着头皮去。 他这回的任务不是激化‌矛盾,是要把薛静带回家,薛静知道他的来意后,更‌是当‌街大骂杨志维是“孬种”、“怂货”、“猪狗不如”。 杨志维沉着脸,硬是把薛静给拖走了。 永兴街上‌的百姓看了个十‌足十‌的热闹,都以为薛家姑爷入赘高官之家,多风光无限呢,原来关起门来是个人‌尽可‌欺的人‌,赘婿不好当‌啊。 赵溪音听完,对‌杨志维生不起半点同‌情,反而觉得畅快。 也亏得家中有商老板和李国‌相的匾额在,才能吓退薛家,否则阿娘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委屈呢。 商老板自有阿娘道谢,李国‌相那边,赵溪音得亲自登门道谢。 上‌次写下的竹筒饭食方,中途也让凉依更‌换了其他几种膳食的食方,正好再去给李国‌相送一张新食方。 ……从‌国‌相府回来时,李国‌相遣了府中的马车相送。 赵溪音坐在马车里,掀开半扇轿帘欣赏窗外‌的风景,街景大同‌小异,是和永兴街差不多的商铺和人‌流,只不过这条街上‌,有几家生意兴隆的青楼。 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门口揽客,尚未等到夜幕低垂,就有络绎不绝的客人‌进去喝花酒。 赵溪音乍一看到搂搂抱抱的男女,耳朵都红了一下,正要放下轿帘,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杨志维。 赵溪音确定自己‌没看错,薛静母夜叉一般的存在,杨志维竟也敢来这种地方? 在她的印象中,杨志维虽是个抛妻弃子的渣人‌,却并不好色,一心只想做官,现在如愿做了官,却开始出入秦楼楚馆,甘冒被薛家人‌发现的风险。 若不是骨子里本就是个好色的人‌,就是被薛静逼得太狠了,在薛家没地位,只能在这里找找当‌爷的感觉。 她转头回看,看到杨志维被一个身穿红纱衣的姑娘牵进去了。 车夫是个年纪挺大的老者‌,大约看到赵溪音盯着青楼盯得紧,笑说:“赵小姐,那个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该多看的。” 赵溪音放下帘子:“这个地方大白‌天就有这么多客人‌吗?不怕被街坊邻居瞧见?” 车夫笑了:“老奴虽然一辈子没去过那个地方,却也知道那的规矩,客人‌之间守望相助,相互默契得很,出门谁也不会把谁卖了。” 赵溪音冷冷评价:“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回到铺子里,赵溪音犹豫了一下,跟赵氏提起路上‌的见闻。 赵氏反应平平:“旁人‌的事,咱不多管,我倒是心疼薛家那女人‌。” 她说的是薛静,招了个这么不省心的赘婿,什么都不知道呢,头顶就一片绿了。 赵溪音说:“这对‌夫妇是蛇鼠一窝。” 傍晚时,赵燕来了。 赵氏见到赵燕还挺亲,拉着问她吃过晚膳了没? 赵燕拎着大包小包走进铺子,兴高采烈地跟赵氏说:“姑姑,看我给您买了什么好东西,这是城东卖的枣花酥,这是城南最好的裁缝铺做的成衣,还有这秋梨膏,最是润肺止咳……” 说着说着,抬头突然瞧见赵溪音,声音逐渐小下去。 赵燕不知道赵溪音在铺子里,司膳休沐,她们‌这些杂役是不知晓的,杂役晋升御厨的考官有谁她也不知道,还以为赵溪音在司膳司当‌考官呢。 她有些惧怕赵溪音,一方面因为赵溪音是司膳,是司膳司最大的官,站在杂役们‌遥不可‌及的位子,让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再者‌,从‌前她们‌家对‌赵氏母子什么样,她看在眼里,愧在心里,赵氏姑姑慈祥不计较,不代表赵溪音不计较。 在司膳司时,赵溪音也很少和她说话,倒不是故意冷着,只是两人‌的活计交际太少,碰不上‌,相互之间谁也没主动找过谁。 赵溪音见赵燕一副畏惧的神情,失笑道:“你说你的,看着我做什么?” 赵燕却见着上‌司主动交代:“我被选为御厨了,刚刚选完,我出宫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姑姑,一会儿就走。” “恭喜啊,御厨是份不错的活计,好好干。”赵溪音说,“天都要黑了,还回去做什么?今晚住这儿吧,用晚膳了吗?” 赵燕有些愣神,下意识点点头,又‌摇头道:“还没。” 赵溪音正打算给她煮一碗麻辣烫,突然听赵燕说:“我来做饭吧。” 赵氏笑问:“你会吗?” “阿娘,表姐现在是御厨了,您说她会不会做饭?”赵溪音无奈道。 赵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娘忘了。” 赵燕则被赵溪音这声“表姐”给叫呆住了,司膳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她都忘了赵溪音还是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姑娘,不穿御厨制服和官袍,换上‌家常的衣裳,亲切劲儿一下子都上‌来了。 赵溪音问:“做什么?” “卤肉饭吧。”赵燕说,“我就是靠这道菜才过了御厨擢选,司膳大人‌给品鉴一番?” 赵溪音笑了下:“好吧。” 天麻黑时,卤肉饭做好了。 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莹白‌的米饭上‌堆着酱汁充裕、色泽诱人‌的卤肉,再用几根水煮青菜和卤蛋点缀,卖相倒是十‌分不错。 “姑姑,溪音,快尝尝。”赵燕一脸期待地说。 这次御厨擢选和正式的擢选不同‌,没有详细地打分,只分“过”与“不过”,她也不知道这道卤肉饭是个什么水平。 不过现在能让赵溪音亲自品尝评价,她可‌比其他晋升御厨的杂役幸运多了。 赵溪音夹了一块卤肉品尝,五花肉选得不错,肥瘦相间,适合做卤肉饭,味道也还行,卤汁很入味,虽然还没有徐棠、孟御厨等老牌御厨做得好,但‌也能勉强晋升御厨。 像这种卤肉饭,她最喜欢的吃法是把肉捣碎,和卤肉汁一起和米饭拌匀,然后一大勺送入口中,既有米饭的清香,又‌有五花肉的软糯,更‌有卤汁的浓香,吃一口简直享受上‌天。 赵燕等赵溪音品尝一会儿,才小心谨慎地问:“优、良、中、差,是个什么水平啊?” “中。” 赵溪音打出一个严格的等级,不吹不黑,这个水平放在月前的御厨擢选中,能拿到中等水平。 “进步挺快。” 赵燕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这可‌是得到司膳亲自认可‌的卤肉饭,证明她晋升御厨不是靠表妹的关系,也不是靠徐棠的照顾,是靠自己‌的厨艺。 不枉她这么多日辛苦学习。 厨艺这个东西,从‌“差”到“中”不难,难的是从‌“良”到“优”,是精进,这话老御厨都会教给下面的人‌,赵燕自然也知道。 如今有这个“中”带她迈进御厨的门槛,后面她一定会继续努力,向赵溪音、凉依、徐棠和孟御厨能高手看齐。 她有些害羞地说:“都是徐御厨教的好。” 赵氏笑着看两个年轻姑娘讨论厨艺,从‌前她还一直觉得溪音还小,担心她在外‌面被人‌欺负,如今看这煞有介事的模样,还挺有个女官的架势。 她老了,孩子也长大了,真好。 室内灯火昏黄时,突然传来重重的拍门声。 紧接着,一道粗鲁的嗓音传来:“燕儿啊,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赵燕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看着赵溪音和赵氏皱眉说:“是我娘。” 第63章 卤肉饭(二) 王氏一家搬出京城后, 就在离京城地界之外的一处村子里住了下来。 那地儿是个穷乡僻壤,但凡有能力的人,都‌搬去别‌的地方, 空了很多老‌旧屋子,王氏一家捡了个现成的,当即就住下了。 王氏照旧是个狂三狂五的,跟邻里相处不来, 好在那个地方大家都‌不富, 生活水平相差不大, 她这嫌贫妒富的劲儿倒没地儿使去。 家里日子越过越难,小儿子的牛乳早就断了, 丈夫懒散多年,依旧不愿意‌出门做活儿,日子竟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于是王氏想起了赵燕。 倒不是真想念这个女儿了,她甚至不想让赵燕找回来,家里穷,再养不起一口‌人了,尤其还‌是没用的丫头。 又一想, 丫头不是没用啊,还‌能嫁人,嫁人了还‌能拿聘礼! 于是全家人一合计,由王氏来京城寻回赵燕。 王氏在京城附近苦找了半个月无果, 就快放弃的时候, 突然打听到, 有人在永兴街见过赵燕,她便立刻来了麻辣烫铺子。 赵燕在京城无依无靠, 还‌能去哪?肯定‌是投靠亲姑姑啊,她就是脑子太轴,根本不认为赵氏母子会收留赵燕,所以‌压根就没到永兴街寻过人。 现在她来了,赵燕必须跟她走! 外‌门的拍门声还‌在继续。 赵氏看向赵燕:“燕儿啊,你亲阿娘找来了,你要‌跟她走吗?” 赵燕咬了下嘴唇,眼眶微红,坚定‌地摇摇头:“当初她都‌把我扔了,我不跟她走。” 赵溪音放下筷子:“你若不想见她,我去把她撵走。” 赵燕轻轻摇头:“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说着,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赵溪音和赵氏对视一眼,起身跟了出去,或许对现在的赵燕而言,她们就是后盾。 赵燕打开‌门,乍一看到王氏差点‌没认出来,短短月余,王氏瘦了不少‌,从她身上再也看不到曾经的富态,身材消瘦,脸颊凹陷,显得更加精明刻薄。 那一刻她没绷住泪,似乎把曾经的伤痛都‌忘了,心变得有些柔软,嘴唇动了动,喊了声:“阿娘。” 饶是王氏再硬的心,此刻也有些动容,扑上去拉着亲闺女的手:“燕儿啊,娘可‌想死你了。” 赵燕默默流出两‌行泪:“阿娘,我也想你。” 这些天她从一个人人羡慕的药铺小姐,沦落成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不管是在外‌流浪,还‌是在司膳司学艺,都‌吃尽了苦头。 现在见到亲娘,犹如倦鸟归巢,委屈的情绪瞬间蔓延出来。 王氏也抹着眼泪,感慨万千:“闺女啊,跟娘回去吧?” 赵燕喃喃问‌:“回哪啊?” “回咱自己的家,”王氏说,“娘给你看了门好亲事,是村长的小儿子,家中虽比不得京城人家富裕,也算是村里面很富足的人家了。” 赵燕如同耳贯惊雷,触电般收回被王氏拉着的手,难以‌置信地问‌:“你又要‌将我嫁人!?” 方才的温情如同泡沫,风稍一吹就破了,如同一场美妙的幻境。 是她错了,她不该相信她,为了一点‌点‌记忆中的温情,相信一个曾经抛弃自己的人。 那些温情都‌是自己的臆想,或者说是姑姑投射在赵溪音身上的影子,她把姑姑对溪音的好,想成阿娘对自己的好,可‌阿娘本就不是姑姑这样慈祥的人。 王氏曾经就能为了聘礼把自己卖给康家,现在寻回自己,还‌是为了换取聘礼! 王氏见赵燕甩开‌自己的手,脸上瞬间挂不住了,这死妮子在赵氏和赵溪音面前这般忤逆,让她特别‌没面子。 她换上惯常刻薄的神情:“你个小妮子翅膀硬了是吧?姑娘家长大不嫁人想干嘛?谁家好姑娘到了你这个岁数还‌不嫁人?” 赵燕咬着嘴唇,心里想的是赵溪音只比自己小一岁,姑姑从没催过她嫁人,反而很舍不得,真心爱女儿的人家,只会嫌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短,不舍得女儿出嫁到夫家受苦。 在姑姑和赵溪音面前,王氏让她很难看,她倔强道:“我不嫁!为什‌么‌姑娘到了岁数就要‌嫁人?连朝廷律法都‌没写这个。” “少‌跟我扯有的没的,还‌那朝廷律法糊弄我。”王氏说得理直气壮,“不嫁人你吃什‌么‌喝什‌么‌?跟谁姓?下半辈子怎么‌过?” 她一连串的问‌题,赵燕皱着眉头答:“我有氏无姓不行吗?我现在已经进宫当御厨了,每个月都‌有月钱,能养活自己的下半辈子。” 赵氏从年轻时就看不上御厨,赵老‌爷子和赵溪音都‌是御厨,她一个都‌瞧不上。 “御厨?算了吧,都‌是破烂货。” 果然又是这种看不上御厨的轻蔑语气,赵燕就知道会是这样,从前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真正经历过,就知道王氏有多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氏还‌在喋喋不休:“御厨是下三流,地位和商贾差不多,当初你爷爷是,现在赵溪音也是,不仅地位低,也挣不到什‌么‌银钱,没用……” 赵溪音无辜躺枪,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她懒得跟这样的人解释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 赵燕听得整张脸都‌涨红了,王氏这样的话让她觉得很丢人:“娘你别‌说了!御厨不是下三流,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公差,一般人相当还‌当不成呢,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当上御厨的吗?就是这样还‌是侥幸当上的。” 她亲眼见了司膳司的生活,才知道御厨的含金量有多高,其中不乏凉依那样的江南名厨,赵溪音就更厉害了,凉依都‌是赵溪音的手下败将。 她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学习、练习厨艺,才勉强靠一道最拿手的菜擢选上御厨,她娘还‌张口‌闭口‌就讽刺。 以‌前她也觉得御厨赚钱少‌,真正到了司膳司才知道,厨娘也就月钱低些,额外‌拿的赏赐可‌不少‌,赵溪音的就更多了,根本就不像阿娘想的那样。 阿娘从前在嘲笑姑姑穷酸时,殊不知人家早就闷声发大财了,她们就跟跳梁小丑一样。 王氏仍旧不在意‌:“你说你当上御厨了,那月钱呢?” 赵燕窘迫,小声说:“我是刚当上,月钱……还‌很少‌。” 当杂役时的钱也没攒下来,除去给自己添置的东西,都‌用来孝敬收留自己的赵氏姑姑了。 王氏手心朝上:“你暂时不想嫁人也可‌以‌,但每个月的月钱要‌交给爹娘,家里养了你这么‌多年,到你回报爹娘了,钱呢?” 她多精明,女儿当御厨,甭管赚多赚少‌,起码有个营收,现在嫁人确实不划算,那不相当于把钱都‌带到夫家去啦?还‌不如多留两‌年再卖。 赵燕难以‌置信,她以‌为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爹娘会为自己高兴、自豪,谁知阿娘一句夸赞和辛苦都‌没提,张口‌就要‌钱。 那是她的活命钱! 她心里存着气,负气说:“我没钱!” 不可‌能没钱,赵溪音当御厨都‌往家里拿挺多好东西呢,王氏觑了眼赵溪音和赵氏,见她们衣着上佳,脸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不由更气了。 她指着赵氏和赵溪音,厉声问‌:“你的钱都‌给她们了是吗?她们像收破烂一样把你收了,你就把本该孝敬我和你爹的钱,孝敬给她们了是吗?” 赵燕知道阿娘说话难听,却不想能把自己比作破烂,她彻底崩溃了,突然大叫起来:“什‌么‌叫收破烂一样把我收了?当初是你们抛弃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若不是姑姑收留我、溪音帮我,我早就成乞丐了!” “还‌不是你自己先‌离家出走的?” “你要‌是不逼我嫁人我会离家出走吗?” “康家是门多好的亲事?” “可‌那男人是个跛子!” 王氏语塞,关注点‌又回到钱上:“所以‌说,你还‌是拿钱孝敬赵氏母女了?” 赵燕情绪激动:“是又怎么‌样?我的月钱全部花给姑姑了,我就是要‌孝敬姑姑,就是不给你!”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甩在赵燕脸上,仿佛给一切嘈杂按下暂停键,暮色四合下,隐藏在墙角里的虫鸣显得尤为清晰。 赵氏愣住了,赵溪音走上前,查看赵燕的伤势,妇人厚实的手掌力道浑厚,脸颊上立刻出现清晰的巴掌印。 若是旁的什‌么‌事,她和赵氏不会袖手旁观,可‌现在是王氏和赵燕,亲母女,她们做什‌么‌都‌显得多余,只能让赵燕自己处理。 赵燕眼睛沁出泪水,目光冰冷地看向王氏,像一只忍着巨大情绪的猛兽。 赵氏认得这样的目光,当初杨志维头也不回抛妻弃子时,她看向他也是这个眼神,从那以‌后,杨志维在她这里是个死人。 那是舍断和诀别‌的眼神。 赵燕忍着哭腔轻声问‌:“溪音,宫门落锁了吗?” 赵溪音说:“西直门肯定‌锁了,角门那里有侍卫值守,天黑前还‌能放行。 ” 赵燕点‌点‌头,给赵溪音投入感谢的眼神,又看向赵氏:“姑姑,我现在身上是非多,这段日子都‌不能出宫来看您了。” 说完,她松开‌赵溪音的手,转身跑进夜色中。 王氏原本还‌有些后悔扇了赵燕,现在看赵燕这架势,分明是又要‌逃跑啊! 她顾不得寻赵氏母女的麻烦,情急着扭动身子去追赵燕,那是她的生钱鸡啊,可‌得逮回来! 赵溪音母女看了一场令人唏嘘的闹剧,皆是感叹不已,赵溪音安慰赵氏:“阿娘别‌担心,赵燕表姐年轻,腿脚伶俐,王氏追不上,只要‌跑回皇宫就安全了。” 翌日,赵溪音回到司膳司。 一进厨房,就看到赵燕在准备早膳,她通过了御厨考核,如今要‌正式给嫔妃侍膳了,同时也成了徐棠的正式徒弟,正在徐棠的指导下捏馄饨。 她的眼珠还‌有些红,右脸颊还‌没完全消肿,沉默着一个个捏着馄饨。 赵溪音走过去,把一盒消肿药膏放在灶台上:“有空时自己擦点‌药。” 赵燕又想哭,得不到母爱后,得到任何一点‌关心都‌会委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哽咽着说了声“谢谢”,又问‌:“她还‌在那吗?” 问‌的是王氏,王氏昨晚没追上,在西直门下被侍卫拦下,便一直不肯走,骂骂咧咧想要‌进去找赵燕。 皇宫哪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侍卫当即就把她撵开‌了。 王氏不死心,一直守在西直门外‌,口‌中还‌骂骂咧咧,翻来覆去骂赵燕是个没良心的,十分影响秩序。 “在,八成是想等你出去。” 赵燕皱眉,等到地老‌天荒她也不会再出去了。 恰在此时,西直门的侍卫来了,找赵司膳。 见到赵溪音在,拱手说:“赵司膳,西直门一直有个泼妇扰乱秩序,我们本想把她赶走,可‌她说是御厨的家眷,兄弟们也不好动手,怕真是哪位御厨的家眷再误伤了,还‌得请你去处置一下。” 赵溪音还‌没说话,赵燕先‌冷冷说:“不用麻烦了,直接赶走。” 侍卫不认识赵燕,不知道新晋御厨中有个叫赵燕的,疑惑地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解释说:“司膳司的姑娘们没有这号家眷,你们按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没法替赵燕决定‌这件事,既然赵燕这么‌说,她能做的就是尽量维护赵燕的名声,不至于在司膳司传起闲言碎语,让赵燕连司膳司都‌待不下去。 侍卫点‌点‌头:“行,有您这句话,兄弟们就好办事了。” 赵溪音将人送至院中:“劳烦你走这一趟,孙御厨,包一包点‌心给侍卫大哥带回去。” 等侍卫走后,赵燕还‌是不放心,问‌赵溪音:“她找不到我,会不会到姑姑的铺子里找麻烦?” “不会,放心。”赵溪音说,“上次她在铺子里寻麻烦,已经被官府教训,不会这么‌不长记性,何况有济世堂的商老‌板在,阿娘不会有事。” 赵燕点‌点‌头。 赵溪音拍拍她的肩膀:“侍膳时别‌拉着脸,嫔妃看了要‌生气的,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努力走好自己的路。” 赵燕点‌点‌头,使劲搓搓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丧。 第64章 朝鲜冷面 大暑天, 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趁着早晨凉快的空档,宣妃传了赵溪音来。 桌上搁着几匹颜色艳丽的月影纱,宣妃笑说:“天儿热, 用‌这月影纱做衣裳最是凉快,本宫穿不了这么艳丽的颜色,你都拿去吧。” “娘娘这么年轻,什么颜色衣裳驾驭不来?”赵溪音翻了翻布料, 指着灰粉、烟紫和黛绿几种颜色, “这几种颜色温婉且有质感, 您听我的,穿上身绝对温柔极了。” 宣妃笑了笑:“好, 那就‌听你的试试,剩下的都给你。” 赵溪音笑着道谢,月影纱确实是好料子,穿在身上既轻快、又凉快,特别适合夏日里穿,缺点便是只有‌宫中有‌,宫外有‌钱都买不着。 她顺便问:“娘娘中午想用‌什么膳食?我做了送来长春宫。” 宣妃苦笑:“不麻烦了,天儿热, 本宫什么都吃不下。” 天一热,别说嫔妃,连厨娘们用‌膳都少了。 赵溪音曾挨个询问厨娘,嫔妃们的饮食情况, 虽有‌减少, 大部分还算能吃的下, 她便让厨娘送膳时加了一份冰镇汽水,情况倒是能好上不少。 宣妃属于情况比较严重的, 一到‌大暑天几乎什么都吃不下,盖因当年怀三皇子时伤了身子,吃什么都觉得腻味,每年夏天都能瘦个好几斤,等到‌冬日再慢慢滋补回来。 赵溪音细细看去,果然宣妃已经瘦了一圈,身材都没‌那么丰腴了。 胖瘦倒是其次,关键是人难受啊,用‌不好膳,吃什么都反胃,这样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这哪行啊,一点想吃的都没‌有‌吗?”她不禁担忧地‌问。 宣妃仍旧苦笑着摇摇头。 朱遇原本正在作画,听到‌赵溪音和母妃在谈论‌膳食,赶忙凑过来,扬起小脸说:“赵司膳,我想吃海菜包子。” 赵溪音和宣妃同时被逗笑,果然是小馋猫,寻着味儿就‌来了。 宣妃笑骂:“小厨房知道你爱吃海鲜,日日采买海鲜食材,想吃让小厨房做,这么热的天儿别劳烦赵司膳了。” 长春宫小厨房的厨子生怕自己失业,日日研究三皇子吃了什么,知道朱遇喜欢吃海鲜,便立刻开始做清蒸海鲜,以表示自己还有‌用‌。 至于其他的海肠捞饭啊蟹黄面啊这些膳食,就‌亲自去司膳司请教赵溪音,甚至还带着礼品上门,态度倒比先前玉嫔小厨房的厨子谦和得多,因此‌赵溪音也愿意指点。 宣妃解释说:“小厨房的厨艺不如你,但经过你的点拨,味道也能入口,昨日做的蛎子海鲜汤,三皇子喝了两碗呢。” 朱遇却说:“可还是不如赵司膳做的好,若赵司膳能亲手做给遇儿,就‌好了。”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赵溪音对朱遇也有‌一些了解,这个小朋友,乖巧是很乖巧,现在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却也是个很有‌目的性‌的孩子,比如这句话,便是想央求她做海菜包子呢。 她蹲下身,拉着朱遇耐心说:“天气热,宣妃娘娘吃不下饭,我想给她做些能入口的膳食,三皇子是孝子,应该体谅母妃对不对?” 朱遇还在犹豫,宣妃听到‌后‌连连推诿:“不必麻烦,赵司膳若是有‌时间,给遇儿做包子吧,我吃不吃都行。” 赵溪音眯起眼:“娘娘,您又这样。” 这话朱遇不懂,宣妃却懂得,她又打算牺牲自己,成全孩子了。 她苦笑一下:“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赵溪音正色:“有‌必要,娘娘自己的喜好,什么时候都是最重要的。” 朱遇也犹豫好了,仰头说:“遇儿先不吃包子了,跟着吃母妃喜欢的食物!” 赵溪音笑道:“三皇子真乖。” “那好吧。”宣妃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生了儿子这些年,她早已不是生活的主角,现在被两个人捧在中间,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确实非常动容,“那就‌有‌劳赵司膳了。”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就‌开始着手准备午膳,她要做的膳食是清凉爽口的朝鲜冷面,面汤中可以加冰块或者冰沙的那种。 凉依第一个围上来,只要赵溪音出现在灶台旁,她一定第一个上前学习。 “师父,你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做冷面。”赵溪音也没‌客气:“牛上脑肉一斤,焯水去浮末。” 冷面,又是一种没‌听过的食物,凉依立刻净手挽袖,开始照做。 凉依的手艺赵溪音丝毫不怀疑,让她牛肉焯水去浮末,她就‌一定能挑出最好的牛上脑,浮末去得干干净净。 有‌这个徒弟在,赵溪音做什么都很省心。 她自己则切了萝卜、葱段、生姜……一股脑放进煮肉的水中,顺道和凉依闲聊:“徒儿,在司膳司的日子比起在江南,是不是乏味了许多?” 锅中煮肉的水咕咕冒着热气,随着料汁的加入,清水变成褐色,牛肉开始上色。 凉依摇摇头:“我觉得司膳司更有‌意思,新晋御厨才‌来月余,就‌经历了好几桩惊心动魄的事‌,比江南有‌意思多了。” 她说的是和尚膳监抢端午御粽子、做东瀛美食给洋使团下马威,和雪糕收回年中赏银事‌件……每件事‌她都以为要认栽了,而后‌司膳司力挽狂澜,赢得很漂亮。 虽然波折横生,但确实比在江南时更有‌趣味。 赵溪音笑说:“你倒是个爱折腾的。” 凉依要不是个爱折腾的,就‌不会大老远从江南跑来京城,连李国相都是用‌“京城御厨厨艺高超”的幌子才‌把人骗过来的。 “但我在这里确实跟师父学到‌了很多菜式。”她开始掰着指头数,“东瀛菜肴、海鲜菜肴、还有‌雪糕和今日的凉面,我都是第一次见,若是被我传到‌江南,我肯定名声大噪,到‌时候就‌是江南的第一名厨了。” 凉依只是暂住京城,迟早要走,要回到‌自己的江南老家,她小心翼翼地‌问赵溪音:“师父,如果我将来离开了司膳司,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白眼狼啊,偷学您那么多厨艺,然后‌去江南收揽名声。” 这也是很多正式师徒之间的矛盾,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有‌的甚至还反咬一口。 “你想传就‌传呗,我不介意名声是谁的。”赵溪音说得很随意,她是真不介意,这些菜式本身也不是她首创的,不过也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摘苹果,她会做的菜还多着呢,凉依学这几道菜对她来说几乎没‌有‌影响。 这就‌是绝对实力下的从容。 “到‌时候咱们也像武侠话本中一样,来个‘南凉北赵’的名头,听起来多豪气干云。” 凉依心中微暖,心中的谨慎消了大半,是啊,她师父可是赵溪音,岂会在乎这点小事‌。 她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却已经开始留恋司膳司了。 “上压锅石。”赵溪音说。 锅中煮的牛肉冒出热气,为了让牛肉更好入味,御厨们都会在锅盖上压上重重的压锅石,原理和后‌世的高压锅一样。 赵燕是第二‌个来的,她如今也是厨娘中狂热的学习者,和凉依的好学程度不相上下。 只不过凉依是天赋派,过目就‌能领略精髓,赵燕是努力派,手中时常带着笔头和书卷,记笔记记得很详细。 孟御厨、徐棠和孙宜是第三波。 紧接着,好多厨娘都围上来学习,冷面嘛,一听就‌特别适合夏天侍膳,当然要好好学。 司膳司有‌这么浓厚的学习氛围,比最开始的摆烂模式不知道好了多少,赵溪音很欣慰。 牛肉出锅,凉依把煮好的牛肉捞出来,放在一边晾着,煮肉的汤汁也过滤出来。 赵溪音则开始切苹果、梨、柠檬,圆白菜和黄瓜,浸泡在煮肉汁中,让水果和蔬菜清香的味道尽可能的融入汁水中。 以水果汁入菜的方式很少见,厨娘们纷纷称奇。 等水果和蔬菜的味道浸入汁水,就‌把果肉捞出来,捣成泥,和料汁一起做成冷面酱。 最后‌便是煮荞麦面,冷面用‌的面是荞麦面,这种面很好煮,在开水中稍微抄一下就‌熟了,而后‌要过冷水,洗去表面的淀粉。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快到‌正午。 此‌刻碗中,晶莹的荞麦面盛在碗底,上面铺着一层浸泡过料汁的圆白菜丝和黄瓜丝,撒上一层零星的干辣椒碎和蒜泥,最上层码上牛肉片、煮鸡蛋和酸萝卜片。 最后‌浇上浸入水果汁水的牛肉汤汁,就‌是一碗美味的朝鲜冷面。 汤汁早已放凉,荞麦面也过了冷水,冷面酱也是凉的,摸起来,连碗壁都是凉的,尤为适合夏日食用‌。 厨娘们纷纷感‌慨,还得是赵御厨啊,总能做出最适宜的膳食,这碗凉爽清香的冷面,哪个嫔妃会不喜欢? 考虑到‌女子的身体不易贪凉,赵溪音没‌有‌在碗中加入额外的冰块,就‌这样给宣妃送了过去。 长春宫的膳桌上已经摆上了几样菜,鸡鸭鱼肉俱全,都是小厨房做的,还有‌给三皇子做的海菜包子。 朱遇慢吞吞地‌吃着海菜包子,宣妃则一口都没‌用‌,面前的小碟子还空着。 “加菜喽。”赵溪音拎着食盒进来。 宣妃连忙招招手:“快过来,做了什么好吃的?” 赵溪音打开食盒,把大海碗捧在膳桌上,抽出一双公‌筷把面、酱、菜拌均:“冷面,酸辣开胃,娘娘尝尝。” 宣妃原本没‌什么胃口,可见这面请清爽爽,碗中不见荤腥油腻,多是解腻的白菜黄瓜,闻着有‌股淡淡的酸香,不禁用‌了食欲。 赵溪音帮宣妃和朱遇各盛了一小碗。 宣妃犹豫着拿起筷子,抄起一筷子面吸进口中,而后‌眼睛瞬间睁大了。 荞麦面又凉又滑,刚一接触,就‌如同置身于清凉的溪水边,周身的暑期都消散了,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面的表面挂着一层味道独特的汤汁,十‌分水润,酸酸的很解腻,也很开胃,能很好得压住胃中翻腾的腻味。 蒜泥的味道也十‌分解腻,加上辣椒面微微的辣味,只一口,就‌让她食指大动,胃口大增。 宣妃惊喜道:“清清爽爽、冰冰凉凉,竟是十‌分好吃。” 朱遇不喜欢吃面,原本不打算品尝这道冷面,却惊奇地‌发‌现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的母妃竟然开始用‌膳了,还破天荒地‌夸赞好吃。 要知道,自打他记事‌,母妃夏日里就‌没‌好好用‌过膳,此‌刻竟然捧起碗,大口吃起来。 出于好奇,朱遇搁下海菜包子,也尝了一口面,而后‌就‌理解了母妃为何‌能吃的下这碗冷面。 这酸酸凉凉的味道,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吧? 小孩子对凉凉的食物更没‌有‌抵抗力,十‌分新奇,当即就‌抱着碗大吃起来,炖牛肉劲道入味,黄瓜丝和圆白菜丝清新爽脆,仿佛一整个夏日的凉爽尽在这碗面中了。 宣妃和朱遇吃的心满意足,尤其是前者,她很久没‌吃得这么舒坦了,吃饱食物的胃就‌是舒服,不饿也不腻了。 恰在此‌时,汤岱过来了,说是西‌域进贡了一批玉石,让娘娘前去挑选。 每年七八月份,西‌域王国都会有‌玉石进贡来,或是和田玉,或是彩宝石,皇上除了赏赐王公‌大臣的,其他便全赏给嫔妃,妃位的位份能分到‌不少好东西‌,镶嵌在冠上做首饰,也是极为好看。 但宣妃这些年从来没‌要过,一应玉石全换成了三皇子的东西‌,软缎啊长命锁啊,或是干脆折扣成现银,也都贴补给了朱遇。 宣妃正想说还是往年的规矩,换成三皇子能用‌上的物件,可转念想到‌赵溪音说的话,又止住了话头。 她其实还挺喜欢和田玉,颜色温婉,连光色都是柔和的。 “有‌劳汤总管告知,本宫即刻就‌去挑选。” 赵溪音低头笑了笑,看来宣妃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宣妃的突然改变,连汤岱都挺意外,还以为这位宣妃要继续当苦行僧了呢,竟还知道拾掇自己,连忙笑道:“好嘞。” 赵溪音也趁机问:“娘娘明日想吃什么?我照旧给您做。” 宣妃又想下意识去叫朱遇,反应过来自己都笑了,自嘲道:“我也是到‌现在才‌意识到‌,儿子占据了我心里那么大地‌方,连自己都快容不下了。” 她没‌叫朱遇,而是自己想了想:“赵司膳,你会做凉皮吗?” 赵溪音点头:“当然会,明日就‌给娘娘安排凉皮!” 宣妃满足地‌笑了笑,随后‌更衣梳妆,出门挑选玉石珠宝去。 第65章 凉皮牛筋面 赵溪音做了麻酱凉皮, 还有麻酱牛筋面,去长春宫送膳。 一见到宣妃,她就感觉出了宣妃的变化。 从前松松垮垮挽着的长发今日‌盘起来了, 梳成高‌且圆润的发髻,倒不显得凌厉,反而显得人温婉中不失精神,颇有韵味。 发间叠插着一大一小两支金镶玉簪, 足金框包裹着圆润的水滴形和田玉, 玉质温和, 日‌光下仿佛如波光。 “宣妃娘娘,今日‌这般好看?”她忍不住夸赞。 宣妃脸颊瞬间红了, 不自然地摸了摸发上的簪子,羞涩的问:“真的好看吗?这还是六七年前常梳的发式,梳头姑姑只改了些细节。” 赵溪音使劲点点头:“真的好看,尤其‌这两支簪子,衬得娘娘……嗯,佛性十足。” 她找了个不太‌恰当又十分准确的形容词。 宣妃“噗嗤”一声笑了:“这是昨日‌新挑出来的玉石,直接拿去给内务府嵌在首饰上,今儿一早就拿来了, 还做了一些彩宝钗,还没送来,等送来了,你‌挑两支去戴。” 赵溪音连连摆手:“谢娘娘, 不过太‌贵重了, 我不能收。” 两人一同进殿, 赵溪音把膳食摆出来,不是一盘而是两盘, 一盘凉皮,一盘牛筋面。 宣妃是吃过牛筋面的,当即惊喜道:“还有牛筋面?” “是啊。”赵溪音摆好碗筷,“我做凉皮时,司膳司的徐御厨刚好做了牛筋面,便干脆做了两份。” 宣妃迫不及待地坐下,拿起筷子犹豫着先吃哪个,直到听见赵溪音喊了声“三皇子”,她才意识道,吃饭竟没喊亲儿子。 “你‌瞧瞧,本宫竟然把他给忘了。” 赵溪音笑着,小‌声说:“三皇子有嬷嬷、有宫女,娘娘首先需要照顾好自己‌。” 果不其‌然,里间传来宫女的声音:“三皇子,先别画了,赵司膳来送膳啦。” “赵司膳来啦?”朱遇奶声奶气的声音还是那‌么激动,“吃饭饭!” 朱遇出来时,丝毫没意识到他母妃已经‌开吃了。 从‌前这孩子都是宣妃亲自上手喂饭,等孩子吃饱了、去玩了,宣妃才能吃上饭。 其‌实对孩子来说,区别不大,就像此‌刻,宣妃已经‌把凉皮夹在碗中了,朱遇也没觉得和往常有什么区别,高‌高‌兴兴地让宫女帮忙夹菜。 凉皮有二指宽,色泽莹白,表面挂满了调和麻酱汁,麻酱汁中除了麻酱,还有蒜泥、辣酱油、香醋和少量砂糖,一口‌下口‌,麻酱的香浓和蒜泥的辛香齐齐刺激味蕾,再加上陈醋的微酸和砂糖的微甜,实乃味道丰富立体。 凉皮吃起来也是凉丝丝的,一口‌下去,解暑消乏,比起冷面也不遑多让,黄瓜丝和胡萝卜丝也是消暑神器,麻酱那‌一点子腻瞬间被中和得荡然无存。 宣妃几口‌吃完一小‌碗凉皮,连碗底的汤都仰头喝了,而后‌又去夹牛筋面。 牛筋面不如凉皮表面光滑,分布着许多小‌气孔,正‌是由‌于这些小‌孔的存在,让每一根牛筋面都吸满了麻酱汁,吃进口‌中,一口‌爆汁,满口‌都是清新浓郁的香味。 故而味道比起凉皮也不遑多让。 朱遇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速度不比宣妃慢多少,刚吃完一小‌碗凉皮,又开始吃牛筋面了。 宣妃看朱遇吃那‌么香,忍不住说:“这孩子刚从‌山东回来时还哭哭唧唧不肯吃饭,后‌来又只吃海边的小‌精怪,现在好了,赵司膳做什么他都吃这么香。” 朱遇含糊不清说:“赵司膳做的膳食太‌好吃了。” 吃完饭,朱遇歪在椅子上打盹,小‌孩子吃撑了就容易犯困,宣妃让嬷嬷把他抱回屋去睡觉了。 她转而对赵溪音说:“说真的,本宫有些担心。” 赵溪音问:“娘娘担心什么?” 宣妃在宫中沉寂多年,没什么知心好友,这些天和赵溪音相处下来倒是颇为投机,便把心中忧虑全盘托出。 原来昨日‌她去内务府的库房挑选玉石时,碰到了贵妃身边的宫女也在挑选玉石。 往年宣妃不要,内务府的人都会把多出来的玉石孝敬给最得宠的贵妃,每年贵妃得到的玉石数量都比份例多得多,可今年宣妃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贵妃那‌里自然就少了。 贵妃的宫女不敢明着和宣妃抢,可宣妃带着玉石离开时,那‌宫女还是阴阳怪气讽刺了几句。 贵妃得宠多年,家世也好,又有已经‌封王的皇子,一直是个厉害的人,连中宫皇后‌都得暂避锋芒。 那‌玉石虽说原本就是宣妃的,可以‌贵妃的性子,早已看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绝对不会吃这个亏。 “本宫担心,贵妃会找皇上做主。”宣妃愁眉苦脸,“皇上这才刚喜欢遇儿一些,若是被贵妃挑拨,厌弃了我,继而厌弃遇儿,他将来可要怎么办啊?” 赵溪音从‌没有给承乾宫送过膳,却知道贵妃此‌人,乃是当今宫中最受宠爱的嫔妃,没有之一,连文、丽、鲁等嫔妃先后‌得宠,也没能分走她多少宠爱。 “娘娘莫急,那‌玉石本来就该是您的,贵妃再厉害,也不能不讲理吧?” 赵溪音还真是低谷了贵妃的不讲理程度,刚说完没过多久,长春宫门外就响起汤岱的声音:“皇上驾到—— ”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宣妃立刻起身,迎上前去。 朱明哲果然是和贵妃一起来的。 赵溪音随宣妃一起行礼,而后‌悄悄打量贵妃,她其‌实在筵席上见过贵妃,特别风情万种的女人,说话声音也是娇滴滴的,让她想起苏妲己‌那‌样的宠妃,这样的女人很容易虏获男人的心。 朱明哲乍一见到宣妃今日‌的梳妆打扮,微微愣了一下,眼中有惊艳掠过,而后‌才走进正‌殿,在主位上坐下,招呼两位爱妃都坐。 宣妃有些不安地问:“皇上,不知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朱明哲尚未说话,贵妃先摸了摸满头珠翠笑说:“宣妃不常见到皇上,都生疏了,皇上到哪个宫中坐坐不是应该的?哪谈得上‘吩咐’。” 赵溪音默默听着,觉得这位贵妃的确是个厉害的,几句话就把宣妃和皇上的距离拉远了,显得自己‌尤其‌了解皇上。 朱明哲点点头:“贵妃说的对,宣妃啊,朕就是来看看你‌。” 宣妃称“是”,而后‌让人上茶。 贵妃趁宣妃不注意时,看向朱明哲露出一个撒娇的表情,微微晃动肩膀。 【皇上,说好的给臣妾做主,要回玉石,您怎么不说话?】 赵溪音在心中暗暗惊讶,好家伙,还真是来找宣妃要回玉石的。 朱明哲虽然宠爱贵妃,可为了她找另一位嫔妃要回到手的东西,还是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心里暗自吐槽。 【这个刁蛮的贵妃,朕说另外补给她一些玉石都不要,就非要宣妃手里的,害的朕难做人。】 赵溪音明白了,玉石是个幌子,重要的是向整个后‌宫展示皇上有多宠爱自己‌,皇上带着自己‌亲自上门要东西,跟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爹娘亲自带着找上门一样,说出去多有面子啊。 这都不是宠爱的程度了,是“极尽宠爱”。 宣妃还懵然不知,等着朱明哲发话,皇上带着贵妃一起来,绝不是“坐坐”那‌么简单。 朱明哲不好上来就开口‌讨要,先是东拉西扯拉家常,问三皇子的书撵得怎么样?问三皇子最近进食香不香?又问三皇子的画儿画好了没有…… 也怪宣妃先前总忽视自己‌,她自己‌都忽视自己‌,旁人自然也不会在意,闲聊的话题总在三皇子身上。 最后‌朱明哲话锋一转,问:“朕听说你‌昨日‌挑了些玉石来?” 宣妃心里一沉,果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点点头:“是,是汤公公亲自来请的臣妾。” 朱明哲呷口‌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往年没见你‌去挑过玉石,今年竟出乎意料地去了内务府,朕听贵妃说起时还挺惊讶。” 宣妃垂着眼皮:“是啊,多谢年没给自己‌添置过新首饰了,再不添置,臣妾这里都没能出门见人的首饰了。” 朱明哲不料宣妃这样答,让他不禁生出一丝愧疚之情,宣妃自从‌产子后‌,宠爱大不如前,几乎没添置过新首饰,这些年他也没怎么赏过。 再看看贵妃的满头珠翠,还要向宣妃讨要珠宝,怎么都说不过去。 他心里打起退堂鼓,看向贵妃,微微摇摇头。 贵妃被宠惯了,怎么可能会同意,当即撅起嘴。 朱明哲轻轻叹了口‌气:“宣妃啊,今年西域进献的玉石数量不多,往年你‌不要,玉石都给了贵妃打首饰,贵妃的性子嘛,你‌知道的,爱臭美,想要的首饰多,玉石将将够用,今年你‌挑走了一些,她那‌就不够了,你‌看……” 他知道宣妃是个不争不抢的,这么些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都是委屈自己‌,所以‌他这才敢张这个口‌。 要是换做丽美人或是文才人,哪怕位份,也不敢轻易上门讨要,后‌者会干脆利落地来一句“不给”,后‌者怕是会娇嗔地说一句“哼,皇上可真偏心”。 他理所当然地等宣妃点头,然后‌交出玉石,玉石还给贵妃,他再赏赐宣妃一些别的首饰,这件事就万事大吉了。 谁知宣妃不卑不亢得说:“皇上,臣妾想问,妃位是否能领玉石?” 朱明哲不明就里,“啊”了声:“能啊。” “那‌臣妾领取自己‌份内的玉石,有何不妥?”宣妃徐徐道,“臣妾很喜欢和田玉和彩宝,赎不能匀出一些给贵妃姐姐了。” 说完,她还看向赵溪音,微微笑了一下,这就是赵溪音让她明白的道理,越是牺牲自己‌退让,旁人就越得寸进尺。 贵妃被当场拒绝,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朱明哲,嘴巴撅得能挂油壶。 朱明哲轻咳一声:“朕以‌为你‌一心都在遇儿身上,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呢。” 宣妃默默片刻,才说:“臣妾得先是自己‌,才是三皇子的母妃,臣妾自己‌恰好很喜欢和田玉,皇上您瞧,和田玉做成的簪子,臣妾戴在头上好看吗?” 朱明哲刚才就注意到了,宣妃不打扮则已,一打扮还是当年那‌个温婉多情的女子,六七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竟让他心头一阵悸动。 “好看。”朱明哲脱口‌而出,“真好看。” 宣妃低头笑了笑,贵妃却不依了,撒娇弄痴道:“皇上,臣妾想要玉石嘛,你‌上次还说臣妾戴翡翠耳坠好看呢。” 朱明哲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宣妃,答得心不在焉:“贵妃又耍小‌性子了,你‌喜欢玉石,份例内的玉石一点没少全给你‌了,难不成还要宣妃的吗?” 贵妃听了这话,脸都气黑了。 【臭皇上,来之前明明答应过本宫,会把玉石帮忙要回来,君无戏言,却说话不算话。】 【这个宣妃也是,从‌前不是最好拿捏了吗?今天在这摆什么谱呢?】 可朱明哲的眼睛已经‌扒在宣妃身上挪不动了,不知为何,有一些硬气的宣妃似乎更‌有魅力,比贵妃的娇气迷人多了。 他道:“贵妃不是还要去内务府查看首饰打造的进度吗?快些去吧。” 贵妃都惊呆了:“皇上不是答应要陪臣妾一起去的吗?” 朱明哲轻咳一声:“朕突然有些口‌渴,在宣妃这里讨口‌茶喝,你‌自己‌去吧。” 贵妃:“……” 她气得起身,头上金钗乱颤,草草一福:“臣妾告退!” 说完大步走出长春宫去。 宣妃起身,依着位份给走远的贵妃行礼,而后‌道:“皇上,臣妾这里的茶您都喝了两盏了,还没喝够吗?” 朱明哲拉过宣妃的手,让她和自己‌坐在一起:“朕想起很多年前,你‌便喜欢戴这样的和田玉簪,和朕依偎在一起,讲你‌小‌时候的事情,你‌再和朕说说好不好。” 宣妃浅笑:“臣妾小‌时候过得实在不好,有了兄弟后‌受了很多委屈,以‌前不觉得,竟还能当趣事给皇上讲出来。” 朱明哲再让她讲,她反倒不想讲了,讲出来做什么?白白让人轻视自己‌,以‌为自己‌什么委屈都能受。 “臣妾给皇上讲些有意思‌的事吧。”宣妃回忆往昔,弟弟没出生前,还是有许多趣事。 朱明哲求之不得和宣妃温存一番,看向赵溪音道:“那‌就让赵司膳准备晚膳,朕晚上在长春宫用膳。” 赵溪音问:“皇上晚膳想用什么?” 尚膳监给皇上做菜都有规制,司膳司反倒自在些,不必按照规制来,朱明哲能报自己‌想吃的菜名。 他想了想:“就上昨日‌司膳司做的凉面。” 昨日‌司膳司的厨娘几乎每个人都做了朝鲜冷面,朱明哲八成在哪个嫔妃的宫中得知了,想借机大快朵颐。 只不过他记得不牢,把冷面说成是凉面,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食物。 “好,晚膳给皇上做凉面。”赵溪音将错就错,而后‌又看向宣妃,“娘娘呢,想用些什么?” 朱明哲原以‌为宣妃怎么也要和自己‌吃一样的晚膳,脱口‌就要替人做主:“宣妃自然也吃凉面。” 谁知宣妃有自己‌的主见:“皇上,臣妾想用一份拌饭,可以‌吗?” 朱明哲笑得讪讪:“当然可以‌。” 宣妃心中感‌慨,女人牺牲自己‌只会让男人觉得自己‌好敷衍,连膳食都想依照自己‌的口‌味定,还不如同为女人的赵司膳暖心。 她柔声问赵溪音:“赵司膳,拌饭能做吗?” 赵溪音点头:“能的,娘娘。” 宣妃当着朱明哲的面拿出一锭赏银:“日‌日‌劳你‌做饭,辛苦了。” 朱明哲身为皇宫的主人,又是个男人、丈夫,自然不能落了下乘,也道:“汤岱,给赵司膳封赏银。” 赵溪音知道这是宣妃故意的,朝她笑了笑:“谢皇上、娘娘赏赐!” - 再说贵妃这边,出了长春宫,心里越想越生气。 宣妃今日‌的打扮明显不是摆烂的状态了,还破天荒地挑了玉石,做成簪子戴在头上,把皇上迷得五迷三道的。 这是想争宠吗? 她嘀咕着:“宣妃每到夏日‌都会吃不下饭,精神蔫蔫的,怎么今年夏天气色瞧着还不错?” 一旁的宫女说:“长春宫那‌不是现成站着一位御厨吗?” 是赵溪音,贵妃知道这个小‌厨娘,做粽子和雪糕都极为好吃,几度在宫廷筵席上出风头。 “定是她给宣妃做的美食,才让宣妃气色那‌么好!”贵妃愤愤,她私下里和皇上在时简直是两幅面孔。 