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何安》来自www.aqbxs.com   《风止何安》 作者:姜厌辞【完结】 晋江vip2024-12-13完结 总书评数:186 当前被收藏数:2476 营养液数:285 文章积分:32,317,094 简介: 叶芷安第一次见到纪浔也,是在她恩师的家里。 漫天雪色里,他顶着薄情寡义的一张脸,朝她扯开一个笑:“她不在,你改天再来。” 她心一动,不敢看他的眼,抱着资料仓皇离开。 重逢在四年后,他将她逼停在路边,“这边不好打车,上来,我送你。” 那晚他还说:“我住的酒店离燕大很近,你要来吗?” 明知前方的路是大错特错,叶芷安也只能应他的邀,将错就错。 在一起的那一年里,他给她撑腰,带她到自己的圈子玩,知道她爱雪,就替她制造了一场盛大的人工降雪。 她欢喜却不敢沉迷其中,初雪到来那天,狠心提出分手。 - 圈子里无人不知,狂妄恣睢的纪公子身边有了人,他将这人宠到心尖,最后反遭她无情一脚蹬。 两人在一次饭局上重逢,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纪公子的报复,结果只等来女主角同旁人的谈笑风生。 男主角借由浮光掠影,挡去满眼的苦涩,“白爱了。” 不明真相的人只当他入戏太深,自赏一个痴情人设,却在几日后,有人看见他将人拽进楼梯间,吻如影随形地缠了上去。 末了,低声下气地问:“我们复合,好不好?” - 纪浔也对叶芷安有太多的“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提出送她一程,不久后也靠这一时兴起将她宠成掌上娇。 如他所愿,她被养得越来越难伺候,总在失眠时缠着他给她讲故事,他不见烦躁,只是掐一把她的脸,宠溺笑道:“你就折腾死我吧。” 他没想到的是,后来他真的险些被她折腾走了半条命。 女大学生(天气预报主持人)x公子哥|双c·he|暗恋成真|年龄差4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暗恋 主角视角:叶芷安 纪浔也 一句话简介:我住的酒店离燕大很近,你要来吗 立意:勇敢追爱 ​ 第1章第一场雪 ◎四年不见,她好像还是很喜欢他◎ 叶芷安正在撰写小组调研报告,收到盛清月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通知她立刻来趟淮山。 饶是叶芷安在北城上了三年学,也没听说过这地方,上网一查,才知道在六环外,再边角不过的荒凉地段。 百度百科上除了人文风光介绍外,找不出其他有效信息,叶芷安只能求助于北城土著,“你知道淮山这地方吗?” 苏念敷着面膜点头,“鸟不拉屎的地儿,给我钱都不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有人给我一笔钱,让我去这鸟不拉屎的地儿。” “又是盛清月?” 叶芷安嗯一声。 想到叶芷安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盛清月找她去做什么,苏念就没问,噼里啪啦地发去一通指责:“这都几点了,等你到淮山是明天的事了吧?她也不想想,你一个姑娘,大半夜出门能安全吗?临时生活助理就不是人了吗?要真出了事,她能负责?也就你脾气好,能忍,要是我——” 另一个室友好奇地从遮光床帘中探出半个脑袋,“要是你怎么了?” 苏念没往下接,嘿嘿两声,看着叶芷安利落地换好衣服,忍不住又说:“打车别忘要发票报销,省的便宜了那些吸人血的资本家。” 她其实也想跟去,但以叶芷安的脾性,不会答应。 叶芷安抬起手臂,背对着苏念比了个ok的手势,几秒后,轻轻带上了门。 室友压低的议论声从门后响起:“你不觉得她太拼了?一天除了学习,就是在打工,或者去打工的路上,我都没见她怎么睡过……别说资本家压榨她,我看她都把自己当牛马使了——对了,关于盛清月大明星,我听说她背后有金主的。” “你从哪听说的?” “豆瓣小组啊。” “……” 燕大附近车流量不小,叶芷安很快打到一辆出租车。 听到她要去淮山后,司机露出诧异的神色,“小姑娘,你一个人大晚上的去那儿做什么?荒郊野外可不安全。” 叶芷安领他的好意,嘴角牵出一道柔和的笑,“去那儿找个人,您放心,我也不是毫无准备地去。” 多年后,叶芷安回想起这天晚上的事,后知后觉体会到惧怕的滋味,她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哪来的底气,敢在晚上十点坐上陌生人的车,再历经两小时车程,将自己送到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 靠包里的防身工具吗?还是蹩脚的格斗技巧? 真是毫无道理可言,就像脑袋一热爱上一个人一样,仿佛只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结果。 司机并不健谈,这话题一结束,气氛就冷了下来,等红灯的间隙,他调出一档情感咨询类电台,那晚的主题是暗恋。 开篇引入一小段旁白:【暗恋是一场充满未知的征途,一个毫无道理的迷信,一次自我贬低的审视,即便明知是大错特错,也总叫人心甘情愿地将错就错。】 叶芷安是在这时想起的纪浔也,想起树下那惊鸿一瞥,而那也是他们的唯一一次见面。 她胸口发闷,扭头看向玻璃窗外,还在市区,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 说来稀奇,北城这地方不大不小,能够谱写出的华丽篇章却是层出不穷,是名利场的缩影,更是舞台剧中爱恨交织桥段的放映,也有生意场上的无形硝烟,化为霭霭白雾,缭绕在城市上空。 两小时后,叶芷安乘坐的这辆出租车在距离盛清月发来的定位还有三公里的位置上,被人拦下。 一侧路面整整齐齐地停着一排叫不上名字的豪车,几个装着夹克衫的年轻人高坐车顶,晃动着手里的飘带高喊道:“这儿封路了,你们要是想去山上的别墅,就去坐缆车。” 其中一人给他们指了路。 司机降下车窗,脑袋探出去,“这大半夜的,缆车哪还能在运行?” “这你就甭担心了,有人在那儿管着,保准平平安安给你们送上去。” 司机退回原位,扭头问叶芷安:“姑娘,要不咱回去吧?” 叶芷安摇头,“就送我到缆车那儿吧。” 就在刚才,她给盛清月发去消息,盛清月不至于完全不顾她安危,在微信里告诉她一会儿会有人来接她上山。 将人送到目的地后,司机还是不放心,“姑娘,一定要小心点。” 叶芷安弯起腰说:“谢谢您,您回去的路上也小心点。” 司机望着她清瘦的背影,欲言又止。 淮山是个什么地方? 一群公子哥们纵情声色、逢场作戏的消遣地,玩的闹的再疯些,连命都能抛之脑后。 一下车,叶芷安便被突然聚起的风贯穿身体,彻骨的寒凉将她神经拉扯得一抽抽的疼,喉咙也不好受,虽没到卡血的程度,涨痛感却强烈,像经历过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赛跑。 她从兜里摸出润喉糖,塞进嘴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干涩的嗓子好受些。 盛清月叫来的是个女人,看着四十出头,沉默寡言到两个人坐上缆车后都没有完成一次顺利的对话,全凭手势交流。 叶芷安有轻微的恐高症,隔了近两分钟,才敢往外看,稀疏灯火掩映下,勉强看清淮山的全貌。 山路蜿蜒,蛇身一样盘桓交错着,夜晚雾气重,风一停,就积聚在一处,从高空看,雾蒙蒙的。 叶芷安没开过车,也知这样的路相当考验司机的驾驶技术,更别提在这上面疾驰。 正这么想着,引擎的轰鸣声撞入耳膜,她一垂眸,看见两辆车闪电般地划过,车尾交替一甩,成功过弯,碎石子滚落悬崖之下。 ——是非常玩命的开法。 叶芷安忽然明白为什么要封路了,毕竟这出大戏不是普通人能掺合进的。 两车拐进一个隧道,连着几声巨响后,只出来一辆车,她还想看得更明晰些,缆车先停下,同行的女人朝她递去一个催促的眼神。 叶芷安接收到,快步跟上,东拐西拐一阵,视线里晃进来灯红酒绿的繁华景。 半小时后,叶芷安才知道这地儿还有个名字:蓦山溪。 选自一词牌名,诗词里有句:天涯情绪,对酒且开颜,春宵短。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是拿来干什么似的。 女人突然停下脚步,往叶芷安手里塞进一张房卡,然后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敲打几下,亮给她看。 【这是盛小姐的房卡。】 【在最后面那栋,别走错了。】 叶芷安扫过她喉咙,微微点了下头,看着女人走进第一栋别墅,正要抬脚,有车在不远处停下。 她下意识扭头看去。 不是专用赛车,而是一辆柯尼赛格,至于内里有没有改装过,叶芷安就不清楚了。 回来的只有这么一辆,也就是说刚才那场比赛,是它拔得头筹,但显然也让它受了不轻的伤,两侧车门被蹭掉一大块漆,车前防护横杠掉落,勋章满满。 车上下来个男人,没走远,就倚在车边。 那会叶芷安还没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高挺的身型。 也不知道是在天寒地冻里正儿八经地训练过,造就他一副钢铁般的身躯,还是他存心要与这天气负隅顽抗,好让自己看上去标新立异些,身上只穿有一件黑色翻领衬衫,纽扣还敞开两粒,冷白肌肤上两道锁骨凸起明显。 衬衫下摆松垮,只有一角被攒进皮带里,西装裤裹住两条瘦长的腿,浅口皮鞋上方,伶仃脚踝无处遁形。 就在叶芷安感慨他要风度不要温度时,他的整张脸转了过来,最具标志性的是那双眼,像深邃的海,又似凛冬的夜,浸着刻骨铭心的薄凉,偏偏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只留下漫不经心的空洞感。 叶芷安很清楚这一刻的他其实尚未注意到她,只是眼风起了一个势,她却还是惊乱得像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 纪浔也敲出一根烟含进嘴里,脑袋稍低,一手围拢住,将火点上,他眼里的光和烟头一样忽明忽暗。 身后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嗓音:“怎么就你一辆车过来,李家那孙子呢?” 纪浔也把烟挪开,勾起唇散漫一笑,“折在山洞里了。” 赵泽也抽起烟来,“你是没看到,那孙子的哥刚才看到监控器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后,脸都黑了。亏他赛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他弟这次一定能赢,这下好了,打脸了吧。要我说,人没个几斤几两,就千万别夸下海口,尤其在你面前跟你玩命,纯属自讨苦吃。” 纪浔也不紧不慢地接道:“他玩不起,我也不想收他那条烂命,给他留着呢,不过得在床上待一段时间了。” 明明该端出得胜者耀武扬威的姿态,他的口吻却淡到仿佛在谈论天气那般的无关痛痒,轻而易举掀起旁人心跳的波澜。 叶芷安尝试平复下来,心脏反倒越跳动得更加厉害,甚至快要跳到嗓子眼,生生卡住她的气管,呼吸困难,抑制不住的咳嗽声划破赵泽插科打诨的笑。 一下子变得强烈的存在感招来不少注意力,叶芷安有所预感地重新抬起头,纪浔也指间的猩红已经暗淡,烟雾还在无风的环境里聚集着,片刻萦绕成细细长长的一条。 轻而薄的白色里,他就这么眺过来一眼——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实在是毫无征兆,叶芷安不由一惊,险些打了个嗝。 呆愣的模样几分滑稽,赵泽看乐了,转瞬偏头朝向纪浔也。 靠西面花园装着几盏旋转灯,光束落得很远,是倾斜的长条状,颜色各不相同,沉黯的夜被映出五彩斑斓的黑。 从出生就享有得天独厚资源的男人,连光都在眷恋着他,从他脸颊掠过后,又绕了回去,同赵泽的目光一起定格住。 眉骨深,深情的深,嘴唇却薄,薄情寡义的薄,瞧着确实像骗人感情的渣男,骗的还都是像对面这种刚入社会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赵泽越想越好笑,烟也喷得断断续续的,指责的声音却很流畅,“看看你,又把人姑娘吓着了。” 其实他更想直白地用上“骗”这个字。 这话落在另一个人耳朵里,称得上尖锐。 加上“又”这个字用得实在微妙,就像在做实纪浔也“硕果累累”的罪名一般,叶芷安莫名觉得自己也成了他花名册上可供挑选的一页。 耳垂的热度迅速退减,心脏也在笔直地下坠,眼见快要摔了个稀巴烂,先被他的声音接住:“那你倒是问问,我吓着她什么了?” 纪浔也若有若无地有笑了一下,笑声很轻,却透着一股足够令人怦然心动的慵懒,就和他此刻的站姿一样。 依旧没骨头似的,倚靠在车门上,绸缎面料的衬衫,质感柔滑垂顺,经不起风的撩拨,轻轻一拂,就鼓起一个角。 这风到最后灌进叶芷安的喉管里,起初她能感受到的是茶的苦涩,一番回味后,竟也能品出丝缕的甜腻。 四年不见,她好像还是很喜欢他。 第2章第一场雪 ◎“真不记得我了?”◎ 叶芷安意识游离了会,回笼的下一秒,听见赵泽不依不饶地追问:“妹妹,你说说,他怎么欺负你了?” 说说? 她要怎么说? 叶芷安伶牙俐齿的本性仿佛被羞怯打上禁条,不知道怎么往下接是最合适的,在她迷茫的间隙,纪浔也没挪开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的姿态还是那样,慵懒又居高临下,但不含任何让人不适的审视感。 就在叶芷安心怀忐忑准备撤回视线前,她先注意到他那双漂亮风流的桃花眼眯起些,不过片刻恢复如初。 恰恰就是这小幅度的神态变化,让她心脏又一次无所适从地在胸腔里狂跳。 手机在掌心震动两下,她一个慌乱差点没接住,摁下接听键后,盛清月的声音传来:“先来二栋。” “好的。”她轻声回了句,收起手机后鼓足勇气问:“请问你们知道二栋怎么走吗?” 她想听到的是纪浔也的声音,然而回答的却是赵泽,他指了指右侧那条小径,“沿着这路走,梅花开得最旺的那排就是。” 叶芷安心跳已然恢复到正常节奏,礼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人走后,一根烟很快燃尽,纪浔也没再敲出第二根,将车钥匙抛给赶来的代驾,“先开到停车场。” 赵泽突然来了句:“这小姑娘没见过,谁带来的?” 纪浔也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 赵泽想起刚才莫名其妙的磁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俩认识。” “要是我没认错,之前我应该是见过她一面,在我小姨那儿。” “这姑娘梦溪镇的?” 纪浔也若有若无地应了声,脑袋里闪现过梦溪镇烟雨濛濛的画面,然后是叶芷安拘谨的模样。 能从中瞧出几分破碎感,至于美感,非要说起来,也有——皮肤底子很好,挑不出什么瑕疵,不做任何谄媚的姿态,和周遭声色犬马之人截然不同,丝毫不显伧俗,眼神纯净,却又不像在象牙塔里被保护久了的人会有的。 后来纪浔也还从她身上品出了一股劲,以至于分开的那几年里,一闻到梅香,他总能想起一句话:遗世而独立。 - 叶芷安以为外面的世界够荒唐了,直到她正式踏进蓦山溪,顿觉自己进入充斥着原始欲望的鸿濛时代。 公子哥们带来的女伴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叶芷安还在万花丛中见到几点眼熟的绿,衬衫西裤,款式还是紧身的,招摇过市到恨不得将身上所有资本都袒露在金主的眼皮底下。 当人在阶层里站稳脚跟,又有了权势作为包装,性别就会成为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就像男人玩女人,兴致来了,再玩玩同性,女人同样也可以不把男人当成人看,达成阶级社会资本压榨的另一成就。 没什么好稀奇的。 有人将筹码甩到扑克桌上,“今天不赌,改成拼酒,一瓶二十万起步,你们喝多少酒,就拿多少钱。” 称不上一呼百应,但也有不少人凑了过去,对钱感兴趣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相互间存了较劲的心思,想着赢一把好博金主一乐。 李明宗在电话里询问完弟弟情况,扬着嗓门喊了句:“谁看见纪二了?这都多久了还不过来,是怕我跟他算伤阿睿的账?” 他笑得阴狠,诨话张嘴就来,“挺行啊,下面起不来,脑袋也往里缩,这不妥妥一缩头龟?” 话音刚落,纪浔也就出现了。 周遭霎时一片阒然。 李明宗敛了几分笑,“纪公子,一会儿开上你那辆半残的车,玩点别的怎么样?” 纪浔也定定看向李明宗,“你想玩什么?” “这样,我们各自找个人,以过百码的速度冲过去,看停下时谁离他们更近,就算谁赢。” 这也是玩命的开法,只不过玩的是别人的命。 “你确定要跟我玩车?”纪浔也脸上不见多余情绪,“我怎么听说你前年出过车祸后,现在连握方向盘手都会抖。” 李明宗嗓音沉了下去,“不用你操心,我会找人来替我跟你比。” “那行,”纪浔也举起酒杯,朝他那一推,“既然你不开车,到时候你就站我前面,看看我会不会送你去陪你弟。” 李家兄弟仗着日益膨胀的家业,行事作风越发猖狂放浪,但纪浔也和赵泽这批人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毕竟这两人除了一张脸和浅显易懂的心机外,一无是处。 这比赛最后还是没进行下去。 纪浔也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巧的是,叶芷安就站在旁边。 她穿得过于简洁,被周围穿金戴银的人一衬,潦草到格格不入。 来这儿的人几乎每人一张房卡,印在上面的数字代表他们的身份,叶芷安手里的“1201”则是—— “陆显带来的?”有人诧异地问。 陆显。 叶芷安听说过这名字,从盛清月嘴巴里,也知盛清月和他另一层不被大众知晓的关系。 “除了他还能有谁?数字又不可能撞上。” 刚才那人笑,“陆显这眼光是越来越不行了,养了个被人玩过的戏子不说,现在就算改了口味喜欢上嫩的女大学生,去艺校找不就行了,非得去垃圾桶里废物回收?”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收,再次无遮无掩地飘进叶芷安耳朵里。 她知道的,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折辱她,拿她放垃圾看待。 说没有半分羞愤是假的,可她也没法明目张胆地传递出自己的不满。 谁能指望这群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太子爷们,会尊重一个素未谋面、对他们来说又毫无价值的下层人呢? 她能做的,就是在容忍范围内,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那人见她这番低眉顺眼,立刻失了本就不多的兴致,转头和其他人侃起大山。 叶芷安保持着微垂脑袋的姿势,唇角微微弯起,是很细微的松了口气的反应,却被角落里的另一个陌生男人尽收眼底。 她毫无察觉,耳朵里全是纪浔也询问的声音:“就这么受着?”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莫名感到委屈,“我总不能为了逞一时之快泼他一脸酒吧,到时候更受罪的肯定还是我。” 纪浔也嘴角擒着极淡的笑,视线落到她身上,灯光下的眼睛自带深情款款的滤镜,“我去替你泼?” 明知他只是脑热说说,叶芷安还是很没出息地乱了呼吸。 她不接这种陷阱题,只问:“你认识盛清月吗?她是我老板,也是她让我来这里的,可是我刚才找遍了二栋,也没见到她人影。” 问完叶芷安就后悔了,他来得比自己都晚,怎么可能知道盛清月的行踪? 结果纪浔也还真知道,单手执机敲了几下屏幕后说:“跟人走了。” 他说了一个叶芷安没听过的名字。 “你确定不是陆显吗?” “来这儿的人,从来没有固定伴侣,换换,权当给自己增添情趣了。” 叶芷安脸白了又白。 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担心、心疼盛清月,还是害怕对面这男人也是可以随手交换伴侣的渣滓。 “那你呢?你会吗?” 纪浔也微挑眉梢,“我还没有过女伴呢。” “那男伴呢?” “……” “你看我像有那方面取向吗?” “这个说不准的。”她声若蚊蝇。 纪浔也没听清,但也不好奇她的回答,就没开口让她重复。 叶芷安的睡眠时间一直很少,就算熬到凌晨两三点也很难犯困,加上情况特殊,她一颗心始终高高提着,终于在两个小时后,她接到盛清月的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比从嘴巴里呼出的气息还要轻:“来四栋503。” 叶芷安看了眼正在假寐的纪浔也,小跑着去了这房间,门虚掩着,一打开,宣泄情欲过后的糜烂味道扑面而来,地上还扔着几个用过的避孕|套。 叶芷安下意识屏住呼吸,脚步跟着放轻,越过一地的狼藉后,和靠在床头的盛清月对上视线。 她见过盛清月胃病发作虚弱的样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脸色白得吓人,文胸肩带松垮地挂在肩上,一点没罩住身上的青紫痕迹,整个人看着就像被风雪打折的玫瑰,绮丽不足,颓然有余。 叶芷安拿出干净衣服,帮她穿好,瞥见她手腕的红印后,一顿,边揉边问道:“是不是很疼啊?” 盛清月稍愣后笑出声。 叶芷安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放纵,不明所以的目光投射过去,盛情月收敛表情,“都看见了这幅乱七八糟的画面,结果你最想问的是这个?” 叶芷安不傻,“我心里有数的,你找我当你的临时生活助理,就是想让我不该问的不要多嘴。” 这几年,叶芷安找的兼职不计其数,偶尔也会去剧组跑跑龙套。三个月前,她在一部古装剧片场见到盛清月,听见她和助理的交谈后,自告奋勇主动上前介绍自己:“你好,我叫叶芷安,是一名准大三学生,学校的课程我差不多都修完了,接下来的时间会很充裕,而且我这个人很能吃苦的,干活也算机灵,以前什么工都打,所以会的东西比别人多……你觉得我可以胜任你的临时生活助理吗?” 两天后,盛清月才给了她回复,一开始叶芷安还以为是自己敢于毛遂自荐的勇气吸引了盛清月的注意力,后来才知在录用她前,盛清月就将她的底细打探个一清二楚,看中的也正是她窘迫的经济现状。 ——她缺钱,偏偏盛清月最不缺的就是钱,两个人之间残缺的那块拼图就是这么合上的。 临时助理的工作并不难,盛清月也很少会让她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叶芷安需要做到就是在每一个盛清月需要她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出现,安安静静地陪伴一段时间,再安安静静地收拾好烂摊子、隐瞒下眼睛看到的一切肮脏龌龊。 换句话说,盛清月需要的是一个用钱就能堵住嘴巴的工具人。 盛清月认真看向对面的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活得通透却不世故,就像水粉画上最初最干净的那一笔,沾染不上俗世尘埃,却能轻而易举地晕染出春和景明般的秀丽。 和现在的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两类人。 圈子里的后辈都叫她一声“清月姐”,说足场面话,实际上没人看得起她。 北城上流阶层的人更是,只当她是一个有手段又玩的开、到处攀权附贵的女人,只要资源给得到位,谁都能上。 盛清月仰起头,目光有些失焦。 叶芷安松开她的手,“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吗?” 盛清月刚张开嘴,房门被人打开,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陆显环视一周,脸色沉得瘆人,眼睛里藏得东西更深,片刻他嘲讽地勾起唇,“摆出这么一副被人玩坏了的样子给谁看?想让人心疼你?可这不是你自找的?” 盛清月捏了下叶芷安的手臂,陆显看在眼里,玩味一笑,又说:“下回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不然传出去,丢脸的人是我。” 盛清月忍痛起身,进浴室前被人懒腰抱住,叶芷安愣了下才跟上去,不多时听见盛清月问陆显:“去哪?” “去我那儿,好好给你洗洗。” 盛清月默了默,“送她一程。” 陆显回头睨了眼叶芷安,“不顺路,你让她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盛清月还想说什么,余光扫见叶芷安冲她笑了笑,口型说的是:我可以的。 陆显这趟是自己开车来的,回去坐的却是蓦山溪这边安排的专车,叶芷安目送他们离开,路过停车坪时,看见了陆显那辆卡宴,见四周没人,没忍住上前踹了一脚。 几百万的好车就是不一样,这么一踹,一点没受损,反而把她疼成了表情包。 早知道刚才就拿石头砸了! 叶芷安在原地缓了会,忽然听见一声轻笑,脊背瞬间绷紧,扭过头,视线里进来一截挺阔的身躯,穿得西装革履的,昏黄灯光照拂下的脸,清朗俊秀。 “你是盛清月带来的人?”这人问。 别人都当她是陆显的人,就他与众不同,叶芷安多看他两秒,点头。 “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 叶芷安深谙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更何况她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人,就随便扯了个理由离开。 两分钟后,她见到了带她来蓦山溪那女人,女人在屏幕里敲下:【盛小姐让我带你坐缆车下山。】 说曹操曹操就到,转头叶芷安就收到盛清月的消息:【给你放一周假。】 底下还附上一条转账,足足三万块钱。 这笔钱对盛清月而言不过是洒洒水,更何况自己也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叶芷安做不到感恩戴德地收下,但也一本正经地用语音回了声“谢谢”,然后敲下: 【这几天你要照顾好自己。】 【睡不着也别吃太多褪黑素,这东西对身体不好……前天晚上我去你那儿,顺路买了些助眠香薰,你可以试试,还有,你可以多听听一些电台节目,或者曲调柔和的轻音乐。】 叶芷安又花了几分钟,把自己收藏的电台和音乐整理成链接的形式发送给她,快下缆车前,收到盛清月不冷不热的一句回复:【我知道了。】 盛清月还给叶芷安叫了辆车,然而半路出了点小意外,司机受到轻微脑震荡,被送到医院。 叶芷安只能自己重新叫车,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眼皮落下冰冰凉凉的触感。 这雪下得实在突然,等她找回游离的思绪,漫天都是白茫茫的雪碴子,顺着她微敞的围巾往下钻,很快被体温融化,整个人像泡在冰水里,一阵瑟缩。 为了这三万块钱,她今晚受的罪也太多了。 可要问她后不后悔来这一趟—— 叶芷安脚步突然轻盈了些,直到遥遥驶来一辆车将她逼停。 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车窗降到最低,坐在驾驶室的男人手臂搭在窗沿上,手掌呈松散状态下垂,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指骨寸寸分明,腕上戴着一块大表盘机械表,皮质表带隔断青筋血管的延伸。 他的脸笼着金赭色的光,显得笑容看上去不太真切,像阴天沉重的雾,也像这皑皑的雪,嗓音更是清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这边不好打车,上来,我送你。” 这是今晚的第三次见面,每次都叫她始料未及。 叶芷安恨不得让雪下得更大些,好让那层白色盖住她脸上所有外泄的情绪。 她暗暗吸了口气,鼻腔扑进繁杂的香水味道,是他们在蓦山溪沾上的,闻久了,总叫人恶心。 数秒没等来她的回应,纪浔也耐心少了一半,瞥见她呆愣的模样,难得又觉有趣,于是用故作熟稔的语气问道:“真不记得我了?” 第3章第一场雪 ◎“我住的酒店离燕大很近,你要来吗?”◎ 在叶芷安的记忆里,梦溪镇很少下雪,四年前的冬至是第四次。 下了一夜的雪停歇过后,堆积在各个角落,视野所及之处,白茫茫的一片。 风也不小,穿过光秃的枝桠,雪花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抱着一沓资料推开虚掩的棕褐色木门,唤了声“秦老师”。 没得来任何回应,只有红梅底下侧转过来的身影,高挺瘦直,罩一袭灰色羊绒大衣,压下满院的艳丽,平添肃清之意。 和今晚的再见一样,一开始她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觉这人气质斐然孤傲,隐隐带着一种零落成泥自毁般的悲怆。 她讷讷开口问:“请问你是?” 他整张脸转了过来,比想象中的还要清隽,薄情寡义就此具像化,“应该是你口中秦老师的外甥。” 什么叫应该? 这人是来认亲的? 叶芷安满头雾水的空档,对面的人朝她扯开一个笑,“秦老师今天不在,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挺程序化的笑容,却是她见过所有男性里笑得最漂亮的,具备极富侵略性的迷人。 等他浸着光的眼神不带任何折衷地望过来,她怀里的资料差点掉落在地,嘴巴倒吸进一股寒气,一下子冻的她喉管都发颤,重重咳了几声。 虽然那会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不难猜出生理和心理双重作用下会变得多红。 她莫名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丢下一句“那我明天再过来”,仓皇逃离。 回家的路上,雪又开始下起来,一沾上她滚烫的耳廓,消融到瞬间没了踪迹,只剩下寥寥的雾色,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大脑和心肺。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旁人一提起雪天,她就想起了他。 等到他们在一起又分手后,她才意识到比起外在上的一见钟情和他天生勾人的一把好嗓,他更让她迷恋的是他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惫懒和松弛,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 而这些恰恰是她逼仄忙碌人生中不曾拥有过的奢侈品。 叶芷安的腰背早在他那声落下前就绷直成了铁片,她费了好大劲才弯下点,然后从哑涩的喉咙里挤出故作自然的一声:“我记得啊,我们刚才还在蓦山溪见过。” 纪浔也想说的不是这个,但不管对面是真不记得四年前那一面还是装不记得,都不是他在意的事,无所谓笑笑,“上车,送你回去。” 叶芷安不着痕迹地攥了下包袋,点头。 那声“好”应得实在太轻,纪浔也没听见,眼睛里只有她僵硬的步伐。 也就那么几米路,被她走出山水迢迢的漫长感。 他一阵好笑,手掌懒洋洋地支住脑袋说:“放心,我确实不是什么爱做慈善的好人,不过也没坏到那么彻底。” 说是送她一程,就真的只是送她一程。 叶芷安眼睫一颤,解释道:“我没有不情愿,刚才只是在想,要是我坐在后面,你会不会生气?” “嗯?” 纪浔也一时没听明白。 “我怕你误会我把你当成司机用。” “我虽然不够大度,但也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他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方向盘,“就按你喜好和习惯来。” 如果是习惯,坐后面会更让她舒心,可如果是喜好—— 叶芷安拉开副驾驶车门,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后,余光撞进来他玩味的神情,故作平静地开口:“我有点晕车,坐前面会舒服些。” 纪浔也懒得去掂量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拉手刹调档的同时问:“回哪?” “燕大。” 纪浔也反应平淡,“这个点回去,宿舍能进去?” 叶芷安犯傻忘了这茬,转头听见他又问:“我住的酒店离燕大很近,还是套房,你要来吗?” 她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 怎么可以有人说起这话就跟谈论天气一样? 叶芷安的心七上八下的,嗓音也有些磕巴,“不用了,燕大附近有24h自习室,我可以去那儿待到寝室开门。” 见她不愿,纪浔也也不强求。 没几分钟,有电话进来,他找到蓝牙耳机戴上,“迷上了戏子?电视机里的,还是戏台上的?” 叶芷安没听清耳机里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只听见纪浔也这么一句回复,腔调拖得很长很慢,不屑和嘲弄包含其中,与生俱来的矜贵藏不住。 最让她诧异的是,他就这么当着她的面聊了起来。 是把她当成不需要避讳的自己人,还是压根没把她的存在当回事? 叶芷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达到了百分百。 纪浔也并未察觉到身旁人的情绪,冷笑一声,“男人能有什么好货色?他一面在外招蜂引蝶,一面看你吃醋狂怒,只不准心里有多爽快……反正你也不爱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在乎他就是给他脸……再这样下去,小心迟早有天,你用嫉妒给他化成一座金身,自己反倒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别说长江,你连永定河都渡不过,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他后来还说了什么,叶芷安没什么心思听,只有分出去的眼神会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他换了件衬衣,黑白扎染的款式,黑色晕开的部分有点像墨汁滴到清水中自然扩散的模样。 挂断电话后,纪浔也摘了耳机,随手抛到扶手箱,抿着唇不言不语。 长达二十分钟的毫无交流,显得车窗外的动静都比车里的大,叶芷安不至于感到压抑和惶恐,只觉自己变成了侏罗纪时代遗留下来的化石,硬邦邦的,能看清旧时的面貌,却捕捉不到一丝鲜活的生气。 “后面有个白色纸袋,你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 声音起得毫无征兆,叶芷安没收住呆愣的反应,“你在和我说话吗?” “车上还有第三个人?” 叶芷安瓮声瓮气:“哦。” 她侧过身去捞,不期然变近的距离和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让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笨拙,几秒后,耳膜有声音撞了进来,“够不到?” 纪浔也停下车,侧过脑袋,浑然不知自己的呼吸刮擦过叶芷安耳廓,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取到那袋子,塞进她怀里。 叶芷安捏捏耳垂,“这是给我的?” “是我的衣服,没穿过的,你拿它当毯子盖会。”纪浔也说,“说要送你一程,总不能把你给冻着了。” 可空调开着,她不冷呀。 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纪浔也敲着方向盘补上一句:“你现在是不冷,但一会儿我要开窗了。” 外面是零度的天,他还真怕灌进来的风把她吹傻。 叶芷安关心的点却是:“那你呢,你穿得比我还少,不冷吗?” 他回得简单,“熬得住。” 叶芷安不再多说,默默心里计算着他吹风的时间,也不知是不是顾及到了她,十分钟不到,他就收走了撑在窗沿上的手臂,将车窗玻璃升到顶。 纪浔也忽然想到一件事,“袋子里是不是还有盒巧克力?” “有,你要吃吗?” “不吃,送你吧。” 没听见她的回复,纪浔也问:“不爱吃巧克力?” “爱吃的。”她的声音很轻,片刻扔过去一个相同类型的问题,“你喜欢赛车吗?” 纪浔也答非所问:“今晚在淮山的可不叫赛车。” “那叫什么?” “用来打发时间的过家家。” 叶芷安想起几小时前坐在缆车上时,看到的底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忍不住问:“我来的时候,看见你和另一辆车开进一个隧道,但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你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纪浔也短暂回忆了下,“没什么,玩命的事。” 李家那小儿子事先在山洞里准备好两辆车,一左一右埋伏着,就等着他开进来好玩夹击那套,他险些中招,好在他们惜命,而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命,不管不顾起来没人能疯得过他。 那两个字本身足够吓人,但经由他轻描淡写的话腔说出,好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可你刚才不是说赛车对你来说是过家家?” “对我来说是这样,可对别人来说,和玩命没什么区别。” 纪浔也又开了窗,单手虚握成拳头,抵在左边太阳穴,边说边打了个哈气。 叶芷安捕捉到,“你困了?” 他今晚第二次对她来了句放心,“还不至于疲劳驾驶,两小时后一定给你平安送到目的地。” 叶芷安微微点头,快开到燕大前,她才又开口:“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事实上,早在她四年前见到他时,她就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 “纪浔也,纪念的纪,碧浔的浔,也许的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的浔?”她偏要用自己的见解反问一句。 “对。” 车辆停下,叶芷安将外套叠拢好,装回袋子里,打开车门前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谢谢你,纪先生。” 旁人都叫他纪公子,只有她称他先生。 纪浔也一阵好笑,错过了纠正这称呼的时间,先一步听见她做自我介绍:“我叫叶——” 他打断:“我知道,你是叶昭昭。” 叶芷安一愣,随即绷紧了唇,戴在手腕上扯了一路的红绳,终于被她鼓足勇气扯断,掉落到脚边。 - 半小时不到,纪浔也回到酒店,自家的产业,不用付费分毫,便能俯瞰整个北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洗完澡后,纪浔也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一直有失眠的毛病,尤其是困意一消失,很难再积聚,入睡后也不安稳,轻微的动静都能让他心悸。 就这样睁眼到天明,接到了秦之微的电话,“今年过年回不回梦溪镇?” 纪浔也懒得纠正“回”这个说法,含糊其辞道:“再说。” “要是回来,记得去且停别院摘束角堇,你妈生前可最喜欢那儿的花了。” “北城到梦溪镇就算坐飞的落地也得几小时,等我摘到花,送到我妈墓前,花瓣也已经枯烂。” “重要的不是花,是你的心意,你来看她,她一定会很开心。” 人都死几年了,开心?她有那心可以开吗? 纪浔也倒也没把心里话表露出来,只笑了笑。 秦之微另起话头,“我之前不是和你提起过我一学生,人已经在北城念了三年书,昨天我还和她外婆碰到,老人家很担心她在北城过得不好,偏偏小姑娘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 话说到这儿,纪浔也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去照拂一下这叶昭昭?” “什么叶昭昭?” “四年前,我在您那儿见到这学生不就叫叶昭昭?” 说完,纪浔也突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那天叶芷安离开院子后不久,秦之微就回来了,他跟她形容了下见到的这个人,秦之微立刻反应过来,“你说昭昭啊?” 后来她又称呼她为“小叶”,然后提到她全名,“我是叶芷安高一时候的班主任,小姑娘很聪明,学习更刻苦,虽然现在我没教她了,她也会经常来向我咨询学业上的事,对了,我和她外婆也认识。” 秦之微说这话时,纪浔也正好被其他事分走了注意力,没听见“叶芷安”这三个字。 四年后,秦之微的第一反应还是:“你说昭昭啊?” 纪浔也应了声,一面将微信切换到平板在线模式,有消息弹出,纪时愿发来的,继续跟他愤愤不平地吐槽自己那看上戏子的未婚夫。 一心二用的结果是,他再次错过了“昭昭”的全名。 “人家是姓叶,但昭昭只是她小名,只有跟她关系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她。要是你以后真在北城遇到她了,记住,千万别用这两个字,叫她小叶,或者叶芷安就行,省的唐突了她。” 纪浔也回了几句,不想再搭理纪时愿,直接掐了屏幕,将注意力全落到秦之微那处,“不过你应该忘记小叶长什么样了,到时候就算见到,估计也认不出。” 这句话唤醒了纪浔也的记忆,包括他对今晚的叶芷安的所有印象。 浮光掠影里,他总能瞥见她发红的耳尖,不知为何,看着像垂耳兔,软软糯糯的,让人想要掐上一把。 嗓音也软,带着吴侬软语的清甜。 “这姑娘挺好认的。”他说,“不经逗。” 秦之微琢磨出潜台词:“你俩见过了?” “刚见过,人也替你照拂过了。” 就是不知道送人回家,在他小姨眼里,算不算特殊照顾。 “小叶是个好孩子,生活上,你能帮衬的就多多帮衬。”毕竟这事对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纪浔也应得随意,心里想的却是:估计以后没机会见面了。 然而一周不到,他就见到了这人,在赵泽投资的酒吧里。 酒吧实行vip会员制,但这只能筛选出阶级,筛选不出人品,一场混乱过后,纪时愿收起看热闹的眼睛,抿了口低纯度果酒,“有时候我是真不明白了,你们男人怎么做到一看见好看的女生就管不住自己腿?要我说啊,男的就该挂在墙上。” 说完,她才想到去看纪浔也的表情,“当然二哥,你是例外。” “想骂我不行就直说。” “……” 她哪有这胆子? 纪时愿放下酒杯,“我去看看刚才那被调戏的调酒师妹妹。” 她起身离开不到五秒,原路折返,“二哥,那调酒师好像一直在看你。” 话落,纪时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瞪大眼睛,拖着调咦了声,又扑哧笑出来,“不得了,居然还看出了鼻血……二哥,你这算不算是秀色可餐啊?” 纪浔也这才转过脑袋,隔着虚晃的人群,和叶芷安对上视线,她鼻下那道红印相当瞩目。 就在眨眼之间,人倒在了地上。 纪时愿一惊一乍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二哥,你完了,你把人看迷倒了!你摊上大事儿了!” 【📢作者有话说】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之后更新大概在晚上九、十点,感谢阅读~ 第4章第一场雪 ◎“上我那儿住一晚吧。”◎ 在z&z酒吧遇到纪浔也前,叶芷安觉得今天一天过得糟糕透了。 就在三小时前,她去了趟盛清月公寓送东西,意外撞见陆显正在发疯折磨人,第一次没忍住替盛清月出了头,结果反被陆显推倒在浴缸,呛了水不说,后腰那块也被撞出大片青紫。 好不容易适应z&z的调酒师工作,有人来聊骚挑事,将装有特调鸡尾酒的高脚杯推回她面前,杯底下还垫了张房卡,吊儿郎当的笑挂在嘴边,问她多少价格肯出台。 她心里拱上一团无名火,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说这儿是正经酒吧,不提供特殊服务。 男人不恼,当她是在拿乔,抛出高价的同时,目光变得更加暧昧,里头藏着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应下或许能避免一场风雨,可惜叶芷安既不愿低就,也不想高攀,威逼利诱对她没什么作用。 她也不再维持表面的得体,直截了当地甩了不屑的眼神过去,转瞬收获一句“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侮辱,人也被甩了个巴掌,经理及时出面,才止住纠纷。 叶芷安不知道z&z的幕后老板是谁,只知道这人给钱特别大方,出了这档子后,第一时间送上口头宽慰和高达五位数的安抚费。 这是她应得的,她就不推拒,大大方方收下,刚将手机揣回兜里,遥遥看见几米外卡座上一道身影。 穿梭在他周遭的流光分外澄净,能洗净污秽似的,也将他眉眼衬得清朗。 她心脏猛地一跳,脑袋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难不成他是她的送财童子? 不然怎么解释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收到一笔不小的财富? 酒吧里五花八门的味道混在一起,配合视觉捕捉到的,反复撩拨着神经,她的脚底忽然变得很轻,像踩上棉花,厚厚的一团解体成两部分,一部分罩住双眼,重新找回清明的同时,她鼻尖扑进来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这种似梦非梦感,导致她误认为此刻坐在床边那男人是天上月幻化而成的用来迷惑人心智的虚影。 偏偏他低磁的嗓音再真实不过:“医生说你是劳累过度才会晕倒,至于会流鼻血,是因为上火太严重。” 纪浔也原本想说“真巧,又见面了”,转头又觉是句没必要的废话。 空气安静一瞬。 “我上火了?”叶芷安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叫来医生当面说。” 叶芷安着急忙慌地摇头,两秒后意识到什么,突地一顿,松开拉住他的手,轻声说:“我信的,只是听到那两个字有点吃惊。” 触碰的感觉还停留在指腹,温温热热的,也像被人抹上一层蜜,激起黏黏腻腻的痒,她不动声色地将手埋进被子里,两指并拢,想要揉搓止痒,又舍不得销毁这甜蜜的遗留物。 纪浔也状似理解地点了点头,“你最近压力很大?” 叶芷安点头又摇头,她的生活压力因为要偿还巨额债务就一直没降下去过。 “那是因为吃了什么?” 她灵光一现,刚要开口,对上男人天生含笑的眼,声音不自觉轻了下来,“你送的那盒巧克力。” “吃了多少?” “全吃完了。” 纪浔也听了想笑,“那玩意这么好吃?” “是我喜欢的。” 叶芷安不喜欢巧克力,因为是他送的,才会喜欢,才会忍不住,但她一开始没打算一口气吃完一整盒,想着先来粒尝尝,剩下的等拖到保质期最后一天再解决完,哪成想,舌尖一沾上那股甜意,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纪浔也头一次见到甜食瘾这么大的人,好笑道:“你是真不怕腻?” “很甜,但不腻,我想我应该还能再吃下几盒。”说完,她稍稍瞪大眼睛,眼神中流露几分追悔莫及的挫败感,“我不是在跟你索要,只是觉得一口气吃完有点可惜了。” 纪浔也不置可否,视线拐了个弯,停在她额头的细长伤痕上,听z&z负责人说这处是被闹事那人用指甲划伤的。 “我上次见到你,你是盛清月的生活助理,现在见你又成了调酒师,可别跟我说,下回再见你又能换层身份?” 下回再见? 这是再跟她预告什么,或者只是顺嘴一说? 叶芷安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纪浔也把话挑得更明白了,“你到底在打几份工?” 以为他是正儿八经问的,叶芷安也就正儿八经的掰开手指数算起来,“除去助理和调酒师外,我还在做电影院票务、西餐厅服务员的兼职,偶尔会接群演、撰写文案的活儿……” 话还没说完,她听见空气里响起一声轻笑,不免赧然,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爱笑,还是说她刚才说错话了? 纪浔也点评了句:“你这业务还挺广泛。” 轮到叶芷安笑了笑,几分雀跃几分羞涩。 纪浔也注意到她弯唇时,嘴角有道很浅的涡,像笑里住进了一轮月牙,心莫名一动,忍不住抬手敲她脑门,“你觉得我刚才是在夸你?” 叶芷安大脑出现转瞬即逝的空白,随即傻里傻气地反问:“不是吗?” 纪浔也没往下接,有点好奇:“你打这么多份工折腾自己,你家里人知不知道?” “我没告诉外婆,”说着她想起他和秦知微的关系,一急,差点又去扯他衣袖,“你也别和秦老师说……外婆年纪大了,容易操些不必要的心,更何况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了,我不想她因为我的事伤神。” 这话其实已经暴露了她还记得四年前那一次见面的事实,但当时的她没反应过来,至于纪浔也是没放在心上。 “你爸妈不给你生活费?” 叶芷安垂下眼皮,长睫投落的阴影盖住她的表情,“他们给不了的。” 一个被追债追到车祸身亡,另一个早早丢下她跑了,生死不明。 说来讽刺,她在那个家里从未感受过一丝温情,却被这所谓的血缘夺走了数年自由的生活,为了偿还巨额债务,只能沦为金钱的奴隶。 纪浔也没听明白,“嗯?” 叶芷安岔开话题:“医药费是你给我垫付的吧,我把钱还你。” 她并非在为自己的家世感到羞耻,只是觉得没必要说,毕竟这事谁听了都糟心。 察觉出她有难言之隐,纪浔也识趣地没再问下去,“我来这家医院看病就没花过钱,你是我带来的,当然也不用。” 叶芷安半信半疑,“你没骗我吧?” 纪浔也没回答,起身说:“你要是没什么事了,就一起去吃顿饭?” 分明是征求意见般的口吻,留给叶芷安的选项却只有一个,她点了点头,“你送我来医院,这顿该我请你。” “行啊。”他应得爽快。 她眨眨眼睛,半会补充了句:“不过可以别吃太贵的吗?我有点穷。” 这是纪浔也第一次听到别人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的窘迫——以往认识那些人要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要么就是真阔,一掷千金也只当洒洒水。 他扯了扯唇,又应了声“行”。 叶芷安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步伐拖得很慢,纪浔也刻意等她,两个人的距离一直没拉开超过两米。 上车后,叶芷安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又换了一辆车,“上次你送我去燕大开的那辆车,这几天都没开过吗?” 纪浔也说没有,“你喜欢那辆车?” 叶芷安没来得及回答,有气息覆盖过来,逼得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到他退回原位,顶着无辜又无害的神情示意她:“替你系个安全带。” 喉管里卡着的汹涌气流吐出时,变成哽咽的一声:“哦。” 之后二十分钟,车上一片寂静。 车顺着五道营胡同往里开,视线里多的是青瓦红砖,饶是这个点,也还是一片热闹一片冷清,在庄严肃穆的皇城角下另成一派风光。 纪浔也带人去的是一家叫“隐巷”的私房菜餐厅,红漆木门两侧积了雪的飞檐上悬下两盏红灯笼,火光在风里忽明忽暗。 已经是半夜两点,这种餐厅还能开着,衬得上稀奇。 但那会叶芷安更在意的是在这儿吃上一顿,得花掉她多少积蓄。 不是说不去太贵的地方吗? 想着叶芷安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对她而言高不可攀的场合,在他的世界里,根本不值一提,大概和逛自家后花园没什么两样。 包厢不大不小,给他们两个人用却是绰绰有余,餐桌上装了木雕转盘,正中央放着一青白色瓷器花瓶,至于里面插着什么花,叶芷安没瞧出来,片刻她的视线被菜单拦截。 纪浔也没点破她的惶然,指了几下菜单,等应侍生离开才开口:“这顿我没打算让你来请,当然我也不打算请你,只是想让你陪我吃顿饭,至于你说的——” 他出手向来慷慨,鲜少有让旁人买单的时候,那天不知怎的,有些期待她口中的“请客”,“改天再说。” “改天是哪天?”她执着想要个确切答案,生怕他只是在开空口支票。 “早的话,下周三晚上。” 叶芷安调出气象预报,那天是晴天,气温也高,“可那天不下雪。” 纪浔也曲解她的意思,“你还有不下雪就不出门应邀的规矩?” 叶芷安摇摇头,“纪先生,下周三晚上我可以的。” 又是这称呼。 纪浔也这次纠正了,“我就大你几岁,别这么叫我,听着太显老。” “那我该叫你什么?蓦山溪那晚我听见有人叫你纪二。” “这就更别叫了,像在骂人。”纪浔也眼皮一抬,“你可以连名带姓地叫我。” 叶芷安没回,认真说:“我不叫叶昭昭,我叫叶芷安,岸芷汀兰的芷,安静的安。” 这四年里她记得他,甚至一刻都没忘记,但他却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那声“叶昭昭”估计就是从他小姨口中东拼西凑得来的,他一叫,她的心脏就能往下坠,耳膜更是刺痛难忍。 可是后来她最爱听的就是他叫她“叶昭昭”,在他每个情动时分,每个脆弱易碎的节点。 原来同一个名字,还能让人品读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可谓神奇。 应侍生端上来一份砂锅雅鱼,叶芷安听说过这道菜,好奇地问:“雅鱼不是雅安的特产吗?怎么北城也有?” “隐巷的特色就在于人不用离开北城,就能吃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美食,食材也很新鲜,都是每天航运来的。” 叶芷安在心里嘀咕了句:怪不得售价这么贵。 纪浔也看见她夹了一筷子往嘴里送,下一秒眼睛亮了亮,琢磨出她对这道菜是满意的。 “有没有听过,雅鱼头上藏着一把宝剑?”他问。 几乎每一条雅鱼的头骨中,都有一根形状像宝剑的鱼骨,相传这把宝剑是当年女娲补天时,不慎将宝剑掉入水中幻化成的。 叶芷安摇头,“我只听过色字头上一把刀。” 听着像极玩笑话,然而接茬的人却端着再郑重不过的表情,纪浔也没忍住笑出声。 当然他会被逗笑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笑挂在他脸上足足十几分钟都没卸下来。 他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你平时都在z&z上班到几点?” “凌晨三点左右,每周去三到四次。” “这个点学校回不了,你都去哪儿?又是自习室?” 叶芷安实话实说:“这几天都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 她并不觉得为生活奔波劳碌是一件丢人的事,哪怕对面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还是她钦慕了好多年的人。 “也就是说,一会儿吃完饭你要一个人在便利店待上几小时。” 她淡笑着点头嗯了声。 唇角的月牙弯又出现了,纪浔也目光稍顿,敛神后也不挪开,用稀松平常的语调说:“别去了,就到我那儿住一晚吧。” 【📢作者有话说】 雅鱼相关来自网络 第5章第一场雪 ◎“听话,别闹。”◎ 这话纯属被鬼迷了心窍,等到冷静下来,他心头本就不多旖旎心思散得一干二净,至于想不想撤回这荒唐的提议,他的答案是无所谓。 她要是应下,他就带他回酒店,和那晚送她一程一样,到时候只是各盖各的棉被纯睡觉。 她要是拒绝,他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出乎他的意料,叶芷安什么都没选,独辟蹊径地反抛出一个问题:“我记得你说过你那儿是套房?” 这回应比上次的直接推拒大胆了些,但又好像没大胆到哪儿去。 纪浔也点头,“除主卧外,还有两间客卧,由你选。” 叶芷安对环境的接受能力很强,这两年几乎到了给她一张板凳就能睡着的地步,所以那俩客卧是什么样的,她一点儿都不关心,只是想知道:“纪浔也,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呢?” 能看出她是真困惑了,纤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簌簌抖动着,也传递出几分不安。 只是当时的纪浔也并未理解她这份惶恐的源头是什么,想当然地用自认为能安抚人心的措辞回应道:“你算是第一个,不过别担心,只是留你住一晚,我还不至于兽性大发,等你睡着偷偷去撬你房门。” 叶芷安只听见他前半句话,掩下心头的欢喜,“好。” 纪浔也看她两秒,忽而从鼻尖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去酒店的路上,车辆又少了些,冷清压过喧嚣,唯独雪色依旧重,昏暗的夜色都被染亮几分。 云际酒店给叶芷安的第一印象是贵,大厅正中央挂着一台巨大的吊灯,垂落的水晶像溶洞里堆积的石灰沉积物,敞亮的光束和镶了金的墙壁相得益彰,如昼般晃得人眼睛疼。 她抬起手,往额前一挡。 不凑巧,全被纪浔也看在眼里,“干什么呢?” “眼睛要被闪瞎了。” 他隐约还听见一声:“好俗气的装璜,怎么不请我去设计呢?我性价比超高,还能打个折呢。” 纪浔也不知道第几次笑了起来,“那要是以后我自己开酒店了,就请你来设计,好不好?” 大概是昏头了,叶芷安竟从最后三个字里听出宠溺,除了点头外,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套房里的两间客卧布置一模一样,只是朝向不同,叶芷安不想让他觉得她对他别有所图,就选了间离主卧更远的。 床上铺着洁白的被褥,床垫又大又软,在上面玩闹,就和在蹦床上一样。 她孩子气的模样透过半开的房门被人尽收眼底,纪浔也一时觉得好玩,就没出声,安静等待着对方先注意到他的存在。 半分钟后,他亲眼目睹她和他对上目光后骤变的神色。 就像一只瘦小孱弱的麋鹿,保留着最为原始的天真,误打误撞下跑进一个满是豺狼虎豹的原始森林,哪怕已经害怕到闭上眼睛、做足示弱求饶的姿态,野兽们依旧有想要将她吞入裹腹的欲望。 很久以后,纪浔也回想起这一幕,万分好奇自己那晚究竟是怎么维持住的那副正人君子姿态。 “你看多久了?”叶芷安感到难为情,别开眼不敢看他。 纪浔也不骗她,“从你开始蹦迪那刻起。” 她脸瞬间红了两个色号。 纪浔也收了逗弄她的心,递过去一个纸袋,“给你准备了睡衣,试试合不合身。” 叶芷安跳下床,拖鞋都没穿,直接光脚到他面前,“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来酒店的路上,托人准备的,尺码不一定合身,辛苦你凑合一晚上。” 她立刻摇头,“不辛苦的,别说是睡衣,我披着麻袋就能睡觉。” 纪浔也没忍住勾起唇,又摸摸她脑袋,“女孩子就该被富养,所以昭昭小姐,以后对自己好点吧。” 这称呼太犯规了,叶芷安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感觉自己被粉色浪潮包围住,最后连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睡衣是烟粉色的,真丝质地,吊带睡裙睡袍两件套,走起路时裙裾翩跹,柔柔地拂过膝盖。 叶芷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蕾丝花边将沟壑完完全全地盖住了,领口也不宽松,就算弯下腰,也不会暴露太多。 站在镜子前确认自己的神色看不出超出正常范围的娇嗔,她才开门,小步挪到客厅。 成年男性的半截躯体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展现开,惊得她短暂地失去语言表达能力,只能傻愣愣地盯住那匀称分明的肌肉线条看,找回自己声音后,差点没像苏念一样对着荧幕里的帅哥模特发出一声声“哇哦”。 在对面呆滞的目光里,纪浔也只觉手里的衬衫扔也不是,穿也不是,索性保持原样,并回以直白的注视。 她个子不算矮,骨架恰到好处,肩背是薄薄的一片,皮肤很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梦溪镇罕见又珍贵的雪,昂起下巴时,又有点像真正意义上的白天鹅。 眼部轮廓和她不言不语发呆时恬静的气质极不相衬,不那么柔和,瞳仁是琥珀色的,被灯光一勾勒,清透明亮,鼻梁一侧有颗极淡的痣,唇形很漂亮,下唇中间有明显的弧度,形状类似花瓣,轻轻一动,仿佛就会有馥郁的花香飘出。 总而言之,是不算魅惑风清的长相,但也挺招人,尤其是在暧昧的氛围里。 比起她的局促不安,纪浔也见怪不怪似的,气定神闲道:“睡衣挺合身。” 叶芷安这才笑了笑,“谢谢你……明天我去干洗店洗了再还你。” “你是觉得我能穿上它,还是能把它转手给第二个人?” “那它要多少钱?我还你。” 纪浔也笑意不达眼底,“叶芷安,你从小到大就没收过别人礼物?” 叶芷安顿了下,“它算礼物?我以为——” 实在难以启齿,她用力咬紧唇。 她想起八岁生日前夕,消失了整整三年的父亲突然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家里,第一次温声细语地问她这几年和外婆一起过得好不好,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个连吊牌都没有的毛绒玩偶,“乖宝,这是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回头你帮我和外婆说声,接下来这段时间我都不回来了,要她照顾好你。” 隔天,讨债的人就来了,家里的东西被砸了一半,抢了一半。外婆抱着瑟瑟发抖的她,轻声哄着:“不怕啊,我们昭昭最勇敢了,都会过去的。” 从那天起,叶芷安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的礼物只是困住人的枷锁,在它送出的那一刻,就已经标记好了未来需要偿还的代价。 纪浔也点上她紧蹙的眉,“别想太多,说是礼物,就只是礼物,不需要你回报任何东西,非要还我点什么的话,那就多笑笑吧,亲爱的昭昭小姐。” 又是这个称呼。 叶芷安心跳猛然加速。 纪浔也又说:“要是明天你离开时,我还没醒,你就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接。” 他绕到茶几一侧,修长有力的手纸捻住便签纸一侧,缓慢推到她面前。 叶芷安不想太麻烦别人,“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的。” 截至目前,纪浔也都没干过强人所难的事,对她,也不例外,眼皮一撩,嗯了声,“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叶芷安点头,回到房间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发了近半小时的呆,才在泛黄的纸张上写下几句话,熄了灯。 隐巷的菜色香味俱全,但对她而言,口味还是偏咸些,第一觉醒来时,舌头干巴巴的,不太好受,她披上睡袍,准备去厨房倒杯水喝,路过客厅,打眼到沙发上的黑影,腿实在长,都能横出一截,曲着的那条,形成耸立的山丘。 他为什么要睡在这儿? 叶芷安鬼使神差地朝他走去,等到距离不能再近后,蹲下身,低垂着眼看他。 四年前,她就觉得他长得太好看,尤其是眉眼,精致得挑不出丝毫瑕疵,嵌在整张脸上,却又不会给人一种阴柔的感觉,就好像他天生就该长成这样,是造物主最和谐的一次创作。 他的身上有股清香,具体什么成分,她没闻出来,将鼻子凑近些,估计是鼻息惊扰到了他,他很快皱了下眉。 叶芷安还没来得及屏住呼吸,就被他的长臂揽进怀里,一阵天旋地转,人直接飞到沙发上,压住他的身体。 她下意识扭动了下,结果被他紧紧摁住肩胛骨,蛊惑人心的嗓音扑进她耳膜:“听话,别闹。” 叶芷安全身都绷紧了,心里开始打起鼓,不过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丢出这句话的男人眼皮依旧阖着,睡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安稳感。 单方面爱慕着一个人好像就是这样,你不会去责怪他的含糊其辞,只会从他不明朗的话语或行为中揣摩出千百层含义。 一旦同样的情景交换,你却只会懊恼自己的词不达意,无法将心声明明白白地传递出去,一面又在庆幸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落地窗外晨昏难辨,在日光更加清晰前,叶芷安才从百思不得其解的烦闷中找回些困意。 迷迷糊糊入睡的前一刻,想的是明天上午没有课,也不用去打工,她应该可以睡得久些。 这一觉睡得也确实久,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客卧的床上,至于纪浔也,她没见到他,只看到茶几上多出另一张便签:【有事,下次再见。】 - 昨晚,纪时愿屁颠屁颠也跟去了医院,只是还没找到时机问纪浔也是怎么认识这调酒师、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时,注意力被岳恒全部占据走。 也就是鼻血事件发生后不久的事,岳恒跑到观月阁戏台上闹了出痴缠戏码,还当着不少观众的面,对着新晋台柱子深情表白一通。 这段视频还被有心人发到群聊里,平时和纪时愿不对付的公子小姐们开始冷嘲热讽。 【岳恒这情史也是够丰富的,才走了一个嫩模,就来一个戏子。】 【都还没和纪大小姐正式结婚,就把自己玩烂了,这要是婚后,估计会玩得更开,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了。】 纪时愿和岳恒三年前订的婚,在此之前,两人的生活毫无交集,但纪时愿耳朵里经常会扑进岳恒的风月情事,一桩比一桩离谱,有时还能把她恶心得吃不下饭。 纪时愿气到想把手机丢出窗外,被纪浔也的声音拦下,“你现在拿手机出气,不如去岳恒面前,用手机砸他的脸。” “脸可是那狗东西身上唯一的优点了,要是砸坏了,到时候举办婚礼,丢脸的还是我。” “这会嫌丢人了?今天大清早去观月阁闹事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要不是我去拦下你,你是不是还打算把人戏台都给砸了?” 纪时愿还在气头上,硬是从堂哥懒散的语调中品出幸灾乐祸的意味,“你别光指责我,我这是情有可原。要是你跟岳恒一个德性,没准你未婚妻还会撕了你情人的脸。”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未婚妻了?” 纪时愿听乐了,“这话被温迎听到得气死吧。” “老爷子没跟你说我们纪家已经和温家取消了婚约?”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取消?” “是纪书臣的意思,怕我结婚后,在外面花天酒地,娶的妻子恰好又是不依不饶的脾气,不仅遮不住家丑,还非要把那些风月腌臢事往外扬,给纪家光鲜亮丽的门户蒙了尘。” “不愧是有经验的人,想得就是周到。” 纪时愿不过脑嘲讽了句,空气霎时沉寂下来,她后知后觉,心脏一噔,正要找话补救,纪浔也没给她时间,方向盘一转,换成去岳家的路线。 纪时愿一阵慌乱,差点去夺方向盘,“纪浔也,你想干什么?” 纪浔也不含情绪的眼风扫过去,“去给你退个婚。” “你疯了?”他们的婚事还能是他们说了算的吗? 纪浔也不仅置若罔闻,还将车越开越快,在纪时愿惊慌失措时,凉凉笑了声,像在说:不想去就跳车。 纪时愿心脏都快飞出喉咙了,手脚也僵硬冰冷,自然不敢跳,哆哆嗦嗦地开口:“我的好二哥,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商量,别因为一时冲动——” “你觉得我这是一时冲动?”纪浔也扯唇笑,“你和那姓岳的订了多久的婚,你就在我面前抱怨了多久,弄的我现在耳朵里全是那垃圾的垃圾事。” 纪时愿小声嘀咕:“那我也是没受住气嘛。” “要你受着了吗?” 她闭嘴了。 纪浔也这才踩了刹车,将车停到路边,“你一个劲地跟我抱怨岳恒有多混账,自己的命有多不好,可这对改变你即将嫁给一个烂人有什么用,你有那浪费口舌的闲工夫,不如亲自出手斩断这不干不净的婚事。” “你说得倒轻巧,可真正做起来,哪能这么容易,至少也得给我时间做足心理准备吧。” 纪时愿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反应,刚想再说点什么,注意力被脚垫缝隙里的一条红绳夺走,“二哥,你真有女人了?” 纪浔也斜眼睨她,“别在我面前发昏。” 纪时愿抽出一张纸巾包住红绳,“这难道不是哪个女人留下来的?老实交代,在我之前这辆车还坐过什么人?” 这车他有一周没开过了,至于一周前—— 纪浔也脑子里闪过一张脸。 出神的空档,纪时愿已经分析起来,“绳子磨损得厉害,估计有了些年头,像手工编的,材质挺粗糙……” 她下了结论,“二哥,你载的这人不是我们这圈子的吧。” 纪浔也没搭理她,再次改变路线,将人送回老宅,下车前,纪时愿颇为贴心地说:“垃圾我就替你扔你,就当你送我一程的报酬。” 车辆开出去近三公里后,纪浔也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垃圾是什么。 纪家老宅离燕大不远,回酒店的路上会经过,纪浔也远远看到一道酷似叶芷安的身影,没给他时间求证,人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 后来有几天,纪浔也都没见到她,直到周一下午,有事再次路过燕大,这次瞧见她的正脸,抱着一个纸箱,呆呆地站在校门口,像在等人。 纪浔也饶有兴味地盯住她看了几秒,视线里忽然进来一个高腿长的男生,短款羽绒服加牛仔长裤的搭配,脚踩一双黑色帆布鞋,眉目清爽干净。 他一把接过她手里的纸箱,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里走去,看背影,还挺相称。 赶在他们快要从眼皮子底下消失前,纪浔也摁了两下喇叭。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多多评论(鞠躬) 第6章第一场雪 ◎擒住她腰间的温软◎ 赵泽不知道自己哪儿惹到纪公子了,人一进z&z,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他直接把话挑明问,结果反被指责自我意识过剩。 纪浔也笑着补充了句:“我今天对谁都是这张脸。” 赵泽不信,但找不到其他证据反驳,就在他准备放弃反唇相讥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听人说前几天你在我这场子里带走了一个人,叫叶什么来着?” “叶芷安。” 赵泽并不关心她到底叫什么,只对纪浔也这一做法颇感兴趣,“你把她带去干什么了?” 纪浔也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她就是那天晚上在蓦山溪见到的盛清月那生活助理?” “真的假的?”赵泽露出诧异的神色,“这世界可真小。” 接收到对面意味深长的目光后,他立马接上一句,“这跟我记性好不好,是不是脸盲没关系……在这儿,我只管收钱,经营的事我不负责,更别提招人。” 纪浔也不置可否,片刻将话题拐回去,“送她去医院给她鼻子止了血。” “就这儿?”他怎么不信呢? 纪浔也忽而斜眼看去,眼风凌厉,淬了霜一般,“你看着挺清闲。” 赵泽毫不犹豫地接道:“闲啊。” 他一众所周知的纨绔子弟,除了吃喝玩乐外,就没事儿干了,能不清闲? 纪浔也似笑非笑道:“那就去给自己找点事干。” 他的目光停在高脚杯里泛着莹光的液体上,盯得时间一久,莫名觉得像某个人的眼睛,清澈明亮。 然后想起几个小时前荒唐的举动。 摁下喇叭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立刻踩了油门扬长而去,至于她和那男生有没有回头看,他完全不知晓。 赵泽没再热脸倒贴冷屁股,拿着手机找到经理要来叶芷安的联系方式,等对面通过后,他直截了当地问:【今晚能来z&z不?给你十倍工资。】 小姑娘估计没少被骗过,防备心相当强,留下“稍等”两个字后,再次打电话给经理确认跟自己聊天那人是不是老板,得到对面的肯定回答,才应下。 两分钟不到,又确认了遍:【老板,你确定十倍工资?干的活也还只是调酒?】 赵泽一手执烟,一手敲击键盘:【半小时内到就是这标准。】 二十分钟左右,叶芷安出现在z&z,头发、肩上落着零星的雪,室内温度高,融化得也快,没几秒变成湿漉漉的水,灯光一勾,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还把纪浔也视线吸引走了。 她今晚打扮得挺不一样,米杏色羊羔绒外套里穿一条民族风过膝裙,脚套一双棕色小皮鞋,麻花辫斜织到肩膀一侧,估计是赶着来的,有小撮碎发落下,反衬得人懵懂无害。 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双眼睛四处乱瞟,瞟到哪儿,哪儿就有光。 那会叶芷安已经知道z&z的幕后老板之一就是纪浔也的朋友,她对那张脸也还有印象,只是这个点的酒吧人实在多,脑袋转了一圈,都没见到他,只好发去微信消息:【老板,我已经到了(半小时内)】 赵泽没回,她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的瞬间,在一道暗橙色光束里,被一张脸攫取走所有注意。 他张嘴说了什么,周遭嘈杂,叶芷安听不清,备受蛊惑地朝那儿走了几步,“纪浔也,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吗?” 大概是在心里默念过这个名字太多遍,现在每次吐露出口时,都莫名顺滑,也是再熟稔不过的腔调、好似他们真的认识了很多年。 “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她心一跳,“你和我说什么了?” 纪浔也重复了遍,“过来。” 他的嗓音沾了酒精,显得沙哑,恍若隔世的靡靡之音。 叶芷安真又靠近了些,想起什么,突然像弹簧一样弹开了,“我得去打工,先不和你说了。” 弹簧变成风,一溜烟没了影,不到五分钟再次出现在吧台附近,身上的裙子也换成白衬衫和黑色紧身裤,腰是腰,臀是臀的,肉全往该长的地方长。 很快有人来搭讪,纪浔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能从她嘴角垮下的弧度猜出不是什么好听话,他拿起西装外套,走过去,往那人座位面前一放,占山为王的姿态。 这人看过来,到嘴边的垃圾话瞬间瓦解在眼睛辨认出那截冷月般清矜的侧脸后,片刻听见这位不好招惹的不速之客开口:“什么时候下班,一起走?” 只能悻悻然离开。 叶芷安只知纪浔也是在给自己解围,当下却未抿出他话里话外若有若无的占有欲,认真答道:“应该和以前一样,是半夜三点。” 话音落下不久,另一个调酒师前来拍了拍她肩膀,“老板说你今晚干到零点就行,工资就按说好的发。” “你刚才见到老板了?他人在哪?” 叶芷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赵泽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朝她摆了摆手,笑得一脸耐人寻味。 这些公子哥儿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叶芷安掩下纷飞的情绪,眼皮垂落,看回到纪浔也那儿,发现他已经将衬衫袖子堆叠到小臂,露出的肌理不贲张,匀称漂亮到极点。 纪浔也状似无意地开口:“刚才那个人和你说什么了?” 她猜测他问的是前来聊骚那人,“说要请我喝杯酒。” “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工作期间不喝酒。” 很奇怪,她确实没有喝酒,但一对上对面深邃的眼,仿佛跌进慢火里,被熬煮着,烧得心肺又痒又疼。 “然后他就说我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她委屈巴巴地控诉着什么,像极在幼儿园受到欺负回家告状的孩童,纪浔也心像被猫爪挠了下,酥酥麻麻的,平白生出要给她做主的念头。 “下次再有人来骚扰你,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他从西装内衬掏出一张私人金边名片,递到她手边。 叶芷安看到上面明晃晃的三个大字,是他的名字,“你开了公司?” “不是我开的,家族产业,我在上面挂个名而已。要真有实权,也不至于天天在外游手好闲。” 纪浔也不算健谈,但心情好的时候,任何人抛出一个话题,他都能接上,区别在于,往里掺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现在能确定的是,和她的每次交流,真情占据上风。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他岔开话题,“给我调杯不一样的酒。” “什么算不一样?” “菜单上没有的。” 叶芷安终于听出他的话外音,“你是想要我自行发挥?” “不行么?” 她勉为其难地说:“行是行,但我怕把你身体喝坏。” “别怕,就算喝坏了也不找你赔偿。” “我也赔不起。”她小声回道。 纪浔也喉间滚动,咽下那句“谁说你赔不起”,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在他的怂恿下,叶芷安用蓝橙力娇、柠檬汁和雪碧瞎搞一通,调出一杯蓝白分层的鸡尾酒,味道还算不错。 “它叫什么名字?” 叶芷安即兴取了个,“蓝雪。” 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分开的那几年里,纪浔也也开了家酒吧,里面的招牌就是蓝雪,而这也成为他最爱喝的酒,只是故人不在,怎么都调不出一模一样的味道。 纪浔也又问:“你不想尝尝自己调的酒?” 叶芷安一本正经地说:“不尝,喝酒容易误事。” 他展眉笑,“你怕什么?误事了,不也有我给你担着?” 好容易叫人误会的一句话,叶芷安却不敢放纵自己去误会,挤出一个笑容说:“今天还是不喝了。” 至于下回是什么时候,她无法确定。 纪浔也没在吧台那儿待太久,叶芷安以为他有事离开,心脏突然空了一块。 也就她傻傻的,才会相信他随口说下的“一起走”。 忙了几个小时,叶芷安饥肠辘辘,一出酒吧,就去附近便利店买了个面包,胡乱塞进嘴里。 落地窗外白雪茫茫,灯柱旁站着一个男人,身姿在来往的人群中影影绰绰,半晌他低下头,烟含进嘴里,手腕轻晃,毫不费力地甩开打火机金属盖,火光一明一灭,跑到烟头上,带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这烟没抽两口,就被他掐灭,他有所预感地偏过头,脸上的淡漠瞬间瓦解冰消。 这是叶芷安见过纪浔也穿得最多的一次,西装外还披了件灰色毛呢,风衣款式,两侧有肩章拌带,把肩衬得更宽了,活生生的衣服架子,就那么几步路,衣摆飞扬,被他走出t台的气场。 因诧异,叶芷安都忘了自己嘴里还有东西,腮帮子依旧鼓鼓的,看着跟仓鼠一样。 纪浔也笑着上前,扣了扣玻璃,用口型说:“出来吧。” 叶芷安拿上包就走。 “你没走啊?” “你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音色高低不等,融合在一起,莫名好听。 纪浔也没再跟她抢,微挑眉梢示意她先说,叶芷安斟酌好措辞,轻声道:“下班那会,我没看见你,以为你先走了。” 无可奈何的一声轻笑后,纪浔也问:“你到底有多久没看过手机了?” 叶芷安意识到什么,掏出手机看,好几条未读消息,都是他发来的,问的最多的是:【现在在哪儿?】 纪浔也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懊恼,双手揣进大衣口袋,“走吧,一起去吃夜宵。” 她快步跟上,“还是上次那个地方?” “你说了算。” 这是要她请客的意思? “不是说好周三再请你的吗?” “是说好了的,所以这顿不算。” 饶是他把选择权交到自己手上,叶芷安也不敢含糊,一会儿问他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一会儿问他对用餐环境有什么要求,见他话里是真的不挑,才放轻松,带他去了家常去的小吃店,两个人最后要了两份鲜肉馄饨。 期间,叶芷安偷瞄了纪浔也几次。 养尊处优的一个人,与周遭的烟火气息格格不入,姿态慢条斯理中参杂着几分惫懒,矜贵的身份无从掩藏。 她是在高中入学后没多久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 那天她去办公室送资料,有老师正在交谈,聊的全是他,“之前二班那纪浔也,算是我教过最有天资的学生,就是有时候不太着调,考试全凭心情做题,我当时还真怕他高考也这么干,还好,靠谱了一回。” 叶芷安当时就记下了这个名字。 后来有天路过学校荣誉栏时,她注意到上上届优秀毕业生中只有他那处头像是空的,像故意留下神秘感好吊人胃口,也像那些视名利如粪土的人,不屑让别人通过这种方式认识自己。 真正见到他后,她脑子里跳出一个想法:纪浔也就该是他这样的。 - 那天晚上,叶芷安睡的也是酒店的客卧。 一夜无事发生,第二天早上,她坐纪浔也的车回到燕大。 熟悉的街道映入眼帘,纪浔也想起之前在校门口见到的男生,仿佛被鬼迷了心窍,突然拐弯抹角地问道:“写日记么?” “嗯?”叶芷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话题。 “之前从我堂妹那儿听到一个说法,你们女生喜欢把心事写在日记里,比如暗恋哪个男生。” 这话试探的心思并不浅,但那会叶芷安脑袋嗡嗡的,没反应过来,极慢地摇了摇头,不敢看他,生怕得到他洞悉人心的眼神,让自己强行堆砌起的镇定沦落为一个笑话。 偏偏对方不放过她,追问到底:“是不写还是没有暗恋的男生?” 她不着痕迹地碾着底下精致昂贵的羊毛脚垫,一面藏起自己廉价的少女情怀,笑着说了句:“没有。” 他用游刃有余的姿态问出这句话,浑然不知她身体里已经翻起足够将她吞没的滔天巨浪,她无法自救,只能在浪里沉沉浮浮,他却依旧隔岸观火般无所谓地笑着。 这是叶芷安第二次具象化地感受到不为人知的单恋究竟有多不公平。 就像她喉咙早已卡出了血,只要她不张开嘴给他看,他就永远不会知道深处藏着一条又一条锈迹斑斑的气管。 纪浔也明显感觉到车上的气压低沉了些,他猜测自己是哪儿惹到这姑娘不开心了,说来奇怪,看着挺随和的一个人,有时侯气性倒挺大。 眼见燕大校门就在五十米外,他也就不浪费口舌去哄。 车停下后,他从大衣口袋摸出一张卡,递到她面前。 叶芷安没看清卡上的印花,也不敢去看,误以为他搬出的是电视剧里最俗套的包养情人戏码,至于这卡,自然会是未来出卖皮肉色相的回馈。 原来这才是他百般照顾她的目的? 热气腾地往上涌,无地自容的羞耻感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住,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晚他在意识朦胧间呢喃出的两个词:听话,别闹。 和此刻他掌心这张卡一样,杀伤力巨大,只不过一个具有揉捏人心的功效,让她欢喜的同时,升起不安的猜疑。 至于另一个,是直接将她的心踩在地上践踏。 “我不要这个。”她从牙关里挤出这五个字,用力掰动车把手。 急转直下的态度让纪浔也又气又笑,精准地拽住她手腕,将人往回拉。 这毫无征兆的一下,导致叶芷安重心不稳,慌忙去找支撑点,最后撑住他的肩。 两个人保持这姿势将近五秒,纪浔也松开手,掌心下滑,顺理成章地擒住她腰间的温软。 “你突然的跟我闹什么脾气?” 他讨厌跟别人解释说明自己的言行举止,今天却为她开了个先例,“我只是想让你在z&z的工作结束后,直接上我那儿住一晚,总比你趴在便利店折腾自己要好。可你怎么就把我这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叶芷安睫毛微颤,垂落的视线停在掉到扶手箱的房卡上,愣住了。 第7章第一场雪 ◎他微凉的手指撩开她毛衣下摆◎ 叶芷安坐豪车回学校的事,被同专业的人目睹到,恰好这人还和她有些过节,没舍得放过这送上门的泼脏水机会。 一开始说的是:“今天早上,我看见传媒2班的叶芷安从一辆宾利上下来。” 传着传着直接成了:“传媒2班的叶芷安被人包养了。” 就连纪浔也离开前,她礼貌性的弯腰道别,也被当成是摧眉折腰般的讨好。 也有不信的,替她说了几句,结果遭到一顿反驳:“她又不是大小姐,哪开得起这种车?” 散播流言那人叫方敬明,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消停了些,状似无意地扬起嗓门来了句:“能坐上豪车的,除了有钱人,不还有想攀高枝的吗?” 点到为止,话外音却再清晰不过。 方敬明觑着这群人的反应又说:“听说林教授有意把下学期的交换生名额给她……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弯弯绕绕,毕竟投机取巧过一次,尝到甜头的人很难再走上正途。” 子虚乌有的罪名一个接一个地扣到头上,说不生气是假的,但叶芷安也没太耿耿于怀。 已经是大三,每个人都忙着替自己的未来奔波筹谋,没那么多闲工夫用在持续性谈论捕风捉影的流言上,等到这波热度散去,有心看她笑话的人再提起她的名字,没准还会反问一句:“谁是叶芷安?” 更何况,人在施展恶意中伤别人的时候,多半就是他自己过得最不如意顺心的阶段,她犯不着跟这样的人怄气。 苏念比叶芷安要气恼许多,方敬明舞到面前时,直接代她怼了回去,“我倒是听说你们班那四十来岁的辅导员三天两头就把你叫出去,私底下一待就是俩小时……我挺好奇,这段时间里你俩是纯聊天,还是纯盖棉被,总不可能是盖上棉被纯聊天吧?” 方敬明的反应像被人戳破了什么遮羞布,瞬间涨的脸红脖子粗,众目睽睽之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 “证据这东西不是光靠一张嘴就能造出来的吗?” “你!” “这就戳到你肺管子,恼羞成怒了?” 方敬明词穷得更厉害了。 苏念不依不饶,字字戳心,“说起下学期的交换生名额,我听说你也是申请了的,怎么,你是想通过给我们小叶泼脏水的垃圾手段,抢走她的名额啊?我就说呢,刚才什么声音这么响——”苏念跟算命先生一样,故弄玄虚地眯起眼,又压着音拖着调嗯了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某些人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震天响。” 有人扑哧笑出声。 叶芷安两个小时后听说的这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会苏念,“你没受伤吧?” “动动嘴皮子的事,能受什么伤?” “可我听说方敬明对你动手了。” “是对我动手了,但被我给躲开了,倒是你——”苏念点了点她手臂上破了皮的伤口,“怎么回事?” 另一室友抢答,“以为你真被打了,想着去替你讨要个公道,结果反被方敬明推了把。” 苏念服了,自己的事一点都不上心,一听说她出事了,立马挺身而出。 这姑娘傻不傻啊。 叶芷安连忙接上:“我也还手了啊,他那金针菇现在估计还疼着呢。” 寝室里没有一个憋住笑。 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叶芷安看向苏念,“再有下回,你别替我出头了。对了,今早我让你帮我带早餐的钱我还没转你。” 她边说边掏出手机。 “不就是俩包子钱,你跟我分这么清做什么?” 苏念是真心实意拿叶芷安当朋友看的,但叶芷安似乎对谁都一样,看着友好热情,能帮忙的都会去帮,实际上总让人感觉在她面前有道无形的屏障,怎么也走不进她心里去。 叶芷安认真说:“我没有不把你当朋友,我只是怕自己有一天什么都不付出、什么也不想付出,就能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善意。” 她最不想成为的就是这类人。 苏念沉默了会,“那也别还了,请我喝杯鲜榨豆浆吧。” 叶芷安没有说不的道理,买豆浆的路上,遇到同班的余颂,柔着声线问她没事吧。 看来方敬明推她的事已经传了出去。 叶芷安能感觉到余颂对自己不太一样,应该是喜欢的,但他从来不挑明,让她连拒绝都没有切入口。 说起来男人好像都喜欢用这一招,宁愿暧昧不清地纠缠着,也不肯直截了当地给这段关系下个定论,恨不得从头到尾牢牢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叶芷安摇摇头,也不跟他多说,“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两人往前走出几步后,苏念回头看了眼,发现余颂还盯着叶芷安的背影,忍不住埋汰了句:“既然不表白,那就别把小心思写脸上啊,搞得跟我们家小叶故意吊着他一样。” 叶芷安刚想回句,苏念忽然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问:“豪车上的是你男朋友吗?” 她实话实说:“不是。” 至于是认识的人,还是普通朋友,又或者是暧昧对象,她确定不了——怪他们给对方的态度太模棱两可。 “你一点都不怀疑他们说的或许是真的吗?”叶芷安问。 苏念毫不犹豫:“当然不怀疑,你做事一向问心无愧。” 叶芷安眼帘微垂,“我也不是完全的问心无愧。” 她的声音太轻太轻,风一吹,连尾调的叹息都捕捉不到。 当天晚上,叶芷安收到纪浔也消息,告诉她明天的约他赴不了了。 她没问理由,只回了个“好”的表情包。 周三不下雪,见不到他是正常的。 叶芷安这么安慰自己,然而一直到周六,纪浔也都没再来找她,就和人间蒸发了一般,也可能是对她失去了兴趣。 零点一过,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子,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六点才停歇,三小时后放晴,积雪慢慢开始融化。 叶芷安换上轻便的衣服,陪盛清月去了趟医院做肠胃镜,送人回住所后不久,被陆显赶出门,接下来都没什么安排,她直接回了学校,在校门口被一辆黑色奔驰拦下。 司机有张陌生面孔,一下车,就表明自己身份,“叶小姐你好,纪二少爷让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叶芷安接过他递来的纸袋,视线往里眺,只看见包装精美的首饰盒,心跳陡然漏了两拍,回寝室后,她才敢打开。 是一条四叶草手链,梵克雅宝品牌,售价七万。 对他来说一文不值,拿在她手上,却像烫手山芋一般,她无法说服自己只将它当成普通礼物看待。 这几天不知道是第几次点开他头像,一番挣扎后,敲下:【你为什么要送我手链?】 纪浔也是在半夜两点回的消息:【睡了没?】 她哪能睡得着? 叶芷安:【还没有。】 纪浔也:【打电话?】 她迅速爬下床,攥着手机走到阳台。 北城的冬夜,不下雪时又干又冷,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衣,冻得她直打寒战,开口时倒听不出有颤音,“你在外面吗?” 背景音很杂,有音乐声,也有插科打诨的笑声,纸醉金迷的夜生活藏也藏不住。 纪浔也说:“有人组了局,闲着没事就去玩玩。” 他今晚灌下的酒应该比在z&z那晚更多,嗓音也被熏得更加低哑,还有些性感。 叶芷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纽扣,数秒后进入正题,“手链也是礼物吗?” “算赔礼。” “我不明白。” “你之前在我车上落下一条红绳,”纪浔也没把纪时愿出卖,只说是后来不小心弄丢了,“这条手链是给你的赔罪礼。” 叶芷安的关注点有些清奇,“真的只是不小心弄丢吗?” 纪浔也从小没少扯谎应付长辈,今晚不知怎的,在她的质疑下,突然说不出话来。 叶芷安没再等下去,“我不要这条手链。” 她的嗓音突然像从高处掉落的水珠,经过魔幻般骤变的气候,凝结成冰,一颗颗地砸在金属制成的碗盆里,冷而间奏分明,藏着什么似的。 听筒里的嘟声传进耳膜时,纪浔也大脑出现长达两秒的空白,然后是嘲弄和烦躁,赵泽走到阳台,颇没眼力见地勾住他肩膀,还想跟他碰杯,被他一个转身避开,手机随手抛到茶几上,与玻璃相撞,发出不小的声响。 所有人停下,整齐划一地看过去。 纪浔也走到纪时愿跟前,旁若无人地问:“那条红绳你给扔哪儿了?” 纪时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隔了几秒皱着眉才回:“就随便找了个垃圾桶扔了啊。” “随便是哪个?” 他这架势看着有点瘆人,眼尾被酒精沾染的红意更是挖深他的眼窝,背光下,瞧出几分瘾君子模样。 “我家客厅里的。” 在纪家,纪时愿最亲近也最害怕的就是这大她没几岁的二哥,看着不务正业,实际上谁都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会她却莫名有点理解他的意思,瞪大眼睛,“你该不会想把这东西找回来?你这是喝酒喝傻了?这都多久前的事了,你就算翻遍垃圾回收站,都不可能找得到的。” 她话还没说完,纪浔也拿上手机和外套离开,大步流星的姿态在半空刮出一道道凛冽的弧度。 纪时愿心一惊,不放心地跟了上去,半路被赵泽拦住,“什么红绳?谁的?” 她有些急,没过脑就说:“还能是谁的?二哥身边的女人。” 她挣脱开赵泽的束缚,高跟鞋敲得哒哒响,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纪浔也没走远,站在路口抽烟,先听见纪时愿的声,才看见的人,是松了口气的反应,“我还以为你发昏,想去翻我家客厅的垃圾桶了。” 风不小,吹散脑袋里的混沌,理智归拢,他笑着揉了揉太阳穴,“你说得对,我刚才是有点发昏了。” - 那一晚,叶芷安没怎么睡,满脑子都是蓦山溪那晚她坐在他车里发生的事。 一帧帧,一幕幕,就连每句对白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那程过后,他们之间再无交集,所以才想要留下些什么,好名正言顺地得到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但她心里又觉这样的做法有些卑劣,迟疑间,听到那声“叶昭昭”,不甘心充斥她的大脑——她不止想要下次见面,她还想要他深深记住她的名字。 红绳就这么给扯断了。 心血来潮做出的决定,不到两小时就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用外婆亲手编织的礼物当成她孤注一掷的赌资。 最后的结果证明,这局她输得一干二净。 也是,在她眼里珍贵的东西,对他这样的有钱人而言,多半只是一个该被分类处理的垃圾。 扔了,才是最寻常的做法。 她该去责怪的,是自作聪明的自己。 通话早已结束,屏幕也一直暗着。 叶芷安却觉手机内部系统还处于极速运作状态,烫的她快要握不住。 更深层次的懊恼涌上心头。 如果将他这几天对自己的特殊照顾视为宠溺,那刚才她不留情面掐断电话的行为应该就是在恃宠而骄,或者说是得意忘形。 叶芷安将脸藏进棉被里,在窒息感涌上前,兀自做了个决定:要是明天下雪的话,她就去见他。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迷蒙的视线里,窗外的世界白得有些晃眼,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下床给自己换了身衣服,也是她衣柜里最能拿得出手的一套。 她还让苏念给她卷了头发,往脸上抹了层清透的淡妆。 苏念好奇地问:“你今天也要去剧组跑龙套啊?” 不对啊,以前她接这活,都没见她这么大架势。 叶芷安摇头说:“我去还个东西。” 快到酒店时,叶芷安心里突然多出精心装扮反倒用力过猛的羞耻感,下意识抬手扯掉金属月亮边夹。 什么还东西、道歉,说白了,全是为了见那个人找的借口罢了。 不然哪值得她这么兴师动众?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房卡,犹豫了会,走到前台登记处,接待员回了句稍等后,拨通纪浔也房间的座机。 好一会儿,对面才接通,大概是说了句“带她上来”,叶芷安就被人领到房门口,滴的一声,房门开了。 她看见纪浔也正靠在客厅沙发上。 遮光窗帘半拉着,投射进来的白寥日色仿佛只钟爱他一人,在他质感垂顺的睡衣上错落成星星点点的光晕。 明显是没休息好,他眼底笼着一层青黑,看向她的眼神云遮雾罩的,什么光都穿不透,停留不到三秒收回,起身,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场能让人浑身一颤。 叶芷安迟疑了会,跟上前,回神才发现自己跟进了卧室。 纪浔也突然停下,侧过身看着她,嘴角泄露一点凉薄的笑,却不说话。 叶芷安扯扯他衣摆,轻声问:“你生气了?” 她问了句废话,就是不知道他这副冷冰冰的姿态是起床气作祟,还是昨晚那通不了了之的电话导致的。 纪浔也清醒了些,笑容跟着扩大,嗓音也柔和下来,“不是给你卡了?干什么非得让前台先来征求我的同意,故意折腾我呢?” 她小声辩解,“我也不知道你十一点了还在睡啊。” “那你知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十一点了还在睡?” 叶芷安想要让气氛变得轻松些,半开玩笑地说:“你昨晚做贼去了?” 这话落下没两秒,她整个人被压到床上,男人柔软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额头,留下难以忽视的温热。 黏黏糊糊的边界感一下子被冲垮,残渣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混进他低磁的声线:“你怼死我算了。” 叶芷安这次依旧滴酒未沾,但和酒吧那晚不同的是,今天烧的是大脑,就在空濛的光影里,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一把酩酊大醉的滋味。 直到他微凉的手指撩开她毛衣下摆。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评论送红包(24h内留言有效~) 感谢阅读:) 第8章第一场雪 ◎一眼望尽他匀实的肌肉◎ 叶芷安僵住不敢动了,眼神倒不怎么安分,顺着他低垂的领口往里瞧,一眼望尽他匀实的胸肌和漂亮的人鱼线条。 热气轰地一下冲到脸上,耳朵也烫,耳膜更是被他清冽的气息蛊惑到嗡嗡作响,显得他接下来的那声笑不太真切。 她发现他真的很爱笑,笑容里却总瞧不出太多情绪,只让人觉得和他这个人一样散漫、疏离,是块捂不热的坚冰。 这会的笑与众不同,参杂着温度,还有调侃与逗弄,蔫儿坏。 “你先起来。”她从喉管里艰难挤出一声。 纪浔也难得起了顽劣心思,自然不把她的恳求当回事,依旧直勾勾看着她,看她细软的发丝凌乱无序地铺在床上,像铺开满室的玫瑰,看她一双清亮的瞳仁,里面有执拗,有羞怯,还有浑然天成的纯真。 心莫名软塌塌地陷下一角,挣扎过后,没再用侵占性的眼神去索取她身上所有最让人着迷的地方,跟着躺了下去,手却不肯松,搭在她腰际,半晌来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这头发天生的?” 比焦糖栗子色要浅,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色泽。 叶芷安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走,没那么不自在了,点了点头,“我上学那会,经常被老师误认为我染了头发,还让我去染回来。” “是因为营养不良?” 她继续点头,“我缺锌。” 纪浔也笑,“哪个xin?” 叶芷安一时没藏住情绪,放肆地瞪他,“总不可能是心眼的心。” 纪浔也听愣了一瞬。 亏他一开始还觉得她性格软,对谁都随和、好说话,现在相处的时间越多,越觉得不对劲,在她面前,好像被拿捏的人一直是自己。 在接受这个现实和替自己找回些主动权之间,他选择后者,倏然将手臂箍紧。 离得实在近,就算听不见彼此胸腔里狂跳的心,也能感知到自己忽然间变得急促的呼吸节奏,叶芷安喉咙不由一紧。 她并不抗拒反感他的触碰,但她不想在不清不楚的关系下,被动接受他的垂青,或者说在心意相通前,先一步品尝到肉|体的欢愉。 她的背绷得实在硬,纪浔也想忽视都做不到,曲指轻轻敲她额头,“别想太多,我不对你干坏事,只是想让你陪我安静睡一觉。” 他格外强调“安静”两个字,叶芷安半信半疑,极轻地应了声。 这姿势不太舒服,加上他的存在感实在强,叶芷安没指望自己能睡过去,最后却睡得前所未有的熟,甚至比他醒来的还要晚。 没多久,服务员送了桌西餐上来,摆盘精致,还给他们点上香薰蜡烛,方桌正中间放有一束花,闻不出什么味,纯装饰作用。 纪浔也脑袋彻底清醒,胃还是不舒服,咀嚼的动作比平时慢上几拍,结果对面的人更慢,看着比嚼皮带还要艰辛。 他唇角微动,稍作迟疑后带出一句:“你说的对,确实不是不小心弄丢的。” 这话题挑明得突然,叶芷安差点没反应过来。 纪浔也没给自己找借口,“被我堂妹以为是不要的东西,丢了,我没拦下,是我的问题。” 她低着头哦了声。 “送给你的那条四叶草手链,你要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算了。” 她还是哦。 还挺难哄。 纪浔也放下刀叉,双手交叠托住下巴,含笑的眼神递过去,“至于为什么想送你,弄丢了你的东西想补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仅仅只是因为想送你。” 听人说四叶草的寓意之一是幸运,当下他就鬼迷心窍地想到了她,希望这姑娘辛苦劳碌的生活能赶紧过去,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幸运快乐的。 当然他也存了几分私心——想看到她浸润着亮光的那双眼。 哪成想,最后的结果颇有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讽刺感。 叶芷安握了握拳,“我要是不收的话,你会把它给谁呢?” “你当我是赵泽那种花花蝴蝶,身边有一堆人?这个不行,总会有下个愿意收?”说不上恼,但心里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纪浔也沉着嗓说:“这条链子我只想送你。” 叶芷安心脏砰砰直跳,“那我收下,谢谢你,纪浔也。” 纪浔也一顿,忘了这是她第几次正儿八经地叫自己全名,细细柔柔的调,乍一听,饱含浓情蜜意,能把心脏裹成糖霜。 用完餐后,纪浔也问:“今天都没课?” “没有,但晚上八点学生会要开会。” “你还是学生会的?”这姑娘一天真的只有24小时? 叶芷安点头,“不过这学期结束我就要退了,从下学期开始,我要专心赚钱。” 她无遮无掩地吐露着自己的欲望,纪浔也丝毫不觉反感,又问:“这学期什么时候结束?寒假有什么安排?” “过几天就期末考了,考完我可能直接回孟溪镇,外婆身体不好,我想趁着假期多陪陪她。” “在这儿的工作不管了?” “很多都是兼职,不请假也没事,回来再找,至于长期的,我都已经打过招呼了。” 纪浔也没再说别的,两小时后送她回了燕大,目送她离开前问:“回梦溪镇前有没有时间出来?” 叶芷安思考几秒点头,等车消失在茫茫雪色中,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他要带她去哪儿。 纪浔也也忘了说一句话,今天精心打扮过的昭昭小姐,分外迷人。 - 明轩居是北城一大稀罕地,位于皇城脚边,闹中取静,内景参考苏州园林设计,每一处都历经过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山石盆景苍翠挺拔,亭台楼榭与湖光水色交相辉映,锦鲤徜徉其中,增添一抹亮色。 叶芷安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喝茶听曲的地方,听人介绍才知道这是一藏宝阁,珍藏的全是明清时代遗留下来的古董玩意儿,不对外售卖,就连参观,也必须经由熟人引荐。 她这趟能大开眼界,算起来是沾了纪浔也的光。 明轩居的老板比叶芷安想象的年轻许多,看着三十不到,一身浅空色中式长袍,眉目清隽,书生气满满,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你今天哪来的兴致上我这儿?”开口时,沈确还没注意到纪浔也身后有人。 “来你这儿拿块翡翠。” 他们之间不说买——两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来往讲求一个人情。 “那你自个儿挑吧。” 沈确撩起眼皮,陌生面孔让他一愣,“你带来的?” “不然是凭空冒出来的?” 叶芷安大大方方地打了声招呼:“你好。” 沈确对谁都冷淡的毛病犯了,微微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 叶芷安扯扯纪浔也衣袖,压着音量问:“我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纪浔也让人给了她一包饲料,“去喂吧。” 她诧异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想喂锦鲤?” “刚才来的路上,眼睛都掉池里了,再看不出来,就是我眼瞎。” “……”小姑娘头一甩,跑远了。 纪浔也收起笑,找了个位置抿了几口茶,又百无聊赖地玩了会手机,看向一旁的金丝楠木储物柜,目光掠至第二层时,突然定住。 许久,他才抬起手,指着那枚白玉雕凤首发簪,问:“这东西怎么在这儿?” 每个字音都被他压得无比紧实,白皙的脸上不见平日的温和,覆盖着一层坚冰,连嘲讽的笑都捕捉不到分毫。 沈确泰然自若地回:“你爸存在我这儿的。” 纪浔也笑了声,“他凭什么动她的东西?” 就凭他是她丈夫。 沈确心里有分寸,这话到底没说出口,“你们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想掺合进去,你要真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 气压降至谷底,恰好这时,叶芷安折返回来,第一时间接收到纪浔也沉到发冷的眸光,心下一凛。 