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来自www.aqbxs.com 天作之合 作者:福宝 简介: 别人是先婚后爱,他们是先“生”后爱 关于芸香和容少卿,旁人都道他们是劳燕分飞的苦命鸳鸯,久别重逢,破镜重圆; 只有芸香和容少卿知道,他俩的事儿,跟“苦命鸳鸯”和“破镜重圆”真是八竿子挨不着边儿…… 古代言情 架空 轻松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市井生活 第一章 故人 芸香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着容家的人,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她离了容家五年,居然在安平县再碰见容家。 一个月前,她听说东街那院子搬来了一户姓容的人家,心里就犯嘀咕,“容”这个姓并不常见。可她想着,容家在润州,家大业大,不可能搬来安平县这个小地方。 她虽这么想,可这事儿还是在心里转了一个来月,今日见了腊梅姐,才算是落了地,果真是容家。有一瞬间她想,或许腊梅姐也离了容府,嫁人来了这安平县,不过也只一瞬间的事,她知道以腊梅姐的心性,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离开容家。 芸香拈了一小捏绿茶放到茶壶里,倒上水,盖上盖子焖了一会儿,将壶里的水倒了,复又将壶倒满水。 她自己很少喝茶,纵是喝,也没那么多讲究,可她记得容家人是很讲究的。虽然今日能在这里碰见腊梅姐,说明容家大抵是出了什么事不如从前的排场了,但故人重逢她总不能怠慢。 芸香端茶回屋的时候,看见腊梅还是刚刚乍见她时的那副错愕神情,这会见她端茶进来,又像刚刚才见她似的,上上下下对她好一番打量。 芸香很能理解腊梅现在的心情,她若不是早听了有姓容的人家搬来,心里嘀咕了一个月,这会儿见了腊梅,必然比她还要惊诧失态。 好半晌,腊梅方回过神,啧啧叹道:“妹妹啊,姐姐原想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言语凄凄,却透着欣喜。 芸香自进容府,一直得腊梅姐的照顾提点,她是她在容府里最亲近的人,听得她这话也是动情:“是啊,我也没想到今生能再见着姐姐,这是老天爷可怜咱们的姐妹情。” 芸香不想这话竟招出腊梅的眼泪来,只见她眸中泪光点点,随着一声长叹,泪水便滚了下来。 芸香觉得腊梅这泪不全然是故人相见的情分,或许是见了她这故人令腊梅想起了往事,这几年……不知容府发生了什么…… 芸香待腊梅拭去泪水,试探问道:“这几年……姐姐过得可好?” 腊梅又是一声长叹,嘴角挂上一丝无奈的笑容:“唉,你看我这样子,怕也能猜出一二了,做下人的,好坏可不都随着主家。”说完摇了摇头。 芸香想问容家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愿让人觉得她还那么关心容家的事。 腊梅未察芸香的心思,也不用芸香自问,便自顾自地开口道:“你走了没多久,容府就出事了,官府来人把老爷和大爷二爷都抓了,又把容府翻了个底儿朝天,真跟抄家一样,非说咱们容家贩售私盐。” 芸香吃惊:“怎么可能,容家一向与官府交好,怎能招惹这么大的官司?” 腊梅叹道:“你不知道,润州府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原和咱们容家交好的那些官老爷全都败落了,朝廷里的纷争,咱们小民百姓也不懂,总之是流放的流放,罢免的罢免,那些官老爷们自顾不暇,又哪顾得了容家……爷们全都被抓了,家里就剩了妇人家,全都慌了神,多亏了舅老爷多方奔走,又搭进去不少好处,官府才松了口,可又说贩售私盐不是小事,不论如何,已然上报了的案子,是断不能撤销的,容家终得出个人顶罪。舅老爷让老太太拿主意,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太又如何拿这主意?最后还是太太狠了心,让舅老爷托人使钱把老爷和大爷救了出来。” 芸香蹙眉,如此便是让二爷顶罪了…… 腊梅接着道:“老爷和大爷是出来了,可……唉……老爷那脾气你知道,怎受得住这些,才出来就中了风,又激出了旧疾,就这么生生气死了……大爷在里面受了重刑,腿被打断了,养了半年才能离了拐,不过也落了病根儿,如今走路还是跛的。” 芸香心里涌上一股酸涩,她虽说不想再和容家扯上关系,但到底在容家待了那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如今听闻容家遭了如此变故,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儿,她曾在大爷身边伺候了几年,大爷待她当真不薄,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成了跛子…… 腊梅道:“老爷没了,家里便是大爷当家,容家元气大伤,家产被官府抄没了大半,为了救出老爷和大爷又变卖了些产业。新来的那些大老爷们都是趁火打劫的,直把容家当做一块肉,谁都想来咬上一口,恨不得把容家的血都吸干了才甘心,都说民不与官斗,况且二爷又在人家手里……经了这事儿,也没人敢与容家做生意,也就没往日那么多进项了,可这么一大家子人开销却是不少,虽说遣散了不少下人,到底还是入不敷出,又因怕二爷在牢里受苦,每年光上上下下打点官府刑狱的就要不少的银子,一来二去,几年下来容家就败落了……若不是大爷苦苦支撑着与他们周旋,容家哪又能一家老小安稳地离了润州呢,早就家破人亡了……” 听完腊梅的述说,芸香心中也不免难过慨叹,又道:“那……如何又来了这儿了呢?” 腊梅道:“外头的事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只是大爷跟老太太、太太念叨时听了两句,似是官府出了什么大事,趁机能把二爷给救出来,说这次若不把二爷救出来,二爷这牢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如此大爷便把所剩不多的家底儿全掏了出来,能卖的都卖了,最后连润州的祖宅都卖了换钱,官府这才把二爷放了出来。” “润州待不下去了,容家原在程川好像就有些生意,大爷就跟老太太商量搬来程川,现住这宅子是早年间老太爷在世时赏给老管家养老的,老管家知道容家祖宅卖了,便让周管家把咱们都接过来,老管家说老太爷对他有救命之恩,这宅子虽说是老太爷赏给他的,但他终不敢受着,这些年只当替主人家看宅。容家也是实在艰难,一时片刻实在无处落脚,大爷便带了咱们全家搬到这安平县了。” 芸香听完心中堵得难受,她在容家虽有过不好的回忆,但真心不希望容家遭难,踌躇了片刻,问道:“那……老太太,太太……还有……还有……都好吗?” 见芸香支支吾吾的模样,腊梅便知她的心思,便道:“经了这么多的变故,要说好是骗人的,不过老太太,太太的身子倒还硬朗……”说完滞了滞,望着芸香柔声道,“言少爷一直被老太太、太太带在身边精心照顾着,身子没病没痛的倒是好得很,只是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腊梅说得心酸,湿了眼眶。 芸香心口揪得难受,紧道:“二奶奶亏待他了?” 腊梅叹道:“别提了,二爷和二奶奶本就不睦,当年又因为你的事儿,两人干了一仗,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的,没多久家里不就出了事儿吗……二爷才定罪没多少日子,二奶奶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后来说是让人给二爷往狱里捎了封信,二爷就签了和离的文书,那位没多久就改嫁了,容府早就没有二奶奶了。” 芸香闻言又是一惊,腊梅道:“说句不该说的,那二奶奶走也就走了,就那么个脾气秉性的人,就是留在容家,未必不闹出别的事来,少不得真要让言少爷受委屈,当初若不是她使坏,你又怎能离了容府,以至这些年母子分离。” 芸香沉了脸色,垂眸无言。 腊梅犹豫了片刻,拉了芸香的手道:“芸香……我今儿见了你,现在还觉得跟做梦似的,只似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我想着,我回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原就中意你……” “别!”芸香不等腊梅说完,忙拉了她的手打断她的话。 腊梅道:“当年的事,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是委屈冤枉了你,你可是心里还记恨着?” 芸香道:“从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腊梅蹙眉道:“怎么个不提法?就算你不念着和二爷旧日的情分,那言少爷呢?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也不想提了?” 芸香张了张嘴,心涩难言。 “娘……”屋外忽然传来幼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屋内两人同时一怔,不及反应说话,屋门便缓缓地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笑嘻嘻地进了屋来,乍见了屋里有生人,似是有些怕,几步跑到芸香面前,扎进她怀里。 腊梅怔了怔,一脸错愕地道:“这……这是?” “这是我儿子”芸香应道,“小名叫冬儿,今年三岁了。”说着,抚着冬儿的小脑袋,哄道,“冬儿,叫姨。” 冬儿原只埋头趴在芸香腿上,听说让叫人,非但没抬头,反而愈发羞怯地往娘身上爬了爬要抱抱。 芸香对腊梅笑了笑道:“孩子小,怕生。” 腊梅仍没反应过来似的,怔了半晌方道:“你嫁人了?” 芸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此时,屋门被推开。 “哎呦,累死奶奶了,你这小猴儿怎么跑这么快!”一个老妇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话,一边进了屋来。 芸香起身唤了一声:“娘。” 腊梅也忙站了起来。 芸香为二人介绍:“娘,这是我旧时一起的姐姐,腊梅,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才巧得在街上碰见,我就请回家来坐坐。腊梅姐,这是我娘。” 腊梅心道这定是芸香的婆婆了,尴尬得连忙行礼。 陈张氏追着冬儿进了屋,不想屋中有客,听完芸香介绍,满脸堆笑地道:“快坐快坐,多少年没见,能在街上遇见,可真真是缘分了。” 一番客套寒暄,陈张氏一边从芸香怀里接了冬儿,一边对腊梅道:“你们姐妹许久没见,多说说话,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在这儿吃。” 腊梅忙起身,有些局促:“您快别忙了,我出来久了,只见了芸香,欢喜得忘了时辰,也该回去了。” 陈张氏又热络地留了一番,见腊梅执意要走,也不勉强,只说往后常来家里玩儿。 送走了腊梅,芸香便让陈张氏歇着,自己去做饭,只她脑中却乱糟糟的全是过往旧事,一时出神,险把手放进滚水里,幸得被陈张氏唤了一声拦住。 陈张氏走近:“放着我来吧,你心里有事,一会儿再把手伸进灶眼儿里去。” 芸香也不推辞,叹了口气,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 陈张氏接过芸香手里的活儿:“是想你那大儿子吧?” 芸香点了点头。 陈张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才看那姑娘的气度,就知道是有钱人家里出来的,必是你原待的那家户人家。这就是命,偏生那家人竟搬来咱们这儿。我虽说这辈子无福,没生个一子半女的,但也知道做娘的心,这天底下哪有做娘的不惦记儿女的?要我说啊,这就是天意,给你们母子相认的机会,你若是想儿子,就去认去,不论孩子叫谁娘,终归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甭管是什么人家,没有拦着人家母子相认的道理。” 芸香道:“我未想求什么母子相认的,只盼他过得好,不论他现叫谁娘,只要对他好就是了。只我才听腊梅姐说,容家头两年出了事,二爷坐了几年的冤狱,二奶奶跟二爷和离再嫁了,那孩子这几年却是没爹没娘的……” 陈张氏蹙眉叹了一声:“哎……世道艰难……”顿了顿又道,“走了也好,我听着也不是什么好女人,纵是留了也未必能真心对孩子好。” 芸香没言语,只管低头生火,不时抬头望望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冬儿,痴痴地出神。 第二章 缘起 芸香幼年家贫,被父母卖与了人伢子,七八岁的时候辗转进了润州富贾容府为婢,因乖巧听话,模样又生得标致,被安排在容家大爷的院里伺候,时容家大爷也才十来岁,芸香这个名字,便是容家大爷为她取的。从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到近身伺候的大丫头,芸香在大爷院里一待就是七八年。 容家大爷十七岁时娶了亲,大奶奶对大爷身边伺候的几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很是提防,出于对妻子的体恤爱护,大爷便把大奶奶不喜的几个丫头都遣出了自己的院子。毕竟是身边伺候多年的人,感情还是有的,大爷问了她们每人的意愿,想走的,给了卖身契并与些钱,出府嫁人;想留的,便安排去老太太、太太身边伺候,也是好差事。 芸香无依无靠,自然不愿走,和腊梅一起去了容老夫人身边伺候。容家大爷沉稳内敛,调教出的丫头也都稳重大方,容老夫人也喜欢。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又伺候了两年,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她幼时颠沛流离,过得凄惨,进了容府才得了安稳,是以并不愿出府嫁人,可又怕老来无所依傍,思来想去,还是在容府的下人中寻个忠厚可靠的最好。 芸香先后伺候过大爷和老太太,深得主子喜欢,模样在丫头中又算出挑俏丽的,想在府中下人里寻个好归宿并不难,是以自己也不着急,只想着在老太太身边多伺候两年,多存些钱才好。 然世事难料,偏生让她遇见一奇事,就是她十九岁这年,偶然被柜上掉下的盒子砸中了头,当场晕了过去,再一醒来的时候,竟然世事变迁,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待搞清楚状况,芸香才知距自己昏厥之日竟已过了一年有余。而她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孕之事,就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 芸香惊魂甫定,心想自己必是在昏厥之际被人借尸还魂了。 容家二爷比大爷小四岁,算来比芸香还小一岁。兄弟二人并非同母所出,容家大爷的生母当年难产而死,容老爷娶了亡妻的亲妹妹做续弦,后有了容家二爷。虽非同母所出,但因两人母亲是亲姐妹,是以与一个娘的亲兄弟也是无异,容夫人对容家大爷真真是视如己处,甚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疼爱些。 虽说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但二人的性情却大为不同。容家大爷自小稳重多思,少年老成,早早就跟在容老爷身边办事,为人处世稳妥周全,深得老爷太太之心;相比之下,二爷却自幼顽劣,没少让老爷太太操心,待渐渐长大了,非但不跟着父兄谋事业,反而终日恣意挥霍玩乐,容老爷每每气急了,都要指着鼻子骂他混账东西。 有一次上元节,为给受灾的灾民筹银,润州当地官宦富贾家的小姐自制了花灯筹卖,各家公子出钱来买。原也不过是个筹钱的由头,都是各家的爷们出钱买回自家姊妹的花灯,结果容家二爷却大出风头,花了一百五十两白银买同知家小姐做的纸灯回来。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当他是如何钟情人家小姐,说他是订了亲的人,纵然是为赈济灾民筹款,他这般做法也不合适。谁知容家二爷只随手把那花灯揉搓扔了,说他买下这花灯不为那家小姐,也不为什么赈灾,全是因为当日有人跟他竞价,他气不过才出了高价。为此,容老爷又气了一场,若非容老夫人拦着,容家二爷这顿板子怕是躲不过的。 芸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位二爷扯上关系。 她被人借尸还魂的这一年多,二爷已经把二奶奶娶进了门。闻得那借了她身子的“假芸香”颇得二爷宠爱,搞得二爷和二奶奶夫妻不睦,二奶奶甚不容她,那“假芸香”走了,二奶奶的嫉恨便全落在她身上,她百口莫辩。 她惶恐之下也与周围人说了自己的遭遇,只除了二爷信了她这有些荒唐的奇遇,其他人全都不信她,只连与她最好的腊梅姐都说她是糊涂了,让她别胡思乱想,纵然二奶奶凌厉些,可你有了二爷的骨肉,老太太、太太总不会亏待你。 芸香惶惶不可终日,浑浑噩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容家大奶奶过门之后一直未有生养,这孩子是容家长孙,全家上下甚是欢喜。为安抚二奶奶,缓和二奶奶和二爷的关系,孩子并未让芸香养着,而是直接抱到了二奶奶屋里,芸香虽凭容老夫人做主,给了一个妾氏的名分,但觉自己不过是一根浮木,前进后退全不由自己,只被人拨弄来去罢了。 没多久,容二爷跟着容老爷和容大爷出去跑商,二奶奶终于对芸香出了手,买通了府里的一个下人,设局构陷芸香与人通奸。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都觉以芸香的人品不能做出这种事来,但眼瞅着“人赃并获”,也断没有偏帮她而指疑正室嫡妻的道理,况且,她也确实有“不守本分、勾搭二爷”的“前科”,坏了容家规矩,闹得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 芸香被二奶奶卖出了容府,及后一两年又历了些凄苦,辗转来了安平县,生下冬儿之后,被陈氏夫妇收留。陈氏夫妇是做纸扎的手艺人,闲时还会去官道旁摆小摊子卖面食,生活无忧,只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感念夫妇俩对她们孤儿寡母的照顾,芸香认了陈氏夫妇为干爹娘,让冬儿随了陈姓,将来为他二老养老送终,也是这一二年才安稳下来。 没想到容家败落,从润州搬来程川,偏生还在这安平县落脚。芸香不由得想是不是真如腊梅姐说的“冥冥中自有定数”,命中注定她与容家的纠葛还没有完。 容家给过她安稳的日子,大爷也好,老太太也好,真心待她好过,虽然后来被容家卖了,但她并未记恨过容家,只是觉得命运弄人罢了。她如今对容家之人不念不怨,唯一难舍的记挂,就只有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她当年糊里糊涂地替人生了孩子,自己未带过一日,孩子尚在襁褓中她便离了容府,老实说,与那孩子原也没什么太多的感情,只她后来有了冬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真真正正做了娘了,才愈发惦记起那个孩子来。虽也说不好能不能算是她的孩子,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算来如今也有五岁了,不知是什么模样,怎样的性情,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芸香思量了两日,觉得既然在这安平县遇到了,也终归躲不过会有见面的一日,与其假装不认识或畏首畏尾地躲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见。 她把心思与陈氏夫妇说了,两人也都支持,陈张氏更道:“是了,大大方方去见就对了,你没做什么对不住他们家的事,问心无愧。若真是论起来,倒是他们对不住你,咱们何必要躲躲藏藏,你这次去了,或是能见着你儿子。” 芸香道:“我此番去也不为认亲,只说来到底是旧主,终归还是去拜一拜的好,倘若容家现在还若从前那般排场,我去与不去的倒在其次,只容家如今落了难,我若佯作不识,倒让人觉得人情冷暖,寒了人家的心了。当年若不是容家收留,我险就被那人伢子卖进烟花柳巷,我在容家那些年,容家上下也待我不薄,纵是后来被遣出府,也只是那位二奶奶的算计,并不怨容老太太和太太,甚至再深说下去,又有哪个女人是真心愿与旁人共侍一夫的,那二奶奶怨恨我也能理解……” 陈张氏啧了一声:“你啊,就是心太实,太善,总是记着旁人对你的好,不记恨人家对你的恶,怨不得总让人家欺负……” 眼见着陈张氏这话要带出旧事来,陈伯打断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人心向善是正理,芸香若不是这样知恩图报的实心眼儿孩子,又哪能和你这么投缘,哪来的你们这母女的缘分?你又哪儿来冬儿这么个大孙子?” 芸香笑笑,陈张氏也叹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搂在怀里睡得正香的冬儿。 芸香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冬儿脸上,有些忐忑地道:“我只不知这样去了对那孩子好不好,之前和腊梅姐聊天时也没深问,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是想见着,又不敢见着他,怕他过得好好的,我贸然扰了他的安宁,反而不好。” 陈张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他亲娘,天下哪个孩子不盼娘的?” 芸香并未把自己当年被借尸还魂的事告诉陈氏夫妇,是以自己与这孩子的微妙关系也难以言说,只道:“话虽如此,只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陈张氏又安慰了芸香几句,陈伯道:“你们娘儿俩这都是后话了,这回去了未必就是认亲,人家家里的态度咱们也不清楚,想也不会让你轻易见着孩子,咱们现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吧。” 芸香道:“爹说得是,见不见得着的……我只盼着容家好,那孩子也就好了……” 第三章 重逢 芸香并未直接登门,而是先找了腊梅,让她给容老夫人递个话,看容老夫人愿不愿见她。腊梅回她:“不怕你怨我,我头先已把见着你的事儿跟老太太念叨了。老太太愕了半晌,叹说这就是缘分,合该你跟咱们容家的缘没断。” 芸香道:“你没跟老太太说我现在的境况吗?” “也说了些……”腊梅道,“只上次匆匆见了,尽顾着我说容家这边过得怎么样,也没顾得上问你的事。我那日只以为那老夫人是你婆婆,后来一打听才知原来那位夫人并没儿女。你又怎的叫她娘呢?我记得你是从小被家人卖了出来,也并不是程川人士吧?” 芸香回道:“陈氏夫妇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帮过我,如同再造父母了,是以认了他们做干爹娘。” “原来如此……那……冬儿爹呢?你婆家呢?” 芸香垂眸:“命短,死了,他家也没人了。” 腊梅了然,不便再多问,只叹了一声:“我的好妹妹,你也是够苦命的。” 次日,腊梅来寻芸香,说已经回禀了,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我跟老太太回禀时,老太太还跟太太念叨,说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离了这几年也没忘了素日的情分,又说当日听人谗言,冤枉了你,总也觉得对你不住。” 芸香知道这话是老太太借腊梅的口特意说给她听的,难免又想起在容家时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对她的好,心中添了些感伤。 次日,芸香带了些自制的糕点登门去拜容老夫人。 容府这几年遣散了不少下人,能从润州府一路跟着来这儿的,多是在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儿,是以芸香从入容府大门,这一路上,全是旧相识。芸香当年一直在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素日里又与人为善,是以在容府下人中颇有些人缘,即便后来因“勾搭”二爷的事落人话柄,但一去经年,故人相见,难免亲切感怀,只因她要进去见老太太,也不好与她多说,只念说今后都在安平县,改日必要多聊一聊。 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比寻常人家要豁亮许多,但在安平县城还算不上顶好的,与容家原在润州的府邸更是天渊之别。芸香一路行至内堂,由腊梅引进屋,见屋中只容老夫人与容夫人二人。 容老夫人还是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模样;容夫人却是大有变化,她离开时,容夫人还是满头乌发,如今五年的光景,竟全花白了,原就不甚丰韵的身形,更清瘦了些,直让眉间额角的皱纹愈发显得清晰,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苍老憔悴。 芸香上前几步,对着二人跪下行礼。座上两个女人见她行此大礼似都有些错愕,容老夫人开口道:“快起来吧,今时不同往日,用不得行这般大礼。” 芸香并未立时起身,只道:“芸香虽离了容府,但老太太、太太当年疼我的恩情是不能忘的,不论到了何时何处,这礼都是应当应分的。”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相视一眼,眸中都流露出一些感慨。容老夫人让人给芸香让座上茶,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芸香只把与腊梅说过的,又说了一遍。闻得芸香再嫁的男人命短过世,容老夫人直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唉……怨我,当初若能拦着,也不至于你受了这些年的苦,我是老糊涂了……” 芸香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倒让芸香无地自容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芸香命该如此罢了。况我如今过得很好,我自幼享不得父母疼爱,如今却也是有爹有娘的人了,干爹干娘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我并不觉得自己命苦,是有福之人才是。” 容老夫人叹道:“你这是善人有善报。” 芸香陪着容老夫人说话时,容夫人在一旁并没太多言语,多半是容老夫人看向她时,她才挂着淡淡的笑容应上几句。芸香知道容夫人也非不喜而怠慢她,只看她憔悴的形容便知,这几年容府变故太大,容夫人没老夫人经的风霜多,难免心郁不振。 三个女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容家二爷,或是芸香生下的那个孩子。 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过,做下人的,最紧要的便是了解主子的性情,洞察主子的心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主子在想什么。她看得出容老夫人有两次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多半与容二爷或是那个孩子有关,但老夫人不提,她也佯做未察,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告辞。容老夫人也未多留她,但也再三嘱她日后再来陪她解闷说话。 芸香拜别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依旧是腊梅引着往外走,两人边走边聊,是以并未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以至在廊子尽头才转过去,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芸香闪身后退了一步,见得来人模样,不由得一愕,抱歉的话哽在喉间,未能出声。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容家二爷,容少卿。 瞬间的错愕过后,一阵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芸香这才注意到容少卿一脸的醉态,甚至身子都有些踉跄,这才险些与她撞上。 容少卿显然醉得不轻,因躲闪芸香和腊梅,身子晃了晃,一只手扶在了廊柱上才勉强支撑着没栽倒在地上,待他抬眸看清了眼前之人,神色也是一滞,微蹙的眉头带出些惊异与迷茫。他怔怔地看着芸香的脸,似是在思量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醉酒出现的幻觉,及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晃着身子把脸凑上来,迷瞪瞪、醉醺醺地开口:“是你……还是她……” 来容府前,芸香是做好了见着容家各人的准备,包括容少卿和那个孩子,只适才坐这许久没看到,这会儿突然走了才猛然碰见,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他这一问,更让她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腊梅自然不明白容少卿话中之意,只当是他的醉话,当是这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的窝心感伤。 容少卿醉眼朦胧地凑到芸香面前,慢悠悠地向她抬起手。芸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容少卿的手抓了个空,身子一晃整个人歪了下去,即便芸香和腊梅手快去扶,怎奈醉酒之人身子沉,容少卿还是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二爷,二爷……”腊梅一边搀扶唤着死沉的容少卿,一边四下张望寻人来帮忙,片刻功夫,便有近边的下人拥上来搀扶容少卿。 芸香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容少卿刚刚向她伸手,或并不是想摸她的脸,大抵只是醉酒之中站立不稳,想找人扶他一把,她这一躲,倒让他失了平衡狠狠栽了这一下,眼瞅着有下人拥上来将他搀扶起来,容少卿也只是眯着眼醉晕过去,不似摔伤的模样,她才松了口气。 容少卿倒下去便醉醺醺地再没睁眼了。下人们也未见如何着急,喊了个力气大的小厮把容少卿背到背上往里走,除了一个老嬷嬷跟着,其他各人各干各的事儿去,显然是司空见惯了。 待人都散了,腊梅才叹了一口气,对芸香低语道:“二爷现在就是这样,三五天就要这么醉上一场,有时甚会不省人事地醉上一天一夜……” 芸香望着容少卿摊在小厮背上远去的背影,蹙眉道:“这般模样,老太太,太太,还有大爷都不管吗?” 腊梅叹道:“哪能不管呢,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全都没用,头先和大爷两兄弟甚至险些为此动起手来……唉……也怪不得二爷,他这是心里苦……不光老太太,太太心疼,咱们府里上下都知道二爷的委屈,好好的年华,平白在大狱里误了好几年,更别提在里面受的苦……当年跟二爷一起被关起来的香宁街上孙家的大爷,就是受不得里面的苦,在里面的头一年就自己上吊了,孙家大奶奶受不住,也跟着在自家园子里吊死了,留了一对儿女,唉……二爷能在里面熬了这几年,全须全尾地出来,已经是不容易了……如今这样,老太太、太太也是心疼又难受,也只盼着过个一二年,二爷能振作起来……” 腊梅滞了滞,话未出口却是转做一叹,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犹豫了片刻,终归还是说了出来,“不瞒你说,我之前见着你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咱们容家,可怜二爷,让你能再回来二爷身边,即便老太太、太太再心疼,可二爷身边到底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腊梅看了看芸香的脸色,“我知这话不该说,你这几年又嫁人有了孩子,早往前迈了步了……只是二爷心里可还是有你的,且不说当年因二奶奶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把你打发走这事儿,他和二奶奶闹的那天翻地覆的一仗,连老太太、太太都落了埋怨,只说如今二爷这萎靡消沉,也未必不是因为惦记着你。你看适才二爷醉得不省人事了,见着你还是那般模样……”腊梅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咱们姊妹俩只说句背人私话,老太太和太太也未必没有接你回来的心思,老太太……” 芸香挽了腊梅的手腕,拦说:“姐姐别说了,容家对我有恩,我自是该报,后来我出府的事,我也没一日记恨过老太太或太太的不是,一切都是各人命数罢了。只如姐姐说的,我如今已往前走了,不管好坏都不想再回头……至于二爷,我在二爷心里真的没你们想的那么紧要,他这番光景,姐姐也说了,任谁有了那一番遭遇都难不萎靡,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或许就好了……” 腊梅知不好再多说,也未再劝,只叹说:“但愿吧,咱们容家这几年真是受了太多的苦,老天爷可怜咱们,这苦也该到头了……” 话别腊梅,芸香离了容府,回家这一路上也是心中感慨。容家当年是润州府首屈一指的富贾,府尹大人都要卖面子的座上宾,容老夫人大寿,容老爷重金从京城请了曾给皇家唱过戏的班子在容府花园里摆台唱了三天大戏,不论商贾还是官宦,各家女眷都携厚礼来贺,那时的容家是何等的风光,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如今,才不过几年,竟没落成这般模样,容老爷过世,容大爷脚跛,容夫人形似枯木的憔悴,容二爷烂醉如泥的消沉,唯容老夫人看上去还是旧日模样,但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那么久,又怎能看不出老太太的笑容中不见了曾经的抒怀安乐,思及此,又难免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不禁叹这世道艰难。 又想适才堂中容老夫人欲言又止的话,大抵便是腊梅刚才与她说的。其实容老夫人即便真有想要她回去的心思,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甚至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带着个孩子的寡妇,只是盼着哪怕能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容二爷早些振作。只是她们不知道,她和容少卿之间不过是阴差阳错,造物弄人罢了,即便容少卿真有舍不下、忘不掉的旧情,也只是对另一个不知飘散到何处去的魂魄罢了。 第四章 偶遇 芸香知道和容家的纠葛还没完,但想不到再见容少卿也不过是三四天之后的事。 安平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做纸扎生意的,却只有陈氏夫妇这一家。早年间还有一家姓高的同行,那家老人和陈伯是师兄弟,两家关系一直不错,生意上从来不争不抢,相互关照帮衬。后来那家老人过世,也没传授过徒弟,只把铺子给了两个女儿。高家大女儿嫁了衙门里的捕头,二女儿嫁了个秀才,两个女儿虽然承了手艺,但都一心相夫教子,无心经营,便把铺子关了,换置了城外的田产。如此安平县便只剩陈伯这一个做纸扎的手艺人,他早年也收过两个徒弟,却都吃不得苦半路走了。 因无他家竞争,陈伯的纸扎生意倒是好做,只若赶上县城里有接连办白事的,夫妻俩也忙不过来,多会请高家两姐妹来帮手。都是多年的交情,高氏姐妹过来帮忙执意不收钱,是以过后,陈氏夫妇都会自制些糕点吃食,或是给人家的孩子扯两块做新衣的布料送过去,也算有来有往。 芸香这日便是晚饭前拎了两盒蜜饯给高氏姐妹送去,因串了两家,都多坐了会儿,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拐上主街时,街两边的铺子都在陆续打烊,芸香远远望着鸿运酒馆的两个伙计从店里架出一个人来,到了店外街上,两人才一松手,被架着的人便往地上出溜,亏得那两个伙计捞了一把,那人才没重重栽下去,两个伙计也没再扶他,只把人撂在了地上。 芸香觉得那躺下去的人影似极了容少卿,她走得急,还不容多思量,已经到了近旁,果真就是容少卿。 芸香忙抢上两步,蹲在容少卿身旁,见容少卿醉得昏昏沉沉,嘴里呢喃着含糊的醉话,不免抬头对那两个伙计气道:“你们怎么这么待客,人喝醉了,只往街上这么一扔就不管了,哪能这么不近人情!纵是劳烦不得你们把人送家去,只差人去人家家里唤人来抬回去也劳累不得?哪有这么做酒馆生意的!” 那两个伙计被芸香呵斥了也不恼,只问:“这位大姐可是他家里人吗?” “不是,不相干的就不许不忍心管一管吗!”芸香仰着下巴顶回去,低头看了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自己显然是弄不动他,到底还是要劳烦这店里的人把他送回去,是以也不好把人家得罪惹恼了,便又缓了缓语气,“知道你们做生意忙,不容易,不过这会儿也打烊没客了,这是东街容府的容二爷,你们只管把人送回去,必少不得你们的赏钱。” 壮一点儿的伙计回道:“我们也知道这位是容二爷,自打容家搬来这两个月,这容二爷隔三差五就来咱们这儿买酒,哪能不认得呢。您才说的,我们可是冤枉,别说是常客,就是头回来的客人,也不会说把人扔在街上不理,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自从被家里赶出来,这容二爷就认准了我们这儿似的,白天黑日只赖在我们店里不走,适才还把店里两坛子好酒给砸了,这损失算一算,我们几天生意都白做……” “你说什么被赶出来?”芸香打断他。 那伙计也很吃惊:“我看您倒像是和容二爷认识的,怎的还不知道?容二爷被家里赶出来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你们弄错了吧?”芸香大为惊愕,她去容府也不过是三四天的事。 “人家家里的事我们也不好多打听……”伙计道,“头先容二爷每次喝多了,都是我们给送回去,只前儿个把人送过去,容家却是大门不开,我们在门口站了好久,才知容二爷被家里轰出来了。那天晚上人就是在我们店里过的,昨儿晚上也是,我们好心说送二爷去朋友家或是客栈,可二爷说是既没朋友容留,也没钱投店,就赖在我们这儿了。要说我们容留了他两个晚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尤是这位爷喝多了还撒酒疯……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客栈……” 芸香听得对方言之凿凿,也不似信口开河,心想或是容家想要逼二爷振作的破釜沉舟? 那伙计道叉着腰无奈叹了一声:“这么着,我们还把人给抬回容府门口去,拍了门我们就走,让不让进也不是我们的事儿了。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打了架,这两三天也该气消了,总也不能真的让人大夜里在外头躺一宿吧。” 那伙计说完让同伴回后院去推运酒坛子的推车来,两人一前一后把容少卿抬到车上,往容府去。芸香从旁看着帮不上手,见两人推着容少卿远去,也未跟上,直到眼瞅着两个伙计推着容少卿消失在街尾,方回神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边走边思量,这般逼二爷振作的法子,必然不是老太太和太太的主意,定然是大爷做的主。若是大爷定了心思,那可不是轻易能改的,即便二爷这么醉着被抬到门口,老太太和太太再不忍心,大爷也断不会让给开门,若是店家不收留,二爷少不得要在门外冻上一宿…… 芸香有些犹豫地放慢了脚步,虽然还未入秋,傍晚却早已比不得盛夏了,若是冻上一整夜……只是……她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跟上去帮着拍门吗?见了容家人说什么?是问前因后果?还是帮着容少卿说情?哪一样都不是她一个外人可做的。 柏西巷,陈宅。 天色渐暗,桌上留的饭菜都凉了,还不见芸香回来,陈氏夫妇不免担心起来。虽说这安平县素来太平,但芸香从未如此晚归过,陈张氏便让相公出门去迎一迎,别遇着什么事儿。 陈伯提了油灯才出门,迎面便见了芸香,却见她非独自一人,后面跟着两个汉子推车的汉子,车上还跟着一个人,他忙迎上去,提灯照了照芸香身后的三个人。 “爹,这是东街容府的容二爷,喝醉了无处去……”当着酒馆的伙计,芸香也不好多说。 不过只她这半句话,陈伯便也会意,未再多问,忙把院门敞开,请酒馆的两个伙计帮着把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背进院去。 陈宅是一进的院子,西厢房边有一个小门,进去是个不大的小跨院。陈伯夫妇住正院,院里东西厢房都放满了做纸扎的材料工具,芸香带着儿子单住在跨院,院里也有个朝街开的小门,但终年落锁,并不走人,芸香引着酒馆伙计走西厢边的小门进了跨院,直接让人把容少卿背进了自己房里。 屋内陈张氏听了动静,出门来看,正撞见两个酒馆伙计从跨院出来,迎面向她打了声招呼,匆匆走了。陈张氏往跨院芸香房里寻去,一进屋便见一个男子躺在芸香母子的炕上,没容她开口问,陈伯便与她说了一句:“容家二爷,喝多了。” 容家二爷是谁,陈张氏自然知道,凑到炕边看了看,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模样,只是通身的酒气,着实难闻。 芸香把适才回家路上撞见容少卿及听闻他被容府赶出来的的事对陈氏夫妇说了一遍,带了些歉意地解释:“我原也不想理,本来都已经走了,可想想又折了回去。我是想着依容家大爷的脾气,今晚断不会给他开门,果然我回去的时候见他躺在容府大门口没人理,我还拍了拍门,但没人应,肯定是大爷吩咐了……其实也是我多事,只是这大冷天的……” “怎么叫多事?”陈张氏打断芸香的话,“你说这话可是觉得你把人带回来,打扰了我们?这都多久了,你是还不当这儿是自己家?还不把我们当爹娘?” 芸香露了些讪讪之色:“那倒不是……只不过……” “不是就别说什么了,听你头先说的,你出了容家原也不是他的意思,他坐那几年大狱又是遭人冤枉陷害,不是什么歹人。就说前事不提,如今桥归桥路归路了,他们家的家务事你不掺和,但终归是你儿子的爹,总也不能看他露宿街头不是。”陈张氏说完又转对自家相公道,“西厢房原小顺子那屋应该还能住,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我回屋抱床被子过去。” 芸香拦道:“别麻烦了,人醉成这样儿死沉死沉的,刚才两个壮小伙子弄他都费劲,还是用车推回来的。我想着就让他在这儿躺着吧,反正我这外屋也有躺椅歪着,我在外头凑合一宿,万一他半夜醒了,也免得扰了你们休息,就是今儿晚上得让冬儿跟您二老那屋睡。” 虽说是旧日夫妻,但陈张氏仍觉芸香容留个男人在自己屋里,大夜里孤男寡女的不合适,但又想芸香既然都不介意,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或是她心里有些不好说出口的心思,便也只婉转地说:“要不你带着冬儿跟我睡去,让你爹在这外屋凑合一宿,人醉成这样,夜里也醒不了,就是醒了,你爹也能跟他说得清。” 芸香知道干娘是为自己好,但她擅自把人领家来已经觉得过意不去了,又怎能再劳干爹辛苦睡不得安稳觉,便忙推却说自己刚好有些针线活要做,本来也会做得晚。三人正说话的功夫,外屋房门被推开,却是冬儿一个人在奶奶房中见不得大人找了来,几个人连忙去了外屋。 冬儿见了娘便缠上来要抱,芸香软语道:“冬儿今天跟爷爷奶奶睡吧。” 冬儿不依,芸香又哄劝:“你不是想跟听爷爷给你讲他遇见耗子精的事吗?今儿晚上你可以躺在被窝里听爷爷讲故事。” 小儿好哄,三言两语被说动了心,也不缠娘了,拉了爷爷奶奶便走。争不过孙儿,陈氏夫妇抱着冬儿离开,走前嘱咐芸香,若夜里有事要帮忙便来叫他们。 芸香看得出干娘刚刚有些话没说出口,别说她和容少卿那段过往有着不为人道的隐情,就算真的曾是实打实的夫妻,时过境迁,她这么把人容留到自己家里过夜也不合适。 只是,她适才折返回去,见他一个人瑟瑟地躺在门口,委实不忍。 纵然没有男女夫妻之情,也有她少时在容家那许多年的情分。 第五章 情分 芸香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容少卿说上话,是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她在容家大爷院里,刚刚能进屋侍奉,不过也轮不到她来伺候大爷的衣食住行,近身斟茶递水更是没资格,她只是趁着大爷和姐姐们不在时进屋收拾打扫,整理床铺,或者帮姐姐们做一些缝缝补补的粗使的针线活儿。 那日大爷不在,她在书房里打扫,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方砚台擦拭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我哥呢?” 声音太近太突然,她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砚台就滑了出去,她慌乱地去抓,但砚台还是磕在桌角摔在地上,碎了。 她吓得心要蹦出来的时候,身后那声音又阴阳怪气地道:“哎呀!你完了!这可是我哥的宝贝!” 她这才见得来人是容家二爷,虽说不是头一回见,但这么近距离地说上话还是第一次。只她这会儿已然慌得没了主意,也顾不得给主子行礼问安,只连忙把碎了几块的砚台捡起来,脑袋瓜子都是木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她完了,真的完了,她才涨了工钱就闯下这大祸,少不得要被扣钱,再被打发回外院。 “啧啧……”容少卿摇摇头,虽然比她还小一岁,但已然能拿捏好一幅爷的架势,这会儿两手往胸前一揣,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这可是我们容家祖传的一块砚台,我太爷爷传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了我大哥,我之前央了他好久想借回去用两天,他都不依……亲弟弟借来用用都不行的东西,你居然敢给摔了……唉,不知道你是胆儿太大,还是太倒霉……” 如果不是这会儿已然吓得飞了魂儿,她一定会和他解释,是他走路太轻,进门都没有脚步声,就突然在她身后开口说话,才吓得她手上滑了一下。只是她才把大爷的宝贝摔坏了,哪敢再跟二爷分辨顶嘴,况且,不论是怎样的缘故,说到底,确实是她不经心摔了这砚台。 她没应容少卿的话,只垂着头,把手里那几块碎片放在桌案上,往一起摆了又摆,好像碎块挨得近些,就能奇迹般地粘合在一起,裂纹消失不见,变得完好无损。 她捂着砚台怯生生地绝望,容少卿则在旁说风凉话:“你在干嘛?粘不上的……还是说你在耍小聪明呢?以为这样摆好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我可是人证,你想不认都不行……” 她眼里已经汪上了泪,可听得容少卿这话,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不想又听冤枉奚落,说她是装可怜邀同情,她自己做错了事就自己担当。 正此时,容家大爷归家,进了屋来,见着弟弟便闲聊了两句话。她站在一旁咬着嘴唇给自己壮胆,才要跪下去认错,却听容少卿先开了口:“哦,对了,对不住啊大哥,刚刚我把你的砚台给摔了。” 她心下一愕,到了嘴边儿的话被堵了回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慌乱地垂了头。 “也不怪我,你这砚台也太滑了,我就拿起来颠了颠分量,哪知就掉了。”容少卿说得煞有介事,“你别告诉爹啊,我前儿个才惹了他生气,罚我抄书,我这手指头酸得都不会回弯儿了。” 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明明刚刚还暗自倔强得说要敢作敢当,这会儿却又生了侥幸之心,可又做贼心虚地觉得一定马上就会被大爷识破了。她深深地低着头不敢抬眸,却莫名觉得大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或许只有一瞬,但她却觉得好久,久到她双腿有些打软,想要立时跪下坦白。 “罢了。”就在她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容家大爷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不过一方砚台,别惹爹不痛快了,若哪日爹问起来,我就说是我不小心碰地上便是……对了,你不好好在屋里罚抄写,又上我这儿溜达来做什么?” “有好事儿找你,带你去看个东西。”容少卿拉着哥哥往外走。 容家大爷被弟弟拽走前,对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把那砚台先收抽屉里,别让人看见。”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主子的吩咐,甚至没能出个声应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兄弟俩才出门,容少卿又折返进了屋来,在门口的小桌上拿了件落下的东西,又忙追出去。出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冲她眨了下眼。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憋着的眼泪忽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说不好是喜悦于不必受罚,还是感动于他帮她担了罪名,甚或是气他刚刚故意吓她逗她的委屈,也许都有一些。又或者,只因适才太害怕太紧张,似是一块大石头被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向她砸下来,结果又被轻轻放下,张弛之间落差太大,转得太快,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这件事就那么过去了,她后来才知道,二爷当日并不是故意胡说来吓她,那砚台当真是从老太爷那辈传下来的,到底有多贵重她不知道,但传了两三辈的,肯定是个好东西。 她想,大爷当日也一定是看穿了二爷的谎言,只不过没与她计较,两兄弟一起帮她把那块悬在她头顶的大石头轻轻放下。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算不得什么,但对当时的她来说,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因着这事,她更加确信自己是进了一户好人家,做事愈发谨慎小心,倾心尽力,慢慢得了主子的青眼。 也因着这事,容少卿记得了她,后来再见,偶尔还会和她逗趣,说她欠了他一个好大的人情,旁人听了问是怎么回事,他便故作神秘地笑说这是我和芸香的秘密。 她初时还有些惶恐,知道在大户人家做事,很忌讳和爷们有什么不合宜的亲近,即便主子不恼,单是下人间的说嘴便让人受不得。只后来跟着主子近身伺候得时候久了,渐渐熟悉了这位二爷的性情,才彻底放开没那么多顾忌,每每也会回他两句打趣。 那时的容少卿,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脸上总是带着笑,哪怕才被容老爷罚抄罚跪,甚至送到深山里吃苦修行,也从没见他露过一丝愁容,才挨了一顿板子,转回身便能笑嘻嘻地说笑话哄容老夫人开心,甚或和她逗趣。下人们私下里常说,咱们家这位二爷是从娘胎里自带了艳阳天出来的,天大的事儿都愁不了他,甚至旁人只从他身边多待一会儿,都似借了他的艳阳一般,暖和。 夜色渐沉,芸香送走家人,回了里屋,容少卿还是刚刚那个姿势,睡得很沉,衣服因着那一番折腾,又脏又皱地在身上扭着。她帮他来回翻了翻身,把衣服扯平让他更舒服些,又拿了条被子帮他盖上,及后便回了外屋,借着油灯做针线活。 四更天的时候,容少卿从梦中惊醒,脑袋昏昏沉沉的,待冷汗下去,定了心神,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脑袋还是木的,完全记不得自己睡下前的事,似乎是在他家大门外躺过,又或许只是做梦,容少卿记不得了,看了看陌生的房间,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按了按自己身下这个占了小半间屋子的石床,和曾经那张床有些像,可又差得远,一时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他愣了愣,仔细回想,或许这是酒馆后院儿? 探身撩了下窗帘,摸黑没找到窗栓,索性起身下了地,掀了帘子去了外屋,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清不远处桌边的躺椅上,歪躺着一个女人。 他疑惑着走近,不用凑上去细细辨认,也一眼认出这是芸香。 脑中闪过些片段,他被酒馆伙计架出来摔倒地上的时候,似乎是听到过她的声音…… 所以……这是她家?是她把他带回来的? 容少卿环顾了一下这间有些简陋的小屋子,目光又望向芸香。前两日撞见了一面,也听他们念叨在这儿遇见了她……只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她腿上搭了件做了一半的棉衣,大约是做针线做得困了,稍微休息一下便睡了过去。 应该是原来的那个真芸香。 芸香其实并未睡实,她睡觉本来就很轻,稍微有点响动就能醒来,适才容少卿起身出屋,她便听到醒了,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便索性继续闭眼假寐。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下,约摸是在打量她,又或是打量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回忆思索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她正想装作听了动静醒来,便听得容少卿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很轻很低,甚至也未必算得上是叹息,只比普通的呼吸声更长更重那么一点点,但在这静谧的环境里,还是让那声音显得有些过分清晰。 她想,他刚刚大概是在辨认她到底是“哪一个”,然后有些失望。她现在还是先不要“醒”,免得他尴尬,再等一会儿吧。 芸香闭着眼耐心地等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醒过来”,未几,她感到容少卿又向她身边走了两步,搭在腿上的那件棉衣被一只手向上扯了扯,堪堪盖住了她的身子。 这会儿也不是“醒来”的时机,再等一会儿。 只是他并没有再给她机会,脚步声一直延至屋门口,屋门被推开又关上,紧接着,跨院常年落着的门闩也被抽开。 芸香起身,听着院门被推开、关上,才推了屋门跟出去,只是走到院门却未再出去。 他既然天没亮就走了,就是不想等她醒过来面对她的意思,毕竟她也不是他真的想见的那个“芸香”,两人的关系原就有些尴尬,他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也好。 只她抬手想落门栓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万一,只是万一……他又回来了呢?他现在从容家出来,似乎也无处可去,万一回来,推门却见从里面锁了…… 芸香收了手,未落门闩,站在门口想了想,把院门又轻轻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方转身回了屋。 第六章 复返 是日傍晚,芸香带着冬儿在正院里和陈氏夫妇吃晚饭,忽听外面咣地一声,似是有人重重地推开院门,听声音不似正院,倒像是从小跨院传来的。 芸香和陈氏夫妇有些错愕地相互看了看,都疑是自己听错了。陈伯撂了碗筷起身出屋去看。芸香想起自己清晨没落跨院的门栓,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那院门终日落锁也不见有人拍门,只今儿敞了这一日,便有人撞进来?想着也忙跟了出去。冬儿好奇,也要跑出去看,被陈张氏一把拉了回来,只怕是真有醉汉误闯了进来吓着孩子。 芸香跟着陈伯到了自己住的小跨院,见得跨院的院门大敞着,院里却不见人,陈伯站在大门口向外看了看,也不见有人,正疑惑的时候,听得从芸香母子房中传来动静,再看房门果然是半开着,似是才有人进去。 陈伯皱了眉头,四下看了看,抄了块堆在墙角的大石头谨慎地往屋里走。 芸香只怕真有什么莽撞的醉汉甚或贼人,万一动起手来,干爹上了年纪怕要吃亏,便忙拉了陈伯,不让他进屋,故意冲着屋里做寻常口吻道:“许是野猫野狗的撞了门又跑了,不是程捕头,不过他说晚饭后过来,这时候也差不多了……” 屋里静悄悄地没人吭声,芸香和陈伯相互看了看,也不敢贸然进去,未几,屋内传来几声男人的轻咳,陈伯闻声把手里的石头又握得紧了紧,芸香听了却是一怔。 “好像是二爷……”芸香对陈伯低语,语气中带了疑惑,却也不是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容少卿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回来。 芸香不及多想直接推门进屋。陈伯怕她听错,也忙跟了进去,石头仍在手里紧紧地握着,以防万一。 外屋没人,芸香掀了里屋的门帘,只见歪靠在炕桌上的那个不是容少卿又是哪个。 她尚错愕,便见容少卿懒懒地抬了眼皮看向她:“怎么这么半天才进来伺候,去端盆水来,爷要洗洗。” 芸香怔怔地站在原地,动了动嘴唇未能出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掀着帘子的手都一直扬着未及放下。 容少卿拧了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吆喝:“耳朵聋了?没听见让你去端水吗!” 陈伯活了一大把年纪,也见识过不少架子大,脾气差的,可这般不请自来地登门入室,还反客为主来当爷的,却是第一次见,是以站在芸香身后也有些懵,却是芸香先回过神来,放下里屋的帘子,转对陈伯低声道:“您先去吃饭吧。” 陈伯没应声,抬手指了指里屋,脸上带着疑虑与担忧。 芸香无声地摇了摇头,回给他一个“没事儿,我能应付”的眼神。 容少卿听着外屋的两个人一起出了屋子,他也不客气,索性把炕桌推开,拽了被子摞在一起当靠枕,脱了鞋随便甩在地上,悠哉地躺了下去。 不一会儿,芸香端了盆热水进了里屋,见了他这光景,并未做声,只把水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一边把被容少卿甩在地上的一双鞋捡起来摆正,一边稀松平常地开口:“爷今儿去哪儿了?” 容少卿头枕着双手闭目养神,也不答话,一幅懒得理人的模样。 芸香把手巾浸到水盆了,投了投,拧干,捧到容少卿面前:“爷试试水温合适不合适。” 容少卿接过手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后随手扔了回去,湿手巾直接打进芸香怀里,也未见她露半分愠色,反而关切地问道:“爷没吃饭呢吧?我给爷端些饭菜过来,只粗茶淡饭的,爷别嫌弃。” 容少卿靠在炕上懒懒地“嗯”了一声,芸香便端了水盆出了屋,不多时,端了点儿饭菜回来。 容少卿瞥了一眼,果然是粗茶淡饭,一个盘子里拼了两样小菜,未见一点儿荤腥,另一个大瓷碗里盛着两张粗饼。 芸香把碗盘放在炕桌上摆到容少卿面前:“还有粥,不太热了,爷先吃着这些,我去热一热给爷盛一碗来。” 容少卿坐起身,伸手捏了碗边儿看了看里面的干饼子,一脸嫌弃地往桌上一撂:“不用了,这还不如牢饭像样呢,爷可吃不下,端走。” 芸香道:“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大晚上的也吃不下什么,是清淡些……灶房里还有些中午剩下的咸肉干,要不我给爷切一下佐粥,好歹吃两口。” 容少卿斥道:“你这是寒碜我还是恶心我?爷就是再落魄也没到吃你剩饭的地步,让你端走就端走,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跟前儿多嘴多舌了!” 芸香未再多劝:“那我先端走,爷饿了想吃再跟我说,我给爷煮面吃。” 芸香收起碗碟端出了屋,容少卿又大爷似的躺下闭了眼。 却说陈张氏从相公那儿知道容家二爷又回来了,原就一肚子的疑惑,见芸香拨些菜给送过去,便也跟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情况,结果走到门口便听到容少卿在屋内嫌三嫌四斥责芸香的话,她心里来了火,只怕芸香为难才没进去,这会儿见芸香出来,便上前拉了她,直问道:“他这是赖上你了怎的?如今再不是从前了,这是在咱们自己家,有爹娘给你撑腰,甭管他从前高门深院里怎么当爷的,没有跑别人家吆五喝六的道理。” 陈张氏说这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屋里人若有心必能听见,她也自然是希望里面人能听到,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自然是要脸面的人。 芸香也知道干娘护她的心,只挽了她的胳膊,拉她去前院说话。 因着容少卿的去而复返,这晚冬儿便又跟着爷爷奶奶睡。老两口儿把正院原小徒弟住的一间小厢房收拾了一下,移走了堆放的杂物和纸扎,抱了床被子,勉强也能住人。 陈氏夫妇收拾出来这床铺原是暂时安置容少卿的,可容少卿却堂而皇之地赖在芸香屋里鹊巢鸠占。芸香对陈张氏说自己睡那小屋便是,容少卿听了非但不谢,反而大言不惭地斥她:“你不在外屋伺候要去哪儿,爷夜里渴了连个斟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陈张氏听了生气,只没容她开口,便又被芸香拿话岔开拉了出去。 入夜。 陈氏夫妇哄了冬儿睡觉,老两口坐在炕上说话。 陈张氏问相公:“你说那容二爷要在咱们这儿赖多久?头先听芸香说他白白蹲了几年大狱,我还挺可怜心疼他的,没想这人竟是个无赖。” “许就是有这样的经历,性情才变了吧,年纪轻轻的,白白在狱里过了那几年,搁谁谁也受不了……”陈伯道,“再说,芸香不也都说了吗……” “我不是不信芸香……”陈张氏打断道,“只不过她离了那家人有几年了,哪能保证这人都还是从前的性情?我是怕她心善,又惦记着儿子,反倒让人拿捏。就刚刚我去解手,听见跨院那屋又有动静,那个无赖又在嚷嚷水凉了热了的,咣啷啷的似是踹了水盆子,好像芸香就该伺候他……” 陈张氏说着有些来气,“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这帮人倒帮出不是来了……也就是芸香这脾气受得住,这要搁我,我管他那么多,直接给他踹大街上去……” 见老伴儿不忿的模样,陈伯也只是笑笑钻进被窝儿里:“先看看再说吧,芸香也是吃过亏的人,没那么傻,等过两日真不行你再给撑腰去,我看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能怎么踹人家。” 另一边,跨院里,容少卿醉醺醺的呵斥声一晚未断。 “这是什么茶,树叶还是草根子?又苦又涩,这是人喝的吗!” “连床绸缎被褥都没有,让爷怎么睡!” “洗脚水不够热!嘶……又烫了!你是不是诚心消遣爷!” “你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也惯会伺候人,如今是觉得自己出来了就敢怠慢了!一日是奴才!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奴才!” “爷还没睡,谁准你滚去睡觉的!给爷在外面候着!” “……” 芸香在被容少卿如此呵斥了十几次后,终于听不见里屋的声音,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下了,或许他只是在想下一个可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来斥责激怒她,是以并没有立时离开,仍是拿了做了一半的活计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着,直到深夜。 第七章 本性 次日清晨,芸香母子和陈氏夫妇用罢早饭,容少卿这边才刚刚睡醒,依旧是一睁眼便要芸香进来伺候,穿衣、洗漱、用餐用茶,即便没了昨晚的酒气,仍然是一句好话没有,一个好脸没给,嫌弃饭食难以下咽,发了几句牢骚便甩脸子走了。 这次没到傍晚,才至午后,容少卿便喝醉酒晃悠悠地回来了,进屋照旧是没事儿找事儿地斥了芸香两句,堂而皇之地倒在她屋里睡觉。 他这边睡下没一会儿,便有人找上门来,是福来饭馆的伙计来要帐,说是这位容二爷中午在他家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没给钱,走前让他们去容府结算,容府若是没人应,便上这儿来找一个叫芸香的要钱。 福来饭馆的掌柜原并不知这位容二爷被容家赶出来的事,想着不过是大户人家的爷出门忘了带钱,不能是故意赖账,甚至都没想找人特意去容府要,只想着这位爷下次再来总会补上。只容少卿走后,才有旁的客人提醒,说听闻这位容二爷被容家扫地出门了,欠了鸿运酒馆好几顿酒钱不说,甚至险些赖在他们那儿,鸿运酒馆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欠的酒钱也至今还没结算。 福来饭馆的掌柜的这才让人去容府问,容府果真不认这位二爷的帐,掌柜的想着容少卿的话,试着来这儿问一问。 这安平县城并不算很大,福来饭馆掌柜的也认识开纸扎铺的陈氏夫妇,原也不大信这一辈子没出过安平县的老两口儿能与这才搬来没多久的容府有什么关系,只是听容少卿连人家干闺女的名字都叫得出,才让人过来问。 来的伙计也是客客气气:“掌柜的说了,若真是跟咱们家里认识的,这顿饭钱便免了,倒也没有多少钱。” 芸香听完原委,没等陈张氏开口,连忙自掏了钱与了伙计,那伙计也不多问,客套地推辞了两句拿着钱走了。 福来饭馆的伙计走后,陈张氏拉着芸香气不过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是真赖上你了!你容他在这儿住两日已经是够仁义的了,还要自己往里搭钱?你没白日没黑夜地给人家做活,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他一顿饭就给吃没了!” 陈张氏气得够呛,芸香却并未显得如何蕴恼,反而挽着干娘的胳膊劝了好一会儿。 陈张氏怕她是因为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或留在容家的那个儿子而被“前夫”拿捏。她让干娘不用担心,说他不会过分到哪儿去,这次来闹,最多也不过三五日。 干娘并不十分相信,她也理解,但凡见识过容少卿的荒唐的人,也难信他的本性。 就像当年容老爷因怕老太太在家纵了他,把他送进管吃住的私塾。他为了归家,明明三五岁便能倒背如流的诗文,却偏装个愚笨的糊涂虫胡说一气,还大夜里不睡觉,拉着旁人上房顶上喝酒,最后被私塾先生退了回来。人家先生也是被气坏了,一点儿不留情面地对容老爷说:“您家这位爷老夫教不了,天下怕也没有先生教得了,品行顽劣不说,脑子也不灵光,趁早断了进学的心思。” 后来,容老爷因听同知大人家体弱的幼子因随着道士进山修行,非但练就了一身武艺,归家不久就中了举,便又多番苦求请人家收留,祈望着容少卿一番苦修也能脱胎换骨。不想不到一个月,这位小爷又被人家道爷送了回来,说贵公子没有习武的根骨,且荒唐得没了边,竟然招了风尘女子来清修之地寻欢作乐,这样的品格还是贵府自行教导吧。 容老爷气得险要背过气去,自然少不了容少卿一顿好打。容少卿一脸无辜地辩说:“那对姐妹孤苦无依,我只让他们唱了半日曲,便给了她们三十两银子,这可是与人为善啊,爹娘不是常这么教儿子吗,怎么又错了?” 容老爷气得推开家丁,自己拿了板子边打边骂:“一派胡言,你当我不知你那点儿鬼心思!与人行善,你直接在酒馆里赏了钱也未尝不可,非要带去道观?明明就是故意捣乱,逼着人家把你送回来!今日我便把你打死,省得你到处给我散德行,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容少卿也不再诡辩,只呼天喊地哎呦呦喊疼,像是下一刻就要断了气死过去,惹得容老夫人心疼得忙让四五个家仆把容老爷抱住拦了下来。 虽然所谓的风尘女子不过是山下酒馆卖艺唱曲的一对姐妹,所谓寻欢,也只是容少卿故意关着门让姐妹俩唱了半日小曲,但此事在润州府传开来,还是说容家二爷荒淫无度,居然在慈云山道观里叫了七八个妓女白日宣淫。 也是经此一事,二奶奶嫁进门和容少卿一直夫妻不睦,一则是气自己才进门丈夫就有了“她”这个妾,另一则也是早早听闻了容少卿的“劣迹”,对他带了些成见。 那次容少卿挨了打,事后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去他房里,看他趴在床上养伤,容老夫人心疼又生气地数落:“这次祖母也不帮你,你真真是闹过了头。想回来,给祖母写信便是,祖母好生跟你父亲说说,总能接你回来,何苦闹出这些事来。不说别的,你只听听外面怎么传的,可与你脸上好看怎的?你这才定了亲,王家那边听了直说要退亲,还要你舅父舅母去跟人家解释,舍了脸说了许多好话,这才算罢了。” 容少卿无所谓地回道:“退亲就退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要求着娶他家女儿似的,我巴不得赶紧退了。” “胡说。”容老夫人道,“王家姑娘是凌厉些,可也必要这样的媳妇儿才能管得住你。再说,已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若再要被退了亲,还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愿嫁给你?你要真是个混账败家子,我和你爹娘倒也清净了,横竖锁在家里别到处祸害人便是,又不是外面那些那种终日吃喝嫖赌的公子哥儿,明明是心善正直的好孩子,偏生自己坏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怨人家王家想退亲,我若是个不相干的人,只听着你在外那些事迹,也不把自家的女孩儿许给你。” 一旁的容夫人接过话,接着教训他:“祖母还是向着你心疼你,要我说,这话还是说轻了,咱们总说你本性淳厚,可回回被你做的这些荒唐事打了脸!还别说不认识的人不愿把闺女嫁给你,纵是认识,从小看你长大的,谁又想把闺女嫁给你的?” 容夫人越说越气,抬眼瞅见在容老夫人身旁伺候的她,冲口便道:“别人家的不说,芸香,你是从小在咱们府里长起来的,就咱们家这位爷,你摸着心口说,你可愿嫁给他吗!” 她忽然被问了话,也是一怔,心知容夫人这是被气糊涂了,才对她一个丫头说这种话。她的身份,自然是怎么答都不对,便忙赔笑劝道:“夫人消消气,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总有散了的一日,王家那边不知道二爷的秉性才闹了误会,等将来二奶奶进了门,夫唱妇随,自然便知二爷的性情,到时二爷成了亲,有了家室,也就稳重了。” 她说完这话,非但容夫人摇头叹了叹,一幅“不指望”的神情,连容少卿自己也歪头向她看过来,给了她一个“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 她也和干娘说了些容少卿的性情,说他不过是看上去荒唐顽劣,实则并非混账无赖之人。干娘说无论容少卿过去如何,过了这几年,中间又出了这么多事,性情难免会变,而且甭管多好的人,只要填了嗜酒的毛病,这人就算是废了,好的指不上,坏毛病、坏脾气全都来了。 芸香知道干娘的话在理,但她终不信容少卿会变得多坏,不仅仅是因少时在容家相处多年的熟悉,更因那日凌晨他悄然离开前随手为她盖了下棉衣。 只这一个小动作,她就知道他还是从前那个容二爷。 只说容少卿酒足饭饱,在屋里躺了一下午,这觉一直连了夜,晚饭也没吃,到夜里旁人正经该睡了,他又来了精神,吆喝芸香干这干那,直折腾了半宿。 第三日,容少卿未如前两日那般吃了早饭便离开,而是一上午都在房里躺着,也没像前两日那般使唤芸香,或是为了丁点儿小事儿便斥她一番,甚至午饭时候,芸香给他端了饭菜进屋,他也没多嫌弃,好歹吃了些。 听跨院没了动静,陈伯私下宽慰妻子,说或是真如芸香说的,他闹了这三两日便要自嫌没趣地走了。陈张氏回相公:“最好是这样,再敢闹什么幺蛾子,就是芸香不恼,我也不容了。” 芸香虽知容少卿未必会折腾多久,但也知他这会儿忽然安静下来,肯定不是就此作罢,定是见她这两日没如他的愿,又转了别的主意。 果不其然,午饭过后,她去屋里给容少卿收拾碗筷,容少卿脸上没了前两日正眼都懒得给她的不耐烦,一双眼睛毫不顾忌地在她身上打量。 芸香假做未察,只才要端了东西出去,便被容少卿叫住:“你先把东西放外屋,进来我与你说句话。” 芸香应声把东西放在外屋桌子上,转身回了里屋,端端地站在门口看着容少卿,等他吩咐。 容少卿歪靠在炕上睨着她:“你离我那么远干嘛?” 芸香大抵猜到容少卿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爷不歇个晌觉吗?” 容少卿懒懒地抻了抻筋骨:“歇,当然歇,只一个人歇着怪没劲的,你陪爷一块儿吧……”说完伸手抓了芸香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拉。 芸香抬手挡了一下,做了个惊愕的神色。 容少卿唇边勾起一抹弧度,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怎么,你是什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大姑娘吗?爷都还没嫌你,你还不乐意了?” 芸香手上用了下劲儿,推开容少卿。 容少卿见芸香咬着嘴唇,觉得她终于要忍不下了,谁知她却忽地开口:“没不乐意。” 呃?容少卿怔了一下,没明白。 “甭管前事如何,反正我这身子早就是爷的了,左右孩子都给您生过了,也没什么扭捏的,只不过这大白天的不合适……”芸香边说边脱鞋上了抗,爬到里面去拉窗帘,“不过爷要这会儿有了兴致,又不嫌弃我,我自然也乐意伺候您。” 容少卿没想到芸香会是这个反应,后面更多想好的轻佻话全被堵在了嘴里,嘴唇抖了抖,懵了。 他犹疑地打量对方会不会在说气话,或是耍什么花样,却见芸香并非嘴上说说,竟然真的开始自顾自地脱衣裳,毫不耻惧地道:“爷一会儿动静别太大,我爹娘虽说都睡下了,但两人白日里都觉轻,有点儿动静就能听见,您要是想,我今儿晚上再好好伺候您一回……” 容少卿半张着嘴,怔着,眼见芸香脱完自己的外衣,还要上前帮他宽衣,下意识地蹬腿后退,抬手拦她,“哎……别……你别……” 他向后退得急,话没说完后脑勺便硬生生地撞到了炕柜上,吃痛之际,但见芸香停下动作,撂了手,歪头看着他,浅浅地笑了。 容少卿反应过来,一脸讪讪地泄了气。 第八章 嘉言 对于这两日芸香对他的容忍,容少卿并不意外。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芸香是对他存了什么“旧情”,大抵还是念着过去那些年在容家的情分,又或许还有几分对他的同情。 他其实可以一直这么无赖下去,她能忍他一日两日,未必能任他日久天长,总有受不了的一天。可他不想再耗下去,虽说是认了干爹娘,但她到底也是寄人篱下,若是因他惹得那对老夫妻对她生了怨言就不好了。 他得想一个立竿见影,一下子激怒她的法子。 虽说两人旧日的身份,他也没什么机会见她恼怒,但努力回想,他甚至都没听说过她与人拌嘴,或者恼过谁,即便是匪夷所思地被人借尸还魂,阴错阳差地给他当了妾,不明就里地受那位二奶奶的欺负。 不过,这天下总没有一点儿脾气没有的人,总归有什么是她忍不了的。他左思右想,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没想一下子就被她识破了。 “爷这么费心思地折腾,无非是想让我去找老太太告状求救,逼得大爷没法子只能揪你回去……爷头两日在鸿运酒馆怕也是闹得这出吧?” 芸香一边穿衣一边道,“爷从前若是醉酒,向来是倒头便睡,从没耍过酒疯,听闻前两日在人家酒馆里折腾得厉害,还把人家酒坛子砸了,该是想着让酒馆的人揪你去容家讨债,老太太和太太本就不忍你在外头受苦,听了这些就更不能由着你在外面胡闹,如此便能家去了。只闹了两日不见结果,大爷那边是铁了心不许你家去,人家掌柜的也是本分老实人,并不去家里一味纠缠,你便又来我这儿闹,是想着我不比酒馆那些陌生人,总不忍心把你仍大街上不管,可又禁不住你的折腾,最后只能去找老太太。” “至于大爷那边,他将你赶出来,实也是为了你好,想你早日振作重整家业,所以才有这番‘狠心决绝’,甚至都不管你在外面各处胡闹赖账会给才来这儿落脚的容家招来多少非议。不过你也知道大爷到底是心善慈悲之人,即便能忍得外人对容家的闲言闲语,定也不能放任你长久地来‘祸害’我这孤儿寡母,到时也只能作罢……爷打的可是这个主意吧?” 容少卿看着芸香对他浅浅地笑着,一幅“早就知道”、“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好像是个温柔明理的姐姐,甚至母亲,娓娓道来地戳穿他的小把戏,而他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让他泄气无趣之外,又有些恼羞成怒,不禁脱口怼道:“你这一口一个大爷的,倒是真了解你家大爷的好品性,也难为你到现在还能体恤你家大爷的‘一番苦心’,不枉你们主仆那么多年的情分,只可惜啊,你家大爷千般好万般好,最后你也没跟了他,反倒给了我这个胡闹的祸害。” 芸香忽然听了容少卿的嘲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又和缓了笑容:“爷不必再故意说这种话惹我恼,不论怎样,我是不会去找老太太和太太诉苦告状的,你断了这心思吧。” 其实说完适才那话,容少卿比芸香还脸热尴尬,不过是被人拆穿后一时恼羞成怒的口不择言,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尖酸了,没半点儿爷的风度,倒像是个刻薄的长舌妇。他看得出芸香有一瞬的不悦,但她的第一反应还是体谅照顾着他的脸面,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容少卿松了一直佯端的架子,挪到炕沿垂下双腿,叹说:“怨不得老太太喜欢你。” 滞了滞,又向炕上扬了扬下巴,“我适才若不喊停呢,不怕我真的占你便宜?” 芸香笑笑,“爷不是那种人。” 容少卿哼了一声,“那你可真是高估了男人,我要不是那种人,容嘉言是哪儿来的。” “嘉……言?”芸香疑道。 “大概是他两三岁的时候吧……”容少卿解释,“一个走街串巷的道士说他的生辰八字不太好,幼时受父母离散之苦,长大了也难免病痛缠身,多灾多难,把“慕言”二字给改了‘嘉言’,说如此便能破了命格,一生顺遂。” 芸香闻言蹙了眉头,父母离散……可不正是如此吗…… “招摇撞骗的罢了。”容少卿道,“那时候容家的案子闹得那么大,谁不知道他爹在坐牢,父母离散这话任谁都会说,只这话堪堪戳在老太太心窝子上,改也便改了,也不过是讨个吉利。” 芸香点了点头,喃喃应着:“嘉言……也很中听……” 她想再多问问那孩子的事,但又觉得没有立场,面对旁人或许还好,偏生对着的是容少卿。她自己都不肯定能不能算是那孩子的娘,跟何况是他。在他心里,那孩子的亲娘必是另有其人,也怕提了,惹容少卿念起那人来,心生伤感。又因容少卿提起他做牢的事,她也不知该不该多说,怕提了戳他痛楚,不提,又显得刻意避讳,是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边容少卿看着芸香,也想问她这几年的经历。听腊梅说她再嫁的丈夫过世,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个孩子,不用问也知过得有多难。好在她本人平平安安,认了干爹娘,到底算是有人帮衬,从前之事不提也罢,提了她也未必愿答。 两人心里都有话,又都各有顾忌不好开口,是以相近而坐,却是一时无话。 是时,院外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半晌沉默而生的尴尬。 芸香起身出了屋子,没出跨院便听得正院里干娘急匆匆去开门的脚步声,是午觉时被敲门声唤醒,又或者还没睡下。 未几,院外却是传来腊梅的声音。 芸香闻声快步行至正院,正见得干娘站在门口对着门外疑惑发愣。她以为是干娘只见过腊梅一面,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只走到跟前看清院门外站着的人,自己也有些意外。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腊梅,另一个却是个小男孩儿,五六岁的年纪,干干净净地站在腊梅身边,一双漂亮而清澈的眼睛向她望过来,撞上她的目光便垂了眸子。 没待芸香开口,腊梅便扶了男孩儿的肩:“芸香,听得二爷在你这儿,我带言少爷来找二爷的。” 芸香怔了怔,再次看向腊梅身侧。 男孩儿抬眸看向她,似乎是要展个礼貌的笑容,却没有成功,贴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握了握,带出些局促。 心似被人握在手里,用力揉了一把。 一旁的陈张氏没听芸香提过她大儿子的名字,但听腊梅说是来找容二爷的,再见芸香的反应神色,便也能猜出眼前这个男孩儿是谁,瞬间的惊愕过后忙道:“快快!快进来!” 芸香被陈张氏这话唤回神,也忙侧身请腊梅进院。她想要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看上一看,又怕自己过分的关注和热情会让他更加拘束,想看又不敢看,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陈伯这会儿也听了声音迎出来,只留冬儿在屋里热乎乎地睡午觉,老两口儿张罗着让腊梅带孩子赶紧进来的时候,忽听有人唤了一声。 “言儿?” 几个人齐齐转头望去,却是容少卿站在通往跨院的小门,也是一脸的错愕。 芸香看着容嘉言从自己身侧快步走过,几步抢到容少卿身边,一瞬间似是要扑到他怀里,但许是意识到了是在人前,还是在容少卿面前停了下来,欢喜期待的笑容也带了几分矜持地唤了一声:“爹。” 第九章 规劝 “你怎么来了?”容少卿抚了抚了儿子的头,“祖母和太祖母知道你出来了吗?” 容嘉言没提祖母或太祖母,只点点头,“大伯应了让我跟您一起。” 容少卿疑惑地望向腊梅。 腊梅道:“自二爷离家,言少爷一直跟老太太、太太念您,还说您若不归家,他就一起跟您出来住。老太太原是不允的,是大爷说言少爷自幼就离了您,如今好不容易父子团聚,再不能分开了,这便应了言少爷出来与您同住,让我送言少爷来找您。” “老太太也知道?” “老太太拗不过,言少爷离家时,亲手给收拾的东西,连着给二爷的一些衣物,一并让我给您带来了,就在巷子外的马车上。” 容少卿蹙了眉,低头对容嘉言道:“你念着爹爹,爹爹很高兴,只现下还不能带你一起,你若想爹爹,今日可以跟爹爹多待一会儿,晚些时候还跟梅姑姑回去。” 容嘉言回道:“我不回去,您放心,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等过些日子,爹这边安顿好了再说。” “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还能照顾您……” “那也不行。”