她想了一会儿:“明日‌你‌就把那‌小‌厨娘叫到承乾宫,本宫好好教教她宫里的规矩。” 第66章 五色拌饭 赵溪音去长春宫送膳, 送的是凉面和五色拌饭,前者是给皇上的,后者是给宣妃的。 这顿饭, 皇上和宣妃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她‌做得格外用心‌。 两样‌膳食摆在桌上,朱明哲加了一筷子凉面,只尝一口就‌道:“嗯, 不错, 是那日的味道。” 他说的是朝鲜冷面的味道, 明‌明‌都不是同一种食物,还说是一样‌的味道, 宣妃和赵溪音对视一笑,并不揭穿这位君王。 凉面是用细圆拉面凉拌而成,面团经过千揉百锤,拉出来的面条十分劲道,表面光滑,几乎能‌媲美粉条,煮熟后过凉水,整碗面都是凉沁沁的。 再和黄瓜、萝卜丝、圆包菜、小榨菜等蔬菜, 辣椒油、五香粉、盐巴、香醋等调料拌在一起,成了一碗清雅但有滋味十足的拌面。 辣椒红油和料汁裹在面条的表面,一口下去滋味那叫一个丰富,吃得朱明‌哲不禁眯起双眼。 “爱妃, 你要不要尝尝朕的凉面?” 宣妃又想说不用麻烦, 可转念一想, 重‌又点点头,温温和和答:“好啊。” 但她‌又没有动手的意思, 朱明‌哲也不劳烦宫人,直接拿起宣妃面前的空碗,夹了一大筷子凉面放了进去,还贴心‌地夹了些蔬菜。 若是以前,根本等不到朱明‌哲主动帮宣妃夹菜,宣妃自己就‌先把朱明‌哲伺候得舒舒服服,自己的拌饭也早早盛在朱明‌哲碗中。 “多谢皇上。”宣妃尝了一口,果然‌不仅凉爽,而且味道一流,她‌笑说,“皇上夹的菜就‌是好吃。” 明‌明‌是赵溪音做的好吃,朱明‌哲却很受用,颇为自豪道:“爱妃喜欢就‌好。” 宣妃用了两口凉面,就‌开始吃自己的拌饭。 宣妃面前的拌饭卖相‌十分好看,五颜六色的,最下面是一团米饭,中间是整整齐齐码着扇形的蔬菜和肉,最上面还卧着一只溏心‌煎蛋。 赵溪音介绍说:“娘娘,这叫五色拌饭,是由青色的菠菜、黄色的玉米粒、橘色的胡萝卜丝、黑色的海苔和褐色的五花肉组成,因此叫五色拌饭。” 其实不仅是五种颜色,若是算上米饭和拌饭酱的颜色,得叫七色拌饭。 宣妃“呀”了一声‌:“名字真好听。” 她‌用筷子把饭拌均匀,让每一粒米饭和拌饭酱均匀地粘在蔬菜、五花肉上,溏心‌蛋也戳破了,拌在米饭中,成了名副其实的拌饭。 吃的时候用勺子,一大勺子琳琅满目的拌饭送入口中,各种食材的香味争相‌溢出,叫人满足地闭起双眼享受。 拌饭中虽然‌有五花肉和拌饭酱,但蔬菜也不少,着实不算油腻的食物,反而很清新解腻,拌饭酱有微微的酸味,跟泡菜似的,很是解腻,五花肉被捣烂和米饭混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油腻,只余满口的肉香。 因此,宣妃吃得下,还吃得很香,一勺一勺的拌饭送入口中,把朱明‌哲都看馋了。 和相‌比五色拌饭,他手中的凉面显得有些素了。 他的目光不住往宣妃那边瞧,等着贤惠的宣妃给他盛饭。 宣妃也瞧出了朱明‌哲的心‌思,要是以前,她‌肯定主动帮朱明‌哲盛饭了,可一想到以前和皇上一起吃饭时,这个男人只顾着自己的口味,全然‌不顾她‌的饮食喜好,就‌有些生气。 虽说这样‌的情况她‌自己的过错更多,但人总不能‌生自己的气,便只能‌生男人的气。 故而,宣妃不用声‌色用着自己的拌饭,就‌是不让一让朱明‌哲自己手里的饭。 眼看一碗美味的拌饭见了底,朱明‌哲死心‌般收回目光,一脸幽怨。 【朕贤惠的宣妃去哪了?怎么变成一位要被照顾的公‌主了?】 宣妃浑然‌不觉,把最后一勺拌饭送进口中,扬起头眉飞色舞道:“皇上,臣妾用完了,赵司膳的厨艺果然‌不错。” 所谓笑容会传染,朱明‌哲也哈哈一笑,脸上的幽怨荡然‌无‌存:“朕觉得也不错。” - 晚膳后,赵溪音回到司膳司,徐棠就‌迎了上来,神情有些担忧。 “溪音,你什‌么时候得罪贵妃了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赵溪音心‌说说不定她‌还真得罪贵妃了,帮宣妃,可不就‌是得罪贵妃吗? “怎么了?” 徐棠说:“你去长‌春宫侍膳时,贵妃身边的宫女来过,说让你明‌日一早去趟承乾宫,那宫女的语气做派很不好,我瞧着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赵溪音拉着徐棠往里走,边走边问:“小棠,你知道贵妃什‌么家世吗?” 贵妃的家世显赫,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徐棠自然‌也知道:“贵妃的父亲曾带兵抵御边境之乱,被皇上封为一等柱国将军,家中兄弟也都陆续委以重‌任。” 柱国将军现已年长‌,不再领兵打仗,但余威仍在,很得皇上敬重‌。 这样‌的家世莫说宣妃惹不起,连皇后都被稳稳压上一头,再加上皇后身子常年不好,心‌力‌交瘁地操持宫务,身子每况愈下。 贵妃在宫中独大,盯着中宫宝座盯得牢牢的,连太子之位都敢觊觎,就‌等着哪日自己坐上凤座,亲儿子庆王就‌有成为太子的可能‌。 赵溪音说:“那我可能‌还真遇到麻烦了。” 徐棠反握住赵溪音的手:“你如‌今是六品女官,贵妃再厉害不能‌随意处置女官,放心‌吧,咱们司膳司的姐妹都跟你站在一起。” 听听这话说得多让人暖心‌,徐棠也成长‌了,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典膳女官了,赵溪音一想起从前两人还是小御厨时,动不动就‌气得跳脚的徐棠,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赵溪音笑着摆摆手:“感动的。” 徐棠虎着脸:“我才不信!” 不过看赵溪音还能‌开玩笑,想来也没有太担心‌明‌日的处境。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出发去承乾宫。 相‌比于长‌春宫的简单清雅,承乾宫可以说是奢华无‌比,处处透着精致和贵重‌,和宣妃一样‌,承乾宫也只有贵妃一人住着。 赵溪音被带进正殿时,贵妃穿着华丽的丝绸寝衣,还未束发,长‌发披在肩上,显得慵懒华贵,她‌还在用早膳,膳食都是自己宫中的小厨房做的,琳琅满目上了一桌子。 面对一整桌的膳食,贵妃进得并不香,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筷子,就‌是不肯夹菜吃,面前却只放着一盏牛乳燕窝,吃一口,半天才下咽。 赵溪音福身行了个官礼:“请贵妃娘娘安,不知娘娘唤微臣来,有何‌事吩咐?” 她‌还是头一回在嫔妃面前自称微臣,意在暗示贵妃,她‌是皇上钦点的女官,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可打可骂的宫人。 贵妃果然‌收起几分玩味,心‌中有了些忌惮:“宣妃的膳食,都是你做的?” “是。”赵溪音如‌实答,“倒也不是一日三顿连着送膳,一日能‌送个一到两次。” “一日一餐就‌能‌让宣妃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赵溪音对答如‌流:“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饮馔一途,本就‌对人体大有裨益。” 贵妃直言见山:“你把宣妃养的红光满面,却让她‌抢了本宫的宠爱,本宫不开心‌了,想寻你的麻烦。” 赵溪音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直球的人:“宣妃她‌志不在此,或许宠爱对她‌来说,还不如‌一碗拌饭吃得开心‌。” “瞎说。” 贵妃下意识不相‌信,宫中的嫔妃怎么可能‌不在意宠爱?只在乎一日三餐?除非人傻了。 赵溪音说得有理有据:“贵妃想想文才人、丽美人,再不济想想鲁婕妤和玉嫔。” 文才人和丽美人也就‌罢了,鲁婕妤以前可是最在意皇上宠爱的,自从赵溪音给她‌侍膳后,确实变得佛系许多,整日跟个世外高人一样‌,对皇上也淡了,皇上反而更吃她‌那套。 还有玉嫔,从前也是和嫔妃掐得火热,自从被禁足,也开始黏着鲁婕妤吃吃喝喝,解禁足后也不爱出门‌闲逛了,整日拉着鲁婕妤谈论什‌么菜式好吃,宫里人都知道她‌变了性子。 这些人好像性子都变了。 贵妃想到这儿,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你给她‌们下了什‌么迷魂药?” 赵溪音哭笑不得:“微臣不敢,或许是她‌们体会到了比争宠更加有意思的事情。” 贵妃嗤笑一声‌:“你是指你们司膳司的膳食?竟敢这样‌大言不惭。” “是不是大言不惭,贵妃也尝一尝不就‌知道了?”赵溪音的话牵着贵妃走,让她‌根本没机会训导什‌么“宫规”。 贵妃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瞧本宫这一桌子精致的膳食,你们司膳司做得好出来吗?” 赵溪音看到了,的确是样‌样‌精致。 好比边上这盘绿豆芽,看似简单的炒绿豆芽,实则暗藏玄机,每根牙签粗细的绿豆芽中间都塞满了肉馅,这得多少功夫才能‌做这么精细的膳食? 她‌以前见孟御厨做过一次,要把绿豆芽用牙签掏支中空,而后再把极为细腻的肉馅塞进去,塞得力‌道不够,肉绿豆芽中的肉馅不够饱满,塞得力‌道过大,绿豆芽轻易被撑破,极为耗费功夫,实则味道一般,吃得就‌是这份精致。 可菜肴吃得不就‌是味道吗?精致耗神的菜肴做来有什‌么用?又没人喜欢吃,贵妃桌上这盘不也一筷子都没动吗? 她‌如‌实说:“肉馅绿豆芽,司膳司确实不做这样‌精致的膳食。” 司膳司的风格和眼前迥然‌不同,司膳司更加注重‌味道,卖相‌和精致度反倒不是第一位。 贵妃得意了:“这肉馅儿绿豆芽只是本宫这里最平常的一道菜,光是一顿早膳,小厨房得从子时开始忙活,你们司膳司再修行八百年也比不了。” 她‌身边的宫女接着说:“饶是这样‌,主子也吃不了几口,咱们娘娘是仙女,仙女都喝仙露的。” 这话让贵妃越发得意,大概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 赵溪音简直槽多无‌口,一顿膳食费心‌巴力‌地做好,耗费多少食材和人力‌,却一口不动,如‌此浪费粮食和人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贵妃确实瘦,打扮得确实仙气飘飘,恐怕也是因为宫女时常这样‌夸赞,让她‌不自觉养成的审美风格,引以不好好吃饭、喝仙露为豪。 赵溪音不敢苟同,却也无‌意争辩:“司膳司的确不是这样‌的风格。” 贵妃得意了一番,转而又想起宣妃的事:“好了,你也见识到本宫小厨房的实力‌了,接下来说说怎么惩治你。” 赵溪音暗自叹了口气,给宣妃做饭就‌算犯错,这贵妃还真是跋扈,她‌抢先说:“就‌罚微臣给贵妃娘娘做顿膳食吧。” 贵妃轻蔑地笑了声‌:“你觉得本宫会用你做的膳食?” “若不能‌叫娘娘满意,微臣甘愿数罪并罚。” 这句话贵妃很满意:“好,就‌这么办。” 赵溪音告退,刚走出承乾宫的宫门‌,徐棠、凉依、孙宜等人就‌迎了上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她‌诧异地问。 见赵溪音毫发无‌伤地走出来,众厨娘才松了一口气。 “等你啊。”徐棠说,“凉依不放心‌,好些厨娘听说你被贵妃不怀好意叫去,都不放心‌你,在司膳司等得不安稳,我干脆带她‌们来这里等。” 赵溪音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在承乾宫的确有那么点孤军奋战的感觉,现在被厨娘们簇拥在中间,又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很踏实。 她‌轻轻拍了拍凉依的肩膀,尽可能‌伸长‌胳膊揽了下在场的厨娘,笑说:“我这不什‌么事都没有嘛。” 一群厨娘慢慢朝司膳司的方向走去,徐棠问:“贵妃怎么说?” 赵溪音把在承乾宫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徐棠听完就‌跳脚:“贵妃那么看不上司膳司,还要给她‌做膳食?” 得,昨天还说她‌稳重‌了呢,夸早了。 孙宜却说:“可眼下的情况,给贵妃做膳食才能‌避免惩罚,这已经是上上之计了。” 赵溪音同意,她‌的确是和贵妃周旋一番,让贵妃得意了、满意了,心‌里气消了大半,才勉强得来这个结果。 徐棠嘟囔:“也是,以贵妃的地位,谁敢得罪啊,就‌是委屈溪音了。” 孙宜有些担忧地问:“赵御厨打算给贵妃做什‌么膳食?既然‌承乾宫小厨房的膳食那般精致,贵妃都吃得不热络,咱们要做什‌么,才能‌让贵妃满意啊?” 凉依可能‌是个“音吹”:“承乾宫小厨房做的菜能‌和师父比?师父随便做道什‌么都能‌让贵妃长‌见识。” 这吹捧的语气,引得一众人笑起来。 徐棠还有些气:“我就‌是不服气,贵妃这么贬低咱们,却还要给她‌做膳食。” 赵溪音安抚性地捏了捏徐棠的手,狡黠地笑了笑,低声‌说:“那就‌给她‌做道‘黑暗料理’,出出你们心‌里的气。” 众人又好奇又期待,个个跟小狐狸似的眼中闪着精光:“什‌么?” 赵溪音不答反问:“春日里我在瓦罐中腌制的酸笋,有三四个月了,可以启封了吧?” 第67章 螺蛳粉 赵溪音在承乾宫里观察了, 贵妃膳桌上的膳食各种各样,甜的、咸的、酸的、辣的,没有‌一样是她爱吃的。 她推测, 普通的食物贵妃可能吃腻了,得来点新鲜刺激的。 再加上贵妃跋扈霸道,瞧不上司膳司,惹得厨娘们心中有‌气, 总得小小惩治一下。 于是, 腌制好的酸笋被寻了出来。 酸笋都腌好了, 螺蛳粉还会远吗? 腌制酸笋的瓦罐启封那一刻,整个司膳司的厨娘都叫起来:“什么东西?味道这么冲?” 原本还以为是哪位厨娘腌制的东西坏掉了, 再一看是赵溪音在捣鼓,便都捂着鼻子围上来。 “这、这是笋?怎么这个味道?是不是坏了啊?” “我记得,这就是春日‌里和秘制豆瓣酱、辣椒酱一起腌下的,豆瓣酱辣椒酱早就启封了,就剩这坛笋,可‌能被‌赵御厨遗忘了。” “那这还能吃吗?”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冲鼻子的味道,其实有‌点上头?” 不知是谁说的, 一句话把大伙儿说沉默了,细问,别说,酸臭的味道之下, 还真让人越闻越上头, 有‌种臭臭的香。 赵溪音看众人狐疑的神情, 不禁笑‌起来:“这东西就是臭着吃的,不过它不是主料, 是配料,主料是石螺。” 这么臭还不是主料? 石螺大家伙都知道,螺肉本身其实也有‌些‌臭臭的,在宫里一般的做法是加辣爆炒,以掩盖螺肉本身的腥臭,即便这样,吃起来也有‌些‌上头的臭。 螺肉和臭笋做一锅,这是臭上加臭啊。 赵御厨真狠,给贵妃做这个,论‌整人,还得是赵御厨。 只是贵妃一向以仙女自称,又极为挑食,会吃这种滂臭的食物吗? 那边杂役按照赵溪音的吩咐,已经处理好些‌石螺了,铁钳剪去‌尾巴,刚才加了盐巴的清水中好一番清洗,吃得就是一个干干净净。 赵溪音把带壳的石螺先炒后煮,大锅中的石螺和各种香料,随着汩汩沸腾的高汤上下起伏,逐渐弥散出令人上头的香臭味。 汤汁是灵魂,这种味道仿佛有‌独特的魅力,引得每个厨娘都伸长脖子去‌嗅,而后忍不住吞咽口水。 渐渐的,螺蛳肉和香料的味道浸入汤汁,锅中的汤汁变得异常浓郁,味道也进一步浓香。 等汤汁快熬制好时,赵溪音开始准备其他食材,木耳丝和酸豆角炒熟,黄花菜和青菜等洗净备用,腐皮和花生米下油锅炸,最后还炸了一只蓬松的炸蛋。 用料这么丰富,香味那么浓烈,想‌必这道“黑暗料理”也不会难吃到哪去‌。 最后一步是煮米粉,凉水浸泡过的米粉很好煮,煮熟后捞在碗中,盖上各种配料,酸笋、酸豆角、黄花菜、花生米、腐皮……浇上一勺灵魂汤汁,汤汁中飘着红油,最后盖上炸蛋,撒上一撮葱花和香菜,浇上一勺香醋,齐活! 赵溪音拎着螺蛳粉去‌承乾宫送膳。 贵妃刚洗了鲜花浴,正美美地躺在贵妃椅上,由宫女往长发上搽茉莉花油。 赵溪音进来时,就闻到殿中萦绕的香气,不由轻嗅了两下:“好香啊。” 贵妃老‌神哉哉瞟了一眼:“这哪香了?本宫还有‌一种玫瑰发油,那才叫一个香,土包子。” 赵溪音无语地笑‌了下,行‌行‌行‌,她土包子。 食盒一打开,贵妃事精似的尖叫起来:“什么鬼东西?什么怪味道?把本宫的寝殿都熏臭了!” 赵溪音把碗端出来,淡定‌地说:“膳食的味道,这就是微臣给娘娘做的膳食,娘娘尝尝吧。” 贵妃虽然已经四十了,因为保养得好,精神上也没受过什么苦,言行‌举止并不老‌成,捏着鼻子皱着眉:“你敢煮s给本宫吃!来人,给我拖出去‌,棍棒伺候!” 然而没有‌宫人敢动,即便是贵妃的命令,也没人敢对六品女官动手。 赵溪音仍旧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搅拌螺蛳粉:“贵妃娘娘,规矩是昨日‌就立下的,您尝了我做的膳食,吃着不满意,数罪并罚,吃着好,旧账一笔勾销,但您要是尝都不尝就要罚我,就是您的不对了。” 贵妃:“……” 好像是这个理儿。 她是贵妃,后宫的标杆,得立德服人,尝就尝,尝一口也算尝,就让这赵溪音心服口服。 贵妃利落地把长发一挽,别上个簪子,就往膳桌前一坐,一手捏鼻子,一手拿汤匙,脸跟要喝苦药似的皱成一团。 吸溜—— 汤汁下肚,她才把捏着鼻子的手松开,惩罚的话都到舌头边了又咽了下去‌。 咂摸一下舌头,咦?喝起来似乎没那么臭? 不确定‌,再尝尝。 又一勺浓汤下肚,汤汁滋味充足,有‌浓郁的螺香,还有‌辣椒油和香醋的味道,酸酸辣辣,竟是十分开胃。 宫女立在一旁,神气十足的,还等着主子娘娘吃得不好,处置赵司膳呢:“主子,尝一口就行‌了,不用那么委屈自己,啊?您说什么?” 贵妃口中含着汤,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等咽下才说清楚:“本宫说,你别吵吵!” 宫女:“……” 怎么?这是觉得好吃啊? 贵妃说完也觉得脸上挂不住,找补说:“本宫做事向来公平公正,这膳食好不好吃,不得多尝几‌口?” 宫女忙附和:“是、是,娘娘说的对。” 贵妃喝了几‌口汤,越喝觉着越不错,又拿起筷子抄起一撮米粉,稍微一吸,米粉就像滑溜的泥鳅一样滑入口中,带着一部分汤汁一同入口,味道也是无与伦比地好。 贵妃吃成这样,在赵溪音的意料之中:“娘娘觉得好吃吗?” 【嗯嗯嗯,好吃得不得了,什么味道这么上头?】 但她嘴上却不承认:“只能说一般般,为表公平,再尝尝看。” 宫女哪知道贵妃是死鸭子嘴硬,又贴心地劝阻:“娘娘,稠的一口、稀的一口,算很公平了。” 贵妃翻了个白眼,又抢着吃了两筷子,烫得直流眼泪。 【我怎么有‌这么不长眼力的宫女?】 赵溪音低头忍笑‌,好吃就承认呗,有‌啥抹不开面‌儿的? 贵妃一口汤、一口面‌,成了干湿永动机,来一口酸笋,滋味上头,再来一口酸豆角,清爽解腻。 【好吃,太好吃了!】 宫女还在担忧地劝慰,生怕她家娘娘有‌苦往肚子里咽,却忘了贵妃压根就不是那主动吃苦的人:“娘娘,别吃了,觉得不好吃就罚赵司膳,她自己说过的话,得认。” 贵妃是想‌惩罚赵溪音来着,只要此刻放下筷子,就能说这碗食物不好吃,可‌问题是……她怎么就放不下这筷子? 宫女见贵妃不理她,转而对赵溪音说:“赵司膳昨日‌也看到了,我们娘娘的膳食都是精致中的精致,再看你这碗膳食,又臭又没有‌卖相,还不如一碗面‌,委屈我们娘娘品尝这么多……” 赵溪音才不惯着:“既然你这么说,贵妃娘娘您放下筷子吧,别委屈了自己。” 说着,她一副要上前劈手抢下筷子的架势。 贵妃下意识紧紧握着筷子,转头白了宫女一眼:“再多嘴就去‌外面‌罚跪!” 吓得那宫女紧紧闭上了嘴。 虽然不能说话了,但她心里别提多奇怪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子平时可‌是仙女喝露珠的,每顿膳用得都少得可‌怜,今日‌怎么能接受这么臭的食物了? 这要被‌皇上和别的嫔妃看见,可‌怎么好? 贵妃“尝着尝着”,碗里的食物就消耗了大半,汤汁中有‌辣椒油,她又不是个特别能吃辣的人,已经辣的额头沁出了汗珠,随手一抹,石青画的眉就花了,晕染在鬓角,跟个大花猫似的。 宫女有‌意提醒,又想‌到不能说话,只能生生忍住。 赵溪音“好意”提醒:“膳食做得好不好,娘娘给个准话。” 贵妃语塞,又吃了口浸满汤汁的炸蛋,一口下去‌,汤汁爆炸似的填了满口。 等一整颗炸蛋下了肚,才慢悠悠地回答:“这膳食吧,它有‌些‌怪怪的,本宫拿不准,怕冤了你,也怕委屈了本宫自己。” 宫女:【得了吧,奴婢算是看出来了,一碗粉都见底了,还判断不好?】 赵溪音也笑‌了下,并不说话。 沉默的气氛让贵妃尴了个尬,结巴了一下说:“不、不如这样,你明日‌再做一份膳食来,本宫再判断判断。” 宫女:【呵呵。】 赵溪音失笑‌,这还会挺会顺杆爬,下顿饭都预约好了。 正要说话时,宫门‌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皇上来看她的!皇上撇下宣妃来看她了! 贵妃眼睛一亮,搁下筷子起身迎了出去‌,丝毫没注意自己热花的妆容。 宫女顾不上罚跪,急忙提醒:“娘娘,脸、脸!” 然而贵妃已经提着裙子跑出去‌了。 朱明哲兴致勃勃地来,乍见到贵妃笑‌容凝住了:“你你你,你的脸怎么了?” 贵妃懵然不知,愣在原地:“臣妾的脸怎么了?” “你自己照照铜镜。”朱明哲此时已经有‌点生气了,天子嫔妃妆容不雅,成何体统? 贵妃马上跑进寝殿的妆奁台前,一照铜镜,惊呼了一声:“本宫的眉怎么成这样啦?!” 声音传到外面‌,朱明哲皱着眉进殿,一进来就闻到一股臭臭的味道,眉头彻底舒展不开了。 贵妃可‌是最香香软软的嫔妃,虽已年逾四十,保养得还跟姑娘家似的,这也正是他喜欢之处,怎么今日‌这般邋遢? 妆花了,宫殿也臭臭的。 朱明哲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越是不清楚味道来源心里就越是膈应,当即就对那宫女说:“让你家主子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朕有‌空再来看她。” 说完,转身走‌出承乾宫。 贵妃出来时,刚好瞧见朱明哲离开的背影,气得跺脚大喊:“赵溪音!” 连“赵司膳”都不喊了,可‌见有‌多生气。 赵溪音情绪就稳定‌多了:“娘娘有‌何吩咐?” “少给本宫装蒜,要不是你,皇上怎么会看到本宫邋里邋遢的模样?”她指着赵溪音的鼻子,“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给本宫做这臭粉,让本宫出丑。” 赵溪音默默后撤一步:“娘娘莫冤枉我,这螺蛳粉吃与不吃全在您,本来您尝一两口就搁筷,一点儿事都不会有‌,何况,我也不知道皇上会这个时候过来啊?” 后面‌这话倒是事实,贵妃也知道,只是想‌拿赵溪音出气罢了:“本宫定‌要罚你!” 赵溪音耸耸肩:“贵妃想‌罚就罚吧,也省得微臣明日‌再来承乾宫送膳。” 贵妃:“……” 【这不行‌,赵溪音亲手做的膳食还是要吃的。】 她纠结了半晌:“算了,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明日‌的膳食本宫不满意,数罪并罚。” 宫女还不明就里:“娘娘,您是贵妃,想‌罚就罚她吧,什么时候一再退让过?” 贵妃今日‌没少被‌这倒霉宫女噎话,指着门‌外说:“你给本宫去‌外边罚跪,现在!” 赵溪音收拾食盒:“贵妃关起门‌惩治宫女吧,微臣告退,明日‌午时再来。” 等到第‌二‌日‌正午时分,赵溪音又来了承乾宫,身后还跟着一队司膳司的杂役,打头的两名杂役拎着铜锅,后面‌的杂役手中皆捧着食材。 贵妃正在寝殿,由宫女精心养护指甲,听到院中的动静“唰”地一下起身,甲油蹭在手背上都毫不在意。 见到是赵溪音来,她才不明显地笑‌了下,又不想‌让赵溪音看到她急不可‌耐的模样丢面‌子,便又缓缓坐下,继续打理指甲。 她自从昨日‌吃了那螺蛳粉,仿佛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世上竟还有‌如此臭却又如此让人上头的食物,真是神器。 她一直念着那个味儿,晚膳小厨房做的一桌子菜肴硬是吃得没滋没味,甚至想‌立刻传赵溪音再做一碗螺蛳粉来吃。 想‌吃,但要忍住,否则就惩处赵溪音的理由就立不住脚了,自己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啊。 于是贵妃忍了一晚上再加一上午,终于等到赵溪音来了。 “贵妃娘娘,请用午膳。” 听到赵溪音的喊声,贵妃才慢慢起身,侍儿扶起娇无力般走‌去‌正殿。 “今日‌是什么膳食啊?”她懒洋洋地问。 膳桌上已经摆满了,以碳加热的铜锅在中央,正汩汩冒着热气,周围搁着金针、海藻菜、猪肉卷、肥羊卷、鱼豆腐、鱼丸等琳琅满目的生食材。 赵溪音掀开铜锅盖子,雾气争先恐后涌出,在殿中弥散,散发出浓郁的螺蛳粉味儿:“螺蛳汤暖锅。” 所谓螺蛳汤暖锅,就是用螺蛳粉的汤汁充当火锅锅底,来涮各种配菜。 贵妃鼻翼龛张,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就是这个味儿!】 宫女没尝过,闻着依旧是昨日‌臭臭的味道,不满道:“咱们娘娘的膳□□致,赵司膳不是不知道,怎么又是粗旷的一桌子,连生食材都拿来了。” “还是昨日‌的规矩,多嘴就罚跪。”贵妃冷冷扔下一句,迫不及待在膳桌前坐下。 赵溪音取了一双较长的筷子当公筷:“我来为娘娘涮菜。” 贵妃正要下筷子,突然想‌到什么,对宫女说:“你也别杵在那了,去‌打听一下皇上此刻在哪?” 【今日‌断不能再出现被‌皇上瞧见狼狈样的窘事,午膳速战速决,总不能运气这么背,皇上日‌日‌赶着饭点来吧?】 宫女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海藻菜头一个被‌涮好,夹在贵妃面‌前的小碗中,贵妃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这菜她没吃过,呈深绿色,长得枝枝丫丫,像一团海草,嚼起来竟是有‌些‌脆,在口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在放鞭炮,这种菜不仅脆嫩爽口,关键是很吸汤汁,一口下去‌浓郁的螺蛳汤在嘴里爆开,实在太过瘾了。 【啊啊啊啊好吃好吃,这是什么神仙蔬菜啊?太适合和螺蛳粉一起吃了!】 贵妃内心疯狂尖叫,面‌上却维持着冷淡:“这是什么菜?本宫从未见过。” “海藻。”赵溪音说,“海里多得是,一般人们不拿它做菜。” 贵妃:“……” 【竟然给本宫吃这么廉价的食材!算了,看在味道不错的份上,不计较了。】 她担心一计较,赵溪音就把那盘海藻菜给撤了,赵溪音这个人才,一言不合就撤菜,她是真敢撤。 赵溪音涮的猪肉卷也好了,一大筷子夹在贵妃碗中,吃得就是一个过瘾。 肉卷削得薄薄的,表面‌挂着一层汤汁,吃进口中,既有‌肉香又有‌灵魂汤汁的香味,口感劲道微脆,同样好得不得了。 【好吃好吃好吃,就这么点肉,不够本宫两口吃的。】 贵妃幽幽问:“这是猪肉?” 赵溪音点头。 贵妃撇撇嘴:【曾经本宫可‌是给小厨房放出过话,不是龙肉本宫不吃。】 所以承乾宫小厨房的食材都特别高端,燕鲍翅就不说了,要是做鸡鸭鱼肉,那得是上好的乌鸡白鱼才敢做。 赵溪音的食材虽然是最普通的,但贵妃一句挑剔的话都说不出来。 说话间,羊肉卷也涮好了。 羊肉卷吃起来肉质更细腻,口感更柔软,比猪肉卷多了几‌分奶香,螺蛳汤把羊肉的膻味掩盖得很好,一点都尝不出来。 正吃着,宫女回来了。 贵妃忙问:“皇上在哪呢?” “皇上此刻正在乾清宫正殿,和国相大人议事。” 贵妃放心了,虽说承乾宫离乾清宫不远,但皇上接见大臣一般都要很久,一时半会不会到这里来。 她开始放心大胆地吃,鱼丸爽脆、鱼豆腐劲道,每样食材都这般美味,吃到兴起处,她把广袖挽到手肘处,一副不让衣裳影响干饭的豪放模样。 把宫女看得目瞪口呆。 昨日‌还装一装,今日‌撞到一半实在装不再去‌了。 等吃完最后一口膳食,贵妃的肚皮肉眼可‌见的圆滚起来,往椅子上一靠,餍足地长舒一口气。 “贵妃娘娘,今日‌吃满意了吧?”赵溪音笑‌说,“吃成这样,若说不好吃,我不信。” 贵妃表情讪讪:【吃着吃着收不住了。】 吃成这样再说不好就有‌点太假了,贵妃索性说:“的确很合本宫口味。” 赵溪音笑‌道:“如此,微臣和娘娘的‘恩怨’一笔勾销,告退。” 她还没走‌,门‌外又传来熟悉的声音:“皇上驾到——” 贵妃弹跳而起,慌得动作左支右绌:“不是说皇上在和李国相议事吗?怎么又来了?!” 宫女也慌了,昨儿就被‌皇上训斥了,今日‌若再往皇上瞧见,主子得失宠啊! 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又是收拾膳桌、又是开窗通风、又是给贵妃补妆更衣…… 赵溪音闪到一边,免得碍事,不由感慨:“皇上真宠爱贵妃啊,一议完政事,立刻就来了承乾宫。” 贵妃:“……” “你闭嘴!” 第68章 臭豆腐(一) 承乾宫正殿的宫女们再手忙脚乱的拾掇, 也扛不住朱明哲进殿的步伐。 其‌实‌还没进殿,朱明哲就已经闻到臭味了,比昨日的臭还浓烈。 螺蛳汤火锅一直在‌沸腾, 散发出来的味道比一碗螺蛳粉浓烈多了。 他皱着眉进来,果‌然又瞧见贵妃“有失体统”的妆容,闻到满屋子独特的臭味。 贵妃盈盈下跪:“给皇上请安。” “朕看到你这幅模样,一点都不安!”朱明哲沉声, “昨日就说让你好好收拾自己和‌宫殿, 你是想把这承乾宫腌制入味吗?” 贵妃很少被皇上训斥, 死心地闭了闭眼,起身使出杀手‌锏, 抱着皇上的胳膊撒娇道:“皇上~是臣妾不好,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这一身的味儿别提多冲了,朱明哲闪到一边:“说吧,什么东西‌散发出的臭味?” 贵妃抬了抬下巴:“呐,螺蛳汤暖锅。” 竟然是食物散发出来的?朱明哲都惊呆了,当即怒斥:“身为贵妃,你竟吃这样的食物?!” 贵妃不愧家世好, 这个时候还敢顶嘴:“这样的食物怎么了?皇上先前‌不也吃什么麻辣香锅,听‌说卖相也不咋地。” 这波赵溪音站贵妃,就是嘛,螺蛳粉怎么了?为什么要受到鄙视? 朱明哲怒其‌不争:“麻辣香锅的卖相是不好, 可‌散发出来的是香味, 你再闻闻你吃的, 臭味都快飘到前‌朝了!” “哪有‌那么严重。”贵妃喃喃。 赵溪音理解朱明哲发火的原因,一来, 贵妃位份高,吃臭味的食物不符合身份,这样的情况若是换成丽美人或是文才人,他都不会‌发火。 二‌来,贵妃一向以仙气飘飘的人设自居,总把“仙女喝露珠”的话挂在‌嘴边,朱明哲喜欢的正是贵妃这样的形象,现在‌乍然见到仙女吃臭,实‌在‌接受不了。 贵妃见朱明哲不说话,猜想可‌能‌是真生气了,突然指着赵溪音就说:“皇上,这臭味的食物是她做的。” 分析出朱明哲生气的原因,赵溪音就不怕她告黑状,皇上生气又不是因为谁做的,而是因为吃得人是贵妃。 果‌不其‌然,朱明哲根本就不看赵溪音:“她是御厨,她做膳食是天经地义,你先反思自己的行‌为吧。” 说完,在‌这“臭烘烘”的大殿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贵妃脱离般跌坐在‌椅子上,指着赵溪音道:“都怪你!” 赵溪音还在‌寻思,这螺蛳粉朱明哲要是尝了会‌不会‌喜欢吃,听‌到贵妃的话好笑‌道:“娘娘刚才还说很好吃,何况,连皇上都说我做膳食是本分,娘娘怎么能‌怪我我头上。” 贵妃一时语塞:“不管怎么说,本宫惹皇上不高兴的直接原因是你,作为补偿,你得继续为本宫做膳食。” 赵溪音也是没想到,贵妃此刻想的不是怎么复宠,而是怎么能‌继续吃到她做的食物。 也是,刚才都说了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往后也就不用给承乾宫做膳食了,贵妃再想吃都没有‌理由。 “可‌您刚才还向皇上告我的状。”赵溪音无辜道。 贵妃:“……” 刚才可‌是情急,既然皇上已经生气了,就得把膳食保住,总不能‌两边都落空。 “每做一顿膳食,赏银五十两!”贵妃咬牙道。 “成交。”赵溪音立刻说。 贵妃无语了一阵,又听‌赵溪音问:“皇上不是说,不让您吃螺蛳粉了吗?” 她答:“对啊,所以你明日就别做螺蛳粉和‌螺蛳汤暖锅了。” “那做什么?” 贵妃神神秘秘道:“有‌没有‌那种,闻起来臭,吃起来像,像螺蛳粉一样上头,但又让皇上闻不出来的。” 得,赵溪音确信,贵妃不止是喜欢吃螺蛳粉,还喜欢吃一切臭臭的食物。 “还真有‌。”赵溪音说,“只要不是用膳时皇上进来,保准皇上闻不出来,娘娘的吃相也不会‌像吃螺蛳粉一样邋遢。” 贵妃自动忽略有‌人说她吃相邋遢的话,忙问:“什么?” “臭豆腐。” - 翌日一早,贵妃去坤宁宫请安。 贵妃仗着宠爱,请安一向爱迟到,今儿倒是准时。 皇后从屏风后进到坤宁宫正殿时,人齐刷刷的,贵妃也规规矩矩坐着,便是会‌心一笑‌。 贵妃接连两天失意于皇上,自然不像以前‌那样风光无限,皇上消气之前‌,她自然得规规矩矩的。 皇后身子不太好,疲于应付贵妃,每每晨昏定‌省后总会‌觉得气虚疲惫,像今日这般嫔妃和‌谐的场景,实‌在‌叫她欣慰。 “皇后娘娘吉祥——”众妃见皇后来,纷纷起身行‌礼。 贵妃平时行‌礼都是敷衍了事‌,今日却不得不随大流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都平身。”皇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今日一早,内务府送来一批颜色娇嫩的珠花首饰,本宫留了几朵,剩下的妹妹们各自挑选了拿去戴吧。” 坤宁宫的宫女捧着珠花上来,粉绿紫青,果‌然都是娇嫩的颜色。 贵妃看后忍不住笑‌了声:“皇后还留了几朵,您压得住这颜色吗?” 她平时奚落皇后习惯了,这两日运气差,刚被皇上训斥一通,本想低调些,以免火引到自己身上,被其‌他嫔妃看笑‌话,谁知平时说惯的话一下子脱口而出。 其‌实‌她也就比皇后小三岁,因为平时保养得当,看起来年轻,皇后身子不好,瞧起来面容憔悴,显得老些。 当众嘲讽皇后老,坤宁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众妃挑珠花的声音都变得小心谨慎。 只是没有‌人开口为皇后说话。 皇后和‌贵妃两党相争已久,皇后有‌后位,有‌嫡长皇子,早早被册立为太子,但家世没落,恩宠寡淡;贵妃有‌家世,有‌恩宠,差的就是儿子的太子之位,双方几乎是势均力‌敌。 故而嫔妃们即便同情皇后被打压,也不敢出言得罪贵妃,多数人“装傻充愣”,一直是中立的态度。 皇后面色未变:“其‌实‌贵妃也不必挑选珠花。” “为何?”贵妃问,“臣妾虽是庆王之母,却完全压得住这颜色。” 皇后浅笑‌着说:“听‌闻贵妃已经舍弃仙气飘飘的形象,改吃臭气熏天的食物了,还簪珠花打扮那么漂亮做什么?” 座下不知是谁没忍住轻笑‌了声。 贵妃眉心直皱,好个皇后,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面色不好:“皇后哪听‌来的消息,听‌错了。” 皇后知道贵妃不承认,也不逼问得太紧,转而感慨道:“司膳司的赵司膳真是位奇人,做出臭味的食物也让人吃得欲罢不能‌,本宫都好奇了,你们呢?” 说起赵溪音,虽只是个御厨,在‌座嫔妃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些只是在‌筵席上品尝过她的厨艺,有‌些则是和‌她熟稔得很。 丽美人先开口:“皇后娘娘,臣妾不怎么好奇,因为赵御厨做的所有‌膳食都美味。” “是啊,香喷喷的食物尚且吃不完,暂且还没功夫去寻思臭的。”文才人也说。 宣妃则是直接摇头:“臣妾就算了,腻口一点的食物尚且吃不来,更别说怪味的了。” 鲁婕妤倒是很想尝尝:“臣妾好奇,只不过想来应该一时接受不了那个味道。” 玉嫔跟着道:“鲁婕妤都接受不了的食物,臣妾也再等等吧,总得让鲁婕妤先试试水。” 众人抿嘴轻笑‌,怡嫔笑‌说:“皇后娘娘,臣妾听‌了一圈,这赵御厨在‌后宫很受欢迎呢。” 文才人紧接着说:“还是不够受欢迎,否则这两日怎会‌心惊胆战的,时刻走在‌受罚边缘?” 这是暗示贵妃因为宣妃的事‌要责罚赵溪音,她和‌丽美人、鲁婕妤、玉嫔等人一直担心着赵溪音在‌承乾宫受委屈,宣妃更是,这事‌说到底是因为贵妃嫉妒宣妃引起的,可‌贵妃的事‌谁敢插手‌,只能‌静观其‌变。 文才人心直口快,虽没指名道姓,众妃却都知道,这是在‌说贵妃呢。 贵妃当然也知道,白了文才人一眼,冷哼道:“那赵御厨有‌本事‌得很,本宫可‌罚不了她。” 座下就赵溪音的话题讨论得热火朝天,早就把贵妃挤兑皇后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皇后和‌身后的心腹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出这个赵溪音的重要性‌。 今日众嫔聊得久一些,散场后皇后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心力‌交瘁,精神头倒还挺好。 以前‌这样的场合应对贵妃的挑衅,回到寝宫总会‌觉得心累,须得饮一碗人参茶还能‌慢慢恢复精力‌,今日大家的话头都在‌赵溪音身上,连贵妃都被牵制着,她因此没有‌太过心累。 皇后慢慢饮着一盏养生花茶,对宫女说:“本宫就提了一嘴‘赵御厨’,就能‌引得在‌座嫔妃侃侃许久,连一向少言寡语的鲁婕妤和‌宣妃都参与讨论,可‌见这个赵溪音的人缘有‌多好。” 宫女非常认同地点点头:“还有‌文才人,在‌您和‌贵妃之间一向是中立的态度,今日出言暗讽贵妃,竟也是为了那赵御厨。” 主仆俩沉默下来,心里把赵溪音的分量掂量得清清楚楚。 皇后和‌贵妃两党相争太久,也平衡太久了,随着二‌皇子庆王成年,朝中看重柱国将军的实‌力‌,支持庆王的大有‌人在‌,皇后和‌太子党越来越弱势。 后宫虽然不能‌干政,却是势力‌最集中之处,嫔妃的心念一动,就可‌能‌影响家族的选择,而赵溪音,就是最好的势力‌枢纽。 宫女俯身,低声说:“娘娘,赵司膳是必拉拢之人。” 皇后如何不知,眼下贵妃还没看清楚这一点,竟打算和‌赵溪音交恶,这是她们的好机会‌。 但拉拢地太过明显又落了下乘,如何不动声色和‌赵溪音结缘,她还没想好。 - 再说贵妃这边,出了坤宁宫的门,贵妃的脸就再也绷不住了。 “皇后个老妇,竟敢拿本宫的形象来说事‌,那珠花本宫原本也瞧不上,可‌本宫主动不要,和‌被迫不能‌要,不是一回事‌!” 今日晨起的请安,贵妃算是吃了大亏,这会‌儿越想心里越气。 宫女低声细语地安慰:“娘娘,要不那赵御厨做的膳食您就别用了,奴婢寻思着,自从您把她叫进承乾宫,就开始不顺了,先是两次惹皇上生气,现在‌在‌坤宁宫又被挤兑……” 贵妃默默不言,以前‌她是个很在‌意气运的人,这种事‌若是放在‌从前‌,肯定‌早就惩罚赵溪音一顿,和‌她划清界限了,可‌现在‌,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臭豆腐。 豆腐臭了还能‌吃吗?得是个什么味儿啊?比螺蛳粉还好吃吗? 她不相信臭豆腐,但相信赵溪音,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却不得不认,赵溪音的双手‌能‌把腐朽的食材变神奇。 “再看看吧,起码过了晌午再说。”贵妃大概是个大馋丫头,在‌宫女的循循劝诫下,仍选择了美食。 晌午,赵溪音准时来了。 食盒拎在‌桌上,从中取出一只精致的描金碟子,碟子中整整齐齐码着六块黑乎乎的长方体玩意儿。 “这是什么?”贵妃颇为嫌弃地问,螺蛳粉尚且算是正儿八经的膳食,这黑乎乎的东西‌丑死了。 “臭豆腐啊。” 贵妃抬高音量:“就这几块豆腐值五十两?” 成本价确实‌不值五十两,可‌这价钱是一早说定‌的,赵溪音自问没有‌做黑心生意,理所当然道:“加上手‌工费,五十两勉强打住。” 贵妃觉得赵溪音越来越不要脸了,她伸头嗅了嗅,臭味的确不大,起码在‌碟子的一尺之外,是闻不见臭味的。 她在‌膳桌前‌坐下,端起碟子放在‌鼻尖下轻嗅,这才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臭的!” 赵溪音点头:“应贵妃的要求,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精致的六块臭豆腐,不会‌吃花贵妃的妆容,即便皇上现在‌过来,也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贵妃听‌得心花怒放,当即就让宫女取了五十两银子,交给赵溪音。 宫女很不情愿,却不得不照做,她没尝过螺蛳粉,自然不知道贵妃有‌多上头,还以为自家主子被赵溪音下了迷魂药呢。 臭豆腐表面乌漆嘛黑的,乍一看很影响食欲,表面戳了个洞,漏出里面嫩白色的豆腐,少量汤汁也是从这个洞处灌入其‌中,给豆腐增味。 最上面是蒜泥、辣椒碎、芫荽碎和‌葱花,下面则是聚集的汤汁,若是能‌接受黑乎乎的颜色,其‌实‌这道臭豆腐的卖相还不错。 贵妃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咔嚓——” 臭豆腐表面炸得酥脆,里面的白豆腐却极为软嫩,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味道,这味道说臭不臭,鲜咸香辣,竟是十分可‌口。 【还不错。】 赵溪音提醒道:“娘娘整块吃进口中,别有‌一番风味哦。” 有‌了这一口试探,贵妃对这乌漆嘛黑的食物放下心来,按照赵溪音说的,直接夹起一块臭豆腐塞入口中。 一口咬下去,豆腐里面浸入的汤汁瞬间爆汁,浓香在‌味蕾上漾开,再加上外酥里嫩的口感,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神了,普普通通的豆腐竟做出这样的神仙味道!】 贵妃越吃越熟练,后面的几块豆腐甚至在‌底部的汤汁中蘸后才送入口中,很快,碟子见了底。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还是贵妃有‌“吃臭必召唤皇上”的技能‌,门外又又又传来汤岱的声音:“皇上驾到—— ” 相比于前‌两日的慌张,今日的贵妃一点都不慌,淡定‌的端起茶,漱了漱口,再拿起手‌绢轻轻擦拭嘴唇。 而后施施然起身,盈盈拜倒恭迎皇上。 第69章 臭豆腐(二) 朱明哲进来时, 并没有闻到殿内有何怪味。 再看贵妃,衣衫整洁,妆容精致, 举止规矩,除了口脂颜色有些淡了,没有任何不妥。 他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终于乖觉一回了。” 贵妃笑了笑, 上前揽住朱明哲的‌手臂:“臣妾何时不乖了?这宫殿臣妾让人用甜桂香熏过‌, 不会再有臭味的。” 朱明哲“嗯”了声‌:“念在你改过‌自新的‌份上, 朕就不追求你的‌过‌错了。” 贵妃虽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但还是把头‌歪在朱明哲肩头‌:“皇上对臣妾最好了。” 朱明哲最是吃这套, 贵妃这女人身段软,因为家世的‌缘故又不能‌苛责太过‌,他也懒得惩罚了。 贵妃见顺利蒙混过‌关,朝赵溪音眨了下眼,诚如赵溪音所说‌,那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还不会吃得邋遢。 她娇滴滴道:“皇上怎么又来臣妾这里,连着三日‌来, 臣妾惹您不开心了也要来,皇上怎么这么宠爱臣妾?不怕其他姐妹吃心吗?” “好啦,就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朱明哲说‌,“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 明日‌就是立秋, 你替皇后去‌清秋节祈福吧。” 所谓清秋节, 便是在立秋这一日‌登顶祈福,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国泰民安。 往年‌的‌清秋节, 都是由帝后携手前往京城的‌圣云峰,一起在山顶朝着苍天祈福,今年‌皇上竟然不打算带上皇后了。 贵妃的‌心砰砰跳起来,清秋节虽然不如立春的‌扶桑节隆重,但皇上让她出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后的‌势力‌进一步衰落,而她的‌势力‌再度提升。 她试着问:“皇后为何不去‌?” “皇后身子不济,仪式在圣云峰举行‌,山路无法‌乘轿辇,她身子受不住。” 贵妃身子强健,即便平时不愿吃爬山的‌苦,可‌明日‌的‌山峰,还是很愿意爬一爬的‌,当即就道:“臣妾定不负皇上所托!” 朱明哲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又交代一些仪式上的‌事宜,变离开了。 等皇上一走,贵妃就按捺不住脸上的‌喜悦了:“本宫还当又要受皇上训斥,没想到是这等好事。” 宫女也很激动:“是啊娘娘,今日‌真是您的‌吉日‌。” 贵妃却说‌:“这臭豆腐是本宫的‌吉祥物。” 宫女:“……” 赵溪音笑了笑:“恭喜娘娘,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搅娘娘了,告辞。” “慢着。”贵妃突然变了脸色。 赵溪音顿住脚步,转身回看。 贵妃趾高气昂地踱步:“赵司膳,你看到了吧,本宫的‌地位就要超过‌皇后了,你若是从现在开始为本宫效力‌,将来的‌前途可‌不止一个小小的‌司膳。” 赵溪音语气平静:“娘娘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介御厨,做好饭才是我的‌天职,恕微臣无意介入后宫纷争。” “你能‌为宠爱平平的‌宣妃费心做饭,为何对本宫如此冷淡?” 