他直挺挺地站在光影交接地带,仿佛有团无名火,裹住了他这一身的锦绣华服,他的表情越冷,这火烧得越旺,寸寸成灰。 沈确做出些让步,“不过你是他儿子,有权利把他存放在这儿的东西带回去。” 纪家上一辈遗留下一堆烂摊子,他沈家收不了,也不敢收,现在能有这机会将这烫手山芋转让出去是求之不得。 纪浔也抬起手,用指腹感受发簪上的精致纹理,长睫一敛,哑声说:“算了,先放你这儿。” 沈确没再多说,目光挪到叶芷安身上,一声“叶小姐”将纪浔也的注意力转移走了。 纪浔也变脸一般地恢复了正常,柔声问:“有没有看中意的?” 叶芷安摇头,可就算有,她也只会说没有。 沈确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一面在心里好奇这女生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还能让纪二上了心,甚至都不敢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狠戾。 不过他的兴致只维持了几秒,像他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滚滚而来的红尘里全是烂掉牙的风月俗事,恩怨痴缠轮番上演,没什么稀奇的,认准一人地老天荒才叫人惊掉下巴。 纪浔也最后带走了一枚观音翡翠雕件,就装在老山檀香藏盒里,上车后,盒子一直没离开过叶芷安的大腿。 但她也不是抱着十二分唯恐这东西磕着碰着的警惕,半路人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风雪停歇不久,她鼻尖扑进来一阵好闻的气息,将她叫醒。 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睛,化身成藤蔓,缠了上来,叶芷安呼吸一滞,随即看见自己耳侧垂下的一绺发丝落到他肩上,掉落的同时,他笑说:“替你解个安全带。” 昏黄的灯光模糊他的表情,这抓耳的笑声倒分外清晰,散发出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纵容。 她瓮声瓮气地回了个“哦”。 纪浔也退了回去,“看过里面的雕件没有?” “看过了,”她一时词穷,“挺精美的。” “喜欢就带走。” 他口吻随意,看向她的眼神却在传递出一种坚持,仿佛她不从他身上拿走什么,这车是下不了的。 叶芷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抬头时脸上带点笑,“那就把盒子给我好了。” 她以为自己干了回“买椟还珠”的事,实际上外面的木盒才是真的价值连城。 材质是其次,贵重在于上面的浮雕,出自明代一雕刻大师之手,山水远近呼应,浅剔深刻,虚实难分。 - 纪浔也前脚刚走,后脚纪时愿风风火火地出现在明轩居,“我二哥是不是来过?” “五分钟前走了。” “他一个人来的?” 沈确眼皮一抬,不答反问:“你来这儿是专门向我打探你哥的行踪?” 纪时愿被他不含温度的眼神盯到不自在,想起昨晚的荒唐事后,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我来这儿是为了提醒你,不该记住的事情,千万别记住,不然我要你好看。” 沈确头一回听到这么没有威胁力的狠话,勾唇笑起来,“你怕什么?” “我有未婚夫,你说我怕什么?” 沈确还真不把岳恒放在眼里,“他可以当他的浪荡蝴蝶,你为什么就不能玩你的?” 看着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内里却是这般寡廉鲜耻,纪时愿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离开,今天是她自己开车出的门,心脏还处于七上八下乱动的状态,油门踩得异常猛,以至于没开上高架,先追到了纪浔也那辆车。 她没看错的话,副驾驶室确确实实坐着一个人,女的,年龄应该不大,轮廓看着几分眼熟。 纪二还真外头有人了? 要是被刚退婚的温迎知道了,不得闹死? 纪时愿不知道的是,聚会那晚自己无心说出的那句“是我二哥身边的女人”已经在他们这圈子里激起千层浪,兜兜转转,水花最后还是溅到了温迎耳朵里。 只是不巧,温迎上燕大找人那会,叶芷安刚结束期末考,提前回到梦溪镇。 【📢作者有话说】 温迎不算女二,剧情少 第9章第一场雪 ◎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叶芷安是接到外婆出事的电话,才决定提前回梦溪镇。 哪成想航班延误近两小时,害她没赶上外婆的出院时间,回到家后,发现家里的院门被人砸出一个大洞,门栓也坏了,架在半空摇摇欲坠。 屋里更是一片狼藉,到处可见陶瓷碎片,裸露在外的电线全被人剪断,窗户玻璃被石头砸出几块蜘蛛网般的痕迹,每块中间都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缺口,不到十度的天,湿冷的风就顺着这些漏洞往里钻,叶芷安感觉有根针在往自己最脆弱的神经处扎,没完没了的。 她越过碎渣,一路跑到二楼,外婆也刚回来不久,正靠在床头喝药,床边还站着一二十出头的青年,穿得随意,卫衣牛仔裤,外罩一件黑色棉服,板鞋洗到发白,个子偏高,弓着背才没让自己脑袋抵到房梁那儿。 他看过来,一双眼睛冷而傲,对上她诧异的神情后,眼风才敛下些,瞳仁中闪烁着零星的光。 叶芷安敛神,掠过他看向林薇霞,“外婆,你哪儿伤着了?快让我看看。” 她作势就要去掀被子,被林蔚霞拦下,拍了拍她手背,“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咋咋唬唬的?小江,不好意思啊,让你看了笑话。” 江遇紧盯着叶芷安的后脑勺,缓缓摇头,“既然她回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您好好休息。” “好,这几天辛苦你了。” 咿咿呀呀的木梯晃动声响了一阵,和脚步声一起消失,叶芷安藏住多余情绪,握住林蔚霞的手问:“到底哪儿伤着了?” “扭到了腰,没什么大碍。” 叶芷安怕弄疼她,不敢把脑袋贴在她胸口,只轻轻抱住她手臂,“下回别说住院,你就算受了一点小伤也得告诉我。” “打个喷嚏要不要告诉你呀?” “外婆!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林薇霞拿她的执拗没办法,连着说了三个“好”,然后提到江遇,“刚才小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跟他打声招呼?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可都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怎么着也得跟人道个谢吧。” 叶芷安咬着嘴唇没往下接。 人情世故她都懂,只是她心里过不去那关。 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放高利贷的听闻她考上燕大,被镇上奖励一大笔钱,立刻带人上门催债。 然而那钱一部分已经被用作林薇霞的医药费,另一部分当作未来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花了出去,债主得知自己落了空,气急败坏地拿金属棒把家里砸了一通。 叶芷安赶回家时,身上还穿着商演用的齐胸襦裙,妆也未卸,肤色比剥了壳的荔枝还白,柳叶眉,额间一点红,几缕发丝凌乱,反衬得人娇俏、惹人怜惜。 不合时宜的美貌是累赘,也是容易招致旁人不轨之心的祸端,推搡间,她的衣服险些被人扒下,邻居找来的警察及时登门,她才避免“卖身还债”的命运。 那次江遇也在,和她一样的年纪,只是他高二就辍学,跟一帮三教九流混在一起,收收保护费,上门催债却是第一回 。 也因道行浅,没见过这样的混乱场面,江遇就和活死人一般杵在门边,有人喊他,他才给出些反应,下意识拉拽了把试图上前保护外孙女的林薇霞,差点让人受了伤。 自那天起,江遇就退出了小团体,频频出现在叶芷安视野里,他不仅跟她道歉,也会给林薇霞买一堆超出他经济承受能力的补品。 这些东西一开始和他这个人一样,通通被叶芷安拒之门外,实在烦了,就默认他狗皮膏药般的存在。 后来叶芷安还听人说自己在北城上学这段时间,都是江遇在照顾林薇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原谅江遇的“一时失足”,更别提不计前嫌地信任他,现在她只要一见到他,她就会开始担忧他对她们的照顾并非是为了补偿,或者说弥补当年犯下的错误,而是另有图谋。 陈旧的时光被撕开,叶芷安遍体生寒,林薇霞不顾身上的伤,用力将她揽进怀里,“昭昭啊,外婆不是要你原谅他们,只是想让你往前看,不要停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拿别人的错误耿耿于怀一辈子,这样到头来折磨的还是自己。” 叶芷安轻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二楼各个房间受损情况不严重,叶芷安简单整理了下,潦草吃完午饭后,继续收拾一楼客厅和厨房的狼藉。 林薇霞想来帮忙,叶芷安不肯,找邻居借来一唱戏机,给她放京剧和黄梅戏听。 林薇霞一心二用,边听边提醒她注意手。 满地的碎片残渣看着实在碍眼,叶芷安没忍住抱怨了句:“哪家放高利贷的大过年还来讨债的,这不存心不想让我们过个好年吗?” 转瞬听见院门被推倒的声音,混进来一道雄浑男嗓,“是我家放高利贷的,怎么了,小姑娘这是不服气?这么能说会道的,怎么不见你把本事用在挣钱上?要我说,你要是能早早替你那不成器的爹还完债,我也犯不着大过年的赶着来让你们不痛快啊。” 叶芷安放下扫帚,“今年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你们急什么?” “这不是提前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她表情冷了下来,“托你们的福,家不像家的,我外婆也受了伤,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以德服人''''催债手段?” 老杨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容,“新来的出手确实没个分寸,伤着了你外婆,还请多多见谅,这样,房子里损坏的东西修不好的我们照价赔偿,当然也可以直接用来抵债,至于这些破窗户、破门,今天下午我就找人来给你们补上,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人上门催了近十年的债,一次比一次会说漂亮话,背地里的狠辣手段却是层出不穷,叶芷安看破不说破,在心里学着苏念呐喊起:妖魔鬼怪,退退退! 叶芷安以为老杨只是随口说说,结果下午两点不到,他还真找来几个木工,到处修修补补,第二天中午正式完工。 两天后,林薇霞腰不怎么疼了,将做好的旗袍交到叶芷安手里,“这是你秦老师拜托我做的,你现在去送给她。” 叶芷安看着光秃秃的面料,“这不是还没有完成吗?” “我只负责裁剪缝合,至于刺绣纹理,你秦老师想自己一针一针钩出来。” 她哦了声,将旗袍装进袋子,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敲响秦之微家门。 没人应。 秦之微在电话里说:“我人还在市集,你先进屋坐会儿,大概半小时我就能回去。” 叶芷安应了声好,等对面挂断后,将手机放回口袋,在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会,忽然想起那年红梅下的雪和人,如出一辙的清绝冷傲。 困意来袭,她抱着袋子打起盹来,睡得浅,被落叶扫地的动静惊扰到,猛地一怔,还没缓过来,又被吓了一跳。 纪浔也就坐在她对面,懒散托着下巴看她,她差点溺死在他柔煦的目光中。 溽热的水汽扑过来,一霎工夫,连她的眼都潮湿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在她回孟溪镇的前一晚,他们有通过电话,她告诉他明天早上她就会回梦溪镇,未来有段时间看不到他了。 她不信他听不出她话里的低落,偏偏他只简单地回了四个字:“谁知道呢?” 她的思绪沉浸在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彻底忽视这话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现在回想起,他当时是存了几分心思逗她的。 纪浔也拨开她头顶的枯叶,“想见你就来了。” 参杂着假意的真心最能迷惑人的心智,叶芷安心脏狂跳,唯恐被他听到,忙不迭起身,退开两米。 纪浔也觉得她这反应有些奇怪,正要开口,一道女嗓插了进来,是秦之微回来了:“昭昭,等很久了吧?” 纪浔也知道小姨在刻意无视自己,也不恼,提唇笑了笑,“你外甥这么大的人,你是一点儿都看不到啊。” 秦之微这才斜眼睨他,“之前不是还说不回来了,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叶芷安心里有鬼,突然被自己口水呛了下。 秦之微拍拍她后背,同时递给纪浔也一个“你的事待会再说”的眼神,“昭昭,我们不理他,先上楼。” 秦之微目前一个人住,两间卧室并做一间,显得面积很大,布置很像民国时期的大小姐闺房,复古家具,木雕工艺精致,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很久以后,叶芷安才知道曾经的秦家显赫一方,二十世纪末才日渐式微,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借良好的名声底蕴,不少豪门世家前来提亲,其中就有北城纪家。 纪浔也父母结婚没几年,秦家出了事,一落千丈,纪家唯恐惹祸上身,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帮扶一把,暗地里还动用各种关系,逼迫秦家离开北城。 秦晚凝和秦之微姐妹并未跟随主家一起搬移内陆城市,而是去了江南,一直到秦晚凝自杀离世,秦之微也没有离开梦溪镇,一个人化身成浮萍,在碧波里飘摇。 叶芷安把袋子递过去,“秦老师,这是外婆让我给你的。” 秦之微接过,拿出旗袍,笑着说:“你外婆这手艺是真的好……对了昭昭,楼下那人你还有印象吗?你们以前见过的。” 话题岔开得突然且生硬,叶芷安一顿,点点头,“记得,我们在北城也见过几面。” “他没欺负你吧。”秦之微印象里的纪浔也不着调到极点,嘴皮子功夫贼溜,谁都讨不了好,更别提像叶芷安这种文静乖巧的小姑娘,在他跟前,估计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叶芷安忙摇头,“没有的,他还挺——关照我的。” 她除了这个词,真就挤不出别的了。 秦之微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两秒后嘴角带出一点笑,牵住她的手朝衣柜走去,“之前让你外婆多做了件合你尺寸的旗袍,我给钩上刺绣,你快试试,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条烟青色的苏式旗袍,用的素绉缎,领口、衣缘处处可见精妙的苏绣,裹在身上,线条一览无余,泻出流水潺潺的灵动感。 见到换好旗袍的叶芷安,纪浔也就想到了三月的江南,烟波荡漾,绿柳青青,至于肩上披着的白色短款皮草,给她在清亮的基础上,增添几分雍容华贵。 她还专门挽了头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一计适合她的发簪。 “纪浔也,我这么穿好看吗?” 小姑娘献宝似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纪浔也喉头滚动两下,说不出别的,只让自己的笑停在眼角眉梢。 另一个看到发愣僵滞的还有路过的江遇。 纪浔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那眼睛里的东西不清白,存着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一会是大学同学,一会是古镇青年,小姑娘还挺招人。 明媚的笑靥在这时晃进眼底——也确实有招人的资本。 纪浔也笑容不减,突然攥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带,她的手比自己小了一大截,手指纤长漂亮,手背上的皮肉薄薄一层,青筋血管半遮半掩,但不显孱弱。 她的腰可真细,一手就能环住,软的像豆腐。 她的气息很好闻,应该是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是栀子味的,攻击性不强,渗透感却相当强烈,能钻进他脑髓似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只能记得这气味。 两个人的大腿相贴,一个游刃有余地享受着,另一个像被抽干了力气,无法动弹,空有一张嘴问对方:“你干什么呀?” 叶芷安强迫自己不把视线落在他小幅度弯起的唇上,于是下压,迎来的却是他嶙峋的喉结,这是他身上最有欲色的部位之一。 还不如盯着他的嘴唇看。 娇滴滴的吴侬软语把人的心弦拨弄得乱七八糟,偏巧这时,她的指腹又不留神从他的喉咙划到心脏。 纪浔也没再忍住,当着偷窥者的面,在她唇角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第10章第一场雪 ◎他们的唇离开了些,牵出暧昧的银丝◎ 回到家时,叶芷安两腮和耳廓都还是红的,好在林薇霞正在二楼休息,没机会看穿她前所未有的羞赧,而这也给了她足够时间去调整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节奏。 其实在那个吻结束后,还发生了段小插曲,她当时完全懵了,只顾盯住他的唇看,片刻昏头昏脑地来了句:“都说人老了嘴唇会变薄,纪浔也,你的唇本来就薄,再过几十年,岂不是会变成两条线?” 纪浔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人就跟个一辈子开不了窍的榆木疙瘩一样,只有微颤的长睫,显出她的生动活泼。 他轻叩她脑门,她下意识抬起了眼,极近的距离下,没有人的视线能躲过另一个人的追捕,她的睫毛颤抖得更厉害了。 有那么几秒,纪浔也感觉有一万只蝴蝶扑簌簌地扇动翅膀,朝他坠落。 他想用眼神接住,偏偏有几只漏网之鱼,掉在他心脏上,翅膀还在一张一合,刮得他心肺酥麻难耐的。 “想知道的话,你以后都跟在我身边不就行了?” 叶芷安那会还不理解“跟”的潜台词,想当然地将这当成撩拨人的情话。 她觉得他这个人好奇怪,不张嘴时,清清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像个孤傲的贵公子,一张嘴,就是在给人灌迷魂汤,低哑缠绵的笑声扑进耳膜,只让人生出自己耳朵正被他调戏着的错觉。 叶芷安慌乱地跳下他大腿,丢出一句“你老这样逗我”逃离院子,然后头也不回跑到青石板路尽头。 傍晚时分,小巷弥漫着浓重的烟火气息,叶芷安将淘好的米放进电饭煲里,托着下巴看显示器里的倒计时,没多久余光进来一双黑色板鞋。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离开秦之微家时,她就看见了他。 如果没猜错的话,刚才那些画面,他全都看到了。 那秦之微呢?她在二楼有没有注意到? 叶芷安意识到这点,突然像做错了坏事,脊背僵到挺不起来。 江遇隐着怒气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那男人是谁?” 叶芷安没说话,心不在焉地指向一处。 江遇抬起头,夜幕之上,只有一轮可望不可及的明月,他倏得绷紧了唇。 “他对你是认真的?” 叶芷安一怔,终于回过神,微抬下巴回敬一个冷冽的眼神,“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管江遇现在对她外婆有多好,她都不想再和他产生半点交集。 江遇情急之下,扣住她手腕,“我见过他这种人,也见过更多被他这种人伤害过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所以叶芷安,你千万别犯傻。” 叶芷安反感他僭越的行为,卯足了劲,反手挣脱开,连连后退几步,腾出距离后一脸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想说的不是犯傻,说白了,你觉得我和他在一起,我就是在轻贱自己,可你怎么知道我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和你想的一样?” “那你想要什么?” 江遇想让她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林薇霞的出现让这话题不了了之。 叶芷安却没有停止对自己抛出的这个问题的思考。 对她而言,纪浔也就像色素染成的劣质糖,明知对身体有害,却因贪恋那点甜,忍不住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喂,穿肠烂肚了,也不见得有多后悔。 第二天大清早,叶芷安拿着林薇霞提前准备好的祭品和香油蜡烛,准备去趟澄明寺。 半路听见一声:“去哪儿?” 这嗓音过分耳熟,叶芷安愣了一瞬,扭头前乖乖答道:“去寺庙。” “这么早去,寺庙开门了?”纪浔也个高腿长,没几步追上她。 梦溪镇拂晓时的天,不含任何工业污染后的灰蒙,是澄净的靛蓝色,他的脸被映出一种虚化的白。 “年前几天是特例,澄明寺会提前半小时开门。” 叶芷安多补充了句,“这是我家的习惯,每年过年前都要去庙里供奉,不过今年外婆腰伤没好,我就代替她去了。” 她最后还问,“纪浔也,这个点你不睡觉在外面做什么?” 纪浔也面无表情地回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今天穿了西装,领带也束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打扮根本不像是出来散步的,叶芷安还闻到他身上有股极淡的花香,勾起人想要探究到底的心,但理智告诉她,这件事她不该问。 就在她放弃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时,手上的重量突然消失,是他拿走了装满祭品的竹篮,一面说:“陪你一起去。” 叶芷安快步跟上,好奇地问:“你也想拜佛?” “我不信那东西。” 佛祖脚下,他的恣睢一点儿没收,佐证他骨子里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那你信什么?”她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想要更多了解他。 纪浔也单手插兜,淡声说:“什么也不信。” 山脚到澄明寺数百节阶梯,顶端烟火袅袅,望不到尽头,风起后,潮湿的冷气直冲喉管,渐渐的,肌肉也开始泛酸,叶芷安脚步慢了下来。 纪浔也恰好在这时接了个电话,不耐烦的态度不仅表现在他的语气里,脚下的动作跟着快了不少,几秒工夫,将她甩下一大截。 叶芷安只能仰面去寻他的身影,利落挺拔,但因背着光,又被雾色遮盖,显得不太真实,宛若高高在上的云间月。 她的力气突然像被抽空一般,停下不动了。 腾出十余节台阶的距离后,纪浔也终于察觉到异常,止步回头,对上她不安执拗的一双眸,心头那点躁意忽然变成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直接掐了电话,退回到她身前,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叶芷安哑着嗓子回:“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她的眼睛一片干涩,纪浔也却莫名其妙瞧见她心底委屈的泪,主动把手递过去给她牵,“我拉着你一起走。” 叶芷安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明明他都做出让步示好的行为,她还是一动不动的。 两个人的外形都出挑,自带吸睛效果,僵持不下时,轻易招来不少注目礼。 等一波人流散尽,纪浔也压抑了一晚的烦躁情绪卷土重来,从齿缝碾出几个字:“真是欠你的。” 他背朝她蹲下身,还幼稚地玩起数数游戏,“我数三秒,自己上来,不然我真一个人走了。” 压根没用三秒,后背就贴上一具温热柔软的躯壳,他一时半会都分不清这姑娘究竟是难伺候还是好哄了。 香客络绎不绝,光排队等待就花了他们近三个小时,下山时,他们身上全是呛鼻的香火味道,叶芷安悄悄打量男人,捕捉到他眉宇间的不悦,以为他是在生自己刚才胡搅蛮缠的气。 “纪浔也。”她轻声开口。 他敛神,侧眸看去,下意识放缓语调,“又走不动了?” 叶芷安摇头,间隔几秒,打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匣子,“你刚才拜过佛了吗?” 纪浔也也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他的欲望和他此刻的口吻一样淡,看向她的目光却不是,“你呢?” 叶芷安说:“我刚才也没有给自己许愿。” 她是替她外婆上的香,许的愿自然都和自己的欲望无关。 纪浔也还想说什么,又有电话打来,这回是纪时愿。 他含糊应了几声,等到通话结束,偏头对叶芷安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叶芷安那声“哦”还没说出口,听见他又问:“晚上陪我一起去夜市逛逛?” 她哪有什么道理拒绝呢。 纪浔也补充:“晚上八点,直接夜市门口见。” 估计要处理的事不小,撂下这一句,他转身就走。 叶芷安望着他出尘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说是八点,结果吃完晚饭叶芷安就出发去了集市,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街口,听着小贩的吆喝声,偶尔有人过来推销自己的手工编织品,也有来搭讪的,她只沉默着摇头,次数一多,心生烦意,摆出一张冷漠脸,试图用生人勿近的姿态终结陆续不断的骚扰。 ——奏效。 心里的得意没维持太久,她看了眼手表,已经是八点十分。 半小时后,纪浔也还是没有出现。 叶芷安担心他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想打电话给他,发现自己出门匆忙忘带手机,好在她还记得他的号码,于是飞快跑去最近的小卖部,拨出后却被对面挂断。 她这才想起他有不接匿名电话的习惯,无措几秒,回到原位。 站的时间实在太久,她的双腿出现充血般的僵麻感,敲打揉捏两下后,很没形象地坐到地上,双臂抱膝,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往来的行人看。 十点,她意识到他不会来了,顶着被冷风吹僵的脸,折返回家。 但要是说没存下一点能在半路撞见他的侥幸心理是假的,回程路上,她的脑袋一直东张西望着。 最终她的期待成真,在一定程度上,却也落了空。 灯柱旁,一对男女亲密地站在一起,她大致估算了下,他们胸前的空隙不会超过十公分。 男人微侧过身,将女人挡得严严实实,顺势拦下叶芷安探究的目光。 凉意瞬间贯穿叶芷安的整个脊梁,随后以迅雷之势冲上她的脑髓,就像被电击一样,比起痛楚,更多的是震颤后带来的酥麻感,驱动人不知疲惫地哆嗦着身体,幅度大了些,变成抽搐,她感觉自己快要代替那两个人被混沌的夜色吞噬了。 她倏地转过身,跑进一条小巷,长街昏黄的灯光吸引不少飞蛾不要命地往上撞,也将她的影子拖得狭长又疲惫。 林薇霞被她回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披上棉服,去她房间查看情况,看见她趴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着。 “出什么事了?” 叶芷安一僵,拿手背胡乱抹了下脸,抬头的同时,挤出一个别扭的笑脸,“外面太冷,都给我冻哭了。” 她不想让外婆过分担心,至于另一方面,是因她无话可说。 说她被喜欢的人放了鸽子,又玩弄了感情? 那个人都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喜欢、爱,也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甚至从未明确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自然没有什么资格好哭好委屈的。 至于他对她会有不一样的关怀和宠溺,或许只是因为他一时无聊,又恰好对她有那么一点兴趣,才会配合她上演这些俗套的言情戏码,终归逃脱不出逢场作戏的本质。 林薇霞没有拆穿她的谎言,淡笑着说:“赶紧去泡个热水澡吧,洗好后再喝杯姜茶暖暖身子。” 叶芷安点头,吸吸鼻子,“外婆,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我可巴不得呢。” 上床后,叶芷安一把钻进林薇霞怀里,东扯西扯一通,委屈的泪又都不住了,这回说了实话。 “外婆,我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了好多年,但我对他的了解太少太少了,现实里,他可能远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好、值得我不管不顾地去爱……所以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林薇霞轻抚她的发,忽而想起她那失踪多年的母亲,眼神有些失焦,好半会才叹了声气说:“昭昭,人这一辈子总要不顾一切地去爱一次,就算以后你意识到自己爱错了人,这也只能算成是一段让你又痛又欢喜的经历,而不是你的整个人生。” “外婆不希望你能坚强到无所畏惧,只希望你能永远大大方方地走在阳光下,做个不管跌倒多少次,都有勇气重新站起来的战士。” “所以,尽管放手去爱吧……我们昭昭这么好,未来有一天一定会享受到很多很多被爱的滋味。” 那晚,在林薇霞吟唱的民谣曲中,叶芷安平缓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才想起看一眼手机。 微信里有条未读消息,发送时间是昨晚18:26。 纪浔也:【临时有事,逛夜市往后挪挪。】 - 那天过后,纪浔也再没见到叶芷安,给她发消息,这姑娘跟他玩起已读不回那套,秦之微的电话,她倒是一个都没落下。 纪浔也从来没被人这么直接地摆过架子,恼怒的同时,又觉困惑,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儿惹到这位心肠时软时硬的祖宗了。 总不可能只是因为自己临时变了卦——似乎也有可能。 纪浔也拿上手机下了楼,“小姨,叶芷安家在哪儿?” 秦之微眼皮一抬,“你找她做什么?” 纪浔也不避不让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淡声回:“之前有东西落在她那儿,得去取回来。” “出门右转,经过两座石拱桥,左转,沿着锦熙巷一直走,36号那户人家就是。” 纪浔也用脑子记下了,回房换了身衣服打算出门。 秦之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要个东西而已,有必要穿得跟花孔雀一样?” 他回以阴阳怪气的调:“我是您外甥,在梦溪镇的一言一行可都代表着您的颜面,总不能因为邋里邋遢的形象给人留下一个坏印象。” 秦之微说不过他,眼不见为净地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纪浔也收了笑,快到院门口时,听见他小姨慢悠悠地补了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心里有数。” - 见到纪浔也那一刻,叶芷安产生了些不真实感——她是真没想到他会亲自上门找她,一时间五味杂陈。 来找她前,纪浔也准备了开场白,只是被那双倔强的眼一盯,经由合理措辞构筑成的城墙堡垒瞬间稀里糊涂地被撞碎,变成一地黏黏糊糊的豆腐渣。 沉默的氛围持续了会,他故意摆出凶相:“说话。” 她哑着嗓子回应,眼眶泛起红意,“你要我说什么?” 纪浔也叹了声气,指腹捻了捻她眼尾渗出的晶莹,“你见过哪个死刑犯在行刑前还不知道自己罪名到底是什么的?” 叶芷安听出他的意思,突然也不想采用迂回战术了,直截了当地问:“既然你有女朋友,为什么还要——” 招惹我。 难以启齿似的,她停下不说了,一面又觉得不该过分苛责于他,毕竟是她事先没有问清楚他的感情状况。 再者,招惹这个词用得不太贴切,他们之间的磁场关系,更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纪浔也无意识泄漏出事不关己的矜冷,然后是零散的困惑,很轻很快地拧了下眉,“什么女朋友?” 他是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叶芷安曲解他的意思,以为他想装傻充愣到底,或者说在他看来,那位漂亮女生算不上女朋友。 也是,他们这种身份的,恋爱这说法不贴切,用“养鱼”更合适,所谓的女朋友也不过只是情人。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理想化了。 叶芷安不喜欢吵架,但也不爱通过一味的自欺欺人来回避矛盾本身,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后把话挑明:“我都看见了,那天你和别人在一起,你们贴得很近,应该还接吻了——” 她还想细致地形容一下那女生的外貌、气质,冷不丁被纪浔也打断,他又气又笑,“那是我妹。” 谁和妹妹会做这么亲密的举动? 他当自己在玩骨科呢? 叶芷安接话没经大脑,用比他还高的嗓门回怼了句:“去你妹的。” 早就紧绷成一根弦的空气,随着这四个字落下时,被人拨弄了下,发出厚重绵长的回音,惊的人浑身一颤。 叶芷安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傻话,白皙的肤色瞬间被满满的潮红占据,想找补,一时又没途径,于是低下头,兀自懊恼,也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 她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边的碎石子,全然不知对面的男人已经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摁下相机功能,并调成自拍。 “先不提是不是我妹,你怎么就看见我和她接吻了?” “那姿势看着就像接吻。” “看着像?”他几乎要咬牙切齿了,外人看着,他才更像要秋后算账的那一方。 叶芷安听出他的不悦,底气不足地回道:“总不可能跟电视剧里一样,你是在给她吹沙子。” “是没在给她吹沙子。” 他态度突然变了样,承认得坦荡,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微微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纪浔也喜欢她这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带着一种不含修饰的天真可爱,是他在遍布假面、个个粉墨登场的名利场中见不到的。 烟花升空的响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炫彩的光束也因距离变得不那么分明,是朦朦胧胧的亮。 纪浔也不再玩拖拖拉拉那套,单手擒住她下巴,用唇堵住她的呼吸,不同于那天的蜻蜓点水,他用了蛮横的力,长驱直入,好似要通过这种方式摧垮她筑起的心理防线。 成熟男性的气息第一次入侵得如此彻底,叶芷安节节败退,双手双腿都开始发软。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前,他擒住她柔软的腰肢。 “叶昭昭,我最后再明明白白地问你一句,你看见我跟那人这样嘴对嘴了吗?” 叶芷安胸腔里的鼓噪声比烟花爆竹声还要大,勉强听清他说了什么,视线偏转,落在他高举的手机上。 幽暗的屏幕里,唯有两张白皙的脸是清晰的,他们有着同样直挺细窄的鼻梁,鼻尖相抵,往下是紧密贴合的唇瓣。 他大拇指一滑,跳到下一张自拍。 他们的唇离开了些,牵出一道暧昧的银丝。 第11章第一场雪 ◎从她眼皮、鼻尖一路吻到嘴唇◎ 只一霎,叶芷安那冰霜凝成的冷白脸蛋上升起柔和的胭粉色,毫不费力地展露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最为纯粹青涩的羞赧。 没有人望见这一幕,还能心如磐石,当个不受蛊惑的正人君子。 纪浔也摁住她瘦削的肩胛骨,往自己胸膛挤,第二个吻还没降下,怀里的人满脸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使出更流氓的行径。 错愕之下,难免又觉得好笑,不自觉松开了手。 叶芷安趁机有了行动。 她个子不矮,奈何在男人面前,还是差了一大截,不管她怎么伸手、踮脚,永远都够不到那手机,更别提消灭那两张罪证。 她一急,一个不留神踩上了他的脚,事后还毫无察觉,清亮的嗓音高了两个度,“你快把照片删了。” 这一脚的力道不算轻,纪浔也却和感知不到疼痛一般,挂在嘴角的笑意分毫不减,“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删什么?” “要是被别人看到了……” “你当我手机是路边的花花草草,谁经过都能瞟上一眼?” “那万一你手机被人偷了,里面的信息全曝光了呢?” 纪浔也哭笑不得,用食指轻轻顶她额头,“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叶芷安梗着脖子,底气不足地回怼道:“那你就对我好点儿呀。” 纪浔也把手机扔回口袋,单臂揽住她的后腰,将人放到拱桥边的石墩住上,才低哑着嗓子反问:“我还对你不够好啊?” 她身后是潺潺的流水、昏茫的夜色,还有他撑在栏杆上匀实有力的手臂,也不知道是怕不留神仰头摔进河里,还是被他灼热的气息拨弄到,叶芷安心脏砰砰直跳。 沉默持续了几秒,她轻声说:“那天晚上我没带手机,但我八点多的时候,给你打过电话的。” 纪浔也回忆了下,好像是收到了一通陌生来电,不过他当时没有多想直接掐了,“我不知道那是你。” 她低低回了声“嗯”,是不太开心的语调,就像在说:我知道了,但这不代表你有合理借口挂断我电话。 同样的反应换个人表现出来,纪浔也都会觉得那人在胡搅蛮缠、蹬鼻子上脸,但对她,他似乎没有一点反感,反而觉得好玩,抬手捏捏她唇边的软肉,也是这处地方,她一笑起来,就会出现一道小括号。 “行,我跟你保证,以后别说中国大陆打来的陌生号码,就算是缅甸、尼泊尔……” 他一连蹦出十来个国家名,“我都照接不误——这下满意了吗?” 哪成想,这姑娘的关注点清奇得过分,软软糯糯地往下接了句:“缅甸的电话还是别接了,有点危险,我不想你出事。” 纪浔也被堵得哑口无言,片刻从胸膛闷出一声笑,笑声消散的同时,不远处一扇木门被人推开,走出两个五六岁模样的孩童,各自手里捏着几根仙女棒。 纪浔也覆到叶芷安耳边,让她乖乖坐着别动后,大步流星地朝那俩孩子走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拿出什么东西作为交换,不到半分钟,天资卓越的谈判家满载而归。 在纪浔也的眼神示意下,叶芷安从他手里抽出一根,攥紧在自己掌心。 “一根就够了?” “就先一根吧。”她想让时间过得慢点。 纪浔也应了声“行”,拨开打火机盖,点上,霎时火星四溅。 落在青石板路上的两道影子,一高一低,部分重合到一起,叶芷安悄无声息地往他的方向倾斜几度,交叠的面积更多了。 隔了两秒,她抬起手,细碎的烟花在他们中间继续跳跃燃烧,月色下,两个人的脸都被映到发亮。 火星熄灭的转瞬之间,纪浔也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腰际,从她眼皮、鼻尖一路吻到她嘴唇,末了,拿额头抵住她的,哼笑两声,然后开始解释,“你见到那人真是我妹,只不过是我四叔的女儿,她是那天早上来的梦溪。” 叶芷安打断,“所以你那天早上说的有事就是去接她?” “最后那通电话是她打来的,不过不是去接她,她那航班延误到下午四点多才到,我发消息给你那会,那不省心的刚下的士,运气不好,在镇口被人抢走了包,我去找她后,拉着我诉苦了俩小时。” 叶芷安感觉他再这么贴着自己额头说话,她的心脏就会跳出胸腔,于是将脑袋后仰了些,拉开与他幽暗瞳仁的距离,又问:“可这跟你们那晚贴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纪浔也拿她是真没辙,有气无力地笑了声,“你能不能一次性让我把话说完?” 她也叹气,“那你说吧。” “……” 听听这勉为其难的口吻。 纪浔也皮笑肉不笑道:“她那天祸不单行,被抢了包之后,发现自己眼皮上长了颗麦粒肿,我那会在替她拿手机自拍镜头当镜子照呢,我俩的嘴巴非要说亲到了什么东西,那就只可能是手机。” 叶芷安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串信息,“你再让我好好捋捋。” “捋什么?” “捋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是不是哄人开心的。” 纪浔也听乐了,“你对谁都这么大的戒备心?” 露出迷惑反应的人变成了叶芷安。 他每次亲她,她都没有推开,换做别人,在他们别有居心靠近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甩去一个巴掌,或踹向他们命根了,这算哪门子对他有戒备心啊。 纪浔也把话挑明:“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得恨不得掰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咽?”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可这还不是因为她对他的心思不单纯,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揣测他每句的话外音? 叶芷安没接,推推他胸膛,“我要下去了,你先离我远点。” 她有些庆幸,大晚上的夜色浓重,不至于被他看穿自己快要被蒸熟的耳朵。 纪浔也小幅度点了下头,转瞬退出两米远,“你要是还不信我的说辞,我这就带你去见见她。” 说完,他就往来时的方向返回,双手插着兜,假装没等她,结果一步才挪出一厘米,不输给她的磨蹭。 过了十余秒,终于把人等来了。 两个人走得依旧很慢,最后七分钟不到的路程,让他们花了足足两倍时间。 秦之微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见交错的脚步声,缓慢抬起头,不期然迎上纪浔也不达眼底的笑意,“不到四十分钟我就回来了,秦老师,这算不算你要求的快去快回?” 秦之微压根不想搭理他,看着他身后的叶芷安,一顿,“昭昭,你怎么过来了?” 这事解释起来,只能叫人面红耳赤,叶芷安动了动嘴唇,纪浔也抢先说:“她太久没来问候你了,心里过意不去。” 明明是他带她来的,怎么就成她的原因了? 他这人还真是满嘴跑火车。 叶芷安偷偷瞪他眼。 纪时愿这几天都住在这儿,听见动静后,从厨房探出脑袋,视线也在叶芷安身上定住了。 素白的脸,单薄的身型,这就是二哥身边的女人?怎么看着大学都没毕业?好像还有点眼熟。 她搜肠刮肚一番,终于和存放在大脑里的人脸档案对上号了。 这不就是那调酒师妹妹么? 她就知道,她这不着调的二哥早在酒吧就看上对方了,不然也不会亲自送人去医院。 ……男人。 纪时愿的眼神直勾勾的,毫无避讳之意,纪浔也上前拦下,隔空指着她脸说:“你脸上糊了面粉。” 纪时愿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走,对着玻璃照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委屈巴巴地控诉:“秦姨说我既然住在她家了,就得付房租,但她又不要钱,非要让我包饺子给她吃……二哥,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就没下过厨房,这简直和要我的命没什么两样。” 纪浔也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那你继续,没包好就别出来了。” 纪时愿想打人的心都有了,眼珠子一转,把主意打到叶芷安身上,忙上前将人拽到厨房,“妹妹,你来帮帮我。” 叶芷安毫不扭捏,爽快应了声“好呀”,揉面粉前先去洗了手。 窗户半边开着,橙黄的光束投射进来,和屋里的冷白灯光交织在一起,把人的脸都照得有些晨昏难辨了。 叶芷安视线微垂,落在她们沾满面粉的双手上。 和她不一样,纪时愿拥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她的呢,看着柔软,捏起来却不那么细腻,甚至称得上有些粗糙。 憋了五分钟,纪时愿终于憋不住了,开始八卦:“你和我二哥什么时候认识的?” 叶芷安在“四年前”和“一个多月前”两个回答中选择后者。 “酒吧不是第一面?” “我是在蓦山溪见到他的。” 纪时愿明显对那三个字印象不佳,但也没问她怎么去了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感慨道:“那我哥算是对你一见钟情欸。” 一见钟情? 叶芷安听了想笑,她和纪浔也交换还差不多。 纪时愿兀自摇头称奇,再次开口时声音轻了不少,“这倒是头一遭。” “嗯?”叶芷安没听清,想让她重复一遍。 纪时愿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认真了些,“我告诉你哦,我二哥活到这岁数,身边都没有过人,不过这也不能代表他和这几年网上的流行的说法一样,是个纯爱战士,相反他满肚子坏水,典型的商人嘴脸,从来不做没有回报、或者产出小于投入的事。用一句话概括他这个人,就是看似深情,实则无心。” 纪公子的毛病三天三夜也数落不完,最混账的那段时间,狠起来拳拳到肉,疯起来又兵不血刃。 论起狠起来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前一秒他能笑着配合你称兄道弟,下一秒就能踩断你的髌骨,逼迫你昂着下巴对他俯首称臣,谄媚的笑让他不满意,鼻梁多半也会留不住。 他这人还爱清静,真正动起手教训人时,会先往人嘴里塞上棉布,不紧不慢地道声:“听话,咬住这玩意儿,一会儿就不会疼到喊出声了。” 另外,鲜少有人知道,李家兄弟现在最爱在淮山玩的“撞人”游戏,就是纪浔也开的头。 起因还和她有点关系。 高二转学后的第一学期,她被高年级的几个校霸盯上,受了些委屈,回家第一时间找纪浔也哭诉。 隔天晚上,那几人就被绑到淮山,整整齐齐地跪坐一排。 纪浔也坐在车里,踩下油门,引擎声的轰鸣将那几颗心脏高高甩起,摔了个稀巴烂,□□的尿骚味引得其他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 车头最终停在距离他们不到半米的位置,那几人除了脸面尽失外,毫发无伤。 纪时愿心里很清楚,纪浔也这种报复手段不见得有多想替她出气,满足自己的顽劣心才是目的。 换句话说他的行事全凭喜好,没几个人真正被他放在眼里过。 说得再矫情点,偌大的北城里,爱他的人和恨他的人一样多。 所以别指望他能在一段感情里投入多少真心,挥洒真金白银的放浪生活才最合乎他的精神需求。 叶芷安低垂着眼,嗯了声。 给出的反应实在简洁,纪时愿一时半会都分不清她已经开始替自己的命运黯然神伤,还是完全不在意旁人眼中的纪公子究竟是什么样。 “我说这话不是在劝退你,也不是在挑拨离间,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明白,和他短暂地在一起,又或者就此离他远远的,哪个会更让你后悔、遗憾。” 叶芷安还没来得及给出回答,纪浔也含笑的眉眼撞进视线,问她们在聊些什么。 纪时愿撇撇嘴,“女孩子的秘密,你一个大男人少打听。” 纪浔也睨她一眼,又看向叶芷安,见人心事重重的模样,语调不由沉下来,藏着几分警告,“聊秘密是可以,但别扯不该扯的事。” 接下来的话,其实更像是想让叶芷安听到的:“安分点,别去惹这小祖宗生气,不然又得我去哄。” 叶芷安听了只觉荒唐,想狠狠控诉一番,却在对面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缴械投降,小声嘟囔:“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这么对祖宗,家家户户十八代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纪浔也唇角弧度挑得更大了,扯扯她的脸,“是不是又在偷偷埋汰我?” 叶芷安当然不会承认。 在被纪浔也叫出来前,叶芷安已经吃过晚饭,但架不住秦之微的热情,又往肚子里塞下几个水饺。 饭后,纪浔也无视秦之微警告的眼神,带叶芷安去了夜市,纪时愿来梦溪镇后就没好好逛过,好奇心作祟,充当了回自己一向不齿的电灯泡角色,屁颠屁颠也跟去了。 梦溪镇的花灯节从除夕开始,到元宵才结束,正因为是第一天,人流密集,叶芷安差点和他们走散,纪浔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找人上,直接攥紧她的手。 叶芷安挣脱不出来,也舍不得挣脱,由着他去了。 四十分钟后,写有他们祝愿的花灯在朝露河上飘荡。 纪时愿不忘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我希望沈确那魔鬼一觉醒来,能变成傻子,再不济,失个忆也成。” 纪浔也嗅觉灵敏,猜疑的目光递过去,“你和沈确之间发生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 纪时愿心虚到磕巴,“也没什么,就是欠了他一笔钱没还。” 说完,踩着高跟鞋跑远了。 周围人声鼎沸,叶芷安扯了扯纪浔也衣摆,叫他的名字。 “嗯?” 她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纪浔也看穿她的羞赧,脑子里闪过一个猜测,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问:“生理期到了?” 不待她回复,他脱下外套,系在她腰间,“找个厕所带着,至于那玩意,我给你——” 叶芷安终于反应过来,“才不是。” 她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我想知道你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纪浔也看她两秒,轻笑:“写了你。” 他依旧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未来也没有什么可值得期待发生的事。 那就祝眼前这姑娘接下来的人生能够平安顺遂吧。 叶芷安从他眼睛里看到不太真实的深情和纵容,有点欢喜,也有点不安,直到他将一模一样的问题反抛回去,两种情绪骤然消失,变成纠结。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索性将答案交付给命运。 “每年放花灯,总有几盏''''漏网之鱼''''会漂到秦老师门前的春醒河上,就看你回去时,能不能撞见了,没准上面就有我的。” “你在上面署名了?” 叶芷安摇头。 纪浔也把手掌递过去,“你写几个字,不然一会儿真有你的花灯,我都分辨不出来。” 叶芷安有随身携带水笔的习惯,从包里掏出,一板一眼地在他掌心写上自己的名字。 笔锋有力,蚕头燕尾,和她这个人一样,藏着一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劲。 大概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那天晚上纪浔也还真在春醒河上见到了她那盏,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他用手机拍下,放大一看。 其中一面是:【祝我爱的所有人顺颂时宜,百事从欢。】 至于另一面—— 【📢作者有话说】 第一场雪快要落完了~ 预收《渴慕》 成年后,纪时愿满脑子都在思考两件事:如何跟岳恒取消婚约,以及如何在同沈确的争锋相对中占据上风。 然而婚约还没来得及瓦解,她先和沈确滚到了一张床上。 纪时愿在杀人灭口和威胁警告间选择后者,结果反得到沈确一句轻描淡写的怂恿:“他可以当他的浪荡蝴蝶,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外面玩别的男人?” 权衡利弊后,纪时愿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不清不楚的关系维持一阵,她顺利和岳恒解除婚约,转头——和沈确扯了证。 结婚不到半年,纪时愿彻底忍受不了沈确难伺候的毛病,一纸离婚协议送到他面前。 沈确散漫一瞥,不紧不慢地说:“离婚可以,但你要想好,没有我,谁还能在你生气的时候,无条件地把上千万的稀罕玩意塞进你手里,供你出气乱砸?” “谁还能在你心血来潮说一句想用阿尔卑斯山的雪堆雪人,连夜包机运来雪碴子让你造作?” “谁还能在你戏瘾发作后,配合你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 纪时愿一个箭步,上前撕碎了离婚协议书。 - 沈确和纪时愿从小不对付。 她看不惯他的高高在上,同样他也反感她的骄纵脾性。 可这并不妨碍他迷恋她,甚至想要占有她。 【豪门版傲慢与偏见】 骄纵大小姐x斯文禽兽 第12章第一场雪 ◎“要是我说我想娶她呢?”◎ 纪浔也回去那会儿, 秦之微正端坐在客厅,在她左侧是纪时愿强装镇定的脸,另一侧是秦晚凝的遗照, 场面隆重到像极三方会审。 纪浔也心领神会, 嘴上明知故问道:“这么晚了, 您不去睡觉, 特地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离开夜市前, 他就收到了纪时愿的小报告,告诉他秦之微正在跟她打探他和叶芷安的事,包括他们去夜市都干了些什么。 他姿态吊儿郎当的, 却未折损半分与生俱来的贵气, 清俊儒雅的皮囊, 太具蛊惑性, 阴影一罩, 多出野兽般的残忍。 秦之微忍不住想,她要是再年轻二十来岁,没准也会爱上他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 “你前几天是不是去过墓园了?” 这话题跳得有点出乎纪浔也的意料, 空气凝滞了那么一瞬, 他不紧不慢地点头, “来都来了,总要去看看。” 秦之微想起墓碑前的那束角堇,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 蔫蔫的, 充斥着糜烂的死亡气息。 “''''北城到梦溪镇就算坐飞的落地也得几小时, 等我摘到花, 再送到我妈墓前, 花瓣也已经枯烂''''这话不是你说的?怎么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梦溪的天气怕都没他这么善变。 “所以我这不是用冰冻箱航运过来了?” 纪浔也微笑——对待旁人的阴阳怪气, 他的做法是依样画葫芦似的回敬,“飞机一落地,我就去把花领来带去墓园,保证我妈看到后,和刚摘下的状态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我这当儿子的心意,她在地下有没有接收到。” 纪时愿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话,索性把嘴闭上了,满脑子都是:她两只耳朵都准备好了,快给她聊聊叶芷安的事啊! 就在她等得昏昏欲睡时,秦之微用闲聊的口吻进入正题,“你和小叶到底怎么一回事?” 话里话外的探究过于浓重,纪浔也欺骗不了自己只当寻常的关心听听,九曲十八弯地反问道:“那天您不都看到了?” 纪时愿实在没忍住,举手提问:“哪天?” 没人理她。 秦之微知道他说的是叶芷安穿旗袍那天,她在二楼确实看了个明白,眉心一拧,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您得把话说明白点,做到什么份上,才算开始。” 秦家虽落魄潦倒多年,秦家人骨子里的文人傲气却没那么容易被折减,更何况是被娇生惯养二十余年的大小姐秦之微,名门千金的脾性已经深入骨髓,平日里最不喜的就是旁人的冷嘲热讽,也经不起被她视作仇敌的纪家人一点挑衅。 手掌敲击桌板的声音响了两下,陶瓷茶杯也被拂到地上碎成渣。 噼里啪啦的动静里,秦之微眼睛眯成狭长的两道弧,在叶芷安面前的温柔慈爱荡然无存,眼风扎人得很。 “你是认真的?” 这话问得其实毫无意义,至少无法窥探出她这外甥的真实意图,毕竟专心致志地将叶芷安当成可供消遣的东西玩玩,也算认真。 秦之微换了个切入点,鞭辟入里地问:“你知不知道她家的情况?” 纪浔也确实没了解过,“您说说。” 他给自己找了张有靠背的木椅,二郎腿大剌剌地翘着,低垂的眼皮显出几分兴致缺缺。 紧接着秦之微用和综艺节目里毫无感情的旁白别无二样的语调,花了足足几分钟,细致地介绍了叶芷安那一地鸡毛的家。 纪浔也总结下来也就一句:年迈体弱的外祖母,被催债人逼到意外身亡的爸,不堪家暴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的妈,三座大山齐齐压在那姑娘瘦弱的肩膀上。 这样的家庭甚至算不上一个普通家庭。 秦之微并非瞧不起叶芷安的家庭情况,相反她觉得在那样高压环境里长大的叶芷安,值得所有人的尊重,可正是因为对她的这份欣赏和心疼,她才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她“误入歧途”,跌进对面这豺狼虎豹挖好的无情陷阱里。 “所以呢?”纪浔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秦之微一愣,眼里闪过愤懑,“你该不会真的只是想和她玩玩?” 他们才认识多久,他总不可能已经抱着想同纪家、纪书臣鱼死网破的心,非她不可了。 对于秦之微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猜测,纪浔也都不打算付诸实践,但不妨碍他睁眼说瞎话:“要是我说我以后还打算娶她呢?” 震惊的不止有秦之微,纪时愿也张大嘴,倒吸进一口凉气。 “娶她?”秦之微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荒唐一笑后,字字椎心,“你是想让她步你妈的后尘,在高墙大院里,时时刻刻活得像个歇斯底里的怨妇,还是让她成为纪书臣养在外面,那不得善终的雀儿?” 气压瞬间压到不能再低,纪时愿缩起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生怕殃及池鱼。 坚持不到两分钟,还是忍不住抬起脑袋去寻纪浔也的反应。 以往每回他被纪书臣“家法伺候”后,表情总是格外平静,偶尔还会扯唇笑笑,顶着皮开肉绽的后背,装模作样地接上一句:“这鞭子抽的您手疼了吧,赶紧找人来给您揉揉,别到时候跟我妈一样落下病根。” 现在不一样,他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显然已经原形毕露。 秦之微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稍稍放软语气,只不过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对你来说,人生和游乐场没什么两样,但很多人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是需要披荆斩棘的战场,你不能抱着玩乐想法,去接近他们,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能去招惹的。” 那姑娘身单力薄的,就算能抵住纪家的压迫,又如何能承担得起纪公子游戏人间的沉重代价? 纪浔也起身,面上难辩情绪,“您要是说完了,我就先上楼睡觉,养养神,好明天带小叶出去玩。” 这回应就意味着她刚才说的,全成了他的耳旁风,秦之微胸口剧烈起伏,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怒气迟迟没法吐出。 纪时愿大气不敢出一声,好半会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秦姨,我也先——” 秦之微打断她的话,“你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这是在跟她下逐客令? 纪时愿支支吾吾地说:“应该不久了吧。” “明天就走吧。”秦之微眼皮不掀,姿态冷漠无情到极点,“我这儿小,一次性养不起纪家两尊大佛。” 纪书臣把她姐害成那样子,还能指望她给纪家人什么好脸色看? 纪时愿苦兮兮地哦了声。 - 正月初五那天,叶芷安收到盛清月发来的五个大红包,叠加在一起超过十万。 她美滋滋地收下,回了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过了几分钟开始质疑:【清月姐,你真没多打一个零?】 这段时间,盛清月都没有工作,消息回复得很及时:【这是你这几个月的辛苦费。】 叶芷安笑弯眼睛:【今年清月姐你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不,是红到发紫!】 【红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愤!】 盛清月心情不差,往下接了句:【借你吉言。】 然后问:【你这段时间都在老家?】 叶芷安:【是呀是呀。】 盛清月:【过两天我可能会路过你那儿,有没有时间给我当个一日导游?工资另外结算。】 叶芷安眉梢雀跃:【当然好啦!】 拿到这笔巨款后,叶芷安第一时间去商场给林薇霞买了张按摩椅,回程的路上,她想起欠纪浔也的那顿饭。 纪浔也没心没肺惯了,即便和秦之微小小撕破脸,也还是死乞白赖地留在她家,两个人甚至还会继续坐在一起吃饭,不过全程都没有交流,擦肩而过时,只给对方一记无悲无喜的眼神。 两人关系的缓和也在初五那天,是秦之微先递过去的台阶,“明天是你妈的生日,一会儿我去镇上订个蛋糕,明晚我们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纪浔也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既然对方有意求和,他就没有理由继续拿乔不接受,“反正我下午没事儿干,您把蛋糕店地址发我,我去订。” 秦之微点了点头,拿起手机敲敲点点一阵。 纪浔也微信提示音连着响了两下,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他选择性地点开绿色背景的头像:【纪浔也,今天晚上你想和我一起吃饭吗?我赚了钱,请你吃。】 头一回有人说要请他吃饭,用的还是这么直白的原因,纪浔也唇角微弯,敲下“行”。 这一幕被秦之微捕获,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订完蛋糕,纪浔也直接去赴了叶芷安的约。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她已经在门口等着,牛仔羊羔毛外套和短裙的搭配,小腿裹着针织黑灰色堆堆袜,双脚不太安分,在门框底下的横木上蹦蹦跳跳的。 纪浔也放慢脚步,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的面容清晰不少。 粉底打了薄薄的一层,唇上涂着红茶色的蜜,除此之外,再无半分修饰,看着像个清纯的高中生,东张西望时,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眼神懵懂,巴掌大的小脸带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纪浔也多看了会,等她往前走了几步,又从包里掏出手机专注地盯着屏幕看,才抬脚绕到她身后,玩起偶像剧里的俗套戏码,在她脑袋转过来的时候,将食指放到她脸颊一侧,两者相撞,软肉溢出了不一样的形状。 叶芷安懵了两秒,不顾自己脸上的粉底液有没有被蹭掉,眨眨眼睛,“你什么时候到的?” 纪浔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刚到,就看见你到处找我。” 说的是实话,她除了脸红外,给不出反驳的言辞。 还是这么不经逗。 纪浔也收起玩乐心,轻轻捏她鼻尖,“这两天又去哪打工了?” 怪不得都见不到人。 “去帮人卖了衣服,也去发了传单……”她掰手指认真数着,列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兼职后,突然啊了声,“请你吃饭的钱,和这些没关系,一会儿我要从清月姐给我的大红包里拿的。” “你说的是盛清月?” 叶芷安点头,“网上说她脾气臭、难伺候全是假的,在我看来,她就是个大好人。” 纪浔也随口一接,“按照你这逻辑,给你发大红包的都是大好人?” 叶芷安一愣,心里隐隐不舒服,但没表现出来,扬着笑脸说:“那得看是不是我应该得的了。” 她不想继续这话题,大手一挥,“走,姐这就请你吃饭去,想吃什么,咱今天敞开肚皮吃。” 纪浔也笑着吐出一个字:“姐?” 叶芷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爆红,忙不迭拽住他的手臂,脚步飞快,“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梦溪镇的美食真不多,更别提有气派的私房菜餐厅,叶芷安在网上搜刮好半天,都没找出一家。 纪浔也被冷落多时,不满地夺过她手机,揣进自己兜里,“你再这么瞎折腾下去,晚饭能变成夜宵。” “我这不是想挑个能让你满意的吗?” 这是她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请他吃饭,自然得面面俱到,当然她更希望以后他回想起这一天,脑子里只有好的印象,比如清幽典雅的环境,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以及和谐氛围里的她。 纪浔也不置可否,反客为主地与她十指相扣,沿着街口走了段路,忽而指着不远处的招牌说:“吃不吃火锅?” 叶芷安盯住他看了几秒,确定他脸上没有出现退而求其次的勉强后,点点头,说好呀。 这家火锅店叶芷安来过一次,翻桌率高,所以食材比其他店要新鲜点,味道也不错,只是环境差强人意,背景音乐又老到掉牙,她忍不住怀疑,要是手里多出两块手绢,是不是就能立刻配合地扭起秧歌来。 对比起她的稍显不自在,纪浔也就和回到自己家那般气定神闲,菜单都被他翻出了在拍卖会现场翻看拍品手册的气质,勾的旁人为他心动着迷。 叶芷安喜辣,除蔬菜外,食材一半被她放进红油锅里,另外一半,她交给纪浔也选择。 周围吵吵闹闹,衬得他们这处格外安静,纪浔也都有闲情逸致频频去寻她的脸。 锅里升腾而上的雾气,氤氲她羊脂白玉般的肌肤,朦胧滤镜下的人儿,就这样成了高不可攀的仙女。 秦之微的那些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父亲不是父亲,而是死了都不忘继续吸她血的蚂蝗。 母亲也不是母亲,而是棍棒之下只顾自己逃亡的软骨头。 那么重的经济和精神负担,都没能压垮她单薄的肩背,反倒把人塑造成了青竹,直挺挺地向上生长着,满腔韧劲,在世故面前,纯真却不愚钝,难得一见。 叶芷安能察觉到纪浔也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停在自己身上,这让她误以为自己妆花了,于是借口去了洗手间,回来时,看到他正同一个中年男人攀谈,脚步不由顿住,花了近半分钟才将这人和存放在记忆里的身份对号入座。 是她高三时的数学老师,也是纪浔也高中三年的班主任。 过去这么多年没见,高文兴还是能一眼认出曾经的学生,叶芷安惊叹他的眼力,一面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那时候的纪浔也行事乖张,最擅长在别人的世界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加上外形并未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认不出才是说不过去的事。 男人早已褪去少年时的桀骜不驯,此时还藏住了骨子里格格不入的傲慢,举止谈吐尽显风度高雅。 寒暄过后,高文兴注意到他对面的碗筷,“你这是和你小姨一起来的?” 他和秦之微当过几年同事。 纪浔也摇头,言辞含糊:“是个女生。” 高文兴想当然地认为:“女朋友?” 纪浔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嘴角抿开一抹挑不出错的淡笑。 儿子在结账处催了声,高文兴掩下满肚子的狐疑,笑着告别:“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吃……对了,过几天高三就要开学,你要是有空就回学校看一眼,我和刘老师他们都很惦记你。” 等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叶芷安才敢往自己座位挪去,转瞬迎来对面男人高深莫测的笑。 她配合似的挤出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容。 事实证明,人对于自己惧怕的事物,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付完账单离开火锅店,还没走出几步,叶芷安打眼到不远处正在陪儿子打地鼠的高文兴,条件反射地转过身。 见纪浔也无动于衷,她恨不得脱下自己外套,披在他脑袋上。 纪浔也看在眼里,懒懒散散地抬了下眉,笑道:“昭昭小姐,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呀?“ 在她掏出随身镜前,他拖腔带调地接了两个字:“有鬼。” “……” “你也认识高文兴?”他一针见血地问。 叶芷安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他教过我一年数学。” 她故作不知地问:“你刚才说也?” “他以前是我班主任。” “你是一中的学生?” 纪浔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别跟我说,高中三年,你一次都没路过学校荣誉栏?” 叶芷安强装镇定,“会路过,但我不会去看。” 纪浔也没说什么,将话题绕回去,“高文兴以前对你很严苛?” 叶芷安本想顺着他的话茬点头,对上他的眼睛后,谎话突然扯不出来了,一脸懊恼地说:“我以前做过坏事,恰好被他抓到了。” 所谓的坏事,其实不过是在课堂上走了神,等到思绪归拢,惊觉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纪浔也”三个字。 课后,高文兴将她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地来了通说教,然后才问起缘由。 那时候的叶芷安极其羞于唇齿间的表达,更不想让人窥探到她的心事,于是随口胡诌了一个乍一听极其合理的回答:“纪浔也是我的学习榜样,总有一天,我要取代他在光荣榜上的位置,至于我会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纯碎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目标。” 当时高文兴被她的热血和冲劲感动得稀里哗啦,回了几声“加油”后放她离开。 时至今日,叶芷安回想起这段经历,依旧感到害臊,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片刻,她听见纪浔也说:“高老师秋后算账的功力非同一般,你的确得要藏好了。” 他低眉浅笑,敞开外套,将刺骨的寒风和她温软的身体一同裹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评论发红包,24小时有效,感谢阅读 第13章第一场雪 ◎“我想要的只是你纪浔也的喜欢。”◎ 幸运女神降临, 叶芷安最后没有被高文兴逮个正着,从而避免了一场迟来的兴师问罪。 她在纪浔也怀抱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呼吸时, 鼻腔清冽的柔顺剂味道更清晰了, 她尝试将它刻进记忆里, 结果反受其害, 大脑变得晕乎乎, 真真切切体会了把什么叫色令智昏。 她不再贪恋,拿手戳了下他的腰,闷闷的声音从两人的毛衣里透出来, “纪浔也, 高老师走了吧?” 纪浔也迟疑两秒, 错过扯谎的良好时机, 只能实话实说:“走了。” 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一圈,确定他没骗她后,眼里的警惕被笑意覆盖。 见她露出这番如释重负的反应, 纪浔也开始好奇她当年究竟干了什么坏事才能如此心虚, 思前想后, 最能让高文兴那老古板暴跳如雷的也只有:“你早恋被他抓包过?” 叶芷安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生生僵住,视线稍垂, 顿在他的嘴唇上, 多寡情薄义, 竟然能把这问题问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要是承认了这一说法, 他也不会联想到她背着全世界偷偷早恋的对象就是他, 更不会流露出任何类似嫉妒的反应——他不在意她的过去, 好像也没那么在乎现在的她。 “没有这回事,”叶芷安选择撒谎,“只是上课看课外书被他发现了……” 她其实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也怕有一天这种无关痛痒的谎撒多了,冲破某一临界值,悲惨地遭到反噬。 “我们回去吧。”她努力将负面情绪压下,冲他挤出一个笑脸。 纪浔也感觉到气氛有些变了,但他曲解了改变的缘由,想当然地认定她心里曾装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现如今这人成了她心口的朱砂痣,重要到旁人连提的资格都没有。 他没有海量的胸怀,对于这事,其实不像她认为的那样,一点反感都没有。 这微妙到前所未有的滋味在他们路过街口时迟缓地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就像黏上锅壁冻结后的红油,让人恶心。 她柔软的手和清甜的唇是这一刻的解毒剂,他迫不及待想要拥有。 梦溪镇的道路比北城窄了一半,车流推进得缓慢,霓虹灯牌闪烁,窥见另一种意义上的繁华。 旁若无人、又是突如其来的亲吻,总叫人羞赧,叶芷安掌心慢慢潮热起来,被风吹到几分凌乱的碎发一下又一下地刮擦着发烫的耳垂,她心里也变得痒痒的。 纪浔也松开了她的唇,手还继续牵着,两个人朝斑马线走去,之后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会。 刻有“梦溪一中”字眼的石碑晃进眼底时,叶芷安愣了一瞬,下意识将视线往里眺。 纪浔也将她东张西望的脑袋掰回来,“放假呢,你想进也进不去。” 她手一抬,脸上满是失落,“那棵大榕树没有了。” 纪浔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片刻想起那儿之前确实有棵百年老榕树,如今光秃秃的,只剩下不到十公分高的树桩。 “你喜欢那棵树?” 他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这副表情。 叶芷安咬了咬唇,低声说:“谈不上喜欢,只是——” 只是对她有不一样的意义。 高三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次学习动员大会,据说会请来几位优秀毕业生,纪浔也就在其中。 她谎称身体不适,请了一天假,实际上也没离开学校,就躲在大榕树旁,时不时探出脑袋,去瞧校门口的动静。 那天天气很冷,四下灰蒙蒙的一片,一直等到手脚僵硬,她都没看到他。 隔天在办公室听到高文兴又气又笑的大嗓门:“你们猜那放我鸽子的臭小子怎么回我的——''''昨晚熬了一宿,困到起不来''''——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所有人都在编排他不着调、做事不分轻重时,她就跟被鬼迷了心窍一般,觉得这样的他更有魅力了,至少他能做到凡事忠于本心,不迎合,不讨好,身上有种随心所欲的松弛感。 纪浔也捏她掌心,将她意识拉扯回来,慢悠悠地开口:“你读书那会儿,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 叶芷安好奇心被吊起,立刻问:“什么?” “传说百年前有对情侣在那棵榕树底下私定终生,结果遭到了家人的严厉反对,两个人势单力薄,走投无路后,相约回到定情地上吊殉情。” 末了,他笑着问:“你觉得我刚才这些话的可信度有多少?” 叶芷安顿了下,认真回:“就和世界首富需要贷款还债一样。” 纪浔也一阵好笑,“既然你从一开始认定我在胡诌,为什么不打断我?” 她眼睛亮盈盈的,“我想听你讲故事。” 他的心无端陷落一角,“行,那我以后经常讲故事给你听。” “好呀。” 回到家洗完澡,叶芷安收到苏念发来的祝贺消息:【初五迎财神!祝我们小叶在新的一年里,财源滚滚!万事亨通!】 叶芷安笑弯眼睛,回了个反弹的表情包。 两人东扯西扯一通,苏念起了八卦心:【前几天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也来了梦溪镇,你俩发展得怎样了?】 叶芷安摇了摇头,意识到对面压根看不见后,忙不迭补充:【我不知道。】 苏念:【啥意思?】 叶芷安:【他对我挺好的,也会抱我、亲我,但有人问起我俩的关系,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是他的女朋友,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把关系挑明,享受模模糊糊的暧昧,这特么不就是另一个余颂么? 渣男! 这些话苏念只敢放在心里想想,面上尽可能含糊地回:【这行为确实有点迷……要不你找个机会,把话摊开了问?】 聊天一结束,叶芷安心血来潮点进天气预报,转头给纪浔也拨去电话:“纪浔也,明天梦溪镇会下雪!” 听筒里的男嗓低沉性感得过分,笑声也是,“北城的雪能下到二月初,你这么喜欢雪,就早点回北城,让你看个够。” 他不明白只是下个雪,她怎么就这么大惊小怪的。 他见怪不怪的口吻像一盆冷水,猛地扑向叶芷安,高涨的情绪被浇熄大半,她小声嘟囔:“那不一样。” “都是雪,怎么不一样了?” “梦溪镇很少下雪,上一次下还是在四年前。” 纪浔也这几年都没来过梦溪镇,还真不清楚情况,要真这样,对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她来说,确实难得。 她又说:“要是明天下雪的话,纪浔也,我去秦老师家找你。” 那天晚上,叶芷安是带着甜蜜和期待进入的睡眠状态,不曾料到,梦醒时分,会经历一次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强烈落差感。 - 纪浔也得承认,有些人的声音和山涧溪流别无二样,汩汩流淌着,在你耳边打个转,连着漩涡一起钻进耳膜,一眨眼工夫,四肢百骸全是那靡靡的回音了。 清寂的夜晚,他打开窗户,点了根烟来抽,赵泽的电话掐灭他心头的旖旎。 “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 赵泽乐了,“今年的梦溪镇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舍不得回来?” 说着他想起温迎,又顺着她想到在他酒吧打工的小叶,“你真看上了我家的调酒师?” “你家的?”纪浔也提醒他说话有点分寸。 “你家的行了吧?”赵泽不再插科打诨,说起正事,“前几天温迎来找过我,跟我打探你家小叶和你那档子事,听她的自述,她好像还去燕大找过人,看样子是已经把人家底扒了个底朝天……所以我当时就在纳闷,既然北城不见人影,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梦溪镇找?你猜她怎么回我的?” 纪浔也懒得跟他废话,沉默着等待他自讨没趣后的坦白:“她只说了句,阿浔也在梦溪镇。” 潜台词:当着他的面,不好撕逼。 温迎的段位没有这么低,所谓的撕逼也不可能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扇巴掌、扯头发,让对方社会性死亡。 大概是在两年前,有娱记拍到纪浔也和娱乐圈一新晋小花出入同一家酒店,流言霎时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温迎果断出手,给那小花所在的经纪公司施加压力,切断她后续资源。 那小花气性高,不认没有做过的事,温迎当着她的面笑着丢下意味不明的两个字:“是吗?” 隔天,小花就被封杀,还面临了巨额赔偿金。母亲重病在床,无奈之下,她只能到处求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求到了温迎那儿,温迎给她指了条明路——去接受她曾经抵死不从的潜规则。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最易打折人的傲骨,染黑人的灵魂,不到半年,她就活成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模样。 可谓是杀人诛心。 纪浔也冷着脸说:“下回她要是再找上门,你直接告诉她,纪家和温家的婚事已经取消,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来干涉我的行为。当然,温家如果想在北城损肌削骨,她大可试试。” - 气象预报骗了她。 一直到当天晚上,叶芷安都没等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细碎的雪碴子都没见到。 百无聊赖下,她拿出理财工具,简单算了笔账后,把剩下的一部分钱转进林薇霞银行卡里,当作她的生活费,余下五万连同自己这大半年辛苦攒下的打工收益全都拿去还了债。 老杨那会正在打麻将,听到消息提示音后,夹烟的手指在屏幕上一点,乐到不行。 他在催债上的手段是狠,但也有原则,不会多收一分钱,两分钟不到,叶芷安转来的这笔钱原封不动地被他转回账户上。 这番操作让叶芷安满头雾水,一方面又有些气恼,直接上他打牌的地方找他。 “大过年来催债的人是你,现在不收的又是你,你这是在耍我们玩呢?” 梦溪镇的棋牌室被警察管束得相当严苛,这家最离谱,离派出所没多少距离,经常有换上便服的民警前去巡视,而这足以构成叶芷安敢当面厉色质问老杨的底气。 老杨递给身后的小弟一个眼色,起身,“有什么事儿咱换个地方说。” 后巷偏僻冷清,废弃酒缸旁堆了些塑料垃圾,墙壁上贴着形形色色的黄色小广告,蜘蛛网东一块西一块,墙角亮着一盏灯,蒙上不少灰,光线昏暗,腥臭和青苔发散出的浓重干草味随着气流扑进鼻腔。 老杨歪着脑袋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后带出一句:“我要是真收了你这笔钱,那我在梦溪镇的口碑得败坏。” 什么年头,一个放高利贷的,还开始讲求口碑了。 叶芷安想笑,却发现自己挤不出一点笑意,“你把话说明白些。” 老杨终于意识到她是真不知情,神色霎时变得玩味,“就在几个小时前,有人替你还清了债,所以咱俩这就算是一笔勾销了,从前那点不愉快,小姑娘你呢就大人有——” 叶芷安根本没耐心听他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冷着脸打断:“谁替我还的?” 老杨掸了下烟灰,语气满是置身事外的冷漠,“这我就不知道了。” 对方没表明身份,他也懒得多问,不过听那声线年纪应该不大,慢条斯理的语调里掩着兴风作浪的本事,不好招惹。 挂断电话前,这人还特别强调了句:“既然拿了钱,就别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老杨不是刚出社会的愣头青,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警告,秉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当下只好声好气地应道:“一定一定。” 确定从老杨身上得不到有效信息后,叶芷安心不在焉地折返回家,结果遇到了第二个若非情况特殊断然不想见到的人。 江遇被她拦下,还来不及展露自己的欣喜,先听见她紧绷的声音:“是你替我还了债?” 其实她心里还有个更可信的答案,只不过她不愿、也不敢去相信。 江遇听得云里雾里,“你说什么债?” 他的反应不见一点表演痕迹,变相地传递出一个事实。 叶芷安心脏陡然变沉,直直往下坠,眼底零星的那点亮光也跟着湮灭,脸色白如冰霜。 她没回答,越过他后眼泪就绷不住了,借由木梯震颤的动静盖住自己压抑的啜泣声。 半小时后,林微霞敲响她房门,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昭昭,跟外婆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几分钟后,房门开了,叶芷安不管不顾地扑进林薇霞怀里,颠来倒去也只有那么一句:“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不直接承认她是他女朋友,却背着她替她偿还了所有债务,算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靠近他另有所图,还是将她当成了只能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她就不能只是清清白白地喜欢他这个人吗? “外婆,我本来还以为他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其实只要一点,就够了。” 拥有过剩的期待果然是件糟糕的事,反馈而来的永远只会是更加残忍的冷落,失望就像一枚淬了毒药的铁钉,狠狠扎进她的头骨。 可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眷恋着他外套的温度,他颈侧清幽的气息,和他唇上被辣油、薄荷糖浸染过的复杂味道。 结果她一个不留神,这些东西通通成了远古遗迹。 第二天早上醒来,叶芷安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拿煮熟的鸡蛋滚了会,跑到院子里帮外婆修剪树枝。 林薇霞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暗暗舒了口气,“今天不出去吗?” 叶芷安说:“下午镇上有个汉服宣传活动,我是模特得去。” 林薇霞放下园林剪,摘了手套,摸摸她脑袋,“我们昭昭,这么多年辛苦了。” 叶芷安摇摇头,抱住林薇霞,“外婆,你一定要好好的。” 走秀的妆造主办方那边全包,叶芷安提前一个半小时,穿上最轻便的衣服、素着一张脸去了惠悦广场。 工作人员按照模特的气质和身型分配好服装,叶芷安拿到手的是一套唐风汉服,外罩毛茸茸的大袖衫。 她皮肤底子好,不需要过于繁缀的上妆步骤,就能勾勒出俏丽的容颜,摆弄发型却花了不少时间,各式各样的簪钗往头上一添,看着华贵不少,让人眼花缭乱。 下午两点,日色正好,今天也是她回梦溪镇后阳光最明媚的一天,但她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尤其在她想到纪浔也一声不吭替她清偿债务后,薄薄的云彩瞬间变成黑沉沉的乌云。 原来痴痴地单恋着一个人还会加重头顶的重压,连轻柔的风都有着力拔山兮气盖世般的阻力,不仅让人难以扬起下巴,甚至连整具身体都会被一寸寸地碾到真心被烧灼后遍地的灰烬里。 悲戚涌上心头,她差点又哭了出来。 浸着雾气的双眸被灯光一勾,自带破碎的美感,有人用镜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之后投放到某短视频社交平台上,点赞、评论成倍增长,很多都在问这落泪的仙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多年以后,这条视频被人再度翻出,底下有个叫“小心肝的小宝贝”的网友说:【我家的。】 - 纪浔也定了初八下午回北城的机票,当天早上,一收拾完行李,他就时不时拿起手机看,消息界面空荡荡的,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上条还是两天前发来的,语气跟下通告一样:【我最近有很多事要忙,就不跟你见面了。】 再上一条:【今天怎么还不下雪?看来我没法去见你了。】 纪浔也突然分不清她究竟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 被他调整成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下,小没良心发来的:【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见一面。】 纪浔也回:【什么时候?】 叶芷安:【越快越好。】 纪浔也:【行,那就十五分钟后,我去你那儿找你。】 叶芷安不知道纪浔也是笑着敲下这句话的,天色渐暗,她心里笼上另一种忧愁,里面还参杂着薄如蝉翼般的期待——期待他用凶巴巴的眼神,指责她擅自给他纯粹的初衷蒙上一层势利又世故的灰。 出门前,她用冷水洗了把脸,水渍没擦干净,风一吹,激的她太阳穴刺痛难忍。 备受她青睐的那个男人正松松垮垮地靠在一棵柳树上,顶着失焦的眼,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手机。 颓然的气质不费吹灰之力地呈现出文艺片里才会出现的冷色调镜头,只是此刻的她无暇欣赏,甚至觉得被他单手掌控住的电子设备都变成了长枪|短炮,猛烈的火力不偏不倚地对准她,不把她伤个体无完肤誓不罢休。 纪浔也余光捕获到她的存在,站直身体,朝她走去,笑还没来得及挂上嘴角,先注意到她脚跟后挪的小动作,呼吸稍滞,不再前进。 “谁又惹你不开心了?” 这次总不可能又是他? 叶芷安攥紧手,故作勇气后问:“我家欠下的债,是不是你给还的?” 纪浔也不答反问:“那放高利贷的跟你说的?” 她僵硬地摇了摇头,“是我猜的。” 他若有若无地嗯了声,像是对上一个问题的回应。 叶芷安避开他沉沉的目光,静默数秒,又绕了回去,眼底的不安和期待顺理成章地过渡到另一双眼睛里,“为什么?”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他们这圈子里,正常的恋爱见不到几段,病态、扭曲的强取豪夺戏码却是层出不穷,是要当能拯救人的神佛,还是无心无肺的妖鬼,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有了这样的耳濡目染,他的感情观自然不会过于正直干净,但也不至于不体面,在她面前,他既不想当一味剥削她身体和灵魂的魔鬼,也不打算成为她某段人生里的救世主,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既然他从她身上得到了足够多的欢愉和兴味,作为回报,也是为了符合这个世间有来有往的交易法则,他就该还给她一些她需要的东西。 沉默过后,纪浔也说:“你就当我想让你轻松点。” 伤人的是下一句:“你现在一分债务都不用背了,不好吗?” 叶芷安终于意识到这段时间她和他待在一块时脱离快乐的违和感究竟因何而起——他总在做一些他自认为对她好、她需要的事。 原来像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连付出都是傲慢的。 最后一层由期待幻化成的遮羞布被捅穿,她脸色白到瘆人。 遇见他之后,她总在赌,也总在输。 现在好了,筹码散尽,平白让自己沦落成一无所有的笑料。 她咬着牙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不肯收下你的礼物,就会愿意收下你的钱?” 她饱含恼怒的嗓音格外沉闷,像从地表深处钻出来,再以极缓的速度上升,抵达某一临界点时,猛地俯冲进耳朵,砸得纪浔也耳膜嗡嗡作响。 等到余音散尽,他彻底明白自己这行为对她而言,不亚于将她的自尊心踩在脚下碾压。 同时,他也琢磨出了她如此急迫想要同他见面的原因。 有路人看过来,纪浔也吞下已到嘴边的话,似笑非笑地改口道:“你确定你要在大街上和我谈论这个话题?” 叶芷安抿了抿唇,“我家有人,我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纪浔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ta”是谁,她外婆,还是那天在秦之微家门口痴迷望着她的那个男生?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徒增烦躁,虽不重,但也足够影响到他的情绪,温和的表象开始展露得有些费力了。 “男的还是女的?” 语气里全然不见那晚问她“是不是早恋被抓包”时的云淡风轻,相反有些沉闷,是占有欲没能藏住的表现。 叶芷安略感不适,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想把话说明白,你放心,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纪浔也下颌绷紧一瞬,随后笑了,“行,你继续问。” 她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许久才从牙关挤出一句:“你是以什么身份,替我还的那笔钱?” 纪浔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面上闪过错愕,叶芷安有点害怕从他口中听到更伤人的话,兀自往下接:“不管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不需要你替我还债,我愿意和你待在一起,也根本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有那么几秒,他被魇住了,不过脑就反问了一句。 口不择言的结果是,他只能顺着自己“认定”的事实追问到底,“我车上那条红绳,难道不是你故意留下的?” 点到为止,留下足够多可供人揣摩的余地,却通通逃不出一句:你能使出这种蓄谋接近的手段,心里又清白到哪儿去? 高潮过后迎来长达数分钟的哑剧,两个人也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全凭火星四溅的眼神在交流。 叶芷安注意到他唇角微妙的弯起,象征着前所未有的牵强,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嘴巴里蹦出一句高高在上的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别给我不识抬举。 原来在他眼里,她和那些处心积虑想要从他身上搜刮出真金白银的人真的没什么两样。 早知道就不羽化成蝶,扑到他面前,一个人在求而不得的蚕蛹里窒息而死多好。 纪浔也是从她霜白的脸中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 要怪就怪与生俱来的优渥家境早已悄无声息地将他宠坏,导致他和人争执时的姿态看着永远气定神闲,嘴里吐出的却全是能将人肺管子捅穿的冷嘲热讽。 也因他太习惯在刻薄上占据优势,忘了对面的人是谁,尖锐的话术就无遮无拦地刺了过去。 饶是他有多追悔莫及,覆水还是难收,斟酌出来的补救措辞只剩下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居然用在这种场合,熟知他的人听了,怕是会露出啼笑皆非的反应。 叶芷安以为自己会绷不住眼泪,现实是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能逞强,即便哭腔已经很明显了,眼睛还是一片干涸,依旧在同什么负隅顽抗着,“我承认那红绳是我故意扯下的,我也承认我对你别有所图,但我要的不是你的钱,也不是你纪公子的名声和未来能给我的资源,我想要的只是你纪浔也的喜欢。” 纪浔也愣怔不已。 梦溪镇已经有四年没下过雪,但在他的视角里,她清亮的眼里正被盖着一层厚重的雪,压得人心脏都沉甸甸的。 没想到,看着好说话的人据理力争起来就跟那天的红油火锅一样,辛辣,烧得肠胃火辣辣的疼。 他其实吃不了辣,却因那时她热情推荐时亮晶晶的一双眼,逼迫自己夹了几筷子,逞强的代价是,当天晚上去医院挂了两瓶吊水。 叶芷安吸了吸鼻子,目光坚定:“要是你给不起的话,我们以后就别见面了,你有你的高傲,同样我也有我的自尊,它不该这么被你作弄践踏。” 她付出了多少艰辛才得以让自己完好无损地长大,不该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被自己爱慕的男人用金钱利益糟践得体无完肤。 既然他指责她不识好歹、贪得无厌,那她就还他一个自作聪明、自作多情。 至少在明面上,谁也没输。 叶芷安没再看他,也没再为他驻留一秒,她得去赶下一场兼职——就算没有他,她的生活还得继续。 鞋跟敲地的声音帮助纪浔也找回自己的三魂六魄,他偏过身,眼睛里只剩下她的背影。 抛开家世不谈,他们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她的人生早就被父亲欠下的债务搅得天翻地覆,所到之处皆是侵占呼吸道的灰尘,即便如此,她依然保留着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能够坚定地在废墟上重建自己。 而他,旁人口中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太子爷,财富、资源唾手可得,偏偏就是来得太轻易了,才让人更加不懂珍视为何物,厌烦之心一起,脚下的康庄大道瞬间能被他毁灭成一片废墟。 总而言之,他们一个习惯于自救,另一个执着于自毁。 可性格和为人处事上的天壤之别并不能构成此刻他退却、没有追上去重新心平气和地挽救一番的原因,真正让他抗拒的是她的态度和想法。 ——就在刚才,他彻彻底底地看明白了。 这姑娘是认真的,认真地喜欢着他,未来还想认真且纯粹地和他谈一场正常人该有的恋爱。 也是巧,他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这点,他做不到。 他对于她的喜爱和一时的迷恋,压根配不上她对他的认真。 及时止损,对谁都好。 一月的江南,湿湿冷冷,纪浔也心里却又热又躁,没忍住敲出一根烟含进嘴里,薄蓝的烟雾,绕着手指节节攀升,也模糊了那道纤薄的身影。 她就那样用她的倔强,头也不回地,一点点淡出了他的世界。 第14章第二场雪 ◎他就像个变态的跟踪狂◎ 叶芷安在梦溪镇待到初十, 当天早上七点,她和外婆告别,转了两趟动车回到北城。 伤害呼吸道的尘粒侵占口鼻时, 她就像有什么受虐癖好一般, 莫名觉得心安。 叶芷安没回学校, 而是去了苏念的小公寓。 苏念家境殷实, 又是独生子女, 高考后,她父母就给她在四环购置了一处两室一厅的房产,每逢假期, 苏念都是一个人住在家里, 偶尔会邀请叶芷安陪她同住。 叶芷安对白吃白住这事颇有负担, 所以每回过去, 手上必定会提着两袋吃食, 这次带去的全是林薇霞亲手做的,有醋泡凤爪、花生,酱黄瓜, 辣泡菜……全是些常见的小吃, 胜在心意, 苏念也爱吃。 一到公寓,苏念就给了叶芷安一个大拥抱,“亲爱的宝贝儿, 我可总算又见到你了!让爸爸看看, 你是不是又瘦了?” 还真是。 不仅人瘦了, 气色也不佳, 即便脸蛋依旧漂亮, 也漂亮得毫无生气, 给人一种干巴巴的稻草感。 叶芷安笑着岔开话题,“我先把东西放到冰箱,一会儿还得去面试。” “实习还是兼职?” “目前还是先考虑兼职。” 苏念想起一件事,“我舅舅不是在观月阁当人事吗?最近他们那儿缺人,都快给他愁死了,还问我有没有认识差不多年纪的形象气质都好的同学,推荐推荐,我一下子想到了你,不过那会儿你太忙了,我想着可能抽不出时间,就没和你提。” 叶芷安好奇,“观月阁是做什么的?” 这地方就和淮山一样,对她而言,只有闻所未闻的陌生。 “北城一高雅地儿,一般人想进都进不去。” 瞥见她困惑的神情,苏念也就不故弄玄虚了,换了种接地气的说法:“有钱人听曲儿的地方。” 既然是只对vip开放的高雅地,给出的薪酬也一定高得离谱,只是…… 叶芷安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可惜我不会唱曲儿。” “谁要你去唱曲儿了?”苏念乐到快要直不起腰,“让你去当个服务员,不过那地方规矩也不少,女孩子得穿旗袍,休息时间很少,工作期间基本都在忙。” “那儿的服务员都要做些什么?”叶芷安最能吃的就是苦,苏念提的这些要求,她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人的,怕的是这观月阁借风雅行腌臢事。 “你放心,是正经地方,不踩着法律高压线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非要说起来,和茶馆的差不多吧,要你去上上菜、倒倒水什么的,有才艺的,可能会被客人要求间歇时间在包厢里唱段评弹,小费可以自己收的,观月阁也会出一部分奖赏,算下来,数目相当可观……对了,我舅还说,不做长期也ok,一周去两天就行,每次待足八小时,薪酬按次结算。” 叶芷安心动了,点头应下,没几分钟戴上耳机,对着屏幕时不时张开嘴。 苏念凑过去看了眼,没看明白,“你在干什么?” “学会儿评弹。” 好挣外快! 瞧这强大的执行能力! 苏念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再打扰她,趴到沙发上去干别的事情了,等她学习结束,才扭过头,试探性地问了嘴:“哎,你和那人怎么样了呀?” 不知道她是在想其他事没听见,还是本能地抗拒这个话题,迎接苏念的,只有冗长的沉默。 隔天下午,叶芷安按照观月阁负责人发来的要求,素着一张脸去试工。 叶芷安并不知道这观月阁也是沈家的产业,只觉附近的人文风貌和她之前去过的明轩居别无二样,红墙耸立,墙面象征着岁月变迁,有些斑驳,正月未过,门楼上的灯笼未撤,在风里摇曳成一片火海。 出租车内开着空调,阻挡了外界的严寒,气温是恰到好处,然而当她顺着明轩居开始没完没了地想起纪浔也时,她的身体立刻陷入躁郁之中,仿佛被封锁在密不透风的铁皮盒里,火焰蔓延过来,铁片温度腾腾上升,烫得她皮肉融化,快要体无完肤前,车终于停下。 很典型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广亮大门连接着廊心墙,砖雕精细巧妙,远远就能窥见流畅的纹理走势,经由名人撰写的牌匾高高悬挂,搭配门前俩镇鬼禳灾的石麒麟,气派又古雅。 叶芷安的身材很适合穿旗袍,该瘦的地方瘦,该长的位置也不含糊,笑起来梨涡乍现,是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长相,姿态也好,不卑不亢。 面试的欧阳珊对她很满意,加上确实缺人,原定的两小时试工时间缩减到半小时,还专门让人替她化了套清透的妆。 旗袍颜色选用的是月牙白,下摆开叉不高不低,是强调雍容华贵的京派旗袍里较为素净的一款。 里面的服务员每人都有一身份牌,用的不是本名,而是各种古称别名,比如欧阳珊的是桐君,琴的雅称。 叶芷安给自己起了瑞叶,古代雪花的其中一个说法。 这一天来到观月阁的还有纪家兄妹。 纪时愿在包厢坐了会儿,听到台上的戏子用愁肠百结的腔调唱到“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那几句时,和台下附庸风雅的听众一样,莫名其妙被带进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景中。 恍恍惚惚之际,惊觉自己成了深闺怨妇,至于那负心汉,自然是一小时前就来到观月阁的岳恒。 她坐不住了,起身去寻人,几分钟后原路折返。 她也是昏头了,那姓岳的早早进了那新台柱子的休息室,到现在还没出来,能在里面干什么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别说去要这对狗男女好看,她都贴心地想替他们在门上挂一个“请勿打扰”的牌子了。 纪时愿在心里咬牙切齿一阵,维持不伦不类的笑容讽刺道:“算了,不能让自己眼睛里进来脏东西。” 这句自言自语被纪浔也听到,他不置可否地笑了声,“劝你还是去看看,不然这趟就算跑空了。” 