容少卿略沉了脸色,“要么你与我待一会儿,晚些时候回去,要么现在就跟梅姑姑回去,你自己选。” 见容嘉言不应,只垂眸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容少卿转对腊梅吩咐:“带他回去。” “我不回去……爹,就让我跟您一起吧……”容嘉言扯着容少卿的衣袖小声央求,“大伯已经应我了……” “他应了你就来!我说让你回去你怎么不听!那么听他的,就回去找他!” 突然的一声断呵,不仅让容嘉言吓得一颤,在场之人也都有些受惊,甚至连容少卿自己都仿佛未料到这呵声竟如此之高、如此严厉似的,微微侧头回避着儿子的目光。 芸香站在容嘉言身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也只这一个背影透出的委屈落寞,也让她万般心疼。她上前轻轻扶着孩子的肩膀,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是为了孩子好,不过孩子这几天不见您,这会儿刚刚见着,自然不愿回去,咱们先进屋吧,不管是留是走,进屋再说。” 容少卿不理芸香,垂眸看着容嘉言,“你回不回?” 容嘉言的神情目光虽然委屈又惶恐,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走我走。”容少卿说完撇下容嘉言,三几步出了院子。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芸香快步追上容少卿,一把拉了他的胳膊,“爷要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容少卿甩开芸香。 “爹……”容嘉言这会儿也追上,抓了他的衣裳。 “你松开。” “爹……” “二爷!” 芸香要劝,容少卿不理,对容嘉言呵道:“叫你松开!耳朵聋了?松开!” 容嘉言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惶恐之下怯怯地松了手。 “你若还叫我爹,就别跟着我,现在就跟腊梅回家去,否则你也别叫我爹了!再敢跟着,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撂下这句话,容少卿推开仍旧拉着他胳膊的芸香,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嘉言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半晌,抿着嘴睁了睁眼,把眼眶子里的委屈用力憋了回去。 身后几个大人见他这般模样,都难免心疼。芸香想要上去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该不该开口,想了想,只回头看向腊梅。 腊梅会意,走到容嘉言身边劝道:“要不,咱们先回吧。二爷他也是为了你好,才他不是说了吗?不是不想接你一起住,是现在自己还没安顿好,等他安顿好了,定来接你的,咱们先回去等着。” 容嘉言不应,依旧望着远处容少卿消失的方向。 芸香跟着劝道:“要不,先回我家,二爷刚刚或是一时情急才走,一会儿许就回来了,咱们在屋里等着,实在等不到,再说回去的事。” 容嘉言转身往回走,却并未如芸香所劝跟着进院,而是坐在了跨院外的门墩上。 腊梅上去劝:“咱们要么进去等,要么回家,别坐这儿啊。” 容嘉言抱着双膝,依旧望着那个方向,“爹他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跟你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我就在这儿等他,不管多久我都等,他知道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就会回来接我了。” 芸香原怕孩子小,以为是爹执意不要他、撇下他,却原来竟也明白爹爹的心思,吼他骂他,不过是不忍他跟着自己在外面吃苦,逼得他回家去。只是见他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反而更让她莫名窝心,附身蹲在他面前,柔声道:“如此,咱们便不回去,进院里等,一样的。” 容嘉言无声地摇了摇头。 及后,凭芸香、腊梅、并陈氏夫妇再怎么劝,容嘉言都再不吭声了,只抱膝坐在门墩上,执着地望着容少卿离开的方向。 过了晌午,睡醒午觉的冬儿寻着大人的声音找出来,站在正院门口唤了一声“娘”。 石雕一般的容嘉言听到这声音终于有了动静,转头看过去。 陈张氏见状,忙附到冬儿耳边撺掇:“冬儿,咱们家来了个哥哥,你去叫哥哥到咱们家院里玩儿去吧。” 冬儿贴在奶奶身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哥哥,才有些跃跃欲试,便见小哥哥瞥了自己一眼,毫无兴趣似的,又把头转了过去。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自尊心,如此,他也不干了,凭爷爷奶奶怎么劝,也不去和那个小哥哥搭讪,还使性子,用力把老两口往院里拉。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还不让我爷爷奶奶理你! 芸香适才就劝干爹娘先回去歇着,是老两口不忍心看孩子一直在门口这么坐着,也想跟着劝劝,这才一并在门口站了这么许久。这会让冬儿这么一闹,芸香便顺势劝老两口带冬儿先回家,自己和腊梅留下来陪着劝劝。 陈氏夫妇带着冬儿进了院,芸香和腊梅又上前劝了劝,自然还是无用。若是让赶车跟来的家仆直接用强把容嘉言抱走带回去也不是不可,只这两人谁都不忍心,舍不得,是以也只是时而劝慰,时而陪坐,或者交换一下心疼又无奈的眼神。 腊梅又一次劝容嘉言没得应话,转对芸香道:“原老太太还总说‘言儿少言内向,和他爹一点儿也不像’,今日我才算看明白,这父子俩的脾气可是一样的。”她说这话虽然声小,但并不避着容嘉言,还故意看着他叹了一声,“不止这两父子,算上大爷,咱们家的爷都是倔脾气。” 腊梅这话给芸香提了醒,给腊梅递了个眼神,两人起身踱到一旁私语。 “你才这话到提醒了我。不如去回了大爷吧,他这样子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劝不走的,二爷那边肯定也不会回来,现下怕也只有大爷的话能说得动他。” “是了,这一愁倒是忘了,大爷说是让言少爷出来,但二爷这么一走,也是没奈何,我这就回大爷去。” 腊梅说完就要走,被芸香拦住,“还是我去吧,你留下陪着他,这会儿二爷走了,你是她最亲的人,若这一时片刻也不在,他心里肯定难受。” 腊梅小声啧了一声,回头看了容嘉言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些,“何苦说这话,你才是他亲娘,是他最亲的人。先时听说二爷在你这儿,我心里还高兴,想着言少爷这回一并出来,好歹算是你们一家团聚了。不论你和二爷还能不能走到一处,终归母子骨肉是断不掉的。即便你那几年不在,往后日久天长地相处,到底母子连心,待他知道你是他亲娘,必然欢喜。到时候爹娘都在身边,他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苦楚也总算是到头了……谁知二爷偏又闹这么一出……” 芸香回了个无奈的苦笑:“二爷也是为了孩子,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受苦。” 第十章 姑姑 对于芸香的到来,容少谨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听到容少卿撇下容嘉言走了之后,还是皱了皱眉。 “我原想他会回来找我闹,没想会这样一走了之。”容少谨给芸香让了坐,自己踱到她对面坐下。 芸香留意他走路时些许的脚跛,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严重,让她多少有些欣慰,应说:“二爷也是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吃苦。” 待下人上了茶退下,容少谨才又开口:“嘉言与我说想出去和他爹同住时,我也有顾虑。少卿现在的样子你也见了,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只等着哪日喝酒把自己喝死了一了百了。老太太、太太,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他全都不在乎,如今唯一能让他挂心的也只有嘉言。我允嘉言与他出去同住,无非是想他顾念着儿子能振作起来……” “不过我对他到底不能放心,只怕他混账起来,连嘉言都不顾。也曾想过派个人跟去,但若真的派人跟去,他又会有恃无恐,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来。” 容少谨顿了顿,“其实你今日不来,我也要让人请你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府上暂住,只算他父子二人是府上的租客。一来他们父子有个栖身之所,二来,也是为了嘉言。他爹怎样我不理会,只想嘉言身边能有人照应,思来想去,这世上再没比亲娘更好更贴心的了。” 容少谨这话说到一半时,芸香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若说在未见到容嘉言之前,她还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她娘,不确定对这个孩子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那今日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明明白白,全是一颗为娘的心了。让她同容嘉言住在一处,日日相亲,她私心是一千个乐意。可说到底她和容少卿并非真有旧情,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除了这个来得有些尴尬的孩子,再无瓜葛……况且嘉言那里,也不知能不能接受她这个突然出现的“亲娘”…… 她没立时答什么,只问:“您不担心因有我在旁照顾,二爷会撂开手,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吗?” 容少谨摇摇头,“不会,在少卿那儿,你与别人不一样。” 芸香垂眸,猜得他也像腊梅那般,误会容少卿对她仍然有情。 容少谨道:“当年得知你在他不在的时候被遣出了容家,少卿和先时那位二奶奶闹了好大一场,连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从小到大,你何时见他与老太太顶过嘴的?那次也说了不敬的话。后来也让人四处去找过你,只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找你的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芸香也听腊梅提过,因她出府的事,容少卿闹了一场,这会儿听容少谨再次提起当年之事,还是有些意外,原来他还曾找过她。 “当年那案子挺大的,牵扯了些朝廷的派系之争,润州府的官员从上到下换了一批,连着咱们容家在内的不少润州商家也糟了牵连。欲加之罪,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官府那边定要每家出个人来坐牢,无非为了能有个人压在他们手里,好把各家拿捏在股掌之间,日久天长地盘剥敲竹杠。少卿那几年的牢,是替整个容家坐的。他刚刚在里面的时候还见人,问问何时能出去,后来见案子没起色,就谁都不见了,整整四年,谁去都不见。出来这些日子,终日嗜酒,萎靡堕落,也是发泄这么久积在心里的委屈愤懑。老太太、太太看着心疼,又拿他无法,不忍强逼他,也是都觉得亏欠了他,他自己心里也未尝不这么想……” “只有你,只有你在他心里是他亏欠的那个。只为了对你的这份歉疚,他也不会把孩子丢给你不理,再多拖累你……甚至,因着这份愧疚,便是你责他几句,他也会甘心听着,不会像在家时那样一味耍混。” 芸香听懂了容少谨的言外之意,让容少卿父子住到她那儿,说是为能让她照看嘉言,另一则也是想借容少卿对她的这份愧疚,勉励他振作起来。 照顾嘉言她责无旁贷,求之不得,但容少卿……或者他真的对她有愧,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芸香正不知如何回答,听得有人掀了帘子,抬头看去,是身怀六甲的容大奶奶在丫头的搀扶下进了厅中。 芸香连忙起身,上前去扶,“奶奶怎么来了,闻得您前几日动了胎气,说是要好生卧床休息?” 容大奶奶一只手覆在芸香搀着她的手上,“不妨事,前些日子不过是舟车赶路有些累,又有些水土不服,已经大好了。一别数载,还能再遇,这是天大的缘分。你上次来,我就因在床上躺着没能见,今日说什么再不能错过了,只怕你这一走,下次不定何时才能再来。” 芸香扶着她坐下,“奶奶若是不嫌弃,什么时候想找人陪着说话解闷,差人去唤我便是了。” 容大奶奶笑道:“有大爷给我作证,你这话我可是当真了,哪日想你便差人去请你,你可不许不来。” 芸香笑笑:“自然,奶奶念着我,是我的福分。” 二人落座后,难免扯两句闲话客套,芸香问容大奶奶这身子几个月了,看样子像是快生了。 “还不到六个月,只是比较显怀。”容大奶奶抚了抚肚子,“还得三四个月,言儿便又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芸香露了个淡淡的笑容,容大奶奶又道:“咱们这儿没有外人,我有话也便直说。先时大爷说让言儿跟他爹出去,我不依,也不怕你笑话,还为此跟他拌了嘴。老太太、太太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才一提这话眼圈儿就红了。是后来听得少卿这两日在你那儿,我才多了别的心思,想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家中暂住,是我向大爷提的主意。” 容大奶奶并不急着问芸香的意愿,只触了心事似的,娓娓述道:“言儿这孩子自幼乖巧,自懂事起,对长辈便是一日三安,从未断过。生了病从不喊疼喊苦,还要反过来安慰长辈不要为他忧心。所有好吃的好用的,必要让遍了全家老小,但凡有一个人没有的,他便不要。他的这份乖巧懂事,让人欣慰,也让人心疼……明明是在自己家,明明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疼着,却偏生出寄人篱下的谨言慎行来……这是父母不在身边的苦楚,便是家人再疼,任谁也替不了爹娘……” 容大奶奶说完叹了一声,芸香这边已然心酸得湿了眼眶。 “想你容留他们父子,是我为言儿的私心,少卿能不能就此振作起来,且在其次,我只想着,让他能与亲娘近些,日后若能母子相认,也好还孩子一个骨肉团圆……” 容大奶奶说完这话,尾音微颤地掉了泪,芸香的泪水更是难以抑制,只连立在容大奶奶身后的丫头也转过头去偷偷拭泪。 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因念着仍执拗地坐在自家门外苦等的容嘉言,芸香不敢久留,说留容少卿父子暂住之事,还是要先回去争得爹娘的同意。 辞了容少谨夫妇,芸香一路往外走,快要出了容家大门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唤她,她站定回头,却是容大奶奶的丫头快步向她跑过来,请她留步,说大奶奶有话和她说。 芸香诧异,想是大奶奶有什么要嘱咐的,未几,见容大奶奶自己从院中出来,也无人从旁搀扶,便忙又往回迎上去,“奶奶有什么要吩咐的,差人告诉我或是让我回去便是,怎得自己出来了。” 容大奶奶没立时说话,退了丫鬟,把她拉到一边,“才大爷在,我不方便说,这才等你出来,让人叫住你。” 芸香一时想不到大奶奶对她能有什么背人私话。 容大奶奶握了她的手,“言儿他,知道你是他亲娘。” 她这话只似在芸香心口上狠狠敲了一下。 “自言儿懂事起,并没人向他提过你,只说他亲娘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不在家中了。至于为什么不在,是走了还是死了,走了又去了哪儿,为什么走的,姓甚名谁,从未跟他说过,老太太也不让人说。初时,是孩子太小,怕提了,惹得他找娘。后来,他慢慢大了,懂事了,虽然算不得什么忌讳,但他从来不问,家里人也自然不提。” 容大奶奶叹了一声,“也是心中有愧,不知该怎么跟孩子提,说她亲娘是被人陷害,家中没人替她做主,使得无辜冤走吗?” 芸香这会儿心中一百个疑惑与震惊,也无心思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容大奶奶接着道:“不过,言儿这孩子自小懂事敏思,不用旁人刻意细说,只偶尔听些话风,便能自己揣度。由是来了安平县,腊梅在街上撞见你之后,家里人难免提起,虽然每每避了他,可他到底还是能琢磨出些事来。我想着,他这回执意要跟着少卿出去,自然是心疼爹爹,但孩子的心思,也未必不是知道他爹在他亲娘那儿,自己也想去见见亲娘。” “他猜到你是她娘,以及想要出去找娘的这点儿心思,大爷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也不知。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我一直把言儿当儿子看待,知子莫若母,也只有我察觉了他的这点儿心思,所以才向大爷说了这主意,私心全了孩子念娘的一颗心。” 容大奶奶这一番话似巨石撞进芸香心里,回家的一路,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一个念头。 想起今日嘉言在她家中的每一幕,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腼腆的,矜持的,拘谨的……想起他听到冬儿唤她那声娘后,蓦然望过来,又转回头去,那瞬间,心中该是藏着怎样的落寞…… 心口被人用锥子剜肉一般。 她想快些回去见着嘉言,立时把他搂进怀里母子相认;又怕见了不知如何开口,该怎么和他说自己为什么离了他,为何又有了孩子能日日相亲照顾,却让他受这骨肉分别之苦,为何明明见了,却不相认,要装个初见的陌生人与他说话……他会不会怨她、怪她,甚至……他愿不愿意留下来…… 马车一路颠簸近了家,一颗心比车马颠簸还要七上八下。 进了巷子,未待马车停稳,芸香便急着掀了帘子望去,容嘉言果然还坐在那儿,见了马车过来,身子正了正,似是有些不安。 旁边干娘带着冬儿与腊梅坐着说话,望见马车,也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芸香下了车,腊梅先迎上来,“怎样?” 芸香没顾得答她,满心满眼全是容嘉言,径直走到他面前,强压下立时把他搂紧怀里的冲动,柔声道:“才我去见了大爷,已和大爷说好了,从今往后,你们父子俩便暂住在我这儿。这会儿大爷已差人去寻你爹爹了,等找着人便叫他来这儿,咱们回去等他。” 容嘉言闻言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芸香,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捕捉到他眸中那瞬时一闪而过的喜悦,芸香心中的忐忑也跟着松了松。 腊梅那边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便好。” 说完和陈张氏相视一眼,后者也笑着应说:“住下来好,住下来好,这回可好安心进来了。” 甚至这半天也没鼓足勇气与小哥哥搭讪的冬儿,也显得很开心,拉着奶奶的衣角又朝小哥哥望去,看看他这下会不会和他玩儿了。 怕容嘉言不信,芸香让腊梅和车夫把马车上父子俩的行李衣物卸下来。 陈张氏拍拍冬儿的屁股,“去进屋叫爷爷,就说小哥哥要在咱家住下了。” 冬儿得话,颠颠儿地跑进院去。未几,陈伯便跟着孙子出院,和陈张氏一起热情地张罗着帮忙往院里拿行李。 “先放西厢房吧,先都放在这儿就好……” “里面有点儿乱,收拾收拾就好,回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到别的屋里去,这屋里就宽敞了,床褥被子都是现成的……” “您这厢房原也住人吧,我看东西都挺全的。” “住人的,原有个小徒弟,后来走了,这一空就是好多年……年轻人吃不得苦……” “您这可是好手艺,学成了一辈子不愁吃穿,还是得找个徒弟,不传下去可惜了……” 一扫这半日的郁郁,腊梅并车夫跟着陈氏夫妇一边进进出出地拿东西,一边说笑聊天,虽都招呼着让容嘉言赶紧进去,但谁也没过去拉他进屋,默契地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一直在他身边,寸步未离的芸香。 “进去吧。”芸香温柔地凝着容嘉言,“带你看看你和你爹住的地儿,你先帮你爹试试舒服不舒服。” 容嘉言抬眸看向芸香,似是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只有些踌躇地错开眸子,看着其他人一件件把行李送进院。直到最后一件行李也被车夫拿进院去,四下再无旁人,容嘉言才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道了一句:“谢谢姑姑。” 芸香一愕。 容嘉言望着她,依旧带着腼腆,“听得您是梅姑姑的姐妹,我便也唤您一声姑姑,谢谢您留我们父子在府上暂住,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也能照顾我爹……” 若是在听到大奶奶那番话之前,听得这声姑姑,芸香最多会心酸感伤,但此时此刻,却似有一把鞭子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心口涌至喉咙的酸涩,让她根本不敢应声,开口便是哽咽。怕孩子看出端倪,只忙展了个笑容点点头,却也不知骗不骗得过那双同样藏满心事的眸子。 叫出那声姑姑,容嘉言似是松了一口气,转身进了院子。 芸香滞了滞,跟上去,见得陈张氏站在院门口等着她,望过来的眼神,显然是听到了刚刚的那声姑姑。 芸香走到她身边时,她挂着慈祥的笑容,轻轻抚了抚她的胳膊,是无声的安慰:慢慢来。 芸香也回她个笑容,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进了家门。 第十一章 归夜 因容少卿未归,腊梅也并不急着走,留下陪着容嘉言。 趁着这会儿功夫,芸香把陈氏夫妇叫到屋中,说了容家大爷的意思,“我当时也有些犹豫,想着回来和爹娘商量商量,只后来大奶奶进来,提到言儿从小父母离散的苦楚,我一心疼,便应下了。” “不用跟我和你爹商量,你自己做主便好。”陈张氏道,“咱们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住人的房子还有两间,空着也是空着。何况这来住的又不是外人,是你亲儿子。甭管他姓哪家的姓,在我们这儿,就跟冬儿一样,都是亲孙子那么看待。孙子来家里住了,我们是求之不得呢。” 说着,又话锋一转,“至于那个什么二爷,念在他是言儿爹的份儿上,我便也容他,可他若敢欺负我闺女,我可是不依,到时候别说我拿笤帚把他打出去。” 陈伯对芸香笑道:“你娘这两天老跟我念叨,说他再敢欺负你,她就要上去踢人了。” 陈张氏啧了一声,“你笑什么,你别当我随口说说,别看我岁数大,真的动起手来,棒小伙子也未必挣得过我。” 陈伯笑,“哎呀,说得还来劲了。” 芸香知道老两口这斗嘴是在给自己解心宽,便道:“您放心,我在自己家还能被别人欺负了不成。”说着从怀中摸出张银票递过去,“这是容家大爷托我带给您的,算是他们父子俩吃住的开销。” 陈伯推却不收,“换做别人自然不推辞,但说了言儿是自家孙子,哪有自家孙子来住还要收钱的。” 芸香执意递过去,“一码归一码,即便不算言儿的,只算是二爷一个人,和他非亲非故的,不能让他白吃白住。” 陈伯接过来展开,“这也太多了,便是住个三年五载的也用不得这些钱。” “您先收着吧,也是容家大爷的一番心意,您若不收,容家那边也难心安,大不了等他们搬走,再把多的退回去便是。” “可说了住多久吗?”陈张氏问。 “倒是没有,这次二爷出来,原也是大爷想断了他的后路,逼得他别再终日浑浑噩噩地喝酒度日。据说赶他出来时,也给了个期限,说等他能凭自己本事白手整下一百两,便让他归家。不过我想着,这也不过是随口说的一个数,等哪日他振作起来,有担当了,也就该回去了。容家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不能总指着大爷一个人。” 三人又商量了一下这父子俩的住处。芸香是一味心疼儿子,想把自己屋子腾出来给容少卿父子,让冬儿跟爷爷奶奶住,她自己住西厢房那个小屋。 陈张氏又心疼芸香,说那厢房虽然马上能住人,但没俩月就入冬了,到底不如火炕住着舒服暖和,女人家受不得凉,最好是让言儿跟着你,让那个二爷自己睡西厢,大男人不怕冷,放个火盆也够用了。只这话说出来,陈张氏自己都觉得难办,容嘉言那儿,想是定要和他爹爹一起住的。 陈伯说先收拾屋子,等把容二爷找回来再商量。 因芸香已在那厢房里住了两日,收拾起来倒也不费事,容家父子的行李也一应先放在这儿。只是众人等了半天儿,始终不见容家二爷归来。 差不多的时候,陈张氏去灶房做晚饭,芸香见容嘉言不时就要往院门口望一望,显见的心焦,便和腊梅一起陪在他旁边,扯闲篇地聊天。 冬儿没有奶奶陪,便也贴在芸香身边,一双眼睛却总望着容嘉言,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去搭讪,见对方不甚热情的样子又有些不敢,便一个劲儿地往腊梅跟前凑。一会儿拉了她的手,给她塞一把炒黄豆,一会儿又拉她去看自己收集的一些好看的小石子,甚至为了显摆,直接在地上给她翻了一个跟斗,惊得腊梅赶紧把她搂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说可不敢这么玩儿,仔细戳了脖子。 小孩子的心思很单纯,你是跟这个姨姨一起来的,她跟我玩儿,你自然也就跟我玩儿了。只是腊梅并不懂小娃儿的心思,冬儿的这份热情劲儿直让她有些受宠若轻。芸香自然明白小儿子的心思,也只对腊梅笑笑说你招孩子喜欢。 容嘉言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不过到底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地接下了冬儿递过来的几颗炒黄豆,讷讷地挤出了一声“谢谢”。 天将擦黑,终于有容家的人找来,却没带回容少卿。说是这一下午他们把安平县都找遍了,也未见二爷的身影,后打听得有人早先见了个好像二爷的男人,醉醺醺地从南门出了城。虽不十分肯定,可这县城不大,二爷可去的地方也不多,这么许久找不见,那人看到出城的十有八九真是二爷。周管家只怕万一,带了两个人一起出城往南边去找。眼瞅着就要关城门了,不论能不能追上找到,今儿个怕是要被关在城外头,怕家里人担心,便让他回来先报个讯。 众人听了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容少卿这一走竟是出城。芸香心知容少卿并没什么去处,即便是醉酒糊涂了,也不该往城外走,他这是真的把自己豁出去了。 陈伯听完安抚了一下众人的心焦,说自己去找程捕头一起到城门那儿等着。如果他们把人找着能回来,甭管多晚,都能给开了城门,好歹让进来,别在外头过夜。若是这一宿还找不到,那第二日便请程捕头找几个衙役兄弟帮忙去寻人。 陈伯和那家丁这一走,再回来便是入夜,不过好歹是真把容少卿给带回来了,只不过家丁背进来的仍是个醉醺醺昏睡过去的酒鬼。 周管家说,好在他们听得有人见了疑似二爷的人影便当即决定出城去找,若是再晚些,天一大黑,还真未必能找见。他们出城一直沿着大路走,跑出去得有十多里地,才寻见二爷,还不是大路,是在一条小岔路的树林子里,找见时人已经醉过去了。真不知他一个人醉醺醺地是怎么扎到那儿去的。这也是老天爷开眼帮忙,要不然这大晚上,这么多岔路林子,他们仨俩人的真的不好找。若真是没找见,让二爷在那野地里躺一宿,真是要出个好歹的。 腊梅听了,连声说险,又嘱说这可千万不能让老太太知道。 周管家说这是自然,我已跟他们两个说好了,回去只把实情跟大爷说了。老太太和太太那儿,就说二爷躺在南街那废了的老宅里,我们找了几遍没看见,最后一遍去找,才见二爷躺在墙角,被几个破筐给盖住了,所以才找到这么晚。 芸香仍让人把容少卿抬到自己房里,放到炕上。陈张氏让他们进屋歇会儿,锅里有给他们备着的饭菜,找了这么大半天儿,晚饭也没吃,好歹吃两口。 周管家推辞说太晚了,再晚回去就更瞒不过家里老太太了。 腊梅见容少卿这样,更不放心容嘉言,想要留下陪他一晚。芸香劝她回去,说老太太那儿也未必能信周管家的话,还是得你从旁跟着圆谎。再者,老太太也不放心嘉言,也急着想知道他的情况,你回去也好安抚。 腊梅到底也不放心老太太,拉着容嘉言到一旁,说明日一早必来看她。反是容嘉言安慰她说不用,我这边有爹爹,倒是老太太身边离不开姑姑,请姑姑替言儿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 待容家一行人走后,陈家的院子才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冬儿早早就在爷爷奶奶房里睡了,陈张氏陪着丈夫吃了点儿东西,老两口便也歇下。芸香怕容嘉言拘束,便让他帮忙打下手,两人一起把容少卿脏兮兮的外衫脱下,又端了盆热水,放在炕边的桌子上,拿了手巾给他,让他帮忙给爹爹擦一擦。 能帮上忙的容嘉言这才少了些这一晚上的无所适从,拿着手巾认真地给容少卿擦脸、手和脖子,甚至找芸香要了另一块巾子,用热水浸湿拧干后,帮容少卿捂脚擦脚。芸香进来换水的时候,看到他擦完之后,还很温柔地在容少卿的脚底捏了捏,猜他是想着爹爹今日走了老远的路,脚下一定很酸,热巾子敷过,再揉一揉,明儿起来便不会觉得脚疼了。 那么仔细,那么小心翼翼。 芸香从旁看得出神,被容嘉言转头看到,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便猜得她的心思似的,有些脸红,“我原听祖母说过,爹爹小时候总爱祖母捏脚心哄他睡觉……” “是吗?”芸香侧身坐到炕沿上。 “嗯。我小时候也常跟着祖母睡,祖母总爱捏我脚心,说爹爹小时候便喜欢她这样,甚至长到七八岁了,每每生病,还定要人来捏脚心哄睡,且旁人都不行,只能祖母才行,还说爹爹有时还会为这个赖皮装病。” 芸香倒是不知容少卿这个毛病,垂眸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又觉得这么撒娇耍赖的事,倒也是他的性子,不免笑笑。 “你小时候都是跟祖母一起睡的吗?” “虽不是日日,但也有一半的时候是,大伯母说她怕祖母歇不好,每每想让奶娘把我抱她房里,但祖母不依,直到现在祖母还时常让我在她房里睡。” “那你这次出来,太太必要牵肠挂肚了。” “是……不过,即便我不在,祖母身边还有惠儿妹妹陪着。” 芸香听腊梅提过惠儿,大爷和大奶奶成亲多年之后才有了这头胎,生下来全家也是宝贝得不行,问说,“你惠儿妹妹有两岁了?” 提到堂妹,容嘉言便展了笑容,“三岁,都会背好多诗句了,可有的字还念还不清楚,总要把‘水’念做‘匪’,每每要水喝,都是‘喝匪,喝匪’的。” 芸香笑笑,“那你会多少诗句?听你梅姑姑说,你会得可多了。” 容嘉有些羞涩,“没有的,还差得远,祖母说大伯在我这个年岁都会自己作诗了,我才只会抄写背诵几首古人的诗句而已,差得很。” 芸香赞说:“那也很了不得了,多少孩子像你这么大的都不识字呢……” 整整过了这一日,母子俩才终是心平气和地说上了话。人声寂寂,月色昏昏,油灯的灯芯不时弹出点点火星,伴着轻微的啪啪声。 第十二章 新客 容少卿是被高照的艳阳晃醒的,扯了身上的被子往头上一蒙遮住光亮,翻身蜷到被子里。好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拉下被子把脑袋探出来,迷瞪瞪地看了看四周,怎么又回来了。 掀开被子坐起来,后脊像绑了跟木头,又酸又硬,胳膊腿也发皱。 房门被推开,不及起身,芸香走进来,“呦,爷醒啦。” “还想着爷得睡上半日呢,想是日头晃了眼?我是想着拉开窗帘放些阳光进来,睡着还暖和。醒了便起吧……” 芸香没与他多解释,爬上炕,把本就敞了大半的窗帘彻底拉开,“嘉言也是才醒没多会儿,怕吵了爷睡觉,他这被窝都没收拾。我刚带他去洗漱,这会儿被我娘拉去前院吃早饭了……昨天夜里睡得都晚,今儿就起得晚些,早饭也这个时辰了才吃。爷赶紧起来洗漱吧,还能赶上口热乎的,省得一会儿单给你热了。” 容少卿还糊涂着,听得儿子昨晚也住在这儿,更有些愕然,怔怔地想了想,多少猜到些缘故。 芸香不急着走,跪在炕上,叠容嘉言昨夜睡的被褥。 容少卿看着她,“你把我弄回来的?” “爷不想想自己有多沉,我可没这个本事……”叠完容嘉言的,芸香又扯过容少卿还搭在腿上的被子,一并叠起来,“是周管家带人把你抬回来的,还请了人家程捕头,大夜里的在城门那儿守着,这才回得来……人醉了,腿脚倒挺利索,走出那么老远去……” 容少卿沉声,“谁又让你们瞎折腾的。” 芸香斜了容少卿一眼,用力抖了下被子,“没人!” 抖开的被子激起微小的尘埃,大片大片地浮在明媚的阳光中,容少卿下意识地抬手在口鼻前扇了一下,侧头避开。 芸香不理,仍旧对着他抖了两下,“爷不乐意,一会儿还能走,双脚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们也拦不住。就是走前好歹擦洗擦洗,出来这几日爷就没洗过吧,没闻见自己都臭了吗。” 知道他素来好干净,以为这话便可拿捏了他,谁知容少卿只无所谓地回说:“在里面二三十日不擦洗也是常事,跳蚤都不知养过几百只了。” 芸香自恼,没想被他一句话堵回来,还堪堪戳在他的痛处,面上却不动声色,“狱中也惯躺在屎尿里睡觉?” 容少卿疑惑地看过来。 芸香瞅准,“那城外多少野猫野狗,由是树林子里,最是猫狗爱钻的地方。还别说畜生,就是来往行商的、赶脚的,走过内急,也都扎到林子里方便,亏得爷还真敢在里面躺下去。昨儿夜里回来,左胳膊上沾了一大块不知什么腌臜东西,骚臭得熏人。扒下来扔在盆里泡了一整宿,今儿早晨看那水都是混黄的,若不是可惜那好料子,直接便扔了。” 容少卿打量芸香在诓她,可饶是如此,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恶心,甚至觉得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骚臭味儿,让他禁不住干呕了一声。 芸香顺势说开,“且不提在城外,这城里便是干净的吗?总有不讲究的随处寻个角落就方便。更有甚者,听程捕头说过,有醉鬼夜宿街头,第二日醒来,身上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淋了尿,还不止一回。爷就这么放心地在街上躺下,也真是好胆量。” 容少卿虽知芸香这话必有几分夸张,可架不住恶心这事,呕了一声,后边便接连跟上止不住。 芸香从炕边拿了干净的衣裳放到容少卿身前,“爷穿好了先去吃饭,趁着灶膛里还有火,我烧上一大锅热水,待吃完饭便能洗一洗。” 芸香说完下炕出了屋子。待听见她关门出去,容少卿才扯着衣服、抬了胳膊闻了闻,是有些味道了。只左胳膊抬起碰了脸,忽又想到芸香刚刚的话,忙把胳膊伸开,拧着眉头扭了下头。捏着左袖子看了看,虽没什么污物浸过来,但总觉得有股怪味儿,忍不住又上来一阵恶心。 芸香回正院灶房烧水,心里也是没底,不知容少卿会不会一根筋通到底,真又甩手走人了。半晌,透过灶房薄薄的窗纸,看见容少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徘徊犹豫,方稍稍松了口气。 没待她出去,在屋中吃饭的容嘉言便跑了出来,“爹,你醒啦。”他身后,陈伯也跟着,并不见陈张氏,还是不太待见他。 “二爷睡醒了?来屋里吃饭吧。”陈伯客气地招呼。 容少卿行了个礼,“不敢不敢,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叫我少卿便是。” 陈伯也是看惯了他前两日无赖模样,不过是看在芸香和嘉言的面上才不好晾着他,出来与他说话,这会儿他忽然谦逊起来,不免有些意外,只道:“一样的,进屋吃饭吧。” “不了。”容少卿脸色讪讪,“我几日未得梳洗,这身上委实腌臜,污了屋子不说,惹得您和婶子吃不下饭。” “不碍得,进来吧。”陈伯再劝。 屋中陈张氏也是仔细听着,见他竟也知些礼数,便也起身站到门口,“进来吃吧,没那么多讲究。” 容少卿不好再多推辞,复向陈张氏行了个礼,“那便叨扰了。” 他这忽来的客气,让陈氏夫妇都有些不适应。由是陈张氏,初时也只想这人到底还懂点儿事,待与他落座一起吃饭,见他举手投足无不谦逊恭敬,与前两日那无赖模样判若两人,每每都要起身双手接下他们递过去的碗碟,见她要盛粥,便先一步起身帮她添满,她说不必客气,他便恭敬地说要的,没有要长辈自己添饭的道理。 一顿饭下来,陈氏夫妇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他这样子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何况他也没必要装什么,说是租住他家的房子,可人家里给出的那些钱足够住这城里最好的客栈了,却也不必为此而故意讨好。 吃罢早饭,芸香这边的水刚好烧热,进屋帮着收了碗筷,带容少卿和容嘉言一起进了灶房。 芸香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木盆来,放到灶台上,掀开大铁锅的盖子,白雾似的热气便蒸腾出来。 “没有浴盆,那边水缸里是冷水,干净的,缸里有水瓢,爷自己舀到这木盆里兑了热水将就着擦洗吧,往身上淋也不挨得,地上湿了我一会儿收拾便好。让嘉言与你一起洗,趁着这会儿日头足,暖和,爷儿俩还能互相帮着擦擦背。” 容少卿站在门口往里打量,除去在牢中的日子不提,沐浴这种事本是私密的享受,原就不好在别人家,况这小屋子是生火做饭的地方…… 旁边容嘉言也有些为难,一来也没在这种地方洗过澡,二来听要和父亲一起洗,有些羞涩拘束。 芸香去厢房给父子俩拿了从里到外的换洗衣裳,放在灶房的木架子上。冬儿这会儿从爷爷奶奶房中出来,在灶房门口探了个头,倒是一点儿不认生地跟芸香说:“我也想洗澡。” 芸香拉了他出去,关上灶房门,“你就是想玩儿水了……” “不是,我想跟哥哥一起洗……” “一会儿娘给你洗。” “不要……奶奶给洗,娘洗得疼……” 那边母子俩的声音减远,这边屋内,父子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所适从。 容少卿进监狱时,容嘉言还不会爬,几年时间,父子也未见上一面,待他出来,儿子已经是个清秀懂事的小大人儿了。对儿子,他是满心的疼惜和愧疚,想要疼爱补偿却又不得法。容嘉言对这个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爹爹也是眷恋又陌生,偏又是个腼腆的性子,不会一般小孩儿的撒娇腻人。父子俩都想和对方亲近,却又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不见面牵挂,见了面又不知怎么相处,时常是两人在一处待着,还要家里其他人从旁说笑才不至于拘谨无言。 这会儿两人独处一室,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容少卿拿起灶上的木盆,到水缸中舀了几瓢凉水,放回灶台上,又从锅中舀了热水兑上,用手试了试水温,转对容嘉言,“你试试,热不热。” 容嘉言探手进去,“不热。” “那脱衣裳洗吧,你自己会脱吗?还是爹帮你脱?” “我自己可以。” “哦。” 父子俩都不太好意思“坦诚相见”,只赤了上身,穿着裤子,一人拿了一条手巾,浸到温水盆中,投湿拧干,文质彬彬地各擦各的。 容少卿想为昨日的事跟儿子道歉,又有些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拿了一旁的两个板凳,让容嘉言坐下,“来,爹帮你擦擦背。” 容嘉言端端正正地背朝父亲坐好。 容少卿用热手巾温柔地敷在儿子背上,轻轻擦拭起来,“你跟爹出来,不想太祖母和祖母吗?” 怕爹爹再赶他回去,容嘉言忙道:“虽然想,但这儿离家也不远,才几条街而已,我想祖母和太祖母了,走着便可以回去看他们。” “这儿?” “嗯,姑姑没跟爹说吗?她跟大伯说好了,以后我们就住这儿了。” “姑姑?”容少卿手上滞了滞。 “嗯……就是,冬儿弟弟的娘……” 容少卿把手巾浸到水盆里,又投了投,“她让你叫她姑姑的?” “她不是梅姑姑的姐妹吗,所以我才叫姑姑……不应该吗?” “没有,就叫姑姑吧,挺好。” 容少卿给容嘉言擦了背,又用胰子在他背上滚了滚,怕洗不干净,手巾上多带了些水,以致水留下来,淌湿了容嘉言的裤子。他索性让容嘉言把裤子脱了,彻底洗一洗。容嘉言和父亲坐了这一会儿,倒也退了些羞涩,待父亲帮自己洗完,便也主动要帮父亲擦背。 一双小手沿着胰子滚过的地方,轻柔地抚过,认真地涂抹均匀,再用沾了水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因为太轻,以致有些痒。 “可以再重些。” “这样好吗?我怕弄疼您。” “不会,很舒服。” 父子俩擦洗完,换上干爽的衣裳,敞开灶房门放潮气出去。 芸香一直在爹娘房中,见这边开了门,便过来收拾,让容嘉言进屋和弟弟玩儿会儿。容嘉言要留下帮忙,芸香说不用,我来就好,正好我和你爹说点儿事。容嘉言闻此便撂了手上的东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容嘉言走后,芸香一边收拾灶房一边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昨儿甩手走了,是为了孩子好,甚至打算离了安平,也不考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活,该是想着自己离了安平,大爷那边就只得接嘉言回去了。可爷知道孩子的心吗?昨儿爷走了,嘉言就坐在院外门槛儿上等着,谁劝都不走。说‘爹爹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爷的那些心思,孩子都明白。” 容少卿立在一旁,没言语。 芸香也故意不看他,只忙着手上的活儿,“爹娘一心为了孩子,可孩子的心,不过是想有爹娘在身边陪着,哪怕过得苦些也不打紧……我幼时家里穷,又赶上灾年,爹娘便把我和妹子卖了,能得几个钱养活家里那几张嘴,也未尝不是盼着我们姐妹俩能有个好去处,起码能日日填饱肚子……” “我也算运气好,进了容家,跟了好主子,不论吃喝还是穿的用的,哪样都比从前好不知多少倍。可便是这样,心里还是会想,若当日不被卖出来,苦是苦些,可能跟父母姊妹日日在一处……有时也怨爹娘,怎么就不能咬牙熬过那两三年呢……” “嘉言他自幼没爹没娘的,好不容易把爷盼回来了,爷要再就这么撇下他走了,可想没想过孩子受不受得住……我也不强逼爷留下,你若执意要走,也没人逼得了,爷自己拿主意吧。” 芸香说完,容少卿仍是未应,她也未再多劝,默默收拾灶房。 许久,容少卿方才开口,也不说留或不留,只说:“收留我们这一大一小,容少谨给出了多少?” 听得他这话,芸香便放下心来,回说:“五十两。” “才五十两,小家子气。” 知他这便是别别扭扭地应下来了,芸香便也顺着他转了话题,“五十两还少啊,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奔命地挣去,也没有五十两。若是不嫌老旧的,都能买一处房子了,再往更远的乡下去问,起一片院子也未必用得了这些。” 容少卿不忿,“他现在当家,五十两在他不算什么,既是他非要把我们父子塞给你,你便该趁机讹他一笔,二百两,三百两,便是你不要,分给我一些做本钱也好啊。” 芸香无奈笑笑,抓了他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双手可不就是本钱吗,爷有手有脚,自己挣吧。” 第十三章 营生 容少卿在陈家住了下来,父子俩一起住正院西厢房,一日三餐便跟着陈氏夫妇和芸香母子。怕床铺挤,陈伯还在床的外侧多加出一块,用两个木凳子抵在床的首尾,上面架上一条长木板,木凳下垫了小木板找平,上面通铺上被褥,就成了一张足够父子两人睡下的床。 吃住都解决了,剩下便是营生的事。 怕容少卿有抵触情绪,芸香并不好太过催他,但提还是要提的。即便他不是现下这颓废模样,想等着让容少卿主动说去找活儿干,也无异于痴人说梦。从前在容家跟着父兄出去跑商还好,那是自家的买卖,可若说低三下四地去给人家干活,抹不开当爷的面子。 午后,各人都猫在房中睡午觉,芸香在自己房中哄下了冬儿,独自坐在外屋做针线活。听得院子里有走动声,抬头望去,是容少卿,并未往她屋子这边来,而是在这小跨院儿里来回溜达,抬头看看树梢,弯腰看看墙角。 她也不起身出去,继续低头做活。他若想与她说话,自然会进来,若是不想,她出去搭讪也没什么意思。 未几,容少卿轻轻敲了敲敞开的房门,未待她答,走了进来。 芸香抬头看过去,问了一声,“爷怎么没歇晌觉?”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活。 “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容少卿慢悠悠地在屋中踱步,四下随意打量。 “嘉言睡了?”芸香问。 “睡了,他睡着我才起来的……你呢,你怎么也不歇着。” “我也不困,正好把这件棉衣做完,就差上袖了。” 瞥见她手中的是件男人的棉衣,容少卿随口问道,“给大叔做的?” “不是,是从裁缝铺那儿接的活计。”芸香一边密密缝制一边回答,“那边生意多的时候忙不过来,便会找人帮忙。” 容少卿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把玩起针线篮里的一枚顶针,“做这一件,能得多少?” “按件数结算,五件是一贯。” “这么少!”容少卿惊愕,“裁缝铺做一件衣裳也要十几二十两吧,这是挣了多少黑心钱,你竟也做?” “没那么多,小地方不比润州府,容府请的也都是极佳的裁缝师傅,手艺自然贵些。况且这衣料都是剪裁好的,棉花也是现成的,并不费什么功夫。人家裁缝铺卖的是量体裁衣的手艺,针线活儿谁都会做,只要认真仔细些总差不了太多。” “那这钱挣得也太辛苦。” 芸香笑笑:“哪有不辛苦就能得来的钱呢,爷觉得这一贯两贯的是小钱,可容家现在的家业不也是祖祖辈辈一贯两贯挣下来的吗。当年老爷和钱爷、张爷每次出去跑商,一趟下来个把月……还有大爷,我记得大爷头一次跟着老爷出去才十四,到和大奶奶成亲之后,老爷安心使他自己跟着钱爷出去,那时也还未到弱冠,外人看着是高门深院里养尊处优的爷,在外头却也是风餐露宿,挣得不也都是辛苦钱吗……” 芸香抬眸看了容少卿一眼,“爷想好做什么营生了吗?” 容少卿脸色厌厌,起身到一旁的躺椅上一歪:“我又不是你家大爷,十多岁便独当一面的。只知道吃喝玩乐、挥霍家产的败家子,我能会什么营生……” 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会招出他更多的丧气话来,芸香并未应他,只是对他露了个无奈的笑容,继续不紧不慢地做针线。 容少卿靠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歪了片刻,见芸香不理他,又开口:“这安平县可有什么有钱人家死了男人的没有?” 芸香抬眸,不明所以,“怎么?” “你不是让我找个营生吗。” “什么营生?”芸香愣了愣,玩笑道,“爷难不成是想着娶个有钱的寡妇,承人家家业去?” 容少卿双手往脑后一枕,“承了家业有什么好,你说的,甭管多大的家业都得在外面吃苦受累的,与其如此,干脆做个姘头面首,只管吃喝玩乐,这营生才适合我。” 芸香无奈,与他打趣:“即是做姘头,也不一定非得是寡妇。” 容少卿煞有介事,“那可不行,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的事我可不能做,坏了容家的名声。” 芸香嗤笑一声,不再与他胡言。 容少卿却还没完,“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真点醒了我,确也未必是寡妇,死了老婆的鳏夫也未尝不可,左右是求财的皮肉生意,卖屁股也是一样的……” “啧……”芸香回眸往里屋看了一眼,示意他冬儿在屋里睡觉,别口无遮拦地被孩子听见。 容少卿低了声音,“不然像你这样缝五件衣裳才挣一贯,我哪辈子能给容少谨挣回去一百两。左右他只说了个数,又没说做什么。吃苦受累的差事,爷反正干不了,又不如你家大爷有本事,精打细算会经营,也就皮相凑合还能卖几个钱……” 芸香蹙眉打断他,“爷越说越不正经了。” 容少卿不忿,“我怎么就不正经了?就你家大爷最正经?你以为你家大爷当初怎么保下容家的……还不是……” 似是意识到什么不好出口的,容少卿顿了一下,话未说完,便没了下文。 芸香也不多问,岔开话,“行,是我说错了话,给爷赔个不是。我也不跟爷逗了,我手上这棉衣人家紧着要,爷这会儿要是不睡,劳您帮我纫个针吧,我这眼睛似是有点儿花。” 容少卿起身坐回芸香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针线,凑到眼前,线头对准针鼻穿上去。只穿了两次都因手抖没成功,讪讪地起身,踱到房门口,对着阳光穿上去。似是给自己刚刚的接连失败找借口,“你这屋里太暗,也难怪你年纪轻轻就眼花……” 这次终于成功,容少卿把两边的线头拉齐,走回去递给与芸香,“往后别再夜里做针线了,为了那几个钱再把眼睛弄瞎了……” 屋外,陈张氏睡醒午觉来找芸香,进了跨院,刚好看到容少卿对着阳光仔细地纫针。他穿得认真,以至没发觉她走进来。待他转身进屋,她也跟上去,正听得他在屋中关心芸香的话,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容少卿虽与芸香抱怨打趣,但到底不能真的这般无所事事地待下去。不为容少谨那一百两,也不为芸香的规劝,甚至也不全是为了儿子,单单只是他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在家中游手好闲、混吃等死或是没什么,但在外人面前,他也是要脸的人。尤其陈宅不大,老两口儿平日也无需出门劳作,一家几口终日在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突然多出来他这个大闲人在院子里晃荡,便异常显眼。 是以,抱怨归抱怨,容少卿还是出了家门到街上溜达闲逛。 安平县不算大,商家集中的街市,数得上来的那几条,有大门面的商铺,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总共也用不得半天时间。 米铺、金铺、当铺、药铺……看得上眼的,哪样都要本钱,还得不少。差一些的营生,本金或是少些,但大多都要手艺,且这类营生又多要逢迎讨好,看人脸色。至于那些本钱不高,又不怎么要手艺的,多是贩夫走卒,根本入不得眼。 思来想去,现下最合适的,是到哪家铺子里当个掌柜的,最好是米铺、金铺或是当铺,再不济做个账房先生也凑合了。只是在街面上巡视一圈下来,别说这三家,哪家铺子也没在门口立块牌子,明晃晃地写着“诚招掌柜”。 随意走进家铺子,看看会不会有掌柜的看他气度不凡,或者哪怕是认得他是容府二爷,必然深谙经营之道,上来询问“爷可否屈尊在我这店里做个账房?” 容少卿接连进了几家店铺,并未有慧眼识珠的掌柜的上来攀谈,倒是每每遇到嘴甜又有眼力见儿的小二,不知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知道容家没有彻底不管他,一个个的也不似前几日那样不甚热情地假装没看见,嘴儿又都跟抹了蜜一般,一口一个二爷的叫着。 他一边心里腹诽,肯定自己绝对干不了这种陪笑逢迎的营生,一边被小二的话术捧得不好意思空手而归。 容少卿第一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壶酒和两块酱肉回来。陈氏夫妇见了,都以为他谋到了差事,买些酒菜回来庆祝。惊喜地上去询问,容少卿谦逊答说买些酒菜回来,谢谢二老的容留。 容少卿第二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包糕点回来。陈氏夫妇这回没误会他是找到了差事,只说既然住下,就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又不是走亲戚串门子,不用次次都买东西回来。 容少卿第三日“出门寻营生”,甫一出门,芸香便跟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些散钱,低声叮嘱:“寻营生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爷先把头两日赊下的账还了,今日可别再耳根子软了。” 容少卿被戳破,面子上挂不住,把钱塞回去,拂袖而去。 芸香知这话落了他的脸,他必然不爱听,可不如此,今日回来,还不定再拎些什么,改日她悄悄去把赊的账还上便是。 这一次,容少卿也确实没再拎些什么,却是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那模样未必比前些天宿醉街头好些。进了院也不回自己房里,直接晃晃悠悠地去了芸香房中,鞋也不及脱,往炕上一歪,蒙头大睡。 第十四章 夜话 陈张氏哄冬儿睡下,因这两日犯了腰疼,趁着睡前让陈伯帮她拔火罐。 “你说,容家让他们爷儿俩住这儿,除了想让嘉言爹担当起来,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陈张氏宽衣趴在炕上,闲聊。 陈伯先将浸湿的糊窗纸盖在陈张氏腰上隔热,借了油灯的火在竹筒里燎了一遍,迅速扣在陈张氏的腰上,轻轻晃了晃,确认拔紧了,再去拿下一个。 “问你话呢。”没得丈夫答话,陈张氏又问了一遍。 “你说是什么。”陈伯随口应了一句,又快速拔上了第二个。 “我估摸着是不是有想要撮合他们俩的意思。” “不好说。” “我原先看不上嘉言爹的混账无赖样,芸香说他是装出来了,我还不信,装得怎么那么像呢?不过这两日见他倒还好,确实像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教出来的孩子,就是这喝酒的毛病……不过,醉了闷头就睡,不撒酒疯也还好……”陈张氏侧了下身子,“你说,他是不是对芸香也还有意思,要不为啥喝了酒跑她屋里睡去了?” 陈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趴好。陈张氏倒也不在乎相公应不应,自顾自地念叨:“头两日我还看见他给芸香纫针,还让她往后别夜里做活了,仔细伤了眼睛,也挺会关心人的,不像有钱人家那些男的……” 陈伯笑着打断,“有钱人家的男的该怎样,就不能说句关心人的话了?” “不是能不能,是会不会,有没有这个心……还别说我一竿子打一船人,你就说咱们城中这么大的地方,但凡有点儿家底的大户人家,有一个算一个,哪家男的家里就一个媳妇儿的?就是张瘸子那样的还讨了个小老婆呢。这样朝三暮四,吃锅望盆的,会关心媳妇儿、疼媳妇儿那才新鲜呢……” 陈张氏说着又想起什么,“说来,芸香老早之前也跟我念叨过些她从前的事,说那容家有规矩,除非正妻不能生养的,否则不许纳妾。也是因为这个,后来她遭正妻陷害被撵出来,家里长辈也没人太多阻拦……那个容家大爷就只一个大奶奶吧?就是不知道既然有这规矩,嘉言他爹又怎么娶了芸香的,芸香没细说,我也没好意思多问。不过现在想想,要不是喜欢得紧,又怎会坏了祖宗的规矩也要把人娶了……芸香走了的时候他也不在,过后又被关了这些年,如今还能再遇见……你说,要是你,是不是也得想再往一块儿走走?” “后脖子、膀扇子这儿我也给你拔了几个,入秋了,驱驱寒气,省得你又闹病……”陈伯帮陈张氏拔上最后一个竹筒,“人和人不一样,个人的心思,别人去哪儿猜去。再者,这种事儿也不是一个人乐意就行的,总要你情我愿才行。如果芸香也有心思,再走到一块儿去也挺好的,你不是也觉得他人还行,没那么差劲吗。芸香也不能真就这么自己守着孩子过一辈子,才这么大岁数,往后还有多半辈子呢,与其再找别人,还不如知根知底的旧人,况且还有孩子。” 陈张氏叹了一声:“我说的就是孩子……”说完转头看向一旁熟睡着的冬儿,见他肉嘟嘟地撅着小嘴儿,便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又把他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掖了夜,好像哪怕只露了一点儿小缝儿,就会有冷风趁机钻进去,冻坏了他。 陈伯明白妻子的心思,只道:“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另一边,芸香房里,容嘉言像上次一样帮着容少卿擦了脸和手脚,也如上次一般,帮他一下一下仔细地按着脚心。 芸香端了水盆进屋,“先别按了,过来洗洗脚,一会儿你还陪你爹在这儿睡,我去你们那屋里睡一晚。” 容嘉言把容少卿的脚放回被子里,炕沿太高,便下炕拿了一旁的小竹凳坐着,把脚泡进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往后不许说这话。” 容嘉言坐了一会儿,垂眸看着浸在热水里的双脚,少倾,又抬头望望熟睡的爹爹,喃喃开口:“其实,我爹今天喝醉了我倒是有点儿安心的……” “嗯?”芸香不明白。 “这样他便能睡个安稳觉了。” 芸香蹙眉,“他平日都睡得不安稳吗?” 容嘉言摇摇头,“除了来这儿第一天,他喝多了被抬回来那夜,其他这几晚都睡得不好。白日里从没睡过午觉,夜里经常是我都睡了一小觉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爹还醒着。我爹以为我睡着了,才会轻轻翻身或出长气,有时夜里还起来,坐在屋里发呆,我唤他,他便说他是起夜小解,其实不是的,我知道……” “还有一次……”容嘉言双手撑在身侧,手指扣着竹凳边缘,似是有些话犹豫着该不该说,踌躇片刻,方才低声开口,“一次夜里……我看见我爹在梦中哭了,眼角儿那儿挂着泪……” “爹他一定是做噩梦了,肯定是特别可怕的梦,要不然,他那么大的人怎么都会哭呢?我倒是见祖母、太祖母哭过,也见过大伯母擦眼泪,但我爹他是男人啊,让他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住哭的,定然是特别恐怖的噩梦了。” 芸香愕然,转望向酣睡中的容少卿,前两日的午后,他溜达到她房里闲聊,说是睡不着,却原来竟是日夜无眠? “所以今天见我爹这样,我反而有些安心,好歹能睡个安稳的整觉了。” 芸香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只应说:“也好,那明儿早晨也不用叫他,让他多睡会儿,补补觉。” “嗯。”容嘉言仍似不放心,又替爹爹解释,“我爹他肯定也不是故意要喝这么醉,想来是这些天找营生不顺,他心里着急烦恼,这才多喝了些,您别怪他。” 芸香柔声宽慰:“我明白,当然不会怪他,也是我这两日念叨得有些多了。” 容嘉言这才似略放心些,坐了坐,又用双手撑了撑竹凳,“来的那天,我听爷爷说他原先有过徒弟,不过后来都走了,我想……嗯……不知道……爷爷还收不收徒……原在家的时候祖母常夸我手巧,您可以问问梅姑姑,而且我也不怕苦……我觉得爷爷做的那些纸扎很有意思……” 芸香听了心疼,说道:“我明白你是体恤爹爹,不过也用不得你去做这些,且不说这家里并不差你们这两个人的吃住,单是你大伯给的钱,也足够你们父子在这儿住上好久了。想你爹爹出去寻个营生,也是想他有些事做,人才能有精神。” 见容嘉言点点头,神色讪讪,不想他有挫败感,芸香又道,“不过,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想让你做。” “什么?”容嘉言眸中又添了些许期待的光彩。 “我想请你教冬儿弟弟识字。我和爷爷奶奶识的字都不多,更没读过什么诗文,自己教不了他,先生又请不起,所以想你帮忙教他。” 容嘉言先是露了欣喜之色,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识的字也不是很多,和先生还差得远,怕教不好。” “足够了,也用不得教多少,他这个年纪,认得自己的名字,会诵几首诗句便够了,不过呢……”芸香笑,“他这个学生调皮,又贪玩儿,一般的先生怕还真教不了他,他就喜欢跟着大他一些的哥哥姐姐屁股后头跑,让你教他,或许比先生还管用呢。” 容嘉言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教他。”想了想,“他若是贪玩儿,我可以边玩儿边教他。他喜欢捡石子,我就先教他‘石头’怎么写,想要看蚂蚁,我就教他‘蚂蚁’怎么写,若是又馋了小陈记的肉包子,我就趁机要他诵诗,非得会诵了才许他吃,这样他就能学会了。” “嗯。”芸香笑着点头,“我看可以。” 第十五章 旧梦 容少卿又做了一宿的梦。 梦中阉党复起,旧案重提,他再次被投进监狱,这一次的牢房变成了一艘飘在港口的小船,六七个人挤在一狭小闭塞的船舱里,偶尔有人被带走,释放或砍头。 不知谁喊了一声“船进水了”,紧接着水便没过了小腿,有人恐惧慌乱之下开始跳船,然后被不知何时而起的浪头卷起,沉入海底。饶是这样,船上的人还是一个个地跳了下去,又接二连三地消失无踪,直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水似乎不再上涨,但也没有消退的迹象,他拼命地往外舀水,好像感觉不出疲惫,他没意识到该去寻找漏水的裂缝补上,也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太过真实,松动木板的吱呀声,狭窄船舱里的汗臭味,以及浸满船舱的海水的冰冷,似乎都能感觉到…… “爷,二爷……”有人在耳边唤他,睁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原来是梦,还来不及庆幸,便被告知要举家逃难,他穿好衣裳出去,周围三三两两的家仆大包小包的从他身边跑过,走出院子,人影便都不见了。他匆匆加快脚步,却莫名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宅院中迷失了方向,四下的房屋、廊柱、庭院不知何时变得破败不堪。高墙之外,马声嘶鸣,马车已耐不住启程,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想高喊,叫外面的人等一等,喉咙却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出不了声。 身后深远处忽然起了婴儿啼哭声……是言儿!他转身往回跑,一边自责怎么把孩子忘了,一边担心这破旧的宅院不知哪根梁柱会突然受不住地坍塌下来,将言儿彻底埋在废墟之中。他寻着哭声四处寻找,却又再次在迷失方向,鬼打墙一般在相同的地方原地打转。 婴儿的啼哭声还在耳边萦绕,他又再次醒来。 还是梦,官司、坐牢、搬家,原来都是梦,整个人仿似劫后重生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出了屋子,不知不觉拐到芸香的小院,穿过爬满凌霄花的回廊,恍惚觉得这光景似曾相识。 “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紧要的是养好身子……”屋中有人说话,是腊梅的声音。 “二奶奶这两日病了,真的假的先不论,两人又闹了一场,连老爷都惊动了,把二爷叫去训了一顿。想来,他是怕老爷迁怒于你,所以才不过来看你……不论你和二爷之前闹了什么不痛快,如今你给他生了儿子,他怎能不心疼你呢,你安心过两日,二爷就来了……” “孩子呢?”是芸香,声音很微弱。 “这两日太太让人抱她院里去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芸香又低低说了些什么话,他听不清,往前倾身,仍只听到了腊梅的叹息声。 “唉……你说这话又是何苦呢,早时我就劝过你……其实没差多少日子,大爷那边都跟老太太说好了,你若那时跟了大爷……唉,不说了……再说你又该胡思乱想了……等哪日二爷来了,你好好与他说说话,他的脾气你还不知吗,你说两句软话哄哄他便是了……” 容少卿意识到自己还是在梦中,不过是再次陷入了一个又一个虚虚实实叠在一起的梦境,但他并不急着醒来,甚至盼着这时候千万别醒,他想把自己那时没能听完的话听清了。 屋内长久的沉默,远处忽然传来什么声音,紧接着脑袋越来越清醒,恍然又换了个场景,自己躺在炕上,虽然拉着窗帘,但也能看清外面的天色早已大亮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渐渐散去,有的醒来的一瞬便忘了,有的却一直在脑子里旋着。 容少卿抬起胳膊挡了眼,酒醉都似乎开始对他不管用了。 因接了“教书”的差事,容嘉言这日老早就起了,还没吃早饭就跑去问芸香有没有纸笔,今天便要教弟弟认字了,先学写自己的名字。 老两口儿听了缘故,也很支持,倒也不为冬儿真能从嘉言这儿学多少字,只看这小哥俩能亲近些,便觉得欣慰。这几日总是冬儿主动缠着容嘉言,屁股后头跟着,鹦鹉学舌一般,哥哥去哪儿,他也去哪儿,哥哥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容嘉言虽然不躲他,但也总对他客客气气的不甚热情。这会儿终于主动要和他一起“玩儿”,老两口自然乐见。 陈伯拿了自己做纸扎时要用的一杆旧毛笔出来,朱砂和纸也是现成的。芸香说冬儿什么都不会,给他也是瞎画糟践东西,便舀了一碗清水给小哥儿俩,让他们用笔沾着水在桌子,凳子上写。 冬儿不干,一定要用爷爷的朱砂。陈张氏哄了几句,见无用,便要依他,说人家培养出个读书人要废多少纸墨,哪能舍不得用呢,又不是用不起。才要把东西给他,见容嘉言趴在冬儿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话,冬儿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哥哥端了清水走开了。 陈张氏看着称奇,跟着芸香进了灶房,叹说:“要不人家说血浓于水,你看我和你爹平日里怎么说都不管用,他哥才一句话,转身就跟着走了。” “他那是欺负人,平日里谁最疼他宠他,他就欺负谁,知道您左右会依着他。”芸香一边说一边掀了小火炉上熬着的药,见差不多了,便垫了布把药倒进小碗里。 “那也不一样,亲哥儿俩还是不一样。”陈张氏看着芸香往药锅里蓄上温水,放回小火炉上二煎,明知故问地起了话头,“给嘉言爹熬的药?” “嗯,怕他喝酒伤身,去药铺抓了几幅护肝的补药。”芸香用小扇子轻轻地把火扇旺些。 陈张氏趁机开口,“这会儿就咱们娘儿俩,我有话就直说了,你跟嘉言爹,还能不能往一块儿走走?” 芸香看向陈张氏,手上动作未停,“怎么会,我头先让人把他抬回来,全是不忍看他睡大街上,这回留他们父子在这儿住,一多半是为了嘉言,另外,也算是报容家当年待我的恩情吧。” “报恩归报恩,我看你对他倒也是挺上心的,他头来那几天在那儿摆谱吆喝你干着干那的,甭管真的假的,也没见你恼,跟着他一熬一大宿。就说昨儿个他才喝了酒,你今儿起了大早就出去给他抓药,早饭都没吃好,给他看火熬药的,若是真不放在心上,他喝酒就喝酒了,谁还能这么仔细贴心地怕他伤身体,管给抓药熬药的?” “倒也算不得多贴心……”芸香解释,“我这是做丫头的命,从小就伺候人,伺候惯了……” “那若是嘉言爹有这心思呢?” “不会。”芸香淡淡笑笑,答得肯定。 “怎么就不会了?” 两人正说着话,闻得外面有声音,转头望出去,是容少卿睡了这多半日才起,向这边走过来。两人默契地没再说下去。 容少卿过来向陈张氏问好,未昨日的醉酒道歉。陈张氏劝他喝点儿小酒不碍事,总喝大酒身子要垮的。寒暄了几句,容少卿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一边和陈伯闲聊,一边看容嘉言教冬儿写字。 冬儿初时还新鲜,认认真真地听着,可到底年岁小,没多会儿就耐不住,伸手去拿容嘉言手里的毛笔,“让我也画一个!” 容嘉言把他笔让给他,纠正说:“不是画,是写。” 冬儿拿过笔在桌面干燥的地方胡乱写开,容嘉言在一旁着急,“不对,竖要从上往下写,不是从下往上……不能这么画圈,要横平竖直……不是这么拿笔……” 他教得象模像样,怎奈学生却只当是个游戏,并不怎么认真,最后直接拿笔沾了水,把整个桌面余下得地方全都涂湿了,还得意洋洋地向爷爷炫耀,“爷爷你看我画得好看吗?” 惹得容嘉言在一旁直叹长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模样。 不过,出师未捷并没让容嘉言就此泄气,午后,众人回房睡晌觉,爷儿俩躺在床上的时候,容嘉言还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讲自己下午的教课计划,“我要换一个战术,不教他写名字了,名字笔画太多,他自然没耐心学,要先教笔画少的字,比如丁,或者口……” 容少卿问说:“你怎么想起教弟弟认字了?” “是姑姑让我教他的。”说起这事,容嘉言又来了精神,“之前我说想帮爷爷做纸扎,姑姑说我太小,便让我教弟弟写字。我怕我认的字不多,姑姑说不用教多少,我会的这些就够用了……哦,对了,姑姑还说,我们住在这儿,大伯给了爷爷奶奶钱,够我们住一阵子的,所以爹你不用急着寻营生,慢慢找就好,找不到也没关系,姑姑说的,不着急……” 容少卿听了惭愧又窝心,勉强扯了一抹笑容,揉揉儿子的头,“睡吧。” 容嘉言仍有些兴奋,“我睡不着。” 容少卿侧过身,“那你趴过来,我给你捏捏背,舒服些就容易睡了。” 容嘉言翻身趴在床上,容少卿覆手在他背上,从脖子一点点向下按摩揉捏,见他半晌毫无睡意,干脆起身帮他从背一直捏到脚。 容嘉言趴了一会儿,“好了,不用给我捏了,您也睡吧。” “我太晚才起,左右也睡不着,等你睡了我就不捏了……”容少卿捏着容嘉言的脚心,“爹小时候,你祖母也是这么给我捏的,每次我都能很快就睡着了。” “嗯,祖母说过,说您最喜欢她给您捏脚心,还说您为了这个装病。” 容少卿没言语,手上的力道变得又轻又缓。 “爹,我想祖母了,还有太祖母,大伯、大伯母,还有惠儿妹妹……”容嘉言喃喃道,“我们何时能回去看看他们?” “爹,你陪我一起回去好吗?祖母和太祖母也一定念你……” “爹……好吗?” 容少卿始终未应,兀自出了半晌神,拍了下容嘉言的屁股,“赶紧睡吧,睡醒爹爹也交给你一件事做。” “什么?” “先睡觉,睡醒再告诉你。” 第十六章 幌子 容少卿要容嘉言做的事,是帮他写招牌幌子。 他这两天在街上转了转,实在没什么自己能做的营生,虽说碍着面子觉得自己该做个掌柜,再不济也要做个账房先生,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真给他个掌柜的做,他也未必做得好。他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从未在家里的生意进项上用过半分心思。到了该立业的年纪,正经只跟着父兄出去过一次,才见了些世面便遇了官司,在大狱里一待就是好几年,别说掌柜的该有的思虑,即便是做账房先生,他也不知如何记账。虽然觉得这些慢慢学来,应该不难,可这年月,哪家铺子也没那闲情养人。 却是今儿个晌午嘉言说教冬儿写字的话给他提了个醒。他肚子里的墨水,无心考功名,也做不得教书先生,在大街上立个摊子,代写书信却是绰绰有余的。虽然也是抛头露面,但好歹算是读书人,不用低三下四地赔笑脸逢迎伺候人。再者,他转遍了安平县城,也没发现有做这个营生的,纵然来找的人少,但独他一份,多少也能有些进项,至于以后……再说吧,好歹先有个事做,也不算个连儿子都要担心他的闲人。 芸香听容少卿要做这个,暗暗觉得这个营生不好做,只看安平县这几年也没什么代写书信的摊位,便知这营生不好糊口。一来这县城不大,人口不多,没那么多书信字据可写;二来,纵是有要写书信立字据的,谁家还没有个会写字的熟人呢。便是亲戚邻里都不会写,常去哪家铺子买东西,托人家账房或掌柜的帮忙写封短信,都是邻里熟客,人家也多半不会拒绝。普通人家,能托人情办的,多半不愿花这个“冤枉钱”。 不过见容少卿好歹能舍得脸出去做事,她自然也不好泼冷水。 陈氏夫妇也和芸香一个心思,为了不打击容少卿,陈张氏还提起早几年高家的二女婿颜秀才也曾做个这个营生,“就在火神庙外头,他那会儿刚来安平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早就不在了,为了糊口就立了个摊子给人代写书信。” “记得。”陈伯一边帮着容少卿用竹竿扎绑幌子,一边帮腔,“干了有大半年吧。” “小一年呢。”陈张氏道。 “那后来怎么不做了?”容少卿问。 怎么不做?当然是糊不了口,做不下去了呗。但这话夫妻俩都不好出口。陈伯是老实人,说不来谎话,没言语。陈张氏扯了个别的由头,“这不是遇见如玉娘了吗,俩人看对了眼,成亲之后就不干了,原高家的纸扎生意想让他们小两口儿做下去,不过后来到底没做了……” “怨不得不做……”容少卿调侃,“这是攀上了高枝儿,入赘了。” 陈张氏一笑,“算不得,人家可也是秀才呢,咱们安平县到现在也就只这么一个秀才。” 芸香立在一旁,忽然开口打趣:“听爷这话音倒有几分羡慕,想是也盼着有这缘分?” 容少卿看向芸香,知她不会无缘无故在人前与他这么调侃,这多半是说给陈氏夫妇听,想择清和他的关系,应说:“自然,最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到时请你和大叔大婶喝喜酒。” 陈氏夫妇一大把年纪,自然也听出来了两人这一唱一和的言外之意,谁也没吭声。容少卿说完那话冲芸香一笑,也低下头拿了两根较短的竹竿在手中比划,不再言语。 一时的沉默,让芸香觉出自己才说的话着实有些刻意,容少卿那话答得也同样刻意。 好在容嘉言这会儿睡醒觉跑了出来,好奇地上前问在做什么,气氛才不至于尴尬。 容少卿说:“这是爹的招牌,等爷爷帮爹做完了,你帮爹往上写字吧。” “好啊!”容嘉言应得开心,“写什么?” “我想想,一会儿写的时候告诉你。” 没费多少功夫,幌子便做好了,总也不过一长两短三根竹竿,挂上一块粗布,十分简易。陈伯是有手艺的人,想要做个精致结实些的。容少卿拦说不用,先出摊子试试,也未必有生意,若真能做下去,再换好的也不晚。 冬儿这会儿也醒了,跑出来见了这个幌子好奇,想要举起来玩儿。 容嘉言拦说:“不行!这是我爹的招牌,不是玩儿的。” 一个执意要拿,一个偏就不许。怕两人打起来,陈张氏哄着冬儿去灶房吃好吃的。冬儿哪里肯走,小孩儿心性,越是不让动的东西,越是想要,哥哥不给,就上前去抢。容嘉言赶紧护住,两人直接拉扯在了一起。 “冬儿!”芸香呵了一声,“怎么这么不听话,过来!” 冬儿被这么一呵,哇地哭了。 他这一哭,又把容嘉言吓住,有些不知所措地去看大人们的神情眼色。 陈张氏把冬儿搂进怀里,“那个东西太沉了,你拿不动,让爷爷给你做个小的,你和哥哥一人一个好不好?” 冬儿不理,愈发哭得响亮,扭着身子不让奶奶抱,陈伯上前跟着劝也不管用。 容少卿也未料闹成这样,安慰冬儿说:“不妨事,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想玩儿就玩儿会儿,和哥哥一起玩儿。”又怕容嘉言不安,一只手轻轻抚在容嘉言肩上,“哥哥也是怕东西沉,砸了你的脚。” 小儿闹脾气哭起来,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哄好的,若不理他或是还好,这会儿大家都来哄他,反让他觉得占理委屈,哭声更不能停了,边哭边喊娘,要抱抱。 芸香虽觉冬儿有些过分任性,但知道小孩子也有自尊心,不好当众说他,便蹲下身冲他张开手,“过来。” 冬儿马上过去扎进芸香的怀里,明明是被娘吓唬哭的,这会儿却谁也不找,只管搂着娘的脖子哭得委屈。 芸香抚了抚他的后背,抱他进了灶房。 陈张氏对容少卿无奈笑笑:“怪我平日太纵着他,总是不讲理。” 容少卿回以笑容,“小孩子都是这样。”说完看向容嘉言,见他怏怏地蹲在地上摆弄着那个招牌幌子。 芸香抱着冬儿在灶房里坐了一会儿,知道他是越哄越哭,便也不说话哄他,只等他自己哭完了,哭累了,才放他下来。怕他这劲儿还没过去,也不提刚才的事,只给了他一个大瓷碗,让他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帮着剥豆子。 她抬头向外望,干爹干娘已经进屋了,只剩下那父子俩坐在院里石桌旁捣鼓那招牌幌子。芸香担心冬儿这一番哭闹,容嘉言那边也有委屈,想让冬儿去找哥哥和好,又怕冬儿还要给捣乱。 这边,容少卿也听得灶房里冬儿的哭声停了住了,向灶房里面望了望,对容嘉言道:“你去叫冬儿弟弟和咱们一起写。” 容嘉言低着头,默不吭声兀自研墨。 容少卿又劝:“你不是他的先生吗,先生可不是只管教字,还要教品格,遇见顽劣淘气的学生,要教他谦逊识礼,哪有学生才一顽皮,先生便不干了的。” 容嘉言抬眼看了容少卿一眼,又垂眸慢慢磨了几下墨,似是思量过来,起身去了灶房。 芸香见容嘉言进了灶房,忙笑脸相迎。 容嘉言唤了声姑姑,“爹让我叫冬儿弟弟一起去写招牌。” 芸香看向冬儿,怕他仍要使性子不去。冬儿这边却早把适才的事忘了干净,听说哥哥要叫他一起去玩儿,撂下手里的东西,怕拍屁股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出去。 芸香松了口气,嘱了冬儿一声,“听哥哥的话,不许捣乱。” 院子里,容嘉言按照爹爹的吩咐,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在幌子上写字。冬儿因刚刚被娘呵了一句,又怕再闹哥哥就不跟他玩儿了,虽然也好想拿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但也不敢上手,只是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 容少卿看他跃跃欲试又可怜巴巴的模样,问说:“你要不要同哥哥一起写?” 冬儿一个劲儿地点头,容嘉言却忙拦说:“不行,他不会写,要写坏的。”说完拿了一根笔递给冬儿,“你用这根笔沾了水写字吧,还在桌子凳子上写,别写这上。” 冬儿接过笔,不情不愿地没吭声。 容少卿安慰他:“就在这上面写吧,你会写什么?” 冬儿紧道:“我会画我的名字,陈冬。” 容嘉言插话:“你哪会写啊,我早时教你,你总捣乱不学,拿笔都不会呢。那也不叫画,叫写,写字。” 冬儿被拆穿,撅了撅嘴,仍是不服,“我会画猪头,还会画小耗子。” 容少卿笑笑:“行,那就画猪头和耗子。” “爹!”容嘉言冲容少卿微微蹙眉,一副“这是正事,岂容你们胡闹”的严肃神情,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容少卿莫名想起他大哥,不由得笑了,“不妨事,只写这几个字倒显得有些空,画点东西上去装饰装饰也好。” 容嘉言仍旧一脸的不放心,容少卿一再说没事,他才勉强同意,但也小心翼翼地让冬儿“不要写在中间”,“离这些字远一些”,“写在边边就好……” 芸香端了药走过去,递给容少卿,“给爷抓的养肝的药,这些日子醉了多少回了 ,先喝上几副调养调养。” 容少卿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一饮而尽。 芸香又把空碗接过去,也不忙走,看那幌子上的字:占卜问卦 相面测字 家宅风水 代写书信 芸香看向容少卿,容少卿向她挑了下眉,明知故问:“怎么?” 芸香无言,早就该知这位爷哪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出去挣钱。只见他一副得意的模样似是只等着她说嘴,又偏不想让他如意,只做无事地笑着称赞:“没什么,嘉言的字写得真好。” 第十七章 生意 安平县城南,有一座火神庙,不过一进小院子。三十几年前安平县起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之后,安平县城几位乡绅筹建了这座小庙,供奉火神。此后,城中百姓便懒得出城去更远的庙宇,如今日常来这火神庙也不仅仅祈保平安,求财的,求子的,求前程的,求姻缘的,一概来这小庙。寻常时节倒也没什么人,待到年节才是香火鼎盛的时候。 不过这两日,倒有闲来无事的来这火神庙前溜达,都因听了一件新鲜事儿,东街容家二爷在这儿支摊子给人相面卜卦了。 容家来了安平县这些日子,城中也多少传了一些这家的闲话传闻,都知道是从润州过来的大户,现住那宅子不过是当年容家赏给老管家的。那宅院在安平县虽算不得顶好的,但即便是安平最富贵的赵家,也没那出手赏宅子的阔绰,可见这容家家底殷实,只不知怎么举家来了这小地方。有传是在润州吃了官司,有传是被不孝儿孙败光了家业。吃没吃官司,也只是耳闻,但容家那位游手好闲、终日烂醉如泥的二爷,不少人都见过,不过两三个月,在安平县也算是街知巷闻的人物了。甚至有人开始真真假假地传这位二爷在润州就是一副纨绔做派,甚至因为荒唐事得罪高官以致入过大狱。 前些天这位二爷被容家扫地出门,也是安平百姓这些日子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觉得这不过是容家想这二爷自食其力的手段,所以即便是他去哪个店家赊账了,人家也并不真把他当个无赖拒之门外,都知道到底有容家给他兜着。纵然容家才来这儿落脚,不熟悉,但这家的老管家翟爷在安平县也是待了十多年的,为人最是诚恳厚道,必不能赖账。 且说容少卿在街上转悠了几日,受儿子给冬儿当“先生”的提醒,觉得自己肚子里也有些墨水,想了个代写书信字据的营生。虽是如此,可让他像个吃不上饭的穷酸书生一样,到大街上卖字为生,终归拉不下脸。所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代写书信”之前,又加上了“占卜问卦、相面测字、家宅风水”几个字,看上去有几分玩闹的意思,没那么窘迫。 但是营生这种事,你自己不当真的用心来做,旁人自然也没人当真。 城中人闻得这位容二爷在火神庙前摆了摊子,便有人路过时顺便来瞧。见得容家二爷就坐在火神庙前的石桌边,并不似立摊赚钱的,悠然闲适的模样,倒像是来这儿看风景的。幡子倒是打老远便能看见,上边写了几排字,认识不认识的,也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工整的字迹旁还画了许多花纹,走近一看又觉得有趣,那些花纹装饰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猪头,大大小小、七扭八歪地把字圈在中间,一看便是出自稚子之手。城中百姓听得容家二爷摆摊子,原就觉得是这个纨绔在玩闹,见了这小儿鬼画符似的幌子,便更觉如此了。 既然没人当真,便没人真的来找容少卿算卦或者写字,过来与他搭讪闲聊的,自打他立了摊子,倒是每日都有。问他是打哪儿学的卜卦看相,跟的是什么师傅,算的是哪个路数。 容少卿早年曾被父亲送到山里道观修行过,虽然没待多少天便被他想方设法地回家了,什么也没学到,这会儿却派上了用场。他与人家讲他当年在山上跟着师傅修行的事,若非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那十几二十天的日子在他讲来,却像是十几二十年的漫长修行。 旁人听得有趣儿,他自己也乐意与人闲聊,一来干巴巴地坐这儿等人光顾多少有些窘迫尴尬,二来,他觉得这生意很多都是聊出来的,多结下些人脉总是好的。 有时聊得兴起,也有人会玩笑着说二爷帮我算一卦吧。容少卿倒也大言不惭地挽挽袖子说好啊,只不过要收钱的。旁人听要收钱,虽然仍觉他是玩笑,但也不敢真让他算,万一真是收钱,那这钱才真是出得冤枉。是以每每容少卿才一提收钱,人家便也只笑笑说那可算不起。至于代写书信,原也不是常有的生意,更何况根本没人把容少卿“代写书信”当真。 如此,容少卿摆了摊子,虽然日日有人光顾闲聊,但正经一文钱也没赚到。 芸香初闻容少卿要出摊子代写书信,虽然觉得这营生不好做,但好歹是件正经事,心下也还乐见,待见了他那幌子上的“占卜问卦、相面测字、家宅风水”,又似被泼了冷水,觉得他这又是在胡闹,多半是在和大爷唱对台戏。 就好像当年在家对付老爷那般,让我去念书,我就去念,但是念不好,先生把我送回来,不是我的错;让我去山里修行,我就去,但是修不成,道爷不收,也非我所愿;让我出来自己讨生活,我就立摊子挂幌子,但没生意,也是无奈。 芸香借着容嘉言想去看看爹爹出摊子为由,去火神庙那儿看容少卿是怎么奔营生的。 去时给他泡了一壶茶放在篮子里,想着万一真赶上有人找他写书信,也给人家客人倒上一杯水才好,是以还多带了两个茶杯。容嘉言也体恤爹爹,第一次去看爹爹做生意又有些兴奋,把早时腊梅来看他时带来的糕点也包了几块放在芸香的篮子里。 容嘉言去了,跟屁虫冬儿自然也要跟上,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拿东西,不知该拿什么,便去灶房拿了腌肉脯往篮子里装。芸香拿出来说不带这东西。冬儿不干,执意要拿,娘不给装,他就自己往怀里揣。