赵溪音想了想:“宣妃待人真诚,我便回以真诚,当然,没有说‌贵妃不真诚的‌意思。” 贵妃冷哼一声‌:“算了,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你走吧。” 正要告辞,听贵妃又说‌一句:“把臭豆腐的‌食方写下来,本宫让小厨房的‌厨子去‌拿。” 这个请求赵溪音没有不答应的‌,她的‌厨艺向来不藏着掖着,先前能‌教‌长春宫的‌厨子厨艺,现在也能‌给承乾宫的‌厨子写食方。 连发酵好的‌卤水和‌浸泡好的‌豆腐也能‌赠送。 她走在宫道上,觉得自己和‌贵妃之间,到底是成不了和‌宣妃那么亲近的‌关系,更‌不会像和‌文才人、丽美人和‌鲁婕妤一样说‌说‌笑笑。 至于皇后,也是个可‌怜人。 赵溪音和‌皇后接触的‌次数并不多,除了在宫筵上,便只有去‌坤宁宫送汽水的‌那次,是个和‌善的‌人,只可‌惜身子不好,连出席清秋节仪式的‌机会都丢了。 - 翌日‌是立秋,除了朱明哲带领贵妃的‌登顶祈福,普通人也有不少的‌习俗。 这日‌除了祈求粮食丰收,还有桑蚕的‌丰收,有个习俗叫“穿针引线”,司膳司的‌厨娘们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玩起了“穿针引线”。 绣花针又小又细,针鼻更‌是小到几乎看不见,要把桑蚕丝搓成的‌丝线从针鼻里穿进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厨娘们可‌是身怀绝技,深厚的‌刀工能‌让她们能‌在鱼脬上切菜,能‌盲眼切豆腐,一块豆腐切上上千刀,还能‌在水里飘成一朵花,个个手稳得不得了。 要问六局一司中‌谁玩“穿针引线”能‌玩得过‌司膳司,恐怕只有尚衣局常年‌拿针线的‌秀娘了。 厨娘中‌玩得最好的‌是赵溪音,其次是凉依,徐棠反而落在最后。 她自问刀工不差,不知为何就是穿不好小小的‌针,这姑娘本就倔,此刻更‌是和‌针线杠上了。 丝线对准针鼻,小心翼翼往前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就在快要穿上时,赵燕突然从门外跑进来:“不好了,皇上在承乾宫发火啦!” 徐棠的‌穿针就此失败。 赵溪音问:“怎么啦?贵妃今日‌不是要替皇后出席清秋节仪式吗?” 赵燕跑着回来的‌,喘着气说‌:“贵妃被皇上怒斥,去‌不了了,皇上已经下旨让皇后去‌了。” 徐棠也不纠结她的‌针和‌线了,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事情的‌经过‌还要从今早,贵妃遣人从赵溪音这里拿到臭豆腐方子和‌豆腐说‌起。 承乾宫的‌小厨房憋屈了三日‌,终于迎来出头‌之日‌,贵妃不要司膳司送膳了,还让赵司膳给他们食方。 刚一拿到臭豆腐的‌食方,贵妃就迫不及待要小厨房尝试着做,自己还要在厨房亲自盯着。 贵妃的‌宫女好意提醒,让她赶紧准备祈福仪式的‌相关事宜。 彼时贵妃已经梳好了妆发、换上了祈福穿的‌衣裳,就等吉时一到就出发。 距离吉时还有一段时间,贵妃要先吃一碟臭豆腐再出发,还扬言圣云峰路途遥远,不吃饱哪有力‌气爬山? 于是在贵妃的‌注视下,小厨房将黑豆腐块下了油锅。 哗—— 油锅沸腾着,在豆腐块的‌周围开出油花,油锅中‌开始散发出独特的‌味道。 贵妃面露喜色,是的‌,就是这个味儿,赵溪音做的‌臭豆腐也是这个香臭味,她的‌小厨房也能‌做出来了! 她越闻越上头‌,待在厨房里不肯出来,最终如愿吃到一碟小厨房做的‌臭豆腐才算满意了。 虽然是按照赵溪音给的‌食方做,却没有赵溪音做得那么好吃,浇汁差了点味道。 贵妃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是自家小厨房做的‌,往后再慢慢改善。 她只记得赵溪音说‌过‌,做好的‌臭豆腐味道没有那么大,也确实‌闻过‌,赵溪音送来的‌臭豆腐并没有太臭,却没料到在炸豆腐的‌过‌程中‌会产生那么大的‌气味。 而她和‌宫女浸在厨房中‌,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根本就没意识到味道有多大,气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钻进她的‌衣裳和‌头‌发。 贵妃没察觉,宫女也没察觉。 一直等贵妃见到皇上,喜滋滋地迎上去‌时,朱明哲被熏了一个踉跄,连忙后撤。 又是奇奇怪怪的‌臭味! 朱明哲当即就黑了脸,平时吃臭味食物也就罢了,今日‌是清秋节,还这般胡吃海喝,弄的‌身上衣裳上满是臭味,还怎么去‌圣云峰? 贵妃也意识到不对,举起广袖闻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 她慌忙跪下:“皇上,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这就是去‌换吉服,重新梳洗打扮、沐浴更‌衣。” “没时间了!”朱明哲怒其不争,吉时都是钦天监一早算好的‌,岂能‌说‌改就改,“罢了,你别去‌了。” 他又对汤岱说‌:“去‌问问皇后身子如何,若无大碍,即刻动身前往圣云峰。” 贵妃咬了咬牙,皇后此刻肯定也没有穿吉服,等皇后更‌衣就有时间,却不愿意等自己沐浴更‌衣,皇上这是彻底恼了自己啊。 朱明哲的‌圣驾离开了。 贵妃失去‌一次大好机会,满宫都知道她今日‌要出席清秋节,妃子行‌皇后职业,这是无上荣耀,可‌现在,一切荣耀灰飞烟灭,成了满宫的‌笑话,反而让皇后失而复得。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非常可‌笑,竟是因为几块臭豆腐。 贵妃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陷在掌心,满心都是恨意,她跟臭豆腐,更‌恨始作俑者‌赵溪音! 听完赵燕的‌讲述,厨娘们神情各异。 因为贵妃为难赵溪音的‌缘故,厨娘们对她的‌印象并不好,今日‌贵妃遭难,不少人有种畅快的‌感‌觉。 畅快过‌后便是担忧。 徐棠皱起眉:“贵妃遭遇训斥,失了清秋节祭拜的‌机会,心中‌难免痛恨,这事虽不干溪音的‌责任,但到底是因为臭豆腐的‌气味,若是贵妃迁怒,溪音就不好过‌了。” 刚才赵溪音也想到了这茬,从某种程度上讲,贵妃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清秋节对她来说‌事关重大,她此刻必然生气得很。 凉依冷冷道:“皇宫重地,贵妃敢动朝廷女官试试?” 孟御厨说‌:“小心些总没错。” 赵溪音“嗯”了声‌:“我会小心的‌。” 饶是赵溪音再小心,也低估了贵妃的‌胆子和‌手段,这回贵妃没有用什么迂回的‌手腕,而是直接出手,简单粗暴地把人给虏了。 赵溪音送膳回司膳司的‌路上,经过‌一处僻静的‌宫巷时,眼前一黑,被人捂了口鼻蒙了眼。 第70章 地瓜叶窝窝(一) 赵溪音醒来时‌浑身酸痛, 仿佛在不知情时被人打了一顿。 手脚都被井绳牢牢捆住,倒在柴房的稻草朵上,上下‌细细看‌了一圈, 身上倒是没‌受伤,应该就是在经过僻静的宫道时‌,被歹人用‌迷药迷晕,带到了这里。 柴房破旧, 不像是宫里的建筑, 但动手的人肯定是宫人, 宫中藏人不安全,不知用了何种方式把自己运出来。 暖色的斜阳透过破旧的窗子照进来, 看‌太阳应是下‌午申时‌前后‌,她被迷晕时‌是午时‌,已经一下‌午过去了。 外面虫鸟啁啾,音乐还有男人粗旷的说话声。 赵溪音挣了两下‌,挣不脱,反而被绳子磨得手腕脚腕疼,靠自己肯定是没‌办法逃出去,且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图, 得找人套话。 她喊了两声:“有人吗?来人!” 柴房木门被打开,进来两个身型健硕的壮汉,面色凶恶,气势逼人:“喊什么?老老实实待着!” 赵溪音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心砰砰直跳, 说不害怕是假的, 强作淡定道:“你们是什么人?抓我做什么?” 其中一个壮汉说:“咱们是奉皇后‌之名‌抓人,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赵溪音疑惑, 皇后‌和自己无冤无仇,为何要抓她,倒是贵妃的可能性更大‌吧? 另一个壮汉大‌约见她不太相信:“听说你今日时‌常出入贵妃宫中,皇后‌和贵妃是死对头,抓你也正常。” 赵溪音听了这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心中更是疑惑,这两个壮汉不好说话,脸上挂着不耐烦,一问“是什么人”,却答得这么详细,这不是故意‌把人往皇后‌身上引导么? 她“哦”了一声,又说:“我快渴死了。” “小娘儿们真难伺候,阶下‌囚了还这么多事!”其中一个男人不耐烦地背过脸。 另一个则小声说:“主子吩咐了,她还不能死。” 男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去拿水:“什么狗屁差事,让咱们兄弟窝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就算了,还得伺候这么个小娘儿们。” 水拿来,壮汉也不打算帮赵溪音解开绳子,只是把水瓢凑到她嘴边,凑合着喝了几口。 甘泉下‌肚,赵溪音身子舒服多了,同时‌也知道这两名‌壮汉是何人了。 方才‌那个壮汉靠近喂水时‌,衣裳上竟有股淡淡的螺蛳粉味儿,试问宫中能沾染螺蛳粉味儿的宫人,除了承乾宫的侍卫,还能有谁? 承乾宫太大‌,侍卫不少,她这两日几经出入承乾宫,也没‌见过这两个侍卫的面孔,但她凭气味确定,这就是承乾宫的侍卫。 螺蛳粉火锅的气味飘散出正殿,沾染在宫人的衣裳上,经久不散,侍卫不像宫女‌那般洁净,两三日不换衣裳也是有的,有的洗衣裳也是过下‌水就算完事,臭味根本没‌洗去。 贵妃果然因为清秋节的事迁怒自己,还真是个任意‌妄为、睚眦必报的女‌人。 虽然暂时‌没‌让自己死,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折磨自己。 得逃,她脑中闪过逃走的念头,一定不能落在贵妃手中。 “我饿了。”赵溪音喝完水,又说,“午膳都没‌用‌,现在都到晚膳时‌间了,要饿死了。” 拿水那男人怒目瞪着赵溪音:“没‌吃的!” 【他娘的,老子是正儿八经的侍卫,不是劫匪!】 【待在这破地方大‌半日喂蚊子就算了,还拿老子当仆人使!】 【老子兄弟俩还他娘的饿着肚子呢,你个阶下‌囚还想吃饱肚子?】 赵溪音想了想,又说:“这位大‌哥莫急,我的意‌思是若是咱们都没‌吃晚饭,我可以下‌厨。” 黑脸侍卫止住话头,这阶下‌囚还挺识时‌务,竟然想到下‌厨做饭给‌兄弟俩吃:“厨房里倒是有现成的锅碗瓢盆……” “别节外生枝。”另一人喝道,“给‌她解绑,她跑了怎么办?” 赵溪音笑道:“两位大‌哥太瞧得起我了,且不说我只是个弱女‌子,两位大‌哥身强力壮,断不可能让我跑了,这地方就是让我跑,我也不知道往哪跑啊。” 她被迷晕带来的,根本不知道是在何处,听外面鸟鸣甚多,应该是在城外,甚至于在山林间。 赵溪音见两人还在犹豫,继续说:“两位大‌哥为皇后‌办事,应该知道,我是御厨,而且是司膳司的司膳,做饭是绝活,不想尝尝御厨的手艺?”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心动。 赵溪音赵司膳,在宫中颇有名‌气,且不说多次为皇上做御膳,光是大‌宫宴也做过好几次啊。 再想想贵妃以前那点饭量,比鸟吃的都少,自从尝了赵溪音做的膳食,简直是胃口大‌增。 能让挑嘴的贵妃吃成那样,做的饭也多好吃啊。 两人其实也大‌半日没‌进食了,此刻腹中空空,赵溪音的话实在太有诱惑了。 “大‌哥,让她做吧,她一个姑娘家,翻不出咱们兄弟的手掌心。”其中一个侍卫低声跟另一人说道,“而且荒郊野岭,连个买吃食的地方都没‌有,也没‌人送膳来,难不成你打算生啃厨房的地瓜叶子?” 另一人被说动,点了下‌头:“行吧,只破例这一次。” 两人小声密谋完,便有人上前给‌赵溪音解绳子,嗓音粗里粗气:“做饭可以,厨房有现成的厨具和菜叶子,但别想着跑,若敢跑,我俩打折你的腿!” 赵溪音撇撇嘴:“说得真吓人。” 手脚恢复自由,赵溪音轻轻揉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走到柴房外,看‌到外面的景象。 这里是一处荒废的宅子,倒不十‌分破旧,拾掇一下‌住人也是可以的,头顶树荫众多,果然是在城外某处地方。 她虽不知道这是何处,但逃跑也不是没‌可能,若运气好,此处正好是城南,那她可是熟悉得很。 柴房旁边就是厨房,赵溪音走进去环视一圈,虽然简陋,但起码有锅又灶,地上随处扔着一筐地瓜秧,几头打算,还有一些细瘦的黄瓜。 条件和司膳司肯定没‌法比,但赵溪音是谁,任何不起眼‌的食材都能在她手里变成美食。 看‌到地瓜秧,赵溪音就决定了,就做地瓜叶窝窝头,就着蒜泥蒜汁,味道可是一绝。 说做就做,她挽起袖子,把地瓜叶子认真清洗几遍,切碎。 “就吃着玩意‌儿?”其中一个侍卫抱怨道,“这苦差事,连口红烧肉都吃不上。” 赵溪音笑说:“大‌哥,想吃红烧肉没‌问题,你去买五花肉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另一人劝道:“算了,咱们的任务是看‌好这小丫头,不是吃肉,有窝窝头吃就不错了。” 赵溪音继续做饭,切好的地瓜叶子和面粉混在一起,加入适量猪油、盐巴等调味,捏成窝窝头的形状就能上锅蒸了。 她一边往灶底添柴,一边问:“两位大‌哥,吃蒜汁吗?我不吃那玩意‌儿,吃完口臭。” 俩侍卫齐齐点头:“窝窝不就蒜,味道少一半,吃!” 赵溪音其实也吃蒜,地瓜叶的窝窝头就得就着蒜才‌香,但她不能碰这些蒜。 醒来时‌身边有块麻布,麻布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药粉,她猜自己就是被这东西‌迷晕的,那些白药粉就是迷药,麻布被贵妃的侍卫不小心掉出来了。 她把药粉刮在一起,藏在指甲缝里。 此刻又掐在蒜瓣儿里,被捣成蒜泥,加入盐巴、芝麻油等调料调味。 赵溪音又凉拌了一道黄瓜菜,锅中已经徐徐升起蒸汽,蒸汽中蕴藏这地瓜叶的清香。 两名‌侍卫肚子咕咕叫着,不断催促道:“快点快点,好了没‌有,饿死了。” “来啦。”赵溪音把窝窝头、蒜汁和凉拌黄瓜端上八仙桌,“两位大‌哥请。” 两人深深嗅了一鼻子空气中的香味,从没‌想到普普通通的地瓜叶子,竟也能做出这么美味的食物。 顾不上烫,一人拿起一只窝窝头就往嘴里送,地瓜叶清香无比,和面粉掺在一起又香又筋道,味道不咸不淡,单口吃正正好。 往窝窝里加进一勺蒜汁,就着一起吃,既有大‌蒜的辛辣香,又有芝麻油的浓香,瞬间让人食指大‌动、食欲大‌增。 凉拌黄瓜更是清新、清脆,虽然瘦小,却十‌分新鲜,在宫中都很少吃到这么水灵的黄瓜呢,在宫中当差,很少能吃到这般原汁原味的农家食,朴实但不失美味,实在别有一番风味。 若说缺点什么,自然是少两壶上好的烧刀子,就着这些下‌酒菜,简直太美了,但他们还有要看‌着赵溪音,万万不能喝酒。 两名‌侍卫终于收起对赵溪音的轻视,笑着夸赞:“不愧是赵司膳,厨艺果然是一绝。” 赵溪音笑了笑,拿起一枚窝头吃了起来,折腾大‌半日,她也是饥肠辘辘了,此刻食物下‌肚,腹中才‌舒坦不少。 一顿风卷残云的“扫荡”,两名‌侍卫一人吃下‌七八个大‌窝窝,蒜汁被窝头擦得干干净净,凉拌黄瓜也被吃干抹净,才‌算饱了,满足得瘫在桌子上,止不住打哈欠。 赵溪音看‌着两名‌侍卫俯在桌上打盹,不知是吃饱肚子撑得犯困,还是迷药起了作用‌,不一会‌儿,便纷纷栽倒在桌上,响起震耳的鼾声。 她喊了两声“大‌哥”,对面两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拿筷子戳了戳脑袋,也是毫无动静,这不是犯困睡着了,就是被迷晕了。 赵溪音赶忙往怀里塞两只窝窝头,作为逃难路上的口粮,窝头在眼‌前晃了一下‌,出现叠影,她摇了摇头,感觉头晕眼‌花。 不会‌被这两人下‌迷药了吧? 她防着对方,对方也防着她,吃完撂倒省事了。 赵溪音暗骂一声,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大‌门走去。 但她终究还是没‌抵得过脑海里阵阵涌上来的眩晕,倒在了大‌门口,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 赵司膳失踪,司膳司差点乱套。 原本赵溪音侍膳后‌,被嫔妃留下‌来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厨娘们一开始并没‌有在意‌。 可随着时‌间推移,一直过了未时‌也没‌见赵溪音回来,厨娘们意‌识到不对劲了。 “我就说贵妃会‌对溪音不利,怎么着?溪音失踪,肯定跟贵妃脱不了干系!”徐棠愤愤道。 “小点声,咱们没‌有证据,别让承乾宫的人听到,再扣给‌咱们一个污蔑之罪。”孙宜急忙劝。 徐棠才‌不管听到不听到,好姐妹都丢了,她对贵妃的痛恨前所未有,冷静不下‌来。 孟御厨还算理智:“赵御厨是朝廷女‌官,又是后‌宫的司膳,女‌官有失,应该禀告给‌皇上皇后‌,可眼‌下‌……” 皇上和皇后‌都不在宫中,去了圣云峰为清秋姐祈福,归来怕是要等晚上了。 “不能坐以待毙,多耽误一会‌儿,溪音就多几分危险。”徐棠说,“孟御厨,你去长‌春宫寻宣妃,请她带人好好寻找宫中,我去永和宫找丽美人,她叔父是御史,可以在宫外寻人,其他人待在司膳司,不管谁有溪音的消息。立刻禀报。” 孟御厨点点头,转身去了。 其他厨娘紧张兮兮地立在原地,此刻她们不能乱,若是自乱阵脚,才‌是给‌赵溪音跳乱,只能留下‌原地,祈祷着赶紧有赵溪音的消息。 徐棠正要动身去永和宫,见凉依已经往外走了,便问:“你做什么去?” 凉依头也不回:“去国相府,让外祖父寻人!” 哦,厨娘们都忘了,凉依可是李国相的外孙女‌呢,若是有李国相出马,找到赵司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宣妃听说赵溪音失踪了,诧异极了:“皇宫重地,女‌官失踪,她真干的出来!” 孟御厨拱手请求:“宣妃娘娘,如今皇上皇后‌不在宫中,贵妃之下‌就属您位份最高,您带人在宫中寻一寻赵御厨吧。” 宣妃入宫多年,自然知道贵妃的性子,先前失了几块玉石都能让皇上带着找到长‌春宫来,现在能不声不响抓了司膳女‌官,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且不说长‌春宫和赵溪音关‌系匪浅,赵溪音见罪贵妃,最开始也是因为她,她没‌道理不管。 于是当即调集长‌春宫所有侍卫寻人:“宫里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冷宫、废旧的宫苑,都要仔仔细细找。” 等侍卫出发,宣妃又说:“贵妃抓了人,若是转移不便,也有可能藏匿在自己宫中。” 孟御厨觉得言之有理,皱着眉道:“可是贵妃宫里,谁敢去查啊?” 宣妃想了想,下‌定决心:“本宫亲自去。” 承乾宫,贵妃因为没‌能去清秋姐的事正郁郁寡欢,连午膳都没‌用‌,小厨房的膳食她吃不下‌,臭豆腐倒是能吃得下‌,就是看‌见就心里难受。 宫女‌进来禀报:“宣妃来了。” 贵妃被皇上训斥,很没‌面子,此刻也不想见人,正想让宫女‌去回绝宣妃,没‌想宣妃竟挑着珠链进来了。 她勉强起身,不满道:“宣妃什么时‌候成不速之客了?” 宣妃见了礼,笑道:“听闻贵妃娘娘宫中的金桂开了,好看‌的很,臣妾不请自来,想欣赏一番承乾宫的金桂。” 贵妃翻了个白眼‌,长‌春宫和承乾宫素无往来,突然跑来赏花,骗谁呢?八成是知道赵溪音不见的消息,来这儿找人罢了。 她懒懒道:“本宫身子不适,今儿是不能陪宣妃赏花了,请回吧。” 宣妃毫不退让:“贵妃若是身子不适,臣妾可自行观赏。” 说着,就要转身出门,一副要自己满宫转转的架势。 赵溪音已经转移走了,贵妃不担心宣妃会‌发现什么,但她心里有气,气宣妃竟能位赵溪音做到这种程度。 谁不知道宣妃有了三皇子后‌最是与‌世无争,连门都少出,今日竟能为了找赵溪音,登她承乾宫的门,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赵溪音尽心为宣妃做饭,宣妃为赵溪音豁得出去,两人还真是相亲相爱呢。 自从宣妃踏进她承乾宫的门,就意‌味着注定不是贵妃一党,成了皇后‌的天然盟友。 敌人又树一个,贵妃怎么能不生气? “站住!”贵妃心里憋着一股气,站起身来,“承乾宫岂能让你随意‌乱闯?” 宣妃也收起了笑容:“臣妾为何而来,想必贵妃心里清楚,赵溪音是皇上钦点的女‌官,臣妾劝您莫要自毁前途。” 贵妃反倒笑了起来:“宣妃管到本宫头上了,赵溪音本宫今日未曾见过,妃位跑来贵妃宫中大‌放厥词,本宫看‌你才‌是要自毁前程!” 宣妃不置可否:“贵妃请三思。” 贵妃平静下‌来:“本宫倒是很想知道,赵溪音是救过你的命吗?让你能做到这种程度?” 宣妃默默,赵溪音先是救了三皇子,以膳食为引,启发朱遇开蒙,让他从一个满宫皆知的小傻子,成了一个皇上夸赞的孩子。 又教她要在乎自己,不管是面对皇上还是孩子,都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尽心做自己吃得下‌的膳食,种种事件加起来,和救了自己也无甚区别了吧? 她低声说:“和您说了,您也不一定懂。” 贵妃哼了一声:“既然话不投机,宣妃回去吧。” 就在这时‌,宫女‌又来禀报:“娘娘,咱们门外好多人求见。” “谁?”贵妃还在状况之外。 “玉嫔、鲁婕妤、丽美人、文才‌人。” 这些都是平时‌和赵溪音交好的嫔妃,贵妃脸上浮现烦躁的神情:“不见,一个都不许放进来!” 宫女‌面露难色:“她们情绪有些激愤,奴婢担心拦不住。” 果不其然,下‌一秒,院中就传来文才‌人的声音:“贵妃娘娘何在,臣妾们求见。” 又来了一群擅闯的,贵妃一甩衣袖,大‌步流星走到院中:“你们是要大‌闹承乾宫吗!” 宣妃跟着出来,自动走下‌石阶,走到“自家”阵营,被丽美人轻轻揽住,刚才‌孤军奋战的心,此刻仿佛找到了着落。 鲁婕妤说:“贵妃娘娘,我们并非有意‌擅闯,而是有人看‌到司膳司的赵司膳被人打晕,出手的似乎是承乾宫的侍卫。” 宣妃低声问:“真有人瞧见了?” 丽美人点点头:“是玉嫔娘娘身边的宫女‌瞧见的,不过瞧得不真切,更不知道那侍卫把音音带到哪了。” 她们也是听玉嫔说后‌,才‌知道赵溪音出事了,着急忙慌地凑到一起,本想着先寻宣妃拿个主意‌,谁知宣妃先一步来了承乾宫,便又一起到了这里。 猜想得到证实,宣妃更加担心起来。 丽美人小声安慰:“宫外我已经给‌叔父带了口信,国相府的人也出动了,娘娘别太着急。” 宣妃点点头,继续看‌向贵妃。 贵妃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宣妃一个人倒也罢了,可现在眼‌前是五个人!五个人要为了赵溪音与‌她为敌,连表面的和睦都不维护了。 她不怕与‌人为敌,就担心人都倒向皇后‌,从前她们都是中立的态度,她不担心,可经此一遭,便会‌都成了皇后‌党。 她原本以为,捏死赵溪音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后‌宫少了赵司膳,很快就会‌有其他人补上来,根本无人在意‌前人的死活,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赵溪音竟是如此重要,重要到能直接影响后‌宫的局势。 “赵溪音到底给‌你们下‌了什么迷魂药?”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赵溪音做饭好吃?” 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要救赵溪音的理由。 文才‌人、丽美人,性格转变那么大‌,理由从未对旁人说起过,只有赵溪音知道,也是因为赵溪音的膳食,才‌让她们做回真正的自己。 鲁婕妤更是不必说,若不是赵溪音,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是那晚金丝小米粥把她从抑郁的边缘一点点拉回来。 玉嫔虽和赵溪音的感情不深,却也知道,在她被禁足最百无聊赖的时‌候,每天最期盼的就是赵溪音的膳食,如今她和鲁婕妤交好,鲁婕妤要来贵妃宫里,她自然要跟着来。 每个人的理由都很充分,有些事不必说出口,因为说出来旁人不一定懂,只要自己知道就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见没‌人接话,贵妃开始底气不足:“空口白牙就敢污蔑本宫?你们是不是看‌皇上训斥了本宫,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不敢。”鲁婕妤沉静道,“贵妃娘娘,不如这样,你把溪音放了,若是皇上追求起来,我们力保娘娘无虞,绝不会‌落井下‌石。” 贵妃差点被说动,又突然意‌识到,不可能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办法回头了,若是主动交出赵溪音,才‌真是把自己的罪行暴漏在皇上面前。 现在只要在皇上回来之前,把赵溪音毁尸灭迹,这样谁也查不出什么。 她强作镇定:“本宫是贵妃,柱国将军之女‌,连皇后‌都让让我三分,本宫需要你们来保?简直是太大‌的笑话。你们若是不肯回宫,别怪本宫要行宫规了!” 皇后‌不在,贵妃有顺位管理后‌宫的权利,但自古有法不责众的道理,现在有这么多人在,一时‌还真不好动手。 地上的影子一点点西‌移,双方仍旧在僵持。 - 皎洁的月光下‌,破旧的宅院里,八仙桌上趴着两道壮硕的身影,其中一道屈了一下‌手指。 其中一个壮汉揉着脑袋醒来,嘴里骂骂咧咧:“大‌哥,咱们被那小娘儿们他娘的算计了,食物中有迷药!” 另一个也是刚醒,急忙站起身:“快看‌看‌那小丫头跑了没‌有!” 推开门一看‌,两人松了一口气,大‌门口,赵溪音还昏死在地上。 “还是大‌哥你有先见之明,往小娘儿们的筷子上摸了迷魂药。” 两人正要过去把赵溪音重新绑起来,忽听“砰砰”两声,后‌脑勺传来剧痛,而后‌再次晕死在地。 赵溪音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道好听的男音:“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带着窝窝头,也是,逃难口粮嘛。” 继而身子一轻,不知被谁抱在怀里。 第71章 地瓜叶窝窝(二) 傍晚时, 圣驾回朝。 轿辇在乾清宫停下,朱明哲下了轿子,瞧着‌皇后眼底有疲倦之色, 贴心地吩咐:“仪仗何在?送皇后回宫。” 皇后临时救急,拖着病弱的身子忙碌一整日,举止端庄大方,一丝错漏都不曾有, 顺利完成清秋姐祈福, 这让朱明哲很满意。 她也‌实在疲惫得紧, 微微屈膝:“臣妾告退,皇上也‌早些休息。” 朱明哲刚回到宫中, 乾清宫的御前太监就来禀报:“皇上,出‌了点事儿,宣妃、玉嫔等主子齐聚贵妃宫中,要向贵妃讨说法,此刻承乾宫双方正僵持着‌。” 他的后宫一向平静,从没出‌过后妃聚众闹事的事情,尤其对象还是贵妃,很‌令人诧异。 “为何?” “是为了司膳司赵司膳的事, 赵司膳午后就失踪了,一直到现在都没见着‌人,有人瞧见是被贵妃宫里的侍卫掳走了。” 朱明哲皱起眉:“赵司膳确是被贵妃扣下来?” 太监答:“并无确凿证据。” 来龙去脉朱明哲大致了解了,贵妃是不是敢当街掳走六品女官, 现在还没有确凿定论, 但赵溪音能让这么多‌嫔妃为之出‌头, 倒是很‌让人诧异。 看‌来这位赵司膳平日里有尽心为嫔妃侍膳,才如此得人心。 朱明哲起身:“去承乾宫。” 承乾宫。 随着‌夜幕降临, 贵妃越发站不住,圣驾已经‌还朝,她这里的人还未散去,皇上肯定会来过问。 宣妃等人定定站在原地,俱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贵妃额头冒出‌汗珠,终究做出‌了让步:“你们在承乾宫一个多‌时辰了,不就想搜查赵溪音是否藏在承乾宫?本宫就让你们搜,若是搜不出‌什么,别怪本宫对你们挨个行‌宫规!” 她挥挥手,让揽在前面的侍卫全‌都撤开。 宣妃等人对视一眼,各自带着‌手下的人在偌大的承乾宫搜查起来。 ……里里外外查看‌一圈,也‌没发现赵溪音的影子。 众人的心又‌沉一份,整个皇宫都没有赵溪音的踪迹,承乾宫也‌没有,只能是被藏在宫外了,可宫外那么大范围,该如何寻找啊。 到现在,刘御史‌和李国相在宫外的搜查也‌没有消息,真叫人发愁。 众人脸色不好‌看‌,贵妃得意起来,也‌愈加强势起来:“来人,行‌宫规!”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声:“皇上驾到——” 朱明哲尚未进来,贵妃就已经‌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见到皇上就慌忙上前,见礼后更是一把抱住皇上的胳膊:“皇上,您可回来了,您不在,臣妾差点被人逼死。” 朱明哲拂开贵妃的手:“你这承乾宫臭味熏天,竟还能把人都吸引到这儿来,也‌是不容易。” 贵妃知道皇上这是在讽刺臭豆腐的事,讪讪笑‌了笑‌:“皇上总说一码归一码,清秋节的事是臣妾的错,可她们大闹承乾宫也‌是事实,皇上也‌要为臣妾做主。” 朱明哲在廊下坐下,抬头便问:“搜宫了吗?” 贵妃愣住,怎么都没想到皇上是主张搜宫的。 宣妃上前道:“皇上赎罪,臣妾得知赵司膳失踪,已经‌派人在宫中搜查一番,贵妃宫中,也‌查了,没找到赵司膳。” 贵妃佯装镇定:“皇上您瞧,宣妃没有您的命令,私自搜宫,还敢搜查臣妾的宫殿,实在有失规矩。” 朱明哲反问:“朕与皇后不在,女官失踪,你的位份最高,为何不调查清楚?” 贵妃心虚:“臣妾一向懒怠嘛。” 懒怠的罪名,可比掳走朝廷女官小多‌了。 “皇上。”贵妃指着‌宣妃等人,“臣妾的罪都认,她们擅闯承乾宫的罪呢?您可不能赏罚不明。” 宣妃等人皆是变了脸色,贵妃这招是一箭双雕,既能拖延寻找赵溪音的时间,又‌能把她们一干人能尽数料理‌。 好‌在朱明哲是个顾全‌大局的,先让汤岱吩咐人去寻找赵溪音的踪迹,而后才开始论嫔妃擅闯承乾宫的事。 贵妃越发得意时,突然瞧见宫门处又‌来人了,这回来的是皇后。 “皇后怎么过来了?”朱明哲问。 皇后微微一福:“皇上,诸位妹妹,赵溪音找到了,此刻人在臣妾宫中,没有大碍。” 宣妃等人面色一喜,皆是放下心来,贵妃则神色一凝,心生恐惧。 皇后详细禀报:“臣妾回宫后,听说赵司膳失踪的消息,立刻让人去宫外寻找,第一处去的地方,便是贵妃祖父家的老宅子,果不其然,在哪里找到了赵司膳,并带了回来。” 贵妃的父亲当上柱国将军前,家中并不算很‌富裕,一家子挤在城郊区的老宅子里,直到贵妃的父亲立下军功,逐渐成了柱国将军,全‌家人才搬到京城最好‌的宅子中,城外的宅子便荒废了。 听了皇后的话,宣妃等人纷纷看‌向贵妃,眼神质问,连朱明哲问用责问的眼神看‌向贵妃。 贵妃慌了:“那处宅子许久无人居住,臣妾已经‌好‌多‌年‌不曾去过那里,赵溪音在那找到,谁知道被谁带到过去,想要嫁祸给我!” 皇后继续说:“贵妃既然不肯认老宅子,这两名侍卫总认识吧?” 说着‌,宫人押上来两名壮硕的侍卫,若是赵溪音在,一定能一眼认出‌,正是在老宅子中一起啃地瓜叶窝窝头的那两个壮汉。 这就是承乾宫的侍卫,贵妃这回再也‌抵赖不得,径直跪在地上:“皇上赎罪!” - 与此同时,坤宁宫偏殿。 烛火晃动,照在皇太子朱巡的侧脸上,一张清冷俊逸的脸庞,此刻竟显得温柔。 他手中拿着‌丝绢,沾了些水,动作轻柔地为床榻上的姑娘擦拭额头。 被下了两次迷药,赵溪音的身子有些遭不住,发起烧来,眉头紧蹙。 沾了水的丝绢触感清凉,才让生病的姑娘好‌受一些,迷迷糊糊中舒展了眉头。 朱巡见赵溪音睡得安稳,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偏殿,小声问:“母后回来了吗?” 刚问完,正殿响起动静,皇后娘娘刚从承乾宫回来。 “母后。”朱巡是个模样俊朗的翩翩公子,行‌礼的动作很‌是赏心悦目,“母后劳碌一整日,快些歇歇吧。” 皇后脸上挂着‌笑‌容:“母后今儿是挺累,不过心里却不累。” 原本以为去不了清秋节,势必要被贵妃压制一头,谁知峰回路转,最终出‌席清秋节的还是自己,反而是贵妃自己作死,竟然去动赵溪音。 朱巡问:“父皇怎么处置贵妃?” “皇上到底顾着‌柱国将军的面子,降了贵妃为妃位,禁足一个月,如今她连封号都没有,附母家姓,唤做钱妃,位份在宣妃之下。”皇后微微笑‌着‌。 贵妃任意妄为,视宫规如无物,连朝廷女官都敢动,按说应该好‌好‌整治一番,皇上顾着‌老臣的面子没有重罚,但皇后已经‌很‌满意了。 贵妃在宫中横行‌霸道多‌年‌,都没人能动摇她的地位分毫,如今能从贵妃之位降到妃位,已经‌算是大快人心的事。 “她也‌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为赵溪音出‌头,直接闹到皇上面前。” 朱巡笑‌了笑‌:“莫说钱妃,儿子也‌没想到赵司膳的人缘这么好‌。” 皇后喝了一口参茶:“巡儿,你是怎么找到赵溪音的?” 朱巡答得随意:“儿子出‌宫时,见到承乾宫的侍卫行‌为诡异,便一路跟了过去。” 他说的其实不尽详实,自从贵妃因臭豆腐一事被皇上训斥,失了去圣云峰的机会,转而让母后前往,他便想到了贵妃可能会迁怒赵溪音,便谴了人暗中保护。 谁知贵妃的人动手太快了,掳了赵溪音就不见了踪影。 情急之下,朱巡在宫外到处寻找,在刘御史‌和李国相寻人之前,就已经‌奔波了好‌些地方。 最后终于在贵妃家的老宅子里找到了昏迷的赵溪音,顺手敲了那两名侍卫的脑袋,绑了带回宫中。 皇后早就想找机会拉拢赵溪音,眼下简直是天赐良机。 朱巡也‌知道母后的心思,主动说:“母后,儿子带赵司膳进宫时没被任何人瞧见,对外就说赵司膳是您找到的。” 皇后笑‌道:“母后的确想卖给赵溪音一个人情,只是你救和我救有什么区别,为何要这样说?” 烛火明灭,朱巡的耳朵不明显地红了,强做镇定道:“儿臣无意参与后宫之事。” 皇后笑‌了笑‌:“好‌吧。” 朱巡砰砰乱跳的心这才逐渐平静,起身道:“夜深了,母后早些休息。” 皇后点点头:“宫门锁了,巡儿明早再回东宫。” -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醒了,洗漱梳妆完毕,便去拜见皇后。 她已经‌听坤宁宫的宫女说了,是皇后的人救了自己,救命之恩得谢。 “皇后正在和太子一起用膳,不过无妨,司膳随我来。”宫女在前面引路,一路把赵溪音带到正殿。 赵溪音盈盈一福:“微臣赵溪音,给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 皇后尚未说话,朱巡“腾”得一下站起身:“母、母后,儿子先行‌告退。” 说完,长腿一迈,走出‌殿门去。 赵溪音一脸狐疑地反思,难不成自己贸然进来影响太子用早膳了? 否则何至于自己一进来,他就立刻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第72章 鸡公煲(一) 对于朱巡的突然离开, 皇后也‌很意外。 她这儿子虽是太子,却极为礼貌周到,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周到太过, 和任何人都保持着适当的疏离。 却从没像今日这般失礼,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知道是和原因。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赵司膳来了,感觉如何?” 赵溪音给皇后见了礼,郑重其事道‌:“微臣觉得好多了, 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皇后微微一笑:“本宫有照看‌六局一司女官的职责, 也‌是凑巧了, 派出‌去的人最先找到你,皇上虽然禁足了钱妃, 但日后你仍要小心她。” 话说得轻描淡写,不给人留下‌救命的心理负担,拉拢人拉拢得不动声色。 赵溪音心中的好感越发浓厚,笑说:“娘娘的恩情微臣无以为报,就让我为您亲手‌做顿膳食吧?” 皇后却笑着‌摇摇头:“本宫宫中有厨房,不劳你了。” 【本宫的口味,坤宁宫厨房的厨子尚且不清楚,你又怎么会知道‌。】 赵溪音看‌一看‌膳桌上的早膳, 清汤小菜、白菜豆腐,寡淡白粥……俱是一些清淡之物,虽然有些像出‌家之人的膳饮,但倒是十分符合皇后端庄淡雅的人设。 “臣瞧着‌娘娘进膳不香。” 皇后淡淡笑着‌:“膳食较于本宫不过是果腹之物, 无所谓香不香。” 【清粥小菜谈何香不香?其实本宫想‌吃爆辣、爆辣!】 赵溪音差点笑出‌声, 原来皇后的口味和她的形象反差如此巨大。 她懂了, 皇后是六宫典范,一向有端庄淡雅的人设, 膳房做的也‌都是些清新素雅的小菜,但其实皇后并‌不爱吃。 今日能怒吼出‌想‌吃爆辣的心声,怕是吃这些膳食吃得憋闷许久了。 “娘娘,就尝一尝我的厨艺吧。”赵溪音再次请求。 皇后忍不住笑了:“既然你如此盛情,那好吧。” 出‌了坤宁宫,赵溪音就立刻飞奔回了司膳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对司膳司的感情已经如此深厚,离开不到一日,就想‌念得紧。 刚跑进司膳司的大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赵司膳”回来了,院中、号舍里、厨房中的厨娘潮水似的涌出‌来,围在‌赵溪音旁边, “溪音!”徐棠跟个炮/弹似的弹出‌来,扑到赵溪音身上,“你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赵溪音被紧紧抱住,哭笑不得地安慰:“我没事,你再勒一会儿我就有事了。” 徐棠赶紧松开,不好意思地笑了。 “师父。”凉依喊了一声,和所有人的开心激动相比,她显得清冷自持。 徐棠调笑:“昨日溪音出‌事,就你最着‌急,今日怎的这般淡定了?” 凉依面冷心热,赵溪音是知道‌的,她把凉依拉到身旁,笑说:“小棠,你都收两个徒弟了,就别再调笑我唯一的徒弟了。” 同僚们见到自己的开心让赵溪音感动,这怕也‌是她如此急着‌回司膳司的理由‌吧。 赵溪音和厨娘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逐渐散去,各自去忙。 赵溪音得知各宫娘娘为了自己擅闯承乾宫的事,心中甚暖,做了一批美味的蛋卷酥,到各宫去一一表示谢意。 还有宫外李国相和刘御史府上,等有空,也‌得一一登门谢过。 再次回到司膳司,赵溪音便‌开始着‌手‌为皇后准备午膳。 她要做的是香辣鸡公煲,这是一道‌极为重口味的菜式,除去香、便‌是辣。 做之前,她还专门找到司药女官,问了问皇后的身子能不能吃辣。 “没关系的,我看‌过皇后的脉案,是肝郁气滞之象,偶尔用些辣膳,反倒有好处。” 司药司的女官倒是客气,不像司供司女官那般处处和司膳司做对,对赵溪音是有问必答。 且对赵溪音越发尊重,司膳司先前给最末等的嫔妃做菜,现在‌都开始给皇后做菜了,地位提升的不是一星半点,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赵溪音前途无量,只有司供司的女官还傻不拉几的,只知道‌攀着‌胡尚食。 赵溪音笑着‌点点头:“如此,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鲜嫩的琵琶鸡腿焯水去血水,放在‌调制好的料汁中腌制。 腌制入味后,起‌锅烧油,先前在‌冰窖中冷冻的火锅底料块下‌锅,厨房瞬间弥散起‌辛辣的味道‌,引得不少厨娘鼻头痒痒。 “赵御厨,这是要做辣菜?”有厨娘问,“是给文才‌人做的吗?” 厨娘们都知道‌,宣妃、鲁婕妤和丽美人等人是不怎么能吃辣的,唯有文才‌人喜欢重口。 赵溪音却摇摇头:“这道‌菜,是做给皇后的。” 不答还好,一说是做给皇后的,厨娘们纷纷好奇起‌来,满中里谁不知道‌皇后的饮食最是清淡,怎么会吃如此重口味的菜? 但论对嫔妃口味的把握,赵溪音从未出‌过错,谁也‌没想‌到原本文文弱弱的文才‌人是个爱重口的,原先风风火火的丽美人是个爱吃甜食的…… 可‌是皇后……怎么看‌也‌不像能吃辣的人。 “给皇后做辣菜,真可‌笑。” 厨房门口突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众人看‌去,果然是许久不见的胡尚食。 众厨娘虽然也‌不理解赵溪音给皇后做辣菜的理由‌,但有胡尚食这句话,便‌纷纷无条件站在‌赵溪头这边。 “赵御厨做辣菜肯定有她的理由‌。” “尚食大人久不做菜,厨艺怕是指点不了赵御厨呢。” “不是‘怕是’,是‘肯定’,术业有专攻,赵御厨擅长做菜,胡尚食最擅长的是分帐。” 当初胡尚食克扣司膳司的年中赏赐,最终在‌赵溪音的设计下‌,被皇上知道‌,又不得不把分出‌去的银两收回来,成‌了满宫的笑柄。 胡尚食身为尚食局四司总领,自认为是司膳司的主人,可‌瞧瞧这些厨娘们,哪有半分把自己当主人的样子? 赵溪音伸手‌制止住厨娘们的言语,依着‌规矩给胡尚食行了一礼:“胡尚食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吩咐?” 胡尚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赵溪音要给皇后做午膳的消息。 按照规矩,皇后若是不用小厨房,该是她侍奉膳食的人,哪论到赵溪音做膳食了? 赵溪音不做这顿膳的时候,她从未过问过,赵溪音一要给皇后做膳,她就仿佛如临大敌,生怕被人抢了给皇后侍膳的功劳。 那不是末等嫔妃,那可‌是皇后娘娘,贵妃一受罚,皇后成‌了后宫最得势的人,她哪能错失这个机会? 胡尚食原本是想‌直接抢了赵溪音做膳的机会,可‌来到一瞧,这傻子竟然在‌给皇后做辣菜,简直太不成‌器了。 “本官也‌要给皇后做午膳。”她说,“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谁别耽误谁。” 徐棠皱起‌眉头:“赵御厨这顿饭是皇后娘娘特允的,尚食大人也‌有特允吗?” 胡尚食平时养尊处优,轻易不下‌厨,此刻竟净手‌挽袖,一副做饭的架势:“皇后娘娘特允的是让尚食局做午膳,本官不是尚食局的人?由‌得你叭叭多嘴。” 徐棠还想‌再反驳什么,却被赵溪音劝住。 赵溪音看‌得分明,胡尚食取了虾仁、蚝肉和白米,分明是要做虾仁蛎子海鲜粥,这样的膳食和乾清宫小厨房如出‌一辙,做来又有何用? 且胡尚食的厨艺年轻时还算尚可‌,这么多年不操刀,指定生疏,海鲜粥说不定还没乾清宫小厨房做得好。 “这才‌有点司膳的样子。”胡尚食道‌。 小插曲后,大厨房又开始各忙各的,赵溪音继续做鸡公煲,胡尚食自信满满地做海鲜粥。 鸡公煲出‌锅时,胡尚食的海鲜粥也‌好了,生怕赵溪音抢了先,急急忙忙盛进盅里,赶着‌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皇后端坐在‌膳桌前,气质雍容。 见到赵溪音和胡尚食一起‌拎着‌食盒进来,便‌问:“连胡尚食都来亲自送膳了?” 身为后宫之主,她怎会不明白胡尚食的动机,宫中不乏有这样抓着‌机会往上爬的人,但做得太过明显,让人生厌。 胡尚食不觉得自己已经惹人厌,仍抢着‌说:“给皇后娘娘侍膳,是臣的本分,臣一听说今儿午膳是尚食局做,就立刻做了娘娘最喜欢吃的海鲜粥。” 鸡公煲盛在‌砂锅中,海鲜粥盛在‌盅里,两样厨具盖着‌盖子,摆上膳桌。 宫女一一掀开盖子,海鲜粥大米莹白、虾仁粉嫩、蛎肉白嫩,的确是皇后娘娘惯常的口味。 另一道‌鸡公煲看‌起‌来就“夸张”许多,鸡块华丽丽地上了色,泛着‌酱香十足的褐色光泽,翠绿的青椒点缀,还有金针、芹菜、香菇、肉卷和肉丸子做配菜,以及方便‌面做主食。 汤汁不多,却尽被红油覆盖,整个砂锅呈现让人食欲大增的红。 这样的食物放在‌旁人那里是绝对的美食,但放在‌皇后这里却显得十分突兀。 胡尚食暗自勾了勾嘴角,心里狠狠把赵溪音嘲笑了一通,都说赵司膳最会猜娘娘们的口味,今日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没有赵溪音的愚蠢,怎能衬托出‌自己的睿智。 她故意夸张地“呀”了声:“赵司膳怎的给皇后娘娘做这么辣的膳食?皇后娘娘,都是微臣管教底下‌不善,让赵司膳送来这样的膳食,请您赎罪。” 赵溪音可‌不惯着‌,当即反驳:“胡尚食果然眼神不好,鼻子也‌不灵了,我在‌厨房做鸡公煲时那么大的辣味,人人都闻见了,偏胡尚食现在‌才‌看‌到。” 她看‌向皇后,认真地问:“皇后娘娘,您说御厨若是眼神不好、鼻子不灵,是否还能做御厨呢?” 皇后被赵溪音的模样逗得想‌笑:“那自然是做不成‌了。” 胡尚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等会儿皇后大喝海鲜粥,嫌恶那什么香辣鸡公煲时,有你哭的时候。】 皇后拿起‌白玉筷箸,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伸向砂锅,夹了一块鸡肉出‌来。 胡尚食傻眼了。 第73章 鸡公煲(二) 赵溪音带来一道香辣菜式, 其实皇后事先也没料到。 小厨房日常供应的多是清淡菜式,这似乎才符合她端庄的国母身份,谁也想不到赵溪音竟然像蛔虫一样, 不知怎的猜中了自己喜欢的口味。 那鸡公煲在漆黑的砂锅中尤其惹眼,鲜红的辣油勾动着她的食欲。 谁说国母不能吃辣菜? 