纪时愿听出他意有所指,眼神闪躲,“我来又不是为了捉奸,怎么能叫跑空?” 纪浔也早就将她的心思琢磨得明明白白,这会儿丝毫不给她留遮羞布,干脆利落地挑明,“你今天拐我到这儿,不就是为了让我当你逮到岳恒出轨的见证人,回头帮你去老爷子那处说上几句,好增加你和岳家取消联姻的筹码?” “我是怕他再干出什么道德败坏的事儿!”纪时愿不肯承认,梗着脖子狡辩,“和岳家的联姻一天不取消,岳恒的行为就会多一天能影响到我们纪家……不过有二哥你在,晾他也不敢做得太过火。” “你觉得岳恒会怕我?” “我都怕你,他能不怕?” “可我怎么记着,以前背地里说我说得最欢的人是他?” 他记得没错的话,骂名还都与他生理意义上的父母沾上边,比如纪书臣那不受宠正房的不受宠儿子。 乍一听,跟讲绕口令似的。 纪浔也端出事不关己的姿态,扯了下唇。 经他这么一说,纪时愿找回些印象,底气不足地辩驳了句:“以前是以前,现在岳家在走下坡路,二哥你又是咱老纪家的正统继承人,别说他了,就算他老子来了,也得拿你当太子爷哄着。” 纪浔也懒得提醒她纪家的继承人并非只有他一个,稍作停顿后笑着反讽:“你见过哪家太子爷,这岁数了还得被自己老子家法伺候的?” 纪时愿觑了眼他的表情,有些发怵,立刻把嘴闭上了,隔了好半会才挑起新话题,“你那小女朋友昭昭还在梦溪镇?” 纪浔也从搪瓷碟里抓了把瓜子,慢条斯理地剥起来,却不吃,随手抛进一旁空茶杯里。 就在纪时愿以为等不来他的回答时,清淡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你提她做什么?” 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连提都不能提了。 纪时愿脑袋里冒出一个猜测,“你俩闹掰了?” 纪浔也没接。 不是吧,真断了? 这才几天?果然男人都一个货色,用下半身思考不说,还喜新厌旧到极点! 纪时愿露出了看禽兽的眼神,被纪浔也锐利的视线一刮,倏地敛住,转头充当起和事佬,“虽说我和昭昭接触不多,但我觉着吧,她挺不一样的。” “我知道。”纪浔也把瓜子碟往前一推,隔了会儿,又开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袖扣,距离它不到两公分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黑渍,硬币大小,一碰,就晕染得离开,纯白底色霎时变成乌泱泱的一片。 眼不见心不烦,他挪开视线,穿过雕花屏风,不期然望见素净旗袍一角,记忆就这样被带回梦溪镇,走马灯般地转动了会,太阳穴的抽动感有增无减,冲破无法承受的临界值后,难以对外言述的心底话跟着被带了出去,“是我配不上她。” 她不喜欢在现实生活里走捷径,但他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中,最擅长的就是开辟出一条捷径。 喜欢就去争夺、拥有,厌恶了,就随手丢弃,耐心稀缺得可怜。 非要说起来,她是个例外,他为数不多的体贴全给了她,也总愿意轻声细语地哄他,好好情人这个角色,他算扮演得淋漓尽致。 这也是她为何当时稍稍一激他,他就能原形毕露——性格恶劣,从小又拥有太多的人,受不了权威被挑战的刺激感,更何况是早将高傲、目中无人刻入脊髓了的他,你要他低头,等于拿棍棒敲他的脊梁骨。 说白了,比起她灵魂的清高和磊落,他用身份、家世堆砌起来的狂妄和优越感就是个笑话,也是垃圾,遭人嫉恨的同时遭人嫌恶。 “配不上”这三个字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 纪时愿斟酌了会措辞,托着下巴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吧?可她不一定会这么觉得,至少在我看来,她挺喜欢你的。” 纪浔也一顿。 纪时愿又说:“在梦溪镇的时候,她老是偷偷看向你,我寻思,你长得是人模人样的,但看久了,也总会腻吧,她好像不会,要不是喜欢你,谁会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你啊。” 小心翼翼? 这说法纪浔也听了想笑,毕竟和他争执时的她,和这个词格格不入。 “所以,你抓紧去哄吧,当然我也不是要你做出什么感天动地的事儿——”纪时愿抿了口金骏眉,“有些时候,我们女人想看到的,不是你能为她做到什么,而是你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心。” 说完,纪时愿都有点佩服自己了,敢情她还是个情感大师? 哪成想,沾沾自喜不过半分钟,欲望得到满足后一脸神清气爽的岳恒抚着台柱子的细腰,从窗外路过。 纪时愿冷冷笑了声,骂道:“哪来的狗东西?” 嗓门一点儿没收,全被岳恒听去了,狭长的眸扫过来,眉心瞬间拧起,不待见的姿态摆得相当足,“你怎么在这儿?找我的?” 纪时愿嘴上逞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呢今天是被我二哥拉来的。” 她嗓音停顿了下,转换战术,挺着腰杆狐假虎威道:“我二哥这么大的人在这儿,你怎么就看不到呢?还是说,你是在故意无视他?” 纪浔也拂开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颇不给面子道:“少拿我说事儿。” 就在纪时愿气势尽消前,他懒懒一抬眼,“岳小少爷好兴致,就是不知道这事儿传到岳老爷子耳朵里,他会不会为了安抚愿愿,打断你的腿。” 岳恒表情一下子变得比戏子演出时还要精彩纷呈,任谁看了,都有值回票价的感觉。 声线却是异常僵硬,“小事儿而已,纪公子犯不着搞起打小报告那套吧?”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松开手,撂下台柱子一个人进了包厢。 纪浔也淡淡说:“你做事无遮无掩,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对着你赞叹一句岳小少爷情深似海,轮得到我在背地里给你穿小鞋?” 纪时愿看见岳恒吃瘪,心情好转不少,噗嗤笑出声。 纪浔也充耳不闻,“要是岳小少爷真的心有所属,岳家和纪家的这桩婚事也不是非得进行到底。” 岳恒没兜住气,桌板敲得啪啪响,“纪二!你在这儿威胁谁呢?” “这里除了你还能有谁?”纪浔也唇角带笑,“总不可能是你那还站在门外突然被你抛下的心上人。” 是个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在岳恒摔桌前,纪浔也拿上外套,对纪时愿说:“这里太聒噪,我去别地休息会儿,有事你直接喊人,要是想走了,再来叫我。” 纪时愿笑眯眯地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出包间没多久,外头的戏词断了,赵泽的电话无缝衔接上,“在哪儿呢?” 纪浔也以为他是随口一问,也就随口照实一答了,“观月阁。” 赵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一道声音插进来,音色偏亮,只因藏着与生俱来的轻蔑,显出几分冷冽的质地,“该不会你也看上了哪个戏子?” 空气安静一瞬,纪浔也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屏幕,等到赵泽的声音再次响起前,他终于听出刚才是谁的声音。 “之前你跟我交代的那些话,我原封不动和她说了,但人不听我也没办法。” 赵泽压低了音量,“还逼着我给你打电话,让我问你行踪,本来我还想在微信上提醒你一句,让你甭说实话,结果呢,温大小姐一寸不停地盯着我,不夸张的说,我现在汗毛都还竖着。” 纪浔也突然觉得这休息室也没必要去了,直接打道回府更好,脚尖一转,刚踩上第一节 台阶,隔着一段距离,看见如莲又似梅般的人儿。 有装腔作势的雾气描摹,她的轮廓若隐若现,素白的脸依旧清晰,线条紧俏,似乎瘦了不少。 精神倒不显萎靡,挺胸抬头的,玻璃珠般的瞳仁勾人心魄。 她那截柔软的腰肢正被别人握着。 “这处石阶打磨得厉害,当心点,别再打滑踩空了。” 这男嗓缝补上了纪浔也刚才那一瞬大脑出现的空白。 他抬眸看去。 温言之,温家的长孙,温迎的亲哥。 那姿态挺像在献殷勤,看着也格外碍眼。 至于被他特殊照顾的那人,脸上只有错愕,不见分毫抗拒,片刻用清冷冷的嗓音回了句:“谢谢你。” 在这两人的视觉盲区,纪浔也微微绷住了唇,无端又想起她在收到自己那条补偿般的手链后,正儿八经的道谢腔调。 只是没过去多久,倾吐的对象换了一个人。 对于一段已经被动宣告终结的关系,体面的做法是用行动,比如淡漠的眼神证明自己的不在意,更狠些,连眼神都不留给对方分毫。 可惜这世界上所有强人所难的事,只有预设是美好的,现实里,他不仅做不到一星半点的漠视,相反在意到极点,然而等他意识到这点后,视线已经黏在那两人身上挪不开了。 就像个变态的跟踪狂,恨不得看穿她的一切,然后更深层次地琢磨出每一处神态变化里的蛛丝马迹。 下一秒,纪浔也看见叶芷安露出了类似恍然大悟的反应,问的是:“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啊?” 宛若古早电视剧里烂掉牙的搭讪戏码。 温言之笑着回:“我们是见过的,年前在蓦山溪那儿,那晚我还问要不要送你回去。” 纪浔也目光和他的脸色一并沉了下来。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不甘心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唱词全都非原创 下章更新在周四晚上十一点左右,这章评论红包(24h内) 第15章第二场雪 ◎“凡事有我给你兜底。”◎ 戏台上的人换了一批, 曲目也早就换成《锁麟囊》,唱着“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 早悟兰因”, 曲调婉转, 道尽人世间凄苦之事。 纪浔也不至于像纪时愿那般, 被带进不存在的背景中,但也感受到浓重的烦闷,忽而想起后人为了对仗完整承接出的后半句“我偏要起婆娑, 炽艳火, 自废堕, 闲骨格, 永葬荒墟, 剜心截舌,独吞絮果”,矫情过头, 带上几分滥俗的小家子气。 等他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叶芷安已经收起恍悟的神情, 赶在她友好的笑容出现前,纪浔也抬起腿,笔直地朝他们的方向走去, 一面丢下两个字:“借过。” 沉冷至极的调, 偏偏主人要往里塞进自己的宠辱不惊般的淡然和洒脱, 反倒显得不伦不类。 叶芷安条件反射偏过头,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目光, 不受控一怔, 想躲开,却发现她站的地方,毫无遮挡物,只能将自己送到他沉黯的双眸中。 气氛突然变得诡异。 最后是温言之在纪浔也撤回视线前,先开的口:“我听人说你来了观月阁,没想到还真碰上你了。” 纪浔也和温言之从小被父辈们拿来比较,两人在学习上分不出胜负,至于品行,一个不务正业到被视为反面教材,另一个宛若遥不可及的天上月,逢人必受夸奖。 纪浔也犯不着为了这种事心生嫉恨,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私底下也不像外人说的那样水火不容,始终维持在不好不差的平衡线上。 只是今天这平衡被纪浔也单方面打破了,用他与生俱来的傲慢语气,带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听谁说的?” 温言之若有若无地扫了眼脊背早已绷成直线的叶芷安,淡声回:“是我妹妹温迎。” 温迎。 叶芷安不知道这人和纪浔也什么关系,但还是默默记下这名字。 纪浔也轻笑一声,没再说别的,迈上台阶继续往前走。 有人在这时喊了声瑞叶,叶芷安多浪费两秒才反应过来叫的是她,她回了句:“好,我马上过去。” 鞋跟敲地的声音响了一阵,纪浔也才扭过头,她的步伐比平时吃力笨重,不像累的,倒像—— 察觉到温言之的注视,他扯唇回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 叶芷安有些庆幸自己在见到纪浔也的那一刻,藏住了那个只在外婆面前哭哭啼啼、长不大的昭昭,唯一表露出来的情绪化特征只有轻微的鼻酸,和不到五秒的晃神。 但显然她低估了他的影响,刻在她脑海里的他就像余震到来时的场景,震感不那么强烈,却能颠得人心脏七上八下。 她无法欺骗自己不想再见到他,忙完手头上的活准备折返回一楼时,她特地绕了些路,看他有没有离开。 那道黑色身影撞入视线后,她又是一顿,萌生退却之意。 只是还没等她付诸于行动,腰肢先被大步流星朝她走来的男人揽住,纪浔也无奈地问:“你跑什么?” 叶芷安睁大眼睛看他,一面去拽他修长的手指。 纪浔也纹丝不动,心里好气又好笑,刚才温言之这么托住她的时候,可没见她抗拒到这地步。 这条走廊平时很少有人经过,戏曲表演又正到高潮部分,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在玩猫捉老鼠的无聊游戏。 纪浔也等了一阵,也只等来她咬唇不言不语的神情,于是不再同她僵持,用了点力,将人扛抱到肩膀。 一侧有面铜镜,清晰地将他们的纠缠映了进去,他宽肩窄腰,脊背□□,被西裤包裹的一双腿又长又直,肌肉恰到好处的鼓起,性张力展露得不费吹灰之力,反观她,姿态狼狈又慌张。 叶芷安气恼得有点想去咬他的肩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人就被放到盥洗台上,台面是奇楠沉香木制成的,肌肤贴在上面,有暖风吹拂,不冷不热。 纪浔也双臂撑在她身后,平视着看她,突然来了句:“叶昭昭,一会儿下班,我来找你。” 叶芷安的关注点很偏,“我不叫叶昭昭。” “我的记性还不至于跟你一周没见,就把你的名字弄混淆。” 言下之意:这会他只是想这么叫她。 另外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叶芷安一时无言。 在他面前,她的理智好像只会傻傻愣愣地跟着感情走,一贯的伶牙俐齿也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盆景的枝叶被风吹得影影绰绰,小半截投射到墙面,离她很近,但她知道她抓不住的。 心里开始泛酸,好一会儿才张嘴:“你找我做什么?上回我们不是把话说清楚了?” “你是把话说清楚了,但我没有。” 纪浔也直起腰,“那天对你说的那些,不是我最想说的。” “那你现在说吧。”她不想魂不守舍地等到下班后再听他迟来的补救。 好像也不一定是补救,没准会是更深更尖锐的伤害。 纪浔也却忽然沉默了。 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把想说的全都说出来,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想要对这段关系做出缓解补救的冲动是不是出于想要与温言之较劲的心态。 在什么都没理明白的前提下,贸然开口,不是一个好选择。 叶芷安曲解他的意思,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其实还没想好到底要说什么吧?” 纪浔也还是没有回应,退开些距离,将烟含进嘴里,打火机还没凑近烟头,被人制止,“这里不让抽烟。” 他看她两秒,收起烟,碾碎在掌心,随即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眼见这话题掰扯不出什么结果,加上工作还没结束,叶芷安不再纵容自己把精力无休止地浪费在他那里,单手撑住桌板,准备借力跳下去。 纪浔也终于出声,“等会儿。”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真丝衬衫,靠近领口的位置垂着一截飘带,被一侧的暖风吹得起起伏伏,弯腰时,领尖不断擦拂她被单薄布料盖住的大腿,激起酥麻的触感,她想抽离,被他看穿意图,精准攥住她的腰。 用的力气不大,但就是很难让人挣脱开,尤其在那声“听话,别动,让我看看”响起后,她直接不动了。 纪浔也蹲下身,看了眼她脚后跟破皮的地方,“之前没穿过高跟鞋?” 她愣愣点头。 “以后都别穿了。” “这里有规定要穿。” “规定是死的。” 什么意思? 叶芷安没揣摩出其中的深层含义,只顾盯住他看,没几秒看见他站起身,将手探到水龙头下,掬了把水,漆黑的眼被晃动的水波纹映得格外深情。 她平白又相当没出息地感觉自己破碎的心也被他一并捡拾起来,拼凑成完整却有残缺的形状。 手机响了声,纪浔也拿起看,片刻掐了屏幕,叶芷安没有错过他脸上闪现的阴鸷。 “今天就算了,有什么事下回再说。” 他的声线绷得也有点紧,逼退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 二十分钟后,叶芷安的工作结束。 一个铭牌叫“山椿”的女孩踩着五公分的玛丽珍鞋向她跑来,被路过欧阳珊瞧见,警告了句“注意仪态”,山椿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停下疾驰的步伐,优雅走起猫步,几秒的路程硬生生被拖长到半分钟。 叶芷安接过她递来的创可贴,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山椿解释说:“是别人托我给你的啦。” 叶芷安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把探究的重点落在“为什么要给她这个”,还是“谁给的”上面。 山椿有时候没心没肺的,有时候又很擅长察言观色,一下子看穿她的困惑,拿出口头禅“哎呀呀”,然后说:“你脚后跟不是被磨破皮了吗?有位先生注意到了,给了我一对创可贴,让我转交给你。” “先生是?”叶芷安心里冒出一个荒唐又合理的猜测。 “人家姓纪,算我们这儿的常客,”山椿眨眨眼,“我虽然叫他先生,但他年纪不比我们大多少,长得很帅,身材也好,一点儿啤酒肚都没有呢……” 山椿把人夸得天花烂坠,叶芷安早就无暇听下去了,连忙问:“他人呢?” “把东西给我后就走了。” 叶芷安不能确定这个“走”是回他的包间,或者是离开观月阁,对山椿道了声谢,迟疑几秒,朝大门的方向跑去。 快到门口前,她停住,抚了下旗袍上的褶皱,脑袋还没探出去,先听见其他人的说话声,“你来这儿干什么?可别被我说中,真的来看某个戏子的。” 是年轻女人的声线,清冷里裹挟着刺人的傲然。 接收她质问那人隔了近三秒才答,“都是来这儿图个消遣的,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 几乎在同时,叶芷安瞧见他的脸,干净细腻,白玉般的质地。 她攥住衣摆的指尖骤然收紧,仔细看,还能看出有小幅度的颤抖。 温迎不接这茬,视线往他身后眺,叶芷安有所预感地退了回去,心跳漏拍的间隙,听见她问:“就你一个人?” 纪浔也反唇相讥:“你想见到谁,直接告诉我,我立马给你找来。” “没有最好。”温迎笑得有些冷,“反正你也准备走了,正好顺路送我一程,我爸这几天也在念叨你,你俩可以见个面聊聊。” 叶芷安不想再继续偷听了,抬脚往观月阁正厅走去,车辆启动前的最后一道人声模模糊糊地传来:“是顺路,不过我没什么精力送你,你要是累了开不动车,就去找温言之,他刚走,这会儿估计还没开出一公里。” 拿到日结薪酬后,叶芷安乘末班车回了苏念公寓,睡前,她刷到纪浔也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画面又黑又模糊,没来得及点开,这条动态被他删除。 脑海中残留的一隅困惑一直到她再次在观月阁见到他时,都未得到消弭。 那天原本没排上叶芷安的班,山椿急性肠胃炎发作,身体撑不住只能请假,欧阳珊就让她补上了。 欧阳珊手很巧,三两下就能盘出精致的发型,末了还送了她一枚珍珠发卡。 “会评弹吗?”山椿请假前,有客人点名让她来段评弹。 叶芷安实话实说:“这两天自学了下,效果不太好。” 她的办事宗旨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欧阳珊稍愣后笑出声,“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份外快,特地去学的?” “是啊。”叶芷安老实巴交地点头,“不然我真舍不得挤出休息时间来学这玩意儿,这几天学得我舌头都打结了。” 不是她自夸,她的语言天赋不差,唱歌算好听,乐器学得也快,三者结合运用在评弹上,离及格线都差了截,不伦不类的。 欧阳珊笑得更欢了,掐掐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可爱?” “啊?” 欧阳珊不逗她了,言归正传:“一会儿你去接待的那桌客人,不太好伺候,记住,不管他们怎么闹,都别和他们起正面冲突,有事摁下对讲机,我会尽快赶来。” 叶芷安一一记下,点头,然后虚心求教,“那他们要是想听我的评弹,我是唱还是不唱呢?” “你先唱两句给我听听。” 别说两句,叶芷安半句都没结束,被欧阳珊铁面无私地打断:“务必守住你的嘴。” “……” 包厢门紧闭,插科打诨的笑声却时不时传了出来,话题的主人公叶芷安再熟悉不过,“听说两天前纪二陪他那堂妹来这儿捉奸了。” “捉谁的奸?” “除了岳家那个还能有谁?”这人笑得没心没肺,“他们纪家人不仅爱小题大做,还忒擅长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套……纪二他老子当初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家里关着一个落魄大小姐,又在外面养了只金丝雀,也是讽刺,最后谁也没留住,记得没错的话,俩人还是一周内接连没的。” 叶芷安没收住力气,甩开门,里头比想象中的还要乌烟瘴气,若非她提前屏住气息,这会已经被烟味呛出眼泪了。 一行人齐齐看向她,紧接着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正中间挑起话题那男人留着短碎,单眼皮,眉骨上有道疤,看着挺正气的长相,被嘴角吊儿郎当的笑一压,显出几分轻佻和混不吝,偏偏眼里突兀地揉杂进狠戾,不好惹的一个人。 叶芷安对这张脸有点印象,蓦山溪那晚就是他弟弟和纪浔也赌的赛车。 顶着数道目光,叶芷安露出一个得体大方的笑容,“山椿身体不适,我是来暂代她的,有什么需要,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李明宗把烟从嘴里拿开,“你叫什么?” “瑞叶。” “问你真名。” 叶芷安一脸抱歉,“我们这儿有规定不能讲真名的。” 李明宗笑意加深,“你们这儿规矩还挺多,一会儿不让你们这些姑娘出台,现在连搞得连自己名字都跟见不得人一样。” 瞬间引起一片戏谑。 有人用同样不正经的语调接了句:“小妹妹眼生得紧,估计刚来,咱就别逗她了,省得把人给吓跑。” 叶芷安淡笑不语,心里骂道:傻逼,狗东西,王八蛋,死人渣…… 贬义词滚了一圈后,李明宗重新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间使唤道:“先来段评弹,唱得好,这就是你的了。” 他摘下手表,搁到桌子上,意思再清晰不过。 叶芷安谨记欧阳珊教诲,摇了摇头,“抱歉,我不会评弹。” 李明宗喜欢看到女人低眉顺眼的样子,但一味的讨好、谄媚,又会让他觉得下贱,对面这样的,刚刚好。 所以这会他还未觉得恼火,相反兴致是有增无减,“那你会什么?喝酒会不会?” 叶芷安还是摇头,“不太会,有规定现在也不能喝。” 李明宗眯了眯眼,短暂的沉默后,视线投到她大腿上,白皙的肌肤透过开叉口,若隐若现,留下充足供人遐想的余地。 “行,那来个轻松的,你直接给我们劈个叉。” 叶芷安笑容险些垮了下来,“您说笑了,我穿着这么一身,也做不了这动作。” 她没指望他们得到她这样的回复就能放弃这猥琐的念头,于是将手探到背后,偷偷摁下对讲机。 李明宗的声音传到另一处:“脱了不就行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烟,“或者我拿刀替你裁掉一半。” 叶芷安笑彻底维持不住了,甚至想上前狠狠踹他一脚,但她赌不起她要真把事情闹大,欧阳珊或者说观月阁能护她到什么地步。 踌躇不定时,包厢门被人推开,清寒的气息直冲她后背,她讷着一张脸扭头。 空气瞬间陷入凝固。 纪浔也回看过去,两秒后在众多不明所以的视线中,拿起桌上的酒瓶,塞进叶芷安手里,一面拿眼风刮了下李明宗。 “凡事有我给你兜底,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用所有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第16章第二场雪 ◎我们昭昭◎ 懒洋洋的调儿, 显出漫不经心的随意感,仿佛她犯下天大的罪,也是可以被宽恕的, 至少只要有他在, 他就会任劳任怨地替她铺好所有的退路。 叶芷安紧紧攥住瓶身, 发白的指尖泄露出她内心的动容和挣扎, 刚要开口, 沉寂已久的空气里响起李明宗的冷嗤,“纪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记着我们没请你进来?难不成不请自来是你们纪家的教养?” “我倒是要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纪浔也自然地牵过叶芷安的手,走到另一侧的空位上坐下, 众目睽睽之下, 将她的手当成掌上明珠一般把弄着, “关上门欺负一个小姑娘, 好显摆你们的本事?” 叶芷安有些不自在, 想要抽回手,意外的是,他没趁机施力, 而是由着她逃离自己的桎梏。 她愣了下, 抬眸的下一秒, 捕获他眼神里的纵容,心脏狂跳。 除了在叶芷安面前,纪浔也的嘴皮子功夫从不落人下风, 见李明宗被自己堵到哑口无言、神色崩坏, 他上演了把穷寇必追的戏码, 轻描淡写补充一句:“都说我是纪家养出来最不着调的纨绔, 可我怎么看着你们这群人比我还没家教?李老爷子拼命想挤进这圈子, 好撕下自己暴发户的标签, 要是被他知道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被毫无绅士风度可言的儿子抹除得一干二净,你猜他会怎么想?到时候,李家这继承人身份不一定还会稳稳当当地落在你头上。” 李家兄弟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利益对立,导致关系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旁人稍加挑拨,粘稠的血缘就能和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一样,瞬间解体分离。 这话一针见血,李明宗没法不当回事,可要他当面向纪二示弱,恳求他别把这事告诉老爷子,无异于天方夜谭,思忖的空档,他的余光落在一旁格格不入的叶芷安身上。 这人到底是谁?怎么还能得到纪二的另眼相看? 难不成前几晚温大小姐来观月阁是为了捉纪二的奸? 连着三个问题滚过李明宗大脑,没有一个得到解答,他收敛探究的神情,递给叶芷安一个笑脸,“瑞叶是吧?刚才对不住了,不过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你开个小玩笑,还请你见谅。” 纪二如此珍视这人,也就意味着,只要他能将她哄开心、给出足够的补偿,刚才发生的事全都不会传出这个包间。 “这样,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几个一定满足。”他笃定她要的东西,逃不出昂贵的物件,而这些,恰恰是他有把握给得起的。 想到这儿,李明宗扬起下巴。 原来有钱人连道歉都能做出如此趾高气昂的姿态,叶芷安算见识到了,在心里嘲讽一笑。 可能是刚才受到的耻辱让她没能兜住气,也可能是纪浔也所谓的兜底真真切切地助长她的底气,让她想要发泄一通,于是她沉默着抬起手,攥紧的酒瓶猝不及防地朝李明宗的方向甩去。 角度拿捏得准,恰好砸在距离他肩膀三公分的椅背上,酒瓶再经反作用力摔到木地板上,溅出的酒水打湿李明宗裤腿。 纪浔也兴味满满的轻笑阻断李明宗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余下三分怒气表现在脸上。 叶芷安在纪浔也的百般纵容下,依样画葫芦地抛回去一句:“对不住了,不过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您开个小玩笑,还请您见谅。” 那声“您”讽刺意味更是拉满。 李明宗不善掩饰情绪,脸色已经阴沉沉的能滴水。 纪浔也看向默不作声的其余几人,懒懒一扬眉,“今天晚上这热闹也算看够了,不过——天底下哪有免费的热闹能看?” 几人面面相觑,等着他下一句话。 纪浔也重新执起叶芷安的手,柔柔地捏了下,“我们昭昭工作辛苦,你们以后就别去给她找任何不痛快了。” 我们昭昭…… 似梦非梦的恍惚感中,叶芷安想起不久前纪时愿在秦之微家对她说的那番话,其中有句:“我二哥是很典型的纪家人,天生冷情孤鸷,不懂爱,也不把爱放在眼里。” 他或许真的不懂爱,但他很擅长将喜爱他的人一颗心拨弄得像松动的琴弦一般,身不由己地震颤着。 后来很多时候,她倒情愿他是个天生情种,而不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出土文物,风沙扬起,他就碎得不成样子,不光自己四分五裂,卷起的灰尘还要呛得周围那些对他别有用心之人喘不过气。 插曲结束,一群人失了玩闹的心思,接连借口离开,李明宗不愿做那夹尾鼠,强撑着没动。 纪浔也懒得跟他较没必要的劲,怎么来的,就怎么带叶芷安离开。 回神之际,叶芷安捕捉到隐在假山石后的人,一愣的工夫,耳机里传来欧阳珊的声音,要她来一趟休息室。 叶芷安后知后觉挣脱开纪浔也的手,“我还有事。” 纪浔也嗯一声,“什么时候结束?” 也不说结束了要做什么,仿佛只是象征性地一问。 叶芷安估摸了下时间,“再过两小时。” 又迎来一声嗯。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轻柔的,像羽毛吹拂般的触感,让她的心一下子跌进春天的温煦里,生怕这是欺骗人的假象,而她不想被蒙蔽,强逼自己别开脸,“我先走了。” 叶芷安到公用休息室时,欧阳珊正在打电话,聊的全是工作上的事,等了近三分钟,欧阳珊才掐断,手机握在手里,侧过身,开门见山地问:“刚才吓着了吧?” “有点。”叶芷安好奇,“山椿以前是怎么应付这场面的?” “那些人不至于像今天这么过分,最多拿山椿开几句玩笑。”在背后随便议论一个人,不是欧阳珊的行事作风,也因此,她没加上一句:山椿有时候看着傻里傻气的,实际上油滑老练,比谁都擅长保全自己。 欧阳珊岔开话题,“我去找你的路上,碰到纪公子问我你在哪儿,我照实告诉他了。”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纪浔也有什么目的,就跟了上去,紧接着包厢里发生的一幕幕着实让她震惊了回,平静下来后,忍不住浮想联翩。 叶芷安在对面意味深长的沉默里,补全了她的潜台词,“我和纪公子认识,不过也不算特别熟,曾经带过我一年的老师是他的小姨,应该就是这原因,他才会对我特别照顾点。” 这样的照顾可不算一星半点。 欧阳珊看破不说破,笑着递过去一个信封——观月阁一直用现金结款。 “今天你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下次排班等我的通知。” 纪公子还在外面等着,她哪敢继续把人扣下充当劳动力? 叶芷安将信封装进包里,离开休息室后,从偏厅离开,曲调如云遮月般朦朦胧胧地传来,高低哑亮、恩怨纠葛尽在其中。 说来奇怪,这处明明是风雅之地,有时却会给人一种被纸醉金迷的纷乱紧紧缠绕的错觉,也让她顿觉自己成了广阔世界里最无足轻重的弱小蜉蝣,生死皆由不得自己。 手机进来一条消息,纪浔也发来的:【我在外面等你。】 正厅连接入口的庭院里有座小拱桥,池塘里养着数十条价值连城的红锦鲤,各个被喂得膘肥体壮,纪浔也百无聊赖,也充当了回慷慨的散客,掬一把饲料,投入池中。 听见脚步声后,他慢悠悠地回头。 他今天和平时是不太一样的。 穿得规矩不说,还将纹理碎盖堆成二八分侧背,光洁的额头和清隽的眉眼全都露了出来,少年感减淡几分,平添成熟男人的气质,被灯光一罩,阴影一盖,像极在放纵与克制中来回切换的瘾君子,优越的眉宇里凝着浪荡和隔岸观火的疏冷。 有那么几秒,叶芷安觉得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灵魂正处于慢慢残缺消失的过程中。 她没忍住叫了声他的名字。 纪浔也大步朝她走去,“结束得挺快。” 还不是沾了他的光? 这话叶芷安只放在心里说,面上开口问:“你今晚找我什么事?” “跟你聊聊。”纪浔也环顾四周,这里实在不是开诚布公的好地方,“上车再说。” 叶芷安停在原地没动。 他无可奈何地笑,“放心,不至于把你给卖了。” 她停顿两秒,抬脚走出一条蜿蜒的蛇形小路。 碍于一直低着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般摇晃的身影从始至终都停在他的视线中央,不偏不倚,也只够容纳进她一个人。 叶芷安盯着自己脚尖,想起一件事,“是不是你和观月阁的主管说,他们才会取消穿高跟鞋的规定?” 她相信他的话有这份量。 确实是他说的,但他没打算就这种小事跟她邀功请赏,最后只透露些隐秘消息:“观月阁和明轩居的老板是同一个人。” 叶芷安诧异不已。 z&z酒吧是他朋友开的,观月阁也是他朋友家的产业,到底是这个世界太小了,还是他在这圈子里的朋友太多? 她又一次感受到横陈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阶级差。 一直到上车后,叶芷安都没再说话,纪浔也曲指敲她额头,“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刚才狐假虎威了一回,”她半真半假地回道,“我不应该这样的。” 借他的势,替自己出了口恶气,事后又不给他好脸色,没准会让他觉得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哪怕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往来,她也希望自己能在他记忆里,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底色。 纪浔也不以为然地笑了声,“你这算狐假虎威的话,那我又算什么?你真当他们忌惮我,是因为我这个人?要是我没挂上这个姓、这个身份,今天跪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我。” 他用轻松诙谐的语气揭露一个血淋淋的真相,叶芷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纪浔也从后座礼品袋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她,“这回别一次性吃太多。” 叶芷安没有力气去接,只问:“你要找我聊什么?” 纪浔也维持同一姿势近五秒,率先缴械投降,将巧克力放回原位,直视她眼睛,丢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叶昭昭,你得赔我样东西。” 叶芷安下意识以为他说了是替她还债的那笔钱,毕竟除了这个她也没东西欠他了。 “我没忘,剩下的钱我会还给你的,只是需要点时间。” 纪浔也气笑,“谁问你钱的事儿?” 那还能是什么? 他深邃的眼眸冲撞过来,叶芷安忽然想到言情剧里的俗套戏码,男主深情款款地对着女主告白,无比暧昧的氛围,台词却让人尴尬:“我把心丢在你那里了,你要赔我。” 敛神的下一秒,她听见他说:“初吻。” 第17章第二场雪 ◎“我没想过要和你上床。”◎ 叶芷安的第一反应是:纪浔也疯了。 若不是疯了, 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 更何况,就算这是他的初吻,对她而言, 又何尝不是?他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 怎么比她还要耿耿于怀? “你第一次亲我的时候, 也是我的初吻, ”清灵的声线变得沙哑, 里头藏着委屈,感染力很足,“我也是第一次被人放在腿上抱着。” 车顶灯开着, 光束比观月阁门口的红灯笼要昏暗, 辨清一个人的表情, 却还是绰绰有余。 极近的距离下, 纪浔也受到无名磁场蛊惑, 一瞬不停地盯住她嘴唇看,很快就回忆起了这处柔软,他抬手抚住, 指腹轻轻在唇角摩挲, 她的口红晕开些, 是毫不显媚俗的奶茶色。 “那正好,我们算扯平了。”他哑着声音回。 叶芷安又是一愣,忘了推开他, 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反问:“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她不要这种让人不明所以的话, 就和他们之前不清不楚的关系一样。 纪浔也退回原位, 脊背紧贴座椅, 半分钟后进入正题:“我人是浑, 但不至于浑到没有原则, 当时替你还债,没打算让你感恩戴德,好回馈我点什么……当然,我也得跟你承认,一开始我确实居心不良,毕竟跟你待在一块,和从别人那儿得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总让我觉得生活都没那么无趣了。”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叶芷安在心里默默替他翻译出更为直白的一句:你很有趣,足够当我生活里的消遣品,所以我才允许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上流阶层的傲慢显露无疑。 她心里涌上一阵悲愤,怨他的残忍,最恨的却还是自己的没出息,还没真正进入一段感情,就已经跌入永无翻身之日的下风里。 可她并不后悔喜欢上他,就像外婆说的,一生很短暂,与其留下遗憾,不如痛彻心扉地去爱一场,然后将所有失意、痛苦当成往后成长的养分。 叶芷安掩下喉间的涨痛感,用故作轻松的语气挖苦道:“原来纪公子无聊的时候,会找个只见过几面的人拥抱、接吻,打发时间。” 纪浔也没想到她冷嘲热讽的功力如此深厚,不由一愣,转瞬又愉悦地笑出声,“不管你信不信,这是我第一次产生想要拥抱、亲吻一个人的欲望,在你之前,任何亲密的肢体接触都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叶芷安想问为什么,又觉其中的隐秘会刺伤他的心,只能将好奇咽下,攥紧双拳问:“拥抱、亲吻之后呢?你还想做什么?” 她其实更想问:你之后会和陆显对盛清月那样对我吗? 本能觉得他不是这种人,可她太不安了,在他跟前,外面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她如临大敌,当然最怕他和自己这些年想象中的人天南地北。 纪浔也知道她在试探什么,沉默了会,恰恰就是这十余秒的空档,让记忆中的两具赤裸躯体有机可趁,也让他体会到强烈的生理不适,游刃有余的姿态就此瓦解,连下颌角都绷得厉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回道:“叶芷安,我没想跟你上床。” 怕她还听不明白,他把话挑更得更明朗,“替你还债,压根就不是为了上床。” 她来酒店还东西那天,他是在床上逗了她,但他没打算将那档子事做到底,那时她脸上的霞粉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欲望褒奖。 叶芷安耳垂滚烫,缓了缓气息,第二次问道:“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特殊的成长环境,让她没法相信这天底下会有免费的午餐。 驾驶室窗玻璃被人叩响两声,纪浔也侧眸看去,纪时愿弯了点腰,脸露出来。 车窗降下一半,他问:“干什么?” 纪时愿刚要张口,先看见一旁的叶芷安,在心里“嚯”了声,赶在二哥催促前说:“刚才我和沈确看到有人拿着相机拍你这辆车,就找了观月阁几个人把他逮了,这人倒挺有职业素养,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告诉我们雇主是谁,只告诉我们是有人给了他一笔巨款,去拍你的桃色新闻……二哥,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干的?” 纪浔也垂着眼反问:“你不冷?” “冷啊。”可有八卦听,这点冻挨一下算什么? “冷就赶紧进去,别冻着你的玉体了。” “……” 纪时愿偷偷瞪他眼,朝叶芷安招了招手,“昭昭,拜拜。” “拜——”叶芷安话还没说完,纪浔也直接启动发电机,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车水马龙中,叶芷安问:“你不去调查是谁想要对付你吗?” “横竖就是那几个人,没必要查。” 她哦了声,转瞬听见他不带一丝征兆地回答了纪时愿出现前的那个问题,是很简单却足够让人怦然心动的一句:“为了你啊,昭昭小姐。” 说得简单点,他只是想看到,当她的肩膀不承担任何重压时,她的笑容会是什么样的。 叶芷安胸腔里有东西在狂跳,她敢保证,要是他再盯住自己看几秒,她会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 苏念的电话逼退她满腔的苦水和柔情。 “纪浔也,我朋友过敏了,现在在医院,我得去那儿陪她。” “哪家医院?” 叶芷安说了个地名。 纪浔也极淡地嗯了声,在下个交叉路口拨弄转向灯,转向后车速快了些,窗外景色倒退成几条颜色迥异的直线,适合交心的气氛荡然无存。 红灯时,他才再度开口,直截了当地进入下一个环节:“我已经从高利贷那边收回了替你偿付的那笔钱,剩余的债,你到时候直接还他。” 叶芷安不明白,他何必这样大费周折? “我可以直接还你的。” “是可以,但我不希望我和你沦落为债主和债务人的关系。” 静默一瞬,纪浔也偏头笑说:“昭昭小姐,再给个机会吧。” 叶芷安愣愣看着他,“你想让我当你女朋友还是你想——” 他打断,“你心之所愿的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意思。” 怪他太厉害,也怪她道行太浅,更是“心之所愿”这四个字分量太重,她呼吸猛地一滞,让人倍感甜蜜的画面从眼前略过,有他温声细语哄她的模样,也有他们在酒店时差点脱轨的暧昧…… 可紧接着,她又从他的深情眼中窥见不久前他们争执的画面,一时半会竟分不清他现在的真心里是否参杂着几分玩笑或同情,或是想要弥补的心态。 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实在难熬,她半冷半热地回:“纪浔也,我是喜欢你,但不是所有的喜欢都非要得到同等的回馈。” 她深吸一口气,“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需要感受到负担,也不需要为了补偿我,勉强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补偿”这两个字过于陌生,一霎的惝恍后,纪浔也扯唇笑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在你眼里,我还是这种有良心的大善人。” 以往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从不计后果,比如在淮山跟人赛车这事,他都是拿命去和人拼的,结束后又有几人能幸免于难?运气好的,蹭破点皮,运气差的,全身多处骨折,脑损伤,险些成为植物人。 即便如此,他心里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愧疚,补偿这说法,更是无从谈起。 “叶昭昭,这个世界上,暂时没有人能逼迫我做不想做的事。” 叶芷安听出他的潜台词,迟疑许久,才敢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所以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 在心里排练千遍万遍的话,瞬间就得到对方的回答,这有些讽刺,可他肯定的回答,却能让人忽略掉其中的不公平。 不知不觉,车开到医院门口,叶芷安知道自己该下车了,她像攥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攥进安全带,嗓音喑哑,“那你再等我一段时间。” 不拒绝,也不立刻应下,而是给出一个相当模棱两可的答案,甚至都没明确具体时间,换个人这么说,纪浔也或许会以为对方是在吊着自己,但这姑娘不会,她有心机,损人利己的花花肠子却没有,延期只能说明她心存顾虑。 他没追问,微微点头,再度把放在后座的巧克力塞进她怀里。 这一次,叶芷安没有拒绝。 苏念的过敏症状比叶芷安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脸肿得跟被蜜蜂蜇了一样。 见到她后,苏念捂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好昭昭,你说我这样子还怎么见人?” 叶芷安拍拍她后背,“别怕,过几天就会好的……查清楚过敏原了吗?” 苏念松开手,“没忍住吃了块前男友送的分手蛋糕,咽下才知道里面掺了芒果酱。” “……” 她眼神阴狠,恨不得把那狗男人大卸八块,“他这是想要我死啊,等我出院,我必须要找块狗屎直接糊他脸上。” “……” 十几分钟后,护士进来说要给她们换间单人病房,两人面面相觑,傻愣愣地跟去了,到了才知道是塞钱也不一定能住进去的vip病房,面积比苏念公寓两个卧室加起来都大。 叶芷安不至于一点儿也猜不到这出自谁的手笔,正要开口确认,一男人进来,西装革履的,精英范十足。 “叶小姐,这是小纪总让我给您的,里面有被子和一些洗漱、生活用品,您要是还缺什么,可以直接告诉小纪总。另外他还说,这家医院有纪家的股份,他做出这样的安排不需要花他一分钱,所以您不用想着把多出来的住院费用还他。” 助手将两大袋东西放下,“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完就走,还贴心地关上了门,效率高到叶芷安都寻不到空档问他“小纪总是纪浔也吗”。 苏念回过神,发出一声“卧槽”,“昭昭昭昭,刚才那人好帅啊,为什么偏偏让我在烂脸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优质男!等会!小纪总是谁?别和我说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安慰身心受创的闺蜜最好的办法,就是拿自己感情上的小秘密祭天,叶芷安点了点头,“应该是,今天晚上就是他送我来的。” “他特意去你打工的地方找你了?” “应该吧。” “然后呢?” 叶芷安挠了挠烧红的耳朵,“然后他要我再给他一个机会。” 苏念瞪大眼睛,“所以你们这算是死灰复燃?” “我俩都没在一起过,哪来的死灰啊?” “那算什么?” 叶芷安摇头说不知道。 “不管是什么,他看着比余颂靠谱。” “你突然提余颂做什么?” “班里谁不知道他喜欢你,但你见他什么时候告白过?就在两天前,我回了趟学校,凑巧听见他跟其他人说是你先对他表露出那么点意思的,他才会对你格外照顾。” 叶芷安心里顿觉荒唐,不想再谈论这个人,岔开话题:“明天我要去兼职,你一个人在医院可以吗?” 苏念点头,“别担心我啦,你要多照顾自己,回北城后你就没休息过吧?” 叶芷安轻声说:“我想把债还了,越快越好。” - 赵泽从纪时愿那儿听说纪浔也被跟踪的事,是五天后的事,当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组了个局,把人约到锦瑟会所,直入主题:“有没有可能是你爸找的人?” “他可不屑去找这种三流娱记。” 纪浔也轻晃酒杯,混合型酒酒精含量高,入喉辛辣,熏的嗓子有些哑,“更何况,没给我物色好下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前,我的事,他没心思也没精力管。” “那能是谁?” 温迎眼线众多,不用找人,就能有一堆声音扑进她耳朵,排除法下来,只剩一个可能。 “那天晚上遇到李明宗了,估计就是他临时找的人,想拍下我的风流韵事,好去纪书臣那儿反将我一军。” “怎么有李明宗的事儿?”提到这个人,赵泽乐了,连忙调出一段视频,自己欣赏后不忘将屏幕亮到纪浔也面前,“李明宗被人压着劈叉的视频你看了没?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听说韧带都撕裂了。” 纪浔也眼皮不抬。 赵泽顿悟,“你干的?” 纪浔也还是那副置身之外的姿态,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她心慈手软,不跟李明宗做过多计较,不代表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想看人表演劈叉吗? 那他就一次性让他看个够,只不过表演者换成了他自己而已。 赵泽是真纳闷了,“你和李家那纨绔到底发生什么了?” 纪时愿踩着六公分的细高跟,款款走来,“因为昭昭吧。” “昭昭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哥女朋友呗。” 不少人的目光聚焦过来,纪浔也轻咳一声,“还不是,不过快了。” 赵泽笑到喷烟,“敢情还没确定关系,怎么,是她不同意?” 纪浔也抬眸,眼神云遮雾罩的,被幽暗的环境一衬,给人一种阴鸷感。 赵泽心里有了答案,这一刻只想知道这昭昭是何方神圣,纪时愿误打误撞地替他答疑解惑了回:“说起来这人你也认识,在你酒吧当调酒师那个。” 这话一出,赵泽反倒没那么诧异了。 纪时愿视线投向纪浔也,“二哥,你跟我说说,你现在怎么追她的,我给你支个招。” 纪浔也拿手机顶开她凑近的额头,“先解决好你自己的烂摊子,至于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赵泽也开始八卦,“那你想怎么做?” 纪浔也没搭理他。 赵泽眯起眼睛,“别和我说,你是认真的?” 赵泽花花蝴蝶当久了,快餐式的泄欲体验有过不少回,走心的恋爱却是前所未有,以至于这会他完全不能理解纪浔也在折腾什么,又哪来的这么多力气和耐心陪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算出众的丫头片子折腾。 “我就不能认真一回?” “不是,小叶同志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纪浔也答非所问:“人在玩火的时候,是不会相信有一天火会烧到自己身上的。” 他很清楚,叶芷安现在具备的所有让他动容的特质,在未来会像个回旋镖一样射中他,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 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强迫自己忘记这段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的际遇,回北城后有那么几天,他成功做到了,然而设想的如释重负并没有出现。 见到她和温言之同框的画面后,所有繁重的情绪卷土重来,他又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用种种现实因素去浇熄自己的冲动,可每回心好不容易冷却下来,他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她娇俏的容颜,倔强倨傲的眼神,穿着旗袍在他面前打转的姿态。 还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赵泽听得云里雾里,有些烦了,懒得再说什么,拿起手机刷,连着几条桃色新闻后,他刷到和盛清月有关的新闻,营销号起的标题也算吸睛:【盛清月剧组遭遇意外。】 同包厢还有别人看到这条热搜,“哪能是意外?我听认识的人说,是陆显未婚妻上门找她的麻烦,好像脸都给划破了。” 盛清月被陆显包养这事,在他们这圈子里,无人不知,但娱乐圈的人嫌少知情,偶尔几次掀起捕风捉影的流言,第一时间总会被人压下。 显然这条热搜也是经过加工处理的,毕竟当红花旦知三当三这事传出去对陆家不好听。 纪浔也一顿,解锁屏幕,点开叶芷安头像问她现在在哪儿。 对面没回。 大前天晚上他们通过电话,叶芷安告诉他她现在正陪盛清月在江城拍戏。 雪下得实在大,拍摄不得已暂停,回酒店的路上,叶芷安声线突然变得雀跃:“纪浔也,这边广播在放《stay with 》,你看过《鬼怪》吗?这是里面的插曲,那部剧拍得很美,尤其是下雪的场景,特别浪漫。” 他收敛发散的思绪,听到刚才那人又说:“要不是盛清月那助手替她挡了下,她不至于受这点轻伤。” “她助手怎么了?” 女生抬眼,就对上阴沉沉的一双眸,喉咙一梗,磕磕巴巴道:“脑袋被砸了下,脑震荡了。” 纪浔也愣了愣,握在掌心的手机唤回他意识,接起才知道是叶芷安打来的,语调很轻很软,细听,带着哭腔:“纪浔也,我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 之后应该差不多都是这时间更新(我的舒适区) 感谢阅读! 第18章第二场雪 ◎“你要是不愿意,我不亲就是。”◎ 已经是大三下学期, 叶芷安的课少到每周满打满算不到五节。 在她正式开学的两天后,失联已久的盛清月发来消息,要她去一趟江城。 品牌定制剧拍摄计划周期在十天内, 叶芷安看了下自己课表, “我周三和周五有课, 只能周五下课后去江城, 在那待上四天。” 盛清月不为难她, “就按你这边的安排来……周五几点下课?” “下午三点。” “行,到时候行李不用收拾,我这边会安排好, 带上手机和人过来就好。” 通话一结束, 盛清月就给她订了张头等舱机票, 另附一个大额红包。 前所未有的周到舒适体验, 给了叶芷安一种盛清月才是助手的错觉, 而自己是去享福的。 下飞机抵达拍摄地点后,这种认知土崩瓦解。 今天的江城气温跌至零下五度,一开始风也大, 不断刮擦着脸颊, 留下难忍的刺痛感。 盛清月大多数时间都忙着拍戏, 无暇顾及她,导致叶芷安饥寒交迫的窘况持续整整两天,晚上见到一点火光, 都差点以为自己要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那几天里, 唯一能安抚心灵的是扑进耳朵里的各种八卦。 主人公很杂, 爱豆, 演员, rapper……一个都没放过。 叶芷安正听得津津有味, 人群中响起一声:“谁知道盛姐去哪了?” 她猜测这人问的是盛清月,举了下手,上前应答:“刚才补了段泼水戏,这会正在换衣服补妆,有什么事吗?” “下场戏马上开始,麻烦你去催一催。” 叶芷安一刻也没有耽误,迈开腿就跑,隐约听见身后有人问:“这人也是盛清月助手,怎么不跟在她身边?一天到晚就跟柱子一样杵着,也不知道要她过来做什么的。” 这问题叶芷安也没想明白,把消息带到后,原路折返回去,那几人还在议论:“她背后可是有人的,而且来头不小。” 然后说起盛清月半个月前上星的那部古装剧,“有人在王府井给她砸了好几个广告牌,就为了给她做宣发,而且一周没带停的,这得是多少真金白银才能砸出来?” 不是叶芷安的错觉,这人挑起这话题时,朝她瞥了眼,别说避讳,巴不得她能听到,再给出些反应。 盛清月像提前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在她来之前,再三强调了句:不管在片场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她都要当做没听到,这对谁都好。 叶芷安还记着这交代,懒懒打了声哈切,双眼渐渐失焦,装出灵魂出窍的模样,谁看了不得说一句:演戏的好苗子。 这天倒没下雪,只是天色雾蒙蒙的,能见度极低,导演决定提前结束拍摄,叶芷安收到盛清月消息,要她自己回酒店。 叶芷安回了个ok,低头看手机的时候,险些撞上一个人,还没看清这人的脸,先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应该是特制的,但尾调类似tf黑漆,侵略感强烈。 这张陌生面孔出现得突然,架势又风风火火的,很难不被人注意到,离她最近的几名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工作,短暂的缄默凝固了气氛,十余秒后才有人上前问:“请问找谁?” 一身的高定名牌,看人时微扬下巴的姿态,就算不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也和富贵沾上边,不好招惹。 那会叶芷安的注意力已经没落在这位戴墨镜的女人身上,而是专注地盯着路边的凹槽看,皎洁的雪色里露出星星点点的黑色,莫名像斑点狗身上的某块皮肤。 她没忍住笑了笑,凑巧的是,笑声和女人那句“盛清月在哪”突兀地重合上了。 叶芷安一愣,但没回头,故作平静地离开片场。 她和盛清月同住在一间套房里,当天晚上十二点,还不见人回来,她拿上手机回了客卧,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传来动静,猛地惊醒,拖鞋都顾不上穿,跳下床。 盛清月跌坐在沙发边,茶几上的水杯因没拿稳摔落,水洇湿羊毛地毯。 昏暗的灯光下,她惨白的脸色像上了层娇黄釉,不见任何瑕疵,却孱弱到极点。 叶芷安不敢大力碰她,缓慢将她扶起,安置到沙发上,然后拿一张薄毯盖住她的肩。 盛清月终于找回失散的魂魄,眯起眼去瞧正替自己抹消毒液的女生。 她做这动作时,微微抬起了下巴,叶芷安注意到她脖颈处的索沟——怎么来的,不难猜。 “我可以开顶灯吗?”叶芷安问。 盛清月点头,发出来的嗓音晦涩难听,“开吧。” 客厅瞬间灯光如昼,盛清月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无处遁形,叶芷安心里泛起酸意,抹药的力度又轻了不少。 低气压弥漫开来,时不时响起吸气声,盛清月稍愣后笑起来,“受伤的是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疼?” 小姑娘头也不抬地说:“我心疼你啊。” 偏偏就是这样理所当然却直来直往的语气,杀伤力最大,盛清月喉咙就这样被她的温柔和善良堵到发不出声音,一面又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有只弱小的动物,正在痛苦地用微弱的呜咽声向外传递出求救信号。 冗长的沉默后,盛清月又挤出一个笑容,“叶芷安,你很适合谈恋爱。” “为什么?” “你是个很会提供情绪价值的女孩,和你在一起,心情没那么沉重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将她留在身边的另一个原因。 她话锋一转,“但你不适合结婚。” 叶芷安还是问为什么。 “男人么,总喜欢在外面乱搞,但你的性格太软了,到时候要真闹出事了,你压不住他们的。” 叶芷安第一反应是她怎么就压不住人了,随后眼前浮现出一张脸,明明知道他身上也有不少男人的通病,比如傲慢,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替他说话,“也会有例外……的吧。” 盛清月不置可否,这话题莫名打开她的倾诉欲,她开始自言自语道:“今晚我和陆显朋友待在一起,这人你也知道,蓦山溪那晚,就是他。” 她抬起红印明显的手腕,“一个变态,喜欢玩s|套。” 叶芷安觉得自己该顺着话题说些什么,结果到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你是不是还很疼,我给你吹吹吧。” 盛清月拦下,继续说:“今晚是他找上我的,知道我在江城,正好他来这出差……我拒绝不了。” “那陆显知道吗?” “他知道了估计也只会拍手叫好。”盛清月替她捻了捻耳侧一络碎发,“你别忘了当初是他把我送到这人床上的。” 叶芷安之前从盛清月经纪人na姐口中得知盛清月和陆显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但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程度的惨烈分手,才会让他们的关系变成今天这般,互相利用,互相折磨,再互相仇恨。 盛清月忽然有点想抽烟,于是忍着痛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给自己点上一支,云雾缭绕间,话锋转得突然:“你是不是认识纪公子?” 偌大的纪家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少爷,但承得起这称谓的目前只有一个人,叶芷安反问:“你说的是纪浔也?” 自她和纪浔也同框后,问这问题的人一个接一个,哪怕其中并未参杂不怀好意的试探,叶芷安心里都会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纪浔也的挂件,又或者是对方用来攀权附贵的阶梯。 好在盛清月问得直接,听着没那么刺耳。 盛清月小幅度地点了下头,“你们什么关系?” 叶芷安顾虑的东西太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盛清月又说:“前几天纪浔也在观月阁给你出气这事,已经传开了。” 那圈子里可藏不住什么秘密,就算李明宗不敢将自己犯浑惹出的事对外宣扬,也架不住那天在包厢里其他几颗看热闹的心。 添油加醋、搬弄是非的嘴一张,这会已经出现了好几个英雄救美的版本,也有不少人在打探这“美”究竟是什么身份。 纪浔也消息压得及时,所以至今没几人知道叶芷安的身份,盛清月也是从陆显那儿听到一些关键信息点,推测出的。 叶芷安低低哦了声,“我不骗你,我们现在还没有关系。” 盛清月深深看她眼。 轮到叶芷安转移话题,“今天有人来片场找你,是个女人。” “我知道。” 她这反应似乎还料到了那人是为什么来的。 叶芷安掩下心头的疑惑,没再多说。 第二天有早戏要拍,叶芷安只睡了四小时就被铃声闹醒,盛清月需要用妆来遮挡身上的痕迹,起得比她更早,连续拍摄十来个小时才有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就在那空档,穿戴得光鲜亮丽的女人又出现了,这次叶芷安被人当成了枪使,一场务指着她说:“这位是盛姐的助理,有什么事你可以找她说。” 叶芷安躲都躲不及,只能迎头而上,挤出礼貌得体的笑容,“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带我去见盛清月。” “清月姐在休息,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回头我再转告她。” 女人勾起红唇笑了,“盛清月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算什么?” 叶芷安镇定自若地回:“算个人。” 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软糯,乍一品,像个好拿捏的软柿子,等你拿锐利的嘴脸瞧她,才能发现她身上还有一层刀枪不入的保护壳。 “清月姐昨晚没怎么睡,现在精神不太好,如果你实在想见她的话,麻烦等她休息好了再去找她。” 女人嘴角的笑瞬间瓦解,“你倒是护着她,果然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可以看出她已经恼到极点,靠着教养才没说出一些更过分的侮辱性词汇。 “……” 别气别气,她才是狗。 你要是咬回去,那就真的证明你也是狗了。 叶芷安憋着气不能说话,还非得维持住笑容,渐渐的,两腮的肌肉都僵硬到生痛,直到一道清淡的女嗓出现:“你找我什么事?” 叶芷安脊背一绷,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身子还没侧过去,先听见响亮的巴掌声。 盛清月半张脸瞬间红透,但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平静地重复了遍:“你找我什么事?” “为了什么你心里没数?怎么,当三给你当傻了?” 盛清月这才给出些反应,蹙了下眉,四两拨千斤道:“我名声一直不好,这事传出去对我造成不了太大影响,倒是——” 她压低音量,“陆显……你把事情闹到不好收场,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舆论一起,陆家股票暴跌,你未婚夫还能像现在一样,立稳自己的继承人身份?你这陆家未来少奶奶的头衔又能挂住多久?” 盛清月想通过说明利害的方式逼退这来势汹汹的人,但她估算错了,这世界上有些人是受不了反威胁的,一时口舌之快的下场是,电光火石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抄起一旁桌几上的玻璃杯,重重朝她砸去。 然而设想中的痛觉并没有出现,只有肩膀传来些压力,是叶芷安的脑袋枕了上去,余光里,玻璃已经碎成渣。 有人代替她高喊:“快叫救护车!” 叶芷安从来没想过要当任何人的救世主,也不打算通过舍己的方式成全别人,以至于当她下意识替盛清月挡了这么一击后,她比受到保护的当事人还觉得不可思议。 失去意识前,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只飞蛾不要命似的扑向路边的仿古灯。 真傻呐。 叶芷安昏迷了差不多十个小时,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前,摁下纪浔也的号码,只说了那么一句,电话都忘了掐,昏昏沉沉又睡过去,醒来时大脑没那么混沌。 晚冬的江城夜晚要长于白昼,从窗外灰蒙蒙的曙光里,叶芷安推断出现在最早不过六点。 她调整了下枕头位置,背刚靠上去,一双懵懂的眼精准捕获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纪浔也也已经醒了,定定看着她。 一霎的眼神交错,并未让叶芷安遗失他眼底风雪寂灭时的空虚和更为深沉的东西,直到他们在一起后,她才明白这里面藏的是他对自己的厌弃。 她心悸难忍,脸色瞬间煞白,直到他快步朝自己走来,眉宇间的郁结荡然无存,只剩下独一无二的温煦,而他高大的影子,也柔和地覆盖在她身上。 大概就是因为太温柔,迟缓地勾起叶芷安心底的茫然、不安、委屈,以及想要同人分享的喜悦,一见他张开双臂,她就扑进他怀里,缠绕在头上的纱布都险些被她的大动作震到一松。 隔了几秒,难为情取代复杂的情绪,她松开环在他后颈的手臂,吸吸鼻子,傻里傻气地笑了笑,“我以为在做梦,结果你真来了。” 他神色困倦,眼下两团青黑不容忽视,大概是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 她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纪浔也粗略估算,“接到你电话的三小时后。” “你到了为什么不叫醒我?”他的衣领、下摆都皱巴巴的,看的她心脏也皱起一块。 “看你睡的熟,舍不得。” 她脸上依旧带着初醒的迷蒙,憨憨的,很可爱。 他心一动,俯身下去吻她,却在唇齿相依的前一秒,看见她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身体不受控地一顿,用指腹抹开她的泪,半哄半纵容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亲你,我不亲就是。” 叶芷安立刻摇头,结果差点把自己摇到晕厥,不适感导致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是开心才会哭的,纪浔也,我好开心哦,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就挺开心的,现在你来了,我就更开心了。” 纪浔也愣了下。 她一在电话里说完那句话,就开始小声地啜泣,他只当她惊魂未定,又对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感到委屈,才会收不住情绪,结果现在告诉他,这姑娘是开心到哭了。 他也是头一次遇到有人因为开心哭得这么——凄惨。 “看样子,这几天是水做的。” 叶芷安止住哭腔,噗嗤一笑,顾不上脑袋的钝痛,献宝似的拽住他的手,“纪浔也,你知道吗?就在不久前,我还完了所有债。” 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听到催债时难听的污言秽语,不用再忍受旁人得知她这一身债务由来后下意识露出的怜悯反应,也终于可以抹除生理意义上的父母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纪浔也诧异,“五十万全都还完了?” 她重重点头,手指向纱布,“那个砸我脑袋的人,不想我把事情说出去,就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清月姐也给我一笔钱作为补偿,还完债后,我自己还能存下好几万……这伤受得可真值。” 纪浔也见不得她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笑一下子收了起来。 叶芷安察觉到他生气了,但没揣摩出他生气的原因,脖子一缩,做足战战兢兢的姿态。 纪浔也看得一阵好笑,“干什么呢?” “怕你骂我没照顾好自己。” 他笑笑,“放心不骂你。” “真的?” “最多说你几句。” “……” 纪浔也掐了下她的脸,“叶昭昭,你受的伤和你得到的补偿是没法画上对等号的,伤了就是伤了,什么东西都弥补不了。要是所有事情都能通过事后补救的方式抹除,那人当初受到的伤害不就成了笑话?” 叶芷安认真琢磨他的潜台词,“你这是要我就这事计较到底?” 他笑得神秘莫测,“我可没这么说。” 半夜叶芷安醒过一次。 房间里没开灯,窗外稀疏的亮光掩映进来,勉强照亮家具的轮廓,纪浔也已经不见踪影。 她以为他有事离开了,有些失落,睡意瞬间全无。 她伸手想去开灯,意外摸到床头柜上的打火机,是他的,机盖纹理分明,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 倏地想起他抽烟时的模样,宽松的大衣裹身,藏不住玩世不恭的姿态,眼眸被火光映得一半深一半暗,看着清醒又堕落。 叶芷安将打火机放了回去,摁下开关键,灯没开,正对面的墙上却出现投影后的画面,是故宫的雪景实况。 效果太真,给她如临其境的感觉。 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又反手关上,这人也不往里走,慵懒地倚靠在门边,捕捉到她的目光后,脑袋微侧,对着她笑。 她讷讷问:“这是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准备的?” “是啊。”他拖着懒洋洋的调。 “为什么要准备这个,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你不是最喜欢雪?” 纪浔也笑说,“那就用这场雪来庆祝我们昭昭小姐,即将迎来崭新的人生。” 她才不是最喜欢雪。 叶芷安在心里默默接上,心血来潮下扬起一个笑脸,双眸被雪景映得清澈明亮。 她问:“纪浔也,你要不要和我谈场恋爱呀?” 第19章第三场雪 ◎从她的腰滑到她的大腿◎ 投影仪里的北城还在下雪, 纷纷扬扬的白色盖住红墙琉璃瓦,厚重的历史底蕴跟着被淹没些,溶解的小部分雪水顺飞檐滴落, 带出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 而此刻的他, 也身处红尘的纷扰喧嚣中, 置身事外的淡漠被他向来嗤之以鼻的爱情魔力取代, 在胸腔里泛滥翻涌, 将他的心高高托举着。 他站直身体,喉头轻轻一滚,应了声“好”。 还未主动将自己的胸膛送过去供她依赖, 位于他视线正中央的女孩先蹦下床, 趿拉着拖鞋, 扑进他怀里, 力道不轻, 足以让他心里那根弦震颤,发出巨大轰鸣声。 他身上有寒气,吐出的鼻息也没那么热, 叶芷安差点往回缩, 半晌仰着脑袋问:“你为什么总穿得这么少?” “图个凉快。” “……” “可现在是大冬天。” “那图个清醒。” 她扁起嘴, “你老爱逗我。” 他确实有爱逗她的特殊癖好,现在被她用亮盈盈的眼和委屈巴巴的调一控诉,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 只顾着扯唇笑。 叶芷安拿脸在他胸口轻轻蹭了几下, “纪浔也, 你以后别穿那么少了, 冬天能少露脚踝就少露, 对关节不好, 也别经常大口喝冰水,对胃不好……”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狎昵的氛围被破坏得彻底,纪浔也懒得打断,等她自己意识到红了脸,才埋汰一句:“叶昭昭,你怎么和老妈子一样?” “我想你照顾好自己,然后长命百岁。” 在她的视觉盲区,他的笑僵滞两秒,随后低下头,凑到她耳边,“抱紧我。” 压低的气音异常性感,没人能承受住这般蛊惑,叶芷安乖巧照做,腰间忽然传来压力,是他将自己的身体往前推挤,挤压感之后是失重感,不过很快消失,等她回神,人已经坐到床边。 他还站在自己面前,高高大大的身形像座山一样压下来,不轻不重的侵略感里藏着什么难以掩饰的东西,让她有些想逃避他灼热的视线,躲闪的目光却意外框住几米开外的牛皮沙发,想到什么,又看了回去,“你今晚也要睡沙发吗?” 纪浔也接得坦然,“不然我睡你这床?” 叶芷安第一反应是去丈量沙发的宽度,随即摸摸自己头上的纱布,委婉地表现出抗拒,“我是病患,睡那里可能会不舒服,要是压到脑袋就更不好了。” 但一想到他睡着更不舒服,她又忍不住做出退让,“不过睡一个晚上应该可以的。” 纪浔也束手无策般地一笑,“你这到底是什么品质的榆木脑袋,怎么被大力敲过,还不开窍?” “啊?” 纪浔也亲身教导,“这种情况下,你应该邀请我和你一起睡在床上。” 她哦一声,突然像受到天大的冤屈,嘴角下沉,心里想的是:她没谈过恋爱,迟钝点不是很正常? 她挣扎着问出一句:“纪浔也,我是你的初恋吗?” 几乎没有停顿地,他拖着慵懒的调回道:“是啊。” 叶芷安这次没再怀疑他话里的真假,眼睛笑弯成漂亮的月牙状。 她喜欢雪,而他喜欢她眼里映着皎洁时纯粹的欢喜,但这一刻的他发现,即便没了白雪的润色,光照样能从她眼睛里跑出来。 他心头不由涌上卑劣的渴求和贪念,“今晚别住这儿了,跟我一起去酒店?” 她的伤没什么大碍,昨天已经能平稳下地行走,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只是在外住一晚,风险微乎其微。 叶芷安鬼迷心窍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的是,纪浔也为了避免那1%的风险概率,玩了把大材小用的戏码,找来一位在医学领域有权威地位的脑科医生,让人在隔壁套房24小时待命,以防她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 酒店在医院附近,四星级,装潢简约大气,叶芷安无暇欣赏,被纪浔也牵着,一路走到房间门口。 她的心境已经和当初孤身去酒店截然不同,没那么多孤勇,不安的期待却是只多不减——都是成年人,她不至于设想不出大晚上出来开房,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纪浔也低头看了眼她时而收紧时而放松的手指,瞬间明白这姑娘又在乱七八糟地脑补着什么,凑到他耳边,压低音量明知故问:“在紧张?” 叶芷安喉咙卡得很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还没来得及在诚实的点头或负隅顽抗的逞强中做出抉择,他又问:“紧张什么?” 就挺坏挺欠扁的。 叶芷安想给他一拳。 纪浔也活到现在不怕天不怕地,连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但他发现他挺怕惹这小祖宗生气的,这会不敢调戏过头,见好就收,“刚确定关系,就迫不及待地带女朋友开房,干那档子事,我是有多垃圾?” 叶芷安注意力全落在那三个字上,又在心里默念几遍,终于有了真实感,眼睛亮了又亮,“纪浔也,谢谢你。” 没头没尾的话总让人满头雾水,“谢我什么?” 她摇头不肯说,他也不追问到底,“一会儿会有人来送换洗衣服,到时候你再去洗。” “可以洗头吗?” 纪浔也看着她缠着纱布的脑袋,笑着回:“不行。” “……” “那一会儿你别嫌我头发又油又臭。” 纪浔也笑笑没说话,后来他用一整晚的贴身拥抱证实自己并不嫌弃她的头发。 第二天早上,叶芷安被一通电话惊醒,同样被吵醒的还有纪浔也,男人起床气发作,脸色比墨还黑,他伸手去捞手机,一面堵住她半边耳朵。 “什么事?” 大梦初醒的嗓音异常哑涩,又经一番遮罩,平添神秘和性感。 叶芷安微微睁大眼睛,想听得更清楚些,转头就见他不耐地撂下一句话:“让他等着。” 他是谁? 叶芷安问出声。 纪浔也脸埋在她肩颈,含糊地说:“无关紧要的人。” 他继续补觉,醒来好整以暇地用完午餐,才想起这件事,但也没打算打电话给前台让人上来,两小时后,他换好衣服准备送叶芷安回医院,在酒店大堂被一道沉厚的男嗓叫住,“小纪先生。” 这称呼挺新奇,纪浔也止步看去,进入视线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五十上下,中等个子,被皮带束缚的肚子有些隆起,气质说好听点是精明,直白点是猾头,擅长钻营取巧那套。 顾振河上前,“小纪先生,我是上午让前台给您打过电话那个,也是《第62次日落》的制片。” 叶芷安先反应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解释了句:“是清月姐那部品牌定制剧。” 纪浔也哦了声,捏捏她手背,“先去车上等我会儿。” 叶芷安点头。 等人走后,顾振河问:“您看我们在哪儿比较方便?” 纪浔也没回答,快步走向休息区域,随便找了张沙发坐下,“什么事?” 顾振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措辞,“我这次来,是想和您就您的人片场被人砸伤这事好好道个歉。” 低气压瞬间弥漫开,顾振河不知道自己哪惹到这位北城来的太子爷不开心了,暗暗投去探究的几眼。 纪家根基在北城,但不至于出了北城地带,就可以被地头蛇当成纸老虎摁在脚底轻视,相反,会做足表面上的尊重,好赚个人情。 至于眼前这位外形比起娱乐圈流量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纪公子,虽说在纪家并不受重视,可毕竟是正统血脉,保不准有朝一日会成为纪家的掌权人,到时候同他交好之人,自然而然也能跟着沾光,应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所以顾振河这趟来,明着说是为了道歉,实际上,趁机牵线搭桥为自己今后谋划才是重中之重。 纪浔也终于开口,极其轻慢的一声:“被砸到脑袋的可不是我,你跟我道什么歉?” 笑像在气管间滚过一遭一样,低哑含糊,叫人捉摸不透。 顾振河早就混成了人精,一瞬工夫就明白他是在替另一个人感到不满,心脏一噔。 纪二在男女情事上的名声一直存在着两个极端,有人说他不识风月,不然也不至于身边一直没人。 另一拨人只叹他道行高深,处处留情却不留心,也不留下任何可供人指摘、大做文章的罪证。 但近期有传闻说他看上了一女大学生,几乎到哪儿,他都会带着她,甚至还为她狠狠责难了北城李家的长子。 现在看来,传闻不虚,宠也是真的宠,就是不知道他的新鲜感能维持多久。 估计最多不会超过半年。 毕竟对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才更合乎常态。 顾振河一脸正色,“到时候我一定再抽个时间,好好跟您——” 他没去了解叶芷安的个人信息,以至于这会连她全名都不知道,话音不可避免地顿住。 纪浔也没再听下去,起身,连同自己冷寂的气息一并消失。 车就停在喷泉边,叶芷安坐在车里直视前方,表情有些放空。 他问她发什么呆,叶芷安说:“刚才清月姐打电话了,问我在哪儿。” 这是盛清月继她出事后,第一次不通过经纪人联系她。 “她应该想和我聊点什么,纪浔也,我们快去医院吧。” 结果反倒是盛清月路上耽搁了会,来晚近一小时,纪浔也恰好在病房过道撞见她,“盛小姐,抽两三分钟聊聊吧?” 对面瞧不出兴师问罪的架势,但盛清月也不会天真到以为他这“聊”只是寻常一聊。 可既然他提出来了,她就不能拒绝。 两个人一步未挪,纪浔也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给她留,直截了当地说:“她不是那种知道自己被人卖了,还会帮着数钞票的类型,现在还愿意待在你身边,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小姑娘心地善良,动不动就心软,自己淋过雨,就总想去给别人撑伞,全然不顾自己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盛小姐,你现在或许觉得真金白银、脚下的红毯比不上一颗想护你的真心,但用不了太久,你一定会后悔。” 说完,纪浔也自己都想笑。 对着一个毫无交集的人,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又矫情的话,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其实关于盛清月的那些事,昨晚叶芷安有提起过,“她受过太多伤害了,你说我圣母也好,我就是不想看到她再受不必要的伤。” 纪浔也当时就毫不留情地挑明了盛清月的小算盘,“你拿她当需要照顾的朋友看,她不一定是这么想。” 叶芷安没接话。 纪浔也继续说:“她从陆显那儿猜到我和你的关系,也料到陆显那未婚妻最近几天会沉不住气,亲自跑到片场给她难堪,所以她才特地把你叫来江城,等那人真的上门了,再在你面前演上那么一出。” 盛清月这招剑走偏锋其实是在赌:赌叶芷安的心软,不忍见她继续被这人侮辱,然后去求助于他,让他用纪家的势摆平这些,也好让陆显未婚妻,或者说这圈子里的其他人看到除陆显外,她身后还有更大的仰仗。 另一层面也是在赌他对叶芷安的上心程度,试探他愿不愿意为了叶芷安,得罪陆家和陆显未婚妻背后的高家。 叶芷安保持沉默。 纪浔也掐了掐她的脸,“这都不生气?” 叶芷安摇头,“我觉得你才是那个更有资格生气的人。” 她神情严肃,转瞬开始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我和你要是没有任何关系,她就不会想到要去利用我,再借你的势,所以归根结底,她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她声音轻下来,悔不当初地嘟囔道,“就和那天在观月阁里的我一样。” 纪浔也捏她小巧的鼻尖,“这茬是怎么都过不去了是吧?” 叶芷安耸了耸鼻子,“我这就过去,那你也过去,好不好?” 纪浔也知道,这是让他别代替她向盛清月声罪致讨的意思,他应下,所以这会才会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泄露出咄咄逼人、让对方难堪的姿态,用的措辞也尽量委婉。 盛清月却不是这么想,脑袋里装的阴谋论多了,好言相劝也容易被当成威胁警告,她的脸色微微发僵,等到脚步声响起、远离,才敢做一次深呼吸,往病房走去。 叶芷安一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盛清月一出现,她就扬起大笑脸,打了声招呼。 盛清月将花放到一边,“这两天脑袋还疼吗?” “不疼也不怎么晕了,清月姐你呢?那人后来有再去片场找你吗?” 都到这份上,她居然还在操心她的事,盛清月心口发酸,也是真觉难堪了,“没有,事情都解决好了。” “那就好。” 盛清月是个很能容忍压抑气氛的人,但那会她莫名有些受不了两个人突如其来的沉默,没忍住开口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或者跟我说的吗?” 叶芷安一下点头一下摇头,“如果你愿意和我说的话,不管什么,我都会好好听的。” 盛清月顿了几秒,“我不知道纪公子是怎么和你提起我的,但我想,他说的没有一点有失偏颇——叶芷安,我确确实实想利用你达成自己的目的。” 叶芷安脑袋飞速运转,试图消化完这串信息,却在某个节点突然卡壳,露出呆里呆气的模样。 盛清月开始提起陆显,“当年是我甩的他。” 她签的娱乐公司规模小,到手的资源寥寥无几,很多得靠自己去争取,然而仅凭她的人脉,努力到最后通通成为无用功,摸爬滚打近一年,依旧连十八线都排不上。 公司经营状况也岌岌可危,开始采取投机取巧的手段,拿合同威逼利诱旗下艺人去陪酒,她妥协了,却在踏进会所那一刻,心生退意,掉头跑进雨中。 也就是那天,她遇到了陆显。 和陆显在一起那会,她只知他家境不俗,但没料到会显赫到这地步。 接下来的戏码很俗套,他的母亲借门不当户不对的缘由逼迫他们分手,她身单力薄,抵抗不了那般压迫,只能妥协。 陆显却只当她是为了他母亲应允的资源才将他抛弃,拿到陆家继承权后,展开了他的报复。 叶芷安知道自己不该多嘴掺合盛清月的事,可她实在是心疼她,没忍住说:“你没有想过要和他好好解释一番吗?” 这想法很天真,可万一陆显会听呢? “早就不重要了。”在陆显决定报复自己时,他们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那她还有什么必要煞费苦心替自己澄清? 叶芷安没再多说,片刻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清月姐,再过会儿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纪浔也说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日料烤肉店。” 盛清月愣了两秒,竟想象不出纪浔也被烟火气缠绕的画面,“你和纪公子?” 叶芷安毫不避讳地说:“我在和他谈恋爱。” 盛清月又是一愣,惊叹这姑娘能将最后那三个字说得如此自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和曾经的自己一样。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叶芷安遗憾地哦了声,“那下回就我俩去。” 盛清月迟缓地点头,临走前说:“出院后直接回北城吧。” 至于另一句:和纪公子在一起时,别陷得太深。 ——到底没能说出口。 对着那样通透的一双眼,所谓的忠告似乎都会成为多此一举。 盛清月相信叶芷安心里有数,更甚至比她这个旁观者看得还要清。 - 回北城当天,叶芷安又收到盛清月的转账,不同于之前的补偿,这是笔遣散费。 盛清月:【这几个月辛苦了,用这笔钱好好犒劳自己吧。】 盛清月:【我很庆幸这段时间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盛清月:【谢谢。】 这是盛清月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同自己说感谢的话,叶芷安对着屏幕愣了好半天,才敲下:【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盛清月没有回复。 叶芷安也没再发给她消息,隔天下午,化了个清淡的妆坐车去观月阁,被纪浔也逮了个正着。 “沈确说你没辞工作,也没请假,我还以为是他脑袋不清醒,把你跟别人记混淆了,现在看来是我太低估你了。” 他眼神凶得要命,“厉害啊叶昭昭,这才出院多久,就又开始折腾自己的身体。” 知道他是故意摆出这姿态的,叶芷安一点儿也不害怕,笑嘻嘻地说:“我要挣好多钱,以后给我外婆换套大房子。” 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口,别说梦溪镇的大房子,北城二环内的大平层他都能眼睛不眨地送给她。 可她不喜欢这样,她不想他们清清白白的关系到最后变成一笔不清不楚的烂账。 纪浔也已经将她的性子摸得七八分透,其中最清楚她颇为拧巴的傲骨,所以这会什么也没提,亲昵地捏她耳垂,“我们昭昭可真了不起。” 叶芷安无比受用,眼睛都要笑没了,想到还有活要干,立刻说:“我要去工作了,你一个人坐会儿。” 纪浔也抓住她手臂,往自己怀里带,“我跟欧阳珊说过了,今天你只负责我这个包厢。” 叶芷安腮帮子鼓鼓的,“你没骗我吧?” “骗你做什么?” 她这才相信,忽然反应过来,“纪浔也,你今天好不一样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之前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诫被他听进去了,他今天罕见地没在外套里穿衬衫,而是一件套头毛衣,质感很柔软,羊毛围巾一摘,露出嶙峋的喉结,性张力十足。 迟疑几秒,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亲亲你这里吗?” 纪浔也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色呢?” “不可以吗?”声音更轻了。 “行,随你亲。” 下一秒,他就摆出英勇就义的姿态。 叶芷安拿湿纸巾抹掉口红,挺直腰,用极缓的速度将自己唇送上去。 贴合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身体里有电流蹿过,也能感受到他喉结滚动了下。 轻含的动作不受控地变成了啃咬,他的手配合她突然的大胆,从她的腰滑到她的腿上,几乎要顺着缝隙往里钻。 叶芷安全身酥软,但还保留着几分理智,倏地从他身上离开,舌头跟打结了似的,一句话停顿好几回:“我要工作的,工作期间不能做这事。” “那你得说明白了,这事是什么事?” 他明知故问! 叶芷安气鼓鼓的,又咬回去,只不过这次咬的是他的手,也没用多大劲。 纪浔也笑了笑,重新将人揽进怀里,“行,接下来我们纯聊天。” 叶芷安还真有不少要聊的事,“我上回忘了告诉你,我三月底要出国的,在英国做交换生半年。” 纪浔也险些没维持住笑容,阴阳怪气道:“我算听明白了,你是想跟我谈异地恋。”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谈恋爱了?” “这又是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我用心看出来的。” “那你心盲。” 他心情不爽,多杠了句,转瞬得到小姑娘委屈巴巴的神情,立刻服软,碰了碰她唇角说:“逗你玩儿呢。” 她温吞哦了声,又说:“还有一件事。” “怎么,从英国交换回来,又得飞美国了?” “才不是!”她拼命忍住才没又去咬他,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以后要做什么。” 还完债后,她莫名觉得自己的世界广阔很多,拥有的可能性也变得更多,可恰恰是这样,很难在短时间内决定好未来的方向,只能惴惴不安地站在人生分叉口,等未来先撞上她。 纪浔也默了默,问:“喜欢什么?” 他的本意是想让她从自己喜欢、感兴趣的事物中,抉择出未来的大方向,哪成想,窝在他怀里的姑娘想也没想就说:“喜欢你呀。” 也因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纪浔也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哪怕以后这位可爱善良的昭昭小姐看上了天上的月亮,他也得给她摘下来。 【📢作者有话说】 谈几章恋爱~ 这章评论红包(24h内有效)感谢阅读! 第20章第三场雪 ◎“昭昭小姐,要试试吗?”◎ 去z&z酒吧或观月阁打工的那几晚, 叶芷安都会住在纪浔也那儿,但即便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也从来没发生过任何逾越的行为。 后来有天晚上, 赵泽打来电话, “什么时候出来玩, 给你庆祝庆祝。” 纪浔也笑了笑, 想当然地往下一接,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了?” 最近风声不小,赵泽自然能听到不少关于他的绯闻,所以这会并不意外他身边有了人, 让他诧异的是“女朋友”这一说法。 不过他也懒得提出质疑, 嗤笑一声:“谁有那闲情逸致替你庆祝脱单?我爸让我替他搞个慈善拍卖, 我想着你生日就在下个月初, 就一并替你庆祝了……地点呢定在游轮上, 第一天咱就好好玩、放开了玩……对了,你可以把你那小女友带上。” “我一会儿问问她愿不愿意去。”纪浔也一顿,“至于我的生日, 别搞得兴师动众的, 烦。” “行吧, 到时候我就不提你生日的事儿了,就说只是个普通酒会、舞会。” 在纪浔也说出那句“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了”炫耀似的话后,叶芷安就已经踮起脚尖悄悄退到卧室, 从托特包里拿出记事本, 在上面写了句:【他其实挺幼稚的。】 笔盖没立刻合上, 笔尖泄出的黑墨洇湿其中一个字, 也是因为对这句话不太满意, 她在上面划了好几道横线, 把字全都遮住才作罢,正要重新写点什么,余光瞧见一道身影,气息倏地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片刻欲盖弥彰地将记事本塞回包里。 纪浔也打眼到,什么也没说,主动替她岔开注意力,“下周三、四有没有时间?带你出去玩。” “周三有课,三点以后才能有时间。” “那行,三点我去燕大接你。” 叶芷安点了点头,然后才问他去哪儿。 “带你去游轮上玩。” 叶芷安第一反应是游轮上有什么好玩的,居然还能待上两天一夜,真正到地方,她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叹:有钱人的消遣法子可真多。 游轮肉眼可见的豪华壮观,13层甲板,22层楼高,内设十几个酒吧、餐厅,音乐厅、电影院……能想到的娱乐手段一应俱全。 站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央,听着灌进耳朵里的交响乐,叶芷安只觉心头空落落的,好像她肥沃的精神世界快要被这样的浮华蚕食掉一角。 赵泽一见到纪浔也那身休闲打扮,啧啧称奇,“今儿穿得这么死板、臃肿,个人特色是一点儿都没了。” 对赵泽来说,纪浔也是北城里最适合穿宽松衬衣的公子哥儿,卫衣、毛衣那些反倒会把他的慵懒劲磨没,比如他现在穿着的圆领拼接毛衣,在一众精致的礼服里显得格格不入。 赵泽把自己能想到的批判词都用上了,两秒的安静后,插进来一句:“我觉得很好看。” 只要是带有保暖功效的,叶芷安都觉得好看。 纪浔也笑了声,“听到没?昭昭小姐说好看。” 他手臂往她椅背上一搭,做足自然又亲昵的姿态,无形中将她划入自己不容侵犯的领地。 叶芷安浑然不觉,抿了下果酒,眼睛一亮,“纪浔也,这个好好喝哦,你要不要尝一口?” 连名带姓的叫法,听得旁人诧异不已,更让他们跌破眼球的是,向来只爱辛辣混合酒的纪公子毫无介怀之意地接过她递来的酒,微微仰头,唇瓣与酒杯上的唇印相贴,一口见底。 叶芷安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一次性把它全喝完了?” “你要是爱喝,回头我让人再多送几杯过来。” 她连忙摆手,“那还是不了,我酒量不好,会醉的。” “不就是容易误事?”纪浔也懒懒笑,“闹得再厉害,残局也有我给你收拾,你怕什么?” 叶芷安倒不是怕,只是不想给他带来麻烦。 纪浔也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挂断后他先对叶芷安说:“有个视频会议要开,我得先回去,一会儿有什么需要的,就去跟他说。” 说着,他视线转到赵泽那处,“替我照顾着点——”他眼神一定,凉凉补充,“不过也别太照顾。” “……” 话里话外的警告意味气得赵泽倒装句都出来了,“赶紧走吧你。” 人一走,剩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赵泽这人看着不太着调,有时侯说话也痞里痞气的,但叶芷安知道他和在观月阁为难自己那类人本性不同,肚子里没装那么多坏水,加上他出手阔绰,薪酬福利好到让她对他升不起太多负面印象。 可这不意味着她受得了和他单独相处时尴尬的气氛,没过多久,她就借口跑到甜品区那儿,还没挑好吃哪个,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为首的大小姐勾着细长的眼线,妆感攻击性很强,语调也是,连人称代词都不屑用上:“怎么称呼?” 和这群素未谋面的公子哥大小姐们搭腔,语气太殷切会显得谄媚,太冷淡估计又会被人视作在拿乔,叶芷安只能用一个微笑,搭配不冷不热的腔调回道:“我姓叶。” 她笃定对方不会耗费精力去记自己的名,就没说。 这人没再说什么,眼眸一侧,递给身旁男人一个眼神,叶芷安默默在心里称他为狗腿男。 狗腿男接过话茬前,先派头十足地轻咳了声,“叶小姐,你家里人是做什么的?” 原来是来盘问她底细的…… “我只有外婆一个家人,她平时就在家做做手工,成品会存放到别人店里售卖,”叶芷安边说边掏出手机,点开相册,“我外婆手艺可好了,会做旗袍,也会做很多稀奇古怪的毛毡小玩偶。” 她大拇指飞快滑动屏幕,连着过了十来张照片,才抬眸,发现压根无人在看,更甚至个个姿态轻慢,天生斜视一般,拿黑漆漆的鼻孔对人。 其中一人感叹道:“我头一次听说手工定制品,还得亲自去店里挑。” 语气刻意,明摆着在睁眼说瞎话,没事找事。 叶芷安有些生气,当然不为自己受到轻视,而是他们折辱了外婆的心血,气归气,她也没有表现到脸上,只用煞有其事的语调回:“那你挺孤陋寡闻的,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多去外面走走看看,这样思维和眼界才能打开。” “……” 莫名其妙被教育了一通的大小姐脸色发黑。 然而看人笑话这事在极度无聊的环境里,总叫人趋之若鹜,很快又有人说:“叶小姐,你没有爸妈,只靠外婆一个人养大,这几年应该挺不容易的吧……对了我听说,你还在打好几份工,其中有份就是观月阁的服务员,难不成你和纪公子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叶芷安摇头,“在那儿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不过具体怎么认识的,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和你们说得太仔细,你们也没有必要打听这么多八卦。” “还有,你们不用同情我的,我虽然没什么钱,但我外婆给我的爱已经很多很多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缺。” 她适时抢走话题主动权,状似没心没肺地反问一句:“你们这么有钱,拥有的东西比我多这么多,那你们幸福吗?” 这话更像在说:你们才是最可怜的那个,没人爱,空虚到只会去找别人的不痛快。 顿时鸦雀无声。 赵泽怕兄弟的小女友真会受到什么委屈,一直暗中观察着,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出场机会。 这姑娘就这样靠着自己的伶牙俐齿,让其他老钱新贵们的傲慢毫无用武之地,没人再上前自讨罪受,教养支撑下,也没聚在一起编排这位灰姑娘的不是,只在心里暗暗期待她和温大小姐的“狭路相逢”。 让他们失望了,温迎从始至终都表露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哪怕在看见自己前未婚夫和他的女朋友暧昧举止后,面色依旧不改分毫。 就在所有人疑惑她是不是转性了或对纪浔也已经没了执念时,只有温言之清楚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昏暗僻静的过道,温言之垂眸看着双臂交叠环在胸前,做足防御姿态的女人,“阿迎,差不多可以收手了。” “我干了什么,怎么就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出面,”温言之捏捏隐隐作痛的眉心,“你是在观察她在纪浔也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少,从而判断自己是不是该亲自出手。” 温迎没说话。 温言之又说:“虽然温家和纪家解除了婚约,但两家的往来不会就此斩断,阿迎,别做出伤害两家人情分的事,更别让自己处于难堪境地。” “那你得把话说明白,做到什么程度才算难堪?像你这样,不争不抢地守候在一边,就是伟大、光风霁月?” 温言之觉得她意有所指,一时半会没往下接。 温迎换了个姿势,真丝披肩缠住白皙肌肤,像覆着一层蛇皮,她的目光意味深长的,比她的语气更加危险,仿佛要把人心一层层剖开。 她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他,“温言之,别装出一副为了温家、为了我好的样子,来对我进行说教,恶心死人。还是说你觉得,你以为你借着这些名义,我就会看不出你对那叶芷安存了别样心思?” 劝她别出手,无非就是想保全那个人。 温言之神情怔忪。 温迎红唇微扬,用灿烂的笑容压下眼底的不屑,“你是会看人,但不代表别人都是睁眼瞎,需要我给你数数,今晚你瞥了她几眼吗?” 他声线冷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她哪来这么大魅力能吸引两棵铁树开花?”根据她的调查,温言之不过只见了叶芷安三回,难不成他也开始学人玩起一见钟情的滥俗戏码? 温言之平缓好情绪,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下袖扣,语气淡到恼人,“好奇这个做什么?你就算知道了,也成为不了她。” - 纪浔也这一通视频会议进行的时间很长,等到叶芷安结束自己舌战群儒的丰功伟绩,也没见他回来,倒先等来了纪时愿的消息。 微信是在梦溪镇加上的,但由于生活圈子和作息的截然不同,两个人的聊天并不频繁,最近一次对话是在叶芷安回北城不久,纪时愿问:【你不要我哥了吗?】 当时她只觉好笑,明明在他们这段关系中,占据上风的一直是他,可怎么在别人眼里,他反倒是惨遭抛弃的人? 叶芷安只回了几个字:【没有这回事。】 近半个月后的今天,纪时愿又问:【我也在邮轮上,现在一个人待着好无聊,你要过来找我玩吗?】 纪时愿娇生惯养长大,但她身上的傲慢和骄纵不会让人心生反感,撇开阶层不言,叶芷安愿意和她交朋友。 叶芷安爽快地回道:【好啊,你现在在哪儿?】 纪时愿回了串房间号过去。 叶芷安记下,一路沿着指示牌走去,还差十来个号码时,听见拐角处的交谈声,全是男嗓,从音色推断,这几人年纪不大。 “听说纪老爷子身体不太行了,估计撑不到明年,纪家内部现在闹得厉害,尤其是纪二他老子和他三叔那两派,不争个头破血流怕是收不了场。” 纪老爷子四个儿子念的都是军校,毕业后走上不同的路,长子从政,幺子从文,纪浔也父亲纪书臣也是家中次子,没有遵从老爷子意愿成为一名军人,而是跟朋友合资开了家公司,纪浔也出生那年,纪书臣才被老爷子承认,安排进集团,有了和老三平起平坐的身份。 “我怎么记得纪老三无子无女,老爷子要是把集团传到他手上,纪家岂不是要绝后?” “依我看,老二和老三传谁都一样……纪老二也就纪二一个儿子,还是不能人道的。” 不怀好意的笑持续一阵,“纪二素了这么多年,这节骨眼上,找了个女人带在身边,该不会想让我们相信他不行的传闻全是凭空捏造的,好增加他老子拿到继承权的可能性。” “可我怎么觉得纪二对纪家的继承权不感兴趣?” “香饽饽就在你手边,你会忍住不拿?” “说的也是……”这声之后,话题又绕回“不能人道”这四个字上。 叶芷安听不下去,但不至于笨到要在对面人多势众的不利情况下,强行替纪浔也出头,更何况这块区域有些闭塞,要真闹起来,她估计连求救信号都发不出去。 权衡过后,她用迅疾的语速撂下一句“你们这么清楚他行不行,敢情晚上你们都住他床底啊”,掉头狂奔,跟纪时愿的见面也被她抛之脑后。 说起来也是运气好,她没头苍蝇似的东拐西拐一阵,竟也回到了自己房间,比起酒店套房小很多,一眼就能看全。 纪浔也已经结束会议,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地上铺着一层厚实的羊毛地毯,削弱逼近的脚步声,然而开门的动静和窗玻璃上倒映着的人影早就暴露她的行踪,他不开口戳破,只为看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到底想做什么。 结果她只是绕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他的眼神里有愤然、迷茫和忧虑,总之,比午夜的海还让人难以捉摸。 终究是他先沉不住气,转过身,柔着嗓音问:“怎么了?” 小姑娘咬唇又松开,做足心理抗争后,睁着好奇又担忧的双眸,无比真诚地发去一记叩问:“纪浔也,你有病吗?” 这话换做别人说,纪浔也没准真会以为对方在阴阳怪气什么,可如果是她,只会让他觉得她又从哪儿听来了闲言碎语。 他玩心大气,歪着脑袋煞有其事道:“我觉得有。” 叶芷安害怕看到他眼里惯常出现的自厌,另一部分也是在懊恼后悔自己刚才如此不委婉的表达,不太敢看他,眼尾垂落,瞧他投落在脚边的影子,沉寂,黯淡。 她轻轻一动,用裙摆化成的虚影勾住他大腿,半晌哑着声音问:“什么病啊?” “喜欢逗你的毛病。” “……” 她有些气恼,气他在自己说起正事时吊儿郎当的态度,但这会更多的是气他对他自己身体的漠不关心。 “我是认真的!” 纪浔也收了笑意,“又有人在背后编排我什么了?” 叶芷安挑重点复述了遍。 纪浔也又笑起来,“你信不信?”