芸香拗不过他,也只好哄着包了几片也放在篮子里。 娘儿仨像模像样地拎着吃喝去探容少卿,近了火神庙,远远地便望见容少卿的招幌下围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与容少卿隔着石桌对坐,把手摊在容少卿面前,容少卿在他手心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芸香心下暗奇,心想还真能有生意?到底是哪个憨傻的,真让容少卿给他看手相? 她一来好奇,二来也怕容少卿给人家一通胡说地骗人,他那性子,这种事他倒也真能做的出。是以,便加快了步子,紧走过去。 待到近到石桌旁,正听见容少卿点着那人的手心,煞有介事地说:“看这虎口处,拇指往里收,看到这褶皱纹路没有?就是这儿,这是辅看财运的。” 对方问:“那是褶子越多越有财?还是看纹路深浅?” 旁边有观望的,比划着自己的手插话说:“这褶子多少不就看你拇指怎么弯吗,这可不是要深有深,要浅有浅?” “非也非也。”容少卿道,“非是看多少深浅,是看布局,看走势,至于怎么看,师傅传授的,我不能尽告诉你,你若想算自己的财运命数,我可以给你指点。另外,这手相本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大命在天,小命在己,虽说人的寿命富贵自有定数,但趋利避害也还是有回环的余地,要是无可转圜,人人也无需卜卦算命了,等着命数不就得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人家听得也将信将疑,信与不信的,左右没什么事儿干,扯闲篇儿磨牙呗。 “你再翻过来看手背啊……” “手背也能看?没听过看手背的。” “手背怎么不能看,也是大有学问的……” 没待容少卿继续发挥,便被容嘉言一声“爹”打断。 几个人转头看过来,冲芸香笑着打了声招呼。 容少卿住进了陈氏夫妇家,城中人也都知道,加之芸香曾在大街上把容少卿捡回家去这件事儿,也早早传开,芸香早年间曾在容家做过下人这事儿自然也藏不住。只是她曾做过容少卿妾氏这事儿倒是被容家那边藏得死死的,整个安平县,除了陈氏夫妇,再无人知晓。 既是旧日的主子,那容留在家中住下倒也合情理,况且陈氏夫妇也怕传出什么对芸香不好的闲话,有人打听问起,也直说容家大爷是给了钱的,容家父子算是租客。 芸香与同容少卿说话的几个人笑着打了招呼,走上前把篮子放在石桌上,“少爷说怕爷渴了饿了,定要来给您送些吃喝,我便陪他来了。” 容少卿坐在原处拍了拍容嘉言的肩膀,一脸父慈子孝的欣慰,“嘉言有心了。” 芸香打开篮子取了茶壶和糕点,容少卿见旁边还有一个小纸包,问说是什么,芸香无奈笑笑,打开,是几片肉脯。 旁边一起围着闲聊的人见了,笑说这有吃有喝的,小少爷真是孝顺。 冬儿有些认生,原一直抓着娘的衣角不言语,但听人只管赞哥哥,也不服气地插话说:“那肉脯是我拿的,娘不让,是我一定要拿的。” 众人见小儿有趣,哈哈笑了,容少卿也拍拍他的头,“你也乖。” 既然赶上,别管是客人,还是聊闲篇儿的,总也不能怠慢,芸香用茶水涮了茶杯,给桌边每人都倒了一碗茶。容少卿也把糕点和肉脯摊开,好客地请大家一起吃喝。几个人客套了一番,便围着石桌吃起来。 虽然有吃有喝,但几个人也没住了闲聊,仍继续刚刚的话题聊下去,容少卿从手相到面相,再到自己于山中时见到的稀罕事。 冬儿听着无聊,定要娘拉着去火神庙里玩儿。芸香也不愿听容少卿在那儿信口开河,便带着冬儿和容嘉言到火神庙里转了一圈儿,自己拜了拜神,又看着小哥儿俩像寻宝似的把这小庙的每一个角落都探了一遍。三人耗了好半天才出去,见得几个人还在那儿围着吃喝闲聊,甚至比他们娘儿仨刚刚离开时还多了人。 冬儿颠颠儿地跑过去,容少卿拿了纸包里最后一块糕点递给他,冬儿接过来掰成两半,一半儿塞进自己嘴里囫囵吃了,另一边分给了容嘉言。 一包糕点、一包肉脯,这会儿都被吃了个干净,各人碗里的茶水也都见了底。芸香上去拿了茶壶给蓄水,众人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也该走了,纷纷起身多谢款待。有玩笑说这肉脯又香又有嚼劲儿,若是配上二两小酒更是惬意。 芸香对那人笑笑没言语,却是容少卿笑道:“说得也是,改日,改日我带了酒来。” “好哇,明日我们还来,等二爷的酒。”众人哈哈一笑,各自散了。 待人都走远了,芸香方才开口:“我看爷不适合做这个营生,到适合去茶馆当个说书的。” 容少卿听得她在讽他,也只一笑:“哎,别说,你这主意倒是甚好,等哪日看这营生真的做不下去,我就听你的,去茶馆酒馆说书。” 芸香白了他一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爷就与人家胡说吧,也不怕真有当真的找你给看相看风水,到时看你怎么办。” 容少卿道:“这有什么难的,那些所谓高人就真通命理了?还不是招摇撞骗。当年我爹遇到一个所谓高人,是一个道士,连续两年都在上元节追着我爹说与他有缘,要送他一卦,我爹没理,待第三年灯会,居然又撞见这道士,还是那句话。我爹觉得连续三年都撞见此人,当真是天赐机缘,请到家里好生招待了一番。那道士说我爹是富贵命,衣食无忧,唯四十出头有个劫难,待平安度过,便可一生顺遂,享八十年安康福乐。为此还与了我爹一个什么符,要他收在起居之处,如此便可保他渡过劫难。那是白给的符咒吗?说得好听,还不是收了百十两的银子。我爹四十岁是没遇什么磨难,可活到八十了吗?我那时也不过三、四岁,那道士见了我,还说我是富中带贵,弱冠便要人前显贵,结果呢?弱冠之年在大狱里‘显贵’了。” 芸香倒没听过这段往事,只道:“既知这些人是招摇撞骗,爷就更不能做这营生了。” “你放心,我自然不能胡说骗人,世人也未必真信这些宿命之说,你说他升官发财富贵命他便信,你说他一生穷困潦倒他便说你是骗子。若真有人找我来看,我也不过说些模棱两可的好听话罢了,他愿意给钱我便收着,只当是说好听话哄他开心的报酬,若是不给,我也不勉强,只当是陪他磨牙逗闷子了。” 芸香这会儿已把东西都收到篮子里,回说:“爷这闷子不是白逗的,又是茶点,又是肉脯的,才还应了酒了,爷明儿自己拎着篮子来吧,我们可不管给送了。” 容少卿啧啧道:“不过是随口的客套话罢了。” 芸香道:“话是如此,可既是说出口的话,不论是不是玩笑客套,便要当真的做。当年大爷出去跑商,也是随行的人随口跟人家客套了一句,大爷明知道要往里赔钱,人家也未必当真,但还是照着做了,后回来老爷也说大爷做得对,赔了这一次,但长远得了人心,立了口碑……” 容少卿抱拳拱手,“多谢姑娘指点,受教了。” 芸香见他不耐烦,未再多言。 容少卿起身掸了掸衣裳:“我看今儿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跟你们一起回吧。”说着拔了插在地上的招幌,又从芸香手里接过篮子,招呼在不远处蹦跳的两个孩子,“言儿,冬儿,回家啦。” 第十八章 开张 次日,自出摊便没开过张的容少卿也少了前些日的热情,一个上午没出门,在家带着容嘉言和冬儿玩儿了一上午。三个人蹲在墙角摸索,比谁找的蚂蚁洞多。容少卿发现了一只比别的蚂蚁都要大很多的黑蚂蚁,随手捡了根小树枝诱着蚂蚁爬上去,拿给两个孩子看,立时得来了两人的赞叹,轮流拿着那根树枝儿,好像寻到了了不得的宝物。甚至到了午饭时候,冬儿都舍不得放下,只怕那只特别的大黑蚂蚁爬走了,最后是陈张氏寻了个小罐子把那蚂蚁放了进去,冬儿才安心去吃饭。 午后,容少卿照例睡不着,陪着容嘉言睡下后,自己拿了招幌准备出去碰运气。出门前,芸香追到门口,提醒说昨儿应了人家的酒,不论人家是不是当真,爷还是好歹带上一壶。容少卿只挥了下手,全当耳旁风地没理。 芸香自容少卿走后自己心里一直念着这事儿。虽然也觉得人家多半是随口说说,但总觉得应了人家的事,不做不好,万一人家真来了呢?即便只是玩笑,以容少卿的性子,两手空空定也面子上挂不住。虽然觉得该趁机挫挫他那当爷的薄脸皮,可在屋里做了会儿针线,心里终归还是放不下。 且说容少卿在火神庙门树荫下的石桌边待了小半日,依旧没生意。他自己习惯了也不着急,拿了出门时带的一小壶茶,悠哉地自饮,想着待把这壶茶喝完了,自己便回去,今日多半开不了张。 容少卿这壶茶水过半,街面上便见了人。不少在家猫着睡午觉的闲人,这会儿睡醒了来街上溜达,见了他在这儿出摊,便过来打招呼,坐过来与他闲聊。三两个人信口开河地扯了会儿闲篇,巧得有昨日围在这儿喝茶吃点心的,见了也凑上来,随口玩笑:“打老远就见着你们在这儿,还以为是二爷在请吃酒,紧赶着就过来了。” 旁人听了这话,便顺着问下去是怎么个缘故,来人便说:“昨日在这儿二爷请喝茶吃点心,可惜你们没赶上,那点心我吃着倒比孙记的不差,这不是今儿个撂了家里的事不理,只赶来看看能不能尝尝二爷的酒。” 其他人笑着打趣他是有便宜就占,吃了茶点还不行,又来讨酒吃,二爷千万别请他吃酒。那人倒也不在意,跟着说笑。 几个人相互打趣,容少卿却是听得有些不自在。他从前豪爽大方惯了,在外与人吃喝,从来是他做东,不肖人如何谄媚请赏,每每都是出手阔绰,能赏则赏,即便因此得了个“败家子”的名号也不在乎,左右当爷的“体面”不能丢。 这会儿人家虽然是玩笑,但在他听来,却与揶揄他食言,舍不得几个酒钱一般无二。他脸上挂不住,又不好表现,也只讪讪地跟着摆个笑脸,却是浑身不自在。才想着一会儿早些收摊回去,免得再有昨日其他人跟他过来“要酒”,抬眼便忽见了芸香挎着昨天那个篮子径直向他这边走过来。她见了他,抿着嘴回了他一个眼神,容少卿心下便知如何,脸上的笑容跟着舒展开来。 同座之人顺着容少卿的目光望过去,也见了芸香,笑着打了招呼。 芸香提着篮子上前撂在石桌上,连声赔不是,“我这紧赶慢赶还是迟了……”说着便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一壶温酒,几个酒杯,还有两碟下酒的小咸菜。 围坐的人见了,都露了惊喜,笑说:“二爷还真的请酒吃啊。” 容少卿一副大方模样,“既然说了,那自然要请的。” 芸香配合着,“我本来想让二爷来时带着,不过二爷说诸位爷午后也得在家歇着,况也都才吃了晌饭,酒也未必吃得舒坦,让我这时候在送来。只我适才在家忙了些别的事,待温好了酒,出来就晚了……” 几人笑说:“不晚不晚,我们这是刚刚敢上……那就不客气,谢谢二爷这顿酒了……” 芸香给各人斟满酒,转对容少卿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再过来帮爷收摊拎东西。” 容少卿答:“不用,没什么东西,一会儿我自己拎回去便是。” 芸香笑笑:“那便劳爷受累了。”说完向其余诸人笑着点了点头,自行走了。 在座有人一直望着芸香走远,旁人拿他打趣:“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又有人接话:“你若看上,让二爷给你做给个媒,又娶媳妇儿又当爹,那可是好事成双。” 那人被人打趣得闹了个大红脸,几人见他脸红,愈发不放过地调笑:“娶个大姑娘,未必比娶个小寡妇更有滋味儿。” 众人哈哈一笑:“二爷快给他保个媒吧。” 容少卿垂着眸子,慢悠悠地旋着手中的酒杯。众人见他一直不言语,虽不知适才那话怎得惹到他,但也看出他似乎不太爱听,有人忙岔开说:“你们几个,这辈子没见过女人?” 其他人讪讪地笑。容少卿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在众人探究疑惑的目光中,冲刚刚被打趣之人一笑:“想娶媳妇儿是吧,那好说,请我给你算一卦,看看你什么时候走桃花运。” 众人一听又来了兴致,适才那话便过去,都撺掇说让给他算一卦。那人架不住众人起哄,怕人说他扭捏不大方,便也豁出去,探手说:“行!二爷给我算上一卦,看啥时候娶媳妇儿。” 容少卿有言在先:“酒是请的,卦可不能白算。” “自然!”那人回说,“这卦钱一定要给,若二爷算准了,到时不单请二爷喝喜酒,还要给二爷封个大红包,再请您给我算算啥时候抱儿子。” “哈哈哈……你这小子……” 在众人的嬉笑中,容少卿郑重其事地挽了袖子,开始给人指点。从手相到面相,再到生辰八字,他说得似模似样兼而诙谐打趣,一众人倒也不管真假,反正听得开怀,不时跟着哈哈大笑,或是插上几句调侃。 说到兴起,昨日吃了容少卿茶点,今日又喝了酒的那位,也说要算上一卦,多少有些吃人嘴短,不好白占人便宜的意思,见头一人那卦并没收几个钱,也便凑凑热闹,甚至自己算还不行,撺掇张罗着让在场所有人都来一卦。 将近傍晚,芸香在家中准备起火烧饭,才点着火,正扇风时,便听得容少卿收摊回来,进院便喊了一声:“言儿,冬儿!” 她手上忙着,也没出去应。未几,容少卿拿着两个糖人儿进了灶房,见了她问说:“只你自己在家?” 芸香回说:“才腊梅姐来,把嘉言接家去了,说老太太想他,吃完晚饭再给送回来。冬儿是午觉起来不见了那只大黑蚂蚁,哭闹了一顿,见着嘉言走了,更不高兴,我爹娘带他去程捕头家串门子,找他家儿子玩儿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容少卿有些失望,扬了扬手中的糖人儿,“等他们回来,估计这也得化了。” 芸香拿了个瓷碗,让他把糖人儿放在上头,“爷怎么想起给他们买糖吃了,可是开张了?” 容少卿笑而不语,撂了糖人儿,从袖口里摸出钱袋,放到芸香面前的灶台上。 芸香有些惊喜,“还真的开张了?” 容少卿笑笑,“还是亏得你那壶酒,人家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几人都算了一卦。” 芸香弯了嘴角,“爷别给人家胡说便好。” “自然不能,都是模棱两可的好话,不过是大家一起打哈哈罢了。” “既然开张,那就恭喜爷了,今儿晚上添个菜,算是给爷庆祝庆祝。” “那倒用不着,说是开张,也不过大家一起摊了酒钱罢了,买两个糖人儿不过哄孩子高兴,剩下这钱给你填酒钱。” “用不得,就那么一小壶,也没几口酒,小咸菜家里一大缸,不值钱。再说……”芸香冲容少卿笑笑,“人家也不全是为了这顿酒,多半是爱听爷‘说书’,爷这也算是凭本事挣下的,爷回头多想几个新段子,保不齐赚得更多呢。” 容少卿跟着一笑,拿了个小板凳坐到芸香旁边,帮着她往灶眼里填柴。 芸香见容少卿心情好,便试探着说:“要不,爷吃了晚饭去接嘉言吧?” 容少卿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拿着烧火棍漫不经心地捅着灶眼:“人家有马有车的,怎么接的自然怎么送回来,用得着我腿儿着去接吗。” 芸香软语道:“这不是老太太、太太也想爷吗,爷去了……” 啪!容少卿扔下手中的烧火棍,沉着脸拍了拍手,起身走了。 芸香的话被堵了回去,晾在那儿,怔了怔,也没多言语,继续忙和着晚饭。不时抬头向外望望,见容少卿出了院子,许久也没回来,还想着或许是想通了,自己去了容家。只才这么盼着,便见他又慢悠悠地踱进院来,没进灶房和她说话,也没回自己的屋子,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台阶上,低头玩儿着一根草棍儿,又或者树枝。 芸香看了看灶上容少卿没及拿走的钱袋,想出去还给他,借口说上话。正犹豫,陈氏夫妇巧得带着冬儿回来了,她也便作罢,掀锅准备开饭。 那边容少卿向陈氏夫妇打了招呼,唤冬儿去他身边说给他好东西。 冬儿见了甚是欢喜,美滋滋地跑进灶房。芸香听见容少卿适才叫冬儿过去说话,以为冬儿这是来拿他给买的糖人儿,没想冬儿只把一个树枝递到她眼前,兴奋地说:“我的大黑蚂蚁找着了!” 芸香一怔,抬眸看见容少卿靠在灶房的门框上,看着冬儿雀跃的模样浅浅地笑着,才恍然意识到他这半晌原来竟是去找蚂蚁去了,心下哭笑不得之外,又有些莫名心暖。 冬儿把得而复失的大黑蚂蚁给娘看完,不等回话,又颠颠儿去找爷爷奶奶显摆,边跑边叫:“奶奶!我的大黑蚂蚁找着了,快给我罐子,这回你可再别给我弄丢了!明儿我要拿给致远哥和如玉看!” 容少卿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冬儿跑去爷爷奶奶的屋子,自己也不跟出去,只是懒懒地靠在那儿,似是对自己的袖口生了兴趣,挽上一个边,看了看,又放下…… 芸香心下笑了笑,他这是等着她上去和他说话:看到没有,爷就站在这儿给你机会,你只要先过来说话,我马上就不跟你生气了。 芸香拿了钱袋,走过去递给他:“钱袋子可乱放不得。” 容少卿讪讪地转头看过来,“说了还你的。” 芸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怕多推辞又惹他不高兴。 许是看出了她的踌躇,容少卿接过钱袋子,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手里,看了看,又零散放回去些,连着钱袋子收回自己的袖口里,而后执了芸香的手,把剩下的大部分不容拒绝地扣到她手里。 “赶紧开饭吧,快饿死了。”容少卿擦着芸香的肩臂进灶房端了一笸箩蒸饼和一盘菜,径直离开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芸香握了手里的钱,无奈笑笑。 第十九章 争执 两场秋风过,安平县终于迎来了深秋的寒意。 自第一次开张,又过了七八日,容少卿没再见着生意。因天越来越短,他出摊子的时辰也越来越少,多是每日午后带着招幌出去转一圈,天不擦黑便回来,余下的时候便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有时和陈伯闲聊,听他讲安平县的旧事奇闻,或从程捕头那里听来的各种鸡毛蒜皮的案子。有时带着两个孩子搬了梯子爬到屋顶上看景儿,陈张氏不放心,总怕他大男人粗心,一不留神让孩子从屋顶上摔下来,每每总要仰着脖子提醒“可得仔细别踏空了”、“别往边上来”、“快下来吧”……有时也去芸香屋里,她低着头做针线,他便在旁边躺椅上一歪,她跟他说话,他便应和着聊天,她若不说,他也不没话找话,眼睛一闭,好像睡过去了。 有一次,听得街里来了耍猴戏的,他干脆没出摊子,带着两个孩子去看了整整半日猴戏。闻得那耍猴的第二日还要来,冬儿和容嘉言都想再去,容少卿便应得第二日不出摊,还带他们俩去看耍猴。陈张氏说不好总耽误他,她带着去就好,冬儿却不依,说不让奶奶跟着,还要他们三个去。 次日午饭过后,觉都没睡,容少卿便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了。陈张氏溜达着去看了一次,回来和芸香说:“怨不得不让我去,我到那儿时,老远就看见冬儿骑在嘉言爹脖子上,好家伙,居高临下的,是看得惬意。” 芸香倒没想到能有这光景,一怔过后,也只笑笑。 陈张氏又说:“要说嘉言爹倒是挺能哄孩子高兴的,也爱带着这俩孩子玩儿。你看咱们跟程捕头这么近了,冬儿还老找致远玩儿去,每每见了他还得扭捏一会儿才好,和嘉言爹也就他刚住进来那两日不敢近前说话,如今都敢往脖子上爬了。” 芸香做着针线,随口笑道:“二爷那性子,倒也不稀罕。原在容家时,府里那些小厮都想去二爷院里伺候,没那么多差事,还总能带着他们一起玩儿去,成日没大没小地厮混在一块儿。那会儿老太太教训二爷的时候还说,让他干脆带着自己院里那些小子上山里当山大王去……再者,我看他这也未必不是借着被孩子缠的幌子,自己懒得出摊是真,干了这些日子,不过开了那一次张,还是请酒换来的,换谁也没心气儿了……” “那倒是。”陈张氏道,“其实啊,我早也知道他这不是长久的买卖,只不过看他当时挺有兴致的,也不好多说……要我说,还是让你爹哪日去问问程捕头,他识得的人多,常在街面上走,哪家需要人了他最先知道,到时让他给说句话,总比自己到处乱撞强。” 芸香停了手上的活,想了想,“也好,不过还得再等等……他那当爷的脸皮儿薄,咱们要这么去直说去,他未必肯依,便是心里觉得你说得对,也偏要跟你拧着来。” 陈张氏无奈叹笑,芸香道:“也用不得多久了,您看他现在还上心出摊子吗,这连着两天没去了……到时候我去跟他说……” 芸香说这话没两天,这日,容少卿若往常一般出摊,却比平日晚归了些时辰,待到进家,却是拎了一捆柴回来,说是有个老妇人请他帮忙写信,但是身无分文,便给了这捆柴。芸香见他说的时候有些没精打采,猜他是终见了一摊正经买卖,却没赚着钱,心情不好,便说:“挺好,这些柴禾一看就是细捡的,大小都不用劈……” 容少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西厢房,在屋里一直躺倒晚饭出来。一顿晚饭也吃得也有些心不在焉,饭后撂了碗筷,没像往常那样和陈伯聊天或和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而是自己悄没声地离了家。 芸香见他许久未归,不由得有些担心,到门口望了他两次也不见人影,便回屋告诉爹娘自己出去找找。容嘉言也想跟着去,被陈张氏拦下,说小孩儿大晚上的不好上街。陈伯说跟着芸香一起去。芸香说不用,她也不去哪儿,只去巷口往街上望一望,这个时候,他也该回来了。 芸香去容少卿房中翻出一件他的披风拿上出门,虽嘴上说只在巷口去看看,但不见人,还是沿着巷子一直走了出去。她想着他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怕不是又要去饮酒消愁了,只这会儿酒馆儿早该关门了,倒也不怕他去买醉。 如此想着,芸香便一路往酒馆的方向走,时街上店铺早都已打烊,唯剩药铺里还透出些微弱的光亮,一个小伙子抓着包药从里面出来急匆匆地跑远消失在夜色中,店里的伙计便关了门,街上唯一的光亮也随之灭了。待那处光亮暗去,远处月色下的一个身影便清晰起来,正是容少卿。 他独自坐在路边,双臂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垂着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她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都像没听到似的,直到她站到他旁边,低声唤了一声二爷,他才回神一般,抬头望过来,目光中带着些尚未来得及掩去的苦闷与落寞。 芸香抱着披风上前,“我见爷这么晚没回去,天凉,给爷送件披风。” 容少卿垂了下眸子,拍拍屁股起身,眸中的郁郁又被藏了起来,见了她手中的披风,叹了一声:“倒也不必真把我当废物养。” 芸香愣了一下,不说从前在容家时出门时的前呼后拥那般伺候周全,便是寻常人家,天寒送件衣裳来也是平常,怎就惹得他说出这话来。手中的披风这会儿是递给他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她这瞬时的犹豫,容少卿已经从她手里拿过披风,却非自己穿上,而是抖开披到了她身上。芸香下意识地想要婉拒,但念着他适才那话与神情,到底也没有回避。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她微微垂眸避免目光相触,由得他帮她把披风穿好,系上带子。 帮芸香穿好披风,容少卿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未与她多说什么,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 芸香提着披风宽大的下摆跟在后面,两人的距离差得其实不远,也就三两步。她紧走两步,或者他稍慢一步便能并行,但两人谁也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直到拐进自家的巷子,芸香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爷……” 容少卿站定回头看过来,芸香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道:“爷这营生若是做得不痛快,便换一个吧……” 他这些日子虽也怠慢了出摊,但心情未见得如何颓丧,成日里在家闲待着,倒还有几分悠哉。今日这光景,多半是因“那捆柴”而来,只不知仅仅是因为赚不到钱,还是另有缘故。她犹豫了一路,是怕不知原委,这会儿说出让他换个营生的事,更惹他心烦,但又怕不提,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根筋地拧下去,日久天长地更要心灰意冷,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劝劝他。 芸香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未料容少卿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嗯”,转回头继续往家走。 芸香有些意外,想了想,跟上去,“爷是已经想好做什么了吗?” “再说吧。” “可是今儿外头遇见什么事儿,惹爷不顺心了?” “没事儿。” 容少卿回避不答,芸香也不再追问,只盼过个三两日,他这郁闷便能过去。 且说自这晚应了芸香那一声“嗯”,容少卿便真的没再上街出摊子,非但如此,甚至连门都不出了。虽然也若平日一般吃喝坐卧,但芸香明显能感到他的郁郁寡欢,只有陪两个孩子玩儿时才能露些笑容。 如此连过了三五日,便是这么凑巧得有个差事送上门。原是米铺的账房先生年纪大了,过了年就回乡养老下不干了。程捕头听了这消息,因陈伯头先给他提过,便一下想起容少卿来。米铺掌柜虽然听了些容二爷嗜酒的恶评,但既是程捕头大力举荐,也不好断然回绝,便说让容二爷先来跟着干一干,若是合适,待年后账房先生走了,再正式给算工钱。 因与陈家关系近,程捕头一直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得了米铺掌柜的话,当天便来陈家报信。芸香和陈氏夫妇听了都说真是个好差事,对程捕头连声道谢,要留他晚上在家吃饭。程捕头自觉帮人做了件好事,自己也是喜上眉梢,连声说咱们是一家人,哪还用外人那般客套。 几人这边说笑,一旁容少卿脸上却未见半分笑意,待众人向他看过去,也只面露难色地道:“多谢程捕头费心了,只这账房我怕是做不了。” 众人一愣,程捕头当他是没做过账房,心里没底,便说:“不妨事,他们那老账房要到过年时才走,这还两三个月呢。账目上的事儿,我们这些大老粗是做不来,你们知书识字的人跟着看些日子就会了。” 容少卿拱手,“有劳程捕头费心了,这差事我真的做不了,不好耽误人家,劳您和掌柜的说,另请他人吧。” 程捕头见他不像客套,有些蒙了,米铺的账房先生,这等好差事可不是时时能有的,哪巧得你想寻事儿做,那边便能有人不干给你空出来呢,他看了看陈氏夫妇,见他们也有些纳罕,便又道:“你若是真不想干,我就跟人家说去,人家那儿倒也有些时日另找人,只你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点儿了,这好差事不是时时能寻着的。” 芸香也是意外,原以为这差事该是很合容少卿的心意,见他一味回绝,忙插话道:“您说得是,这么好的差事是不好找,那边若是不急,要不缓两日,等二爷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容少卿打断她的话,对程捕头道,“劳您直接跟人家回话吧,这差事我做不了,有劳您费心了,对不住。” 陈氏夫妇面面相觑,却也说不得什么,只看向芸香。芸香见容少卿言辞决绝,一时也规劝不得,只怕再多说反而让人家程捕头为难,便也无奈只好顺着他,向程捕头赔不是:“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您跟人家回了吧,实在是麻烦您了。” 程捕头挥了下手:“不妨事,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再找就是了,咱们这儿,我也再去别处问问,不着急就好。” 芸香只连声赔笑:“不着急,不着急。” 陈氏夫妇留程捕头吃饭,程捕头说家里这会儿也做得了,告辞走了。陈氏夫妇不晓容少卿这是又唱得哪出,可到底不是自家子侄,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把叫了容嘉言和冬儿进屋里玩儿竹牌,留得容少卿和芸香在院里能单独说话,问问详由。 只是待老两口带着孩子进了屋,容少卿并未给芸香说话的机会,自己扭头回了西厢房。芸香也只得进灶房先张罗做晚饭,只这心里却堵得慌,即便他这些日子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一时不想出去做事,可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又是干爹娘搭了人情让人帮忙寻得的,他就这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回就给回了。 不知是柴禾受了潮,还是她心里不痛快以致心不在焉,灶火点了半晌也没点起来,芸香索性撂了家什直奔了容少卿屋里。 时容少卿正歪在床上,芸香进屋关了门,按下心中愤愤,仍只若平常那般关切的口吻,“该吃饭了,爷怎么又躺下了?” 容少卿没吭声。 芸香上前,“才程捕头来说的差事,也不知哪儿不如爷的意,我是觉得挺好的,风吹不着,雨晒不着,还不用受累,月钱也不少拿,更紧要的是还能学些真东西……我听程捕头那意思,人家米铺那边到也不十分着急,爷若是这一时片刻不想去,也不用立时就回了,或是先去看看,干个几日,实在不行再说不做……” 容少卿依旧背着身子不理,只跟屋里没她这么个人说话似的。 芸香知道容少卿心烦,不想理她。若是往常,她也不会这个时候上前说话,给大家找不痛快。只是又想着与其让他这么闷着,倒不如直接惹恼他,激得他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也好对症下药。 再者,她这会儿心里也有些与他赌气,你越是不想说,我就越是要跟你说道说道不可,甚至看他背身躺着不理人,还想用手指头戳他后背。 是以她非但没知情识趣地走开,反而愈发“没眼色”地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念叨:“爷头先上街出摊子,我们心里都高兴,不管能不能赚着钱,好歹是撂了酒罐子正正经经做个事儿了。若说是为了这生意没做得长久便自暴自弃倒也不必,谁都有碰壁的时候,这个不好做,换一个便是……” “又或者爷有什么别的缘故不想应这差事,也与我说说,咱们与人家程捕头说明白了,也别白费了人家一番好心,再请人家帮忙时,人家也好知道往哪些差事上留心……” “嘶!”容少卿终于被惹恼了,翻身起来一脸的不耐烦,“你有完没完,一个受人差事的账房,你若觉得是个天大的好差事,你自己去做便是,别来烦我。” “账房先生怎就入不得爷的眼了?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哪个不是受人差使的,王侯将相不也受皇帝差遣?怎得爷就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再者也没说让爷去受委屈啊,知道的咱们说的是去当账房先生,不知道的还当是要你给人做牛做马去呢……我倒是想去做,可偏生没那好命。我若是托生个男儿身,或是家境宽裕些的女孩儿,从小便能读书认字,自然也去做一番大事,何苦来从小伺候人,看人脸色……” “谁给你脸色?谁敢给你脸色?如今你才是主子!”容少卿怼道,“我就这脾气,看不惯当初就别应容少谨当这个好人!不管你是看在和谁的情分大发慈悲的收留我这废物,还纯是为了亲近嘉言不得不捎带着容我这么个配头,别以为如此,我便得伏低做小地听你差使,我不稀罕你那点儿慈悲怜悯!” 明明知道他会恼,甚至说那些话也为得激他把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出来,可突然被容少卿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芸香还是觉得委屈窝火,只是未及开口回他,便听得门口有动静,向外瞥了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应在窗外,是容嘉言。 芸香咬了下嘴唇,强忍着顺下这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待推开门,果见容嘉言站在门口,显然是听得两人在屋里的话,这会儿一幅怯怯不安的模样望着她。 芸香展了个宽慰的笑容:“你爹心情不太好,没事儿。”又怕容少卿这会儿在火头上,容嘉言进去会被迁怒,便借口要他帮忙烧火,拉着他走开了。 第二十章 客人 容少卿和芸香陷入了小小的冷战,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还是往日那样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对着芸香便没了笑模样,甚至与她擦身而过或是同桌吃饭,都跟假装没她这个人似的,不与她说话。 饶是知道容少卿仍是等着她先过去与他讲和,芸香却偏想不让他如意。她心下也有些赌气,心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凭什么总要我先去与你说话呢?我若是做了错事,倒也应当应分,可我不过是劝了两句让你上进的话,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还给我甩脸子闹上脾气了……我凭什么就得受你的气?这回偏就得治治你这少爷脾气。不就是不理人吗?我还怕你不成?左右不是你什么人,有本事咱们就永远别说话。 是以,待容少卿过了初时的别扭,每每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出没”,再又一幅“我决定不生你的气了,过来跟我说话和好吧”的形容时,她便故意视若无睹。甚至为了显得自己对他生不生气,理不理她这事儿毫不在意,她这两日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笑得比平日更加温柔惬意。 如此,整整两日,两人没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三日的下午,容少卿忽然不见了人影,芸香初时没太在意,待将近做晚饭时还不见人回来,才开始有些担心,少不得想起那晚他独自在大街上呆坐的光景,头两日的闷气这会儿也消了,心下又惦念起来: 其实……说起来,他那日倒也没与她说什么重话,不过是冷脸怼了两句罢了…… 原在他家当丫头的时候,别说冷脸,即便真的是主子心情不好以致迁怒于她,没来由地被呵骂几句也是有过的,左右她没做错事,扣不到工钱,也完全不会往心里去。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他家的丫头了,却也不必这么斤斤计较。 况且,他多半也是营生不顺,心情不好罢了…… 虽然大爷给了钱,他在这儿算是租客,但说来他也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在她这儿住着,心里未尝没有“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出去做事这些日子,不过赚回几个酒钱并一担子柴,心里更得不痛快,所以才有了诸如“废物”、“配头”的丧气话,说起来,回了账房的差事也罢,与她拌嘴也罢,多半还是在和自己较劲。 倒是自己,怎么竟真的和他计较起来了…… 芸香把手里的面碗拿起来,又放下,拿了块山芋放在案子上,切了一下,才发现外面还裹着泥,忙去舀了瓢水,却脑袋空空地反手又把水倒进了锅里,低头见灶火还没起,又去寻火折子,只围着灶台转了两圈儿也没找见,滞了片刻,还是想着出去找找他。 正想着,便听院中传来脚步声,猜得是容少卿回来了,心下稍安,走出灶房,却见他又拎了一捆柴回来径直放到了柴房里。 芸香跟过去,问说:“爷这半日去哪儿了?怎得这个时辰才回来。” “去城外溜达了一圈儿,想起家里柴禾不多了,就顺便捡了些回来。” “哦……那爷洗洗手去吧,晚饭才刚要做,正好能歇会儿。” 时容嘉言和冬儿望见容少卿回来,从陈氏夫妇的房中出来,听得他去了城外,都有些艳羡,问说怎么不带他们去。容少卿只笑着应说改日,哪日暖和,带你们出去溜达溜达。 虽然不过一问一答,芸香和容少卿终算是说了话,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前两日无事发生,这事就算过去了。 只芸香心里却还是疑着容少卿拎回来的那一捆柴,且不说容少卿是不是这么细心的人,只说他的心性,若说自己出去散心,半路买些吃食回来给晚饭加菜倒还寻常,到野地里去拾柴?根本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晚饭后,趁着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去跨院房顶上看星星,芸香进了柴房,果然见得那捆柴和头些日子容少卿拎回来的那捆一样,都是细细捡来,大小合适的树枝,甚至捆柴的麻绳打得结都一模一样。 她心里疑惑容少卿这半日到底去了哪儿,这柴又是从何而来,甚至头些日子他说是人家请他写信以柴抵账的事儿,到底是真是假都开始有些怀疑。只是容少卿显然是不想说,况且两人的小摩擦才过去,她也不好开口问,只想着看看再说。 没过几日,城里接连两家老人过世,闲了好一阵子的陈伯又开始忙了起来。陈张氏也像每年这个时候一样开始念叨,天冷了,老天爷要赶在年前往回收人了。 虽说两家一起来订,但陈氏夫妇与这两年跟着学了些手艺的芸香一起干,倒也忙得过来。容少卿虽然不会,但跟着帮帮忙,打打下手也还力所能及。 因连日事忙,芸香也未再顾得思量容少卿的事,直到一日午后,容少卿又趁着家人都睡午觉的时候,独自出了门。 这日阴天,秋风也有些冻人,眼瞅着是要下雨。芸香怕他淋在外头,又总觉得这他出去,多半又与前些日子那“两捆柴”有关,便拿了两把伞到街上找他。 她不知容少卿去了哪儿,想着那两捆柴倒像是从城外郊野捡拾的,便沿着街,一路溜达四顾着到了南城门。她一个小女子也不敢贸然出城往荒郊野外的地方去,只是站在城门口往远处的大路上望,看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又想也许自己想差了,容少卿未必真的出了城,还是再去别的街巷看看。 正想着,巧得看见一对母子进城,从她身边过。老妇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看上去不到古稀也有花甲了,一旁搀着她的汉子看上去也过了不惑之年。两人衣着打扮倒没什么打眼,只那男子背上背得那捆柴,惹得芸香多看了一眼。 那捆柴上麻绳上的打结方式,和容少卿之前背回来那两捆一模一样。 或许只是凑巧,但芸香却莫名觉得相关,倒也不好直接上去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老妇人走得慢,她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念叨这天儿傍晚怕是要下雨,我背着您去吧,咱们快去快回,别淋在半路。 老妇人看样子是有些倔脾气,芸香从后面听着,那汉子该是一路上都想背着老母亲走,偏生老母亲执意不让,还颇不耐烦地责他说:“怕被淋就家去,没让你跟着来。” 那汉子无奈,也只得从旁搀着。 芸香尾随着母子俩,慢悠悠地一直近了火神庙,远远的真就看见了容少卿。他就坐在他之前出摊子时常坐的那棵大枣树下的石桌边,见着这对母子走过去,便起身相迎,显然是在等他们。 芸香一直走在二人身后,容少卿被那汉子挡住视线,目光又一只锁在母子二人身上,以至快要走近,才发现了二人身后跟着的却是芸香,不由得一脸愕然。 那对母子见了容少卿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芸香向他二人露了个和善的笑容,三两步走到他们前面,对容少卿扬了扬手里的,“怕爷回去晚淋雨,给你送把伞。” 那对母子听得知芸香是容少卿家里人,再与她目光相触,脸上便也多了份客气。 当着旁人,容少卿不好过多解释,也只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随即也便释然了一般,微笑着与那老妇人打招呼,请她落座,问她这两日过的如何,心口疼可好些了,今天想写什么。 芸香注意到石桌上摆得工工整整的笔墨纸砚,再想那汉子撂在一旁的那捆柴,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容少卿说得倒是真的,果真是帮人写信换的柴禾。 至于上一次为何谎说是自己拾的……或者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提吧。 砚台里的墨是早早研好的,芸香上前帮着容少卿把纸展平,没有镇纸,便用砚台的压住。容少卿执笔在砚台里沾了沾,挤出多余的墨水,左手挽袖,右手提笔,听着老妇人念完第一句话,便轻轻落笔在纸上。 芸香在旁静静地看着,脸上淡淡的笑容渐渐凝固,眉间微蹙,目光从笔尖移至容少卿的手,再到他的侧颜。 他垂着眸子,写得认真,每一字,每一笔…… 第二十一章 母子 雨比预想得来得早些,几个人移到了火神庙内,找守庙的大叔借了两把椅子。 容少卿就着庙里的条案写信。老妇人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絮絮叨叨地念着,有时一句话要来回说上好几遍,饶是不认得字,却每每要容少卿把刚刚写过那句拿给她看,给她念一遍,生怕容少卿写错或漏掉什么,苍老而憔悴的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些光彩。 雨水哗啦啦地顺着堂前廊外的屋檐落下来,很快便在石阶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的浅浅的水洼。那汉子陪在母亲旁边站了没一会儿,便到外面去找茅厕,待返回也没进来,只在东厢廊子前的石阶上坐着。 芸香知容少卿必不愿她一直从旁看着他写字,便也出去,慢悠悠地踱去和那汉子闲聊。两人初时都有些拘束,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那汉子说亏得头出门前,把晾在院子里的粮食和干草都收了起来,要不他这一时片刻回不去,家里那娘儿几个怕是有得忙。 芸香没话找话地问说,听老夫人的话,这信是写给在程川府做买卖的儿子的,能在程川府做生意,那必是大买卖。 那汉子摇了摇头,往庙堂里望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写什么啊,人都没了……” 芸香一时没明白。那汉子低声说了原委,老太太给写信的,原是他弟弟。他这弟弟比他小了二十来岁,是他老母亲过了不惑之年生下的小儿子,从小疼得什么似的。前年他这弟弟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去程川府讨营生,想着能混出个样子来光耀门楣,结果年轻气盛,在外头跟人家生了口角动起手来,竟是被人家错手给打死了。 虽说凶手被官府抓了起来问罪,那家也赔了些钱,但活生生的人,好端端地出去,一年不到的功夫就没了,家里谁也受不了。尤其是他老娘,看着小儿子的尸首给运回来的那天,人直接哭死过去,待醒了还险些撞了墙。老太太原就岁数大,有些糊涂,经了这事儿,人一下子就垮了,在家没日没夜地哭了半年,等眼泪哭没了,人这脑子也彻底坏掉了,犯起病来,家里人都认不得,只念叨小儿子在外头奔营生。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时不常就要骂人,每每都要埋怨他们只管自己过好日子,不惦记着弟弟在外头辛苦,说他们盼着她早些死,她早晚要离了他们,找她小儿子去。 家里人原还跟她念叨说人没了,没了,只每每跟她念叨,她都跟刚知道似的,心疼得哭上好几天。家里给请了郎中,郎中说老太太这身子已然垮了,没两年了,能顺着就顺着些。如此,家里人便都说好了,谁也不提这事儿,老太太若念儿子,就顺着她说,说他在程川府做生意。老太太这心里其实也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明白的时候就搂着小儿子的旧衣服发呆抹泪儿,糊涂的时候,在村子里溜达见了人就说儿子快回来了,快回来了,等儿子回来讨媳妇儿,请大伙儿来家里喝喜酒。村里人也都知道她这病,不忍心,跟着哄说在程川府见了她儿子,好着呢…… 前些日子,老太太忽然变得精神奕奕的,说是年底了,找人给小儿子写信了,让他回家过年。家里人原也没当什么事,只当是老太太又犯病了,后来见她一个人背着捆柴禾往村子外头走,家人拦也拦不住,说跟先生说好了日子了。家里人听不明白,无奈跟着出来,这才知道她竟不知怎的跑到县城里来,找人给他小儿子写信。 芸香听得这些,心里跟着一阵阵地心疼,眼眶子酸酸的。那汉子却好像只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一段故事,除了间或不放心地往庙堂里望上一眼老娘,并未流露出太多悲哀的情绪。或许是年龄大些,经历了足够多的生死,又或者只是日复一日地浸在这份磨人的痛苦中,以致忘了如何悲伤。 “今儿这天儿,原说不让老太太出来,劝她说我替她来一趟就得了……唉,不行,劝不住……”汉子又往里面看了一眼,“也是怪对不住你们的,这大冷天,顶风冒雨的,还让你们为这事儿特意跑出来一趟,跟着折腾。” 芸香忙说:“不妨事,我们家离得近,走几步就到了……也没听我们爷提过,若是知道,就请您和老夫人去家里了,好过在这庙里。” “不用不用,这儿就挺好……头先就听说先生不做这营生了,这还是特意来这儿等我们,我们心里已经挺过意不去了,怎的也不好再去家里打扰……”那汉子一脸歉意地说,“其实村里也有识字能写的,不过老太太执意来找先生写,也是没办法。” 芸香想了想,“或者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些明白,所以才找个不认识的人来写。” 那汉子也是叹了一声:“可能吧……” 芸香向庙堂里望去,见那老妇人抻着脖子,不错眼珠儿地瞅着容少卿写信,她的屁股已经些些离了椅子,腰背原就伛偻,这会儿更显得佝偻。 那汉子也望过去,未再提他母亲,转问说:“先生的手,可找大夫看过吗?” 芸香心里涩涩的,不知如何答他。 那汉子不疑有他,只道:“扎扎针灸或是管用,原我们村有个人也是这毛病,可比先生严重多了,平日里什么不拿都能看出来,就是扎了小半年的针灸,如今虽说不得像好人一样,但不知道的人只这么看着也看不出什么了……先生这手我看着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拿笔时有些抖,不严重,扎几针保管就好了。” 芸香回说:“是,您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回我去药铺问问坐堂的大夫。” “早看早好,别耽误了,郎中都会针灸,若是不行,你告诉我,我找我们村那人问问,看他是寻的哪儿的郎中……” 芸香应说:“好,我先找大夫看看,不行,再劳您帮着问问。” 两人又在外便廊子里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边的信才写好了。见得容少卿撂笔,两人便起身进了庙堂。 容少卿把几页信纸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接过来,一页一页细细看来,一边看一边点头,像是看到了儿子看信时归心似箭的模样,最后把几页信纸平平整整地放在桌案上,仔仔细细地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从怀里掏出条帕子,把信小心翼翼地包来,嘴里叨咕着:“可不好被雨打湿了……这信送出去,也不知那小子回不回得来,若是不回来,下月初十,我再找你写,早晚给他催回来……这也该踅摸媳妇儿了,还是在家找一个知根知底的踏实……” 雨还下得紧,但老妇人执意要走,说与送信人说好了,怕人家不等她。他儿子也是习惯了她的固执,没有多劝,只是塞了些钱给容少卿,说上一次家里人跟着老太太来,不知道是找先生写信,也没带着钱,这回一并把前两次的补上。 容少卿不收,那汉子便拼命往他怀里塞。老妇人看出是有些糊涂着,并不明白儿子在做什么,只是拍了拍地上那捆柴,嘱咐容少卿说这都是好干柴,千万别被打湿了。芸香便借头先那两捆柴的借口,劝两人各让一步,只收了些纸墨钱。 老妇人还如来时那般执意不让儿子背,芸香劝说:“让大哥背您吧,走得快些,别误了送信,再者,您趴大哥背上,刚好把信压好,免得风雨来了,把信打湿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执拗的神情一下子软了下来。那汉子顺势在她身前躬身蹲下:“是了,还是我背您吧,咱们走得快些。” 老妇人捂着心口的那封信,犹豫了一下,到底趴到了儿子背上。 那汉子背手搂住老母亲,稳稳地扎着马步站起来,怕老娘趴不稳滑下来,又把她轻轻向上托了一下:“您俩手都搂着我脖子,放心,那信掉不了。” 老妇人不听,仍是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勾着儿子脖子的手,这会儿忽然也松了,颤巍巍地抬起摸了摸汉子的头,沉沉地念叨:“儿呀,你这头上可咋也生白发了……” 那汉子咳了一声,半埋怨半玩笑地说:“您才看见啊,早白了大片了。” “辛苦我儿了……”老妇人慈爱地抚了抚儿子的头,好像眼前这几近不惑之年的汉子不过是个三、五岁的顽童,“一会儿咱去买点儿芝麻,娘回家给你熬芝麻糊吃……”说完搂了儿子的脖子,瞬间又似变成了一个依恋父亲的女儿,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背上。 芸香站在二人的身后,看不到那汉子的神情,却分明看到这刚刚还平静地述说家中惨变的黝黑汉子,在听了他娘这话后,身子明显地滞了滞。 “行嘞……娘趴好,咱走了。” 不知是不是怕被外人看到自己此刻的动容,那汉子甚至没与芸香二人回头道别,便一手托着老娘,一手擎着伞,走了。 第二十二章 愧疚 目送着那对母子出了火神庙,芸香回头看向容少卿,他有些出神,像是触动了怎样的思绪,意识到她在看他,有些窘迫地收回了目光,佯作无事地转身进了庙堂收拾笔墨。 芸香也跟过去,“爷这手是什么时候的事?” 容少卿拿起未用到的信纸,轻描淡写地回说:“没什么事儿。” “是因为这个,头先才回了账房那差事吧?”芸香再问。 容少卿垂眸整理着信纸,一张叠着一张,动作好像刚刚那个老妇人一般,认真仔细又慢条斯理。芸香伸手拿了他手里的几张纸,他便又去拿砚台和毛笔。她索性按住砚台,问他:“是最近才有的,还是一直这样?老太太、太太知道吗……” 其实还想问是怎么得的,是在大狱里受了刑,还是了遭什么折磨变故,却不知怎么问,也不忍心问。 容少卿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下,垂眸看着摊在腿上的双手,曲了曲十指,似握非握,“也没多久……之前……只是会酸胀,会疼,阴天下雨的时候严重些……现在这样也是前些日子才开始……起初是帮你纫针时有些手抖,也没在意,后来才发现提笔写字也这样……没准儿以后连筷子也拿不了了,到时真的得成废物了……” “爷何苦说这些,听爷这话,准是没找大夫看过了。爷还年轻,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找大夫开几服药,或是扎扎针灸,保管就好了。” “好不好也没什么所谓……”容少卿苦笑一声,自嘲,“我这些天倒真想到一个适合我做的营生,我该去衙门口坐着,看谁家有需要帮着顶罪坐牢的,进到里面也用不到手脚,有吃有喝地闲待着,挺好……况且,活了这么大,我也就这件事还做得不错。” 芸香觉得自己该劝一劝,说些宽心的话,但又觉得说什么话都苍白无力。四五年的光阴,旁人再怎样的心疼难受,也替不了他在里面那一千又几百个日日夜夜。她看着他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整个人似是被抽了脊梁筋骨一般懈松,再想起从前那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二爷,不由得一阵心酸。 她不知该说什么,瞥见旁边的布袋子,忙换了话题:“爷上次拿了柴回去,也是来给老夫人写信吧,怎得没见拿这些东西?” 容少卿看过去,回说:“不想让你们看见,我那天回去把东西撂在院门口了,晚上才拿进去。” 芸香挤出个随意的笑容,“我说呢……” 一问一答,语毕又都没了声音。芸香寻不着别的话由,便垂了头,像容少卿刚刚那样,一张又一张,慢悠悠地理着信纸。 容少卿看着她用指肚顶着纸的边缘,对齐,转个方向,再沿着另一个边缘整理。纸张大小裁剪得有些许的偏差,这边对齐了,另一边便参差了,她却似没留意一般执拗地整理比对着。 无声地看了她片刻,他蓦地开了口:“对不起啊……” 芸香停了手上的动作,“爷怎得这么说,该是我跟爷赔不是才对,头先不知道爷因这个缘故才回了账房的差事,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些话,爷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说这个……”容少卿打断芸香的话,神情中带了一丝丝的窘迫,嘴唇微微翕动,似是有些话难以启齿,若是仔细端详,甚至还能看出脸颊耳根隐隐有些红晕。 芸香忽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也是脸上一臊,下意识地闪躲了目光,手上又不自觉地拨弄起纸页来。 “我是说以前……你还在容家的时候……”容少卿看着芸香,面露愧色,“嘉言的事……” 芸香仍然没好意思看他,抚弄着纸页,“我明白,这也不怨爷,谁也想不到能有这般奇事,若不是我自己经历,凭谁跟我说我也不信。” 容少卿欲言又止,芸香也终于不再和那叠纸较劲,把信纸拿起来在桌上戳了戳,放到容少卿来时带的布袋子里,又去整理笔墨砚台。 容少卿也是未料到自己此时此刻忽就说起这些,只是既然提了,便索性说开,“是……确实奇,那时候年纪小,碰见这种事,自己都是懵的,其实从头到尾最无辜的就是你,最受委屈的也是你,是我对不住你……尤其是后来,你生了嘉言之后……让你受委屈了……” 芸香垂着眸子,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心里怨恨我吧?”容少卿问,问完,又觉得自己这话着实有些无赖,知道芸香即便是怨恨过他,这会儿也肯定只是会摇头说没有,甚或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他。 果然,她再次摇了摇头,却并未如他料想得那般说什么。他想,她果然是恨过他的。莫名的,这样反而让他好受些。 芸香微微摇头,是想说些天意弄人,不必在意的话的,只是他的话勾起了一些她以为早已模糊淡忘的记忆,让她一时有些发怔。 她确实是怨过他的,但着实谈不上恨,况且那时候不仅仅是他,她怨天、怨地、怨过所有的人。她怨爹娘为什么把她卖了,以至她给人家为奴为婢任凭摆布;怨大爷大奶奶怎就不能容她在身边安分守己地做个丫头,直到岁数到了出去嫁人,那样她便没什么能和二爷接触上的机会,纵是遇见借尸还魂的事,也不会有机会跟二爷扯上关系,甚至也根本不会发生被砸了头的事;怨老太太和冬梅姐,怎就不信她是身不由己,不信她是被借尸还魂了;怨二奶奶凭什么把满腔怨愤委屈全都撒在她的身上…… 更怨二爷,怨容少卿,只因为她“抢回”了自己的身子,“挤走”了他的所爱,他怎么就连从前那些年的情分都不念。即便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不是他孩子真正的“娘”,可好歹她历了一个昼夜的折磨帮他生下了儿子,他怎么就那么吝啬于给她一丝丝的怜惜与同情,吝惜于给她哪怕只一句关心或是宽慰的话,任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承受二奶奶的那些欺辱与冷嘲热讽。 只是,那从前种种早成前尘往事,即便如今想起当日那些委屈,也早没了那些哀怨与自怜,不过是人生中一段经历罢了。 容少卿看着芸香沉默不语,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有些话想说想解释,却又觉得为时已晚,也无从出口,甚至有些话,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也终觉难以启齿。想了想,也只道:“我后来去找过你,只是王氏如何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去向。天南海北,人海茫茫,没个头绪线索,也不知该去哪儿找……没多久家里便出了事……你该也听了些内情,我爹死了,大哥被打断了腿,容家那时候一团乱,我在里面也帮不上忙,便也没脸再说让他们去寻你的话。况且那时容家前路未卜,说不准哪日便有更大的祸事。我那时想,你离开容家,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或许会过得苦些,可起码不用终日担惊受怕,不用担心哪日便有牢狱之灾,甚至掉脑袋。” 容少卿言辞恳切,带着深深的愧疚,芸香给了他一个释怀的笑容:“前事不提,爷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我从容家出来……也没受什么苦,便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也早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谁还能保证一辈子不遇难事呢……况且爷也见着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从前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如今是有爹有娘有儿子,没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 芸香是在给容少卿的内疚解心宽,只这话落在容少卿那儿,却只有一个“从前无依无靠”入耳入心。 他本该是她的依靠,却让她过得“无依无靠”。 芸香望了望外面的雨,不大,却淅沥沥地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她把笔墨纸砚收好,问容少卿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的,咱回吧,我带了伞。” 容少卿起身从芸香手里接过袋子背上,两人各擎一把伞,出了这座小庙。 街巷上满是雨水积淤的水洼,两人慢慢行来,绕着水坑泥泞,并不好走,芸香却觉得脚下的步子反倒轻盈。 这段时日,两人一直默契地避而不谈那段往事。假装两人的关系就是更早在容家那些年,他是那个没什么架子,不分主仆,偶尔闹闹脾气的少爷,她也还是那个因老太太喜欢看重,而敢把自己当个姐姐,与他直言“说教”或打趣的丫头。 只是即便不提,两人之间也总会在某个时刻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有着嘉言这么一个孩子。甚至因为故意回避,还常会有些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今日两人终于面对面地说起往事,虽也不过三言两语,也能算对旧事做了了结。 心中有种坦坦荡荡的清洌,以至快到家时,芸香开口问了容少卿她曾经的疑惑,“爷,有件事……” “嗯?” “爷当初凭什么信得我的话?我和腊梅姐从小就在一处,她尚不信我说的借尸还魂一事,爷怎么一下就信了?” 似是没料到她胡突然问了这个问题,容少卿停下脚步怔了怔,迟疑了片刻,答说:“是不是一个人,亲近的人,总能感觉出来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像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未再多说,撑着伞继续往前走。 芸香初时觉得莫名,他这答了等于没答,还是没说明白。腊梅姐和她不分彼此,情同姐妹,明明更亲近才对。只一转念,又觉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尴尬,他说的亲近的人,该是闯进她身子里那个她,至于他二人的“亲近”,自然也别有深意了。 第二十三章 虽然容少卿有意隐瞒,但因他婉拒了程捕头帮忙寻来的差事,不想干爹娘对他误解,芸香还是将他手上的病症告诉了陈氏夫妇。况且容少卿执意不跟她一起去药铺请坐堂大夫给诊治,只好请大夫来家里看,如何也瞒不过老两口儿。 陈氏夫妇听了有些吃惊,啧啧说难怪。陈张氏听了症状,说多半是风湿,直问容少卿是怎么个酸胀法,是不是清晨起来会严重些。 因被知道自己手抖的事,容少卿多少有些窘迫,答说倒也没那么严重。 陈张氏郎中似地说:“那便不碍得,你年轻后生,没什么大事,只管按方子吃药便是了。”说着还给容少卿讲起自己的风湿病来,“我便是年轻时未在意,结果落了病根儿,我那时候可比你严重得多了,阴天下雨时骨头节儿跟蚂蚁啃似得,又酸又胀痛,即便不是阴天,这双手每日里也难受得紧,由是清晨,手指头僵得都不会曲弯,得到了晌午才好些,那时候天天晚上得泡在热水里才舒坦。” “你看现在……”陈张氏把手摊到容少卿面前,灵活地翻覆攥拳给他看,“虽说偶尔还是会犯,那也是因为岁数大了,老人病。你别耽搁,趁着年轻不严重……我说你一句,你别不爱听,你这手抖多半是喝大酒喝出来的,这风湿啊就不能喝酒……” 芸香请了大夫来家中诊治,陈张氏从旁也是这一套说辞地念着。大夫捻着胡子笑说您这是久病成医了,又转问容少卿从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只因看着他皮白肉嫩,不像受过什么苦,怎的年纪轻轻便有这毛病。 容少卿尴尬不语,芸香也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却又是陈张氏快嘴地拿话岔开,说起容少卿喝大酒的事来,要大夫跟他说说自己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喝酒喝得手抖。 大夫听了这话便把刚刚的话放下,“喝大酒确是不该,便是身上没毛病,常喝大酒也是伤身的。有些人是大酒喝多了,一旦断了,也会有手抖的毛病,婶子这话说得还是在理的,酒这东西,偶尔小酌无妨,多喝总是伤身的。” 陈张氏啧啧道:“什么小酌,要我说,一点儿不沾才对,一旦尝了保不齐再把酒瘾招出来,从今往后都断了才是。” 大夫对容少卿说:“婶子说得是,听老人家的话,保管没错。” 开了药方子嘱了几句,大夫起身告辞。芸香见容少卿看着大夫欲言又止,知他是有话不好当着众人说,便跟陈氏夫妇说她送大夫出去,顺便跟着去抓药。 芸香和大夫走后,陈张氏忽然想起来说:“趁着今儿天儿暖和,让你大叔给你拔个火罐儿,我这风湿这些年都没怎么犯,有大半儿就是拔火罐儿拔好的。” 容少卿忙说:“不用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三几下的事。”陈张氏说着便让陈伯进去拿家什,容少卿拦都拦不住。 架不住老两口儿盛情难却,容少卿便撩了裤管和衣袖,让陈伯在自己膝盖和肩臂上拔了几个火罐。待卸了竹罐,陈张氏指着他身上的紫红印子说:“瞧瞧,说什么来着,有湿气不是?干脆,你呀,直接趴那儿,让你大叔给你背上走走罐儿。” 容少卿一听要脱了衣裳,面露难色,“不用了,我也就这手上偶尔酸胀,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啧!怎么不是大事,非得难受得紧了才叫事儿?你看看你胳膊腿上,这都紫了!”陈张氏也是看出了容少卿的羞臊,责道,“一个大男人,害怕脱衣裳怎的。” 容少卿讪讪一笑,也只得别别扭扭地宽衣解带。陈伯动作也利落,手起罐落。两个孩子从旁倒看出兴趣来,一左一右地围着,点着容少卿的后背:“这儿,这儿还有地儿……扣这儿一个。” 不多时,芸香拿了药回来,进门便听见家里人在西厢房里说话,走进去,便见得容少卿倒坐着椅子,裸着上身趴在椅背上,背上满满当当地拔了两排竹罐,抬眸见她进来,冲她无奈一笑。她弯了眉眼,回他一个“你就受着吧”的笑容。 午饭后,冬儿定要容嘉言和他一起在爷爷奶奶屋里睡午觉,陈氏夫妇也有心让容少卿好好歇个晌觉,便也劝容嘉言和弟弟一起午睡。容嘉言懂得大人的心思,心疼爹爹,再者在陈家住了这些日子,也早没了初来时的拘束,午觉时便和冬儿一起留在了陈氏夫妇房中。老两口儿带着两个小儿,说说笑笑的,闹了许久才安静下来。 容少卿知道陈氏夫妇心疼他的好意,只是心中有事,在自己房中躺了好一会儿,着实睡不着,待听着陈氏夫妇房中,孩子的笑闹声渐渐静了,便起身从房中出来,去跨院找芸香。 时芸香也未歇息,在房中做针线,听得屋外脚步声,便知是容少卿,抬头笑脸迎他:“就知爷睡不着。” 容少卿进了屋,尚未开口,芸香又道:“爷放心吧,大夫那儿我已经说了,保管不与旁人提。” 容少卿愣了一下,自己这一进门,话未说上一句,她便知道他的来意。 芸香也明白他这一怔的意思,回说:“爷死活不去药铺找大夫诊脉,不就是怕家中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担心吗?放心,我今儿跟着去抓药的路上跟大夫说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这几日着凉,身上不爽利,请大夫帮着看看,开几副药吃。保管不让家里老太太和太太知道。” 芸香说完复又低头,把一排线密密缝完,咬断了线头,抬头见得容少卿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由得问了一声:“怎么?” 容少卿收回目光,摇摇头说没什么,随口问说:“这又是接了裁缝铺的活计?” 芸香答道:“不是,是给嘉言做的一件冬衣,眼瞅着入冬了。” 容少卿执起刚刚上好的一只袖子翻看,明知故问:“前两日腊梅不是才送来好几件冬衣吗。” 芸香回说:“是,只是还想亲手给他做一件……”后面跟着还有话,但想想,说出来不过徒增伤感,也就咽了回去,转道,“今儿个我爹娘给爷拔罐子这事儿,若是有让爷不舒服的,爷别忘心里去。” 容少卿佯作不忿,“我是三岁小孩儿吗?不识好人心?” 芸香浅浅笑笑,继续给手中这件冬衣上另一只袖子。 “你是好福气,大叔和婶子都是好人,对我这个才识得没多久的人都如此倾心以待。”容少卿道,“不瞒你说,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还有点怕你娘。” “嗯?”芸香抬头看他。 “也是我给她的第一印象不好吧,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跟防贼似的,好像她一错眼珠儿我就要欺负她闺女。” 容少卿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惹得芸香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我娘这人看着好像是厉害些,有时嘴上还不饶人,其实心肠比谁都软,给她当闺女,确实是我的福气。” “看出来了。今儿嘱我不许喝酒,及让我脱衣裳把火罐儿时的神情言语,倒有几分像李嬷嬷。” 容少卿说的李嬷嬷是他的乳母,从小把他奶大,一直带他到了八九岁才离了容府。虽说离了府,但家就在润州,还能时常来探旧主。李嬷嬷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是以平日里虽然时常训人,但熟识她的丫头小厮,没一个说她不好的。李嬷嬷离开容府时,芸香还是容少谨院里一个小丫头,自然没机会和李嬷嬷说上话,是以也并不知道她的为人性情,多半还是从旁人口里听来的。后来到容老夫人身边伺候,见着过她三四次,因是跟在容老夫人身边,也见不到她严厉的模样,只是每每都要听老太太和她念说:“早知少卿这般猴儿似的淘气,如何也不能放你走,如今大了, 他爹娘都愈发拿他无法,也只你能训得住他。” 容老夫人说了这话,李嬷嬷总会说上容少卿一大堆的好话,说他心善,说他孝顺,说他是难能的好孩子,那护犊子的模样,让芸香如何不能把她和旁人嘴里听来的那个严厉的嬷嬷想做一个人。 这会儿听了容少卿提她,不由得也往前回想,“我最后一次见着李嬷嬷是她刚刚得了个孙女儿,老太太赏了一块长命锁,她说什么不要,还是老太太佯嗔说若是不拿着,往后可不让来了。她这才千恩万谢地收着。算算也有六七年了,不知她老人家如今过得如何,怕也不止一个孙女儿了。” 容少卿也被勾起回忆,望着桌上的针线笸箩,“我记得她也有这么个笸箩,除了针线还爱放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小时候她哄我睡觉,那笸箩就放在我枕头边儿上,她坐在旁边做针线,我睡不着便偷偷从笸箩里拿东西玩儿,她就作势打我的手,只是每每也只是吓唬,从没真舍得下手……” 说着滞了滞,待回神又叹了口气,“我在里面时,她来看过我一次,身体大不如前,头发全白了,人也眼瞅着的憔悴,见了面还把我当个孩子似的,跟我说别怕,必能出来,说她便是回去卖房子卖地,也帮着容家凑出钱来。我知道她待我的心,怕真能干出卖房子卖地的事来,就是那次来看我,也不定花了多少钱打点官府那些差役。不想她再为了看我,白往里搭银子,她再来,我就没见,又想她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妇来探,还少不得花上一大笔,容家那时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次次来探,不知被人怎么盘剥呢,索性就谁来都不见了……想想,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李嬷嬷……” 芸香听了不禁有些愕然,她从容家大爷和腊梅那儿都听过容少卿在狱里时一直不见家里人的事,只是家人都以为他是心存埋怨,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容少卿叹说:“听他们说,那几年她每个月都遣儿子来家里问,问案子怎么样了,人能出来没有……只我从里面出来,屁股都没坐热,就一大家子逃命似地离了润州,没能见着她……好在听说她岁因我这案子人一下子老了不少,终归没什么大毛病。” 芸香劝慰道:“知道爷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她也就欢喜踏实了,只要人硬硬朗朗的,总有见面的一日……”又好奇问说,“容家到底是卷入什么官非了?腊梅跟我念叨的时候没说,上次见大爷,我也不好多问。到底是怎样的官司,能拖了这么多年的?听爷这意思,到现在还没结?” 容少卿道:“欲加之罪罢了,生意人能惹什么官非,无非是受上面派系之争的牵连,阉党当道,说你有罪,你便有罪,哪管什么是非曲直……” 芸香闻言垂了眸子,半晌,幽幽叹了一声。 第二十四章 藏鼠 自容少卿带着容嘉言住进陈家,最高兴的那个该数冬儿。别人家多是兄弟姊妹好几个,即便不去街面上跑,只在自家院里也有人陪伴,他却是家里的一根独苗苗。偏生陈氏夫妇疼他疼得紧,只怕他上街被坏人拐了去,平日里总把他圈在眼皮儿底下才放心。知他闷得慌,倒也时常带他去街上找孩子们玩儿,又或者去别人家串门儿,但不论怎样的欢乐,总有分别回家的时候。 如今不一样了,容嘉言来了,他也是有伴儿的人了,日日夜夜能有个哥哥陪着他玩儿。虽然有时两人也闹别扭,那总也是前一刻闹了,后一刻又好了。在街上和小伙伴儿们拌了嘴打了架,也再不怕人家一扭头,“我们回家了,不和你玩儿了”,你回家就回家吧,走就走吧,不和我玩儿就不和我玩儿吧,我也和你们一样有哥哥了,住在一起的哥哥,专门我一个人的哥哥。 至于容少卿,冬儿开始是有些怕,能躲便躲,待过了初时的陌生,便彻底放开了,甚至后来比起爷爷奶奶,到更乐意让他带着去玩儿。用陈张氏的话说,嘉言爹总爱带着孩子登高爬低的,孩子拿墨给自己染了一身黑,他在旁边儿瞅着不说拦下管教,反而哈哈笑着拍手给叫好,孩子是乐意跟他玩儿。 就好像前些日子,芸香和陈氏夫妇都有事出门,留容少卿一人在家陪着孩子,不过出去一会儿的功夫,结果芸香和陈张氏先回来,才进门便见了不得的一幕。 只见俩孩子都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容嘉言坐在最矮的那根树杈上,瑟瑟地搂着树干。冬儿更悬,人远远地离了树干,在更高一点的粗壮的树枝上趴着。容少卿站在树底下,非但一点儿着急的模样没有,还笑呵呵地怂恿冬儿,“松手!跳!” 陈张氏立时便冲进去了,“可不敢跳!” 只还是晚了一步,她这话才落,冬儿就松手从树上跳了下来,好在那树枝也并不很高,人直接稳稳地落进了容少卿怀里。 陈张氏和芸香这心都是忽悠一下,还没跟着落地,又见容少卿拿话激容嘉言,“你看,冬儿比你还小呢。” 陈张氏又紧着拦说:“这有啥可比的!别动!我搬梯子去。” 可没等她们娘儿俩去搬梯子,容少卿的话就起了作用,甚至因为当着更多的人,反让容嘉言愈发不想显怂。只是到底生性谨慎,没敢直接往下跳,而是抱着树干滑了下来,结果出溜得太快,直接坐在了地上。芸香和陈张氏赶紧上扶起来,拍拍身上的脏,陈张氏看着心疼,“瞧瞧,这手上破了皮了,赶紧着,我给你抹点儿香油去……” 大概是觉得自己落地的姿势不太雅观,容嘉言有些窘迫的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把手往回缩,“没事儿……” 容少卿也从旁说不碍得,小孩子破这点儿皮,两天就好了。 陈张氏还是不依,死活把容嘉言拉进灶房里抹了点儿香油。 过后一问才知,原是三人在家里玩儿鞠球,球一不小心夹到树枝上。位置不高,家里有的是长竹竿子,容少卿随手拿来便能将球捅下来,他却偏要撺掇孩子爬树去拿,还给他们说自己小时坐到树上望风景的事儿来。冬儿被他怂恿托着屁股上了树,初时还好,待把球扔下来,往下一瞅就怕了,死活再不敢动。至于容嘉言,原是想上去救人,只还不如冬儿胆子大,爬了一半就怯了,这才有了她们进院时看见的那一幕。 陈张氏听了缘故,连声数落容少卿,说往后可不敢让你一个人跟孩子在一处了。 容少卿笑说以后不会了。只是非但芸香知道他这又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只连陈张氏也摸清了容少卿的脾性,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我信你才怪”的眼神。陈张氏这一斜眼,容少卿眉眼间的笑意反而愈深了些。 又好像这日,陈伯从柴房里清出一只死老鼠来,看样子是被鼠夹子夹住,一时没人发现,生生夹死在那儿,也不知多少天了,已然有些异味儿散出来。容嘉言觉得腌臜恶心,站得远远的,冬儿见了,拎了死老鼠的尾巴,非要往他身边凑,吓得容嘉言嗷嗷地满院子跑。 芸香呵退了冬儿,让他赶紧把这东西扔了好好洗手。容少卿却在一旁笑呵呵地说风凉话,说这老鼠死得忒凄凉,街上也不好扔,干脆找个地方给埋了。这一句话又勾起冬儿的兴致。一只死老鼠,自然不好往自家院子里埋,容少卿便说带他们出城去葬鼠,正好前些日子应了带他们出城去玩儿。 陈氏夫妇和芸香都不知容少卿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没听过“葬鼠”的,还是一只已经发了臭的死老鼠。陈张氏说大冷天的出什么城,非要埋了,到街上随便寻个角落就好。只是孩子想要出城的兴致已经起了,又怎能轻易糊弄过去。 有了前次的教训,没人放心让容少卿一人带孩子玩儿,况且还是出城玩儿,都觉得他能把孩子看丢一个俩的。没奈何,芸香便只好跟着同去。几个人在街上招摇过市,也不好拎着个死老鼠,只好找了块不要了的破布给包起来,由容少卿拿着。 四个人一起从南城门出了城,并没走多远,离了官道走进一片野地。容少卿选了四野开阔的小土坡,说这里视野开阔,风水好。芸香讽说爷还盼着鼠丁兴旺,考出个鼠状元不成? 容少卿啧啧道:“那倒不求,好歹是条性命,给鼠兄寻个好归宿,也算积德行善了。” 他这一说“鼠兄”,两个孩子也跟着改口称“鼠兄”。冬儿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四齿和随手捡的木棍开始挖坑,口口声声地说:“鼠兄啊,我给你挖深点儿,暖和。” 容少卿玩笑:“我称‘鼠兄’,你们俩可就不好称‘鼠兄’了,这就错辈分了。” 冬儿认真,“那我们叫他什么?” “呃……”容少卿有些为难。 容嘉言倒是会算辈分,一本正经地答说:“那得叫鼠大爷。” 芸香抿着嘴忍着笑,斜了容少卿一眼。 容少卿含糊着打岔:“甭管叫什么了,赶紧埋了吧。” 埋了“鼠兄”,孩子们也不想立时回去,两人在野地里追跑。 容少卿在这小土坡上“鼠兄”的坟头边坐着。芸香站在他旁边,远远地望着两个孩子,觉得天冷,怕两人跑热了,闪着汗着凉生病,想喊他们回家。 容少卿拦说:“左右天色还早,又没什么事,好不容易出来一会儿,就让他们撒撒欢儿吧,总憋在家里不好……”看着两个孩子在野地里追跑,又不无感慨地说,“嘉言从小跟着一群妇人长大,没什么同龄玩伴嬉戏,没个男人带他闹一闹,有个大伯吧,又是那死气沉沉的性子,那时候家里那种境况,也多顾不上他,你看他这才几岁啊,谦卑恭顺得有些过头了……还有冬儿,大叔和婶子也忒溺爱他……你看现在多好,小孩子嘛,撩开手让他们玩儿去,哪个男孩儿小时候不调皮捣蛋的,欢乐时光能有多少年,何苦束缚他们。” 芸香觉得这话也是有些道理,看两个孩子玩儿得开心,也不忍叫住他们,便索性由他们去。她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平整干净的地方坐坐,只到处是泥土地和杂草,连个平整一点儿的石头都没有。 容少卿歪头看了她片刻,无奈笑笑,待她近了自己身边,便伸手拉了她一把,“讲究什么。” 芸香不防,跌坐在地上,整人直接歪靠在了容少卿身上。他对她展了个笑容,她啧了一声,坐好。 见他前面“鼠兄”的坟头,不知何时已被他修葺得似模似样,小小的一捧土堆前,还插了三根草棍儿当香烛,芸香随口问说,“我记得爷原来是怕老鼠的吧?” “你听谁说的。” “在容家那么多年,纵是没在爷身边伺候过,爷得事迹总也听过。”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未见得,老太太做六十整寿那年,爷可也都十六了。” 芸香说的,是容老夫人做寿时,两个亲戚家的少爷和容少卿打趣,拿了个做得逼真的假老鼠扔到他怀里,吓得他在一众亲戚面前出丑的事。 容少卿想起来,笑了笑:“从前是怕,不过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嗯?” “大牢里有老鼠啊,哪管你怕不怕。” 芸香垂眸,随手捡起脚边的一根草棍拿在手中玩弄。 容少卿到不在意,笑说:“在里面的时候倒真是认了一对鼠兄鼠弟,初时被那两个小家伙吓唬住了,后来它们总来,也就不怕了。稍微大一些的那只尾巴尖儿上有几根白毛,又傻又懒,小一点儿的那个就很机灵,只要稍有动静,马上就钻跑了。这兄弟俩断断续续地来我那儿串门有一年多,后来不知是寻了更好的去处,还是像这只一样被人夹死或药死了……” 芸香看向容少卿,他叹了一声,给面前那个小小的坟包上又拨上些土,“其实老鼠这东西就输在长得丑陋,未必比人可怕,不管你是谁,怎样的处境,它就只管上你这儿寻个吃食,讨个活命,没那些欺软怕硬,落井下石。” 芸香知他又必是想起了在狱里的日子。想当年容家风光的时候,他是神采飞扬的容二爷,到哪儿去都是前呼后拥,多少人争先恐后地往前凑,是只怕阿谀奉承得不够。后来,容家遭了难,他成了阶下囚,在狱中不知又受了多少委屈折磨,欺辱白眼…… 容少卿转头看向芸香,见她垂头抱膝,用手中的草棍儿默默划着泥土,他滞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那时在狱中,没少受狱卒的欺凌,三两天不给饭吃算是轻的,哪怕挨一顿鞭子也惯了,最怕被关到见不得阳光的地牢里。阴暗潮湿,赶上连雨天,里面都积了水,多少日子也没人打扫的屎尿混在一起,恶臭熏天,只有一张石床,上面连个草席子都没有,人躺在上面,从里到外都是冰的,潮虫子还会往耳朵里爬……现在想想,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芸香垂头听着他这番话,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心口的酸涩涌至咽喉,眼眶子不觉间了一层雾,怕被容少卿看到,便微微侧脸,更深地低了头去,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想要把眼泪憋回去,以至细细的草棍被掐断了一节又一节…… 短暂的沉默,容少卿忽然把脸凑过来,“哭了?心疼啦?” 眼泪没受控制地滚了下来,芸香慌忙用手背抹去。 容少卿却是笑嘻嘻地用手臂拱了拱她:“逗你哒!虽说是人情冷暖,可看在容家给的那些好处,里面的人又怎能苛待我呢,不怕我受不得委屈咬舌自尽,断了他们敲诈的财路吗?你怎么这么好骗。” 听容少卿笑得轻松,芸香方知被戏弄了,只眼泪已经落下来,又因被他这般逗趣,有些恼羞成怒,泪水却一时止不住,怕被远处的孩子看见,转过头去,又气又委屈地抹泪。 容少卿抻着脖子贴上去,“说了逗你的,怎么还哭啊……” 芸香回头瞪着他气道:“没你这样的!哪有拿这话逗人的!这可是逗乐儿的事儿吗!” 容少卿讪讪地道歉:“我错了不行吗……” 芸香狠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又最后抹了一把眼泪。 容少卿哄道:“我错了,错了,别哭了,一会儿让孩子看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芸香抬眼望了一下容嘉言和冬儿,他们玩儿得正欢并未留意到这边,她负气地站起来往旁边走开,坐到离容少卿远些的地方。 容少卿看着她,忍俊不禁地笑说:“怎么这么不禁逗呢,跟小孩儿似的啊。” 芸香没理他,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到底谁跟小孩儿似得啊,有这么逗的吗! 两人隔了三四丈的距离坐了一会儿,容少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芸香以为他要过来跟她陪不是讲和,没想他只是抻了抻胳膊,向两个孩子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失落过后,是更多的生气,她想,她这次坚决不先跟他说话! 远处,容少卿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说了什么话,两个孩子便一起向她跑来。容嘉言岁数大,率先跑到他跟前,呼哧呼哧地说:“姑姑,我爹让我们叫你去跟我们跑跑。” 芸香伸手摸了摸容嘉言的后脖子,“不跑了,玩儿了这么半天也该回家了,都冒汗了。” 冬儿也随后而至,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走吧,一起吧,咱们比赛。” 芸香抬头向容少卿的方向看去,他伸着胳膊向她招手。耐不住两个孩子的央求,只好跟着一起去了平旷的空地。 赛跑的主意是容少卿提的,说四个人比赛,跑最后的那个,一会儿要背着跑第一的回去。两个小孩儿跃跃欲试,芸香虽然心里还在和容少卿闹着别扭,但不想扫孩子的兴,便也加入。只是真的跑起来,才发现自己的体力确实不济,甚至还没两个孩子耐跑,没跑出多远便慢了下来。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跑在前头,差不多快到终点,便故意放慢速度,让他们一前一后地超过自己。 两个孩子跑到终点,一个喊娘,一个喊姑姑,都给芸香使劲助威,芸香便又提了速度,超过了故意慢下来等她的容少卿。 比赛结束,容嘉言得了第一,容少卿得尾名。冬儿天真地奚落容少卿,“你怎么跑得比我娘还慢。” 容少卿对他笑笑:“我要超了你娘,怕她哭鼻子。” 芸香假装没听到,招呼两个孩子说天晚该回家了。 冬儿玩儿得正欢,耍赖不回,芸香呵他也不管用。 容嘉言帮着哄说:“这样吧,咱们若是现在回去,我就把刚刚的第一让给你,让我爹背你回去。” 容少卿佯做不满:“你怎么不背他回去,倒把你爹豁出去了。” 容嘉言回说:“背他总比背我轻省吧。” 容少卿笑:“敢情你这还是孝顺你爹喽?” 容嘉言没答,看向芸香,母子俩相视一笑。 能有人背着回家,冬儿也不闹了,欢喜雀跃地跳到了容少卿背上。容少卿逗他,“我这背上可不是那么轻松能待的,你可抓紧了别掉下来,掉下来可就不管再背了。” 冬儿闻言搂进了容少卿的脖子,容少卿故意扭来扭去地甩他,惹得冬儿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哈哈地笑。 “行。”容少卿说,“这一关你算过了,路上可小心,还有第二关,第三关。” 冬儿双腿紧紧夹了他的腰,“没问题!” 四人动身往回走,这一路上,容少卿果真是每走一会儿便要整出些动静来,要么假装要摔倒朝一侧歪了身子,要么就忽地停下蹦跶两下,甚或突然快跑冲刺几十步。如此一番折腾,冬儿过足了瘾,哈哈的笑声就没断过。 待近了城门,芸香快步走上去,拦说:“行了,背到这儿就行了,下来自己走。” “不要……”冬儿耍赖趴在容少卿背上不下来。 “不要什么,你也不小了,跟头小猪仔儿似的,背你这一路能累死人。” “不妨事。”容少卿道,“一会儿就到家了,愿赌服输嘛。” “不行,让他下来吧。”芸香上去想把冬儿抱下来,被容少卿闪过,顺势跟冬儿说,“现在是下一关了,别让老妖婆抓住。”说完便伴着冬儿的笑声就往城门里跑了进去。 