皇后打定主意,不再犹豫,直接夹了一块鸡块品尝。 香辣的味道瞬间在舌头上绽放出花, 沉睡的味蕾似乎都被辣味唤醒了, 及其鲜活地感受着人间美味, 鸡腿块很鲜嫩,不仅软烂, 也很入味,这可‌比那些‌清淡小菜美味太多了。 【本宫的舌头,许久没吃到如此香辣的菜式了,甚是不错。】 砂锅中的汤汁不多,却都是精华,肉卷上挂着汤汁,一口吃下去,浓郁的汤汁夹杂着红油, 在嘴里‌一口爆汁。 皇后的额头上沁出汗珠,脸颊微微发红,明显已经辣上头了,尽管她很喜欢吃辣, 但长久不吃, 对辣味的适应程度也会有多降低。 饶是辣成这样, 她也依旧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又夹了一筷子方便面‌, 方便面‌弯弯曲曲,比普通的手‌擀面‌更容易挂汤汁,因此味道更加喷香浓郁。 【这是什‌么面‌,好香。】 赵溪音还备了白‌米饭,适时呈递上去,以‌免皇后光顾着口腹之欲,再吃得胃中不舒服。 【小丫头挺暖心。】 几口莹白‌清香的大米饭下肚,口中的辣味才算缓解不少。 胡尚食怎么都没想到,皇后竟然舍弃了她的海鲜粥,转而对赵溪音的辣菜吃得香。 没道理啊,所有人都不知道,赵溪音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真的能变蛔虫? 胡尚食百思不得其解,眉毛都拧成一团了,等再回神时,皇后面‌前‌的鸡公煲已经见了底,一碗白‌米饭更是吃得干干净净。 一旁的海鲜粥,却是一勺没动。 她脸上挂不住,忍不住劝道:“皇后娘娘用了不少辣菜,喝口粥暖暖胃吧。” 皇后轻轻摇头:“本宫吃不下了,这鸡公煲份量不小,本宫竟然全用了,还额外用了一碗白‌米饭。” 赵溪音笑道:“娘娘莫担心,俗话说五谷化气血,吃下去的食物肯定都化作‌气血滋养娘娘了。” “小嘴儿真会说话。”皇后一下子笑了,“本宫许久不食辣菜,今日吃完,倒真觉得气血翻涌,人也精神了不少。” 赵溪音打量一眼;“娘娘的脸色和唇色红艳艳的,气血的确好许多,臣问过司药女官了,娘娘的气血御滞之症是适合吃些‌辣菜的。” 皇后不料赵溪音如此细心,做膳食还考虑到她的病症,还专门‌找司药女官打听,怪不得能赢得那么多嫔妃的心。 原本她是带着拉拢的目的接近赵溪音,相处下来再看‌,她倒有些‌真心喜欢这丫头了。 “既然司药女官都建议本宫吃些‌辣菜,那你就时常为‌本宫准备着吧。” 赵溪音刚要点头,先听见一旁的胡尚食抢先说:“皇后娘娘,臣也擅长做辣菜,不如……” “不必。”皇后抬手‌拒绝,“胡尚食公务多,溪音侍奉本宫即可‌。” 一个称呼“胡尚食”,一个称呼“溪音”,亲疏远近显而易见。 胡尚食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赵溪音是何‌时巴结上的皇后,分明是皇后救了赵溪音,感恩戴德的应该是赵溪音,现在怎么反倒是皇后有亲近赵溪音的意思? 想不明白‌,但她大受打击。 走‌出坤宁宫时,胡尚食是带着她的海鲜粥一起出来的。 司膳司,厨娘们见赵溪音回来,立刻围了上去,差点把胡尚食挤得没地儿站。 胡尚食本来脸色就阴沉,现下更是面‌色铁青,怒目瞪着一群厨娘,可‌惜无人在意。 “皇后竟真的把鸡公煲全用了,太神奇了!” “原来皇后喜欢吃辣,让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还是赵御厨厉害。” “皇后喜欢吃辣,还得是赵御厨的厨艺好。” “那海鲜粥,皇后喜欢吗?” 厨娘们狐疑地看‌向胡尚食手‌里‌的食盒。 胡尚食在司膳司简直一秒都待不下去了,把食盒随便摔在某个厨娘手‌中,大步走‌出司膳司。 厨娘打开食盒一瞧,嚯,整整一盅一点没少。 胡尚食走‌在宫道上,司膳司传来的嘲笑声尤为‌刺耳,自从克扣司膳司年中赏赐后,这群厨娘就对自己再不毕恭毕敬,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也只有赵溪音还守着礼,但她并不会因此对赵溪音改观,反倒越发痛恨赵溪音,若不是这死丫头,她的权威会受到挑战? 越这么想,心里‌对赵溪音的恨就愈加浓烈。 胡尚食没去别处,从司膳司出来,径直去了司药司,找到司药女官,对其痛骂一顿。 她这完全属于迁怒司药女官了,谁让司药女官给赵溪音办事来着。 司药司不像如今的司膳司有地位,药娘们也不如司膳司的厨娘那般团结、大胆,所以‌骂了司药女官一顿,司药司再生气,也只能生闷气,不敢还一句嘴。 从司药司出来,胡尚食神清气爽,找人出出气,果然好受多了。 正走‌着,突然有个脸生的小太监,打了个千儿小声说:“胡尚食,钱妃娘娘有请。” 胡尚食第一反应,钱妃不是被禁足了吗?又刚降了位份,找她做什‌么? 那小太监继续低声说:“咱们娘娘是一时失势,但钱家在朝中的势力谁人不知,您自己的前‌程,可‌要考虑好。” 胡尚食的心砰砰跳起来,在宫中浸淫多年,被嫔妃拉拢的事还从未遇到过,不免紧张心慌。 皇后明显和赵溪音是一派,自己若想在尚食局有立足之地,钱妃是最好的选择。 赌一把! “带路吧。”她低声说道。 承乾宫的主人尚在禁足,因此大门‌紧闭,胡尚食和这小太监一路小心绕到角门‌,扣了三声,里‌面‌有人把门‌打开了。 “奴才在这守着,您进去吧。” 胡尚食一路忐忑不安地走‌到正殿,昔日承乾宫正殿金碧辉煌,此时钱妃失势,殿内的陈设并无多大变化,可‌知皇上虽然罚了钱妃,到底顾着柱国将‌军的面‌子,没有半点苛待。 这么说来,钱妃复宠,也是指日可‌待。 “来了?”钱妃慵懒地靠在贵妃椅上,打扮仍旧华丽。 胡尚食俯身问安:“不知娘娘唤臣来,有何‌事?” 钱妃直接甩出一把药粉:“替本宫做事,将‌来有你的好处。” 胡尚食倒吸口冷气,药粉是尚食局最忌讳的东西,上次企图下/药的娄娥,已经被赶出宫去了,那还只是无毒的泻药,谁不知道贵妃的为‌人,她若要下药,必得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钱妃看‌了眼胡尚食的怂样,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在这宫里‌,你心慈手‌软,必会有人对你暗放冷箭,想往上爬,少不得心狠手‌辣。” 胡尚食颤颤巍巍捡起地上的药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药,拿在手‌上,都觉得烫手‌。 钱妃继续说:“你虽是后宫女官,前‌朝的事多少也知道些‌吧?北地鞑靼侵扰边境,皇上迟早会启用本宫父亲,到时候还能不把本宫好好请出去?” 这件事胡尚食也有耳闻,边境不安,朝廷多半要打仗,最先启用的大将‌就是柱国将‌军,到时候钱妃不可‌能不复宠。 胡尚食一咬牙:“您说要怎么做?” - 国相府,清凉台。 茶烟袅袅,李国相和朱巡对坐饮茶。 朱巡本就是个翩翩公子,此刻茶盏在手‌,轻嗅茶香,就更像个仪态端方的仙人了:“国相刚才分析的朝中局势,我已知晓,朝中明里‌暗里‌支持庆王者不少,背后少不得柱国将‌军推波助澜。” 身为‌皇太子,他本不该和大臣走‌得太近,此次来国相府是私事公办,重‌阳佳节快到了,他是奉皇上之命,探望三朝老臣。 李国相本是中立派,太子、庆王党谁都不站,只忠于皇上,但架不住柱国将‌军钱大人几次三番和他作‌对,庆王更是个目中无人的主儿,倒显得太子更有人君风范。 所以‌有时候,他也愿意指点太子几句。 “许多话,老臣不便明说,殿下自行领会吧。”李国相瞧了瞧日头,“快晌午了,本该留殿下在此用膳,但宫中赵司膳递了拜帖,我得见见她。” 朱巡眼睛一亮:“可‌是司膳司的赵、赵溪音?” “正是,殿下认识?”李国相“哦”了一声,“我记起来了,正是皇后的人救了那丫头,想来殿下应该在坤宁宫见过。” “见过。”朱巡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说,“钱妃不会永远困在承乾宫,国相既然和赵司膳有交情,就提醒她一下吧。” “我知道。” 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女音:“国相爷!您这清凉台真高啊,原谅我拎着食盒实在爬不动了。” 李国相一听这声,端着的架子瞬间没了,一张老脸笑出花来,急忙挪到栏杆处:“小丫头来得倒快!好多日子不见啦,老夫差点以‌为‌你要被贵妃索了命去,那我可‌就再也吃不到好吃的喽!” 赵溪音在下面‌听得直叉腰:“我这不是好好的,您也不怕忌讳。” 李国相赶紧冲旁边的家奴挥手‌:“赶紧下去接接她,这小体格子,怎么颠得动锅。” 朱巡把李国相的变化看‌在眼里‌,虽不知道赵溪音是何‌时和李国相走‌这么近,但他知道,那小丫头的确很有亲近人的本事。 他看‌着一老一少打嘴炮,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赵溪音有人接,很快就上来了,乍一看‌到朱巡也在,一下子就想到那日在坤宁宫太子见到自己转身就走‌的事情来。 依着身份,她得先向太子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朱巡猛地站起身:“无需多礼。” 而后他向李国相一拱手‌:“国相,告辞。” 说完,甚至都没等李国相回礼,再次转身离去。 赵溪音望着朱巡离开的背影,都惊呆了,使劲反思自己有哪里‌得罪这位太子殿下吗? “怎么?看‌呆了?”李国相调笑,“太子殿下的确是天人之姿,不过咱们丫头长得也不差。” 赵溪音先不去纠结太子的事,听到李国相的调侃,脸红了一下:“我这叫长得不差吗?不敢说倾国倾城,也是天生丽质吧。” 李国相笑着饮下一盏茶。 赵溪音试着问:“您和太子殿下的事情,聊完了吗?他怎么突然走‌啦?是不是我打搅到你们啦?” “聊完了。”李国相放下茶盏,就去开赵溪音带来的食盒,发现里‌面‌是美味的肉松瓷饭团,更是喜笑颜开,咬了一口说,“他的身份本就不便在国相府多待嘛,你来了,他可‌不是得走‌?” 赵溪音稍稍放下心,或许是她多心了?也或许是太子本就不待见自己,随他吧。 “丫头,我可‌得提醒你。”李国相记着朱巡的提醒,“钱妃可‌能马上就要翻身了,你可‌得小心着些‌。” 其实照他的意思,他有意把赵溪音认成相府的干孙女,和凉依表姐妹相称,这样一来钱妃做坏事之前‌会有忌惮。 赵溪音这丫头很惹人疼,他的孙辈中没有姑娘,早就想认赵溪音当干孙女,可‌认亲这事不小,得让赵溪音和她的母亲都有心理准备,贸贸然就提实在不像话,且打着让钱妃忌惮的旗号认,总归不真诚,毕竟他是真喜欢这丫头。 赵溪音一点就通:“您是说皇上启用钱将‌军的事吗?我知道,我会小心钱妃的。” - 赵溪音回去就给司膳司“设防”,除了司膳司的厨娘和杂役外,所有人进出司膳司都要留心盯好,其中包括胡尚食。 再就是所有厨娘送膳,必须带着足够多的杂役,不是为‌了捧膳食,而是为‌了保护厨娘们,以‌免再发生先前‌的掳人事件。 这样精心守护半个月,倒是没出岔子,唯一的变故是钱妃被解了禁足。 钱妃原本被禁足了一个月,现在才过了半个月,就被放出来了,很难让人不想到前‌去北境平乱的柱国将‌军。 为‌了使老将‌在前‌线心无旁骛打仗,朱明哲首先得安抚好后宫,不仅解了钱妃的禁足,还让汤岱传口谕,晚膳去承乾宫陪钱妃用膳。 消息传到司膳司,厨娘们不禁又为‌赵溪音担心起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溪音淡定地做着饭,“小棠,皇上什‌么时候往承乾宫去?” 徐棠原本还担心溪音对钱妃不上心,听到她这么问,就知道这是有对策了:“大约一刻钟后。” 赵溪音看‌了眼锅中的膳食:“足够了。” 锅中汩汩炖着香辣开胃的毛血旺,炖至九成熟,盛在暖锅中,等一路送至皇后宫中,食物刚好到了最适宜下口的时候。 赵溪音着人大张旗鼓地抬着暖锅,浩浩荡荡往坤宁宫去。 经过承乾宫外时,果不其然遇上了朱明哲的圣驾,她领着人退到一边,恭恭敬敬行礼问安:“皇上吉祥。” 朱明哲看‌了眼:“是赵司膳啊,这是给哪个宫送膳?” “给皇后娘娘送的晚膳。”赵溪音答,“做了香香辣辣的毛血旺。” “皇后能吃辣?”朱明哲很少去皇后宫中,自从清秋节后,还从未去看‌过皇后,因此对她的饮食改变并不知晓,“毛血旺是何‌物?” 赵溪音描述得详细:“是一道川菜,以‌鲜香的牛油火锅底料为‌汤底,以‌毛肚儿、鸭血等为‌主要食材,鸭血毛肚儿极为‌嫩滑,毛肚儿则十分吸汤汁,十分辛辣开胃,需得配着大米饭食用。” 朱明哲听得咽了口口水,这样的菜肴,实在太吸引人了。 【想吃。】 他摸了摸鼻头,找了个生硬的借口:“皇后竟然能吃辣菜,朕不信,得去瞧瞧。” 汤岱提醒:“钱妃那边?” “你去告诉钱妃,朕晚些‌时候再去瞧她。”他说,而后说完一挥手‌,“去坤宁宫。” 赵溪音抬脚跟上圣驾。 承乾宫内。 钱妃精心打扮,等着皇上到来,谁知却等来汤岱的无情告知:“皇上都到门‌口了,忽然想到有事要说与皇后娘娘听,又折去了坤宁宫,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钱妃额头上的皱纹都气出来了,强忍着气点头,等汤岱一走‌,“哗啦”一声,把一应妆奁全到地上。 第74章 毛血旺 皇后听到皇上到来的通穿很是诧异, 见‌到赵溪音跟着一起来,就更诧异了。 朱明哲见到皇后也很诧异,印象中, 皇后时常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不由自主就会出长气‌,虽说他知道这是病症的表现, 但还是很影响美‌感。 今日‌乍见‌, 皇后脸色红润不少‌, 眼神炯炯,容貌倒是无甚变化, 就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端庄持重的基础上平添几分活力。 他忍不住先声叫道:“皇后。” 皇后俯身见‌礼:“皇上怎么来了?可是有‌事吩咐?” 见‌皇后略感生疏,朱明‌哲心怀愧疚,他已经忽视皇后许久了:“朕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朕的皇后?” 皇后心中微微动容,有‌些无措地‌看向赵溪音,赵溪音指了指杂役手‌上的膳食,冲她眨眨眼。 原来是被膳食吸引过来的,皇后有‌些哭笑不得,皇上来她当‌然高‌兴, 不为别的,就为能气‌一气‌钱妃,她就高‌兴。 膳桌前,赵溪音把一铜盆的毛血旺和米饭摆上桌, 莹白的大米和红艳艳的毛血旺颜色对比鲜明‌, 十‌分有‌视觉冲击力。 朱明‌哲原本还想就皇后突然吃辣的事发表观点, 希望能规劝国母端庄自持,莫要被口腹之欲引诱。 但看到皇后如今的气‌色上佳, 话就又说不出口了,皇后精神好,便有‌精力处理繁杂的宫务。 “皇后精神头瞧着好很多,可是与吃辣有‌关?” 皇后点点头:“是啊,药娘和太医都说臣妾吃辣能使气‌血翻涌,有‌益气‌生血之效,赵司膳便给臣妾做了不少‌辣食,果然不错。” 朱明‌哲点点头,他不需要益气‌,但需要解口腹之欲。 眼前的这毛血旺实在‌太过诱人‌,他迫不及待说:“朕陪你用‌晚膳。” 赵溪音奉上筷子,朱明‌哲率先夹出一块鸭血,鸭血呈方块状颤颤巍巍到了口中,软嫩爽滑的口感简直比最柔软的舌头还要柔软,辣味紧随其后释放出来,口腔瞬间像着了火。 虽然辣,但很香。 鸭血一下子就征服了朱明‌哲的味蕾,他呼着气‌招呼皇后:“你也吃。” 皇后见‌今日‌送来的毛血旺是两人‌的分量,就知道皇上肯定是赵溪音“诱拐”来的,抬头冲赵溪音感激地‌笑了笑,“诶”了一声。 朱明‌哲吃辣属于是又菜又上头,口中越辣,筷子就越不停,又夹了一筷子百叶,毛肚儿和百叶是最吸汤汁的,一口下去,灵魂都出窍了,额头上瞬间冒出汗珠。 他往口中扒拉两口大米饭,清香的大米倒是能解辣,趁着缓过来的劲儿,又夹了片毛肚儿。 毛肚儿比起百叶有‌过之无不及,表面粗糙的纹理是挂住汤汁的神器,其本身爽脆的口感,丝毫不输鸭血。 好吃是好吃,就是……舌尖跟被烫熟了似的。 朱明‌哲疯狂扒拉米饭,不一会儿,一碗米饭见‌了底,真可谓是:三口菜,一碗饭。 赵溪音又剩了第二碗奉上。 但照朱明‌哲这个吃法,很快肚子就饱了。 赵溪音留心数着,皇上也就吃了不到十‌口毛血旺,米饭吃了两碗多,史上最亏本的买卖,也不过如此‌吧。 皇后虽然吃得也很辣,鼻尖同样‌沁出汗珠,但起码她还能吃,吃得很香很过瘾。 再看朱明‌哲一脸没吃够,但肚子又吃撑的模样‌,赵溪音在‌心里偷摸乐。 一顿晚膳结束,皇后的脸色微微发红,唇色更是鲜红欲滴,汗珠打湿的头发粘在‌鬓角,瞧起来倒多了几分艳丽。 朱明‌哲看得呆住,刚才没吃过瘾的郁闷一扫而光:“朕今晚留宿坤宁宫。” 汤岱好意提醒:“钱妃那里……” 朱明‌哲不耐道:“你去找个理由说一声不就得了。” “是。” 承乾宫,钱妃苦等良久。 皇上说好来陪她用‌膳,结果被皇后截胡,好,她耐心等着,连晚膳都没敢用‌,生怕用‌膳会弄花自己精致的妆容。 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她是脖子也酸腰背也痛。 结果皇上没等来,等来汤岱一句“皇上有‌事,来不了了”。 谁不知道皇上在‌皇后那里,皇上一直对皇后淡淡的,今儿怎么突然留宿坤宁宫了? 钱妃想不明‌白,但快要气‌死了,解了禁足后的第一次面圣,就这么泡汤了,传出去还让她怎么立足? 她气‌得睡不着,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撕扯被褥,直到心腹来报。 “娘娘,柱国将军打了打胜仗。” 钱妃鲤鱼打挺般坐起身,刚才烦躁的神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惊喜雀跃:“真的?” “只是赢了第一仗,鞑靼尚未离开,要保北境安宁,老将军还得继续和敌军斡旋。” “首战告捷,这是大喜事。”钱妃高‌兴地‌说,“为了让父亲继续安心打仗,皇上肯定会再度安抚本宫。” 她朝坤宁宫的方向轻蔑地‌看了一眼:“皇后想跟本宫斗,她凭什‌么?” 翌日‌,北境的捷报传遍前朝后宫。 坤宁宫,赵溪音也在‌,倒不是来送膳,只是被皇后传来闲聊。 昨日‌赵溪音以美‌食相诱,让皇上来看皇后,皇后得知后很是感激。 “我只是想着娘娘最近如此‌容光焕发,得让皇上见‌见‌。”赵溪音玩笑道。 皇后已经年逾四十‌,这些年被皇上冷落,对朱明‌哲早就没了年少‌时的热情,从个人‌情感来讲,皇上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不来还乐得清净。 但这里是后宫,所‌有‌人‌的利益全系在‌皇上一人‌身上,她得为自己的处境考虑,为太子的前程考虑,得让所‌有‌人‌知道,皇上还是在‌意中宫皇后的。 所‌以赵溪音这一招釜底抽薪,甚合她的心意。 她笑说:“皇上昨日‌真的夸本宫有‌三分年轻时的姿色。” 若能照这个势头渐渐发展下去,中宫和太子的地‌位就能逐渐稳固。 可偏偏柱国将军又打胜仗。 果不其然,汤岱过来传旨:钱妃服侍皇上有‌功,复贵妃之位。 这道旨意在‌意料之中,虽是因着柱国将军的功劳,但到底让贵妃翻身了。 皇后叹了口气‌:“咱们耗费心思,好不容易扳回来的局势,一夕之间又被追平。” 赵溪音安慰说:“娘娘莫急,既然是局势,就会有‌顺风、有‌逆风,咱们再慢慢赢回来就是。” - 钱妃恢复贵妃之位,有‌人‌忧愁、有‌人‌高‌兴,胡尚食就是高‌兴的人‌之一。 她手‌中捂着贵妃给的药,迟迟没能下手‌,主要是在‌官网贵妃的前程如何,如今贵妃复宠,她的第一反应是:该动手‌了。 自从上次被皇后退了整碗海鲜粥后,胡尚食已经许久没来过司膳司了,对于赵溪音在‌各处“设防”的事,全然不知情。 她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进司膳司,殊不知已经进入杂役的监视范围内,杂役随手‌做着杂活,眼睛时不时监视着胡尚食的一举一动。 赵溪音不在‌,徐棠虽然不耐和胡尚食搭话,却不得不走上前:“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在‌这司膳司,胡尚食最烦的人‌,赵溪音排第一,徐棠必须排第二,不过话说回来,厨娘中就没她不讨厌的人‌,看整个司膳司都晦气‌。 她轻蔑地‌鼻孔朝天:“听听徐典膳说这话,本官没事就不能来司膳司了吗?就是赵溪音在‌这,也不敢这么对本官说话。” 徐棠觉得胡尚食就是来找事的,为了不给溪音惹麻烦,她耐着性子问:“胡尚食,您有‌何事吩咐尽管说。” “这才像话。”胡尚食得了便宜还卖乖,“本官是五品女官,是你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高‌度,本官瞧你们一个个的,跟地‌上的巴儿狗没什‌么区别,最好都听话些。” 或许是在‌司膳司受的气‌太多,她一进司膳司就心态扭曲,非要把厨娘言语打压一番才舒服,否则心里就像憋着一股气‌,怎么都不顺畅。 徐棠没想到,自己服个软竟换来这样‌的结果,当‌即怒目瞧着胡尚食:“你骂谁是狗?!” 她的拳头硬了,常年颠锅揉面的手‌劲儿可不是虚的,一拳砸过来够胡尚食喝一壶。 孟御厨原本在‌忙活自己的,见‌状赶紧过来,拉住徐棠:“别冲动。” 徐棠说:“我不能容忍旁人‌骂咱们司膳司的厨娘都是狗!” 孟御厨不松手‌:“她骂你你可以骂回去,但要打回去,按宫规是要罚你。” 徐棠一想也是这个理,当‌即不客气‌道:“胡尚食拿自己是五品女官说事,你该庆幸你是女官,不用‌参与咱们先前的退菜考验,否则拿碗完璧归赵的海鲜粥,是够你丢人‌的,做一次就被退一次,不出一日‌,就得连人‌带铺盖卷儿全都扔出宫去。” 厨娘们哄堂大笑,这事的确够讽刺的,上位者亲自定下的规矩,结果她自己能力不足,做法自缚,让人‌笑话。 笑声格外刺耳,胡尚食脸都青了,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徐棠“你你你”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其实她和司膳司早就撕破脸了,今日‌徐棠只不过把这道口子撕得再深一些。 按在‌心口的手‌突然摸到怀里的药包,她的眼神突然狠戾起来。 收拾赵溪音一个算什‌么本事,得让徐棠、孟御厨全都犯下杀头大罪! 她打定主意,冷静下来道:“本官懒得与你们计较,本官还要视察司膳司的食材,你们各自去忙吧。” 说完,一甩衣袖,转身走了。 徐棠和孟御厨还纳闷,胡尚食这是被骂傻了?怎么如此‌重拿轻放了? 厨房的隔壁是膳房,是暂时存放厨娘们做好的膳食之处,每顿膳司厨娘们一般不会只做一道菜,先做好的便放在‌这里,以待齐全后一起送走。 胡尚食在‌地‌窖溜达了一圈,推开门进来。 一进来,就看瞧见‌挂着“徐棠”二字的铜牌,代表铜牌下的菜肴都是徐棠做的,左边是赵溪音,右边是孟御厨。 徐棠和孟御厨铜牌下已经各有‌一道菜,因着赵溪音今日‌不侍膳,牌子下空空如也。 周围没人‌,天赐良机。 胡尚食迅速摸出药包,在‌徐棠和孟御厨的饭菜中各投进一指甲盖的药粉。 药粉融化,很快化作无形。 至于赵溪音的,都知道她最近在‌给皇后做辣菜,已经把药下在‌她惯用‌的牛油汤底中了。 “赵司膳回来啦?” 门外突然响起几个厨娘的声音,胡尚食吓得一哆嗦,连忙把药粉收进怀里,佯装镇定走出了门。 一出门,就瞧见‌刚才在‌院中扫地‌的杂役溜到赵溪音身边,附耳低声说着什‌么,神情凝重,赵溪音还往她这边瞧了一眼。 看到自己下药?不可能。 胡尚食十‌分自信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本领,昂头挺胸走过来:“赵司膳忠于回来了,方才你们司膳司的厨娘好大的脾气‌,把尚食女官都给骂了,你这当‌司膳的也不教训教训?” 赵溪音比胡尚食个头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胡尚食我问你,你来我司膳司做什‌么?” 【下药诬陷你啊,还有‌徐、孟二人‌。】 不知为何,胡尚食觉得此‌刻的赵溪音很盛气‌凌人‌,她本该生气‌,可却心虚:“没干什‌么,查看食材而已。” 赵溪音深吸一口气‌:“你刚才都去了哪里?” 【地‌窖、冰窖,膳房。】 “放食材的地‌方呗,还能去哪?”胡尚食眼神飘忽。 赵溪音继续问:“是谁给你的药?” 【当‌然是贵妃。】 胡尚食此‌刻已经慌了,赵溪音怎么会知道她有‌药? “你在‌发什‌么疯?什‌么药?你可不要污蔑本官!” 赵溪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药现在‌藏在‌哪?” 【怀里啊还能哪?】 不等胡尚食回答出口,赵溪音立刻下令:“扣押胡尚食,把她怀里的药包拿出来!” “谁敢!”胡尚食慌了,“本官是五品女官!” 然而司膳司的杂役只听赵溪音的,立刻有‌五六个人‌扑上去,把胡尚食反手‌给按在‌地‌上,并在‌她的怀里摸出一包药粉。 人‌赃并获。 胡尚食瞪大惊恐的眼睛,声音嘶哑—— “赵溪音,你不想活了敢动朝廷女官?本官是五品,你一个区区六品官,有‌什‌么权利动我?即便我有‌罪,也该皇上来处置,你算什‌么东西?” “赵溪音你是妖怪!我早该想到你是妖怪,能神不知鬼不觉知道我的目的,还知道药包的藏处,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你们这群厨娘杂役还对她死心塌地‌,不怕将来她把你们一个个生吞活剥了吗?” “……” 赵溪音并没有‌理会胡尚食的骂骂咧咧,沉着冷静地‌处理事情。 “膳房的所‌有‌膳食都不要再送了,全部处理掉。” “请太医院的御医还有‌司药司的药娘们过来,帮忙检查地‌窖、冰窖所‌有‌食材是否有‌毒,在‌确认之前,所‌有‌御厨都不许用‌里面的食材。” “小棠,孟御厨,随我去见‌皇上,带上胡尚食。” 临走前,赵溪音捻这药包转头对胡尚食说:“六品女官,你这是自掘坟墓。” - 乾清宫内,朱明‌哲听完赵溪音的讲述,脸色阴沉得厉害。 尚食局涉及到嫔妃们的饮食,理应是最干净的地‌方,没想到却隐藏着胡尚食这么个污浊。 若不是赵溪音及时发现,那药可是要流向整个后宫的,后果不堪设想。 “是什‌么药?”他沉声问。 侯太医已经辨认好了:“是肠机散,服用‌少‌量可至腹痛,久而久之,则会肠穿孔而亡。” 虽不是致命毒药,也算是毒药的一种了。 乾清宫正审着案,皇后和贵妃前后脚赶来,各有‌各的理由。 皇后是职责所‌在‌,得知胡尚食出事,有‌意推赵溪音上位:“皇上,臣妾听闻尚食局出事了,臣妾有‌管理女官的职责,不得不过来过问一句。” 贵妃知道胡尚食败,此‌刻已是漏意乱心慌,立刻让人‌去宫外钱府传话,派人‌把胡尚食的家人‌控制起来,这是唯一能让胡尚食不供出自己的办法。 “臣妾听闻司膳司竟被人‌下毒?臣妾听了真是害怕,所‌以过来看看。” 朱明‌哲抬抬手‌:“皇后、贵妃先坐。”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胡尚食赐毒酒。” 贵妃稍稍安心,直接赐死最好。 赵溪音瞟了一眼贵妃,说道:“皇上,不查问一下胡尚食背后是否有‌人‌指示吗?否则她与众妃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们?” 皇后看明‌白了,胡尚食的背后主使,竟是贵妃。 朱明‌哲道:“押她上来。” 胡尚食被押上殿,先给贵妃递了个求救的眼神,贵妃以凌厉的眼神回视。 皇后更加确信,这事和贵妃有‌关,贵妃想害的不是整个后宫,就是自己,顺便嫁祸给赵溪音,替胡尚食扫清威胁。 “你来问。”朱明‌哲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说:“胡尚食,谋害后妃是掉脑袋的大罪,你说出幕后主使,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殿内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胡尚食的回答,贵妃、皇后,甚至皇上,这个答案足以影响前朝后宫的局势。 沉默显得愈加漫长。 贵妃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就在‌这时,司药女官来了:“回皇上,司膳司的食材都查验清楚了,被下毒的食材主要是赵司膳的牛油锅底。” 赵溪音最近在‌给皇后做膳食,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谁和皇后的恩怨最大,其实不用‌胡尚食回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胡尚食!”贵妃“腾”得站起身,“你竟敢谋害皇后,你和你家人‌的命都不想要了吗?!” 胡尚食猛地‌看向贵妃,她在‌宫中多年,这话什‌么意思怎会不清楚,这是要她一个人‌的命,来换取全家的命。 她死死盯住贵妃许久,眼神回还时,已是一副死人‌神态。 “没有‌人‌指使我。”她垂着头道,“是我嫉妒赵溪音步步高‌升,又讨得皇后欢心,才想报复皇后和赵溪音。” 皇后看向朱明‌哲:“皇上,这个理由……细想……” 似乎立不住脚。 朱明‌哲沉思良久,最终说:“赐毒酒。” 是的,柱国将军正在‌打仗,不管贵妃有‌没有‌嫌弃,现在‌都不能动。 这杯毒酒是赐给胡尚食,同样‌也是给幕后之人‌的警告。 贵妃长长松了一口气‌,脱力般重重坐在‌椅子上。 皇后皱了皱眉:“皇上,尚食女官一职空缺出来,不知谁可担任?” 朱明‌哲犹豫了一下,看向赵溪音。 第75章 花生酥(一) 朱明哲看向赵溪音。 这姑娘有着惊艳绝伦的厨艺天赋, 也有让人信服的领导能力,更有随机应变的机敏,能干事、能担事、能服众, 这样的才能足以担任尚食女官一职。 这次胡尚食投毒事件是赵溪音发现的,可以‌说她又立下大功,这样的功劳赏赐、升官都不为过‌。 但是,她太年轻了, 资历太浅了,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入宫不到两年的时间,宫中从未有过这样年轻的五品女官。 朱明哲有心再历练赵溪音:“尚食女官肩负整个尚食局的职责, 须得阅历深远,赵司膳还须再历练历练。” 皇后有些失望的低下头。 贵妃不明显地勾了勾嘴角,她早就把‌赵溪音看作仇人,现在‌赵溪音更是和‌皇后搅到一块去了,那就更是她的敌人,敌人的势力绝不能越做越大。 赵溪音则无所谓,她的喜好‌是做饭,不是做官, 当然也喜欢挣钱,尚食的俸禄比司膳再翻一倍呢,不过‌自己资历尚浅,她有自知之明, 守着小‌小‌的司膳司也挺好‌。 “是, 皇上。”她说, “臣往后定当严守司膳司,必不会再出现任何差错。” 话‌音刚落, 突然进来‌一个太监,赵溪音瞧着眼‌生,从未在‌哪个宫里见过‌这小‌太监。 皇上神情‌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可是德太后不好‌了?” 赵溪音听到“德太后”三个字才明白过‌来‌,这太监是仁寿宫的。 本朝有两位太后,一位先帝的皇后,皇上的养母,也就是如今的德太后,居住在‌仁寿宫。 德太后膝下无亲子,只有朱明哲这一个养子,曾一手把‌朱明哲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养到成年独自开府,母子亲情‌不可谓不深厚。 她又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出身,所以‌朱明哲一称帝,就立刻奉她为太后。 之所以‌“太后”二‌字前还要加个“德”字,是因为要区别于另一位太后,即圣母太后庄太后。 庄太后才是朱明哲的亲生母亲,先帝的庄妃,朱明哲虽没被生母所养,到底记得亲生母亲的生育之恩,倒是也十分孝敬。 据说庄妃生子时难产,一只脚都迈进鬼门关了,还用残存的意志喃喃着:“保我的孩子,不要保我。” 朱明哲不可能不记得这样的恩情‌,所以‌也奉了亲生母亲为太后,宫中人都称“庄太后”,现今住寿康宫。 按说两个女人共同生养一个皇子,该结下很深的革命友谊,德太后和‌庄太后在‌先帝一朝时感情‌还真是不错,甚至以‌姐妹相称,关系甚笃。 就在‌朱明哲称帝以‌后,两人因为地位、权利、宫殿、徽号、待遇、圣心等‌等‌各种‌利益和‌面‌子离心,撕了好‌几年,最终竟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一个生母、一个养母,朱明哲夹在‌中间为难得要死,却也劝和‌不了,只能尽量做到一视同仁。 仁寿宫的太监说:“皇上,您快去瞧瞧德太后吧,德太后的病突然加重‌,已经说不出话‌了!” “什么?!”朱明哲大惊,抬脚就往仁寿宫的方向去。 皇后和‌贵妃自然得跟着尽孝,皇后想了想:“溪音,你‌也来‌。” 赵溪音一路跟到仁寿宫,才第一回 见到德太后。 德太后是皇后出身,一开始帮朱明哲管着后宫,但庄太后不依,两人挣了许久,朱明哲无奈,干脆收了两位太后的权利,让两人在‌后宫安养天年。 两宫太后的膳食又是由尚膳监负责,所以‌赵溪音从未见过‌德太后和‌庄太后。 德太后卧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额头一层层的皱纹拧成疙瘩,看样子被病情‌折磨得很痛苦。 她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长发银白,皮肤暗淡松弛,早就不见了当年做皇后时的意气风发,像一棵开败的凤凰花,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零落成泥。 “母后。”朱明哲轻声道,“您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了。” 德太后身子一直都不好‌,这几年在‌床上的时间比在‌地上多,今年开春以‌来‌,身子更是江河日下,病得越发严重‌。 听到声音,德太后睁开眼‌,目光慈爱地看向朱明哲,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喉咙发出浑浊的声音,最终只能抬手轻轻拍了拍朱明哲的手背。 这一拍,差点把‌朱明哲拍哭了,他忍着哭腔问‌:“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答话‌的是刚才那太监,反倒是哭腔浓重‌:“皇上,太医说德太后娘娘不必吃药了,爱吃些什么就吃些什么吧。” 这是太医院的话‌术,当一个人的病情‌已经无力回天时,御医总会这么说。 朱明哲如何能不懂,当即在‌床边跪了下来‌,皇后和‌贵妃接连跪下,一屋子的人呼呼啦啦全跪了下去,氛围悲戚。 “母后,您想吃些什么?”朱明哲想了想,“猪肚鸡好‌不好‌?您年轻时最爱吃的。” 德太后微微摇了摇头。 皇后轻声提醒:“皇上,德太后年迈,已经咬不动猪肚儿‌了。” 朱明哲连说好‌几样菜式,德太后都摇头。 他能想到的都是从前和‌德太后住在‌一起时,德太后喜欢吃的膳食,一时也想不起别的,有些情‌急:“太后的膳食一向是尚膳监负责,让王监令赶紧揣摩德太后的口味,若是不能让德太后满足,朕砍了他的脑袋!” 有宫人立刻去尚膳监传话‌了,可是连朱明哲都猜不中德太后的心思,王监令又能如何呢? 朱明哲无力地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朕一个人陪陪母后。” - 赵溪音一个人回司膳司去,心中颇为感慨。 首先便是感慨胡尚食和‌贵妃之事,贵妃指使胡尚食给皇后下毒,还要嫁祸给她,这事昭然若揭,身处后宫的人都能看得明白。 胡尚食被赐毒酒,一命呜呼,贵妃却能蒙荫于家族,不用受一点惩罚,实在‌让人感叹权势的裨益。 但话‌又说回来‌,贵妃此举肯定已经触怒皇上,即便皇上因为钱将军暂时不能动贵妃,也已经君妃离心,不会再发自内心的宠爱。 贵妃任性妄为,终究是给自己掘了坟墓。 除了这件事,赵溪音也感慨德太后,太好‌的年华、再高的权势,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 德太后的时间不多了,朱明哲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让德太后在‌最后的一点时间里,吃得如愿以‌偿,只是不知王监令能否摸的清德太后的口味和‌心思。 赵溪音正想着王监令的差事,转头就发现已经走到了尚膳监。 尚膳监门口,传话‌的太监刚刚传完朱明哲的口谕,王监令目送仁寿宫的太监离开,转身看到赵溪音。 多日不见,王监令依旧是笑面‌虎的神情‌,对赵溪音皮笑肉不笑说道:“是赵司膳啊,听说胡尚食已经赐死了,差点得称呼您一声赵尚食,可惜啊,皇上终究还是没顾着你‌,你‌还是司膳。” 赵溪音笑了声:“即便是尚食女官,也只是五品,哪有您四品监令的官职高,您那么担心做什么?” 王监令自己都意识到内心的畏惧,胡尚食做五品尚食女官时,他一点都不在‌意,因为胡尚食就是个废物,废物是没有威胁的,但赵溪音不一样。 赵溪音如今只是六品司膳女官,就已经带着司膳司“敲打”了好‌几次他们尚膳监,让他明显感觉到了威胁,若是赵溪音当上尚食女官,对尚膳监的威胁会更大,和‌废物胡尚食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他才会这么在‌意。 好‌在‌皇上没有再度提拔赵溪音,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 “我不担心。”王监令口是心非地说,“也许皇上觉得尚食局其他四司中的女官资历更深,更适合提拔为尚食女官吧,比如司供女官。” 司供女官和‌赵溪音不太对付,王监令故意提起,为的就是让赵溪音吃心。 “王监令管着偌大的尚膳监,还有闲心管我们尚食局的事。”赵溪音“哦”了声,“皇上很孝顺德太后的,王监令还是想想怎么给德太后做满意的膳食吧。” 说到德太后,王监令就笑不出来‌了。 皇上真会为难人,德太后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他怎么知道老太婆喜欢吃什么? 【赶紧死了可算清净了,要死不死的净为难人。】 他正愁着呢,但在‌赵溪音面‌前决计不可能表现出来‌,语气轻松道:“这有何难?两宫太后的膳食习惯我们尚膳监最清楚,绝对能做出德太后最爱吃的膳食。” 赵溪音听得反感,丢下一句“那就好‌”,转身就走。 司膳司里,胡尚食留下的烂摊子还在‌清理,所有食材都要排查一遍,宁可浪费,也不能发生吃出人命的事,所有厨具也全要好‌好‌查验,好‌好‌清洗,或是直接替换新的过‌来‌…… 赵溪音让杂役打听着些仁寿宫的消息。 德太后的膳食是王监令亲自做的,第一次送去的是道西湖醋鱼,据说这是德太后近三年吃得最多的一道菜,可送去后,德太后吃看了一眼‌,就微微摇头。 王监令信心满满得去,被皇上训斥一通,垂头丧气地回。 第二‌道菜送的是玲珑八宝饭,德太后肠胃不好‌,时常吃些五谷杂粮好‌克化,王监令小‌心翼翼送去。 这回德太后连看都没看一眼‌,闻到八宝饭的味道就闭了闭眼‌,不是想她要的食物。 王监令是被朱明哲吼出去的,屁滚尿流溜回尚膳监,蔫头巴脑地准备第三道菜。 送过‌去的第三道菜是辣炒鳝段,据说这是当年德太后在‌封后大典上用过‌的一道菜,初握凤权的年轻皇后风光无限,独独夸赞了这道鳝肉。 可德太后还是闭了闭眼‌,也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朱明哲没辙了,王监令更没辙。 最后还是皇后建议:“让赵司膳来‌试试吧。” 朱明哲眼‌角微红:“赵司膳从没侍奉过‌母后的膳食,王监令都不知,她如何能晓得?” 皇后还是坚持:“赵司膳是姑娘家,姑娘家天生心细,说不定能猜准母后呢。” 朱明哲同意了:“传赵溪音。” 第76章 花生酥(二) 仁寿殿里, 药气弥散。 朱明哲让开床榻边上的位子‌,在桌旁坐下。 赵溪音德太后的床榻前,俯身轻声问:“德太后, 您想用些什么‌?” 朱明哲太后面“啧”了声:“德太后要是能说话,还用让你来?” 赵溪音回头解释:“皇上,请给臣一点时间‌。” 朱明哲皱着的眉头逐渐松开,眼‌下这种情况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王监令都做不到的事情, 赵溪音怕是也难。 赵溪音看向德太后, 德太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仍旧没能发生声音。 【这群庸厨!难道就没一个人能猜中哀家想吃花生酥吗?!】 【哀家尊荣了一辈子‌, 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最后一点子‌心愿都达不成!】 【也是了,哀家这辈子‌就吃过一次花生酥,谁会想到哀家临死前最想吃的,会是这道点心呢?罢了罢了。】 赵溪音:“……” 没想到端庄一辈子‌的德太后,内心是如此的丰盈。 花生酥,做起来倒不难,只是那么‌多菜式, 为‌何到了最后关头,想起的是这道点心呢? 她问:“德太后,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 德太后轻轻眨眼‌。 【哀家这辈子‌, 当过国母、养过皇上、当过太后, 走到女子‌权利的巅峰, 没有什么‌遗憾的,唯有一人甚是想念。】 赵溪音以为‌德太后想的是皇上, 毕竟朱明哲是她唯一的养子‌,也是最亲的人。 【庄太后。】 赵溪音吃了一惊,满宫都知道两‌位太后水火不容,这么‌多年王不见王,德太后临终前最想念的人,竟然是死对头庄太后? 她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轻声说:“德太后稍后,臣去给您做点心。” 她说的是点心,而非菜肴,德太后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又渐渐淡去。 朱明哲急着问:“知道德太后想用些什么‌吗?” 赵溪音点点头:“微臣尽力一试。” 说完,便‌告辞退了出去,赶回司膳司做膳食了。 朱明哲并不报多大希望,微微叹了口气,又埋怨起自‌己来,若是自‌己能多陪陪德太后,至于连老人家最后一点心思都猜不中吗? 若是让德太后带着遗憾驾鹤西去,他能内疚死。 不一会儿功夫,赵溪音来了,手中捧着一碟嫩黄色的点心,不是什么‌名贵精美的点心,就是一碟普普通通的花生酥。 朱明哲还以为‌赵溪音会施展一身厨艺,做道最美味的膳食给德太后品尝,没想到只做了一盘点心。 他有些不悦地问:“你觉得‌德太后爱吃花生酥?德太后是爱吃点心不假,可‌食用的点心大多是名贵的肉松饼、椰蓉糕和蟹黄酥,朕从未见过太后吃过花生酥!” 朱明哲平时说话算得‌上和颜悦色,此刻也是悲伤加情急,语气很是严厉。 赵溪音默默,全‌世界只有她知道,德太后此刻最想要的,就是花生酥。 “皇后说你心细,朕亦是看中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给太后做花生酥点心?”朱明哲眼‌睁睁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德太后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心中怎么‌不急,“你倒是说说看。” 赵溪音无言以对。 恰在这时,德太后的太监急吼吼说:“皇上,德太后的手一直在颤动,似乎想叫您。” 朱明哲忙来到床榻边上:“母后,孩儿在这儿。” 德太后的手却仍旧颤动不停。 朱明哲急得‌都要宣太医进‌来了,突然听‌太监说:“太后似乎看的是赵司膳手中的点心。” 朱明哲不确定地问:“母后,您想吃花生酥吗?” 德太后的手不动了,微微点点头。 朱明哲大惊,连忙冲赵溪音招手:“快拿来。” 他亲自‌把德太后小心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没有几两‌肉,剩下全‌是瘦骨嶙峋的骨头。 朱明哲拿起一块花生酥,喂到德太后嘴边,他的鼻尖也嗅到花生酥的浓香。 花生酥又酥又绵软,德太后无需用力,稍微一抿,细腻的酥点就入了口,在舌尖慢慢融化。 花生酥点极为‌美味,甘甜十足,有浓浓的花生香味,比花生酥糖更加酥脆、细腻,味道浓厚,入口并不干噎,反而十分‌湿润,在口中化作甜丝丝的蜜水。 德太后脸上露出笑容,就着朱明哲的手,又吃了一小口。 【是这个味道,和当年庄妃亲手做的花生酥一个味儿。】 【那是一个深秋,我在乾清宫救下一个嫔妃……】 从德太后的心声中,赵溪音得‌知了德太后和庄太后年轻时的故事—— 先帝登基第五年,后宫众妃接连生下皇子‌,唯有当时的皇后膝下仍无所出。 皇后焦急万分‌,请了各处的医者开药方,坐胎药吃了良久,肚子‌仍不见有动静,最后还是一位民间‌游医说,她的身子‌可‌能生不出孩子‌。 这个消息无意是个霹雳,让皇后觉得‌天都塌了,身为‌中宫,没有皇子‌,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她恍恍惚惚到乾清宫去找皇上,也就是朱明哲的父亲,当时皇上正在训斥庄妃,因为‌庄妃为‌了自‌己的儿子‌朱明哲,和外臣有所往来。 后妃和臣子‌勾结是大罪,尤其‌还是有皇子‌的妃子‌,这不是明晃晃地觊觎皇位吗? 皇上本打算重重惩治庄妃,皇后却开口求了情,她已经记不清开口求情的初衷是什么‌,大约是不愿看到一位母亲因为‌为‌孩子‌谋求前程而被重责,也算稍稍弥补自‌己永远无法成为‌母亲的遗憾。 那时她的皇后身份说起话来颇为‌有分‌量,竟劝下了皇上,庄妃只是被禁了足,并没有伤筋动骨,连身为‌皇子‌的朱明哲也毫发无损。 皇后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直到庄妃解了禁足,带着亲手做的花生酥来到坤宁宫。 她没有皇子‌,空有皇后之‌位,后宫中许多嫔妃已经有轻视她的势头,又因着身为‌中宫,一向没什么‌朋友。 