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段时间,她见识了太多他们这个圈子里混乱的男女关系,要他们这样的公子哥洁身自好反倒是天方夜谭,可他竟然能忍这么多年,除了抱她亲她外,一点儿情色不沾…… 情感让她相信他,理智却在告诉她他没有隐疾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说到底涉及到男人的尊严问题,叶芷安违心地放大对他的信任,“我相信你没问题的。” 纪浔也从鼻腔哼了声,“那你信错了。” 反应实在不像开玩笑,她彻底呆住了。 他敲她脑门,“不过他们也只说对了一半,我生理很健康,有问题的是心理” 深入做那种事,光在脑子里想想,他就会感到恶心。 叶芷安瞪大眼睛,“所以你现在还不——” 她把最后那个字咽回肚子里,神情看着莫名悲壮。 “我又没正儿八经地找人试过,现在是什么样的,哪儿能清楚?” 叶芷安险些脱离矜持,说出一句“那你可以跟我试试”,好在被他抢先,“不管行不行,但我想我应该挺会用其他部位服务人的。” 她刚揣摩出这话的意思,他就半蹲到她身前,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下子缩减到咫尺之间。 那双被微光和阴影同时覆盖的一双眼,藏匿着朦胧的深情和纵容,他问:“昭昭小姐,要试试吗?” 第21章第三场雪 ◎烫得她像在烈火里焚烧◎ 叶芷安被对面暧昧的眼神砸得昏头昏脑, 根本腾不出多余的理智去思考爱和未来,最为原始的冲动裹挟着她,让她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同时, 她的双手用力揪住他胸前薄薄的布料, 脱口而出的问题关注点偏到离谱, “你怎么换了件衣服?” 纪浔也改成单手环住她腰肢的姿势, “跟人开正经会议, 总要穿正经衣服。” 她极轻地哦了声,大脑稍微清醒后,倏地低下头, 将脸完完全全埋进他胸口, 是在懊恼自己刚才的大胆, 也是在给自己足够的缓冲时间。 他也不催, 低垂的视线一瞬不停地落在她后颈, 冷白的肌肤沐浴着窗外掩映进来的月色,脂膏一般细腻润泽。 看着又那么脆弱,好像他轻轻一掐, 她就会露出疼痛难忍的反应, 转瞬用猩红的一双眼控诉他的蛮狠残忍。 他的心无端刺痛了下。 绵软的声音将他意识拉拢回来, “纪浔也,我想先洗澡。” 也不知道是不是设计师有恶趣味,独卫面积并不小, 没做干湿分离, 靠窗的位置安了方型下沉式浴缸, 头顶一盏暖光灯, 灯罩像蒙着一层纱, 光线不太明朗, 比大雾笼罩下的月夜可视度还要低,却比情趣酒店里助兴的灯光更具魅惑。 瞅见对面三两下就能将自己衣服扒光的架势,叶芷安心生退意,偏又无路可退,只能主动将自己送到他手里。 他的手掌还是干燥的,但很热,绕过她的腰,直达肩胛骨,再往中间挪,是拉链所在的位置。 束缚感越来越轻,她知道这是礼裙从身体慢慢脱离的信号。 叶芷安闭上眼睛,颤抖的睫毛出卖她的忐忑,等到身体再无遮挡物时,她下意识曲起手臂,罩住自己最柔软的部位。 浴缸里的水位上涨得很快,热气氤氲着她的脸,也将她眼尾染上几分羞怯的红色。 能激发一个人情|欲的其实不是过于坦荡的勇敢,而是欲盖弥彰的遮掩,她的反应看得纪浔也喉咙发紧,只觉自己快要向无声的浪潮缴械投降,被迫卷进她眼底流光溢彩的漩涡中。 好在这股冲动算不上无法自抑,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落到另一处,挤出沐浴露,在掌心揉搓几下,没来得及沾上她泛着水光的肌肤,先被她制止,“这个我自己来。” “你确定?” 叶芷安红着脸坚持,“当然!” 纪浔也没再多说,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叶芷安飞快夺走他手心的粘液,胡乱往自己身上抹了几下,再用清水冲洗干净。 结束后,拿食指戳戳他的腰,嗓音软糯:“我好了。” 纪浔也眉梢微微挑起,刻意停顿两秒,才去取一旁的浴巾,将她整个人包住,抱回床上。 叶芷安懵了两秒,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忘记洗头了。 “纪——” 才蹦出一个字音,突然像被电流贯穿了身体这般,她的下巴不受控地扬起,喘息都变成异常艰难的事。 从她的角度,不能看清他的脸,甚至连他双眸都捕获不到,但他应该也是动情了的,他的视线和呼吸在飞快吸收走她身体里多余的水分,烫得她像在烈火里焚烧。 她一直觉得,他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的时间是颠倒着走的,别人工作,他玩乐,别人休憩,他才开始转动自己大脑。 他没到能把每件事都处理得干净漂亮的地步,但因举手投足表露出的游刃有余,平添赏心悦目的美感,让人着迷。 以前叶芷安最爱的就是夜深人静之时,看他伏案忙碌的样子,今晚是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原来他行起污秽之事,依旧会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清薄,寒凉,虚无缥缈,她伸出手,他整个人能稳稳当当地落在她掌心,给她一种虚假的暖意,可当她攥成拳头,却又什么都握不住,只剩下一截幻影。 这也不能怪他,谁让月亮的光本身就是借来的呢。 外面起了风,很大,连带着海浪翻滚的势头都变大了,船体本身能感受到强烈的颠簸,游轮上的人也是,仿佛被人放置于一叶扁舟里,随着浪花飘飘荡荡的,偶有海水扑进船身,漫过整具躯壳,窒息感涌了上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叶芷安迷迷糊糊地感知到自己眼角泛起的生理性湿润,全被纪浔也用他干燥柔软的唇抹除殆尽。 见她阖上眼皮,呼吸恢复均匀节奏,纪浔也不再折腾,拿上换洗衣物折返回浴室。 西装裤面料yt,早就在替她清洗时被浴缸里溅出来的水洇湿一大片,他慢条斯理地脱下。 也是多亏了床上那位已经睡到昏天黑地的姑娘,有史以来第一次,他竟要靠着冷水zd。 - 作为只需享受的那一方,却率先累得像滩泥,睡死过去,传出去,未免太丢人,清醒后的叶芷安,只想一键清除昨晚所有让人面红耳热的荒唐记忆。 现实总不能让人如意,她一抬眼,就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看穿她有仓皇逃离的念头,纪浔也长腿一跨,将人牢牢锁了回去,伏在她颈侧,用气音说道:“我差不多一晚上没睡,听话,再陪我睡会儿。” 叶芷安自知理亏,除了答应外别无选择。 以为自己没多少睡意,结果第二觉还是她醒得最晚,那会纪浔也正靠在床头跟人聊天,没聊几句,退出对话框,微信主界面映入叶芷安眼帘。 和大多数陷于热恋中的女孩一样,叶芷安也想知道另一半给自己起的昵称,但她不好意思开口挑明,偷看别人的手机屏幕又觉不太礼貌,眼睛就这样滴溜溜转了好一会儿,始终定焦不到一处。 纪浔也看穿她的小心思,大大方方地把手机递过去,“没藏什么,你随便看。” 叶芷安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看,你直接告诉我吧。” 纪浔也抽回手,屏幕没掐,瞎话张口就来:“世界上最难哄的公主。” 她哪儿难哄了? 叶芷安不可置信地拽住他手臂,夺过手机看了眼,埋汰是假,逗她是真——她那头像旁边只有一朵雪花,这也是她原本的微信名。 “你没给我设置备注呀。”说没有一点失落是假的。 纪浔也摁住她肩膀,将人往怀里拢,“你要不要再看看别人的?” 惯常蛊惑的语气,总让她失去自我约束力,乖乖顺着他的意思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被他存放在通讯录里的人,用的备注全是真名,就像在说:在我的生活里,只有你才是特例。 叶芷安受用万分,直起腰,环住他后颈,“谢谢你,纪浔也。” 纪浔也发现她老爱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跟自己道谢,不过他也不拦着,随她去。 “现在还想不想要个备注?” 叶芷安摇头又点头,“你可以先跟我说说你想给我起什么。” 纪浔也一连串吐出三个腻歪的称呼,“小宝贝,小祖宗,小心肝……挑一个?” 他只是在顺她的意思举几个例,哪成想小姑娘还真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起来,好半天才拉住他,一双眼睛亮盈盈的,“我要小心肝。” 他支着脑袋,侧目看向她,拖着懒洋洋的调问:“我能问问昭昭小姐,小心肝是如何打败其他两个的吗?” “很多人想到心肝,会往下接个宝贝,也就是说小心肝这称呼一个能抵俩,傻子才不选它呢。” 他倒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就挺傻的。 “行,就小心肝。” 叶芷安笑弯眼睛,在他手指敲击屏幕的时候,将脑袋凑过去,“还想要爱心。” 纪浔也很好说话,“要几个?” 叶芷安毫不犹豫地说:“一个就够了。” 比起泛滥成灾的爱意,她更想要他独一无二的真心。 纪浔也在这时看向她,像是洞穿了她的想法,也像浑然不知,和往常一样笑着,只是这次眼睛都弯了些弧度。 叶芷安从他的五官里瞧出了三分纪时愿的影子,迟钝地想起最晚被她遗忘的事,一下子从他怀里钻出,捞起手机给纪时愿发去消息。 手指一边道着歉,嘴巴也没闲下来,哭丧着脸说:“纪浔也,你堂妹昨晚让我去找她,我答应了,但又放了她鸽子,她会不会生气啊?” 纪浔也回道:“她这人做事想一出是一出,多半前脚找上你,后脚自己又上哪儿野去了,你没必太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这话三分真,余下七分出于安慰她的想法。 事实上,纪时愿完全不知道最晚发生了什么,叶芷安的消息更让她满头雾水,索性把人约到五层一清吧,好当面讲个清楚。 听叶芷安挑重点说完,她再次露出莫名其妙的反应,“我什么时候给你发消息了?” 她昨天喝得醉醺醺的,后面是被沈确抱着回房间里的,还一觉睡到了天亮。 难不成她其实有什么梦游症? 纪时愿不敢相信自己睡着后比清醒时还要会兴风作浪,着急忙慌点开微信看,界面干干净净的,最新一条停在半个月前,“你看吧,我真没——” 她话还没说完,叶芷安把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给她看,上面清清楚楚地罗列着几条“罪证”。 纪时愿嗓子突然卡住了,好在她还不至于被事实冲击到理智全无,很快找到其中的问题:“你看啊,我的房间号不是这个,还有我和人聊天每句之后必定会加上一个表情包,最最重要的是,我刚才想起来了,沈老狗跟我说过,他送我回房后,忘记拿手机了,又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事儿,没准就是那几分钟被人钻了空。” 叶芷安想了想,问:“你在喝醉前,有说过你认识我的事儿吗?” 纪时愿回忆几秒,神色变了,支支吾吾道:“好像是有。” 那就能证实她是被人当成枪杆子使了。 纪时愿气咻咻地起身,“我去找二哥,让他查清楚这件事。” 叶芷安也想知道冒充纪时愿的人把自己骗到那房间到底要做些什么,但现在还在赵泽的邮轮上,人家欢欢喜喜地办场派对,总不能被她扫了兴,更何况以纪浔也的脾性,这事就算不闹得人尽皆知,也不可能安安静静地收场。 她没在高门大户生活过,不知道里头的肮脏黑暗,争起家产来又会掀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可不管未来纪浔也有没有想要继承家业的想法,她能做的只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不去给他带来麻烦。 斟酌过后,叶芷安说:“今天先算了吧,等到——” 纪时愿以为她是彻底不打算计较了,急到嗓门都高了几个度,高跟鞋蹬地的力道也重,不一会儿地毯上全是硬币大小的印子,“这怎么能算了呢?” 鲜少有人如此强烈地想要替自己出头,叶芷安动容不已,刚要正儿八经地对她道声谢,就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补充了句:“我可差点以为自己真有什么梦游的毛病!” “……” 纪时愿风风火火地冲到纪浔也房间,毫不拐弯抹角地直入主题,“二哥二哥,有人冒充我给昭昭发消息,还想把她骗到2014那房间里去。” 纪浔也把玩打火机的动作一顿,“怎么回事?” 话是对着纪时愿问的,眼神锁住的方向却是叶芷安那处。 纪时愿把事情来龙去脉阐述了遍。 纪浔也的反应平淡得过分,丢下一句“我知道了”把人赶了出去,然后看向在一旁无力绞着手指的叶芷安,“叶昭昭,你傻站着做什么?怕我?” 她边摇头边朝他走去,“我一点儿都看不出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他掐她的脸,又拿唇碰了碰她嘴角,做足暧昧的戏码安抚后,抵靠着她额头,沙哑的声线里混进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在想我是不是得去好好感谢昨晚编排我跟缩头乌龟一样不能人道的那群人,不然你也不会一怒之下把要见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人一旦靠得太近,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就像这一刻的他们,叶芷安想从他细微的神态反应中琢磨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然而能看见的只有他微挑的唇。 用完午餐,叶芷安就没再见到纪浔也,四处打探,才知道他和赵泽去了顶层的餐厅。 她心里顿时升起不妙的预感。 顶层只对一小部分人开放,叶芷安靠着纪浔也给的房卡才被楼梯口的安保放行。 已经过了饭点,主厅的大圆桌空空荡荡,只有最东面包厢门紧闭,里面有动静传出,说话声也迷迷糊糊的,辨不清音色,甚至连有几个人都推断不出。 叶芷安在门口站了会,等来单手执机低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的赵泽。 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半路抬起头,顿了两秒,浑不吝的笑容挂上嘴角,“小叶同志,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等人走近,叶芷安才压着音量回:“纪浔也是不是在里面?” 赵泽承认了,“阿浔正在里头忙应酬的事,你先自己一个人找其他地方待会儿,不然去找愿愿也行。” 叶芷安无动于衷。 赵泽这才有些急了,“放心,你男朋友没出轨,里头全是男人,还是狗见嫌的那种。” 他有意无意地在调和着气氛,叶芷安却什么都听不进,沉默数秒,“哦”了声,“那我先走了。” 她一做出转身的动作,赵泽就推开了包厢门。 那一霎的空档,让叶芷安有机可趁,飞快扭过头,透过缝隙瞧见了里面那瘆人的一幕。 第22章第三场雪 ◎“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纪时愿告完状的半小时后, 纪浔也就查出了冒用她身份给叶芷安发消息的人。 林沐阳,圈子里仅次于李明宗兄弟的纨绔,会干出什么荒唐事, 纪浔也和赵泽都毫不意外。 耐人寻味的是, 林家这数十年来一直跟在温家屁股后面乘凉, 好听的说法是同盟, 行的事却和舔狗无异, 而这次的游轮局温家兄妹也来了,也难不让人怀疑这没头没脑的二世祖是受到旁人教唆,才犯下这种蠢事。 用完餐后, 纪浔也借用赵泽的身份, 以商讨家族合作的名义将林沐阳“请”到顶楼餐厅。 一看到纪浔也, 林沐阳脸上闪过心虚和慌乱, 见对方神色毫无异常, 才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然而戒备卸下不到两分钟,耳朵里进来一声:“见过我女朋友吗?” 这话只可能是问自己的,林沐阳一个激灵, 再度抬起头, 不远处男人正低垂着眉眼, 修长的手指摆弄着餐巾,三两下折成其他形状,看上去像千纸鹤。 林沐阳回忆了下他刚才的语气, 像随口一问, 又像带着满满的试探, 他不敢糊弄, 诚恳地说起瞎话来, “昨晚在宴会厅见过一面, 我敢说整个北城,怕是都找不到几个比纪公子女朋友还要好看的。” 纪浔也眼皮一抬,笑了,“看来你有事没事都没少盯着我女朋友看。” 赵泽幸灾乐祸地笑出声,随即递给林沐阳一个“兄弟,你还是少说话”的眼神,事实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一点儿没收。 林沐阳没接收到这信号,但也察觉到不妙,立刻噤声,纪浔也没就这话题掰扯下去,指了指每个人面前一蛊正在沸腾、加麻加辣的石锅鱼,“你怎么不吃?” 林沐阳委婉拒绝,“这鱼看着确实不错,可惜我这人吃不了辣。” 赵泽反应极快,给一旁的保镖递眼色,“林少爷都说了吃不了辣,你俩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喂进去啊。” 林沐阳听愣了一瞬,心跳陡然加速,一个字都没蹦出来,喉咙先被滚烫的红油堵住,肿胀的痛感席卷而来,挣扎无果,发出来的声音难听至极。 纪浔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淡声问:“你用我堂妹手机把我女朋友叫到2014做什么?” 林沐阳呜呜咽咽一阵,赵泽又吩咐人送来纸笔,他接过,没有多加思考就写下:【不管我的事,我也是被温大小姐忽悠怂恿的。】 “她怎么跟你忽悠的?” 【她说她哥看上了纪公子你女朋友,如果我能成人之美,林家——】 后面的话,纪浔也没看下去,自虐般的拿掌骨重重敲了两下地,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会游泳吗?” 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语气,搭配似笑非笑的神态,给了林沐阳如临大敌的恐惧感,他甚至怀疑,不管自己怎么回答,最后可供他选择的路只有一条。 纪浔也说:“要是不会,回头我让人好好教你。” 林沐阳只能奋力点头。 纪浔也笑了声,“那行,一会儿你就自己跳下船,游回岸上。” 赵泽听乐了,开始捧哏:“那要命了,这儿到岸边可有足足几百公里。” “找人看着,回头游不动了,给个救生圈,拉着走。” “这法子我看行。” 两个人一唱一和地决定了另一个人的去留,之后没再分给这人半个眼神。 赵泽特意绕到纪浔也身边,轻声问:“别跟我说你是认真的?要是让纪家的人知道,你干出了这种荒唐事……” “那你跟我说说,这事要安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处理?” 赵泽没接。 “我现在很庆幸她没进那房间,可当时要是进了,你敢保证温言之会保持他那假模假样的襟怀坦白,不对她做任何事?”纪浔也面无表情地说,“那个人,我不信。” 赵泽这会是真没话说了,沉默着一起离开包厢,看见叶芷安后,心脏猛地打起颤,满脑子都是:这姑奶奶怎么还没走? 纪浔也比他更早注意到,和叶芷安对视上的那瞬间,前所未有的慌张涌上心头,严重影响到语言组织能力,嘴唇张了又闭,钻进来满满的无力感。 叶芷安原本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看到他掌骨处的血痕,无尽的猜想占据大脑,心一抽,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托起他手掌,仔细观察几秒,抬眼,顶着忧虑到让人动容的神情问:“你疼不疼啊?” 纪浔也心里的不安瞬间消减大半,拖着腔说:“疼啊,再严重点估计能骨裂了。” 赵泽服了这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但也很给面子地没有拆穿,不想再看这俩秀恩爱,于是抬起手往脸上一挡,脚下飞快。 叶芷安就和失了智一般,完全信了他的一派胡言,脸色白了又白。 纪浔也见不得她这副样子,心里追悔莫及,赶在她说出那句“我们快去看医生”前,拥住她,弓着腰将下巴抵靠在她肩头。 很奇怪,明明是那么单薄瘦削的肩,却能支撑起整个他,他也总能从她皮肉之下的骨髓里汲取到生机。 “骗你的,没出什么大事。”他的声音失去往常的平静,能听出明显的起伏,“回房给我吹吹?” 耳边扑进来低哑压抑的一声“嗯”。 破皮其实没有肉眼看上去的那么严重,叶芷安用棉签擦干上面的血污,抹上消毒水,按他说的,吹了好一会的气,才用创可贴粘上。 收拾好东西后,她一句话还没说,被纪浔也抢先:“你先等等。” “等什么等呀?” “等叶昭昭老婆婆的唠叨。” “……” 叶芷安气到想咬他。 纪浔也终于捞到手机,手指轻轻敲点几下,又放下反扣到桌面上,“可以开始了。” 他摆正洗耳恭听的架势。 叶芷安气势一下子恹了,表情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如鲠在喉”。 片刻她将脑袋一垂,藏住了脸,只留给他抖动明显的肩膀。 哭了? 纪浔也慌了,连忙准备去哄,双手轻柔地捧起她下巴,等那双含笑的眸晃进眼底里,他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 小姑娘哼笑一声,下巴抬得更高,骄矜无遮无掩,“只准你逗我,不准我骗你了?” 纪浔也甘拜下风,“当然行。” 他倒情愿她能从自己身上骗去点什么,最好还能把他骗到一无所有,到那时候,他或许就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勇气了。 他眼底突如其来的沉重和悲怆被她捕捉到,她的心就像融化的苦瓜味棉花糖,塌塌地陷了下去,涩感无穷。 她贴过去,将脸埋在他胸口,听他不平稳的心跳节奏,“纪浔也,你要好好的,好好对自己,好好爱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声音从头顶浮过,凉凉的,“昭昭小姐,你倒是提点别的要求啊。” 她好奇地问:“你要我提什么?” 纪浔也淡笑不语,好半会另起话头,“现在怕我吗?” 他阴鸷狠辣的一面被她尽收眼底,怕也在情理之中。 叶芷安摇头。 她并不害怕这样的他,除迷茫外,还有对他的心疼。 “那会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阻拦你,所以才会一直傻傻站在门口。” 她心里的两个小人疯狂叫嚣着,斗了个头破血流也没结果,反倒把体力挣扎没了,双脚沉甸甸的,迈不开一步。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不该进去,要是一会儿有人来,我还能把他拦下。” 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那就只能去当他的共犯。 纪浔也听出她的潜台词,低低哑哑地笑了声,“我们昭昭,胆子是越发大了。” - 晚上八点,拍卖会正式开始,拍品基本都是从赵家典藏中挑选出来的,玉石雕刻居多,参杂几件珠宝首饰。 拍卖师在台上口若悬河地介绍着,纪浔也在底下环顾一圈,发现全场最意兴阑珊的人就是他身边的人。 眼皮像垂着千斤重的秤砣,耷拉下来,只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一开始哈切连连,到最后直接歪着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睡了过去。 自此纪浔也的注意力全都被她夺走,看她纤长的眼睫,被暖气熏出红晕的两腮,微动的嘴唇,无一不牵动着他的心,他的喉间莫名变得干涩,迫切需要止渴剂。 于是,他旁若无人地吻上了她的唇。 开始得毫无征兆,离开得也突然,叶芷安却还是捕获到了一丝属于他的气息,倏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惊慌,压低声音问:“你刚才亲我了?” 他承认得坦然,“亲了。” “这么多人呢,你为什么非得——” 纪浔也摸摸她脑袋安抚,“视觉盲区,没人看得到。” 肉眼确实无人察觉,但暗处一台摄像机完整地记录下这一幕。 赵泽经营管理能力稀缺得可怜,但在玩乐上的天赋无人能及,相当会整活来事。 慈善拍卖结束,他又组织了一场舞会,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舞会宣布延期两天,地点也换成国贸大厦顶层。 叶芷安好奇,问他原因。 赵泽憋着怒火说:“这还得怪我被请来的乐队放了鸽子,说什么最近心情不好,怕影响演奏效果……钱要是没给到位就直说呗,我还不信我赵童子补不起?” 赵童子是圈里的人给赵泽起的绰号——童子即为散财童子。 赵泽又花了五分钟,给叶芷安科普一场完美的舞会里,合适的曲调和演奏者的现场表演能力对于气氛的带动和渲染有多重要。 “尤其是polka和country dance这俩舞种……” 叶芷安听得很认真,倒是一旁的纪浔也耐心不足,一告罄就起身,牵住她的手往外走,被赵泽叫住后,扭头时的表情明晃晃的嫌弃,“你那套专业知识还是留着对舞会临时被取消相当扫兴又至今不知道原因的人解释,别来祸害我们昭昭的耳朵。” 赵泽在心里呸了声,面上倒也没说别的,“明天晚上七点,一定要准时过来啊。”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等叶芷安和纪浔也到那儿时,舞会已经开始。 视线所及之处,群魔乱舞,他们也就懒得上前去凑那热闹。 舞会进行到一半,宴会厅灯光霎时全灭,全场唯一的光源集中在正中央的升降台上,原本空空荡荡的摆台多出透明玻璃保护罩。 细小的微尘绕着它浮动,反衬得里面的水晶鞋光彩夺目,周遭响起的溢美之词层见叠出。 赵泽拿着话筒说:“这双鞋是我专门找人定制的,送给场上的有缘人……感兴趣的都可以上脚试穿,要是尺码恰好合适,它就是你的了。” 玩的是午夜灰姑娘那套。 鞋子本身对这些小姐贵妇们没那么大吸引力,毕竟只要钱花得到位,再请个高端设计师,成品不一定比在展示台上这双差。 此刻愿意上台试穿,是为了图个彩头,也是为了让除自己以外的人瞧瞧今晚谁才是最特别的那个。 纪浔也全程没有问叶芷安想不想去试试,只用含笑的目光锁住她,是把选择权交付到她手上的意思。 然而她始终没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渴望,仿佛游离在繁华之外,面色清冷又附着着几分困倦。 直到他亲手喂给她一口巧克力慕斯,她才恢复活力,眼睛亮到能发光,“这个好好吃哦。” 纪浔也拿纸巾捻去她唇角的巧克力渍,“喜欢的话,回头我帮你问问甜品师是谁,以后你要是想吃,我就让他做好送到酒店。” 第一时间涌上叶芷安心头的不是感动和欢喜,而是疑惑、迷茫,她不知道“以后”的期限有多久,会不会像蛋糕一样,只有很短的保质期。 这问题她最后没有问出口,太扫兴。 “算了吧,不过他要是有自己甜品店的话,我哪天想吃了,我们就去他店里吃。” 纪浔也依她。 试穿活动开始没几分钟,被赵泽宣告终止,有消息称,是临时被人买断了。 纪浔也还有事要和赵泽聊,叶芷安一个人回的停车场,在车上等了会儿,窗玻璃被人敲击两下。 她降下车窗,看到一张仅有过几面之缘的脸,“温先生?” 温言之笑着点头,“叶小姐,我有事找你,两分钟就够了,方便下车聊聊吗?” 叶芷安犹豫两秒,打开车门。 温言之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这个给你。” 叶芷安不关心里面是什么东西,只在意他为什么送她礼物。 温言之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那恶作剧消息是我家里人授意别人发的,至于这鞋子,当作给你的赔礼。” 叶芷安猜测他说的鞋子就是被匿名人士拍下的水晶鞋。 “你家人做错了事,为什么要你来赔礼道歉?”她一脸真诚地问。 温言之哑口无言。 “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是因为觉得它太贵重,而你又没有立场收?” 叶芷安没有否认,只补充道:“还有一点,我虽然没有上脚试穿过,但我用眼睛估量过尺码,这双鞋应该只有35码左右,给我穿不进。” 她礼貌一笑,连拒绝人的姿态都是分外温和的,“温先生,水晶鞋再漂亮,不合脚,穿着也是会痛的。” 叶芷安回到车上不久,纪浔也就出现了,他直白地问:“刚才那人找你做什么?” “来给我道歉。”她挑重点说。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亏温言之说得出口。 纪浔也扯了扯唇。 就算没看见刚才那一幕和林沐阳的那番说辞,他也早就看出温言之对她的不良居心。 可这有什么用,现在在她身边,又可以名正言顺地拥她入怀的人是他。 纪浔也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气量,回酒店后,刚用房卡打开门,就迫不及待地单手揽住叶芷安的腰,将人抵到墙上,侵略性十足的吻降下。 实在是蛮横,叶芷安只能被迫承受,呼吸困难了,才拿手捶他的胸口。 纪浔也后知后觉,立刻松开,伏在她肩头,一手摩挲着她凸起的腕骨,“叶昭昭,你应我一句。” 叶芷安好奇心被高高吊起,却始终不见他的后续,平顺好呼吸,不满地扁起嘴,“应你什么你说呀。” 他要怎么说? 大学同学,小镇青年,现在又加个北城公认的天之骄子温言之……可即便小姑娘再怎么招人,在知晓她对他们无意的前提下,他也说不出任何指责或劝诫的话。 就像园子里的花,频频引来人的驻留、采摘,你也不能因此去责怪它是因为它开得太艳丽,才会勾起旁人的掠夺之心。 这个想法出现时,纪浔也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在劫难逃了。 他呼吸不由一滞,片刻贴上她耳朵,用带蛊惑意味的语气说:“我不逃,你也别跑,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第23章第三场雪 ◎“更别去动她。”◎ 大地回春之时, 叶芷安抽空回了趟梦溪镇。 情绪状态和一个多月前离开那会判若两人,林薇霞第一时间察觉到,笑着问她是不是有了什么喜事。 她也不藏, 从还完债开始, 把近况一股脑全说出去了, 包括三月底要出国交换这事, 最后才说起和纪浔也的恋爱, “外婆,我谈男朋友啦,就是之前来家里找我那个。” 林薇霞还记得那人, 样貌、气度都挑不出错, 比电视里的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 撇开家世不谈, 和外孙女站在一起, 是顶顶相配。 “他就是你喜欢了好几年的人?” 叶芷安点点头,“他还是秦老师的外甥,高中时和我一个学校, 只是比我大了几届, 我入学后, 他已经毕业一年了,我也是从其他老师那儿听说他的。” 提起纪浔也时,她眼睛里全是光, “虽然他有时候看着挺不靠谱, 做事随心所欲, 但他真的特别厉害, 只要是他参加的竞赛, 全是一等奖, 对了,他还是当年的高考状元……” 林薇霞认真听着,等她说完,才接上一句:“他对你好吗?” 她想也没想就说:“好啊。” 叶芷安只在梦溪镇待了两天,回北城的第二天,恰好是纪浔也生日。 一大早,微信消息就没完没了地进来,多到快要把内存挤爆,也有不少人直接打来电话说上几句毫无营养的祝福。 纪浔也听烦了,将手机调整成飞行模式,等车开到提前一周预订的海洋餐厅后,才切换回正常状态,消息提示音瞬间又噔噔个没完。 叶芷安疑惑地问:“你以前生日都这么热闹吗?” “算是。” 他对过生日不感兴趣,但每回赵泽都会替他大张旗鼓地举办,请来一堆人,有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 纪浔也唇角微勾,“不过热闹是他们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叶芷安从他笑容里瞧出几分孤寂,情绪跟着低落了会,不想让他看出,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开始没话找话:“纪浔也,你知道吗?我之前在网上刷到过一种菠菜名字,叫矮脚笨菠菜,你说它惨不惨,被人说矮脚也就算了,还要说它笨。” 后续几声哈哈实在牵强,纪浔也不傻,也有眼力见,不至于看不出她在百般顾及自己。 “叶昭昭。” 声音飘渺,好似从远古而来,又像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叶芷安一顿,慢慢侧过脑袋,幽暗的蓝光柔柔笼着她的脸,片刻她听见他往下说;“你怎么这么好?” 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叶芷安又是一愣,羞赧转瞬即逝,只剩下大大咧咧的附和,“是吧是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挺了不起的。” 她伸出食指,递到他眼前,“昨晚被针扎出血了,我都没哭呢。” 纪浔也握住,仔仔细细看了会,打趣道:“这么重的伤,不用放大镜还真瞧不出。” 叶芷安气恼到直接抽回手,拿刚才他对自己的褒奖反怼道:“我这么好,你怎么就这么坏呢?” 论嘴皮子功夫,纪浔也很少真的会输给谁,别说再往下接一句,十句都能被他玩出新花样,“我这么坏,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叶芷安喉咙一梗,举双手投降,好半会才轻声说了句:“那能有什么办法?我又控制不了。” 纪浔也包了整家餐厅,除了来回走动的服务员外,就只有两侧和头顶的观光玻璃里成群结队的海洋生物,空旷辽远的环境被衬得更加冷寂。 上的菜稀奇古怪的,比如刚端上的酸奶冻,装在贝壳里,色泽莹润,远远看着像珍珠。 叶芷安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纪浔也微顿,“这是第二次,不过国外的海洋餐厅去过不少,最大的是亚特兰蒂斯那家,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有机会。 叶芷安默念这三个字,也不让他给出明确具体时间,只点头笑了笑,像信以为真地期待着,也像当他是随口一说。 后来那半小时里,叶芷安一心二用,吃着碗里的,眼睛看着头顶的,时不时抬起手问:“那是什么鱼?” 纪浔也提前做了功课,恰好她问的那几个品种,他都还有印象,耐心十足地给出解答。 和谐的气氛终止于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 叶芷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下子凉了下来,宛若昼夜交替时的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地将她对今晚懵懂的期待浇熄。 纪浔也也察觉出自己外放的冷冽吓到她,很快收了锋芒,柔和的笑意重现嘴角,扬了扬手机示意道:“我去接个电话。” 叶芷安僵硬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的是,究竟谁的电话会让他如此反感。 纪浔也走到隧道口才停下,通话一开始,耳朵里就砸进来纪书臣公事公办的语气:“老爷子要见你,现在马上来趟老宅。” “纪总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纪书臣沉默了。 纪浔也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身前的观光玻璃,里面有条傻鱼边吐泡泡边跟着他指尖滑动,他轻笑一声,“是你的妻子生下我的日子。” 还是听不到纪书臣的回应,背景里其他长辈的声音倒是听得一清二楚,问人怎么还不来,他们的时间也宝贵,总不可能一直耗在等一个毛头小子上。 纪浔也气定神闲地笑了声,“既然今天是我生日,理应就是我最大,你们要是愿意等,那就等着吧。” 一霎的沉寂后,纪书臣冷着脸呵斥:“老爷子找你是有正事要谈,你别给我犯浑,非得让我去把你给请来?顺便带上那女学生?” 潜台词里传递出的威胁,延缓了纪浔也掐断通话的动作,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回,将手机放回口袋,往回走。 远远跑过来一道身影,大雁归巢一般,扑进他怀里,他低头,轻声问:“怎么了?” “我没事啊。”叶芷安退出些距离,牵住他的手,眉心一拧,“你的手好冰哦。” 她捧起,放在嘴边,认真给他呵气。 纪浔也愣了数秒,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心更冷,要不要给我捂捂?” 见她露出懵懂的反应,他嘴角的笑容扩得更大了,缠绕在心头的烦躁似乎也变得没那么沉重,不一会儿,被可爱的昭昭小姐占据得满满当当。 “到底为什么突然跑出来?” “想见你啊。” 他能看穿她眼底的不安,轻轻刮了下她鼻尖,“就去接通电话,你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她一个直球打回去,“我怕你不开心。” 她今天穿的很单调,纯白拖地长裤,纯白长款针织外套,里面的堆堆领打底也是白色的,妆容轻透,是时下最热门的白开水妆,整个人纯净到像覆着一层皎洁的雪。 纪浔也忍不住想,这世界上怕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穿白色,毕竟不是谁都像她这般有一颗再剔透不过的玲珑心。 他坦荡承认,“刚才是有点烦了。” “因为找你的人?” 纪浔也点头,不愿把过多注意力放在纪书臣身上,手一抬,指着沙虎鲨徘徊的位置说:“看到那船体残骸了吗?几十年前,东海发生一起沉船事故,上百人遇难,其中一人是这家海洋餐厅老板的妻子。当年救援队在海里打捞了足足一个月,也没捞回几具尸体,老板是个情种,委托多方关系,出高价买下残骸一部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当年出事邮轮的一部分。” 叶芷安百感交集的同时,升起猜疑心,“这次你没骗我吧?”她还想着他之前杜撰的一中榕树殉情事件。 纪浔也摇头,是不知道的意思。 八岁那年,秦晚凝带他来到这家餐厅,原本要一起的还有纪书臣,但他在半路被梨园打来的一通电话叫走了。 时至今日,纪浔也还能回忆起秦晚凝一瞬间暗淡下的神色,裹挟着悲戚、怨愤、不甘、痛苦……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如此丰富。 关于残骸的由来,就是那天的秦晚凝讲述给他听的。 故事中的主角和讲故事的人都已经离世,故事的真伪无从验证,你要信,它便是真的,不信,就当它是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神话听听。 叶芷安诧异万分,为什么在他潜意识里,恩爱的情侣永远不能善终? 她一肚子的困惑想问,瞥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又忍住了。 吃完饭,纪浔也先送叶芷安回了燕大,然后往老宅的方向开,胡同狭长,越往里开,灯火越稀疏。 纪浔也为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女大学生,接连得罪圈里两位公子哥的事,早就传遍了纪家,幸灾乐祸、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不少,对他做出这般史无前例行为表现出困惑的也多。 不明白他孤家寡人二十五年,突然抽的哪门子风,本意是不是像外界传的那样,为了打破老爷子对他有隐疾的猜疑,好从家产上多分走一杯羹。 当然也好奇那女学生究竟有什么本事,北城单身女孩这么多,纪二为什么就挑上了她。 推迟两小时的饭局,在各自的心怀鬼胎中开始。 老爷子身体是真的垮了,在主位坐了不到十分钟,丢下一句“我乏了,先回房间,阿浔晚些来我这儿,我有话跟你交代”,被家庭医生抱上轮椅,推回主卧。 空气安静了会,夹枪带棍的刻薄言论随即交替出现,纪浔也总结了下,多数都是在指责他为人处事幼稚荒诞、没个分寸,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女人,到处给纪家树敌。 最后还阴阳到了纪书臣头上,内涵是他没有管教好自己儿子,又没起到好的表率作用,才会养出这么一个没有大局观念的败类。 纪书臣全程不言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纪浔也实在听烦了,四两拨千斤道:“我这人还是小孩子心性,吵架吵不过,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就爱去找能给我撑腰的人告状,各位长辈要是再唠叨个没完,止不准我一会儿嘴上没把门,去爷爷那儿大吐苦水,顺便添油加醋说上几句难听的话扣在你们头上,看看到时候爷爷是骂我不懂事,还是责备你们倚老卖老。” 一番话说得不要脸到极点,偏偏又让人无从反驳。 纪家长辈个个被架得有些下不来台,饭桌上瞬间噤若寒蝉,只有纪时愿捂嘴偷着乐。 纪浔也到主卧时,老爷子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看架势,没七八个钟头还醒不来,他就没久留,去停车坪的路上,被纪书臣的车拦下。 司机下车,打开后侧车门,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纪浔也知道今晚这遭“父子谈心”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就不再抗拒,上了车。 隔板升起,两人谁也不着急开口,互相给对方喂了支二手烟。 可能是被烟熏的,纪书臣的嗓子比在电话里哑了不少,“在观月阁和邮轮里发生的事,我就不跟你算账,温迎是怎么回事?” 温迎有能力、有手段,奈何女儿身,在重男轻女的温家并不被看好,但她还是替自己争取来了温氏旗下一家分公司的管理经营权。 即将步入正轨时,资金链断裂,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实这出自谁的手笔,但纪书臣敢肯定,和自己儿子脱不了干系。 纪浔也不替自己辩解,坦荡承认,“您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混账事,到现在都没遭到报应,可不代表别人做错事,就不用受到惩罚。” 另外,他发起狠来也从来不会去管什么绅士风度,更不会去在意对方是男是女,一刀子下去,捅的全是他们皮肉最痛的地方。 纪书臣也没给自己说话,鞭辟入里地问:“温迎做错了什么?” “您既然要找我聊聊,一定查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现在又何必明知故问?” 话说到这份上,纪书臣还是没掂量出那个叫叶芷安的女学生在纪浔也心里的轻重,继续试探道:“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别犯浑,该断的就尽早给我断了,要是舍不得,就藏好了,别再明目张胆地舞到人前,落下话柄。她要是不答应,你就多给她点东西,把那张嘴堵牢了。” 他们这样身份的,从不怕女人,更没必要骗,她们要是愿意跟了自己,他们自然会给出些回馈,只不过这些回馈从一开始都是明码标价好的,也算是变相敲打她们“人心不足蛇吞象”。 纪浔也似笑非笑地说:“我算听明白了,您不仅看不起我,更看不起她。” 再开口时,他的称呼变了,“可谁告诉你,我在玩?她和我在一起,是为了钱?” 纪书臣一愣,抬头去寻昏暗光影里他清冷的面容,那神色,是再认真不过了。 “你想得到权力,我可以当你的垫脚石,但作为回馈,别再干涉我的私生活,”他的手搭上车把,开门的同时说,“更别去动她。” 车窗敞开些,父子俩透过缝隙完成一次较量般的对视,纪浔也又说:“以后也别去打扰我妈的清净,见了你,我怕她棺材板要压不住。” 他知道纪书臣正月里去过梦溪镇,还装模作样地带了束角堇放到秦晚凝坟墓前。 可人都死了,谁稀罕?又或者问,演给谁看? 纪浔也懒得再花半小时开车,更不愿意住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最后打车回的酒店。 下车,快走到喷泉边,望见一姑娘,一身雪色,以双臂抱膝的姿势坐在石阶旁,哆哆嗦嗦的模样看得人心脏一抽抽地疼。 他叫她,“昭昭。” 叶芷安感觉今晚的风又潮又冷,钻进脑髓,掀起一片混沌感,这两个字勉强让她意识清醒些。 她猛地起身,僵硬充血的双腿没撑住,朝前栽去。 纪浔也及时捞住她,再用自己厚实的外套将她紧紧裹住,“大晚上的跑出来吹什么风?” “我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你,只能在这儿等了。” 他皱了下眉,更用力地抱住她,“为什么不在上面等?” 她三分自嘲三分玩笑地回:“我傻呗。” 他突然说不出话。 叶芷安拍他的肩,让他先松开,“我来找你是因为想起忘记送你生日礼物了……你把手给我。” 纪浔也愣了两秒,照做,“需要我配合闭眼吗?” “那你闭上吧。” 视觉受阻后,其他感官被放大不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左手腕上贴着她冰凉的手指,还有别的,睁开眼一看,是条红绳。 “这是我前几天回梦溪镇跟我外婆学的,还有,我听说这种编法是用来保平安的——”叶芷安还是那句话,“纪浔也,你一定要好好的。” 金山银山,他都不缺,那她就祝她心尖上的人一生平安顺遂,永不坠高台。 第24章第三场雪 ◎“你把裤子脱了。”◎ 隔天上午, 纪浔也再次被叫到老宅,只是说教的人换成了老爷子。 上了年纪的人,不仅行动迟缓, 丝毫不见年轻时雷厉风行的影子, 连说话都变得爱拐弯抹角, 几乎一半时间在打感情牌, 好不容易进入正题, 每说一句就叹声气,仿佛自己这孙子真的犯下什么无法宽恕的滔天罪行。 “你爸年轻的时候不着调,就爱跟我唱反调, 可你看看他最后得到了什么?你万不能因为一时脑热, 步他的后尘。” 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念叨近一小时, 纪浔也阳奉阴违的毛病犯了, 嘴上应着, 实际上根本不打算照做。 离开老宅前,再次被纪书臣拦住去路,“你和我去趟温家, 给人赔礼道歉。” 纪浔也冷冷看他, 无动于衷, “温迎是给我女朋友道过歉了?要是没有,那她凭什么只当她的受害者?” 纪书臣眼风环视周围,小径无人经过, 他也还是压低音量唯恐隔墙有耳, “你爷爷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要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最重要的事, 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干出得不偿失的事。” 纪浔也先是讽了句“您消息可真灵通”, 双手插进兜里, 端出纪书臣最看不惯的痞态,挑衅的话张嘴就来:“当初是谁为了一个女人,把纪家搅得天翻地覆?你都不听你老子的话,现在凭什么要我听我老子的?难不成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俗语,纪总活到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听说过?” 说着,纪浔也忽然想起来,家庭聚餐那次,纪书臣为何会爽约。 说到底是因为他养在梨园那只雀儿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之际,嘴里一直念着他的名字。 纪书臣看惯了商场里的尔虞我诈,不会没见识过女人间低级的争宠手段,但他还是去了。 谁见了不得感慨一句纪先生情深意重。 纪浔也是存了心地要在与纪书臣的口舌之争中占据上风,最后如他所愿地赢了,付出的代价也昂贵,得到一顿近十年没有品尝过的毒打滋味。 为了展现出自己不容忤逆的权威,和年少时一样,纪书臣还会要求他脱掉上衣,跪坐在地上,好将他的尊严经过一番剥皮抽筋后,踩在脚底。 这是自他懂事起就会发生的事,一直持续到他跟随心灰意冷的秦晚凝去了梦溪镇。 在那之前,目睹过类似训诫画面的秦晚凝从未有过阻拦,作为纪书臣权威下的第一任受害者,她的脊梁早就断了,碾碎成灰,埋进尘埃里,除了一颗爱她丈夫的心外,一无所有。 更甚至有时候,她还会充当起纪书臣的共犯,在他一个眼神下,殷勤地拿来戒尺,送到他手里,要是纪书臣没劲了,她就用孱弱的身躯代为效劳。 到梦溪镇那会,秦晚凝几乎没了灵魂,时常将自己锁在房间歇斯底里,窗帘被装上又扯下,裹在身上,学着戏台上的戏子,有时唱“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更多时候唱“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 至于自杀那天,反反复复唱的都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 纪浔也身体素质好,伤口结痂得快,然而比起戒尺落下时的撕扯感,愈合期间传来的瘙痒更难熬,心里又累又燥,调动不出多余玩乐的兴致,就把赵泽组的局全推了。 叶芷安去观月阁打工时,他会坐在包厢大半天,等人下班,再带她回酒店,什么也不做,就静静抱着她。 偶尔也会给她讲讲故事,主人公同一个人,但在他的讲述里,他只称她为“傻子”,“傻子二十岁时,家里给她介绍了很多青年才俊,她却看上了父母最不看好的那个。” “那人心高气傲,不满自己沦为家族利益陪葬品,可惜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家族对抗,最后只能乖乖听从长辈摆布娶了傻子。” “婚后,他对傻子很差,可不管他怎么冷落傻子,对她恶语相向,傻子都毫无怨言。男人回家得晚,但家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着的。” “然后呢?” 纪浔也眼神几分失焦,忽而笑了,“昭昭小姐,别太贪心了,我好不容易编撰出的故事,怎么能让你一次性听全?” 叶芷安顾虑到他身上有伤,舍不得打他,拉过他手臂,放到嘴边,做足威胁的架势,见他笑嘻嘻的,完全没当回事,气势一下子没了,恹恹地松开手,“你是不是忘了我快出国这回事?等你下次讲,估计得到九、十月份了,我可不想被你吊整整半年的胃口。” “你要不猜猜我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跟你讲这故事?不就是为了吊你大半年,省得到时候见到国外的小蓝眼小绿眼小卷毛,回国前就把你男朋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叶芷安大声反驳,“我才不是这么见异思迁的人。” 纪浔也笑笑,没说话,起身,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从叶芷安的角度看去,他的神态异常倦怠惫懒,单手握拳,抵在太阳穴边。 心事沉重的模样,都到了能将旁人压得喘不上气的地步。 那他自己又该多难受? 她其实问过他后背上的伤怎么来的,他含糊其辞,只说:“自找的。” 后来那一周,叶芷安都在忙学业上的事,有天傍晚,艰难抽出一小时时间,和纪浔也在酒店房间见了面。 纪浔也刚洗完澡,头发没擦干,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欲盖弥彰的色气,不如不穿。 “我给你带了沐浴露。”她把袋子递到他面前。 他动作比脑袋反应快很多,接过才问:“突然送我沐浴露做什么?” 叶芷安两腮浮起羞赧的潮红,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之前有天晚上,你抱着我的时候,说我身上的味道闻着很舒服,也会让你开心。” 纪浔也愣了下,想起是有这回事,跟着也想起那晚环绕在她颈侧的气息,淡淡的柑橘木质香,就和细密的春雨一般,会悄无声息地钻进另一个人肌肤里,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用它洗澡,这样就能一直闻到这味道了。” 叶芷安定定看着他,眼中流光溢彩,诉说着全天下最真诚动人的情话,“纪浔也,除去平安顺遂外,我还希望你能一直开心。” 腕上的红绳存在感一下子变得强烈,酥酥麻麻的,痒得人心慌意乱。 纪浔也短暂地失去自己声音,双脚钉死在原地。 留给叶芷安的时间实在太少,她没法放任他继续走神,刚要出声,他的气息先向她压了过去,濡湿的舌头探进她唇齿间,搅碎她的呼吸,同时不安分的手顺着缝隙往里钻。 有那么几秒,她脑袋空空,身体紧绷得仿佛不属于自己。 “不行!” 她急切的声音中断了纪浔也的下一步动作。 微妙的焦灼后,他卸下几分力道,脸上不见被败兴的不悦,只有困惑和轻微的懊恼——以为她是不愿意。 叶芷安舌头被吮到发麻,说话不太利索,“再过二十分钟,我就得回学校,所以今天不行。” 纪浔也很快反应过来,虎口贴住她下巴,指腹摩挲她的唇,泄出点笑意,“那确实是来不及。” 叶芷安意识到什么,夸张地瞪大眼睛,眼里射出的光快要将他身上某个部位射穿,“等会,你病好了呀?” 无意识的撩拨最为致命,纪浔也哭笑不得,“你确定你要花二十分钟,跟我谈论这话题?” 他一顿,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威胁道:“到时候你可就不一定能走了。” 叶芷安立刻给自己嘴巴打上禁条,片刻又忍不住说:“我帮帮你吧?” 他笑得一脸顽劣,“你先说说怎么帮我?” 她直接将他拉到洗手间,仔仔细细地洗了遍手,眯着眼说:“你把裤子脱了。” 纪浔也确定她要干什么了,“行了,我自己来,你出去等着。” “真不用我吗?” 纪浔也皮笑肉不笑,“你的好意心领了,不过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说。” 他这空口支票一打,成功堵住叶芷安的嘴,她瓮声瓮气地应下,离开浴室,却没走远。 让人面红心跳的动静持续数分钟,潺潺的流水声响起,她耳垂的热度消退些。 直到视线里重新进来他的脸,热气又往上涌,为转移注意力,她随口扯了个话题,“其实这几天,我也有点不开心。” “怪我没主动找你?”他私底下去过燕大,奈何学校实在大,只凭运气,见不到想见的人。 叶芷安忙不迭摇头,“燕大街道两旁的树木开始抽条,长出了嫩绿的芽苞,天气也没这么冷了,中午连厚外套都不用穿,看样子,冬天是真的已经彻底过去。” 纪浔也知道她不是喜欢冬天,而是喜欢冬天里的雪色。 “也不见得只有这儿的冬天才能见到雪。” 叶芷安曲解他的意思,“北城其他季节还下过雪?” 纪浔也曲指敲她脑袋,“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人工降雪,回头我让人准备个降雪机,送来酒店,保准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见到。” “……” 有钱人的脑回路可真不一样。 叶芷安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也太劳民伤财了。” 纪浔也不置可否,“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叶芷安一下子猜到:“哪个地方下雪,你就带我去那儿?” 这想法靠谱又荒诞,逗得她咯咯直笑,“那岂不是你一年四季都要带着我满世界乱飞?” 她明显传递出她没有把这话当真的意思,纪浔也笑容一紧,随即恢复正常,“你这是不想乱飞?还是不想一年四季都和我待在一起?” 叶芷安笨拙地去碰他唇角,“我当然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纪浔也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惝恍,但他没戳破,用一个寡淡的笑容带过这个话题。 “纪时愿前几天跟人扯了证,至于对象是谁,你也认识,观月阁和明轩居的少东家。” 叶芷安诧异的同时,又觉得能理解,讷讷点头附和,“他们看起来挺般配的。” “确实般配,一个比一个还会折腾人。” 纪浔也接下来要说的也和雪有关,“纪时愿心血来潮,说想要阿尔卑斯山的雪在自家院子里堆雪人,沈确就去包了机,运了两桶雪回来。” “雪还能空运?”原谅她孤陋寡闻。 “存储妥当就能。” 三天后,叶芷安真见到了航运过来的雪。 说是雪,看着更像冰,被人结结实实地挤压成方块状,放在太阳底下不一会儿,就融化成了水,混进砾石砂土,脏兮兮的。 她嘀咕了句:“阿尔卑斯山的雪水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纪浔也在一旁笑到不行。 - 临近出国交换期,日历上的数字划掉一个又一个,叶芷安心脏时而下坠时而上抛,和纪浔也确认关系前的患得患失感也再度席卷而来,有次没忍住躲在角落抹她的珍珠泪,被纪浔也逮了个正着。 “哪个王八蛋,又把我们的昭昭公主惹哭了,回头我替你好好教训他。” 叶芷安二话不说,扑倒他,在他手臂上咬了口,力道不轻,留下两道鲜明的齿痕。 纪浔也像感受不到痛似的,眼皮都不带眨的,反而笑着问:“现在怎么还开始咬人了?知道自己要出国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你倒也不怕会留下案底。” 叶芷安吸了吸鼻子说:“我要你在伤口愈合前都不能忘记我。” 纪浔也不以为然,“那昭昭小姐,你应该咬在我心上。” 他当时只是随口一接,哪成想,几个月后她真用她冷漠化成的兵刃生生在他心脏划开了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叶芷安一脸为难,“算了,我舍不得。” “巧了,我也舍不得。” 两个人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他只是不舍她离开,留他一个人虚度过接下来这空洞乏味的半年光阴。 叶芷安出国当天,纪浔也亲自送她到机场,“给你准备了几件旗袍,什么时候想穿,在国外也能第一时间穿上。” 叶芷安可不想在国外被人围观,“我可以忍到回国再穿。” “那可不行,”纪浔也反手敲她额头,“我们小叶同志这次出国可是有任务在身。” 他煞有其事的模样,大大增强这话的信服力,叶芷安成功上了套,眨眨眼睛问:“什么任务?” “宣扬中华传统文化。” 叶芷安破功,险些翻了个白眼,“你就一个劲瞎扯吧。” 纪浔也没搭腔,让她把包打开,“偷偷在你包里放了个木盒。” 叶芷安掏摸两下,取出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白玉雕凤首发簪,价值不菲。 “上次在梦溪镇见你穿旗袍时就想说,要是有枚发簪配着,就完美了。” “你给我这个,万一我弄丢了怎么办?我看过新闻,国外小偷、抢劫犯可多了。” “放心,不管在哪儿,都没人敢动你。” 叶芷安咦了声,“你哪学来的霸总语录?好土哦。” 纪浔也比出一记手刀,轻轻劈向她脑门,“跟我抬杠抬上瘾了?” 叶芷安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空气沉默了会,她轻声说:“纪浔也,我要走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呀。” 这话颠来倒去多少回了,她也不觉得腻。 “知道了。” “要跟我一样,乖乖吃饭。” “行。” 她还想说什么,纪浔也一把捏住她嘴唇,“嘴巴除了用来说话,还可以用来亲人,叶昭昭,这种时候,你就不能亲亲你男朋友?” 叶芷安小鸡啄米似点头,眼皮也眨得飞快,示意他赶紧松开手。 等纪浔也真这么做了,她转身就跑,“不亲不亲就不亲。” 纪浔也定在原地,生生被她气笑。 跑出近十米后,叶芷安忽然止步回头,熙攘的人群化成模糊的虚影,足够弱化他的存在感,偏巧他今天一身黑色装束,站立不动时,气质冷峻疏离。 就像一个无人区,寸草不生的死寂里藏匿着极度压抑的疯狂。 忘了有多久,叶芷安没再见过他对着自己时眼底含蓄的高高在上,以及游戏人间时无畏又无情的姿态。 她曾以为的高山雪、天上月,现在似乎只是一个有着悲痛故事的普通人。 霎那间,她体会到心脏难以言喻的抽痛感,双腿不自觉狂奔起来,用力扑进他怀中,脚尖一踮,将唇送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唱词全是引用 .纪时愿是专栏《渴慕》女主角,感兴趣的可以去收藏一下,可能下本就会开 .还有几章存稿,明天应该会双更 .感谢阅读:) 第25章第四场雪 ◎“我爱你。”◎ 叶芷安出国一个月后, 纪书臣用了些手段,正式将纪浔也安排进集团,职位看上去不高不低, 但掌握着不少实权, 纪瑞谦那派的人第一时间表示反对, 称他第一次沾手集团事务, 毫无经验, 应该和纪书臣当年一样,从基层做起。 两派人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就差短兵相接, 最后是纪老爷子用一句“我还没死, 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指手画脚”镇压住这场暴乱。 纪浔也看热闹看够了, 在一旁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般气定神闲地接上一句:“爷爷, 犯不着为了这事儿伤到自己身体, 天大地大,还是您的健康最要紧。” 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钱财在他们眼里, 失去了最重要的价值, 比不上一句熨帖的话, 哪怕其中夹杂着虚情假意,也总叫人万分受用。 老爷子面色好转不少,拐杖往地上一捣, 纪浔也进集团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但他也没放任自己过于偏心, 听从纪瑞谦部分建议, 先让纪浔也去纪氏旗下一医疗保健公司华安生物当执行董事。 华安生物市场占有比高, 表面看着是块好饼, 内里却因经营模式僵化,派系斗争激烈,腐朽不堪,近几年不断在走下坡路,成为纪家高层惟恐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也因此,纪浔也心里清楚,三叔美名其曰让他拿来练练手的提议,说白了就是为了等着看他笑话,最好还能揪住他在经营管理上一切不妥当的行为大做文章,好去老爷子那儿参他一本。 纪浔也领他的“情”,两个月后,回敬他一本利润总额持续性上涨的财务报表。 夏至前一晚,纪浔也被赵泽叫了出来。 赵泽有段时间没见到他,惊觉他整个人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诡异感,外形自然还是天妒人怨的帅,就是气质阴阴沉沉的,脸上习惯性的笑就跟被他吃了一样,展露出来的是血丝糊拉的瘆人画面。 纪浔也一到包厢,就有不少人前来贺喜他得到纪老爷子认可,独挑大梁指日可待。 纪浔也不喜别人溜须拍马的行为,却也没到反感的地步,那天是个例外,一声声讨好的笑灌进耳膜,徒增不耐烦,拨弄打火机的动作一直没停下来。 到底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赵泽第一时间察觉到他心里的躁意,在热脸倒贴冷屁股和退避三舍间选择前者,吩咐侍应生取来存在会所的赤霞珠混酿,倒了两杯,一杯递到他手边,“集团那帮老家伙给你脸色看了,还是想小叶同志想的?” 纪浔也今晚不打算喝酒,就没接这杯,脑袋稍低,将脸埋进阴影里,用反问解答问题,“我能不想她?” “想就坐飞机去见她不就行了?把自己搞得跟块望妻石一样做什么?” “我暂时没法去见她。” 赵泽一顿,回想了下他说这话的语气,黏糊糊的,不干脆不爽朗,不像传闻中的纪公子。 怎么谈个恋爱,还把人谈成优柔寡断的性子? “怎么说?” “在她出国前,纪总和老爷子都专门找我谈过话,聊的是她的事。” 倒是没直白地放出“你要是不断,我就先拿她开刀”这种狠话,但其中的含义八九不离十,这也是纪浔也为什么舍得放她一个人走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骨子里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想要的东西必须时刻掌控在手里,包括人,也因此,这半年的孑然对他而言是一种再残酷不过的折磨。 赵泽对此毫不意外,高门大户表面看着风光,住在里面的人却总是身不由己,尤其是婚姻,容不得他们自作主张。 纪浔也垂着眼继续说:“不久前,纪书臣出了趟国,巧的是,去的地方恰好是她留学的英国。” “小叶跟你说过老纪去找过她?” 纪浔也无可奈何地笑,“她这人就喜欢把糖分给我,自己一个人偷偷躲在角落吃苦。” 人是抱不到也亲不到,但脸没少见到,在视频通话里。 小姑娘永远像经历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眉目雀跃。 “纪浔也,你知道吗?我的室友好浪漫哦,我只和她提了一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薰衣草,隔天她就给我带来一整束薰衣草,还邀请我六月底一起去普罗旺斯。” “纪浔也,你知道吗?我今天路过一公园,看见一本地大爷一个人在颠乒乓球,没忍住问他借了另一副球拍,跟他对打了半小时,他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中文,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中国人,乒乓,牛逼。” “纪浔也,你知道吗?就在两天前,我终于找到了我未来的目标,我要考到南大去读气象学研究生,一面好好练自己的普通话,将来有一天,我要当气象节目主持人。” 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她都会事无巨细地分享给他,他不厌其烦听着,唇角永远带着笑意。 每通电话结束前,她亘古不变的一句是:“纪浔也,我好想你。” 发生的事情也不只有好的,五月中旬,叶芷安和亚裔室友在打工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一群民族极端分子,若非警察出现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是他这三个月里第一次飞去英国。 距离上次在片场受伤不到半年,小姑娘脑袋再次被人开了瓢,手腕、膝盖破皮明显,好在没伤到骨头。 见到她时,她脸一片刷白,身体颤抖明显,就连眼神也是惊魂未定。 他的心如遭重击,想要上前紧紧抱住她,又怕压到她伤口,手足无措无措一阵,坐到病床边,轻轻抚上她的脸,“我来晚了,让我们昭昭受委屈了。” 她这才找回自己的三魂六魄,眼睛里藏着的执拗也回来了。 他温声细语地哄她,“怕就哭出来,别逞强。” 他对她的感情比外人看来要复杂很多。 他希望她能不那么爱逞强,脆弱得明目张胆些,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去宠她疼她。 可又不希望她被生活抽筋剥骨,只剩下虚弱的皮肉,软塌塌地罩在血肉淋漓的骨架上,她会疼,他也是。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承认自己的恐惧,“我很怕,但我不只怕昨晚发生的事,我还怕以后会遇到同样性质的袭击,最怕的是——” 她忽然停下不说,死死咬住嘴唇。 纪浔也用舌尖都撬不开——此时此刻的她,在抗拒他的亲密触碰。 却在这时,叶芷安的眼泪彻底止不住了,这段时间伪装的坚强土崩瓦解,“我其实很怕你在北城喜欢上别人,怕我还没回国,你就彻底忘了我,怕你以后会搂着别的女人,想起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然后对她嘲笑我的脆弱,好去哄她开心。” 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敢在他面前不敢过分外放自己怯懦一面的原因。 纪浔也呼吸停滞了足足五秒,开口时嗓音哑得不像话,“你说什么瞎话呢?” 他要不就不走了吧。 荒度了这么久,再多个半年又怎么了? 心里想的话被他一股脑说出来了,“这段时间我哪儿也不走,就陪你待到交换结束,好不好?” 叶芷安陷于他的柔情蜜意中,险些点了头,“不好!你在北城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且我听你妹妹说,你爷爷现在很重视你,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耽误你的前程!” 纪浔也被气笑,眼神凶到不行,“你伤成这样叫小事?叶昭昭,你能不能对自己的事上点心?” 叶芷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凶我?” 他一下子没了气势,“我爱你。” 爱如此沉重的字眼,被他用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纪浔也率先回神,轻柔地拥住她,“行,我不待到你回国,但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也不会回去,工作上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在这儿就能完成。” 然而就在他回国的第二天,他安在纪书臣身边的移动监视器告诉他纪书臣去了国外。 赵泽见他一脸疲态,就没再去打扰他,起身回到原来的位置,等他再度往那个方向看去,腾出的空位上多出温迎的身影。 我去,谁把这祖宗叫来的? 这不是要砸他场子吗? 事实上,温迎这次是来告别的,“我打算出国和我朋友一起创业。” 纪浔也兴致缺缺,没问她怎么就突然放弃对温家继承权的执着,而是象征性地接了句:“那祝你一路顺风。” 温迎懒得跟他在一些没必要的事情上虚与委蛇,进入下一个话题,“纪浔也,劝你好好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一霎工夫,纪浔也听出她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温迎还是不直接挑明,“我没有羡慕过叶芷安一分一秒,但我羡慕你。” “就因为我有继承家族产业的资格?还是说即便我跟你一样,受限于家族利益,却活得比你痛快许多?” 只能说人的追求不同,让温迎这类利己主义趋之若鹜的权力和地位,是他从未真正上心过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明白得到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根本不需要费太大力气。 温迎冷笑,“在这点上,我对你只是嫉妒,或者说是嫉妒你们这种出生带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顶下继承人头衔的利益既得者们。” 纪浔也没打断,听她用嘲弄的语气继续往下说:“我羡慕你,只是因为你被人爱着,没有缘由,不计代价也不论后果。” 纪浔也心下一凛,“你去找过她了?” 用的疑问句,却是再肯定不过的陈述语气,一字一顿的,仿佛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温迎默认。 他伸手攥住她手腕,用的力气很大,手背上青筋凸起,指尖也有些泛白。 温迎只觉自己骨头都快被捏碎,但她没有服软,负隅顽抗一般地看着他。 两个人的距离忽然之间拉得很近,从旁观者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们火星四溅的对视,纷纷暧昧一笑,也有人忍不住当场小声议论起来:“我说什么来着,纪二跟那女大学生就是逢场作戏,这不人一走,就原形毕露了,还和自己前未婚妻搞起暧昧。” 同框的画面被坐在角落里的人拍下,传到一个群里,没几分钟,聊得热火朝天。 漫长的沉默后,纪浔也松开手,背贴回沙发椅背上,二郎腿翘起,打火机开合声重新一搭没一搭地响起,闲散的姿态和方才不受控流露出狠绝神色的判若两人,语气也轻飘飘的,像是毫不在意下的随口一问:“你们说什么了?” “你放心,我没欺负她。” 圈子里其他人都在传她爱纪浔也爱到失去理智,不仅不肯解除婚约,甚至将他身边出现的女人全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一切代价铲除。 事实上,她会抓住他不放,只是因为他是现阶段她能找到的最优解——她需要纪家的势,实现自己的野心。 他这个人,她是一点儿都看不上,只不过她的轻蔑和旁人不同,她鄙夷的是他明明有能力、有城府,做起事来狠戾乖张,却毫无野心,只是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另外曾经传的关于她耍手段封杀和纪浔也闹出绯闻那小花,也是无稽之谈。 截至目前,她唯一动过恶毒念头想要伤害的人是叶芷安,而这与温言之有关。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人就是她的双胞胎哥哥温言之,恨他从出生起就得到所有关心和资源。 试图将叶芷安送到他床上,也是为了亲眼见证不染凡尘的神是如何被欲念趋势,堕入地狱,她才好当着其他人的面,撕下他那令人作呕的伪君子模样。 这事最后没成,比起遗憾,更多的是让她感到松了口气,毕竟这手段用在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过于卑劣。 从纪时愿那儿打听到叶芷安即将出国的消息后,她挣扎了几天,终于决定去见她。 趾高气昂二十几年,“对不起”三个字没那么好说出,反而张嘴就是挑衅,“你和纪浔也不会有结果的,就算他喜欢你,纪老爷子跟他爸也不会答应。” 很难用语言去形容那一刻,她在对面那女孩脸上看到的反应,惊讶、了然、苦涩……就是没有不甘心。 叶芷安笑了笑,不接这话,柔声反问:“你还好吧?” 怎么还成她安慰自己了? 温迎莫名其妙到极点,“我有什么不好的?” “你看上去很累。” 是再诚恳不过的语气。 这是温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她愣了很久,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下,不疼,就是会让人如鲠在喉。 然后,也是生平第一次,她不顾形象地当街痛哭起来。 叶芷安霎时变得手忙脚乱,“你先别哭,有什么事我们好好找个地方再聊,你想和我说什么都可以。” 温迎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她们随便进了家ktv,她脸上只剩下泪痕。 气氛尴尬地沉默了会,叶芷安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是因为纪浔也哭的吗?” 温迎心里想的是关他屁事,嘴上答的却是:“是啊。” ——她习惯了不坦诚。 对方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竟也愤愤不平地开始埋怨正在数十公里外睡懒觉的男人,“他这个人确实很坏,总爱伤别人的心。” 停顿两秒,叶芷安又说:“我知道你之前是他未婚妻——” 话还没说全,温迎打断道:“如果我说我不仅想当他未婚妻,还想成为他唯一的纪太太呢?” 一霎的惝恍后,叶芷安问:“你爱他吗?” 温迎第二次口不对心,“我要是不爱,会干出这么多荒唐事?” 哪成想,在听到“情敌”这句话后,这女孩第一反应是喜极而泣,“太好了。” 好什么了? 她对此匪夷所思,“你就不吃醋?” 叶芷安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心里当然会泛酸,但我更希望这世界上能有很多人爱他……他妹妹说过,在这北城,爱他的人和恨他的人一样多,可我遇到的,几乎都是不希望他好过的人……” 温迎微微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北城的浮华可真迷人眼,它的冷漠也是真寒人心。 “纪浔也,你可真幸运,这辈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温迎起身,丢下早已六神无主的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包厢。 回到酒店,纪浔也魂魄才归拢,拿出手机,给叶芷安拨去电话。 听筒里的嗓音软软糯糯的,“干什么呀?” 纪浔也顽劣心一起,学着她的调,像模像样地回了句:“你在干什么呀?” 果不其然,得到对面羞赧的反应,“你这样逗我,我就不跟你讲话了。” “行,我的错,我撤回。” 小姑娘这才满意,实话实说:“我刚才在跟我室友逛街呢,现在在喝下午茶,你呢?” 玻璃窗外月亮圆而亮,他拿手指轻轻敲击着,哼笑一声说:“在想你。” 【📢作者有话说】 下章妹宝回国~ 第26章第四场雪 ◎“你和别人生了儿子?”◎ 剩下那三个月的闲暇时间里, 纪浔也没怎么去赵泽或圈子里其他朋友组的局,靠玩乐高拼图打发时间,另外他还养了只萨摩耶。 是有次和叶芷安去宠物基地看到的, 小姑娘很喜欢, 他想让她的欢喜维持得再久些, 当时就提出领养。 叶芷安为难了好久, “算了吧, 我都要出国了,回国后我们寝室也不能养宠物。” 纪浔也见不得她这副不舍又遗憾的模样,笑着给出一条解决方案, “这倒不难办, 我跟你一块儿养, 你出国后就全权交给我负责, 至于回国后——” 他忽而压低的声音里藏着似水的柔情, 像在向她承诺未来,也像在模糊不清地逃避着什么,“住我那儿怎么样?” 这是一道让人心甘情愿摔个头破血流的陷阱题, 叶芷安稍滞后笑起来, “好呀, 等我毕业找到房子前我都住你那儿,不过事先说好,我很难伺候的。” 她伸出手指, 细细罗列自己的一堆并不存在的臭毛病, “我三餐不定, 什么时候想吃东西了, 你就得什么时候让你的助手去给我买。我一三五习惯穿深色的衣服, 二四穿浅色, 周末两天,我要穿得跟花花蝴蝶一样,颜色撞得越有冲击感越好,所以你得提前一天给我做好搭配……” 说到这儿,纪浔也已经听出其中的违和感,尤其在她后面接上一句:“我睡觉也没规律,经常昼夜颠倒着来,所以我睡着后,你不能吵醒我,不然我起床气可大了,可能还会不给你好脸色看。” 他眼睛故作生气地眯起来,眼底却在笑,“内涵我呢?” 越扯越偏,关于养宠物的话题不了了之。 …… 遛了三个多月的狗,拼成了十套城市乐高拼图,纪浔也终于等来女朋友的回国通知。 她在电话里第一次对他提出明确的需求,“纪浔也,明天你来机场接我吧。” 他哪有说不行的道理呢。 纪浔也提前两小时来的机场,飞机又晚点两小时,晚上八点多才等来人。 不过半年,她身上的青涩就退去大半,望向他时的眼睛倒没怎么变,依旧晶亮剔透。 穿的是最能衬她的纯白束腰连衣裙,立于喧嚣之中,有种飘渺的出尘感。 叶芷安扑进他怀里,扬起脑袋,细细打量他大半天,上车后才说:“你这黑眼圈都快比熊猫浓了,是不是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纪浔也半真半假地回:“犯相思病犯得厉害,梦里又总见不到你,哪还能睡得着?” 叶芷安当他在睁眼说瞎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要是真这么想我,还能梦不到我吗?我怕是能死守在你梦里出不来。” 纪浔也其实是梦见过她的,只是那梦很糟糕,他拉着她一起从崖边坠落,两个人最后摔了个粉身碎骨。 即便都说梦境与现实相反,他还是耿耿于怀了大半个月,连睡觉这事都变得异常抗拒,唯恐又撞上类似的梦,难以脱身。 纪浔也敛神笑笑,“听你这话的意思,这大半年没少梦到过我?” 叶芷安心虚地别开脸,“我好忙好累的,一回宿舍,沾床就睡,就……很少做梦。” 意料之中不满的哼笑扑进耳膜,叶芷安更加不敢看他,视线往外眺,隔了几秒,长长叹了口气,果然和气象预报说的一样,“纪浔也,今天北城没有下雪。” 纪浔也一阵好笑,“昭昭小姐,现在还是十月初,最高气温二十多度,要真下起雪,估计离世界末日不远了。” 聊起末日,叶芷安就来劲,拉住他的手急迫地问:“我问你呀,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你最想做的事情会是什么?” 要是以前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会相当无趣地回一句:“吃饭、睡觉,安静等死。” 现在他有了欲望,来自于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带你去私奔,好不好?” 这话太梦幻,叶芷安却只当是再真切不过的提议听,弯着眼睛说:“好呀。” “私奔”之路刚开出两公里,叶芷安想起一件事,“你那酒店不是在燕大附近吗,我想回一趟燕大,有礼物要给我室友们。” 纪浔也没说他一会儿要带她去的地方和燕大南北两端,点头应下,随即吩咐司机改道。 车在燕大侧门附近停下,纪浔也降下车窗,手臂支在窗沿上,懒懒抬起食指,指着一个方向,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起来,我之前就是在那个位置见到你和一个对你别有居心的小屁孩说说笑笑。” 叶芷安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毕竟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色才像是小屁孩会有的。 “你说的是余颂?” 纪浔也孩子气十足地冷哼,“名字记得还挺牢。” “那是我同班同学,我能忘了吗?” “我就能忘。”他理不直气也壮地回怼。 “……” 他可真幼稚死了! 叶芷安看到了正在东张西望找她的苏念,就没再跟他抬杠,拿上两袋礼物下了车。 一开始苏念没看到纪浔也,只当叶芷安是自己打车过来的,并不着急走,于是在接过礼物后拉着她没完没了地聊起来,话题很杂,以学院最近发生的八卦居多,“幸亏你当时没跟余颂在一起,在你出国没几天,他就跟中文系系花谈了,有人在背后讽他句见异思迁,结果你猜怎么着,隔天就有不少声音传出来,替余颂证明说他压根就没喜欢过你,所以谈不上什么朝三暮四。” 苏念表情沉了下来,凉飕飕地笑了声,“余颂那小破圈子里的人还试图把脏水泼到你身上,说是你先给他造成一种你很喜欢他的错觉,然后使劲吊着他,卧槽我可去他的!特么到底是谁一直摆出深情人设玩暧昧的啊?!” 叶芷安忙拍她的背给她顺气,苏念平缓好呼吸后,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些,往下压:“他们还说你见钱眼开,攀上高枝后立刻拿他当拖油瓶甩了……这狗逼的小人,以后我见他一次骂他一次。” “你刚才说他是在我出国不久,和别人在一起的?” “表面上是这样,可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那系花,也没准他备胎一堆呢?”苏念作出呕吐状。 叶芷安想起一件事。 她那寝室背光,阴暗潮湿,担心棉被会发潮发霉,就在出国前一天,特意回了趟寝室。 那天纪浔也跟去了,车就停在楼下,她上楼收拾那会,他人倚靠在车门,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玩,其中一半消息发到她那儿了,一会儿说宿舍阿姨的眼神是在拿他当登徒子看,一会儿说他们燕大的宿舍楼太老旧,得翻新了,最后说自己体验了回动物园的大猩猩被人围观的感受。 相貌卓越,又一身矜贵气质的人,自然天生带有吸睛效果。 叶芷安曾就见过无数回他被人拥趸的画面,因此对他这番说辞深信不疑,好气又好笑地回道:【那你赶紧上车,锁好门窗,千万别出来了。】 纪浔也:【那怎么行?】 纪浔也:【我可是听说之前不少人造谣你男朋友是个大腹便便的糟老头子,现在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天午饭是在燕大食堂吃的,去餐厅的路上,遇到三两个同学,问起他们的关系,她大大方方地说,那是我男朋友。 那时余颂就在他们不远处,她余光扫见他难堪的神情,还没等她看过去,转瞬被他用故作云淡风轻的笑容掩盖了。 叶芷安其实能理解余颂不跟自已告白的原因,一部分是怕得到她直截了当的拒绝,所以才会频频用含糊的态度试探,只是次数一多,让他体会到玩暧昧的刺激和快感,被动化为主动。 现在经苏念这么一说,她迟钝地意识到余颂不仅在对待感情上,不够真诚,他的人品本身就存在着极大的问题,只是为了维护自己廉价的自尊心,就毫不留情地朝她泼去脏水,全然不顾那些流言蜚语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 叶芷安觉得恶心极了,魂不守舍地回到车里,纪浔也刚接起电话,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就听见赵泽一句:“浔啊,今晚有人要来我家,你赶紧把你儿子领回去。” 不带掩饰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冲撞开,叶芷安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走,难以置信的目光扫向纪浔也,后者的脸上只有盛怒,对着听筒狠狠骂了句:“你要是管不好自己的嘴,干脆这辈子都当哑巴算了。” 啪的一声,将手机丢进扶手凹槽里。 叶芷安呆呆地问:“你在我出国的时候,和别人生了儿子?” 纪浔也又被气笑,“我怎么不知道现在的科技怀胎六个月不到就能生了?” 他还没告诉过叶芷安自己代她领养了一条狗,本想给她惊喜,拜赵泽所赐,这下只能坦白从宽。 叶芷安瞪圆眼睛,“也就是说,你一个人背着我撸了大半年的萨摩耶?” “什么叫背着你?我不替你把它养得又白又胖,你撸的时候手感会好?” 正好遇到红灯,车停下,纪浔也挠她痒痒穴,听见她连声求饶才肯放过她。 叶芷安缓了缓,“那快去赵老板那儿接它呀。” “今晚不行,我得赶在零点前带你去个地方。” 四环外的地方,在路上花的时间就超过一小时,越往深处开,能瞧见的车辆就越少,柏油路面两旁的小叶榕树枝摇晃,影影绰绰。 独栋别墅,内设下沉式庭院,夜晚灯光照拂下,“曲径通幽处”的梦幻美感得到具象化。 叶芷安环顾一周问:“这地方有名字吗?” 纪浔也说有,“且停。” 且停且忘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 说来讽刺,如此豁达的寓意,住在此处的人却自甘画地为牢,至死无力从求而不得的感情中解脱。 纪浔也强迫自己从惝恍中脱离,笑说:“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什么呀?” “等着看吧。” 叶芷安好奇心被吊得更高了。 纪浔也下巴一抬,将她的视线带到半空,今夜晴朗,无风无云,只有璀璨的星。 却在转瞬,降下密密麻麻的雪花子,其中几片贴上唇角,没什么味道。 叶芷安是真的愣住了,为他制造的这出人工降雪,也为他在这时替她的心动配上的音乐。 是她跟他提过的那首《stay with 》。 唱到那句“你真的是我命运吗”,他用平铺直叙的调接了句,“falling you。” ——为你而倾倒。 深邃的眉目被月光、雪色分出海洋一般的层次感,最深的那层,让人浮想联翩。 也让叶芷安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纪浔也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干出这么庸俗浪漫的事,前两天被赵泽听到他这计划后,赵泽当他的面笑到快要直不起腰,“人工降雪,还带bg你当你俩演偶像剧呢,还是好几年前的套路,土不土啊。” 纪浔也一回神,记忆里的问题和现实的回答就无缝衔接上,“好土哦,就跟在拍土味短视频一样。” 他嘴角一僵。 也是没想到,在国外大半年,小姑娘学坏了不少,都搞起打个巴掌再给颗糖的戏码了,当然她的笑容比糖霜还要甜,“不过我很喜欢。” 她连蹦带跳朝他而去,发梢间落着亮盈盈的雪,也有几片停栖在她长睫上,随着她眼皮晃动的幅度扑簌簌坠落,坠到他心尖,带来让人头皮发麻却又欲罢不能的刺激感。 “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很土的套路。” 他眉梢一挑,洗耳恭听。 “我本来想给你带点礼物的,可又不知道该买什么,所以我打算送给你——”她挠了挠脸,脸颊已经开始泛红。” 他忽然说:“叶昭昭。” 她反应迟钝几秒,好不容易琢磨出这三个字代表的意思,就听见他用完整的句子重复了遍:“送我一个叶昭昭?” 【📢作者有话说】 且停且忘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大雪》 下章明晚十点左右更新,尽量在一小时内来看吧,毕竟:) 第27章第四场雪 ◎“这辈子,我只会有你一个人。”◎ 主卧门被人用脚勾上。 借着身高优势, 纪浔也将叶芷安笼在阴影里,在进入正戏前,低下头, 同她鼻尖相触, “最后再问一句, 昭昭小姐, 怕不怕?” 叶芷安摇头。 说是不怕, 却摆出了英勇就义的模样,看得纪浔也心里一阵好笑,同时又有些发痒, 无法自抑地俯身而下。 来势汹汹的吻降落时, 叶芷安下意识屏住呼吸, 后来实在憋得慌, 没忍住抬手拍他的肩, 结果反被他反剪扣在头顶。 身上多处受到桎梏,连回应都不知道该怎么进行,只好痴痴傻傻地由着他攻城略地, 比起他唇上的蛮横, 他的手也并不安分, 从她腰间开始挪,精准地探到一侧的拉链,不疾不徐地滑下。 她身上热气腾腾, 冷白皮沾上粉色的暧昧, 以至于被脱去衣服的过程远看着就像荔枝被剥去外壳。 那么近的距离, 都能看清对方眼里倒映着的自己, 叶芷安眼皮一颤, 身体跟着轻微发抖。 只是被他虚抱住自己cl的躯壳, 她却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挤压走了,无形中仿佛有根线在操纵她的心,逼迫它颠得七上八下的。 她意识游离一阵,归拢后发觉自己身体最柔r的部位正被人z着。 毫无章法可言的进攻持续一阵,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后来,她寻到空档看了眼。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这就是cz血,落在床单上,小小的一滴,跟蚊子血差不了多少。 两个人清理完身体,换了间卧室,叶芷安身体累到连根手指都抬不起,眼皮也直打颤,偏偏意识清明到还能倒背九九乘法表。 她干了回歹毒事,自己睡不着,还不允许与自己肌肤相贴的男人睡过去,拿“纪浔也”三个字频繁骚扰他,见他有了些反应,才往下说:“我想听上次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和她不一样,纪浔也这会不太清醒,宣泄情欲过后的嗓音异常沙哑低靡,他问:“什么故事?” “傻子的故事。” 他眼皮忽然一动,眼睛睁开了,眸底半清澈半混沌,好半会笑着打趣:“叶昭昭,你告诉我,哪家姑娘会在和男朋友上完床后,就缠着他讲凄惨的爱情故事?我看你就折腾死我吧。” 听到他这么说,叶芷安关注点只剩下“原来那故事有个悲惨的结局”,心口遭到重击,艰难挤出一个笑容,“你家的姑娘想听,你就和我讲嘛。” 她的嗓音不受控地染上哭腔,粗略一听,像在撒娇,纪浔也的底线节节败退,用一声“行”宣告自己的妥协,正要开口,发觉自己找不到切入点,“上回讲到哪儿了?” “起承转合,你差不多只讲了个''''起''''。” “……” 纪浔也沉默了会说:“男人对傻子无怨无悔的付出嗤之以鼻,不久后,他找到另外一个更能直接伤害到傻子的方法——在外面养其他女人,当年观月阁的台柱子。” 叶芷安忍不住打断,“他为什么非要伤害傻子,仅仅只是因为她是家里人逼迫他做出的选择?” “谁知道呢。” 停顿几秒,纪浔也继续往下说:“那个男人把戏子养在自己名下的一处房产里,还给那地方取了名字,叫梨园。” 叶芷安再次打断,“别再用''''那个男人''''了,太礼貌,直接叫他呆驴、笨狗吧。” 她其实还能想到更难听的形容词,但这样只会显得“傻子”更傻了,居然爱上那般不堪入目的人。 傻子配笨狗听着倒也像天生一对,纪浔也唇角泄露点笑。 “像笨狗这种家世的,家里有个正牌妻子,外面养几个女人,再没分寸点,生几个私生子都是屡见不鲜的事,也因为这样,他这行为没有被太多人指摘,唯一的伤心人是傻子,不过她依旧没有对笨狗控诉过他的无情,即使再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接受了现实,后来没多久,傻子怀孕了。” “梨园那位不是什么好角色,知道这事后,美其名曰上门关心,左一句姐姐又一句姐姐地叫着,却趁傻子不设防的时候,耍了手段,让她摔了一跤,生下了个早产儿——” 纪浔也皱了皱眉头,像在犹豫该给这孩子起什么名。 叶芷安问:“男孩还是女孩呀?” “男孩。” “那就叫他帅哥吧,小时候叫小帅哥,长大了叫大帅哥。” 纪浔也如鲠在喉。 叶芷安努力抬起手,轻轻戳了下他喉结,“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我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多少有点不要脸皮的代号。” 叶芷安窝在他怀里,捂着嘴不合时宜地笑了声。 纪浔也感受她过渡而来的震颤幅度,莫名觉得喉咙没那么干涩,开口时语句平顺不少,“笨狗还没笨到猜不出谁是让傻子早产的罪魁祸首,但他没有责怪那女人,只说了句''''下不为例''''……” 话锋一转,“叶昭昭,你说那男人被两个女人爱慕着、相互较劲着只是为了抢夺他,他心里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以男人的劣根性来说,叶芷安不信笨狗一点都没有,但她不能这么回,百感交集间,蹦出另一个被她视为禁忌的问题,“那你呢?要是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有成就感吗?” “有你一个就够让我折腾的了,再来一个,想我英年早逝?” 他轻快的语气有点像插科打诨时会有的,偏偏呼吸被压得格外沉重,仿佛他周遭的空气快要被抽干殆尽,痛苦支配下,只能大口喘息。 叶芷安忙不迭摇头,“你要长命百岁的。” “行啊,只要你肯陪我长命百岁。” 她极轻地嗯了声。 纪浔也沉浸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心不在焉的,以至于当下并未执着于她不同寻常的低迷反应,收紧手臂的同时说:“小帅哥的出生,非但没能激起笨狗的父爱,反倒让他开始变本加厉地伤害傻子。他也会当着傻子的面,责打小帅哥……” 叶芷安心脏一缩,脱口而出,“疼吗?” “疼不疼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笨狗也会打傻子吗?” 纪浔也的手一直放在她腰间,就在刚才上面覆了另一层温暖柔软的皮肉,与他的不同,他能感受到其中勃勃的生机。 “不会。” 在傻子面前,笨狗的怒火永远只能转化成性|欲,无视她恐惧求饶的眼神,用蛮力剥光她衣服,再没有任何前戏的,刺穿那具孱弱的躯壳。 他们唯一的儿子在十三岁时,就亲眼目睹过这副画面,自此之后,腥臭的□□便覆盖在他大脑,想起时,总是一阵恶心。 纪浔也说:“笨狗潜移默化中将傻子训诫得很成功,后来不管他愿不愿意动手,傻子都会代替他行严父之责……傻子还会经常告诫小帅哥,要做个乖孩子,不要惹他父亲生气,要让他父亲看到他的能力和价值,只有这样,笨狗才会多看他们母子俩一眼。” 叶芷安用力攥住纪浔也的手,隔了好一会儿,调整姿势,拿脸朝向他,“我困了,我们睡觉吧。” “都快到结局了,怎么不听完?” “如果到最后受伤害的只有那两个女人和小帅哥,笨狗没有得到任何惩罚,这样的结局,不听也罢。” “那行,睡觉。” 纪浔也没再多说,立刻阖上眼,叶芷安盯住他看了很久,才涌起些困意,晨昏线开始明朗的那一刻,盖下眼皮睡了过去,醒来发现身侧床位已经凉成水。 床头柜上留着一张便签:【公司有事要处理。】 洗漱完,佣人进来打扫,叶芷安没让她一个人忙活,上前搭了把手,还想帮着洗下床单,被对方诚惶诚恐的反应打败,百无聊赖间,只能去庭院看书。 一直到晚上八点,纪浔也都没有回来,叶芷安心里空荡荡的,开始对着紫薇树发呆,不知道过去多久,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近乎陌生的厚重男嗓,似在叫她“wanwan”。 她倏地转身,看着鹅卵石小径上站着一个人,沉黯的夜色下,形如鬼魅。 保养得当的一张脸,身材也是,腹部不见隆起的赘肉,宽肩长腿,天生的衣服架子,但他的脊背绷得挺直,惝恍消散后的目光锐利,初秋夜晚的萧瑟和凉意也爬上他的肩背,给人一种沉甸甸的不怒自威感。 等人走近些,他的五官看得更清晰了,内双,驼峰鼻,有着和纪浔也如出一辙的薄情嘴唇。 叶芷安见过他,在英国,付闻溪的巡回画展上。 付闻溪以诡谲多变的画风年少成名,备受同辈年轻人青睐拥趸,步入婚姻殿堂后,灵气消弭大半,无奈之下选择退圈,直到五年前,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风格变了样,乖张转为压抑克制,鲜少在作品里用上艳丽明快的色彩。 即便如此,她的作品依旧受人追捧,画展更是一票难求,室友也是费了很大周折才拿到两张。 当时最吸引叶芷安目光的是业界最不被看好的那副名为《朝生》的作品,展区三米范围内无人问津。 一旁的介绍词寥寥数语,留下足够多可供人遐想的空间:此画为付闻溪女士为此生唯一挚友所作。 画中女人一身旗袍,头戴一枚玉簪,站在开满紫薇画的树下,侧影清绝,细看,她的半边眉目带有几分笑意。 就在叶芷安看入迷时,有气息逼近,男人也不说话,黑而沉的一双眸紧紧锁住正前方。 存在感实在强烈,叶芷安没法只将他当成空气,准备离开前,被这人叫住,“你觉得她开心吗?” 用的中文。 叶芷安愣了下,确信他在跟自己说话后,脚尖转回去,认真说:“她不开心,也不难过。” 她并非专业鉴赏人士,一幅画存不存在张力,她的情绪会给出答案,而在面对这幅画时,她最先感受到的冲击力对她而言格外熟悉。 男人又问:“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那会叶芷安还没看清他的正脸,没怎么犹豫就说:“我男朋友经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看着在笑,实际上并不开心,也很少有事能让他难过,怎么说呢,我感觉他的心总是空荡荡的,不被人爱着,他也很难正常地去爱别人。” 说完这句不久,叶芷安被室友叫走,离开展厅前,后面闹出不小的动静,付闻溪饱含怒气的声音在窸窸窣窣的外语声里格外有辨识度:“人都死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来装什么情种?还买画,我他妈就是烧了也不会卖给你,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给我滚!莉莉安跑哪去了?难道她不知道在我的画展里,纪书臣跟狗不得入内?” 都说付闻溪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脾性,现在看来,传闻不算虚,然而让叶芷安绷紧脊背如临大敌的是撞进她耳膜的那个名字,她知道他是谁。 ——当然她相信,他也知道她是谁。 …… 两个人对视几秒,纪书臣一言不发地离开,半小时后,纪浔也出现在且停,他喝酒向来不上脸,眼睛却会染上些红意,加上眼眶本就深邃,乍一看,像藏着某些刻骨铭心的痛。 叶芷安从来没见过他把自己喝成这样,喉间一阵发紧,纪浔也笑着看向她,眉目含情,叫她:“昭昭。” 她嗯了声,“你今晚怎么喝这么多酒?” 纪浔也没答,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你今天一天都干了什么?” “看书。” “只是看书?” “还有发呆。” 他从胸腔闷出几声笑,“我们昭昭这么无聊?” “其实还有……” “还有什么?” 她踟蹰了好一会,还没决定要不要开口,张嫂上前说:“刚才纪总来过了。” 纪浔也脸色倏地沉了下去,看向怀里的人,“他找你说了什么?” 叶芷安摇头,“他把我错认成了wanwan。” 纪浔也唇舌碾压这两个字,阴冷笑了。 她问:“这是你妈妈的名字吗?” 他的喉咙像被人死死扼住了一般,许久才发出声音,“我妈是叫秦晚凝,但他养在外面的人名字里也带着一个菀。” 其中含义昭然若揭。 叶芷安立刻往下接了句:“可这里不是只有你妈妈住过吗?” 纪浔也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最后被她一针见血的一句反问浇熄,凝固成冰块,冻住脸上所有多余的表情。 叶芷安摩挲着头上的发簪,“这簪子也是你妈妈的……” 她嗓音卡顿数秒,没忍住说:“我觉得你爸他或许也是爱你妈妈的,只是他自己不想承认,怕自己之前和家里的反抗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所以才会卑鄙地用——” 纪浔也把脸迈进她颈侧,“别说了。” 沙哑的嗓音和他现在整个人的状态一样,支离破碎。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消除不了他心里的恨和埋怨,也填补不了父子俩之间多年的嫌隙,更何况纪书臣那廉价的自尊心早已害得秦晚凝连枯骨都不剩下,她曾经感受过的折磨,不是一句“或许是爱的”就能一笔带过。 叶芷安不再多说,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 他回拥的力气更大,“昭昭,你信我,我跟他不一样,以后我也不会成为他,这辈子,我只会有你一个人。” 怪未来太遥远,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易许诺什么,也怪他呼吸间带出的酒味太重,更怪他这声淡到缥缈虚无,折损了他真心的可信度。 让她怯懦到只敢当成哄人的把戏听听,却不曾料到,他这半醉半醒半荒唐的一生,真的只同她谈过恋爱,此后经年,他的身边再无旁人。 叶芷安咽下泛到喉管苦涩的味道,笑着点了点头,“好的呀。” 她不愿再谈论这个流沙一般把控不住的话题,故作嫌弃地捏住自己鼻子,“你身上好臭哦,先去洗澡吧,一会儿我把张嫂煮好的醒酒汤给你送过去。” 纪浔也过了会儿才松开手,进浴室冲了冷水澡,出来时,身上还散发着寒意,远远看见叶芷安坐在小沙发上,一面给热汤吹气,一面拿起手机刷。 他大步朝她走去,刚走到她身边,被汤水溅了一脚,一愣,垂眸就见她的手正死死攥着手机,脸色白到瘆人,唤她大半天,她才讷讷抬头,眼底的晶莹顺重力而下。 手机屏幕里的热搜词条赫然写着:【盛清月确认身亡。】 第28章第四场雪 ◎“我们分手吧。”◎ 盛清月是跳楼自杀的, 从颁奖典礼现场的顶层一跃而下。 她的身后是声色犬马的名利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无一人注意到当晚全场最光鲜亮丽的最佳女主角已经化身成坠落的蝶, 被世俗的业火烧灼殆尽, 只剩下一抔暗淡的灰。 确认身亡的消息一传出, 工作室发表声明, 将盛清月跳楼自杀的原因归咎到困扰她多年的抑郁症上,随后对支持、喜爱她的粉丝表示抱歉…… 这段说辞过分官方,抹杀了一个人血淋淋存在过的证据, 叶芷安没能看完, 躲进纪浔也怀里, 没多久想起她跟在盛清月身边的那大半年时光。 被盛清月解雇后, 她也没跟她直接断掉联系, 两个人偶尔会在微信上聊几句。 出国那段时间,正好撞上法国米兰时装秀,盛清月是受邀人之一, 叶芷安就特地去了趟米兰, 最后只远远见到一背影, 整个团队的人跟在身边,配合她完成拍摄宣传工作。 叶芷安没去打扰,直到今晚, 得知盛清月拿下最佳女主角奖项, 第一时间给她发去消息, 很简单的一句话:【清月姐, 恭喜你!】 底下没有回复, 现实也注定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任何回复。 两小时后, 叶芷安已经哭不出来,身体却还在发抖,看得纪浔也心也一抽一抽地疼。 参加完盛清月的葬礼,叶芷安情绪才缓和过来,同时意识到一件事,她不该只用惋惜和悲痛的态度看待盛清月的死亡。 盛清月这二十余年,被人轻贱过、伤害过、糟蹋过,也靠着自己努力踩上千千万万人梦寐以求的星光大道,得到足够的尊重和荣誉。 人生尔尔,来这一遭,不算亏。 那一周里,还发生了另外两件大事,全都和纪书臣有关。 收到盛清月讣告的第二天晚上,纪书臣又来了趟且停,兴师问罪的架势一端出,叶芷安就意识到接下来的那一幕不太好看。 “你昨晚把宋嫣半路丢下,一个人去了哪儿?” 纪浔也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身侧的姑娘,含糊道:“我要是提前知道您把我叫去是为了那事儿,别说半路,我压根就不会去。” 叶芷安从这只言片语里推测出宋嫣的身份——纪书臣给纪浔也找的未婚妻备选。 比起难过,那会她心里更多的是意料之中的感概: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纪书臣肌肉绷得僵硬,不再浪费口舌,递给身旁的助手一个眼色。 纪浔也看在眼里,心领神会,“小姑娘在看,今天就不脱衣服了吧。” 纪书臣特地来且停搭这么一出秋后算账的戏码,想要给谁看一目了然,就算他让叶芷安躲得远远的,估计也会被纪书臣的人带回来。 穿着衣服接受惩戒,至少还能拣回些尊严。 纪书臣默许。 纪浔也凑到叶芷安耳边说:“听话,一会儿发生什么,都别上前阻拦。” 叶芷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纪浔也三两步走到纪书臣面前,跪了下去。 周遭嘈杂的声音霎时像被过滤一般,她只能听见戒条抽打的动静和由此衍生出让人头晕目眩的嗡嗡声。 皮肉破绽,有血洇了出来,染透纯白衬衫,看得她遍体生寒。 说没有一点恐惧是假的,冲上前的那一刻,她条件反射闭上了眼睛,钝痛感却没有出现在自己身上,她迟缓地睁开眼皮,看见纪浔也侧过身,抻长的手臂死死攥住戒尺。 他声音在笑,眼神再冷彻不过,“我说过的,你想怎么着都行,就是别干涉我的私生活,更别伤了她。” 看向叶芷安时,表情只剩下柔和,“昭昭小姐,这种时候,就别来当我的英雄了。” 他舍不得。 叶芷安心里的海已经泛滥成灾,也鼻酸得想哭,眼睛却一直干涩发疼,忍到给他上药时,才倾泻而出。 纪浔也边给她抹眼泪边温声细语哄着,最后掐了下她鼻尖,旧事重提:“刚才不是让你站着别动,你跑过来替我挡什么?” 