芸香没奈何,只得随他们去,却有意放慢了脚步,和容嘉言一起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她才让冬儿下来,一来是看容少卿背着他折腾了这一路,真是有些累了;二来,也是怕进了城里,被人看见。 虽说容少卿父子在她家住下,对外有个租客的说辞,但她从前确实给容少卿做过妾,还有嘉言这么一个孩子。容家那边一大家子人,一时片刻或许能管住,但日久天长,也难保有人传出什么话来。或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他这当爷的还背着丫头的儿子嬉笑着招摇过市,也难免引人遐想,说三道四。 其实她自己倒无惧旁人闲话非议,况且容少卿在她家住了这些日子,三姑六婆的闲话怕也说出来了,没传给她知道罢了。只是,不论如何,还是能避忌就避忌些。 第二十五章 请求 入冬,容家大奶奶生产,为容家添了个男丁。 腊梅来陈家给容少卿父子报喜。容嘉言欢喜得恨不得马上就去看弟弟。容少卿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恭喜啊,容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腊梅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尴尬地看向芸香,芸香回给她一个眼神:别搭理他。 芸香当然知道腊梅急着跑来报喜是什么意思。容少卿父子出来住了这些日子,只嘉言隔三岔五地回去看祖母和太祖母,容少卿却是一次都没回去过,好像彻底跟家里断了联系。芸香也明示暗示地跟容少卿提过,出来这么久,老太太、太太必然想你,可每每说到这个,容少卿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就是假装听不见、不明白地岔开话题。 如此,芸香也便不提了,只想着他这番出来,也是有个被“逐出家门”的名头,什么事业没做出来,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脸面上是有些挂不住。还是得有个时机,有个说辞。 而腊梅这会儿带来的大爷喜得贵子的消息,便是来给容少卿一个回家看一看的借口。 送走了腊梅,芸香私下劝容少卿说回去看看,“大爷得子,容家添丁,是件大喜事,爷当二叔的,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吧?还是去看看合适。” 容少卿一脸的不耐烦,“又不是我得儿子,我去看什么看。” 芸香好言相劝,却被冷脸怼了回来,心中不忿,用容少卿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自语暗讽:“倒也是,自己得儿子的时候都不看,更何况别人。” 容少卿脸色讪讪,随即又挑眉哼笑一声,调侃:“行啊,下回你再给我生儿子的时候,我保管天天看,日日看。” “嘶!”芸香脸上一臊,向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听到他这玩笑,才安心回给他一个白眼。 容少卿不回去,芸香便自己同容嘉言去了容家。见过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方去容大奶奶的房里探望。 芸香在容大奶奶房中和她聊了几句家常,见下人进进出出地回事,问说怎么不见大爷。 容大奶奶说:“他在程川府,怕是要过年时才得回来。” 芸香叹说:“如此,真是辛苦奶奶了,没差人叫大爷回来吗?” 容大奶奶笑容中带着几分憔悴,“他那边事忙,不想他来回折腾了。再者,我这算什么辛苦,躺在家里,有人伺候吃喝,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大爷那边才是辛苦,终日在外奔波,心中还惦念家里的事,我这边能帮着分担的便分担些。” 芸香从腊梅那儿听过容家大爷自容家在安平县落稳脚跟之后,便常往程川府去。容家原在程川府有些生意,想来也是打算借此东山再起。再想容少卿那边,若是能和家里早日解了心结,也好兄弟同心协力,早日重整家业,容家上下也都能轻松些。 在容大奶奶房中坐了没一会儿,怕扰了她休息,芸香起身离开。时容夫人房中的下人请芸香过去说话,容嘉言便趁着这个功夫去太祖母房中陪伴。 芸香在容夫人房中坐了许久,容夫人也只与她聊一些家常闲事。问她干爹娘多大年岁了,身体可好,听说也没个徒弟帮忙,生意忙时老两口儿可应付得过。又问冬儿多大了,笑说言儿每次回来总是提起这个弟弟来,说今儿两人一起上屋顶看星星了,明儿两人一起去谁谁家串门子了,还说自己当了先生,教冬儿识字背诗。 直到最后,容夫人才提起容少卿,却也没多问他的近况,只是说他们父子在她家住了这些日子,累她爹娘费心了。 芸香回说:“不会,我爹娘喜欢孩子,也好热闹,嘉言来了能和冬儿做个伴儿,倒让我爹娘能得闲歇一歇,否则他日日缠在我娘身上不下来。还有二爷,头些日子连着两三家白事,家里事忙,二爷也帮衬了不少,除了帮着照看一下两个孩子,还能帮上一些简单易上手的手艺活儿,甚至有两天忙起来我和我娘都无暇腾出手来做饭,二爷还主动请缨做了两顿饭呢。我爹娘也说多亏了有他帮衬……” 容夫人安静端坐听着,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露了些惊讶,显然是有些话未从容嘉言那儿听过,待芸香说完,应了一声:“是吗,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只是与适才提到两个孩子时的慈祥相比,这会儿的笑容中却带了几分可见的忧郁与苦涩。 芸香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说这话时只想着让容夫人安心,让她知道容少卿父子在外过得很好,和她全家也相处融洽,没添什么麻烦,也没受什么委屈。只这话落在容夫人耳中,怕又有另外一重意味:儿子在自己身边时萎靡不振,终日嗜酒,自甘堕落,到了别人家却似换了一个人;自己家里的事一应撂手不管,家里的担子全落在兄嫂肩上,倒跑去别人家帮忙做饭看孩子。 只这话已然说出口,再要往回找补就难了,又怕再多解释反而刻意,更惹得她心酸,是以也未再多言,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容夫人嘱人备马车送他们回去。芸香说不用,也不远,溜达一会儿便到了。容夫人说要的,准备了些东西让她一并带回去。芸香以为又是给容少卿父子准备的冬衣,没想除此之外还有给冬儿的。 容夫人差人把已经准备好的衣物拿给她看,“给冬儿这几件衣裳,原是言儿旧时穿的,小孩子长得快,衣裳穿不了几次便穿不得了,都还是半新的。我让腊梅帮着精心挑的,她见过冬儿,挑拣的都是现下或明年春天马上合身穿的。” 若是给些其他东西,芸香倒好推辞,只这些旧衣物却不好推却,便也收下了。容夫人又嘱说:“下次带着冬儿一起来,总听言儿念叨,虽没见过,我这心里已经把他当自己家孩子似的了。” 芸香回说:“小地方长大的孩子,也没教过什么规矩。” 容夫人道:“没有这话,小孩子率真的性子就很好,老太太和我也跟你爹娘一样,人一老啊,就喜欢亲近孩子,这家里也是缺孩子的嬉闹欢笑。” 芸香回了个恭敬的笑容,没再推辞,却也没应。 辞了容夫人,芸香由容夫人身边的沈姑姑陪着往容老夫人处接容嘉言。沈姑姑是容夫人早年嫁入容家时跟来的陪嫁丫头,如今也已年过半百,伺候了容夫人半辈子,也没嫁人,家中上下都唤她一声姑姑。 芸香猜得沈姑姑多半是有话要跟她说,否则遣个小丫头陪她过去就好,又何必她亲自引路。果然,到了四下无人的廊子里,沈姑姑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也并不与她绕圈子,恳切地直言道:“芸香,姑姑有件事儿想求你帮帮忙。” 芸香忙道:“姑姑有事尽管说,芸香能做的一定尽力,说什么求不求的,可不是折我的寿吗。” 沈姑姑拉了她的手:“我要求你这件事,现如今怕也只你能办到了。” 看着沈姑姑的神情模样,芸香心下也大抵能猜到是什么事,只是却觉得自己未必有这个本事。 第二十六章 疮疤 芸香和容嘉言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车夫帮着把两个大包袱拿进院里,陈氏夫妇闻声出来迎,几个人站在院子里说了些客气话.陈氏夫妇请车夫进屋喝口水,车夫婉拒说还要急着回去。 众人送车夫出去,遇着邻居家的老人带着孩子在巷子里玩儿,老两口儿便索性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玩儿起来。芸香自己拎着两个包袱回了院中,径直进了容少卿房中。 时容少卿一直待在自己屋里,适才院中的声音似是没听到,这会儿芸香进他屋来,他也头都没抬一下,坐在桌边写着什么。 芸香打开柜子,把容少卿父子的衣服一件件放进去,“太太整理了几件爷和嘉言的冬衣让我捎带回来……这个包袱里的是嘉言小时候的旧衣,太太让腊梅姐帮着挑拣的……”说着解了包袱,拿出一件展开看了看,“这几件足够他穿到明年的,早知就不给他做新的了,腊梅姐的眼睛跟尺子似的,不用上手量,打眼一过便知道尺寸……” 容少卿没应,就好像没看见没听见她一样,依旧低头认真地写着。 芸香把柜子盖上,系好包袱,走到桌边歪头看容少卿写字,“爷写什么呢?” 容少卿依旧没理,他知道她从那边回来,必定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她适才放衣裳说的那两句话,看似随意,无非就是想起个话头,他若应了哪怕一句,她后面的话肯定跟着就是家里如何惦记他,让他回去看看,所以他索性就不理。 只是他这么冷着不理她,她却似乎并不在意,仍靠在桌边安静地看着他,好像还在等着他回话。他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的心思却还要往前凑。 别理她,她就自讨没趣地走了,容少卿这么对自己说。 “爷这是给谁写信呢?”芸香往前凑了凑,“还是替谁写信呢?” 容少卿滞了滞,她从旁这么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他,他着实写不下去。住笔瞥了她一眼,她也看向他,带着分好奇,好像真的只是关心他在写什么,只是温柔恬淡的双眸中,分明透着分坚定,明白地告诉他:你不理我我就不走。 甚至,她明明弯着嘴角,他却自觉在她眸色细微的闪动中看出了一丝威胁的意味: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生气了。 容少卿缴械投降,却不想输得太难看,没甚表情地怼回去:“你不认字吗?” 芸香笑笑, “爷是诚心拿我打趣,我那哪算认字啊,粗浅认得自己的名字罢了。”说着拉了椅坐下,“爷这是替别人写信吧。” 容少卿撂了笔,索性把信递给她看,“之前高大哥让帮忙给写的信,不想他娘多少日子就跑一趟地惦记,索性顺着她的心思,充她小儿子给写一封家书,说过年不回家了,在外一切安好。” 芸香接过信,粗粗看了看,跟着叹了一声,心下算了算日子,“是了,再过两天,又是来写信的日子了……这信写好了给谁?” “写好了我带过去,悄悄塞给高大哥,他拿回去再找人装作从程川那边稍回来的。” 芸香把信还给容少卿,提醒说:“那爷写的时候笔体可得换一换,虽说大娘不识字,但做娘的心思可细了。” 容少卿应了一声,接了信,放在桌上。芸香看着那信,犹豫了一下,没再提旁的话,只是说了一句“爷好好写吧,我该去生火准备做饭了”,起身离开了。 容少卿也没多想,把信纸展好,继续琢磨着写信。 两日后,容少卿按约定好的去火神庙写信。芸香也跟着,说她跟着方便些,他和大娘写信的时候,她也好得机会把信悄悄塞给高大哥。 写信的地方还是火神庙前的石桌,高氏坐在桌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反反复复还是每次说过的话。容少卿一边写一边和她聊天儿。 高氏点着信纸的边缘,“你就告诉他我快死了,再不回来啊,就看不见他娘了,看他回不回来。” 容少卿未落笔,“我要这么写了,可不急坏了他?” “就是要让他着急!臭小子忘了他娘了,多少日子不回来,这眼瞅着要过年了,还在外头过年怎么的!”高氏恨恨地瞥过头去,好像眼前的容少卿就是他儿子。 容少卿仍不忙下笔,只是笑笑:“那我可真的这么写了?” 高氏不言语,未几,瞥了一眼信纸,“得了,这路上也未必太平,急着赶回来,万一车马不稳……你就写我病了,病得……”高氏似在琢磨到底写病得严重,还是不严重,半晌,蹙眉叹了一声,“不写了,不写这些了,还是从刚才说的隔壁村刘家姑娘那儿接着写,你给想点儿好词儿,夸那姑娘俊的,不惦记娘,总得惦记讨媳妇儿的事儿吧……” 容少卿宽慰道:“您这话说的,怎么能不惦记娘呢。” 高氏哼了一声,“惦记能这么多日子不会来啊……这死小子,忘了我从小儿怎么疼他……”及又滞了滞, 似是想到了什么,接连唉了几声,适才的愤愤化作长吁短叹,却是带出窝心委屈,以致红了眼眶。,“臭小子,怎么就不惦记娘呢……” 容少卿听她言语戚戚,心有所感,不知如何安慰,也只垂眸提笔写信。 容少卿这边帮高氏写完,那边芸香已把早先写好的信给了高氏之子,母子俩向容少卿谢过,高氏之子给了容少卿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缠着老娘离去。 芸香上前帮着容少卿收拾笔墨纸砚,叹说:“不知怎么,我才听她落泪说的那两句话,忽然觉得,其实她心里未必不知道,许也有明白的时候,只是自己不想清醒罢了……” 容少卿看向芸香。 芸香道:“或许因为我也是做娘的吧,多少能体会些……她即便是真糊涂着,忘了儿子不在的事,这么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催着,也不见人回来,做娘的心也早乱了。高大哥托爷写的那封信……其实……能骗得过,也未必不是她想被骗下去……” 容少卿慢了手上的动作,思及高氏刚刚的神情言语,应了一声,“或许吧。” 芸香抬眸看向他,借机试探着开口:“一会儿咱们去点心铺买点儿桂花核桃酥吧,太太爱吃……” 容少卿垂着头没应,把一叠信纸胡乱地理了理,塞到布袋子里。 “ 爷这出来也有些日子了,太太也惦记你…… ”芸香顿了顿,见容少卿仍不答话,犹豫了一下,复又开口,“爷不回去……是跟大爷赌气,还是跟太太赌气?” 容少卿依旧不理,从芸香手里拿过毛笔和砚台,甚至也不及洗笔,直接扔进布口袋里,墨汁染了布袋里的信纸,连着布口袋也脏了一串墨点。 “爷是气大爷把你从家里赶出来,气太太不拦着护着你?还是气太太当初做主换大爷从狱里出来,让你在大狱里待了这几年?” 容少卿滞了一瞬,忽地抬手把布口袋重重地往石桌上一摔,砚台从里面甩出来,磕着石桌的边角,碎在地上,石桌边缘和地面被墨脏了一大片。 芸香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没得出声。 容少卿没看她,只是凝着地上那一大片墨迹,涨红着脸喘了几声粗气,转身走了。 芸香鲜少看见容少卿真的恼怒发火,一时没敢跟上去。有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后悔说出这戳人心窝子的话。可这话若是她不说,别人不说,大家都不说,就只能系在所有人的心坎儿上,越系越紧,到最后想解都解不开。 终归,还是有个人要点破,撕开这疮疤,清了脓血。 她不是他什么人,就算因此戳了他的痛楚,撕了他的脸面,以致他从此往后远了她,也总好过他和家里人长久地存着隔阂。 第二十七章 容少卿是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莫说陈氏夫妇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即便像容嘉言这样懂得些察言观色的孩子,也能看出他是从外面带着气回来的。他和芸香一同出门,回来却是一前一后,虽然不知内情,也大抵能猜到在和谁生气。 鉴于二人之前也有过小小的冷战,家里人倒也没太在意。直到晚饭后,容少卿没像往常那样带着两个孩子在院里院外的玩儿,而是从陈张氏那儿接了碗碟,自己扎进灶房里去洗碗,家里人才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这是连强颜欢笑的心思也提不起了。 容嘉言跟进灶房里帮忙,容少卿说不用他,让他出去玩儿。容嘉言执意留下,容少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容嘉言所有小心翼翼的聊天,他都答得心不在焉。 陈张氏看在眼里,投给芸香一个探究的眼神,芸香对她微微摇头:没事儿。 陈张氏看出芸香想单独和容少卿说话,便唤得容嘉言出来,叫他一起进屋玩儿竹牌。容嘉言有些踟蹰,是觉得爹爹心情不好,自己该在旁边陪着,又怕他和“姑姑”闹了什么别扭,有他在旁边看着,两人也肯定不会吵起来。 芸香明白容嘉言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去吧,玩儿去吧。” 容嘉言这才跟着陈张氏进屋,只是即便嬉戏起来,心中却还是惦记,总要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盼着爹爹和“姑姑”早些和好。 十来个碗碟,容少卿在灶房洗了一晚上。芸香在柴房打扫收拾,为得是抬眼就能看到灶房里容少卿的一举一动,能得机会和他说上话。见他磨磨蹭蹭地不出来,知道他是故意找事做,不想闲下来与人说话。自己这会儿即便进去,也是自讨没趣,又怕他还带着气,真弄出什么动静来,惊着老人孩子,倒不如让他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她索性回跨院自己房中做了会儿针线。再出来,容少卿已经不在了。 天色已晚,院子里只有爹娘住的正房点着灯,隐隐传出老两口儿和两个孩子的说话声。容少卿父子的西厢暗着,芸香悄声走到门口往里望了望,没见人。 她猜得容少卿该是躲出去了,只不知今晚会在外待多久。她想了想,从容少卿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件冬衣,出了院子。她以为他还会像上次一样远远地走去街上的某个角落独自坐着,没想才一推门,便见他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 芸香没立时把衣服递上去,或是帮容少卿披上,只是抱着那件冬衣,坐到他旁边。 容少卿垂头坐着,没看她。 芸香柔声试探:“我今儿说错话了,给爷赔个不是。” 冷静了这一晚上,容少卿已没了初时的怒气冲冲,只沉声回了一句:“说自己的心里话,没什么对错,用不着赔不是。” 芸香一时无言以对,见他好歹愿意同她说话,心下便松了口气。 “也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所有人怕也都这么想。”容少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垂头看着看着眼前的地面。 “那……”芸香看着他,“爷心里是怎么想的?” 容少卿沉默了半晌,回说:“没什么可怨的,那种情况,能救得一个是一个,我们两兄弟中,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取舍……即便让我来选,他是我哥,至亲骨肉,别说是坐几年牢,就是当时得出条人命,我也愿抢着把头伸出去……我只恨没能替他受那重刑,替他跛了那条腿……” 容少卿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看芸香。 芸香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转回头喃喃道:“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容少卿这才转头看她。 “被我爹娘卖出来的时候……”芸香搂了搂怀里的冬衣,“那时候两个姐姐都到了能出嫁的年纪,弟弟妹妹又年岁小,怎么看也是我和四妹妹选一个送出去。我那时心里想,即便爹娘打算卖弟妹,我也要主动劝她们送我走,好歹我年岁大些,能挨得苦……人家来领人那天,问我爹娘要送那个,见我爹娘没甚犹豫地指了我和四妹妹,我心里也没什么委屈。若说是有些难受,也全是为我四妹妹,她才五岁,就和嘉言现在差不多大……我也是恨不得能把自己分成两个,多出那一个替了她去……” 芸香滞了滞,片刻的出神过后,深深吸了口气呼出去,压下心底的酸楚,“只是后来这许多年,自己实实在在地吃了苦,挨过难处,却又委屈起来……想着自己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当中间儿的一个女孩儿,在爹娘心理大抵也是可有可无……最难受的时候,也会在脑子里搜刮幼时的细枝末节,想得都是爹娘责我怨我的那些事,把夜壶碰倒了啊,把灶火看熄了啊,没看好弟弟让他磕破了头啊……也会反复回想我爹抬手指向我时的那一幕……” 芸香顿了半晌,看向容少卿,“我这些,和爷的经历未必能比,只是多少也能体会些……道理谁都能说得明白,父母的辛苦难处也全能理解,为了自己的至亲骨肉,谁都甘愿挺身在前……只不过,情愿归情愿,委屈还是会委屈……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的那些苦楚,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一刀一刀生生剜在自己身上的疼,旁人心疼也好,愧疚也好,终归平不了那些切肤之痛……” “其实……若真是可怨可恨或许还能舒服些,偏生就是知道怨不得恨不得,苦涩委屈只能吞在肚子里,上来又按下去,再上来再按下去,凭它在自己肚子里这么反反复复地折磨人……” 芸香没再说下去,容少卿也未应一句,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黑漆漆的地面。 夜色渐深,院中冬儿连唤了几声娘,被陈张氏说了什么话哄了回去。 芸香回头向院子里望了一眼,“我先带孩子睡觉去了,爷想坐就再坐会儿吧,今儿个让嘉言在我那屋睡,跟冬儿两个一被窝儿,俩人肯定乐意。” 芸香起身,似是才想起手中那件冬衣,俯身帮容少卿披上,“天寒,爷别冻着,这件冬衣是前两日我去时带回来的,还是太太亲手缝制的……听沈姑姑说,爷在里面那几年,家里给爷送进去所有的衣裳被褥,都是她陪着太太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尤其是冬日御寒的棉衣棉被,总要多絮两层棉……” 容少卿垂着头没言语。 芸香也未再多言,转身离开。待进院中,又慢了脚步,转头看过去,见容少卿像尊石像一般坐在那儿,始终未动分毫。 第二十八章 归家 数日后,容少请独自等在火神庙前的大树下。因上次受托帮着写了一封假信,高氏长子说今日就不来了,但容少卿还是怕事有万一,是以还是在往常的时辰等在这儿。 差不多的时候,果然见着高氏从远处走来,只是这次只她一人,未见她儿子跟着。容少卿连忙迎上去扶她。 “怎得您一个人来了,大哥呢?”容少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高家大哥万不会让老母亲一人步履蹒跚地过来,老太太这次多半又是背着家人来的,至于为什么背着家人,怕是与那封信有关,是露陷儿了?她这是来兴师问罪? 高氏倒也不瞒,“我没告诉他们,他们不知道我来。” 容少卿扶着高氏坐下,“大哥他们不让您一个人来也是关心您,您不该一个人过来,家里人找不见您该担心了。” 高氏没应什么,只是急切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容少卿,“你给我念念。” 容少卿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信封,“这是谁的信啊?” “我家那臭小子来的。找人给看了,说是信上写他过年不回来了,我信不过他们,找你给念念。” “哦……”容少卿从信封里把信抽出来,逐字逐句地念起来,边念边悄悄审视对方的神情,见高氏随着信的内容或点头,或蹙眉,不似起疑试探他的样子,才松了口气。待到通篇信念完,容少卿安慰道,“看来他是事忙回不来了,不过忙些是好事,也是为了挣下家业来,接您过去享福。” 高氏没理他这话,伸手点着最后一页信纸,让容少卿再给她念一遍。容少卿依她又念了一遍。高氏听完,怔怔地出神,眉头倒比来时拧得更紧些。容少卿再看了看自己写的这页,无非也是按照高家大哥的嘱托,再应对他之前帮着写得那些信,装作小儿子的语气,说自己在程川忙得分不开身,过年无法回来团聚,相看媳妇儿的事儿不急,待做出些样子来,衣锦还乡才好娶妻生子。 高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接过信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最后那页,半晌,竟是红了眼眶。 容少卿想她是思子心切,连忙安慰,她却只不言不语地折信,每叠一下,都要用布满皱纹和褐斑的手抚上两下。她越是这般不声不响,容少卿越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说:“城外的路不好走,我送您回去吧。” 是时,有人从远处唤了一声,容少卿抬眼看去,正是高氏长子找了来,身边还跟这个少年,多半是跟着一起出来找人的自家子侄。两人快步走来,高氏长子不无埋怨地对老娘道:“您怎得又跑出来了,不是已经收着信了……” 那少年上来搀扶,高氏也不似对儿子似地推开,对孙子到底慈爱温柔些,只是好似自语似地对儿子道,“你说,他不回来,是不是还怨着我呢……” 这话大儿子似是听得多了,脸上带了些无奈地敷衍,“怎么会,您想哪儿去了。” “是我上回写信说给她相看媳妇儿的事儿,他不乐意了,所以诚心不回来……” “没这话……”高氏之子冲少年使了个手势,让他搀着老人走,自己向容少卿说话,“麻烦先生了,我这是一眼没看住,人就自己跑来了……” 容少卿答说:“不妨事。” 父子俩一起馋老人往回走,老人没似往常那般与容少卿道别,只神情恍惚地呢喃着:“他就是怨着我,要不怎么还特意说一下讨媳妇儿的事儿……这就是怨我的意思……若是当初我应了他和那丫头的事儿,他也就不出去了……” 送走三人,容少卿垂眸收敛桌上的东西,只是老妇走时的喃喃自语,却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兀自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路过点心铺子,便又想起芸香说这儿有卖桂花核桃酥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站在门口犹豫起来。 若是早先大嫂生了孩子的时候就听芸香的话回去看看,到也算是有个借口,如今过了这些日子,没头没脑地回去……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身就走,只走了几步又停下。自己家,想回去看看,还要什么借口……不过,他是被“逐出家门”的,什么也没做成,臊着脸回去说什么呢…… 容少卿在点心铺前徘徊,被店里人望见,热情地招呼他进来看看。他不好转头就走,只好走了进去。在铺子里看了看,在伙计热情的招呼下,到底买了些桂花核桃酥。 既然东西已经买了,这一双脚便也自然地回了东街容府。只是人虽然到了大门口,心里却还别扭着,踌躇着站了一会儿,只把包好的糕点放在了石阶上,转身走了。 走出去没多远,步子又慢了下来。心想若是家里人见了门口的点心,多半也能猜到是他。人来了,却不进去……他娘岂不是更要多心……要么就直接进去,要么糕点也不留,这样算什么…… 容少卿心下啧了一声,转身才要回去,忽见容府大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人来。他不及多想,下意识地闪身躲了起来,怕被人看见,也没敢探头去看。藏身片刻,再出去,人与糕点都不见了。怕一会儿有人追出来,被撞见更尴尬,容少卿未再多留,趁着没人看见,悄声走了。 虽然没人看见是他,但容少卿还是从第二日便笑盈盈地来“串门子”的腊梅的眉宇间看付出些端倪。他假装没看见腊梅和芸香窃窃私语时,两人一起向他投过来的目光。腊梅走后,芸香也没向他问起或提及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总觉得,她和他说话时,眉梢眼角的笑容都比往日温柔几分。 那之后,容少卿也没再得借口回去,直到等得一个再名正言顺不过的归家日子,大年三十。 三十清早,因过年能和爹爹一起回家,容嘉言显得异常兴奋。两相比较,就显得容少卿有些不太上心,一早上都在芸香和容嘉言的催促下磨蹭,不像是回自己家团聚过年,倒是想是不情不愿地被家人催着去串亲戚。只是他身上穿的那件母亲亲手缝制的冬衣,还是让芸香看了穿了他的心思,自然,她也只是看破不说破。 早许多天,芸香就给父子俩准备了回家要带的东西,容少卿却是看不上,说回趟家,又不是走亲戚,用不得拿什么东西。芸香怕劝多了惹他不高兴,便也由他。 将父子俩到门口,芸香不放心地把容嘉言的棉帽子向下拉了拉,遮好耳朵和脑门儿。抬头看向容少卿,也下意识地抬手帮她抚了抚肩膀,尽管他的肩头本就平整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或灰尘。 她抚了抚他的左肩,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右肩。 容少卿站定凭她帮着整理,垂眸看着她认真仔细的模样,不由得笑说:“不过几条街,不知道的,还当我们要出远门儿呢。” 芸香抬眸看他,“爷这么许久没回家,自然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容少卿调侃:“怎的,你还怕他们怪你把我养脏了不成?” 芸香啧了一声:“别说笑话了,快走吧,磨蹭这一清早,老太天、太太可等急了。” 容少卿拉了容嘉言的手,“走了。” 容嘉言和芸香道别,拉着父亲的手走了。芸香站在原处一直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向拐出巷子前转回头来和她挥手的容嘉言摆了摆手。 即便没有沈姑姑当日的嘱托,自容少卿父子住进来,她也盼着有一日容少卿能和家里解了心结。虽说这次回去是因着过年,但到底是往前迈了一步,她也跟着舒心些。只是,看着容少卿头也不回地拉着嘉言消失在巷口,心里却又有些空落落的。 只说容少卿父子回了容府,容府大门敞开,早有下人等在那儿,远远地望见父子俩,一路小跑儿地迎上来,“爷怎么才回来,再不来,我就叫人套车接您去了。”说着又招呼里面人进去报信。 虽说容家不复当年之盛,下人遣散了大半,但容少卿父子还是很快便被下人们簇拥上来,一路走进了容老夫人院中。时全家人都在,容大奶奶笑盈盈地迎上来,拉了容嘉言领到容老夫人跟前儿。容老夫人心肝儿肉地唤着,把容嘉言搂到怀里。容嘉言在容老夫人怀里腻了腻,便退了几步,按着长幼之序,给长辈们逐一磕头拜年。待容嘉言起身,再次被容老夫人拉倒身边,连着容家大爷家的闺女,一左一右地搂到怀里。 容少卿这会儿才上前,跪在堂中给容老夫人磕头。 容夫人见了儿子,恨不得立时拉到自己身边好好看看,只用力握手忍着,才没动作。容老夫人则没那么多顾忌,当下向容少卿伸手要他过来。 容少卿起身走到祖母跟前。容老夫人拉了他的手摩挲着,又默默他的脸,疼惜的模样倒像还把他当嘉言那么大的孩子,“瘦了……” 她这一声,直让一旁的容夫人听得心酸,受不住湿了眼眶,忙趁人没留心,扭头拭泪,却被容大奶奶看在眼里。容大奶奶也只假做不察,接容老夫人道:“我看着倒没瘦,就是人晒黑了些,显瘦。” 容老夫人点点头,推了推容少卿:“去,给你娘磕头去。” 容少卿适才也瞥见母亲偷偷拭泪,心中酸楚自责,跪在母亲面前拜了拜,“儿子不孝,出去这些日子没什么长进,没脸回来见您,让娘担心了。” 容夫人的眼泪根本再掩不住,上前拉了容少卿起来,又不好楼着儿子失声痛哭,只克制着看向容老夫人:“是黑了些……” 朝思暮想的儿子就在眼前,千言万语不知说哪句好,双唇翕动,也只捡了一句最稀松平常的问话,“怎得就你们爷儿俩回来了,没见芸香……” 容少卿没想母亲会提道芸香,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坐在太祖母身边的容嘉言听到祖母的话,目光殷切地看向父亲。 容夫人只想随便说句什么不相干的话,掩饰心中的百转柔肠,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合适,尤其是当着嘉言。 亏得容大奶奶反应快些,笑道:“娘这是见着二叔高兴得忘了日子了,今儿是年三十儿,可不都在自家过,明儿才是年初一到各家拜年的日子呢。” 腊梅从旁也跟着帮腔,岔开话题,“太太这是怕压岁钱发不出去,不急,明儿个我们排着队地给您叩头,您准备多少都发得过。” 众人跟着笑了笑,心照不宣地未再提芸香的名字。 第二十九章 年三十的晚上,安平县几家富户会放烟花。几家一起,此起彼伏,颇有些较量的意思。谁家的烟花有了新花样,谁家的烟花连了夜,一直放到天上露了白,接下来的日子,都会成为安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谁家的烟花放得漂亮放得长久,就显得谁家家境更殷实,接下来这一年也能压别家一头。 几家富户在这事儿上挣较短长,舍不得在这事上多花钱的寻常人家便蹭个眼福,待过了申时,便有富户开始燃放烟花。寻常百姓能在自家院中望见,好热闹的或是孩子们,还会三三两两地凑到街巷上,看得更清楚。 吃罢年夜饭,天上开始飘起雪花。陈伯给冬儿裹得严严的,打着伞带他到街上放爆竹,与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看烟花。芸香和陈张氏在灶房和面,做馅儿,准备大年初一的饺子。 陈张氏往盆里倒了满满两大瓷碗的面,看了看,问说:“这点儿面够吗?就咱们几个是够了,就是不知道少卿他们爷儿俩回不回……” 芸香看了看面盆,回说:“应该不回了吧……” 她答得也不肯定,他们走前,她也没问。其实是想问,但又觉得若是问了,就好像盼着他们能回来似的。 “也是,大年初一的,当然要在自己家里过……”陈张氏虽然嘴上如此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往面盆里加了一碗面,“回不回的,咱多做些也好,万一回,也够吃,不回就咱们几个人吃也不会剩太多,赶上有拜年的,咱也能招待……” 话虽如此,但娘儿俩都知道,往年也没有大年初一来拜年的,即便有也不可能留下吃饭。 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话中明显透出来的意思,陈张氏叹道:“这人啊,真是……往前想,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和你爹无亲无故的,年年自己俩人过年,也没觉得怎样。等有了你们娘儿俩,过年的时候再往前想,都纳闷儿那么多年冷冷清清的怎么过来的。这会儿,少卿他们爷儿俩才来住多少日子啊,这冷不丁一不在,我这都不适应,人家过年是人都回来,亲的热的围一起,咱这过年倒走了俩……咳……我这话说得也不对,他们爷儿俩回去才是正经,那儿才是自己家……” 芸香一边拌肉馅儿一边说道:“我明白,人可不都是这样,别说俩大活人朝夕相对地相处,就是收留个猫儿狗儿的,养个三五天也生出感情来了,忽然不在眼前了,是别扭。” 她这话是说给她娘,也是说给自己。 “是吧。你也别扭吧。”陈张氏揉着面,“昨儿个我跟你爹说,问问嘉言爹他们哪天回来,你爹还说我,不让我问。说你这么问了,就跟盼着人家回来似的,让嘉言爹为难。人家好不容易回家团圆了,咱该替人家高兴,没有还往回叫人的道理。我说我这多大岁数了,能不明白事理吗,怎么可能往回叫人。你爹说,你不说,这么问了,人家能不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吗?人家不得惦记着吗?你说他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再说就成不明事理的糊涂人了……我这心里也是替他们爷儿俩高兴,甭管之前有什么别扭的,借着过年,回去一团圆,没什么解不开的……你说他们爷儿俩这次回去是不是就彻底回去了?本来也跟家里没啥大矛盾,嘉言爹这酒也戒了……” 母女俩说着话,被从外面跑回来的冬儿打断。冬儿呼哧呼哧地跑进来,说外面各家烟花都放起来了,定要拉着奶奶和娘一起去看。芸香劝陈张氏先跟着出去,自己先把东西简单收拾好,随后跟来。 陈张氏洗了手跟着爷孙俩出去,芸香把馅儿拌好罩上,洗手挽袖子和面。外面叮咣的爆竹和烟花声此起彼伏,千家万户一起放,仿佛就在耳边似的震耳欲聋。芸香心中却是一片静地,只琢磨着适才她娘的话。 容少卿这回出来,就是因为终日嗜酒,自暴自弃,如今戒了这酒,人也精神起来,虽说一时也没寻个能踏实做下去的营生,但大爷那边想要的,还真不是他在外寻营生贴补家用。大爷在程川那边忙得脱不开身,甭管有什么人在旁帮衬,总不如亲兄弟妥帖放心。大爷的心思,也是盼着容少卿能早些跟着他出去重整家业。 只是……大爷是给二爷放了话的,非要他徒手整下一百两,否则不给他回去……这还一两没挣下呢……即便大爷那边不再把这话当回事,容少卿这性子,怕也面子上过不去,应该也不肯回…… 芸香慢了手上的动作,揉着面出神。 “娘!”冬儿突然从身后喊了一声。 芸香吓得心里一激灵,因手上沾着面,只下意识地用手腕拍了拍心口,“吓死了,你进来怎那么不出声。” “喊您半天了……” 冬儿的话没说完,后面呢又掀帘子跟你进来一个人,却是容嘉言, 棉帽子和肩头都浮了一层雪,鼻子和脸蛋儿红扑扑的, 显然是在外走了一路。 芸香大惊,“嘉言?你怎么来了?” 容嘉言一脸欢喜地说:“回来跟您过年。” 芸香懵懵的,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你自己跑来的?家里知道吗?” “怎么可能让他自己回来。”容少卿掀帘子跟进来。后面跟着同样又惊又喜的陈氏夫妇,“快进屋!快进屋!爷儿俩这一路走回来,可得冷了吧!这还下着雪,这么冷就别回来了,也不说打个伞,瞧瞧这一身雪,再把孩子冻着。” 容少卿说:“是拿了伞,不过言儿喜欢在雪里走,我见雪也不大就没撑开。” 陈张氏嗔怪:“他说喜欢你就不打伞,若是冻着可怎么办,大过年的,快进屋暖和暖和。” 容少卿父子被陈张氏赶到自己的正房里取暖,家里人也都跟了过去。 进了屋,陈张氏让容嘉言脱了帽子鞋,爬到热炕头上暖和。容少卿把手上拎的两个大木盒子放到桌上,“家里买了些烟花,言儿想和冬儿一起放,我们就回来了。” 陈伯让容少卿往热炕上坐,“烟花这些天哪天放都是一样的,这大晚上的一路走回来多冷啊。” 陈张氏也说:“是啊,瞧把孩子冻得,小脸儿通红…… 可吃饭了吗?” “吃了。”容少卿答,“在家吃了年夜饭,跟着放了会儿烟花才回来的,盒子里的烟花是言儿特意给冬儿留的,还有些小点心,也非说要带回来给爷爷奶奶一起吃。” 老两口儿听了,脸上乐呵呵地去抱容嘉言。冬儿听说有烟花,心急地去开盒子,想要立时就拉容嘉言去街上去放,被老两口拦下,说等哥哥先暖和过来,一会儿哥儿俩在院子里放是一样的。冬儿不依,一定要到街上去,小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拿烟花到左邻右舍的小伙伴那儿显摆显摆。 芸香站在一旁,这会儿才得向容少卿投去个疑惑的眼神。 容少卿明白她的意思,回说:“跟老太太回了,明儿一早我们还过去。我娘和老太太这会儿已歇着去了,等她们睡了我们才出来的。” 芸香放心地点点头,见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说得热闹,自己还举着一双沾了面的手,便先转身出去,到灶房洗手。 容少卿见了,也悄声跟出去。 灶房里,芸香洗了手,回头就见容少卿掀了帘子跟进来,她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她说,只是见他站了片刻,也不开口,只是带了些探究地看着她,好像等着她与他说些什么。 “嗯?”芸香疑了一声。 容少卿这才将目光挪向别处,向灶台上望了望:“给我们留吃的了吗?” 芸香回说:“爷不是吃了年夜饭了吗。” 容少卿倚在门框上看着她,“我吃没吃,跟你留没留,不是一回事。” 芸香装傻,“怎么不是一回事,爷要是又饿了,锅里也有剩饭,再不济,这儿有现成的面和馅儿,现给爷包饺子都来得及。” 时陈氏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出来,招呼容少卿和芸香到街上放烟花,两人这话也没再说下去。 小雪还在飘着,巷子里,三三两两的有大人孩子出来嬉戏看热闹。各家大门也都大敞着,屋里院里,大门口都挑着灯笼。冬儿和容嘉言拿了烟花出来,没多会儿便围上来几个孩子,胆大的凑上去点火,胆小的就围在远处观望,嬉闹了许久,直到雪越下越大,才被各家大人连哄带喝地都叫了回去。 一家人回了陈氏夫妇房中,冬儿玩得累了,到食盒子里拿点心。陈张氏连忙拦下,“别吃了,该睡觉了再吃一肚子点心,必要积食。” “不睡觉。”冬儿说,“今晚要熬夜守岁,一宿都不睡觉。” “那哪儿行。” “不行,我们跟大虎说好了,大家今儿晚上都不许睡觉,谁睡了谁就是孬种。” 陈伯哄说:“守岁也不是熬一宿,熬过子时就是守岁了,这会儿早过了子时了。” 冬儿不太相信爷爷的话,看向容嘉言。容嘉言知道大人们不想他们熬夜,虽然心中也些失望,但还是对冬儿说:“过了子时,应该就算数了吧。” “还是嘉言听话,听哥哥的……”陈张氏道,“今儿那你们小哥俩儿在奶奶这屋睡,躺被窝里聊天儿,想聊多久聊多久。” 冬儿想了想,问说:“那这会儿是不是就算大年初一,能得压岁钱了?” 大人们哈哈一笑,陈伯乐呵呵地道:“这小子,在这儿等着呢,少不了你的,想得压岁钱,你给爷爷奶奶磕头了吗?” 冬儿被大人们笑得有些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去磕头。倒是容嘉言,大大方方地先跪倒老两口儿面前,磕头说了拜年话。陈氏夫妇喜欢得不行,陈张氏忙从炕柜里拿出早就包好红纸的铜钱,递给容嘉言,把他搂到怀里。 陈伯招呼冬儿:“看啊,哥哥可得了红包了。” 冬儿看了眼红,可爷爷奶奶越是赞许嘉言,他越是有些扭捏着不上前,反而转身扎到芸香怀里。芸香哄着往前推了推他,他却愈发使性子不去。容嘉言从陈张氏怀里挣出来,凑到他跟前儿,趴在耳边小声说:“你若现在去磕头,我带回来的点心就都给你,等我明儿回去,还给你带更多烟花回来” 大人们听见小哥儿俩的咬耳朵,都憋着笑看着,见冬儿听了这话,便俩三步上前扑通跪下,连磕了几个头,不会像哥哥说那些吉祥话,便只说了一句:“爷爷奶奶过年好。” 老两口儿乐得开怀,陈伯笑说:“还是哥哥治得住你,什么话也没有吃食和烟花管用。” 陈张氏也笑,护着孙子,“什么话,我们冬儿适才是有些害羞,才不是为了那点儿贿赂,我们冬儿心里疼着爷爷奶奶呢。”说着便把冬儿搂到怀里,也塞了一个红包。 容少卿装模做样地轻咳了一声,笑说:“我这儿可也有红包啊。” 容嘉言知爹爹是为了大家开心热闹,便也很配合地上前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只是顾念着适才弟弟不会说太多的吉祥话,自己也干脆不说,只像冬儿给陈氏夫妇磕头时那样,说了句:“爹爹过年好!” 有了适才的经历,冬儿这次倒也不再扭捏,从陈张氏腿上跳下来,也凑到容少卿面前磕了一个,抬头跟着说了一声:“爹爹过年好!” 容少卿闻言一愣,瞬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芸香并陈氏夫妇也是怔了一下,只是童言无忌,孩子学舌唤错了,若当回事的纠正,倒显得当个正事儿似的,反而气氛尴尬。只是,各人心里都是这个心思,却是一时没人吭声说句笑话岔过去,反倒让这话落在地上,更显得清晰突兀。 却是容少卿先反应过来,半真半假地玩笑:“哎呀,想给我当儿子可不容易,才哥哥应了你的点心和烟花,得都孝敬我了才行。” 陈氏夫妇反应过来,也跟着笑笑,知道冬儿必是舍不得,一会儿大家伙儿哈哈一笑,当个笑话过去便是了。 芸香却连敷衍的假笑都挤不出,只盼着这话快些过去。孰料冬儿却把容少卿的话当真,扭头看了看桌上的盒子,走过去,一手抓了点心,一手抓了剩下的烟花,转身全塞到了容少卿怀里。 冬儿这反应出乎众人预料,各人不知作何反应。容少卿看着怀里的东西,笑着摸了摸冬儿的头,“行,那你这儿子我认了。” 芸香张了张嘴,想拦,却又不好直说什么。陈氏夫妇对这突然的状况也是措手不及,陈张氏瞥了芸香一眼,笑说:“哎呀,便是认干爹,也不能这么随便,改日找人给算算的……” “不用那么费事……”容少卿假装不明白陈张氏的话外之音,从袖口里摸了红包递给冬儿,“来,爹给的压岁钱。” 冬儿接下,又似才容嘉言接红包时那般,唤了一声“谢谢爹”。 眼瞅着这“爹”要坐实,不及众人反应,却是一旁的容嘉言忽然呵了一声:“他才不是你爹!” 众人一愕,但见容嘉言不知怎的,却是一反常态,从冬儿手里抢过才接的红包,板着脸说:“你给我,这是我爹,不是你爹。” 冬儿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不知一向懂事的容嘉言怎得突然有这举动,适才认爹的尴尬倒过去,都来安慰冬儿。容少卿也不知儿子怎么突然闹了脾气,沉了脸对容嘉言道:“嘉言,把红包给冬儿。” 容嘉言咬着嘴唇不吭声。 芸香连忙劝和:“不用,不妨事……” 陈氏夫妇也劝哇哇大哭的冬儿:“哥哥跟你闹着玩儿呢。” “容嘉言!”容少卿冷着脸断呵了一声。 容嘉言握紧了手里的红包,依旧没动作,一双清澈的眸子这会儿也是汪了委屈,却是倔犟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芸香上前去扯了容少卿一下,“得了,小孩子间闹脾气,爷怎么还认真了。”说着又忙安慰嘉言,“没事儿,没事儿的……” 只是她才要抬手去抚容嘉言的胳膊安抚,容嘉言却是闪了一下躲开,直接扭头跑了出去。 芸香跟上,在外屋门口拉了他,“这大冷天的,不许往外跑。” 容嘉言瞥见陈氏夫妇也跟了来,愈发执拗地甩开芸香,冲出了屋子。 芸香连忙追出去,在院门口拉了他,见他竟一味往大街上跑,也有些着急,“不是说了大冷天的不许往外跑吗!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哪能大人呵一句就这么闹脾气的!再说你爹也没责你什么,只是不想你和弟弟打架……” 容嘉言甩了芸香的胳膊,终于受不住地大哭起来,“他不是我弟弟!他才不是!” 芸香愕住。 没了素日里的那些懂事听话、矜持腼腆,容嘉言冲着芸香嚎啕大哭:“为什么他能叫爹!我就只能叫姑姑!为什么我就只能叫姑姑……” 哭声撕扯着芸香的心口,逼得她喉头一苦,瞬时落下泪来。她单膝跪在容嘉言面前,抚着他的脸颊和肩臂,泣道:“谁说你只能叫姑姑的,娘盼着你叫娘,盼着你叫娘啊……” 容嘉言哇哇地哭着,扑到芸香怀里,一声声的“娘”,因止不住的嚎哭而变了音调,淹没在一阵又一阵,不间断的巨大烟花爆竹声中。 第三十章 芸香和容嘉言抱头痛哭,陈氏夫妇追出来,站在院子里跟着心酸。陈张氏当即落了泪,陈伯红着眼眶回屋拿了伞,同陈张氏一并上前给母子俩撑着,劝说回屋说话,别冻着。容嘉言哭着喊了一声姥姥姥爷,老两口儿连应了好几声,当即老泪纵横,母子痛哭瞬时变成四个人哭做一团。 容少卿给冬儿裹了棉衣,抱着出来。冬儿脸上还挂着泪,见了这场景,懵懵懂懂的,从容少卿怀里挣下来,撒腿冲了过去,哇哇地跟着哭了起来。 陈张氏把冬儿搂过去,冬儿便扑上去找娘。芸香伸了一只手把他也揽进怀里。容嘉言见了冬儿,心里有话说不出,是为自己刚刚无理取闹“欺负”了他的歉意,也是为了好朋友变亲弟弟的激动,也伸手搂了冬儿,娘儿三个抱在一起。 老两口儿相互挽着胳膊,给这母子三人撑着伞,悄悄拭泪。院子里,容少卿也忍不住转头拭了拭眼角。 容嘉言认了娘,母子三人抱在门口哭了好一阵,才擦着眼泪回了屋。 进到屋中,容嘉言又跪在地上给陈氏夫妇磕了头,说刚刚的那个不算,这会儿给姥姥姥爷的磕头拜年才算。老两口儿连忙把孩子搂起来,陈张氏少不得又是泪眼涟涟,哽咽着说自己必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得来这辈子的福报。 陈伯劝她说,高兴的事儿怎么又哭了,他们娘儿仨才好,又得劝你。陈张氏擦着眼泪说是,不哭了,高兴的事儿。只是笑着笑着,还是忍不住用衣袖擦一擦眼角。 因这一番认亲,冬儿认了容少卿叫爹的事,倒显得没那么紧要了。一家人说说笑笑,真就熬过了子夜。 夜里,小哥儿俩自然也不在老两口儿屋睡了,都要跟娘睡。因容少卿父子屋里没有火炕,是以自入了冬,容嘉言便时常和冬儿一起,到陈氏夫妇或芸香房里睡。但每次在芸香房里睡,都是冬儿睡在中间,这晚终于认了娘,他自然也想满足一下从小儿的奢望:挨着娘亲睡觉。 芸香自然明白容嘉言这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思,便主动把自己的被子铺在了小哥儿俩的中间。冬儿见了不依,他虽然小,也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娘就是哥哥的娘,哥哥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了,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伙伴儿兄弟,自然更想和容嘉言挨着。芸香不允,借口说熬到这个时辰了,你俩要挨着,准要嘀嘀咕咕地胡闹,更别睡了。 熄了灯,芸香睡在小哥儿俩中间,折腾到这么晚,右边的冬儿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了,像素日里一样,从自己的被窝里把一条腿伸出来压在芸香身上。左边的容嘉言却是睡不着,头一次挨着娘睡,兴奋欢喜之余,还有一点点的紧张。 芸香伸手到他的被窝里握了他热乎乎的手,他便立时握回去,躺了好半晌,才好意思把头往芸香身边歪了歪。芸香索性把自己的被子掀开,轻轻压在他的被子上,两个被窝变一个被我。容嘉言往这边挪了挪,身子贴着娘的身子,额角贴着娘的肩膀,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满足地睡了。 两个孩子陆续入睡,芸香却是百感交集,没有一点儿睡意。一会儿想着和容嘉言相认,一会儿又想着冬儿认了容少卿做爹的事,及又念起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容少卿那屋必要比平日冷上许多,也不知一个小小的火盆够不够取暖。芸香索性起身,给两个孩子盖了盖被子,穿了棉衣出了屋。 走到前院,竟见容少卿的西厢还亮着光,不由得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未待应声便推门进去,见得容少卿站在火盆边用火钳拨火,听她进屋,回头看过来。 “怎的?火熄了?”芸香忙走过去看。 容少卿答说:“没,我才往里放了两个山芋,听婶子说埋在火盆里烤着就好,做来试试。” 芸香道:“大夜里怎得想起烤山芋了……爷若是饿了,锅里盖着吃的,放在火盆这儿热一热,马上就能吃,这山芋得烤到什么时候。” 容少卿拦了芸香,“不用,也不怎么饿,只是一时睡不着,便找点儿事做,等山芋烤好了,我也刚好饿了。你呢,怎么也大夜里不睡觉来前院儿溜达。” “我也是睡不着,见外面雪下得忒大,怕爷这屋里的火盆不够暖和,大过年的,若是冻病了就不好了,过来看看。” 容少卿笑着点点头,“还能惦记着我就好,我还以为你今儿要气我呢。” “怎么?”芸香不明白。 “认了冬儿当儿子的事儿啊。”容少卿看着她笑,“以为你要气我占你便宜。” 芸香装傻,从容少卿手里接过火钳,帮着在火盆里拨了拨,笑说:“哪儿的话,爷以为干爹是好当的?逢年过节不得给红包吗?待到将来娶媳妇儿,爷随的份子钱都得比别人的多,算来,不是我们占爷的便宜吗。” 容少卿挪了两把椅子围在火盆边上坐下,“不就出点儿钱吗,多个大儿子孝顺,百年之后还多个人送终,算来还是我赚了。” 芸香也在他旁边坐下,“爷说得轻巧,钱在哪儿呢?出来这么久,没挣下一两银子。” “你这是盼着我挣够了钱,赶紧走?”容少卿调侃,“如此,我还就偏要赖在你这儿。” 芸香笑着白了他一眼,拨弄火盆里的山芋。 容少卿把双手伸到火盆上,搓了搓,收了玩笑,“其实今儿冬儿叫我那声爹,当时是有些吃惊,过后想想,倒也不意外……别以为孩子小就什么都不懂,看人家有爹有娘的,他心里不羡慕吗?就像言儿,从小没提过娘,是不想娘吗?不过是憋在心里罢了。我倒觉得,他跟着言儿叫那声爹,未必是学舌学错了,也许早有自己的小心思了,不过是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能叫一声‘爹’……” 芸香用火钳杵着火,没言语。知子莫如母,冬儿的心思,容少卿能看出来,她自然也明白,却当真没细想过,他今日那声“爹”是不是有心的。自容少卿住进来,冬儿对他就从来没个称呼,不论是让他随着她叫“二爷”,或是随着嘉言那声“姑姑”叫他声“舅舅”,冬儿从来不开口。初时她觉得是认生,后来觉得是小孩子的执拗与倔强,从来没想过他是不是有别的心思,若是有,又怎会有这种想法,从何时开始的…… 容少卿看着芸香,叹说:“孩子心里盼着爹,你又不给人家找个爹,没办法,孩子只好自己找个喜欢的当爹,就管不得你中意不中意了。” 芸香见他正经不过片刻,又开始调侃,无奈又白了他一眼。 容少卿笑笑,拍了下腿站起来往外走。 “做什么?”芸香问。 容少卿没答,推门出去,再回来,左手端了盘点心,右手拿了酒壶并两个小酒盅,“左右睡不着,不如喝点儿酒,还能暖和暖和。” 芸香啧道:“饿了吃点儿夜宵也便罢了,怎得还拿了酒,爷不记得大夫怎么嘱咐的了?” “我觉得我手抖的毛病也不怎么犯了,或许就像大夫说的,是因为之前连着喝大酒,忽然戒了的缘故……”容少卿给自己和芸香各倒了一杯,“再者,大夫只说不许我喝大酒,又没说让我一点儿不能碰,大过年的,偶尔小酌两杯也无妨。” 芸香无奈,“话虽如此,只怕小酌勾出酒瘾来。” “不会,我哪有什么酒瘾。” 芸香哼笑:“爷到好意思说。” 容少卿道:“我之前可是说不喝就不喝了吧,你见过哪个真酒徒酒腻子,是说戒酒就戒酒的?” 芸香被问住,只因他这话说得在理。别说真正嗜酒如命的酒腻子,单只是喜欢饮酒,时常饮酒的人,想要让他立时滴酒不沾了,也是难。容少卿倒是自住进来,就几乎不沾酒了,若说她家这三两口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人彻底斩断恶习,她自己也不信。 容少卿说:“那时候才出来,每晚都做恶梦,总梦见自己还在里面,或是案子出了变故,自己又被关了进去,还都是变着花样的监牢,悬崖边,荒野里,大海上……后来发现喝酒喝得醉晕过去,似乎就没那么多梦了,这才开始喝酒,真谈不上贪杯嗜酒,我是拿他当药喝。” 芸香这才恍悟,她和其他人都以为他喝酒是抑郁苦闷,自暴自弃,未料却是这个初衷。 不由得又想起嘉言说过容少卿1从来不睡午觉,每天夜里也睡得很晚,甚至,在睡梦中还会流泪…… “那……爷现在戒了酒,是不做恶梦了?”芸香问。 容少卿轻声叹笑:“哪能那么容易,毕竟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见芸香微微蹙眉,容少卿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不说这些,今晚只聊开心的,否则就变成喝闷酒,借酒消愁了,那就没意思了。” 第三十一章 芸香和容少卿围着火盆吃酒聊天,芸香说起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约摸也是这个时辰,主子们都睡了,她们当下人的聚在一处吃主子赏下的瓜果点心,一众人说笑聊天。对她这种孤零零被卖进府里的小丫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多少能感到些家人似的暖和。 容少卿说这个他倒是知道,“那时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都要吃酒到天明,第二日我便任他们睡去,最厉害的能昏睡上一天一宿,我这会儿倒不记得是哪个了。” 芸香笑道:“也就爷院里的姑娘小爷们才敢醉酒,我们可都不敢,即便是馋酒的,也只小酌一二杯,更别说醉过去昏睡上一整日了。” 容少卿笑笑:“过年嘛,放纵放纵也无妨。” “说到这个,我们那会儿倒都羡慕他们。记得那时候我们都惦记宴上撤下的点心,虽说平日里也不是没机会吃到,但总没过年时的花样多。可每次宴散了,爷准嘱咐让人把剩下的糕点都包起来送到你院里去,我们就一点儿也分不上……”提起旧事,芸香带出些忿忿不平。 “是吗?”容少卿蹙眉想了想,“记不太清了,我倒是从没吃过什么剩点心,多半也是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嘱我给他们要回去的。” “就是啊,所以才说羡慕在爷院里当差的,有什么话只管跟爷张嘴,换做别处的,哪敢啊。” 容少卿挑眉,“我大哥这么不近人情的吗?” “倒也不是不近人情……”芸香说,“大爷待人自然是好的,就是没爷这么随和,好说话。” 容少卿佯做不满,“说得好听,那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爱在大哥身边儿,没听说哪个巴巴儿地想到我跟前儿来。” “怎么没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想奔爷院里的。” “都是些玩儿心大的楞小子罢了。旁人不说,就说你吧,我这儿这么好,怎么不见你愿意过来。” “那也不是我说去就去的啊……”芸香笑,“再说,爷那么能折腾,在你身边儿是短不了嘴,也舒服自在些,可时不常地就要受牵连,隔三差五地到老爷太太那儿挨训,甚至还要扣月钱,谁跟银子过不去啊。” “哎,这我可得澄清啊,他们但凡有因我被扣工钱的,我都私下补给他们,只有多没有少的。” “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人从来都是受了委屈满处喊冤,鲜有得了好处到处宣扬的。” “那倒也是……那你如果要知道呢?”容少卿玩笑,“是不是得挤破了头往我身边凑?” “嗯……”芸香顿了顿,“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更好些……” “就这么不想跟着我吗?” 芸香没答,只是双脚踩着椅牚上,抿了一口酒,双颊晕红地笑笑。 “所以……”容少卿半认真半玩笑地问,“当初发现莫名其妙给我当了屋里人,是不是心里特别委屈啊?” 未料容少卿又提起这事儿来,芸香一时不知如何答他,端着酒杯在唇边贴了帖。 容少卿继续问:“若当日把我换做大爷,你是不是会欢喜些?” 芸香瞥了容少卿一眼,开了口:“爷这话叫人不爱听,为什么就欢喜?做丫头的就得惦记着爷?不惦记二爷,那就一定是惦记大爷了?换做是你,好端端的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成了别人小老婆,你能笑得出来?” 容少卿应说:“若对方是我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芸香白了他一眼,互又想起什么,反诘道:“爷到好意思来说我,难道爷当日见了人是我,不是一百个不乐意吗?脸要拉到地上去了。” “我……”容少卿语滞,“我不是跟你解释了,是吓住了,没想到吗!再说……”容少卿脱口想说那还不是因为看你哭哭啼啼地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太伤人了吗?只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讪讪地改口说,“再说……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吧……” “哎呀,你还不承认了?”芸香借着几分酒劲儿,委屈道,“你是不是给我甩脸子来?我生下嘉言那整整一个月,你可来看过一眼没?一句体恤人的话都没说吧!你但凡有一点儿心疼人的意思,也不至于叫人那么寒心!” “我错了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容少卿连声讨饶赔不是。 芸香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带出些醉意。 容少卿拿了酒壶给芸香复又斟满,不敢再提之前的事,便忙换了话题。 两人慢悠悠地喝酒,却是不觉间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壶。容少卿起身去灶房添了一壶,芸香虽说不喝了,但容少卿再给她倒酒的时候,也没过分推却。 两人都有些醉,一些平日藏在心里不为人道的话也不觉间就吐露了出来。 容少卿提到自己和家里的心结,承认芸香当日对他说的话,确实戳在他的心窝子上。明明知道她娘做下这样的决定也是心如刀割,明明自己也心甘情愿,但躺在恶臭冰冷的地牢里的时候;睡觉时老鼠爬到脸上的时候;睁看眼看见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朋友生生吊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还是会委屈…… “他们都要我振作,哪怕不为自己,只为了老太太、太太的心疼……我也明白,都是至亲骨肉,说的所有的话无不是为了我好,可心里还是有个声音:我还不为老太太、太太想吗?那几年,我就是为着老太太、太太想才生生挨过来的。没像孙维生那样拿裤腰带给自己吊死在里面,已经是最大的孝顺了……” 容少卿复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芸香也不掩饰自己的心酸,抬手拭泪,也向容少卿说起,哪怕对干娘都没说过的酸楚往事。 说起自己和妹妹被家里卖出来后,跟着人伢子受过的一些苦。因自知模样还算干净,那时候最怕的是被卖到烟花柳巷,又怕被卖去做小老婆、童养媳,相较来说,能进富人家做丫头算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时候就盼着姐妹俩被卖到一处,不管多苦,总能有个照应……那次有买家来买,我听出是买去做童养媳的,就自己偷偷使了个小心眼儿,人家看向我的时候,故意咳了两声,想着对方觉得我身体不好,多半就不选我了……只是没想到,没选上我,倒把我四妹妹看上了……我四妹妹岁数小,人生得又瘦弱,我是万万想不到人家会相中她,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咳那两声……” 芸香泣道,“她被人领走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哭着叫我‘三姐、三姐’……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领走,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一个劲儿跟她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姐姐早晚能找你去……” 芸香不住地用衣袖擦眼泪,“后来,我总想,我为啥要咳那两声呢!是我把亲妹妹给害了……天地之大,又能去哪儿找呢……” 容少卿无从安慰,抬手轻抚她的头,却闻得芸香“嘶”了一声,却是适才不小心碰洒了酒,酒溅洒在衣袖上,这会儿她用衣袖拭泪,辣了眼睛。 容少卿连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别再擦眼睛,起身拿手巾去脸盆里投了投。芸香被辣得坐不住,疼得原地打转。容少卿手忙脚乱地把手巾投湿,拧到半干,拉了她坐在床上,用手巾帮她擦眼睛。 芸香接过手巾,自己捂着眼,往事心酸的苦和着眼角的辣,逼得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又因醉酒,已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反而愈发委屈地哭了起来。 容少卿紧张地问:“很疼吗?不行我去找大夫得了,眼睛这么紧要的地方,可大意不得……” 芸香拉了他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只是眼角还是辣得不住涌泪。 容少卿又帮她投了两次手巾,见她渐渐止了泪水,神情也不再痛苦,方安了心,又逗她说:“其实不用手巾擦,只管让你哭就好了,眼泪不也是水吗,用眼泪冲洗可比湿手巾来擦方便多了。” 芸香轻笑一声,眼睛虽然不疼了,但一时还是不敢睁,仍用湿手巾捂着。 容少卿坐到她身边,抬手攥了她拿着手巾的手腕,拿开,“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的双眼都红红的,也分辨不出是被辣的,还是哭的。他凑上去,用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没事儿了……”芸香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睁眼,但眼睫抖了抖,还是没睁开,想抽回被容少卿握了手腕的手,继续用手巾捂一会儿,却被他稍稍用力握住,不让她抽手,未及她再做反应,他的气息便罩上来…… 唇瓣温润的触感,让她心口一紧。 “别睁眼,你看着我,我可能就不敢了……” 容少卿的声音蹭着她的唇角脸颊,飘进她的耳朵里。芸香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容少卿那句“别睁眼”,慌乱之下真就听他的话没敢睁眼,甚至呼吸都滞住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听话”让他以为得到了“允许”,又凑上来吻了她一下。 懵了这一瞬,芸香好似才回了神,也觉不出眼角的辛辣酸痛,惊慌失措地向后躲着睁了眼。 容少卿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着她,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四目相对,下一瞬,他便忽地倾身压了上来…… 许是真的醉了,芸香被容少卿拥吻着压在床上,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马上推开他,却莫名还是刚刚他的那句话……不是说睁眼,就不敢了吗…… 第三十二章 虽然醉酒,但芸香并没糊涂,甚至脑子里比平日更加清楚明白……或者说,此时此刻,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一只手腕被容少卿攥着举过头顶,身体紧密地贴合,那些素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念头,隐秘的,荒唐的,甚至是羞耻的,在脑子里盘旋着:反正是容少卿,怎样的缘由都好,孩子都生过了;反正是深夜人静,没人知道;反正是醉酒,过了今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论怎样的念头,左右不过是自己的借口,一个让她另一只未被他钳制的手抵在他胸口,却只聊胜于无地推了推,便软软地泄了力道的借口。 长久的亲吻,容少卿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甚至带出些急躁,亲吻离了唇瓣,延至玉颈锁骨,延意味着更深的缱绻。他探手扯松她的衣裳,未能立时解开,手掌便迫不及待地从缝隙里钻进去,贴合着她身体的曲线,上下求索, 静谧的深夜,耳畔是他急切而充满欲望的呼吸,紧咬的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欲望,抵在他胸口的手不觉间悄然向上,攥了他肩膀的衣裳……探进她衣底的手掌,离了胸口的柔软,向下摸索,探寻至两腿之间的私密之处…… 忽地,陈氏夫妇房中,起了一阵咳声。 两人均被吓了一跳,待咳声停了,仍是滞了滞。 容少卿探身吹熄了油灯,呼吸仍带着渐入佳境时被打断急促,“听不到,都睡了……” 芸香坐起来,有些着慌地掩上衣服,没看他。倒不是因为羞怯,完全是做贼心虚地觉得干爹娘一定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那几声咳嗽或许并非无意。又或者真的只是无意的夜咳,但咳了那好几声,必然要醒了,见这屋里还亮着,只怕也要看过来。 容少卿拉了芸香一把,芸香抽手闪开,“太晚了,爷早点歇着吧。”说着已迅速系好衣裳。走到门口时小心地向正房看了看,见没甚异样才拿了靠在门边的伞慌忙离开,依旧没看一眼身后之人,这会儿却是因为有些羞臊。 事发突然,容少卿甚至不及追出去,待回神才发现她来时披着的棉袍都没来得及穿,拿起来想要追上去送,想想又作罢,只颓然地在床上坐了下来,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又弯弯嘴角浅浅地笑了。 却说芸香匆匆回了跨院,进了屋也没意识到自己忘了棉袍。在雪地里短短走了片刻是有些冷,但因喝了酒身子热,反倒觉得舒服。待到屋中撂了伞,先去里屋看了一眼,确认两个孩子仍在熟睡,才回外屋的桌边坐下。心下还是有些慌,又怕干娘找来,又怕容少卿跟来,黑灯瞎火地坐了半晌,心中才渐渐静下来。 屋中冬儿呢喃了几句梦话,芸香起身进了里屋。冬儿睡觉不老实,这会儿整个人横了过来,霸占了她的位置,头顶着容嘉言的后背。她爬上炕,把冬儿抱正,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自己方才宽衣躺下。 脑中翻覆着适才的缱绻缠绵,嘴唇似乎还带着亲吻的余温,身体也还残留着他抚摸的触感,如果没有那一阵咳嗽,又或者她没有慌乱之下起身离开……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到底难以成眠。 次日清晨。 熟睡中的芸香被冬儿翻身时的一个拳头打在脸上,迷迷瞪瞪地把儿子的手拿开,探身扯开被他卷成一团踢到一边的被子,帮他盖上。窗外已然见了曙光,早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眼皮沉得很,想要再眯上一小会儿,只钻进被窝儿里翻了个身,才想起今儿是大年初一,该早早起来下饺子。 干娘素来起得早,这会儿怕已经自己一个人忙起来了,芸香忙起身穿衣裳,穿到一半儿脑瓜子才真的醒过来,猛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 似是忽地被人施了定身法,又像是迎面来了一队车马,从她脑子里呼啸着踏了过去。 何为酒后乱性,她这会儿是真真的明白了。若非清楚地记得昨天夜里的每一幕,记得真实发生的,甚至自己脑子里勾勒臆想出的那些旖旎,她甚至怀疑昨夜的自己是不是又被附身了。她盼着自己是被附身了,这样她才有借口撇清昨夜的种种,才好意思面对容少卿。 芸香在屋中磨蹭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出去,心里盼着容少卿还睡着。虽然早晚终归得见,但总盼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忐忑地走到正院,院里静悄悄的,灶房里不见有人,西厢房也安静着。芸香想要走到窗根儿边听一听容少卿到底是不是还睡着,却又不敢,只是一边静悄悄地往灶房走,一边竖起耳朵听他房中的动静。 西厢房没声响,倒是陈张氏掀了正房的棉门帘子,走了出来。 芸香不知干娘听没听到昨夜的动静,这会儿难免有些心慌,也只佯做镇定地唤了一声“娘”。 陈张氏冲她摆了一下手,走近小声道:“还说你得多睡会儿呢,昨儿折腾到那么晚……” “嗯?”芸香脸上一辣,心里突突直跳。 “俩孩子回去又折腾没啊?这小哥儿俩成了亲哥儿俩,还不得闹腾半宿,我看回去时都挺精神的。” 芸香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干娘这“折腾”意思,耳根子热热的,回说:“是说了会儿话,不过躺下也没多久就睡了。” “那昨儿个也睡得够晚的,嘉言爹那边儿也是,我睡下的时候,他那屋还亮着灯。我估摸着今儿都起不来,就想着让他们多睡会儿,这不院子里的雪都没扫呢,只怕声大吵着嘉言爹睡觉。就是不知道他们爷儿俩急不急着回去。” 听着干娘不似察觉什么的样子,芸香略松了口气,答说:“应该不急,让他们多睡会儿吧。” “行,”陈张氏道,“你要是困也回去睡个回笼觉,左右没什么事儿,这饺子什么时候吃都是一样的。” 芸香应了陈张氏的话,复又回了跨院,回笼觉自然是睡不着的,也没什么事做,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堪堪坐了一早晨,想东想西的,直到两个孩子陆续起了,嚷嚷着要出去堆雪人,打雪仗。 芸香进屋帮着冬儿穿衣裳,未几,有脚步声进了跨院,一听便是容少卿。他在门口跺了跺脚下的雪,推门进来,脚步声慢慢靠近里屋,芸香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容少卿掀了帘子进来,容嘉言唤了“爹”,紧接着冬儿也跟着叫了声“爹”,似是终于有“爹”可叫了,冬儿非但这声爹叫得响亮又脆生,还兴奋地往前凑,“爹,外面雪厚吗?咱们打雪仗去吧!” 芸香没回头,拉了冬儿一把,“赶紧穿衣裳,多大了,还让娘帮你穿。” “行啊。”容少卿应说,“你先穿好衣裳,吃了早饭带你们出去打雪仗。” “好!好!”冬儿连声道,“还要堆雪人!” 容少卿站在芸向身后,见她半晌也没回头跟他说一句话,就跟没他这么个人似的,知她必是害羞了,往前走了几步,贴着她身侧把手里的棉袍放到炕上,“昨儿落我那儿的。” 芸香脸上一臊,应了一声“嗯”。意识到容少卿进屋这好一会儿,她都没理他,反倒显得她如何心虚似的,便又做寻常口吻道,“哪儿有功夫打雪仗啊,爷不是应了家里,今儿一早回去吗,这一觉睡到这时候,好歹吃两口就紧着回吧,别让老太太、太太等着。” 虽然与容少卿说了话,但目光始终没看向他,手上仍是帮冬儿穿衣裳。 容少卿回说:“倒也是……”想了想,转对冬儿道,“要不吃了饭,你跟爹一起玩儿去吧?” 冬儿还没应,却是容嘉言一幅欢喜的样子,“好啊好啊,你跟我们一起去我家,我家有烟花,咱们可以一起,还可以带着惠儿妹妹一起堆雪人!” 冬儿期待地看向芸香,容嘉言也看过来,一脸的期盼,“行吗?娘!你和冬儿跟我们一起回去!” 芸香回说:“你们回吧,我们不去了。” 冬儿失望地道:“我想去……” “去吧,去吧……”容嘉言跟着求。 芸香道:“我们要去了,爷爷奶奶怎么办?今儿是大年初一的,总不能让他们自己过吧。” 容嘉言为难,冬儿却仍不死心,“爷爷奶奶跟我们一起去啊……” 芸香道:“爷爷奶奶肯定不去。” 容少卿从旁插画:“你带着冬儿跟我们一起去吧,去不了多久,咱们一会儿跟大叔婶子吃了早上这顿饺子再走,在那边玩儿一会儿,晌午前回来就好……再说,你不也得给老太太、太太拜年去吗?” 他这话又让两个孩子燃了希望,纷纷表示赞同。 芸香这会儿才瞥了容少卿一眼,她确实是准备大年初一去给旧主拜年,但她自己过去拜年,和同他们父子一起回去,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昨日之前,或者还没那么多计较,偏生昨儿晚上嘉言认了她这个娘,冬儿还叫了容少卿爹,再有夜里的事,更让他们的关系变了味道。 不能留干爹娘独自在家过初一,不过是一个哄孩子的借口,她不知道容少卿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三十三章 不论容嘉言和冬儿如何苦苦央求,芸香始终不同意带冬儿和容少卿父子一同去容家。 容少卿先是任由两个孩子跟芸香软磨硬泡,自己从旁观察着芸香的神色,见她不为所动,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眼瞅孩子再磨,她就要跟冬儿生气,才插话哄冬儿说:“不去就不去吧,左右我们也待不了多久。我们早点儿回来,等你睡醒午觉,爹带你们外面打雪仗去。在自家院里玩儿终归没有到街巷上玩儿有意思,到时候叫上邻居家的小伙伴儿一起,打雪仗就得人多才痛快。” 听爹娘都是这样话,小哥儿俩也只好无奈放弃,只是冬儿仍旧撅着嘴,一幅委屈模样地往炕上一坐,闹脾气不穿衣裳。容少卿哄他也不理,低着头扣脚趾头。 芸香索性把手里的衣裳往炕上一撂,“不穿就不穿。嘉言,你穿你的,穿好了先和你爹去吃点儿饺子,早些回去。” 容嘉言看看冬儿,小声说:“您呢?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芸香说:“明儿志远哥哥他们来家里吃饭,娘要帮着姥姥先把饭菜准备出来,你们回你们的吧,等我忙完了,自己过去拜年。” 听了这话,容嘉言本就是失望的神情也添了分委屈,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像冬儿那样跟娘撒娇耍赖,只是看向容少卿,盼着爹爹能说句话。 容少卿接到了儿子投来的求助眼神,自己也因芸香说不与他们同去而诧异不满,心想有必要撇得这么清吗?就差举着个招幌和他划清界限了。只是见得芸香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叠着被子,虽然没有生气,但不言不语的样子,莫名让他有些发怵。 这个时候,是该顺着芸香,还是帮着孩子,容少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对孩子说,“没听你娘说吗,赶紧穿衣裳,你娘忙完了自然就去了……来,冬儿,你也别闹脾气了,爹帮你穿衣裳……” 容嘉言求助失败,也不言语了。他知道爹爹也是想要娘一起去的,但是娘才说了一句不行,爹爹便连尝试着劝劝都不敢,甚至还马上倒戈到娘的一边。小小的心灵中隐约开始有了认知,看来往后这家里,还是娘说了算数。 吃罢早饭,容少卿带着容嘉言回容家,因路上都是雪,爷儿俩走得比平日就更慢些。 容少卿一路思量着嘉言和冬儿认爹认娘的事怎么与家里说。肯定不能不说,但若是他这会儿回去当个正事儿似的说了,家里定不能不做反应,可芸香这边还在跟他“划清界线”呢,有些事尚不到摆到明面上说道的时候。 容少卿思来想去,把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 不多时,容少卿父子进了家门,容嘉言撇了父亲,一路奔至容老夫人房中。 时除了容少谨仍在书房中忙着生意上的账目,家里人都在容老夫人身侧。容嘉言一反常态,没有有礼地逐一给长辈问安,而是直接扎到容老夫人怀中,搂着她咬耳朵。 旁人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见容老夫人听完,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疼惜地捧着重孙子的小脸蛋儿,带了分释然地道:“好事儿,认了娘了,这是好事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大伙儿都替你高兴……” 容夫人和容大奶奶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迎合着容老夫人,说些欢喜的话。容嘉言未应,复又趴到容老夫人耳边继续私语。 这回容老夫人却是露了几分惊讶之色,握了容嘉言的手拍了拍,转对容妇人笑道:“恭喜了,少卿给你认了个孙子回来,我们言儿又多了个弟弟。” 容夫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容嘉言慈祥地笑笑:“是吗,弟弟可跟你一起来了?” 容嘉言摇摇头,“家里有事,我娘说让我和爹先回来,她一会儿就过来给老太太、太太拜年。” 不用容老夫人或容夫人再多说明,一旁的容大奶奶及屋中伺候的下人便都明白了这个“认了孙子”和所谓的“弟弟”是谁。从安平县再遇芸香,到容少卿父子住进了芸香家,今日的发展便是预料之中的事。从老太太和太太的话来看,也是心中有数,乐见其成的。就是不知道容少卿为何不趁着过年时的喜庆热闹,把芸香母子带回来。 几人在屋中说了会儿话,落在后面的容少卿方进来。到了屋里给祖母、母亲并嫂嫂问安拜年,便坐到一旁,只字未提芸香或是“认爹认娘”的事,只是随口说起这雪可真大,在润州似乎没遇过这么大的雪,又说昨儿夜里各家各户的烟花放得可真热闹。 众人见他正事不提,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一个个便纳过闷儿来。适才嘉言一个人颠颠儿地先跑回来说了这事儿,必是他爹的授意,看来这事儿是八字才写了他这一撇。 只说容少卿父子离开后,芸香又在家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陈张氏提醒她说:“你再不去就要近晌午了,到时人家留你吃午饭,你留是不留?” 见得自己这点儿小心思被干娘看得明明白白,芸香露了个讪讪的神情。陈张氏从她手里接过面盆,嘱道:“赶紧去吧,早去早回。” 芸香这才拎了早就准备的东西出门。到了容府,下人热情地一路把她引至容老夫人院中,还没进屋,便见容嘉言从里面跑了出来,该是听到了下人的回禀,跑出来应她。 一声脆生的“娘”,昭示着屋中之人已经知晓,只不知是嘉言欢喜之下说出去的,还是容少卿回禀的。以及冬儿叫爹的事儿是不是也一并说了,甚至还有没有说别的话。云香心中暗暗嘀咕,觉得容少卿应该不会给她来一个先斩后奏…… 芸香被容嘉言拉进了容老夫人房中,给容老夫人、容夫人掰了年。待到拜向容大奶奶时,容大奶奶上前拉了她起来,问说:“怎么你一个人来了,没带着冬儿?我这儿早早给准备了压岁红包,这倒给不出去了。” 芸香答:“他太淘气了,又不懂什么礼数……” 容大奶奶笑说:“没有这话,小孩子就是活泼些才显得热闹不是吗,再者,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虚礼……”及又看向容老夫人,“您说是不是,老太太?” 容老夫人乐呵呵地说:“是了,下回再来,可必要带来我瞧瞧,若总不带着,便是看不上我这老太婆了。” 芸香只忙称是,下回带来给老太太磕头。听着容大奶奶的话,冬儿叫容少卿爹的事,容家这边该也是知道了。 容老夫人拍了拍容嘉言:“跟着我们在这儿说话定是闷得慌,让你爹带你放炮仗去吧。” 容嘉言说:“不闷,我乐意陪着老太太、太太、大伯母和娘待着。” 容夫人笑笑:“去吧,玩儿累了再来歇着。” 容大奶奶也嘱奶娘待着女儿也跟着出去。容少卿起身向容嘉言招了下手,容嘉言便向长辈们拜了拜,同堂妹一起跟着父亲离开了。 芸香见容老夫人特意把容少卿父子遣走,以为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只是跟着说话坐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也不过是闲话家常,问了问她爹娘的身子,又说起安平县的风土人情,便也松了口气。 这边厢,容少卿带着孩子出来,心中也是疑惑,觉得老太太把他和嘉言都支开,是有话要对芸香说。 现下这情况,老太太若真开口,芸香那边十有八九是要回绝的。倘若老太太的话被堵了回去,那往后可不好再提了…… 不行,不能让老太太提这个…… 容少卿慢了脚步,转又一想,老太太才不会轻易提这事。纵是有心,也定会等他郑重其事地跟家里提了,老太太才得开口做主。即便是如今有心,顶多也是让他大嫂或腊梅与芸香那儿试探试探口风…… 可是……万一是自己想错了,老太太心里对这事儿压根儿就不乐意呢?虽说从家里把他打发到芸香那儿住着,或多或少有这心思,可万一如今又反悔,介意芸香是带了孩子的寡妇…… 不会吧……应该不会……老太太和她娘都不是那种人…… 只是……万一呢?当初她们也不是没糊涂过,眼睁睁看着芸香被赶走…… 容嘉言跟在爹爹身边,见他脚下的步子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时而停下来似要折返,时而又自己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不由得连唤了几声“爹”。 “啊?啊……你先带着妹妹玩儿去吧,爹还有事……”容少卿回了一句,转头折了回去。 容少卿急匆匆地折返,却又不好直接闯进去,只贴在门口偷听。怎奈屋里几个女人说话声音实在太小,他整个人几乎是贴在门上,也只隐隐约约听见几个话音儿,却也连不成意思…… 到底在说什么呢?要不干脆进去吧!进去怎么说?唉,不管了,先进去再说…… “二爷站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容少卿听得入神,未察身后走来个人,还直愣愣地唤了他一声。吓了他一跳不说,里面的人必也听见,这会儿想不进去都不行了。 容少卿咳了一声,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里人都听见丫头那句话,见容少卿去而复返,也是有些意外。 容少卿进屋佯做落了东西回来找的模样,在适才自己的坐过的地方假模假式地看了看,嘟囔着:“怪了,也不是落在这儿了……” 屋里坐的都是明白人,再加之他演得委实夸张拙劣,一下子就被看穿。只是谁也不说破,反而腊梅为了逗容老夫人开心,还故意招呼屋里的下人,兴师动众地帮忙:“爷落了什么?