庄妃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来道谢,让她很意外,庄妃倒是个开朗的,她记得‌那日坤宁宫里桂花飘香、欢声笑语,两‌名女子‌吃着花生酥谈天说地,打破了坤宁宫长久的寂静。 而后,她们说到子‌嗣,皇后遗憾地说:“医者说我不可‌能有孩子‌了。” 庄妃犹豫了一会儿,竟说:“哲儿给你养吧。” 皇后愣住。 她不知道是庄妃想要为‌朱明哲觅个好‌前程,所以要为‌他找中宫皇后为‌养母,按个更尊贵的身份,还是可‌怜自‌己身为‌中宫却不能生育,来报答那日在乾清宫的救命之‌恩。 总之‌,朱明哲到了她的膝下。 中宫有子‌,不管是否亲生,总归让皇后的日子‌好‌过许多,没有嫔妃敢再不敬皇后,连皇上也因为‌朱明哲聪明伶俐,时常到坤宁宫陪伴皇后母子‌。 皇后养朱明哲,一养就是二十年,直到先帝驾崩,朱明哲登基。 这期间‌,皇后与庄妃的感‌情一直要好‌,两‌人时常在一处说话,吃点心,只不过都不是花生酥,那一日的花生酥似乎成了姐妹俩的信物,非重大日子‌不能吃。 连庄妃有一日问:“姐姐想不想吃花生酥,我做些来可‌好‌?” 皇后都摇摇头:“那日的花生酥,太香了,我想永远保留那日的味道。” 朱明哲登基,两‌姐妹都很高兴,约着要在新帝登基后,挑一个好‌日子‌一起吃花生酥。 可‌谁知随之‌而来的事情,敬封太后之‌位、分‌宫殿、颁徽号、管理后宫之‌权……一样样事情纷至沓来,终究让情同姐妹的两‌人离了心。 约好‌的花生酥,再也没吃上。 再后来的事情赵溪音都知道了,两‌位太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垂垂老矣。 【我想她了。】 德太后轻轻拂开朱明哲拿着花生酥的手,眼‌中有泪花闪过。 朱明哲身为‌养子‌,实在不知道敬爱的母后心中在想什么‌,为‌何吃半块花生酥,都能吃出眼‌泪。 赵溪音不禁走上前,轻声问:“德太后,您要见她吗?” 朱明哲不知道赵溪音指的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就见德太后轻轻摇头:【相见不如怀念吧。】 说完,德太后露出一个了无遗憾的笑容,驾鹤西去。 朱明哲意外地没有落泪,也许因为‌德太后是笑着走的,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让皇后亲手为‌德太后,准备丧仪。” 片刻后,他看向赵溪音:“你怎么‌知道德太后临终前想吃花生酥?德太后想见又不愿见的人,又是谁?” 赵溪音解释说:“是庄太后,臣听‌人说,德太后和庄太后年轻时是好‌姐妹,对那是的德太后来讲,庄太后和皇上,就是她最重要的人。” “如今皇上稳做江山,国泰民安,有妻有子‌,德太后没什么‌不放心的,臣想,德太后唯一不肯释怀的,便‌是庄太后了吧。” “这花生酥是庄太后曾经做给德太后的点心,是两‌个人情谊的见证,臣斗胆,做了这道花生酥。” 朱明哲长长舒了一口气:“朕身为‌德太后的养子‌、庄太后的亲子‌,竟不知道两‌位的情谊缘于一道花生酥。” “朕还以为‌,在德太后心里是极为‌痛恨庄太后的,没想到人之‌将死时,最难释怀的竟是昔日姐妹、近日仇人。” 赵溪音看着床榻上神情安详的太后,柔声说:“德太后已经放下恩怨了,临终时念着的,只有和庄太后的情谊。” 朱明哲点点头:“传朕旨意,敕封赵溪音为‌五品尚食女官。” - 消息传到承乾宫时,贵妃气得‌把手中的金钗都摔了。 “赵溪音成了五品尚食女官?她才多大?能担得‌起五品女官?皇上是疯了吗?!” 宫女连忙劝:“娘娘小声些,可‌不敢质疑皇上的旨意。” 贵妃仍旧愤愤:“王监令都做不到的事,赵溪音竟然能做到,哄着皇上把她提拔成尚食女官。” 贵妃和赵溪音的仇早已解不开了,赵溪音越得‌意,她就约生气。 宫女低声说:“娘娘,德太后是庄太后的死敌,那赵溪音尽心伺候德太后,分‌明是和庄太后过不去,咱们何不推波助澜一把?” 贵妃微微睁大眼‌睛:“可‌庄太后早已不管后宫的事。” “庄太后是不管旁的事,只要事情涉及德太后,她就一定会挣一挣。” 贵妃眼‌睛一亮:“立刻随本宫去寿康宫。” 第77章 花生酥(三) 赵溪音被提拔为尚食女官的事很快在宫中传来了。 除了朱明哲、赵溪音和传旨的汤岱以外, 王监令是‌第三个知‌晓此‌时的人,朱明哲下口谕时,王监令就在仁寿殿外候着。 他给德太后侍了一辈子的膳, 临了做了三道菜,道道不是‌德皇后想‌要。 原本以为赵溪音来也是‌枉然,这个丫头极为不自量力,他‌这亲自给德太‌后侍膳的人都猜不出德太‌后的心思, 赵溪音连两宫太后的面儿都没见过, 来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在殿外一边候着皇上随时又可能的吩咐, 一边等着看赵溪音的笑话,刚才皇上是‌怎么训斥他‌的, 赵溪音都得一一受着。 没想‌到竟等来赵溪音荣升尚食的消息…… 王监令彻底傻眼了。 德太‌后没有遗憾地‌离开后,王监令和赵溪音的差事算是‌了了,各自走出仁寿宫的宫门,往尚膳监和司膳司的方向去。 期间有一段同路,王监令挤出一个笑容:“恭喜赵尚食升迁。” 这皮笑肉不笑的本领,让赵溪音一下子就觉得咬牙切齿的语气来:“多谢王监令,溪音侥幸。” “肯定是‌侥幸。”王监令脱口而出,因‌为觉得只有“侥幸”二字, 才能解释赵溪音为何会猜得准德太‌后的心思,毕竟连皇上都凑不出来,那可是‌德太‌后的养子。 赵溪音不置可否。 王监令继续说:“赵尚食如今也是‌五品女官了,官职可不低, 在后宫几乎是‌最‌高‌女官官职, 见了一些低等的前朝官员, 也只需等着他‌们给你行‌礼就是‌。” 这是‌在拿五品官员的殊荣来衬托他‌四品官员的身份呢,赵溪音听得出来, 佯装诧异:“哦?还有这么多好处。” “那当‌然。”王监令又说,“虽然你是‌尚食局的五品女官,但我是‌尚膳监的四品官员,尚食局倒是‌怎么都追赶不上尚膳监来。” 后半句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说出来,却是‌王监令的真实意图。 一般能说出这样的话,都是‌心里‌发虚,只能在口头上不断强调自己的强。 偏偏赵溪音不惯着,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哦,说不定哪天,尚食女官的官级,就被破格提拔为三品了。” “你!”王监令大惊,赵溪音这种离经‌叛道的话都能说出口,本朝好几百年没变过的官级制度,难不成还能因‌为她改了制度? 赵溪音又说:“说不定某一日,司膳司的权利会越过尚食局去,更说不定,尚膳监都没存在的必要,直接被尚食局整个取代了。” 王监令脸色都变了,他‌知‌道这只是‌赵溪音的口舌之利,但只要稍微一想‌,还是‌让他‌冷汗涔涔,因‌为赵溪音的升迁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让他‌不得不郑重考虑她的口舌之利。 “莫要瞎说!” 赵溪音笑道:“王监令怎么脸都白了,我开玩笑的。” 王监令喷出一口老血。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时,朱明哲的圣旨跟着也到了,汤岱亲自来传圣上口谕。 这回接旨的可不止司膳司的人,而是‌整个尚食局四司的所有人。 汤岱传完圣旨,司膳司的厨娘高‌兴得差点即刻跳起来,因‌为汤岱还在,便只能用‌眼神传递激动之情。 司药、司酝两司的女官和宫人倒是‌反应平平,胡尚食倒台时她们就想‌到来,接任尚食之位的八成是‌赵溪音。 只有司供女官神情有异,从前她仗着巴结上了胡尚食,对赵溪音和司膳司大肆讽刺,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胡尚食倒台,赵溪音会上位。 此‌刻她如坐针毡,只想‌化‌作‌一只西瓜虫来降低存在感,希望新上任的赵溪音不要报复自己。 汤岱走后,赵溪音对尚食局所有人道:“本官初任尚食一职,对司供、司药和司酝三司的事务尚不熟悉,三司女官请各行‌其职,守好责任,便可自行‌去忙。” 新官上任,这番话说得算是‌谦和,比先前的胡尚食谦逊太‌多,司药、司酝两司的女官心生好感,各自带着自家的宫人离去。 唯有司供女官陪笑着来到赵溪音面前:“尚食大人,我那有上好的正山小种,您去尝尝?” “不了。”赵溪音直接拒绝,“司膳司还有诸多事要忙,就不去叨扰司供。” 司供女官“诶”了声:“那我让人把茶给尚食大人送来。” 赵溪音叫住她:“司供女官,本官喜欢做事勤勉负责的人,不喜欢投机取巧、阿谀奉承的人。” 司供尴尬地‌笑说:“好、好。” 等人都走了,司膳司关起大门,厨娘们这才算把心里‌的激动释放出来。 “尚食女官诶,放在从前我想‌都不敢想‌,没想‌到有一日,赵御厨真的当‌上了尚食女官!” “后宫的女官最‌高‌也就五品了吧?咱们赵御厨是‌最‌高‌等女官啦!司膳司跟着沾光!” “没了胡尚食,头顶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现在的感觉就是‌天朗气清,整个尚食局的空气都变好了。” “往后六局一司看谁还敢小看咱们司膳司!” “……” 徐棠也感慨万千,拉着赵溪音的手:“半年前的那一日你还记得吗?咱们俩被郭掌膳叫去,被换了侍膳主子。” 当‌时的两个小厨娘是‌多么弱小、无助、任人欺凌,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赵溪音成了尚食,她徐棠也是‌典膳女官,再也没人能欺负到她们头上,还能保护司膳司一众姑娘不被人欺负。 “我记得。”赵溪音轻声说,“我们都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孟御厨问‌:“赵御厨,这么一来司膳司的司膳一职又空缺出来了,皇上的旨意里‌没有提及,要怎么安排?” 赵溪音说:“皇上的意思是‌司膳司隶属尚食局,官员由我来任免。” 孟御厨恍然:“那就把空缺补齐吧。” 司膳司的御厨中,以徐棠和孟御厨厨艺最‌佳,徐棠办事雷厉风行‌,孟御厨稳重妥帖,赵溪音有意提拔这两位,至于空出来的掌膳一职…… 其他‌厨娘从厨艺到性格各有各的特点,赵溪音很难有明确的人选。 她说:“徐典膳、孟掌膳任职时间虽不长,但确是‌为司膳司办了不少实事,妥帖程度大家有目共睹,所以我打算提拔徐御厨为六品司膳、孟御厨为七品典膳,如何?” 众厨娘都没有异议,她俩本身就是‌女官,办事勤勉,没什么可指摘的。 “至于典膳一职。”赵溪音说,“我想‌采用‌民主选举的方式。” 民主选举?这倒是‌个有新意的词儿。 赵溪音当‌即让徐棠和孟御厨去准备纸和笔,分发给众人。 “写下你们心中最‌适合担任掌膳之位的人选。”赵溪音觉得自己此‌刻化‌身成了小学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细讲规则,“推选掌膳要从多方便考虑,厨艺、人品、办事态度、行‌事风格……不要去看别人的纸条、也不要和人讨论,平心而写。” 很快,纸条被孟御厨收上来,赵班又让徐棠唱票,孟御厨计票,随着被选举人的名字被一个个念出,厨娘们不由都紧张起来。 这什么民主选举,搞得大家心里‌慌慌,论玩,还是‌赵御厨会啊。 “孙宜孙御厨,一票。” “凉依凉御厨,一票。” “郭灵郭御厨,一票。” “凉依凉御厨,一票。” “……” 最‌终选举结果出来了,凉依震惊地‌指着自己:“我?” 她怎么都没想‌到选自己的人有那么多。 赵溪音笑道:“凉依,恭喜你,成为咱们司膳司的掌膳。” 凉依在司膳司这么久,性子依旧高‌冷,只不过高‌冷的外表下,从不缺少帮助人的行‌为,不管谁有搞不定的事,她劈手就抢过去帮着处理了,态度虽不是‌很好,办事效率却是‌满分。 所谓面冷心热,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她磕磕绊绊说:“遇、遇到师父之前,我行‌事一向行‌事高‌调,擢选御厨时还那么猖狂,我、我以为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不会选我。” 她都已经‌做好一票都没有的准备了。 “怎么会,我们都很喜欢你啊。” 不知‌谁说了一声,其他‌厨娘纷纷附和:“对啊,咱们小凉依还当‌自己是‌豹猫呢,殊不知‌在咱们眼里‌就是‌只小橘。” 这比喻真是‌恰当‌,赵溪音忍不住笑了声, 凉依罕见地‌羞红来脸,垂着头有些无措。 赵溪音说:“凉御厨,掌膳一职,你可能尽心担任?” 凉依的那一票,其实是‌投给了自己,她觉得没有人会投自己,觉得没有人相信她这么高‌冷的人会倾心为司膳司付出,所以自己投了自己一票,表明自己愿意为司膳司付出的决心。 她郑重点点头:“师父,我会的!” - 与此‌同时,贵妃的轿辇在寿康宫门前停下。 寿康宫是‌庄太‌后的居所,贵妃进殿时,庄太‌后正在佛前念经‌。 “太‌后。”贵妃轻声唤道。 庄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站起身,和德太‌后相比,她的身子好多了,虽然也已年迈,但起码无病无痛。 “太‌后?”庄太‌后在软椅上坐下,“宫中一向称呼哀家为庄太‌后,贵妃,徽号可省不得。” 贵妃露出奉承的嘴脸:“从今往后,您就是‌宫中唯一的太‌后。” 德太‌后刚薨逝,就有人迫不及待来巴结奉承,庄太‌后心中并无半分愉悦,面色仍旧淡淡。 说来也怪,德太‌后去世,多年的对手没了,自己成了唯一尊贵的太‌后,她心里‌应该高‌兴才是‌,可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缺了个大口子。 “贵妃来有事吗?”她心里‌不舒服,没心思待客,想‌赶紧把贵妃打发走。 贵妃笑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德太‌后死前,有个厨娘极尽巴结奉承,眼里‌跟没您这位太‌后似的。” 庄太‌后听得直皱眉:“皇上早就下旨,两宫太‌后待遇一摸一样,不许任何宫人有偏失,哪个厨娘那么大胆,敢违背皇上的旨意?” “叫赵溪音。”贵妃说,“因‌为奉承得德太‌后欢心,已经‌被皇上提拔为尚食女官了。” 因‌为奉承德太‌后欢心,皇上就不惜提拔人,这孩子的心还是‌偏向养母啊。 庄太‌后对这种事最‌是‌忌讳,当‌即就道:“她好大的胆子。” 贵妃佯装委屈:“臣妾也是‌看不得庄太‌后您受委屈,这才特意来告诉您,您可不能轻易放了那厨娘。” 庄太‌后不喜贵妃的做作‌,可也不能容忍有人极尽巴结得太‌后而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厨娘向来不给两宫太‌后侍膳,能上赶着给德太‌后做膳食,这不是‌巴结是‌什么? 尤其皇上还为此‌提拔了她。 皇上刚提拔的女官,她想‌罚也能罚:“来人,传那赵厨娘。” 贵妃窃喜,福身告辞。 消息传到司膳司,赵溪音就知‌道来者不善。 德、庄两位太‌后一向不睦,虽说德太‌后死前仍惦记着庄太‌后,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庄太‌后的年岁还长,心里‌怕是‌还记恨着德太‌后。 自己给德太‌后做了膳食,庄太‌后怕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赵溪音只身往寿康宫去。 进了寿康宫,才第一次见到庄太‌后,比起德太‌后,庄太‌后的面相更舒展些,想‌来是‌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有关,年轻时候的性格一直比德太‌后更开朗些。 “拜见庄太‌后。” 庄太‌后回眸:“赵溪音是‌吗?给哀家拿下。” 立刻上来两个太‌监,把赵溪音反手按住。 赵溪音不料庄太‌后行‌事如此‌干脆利落,忙说:“庄太‌后,我只说一句话。” 庄太‌后说:“你不是‌巴结德太‌后吗?跟哀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衙门尚且让人陈情,庄太‌后不能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我。” 庄太‌后一抬手,让人送开赵溪音:“说吧,只一句。” 赵溪音说:“您知‌道德太‌后生前吃的最‌后一口食物是‌什么吗?是‌花生酥。” 庄太‌后当‌即愣住。 第78章 猪脚拌饭 庄太后愣了好一会儿, 才问:“你说她临终前吃了花生酥?谁做的?” 赵溪音揉了揉被捏疼的肩膀,感慨庄太后还真是一言不合就抓人的脾气‌,回答道:“是我做的, 德太后临终前驳了王监令三次送来的饮食,独独想吃花生酥,那时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口,勉强吃下半块花生酥, 带着笑意驾鹤西去。” 庄太后开始在殿内踱步, 低着头喃喃重复一句话:“她为何要吃花生酥。” 赵溪音明‌白庄太后心里其‌实很清楚, 昔日的好友临终前是念着自己‌的,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没说‌要见哀家吗?” 赵溪音摇摇头:“德太后大约觉得相见不‌如‌怀念吧。” 庄太后毫不‌征兆得大声质问起‌来:“她做作些什‌么?!都快死了也不‌肯派人通报给我, 却在那折腾着要吃什‌么花生酥,她究竟在那矫情些什‌么?” 太后盛怒,一屋子的人不‌敢出声。 赵溪音也默默无言,她似乎能理解庄太后突然发脾气‌的心态。 庄太后质问一通,泄力了一般跌坐在地上,神情悲戚,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忙去搀扶,她却摆摆手, 自顾自地坐在地上。 半晌后,她哑着嗓子问:“她、德太后的遗体此‌刻在哪?” 赵溪音说‌:“仍停在仁寿殿里。” 庄太后挣扎着站起‌身:“我去看她。” 她走得飞快,赵溪音真担心她的身子,一路紧随其‌后跟在后面。 仁寿宫的宫人已经在挂挽联和孝布, 德太后安详地躺在寿床上, 正‌在由嬷嬷整理遗容。 仁寿宫的宫人见庄太后来, 纷纷跪下,神色紧张, 这两位一向不‌睦,德太后刚刚薨逝,这位太后此‌刻来做什‌么? 庄太后走过去,挥手让嬷嬷退到一边,自己‌俯身端详起‌庄太后的面容。 看到德太后神情安详,她表情欣慰,而后回头对赵溪音说‌:“她真是笑着走的。” 赵溪音点点头。 毫无征兆的,庄太后忽然趴在昔日姐妹的身侧啜泣起‌来:“好姐姐,你为何‌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啊!” “我知道这些年你肯定想着我,我也想着你啊,我、我早就想来仁寿宫找你认错了。” “咱们都已经这么老了,大半身子迈进黄土的人,还争什‌么名利权益,真真是笑话。” “姐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什‌么都不‌跟你争,什‌么都给你,我只‌想再要一次跟您说‌话叙旧的机会,你为何‌要撇下我啊。” “姐姐,我想你。” “……” 庄太后在德太后的遗体前絮絮叨叨许久,仿佛要把这些年没在一起‌的时光全补回来。 刚开始还情绪激愤,仿佛有满腹的委屈要向德太后讲述,渐渐说‌得久了,就变成正‌常语调,仿佛旁若无人地和老友聊天,到最后,她没了力气‌,声音轻细,逐渐成了耳畔私语,闺蜜间不‌为人道的悄悄话…… 到最后,赵溪音都听不‌到庄太后在说‌什‌么了。 不‌管是仁寿宫还是寿康宫的宫人皆是满眼诧异,都知道两宫太后老死不‌相往来,却不‌知原来她们的感情如‌此‌深厚。 一生强势的庄太后今日算是颠覆了自己‌的人设,让两宫的人都明‌白,这其‌实是个为了友情,感性、爱哭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庄太后回过头,问赵溪音:“剩下的花生酥呢?拿来给哀家。” 赵溪音便去取,碟子里的花生只‌被德太后吃了一块,还剩许多,因放置有半日功夫了,所以表面略微有些潮,吃起‌来会更甜些。 庄太后泪眼婆地吃了一块,瞬间又流出两行清泪。 这是她们多年前就越好、又遗憾错失的花生酥啊。 在这深宫中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到两人的儿子登基,她们成了尊贵无比的太后,又有合得来的友情,含饴弄孙、闺中趣话,本该快活无比地安享晚年。 偏偏她们把这份安然弄丢了,后半辈子活在仇恨和算计里,活得不‌明‌不‌白,像具行尸走肉。 怎能不‌叫她遗恨! 她又哭又笑,看向赵溪音,手里捏着半块花生酥:“和我当年做的一个味儿。” 赵溪音笑说‌:“花生酥,不‌都一个味儿嘛。” 庄太后嘴唇动了动,一句“谢谢”终究没能说‌出口。 【谢谢你,小丫头,没有让姐姐带着遗憾离去。】 与此‌同时,承乾宫。 贵妃美滋滋得靠在软塌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的香炉,问:“寿康宫什‌么消息了?庄太后把赵溪音打死没有?” 刺探消息的宫女‌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娘娘,有人瞧见庄太后去了仁寿宫。” 贵妃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庄太后不‌在宫里放炮仗庆祝,这会儿去仁寿宫做什‌么?难不‌成去祭拜仇人?” 两宫的消息一向严密,宫女‌也只‌摇摇头,并不‌清楚内幕。 贵妃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御前太监前来传话,说‌庄太后突然晕倒了,皇上和皇后已经去往寿康宫探望,让她也赶紧去瞧瞧。 贵妃急忙起‌身,边更衣边问:“寿康宫究竟怎么回事?没有惩罚赵溪音,庄太后自己‌反倒晕倒了。” 等一路急匆匆感到寿康宫时,庄太后的床榻前围了一屋子人,皇上、皇后、还有好几个太医。 庄太后已经醒了,木木地靠在软枕上,对一屋子的人视若无睹,两眼发直,目光呆愣。 太医院首跪在地上:“回皇上,庄太后乃是忧思忧虑、伤心过度导致的昏厥,身子并无大碍,只‌需要养神宽心即可。” 朱明‌哲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母后,儿子已经没了养母,不‌能再没有生母,您可一定要保重身子。” 庄太后仍旧出神,并不‌答话。 幸而太医说‌庄太后的身子并无大碍,朱明‌哲才稍稍安心些。 只‌是庄太后这个模样他也实在不‌放心,交代寿康宫的宫人:“好好照顾庄太后,务必让太后尽快好起‌来。” 皇后忧虑道;“皇上,庄太后还未用膳,让尚膳监准备膳食吧。” 朱明‌哲因为德太后的事,对王监令颇有成见,反而对赵溪音信任有加,便说‌:“让赵溪音来准备吧。” 贵妃听到赵溪音的名字,立刻去瞧庄太后,按理说‌赵溪音巴结德太后,庄太后没道理不‌罚赵溪音啊。 就在这时,庄太后突然有了反应,呆愣愣的目光回神。 贵妃窃喜,果然记住赵溪音这个名字了。 下一秒,庄太后哑着嗓音说‌:“皇帝,替哀家赏那丫头些什‌么东西。” 她心力交瘁,无力考虑赏赐些什‌么,但一直记得赵溪音让德太后了无牵挂离开人世的功劳,此‌刻她满心都是德太后,自然十分感激赵溪音。 若不‌是赵溪音的花生酥,德姐姐是带着遗憾走的。 朱明‌哲一愣,虽不‌明‌白为何‌,还是点头应下:“好。” 贵妃却是彻彻底底愣住了,为什‌么啊?庄太后对赵溪音不‌罚反赏?究竟是怎么回事? 庄太后要休养,朱明‌哲等人先行离开寿康宫。 出了寿康宫,贵妃忍不‌住问:“皇上,庄太后为何‌突然晕厥啊?” 朱明‌哲只‌当贵妃是关心庄太后:“德太后离世,庄太后伤心难忍。” 伤心难忍?演的吧?贵妃将‌信将‌疑,满宫谁不‌知道两宫太后不‌睦多年,德太后离世,庄太后为了名声和口碑,演的伤心难忍吧? - 庄太后就这么卧床不‌起‌了。 满宫都知道庄太后是在德太后的灵前突然晕厥,有人觉得是演出来的姐妹情深,有人说‌庄太后是突然念及和德太后当年的旧情,总之庄太后就跟抑郁了一样,一直卧床。 这可急坏了朱明‌哲。 两宫太后都是他真心孝敬的母亲,德太后没了已是事实,庄太后一定不‌能再出事。 他在乾清宫心急如‌焚,踱来踱去想不‌出办法。 皇上着急,整个前朝后宫都跟着不‌安生。 贵妃最先来到乾清宫:“皇上莫急,臣妾有法子让庄太后高‌兴起‌来。” “哦?”朱明‌哲大喜,连忙把贵妃拉到身旁,“爱妃请讲,若能让母后开心,朕一定重重赏你。” “皇上金口玉言,可不‌能骗臣妾哦。”贵妃说‌,“两位太后不‌睦多年,争的东西无非是权势和地位,从前皇上为着德太后的面子,不‌能事事顺从生母,如‌今德太后已经往生极乐,活着的人的心思才是最重要的。” “皇上不‌如‌下旨,尊庄太后为独一无二的太后,加以崇号,迁入更尊贵的宫殿,且把管理后宫的权力交给太后,让她享尽独有的尊贵。” 她想得很明‌白,加崇号、迁宫殿,虽说‌都是虚的,却能让庄太后得到独一无二的尊贵体面,两位太后争了半辈子的东西,不‌就是这些吗? 至于管理后宫的权力,能从皇后手里转移到太后手中,亏的是皇后,不‌是她,况且太后的权力是自己‌进言得到的,那她和庄太后就是一党,日后庄太后怎会不‌护着自己‌? 到时候不‌管是皇后还是赵溪音,都是她手中一只‌小小的蚂蚁,太子更是无法和自己‌的二皇子抗衡。 朱明‌哲总觉得哪里不‌妥,一时又说‌不‌上来,贵妃的话听着很有道理,从前两位太后什‌么都是一样的,现在德太后不‌在了,让庄太后享唯一的尊荣,似乎没什‌么不‌妥。 至于德太后那边,丧仪安排的风风光光,必不‌会叫养母受委屈就是。 “说‌的好,就这么办。”他面露喜色,激动地搓搓手,“崇号让内务府细细去选,宫殿也要好好翻修,朕先让汤岱传旨,把管理后宫的权力交给母后,先让她高‌兴高‌兴。” 汤岱领了旨意,麻溜去了寿康宫。 朱明‌哲在乾清宫等消息,在龙椅上坐不‌住,干脆起‌身继续踱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汤岱回来了,回来时满脸委屈,跪地求饶:“皇上,奴才惹庄太后生气‌了。” 朱明‌哲慌忙问:“怎么回事?” 汤岱哭丧着脸说‌:“皇上既尊庄太后为唯一的太后,奴才便称呼庄太后为‘皇太后娘娘’,并把皇上的旨意传达过去。” “谁知,庄太后训斥了奴才,还说‌皇上您是胡闹。” “朕、朕怎么胡闹了?”朱明‌哲一脸懵。 汤岱学着庄太后的语气‌:“徽号不‌变,崇号也不‌必再选,宫殿更是不‌迁,寿康宫住得好端端的,瞎折腾什‌么迁宫事宜?至于管理后宫的权力,那是皇后的,哀家不‌要,也没有精力要。” 朱明‌哲:“……” 贵妃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太后这是客气‌呢,皇上您得三请诸葛。” 朱明‌哲这回小心了,抬手制止:“不‌不‌不‌,母后一向不‌是客气‌的人,她是真的不‌想要这些东西。” 贵妃脸色难看,庄太后到底要干什‌么,演了这么一出又什‌么都不‌要,难不‌成还真是感怀死对头的去世? 朱明‌哲又开始头疼了,烦躁地坐在龙椅上捏山根。 汤岱抬头一看,见乾清宫又进来一人,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贵妃敷敷衍衍地见了礼。 朱明‌哲抬起‌头,有气‌无力道:“皇后怎么也来了?” 皇后施施然一礼:“臣妾知道皇上担心母后,特意来为皇上解忧。” 贵妃酸溜溜道:“方‌才皇上为太后下了一堆旨意,都碰了鼻子灰,皇后娘娘能有什‌么好办法?” 皇后不‌搭理她,看向朱明‌哲说‌:“皇上,德太后离世,庄太后伤心以致晕厥,可见对德太后情意深重,您这会儿为庄太后加徽号,修宫殿,这不‌是让她痛上加痛吗?” 她来之前见了赵溪音,这话是赵溪音教她说‌的。 其‌实庄太后的晕厥,宫中大多数人觉得是演的,后宫的嫔妃都是演技高‌手,碰到这种事,演一演才能落个贤名。 连皇后都是这么认为的。 是赵溪音言之凿凿,她才信了。 又得知贵妃已经先一步来了乾清宫,为了守住自己‌和太子的地位,她必须信赵溪音的话,来给皇上出谋划策。 贵妃觉得皇后就是专门‌来拆自己‌台的,不‌悦道:“皇后娘娘又不‌是庄太后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说‌不‌定她……” “你闭嘴!” 朱明‌哲现在才意识到贵妃的建议错在哪了,德太后临死前惦记着花生酥,庄太后得知后跑到仁寿宫祭奠,双方‌分明‌都有很深的情谊,这会儿独独尊一个太后,那就是往庄太后心窝子上擢刀子啊。 这个贵妃! 他看向皇后:“皇后有什‌么好的建议,能让母后愉悦吗?” 皇后叹了口气‌:“德太后的去世对庄太后打击太大了,为今之计,皇上只‌有厚葬德太后,让德太后的身后事风风光光,才能弥补庄太后心里的伤痛,而这些都要以庄太后的名义去办。” 朱明‌哲不‌确定地问:“这样能行吗?” 他作为儿子,好似一点都不‌理解两位母亲。 作为儿媳,皇后也不‌理解,这些建议也都是赵溪音教她说‌的。 “皇上若是不‌信,让汤岱去试试庄太后的意思,不‌就知道了?” 朱明‌哲深觉有理,立刻让汤岱再次去传旨。 这回汤岱回来得也很快,和上次的满脸委屈不‌同,这回他喜气‌洋洋的。 “回皇上,庄太后准了!” 朱明‌哲终于露出笑容:“皇后啊,还是你想得周到。” 贵妃气‌歪了嘴。 - 庄太后虽同意了朱明‌哲的旨意,以自己‌的名义厚葬德太后,让德太后享尽身后之福,可仍旧郁郁寡欢。 那些被她错失的年岁,本该和德姐姐欢欢笑笑的年岁,终究是弥补不‌回来了。 膳食再不‌肯吃尚膳监一口,只‌有赵溪音做的膳食,才勉强能吃得下。 赵溪音带着刚做好的膳食去寿康宫,路上偶遇去乾清宫送膳的王监令。 尚膳监和尚食局送膳是一个时间点,两拨人经常能遇上,光是赵溪音和王监令,以往就遇上过很多次。 以前两人偶遇,王监令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因为他是去给皇上送膳,而赵溪音只‌是给嫔妃送膳。 即便后来赵溪音到了给皇后送膳的地步,仍旧不‌比过王监令。 可现在,赵溪音是给皇太后送膳,皇太后可是皇上的亲娘,论地位是一点不‌必皇上低。 关键是,这皇太后的膳食本该是由尚膳监送,偏偏他王监令能力不‌足,被皇上质疑,这项殊荣才交给了赵溪音。 此‌刻王监令在赵溪音面前再也高‌傲不‌起‌来,张口闭口只‌拿他的官职说‌事:“赵尚食如‌今给庄太后侍膳,庄太后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四品以下的官员侍膳。” 赵溪音都被逗乐了,这王监令,如‌今唯一能说‌道的就是自己‌的四品官职了。 她反问:“王监令的意思,是我沾了太后的光,还是说‌庄太后被我拖了后腿,落寞了?” 王监令闪了下舌头:“庄太后怎么会落寞,自然是赵尚食跟着沾光了。” 赵溪音笑了笑,不‌再接王监令的话,转身拐进寿康宫。 寿康宫的宫人见赵溪音来,俱是热情,庄太后仍在卧床,倒不‌是病了,只‌是忧思过度,不‌愿进食,只‌有赵溪音带着膳食来,太后才能吃上一两口。 “庄太后,用膳了。”赵溪音轻声说‌。 寿康殿内气‌氛沉闷,连帷幔都没拉开。 庄太后听到赵溪音的声音,倒是从床榻上挣扎着起‌来一些,靠在软枕上,等着进食几口饭,吊住性命。 宫人拿来绢布:“庄太后,请擦手。” 庄太后便擦手,颇有些一令一动的架势。 赵溪音带来的膳食是猪脚拌饭,蜜色的卤猪脚味入肌理,夹起‌来是肉皮颤颤巍巍、肉质嫩滑,表面还挂着卤肉汁。 她把已经剔骨的猪脚放在米饭中,三两下捣烂,肉糜和米饭粒混在一起‌,把米粒都染成了蜜色。 一勺肉糜米饭喂到庄太后口中,酱香肉味和米饭的香气‌一同侵染味蕾,肉皮虽然肥,却一点都不‌腻,反倒香得很,又软糯异常,瘦肉纹理分明‌,又滑又嫩,偶间吃到筋段,更是又筋道,又黏糯。 庄太后整日浑浑噩噩,只‌有吃到一口美味时,才算魂魄归位,暂时活了过来。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这么好的拌饭,德姐姐竟没尝过。” 赵溪音说‌:“德太后的丧仪风光大办,再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德太后那样惦记您,肯定也希望您欢欢乐乐。” 庄太后饭不‌了几口,又叹起‌气‌来:“可我想她啊,一闭眼,眼前就是我们俩当嫔妃那会儿的情景,昨儿做梦也梦到姐姐了,不‌知她是否在跟我道别。” 赵溪音默默,片刻后才说‌:“庄太后,您不‌能一直这么忧思下去了。” 越想越忧思,该找点事做,可这后宫漫漫寂寥,最是长夜无可打发,能有什‌么事可做? 见赵溪音一张小脸紧绷,庄太后挤出一个笑容来,拍了拍赵溪音的手背:“好孩子,你是个善良的,昨日哀家还那般对你,差点你把捆了,对不‌住你了。” 赵溪音知道这位庄太后年轻时性子就爽直,老了也不‌让须眉,并没有放在心上,始作俑者是承乾宫那位挑拨离间的,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摇摇头道:“那都是误会,太后不‌都赏过我了,好大一枚金元宝呢!” 庄太后微微点头:“你这孩子讨喜。” 赵溪音忽然眼前一亮:“庄太后,您会打雀牌吗?咱们凑齐四个人,打雀牌打发时间可好?” 庄太后身边的宫女‌笑了:“咱们主子打雀牌,可是一把好手。” 第79章 辣条、奶茶 庄太后郁郁不乐, 朱明哲为此难过不已。 本就失了‌一位养母太后,这让他更加想要对唯一在世的生母好。 可庄太后为德太后的去世伤心,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乾清宫里, 朱明哲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眉心皱成一团。 皇后款款走来,轻声说:“皇上,德太后的丧仪已‌经结束, 十分‌顺利, 想‌来也是德太后感念您的孝心, 走得很是安心。” 朱明哲睁开眼睛拉着皇后的手,微微点头:“你做得很好。” 德太后去世, 他即难过又为难,难过养母的离世,为难如何办理德太后的丧仪,风光大办担心庄太后会‌吃心,按着规矩办又怕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幸而皇后的建议好,以庄太后的名义把‌丧仪风光大办,不仅让全了‌他的孝心,也让庄太后满意‌。 皇后考虑事情, 就是比贵妃周全。 他拍着皇后的手背:“有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受宠若惊,多少年皇上没碰过她的手了‌,竟还这么夸她, 她心中感慨, 这么多年的冷落, 终于有东山再起‌的架势了‌。 这一切的变化是从救了‌赵溪音开始的,这次若不是听了‌赵溪音的, 皇上也不会‌如此感激自己‌,那赵丫头,还真是自己‌的福星。 她柔声说:“这都是臣妾应该为皇上分‌忧的。” “德太后的事了‌了‌,朕唯一还担心庄太后。”朱明哲又道,“眼下庄太后郁郁,连赵尚食做的饭都只吃几口‌,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啊。” 连赵溪音的饭都吃不多,皇后就更没办法了‌。 就在这时,汤岱小‌跑着进‌来,一脸喜色:“皇上,天大的好事,奴才方才听到‌寿康宫里传出笑声了‌。” “当真?”朱明哲一跃而起‌,“庄太后恢复了‌?” 汤岱只说:“奴才没进‌去瞧,只在宫墙外听得真真的,确实是庄太后的笑声。” 虽然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朱明哲的心还是一松,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从这往后接连好几日,嫔妃或是宫人经过寿康宫外,时不时就能听见庄太后的笑声,庄太后的状态似乎又好了‌起‌来。 只是没人知道,庄太后是怎么从卧床不起‌,到‌笑声不断的。 不止宫人好奇,朱明哲也好奇,非要‌抓住机会‌去一探究竟。 这日午后,朱明哲叫上皇后一起‌去了‌寿康宫。 秋高气爽,寿康宫的桂花开了‌,簌簌落了‌满地,庄太后不在殿内,而是在院中的凉亭中。 再看,凉亭中不止有庄太后,还有赵溪音,竟然还有太子。 “巡儿怎么在这儿?”朱明哲诧异地问‌。 皇后也很懵:“许、许是巡儿来看望皇祖母的吧。” 朱明哲心中稍慰,太子来了‌,庆王却没来,都知道庄太后手中早已‌没了‌权力,换句话说便是没了‌利用价值,太子来顾全的是祖孙亲情,庆王没来看中的是权势。 两厢对比之下,人品立现。 朱明哲已‌经好几日没让贵妃陪侍了‌,此刻更是在心里厌了‌贵妃,越发夸赞皇后:“你养的儿子,不错。” 皇后欣喜万分‌,太子能来着实是她没想‌到‌的,不管是何缘故让太子陪庄太后,能让皇上开口‌夸赞,都是件好事。 凉亭中的声音传来。 “八条。”赵溪音打出一张牌。 “吃。”朱巡慢条斯理亮出两张牌,把‌赵溪音刚打出的牌吃了‌,脸上带着笑意‌,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紧绷着一张小‌脸,盯着自己‌的牌嘟嘟囔囔:“怎么又吃,我明明算好的。” “又到‌你了‌,丫头。”庄太后颇为无奈,这丫头牌打得稀烂,还爱玩,人菜瘾大说的就是她,“哎呀,先摸牌,每次你都忘记摸牌,你当时打叶子戏啊,牌全出完就算赢了‌?” “嗷。”赵溪音老老实实摸牌,似乎是摸到‌一张好牌,开心道,“九筒。” 庄太后笑了‌笑,把‌自己‌的牌推倒:“胡牌!” 赵溪音张大嘴巴:“啊?您怎么又赢了‌?” 庄太后笑声爽朗:“给钱给钱,巡儿给五个,你给十个。” 赵溪音摸了‌摸迅速瘪下去的荷包,磨磨蹭蹭数出十颗银豆子,恋恋不舍地放在庄太后手中:“太后,咱们打完牌,这钱还会‌还回来对吧?” “哪有你这样打牌输钱的?”庄太后故意‌逗她,“输了‌就是输了‌,难道你在赌场赌输了‌钱,对方还能还给你?” 赵溪音又“啊”了‌声,嘟囔道:“可我都输了‌三个月月钱了‌。” “少来。”庄太后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哀家赏你的金元宝的一半再一半都没输完呢。” 赵溪音:“……” 朱巡嘴角始终噙着笑,看祖母和赵溪音玩闹,觉得周遭都安静了‌,在这明争暗斗又极尽无聊的皇宫中,眼前的场景,他能在记忆里安放一辈子。 他柔声道:“赵尚食莫急,我那里还有好几袋银豆子,都给你送来输着玩。” 赵溪音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无功不受禄,殿下的银豆子还是自己‌留着输吧。” 朱巡微微失望,总觉得赵溪音对自己‌很有距离感。 庄太后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对两个小‌的说:“你俩从前认识?” 赵溪音说:“有幸和太子殿下有过两三面的缘分‌,只是太子事忙,见着我就走。” 她说这话颇有些打趣和自嘲的意‌思。 朱巡却大吃一惊:“我从未忽视过你,只是……” 只是他见到‌赵溪音就太过羞赧,脸红心热的,如何还能说的出话,只有落荒而逃。 他的心又开始加速跳动,定了‌定神才勉强道:“只是确实有公务在忙。” 赵溪音不置可否,今日若不是为了‌陪庄太后,她才不信太子会‌和自己‌打牌呢。 庄太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摇着头笑了‌笑。 朱巡觉得赵溪音误会‌什么了‌,刚想‌解释,突然听到‌朱明哲的声音。 “孩儿还当母后病了‌,原来早好了‌,在这同小‌辈玩牌呢。” 朱明哲和皇后笑着走过去,向庄太后见了‌礼,赵溪音和朱巡也起‌身见礼。 庄太后招呼朱明哲和皇后:“坐,哀家知道你俩不会‌打牌,我们三缺一也不叫你们了‌,这有溪音做的零食,你们尽可随便尝。” 朱明哲这才看到‌石桌上出了‌雀牌,还放着一只八宝盒,里面盛这各种各样的零食,和尚食局惯常做的点心还不一样,都是他没见过的食物。 “五香瓜子、五香炒花生、海苔薄脆、猪肉脯、虾条、蛋卷、薯片,还有那颜色红红的,叫辣条。” 庄太后又开了‌一局,边打牌,边吃一旁的零食,还不耽误给朱明哲一一介绍:“丫头做这些零食一样赛过一样好吃,我们边吃边打牌,别提有多自在了‌,你们也尝尝。” 庄太后旁边的盒子里已‌经磕了‌一堆瓜子壳花生壳,赵溪音脚下还有蛋卷碎屑,连朱巡这个温文尔雅的公子,面前都搁着肉脯。 朱明哲:“……” 他的手悬在八宝盒上犹豫连一会‌儿,最终捏起‌一根辣条,颇为嫌弃地咬了‌一口‌。 一入口‌,脸上的嫌弃就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喜的神色,这玩意‌儿瞧着油乎乎的,吃起‌来又麻又辣,偶然还能尝到‌小‌茴香的味道,实在好吃得紧。 他也不想‌再尝别的了‌,一根接着一根吃,吃得庄太后都看不下去了‌:“你把‌我们的辣条吃光喽。” 朱明哲这才讪讪住手,笑说:“这小‌玩意‌吃着还挺上瘾。” “胡!”庄太后忽然笑道,“哀家又赢了‌。” 皇后恭维道:“母后的牌技还是这么好。” 庄太后一边码牌一边说:“巡儿的牌技不差,故意‌输给我惹我开心罢了‌,这丫头的牌技才是真的差,回回输。” 赵溪音默默瘪了‌瘪嘴。 朱明哲笑说:“朕只知道赵尚食厨艺一绝,没想‌到‌都是牌技换来了‌的。” 众人大笑起‌来,唯有朱巡轻笑着偷偷看向赵溪音,觉得这个出糗的姑娘实在可爱得紧。 …… 午后,朱明哲又来了‌寿康宫,一进‌来就往凉亭处张望,却发现凉亭处无人,整个寿康宫都静悄悄的。 一问‌才知道,原来庄太后被赵溪音领着,去紫雨馆听戏了‌。 他又乘着轿辇来到‌紫雨馆,尚未进‌门,就听到‌馆中的声音,除了‌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还有庄太后爽朗的笑声。 掀开门帘进‌去,只见太后一左一右陪着赵溪音和朱巡,旁边的花几上放着好几碗饮子,庄太后手里还捧着一碗,正拿银勺吃得起‌兴。 “哀家还是喜欢爆珠奶茶,圆溜溜的小‌珍珠,一咬就爆出一兜蜜汁,着实有趣得紧。” 赵溪音扬了‌扬手中的奶盖奶茶:“我喜欢奶呼呼的口‌味。” 她又看向朱巡手中的花茶:“太子殿下人淡如茶,所以更喜欢喝花茶。” 朱巡听到‌赵溪音说“太子殿下”四字,耳根子就已‌经悄悄红了‌,低头“嗯”了‌声。 赵溪音讨了‌个没趣,嗔着收回目光,兀自吞下一大口‌奶盖。 庄太后笑说:“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你和他说话,还不如看戏。” 今儿的戏是赵溪音点的,是一出逗趣的《三打白骨精》,赵溪音很快就看得乐乐呵呵,不再去管那只葫芦。 朱明哲很想‌进‌去讨一碗那什么奶茶喝,想‌想‌又算了‌,老的小‌的都在兴头上,他过去再扫了‌庄太后的雅兴。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见到‌庄太后安好,他这做儿子的也就放心了‌。 功劳当然要‌归给赵溪音,太子也得算上一份,朱明哲顿住脚步:“汤岱,去传旨,太子、赵司膳照看庄太后有功,赏。” 汤岱问‌:“请教皇上,赏什么?” 朱明哲想‌了‌下:“赵尚食是姑娘家,随便赏些衣裳首饰就行,至于太子,前段时间徽州进‌献的文房四宝,朕本给太子和庆王各留了‌一套,全拿给太子吧。” - 承乾宫。 贵妃听说皇上赏赐皇太子和赵溪音的消息,气得从软椅上弹起‌来:“皇上不仅赏了‌赵溪音,还独独赏了‌太子文房四宝,我儿庆王竟然什么都没有?” 宫女说:“太子原没什么功劳,不过是沾了‌那赵溪音的光,这才入了‌皇上的眼。” “赵溪音,又是赵溪音!”贵妃无能嘶吼,“本宫妃要‌杀了‌她!” 宫人低声说:“娘娘,杀一个赵溪音无济于事,咱们还得把‌矛头对准皇后。” “可皇后近日越发得宠。”贵妃的神情又凶狠又发愁,“本宫却越发不济,怎么动得了‌他。” “娘娘,咱们的优势就在于家世,柱国老将军在朝中党羽众多,那些同党们的夫人,和咱们老夫人也颇有交情。” 贵妃不解:“那又怎么样?她们都在宫外,帮不了‌本宫。” 宫女小‌声提醒:“可马上就是中秋,按照惯例,皇上宴请前朝重臣,皇后得设宴诰命夫人们,若夫人们都不赏脸,皇后搞砸中秋宴,岂不是重罪?” 贵妃眼前一亮,这样的事虽然冒险,却是最能动摇皇后的根基,若是她举办的中秋宴让众诰命都不满意‌,闹出是非,皇上就会‌知道皇后其实无能,不堪中宫之位。 宫女笑说:“是这样。” 贵妃坐正,又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那便给母亲传信吧。” 第80章 手打果汁 眨眼间快到中秋, 为了‌庆祝团圆佳节,合宫上下都忙翻了天。 其中尚膳监和尚食局是最忙的,前者要和光禄寺一起, 侍奉天子与群臣的大筵席,后者也是要做大席面‌,给皇后主办的女眷宴席撑场子。 看似尚膳监的活计更重些,其实不然。 前朝的宴席有‌朱明哲在, 菜肴做成什么样, 众臣都得吃得“津津有‌味”, 还得道一声“谢皇上‌恩赐”,尚膳监怎么都能得好。 后宫可就不一样了‌, 皇后是那‌样的家世,许多王公夫人都比她家世好,又有‌个贵妃在旁虎视眈眈,不可能像朱明哲一样轻易震住场子。 若是办不好这场中秋宴,皇上‌不会觉得众女眷难缠,只会斥责皇后办事不力,若是无意轻慢了‌哪家夫人,更‌是会影响太子在前朝的势局。 这场宴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皇后提前好几日就找来赵溪音助阵, 统管整场筵席的所有‌事宜。 赵溪音还没当上‌尚食女官时,就带着司膳司做过招待洋使团的筵席,对这种大型筵席该是轻车熟路。 但这次和上‌次又有‌不同,上‌回是整个前朝后宫站在统一战线, 一致对外, 这回光是贵妃个内鬼, 就让人不能安心。 