叶芷安逃避他的眼睛说:“我不想看着你继续受伤。” 另外她也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成为这世界上最能体会他生理痛楚的一个人。 这些纪浔也未尝不知,他的心早就软得不像话,“叶芷安,你傻不傻?” “我傻呀。” 他的身体压得比她还低,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望尽他后颈那块阴白到毫无生气可言的皮肤。 “但你更傻,你怕是全天下最傻的人了。” 纪浔也不反驳,发沉的嘴角轻松些,玩笑话都能张嘴就来,“两个傻子,这辈子不在一起,还真天理难容。” 望着他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叶芷安心口一缩,疼到快要喘不上气,下意识抬手捂住左胸。 那脸看着实在白,手指的灼热都染不红,纪浔也有些慌了,“是不是刚才吓着了?” “我心疼。”她的声音听上去快哭了。 他曲解她的意思,无措两秒,准备打电话叫来家庭医生,一面问:“什么时候开始心脏不舒服的?” 叶芷安拦下他的动作,一个劲摇头,“我说的是我心疼你,纪浔也,我好心疼你啊。” 她双手交叠拥住他后颈,恨不得整个人化身成藤蔓紧紧缠上去,把身体里的养分全都给他,好滋润他荒芜的内心。 矫情的话就这样被她坦荡荡地宣之于口,纪浔也不觉反感,也毫无埋汰的兴致,回拥住她,轻声慢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他拥有的物质条件实在太好,好到剥夺了他喊累卖惨的权利,但凡他对外流露出一点对现状的不满,无人会感概一句“高处不胜寒”,只会指责他不识好歹。 “叶昭昭,你说我哪来这么好的运气,能遇到你?” - 那天之后,纪书臣接连制造了两起巧合,先把纪浔也支到国外,随后以谈谈的名义制造了一起鸿门宴邀叶芷安去纪家老宅。 叶芷安心里也很清楚,两天前的那顿责打就是做给她看的,一方面是在告诉她,她和纪浔也的命运都掌握在他手里,仅凭他们自己,没有与纪家对抗的底气和能力,好让她知难而退。 现下她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坐上纪书臣提前准备好的车。 老宅后院也种了几棵紫薇树,叶芷安见到他那会,他正站在树下。 “纪总。”她不愿叫他纪先生,因为这称呼在未来只会属于纪浔也一个人。 纪书臣没应,只微微侧身看她,像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叶芷安却在这时选择了沉默,她深谙替纪浔也打抱不平毫无作用,端起说教的姿态,指责纪书臣过分的惩戒行为也只会让事态雪上加霜,索性闭上嘴,听对面的先声夺人。 隔了近两分钟,纪书臣才开口:“叶小姐,我不跟你废话,你和阿浔不合适,现在断了,对你们谁都好,当然我会给出一些适当的补偿。” 叶芷安鞭辟入里地问:“撇开家世背景不谈,您认为,我和他还有哪里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纪书臣尖锐刻薄的眼风朝她扫去,仿佛在鄙夷她的毫无自知之明。 “你当他现在愿意帮我处理集团事务,是因为有了上进心?他只是在通过这种讨好我的方式,来保全你。” 在接受责打这事上也是,以前每次纪浔也都会跪得干干脆脆,事后也总会吊儿郎当地反讽上一句“我妈不在了,您一个人出力是不是太累了些?要不您再给我找个后妈”,好证明自己并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现在不一样,有了顾虑,也有了软肋,天大的不甘心,只能往肚子里咽。 纪书臣冷冷笑了声,“他跟你在一起后,骨头都变软了。” 叶芷安得承认,对她而言,这句话才是最致命的,让她想要辩驳都找不到切入点。 这空档里,纪书臣列出她的第二条“罪证”。 “叶小姐,在观月阁,他因为你得罪了李家人,后来又为了给你出气,把林家那独生子扔下船,就这事儿,林家到现在还在问我要个说法,至于你在国外受袭那次——” 叶芷安哑着嗓子打断,“我知道。” 住院第二天,只受到轻伤的亚裔室友去警局录完笔录回来,手舞足蹈地跟她形容她的男朋友有多帅,“昭儿,你没有看到真是太遗憾了,你男朋友就这么左勾拳、再来个几回旋踢,那几个混混,全都被他打趴下了……” 那事也并非大闹警局一回就完了的。 几天后赵泽也来了趟英国,偶然一次,叶芷安听到他们的谈话,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赵泽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别人都说我浑,可我怎么觉得最糊涂的人是你?李、林两家那俩孙子得罪也就得罪了,现在这是在国外,你也不收着些,你甭跟我说你不知道那几个混混里有个是gilbert的小儿子?” 英国不少人叫这名,但赵泽口中的gilbert身份不一般,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组织领头人。 “你把人打成那副德性,又丢到他老爹敌对帮派的管辖地里,真想让他死不成?我的大少爷,你这么兴师动众的,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她当时也想问,值得吗? 可她只听见纪浔也阴冷地笑了声,然后说:“我乐意,关你屁事。” …… 纪书臣目光里凝着一层霜,“叶小姐,我就问你一句,你想让他继续为你得罪多少人?” 压根不给她思考措辞的时间,他马不停蹄地接上:“你外婆年纪大了,听说身体也不好,受不了一点刺激。” 这是在下最后通牒。 叶芷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腔的愤怒,尽量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平静,好符合“谈判”时应有的状态,“纪总,你弄错了一件事。” 纪书臣对她的故弄玄虚表现出寥寥无几的好奇心,没有看她,视线落回不远处的紫薇树上。 “就算将来有一天我和纪浔也分手,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你现在的威逼利诱。” 纪书臣这才流露出三分好奇,叶芷安朝他挑衅一笑,“至于是什么,我想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的……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你也不用专门找人送我,我自己有腿,能走。” 叶芷安头也不回地走出老宅,又沿着胡同走了段路,身后高跟鞋敲地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喊着:“昭昭。” 她止步回头。 纪时愿差点没刹住车,撞到她身上,叶芷安及时扶了把,“你找我什么事呀?” “你怎么不等我二哥就走了?”纪时愿消息滞后,还不知道纪浔也现在在国外。 “我没跟他一起来。” 纪时愿瞪大眼睛,“二伯单独叫你来的?他该不会想玩棒打鸳鸯那套吧?” 叶芷安没回答,“学校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你也快回去吧。” 纪时愿无动于衷,心里却无比慌乱,下意识拽住她的手,“听完二伯的话,你想做什么?” 叶芷安试图回给她一个柔和的笑,碍于脸上被挥之不去的阴影覆盖着,看着反倒有些狰狞。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让他站起来。” 纪时愿没心没肺惯了,反射弧也长得要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会就和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不到两秒,就琢磨出她的意思,“你要和我哥分手?二伯到底怎么逼你了?你快跟我说说,没准我能帮帮你,再不行,还有沈确,沈家可不比纪家差。” 叶芷安拦下,“很多人说,我和他在一起,图名又图利。” 她兀自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一开始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圆年少时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慢慢了解他后,我发现他太孤独了,所以我开始想要陪伴他,陪着他疯、陪着他闹,但就是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辈子。” 在某些事情上,她最擅长的就是执迷不悟,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撞过南墙了,她受了伤,而他更是破碎得不成样子。 砖瓦扬起的灰尘,蒙住她的视野,她已经完全看不见未来,更无从知晓,继续和他在一起的她,有没有力量帮助他重建血肉。 纪时愿当下并不能完全分析出她的心理历程,只当是身份上的悬殊差距构成她和纪浔也在一起的障碍。 也是,在这个圈子里,真正有几人会心甘情愿舍弃光环和递到脚边足以平步青云的台阶,成为这偌大北城里籍籍无名的存在? 换做她是叶芷安,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无尽惶恐。 然而多年以后,纪时愿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想”这个说法,而不是奢求。 或许在她看来,她和纪浔也之间,撇开感情本身的高下,不存在其他高低贵贱之别。 ——就和寻常情侣一样,是否能过一辈子,取决于当事人的想不想,现实的能不能,而不是身份上的配不配。 纪时愿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她笑着同自己告别,身子转回去。 巷子不宽不窄,悠长深远,人声杂,车马慢,她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涳濛雾色里。 那晚去老宅的事,在纪家人的有意遮掩下,没能传到纪浔也耳朵里,纪时愿是打算跟二哥说的,但被父亲捂住了嘴巴,耳提面命地告诫她别再掺和到这事里,她再不情愿也只好放弃打小报告的念头。 至于叶芷安,她推掉了所有兼职,一门心思放在考研上,闲暇之余,靠着撸展昭、刺绣缓解躁动的情绪,一周后,她将第一条绣好的手帕当作礼物送给纪浔也。 纪浔也一直没离身,但也只保存了不到两周,手帕就像阵风一样从他掌心溜走了,他没来由升起惶恐的情绪。 仿佛有一天,她也会从他身边离开。 叶芷安看穿他的想法,笑着牵起他的手,“你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呀,我现在不就在吗?” 那时的纪浔并未留意,她在话里用上了“现在”,更别提意识到她是在向自己传递出一个分手预告。 直到立冬那天,他们去海洋餐厅用完餐,她站在车边,展眉浅笑,“纪浔也,从今天开始,我要回学校住了,你也不用特意送我过去,我们就在这儿说再见吧。” 他愣了好一会儿,僵硬地侧过身,手还紧攥着车把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暴虐感。 萧瑟的秋风抖落枯叶,飘到他肩上,他无暇拂开,几乎是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地往外蹦,“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饶是胸口处已经翻起惊天巨浪,叶芷安面上分毫未表露出来,她暗暗吸了口气,切换最直接的表达:“我们分手吧。” 两个人仿佛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中,气氛压抑到极点。 纪浔也的动作比他大脑消化信息的速度更快,往后座走了两步,右手拉开车门,左手拽住她手臂,将人往车里塞,重重的摔门声后,带着狠戾的吻如影随形地缠上她。 第29章第四场雪 ◎“要是下了,我们就到此为止。”◎ 他发了狠, 抱着互相折磨的心想要去咬破她的唇,同时另一只手寻她衣衫的空隙探进去。 今晚的甜品是樱花味的布丁,清甜不腻, 沾在她嘴唇上, 味道本就淡了几分, 不一会儿, 又被铁锈味冲散, 什么都尝不出了。 纪浔也忽而一顿,定神看她。 在他毫无道理的蛮横下,她也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不生气, 不恐惧, 甚至她的目光比以往都要轻缓柔和。 他毫不怀疑, 要是现在剖开她的胸膛, 她能让人看到一颗海纳百川的心,用来原谅他所有的愤怒、不甘。 他也能透过她这双通透清亮的眼,看清自己此刻狰狞的神色, 和欺辱秦晚凝时的纪书臣别无二样。 仿佛有盆冷水, 劈头盖脸地浇下, 凝固成坚冰,冻住他一身的力气,他支撑不起来, 只能靠在她身上大力喘气。 她的皮肤散发出的温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热, 可惜她的心不是, 她总有自己为人处事的独一套标准, 在做出伤人决定时, 变得又硬又冷。 纪浔也花了几分钟整理好情绪, 起身,但没离开她太远,也是为了预防她下车逃离,他的一条手臂牢牢握住车把手没松开,变相将她围拢在自己制造出的更为狭小的空间里。 叶芷安依旧能感受到他强烈的侵占欲,此刻尽数来自于他压抑的愤怒。 他还抓住了她另一只手,她尝试抽离,无果,也就不再耗费力气挣扎,放任彼此渗出的汗液交缠。 几分钟后,她打破沉默,“小时候,经常有人来家里讨债,有什么值钱的他们就拿,搜刮不出,他们就开始砸东西,然后拿出最难听的话唾骂侮辱我和外婆,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成年离开梦溪镇。也因为这段经历,一切嘈杂的声响或者激烈的争执,都会让我感到害怕和厌恶,所以纪浔也,你不要和我吵架。” 她并非在找借口回避矛盾本身,如她所言,只想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然后,结束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 对峙的局面又维持了几分钟,确认她不会突然离开后,纪浔也坐正身体,摸到烟盒,敲出一根,还没点上,分出半个眼神看她,片刻将烟碾碎在掌心,用她能接受的清淡语调问:“我不在的时候,他跟你说什么了,是吗?”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压根不需要对方给出明确回答,一个眼神足矣。 叶芷安依旧平和地望着他,等到眼中的他再次兜不住怒火,才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摆,“其实我们都知道的,就算你爸没有说什么,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纪浔也从她的话里琢磨出其他含义,忽而又想起她曾在花灯上写下的另一句话,过去近一年,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辈子轰轰烈烈地跟他爱一次,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他了。】 别说下辈子,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给他们这一世的关系定下了结局。 他今天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叶芷安,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我走到底?” 她心猛地一颤,不答反问:“你想过吗?” 纪浔也给不出肯定答案。 一开始他确实没想过,只想如她的愿、也顺自己的心,认认真真地同她谈一场恋爱,可他不像她那样,在进入他们这段关系前,就先想好了所有退路。 纪浔也将脑袋抵靠到椅背上,紧绷的下颌角看着像嶙峋的礁石,不把扑向他的海浪打碎誓不罢休。 他的嗓音还是很哑,但变轻不少,“叶昭昭,你说你要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好到经过这一年的相处,让他内心已经做出了这辈子非她不可的决定。 现在她要和他分手,他自然不甘心也舍不得。 空气安静下来,这空档里,叶芷安用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指腹,许久才回:“我对你好,从来不是想让你回馈我些什么,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我想告诉你,你是值得被人关心、爱护的,也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纪浔也忽然笑了,“我没你想象的这么好,至少在感情方面,相反我这人坏得离谱,跟你不同,我要是付出了什么,就非得要让对方回馈我点什么。” 他故意把话说重,也将自己手腕上的伤亮了出来,长长的一条,做激光手术能除,但他就是不想。 “林家和李家那俩纨绔是没什么脑子,但说到底也是被人抬举恭维着长大,我让他们在人前颜面尽失,他们就算能忍气吞声一时,事后也会寻着机会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这伤是在他出国后的第二天落下的,李明宗不知从哪打探到他的具体行踪,花重金找到当地几个打手,偏偏那天他没带保镖,身单力薄,没几分钟就落下下风,被人钳制住,为首那人拿着一把匕首,逼近的同时操着一口高地语,说有人要买他两只手和两条腿。 好在纪书臣另外安排的保镖及时出现,才让他避免手筋脚筋齐齐被挑断的命运。 叶芷安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问,但她怕自己真的问出口,强行堆砌起的坚定转瞬就被对他的心疼摧毁得彻底,于是只能狠下心,用谈判式的口吻回一句:“你想要我回馈你什么?除了我们的未来。” 她可真聪明,一下子就把他最想要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纪浔也笑到心肺都疼得要命,平顺好呼吸后才说:“那你就给我个答案。” 他定定看着她,“怎么样才能让你收回分手的想法。” 论起投机取巧的本领,他也不比她差。 在对面错愕的目光里,他继续说:“如果你在意纪书臣给我安排的相亲,我可以跟你保证,在我知道的情况下,我一次都不会去,我身边也只会有你一个人,如果你想要结婚,我等你毕业,我们马上就去领证。” 得到的是冗长又让人难堪的沉默。 纪浔也从她的态度里揣测出了答案,其实也不需要耗费心思揣测,这姑娘就这性格,认为当下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会勉强自己接受的。 纪浔也扯开一个嘲讽意味意味的笑,“你是不喜欢我了,对吗?还是说,对我感到了厌烦?” 叶芷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两个殊途同归的问题,她要是狠下心说是,就相当于违背了她的本心,也会将他的心戳个稀巴烂,她要是说不是,他就会刨根问底问那是为什么,话题最终绕回到起点,不得解。 不等她给出明确回复,纪浔也改口道:“刚才我骗了你,手腕这伤是我有次不小心被铁片割到的,跟被人报复一点关系没有。” 他停顿几秒,“今晚先和我回且停,把剩下没说完的话说完,至于以后的事——”他暂时没想那么多,“再说。” 叶芷安知道这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微微点头说好。 纪浔也打开车门,下车后扭头看她眼,“你坐前面。” 车辆启动前,纪浔也重重砸了下方向盘,又将脸埋在上面好一会,才系上安全带。 到且停后,他像无事发生那般,让张嫂一个小时后送份酒酿圆子到主卧,然后牵起叶芷安的手往楼上走去。 “你先去洗澡,洗完澡再说。”丢下这句,他就去了衣帽间。 叶芷安盯住他背影看了两秒,准备好换洗衣物进了浴室,吹好头发是二十多分钟后的事,她看见纪浔也就着衬衫侧卧在双人沙发上,双眸紧闭,眼下阴影明晰,似乎是睡过去了。 叶芷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沙发边,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纪浔也,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国外那半年一下子就过去了,距离我们正式在一起也已经过去八个月,总给我一种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也能很快过去的错觉,可我讨厌这样的活法。” “清月姐会自杀这事,其实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意外,她已经完成这辈子最大的目标,活这一遭,无悔无憾。” “和我一样,我——” 话还没说完,装睡的男人睁开眼,眼底有迷蒙,也有嘲弄,他坐直,擒住她细瘦的腕,前所未有的冰凉触感让他一愣,“怎么这么冰?” 叶芷安自己倒没什么感觉,直到他温热的鼻息涌到她手上,差异确实明显。 “纪浔也。”看着他认真又笨拙地给自己呵气的模样,她的眼泪憋不住了。 而这彻底让纪浔也乱了阵脚,他下沙发,跪坐到她面前,揽住她肩胛骨,朝前一摁,两具躯壳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飘渺的语气拉着他们的心脏齐齐往下坠,“昭昭,你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呢?” 后来那一周里,他对着她念得最多的就是这么一句。 她总控诉他对她不好,事实上,他才是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芷安没有胃口,半个小时后端上来的那碗酒酿圆子,只喝了两口,胃里变得更加黏黏糊糊,不太舒服。 就在她准备去刷牙时,站在窗边的男人开口:“你不是喜欢雪吗?那我们就来赌一场。” “赌什么?” “赌冬至那天会不会下雪,要是下了,我就应你——”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下,说得艰难,“我们到此为止。” 叶芷安岂会不知他在跟自己玩拖延战术,可能是一时心软,也可能是她也舍不得从今天起就一刀两断,于是拿出了全身家当,应下这场赌局。 纪浔也一整晚没睡,第二天清早六点不到出的门,开的是昨天那辆车。 精神极度困倦下,方向盘偏了角度都毫不知情,差点撞上路边防护栏,一个急刹车,才幸免于难。 叶芷安放在后座忘记拿走的托特包倾倒,里面的东西全掉了出来,纪浔也一件一件地收。 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记事本,有了些年头,纸张泛黄,牛皮磨损也严重,往外散发着一股味道。 这是叶芷安的宝贝,也是她的秘密,之前好几次他问她在写什么,她都会顾左右而言他,或是藏起记事本,而后用一个吻敷衍过去。 纪浔也从未不依不饶过一次,今天是例外,他没能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包里,手指一捻,鬼迷心窍地翻到第一页。 【昨天我在秦老师家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看起来没比我大几岁,他说他是秦老师的外甥,我信了。 很奇怪,在这之前我都没听秦老师提起过她有外甥的事,我当时怎么就毫无道理地信了呢。 更奇怪的是,昨晚我还梦到了他。 很多人都说梦境是没有颜色的,但在那一个梦里,所有感官都是具象化的,我能望见的一切和我白天见到他时的画面一模一样。 他就站在白与红的背景里,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抖落的雪一半跑到他肩上,还有一半染白了他乌黑浓密的发。 那瞬间,我没来由地羡慕起了雪。】 第30章第四场雪 ◎亲吻他鲜血淋漓的躯壳◎ 叶芷安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纪浔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可能是蓦山溪那晚,也可能是在z&z酒吧那次,总而言之, 他所构建出的答案统统避开了标准模板本身。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昏暗的灯光投射近来, 泛黄的纸张被印得更加陈旧, 带着历史的沉重感。 就像纸上记载的少女心事, 每从唇齿间碾过一个字,他的心就像被千斤重的铁轮滚过一遍。 也正是这份疼痛让纪浔也恢复些知觉,他抬手摁了几下太阳穴, 深吸一口气, 将记事本翻到最后一页。 密密麻麻的字迹, 多处模糊不清, 是被水洇湿的。 【喜欢上他以后的四年里, 我经常在想,他现在在做些什么,认识了谁, 会不会和我一样, 也有了爱慕的人——当然最重要的是, 他过得好不好。 每当产生这个念头,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干着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无聊戏码。 他顶着纪公子的名头, 又有万贯家财傍身, 就算没到风光无限的地步, 也总不至于比我这种负债累累的人过得悲惨。 直到他父亲的戒尺在他脊背落下时, 我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看着再高傲不过的一个人, 原来早就跪在了别人的规则之下。 我想让他好好站着, 不畏天地,也不惧风雪,就像外婆说的那样,拥有不管跌倒、跪下多少次都能重新来过的勇气。 可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优越的家世,也没有出众的能力,我什么都帮不了他,现在反而成了压垮他脊梁的重力之一。 早知道那天就不在他车上留下那串红绳,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上他那辆车的。】 纪浔也紧绷着脸,重重合上笔记本,原路返回且停,还没进院子,先听见她和张嫂的谈话声。 他脚步一顿,又干起偷鸡摸狗性质的事,躲在墙角听。 她们聊的话题全都和日常生活有关,比如将床单快速晾干的方法,也比如如何才能让红烧肉煮得更加入味。 轻快活泼的声音终止于他出现的那一刻,而这给了纪浔也一种他是她美好心情破坏者的错觉。 张嫂眼观鼻鼻观心,借口离开,纪浔也攥紧手又松开,故作平静地问:“今天都干什么了?” “背书。” 叶芷安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他手里的包,见他毫无还给她的意思,手伸了过去,没来得及开口,被他顺理成章地牵住,一愣,“我不是这意思……” 纪浔也装傻充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把包给我。” 他纹丝不动,片刻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今天我差点撞栏杆上了。” 叶芷安呼吸一滞,抽出手,忙去检查他身体,“你伤着了吗?哪里啊?” 纪浔也指了指自己左胸,“我也心脏疼。” 叶芷安再次望向他手里的包,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颤,脸色开始发白,“你看过记事本里的内容了,对吗?” 纪浔也心慌,想去牵她的手,被她自然地避开,“你看它做什么?” “我没看全。” “那你看了多少?” “开头和结尾,”他哑声说,“我想知道中间的故事,你来讲给我听。” “现在听这还有——” 他根本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我想听。” 叶芷安一顿,笑容满是悲怆,“你总是这样。” 纪浔也直觉自己不该问下去,但这世界上总有很多话不受理智控制,“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就像之前你送我礼物那样,从来都只是你想不想,而不管我愿不愿意。” 纪浔也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下,下一秒,传来的钝痛感抑制住他的呼吸,“纪浔也,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所以你就笃定我想要的是一生一世的爱和陪伴?” 她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少女时代的爱慕,就像美化的滤镜,你能看到的全是他的好,直到从旷日持久的美梦中醒来,惊觉睡在自己枕边的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他会脆弱,偶尔狼狈,温柔又狠戾,臭毛病一堆,真实到让人又气又恼,与此同时,也让人更加喜爱。 可这世间的爱大多不堪一击,由它浇灌成的沥青路,就那么窄,容纳不下两个人的身躯并肩同行,只能一个停下,一个继续往前走,运气好点,在未来的某天还能相遇,或者在交叉路分道扬镳,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关于记事本的话题在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无疾而终。 当晚轮到叶芷安心血来潮地问了句:“纪浔也,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 “之前不是不愿意听?” “突然想知道了。” 纪浔也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冷嗤:“我突然不想说了。” 叶芷安也没表露出过多的遗憾,仿佛听到这样的回复在她的意料之中。 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时,她轻声又说:“冬至快要到了,你说我们谁会赢?” 说完,被自己逗笑。 两败俱伤的戏码,不管最后的结局合乎谁的诉求,对另一个人而言,都会产生损肌削骨般的痛楚。 冬至那天,纪浔也在公司,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八点,天空开始飘起雪花。 气压一下子沉下来,其他管事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多时等来主位男人一声:“都滚出去。” 几人依旧不知怎么惹到这尊大佛了,避洪水猛兽一般,纷纷退场。 纪浔也起身,走到落地窗边,雪势渐大,颇有种不下一夜不罢休的劲头。 他连声冷笑,心说,到底是她最爱的玩意,只会站在她那边。 一小时后,他开车回到且停,见她在收拾行李,冷着脸拦下。 叶芷安被他满脸的愠色吓到,也琢磨出他的态度,“我们说好的,你不能反悔,商人最讲究的可是诚信两个字。” 纪浔也眼神阴凉,“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就是这样一句话,叶芷安被锁在且停,日夜有人看管,如此困境,倒也不像他许诺的妻子,更像一只被关在黄金笼里的金丝雀。 一个人的爱可以是柔情的,也可以是扭曲的。 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 隔天,纪浔也去了赵泽的场子,当天的局很乱,一半人打牌,另一半在玩行酒令,烟味和酒味混在一起,刺激鼻腔,闻久了,唯一的好处是麻痹神经,将人拽入堕落深渊,一朝入梦,清醒不再。 那会赵泽正在喝酒,没空招呼人,纪浔也就给自己找了个空位,没一会儿,过来三个人,凑齐一桌,坐在对面那男人带了个女伴,看着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举止略显拘谨,被身边的人一逗,两腮立刻浮起薄红。 很像一个人。 叶芷安出国前,纪浔也带她来打过牌,小姑娘虽懂规则,但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两圈下来,输了大半。 她哭丧着脸,朝他递去求救信号,“怎么办呀,纪浔也,我输了好多钱,要不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她说的好多,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但当时的他,起了顽劣心,只想逗她,于是煞有其事地算了算仅剩的筹码,长吁短叹道:“确实不少。” 小姑娘眉眼一耷,“等我有了钱,我再还你今天输的这些,你要是怕我赖账,我们可以先立个字据。” “我要你钱做什么?”他像个流氓胚,同她耳鬓厮磨,“你把你自己赔给我就行。” 老天存心不让他顺心遂意似的,她的手气突然好了不少,一圈下来,不仅把窟窿填满,另赚了个盆满钵满。 ——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 纪浔也本来就没什么兴致,被恼人的回忆一纠缠,心里的烦躁溢于言表。 有人当他是玩得不尽兴,故意放水,结果反遭冷眼,附赠一句:“我需要你让?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赵泽听到这声,忙不迭上前充当和事佬,一面偷偷给那人使眼色,而后扬着嗓门说:“今天所有的开销全记在我赵某一个人账上,权当给你们助兴了。” 气氛缓和下来,一桌的牌友也散了,赵泽拖了张椅子搁在纪浔也跟前,大剌剌地坐下,“你闹什么脾气呢?和小叶吵架了?” 纪浔也咬着根烟,没摸到打火机,也不接赵泽递过来的火,直接将烟扔了,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泽烦他这高深莫测的忧郁腔调,不再热脸倒贴冷屁股,化身成浪荡蝴蝶,扑回原先待的酒桌上。 今天的纪公子不好招惹,是一目了然的事,但还是不少大胆的上前没话找话,最后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归。 纪浔也没意思透了,掐灭手机屏幕准备离开,恰好这时,走过来一个妆容靓丽的女人,“纪公子是不是也觉得今天这局挺无聊的?” “也”字用得巧妙,不着痕迹地将他们两人划分到同一阵营。 纪浔也似笑非笑地睨她,“所以你是无聊到上我这儿来找乐子来了?” 女人没想到他话锋如此直白犀利,被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露出难堪的反应。 纪浔也没再看她,也没留下一句告别,直接走人,距离且停别院不过三公里时,接到张嫂打来的电话,语气焦急,“少爷,我刚上楼去给叶小姐送牛奶,房间里面没人,找遍了所有地方也不见踪影,监控拍到她半个小时前离开了……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您也赶紧回来吧。” 纪浔也心脏剧烈跳动几下,片刻视线里拐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猛地踩了下刹车。 刺耳的动静将那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两个人隔着一扇车窗对上视线。 纪浔也沉着嗓说:“不用找了,我见到她了。” 电话终断的同时,叶芷安进了一旁的电话亭,没几秒,纪浔也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一接通,对面的人就说:“你先别过来,我们就这么聊一会儿,一会儿就够了。” 他动作一顿,默许她继续往下说:“纪浔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嗯一声。 她笑了笑,传到听筒的声音里有雀跃也有庆幸,“你只在梦溪镇待过三年,不知道梦溪镇其实很少下雪,所以那天能在雪色里遇到你,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她的语调忽然沉了下来,“但自从那天起,梦溪镇就再也没下过雪了。” “一直到四年后,我才又在北城遇见了你,凑巧的是,那也是一个雪天……于是我想当然地认为,以后只要下雪,我就能跟你见面。” “昭昭……” 叶芷安吸了吸鼻子,兀自接道:“可惜北城的雪天实在太多太多了,它远没有我认为的那么珍贵——” “而我,总没法见到你。” 两个人隔着漫天的雪色对视着,看不清对方的脸,却感受到了对方心底的潮湿,冰冰凉凉,黏黏糊糊。 “当你说你也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之后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偶尔那么几次,我还会想,要是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可每到那时候,我就又会想起去年在梦溪镇,你陪我去寺庙参拜,半路我停下了,而你一直在往上走,你的背影看上去好遥远,至少不是我能触碰到的。” “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你所处的高台和那时我们脚下的台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你下不来,同样我也上不去。” 猛烈的风灌进来,直冲喉管,纪浔也喉间干涩胀痛,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更是抽痛难忍。 大雪停歇的那几分钟里,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故事的结局,以及傻子在自杀前一周同他说过的话。 “阿浔,女人的心是很脆弱的,它需要呵护,而不是伤害,也不是你可以肆意糟蹋、用为了她好的名义裹挟私有化的……要是你以后有了心爱的人,记住,一定不要让她伤心。” 隔天,梨园那只娇养下金贵的雀儿去世。 在她死前,纪浔也去见过她,本想端出轻蔑的姿态,嘲弄她的作茧自缚、自取灭亡,可对着床上那张忧思成疾而消瘦孱弱的脸,所有的冷嘲热讽不攻自破。 只留下一句发自内心的困惑:“你得到了什么?” 黎菀两腮已经深陷进去,笑起来,更像骷髅外包着一层皮,阴影覆盖下,尤为瘆人。 “一时的宠爱,一时的欢喜,和持续不断地失去。” “后悔吗?” 黎菀摇了摇头,“爱过,怨过,恨过,人生这一堂课,上得值,至少下辈子不会想遇到像他这样薄情寡义又胆小怯懦的男人了。” 她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到秦晚凝耳朵里,秦晚凝痴痴地笑着,笑到声音嘶哑才停下,隔了一会儿,梦溪镇的夜空响起凄婉的《牡丹亭》。 第二天上午,秦晚凝被发现在房间里割腕自尽。 一个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苟延残喘,另一个不断捡拾自己破碎的灵魂拼凑着,两个人都不愿让自己解脱,为的已经不再是那男人虚无缥缈的爱,而是在替自己争最后一口气,好说出那解恨的一句:到头来,你还是输给了我。 她们争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至今身居高台,要名有名,要利得利,人前风光无限。 自纪浔也懂事起,他最害怕也最反感的就是成为纪书臣那样的人,可他现在在做的事情,又和纪书臣不一样到哪儿去? 他有多卑劣,他一直看得清清楚楚,锁她在身边,不仅仅是出于一颗喜爱的心,更想让她成为自己游戏人间的同谋、共犯,陪着他在这个肮脏破败的世界里起舞,沉沦。 可笑的是,她呢,却只想拉他出深渊,亲吻他鲜血淋漓的躯壳,疗愈他,救赎他。 所有蛮横的念头在这时变成了漫天的雪,融于另一片白色中,消失不见。 纪浔也打开车门,拿上一件羊羔毛外套下了车,径直走到电话亭前,敲了敲玻璃,用口型说:“出来吧。” 叶芷安将话筒放回原位,推开门。 纪浔也替她披好外套,“就穿这么点,走这么多路,不冷?” 她摇头,摊开手掌,“你摸摸,我手还是热乎的呢。” “那我们走着回去。” “车怎么办?” “先放着,到时候会有人来处理。”纪浔也与她十指相扣。 叶芷安抬头看他,忽然笑了,他问她笑什么。 “我们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起散步了。” 她腾出另一只手去接雪花,“纪浔也,等北城落完今年的最后一场雪,我们就分手吧。” 他很轻地应了声:“好。” “我饿了,一会儿想吃张嫂做的蒜蓉虾滑煲和油焖茄子。” “好。” “纪浔也,我好不好?” “好。” “那你呢?你现在好吗?” 他还是说:“好。” 第31章第四场雪 ◎顺势带走了他慌乱的心动◎ 说是北城最后一场雪来临时, 他们就分手,可谁也不清楚究竟哪一场预告着结束。 叶芷安提前收拾好了行李,就放在且停的储物间。 纪浔也见包裹少得可怜, 猜出自己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是一样都不准备带走。 “簪子就带走吧。” 叶芷安嘴角在笑, 眼神却透不进光, 显得有些黯, “那是你妈妈留下来的东西, 应该是想你以后送给你妻子的,我就不带走了。” 纪浔也没料到她会用这种理由不带迂回地拒绝,稍愣, 再回神, 喉间只剩无穷的苦涩。 叶芷安岔开话题, “至于展昭, 我也不带走, 它就拜托你养了。” 展昭极通人性,听见这么一声后,忙摇着大尾巴朝她奔来, 她一把抱住, 盯住它亮晶晶的狗狗眼, 认真交代:“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听你爸爸的话知道吗?还有,你还小, 不要做芳心纵火犯, 到处去勾搭女孩子。” 纪浔也掩下心头泛滥的苦涩, 在一旁笑, “我怎么觉着你这话像说给孩子他爸听的?” 叶芷安一副“你自我意识不要太过剩”的表情, 嘴上也不肯放过他, “我看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有这么强的代入感吧。” 纪浔也举双手投降。 这一年的除夕,叶芷安也是在梦溪镇过的,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回去,零点零分,纪浔也隔着上千公里,在手机里祝她新年快乐,然后问:“今年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叶芷安吊他胃口,只回了两个字:“秘密。” 她只在梦溪镇待了一周,初六那天跟随汹涌人潮回到北城,一把扑进他怀里。 上车后,两个人还黏在一起,叶芷安说:“不知道为什么,你抱我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进入了乌托邦,里面装着我所有的美梦。” “那为什么不一直做下去?”纪浔也无意识地接了这么一句,反应过来后恨不得立刻收回,好在声音足够轻,散在暖风里,怀中的人未能听全。 后来长达半个月,北城的天都是一片晴朗,乍暖还寒时分,才下起雪,一下就是一周。 叶芷安戳破,“别搞人工降雪啦,多烧钱呀。” 纪浔也装傻充愣,问她在瞎说什么。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第一次给出一个确切时间:“雨水那天,我们分手。” “好。” 正式分手前一天,纪浔也带叶芷安去了沈确组的古玩鉴赏局,赵泽不在受邀名单中,但还是舔着张老脸跟去了。 悬落的水晶吊灯光线敞亮,觥筹交错的身影全都被映进光洁的大理石瓷砖地面上。 脸看着有些变形,叶芷安没忍住笑出声。 纪浔也看过去,“傻笑什么?” 她指着地面说:“我们全都变成了妖魔鬼怪。” 纪浔也毫无开玩笑的兴致,但还是配合她,勾了勾唇角,往下接了句:“我们昭昭,这是成了猪八戒。” 叶芷安气到狠狠瞪向穿着一身黑的他,“我要是猪八戒,那你今天就是黑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完犯怂,一溜烟跑到纪时愿身边,被纪浔也逮了回来,旁若无人地碰了下她嘴唇,然后拉到角落,一口一口地喂着奶油草莓。 叶芷安实在吃不下,第二次跑远了,这回纪浔也没上前追,赵泽看了大半天热闹,只觉这两人的氛围不像纪时愿口中已经分道扬镳的前任,更像正处于热恋期的情侣,对视的眼神都能拉出丝来。 他不确定地试探道:“当我多嘴问一句,你俩是真分了?” 叶芷安在这时望过来,柔柔一笑,纪浔也回了个温煦的笑,一面淡声说:“快了。” 赵泽知道离婚有冷静期,却从来没听说过分手也有预备期,自嘲一句孤陋寡闻后,疑惑的目光递过去,“既然你俩都确定要分手了,你还费这么大的劲到处带她吃喝玩乐做什么?” 最近圈子里总有传闻,一会儿说纪公子带她那小女友去了澳门塔蹦极,一会儿又说他大费周章地搜罗来很多稀奇小玩意,博她开心。 纪浔也眸光被茶杯里的液体衬得意味不明,唇边的笑也耐人寻味,“为了善始善终。” 他答应分手,不代表他心里有多情愿,至于在分手前带她疯,带她闹,是因为存着不小的私心,想趁最后这段时间,在她人生中留下最浓墨重彩的几笔,最好还能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赵泽啧了声没说别的。 纪浔也换了个姿势,后脑勺抵在椅背上,如昼般的灯光晃得人头晕目眩,酒味、茶水味和杂七杂八的香水混合在一起,扑进鼻腔,像极一款名为“纸醉金迷”的特调香水。 忽然间,他迫切地想要大醉一场,好用混沌的痴迷取代清醒时才能体会到的生离痛楚。 组局地点离蓦山溪很近,开车不过半小时就能到,加上提前打过招呼,今晚的淮山没有封路,前行畅通无阻。 纪浔也将车停在蓦山溪门口,下车后,车钥匙抛给泊车员,让他开回山脚,转头又问叶芷安:“上回你来这儿是坐缆车上下山的?” “是呀。” “那一会儿我们也坐缆车下去。” 叶芷安诧异万分,“你专程来这儿,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坐一次缆车吧?” “哪能只是坐缆车?”他不把话说全,吊足旁人胃口。 今晚的淮山少了玩乐的公子哥们,灯火更加稀释,树影连成一片,比午夜的海深邃。 开到半程时,叶芷安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足虔诚祷告的姿态。 纪浔也看乐了,问她干什么呢。 叶芷安一脸认真地说:“我听别人说在缆车最高点许愿,运气好的话,就能心想事成。” “昭昭小姐,我猜你想表达的是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情侣就能长长久久这传说。” 叶芷安有时机灵到让人甘拜下风,有时反应又格外迟钝,听他这么说,露出傻里傻气的表情,几秒后才恍然大悟,难为情一笑,“好像是我记岔了。” 纪浔也还是乐不可支:“就当缆车也有这说法,可你刚才许愿那会,早就过了这条线路的最高点。” 他们上缆车那一刻,所处的位置就是最高点,此后每过一秒,都是在走“下坡路”,就和他们现在的关系一样。 叶芷安温吞地哦了声,转瞬被纪浔也捧住脸,下巴抬起些,“不过接吻这事什么时候进行都不晚。” 他将唇贴上去,轻轻碾了下,然后含住,趁她毫无防备之际,舌尖灵活地探进去。 他的眼睛没有阖上,她的羞涩、笨拙尽收眼底,退回后,拿食指敲她脑门,“叶昭昭怎么傻傻的,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还不会接吻。” 叶芷安偏要和他抬杠,“你这老师教得不好呗。” “老师我可是无师自通的。” 她被他的没脸没皮惊到,端起小脸教育道:“纪浔也,你变了,你以前没那么油的!是不是和赵老板待太久,学坏了?” 纪浔也掐了把她的脸,“我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坏过?” 言下之意:只有她是特例。 这样的情话最撩拨人,叶芷安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好在没多久就被外面更加嘈杂的动静盖过,刚才那一时的迷恋终究只有她一人知晓。 沉寂的黑夜被烟花占据得满满当当,张扬地升起,迸发出绚烂的火星,再安静地消逝,一点痕迹不留。 “这是你为我准备的吗?” 他嗯一声,“喜不喜欢?” 她重重点头。 “叶昭昭,还有半天时间,你跟我提点自私自利的要求吧。”他能做到的,他都会尽量满足她。 她一顿,改成摇头,笑着说:“不需要啦,我最想要的东西早就已经得到了。”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转场到第三个地方。 已经是零点,北城市中心依旧繁华,两个人在灯红酒绿里,被欲望剥去层层束缚,肆无忌惮地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交换呼吸、互相过渡体温。 之后的发展水到渠成。 清理完身体,叶芷安难得没有立刻睡过去,对着天花板来了句:“明天就别送我了。” 身侧的男人应了声好。 “纪浔也,你以后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好的人。” “那还能遇到叶芷安吗?” 她笑容僵硬两秒,摇摇头,是不知道的意思。 “但我能确定的是,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他要那么好的人做什么? 单是叶芷安他就配不上了。 许久没等来他的声音,叶芷安偏过脑袋,他的手臂正盖在他眼睛上,让人无从窥探他此刻的神色。 她不忍再看,侧过身,拿颤抖的背对准他。 第二天早上七点,叶芷安从梦中惊醒。 行李已经提前送回学校,除了手机外,她什么都没拿,一身轻地离开酒店。 没走出几步,开始下雪。 他们之间的关系始于梦溪镇一场极为罕见的冬雪,终结于北城另一场屡见不鲜的春雪。 有始有终,倒也挺好。 叶芷安脚步一顿,有所预感地回过头,漫天雪色抖落在他挺阔的肩膀上,他唇角牵起一笑,宛若五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她的眼眶微微湿润,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眼泪憋回去,他在这时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她轻声问:“不是让你别来送了吗?” “没忍住。” “那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纪浔也将自己脊背往下压,认真听她说起老生常谈的话题,“纪浔也,就算别人都不爱你,你也不要把自己弄丢了,你要慢慢学会爱自己。” 哽咽已经漫到嗓子眼,她的眼眶也开始发潮,事先所有心理建设快要功亏一篑。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阻断她的喋喋不休,“再说一句,我就真不让你走了。” 本就舍不得,她还非得用她自己的良善增添他此刻的优柔寡断。 她讷讷点头,将话放在心里说: 纪浔也,你一定要好好的,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平安健康,还要比她在他身边时更加顺遂。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安静望着对方,仿佛能捱到地老天荒。 频频有路人看过来,好奇的目光切断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叶芷安终于开口,嗓音云雾一般的轻。 “纪浔也,我就陪你到这儿了。” 她不想离他太远,又不想被他看到自己浸着水光的双眸,从而察觉出她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洒脱,于是低下脑袋,用前额抵住他胸口,又轻又缓地敲击着。 他的胸腔里仿佛装着一口古钟,她一叩,就能发成沉重绵长的余音,无形的音浪穿过她身体,引起相同频率的震颤。 纪浔也来不及回拥她,她先退开两步,数十秒后,抬起头,北城的洁白全却倒映在她眼眸的晶莹中,“纪浔也,谢谢你,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希望你也是开心的。” 他尽可能挤出一个自然的笑,“我们昭昭这么好,跟她在一起怎么能不开心?” 她像是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雪还在落,飘到他们的睫毛上,压得他们快要睁不开眼。 叶芷安抬手抹掉,转瞬笑着说:“那么,再见。” 他也笑,“再见。” 那会赵泽正坐在二楼餐厅里,目睹下面发生的一切后,边打哈切边给纪浔也拨去一通电话:“我看小叶同志已经走了,那这雪是不是可以停了?” 饶是赵泽这般挥金如土的人,都忍不住感慨一句纪公子怕是疯了,才会想到在方圆百里内造一出人工降雪,简直劳民伤财! 纪浔也气压在心口,显得嗓音极度沉闷,“再等等。” 他还能望见她,所以再等等。 这一等不过两分钟,他的视线就被大雪覆盖得彻底,恍惚间,他想起一年前,这袭窈窕身影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溶进江南的濛濛烟雨中,顺势带走了他慌乱的心动。 几乎在雪停落的同一时刻,赵泽听见他说:“我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纪公子洒雪,我来洒个红包~(下章更新前统一发~)(有点卡文了,所以明天不一定更新) 另:下篇的重逢时间会直接跳到几年后,感谢阅读:) 第32章第五场雪 ◎深情种◎ 10月23日, 霜降。 叶芷安正在化妆室给自己上妆,接到演播室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通知她今天的录播提前十五分钟开始。 她不敢耽误, 加快动作的同时精简了眼部妆容。 套装是台里统一准备的, 中规中矩的短款西装, 配一条半身包裙。 这段时间瘦了些, 裙子套在她身上, 能空出两根手指宽的间隙,为了显得更加合身,她找来两枚一字夹别上, 匆匆往演播厅走去。 路上听了两嘴八卦, 一开始说的是前几天台里发生的重大事故。 “冰雹这种程度的突发性灾害都没推算出来, 统筹组的人是都傻了吗?我刚才路过领导办公室, 听见他还在跟航空局、农管局那边的人道歉呢。” “别跟我说这次大规模的调任安排, 就是这事导致的?” “不然呢?” 话题一转,“对了,大前天下午咱们台不是来人了吗?听说是北城那边的, 领头那个长得贼帅, 光看背影, 都配得上sexy这个词。” “拍照片了吗?快给我瞧瞧。” 后面的话,叶芷安没听见,也不太感兴趣, 录完一分钟的节目后, 配好音回到工位, 捱到午休时间, 去附近一家奶茶店点了杯热巧克力, 恰好遇到同事何荟。 两个人坐在店里闲谈了会, 何荟突然问:“你听说没?陈科长要被裁了。” “因为前几天的失误?” 何荟点头。 “可那事不是跟陈科长没有关系?” 何绘环顾一周,见到几个熟面孔,唯恐被他们听了去,索性用肢体动作代替言语,先是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指了指天花板,意思是确实和科长没关系,但犯事的副科长上头有人罩着。 出了这么大的失误,必须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偏偏政治层级最爱推诿扯皮,副科长又有高管兜底,层层筛选下,这黑锅只能让无权无势的老实人陈科长背了。 这次事件造成后续影响也不小,第一时间受到领导的高度重视,开完会议后下达精简人员的决定。 明面上说的好听,是要将一部分人送往异地培训,实际上就是劳务派遣,极大概率就留在那儿回不来了。 何荟吸了口奶茶,眼皮微抬,观察着叶芷安的反应,只见她神色无波无澜,至于是不把别人生死当回事,还是太会掩藏情绪,何荟没看透。 热巧克力浓郁,两口下去,驱散身体里的寒意,让人倍感幸福,过头却只会产生黏腻感,剩下三分之一时,叶芷安同何荟告别。 即将入冬,空气湿湿冷冷,绕着光裸的脖颈打转,再杀气腾腾地钻进衣领,给人一种肌骨和皮肉能在冰水中溶解的难捱滋味。 望着眼前异常拥堵的车流,叶芷安没来由升起一种诡异感,仿佛自己正被什么东西裹挟着,在命运的潮水中浮浮沉沉,无法自救。 半小时后,她意识到这种不安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被叫到部长办公室门前时,里面的人还在通话,她等了近五分钟,见人声消失,才敲了两下门。 部长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说:“小叶啊,台里打算调一批人去外地,你在名单里,不过你要去的地,和他们不一样——” 他往下接了两个字。 是经常能听到的一个地名,此刻却砸得叶芷安脑袋嗡嗡的,表面上的礼貌和镇定险些没维持住,她用僵硬的声调问:“我这调任安排,是谁下的?” “除了几个领导有这权限外,还能是谁下的?我也就传个指令而已。” 部长不知她在担忧什么,只觉她问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不免一阵好笑,两秒后才看出她的不情不愿,好奇地问:“我记得你大学就是在北城读的,怎么,是那地方给你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叶芷安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平复好心情,摇头笑说:“大学四年,我在那儿生活得很好……现在只是在担心我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要是真去了北城,她没人照顾。” “这倒也是……这样,我再去帮你说说,看这调任能不能取消,不过我说话没那么大分量,你别抱太大希望。” 单他愿意去帮自己游说,叶芷安已经心怀感激,不敢得寸进尺奢求一个好结果,正儿八经地同他道了声谢。 两天后,部长面带抱歉之色告知她她的调任决定已经毫无转圜余地,同一时间,台里所有人事调动被张贴在公告栏处,围观的人霎时议论纷纷。 目前这种情况,被遣送至附近三线小县城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名单上唯一的异类,却被委派到各方面资源都无可匹敌的北城。 一座压力与机遇并存的城市,你抓住了,遍地都是金子,一旦错失,就只能挤在乌泱泱的人潮中,同身边的普通人一齐抬头望向那轮高不可攀的天上月。 未来的事尚不好说,当下所有人想的是为什么,又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叶芷安一个人能往上爬? 后来那一周里,角落里总能传出几道不和谐的声音,一会儿内涵叶芷安是靠不正当手段得到的机会,也有人说她自己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总之,她目前拥有的一切和她的努力全无关系。 其实在精简人员的决定下达前,局里的竞争气氛并不浓厚,毕竟是一口铁饭碗,虽说上升空间不大,但也不容易丢。 然而在一群只想循规蹈矩、安稳度日的人中,过于努力的人只会是打破平衡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 等到叶芷安发现自己被孤立排挤,已经是她进台两个月后的事情,之后进来的新人也在前辈们无中生有的一句“是她不愿意搭理我们”贼喊捉贼下,给她贴上一个自恃清高的标签,纷纷“敬而远之”。 迄今为止,局里愿意跟叶芷安聊天的同期中只剩下何荟。 说心里没有一点不舒服是假的,但叶芷安早就习惯了孤军奋战,也擅长从一件糟糕的事情中找到值得庆幸的点——既改变不了结局,那就只能安慰自己一个人也挺好,至少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社交,清闲又自在,偶尔还能让回忆钻个空。 想起那些年那些事,也想起那人时而空洞,时而温煦的笑。 - 蓦山溪原本是北城崔家的资产,一开始只供族里几个纨绔子弟行花天酒地一事,崔家败落后,这地才对外开放,来这的每个人都得提供一笔不菲的入场券,按次结算。 只要不在庄园别墅里闹出人命,怎么疯都行。要真一个没收住场,自行负责。 酒池肉林的糜烂气息一直到四年前蓦山溪的所有权被匿名人士花近十亿买下,使用权限却并未变更,只是多出不少规矩,其中就包括男女性|事。 少了露骨的色|欲,场子干净不少,但同时来此纵情的人也少了一批,纪浔也反倒成为其中的常客。 每周他都会来这儿两趟,每趟只是坐在角落,一个人喝酒,偶尔往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添缕烟丝。 对于他这番匪夷所思的行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没狩猎到能激起他兴致的人,才总败兴而归,也有人说他是厌烦了生意场上的客套和阴谋诡计,想寻个既清静又能释放压力的地方,短暂做回四年前游手好闲的纪公子。 今晚纪浔也没坐在角落,而是给自己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刷了半小时手机,阖眼假寐。 周遭动静忽然轻了些。 没一会儿,鞋跟敲地的声音响起,紧随而来的是战战兢兢的一声:“纪先生。” 音色清灵干净,有点像记忆里的人。 纪浔也倏然睁开眼,毫无准备情况下,双眸被亮光一刺,泛起酸意,隔着一段距离看去,像加了层深情滤镜,也似春水,柔肠百转。 看得对面的人心脏砰砰直跳。 纪浔也没说话,等眼睛的酸胀感消散,唱机里老上海时期的旧唱片还在转动,婉转带出一句“人隔千里无音讯,却待遥问终无凭”。 是吴莺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也算衬窗外皎洁的夜景。 他的视线终于恢复清明,晃进来一张清丽的面容,五官瞧着几分眼熟,连喜爱抹肉桂色唇膏的习惯也别无二样。 纪浔也微微晃神,随即听见对面的人又说:“纪先生,你还记得我吗?上个月我们在z&z酒吧见过的。” “我怎么不记得我上个月去过z&z?” 女孩一愣,听出他的话外音:我连自己行程都记不住,你又算什么? 室内开着空调,他只穿了件黑色衬衫,上面的纹理看似简单,却又复杂,跟他这个人一样,冷峻不可揣摩。 女孩沉默了会,笑着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 纪浔也很确信自己刚才瞧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怼和难堪,偏偏嘴角的笑却还强撑着,不协调到极点。 他轻笑一声,下巴一偏,指向藏在野梅盆景后的人,“直接说正事吧,他让你过来干什么的?为了在我面前玩一出角色扮演?” 他没有一眼就能洞悉人心的本领,能看穿,还得归咎于对面的表演痕迹太重,至少在眼神上就和那人截然不同——缠绕在他心头的那双眼清澈明亮,有精明,但藏不住这么多损人利己的算计。 女孩瞬间如临大敌,脸色也开始发白,“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纪浔也顺她的意,将话挑明:“他给你多少好处,让你在我面前扮演我的前女友?” 这处气氛实在诡异,插科打诨的笑消失,不少人扭头看去,男人的声线里突然带上些笑意,被寂静的环境一衬,尤为突兀:“他除了告诉你我那前女友喜欢抹这颜色的口红,喜欢穿过膝伞裙外,还有什么?” 女孩强撑着说:“您说笑了,我平时就喜欢这样打扮,至于您说的''''他''''和''''前女友'''',我真听不懂。” 她往后退了几小步,垂落的一小截发丝掉进香炉中,烧成寸寸灰烬,只是焦味被香粉盖过,无一人察觉。 有人笑着出来打哈哈,“纪先生,人小姑娘都这么说了,就别为难她了吧。” 这人刚说完,纪浔也似笑非笑的眉眼撞过去,堵得他喉咙一梗,英雄救美的心思瞬间全散了,只顾尴尬赔笑。 纪浔也没再看他,视线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那仿佛受到天大委屈、强撑着才没掉眼泪的人身上。 也是厉害,居然连神态都模仿去了。 他嘴角的笑意牵得更大了,“指使你的那个人凭什么认为四年过去了,我的喜好还能一成不变?” 轻飘飘地丢出这么一句暗藏玄机的话,滚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不说让陈庭方寸大乱,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局促,不明白自己这马屁是怎么拍到人雷区上的,好在他反应快,连忙给那女孩使眼色,女孩咬咬唇,不甘心地离开。 “纪先生,对不住,这姑娘是我带来的,不太懂事,回头我就替您好好教育教育。” 哪怕是上流阶层,也能细分出三六九等,更何况陈庭这次是有求而来,只能摆出孝子贤孙的姿态,毕恭毕敬地赔笑道歉。 说起来找个和纪二前女友容貌体态都相似的姑娘用来讨好纪二这招,还是圈里其他人给他支的,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就和纪二刚才的质问一模一样。 毕竟声色犬马里,没有谁不爱逢场作戏那套。 你转遍整个场子,也看不见几颗真心,多的是拈花亵玩的纨绔浪子。 就算那个姓叶的女大学生特别到无可取代,也不见得会留在纪公子心里四年离不开。 可万一呢。 万一纪二就是那独一份儿的深情种?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碰撞在一起,陈庭捋不出答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幕,哪成想,得到的结果应证一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纪浔也表情淡了下来,“教育她之前,我看你还是先教育教育自己,听风就是雨的毛病再不改,只不准哪天连耳朵都没了。” 陈庭不至于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威胁,整张脸瞬间和风干的馒头一样,黄白僵硬,挤不出丝缕的笑。 场子里没人能治这冷面阎王,但有一人多少能起到些劝阻作用,想到这儿,管事的立刻跑去三栋搬来救兵。 十分钟不到,睡袍裹身的赵泽出现在别墅门口,高昂的嗓门往里眺:“哎哟喂我的浔哥哥,您这又是在发哪门子脾气?” 其实在来之前,赵泽已经听管事简单说明了情况,概括下来也就一句话:两个想攀高枝的,一拍即合,共同制造了一出想让他兄弟色令智昏的戏码,奈何他兄弟冰清玉洁,丝毫不受蛊惑。 一楼客厅乍一看大到没边,可视线聚焦的地方就一处,那人存在感又强,赵泽毫不费力地捕获到,看姿态,像在抽烟。 分明是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眼中却全无扰乱旁人兴致的罪恶感,只有无所谓是非对错的散漫和置身事外的冷淡,显然是将周遭的人当成了一张张答卷,用他独一套的标准审阅着。 等到一旁的沉香屑烧尽,纪浔也手里那支烟也灭了。 他换了个姿势,敞着腿,双臂撑在大腿之上,手掌无力地往下垂,两侧凸起的腕骨锋利如山脊,往下是一根根分明的青紫脉络,往上是一条陈旧的红绳,细节中掩埋着停滞不前的灰暗。 被灯光围剿的脸,浮现出不正常的苍白,衬得眼下疲态更加明晰,活脱脱一堕落瘾君子。 管事有条不紊地将今晚的贵宾全都请了出去,除纪浔也外,只留下赵泽和陈庭二人。 这节骨眼上,陈庭只能求助于赵泽,赵泽非但没给他半个眼神,脚一抬,直接将他踹倒在一旁,一边抛出两个字:“碍眼。” 要他赶紧滚的意思。 陈庭如蒙大赦。 人一走,赵泽就问:“刚才那人会不会是你爸派来试探你的?” “试探什么?”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甭跟我装傻。” 纪浔也神色柔和几分,说不会,“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他自个儿一薄情郎、负心汗,怎么会相信自己能生出一个痴情种?” 别说过去四年,他和叶芷安断了联系的第二年,纪书臣怕是就以为他已经彻底忘了她,至于当时信誓旦旦许诺的“非她不可”,不过是露水情缘,清醒后的黄粱一梦。 也确实是这个理,赵泽生不出半点质疑,又问:“那刚才那货是谁?” 纪浔也对陈庭还有点印象,上上个月一次招标会上见过,也有过短暂交流,至于具体说了什么,逃不过几句别有用心的自我引荐。 里面正聊着,转移阵地到三栋的那些公子哥儿嘴上也没闲停。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来了句:“纪二原先那女朋友叫什么?你们谁还有印象?” “我们没事记他女朋友做什么?别说我们了,我看他自个儿也不一定能记住。” 一时间,屋内哄笑不绝。 “对了,我上回还在这儿看见纪二拿着手机刷视频,好像是南意那部剧。” “所以纪二这是改口味,喜欢上了小明星?可我怎么记得这南意已经被庄俞钦包了……纪家和庄家向来不对付,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看南意的剧,下章会有解释~感谢阅读:) 第33章第五场雪 ◎“白爱了。”◎ 研究生毕业那年, 叶芷安花十几万买了辆马自达作为代步工具,进气象台工作后,她搬回梦溪镇, 每天路上来回共计两个半小时的通勤时间。 林薇霞心疼她, 好说歹说让她在江宁市区租个房, 叶芷安一直没应, 现在倒好, 别说气象台附近,整个江宁她都没达待了。 她不是没想过辞职,后来转念一想, 又觉自己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放弃这么多年努力的成果。 十天后, 叶芷安处理完所有交接事务, 不舍地同不愿离开梦溪镇的林薇霞告别, 回到曾经开怀笑过也放肆哭过的北城。 时间点卡得巧, 当天正好是盛清月忌日,她联系上盛清月曾经的经纪人na,两个人结伴去墓园祭拜。 园外围着不少粉丝, 白菊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围栏旁, 风一吹, 连成一片白色花海。 na对着墓碑上笑容灿烂的黑白照感慨了句:“阿月自杀前那段时间,是她被黑得最惨的时候,但她从来不会对外表露出一点负面情绪, 只有在她喝醉酒后, 才会跟我泄露几分脆弱……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颁奖典礼半个月前, 她哭着跟我说, 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人在爱她。” 来之前, 叶芷安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以最好的面貌来见盛清月,现在听na这么一提,鼻尖涌上酸意,喉咙也哽得难受,似切身体会了把盛清月当年不被理解之下的寂寥和无助。 na回想起故人也是一阵惝恍,敛神后笑说:“事实证明是阿月错了,这世界上其实还是有很多人爱着她的。” na一会儿还要去应酬,就没邀请叶芷安共进晚餐,只顺路载了她一程。 路上两人闲聊了会,na好奇地问:“怎么突然回北城了?出差?” 四年都不曾踏足过的地方,这节骨眼上突然回来,要说是专程来看盛清月的,不太现实。 叶芷安苦笑一声,“工作调任。” “我记得你现在在做气象预报节目主持人?” 叶芷安诧异她消息竟然灵通到这地步。 虽说她现在每天都会出现在电视机荧幕前,可地方台和总台说到底不一样,更何况江宁又离北城上千公里远,她的消息能传到日理万机的金牌经纪人耳朵里,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对方有意打听过。 na觑着她满头雾水的反应,好笑道:“你该不会忘了你之前客串那部剧的女主角是谁了吧?” 叶芷安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是一年前的事,南意主演的一部都市言情剧要来江宁取景,第一幕开头需要截取一段气象播报画面,导演对专业性要求极高,特地联系上当地气象台,台里领导经过一番综合考虑,把这机会给了叶芷安。 服装是剧组专门准备的,是合乎江宁人文艺术气息的苏派旗袍,底色用清清冷冷的天缥,绣花缎面,配上一枚白玉发簪。 然而就是这不到半分钟的镜头,让叶芷安在视频二创平台上火了把,晚间气象预报收视率跟着节节攀升,甚至在电视剧播出后,她素着一张脸走在江宁街头,都会被人认出,问她能不能合照一张。 “na姐现在是南意现在的执行经纪?”叶芷安问。 na点点头,“刚转到我这儿没多久。” 后面那半句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南意在各个方面都跟阿月很像。” 叶芷安稍愣。 车快开到叶芷安住所前,na才将话题拐回去,“你客串的那段cut我看了不下一遍,看之前我真没想到那么刁钻的镜头你都能扛住,果然和阿月说的一样,你其实很适合站在摄影机前,不当明星有点可惜……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改行?” 这话三分玩笑,三分试探,她要真就此应下,na就顺势还了她当年用心照料盛清月的人情。 要是拒绝,也不至于感到惋惜遗憾,毕竟北城满天都是星子,不差她一个会发光发亮的。 在na意料之中,叶芷安没有多想就摇头拒绝,“我还挺喜欢这份工作的,暂时没考虑过转行。” 她没把话说死,实际上心里早就有了坚定的答案。 对她而言,千千万万粉丝的追捧和多台齐齐运作的镁光灯,就和北城纸醉金迷的夜晚一样,晃得人眼花缭乱。 当年她就承受不起如此浮华里的一颗真心,如今自然也负担不了浮华本身。 第二天早上,叶芷安去总台报道,领导看着慈眉善目,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感觉,结果三小时后,她就看见他把手底下一实习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同事方隐年注意到她脸上的惊讶,笑着解释了句:“萧哥骂起人时确实挺狠,不过你要是做得好,他也绝不吝啬夸奖。” 看着对面干净漂亮的脸,停顿两秒,他压低声音补充:“在你来之前,我们这儿刚走了一个,萧哥开的。” 叶芷安虚心求教,“因为什么?” “录播前俩小时偷偷跑去跟别人喝了两杯,被萧哥知道了,虽说录制期间没出什么失误,但萧哥这人平时最烦工作态度不端正的人,当下就把情况汇报上去,隔天人就被开了。” 叶芷安默默记下,紧接着朝方隐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 方隐年一顿,跟着笑,“不客气。” 熟悉了几天总台规章流程和各项事务,叶芷安正式开始工作,当晚下播后,萧政组了次聚餐,说是为了给她迎新。 叶芷安想把妆了再去,又不好意思让几个大男人陪自己干等,提出一会儿自己一个人过去,萧政没说什么,和其他几名同事一起打了辆出租。 秋末的北城夜晚,气温跌至近十度,不像江南刺骨的湿寒,这里连风都是干而冷,刮擦脸颊,像被扇了无数个巴掌。 叶芷安换上针织衫和牛仔长裤,外面罩了件杏色长款风衣,走到街口时,发现那儿杵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方隐年循声回头,冲她笑了笑,有意无意解释道:“萧哥那辆车坐不下了,我想着你也刚来北城,人生地不熟的,就留下来等你一起过去。” 叶芷安正想说“我也不是第一次来北城”,驶来一辆出租,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车,话题不了了之。 方隐年不算自来熟,但很会主动抛话,话题还都不无聊,一路车里的气氛都没冷下过,下车后,风小了些。 刚朝指示牌走了两步,叶芷安心跳没来由加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一辆黑色大众从车侧驶过,装的单向玻璃,看不清里面的人,至于车牌上的数字,她看得清清楚楚。 0825,看似毫无意义的组合,却误打误撞构成了她的生日。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巧合动容,叶芷安不受控地弯起唇,这一幕恰好让方隐年捕捉到,一颗心被晚风微微吹皱。 聚餐地点是一家人均五百的日料自助店,榻榻米独立包厢,每间门上悬落着不同图案的日式挂帘。 他们来得不算晚,其余几人都没开始点餐,坐在最里边的小高摁下服务铃,没多久服务员拿着平板出现。 屋里开着暖气,也为一会儿用餐方便,叶芷安脱下外套,又给自己束了个低马尾,刚规矩坐好,听见有人问她:“小叶毕业几年了?” “研究生两年多。” 李覃华又问:“南大的?” 她点头。 “本科也在那儿?” 萧政出声打断:“你是来吃饭还是来查户口的?” 李覃华是组里的老人,资历比萧政深,职位却低对方一等,听出萧政话里隐隐的不悦,立刻赔笑,“是我多嘴了。” 叶芷安淡笑不语。 见气氛沉了下来,萧政不疾不徐地开口来一句:“你要问至少也问点跟工作有关的事。” 他直接打样,看向叶芷安说:“你资料上说你本科、研究生念的专业都跟播音主持没关系,但我看你录播时候的状态,不像没接受过专业训练,自学的?” 叶芷安顿了两秒,挤出一个笑,“专业人士教过我几个月。” 那是她从英国回来没多久的事,纪浔也专门给她找了位老师。 “不是说要当气象预报节目主持人?这人的业务能力在主持界排得上前十,让她教你,对你今后发展有利无弊。” 她惶恐承他太多的情,日后无法毫无负担地抽离,当时不带犹豫地拒绝了。 他毫不意外,又说:“那其实是我四叔的学生,高中时家里出了事,四叔就帮衬了把,人也算有良心,没忘记这份恩情,偏偏我四叔这人刚正清明,最不喜玩挟恩图报那套,我脸皮厚,就把这人情借来了。所以昭昭小姐,别有什么负担,你现在接受,反而会让她感到轻松。”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之间虽有过面红耳赤的争执,更多的是他拿真心疼着她宠着她,即便只是她一时脑热说出的话,他也会完整地记在心上。 他曾脱口而出的那声“我爱你”,大抵是真的。 李覃华笑了声,“怪不得这腔这么正,表情也到位,估计平时没少对着镜子练习吧?” 叶芷安没来得及点头,他自顾自往下接了句:“我挺纳闷,像你们这么漂亮的姑娘,长时间对着镜子看,会不会把自己迷倒?” 不好说里面有没有参杂不怀好意的成分,只听轻佻的语气,也足够让人觉得不舒服,叶芷安很快皱了下眉。 李覃华犯不着对一个进社会没几年的小姑娘没完没了地开起无节制的玩笑,见对方不回,场子又有些冷下来,准备把嘴闭上了,同一时刻,察觉有道冷冰冰的视线倾轧而下。 他头顶一阵发麻,条件反射扭头看去,恰好这时穿着和服的服务员撩起挂帘,那人的脸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银灰色西服套装,平整到不见一丝褶皱,领带规规矩矩地束着,宝石袖扣精致考究,和他的眼神一样,整个人透着侵略性极强的矜冷气质。 叶芷安有所预感地侧眸看去,在挂帘恢复原位前与纪浔也沉甸甸的目光对视上,明明只有不到两秒的时间,她就觉得自己要被吸进宇宙洪荒里,心脏差点跳停,力气也卸了大半,导致茶杯没拿稳,大麦茶全倾倒出来,洇湿大腿上的牛仔布料。 方隐年错愕的声音将她意识拉拢回来,她垂下头,抽出几张纸巾的同时,将腿往旁边挪了些距离,不着痕迹地避开方隐年伸过来想要替她擦拭的手。 远远传来一声笑,很轻,像是从鼻尖哼出来的,质地冷冽。 叶芷安脊背再度一僵,没忍住又抬起头,纪浔也已经坐到对面包厢里,视线受阻,他此刻的神情无从窥探。 他不是一个人来,身前还坐着另一个中年男人,长什么样,她没看清楚。 在躁动不安的心跳声里,叶芷安又想起刚才那一瞥。 这几年,她虽然没有任何要回北城的打算,但不意味着她从来没有在脑子里预演过他们重逢的场景。 比如身居高位的他,已经学会了虚与委蛇,敛下所有的不悦笑着同人推杯换盏。 也比如他身边有了别人,那人挽着他的臂弯寸步不离,他也会愉悦地同旁人介绍,这是他的妻子。 可不管是哪种画面,她分给自己的身份牌都是最微不足道的旁观者,即便还有心,也再无力参与进他灯红酒绿、穷奢极侈的人生中。 说不清道不明的汹涌暗流隔着两片隔断帘来回横窜,除了两名当事人外无人察觉,直到其中一人起身离开,几分钟后折返回来,跟在他身后的服务员掀起了他对面的挂帘。 端上来的托盘放着一杯鸡尾酒,蓝白分层明晰。 始料不及的发展,让在场的人齐齐愣了下,唯独萧政气定神闲地开口:“我们这儿没点酒,你是不是送错了?” 服务员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指了指身后,又看向叶芷安,“这酒不是我们这里的产品,而是对面那位先生特调后赠予这位女士的,它的名字叫蓝雪。”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叶芷安,她未施粉黛的脸有些发白,方隐年还注意到她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好半会,叶芷安才找回自己声音,“我不喝酒,你把它还给那位先生吧,顺便帮我转告一声:抱歉。” 压根不需要第三者转述,她的回应全扑进纪浔也耳朵里。 浮光掠影里,他勾唇笑了笑,带出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白爱了。” 不说“宠”,也不说“疼”,因为这是大多数露水情缘或包养桥段里,女主角会得到的情感体验,至于真切的爱,往往稀缺到寥寥无几。 后来他还说了一句话,只是没人听清:“倒也不后悔。” 叶芷安远没有她自己认为的那般镇定坦然,相反她慌乱到感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食不知味,只能借用身体不舒服的托辞离开。 风还是干,灌进鼻腔,她第一次不觉得难受,反而获得了如释重负的滋味。 然而心头厚重的云还未散尽,一个抬眼,一辆黑色大众停靠在她身侧,后座车窗降下,她猝不及防跌进一双比荒野更凉的双眸中。 对视时间越久,那双眼就越沉。 四年不见,他成熟了不少,面部线条变得锋利,靠天生含笑的唇才压下几分冷硬。 她又是一阵恍惚,直到风将他柔和的嗓音带到她耳膜,“这附近不好打车,上来,我送你。” 和五年前重逢那晚别无二样的场景,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从司机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乘客。 第34章第五场雪 ◎“看到那辆车了吗?撞上去。”◎ “你真见到小纪总了?”苏念掩饰不住的诧异, 忙从茶几另一头跪爬到叶芷安身边,“他不仅给你调了杯酒,还提出要送你回来?结果你都拒绝了?” 叶芷安极轻地应了声, 继续往脸上抹精华。 “怎么拒绝的?” “摇头拒绝的。”恰好那会, 驶来一辆的士, 她不带犹豫地拦下, 上了车。 “……” 苏念单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 几秒后又问:“小纪总是不是想跟你再续前缘啊?” 叶芷安好笑,“四年不联系的人,某天在路上碰巧遇到, 死去的回忆突然攻击大脑, 同时耳边也传来一个声音:我还是忘不了她, 我要和她旧情复燃……你当在演偶像剧呢?” 还是如此滥俗又不现实的桥段, 当作童话故事睡前听听也就算了, 不适合在北城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里出现。 可这次的相遇真的只是碰巧吗? 北城这么大,他怎么就偏偏就在那个时间点进了一家与他身份格调有悖的自助料理店? 冥冥之中的牵引力让叶芷安心跳漏几拍,但她不敢深入去想, 怕自作多情, 更怕重蹈覆辙, 再次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苏念迟疑了会,决定坦白:“其实我大学毕业后就在纪氏上班了。” 叶芷安稍愣后笑起来,“怪不得你一直叫他小纪总。” 苏念嘿嘿一笑, 确定对方没有因自己的隐瞒生气后, 继续说:“三年前, 老纪总也就是他爷爷去世没多久, 小纪总才正式来集团, 我在公司见过他几面, 每回出场,就跟韩剧里的财阀一样,身后总会跟着一群人,别提多威风。” 她仔仔细细地捧住叶芷安的脸看了会,“前任见面,谁惨谁尴尬,还好我们家小叶同志这几年也过得不错,瞧瞧这小脸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叶芷安不置可否。 纪浔也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她,她在车上捕获到的那一闪而过的空洞眼神,已经昭示着他这些年过得不算好,哪怕身家比以前富庶许多,内心世界依旧贫瘠如荒漠。 她提起一个笑容,掩盖眉宇间的郁结,轻声问:“你见过纪总吗?” “他爸?” 叶芷安点头。 “现任总裁,你说能见不到吗?” “那他——” 数秒没等来后续,苏念问:“他什么?” 叶芷安笑着摇头,“没什么。” 空气突然安静得诡异,苏念盯住她看了会,一番心理挣扎后,没忍住问:“昭昭,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对他还有感觉吗?” 四年前,得知她和爱慕了很多年好不容易交往的男朋友分手时,苏念惊讶不已,问她怎么舍得。 她当时没怎么停顿就说:“不舍得啊,可这有什么办法?他天生就该站在高台上,我总不可能把他拽下来陪我当个庸碌无为的普通人吧。” 四年后的叶芷安没那么干脆,先是一愣,然后拐弯抹角地回:“害怕、抗拒、迷恋、不甘……都是感觉,你问的是哪种?” 苏念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叶芷安转移话题,“刚才在你洗澡的时候,我把一整年的房租转到你账户上了,至于水电费,到时候再按月平摊吧。” 苏念让她搬来跟自己住,是想凑个伴,互相有照应,没打算收她一分房租,她倒好,几年不见还是这性子,一旦涉及金钱利益,非要跟人分得清清楚楚。 知道拗不过她,苏念不再多说,回了个ok的手势。 之后有段时间,两人都没再提起纪浔也,直到立冬当天,苏念在食堂见到他。 “这是吃惯了细糠,想吃粗粮了”的猜测刚在苏念大脑滚过一遍,眼皮一撩,看见这位稀客端着餐盘径直朝她走来,手里的鸡排顿时不香了,胃也提前发出绞痛信号。 听见对方开口后,更疼了。 “这儿能坐吗?” 苏念的工资是纪氏开的,意味着她没法只把纪浔也当成自己闺蜜的前男友看,心里叫苦不迭的同时,摆出受宠若惊的姿态,起身,夸张地点头哈腰:“当然,您快请坐。” ——可千万别累着您的黄金腿嘞。 纪浔也含着几分平淡的笑意点头。 入座后的五分钟里,两个人都没说话,苏念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又捱过去几分钟,就在她以为这顿饭就这么安静地结束前,余光冷不丁看见对面的男人又张开了嘴,带出一句:“你现在一个人住?” 苏念喂进嘴里的汤差点被她喷出来,“我跟别人一起住。” 她含糊其辞,没把叶芷安交代出来。 “有没有男朋友?” 纪浔也一出现,食堂就安静不少,这会更是静到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苏念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故作平静地回:“有个交往了两年的。” “所以你刚才说的别人是你男朋友?” 还有完没完了?现在的领导都这么没边界感吗? 苏念五雷轰顶,面上还维持着笑容,肉眼可见的僵硬,“不是,是另一个朋友。” 纪浔也极轻地嗯了声,没再问下去,端起餐盘,“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苏念回一声“好的小纪总”,心里长长舒了口气,顶着周围火辣辣的目光,三两下扒完饭,目不斜视地离开餐厅。 等她走到茶水间时,小纪总纡尊降贵光临员工食堂这事已经在群里传开,一并议论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他对宣发部门一女员工嘘寒问暖的场景。 同事走来,朝苏念挤眉弄眼一阵,“说说,你和小纪总怎么回事?” 苏念翻了个饶了我吧的白眼,“我发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这话谁听了都不信,同事眯着眼睛一脸狐疑,“要是你俩没关系,他打探你有没有男朋友做什么?我看要不是人多,小纪总下一秒就能对着你蹦出''''女人,甩了他,跟我''''这种土味情话了。” 苏念满肚子秘密无从倾吐,幽怨地瞥了眼同事,“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 下午三点,苏念实在忍不住发消息给叶芷安:【我中午碰到小纪总了,他来员工食堂吃饭。】 叶芷安没在忙,消息回得很快:【他是不是跟你说话了?】 苏念在心里给她竖起大拇指:【他倒没跟我之间问起你,但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还跟我妈一样催我结婚。】 手机那头的叶芷安差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连着敲下十来个问号。 苏念回忆几秒,将纪浔也离开前的那句话复述一遍:【我们集团给员工的婚假福利很不错,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了解。】 叶芷安盯住屏幕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纪浔也发的哪门子疯,也想不到这几年发生了什么把他逼疯到有了充当旁人月老的爱好。 不过这些都和现在的她有什么关系? 她退出聊天框,思绪飘散了会,最后被方隐年的声音招回魂魄。 “萧哥让你去趟他的办公室。” 叶芷安下意识往电脑屏幕右下角看去,显示的时间提醒她这次发呆的时间究竟有多长,她囫囵应了声好,收回视线的途中,扫到搜索引擎下的界面,清一色明晃晃的“纪浔也”。 词条旁还附着一张他参加某跨国工商峰会的照片。 罕见地戴了副金丝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刻意营造出的斯文模样压下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狠绝,只有头顶垂落的光影依旧低靡浮华,像港片镜头下铜锣湾夜景的某一帧。 叶芷安暗暗吸了口气,面不改色地关掉网页,偏头,撞见方隐年意味不明的神色里。 方隐年不至于认不出屏幕里的男人是谁,愣神的空档,想起不久前在日料店的那段插曲,瞬间明了那杯酒或许并非来自于一个男人的见色起意。 “那天那个人——”他欲言又止。 叶芷安装作没听明白他要问什么,将手机揣进兜里,起身,“我先上去了,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萧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面装的玻璃帘幕,抬头就能看到里面三分之一的内设。 叶芷安扬起下巴的那瞬间,捕捉到窗边一道黑色背影,宽肩窄腰,黑色西装裤包裹下的两条腿又长又直,能看出比例极好,和t台模特不相上下。 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拨弄着她的心弦,震颤过后的余音夹杂着其他难以言述的情绪,听得她有些烦躁。 叶芷安敲了敲门,里头传来萧政的声音,让她进来。 “萧哥,您——” 气息提到一半,她先看见纪浔也,瞬间卡住,在嗓子眼横冲直撞,就是吐不出来,呛得她肺腑都开始疼了。 那一刻,她满脑子都是:他怎么在这儿? 他和萧政认识? 所以那晚的遇见不是巧合? 那她被调来北城,是不是也出自他的手笔? 萧政叫醒她,“傻站着干什么,自己过来找位置坐。” 叶芷安僵硬地迈开腿,选了个离纪浔也最远的位置,当是避嫌,也为了让对方看到自己有意疏离的态度。 萧政像完全没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一般,老神在在地拿起玻璃杯抿了口茶,然后进入正题,“把你叫来是为了下周要办的气象科普活动,局里决定派你和小高小方三个人去,回头我把流程和注意事项传到你手机上,你记得看。” “好的。” 叶芷安并不认为他只是为了这句交代专门她叫上来,然而规规矩矩等了近一分钟,他都没再开口。 “萧哥,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去忙了。” 萧政扫了眼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男人,“行,去忙你的。” 叶芷安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一直到回工位,视线都笔直地落在前方,后来那一下午,他算体会到什么叫如芒在背的感觉。 同时心里在困惑:这人没事干嘛的?怎么还能赖着不走了? 跟她不同,纪浔也想的是:四年不见,他的小姑娘长成了风情款款的女人。 哪怕素着一张脸,随性扎个低马尾,都不见当年的青涩。眼睛倒没怎么变,还是澄净,仿佛能洗涤世间一切污秽。 站在阴影里,人看着瘦了不少,脊背是薄薄的一片,外套一脱,修身针织衫里的两块肩胛骨无处遁形。 看来他不单是“白爱了”,应该再加上一句“白养了”。 也是奇怪,当年好不容易给她养出点肉,怎么才四年,全没了? 至于气性。 真出息了,从头至尾都把他当成空气。 萧政清咳一声,“人见到了,你也该走了。” 纪浔也没说话,像是疲惫到极点,阖上眼皮,闲散靠在沙发背上,吐息平缓均匀。 萧政又气又笑,冷着脸说:“我先把话撩这儿,你俩的私事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但要是影响到了工作,别怪我不念跟你四叔年少时的情分,你马上把人给我带走。”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萧政不再自找没趣,直接将人当成背景板,自顾自忙去了,晚上七点多才回办公室,那会儿纪浔也已经离开,站在气象局门前的石碑上,看着十米开外正谈笑风生的一对男女。 他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不过不难猜,几年没见面,重逢后第一时间会蹦出口的不外乎“好久不见”、“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这几句。 烂俗至极。 两张脸辨识度都极高,频频引来路人的驻足,当事人却像毫无察觉一样,偏要给这沉寂的夜,增添一丝暧昧。 纪浔也啧了声,几小时前的懒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阴鸷。 半分钟后,赵泽成为撞上他枪口的第一只鸟,“你现在在哪儿呢?晚上去锦瑟来两局?” 赵泽二十分钟前刚从棋牌桌上下来,他今天点儿背,打一圈输一圈,上回积的彩头全和金子一起散出去了,就想着晚上在锦瑟回回手气。 回答前,纪浔也先注意到街道对面一辆张扬的红色超跑,“你在气象台附近?” “你怎么知道?” 他还是没给出正面回答,视线里的两个人看架势要结束寒暄,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也不难猜。 毕竟男人追女人横竖不过几个套路,甜言蜜语,糖衣炮弹,或制造各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巧合,好顺理成章进入到下一个环节。 “你往左看,看到温言之停在路边的那辆车了吗?” “哪辆?”赵泽抻长脖子往外眺,“尾号6的那辆黑色宾利?” 纪浔也若有若无地嗯一声,敲出一根烟含进嘴里,缭绕的烟雾里,嗓音低哑沉黯,“趁现在车少,你掉个头,开到他车屁股后面。” 赵泽直觉不妙,果然下一秒就听见他说:“撞上去。” 第35章第五场雪 ◎“可是昭昭,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若干年后, 叶芷安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还是觉得荒唐不已。 撇开现任上司与前任男友靠旧交狠狠阴了自己一把不说,她才来这偌大的北城不到一周, 居然连前男友的前未婚妻的亲哥哥都遇上了。 更可笑的是, 她才寒暄几句, 前男友的朋友突然开车撞上这人的车屁股, 不远处还站着自己前男友, 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到底心虚,赵泽干完坏事就从车里探出脑袋,赔笑道:“抱歉啊温总, 刚才走了下神, 不小心就撞到你车上了, 你呢稍等会儿, 让我先把车停到一边, 再来跟你商讨后续赔偿方案。” 温言之不至于傻到这份上还察觉不出赵泽整这么一出戏是在谁的授意之下,对着几米开外不疾不徐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他的眼神罕见地凉了下来, 不留一丝体面地将话挑明, “纪总这是什么意思?” 纪浔也端着置身事外的姿态, 懒散道:“赵泽撞的车,温总来问我的罪做什么?” 他不愿同温言之过多纠缠,说完, 目光一侧, 定定看向叶芷安, “好久不见。” 仿佛今晚才是他们的初见。 叶芷安抿着唇不言不语。 也是没料到, 他下一句就是:“我们分手四年, 你不联系我很正常, 但是孩子他妈,你总该抽出时间去见见我们的孩子吧。” 赵泽刚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直接听傻了,嘴里的烟没叼住,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叶芷安也愣住了,生平第一次,她想把一个人的嘴狠狠捂上。 “我怎么不记得我跟你生了孩子?” “谁说我们的孩子,非得是亲生的?”纪浔也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温言之,“我说的是展昭。” “……” 他的音量并不高,只有离他最近的三个人才能听到,但他们的外形实在吸睛,围观者越来越多,叶芷安待不下去,对温言之微微一笑,告辞:“温先生,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温言之点头,“路上小心。” 叶芷安没再看他们,一个人朝公交车站台走去,走到半路又被一辆车逼停。 纪浔也从车里出来,“去哪?送你。” 她故作平静地拒绝了,“不用,我坐公交回去。” 纪浔也往她身前一档,同时使出杀手锏,“我们聊聊刚才的事儿。” 像笃定她会上车似的,撂下这句后,他就走到副驾驶旁,拉开了车门。 叶芷安迟疑几秒,败给好奇心,自己打开后座车门。 纪浔也错愕一瞬,低眉笑了声,绕回驾驶室,柔声打开话题:“是不是还没吃饭?” 叶芷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嗯了声。 “隐巷新研发出了几道菜品,一会儿带你去尝尝。” 依旧不是征求意见般的口吻。 叶芷安一时不知道该评价他是强势,还是自信,但不管何种,都足够激起她复杂的情绪,隐隐也有一种无法言述的难堪。 “不用了,有人等我回去一起吃。” 纪浔也没再继续他那似是而非的邀请,另起话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芷安戳破他的明知故问:“你应该清楚的。” 车速突然减慢,两秒后恢复原状。 叶芷安见他迟迟不进入正题,忍不住开口:“刚才是怎么回事?” “吓着你了?” 叶芷安强撑着,才没过多泄露出情绪,现在却因这四个字破功大半,饱含责备的语气急促了些,“突然有辆车莫名其妙地撞过来,车屁股还给撞出一大块凹陷,这动静换作是你,会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吗?” 她笑了声,切换成他最擅长的阴阳怪气腔调,“差点忘了,纪公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被吓到跪地求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他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周围一群人虎视眈眈,各个恨不得从他细如牛毛的不妥当之处夸大出一整套子虚乌有的罪名,好拉他下台取而代之。 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境遇里,不说要求他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至少也别比四年前还要乖张妄为、毫无分寸可言。 这般的伶牙俐齿,一下子将纪浔也记忆带回到他们交往前的那次吵架,十句话里有七八句都在绵里藏针地挤兑着他。 纪浔也此刻却觉无比动听,甚至胜过世间万千直白甜腻的情话,挠得人耳膜和心脏一阵阵的痒。 他无法抑制地笑出声。 也正是这突兀的一声,让叶芷安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皱着小脸问他笑什么。 “我们昭昭真可爱。” 我们昭昭。 已经太久没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她愣了足足十余秒,升起的却不是欣喜和怀念,而是满满的迷茫和负担感。 她偏过头,将车窗降下,等风驱散走心头混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到底为什么要让赵泽撞温言之的车?” 事实上,她并非一点都猜不出。 纪浔也笑容顿了两秒,“你不是准备上他的车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参杂不进一星半点的负罪感,仿佛自己犯下穷凶极恶的罪行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一个天生的坏人。 可偏偏又拿他没辙。 “他是提出要送我一程,但我没打算上他车。” 好在她反应快,及时闭上嘴,没能让后续那句“你当我谁的车都上吗”脱口而出,从而被他逮到机会,同她不依不饶地就这个话题里的潜台词纠缠下去。 但某些人不仅天生蔫坏儿,还是个天生的谈判家,总能自行找到对方话里潜藏的漏洞。 “你为什么不肯上他的车,却上了我的?” 叶芷安能确定了,四年后的他,比五年前他们在一起前的某些地方更加让人讨厌。 她暗暗吸一口气,“因为我有想问你的事。” “行,你问。” “不用,我已经问完了。” 地铁站标识近在咫尺,再往前十余米是公交车站台,叶芷安及时开口,“你把我放到站台那儿就行,我坐公交回去。” 纪浔也没减速。 叶芷安坚持道:“你要是不停,我就跳车了。” 就那性子,还真干得出这事。 纪浔也无奈就范。 上一班次刚走没几分钟,叶芷安不想再等半小时,索性改成坐地铁回的家,吃完饭清理完桌子,听见苏念在客厅连着卧槽三声,“昭昭,小纪总给我发来好友申请了,你说我是该装作没看到,还是原地把号给冻结了?” 叶芷安多少能猜到纪浔也的目的,叹了声气说:“你要是还想在纪氏工作,就同意吧。” 苏念也叹气,将吸尘器放在一边,认命地摁下通过键,又在屏幕上劈里啪啦敲打好一阵,抬头言简意赅地总结:“小纪总问我你到没到家。” 在对面问出这个问题时,苏念终于反应过来那天他在员工食堂胡言乱语一通的目的,就是在跟她打探自己这好姐妹的下落。 可恶的资本家!心机男! 叶芷安毫不意外纪浔也能查到自己现在的住址,所以这会语气还能保持镇定,“你就跟他回:到了,累了,睡了。” “……” 苏念哭笑不得,“他要找你,干什么非得通过我这个媒介?” 叶芷安淡声说:“分手第二天,我就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 叶芷安泡了两杯速溶奶茶,其中一杯递给苏念,“他怎么回的?” 苏念把屏幕亮给她看,上面只有一个字:【好。】 好什么好? 真莫名其妙。 苏念还想说什么,叶芷安已经拿起吸尘器把手,朝窗边走去,嗡嗡声响了一阵,忽然停下,苏念下意识往她那儿看去,就见她跟木桩一样杵着一动不动,不免纳闷。 走进一瞧——“这是小纪总?” 并非她视力好,而是楼下那辆豪车存在感实在强,站在它旁边的男人更是,跟在拍韩剧似的,自带氛围。 看这架势是有备而来,苏念感慨了句:“他该不会要在楼下待一晚上吧。” 话落,她去寻叶芷安的脸,结果身边早就没了人影,几秒后看见人从卧室出来,边穿毛衣边说:“我楼下看看。” 叶芷安见到纪浔也那会,他还是一身黑,高领修身毛衣外罩着一件垂领风衣,倚靠在车门边,慵懒地抽着烟,今夜没什么风,吐出的烟圈在嘴边缠绕,迟迟不肯散去,氤氲着他的脸,神色难辨。 他们之间离得并不远,走过去满打满算不到二十步,她却感觉自己跨过千山万水,站到他跟前时,全身的力气散尽,疲惫到快要支撑不住。 叶芷安强装镇定地问:“是萧哥告诉你我住在这里的?” 她相信苏念不会把她出卖。 “萧政还不至于不靠谱到把下属的隐私透露给别人,当然我也没专门去调查你现在的行踪,不过——”纪浔也掐了烟,下巴一昂,指向五楼正躲在窗帘后暗中观察的苏念,“我要是想看自己下属的资料,轻而易举。” 叶芷安无话可说,裹紧身上的披肩。 这一动作被对面的人注意到,“上车说。” 实在是冷,叶芷安没跟他犟,正要拉开后座车门,手被人大力摁住,“你坐前面。” 对峙近两分钟,叶芷安才放弃负隅顽抗到底的念头,绕到副驾驶位置,因心里憋着口气,关车门的动静比以往都响。 半密闭空间隔绝了大半冷风,没开暖气的情况下,温度刚刚好。 