来来,都帮二爷找找,怕不是掉在了桌子底下……不成多叫两个人,到院子里一起寻去,必能帮爷找回来。” 容少卿一脸窘迫:“不用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的……” 芸香见他这模样,也没来由跟着一阵脸红尴尬。 容老夫人看向儿媳妇儿,与容夫人相视一笑后,抬了下手,“罢了罢了,不是什么紧要的就甭找了,也未必能找着。” 容少卿耳根子红了红。 容老夫人又道:“你来得倒也是时候,我们才正说着,一会儿让你哥哥嫂子跟着你们一起去陈家。你在那儿打扰这些日子,得人家不少照顾,总也得去给两老拜个年。等过了年,大家都清闲下来,得空把两老请过来坐坐,我愿意和岁数大的人在一处坐坐,有的聊。” 容少卿应了一声,瞥向芸香,见她虽依旧垂眸回避着他的目光,神情倒还平常,想见适才这边该也没说什么,便就放下心来。又想老太太使他大哥去陈家拜年,除了礼尚往来,更多的意思云香应该也明白,不由得又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倒也未见如何为难,想来心中也没有表现出的那般不乐意。 第三十四章 下午,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到巷子里打雪仗。初时只他们爷儿仨,渐渐吸引了邻里的孩子围上来,甚至邻近巷子里的孩子也听了欢笑声跑来凑热闹。待到后来,容少卿俨然成了孩子头儿,纠集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孩子在箱子里追跑,自己也玩儿得像个孩子。邻里也有大人间或陪着孩子们跑一会儿,丢雪球、滚雪人,或者只是坐在自家门槛上,择菜或闲聊。 将近傍晚,容少卿已经累得够呛,体力终不及这一大群孩子,只在外围帮他们叫好。抬眼瞥见陈张氏从自己院里出来,坐到邻居家的门口和人聊天。他知道芸香这会儿必是一个人在灶房,唤了一声容嘉言,让他看着弟弟,又走去和陈张氏打了招呼,说有点儿累,回去歇着,烦她看着些兄弟俩。 容少卿回了院,径直走去灶房,见得芸香果然一个人坐在灶台前看火,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过来,见是他,又迅速收回了目光,拿着烧火棍捅了捅灶眼,假装还在忙。 容少卿走过去,没话找话,“明儿程捕头一家来?” “嗯。”芸香应说,“还有颜秀才一家三口。” 容少卿拿了个小木凳坐下,借着这话题聊下去,“我看大叔婶子倒与程捕头他们关系挺近的,大年初二的不是都该回娘家吗,怎的来这儿吃饭?” 芸香答说:“志远娘和如玉娘是姊妹俩,她们家老爷子和我爹是师兄弟,原来她们家老人都还在的时候,每年姐妹俩初二回娘家都会顺便来这儿拜个年,我爹娘不也没什么亲戚在这儿吗,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后来她们家老人相继过世了,两家也没断了往来,初二还会一起来这儿拜年,爹娘就干脆留着他们在这儿吃饭。高家老爷子也是外来的,在本地也没亲戚,这儿也算是高家姊妹的娘家人吧。” 容少卿点了点头,“哦……这么回事儿啊……” “爷要是不想应酬,明日还带嘉言回去便是,若是怕明儿早上碰上,今儿晚上就回去住也好。” “那倒不用,程捕头之前也帮过我,还没机会与他好好道谢……再说了,明儿大年初二,是正经该带着姑爷、孩子回娘家的时候,我倒带着孩子走了?多不像话……” 容少卿等着芸香给他点儿反应,之前他也与她开过类似的玩笑,她多会回他一个白眼,但这会儿,她却像没听见似的不吭声,拿着烧火棍在灶眼里拨来拨去,聚精会神的样子,好像那灶火有多紧要,她少拨一下,就要灭掉似的。 只是,她能假装没听懂不接他的话岔,却管不住自己脸颊耳根因他这话而染上的红晕。他看着她红红的耳尖,忽然想上去咬一口,或者仅仅是捏一捏……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还是忍住了,拉着小板凳往他跟前凑了凑,小声问说:“今儿上午,老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芸香又捅了捅灶眼,感到他几乎快贴上来了,红着脸往旁边挪了挪,“在外头折腾这么半天,爷不累吗,没事儿就回屋躺着去吧,吃饭了我叫你。” “我不累……左右没事儿干,我给你帮帮忙。” 芸香瞥了他一眼,把烧火棍递给他。 容少卿笑嘻嘻地接过来,谁知芸香却拍了拍腿站起来,“那就麻烦爷帮我看会儿火吧,我回屋歇会儿……” 容少卿拉她,刚好抓了她的手。 芸香把手缩回来,出了灶房。 “这火怎么看啊?” “灭了我可不管啊!” 容少卿唤了两声,见芸香头也没回地走了,怕惊动屋里的陈伯,只好收声乖乖看火。 整整一晚,芸香都没再给容少卿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容少卿只好自己找机会,比如该到睡觉的时候,却借口陪孩子,赖在她房里不走。 他带着两个孩子躺在炕上讲故事,看到什么说什么地瞎编。这屋里的东西,无非就是座椅板凳,炕褥被子,他便讲自己小时候住的容府老宅里有间空屋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桌椅会自己挪地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趁人不注意,胆大地溜进院子里,见门都上了锁,就趴在门缝里往里瞧,里面只有一张旧床,怪得是上面却摞着几条崭新得被子,大红色的缎面儿…… 他讲的时候故意压低声音,暂时想不到后面该说什么,便故弄玄虚地停一停。 冬儿被吓得直往容嘉言身上贴。容嘉言也怕,强撑着当哥哥的架势,安慰弟弟,“爹骗人呢,才没有这么个院子,我怎么不知道。” 容少卿煞有介事地说:“你那时太小了,家里自然不告诉你,不信你去问你大伯。” 容嘉言听爹爹居然敢让他去问大伯,大伯是从不骗人的,心里又有些含糊。 容少卿见容嘉言被唬住,忙又做出紧张模样地讲起来。冬儿啊啊地打断,说不听不听,不听了。他越是这样,容少卿越是假装要讲地逗他。未等冬儿说话,一直在外屋做着针线的芸香便进来打断,“别讲了,吓着孩子,吓哭了你管哄吗,冬儿做恶梦要尿炕的。” 冬儿原就有些怕,听他娘揭他的短儿,哇地哭了:“我才没尿炕……娘瞎说……” 容少卿冲芸香啧道:“这是你弄哭的啊。”及又安慰冬儿,“是娘瞎说,冬儿才不尿炕。” 岂料冬儿并不领情,哭道:“爹也骗人……爹讲故事吓人……爹也骗人……哇……” 芸香斜眼蹬过去:就是你招哭的。 冬儿哇哇哭了一阵,容少卿连逗待骗地哄了好一阵才让他止了眼泪。 芸香开口轰人:“该睡了,爷也早点儿歇着去吧。” 冬儿这会儿俨然忘了被爹爹吓哭的事,拉着容少卿不让走,“爹也睡这儿。” 容少卿当然不指望芸香真会留他,但还是借口自己屋里的火盆不太热,有点儿冷,想要这屋里多赖一会儿。 芸香虽知他是耍赖,仍是不放心地去他屋里看了看,不多时,回来说帮他给火盆烧热了些,屋里已经暖了。 容少卿没了借口,只好离开。回了自己屋里,见得火盆非但比平日暖了许多,水盆里的热水也都已倒好,旁边搭着干爽的手巾。桌上的茶杯里倒了白水,袅袅地冒着热气,摸了摸旁边的水壶,也是烫的。甚至待他宽衣躺下,发现平日冷冰冰的被窝,不知被她用什么捂过,也是热乎乎的。 容少卿吹熄了灯,被芸香冷了这一日,这会儿方满足地翻了个身,少不得又想起昨夜被打断的缠绵,心想女人果真都是口是心非。 另一边,容府。 容老夫人房中,只容老夫人与容少谨祖孙二人。 容老夫人道:“把他赶到芸香那儿,我这心里也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没想……没想到芸香在他心里倒这么重要……若能早些看明白,他那几年就算在里面,心里有个盼头,也未必会这么苦……” 容少谨坐在一旁劝慰道:“您别这么想……” 容老夫人摆了摆手,叹了一声,“当年他跟我提的时候,我没觉得他有多中意芸香。我想着,他的心思,一来是不想娶王家姑娘,二来也是使性子,哥哥看上的就是好东西,要不怎么你前脚才在我这儿应了纳妾的事儿,他后脚就非要退亲娶芸香的,从前也没见他对芸香有多上心。” 容少谨垂了下眸,容老夫人看在眼里,叹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是觉得对不住芸香,不过是一时搪塞,随口的一句话……咳……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呢,现在看来,也未必是咱们想得那样……少卿为了芸香走的事,跟家里闹腾,我那时候也只觉得他对芸香放不下,是心善,觉得心里有愧,看来还是想浅了。” 容老夫人滞了滞,出了会儿神,“我那会儿是有点儿怨她,觉着平日里不多言不少语的一个丫头,没想背地里竟这么下作地勾搭爷们儿,白着我那么疼她信任她,以至后来出了那事也没管……现在想想,那会儿她倒跟我说过什么借尸还魂的话……你说,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儿?” 容少谨道:“过去的事您就别再往心里去了,从前种种如今也难论是非短长,咱们如今只往前看就是。” 容老夫人点点头,想了片刻,又道,“其实我这会儿叫你过来说话,就是为了往前看。甭管从前如何,如今看来,少卿还是中意她……芸香呢,我就当她当初是中邪吧,这两年在外头想是也没少受苦,来这两回,倒还是从前那个好性子,就是带着个孩子……” 容少谨道:“我今儿看着,那孩子倒与少卿投缘,与言儿也合得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容老夫人道,“咱们家虽是不比从前了,多养一口人倒也还养得起。只是多个孩子,就多个牵连。说是再嫁的男人死了,婆家也没人了,只这事怕万一,若是将来有一日人家来寻要孩子呢?” “孙儿明白了,我想法子去打听打听。若是真没人了自然最好,若还有,也摸清了那边到底是什么人,能解决的先解决了,免得日后再多麻烦。” “是了,这事儿别让太多人知道,毕竟人过了门儿就是咱们容家的媳妇儿,让太多人知道了不好。” 容少谨应说明白。 容老夫人长舒了口气,“就是辛苦你了,只盼着这事儿了了之后,少卿能回来帮你分担分担,你们兄弟俩相互帮衬扶持着,我也就放心了。” 第三十五章 大年初二,高氏姐妹带了夫婿孩子来陈家拜年。 高大姐家的是个男孩儿,名唤志远,比容嘉言大一岁,个子却足足高了一头。许是从小跟着爹爹习武的缘故,身子骨也结实,平日里总爱光着脚丫子到处跑,哪怕是冬天在雪地里也是光脚,从不见受凉闹病。用他爹程捕头的话说,儿子身体好,全赖光着脚丫子接地气,吸天地日月之精华。据说今日出门时也是要光脚的,是高大姐揪着耳朵拎回去,说串门拜年光着脚丫子不像话,才死活让穿上。 程志远非但身子骨结实,性子也随爹,没有一点儿小孩子的怯生劲儿,哪儿热闹爱往哪儿钻,见谁跟谁聊,还专爱找大人聊天儿。来了陈家没一会儿工夫,便和容少卿厮混熟了,也不和容嘉言、冬儿这哥儿俩玩儿去,就拿了个树杈儿晃晃悠悠地和容少卿聊天儿: “为什么他们都叫你二爷啊?你家有大爷吗?” “你为什么住我二姥爷家啊?你跟我二姥爷是什么亲戚啊?” “你真会算命看相吗?也教教我吧。” “你在道观里修行过?那你会不会耍剑啊?” “……” 高小妹家的孩子则相反,是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姑娘,与冬儿差不多大,名唤如玉。怯生生、羞答答的,从进门就一直腻在爹娘身上。容少卿过去逗她,她便把头使劲往娘怀里扎,他假装转身走开,她又偷偷瞥过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引得人舍不得离开,总也忍不住去逗逗她。 两家来得早,高氏姐妹张罗着一起去灶房做饭。陈张氏说不用她们,让她们歇着就行,烧肉什么的头天晚上都做好了,再弄两个菜就得,就是饼要现烙的才好吃,她和芸香两人就够,没什么需要忙和的。 高大姐说那您这还是把我们当外人,我们这是当自己娘家来的,哪有干等着吃的道理。说着便直接挽了袖子到灶房帮着忙活。高小妹把女儿给了相公,也跟着去帮忙。 灶房里倒也确实没什么太多的事,一个人也完全忙得过,只是时辰还早,几个女人凑在一起,慢悠悠地闲话家常。 男人们先是在屋里坐着,后来男孩儿们要堆雪人,因意见不合吵嚷了两句,把男人们吸引了出来。程捕头呵了儿子一句,要他照顾着两个弟弟,又帮着从旁指点。男人们便也没回屋,只坐在太阳地里,一边闲聊,一边看着三个男孩儿在院子里折腾。 颜秀才搂着小闺女如玉围在男孩儿们堆的雪人旁看了看,问她要不要一起。小丫头搂着爹爹的脖子摇摇头。颜秀才试着把她放下,她便把两只小脚翘得高高的,好像生怕双脚沾了地会弄脏她的新鞋子。 程捕头笑着走过去,向小丫头伸手,“我们如玉爱干净,来,姨夫抱抱。” 小如玉扭捏地往爹爹身上靠了靠,表示不给姨夫抱。 容少卿从另一边凑上来,也伸了手逗说:“那我抱抱行不行?” 小丫头看了看他,没吭声,但也没有往爹爹身上趴地闪躲。 “哎呀?”程捕头和颜秀才异口同声地表示稀奇。 容少卿自己也有些意外惊喜,伸手把小姑娘抱过来。小如玉没躲,由得他抱着。 “这还是头一次啊……”颜秀才吃惊。 “可不是。”程捕头也说,“我这亲姨夫想抱抱还得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才给抱会儿。你这第一次见就能抱过去,还真是头回见。” 容少卿听这话,更有些受宠若惊。他几乎没怎么抱过孩子,嘉言幼时他是在大牢里过的,待出来,儿子早就过了要人抱的年岁。大哥家是有个小侄女,但他出狱在家的那段日子整个人颓废着,终日烂醉如泥,自也没什么机会亲近。冬儿的岁数倒也不大,但男孩子总要淘气些,终日在地上滚着,除了哇哇大哭的时候要人抱着哄一哄,并不怎么腻人。哪像怀里这个小女娃,干干净净,软软糯糯的,哪怕是穷凶极恶之人见了,也会被激起父爱来。 容少卿的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哄说:“我带你跟哥哥们堆雪人吧?咱们脚不踩地,你坐我腿上好不好?” 小丫头点了点头,他便走到雪堆边蹲下,让她坐在他腿上,抓了一捧干净的雪凑到她面前,小丫头便伸出肉呼呼的指头在他掌心的雪上杵了杵。 程捕头站在旁边直说:“我这亲姨夫可要吃醋了。” 灶房敞着帘子,几个女人也见了这光景。高大姐站在门口打趣相公:“你长得吓人,五大三粗的,我们如玉爱让斯文人抱。” 程捕头呵呵地笑,“是了,回头我们如玉长大了,也得嫁个秀才。” 容少卿握了如玉的小手,玩笑说:“来,我给看看,嗯……秀才可不行,得超过你爹爹去,我们这可是当诰命夫人的手相。” 小丫头并不懂大人说的什么,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头看看爹爹。颜秀才回女儿一个笑容,满眼的溺爱疼惜。 程志远听了又凑上来,伸手给容少卿说:“那你也给我看看,我将来娶什么样的媳妇儿。” 容少卿攥了他的手看了看说:“娶个厉害媳妇儿。” 程志远倒有些当真,担心地问:“比我娘还厉害的?” 几个男人被逗得直笑,程捕头打趣说:“就我儿子知道我的苦啊。” 灶房里女人们听了也忍俊不禁,高大姐哭笑不得,冲着院里大声说:“就你们爷儿俩,能讨上媳妇儿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大家伙儿正笑,冬儿见爹爹只管跟志远哥和如玉玩儿,也凑上来把手伸给容少卿,有点儿在爹爹这儿争宠的意思,“爹也给我看。” 却说两家人自来了,这会儿才是头次听见孩子喊人,乍闻冬儿叫了容少卿这声爹,都不由得怔住。一时也不知道是没爹的孩子盼爹而叫错了,还是另有内情。只是心中虽然惊异,却也不好直问什么。 反倒是孩子没那么多顾忌,程志远问说:“你怎么管他叫爹啊?他不是嘉言的爹吗?” 冬儿岁数小,不知怎么答这话,因才认了爹爹,多少还是有些没底气,被这么一问,便有些委屈,拉着容少卿的手,倔强地嘟囔:“就是我爹。” 容少卿赶紧疼爱地摸了摸冬儿的头,一时也不知怎么跟旁人解释。 却是容嘉言见冬儿要哭,赶紧上来护着弟弟,“我爹就是他爹,他娘就是我娘,我们是亲兄弟。” 孩子这一句话,让院里和灶房里的两家客人震惊不已,说是纳过闷儿来恍然大悟,却又有些糊涂,说是不明白吧,又似能琢磨出些内情来。 男人间到底不好过多八卦,程捕头和颜秀才相视一眼,没多开口,只是各自在心里琢磨领会。灶房里的女人们自然也听了孩子这话。高氏姐妹瞠目结舌地相互看了看,又看向陈张氏,最后都将目光望向芸香,只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儿?孩子说得是真的? 高大姐性子直,见芸香一幅难以出口的模样,站起来放下了灶房的棉门帘,坐到芸香身边,低声开口:“嘉言说的是真的啊?” 陈张氏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给芸香解释,且这话,也只她自己来说才合适。 芸香知道事情藏不住,便将自己在容家的往事简单说了。自然借尸还魂的事也不可能与人说起,大抵便是她当初对陈张氏的交待。只说自己原是容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后来给容少卿做了妾,生了容嘉言,又因正妻不容,趁着容少卿离家之际,给赶了出来。后自己在安平县落了脚,也是没想到容家竟然也搬到这儿来,又再遇上了。 高氏姐妹听了大为惊异,半晌才说出话来,高大姐直言:“我说呢,我说怎得他们爷儿俩从容家出来单单住这儿来。后来听说是旧日的雇主来借宿,觉得倒也说得过,也没深想……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儿?好家伙,你这是……好家伙……” 高大姐错愕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芸香忙道:“也不是故意瞒着姐姐,就是……给人当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也怨不得你,都是女人,明白的。”高大姐道,“若不是苦命的,谁能心甘情愿呢,我们怎能因此就另看你呢!就是……就是……真的没往哪儿想……唉呦,也不是,不怕你知道,头先也听人说过闲话,就是二爷摆摊算命那会儿,见你带着孩子给他送水送吃的去,难免有人多嘴多舌的……我还为了你跟人家争执来着……” 芸香听了更觉过意不去,高大姐拍了拍她的手,宽慰说:“行了行了,姐姐明白,这种事儿也确实不好说出口,如今明白也不晚……”顿了顿,又试探,“那你们这是?” 芸香知道她的意思,却不知如何答她,说自己没那意思吧,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说没有人家也不信。甚至,她自己如今也含糊了…… 未及她答,高小妹这边又问说:“那他们家当时不知道你怀着孩子吗?就让你这么走了?” 芸香愣了一下,明白她是误会了,只是又不知如何解释。若直言解释说冬儿不是容少卿的,又怕人家知道了要看不起她,甚至再多问下去。 她这犹豫的瞬间,便错过了解释的时机。高大姐接过话去,“那肯定是不知道,甭管怎样的人家,若是知道肚子里怀着一个,如何也不能让人就这么走了……”说着又叹了一声,转对陈张氏道,“得亏这是遇到您和我叔了,这要不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活呢……” 陈张氏也是听出两姐妹的误会,只是芸香不说,她自然也不会说,只跟着叹了一声。 第三十六章 因知悉了芸香和容少卿的关系,大年初二的这顿饭便又添了些认亲宴的味道。程捕头和颜秀才虽未亲耳听了前因后果,但只从自己夫人的言谈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饭桌上,高氏姐妹一会儿看看容嘉言,一会儿看看冬儿,似是怕自家相公不明白似的一唱一和: “嘉言这双眼睛,真是和娘生得一模一样。” “是,从前没往这儿想,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像。” “哥儿俩都长得像娘。” “高鼻梁像爹,不过这人啊,眼睛随谁就像谁,这么看上去,还都是随娘的多。” “二爷别委屈啊,小子随娘,丫头随爹,你将来得个姑娘,便随你了。” 容少卿笑着应说:“承您贵言,我盼着将来得个如玉这么惹人爱的女儿,我就不委屈了。” 两家客人哈哈一笑,任谁都看得到他说这话时着意看了芸香一眼。见得芸香那边目光回避着假装没看到,好像他说这话完全与己无关,两对夫妻心中都觉明白:多半是男人想要重修旧好,女人这边则对旧事还多有埋怨委屈,只是既然允他带着孩子住进来,便是心里还有他的意思,破镜重圆不过是早晚的事。 酒过三巡,众人都带了些醉意,越聊越热乎。程捕头是直脾气的性情中人,又开始老生常谈,埋怨陈氏夫妇和芸香不把他当自家人,张嘴“程捕头”闭嘴“程捕头”的,听着生分,“二老就直接叫我名字“得安”,或是跟我爹娘似的,直接叫小名儿“三儿”,我听着舒坦。妹妹、妹夫这儿是乐意叫我声哥哥,还是从这边儿的关系论,叫‘姐夫’都行,就是不许叫‘程捕头’了,再叫就是看不起我,不愿认我这门亲,我可不答应!” 因这声“妹夫”,芸香多少有些窘迫,却也不好有所表现。容少卿听着倒是受用,端了酒杯说:“那我敬姐夫一杯,往后姐夫也不许再叫我‘二爷’,叫名字就好。” “那是必须,咱们往后就是担儿挑了。”程捕头也端起酒杯,又拍了拍颜秀才,“你们说咱们这是不是缘分,一个世卿,一个少卿,都给我做了妹夫。我就俩姐姐,没兄弟,咱们这关系可不就跟亲兄弟一样吗,为这个,咱们哥儿仨就得干一杯。” 三个男人一碰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将这层关系敲得死死的,天王老子来也不许反悔的。 高家大姐看出芸香似是有些尴尬,猜是小两口儿还没正经和好的缘故,对自家相公道:“行了行了,今儿这酒就喝这么多,这已经开始说醉话了,若是喝趴下,我可不管往回抬你。” 程捕头道:“不用你抬,我要是醉趴下,我俩兄弟能不管我吗?再说了,就是醉得躺在这儿,二叔和婶子家不就是自己家一样吗,还能没我睡的地方?” 陈氏夫妇连声说:“这话说得对,这儿就是自己家,酒管够。” 程捕头醉得满脸通红,有人撑腰似的看向媳妇儿,“再说,我哪句话是醉话了,今儿在这儿的不都是最亲的亲人吗?”说着看向一旁小桌子上吃饭的孩子,吆喝了一声,“嘉言,冬儿,你们说,你俩该管我叫啥?” 冬儿正一心往嘴里塞肉,忽然被叫到,愣愣地没听明白。容嘉言乖觉,一直留心听着大人聊天,听到问话,看了一眼父亲的眼神,立马会意地叫了一声:“姨夫。” “哎!”程捕头满意地应了一声,又唤冬儿。怎奈小家伙现在是满口油,一嘴肉,心思也没哥哥活络,完全没应声。程捕头笑说,“这傻小子,只管知道吃,往后谁家吃酒席带着他,保管不吃亏。” 男人们因着吃酒,吃起饭来便没了时候。小孩子们早早吃完,男孩子们屋里屋外地跑,小丫头如玉仍是赖在娘的怀里,没多会儿便困了。芸香陪着高小妹抱着如玉去跨院儿自己房里,把如玉放在炕上,怕孩子醒了不见大人要怕,高小妹便守在旁边,芸香自也不能留客人独自待着,便陪着她在屋里聊家常。陈张氏和高大姐那边仍在屋里陪男人们吃饭,帮着填菜倒酒,时而看一看男孩儿们。 三个男孩儿凑在一处,即便平日文静少言的容嘉言也露了淘气的天性。先是把家里剩下的一点儿烟花拿出来放了,再又扔雪球比谁投得远投得准,甚至程志远还提议爬到墙头上,比谁敢从上面往雪堆上跳,被她娘听见,训了两句才作罢。 院里院外的折腾了半天儿,直到大人们这边也撂了碗筷,吃茶聊天,三人才耍累了似的,在院里的石凳边歇下来。虽然不跑了,但也并不闲着,话题不知因何而起,开始比爹。容嘉言谦逊,并不多言,主要是才有了爹的冬儿,藏不住一颗幸福且显摆的心,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爹有多厉害,一脸得意地说:“我爹会读诗写文章!” 程志远不甘示弱,他爹是大老粗比不过,便说:“那有什么,我姨夫还是秀才呢!” “姨父不算,爹才算。” “那我爹会打拳,一个能打三个!” 冬儿不服,“我爹也能!” 程志远不信,“你爹才不能,不信让你爹跟我爹比一比,看看是谁赢。” “我爹就能!”冬儿梗着脖子嘴硬,愣了愣,觉得爹爹大概真的打不过志远哥的爹,又改说,“我爹会算命。” “我爹会翻跟头,连着翻好几个。” “我爹会爬树,能爬到最顶上!” “就跟谁不能似的,不用我爹,我都能。” 两个孩子说话声越来越大,传到屋里大人们的耳朵里,都当个乐儿的听着。只是听着听着,这话就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先是程志远把话带偏了,来了一句,“我爹打呼噜的声大,赛过老母猪!” 冬儿没跟爹睡过,不知爹爹打不打呼,但不管打不打,绝对不能认怂,“我爹也打,我爹的呼噜像山那么大!” 比到这会儿,也管不得“呼噜声像山一样大”是个怎样的大法,只要压过对方一头就好,程志远开始另辟蹊径,“我爹放屁能把裤子蹦裂!把床蹦塌!把人蹦飞二里地!” 程志远的一套“屁蹦连击”不单把冬儿说懵了,也把屋里大人逗得直笑。程捕头一边乐一遍拍着脑门儿摇头。 冬儿到底年岁小,没那么多成套的怪话还击,只跟着说了一声:“我爹也能!” 只是跟人学话,到底气势上是弱了下来,见对手完全未被打击到的模样,心有不甘,憋红了脸喊了一句:“我爹敢吃屎!一顿能吃三大碗!” 屋里,容少卿正一边吃茶,一边听乐儿,突然听了冬儿给自己吹的这句牛,当爷的风度没得保住,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其他人也被这稚语童言逗得开怀大笑,连文质彬彬的颜秀才也笑得前仰合后。 屋外,程志远和容嘉言也蒙了,程志远怔了怔,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你爹敢吃屎?哈哈哈……” 冬儿听见大伙儿都笑他,小脸儿挂不住,哇地哭了。 屋里高大姐连忙出来,说了自己儿子几句,责他怎的不知道哄着弟弟,又把冬儿往怀里搂着哄。程志远被娘说惯了,也不委屈,只笑着顶回去:“他自己说的他爹吃屎,又不是我。” 冬儿听大家还笑他,哭得更凶了。 跨院儿里,小如玉也才睡醒。听见前院的动静,芸香和高小妹也抱了小姑娘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芸香过去搂了儿子,问说怎么了,冬儿哭着不答。程志远把才的事说了,芸香也是哭笑不得,待要搂过去哄,冬儿仍是倔强地不理,还是容少卿过来把冬儿抱起来,说了些别的转移了话题,又抱着他在院子里来回溜达,冬儿才搂了爹爹的脖子,趴在他肩膀渐渐止了哭声。 未几,程捕头也从屋里出来,大声逗说:“谁说就你爹敢吃屎,看姨夫也给你吃一个!” 他这一声,引得大家都看过去,只见他拿了一根筷子,上边插了一团黄褐色黏糊糊的东西,看上去是有几分恶心,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咬了一口,冲冬儿扬了扬手,逗他说:“怎样,姨夫也敢。” 冬儿没看明白,有点儿被吓住了,程志远凑上去拿了他爹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原来是筷子上是插了半个吃剩的花卷,外面被裹了厚厚一层的酱。 程捕头继续逗冬儿开心,把筷子往他眼前递,“怎么样?你敢不敢尝一口。” 冬儿仍不明白是啥,虽然觉得不可能是屎,但还是搂着容少卿的脖子使劲往一旁躲。 程志远一把从父亲手里抢过来,自己也咬了一口,装模作样地表演,“呃……好臭啊……呃……真难吃……呃……我要吐了……” 他这一演,非但让冬儿更被吓住,连一旁的小如玉都直往她娘的怀里扎。 大人们看了忍俊不禁,容嘉言赶紧安慰弟弟,戳穿他们的把戏:“根本就不是屎!” 程志远把筷子递过来,“有本事你吃。” 容嘉言虽然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实在恶心,根本不是能往嘴里送的东西,但架不住一颗正直的想要戳穿谎言、伸张正义的心,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皱着眉头说:“是花卷沾酱,好咸啊!” 他这话说完,程志远也卸了伪装,揪了揪嗓子,“是咸,齁嗓子。” 高大姐嗔怪自家相公:“你就没正形,这东西怎得敢给孩子吃,那么厚一层酱,再把孩子齁着。” 陈张氏这边已经给两个孩子倒了水,两人各喝了一大碗。 虽然被齁倒了,但程志远玩儿心大起,进屋里也有样学样地自制了“一坨屎”插在筷子上,招呼容嘉言和冬儿,“走,咱们给大虎他们看看去!” 冬儿这会儿也不哭不躲了,从容少卿身上下来,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两个哥哥去找邻家的小伙伴儿。小如玉见哥哥们都走了,眼巴巴地望过去,却羞答答地不说要去。颜秀才从妻子手中抱过女儿,柔声说:“咱们也找哥哥们看看去好不好?” 小丫头点了点头,颜秀才便抱着女儿跟了出去。 一顿饭吃了大半日,女人们收拾完灶房坐在里屋聊家常,男人们则占了外屋里。过了这一日,小如玉也没了认生劲儿,终于肯不让大人抱地自己跟在哥哥们的后面。程志远虽是亲表哥,但性子淘,蹦上蹦下的总是忘了照顾。却是容嘉言稳重些,得了娘的叮嘱,又颇有当哥哥的心得,一直领着小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 身边是干娘和高氏姐妹,外屋是男人们的高谈阔论,院子里笑闹的孩子们间或跑进来,抱起水碗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大口,等不及当娘的帮着擦一把汗,便又笑着跑出去。芸香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心里也觉暖和踏实,忍不住会想,若是自己少时未被家里卖出去,如今年节的时候家人聚在一处,最和美欢乐的该也莫过如此了。 两家人在陈家待了整整一日,晚饭也被陈氏夫妇留了下来,直到天黑才告辞离开。招待了一天的客人,芸香让陈氏夫妇歇着,自已在灶房一边烧热水,一边收拾。 趁着两个孩子在屋中有老两口儿陪着,容少卿去了灶房,挽了袖子给芸香帮忙。 芸香拦他说不用,“都收拾完了,爷今儿喝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屋歇着吧,一会儿水开了,我给爷提热水过去。” 容少卿没应,只管拿了抹布放到水盆里投洗。芸香知赶他不走,便也由他,自己在灶台边坐下,用烧火棍拨着灶火,觉得他是有话要与她说,心中忐忑地盼着锅里的水赶紧烧开。 容少卿把抹布拧干,一边擦着桌案一边没话找话地聊起程捕头和颜秀才两家,自然而然地把话引到颜秀才家的小闺女,感慨说女儿就是惹人疼,自己如今有俩儿子,不知何时才能有福气得个女儿。 其实他才一提到颜秀才家的如玉,芸香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也可以假装不明白地不应他,只是被程捕头唤了这一日的“妹妹、妹夫”,这傻委实再也装不下去。这会儿虽未转头看他,却也能感到他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给他一个回应,心慌意乱之下,脱口应了一句:“等二爷再娶了新的二奶奶,早晚能得个闺女。” 话一出口,芸香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过生硬刻意,透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局促,甚至因为说得太急,而显得有些滑稽。 她没敢回头看他,片刻的沉默过后,听他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声:“说得也是,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因为心虚,她总觉得他这话除了生气调侃,还带了几分嘲讽。 锅里的水早已骨碌碌地滚开,水蒸气从锅盖的缝隙中冒出来,芸香却没察觉似的继续往灶眼里添了几块柴,直到容少卿撂了抹布,转身出了灶房,才回神意识到水开,连忙伸手去掀锅盖,却是慌乱之下没拿稳。锅盖掉落在灶台上,发出咣啷一声巨响。 容少卿从灶房出来,直接回了屋,才进屋便听了灶房里的声音,赶忙出去,透过灶房敞开房门,见得芸香拿开锅盖,好好地在舀热水,站着看了她片刻,才又转身回去。 当夜,容少卿又失眠了。 这一回无关什么噩梦,只为了芸香。 他故而是因她的那句话而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糊涂,想着这两日她对自己的种种回避,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仅仅是因为害羞?却又不像。 辗转反侧地回忆着那夜的每个细节,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自作多情地用强。她分明也给了他回应,克制却温柔的回吻,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手,甚至喉间微弱但清晰可闻的轻喘低吟…… 思至最后,似乎只有一个解释姑且合理,他这是被酒后乱性,始乱终弃了? 第三十七章 除了大年三十夜里的烟花,正月里,安平县最热闹的要数庙会。庙会自大年初一开到正月十五,从平安县主街一直沿到火神庙,除了街面上的商铺和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有不少城里城外的寻常百姓也会来凑热闹,卖些自己手做的小玩意儿或家常小吃,有些小摊面只是每年正月和中秋赶上庙会灯节的时候才会出摊子。即便吃对了味儿的,过了这个时候再想去买也没处买去,只得等来年这个时候再说。 陈氏夫妇的肉汤面便算是其一。早些年的时候,陈氏夫妇闲时还会去官道旁摆小摊子卖面食。近两年岁数大了,去的就少了,但年节时还是会到庙会上出摊,不少街坊或老主顾,都会过来吃上一碗肉汤面。 今年陈氏夫妇并没急,直到初五才去。依旧是陈张氏拿手肉汤面,一碗一碗飘着油花子的烫面,收不了几个钱,但保管碗碗能吃到肉。摊子才支起来,就有人坐到条凳上买面吃,笑说还以为您二老今年不出来了。 说是出摊,但陈氏夫妇正经只帮着把摊子摆了起来,之后就被芸香揽了过来。陈张氏说帮她,她说不用,肉汤都是现成的,不过是擀了面下锅,她一个人也忙得过。加上冬儿也爱让爷爷奶奶带着逛庙会,因为爷爷奶奶总会顺着他,想要什么给买什么。 容少卿原是想着这几日芸香总有些躲着她,趁这机会能和她单独相处,便主动要求给芸香帮忙。只是摊位上陆续有人坐下吃面,即便芸香想与他说话也没闲暇。 煮面这事儿上容少卿帮不上手,只管当伙计给客人端面,收了客人的碗放到木桶里,芸香便会趁煮面的空挡洗涮了,舀了热水烫干净。 吃面的桌子是自家搬来的,不大,两边各放了一个条凳,坐满了也只能挤下六个人。因逛庙会的人多,这半日的功夫桌子就没空过,晌午的时候一直是满客,直至过了饭时,仍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下吃面,多是有从远处乡下来赶庙会的,一来便是一整日。 偶有在安平县城里住着的熟人邻里来吃饭,都会和容少卿聊上几句。男食客们山南海比地胡侃,聊得兴起,容少卿还会挽了袖子给人家算上一卦,自然也是说些吉祥话。女食客们聊起来便是家长里短,容少卿倒也能与人家聊上,甚至有要给他说媳妇儿的。 “二爷身边现在没人吧?”说话的是王婶,惯爱管保媒拉纤的事,“要不我给二爷说一个,保管是好人家的闺女。” 容少卿忙道:“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既是好人家的闺女定是不愁嫁,我可是蹲过大狱的人,不敢耽误了人家。” “你那哪算,你那是被冤枉的。” 容少卿笑:“婶子怎么就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我见过多少人,这双眼睛看人最准,你既叫我声婶子,婶子保管不能害你。给你说的这姑娘论家境,自然和贵府没法比,但娶妻求贤淑,人家姑娘不管是模样还是品格都是顶尖儿的,十六七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岁,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容少卿听对方说得煞有介事,左右没事儿做,便跟着逗闷子,也有心让芸香听见,便作认真状思量,“婶子说这话是在理……就是,十六七,是不是太小了?” “哎呦,头回听嫌岁数小的……”王婶对一起吃面的赵家媳妇一笑,与容少卿调侃道,“哪个男人不盼着娶个年轻标致的小媳妇儿?二爷是稀罕岁数大的?” “哎!”容少卿应说,“婶子这话说对了,我还就喜欢比自己岁数大的,也别大太多,大一两岁正合适。” 王婶眯眼看着容少卿,不管他是不是跟自己逗贫,拍了下桌子说:“行啊,你只管说条件,没有我说不成的媒。要我说啊,二爷这才是明白人,男人找媳妇儿就得找大些的,找个小媳妇儿回家还得哄着,大些的才会疼人……不光能疼爷,还能疼孩子,到时候孩子也有娘疼了,多好。” 容少卿瞥了一眼芸香,摊位不大,她离他们也就几步的距离,这会儿仔细地洗涮着面碗,好像对他们这边的话不感兴趣,又好像根本就没听他们说什么。 容少卿故意提高了些声音,“婶子这话说的是,嘉言也是该有个娘了……”说着顿了顿,向前凑过去,把声音压倒只有他和桌上两个人才能听到,“只是给他娶个后娘,不知道亲娘……乐意不乐意啊……”说完便转头看向芸香。 王婶和赵家媳妇儿先是不明所以,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都一脸的震惊,才要开口,就被容少卿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王婶压下去几要出口的惊呼,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道:“二爷这是逗我们呢?你和芸香……嘉言是……”或是这突然从正主嘴里听到的“大八卦”太过于离奇,以致她连这后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同容少卿一样,目光飘向芸香。 容少卿点头,“亲自生的……” 说完还不忘故弄玄虚地补充,“这话我只跟您二位说过,咱都不是外人,又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这才不得已说了,婶子和嫂子万莫与对别人说去。” 两个女人连忙摇头说不会,绝对不说去,及又疑惑地问,“只是你们这唱得哪一出啊?” 容少卿一幅心有难言之隐的模样含糊其辞,“也是当年的一点儿误会,让她受了委屈……后来我不是又去坐了牢吗,如今出来了才得找来补救,不过晚了这几年,让她吃了不少苦,她心里还怨着我……” 虽然惊愕,但两个女人也明白了些原委,听了这话,又忙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甭管当年如何,二爷能知道惜取眼前人就是好的。如今也不晚,这不是又凑到一块儿了吗,夫妻还是原配的好,何况还有俩孩子……” 三个人嘀嘀咕咕地说话,又是在这喧闹的街市上,芸香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听了王婶要给容少卿说个媳妇儿,也听到了他那句“喜欢比自己大的……大一两岁正合适”。她猜他是故意说给她听,只后来他又凑上去与那二人悄声私语了半晌,心下却又含糊了,若不是对人家说的话题感兴趣,怎能聊得那么投机,还故意不让她听见?又或是为了气她前两日说的那句话,故意找人给他说媒? 因成了“不为人知的八卦的首位知情人”,王婶和赵家媳妇儿在这摊上坐了好久,熬走了三四拨同桌吃饭的食客,临走之前还不忘和容少卿再三保证,今日从他这儿听的事保管不到外面传去,绝不告诉任何人。 三姑六婆说的绝不告诉任何人,就是绝不告诉除了我亲亲相公、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姐妹妹、邻家每日都要走动串门的婶子、前院儿总给我家送吃食的和善大娘、还有表舅家的那个二儿媳妇儿,虽然不算亲,但人家头先给我说了个“没人知道的秘密”,我礼尚往来还回去也算是应当应分,再说人家也保证一定不会外传……除了这些人,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 于是这“秘密”不胫而走,被第三个、第四个人知道……有好事的,还特意来这面摊上吃面,和容少卿搭讪闲聊,话里话外地暗示打听,甚至有人直言问起来。 容少卿每每啧啧:“您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只跟王婶和赵家嫂子说过,明明应了我保密。若让芸香知道,要恼我了。” 来人多会应答,哎呀,都不是外人,我家男人还和二爷喝过酒……或是,二爷还给我弟算过一挂呢不是?接里街坊的,再说这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夫妻团聚不是好事吗。甚至还有热心的帮着他出主意,如何才能让芸香回心转意……不管怎样的话,最后都会应上容少卿一句“保管不跟芸香提,也绝不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芸香发现,近来这些天,面摊的生意特别的好。城外来逛庙会的吃碗面歇歇脚不稀奇,奇的是每日都有县城里住的街坊邻里来光顾,还多是女客。若说男人带着孩子出来吃个面还不稀罕,可平日精打细算的婶子媳妇儿们,多不会舍得花这个钱。 倒也不用她费心思量,只稍稍留意,便能明白其中原委,似是不少邻里女客都是奔着和容少卿聊天儿来的。 时有结伴而来的女客,要上一碗面,拿了空碗两三个人分着吃,只是谁也不急,面汤的热气早就没了,各自的半碗面还都没见底,只管坐在一处和容少卿说笑聊天,有时还会窃窃私语。甚至有时她走过去帮着兑勺热汤,明明还在和容少卿低语的便都默契地闭了嘴,好像有什么不能让她这旁人听见的。 这日,将近收摊的时候,陈张氏带着冬儿和容嘉言去看耍猴的,看累了便直接来这面摊找爹娘。芸香听陈张氏陪着俩孩子站了许久,怕她又犯腰疼病,便嘱她赶紧回去歇着,自己这块面眼瞅着也要没了,一会儿就收摊回去,让她千万别自己去灶房做饭,等她回去再说。 两个孩子不愿走,陈张氏见左右也快收摊了,便留他们在摊上,再三叮嘱不许离了大人的眼。陈张氏走后,两个孩子人都说口渴。芸香让二人坐在桌上,一人盛了一晚热面汤。 冬儿说要吃面,芸香不允。冬儿噘嘴不高兴,容少卿见了,对芸香说:“左右也就两三碗面了,给孩子下了吧,咱们还能早收摊。” 芸香回说:“不是稀罕那碗肉汤面,这会儿他要吃了,晚上就吃不下了。” 容少卿道:“吃不下就算了,这么一大碗面也够了。” 芸香道:“爷说得轻巧,晚上不吃饭,等睡觉的时候该喊饿了,到时候爷管给起来做饭吗?” 容少卿回说:“我做就我做,也没什么难的嘛。” “那也不行。”芸香怼回去,“头睡觉的时候吃东西,胃里积食要闹病的。” 容少卿败下阵来,只得小声对冬儿哄说:“先喝点面汤吧,一会儿爹去给你们买点儿酱肉,咱们晚上回去加菜。” 旁边有坐着聊天的婶子媳妇儿,也是听闻了容少卿和芸香的关系,只是这话传来传去,总有人添油加醋,反而变得不太可信。这会儿亲耳听到两个孩子叫爹叫娘,又见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当真是原配夫妻无疑了,都不禁对容少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因为旁人对孩子叫爹叫娘的事儿未露任何惊异之色,芸香这边却是一时没往这儿想,只是见着容少卿又坐那儿和人说笑聊天,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低语浅笑……再想自己这儿忙前忙后的,心中有些堵气。 时容嘉言喝完了面汤,自己把碗拿到水盆里,挽了袖子准备把七八个未及洗涮的碗一并洗了。 芸香拦他说:“不用,天冷,仔细冻了手。” 容少卿见了,也跟着说了一句:“放那儿吧,一会儿我来。” 芸香心里正不痛快,听他这话,忍不得脱口来了一句,“放着你来?这几个碗放这儿半天了,你来了吗?这会儿孩子来刷碗了,你才看见了?” 容少卿一愣过后,讪讪一笑,忙起身挽袖子过来。 芸香没理他,自己蹲下洗涮,“用不着,爷明儿可别给我帮忙来了,我可是使唤不起你。” 容少卿上前去抢,被芸香负气地用手肘撞开。 容少卿啧了一声,回头看向那两位女食客,对人家笑笑。看似是无奈于自己被“媳妇儿”管教甩脸子,有些挂不住面,实则还有点儿“显摆”的意思:自己媳妇儿,凶点儿也没办法。 对方也是会意,回了他一个“赶紧哄着点儿媳妇儿,多疼疼她,自然就回心转意了”的笑意。 只是双方这一来一回的眼神交流,都被芸香余光瞥见,只道自己兀自生气,他到还和人家偷偷地笑话她?是以越想越气,以致连带着和孩子说话,脸上都少了些素日的温柔耐心。 最后剩的那点儿面到底也没卖出去,待送走了两位食客,芸香便默不吭声地收摊。容少卿上来帮手,她便抢过来,只是出摊的车子实在有些重,才不得不让他帮着一起推回了家。 到了家,芸香也没歇着,直把剩下的肉汤和面团拿到灶房,准备着做晚饭。容少卿遣了两个孩子去找爷爷奶奶,自己跟去灶房讨好。 “还生气呢?”容少卿凑上去。 芸香冷着脸生火,“我生什么气,我就是拜托爷明儿可别跟我一起出摊了。早也跟爷说过,喜欢说书,去茶馆里说去,还能挣几个辛苦钱。在这一个小面摊儿上给人说书算命的,饶了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一碗面还吃上大半日,白白占着桌子耽误生意,费那些唾沫星子,我还得伺候你茶水润嗓子……” 容少卿笑着伸冤:“我哪儿让你伺候我茶水了?” 芸香怼道:“那沏茶的热水不是我烧的?茶水不是我沏的?还要怎么伺候?端着热茶吹温了喂到你嘴里才叫伺候你?要不要我搬个太师椅过去,把你供在那儿?”说完还忍不住给了容少卿一个大大的白眼。 容少卿没再辩解言语,只是小心地看了看芸香的神色,好像真是气得不轻。 他多少猜得芸香为什么恼他,他这几日与人闲聊是有些小心思。除了想把自己和芸香的关系在外人那儿坐实,让她想赖都赖不掉,也是想看看她到底在意不在意他,他和别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热络地聊天,她会不会吃味儿不高兴。 是以,芸香这会儿越是生气,他心里反而越高兴。拿了个小凳子,挨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凑上去笑说:“你想不想知道我跟那些女的都聊什么了?” 芸香用力捅了捅灶眼,脱口回道:“你爱聊什么聊什么!” 只是话才出口,就意识到有些不对。 容少卿这话问得不对,问话时一脸暧昧得意的笑容不对,自己回他这句话时,带出的一股掩饰不住的酸味儿也不对。 芸香轰地有些脸红,恍然纳过闷儿来,自己是上了这家伙的当了。 话已出口,带出些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说都不敢多思多想的小心思,想要再藏却是藏不住了。只能强作镇定地拿烧火棍拨着灶眼,继续生气:她生气不是他想的那样,她真真就只是气他说是去帮手,结果却大爷一样地在一旁跟人聊天儿,完全没怎么帮忙。 就是这样,再没别的了。 容少卿也不多说,只是揣手歪头看着她红红的耳尖笑:装,我看你再装。 第三十八章 对于芸香甩脸子生气,容少卿是不愁反喜。相较来说,小孩子的心思就简单多了,容嘉言见娘在摊上的脸色就不好看,回家后对爹爹也是爱搭不理的样子,便知娘一定是生爹爹的气了。思来想去,觉得娘大概是恼爹爹手懒,没刷那几个碗。 只是爹爹好像并不上心似的,吃完晚饭,倒也是跟着娘去了灶房收拾,只他在院子里和冬儿玩儿时,偷偷观察灶房里的动静,却见爹爹只是跟在娘身边说着什么,也不说上赶着去帮忙刷碗哄娘开心表现表现,真是要急死他了。 没奈何,他只好趁着睡前冬儿去爹爹屋里玩儿的机会,点醒爹爹,让他赶紧把娘哄好了,明日出摊可得勤快些才好。 容少卿听了儿子忠告,笑说:“你以为你娘是气爹爹不刷碗吗?” 这话倒把容嘉言问住了,不为这个,那是为什么? 容少卿道:“你娘看着是跟我生气,其实心里并不是真生气。” 容嘉言更糊涂了,容少卿笑得从容,“你看你娘怎么不和别人生气,为什么单单跟我生气呢?你娘可对别人甩过脸子吗?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吧,是不是单只对爹爹闹过脾气?” 容嘉言想说“因为就您惹娘生气了呗”,但是这个回答显然过于简单,从爹爹意味深长的笑容便可看出其中必有更深的玄妙。 见儿子一幅求知若渴的模样,容少卿带了几分得意地为其解惑,“那是因为你娘心里不在意别人,人家做什么说什么,自然都惹不到她,也就没什么可气的……女人的心思啊,啧啧……”话未说完,只给了儿子一个“你自己领会”的眼神。 容嘉言用心领会,“爹爹是说,娘生您的气,是因为在意您,心悦您?” 容少卿笑而不语,一脸孺子可教的赞赏。 容嘉言微蹙着眉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一旁的冬儿见了,也赶紧跟着点头,不管懂没懂。 次日,芸香和容少卿收摊早,一进家门,见得本在院子里玩儿的两个孩子非但没像往日那般热情地跑过来,还像两只受了惊的小耗子似的,“嗖”地跑进了陈氏夫妇房里。 陈张氏正掀棉门帘出来,见两个小家伙从自己咯吱窝地下钻过去,吓了一跳,随即又笑,“没事的,让你娘看看没事的……” 两个孩子并不应声,陈张氏转回头,压低了声音对芸香和容少卿解释:“哥儿俩跟人打架了,破了点儿皮,没大事儿,我给抹了香油了。” 从陈张氏神情来看,并不严重,多半是小孩子玩闹起来没轻没重。只是芸香和容少卿还是有些意外,主要是意外容嘉言会跟人打架。 容少卿向屋里试探着唤了一声:“嘉言,冬儿?” 屋里只隐隐传出陈伯鼓励安慰孩子的话,两个孩子谁也没出声。 陈张氏小声说:“脸皮儿薄,怕你们说,别管了,一会儿就好了。” 芸香和容少卿默契地没进屋去追问。把出摊的东西收拾好,芸香便回了跨院你。容少卿也装模作样地回了自己屋,只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屁股没坐稳,便悄没声地跟了去。 进到房中,芸香正在纳鞋底,容少卿走到桌边坐下,“好不容易早收摊一日,这才进家多会儿啊,也不说歇着。” 芸香道:“现在天还黑得早,趁着天亮,能做些就做些,省得夜里再点灯了。” 容少卿见她手里鞋底大小多半是给嘉言做的,拿起笸箩里两双已经纳好的鞋底,问说:“有给我做的吗?” 芸香没抬头,“等给我爹娘、嘉言还有冬儿的都做得了,若还有闲功夫再管爷吧。” 容少卿把手里的鞋底放回针线笸箩里,笑说,“行啊,甭管等多久,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 芸香听得他话中有话,不知该怎么回应,只默不吭声地继续手里的活计。 容少卿从怀中摸出个小布包递到她眼前,“给你的,打开看看。” 芸香有些犹豫,容少卿自己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耳坠子。 “我看你有耳洞,却没见戴什么。”容少卿道。 芸香没接,问说:“这是哪儿来的?” 容少卿笑:“什么哪儿来的,自然是我买来的。” “爷哪儿来的钱?” “也没多少钱,再贵重的我也真是捉襟见肘,不过怎么着你也叫我一声‘爷’,总不能连这点儿钱都没有吧……来,我帮你戴上看看……” 芸香抬手挡了一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爷的钱也不是白来的,还是留着用在褃节儿上。” “什么是褃节儿上的事?真要是遇着难事,这点儿钱也管不上用。” “那就存着,积少成多。” “那我从明儿开始存,这个你先收着,买的时候人家就说了,退不了的。” “那爷留着送给别的紧要的人……” “别的紧要的人?”容少卿挑了下眉,笑笑,“你是要说让我送给将来的二奶奶?” 芸香听出容少卿在揶揄打趣她,有些脸红局促。 容少卿又做无奈状,“还是随便送给哪个来吃面的?谁跟我聊得好我就送人家?”顿了顿,调笑道,“我跟人家多聊两句你都不高兴,再要送对耳坠子给谁,你不得气个好歹啊?” 芸香脸上更红了几分,素日那些伶牙俐齿怼人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偏生容少卿 又无赖似地凑上来, 抓了她的手小声道,“把你气病了,我不得心疼吗……” 他这绝对是调戏,神情语气也有几分不正经,芸香却不觉反感,反而莫名有些受用,只忙摆出正经的模样,啧了一声抽回手。 容少卿笑笑,拿了一个耳坠子说:“我帮你戴上吧。” 芸香扭捏着闪躲,抬眼见两个孩子手拉手从前院过来,赶忙推了他一下。容少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也才罢了手。 容嘉言和冬儿磨磨蹭蹭地走进屋来,一个脑门上青了一块,一个脸颊上破了一点儿皮。容嘉言身上穿的棉衣也不是早上穿的那件,想来是打架时弄脏或扯破了。 虽说小孩子打架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不能不管教。芸香撂了手里的活计,板着脸看着哥儿俩。容少卿倒被两人的狼狈相逗得有些想笑,只见芸香瞥了个冷眼过来,又忙把笑容给憋了回去,换个严父的模样出来。 容嘉言很有哥哥担当地率先开口认错,芸香和容少卿这才知道哥儿俩原是和程捕头家的程志远打架了。 芸香道:“还当你们跟谁打架去了,怎么跟志远打起来,素日不是好着呢么。” 冬儿委屈,“是他先打我的!” 芸香不信,“他为什么打你?好端端的就上手了?” 冬儿噘着嘴不说,容嘉言赶紧帮忙作证,“确实是他先动手推冬儿的。” 芸香知道嘉言不会撒谎,但也不相信志远是会随便欺负人的孩子,继续问说:“他为什么推冬儿?”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容嘉言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方开口说了原委。原是冬儿先把如玉招哭了,程志远护着妹妹,上手推了冬儿一把,小孩子没轻重,他又生得壮实,手上的劲儿大了些。冬儿躺在地上哭,容嘉言看着弟弟“ 挨打 ”自然不干,一来二去动起手来。 听完缘由,容少卿先是夸赞了一句,“行,知道护着弟弟就行。”及又教训指点,“不过打架这种事,就不用讲什么君子风度了,当然是哥儿俩一起上啊……” 见容嘉言面露窘色,反应过来,“啊?哥儿俩一起都没打过人家一个?”容少卿打量了一下小哥儿俩的伤,“看来,我得找一下你们大姨夫去,让他收你俩为徒,平日怎么教志远的,往后就怎么教你们。两个打一个都能被人打成这样,将来爹娘老了怎么指着你们俩啊……若是将来有个妹妹,被人欺负了,你们俩怎么替妹妹出头?” 芸香听他又开始戏谑不正经,啧了一声。转又教训了两个孩子,主要是说冬儿,好端端地欺负女孩儿,还比你小,人家志远推你也是你自找。 冬儿被娘训急了,委屈说:“是爹说的,喜欢跟谁玩儿就欺负谁,她越生气就是越高兴。” 好学生容嘉言紧忙给纠正,“不是喜欢谁就欺负谁,是谁跟你生气,谁就是在意喜欢你,不不,是女孩儿,女孩儿跟谁生气,就是喜欢谁。” 容少卿听冬儿说是他教的,先是一头雾水,听俩孩子一解释,又有些哭笑不得。 芸香虽不知容少卿的原话是什么,但也明白此话因何而来,斜了容少卿一眼,对容嘉言说:“别听你爹瞎说,你爹那是逗你玩儿呢。喜欢谁自然是对他好,和和气气、高高兴兴的。只有讨厌谁才会对谁生气,你看娘平日会对你们凶吗?” 容少卿笑着插嘴,“你现在不就生气训孩子呢吗,你怎么不去训别人家孩子呢?” 芸香瞪过去,容少卿闭了嘴,转对容嘉言道:“听你娘的,你娘说得对。” 容嘉言看看娘对爹爹的“横眉冷对”,有些迷茫了,爹爹说娘恼他是因为中意他,可大伯母对大伯可不是这样,总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不过想一想,他们才住进来时,娘对爹爹也不会冷脸,是近来才开始会生爹爹的气……再看看爹爹爹的“甘之如饴”,又好像有点儿能领会爹爹的意思…… 挨了芸香的瞪,容少卿没再插话。芸香教训了两个孩子几句,又关心了一下两人脸上和腿上的伤,揉揉兄弟俩的头,起身去前院忙活做晚饭。两个孩子为了表现,纷纷表示要帮娘生火添柴。 三人走后,容少卿方想起耳坠子还没给芸香。错失了一个捏捏她耳朵的机会,多少有些遗憾。起身踱到里屋,四下看了看,也是才发现,芸香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梳妆地方,也未见首饰匣。他不好翻她的抽屉柜子,想了想,把一对耳坠子又用布包好,放到了她的针线笸箩里。 当晚,芸香回到屋中,一打眼便发现了针线笸箩里的那个小布包,但她没立时打开或收起来,而是等着两个孩子都睡下,夜深人静,才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把那布包打开。 将耳坠子放在手心,凑到油灯前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轻轻放下。回里屋摸着黑从抽屉里拿了小铜镜,又轻手轻脚地回来。把镜子靠立在笸箩边,拿起一只耳坠子,对着镜子戴起来,发现自己的耳洞因为多年没带过坠子,似乎时堵住戴不进了。 芸香皱了皱眉,怕把耳坠子弄坏,先放到包布上,转而拿了一根针对着铜镜在耳洞上试着扎了扎,用手指捏着耳洞处揉搓了几下,一点点地用针尖儿试探。她一边试一边想,若真是长死了,灶房里有黄豆,捻一捻再扎一次……好在挨了两下疼后,发现并未堵死,只是多年未戴,有些手生。 放下针,捏了耳坠子小心地带上去,对着镜子照了照,又仔细地戴上另一只,举起铜镜,左右侧头细细端详。抬手摸摸脸颊,指尖划到嘴唇,可惜自己也没个胭脂,若是打扮一下,应该会更称一些……只不过,他若见了,定会笑她是打扮给他看的。 芸香对着镜子又照了好一会儿,方舍不得地把耳坠子取下包好,心想过些日子再戴吧,省得他得意。 第三十九章 过了正月十五,庙会的摊子陆续撤了,芸香和容少卿的小面摊一直留到了最后。忙了这些日子,两人都有些舍不得这小摊子,却也不仅仅因为能挣几个钱。 容少卿说干脆把这面摊子一直开下去,芸香也有些心动,只是过了庙会,确实也再没什么客人。 陈张氏提议,让他们把摊子支到城外官道上。头些年她和陈伯也常去,过了正月十五,陆续有人离家到外面奔命,虽说不如庙会时生意好,但一天下来也能有些进项。只是官道离家远,陈伯有做纸扎的手艺,也不指着这个活命,近几年才不去了。她和容少卿年轻,既然有功夫有体力,一时也没什么别的营生,还不如去支摊子。 陈张氏说了这话,容少卿立时表示同意,说不单可以卖烫面,还可以做些蒸饼馒头之类,买干粮送腌菜,卖给行商赶脚的路上吃。甚至开始煞有介事地憧憬起来,说待有些积攒了,可以盘个小店面。 陈伯和陈张氏都没多说,只是笑着应和他。芸香明白二人给这提议,除了真觉得这是个可做的营生外,多少也还有些顺水推舟的意思。 定了主意,陈氏夫妇便帮着把出摊的家伙事儿又收拾了一遍,除了现有的,又把弃了多年不用的摆摊子的条凳桌椅,甚至遮阳避雨的油布棚子都翻找出来,一家老小折腾了整整一日,正正经经地干了起来。 芸香和容少卿在城外官道上支了摊子,客人多是赶路的商客,不打算进安平县城过夜的,多会在半路上找这种小摊子歇脚。不论人家到不到这摊子上买面吃,只要是在附近树荫下歇息的,芸香都会好心地给端过去几碗白面汤给人解渴。容少卿又是个能言会道的,甭管什么身份背景的人,也不论怎样的话题,他都能与人家攀聊上,大有知音相见恨晚之意。甚至常有人说,下回再路过,必要到安平县上歇脚,不为别的,只为约他好好吃一顿酒。 如此这般,这小小的面摊子倒也不愁生意。 关于芸香和容少卿的关系,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在安平县城已然成了公开的秘密。只是不论是不是人尽皆知,既然还被称之为“秘密”,便是不好拿到台面上说道。不会有人直接当着芸香的面说什么,或者问到陈氏夫妇那儿,但芸香还是知道人家私下里叫他们这摊子是“夫妻店”。 县城里的邻里暗里说,路过不知情的人就没那么多顾忌,只见他们一男一女,便道必是夫妻,更何况偶尔容嘉言和冬儿还要跟来,“爹”、“娘”一叫,说不是两口子都没人信。 芸香不只一次被路人唤作“大嫂”,或者说一句“您家大哥”如何如何。她不好与人分辨,也只得应了,只是每每这般,转过头来,总能对上容少卿的笑意。她有时不理,有时会回他一个白眼。不论如何的反应,在容少卿看来,不过是两人的小情趣,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过了春分,天越来越暖和。整整一冬,两个孩子都没好好的洗个澡,每次都是找急忙慌地擦洗擦洗,就怕两人受凉生病。赶上一个明媚的艳阳天,芸香和容少卿没出摊,趁着晌午日头足的时候,给两个孩子仔细洗一洗。 芸香本想自己给两个孩子洗,但是容嘉言害羞,说什么都不让娘看他光屁股的模样。芸香也不勉强,怕他自己洗不干净,还让容少卿带他。冬儿听了,也不让娘洗了,非要跟着爹爹和哥哥。没奈何,芸香也只好烧了一大锅的热水,把东西都准备停当,让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在灶房里洗澡。 灶房里时不时地传出两个孩子的笑闹声,惹得芸香在外头喊了好几次话: “别闹了,把水撒得到处都是,我可不管收拾……” “洗好没,水都凉了,别冻着……” “爷别纵着他们胡闹,快点洗了出来……” 对于芸香的叮嘱催促,容嘉言还是很听话的,每每娘来说了,马上乖乖收声,只是待娘走了没一会儿,又不觉和弟弟闹起来。 容少卿就比较气人了,非但充耳不闻,甚至还在小哥儿俩怯于娘的威吓之时怂恿,故意用外面听得到的声音挑衅:“没事儿,不挨得,她不敢进来抓人……不信你问她敢不敢进来。” 冬儿经爹爹一点拨,发现娘好像真的只是站在门口虚张声势,并不进来,他便彻底闹疯了。有了爹爹的撑腰,也敢不把娘的话当回事,听娘在外唤他,反而呵呵地笑,答非所问地道:“娘,爹爹的鸡鸡比我和哥哥的都大好多啊,比我的两蛋蛋和小鸡鸡加起来都大!” 一瞬间,屋里屋外都没人吭声。芸香先是尴尬地红了脸,及又有些想笑,不知容少卿在里面是个怎样的表情,也只佯做没听清他这话,吓唬了一声冻病了我可不管搂着你。冬儿仍把娘的话当左耳旁风,吵嚷着要和哥哥比什么,芸香怕再听见什么尴尬的话,索性转身回院,由他们去。 父子三人折腾了许久才出来,穿戴整齐湿着头发进了芸香房里。芸香拿干净的巾子给两个孩子又擦了擦头发,嘱他们老实在屋里待着,头发干透之前不许出屋,自己则去前院收拾被他们祸害得不成样子的灶房。 待她收拾完回房,赫见爷儿三个仰面躺在炕上,披头散发地把头从炕沿上垂下来,活似三个大头朝下的吊死鬼。芸香一掀里屋帘子,见了这一幕,吓得呦了一声。 冬儿道:“娘,爹教我们的法子,说这样头发干得快,还真的是,你看我头发都快干了。” 芸香哭笑不得,上前说:“就你那几根毛,怎么待着也都干了,赶紧起来,老这么头朝下仰着,血都冲到脑瓜子顶上去了。” 小哥儿俩听话坐了起来,见容少卿未动,芸香又去推他,“爷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尽带着他们胡闹。” 几个人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两个孩子的头发干得快,芸香才帮着束好,两人便急着跑出去玩儿。 屋里剩了容少卿和芸香二人,容少卿开口问说:“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还不见你戴我送你那对耳坠子?” 芸香随手拿着笤帚扫炕,“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 “一对耳坠子,还得等什么年节。”容少卿明知故问,“或是你不喜欢那款式花样?明儿个你跟我一起去,自己选一个对喜欢的戴。” 芸香没言语。容少卿垂腿坐在炕沿上,看了她片刻,伸手拉了她一把。芸香不防备,歪倒在他怀里,下意识地挣了挣,他不允,她也便渐渐没了动作。 他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尚未干透的头发散下来,挡了他的脸,“下个月老太太寿辰,咱们一起去吧,你,我,言儿和冬儿,咱们一起过去,我不想再一个人带着言儿回去了。” 芸香没应声,不是不想应,是不知自己该不该应,应不应得起。 容少卿拥着芸香,埋首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待过了老太太寿辰,我也未必能日日这么腻着你了。” 芸香怔了怔,“爷……要回去了?” 容少卿答:“我倒也想一辈子就守着咱们这小面摊,挣几个钱也够糊口了,或是跟大叔学学纸扎手艺,以后当个倒插门女婿也挺好……不过也总不能只图自己安逸,让我大哥独自扛那么一大家子,我在里面待那几年说是替家里承担,其实他在外面未必比我在里面轻松舒坦。” “爷跟家里说了吗?老太太、太太和大爷知道了,必然欢喜安慰。” “没说呢,这不是先跟你说么,看你乐意不乐意……”容少卿歪头看着芸香,笑笑,“你若死活非拦着不许我去,我就不去了,凭容少谨一个人在外头累死,我也不管他。” 芸香斜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自然也是和老太太、太太一样,替爷高兴。” “就没有一点儿舍不得?” 芸香下意识地想否认,只容少卿目光灼灼地凝着她,让她有些慌,好像她若真的说了“没有”,便会让他觉得了无趣味,从此一走便真的不再回头了。 只是“舍不得”的话,她也说不出口,毕竟两人的关系不明不白的,她于他或许也只是一时消遣。 “舍得”“舍不得”都说不出,也只寻了个含糊的说辞,“爷这话说得,这儿离容府也不过几条街。爷纵是去外面,一年半载的还不回吗?我们若是惦记爷了,去瞧您就是了,难道还怕爷这一走就见不着了怎的。” 容少卿轻叹一声,“你倒不怕,我不是怕吗……” 芸香小声呢喃:“爷怕什么……” 容少卿才要开口,被两个孩子从外面跑进来打断。 芸香连忙从容少卿怀里挣脱,走开两步。 两个孩子跑进来唤说:“娘,外面有人找您。” “谁?” “不认得……”容嘉言道,“好像不是住在附近的,跟我们打听您的名字,我说您是我娘,他现在外头等着呢。” 芸香蹙了蹙眉,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找她,只想多半是找错人了。容少卿好奇,也想跟出去,被芸香拦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头发还散着,不好出去见人,只唤了她一声:“快回来,我等着你给我束发呢。” 芸香由两个孩子带着穿过正院,迈出大门,才一见了眼前的男人,便惊得怔住。 对方冲她笑笑,一脸惊喜地唤了一声:“香姐。” 芸香回过神,未应他,只对容嘉言道:“你们回屋找姥姥去。” 容嘉言应了一声,冬儿却是不依,说要去邻家玩儿,芸香沉着脸又说了一声“回去”,声音不大,含着不容商量的威吓。 见娘这个神情语气,冬儿也不敢再多说,只得跟着哥哥回去。 容嘉言拉着弟弟往回走,进院门时忍不住转头看过去,却见来人并未着急与娘说话,而是一直看着他们兄弟二人,上下打量。 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未及多思,母亲便转过身来,堪堪遮住了他视线,又在他身后把终日半敞着的院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第四十章 冯寄生的目光虽然被芸香挡住,但只匆匆打量的那么几眼,也足够他看清那两个孩子了,何况适才芸香出来前,他还与两个孩子说过话。大一点的那个唤芸香“娘”,小一点的那个自始至终没言语过,看上去该是一家的两兄弟。 她或是嫁人了,大一点的孩子是继子?那小一点的那个……会不会就是…… 他无暇再多琢磨,因为芸香正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他咧嘴一笑,“我可算找到你了!” 另一边,屋内,容少卿的头发早已干透,披头散发地等了许久也不见芸香回来,自己束了发想要出去寻她,便见得容嘉言进了屋来。 “你娘呢?”容少卿问。 “刚刚来人找她,她出去说话,一直到这时候还没回来……”容嘉言说这话带着明显的不安。容少卿觉得他这是见娘久久不归,特意来找他的。 也无怪嘉言会担忧,他自己也有些奇怪,问说:“什么人?” “不认识,一个男的,唤娘‘香姐’……”容嘉言犹豫了一下,“不过,娘好像有点儿怕他……” “怕他?” “我不知道……就是……娘见了他就让我们回家,还把门关上了……” 容少卿不由得蹙了眉,倘真如此,那芸香这许久未归,别有什么危险。他不急多思,连忙出了房门。 却也没用他四处去寻,才出院门,便见得芸香迎面回来,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甚至人都走到他面前了,才刚看见他似的。 “去哪儿了?”容少卿问。 “啊?啊……”芸香滞了一下,含糊着回说,“没去哪儿……” “谁找你?”容少卿把话问得更明白些。 “没谁……”芸香目光闪躲,脑子里乱乱的,一时找不到说辞,随口道,“一个老乡……” 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谎言,她小小年纪就被卖了出来,早不记得自己是何方人士了,连亲爹娘都没了消息,又怎会有什么“老乡”找上门来。 她有意相瞒,他便不拆穿,两人心照不宣地未再多言。进了院,芸香径直去了灶房,收拾收拾这儿,擦洗擦洗那儿,让自己显得很忙。容少卿两次挽了袖子进灶房说要帮忙,都被她赶了出来,显然是不想给他探问的机会。 芸香一干就是半日,除了灶房、柴房,前院后院,里里外外的犄角旮旯都收拾了一遍。她是个勤快人,平日里也总不闲着,但今日这举动还是有些反常。 陈张氏看在眼里,先是如容少卿一样过去帮忙,也被芸香几句客气心疼的话劝了回去。她想了想,没再坚持,由着她去,直到做晚饭的时候,才又以帮忙做饭为由,和芸香一起进了灶房,顺手把常年敞着的灶房门关上了。 容少卿自己不好凑过去,便支使容嘉言和冬儿去灶房问晚上吃什么,两个孩子转了一圈儿回来,也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冬儿是实打实地不明白爹爹的心思,容嘉言虽是细心,但容少卿旁敲侧击地问起姥姥和娘在灶房里聊什么时,他也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啊。” 晚饭时候,芸香和陈张氏形色寻常,饭间聊的无非也是寻常话题,只是快吃完时,陈张氏忽然提起,说让他们的面摊子这两天先别出了,说柴房好像有些渗水,她想着不如趁着天好,把前院跨院的房子都修补修补,也十来年没翻新了。 “也没多少活儿,就不找外人帮着弄了,也用不得你们做什么,头两年你爹一人就能干,如今到底岁数大了,有什么爬高的事儿,我还真不放心。面摊子先搁两日,在家给你爹打打下手吧。” 陈张氏这话是对着芸香说的,但容少卿知道,这不过是帮着芸香说给他听的借口。 到底来找她的是什么人,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容少卿琢磨了一晚上。 其实也不很难猜,芸香的性子,素来与人为善,不会招惹到什么是非。她从小在容家长大,接触不到外面什么人,必然是来容家之前或离开容家之后的事。来容家之前是家乡亲人,如今早就没了联系,若是她曾提到的和她一起被卖出去的妹妹有了什么消息,该是好事,也不用瞒着他。 至于离开容家之后的……她从没提过,他也不好多问。若是跟冬儿的身世有关,她一时不好与他开口,倒也能理解。 次日,容少卿和芸香帮着陈伯一起收拾屋院。两个孩子先是一起帮忙,后来大抵觉得没甚意思,冬儿便张罗着要出去玩儿。若是平常,不论芸香同不同意,陈张氏多半都会依他,带他到街上逛逛,或者去别人家串门。今日却一反常态,不论冬儿怎样软磨硬泡,就是不许他出门。 这让容少卿不由得又确信了些自己的猜测,或是芸香后来又嫁的婆家找了来,想要走孩子?他正琢磨着寻个时机找芸香问清楚,只才去解了个手的功夫,回来便不见了她的影子。 陈伯说是帮他去别家借工具去了,还特意说了句是去隔了两条街的郭木匠家,他那儿家伙什儿全。若没有这后半句,他还不会多想,他这么一说,容少卿便知昨晚芸香与陈张氏说的话,陈伯多半也知道了,老两口儿这是帮芸香打掩护,单瞒他一个。 另一边,火神庙。 芸香把钱袋递给冯寄生,“这是我这几年攒的积蓄,零零碎碎也有十几二十两,你拿去吧。” 冯寄生垂眸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没接,“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拿这钱打发我走?” “不是打发。”芸香心平气和地道,“你不是说为了找我,寻了好些地方吗,必然也花了些银两,这些算是路费,来的和回去的,加起来应该足够了,再多我也没有了。” 冯寄生道:“你还是不信我,是恼我当日撇下你们母子?” 芸香没言语。 冯寄生又道,“我当日也是没办法,身上的钱都花干净了,若只我一个人,就是在街上当叫花子讨饭,甚至是饿死了也没所谓,我不是不想你们母子跟我受苦吗?我想着出去搏一搏,挣下家业再来接你们过好日子……当时不告而别,也是知道你若听了,肯定不忍心我去外头挣那搏命钱……” 冯寄生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芸香的脸色,“况且……我走的时候想着有四儿照顾着你们娘儿俩,我走时跟她说了,让她好好照顾你,还把身上仅剩的那点儿钱都留给她了,省着些也够你们开销个一年半载的……我是没想我这一去遇到这么多变故,差点儿真的没命回来了……还有,也是真没想到四儿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你待她那么好,她居然拿了我给你留的钱跑了。”说着一脸恨恨地骂道,“这小蹄子别让我再见着,若逮着了,看我不收拾她!” 冯寄生说这些话时,芸香始终面色无波,他凑过去,想拉芸香的手,却被她闪身退了两步,躲开了。 冯寄生的手抓了个空,滞了滞,握了个拳头垂下,探问道:“你是不是有人了?” “没有。”芸香答。 冯寄生见芸香如昨日一般决绝,便知哄不了她,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声,“有了也没什么,我这一走就是好几年,音讯全无的,你年纪轻轻的守不住,又找了人也是常有的……我昨儿也跟你说了,我这次来寻你,是挣了钱,想接你跟我去过好日子,可你若变了心,再嫁了人,我一味纠缠也没意思。我也不是非得你一棵树上吊死,左右手里有钱,还愁没有女人吗,但有一点,儿子我必须带走。” 芸香冷语道:“当初我大着个肚子无依无靠,饭都吃不上,你觉得孩子还保得住吗?那孩子是个死胎,生下来就埋了,你就别想了。” 冯寄生哼笑了一声,“你若昨儿个跟我说这话,我许还信你。你既不想跟我走,今儿个却还来见我,还拿了银子想打发我,可不就是怕我把孩子带走吗?昨儿我见的那俩男孩儿,小的看样子也差不多,想来就是我儿子。” 芸香下意识地握了握手里的钱袋,强作镇定,“我来是想跟你说清楚,我早就当你死了,往后咱们两不相干。至于这些散碎银两,原也是赔给你的路费,不过听你这意思是挣了大钱了,想也不在乎这点小钱,我也就省了。” 芸香说完转身就走,冯寄生也未拦她,只冲她道:“你别想就这么打发我走。” 芸香匆匆离了火神庙,心里因为冯寄生最后那句话惴惴不安,她知道他不会真的信她的话,就这么罢了,哄不了她,未必不会起什么歪心。她踏出庙门,心里正乱,迎面便见得了不远处的容少卿,后者似也才看到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向她走过来。 芸香心下着慌,连忙快步走了过去,“爷在这儿做什么?” 容少卿答说:“才冬儿想要出来玩儿,我说带他和嘉言一起出来溜达溜达,不过婶子不允,怕我一个人看不住他们俩,再跑丢了。看他不高兴,我便应他出来买些酱肉回去,晌饭时候添菜……你呢?不是说去郭木匠那儿吗?怎得上这儿来了?” “郭木匠不在家,说是来这儿了,我过来找找,没找见……”见容少卿疑惑地向庙里望去,芸香拉了他的胳膊,“爷不是买酱肉吗,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去晚了怕人家卖没了。” “这才什么时候,怎能这会儿就卖完了,生意还做不做了……”容少卿试探,“还是先找郭木匠,大叔不是在家等着呢吗?” “也不急,吃了晌饭再说吧,也差不多该回去做饭了。” 芸香不容分说拉着容少卿往回走,更让容少卿确信她出来怕不是找什么郭木匠。不想当面拆穿她,也只好假作不知,只是转身之际,还是下意识地向火神庙又望了一眼,刚好见得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直勾勾地向他二人望过来。 容少卿犹豫了一下,没多问,满腹疑惑地同芸香一起离开。 第四十一章 容少卿在火神庙前碰到了芸香,虽未多问,但想她这么细心聪明,必知他已多少猜出些端倪,纵是之前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会儿也该与他吐露了。只是他等了一天,也未见芸香有找他说话的意思。甚至,她与陈张氏借着做饭时候在灶房私语,他才一靠近,两人便立时没了声音。 既然等不来她主动开口,他便试探着去问。晚饭过后,容少卿找了个机会,单独到芸香房中与她说话。 时芸香正坐在里屋炕上做鞋,容少卿走到她旁边坐下,随口闲聊,“怎么又做上鞋了,做了多少双了,哪里穿得过。” 芸香没看他,一边做鞋应说:“男孩儿登高爬低的,费鞋。” “那也用不得这么多,”容少卿看了看她手里正做的一双,“你手里这双是给嘉言做的?大了吧?” “小孩儿长得快,半年脚就能大一圈儿。” “便是长得再快,到他能穿得你手上做得这双,也得一二年了。” “左右没什么事,先做好备着,等到该穿的时候未必有时间做了。” 容少卿莫名觉得她这话中有话,只做随意地笑笑,“怎么就没时间了,就你这样日日不闲着,得空就做一双,只怕有的鞋还不到他上脚就穿不得了,他得再多长几双脚才穿得过来。你若是闲不住,倒不如也疼疼我,做给我两双。” 芸香浅浅地弯了弯嘴角没言语,手上的动作不急不缓,看不出情绪,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等给嘉言做得了这双,我便给爷做两双。赶明儿个爷到外面跑商奔波,确也是费鞋。” 容少卿小心地看着芸香的神色,总觉得她藏着什么心事,正想如何开口探问,芸香便又道:“爷昨儿不是说回去帮衬大爷吗,这一两日我帮爷和嘉言收拾一下。我想着,爷既有这个心思打算,那就早些回去。待过了老太太寿辰,爷差不多也该往外跑了,算来能在家的日子也不过一个来月,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才好。” 容少卿道:“那就这么急了。” “怎么不急呢,爷早些回去,也好早些把在外头的事接下来,大爷也能歇一歇。” 容少卿佯做不满,“合着你这儿催我回去,是为了心疼你家大爷?” 芸香啧道:“不该心疼吗?大爷那边忙的,大奶奶生孩子都没得空回来。如今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也该有个当家主事的在家里坐镇。大奶奶才生了孩子,大姑娘也才那么大,怀里还有个奶娃娃,大爷日久天长地在外头,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怎能不惦记呢。爷就不该心疼心疼自己的哥哥嫂嫂?” 容少卿挑眉,“我就是孤家寡人,撒到外头没人惦记的?” “嘉言到底比弟弟妹妹岁数大些,他又懂事体贴,爷为了家里外出奔波,他能理解明白。” “那你呢?”容少卿索性直言,“嫂嫂惦记着我大哥,你就不惦记我?” 芸香攥了攥手里的鞋子,“我们自然也是惦记爷的……” “不是‘我们’,没有别人,就是你。”见芸香不言语,容少卿伸手拿了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咱们不绕了,我回去是早晚要回去的,如你说的,待过了老太太寿辰,多半也该出去了。不想仓促地办事委屈了你,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只是我这没名没分的,不得你一句话,我在外面也不踏实不是吗。” 芸香垂眸,心里的话呼之欲出,然脑中萦绕着冯寄生白日里的话,那句话终是梗在喉间未得出声。 容少卿探问,“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昨儿个到底是什么人找你,回来就神不守舍的。” 芸香摇摇头,“没有,没什么事……想是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有些累着了,精神不大好……” 看她不想说,容少卿也不好再追问,又怕真是自己多心了,便未再多言,转而起身走到她身边说:“那我给你捏捏肩。”说着便上手。 “不用了。” 芸香躲了一下,被容少卿拉正坐好,“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福气得,我可告诉你,我长这么大,正经连老太太、太太都没受过我的伺候。” 芸香笑笑:“那我可更不敢受了。” “有什么不敢的……”容少卿说着,故意手上用力捏了一下。 芸香疼得嘶了一声,容少卿忙道:“头一次上手,掌握不好力度,再给次机会。”只没正经捏两下又故意用拇指按了她的肩胛骨。 芸香又呀了一下,闪身要躲。容少卿不允,满含歉意地说:“又重了?我没用力啊,我再试试,再试试……” 见他说得一脸恳切,芸香也不好拒他好意,只是他再次“不小心手重”了之后,才发现他的别有用心,挣脱着推挡,容少卿便愈发凑上去,连声说定要给她捏舒服不可,故意逗她。两人推挡拉扯着跌在炕上,闹在一处,倒让芸香暂时撂开些烦恼。 二人拉扯之际,两个孩子跑了进来,芸香连忙用力推了容少卿一把。冬儿见了问爹娘在干什么。容少卿说:“你们来得正好,娘说身子不爽,该到你们孝敬的时候了,给娘捏捏肩,捶捶背。” 两个孩子听了,一拥而上,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容少卿则在一旁看着娘儿仨笑。 芸香好好坐着,由得两个孩子伺候,心暖之际更添郁郁,总也觉得老天爷不会待她这般宽仁,爹娘疼惜,孩子乖顺,甚至还给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只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终归她不是这般好命的人。然这心思却不敢半分表现出来,也只抿着嘴淡淡地笑着。 这一宿,芸香又如昨夜一般没睡好,前半夜是睡不着,后半夜倒是睡了,却是接连地做恶梦。一会儿梦到前事;一会儿又梦到被冯寄生胁迫;甚至梦到自己这几年的经历都是假的,安稳的日子,慈悲的干爹娘,甚至再遇着嘉言和容少卿的经历也都是黄粱一梦…… 次日,芸香从清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不停地跳,从前她并不在意,今日却总觉是某种预兆,惴惴难安。她特意把白日里时常半敞着的院门关好,上了门栓,人甭管在院里还是屋里,总是地不自觉地听着街巷里的动静,耳朵也格外好使,恨不得连巷子里掉了根针都似个铁棒子砸到她心里似的。 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吃过晌饭,巷子里往来的脚步声渐渐少了。芸香和陈张氏收拾灶房,容少卿和陈伯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两个孩子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挖蚂蚁洞。院外忽然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声音不是很大,却听得芸香一激灵。陈张氏看了下芸香的脸色,先反应过来,拦了她一下,自己转身出了灶房,拦了准备去开门的容少卿,“我去吧……” 陈张氏的脚步声急匆匆地奔了院门,芸香屏着呼吸静待了片刻,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喊了一声“芸香!”脑袋瓜子翁地一声,手脚也跟着凉了凉,慌忙起身出去想把人拦在外头,可才出去,来人已经进院了。 在陈张氏连声阻拦中,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的正是冯寄生。进了院并未立时开口,而是把院中之人扫视了一遍,一对老夫妻,两个孩子,外加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模样。 冯寄生见了芸香,没打招呼,眼神飘到两个孩子身上,打量冬儿。 容少卿认出这是昨日在火神庙门口远远见得那人。虽然当时离得远看不真切,但穿着打扮还是昨日那一身。这会儿看清容貌,来人与他身量差不多,麦色的肌肤显得人十分精瘦,眉目意外的精神清秀,模样和气质很不搭调,长了一幅贵公子的面相,通身却是混不吝的街巷串子的调调,由是那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即便不是这般擅闯民宅,只在大街上撞见,也让人不喜。 容少卿和陈伯带着戒备地站了起来,来不及反应,芸香便忙上前往外推冯寄生。 