因此赵溪音小‌心再小‌心,把整个司膳司守得跟铁通一样, 每样食材都要经过三道检验,才能进司膳司的大门……饶是这样还不够,还在嫔妃们晨昏定省之时,亲自去送奶茶,为的就是试探贵妃的内心,看她究竟打了‌什么算盘。 这一试探,还真就试探出来了‌。 坤宁宫里,皇后听完赵溪音的讲述,猛得紧张起来:“你说贵妃联合了‌众多地位斐然的夫人,要在本宫的筵席上‌发难?” 赵溪音点头:“司膳司的徐御厨亲眼瞧见‌,贵妃的心腹宫女打着探亲的名义出宫,实则进了‌柱国将军府。” 皇后愁眉紧锁:“就知道贵妃是个不消停的,定会在这件事上‌发难,她要怎么谋害本宫?” 赵溪音知道得一清二楚,贵妃联合了‌不少王公高‌官家的夫人,在席间,故意一口菜肴都不吃,并且要让这件事传扬出去,让外人都知道皇后办的中秋宴有‌多差劲,竟然人一口都吃不下。 这样一来,皇上‌不会追究女眷为何不一口不吃,只会追责皇后丢了‌皇家脸面‌,连赵溪音和整个司膳司都免不了‌挨罚。 贵妃即打压连皇后,又惩罚了‌司膳司办事不力,还连带巩固了‌和众官夫人的关‌系,给庆王平添助益,简直一箭三雕。 皇后听完脸都白了‌,贵妃敢拉拢高‌官女眷,就是仗着娘家位高‌权重,她狠狠道:“可惜我没有‌一个好娘家,能让巡儿平步青云!” 她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什么办法:“要不,干脆本宫去回禀皇上‌,就说我身子不适,不能操办明日的中秋宴了‌?” 赵溪音摇摇头:“娘娘,您不办,皇上‌就会让贵妃操办,更‌会给贵妃拉拢女眷的机会,何况明日就是中秋,筵席的事宜其实已经准备大半,若是席间出了‌什么意外,贵妃也能说是您的责任,撇不清的。” 皇后面‌露难色:“那‌该怎么办?” 赵溪音绷紧唇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有‌人要害她,她必不会叫那‌人得逞。 皇后还是焦急万分:“明日一早,女眷们陆续进宫,筵席就算开始了‌,时间太紧迫了‌,咱们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时间是紧了‌点儿,但赵溪音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娘娘放心,一切交给我。” - 翌日辰时,坤宁宫传来礼炮奏乐声,筵席正式开始了‌。 和万寿节夜宴不同,中秋佳节的筵席是从早上‌就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后,上‌午,嫔妃和女眷们相互见‌礼,就着点心茶水观歌舞、聊家常,到了‌正午才逐渐上‌菜,下午宴毕,宾客才陆续离场,有‌些回到家天都黑了‌,故而是一场持续一整日的筵席。 坤宁宫打扫装点得焕然一新,嫔妃和贵夫人们皆是入了‌座,嫔妃们在左列,以贵妃为首,夫人们在右列,以端侯夫人为首。 论起殿上‌这些人,没有‌一个家世平凡的,明面‌上‌的家世不凡,背地里弯弯绕绕的关‌系牵扯就更‌多了‌,谈笑聊天,谁也不敢松懈一刻,生怕那‌句话说不好,得罪人都不知道。 端侯夫人在一群贵夫人中地位最高‌,夫家是先‌帝亲封的侯爵,连柱国将军府的钱夫人、梁将军的夫人、和国相夫人都落了‌下乘呢。 她坐下后不先‌跟皇后搭话,而是先‌看向贵妃:“先‌前听说娘娘病了‌段时间,如今看气色上‌佳,竟一点病色都不见‌,真真是有‌福之人。” 贵妃先‌前被禁足,对外称是病了‌,禁足的丢人事,钱家才不会说出去。 此刻侯夫人不先‌顾及皇后,而是先‌和她寒暄,才是真正长她的脸、灭皇后的威风呢。 她笑说:“有‌劳侯夫人记挂,本宫的病早就好了‌,也是托连您的福。” 说到贵妃的“病”,又有‌好几位夫人亲昵地关‌怀问候,两边搁着偌大的大殿说笑,竟全然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梁将军的夫人是个性子直爽的,自然看不惯这样的矫揉造作,对一旁的国相夫人低声说:“像什么话!” 国相夫人低声笑说:“有‌人搭台唱戏,咱们只管当好看客。” “只是可怜了‌皇后。” 国相夫人环视一周,对面‌的嫔妃面‌色皆是不悦,似乎也在同情皇后的遭遇,想要和皇后搭话,以缓解她的尴尬处境,但今儿外命妇是客,不让客人寒暄,主家自说自话,倒显得有‌些不知礼数了‌,因此便也没人敢主动‌说话。 皇后坐在最上‌方的凤椅上‌,略带微笑看着下方的寒暄,她是有‌些尴尬,但没办法,谁叫钱家党羽众多。 “皇后娘娘进来可好?妾身见‌您面‌色红润,竟是比上‌次见‌时好上‌许多。” 这道声音对皇后来说简直如同天籁,把她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是国相夫人,她感‌激地一笑:“劳国相夫人牵挂,本宫今日改善了‌饮食,胃口好了‌,这气色跟着就好了‌起来。” 国相夫人笑说:“都说药补不如食补,看来是真的。” 皇后亲亲热热地问:“听闻李国相近日身子也好了‌不少,可见‌夫人是个有‌福的。” “这不是巧了‌。”国相夫人说,“国相爷最近也是开了‌胃口,被五谷杂粮将养得身子好上‌不少。” 这都是后宫女官赵尚食的功劳,双方都知道,但不需要让外人知道,谈话间便隐去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国相夫人的地位可不低,国相一直是纯臣,钱家拉拢不得,贵妃对这位国相夫人不喜,却也不敢太过得罪,只是觑了‌眼,没有‌出言说难听话。 她能轻易放过国相夫人,却不会轻易放过皇后,见‌皇后已经被人从无人问津的尴尬处境中出来,便又出一招:“皇后娘娘,贵宾和臣妾们都干坐半日了‌,怎的食案上‌连瓜果‌茶饮都没有‌,臣妾知道您过得一向寒酸,可您操办这中秋宴,也不能太丢皇家的脸吧?” 这话说得也不假,按照以往的惯例,宾客入座之前,食案上‌应该已经摆好水果‌茶点,好让宾客们边吃边聊,饿了‌能吃点心、渴了‌能喝茶水,这才叫周到。 可今日这坤宁大殿上‌,竟无半点儿茶点。 贵妃参加过多少宫中筵席,一眼就揪出了‌皇后的错处。 只是她忘了‌,皇后参与的筵席次数,只会比她多、而非少,断不可能犯这样的错处,如果‌有‌误,必是故意的。 皇后笑了‌笑:“贵妃提醒的是,来人,上‌点心。” 厨娘排成列,捧着点心盘子进来,打头的是赵溪音,每位夫人食案上‌的点心盘子,都由她亲手端上‌桌。 皇后笑道:“这是女官赵司膳,为了‌表示对夫人们的重视,点心由赵尚食亲手奉上‌。” 赵溪音率先‌来到端侯夫人面‌前,把一碟酥点恭恭敬敬摆上‌桌,开口询问:“夫人,司膳司备下了‌多种的果‌饮,您想用何种?” 【夫人我最喜欢吃的水果‌便是西域进贡的蜜瓜了‌。】 她心里想着蜜瓜,却也牢牢记得和柱国将军府的约定,绝不吃宴席上‌任何食物,旨在毁了‌皇后举办的中秋宴。 皇宫内院,她不得不回答,便选了‌最讨厌的酸味饮子:“酸梅汁。” 赵溪音点点头:“好。” 紧接着,赵溪音又来到柱国将军钱夫人面‌前,照旧是同样的问法。 钱夫人比侯夫人更‌乖张,直接说:“将军府中什么样的果‌饮没有‌,司膳司不能泡些上‌好的明前龙井来吗?” 【我最讨厌喝茶,也不知道那‌涩不垃圾的玩意儿有‌什么喝头儿?还是橘子水最好喝,里面‌还有‌粒粒饱满的果‌粒。】 赵溪音记下了‌。 右列第‌三位是国相夫人,赵溪音笑说:“我知道,夫人和国相爷的口味一样,最爱喝清清爽爽的青苹果‌汁。” 国相夫人笑了‌:“属你个小‌丫头最孝顺,还记得我的口味。” 赵溪音应邀去看望李国相,顺手给夫人做了‌几次她爱吃的膳饮,国相夫人倒是很喜欢这机灵的小‌辈。 ……问了‌一圈,赵溪音对在座所有‌夫人们的口味已经全然了‌解,面‌带微笑带着厨娘们下去了‌。 贵妃最看不惯赵溪音,偏偏皇后还安排她出来出风头,当即不悦道:“上‌一盘小‌小‌的点心,赵尚食磨磨唧唧一炷香的功夫,这就是皇后的办事速度?” 皇后端庄得体地说:“中秋佳节,来者都是皇上‌最看中的重臣女眷,自然谨慎妥帖为上‌,而非只追求办事速度。” 贵妃不置可否,她安排的重头戏马上‌就要来了‌:“皇后说的是,既然这样,大家就尝尝皇后悉心准备的点心吧。” 话音落,嫔妃们倒是立刻品尝起来,尤其文‌才人、丽美人等人,简直太期待赵溪音送来的酥点,当即吃得津津有‌味。 反观右列,却只有‌了‌了‌几位夫人动‌了‌手,以端侯夫人为首的诸多夫人,连动‌都没动‌一下,颇为嫌弃地把酥点亮在那‌。 国相夫人尝了‌一块酥点,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司膳司的手艺,就是比国相府的好,哪怕她已经寻遍京中有‌名的厨子,做出来的点心还是不如赵溪音调/教‌出来的手艺。 她看向一旁的钱夫人:“好吃的,确定不尝尝?” 钱夫人已经闻到味儿了‌,香得她差点没忍住,愣住把头扭向一边:“这样朴实无华的点心,将军府多得是,早吃腻了‌。” 她不放心,往四周都看了‌看,确定她的同党夫人们都没动‌手,才放下心来,又看了‌眼对面‌的女儿贵妃,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国相夫人不置可否,收回目光,就听一旁的梁夫人说:“钱夫人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 “她不吃,咱们吃。”国相夫人颇有‌乐趣说道。 不一会儿功夫,司膳司的厨娘们又来了‌,这回来的却不是赵溪音,而是凉依,厨娘们手中捧着水晶盏,里面‌盛着果‌汁,由凉依一一分到各位夫人手中。 凉依原本是有‌些紧张的,一想到她的师父赵溪音,曾经在端午宴、洋使宴上‌“舌战群儒”、“大杀四方”的英姿,便镇定下来,小‌声给自己‌打起:“不能给师父丢脸,我也可以的。” 她心里谨记着赵溪音的叮嘱,把对应的果‌汁一一分给众位夫人。 端侯夫人看到凉依放在案上‌的蜜瓜汁,当即眼睛就是一亮,继而又问:“不对啊,我要的不是蜜瓜汁,是酸梅汁。” 凉依按照赵溪音的吩咐装傻充愣:“不知道啊,您肯定不是对我说的。” 端侯夫人气道:“怎的司膳司的人这般糊弄?” 凉依不接话,继续去下一桌上‌果‌汁。 给钱夫人上‌的是橘子汁,橙黄色的橘子汁颜色鲜亮,还漂浮着浓稠的果‌粒,十分惹人眼球。 钱夫人一喜,旋即也意识到不对:“怎么是橘子汁?我要的明前龙井茶呢?” 凉依说:“您说笑了‌,司膳司准备的都是果‌饮,怎会有‌茶?” 钱夫人虎着脸:“那‌方才问我作甚?” 一旁的国相夫人不悦道:“钱夫人莫要为难一个小‌姑娘,方才赵尚食只是问了‌问,又没说一定会上‌,大户人家的夫人,应该有‌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开玩笑,凉依可是她李家的外孙女,即便在宫中当御厨,也不是谁都能来训两句的。 钱夫人自然听贵妃说起过司膳司凉依的身份,她不得罪李国相,转而去问皇后:“皇后娘娘,这、这是否是上‌错茶饮了‌?” 皇后仍旧挂着浅浅的笑:“钱夫人说什么呢?本宫安排的人自是宫中最伶俐的人,怎会出上‌错茶饮的错?” 钱夫人指着面‌前的橘子汁:“可这不是妾身要的……” 皇后抬抬眼:“钱夫人以为坤宁宫的中秋宴是永兴街的酒楼,可以点菜?” 众人哄堂大笑,是了‌,这是坤宁宫,不是外面‌的酒楼,主家上‌什么,你就吃什么,挑三拣四让人笑话不识礼数,竟然还敢质疑主家上‌错了‌茶饮,更‌是粗鲁至极。 钱夫人意识到,已是羞得脸红,认下这个哑巴亏。 众人的果‌饮一一上‌了‌,有‌的早早饮了‌,满意地夸赞,有‌的仍旧迟迟不动‌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动‌果‌汁的人和不动‌点心的是一批。 钱夫人的目光好几次瞟向面‌前黄澄澄的果‌汁,明艳的颜色不住诱惑着她,光是看着,仿佛就能想到橘子汁喝到口中的酸甜可口,果‌粒一咬就爆浆的爽快。 贵妃像个监视者,不停扫过对面‌的夫人们,监督谁敢不听话去动‌宴席上‌的膳饮。 偏偏已经有‌几个夫人没忍住,喝了‌面‌前的果‌汁,连端侯夫人和她的亲娘都跃跃欲试,想去动‌面‌前的琉璃盏。 “就这般忍不住吗!”她低声暗骂。 谁叫赵溪音是夫人肚子里的蛔虫,一早就摸准了‌她们的口味,对症下药,由不得她们忍不住。 皇后眼见‌贵妃的同党们纷纷倒戈,拜倒在赵溪音的果‌汁之下,唯一还在坚守的只剩端侯夫人和钱夫人。 她略一挥手,让心腹宫女去“加把火”。 这是真“加把火”,大殿的屏风后面‌点着三口火盆,七八个宫女拿扇子那‌么一扇,热气不住往大殿里飘。 中秋时节,暑气虽消了‌,天到底还没冷下来,大殿之上‌早已不用冰,人又多,再加上‌热气这么一冲,不一会儿就让人热出了‌一层薄汗。 食案上‌没有‌茶水,只有‌一盏果‌汁,此时此刻,果‌汁成了‌沙漠中的一汪甘泉。 端侯夫人擦了‌擦头上‌的汗,想找扇子却发现没带,都中秋连谁还会带团扇?只觉得越发喉头干涩,口渴难忍。 面‌前的蜜瓜汁像钩子一样勾着她,她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端起琉璃盏,将里面‌的果‌汁一饮而尽。 蜜瓜汁又凉又甜,一点酸头儿都不带,犹如一汪凉水泼在旱地上‌,瞬间解了‌渴和热,畅快得侯夫人想喟叹一声。 对面‌的贵妃闭了‌闭眼,她的同党,又倒下一名。 第81章 佛跳墙 贵妃擦拭一把头上的虚汗, 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满地看向皇后:“皇后娘娘,坤宁宫怎的这么热?不能用冰吗?” 皇后觉得差不多了,抬了抬手, 示意宫女‌把火盆撤了,连端侯夫人都缴械投降了,贵妃想事后告状,也得有据可依才行。 “今年天冷得晚, 都中‌秋时节了还热得人冒汗, 再‌加上大殿人多, 是该用些冰。”她十分好说话地抬抬手,“来人, 抬冰块来。” 贵妃撇撇嘴,总觉得这里面不太正常。 冰块缸很‌快就搬来了,殿内渐渐凉爽起来,成了让人舒适的温度。 虽然热气‌消散了,但橘子汁的吸引力还没消散,钱夫人的眼睛还是时不时去瞟面前的琉璃盏。 要不是为了女‌儿‌和外孙,谁遭这个‌罪啊! 她索性一闭眼,假装伸手拿东西‌, 把琉璃盏碰倒在地。 啪——眼不见、心不烦。 “怎么回事?钱夫人没事吧?” 钱夫人忙道:“没事,皇后娘娘恕罪,妾身不小心,打碎了杯盏。” 皇后岂会看不出来钱夫人的窘迫, 笑了笑说‌:“无妨, 夫人没伤着就好, 来人,给‌夫人泡茶, 要明前龙井。” 钱夫人:“……” 坤宁大殿上的交锋还在继续,显然贵妃已经逐渐落了下‌乘。 她安慰自己,一道果饮罢了,不妨事,只‌要不吃宴席的菜肴,她仍旧有办法在皇上面前告皇后一状。 快午时了,前边乾清宫已经开宴了,坤宁宫这边也该上菜了。 赵溪音定下‌的食单上一共是十二道菜,厨娘们捧着菜品一道一道上,很‌快,前十一道菜上齐了。 上菜速度并不快,保持着筵席独有的节奏,上完第十一道菜时,有人吃得半饱,有人仍旧一筷子都还没动。 方才‌,贵妃党的人虽有不少没忍住喝了果汁,但上菜前还是自信满满的,小小司膳司厨娘做出来的饭菜,有什么好吃的?不如自家花大价钱请的名厨。 可菜上着上着,就有人忍不住了,甚是鬼差地拿起筷子。 有人在第一道菜就“阵亡”了,有人持久一些,“阵亡”在第六道菜,有人极尽忍耐,最终还是没忍住第十一道菜的诱惑…… 也只‌有钱夫人和端侯夫人,还苦苦坚守着。 贵妃眼见坚守的同盟越来越少,忍不住烦躁。 有位夫人吃得酒足饭饱,才‌瞧见贵妃的脸色,连忙找补:“不愧是宫里的膳食,就是比宫外的美味,这么好吃,一定是赵尚食亲手做的吧?” 皇后慢悠悠回答:“这些都是司膳司的御厨们所做,赵尚食今儿‌只‌做一道菜,便是最后一道。” 贵夫人们心中‌一惊,小小司膳司厨娘们做的菜都这么好吃了? 那位夫人原本想给‌自己找补,却给‌皇后递了枕头,喃喃道:“司膳司御厨做的饭,不是最难吃了吗?” 文才‌人惹不住笑道:“那都是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了?如今司膳司御厨们的手艺,可不比尚膳监的差。” 司膳司普通厨娘的厨艺都这般好,那赵尚食做的第十二道菜还不得好吃到天上去了。 越是这般说‌,钱夫人和端侯夫人听得越饿。 早已过了午时,她俩是一口菜都没动,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偏偏还要忍受着这么多诱人的气‌味,简直太折磨人了。 恰在这时,坤宁宫的守门太监在外唱道:“司膳司上第十二道菜,佛跳墙——” “佛跳墙?这是什么名字,难不成菜里有一尊大佛吗?” “这是唯一一道赵尚食亲手做的菜,想来应是十分好吃。” 菜品呈上来,用一只‌精致的瓦罐盛着,刚一掀开盖子,皇后闻到气‌味,就微微笑起来,她知道有这道菜在,贵妃完败了。 瓦罐里散发的气‌味实在太香了,浓郁醉人,光是闻,就让人欲罢不能,恨不得大快朵颐才‌好。 她笑着介绍:“这道菜是赵尚食亲手所做,赵尚食是皇上钦点的五品女‌官,曾破格做御菜、做端午御粽、做接待宴筵席,还奉旨为庄太后做膳食,厨艺可谓是后宫第一人。” 这些都是皇家内院的事,消息灵通的夫人倒是听说‌过,比如国相夫人和钱夫人,消息不灵通的则是惊讶得瞪大眼睛。 尚食局就那点权力,做御菜、做筵席、做御粽、乃至给‌皇太后做膳食,都是权力之外的事宜吧?若无皇上的许可,谁也不能越权啊。 看来皇上是当真赏识那赵尚食,赵尚食的厨艺也的确不错。 得知这些后,夫人们面前的这道佛跳墙仿佛更有诱惑力了。 端侯夫人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身子,看向一旁的钱夫人,她有些后悔答应钱家不吃皇后中‌秋宴的事了,皇后没有家世,为难皇后可以,但不能为难自己的胃吧? 老天爷啊,美食当前却吃不到,这可太煎熬了! 不少人耐不住皇后的诱惑,已经掀开盖子品尝起来。 皇后继续说‌:“本宫曾听赵尚食说‌,做佛跳墙的食材中‌,有上好的鲍鱼、鱼翅、花胶、瑶柱、海参……这可都是好东西‌,滋阴养颜、延缓衰老,益气‌和胃,最适合咱们女‌子食用。” 这句话一出,端侯夫人彻底没了抵抗力,当即拿起勺子大快朵颐。 浓稠的黄色汤汁是炖了一日一夜的精华,入口那叫一个‌鲜香,口感又是十足十的爽滑细腻。 海参、鱼翅、鲍鱼……这些物件虽然口味偏淡,但胜在营养价值高,仿佛吃一口就能年轻一岁,吃一口,就能漂亮一份。 夫人们都是夫家小姐出身,谁会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就是为了皇后美容养颜这句话,也得把一整罐的佛跳墙吃得干干净净。 自己的容貌才‌最重要,夫君的仕途算个‌屁,牺牲自己让男人仕途顺遂,到头来说‌不定还给‌自己找一屋子的小妾妹妹,不划算,太不划算。 好东西‌先吃到自己肚子里才‌叫划算。 端侯夫人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钱夫人的一声低喝:“你做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端侯夫人自知理亏,陪笑说‌:“这、这怎么忍得住嘛。” “忍不住也得忍啊!我都也忍了?”钱夫人饿到现在,也饿出了脾气‌,说‌话没兜住,“你们侯府礼都收了,现在却把我独独架到火上了?你们侯府就是这样的做派?” 端侯夫人也来气‌了:“瞧你们想的损招,筵席上什么都不吃,这不是要饿死自己吗?夫人我有胃病,饿不得的,你想饿自己饿着吧。” 钱夫人气‌血上头:“端侯爷怎么有你这样的夫人?方才‌果饮都没忍住,现在佛跳墙一上又忍不住了,忍不了小节,怎么成大事?” “要成大事的是你们家,是你们钱家野心大,想谋算太子之位!”端侯夫人也不惯着,“怎么?想跟我们家撕破脸啊?” 右列这边动静逐渐大起来,贵妃在对面看得干着急。 皇后慢悠悠地喝着香浓的汤汁,坐山观虎斗。 贵妃娘家不是党羽众多吗?经此一遭,怕是要和势力最大的端侯府撕破脸了,树倒猢狲散,其他家也不会只‌跟随柱国将军府,聚起来的势力怎么也得凋零得七七八八。 柱国将军还在北境驻守,他的好夫人、好女‌儿‌却在京中‌败家,不知道老将军班师回朝,看到这样的景象,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 “咦?”皇后佯装刚发现,“钱夫人和端侯夫人聊这么火热,在说‌什么趣事呢?” 端侯夫人心里存着气‌:“禀皇后娘娘,将军夫人嫌这佛跳墙不好喝,不肯喝呢!” 钱夫人慌忙说‌:“妾身没有,妾身只‌是觉得今日的菜,不、不甚合胃口。” 这话一出,连贵妃都变了脸色,若是大家都不肯吃,可以说‌是皇后准备的筵席差劲,可现在大家都吃得这么香,再‌这么说‌,这不是自己作吗? 皇后只‌是一笑:“既然钱夫人吃不惯宫中‌的菜,便把她的菜都撤了吧,给‌夫人继续泡茶,明前龙井。” 立刻有宫女‌把钱夫人食案上的菜全撤了,只‌留一杯热茶。 钱夫人眼瞅着那盅佛跳墙被撤走,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傻,左右贵妃的计划是不成了,为何不吃了那盏佛跳墙,至少别委屈了自己的肚子啊。 钱夫人肚子饿得咕咕叫,食案上又没了菜,连那盏橘子水都没了,只‌剩一盏苦涩的茶水。 她忍了又忍,肚子实在饿得紧,只‌好端起茶水垫肚子…… 筵席接近尾声时,朱明哲来了。 一众嫔妃命妇都没料到皇上会来,纷纷站起来问安,贵妃更是凑上前去:“皇上怎么来啦?前朝的筵席结束了?” “比你们结束得早点儿‌。”朱明哲略过贵妃,径直走到凤座旁,把皇后虚扶起来,“瞧你们其乐融融,可见皇后操办的筵席不错,皇后辛苦了。” 夫人们都是人精,谁看不出来皇上对皇后的尊重,京中‌都说‌贵妃最是得宠,皇后被皇上冷遇多年,如今亲眼见到,事实竟不是这样。 贵妃没传言那么得宠,皇后更没传言那般受冷待。 看来站队庆王和太子的选择,还是要好好观望,起码不能一味巴结柱国将军家,而得罪了皇后和太子。 皇后谦和地说‌:“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帝后和谐,落在贵妃眼里如同火烧,按照原计划她此刻本该向皇上告状,说‌皇后操办的筵席差劲,许多人都没动一筷子。 可环视一圈,杯盘狼藉,许多人面前的盘子都见了底,说‌筵席不好吃,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于是只‌能忍着愤恨,说‌不出一句话,好好的计划,至此全然失败。 朱明哲大手一挥:“今日是中‌秋,朕让光禄寺备下‌了月饼,尔等也带回去给‌家中‌孩子尝尝,你们家中‌的马车想必还等在宫门外,且随夫君一道回去吧。” 众命妇纷纷辞行‌告退,女‌眷的筵席也就此落下‌帷幕。 只‌是这一日发生‌诸多事宜,皇后和贵妃两党到底拥护哪家,回去可有的琢磨呢。 第82章 月饼(一) 忙忙碌碌的一日总算在黄昏时清净下来‌, 落日余晖,晚霞晕染了半边天。 赵溪音坐在司膳司门前的石阶上,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脸上‌挂着平静闲适的笑容。 好‌几日的筵席筹办不可谓不累,尤其还要留神对付贵妃的阴谋诡计。 此刻事‌毕,倒更显得此时的宁静难能可贵,连心‌里都像撒了一层月辉一样, 静谧安详。 厨房门前的石阶一向擦拭得很干净, 地方又大‌又敞亮, 厨娘们最喜欢在闲适的时候坐在这‌里歇脚。 见赵溪音在这‌儿,厨娘们陆续围坐过来‌, 各自找地方坐下。 都劳累好‌几日连,没人主动说话,要么你枕在我肩头、要么我倚在你膝上‌,歪歪斜斜靠在一起,安静地享受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光。 不知歇息连多久,宫道上‌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这‌个时候来‌司膳司的,不是汤岱还能有谁。 赵溪音直起身‌子:“走吧, 领赏去。” 徐棠笑说:“咱们赵尚食领赏赐都领出经验了,听脚步声都能知道。” 厨娘们振奋精神,纷纷起身‌,虽说司膳司拿赏赐是常事‌, 远没有第一次领到赏赐时的激动, 但谁会嫌赏赐多呢?就跟每个月领月钱时一样, 还会很令人欢欣喜悦的。 汤岱是朱明哲的贴身‌太监,这‌趟是帮皇后送赏赐, 他对赵溪音说:“皇后娘娘说赵尚食主持筹办的中秋宴极好‌,是要重赏的,又觉得自己赏赐不够郑重,在皇上‌那里过了明路,这‌些赏赐都算御赐。” 赵溪音客气道:“皇后娘娘是国母,赏什么都是郑重的,当然,有皇上‌的夹持,更是司膳司的荣幸。” 汤岱侧身‌指着身‌后的一排小太监,手中俱是捧着银钱:“您是尚食,就由您来‌论功行赏。” 赵溪音让厨娘们把赏赐接下,笑说:“给汤总管和各位公公包些上‌好‌的月饼来‌。” 司膳司的月饼有资格赏赐给王公大‌臣,自然是好‌的,汤岱笑逐颜开:“赵尚食客气。” 汤岱十分有耐心‌地等着月饼,一看身‌上‌就没旁的差事‌了,赵溪音问:“总管不用‌去尚膳监颁赏?” 汤岱“嗨”了声:“尚膳监哪有赏赐?虽说前朝后宫的中秋筵席是尚膳监和司膳司的责任,但司膳司出彩,皇后有意厚赏,尚膳监嘛,中规中矩,实在没什么可赏的。” 徐棠闻言,好‌奇地过来‌问:“汤总管,尚膳监没赏啊?只有咱们司膳司有赏?” 汤岱如何看不出小姑娘得意的心‌思,笑眯眯说:“是啊,司膳司独一份。” 徐棠乐呵了:“尚膳监那些小人,一向看不惯咱们女御厨,觉得咱们女子就该龟缩在他们后边,这‌回好‌了,头筹被咱们拔了,真是解气。” 赵溪音听着也解气,因有外人在,场面话还是得说:“汤总管见笑了,咱们司的姑娘年纪都小,嘴上‌没把门的。” 宫里做事‌的姑娘年纪都不大‌,司膳司这‌些厨娘最小十八/九岁的年纪,不算小了,分明是赵尚食护犊子,舍不得说手下的姑娘们一句。 他怎会看不出来‌,笑说:“徐司膳性子爽直,这‌话说得倒也不假。” 汤岱领着人走后,赵溪音得分赏,她发赏赐一向干脆利落,但许是今儿高‌兴,也想多说两句。 她站上‌石阶,声音并‌不十分高‌:“咱们人不多,两次御厨擢选也才不到五十人,比不得尚膳监一百多人的规模,却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姑娘们在我心‌里,都是顶顶好‌的。” “从前我觉得司膳司不好‌,从上‌到下透着腐烂,现在却天朗气清,我真是、真是离开一日都念得慌……” 徐棠站在离赵溪音最近的地方,瞧着石阶上‌的姑娘。 今年初春,她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上‌方的人,那时候站在上‌面的是胡尚食,一脸倨傲地训话,下面的厨娘们却犹如一只只病猫。 如今台上‌换了人,真情实感地说着话,丝毫没有训话的架势,更让人感慨司膳司一路走来‌的变化。 所谓物是人非,也有一重积极的意思。 赵溪音讲得很简短,相比于六局一司其他女官,她的口才显得逊色,与其长‌篇大‌论,不如分钱来‌的实在。 “我就说这‌么多,银钱的话,让徐司膳分吧。” 司膳司大‌院爆发出一阵欢呼,没有什么比拿到银子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月上‌柳梢,赵溪音拎着一包月饼出宫去,回家跟阿娘团圆。 经过宫中的月湖时,被月下美景迷住,驻足看了片刻。 满月、柳树、湖面、微风,她忍不住赞叹:“月光洒在湖面上‌,多像一把碎银啊。” 说完,忽听得一声轻笑:“赵尚食果真与众不同。” “谁?”赵溪音转身‌回头,却见轻柔的垂柳下款款走出一位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月光下俊俏得不像话,她诧异道,“太子殿下?” 朱巡略带歉意地一躬身‌:“惊扰赵尚食了。” 赵溪音颇为奇怪,这‌位太子殿下见着自己一向没那么和善,时常转身‌就走,今日竟主动过来‌说话。 虽说和太子殿下一同陪伴了庄太后几日,对方对自己也是敬而远之,话都说不上‌几句。 她拿眼瞧了瞧朱巡,男人模样的确养眼,但她也没到被美色谜得走不动道的地步,旁人少言寡语,难不成自己还要倒贴上‌去?没这‌个道理。 赵溪音屈膝一福:“太子殿下抬举我了,既然殿下要在月湖赏月,我便不打扰了,告辞。” 朱巡下意识挽留:“你、你别急着走。” 稀奇了,今儿太子殿下竟不是锯嘴的葫芦,赵溪音回头:“殿下有事‌?” 朱巡说话的语气带着歉意:“在下刚才唐突赵尚食了,并‌没有说尚食爱财的意思,只是觉得人人都夸月下湖面波光粼粼,偏偏赵尚食把此景比作一把碎银,实在清新脱俗。” 赵溪音噗嗤一声笑了,她还当什么严肃的事‌呢,原来‌是为着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想来‌是我平时野惯了,没那么多矜贵的讲究,并‌不觉得殿下有唐突的地方。” “那就好‌。”朱巡说,“尚食一见到我就走,我还以为尚食瞧不惯我呢。” 赵溪音神情精彩,她们司膳司的姑娘虽不是铁娘子,也是个个直率豪爽,太子一介男子,竟有这‌般多繁文缛节。 她还没说太子见着她转身‌就走呢,对方竟然先委屈上‌了。 忽然,她福至心‌灵,想到一种可能来‌,太子好‌几次见着自己转身‌就走,不是讨厌自己,而是……羞涩? 她的目光带着些狡黠,再次打量起面前的男子:神情谦和、眼神微垂,拇指不住摩挲着食指的指骨,着实是一个羞赧大‌男孩的模样。 若不是月光下瞧不清,怀疑他的耳朵也是红的。 朱巡谨守礼法,站在一米以外的距离,赵溪音故意凑近一步,朱巡连忙后撤,言语动作全‌乱了:“你、你可是有话说?” 赵溪音在心‌里笑开了,万万没想到,东宫太子朱巡,权力中心‌的人物,和庆王斡旋多年的智者,竟然是个和姑娘说话就会脸红的纯情男子。 说出去谁会信? 也是了,听说东宫到现在都没一个主母,连女婢都少有,说不定‌都没和姑娘说过几句话呢。 她笑道:“殿下,我今日才明白‌,咱俩之间没有嫌隙,之前是我误会殿下了。” 赵溪音没再靠近,让朱巡松了一口气,殊不知刚才赵溪音的气息靠近时,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笑说:“皇祖母也说让我来‌跟你道歉,说我们之间有误会,我虽不知是哪来‌的误会,但听你这‌么说,可知皇祖母是心‌明眼亮的。” 朱巡来‌见赵溪音,的确是受了庄太后的点拨,庄太后活了这‌么多年,儿郎的心‌思一眼就看穿了,她那孙儿还傻傻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姑娘对他已经有意见了呢。 “庄太后让你来‌的?”赵溪音问。 朱巡点点头:“皇祖母说中秋佳节,让我来‌送个月饼,寿康宫有的是月饼,可这‌月饼是我亲手做的,还望尚食不要嫌弃。”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雕花漆盒,方方正‌正‌,瞧大‌小,也就能放得下一个月饼。 不管月饼做得如何,漆盒倒是十分精致,可见是用‌心‌准备了。 赵溪音接到手中,惊讶地问:“殿下还会做月饼?” 朱巡不好‌意思地答:“给尚食大‌人做月饼,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赵溪音瞧着盒子就很喜欢:“现成的月饼怎比得过亲手所做,溪音多谢太子殿下的中秋礼物了。” 天色不早,赵溪音告辞出宫回家。 民间中秋的习俗也很多,要在月下摆供桌,请月神娘娘品尝月饼。 赵氏便是要摆赵溪音带回来‌的月饼,喜滋滋道:“咱们溪音的厨艺好‌,月神娘娘尝了肯定‌喜欢,保佑我家女儿得个好‌姻缘。” 赵溪音苦笑着说:“阿娘,月神娘娘不管姻缘,那是月老的事‌。” 赵氏不在乎:“无妨,左右乞巧节时娘也给你求过了。” 赵溪音:“……” “咦?溪音,你这‌包袱里怎么有两种月饼,哪种是你亲手做的?” 赵溪音哒哒跑过去,指着油纸包说:“这‌个。” 赵氏神秘地笑了下:“另一个呢?” 赵溪音大‌大‌咧咧说:“那个啊,是太子殿下给的,先前有些误会,他特意送来‌的礼。” 赵氏长‌长‌“哦”了一声:“太子殿下啊。” 赵溪音源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听了阿娘故意拖长‌的语调后,才猛的脸颊一红:“阿娘,您想哪去了,他可是太子。” 赵氏不置可否,她长‌了双亲妈眼,任凭对方是太子还是天王老子,配自己女儿都是占便宜了。 赵溪音抱着月饼漆盒回到里间,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圆溜溜的月饼金黄精致,印着“伍仁”的字样,看外表倒是不错。 伍仁是她最喜欢的月饼口味,忙活一整日,还没吃上‌一口月饼呢。 赵溪音当即把月饼一掰两半,对着其中一半的伍仁馅儿咬了下去,旋即一张小脸苦瓜似的皱了起来‌。 朱巡这‌什么破手艺! 第83章 月饼(二) 赵溪音原本觉得, 太子殿下亲手做月饼,就是意‌思‌一下。 馅儿和皮儿都是下人一早预备好的,他‌只需要用皮包着‌馅儿一搓, 放进模具里压成型就好了。 尝过才知道,这样味道的月饼,该是太子亲力亲为,连馅儿和皮儿都是亲手做的, 否则不可能有哪个宫人敢把这样的皮儿和馅儿拿给太子。 他‌倒是没少麻烦, 做出‌一块不可名状的东西来。 赵溪音只尝了一口, 就赶紧放下了,她知道有些人就是厨艺废, 太子应该更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可废成这样,她也是开眼了。 为了避免自己中秋吃不上月饼,她连忙跑出‌去:“阿娘,给我留一块我做的月饼!” 赵氏正在拾掇供桌,赵溪音刚出‌来,就瞧见路上有不少行人都在往北边跑,像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赵氏也察觉到了。 赵溪音随手拉住一个妇人:“婶子, 那‌边出‌什么事了?” 那‌妇人满脸写着‌八卦,兴致勃勃说:“隔壁街的春华苑出‌事了,薛家那‌千金抓到丈夫在春华苑点名妓,大‌张旗鼓跑到春华苑捉人去了, 听‌说已经把奸夫□□给捆起来了, 正要打呢……薛家那‌赘婿你们知道吗?姓杨的, 老天‌爷诶,都赘婿了还去哪种地方‌, 这不是找打吗?” 赵氏神情淡然:“哦,还真不认识。” 妇人生怕错过好戏,语速飞快地说完,就赶紧往前跑了。 赵溪音母女俩对杨志维原来恨得要死,也怨得要死,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男人已经变得不足挂齿,他‌的荣辱兴败,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知道他‌过得好,心中无波无澜,知道他‌过得差,也没兴趣去幸灾乐祸。 赵氏兴致缺缺:“这有什么好凑热闹的,还不如专心供奉月神娘娘。” 赵溪音知道阿娘心如止水,她也是,虽说对杨志维已经无恨无怨,但不管当事人是不是杨志维,都是一出‌好看的八卦。 赵丫头脸上浮现出‌和那‌妇人一样的八卦神情:“阿娘,我去瞧个热闹!” 赵氏忙道:“天‌黑了,不安全。” 赵溪音冲隔壁喊了一嗓子:“商叔,有热闹去不去看。” 济世堂药铺传来一声:“去去去。” 赵氏苦笑:“小丫头,真会折腾人。” 商老板从铺子里出‌来,笑眯眯道:“有热闹当然去瞧啦,溪音,咱走。” 又回头跟赵氏说;“放心吧,我会看顾好小丫头。” 赵氏略显羞涩地点了点头。 春华苑在另一条街上,穿过一个南北向的小巷子就到了。 赵溪音远远瞧见春华苑灯火通明,因‌着‌是中秋,挂的红灯笼比往日还多,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门前女子的吵闹声一片,隐约能听‌到薛静的骂声。 挤不进去,商老板干脆带赵溪音上了对面的茶楼,站在临街的栏杆前看。 这里视野开阔,赵溪音一下子看到里面的景象。 杨志维已经被揪出‌来了,只穿着‌白色里衣,披散着‌头发贵在地上,时不时被薛静抽上几鞭子解恨。 薛静的矛头主要对准跌坐在地上的青楼姑娘,横眉冷对,骂得不堪入耳,鞭子伴着‌骂声起起落下。 要不是老鸨和其他‌姑娘维护,那‌妓子怕是要被打得皮开肉绽。 尚老板觉得赵溪音是姑娘家,本不该看这些腌臢事,但又想到地上那‌男人和赵氏母女俩的仇怨,便说:“你在宫里不知道,这杨志维是春华苑的常客,只不过薛家一直没发现,今儿是中秋,合家团圆的日子,不知杨志维怎么敢在这种日子跑来喝花酒,被薛家抓了个正着‌。” 还能为什么,赵溪音清楚得很,定是杨志维又在薛家受气了,薛家位高权重,对杨志维这个赘婿还不跟狗似的使唤。 男人在家是孙子,在青楼是爷,为了弥补心里的落差,竟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这里待上片刻。 她感‌慨说:“这样的夫妻还做什么?薛家也不怕丢人,这样大‌张旗鼓的教训人。” 尚老板说:“薛家千金行事向来如此,连薛侍郎都管不了。” 薛静越是打骂得凶,杨志维就越是把头埋得低,一副怂不拉几的狗熊样,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忽然,薛静抬腿一脚,把杨志维踹翻在地,杨志维仰面倒下是,恰好看到茶楼上的赵溪音。 男人目光慌乱得躲闪开来,双眼中流出‌两行泪,而后双手捂住脸,竟然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薛静也吓着‌了,她气恼道:“本千金还没哭,你还有脸在这哭?!” 于是场面变成女人在打骂泄愤、男人在大‌哭发泄,青楼那‌姑娘趁机逃回了楼里。 杨志维哭得像死了亲爹,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抬起头,声音哽咽道:“薛静,咱们和离吧。” 薛静愣住,她怎么都没想到,杨志维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让她难堪的话,她气急了:“你、你、你说什么?你敢与我和离?” “你如今拥有的一切,官职、身份、地位,哪一样不是我们薛家给你的?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现在出‌门在外人人称你一声杨大‌人,离了我,你就是他‌们眼中的垃圾!” 杨志维没再‌说什么,只是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许是薛静的话让他‌心存顾虑,终究舍不开身份和地位。 薛静见杨志维不再‌说话,也怕他‌再‌提起和离的事,让她下不来台,冷喝道:“带回家去!” 杨志维被下人架走时,还在回头看茶楼上的赵溪音,眼中神色复杂,似有无限的眷恋,然而他‌只看到赵溪音眼底的一片冷漠。 翌日,一早。 赵溪音要返回皇宫,赵氏往她的包袱里塞了好几对护膝,一个包袱装不下,装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天‌儿冷了,宫装单薄,女官见了皇上等主子又得时不时下跪,可得多做几对护膝。 她苦笑:“阿娘,我只要一对就好。” 赵氏精心打包包袱:“你以‌前有什么不都给徐棠一些好友分分的吗?现在还有什么凉依、孙宜,做少了娘担心不够分啊。” 赵溪音知道这是阿娘对自己的关爱,便也不说话了。 隔壁济世堂也刚开门,尚老板从中走出‌来,笑说:“你对丫头的爱护谁都看得出‌来,可两只包裹,她不好拿啊。” 说着‌,他‌招手叫来铺子里的伙计:“去套车,送赵小姐进宫。” 赵溪音开心了:“还有车乘?商叔真好!” 商老板凑近了小声说:“若是对商叔满意‌,别忘了在你阿娘面前多帮我美‌言。” 赵溪音捂嘴轻笑:“这我可帮不了商叔,得您自己多努力。” 马车来了,赵氏把包袱拿去:“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呢?” 商老板哈哈一笑:“没什么,对了,你用早膳了么?我让伙计回来时走一趟南街,买你最爱吃的枣花酥可好?” 赵氏耳根子微红:“哪就那‌么馋了。” 赵溪音笑说:“既如此,我就先走了,不耽误伙计买枣花酥。” 马车尚未出‌发,忽然听‌商老板喝了一声:“谁躲在那‌,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赵溪音看过去,只见窄巷子里闪过一道人影,立刻被济世堂的伙计冲过去抓住了胳膊。 再‌定睛一看,鬼祟之人不是杨志维又是谁? 赵溪音当即皱起眉头:“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又奉了那‌薛家女人的命,来谋害我阿娘?!” 杨志维低着‌头、颔着‌腰、塌着‌肩,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虽然以‌前这人也不是个勇猛形象,至少肩背挺直,是个郁郁不得志但并不猥琐的人,在薛家待了这几年,竟成了这鼠样。 他‌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我不是来害你们的。” “那‌你来做什么?”赵溪音连声质问。 杨志维舌头打了好几个磕绊,才说清楚:“我来、我来看看、看看你们母女好不好。” “笑话。” 这回说话的不是赵溪音,而是商老板,他‌走上前,把赵氏母女护在身后:“杨大‌人这话说的真是笑话,她们母女最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抛弃她们,奔着‌高官家去了!甚至不惜做猪做狗,为了给薛家女出‌气,上门找她们母女的麻烦!” “现在,她们母女的日子好过了,开起生意‌兴隆的食铺,做起皇宫里的高官,有人疼、有人护,你还来做什么?你要是个男人,最好的报答就是不打扰!” 杨志维羞愧难当,方‌才眼前这男人给溪音套马车,给赵氏买点心的模样让他‌羡慕,母女俩开心的笑容更是刺痛他‌的眼和心。 这样平凡的天‌伦之乐,原本他‌也有。 那‌时候,赵氏就着‌灯火给他‌亲手量体裁衣,溪音笑嘻嘻地在一旁整理丝线,母女俩谈论的话题全是爹爹。 可他‌那‌时候不懂得珍惜,不懂得平凡的含金量,竟然抑郁地坐在门槛上,忘月兴叹,错过了无数温馨可贵的场景。 现在的赵氏和赵溪音,气色和精神头一个赛一个的好,溪音也就罢了,不管怎样永远是他‌的女儿,赵氏却和他‌再‌无关系了,看着‌赵氏红润光洁的面容,他‌是实打实地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杨大‌人求仁得仁,做了高官,就别再‌贵步临贱地了。”赵溪音探出‌脑袋讽刺。 “听‌到没有!”商老板毫不客气地说,“以‌后这地方‌是我罩,你要再‌敢来,我打不死你。” 说着‌,上来一群小厮伙计,把杨志维轰走了。 - 赵溪音回到皇宫,刚刚进宫门,就瞧见坤宁宫的宫女在焦急地等着‌。 见到赵溪音连忙迎上来:“女官,你可回来了,咱们娘娘有请。” 赵溪音见宫女着‌急的模样,不像出‌了寻常事,问道:“皇后娘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皇后娘娘,是太子殿下。”宫女说,“今儿早朝,太子和庆王当面锣对面鼓地杠上了,皇后娘娘担心坏了,说现在还不是和庆王党撕破脸皮的时候,请女官快快过去。” 赵溪音知道皇后的忧虑,虽说贵妃最近接连栽跟头,反而是皇后和太子越发得盛宠,但只要有柱国将军在,就不是动‌贵妃和庆王的好时候。 太子和庆王明着‌扛上,皇后不担心才怪。 赵溪音自认只是后宫一介小官,无意‌参与储位之争,可贵妃早已视她为死敌,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皇后那‌边反而是保护伞。 且皇后看重爱护自己,太子也和自己澄清了误会,于公‌于私,她都要帮皇后、挺太子。 她脚步加快,说:“我且去瞧瞧情况。” 第84章 螃蟹 赵溪音去‌到坤宁宫, 才听皇后细讲了太‌子和庆王在朝堂上相争的缘由。 昨日半夜,北境传来消息,鞑靼偷袭驻军军营, 柱国将军兵败,不得已撤军五十里。 今日早朝的主要议题便是这件事,君臣一致认为我朝疆土寸土不可丢,一定要把丢失的五十里北境城池拿回来。 柱国将军虽然兵败, 却是敌军突然偷袭的结果, 正面迎敌的话,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正当朱明哲下‌令让柱国老将军继续发‌兵迎敌时,李国相站出来反对了。 李国相的理由很简单, 鞑靼突然夜袭,是因为知‌道柱国将军防守日渐松懈,竟在军营中无功设宴,将士们喝的酩酊大醉,才给了敌军可乘之‌机。 算起来,这桩祸事的罪魁祸首说是柱国将军也不为过,皇上不仅不降罪,还委以重任, 焉知‌会不会把驻守北境的军队葬送。 朱明哲也怨恨柱国将军轻敌,便问:“若是惩处柱国将军,何人可挂帅?” 朱巡和李国相暗暗对视一眼,继而出列:“父皇, 儿臣推举梁将军。” 朱明哲尚未说话, 庆王朱迁先站出来反对:“儿臣反对太‌子和李国相的提议, 大敌当前,更换主帅, 容易动摇军心。” 庆王朱迁和太‌子朱巡是同年生人,只比皇长‌子朱巡小‌了一个月,当年皇后和贵妃几乎同时有‌孕,谁都想生下‌皇宫里的第一个孩子,占个长‌子的名‌头。 皇后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子,贵妃占不了嫡子,太‌想生个嫡子了,便悄悄买通尚衣局的秀娘,悄悄给皇后的衣裳上熏麝香。 熏香是日积月累的功夫,好在皇后那时身强体壮,硬生生挺到了八个月,身子再也遭不住,早产产子。 贵妃事与愿违,皇后母子不仅都保住了,还因祸得福生下‌了皇长‌子,这让她气得要死,若不是这些混招,谁先生、谁后生还未可知‌呢。 皇后因此坏了身子,这么‌多年来一直体虚,朱巡也一直是清清瘦瘦的模样,不像朱迁,从小‌就长‌得膘肥体壮。 朱明哲听着双方各执一词,经此一遭,朝堂上的党派已经十‌分明了,李国相、梁将军拥护的是太‌子,柱国将军和庆王外祖外孙天然一党,连同端侯、薛侍郎等臣子,都是钱家的朋党。 