叶芷安还是感到浑身不适,仿佛在经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为了尽早结束和他的见面,只能做率先打破沉默的那一方。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苏念是我的朋友,对吗?” “知道。” “那她进纪氏——”叶芷安知道自己不该多想,但她就是忍不住。 “不管是哪个回答,我想你都不爱听。” 他要是说他是看在她的份上,才把她朋友招进纪氏,那她肯定会恼怒他看低了苏念自身的能力。 他要是否认,她就会为自己自作多情般的想法无地自容。 横竖都是错误答案,不如不挑明。 “我现在能明确告诉你的是,余颂能进集团,是在我的授意之下。” 简历是余颂自己投的,不过以他面试时的表现,压根过不了二次筛选。 叶芷安皱了下眉,“你特地把他招进来做什么?” 纪浔也关注点很偏,“四年没联系过的人,你记得挺牢,看来这人真有点特殊。” 叶芷安这次没回“同班同学能忘吗”,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我和你也四年没联系了,不也还记得你?”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能品出不对劲的地方,更别提身侧的男人,果然一个偏头,就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眉眼里。 “从你回来到现在,都没拿正眼瞧过我,要不是我让人把温言之车撞了,怕是你在北城这段时间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把我这个前任忘得一干二净了。” 纪浔也视线垂落,看向她不安分的小动作。 她紧张时总会下意识搅动自己手指,四年过去,这个习惯还是没变。 叶芷安终于停下,闭了闭眼,然后转过头,重逢以来,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你做这些,现在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过是他纷乱红尘里的匆匆过客,留下一些浅淡的痕迹,再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的结局,而不是顶着悬殊的身份,不清不楚地纠缠一辈子,或继续拿所剩无几的孤勇去寻求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未来,伤人伤己。 “我们已经分手了。”她压实声音说。 “是分手了。” 叶芷安一顿,尝试打感情牌,“分手的时候,我们说好了的,我只陪你走到那一程,往后你的人生,我不会再参与,当时你也答应我了,不然不可能放我走……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现在就别出尔反尔了吧。” 纪浔也轻笑一声,看似答非所问:“我们在一起那会儿,你觉得我哪里都好——” 他深邃的目光像风暴来袭后海上的漩涡一般,“可是昭昭,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在你面前,坏得没那么彻底而已,至于你说的什么出尔反尔,我也说过,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没有那所谓的诚信品质。” 这句话在当下情景里,是能揣摩出千百种不同含义的。 比如,他们之间没完。 又比如,她要是一味抗拒,他可能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其实不用他自己亲口承认,叶芷安心里也明白他不是什么好人。 时至今日,她还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在游轮顶层餐厅包厢里看到的那一幕。 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着身前被死死压制只能保持下跪姿势的男人。 那样居高临下的姿势,仿佛对面只是他一脚就能碾死的蝼蚁。 这就是他,她不在他跟前的时候,他能坦坦荡荡地展现出自己最为暴虐的一面,想惩罚谁,就拿出自己那套法则,教鞭一甩,全然不顾受刑者歇斯底里的求饶。 看,多坏的一个人啊。 可就是因为他对她的好,总让她经常性地忽略掉他基因里的暴戾和阴鸷。 逼仄的空间能放大人的感官,叶芷安喉咙发紧,体会到一阵难捱的窒息感,努力摁下后问:“你今晚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男人几分钟前泄露出的蛮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温煦重新堆砌在眼角眉梢,“傍晚吓着你了,来给你赔个礼。” 叶芷安知道就算自己这会不收,他也有千百种办法让自己收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来,“礼呢?” 是一袋特调的助眠香薰和她曾经最爱的巧克力。 叶芷安敛着情绪,伸手接过。 “我要上去了,你也走吧,这边不让停太久的车。” 纪浔也没说话,叶芷安当他默认,车门没上锁,她轻而易举打开,却在转身的霎那间,手腕被人拽住,没来得及回头,先听见他说:“北城去年入冬后的初雪在12月18号那天,那你说,今年的初雪又会在哪一天?”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纪浔也启动车辆,开到小区门口又停下,给赵泽拨去一通兴师问罪的电话,“你吓着她了。” 赵泽听得有些懵,反应过来后,生生给气笑了,连着蹦出两句脏话,“大哥你是不是有病?他妈是你让我撞上去的,还说什么一定要把它那台宾利撞到没法再上路……可真要到那程度,还能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吗?你当温言之的车是泡沫做的?” 一口气吐完这一大串话,赵泽痛快不少,“温言之那车的维修费我替你出了,至于我这辆,我不拿去修,你到时候直接赔我一辆车,权当一笔勾销。” 纪浔也没应,点了根烟抽。 想起什么,赵泽突然乐了,“她到时候要真和温迎她哥好上了,怎么,浔哥哥,您是不是还打算去当小三,横插一脚呢?” “好上?”纪浔也眼神阴凉,“好个屁,温言之那种寡淡的性格,她会喜欢?” “这可说不准,毕竟已经过去四年,我家二哈都不爱啃骨头了,你难道还不准人姑娘改变一下择偶取向?” “你家那狗就算不啃骨头,也爱吃肉糜,总不可能改吃屎。” 纪浔也发誓自己说这话时没想到要内涵温言之,事后再琢磨一遍,把自己听笑了,说得确实歹毒。 赵泽随了几声尬笑,又说:“当初答应分手的是你,你他妈还花重金给她搞了出人工降雪,做足好好情人的派头,现在怎么着,真后悔了?想死缠烂打把人追回来了?” 沉默后,纪浔也忽然来了句:“她还没忘记我。” “啊?” “我们复合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 “阿浔,我突然很羡慕你,真的。” 赵泽心头涌上一股悲戚,仰天长叹道:“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这么不要脸地活着就好了。” “……” 第36章第五场雪 ◎“我们复合,好不好?”◎ 两辆豪车相撞这事很快传遍气象台, 一开始的传闻还算正常,只说是兰博基尼车主一时老眼昏花,不留神撞上了宾利车, 后来变成宾利车上坐着一美女, 把兰博基尼车主勾得七荤八素的, 想通过制造一起意外事故得到一个暧昧的发展机会。 最终的版本堪称八点档狗血剧, 前任遇现任、三男争一女的滥俗戏码都在其中, 而叶芷安成了剑拔弩张氛围里唯一的女主角。 在摄影机前工作了近两年,叶芷安对各种视线格外敏感,第二天早上一来工位, 她就察觉到不少人在盯着自己看, 下意识以为是今天的穿着不得体, 直到小高连人带椅滑到她身侧, “芷安, 你跟我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芷安卡顿两秒,“你问的是两辆车在门口撞了这事?” “对对对。” “没发生什么呀, 就是车主开车的时候在打电话, 不小心才撞上路边停着的那辆车。” 她露出苦笑的神情, “我当时就在门口跟好久没遇上的朋友聊天,突然这么大动静,真给我吓得不轻。” 小高一拍桌板, 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我就说是个意外, 一个个的都还不信。” 方隐年比小高早进气象台五年, 不说练就了一身审时度势的本领, 也不像他这么没心没肺, 毫无察言观色的能力。 至于李堇华,作为局里的老油条,其中的利害关系一眼就被他看明白了,也知晓了这位新来的播报员并非好拿捏的软柿子。 具体什么背景,目前还不明朗,不过也逃不出两种可能:高门大户出身的大小姐,北城某一天老钱新贵的女朋友。 非要细分起来,后者还能拆出两种可能性。 去萧政办公室送报告时,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这小叶到底什么来头?” 萧政眼皮不抬地反问:“她个人要是没点能力,能调来总局?” 李堇华听出他的潜台词,敛下眼底的意味不明,离开办公室没多远,恰好和叶芷安打了个照面。 叶芷安朝他点头示意的同时,叫了声“李哥”,然后往茶水间走去,路上撞见另一个同事,半蹲着在捡资料,她上前帮了一把。 这人避开她的视线,说了几声谢谢后回到办公室。 叶芷安没有多想,继续往前走。 和苏念形容的一样,茶水间就是个八卦聚集地,聊什么都有,最多的还是男女那点事儿,她听得兴致缺缺,快到门口时,话题突变:“新来那主持身份应该不简单。” 她脚步倏地一顿。 “今天上午,化妆组那边新到了一批衣服,虽然看不出什么牌子,但摸上去质地很不一般,没准是高定。” 十五分钟后,叶芷安进了化妆间,衣柜里的衣服按件计算,分毫不差,只是款式、颜色全都变了个样,确实如他们口中说的,精致考究。 她和纪浔也在一起整整一年,长了不少见识,当下一眼看出这些服装不菲的价值,要是换算成真金白银—— 她顿觉头顶垂落的灯光在带着她摇晃。 化妆师的呼唤将她的意识拉拢回来,她应了声“马上”后,随便拿出一套,去更衣室换上,尺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贴合,仿佛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叶芷安拿冰凉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脸,驱散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 周五下午,按照原定的安排,叶芷安同方隐年、小高几人去了趟市中心一家公立小学做气象科普活动。 接受科普教育的全是一年级新生,专注听讲时的眼睛亮闪闪的,天真又烂漫。 就在叶芷安默默感慨自己的心灵都得到了短暂治愈时,视线一眺,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男人个高腿长,人海淹没不了他,反倒将他衬出鹤立鸡群般的气场。 叶芷安愣了愣,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就这样突然卡在了喉咙,小高以为她是忘词了,忙在一旁指手画脚提醒。 叶芷安没看他,花了几秒调整好情绪,再开口时,嘴角的笑容没有之前维持的自然,好在隔着一段距离,肉眼很难观察出来。 好不容易捱到实践教学环节,叶芷安还是没法松口气,她能感觉到纪浔也的注意力一直在跟着自己走。 以前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只会觉得轻飘飘的,像羽毛刮蹭心脏,偶尔也会给她一种脚底踩在粉红浪潮上的错觉。 现在呢? 沉重到压得她透不过气,也像滚烫的火,烧灼着她,温度足够将她的皮肉融解。 知道躲不过,叶芷安只能迎面而上,趁休息时间,主动找到他,“你怎么在这儿?” 纪浔也倒觉得她这话更像在问:你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今天气温偏高,她只在风衣里面穿了件衬衫,领口的飘带被她系成蝴蝶结,整个人看着优雅知性。 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结处被勾得松松垮垮的,随时有解体的可能。 他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指捻住两条飘带,重新打了个漂亮的结。 等叶芷安反应过来,他人已经退回原位,用一切仿佛从未发生的闲淡语调回答她的疑惑:“替我侄女来的。” 叶芷安立刻有了猜测:“是愿愿的女儿?” 这几年她和纪时愿一直没断联系,两人偶尔会在微信上闲聊,问起对方近况如何。 去年年初,纪时愿在微信里告诉自己生了个女孩,还邀请她去参加孩子的满月礼,她委婉拒绝,转了个红包聊表心意。 纪时愿也会见缝插针地告知纪浔也的情况,比如说他当着纪家所有人的面又和纪书臣抬杠了,比如说他在老爷子葬礼上狠狠阴阳了把他三叔,但更多时候都是在说他因为应酬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梦话里的主人公永远都是“昭昭”。 每到那时,叶芷安都会装作没看到,或者用开玩笑的语气反问一句:“你又不和你哥住在一起,怎么会知道他说了什么梦话?” 直接将人堵得哑口无言。 …… 纪浔也点头说“是”。 叶芷安没听明白,“可她不是才两周岁?” 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对面的人在耍她玩,又气又笑,“你倒是给我举个例子,谁家孩子两周岁就能上小学的?” 纪浔也顶着无辜的神情解释:“她现在是没到年纪,但五年后总要上的,我提前来观测一番,叶主持,这不犯法吧?” 这一刻,叶芷安算深刻体会到了古装电视剧经常会出现的那句台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无力地扯了扯唇,干巴巴地说:“当然可以。” 下午五点,活动正式结束,双方负责人开了个简短的总结会议,一小时后两队人分开前往附近一家私房菜餐厅。 人到齐后,也不见开始的意思,小高东张西望一阵,压低音量问:“到底还在等谁啊?” 话音刚落,人就出现了。 纪浔也把风衣外套换成了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和那天叶芷安在网上见到的款式类似,笑容几分懒散,颇有种斯文败类的气质。 经校长介绍,叶芷安才知道就在前不久,纪浔也给学校投了一大笔钱用作基础设施建设。 所以这次晚宴,于情于理校方都得把这尊金佛请上。 叶芷安一下子就看穿纪浔也真正的意图。 和以前追人的手段不同,现在的他已经不直接给她花钱、送她礼物,而是将钱砸在和她有联系的事物上,从而砸出一条可以畅通无阻抵达她跟前的通道。 如此高明的手段,叶芷安甘拜下风。 小高没停下打量的视线,也因此,他不止一次察觉到主位上的男人往自己这边瞥了好几眼。 心生狐疑的同时,又觉那张帅脸有些熟悉,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凑到叶芷安身边,好奇地问:“这小纪总好像一直在看你,你认识他?” 叶芷安避重就轻道:“以前在北城上学的时候,偶然认识的。” “不过不太熟”——这半句多少带点欲盖弥彰的色彩,她就没加上。 这话经过仔细推敲就知道是糊弄人的,偏偏小高心大,没有多想,信了她所谓的偶然。 方隐年看破不说破,脑袋一垂,藏住了唇角的嘲弄。 后来那半个小时里,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背景板,叶芷安坐得很规矩,也没四下张望,尽量避开与人对视的可能性。 拘谨的神态全落在纪浔也眼睛里,也知她在极力撇清跟自己的关系,心里有些恼,但没表现出来,见她借口离开,没隔多久,拿上手机也出了包厢。 这家私房菜馆,他曾经带她来过几次,每回她都能被正厅门口搭建的亭台吸引,饭吃到一半,也总会一个人跑出去喂锦鲤。 果然纪浔也在正厅见到了她,只不过这次不是她一个人。 和撞车那晚的情境别无二样。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北城这地方这么小。 叶芷安也诧异自己竟然在短短一周内见到温言之两回,“温先生,好巧,你也来这儿吃饭?” “跟朋友有约,不过被他临时放了鸽子,一会儿就只能自己坐冷板凳了。” 不知道是不是叶芷安的错觉,他说这话时,眼神柔和地包裹着她,像在发出什么邀请,不过不管是不是,她都不打算接,毕竟跟人玩暧昧是她深恶痛绝的事。 “其实有时候一个人吃饭也挺自在的,”她笑了笑,“抵抗不了孤独的话,那我们就只能去享受它。” 温言之听出她委婉的话外音,稍滞,回了一个笑容。 “对了温先生,你的车修好了吗?” “还在厂里。” 叶芷安哦了声,正想顺嘴问一句赵泽那边是怎么说的,插进来一道阴凉的嗓音,“也是巧,哪儿都能遇到温总。” 温言之眼皮一抬,了然于胸,“不及纪总的刻意。” 叶芷安听得头都大了。 她不是看不出温言之对自己有好感,但好感和喜欢、追求是两码子事,现阶段,她没必要一见到他就跟躲洪水猛兽一样。 倒是纪浔也…… 她视线侧过去,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凛冽的目光,好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匕首。 外面突然开始下起雨,有悖气象台推算出的今日微风无雨,叶芷安的注意力短暂地被吸引走,直到手腕传来束缚感。 叶芷安不信众目睽睽之下,他能干出什么荒唐事,加上他用的力气看着不大,实际却很难挣脱开,也就放弃抵抗,由着他一路将自己拽进无人的消防通道。 灼热的视线蛮横地攫取走她的呼吸,侵略性实在强,她还能从里面瞧出生吞活剥的架势。 霎那间,空气变得粘稠,不过眨眼工夫,彻底停止了流动。 这滋味实在难熬,叶芷安先沉不住气,开口:“你有什么事吗?” 纪浔也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她生分至极的语气,面无表情地问:“之前就想问你,你跟温言之很熟?” 可别告诉他,撞车那晚并非她和温言之四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叶芷安皱了下眉,不答反问:“我们看上去很熟?” “我、们?”纪浔也将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地在唇齿间碾压,阴测测地笑了,“熟到都用上我们了,还不算熟?” 叶芷安气恼他的胡搅蛮缠,没忍住当场甩了冷脸给他看,“你能不能别乱吃醋?” 说完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质问,立即改口道:“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早在四年前就分手了,所以你现在完全没有立场过问我将来会和谁来往。” 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纪浔也还是不以为然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的断是断,不干不净的断也是断,那么昭昭,你觉得我四年前同意分手时,心里想得是哪种断?” 不待她回答,他就将话挑明,“你提分手是提得干脆,但我不一样,答应你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跟你彻底老死不相往来。” 他将自己的私心承认得如此直白坦荡,叶芷安错愕不已,下一秒,就见他摘下眼镜,大片阴影倾轧而下,微凉的唇也压了下来。 吮吸她的舌尖,让她体会到介于麻和痛之间的第三种感知。 身后是冰冷的墙面,过渡到脊背,再蔓延至其他地方,冲淡她口腔里的热度。 剧烈的挣扎最后奏效。 抬眼,只见他神色阴郁,脸上覆盖着的坚冰刺穿装模作样后营造出的温煦,原形毕露。 长达两分钟的无声僵持后,才恢复如初,紧接着,他又换了副态度,带出一句不切实际的话:“我们复合,好不好?” 他眉眼耷拉着,妥协隐忍之色在昏蒙的光影里无遮无掩,就连语调听着也是低声下气到极点。 直到这一刻,叶芷安才发现他在话术上也很爱走捷径。 “好不好”、“行不行”,“我们昭昭”…… 他以为只要他摆出低眉顺眼或温煦亲昵的姿态,她就会因一时心软,顺了他的意。 可都过去四年了,谁还能没有一点儿长进? 她垂下眼皮,藏住眼底的悲凉,“分手那天,除了难过外,我从你身上得到的还有感动和开心。” 她嗓音卡顿了会,抬头去看他被阴影占据走大半的沉黯面容,“我是真的很庆幸我们的分手不像其他很多情侣一样,撕破脸,互相争得脸红脖子粗,非要把最难听的诅咒甩给对方,相反它在我看来是美好的。” “另外,这几年我不是没想起过你和这段记忆,每次想起,涌上心头的都是对你的感激,感激你曾经给了我那么浪漫的一场仪式,也感激你让我认识到自己没有爱错人。” 五年前,她青涩天真,满腔的孤勇促使她不计代价地追求着一个美好的童话。 现在呢,被现实盘剥过后的她成熟了,也变得胆小怯懦,做事爱瞻前顾后、权衡利弊,比起听从内心的声音,她更多将决定交付给大脑,而当下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跟他纠缠下去。 纪浔也愣住了。 叶芷安咽下漫到嗓子眼的酸涩,叫他,“纪公子——” 这称呼不对。 曾经的纪公子在这四年里已经变成了纪先生。 “纪先生,”她用微笑掩饰内心的慌乱,“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也顺便放过你自己,不要让曾经那么平和美好的记忆全被往后歇斯底里的相互折磨消减得一文不名。” 纪浔也不至于听不出她这话里的威胁,生生给气笑了,攥住她手腕固定在墙上,不让她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喉结上下一滚,低声问:“叶芷安,我问你,如果没有这次调任,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北城?” “是。” “你回北城后,哪怕是见到我之后,是不是也从来没想过跟我复合?” “是。” 她的眼神和她的语气一样坚定,看不出丝毫弄虚作假的成分,就跟当年她不带一丝征兆地提出分手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他早该知道的。 这世界上有种人看着不危险,也毫无攻击性,但从不会让自己过多地处于弱势地位,更残忍的是,她还只不准什么时候会往你心上刺个一刀,刀上抹了盐也淬了毒,让人疼得肝肠寸断,抽出时,能带走一大片血肉。 纪浔也喉间胀痛不已,胸腔里翻涌的气息快要将他的理智和这一刻勉强维系起的体面吞没。 长时间的沉默后,声控灯跳灭,头顶的绿色安全出口标识成了唯一的光源。 一切都看得模模糊糊,但他的目光始终未从她身上挪开,桎梏住她的手也没松,许久才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哑着嗓音说:“我们昭昭厉害了,现在连说句谎话骗骗我都不愿意。” 第37章第五场雪 ◎吻照◎ 气氛僵到谷底,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许多。 唯独躲在胸腔里的心脏依旧在不安分地乱跳,叶芷安强装镇定,在听到他这声饱含自厌情绪的感叹后, 不仅没有将自己的表情藏进阴影里, 反而扬起下巴, 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眸。 她眼底的倔强让人生气, 可偏偏纪浔也又拿她束手无措, 无奈轻笑一声,松开手,然后替她将垂落的碎发捻至耳后, 自然地牵住她的手离开消防通道。 走出十几步, 叶芷安才回过神, 着急忙慌甩开他的手, 他也没再缠上来, 只温声细语地问:“一会儿结束去我那儿看看展昭吧。” 叶芷安又是一愣,随后听出他的意思,吸气, “纪先生, 就算上次在车里没说明白, 刚才我也说得够清楚了,我已经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 纪浔也偏头看她,轻描淡写道:“可我怎么记得我们刚才只是去通道待了会儿, 什么话都没说上?” 这是要将耍无赖的做派进行到底的意思。 叶芷安倍感荒唐, 不受控制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都没说, 径直往前, 很快将人甩开一大段距离。 小高惊讶她怎么去洗手间去了这么久, 一个侧眸,被她吓了一跳,出于好心说道:“我看你以后还是别吃辣的了。” 叶芷安听得满头雾水,直到她瞥见纪浔也唇角晕开的口红痕迹,心脏一噔,忙不迭去摸包里的气垫,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拿出去,于是偷偷放在桌下,对着下半张脸照去,霎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亲得狠,口红已经完全晕染开,嘴唇看着还有点肿,经历过情事的都知道这不可能是被辣椒刺激的,也多亏注意到这一幕的是场上唯一的万年单身汉。 叶芷安飞快拿湿巾纸抹了几下嘴巴,力气使得足,红印很快消失,唇瓣看着倒更肿了。 她说服自己不去在意纪浔也会不会被人当成浪荡子弟看待,最后还是忍不住,频频给他使眼色。 后者没有接收到,也可能是屏蔽了她的示意,继续同人谈笑风生,只是那笑意进不了眼底。 叶芷安只好作罢,在心里狂骂自己没出息,也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东西,比起四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她收回视线的途中,对上方隐年难辨情绪的一张脸。 - 晚餐一结束,纪浔也直接回了且停。 刚进门,展昭晃着大白屁股朝他跑来,他半蹲下,揉了揉它脑袋,“想不想你妈?” 展昭误打误撞地汪了声。 纪浔也笑,食指抵住它脑门往后一腿,“巧了我也想,可惜你妈心太狠,不仅不要我,现在也不要你了。” 牵着展昭在庭院闲逛了会儿,纪浔也一个人回到主卧,纪时愿的电话进来,讨赏般的语气:“二哥,你猜我今天干了什么好事?” 纪浔也打开免提,将手机丢到一边,边解纽扣边答:“又把沈确惹生气了?以后你们夫妻间玩情趣,就别跟我汇报,听着心烦。” “才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你和昭昭的事儿!” 他手一顿,重新捞起手机,改成听筒模式,“一口气给我说清楚。” “其实我和沈老狗今天也在云间,瞧见你和昭昭了,还看见你跟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一样把人拉到消防通道,不过你亲得太投入,没注意到身后还跟了个狗仔,你俩的亲密照全被那人拍去了。” 纪浔也还真没注意到,慢条斯理地含住一根烟问:“拍的照片呢?” “我逼着那人全删了啊。” “……” “放心,别说底片了,他那机器都被我砸了个稀巴烂。”不过事后也照价赔偿了。 “……” 听筒里的人声消失,只有变粗变重的呼吸声,听着像生气了,纪时愿没想明白他在发什么神经,求助的眼神递给一旁的沈确。 沈确眼皮不抬地说:“气你在砸相机前没把照片发给他,让他错失了一个可以在深夜独自慢慢欣赏品味的机会。 纪时愿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回到正题,“二哥,这次是你有幸碰到了我们,下回就说不好了,类似的照片要是传出去,二伯一定会暴跳如雷再次出手的,你让昭昭怎么办?想把她逼走第二回 吗?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当我求你了,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演你的霸总好吗?” 小嘴叨叨个没完,不光纪浔也听烦了,沈确也是,抢过她手机,留下一句“就这样”,掐断了电话。 纪浔也走到窗边,若有所思一阵,将烟夹在指间,切换微信账号,往“添加朋友”那栏输入一串字符。 然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手机都没有动静,同样的操作重复第二次时,纪浔也发现自己的新号码也被拉黑了。 他又换了个,这回加上一句留言:【我们被拍了。】 挺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叶芷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也没摁下同意键,直接在好友申请界面跟他聊起来:【在云间被人偷拍了?】 纪浔也:【嗯。】 她手指一紧:【什么照片?】 纪浔也笑着回:【微信通过一下。】 不通过不打算说的意思。 叶芷安在“你爱说不说”和“我要听个答案”间选择后者,僵硬的手指往屏幕上一戳,没一会儿界面多出两个字:【吻照。】 她一下子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像是料定她会有这副反应,【不过已经处理好了。】 叶芷安:【你在逗我玩吗?】 她又动起了想把人拉黑的念头。 纪浔也大脑转动的速度比她的手指反应快,抢先说:【我总共也就这几个手机号,再把我拉黑,以后要是还出现被人偷拍的情况,我该找谁说?】 【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 敲下这几个字后,叶芷安就把他的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模式,屏幕一掐,反扣到桌面上,心里满满的困惑: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这男人死皮赖脸缠人的功力原来这么强? - 按部就班地熬到下个月二十号,叶芷安的工资到账,数目看着可观,但在寸土寸金的北城生活,杂七杂八的费用一扣,剩不下太多。 即便如此,现在的境况还是和五年前为了偿还债务到处奔波那会截然不同,这几年有了积蓄的她,不仅将节衣缩食的理念抛到一边,偶然还会犒劳自己,有时是一顿人均四位数的料理,有时是一件衣服或一个包,践行了那个人曾经说过的那句“昭昭小姐,对自己好点吧”。 自叶芷安回到北城,苏念都没怎么陪她出门好好逛过,听她有上街购物的打算,简单化了个妆,也跟去了。 两个人在高档奢侈品店外面逛了一圈,朝对方交换一个苦涩的笑容,苏念幽幽叹气:“看来想要满足更深层次的物质精神需求,还是得往高职位爬。” 两人碰了碰拳头,“共勉。” 就在她们准备打道回府前,叶芷安的注意力被十米外一栋三层小洋房夺走,走进才知道是一家海外设计师品牌集成店,一楼卖的是鞋履,各种款式都有。 玻璃橱窗上放着一双细高跟,丝绒面料,银灰色,麦穗边装饰在鞋面两侧,悬灯一照,折射出灿烂的光线。 部分光晕跑到叶芷安脸上,将那双本就清透的眼映得更亮了。 苏念察觉到她心动了,诧异地问:“你不是不爱穿高跟鞋?” “这可得分情况,”叶芷安眨眨眼睛,“上班期间和下班后穿高跟鞋是两种性质,体验感也完全不一样。” 苏念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大拇指朝里一指,“那进去逛逛?” 两个人再次一拍即合。 叶芷安直接找导购要来一双37码的,上脚试穿。 她今天穿了条牛仔阔腿裤,做工精巧的细高跟一搭,干净利落之余,不失优雅大气。 自动玻璃门在这时朝两侧推开,鼻腔扑进来一股特别的清香,完美地融合进店内的玫瑰香熏味中。 叶芷安条件反射地偏过头,还未看清对方的脸,先听见其中一道声音:“妈妈,我想试试橱窗那双。” 转瞬迎来含笑的女嗓:“好。” 水晶帘幕被人掀开,两张脸毫无阻拦地进入叶芷安视线,五官毫无相似之处,不像母女,气质却是如出一辙的出众,大抵是多年优渥家世浸淫而成的。 叶芷安愣住,嗓子骤然发紧,本能地放慢了呼吸,僵直的视线却未离开那对母女。 苏念拍了拍她肩膀,“发什么呆?尺码不合适吗?” “合适的。”她撒谎了,其实是大了半码。 至于为什么要撒这种无关紧要的谎言,可能是尚未回神后下意识的反应,也可能是听到了导购那句“不好意思,最后一双37码的在那位女士脚下”。 苏念对着她后跟看了两秒,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叶芷安体会到一种谎话被拆穿的难堪。 那对母女也看了过来,叶芷安迅速低下头,脱掉鞋子,没有多想就说:“就要这双了,麻烦帮我包起来,谢谢。” 直到刷完卡前,叶芷安都没再看那两人一眼,接过袋子,朝苏念笑笑,“我们走吧。” 苏念讷讷点头。 叶芷安收起表情,同那位妇人擦肩而过时,没有错过对方脸上的愣怔和难以置信,她的余光还注意到她抬到半空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晚饭是在附近一家港式茶餐厅吃的,点完单后,苏念没忍住问:“昭昭,你是不是认识刚才那对母女?” 叶芷安愣了两秒,苦笑道:“那两个人一看就和我在不同的世界,我怎么可能认识?” 苏念心存疑惑,但也没再多问。 - 十一月中旬,北城迎来第二波低温寒潮,林薇霞也迎来了自己的七十大寿。 她不愿大张旗鼓地办,只邀请了几个平时走动较频繁的邻里,在家摆了一桌席,秦之微在受邀人中。 同纪浔也分道扬镳后,叶芷安并未特意避嫌,依旧拿秦之微当恩师看,秦之微对她也不见生分,相反更加疼爱她了,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聊天,聊的话题很杂,但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同一个男人。 宴席过后,秦之微单独找到叶芷安,“在北城工作还顺利吗?” “规章流程和在宁江差不多,就是工作量大了些,压力也是,不过扛得住。” “那就好。”秦之微还想说什么,忍住了。 送走所有客人,又陪林薇霞聊了会天,叶芷安一个人回到一楼,坐在院门口看星星。 没多久,有脚步声向她逼近,她知道是谁,也就没有回头。 住回梦溪镇后,叶芷安和江遇的接触变多,也从外婆那儿深入了解了他不少事。 江遇六岁父母意外双亡,被他爷爷拉扯长大,高二下学期,爷爷生了场重病,为了赚取医药费,他只好辍学打工,也就是在那之后,他才结识镇上的三教九流,走上歪路。 听到那些话后,叶芷安突然学会了原谅。 世间多数能叫人耿耿于怀的人或事大抵这样,终有一天会淹没在更为强大的冲击之下,某天回首一看,其实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前年,林薇霞认江遇做了外孙,叶芷安跟着改了称呼,叫他一声哥。 江遇挨着她坐下,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你这次去北城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叶芷安掐掐自己的脸,“这么明显吗?” “瞎子可能才看不出来。” “那外婆岂不是也看出来了?”她一顿,眼睛狐疑地眯起来,“等会,你该不会是外婆派来刺探军情的吧?” “她对你一直很放心,总觉得你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能够自己一个人消化。不过我也能看出来,她其实希望你能主动告诉她你的烦心事。” 叶芷安想起她出发去北城前林薇霞担忧的神情,心头顿时涌上绵延的酸涩。 她将脸埋在膝盖一会儿,再次抬起时,脸上多出无畏无惧的笑,“也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去在意的话,就能过去。” 江遇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伪装:“但你很在意。” 叶芷安笑容稍垮,抿了抿干涩的唇,迟疑许久,比出2的手势,“有两件事。” “你说。” 叶芷安抿了下唇,“我可能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一个又好又坏的人了。” 江遇一下子反应过来,垂在膝盖间的手紧了又松,故作轻松地问:“就是你那个来过梦溪镇的前男友?” “是啊。” “换座城市也不行?” 就冲着纪浔也那架势,显然已经不是她靠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就能放弃的。 叶芷安摇头,“除非我换到火星生活。” “那你对他是怎么想的?” 叶芷安没说话,感情这事本身就说不清。 江遇跳过这个话题,“第二件事是什么?” 叶芷安眼睫不受控地颤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反反复复多次,故意拖延着时间。 江遇也不催促,耐心十足地等她,隔了几分钟,看见她抻长手臂,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将天上的月亮框了进去,然后说:“我见到我妈了。” 【📢作者有话说】 ps:妈妈二十岁生下的昭昭,昭昭七岁时,下落不明的 第38章第五场雪 ◎是她的牙齿擒住了他的肌肤◎ 自叶芷安有记忆以来, 应溪只在她人生中停留过两年。 那匆忙的时光里,留给她最深印象的是七岁那年的中秋节,应溪借口说出去给她买月饼, 那袭单薄的背影被茫茫月色吞没后, 再也没回来。 邻居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她说:“你妈妈一个人跑了, 不要你咯。” 她不信, 不肯去上学, 每天守在家门口,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发呆,幻想她的妈妈像个仙女一样, 忽然降临到她身边。 直到某天早上, 她发现应溪在她五岁生日时送给她的发卡已经生锈, 斑斑点点的痕迹就像被蛀虫啃噬过的牙齿, 继续放任不管, 总有一天会烂到神经。 也就是那天,她终于相信,她的妈妈是真的不要她了。 …… 早年叶家发生的事在梦溪镇算不上隐秘, 江遇也听说过不少版本, 结合在一起, 不难还原出最接近现实的情况。 “你们说上话了?”他问。 叶芷安摇头。 他默了两秒,分不清是安慰还是在泼冷水地往下接了句:“你见到的那个人可能只是跟你妈长得很像而已。” 叶芷安摇头的动作突然变大,像在用这种方式证明她的感觉并非无中生有, “那是我妈, 我不会认错的。” 她们的确已经很多年没见, 彼此相貌都改变了不少, 可血缘是一种相当粘稠的东西, 遍布于身体的各个角落, 哪怕大脑和眼睛一时没认出来,突然变得剧烈的心跳也会在一瞬间告诉她答案。 江遇没再提出质疑,“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叶芷安双手冰凉,只有脸颊还是热的,她将掌心贴上去,盖住所有的情绪,答非所问:“北城那么大,没准以后我们都见不到了。” 第二天早上,叶芷安就回了北城。 下了整整五天的小雨终于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暗,沉甸甸地罩在头顶,无形中带来喘不过气的压力。 她这次只另外请了一天半的假,当天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就回到台里,在工位待了没几分钟,同事来传话说有个女人找她,现在在一楼大厅等着。 即便下楼前做足心理准备,在见到应溪的霎那间,叶芷安全身的血液还是被冻住了,双脚僵硬发麻,迈不开一步,最后是应溪主动拉进距离。 她脸上挂着春风般温煦的笑容,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叶芷安看来,分外虚假。 然而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关心和自责,却又是如此真实。 应溪伸出手,转瞬又缩了回去,轻声问:“现在有时间吗?” 叶芷安大脑被心脏摆布,微微点了下头。 “我看到附近有家咖啡店,跟我……妈妈聊聊好吗?” 她再次不受控地点头。 长达十余年缺失的陪伴,让叶芷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应溪。 自她们踏进咖啡馆起,她的视线就没落在应溪身上过,服务员端上两杯卡布奇诺,她拿起就往喉咙里灌,烫得她舌头都发麻了。 应溪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服务员要来冰块,让她含会儿。 等到唇舌间的胀麻感消散些,冰块已经融化成了水,顺着喉管流进身体,凉到让人战栗不已。 叶芷安暗暗吐出一口气,决定做率先打破沉默的那方,“你找我什么事?” 应溪张了张口,发出声音却是在两分钟后,“芷安。” 仿佛有什么东西敲醒了混沌的大脑,叶芷安猛然一怔,抽回被她掌心覆盖住的手,藏在桌下,好一会儿才看向应溪,用气音说:“你以前都叫我昭昭的。” 应溪一僵,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下没能立刻改口,等到卡布奇诺在舌尖的涩味淡到几不可查时,才叫了句:“昭昭。” 叶芷安极轻地嗯了声,又垂下头,摆弄自己无处安放的手指。 应溪进入正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叶芷安本想用带着怨怼的语调,赌气地回一句“你们丢下这么多麻烦不管不顾,我能好到哪去”,偏偏在这时,飘忽不定的视线凝固在应溪被手套包裹着的右手上,看着鼓鼓囊囊,但她清楚里面缺了一截大拇指。 那是有次叶崇唐喝醉酒,拿起一把刀说要把她这野种给剁了,应溪拼命上前挡下才落了这样的残疾。 曾经的应溪那般好,就算她现在变得陌生,自己又如何能责怪她? “挺好的。”叶芷安说。 “外婆呢?” “外婆这两年身体不太好,经常头疼乏力,腰椎劳损得厉害,半夜总会疼到睡不着觉——”叶芷安顿了两秒,手放回桌上,紧紧包住咖啡杯,“你要是有时间,就去梦溪镇看看她,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回镇上,我可以带外婆来北城,你们见个面。” 应溪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叶芷安咬了咬唇,主动问:“你呢?这些年你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我也挺好的。” 看那天她的穿戴和脸上洋溢的幸福,确实挺好的。 叶芷安脸上难辨情绪。 两个人之间像隔着一面冰墙,任意一方停下锤砸的动作,气氛就会又冷下来,直到另一方再次有所表现。 应溪又温声细语地叫了声昭昭,“今天过后,妈妈还能见到你吗?” 叶芷安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担心她埋怨着自己,不肯再跟她有第二次见面? 愣神的时间,让叶芷安错过回答的最佳时间,转瞬双手又被应溪捂住,“我们见面这事先别告诉其他人,外婆也是,如果你还愿意跟妈妈见面,妈妈就来找你,同样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叶芷安傻傻愣愣地点了下头。 提前设定的闹钟响起,昭示这场见面到了收尾环节。 “我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她拿起手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半路忽然意识到她和应溪都没有存下对方的手机号码,以后没法联系。 迟疑几秒,她选择原路返回,远远看见应溪从咖啡店走出。 叶芷安没来得及叫住她,先看见一二十出头的女生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妈妈,你怎么在这儿?” “跟一朋友约了见面。” “就是刚才跟你在里面一起喝咖啡那女生吗?” 叶芷安心脏极速跳动了下,屏着气息等待应溪的回应。 只听应溪说:“不是她……刚才那姑娘我之前没见过……她替我捡到了丢失的链子,我就请她喝了杯咖啡。” 女生扁起嘴,醋味十足地说:“你们坐在一起的氛围看起来也太好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母女呢。” “瞎说什么,妈妈这辈子可只有你一个女儿。” 只有你一个女儿。 理想之中的坦白并未出现,砸向叶芷安的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幻化成一把利刃,往她最疼的地方扎去。 最讽刺的是,当她们循着动静看过来时,不该是她升起的无地自容般的羞愧感逼迫她飞快侧身,将自己单薄的身影全都藏进榕树的遮蔽中,等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才挪着僵硬的步伐,回到苍茫的日色底下。 望着那两道和谐的背影,叶芷安没来由想起年少时经常吃的糖果,每次她都会很认真地品味外面那层糯米纸,因为只有熬过这一寡淡无味到难捱的过程,才会更加让人知晓里面那颗糖的珍贵,也更能体会到甜蜜的幸福感。 直到这一刻,她陡然意识到原来糯米纸里裹着的并非只有糖霜,也可能是让人肠穿肚烂的砒霜。 今天的录播定在下午两点,一结束,叶芷安就感觉到脸颊冰冰凉凉的,还有轻微的拉扯感。 台下几人面面相觑,小高率先问:“怎么哭了啊?” 叶芷安吸吸鼻子,把剩余的眼泪憋了回去,笑着解释,“隐形没戴好,有点磨眼睛,我先回化妆间取了。” 小高不疑有他,哦了声。 身旁另一同事翻了个大白眼,叶芷安走后,一脸鄙夷地说:“哦什么哦,人家视力2.0,戴什么隐形?” “那岂不是真哭了?” 叶芷安不太记得离开气象台之后的事。 回神的同一时刻,她听见苏念饱含担忧的询问:“你怎么淋着雨回来了?” 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全身,也将她瘦削的脊背压垮,毛衣与肌肤严丝合缝地相贴,整个人就像受到什么酷刑一般。 这也是苏念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叶芷安调整好语气回道:“我忘记带伞了。” 苏念自然不信这说辞,可当务之急是让她换下这身湿衣物,就没再拽着她问东问西,等人进了浴室,自己去厨房泡了杯驱寒的红糖姜茶。 半小时后,还不见人出来,苏念担心她出事,立马跑去敲门,“昭昭,没事吧?没事就应我一声。” “我没事。” 苏念松了口气,靠在墙上,等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轻声挑开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是因为小纪总吗?” 叶芷安打开浴室门,朝着苏念摇摇头,半开玩笑地回:“虽然他现在确实挺烦人的,但这次跟他没关系。” “那是因为什么?” 她不说话了,这事就没法说。 苏念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也难受,“有什么开心的事,你总会第一时间分享给我,可一旦受委屈了,你就会藏在肚子里一声不吭,生怕给我造成情绪负担,但是昭昭,我不喜欢这样,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多跟我宣泄你的难过、愤怒,或者其他负面情绪,我们再一起商量应对法。” 叶芷安欲言又止,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我想喝酒了,你陪我吧。” 苏念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了声“行”。 住宅区两公里外有条美食街,八点以后开始热闹起来,深蓝色四角帐篷连成另一片天,烟火气从缝隙中钻出,扑进鼻腔时,变成肉的鲜香味。 两个人找了家常吃的烧烤店,点完餐后多要了几听啤酒,风起了些,刮得帐篷呼呼作响,叶芷安心一跳,满腔的苦水差点一股脑倾倒出来。 她酒量本就一般,加上这次喝酒前忘记垫几口,没一会儿脑袋就晕晕乎乎的。 不远处升起的烟雾笼住她的眼,也盖住辉煌的灯火,周遭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仿佛都和那双并不合脚的高跟鞋一样,成为漂亮的海市蜃楼。 “念念,你知道吗,我真的后悔死了。” 苏念见情况不对,忙把酒藏得远远的,一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叶芷安掰开手指头,“我后悔回北城了,当时就该辞职的,不然也不用见到她了。” 她最后悔的并非是和应溪进了咖啡馆,也不是没有当着应溪的面质问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在她面前露出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喝那杯卡布奇诺了。 指代不明朗,苏念想当然地以为她说的是小纪总,连捧带踩地哄道:“不想见咱就不见,那些狗男人全都去给我们爬!” 叶芷安眼珠定住了,“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妈怎么就成了狗男人?” 苏念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你见到你妈了?她不是失踪了十几年?” 叶芷安牵起嘴角笑笑,“她现在过得好好的,还有了别的女儿。” 说完脑袋咚的一声,垂到桌板上。 苏念手足无措一阵,又对着她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 半小时不到,等来人。 估计是从集团直接过来的,身上穿的是苏念白天见的那套藏青蓝西装,领带倒没打,纽扣敞开两粒,露出一小节锁骨,斯文败类,人模狗样。 苏念言简意赅地向纪浔也说明了情况,功成身退。 纪浔也半蹲到叶芷安面前,轻轻戳她的脸,“还认不认得人?” 对面的人没说话,低垂的脑袋没能藏住泛红的鼻尖,看着醉得不轻。 纪浔也直接捧住她的脸,“我是谁?” 叶芷安定格几秒,笑了,就跟故意调戏人似的,在他鼻尖上点了两下,“猪头三。” “……” 喝醉了都不忘夹带私货骂他,可把她给能的。 “温言之是谁?”他趁机刺探敌情。 她一脸迷茫地反问:“谁?” 纪浔也心情转阴为晴,连带着觉得她刚才赏给自己的称呼都分外动听。 他扭头看向桌上的空酒瓶,也就两罐,还都是低浓度的啤酒。 怪不得以前怎么哄骗她,她都不肯喝酒,现在看来,是明智之举,就冲她这酒量,不说惹是生非,小酒疯是要发的。 纪浔也收回视线,一瞬不停地盯住她看,距离近,她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没忍住在她鼻尖吻了下,然后握住她的双手,合拢到一起,轻轻揉搓着。 “我们回家,好不好?” 叶芷安不至于防备心全无,冷笑一声,抽回手,跟被警察逮捕的罪犯一样,将手别在身后,一面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跟一个猪头三回家?” 纪浔也差点又被气笑,“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她眯起眼睛,好半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前男友。” “……”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酒精和眼眶里的晶莹熏红了她的眼角,她一仰起头,泪水就顺着她脸颊淌进衣领,“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脆弱无遮无掩地送到他面前,纪浔也心脏产生强烈的晃动感,不受控地往前挪了些,用肩膀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脑袋。 还没来得及回一声“我没有不要你”,先听见她补充了声“妈妈。” 一时语塞。 片刻,脖颈处传来刺痛,是她的牙齿擒住了他的皮肤,厮磨着,留下暧昧的痕迹。 纪浔也浑身发麻,想退出些距离,却又舍不得,百般挣扎间,被她抢先松口,就跟吐抹布一般,嫌弃地呸了声,末了还发出类似呕吐的声音,“这猪肉是嗖了吗,怎么这么难吃?” “……” 【📢作者有话说】 正文二十来万,下个月12号左右完结,感谢阅读~ 第39章第五场雪 ◎“你昨晚已经狠狠咬过了。”◎ 湿湿热热的触感不断刮擦着脸颊, 将叶芷安大脑残存的混沌感驱散得无影无踪。 留在棉被上的清香很熟悉,是她四年前最爱用的沐浴露味道,心里的警钟霎时敲得震天响。 默数到十, 她才鼓足勇气睁开眼。 卧室的布置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还没等她调整好情绪, 展昭圆乎乎的脑袋撞上她胸口, 她下意识搂住它, 又拿脸蹭了蹭它柔软的毛发。 “好久不见,我们展昭越来越可爱了。” 就在叶芷安短暂地将房子的主人抛之脑后前,张嫂敲了敲门, 拿着洗好熨好的衣服进来, 朝她笑笑后, 安静地离开。 叶芷安大脑卡壳两秒, 低下头, 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件云母白绸缎吊带睡裙,而里面是空的。 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 只好破罐子破摔接受眼睛看到的所有现实, 猛拍两下自己的脸, 拿上衣服进了浴室,随后用五分钟的洗漱时间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感谢语和告别词。 确认无误才敢下楼,还没见到人, 指责手机对面痴人说梦的不屑口吻先撞进耳膜, “烂泥就是烂泥, 你多扶他几回, 就能指望他给你砌面墙?” 叶芷安脚步一顿, 探出半个脑袋。 纪浔也就站在玻璃幕墙边, 宽松的毛衣套在身上,像藏进去一阵风,空空荡荡的,一摁下去,就是单薄消瘦的肌骨。 烟雾在他口腔里翻滚,吐出时形状怪异,很快被一旁的空气净化器吸走。 纪浔也腾出另一半注意力用在听身后的动静上,预感到什么,他挂断电话,转过身,空洞的目光滑落到她脸上,两秒才聚焦。 叶芷安被他无声的注视看得有些发麻,事先凝聚起的气势功亏一篑,眼神飘忽间,定格在他嶙峋的腕骨处,那儿系着一条红绳。 隔得远,看不清上面的纹路,但她知道,这就是她先前送的那条——上回在私房菜馆她就注意到了。 或许这些年,他都寸步不离地戴着。 纪浔也朝她走去,就在距离压缩至一米不到时,叶芷安后退两小步,右手轻轻摩挲左臂,期期艾艾地拿出电视剧里的老套台词:“我的衣服是你换的?” 纪浔也看她两秒,注意到她第一粒纽扣扣错了位置,上前,替她解开重扣,一面说:“你吐了一身,要是不换,就这么凑合一晚上,我还真怕我们昭昭会被自己的呕吐物熏死。” “……” 叶芷安突然说不出任何感激的话,“内衣其实是可以不用脱的。” “早知道你的内衣那么难脱,我确实不该费这精力。” 这话不含分毫夸张成分。 好不容易将她带回且停,第二波酒疯开始,当着他的面,在床上把自己扭成麻花,扭动的时候,针织衫跑到胸口,内衣纹理连同那两道明显的沟壑都一览无余。 他上前,拉下,未来得及撤回手,被她擒住手腕,霎那间,他久违地感受到电流蹿过躯壳后手脚无力的滋味。 明明那一刻她才是更需要照料的那方,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她主动抱住他,牢牢托举住他。 晕眩感节节攀升,呼吸跟着变重不少,她毫无察觉,抬起眸,拿水光潋滟的一双眸瞧他,片刻咬住他的大拇指,不轻不重的一下,松口得很快,带给他的后遗症却不亚于天崩地裂后产生的震感。 心里的弓弦颤得厉害,慌忙去寻支撑点的过程中,意外摁到床边的开光,顶灯突然亮了一盏,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弓下腰,一手托住她脑袋,另一只手捂住她眼睛,任由自己隐忍克制的表情暴露在敞亮的光线之下。 大概过了半分钟,她终于安静下来,后脑勺依旧平稳地落在他掌心。 恬静的睡姿,看到他心动难忍,手指收紧些,穿进她柔软的发丝之间,好半会才离开,从衣服下摆探入,沿着分明的脊沟往上滑,摸索到暗扣停下。 …… 叶芷安觑着他意味不明的神情,问:“你是不是——” 碍于难以启齿,她停顿数秒才续上,“摸我了?” 她印象里的纪公子,虽不是什么爱趁人之危的禽兽,但也毫无正人君子的风范。 纪浔也笑意加深,“那你得说明白,什么程度才算摸?在你同一片肌肤上停留超过三秒,还是像搓澡一样——” “停,别说了!”他再用这欠嗖嗖的语气,她真会忍不住想咬他。 纪浔也看穿她的想法,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说:“不用现在想想,你昨晚已经狠狠地咬过了。” 毛衣领口宽松,他拿手指轻轻往旁边一挑,大片肌肤露出来,脖颈一侧咬痕清晰。 叶芷安装作没看到,用生分的语气说:“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谢谢纪先生昨晚对我的照顾。” 纪浔也不是看不出她在刻意保持距离,也不恼,抓住她手腕不让她离开,“既然知道我照顾了你一晚上,留下来陪我吃顿饭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叶芷安迟疑两秒,点头应下,权当还他的情。 张嫂做了几道家常菜,都是叶芷安爱吃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 见她迟迟不动筷子,纪浔也开口问:“胃不舒服?” 这话撞碎她的梦,一下子带她回到现实,她摇摇头,象征性地扒了两口饭,“挺好吃的,有妈妈的味道。” 后半句话一说出口,她先愣了愣,喉间涨痛感迅速蔓延至心肺。 纪浔也状似随口一问:“你妈很会做饭?” 她嗯一声,“小时候,应该说在我七岁前,都是她做给我吃的,她最拿手的是红烧小排,肉又软又糯,特别入味。” 数秒的停顿后,她抬起脸,再次不过脑且牛头不对马嘴地抛出一句:“你恨你妈吗?” “不恨。” 回答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信服力高到让人生不起丝毫怀疑,只会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不是为了讨好你父亲,不惜助纣为虐,也要伤害你吗? 你为什么不恨? 她为了自己得到解脱,抛下你一个人不辞而别,全然不顾你以后的人生会有多艰难。 你为什么不恨? 不敢说出来的话,叶芷安放在心里问。 纪浔也用一种洞穿人心的目光盯住她看了会,淡声道:“她只是做出了她的选择,选择本身是没有错的,至于在那选择之下造成的蝴蝶效应,谁都预料不到。” 这是叶芷安从未设想过的解题角度,听完不由一愣。 纪浔也没给她过多消化的时间,时隔四年,圆上“傻子”的结局:“跟你猜的一样,我妈是自杀的……那会她状态很差,小姨怕她想不开,收走了所有带尖口的东西,她最后是用窗户玻璃碎片割的腕——就在她自杀前一天,梦溪镇放了一整晚的烟花,所以没有一个人听见。” 说着,他注意到叶芷安脸上挣扎的神色,笑着往下接:“不用想合适的措辞来安慰我,都过去这么久,我早就没有感觉了,另外,说得直接点,那会她的死对身边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是件好事。” 岂止直接,搭配他轻描淡写的语气,简直到了露骨残忍的地步,叶芷安光听着都觉胆寒,完全想象不出产生这一想法时不过十八岁的他是如何撑过去的。 哪成想,下一句才是真的让人心脏一震。 “就算当年她没有选择自杀,我也会在不久后帮她一把。”也顺便送自己一程。 他是自愿跟随秦晚凝来的梦溪镇。 和秦之微一样,他也天真地认为只要秦晚凝离开北城这个伤心地,迎接她的将是全新的、明亮的未来。 现实打破了他们自欺欺人的想法,不到两个月,秦晚凝体内的生气就已流逝大半,整个人瘦骨嶙峋。 那时候的纪浔也笃定自己有力气能够托起她支离破碎后用怨恨、不甘、思念黏土拼合起的灵魂,却毫无信心支撑着她往前走。 他们都被困住了,困在一部无病呻吟的文艺片里,看不见出口,抑没有回头路。 两年后,他彻底受够她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想再听到每晚扑进耳朵的凄惨唱词,决定给他们彼此一个痛快。 后来他花了整整一周时间准备好一切,包括临终前的告白,他想让她知道他并不后悔成为她的儿子,但如果有下辈子,他还是希望他们能互换身份,他会尽他最大的努力,给她一个精神物质双重富庶的人生。 矫情的台词在心里排练一遍又一遍,终于可以自然地宣之于口时,汤显祖的《牡丹亭》断在最后第二句唱词上,凛冬到来。 推开房门的转瞬,鲜红的血侵占眼球,一路淌到他脚边。 条件反射的,他缩回了脚,只有秦之微冲上前紧紧抱住秦晚凝。 可那没用,一心求死的人谁也抓不住。 秦晚凝死后的第二周,纪浔也在院子里种了角堇,可不知道为什么,开得就是不如且停的好。 他耐心告罄,没几天,不管不顾。 一并放弃的还有他自己的人生。 在抽烟酗酒这种自甘堕落的行为上,他似乎有着无师自通的天赋。 说来他的运气也好,在学校明目张胆地抽了那么多回烟,干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没有一回被逮到苛责。 那段时间,他越是奋力地汲取周遭的氧气,所能体会到的窒息感就越强烈。 大寒那天,他决定褒奖自己,用和秦晚凝一样的方式赏给自己一个解脱,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选择的作案工具是一把美工刀。 从杂货店出来,天上飘起雪花。 那是他来梦溪镇三年,下的唯一一场雪。 冷风吹得他浑身发麻,忽而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扑过来,带着能砸碎他一身坚冰的力量,“外婆,快看下雪了!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我们煮火锅吃吧?” 好日子? 他在心里笑到不行,美工刀莫名其妙握不住了,等他回到家,才发现右手空空如也。 现如今回忆起来,那些陈年旧伤已经变成油画中模糊抽象的一笔,产生不了任何痛感,只有轻微酥麻的痒,挠一挠,就过去了。 纪浔也敛神后选择岔开话题,一针见血地问:“你和你妈发生了什么?” “我昨晚说的?” 纪浔也挑了下眉,像在反问:不然呢。 叶芷安陷入纠结。 他坦白了这么多,自己却什么也不说,心里会产生一种负担感,可要是真倾吐了,又会显得他们如今的关系更加奇怪。 朋友不像朋友,前任又不像前任。 经过繁杂的心理历程后,叶芷安还是开口了,将和应溪的那两次见面以最简洁的语言转述而出。 语气平静宛若旁白,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内心掀起的浪潮有多凶猛。 纪浔也一点弯子不跟她绕:“你想让你妈承认你的存在?” 叶芷安双手一紧,“说不想是假的,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其实能理解她,她现在已经有了新生活,我的存在只会反复提醒她在梦溪镇经历过的所有痛苦。” 纪浔也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听见她这么回,忽然轻笑,扔湿巾的力气重了几分,“都说无情的人生性最多情,这话用在我们昭昭身上,还真是一点儿不假。” 叶芷安听愣一瞬,想问她怎么就无情又多情了。 纪浔也不慌不忙地给出解释,“四年前,你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地把我蹬开,还不够无情?至于多情——” “以前你心疼盛清月,不让我给你出气,后来是温迎……”他罗列出一堆人,才往下接一句,“你一会儿心疼这个,一会儿又心疼那个,谁会来心疼你?” 平时看问题挺通透的一个人,在有些方面却又拧巴得过分,不过倒也合乎她纯良的本性。 换做以前,叶芷安早就回了句“不是还有你吗”,奈何如今立场全无,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吞咽回去,留下哑巴吃黄连的反应在脸上。 纪浔也又问:“敢问你心疼的妈妈,昨晚知道你是因为她,才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的吗?” 叶芷安底气不足地辩驳:“也没有烂醉如泥吧?” 纪浔也拖着调哦了声,再次拉开自己衣领,“听你这意思,你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对我为非作歹的?” 叶芷安自知理亏,不再多说,几分钟后,不放心地补充了句:“我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她,所以你别去查我妈的事,也别——” 替我——“做些什么。” “行。”他应得爽快。 吃完午餐,纪浔也在客厅欣赏了会叶芷安同展昭亲昵的姿态,一个人去了影像室。 靠近门的那面墙上摆满录影带,他用方巾一带带擦拭过去,三分之一的工程量结束时,张嫂敲门进来,一板一眼地汇报道:“少爷,叶小姐刚才离开了。” 纪浔也几不可查地应了声。 张嫂借口告辞,半路又折返回去,“我多嘴问一句,您和叶小姐……” 见对方没有答疑解惑的意思,她立刻改口:“对了,叶小姐在离开前,问了我关于您的事,还让我别告诉您。” 纪浔也手上的动作一顿,“她问我什么了?” “问您这些年有没有好好吃饭。” 半蹲着的男人突然像被抽干了大半力气,膝盖突然垂落,往地毯上一敲,晨钟暮鼓一般,发出沉闷的声响,笑声却显得格外清晰透亮,饱含愉悦的情绪。 然后才回答张嫂一开始的问题:“我跟她现在这样挺好。” 至少在今天,他的小姑娘看上去已经没有重逢那天那般抗拒,对他,保留着几分漠视,几分关心。 ——在互相折磨对方的同时,压下对彼此的渴望,留出完备的念想,再悄无声息地侵入对方的生活,从而远离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倒也不算糟糕。 第40章第六场雪 ◎故意舔她的手◎ 饶是知道纪浔也提前给自己请了半天假, 叶芷安心里还是产生无故旷工的心虚感,回台里第一时间向萧政表明歉意。 萧政什么也没说,挥挥手将她赶出办公室, 一回到工位, 几名同事带着他们的慰问品蜂拥而至。 叶芷安受宠若惊, 忙递询问加求助的眼神给小高, 小高领导范十足地拍了拍手, 扬起嗓门道:“大伙都继续忙手上的工作啊,千万别把人家弄得不好意思了。” 说完朝叶芷安抛了个媚眼,讨赏的意思。 叶芷安无语一笑, “你这一嗓子才是真把我弄难为情了。” 小高啧啧两声, 用难以理解的语气调侃了句:“我看你们女生就是脸皮薄。” 然后进入正题, 指着桌上乱七八糟的零食解释:“他们也是关心你, 才给你这些。” 好意叶芷安心领, 但好意的出发点她实在无法理解,压低音量问:“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 “你昨天不是哭了?” 她刚要狡辩,被小高打断, “别扯隐形了, 也别跟我说是美瞳, 就你这眼睛,比美瞳还好看,戴什么戴?” “……” 话说到这份上, 叶芷安只能承认, 稍顿后补充道:“也没发生什么, 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小高信以为真, 没再纠缠, “行了, 不打扰你了,奶茶我给你点的,趁热喝啊。” 叶芷安正儿八经地道了声谢,拆开吸管插上,茶香和奶味融合得恰到好处,只是珍珠被泡得有些发软,咬下去没那么嚼劲。 她多吸了两口,这时另外一名同事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盒薄荷糖。 卢沣性格内向,平时总是独来独往,算组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他会做出这番举动,让叶芷安诧异万分。 卢沣轻声说:“这款薄荷糖有润喉功效,吃了对嗓子好。” 叶芷安迟缓地接过,“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 她没听明白。 “前几天你不是帮我一起捡资料了吗,我都还没好好谢谢你。” 叶芷安想起是有这回事,“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特地跟我道谢的。” 卢沣没再说什么,笑了笑回到自己位置上。 叶芷安无端觉得这笑容有点僵硬,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不过她也没多想,放下薄荷糖后开始收拾桌面,刚将零食归好类装进收纳盒,打眼到桌角的包裹。 是她昨天下班前收到的,寄件人不详,那会她还想着应溪的事,就没什么心思拆,将包裹放回工位后,直接离开了气象台。 叶芷安晃了晃包裹又放下,用美工刀划开侧边胶带,里面是一个胭脂雪色的方形礼盒,用银色丝绸飘带束着。 如此兴师动众的做派,记忆里只有一人会这么做。 她迟疑了会,解下飘带,盒里装有一条银灰色连衣裙,被人整整齐齐地叠好,右侧吊带上黏着一张便签。 【你穿上一定会很漂亮。】 口吻却不像纪浔也会有的。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手机响了声,是苏念发来的消息,问她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叶芷安放下裙子,回道:【是比昨天好多了,但是——】 【你怎么能把他叫来?】 苏念先发去一个“磕头谢罪”的表情,然后解释:【你当时喝醉了,我没信心一个人能照顾好你,思前想后,你身边也就小纪总一个靠谱的男人,我只能去找他了。】 叶芷安想起纪浔也调戏她时不着调的表情,有些质疑苏念对“靠谱”的理解,这时苏念又传过来一张照片。 【这是我昨晚没忍住拍的。】 【你俩简直配死了!】 【这门亲事我答应!!!】 画面实在暗,叶芷安调高亮度,再放大。 照片里的她坐在塑料凳上,脑袋低垂着,纪浔也屈膝半蹲在她身前,宽大的手掌搭住她大腿,另一只手紧紧贴合着她脸颊。 她看不清他脸上细微的神态,却能感知到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柔和宠溺。 抓拍的时间卡得巧妙,恰好有辆黑色轿车从他们身侧驶过,留下的虚影模糊了两截身体轮廓,结果反倒增强他们整体的存在感,就像喧嚣中立于穹宇上的一轮玦月,清凛孤绝。 叶芷安退出聊天界面,再次往礼盒看了眼后,点进纪浔也头像,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好一会儿,都没敲下一个字。 结果被对方先声夺人。 【找我什么事?】 叶芷安睁眼说瞎话:【没找你。】 刚回,她就收到一张截图,是纪浔也跟她的聊天界面,头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变相地拆穿了她的谎言。 对面的男人不知见好就收,只会蹬鼻子上脸:【昭昭小姐,我看你还是赶紧去把这系统提示关掉,不然以后又会被我逮个正着,严重点,还可能会让我产生一个自作多情的误解。】 什么以后? 她看他现在就误会了。 叶芷安摁下起伏不定的心跳,先去关了提示,顺便把他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模式,隔了几分钟又点进去,对着礼盒拍了张照片,问:【这是你送来的吗?】 纪浔也点开,放大画面的每处细节,答非所问道:【你现在愿意收我送的东西?】 叶芷安:【不会。】 纪浔也:【意料之中。】 叶芷安从这四个字里揣摩出别的意思:既然你不收,那我何必费那功夫? 那会是谁送的? 她重新拿起便签纸研究,上面字迹有些眼熟,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索性放过自己,掐灭屏幕,埋头开始专注写起录播稿。 - 对面没再回复,纪浔也收起手机,片刻又打开,认真研究了两分钟,uu今年的夏款,显然已经过时。 不过就品牌价值本身,折算下来也抵得过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 对他们这样家世的人而言,除非有特殊含义,不然这种过期产品只会被当成廉价物件,拿不出手。 也因此,他推测出这精心包装过的礼物不可能出自温言之之手,只会是叶芷安自己也想不到的第三者。 这么多年过去,小姑娘还是勾人。 被烟雾氤氲的唇角挑开些弧度,带出一声轻嗤,飘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温言之看他眼,忽然开口问:“纪总要不要来一局?” 纪浔也懒散抬眸,片刻下巴一抬,指向另一处的□□桌,笑得散漫,“玩一局牌九,怎么样?” 温言之拒绝不了,“赌注是?” “随便玩玩,用不着赌注。” “好。” 两人的言谈听着和谐,气氛却有剑拔弩张的意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几人立刻围了上去,还没分出胜负,先听到一嘴让人莫名其妙的对话。 是纪浔也起的头:“温总喜欢一样东西能喜欢多久?” “活到现在,还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人倒是有一个。”温言之笑容看不出情绪,“算是一见钟情,距离现在差不多有六年了。” 信息量太大,其余人听得瞠目结舌。 纪浔也笑了声,“温总还挺长情……不过要是对方对你没这意思,也就别死缠烂打了吧。” “我以为死缠烂打这种招数只有纪总才用得上。” 光影在纪浔也棱角分明的脸上形成一道天然分割线,衬得他神情更加深不可测。 偏生一双桃花眼,压下几分眉宇间的狠戾,折合在一起,乍一看,依旧像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修长有力的手指撩开第一张牌的同时,只听他拖着腔说:“我这人唯结果论,就算过程不光彩,只要最后能赢,落个卑鄙小人的风评也无所谓。” 两人的火药味越演越烈,捂着鼻子都能闻到,一狗友没忍住将赵泽拉到角落,“这俩到底什么时候积的仇?” 成天被长辈拉来比较那会,也没见他们这么水火不容。 赵泽本来也不明白,直到那天晚上纪浔也下达指令让他去撞温言之的车,一下子理顺这俩男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说白了,跟同一个女人有关。 他目前唯一没忖清楚的是,温言之又是什么时候看上叶芷安的,可别跟他说真的是五六年前注意到的。 说到底是兄弟的隐私,赵泽这会只能选择装傻充愣,“谁知道呢。” 得不到答案,这人开始自圆其说:“我记得上次的招标方案,最后是落到温言之手上了,该不会就是那次——” 他还没说完,赵泽一个没忍住:“是个屁!生意场上的事,不就是今个儿我看你笑,明朝你看我春风得意?我们阿浔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斤斤计较,非要说起来,他现在算是上升了一个level。” 都拽起平日里深恶痛绝的abc了,朋友一副见鬼了的反应,直问:“什么level,赶紧说说。” 赵泽笑了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阿浔现在每天睁眼的第一要紧事就是忙着跟温总玩雄竞。” - 叶芷安用尽排除法,也还是推算不出这快递是谁寄出的,小高让她别想太多,“没准只是看你节目的粉丝,你没必要太有负担。”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叶芷安说:“这裙子不便宜,我还是还给他吧。” 小高拦下,“既然对方没留下任何身份信息,那就是不希望你还给他,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拿出更好的状态完成自己的工作,好回应他的支持。” 叶芷安觉得他这话几分道理,就歇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好不容易忘记这事,几小时后,有人一则消息又害她想起。 纪浔也:【你要怎么处理那衣服?】 叶芷安没立刻回复。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撞车那天起,他们之间回到原点的关系,又开始有了新进展,昨晚的醉酒包括今天中午关于母亲的话题更是让他们齐齐往前跨越了一大步,只是这次轨迹偏离得更加厉害。 前方未知的可能性太多,她不愿不敢也不能任由其发展下去,及时的拨乱反正才是当下最优解。 至于要如何拨乱反正,她暂时只能想到用刻意营造出的生分态度逼退他持续性的进攻。 于是她敲下:【这好像跟纪先生没什么关系。】 纪浔也并不恼,甚至化被动为主动:【我怕上面淬了毒。】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叶芷安好气又好笑,正要回怼,对面猝不及防地跳转到下一个话题:【半个月后有场我必须出席的慈善拍卖,需要一名女伴,昭昭小姐,能不能请你赏个脸?】 叶芷安毫不留情地拒绝:【纪先生要是想找女伴,说一声,自然会有一堆人抢着当,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没几秒,屏幕里跳出一条语音消息:【可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叶昭昭。】 叶芷安喉间产生烧灼的痛感。 许久等不到她的回复,纪浔也换了种话术:【就当是送我昨晚照顾你一晚的补偿?】 叶芷安一下子惊醒:【我今天不是陪你吃午饭了?】 纪浔也:【一顿饭抵消一夜的照顾,昭昭小姐,看来你比我更会做生意。】 好半会叶芷安也只憋出来一句:【你现在还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纪浔也:【承蒙夸奖,不胜感激。】 叶芷安恨不得把手机吞了。 纪浔也又说:【这次过后,我们两清。】 叶芷安将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你又不是一个诚实守信的商人,口说无凭,要我怎么相信?】 纪浔也切换成语音通话,叶芷安犹豫了会,接起,对面低磁的笑声立刻扑进耳朵,挠得耳膜痒痒的,“还以为你会直接挂。” 明显是喝酒了,叶芷安不跟酒鬼见识,就没接这句调侃。 纪浔也拨弄着打火机,蹭蹭的声响里,他的嗓音难掩倦怠,“奸诈阴险的商人,偶尔也会想要做个好人。” 叶芷安脑袋里的齿轮缓慢转着,“我要是陪你去了,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拿我醉酒说事?” “我保证。” “那行,你把时间地点发我。” “去之前,你得来我这儿一趟,”他藏住笑意,“订做礼服需要你的尺寸。” 叶芷安背一僵,“我可以直接把三围报给你。” “自己量的和专业人士不一样。” “纪浔也。” “嗯?” 她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行,我到时候会去的。” 纪浔也眯眼吐出一口烟,嗓音慵懒,“晚上八点后来且停,我都在。” “非得是晚上?” “白天可以,除非你跟我都不用工作。” “……” “哪天过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让人过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过去。”她坚持。 纪浔也没说别的。 后来那一周,叶芷安忙得昏天黑地,腾不出心思去想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再次想起这事是在苏念一句“小纪总已经四五天没来公司”后。 叶芷安不至于听不出她这看似漫不经心下抛出的话是说给谁听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动作没停,随口接了句:“没准出差去了。” 苏念就跟会瞬移一样,脑袋毫无征兆地凑过去,“我听说他出车祸了。” 故弄玄虚的口吻,削减了这话的可信度,叶芷安却还是听得心脏一缩,连呼吸都停滞两秒,开口时惊觉嗓音几分变形,“道听途说的事,没必要当真。” 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苏念坐了回去,眼睛却还停在她身上,边敲腿边说:“是不是道听途说,亲眼去求证不就行了?” 叶芷安合上笔记本,眯眼瞧她,“老实交代,他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苏念举双手发誓,“我像那种见钱就能把朋友卖了的小人吗?” 后面的话,苏念没再说下去,因为她已经看见叶芷安穿上外套,是要出门的架势。 - 时隔四年后第一次在意识清醒情况下来到且停别院,对着门口熟悉的雕刻牌,叶芷安产生强烈的无所适从感。 情绪掀起来,还没落地,院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张嫂亲自出来迎接,叶芷安只好硬着头皮跟她往里走,半路没忍住问:“他还好吗?” 张嫂转过头,面色凝重,“前几天跟人赛车出了事,还伤到了骨头,才住两天院,非要回来,怎么都劝不住,叶小姐,一会儿你可要多说道说道,哪有人会这么折腾自己身体的?” 她长长叹了声气。 也因这声叹息,叶芷安灵魂被短暂地抽离到另一个世界,回神后只觉有千军万马碾过她的心,连什么时候进的卧室都不知道。 纪浔也像在休憩,脑袋下垫着两个枕头,睡衣宽松,胸口露出的皮肤跟他的脸色一样白,微微发冷,锋芒被懒倦取代,不见分毫攻击性。 她停在原地足足两分钟,才朝他走去,确认没有吵醒他后,又轻手轻脚地在床沿坐下,伸手,隔着一段距离,描摹他唇角、眉骨处的伤痕。 反反复复十余次,床上的男人突然睁开眼,精准地攥住她紧急撤回的手,不设防的结果是,她差点栽进他怀里。 松垮的马尾散开,垂下一绺,剐蹭纪浔也的胸膛,他错愕一瞬,手里的力气跟着泄了八成。 叶芷安趁机离开,退出去两米远,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了句:“我来量尺寸的。” “那你得再等会儿,”纪浔也调整姿势,“专业人士还没准备好。” “……要多久?” “四十分钟。” 她哦了声,开始放空自己。 纪浔也笑到不行,“你跑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他解开几粒纽扣,露出里面的白色绷带,“就算想吃,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 叶芷安手指一紧,迟疑后坐了回去,坐姿僵硬到极点。 “你现在还在跟别人赌命玩赛车?”她目光稍侧,不给他任何与自己眼神交汇的机会。 这不妨碍纪浔也单方面将自己目光不依不饶地缠上去,见她无路可退,才收回,笑了声:“差不多两个月一次,不过现在不算是拿命玩车,你随便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现在有多惜命。” 叶芷安看向他胸口大片的淤青,冷冷扯了下唇,夹枪带棍道:“我也是头一次知道只要没把自己送进火葬场,就算缺胳膊少腿,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都能称得上是惜命。” 对于她的冷嘲热讽,纪浔也无比受用,一面又觉她此刻的神情冷到让人心惊,多半是真生气了。 他暂时性忘记自己前男友的身份,抬起手,亲昵地掐了掐她的脸,又拿出哄人时才会有的宠溺腔调:“不骗你,我现在跟人赛车,都保留了七分,用的那三分劲是为了不让自己输,另外这几年,我有听你说的,好好吃饭。” 他的手指有些凉,叶芷安却感觉到与她脸颊相贴的那一块地方快要烧起来,险些没忍住覆盖上去。 等他主动收回,她才冷淡地哦了声。 静默两分钟,纪浔也说:“帮我拿瓶水,顺便打开。” 叶芷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桌几上放着几瓶svalbardi,取自北极的冰川泉水,据说一年也就产一万多瓶。 她喝过,原谅她生了一条平民舌头,真尝不出跟农夫山泉有多大区别。 叶芷安打开其中一瓶,倒进玻璃杯,递到他手边。 纪浔也无动于衷,“没力气拿。” 要她喂的意思。 她眼睛瞪得浑圆,“你刚才掐我脸的时候不是挺有劲的?” “给你掐疼了?” 极其暧昧宠溺的一声,堵住她的喉咙,说不出话,人却凑近些,杯口怼过去,手指意外碰到他下唇。 她毫无察觉,只想把水一滴不剩地灌进他嘴巴,就在这时,指尖传来潮热的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 对上他无辜的神情后,她瞬间了然,刚才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舔她的手。 第41章第六场雪 ◎惩戒似的咬了咬她耳朵◎ 在毫无证据、仅凭主观判断的情况下, 叶芷安没法同他兴师问罪,更何况,他在撤回舌尖的同一时间, 脸色已经恢复平常, 连装模作样的无辜都瞧不出分毫。 反衬她突然且迅速的撤离像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笑话。 杯中的水倾倒出一部分, 洇湿他领口, 好在没浸染到绷带, 叶芷安拿纸替他擦干后,退回三米远,这次没坐下, 而是选择直挺挺地站着, 熬过接下来的半小时。 不久前旖旎的氛围在她有意的逃避下顷刻瓦解, 直到她察觉之后的两分钟里, 对面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自己, 等她扭头看去,他眼角眉梢笑意满满,带着他一贯的纵容和宠溺, 给了她一种强烈的被爱包围感。 她如临大敌, 随口扯了句:“地板真热。” 找的话题过于失败, 纪浔也扯了下唇,眼神仿佛在笑话她说了句废话,“卧室烧了地暖。” “不烧地暖, 屋里也不冷。” 她一进玄关就注意到墙上的室内温度显示仪, 超过二十摄氏度。 “我体虚。” 纪浔也垂眸, 睫毛盖下一小片阴翳, 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加上本就一副精致皮囊, 安静时,弱柳扶风的破碎感展露得不费吹灰之力。 这会更是连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地佐证了这三个字。 叶芷安清楚自己应该对他刻意展露出的疲惫、羸弱视而不见,或是在心里翻个大白眼,总之面上要做足冷血动物该有的风范。 然而事实上,他比她更像个野兽,总在暗中蛰伏着,悄无声息地蚕食掉她强行堆砌起的理智。 好比现在,她就跟被人施法了一般,变成他曾经口中的“昭昭小老婆婆”,喋喋不休道:“谁让你以前都不好好穿衣服?大冬天的还露脚踝,喝冰水,折腾自己的胃和关节,你也不怕老了会犯关节炎,到时候可有你苦头吃。” 纪浔也听完这一串唠叨,突然掀开被子下了床,在他的逼近下,叶芷安节节败退,想拿食指抵他胸口,又怕戳中他伤口,“你干什么?” “我饿了,陪我吃个宵夜。” “……” 叶芷安最后还是陪他去了,但没动筷子。 看得纪浔也胃口都差了几分,汤勺放回装着馄饨的玻璃碗里,“你这又是没胃口,还是变了喜好?” 红油抄手,辣卤鸭掌,烤冷面,哪样不是她爱吃的? 叶芷安偷偷咽了咽口水,“最近胖了,得减肥。” “哪胖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那眼神变得下流不少,逼得她差点环起双臂做出防御姿态。 她闷声说:“胖了快半斤。” 肉眼看不太出来,但镜头比照妖镜还要刁钻,能将人横向拉宽不少。 纪浔也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同一个人早上跟晚上的体重差都能超过一到三斤,昭昭小姐,您这半斤还真是有份量。” “……赶紧吃吧你。” 纪浔也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不吃了,走吧,现在就去给你量尺寸。” 叶芷安揪住他话里的关键词,“现在就给我?你别跟我说,那专业人士,就是你?” 他止步回头,朝她扯开一个笑,“在这件事情上,谁还能比我更加专业?” 叶芷安气他吊儿郎当的戏耍,更气自己在他面前不断放低的底线,小声嘀咕道:“我看我真是疯了傻了,才会一次又一次相信你的鬼话。” 衣帽间的陈设还是和四年前一样,一半装着她压根不会穿的衣服首饰,可当年不管她怎么劝他,他还是一意孤行,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叶芷安想说什么,偏头又看见他发白的唇,犹豫着问:“你现在这状态,五天后能好全?” “好不了也得去。” 纪浔也说:“拍卖会算走个过场,重要的是之后的晚宴,有笔生意需要我亲自去谈。” 他厌恶应酬,可被架到高台之上的人,哪个做事能凭个人喜好来?他要是想为自己的未来争取到更多自由,当下就必须抛弃过剩的那部分自我,随波逐流地戴上虚假面具,好增添今后豪赌的筹码。 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叶芷安明白了这场晚宴的重要性,升起打退堂鼓的心,“我看你还是去找别人当你的女伴,我去,可能会害你把生意搞砸。” 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一年里,他带她疯,带她闹,带她到他的圈子玩,但极少带她去那些隆重严肃的场合,以至于她现在完全没有信心能当个合格称职的女伴。 “别的女伴?比如?”纪浔也把问题抛还给她。 “你爸准备给你找的未婚妻。” 说完,叶芷安反应过来自己今晚这一趟就不该过来的——没有身份,没有立场,她被冲动支配下的行为也毫无边界感可言。 纪浔也能听出她这声不含任何试探,仿佛在她心里,哪怕现在他的婚事还没完全敲定下来,也还是有不少预选方案。 “我哪儿来的未婚妻?” 他认真观察着她听到这话后的反应,也算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先是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是长达数秒的疑惑,至于有没有松口气,他没品出来。 叶芷安改口:“那你可以找其他够配你身份的大小姐,至少你俩站在一起,不会让你失了面子。” 纪浔也不喜她这般自贬,忽而压低身子,在她不设防之下,惩戒似的咬了咬她耳朵,留下野兽的标记,事后还逼迫她直视一旁全身镜里神色紧绷的自己。 “我们昭昭,现在真是越来越会妄自菲薄了。” 叶芷安循着空档,从他臂弯缝隙里钻出,忍受着胸腔的鼓噪声,“一会儿我还有事,你要量就快点量吧。” “你离我这么远,让我怎么量?” 纪浔也站在原地,深邃的眼眸锁过去,“过来,昭昭。” 嗓音天生具备蛊惑能力,形成强大的磁场,将叶芷安吸了过去,抗争无果,只能乖乖就范。 距离不到一米时,她的手腕被他攥住,又稍稍松开,沿着她腕部脆弱的经脉往上游走,拂过她细瘦锁骨。 显然这已经脱离量体裁衣的范畴,改成明晃晃的调戏撩拨。 她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扭头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还给她一个相当无害的神情。 后来那几分钟,他们进行了一场漫长而隐晦的攻防战,露骨又克制,她身上的每寸肌肤都留下他带着欲望的汗液。 叶芷安的背也湿了些,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故作镇定地穿好外套,用一个称呼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打散:“纪先生——” 没分手那会,她殷切期盼他能尽早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纪先生,如她所愿,现在的他已经足够匹配这称呼,可不知怎的,她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不管叫多少次,依旧无法习惯,也还是更喜欢曾经的“纪公子”。 这三个字在唇齿间来回滚动几遍,最终没有勇气说出口,索性跳过称呼,“我陪你去晚宴,但一结束,我们就两清,以后也别——” 纪浔也面无表情地打断:“我记性是不太行了,但还没倒犯老年痴呆的地步,你不用说完十句就提醒我一句。”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直接被他捏住嘴唇,“我记得我说过,嘴巴不仅是用来说话的……所以叶昭昭,你要是再讲一些我不爱听的,我真会忍不住去亲你。” 非要说起来,他这句威胁其实毫无震慑力,语气就像不经意间的玩笑,但成功堵住了她的嘴。 叶芷安不再看他,转过身,没几秒他听见他问:“你舍得吗?” 没头没尾的四个字,听得旁观者云里雾里,却让当事人心脏一颤。 她知道他问的是:就这么跟我一刀两断,你真的舍得吗? 可就算不舍得,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你得允许这世界上有些爱,求不得,放不下。 - 周六下午,叶芷安被纪浔也派来的人带到一间造型设计工作室做了整整四个钟头的妆造。 订做的礼裙款式偏简约,黑色吊带,丝绒材质,领口下摆用深灰色绒毛作为填充装饰,腰带在身前系成漂亮的蝴蝶结。 妆容走的赫本风,刘海烫短一截,蜷曲在额前,赫本包前束着一圈珍珠发卡,两侧耳垂也分别钉了枚珍珠耳钉。 未戴美瞳的眼睛保留着琥珀色的瞳仁,灯光照射下,亮盈盈的,传递出一种温驯的纯真,勾得纪浔也短暂失了魂。 他今天这身是按她的风格来的,黑色丝绒西服套装,乍一看没什么特色,只是被他优越的外形一衬,也让人挪不开眼。 纪浔也敛神,走到她跟前,屈肘示意。 叶芷安卡顿两秒,搭上。 宴会厅大门被人推开的霎那,如昼般的灯光刺得叶芷安眼睛泛酸,觥筹交错的动静中断片刻,插进来几道如出一辙的招呼声:“小纪总。” 也有叫纪先生的。 叶芷安察觉到其中不少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惊讶,不解,探究……成分相当复杂。 后来循着纪浔也应酬的空档,她一个人去休息室待了会,出来后裹上另外准备好的皮草披肩,往观景台走去。 中途耳朵灌进来数句豪门秘辛,她越听越不对劲,默默复盘一遍,发现自己还是这八卦里的主人公之一。 “这种场合,纪二之前不都跟他那助手一起的,怎么这回带上了女伴?” “我记得他那助手还挺帅的,看着也挺有气质,好像就因为这样,才总有传闻说纪二是个gay,难不成他这次带女伴是为了让这流言不攻自破?” “我看纪二大概率不是gay,几年前他身边不还养了个女大学生?” 纪公子养了个女学生,而不是纪公子在和一个叫叶芷安的女大学生谈恋爱。 似乎在上流阶层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像他们这样身份的,这辈子只能注定充当一文不名的配角,只为烘托出主角的存在感。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哪怕也早已认清了现实,叶芷安心里还是会产生微妙的讽刺感。 所有复杂的情绪被突然出现的应溪打破,应溪的反应比她还要错愕,“昭昭,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贵气十足的母亲,和记忆力穿戴朴素的女人大相径庭,叶芷安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陌生,夜雾一般浮上来,包裹住心脏,好一会儿,她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但凡有人在这时牵住她的手,她就能傻愣愣地跟人走。 应溪又唤了声“昭昭”,才把她魂招拢回来。 “我和别人一起来的。” 应溪极轻地应了声,想到什么,眉头紧锁,神色紧张又凝重,“我也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她将声音压低到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昭昭,你的事我还没和他们说,你先答应妈妈,一会儿你要是再见到我,当着他们的面,别叫我妈妈好吗?” 叶芷安猜测她口中的“他们”,是她现在无可取代的家人。 “我知道了。” 点头应下的那一刻,叶芷安确定了一件事。 即便十多年没见,她依旧对应溪怀有不浅的孺慕之情。 也因此哪怕被对方狠狠伤害过一回,她也还是会不知悔改地又对她升起不必要的期待。 应溪放心地舒了口气,“妈妈还有事,就先走了。” 叶芷安嗯了声,在她转身后,突然伸手拽住她衣服,来回扯弄两下,“你现在真的……幸福吗?” 因无法知晓自己这一问题是否多余,她的手心已经紧张到冒汗,眼见对面单薄的布料上多出濡湿的印记,她凭着本能抽回手,转瞬在心里嘲讽自己太没出息。 应溪顿了两秒,真切的笑意从嘴角绽放,“我现在过得很好。” - 纪浔也转了大半个展厅,才在观景台角落见到叶芷安,脑袋抵在墙上,双手合十放至胸前,从侧面看,嘴巴一张一合,神神叨叨的。 走进才知道她反反复复念的都是“没事的”。 他轻轻扯了下她后颈的珍珠纽扣,“干什么呢?小神婆。” “做法”被逮了个正着,叶芷安难掩心虚和羞愧,干巴巴地回了句:“在给自己洗脑。” 纪浔也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叶芷安没说实话,“都没遇上几个人,能发生什么?” 怕被他轻而易举地拆穿谎言,她多补充了句:“我就是在提醒自己别在这种场合露怯,给你丢人。” 这说辞听着太假,纪浔也自然不信,正想用他独一无二的话术引导她吐出真言,远远听见一声,“小纪总。” 两人同时循声扭头,纪浔也余光注意到一旁的人有小幅度的慌乱,随即被她唇角挑起的弧度掩盖过去。 “程总,好久不见。” “确实有段时间没见了,我要是没记错,上回还是在半年前商会上见到的?” 纪浔也微微颔首,目光滑向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程宗文介绍道:“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纪浔也眼皮半垂,敛下眸中情绪,转头对着叶芷安说:“昭昭,来打声招呼。” 叶芷安不明白他突然是何用意,心脏差点跳停一瞬,尽可能地压平自己声调:“程总。” 她暗暗吸了口气,“程太——”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纪浔也低沉的嗓音中:“程总,现在有没有时间?关于城南地皮开发案,我想跟你聊聊。” 程宗文自然不会放过递到手边的好饼,忙应道:“当然。” 这段插曲过后,叶芷安身心疲惫,又回了休息室,打了近半小时的瞌睡,察觉到有气息逼近,倏地睁开眼。 来人没给她一点缓冲时间,直入主题,“这就是你得出的答案?” 叶芷安没听明白。 纪浔也将话补全,“跟你妈保持地下母女关系,就是你三思后得出的答案?” 他顺她的意,没去调查过关于她母亲的身份,可他太了解她了,半小时前她的反应,足以让他还原出一些事情的真相。 叶芷安愣了下,别开眼的同时应了声。 “在你准备叫她程太太前,她是不是来找过你?我说的是今晚。” 她还是“嗯”。 “让我猜猜她会说些什么。” 纪浔也目光凉凉,动怒的前兆,“她会用讨好的语气恳求你先别把你们的关系说出去,等到时机成熟,她会主动坦白。” 他笑了声,“我们昭昭还真是会以德报怨。” 叶芷安恍惚,一时间忘了抽走被他归拢到掌心的右手,低头轻声说:“我还没善良到可以去包容别人带来的一切伤害,现在会听从她的话,是因为她以前真的对我很好。” 现在回想起来,叶崇唐施展拳脚的对象一直是她,而不是应溪,但每回应溪都会挡在她身前,才会让自己落下一身伤。 有时候叶崇唐还会指着她鼻子骂她是“杂种”、“野种”、“狗崽子”,应溪怕她上心,就用力堵住她耳朵,等到叶崇唐夺门而出,才松开,覆在她耳边,用比春风还要轻柔的语调告诉她:“我们昭昭是上天赐给妈妈最好的礼物。” 当爱里参杂进自知亏欠后的愧疚,抽离就会变得无比困难。 或许等到舌尖残存的排骨味彻底消散,等到她大脑出现的幻觉将那截断指缝合完整,她才能彻底接受她的妈妈已经不爱她了的事实。 纪浔也想说“要真这么好,她还能抛弃你不管不顾这么多年”,又不忍见到她悲怆的神情,话锋一转,变成:“那看来我以前对你一点儿都不好,才会让你现在把我当成洪水猛兽避着,还要事事跟我唱反调……有时候,我真想剖开自己的身体,给你看看里面的心已经烂成了什么样。” 叶芷安眸光闪烁,心脏抽痛难忍。 与她掌心相贴的肌肤干燥,温度不断攀升着,快要烫到她心里去,她的喉咙也发干,说不出反驳的话。 忽而听见他又问:“刚才你妈的现任丈夫问我你是谁。” 纪浔也松开她的手,改成托住她的脸,逼她同自己对视,“昭昭,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是怎么回他的?” 第42章第六场雪 ◎快来爱我吧◎ 叶芷安没法欺骗自己不想知道答案, 但她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狠心从他半包拢的怀里撤离,奈何躲闪得不彻底, 很快又被他捞了回去。 她挣扎, 他就使出滥俗的卖惨手段, 白着脸说:“别动, 不然我这伤口又得裂开。” 话音落下的转瞬间, 奏效。 叶芷安全身绷紧成一条弦,眼神半清醒半混乱,她得承认, 她抗拒面对现在这般不受控的局面, 却又有些迷恋他宽厚的胸膛和被暖风捂热的衬衫温度, 余下三分是对自己的责备—— 如果她的态度能再坚定些, 就不会被他层出不穷的手段, 或经意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忧伤牵着鼻子走。 如今这番不清不楚的关系,说到底有一半是在她不愿承认的默许之下。 再难听点,她的种种行为其实同欲拒还迎毫无区别。 至于所谓的“舍不得”, 不过就是优柔寡断的爱造就而成的相互折磨。 她应该把心打磨得再硬些, 而不是用强逼出的身体语言来反复拒绝他。 要是做不到, 那就捡拾回自己曾经的孤勇,干干脆脆地同他拼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美满结局。 叶芷安甩开脑子里纷乱的想法,拉平语调问:“你和他说什么了?” 纪浔也不着急回答这个话题, 自顾自笑了声, “我本来还挺害怕, 说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的你已经不会心疼我, 现在看来, 现实好像比我期盼中还要好。” 进攻节奏被他牢牢掌握着, 别说抢回主动权,不举双手缴械投降已然不易。 叶芷安拉直唇线,却在下一秒,绞尽脑汁斟酌好的措辞被他突转的话锋逼退到咽喉。 回答的是她上一个问题,“我刚才跟程宗文说你是她太太的——” “纪浔也!”她慌慌张张地打断。 他嗤笑一声,嘲弄她的紧张,“跟你开个玩笑。” 她板着脸,“这个玩笑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行,以后你和你妈那些事,我一句都不会都说。”话虽这么说,语气里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叶芷安认真观察他的表情,像在分辨刚才那句玩笑几分真几分假,确认察觉不出丝毫撒谎迹象后,才松了口气,转瞬等来更挑战人心理承受能力的一句:“他那么问了,我要说你跟我毫无关系,只是我随便找的女伴,信服力太低,所以也只能实话实说——” 几秒的停顿,腾出足够让人胡思乱想的空白。 心脏的波澜就这样轻易被他掀动,没来得及抚平,迎来他低哑的嗓音,“我钟意你。” 叶芷安心霎时软得一塌糊涂,甚至有那么几秒,她都想彻底放弃抗争,拿伤痕累累的脑袋再去撞一回南墙。 拖沓的沉默里,情愫变得直白灼热,不断发酵着,最后被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 赵泽这会眼力见全无,未能从里头冷冰冰的一声“进来”中剥离出嗓音主人的的情绪,径直打开门,笑嘻嘻地探出脑袋,看见叶芷安后,稍愣,“我说你俩怎么就突然一起消失了,原来都躲这儿来了。” 纪浔也烦他屁话一堆,语气很冲,“什么事?” 赵泽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坏了兄弟的好事,那句“没事就过来找你唠唠嗑”怎么也说不出了,赔笑道:“为了庆祝你俩复合,我呢打算忍痛把今晚花重金砸下的拍品送给你们当礼物。” 赵泽今晚拍下的是什么,叶芷安记得清清楚楚,一个烂香蕉。 准确来说,是一根用胶带粘在木板上的香蕉,有溃烂痕迹,然而就是这玩意儿,加上手续费后的成交价高达五千万。 大部分声名鹊起的艺术家脑回路不太正常是真的,现在看来,赵泽的脑子也有点问题。 赵泽还记着拍品手册上的说明,也是那位恶作剧艺术家在创造这个概念艺术品时的理念,挺直了腰杆,不懂装懂道:“你们知道个屁,真正的艺术值钱可不是我们用肉眼看到的东西,而是它向我们传达出的内在涵义,和创作它的这个人。” 纪浔也没耐心听他插科打诨,“要是说完了,就带上你的烂香蕉滚。” “真不要啊?” 没人搭理他。 赵泽自讨没趣地带上了门。 聒噪的人声一消失,叶芷安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忘记反驳那句“庆祝你俩复合”,她看向纪浔也,以为会收获他揶揄的神情,然而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情绪,冷淡地起身,边系纽扣边说:“我的事情差不多已经谈妥,可以提前走,送你回去。” 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就像一节过山车从最高点极速降落。 叶芷安多看他几秒,点头,上车后才知道他急转直下的心情由于什么——怪赵泽打搅了他的好事。 