不论是陈张氏的阻拦,亦或是芸香的推搡,冯寄生都未动手拉扯,甚至芸香因向他跑过去时太过着急绊了一下,他还下意识地上去扶了她一把。芸香用力推他,他也不躲,由得她推,只是身量力气上到底悬殊,芸香根本推他不动。 “你不带儿子见我,还不许我来看他吗?就算你再嫁十次八次,老子瞧儿子,也是天经地义。”冯寄生说得理直气壮。 “你别犯浑,有什么话出去说。”芸香低声警告,她这会儿恨不得把冯寄生的嘴撕烂了,事到如今,她倒也不在意容少卿知不知道了,只是不想两个孩子,尤其是冬儿听到这话,孩子虽小,却也明白事了。 陈张氏原也是怕这人找上门来,不让芸香出去她自己去开门,就是想说个谎把他打发走,没想这人真能楞闯进来。这会儿她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轰人,连忙快步去护着两个孩子,把两人一并拉进屋里。 再说容少卿,听了这话自是大为震惊,甚至因为眼前的事情太过超出他的预料,以至于乍听男人这话时,脑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现下的状况容不得他做太多的思量。 芸香背对着他,用力向外推着这个男人,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只从她刚刚那句短短的低语,他便能分明地感到她此时此刻的气愤、狼狈,甚至无助。 短暂的愕然过后,他立时便明白过来,这个男人说的那句话本也不是对芸香说的,而是说给他听的;说给陈氏夫妇,他以为的芸香现在的公婆听的。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容不得他理清前因后果,不过仅仅是这片刻发生的事,便足够他看明白眼前这男人是个混账,一个完全不考虑芸香感受和处境,彻头彻尾的混蛋。 第四十二章 屋内,被陈张氏拽进去的两个孩子都好奇地扒着窗沿,隔着窗纸往外看。 冬儿问奶奶那人是谁。陈张氏哄说:“跟咱们没关系,疯言疯语的,怕不是个疯子,让爷爷他们打发走他便是了……别看了,小心冲进来把你们抢走卖给拍花子的。” 冬儿被唬住,容嘉言年纪大些,虽然觉得姥姥在骗他们,却也听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 屋外,容少卿走过去拉了芸香,这一拉才发现,芸香看似用力地推搡着冯寄生,实际上人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像是一棵无所依傍的羸弱芦苇,他手上轻轻一带,便将她拉倒自己身边。 冯寄生这会儿也才仔细地打量容少卿。 初见是前两日在官道上,那会儿心里全是再见着芸香的震惊错愕,并没太在意跟在她旁边的人,倒也猜得多半是她再找的男人。再见是在火神庙前,对方回头看见了他,从芸香匆匆拉他离开的样子看,应该是还没对家里说过。 她不说,那就由他来。 “你就是芸香现在的男人?”冯寄生下巴微扬睨着容少卿,趾高气扬地模样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对方才是擅闯民宅的那个。 容少卿没答,反问:“你是?” “我是芸香以前的男人。”冯寄生抬手指了指陈张氏领着孩子进去的屋里,只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甚至,他也并不十分确认那孩子就是他儿子,但还是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那小子的亲爹!” 容少卿看明白了他抬手那一瞬间的语滞,带了些嘲讽地反问:“哪个小子?叫什么名字?” 冯寄生一摆手,“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甭管芸香跟没跟你说,我今儿来了就得讨个说法。芸香是我的女人,花了钱明媒正娶的,就算后来我走了,也是为了让她过好日子,我在外头为她们娘儿俩奔命,回过头来,她倒跟了别人。这话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芸香上前往外拉他,“你这话在这儿说不着,有话咱们外头说。” “我怎么说不着?你不带着儿子跟我走不就为了他吗?你敢说你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既然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儿,男人还没死呢,媳妇儿就找了别人这算什么,这话不让在这儿说,那是逼着我到县衙门里去说?” 芸香抓着冯寄生胳膊的手微微颤了颤,冯寄生这话分明是在威胁她。 容少卿站在芸香身后,再次拉了芸香到自己身边。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凭对方这话他也能看得明白,所谓要个说法,无非是要钱,如此,事倒好办了。 “你想要什么说法?”容少卿问。 冯寄生见对方上道,也不绕圈子,“一百两,你出一百两银子,芸香就归你。” 芸香想开口呵斥,被容少卿拦下,不想在冯寄生面前与他起争执,也便没急着说话。 容少卿道:“一百两可以,不过没有归谁的混账话,愿意怎么过活全凭芸香自己,你拿了一百两,往后两不相干。” 冯寄生见对方应得痛快,意外过后,倒有些后悔了。他确实是想着人哄不走,干脆要些钱。打量着这家小门小户的,未必能出多少,开口一百两,不过是抬个高价,没想这人应得这么痛快,可见自己竟是要少了。 冯寄生琢磨着怎么能再提些价,“好啊,痛快,我也把话说明白,我当日为娶芸香花了不少钱,她进了我家门,吃的用的也都是顶好的,细算下来,可不止这个价钱。” 芸香听了气结,想要斥骂,当着容少卿又不好分辨。 冯寄生瞥了她一眼,知她不敢说出过往实情,便愈发有恃无恐,“不过大丈夫说一不二,既然应下一百两,那就是一百两,搭进去那些银子,便算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但是情分归情分,道理还是要讲,老婆我可以给你,儿子不行。” “冯寄生!”芸香忍无可忍,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怕被屋里孩子听到,“我已跟你说明白了,这里没有你的儿子,别说一百两,一个铜子儿你都休想拿走。你才说得那些讹人的屁话有什么证据?你是攥着明媒正娶的婚书呢?还是手里有我的卖身契?你自己是什么底细你自己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走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不与你论罢了。你若是再纠缠,那咱们就去官府,你不是说要衙门说理吗?那咱们就去!”说着便上去拉他。 冯寄生被芸香的决绝震慑住,下意识地抬手甩开她。她怕报官揭出旧事,他当然更怕。适才说去官府,不过是见她现在过得安逸了,肯定怕旧事揭发毁了她现在的好日子,所以才说那话吓唬吓唬她,未料竟把她逼急了反将他一军。只恨自己太急,该把那一百两拿到手的。 两人这番话容少卿听得糊涂又明白,糊涂是一时间二人气势的忽然逆转,明白的是他二人之间或非他想得那么简单,似是拿捏着彼此的短处,又或是藏着什么共同的秘密。 芸香一边说着见官一边把冯寄生往外拉,一幅真的豁出去要去衙门的架势。冯寄生一时没了主意,被芸香推搡着拉到门口,便用力一甩,撂了句狠话,“你别逼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便悻悻走了。 芸香看着冯寄生走远消失在巷口才关门,插上门栓。脚下却迈不开步子往院子里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容少卿,也怕孩子在屋里听见什么,跑出来问。 她站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发现容少卿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芸香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目光,走回院子里,时陈张氏已从屋里出来,迎上前。不用芸香开口问,便知她的心思,对她摇了摇头,让她放心,孩子那儿没事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芸香略松了口气,想容少卿必要跟进来说话,干爹娘和孩子都在,也不方便,索性回了跨院。 容少卿心里一百个疑问,自然跟上,见芸香不声不响地回了自己房间,猜她也是有话想单独与他说。只是他跟着进了她的房间半晌,也不见她开口,只是随手收拾着屋子,及又进里屋坐在炕上,仔仔细细地叠着孩子昨日换下来准备洗的两件脏衣裳。 容少卿走过去,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开口,“你这两日神不守舍的,就是为了这事儿?” 芸香没言语,虽然知道容少卿一定会进来问,也知道自己逃不开,可她这会儿最不想见的就是容少卿。不单单因为那些说不出口的旧事,更因为冯寄生这一闹,像是在容少卿面前扒了她的衣衫脸皮,倍感羞辱。 他大概会诧异,她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人,一个把她当牲口货物一般待价而沽的流氓无赖。然后会怎么看她? 见芸香不应,容少卿走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想以此给她些安慰和依靠:别担心,有我呢。 只是他这轻抚在此时此刻的芸香看来,却更似同情与怜悯,于是,有些执拗地扭了一下肩,闪开。 理解她这会儿的心情,容少卿没再多说什么,想着等她心情平复了,自然会告诉他。 第四十三章 冯寄生走前给芸香撂了话,却也不单吓唬她,次日果然又来了。只是这回并没有闯进院去,而是坐在了巷口,不声不响的。 冯寄生若是闯进家里来闹,倒还能打发,但他在巷子口门神似的一蹲,芸香却委实拿他没辙。怕被街坊四邻看见,不好上去与他说话,可这么放任不理,又怕他与邻里胡言乱语说出什么话来。纵然他一时不说,可若真耍无赖地在这儿蹲个几日,被有心人报到官府,甚或哪日被巡街的差役撞见,问上两句,也要惹出是非来。 容少卿初时是念着芸香的心情,只见她全没有与他开口的意思,便有些耐不住了,得了单独与芸香说话的机会,便进到她房中,开门见山地说:“他不就是为了钱吗,干脆给他俩钱打发走算了。” 芸香答说:“哪那么容易,你看那些野猫野狗,你投了一次食,往后饿了就还来找你。再说,谁家的钱是白来的,我不该不欠他的,凭什么给他。” “话是如此,只是到底也不能任他长久在那儿碍眼不是吗。” 容少卿看着芸香的脸色,想借这机会把话说开,“我知道有些旧事你或是不想提,只是现下这状况,总得你说出原委了,咱们才好一起想法子解决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过去,如若只是不想街坊邻居知道惹人闲话,或是不想平白扰了孩子的日子,那还是破财消灾,甭管他是要一百两还是二百两,咱们也不是给不起,但凡能拿银子解决的都不叫个事儿……” “又或者,你们之间还有别的缘故?我那日听你们的话,他好像挺怕惹官府的,或是曾惹过什么官非?有什么把柄短处在你手上?倘若如此,那就更……” 容少卿话未说完,被芸香蓦地打断,“爷带着嘉言回家吧。” 容少卿怔了一下,连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芸香再次打断容少卿的话,“我也没别的意思,之前爷不是说了也该回去了?早早回去陪陪老太太、太太。” “之前是之前,现下这事儿没解决,我怎么走?” “也没什么打紧,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自己的事儿自己想法子解决就好。” 容少卿气结,“你说这话,是打量我爱听?” 芸香被噎了一句,没言语。 容少卿抬脚便要出去,芸香忙上前拉了他的胳膊,“爷干什么去?” “打发他走。”容少卿道,“他往巷子口一坐,看监似的把这一家老小看得门都不敢出,总得解决了才是。” 芸香拦道:“他这是摆明了耍无赖想要讹钱,你这么出去与他说话,可不正如了他的意……不用理他,我不信他能在那儿坐一辈子……” 寄生在陈家巷口坐了整整一天,什么也没做,待天黑了便自走了,只第二日近晌午的时候又来巷口坐着,也是坐了一整日,天黑便不知猫到何处去了,第三日继续来坐着。 附近的住户见了个眼生的汉子坐在巷口,问他是做什么的。他答说寻亲,人家再细问,他倒也不多说,只说逃难和妻儿走散了,说好了若走散不见了,便在这附近等。有好心或戒备心强的,会再多问上几句,劝他去官府报官。他只是叹说,这年月,官府哪管得这么多小民百姓的事。人家听了这话,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自他蹲坐在巷口,陈家便没人出去过,陈氏夫妇嘴上说着是修葺房子,实则是不想出去招惹,更不敢放孩子出去,只偶尔开了门望出去,看他还在不在。 两个孩子只知道大人不让他们出去,却也问不出为什么。冬儿问起来,陈张氏只管用好吃的哄住。容嘉言私下悄悄问父亲,容少卿也是不得解释,只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从家出来这些日子你的课业可荒废了,你娘不是还让你给冬儿当先生吗,别一味只想着玩儿,偶尔闲下来,也带弟弟念两天书。” 容少卿也只拿这话搪塞儿子,自己实则是忍不住的,几次想要出去,都被芸香或陈张氏拦下。芸香有心事藏着不与他坦白,他一是能想到的除了给钱打法,倒也委实没什么法子。 如此连过了三四日,这日午后,芸香趁着容少卿帮着陈伯修葺前院瓦沿的时候,从跨院小门悄声出去。正当晌午,各家各户睡午觉的时候,巷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冯寄生在巷口的墙角一歪,身上还是那身穿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就衣裳,形容打扮与个乞丐无异。 芸香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他,小憩中被碰醒的冯寄生歪头抬了下眼皮。见是芸香,先是下意识地露了个“可算等到了”的表情,待反应过来,又故意做出一脸不屑,就好像躺在这儿几天并不是为了憋着她回来,他不过是借地儿睡觉,芸香的到来,扰了他的清梦似的。 芸香也不想与他过多拉扯废话,丢了一袋铜钱在他身上:“这是我上回应说给你的路费,你拿上,爱去哪儿去哪儿。” 冯寄生垂眸睨了一眼瘪瘪的钱袋,没理,又把眼合上了。 芸香见他不应,又用力踢了他一脚。 冯寄生抬眸瞥她,“你打发叫花子呢?” 芸香冷语,“你不是?” 冯寄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攀了高枝儿,说话是硬气啊……” “我说你怎么不稀罕跟我去过好日子呢,原是攀上大户人家的爷了。亏得我没走,这两日在这儿倒打听出正经事来了,那么痛快就应下我一百两时我就觉得奇,这小门小户的,一百两竟能这么轻易拿出手的吗?”说着上下打量芸香,谐谑地调侃,“倒是我小瞧你了,原是能把有钱人家的爷都招来倒插门儿的。” 芸香猜到冯寄生憋着什么坏,心下着急,脸上却是未露声色,“人家是租房子住的,你别拿自己的腌臜心思揣度别人。” 冯寄生哼了一声,“随你怎么说……或是我去容家问问,看看他们家乐不乐意知道你的底细……那位容二爷或被你迷住,不介意给我养儿子,只不知他知不知道你从前还有过别的男人,另外有过孩子,改日再有别的男人抱着孩子来找,他们家是不是一并给养了?” 冯寄生见芸香变了脸色,便道抓住了她的短处,“左右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把事宣扬出去,你说我是告诉别人他们家仗着有钱霸占别人老婆呢?还是说他家二爷有与人共妻的癖好?到时候看看是谁没脸。” 芸香看着冯寄生一脸的威胁得意,只恨不得从墙根捡起个大石头直接把他砸死,就拍在他太阳穴,一下还不够,拍他个十几二十下,脑浆迸裂,污血伴着他的哀嚎溅了满身满地才算痛快。 可是她也只能这么想想,杀人偿命,她不值。 冯寄生睨着芸香,见她倒未露怎样的慌张,只应说:“说一千道一万,你不是就为了钱吗,你要多少?” 终于撬开了嘴,冯寄生也怕狮子大开口反倒一拍两散,伸了两个手指头:“二百两,你和孩子,一人算一百,对他们那样的有钱人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这是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永远不再你面前出现。” “行吧。”芸香冷冷地道,“你记得你的话,只给你这一次,往后再想来讹钱,咱们就官府见。” 冯寄生心喜,回说:“大丈夫说一不二。” 芸香道:“只是二百两我一时拿不出,你给我几天时日,我凑齐了给你。” 冯寄生蹙眉,“几天?” “少则七八日,多则十来天。” “这么久?”冯寄生恐芸香是要耍花样,犹豫了一下,回道,“好,我就信你这一次,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什么时候拿了钱来,我什么时候便走。” “我应下给你钱,就是为了图个清静,你要是还看门狗似的日日在这儿蹲着,那一个子儿也没有,你能等就等,等不得就算了,随你怎么闹吧。”芸香说罢转身欲走。 冯寄生连忙拦了,“好!就依你说的,只是我也不能傻等着,我给你十天时间……我每过五日来一次,若是第十天你还不拿钱来,我就自己去容家要。”说完,转身走了。 芸香看着冯寄生彻底离开,在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后打定主意,并未转身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半个时辰后,容府书房。 容少谨坐在桌案后看着芸香,“这些事,少卿不知道?” 芸香摇摇头,“这些事只我爹娘知道,若不是冯寄生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我今儿也不会来和爷张这个嘴。” 容少谨直言:“其实,即便你不告诉少卿,他也会愿意出这二百两,不用你直接来找我说这些不愿提及的旧事。” 芸香也不绕弯子,“倘二爷真有娶我进门的心思,老太太也好,爷也好,即便不拦着,也总会把冬儿的身世查得明明白白的,即便我不说,爷早晚也会知道。况且,他哪来的二百两,不也得回来找爷伸手吗,倒不如我自己直接来说,也省得那些麻烦。再者,二百两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若不来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也没理由平白让爷出这个钱。” 容少谨道:“你这话,倒似这二百两就该我出。” “不该你们容家出吗?”芸香微扬着下巴反问,尽力做出无礼的模样。 容少谨没立时答什么,只是睨着芸香,透过她的眸子往她心里看。 芸香没闪躲,直视着容少谨的审视,她知道她骗不过容少谨。大爷的那双眼睛,总能把人、把事都看得透透的,向来如此。 她其实也不求能骗过容少谨。 未几,容少谨移开了目光,向窗外望了望,复又开口:“少卿那边呢?” 芸香道:“我在二爷心里,没爷想得那么紧要,只要爷给了钱,往后两不相欠,我自然有法子让二爷回来。至于二爷回来后,该怎么和他说,那就是爷的事了。” 第四十四章 芸香一去就是大半日,待进了家,只有陈张氏带着两个孩子在。陈伯和容少卿许久不见她回来,又见巷口的冯寄生也没了影,只怕出什么意外,这会儿都去外面寻她去了。 陈张氏见了她,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你这是去哪儿了?还以为你……”意识到两个孩子也在身边,转道,“你爹和嘉言爹出去寻你了,怕你遇着什么歹人。” 她这话音才落,陈伯和容少卿便进了家门,见芸香好好地站在院中,都松了口气,容少卿两三步上来,一脸的焦急,“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怎么这么久?可出什么事儿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官了。” 芸香回说:“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出去转了转。” 容少卿急了这大半日,却得来芸香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回话,没有歉意,没有解释,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不由得有些恼火。 这两三日,陈氏夫妇虽没说过什么,但他看得出来,二老是知道些芸香和冯寄生的渊源的,只有他,就像嘉言和冬儿一样,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等着她与他开口,哪怕不是告诉她过去的事,只是为了眼前的麻烦与他商量商量也好。 可她不说,什么事都在藏在自己心里。他提了,她也三言两语地带过,去解决麻烦也要背着他悄悄的,好像他是个外人或是无用之人,不值与他商量。 她失踪了这好半天,他急得团团转,她就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出去转转”? 陈氏夫妇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从旁打圆场: “没事儿就好,回头再出去说一声,省得家里担心。” “可不是,下回可不许这样了,行了,赶紧做饭吃法吧,俩孩子都饿了……” 芸香道:“娘,您先帮我把火生上,我跟二爷说两句话。” 陈张氏怕两人呛起来,“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吧。” 芸香道:“一会儿就好。” 容少卿这会儿憋了一肚子话,也是等不得,没吭声,沉着脸去了跨院。 陈张氏给芸香递了个眼神,芸香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您先做饭吧,要是做完了我们还没出来,您二老就带着孩子先吃。” 陈张氏蹙眉小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回头再跟您细说。”芸香撂了这句话,便也转去跨院。 陈张氏忧心地看了看丈夫,后者回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她先去做饭,自己则一手抄一个后脑勺,哄着两个被大人间紧张气氛带得有些惶恐的孩子进了屋。 容少卿先回了芸香房里,一屁股坐在了外屋的椅子上,拉着脸,憋着气。芸香后脚跟进来,却没立时与他说话,而是径直进了里屋。 容少卿揣着手等了半晌也不见芸香出来,听动静倒像是在里屋翻箱倒柜地收拾屋子,少不得更加窝火:你这大半日去了哪儿不说也便罢了,这会儿自己叫我进屋说话,竟还不理我,还等我舔着脸上去哄你不成? 他越想越气,是以虽然心里也是着急想知道她这许久去了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还是执拗地揣手坐着。 许久,芸香终于从里屋出来,容少卿心里的火也快憋不住了,只才要开口却被芸香抢了先,只见她把包袱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道:“这是嘉言放我屋里的一些衣物,还有我给他和爷做的几双鞋,我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去爷那屋帮着把你们爷儿俩其他行李收拾收拾,明儿,爷就带嘉言回去吧。” 容少卿未料她又说这些话,直在他火气上又添了把柴禾,“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爷想我说什么?”芸香不冷不热地反问。 “你说我想你说什么?” “我才出去找冯寄生了,总让他在门口赖着不是个事儿,想了这两三天也没别的法子,给了他些钱,打法他走了。没跟家里说,因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儿,连累爷和爹娘跟着受了这两日的憋屈已然过不去了,不想再麻烦你们……爷要是想知道这个,就是这么个经过,至于别的,我也没什么可和爷说的。” 容少卿是想知道芸香去哪儿、干什么去了,怎么打发的冯寄生,但这话在她嘴里这么说出来,却更拱他的火,以至于一肚子的气恼委屈,倒不知先说哪句。 芸香也不容他过多思量琢磨,面对着容少卿坐下,“我明白爷的意思……之前是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想着别把话说得太难听,往后不好相见,可现下这光景,怕是不跟爷直说是不行了。不论爷是闲着无聊把我当个消遣,还是念着嘉言,想他有个娘疼,又或是为了三十儿那晚上的酒后失态,甚或,真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觉得还算舒坦……那也都是爷自己的心思,我从没往那儿想过。” 这是芸香第一次不躲不闪,直言两人的关系,虽然说的不是容少卿想听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难堪或失落。因他并不信她的话,她这是在跟他闹脾气使性子,故意说话气他,虽然他觉得她没理由跟他闹,明明该生气的那个是他。 芸香看穿了他的心思,“爷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我的心里话。之前想着不用多说,待爷家去,不日日对着了,自然也就没这心思了。只是爷总也不说什么时候走,还弄得满城风雨的,再不把话说明白,往后即便爷家去了,只怕我也洗脱不干净。” 容少卿白了脸,闹脾气归闹脾气,偶尔说句负气话他能不往心里去,但一句两句地说起来没完,就有点儿伤人了,“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我就这么讨你厌嫌?” 芸香垂眸,“谁也没说厌嫌爷,只是旁的心思是真的没有。” 容少卿勉力压着心里的火,“你今儿见那无赖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们之间有什么旧事,你不想说,我也不死乞白赖地问。可你若是为了不想我牵扯进去而想我走,大可不必说这伤人的话。” 芸香做了个无奈的神情,叹了口气,“我是不想把爷牵扯进去,累爷跟着担心,但这跟我才说的话是两码事。爷怎么就不明白,凭什么就说我说的是气话?爷是在这儿住久了,自己也糊涂了?我当初是怎么给爷做了小,怎么当了嘉言的娘,旁人不知道,爷自己心里不清楚?非要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 容少卿白着的脸又霎时转了个颜色,涨红了脸,下意识地回避了芸香的目光。 “容留爷在这儿住下,是念在从前的情分。只这情分全是少时主仆之谊,是老太太、太太旧日待我之恩,绝无半分男女之情……我虽出身不好,又带着个孩子,但若是有那心思,找个规矩老实的本分人也未见得有多难,爷凭什么觉得我就得对你钟情,就因为有了嘉言?” 容少卿被噎了这一句,蹙眉看过来,眸中带着些许厉色,分明是在警告她:吵架耍脾气也要有个分寸,这种伤感情的话你再多说一句,我可当真要恼了。 芸香正视着他的目光,恍若未见,继续往他心口上捅刀子,“话既已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怕得罪爷,说几句爷不爱听的。顾着爷的脸面,我唤你一声‘爷’,爷摸着心脯想想自己可担得起担不起。” “爷头两天说什么来着,‘但凡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叫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我就问问,你身上的银子哪儿来的?还不是从家里拿的。容家是家大业大,即便如今不比从前了,百十两银子拿出来或也不算什么,可钱再多,不也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出来的?老太爷、老爷、大爷,几辈人的辛苦钻营挣下这的份产业,试问可有一个铜子儿是爷赚的吗?” “爷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寄情托付的?认得几个字会上大街上给人算命?嘴好会说书?还是觉得我天生贱骨头缺男人,就爱上赶着伺候人?” 第四十五章 咣啷!容少卿猛地站起来,连带着身下的凳子倒在地上,他这会儿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一句话没说出了屋,人才进正院便高呵了一声:“嘉言!” 时陈张氏在灶房做饭,陈伯带着两个孩子在屋中玩竹牌,他这一嗓子,把几个人都喊了出来 容嘉言见爹爹怒气冲冲地喊自己的名字,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吓得瑟瑟凑过去。 “回家!”容少卿拉着脸丢出这两个字就往外走,也没心思顾忌几个人的诧异。 事发突然,容嘉言一时未能明白,待见爹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跟上去。 陈氏夫妇也猜到两人会吵架,但没想吵得这么厉害,也忙追出去。 “这是去哪儿啊?要走也不能这么急……”陈张氏着急,到也不是担心容少卿,只是见他带着气地出去,嘉言可怜巴巴地在后头跟着,他也不说回头看看,委屈了孩子。 陈张氏唤了两声,又唤嘉言。嘉言回头看陈张氏向他招手,有些为难,他不也不想走,只一来爹爹黑脸的样子他确实怕,不敢违背;二来,又担心爹爹生着气,一个人在外头跑丢了没人照顾。 陈张氏叫容少卿不理,唤嘉言又唤不回,急得也没法子,折回去找芸香,嘱咐陈伯跟进跟去看着,父子俩真就回容家也就罢了,嘉言爹这脾气,万一又把喝酒的毛病捡回来,再跑城外头去,可不把孩子给弄丢了。 冬儿见嘉言走了,自己也想跑去跟上,被陈张氏一把拉回来。 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两人到底为什么吵,嘉言爹又怎么气得非要带着嘉言马上走,陈张氏多半也能猜到,待拉着冬儿去跨院进了屋,见芸香独自定定地坐在那儿,连她进来也没唤尚益盛,更不用再多问什么了,只仍是有些担心,问说:“就真让他们这么走了?” 芸香道:“早走晚走都一样。” “要走也不是这么个走法……就这么带着气地出去,东西也没收拾……” “不碍得,待他家去了,自然有人过来给他拿东西。” 陈张氏探问,“你今儿见那混蛋都怎么说的?其实……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说了,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明白,没准儿,他还能帮帮你呢?” 芸香没答,不是有什么不好跟干娘说的,只是当着孩子不想说,爹娘总觉得孩子小不懂事,但她总觉得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有些话能避着孩子的便尽量避着孩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陈伯从外面进来。 陈张氏忙问:“你怎么回来了,他们爷儿俩呢?” 陈伯回说:“才出巷口,正赶上容家的马车来接,我看着他们爷俩就上的车,放心吧。” 陈张氏看向芸香,还想说什么,被陈伯用眼神拦住:让孩子自己待会儿吧。 “你先做饭去吧……”陈伯对妻子道,“有什么事,都等吃饱了再说。” 另一边,马车上,容少卿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知道芸香是故意说那些气他,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恼火,她那些话真是句句直戳他的心窝子。况且,气话也有三分真,她说那些也未必不是心底里就有这种想法,借着吵架说出来罢了。她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他还赖在那儿干嘛,他也是要脸的人。 车内的气氛沉闷又紧张。容嘉言不敢开口,来接的管家也不敢吭声。即便有马蹄及车轮的滚动声,以及车外三五不时传来的路人脚步或小贩叫卖,容少卿因生气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还是显得分外清晰。 管家回想着上一次见到容少卿这么生气,大概还是好多年前,知道原二奶奶把芸香赶出了容家那次,两次都是为了芸香,只是不知道这回要闹多大,多久。 一路上,容少卿满脑子都是芸香说的那些话,心口窝着一口气,以至于近了容家大门了,脑袋才稍微明白些,恍然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他前脚和与芸香吵了架出来,家里的马车后脚就到了?还不单是车夫,连管家也一并来接,若说是凑巧,那也太巧了些。 容少卿这会儿才正经把目光投向管家。 后者见他睨过来,心话说:我的爷,您可算反应过来了,还当您要在这儿喘粗气喘到天长地久呢。 容少卿打量着管家,“芸香今儿来过?” 管家回道:“是,芸香姑娘今儿来找过大爷,坐了好一会儿才走的。” 容少卿蹙眉,“都说了什么?” “我们直管在外头伺候,无从知晓,只是听大爷的吩咐去接您和言少爷回来。”管家撩开帘子,“这就到家了,大爷在书房等爷,爷一问便知。” 容少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心中愈发窝火憋气,他成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着,也等不得她开口,倒是巴巴儿的跑来跟他哥说。 管家回了话,也不敢再多言语,知道容少卿脾气急,下了车也等不得先去见了老太太、太太,便只让人先帮容嘉言送到老太太那儿去,自己引着容少卿往大爷的书房去。说是引着,实则是跟在后面小跑着,容少卿比他身高腿长,年纪又轻,脚下生风一般,好歹这园子没从前润州府的宅邸大,否则这一路行来,他还未必跟得住。 容少卿带着气进了容少谨的书房,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容少谨也熟知他的脾气,退了管家。 容少卿直问:“芸香来找你做什么?是……借钱?” “是拿了钱,不过不是借。说了些她离了容家之后的事。”容少谨道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容少卿原是心急,想知道芸香到底来说了什么,听得他哥这话,又莫名有些心慌,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 容少谨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把芸香今日说给他的,原封不动地讲给容少卿听。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容少卿便没了来时的气势汹汹,整个人似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按在膝盖上双手因过分用力,指尖有些发白。 容少谨坐在不远处,侧着头,假装没留意弟弟的眸中嗪着泪,如果眼泪不小心掉下来,他可以偷偷擦干净,就当谁也没有看到,就像小时候。 屋内只有兄弟二人,沉默着无声息,已经好一阵子了。 又过了半晌,容少卿的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然后站起身往外走。 容少谨拦道:“做什么去?” 容少卿站住,没吭声,似被重拳打在心口,五脏六腑都扭在一起,说不出的滋味。 容少谨站起来,“那个冯寄生虽说张口就是一二百两,无非也是觉得攥了芸香的把柄,能讹上一笔,其实二三十两也能打发,甚至用不了,芸香也是心思清明的人,从我这儿拿了那二百两,也不会一下子都给他。只是这种无赖,吃了一次甜头,往后就会愈发得寸进尺,难保今后不会再来。” “这事要解决,就要连根拔起,只是这事的根基在哪儿,刚刚我也跟你说明白了。我也是万万没想到,芸香的事纠缠起来,竟与那些阉党绕在一处。咱们家这几年就是受了阉党之祸,能把你弄出来,全家老小平平安安地离开润州也不过是趁着朝廷里一时的乱子,阉党一时顾不上咱们这种小角色。只是权力斗争向来瞬息万变,也难保冯党不会再起,到时候,咱们仍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罢了。芸香的事,且不说她是嘉言的亲娘,单说她有那番经历,追根究源,也全因容家而起,原本是责无旁贷的事……只不过,如今咱们也是如履薄冰,冯党阉祸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稍有差错,搭上的或就是这一大家子的命……该如何抉择,不能凭一时意气,你可要想明白了……” 容少卿侧头看过来,“所以你就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用二百两换了她一辈子?”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是她用你从我这儿换了二百两回去。” 容少谨踱到容少卿身边,凝着他的侧脸,审视着弟弟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你这会儿去找她能做什么?无非是说几句安慰或忏悔的话,改变不了过去,也帮不了她的当下,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你对她来说,还不如二百两银子更管用。” 第四十六章 芸香当年其实有机会留在容家,她被污“与下人私通”之后,二奶奶令人把她软禁在房中,不许出门。不过腊梅因是老太太的贴心人,她来了,负责看守的下人也不敢阻拦。 腊梅忧心忡忡地告诉她,二奶奶和老太太提了要给她放妾书,趁着二爷不在赶她出容家。腊梅劝她去向老太太求求情,到时她一定从旁帮她说话,两人一起跪着求老太太,老太太心思清明,又是个慈悲心肠,不会由着二奶奶的性子来。 芸香又何尝不知道老太太未必真的信她与人私通,可恰恰因为这个才让她心寒。老太太心里明白,但还是没有为她“主持公道”,默许了二奶奶对她的软禁,以及之后眼见会要接踵而来的别的发落。 其实,也怨不得老太太、太太不帮她。这事若是从前,即便她只是个下人,老太太、太太也绝不会置之不理,终归会帮着调停。只在她们眼中,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乖顺听话的丫头了,而是处心积虑勾搭二爷,让二爷坏了容家传了多少年非正妻无所出不许纳妾的规矩,是致使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的罪魁祸首。 二奶奶憎恶,二爷不喜,老太太和太太也对她生了嫌隙,下人们即便不见风使舵,多也明哲保身,如今还敢来看她,和她近处说话的,也只有腊梅姐一人。 是以,听得腊梅说容家要遣她出府的话,惊愕惶恐过后,却还有一丝丝解脱的期待。 这些年她也攒了些钱,够她活命的,甚至省吃俭用还能做个小买卖。只外头天高地阔、风大雨大,未见得有她个小女子容身之处。可转回头,容家于她来说也早无立足之地了。 容二奶奶是的打定了注意碾芸香走,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觉得委屈了芸香,但思及由她而起的一摊子乱事,也便未多插手。 只是芸香离开前的一晚,腊梅又来看她,带了两个荷包,塞到她手里,“这两个一个是老太太给的,一个是太太给的,都是悄悄叫我去,让我背着人给你。太太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别让老太太知道。只太太不知,老太太也是同样的话。都说知道你是受了委屈,但家和万事兴,二爷和二奶奶终归是结发夫妻……老太太说,除了明面上给的,她再私下给些,是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些钱足够你在外头过活,找个老实的人家,做个小生意。若是有朝一日真遇着过不去的难处,只管回来,老太太那儿能伸把手的,一定不会不理你。” 芸香垂眸,思及这两年在容老夫人身边的日子,难免有些动容。 除了给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的,腊梅还塞给了芸香自己攒的一些钱并容老夫人早年赏她的一对镯子和几件总也舍不得上身的衣裳。 芸香说什么不受。腊梅说我在容家有吃有穿,要这些钱也没处花,你孤身在外头,只怕是一步一个坎儿,处处是难处,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芸香握了腊梅的手,连唤了几声姐姐,说自己年幼离家,没了亲人,幸得遇上姐姐,直待我同亲姊妹一般,如今一别,今生再想叫声姐姐,却不知还有没有这福分。姐姐待我的心,我永生不得忘,但这些体己钱绝不能要。虽说姐姐在容府不愁吃穿,但天有不测风云,未雨绸缪,总要有些银子傍身才好。 两人一番推拉,最后芸香收了腊梅的两身衣裳并一只镯子,姊妹一人腕子上戴了一只,手拉着手,相对而泣。 芸香离开容家时,是被个老嬷嬷从后门带出去的,走之前还当着几个家仆翻了她的包裹,好像她会夹带什么一样。那老嬷嬷是二奶奶娘家跟来的,芸香知道这是她在给自家主子出气,故意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但她并不十分在意,她人走都走了,往后容家的仆人们怎么看她议论她,反正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被遣出容家的芸香,并没有被随意扫地出门就不管不顾了,而是由那位老嬷嬷陪着,坐了容家的马车被送出了润州府。这是容二太太向老太太、太太出的主意,说她好歹也曾做过二爷的妾氏,若这么着留她在润州府行走,万一以后再嫁了人,与容家脸上不好看。 站在容家的立场,这主意也能理解,芸香自己也不想再与容家有什么牵扯,是以也就任凭老嬷嬷陪着出了城。只是这马车越行越远,离了喧嚣,入了林间小道,芸香才开始有些莫名的慌张。车上这二人都是二奶奶的亲信,若是起了坏心把她一人仍在这山林里不管了,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说遇着歹人,只怕还有野兽。 近了沐阳,马车上了官道,路上也见了人影,芸香才略安了心,车却停了。车夫敲了敲车板,老嬷嬷从车上下来,像是前面遇着了什么人。芸香掀了帘子看过去,老嬷嬷整与个陌生的老妇人说话,后者巧得也转头向她看过来,面容倒也和善,只是那双眼睛,看人像是带了一把钩子。 芸香后来很多次后悔,她当时明明有机会逃脱,趁着她们说话,跳下车往有人的方向跑。只是那时她才从容家出来,舒坦的日子过久了,即便觉察出不对劲,却总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以至错失了逃脱的机会,被一个明明年纪体力上远不及自己的老妇人用帕子捂嘴迷晕了。 再醒来,是在个陌生的房间中,行李被人拿走,好在歹人没动她的衣裳,未发现她为防万一,贴身收着的些保命钱。 门窗都被反锁着,能透过窗纸看到屋外有人看守,只是凭她怎么叫喊,外面的人始终不应,只是听得匆匆的脚步声,似是去喊人。 未几,依旧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姑娘别怕,我们是规矩人家,买了姑娘来也不为使唤,是看中了姑娘,娶来做奶奶的。知道姑娘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也见过市面,只要姑娘安分守己,往后能享的福,比从前一点儿不差。姑娘以后就知道,你这是福运到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芸香这才明白是怎么个状况,她原只是想着,二奶奶再恨她,也不过是把她扔在荒郊野外,凭她自生自灭去,没想到会早有预谋地把她给卖了。 她就这么被关在这屋子里,期间只有个小姑娘每日进来一次,给她送水,换走恭桶,却不曾给她一口吃的。她也曾趁着小姑娘进来时往外跑,只门口还有看守的粗壮妇人,她根本没机会。及后连着被饿了几日,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提跑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在她饿到几近晕眩的时候,芸香第一次见到冯寄生。 冯寄生看见她的第一句话,是皱着眉头问她,“他们几天没给你饭吃了?”,然后转身到门口,喊人给她送饭。 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什么主意都没有,只管填饱肚子,就当是这辈子最后一顿。 冯寄生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吃东西,问她的年龄,被买来前是做什么的。芸香不答,他也不逼问,拿了筷子往她碗里夹菜,“知道你现在的滋味儿,不过吃得太急太撑,过后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冯寄生日日都来,晌午或傍晚,和她一起吃饭。 她向他旁敲侧击地打听这是哪儿,是沐阳又或是别的地方?那老妇人说她是被买来“当奶奶的”,只是见这家私摆设不似穷人家,外面还有大院子,怎得需要到外头买媳妇儿?可是这家的爷有什么毛病?她来了这些天,怎么也没见那位爷路面,是不在家?还是有什么重病摊在床上不得动弹?跪在地上求他放他出去。 冯寄生对她的问话总是答得似是而非,东拉西扯地和她说些不找边际的话,说虽然外面的人虽然听他的差遣,但放她出去这事儿他却做不了主。又劝说,外面有什么好的?你一个女人家,年轻又标致,孤身在外,能遇到的危险难处,你想都想不到。真不如留在这里,好吃好喝,不用受苦受累受人凌辱打骂,还有人伺候。 她问他,“你到底是这家的什么人?” 他笑说,“或许,我就是这家的爷呢?” 芸香不是没这么猜过,只是冯寄生年纪轻轻,手脚健全,模样也周正,若真是这家的主子,断没有讨不到老婆,要去外面买的道理。可若那老妇人说得是实话,除非冯寄生就是这家的爷,否则其他不管什么身份,都没道理随意进出她的房间和同她一起吃饭。 芸香心中将信将疑,面上只做信了他的话,再次求说,既然如此,那爷一定能做得主。爷一表人才,又有这样的身家,多少清白的姑娘家求之不得,又何必买我来呢。 冯寄生听得她这话,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你……你也……你嫁过人?” 芸香被他问得有些懵,也不及细思量,只见他这神情言语,怕是不待见嫁过人的妇人,便说了自己曾给人家做妾,还生过孩子,因被正妻不容,才被卖了出来。 冯寄生怔了片刻,脸上没了这几日的和颜悦色,清俊的眉宇间带出一副狠像,蓦地起身离开了。 芸香心慌,不知是福是祸,不论这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状况,只盼着冯寄生真是这家的主子,不喜她不是清白之身,就此放了她走。 然,事与愿违。 是夜,冯寄生去而复返,身上带了浓浓的酒气,人似是换了一个,没与她多言半句,直接用强将她按在了床上。 第四十七章 虽然为容少卿生下了容嘉言,但于芸香来说,冯寄生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只不过依旧是身不由己。 那晚发泄完之后,冯寄生就走了,过了两天才又出现在芸香面前,这回依旧是喝了酒,没再向她施暴,进了房门便一头栽到了床上,未几,向站在远处的芸香伸了伸手。 “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声音中意外地带了些落寞与祈求。 芸香犹豫了片刻,怕会激怒他,只得走过去。 她当下的状况,别无选择。 那晚过后,因之前身处困境时被善待而对冯寄生心生的一点点好感与信任,在她心里消失殆尽。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因为还心存希望,盼着冯寄生因她不是清白之身而恼火发泄过后,能把她放了。 芸香走到床边,冯寄生便一把将她拉倒在她怀里。 她知道自己逃不脱,僵着身子听天由命,冯寄生却没再有动作,拥着她,埋头在她肩膀处蹭了蹭,“对不起,我不想的,我不想这样的……”虽然是在道歉,语气却不含一丝愧疚。 冯寄生告诉芸香,他虽然是这里的爷,但也身不由己,说自己家里几代单传,只盼着他传宗接代,所以一连给他找了几个女人。可笑的是,为了保证能生儿子,给他找进门的都是生过孩子的,有的还生过好几个,岁数别说他叫声大姐了,叫声婶子都不为过。好不容易进来一个她,岁数相当,模样也俊俏,他真是一眼就相中了,还想着从此以后夫唱妇随,终于能称心如意了,没想到,还是高估了他们,他们怎么放得过他呢…… 冯寄生说的这些,芸香闻所未闻,即便她常年在高门深院里待着,外面的事见得少,也觉得他说的事简直是奇闻怪谈。就算是再重香火的人家,只管多纳上几房也便是了,哪有这样,把自己儿子当配种牲口的? 可冯寄生说这话的神情语气,倒也不似胡编。况且,若真如他所言,她为什么会被买来“当奶奶”也能说得通了: 她生过孩子,还是男孩儿。 往后的日子,冯寄生几乎日日睡在她屋里,倒也不为房事泄欲,更多的时候就只是歇着,像寻常夫妻那般说说话。说今儿出去看戏了,坐在头一排,台上的戏子就在他眼前,转眼珠儿都看得清清楚楚;说他今儿逛街路过研制铺子,给她挑了一个,他从来没买过女儿家这些东西,不知合不合心意,等他们允她出去了,他带她自己去挑;说等她有了孩子就好了,就不用让他们逼着他非要去那些大婶儿那儿…… 听得多了,芸香便慢慢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说话时常会闪烁其词,比如有时说得兴起,会说到诸如“这要是从前……”“我从前……”的话,然后变意识到什么似的,要么没了下文,要么就找个别话由转走,显然是有些话不想说给她听;又比如他从不提他的父母家人,或是家中做什么营生,言谈间好像只是托庇祖荫,终日无所事事;又比如,他口中常说的那个“他们”到底是谁。 或因没再企图逃跑,又或是见冯寄生总来她这儿,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些日子,觉得她也算“收心认命”了,院子里的人也不再守她那么严。许她白日里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闲溜达,甚至允她到院子门口转转。 芸香也因此得以窥探到自己到底是尽了一户怎样的人家。 宅院和容家虽然没得比,但也绝不是普通商贾便能住得起的。听专门照顾她饮食坐卧的小丫头说,这宅院大得很,她都没走遍过,只知道前后都有院子,住着别的奶奶。 她说这话被这院的管事张嬷嬷听见,蹙眉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多嘴。及后又换弄了个和善的面容对芸香,“旁院是住着别人,不过咱们爷还是最中意奶奶,自打奶奶进门,咱们爷一门心思都在您这儿,想来要不了多久奶奶的肚子就要有动静了,到时候奶奶先怀了孩子,保管能被扶正,做咱们当家主母。” 芸香在容家做了多年丫头,能讨主子喜欢的原因之一,就是懂得察言观色。这院里的人,从冯寄生到下面仆人,说的话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唯一还能信些的,便是这个伺候她的小丫头,名唤四儿的。 据四儿自己说,她也是才被买进府里的,进来就跟着张嬷嬷,芸香是她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心里还有点儿慌,怕做错了,让主子不待见。平日里张嬷嬷也不许她四处去逛,说这府里的规矩大,怕她四处乱串冲撞了谁。她自己便也不敢出去,只前些日子帮着送东西,才得见了些。宅院是真的大,前前后后好些屋子,还刚巧看见了别的院里的奶奶。 芸香想起冯寄生的话,便探问她见的那位奶奶模样如何,多大年纪。 四儿答说:“模样是好看的,就是年岁大些,看上去,比咱们爷要大个六七岁、七八岁吧,一点儿比不上奶奶。” 芸香思量,这倒似和冯寄生说的应对上了。 冯寄生不在,周围也没别人的时候,芸香时常让四儿与她一同吃饭说话,也不单单为了探听些这宅院里的事。因同她一起被爹娘卖了的妹妹,小名也唤个四儿,年岁也差不多,因此不由得就亲切了几分。 芸香从四儿那儿听得,若不算云香和那位巧得碰见的奶奶,四儿进府后从没见过除了冯寄生之外的主子。她也问过张嬷嬷这家的老爷太太是怎样的人。被张嬷嬷教训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儿,旁的事别瞎打听,不该问的别问。 四儿说,她在府里见过的人中,说话最管事的是赵嬷嬷,非但张嬷嬷对她毕恭毕敬,连咱们爷似乎也得听她的。她就曾看到过两次,爷被赵嬷嬷拦在院外不让进来,说爷不能总来这院,别的院里也得走动才是,说…… 四儿这话说到这儿,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芸香的脸色,似是有话不好出口。芸香让她但说无妨,她才红了脸继续道:“赵嬷嬷说让爷别只瞅准一块地耕,别的地也得勤撒种,那才好有收成……” 芸香想,这又和冯寄生的话对上了,看来他倒似没骗他。 “及后又说了什么京城的话……说若是再怀不上孩子……产业就分不到爷了……就听得这些……我也不敢走过去听,就是路过听了一耳朵……”四儿看着芸香,带了着些惶恐。 芸香看了看四儿,什么也没说。 没多久,芸香怀孕了。见到了四儿口中说的那个赵嬷嬷,正是当日在沐阳城外捂嘴迷晕了她的那个老夫人。 虽然她坐着,赵嬷嬷站着,嘴里也唤她一声奶奶,但看向她时并不是下人对主子的眼神,直到亲耳从郎中口中听闻她有喜了,才松了口气似的露了笑模样。也不是寻常人家仆人那般先给主子道喜,而是望向同她一起的的一个男仆,两人交换了一下欣喜宽慰的眼神,才向她个冯寄生道喜。 那男仆三四十岁的模样,穿着打扮看上去似是管家或管事,芸香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却也说不清。 她也委实没有心思去琢磨旁人,只听得郎中说她真的有孕了,心中像坠下个石头一般,沉。 第四十八章 自芸香有了身孕,一日三餐比之前丰富许多,各种孕妇宜食的吃喝补品变着花样儿地往她屋里送。张嬷嬷见着芸香总是满脸堆笑,好像芸香肚子里怀的那个是她的亲孙子,每天都要吩咐四儿千万可别闪着奶奶的身子,只恨不得去茅厕走的那几步路都替了芸香去。 四儿也欢喜,虽然比平日多了许多差事,但院里院外的人似乎都没那么紧张了,非但张嬷嬷对她多了许多笑模样,只连赵嬷嬷脸上也没那么凶了。那日赵嬷嬷来,见她坐在石阶上刺绣,呵了她一声,责她怎么偷懒不去伺候奶奶。她说奶奶才歇着,自己得空给奶奶肚子里的小少爷做几个兜兜。赵嬷嬷听了便收了厉色,走近看了看她手里的活,夸她女红竟还不错,说明日让人送些上好的丝绸来,嘱咐她好好绣,小娃子皮肤嫩,可别让线头刺了咱们小少爷。 四儿把这话学给芸香听,说她这是头一次听赵嬷嬷这么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悄悄告诉芸香,说张嬷嬷说给她,别的院里的奶奶肚子都没动静,奶奶这才来了没多久就有了,若是生了个少爷,保管能当上正室。 冯寄生的兴奋就更不用提了。只冯寄生的高兴看在芸香眼中,总觉得比起是要当爹的高兴,却更似如释重负。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唯有芸香心中郁郁。 在此之前,她还一直盼着能有机会逃脱,现在怀上孩子了,一下子绝了她的路。 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事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爷才这样罚她,接连两次非己所愿,莫名其妙地给别人怀上孩子,一次比一次的境遇更糟……早知如此,她当日就该听腊梅姐的话去求求老太太留在容家,就算二爷不喜欢她,好歹也是知根知底。 她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站在椅子上往下跳,或是迈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着摔一跤……不过也只是这么想想,一来是自己也有些怕,二来是知道,即便这样,他们也不会放她走,多半会像养猪养羊那样继续把她圈养起来,毕竟她怀了一个,掉了也不打紧,还能怀第二个,第三个…… 芸香淡了逃走的念头,虽然仍心存戒备,但对周围的人也不再抱着明显的敌意,不管往后如何,于自己的处境总是好的。 有了这样的心境,再与人相处起来,反倒自在了些。比如之前总觉得把张嬷嬷当做看监的,时时刻刻盯着她。聊得多了,便知道也不过各有各的苦。听张嬷嬷偶尔提起,她是本地人,成亲没几年相公就就没了,年纪轻轻的小寡妇没少受人欺负,年纪大了,无儿无女无依靠,到宅门里给人做事,不过是求个安稳住处,有吃有喝,就是哪日死了也不至于没人知道。 说起这些,张嬷嬷便像个长辈那么劝她,“知道奶奶来的时候不是心甘情愿的,不过话说回来,纵然是自己相看好了的男人,过个三五年也多半会喜新厌旧。倒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甭管他娶多少房,不挡自己吃喝享受就好,将来奶奶有了孩子,那就更是依仗了。” 芸香想借机和她探听这户人家的底细背景,张嬷嬷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主人家的事她从来不多打听,只管安分守己地做事,只听闻这家老爷是在京城做生意的,买卖做得挺大的。又说,“奶奶觉得自己来得不情愿,其实未必不是因祸得福。就这里里外外的吃穿用度,哪样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芸香心知她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与她说,便也不再深问,只问说,“我来时的行李您可知道在哪儿吗?旁的东西倒也不要紧,只是那里有好姐妹给我的一只镯子,留着做念想的。” 张嬷嬷摇头说没见过,赵嬷嬷把她带来时就她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没见。听芸香提起当日的光景,便叹说,“多半是被送您出来的那个人拿走了,知道奶奶包袱里得有些体己,趁机拿走私分了。” 其实芸香也想到了,看这人家的产业,也不会在乎她那点儿东西的。只是还抱着一线希望,她这些年在容家攒下的私房钱,大半都放在行李包袱里,就这么便宜了那些小人,委实难受。 张嬷嬷也能猜得她在心疼什么,劝说:“奶奶别想了,奶奶往后的好日子多着呢,要什么没有呢?失了姐妹给的念想固然让人心疼,情分记在心里也便是了。” 张嬷嬷不与她透露,话里话外的劝她知足认命,冯寄生对她倒没那么多防备,没多久就跟她交了底,只不过真相着实令芸香大吃一惊。 这家的老爷确实在京城,但并不是张嬷嬷说的,在京城做什么生意,而是在宫里当太监。 芸香忽地想起那日和赵嬷嬷同来的那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这会儿才恍悟当时为什么觉得他奇怪。那人虽然不算老,但那个年纪也该蓄须了,然此人非但没有,皮肤也比一般男人细嫩许多。这会儿思来,想必也是位公公。 据冯寄生说,这家的主子这姓冯,是他的本家,入宫做了太监,多年下来混得风生水起。只是权势再大,财富再丰,也不过是个阉人。怕自己将来老无所依,便想在本家里找个后辈过继来给他养老,好处就是他百年之后,能继承他大部分产业。之所以看中他,主要是因为他早早就没了爹娘,又没有亲兄弟姐妹,没有近亲,没有多余的牵挂。 “我估摸着他的心思,多半也是怕找个近亲多的,将来会合起伙来算计他,换做我是他,也会这么选。不过因为他自己是个阉人,倒比寻常人家更看重香火,想着将来告老还乡,也能像寻常人一般弄孙为乐,颐养天年,旁人也不会看不起他。” 冯寄生讪讪地看着芸香,“之前不与你说,是怕你看不起我甘心去给个阉人当儿子,又怕你嫌弃我不是真正富家少爷出身。现在是想着,既然咱们做了夫妻,那就不该再瞒着你……我早早没了爹娘,在这个亲戚家住几日,在那个亲戚家吃两天,到哪儿都是看人脸色……虽然被人家看中,认了个干爹,但人家也不过是有所图,各取所需,你瞅瞅,为了要个孙子,直把我当个牲口种马,什么大娘婶子都塞过来。 ” “ 我是真的喜欢你,也不单是你模样漂亮,就是一眼就觉得亲切。我那时就想,自己苦了这么多年也是到头了,有了媳妇儿,便也能有个自己的家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咱们有了孩子,你和孩子就是我这世上唯一在乎牵挂的,往后我就为你们娘儿俩活着……” 芸香虽然不能违心地说出也喜欢他,疼惜他的话来,但听他说提起少时的苦处,不免引起她的同情来,由是听他最后那番话说得真挚恳切,便也有些心软了。 冯寄生也是说到做到,自与芸香诉了这番话,不论赵嬷嬷再怎么规劝,甚或暗戳戳地威吓,他都再没去过别的院里。 张嬷嬷也乐见自己伺候的主子得势,每每赵嬷嬷提到请冯寄生也去别的院歇一歇的话, 不需冯寄生吩咐, 张嬷嬷便帮着挡下,说女人怀孕时不单身子娇,心里也娇,眼见着爷去别的院,奶奶万一心下不爽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赵嬷嬷虽然知道是搪塞,但也似真的十分着紧芸香肚子里的孩子,每每作罢。 提到此事,冯寄生怕芸香吃醋,说自己也不能骗她说和别的女人一次也没有过,不过都不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自打有了她,他就再没睡过别的女人了,即便无奈去了她们那儿过夜,也没动过她们一个指头,这事让他说什么赌咒发誓的话他都敢。说既然有了真心喜欢之人,又怎能对别的女人睡得下去,还是又老又丑的,及不上你万一。 芸香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反倒是觉得那些女人多半也同她一样进的这宅院,怪可怜的,听冯寄生最后这话,便觉得有些不中听,“你这话说的,怎么叫又老又丑呢,说起来,我也比你年岁大……也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冯寄生猜到芸香是想到了她自己,便道:“我明白,其实我也想着,既然你都有孕了,我又打定了主意再不过去,倒不如打法她们走。只这事我现下还是做不了主。我之前和赵嬷嬷提了,想好好办个事,张灯结彩地把你娶进门。赵嬷嬷倒也没说别的,只说她也得去京城回禀了主子。我想着也是这个理,既然是认了干爹,那成亲这么大的事,怎能没有父母呢?只干爹在宫中行走,轻易不能出来,咱们倒也不用着急,你踏踏实实地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他来了,一来给咱们主持婚事,二来抱抱孙子,到时他心情大好,我再与他提遣散那些女人,往后也不再另娶的事……” “若你觉得她们可怜,到时候与她们些钱也就是了。”冯寄生摸着芸香才要显怀的肚子,“也算是为咱们孩子积德添福报了。” 第四十九章 眼瞅着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芸香也彻底放弃里逃走的念头。冯寄生与她说了自己的底细之后,她震惊之余,心中那反倒踏实了。从前只如盲人过河一般,不知深浅,总觉得一脚下去就要陷在哪个水坑泥潭里,现下好歹知道了自己的境况。虽说是给个太监过继说出去不好听,对方也似乎也有些刻薄,但好在他长久在京城,并不常在,待过些年人老归乡,小心相处也便是了。 芸香旁敲侧击地劝冯寄生找个事做,虽说这里吃好住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钱,寄人篱下,终归没有底气。冯寄生也是应得痛快,还信誓旦旦地与她说起自己的长久打算,说既然有这份家底,又何必挣那些小钱。他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只哪个当下都做不了,都得等着京城的干爹回来,给他放权使钱。 芸香劝过他两会,见他听你不进去,也少说了,想着不论那位干爹能不能轻易给他钱去做买卖,待他真的做起来,碰几次壁,栽几回跟头,涨了教训,才得踏心。 只在芸香觉得一切似乎越来越好的时候,冯寄生带回的一个消息,却又再一次将芸香的生活陷入更深的困境。 那日冯寄生回来得很晚,见他进门时脸色明显很差, 芸香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待遣走了四儿,冯寄生便一脸惨白地和芸香说了事情。说他被骗了,那个京城里的所谓“干爹”,原来竟是皇帝身边最当权的大太监冯维年,不过比他大了七八岁,哪就需要他来给养老了,要借他的种留后不假,不过不是为了要孙子,是为了要儿子!待孩子生下来,就去父留子,将他灭了口。 芸香听得心惊肉跳,问说你哪儿打听来的,可不是听错了吧? 冯寄生答说我也想是听错了,只这性命攸关的事,我绝不能听错,之前就总觉得哪儿不对,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些影子,留心了好一段日子了,消息东拼西凑的,今儿总能算被我逮着机会证实了。虽然不敢十分肯定,但也有八九分确定,你这肚子里的孩子一旦生下是个健康的男孩儿,只怕过不了一年半载,他们就要动手了。 芸香见冯寄生说这话时脸色煞白,声音都有些发颤,绝非信口胡说。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待稍稍能思考了,忙问:“那……那你当日认亲的时候没见过他吗?他有多大你看你不出?” “哪里见过啊,也就见了赵嬷嬷和那个刘太监。” 芸香惊愕:“没见过人,你就敢认干爹?” “谁能想到能有这事儿啊!”冯寄生急道,“况且我们是本家这事儿确实千真万确,我早些年就听亲戚说了,族中有个谁进京城做了太监,听说混得还不错,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这事儿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也没多打听,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多大年岁……后来赵嬷嬷和刘太监找来,又蓄意诓骗,我怎能想到?” 芸香气结,“哪能想到……人影都没见呢,你就给自己认了个爹……你……” 你这就是见钱眼开,要钱不要命! 这后半句芸香憋在心里没说出口,知道冯寄生不爱听,给他留了脸面。 可她即便不说,冯寄生也能明白,有些恼羞成怒,“事已至此,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芸香没再怼回去,冷静了片刻,仍心存侥幸地问说:“就算是他想借腹生子,也没必要杀人吧?这可是人命!” 冯寄生道:“你当人命关天,他把人命当个屁!你以为咱们现在住的这大宅院是哪儿来的?我也偷偷打听过,这儿早先住的也是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听说这家老太爷当年也是先皇身边风光过的,如今全家都被姓冯的一伙人发配边疆了。还别说告老还乡的,就是现如今皇帝身边的公卿宰相,得罪了冯维年以至掉了脑袋的也不是没有!咱们这种平头百姓的性命,在他眼中更算不得什么!我就说为什么找我呢,原以为是看中我没有父母兄弟,没那么多是非。没想是看中我没有至亲,死了也没人知道。” 芸香听得愈发毛骨悚然,好像一夕之间天地便换了个模样。忽似从门缝灌进了一阵阴风,惊得她汗毛都立了起来,“那……那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赶紧跑了。” “怎么跑?跑哪儿去啊?” 芸香这会儿已是慌得没了主意,一来事情太过突然可怖,她脑子还反应不过;二来她大着个肚子,若真如冯寄生所言,人家早早设好了圈套,必然布了天罗地网,哪儿容得他们跑掉。有一瞬间,她甚事想,倒不如鱼死网破,让那个什么姓冯的太监直接把她脖子抹了,死了就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 冯寄生听她这么说,觉得她是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不想和他一起走,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那你总不能让我坐在这儿等死啊!我反正是要走的,就看你愿不愿意跟不跟我走。那太监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平安生下来,或许未必会把你怎么样。反正他是个没根儿的东西,也未必在乎你从前有没有男人。没准儿还把你收了房继续给孩子当娘,你要是愿意给个太监当老婆,愿意自己的儿子管太监叫爹,大可以留下。” 芸香听他话中带了几分讥讽,好像她是贪图富贵之人,心中恼火,脸上便带出气来。 冯寄生又转了语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着急,谁知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是想再借我的种多生几个,还是就等着你这胎生了儿子?你这肚子也显怀了,你要是跟我走,咱们得早点儿筹谋动身,要不然等你肚子再大些,走都走不动,怎么逃啊。你放心,就算你没有这些产业,我有手有脚,也能养活你们娘儿俩。咱们找个地方藏起来,过个一年半载的,风声过去也就好了。又不是他正经亲儿子,跑了一个,再找人生下一个就是了,我就不信他还能真的能费劲地追咱们一辈子。” 芸香虽然恼他刚刚那番话,但大祸当前也没工夫多计较。莫说这段日子她已然认了和冯寄生这没名没份的夫妻关系,自然要共进退;单说似冯寄生说的,即便她留下能活命,甚至还能锦衣玉食,她也绝不想给太监养孩子。 两人正说话盘算的时候,冯寄生忽然惊觉,听见什么似地,豁然起身冲出了屋门。芸香未待反应,便听咣啷一声,似是水盆子叩翻在地,紧接着,便见冯寄生拎着吓呆了的四儿进了屋来,回手关了门,把四儿往地上一摔,“你这小蹄子,在外面偷听了多久了?” 四儿吓得面无血色,“没,没……奴婢没听……什么也没听道……” 她这话说得芸香都骗不过,更别提冯寄生了,后者恶狠狠地看着她,“平常看你倒像个老实的,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早了结了,省得让你把我们卖了。” 四儿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没了魂,跪着爬到芸香脚下,哭着求救:“奶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虽然是他们买来的,但一心一意伺候奶奶,只把乃奶奶当我的主子,从来没有二心……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刚也是念着奶奶近日说手胀,想给奶奶兑了热水泡泡手会舒服些……爷说的话我也是听得断断续续……奶奶……我不会跟旁人提,我谁也不告诉,四儿也是有心肝的,这院里就奶奶是真心待我,从不把我当个下人,亲姊妹那般待我,我自然也一心跟着奶奶……奶奶信了我吧,奶奶……” 芸香也是头一次见冯寄生露了凶相,真是顷刻就要人命的模样,别说四儿害怕,她见了都心悸。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寄生对四儿下狠手,便忙拦说:“你先别急,她原肯定也是不知道的,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哪能是个人就告诉呢,就是张嬷嬷知道多少都不好说。她才买进来没多久,又年岁小,不怕她管不住嘴说漏了吗?” 冯寄生现下犹如惊弓之鸟,不敢有分毫差错,“你别听她装可怜。即便她从前不知,现在听了咱们说的话,还不赶紧跑去告密请赏?” 芸香心里也怕,看着四儿一个劲儿摇头,抖似筛糠,回道:“她也不傻,若是真的跑去告密,能有什么好处?既然那边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少不得连她也灭了口,可不必拿别的好处封她的嘴更简单?她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跟咱们一条船,没别的路了。” 她这话是在冯寄生这儿给四儿求饶,也是说给四儿听,即便她忽然知道这事儿一时惶恐没主意,这会儿听了她这话,也不敢再有二心了。后者果然立时道:“是了,四儿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爷和奶奶若是走,求也带四儿一并走吧,奶奶这身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冯寄生仍不能信过四儿,但芸香最后这番话也是有道理,况且他现在要真的把四儿怎么样了,赵嬷嬷那儿必然能闻出味儿来,没法交代,也只好黑着脸对四儿好一番恐吓。想着自己和芸香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若真的收服这小丫头,于日后他们逃脱也有益处。 第五十章 冯寄生放过了四儿,接连几天发现她果然乖乖听话,才稍稍放心。 四儿也恐冯寄生害他,愈发在芸香面前表忠心。之前就总爱和芸香念叨自己平日里的见闻,只是张嬷嬷总叫她多做事,少说话,有些话才不太敢说,如今再没半点儿隐瞒,看到的听到的,无一遗漏。只不过连张嬷嬷那边也未必知道多少底细,她这个小丫头就更不能知道什么了。 虽说不能探听消息,但有了她打掩护,冯寄生和芸香逃跑的计划便可得实施了。 冯寄生和芸香琢磨着,觉得还是不能急,万一想得不周全,反倒不妙。 两人想好,先让芸香假装吃醋,冤枉四儿勾搭冯寄生,把她好一顿骂。次日又换个温软的模样,当着张嬷嬷的面和四儿赔了个不是,说自己大抵是有孕闹得,心里一阵阵的烦,冤枉迁怒了她,要她别委屈。四儿面上唯唯诺诺地应承,转回头私下与张嬷嬷哭哭啼啼地演戏。 事情传到赵嬷嬷耳朵里,便道芸香和四儿主仆不合,反倒愈发安心让四儿伺候芸香了,又让张嬷嬷细心调教四儿,“看好”主子,芸香这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如实禀报。而四儿传过去的话,便是芸香已然安心认命,觉得在这儿踏踏实实地当奶奶好吃好穿,终归还是比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强。 慢慢的,赵嬷嬷一伙人便放松了对芸香的监管,有时也会让人陪着她到街上走一走。芸香有时逛得长些,有时走几步便嫌累似的转头回去,偶尔逛店铺的时候,也会买些吃的用的,甚或小巧的胭脂首饰,让给送到府里去,找赵嬷嬷结账。 赵嬷嬷从没把芸香和冯寄生当主子,一心盼着伺候的不过是芸香肚子里的孩子。见芸香竟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找她报销,心中不快,明里暗里地提点她,只说这小地方的东西,没什么好的,奶奶要喜欢,回头让人去京城找定好的匠人给奶奶订做。再者,待奶奶生了孩子,现下买的戒指镯子,也未必待得进。 芸香一幅不高兴的模样应了。赵嬷嬷见她如此,便觉她是自以为“子凭母贵”地恃宠而骄了,觉得她越是这般贪图安逸,越是过不得穷日子。别说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有朝一日知道了,享受惯了的人,也不会想去收外面的苦了。 待彻底放松了赵嬷嬷一伙人的警惕,某日,趁着沐阳城中集市热闹,芸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冯寄生陪她去逛逛。溜达了一会儿,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芸香借口闹肚子,要四儿陪她去茅厕,实则按照早时计划的,从小道慌忙出城了。冯寄生这边周旋着随从,待差不多时候,做焦急地说去看看。他是市井出身,脱身的事本就在行。随从不过一个转头的功夫,便被他甩下,待几个人反应过来,他人早就没影了。 这段日子,冯寄生出来闲逛时便会趁机捎带些逃走时要带的行李,怕被察觉,每次只夹带一两样,全都藏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等着逃出这日拿了便走。只这会儿他跑来取,却见得包袱不知谁发现,包裹皮撤散在地上,只剩一些干粮并两件衣裳脏兮兮乱糟糟地团在一旁,值钱些的东西都没了。 冯寄生起急,猜得多半是被什么人无意间发现顺手牵羊了。可这会儿情急,他也顾不得,怕被人追上,只得匆匆离开。 冯寄生和芸香、四儿在城外碰了头,半刻不敢耽搁地一路往北。因怕林嬷嬷等人有迹可循,三人不敢雇车,甚至连大路都不敢走,只扎进树林子里走小路。芸香和四儿都没出过门的,没多会儿就在林子里转迷了,好在冯寄生辨得方向,全凭本能也看得出这林子哪里安全可行,哪里危险不能走。就这么着,三人一直摸索到天黑,找了个隐蔽的山洞休息过夜。 怕引起怀疑,三人出来时什么都不敢多拿,早早藏好的行李又被人拿了,加之逃命赶路,待停下来都有些狼狈颓丧。 冯寄生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是几个肉包子。 “跑出城时顺手带的,好歹先过了今儿晚上。”冯寄生把包子都递给芸香。芸香拿了一个给四儿,自己留了一个,剩下的推还给了冯寄生。 冯寄生又拿起一个塞给芸香。 芸香道:“你吃吧,我一个就够了……或者留两个,万一明日走不出,没吃的呢。” 冯寄生道:“饿得死饿不死,也不在这一两个包子,你先吃饱了,我再想办法。” 夜里的山洞,处处都是又冷又硬,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没了衣物行李,四儿只得在洞外抱了许多草和树叶,铺在平整的石头上,让芸香坐得舒服些。 芸香安慰冯寄生,说人能顺利逃出来就是好的。 冯寄生沉着脸不吭声,原以为自己一朝得势,飞黄腾达了,往后余生啥也不用干,只管享受就好。没想舒坦富贵的日子过了也没多久,突然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他心中本来就不甘心,现下又丢了行李细软,那里面可还藏着他这些日子从宅院里夹带东西出来的值钱东西呢。 夜色渐深,芸香和四儿困得撑不住,四儿又在原铺的草叶上,盖了更厚的一层。冯寄生自己坐好,让芸香拿他当垫子枕头,歪在他身上歇着。芸香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忍他这么坐一晚上。不过冯寄生坚持,说他是男人,不论如何,都不能苦了她。芸香拗不过他,寻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在他腿上。冯寄生便帮她拨了拨头发,怕她不舒服似得,给她捏捏胳膊或揉揉腰。 入夜,芸香在冯寄生一下一下的按摩抚慰中睡了过去,她睡觉本来就轻,又怀着孕,山洞里也躺不舒坦,半睡半醒的时候,感到头被抬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睁眼,是冯寄生站了起来。见她醒了,低声道:“我腿麻了,站起来走走,你睡吧。” 芸香想起来陪他说说话,给他疏解疏解,只是身上僵得很,想要起身也费劲。冯寄生也不让她动,说自己出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冯寄生出去后,芸香也再睡不着,坐起来等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便走到洞门口张望,却也不见人影。四下都是密林,她不敢出去,只得又回到洞里。 适才躺在冯寄生身上不觉得,这会儿坐起来便觉出山洞里的寒凉来,四处又都黑漆漆,只洞口照进来的些许月光。忽地一个黑影从阴影里闪了过去,像个刺猬或是别的什么,芸香吓得向蜷在一旁睡着了的四儿身边靠了靠,愈发盼着冯寄生赶紧回来。 芸香一等就是一宿,等得自己心慌意乱,一会儿想冯寄生别不是半夜在外方便的时候遇着什么狼,出事了;一会儿又想他是不是怕被拖累,撇下她门自己跑了!倘若如此,她和四儿俩人怕是连这林子都走不出。 直到天蒙蒙亮,冯寄生终于回来了,芸香一颗心才收到肚子里,只待她看清他的模样,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只见得冯寄生一身的狼狈,身上还沾了许多血污。 芸香连忙上前,拉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查看:“怎么了?遇着狼了?” 冯寄生摆摆手,探头看了一眼里面仍未睡醒的四儿,把芸香悄悄拉到洞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袋,扯开给她看,里面竟白花花的,全是银锭。 芸香大惊,“这是哪儿来的?” 冯寄生不答,只道:“来沐阳折腾这么一场,总不能光着屁股来,光着屁股走,只把自己搞得四处逃命吧……有了这个,不管咱们往后到哪儿,都是爷。” 第五十一章 芸香问冯寄生是不是到路上打劫去了,可又想那是半夜,应该也不会有人带着这么多的银两赶夜路。再问他是回沐阳城,抢了什么铺子?可看他兜子里一个一个的大银锭,也不是随便哪个店铺或人家就能有的。想起他之前的不甘心,琢磨着是不是去而复返,直接摸了回去。那个冯太监的私宅存着这些银锭倒不稀奇,冯寄生又在那儿住了好一段日子,总比去陌生人家偷盗更顺手,只不过他们好不容易从那儿跑出来,怎又能回去自投罗网呢…… 可不论芸香怎么问,冯寄生始终没告诉她,他那一袋子的银锭是哪儿来的。问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也答得含糊,只说别问了,反正不是杀人越货。 他的话,芸香并不敢笃信,因为他自己身上没受一点儿伤,衣服上的血迹却是好大一片,从外到里都浸透了,袖子上还有溅上去的血点子。要是这血是一个人的,即便没立时死了,这么多的血流出来,怕也活不长久。 不单是她这么想,四儿醒来后见着冯寄生的第一个反应,也是吓得啊了一声,随即忙捂了嘴,满脸的惶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时刻黏在芸香身边,不敢离开一步,好像生怕一旦落单,就会被冯寄生杀了灭口。 冯寄生走远去方便的时候,四儿也会怯生生地捏着芸香的胳膊,但她什么也不敢问。也不用她开口,只是恐惧不安的眼神,芸香便能明白。她也只能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没事,实则自己心里也怕,开始重新打量冯寄生这个人。 逃出沐阳,三人一路向北走。起初都是走小路,偶尔路过村落便去买些吃喝,晚上就寻个山洞,或是林间猎人休息的破屋过夜、如此过了七八日,别说芸香和四儿,连冯寄生都有些挨不住了,这才开始走有人的村落或镇子。 虽然冯寄生怀里揣着钱,但一个个都是崭新的大银锭,怕人起疑,并不敢拿出来用。好在芸香早时未雨绸缪,当初在沐阳偶尔逛街时买了些小首饰,也只是为了逃出来后,能换钱傍身。芸香让冯寄生把那些首饰拿去换钱,冯寄生当了钱回来,拍着怀里的钱袋与芸香信誓旦旦地保证,待他们安定下来,一定给芸香买更多,更值钱,更贵重的首饰。 三人就这么逃难似的出了润州地界,见无人追上来,才慢慢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往人多繁华的地界去,总是绕着走些偏远的村镇。 冯寄生也开始敢拿了银锭出来花。第一次是在某个镇上的小馆子,三人原本只是想吃碗面。巧得旁边也有一桌,两个大男人要了五六个菜。因为不敢使银锭,芸香三人这一路上都是能省则省,很久没吃荤腥了,这会儿看着人家桌上的大腕炖肉难免眼馋。 冯寄生抬手想叫店小二给他们上一份,被芸香拦下。冯寄生说怕什么,又不是没钱。芸香知道他是说那银锭,但她觉得那银锭来路不明,并不敢用。或是两人为了一碗炖肉拉拉扯扯地不爽利,看在店主眼里便觉得他们囊中羞涩,又见三人一桌狼狈,还有个孕妇,便生了恻隐之心,送了一小碗肉给他们。 芸香念得人家的好,但也不好意思白吃人家东西,连忙婉拒道谢。但店主一时的好心,却堪堪戳中了冯寄生的软肋,觉得店家是施舍怜悯,瞅准他没钱买肉吃,是看不起他。冯寄生也跟着道了声谢,但脸上却没笑模样,从怀里拿出钱袋,掏了一个银锭出来递给老板,阴阳怪气地说:“身上带的散钱不够,不知这个您收不收。” 