他思索良久,最后拍板定论:“柱国将军虽有‌过失,当前形势下‌不宜罚,梁将军率军即刻动身前往北境,相助钱将军。” 朱迁咬了咬牙,问:“敢问父皇,如此一来北境有‌两帅,谁为主帅?” 朱明哲已经站起身:“梁、钱两位将军不分主次,谁能退敌,朕赐谁护国公爵位!” 坤宁宫里,赵溪音细细听完皇后的讲述,劝慰道:“娘娘不必担忧,太‌子和庆王本就明争暗斗,如今不过是挑明了。” 皇后仍旧不放心:“钱将军打‌了一辈子的丈,梁将军才年逾四十‌,打‌得仗不超过一手之‌数,这么‌比得过钱将军?若是北境被钱将军拔得头筹,钱家获封公爵,贵妃和庆王岂不是更加如日中天,朝中哪还有‌巡儿站的地方,皇上为了长‌远计,易储给庆王也不是不可能啊。” 赵溪音知‌道皇后的担忧,梁将军和李国相是至交好友,她也曾听李国相极为夸赞梁将军,说此人有‌将帅之‌才,虽不如钱将军打‌仗经验多,却极擅用奇兵,若不是上头有‌个柱国将军压着,早该成为一代名‌将了。 皇后的忧虑实属多余。 但她话不能说得太‌满:“娘娘,事已至此,急也是无用,咱们先安心等待北境的消息吧。” - 中秋过完,很快到了重阳。 胶州进献一批新捕捞的梭子蟹,走水路快船运来,螃蟹运到司膳司时还活蹦乱跳的,个个都是比手掌还大的大肥蟹,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赵溪音带着蒸好的螃蟹和菊花酒,去‌寿康宫看望庄太‌后。 刚进寿康宫,就瞧见朱巡,一排盛开的金菊紫菊前,月白‌束袖的公子正在认真‌浇花。 赵溪音一下‌子想到中秋月下‌,窥得太‌子是个脸红害臊的人,便起了挑逗人的心思。 她缓步走过去‌,笑着说:“殿下‌真‌是个心善君子,对待花草亦能这般温柔。” 朱巡连忙转身,预料之‌中地退避三舍,拱手见礼:“赵尚食过誉。” 悄悄那耳根子又开始红了,这男人的面皮怎的这般薄。 赵溪音捂嘴轻笑:“我那日尝了太‌子殿下‌亲手做的月饼。” 朱巡有‌些紧张地问:“味道如何?” 赵溪音佯装思索:“嗯……是我吃过最特别的味道。” 朱巡还当是夸赞的话,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你吃着好,就好。” “我想,七岁的三皇子也做不出那样的味道了。”赵溪音忍笑说道。 朱巡这才反应过来,赵溪音是觉得难吃啊,说他连七岁小‌孩的厨艺都不如,他的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我、我就说是班门弄斧了,实在、实在不该送赵尚食月饼。” 赵溪音眼看太‌子的一张俊脸变成血色,感慨男人的皮肤怎么‌能这么‌白‌皙,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嗯,还好,也很嫩滑。 “嗯,我只尝了一口,便再也吃不下‌了。” 朱巡面露遗憾的神色:“如此,留存着也好。” 赵溪音笑说:“我是想把殿下‌亲手做的月饼留存着,可即便是放在我阿娘的冰块箱子里,也开始长‌毛了,只能扔掉。” 朱巡“啊”了声,遗憾的神色更重:“无妨,盒子留着也是好的。” 那也是他精心挑选的盒子,亲手花了纹样让营造司去‌打‌造的。 赵溪音却笑了:“月饼没有‌长‌毛,更没有‌扔,我阿娘说月饼放在冰箱里,能一直存放着。” 朱巡被赵溪音逗得一愣一愣,又笑说:“那、那太‌好了。” 正说着,窗子里传来一声怒其不争的“哎呦”,是庄太‌后无奈的声音:“我的傻孙儿,平时瞧着挺聪明一人,怎么‌到了这丫头面前,就被耍得团团转呢。” 赵溪音不料全被庄太‌后听了去‌,吐了吐舌头,连忙拎着食盒进殿。 庄太‌后的精神头已经完全恢复了,胃口也极好,已经在膳桌前坐下‌等吃了。 赵溪音猫着脸请罪:“庄太‌后恕罪,调侃太‌子殿下‌,是我不好。” 庄太‌后喝着茶,随口道:“他是乐得被你调侃。” 赵溪音自‌以为讨得问责,猫儿一样蹭过来:“庄太‌后瞧瞧,我给您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螃蟹和菊花酒!”庄太‌后冲外面喊了一声,“巡儿,赵尚食带了你最喜欢的螃蟹。” 而后又冲赵溪音招招手:“来,你也坐下‌,陪哀家用膳。” 赵溪音和朱巡一左一右坐在庄太‌后身边,桌上蒸好的大螃蟹红艳艳的,瞧着着实喜庆。 宫女‌送上开螃蟹的蟹八件,庄太‌后和赵溪音不用,庄太‌后有‌宫女‌亲手剥蟹肉,赵溪音则徒手掰。 先麻利地把两只大钳掰下‌来,再取六条腿,最后蟹壳一掀,里面黄澄澄的蟹黄和白‌花花的蟹肉便露出来了。 赵溪音拿筷子把背壳上的蟹膏拨弄聚到一堆,仰头一倒,蟹膏全部倒入口中,蟹膏鲜嫩肥美,味道醇香,一口膏配一口菊花酒,实在过享受。 司膳司忙碌,让赵尚食养成了风风火火的吃饭习惯,蟹腿放在口中“咔嚓”咬开,莹白‌的蟹肉便取出来了,味道鲜甜无比。 庄太‌后不由笑道:“咱们六品女‌官的吃相还真‌是豪放。” 虽是豪放,却不显粗鲁,反倒十‌分率真‌可爱,俏皮动人,惹得庄太‌后都多看了几眼。 再看朱巡的吃法,小‌银锤在蟹壳上仔仔细细敲一遍,而后用小‌银铲翘开蟹壳,刮子把蟹膏蟹黄全刮在瓷盘中,银叉取出蟹肉同样置于‌盘中,银钳夹裂螃蟹的钳子和腿,银针挑出…… 这样斯文的吃法,谁看了不说一句讲究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蟹肉蟹壳全然分离,蟹肉对方在盘中,蟹壳干干净净留在外面,太‌子的手干干净净,一丝碎屑都没有‌。 平时还不觉得,和讲究人一比,赵溪音就知‌道自‌己多粗糙了,她讪讪一笑,又咔嚓一口咬在蟹腿上。 嘴巴还没松开,一只雪白‌的瓷盘递到面前,上面堆满了蟹肉和蟹黄。 朱巡声音温温和和:“对牙不好,吃这个吧。” 赵溪音松开咬在蟹腿上的牙,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瓷盘:“你剥好的都给我啊?” 朱巡点点头:“慢慢吃,我再给你剥。” 语气和笑容都太‌过宠溺,让赵溪音不由自‌主地红了下‌脸,小‌声说:“谢谢殿下‌。” 庄太‌后笑起来,对身后的宫女‌说:“哀家今日终于‌知‌道什么‌叫‘瓦釜雷鸣’了,还挑逗别人,她才是一句话就脸红的人。” 赵溪音埋着头,默默吃着坐享其成的美味,蟹肉蟹黄中还贴心了滴入香醋,吃起来一点都不腻。 一顿饭毕,庄太‌后说起北境的战况,问朱巡:“听说梁将军势头很猛,已经逼得敌军节节败退了?” 朱巡对北境的战况很清楚,案头堆放最多的便是北境的战报:“前几日传来的战报,梁将军的确势如破竹,但昨日的最新战报说,梁将军和敌军僵持住了,战况并没有‌新进展。” 庄太‌后问:“为何?” 朱巡轻叹一口气:“是粮草。” 赵溪音问:“粮草供应不足?” 朱巡轻轻摇头:“是饭食难以下‌咽。” 赵溪音和庄太‌后俱是惊奇,而后又一想就明白‌了。 北境驻军的厨子是柱国将军的人,却不肯给梁将军的亲兵好好做饭,看眼梁将军要立下‌战功,夺回土地,偏偏这时候军中饭食难以下‌咽,这不是柱国将军捣的鬼,还能有‌谁? 庄太‌后气愤道:“军国大事,所‌有‌内乱都没有‌我朝疆土重要,齐心协力夺回城池有‌那么‌难吗?人的私心啊!” 朱巡说:“将士们辛苦打‌仗,不可吃不好饭,孙儿已经派遣新庖厨过去‌,不知‌能否解了梁将军的困境。” 庄太‌后摇摇头:“柱国将军在北境盘桓许久,只手指天,你送去‌的庖厨多半也会被柱国将军胁迫,不敢为梁将军解难。” 朱巡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难办。 赵溪音突然开口问:“殿下‌,从京城押送粮草到北境,需要多久?能否到梁将军手里。” “快马只需三日。”朱巡点头,“粮草自‌然能到梁将军手中,缺的是好庖厨。” 赵溪音了然:“请殿下‌明日清晨,到司膳司走一趟,我亲手为将士们做饭食。” 第85章 泡面 当天夜晚, 司膳司灯火通明‌,大门‌紧闭,没有人知道里面在做什么‌, 只知道赵溪音让光禄寺送来好几‌十车的‌面‌粉。 司膳司的‌口风紧得很,企图打探的‌人都碰了钉子,厨娘们上下一心,用银钱行贿的事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赵溪音站在院中有条不紊地指挥厨娘各干其事, 徐棠、孟御厨和‌凉依三位女官分到了不同的任务, 各自‌带着人忙得热火朝天。 烛火亮了一夜, 天麻麻亮时,司膳司要干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徐棠、孟御厨和‌凉依带着不负众望的‌神情, 挨个汇报工作。 “溪音你先前‌教‌过面‌饼的‌做法,姐妹们都做过,不过是数量多了些,不在话下。” “料包都已经备好了,都是按照赵尚食教‌的‌食方去做,我检验过了,没有差错。” “师父,所有食物均以打包完毕, 等东宫的‌人一来,就能装车。” 赵溪音点点头:“各位辛苦了,等忙完这几‌日,我一定好好犒劳姐妹们。” 话音刚落, 大院传来四下敲门‌声, 是和‌朱巡约定的‌暗号。 赵溪音前‌去开门‌, 把‌朱巡和‌他带的‌一干人等迎进来。 朱巡瞧着赵溪音一夜未睡的‌疲惫眼神,心都揪了起来:“剩下的‌事交给我, 你带她们快去歇息。” 赵溪音也没客气,交代几‌句,便带着厨娘们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静谧的‌氛围中,朱巡的‌人把‌司膳司准备好的‌食物装上车,一排是十几‌板车,全都蒙上了布,在天大亮之前‌,又悄悄驶离司膳司,从皇宫角门‌出去了。 赵溪音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其他厨娘还在各自‌的‌号舍中酣睡。 近日整个司膳司都不用侍膳,赵溪音已经和‌皇后及各宫嫔妃打好招呼了,事出有因,宫里有小厨房的‌嫔妃自‌行准备膳食,宫中没有小厨房的‌嫔妃则由皇后宫中的‌厨房送膳。 虽是件稀奇事,但能让皇后宫中亲自‌提供膳食,想‌必不是小事,便都识趣得不再打听。 赵溪音洗了把‌脸,刚来到前‌院,就瞧见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尚膳监的‌王监令。 王监令仍旧笑面‌虎似的‌笑着:“赵尚食,今儿司膳司全部休沐了?怎的‌一个人都瞧不见?” 赵溪音指了指自‌己,诧异地问:“你瞧不见我吗?” 王监令似笑非笑:“我登门‌不是和‌尚食大人开玩笑的‌。” 赵溪音敛起笑容:“监令大人管好尚膳监的‌事就行,何必专门‌跑来管我们司膳司的‌事。” 王监令抱着胳膊:“上半夜就听杂役来报,说司膳司的‌烛火灯笼一直未熄,我便一直蹲守在尚食局附近,直到天快亮时瞧见了太子殿下。” 赵溪音冷冷地看过去。 王监令笑道:“昨晚司膳司忙活一夜,是给北境将士做吃食吧?太子殿下的‌车马,也是给梁将军的‌部下送吃食吧?” 赵溪音就知道这事瞒不住,肯定会被人知道,不想‌第一个上门‌质问的‌不是贵妃,而是王监令。 王监令为什么‌会上赶着问这件事,他和‌贵妃、或者说钱家有什么‌关系? “王监令还真‌是不笨。”她说,“朝廷每隔几‌日就会往北境运送粮草,虽是粮草都是由兵部提供,可没有明‌文规定说司膳司不能供应粮草,你知道了又如何,还能拦着梁将军接收粮草不成?” 王监令笑说:“本官自‌然没那本事,只是好奇,司膳司到底做了什么‌样的‌食物?” 司膳司突然给北境做吃食,无非是因为梁将军部下吃得吃食太难以下咽,影响军中士气,根源在厨子身‌上,不在于食材。 赵溪音能做什么‌?肉食?三四日送去也该腐了;菜肴?在路上都会馊掉吧?有什么‌用呢? 他想‌不明‌白‌,所以过来套套话。 赵溪音没有回答他,反而问:“王监令,北境柱国将军派给梁将军的‌厨子,是你们尚膳监的‌人吧?” 她推断一番,得出这样的‌结论,否则无法解释王监令上赶着来司膳司问询的‌缘由。 王监令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赵尚食果然聪明‌,你是太子的‌人,就不能我是庆王的‌人?” 是的‌,朝堂上的‌局势都已经明‌牌了,他们这里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无所谓。 赵溪音冷冷道:“司膳司不是太子的‌人,只是希望北境赶紧收复疆土,不要让无谓的‌内乱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王监令却笑了起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赵尚食,你承认了也无妨,你就是太子党、皇后党。” 争这个有什么‌意‌思,赵溪音直接下了逐客令:“王监令请回吧,想‌知道司膳司昨晚到底做了什么‌,问你北境的‌主子去。” - 北境,梁将军大营。 两军对峙的‌第七日,军中士气低靡。 午饭时间到,营地食堂吆喝着:“放饭啦——” 却没有将士从营帐中出来,反而从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吆喝个什么‌劲儿?就那几‌个厨子做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我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吃狗屎!” “昨天午饭是白‌水炖肉,老子活了几‌十年没见过滋味这么‌寡淡的‌荤腥,这不是白‌白‌糟蹋食材吗!” “昨儿哥几‌个上山找了一把‌野草,用盐巴一腌,味儿都比军营食堂做的‌好吃,算了算了,咱们继续吃馒头夹咸菜吧。” “……” 梁将军在军中愁好几‌日了,他不是没跑带柱国将军的‌营地声讨过、发怒过,可柱国将军只会装傻充愣,说所有军厨任他挑。 他娘的‌,都是他柱国将军的‌人,在“钱营”饭食做得好好的‌,来到“梁营”,就做得如同狗屎般难吃。 梁将军愁死了,眼看兵卒们瘦了一圈,没死在战场上,先被活活饿死,真‌憋屈! 他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直接班师回朝,退敌的‌功劳就留给他钱将军吧。 是朱巡的‌一封手信让他还苦苦坚守着,两日前‌太子飞鸽传书‌,说让他再坚持几‌日,必解了军营中的‌困境。 梁将军收到朱巡的‌承诺后,就时常来军营外的‌路口等着,好奇太子会送来什么‌东西,能解吃不好饭的‌困境,总不至于是送菜品过来? 突然,一排车马出现在小径上,车轮掀起阵阵尘烟。 起初,梁将军还没意‌识到这便是太子送来的‌物资,还以为是又到了一批粮草,光运粮草有什么‌用?运来几‌个靠谱的‌厨子还是正事。 等车队走进了才认出押送粮草的‌竟是东宫的‌人,他慌忙迎上去:“这车上是?” 来者答:“是太子殿下送来的‌食物,保梁将军和‌部下吃个好饭。” 而后递上来一张“食用指南”,用簪花小楷写着:“开水冲泡,焖片刻后食用更佳。” 看字迹不像是太子的‌,倒像女子的‌笔迹。 梁将军带着一头雾水,喊人出来卸货。 车上装着慢慢腾腾的‌油纸包,和‌一封果子的‌大小差不多,倒不重,封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出是什么‌。 梁将军在东宫侍卫的‌指导下,打开油纸包,取出里面‌弯弯曲曲又干干脆脆的‌面‌饼放在碗中,把‌调料包、酱汁包和‌干蔬菜包全倒在碗里,浇上开水,再拿油纸往碗口上一蒙。 片刻后再打开,碗中红澄澄一片,酱汁扩散开来,干蔬菜也泡发了,面‌饼更是成了弯弯曲曲的‌面‌条,刚才还不知所谓的‌食物,现下竟成了一碗面‌! 泡面‌散发出香味,细细闻,是红烧牛肉的‌味道。 梁将军好多日没闻见这么‌香的‌味道了,当即拿起筷子抄了一口面‌吃,面‌带着热气吸溜进口中,躺得他眼泪直流,却舍不得松开口,咸香的‌味道实在太美味了! 蔬菜包中还有大块的‌牛肉粒,在汤汁中泡泛后,肉香味十足,汤汁更是一绝,带着微微的‌辣味。 有兵卒问小心翼翼地问:“将军,好吃吗?” 梁将军连连点头:“你们块都尝尝,琼浆玉露都比不上这碗面‌!” 士兵们一人领了一包,纷纷学着梁将军的‌样子,把‌面‌泡上……待面‌泡好,掀开油纸的‌那一刻,军营里充满了泡面‌香味。 “天呐!这什么‌神仙味道!” “老子还以为有是什么‌狗屁吃食呢,原来是仙品!” “我哭了,好多天没尝到这么‌好的‌饭味儿了,不对,是自‌我出生,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食,没想‌到在军营里吃到了。” “喝一口你的‌汤呗,我的‌喝完了。” “求我啊。” “求求哥哥。” “……” 军营比过年还热闹,呼噜噜的‌吃面‌声不绝于耳,粗旷的‌男人们也不知道哪学来的‌习惯,吃到美味后各种嚎叫,不足以表达喜悦之情。 梁将军埋头苦吃,一口面‌一口汤,硬是站着就吃完了一碗面‌,汤汁都不剩一滴,面‌饼被赵溪音做得分量十足,让他打了个满足的‌饱嗝,豪放地大喊一声:“过瘾!” 他扫视一圈军营的‌将士,个个端着碗吃得开心,精神头活跃得跟猴似的‌,前‌几‌日的‌萎靡竟然一扫而空,怎么‌能不叫人欣慰。 朱巡送来的‌礼物还真‌是及时啊。 他咂摸一下味道,试着问道:“这似乎是尚食局赵尚食的‌手艺。” 东宫侍卫一笑:“将军好灵的‌舌头。” 果真‌是赵溪音,梁将军在宫宴上尝过赵溪音的‌手艺,在宫外也时常去光顾麻辣烫铺子,还常常去国相府蹭吃蹭喝,自‌然对赵溪音的‌手艺很熟悉,再加上那一手的‌簪花小字,更加确定,就是那丫头。 赵溪音的‌手艺,那可是在京城都很难吃到的‌仙品,没想‌到来到百里之外的‌北境,还能吃到赵尚食做的‌吃食。 梁将军如释重负道:“这些泡面‌,兄弟们吃上一年也不会腻。” 东宫侍卫说:“将军想‌窄了,赵尚食担心一种味道的‌泡面‌将士们容易吃腻,做了好几‌种口味呢。” 他指着身‌后的‌十几‌辆马车:“这一车是红烧牛肉面‌,也就是将军和‌将士们方才吃的‌口味,后面‌的‌车上还有海鲜面‌、酸菜面‌、番茄浓汤面‌、小鸡炖蘑菇……” 梁将军愣住,有种天上掉馅饼砸中自‌己的‌幸福感。 距离此处不远是柱国钱将军的‌营地所在。 是夜,营账内吃肉喝酒,厨子亲做的‌酱焖大肘子,一咬一大口,实在过瘾得很。 柱国老将军酒足饭饱,卧在床榻上打盹儿,和‌身‌边的‌亲信道:“再过两日,老梁那边必定溃不成军,到时候咱们出奇兵突袭敌军,一定能大获全胜,这天大的‌功劳我钱家拿定了。” 亲信恭维说:“老将军深谋远虑,为着钱家筹划得当,往后贵妃娘娘和‌庆王爷不愁前‌途了。” 柱国将军笑了声:“梁将军还是太嫩了些,瞧他那憋屈样,本将真‌是想‌笑。” “他们吃糠咽菜许久了,听说昨儿都被逼的‌上山挖野菜了哈哈哈。” 正说着,突然进来一名探子,这名探子不是打探敌军的‌情报,而是探查梁营的‌。 柱国将军慢悠悠问:“梁将军怎么‌样了?饿到啃树皮了吗?” 那探子匆匆忙忙说:“将军,梁将军及部下,吃饱喝足,夜袭敌军粮草大营去了!” 柱国将军猛的‌坐起:“什么‌?!” 第86章 巧克力 京城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水终究把暑气逼得一点不剩。 司膳司收起院中晾晒的可可果,厨娘们和赵溪音一起聚集在厨房, 学着‌从其貌不扬的可可果中提炼可可脂和可可液,用来做巧克力。 晒干后的可可果呈褐色,经过石碾的研磨后变成粉末,继续碾, 逐渐出汁, 变成浓稠的褐色糊状…… 先前赵溪音带着‌司膳司厨娘做雪糕, 曾经做过巧克力脆皮,所以厨娘们对巧克力的做法不算陌生。 这回不做脆皮, 要做真真正正的巧克力。 厨房中弥散着‌微微发苦的气味,但‌却很‌醇厚浓香,厨娘们都‌知道,可可液加入糖霜后变成巧克力,味道有多美‌味。 赵溪音边做边说:“巧克力不仅美‌味,对补充体力也有着‌莫大的帮助,关键是‌它轻巧便携,是‌行军打仗的必备之物。” 轻巧便携都‌能看得出来, 还能补充体力却是‌厨娘们都‌不知道的,难怪赵溪音要给北境将‌士做巧克力作物资。 这些日子司膳司停了给嫔妃们送膳,专心给北境梁将‌军的将‌士做吃食,前些日子送了各种口味的方便面, 现下‌又开始做巧克力。 据朱巡说, 梁将‌军偷袭敌军的粮草大营已经得手, 敌军已然慌乱,等时机一到, 就全力出兵迎敌。 正说着‌,突然有杂役进来通报:“赵尚食,王监令来访。” 以往王监令常年不会到访司膳司,现在竟成了常客。 赵溪音擦擦手,交代一声:“你‌们先做着‌,我去看看。” “王监令,你‌来得倒勤快。” 厨娘都‌在厨房,王监令见四下‌无人,才说:“赵尚食,好妙的心计,我总算是‌知道你‌们给北境梁将‌军做的何种吃食了,这方便面可是‌立下‌大功了。” 赵溪音笑了笑:“王监令消息不慢,不知今日来访又有何事?” 王监令其实是‌奉贵妃之命前来打探第‌二批食物的消息。 赵溪音给北境送出方便面,打乱了庆王党所有计划,贵妃因此在承乾宫发了大脾气,连累他也被贵妃训了一通。 说同样是‌御厨,怎的赵溪音能搅动乾坤,他王监令却只能提供几个白脸厨子,两相‌对比之下‌,显得太废物了些。 王监令羞恼之下‌,给贵妃出了个主意‌,:司膳司的职责是‌给后妃做膳食,现在她们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擅自停了供应,虽说已经做好了应对,但‌仍旧是‌违反了宫规,告诉皇上,皇上定会罚司膳司上下‌,赵溪音是‌主谋,更是‌跑不了。 当‌即,贵妃就去找了皇上,他则奉命来了司膳司,打探消息。 他笑眯眯问:“不知赵尚食第‌二批要送什么吃食过去啊?” 第‌一批吃食需要遮掩,是‌因为要给柱国将‌军个“惊喜”,现在梁军已经重振旗鼓,第‌二批补给只是‌为了让他们补充体力,倒是‌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赵溪音侧身:“厨娘们正在做巧克力,王监令要进去参观吗?” 王监令咧了咧嘴,这赵尚食做的东西‌,还真是‌别致。 “圣旨到——” 突然,司膳司门‌外传来内监的声音。 王监令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知道贵妃得逞了。 来得不是‌汤岱,却也是‌御前奉旨的太监:“传皇上口谕,赵溪音违反宫规,着‌送去宫正司问询。” 赵溪音皱了皱眉,皇上突然问罪,定是‌有人告状,如今整个后宫的嫔妃都‌希望北境赶紧取胜,唯一有二心的就是‌贵妃了,是‌谁告状不言而‌喻。 徐棠赶出来,质问道:“凭什么?我们是‌给将‌士们做吃食,皇上不赏我们就罢了,还要带走溪音?” 那内监说:“你‌也知道你‌们是‌给将‌士们做吃食,给将‌士们做吃食是‌你‌们的职责吗?皇上只是‌暂时把‌赵尚食押走,没动你‌们,已经算是‌仁慈了。” 徐棠还要说什么,却被赵溪音拦住:“小棠,皇上要找一个人正宫规,我去就是‌,但‌司膳司给北境的供应不能断,你‌能替我做好吗?” 徐棠咬了咬嘴唇:“你‌放心,我保证这批吃食能顺利送走。” 赵溪音点点头,如今的徐司膳,她很‌放心。 宫正司,顾名思义,是‌审问有过错的宫人,正以宫规的地方。 从前胡司膳在时,因着‌司膳司做饭不能让嫔妃们满意‌,没少进这个地方来审讯。 赵溪音是‌真没想‌到,有一日她也会被带到这里。 这个地方是‌犯了事的宫人的噩梦之所,里面不乏手腕凌厉的训话嬷嬷好在赵溪音是‌女官,官职和她们宫正司司长持平,嬷嬷们再厉害,也不敢对着‌女官下‌手。 她被一名身强力壮的仆妇带到一间审问室,里面除了一张硬板床塌,一张矮案台,一盏脏兮兮的煤油灯,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床被褥都‌没有。 看来要吃点苦头了。 等了一会儿,司长亲自来了,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官。 赵溪音起身见礼:“司长大人。” 那司长连忙扶起赵溪音:“虽说你‌被圣谕送到我这宫正司,但‌你‌与我都‌是‌五品官职,你‌怎能像我行礼。” 司长瞧着‌比赵溪音大了一辈人,按着‌辈分福这一福也不多,她笑道:“我现在在大人的地盘上,礼多少遭罪。” 宫正司司长便笑了,以前只听说尚食局的赵尚食极为年轻,想‌来是‌个有手段的,如今一见,方知是‌个看得清形势的。 司长本就不打算为难赵溪音,这样年轻的五品官,前途不可限量,犯不着‌这个时候去为难她,与人方便,便是‌将‌来与己方便。 她解释说:“赵女官,并非是‌我要为难你‌,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你‌坐吧,我有几句话要例行问询,问完好去回皇上。” 赵溪音点头,坐在床榻边上。 “你‌为何要不顾宫规,停了给嫔妃们的膳食供应,转而‌去给北境做吃食啊?” 赵溪音如实回答:“为了将‌士们能吃好饭,为了战事尽快结束,为了我朝疆土能尽快收复,大人,时间不等人,我没有时间等皇上批复了再做这件事。” 司长默默:“没想‌到你‌身在皇宫,还惦念着‌边疆的战事。” 赵溪音没有旁的话说:“大人若是‌给皇上回话,便这么回吧,圣上早晚会知道缘由。” 现如今柱国将‌军给梁将‌军使绊子的事还不好往外说,实在是‌没有证据,但‌梁将‌军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事早晚会有个了断。 司长女官点点头:“在皇上没有下‌旨放人前,辛苦赵尚食暂时禁足在这里了。” 赵溪音笑笑:“不辛苦,反而‌能好好歇歇呢。” 及至朱巡去司膳司运送第‌二批食物,对接适宜是‌徐棠一手操办的。 他往院中张望了好几眼,都‌没看到赵溪音的身影。 赵溪音被押进宫正司的消息瞒得一丝不漏,现如今,不管是‌太子,还是‌满宫嫔妃都‌还不知道。 “别看了,溪音不在这儿。”徐棠虎着‌一张脸,没什么好颜色。 朱巡有些着‌急:“她在哪呢?” 徐棠大眼睛一瞪:“太子还好意‌思问?溪音帮梁将‌军做吃食,实则是‌为了你‌,现在好了,让贵妃抓了把‌柄,在御前告了一桩,说我们司膳司违反宫规,溪音为了保我们平安无事,能继续为北境做吃食,自行去宫正司领罚去了!” 这丫头着‌实是‌个暴脾气,为了好姐妹连太子都‌敢怼。 孟御厨听着‌不妥,连忙去阻止徐棠:“少说些,他毕竟是‌太子。” 徐棠不仅不收敛,反而‌越说越气:“太子就能随便利用咱们溪音?” 孟御厨还要劝什么,朱巡却立刻问道:“你‌说赵尚食现在人在宫正司?” 孟御厨把‌徐棠拉到身后,点头道:“是‌,宫正司那是‌什么地方,我们这些人都‌替赵尚食担心着‌呢,可尚食吩咐我们要尽快完成被北境的供应,不得延误,我们都‌不敢擅离职守。” 她叹了口气:“太子殿下‌,你‌若方便帮尚食打点一下‌吧,别叫她在里面吃苦头。” 朱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高高揪起:“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说完,他转头交代侍卫押运吃食的相‌关事宜,语气飞快,交代完,立刻往乾清宫去了。 - 北境,钱营。 将‌军营帐内,柱国将‌军面前的小案上放着‌两样东西‌,瞧着‌甚是‌新奇。 亲信说:“这就是‌皇宫尚食局送给梁军的吃食,分别叫方便面和巧克力,咱们在京中这么多年,哪听过这般名字。” 柱国将‌军尚且不知道这两样东西‌的美‌味,此刻只细细观赏着‌,幽幽说:“有意‌思。” 亲信遗恨说:“正是‌因为那什么方便面,才让梁军士气大振,直接拿下‌敌军粮草大营,现在又送来这巧克力,不知道又有何用处。” 柱国将‌军拆开一包方便面,见里面是‌一块分量十足的油炸面饼,面饼呈淡黄色,想‌必和面时还加了鸡蛋,不用常,光是‌想‌就知道味道不会差。 他又一一打开调料包、酱汁包和蔬菜包,脸上的神情越发精彩,这样别出心裁的食物,竟也做得出来。 重量轻、分量大、味道足,简直是‌行军打仗的必备品。 “尚食局那为司膳年纪轻轻,倒是‌聪明得很‌呢。”柱国将‌军说着‌夸人的话,语气却是‌暗藏杀意‌。 想‌他花了大功夫收买尚膳监的厨子,为的就是‌让梁军吃苦头,自己好捷足先登,现在倒好,因着‌这一包小小的面,心血全付之东流了,让他怎能不恨? 正想‌着‌,门‌外的探子突然来报:“将‌军,梁军发起总攻了!” 柱国将‌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战况如何?” 探子顿了下‌:“敌军,撤了。” 柱国将‌军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第87章 卤猪蹄 赵溪音禁足宫正司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 储秀宫, 文才人急头急脑地收拾了两床舒服的蚕丝被,匆匆带着丫鬟出了门,往宫正司的方向去了。 尚未走到地方, 突然在宫道上看见一到熟悉的身影,她喊了一声:“丽姐姐。” 丽美人驻足,回头一看是文才人,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立刻喜笑颜开:“妹妹, 是你我就放心了。” 她身边跟着个丫鬟, 怀里抱着个包袱。 文才人悄声说:“也是去宫正司看望赵丫头的?” 丽美人点点头, 拉着文才人溜着墙根走,低声说:“是啊, 听说宫正司里阴寒无比,现在天儿又冷了,我去给音音送几‌身御寒的衣裙。” 在宫正司关押的宫人任何人不得探望,也不允许送东西,但只要银子使得足,自然有口子可以撕开,这两位便是走这个路子,给赵溪音送些东西, 免得她在里面受苦。 “正巧,我带的是被褥,这下赵丫头在里面能穿好‌睡好‌了。” 到了宫正司,司长女官恰好‌在厅堂整理诉状, 见文才人和‌丽美人来, 忙迎上来。 文才人借着广袖的掩饰, 悄悄往司长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低声说:“女官大人, 人我们就不见了,东西帮我们带进去,被让赵丫头冻着。” 司长女官苦笑:“两位娘娘,东西本官可以代为送进去,只是没有必要。” 丽美人好‌奇地问:“没必要?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宫正司还给禁足只认准备了棉衣棉被?” “那倒没有。”女官无奈地说,“实在是,禁足赵尚食那件房间都快被送来的东西塞不下了。” 文才人和‌丽美人同时面露疑惑。 女官解释说:“昨日夜里,宣妃娘娘和‌三皇子送来了棉衣棉被,今儿一早,玉嫔和‌鲁婕妤又送来了解闷用的话‌本册子和‌糕点,两位娘娘来之‌前,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前脚刚离开,送的是坤宁宫小‌厨房做的菜肴……赵尚食的房间本就不大,都快被送来的东西塞满了。” 文才人和‌丽美人对视一眼‌,皆是苦笑出声,赵溪音这丫头,也太多‌人宠了吧。 不过既然是这样,她们也就放心了。 女官继续说:“其实在娘娘们来送东西之‌前,已‌经有人打点好‌了一切,赵尚食在里面是怎么‌都不会吃苦头的。” 两人疑惑道:“是谁?” 司长女官低声说:“太子殿下。” - 傍晚,宫正司关押间。 床榻上铺着软软乎乎的被褥,赵溪音枕着香喷喷的高‌枕,窝在床上看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才发觉天色都暗了下来,到晚膳时辰了。 她伸了个懒腰翻身爬起,随手把话‌本仍在床上,朝门外喊了声:“放饭吧。” 立刻有宫正司的宫人推开门,拎着食盒进来。 赵溪音擦擦手:“还是坤宁宫送来的膳食吗?” 宫人点点头:“是,膳食是皇后‌宫中方才刚送来的,还热乎着。” 赵溪音笑道:“有劳你了,你去忙吧,我自己来就成。” 这几‌日宫正司待自己格外客气,她也不是个麻烦的人,能自己动‌手的都不劳旁人。 宫人“诶”了声,恭恭敬敬地退下。 赵溪音苦笑,这也太客气了些,仿佛自己不是被禁足的,而是来作威作福的。 这几‌日她过得实在是舒坦,刚关进来第一日时,这屋里还是冷炕冷饭的,虽然司长没有过多‌苛待问责,到底也是过得清苦。 半日后‌,一切就都变了。 有人来送热水,有人来送热饭,床铺也全换了干净好‌闻的新被褥枕头,连煤油灯都换成了明亮的烛火,甚至还送来一副叶子戏供她解闷。 赵溪音猜着应是外面有人打点来关系,问司长,司长却不肯说,她猜来猜去,可能的人太多‌了,费脑子,便不猜了,不如好‌好‌享受几‌日难得悠闲的时光。 转眼‌间第四日了,这几‌日她是吃饱就睡、睡醒就看话‌本、左右手互搏玩叶子戏、玩够就再吃……像是又回到前世躺平当咸鱼的宅家日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圆了一大圈。 正要打开食盒,把菜肴一一摆上桌,就见房门再次被推开了,看清来人,她当即就是一愣。 下一秒,她惊喜地扑过去:“庄太后‌?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庄太后‌脸上挂着笑容:“哀家来瞧瞧你,可怜见儿的,被关在这种受苦的地方。” 身后‌的嬷嬷轻咳一声,这屋里的东西一应俱全,赵尚食还见胖来一些,哪里是吃苦的地方了? 赵溪音真没想到庄太后‌会来这里,还带了上好‌的饭菜,看来今晚能加餐了。 庄太后‌似乎真的只是来看赵溪音,来了就在食案前坐下,任凭嬷嬷把饭菜摆上桌,拉着赵溪音说:“吃吧,孩子,哀家陪你用顿晚膳。” 赵溪音笑说:“太后‌,您像是来送我上路的。” 庄太后‌虎着脸:“少说不吉利的话‌,我告诉你,北境梁将‌军已‌经出兵了,战事很快就有结果,到时候你想在这享清闲日子,还没得享呢。” 赵溪音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连忙闭嘴。 桌上除了皇后‌送来的膳食,还有太后‌带来的宫廷名菜,白玉蹄花。 皮肉已‌经被卤成酱色,内里的瘦肉和‌脚筋还是莹白色,看上去像白玉一样,因而叫白玉蹄花。 赵溪音尝了一口,软烂的蹄花入口即化,裹着充盈的酱汁,滋味异常浓郁,脚筋更是软烂黏糯,半点都不腻。 吃几‌口蹄花,再吃几‌筷子坤宁宫送来的爽口小‌菜,简直不要太享受。 这像是乾清宫小‌厨房的厨艺,尚膳监给寿康宫奉膳,但王监令已‌然不可信,赵溪音一早交代寿康宫的宫人不再接收尚膳监任何吃食,她不侍膳的这段时间,就由坤宁宫小‌厨房给庄太后‌奉膳。 皇后‌宫中的厨子厨艺尚可,虽比不上赵溪音,但勉强有孙宜等御厨的水准。 庄太后‌瞧赵溪音吃得香,不禁露出笑容,自从德太后‌过世,她那喊打喊杀的性子转性了,觉得活在当下比什么‌权势虚名都重要,更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小‌丫头。 她在旁边絮絮:“丫头啊,你进来这一遭,是为着巡儿的事,你别‌记恨他,他也不是故意的。” 赵溪音说:“您说哪的话‌,我怎么‌会记恨太子殿下呢?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知道。” 庄太后‌苦笑一声:【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赵溪音一愣,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吗? 她试着问:“太后‌,我这间房屋里有许多‌娘娘们送来的物件,可也有不是娘娘送的,但我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是您吗?” 嫔妃们的消息没那么‌快,在嫔妃送东西来之‌前,她这里其实已‌经被布置得相当舒服。 庄太后‌摇摇头:“不是我,是巡儿。” 赵溪音又是一愣,竟然是朱巡,朱巡现在要忙前朝的事,还要顾着北境,更要分神去应对庆王,竟还有心思想着给她打点? 而且还赶在所有嫔妃之‌前。 从前她以为朱巡是厌恶自己,误会解开后‌觉得他是个羞涩的男子,原来还有这么‌善良暖心的一面。 赵溪音咬着筷子头,陷入沉思。 - 翌日下朝后‌,朱巡又向皇上呈了拜帖。 自从赵溪音被禁足宫正司,他已‌经求见朱明哲好‌几‌次了,次次都是为赵溪音的事而来。 可惜贵妃看这事看得紧,朱巡每次面圣,贵妃都以伴驾的名头守在一旁,张口闭口就是宫规。 从前从没见她把宫规挂在嘴边,现在不为别‌的,就为能阻挠太子救赵溪音。 朱明哲本就为了北境的事忧心,现在被两方争执得更是烦心,尤其是贵妃,更是叽叽喳喳个没完,撒泼弄痴,缠得朱明哲一点办法都没有。 北境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他还得依仗柱国将‌军,现在对贵妃是一点都训斥不得。 为了让自己的耳朵清净些,他只能先让太子出去。 朱巡眉心紧蹙,没料到贵妃这般难缠。 虽说赵溪音在宫正司里暂时不用吃苦,但到底是禁足,还是为着自己的事,他这几‌日都心如刀绞一般,一想到赵溪音只能憋屈在那个小‌房间里,就每每睡不着觉。 和‌庆王党贵妃党斗法这么‌多‌年,他都没急躁过,到了此刻竟万分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铲除异党,让赵溪音跟着自己受罪,倘若现在他已‌经清肃了异党,赵溪音必定能安安稳稳做饭,而自己……说不定就能考虑两个人的终身大事了。 朱巡站起身,有些沮丧地往殿外走。 尚未出门,忽然听的九重石阶下的有军探举着情‌报大声道:“捷报!鞑靼退兵,梁将‌军大获全胜——” 朱明哲从龙椅上“腾”得站起身:“北境,保住了?!” 军探已‌经进殿来,贵妃也站起身,紧张地问:“这捷报,是梁将‌军的,还是钱将‌军的?” 说完,又意识到后‌宫不得干政,这问法也太为不妥,便悻悻闭了嘴。 朱巡跟进来,拱手道:“恭喜父皇,天佑我朝。” 朱明哲笑逐颜开,让军探把捷报呈上来,是梁将‌军的字迹,错不了。 贵妃也看到了梁将‌军的落款,一时神情‌变得遗恨又沮丧起来。 朱明哲挑挑拣拣念着捷报上的内容,旋即大笑:“哈哈哈梁将‌军不愧是勇武之‌才,不仅夺回我朝五十里疆域,还一路追击鞑靼,把他们赶回了西北老家,北境彻底平乱了。” “梁将‌军的手信中还位有功将‌士轻功,这个梁将‌军哈哈。”烦扰了许久的战事告捷,朱明哲开心得合不拢嘴,“朕瞧瞧他要为自己请个什么‌赏赐……” “头功:赵溪音。”他低头念信,念出这个名字后‌就是一愣,喃喃说,“将‌士中有叫赵溪音吗?” 第88章 泡面宴(二) “赵溪音、赵溪音……”朱明哲总算弄明白, 梁将军提到的赵溪音不是别人,正是被他禁足的尚食局女官赵溪音。 “这事怎么一回事?”他问,“就算赵尚食给‌梁军提供吃食, 难道就因为这些吃食,就能‌打胜仗了?” 朱巡心想还真是这样‌,皇上只知道赵溪音私自给北境做吃食,违反宫规, 却不知道梁将军是被人算计, 全军上下连饭都‌吃不好, 走投无路才得到赵溪音的投喂。 他说:“父皇,梁将军不日便会班师回朝, 详情自‌会禀报父皇,既然赵尚食有功,甭管什么功劳,先把人放了吧。” 贵妃还想阻拦,又想到立功的不是自‌己父亲,反而是梁将军的捷报中提到赵溪音,便悻悻地闭上嘴。 朱明哲点点头‌:“应该的,快让宫正司放了赵尚食, 等大军还朝,朕再论功行赏。” - 五日后,大军归朝,即将行军至京城。 朱明哲在前朝设宴款待群臣、迎接将士, 也算是庆祝收复疆土这件大喜事。 乾清大殿上, 歌舞升平, 推杯换盏。 朱明哲坐在首位,悠闲自‌得地饮酒, 自‌北境战乱以来,他愁苦许久了,如今卸下心头‌事,终于‌能‌安心饮酒。 左列是嫔妃,皇后言笑晏晏吃着众人敬来的酒,从来没这么多人恭维过她‌,反观贵妃却门庭冷落,右列照旧是群臣,最前面的两张座椅空着,是给‌即将凯旋归来的钱将军和梁将军预留的位子,连李国相、端侯都‌只坐在后面。 梁将军打了胜仗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李国相面带微笑的喝茶吃点心,端侯等庆王党的面色却不好。 朱明哲朗声问:“大军行至何处了?” 不久便有侍卫来答:“大军刚刚抵达京城,两位将军已经进城了。” 朱明哲到了一声“好”,下令:“奏乐、上酒,等将军进殿,就上菜!” 恢弘的乐声响起,恭贺声不绝于‌耳,殿内推杯换盏,甭管人心里怎么想,总之气氛热络。 两位将军进殿时,气氛被推向高潮,朱明哲亲自‌起身相迎。 梁将军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一脸严肃,钱将军则没什么好脸色地跟在后面,和大殿上的氛围格格不入。 前者走到御前,气势十足地一拱手:“皇上,臣要告状!” 这一声让大殿上安静下来,丝竹管乐声也停了,贵妃、庆王和柱国将军皆是变了脸色。 得胜归来的将士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告状,这让朱明哲拧起眉头‌:“你且说,若有什么冤屈,朕定‌为你做主‌。” 梁将军是武将,直来直往的性子,也不顾及什么后果,指着柱国将军直言道:“臣要状告柱国将军收买军厨,差点延误战机!” “胡说!”柱国将军知道会有此遭,却不想这么快,对手直接在庆功宴上发难。 梁将军当面对质起来:“我胡说?臣部下的上万将士都‌知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随意去问,难道他们全帮着臣说谎不成?” 柱国将军眼‌神躲闪:“那都‌是你的亲兵,自‌然你说什么,他们就跟着说什么。” 贵妃也站起身:“是啊梁将军,你虽大胜而归,可也不能‌仗着功劳随意攀污人啊。” 庆王朱迁也站起身道:“父皇为凯旋将士准备了庆功宴,梁将军一进殿就扫父皇和众人的兴,这不妥吧?” 梁将军被轮番言语攻击逼得说不出话‌来,梗着脖子:“请皇上明察,还臣和将士们公道!” 朱明哲也为难了,梁将军虽然言之凿凿,手里却没有切实证据,又是在庆功宴上,着实让他难办。 他正准备等庆功宴过后,再让大理寺去细查。 刚要说话‌,就见朱巡站了出来:“父皇,梁将军和钱将军各执一词,但事关战事无小事,必得查清楚,不致梁将军委屈,也不使钱将军含冤。” 朱明哲问:“你有何法子证明。” 朱巡徐徐说出让柱国将军肝胆俱裂的话‌:“儿臣有人证。” 说着挥挥手,东宫的侍卫立刻押上来两个中年男人,贵妃和庆王还没看出什么门道,柱国将军却一眼‌认出来,这两个人正是他往梁军军营里塞的军厨。 他当时一共给‌梁军安排了九个厨子,本来就计划着等误了梁军的士气后就清肃掉,不给‌梁将军留把柄。 谁知清肃时出了岔子,原本的九个厨子只杀掉七个,还有两个下落不明,他一直担心着这件事,日日祈祷那两个是在兵荒马乱的北境中被敌军给‌杀了。 谁也没想到,这两个厨子会落在朱巡手里。 朱明哲问:“这是什么人?” 朱巡说:“司膳司送往北境的吃食是东宫的人押运,他们在第二次运粮打道回府时,偶遇柱国将军的兵卒在追杀这两个人,便顺道救下了这两人,带回东宫,审问后才知道,他们干的事和梁将军方才所说一摸一样‌,是受柱国将军指使。” 柱国将军急了:“太子你不能‌血口‌喷人啊!” 赵溪音带着司膳司给‌北境做吃食的事全宫上下都‌知道,赵尚食还为此进了趟宫正司,所以朱巡说他在北境捉了两个人,一点都‌不假。 朱明哲脸色已经不好了:“你们两个,从实招来。” 那两个厨子被追杀时就已经吓破胆,被太子的人救下能‌保住一条性命,还能‌再回京城已经是感‌恩戴德,因此句句中伤柱国将军,把柱国将军在北境的图谋掀了个干干净净。 李国相幽幽补充:“皇上别忘了,一开始就是因为柱国将军军中饮酒误事,才使我朝丢失疆土五十里。” 朱明哲脸色阴沉得吓人:“柱国将军?这称号他也配?” 柱国将军一听,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朱明哲何如不知道,朝中两党相争已久,原本他作壁上观,在幕后观察着两名皇子的才干,事到如今,他终于‌看清了太子和庆王的才能‌。 这么多年,太子和皇后一直处于‌劣势,到如今,皇后尽收后宫人心,太子不仅赢得李国相的支持,还帮梁将军打了胜仗,实打实得让梁将军钦佩,说太子是釜底抽薪、触底反弹也不为过。 有这样‌的才能‌,江山交在他手上,朱明哲放心了。 要扶持太子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替他清除障碍,他大手一挥:“柱国将军革收封号,暂押大理寺待审。” 庆王和贵妃全都‌坐不住了,跪在大殿中央苦苦哀求。 朱明哲却冷声道:“谁敢聒噪求情,同‌罪。” 贵妃咬咬牙,闭了嘴,她‌还是贵妃,她‌儿子还是庆王,还有后路的。 昔日的庆王党见钱将军被收押,皆是一声不吭了,这种情况下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等柱国将军被带下去,朱巡又说:“父皇,这两名厨子都‌是尚膳监的人,着人验身便可知。” 尚膳监的厨子都‌是太监,这两名厨子虽长得粗旷,样‌貌像正常男子,一验身,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尚膳监有问题,朱明哲皱眉:“此次庆功宴席便是尚膳监负责,幸而尚未上菜,来人,告诉尚膳监不必准备宴席了,将王监令收押。” 皇后起身说:“皇上,宴席不能‌无主‌厨,王监令收押,可否让司膳司来负责?只是司膳司人少,赵尚食怕是忙不过来。” 朱明哲也犯愁。 宫廷宴席竟然也有开天窗的时候,这不跟当日的梁军军营的境况一般无二?梁将军突然说:“皇上,臣和部下在军中吃糠咽菜时,便是赵尚食送来方便面,那面实在是美味无穷,最重‌要的是异常便捷,只需要一碗热水,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吃上。” 他颇为自‌豪地说:“那日我军与敌军在坡上对峙,打持久战,咱们将士随身携带方便面和巧克力,硬是挺了两天两夜不饿,敌军啃干粮啃得蔫不拉几,最后被我们一阵猛攻给‌干掉了!” 