估计当时他就看穿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以为只差最后趁热打铁般的一下,就能击溃她仅存的防备,朝着他丢盔弃甲。 “我钟意你”这四个字或许真真切切地饱含着他浓烈的爱,可已经分析出他此刻心里历程的她,没法再以纯粹眼光看待,更甚至将此当成了他步步为营的算计。 偏偏一段感情里,最要不得的就是算计。 就像她曾经在他车上留下的那条红绳,定时炸弹一般,只不准什么时间,会被什么东西引爆。 也就在这时,她恍然意识到四年后的今天,她对他言行的容忍度实实在在地降低了不少,换句话说,她对他的要求在不断变高——她是变得贪心了。 她在他面前压根藏不住情绪,轻易就能挂脸,纪浔也不是瞎子,借着车窗外掩映进来的灯火第一时间察觉到,也知她在恼什么,捏捏她柔软的手心,“生气了?” 叶芷安皮笑肉不笑地抽回手,话里埋汰意味十足,“不敢跟纪先生生气。” “看来是气得不轻。” 纪浔也改成戳她的侧脸,等她顶着气鼓鼓的样子看向他后,才说:“我承认我刚才在休息室里心怀叵测,全程都在引导你往''''跟我复合''''这条路上走,但我也能跟你保证,刚才我说过的所有话都没掺进去一点儿水分……昭昭小姐,我是真的钟意你,四年过去,没有一刻变过。” 他在纪书臣面前是没什么尊严,但甭指望他对别人也是如此,就像纪时愿说过的那样,他看人时下巴总是高高扬起,不懂迁就两个字怎么写。 叶芷安不同,那叫一物降一物。 车停在公寓楼门口,纪浔也让司机下车买包烟。 在这节骨眼上,将人支开到底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一片寂静里,叶芷安反复默问自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真的完全不感动吗?不肯答应,是因为你在害怕吗?可你—— “昭昭,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心里的声音和飘进耳膜里的男嗓重合上,拨动她心弦的同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她愣愣抬头,撞见他柔情似水的双眸。 无法形容那一霎的感觉,就好像心口缺失的那块拼图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被她找到,且近在咫尺,只是她没有力气和勇气伸手去够。 纪浔也微凉的指腹探上她脸颊,从唇角绕过鼻梁、眉骨,定在额头中心,那是她以前参加汉服走秀活动时花钿涂抹的位置。 “我们昭昭,胆子是越来越小了,不过无所谓,在我们这段关系里,有一个胆大的就够了,以前是你,现在交给我。” 这么多次的见面,看似是他们火星四溅、攻守轮流交替的交锋,本质上,都是他在反复地试探,试探她如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最后如他所愿,他试探出了两件事:她对他还存着过去的感情,以及现阶段的她,不会答应和他复合。 另外这几年,他还学会了一件事:抑制住自己贪得无厌的想法。 在原始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因心里卑劣到无止境的渴求,竭泽而渔无异于自取灭亡,饮鸩止渴、隔靴搔痒,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所以他现在才会愿意等。 纪浔也忽然压低脑袋,凑近她,见她没有表露出任何反感、厌恶,轻轻往她唇上碰了下。 “上去吧。” 叶芷安刚回神就被他这个吻激到意识再度被抽离出体内,茫然地下了车。 她的身上裹着厚实的皮草,可不知怎么,漏风漏得严重,连她的灵魂都能穿透,她感觉冷极了,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回头一看。 车门还开着,男人曲着长腿,后脑勺抵靠椅背上,倾斜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她身上,深情款款,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叶芷安还从他眼神中读出了别的意思。 他在说:快来爱我吧。 纪浔也没有停留太久,等到完全捕获不到她的存在后,司机恰如其分地坐回驾驶室。 “小纪总,现在去哪儿?” “且停吧。”他点上一根烟,又将车窗降下些,白雾消散前,一道黑色身影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桠,谁也没注意到。 - 气象台每年都会联合新媒体开展直播活动,今年同地方台节目“走进桐楼”开展了“气球探索旅程”直播合作,观众可以通过进入指定直播间在线观看桐楼地理风光,并实时与气象主播进行互动。 萧政同其他几位领导开了两次会议后,定下这次参加活动的人员名单,叶芷安、方隐年和卢沣在其中。 桐楼与北城接壤,大巴开过去四小时不到,几人统一入住于桐楼最南面的暮落村一民宿里。 当天晚上没有直播安排,负责人提出在院子里开个烧烤派对,增进成员间的交流和了解,好让接下来的合作进行得更加顺畅。 人多声杂,负责人专门借来话筒,扬起嗓门问:“我听说这次队伍里有两名同事就是暮落村人,敢问是哪两位同志?” 方隐年和卢沣同时举起了手。 叶芷安从来没听他们提起过这事,略显诧异。 “接下来的几天,可能需要你们当回导游,多多给我们介绍这儿的风景、特产什么,辛苦了。” 两个人话都不多,只微微点了下头。 烧烤进行到一半,酒水不够,用来涮串的食用油也见了底,有几人想在领导面前刷波存在感,争抢着要去,领导不偏颇,直接抽签决定。 也是巧,跟叶芷安同组的方隐年和卢沣再次齐齐举起手。 不经意间,叶芷安扫到方隐年发白的脸,出于好心,关心了句:“你不舒服吗?” 方隐年避开她的视线,“下午开始有点发烧。” 叶芷安能明显感觉到一开始方隐年对自己有好感,去私立小学做完宣传后,态度才急转直下,看自己的眼神也很复杂,气愤、震惊、后悔,甚至带点轻蔑,显然他是曲解了她和纪浔也之间的关系,也当她是个寡廉鲜耻的捞女。 不过她并不恼,更懒得去解释,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 “那你去休息吧,我来替你。”叶芷安说。 方隐年淡声说:“还是换个力气大的男人去吧。” 叶芷安这会才有些反感了,第一次在同事面前笑得怪里怪气的,“我力气不见得比男人小。” 方隐年不再多说,点了下头,语气依旧生分,“那就劳烦你了。” 最近的超市在两公里外,叶芷安心不在焉地走着,回神后发现卢沣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保持着近一米的距离。 考虑到他性格内向,可能不太习惯跟人并肩走,叶芷安就没让他上前两步,走到半程,忽然听见他说:“我好像吃坏了肚子,现在不太舒服,你一个人能去吗?沿着这坡走到底右边那家就是。” 见路不远,叶芷安点点头,“行,你赶紧回去吧。” 卢沣递去一个感激的笑容,掉头折返。 叶芷安照卢沣形容的路线走去,确实见到一家叫“福泽”的小超市,但门关着,卷帘门上还贴有“店铺转让”的通知。 人生地不熟的,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打转实在愚蠢,加上这条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冷清,路灯坏掉几盏,时明时暗,几乎无人路过。 出于安全考量,叶芷安打算先原路返回,还没走出几步,凉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后脑。 四面都是白墙,岔口也没装广角镜,她没法明目张胆地扭头凝在自己后背的视线是否只是她的错觉,不多时,她侧身拐进右侧那条更为宽敞明亮的巷子,借一霎的余光去瞧身后的动静。 一个男人,高而干瘦,穿着连帽衫,帽子兜在头顶,头压得很低,也因她目光收得太快,没看清他的脸。 她掏出手机,迟疑两秒,给苏念拨去电话。 对面很快接通,她开始没话找话,问她现在在哪。 “这个点我当然在家啊。” “你就在附近啊?我马上就到。”叶芷安加快脚步,往光源多的地方走去。 苏念一脸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 叶芷安保持着不高不低的音量,兀自说:“你哥也在?好久没见过你哥了,听说他刚从部队出来,可别跟我说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 接连甩过来两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苏念再傻也不至于听不出不对劲的地方,也问她现在在哪。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到你了,要不是台里有这次活动,我都没法来暮落村……我刚拐过惠民打锁店,估计再有两分钟就能——” 听筒里的嗓音突然卡顿,苏念真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急,差点没喘上气。 叶芷安一心二用,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在逐渐逼近,很快越过她,随后她看见那道黑影朝坐在卷帘门旁的老太太打了声招呼。 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息终于卸下,片刻她对着手机解释了句:“刚才以为有人跟踪我,现在没事了。” “你可吓死我了。”苏念边拍胸脯边说,“你现在还在暮落村吗?怎么一个人出门了?” “出来买点东西。” “那你路上小心点,回去后记得给我打电话……算了,还是五分钟就给我打一通吧。” 叶芷安说好,通话终止,手机依旧被她握在手里,她点开地图导航,看了几眼,往回走。 电光火石间,身旁蹿过来一个男人,摁住她的脑袋,狠狠往一旁的电线杆柱上砸去。 【📢作者有话说】 梦溪镇这地方是我编的,参考的是江浙一带的古镇。 至于“钟意”,除了粤语,吴语也有这说法,我家这边的方言就很少说“喜欢”,“钟意”用得更多~ 第43章第六场雪 ◎“果然是你。”◎ 叶芷安是被太阳穴处持续不断产生的钝痛感刺激醒的。 没开灯, 脸上又被飘带蒙着,视野一片朦胧,四周的阴潮感和涌进来鼻腔的粉尘霉菌味, 帮助她推测出自己正处于一个狭窄且常年不通风的密闭空间里。 房间里很静, 听不见任何说话声, 只有她因惊惧和疼痛越发剧烈的喘息, 外头也静, 死气沉沉的静。 她逼迫自己平缓好情绪,屏住呼吸去听其他细微的动静,可能是其他感官也被削弱, 也可能是袭击她的人太会掩藏自己的存在感, 她没能捕捉到一分一毫属于那人的气息。 试探间, 她的脚踝处意外碰到什么, 触感柔软, 极度恐慌下,她如同惊弓之鸟般迅速后退,没几步, 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面, 吓得她立刻弹起,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双手双脚未被捆绑住,是恐惧导致了她四肢呈现出僵化状态。 两次深呼吸后,她摘下眼罩, 鼓足勇气睁开眼, 视线慢慢变得清晰, 左上角装着一扇半米宽的窗户, 透过掩映进来的夜色, 勉强看清屋里的陈设。 不到十平米面积, 墙角堆着几叠硬纸板,至于她刚才脚尖触碰到的,只是一个枕头,看着像新的,洁白无瑕。 一览无余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也不像装了摄像头。 飘带还被她攥在手里,质地和颜色跟之前收到的包裹里的一模一样,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并非一起临时起意的绑架,可那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她忖不出答案,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耗费过多精力去琢磨。 忍受着心脏极速的跳动节奏,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几秒,缓慢转开把手。 门毫无阻力地开了,门外也空无一人。 叶芷安推断自己应该在某幢废弃廉租楼里,长长的楼道,一眼望去,如出一辙的生锈铁门。 白炽灯上结出细密的蜘蛛网,垂落的光线朦胧不清, 楼道堆积的杂物不多,从围栏往外眺,除了摇曳的树影和棋盘状的街道布局外什么也看不清。 她张望着朝楼梯口跑去,从四楼跑到一楼拐角处时,脚步突地一顿。 不远处的水泥地面上落着一道倾斜的影子,人形。 无法确定是不是绑架自己的人,叶芷安不敢冒这个风险,返回二楼,绕到西面过道。 围栏上堆着一排砖,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两秒后下定决心赌一回,将砖块打乱后,又往下抛了两块,随即躲到暗处,听底下的动静。 过了差不多十余秒,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淡去,快要捕捉不到前,她才稍稍探出头,看见一道黑色身影朝西北方向的小巷跑去。 她一刻都不敢耽误,趁这机会下楼梯,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 光裸的双脚同粗糙的地面摩擦,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刺痛,大概是扎进了玻璃碎片,痛感突然强烈几分,她还能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多种强烈的感觉冲撞在一起,大脑又开始变得混沌,逃跑成了本能驱使下的一件事,哪里有亮光,她就朝哪儿跑去。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她短暂地回过神,头顶的橙黄光束已经变成冷白质地,路面宽敞许多,依稀能从呼啸风声中剥离出几道闲聊的人声。 叶芷安心脏突突跳动几下,被劫后余生感侵袭的霎那间,她看见聚在一张四方桌边的几名老人。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她倏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大爷大妈循着动静扭头,见状立刻围了上去,其中一烫着时髦卷发的老婆婆揽住她的肩,摩挲几下,然后将她拉起来,“姑娘别怕,已经没事了,地上凉,咱快先起来啊。” 她还注意到叶芷安双脚赤裸,脚底板因磨损破皮严重,灰尘和血渍混在一起,看着瘆人,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靠近右侧太阳穴位置挂下几道血痕,用手背抹过,晕开一大片。 虽说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几位老人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扶到一旁后,长吁短叹道:“怎么伤成这样?是碰上坏人了?天杀的,家里人见了不得心疼死。” 危机解除,高高悬挂的心脏回到原位,压抑已久的过剩恐慌又一股脑涌了上来,加上这句话触及到她心里最柔软却也是最能感到委屈的的开关,叶芷安想要排解,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宣泄口,大半化成眼泪,转瞬淌满整张脸。 大爷大妈们注意到,通通被吓了一跳,给她披上棉服那婆婆忙搂住她安抚:“小姑娘,别哭了,已经没啥子事了,别怕,爷爷奶奶都在这儿,没人能再伤到你咯。” 叶芷安哭得一抽一噎,破碎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喉咙里溢出,“谢谢您,真的,谢谢。” 她在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恶意和伤害,却在山穷水尽之际,迎来曙光,当下她除了感激的话外,说不出其他。 有人拿来干净毛巾,老婆婆小心翼翼地给她抹了两下脸,一面问:“乖乖,跟我们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芷安还没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挑重点叙述。 毛线帽老爷爷猛拍大腿,“咱这小地方,怎么还有这种畜生?要是我再年轻几岁,被我逮到这狗崽子是谁,我非得卸了他两条腿。” “老李头,咱等会儿再骂,先替这姑娘报个警。” “对对对,是该报警。” 叶芷安缩在衣服里瑟瑟发抖,等人报完警,抬头问:“可以借我一下手机吗?我也想打个电话。” 那台诺基亚很快递到她手边,她手指刚搭上键盘,脑袋里就闪现出很多人,然而那一刻,仿佛被鬼迷了心窍,最终她敲下的是一串陌生号码。 这是她在宁江的四年里,多次接到的匿名来电,时间集中在冬天,每次接起,对面的人都不说话,沉默持续近半分钟,电话掐断。 次数一多,她记下了这串号码。 嘟声持续数十秒,就在叶芷安认为这通电话会无疾而终前,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嗓音,清寒,惫懒,细听掩着焦躁。 “喂。” 这几年,叶芷安对声音的敏感度大幅提升,仅从语调和音色,以及一些细小的尾音习惯,就能大致推断出一个人的年龄范围,且上下误差不超过五岁。 如果是之前反复听过的声音,再间隔一段时间听到,也能很快和记忆里的人对上号,更何况是那些本身辨识度极高的嗓音。 不远处,飞蛾绕着灯柱打转,猛地扑进火光里。 她的眼泪又漫了上来。 “哪位?”对面因耐心不足导致语调更加急促,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当真稀奇。 她记得没错的话,五年前的纪公子是从来不会去接陌生来电的。 在两只飞蛾接连阵亡后,叶芷安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只是没来得及开口,先听见对面的人用从未有过的紧张语气问:“昭昭?” - 听说自家二哥在几天前的拍卖会上斥巨资拍下昭仪之星后,纪时愿特意来了趟且停,想要亲眼目睹传说中这稀世紫翡翠的真容。 纪浔也没同意也没拒绝,意味不明地问了句:“谁告诉你那玩意儿是我拍下的?” 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出过门,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圆领马海毛毛衣,看着柔软,还带有一种浮华之外的清朗,手感却异常扎人。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纪时愿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面上笑盈盈地说:“虽然拍下这东西的是周家人,但谁不知道,周家那太子爷是除赵泽哥外,跟二哥你关系最好的人了,他目前又没有什么可以送礼的对象,恰好你俩拍卖会前一天还见了一面,要是我猜的没错,你们就是那时候商量好的。” 纪浔也眼皮不抬地反问:“他没有送礼的对象,我就有了?” 纪时愿实在没忍住,白他眼,“昭昭不是人啊?” 纪浔也没接话,继续给展昭梳理毛发。 纪时愿又说:“你不就是怕被二伯知道,才不敢用自己的名义拍下昭仪之星的吗?” 信誓旦旦的模样,看乐了纪浔也,“你这么会猜,怎么不猜猜你男人既然知道你中意这玩意,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拍下它,来讨你欢心?” 纪时愿大脑卡壳几秒,气到直跺脚,“现在在说你的事,你别打岔……要是你不给我看,回头我就去二伯那打小报告。” 说曹操曹操就到,纪书臣一身正装出现在且停,纪时愿轻轻叫了声:“二伯。” 纪书臣微微点头,“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去外面吃个饭?” 纪浔也笑了笑,阴阳怪气道:“纪总可别跟我说,这我们里还有我的什么事?” 纪书臣一个眼风扫过去,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纪时愿眼观鼻鼻观心,在压抑的氛围里,忙不迭摇头,“我最近减肥,不吃晚饭,你们好好吃,别管我。” 她敢说,阴曹地府都没这两人之间的气场恐怖。 她要真硬着头皮留下,这顿饭估计跟断头饭没什么区别。 纪浔也不是猜不到纪书臣这顿饭的目的,甚至在去餐厅的路上,他连餐桌上会出现谁的身影都揣摩得明明白白。 跟他意料中的一样,一进包厢,他就见到了程宗文跟他的妻女。 纪浔也视线在应溪身上停留几秒,朝她扯开一个笑。 应溪心里萌生出不好的预感,瞬间如坐针毡。 纪浔也看出她的局促,故作不解地问:“阿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程宗文没注意到他不妥当的称呼,立刻摆过头,柔声问:“怎么了?” 应溪挤出笑容,“我没事,多谢小纪总关心。” “阿姨客气了,叫我阿浔就行。” 见他态度如此反常,纪书臣蹙了下眉,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刨根问底,只能暂时摁下心头的困惑。 应溪僵硬地点了点头。 侍应生开始上菜后,纪浔也不紧不慢地又问:“阿姨不脱手套吗?” 程宗文抢先开口:“我太太习惯了戴着手套用餐,如过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纪总你们见谅。” 纪书臣给足面子,笑着回:“程总哪儿的话?” 纪浔也也笑,只是笑容里裹挟着几分冷彻。 程嘉柠偷瞄了他好几眼,终于鼓足勇气问:“浔也哥还记得我吗?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前几天在拍卖会上也见过面。” 纪浔也目光没怎么在她身上停留,似是而非地说:“应阿姨的女儿,我当然是记得的。” 正是这一句,让应溪确定了他知道自己和叶芷安之间的关系。 至于叶芷安同他的那段情,应溪也是最近几天才听说的。 手机响了声,纪浔也无视在座精彩纷呈的表情,拿起看,屏幕显示:【苏念】。 他跟这人只聊过那么两次,话题还全都和叶芷安有关,撇开这层关系,他实在想不到她在这时候给自己打电话能说些什么。 纪浔也举起手机示意,走到包厢外接起,听筒里的声音分外焦急,“小纪总,昭昭已经十五分钟没给我回过电话了。” 苏念把大致情况说明了遍,最后补充道:“我打过去,第一通没人接,第二通直接提示''''手机已关机'''',我担心她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了,这事我来解决,要是之后她给你回电话了,你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纪浔也边说边往外走,通话一中断,他就给助手发去消息,要他想办法查到叶芷安关机前的定位,自己则开车去了机场。 上飞机前,接听到纪书臣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人呢?” “机场。” “你去机场做什么?” 纪浔也没回答,冷着嗓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用不着你给我操这份心,这次我能不告而别,没准下次我就能直接把饭桌给掀了。” 纪书臣这几年忙着上位、稳定局势,很少掺合他的私事,未婚妻确实给他找过几个,但都被他搅黄,估计是这几天听见了什么风声,怕他真和叶芷安再续前缘,才会迫不及待又给他安排另一桩合乎当下利益往来的婚事。 在胸腔翻滚的烦躁和不安终结于一通匿名电话。 那会纪浔也刚下飞机不久,周遭人声嘈杂,反衬电话那头的沉默格外冷寂。 回想起来电显示里的“桐楼”二字,他突地一怔,几乎是从胸膛闷出的一声:“昭昭?” 眼前朦胧的光亮陡然变得清晰,喧嚣也在同一时刻被剥离,对面轻哑的嗓音传来,“果然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 会加更一章~ 第44章第六场雪 ◎弄疼她了◎ 叶芷安身心疲惫到极点, 到派出所做完笔录没多久,就靠在一女民警身上睡了过去,醒来发现被她当成依托的人换了一位。 这人有着挺括硬实的肩膀, 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气场没那么温煦, 冷彻凌厉, 充满咄咄逼人的侵占性, 此刻却带给了她足够多的安全感。 太不真实的一幕,让她错以为此刻各个器官感受到的只是水中的幻镜,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掬一捧放在手心, 不曾想, 抓到的是他冰冷的金属拉链, 她的大拇指指腹还划过了他外套里的毛衣, 软而扎。 心莫名也被刺痛一下, 她条件反射地收回手,半路被人拦截,包拢在手心。 “醒了?” 她这才敢抬高视线去看他的脸, 不似水中月那般皎洁, 相反此刻的他有些憔悴, 眼周凝聚着浓重的疲惫和郁结,让人想要去抚平。 “你怎么在这儿?” 纪浔也顾左右而言他,“坐飞机来的。” 叶芷安鼻腔略干, 眼睛也有些胀痛, 抬手揉了两下问:“我睡了多久?” 一旁的女警循声计算了下时间, “也就四十分钟不到。” 叶芷安露出迷茫的神色, 话是对纪浔也说的, “那离我给你打电话也就过去不到一小时, 你怎么能这么快?坐飞机再转车到暮落村怎么也得两个多小时吧。” “你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你可能出事,我就直接坐飞机过来了。” 叶芷安还没完全清醒,反应比平时慢很多,先是哦了声,被他横抱起时一怔,下意识挣扎,片刻同他低垂的眼对视上,看清里头的安抚意味后,她才平静下来,“我得给苏念回个电话。” “我已经替你回过。” 她温吞地哦了声,逃避似地将脸埋进他胸口,清亮的嗓音变得沉闷,“我们现在去哪?” “去医院给你做个系统检查。” 桐楼的医疗设备他信不过,她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连夜飞回北城,只能退而求其次坐半小时车去临市的中心医院,顺便给她的脚重新包扎。 “我不想去医院。” 纪浔也低下头,没跟她犟,“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酒店休息。” “好。” 两个人此刻的情绪不亚于海啸来时的凶猛激烈,交谈时的语调却比重逢后任何一次见面都要平和,将气氛烘托得格外诡异。 暮落村的夜晚少了城市的灯红酒绿,一片寂静。 这样的沉闷一下子带叶芷安回到还被困在房间那会,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上车后,她还不肯松开纪浔也的毛衣,“你说说话吧,什么都行。” 她额角也已经简单处理过,包着纱布,有红色硬币大小的血迹洇出来,上唇干燥发白,下唇被她咬破一个口子,血已经凝固,可这些带来的震撼都不及她现在看人时的眼神,充满猜疑与惊惧不安,聚焦后又是前所未有的空洞、茫然。 哪怕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在亲眼见到她后,纪浔也心脏还是产生了一种天崩地裂的晃动感,霎那间,全身的血液都冲到手上,手指突然变得肿胀僵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想抱住她,又怕伤到她,愣了好一会儿,外头的喇叭声将他意识拉扯回来。 纪浔也摁下大脑的晕眩感,用笑容掩盖眼底的狠戾,“天气预报说北城未来半个月可能会下雪,昭昭小姐,到时候赏个脸一起去看雪景吧?” “你从哪儿看的气象预报?” “百度。” “……” “气象每天都在变,你越提前看越不准确。” “要真下了,你愿不愿意陪我?” 叶芷安将下巴埋进他替她准备的羊毛围巾里,吸吸鼻子,正要给出回答,车在酒店门口停下。 一家普通的便捷式连锁酒店,开的是家庭套房。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两声,叶芷安以为是纪浔也的助理,等人走近,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三十上下,手里提着一个药箱。 林盛安是纪浔也的初中同学,正儿八经的医科高材生,毕业后在沪城一私立医院当外科医生,没多久被纪浔也雇来当私人医生,也是巧,这两天正好轮休,在桐楼旅游。 纪浔也不顾现在已经是深夜,一通电话打去,林盛安骂了他几句,还是任劳任怨地赶来。 见到纪浔也口中的“重症患者”后,心里的骂声更大了,脸上倒没表现出现,微笑着拿出消毒液和纱布。 纪浔也一直观察着叶芷安的反应,她一皱眉,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了把,呼吸短暂变得困难,沉嗓打断林盛安:“你弄疼她了。” 林盛安一阵好笑,“大哥,她脚底板都伤成这副样子,擦药能不疼?你拿片羽毛去刮都疼。” 纪浔也视线还是冷冰冰地倾轧而下。 林盛安把工具递过去,“要不你来?” 纪浔也没动,“我要是自己能行,还要你过来干什么?” 他正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这会甭管谁撞他枪口上,他都能摆出六亲不认的姿态,直接将人射个体无完肤。 刻薄的嘴脸终止于衣服下摆传来拉拽感那一刻,他垂眼,看见叶芷安朝他小幅度地摆了摆头,有劝诫的意思。 同样将她这小动作看在眼里的还有林盛安,眼底兴味霎时重了几分,没想明白对面是何方神圣,才会让向来狂妄自大的纪公子如此听话。 上完药,纪浔也递给林盛安一个眼神,两个人朝外走去,顺手带上卧室门。 “她怎么样?” “皮肉伤,没什么大碍,不过你要是实在担心,明天就去医院做个检查。” 纪浔也嗯了声,又问:“你认识的人多,里面有没有靠谱的心理咨询师?” “我记得你在北城那朋友,就那周家大公子不就是个心理咨询师?哦对了,我听说他前几天花重金拍下了一紫罗兰——” 纪浔也不给他趁机八卦的机会,烦躁地拧眉打断:“他不靠谱。” “那行,我回头给你推几个,你自己对比着选吧。” 说完林盛安才想起问他:“找心理医生给谁看?” 纪浔也没说话,下巴朝卧室一点。 林盛安心领神会,“怕她得创伤后应激障碍?出了这档子事,也确实是得找。” 纪浔也不置可否,点了下手机屏幕,逐客令下得坦荡又无情,“行了,时间不早,你也该走了。” “你也知道时间不早?他妈大半夜把我叫出来,你以为我没有夜生活的?就你女人是人,我不是了?” 林盛安骂骂咧咧着朝门口走去,一波说完,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直接被推了出去,大门在他眼前合上,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响。 “……” 纪浔也回到卧室,发现原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他走过去,紧挨她坐下,“哪里不舒服了?” 叶芷安现在哪哪都疼,但她没说实话,“睡不着。” 纪浔也伸手,准备去揽她的肩膀,手机响了几声,他旁若无人地接起,应了声“我知道了”挂断。 叶芷安抬头看他,“是不是有了什么消息?” “刚才找到人了,不过被他逃了,现在还在追。”他半蹲在她身前,“别怕,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他这辈子再也伤害不了你了。” 分明说着狠话,语气却是再柔和不过,叫人心甘情愿又没头没脑想去信服。 迟疑几秒,叶芷安说:“我知道他是谁。” 纪浔也不想跟她谈论这个话题,就没往下接。 “我刚才想起来了,其实在昏迷前,我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是烧烤和薄荷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纪浔也岔开话题,“为什么想到要打给我那个号码?” 叶芷安愣了愣,无措一阵后,不答反问:“你以前打给我那么多通电话,为什么都不说话?” “怕我一开口,你就会挂断电话,然后又把那个号码拉黑。” 叶芷安只觉自己被人灌下极度辛辣的烈酒,喉管经历一阵难忍的灼烧感后,余味是绵长的酸楚。 她尝试用回忆里的甜驱散这种让人舌尖发麻发胀的味道,无果后,讷着一张脸去看他,他的眼神是另一种苦涩的感觉,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他变成了寥寥的白雾,那么轻,那么脆弱。 “为什么你只在冬天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你没把那个号码拉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紧接着淹没于同一片死寂中。 他们都在等对方的回应,有宣战的意思,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最终先打破沉默的是叶芷安,她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挑起一个全新的问题:“如果能开口的话,那些时候你想跟我说什么?” “太多了。” 纪浔也低垂着眼帘,自嘲一笑,“偶尔几次也想狠狠质问你。” “你现在说吧。”她突然很想听。 事先在脑海里排练过千次万次,这会纪浔也开口得毫不费力,甚至连语气声调都能拿捏到精髓,实实在在质问的口吻:“叶芷安,你知道吗?柔情蜜意的关怀和爱护,自我牺牲式的保护,对我来说全是狗屁。” 他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没那么狰狞,碍于台词本身并不温柔,再往里掺些真情实感,眼神里的阴冷根本控制不住。 “我不需要你这么做,我只希望你在我面前,能不那么清醒。” 稀里糊涂地沉迷着,稀里糊涂地抽不开身,稀里糊涂地继续爱着他,而不是为了将他高高托举着,无视自己的情感需求,非要跟他分出一个毫无瓜葛、一清二白的未来。 纪浔也深吸一口气,“不过我最想说的不是这些。” 叶芷安咬着唇,默默等待他的回答。 又一声轻嗤后,他带出一句:“今天又下雪了。” 她眼皮一颤,怔忪不已,转瞬听见他用沙哑的嗓音补充了句:“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总在冬天打给你——不是冬天才打给你,而是我只在下雪的时候打给你……你不在的日子里,北城下了三十七次雪,可笑的是,我没有一次能见到你。” 一旁的桌几上放着台加湿器,雾气在橙黄的灯光下不断散开,化成水汽弥漫至房间的各个角落。 叶芷安感觉自己皮肤黏黏糊糊的,心脏也是,湿答答,被水珠形成的雨幕往下拽。 忽而想起大雪纷飞那天,她躲在电话亭同他遥遥相望。 她说,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下雪,她就能在北城见到他。 她还说,可惜北城的雪天太多太多,而她总见不到他。 回神时,她的手已经被人握住,纪浔也说:“以前混账的时候,眼睛一睁一闭就是一天,时间对我来说,就是这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东西,跟你分手后,我才知道它原来这么慢。” 他闷笑一声,“原来熬过四年要这么久。” 她欲言又止。 他又说:“我们昭昭真厉害,当初竟然能喜欢我这种混账,一刻不停地喜欢了整整四年。” 她没忍住问:“纪浔也,你是不是——” 是不是故意拖到四年后,才制造出一场场意外和我相遇? 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体会我当初的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有太多话想问,却又不敢问出口,只能安安静静听他往下说:“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们唯一进行过的赌注?那次是我抛出来的,我说要是冬至能下雪,我们就到此为止,那么昭昭,你现在还敢再跟我赌一次吗?用你身上所有的筹码。” 叶芷安愣愣抬头,朦胧中似乎看见了他身体里同样残缺的拼图,亟待填合。 许久,她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这几年,你爸打过你吗?” 这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纪浔也稍怔后摇头。 “他还会逼你下跪吗?” 他终于听明白了她想表达什么,“他暂时没那功夫管束我。” 她不依不饶地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要你跪下,你还会听他的吗?” “不会。”他回得毫不犹豫。 她又沉默了会,将话题绕回去,“你要赌什么?” 这答案其实不难猜,但这一刻,她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揣度。 “还是赌今年的冬至会不会下雪,要是下了,我们复合。” 第45章第六场雪 ◎“昭昭,我等得起。”◎ 纪浔也透支了勇气, 在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大脑出现转瞬即逝的空白,紧随而来的是自我怀疑和茫然, 同她看不出任何撒谎或哄人迹象的眼神交接后, 愉悦感才逼退所有不安情绪。 叶芷安忘了有多久没见他如此纯粹地笑过, 说没有一点动容是在自欺欺人,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谁,会比她更希望他能过得好好的。 只是被吊桥效应和他大半夜不管不顾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感动支配下,应出那声“好”的她依旧不确定, 待在他身边, 对他来说, 究竟是不是件好事, 没准会和四年前的赌局一样, 继续有一方输得一败涂地。 她闭了闭眼,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双脚,此刻被细致地处理过, 多出层层被束缚的洁白。 外面也开始落起白色, 茫茫一片, 桐楼的初雪降临。 空气里响起轻微的咋舌声,叶芷安看向面带不满的男人,随即听见他用遗憾的口吻说:“早知道就跟你打''''桐楼今晚会不会下雪''''的赌了。” 她一阵好笑, 在心里默默接上一句:可能老天就不想让你如意。 纪浔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点破, 坐了回去, 从她身后环住她肩膀, 又拿手掌箍住她手臂, 一紧一松后,回到原位。 在心理防线被放得无限低的情况下,拥抱会成为比亲吻更具侵占性的亲密行为。 如若对方是带着怜惜情绪,认真地拥住你,眨眼工夫,你心头就能泛上千百种复杂的心绪,委屈到想哭,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被爱着。 可要是他只是轻轻地揽住你的肩,短暂地停留,撤回,你就会变成像对尼古丁上瘾的烟鬼一般,发了疯一般渴求更深层次的欲念。 偏偏他聪明地两样全占,叶芷安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强撑着才没表露出自己此刻的诉求。 她尝试通过看雪景来放空自己,不到两分钟,注意力又被身侧的男人吸引走。 纪浔也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她跟前,坐下,然后抬起她的腿搁到自己大腿上,动作轻柔得过分,给她按摩时才重了几分。 叶芷安有些不自在,“我腿不酸。” 纪浔也雷打不动地回:“我捏我的,你继续看你的风景。” “……” 雪势转小时,叶芷安重新有了困意,“我想睡了。” 纪浔也这才停下,“睡吧。” 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叶芷安欲言又止,伸手去捞手机,准备定明天早起的闹钟。 纪浔也拦下,“不用操心明天工作的事,具体情况我已经跟你们负责人说过,他们会派其他人过来。” 叶芷安想到额头上的伤,伤口没愈合前确实不适合出镜,也就不再逞强。 纪浔也掀开另一侧被角,跟着躺了上去,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紧绷,笑着安抚,“别跟防贼一样防着我,放心,只是陪你睡一觉,不干别的。” 叶芷安那声“哦”还没成型,就见他突然起身,半边手掌和膝盖齐齐压住床垫,凌空看她。 他并不单薄,有着成年男子正常的体重,加上用了力气,廉价床垫下陷一块,叶芷安感觉自己陷进一块沼泽地里,越挣扎,下陷得越厉害。 却见他忽然笑了声,“我们昭昭,就这么怕我啊?” 不待她回答,他捞起床头柜上的手表,平躺回去的同时说:“明天我得早起,手表放旁边,方便看时间。” 叶芷安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眼皮,极静的环境增长她的困倦,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个从脑海中闪过,最后将她困在冰天雪地里,她冻得瑟瑟发抖,快要捱不住时,有人用他灼热的体温抱住她。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是谁。 - 纪浔也处理完事情回酒店是早上十点,叶芷安已经起床,见到他就问:“卢沣现在在哪儿?” “还没交给警察,这会正在楼下房间关着……你想见他?” 叶芷安点头。 “不害怕?” 她思考两秒,摇头,“现在该怕的人应该是他。” “过会儿吃完午饭,就带你去见他。” 两个半小时后,见到杨特助送来的轮椅,叶芷安忽然不想出门了,“我觉得我能走。” “你不能,”纪浔也给她提供两个选项,“要它,还是要我,你选一个。” 叶芷安乖乖坐上轮椅,身残志坚地离开套房。 睡了一觉后,叶芷安心里的恐惧已经消散殆尽,只剩下愤怒,尤其在她见到卢沣毫无歉意、一脸无辜的表情后,火苗越拱越高,恨不得将手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向他。 纪浔也看穿她的心思,挑明问:“想下地?” 叶芷安点头。 纪浔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回了两个字:“不准。” 她像听到了什么荒唐话,眼睛瞪大些,“腿可是我自己的。” 纪浔也跟她打包票,“别说走过去,你光下地站着,也会疼。” “那我也受着。” 纪浔也拼命忍住想要阴阳怪气的冲动,递给杨特助一个眼色,后者上前,从手提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尖头皮鞋递到上司手里,自己再走到卢沣身侧。 纪浔也半蹲着换下叶芷安脚上的保暖棉拖,一面说:“想干什么就去干,但干完得马上回来坐好。” 他要是再不答应,保不准她下一句就是:我俩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叶芷安点头,望着除了他们外空无一人的房间,心里升起一种预谋犯罪的诡异感。 见她走来,杨特助一把将卢沣提溜起,死死摁住,不让他乱动。 叶芷安深吸一口气,蓄力,再朝卢沣□□猛地一踹,空气里霎时炸开男人的哀嚎,杨特助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痛喊变成呜呜咽咽的呻吟。 纪浔也将轮椅推到叶芷安身后,笑容里除了心疼外,还有满满的宠溺和纵容,“这下心里舒服了?” 叶芷安实话实说,“痛快多了。” 她一屁股坐下,又说:“我还想跟他说几句话。” “你想问他费那么大力气设计袭击你,最后却只把你关进一个没有上锁的房间,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杨特助不是没问过,见事情败露,卢沣毫不隐瞒:“就是要她逃跑,我再去追……我要亲眼看着把她希望一次次砸碎后她那绝望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漂亮。” 叶芷安摇头:“不是这个。” 纪浔也深深看她几秒,咬牙应了句:“行,但我得在场。” 杨特助听出他的意思,松开手,“小纪总,这鞋要怎么处理?” “既然脏了,就直接扔了。” 杨特助从善如流地掏出橡胶手套,将鞋子装回手提袋,离开房间。 卢沣还蜷缩在地上,叶芷安不等他彻底缓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工作上,她从未给他使过绊子,两人私交更是寥寥无几,她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惹他不痛快了。 卢沣像被施了定身的咒语,突然不动,好半会红着脸骂了几声难听的脏话,“你在这儿装什么无辜,怎么,是攀上更好的人,想彻底蹬了我?你这个贱人,臭婊——” 纪浔也直接上前踢了一脚,估计是踢断了鼻梁,卢沣血糊了整张脸。 纪浔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了笑,“什么叫蹬了你,她连我都看不上,你算什么东西。” 卢沣眼神愤恨,好半天才转向叶芷安,“你他妈要是不喜欢我,对我笑干什么?替我捡资料干什么?收下我的礼物干什么?” 他笑得癫狂,“既然你这么享受被人追,行啊,那我就如你的意。” 叶芷安已经分不清是荒谬还是愤怒的情绪更多,攥紧拳头,“路过的狗,我都会冲它笑一下,对你笑,那是给你脸。既然我愿意拿你当你人,你好歹给我装得像点,别自己以为自己是蛆,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大粪池。” 她存了心想把话说重,意料之中收获到对方难堪的反应。 纪浔也歪着脑袋问:“结束了?” 叶芷安嗯一声,“这里太晦气,我们走吧。” 纪浔也边推轮椅边说:“一个脑袋在粪坑里浸泡过的人,说不出什么有逻辑的话来,所以他刚才憋出来的那些,你就权当在放屁。” 叶芷安从来没从他嘴里听过这么粗鄙的话,一时错愕。 纪浔也一下子看穿她在想些什么,轻笑,“教养这东西得分场合,还得看是对什么人……像那种蠢货,我需要给他什么脸?” - 叶芷安没有在桐楼多待一天,当天下午就跟纪浔也坐飞机回了北城,纪浔也有事要处理,最后是杨特助送她回的住所。 路上叶芷安问:“卢沣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杨特助一板一眼地回:“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逃跑途中摔的。” 叶芷安不信。 在她视觉盲区,杨特助依旧笑容不减,“暮落村坑坑洼洼的地方不少,要是意外被什么东西绊倒,也不是没可能的,摔得严重点,断几根骨头也在所难免。” “……” “那他脚底板怎么回事?” 她见到卢沣那会,他穿着拖鞋,脚板缠上厚厚的两层纱布,看着比她严重很多。 “估计运气不好,跑到了全是玻璃碎片的角落,在那儿被扎的。” 杨特助依旧语焉不详,叶芷安已经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刚想开口,被对方打断:“叶小姐,这几年小纪总在我跟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做了错事,理应受到惩罚,至于是天谴,还是人为,那并不重要。” - 12月21日当天,一直到叶芷安下班时间,北城都没有下雪。 纪浔也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也像不敢直面现实的胆小鬼,音信全无,叶芷安不主动去找他,坐公交回到公寓。 临近十二点,苏念写完报告准备回卧室,看到她房间还亮着灯,敲了敲门,等门从里面打开,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失眠了?” 除非特殊情况,叶芷安都会在十一点前入睡。 “跟人打了个赌,结果还没揭晓,有点睡不着。” 苏念想问是什么赌,又觉她未必乐意说,索性换了个对方更好宣之于口的问题:“你可别跟我说你要等到出结果才睡?” “熬过十二点就能知道了。” 苏念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坐在小沙发上陪她等到十二点,一过就拉着她的手问谁赢了。 叶芷安看着窗外清泠泠的月色,唇角微弯,“我赢了。” 虽说在笑,整体表情却看着不开心也不难过,苏念满头雾水,那句“恭喜你”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叶芷安一直坐到一点多钟,才上床准备睡觉,睡前收到纪浔也消息:【真遗憾,没有下雪。】 她替他下了个结论:【你又输了。】 纪浔也:【我们昭昭,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叶芷安:【你这算恼羞成怒了?】 纪浔也用语音回,好让她听见自己声音里满不在乎的笑意,“你是不是忘了,冬至可不止昨天一天,今天也是,谁输谁赢还说不准。” 叶芷安愣了愣,仔细回忆过后,还真是这一回事,又气又笑,心说就不该跟一个老奸巨猾、爱投机取巧的男人打赌。 她没再回复,他也没再发来别的消息,直到冬至彻底翻篇。 那几天,天气干巴巴的,白天艳阳高照,晚上也一片清朗祥和,所谓的雪,一滴没落。 照旧是纪浔也先发来的微信消息,没提打赌的事,而是先来了句自贬:“你知道我这人心思龌龊,最爱干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事,更爱胡搅蛮缠,自食其言……” 叶芷安越听越迷惑,没忍住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年是没下雪,但明年就说不准了。” 这是要和她纠缠不清的意思。 纪浔也笑说:“我现在除了钱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换句话说,“昭昭,我等得起。” 【📢作者有话说】 今晚也双更~ 第46章第六场雪 ◎“我以后只跪你,好不好?”◎ 有时候, 叶芷安并不喜欢他这种不容商榷的强势,想反问一句“可你怎么知道我愿意继续陪你赌呢”,迟疑几秒, 忍住了, 恰好这时, 南意发来消息问她圣诞节晚上有没有时间出来一起吃个饭。 她和南意也算一见如故, 这一年里, 两人虽没见过面,在网上的互动却不少,南意在微博上发布的动态, 只要她没错过, 都会第一时间点赞留评, 前不久南意去了趟法国, 还给她寄了一箱伴手礼, 其中有捆薰衣草干花束。 叶芷安回:【有啊,不过白天我得上班,晚上七点后才有时间。】 南意:【那就七点后见。】 南意:【我去气象台门口找你。】 叶芷安刚回了个好, 纪浔也消息又甩过来, 和南意如出一辙的邀请。 也多亏他慢了一步, 让她有正当理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好意思,纪先生, 我有约了。】 纪浔也被她的疏离生生气笑:【我倒想知道这人是谁, 怎么一来找你, 你对我的称呼就退回成了纪先生?】 叶芷安不跟他透露太多:【这个人你也认识。】 南意是当红小花, 王府井广告牌上经常会出现她的脸, 他没道理不认识。 纪浔也自然知道这个人, 但那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温言之”这三个字。 话题突然中断。 纪浔也拨给赵泽:“我记得你有温言之电话?” “有啊,咋?他又和小叶同志发生了什么让你又想搞雄竞那套的事儿了?我的大少爷,您可歇歇吧,我看动物园发情的猩猩都没您精力充沛。” 被这么明目张胆地挤兑了一番,纪浔也面色不改,拖腔带调地转移话题,“上回我赔给你的那辆车,你用着还舒服?” “比我之前开的都好,能不舒服?”赵泽倏地眯起眼睛,“你可别跟我说你现在想把这车收回了。” “我要是想收回,当初就不会送你。” “那你问这个干什么?” “想着你要是说舒服,回头我就找人去砸了。” 到底是认识多年的兄弟,赵泽一下子琢磨出他的话外音:用得舒服,还堵不上你这张爱阴阳的臭嘴? 赵泽不是买不起这辆车,关键是没那关系买,听他这么威胁,紧急闭麦,赔笑几声,就差点头哈腰了,然后说:“浔哥哥,你找那姓温的什么事?要是有我能帮的上,请务必拿我当狗使唤。” 纪浔也要有什么恶趣味,这会还真会让他先汪两声,奈何心里缠着其他事,没心思跟他开玩笑,“你找个由头,圣诞节晚上把温言之约出来。” “大哥,圣诞节欸,我放着我的花花蝴蝶不当,约个大男人出来,搞基啊?传到我爸耳朵里,被他以为我真成了同,我这三条腿可一条都保不了。” 提起赵父,赵泽苦水泛滥,“上回我不是拍了根香蕉回去,我爸骂我不仅眼睛瞎,脑子也有病,还说什么我要真这么爱香蕉,下回直接把自己第三条腿剁了挂墙上……还拿阿予拉踩我,夸他虽然败家,但那紫翡翠好歹也是拿去哄人姑娘的,没准周家还能趁机开枝散叶,我当时差点没忍住,怼了句:你知道个屁,这可是阿浔让阿予拍下准备送给前女友的。” “幸好你当时管住了嘴,不然你爹没干成的事,我替他干成。” “……” 纪浔也不再跟他插科打诨,“没让你和温言之两个人见面,明晚我也去,耗到晚上十点,之后你想干什么我不拦你。” “那行,我找个理由,不过能不能把人约出来,还得看姓温的那边的意思。” 纪浔也不知道赵泽跟温言之说了什么,最后还真把人约出来了,然而就在他准备赴约前,被纪书臣一通电话叫到老宅。 - 南意找的这家西餐厅需要提前几天预约,每天只接待二十桌宾客,私密性在北城能排上前五。 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认出她,并上前请求合照一张。 全程南意都保持着挑不出错的笑容,就在叶芷安默默感慨“当明星真不容易,还得时时刻刻做好表情管理”时,双马尾女生突然看向她,“请问我能再跟你合照一张吗?” 她没收住脸上的错愕。 女生羞涩一笑,解释道:“我外婆是你的粉丝,有你出镜的气象预报节目,她可是一期都没落下。” 叶芷安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受宠若惊,除了点头说“好”外,挤不出别的,一结束,就收到南意揶揄的表情,“看来你以后出门也得戴上墨镜口罩了。” “哪有这么夸张?”现在这时代,看气象播报节目的人越来越少,仅剩的受众基本固定在中老年这一年龄段,更何况,她工作和私底下是两副状态,还真不好认出。 南意不置可否。 叶芷安问:“你这次是来北城走行程的?” 南意含糊其辞:“一半一半吧。” 转头问:“你在桐楼出了什么事?” 叶芷安诧异,“你听谁说的?” 南意比出一个手势,“六人定律。” 她有个认识的人在桐楼地方台工作,北城一主持人遇袭一事发生的第二天就在台里传遍了,最后兜兜转转传到她耳朵里。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叶芷安也不想在一个烂人身上过多浪费口舌,索性用一句话概括总结:“被傻叉变态同事阴了把,就结果看,也算化险为夷。” “听说在你出事后,纪二也去桐楼了?” “又是六人定律?” 南意抿唇笑,“你也知道,那圈子里根本藏不住什么事。” 因戏结缘不假,但早在见到她之前,南意就听说了她这个名字。 庄俞钦和纪浔也在同一个圈子里,碍于庄、纪两家不对付已久,连带着这俩公子哥的小团体互相看不顺眼,以至于当初叶芷安和纪浔也分手的消息一传出,庄俞钦身边全是幸灾乐祸的声音: “听说纪二被人甩了,还是个名不经传的女大学生。” “钱没谈拢,还是纪二那副病躯满足不了她?” 越说越脏,南意听不下去,起身泼了这人一脸酒。 那天过后,她记下了“叶芷安”这三个字,听说她要来客串自己那部剧时,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期待感。 真人没让她失望,尤其那双眼,干净剔透,是在混沌的名利场里见不到的,游走于喧嚣之中,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寂,同人谈笑时,整个人又是生动满满,显然她才是一个真正在活着的人。 剧组杀青后,南意拜托经纪人联系到了叶芷安,两个人在酒店碰面,放纵地点了一堆垃圾食品,聊的话题杂乱到毫无重点,但都绕不开两个男人,以及由他们衍生出的“爱情”。 “我发现爱这个字眼,好像生来就是用来规训女人的……就和社会资源配置一样,不平等。” 叶芷安不能再苟同,“我们要想在一段感情里,不落下风可太难了,尤其对方还是那种被宠坏了的高高在上的少爷。” “纪浔也也这么难伺候?” “他那起床气可大了,每次把他叫醒,脸臭得能滴墨,有几次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在心里狠狠骂了我一通。” 南意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那实际上是怎么惩罚你的?” 叶芷安凑到她耳边,“刷牙的时候,把我压在盥洗台上亲,亲得我一嘴泡沫,他用的还都是薄荷味特别重的,把我辣到不行。” 南意捧着肚子笑,紧接着递给她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庄俞钦起床气也特别重,不过他那人装深沉,每次发作,起码三个小时不带搭理人的。” 叶芷安忙不迭点头,“纪浔也确实跟我说过庄俞钦特别喜欢装老成,还说他明明就三十岁不到,成天摆出一副糟老头子的死气沉沉劲。” 南意竖起大拇指,“你家那位是个会总结的。” 叶芷安笑容忽然淡了几分,好半会问:“你和庄俞钦……” 在她客串那部剧前,她其实也听说过南意这个名字,和庄俞钦算青梅竹马,庄俞钦被认回庄家不久,两人分手,几年后,有传闻说南意成了庄俞钦的金丝雀。 南意苦笑着说:“对我来说,干净纯粹的爱和痛快淋漓的恨差不多,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在一段感情里,既装不下绵绵的爱,也挤不出浓烈的恨,所以我和庄俞钦现在也算挺好的,至少他是真的很恨我……倒是你,就这么断了,不后悔?” “目前还不后悔。”至于以后,当下叶芷安并不敢打包票。 那晚,她们烂醉如泥,最后还聊到共同认识的一个人:盛清月。 无人惋惜她的离世,只赞叹她的成就,齐齐高举酒杯,相视一笑,对着夜幕上的那轮皎洁,整齐划一地说:“敬明月。” …… 用完餐后,南意拿出两张电影票,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到电影院时,她接到一通电话,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通知她晚上十点前来趟远洋。 叶芷安注意到她脸色变了不少,担忧地问:“怎么了?” 南意一脸抱歉地说:“今晚是没法跟你一起看电影了,就在刚才,我的金主爸爸打来要我去给他工作。” 都是成年人,即便她说得隐晦,叶芷安还是很快听出她的潜台词,一时哑然。 南意提议:“要不我把票给你,你找别人一起去看?” “今天圣诞节,哪这么好约人?我还是回家吧。” “那行,正好时间来得及,我先送你回去。” 叶芷安不跟她推脱,笑着应了声“好”。 车开到半程,窗外白絮纷纷扬扬,下雪了。 南意笑着说:“我看前几天天气预报就说要下雪,今天可总算下了。” “你还关注北城的天气呢?” “别给我装傻,”南意睨她,“我关注的可是你的节目。” 叶芷安夸张地抱拳:“感谢壮士抬爱。” 两人继续说说笑笑,离小区不到两公里时,车上才安静下来,看见小区标识后,南意让司机把车开进去,转瞬想起什么,刚要开口,就听见空气里响起急促的一声:“麻烦停车!” 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随后顺着叶芷安的视线往外眺,白雪茫茫的夜色下,传闻中的纪二少屈膝站在花坛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后背血痕瞩目,脸也落了伤,唇角、眼角两处青紫。 这是唱的哪出? 苦肉计? 南意一阵好笑,想开口提醒朋友别轻而易举地上了男人的当,却见对方已经乱了阵脚,眉宇间的担忧重到仿佛天地崩塌一般。 她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往叶芷安手里塞了把伞,“去吧。” 叶芷安心不在焉地点头,“下次再见。” 不待南意给出回应,车门被打开,灌进来凛冽的寒风。 南意视线一寸未收。 比起刚才的无措、焦急,叶芷安走向男人的步伐慢到像开启零点五倍速,足足两分钟,才在他面前立定,高抬手臂,黑色长柄伞倾斜,几乎盖住他整个身体,自己的头上、肩膀很快被密密匝匝的雪花侵占。 ——这样一个只会给别人撑伞的傻姑娘。 其实那晚,南意还问了叶芷安一个问题:“你现在还喜欢纪浔也吗?” 叶芷安的回答是:“不喜欢了。” 当时南意并未从她云淡风轻的表情里琢磨出这话的另一层潜台词:不能再喜欢了。 细细拆分下来,这六个字其实也暗藏玄机:比如她已经不能放任自己继续喜欢他,也比如,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喜欢的范畴,成为凌驾于迷恋、崇拜之上,最为昂贵珍稀的爱。 也因此,南意有理由相信,叶芷安此刻的焦急并非是在没有识破这出拙劣苦肉计的情况下产生的。 感情这东西,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 - 苏念这两天去了外地培训,公寓只有叶芷安一个人住着,即便如此,她也不好意思在苏念不知情的前提下就把一个大男人带回家。 收到消息的苏念先是一愣,随即对着空气小鸡啄米似地点起头,“当然可以,你赶紧把小纪总带回家吧,别冻着他的玉体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让他随便拿,千万别跟我客气,实在难为情,回头给我涨点工资就成。” “……” 叶芷安把手机放回包里,扭头就见纪浔也笑得一脸莫名,被千军万马碾压过的心拱上一团无名火,“你都伤成这样了,不先去处理伤口,穿这么点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纪浔也尝试去牵她的手,被她避开,脸上倏地挂起自掘坟墓后无奈的笑,片刻说:“不是下雪了吗?想来见你。” 她心一颤,“只有这个原因?” “还有,我高兴。” 孩子气十足的一声,叶芷安差点没拿稳钥匙。 他补充了句:“知道你今晚约的人不是温言之,我高兴。” 叶芷安沉默着打开门,从鞋柜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家里只有这个,你凑合着穿。” 纪浔也倒也不嫌弃,穿上跟着她进了卧室,然后看着她拿出药箱和一条松紧抽绳卫裤。 “你先把湿裤子脱了,换上这条,可能有点短,料子也没那么亲肤,得辛苦小纪总忍一会儿了。” 叶芷安回避了几分钟,折返,见人快把长裤穿成五分裤后,没憋住笑,“还得亏你腿细,不然我这裤子要被你撑爆了。” 纪浔也听着不是滋味,“你得把话说清楚,哪条腿细。” “……” 叶芷安眼刀子刮过去,“你再跟我开黄腔,别怪我不留情面把你赶出去。” “没跟你开黄腔,”纪浔也昂着下巴说,“我有我的坚持。” 叶芷安装作没听见,指挥道:“你坐毛毯上吧,我给你上药。” “我现在没法盘腿坐。” 叶芷安反应慢了几拍,挠了挠脸,“那你坐床边。” 破开的皮肉黏着布料,轻轻一动,就会产生明显的撕扯感,叶芷安想减轻他的痛苦,拿起一把剪刀,下手前问了句:“你这衬衫贵吗?” “地摊货,直接剪吧。” 一听就是瞎话,她迟疑两秒,还是动手了,饶是她再小心,也还是牵动到了他伤口。 纪浔也皱了下眉,忽然扭头,“疼。” 叶芷安又瞪他,“你也知道疼?” 纪浔也保持这一姿势,迎着光亮的眼底含着不明朗的笑意,看似认真听训,实际上没多少注意力落在她说的话上。 哽咽即将漫到嗓子眼前,叶芷安声音轻下来,终于进入正题,“在桐楼的时候,我问过你,要是有一天你爸让你下跪,你会不会跪他,你告诉我不会——你的答案是我当时愿意答应跟你打赌的条件之一,但你没做到。” 纪浔也愣了愣,她的眼神中没有失望,却有其他更沉重的情绪,他一慌乱,下意识去抓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生怕她又像困不住的蝶一样,从自己身边飞走。 “我没跪他。”他沉声说。 “那你这身伤谁打的?” “他。”纪浔也喉结滚动了下,“但我这次没有跪他,也是真的。” 见她没再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他才松开手,重新挑起唇,笑得玩世不恭,“我发誓,我以后只跪你,好不好?” 叶芷安差点被气笑,“我要你跪我做什么?” 纪浔也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接了句:“权当哄你开心,顺便还能给自己活血化瘀。” 叶芷安懒得再跟他瞎掰,继续给他上药,每抹一下药水,她就给他呼口气。 气息拂过皮肤,痒意盖下痛感,他像犯了受虐症,迫切想要更多,比如她的拥抱,她的亲吻,当然不是蜻蜓点水的程度,而是剧烈的唇舌勾缠,再引出水到渠成的体y交换。 第47章第六场雪 ◎“我现在走纯爱路线。”◎ 不合时宜的欲念过于卑劣, 纪浔也强迫自己掩下,退而求其次地选择采用他这四年里最擅长的饮鸩止渴手段,捏捏她掌心的软肉, 隔了一会儿问:“昭昭小姐, 我能不能对你提出点恳求?” 两秒的空档都没腾出, 叶芷安就毫不留情地拒绝, “不能。” 纪浔也差点被气笑, “你就不能先听听是什么?” “能被你亲口说出来的,会是什么好请求?” 他叹气,“你现在对我的防备心未免太重了。” 空气安静一霎, 叶芷安右手的动作跟着停了两秒, 视线从他后脑勺倾斜到他侧脸, 眉眼耷拉着, 半边唇角极不相称地勾起, 做足无可奈何的苦笑姿态。 明知他在装模作样,她的心还是软塌塌地陷下一块。 叶芷安先默默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然后故作自然地将话题带回去, “那你先说说, 是什么请求。” “亲下我吧。” 漂亮的桃花眼笑弯成一条缝, 不管见多少次,都会让人感慨一句他真是长了副自带蛊惑能力的好皮囊,仿佛他什么都不需要做, 就会有人前仆后继地甘愿将自己一颗真心奉上。 叶芷安暗暗咬了下舌头, 才没让自己着了他的道, 皮笑肉不笑地回:“你这套美人计现在对我已经没什么用了。” 纪浔也很给面子地没有戳破她故作镇定的姿态, “你不亲也行, 我来亲你。” 她被他的厚脸皮堵到哑口无言, 但也没把他的话当真,直到他站起身,长臂一抻,摁住她后颈,做势往自己唇上压,她一惊,条件反射拿手背捂住嘴。 他看在眼里,却没停下,微凉的唇与她手掌相贴,撤离后,意犹未尽地笑了声。 叶芷安听得不太自在,板着脸说:“我在给你上药,你能不能认真点?能不能重视起自己的身体?” 若非他正受着伤,她真想狠狠拍他一下。 纪浔也坐了回去,弓着背,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 十分钟后,叶芷安终于给他上好药,隔着空气点上他伤痕累累的背,“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纪浔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挑明道:“跟你没有关系,是我单方面想跟他对着干。” 叶芷安下床,边收拾药箱边问:“他是不是又给你安排相亲了?” 纪浔也沉默片刻,摁了摁酸痛的后颈,一面用听不出情绪的嗓音说:“我之前说过,他现在忙着处理我三叔留下的烂摊子,没空管我的私生活。” 说完,他去寻她的脸,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她只哦了声,收拾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 他没忍住再次伸手擒住她手腕。 叶芷安看向他,目光里有疑惑。 纪浔也犹豫了下,还是没改口,松开手的同时说:“这药水还挺刺激皮肤。” 叶芷安睨他眼,“不想涂的话,你下次别受伤不就行了?” 纪浔也笑了声。 叶芷安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嘀咕:“疼还笑得这么开心,哪来的傻子。” 她把药箱放回原位后,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声。 屏幕显示出一串没有存过的号码,她接起,听到了应溪孱弱的声音。 那天晚上,纪浔也留宿在公寓,一共两间卧室,叶芷安狠不下心让他睡客厅,只好自己去沙发上将就一晚,半夜迷迷糊糊间,听到窸窣的响动,还未从昏暗的光影中看清发生了什么,失重感传来,身体腾空而起,她凭着本能挣扎了下。 纪浔也淡声说:“我背疼。” 三个字抽干她所有的力气,直到她被放回床上,她才用气音发表自己的不满,“我睡得好好的,你干什么呢?” “不看着你,我睡不着。” 叶芷安没过脑地往下一接,“那你可以去沙发看的。” “可以是可以,但我怕你心疼我背疼。” 她喉咙一梗,背过身前说:“谁会心疼你。” 欲盖弥彰的反应,看乐了纪浔也,笑声从胸腔里闷了几秒,往前挪了挪,“不想离你太远,可你又不愿意过来,那就只能我过去。” 他抬手轻了轻戳了戳她的背,“昭昭小姐,转身看看你前男友吧,他长得不差的。” 叶芷安心里笑他在她面前越活越幼稚,现在居然还玩起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套,身体却不受控地听从他转了过去。 他们之间还保留着拳头大小的距离,毫无肢体接触,可他缱绻的眼神却让她产生他们已经黏黏糊糊地如同藤蔓一般缠绕在一起的错觉。 她没来由想起一个多月前被他拽进消防通道里发生的那个吻,那么凶狠,那么激烈,现在氛围到了,他反倒无动于衷。 她的困惑全表露在脸上,纪浔也不费力拆解出,“上回那么蛮横地亲了你后,被纪时愿狠狠骂了一通,让我抛弃那些霸总手段,以后追你全按你的喜好来。” 叶芷安还真没感觉太出来现在的他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非要说起来——“我怎么不知道搞道德绑架那套是我的喜好?” “什么道德绑架?我什么时候干过这么龌龊的手段?”他装傻不认。 “那你说说是什么?” “我现在走纯爱路线。” “……” 果然要轮起没脸没皮,全天下没几个人是他对手。 叶芷安自知伶牙俐齿,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不再往下接,抛出一句“我要睡觉了”,阖上眼。 纪浔也一下子收起笑容,目光仍旧在她精巧的五官上流连。 他没骗她,今晚身上的伤全拜纪书臣所赐。 三年前纪书臣上位后,马不停蹄地开展了大刀阔斧的制度改革,又用各式各样的理由不断打压三叔那派人,一年后,集团局势才逐渐平稳下来。三叔没彻底死心,抓住每一个能够翻盘的机会,在暗处搅动风云。 内部混乱的情况下,纪书臣只能仰仗外部助力,而当下,最能解救燃眉之急的只有程家。 上次和程家的饭局不了了之,纪书臣又挑了个时间把人约出来,只不过这次只有两家的孩子见面。 距离约定时间过去两个小时,程宗文打来电话,纪书臣才知道纪浔也压根没去赴约,碍于当时手上还有其他工作,就没跟纪浔也算账,再次想起这事,是在两天后,一通电话将人叫到老宅兴师问罪。 纪书臣甩出去一沓照片,里面全是纪浔也和叶芷安的同框,姿态不亲昵,但也不难看出两人并不清白,“看来我不仅低估了她,还低看了你……你给我说说,她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整整四年都忘不了,非要继续跟她纠缠下去?要纠缠也行,但你千万别给我落下什么话柄,丢我的脸!” 纪浔也蹲下身,把照片整理好,揣进口袋,反唇相讥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脸呢?” 纪书臣脸色铁青。 纪浔也笑着说:“你放心,人还没答应跟我复合……至于要真复合了,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地谈,轰轰烈烈地谈,让这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女朋友是谁。” “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能允许你们在一起?” “不需要你允许,不过到时候我跟她结婚,我还是会发张喜帖给你,来不来是你的自由。” 纪书臣怒火冲天,“纪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结婚,就她这身份的,配进纪家的门?” “那你倒是说说,我这辈子我不娶她,还能娶谁?程宗文那女儿吗?” 纪浔也低低笑了声,“我之前活得是混账,但这几年,我够清醒了,接下来我的选择只会有两个,要么她,要么孤独终老,说白了,就跟非生即死一个道理……纪董,你要是想我早点去见我妈,可以,只要你和当年一样,现在就去找叶芷安,告诉她有她在我身边,我会过得多凄惨、多没有自尊,再把她逼得远远的,让我这辈子都没法见到她,我保准第二天我就下去陪我妈。” 愤怒折损了纪书臣的理智和判断能力,但不至于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威胁,“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现在为了一个女人跟我寻死觅活,纪二,你还真是出息了!” “你把我养到这么大?”纪浔也笑到不行,“医院是我妈陪我去的,家长会也是她去开的,在她替我忙前忙后的时候,纪董你在哪儿呢?陪你那雀儿在梨园玩得正开心吧?” 话音刚落,纪浔也脑袋一偏,挨了对方的拳头。 他拿指腹抹开唇角的血,“我那姑娘不喜欢我对着别人低头,所以今天我不会再跪你,至于你想打想骂,随你,看是你力气大,还是我骨头硬。” 他这四年也不是毫无长进,至少在背后替纪书臣谋划,助他拿下纪家掌权地位的同时,彻底想明白了两件事: 和叶芷安在一起的那一年里,看似是他在宠她,骄纵她,实际上,一直都是她在陪他。 她离得开他,但他不能没有她。 以及,当初她究竟为什么要同自己分手。 不想成为他的拖累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她陷入了一个思想误区,认为只要他娶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得到老丈人那方的助力,就能尽早达成和纪书臣平起平坐的地位,不再处处受制于他,更不用在他面前软了膝盖。 想通这些后,他又气又笑,气自己的糊涂,辨识不清她对自己满心满眼纯粹的爱,也庆幸自己三生有幸,借用温迎的话说,他何德何能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叶昭昭。 纪书臣生平最容忍不了的事就是被旁人挑战自己的权威,尤其是自己的儿子,纪浔也这通挑衅,无疑踩中他的雷区。 之后那半小时里,戒尺抽打,拳打脚踢,轮番上演。 …… 卧室里亮着一盏夜灯,朦胧的蓝绿色灯光,像隔着冰块去瞧杯中的薄荷叶。 纪浔也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光这么看着他的姑娘,远远不够,他还想要严丝合缝的触碰,最好能嵌进对方的身体里。 他缓慢往前挪动,距离拉得更近了。 两个人的嘴唇还是没有贴合到一起,但气息已经融成一团,温温热热,带着浅淡的西柚清香。 - 第二天上午九点,叶芷安去医院看望刚做完阑尾切割手术的应溪。 到病房时,只有应溪一个人,她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瞬,挪开,“你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 应溪素着脸,气色不佳,估计是睡眠不足,眼眶看着凹陷得比平时厉害,眼角细纹无遮无掩,有悖她刚才的回答。 叶芷安问:“他们呢?” 应溪猜测她问的是自己现在的丈夫和女儿,“一个去沪城应酬,还有一个跟朋友在国外过圣诞节,估计元旦后才会回来。” 叶芷安关注点落在:“所以你只告诉了我?” 应溪点了点头,“嗯。” 叶芷安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沮丧失望,就像她不明白应溪这番举动究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依赖,还是单纯地不想她现在的家人替她担心一样。 她感觉自己又被困住了,只不过以前困住她的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少女情怀,现在则变成了一段遥远而陌生的骨肉亲情。 她期待看到应溪大拇指创口愈合完整的那一天,可又无法确定,要真到了那一天,她能否痛快干净地斩断这份羁绊。 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两人之间的隔膜依旧未消,沉默着熬到饭点,叶芷安去外头给应溪买了粥,自己打包了一份鲜肉馄饨。 低头时,一侧的头发时不时下落,叶芷安从包里拿出抓夹,随手一盘,露出优越的天鹅颈,远远看着,像盏氛围娴静的画卷。 应溪五味杂陈,放下快送到嘴边的白粥,感慨了句:“我们昭昭,是真的长大了。” “毕竟都二十五了。” “口味倒是没变。”应溪陷入回忆中,眼神有些失焦,“小时候你不爱吃饺子,就爱吃我包的小馄饨,汤里也不能放葱,只让我用一小撮香菜末提提味。” 叶芷安突然食之无味,轻声回:“我也不是什么口味都没变。” 应溪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用勺子堵住自己的嘴。 饭后,叶芷安搀应溪去卫生间,回来继续收拾餐盒,将东西全都打包好放到一边,看见床头柜旁掉了只皮夹,是打开的状态。 她捡起,正要去拍上面的灰尘,先看见夹层处的照片,左侧是年轻时候的应溪,看着还不到二十岁,右边是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细看,眉眼和一个人存在相似之处,她心脏重重打了下鼓。 听见冲洗的动静后,她连忙把皮夹塞进抽屉,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返回卫生间,将人搀扶回床上。 无法名状的恐慌盘旋在心头迟迟不散,十几分钟后,叶芷安彻底待不下去了,借口离开。 应溪拉住她的手,突然问:“昭昭,你老实告诉妈妈,你和小纪总到底什么关系?” 叶芷安并非完全猜不到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晚宴那天,她清晰地看到那个名叫程嘉柠的女生看向纪浔也时一双欢喜的眼睛,和曾经的自己别无二样。 换句话说,应溪是来替她现在的宝贝女儿打探消息的。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期间,叶芷安一直盯着应溪看,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瞳色原来这么深,像探不到底的深潭,即便与人近在咫尺,也倒映不出对方任何影子轮廓。 她的妈妈真的变得好陌生。 叶芷安低下头,藏去眼底的嘲讽,“你问的是以前还是现在?” “妈妈都想知道,可以吗?” 类似话术叶芷安经常能听到,“你和他真像。” “谁?” “你想知道的那个人。” 叶芷安重新抬头,直视她的眼睛说,“他也经常会在一句话最后用上可以吗、好不好,就跟吃定了我会顺他的意思一样。” 应溪怔了怔。 叶芷安轻声说:“我还在北城上学的时候,和他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后来我们分手了,至于现在——” 应溪手指一紧,“你们又在一起了?” “没有。” 她眼底的紧张,徒增叶芷安的烦躁和荒谬,片刻画蛇添足般地补充了句:“但我还对他有感觉,他受伤我会心疼,恨不得替他受着,他站在高台,我会觉得遥不可及,可比起难过,我更多的是为他感到高兴……我想我是爱他的,大概率这辈子也只会爱他一个人了。” “昭昭。”应溪再次抓住她的手,语气很急迫,“你们不能在一起,你听妈妈的,跟他彻底断了吧。” 叶芷安木然盯着对面这张分不清是因生病还是焦急而惨白的脸看,半会垂下视线,应溪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手套,裸露的断指刺痛她的双眼。 第48章第六场雪 ◎“以后都别再爱我了。”◎ 元旦前, 赵泽出了趟国,把花下近五千万的香蕉王中王以两折的二手售价转卖给另一个脑子有坑的艺术狂热追求者。 到手的钱最后全被他用来组了个跨年局,另一部分当作给纪时愿女儿的生日礼物。 虽是组局的人, 路上因为一些事耽搁, 赵泽反倒成了最晚来的那个, 一到就看见纪浔也窝在角落耍孤僻。 这四年里, 这哥们经常这副鬼样, 赵泽早就见怪不怪,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才上前慰问了句:“说说, 小叶又这么你了?” 纪浔也被烟雾笼罩的脸有些模糊, “谈不上怎么, 几天没见了。” “忙工作呢?” 纪浔也摆了下头, 是不知情的意思。 赵泽揣测, “这几天你俩微信都没聊过?” 这次需要回答的人无动于衷,大概是在默认,赵泽又问:“会不会是你圣诞节那晚使苦肉计被她拆穿了?” 纪浔也这才放柔表情, “你太低估她了, 见到我那一刻, 她估计就知道我在卖惨。” 换句话说,她是心甘情愿着他的道。 重逢后,他觉得她变了不少, 实际上, 她还是那个她, 本性纯良的她, 明知被骗, 也还是心疼他, 想要抚慰他。 赵泽总结:“那就是你之后又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事了。” 纪浔也拧了下眉,忽然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第二天上午,她去见了个人,从那时候起,就不太对劲。” 最后还冷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地将他赶出公寓。 “该不会又是你爸?” 觑着纪浔也阴沉沉的脸色,赵泽瞬间明了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时插进来一道声音:“你们在聊什么?让我也听听。” 只有赵泽循声扭头,看见纪时愿拿着杯特调酒朝他们走来,笑说:“在聊你二哥的终生大事呢。” 纪时愿很快反应过来,环视一周,有些纳闷:“昭昭怎么没跟着一起过来?” 赵泽用口型回:“吵架了。” 这说法可能不太妥当,但当下赵泽只能想到用这三个字概括。 纪时愿放下高脚杯,用责备的目光看向纪浔也,“你又欺负她了?” 纪浔也听了只想笑,“我舍得欺负她?” “舍不舍得,和有没有是两码事。” 纪时愿白他眼,略带鄙夷地说:“像你这么自大的男人,估计有时候真伤她心了,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对她好。” 赵泽没忍住替人说了句话:“别这么怼你哥,这段时间,他为小叶做的事还真不少。” 纪时愿又翻了个白眼,先讽了句“boys 果然只会help boys”,转头继续将火力集中到纪浔也身上,“我就问你,这些事是昭昭求你做的吗?” 纪浔也不答反问:“你觉得她会向我索取什么?” “既然不是昭昭求你做的,而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想去做的,那你就不要要求她能给你些什么回馈,不然,对她可太不公平了。” 纪浔也沉默了。 “二哥,我说话不好听,但你也给我好好听着。” 仗着有沈确给自己撑腰,现在的纪时愿在纪浔也面前,已经没有过去战战兢兢的姿态,底气十足到就差指手画脚,“平心而论,你除了一张脸看得过去外,其他真没什么。” 她边掰手指头边说,“你现在的家世,不是你拼来的,只能说你运气好,一出生就在罗马……你有头脑,会做买卖,可这非要论起来,一半是二伯母给你的,另一半还是靠你的家世,要是你没有这样的物质条件,在教育上可能就落了别人一大截,没准智力到现在都还没被开发出来。” “昭昭不一样,她经历了多少困难,才走到你面前,不求回报地对你好,恐怕在她心里,自己的未来都比不上你的风光。” 她还想说什么,被纪浔也哑着嗓子打断:“不用你埋汰,我也早就承认了是我配不上她。” 纪时愿重新斟酌了下措辞,将话题中心绕回他现在的追人手段上,一针见血地点评道:“暴露了你骨子里的自大……” 不爱自己的人,并不代表他会对所有人卑微求合。 “表明看上去是你做足了低声下气的姿态,实际上你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不管是你用关系把她调到北城,借照顾她的名义为自己争取到和她相处的时间,还是靠着卖惨勾起她的恻隐之心,通通都强势到根本不给她其他选择空间,说白了,你就是仗着她没忘记你,还爱着你,才一直在步步紧逼,逼她做出非你不可的决定。” 赵泽听不下去了,挤眉弄眼一阵,被纪时愿无视,她继续说:“在你们这段关系里,我更能感受到的是她对你的付出,你呢?你为她付出了什么?带她四处玩乐、送她昂贵的衣服首饰,就算对她好了吗?那叫你一厢情愿式的自我感动。至于她受了委屈、伤害,你去给她撑腰,这是你理所应当该做的,你要是趁机用它来邀功,渲染夸大自己的爱,那就是你脑子有问题。” 赵泽瞠目结舌,“可以啊愿愿,一段时间没见,怎么还成情圣了?” 纪时愿当然不敢说以上全是从言情小说里学来的,扬起下巴,满脸骄矜,“怪我平时藏得好。” 赵泽竖起大拇指,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那依纪老师看,我这兄弟接下来该怎么做?” “给她足够多的自我空间,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但不能邀功,也不能讨赏,她想要谈恋爱,那就抛下你纪先生的身份,跟她谈一场普通人会谈的恋爱。” 纪时愿撂下这段话后,被沈确叫走,赵泽也准备走了,去别桌寻欢作乐前,想起一件事,屁股又黏了回去,“上回我不是帮你把温言之约了出来?这小子贼精,上来第一句就问我是不是又是你的主意,不过你放心,我没把你卖了,至于他信不信我的说辞,就不关我的事了。” “他还说什么了?” “还跟我打探起桐楼那事,看那架势,对小叶的关心不像假的,没准也想替小叶做点什么。” 纪浔也面无表情地起身。 赵泽不理解他这算什么反应,“这就走了?去见小叶?” “等哪天北城下雪再去见她。” “什么时候你纪公子出门还得挑黄道吉日了?” 纪浔也迈开腿,目不斜视地朝门口走去,完全不打算开口解释的意思。 - 叶芷安趁着元旦假期回了趟梦溪镇。 气温跌至零度以下,黑瓦上处处可见尚未消融的白雪,湖面上也结了层薄冰。 林薇霞笑着说:“昨天夜里下的雪,要是你再早半天回来,就能亲眼看到了。” 叶芷安心不在焉地扯开一个笑。 林薇霞从她平淡的反应里看出些端倪,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看了会,晚餐后,寻到机会问:“昭昭,跟外婆说说,你是不是在北城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林薇霞很少过问叶芷安的生活,可今天的她看上去实在不对劲,像一滩死水。 叶芷安原本不打算说,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局面,灌输进她大脑里的消息,早就不是她一个人能消化的,经过剧烈的挣扎后,她选择和盘托出:“外婆,前不久我在北城见到妈妈了。” 林薇霞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到底是自己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对应溪的了解比应溪本人还要清楚,很快想通应溪既然还活着,却不愿意来看她的原因——是存了心想斩断和过去的一切。 林薇霞心里因思念苦不堪言,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分毫,唯恐让叶芷安担心,于是硬生生挤出一个释怀的笑容,“你妈妈过得好吗?” “她有了新家庭,挺好的。”叶芷安还专门去打探过程宗文的消息,“她现在的丈夫是个商人,在北城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外面的人都说他重情义,脾气也好,十几年前,遇到了我妈,后来不顾家里人反对,娶了我妈,一直对她很好。” 林薇霞稍稍舒了口气,“你和你妈妈见面后,她有说什么了吗?” 叶芷安喉咙哽得难受,她没法告诉林薇霞应溪或许已经完全不爱她了的事实,只能含糊道:“就生活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她拿脸蹭了蹭外婆的膝盖,汲取到足够的能量后,终于进入正题:“上次见面,我还看到妈妈皮夹里的照片了,是她年轻时跟别人的合照。” 林薇霞预感不妙,整个人都僵直了,屏息的那两秒,听见她鞭辟入里地问:“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爸爸,对吗?” 她能猜到应溪是故意让她发现皮夹里的照片,然后引出她不能和纪浔也在一起这句劝告,至于她欲言又止的原因,昭然若揭。 另外就算应溪没有任何举动,叶芷安也早就猜到叶崇唐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 梦溪镇就这么大,林薇霞再有心隐瞒她的身世,也抵挡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到四面八方的流言。 更何况叶崇唐一口一个“野种”,恨不得将她活活打死,跑路后,又毫无责任感地将巨额债务丢到她身上。 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替他还债,偷偷摸摸回来,用一个捡到的玩偶打发她、安抚她,哄骗她自己究竟有多爱她,如此行径,除非他天生歹毒、自私自利到极点,不可能是一个父亲会做出的。 林薇霞叹了声气,应下:“是你爸爸。” 即便做足了心里准备,亲耳听到事实后,她的心脏还是像经历了一番狂轰滥炸,呈现出断壁残垣般的狼藉。 发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许久才带出一句:“外婆,我该怎么做?” 望着外孙女消瘦憔悴的面容,林薇霞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埋怨起了自己女儿,在心里连着感慨了数句“真是作孽”,又沉沉叹了声气,抬手抚摸叶芷安的脸,“他们把自己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活成了那副混账样,可说到底,那也是他们的选择,我们昭昭,以后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就够了。” 应溪是在二十岁那年,突然回到的梦溪镇,不管林薇霞怎么问她试探她,她都对自己辍学的决定闭口不谈。 有几次林薇霞撞见她伏在马桶上干呕,毕竟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隐情,生生愣住,回神后拽着她的胳膊,白着脸质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妈,这事不用你管,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应溪没打算打掉孩子,她想的办法是给自己找了个丈夫。 叶芷安出生后,应溪依旧没有同林薇霞透露过任何关于孩子父亲身份的信息,甚至将这当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还不准旁人提起。 后来有天,林薇霞瞒着应溪一个人跑去沪城,四下辗转,也算打听到一些消息:应溪在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跟她同专业,但对方家里人不同意,甚至找去了学校,强逼着他们分手,没多久,应溪办理退学手续。 至于那男生的身份,两人共同的同学对此三缄其口,林薇霞无疾而返,但也不难猜出对方确实如传闻所言,家世显赫。 凌晨三点,叶芷安才睡过去,她的梦境一片黑暗,哪里都有路,可哪里都走不到头。 蓦地惊醒后,发觉后背冷汗淋漓。 林薇霞也被闹醒,忙不迭抱着她安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外婆在这儿,我们昭昭不要怕。” 叶芷安环住她的腰,痛哭道:“我再也没法走自己的路了,外婆,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几天假期里,叶芷安活得异常封闭,没有看过手机一眼,因而错过了很多消息,其中就有纪浔也的。 最后一条是语音消息,回程的路上,她点开,放在耳边听,嗓音染上困倦,低靡,带有几分性感的颓丧。 【昭昭,别不理我。】 她的暗恋和初恋都和这个男人有关,导致她对爱情的理解轻而易举就能被他影响,而在他的影响下,她变得越来越没有自主判断能力,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复他。 情感和理智尚未分出胜负,她先在出站口见到她现阶段想见却又不敢面对的人。 纪浔也大步流星朝她走去,无比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笑容的绽开是一瞬间的事。 “累不累?”他问 她木着一张脸摇头,“你听苏念说的?” 纪浔也嗯一声,“正好今天下雪,就来见见你。” 叶芷安这才看向外面白雪皑皑的景象,面部肌肉绷得实在厉害,没能挤出笑容,“我去梦溪镇前一天也下雪了。” 声音实在轻,纪浔也没听见,上车后问:“晚上想吃什么?” 叶芷安脑袋一偏,对着车窗玻璃说:“我没什么胃口。” 纪浔也尽可能地不去裹挟她的思想,“那就不吃了……想去哪儿?” “回公寓吧。” 纪浔也沉默了会,吩咐司机改道。 和去参加晚宴那晚一样,一到公寓楼前,他就把司机支开,腾出二人空间,正好叶芷安也有话想同他说,就默许了他这行为。 找到话题切入点并不难,难的是集聚起开口的勇气,五分钟后,纪浔也才打破凝滞的气氛,“我不知道纪书臣又跟你说了什么,但骗你这件事本身,确实是我不对。” 叶芷安打断,“你爸没来找过我。” 纪浔也微愣,决定摁下心头的困惑,先把话说完,“我确实是因为忤逆了纪书臣给我安排的联姻才被打的,这几年,他虽然没怎么管我,但一直没打消过要卖我的念头,不过我也说过,我不会点头同意,要是以后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就没什么意思。” 叶芷安没接话,怎么回应好像都是错的。 纪浔也看着她和窗外的雪景,轻声说:“昭昭,再陪我一段路吧,当然你不需要立刻给出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我等得起。” “你说的一段路,是接下来的大半辈子吗?”她一针见血地问。 他被问愣住了。 “你等得起,我未必能给出时间让你等。” 叶芷安强忍着掉眼泪的冲动,打开车门,纪浔也追出去那会,她人快走到了台阶那儿。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太不对劲了。 叶芷安逼迫自己去直视他的脸,好让她接下来的话,听上去更加有信服力。 “以前我将你捧到了在我之上的高度,以为你无所无能,是高山雪、天上月,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她舔了舔唇,强装镇定地往下说:“现在不一样了,我承认,确实跟你说的一样,我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但在爱你的同时,我对你的了解和厌烦也在不断增长——” 纪浔也愣了愣,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被她避开,转瞬等来她下最后通牒般的一句总结,“比起你,现在的我更爱我自己。” 他脑袋里那根拉到极限的弓弦就这么崩断了,留下嗡嗡的恼人余音,等耳边的噪杂消散,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你可以更爱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像纪时愿批判的那样,他是个自私的人,以前总是贪心地要求她爱他越多越好,可经过那劈头盖脸的一通骂,他想明白了,他要真想跟她有个未来,就必须强迫自己在她面前变得无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底线。 他低垂着眼睫,阴翳覆盖而下,衬出他脸上近乎病态的偏执。 “但是昭昭,你别厌恶我。” 他还直挺挺地站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叶芷安觉得他已经砸断脊骨,朝自己跪下。 这并非她想要的。 忽然间,她眼前又浮现出应溪那截断指。 见面的那几次,她从未脱下过手套,却在住院那天,当着她的面,明晃晃地袒露出自己的伤疤——她是在利用她的心软逼她,更是在用曾经的爱和恩情绑架她。 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可真擅长啊。 她不受控地往后退了几步,眼泪倾泄而出,“爱你们,真的让我太痛苦了。” 这句才是实话。 纪浔也又是一愣。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从而忽略了她口中的“你们”究竟还有谁,心脏处传来的钝痛感阻碍他正常的呼吸节奏,他只能大口喘气,勉强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昭昭。”他无意识呢喃了句,等她哭到喉咙沙哑,抬起手,去抚摸她湿润的脸颊。 叶芷安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我不明白,原来爱是一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吗?” 就非得分出一方一败涂地,又或者两败俱伤的结局吗? 纪浔也一时哑然,回神后,垂下手,“今天先不聊了,你上去吧。” 元旦假期,苏念跟男朋友去了外地旅游,假期结束的第二天早上五点才赶回来,见到公寓楼下快被白霜覆盖的人,愣了好一会儿,立马跑上楼去叫叶芷安。 叶芷安也一夜没睡,苏念见到她那会,她正抱膝靠在沙发边。 “昭昭,你和小纪总吵架了吗?” 叶芷安嗓子早就哑得不像话,艰难地挤出一声嗯。 “小纪总现在在楼下,都快成雪人了,你要不要——” 叶芷安一顿,抬起苍白的脸,讷讷看向她,“他没走吗?” 苏念还没回答,就看见她光脚跑到玄关,外套也不穿,踩上板鞋就下了楼。 纪浔也循着动静撩起眼皮,睫毛上盖着雪,将他眼睛压成狭窄的一道缝,看什么都不太真切,只能从气息推断出是谁。 “为什么?”叶芷安轻声问。 “在想事情,从结果看,也算想通了。” 笼罩在他眼前的迷雾陡然散尽,纪浔也笑了笑,笑容里藏着悲怆的释怀感,“要真这么让你痛苦,那么昭昭,以后都别再爱我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身世,也不用脑补太多哈,下章会有反转的~ 第49章第七场雪 ◎她好像把纪浔也给弄丢了◎ “昭昭, 你怎么又走神了?”纪时愿伸出手,在叶芷安面前轻晃两下。 叶芷安回神笑说:“刚才在想工作上的事。” 纪时愿信了她的话,“别想了, 下班了就该好好放松。” 今天是纪时愿女儿的两周岁生日, 晚宴订在国贸顶层, 沈、纪两家请来了不少圈子里的名流, 娱乐圈几个叫得上名字的小花小生也在其中。 整个宴会现场布置的和童话故事绿野仙踪里的景色如出一辙, 足够看出纪时愿的重视,她怀里正被爱和艳羡包围着的女儿,露出甜美的笑容。 叶芷安轻轻点了下小公主唇角的梨涡, “眼睛像你。” 纪时愿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转头开始拉踩起沈确, “像她爸还得了, 一脸刻薄相, 就跟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钱一样。” 叶芷安被她夸张化的说法逗笑。 笑过后,突然冷场。 周围人来人往,衣香鬓影, 叶芷安一身简约装束, 格格不入到像个不速之客, 她将视线飘散一圈,没在推杯换盏的身影中见到那个出众的男人,犹豫着问:“你二哥他没来吗?” 纪时愿把女儿递给保姆抱, “别说今晚没来, 我都连着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人也一直联系不上, 大概是这段时间被我二伯派到国外工作了吧, 宝宝的生日礼物还是他托人送来的。” 说不上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 叶芷安极轻地哦了声。 纪时愿趁这机会试探了句,“你和我二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从梦溪镇回来后,他就没去找过你吗?” 敢情她那晚的话都白说了? 叶芷安轻声说:“我们见过面,不过应该是聊崩了。” 这几天她将纪浔也那晚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地倒,依旧盘剥不出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态度。 越想越觉得难以喘息,叶芷安暂时放过自己的大脑,转入另一个无比折磨她的话题:“你爸爸妈妈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她尽量让语气平和到听不出丝毫试探的意思。 纪时愿成功被蒙骗过去,老实巴交地答道:“我妈在我成年前就生病去世了,至于我爸,他跟我不一样,最不爱凑这种热闹,这会估计躲在休息室品鉴他的宝贝古籍。” 叶芷安沉默了会,抬起头问:“愿愿,我能——” 她紧握双拳,忍受着指甲嵌进皮肉的痛感,“见见你爸爸吗?” 纪时愿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难堪里好像又藏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孤勇,实在想不明白,呆呆地点了点头。 叶芷安无法欺骗自己丝毫不好奇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也只到好奇这程度,毕竟同他相认,从来不在她的人生清单内。 休息室里没人,纪时愿给纪林照打去电话,挂断后告诉叶芷安:“遇到熟人多聊了几句,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你一个人在这儿等,可以吗?” 叶芷安强撑着平静,微微点头。 休息室不大,除沙发和茶几外,没有多余家具,空调开着,温度不高不低,此刻却像一个密封的熔炉,温度持续攀升。 叶芷安感觉自己正在出汗,潮湿粘腻,从额头到后背,每一根神经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 僵直的视线对上茶几上的一沓信纸,她看不清上面具体写了什么,只觉持笔之人满腹经纶,傲骨铮铮。 她突然待不下去了。 一面也在懊悔自己的冲动。 正准备离开,耳边突然传来门把被拧开的声响,她无意识挺直了背,僵硬的脑袋未来得及转过去,先听见一道沉厚的男嗓:“久等了。” 纪林照将西装外套叠好,搭在她对面的沙发椅背上,坐下的同时看见她扬起下巴,说了句“您好”。 纪林照顿了两秒,眉心蹙起,毫不拐弯抹角地问:“你是应溪女儿?” 叶芷安心脏重重打了下鼓,不答反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若她和应溪没关系,那她的第一反应就该是问他谁是应溪,而不是抛出这么一句。 纪林照从她的话里得到了答案,“你的眉眼和应溪很像,见到你,我一下子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她。” 他的姿态过于坦荡,徒增叶芷安的怀疑和迷惑,“您和——” 她抿了下唇,承认了自己和应溪不一般的关系,“我母亲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跟她是大学同学兼好友,不过在她退学后,我们就失联了。” 应溪嫁给程宗文后,他倒见过她几回,但完全不知她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纪林昭忽然反应过来,“叶小姐,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纪林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来找我是为了问我关于你父母的事?” 这话配合他光风霁月的态度,相当于将自己的嫌疑撇除得一干二净,叶芷安又是一愣,脸上羞愧难当,“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我亲生父亲。” 纪林照欣赏她的直爽,笑着回:“我能问问是什么原因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吗?” “前不久,我在我母亲皮夹里见到一张合照,上面有您。”