店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只讪讪一笑,收了银锭去剪。 过后芸香与冯寄生说,他适才没必要那样对人家店主说话,人家也是好意。 冯寄生说你觉得谁都是好意,实不知这世上的人就只认钱,你看我拿了那银锭给他之后,对咱们是不是马上变得殷勤了? 芸香见没法与他讲理,也便无奈不说了。 自从花了这第一个银锭,冯寄生便彻底放开了顾忌。给自己、芸香和四儿都置办新的行头,旧的那身,芸香要收起来,冯寄生一脸厌嫌地说:“穿了多少日子了,也难怪人家看你没钱,都有味儿了,扔了就得了。” 芸香说:“先收着,都是好料子,又没破,洗洗干净跟新的一样。” 可冯寄生执意要扔,似乎别说穿,只是带了这一身脏衣裳,都有失自己的体面。两人挣了几句,衣服到底被芸香收了起来,讨得冯寄生发一声“你就是穷人命”的叹息。 换了衣着,雇了马车,一路北上,能进馆子吃喝的,冯寄生绝不将就买路边的包子馒头,住店也从来都要顶好的房间。碰见车夫、店家或小二说几句好听的,他心里舒坦了,还要打赏,就为了人家那一口一个爷的捧。 旁人捧着,也不过打个照面那会儿功夫,偏生四儿也开始生了这毛病。 四儿初时和芸香一样,恨不得一个铜子儿掰两半花,一个馒头匀开三天吃。自打见了冯寄生从怀里掏出了大银锭,也开始安心,不再为活命发愁了。有时芸香和冯寄生为了花钱争执,她还在旁边帮着冯寄生说话,只说爷也是心疼奶奶,想让奶奶吃得好些,住得舒坦些。 如此这般,冯寄生也不再防备着四儿,彻底拿她当自己人了。有时芸香劝他,他还要给四儿使个眼神儿,露个“你听听”“你看看”“又来了不是?”的表情,四儿便回他一个颇为默契的笑容。 一来二去的,不知什么时候,芸香就开始发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悄悄有了变化。却也不用怎么细心观察。男女之间那点事儿,有没有那种关系,相处时的言谈举止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藏得再小心,也终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些影儿来。 自打芸香有孕,怕动了胎气,冯寄生就再没敢要求过房事。这一路醒来,半逃命似的,更没那个心思,尤其芸香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就是他想,芸香也不会理他。没想这样,曾经信誓旦旦再不碰别的女人的冯寄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吃到她身边儿的人身上来了。 其实芸香自己也打算过,四儿总得有嫁人的一日。他们是逃出来的,规矩的好人家定是不愿娶这种身家底细不清不楚的姑娘。又怕四儿无依无靠,连个娘家人都没有,真要嫁到哪儿,未必不会被婆家欺负。想着不如待安定下来,问四儿愿不愿意给冯寄生做个妾,两人只当是姐妹那么相处。若是她不愿意,就帮她找个妥帖老实的人家,给她些钱傍身,也不怕受委屈。若是她愿意,左右和冯寄生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姐儿俩也犯不着为他争风吃醋。 只还不待她开口,那两人便暗度陈仓了。 虽然和冯寄生没什么感情,甚至连正经的名分都没有,但芸香还是很怄气。 我自己主动提出来是一回事,你们背着我瞎搞就是另一回事了。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龌龊事,还装模作样地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把我当个傻子,那就纯是欺负人了。 但是她当下的处境,挺着个大肚子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身边只他们这两个人,若真的把话挑明了说,又怕闹僵了,自己更要吃亏。也是觉着毕竟一起患难过,这俩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或许是顾着她有孕,想等她安稳生下孩子再说。 只是芸香没想到,自己真应了冯寄生说的“你觉得谁都是好意”,想不到原来有人就是没心肝。 那时他们已在程川武城县落了脚,租了一个小院子让云香待产。不用日日想着赶路,闲下来的冯寄生便觉得没事可做,借口要照顾芸香,也懒得外面找活儿干。游手好闲之下便开始赌钱,从街头小打小闹的消遣,倒被人拉去赌大钱。初时是有赢又输,待被芸香知道的时候,却已经开始只输不赢,搭进去不少钱了。 芸香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火气上来,两人说话都不太好听。之后便一连多少日子互相不搭理。这事若在从前,四儿还会帮着两人劝解说和,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不言不语的好像事不关己。有一日,芸香无意间撞见她在院外和冯寄生悄悄说话,说的什么她不知道,只看她垂着头,一副可怜巴巴地模样揪着冯寄生的衣角,便猜不会是什么好话。 就是那之后的不久,某日清晨,芸香昏昏沉沉地睡醒,发现一向比自己晚起的四儿这会儿却不在身边。她撑起身子,四下看了看,一股莫名的不安笼了上来。强撑着站了起来,翻开柜子,四儿的衣服全不见了。 芸香又忙去冯寄生的房里,也是空空的,人没在,衣物行李也没了。 芸香脑袋嗡地一下, 这俩人是丢下她私奔了,留给她的,只是她平日里穿的衣裳,这已经付了小半年租子的空房子,以及她肚子里,还有一个来月就要生的孩子。芸香那一瞬间的心情不是恼怒,而是害怕。 她睡觉向来很轻,这会儿已经八个多月的身孕,就更睡不实了。可昨儿晚上居然睡得那么沉,以至那俩人什么时候收拾包袱走的都没听见。再想自己直到现在脑袋都沉沉的,走路也腿软,想必是昨儿晚上被他们下了什么药,多半是四儿给她熬的那碗汤。 芸香越想越觉得后怕,也不知给她下了什么药,会不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又或者她下药的时候手上但凡没个分寸,会不会她昨儿夜里就一睡不醒了。 又想一连好些日子没正经与她说话的冯寄生,昨儿晚上也换了个人似的,跟她赔了不是不说,还给了她一点儿碎银子,说让她喜欢什么就买些什么。现在想想,这不过是他抛妻弃子前剩的那一点点的愧疚罢了。 芸香在屋里呆坐了许久,脑子里乱乱的,这当下,她最先想起来的,却是三人当日离开沐阳时,冯寄生走了一夜回来后,那一身的血。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冯寄生既然还有那最后一点点的良心给她留了些碎银子,就不会再去而复返对她起歹心,况且她这儿也确实没什么可图的,但芸香还是觉得汗毛直竖。甚至开始庆幸冯寄生就这么走了,否则,她大着个肚子,将来再生下孩子,怕是也真没有勇气主动和他一拍两散。 思及这些,芸香便觉这里再不好久留,万一冯寄生又回来了,那她就又要羊入虎口了。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这房子也交了小半年的租子,够她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的,但有了这个心思,芸香却是一天都不敢留。是以便把能典当换钱的都换了钱,找房东好说歹说地求着,退了一半的租,打点好行李走了。 她想冯寄生和四儿多半还是会有躲着冯太监那伙人,往北,往东,往西,总归不会走回头路,那她就反其道而行,往南面她们来时的方向。她记得他们来时一个叫藁县的小地方,算着自己的脚程,不用一个月也能到了,到时候先在那儿落脚,把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 但人算不如天算,芸香动身往南,才走到半路,肚子就开始有些疼。好在是官道,路边刚巧有个小面摊子供她坐下休息。 卖面的老夫妇见她一个孕妇独自赶路就觉得奇,见脸色差得很,便忙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摆摆手,不想麻烦人家,忽觉得身下一热,有什么流了出来。她心慌,也顾不得在人前,伸手到下面去摸,腿上潮乎乎的,拿出来,一手的血。 老妇人见了哎呀一声,连忙叫自家相公来帮忙。老两口儿问她家人,她摇头不答。见如此,老夫妻也不多耽搁,忙搀她坐上推着出摊的独轮车,自己的面摊子也管不得,推起她便走。 芸香被老夫妇一路安慰着推进了县城,过城门时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安平县。 第五十二章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冬儿还在熟睡,芸香穿好衣裳,悄声出屋,轻声开了跨院的小门,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时辰还早,巷子里静悄悄的。不放心,又虚掩了门走出去,站在巷口四下望了望,大街上也见没什么人影。 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安与焦虑又增了几分。 转身回家,把门栓插好,在炕边心不在焉地守着冬儿坐着,直到听见前院爹娘起身活动了,才去前院灶房做饭。 那日之后,她让干爹干娘带着冬儿去临县的一个远亲家避了些日子。他们起初不同意她一个人留下,她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老两口,只是他们走后,冯寄生连个人影儿都没见。 芸香知道冯寄生不可能放着银子不要,除非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棍子悬在头上的忐忑,比直接砸下来更让人揪心。 因挂着芸香,陈氏夫妇带着冬儿出去避了一个来月便回来了,想着这么长时间,冯寄生也应该拿了钱走了。回来听芸香一说,才知道他压根儿没出现,老两口儿也觉得奇。三人商量琢磨,会不会是容家那边先一步找到冯寄生,给钱打发了。 芸香觉得这种可能大些,虽然自己当日向容家大爷要了二百两说是去打发冯寄生,但她知道自己骗不过大爷的那双眼,她不过是想借着要了这二百两,彻底断了她和容家的恩怨与情分,让容家的人不必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她对容家在润州惹得官非知道得不多,但也从腊梅姐那儿听了些,容家当日就是受阉党所害,压着二爷在牢里,以此吸容家血。至于罪魁祸首到底是不是那冯太监,腊梅姐没多说,她也没多问,但既是阉祸,总会有所牵连。 虽然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冯太监那一伙人或许早就把她忘了,但她自己却总觉得不踏实。 容家因阉祸糟了这么大的劫难,她不想再给容家惹去什么麻烦。她对容家大爷说了自己的过往,也是知道即便大爷再慈悲,再念旧情,还是懂分寸,知进退的,容家的安危荣辱在他那儿才是最最紧要的,不用她多说。 而且,很多话,她对容少卿开不了口,只有让大爷去说。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那日以后没再出现的,不仅仅是冯寄生,还有容少卿。 她曾想过,容少卿听了那些事会回来找她,或许会质问她为什么不与他说,又或者他来了,却根本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就站在她面前满脸怜惜愧疚地看着她,或许还会握着她的手,抚抚她的肩,抱抱她。 不论怎样他的怜悯与自责,她都不想看到,所以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等过一段时间,待他把她放下了,再见面,还能像什么没发生一般自在相处。本来他们也不是一路人,只是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总是作弄人,一次两次地把他们捏在一处。 对于冯寄生的消失,陈氏夫妇还会在不当着冬儿面时与芸香念叨两句,相互分析琢磨一番,而对容少卿父子的一去不返,老两口都很有默契地,谁也没在芸香面前提过,就好像他们从来没住过,只是陈张氏还是会瞅准芸香没在旁边的时候,去容少卿的那个小房间打扫打扫。 不与芸香开口提,老两口私下却是念叨的。多半是陈张氏先开口嘟哝着日子,“这也走了一个多月了,怎的真就连个话儿都没有……要说嘉言爹也不是个傻的,怎的不知道甭管芸香说了什么,都是故意气他的,不是真的当真了?还是……真有什么别的心思……” “就是有什么心思,也不能连个话儿都没有啊,让腊梅姑娘来带句话,就说爷儿俩都好,让咱们别惦记也好……这些日子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陈伯不言语,陈张氏也不在乎他应不应,只管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有些委屈,“还有嘉言……在跟前儿的时候,姥姥姥爷叫得多亲哪,这一跟着爹回去,见着奶奶,就把姥姥忘干净……可见谁家的孩子还是谁家的孩子……” 陈伯闻言,啧了一声,依旧没多说什么。 陈张氏也是明白他的意思,沉声片刻,唉了一声:“我说这话也是屈心,这不就是想他吗……嘉言不是那样的孩子,嘉言爹也不是,就大年三十儿那晚上,下那么大雪,深更半夜地爷儿俩还受冻摸黑儿地回来跟咱们过年,就知道是仁义的孩子……” 提到旧事,陈张氏又有些伤感,也不过就是前不久,一家子还热热闹闹的,如今这对父子一走,家里一下子冷了下来,又因又冯寄生这事儿悬着,这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 陈张氏与相公说完这话,又过了几日,到底把容嘉言盼来了。 最先听见声音的是冬儿,正在院子里玩儿泥,忽说听见马车声了,准是爹爹和哥哥回来了,说完就撂了小铲子往外跑。陈张氏紧着追出去,以为他是想哥哥想得紧以致生得幻觉,待跑出去才见巷口真的进来一辆马车,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容家的那辆,容嘉言的小脑袋从立面探出来,亟不可待地向这边挥手 陈张氏大喜,向院子里喊了一声:“嘉言来了。” 冬儿跑得急,赶车的马夫连忙住了马怕他撞上来,容嘉言从车里探出身子,见了冬儿也是喜不自胜,若不是拦了一把,直要从车上跳下来。 马车没再往前,就停在了原处。容嘉言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腊梅。从腊梅掀开的帘子往里看去,里面再没人了,容少卿并未同来。 陈张氏掩去自己的失望,连忙迎上去,于她来说,嘉言能来已经足够欢喜了。 容嘉言和冬儿拉着手下车,到了陈张氏面前,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姥姥”。 陈张氏心里便觉吃了蜜似的那么甜,还因这些日子的想念忽然得见,有些许鼻酸,只当着外人不好过分动容,便只憋了回去,把容嘉言搂进怀里好一番摩挲爱抚。 腊梅站在旁边,笑道:“言少爷早就说要来了,回去没两日就说想您,只不过自来了安平就再没认真读过书。大爷怕他从前读的诗书都生疏了,为他请了先生,给关在屋里恶补了这些日子,过了先生的考试,这才许他出来。” 陈张氏知道这是腊梅给她解释,为什么这么久孩子没来:不是家里不让来,只是在家温书,耽误了些时日而已。这话真假不论,既然带着来了,就说明人家并不打算与这边断了联系,能让芸香再见孩子,就是好的。 时陈伯和芸香也听了陈张氏的唤声应了出来。虽然芸香听得嘉言来了,恨不得立时插了翅膀飞出来,但跑到门口又犹豫了一下,只怕容少卿也跟了来,不知如何面对,这一犹豫,便落在了陈伯后面。待跟在陈伯后出来,望见容少卿并未同来,心中的失落却比释然还多了许多。 容嘉言先跟陈氏夫妇说话,见了芸香,便立时奔了过来,一下子扎到芸香怀里叫娘。芸香抚了抚容嘉言的头,捧着他的脸看,这才月余未见,就似变了不少模样一般,好像白了些,甚至还高了些似的。 陈氏夫妇张罗着众人往院里做,赶车的车夫推却未进,把马车在窄巷里挡了人家的路,到了巷口等着。 容嘉言旧未见母亲,这会儿见了,说不完的话,陈张氏从旁听着,腊梅那番解释话倒也真,容嘉言说得多半是什么也没干,只被关在家里温书了,说了半晌的话,全是在说自己念书的事,学了怎样的文章诗书,先生的性情如何,自己哪日得了褒奖,那时又挨了大伯的教训,事无巨细,只不过从头到尾,却是只字未提容少卿。 众人在屋里热络地说了会儿话,容嘉言便被冬儿拉着去了院儿里,老两口也看着跟出去,留了腊梅和芸香在屋里说私房话。 芸香看了看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叫了腊梅去了容少卿父子当日住的屋子,进门便掀了箱柜道:“你来得正好,头先二爷走时有些行李没拿,我都收好了,你一会儿走时想着带上。” 腊梅看了看东西,拉了芸香坐下,压低了声音,问说:“这会儿之咱们姐妹俩,你只给我说说,你和二爷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芸香道:“什么也没有,姐姐别多想了,二爷之前来,也是大爷为了磨炼他,如今二爷戒了酒,人也稳重了,自然也该回去帮大爷重振家业。” 腊梅带了些无奈,“我把你当亲妹子,你却不与我说真心话。” “怎么会呢。”芸香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 “那有心里话却不与我说?” 芸香垂眸,没言语。腊梅也没再追问,姐妹俩沉默着面对面坐了一会儿,方才是芸香先开了口,“二爷,近来可好?” 腊梅道:“好与不好,你心理多半也有数。那日你来找大爷回去,没多久二爷就回来了,我没见着人,但听说是一脸愠色带着气进了大爷房里,在里面呆了好久。兄弟俩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二爷出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的,谁也不让进,连嘉言去门口叫爹爹,都没反应。后来,还是大爷进去说了什么话,二爷才出来,仍是谁也没见,人就离家走了。” 话说到这儿腊梅顿了顿,见了芸香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方又继续道,“大爷回老太太、太太说,二爷是出去帮他跑买卖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没说。” “我早想来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过大爷吩咐了,不让我们来你这儿打扰。别说我了,就是言少爷几次三番地求着想来,大爷都不许,太太给说情都不许,也不说缘由,只说是为了让先生给他补落下的课业。今儿个也是言少爷求了这些日子,又有太太帮着说话,大爷才终是点了头。” 腊梅问道,“你既把我当亲姐姐,就该与我说实话。” 见腊梅说了这话,芸香便不想再瞒着,只是千头万绪的,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思量之际,腊梅又道:“你要是顾虑容家那边能不能接纳冬儿,那是你多虑了。老太太并非不通人情的,老太太和太太要真是容不得冬儿,又怎会几次三番地让你把冬儿带过去玩儿?老太太的心思,真是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怕你有顾虑。” 芸香终于开了口,应道:“老太太、太太都是难得的心善慈悲之人,能遇着这样的主子,是我的造化……” 也正因如此,她才不更不想给她们惹麻烦。 腊梅未解她的心思,“从前且不提,这次再见了面,老太太和太太可没一日说把你当下人的话,原先心里就对你存着怜惜愧疚,待见二爷自再见了你是怎么改头换面的,就更只有一个心思了,这些可还要我与你说吗?” 芸香摇摇头,“我明白老太太和太太的一番苦心与好意。” “那又是为什么闹成这样?”腊梅疑惑,“不是我偏帮二爷,只是任谁都看得出二爷对你的心意,这些日子也不过是等你点头罢了。这一回若不是你说了什么伤他的话,他怎舍得回家,怎舍得离了你去外头跑买卖的。他当年为了娶你做正室,险些就被老爷逐出家门了,如今也是再见了你,人才从泥沼里爬出来似的,又有了人气儿了,二爷对你的心,再真不过了。” 腊梅不说还好,最后这番劝说,却把云香一肚子想说话又堵了回去,勾出别的心事来。 相似的规劝,腊梅姐也曾对她说过,在她被“借尸还魂”醒来之后,在她生下嘉言,容少卿却对她避而不见的时候,腊梅姐也是这样一番宽慰劝解,说二爷如何疼她、爱她,许多容少卿和为了“她”做出的荒唐事,她就是那时候从腊梅姐那儿听来知道的。 那时候听到那些,并未觉得什么,真真只似听个别人的故事,满心满脑全是自己的委屈。如今再听,却又是另一种心境了,唯有委屈的滋味一分不减,更胜从前。 第五十三章 却说云香和腊梅在屋中说了好半晌的话,闻得陈张氏在院里一声声地唤着两个孩子,因知陈张氏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捉迷藏,是以也未在意。不多时,陈张氏匆匆进屋,一脸焦急忧恐地问:“冬儿和嘉言没来吗?” 屋中两人一问才知,原是两个孩子藏得不知哪儿去了。三人出屋去,陈伯已到外面找去。芸香在院中喊了两声嘉言,有些心慌,不论冬儿,只说嘉言这般懂事,听见大人焦急地唤说“不玩儿了”,一定紧忙出来了。 三人出了院,陈伯才从邻家出来,见了他们摇了摇头,说连问了两家有孩子常与他们兄弟俩玩儿的人家,都未见两个孩子去。 腊梅道:“不能跑出去吧?才我们虽在屋里说话,不过能瞅着院门,没见他们俩出去啊。” 陈张氏这会儿已然慌了神,“我刚刚看着跨院儿的门没插上,我昨儿开过一次那门,这会儿倒忘了当时有没有上门闩,保不齐哥儿俩就是从那儿出去的。” 腊梅又道:“或不是去巷口了?” 陈伯闻言便忙小跑着奔了巷口,陈张氏与云香也紧忙跟了上去。腊梅跟在后面,几人到了巷口,见一众孩子在戏耍,却也不见嘉言和冬儿。问了停在巷口的容府车夫,也说没见他二人出来过。 芸香和陈氏夫妇这会儿都慌了,三人一下子都想到了冯寄生。他忽然消失了这么些日子,总不能是良心发现地就这么走了,总觉得他不定哪日就要出来使坏。可又想不能这么凑巧吧,这么多日子不见他人,也未必就在附近,就算真在附近,只这转眼的功夫,能让他在几个大人眼皮子底下把两个孩子掳走了不成? 腊梅不知其中缘故,虽然也急,但并未忧恐,只以为两个孩子多半是跑到哪家玩儿去了,适才问的两家没有,或是在别家。况且这巷子深,又有小道,不定猫在哪儿。附近都是熟识的近邻,总不能丢了。 芸香与陈氏夫妇并腊梅和车夫,又往巷子里折返回去。芸香还留了个心眼儿,唤车夫不用跟着他们一起,哪儿也别去,只管在巷口守着,万一见着孩子,或是有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千万拦下。 “不会有拐孩子的吧?”腊梅这会儿也听出话音不对来,边跑边问,她独自带了嘉言出来,万一把孩子弄丢了,别说主人家怎么问罪她,她自己急也要急死了。 芸香也没心思多解释,只答:“应该没事,应该没事……”。这话是安抚腊梅和陈氏夫妇,更是在安慰自己。 只是四个人在巷子里一边叫一边找,期间把两个孩子可能去的人家都敲了一遍,又回家去看了两回,到底没见着两个孩子。至此,四个人彻底慌了。 这巷子不止一个出口,若真有歹人掳了孩子,多半也不会走大路,就他们找人这会儿功夫,早从小道遛没影儿了。 陈张氏带着哭腔连声自责,恨自己带孩子玩儿什么捉迷藏。腊梅见芸香并陈氏夫妇都变了脸色,显是有事相瞒,也是急得跺脚,直问芸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芸香这会儿哪还有功夫与她细说详由,脑子里乱糟糟的,却又什么都理不清,总觉得这事儿和冯寄生脱不了干系,万一真是让他把孩子给掳走了…… 到底是陈伯还冷静些,忙说:“别急,我这就去衙门找程捕头,万一真是有拐孩子的……先把城门看好了要紧……你们继续找着……家里得留人……别孩子藏哪儿自己回去了,再不见大人……” 陈伯急匆匆走了,剩下三个女人。 腊梅顾不得其他,忙着要回容家。她的心思,不论主人家怎么责罚她,只管先找了更多的人来帮着找孩子,只要孩子找着,她受什么都行,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条命也不要了。 这节骨眼儿,芸香也未忘拉了腊梅,嘱她先别让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知道,万一是虚惊一场,别把老人家吓出病来。 腊梅急道:“这话还用你嘱咐,只是若一时三刻寻不回人,想瞒也难。” 待要走,又被芸香拉了胳膊,“大爷在家吧?你先去回了大爷。” 腊梅道:“那是自然,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主子都瞒了……”她这话说着,但见芸香蹙着眉头,欲言又止,恍然猜到其中必有隐情。今日两个孩子不见了,多半也不是什么碰巧。只这会儿事态紧急,也容不得她拉了芸香细问详由,心中又急又慌,唉了一声匆匆跑了。 芸香回神看向陈张氏,后者脸上这会儿已没了血色,眼眶子红着,芸香怕她急出个好歹,忙把她劝回去,只说万一是两个孩子顽皮跑出去藏了,回去家里不见人也不好,让她在家等着。不论是孩子自己回家,还是他们哪个有消息,必要回家去汇合商议。 眼看着陈张氏抹着泪回了家,芸香又独自一人四下去寻,把附近巷子里能找的犄角旮旯都寻了一遍,还揪着心去了离家最近的两口水井边儿上往里望,终归是没见着人。因慌乱惶恐,她的一只手始终不自觉地地抓着心口的衣裳,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总觉得这事儿绝非偶然,必然是遇着坏人了,跑不脱就是冯寄生。 且说芸香在外寻了许久未果,抱着一丝侥幸回了家,只没到家门口,就见了站在院门外望穿秋水的陈张氏。母女俩不用言语,都见了对方眸中瞬间被抽走的一线期待过后带出的一丝绝望。 陈张氏眼睛红肿着,似是才收了泪,这会儿见芸香独自而归,泪珠子又断了线般滚下来,呜咽着捶胸顿足,直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怨恨自己老眼昏花,竟让两个娃娃从自眼皮子地下给丢了,甚至连寻死的话都说出来了。 芸香连忙搂着她规劝,说不干她的事,怨她只顾着和腊梅在屋里说话,也没往外去瞅孩子,又劝她别往坏处想,纵然真的是遇见拐子或者真是被冯寄生那歹人掳去了,这会儿爹已经去找程捕头了,一定没事的。只是她口中如此劝慰干娘,自己心理实则没有半点儿把握,不论是芸香和干爹哪边有了消息,这会儿必然早就回来了,这么许久未见人回来,就是没寻见孩子。 天色渐暗,两人终于把陈伯盼了回来,同来的却只有程捕头,并不见两个孩子。 陈张氏未见孩子,眼泪又决了堤,拉着程捕头的手,把这半日说过的自责自怨的话再又翻过来调过去地又说了再说。程捕头紧着劝慰:“您别急,别急,他们还在外头找呢,我头先挨个城门都问了,没见有人带着孩子出去,人肯定还在咱们城里,只要人没出城就好说,早晚能找着。” 陈张氏泣道:“都问了?不会看差了吧?” 程捕头道:“不能,守城门那些弟兄,哪个不认识您家冬儿啊,都不用您说,要真有人看见旁人带着孩子出城门,一早就拦下了。” “有没有可能是把孩子藏起来,藏在车里或是什么地方带出去的……”芸香急着问。 “不能,我都问了,今儿也是赶巧,这一天都没马车出城入城。俩孩子都挺大的,也不能藏怀里或筐里了……”程捕头说着顿了顿,似是有话不好直对芸香说,只转向陈张氏,“您家的事儿,我叔刚跟我也说了个大概,您放心吧,别说您这儿是咱自己家里人,就是不相干的,只要是咱安平县的百姓,也保管不能叫两个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 程捕头劝着陈张氏坐下,又把这半日的事一件件细细问来,几个人把自己找过的地方全对了个遍,说话的功夫,容家也来人了,除了腊梅还有管家。腊梅眼睛红着,显是哭过了。 容家那儿看样子也早与程捕头碰过面,管家上来只管和程捕头对情况,说撒出去的人还在找,按容家大爷的吩咐,怕真是被拐子掳了,动静闹得太大,反而让拐子心生歹念,只悄没声地寻着。也是因此,容家大爷那儿虽然急,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一边在家等着消息,一边安抚容老太太和太太。 程捕头回说:“大爷想得周全,我来时回了知县老爷,他也是这个意思。甭管是谁拐了两个孩子,说到底还是图财,咱们若真是大阵仗敲锣打鼓地去寻,反而打草惊蛇,再把歹人逼急了狗急跳墙。是以只让人看死了城门,只要孩子还在城内就好说。县太爷的意思,人咱们还是悄声寻着,猜想拐子的心思,与其费劲地把两个半大小子拐出城去卖,还不如敲诈家里人些钱财。更何况容家又是大户,家里的长孙被掳,必然肯出大钱赎回孩子,这么简单的道理,拐子不能不会算。” 屋内众人听了只管点头,只盼着真如他说的,拐子最好是贪财,甭管要多少,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的。 因着这个盘算,众人没再出去挨家挨户地问,怕拐子在附近看着。程捕头也不好在陈伯家待到太晚,宽慰了陈张氏一阵,又往几处城门问消息。 早先有邻居知道两个孩子丢了,这会儿陆续过来关心找没找着的,要不要再多叫些人去找。 陈伯说已经报了官府,谢过了大伙儿的帮忙,又把程捕头的话说了,让邻里们千万别太张扬惊了拐子。 安平县素来太平,多少年没听说过丢孩子的,街坊邻里一边安慰陈张氏和芸香,让她们别太着急,孩子肯定能找着;一边又各自心里害怕,平日里孩子们撒出去惯了,附近巷子来回串着玩儿,从没想过能有这事儿,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往后也不敢由着孩子们自己跑出去玩儿了。 第五十四章 因有程捕头的话,邻居们也都不好在陈家久留,陈伯把邻里们送走,又自己不言不语地出了门。 屋里人多的时候,这一句那一句的说话宽慰着,好像孩子不过是淘气藏在哪儿,转眼就能蹦出来,陈张氏眼泪时断时续,还有住的时候。这呼拉一下,人都走了,只有同样心焦的芸香,人又一下垮了下来。 芸香见她形神涣散地坐在那椅子上不动,上前扶她去炕上坐着,才一碰她便觉得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再摸了一下手,冰得吓人。 “放心吧,娘,去找了,程捕头不是说了吗,肯定能找着。”芸香未急着把她扶起来,只坐在她旁边宽慰。 陈张氏把冰冷的手覆在芸香手上,半晌才讷讷出声:“你说……俩孩子不会掉井里吧……” “不会……”未等她说完,芸香便忙宽慰,“那井边上总有人,最是热闹的地方,若真是孩子掉进去了,怎能没人见着。平日里您总嘱冬儿不许去井边儿上玩儿,上次他不听话,不是还挨了我爹吓唬,过后再不敢独个儿去那儿了。还有嘉言最是懂事谨慎的,也不能出这种意外。况且附近几口井我白日里都去看了,您放心吧……” “那别处的呢,咱这城里还有好几处有水井的……我今儿听着他们那话,听得揪心,你说万一要是坏人起了歹心,把俩孩子……”陈张氏脸色惨白,带着哭腔,又开始念叨自怨的话。 芸香把她的手捧在手心里,一点点摩挲揉捏着,柔声安慰,熬了整晚。 夜深,过了宵禁的时辰,院门吱呀一声,是陈伯回来了,两个女人都站起来迎出去,只是见着的仍只是独自而归的陈伯。 陈伯闷不吭声地进了屋,陈张氏急道:“孩子,孩子没找着呢 ,你怎么回来了?可有消息了?” 陈伯叹了一声,回说:“宵禁了,程捕头带着人还在外寻着,放你们娘儿俩独个儿在家我也不放心。” “这时候还理什么宵禁不宵禁!”陈张氏急道,“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要紧的事孩子啊!这俩孩子在外头不定得怕成什么样呢!去找去啊!我去找去……”说着就要往外走,却因急火攻心,险些栽倒在地,亏得芸香一直从旁搀扶着她,见她身子一歪,连忙将她抱住,将她扶到炕上。 陈伯道:“你这样怎么找,赶紧躺下歇着是正经。” 陈张氏泣道:“我哪儿歇得下……” 陈伯道:“睡不着也躺着,你不歇着,芸香也歇不得,你们俩把身子熬垮了,怎么寻孩子回来。” 陈张氏身子已然垮了,四肢无力,只歪靠在炕上呜呜地哭。芸香忙过去安慰:“娘,我爹说得是,您先歇吧,养足了精神才能找孩子不是吗。” 陈伯对芸香道:“不止你娘,你也是,你也回去歇着,别瞎想,养足了精神,你娘这儿有我呢。” 芸香回说:,“要不让我娘今儿晚上去我那屋,我照看着,您在外跑了一日了。” 陈伯道:“不用,要让你们娘儿俩在一处,谁也不得歇着,我陪着就行。” 芸香未再坚持,只嘱说娘若半夜不舒服一定叫她。 独自回到后院,芸香悄声推开后院的小门,外面黑漆漆的,平日里熟悉的小巷子,这会儿却变得莫名的阴森恐怖,好像在那些看不见的黑暗角落里藏着无处可怖的妖魔。 她才迈出一只脚去,便忽地被叫住。 转头,是陈伯不放心跟了过来,“就知道你躺不下,你回去吧,看着你娘,我出去再找找……你一个女人家大夜里的不安全。” “我跟您一起去。” “把你娘一个人留家里我不放心,我也不一个人瞎找,你看都这时候了,找不了多会儿就天亮了,我再去几个城门那儿问问。” 芸香只得应了,站在门口儿,瞅着陈伯脚步匆匆地消失在漆黑的巷子,听见前院干娘开门走动的声音,才忙强打起精神转身回去。 日出又日落。 容嘉言和冬儿始终没有消息,芸香和陈氏夫妇整整两日没合眼。 陈氏夫妇虽然上了年岁,但身子还算硬朗健硕,不过两日,两人便一下子老了许多似的。由是陈张氏,不单病倒了,原本花白的头发,不过一日的功夫,竟是全白了。 孩子不见了的次日一早,高氏姐妹便来了陈家,在陈家待了整整一日。一来是关心劝慰,二来芸香和陈柏出去寻人,两人能帮忙在家照顾因此事而病倒的陈张氏,帮着做做饭,劝着吃些东西。 出乎姐妹二人的预料,陈家三人虽然两天一宿没合眼,但除了陈张氏一夜白头,眼睛红肿得核桃一般,陈伯和芸香的精神倒还好,尤其是芸香,按说两个孩子丢了,最难受得要死要活的该是亲娘,芸香却未见流泪,反而一直与她们一起劝慰陈张氏。 不过,都是做娘的人,彼此都能体会共情。姊妹俩都看得出,芸香也不过是在硬撑。陈张氏一夜白头,芸香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的,头顶和鬓角竟然也在一夕之间冒出些银丝来。 傍晚,陈伯在外寻人未归,高氏姐妹陪在陈张氏身边,连哄带劝地陪着她吃了些东西。饭后高小妹在屋中守着陈张氏,高大姐和芸香端了碗碟去灶房收拾。 芸香与高家大姐说她们姐妹来了一日了,还是早点儿回去,程捕头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帮着他们找孩子,他们姐妹俩又来了这一整日,家中孩子不能没人照看。 高大姐道:“不妨事,我家那小子愿意在他姨夫家,有他姨夫看着还能念念书。” 芸香道:“那您也早些回去吧,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高大姐看着芸香忙碌碌地洗涮着碗碟,心疼地道:“现在婶子不在边儿上,你想哭就哭出来,别在心里憋着。” 芸香没看高大姐,只是摇摇头:“没事,说不难受不害怕是骗人的,不过我知道,这么多人在外头找,肯定能找回来。程捕头不是说了吗,这两日没见着有人带孩子出城,俩孩子肯定还在城里,就是不知被藏到哪儿去了……咱这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歹人存心把俩孩子藏起来,一时片刻的也难找着……” 芸香顿了顿,抬眸看向高大姐,“不过我从来没做过昧良心的坏事,我爹娘也是一辈子与人为善。善有善报,老天爷不能欺负好人。” 她说完这话原想回给对方一个笑容,以此证明自己没事,只不过最后一个字说完却是带出些难掩的心酸,也只转头随手擦起灶台,让自己忙起来,只是心中到底是惶惶不安,手忙脚乱地碰了一旁的水瓢,水瓢掉在地上,里面盛着水洒湿了她的衣裤。她随手拿东西擦拭,擦了好几下,才发现手里拿的是一条脏污的抹布,原本只是有些湿的衣裤反沾上了油污。 高大姐未点破她的心神不宁,只是上前拿了她手里的脏抹布道:“剩下这点儿我来收拾,你回屋换件衣裳。” “没事,不碍得。” 高大姐抢下芸香手里的活,芸香便索性由她,自己回后院换衣裳。 时天色已暗,屋中并未点灯,芸香进了里屋,浑浑噩噩的却是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抬眼看见炕上放着冬儿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裳。芸香走过去,拿起衣裳摩挲着把脸凑上去,闻着衣物上冬儿的味道。 她两天一宿未合眼,不是在外寻人,就是在陈张氏身边照顾,这会儿一个人回了黑漆漆的房间,四下无人,巨大的恐惧与痛楚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饶是如此,她也强撑着没有掉泪,只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衣裳,好像如此能给自己些力量,能再把这具躯壳强撑起来。 前院传来动静,是有人回来了,虽然止一人,但并没有两个孩子的脚步声。许是程捕头或容家的人有了什么消息。 芸香忽觉心慌气短,明明什么也没做,却似急跑了几里地似的有些喘不上气。她站在房门口,一时竟不敢迈腿出去。 她盼着能有什么消息,可又害怕…… 此时此刻,除了两个孩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什么人都不来,什么消息都没有或许反而是好的……她下意识地抬手攥了心口的衣襟,左手按在右手之上用力揉搓,以此按下心里的不安。 是时,高大姐匆匆来后院唤她,未待她开口,身后便跟出个人来,不是旁人,正是得了消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容少卿。 芸香心口一滞,人也怔怔地站在原处,一时没做任何反应,只是按在胸口的双手不自觉地愈发用力握紧,手的指甲深深掐在右手拇指内侧。 容少卿三几步走到芸香面前。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无言,容少卿抬手扶上她的肩头,温柔地捏了捏。 芸香下意识地摇头,想要说些安慰他的话,别担心,孩子一定能找回来,一定不会有事的,又或是告诉他不用担心她,她没事的,她抗得住。只是,张开口,喉间挤出的却是无法抑制的哽咽。 两日来,不论是面对陈氏夫妇、容府各人,还是前来帮忙关心的程捕头、高氏姐妹以及其他街坊邻里,甚至,只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都是坚强而坚定的,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 。 然而,所有这些强撑的坚强,却在见到容少卿的一刻,被瞬间击碎崩塌。泪水随着喉间的呜咽决堤,那些被她强压下去的恐惧、不安、脆弱与绝望,在这一刻倾泻般汹涌而出。芸香哭泣着靠进容少卿怀中。 容少卿将她用力地抱紧,“我在,我在,有我呢……” 第五十五章 容少卿是在回安平县的官道上碰见容少谨遣来给他报讯的家仆的,他要办的事办好了,本就心急着回去,突然听了嘉言和冬儿都丢了,大惊失色,和家仆一起昼夜兼程地往回赶,待进了安平县城也未归家,直奔了陈家。 容少卿拥者芸香,未做过多安慰,只是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一遍遍低喃着“我在,我在……”,凭芸香在自己怀中啜泣许久,直到她将这两日积郁在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宣泄出来,自己擦擦眼泪,离了他的怀抱。 时程捕头和陈伯也回来了,虽是许久未见,却也没有心思寒暄,一起进了芸香房中围坐。程捕头向容少卿说了现下的情况,“除了没在城里贴告示,挨家挨户地去查问,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城里所有的水井也都下人查看了。县太爷和大爷的意思,还是觉得俩孩子是被歹人虏了,怕歹人狗急跳墙伤了孩子,并不敢大肆张扬或是贴告示。城门那儿进出虽也查得严紧,但怕有疏漏万一,又或是早在咱们发现之前拐子就带孩子出城了,县太爷已给周边县衙都发了协捕文书和两个孩子的画像,并未有人发现两个孩子的踪迹。府上的仆役和附近知情的街坊邻里、加上衙门里能抽调的人力,这两日也出了县城四散去寻,不管是官道还是小路,甚至人迹罕至的林子,只要是能走人的地方一处不放过……这两日虽然城里动静看似不大,实则是铺了天罗地网的,除非歹人是插了翅膀,否则一定逃不脱。” 容少卿若有所思地回道:“确实是天罗地网……这拐子若是带着孩子在外,必然逃不脱……” 程捕头知他话中之意,顺着说下去:“这两日弟兄们白日黑夜都在外寻人,虽未大张旗鼓张贴告示,不过城里许多街坊都知道咱们家走丢了孩子,若是拐子真的带着孩子出来必然能被撞见。不过拐子也不能带着两个孩子躲这么许久不吃不喝的……我们琢磨着,如若拐子还在城里,必是把孩子藏在哪儿,他自己招摇过市,一来买些吃食,二来探听情,瞅准时机出城。” 容少卿点头,“我想着,咱们既然是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之后,一早就看住了城门,那孩子多半还在城里……不论是什么人把两个孩子掳了,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带出城去,咱们家这儿离各处城门都有距离,俩孩子也不小了,不论歹人初时怎么把两人骗走,可若说是带他们出城,俩孩子总归是不敢不告诉家里人,只管自己跟着走出去的……除非是被弄晕了,可那么大的两个孩子,若要弄晕了抱走,就更费事了。” 程捕头道:“就是这个理,我们也是想孩子十有八九是还在城里,不过城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踪迹,如今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孩子被藏在某户人家了。若是如此,那这歹人多半有同伙,甚至就是咱们安平县本地人……不过……”程捕头疑惑,“旁人我不敢说,但是大叔和婶子最是与人为善的,咱们县城里但凡认识的,哪个不说他二老的好,怎能有什么仇家专门来绑孩子呢……可若说是外面来的,又怎么能熟识咱们城里各处,把孩子藏得这么隐蔽。” 芸香一直从旁听着,这会儿心里打鼓,她从一开始就疑是冯寄生,这会儿听着程捕头这话,更加断定就是冯寄生了。若说有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也只有他可能奔着冬儿来,把孩子掳走。只头先程捕头提了一句,说干爹与他说了家里的事,至于说了多少,说没说冯寄生和冬儿的关系,她却没问,是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可不论是与不是,现下把孩子找着是第一,其他都不重要。 只是未待她开口,却被容少卿接过话去,回说:“也未必是冲着这儿,有可能就单是图财。都知道嘉言常往这儿来,嘉言跟这儿的关系城里不少人都知道,若是想掳他敲诈,在这儿下手总比往容家去要容易。” 芸香看向容少卿,随即垂眸未再言语。虽然他说的这话也不无可能,但她觉得,容少卿是看准了她要与程捕头提冯寄生而故意拦下话来,不让她说。不论他是怎样的心思想法,既然不想让她说,她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程捕头听了容少卿的话点了点头,似是觉得这话有理,只道:“这就有些难办了,要说挨家挨户地搜查倒也不难,怕就怕歹人狗急跳墙,万一把心一横,再对两个孩子不利……说一千道一万,咱们是为了让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回来……料想对方若是要绑架勒索,定是会送信来,只是这两日不论是这儿还是府上都没接着勒索书信,或许是在观望,只不过这时候越长,对孩子越不利……” 芸香心口又是一紧,垂在膝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握在一起。 坐在一旁的容少卿伸手过来,也未顾忌是否在人前,只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安慰,低声沉吟:“是不能干等着……”得想法子把人引出来。” 程捕头知这话说的不错,可既要把人引出来,又要保证两个孩子安全,却非那么容易的。 容少卿思量片刻,开口道:“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闻言,齐刷刷地看过来,容少卿却未立即述说解释,只道:“此事我需先与兄长商议,要知县大人、县衙这边配合才行。” 且说容府和陈家丢了孩子这事,官府虽未张贴告示寻找,或是挨家挨户地去寻,不过陈家近邻都是知道的,又有不少人跟着去城外帮忙寻找,并不是什么可瞒得住的事。不过也有不少人听了传言并未当真,只当是以讹传讹,毕竟未见官府发告示。不过很快城中就贴了孩子走失,悬赏找人的布告,证实了这一传闻,只不过张贴布告的并非官府,而是容府自行贴的告示。 告示上所言也未如传闻说的丢了两个孩子,只说是自家长孙近日与家人上街游玩时不慎走失,现张贴布告悬赏寻找。但凡有提供线索者,均可得谢银五两,若凭线索寻得孩子或是有人能将孩子寻回的,酬谢白银二百两。 这寻人告示一贴出来,便在城里炸开了锅。有说怎么未见官府动静;有说二百两白银,足够吃用几辈子了;还有人看得仔细,说但凡提供线索便可得五两谢银,只这线索也难辨真假,万一有人以此去骗钱该当如何。旁人回说,出得了二百两酬谢的,又怎会在意区区五两银子,十个线索里总归能有一个有影儿的。自然,也有人调侃说风凉话:这要是被拐子拐了,直接给送回去,可不比到外面寻买家来钱更多更容易么。 而自这悬赏寻人的告示一经贴出,也确实如人们谈论那样,很快便有人到容家提供线索,不过大多线索都没什么帮助。也未必都是为着五两银子来的,也有热心帮忙,说什么都不要赏银的。当然也有一看就是来招摇撞骗的。比如县城里一个人尽皆知的光棍儿滥赌鬼,到容家说在城北见着过容家少爷,说得绘声绘色,穿着什么衣裳,拿了什么东西,往北城门去了。虽然从他描说的容嘉言的穿着打扮,明显就是信口胡编的,可容家还是按告示里承诺的,给了他五两银子。那赌鬼拿了银子,自己都有些不信这一番鬼话还真能换的白花花的银两似地意外,捧着银子说了些奉承话笑呵呵地走了。 而对于这些真真假假的线索,容家也一概派人顺着去找,每每都无功而返。至于官府那边则未见一点动静。有从衙门当差的人处听的闲话,说是容家一开始也是报了官,让官府帮忙去找,但一两日未见把孩子寻回来,这才坐不住自己四处悬赏告示。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官府疑容家少爷是被歹人掳了,只为敲诈钱财,但容家却坚说不是,就是自己走丢的,其实是怕官府搜查,歹人对孩子不利。出酬金寻人不过是明面上的说辞,实则是贴给绑匪看,只要把孩子平平安安地送回来,不问详由,不经官府,给钱了事。 容家这边把话放出去,该做的姿态全都做足了,官府那边也按事先商议好的,配合着按兵不动,不做任何反应。 如此,过了三、四日,果真有了动静。 清晨,容家家仆在院墙附近捡了一封信,信纸皱巴巴的被揉过的样子,显是被人包着石头扔进来的。家仆远远见着皱巴巴的一团就警觉起来,展开一看内容,又惊又喜,片刻不敢耽搁地跑去呈给了容少谨。 容少谨见信后,立时让人把容少卿叫了来。 容少卿展信一看,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句话:今日亥时三刻,火神庙后,不许报官。 第五十六章 容少卿按信上所言未到亥时便到了火神庙后,只独自在附近守到天明,也未见半个人影。 虽然空等了一宿,但容少卿并不失望,反而觉得见了曙光。除非有人蓄意趁此时戏耍他,否则就必是绑匪为了试探他是否会报官,毕竟信上并未要他带着赎金,只要耐心等待,绑匪必然会再来消息。 不出所料,次日,又有人以同样的方式送了信,时辰仍是那个时辰,地点则换作了七拐巷。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带好悬赏告示里承诺的银票,除此之外,还裹了块布条一起扔了进来,正是容嘉言失踪之时穿的衣料。 是夜,容少卿早早到了七拐巷。信中未说具体位置,这七拐巷虽然不长,却也不短,巷如其名,七拐八绕的,好几处岔口。容少卿从巷口寻至巷尾,往返走了好几遍,待近了子时,正想这一宿会不会又如头一次一般无功而返之际,身后忽地响起开门声。 容少卿一激灵,立时转头。 啪啪,黑漆漆的巷子里蹦出两个石子来。容少卿谨慎上前,循着石子飞出的方向,见得一户人家的院门半敞着,他刚刚路过时明明还关得严实。 时值子夜,万籁俱寂,从半敞开的院门里往里望,什么都看不见,敌明我暗,不知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不过想着嘉言和冬儿很有可能就被禁在这院子里,即便跨进去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没有半分犹豫。 容少卿踏进院门的下一刻,院门两侧便有两个黑影闪出来,一个迅速把院门关上,另一个则拿了什么东西抵在他脖子上,凉丝丝的,该是一把匕首。 “二爷来得挺准时,你最好没报官,否则你和你都儿子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容少卿有些许惊愕,嘉言和冬儿的失踪,不论他、芸香、陈氏夫妇还是他大哥,心中都有一个猜疑,就是冯寄生。这会儿乍听了陌生的声音,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也有可能是冯寄生的同伙。 “我报没报官你们心里清楚,否则也不会现身了不是吗。我容家不怕散财,要的是孩子平平安安的,孩子呢?”容少卿一边不紧不慢地答话,一边扫视这院子。很寻常的一户人家,看样子不似无人的孤宅,应是有人常住的,这会儿各屋都黑着灯,两个孩子极有可能就藏在某个房间里。 “别着急。”身后之人道,“我们还得看看二爷的诚意。” 他这话说完,同伙便从身后上手在容少卿身上搜身。 容少卿微微侧头,想要看清搜身之人是不是冯寄生,却被钳制住他的人用匕首威胁着不让转头去看。 同伙在容少卿身上上下搜了一遍,未见着银票。 身后之人便把匕首往容少卿脖子上又压了压:“这就是二爷的不对了,我看你是不要你儿子命了。” 容少卿回道:“我并未见人,怎么肯定孩子就在你手上。” “没见你儿子的衣裳?还是非要我剁下你儿子一根手指头你才肯认。” “嘉言的衣裳我见了,冬儿呢?” “你只盼着平安赎回自己儿子就是,别人的儿子就别惦记了。” 容少卿回道:“两个孩子走失,现在城门那儿守得紧,别说你们想把冬儿带出去,现在城里所有的孩子,只要不是亲爹娘带着,都不许出城。一百两,我再出一百两银子,你把冬儿也放了。” “二爷买个孩子做什么?” “陈家对我有恩。” 身后之人笑笑,“我看二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买孩子是假,看上孩子他娘是真吧。” 容少卿答:“你既然知道,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厢方便。” 身后之人并不急着要钱,只道:“二爷连赎自己儿子的酬金都没带,让咱们兄弟怎么信你愿意出钱赎个拖油瓶?” 容少卿道:“银票我带来了,只是没带在身上,你把孩子带出来,我见了孩子,自然告诉你银票在哪儿。” 身后之人略作思量,回道:“好,让我兄弟跟你去取银票,如果顺利,两个孩子明日平平安安地送回府上,如若有诈,甭管亲儿子后儿子,就别怪兄弟们手狠了。” 容少卿道:“你放心,我若要报官早就报了,我说了我容家不怕散财,要的是孩子平平安安。银票我马上就能取来,但是必须见了孩子平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恕难从命。” “见不着孩子,你们一个铜板都休想拿走。” 容少卿说完这句话,只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又威胁着收了收,冰凉的匕首紧紧贴在自己脖子上,只消再多用力一分,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孩子在对方手上,容少卿心里不可能不慌不怕,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退缩地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能显露哪怕一点儿的惶恐与不安。他知道对方也是心急的,现下虽然衙门没发搜捕的公文,但城门被看得严严实实,他们想带着孩子出城是不可能的,容家这时候贴出暗示只要孩子平安归来,一概不追究的悬赏告示,正和他们心意。 容少卿未急着回应,感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又威胁着收了收,冰凉的匕首紧紧贴在自己脖子上,只消再多用力一分,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对方用匕首无声地威胁逼迫着,容少卿沉默以对,僵持了片刻,架在容少卿脖子上的匕首松了松,对方也终于开口:“既然各有各的顾虑,我给出个主意,咱们各退一步。” “两个孩子你不是都想要吗?按贵府的承诺,一百两银子,我们一个子儿不多要,管保令郎平平安安地回去。不过别人家的儿子你们想要,可就没这么便宜了。二百两,钱到手,孩子给你。” 不论多少,只要对方松了口,容少卿就松了口气,但仍作势犹豫思量了一下,方才回道:“好,一言为定,我今日带了二百两银票来。你们把两个孩子放了,见了孩子,我再把剩余一百两银票给你们,何时何处怎么给,都由你们定。” 身后之人笑笑:“二爷不愧是买卖人,算得倒是清楚,一点儿亏都不吃啊。我们放了孩子,手上再没一点儿筹码,可还等得到你的一百两银票吗?咱们藏身之处你也见了,到时你往官府一报,我们岂不是人财两空,再要蹲大狱吃牢饭吗。咱们没这么傻。” “那你要怎样?”容少卿道。 “二爷今日既然这么有诚意的带了二百两银票来,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刚好,那个小的正值二百两,让我兄弟给你去取银票,回来你把孩子带走。如此既能证明孩子确实在我们手里,这两日好吃好喝地帮你照顾着,也能证明我们的诚意。至于令郎,我们再帮你照看两日,等我们安全出城之后,会再书信告知地点,二爷按时来交付酬金,到时我们自会把藏匿孩子的地方告诉你,你自己去找便是。你亲生儿子在我们手上,也不怕你去报官。二爷是买卖人,帐算得比我们清楚,别人的儿子你都出了二百两买回去了,就更不会吝啬剩下这一百两换亲儿子的命了,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我们是烂命一条,只令郎年纪小小,没了着实可惜。” 容少卿道:“我先交钱给你们,又怎么保证你们能信守诺言,怎么能确保孩子平安。” “二爷能出那悬赏的告示,就是心里明白,我们是为财,谁又愿平白背负人命的,更何况还是孩子。除了空口承诺,我们没别的法子给你保证,至于信不信我们,全凭二爷。你若不信,也可以现在立时就走,我们绝不拦着。今日你要么留下令郎,要么两个都留下,左右这天底下有钱人多得是,再绑两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容少卿知到对方不能再退,对方能不能守诺放孩子,他不敢尽信,但如对方所言,孩子在他们手上,他不信也别无他法。 一时片刻之间,根本不容他再多斟酌考虑。 夜深,睡得迷迷糊糊的容嘉言听见什么动静,一下子惊醒,下意识地去看冬儿,后者还在睡着。两人双手双腿都被帮着依偎在一起,他扭着身子往冬儿身上又贴了贴,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确实有人在说话,只是还未及他听到什么,便有脚步声匆匆往这儿走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容嘉言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 “睡得还真香。”。 容嘉言紧闭着眼,大气儿都不敢喘,耳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身边一空,是冬儿被那人拎了起来。 容嘉言立时睁了眼不再装睡,冬儿这会儿也弄醒了,吓得哭了起来。 “不许哭!” 抓了冬儿的男人喝道,只他不说还好,这一吓唬,反把冬儿吓得哭声更大了。 容嘉言一边扭着身子往前,一边急道:“你别吓唬他,你跟我说,他还小,他不懂的,你跟我说……” 容嘉言着急,只怕那人会伤着冬儿,好在另一个模样周正的上前从那个凶巴巴的男人手里拉过了冬儿,安慰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哄说:“别哭了,一会儿就送你出去,天亮了就能见着你娘了。” 冬儿仍只管哭,没听懂似的,周正男人也不恼,仍只是慢悠悠地抚摸着冬儿的脑袋。 容嘉言虽然闹不清状况,但周正男人这句话倒是听懂了,却也分不出这人这话是真是假,是为了哄冬儿别哭,还是真的要放了他们。 是时,初时抓了冬儿的男人对容嘉言道:“你别高兴,没说你,你爹出了银子买了这小的,你嘛,还得在这儿住几天。” 容嘉言怔怔的,似是没听明白。男人也不再理他,见冬儿渐渐止了哭声,便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你这小家伙,投胎时没认对爹,好在找的娘不错,能给你找个新爹,改个富贵命。” 他这话是在调侃冯寄生,两个孩子全然听不懂,尤其是冬儿,一个劲儿地往冯寄生怀里躲。倒也不是什么血缘亲近,只对着一个更凶的坏蛋,不那么凶的坏蛋就显得安全些。 男人哼笑一声,没理脸色铁青的冯寄生,只对冬儿道:“听好了,一会儿就送你走,不过回了家,这两日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许跟家里任何人说,听见没有?” 冬儿被吓得又要掉泪。 男人抬手捏了冬儿的下巴,“听懂了没有,回去什么也不许说。” 冬儿被吓傻了似的汪着泪不吭声,男人愈发用力地捏了他的下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伯伯这双眼睛是千里眼,耳朵是顺风耳,你回去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能看见听见,但凡敢多说一个字,我头一个要了你哥哥的命。接着就是娘、你爷爷、你奶奶。” 冬儿这会儿听懂了,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却因过渡惊吓而不敢出声。 男人起身走到容嘉言身边,拎小鸡崽儿似的一下子把他揪起来,对着冬儿道:“记住了,如果,你敢说了一个字儿……” 啪!重重的一个巴掌打在了容嘉言的脸上。 容嘉言只觉脑袋瓜子嗡地一声,霎时间,天旋地转,周遭的声音都被什么吞噬了一般,只有冬儿的哭喊仿佛天外来音时断时续:“我听话……我听话……你别打我哥哥……别杀我哥哥……” 第五十七章 知道容少卿这夜去交赎金,芸香和陈氏夫妇在家中焦急地等着消息。 三人坐在一处,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心里都有无数的担忧与忐忑。不知两个孩子是否平安,有没有挨打挨饿受委屈;怕今晚是如前两天一般白跑一趟;怕这不过是城里无聊人的恶意消遣,或是歹人的趁火打劫;怕容少卿一个人去是不是会有危险,万一与歹徒起了冲突…… 从彼此安慰,强作镇定地说话,到夜色越来越深,不安越来越重,话也渐渐少了。为了缓解心绪烦乱,芸香不敢让自己彻底闲下来,大夜里的没事可做,就坐在炕沿上给陈张氏一下一下地揉捏着肩膀或小腿,隔一会儿就问问爹娘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她热点儿吃的,或者劝慰爹娘先歇下,她等消息就好,即便她知道老两口儿是决计睡不下的。 陈张氏初时还要她不用给按摩,渐渐也就随她去了,她自己则一直握着一张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福,默默地求告菩萨保佑。 陈伯则隔一会儿就要到院子里抽袋烟,独自待一会儿,然后敲敲烟袋杆子,走到院门口向外望。 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已经过了这许多日,如果今日再没有一点儿进展或消息,那就真是凶多吉少了。寂静的深夜,远处街巷传来的每一次打更的梆子声都像直接敲在三个人的心上。 子时已过了许久,因病一直歪靠在炕上的陈张氏忽然撑着身子坐直,“你们听,是不是来了?” 她这两日因身心受创,憔悴焦虑,芸香和陈伯以为又是她的幻觉,只她执意不理,强撑着身子起来往外走。芸香搀扶着她,出了房门,也仿佛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伯,后者似也有察觉,快步往外去看。 芸香因扶着陈张氏,并不敢走快。陈伯走出院门后便啊了一声,冲她二人挥了下手,跑了出去。 芸香扶着陈张氏忙跟了出去,到了门口,见着果然是容少卿近了家门,怀中还抱着冬儿。 二人两三步抢上去,想要抱过来,却又怕把孩子碰碎了似的,小心翼翼地摸着冬儿的肩臂,额头,以及身上的每一处。 陈张氏喜极而泣,“我就说我听着了,你们还不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玉皇大帝保佑,我就说我听着了……” 芸香急着问:“嘉言呢?先送家里去了?他可也好好的?” “安心吧……”容少卿含糊着答了一声。 陈氏夫妇闻言松了口气,陈张氏又双手合十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陈伯忙道:“赶紧着进屋再说……” 容少卿抱着冬儿一边往里陈氏夫妇房中去一边道:“拐子怕孩子哭闹,给喂了药了,这会儿醒不了,明儿天亮若还不醒,拿凉水给擦把脸,醒了叫郎中过来给看看……”恐其余三人担忧害怕,又忙安慰,“没事,我看了,现在就是睡得沉些。” 陈张氏听见冬儿被喂了药,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咒骂了好几句拐子丧尽天良,必遭报应。 终于得见孩子,谁也再没心思去管孩子到底是被谁拐了去 ,只一门心思扑在冬儿身上。待容少卿将孩子放到炕上,老两口便忙不迭地上去给垫枕头,解了衣裳敞开,盖上被子。 陈张氏小心又疼惜地摸着冬儿的小脸,嘴里喃喃地谢菩萨、谢佛祖、谢太上老君、谢玉皇大帝。 陈伯摸了摸冬儿的头,“谢菩萨、谢佛祖还在其次,最该谢谢少卿。” “是了是了,我是见着冬儿回来,高兴得都糊涂了……” 不待老两口儿再多说,容少卿忙道:“说这话就是把我当外人了,冬儿是我儿子,当爹的救儿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这话说得老两口一阵窝心,一个抓了他的手,一个拍着他的胳膊,四目噙泪。 “是,是……从今往后,咱们家都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的……”陈张氏又哭又笑地擦了把眼泪,“嘉言怎么样?可也这么睡着?这两天你娘和你家老太太可未必瞒得住,老人嘴上不说,心理未必不清楚,有时候啊,是怕你们小辈儿的担心。” 陈伯也道:“是了是了,我们这儿你放心,你那儿老的老小的小,也等着你照看呢,你赶紧回去,你折腾了这几天,也终于能好好歇着合个眼了……明儿个嘉言醒了,让人给我们带个信儿,我们也好安心……” 容少卿点头:“是……我是得赶紧回去,那冬儿就劳您二老照看了,把门关好了,明儿天亮了我再过来。” “唉,唉……快回吧,小心点儿……” 老两口儿抹着泪起身要送,被容少卿拦了。 陈张氏不放心冬儿一人在屋,也是再不愿离开孙儿一刻,只让陈伯赶紧给容少卿打个灯笼。 容少卿推说不用,独自出了屋子往外走。陈伯要送出去,被芸香拦了,示意她去送就是。陈伯见芸香这是有话要与容少卿说,便也只在屋门口嘱容少卿天黑,仔细看路,未再多送。 只说芸香自容少卿没回正面回答她问嘉言那句话,心中便觉不对。若是嘉言平平安安的回去了,容少卿一定不会答得这么含糊,肯定要多说一些嘉言的情况让她安心。怕爹娘跟着着急,她在屋中一直没问出口,便借着送他出去的时候,在院门口拉了容少卿,忐忑地问:“爷,你跟我说句实话,嘉言是不是也回来了?他没事儿吧?” 容少卿知道瞒不了芸香,他急着要走,一来确是急着回去告诉家里人情况,与兄长商议对策;二来也是不知怎么对芸香和陈氏夫妇说,只怕再多留一刻,非但芸香,陈氏夫妇也是瞒不住的。 “没事……你安心……好好守着冬儿,想着明日请郎中……”容少卿不知怎么开口,也只说这些含糊的话来搪塞。 芸香闻言,便知自己猜得不错,眼泪立时掉了下来,哽咽道:“容少卿,嘉言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的亲骨肉,你给我说实话,他怎么样了!” 容少卿抬起右手,覆在芸香抓着自己左臂的手,捏了捏,“嘉言……还在那儿……” 芸香用力抓着容少卿的胳膊,一双泪眼凝着容少卿,无声地质问。 容少卿不太敢看芸香的眼睛,“绑匪要留个人质,等他们安全出城,才把嘉言送回来。” 心肺扭在一起,剜心地疼,芸香满面是泪,“你是……是……用嘉言……换了……冬儿回来?” “不是,你别这么想……”容少卿道,“只不过在绑匪那儿,留下嘉言做人质于他们来说更能牵制威胁容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适才虽没看清绑匪容貌,不过也可以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就是绑架孩子勒索钱财,本就是冲着我们容家来的……你安心,他们也不过是求财,冬儿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已说好了赎金,等他们出了城,觉得自己安全了,自然就放了嘉言了……他们比咱们还急,不敢拖着……” 只是不论容少卿如何安慰解释,芸香这会儿都听不进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嘉言在拐子手里,一定害怕得要命,如今爹爹却只救了弟弟出去,撇下他一个人,他该是怎样的恐惧、委屈与绝望啊。 容少卿知道芸香的心思,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甚至所思所感只会更多。可现下根本容不得他做多想,甚至也有功夫容他和芸香做太多的解释与劝慰,只是双手抓了芸香的肩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听我说,我现在要回去想法子救嘉言出来,你回去,把门关好,眼泪擦干净,别让你爹娘看出来,他们年纪大了,禁不住的。最多一两日,我一定把嘉言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芸香心中虽是五味杂陈,可也知道时间紧迫,耽误一刻,嘉言就多一分危险,只点头擦泪:“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不用管我们这边,只管把嘉言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一定平平安安的。” 离开前,容少卿又捏了捏芸香的肩膀,是给她力量,也是给自己力量。 第五十八章 容少卿回到容府,容少谨夫妇一并在书房焦急地等着,见他独自而归,心下便都凉了半截。待听完他说了今夜的前因后果,容大奶奶更添了忐忑与难受。她是看着嘉言长大的,因嘉言自幼没有爹娘在身边,心中对他总是多了许多怜惜,很多时候直把自己当做是嘉言的娘。这会儿听得容少卿只管把别人的孩子救出来,却把嘉言独自留在拐子手里,心中难免委屈。不过她自己也是母亲,明白不论谁家的骨肉都是为娘的心尖尖,心知这会儿最难受的还是容少卿和芸香,手心手背都是肉,先救下哪个,都是在心里割刀子。 容少谨知妻子心中所想,并未直言安慰,只对容少卿道:“我要是绑匪也要留下嘉言做人质,毕竟在他们来看,嘉言在他们手里,对咱们的牵制要强上许多。” 容少卿自责:“是我没想周全。” 容少谨道:“不怨你,我也没想到绑匪会如此铤而走险,与你见了面,又放了一个孩子……这是在赌咱们不敢报官。” 容大奶奶猜得夫君的心思,忙道:“既然如此,咱们就给钱吧,都已经出了二百两了……更何况,他们不是已经放了一个孩子了吗……” 容少谨道:“他们拿捏的就是你这个心思。” “那你说怎样?万一他们真对嘉言……”容大奶奶有些急,红着眼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容少谨没答妻子,转对容少卿:“见面的地方,你看清了?” 容少卿答:“见了,我猜测他们就算有孩子在手做要挟,也决计不敢轻易暴露藏身之地。不过那地方定是离他们真正的巢穴不远……我离开去取银票用时并长,待我回去,拐子已经带着冬儿在那儿等了……或许就是巷子里另外的某户人家……” 容少谨眉头紧锁,容少卿分析得有理,可他总觉得其中似有什么不妥。容少卿自己说着也无把握,总觉得有什么是他想漏了,或没留意的。 容大奶奶问:“他们可说什么时候再来信吗?” 容少卿摇摇头,“说是过两日,不过若我是绑匪的话,一定不愿再多等两日,即便藏得再好,也没有及早出城安全……” 话未说完,忽然下人来报,太太过来了。 三人都是一惊,容少谨看向妻子,容大奶奶连忙道:“吩咐再三不许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只说嘉言去她娘那儿住了……老太太白日倒是问起嘉言什么时候回来,那时还是好好的……” 三人未能再多思量,连忙收起愁容迎出去。 未几,容夫人在贴身丫头的陪伴下近了书房,容大奶奶上去搀扶:“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没睡下。” “夜里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见这儿还亮着,过来看看……”容夫人道,“这大夜里的,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容大奶奶道:“我也是睡着被孩子哭声吵醒,见这儿还亮着,过来看看。” 容少谨接过话:“生意上的事,和少卿聊聊。” 容夫人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游移,却欲言又止,只念说:“身体要紧……” 容少谨应了一声,让妻子送母亲回去。容夫人也未多言,由着儿媳搀着自己离开,只走了几步又站住,心事重重地转回头问容少卿:“嘉言什么时候回来啊?” 容少卿心口一酸,来不及多想,只下意识地掩饰:“娘……想嘉言了?儿子明日去接他?” 话一出口,心中难免打鼓,只怕他娘就这么应了,到时带不回没法解释。 好在容大奶奶心思快,在婆婆开口前补了一句:“你明儿就去接嘉言回来,就说祖母想他了,让他别在那儿住了,也住了好几日了,还没住够吗。” “唉,不能这么说,谁不愿总跟亲娘在一块儿呢……”容夫人道,“就是……” “娘说得是……”容大奶奶抢道,“我单想着咱们想嘉言了,芸香和陈家那边许多日子没见着他,不定也怎么想呢,那就再让他住两三日?再住两三日就让少卿接他回来。” 容夫人被抢断了话,也只点了点头,由儿媳搀扶着,心事重重地走了。 容少谨和容少卿都感到母亲似乎已有所觉察,难免心绪更乱,却又无法安慰,也只能无言地目送着母亲离开。 “是冯寄生。”待到容夫人彻底走远,容少卿蓦地开口。适才长嫂在,他不方便说,这会儿只他兄弟二人,方才出口,“虽然我见的那两个都不是他,但从对方话中无意间透露出来的,肯定和冯寄生脱不了干系……我甚至觉得他就在城里,我和他同伙见面的时候,他就在两个孩子身边。” 容少谨略作思量:“倘真如你所言,有些事反倒好办了。” 容少卿看向兄长:“你的意思是?” 容少谨也看着弟弟,沉声道:“少卿,旁的事为兄都可以帮你拿主意,只有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决断。”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处。 “魏哥……”赖七一脸谄媚地凑到魏成跟前,扯了扯嘴角,“怎么说兄弟也招待了你们这几日,能不能……” “你招待我们?”魏成哼笑,“我们是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借你这破屋子待两日,倒还要给你出钱买吃买喝,要不是我,你早饿死家里了。” 赖七嘻嘻一笑:“话也不能这么说,哥哥干这么大的买卖,不也亏得有我这几间破屋吗。” 魏成道:“我亏着你了吗?不是免了你之前欠的五两银子了?头先又在容家领了五两银子,里外里十两银子,你还想怎样。” “此一时,彼一时。”赖七道,“之前只以为这俩孩子能换个一百两,如今不是……” 赖七的话未说完,便被魏成一脚踹在裆上,未待反应,刀子便抵在了脖子上。 “没有你咱们就办不成这桩买卖不成?”魏成揪着赖七的衣裳,“我现在就把你和那孩子一起抹了,天亮照样出城,倒省去后面的麻烦了。” 赖七连忙求饶:“别别,我不过是说说,哥哥别认真。” 魏成并不想真的动手要了赖七的命,拿着刀子在他咽喉之上划来划去地,见魏成脸色惨白的被吓唬住了,方才开口:“知道该做什么吗?” 赖七被吓得有些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知道知道,后日夜里,同前两次一样给容家送信,然后……然后这孩子……” “我们安全出城之后的事不用你管,到时这孩子你愿意留着再管容家要银子也好,大发慈悲地放了也罢,全凭你处置……不过……”魏成扬了下嘴角,凑到赖七耳边悄声道,“这孩子见过你的脸,你若真把他放了,还能踏踏实实享用你那五两银子吗?” 赖七没敢看魏成的目光,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唾沫。 如容少卿所想,魏成和冯寄生并不敢在安平县久留。是夜魏成与容少卿说的话也是为了能拖一时是一时,但他并不敢肯定对方会不会被吓住,万一破釜沉舟,与他没有半分好处。是以在与容少卿越好“过两日”之时,便想好了待天一亮就出城,余下那一百两银子,当然也要拿。两人计划着天一亮就出城,留了信让赖七于两日后再按前法给容家送去,是时他们早已脱身,只要出了这安平县城,怎么都好说。 按魏成的心思,被肉票见了真容,不论对方是不是孩子,最好是不留活口。不过这回有些特殊,小的那个到底是冯寄生的种,都道虎毒不食子,他就是再狠再混账,也不能对自己亲儿子下手。不想和冯寄生立时闹掰了节外生枝,他原想着待他们出城拿了赎金,便把那两个孩子放了,之后一段日子避避风头便是。未料容家倒愿为冯寄生的儿子多出一大笔银子,又死活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送到眼前的银子没道理不拿的,这才改了主意,先放了那个小的,倒也算是给了冯寄生一个顺水人情。 至于容家那孩子,与他非亲非故,倒是没必要留作活口。只不过现下他们被困在城中出不去,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万一落在官府手里,只要没沾着人命,什么都好说。左右除了那俩孩子,没有人证,无凭无据的,他再疏通疏通,官府也不会咬着他不放。如果他们能安全出城,那孩子的死活倒也没甚紧要,反正即便是死了,也全是赖七动的手。查不到,大家干净;查到了,也是赖七去抵命,与他无干,况且到时再想要找他,他人早远了,手中的银子够他藏起来快活许久了。 天还未亮,魏成与冯寄生便算准了时辰,到了南城门附近猫着。每日这南城门是最先开门的,宜早不宜晚,且这时候守城守卫最少。不过两人也未待开城门后头一个出去,仍不放心地在藏在暗处看了看,见开门守门的,也只似寻常一般两个守卫,有人进出时,也未有过多查验。 两人于暗中观察了一会儿,怕一会儿上值的守卫再多,便走了出去。两人来至城门,被城门守卫拦下,问说他们不像是本地人,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姓甚名谁,怎的天还没大亮就赶着出门。 两人按着编好的话,一一答了,却未见守卫有放行之意,正觉不妙之际,忽地,不知从何处突然跑出七八个守卫、衙役,将他二人围了。 其中一个看似带头的,打量着他二人开口道:“等你们多时了,冯寄生。” 一见报了冯寄生真名,两人便知不妙。 第五十九章 嘉言仍在绑匪手中的事,到底没能瞒得过陈氏夫妇。 即便冬儿回来了,睡着时的呼吸也均匀平和,借着油灯查看了身上,未见一点儿伤痕,但只要他一刻没睁开眼,老两口儿始终不能安心,就怕拐子给孩子下药下猛了,万一落下个病根。 待心绪渐渐平复,老两口儿才察觉到芸香一直在旁心事重重地发怔。初时觉得她也是担心冬儿,只聊了几句话,发现芸香心不在焉,又问她是不是挂着嘉言。虽然芸香极力掩饰,但心里的忧恐与难受却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老两口儿乍听了事情原委,心又揪了起来,直比头几日更多了窝心与自责。 三个人坐在一处,两个女人对着抹泪。陈伯冷静些,提说赶紧把冬儿弄醒,也好问问他们这几日的情况,知道嘉言现在好不好,或许还能问出人现在被藏在哪儿。 芸香和陈张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取了些水,一个在旁边拍着胳膊轻唤,一个就用湿巾子给他擦脸。只叫了半晌,仍不见冬儿醒过来,倒把三人吓得白了脸,只怕孩子就一直这么醒不过来了。 陈张氏一时心郁惶恐,眼前一黑,自己又晕了过去,被陈伯和芸香搂着掐了半晌人中,才得缓过来。陈伯和芸香虽然也慌,却也只强作镇定地安慰,说少卿说了,药下得多些,如何也得天亮才醒。 一家人就这么着熬了一夜,芸香隔不多时便试着唤一唤冬儿。直到天亮冬儿才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迷瞪瞪地睁开眼,却形神涣散得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陈张氏吓得忙伸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冬儿的一双眼睛这才见了些光彩,但目光仍有些呆滞。 三人将冬儿扶着坐起来靠在芸香怀里,冬儿,冬儿地连唤了好几声。冬儿瑟瑟地看了看三个人,立时缩进了芸香的怀里。 三人才算松了口气,眼泪也是跟着掉了下来,连声安慰:没事没事,回家了,娘在呢,奶奶在呢,爷爷在呢,都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芸香搂着冬儿,抚着他的头和后背安慰了半晌,稍稍抬起他的头,柔声问:“冬儿,哥哥可和你一起吗?知道哥哥在那儿吗?” 冬儿闻言,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愈发往芸香怀里扎了扎。 “没事没事,有娘在呢……”芸香忙又安慰,“你这两天是不是跟哥哥在一处?哥哥还好吗?” 冬儿依旧什么也不说,只管不停地摇着脑袋,甚至整个身子都发抖起来。 三人见他这般,彼此看了看,眸中全是同样的不安与惶恐。 芸香也顾不得安慰冬儿,强行把他从自己怀里推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不用怕,告诉娘,哥哥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冬儿始终不开口,拼命地想要躲回到芸香怀里。 芸香着急不允,湿着眼眶强推他起来:“你说话啊!你哥哥怎么样了!” “哇啊……”冬儿哇地哭了起来,非但如此,甚至只似不认得芸香一般,向她挥手打了过来,双脚也用力等踹着。 三个人吓坏了,陈张氏连忙从后面把冬儿搂进自己怀里,泣道:“不问了不问了,没事没事,奶奶在呢,奶奶在呢。” 冬儿依旧哭着在陈张氏怀中手脚并用地打人,陈张氏由着他踢打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让他平静下来。 芸香见此情景,五脏六腑似被狠狠地拉扯撕裂着,既心疼冬儿;又自责自己太过心急,吓坏了他;更多的还是害怕,只看冬儿这反应,仍在坏人手里的嘉言更不知会怎样了,甚至…… 芸香不敢再往下想,捂着嘴无声地掉泪。 陈伯皱着眉头劝解芸香和陈张氏:“别急别急,多半就是吓着了,这会儿刚醒……对了,少卿不是嘱说找个郎中给看看吗,我这就去。” 未几,陈伯把还没起床的郎中喊了来。后者知道陈家同容家一样丢了孩子的事,听说孩子回来了,忙穿了衣裳,一路小跑着跟着来了容家。 时冬儿已经不哭闹了,可还是受惊的小鸡仔儿似的,只管扎在陈张氏怀里。因刚刚芸香的那一番追问,甚至连娘都不找了。这会儿乍见了生人,更是害怕,哪能乖乖让看。几个大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郎中从里到外给仔细查看了一番。 郎中看完,说脉象上看,孩子身子没什么事,也未见有伤,现下这状况,明显是受了惊吓了,只要好好安抚着,吃几幅压惊的药应该就没什么大事,走前又嘱说最好找人给收一收。 陈伯送走了郎中,又去找城里会收魂的熟人。 堪堪过了半日,待把来收魂的人送出去,已近了晌午。收魂的人前脚才走,容少卿后脚便到了陈家,同来的还有程捕头。时陈伯还没进屋,听了动静转头便见二人进了院,连忙迎上去,张口便问嘉言的消息。 屋中芸香和陈张氏也听到声音,陈张氏因搂着冬儿不得动弹,芸香则立时奔了出去。 一见面,芸香和容少卿异口同声地开口,一个问嘉言可有消息了,一个问冬儿怎样了。 “冬儿没什么大事,醒了。”陈伯帮着答,“找大夫看了,说就是吓着了,这不是刚找人给收了收,没事,嘉言那儿怎么样了?” 容少卿这边也是程捕头开口:“冯寄生和他的同伙我们抓着了……不过……嘉言还没找见。” 芸香和陈伯听了头一句才要喜,再听后面这话,心又凉了。 程捕头快速向二人说了一下现下的状况。和冯寄生一起作案的名叫魏成,临县人士,素有滋扰乡民的恶名,平日里靠帮人追讨赌债为生,自己也赌钱。和冯寄生就是赌钱时认识的。两人被抓后,从身上搜出了容家那二百两的银票,但两人拒不承认是绑架勒索,说那银票是地上捡的。说他二人昨日才来的安平县,纯是路过,因白日里喝酒喝大了,醉倒在路边睡了一夜。问说是在哪儿喝的酒,夜宿在何处,又在何处喝的酒,都一概说不出,说是醉糊涂不记得了。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啊!”陈伯气得直拍大腿。 程捕头说:“想要定他们的罪也不难,总能找着证据审出来,就是现在两人死不开口……咱们急着知道嘉言被他们藏在哪儿了,不能跟他们这么耗着。” 容少卿接过话去:“我之前与绑匪见过面,一个我敢肯定就是那个魏成,另一个不是冯寄生,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同伙,嘉言应该就是被那个同伙藏起来看着。” 程捕头道:“昨儿夜里少卿去交赎金的人家我们去看了。不是那儿,那户人家出城奔丧,走了好几日了。整个巷子我们也挨家挨户仔仔细细查了一遍,都不是他们藏身的地方。要是狱中那俩人不招供,咱们只能全城挨家挨户地搜查,这就要费大功夫了,又怕……” 程捕头咽了后面的话,转道,“我们来是想来问问冬儿,他虽然小,未必看得、记得多少,哪怕就说出一点儿影儿来,咱们也能顺着分析分析,缩小一下搜查的范围不是吗。” 听了两人这话,芸香和陈伯立时露了愁容。 陈伯把冬儿这半日的光景说了一遍,叹说:“刚才哄着,倒是能喂下些汤水,只是自打醒了就没开口说过话,娘也不会叫了,奶奶也不会叫了,问什么也只是摇摇头,或者点点头,要么就是往他奶奶怀里扎……他娘也问了好几次哥哥,不说还好,只要一提“哥哥”,整个人就和受了惊的小鸡崽儿似的直哆嗦,小脸儿白得不行……她娘问了这几次,现在连她娘靠近他一下都不行了……” 陈伯叹了一声,指了指屋里,“他奶奶搂半天儿了,这会儿刚给收了魂,好点儿了……要不,再问问,许能好些……” 容少卿和程捕头闻言都是揪心,两人一起进了房间,站在里屋门口,便见一脸憔悴的陈张氏搂着冬儿,轻轻拍打抚摸着他的后背。冬儿小耗子似的缩在奶奶怀里。程捕头犹豫着想要进去,被容少卿拦了一下,迈出去的腿便又收了回来。两人心疼孩子,怕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被吓着,也是都知道,芸香和陈张氏都问不出什么,他们就更不能了。 容少卿从房中出来,垂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冬儿这儿的一丝希望被掐断了,一时又没了方向。与此同时,心中另一个念头又浮了上来,能让冬儿如此害怕的,除了这几日的遭遇,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否则,怎么会一提“哥哥”就吓得娘都怕了。