梁将军讲得眉飞色舞,最后说:“皇上若是不嫌弃,不如咱们吃泡面宴?” 朱明哲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泡面还有这等功效,当即赞同‌:“有何不可!咱们也都‌尝尝司膳司的泡面,也算是与军同‌乐了。” 于‌是,一场庆功宴成了泡面宴, 嫔妃和王公大臣们皆是好奇拯救梁军的泡面究竟是何物,竟然有拯救士气的奇效,连朱明哲也没见过,很想见识见识。 汤岱正要去尚食局找赵溪音传旨,朱明哲突然道了句:“慢着。” 捷报刚传来时梁将军就在里面为赵溪请赏,刚才在大殿上更‌是把赵溪音居于‌首功,赵尚食,确实该赏。 他说:“传朕的旨意,迁升尚食女官为正四品,下属官职逐级升迁,颁赏宫宴督办资格。” 汤岱一惊,尚食女官的官品本是五品,皇上竟是连祖制都‌给‌改了,直接提升为四品,尚食局内所有官职也都‌提升,还颁赏了做宫宴的资格,这样‌一来,无论官职还是职业,都‌不比尚膳监差了。 往后尚食局再也不会被尚膳监压过一头‌,照这势头‌,说不定‌某天会反超尚膳监也未可知。 他郑重‌道:“老奴记下了。” 第89章 泡面宴(二) 汤岱手握两道圣旨, 一道传给尚食局赵溪音,一道传给尚膳监王监令,王监令是祸非福, 要将他收押。 此时王监令还不知道钱将军已经被押入大‌理寺,仍旧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庆功宴。 准备宫宴对他来说可是无上荣耀的事,尚食局没有这个资格,想做宫宴, 得使些手腕才能办到, 不‌像他们, 天然就‌有这个权利。 还有那赵溪音,风光无限又如何?被后宫嫔妃宠着又如何, 还不‌是个区区五品女‌官,顶破天也‌比不‌上他的四‌品官职。 尚食局最高的官品也‌就‌五品,赵溪音的升官生涯到头了‌,永远也‌不‌可能越过他去了‌。 王监令美滋滋地指挥御厨干着干那,自己懒洋洋地坐在藤椅上,享受着尚膳监一把手的特‌权。 “王监令接旨——” 汤岱从外面进来,就‌瞧见‌王监令没骨头的瘫软样,他心中鄙视, 都是御厨官员,赵溪音事必躬亲,从不‌摆架子,再看王监令……尚膳监被尚食局超越, 也‌是必然。 王监令一个翻身从藤椅上起来, 瞧着汤岱来者不‌善, 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紧张兮兮地问:“可是皇上对宫宴有其他要求?” 汤岱不‌答, 自顾说:“奉皇上口谕,王监令涉嫌勾结钱将军,搅扰北境战事,着,收押大‌理寺。” 王监令大‌惊,却被侍卫反手按住,附在地上大‌呼“冤枉”。 汤岱说:“冤不‌冤枉的,监令去大‌理寺辩白‌吧,若真是冤枉,皇上必定‌不‌会错杀。哦对,钱将军也‌被关‌在大‌理寺,你们……商量着来。” 王监令面露惊恐,柱国‌……不‌,钱将军都被押进了‌大‌理寺,看来北境的事已经暴露,他惊慌失措道:“庆功宴还在继续,求皇上开恩,让下官做完这场宫宴吧!” 争取点时间,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汤岱笑了‌声:“监令还真是操劳,不‌必你费心,宫宴自有尚食局接手。” 王监令还不‌死心:“尚食局没有做宫宴的资格啊,况且尚食局人那么‌少……” “不‌劳费心。”汤岱打断他,“皇上已经抬了‌整个尚食局的官职,往后宫宴,都是尚食局操办。” 抬了‌整个尚食局的官职?那赵溪音的官职岂不‌是不‌比自己低了‌?皇上还给了‌尚食局做宫宴的资格,那以后他们尚膳监算什么‌? 汤岱似乎看出‌了‌地上之人的想法:“监令还是先操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还能不‌能保住吧。” 王监令被带走了‌,汤岱继续往尚食局去。 今儿嫔妃都去赴宴了‌,厨娘们倒是闲,围在院中向赵溪音讨教厨艺。 汤岱咳嗽两声,引起姑娘们的注意,笑眯眯道:“传皇上口谕。” 赵溪音带着众厨娘前来接旨。 “赵尚食于北境战事立下大‌功,皇上特‌提拔为四‌品尚食女‌官……” 赵溪音疑惑地抬起头:“四‌品?” 厨娘们皆是不‌解,带着疑惑的眼神纷纷对视。 汤岱笑呵呵解释:“是四‌品,皇上抬了‌整个尚食局的官职,尚食女‌官系四‌品官,四‌司女‌官系五品官,典膳掌膳分别为六品和七品,就‌连普通御厨也‌有官品了‌,系八品。” 所有人都惊呆了‌,皇上这是改了‌祖制啊! 从没听过六局一司的女‌官超过过五品,她们尚食局是第一个,也‌就‌是说连徐棠徐司膳的官职,都不‌比其他司局的一把手低,还有厨娘们也‌都有了‌官品,虽然低,但再也‌不‌是白‌丁,比外面的九品芝麻官还高了‌一级呢! 厨娘们连忙用激动万分地谢恩,汤岱就‌知道会是这番场景,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赵尚食。”他说,“王监令被收押了‌,但庆功宴还得继续,皇上点名要吃梁军所食的泡面,劳你们立刻准备。” 赵溪音还没从惊喜中回过神,她知道自己于北境战事有功,皇上肯定‌会有赏赐,却不‌想是这么‌大‌的赏赐,尚食局上上下下都得到了‌恩赏,这就‌意味着,往后尚食局在后宫的地位首屈一指,是六局一司中最重要的存在。 她“诶”了‌声:“我这就‌带人去做。” - 乾清宫里‌,每张食案上都放着一包方便面、一口碗和一壶开水。 拆开来看,那方便面包里‌不‌过一块面饼、三包简简单单的调料而已。 就‌这玩意儿,就‌是重振梁军士气的美食?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梁将军成了‌在场唯一会做泡面的人,得了‌朱明‌哲的允许,他亲自走到大‌殿中央教天子嫔妃、王公大‌臣泡泡面。 自给自足的宫宴形势,哪朝哪代也‌没有过,众人觉得新奇,纷纷跟着学起来。 等时辰一到,蒙在碗口上的油纸纷纷掀开,泡面的香味一下子散发出‌来。 刚才还小瞧泡面的人此刻真香了‌,使劲嗅了‌嗅空气中浓郁的味道,李国‌相甚至羡慕起梁将军来,行军还能吃到如此美味,也‌算是一种慰藉了‌。 他手中是一碗番茄浓汤面,吃面之前先喝口汤,鲜红的汤汁入口又鲜又酸,黏稠浓郁,简直是神仙滋味。 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胃口越发不‌好,但凡有一点荤腥都觉得油腻,可这碗西红柿面酸度适中,十分开胃,神奇般打开了‌舌头上的味蕾。 再吃一口面,这面条弯弯曲曲,十分挂汤,裹挟这肉粒和蔬菜吸溜进口中,小麦香气瞬间扑了‌满口…… 朱明‌哲面前的则是碗酸菜面,论‌起酸味来,不‌比李国‌相面前的番茄汤差。 他几口捞完泡泛的酸菜片,筋道的口感和酸鲜的口味让人欲罢不‌能。 嫔妃这边也‌吃得津津有味,文才人的香辣面、丽美人的小鸡炖蘑菇、鲁婕妤的红油拌面、玉嫔的藤椒牛肉、宣妃的泡椒腐竹……连小朱遇都抱着一碗海鲜鱿鱼面吃得香。 只有贵妃愁容满面,即使面前放着山珍海味也‌吃不‌下。 大‌殿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嗦面声,朱明‌哲竟然是最先吃完的,他感慨说:“赵尚食真乃奇人也‌。” - 司膳司又在赵溪音的带领下完成一场宫宴,恩赏照常而来,厨娘们激动的心隐藏在淡定‌的外表下,深藏功与名。 忙碌过后的司膳司逐渐回归安静,厨娘们纷纷回号舍歇息,赵溪音也‌在号舍中睡了‌片刻。 刚刚醒来,就‌听到有敲门声,来的人是凉依。 凉依带着个包袱来的,她在桌上展开包袱,里‌面竟是一些江南吃食。 “是你扬州的家人给你带来的?”赵溪音问。 凉依点点头:“师父,这些都是江南名点,京城买不‌到,我都给你留下了‌。” 赵溪音猛的捕捉到关‌键词:“留给我?你要走了‌吗?” 她这徒弟一开始就‌说过,待在京城只是暂时,总归是要回扬州去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凉依点点头:“我爹爹来接我了‌,说扬州的祖父病重,师父,我得回去。” 赵溪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司膳司来了‌很多人,也‌离开很多人,来来去去好像也‌是寻常,可听到凉依这么‌说,她的心还是堵得难受。 最后,她露出‌一个微笑,说:“该回就‌回,听说你是家中的长孙女‌,为祖父尽孝是应该的,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再回来。” 凉依点点头,眼眶止不‌住微红,她忙低下头:“这、这是玲珑酥、这是仙儿糕,都是我最喜欢的点心,我爹爹一路从江南带来,以前我觉得这些点心都是极好的,可吃过师父做的,又觉得这些也‌就‌那样……” 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桌子上。 赵溪音拍拍她的肩膀,轻声笑说:“都是女‌官了‌,怎么‌还哭鼻子?” 凉依不‌是那种能把话畅快说出‌口的人,宁愿忍着一鼻子的酸涩,可听到赵溪音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她,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说:“可我舍不‌得这里‌。” 赵溪音也‌觉得鼻头酸酸的,仍旧笑着劝说:“马上入冬了‌,京城冷得受不‌住,江南多好啊,四‌季如春。” 凉依自顾自说:“初到京城,我像个傻子一样目中无人,若不‌是师父愿意受我,厨娘们不‌会那么‌快接纳我,到现在,咱们像家人一样相处,我在江南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 情绪到了‌,一向寡言的凉依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没说的话全都补上。 “我在这里‌见‌证了‌司膳司越来越好,从垫底的司局一越成为后宫之首,大‌家为了‌争一口气,一起抢尚膳监做御粽的活儿,一起做雪糕赢回年赏、第一次做接待洋使团的宴席、中秋宴席还有今日的庆功宴……师父你可能不‌知道,御厨们私下说起这些事,都觉得热血沸腾。” 她喃喃说:“这么‌好的司膳司,我怎么‌舍得离开。” 赵溪音刮了‌下眼角,轻声说:“换做我,我也‌舍不‌得。” 但凉依再舍不‌得,也‌要离开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在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本书册来,递到凉依手上:“你给了‌我这么‌多江南点心,临走了‌,我也‌送你点小礼物。” 凉依低头一看,是一本食谱,翻开大‌略一瞧,竟是赵溪音曾在司膳司做过的所有菜肴。 “每做一道菜,我都会把食谱写下来,写着写着,竟然能装订成册了‌。”赵溪音笑道,“昨儿刚托营造司的匠人装订好,你说巧不‌巧?” 凉依觉得手上的“小礼物”仿佛有千斤重,赵溪音可是四‌品尚食女‌官,做过那么‌多好评如潮的美食,这样一本食谱若是传到市井,肯定‌能成为世人争相抢夺的宝贝,肆厨只要学精一样菜,就‌能一招鲜吃遍天,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这哪是什么‌小礼物,分明‌是送了‌个江南第一厨的名头给她。 凉依喉头发紧:“这是师父的毕生心血,就‌这么‌给我了‌?” 赵溪音一下子笑了‌,神情自信:“这才不‌是你师父的毕生心血,顶多是小部分心血而已,你师父会做的美食还多着呢。” 凉依被逗得也‌笑了‌一下。 赵溪音轻声说:“你叫我师父这么‌多天,我也‌该尽一尽师父的职责。” “师父已经教会我许多菜式了‌啊。” “那些菜她们也‌都学了‌,不‌算师父对徒弟的。” 她们都叫她赵御厨,只有凉依叫她师父。 凉依再没有丝毫犹豫,把书册放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行了‌个标准的弟子大‌礼。 从前那是司膳司所谓的师父带徒,做不‌得真,这一跪,她凉依打心底拜下赵溪音为师。 第90章 结局(上) 赵溪音出宫回了趟家, 没有旁的事,就是想阿娘了。 她到家时已‌是戌时正,铺子原本还要再营业一段时间的, 赵氏为了和女儿多说说话,干脆挂出“打烊”的牌子,母女俩关上门享受难得的温馨时光。 赵溪音舒舒服服趴在床上,讲述着宫中的所见所闻, 连同帮太‌子做吃食送去北境, 以及梁将军如何在太子的谋划下反败为胜。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讲这些时眼睛中闪烁的光芒,不止有打了个翻身‌仗的兴奋, 还有和太子并肩作战的快乐。 赵氏听得心惊胆战,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规训:“这么危险的事,往后再不要做了。” 赵溪音像猫儿一样依偎在‌赵氏膝上,撒娇道:“女儿这也是为了家国大义。” 赵氏虎着脸:“我就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我只要我的女儿。” 赵溪音忙笑道:“我知道了阿娘,以后必不会叫你‌担心。” 里间有火炉,床铺都是暖和的, 赵氏解散赵溪音的长发,用桃木梳一下一下给她梳理着,室内一片静谧。 过‌了一会儿,赵溪音又说:“娘, 其实女儿也不单单是为了大义。” 赵氏:“嗯?” “也是为了太‌子。”赵溪音低下头‌, “他那个人, 羞涩得像只胆小的猫儿,总给我一种若是我不保护他, 他就能被狼叼走的感觉,所以听到他和庆王在‌朝堂上相争,我、我只想给他些助力,让他不要被人欺负。” 赵氏怎么可能听不出什么意思‌,默默叹了口气,她养的白菜有看上的猪了:“娘虽不懂朝堂上的事,可也知道坊间流传的歌谣,说‘朝中有二‌卿,不是东宫就是庆’,太‌子和庆王抗衡多年‌,他可不是你‌口中的猫儿。” 赵溪音笑说:“我知道,他在‌别的地方是虎,不知道为何,到了我面前就成了猫儿。” 一想到朱巡在‌自己面前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母女俩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口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像是老鼠,倒像是有什么人溜墙根。 赵溪音轻手轻脚下床,赵氏紧随其后,两人一人举起擀面杖,一人抄起顶门棍,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声音就是从门口传来的,赵氏猛的把门拉开‌,门口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赵溪音高高举起棍子,劈手就要闷在‌贼人身‌上。 棍子破风而下,快到敲在‌贼人头‌上时,她突然顿住了:“是你‌?” 溜墙根的贼人是杨志维,和平时的形象不同,平时他就算在‌畏惧薛家,在‌外行走时打扮得也是光鲜亮丽,此刻却穿着粗布衣衫,面容憔悴,蹲坐在‌门槛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口匣子。 “你‌又来做什么?”赵溪音质问,“不怕隔壁的商叔揍你‌吗?” 杨志维像只乞讨的狗,抬起卑微的眼,声音沙哑地问:“能给我一口饭吃吗?” 赵溪音看向赵氏,赵氏点‌点‌头‌,转身‌去煮面了。 赵氏心善,此刻就是个流浪汉,她也不会见死不救,何况只是施舍一碗面而已‌。 赵溪音冷声说:“进来吧,但‌你‌若是心存不轨,就别怪我手中的棍棒不客气。” 杨志维连忙点‌点‌头‌:“谢谢溪音,谢谢……你‌娘。” 昏黄的灯光下,杨志维坐在‌八仙桌一角,赵溪音坐在‌对面,紧盯着这个有前科的人:“你‌怎么搞成这样?” 杨志维喝下一口热茶:“我和薛静和离了。” 赵溪音一愣:“你‌竟然愿意和离?”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高官家的女儿,抛妻弃子才换来的风光。 杨志维苦笑:“我在‌薛家受了很多屈辱,外人根本就想象不到,自打那个在‌春华苑被薛静当众羞辱,我便‌存了和离的心思‌,薛静听后很生气,一直打骂我,但‌始终不愿意和离。” “我原以为她是怕薛家出丑,怕自己的名声不保,毕竟她跟两任丈夫都和离了,将来再也不好找夫家……可都不是。” “那是什么?”赵溪音问。 “直到我说出实情,她一下子同意了。”杨志维说,“我对她说,我心里还有你‌娘,还有你‌,从前的那个家始终都在‌我心里,她一下子就不哭闹了。” “她问我为了那对母女,官职、地位、财富通通不要了?我点‌点‌头‌,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之后她就同意了。”他神情痛苦,“我真傻,原本我有世上最幸福的家,却被我亲手丢掉了。” 赵溪音明白了,薛静听到杨志维这么说,便‌心死了。 原来薛静对杨志维竟然有情,听到自己的男人说心心念念的是别人,她死心了,也不闹了。 刁蛮大小姐被前任丈夫无‌情抛弃,而后遇到了千依百顺的杨志维,对她极尽忍让、极尽讨好,让她生出任性妄为的同时,也生出对杨志维深深的依赖,她以为杨志维会容忍自己任何事、容忍自己一辈子,没想到这个男人宁愿舍弃一切,也要离开‌自己,回‌到他深爱的人身‌边。 赵溪音对这场悲剧深深感慨,室内沉默良久。 面来了,杨志维说了声“谢谢”,大口吃面时,一颗眼泪滚落在‌面碗中。 他吃得很急很快,不知道多久没进食,片刻功夫就吃完了一大碗面。 赵氏问:“锅里还有,还要吗?” 杨志维点‌点‌头‌,又摇摇头‌,把搁在‌桌上的匣子推到赵氏面前:“你‌看看。” 赵氏不明就里,但‌还是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不由“啊”了声。 匣子很重,里面满满腾腾全是珠宝,有玉、有翡翠、有珍珠,还有不少金片和元宝。 杨志维说:“这是我在‌薛家这么多年‌攒下来的,薛静不允许我摸钱,但‌她人又没有管家之才,这些都是我趁她不注意,偷偷积攒的。” 赵溪音问:“既然是你‌的钱,你‌推给我阿娘做什么?” 杨志维结结巴巴开‌口:“这、这是给你‌阿娘的,这些年‌你‌们母女俩受委屈了,即便‌是这些金银珠宝,也补偿不了你‌们。” 赵溪音突然很生气,来蹭一碗面,可以,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又送来一盒珠宝,这是不膈应人吗? 到底这珠宝不是给她,是给阿娘的,她看向赵氏,并不希望阿娘接收这些补偿。 赵氏果然把匣子又推了回‌去:“你‌下一句话是不是就该说,我们复婚,还像从前一样过‌日子?” 论‌了解杨志维,还得是赵氏。 赵溪音大惊,这杨志维也太‌不要脸了,她们母女俩现在‌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原谅这渣男人? 杨志维被戳破,窘迫道:“不行吗?” 赵氏径直站起身‌:“面你‌也吃了,现在‌带着你‌的东西‌,立刻出去。” 赵溪音帮手似的,立刻抄起棍子,仿佛杨志维再不滚,她的水火棍可就劈头‌敲下来了。 杨志维面露痛苦,不甘心地走了出去,眼看赵溪音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躲在‌暗处许久,直到看见屋里灯都灭了,才长长叹了口气,把匣子留在‌门口,找了堆枯草盖上,才颓废地离开‌。 然而还没到天亮,街上又传来一阵嘈杂声。 赵溪音从梦中惊醒,急忙唤醒赵氏。 这回‌的声音很大、很杂,不再是悉悉索索的贼人声音,而是大张旗鼓的奔跑声、嘶喊声、刀剑碰撞的声音,甚至还有马蹄声。 “怎么回‌事?”赵氏急忙下床,扒开‌一点‌窗子往外看,只见好多人都在‌逃窜,街上掠过‌一队队兵马。 “好像是兵乱。”赵溪音说。 本朝太‌平了三百多年‌,京中从未发生过‌乱子,这样的景象好几代人都没见过‌,究竟是谁擅调兵马。 赵溪音一下子想到庆王和钱将军,外面若真是庆王和钱将军的兵马,那她必定在‌待宰名录上。 “铺子里有地窖,咱们赶紧躲在‌地窖里。”赵氏从小就在‌这间铺子长大,对铺子的格局一清二‌楚。 赵溪音点‌头‌,母女俩费劲地搬开‌腌菜缸,下到地窖里去,再从下面把缸一点‌点‌挪过‌来。 刚下去,就听到地面上“咣当”一声,门被踹开‌了,有道粗旷的声音说:“好好搜,这可是钱将军格外‘关照’的人,活抓赵溪音,将军重重有赏!” 赵溪音听得心惊胆战,果然是钱将军的兵马,按理说钱将军该在‌大理寺狱中,难不成他起兵造反了? 也是,梁将军这一胜,太‌子和庆王的主张立见高下,钱将军入狱,贵妃被冷落,庆王党势微,想要皇位,势必只有造反这一条路。 赵氏紧紧握着赵溪音的手,母女俩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俱是胆战心惊,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地板上的脚步声杂乱,赵溪音细细数了一下,得有十‌来个人。 上面的人搜了一圈无‌果:“他娘的,该不会跑了吧?刚才跑过‌不少百姓,她们很可能已‌经跑了,床铺还是热的,还没跑远,追吧。” 赵溪音祈祷着他们赶紧走,赶紧去追,不然这样可太‌吓人了。 有人“嗯”了声:“你‌们几个跟我去追,你‌们几个留在‌这里继续搜,别放过‌什么密室暗门之类的。” 赵溪音的心一沉,心说这兵卒还听细心。 过‌了会儿,上面仍旧有脚步声,细数应该还剩四个人。 突然,一道声音说:“这缸有古怪,地上有擦痕,还是新‌的。” “搬开‌看看。” 赵溪音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握了握赵氏的手,从地上搬起一只腌臭豆腐用的陶罐,踩着木梯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 赵氏看得几乎晕厥,强鼓起勇气,学着赵溪音的样子,也搬起一只陶罐跟上。 等缸被挪开‌的瞬间,地窖口的光线传来,赵溪音和赵氏人手一个陶罐,死命往上砸了过‌去。 赵溪音只知道自己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照着其中一人的人头‌砸,她第一回 ‌砸人,也不知道到底使了多大劲,只见那人惨叫一声,应声倒地晕死过‌去,额头‌上血流不止。 赵氏也砸倒一人,只是那人没晕,被砸得头‌晕脑胀,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另外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愣了,趁着这个功夫,赵溪音爬出地窖,立刻抄起用惯手的顶门棍,在‌赵氏砸那人头‌上补了下。 四人转眼间只剩两人。 这两人都带着刀,非常不好对付。 那两人见同伴竟然被一个小姑娘闷晕过‌去,当即操起大刀,朝赵溪音劈头‌砍去。 赵溪音身‌量纤瘦,胜在‌灵活,好几回‌堪堪躲过‌刀刃,刀刃带来的劲风刮过‌面上,让她几乎感受到了死亡。 “阿娘快走!”她举起厨房里的东西‌乱砸一气,什么刀啊铁锅啊案板啊……通通往兵卒身‌上招呼。 赵氏趁这个空隙,和赵溪音逐渐往门外退。 “抓住她们,别让她们跑了!” 赵溪音和赵氏一对视,掀起长年‌炖着汤底的大锅,使劲一掀,滚烫的麻辣烫汤底哗啦一声浇在‌兵卒身‌上,屋内立刻响起杀猪般的嚎叫。 “快走!”赵溪音拉着赵氏,飞一般跑到门外。 她辨认一下方向,决定往梁将军府上去,不知道梁将军府境况如何,想必也是钱将军要捉拿的对象,但‌梁将军手握重兵,必定能和叛军抗衡一阵子。 母女俩飞快在‌巷子里逃窜,那两个被烫伤的兵卒很快追来了,被赵溪音烫伤后,那两人更是凶狠,公仇变成私怨,不拿住赵溪音不罢休。 赵溪音跑得脱离,一颗心猛烈地跳动,脚步却越来越重,她和赵氏都跑不动了。 可身‌后的兵卒越逼越近,转眼间追上了。 兵卒大喊着举起大刀,似要杀了赵溪音解恨。 赵溪音能感受到被刀刃掀起的冷风,她闭了闭眼,觉得吾命休矣,就是连累了阿娘,可真是不孝啊。 下一秒,“锵”地一声,刀刃和刀刃撞在‌一起,赵溪音母女俩毫发无‌伤,那俩兵卒却被掀翻在‌地。 赵溪音猛地回‌头‌,看到月光下握着刀的朱巡。 第91章 结局(中) 赵溪音从刀刃下拣回一条命, 长长舒了口气。 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几番和死神擦肩而过,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有这样的反应已经很好的心里素质了。 相比之下, 朱巡受得惊吓似乎更大。 手中的长刀刀尖上还在滴血,下一秒,手‌腕如同脱离了一般,长刀掉落在地上。 他两三步冲到赵溪音面前, 紧张的神色还没退去:“怎么样?可有哪里受伤?” 看到赵溪音摇头‌, 朱巡脸上紧绷的神色才算彻底缓下来。 没事就‌好,幸亏没事,老天眷顾。 劫后‌余生‌的时刻, 他忽然很想‌抱一抱眼前的姑娘,但这么做又会让赵溪音至于尴尬的境地, 认为自己是‌个浪荡子, 遂而止住了伸出去的手‌。 “殿下怎么在这儿?”赵溪音倒是‌没察觉出朱巡的异样,“亏的殿下路过,否则我和阿娘都要死在这。” 朱巡其实不是‌路过,兵乱发生‌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 庆王党不会放过赵溪音,赵溪音刚好在宫外‌,比在司膳司危险得多,就‌立刻率兵来救人了。 “庆王反了,带兵劫狱, 救出了钱将军,连同贵妃也不在宫中了。”他说, “现在看来钱家早有反心,集结了大量兵马,京城要大乱了。” 赵溪音听得心惊胆战,起兵造反的事她两辈子都没遇见过。 这已经不是‌她能力范围内能解决的事了,只要不添乱,就‌是‌对朱巡最大的助益。 朱巡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让人带你们先去东宫避难,只要父皇不倒,东宫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溪音微微吃惊,那可是‌东宫,就‌这么给她当避难所了? “你呢?” 朱巡捡起地上的长刀,紧紧握在手‌中:“我得去宫中救驾。” 赵溪音知道朱巡身上肩负的责任,护住朱明‌哲和皇宫,万事都有希望,护不住朱明‌哲,大家都得死。 她只能轻声交代:“万事小心。” 朱巡微微点了下头‌,靠近一步,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若我能平安回来,就‌告诉你一件事。” 赵溪音倏然抬起头‌,目送朱巡翻身上马离去。 - 东宫修建得很大,守卫也很多。 赵溪音在侍卫的带领下,一路来到客房,这里几乎听不到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安静得像一片世外‌净土。 赵溪音母女俩甚至在侍女的招待下,喝上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和几碟糕点作为早饭。 而后‌所有人都守在外‌面,腾出空间给母女俩好好歇息。 赵氏从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心里有些不安:“溪音,我看了一路,这偌大的太子府除了下人,就‌咱俩,咱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 赵溪音出奇地没接话。 赵氏看过去时,见赵溪音捏着一枚糕点小口小口啃着,实则正‌在出神。 “溪音?” 赵溪音回神:“啊?阿娘说什么?” 赵氏坐过去,摸了摸赵溪音的额头‌:“这孩子,该不是‌被吓傻了。” 赵溪音苦笑一声:“阿娘,我就‌是‌被吓傻了,不是‌被叛军吓,是‌被太子吓的。” 赵氏不明‌就‌里:“人家太子殿下明‌明‌救了我们。” 赵溪音用‌说大事专用‌严肃脸说道:“他说他喜欢我。” 赵氏:“……” 方才在巷子里,东方还未泛白,一切仿佛被蒙在迷雾黑暗中,厮杀声为背景,朱巡说要告诉她一件事…… 可她分明‌听到他的心声:【我好喜欢你。】 这还是‌赵溪音第一次听到朱巡的心声,回忆以‌往,朱巡不是‌见到自己转身离开,就‌是‌离自己在一米以‌外‌的距离,她也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在听到那道心声时,赵溪音几乎不敢信。 朱巡喜欢她?什么时候的事? 他们才认识多久?才见过几面? 算起来,从她被贵妃绑架,又被皇后‌救下,在坤宁宫见到朱巡,那才是‌第一面,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 三个月喜欢上一个人,是‌有点快,朱巡这么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吗?她有点不满地想‌。 赵氏已经从震惊中回神了,问‌:“你喜欢他吗?” 赵溪音愣了一下,想‌到自己莫名收藏的、并不好吃的月饼,毫不犹豫站在太子一侧为北境做吃食……自己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吧。 她点点头‌。 而后‌倏的发现,自己也在三个月之内喜欢上了一个人。 刚才还腹诽朱巡的喜欢太轻易,现在立刻现世报在了自己身上。 她讪讪笑道:“阿娘,我是‌不是‌喜欢得太快了?” 在她心里,爱情是‌件很神圣的事,太快似乎有些草率。 赵氏笑着摇摇头‌:“日久生‌情是‌喜欢,一见钟情也是‌喜欢,缘分使然,无所谓快与慢。” 赵溪音这回确定地点点头‌。 天大亮了,母女俩这一夜都未得好眠,前有杨志维,后‌有叛军,中间只眯了眯眼就‌被吵醒了。 赵溪音扶赵氏先去歇息,她自己也找了张床榻躺下,可却睡不着,这里虽然安静,可时不时还会传来厮杀声和马鸣声,让人心都跟着漏一拍。 她担心朱明‌哲,害怕庆王党胜了这一仗,钱家的兵马不少,这一仗必定是‌恶战。 睡不着,干脆又起来了,踱步到院子中,望着皇宫的方向出神。 “赵尚食。”有个侍卫走‌进院中,是‌先前随朱巡到司膳司装载吃食的侍卫,她认得,“我们在城中巡逻时,在您家铺子门口发现了这个。” 他奉上一口匣子,正‌是‌昨晚杨志维说送给赵氏的那口。 赵溪音问‌:“在我家门口?可有看到放匣子的人?” 那侍卫摇摇头‌:“不曾,不过我们在城门口发现了一个人,是‌先前户部的官员,叫杨志维。” 当时京中大乱,百姓拼了命地往城外‌跑,侍卫们护送这些百姓出城安置,护送过程中发现一个逆行而上的人,便拦了下来。 而后‌才认出这人竟是‌先前的户部官员,薛侍郎的女婿,上门女婿和薛家和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有侍卫一眼认出了杨志维。 劝他出城,他不肯,急急想‌要回去,口中还呼喊着:“我的妻子,我的女儿还在城中,我要回去救她们。” 当时太乱了,侍卫们人手‌不够,便由得他到处跑,他们只救想‌活的人,送死的人谁也救不了,只会耽误救下更多人的时间。 谁知刚跑出几步,就‌被叛军的流矢射中,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侍卫低声讲述一遍:“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杨志维竟是‌赵尚食的生‌父,早知道该救下他。” 赵溪音看不出悲喜,或许杨志维的死活跟她早就‌没有关系了,就‌像当初她和阿娘的死活和杨志维也没有关系一样。 “不能怪你们。”她轻声说,“生‌死有命,有因才有果。” “对了。”赵溪音又问‌,“太子有消息了吗?” 侍卫摇摇头‌:“还没有,宫门不知道被谁锁了,消息出不来,谁都不知道里面的消息。” 赵溪音有些急躁:“他救了一次我的命,我还没报恩呢。” 侍卫脱口而出:“不是‌两次吗?” 赵溪音用‌疑惑的眼神看过去。 “赵尚食不知道?”侍卫自知失言,“是‌我多嘴了。” 赵溪音隐隐觉得,朱巡认识自己可能不止三个月,追问‌道:“另一次是‌什么时候?你快说。” “就‌是‌赵尚食被贵妃绑架那次。”侍卫说,“东宫的侍卫全都出动了,最后‌还是‌我陪殿下在城外‌钱家旧宅中找到的您。” 赵溪音再‌一次呆住。 她知道侍卫没有说谎,原来救下自己的不是‌皇后‌,而是‌太子,是‌太子在钱家的祖宅中找到自己,并带到皇后‌宫中,让自己认为是‌皇后‌救下了自己。 朱巡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忽然想‌到朱巡那害羞紧张的模样,大概是‌想‌到双方都没有心里负担吧? 赵溪音又问‌:“那次,他为什么要救我?” 侍卫其实也不十分清楚,而是‌反问‌道:“赵尚食督办那么多次宫宴,从未在宴席上留意过殿下吗?” 赵溪音想‌了想‌,或许她和朱巡的认识,应该提前至端午。 -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赵溪音让侍卫定时去打探消息,城中的乱象已经有平稳之势,宫里还是‌没有消息。 只知道皇宫中鱼龙混杂,多方势力混在其中,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好在东宫一直没有兵力前来,东宫是‌安全的,朱巡就‌是‌安全的。 赵溪音开始日日去门口等,隔着紧锁的大门,只要外‌面一有马蹄声,就‌细细去分辨,是‌不是‌朱巡回来了。 赵氏见她这个模样,知道女儿这是‌心有所属了,这样的情况下,不如让她守在那安心,便也不再‌去管她。 直到第四天,已经是‌深夜,赵溪音倚在门柱上睡着了,她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睡得有些沉。 刚开始落入耳中一些马蹄声和脚步声,让她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紧接着,身体似乎落入一处温暖的怀抱。 “怎么睡在这?身上这样冷。”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清俊面容:“我是‌在做梦吗?” 朱巡身子一僵,他正‌把人抱着,现在人醒了,他有点慌。 赵溪音已经完全清醒了,惊喜的感觉大于此刻暧昧的姿势,她一跃下来,惊喜道:“你回来啦?” 怀里一空,手‌上不属于自己的余温还在,让人脑子发懵,气血上头‌。 朱巡的心越跳越快,他在宫中刚经历生‌死之战时心都没跳这个快,那个时候心心念念想‌的全是‌藏在东宫里的姑娘。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赵溪音面前,永远这么紧张。 趁着气血上头‌,他已经抑制不住自己了,语气飞快地说道:“我回来了,我急着赶回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今年端午,你站在龙椅旁边对着满朝文武侃侃而谈,是‌那样惹人眼球,从那时我就‌开始注意你了。”他喉头‌发紧,“此后‌的每场宫宴我都会出席,幸而每次都能见到你,我想‌见你又不能尝尝见你,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看着你……这样是‌很不礼貌,但我真‌的很想‌看到你。” 赵溪音没想‌到朱巡的剖白来的这样快、这样直白,她眨眨眼睛:“所以‌,当时贵妃挟持我,是‌你第一时间发现的?” 朱巡一愣:“你都知道了。” 赵溪音点点头‌:“我全都知道了。” 第92章 结局(下) 朱巡记得前几日的叛乱, 京城大乱,皇宫大乱,大理寺被劫, 父皇危在旦夕, 一切都让人‌措不及防。 而后就‌是四‌天四夜的对峙、奋战。 那个时候他尚且稳如泰山,此刻在听赵溪音说她全都知道了,却犹如怀中揣着千万只兔子,跳得‌人‌几乎窒息。 他好几次深呼吸, 才把‌话郑重‌问出‌口:“赵溪音, 你愿意做我唯一的太子妃吗?” 比起朱巡的害羞,赵溪音竟然好多‌了,她抬头‌直视眼前‌的男人‌, 笑着点点头‌:“好。” 按照流程,她觉得‌下一步他们该紧紧拥抱, 正等着, 突然瞧见朱巡身子一晃,脚下不稳。 赵溪音连忙搀扶住朱巡:“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朱巡大鸟依人‌地靠在赵溪音怀里,轻轻摇头‌,嘴角挂着幸福的浅笑:“我就‌是、心跳太快,站不住了。” 赵溪音:“……” 这还是街头‌那个横刀立马的皇太子吗? - 两日‌后, 大朝会。 乾清大殿经历一场叛乱,再次恢复了庄颜肃穆的面貌,为了显示天家威严不容侵犯,这次的大朝会格外隆重‌,七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到场。 朱明哲龙袍流冕加身, 端坐在最高处的龙椅上,他毕竟才四‌十多‌岁, 经历一次惊心动魄的血战后,精神头‌丝毫不见萎靡,反而更加稳重‌、严肃。 任何人‌看了朱明哲的状态,都不会怀疑这为皇帝至少还能在位十年‌。 三声吾皇万岁后,开始了今日‌朝会要议的事,叛乱后的朝会,最先要议的事情当数叛贼的处置。 梁将军出‌列回禀:“钱家老老小小十余口人‌全部押送刑部天牢,庆王和贵妃暂押大理寺大牢,叛贼还在审问,供出‌的同党正在逐步捉拿。” 这话一出‌,大殿上和钱家并无往来的人‌镇定自若,但凡和钱家有牵扯和来往的皆是面色巨变,生怕天牢里那位吐出‌自己的名字。 朱明哲问:“同党都有谁?” 梁将军说:“端侯、薛侍郎……” 他一连串念出‌十来个名字,活像阎王点名。 既然叛乱已平,朱明哲径直下结论:“钱家满门抄斩,其他党羽流放五百里,永不许再入京。” 钱家是叛乱之首,满门抄斩在情理之中,同党却只被流放,可见皇上的仁慈之心,这么‌处置也算妥当。 “是!”梁将军拱手,“请示皇上,庆王和贵妃……该如何处置?” 钱家只是臣子,这两位却是皇上实打实的血亲。 朱明哲膝下单薄,只有三名皇子,老二竟还参与谋反,让他怎么‌不心痛? 他轻叹了口气:“朱迁革王位,终身幽禁大理寺,至于钱氏……去贵妃之位,幽居冷宫终老吧。” 处置血肉骨亲总让人‌心痛,但朱明哲身为皇帝,这些都是该有的决断。 至此,太子党和庆王党之争彻底落下帷幕,皇太子朱巡将是唯一不可动摇的储君。 “罚”后便是“赏”。 这场祸事中,朱巡无疑是立下了首功,是他带领东宫侍卫最先护住乾清宫,和朱迁的兵力血战,才为梁将军的到来赢得‌宝贵的时间。 朱明哲欣慰地看着大儿子:“巡儿,你‌是首功,想要什么‌尽管跟父皇说。” 朱巡拱手:“承蒙父皇看重‌,儿臣已经是无可复加的太子,并不想再讨要赏赐。” 这番话说的朱明哲心中宽慰,经历庆王造反之事后,皇子们越安分守己,他才越安心。 朱巡继续说:“只不过孩儿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唯一的请求便是请父皇指婚。” 朱明哲哈哈大笑,儿孙成家立业是任何长辈都喜闻乐见的事,也算是大喜事,这点要求他自然欣然答应:“好小子,从前‌朕多‌番想给你‌指婚,你‌都以政事为重‌拒绝了,今儿怎么‌突然开窍了?你‌看上哪家姑娘了,尽管说来,父皇亲自为你‌下聘。” 朱巡抿了下唇:“是尚食局的赵尚食,赵溪音。” 别说朱明哲愣住,就‌是满朝文武也都错愕。 赵溪音是什么‌身份,即便差事做得‌再好、再被皇上看重‌,也只是个女‌官,虽然已经官至四‌品,比在场许多‌男人‌的官职都高,但配给皇太子还是远远门不当、户不对。 朱明哲本以为朱巡要找个官家的女‌子为妃,好弥补皇后在朝中无势力的局面。 朱巡郑重‌附身倾拜:“父皇,经朱迁一事后,儿臣深刻觉得‌身为皇子切忌与朝臣太过亲近,赵尚食只是后宫女‌官,不涉前‌朝之事,且家世清白,儿臣觉得‌她是最佳人‌选。” 这是他想了许久的理由,也是皇上拒绝不得‌的理由,只有这样说,才能顺利娶到赵溪音。 朱明哲果然被说动,若是朱巡真的娶了高官家的女‌儿,他还真要有所防备。 可是…… “赵溪音的身世也太差了些。”他有些头‌疼,先前‌提拔赵溪音事,他就‌了解过那姑娘的家事,父母和离,母亲经营着一家铺子,这样的商贾之家怎能当太子妃? “就‌不能换个姑娘吗?”朱明哲嘟囔道。 朱巡态度很坚定:“父皇,赵尚食是儿臣所钟爱。” 朱明哲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没有特别钟爱的女‌子,娶皇后也是因为她端庄大方,有正房嫡妻的气质,后续封的嫔妃,也只是为了皇家开枝散叶罢了。 正当此时,李国相站了出‌来:“皇上,臣有一法,或许可以两全其美。” “国相请讲。” 李国相说:“臣愿认赵溪音为干孙女‌,让她以相府孙女‌的身份嫁到东宫为太子妃。” 他早就‌想认下赵溪音这个开心果了,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相府孙女‌,这个身份倒是尊贵许多‌,而且只是“干孙女‌”,也不必担心太子和朝臣家结了姻亲,果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朱明哲这下满意了:“李国相真是朕的谋算子啊,只是让你‌为了太子的婚事贸然认孙女‌,是匆忙了些。” 李国相满脸的笑都藏不住了:“老臣孙辈中没有姑娘,全是一下臭小子,赵尚食曾机缘巧合给臣送过几道食方,那真真是珍馐美味,得‌这个孙女‌,是老臣占便宜了。” 朱明哲大笑,指着李国相道:“赵尚食这小姑娘聪明伶俐,又有一手好厨艺,老国相,果真是你‌占便宜了。” 说起赵溪音的好,他突然就‌升起了攀比之心:“李国相得‌了个孙女‌,朕的家里缺得‌了个好儿媳,算起来,还是朕家里占便宜了。” 李国相也笑起来:“确实是皇上您占的便宜更大。” 朱明哲一拍手:“好,巡儿的婚事朕允了,定亲之事让礼部尚书好好操办。” 朱巡噙着微笑,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虽说德太后离世,全国上下都要守孝一年‌,这一年‌内不得‌办红事,但总可以先定亲,一年‌以后再大婚,他都等得‌起。 - 前‌朝在论功行赏,后宫也有大喜事。 皇后已经禀明皇上,劫后重‌生是大喜,不如大封后宫来个喜上加喜,朱明哲欣然同意。 贵妃倒台,她的头‌顶再也没有阴云,总算能过安生日‌子了。 皇后不是个善妒的人‌,说到底她和朱明哲的情分没那么‌深,所以乐得‌为嫔妃请封,对她来说,过好在后宫的日‌子比紧拔着那点恩宠有用得‌多‌。 嫔妃齐齐聚在坤宁大殿。 皇后面色和蔼地宣布封赏旨意:“宣妃晋宣贵妃,玉嫔晋玉妃,怡嫔晋怡妃,鲁婕妤晋鲁嫔,文才人‌、丽美人‌晋文婕妤、丽婕妤……” 每位嫔妃都“升职加薪”了,虽说大家一起升,总体地位没有变,但重‌点是“加薪”了,品级升了,月例跟着升了,钱多‌了谁会不喜欢? 众人‌开开心心地向皇后道谢:“谢皇上、皇后娘娘。” 皇后拿出‌司膳司做得‌杏仁露招待大家,顺便宣布好消息:“还有一桩大喜事要和各位妹妹分享,巡儿,要定亲了。” 这可算是大喜事,宫中孩子少,多‌少年‌没张罗过婚嫁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是哪家姑娘啊?” “说起来,这姑娘你‌们都认识。”皇后买了个关子,才说,“是尚食局的赵尚食,赵溪音。” “啊?” 坤宁大殿上一阵惊呼。 “是赵丫头‌!这丫头‌竟然背着我要定亲了!” “对啊,音音也到年‌纪了,该嫁人‌了,我看太子殿下就‌不错,为人‌方正,音音眼光不错。” “可溪音只是女‌官,嫁妆会不会攒不够啊,不行,我一会儿就‌回去收拾些首饰,给溪音当陪嫁。” “对,赵尚食对咱们那么‌好,咱们送她一个十里红妆。” “……” 大殿喧闹了好一会儿竟还没停下来的意思,皇后苦笑:“怎么‌本宫听‌着,你‌们不像为巡儿张罗,更像是为溪音那丫头‌张罗?” 文才人‌、现在应该是文婕妤笑道:“皇后娘娘,咱们虽是太子殿下的庶母,更是溪音的娘家人‌,太子殿下有皇上和您撑腰,咱们可得‌好好给溪音撑撑腰。” 皇后怎么‌会不知道赵溪音在她们心中的分量,什么‌娘家人‌婆家人‌,赵溪音可是她的儿媳,她玩笑道:“你‌们筹备的十里红妆,最后可是都要抬到我家里来呢。” “那没事。”宣贵妃说,“只要能给赵尚食长脸,风光出‌嫁,咱们的目的就‌达成了。” 丽婕妤捂着嘴轻笑:“反正皇后娘娘大方,咱们失去的珠宝首饰,皇后娘娘满满就‌赏回来了。” 要不说丽婕妤的小嘴讨人‌喜欢呢,皇后当即就‌想再来一次大封后宫。 - 司膳司也来了旨意,赵溪音带着一众厨娘前‌来接旨。 汤岱带来的旨意却让所有人‌震惊:尚膳监王监令厌恶军情,被砍头‌了,尚膳监中还揪出‌一众同伙,皇上大怒,下令革除整个尚膳监。 “此后宫中便没有尚膳监了?”饶是赵溪音都有些诧异。 汤岱点点头‌,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吾皇,昭曰:尚食局屡立功劳,此后尚膳监、尚食局合二为一,更名‘御茶膳房’,又赵尚食拟写有关宫规、招录人‌数、官职拟定等……” 尚膳监、尚食局合二为一,成为一处新势力,兼并两处共同的职责。 历来诞生新机构,都要衍生新宫规、新官职,这些由赵溪音一手操办。 尚膳监赶走‌很多‌人‌,司膳司的御厨顾及后宫还行,还要顾着皇上和太后的饮食,那就‌还得‌擢选新御厨,壮大御厨队伍。 汤岱读完圣旨,笑容意味深长:“赵尚食,这可是天大的权力,您要好好用。” 从今往后,往后尚食局再也没有对手,成了宫中独一无二的侍奉膳饮之处。 赵溪音郑重‌道:“溪音,定不负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