只不过这种猜测他不敢说出口,甚至连自己心里想一下都赶忙又压下去,可恐惧越是压抑就越是汹涌。 程捕头安慰道道:“别急,弟兄们那边还查着,顺着七拐巷往外,肯定就在那附近,不会太远。你就先在这儿,再把昨儿夜里的事好好回忆回忆,我现在回衙门,能用的刑都用上,撬也把那俩混蛋的嘴给撬开。”说完便匆匆走了。 芸香跟着程捕头走到院门口,想了想,转身走容少卿身前,蹲下:“要不我去试试吧,我去见见冯寄生……” “你想都不要想!”容少卿斩钉截铁地打断。 “也许……我求求他……” “没有也许。”容少卿不容置疑地凝着她,目光中甚至带着些警告,“那就是个亡命徒,不会给你讲什么人情道理,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芸香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嘉言的命在他们手里啊,哪怕有一丝丝的希望她也想去试一试,拼一拼。 容少卿也红了眼眶,抬手抚上芸香的头,把她按到自己怀里,他又如何不是,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换出去。 一时间,整个小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容少卿忽地想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芸香还未及开口,他人便已经跑了出去。 “怎么?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芸香和陈伯跟着追出去。 容少卿来不及多解释,只仍不放心芸香,一边跑远一边叮嘱:“哪儿也别去,就在家等着。” 第六十章 容少卿一走又是小半日。芸香虽仍忧心忐忑,却因他走前那句叮嘱而增了希望,觉得嘉言今日一定能回来。饶是如此,在屋中真听得院门口传来那声熟悉的“娘……”,芸香还是恍若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匆匆跑出去。 容嘉言在容少卿和两名衙门捕快的陪同下站在院门口,衣裳脏皱的不像样,左脸有些肿,显是受了伤或挨了打。 “娘……”容嘉言又唤了一声,想要摆出坚强的模样,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别人面前能挨住的委屈,一见了娘,全藏不住了,尾音有些发颤地湿了眼眶。 芸香两三步奔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心疼得要命。 容嘉言也在被娘搂进怀里的一刻哭了出来,却仍有一份不愿让人看见哭鼻子的执拗,咬着嘴唇不出声,把脸深深藏在芸香怀中。 陈氏夫妇也是闻声跑了出来,甚至连身子虚弱的陈张氏也是一下子被注了力气似的,直接抱着冬儿快步跑了出来。见了嘉言,老两口儿也是立时老泪纵横。 嘉言身后的容少卿见陈张氏抱着冬儿,便忙上前要接过来。只冬儿却埋头藏在奶奶怀中,说什么也离开。 陈张氏忙道:“冬儿,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乍听了“哥哥”二字,冬儿仍如之前一般害怕地摇头,整个身子都蜷做一团,恨不得要扎进奶奶身体里似的。待渐渐明白过来奶奶的话,才瑟瑟地把小脸露出来,像是一只失了父母庇佑的雏鸟,不安地窥视着外界:先是奶奶……然后是爷爷、爹……再远一点点是娘……娘怀里的……是哥哥…… 陈张氏观察着冬儿的反应,生怕他又吓得哭闹起来,见他没再缩回来,方往前了两步,走到芸香和容嘉言身边,在容少卿和陈伯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慢慢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下,让他站在地上。 冬儿站定,没有再立时逃回陈张氏怀里,只一双小手还是挂在她脖子上。 小哥儿俩面对面地看着,一个在娘怀里,一个在奶奶怀里,神情目光仍都带着大难过后的惶惶。 未几,容嘉言伸手摸了摸冬儿的小脸,冬儿扁扁嘴,哇地哭了。 陈张氏以为冬儿又吓着了,才要把他搂回怀里安抚,却听自归家后整整这一日未说一个字冬儿终于开了口,哇哇哭喊着:“哥哥……哥哥……” 声声哭喊,直催肝肠,芸香把两个孩子俩又一并搂回自己怀里,小哥俩在娘的怀里也哭着,一个咧着嘴满脸的鼻涕眼泪哭得恣意,一个埋着头无声抽噎,一只手搂着娘,一只手搂着弟弟。 此情此景,只连陪着一起回来的捕快都心酸湿了眼眶。 待情绪渐渐平复,陪着回来的两个捕快才告辞,陈氏夫妇挽留吃饭,对方说还要回衙门不能久留。陈氏夫妇又千恩万谢地给送出去,说改日一定请大伙儿到家里来好好吃一顿酒。 送走了捕快,几个人回了屋。两个孩子虽是不哭了,却都离不开娘,尤其冬儿,这一日都躲在奶奶怀中,这会儿又换粘着娘不肯松手了。 芸香说要去生火做饭,再烧些热水,趁着天还没黑让嘉言洗个澡,冬儿却死活不愿离了娘。陈张氏要去,芸香又心疼她身子虚弱。到最后还是陈伯去了灶房生火,容少卿挽了袖子要去帮忙。 正此时,得了报讯的容少谨夫妇也匆匆到了陈家,众人又都进了房中说话。 见了嘉言的模样,容家大奶奶心疼得掉泪,又惹得芸香和陈张氏跟着落泪,却是嘉言拉大伯母的手安慰:“不碍得,我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都怪我当日非要拉着冬儿出门,还上了坏人的当,惹得家人着急……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往后再不会被骗了……” 在场之人都明白,他这是因自己是在陈家出的事,怕容家人责怪埋怨,两家因此生了嫌隙,这才紧着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只他年纪小小,才历了一番大劫,却说出这番话来,让人欣慰之外,又更添心疼与心酸。 “回来就好,坏人都抓起来了,往后再不会遇着这事儿了……”容大奶奶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他的小脸儿,又转对陈氏夫妇道,“这回这事我们没与老太太和太太说,怕他们受不了。现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想着,这会儿嘉言回来也不立时带他回去,先在这儿住一两日,一来梳洗梳洗,二来也是养一养,小脸儿上这伤下去了,别让老太太他们看出来……就是二老这两日担惊受怕的,身子也添了不少病,嘉言留在这儿还得叨扰您二老……” 陈张氏忙道:“这说得什么话,我们乐意嘉言来,能在这儿住几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一回要不是我,嘉言也不能出事,我真是对不住你们…… ” 容大奶奶连忙起身上前拉了陈张氏的手:“您快别说这话,这事原是个意外,要怨就怨那坏人太狡诈。嘉言是我们容家长孙,不也是您二老的至亲骨肉吗,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您要说这话,就是把我们当外人了,往后这事,咱们谁都不提了。” 陈张氏拦着容大奶奶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 众人说了会儿话,因当着孩子,谁也没多问容少卿是如何把容嘉言救出来,或是歹人的同伙是哪户人家,被抓进衙门之后又怎样了。又怕出来太久,家中长辈疑心,容少谨夫妇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容家人走后,陈伯烧好了一大锅的热水,让小兄弟俩好好洗个澡,也好仔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暗伤。容嘉言害臊,不肯让娘在旁,仍是容少卿帮忙擦洗。 父子俩在灶房中兑好了热水,一前一后地坐着,容嘉言拿着湿巾子自己擦洗手臂腿脚,容少卿坐在他身后帮他擦背。 折腾了这半日,这会儿父子二人才得独处,容少卿手上的力度缓慢下来,愧疚又忐忑地开口:“嘉言……你怨不怨爹先救了冬儿,把你留在歹人手里。” 容嘉言没言语,摇了摇头。 容少卿看不见他的神情,见他只是无声摇头,知他是心中委屈却懂事得不愿说出来让他自责难受。 “你该怨爹爹,是爹爹没能考虑周全,才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不过,爹爹并不是因为不疼你,或是更在意冬儿,才先救了冬儿出来……只不过……”容少卿滞了滞,没能说下去,一则是觉得嘉言到底还小,未必能真的明白,二来也是他这话说出口,又让他想到自己的经历。 容嘉言转过身,看着容少卿:“我明白,我真的不怨爹,爹爹一定是想把我们两个一起救出去,肯定是没有办法了才只能先救一个出去,不论先救我还是先救冬儿,爹爹心里一定都很难受……所以我不怨爹爹,爹爹也别怨自己。” “而且……”容嘉言展了个宽慰的笑容给容少卿,“其实我现在想来,倒庆幸爹爹先救了冬儿出去,否则他独自留下一定要怕死了……他太小了,若是被坏人吓唬哭了,肯定要挨打,我不哭不闹的,他们说什么就听什么,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只管等着爹爹来救我就行了……” 容少卿一阵窝心,叹道:“我何德何能得做你的爹爹。” 容嘉言没明白,容少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爹爹是夸你,你比爹爹懂事。” 当晚,容少卿也没回容家,留在陈家过夜。不过容嘉言还是像从前一样与冬儿一起和娘睡。两人在陈氏夫妇房中待到很晚,才一起回后院休息。 容少卿陪兄弟俩在房中说话,芸香去灶房热熬好的压惊药,顺便把容少卿的房间收拾一下。其实也用不得怎么收拾,自容少卿走后,这屋子虽然空了许久,但平日里被她和陈张氏收拾整理得干净,这会儿只把收好的被褥拿出来铺上便能住人。 芸香收拾完,端了压惊的汤药回后院,才进门便听见父子三人在里屋说话。 “还怕吗?”容嘉言问。 怕两个孩子提起来再要害怕,回来这半日,家里人谁都没提没问他们被绑走时的事,虽然不提,但心中难免忧虑,这会儿听得两个孩子说起,不由得住了脚步,小心地听着。 未听到冬儿答话,又是嘉言的声音:“他骗你的,他才不是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听不到看不到你说什么,不信你问爹。” “我知道。”冬儿声音不大,是被看穿的嘴硬。 “知道你还被吓唬住?” “我才没有……” 芸香心想总是避而不谈对孩子也未必是好,倒不如说开来也好安慰,是以便走进去,随口问他们在聊什么。 两兄弟却默契地摇摇头,说没说什么。 芸香又看容少卿,容少卿却是看向两个孩子,笑了笑:“秘密。” 兄弟俩又一起点头,表示爹爹说得对,是秘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芸香看了看父子三人,也未追问,转而把手里的两碗压惊药端过去,看着兄弟二人喝了,又给倒水漱了口,让他们早点儿睡下。 见芸香拿空碗要送回灶房,被容少卿接了过来,说他给捎出去便是。 冬儿问:“爹还回来吗。” 容少卿道:“该睡了。” 冬儿道:“那,爹跟我们一起睡这儿吧。” 容少卿道:“这个炕太小了,睡不开我们四个。” “睡得开……”冬儿左右比划,“你看,这么大地方呢,挤一挤,奶奶来都能睡得开。” 容嘉言帮着解释:“姥姥能来跟咱们睡,爹爹不能睡这儿。” “为什么?”冬儿问。 容嘉言不知道怎么解释,含糊着答:“说不能就不能。”虽然如此,说完这话却小心地看了看芸香的神情反应,一副期待的模样。 冬儿有些失望:“可我想让爹跟我们一起睡,这样我就不怕了。” 容少卿安慰:“爹在外面也能保护你们啊……”见冬儿不乐意,又道,“那这样,爹在外屋看会儿书,等你们睡了爹再走。” 冬儿这才显得放心地点点头。 未待芸香说什么,容少卿拿着碗离开,未几拿了本书回来,站在里屋门口对冬儿道:“爹就在外头,点着灯,你睡吧。” 冬儿往被子里缩了缩,容嘉言却不放心探头往外屋看了看,又看向芸香。芸香走过去把他按回被子里让他睡觉,自己转身去了外屋。 容少卿见她出来,小声道:“你也睡吧,我坐一会儿,等他们睡了就走,左右我现在也不困,回去也是看书,在哪儿都一样。” 芸香没吭声,默默地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书。 容少卿一怔,疑惑地看着她。芸香转身走到门口,把房门插好,又走回来吹熄了容少卿手边的油灯,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大夜里的看什么书,累了这些日子,好好歇着吧。” 容少卿没及反应,芸香便转身回了里屋,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床被褥来,铺在容嘉言左边,把自己的被褥从兄弟两人之间挪到了冬儿右边。 容少卿仍是在外屋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起身走进去。 容嘉言见了,连忙把自己的被褥往弟弟旁边又挪了挪,给爹爹留了一个更大更舒服的位置。 芸香把里屋的油灯也熄了,脱了外衣,在冬儿旁边躺下。 容少卿未多言,上炕躺在容嘉言身边,却是和衣而卧。 冬儿问:“爹怎么睡觉不脱衣裳?” 容少卿随口答说:“你夜里尿炕的话,我好赶紧跑啊。” “我不尿炕。”冬儿道,“而且我挨着娘,尿不到你那儿去,哥哥尿炕才会尿到你。” “我才不尿炕。”容嘉言道。 “那你放屁会崩到爹?” “我也不放屁。” “那你拉屎拉被窝儿里熏爹?” “我也不拉被窝。” 容少卿忍俊不禁:“你再说我可不敢跟你们一起睡了。” “我不说了不说了……”冬儿捂着嘴,只是没安静片刻,又把头凑到容嘉言身边,自以为是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却是一边说一边笑地让人都听了去,“我知道了,你把臭脚丫塞爹嘴里……” 容嘉言则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地答他,“我才不塞,而且我脚也不臭……” 若是从前,芸香一定会啧冬儿让他闭嘴闭眼赶紧睡觉,这会儿却盼着他能一直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下去,只觉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让她心安的了。 第六十一章 因惦记着祖母和太祖母,容嘉言在陈家只住了一日便回了家。虽然脸上的微肿不怎么严重,且已消得差不多了,但两位老人还是一眼便看出来了。 容嘉言谎说是自己爬树时摔了,磕到了脸。 容老夫人未显过分担忧,只责他顽皮,说好歹没破了相。容夫人却一反常态,疼惜抚摸着他的小脸儿还,红了眼眶。 容老夫人疑惑地看她,她便说自己是岁数大了的缘故。 容老夫人玩笑:“你倒敢在我面前说岁数大?” 容夫人跟着笑笑,未再多言。 当晚,因怕容嘉言心有余悸,容少卿本欲晚上陪他睡,容嘉言却坚持要自己睡。容少卿猜他是怕太祖母和祖母看出端倪,更加心疼于他的懂事,也只好由他。 容少卿虽然应了容嘉言独睡,但到底不能放心,待夜深还是独自去了嘉言房中,想看看他是否睡得安稳。尚未走近,便借着月光看见她娘身边的侍女春樱独自坐在廊子里。 见容少卿走过来,春樱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迎上去,指了指屋里,示意容夫人在嘉言房中。 “来多久了?”容少卿低声问。 “有小一个时辰了,也不与嘉言少爷旁边躺着,就独个儿坐床边儿看着……”春樱一脸忧心地小声道,“太太说让我们都回去睡,我哪能放心,二爷来得正好,进去劝劝吧。” 容少卿闻言蹙了眉头,推门走进去。 时容夫人正坐在容嘉言床边,听见开门的动静,以为是春樱,怕这细微的声响吵了孙儿,连忙回头摆手,见是容少卿,便起身走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怕他开口把孩子吵醒。 “您大夜里的怎得不歇着?”容少卿上前搀扶。 “睡不着,过来看看,这屋里似是有飞蚊,赶了赶就到这时候了。”容夫人道。 “这时候哪来的飞蚊。” 容夫人啧了一声:“最是这时候的飞蚊厉害,若叮咬了,必要红肿痒上许久。” “那唤人挂两个驱蚊的香囊也便是了,又何苦劳您亲自在这儿守着。”容少卿说着便搀着容夫人走出房,关了房门。 屋外春樱连忙过来掌灯引路,又招呼不远处的小厮过来,吩咐他在这儿守夜。春樱说完,容夫人又不放心地亲嘱了两句,说若是少爷睡得不踏实,就去她院里回禀,夜里警醒着点儿,别打瞌睡,明儿白日歇你一天的假补觉。 小厮拍着胸脯连声保证,容夫人却仍是不放心,但还是由着容少卿送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容夫人的房间,容少卿搀扶着母亲坐下,退了春樱,待只剩母子二人,容少卿便在容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儿子不孝,累母亲伤心着急了。” 容夫人怔了一下,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要他起立:“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容少卿仍是跪着,满脸的愧疚:“母亲大概已经猜到了,嘉言这几日其实未在陈家,而是让歹人绑架了,昨日才救出来,绑匪业已落网。儿子怕母亲着急,这才瞒了母亲多日,让母亲跟着担惊受怕……” 虽然已经猜到容嘉言这些日子或是出了什么事,且这会儿也已平安归来,但听到容少卿说了确切的消息,容夫人还是心慌后怕得捧了心口。 容少卿跪着向前蹭到容夫人身前,“儿子不孝。” 容夫人拉了容少卿的胳膊要他起来:“回来就好……我是猜到出了什么事,知道你们是不想我和老太太担心,娘也几次想问,可不想让你们更心焦,也就没问出口。我想着,若嘉言真的……”容夫人咽了后面的话,念了句阿弥陀佛,“若真有大事,你们总会说的,不说,就是能解决,娘信你们兄弟。” 容少卿并未起身,反是深深地叩首在地,愈发愧疚地道:“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您。” “快起来……”容夫人道,“嘉言是我的亲孙儿,难道不是你的亲骨肉吗……遇着这事,再没比当爹娘的更心焦心疼的了,娘倒是自责不能为你分忧,还要你惦记娘。” 容少卿执意跪着:“不止是此次之事事,儿子错得太多,对不起您的太多了,过去那五年……甚至再往前的二十余年,没有一日不让您操心着急的,没有一日尽过为人子的孝道,如今思来,纵是跪上十日百日,也难抵赎。” “不是……”容夫人心酸,伸手去摸容少卿的头,“是娘让你受委屈了,是娘对不住你……” “母亲说这话,更让儿子愧悔难当了……”容少卿面露愧色,“其实……有些话,早就想与您说,只是自己不懂事了这么久,委实没脸再提……当年家中遭遇变故,我和父亲哥哥身陷囹圄,祖母年纪大,家中重担唯您一人承担。儿子从未怨您先救了哥哥出来,也从未对哥哥生过半分妒恨。当时哥哥能出去,我心中是一万分的欢喜,不仅仅因为兄弟骨肉之情,也因知道当时的状况,也只哥哥出去才能救容家于水火,换做是我,是决计做不到的……” “不,不是……”容夫人红了眼眶。 “您让儿子把话说完。”容少卿拦下母亲,“儿子不怨不恨,但心中属实是委屈的,不是委屈坐的那几年牢,是委屈在娘心中,儿子是不是始终不如哥哥……如今思来,才归家的那段日子,儿子酗酒萎靡,终日混沌,也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混账在用这种可笑幼稚的方式,向娘诉委屈,邀疼惜……” 容夫人落了泪,伸手抚摸容少卿的头。 容少卿继续道:“直到这次嘉言和冬儿被绑的事,儿子历了和娘当年一样的选择。留了嘉言独自在绑匪手里,而把冬儿先救了出来,又岂是多疼冬儿而薄待嘉言呢。当时的状况,根本由不得我做过多思量抉择,只如在自己心口上割肉一般……我总说自己不怨娘当年的选择,也明白娘当年做抉择时心中必也艰难心痛,可切肤之痛也是自己做了父亲,经历了此事才得感同身受,也才是真真地体会了当时当日娘被逼要在我和大哥之间做选择时的锥心之苦,以及从那之后每一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再想起在牢中那些年儿子固执不见,以及归家后的萎靡,无一不是在娘心口上扎刀子,我竟然还只觉自己委屈……枉我活了这二十余年,却不如嘉言懂事贴心,儿子对不起您……” 容夫人听了容少卿这番话,欣慰又心疼,擦了擦眼泪,“不是你的错,娘确实是让你委屈了。” 容少卿摇头,待要说话,被容夫人拦下,幽幽开口:“娘记得你才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不好好吃饭,还闹脾气把饭碗打碎了,你爹训斥你,非要你自己一片一片捡起碎了的碗片,结果你扎了手,哭得可怜,你爹依旧不许旁人帮你,你就一边哭一边捡,那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娘现在都还记着。娘那次心疼得不行,事后哄了你半日,当晚拍搂着你睡觉,你还记得你跟娘说了什么吗?” 容少卿摇摇头,他似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年代久远,真的忆不清了。 容夫人又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那晚你扎在娘怀里,稚声稚气地说‘希望明日爹爹还能罚我,那样娘就又能陪我睡觉,还能抱我一整日了’。” 容少卿轻声叹笑,容夫人却是笑不出,眸中带泪,“你从小到大做了不少荒唐事,你爹总说你顽劣,可娘知道你并非生性如此,不过是以此来求得爹娘的疼惜罢了。” 容少卿无言垂了眸子,容夫人抚着容少卿的额角,“知子莫若母,娘知道,你心里总觉得我和你爹更疼你大哥。” 容少卿抓了母亲的手,“是儿子不懂事。” “不是,是娘做得不好……”容夫人道,“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娘也总说待你们兄弟二人一样,可扪心自问,娘对你大哥确实疼惜更多些……不是不疼你,只是看着你大哥,就想起你姨母,想起我们姊妹幼时的情谊,所以对你大哥的疼爱,便多了一份对姐姐的思念和责任。你姨母去世时,你大哥已经懂事了,偏又是个恭顺谦卑的内敛性子,我总怕他因为我不是亲娘就有了难受委屈也不与我倾诉,只管自己藏着,久而久之,便对他更上心些……其实,你爹也未尝没有这个心思……如此,也难怪你觉得爹娘厚此薄彼……” 容夫人叹了一声,继续道,“说起来,娘非但因此委屈了你,也同样委屈了你大哥。你大哥他也是能体察爹娘的一番苦心,怕我们因对他的怜惜而薄待了你,是以从小他就护着你,向着你,更把这一家子的责任都抗在自己的肩上,反而更少求他自己所求,诉他自己所苦了。” 容夫人越说越心酸,泣道:“娘对不住你们两个……” 容少卿也动情地红了眼眶,“父母生育知恩比天大,只有儿女不孝对不住爹娘,没有爹娘对不住儿女的道理,娘别再说这话,更让儿子无地自容了。” 容夫人连连拭泪,拉了容少卿的手,“不说了,不说了……再大的难事都过来了,今儿晚上咱们母子都结了心结,全家老小也都平平安安的,等过些日子请人给算个好日子,办了你和芸香的婚事,娘这最后一桩心事也就落了地。往后你们兄弟齐心,定能重振家业,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第六十二章 嘉言和冬儿救了出来,事情却还没完。 绑架孩子的三名绑匪全部落网,除了被程捕头一行人在城门口抓住的冯寄生和魏成,还有给他们提供藏身之处的本地人赖七。 说到这赖七,早前容家发布悬赏告示时,他甚至堂而皇之地到容府编谎领了五两谢银。当时容家人只当他是为了骗钱,未料竟然也是主犯之一。也是亏得他当时贪了这小钱,与容少卿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他与魏成见容少卿时虽然蒙了面,但独自跟着容少卿去拿赎金时说了两句话,也正是这两句话的声音,让容少卿记在了心里。及后冯、魏二人被抓却拒不透露容嘉言藏在何处,一筹莫展之际,容少卿方猛地想起那个声音他曾听过。这便顺藤摸瓜地找到了赖七的住处,救出了容嘉言。 为防串供,三人在狱中被分别关押。初时冯寄生和魏成抵赖不招,后见赖七落网,这才在刑讯威逼之下开了口。实则也是三人心知肚明,这个时候谁不开口,少不得被另外两人抢得先机,把罪名都推到自己身上。三人招是招了,供词却都把自己择得干净。 按赖七的说法,他完全是无辜被牵连,只因和魏成认识,魏成和冯寄生绑了俩孩子后便直接闯进他家,拿刀子威胁不许他报官。还说他之前去容家有心告知实情,但因怕魏成报复,才临时改口。 魏成则说他是被冯寄生叫来帮忙的,冯寄生叫他时只说自己亲生儿子在安平县,他要带走。听闻孩子娘攀了个大户人家,怕对方人多势众,独自前来吃亏,便找他来壮壮气势,没想到冯寄生上来直接绑了人家俩孩子藏到赖七家里。他自己想报官又怕说不清,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冯寄生和赖七的主事,他顶多只是一个知情不报。 冯寄生那边和魏成的口供倒也相似,只是主谋换成了魏成。他说自己是叫魏成帮自己壮气势来要儿子,结果没想到那魏成心存歹念,见容家有钱便起了绑架勒索之心,那魏成心黑手狠,他怕儿子落在他手里被害了,这才被逼无奈跟着勒索容家。 三人虽然都为自己开脱,但官府大抵也能猜出个事情原委来。至于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安平知县并不怎么关心,毕竟这种绑架勒索之事,人赃俱获,如何也推不干净。让他意外的是冯寄生和魏成招出的口供,说陈冬是冯寄生与陈芸香所生之子。 据冯寄生供说,陈芸香是嫌贫爱富,因吃不得苦,偷偷带着两人的孩子跑了。他寻了几年才寻到,没想到陈芸香已经和容家二爷容少卿勾搭成奸,他知道斗不过容家,只想带走自己的亲骨肉罢了。他口口声声说可与陈芸香亲口对峙,说大人不信可以滴血验亲,甚至还说自己能说得出陈芸香不为人知的身体特征,让他找妇人去验一验便知真假。 而容家那边从最初两个孩子丢了,到如今找了回来,都是一口咬定,陈芸香本就是容少卿的妾氏,在容家时为容少卿生了长子容嘉言,后来因误会离了容家,走时才怀幼子,只当时容家不知情,这才致使夫妻骨肉分离,如今是一家团聚,那冯姓绑匪为了给自己开脱,信口雌黄,污人清誉,简直是罪大恶极。 双方各执一词,安平知县一时也不知孰真孰假,他知道陈芸香是陈氏夫妇所认的义女,她与容家的关系,他也略有耳闻,不过那冯寄生的话也不似胡编。其实这事情真要细查起来也并非难事。都不用去查冯寄生的底细,或用冯寄生说的验身那么下作的手段,只要出份文书送到润州府查询容家旧时户籍,便可查出容少卿是否有这么一个妾氏,容嘉言的生母姓甚名谁,还能查出容少卿何年何月入的监,再对照陈冬降生的年月推算,便可得知。 只不过,安平知县却并不打算这么做。却也不是嫌麻烦,于他来说,断案一事,是非曲直固然重要,但比“是非曲直”四个字更重要的还有四个字:利益利害。 不论冯寄生说的话是真是假,他绑架勒索是板上钉钉的事。容家丢了孩子这事儿,安平的百姓也是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而冯寄生本人也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流民无赖,他没有任何理由为这么一个肯定要定罪的人去细查根由,于他没有半点好处。而容家那边又很是识时务,非但与了他不少好处,甚至在孩子解救出来的当日,便敲锣打鼓地给他送了一块匾额来,在全城百姓面前,把他抬到了为民除害的青天大老爷的高椅上。 安平这地方太小,小到这么多年就只出过一个秀才,虽然不穷,但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搞不出来什么政绩来。他被任安平知县那日就觉得自己这几年又是升迁无望,只盼着早些挪个地方,而现下这个绑架勒索案,正是老天爷赐给他的一次良机,他自然要把握。 虽然这案子该怎么判在他心中早就有了主意,但还是要走个过场。一干人等上堂,冯寄声不出所料地又喊出陈冬是他亲子的话来。安平知县早有应对,请了四个人证,其一就是陈伯,供述陈芸香是自己远方亲戚,后来无依无靠来投奔自己,便认了义父女,陈冬虽然跟着自己姓陈,但生父实则姓容,就是容少卿。第二和第三个人证是程捕头和颜秀才。之所以请这二人来作证,一来是两人都和陈家走得近,更有可能知道内情;二来这两人一个是捕头,一个是安平县这么多年唯一一个秀才,在县城里也算有些威望,写到案卷里也让人信服。第四个人证是城里的郎中,他作证说当日容少卿从绑匪那儿先赎了一个孩子出来,就是陈冬,他当时去陈家给孩子看了脉,次日容家长孙容嘉言才被衙门的捕快们救出来的,也是请他去给诊的脉。 安平知县对冯寄生道:“你口口声声说陈冬是你的孩子,来安平是为带走亲子,倘若真如你所言,怎么收了容少卿二百两赎银之后,不把他的儿子还回去,倒把自己儿子给出去了?再观容少卿,拿了二百两银子,为何不救自己亲子,却要把绑匪的孩子赎回去?天下可有如此荒谬之事?可见就是你信口雌黄!”说罢啪地一声,拍了惊堂木,唤人上刑。 冯寄生待要辩驳,被程捕头上来堵了嘴,紧接着衙役一哄而上,将其捆绑在条凳上杖刑。十几板子下去,冯寄生屁股就开了花,嘴被堵住也喊辩不得。一套大刑下来,冯寄生只剩了半条命,直接被压着按手印画押伏法。 在此案上报的条陈上,安平知县真是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文采。把冯寄生等三人写做是长久以来危害乡里,无恶不作的流匪恶霸,蓄谋已久绑架幼童,勒索钱财。自己如何精妙部署,引君入瓮,未伤一兵一卒破获此案,成功解救了两名幼童。在审理此案之时,冯匪还企图污人清白为自己开脱,自己又如何抽丝剥茧,当众拆穿了他的构陷。此案一破,安平百姓无不拍手欢庆,从此夜不闭户,民心得安。 程川府得了条陈,觉得并无疑意,如此为民除恶,大快人心之案,按照安平县的申报,不分主犯从犯,三个人直接判了秋后问斩,明正典刑。安平知县也如愿得了褒奖,不到一年便得了升迁的机会,倒成了此事的最大受益者。 此乃后话。如今只说安平知县虽有私心,想以此案立威挣前程,但因觉冯寄生攀咬与芸香生子陈冬一事有辱妇女名声清誉,又碍于容家的颜面,是以并未大张旗鼓地审案。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由是安平县素来太平,即便有了纷争矛盾,也鲜少有愿意诉讼打官司的,如今出了一个绑架勒索的大案子,难免引人关注,而其中由以冯寄生和容少卿全都自认是陈冬的亲爹之事更引人热议。 因早前容少卿为着对芸香的那点儿私心,与不少熟人透露过自己与芸香是旧日夫妻的关系,这许久以来,街坊邻里也总能看到他带着孩子招摇过市,俩孩子一口一个爹的叫着,好不亲热,城中人大多还是信他,觉得冯寄生是恶匪为脱罪名胡乱攀咬。 但也有些人觉得歹徒想要抵赖,为什么偏要找这么个看似荒诞的理由?听说那冯姓恶匪还口口声声说能指出陈芸香的身体特征,扬言要当堂对质,可见即便陈冬是他亲子是胡乱说的,陈芸香与他也难保确有什么旧事私情。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芸香耳中,她自己倒不怕旁人指摘,却怕由此引得容少卿和容家被人说说三道四,更怕这话被冬儿听见。孩子虽小,也不是不懂事,怕孩子因此生了心病。是以,便以养病为由,一连数日都不许冬儿出门。 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想要寻清净也难。只在堂审的次日,便有人登门看望,有的是真心出于关心体恤,如高氏姐妹,也有是借着看孩子之由来旁敲侧击打听闲话的。 也好在有高氏姐妹在,并不需要芸香自己怎么费心应对,高大姐让程志远带着冬儿到前院跟着陈张氏去玩儿,一众女子在后院屋里闲聊,两姐妹一唱一和地便把事情给圆了过去。 待有人提起堂审之事,高大姐便带头大骂了一顿三个绑匪,又说这人心险恶,绑了人家的孩子,还要含血喷人。这得亏是孩子亲爹在这儿,要是再往前一年,容家还没来,芸香真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 高小妹跟着一叹:“可不是吗,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有些人只当是个茶余饭后的闲话,随口说说,却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好像前两年张家村那个小娘子,可不就是这么没的?听说她男人去年又娶了亲,续弦又生了孩子,可怜头两个孩子没了亲娘,不知过得怎样的日子……这种事到最后委屈的,都是咱们女人……” 张家村几年前有女子因邻里纷争,被人诬陷不贞,最后投井的事,众人都知道。这会儿高小妹提起这个,再又引起同为女人的共情来,难免引人唏嘘。 高大姐跟道:“后来诬陷她那个邻居和其他跟着落井下石编排她的村里人,据说也没得好下场,听说好几个都长了口疮,还有大白日就莫名其妙掉粪坑里的,可见老天爷是有眼的,背后嚼人舌根的人,早晚要遭报应。” 其余女子也跟着称是,如此,即便有小心思的,有些闲话往后也不好说了。 高大姐又适时换了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劝芸香说从前夫妻有什么矛盾误会都过去了,只看这回这事,容家二爷还是很有担当的。 高小妹也跟着劝说这个家里到底还是该有个男人才是,你们夫妻分开这么久,还能再见着,就是老天爷不让你们分开。众女子便也顺着这话说开,纷纷劝解芸香夫妻和好,一家团聚,又少不得拿自己家夫妻吵架的事举例,说起各自家事来。 众人聊了半日家常,各自道别,芸香送走了其余诸人,找由头留了高氏姐妹单独说话。她心里明白高氏姐妹这半日话里话外地在给她解围,又堵了闲人往后再想嚼舌根子的嘴,心中很是感激。 除此之外,也是知道程捕头和颜秀才都在堂上给做了证,还在官府的文书上签字画押,这可不是小事。毕竟,冬儿确实是冯寄生的亲子,程捕头和颜秀才这是给做了伪证,万一将来案子有了变数,追究起来,连累了他们两家,她真的对不住人家。甚至,人家如此待她,她之前都未亲口与人家诉说实情,倒像是把人家当做外人一般。 芸香拉着高氏姐妹回屋,满心的愧疚与感激,“今天多亏了两位姐姐,才没叫人看了笑话,妹妹心里感激又羞愧,从前没对姐姐们说实话,不是有意想瞒,只是……” “别说了……”高大姐拉了芸香,拦了她的话,“姐姐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的,婶子已跟我们说过了,少卿也特意找过志远他爹还有如玉他爹聊过……” 芸香愕然,她知道嘉言和冬儿出事后,爹娘便把事情原委与程捕头那边说过,却不知容少卿竟也找程捕头和颜秀才单独说过此事。 高大姐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志远他爹还有如玉他爹给佐证画押的事,你也别担心,别多想,咱们是一家人,自然要心往一处拧,劲儿往一处使。这事儿啊,志远他爹也跟我说过,有没有别的因果,姓冯的掳人勒索是事实,犯的是死罪,犯不着为这种人毁了自己的好日子。” 怕芸香仍不放心,高大姐又接着道,“听说容家那边也没少使劲,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再者,这事儿县老爷白纸黑字自己写的条陈报上去的,他也不想节外生枝不是?当官的不比咱们谨慎精明吗,你放心,这事儿出不了岔子。” 高小妹也拉了芸香的手,“姐姐说的对,这事儿再不提了,往后只向前看。才她们在时,咱们说那话也是真心的,少卿是真的待你好,也值得托付,等尘埃落定,吃你们的喜酒,咱们再好好乐一乐。” 芸香已是感动得失了言语,只抬手拭泪,哽咽着点头。 第六十三章 连日奔波于官府疏通,因怕事情有变,容少卿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一连数日到陈家也只是简单说一下案情进展,宽慰陈氏夫妇和芸香不用担心。偶有片刻闲暇,也是陪冬儿玩儿上一会儿,考一考之前教他背的诗、认的字可都还记得,逗他开心。 直到从程川府传来案子确凿的消息,容少卿才终于松了口气,第一时间去了陈家。陈张氏知道他的来意,怕孩子听见,便带着冬儿到邻居家玩儿,待两人走后,容少卿方对芸香和陈伯说了程川府来的消息:冯寄生并另外两个绑匪一并被判了死刑。 芸香和陈伯虽然也早从容少卿处得知了安平知县已上请程川府判处三人斩首,但乍听尘埃落定,还是有些错愕。 陈伯看向芸香,怕她妇人之仁,说出什么话来,惹得容少卿误会,以致二人生隙,便斩钉截铁地道:“判得好,这等歹毒之徒,若不早日正法,往后不定还要害多少人,只可惜是秋后问斩,要我说判个斩立决才大快人心。” 芸香闻言,并未流露半分同情或唏嘘,只浅浅叹了一声,“也好,秋后问斩就得把人送到程川府去受刑吧,若是斩立决,可不就得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再吓着孩子,他们俩这些天才见好些。” 陈伯和容少卿见芸香此态度,也便放了心,未再多说。三人默契地把话题扯开,聊了些别的闲话,芸香问容少卿留不留下吃午饭,容少卿说好,她便起身去灶房收拾,让陈伯和容少卿在屋中说话。 陈伯见容少卿的目光追随着芸香,便借口去找陈张氏和冬儿出了屋。芸香在灶房里瞥见陈伯出了院子,这会儿家中只剩了她和容少卿二人,心中不免有些慌。 当日她说了许多决绝伤人的话把容少卿赶了出去,虽然之后历了嘉言和冬儿的事,两人有许多心照不宣,但毕竟没面对面地把话说开过。 有些她当时说不出话,即便现在,依旧对他说不出口。 未几,容少卿进了灶房,问她中午吃什么,要不要帮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答说不用,复又低了头往灶眼里添柴。 容少卿从墙边拿了个小木凳过来,在芸香旁边坐下,“我帮你吧火吧,两人做,快些。” 芸香并未看他,为了缓解再见后首次独处的尴尬,便随口问说:“嘉言这两日怎样了?” “挺好。”容少卿答得简短,是有别的话想说。 芸香没再言语,等着容少卿开口,却半晌也未见他说什么,只是一根一根地往灶眼里填柴,明显心不在焉,直到柴多得快把火压灭了才发现,又忙一根根地把柴扯出来。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低沉,各自有话难言,也知道对方心里有话,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却似一场漫长的博弈。 最终是容少卿先开了口:“我过两天要走了。” 芸香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要走了?去哪儿?是出去办事走一时?还是…… 素来能说会道的芸香,这会儿却不知如何应话才能不暴露自己内心的不安,不让自己显得过分局促,只是这片刻的语滞却将她的心思写得分明。 容少卿看在眼里,继续道:“你说得对,我游手好闲这么多年,没给家里出过一分力,也该懂点儿人事,为家里做些事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芸香有些着慌地看向容少卿,下意识地要解释,滞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开,低声道,“爷明白的……”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她当时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想把他逼走。就是知道他一定会明白自己的用意,所以才用最尖酸刻薄的话去扎他的心窝子,故意刺痛他,拱他的火;也猜到他过后冷静下来一定还会回来,所以她才事先去找了大爷,装作利欲熏心的模样说了那番话,就是为了让大爷把他按住。 她在大爷面前那番拙劣的表演,也定然是骗不过大爷的。其实大爷信不信她是为了要一笔银子都不打紧,她只是为了让大爷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不想给容家惹麻烦。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私心,就是想借大爷的口,把那些她想告诉他却又说不出口的事告诉他。 那些往事,她能对大爷说,她能对干爹娘说,甚至能对任何一个人讲,却唯独对他说不出口。 如果她离了容府之后是凭她自愿地再嫁,不论是是命运不济地做了寡妇,或是遇人不淑地被休离,哪怕再嫁个十次八次,她都没什么可羞愧的。 偏偏她不是,她是被人做配牲口一般地塞给了个卑鄙小人,被迫有了孩子,又无奈与其“私奔”,却在途中大着肚子遭弃。 干娘与她说这是她命苦,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能咬牙撑下来,已经强过多少人了,没什么可羞的。她也知这个道理,但她就是对他说不出口,她不想看他的知悉后的神情,震惊的,怜悯的,愧疚的……她统统不想看到。 芸香无言,用烧火棍拨了拨灶眼里的柴禾。 容少卿看向她,他自然明白她当日不过是故意说那些难听的话激恼他,但他还是生气,甚至委屈。他觉得以他二人的关系,她所有的难事委屈都能对他诉,可偏偏她遇着事却瞒着他,把他当个外人,还要他从他大哥那儿得知所有内情。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他坐在她的身边,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的侧颜,她的眸子,她让人心疼的故作坚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些“自以为是”有多么愚蠢和残忍。 他凝了她片刻,低头捡了脚边的一根柴扔进灶眼里:“你还记得原润州府杜同知家的小姐吗?” 芸香未料想他忽然问这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然记得,怎么?” “你知道她的事吗?”容少卿问。 芸香摇摇头:“我听腊梅提过当年润州不少官商都遭了难,只说了爷是那时入的狱,老爷也是那时故去的,并未提到别家的遭遇。” 容少卿道:“那几年润州府官宦商贾人人自危,相对与别人来说,容家倒还是轻的。杜同知因牵扯进朝中大案被撤职抄家,杜家父子流放充军,女眷被充作官妓,后杜家小姐辗转入京,做了宦官冯达的侍妾……”容少卿小心翼翼地看向芸香,“这个冯达就是冯寄生那个本家,软禁他的那个……” 芸香愕然,一时间不知哪件事更让她震惊,是容少卿那么清楚地知道那个冯太监的名字,还是杜家小姐的遭遇。杜家与容家素有交情,她见过杜家小姐一次,不负润州府第一美人之称,绝对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杜小姐当年与知府家三公子定了亲,无人不叹二人是金童玉女转世,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没想到那么一位天仙一般的人物,到最后竟然给个太监做了侍妾…… 一股强烈的悲悯自芸香心中犹然而生,为杜小姐的遭遇,为她自己的遭遇,甚至,为全天下如她们一般,被命运作弄的苦命女子。 容少卿叹道:“润州府的事,多多少少都与冯达那群宦官有关……其实也不只润州府,这些年宦官专权,这天下都被他们搅了个底朝天。你也好,我也好,还有多少像杜小姐这样的人物……人人都是这大势之下的蝼蚁,苟且偷生罢了……” 芸香听闻,也只跟作一声叹息。 “不过这种日子就快到头了。”容少卿道,“朝廷中还是有许多正直的官员不齿为伍,去年,那冯达连同其他十余个作乱的宦官及其一党都被拉下马,入了天牢,听闻这次谏官们有太子支持,那群阉党想要如前次那般翻身怕也难了……” 安平县远离京城,老百姓们少闻国事,芸香也是头回听得这事。 容少卿拨了拨灶眼里的柴,诉道:“那几年我在牢里,只偶尔从狱卒那里听一些外面的事。据闻当年润州府劫难,杜家是首当其冲,润州府各官家商贾为免牵连,都避恐不及,甚有落井下石的。杜家遭难,杜小姐辗转跟了冯达之后,成了他的帮凶爪牙,回到润州帮其敛财,更对当年未能出手相助的润州官家商大肆报复,行了不少恶事,让润州府上下对齐又怕又恨……那几年的润州,多少人家破人亡,几代攒下的家业朝夕间化为乌有,唯容家还算好的,虽也大不如前,但与别家相比倒还算平安……我从旁人口中听得些传闻……说是因为我大哥与杜小姐私下有往来……” 也不用容少卿再多解释,芸香也能听明白所谓的“私下有来往”是什么意思。不过以大爷的人品及与大奶奶的夫妻感情,自然都是些无稽之谈。 容少卿顿了顿,“我是不信的,只不过众口铄金,当年同我一同入狱的,全都没了,只我一人活着出来……有身体熬不住病死的,有精神熬不住自尽的,还有被拉出去受刑,再没回来的。我虽也受刑,但从未下过死手……要说独我比旁人身强体壮,心志坚定?却也不是……后来出了狱,见着容家确实比润州府其他商家遭遇好上许多,也难免多心……” 容少卿露了惭愧之情,而让他生愧的,并非是当日信了流言而不信自己哥哥的人品,而是他当日相信流言的初衷,并不是旁人所传的那些“证据”,而是被自己内心深处对哥哥的嫉妒之心蛊惑,而情愿相信他完美的哥哥也有短处污点,会让他“心安理得”些。 芸香听了容少卿这番话,却未做他想,耳中只有他说的“同他一同入狱的都没了,独他熬了过来”,心口酸涩,心疼他。 容少卿继续道:“那时我滥酒,对家中之事不闻不问,也是这次回去,才从大哥那儿获悉内情。原来那几年大哥确实和杜小姐私下有往来,却非传闻中的男女私情,而是两人暗中配合,将容、杜两家的产业转出润州,静待时机。杜小姐那许多“助纣为虐”的事,一则是情势所迫,受制于人,另一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暗度陈仓。去年京中出了变故,便是杜小姐立时给我哥传递了消息,趁着冯党无暇他顾的时候,帮忙把我从狱中救了出来,举家迁到了程川府。程川地偏,虽然不甚富足,却也因此少有阉党染指。这次来程川的,不止容家,杜家老小也被我大哥偷偷接来了,只不过不在安平,安排在别处,这一年来我大哥不在家的时候,就是去杜家那边照料了。” 芸香惊愕,不及她问,容少卿便解释道:“当日杜家糟逢大难,杜家父子充军,女眷被入官妓……都道杜小姐是当做玩物被巴结冯达的官员送给他的,殊不知却是杜小姐自愿的,为得就是能救下她的家人。她也确实做到了,她做了冯达的侍妾后,杜家女眷就被从判入官妓改为遣散,杜家父子虽然没免充军流放之刑,但前两年也被减刑回来了,虽然还未团聚,可到底父子俩人都还活着。” 闻此,芸香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以为那杜小姐是有如自己一般命运凄苦,没想竟是主动入虎穴,以一己之力救下全家。 容少卿道:“杜小姐人在狼犬之侧,许多事力不能及,这才暗中联系了我大哥。当年杜家遭难,润州府各家都避恐不及,唯我爹念情,给了些财力上的资助,杜小姐此举一来是两家素有交情,信任容家,信任我大哥,二来也算是知恩图报了。” “那杜小姐现在如何?”芸香追问。 容少卿摇摇头:“不太清楚,据闻这次冯达阉党落马,她也出了一份力,如今人还在京中,或许是做人证吧。在这种朝堂大事上,个人性命实在太渺小了,眨眼间人可能就没了,又或者太过微不足道,无人在意,因此捡得一命,平安归来……咱们也只能盼着是后者……不论如何,她于我,于容家是有恩的,只要容家还有一人一钱,就会竭力照顾杜家老小,义不容辞。” 芸香点点头,眸中不知何时噙了泪,为了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奇女子,心中为她念佛,期盼佛祖保佑。 容少卿又道:“我之前离开那段时间,就是去了杜家那边,一来是帮忙安顿照料,二来,冯达倒台后,有常年跟着杜小姐的随从也跟着杜家来了程川,我也为打听一些冯达的事。早年间,如冯寄生一般,被软禁用来借种生子的冯族子弟,不止他一人,约摸有五六个……” 芸香闻言心下一紧,整个人的神经都绷了起来。 容少卿接着道:“因怕招眼,几个人都被安排在不同的地方,由专人看管伺候。据说冯达自己也不喜欢孩子,是以有生下孩子的,也不送到冯达那儿去,只管由下人照顾着,打算待到大些能说会走了再送到跟前供他挑选,留下合适的。” 芸香听得头皮发紧,原觉得自己那番遭遇就够荒谬灭人伦的,想不到这样的事竟还有许多处。当日同她软禁在一处,强配给冯寄生的还有别的女子,那别地大底也如出一辙。算来受害的女子怕有几十人! “这两年朝野反阉之声越来越大,几年间,冯党两起两落,他也顾不得许多。当年冯寄生带着你逃跑之事,冯达那儿其实一点儿都不知道。想来是软禁你们的人怕受罚,瞒了下来,之后或胡乱找个人充数,左右冯达也未见过冯寄生,全都是下面的人操办。算一算你们离开的当口,正是冯党第一次失势,及又复起,阉党们清算撕斗正酣,更顾不得其他了。”容少卿握了芸香的手,“你和冬儿这边,有幸遇见陈氏夫妇,二老有心,托程捕头在安平县衙打点,早早帮你母子二人入了陈家的户籍。如今冯党覆灭,冯寄生也被判了斩刑,再不会有人来找麻烦。冬儿就是嘉言的弟弟,是你我二人的次子,容家的骨肉,你大可把心放肚子里。” 芸香点点头,用手快速地抹了把眼泪。容少卿未再多言,就安静地坐在她旁边陪着。 两人说了这会儿话,倒把手中的活儿都忘了,待闻了味道,芸香才回神,急忙把锅盖掀开,灶上的水已经烧干了。她连忙舀了一瓢水倒进去,撕拉一声,锅里冒了白烟。 两人未再继续话题,相互帮衬着做饭。这半晌的话,有些话说了,有些话没说,但心里的结已然解了,都似撂了一块重石。 待饭做得差不多,芸香才又提起刚才的话由。 “爷才说要走……”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缓自然,“要去哪儿啊?” 容少卿道:“咱们和杜家虽然都来了程川,但杜小姐那边生死未卜,因走得急,还有些后事没得打理。两家的产业想要在程川立足,长久经营下去,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我愈发知道了大哥这些年的不易,就更不能让大哥一人抗下所有了。况且他腿脚不便,许多外面奔走的事,也该由我来做才是。” 芸香点头:“是,大爷太不容易了。” 容少卿看向芸香,叹了一声,似真似假地道:“是啊,大哥一个人扛了太多的事,也因此为人敬重信任,否则你也不会有事了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对他说,向他求助,而不是来找我。” 芸香瞥了容少卿一眼,回眸洗涮着手里的盘碗,低喃道:“爷明白的。” 容少卿看着她,收了适才的半分玩笑:“我明白你当日的心思顾虑,但是,即便没有那些,你敢说在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时,第一个想找帮忙的是我,而不是我大哥?” 芸香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当时赶容少卿走,去找大爷,完全是出于别的心思。 没容她琢磨回答,容少卿便做一声苦笑:“你这会儿的犹豫便是答复。” 芸香摇摇头,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被容少卿拦下:“你不用安慰我,换做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别说我大哥,我与杜小姐一个女儿家比,都差之千里,自叹弗如,我没资格跟你诉委屈。” 芸香知道眼前的容少卿已不再是当初那般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若能以此激励他振作,扛起肩头的责任倒是好事,是以也未如从前那般安慰,只问说:“那……爷这回要走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容少卿想了想,回了她一个笑容:“等你有事只管第一个想对我说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第六十四章 容少卿走的那日芸香没去送,只是在短短的几日里,不分昼夜地给他做了三双鞋和两身衣裳。容少卿走前的一晚来与他们道别,她包好了让他带上。 容少卿笑说:“衣裳也便罢了,鞋子哪用得这么多。” 芸香说:“出去跑商,总要四处游走,费鞋。” “我又不是走街串巷地去做小买卖……”容少卿笑,“还是你盼着我一去就一年半载地不回来?” 容少卿不过随口的一句玩笑,未料一语成谶,一走就是大半年。 这大半年非但人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真是音讯全无。直到接近年底的时候,才有信客登门,一下子带了十几封信来,看日子,都是容少卿这大半年时间给家中写的,只是不便送出,以致拖了这许久才到。 容少卿走的这大半年,容嘉言常来陈家,多是清早便来,由腊梅陪着,待上一整日,偶尔也会小住一两日。因怕误了他的学业,每次住两日芸香便会劝他回去。 芸香也会带冬儿去容家,兄弟俩带着容少谨的女儿一起玩得尽兴,容老夫人也会留他们住下。芸香心中是有些顾虑的,毕竟她和容少卿到底还没个正式的名分。可想着早前因绑架一事,容家在官在外,早已宣扬出去冬儿就是她和容少卿的次子,是容家得骨血,自己若再忸怩,非但是自己打脸,更是辱没了容少卿和容家上下对她的一片真心。 大户人家规矩多,容嘉言又是个谦恭性子,鲜有孩童的调皮,是以容府少闻小孩子的笑闹声。冬儿淘气惯了的,初来的两次还有些认生腼腆,不敢多行多言,待熟稔起来,见众人又都和善,猴儿似的性子便放开了。他这性子一放开,连带着容嘉言也比平日活跃,哥儿俩在容家大院里来回追跑穿梭,在廊子里嬉戏斗蛐蛐儿,又或花半日的功夫在花园里捉蝴蝶,送给小堂妹逗她开心。 孩子们嬉戏的时候,容老夫人和容夫人总在旁看着,满脸堆笑;有时也融入进去,押宝小哥儿俩谁的蛐蛐儿厉害,老老少少围着蛐蛐儿罐子,真事儿似地助威。 容老夫人每每指着两个孩子问儿媳:“你瞧瞧,像不像少谨和少卿哥儿俩小时候?” 容夫人笑着点头。 容老夫人又转对陪在一旁的容大奶奶和芸香说:“你俩甭总在这儿陪着我们,我们且玩儿呢,你们回屋说话儿去吧。” 容大奶奶笑说:“我们没甚要说的,就愿跟着老太太玩儿。” 容老夫人却老小孩儿似的执意打发:“走吧走吧,你们玩儿不来,孩子也放不开,怕挨你们训斥。” 容大奶奶和芸香相视一笑,便相扶找个近边的屋子吃茶聊天去。 两个女人闲话家常,话题无非就是围着孩子转,聊得久了,话里才会带出男人。多是容大奶奶以长嫂的身份,给自家小叔子说好话,说容少卿人在外,心中必是十分挂念你,否则也不会一下让人稍了十几封信回来,每封家书都念着你,念着你爹娘和冬儿。 容大奶奶笑说:“我嫁进来也好多年了,自觉对少卿有些了解,原以为他那性子,放出去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未想却似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心都拴在你手里。” 芸香答说:“二爷是惦记老太太、太太,惦记家里的每个人,他那性子看着欢脱顽劣,其实最是心软恋家的,依他本心,一辈子守在家人身边才是最好的。” 容大奶奶道:“还是你了解少卿,也难怪他寄心于你。同为女人,我心中很是羡慕少卿对你的这番执着真心。” 芸香笑:“若是旁人与我说这话,我却不说什么,只您与我说这话,倒叫我无地自容呢。咱们府中上上下下,问去,哪个不说大爷和大奶奶琴瑟和鸣。那些年我跟在老太太身边,润州府那些女眷走动,提起您来没一个不艳羡的。” 容大奶奶应说:“大爷对我的好,我自是知道的,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说的是另一回事。” 芸香不解,容大奶奶向外看了一眼,示意四下无人,转对芸香道:“这会没旁人,咱们姐儿俩说些私房话,你若不愿再提,我往后便不再说了。我是想起当年的事来,为了与王家退亲予你明媒正娶,少卿闹出多大的动静来……后来,知道你走了,他气愤至有些癫狂那样子我现在都还记得……” 类似的话,腊梅也与她说过,因两人更亲密,说得便也更多些,提到许多旧时容少卿为了娶“她”做过的荒唐事,有些她当年曾听腊梅说过,有些却是这回新听到的。 她明白,腊梅也好,容大奶奶也好,与她说这些,无非是因她和容少卿尚未有个正式有个名分,他离开这么许久,怕她忧思顾虑,说这些与她宽心。 只是她们哪知道当年让容少卿做下这许多出格之事的,其实另有他人。是以,每每及此,她也只能回个淡淡的笑容罢了。 自与容少卿重逢,两人一起经历了许多,时值今日,若她再疑他待己之心,疑他只是把她当做“故人”的替身,那才真是冷心冷血之人。 只是不疑归不疑,吃味儿总归是有的,更多的还是好奇,想知道,那个曾在她身上借尸还魂,让容少卿为之倾心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便近了年关。 芸香一心盼着容少卿早日归家,未想跟着一起出去的小厮回来一个,说是中途出了些变故,二爷一行人得年后开春再回来了,人都好的,怕家里人惦念,命他回来报讯。 芸香虽然失望,但知他一行人平安,便是好的。 少了容少卿,陈家的年味儿一下子比去年冷清不少,芸香也没了出面摊子的心气儿,带着孩子逛集市的时候,少不得碰见街坊邻里的,闲聊拜年时问她“二爷”何日归来,亦有相熟的唤他“嘉言爹”或是“冬儿爹”,说他这一走,连着她家的面摊子都不出了,没了这口热面,少了些年味儿似的。 容少卿不在,容嘉言过年这些日子倒是日日来的,也不单单是惦记着这边的家人,更因过年这些日子,坊间总比宅院里新奇热闹的玩意儿多。小哥儿俩由芸香、腊梅带着,白日里不是去集市上吃吃喝喝,便是去看耍把式卖艺的,又或在薄云楼坐上整整半日,听书或是听戏,据闻戏班子还是薄云楼老板从程川府特意请来的。 这日下午,哥儿俩依旧是去薄云楼听戏,芸香原要跟着,陈氏夫妇心疼她过年这些日子忙里往外地辛苦,老两口儿便自带着两个孩子去听戏,说听完戏后他们先送嘉言回容家再回来,让她在家好好歇息半日。 话是这么说,芸香却也闲不下,把冬儿穿小了的两件衣裳翻出来,准备拆改一番。她正独个儿在屋中做活,听得前院开门声,心道怎得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或是嘉言没回去? 及又觉得不对,若是老两口儿带着孩子回来,冬儿进门便要喊娘的,这会儿却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奔着她这夸院儿来的。 熟悉的,急促的…… 芸香怔了怔,放下手中的衣裳,起身,还不容她走出去,来人便掀了棉帘子走进来,正是容少卿。他显然是疾步而来,略微急促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一道道白雾,甚至他的头顶,也因赶路时的急促与室外的严寒,升起丝丝缕缕的白气。 日思夜盼之人,便在这不经意间归来,风尘仆仆地站眼前。 惊愕、欢喜、甚至委屈,一时间齐齐而来,倒让芸香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站在原地,随着容少卿一步步走到她前而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半晌,容少卿的目光落在她耳上的那枚小巧精致的耳坠子,唇边漾起笑容,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想好了吗? “嗯?”芸香愣了一下。 “我走前说的话啊,”容少卿低声道,几分调侃,几分温柔,“从今往后,你心里的话都对谁说?”。 芸香这才明白,不由得一笑,想要开口答说“与你说,往后我所有的心事都与你说,只与你说……”,可这话从心底涌出来,却哽在喉间,尚未出声,反倒先红了眼眶,便只抬手抓了他胸口的衣襟,拉进两人的距离,微微颔首,额头抵着他的胸口。 额头才一碰到他的心口,眼泪便掉了下来,是重逢的欢喜,亦是思念的委屈。 容少卿紧紧拥了芸香片刻,捧起她的头,帮她拭了拭泪,落吻在她额上。 芸香闭上眼,由他的吻一径向下,眉心,眼尾,沿着泪痕吻她的脸颊,……几要落在她唇上之际却又停下…… 片刻的停滞,忽地双脚腾空,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 芸香惊得抓紧容少卿的衣衫,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抱进了里屋,放到炕上,紧接着便被他整个人压上来,吻这才落在她唇上,却失了刚刚的温柔,转而变得愈发浓烈起来…… 第六十五章 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进家时,芸香和容少卿才堪堪穿好衣衫。听得嘉言和冬儿口口声声地唤着“爹”地往跨院这边跑来,芸香忙又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迎出去。 却说陈氏夫妇带着冬儿送容嘉言回容府,没进门便听开门的小厮说容二爷回来了,见了老太太和太太后,便直奔陈家去了。 容嘉言也不回家了,又跟着陈氏夫妇回了陈家。进门便喊着爹爹往跨院跑。 父子重逢自是大喜,陈氏夫妇见了容少卿亦是欢畅,拉着他到屋里嘘寒问暖,问他何时回来的,一路上辛苦不辛苦,出去这大半年在外面可都平安顺利。 容少卿逐一答了,把自己此行各事说了个大概,又讲了许多途中遇到的逸闻趣事,把两个小哥儿俩听得跃跃欲试,都说下次让爹爹带着他们去,只是却不央求容少卿,而是一脸渴求地看着芸香。 芸香答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等你俩取了媳妇儿,便许跟着出去闯荡了。” 一家人在屋中说了半晌话,容少卿让容嘉言带着冬儿去别的屋里玩会儿。容嘉言知道长辈们有话要说,便懂事地带着冬儿去写字画画。 两个孩子走后,容少卿对陈氏夫妇道:“当日我走得匆忙,是不想委屈了芸香。我们的婚事,虽不敢说是风光大办,也必要三媒六证才是。长兄如父,还得我大哥登门来与二老提亲。只有个不情之请,还得我亲自来求二老的应允。” 他这话说完,陈氏夫妇相视了一眼,似是早有预料。 陈张氏看向陈伯,随即垂了眸子,两只手握在一起搭在膝上,没言语。 陈伯对容少卿道:“其实我俩也盘算过,你不说,我倒也想与你提呢。” 容少卿未料陈伯也是有话,便道:“您只管说,少卿无不从命。” 陈伯道:“我们想着,等你和芸香成亲后,便让冬儿改姓容吧。” 容少卿一愕,下意识看了芸香一眼,后者显然也是意外。 陈伯道:“整个安平县城都知道冬儿是你和芸香的儿子,原来你们分开了,冬儿随着我们姓陈,倒也在理。如今爹娘复合,再要姓陈,难免让人说三道四。再者,你们往后还得有孩子,别的兄弟姐妹都姓容,单他一个姓陈,孩子长大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容少卿待要说话,却被陈伯拦下,“甭管孩子姓什么,都是我们的亲苦肉,没差别。我们家虽说比不上你们阔绰,可我们老两口这半辈子总归是有些积蓄,我们也没什么花销的地方,百年之后,抛开棺材下葬的,便与冬儿做讨媳妇儿钱。” 容少卿再次望向芸香,见芸香眼眶儿有些泛红,便知她和自己一样,都因老两口儿为他们的考虑感到窝心。二老原无子女,自有了冬儿,便真如亲孙子一般爱护疼惜。两人对芸香母子有大恩,但凡存了半分私心,岂能主动开口要冬儿改姓的。两人又恐孩子进了容家受委屈,还把自己一辈子攒下的身家都倾囊相赠。 莫说芸香听不得这话,直连他自己听了都有些鼻酸。 容少卿忙道:“万万使不得,即便我肯,芸香也定然不肯的。” “爹,娘……”芸香哽咽道,“冬儿到什么时候都姓陈,咱们说好的,我和冬儿一辈子就跟着您二老过,哪儿也不去,爹娘不能不要我们。” “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陈张氏终于开口,“我要是只管把你拴在身边儿,那才是辜负了咱们母女这段情。你就是我亲闺女,冬儿是亲孙子,嘉言也是,到什么时候都是,姓容还是姓陈,没得半点儿分别。” 母女俩说完都哭了,陈伯也心酸,只忍着劝母女俩:“瞧瞧,这说的是好事,怎得哭上了。” 容少卿道:“二老先别忙定,看我这个提议是否可行。” “冬儿不能改姓。”容少卿道,“二老也说了,不论姓什么,骨肉亲情是一样的,如此又何必拘泥姓容还是姓陈?冬儿是爹娘分开后生下的,生下来就随了母性,及后爹娘复合,孩子叫惯了名字不想再改,也没什么大不了。旁人说不得什么闲话,纵使有长舌之人,不论如何总会搬弄是非,到也不必为了那种人伤神。至于孩子心里不舒服,倒也好办,往后我和芸香再生的子女,不论男女,一半姓容,一半姓陈便是了。” 陈氏夫妇大惊,异口同声:“那如何使得!” 非但陈氏夫妇,只连芸香都始料未及地向容少卿望过来。 容少卿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天下之大,随母家姓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二老便当我是半个倒插门女婿吧。”说完便爽朗地笑笑。 陈氏夫妇连声说着使不得,说他们做父母的,只要小辈们过得称心如意,他们也就安心了,要容少卿再不可提这话,更不能回家说去,让容老妇人听了,要伤心的。她上了岁数,可惊吓不得。 容少卿道:“二老放心,我祖母是年岁大,曾经是有些固执,如今历了太多生死离别,也早万事看淡了。她老人家也与我说过不止一次,说她如今旁的不求,只要全家上下平平安安,至于其他,儿孙自有儿孙福,全凭我们。” 陈氏夫妇依旧执意不允,容少卿不想众人在此事上过多纠结,便道:“二老委实不必为此担忧,这件事便听我的,再者……我这儿倒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怕是要委屈二老迁就的。” 陈氏夫妇满心的感动,听他这么说,忙道:“哪有什么委屈迁就的话,你只管说。” 容少卿道:“二老或也听芸香提过,我们一家老小搬来咱们安平县落脚,是当日情势所迫。现住这宅院,原是老管家的养老府邸,我们总不好一辈子住下去。原容家的生意大部分转到了程川府,我和我大哥不能一直这么两头跑着,家中老幼也不好兼顾,是以一直在程川府那边寻置房产,如今也置办的差不多了,早晚是要搬去的,快则年底,慢了,明年春夏也差不多了。” “才芸香也说了,她是要一辈子守在二老身边的。是以,我是想着,能不能到时请二老跟我们一起搬去程川。” 见陈氏夫妇有些意外地怔了怔,容少卿又道:“不瞒二老,我这次晚归,就是跑了趟程川府,在离容家宅院不远的地方买下了一处院子,二老若能住进去,既能和我们相邻而居,时时相见,又安静清幽,适宜养老……只是卖家卖得急,也不容我回来先与二老商议。” 陈氏夫妇望向彼此,未几,陈张氏看向容少卿,问说:“你说的要我们委屈迁就的便是这个?” 容少卿道:“正是。我知二老在安平县住了大半辈子,朋友邻里感情深厚,必然是舍不得,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两全的法子。二老若是舍不得,我和芸香可每年春夏陪着二老回来住些日子,秋冬天寒,程川府那边过冬倒比这边舒服些。” 陈张氏连连摇头,叹说:“这哪算什么迁就,我们要真当是委屈,那才是不识好歹。” 容少卿闻她此言,心中便有了底,只未得肯定答复到底是不放心,又看向陈伯。 陈伯道:“我们原在安平县也没什么亲戚,关系近的,便是程捕头和颜秀才两家,只是关系再近,又哪如自己女儿女婿和亲孙儿近呢。” 陈张氏这会儿又掉了泪:“我这是前世修了多少福报,这一世才得这么好的女儿女婿啊。” 她这一哭,芸香也受不住了,上前坐到她旁边,挽了她的胳膊:“是我的福气才是,是我修了几世,这辈子才得做您和爹的女儿。” 母女俩说着依在一起,哭得愈发受不住。 容嘉言带着冬儿独自玩了许久,劝不住冬儿要找爹爹看他才画的一只大乌龟,两人进屋,正见芸香和陈张氏坐在一起拭泪抹泪。两个孩子吓住,只当是生了什么祸事。 陈张氏连忙擦干眼泪露了笑容,伸手招呼小哥俩到她跟前儿去。 两个孩子惶恐上前,容嘉言问说:“姥姥怎的哭了?可是有什么难事了?是谁给您委屈受了?” 陈张氏摇头,把两个孩子一并楼到怀里,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有你们两个给姥姥撑腰,谁能给姥姥委屈受呢。这是你爹回来了姥姥高兴的,等你爹娘成亲那日子,姥姥更得欢喜得掉泪,你俩可得在我跟前儿,给我递绢子,擦眼泪呢。” 容嘉言闻得爹娘终要成亲,有些不敢相信似地看向容少卿和芸香,见两人都对他报以笑容,方才彻底安心,对冬儿挑了下眉使眼色:咱爹娘终于要成亲了! 冬儿会意,也看看爹娘的神情,然后便回头扎进陈张氏怀里,小孩子的心思,不管心里多美,偏要显得淡定得不能笑出来,这才显得像个厉害的大孩子呢。 芸香和容少卿望向彼此,尽在不言中。 第六十六章 (终章) 因容少卿才归家,芸香并未留他太久,便紧着催他带着嘉言回去。 父子俩走后,陈氏夫妇与芸香又在一处说了许多话,从傍晚到日暮,全是爹娘对待嫁女儿的叮嘱。 入夜,芸香哄着冬儿睡下,自己却是百感交集,全无半分睡意,她索性穿上衣裳起身,拿起白日里拆了一半的衣裳,却也只坐在桌边,独个儿对着油灯出神,时而抿着嘴,摇头笑笑。 忽地,院外响了两声敲门声,声音不大,刚好能被她发觉。 芸香怔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容少卿?她连忙起身出屋,甚至没想会不会是旁人,大夜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以至问也没问一句,便把院门打开了。 果真是容少卿,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么笃定是我吗?问也不问一句?” 芸香脸上一红,侧身让他进来,心中欢喜,脸上却只做惊异:“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容少卿说着便紧步进了屋。 芸香跟进屋,接过他脱下棉袍子叠好,转头待要和他说话,他却已然进了里屋,她跟进去,见容少卿正脱鞋宽衣。 怕吵醒冬儿,芸香压低了声音:“你干嘛?” “睡觉啊。”容少卿答得从容,好似芸香问了个蠢问题,“这一路走过来真是太冷了,我得赶紧暖和暖和。”说着已然脱了衣裳,钻到芸香的被窝儿里去了。 “冷你不好生在家歇着,这深更半夜的……”芸香嘴上说着埋怨,手上却忙又扯了条被子来帮他重上一层。 “这不是想你吗……”容少卿伸手拉她,“不用盖这么多层,你进来帮我暖暖便是了。” 芸香啧了一声,抽开手,去外屋把油灯拿进了里屋:“你出来和家里说了吗?” “你也说了深更半夜的,都睡下了,我与谁说去。不妨事,明儿清早找不见我,他们自然知道我来这儿了。” 芸香拿了一床被褥铺在容少卿旁边,脱了鞋子外衫,自己才躺下,容少卿便立时扯开她的被子凑进去,一双手直接探进她的衣下,冰冰凉凉地贴在贴到她柔软温热的胸口,非是求欢,更似给她看他这一路过来是真的冻着了,邀她疼惜。 芸香往他身上贴了贴,用自己的身子给他取暖。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低声说着白日里当着旁人不好开口的话。容少卿给芸香说了自己在外这大半年都做了些什么事,在外的见闻,以及对她的思念,说起自己每到一处都会买对耳坠子给她,这大半年没少跑地方,耳坠子买了不少,白日里来得急没带着,才晚上出门时也忘了,明儿个必要回去拿了来给她,让她一对一对戴给她看。 “我在外头时还想,我早前送你那对耳坠子,你有没有戴着……”容少卿拥着芸香低语,“今儿见你戴着,我心里就踏实了。” 芸香明知故问:“有什么不踏实的。” 容少卿答:“怕你跑了啊,怕你不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我,回来让我扑个空;怕你死心眼儿,我不在这些日子,又胡思乱想钻什么牛角尖;怕你总惦记着我……又怕你没那么惦记我……” 芸香心口酸酸甜甜的,有点儿想哭。 冬儿睡觉不老实,似是梦中和小伙伴吵架,喊了句把什么东西给他,紧跟着用力蹬了几下腿,把被子踹开,气呼呼地翻了个身。 容少卿躺在原芸香的被窝儿里,正挨着冬儿,回身帮冬儿把被子盖好。芸香也坐起来,又探身给冬儿掖了掖被子,想起曾经的光景来:“要是也嘉言在就好了。” 容少卿向冬儿另一边的空位置看了看,应说:“嘉言来了也有空余,咱们这炕宽敞,再填个小女儿便正合适。” 芸香一笑,倒也不与他害羞,只道:“爷别总这么念叨,没想过老天爷偏不爱遂人愿,越念什么越不来什么。” 容少卿道:“不会,老天爷待我倒是好的,除了那几年,我这一生倒也事事顺遂如意。” 芸香犹豫了片刻,问说:“事事顺遂如意?” “自然,你说我如今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芸香欲言又止,觉得这个当口问出来总比藏在心里一辈子好,便道:“有件事怕也没能遂心吧……” “嗯?” 芸香认真地道:“我问你件事,你这会儿老老实实答了,我往后就再不提了。” 容少卿疑惑地微微蹙眉,看看芸香的神情,忽地恍悟她想问什么了,心中暗道不妙。她要真是提那些旧事,他要如何答她?说多说少都怕她不高兴,只瞬间的功夫,脑子里转了好些个说辞,脸上却仍佯做疑惑不解。 芸香却也不与他绕弯子,也不给他更多准备的功夫,直问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果然是问这个……容少卿暗暗叫苦,下意识装傻:“谁啊?” 芸香没答,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双眸子看进他心里似地,明明眉目间还是温柔的,却又隐隐透着点不怒自威,直打碎了他那点蒙混过关的小心思。 容少卿脸上一赧:“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原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便告诉我原是怎样,我不就不胡思乱想了吗。且我问也不全是因为你,毕竟这事儿是摊在我身上,自己却至今是个糊涂虫,只管从旁人嘴中听得些影子,胡乱拼凑……”芸香凝着容少卿,柔声道,“你不是说了,往后我有什么心事只管和你说,那我现在旁人的都不听,只管听你说……你也说是陈年旧事,我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人。” “原也没什么可吃的……”容少卿解释,“我那是年少无知,上当了。” 芸香挑了下眉,想过他可能给她的各种回答,却没想过这个。 容少卿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罢,我说与你听也无妨,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听了不许恼,也不许笑,过了今晚,往后再不提了。” 芸香点头应下,要她不恼,她理解,要她不要许笑,倒更让她好奇起来。 容少卿道:“当年家里给我定了和王氏的亲事,我知他们就是想给我找个脾性凌厉的媳妇儿管着我,那我岂能乐意,为的这个才坚持退亲……再者……那时也不知你是被借尸还魂了,只当是你呢。” ”嚯……”芸香调侃,“你这话说的,倒真似为了我呢。” 容少卿知也赖不过,答说:“我当时只想着,若要成亲,必要找个对我千依百顺的才是,偏这时候那女人处心积虑地贴上来,或是打着当少奶奶的心思吧,我当时是真当她是你,自然不会生疑,想着你温顺又听话,咱们又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总归比娶王氏要好上百倍。” 芸香说:“是觉得我好欺负呗?觉得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若能有幸嫁给你,必然千恩万谢,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好生伺候着,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让我打狗我不敢撵鸡,是不是?” 容少卿笑笑算是认下,及又讨好道:“如今我不是打脸了?连嘉言和冬儿都看得出,家中还是娘做主的。” 芸香白了他一眼,又道:“就这么简单?就为了这个才要退亲另娶?” “自然。” 芸香睨着他:你再好好想想,别漏了什么。 容少卿回以无辜的眼神:没了,就这么简单。 芸香道:“就算我再如何好脾气,如何乖顺听话,说到底就是容家的一个丫头,老太太、太太再抬举我,也绝无可能让你娶我。你若真只是为了娶个贤淑听话的妻子,何必选我,润州府那么多贤淑的大家闺秀,随你说哪个,都比指我要来得轻松容易。” 容少卿被戳破,讪讪笑笑。 芸香见他如此,心中反倒生了醋味:“罢了,我原是好奇才想问你,也没想不知趣地问些两人之间你更中意哪个的话,更没那个兴趣知道你们的恩爱。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找不痛快,我不问了,睡吧。”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容少卿闭了眼。 容少卿半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看她的神色:“恼了?不是说了不恼吗。” 芸香道:“我没恼你,是恼我自己自寻烦恼,往事不提,我也不想了,咱们往后好好过日子便是,我懒得起,你去把灯熄了吧。” 芸香这话说得平静,未带半分愠色,可容少卿知道,他要真信了她不计较,不再想的话,才真是个蠢货,叹了一声:“罢,坦白便坦白个彻底。” 芸香未应,也未翻过身来,依旧闭着眼睛。 容少卿又躺下,诉道:“刚与你说的,也不是哄你,确实有这个缘故,另外还有一个……当时爹娘不许我退亲,我自然去求老太太。老太太疑我另有意中人,便问说不娶王家女儿想娶哪个。我当时答说我中意你,想娶你。我也不瞒你,我当时说这话倒也不是真的如何痴情于你,非你不娶,是想着老太太必然不会让我娶你,我作势闹一闹,到时两边各退一步,退了王家的亲事,允我另选个满意的……” 芸香听他说得真诚,睁了眼,翻过身来。 容少卿继续道:“只没想到,我才一提你,老太太便变了脸色,说让我断了这门心思。我看老太太神情言语不对,便质疑追问,老太太才与我说了实情,原来是我大哥先与老太太要了你,要纳你为妾。” 容少卿看着芸香,未见她显露任何吃惊之色,便道:“这事,你知道?” “嗯。”芸香应道,“这事当年腊梅姐与我说过,不过大爷应下老太太纳我为妾,并非对我有任何心思,不过是权宜之计。” 芸香解释:“那时因为大奶奶一直未能怀上孩子,大夫给把了脉也说大奶奶身子虚寒,不易有孕。老太太和太太病急乱投医,才想着让大爷纳妾。大爷与大奶奶恩爱有加,自然不愿,可他至孝之人,又不愿三份五次悖逆老太太的意思。我想着,大爷之所以敢在老太太那儿应下纳我为妾的提议,是知道以我的心性,是万万不愿与人为妾的。老太太也是明理之人,我若不愿,也不会执意为难。到时老太太来问我的意思,我定拒绝,如此只得再另选他人,便又能拖上一阵子,那会儿大奶奶正调理着身子,许过不了多久就有孕了,事情便得转圜,若不行,再做其他打算,总归是能拖便拖罢了。” 容少卿揶揄:“你倒是比我还知我大哥的心思。” 芸香知他是玩笑,也不解释,反倒故意逗趣:“自然,我可是大爷院里长起来的。” 容少卿啧啧,摆出一副吃醋的模样。 芸香笑笑:“大爷当年但凡对我有万分之一的心思,也不能把我从他院里打发出去啊。” 容少卿叹了一声:“我当时不知啊,我只当大哥是真心想要你呢。” 芸香反应过来,问说:“你就是为这个才换了心思,非要娶‘我’的?为了和大爷挣?” 容少卿回说:“那时年少不懂事,确实有些混帐心思。倒也不是不敬重他,只因觉得爹娘也好,老太太也好,全都偏心他。那次也是,同一个女人,凭什么他看上了就得给他,我去说就不行呢?越是这样,我还就偏要不可了。” 芸香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容少卿,觉得他这理由委实任性荒诞,可思及他过往的脾气性子,倒也不难理解,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容少卿倒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好不恼、不笑的啊,这回再没瞒你的了。” 芸香也只做无奈一叹,往他身上贴了贴,把头靠在他肩上:“既然不是对她痴情,那为何知道我换回来之后,对我那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容少卿道:“我也委屈啊。你见着嫁给了我,天塌下来一样,就算不情愿不欢喜,倒也不必那么难受委屈,好像我多不堪似的……我当时甚至想,如果当初真让你跟了我大哥,你是不是也不会那么厌弃。” 芸香抱紧他:“谁说我厌弃你了,我那是懵了,慌了,一觉醒来给人当了妾,还生了孩子,能不难受委屈吗。” “我不是糊涂么……”容少卿抚着她的胳膊,“等我醒悟过来,你已经走了。你也听她们说过吧,我当时与家里闹了好大一场,连对老太太都说了忤逆的重话……” 芸香点头。 容少卿道:“其实那时候我不是生他们的气,我是悔,是懊恼,是气我自己,气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混账,半点儿没为你考虑,后来那些年我也总会想你在哪儿,过得好不好……甚至现在也会想,如若当日我能体恤你一些,不至让你心寒,后来咱们会怎样,你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心里有我。” 芸香反问:“你呢?若当日我没离开容家,没有你后来对我的那些愧疚之心,还会对我用心用情吗?” “会。”容少卿没做半分犹豫思考,认真答她,“不论咱们缘分从何时开始,你就是你,就是会让我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如若当初你没走,我也会爱上你;或者更早,若当年你才进容家时,就来了我院里,我必会更早就钟情你了。咱们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芸香笑着落下泪来,用手拭去,吸了吸鼻子。 “你呢?你还没答我,倒回从前,换个光景,你还会对我用情吗?” 芸香往回想,从初识,自小到大,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再到重逢后的日日夜夜,所有独属于她和容少卿的点滴过往,一桩桩,一件件……而后,幽幽地开口:“不敢想……” “嗯?” “若换从前任何时候,有个神仙跳出来与我说‘芸香,你和容少卿是天作之合,将来你是要嫁给他的’,我必然觉得那是个疯子……若没有咱们这番经历,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哪儿够得着你的边儿呢,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想呀。” “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容少卿摆出一副很不满意神情语气,“我现在就给你胆子,想,必须想,现在、立时、马上便想。” 芸香噗嗤一笑,想了想,“你还记得我们初识的光景吗?” “考验我吗?”容少卿答,“自然记得。不就是我去找大哥,正碰见你摔碎了他的砚台那次吗,我还英雄救美替你抗下了过失。” 芸香笑:“那……你还记得那日你与我说过的话吗?” 容少卿道:“倒也不必考得这么细吧,都这么多年了。” 芸香道:“我记得的。你那时摆出个少爷模样吓唬我,说‘你完了,这可是我哥的宝贝!是我们容家祖传的砚台,我太爷爷传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大哥,我还央他借我用两天,他且不依……如今你居然敢给摔了……’” 容少卿笑,芸香接着说道:“你还吓唬我说,有你这个人证,我休想不认账。” 容少卿笑得愈发开怀,啧啧道:“你怎得只记我逗你的话呢,我后来不也替你认下那个过失了吗。你不知道,过后我还为这事被我爹狠狠罚了,即便如此也没供出你去,很够义气吧。” “我知道的。”芸香道,“从小打到,你哪次挨老爷责罚不是闹得满府皆知的。” “知道就好。”容少卿笑说,“这么想来,我对你是有大恩的,如今你这算是‘’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吧?’” 芸香笑笑,又道:“我还没说完……我记得你当日吓唬我说的那些话,自然也记得你跟大爷认下是你碰碎了那砚台,记得你为此受了老爷的责罚……” “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的靛青色衣裳,衣襟是莲华纹样的,离开前,冲我眨了下眼,就站在门口,阳光堪堪照着的地方……” 芸香没再说下去,似有些出神。 得到比自己想要的更美妙的答复,容少卿不由得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些,落吻在她发间、额角,一下,又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