她暗暗吸了口气,“您应该知道我和您侄子纪浔也谈过恋爱,他和您年轻时候长得几分相似,抱着这样的猜测,我上网查到了您的身份信息,也看到了您以前很多照片,才确定合照上的人就是您。” 纪林照回忆了近两分钟,抛出一句“稍等”后,给家里的女佣拨去电话,又过了几分钟,他把手机屏幕亮给叶芷安看,“叶小姐,你说的应该是这张合照?” 叶芷安颤抖着手接过手机,转瞬大脑如蒙雷击,经历了数分钟的混沌后,她指着三人合照最左边的男人问:“他是谁?” “我想他应该就是你的父亲。” 她的反应实在奇怪,纪林照重复问了句:“你之前看到是这张合照?” 叶芷安咬着牙回:“是。” 只不过是折叠后的另一半。 纪林照摁下心头的怀疑,又说:“你的父亲——” “已经够了。”叶芷安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想知道的已经全部知道了,谢谢您。” - 应溪今晚也来了生日宴会,上完洗手间回来,看见叶芷安正和程宗文聊着什么。 她愣了好一会儿,确认程宗文离开,并且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后,连忙走到叶芷安跟前,故作平静地问:“昭昭,你也在啊。” 叶芷安极轻地嗯了声,眼神无波无澜。 “你和他刚才说什么了?” 叶芷安照实答:“我跟他说,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还有——” 她停下去看应溪的反应,没让她失望,在她的刻意之下,应溪成功上套,露出惊慌失措的反应,“还有什么?” “我还提到了你。” “怎么还有我的事?” “你放心,我只跟他说他的太太看上去很温柔,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最后那半句语调被她拖得又轻又长。 应溪稍稍松了口气,“下回别这么吓妈妈了。” 叶芷安明知故问:“妈妈好像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不是这样,我只是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 叶芷安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谎言,“不打算坦白的人,当然怎么也做不好坦白的准备。” 应溪喉咙突然哽得难受。 叶芷安进入到下一个翻烂账的环节,“在我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前,当然我说的是,不是你故意引导我的那部分的真相,而是实实在在、毫无弄虚作假成分的真相……” 她以为自己会用声嘶力竭的语调质问她的残忍,开口时,却是意外的平静,“在这之前,妈妈,我对你还有爱,而你却在用我对你的这份爱,一次又一次地凌迟我。” 话说到这份上,应溪不可能还捋不清现状,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昭昭,你先听妈妈解释。” 怕被人听到,她将音量压得无限低,“我们换个地方再聊这事好吗?” 叶芷安第一次直面拒绝,“不好,一点都不好。心虚的人是你,我为什么要百般配合你,我们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吧。你实在想换个地方,那我们就去宴会厅说,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话筒说。” 若说今晚她从未产生过当众戳破应溪另一层身份的冲动,是假的。 可要真将这想法付诸于行动,应溪现在平和美好的生活就会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再严重点,兴许还会被毁个彻底。 也因此她现在抛出的这段话,只是个毫无实际效用的威胁。 ——她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一个人,即便到了这份上,也还是不想让曾经生养过她的母亲陷入当众难堪的境地。 应溪自然不敢动,“昭昭,你别激动,我们——” 叶芷安眼皮垂落,看向应溪攥住自己手腕的手,明显用足了劲,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 那么瘦弱的手,数不清曾经有多少次拦下了叶崇唐的棍棒伤害,现如今,却成为刺痛她心脏的利器。 “你真觉得现在激动的人是我吗?妈妈。” 她用冷静至极的腔调说出最后两个字,讽刺感拉满,仿佛有根尖锐的针,扎进应溪耳朵,神经末端连接着她的心,痛感最终蔓延至喉管,堵得她发不出声音,冗长的沉默后,她松垮地垂下了手。 叶芷安垂眼,看着地上飘荡的影子,进入正题,“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骗我。” 叶芷安没有错过这两秒的停顿里,应溪脸上闪现而过的难堪,“你现在的女儿喜欢纪浔也,纪浔也却不喜欢她,更不打算娶她,恰好这时候,你得知了纪浔也和我的关系,也猜出纪浔也不肯听从他爸安排的原因,才想到从我身上找到突破点,故意设限让我误解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纪浔也的四叔。” 她对应溪做不到百分百的信任,所以才会向林薇霞求证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她没料到的是,照片确实没有任何作假成分,应溪只是聪明地隐瞒了部分内容,只留出她想让她看到并误解的那部分。 “那么妈妈,我现在想问你两个问题,你这么做,你那女儿知道吗?” 应溪脸又瘦又小,肌肉紧绷时,下颌骨线条异常明显。 叶芷安无视她的狼狈和焦躁,往下说:“为了讨好现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不惜伤害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血,对你来说,这么值得吗?” 这两个问题,每个都直击应溪软肋,也是她目前最不愿意承认得事实,她用沉默代替逃避。 横竖不会听到实话,叶芷安也就没那么在意她的回答,摁下身体里翻涌的巨浪,面无表情地继续往下说:“你走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坐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等你,等不来你,我就开始欺骗自己,没准妈妈有要紧事要忙,今年不来,明年,后年……十年后,也总会回来的。也没准你其实已经回来过一趟,只是没让任何人知道而已,就站在我床前,看着我睡觉,再替我捻捻被角。” “当我意识到你不要我了之后,我陷入了一个思想怪区,觉得你是因为我不够好、不够优秀才迫不及待想要将我撇开的,所以我刻苦学习,考上最好的初中、高中……我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我能成为你的骄傲,你就能回来认回我,但是你没有。” “做现在这份工作,一部分出于我的喜爱,还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你,我想让你看到我,哪怕只是千分、万分之一的概率。即便你看到了,还是不肯现身,也能知道我现在过得好好的。” 在见到应溪前,她其实已经放下这辈子再见她一面的执念。 奈何命运让她们重逢了。 她也很清楚重逢后的应溪对自己的关怀和自责并非彻头彻尾的装模作样,而是在虚假里藏进了几分有失偏颇的真情实感。 然而这样的母爱就像一块陈放多日的蛋糕,软塌塌的表象下,看着依旧甜腻,剖开一看,却藏着变质的内里,除了让她穿肠烂肚外,什么也给不了她。 “但是——”她话锋一转,“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恨你。” 应溪侥幸的喜悦没来得及挂上嘴角,就听见她用轻飘飘的语气接上一句:“人怎么会去恨并不存在的东西呢。” 一霎工夫,应溪脸色白如纸,她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她是不打算继续认她这个妈妈了。 “昭昭。”恍惚间,应溪看见一个瘦小的婴儿从自己身体里钻出,血淋淋的脐带未断,随着她爬行的举动,在地上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脐带越绷越紧,应溪体会到的拉扯感也变得越来越强烈,疼得她额角直冒冷汗。 彻底崩断的霎那间,她看见婴儿回头,诡异地朝她一笑,唇齿不清地说着:“再见了妈妈。” 应溪无力地抬起手,最后和她们在买手店的重逢那天一样,她的女儿只留给她一截擦过她虎口的衣角,而她什么也没能抓住。 全身的力气彻底被抽干,她沿着墙壁下滑,蹲坐在地上,捂着频繁传来钝痛的心脏,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 没多久,脚边落下一道阴影,她有所预感地抬起头,去而复返的人就站在她面前,纤瘦单薄的身形,还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眉眼。 霎那间,应溪的不安消退一半,心里残缺的那部分被柔软的温情填充上,还未填满,她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叶芷安只是这么笔挺地站着,冷淡地看向自己,无情的浪潮快要让她溺毙。 嘈杂的水声里,她听见她说:“非要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谢谢你让我认清自己当下真正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 叶芷安回到宴会厅。 妆未花,身上也是干的,但有潮湿的气息,纪时愿第一时间察觉到,不明真相的她只当是:“我爸是不是说你什么了?他那张嘴一直刻薄歹毒,我就经常撞见他把他学生骂得狗血淋头,所以你千万别当回事,大不了回头我替你骂回去。” 叶芷安摇摇头,“跟你爸爸没有关系……和他聊天,挺舒服的,他还告诉了我很多我想知道的事,我真心感谢他。” 纪时愿半信半疑,“那你怎么……哭了?” “只是意识到了一件事,”被叶芷安拼命压下的委屈,在对方的关怀下卷土重来,她的声音里不受控地染上哭腔,“我好像总在错误的时间里,肖想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 纪时愿听愣了一瞬,连忙安慰,没几句被人叫走,几分钟后才回来,看见叶芷安像暴食症患者一般,不停歇地往嘴里塞东西,还觉不够,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形象地徒手去抓白瓷盘里的慕斯蛋糕,糊得嘴角全是奶油。 纪时愿愣怔不已,好半会才想到伸手阻拦,一脸担忧地问:“昭昭,你到底怎么了啊?” 叶芷安边哭边笑,“甜,太甜了。” 甜腻在胃里无法消解,只能顺着眼眶往外排泄。 “甜食能不甜吗?”后背凝着不少目光,纪时愿扭头恶狠狠地警告了句:“再看信不信我把你们都赶出去?” 人群霎时做鸟兽状散开。 纪时愿拿手帕替她抹干净手,“突然这么折磨自己做什么?” 叶芷安止住哭腔,拿手背抹了下脸,“嘴巴里有点咸,想用甜食冲淡味道……现在没事了,我应该再也尝不出她做的红烧小排的味道了。” 纪时愿还是听得满头雾水,但没有追问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她的背。 叶芷安能感受到自己心脏被蚕食掉一块,害她陷入强烈的空洞与迷茫之中,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四年前同纪浔也分手也是这样——她大概是步入了所谓的情感戒断期。 叶芷安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多少有些扫兴,留下一句对小公主的生日祝福后,打车回了公寓。 那天晚上,在极度清醒的意识下,她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有关于应溪的,也有纪浔也的,其中就包括几天前他被大雪覆盖的惨白面容。 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边咬指甲边给他打去电话,无一例外得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讯号。 打车去且停,只有张嫂出门迎接,告诉她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是在国外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第二天下班,叶芷安又去了趟且停,照旧没等到人。 她猛然意识到,她好像把纪浔也给弄丢了。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刀了~下周四正文完结叭~ 第50章第七场雪 ◎献祭◎ 叶芷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掌控欲强的人, 她会主动去追求一些新鲜美好的事物,可等到真正拥有后的它们向她传递出即将离开的讯息,或是告诉她她已经没有能力继续拥有后, 她不会产生过多不甘心的情绪, 更别提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强制它们留下。 直到纪浔也失联长达一周后, 心底的惊慌告诉她她并非没有偏执的一面, 只是迄今为止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或物, 都并非她人生中的必需品,其中包括四年前的纪浔也。 她知道他云淡风轻的皮囊下藏着一颗脆弱敏感的心,在他看来, 她就是一只蚌, 里面藏着一颗最能让人觊觎的珍珠能量, 他也需要它, 于是想方设法地撞大她的缝隙。 ——比起爱她, 四年前的他,对她更多的只是一种精神依赖。 但显然她低估了他的雏鸟情结,高估了他对生活的欲望和面对心理痛楚时的承受能力, 长达四年的空白, 让他这份依赖逐渐模糊成贪恋, 近乎病态的执念和爱慕。 她要不要他、愿不愿意再爱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一定程度上或许等同于一个非生即死的选择。 叶芷安大脑如遭重击,心脏开始狂跳, 捞起茶几上的手机, 给纪时愿拨去电话, 开门见山地问:“最近你和你哥有联系过吗?” “没呢, 他也还是没联系你吗?” 叶芷安嗯了声, 话锋一转, “以你对你哥的了解,要是他遇到一样喜欢或者感兴趣的东西,他会怎么做?” 纪时愿没有多想就说:“以他那蛮横无理的脾性,不管那东西是不是已经有主人了,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手。” “如果,我是说如果。”叶芷安强压下不好的预感,舔了舔干涩的唇,“他要是放弃了对那样东西的执着呢?” “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他憋着什么更坏的招,或者——” 他想从源头解决问题,比如放弃自己。 纪时愿嗓音一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干巴巴地抛出一句,“不太可能吧。” 叶芷安喉咙里像铺了一层未经打磨的钢片,锋利的边角一下又一下地摩擦着她的喉管,一张嘴,全是铁锈味,发出的声音晦涩难听,“那晚他跟我说,让我别再爱他了,我一直没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这几天,我好像有点懂了。” 纪时愿安静听她往下说:“他不再执着从我身上要个未来了,换句话说,他决定放开我了……像他那种不死不休的性格,宁可折磨自己四年,也不愿意彻底跟我断了……所以,那晚如果他还残存着一丝念想,是可能说出让我别再爱他这种话的。” 纪时愿听出她的潜台词,心跳陡然漏了几拍,声线跟着变得起伏不定,“昭昭,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就我哥那贪图享乐的性子,干不出这种事情的。” 说这话时,她心里其实没有多少底气。 她见过十七八岁时的纪浔也,坐在院子里一张破旧的木椅上,眼里全是四下皆空的清寂。 他从不把谁放在眼里,包括他自己,或许对他而言,生命本身轻如鸿毛,贱如草芥。 纪时愿咬了咬唇,“这样,我去我二伯那打探一下情况,要打听不出来什么,我就让沈确追踪一下二哥的手机定位。” 叶芷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脑袋里想的全是纪浔也还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结束通话的半小时后,已经出门的叶芷安收到纪时愿的消息:【我哥手机关机前定位显示在且停,不过张嫂说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回来过了。】 这倒是和叶芷安掌握的信息对上了,叶芷安颤抖着手指回了个“好”。 她恐惧预感会成真,一面又在掩耳盗铃地庆幸着至今还没有纪浔也的任何消息——这节骨眼上,没有消息就是在变相地向外传递出一个好消息。 纪时愿又说:【沈确已经去查且停附近的监控了,只要能捕获到我哥那辆车的行驶轨迹,大概率就能推算出他最后可能会去哪儿。】 屏幕上多出一小撮雪花,叶芷安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下意识往天上看了眼,洋洋洒洒的白色劈头盖脸地落下,有片掉进她眼睛里,很快被眼球温度融化,顺眼角滑出一道分明的弧线。 没来由的,她想起四年前,他同意跟自己分手后不久,带她去了一个名叫“良辰”的庄园。 为了让那年的雪下得更久点,也是为了哄她开心,每天他都会在上万平米的良辰里上演劳民伤财的人工降雪情景剧。 持续几场后,她当面戳穿他的小把戏,压下心头的苦涩笑说:“你总不可能给我下一辈子的雪。” 他反问:“怎么不行?” “成本太高,我受不起的。” 他留下她的成本太高,而她继续陪在他身边的代价太大,他们之间的爱情似乎就是一场高投入高风险低回报低收益的投资。 叶芷安胡乱抹了把脸,跑到街角,拦下一辆出租,报出目的地后,身体止不住开始颤抖。 司机从后视镜里注意到,关心了句:“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边哭边说:“您能不能再开快点?求您了,我得赶去见他。” 交通并不拥堵,司机见她哭得如此狼狈,动了恻隐之心,在限速范围内将车速抬到最高。 路程只剩三分之一时,叶芷安找回理智,直接拨通纪时愿电话,语无伦次道:“他在良辰,一定在良辰……我现在在过去的路上,林盛安,你去联系林盛安,他是纪浔也的家庭医生,会做紧急处理,对了,还有直升机,你再安排一架直升机……只要够快,你哥他一定会没事的。” 纪时愿应该还说了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连自己什么时候到的良辰的都不知道。 偌大的庄园,只有两名保安在入口处守着,还是四年前那两位,一下子认出她,没有多说直接放行。 庄园内卧室众多,可她待过的就只有一间,她凭着记忆找到,还是没见到他,无措地徘徊一阵,忽然听见浴室传来水声。 她一怔,僵硬地朝那走去,手刚搭上门把手,心底的喧嚣霎时像被过滤一般,沉静如海,转瞬插进来一道熟悉的男嗓,他用最和煦的语调问:“昭昭,你敢再跟我赌一回吗?” 那时她应了声好,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如今的她根本不敢赌,也赌不起。 叶芷安脚后跟无意识往后挪了两小步,等到心里的潮水快要将她吞没前,她才提起力气摁下门把手。 卧室里的光线就这样溢进昏暗闭塞的空间里,在男人过于精致漂亮的脸上形成一道明晰的交界线。 他的身体正埋在浴缸里,身上只穿着衬衫黑裤,已经完全被水洇湿洇红,左手搭在边沿,右臂肘关节以下全部浸泡在水中,生机顺着鲜红的液体流出,剥离出一副死气沉沉的躯壳,成为禁书里最讳莫如深的那一页。 叶芷安脑袋里的齿轮突然停止了运转,被一团浆糊覆盖着,失去了冷静,失去了声音,也险些失去了感知自己存在的能力。 她开门的动静很轻很慢,独属于她的气息却是异常清晰,融不进腥潮里,纪浔也一下子捕获到,睁开眼,迷蒙的光影包拢着她那道纤薄的身形。 只当她是可望不可及的梦,却也还是伸出了手,低低哑哑地笑了声,“我们昭昭真是太好太心软了,还特地过来陪我最后一程。” 叶芷安忍受着如焚般的口渴,一步步朝他而去,距离拉得越近,她眼底的猩红就越浓重,这会的表情很扭曲,像哭又像在笑。 温热的手探上他沁凉的皮肤,纪浔也猛地一怔,眼底闪过难以置信,反手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摩挲,片刻又荒唐笑出声,“原来是真的叶昭昭。” 诡异到瘆人的背景里,他用平和的语气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叶芷安还处于发懵状态,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被美工刀割开的伤口要怎么处理? 这么多血,她要怎么止住? 药箱在哪?干净的布又在哪? 脑子里滚过数个乱七八糟的问题,真正说出口的却是最傻的那个:“纪浔也,你会死吗?” 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呆滞,看得纪浔也也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力,“你来了,就不会死。” 叶芷安木讷地哦了声,僵直地起身,拿来一块干燥的白毛巾,用力压在他伤口上,隔了几秒,低头看向自己。 她的身上没有一道缺口,遭受重击的灵魂却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劫后余生感。 他,他们都还活着。 太好了。 叶芷安短暂地恢复平静,淡声道:“你自己压着。” 她的神色骤然变得冷冽,传递出生气的前兆,没几秒,空气里响起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她的力气早就被抽干大半,以至于这一巴掌落在脸上,不痛不痒,但还是让纪浔也错愕两秒,回神后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强忍住的泪水浸红了她的双眸。 纪浔也是真的慌了神,在他准备从浴缸里起身前,她的眼泪彻底决堤,一霎工夫,空气全朝他挤过去。 非要说起来,他这些天过得不算太痛苦,即便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陷于泥沼中,粘稠的淤泥接连不断地挤压着他的躯壳,五脏六腑移位的同时,让呼吸变得异常迟缓。 他在窒息感中将记忆倒退回五年前,一帧帧一幕幕,以幻灯片的形式呈现在眼前,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他还想起她因羞赧泛红的脸颊和颤抖的长睫,想起她的唇贴在自己唇上的柔软触感,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叫他的全名,然后说:“纪浔也,你要好好的。” 他莫名体会到一阵信马由缰般的快意,突然觉得好像停在这儿也无所谓了,于是他正式开始着手自己的死亡。 自杀这种说法过于老土,应该换成一个更为浪漫的解释,比如献祭。 她用她的单纯善良,在他体内种下一个蚕蛹,那他就以以破壳的姿态给她留下一个最干净洒脱的印象。 昭昭,我听你的话。 放过你,也放过自己,别再爱我,别再痛苦了。 水位持续上涨,漫过他胸膛,纪浔也尝试将这些无色液体想象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幻想她的身体变成他们曾经做|爱时的藤蔓姿态,密不透风地缠绕住他。 他生平最讨厌束缚、捆绑,只有她的怀抱会让他感受到如焚般的渴求,不管是真实还是幻象。 可当她真正出现时,所有自圆其说的安慰不攻自破。 果然,他最想要的是可以触碰到的她——他还是想要她继续爱着他。 - 林盛安是坐直升机去的良辰庄园。 撕心裂肺的哭声扑进耳膜,越听越像哭丧的,他心脏一噔,连忙加快脚步,几乎是用冲锋陷阵的姿态赶到声源地,猎奇的一幕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底。 他的老同学顶着一副惨遭野蛮凌虐的破碎相,一边摁着自己伤口,一边弓着腰去哄跪坐在地上的女人。 哄不好,就松开手,去抹她的眼泪,结果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继续尝试,她继续甩开。 两个人就跟上演猫捉老鼠的戏码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你追我挡的行为。 林盛安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也是真想吼上一句:“你俩真他妈重口!” 他提着药箱上前,终止这场闹剧:“大哥大姐,咱先别闹了,把伤口处理好成不?” 纪浔也气场秒变,阴冷地瞥他眼,“多这一会儿,血就能流干?” 要他识相点,赶紧滚的意思。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林盛安被气笑,正要恶狠狠地挖苦一番,老同学的前女友先开口:“纪浔也,你非要这么折腾自己?” 冷冰冰的眼神中传递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意味。 纪浔也第二次变了嘴脸,朝林盛安比出一个请的手势,“行,你处理吧。” 伤口最后是在卧室处理的。 估计是想享受血液慢慢从自己身体里流逝殆尽的过程,创口并不深,更别提伤到筋骨,林盛安一个人就能处理好,以防万一还是多嘱咐了句:“一会儿赶紧处理好你跟你女人的事,然后去医院做个检查。” 那会叶芷安已经离开,纪浔也视线频频往门外眺,没见人折返回来,有些慌乱,语气也冲,“看什么,又死不了。” “没说只看手,你顺便做个全方位体检。” 林盛安知道他什么脾性,除了割腕外,肯定还在其他方面狠狠折腾了回自己的身体,“你这几天光喝酒没吃饭吧?真不怕胃穿孔?” 纪浔也没回答,抽回缠好纱布的手,衣服没来得及换,追了出去。 快到喷泉那儿,才见到那截瘦小、打着颤的背影。 他胸口堵得厉害,出声时勉强带了些笑意:“前面这位漂亮可爱的小姐,给个机会,让我好好哄你。” 叶芷安脚步不停,又走出五米后才顿住,扭头看他。 他的刘海早在浴室时,就被她愤怒捶击下溅起的水花打湿,往下滴着水,因视线受阻严重,半边被他捋到头顶,清隽的眉眼无遮无掩地露了出来。 极度虚弱的身体导致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又阴郁的苍白,像新刷上油漆的墙面,站在苍茫的雪色中,毫无违和感。 这样一个有棱有角,有血有肉,有贪有嗔也有痴,唯独对自己没有爱的人。 第51章第七场雪 ◎lookbackat◎ 害怕、心疼、埋怨、自责…… 繁杂的情绪再次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交织在一起,混沌成只增不减的气愤。 “你跟出来做什么?”她调动全身力气走到他跟前。 身高明显矮了一小截,气势却压了他一头, 纪浔也享受这种威逼感, 没有退缩, 反倒往前走了几步, 怕身上潮湿的寒气过渡到她身上, 刻意隔开两个拳头大小的距离。 “我刚才说了,哄你。” 叶芷安视线滑落到他右手腕缠绕着的纱布上,渗出的血异常刺眼, 两秒的停滞后, 她又看向他左手, 那里还束着她亲手编织的红绳。 陈旧的红将她满腔的烦闷短暂性压制住, 语调听上去起伏也没那么明显。 “你有没有看过昨晚的气象预报?” 纪浔也点头, “当然。” 有她在的节目,他一期不落,盘到包浆也生不出丝毫厌倦之心。 “你还记得今天白天最低温度几度吗?” “零下两度。” “那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一件湿衬衫, 一条湿长裤。”说完, 他忽然笑起来。 这笑精准地踩上叶芷安雷区,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怒火持续翻滚着,到底心疼他, 没将对峙的阵仗拉长, 而是绕过他, 大步往回走。 也是巧, 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林盛安, 又撞见这么一副极具刺激性的画面: 男人高高大大的身形压下一截, 脑袋低垂着,小媳妇似的,亦步亦趋跟在一个比他瘦小不少的女人身后。 这又是在整哪出? 这对前任,可真他妈会玩。 见两人有把自己当成空气晾着的意思,林盛安不乐意了,非要出声显摆自己的存在感,“虽然手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但最好还是赶紧去医院做个精密检查,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叶芷安侧过身,定定看向他,“受伤的人是他,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置身事外的冷淡姿态经不起细品,多看几眼,就能察觉到其中的表演痕迹过重,在场的两个男人很给面子没有点破,纪浔也笑着往下接:“这人天生斜视,我们昭昭甭跟他生气。” 林盛安忍下将这白眼狼骂到狗血淋头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我斜视的毛病暂且不提,先说说你的,这几天没怎么进食,本来就低血糖了,还往外放了这么多血,抽烟酗酒样样沾,寒冬腊月穿一件湿衬衫在外面乱晃,你这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啊?我呢就说到这份上,你要是还不打算去医院,我也懒得再管,省的到时候被你回怼一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不过你放心,你要是哪天嗝屁了,我一定去你灵堂送上最大最贵的花圈。” 叶芷安眼睛一斜一瞪,将矛头对准林盛安,“林先生,你好歹是个医生,能这么诅咒自己的病人吗?” 林盛安算看出了,这是一个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说她前男友一点不是的主儿,“行,我的问题我撤回,先走一步,至于你们,就继续留下来解决你们的问题。” 他刚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又归来,左侧臂弯搭着件堪比被子大小的羽绒服,右手提一个袋子。 林盛安往里瞄了眼,一条灰色卫裤和……平角内裤。 叶芷安把大衣丢给纪浔也,下巴一偏,指向一旁的直升机,“现在就去医院,坐直升机去。” 纪浔也:“裤子现在不换?” 她脚下飞快,直视前方说:“上直升机换。” 林盛安听乐了,递给老同学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纪浔也没搭理他,懒洋洋应了声行,“那我就先不害臊了。” 听闻此事的纪时愿第一时间改道去了医院,看见叶芷安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立马小跑过去,“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大碍,调理一阵就好了。” 纪时愿松了口气,捕捉到她红肿的眼睛后,有些难受,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会行事乖张、全然不顾后果的堂哥,“昭昭,你被吓了一跳吧,不过没关系了,以后都会好的。” 纪时愿几乎没有安慰过人,又只是个局外人,这会脑袋空空,抛出的措辞毫无感染力。 叶芷安轻轻嗯了声。 纪时愿把袋子递给她,“沈确说你这几天大概率会住在医院,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洗漱用品,至于换洗衣物,一会儿会有人送来。” 叶芷安心一暖,认真说:“谢谢你们。” “你要真想谢我们,就别学我那混账二哥,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继续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纪时愿前脚刚走,赵泽后脚出现,身上带着浓重的脂粉味,不难推测出是从温柔乡里抽身赶来的。 赵泽心里想着事儿,没注意到一旁几乎把脑袋埋进膝盖里的叶芷安,风风火火地打开了病房门,十几分钟后,唉声叹气地走出,拿出根烟抽,想到还在医院就收了回去,准备走了,才瞥见长椅上一动不动的小蘑菇。 “这不是小叶吗,不进去干嘛呢?” 叶芷安听出是谁的声音,碍于实在没心情跟他说话,最后连头都没抬起来。 赵泽给自己找了斜对角一处空位,大剌剌坐下,“人嘛活着总会有一时想不开的时候,就跟阿浔现在一样,换句话说,他这么做可不是在跟你卖惨,或者刻意引起你的注意力,惹你生气……更何况就他那怂样,哪敢真的惹你生气啊。” 叶芷安这才掀起眼帘,冷声回:“他都敢死了,还不敢气我?” 她都快被他给气死了。 当然她也气自己,后悔那天把话说重,逼他做出了这般险些毫无转圜余地的抉择。 这是赵泽第二次近距离感受她的伶牙俐齿,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一面在心里斟酌可以用来充当和事佬的措辞。 “我呢,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不知道爱这东西是什么狗屁玩意,估计我那兄弟也不太懂,但在我看来,懂不懂其实没那么重要,关键看他的态度和表现。” 见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这个话题的反应,赵泽继续往下说:“你俩分手这四年,他去过好几次你在的江宁气象台,不过没进去,就在外面远远看着,梦溪镇他也去过几回。大概是那时候没做好跟你见面的准备,每回都跟做贼一次,大半夜才过去,一去,就在你家门口站到天亮。有几次,我都怕他被当成变态抓起来进局子。” “你的节目他全都看过,撞上开会时间,就直接把底下一帮董事晾在一边,跟玩烽火戏诸侯似的。” 赵泽想到最重要的一点,“你放心,这四年,我们纪公子守身如玉,没跟其他人谈过,连女人的指甲盖都没碰到过,所以这不就传出来他是gay这种瞎话吗?至于他的心,太小太小,也只够装下你一个人。” 说完这段长篇大论,赵泽晃晃荡荡地离开,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得瑟背影。 叶芷安在外面多待了会,才鼓足勇气进病房,纪浔也正阖着眼,听见声音,才微微撑开一条缝,辨清楚人后,桃花眼立刻弯成两道弧。 因气虚乏力,他的笑声断断续续的。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昭——” 她打断:“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但我不想真的想跟你吵架,所以你先不要和我说话,尤其是跟我们有关的话题。” 叶芷安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准备离开,被他一把拉住。 她没回头,听他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好,我不说,但是昭昭,今晚就留下来吧,离我远远的也行,只要我还能看到你。” 他太聪明了,明知道这节骨眼上她根本招架不住他这种程度的服软,她还非得在她摇摆不定的心脏上摄入能够让她变得优柔寡断的药剂。 等他松开手,叶芷安走到距离他大概五六米远的沙发上,什么都不做,开始放空自己大脑。 直到晚上入睡前,两个人都没完成一句正常的交流。 第二天下班后,叶芷安直接去了医院,纪浔也还没吃饭,问她想吃什么。 “跟你一样,喝粥就行。” 纪浔也让杨特助送来两份筒骨粥,另外给叶芷安准备了几小碟偏重口的下饭菜。 叶芷安没吃几口,眼前一片模糊,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进粥里。 赶在纪浔也反应过来前,她吸吸鼻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了句:“小菜太辣了。” 吃完饭,叶芷安就借浴室洗了澡,出来后拿上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写稿,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灯熄灭。 两个人都没睡着,也没说话。 窗帘没拉全,从叶芷安的角度往外看,恰好能望见那轮最皎洁的月色,她曲指将月亮框进自己的世界,忽然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去。 纪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隔了进两分钟,叶芷安才听见他的声音:“昭昭,我后悔了,后悔跟你分手,也后悔说出让你别再爱我那种话。” 她喉咙堵得难受,只在心里应了一声。 纪浔也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许这个话题可以进行下去的意思,但他却突然不说了,而是采取迂回的游击战术,从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聊起,“以前要是没事做,除了跟人赛车玩命外,偶尔我会窝在家里拼积木,多的有上万颗零件,我也算有耐心,只要是拆了包装的,到最后都能被我拼完整。” 他做事很少半途而废,但与他充沛的耐心相反,他的新鲜感少得可怜,即便是费尽心机得到的东西,一旦满足不了他更进一步的精神需求,随手就能被他丢弃,也因此,那些积木成品无一例外被他摧毁。 遇见她之后,他依旧能保持充足的耐心地将积木搭建好,不同的是,他奇迹般地不出破坏欲去摧毁自己的心血,而是将它们完好无损地保存着,直到今天。 叶芷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可你差点把自己毁了。” 一想起当时的画面,她的恐惧又开始侵占她的心肺,哭腔根本抑制不住。 “分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能慢慢学会去爱自己,不需要太快,从一点点开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但是……但是……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她拼命捂住嘴,没让哭声泄露出来。 空气安静下来,止住眼泪的同时,她听见轻微的动静,是拖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她没有转头,绷直了背,不断逼近的气息将她的眼睫掀得一颤一颤的,片刻他的声音也开始攻占她耳膜。 “昭昭,回头看看我。” 她的心已经软了下来,行动却依旧在负隅顽抗。 纪浔也有些烦躁,突然很想点上一根烟抽,“你这样让我想起了我们分手那天。” 叶芷安一颤。 “分手前一周,我们一起看了《南方与北方》,你说里面的雪景拍得很美,但我脑子里只有桑顿对着玛格丽特离开背影的独白,''''look back,look back'''',所以分手那天,我也在心里这么对你说了……” “我当时没有勇气叫住你,只能期待你回头,哪怕就那一次,但是昭昭,你没有。”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你是铁了心要跟我断绝一切关系。” “不过没关系,你现在回头,回头看看我就够了。” 叶芷安没法再摆出冷硬的姿态,转过身,用如水一般的眸同他对视。 “这次我没打算卖惨,我是真的想死,但这不是我第一次动这种想法,说白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选择,所以,你不用感到任何自责,相反,我能活到现在,全是你的功劳。” “什么意思?”她听得一知半解。 “我妈死后不久,我也决定用她的方式离开,但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你,你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有活力的声音,就好像迎接明天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挺可笑的,回到家后,我就突然不想死了,想着明天再糟糕估计也比不上当下。” 叶芷安心脏因难以置信狂跳着,“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这个人,但我也是这几天才意识到她就是你。” 叶芷安不受控地伸出手,犹豫两秒正要缩回,被他眼疾手快地攥住,“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就算有天没了,你也不需要对我感到任何歉意,我也不要那种东西,我只想要你爱我。” 她听得五味杂陈。 也是,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这两天不敢跟他说话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她对他的愧疚心理。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勇敢、洒脱,分手那天,我也不是一点都舍不得,跟你重逢后,我一直在害怕,可我从来没有一次像昨天这么……” 她突然说不出话。 对面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逐渐放大,在她唇角留下温热的触感,“我知道,但我这不是没有出事?” 她抹了把脸,“还有那天晚上,我说——” “这事就先别说了。” “为什么?” “我比你胆子更小,不管是现在,还是复盘过去,都听不得一点不好的东西。” 叶芷安怔怔看着他,隔了几秒,又呢喃一声:“为什么?” “嗯?” “你说过我是你的初恋,那么一开始,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 明明早就看穿了她拙劣的伪装把戏,为什么还肯入局,配合她把戏继续演下去? 纪浔也稍滞后笑起来,“你管它做什么,反正就是你,也只能是你。” 她搭出一台戏的同时,他又何尝不是在进行着他自以为是的狩猎? 只是他过于高估自己的定力和能力,最后反遭她真心围捕也在情理之中。 “叶芷安,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放手这种仁慈的事,我只会做一次,既然你把我从鬼门关前带回来,那我以后就只能跟定你了,你不可能再甩开我了。” 不等她给出回应,他又说:“差点忘了一件事,昨天晚上我发现——” 他愉悦地笑了声,“我的昭昭偷偷摸摸亲了我的伤口。” - 第二天下班后,叶芷安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趟良辰,最后停驻在一间影像室里。 应该是那几天他最常待的地方,尚未有佣人来清洁打扫,一眼望去,杂乱无章。 酒瓶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烟灰缸里的烟头也堆了不少,唯独置物架上的vcd依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纤尘不染。 她随手取下一带,放进影碟机里,不一会儿,屏幕里出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面带笑容地念着自己逐字逐句撰写润色过的录播搞。 其他vcd里无一例外也全是她的身影,正如他所说,她的节目,他是一期不落。 叶芷安还在烟灰缸下发现了一张纸。 他的字迹很好认,正儿八经时书写的是标准的瘦金体,笔锋瘦硬有力,结体端正匀称,放飞时,介于行书和草书之间,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狂妄恣睢到极点。 信纸上的内容里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只有一句话,看着像遗书,也像情书。 【想起来,她以那眼神直视世界,以那目光压倒世界,我喜欢她这一点,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这世界。】 她心脏抽痛不已,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纸张锋利的边角,动作突然一快,被划出一道伤口,也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纸上还有另一道痕迹,于是将信纸高举到头顶。 阳光映出了上面朦朦胧胧的轮廓,写的是:【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想起来,她以那眼神直视世界,以那目光压倒世界,我喜欢她这一点,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这世界。”——《项塔兰》 第52章第七场雪 ◎“那就一起受伤。”◎ 纪浔也一堆公事要处理, 只在医院待了一周。 进入年终,叶芷安也忙到焦头烂额,以至于后来那几天, 两个人一次面都没见上, 而这也算给了叶芷安足够的缓冲时间好好整理他们这段关系, 以及她真正想对他说的那些话。 周五下午, 叶芷安打完卡下班, 去公交车站的路上,被一辆车逼停,她下意识以为是纪浔也, 等到车窗降下, 露出一张算不上陌生的脸。 不是什么该寒暄的关系, 也不想再和他们一家其中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叶芷安当作没认出他, 继续往前走。 轿车车速未变,始终与她保持相同间距,誓不罢休的姿态。 叶芷安这才停下, 直挺挺地扭过头, “请问有什么事吗?” 程宗文态度不冷不热, 语气更接近于一种公事公办,有悖外界传闻的温润如玉,“叶小姐, 关于我太太的事情, 我想跟你聊聊, 请上车。” 虽说用了个“请”字, 叶芷安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被尊重了, 吝啬地收回笑容, 连表明的平和都疲于维系,甚至放大自己脸上的抵触情绪,用比对方还要冷淡的调回:“我还有事,没有时间跟您聊聊。” 程宗文身上有着他们那个阶级惯有的傲慢,也有上位者势在必得的耐心,之后连着几天,叶芷安都能在路上碰到他,实在烦了,就应下同他的见面。 见面地点跟本人的装束一样考究,在四环外一家茶馆,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强。 到那儿时,有人正在唱评弹,叶芷安在观月阁听过几次,很快辨认出这是《声声慢》。 程宗文借机引出话题,“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时,她就在这里工作,瘦小又孱弱,患有很严重的应激反应。” 叶芷安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错愕,更具冲击性的一句直接砸向她,砸得她大脑嗡嗡作响,“你和你母亲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所以拍卖会那晚在宴会厅见到你,再结合你们的反应后,我立刻认出了你是谁,不过你母亲对这事并不知情。” 叶芷安回想起那晚他的神态,看不出分毫异常,最为可笑的是,那会她还在庆幸着他的一无所知,现在才知是他操控情绪的能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心里不由发怵,脸上的肌肉霎时僵硬无比。 程宗文抿了口茶,看似解释道:“叶小姐,请你理解一下,像我们这种家庭,婚嫁之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就算家里长辈愿意放宽要求,不追求什么门当户对,娶进门的人也必须得是身家清白的,所以在我提出要娶你母亲时,我的父亲就对她做了详尽调查。” 叶芷安听出他的话外音,“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梦溪镇有丈夫,也有孩子?” 程宗文纠正她话里的细节错误,“我认识她那会,她已经没有了丈夫。” 他突然笑着来了句:“那样的渣滓,死了比活着好。” 叶芷安皱了下眉,没有接话。 “知道你母亲在梦溪镇的生活后,我更加坚定了非她不娶的念头。” 他话锋一转,“你母亲过得很不容易,相信只要是人,见到当时的她,难免都会动起恻隐之心,而你,作为她的骨血,应该更要理解她当年离开梦溪镇的决定。” 他的眼底没有情绪,只有试探,操弄话术的同时,清醒地旁观着叶芷安的反应,在提及应溪时,神态才会有不明显的波动。 显然爱应溪是真的,将自己当成应溪救世主再将她圈养起来也是真的,看不起应溪和别人生的女儿更是真的。 “您怎么就知道我不理解?”叶芷安反问。 但凡她有分毫不理解,就不会一次次被应溪消失的母爱绑架。 “我一直很清楚,她在选择逃离梦溪镇时,还是爱我的,只是那一刻的她更爱自己而已,而爱自己本身是没有错的。” “那现在你是觉得她做错了?” 说话云遮雾罩的,叶芷安精力消退得厉害,不想再费心神去揣摩他的潜台词,语气凉了不少,“程先生,你说话一直都这么迂回?” 时间按分秒计算的人,竟然愿意陪她在这打游击战,这算是她的荣幸吗? 程宗文笑了笑,用包容不成熟晚辈的眼神看她,“你母亲和你的这几次见面,我都知情,也知道她为了嘉柠,做出了一些伤害你的事,就结果看,我们都该跟你道声歉。” 叶芷安没被他的场面话迷惑了心智,“我猜这话还有类似''''不过''''这样的转折。” 程宗文第一次对她露出赞赏的神情,“你母亲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答应我的求婚,是嘉柠让她改变主意的。” “嘉柠出生不久,她母亲就去世了,从来没有体会过一天母爱的她,很喜欢也很依赖你母亲,也可能是嘉柠小时候跟你长得有几分像,让你母亲产生移情作用,最后答应成为我的太太。” 这话其实有点美化现实,事实上,当年他是借用嘉柠的由头,非要将应溪留在身边的。 在那之前,应溪不是没有动过回明港镇把亲生女儿接到身边的念头,或许她一开始离开梦溪镇,就是为了有一天重获安稳生活后,再好好将女儿抚养长大。 是他一次次骗了她,谎称她女儿已经和她母亲离开梦溪镇,在另一座城市过得很好,她要是在这节骨眼出现,可能会破坏她们的生活,她这才慢慢放下对女儿的念想,尝试将自己所有的感情投入到嘉柠身上。 “你母亲生你养你七年,却养了嘉柠十五年,单论心血的投入,叶小姐,说句难听的,你不及嘉柠,现在她会做出这种选择,也算合乎情理,不该受人指摘。” 叶芷安越听越荒唐,对着利益记得者的嘴脸嘲讽一笑,“是你太太让你来当说客,调和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说她残忍也好,无情也罢,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应溪断绝关系和来往,旁人干预得再多,也只会稍稍动摇她的坚决,而不是彻底让她打消念头。 程宗文否认了,“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我当然也没这么伟大,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在让你母亲知道你不再怨恨她的前提下,尽早远离她的生活。” 这几天,应溪的状态糟糕到极点,梦魇频频缠身,说的全是同一句话:“对不起,昭昭,别不要妈妈。” 然而这些,程宗文不会让叶芷安知道。 沉默了会,叶芷安反问:“程总,你是算在威胁我?” “是威胁还是奉劝,得看你怎么理解。” “你装出一副为了她好的模样,来对我进行说教,我相信其中有一部分确实是因为你爱她,但我想更多的是,你怕她顶着程太太的头衔,在外面有个私生女这事被别人知道,会损害你程家的名声。” 说着,她眼神又冷了几分,“跟她开诚布公那天,我原本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我跟她真正的关系,出于各种原因,我没有这么做,但不代表我永远不会这么做。” 听她在面前大放厥词,程宗文想起一句话:兔子急了还咬人。 倒也贴切。 他没说话,洗耳恭听她的反威胁。 “愿不愿意继续跟她来往,都是我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非要强行更改我的意志,那你最好有让我悄无声息消失在北城的能力,不然到时候,我一个不高兴,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我们私下里的第一次谈话,也会是最后一次……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先走一步。” 叶芷安拿上包,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既然你能把你太太的家底翻个底朝天,那我猜,你应该顺带查出了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吧?” 程宗文终于变了神色。 关于叶芷安亲生父亲的消息是他对应溪撒的第一个谎。 他告诉她,那个叫叶至峤的男人早就背弃了他们之间的承诺,在她离开学校当天,就被父母送到国外,没多久和当地一华裔千金订婚。 事实上,叶至峤早死了,死在了孤注一掷去梦溪镇的路上。 走到茶楼门口前,叶芷安四肢已经僵硬,手心密密匝匝的汗液戳穿她的张皇和惊悸。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见到纪浔也。 想让他用温煦的目光,将她潮湿的情绪密不透风地框起来。 - 赵泽对着手机屏幕骂了声“卧槽”,转头看向大病未愈正站在窗边装深沉的男人,“小叶同志问我你在哪儿呢,不是,她不来问你,找我干什么?” 纪浔也转过身,背抵在墙上,“你怎么知道她没来找过我。” 赵泽这会特别机灵,“该不会你骗她自己现在在其他地方,她怀疑,才来找我的?” 他又“卧槽”了声,“都说女人第六感牛逼,看来是真的……你怎么回她的,我跟你统一下口径。” 纪浔也言简意赅,“在公司。” “行。”赵泽敲下这几个字,犹豫了会,没发送,又问:“你确定你这副样子,一会儿真能跟李明宗那蠢货玩车?” “他有心跟我玩,光躲是躲不过去的。” 当年,纪浔也遭李明宗报复,险些在国外折了双臂双腿,为了保全李家,得知这事的李明宗老子李京翰只能大义灭亲,亲手挑断李明宗脚筋给纪书臣赔不是,转头又将李明宗送到国外,直到上个月,李明宗才回国。 一场招标会上,两个人狭路相逢,出乎所有人意料,李明宗用一副冰释前嫌的姿态,笑着同纪浔也寒暄,还说自己会在下月中旬在淮山安排一场赛车局,问他要不要加入。 纪浔也不蠢,不至于猜不出这人憋着什么坏水,无非想借赛车的由头,完成迟来四年的报复。 纪浔也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烟盒,倒摸出一颗牛奶糖,三两下拨开含进嘴里,“我既然敢来,就不会什么准备都没做,就算死,也只能是他死。” 赵泽就佩服他这狂妄劲,朝他竖起大拇指,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将人卖了,重新敲下:【在淮山,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要跟人赛车了呢。】 这番不地道的行径,几分出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另外几分是在担心,当然他并不担心纪浔也会真出什么事,而是怕他恶魔附体,把事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叶芷安在,多多少少还能镇住他。 叶芷安没回复,直接打车去了淮山。 跟五年前一样,处于封路状态的淮山山脚停着一长排豪车,数名青年坐在车顶,挥舞手上的彩带将她拦下,不同的是,这回有赵泽的亲自迎接。 有人吹了声口罩,“泽哥,这你女人啊?” 赵泽呸了声,“你这话让纪公子听到,小心把你舌头拔了。” 原来是纪二的女人。 其余几人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露出称奇反应。 赵泽扭头看向叶芷安,“一会儿你可别跟他说是我把消息透露给你的。” “他不傻,就算我不说,也猜得出。” “要真被他琢磨出了,到时候你可得替我说几句好话,你也知道,他现在谁都不听,就听你的。” 叶芷安憋着气回:“那他还骗我?” 赵泽立马闭上了嘴。 起点处停着四辆改装车,李明宗还没上车,倚在车边吞云吐雾,叶芷安认出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赛车的时候,我坐纪浔也副驾驶算违反规则吗?” 李明宗停下吞吐的动作,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几眼,想起他们之前的过节,眼神陡然变得阴狠,在他身侧的男人诨话张口就来,“别说坐副驾驶,就算你坐纪公子大腿上,也不算什么事儿。不过你俩得注意点,一会儿千万别擦|枪|走|火了,要是因为这事,害自己受伤,传出去可太难听。” 闻言,李明宗带头笑得最欢。 在来的路上,叶芷安已经听赵泽简单提起四年前李明宗和纪浔也的那桩恩怨,护犊子情绪上来,反唇相讥道:“都说脚筋被挑断后,难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尤其是现在这种阴冷天气,李少爷一会儿可别疼得一抽一抽的,把刹车当油门踩了。” 轮到赵泽差点笑喷,一句话没来得及附和,就看见叶芷安精准地上了纪浔也那辆车。 在这之前,赵泽得承认自己对叶芷安存着几分轻蔑态度,和旁人一样,认为她是手段高明到了另一种境界,才能将北城两朵高岭之花玩弄于掌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个姑娘,不仅不高明,甚至还有点傻,她唯一的手段怕是只有剖开自己胸膛,拿出一颗不经任何粉饰过的真心对待他这兄弟。 这世界上有几人能抵抗得了这般冲击? 纪浔也会沦陷到如今这副样子,时刻被她牵动着心弦,好像也能理解了。 车门和车窗都紧闭着,外头的起哄声被削弱大半,加上纪浔也这会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和叶芷安的聊天页面上,对正在以及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听见开门的动静后,才掀开一点眼帘看去,呼吸声在一瞬间变得有点响。 “你上来干什么?”云淡风轻的模样从他身上消失,剩下满满当当的抗拒和慌张,一时间都忘了问她怎么来的、又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只说:“下去。” 叶芷安敢说这是他对自己用过的最冰冷的语气,若非考虑到他的出发点,这会她的心已经透凉了。 “你这车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非得赶我下去?” 她非但没听,还昂着下巴同他负隅顽抗。 “你想什么时候坐我车上都可以,现在不一样,我没跟你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对着她一双透亮执拗的眼,他态度突然又软化下来,“听话昭昭,先下车,我跑个一圈就回来。” 叶芷安还是无动于衷,“要么你现在就把我打晕,交给赵泽,要么你就让我一起跑完这一圈。” 纪浔也就没见过比她还倔的,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叶芷安,我不是在过家家,要是你受伤了——” 叶芷安打断,声音颤抖得厉害,“你担心我会受伤,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担心你?你从来不听我的,不肯对自己好点,那既然这样,大家就一起受伤好了。” 纪浔也盯住她烧红的眼眶看了几秒,拿自己后背重重砸了下椅背,好半会说:“行,你陪我。” 叶芷安松了口气。 空气安静片刻,纪浔也又问:“想不想我赢?” 说完,他就觉得自己问了个废话,他这姑娘什么时候想让他输过,哪怕是在他们这段关系里,她想要的也从不是占领高地,而是与他平起平坐,谁也不落下风。 他自认为已经将她看透,结果得来了一声:“我想你赢,但要是你为了赢受伤,那我宁愿你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输得一塌糊涂。” 他心一颤,忽而笑了笑,“我不想你看着我输,也不想我为了自己赢,让我们昭昭受伤,那看来就只能往双赢这条路开了。 叶芷安信了他的话,微微点头,注意到他毫无束缚的前胸,拧着眉问:“你开车不系安全带?” 纪浔也跟人赛车时,还真没系过安全带,不过这会不敢说实话,“系啊,这不是还没开始。” 他恢复在她面前不着调的姿态,“你给我系?” 叶芷安没有多想,朝他倾身,手指刚探到安全带的金属扣,后腰被他的手掌压了下,转瞬久违的潮热逼上她的唇,逗留足足十余秒后,她听见他微哑的嗓音,问她:“怕吗?” 第53章第七场雪 ◎“别生气,再狗也是你一个人的狗。”◎ 纪浔也并不期待听到她的答案, 是或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在她义无反顾上车的那一刻, 他就收获到了这世界上最甜的一颗糖。 他没立刻松开她, 埋在她颈侧深吸几口气, 恨不得将她的气息融进自己肌骨血肉之中, 等到外头的人声消减些, 他又在她后颈咬了口,留下野兽的标记。 最后才放她回座位,来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觉得我是真的病得不轻。” 她冲他笑, 他就感觉自己空空如也的心脏被填满了。 她的话和眼神里, 好像总藏着一股春风吹又生的生机, 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破碎的灵魂缝补上。 哪怕她用全世界最轻描淡写、最听不出真情实感的语气告诉他她爱他, 他就能自觉套上枷锁, 温驯地垂下头颅。 这不是中毒了,还能是什么? 叶芷安曲解他的意思,“你又哪儿不舒服了?” 她如临大敌, 明知自己在医学这块什么都不懂, 也还是立刻凑过去检查他的身体, 连他手腕已经愈合的伤口都没放过。 “就你这身体状况,不该只在医院待一周,你老实跟我说, 你最近真的有好好吃饭?” “当然, 按你跟张嫂交待的, 三餐就没断过, 不信一会儿你亲自打电话问她。” “你是她雇主, 就算你扯谎, 她估计也愿意跟你打配合。” 纪浔也正要回答,有人敲了两下车窗玻璃,赵泽弯下腰说:“浔哥哥,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一会儿千万悠着点,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我心里有数。”纪浔也多瞥他眼,要他赶紧走人,别当破坏气氛的电灯泡。 赵泽比了个“你俩继续”的手势,敲出一根烟,退到警戒线外,吐烟的同时,对准备上车李明宗敲打了句:“李大少爷,心里有气,想要发泄能理解,但在出气前,还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省的干出一些得不偿失的事。” 李明宗脸上的阴狠一闪而逝,侧身对着赵泽笑说:“要是最后能达成目的,那可不叫得不偿失,只能叫得偿所愿。” 车门被重重甩上,赵泽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心说:真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傻x。 纪浔也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有把握能在李明宗的围攻下全身而退,偏偏突然多出一个不可控因素,心里没有收到波动影响是假的,相反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僵,挂在嘴角的笑和他轻飘飘的语气成为他最后的伪装。 “怕的话,一会儿抓紧我的手。” 这种时候,两个胆小鬼就该互相取暖。 他以掌心朝上的姿态,将手递到扶手箱附近。 叶芷安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直视前方冷冰冰地说:“你好好握方向盘。” “……” “这方向盘可没你重要。” 叶芷安已经没有心思跟他插科打诨。 车装的单向玻璃,在她的视野里,方才起哄的人已经全退到白色警戒线外,赵泽边抽烟边朝他们摆了摆手,至于手势什么意思,她没看明白。 没多久,穿着露脐装的赛车女郎站到车辆中间,两侧观众手里握着手电筒,灯光忽明忽暗。 极度的紧张下,叶芷安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的话带着让人啼笑皆非的杀伤力,“她穿这么少,不冷啊?” 顺势打碎了僵滞的氛围,纪浔也笑到不行,“回头你去问问。” 掐她脸的同一时刻,赛车女郎给出比赛开始的指令。 叶芷安还没反应过来,先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后坐力,霎那间心脏差点跳出喉咙。 淮山直线路程极少,九曲十八弯,车速又快,后来那十几分钟里,叶芷安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沙漏瓶,颠来倒去的,得亏胃里空空,不然真能吐个昏天黑地。 一开始李明宗跟他的两名“护法”还算安分,纪浔也还能一心二用,偶尔分出眼神看向一旁的人。 灵魂出窍了一般,存在感极为单薄,他叫声“昭昭”,她才给出极轻的一声嗯。 “要是你也想玩,回头我让人在良辰改装出几条环形车道,给你练练手。” 叶芷安脸上的肌肉已经彻底僵硬,挤不出多余表情,显得格外严肃古板,“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玩,你好好开你的车,也别再跟我说话了。” “……” “离决出胜负的地段还差得远,你现在就这么紧张,一会儿可怎么办?” 淮山各路段都被他装上监控,李明宗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提前在隧道里安排其他车辆,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也意味着,李明宗要想做手脚,就只可能在距离终点两公里不到的双s型拐弯设陷,比如利用另外两辆车,对他形成逼夹之势。 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一入弯道,李明宗手下两辆车就就开始对他进行围攻,他冒了回险,转弯时非但没有降速,还将油门往下踩,转动方向盘的手带出一阵疾风。 身后传来几道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叶芷安一怔,没来得及扭头看,纪浔也又连着过了几个弯。 等到耳朵里的声音被欢呼取代,叶芷安才意识到比赛已经结束,她呆呆扭过头,昏暗的光影里,他唇角弯曲的弧度依旧清晰,眼眸黑而亮,笑声是从胸腔闷出来的,格外厚实。 她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也见过他颓然萎靡的背影,如此意气风发的一面,却是她第一次见。 大概这才是传闻中真正的“纪公子”。 她心脏开始狂跳。 等人群散尽,纪浔也从后座拿上外套,没来得及穿,看见他的姑娘也下了车,站在车头,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快步上前,衣服往车前一放。 叶芷安刚回神,腰就被他环住,腾空两秒,臀部平稳落在铺有他羊绒大衣的车上。 纪浔也换了个姿势,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形成包拢的姿势。 “我赢了。” 她一愣,弯唇笑,“还赢得毫无悬念。” 是真开心了,连眼睛都弯成月牙,在他记忆里,四年前的她就很爱这么笑。 阔别已久的笑容浮现在眼前,宛若稀世珍宝,让人恨不得立刻拥有。 “昭昭小姐,给点奖励?”他摩挲着她的下唇问。 叶芷安知道他要说什么,为难道:“我们先回去,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先亲一口。”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哪怕现在这亲吻跟“回去后”大概率会发生的事相比较,只能算开胃小菜。 叶芷安没说话,是默许的意思,只是在捕捉到他眼里沉甸甸的欲念,慌乱揪住他领口,强调道:“就一下。” 纪浔也展眉笑,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腰际,几乎不带停顿地抬起她下巴,将自己冰凉的唇扣上去。 他自然不会只满足一个浮于表面的吻,片刻舌尖往前探,蛮横地撬开她牙关,同她的潮热勾缠,还觉不够,就用牙齿轻轻咬她下唇。 叶芷安瞪圆眼睛,趁短暂的喘息空档,有些气恼地指责道:“你得寸进尺。” 他踩起自己也毫不留情,“谁让我跟狗一样。” “……” “别生气,再狗也是你的狗。” 纪浔也又吻了上去,右手手掌始终未离开她细瘦的腰,叶芷安伸手推了推他胸膛,他皱着眉退开,一脸不知餍足。 她脖子一缩,“有人来了。” 纪浔也啧了声,不耐烦地扭头看去,看见是李明宗,眼神更冷了,将叶芷安抱下车,拿上外套准备上车离开。 李明宗直接堵住他们的去路,“小纪总,这才一局,别急着走啊。” 纪浔也看着他身侧几名打手,笑了,上前一步,将叶芷安拦截在身后说:“还想玩什么,直说。” “原谅我之前有眼无珠,回国后才知道开车撞人这游戏是小纪总您最先开发出来的。”李明宗点到为止。 纪浔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想玩,也成,但有个前提条件,得你亲自玩。” 李明宗舌尖抵了下后槽牙,昏暗的灯光遮掩掉他眼底的狠戾,从上扬的唇角看,是在笑,“当然……不过机会难得,光坐在车里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俩就充当一回''''人质'''',让各自找来的人开上我们的车撞过来。” 叶芷安听得云里雾里,扯了扯纪浔也的手,朝他递去困惑的眼神。 最后是姗姗来迟的赵泽做出的解释,他指了指地上的白线举了个例子,“来两个人站在这条线上,直线距离他们百米外的两辆车同时以百码速度出发,看最后停下时哪辆车车头离人更近,近的那方且没撞到人的,就是赢家。” 足够引起人心惊肉跳的话,被赵泽用习以为常的口吻说出,叶芷安只能感受到满满都讽刺,转念又觉没什么稀奇的。 钱财、家世本身,就足够作为他们荒诞不经的筹码,普通人的命只会显得一文不名。 叶芷安收紧手,等纪浔也看向自己后,轻声问:“一定要比?” 纪浔也笑意不达眼底,“躲不过去的,他要玩就陪他玩玩。” 叶芷安沉默了会,“如果你非要当人桩——” 她抬高嗓门,用李明宗也能听见的音量说:“我来开车。” 纪浔也笑容瞬间垮了,“你别跟我闹。” “你怕了?” “我不是早把命交到你手里了,现在怕什么?”横竖也只会是他受伤,这会提出反对,只是不想她再掺合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 万一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哪怕只是膝盖蹭破一小块皮,这姑娘估计都会自责死。 ——难哄。 “那你就别反对了。” 她一脸的“多说无用”,纪浔也没辙了,“行,你开。” 叶芷安想到什么,垫脚贴上他耳朵。 旁人只当这对前任在调情,只有纪浔也能听到她压到不能再低的声音,“他们会不会在你车上做手脚?” 刚才开的这辆已经不太适合完成第二场比赛,至于事先准备的另一辆,目前还在停车场停着。 以纪浔也对李明宗这类小人的了解,答案毋庸置疑。 他掐掐她的脸,“换辆车就成。” “用赵老板的车?” 李明宗行事再荒诞,也没那胆子一次性得罪纪、赵两家,也因此纪浔也敢笃定赵泽那车完好无损。 他点了点头,使唤赵泽去把他那辆超跑开过来。 赵泽白他眼,任劳任怨地往停车区走去,十分钟不到再次出现,下车后走到纪浔也身边,“我得提前跟你说好,我这车没改装过,各方面性能铁定不如李明宗那辆,要是一会儿输在起跑线上了,千万别来怪我。” 他还想说什么,叶芷安插了一句:“我想赢。” 赵泽一顿,在兄弟的眼神示意下,没戳破她天方夜谭的幻想,化身夸夸机器毫无感情地说道:“别说想不想了,你这么牛逼,肯定是你赢。” 叶芷安直接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对着李明宗说:“你的提议还不够刺激,我要再加条规则。” 她接受他们这群公子哥游戏人间的规则,但不代表她认同,并且全心全意地服从。 今晚,她想要为了一个人打破、甚至创造出自己的规则,哪怕只有接下来短暂的几秒钟时间。 李明宗叼着烟,吊儿郎当地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刚才赛车的时候,我注意到前面有段路围栏损毁,底下恰好是悬崖……不是要赌命吗,一会儿你就和纪浔也就站在那儿,乖乖等我们开过来。” 要是刹车踩得不及时,连人带车飞出悬崖也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这场赌局的赌注已经变成四条人命。 李明宗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倍感荒唐,一面确实也有些怕了,权衡中,听见他的对手先吼了声:“叶芷安!” 这是今晚纪浔也第二次叫她的全名,“你疯了吗?” 叶芷安还是那个问题:“你怕了?” “你说呢?”他咬牙切齿地反问回去。 她四两拨千斤,“那你别怕。” 一拳打在棉花上,纪浔也生生被她气笑,偏又舍不得教训她一点,只能拿栏杆出气,用力蹬了一脚后,眯眼做足恶相,“这事没得商量。” “你能带着我玩命,为什么反过来我带你就不行了?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大男子主义发作,还是你单纯地不信任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仅会输,还会输到连我们的两条命都赔进去?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这条命是我的,那我现在实行对它的支配权有什么错吗?” 这些全是没法回答的陷阱题,纪浔也被她的伶牙俐齿打败,唇线拉得僵直。 两个人齐齐沉默了会,叶芷安又说:“你以前问过我,不愿意答应跟你在一起,到底是在害怕什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她眼里跳跃着星火,“复合跟初恋不一样,它是建立在一定感情基础上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基础在,我才更害怕这一次又会得到一个糟糕的结果——害怕自己受伤,也害怕会两败俱伤……哪怕当不成情侣,我也希望我和你都能好好的。” “但现在看来,在这件事上,好是我太悲观了,我都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有糟糕的结果?” 像飞蛾一样,猛地扎进火光里,忍受烈火焚烧的痛楚还能比他鲜血淋漓地站在自己面前带来的冲击力更加让她难捱吗? “我不想受伤,更不想你受伤,就像你刚才说的,你要双赢,同样我也要,所以你要相信我,我们是不会输的。” 纪浔也表情终于缓和些,隔了一会儿,手指搭上她后颈,暧昧地描摹一阵,忽然笑了,“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要是再不答应,多少显得我这人不知好歹。” 他偏头看向李明宗,“我这儿定好了,一会儿就由我未婚妻开车,至于她刚才补充的那些规则,我没意见。” 叶芷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察觉到他话里有任何问题。 李明宗在闲杂人员唏嘘不已的声音里,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小纪总都没什么意见了,我当然也不会有……这样,我就随便点个没怎么玩过车的,不然传出去说我欺负女人。” 纪浔也随他的便,将叶芷安送上车,合上车门,转身没走出两步,驾驶室车窗降下,一只手伸出来,拽住他衣服。 “纪浔也。” 他止步回头,就见她松开手,“你过来。” 他挑了下眉,照做,等距离拉到不能再近后,弓下腰,叶芷安凑到他耳边,期期艾艾道:“我先说我这不是紧张,也不是害怕,只是太久没开车了……” “嗯?” “油门在刹车左边还是右边?” “……” 【📢作者有话说】 剩下章节零点后一齐发出来,感谢阅读~ 第54章第七场雪 ◎“再甜哪有我们昭昭甜?”◎ 叶芷安上车前的坚定参杂着不少水分。 等到纪浔也第二次离开, 她就感觉自己的躯壳变成了一只漏水的壶,果敢无畏一点点地往下倾倒,打退堂鼓的心越演越烈。 壶里的水快要流失殆尽前, 他忽然扭头看过来, 目光灼灼, 霎那工夫, 漂移到她底下, 不偏不倚地接住她所有外泄的勇猛。 他张了张嘴。 隔得远,叶芷安听不清,只能从他唇形大致推断出说的是:“别怕。”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效果显著, 她还真不怕了, 攥住方向盘的手卸了几分力。 她沉下心, 认真回想他刚才对她说的那些要领, 比如该在什么节点踩下刹车。 消化完这一串理论信息后,叶芷安重新将目光聚焦,看见李明宗正在不远处跟自己找来的司机交代着什么。 她知道李明宗看不起女人, 这会说的无非是:“那娘们之前没玩过车, 现在就是在虚张声势, 没那胆子真正把命拿出来赌,待会你就给我保守开,要是蹭到我一点儿皮, 当心我弄死你。” 得亏李明宗只是个吃软怕硬又惜命的纸老虎, 帮助叶芷安提升了不少胜算, 卡在她嗓子眼的紧张气息又卸下三分。 同一个赛车女郎给出开始的指令后, 车辆启动的声音划破淮山沉寂了近半个钟头的夜。 就在李明宗站立难安时, 纪浔也依旧双手插兜, 脊背微佝,嘴里嚼着叶芷安给的大白兔奶糖,一副游走于世界规则之外的漠然姿态。 他的目光一寸未收。 敞亮的车前灯,车里板着脸神情严肃的人,全映在他瞳仁里,化成腾腾燃烧的火焰,包裹住他心脏,让他体会到湮灭心跳的灼热快感,再一寸寸地经由脊骨蔓延至头顶。 他甚至能在这极短的间隙里,窥探到她坚毅的灵魂,拥有足够的力量托载住他糜烂的躯壳,新鲜的血液灌输他流脓的伤口。 还未分出结果,他已经开始想象一会儿该如何庆祝这场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胜利。 不愿被人察觉,他迅速收敛表情,将病态的愉悦藏得滴水不漏。 尖锐急促又绵长的刹车声持续几秒,带出一阵阵欢呼,等到叶芷安的车越过残缺的围栏,几乎贴上纪浔也双腿时,周围霎时一片死寂。 几秒后,响起更为热烈的呐喊。 叶芷安回过神,惊魂未定的心脏开始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下意识扭头看向另一辆车,停在自己身后。 是她赢了。 但她开心不起来,只想放肆痛哭一场。 整理好情绪的最后一刻,害她惶恐不安的罪魁祸首大步流星地绕到她身侧,曲指敲了两下窗玻璃。 叶芷安琢磨出他的意思,立刻降下车窗。 他压根不给她任何反应空档,单手扶住车顶,倾身探进去,旁若无人地吻住她的唇。 叶芷安难得想要回应他,却发现自己身体还是僵硬无比,连舌头都处于发麻状态,只能听从他的摆布。 渐渐的,她的意识开始游离,忽而想起自己这二十多年里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大抵是五年前在他车上留下那串红绳,之后顺其自然地与他发展成一段恋爱关系。 然而这跟她今晚以命相搏,甚至还是两条命的行为相比后,似乎不值一提,更荒诞的是,她居然还在人声鼎沸中,同他唇舌勾缠、交颈相拥。 纪浔也松开她时,眼睛还在笑。 叶芷安咽了咽口水,讷讷说:“牛奶味的,有点甜。” “刚嚼了一颗糖。” 纪浔也心情大好,没脸没皮地补充道:“不过再甜,哪能有我们昭昭甜?” 这声彻底将她魂魄拉回躯壳里,漫过心扉的第一种情绪却不是羞赧,而是踌躇和慌张,随即被他眼底灼热的温度烫得猛然一缩,她感觉他变成了一头凶猛的的兽,只要她在这时给出点主动的态度,他就能摈弃一切理智,扑倒她,含住她脖颈,又亲又咬,释放出最为原始的欲念。 细小的动作被纪浔也捕捉,他一下子收敛外放的侵占性,哭笑不得道:“刚才胆子不是挺大的,现在又躲什么?” “没躲……你让让,我要下车了。” 叶芷安打开车门,一时腿软,朝前栽去,纪浔也及时托住了她。 他的怀里有她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像藏着一枚磁铁,一粘上,就不想再离开了。 她顺理成章地放纵自己多待了半分钟,直起身,微抬下巴,一脸骄矜:“我说我会赢,就一定会赢。” 纪浔也当作没感觉到她手心粘稠的的汗,“我们昭昭可真厉害。” 赵泽也算彻底领教了小叶同志的厉害,拨开人群,朝着她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牛x。” 叶芷安笑笑,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瞧见李明宗阴冷的神色,当着她的面,泄愤似地朝刚才替自己开车那男人狠狠踹了几脚,这人也不敢还手,蜷缩着身子在他脚边疼得嗷嗷直叫。 纪浔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鼻尖哼出一声笑,“李大少爷怎么还打人,输不起呢?” “哪儿的话,我这可是在感谢他刚才救了我一命,”李明宗扯开一点笑,鹰隼爪牙一般尖锐的眼神擒住叶芷安,“厉害,之前跟别人玩过?” 叶芷安不想在这种人面前失去气势,学着纪浔也阴阳道:“我哪有这机会玩啊?可能是天赋好吧,学车那会,教练还夸过我特别会踩刹车。” 赵泽夸张地哈哈大笑。 无视李明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纪浔也揽着叶芷安的肩朝蓦山溪走去。 叶芷安突然开口:“纪浔也,你刚才怕吗?” “不是让我相信你?那我还怕什么?” “可我当时要是刹车踩晚零点一秒,你现在可能就被我撞下悬崖了。” 不得不承认,她今晚能赢,全仰仗这一时的运气。 “要真只是运气,也只能说明阎王爷厌我烦我,不想收我这浪荡子,当然也说明——” 纪浔也拖着懒懒的腔说:“我和昭昭小姐,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对上他毫无修饰的深情眼,叶芷安心口砰砰直跳,那声“我们复合吧”险些不合时宜地脱口而出。 空气安静下来。 高度紧张的神经得到释放后,疲惫感涌了上来,她的脚步逐渐又变得虚浮无力,只想找张床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觉。 这会人都聚集在山顶,蓦山溪别墅区内灯火阑珊,走到半路,纪浔也直接将人横抱起,朝不许外人踏足的六栋别墅走去。 门口杵着两名保安,见到他后,整齐划一地推开了门。 纪浔也脚步一顿,扭头对其中一人交待道:“别让任何人进来。” 叶芷安昏昏欲睡,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直到被放到床上,身下柔软的触感让她短暂地重获清醒,眼皮掀开一条缝。 房间里的装修风格和陈设跟且停类似,简约大气,给她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发懵的空档,纪浔也单手执机,走到窗边,给赵泽发去消息:【李明宗还没尝到甜头,不会就这么罢休。】 赵泽原本都想回市区赶下场局,听他这么说,将车停回停车场,边走边录语音:【他抖?被你摁在地上摩擦两回,还想赶着上去找不痛快?不是我说,这哥们到底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跟这么厚的脸皮?】 纪浔也:【你现在在哪?】 赵泽:【刚停好车,往蓦山溪走去呢。】 纪浔也:【先回你的车上,我马上过去。】 他掐了屏幕,抬眸就见窗玻璃上倒映着的人影,正坐在床边懒洋洋地打着哈切,看的他心软塌塌地陷下一角,没有多想,转过身,半蹲到她身前,对着她的脸又掐又揉。 叶芷安实在没力气,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他折腾,等他停下,哑声问:“这里还是蓦山溪?” 模糊的意识,削弱她对时间流逝快慢的判断能力,总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纪浔也嗯一声,“先好好睡一觉。” 叶芷安困到眼皮直打颤,却还是强撑着说:“我想说的话还没跟你说。” 纪浔也亲亲她眼皮,“等你睡醒再说。” 她摇摇头,嗓音迟疑几秒,“我不想在这儿睡,不干净。” 时至今日,她还能回想起盛清月被人糟蹋后靠在床头孱弱的模样,心口堵得慌。 “放心,别墅每个角落我都找人重新装修过,尤其是我们现在待的这栋,连砖头都是新砌的,让你恶心的脏东西一点儿没留下。” 叶芷安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后脑勺贴上枕头不久,迷迷糊糊地问了句:“你要去做什么?” 纪浔也应该是说了什么,奈何她意识过于混沌,一个字都没听清。 十五分钟后,纪浔也上了赵泽那辆车,赵泽见只有他一个人出现,诧异问道:“小叶呢?” “累了,在睡觉。” “你就不怕李明宗趁这机会对她下手,好来胁迫你?” 这种可能性纪浔也不是没设想过,自然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当我请来的安保是吃素的?” 他都不担心,赵泽就更没有理在意了,话锋一转:“李明宗除了能在赛车上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还能怎么对付你,总不可能跟个傻叉一样,雇人来把你狠狠揍一通?” 纪浔也后脑枕在座椅上,没说话。 赵泽骂了声脏话,“他妈还真是?等会,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可别跟我说,他要准备打你前,还特地给你支会了声?” “是他自己亲口说的。”纪浔也放出一段录音。 赵泽仔细一听,确实是李明宗的声音,两分钟的时间里说的全是他今晚会怎么对付纪二,算是把自己的底透得明明白白。 不过这也不能怪李明宗蠢、没有戒备心,毕竟谁也想不到纪浔也就是蓦山溪现在的主人,更想不到他会在李明宗的专属休息室里装上监控设备。 纪浔也又在屏幕上敲点一阵,将手机抛给赵泽。 是一段监控视频,就房间布置看,是在蓦山溪,李明宗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神情介于亢奋和萎靡间,一旁的茶几上放着几摊白色粉末。 赵泽惊愕不已,“我说这孙子刚才怎么跟嗑药了一样,结果他妈是真磕了啊。” 纪浔也手机响了声,是杨特助打来的,“监控显示,李明宗已经开车从淮山离开,另外他找来的打手正朝蓦山溪走去。” 纪浔也递给赵泽一个眼色,两个人齐齐下车,往别墅区走去,路上还真撞见了李明宗找来的人,十几个人站成一排,声势浩大。 赵泽四处张望,“你的人呢?” “你什么时候见我打架会请帮手?” 赵泽指着自己鼻子,“敢情我不是人?” “你不是他们的目标,站在一边看热闹都没人搭理。” “……” 纪浔也毫不见外地使唤:“监控像素低,一会儿你用手机给我拍段视频。” 有热闹看,赵泽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应了声行,退到五米外的石墩上,刚一屁股坐下,就看见其中一人舞着棍棒朝他那正在慢条斯理解西装纽扣装着逼的兄弟逼近。 他一激动,吹了声口哨。 声音消失的转瞬,被踢飞的肉|体与地面撞击产生的闷响无缝衔接上,这人手里的棍棒也甩出去数米远。 多半骨裂了,倒地不起的间隙,有人替补而上。 赵泽没想到李明宗这无恶不作的混账请来的人这么有武德,看了近两分钟,好气又好笑,翘着二郎腿骂道:“我说你们干嘛呢?全上也不一定打得过他,还非得跟领了号码牌一样,一个接一个的,这他妈不是有病是什么?” 赵泽承认自己这番话确实带点怂恿拱火的意思,这些人也没让他失望,颇为上道地一哄而上,只是论起闪避和攻击的技巧、手段,纪浔也远在他们之上,以至于现在即便被多人围剿,也丝毫不落下风。 纪浔也用了狠劲,但没下死手,等到人全都丧失攻击能力,走到赵泽身边,“给我根烟。” 赵泽直接把烟盒跟打火机丢给他。 纪浔也接过,敲了根含进嘴里,边点边看不远处落荒而逃的身影,忽而听见赵泽问:“你不是在戒烟?” 他眯眼吐出一口,“你活到这么大是没听过循序渐进这个词?” 都没惹到他,说话就绵里藏针的,扎得赵泽直跳脚,语气也有点冲了,“你他妈是不是只有在你前女友面前才能好好说话?” 纪浔也掸烟灰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赵泽,眼尾岔开的两道褶子,像剪刀,浸着寒霜的刀锋尖锐冷冽。 赵泽装作没看到,片刻又将目光转回去。 一米八八的个子,哪怕佝偻着背,也比常人挺拔,衬衫外罩件马甲,西装外套被他随意搭在右肩,如果忽略掉他被额角汗液沾湿的刘海,颧骨处细长的缺口,看不出分毫狼狈。 夹着烟的手指冷白、修长,该是养尊处优的一只手,此刻血痕满满,烟圈在他唇边缭绕,带出慵懒倦怠的形状。 人模狗样。 赵泽摸出手机,将刚才拍到的视频传送过去,“这玩意你打算怎么处理?” “发给李京翰。” 赵泽听出他的意思,“人都跑没影了,来挑事这会李明宗也已经离开淮山,你要怎么证明这群蹩脚货是他找来的?” 就算没跑,这群人多半也不会出卖李明宗,而这大概就是李明宗敢在监控下动手的底气。 纪浔也冷嗤,“他早就有瓜田李下的嫌疑,还需要什么直接证据?” 早在纪书臣还没上位的四年前,李京翰就跟条狗一样,爬到纪书臣跟前摇尾乞怜,恳求原谅,如今整个纪家实权都被纪书臣和他掌控住,向来以大局为重的李京翰只会做得更绝。 纪浔也要做的就是将今晚在淮山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转述给李京翰,顺带将李明宗磕药的视频一并传过去,至于李京翰会怎么处理,他翘首以盼。 好像是这个理,不愧是在商场浸淫四年、喜欢玩弄人心的小纪总,赵泽朝他抱拳以示尊重。 第二根烟刚点上,纪浔也一抬眸,瞥见远处一道纤薄身影,身后还跟着俩他花重金聘请的护法,手一顿,差点没握住烟。 地上全是作案工具,藏也没法藏,纪浔也睨了眼在一旁津津有味吃瓜的赵泽,脏水直接泼过去,“他干的。” 赵泽没反应过来,又听见这哥们笑着补了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打,一个人还能单挑十个,害我刚才想活动筋骨,都没机会出场。” 赵泽:“……” 【📢作者有话说】 纪浔也:笑(无辜狗狗眼) 第55章第七场雪 ◎心甘情愿输得一败涂地◎ 对于他单方面的说辞, 叶芷安没表现出任何相信或质疑的态度,眼睛仍钉死在他手里的那根烟上。 纪浔也察觉到,若无其事地将烟往地上一丢, 脚尖碾灭火星后, 又甩锅到赵泽头上, “他硬给的。” 赵泽先在心里骂了句“哪来的妻管严”, 随即递给兄弟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一溜烟似的没了踪影。 群架用的基本都是棍棒,状况看着激烈,却只有零星泼墨似的血迹留在沥青路面上, 除此之外, 最瞩目的就是纪浔也脸上被人用戒指划破的伤口。 叶芷安最后瞥他眼, 转身的同时说:“我一晚上没吃东西, 饿了。” 这个话题看似翻篇的意思。 纪浔也其实挺纳闷, 怎么每次他干起坏事,总能被这姑娘逮个正着。 他收敛思绪,柔声问:“想吃什么?我让人送来。” 叶芷安看了眼时间, 快到零点, 忌辛辣油腻。 “清淡点的就行。” “行。” 两个人没牵手, 手臂却挨得很近,肩膀始终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叶芷安脚步突然慢下来,等纪浔也看过来后, 故作好奇地问:“你裤子口袋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能让你这么舍不得把手拿出来?” 纪浔也看向她, 脸不红心不跳地拿出体寒那套说辞, “我手冷。” 叶芷安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的嘴还这么硬, 又气又笑:“别装了, 我知道刚才打架的人是你,把手拿出来吧,我不骂你。” 纪浔也慢吞吞地伸出手,掌心朝上的姿态。 叶芷安直接让他翻个面。 他的手掌很大,裸着青筋,此刻分明的指骨上处处可见皮开肉绽的痕迹,已经辨不清是谁的血凝固在上面。 叶芷安什么也没说,牵起他的手,往六栋走,纪浔也在手机里跟管事的人交谈时,她插嘴多要了个药箱。 这次上药,她下手故意重了些。 纪浔也耐受力极强,这点疼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但还是配合地频频倒吸凉气,“昭昭小姐,您前男友不是泥土糊成的,也会疼,求您轻点。” 叶芷安抬头就看见他脸颊处碍眼的伤,刚软化的态度,一下子又变得尖锐起来,“我就这么毛手毛脚的,你不服吗?” “对你我当然心服口服,但是吧——” 但是后面跟的向来不会是什么好话,叶芷安及时捂住耳朵。 纪浔也抓住她的手,使了巧劲掰开,合拢在自己掌心,“你可以跟我兴师问罪,骂我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但是昭昭,我也得跟你秋后算账。” 叶芷安知道他要说什么,忙不迭避开他深沉的眼神。 “我说我信你能赢是真的,后悔答应你也是真的,当然我更怕你出事,”他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那游戏到底有多危险,你就非要这么胡闹吗?” “胡闹”这两个字说重了,但也没说错。 叶芷安不想跟他狡辩,咬了咬唇,眼眶开始泛红。 纪浔也顿时升起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摸了摸她脑袋,将人拥进怀里,“这次就翻篇了,别再有下次。” 他岔开话题,“睡得好好的,怎么就醒了?” “做了个噩梦,被吓醒了。” 叶芷安眼皮一掀,看着他说:“我梦见你被人围攻,还打断了手脚,丢下悬崖粉身碎骨了。” “……” 纪浔也一顿,忽然想起赵泽说过的话:女人的第六感真他妈可怕。 “担心什么,就那种货色还不够当我的对手,放在以前——”周遭气场秒变,他立刻刹车。 话题的主动权转瞬回到叶芷安手里,她面无表情地讽刺道:“你是不是想说,放在以前,你能一拳打十个?那我是不是该夸纪先生一句宝刀未老?” 纪浔也悻悻然摸了摸鼻子。 门铃响了几声,有人推着小餐车进来,太湖三白,东坡肉,桂花糖藕,烤鸭包……全是苏帮菜。 叶芷安现在饿得快,饱得也快,每样尝了几口,胃里就塞不下了。 纪浔也笑话她,“改天带你去做个ct,看你这胃是不是小鸟形状的。” 叶芷安没接话。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纪浔也小学生心理作祟,戳她的脸,非要将她全部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问:“要是今晚我没在淮山跟人闹,你会不会来见我?” 他们的距离实在近,叶芷安稍稍一抬眸,就能把自己整个人送进他黑沉的双眸中,而这让她的心理防线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只想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 她用食指顶了顶他胸膛,“你太犯规了。” 纪浔也不明所以,无奈地笑了声:“我干什么了,就犯规?” “在我还没整理好措辞前,你别离我太近。”更别用这样的眼神看她,把她骨头都看软了。 “就这一个问题,你照实答就行,需要整理什么措辞?”他嗓音停顿几秒,微扬唇角,笑得又坏又得意,“难不成昭昭小姐,你要借这话题,正儿八经地跟你前男友告次白?” 叶芷安耳尖倏然变得滚烫,深深吸了口气,直勾勾地迎上他揶揄的目光,破罐子破摔道:“如果我说是呢?” 纪浔也被她这声不走寻常路的反问弄懵了。 叶芷安沉默了会,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管今天你在哪儿,我都想见到你。” “出什么事了?” “我妈现任丈夫今天来找我了。”她把程宗文说的那些话详略得当地转述给他。 纪浔也眯了眯眼,尖酸刻薄地笑了声。 叶芷安终于鼓足勇气,把应溪的事也说了,“圣诞节第二天,我去见了我妈,她故意给我看到一张她和你四叔的合照,让我误会我的亲生父亲就是你四叔。” 她的眼睛还是一片干涩,声音却已经染上哭腔,是愤怒和委屈情绪混合下的产物。 纪浔也醍醐灌顶,“怪不得那天晚上你会这么反常。” 叶芷安手指一紧,在他平顺的衣服上留下皱巴巴的痕迹。 纪浔也没阻拦,用百般纵容的眼神看着她感慨了句:“我们昭昭,还是太有道德感了。” 这事要搁他身上,别说只是堂兄妹,哪怕是亲兄妹,他也会毫无道德感地任由他们的关系发展下去。 有人嘲讽,就去撕烂他们的嘴,有人阻碍,那他就拔断他们的手脚。 这段话无疑再次刷新了叶芷安对他寡廉鲜耻程度的认知,错愕的同时,又体会到另一种难言的情绪,霎那间,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乱跳的心脏。 她压制住,继续说:“在梦溪镇那几天,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也知道自己会说出很多言不由衷的话,所以那天晚上我其实很怕见到你。” “我说我越了解你,就越厌恶你,是骗你的,纪浔也,我没有一刻真正讨厌过你。” 他经常用一些足够让她面红耳热的话逗她,也经常做出自损自弃般的行为,可她依旧没法厌恶他。 在她这里,如果对象是他的话,爱就不能成为一场漫长的祛魅修行,而是一个毫无道理的迷信,终生不得其解。 “其他狠话也都做不了数,唯独爱你们很痛苦这句,是真的,但是——”她鼓足勇气对上他的眼睛,“我没后悔过。” “哪怕是九年前,我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也不后悔喜欢上你。哪怕是五年前,明知我们不会有一个幸福完美的结局,我也不后悔跟你在一起。哪怕是现在……” 瞥见他腕上的创口,她心脏一缩,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半会才来了句:“对不起。” 听得纪浔也满头雾水,“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更不会在手上留下这道疤。” 犯了错误,就要敢于承认,诚恳的一声道歉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也是她这几天最想对他说的话。 “这是我的选择,跟你没什么关系,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她摇摇头,将脸埋进他肩窝,声若蚊蝇:“可总要有人跟你说声对不起。” 为你身上这些陈年旧伤,也为你被父权糟践的尊严,更为你曾经不被理解、不被需要、也不被爱护的灵魂。 纪浔也一怔,大脑忽然停止运转,直到她滚烫的眼泪顺着他衣领滑到他左胸,渗透进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将里面一道道刺眼的裂缝全都缝补上。 叶芷安又说:“谢谢你能坚持到今天,让我遇见你。” 郑重其事的口吻,仿佛他才是她穷极一生得到的最为珍贵的宝物。 现实却截然相反。 若非她凭借当年的孤勇,跌跌撞撞朝他跑来,再用她一颗赤忱的心,不管不顾地撞碎了他孑然一身的混沌时光,或许到今天,他还只是个半醉半醒的空心人。 窗帘没拉全,开着一道半米宽的缝,沉郁的夜色被浓雪染成一片素白。 叶芷安忽然想起在桐楼那晚,他问她为什么没有拉黑他另一个号码,以及为什么接通后,哪怕他一言不发,她也不着急挂断。 她是知道原因的。 要怪就怪她不够坚定的内心还保留着一丝期待,也渴望再听到他的声音,不需要太多话,一句就够了,留给她当作余生的念想。 ——她欺骗不了自己,分开的四年里,她也没有一刻放下过他。 想到这儿,所有的郁结倏然解开,叶芷安吸吸鼻子,笑说:“纪浔也,我很少跟别人打赌,但不管是大赌还是小赌,我都没输过,所以,接下来我也不打算让自己输。” 纪浔也有些跟不上她的脑回路,摩挲她后颈的手微顿,“嗯?” “你要不要再跟我赌一场?” 他没有说不的道理。 “赌今天会不会下雪,要是下了,我们就复合。” 纪浔也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白色,一瞬间想通,这是一场还未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的儿戏,更是一场让他心甘情愿输得一败涂地的豪赌。 第56章第八场雪 ◎“无人爱,无人护。”◎ 在两个人不断加速的心跳中, 潜藏已久的真情汩汩流出,化作沉黯夜色里最能迷惑人心智的药剂。 纪浔也忽然放声笑起来。 叶芷安一知半解,唇角一提, 跟着傻里傻气地笑出声。 他戳戳她一侧不太明显的梨涡, “笑起来这么甜, 是不是在里面藏了糖?” 她皱眉, 匪夷所思地看他几秒, 也拿手指戳他的小腹,“突然这么油腻,是偷偷往里面灌了多少地沟油?” 纪浔也闷声笑个不停, 手下动作没停, 她的针织衫纽扣很快全被他解开, x前的束缚感也突然消失。 叶芷安一激灵, 连忙后撤, “得先洗澡。” “你忘了刚才上药前我就洗过了。” “我说我。” 纪浔也啧了声,虽烦躁,但也暂时放过了她, 指着茶几上的袋子说:“里面有你的洗漱用品, 睡衣就先别拿, 带浴巾去,不然一会儿脱起来太费劲。” “……” 叶芷安轻轻踢了他一脚,骂他是个不着调的流氓后, 拿上袋子, 躲进浴室, 顺手锁上了门。 她没听他的, 洗完澡后穿上睡裙, 长袖的, 但领口比想象中的大,遮不住什么,尤其一弯腰。 叶芷安没想到纪浔也就在门后等着,一打开,人就被拦腰抱住,下意识挣扎一阵,无处安放的细长手指经过的全是对方的地带。 宽肩窄腰的身材,肌肉并不贲张,是恰到好处的匀称。 她这无意识的触碰,让纪浔也感觉自己心脏被什么东西划开一道贪婪的口子,想要的越来越多,于是情不自禁收紧了手,严丝合缝地感受着她肌肤上自带的解渴凉意。 将她放到床上后,一刻不停地绕到她身后,去吻她雪白的脖颈,留下一串密密匝匝的痕迹,还觉不够,手指箍住她下颌,往自己方向带。 倏然发现她大半张脸已经像熟透的柿子,透着诱人的红。 双眸被水雾浸湿,看似朦胧柔和的眼神在此刻的攻占性达到顶峰,仿佛能织出天罗地网,将人拖进她的领地之中,再也逃不出来。 对视几秒,纪浔也又低下头,亲她的唇、两颊,还有她的耳尖,总之一切泛着红晕的地方,他都没有放过,目睹她羞怯的反应后,埋在她肩窝,蛰伏于黑暗里的眼睛突然染上些笑意,“我们昭昭,快被亲熟了。” 放纵中带着几分克制,又掺进去独属于纪公子的“坏”,显得嗓音尤为低哑,性感得过分。 叶芷安一僵,羞到想咬人,从他桎梏中脱离后,正对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怎么跟个痞子一样,蔫坏蔫坏的?” 她稍显局促的灼热呼吸,就在纪浔也身侧打转,擦过他最敏感的耳垂,再灌进耳膜,酥麻的感觉就像有虫在爬,在啃食他的血肉,给他带来心跳湮灭的快感。 他哑着嗓子回:“这得怪我太晚遇到你,糟糕的人格都定型了,现在想改都改不了。” 听不出分毫自厌的语气,但还是让她心脏一缩,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眼下的伤痕,“不用改,纪浔也,你只要再多爱你自己一点就够了。” “好。” 很轻的一声,说服力不强,她却信了,边哭边笑,今晚第一次主动了回,双手环在他后颈,舌j从他冰凉的唇缝探进去,勾他的舌j。 退出时,发现他的视线直勾勾的,眼尾的红意像把火,火苗蹿得旺盛,仿佛不需要太久,就能将她烧成赤身lt的状态。 他的s掌t了进去,一开始掌心又干又热,渐渐变得潮湿,让她感觉自己像在浪花里浮沉,找不到重心,只有被水吞没的n糊和窒息感,无从躲藏,也无力反抗。 迷蒙间,耳边的动静一直没停,昏黄灯光在一隅狭小天地铺陈开,编织出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像极包罗万象的浮世绘。 尚未将画卷看个完全,灯灭了,只有窗外阑珊的灯火掩映进来。 她微微眯眼,定焦,浮在半空的这双黑沉双眸已经完全映不进光亮,框住的全是她纤薄的影子。 她的心一下子被抛到半空,又被他稳稳当当地接住,翻来覆去一阵,听见他说:“早就想对你做这些事情了,今晚也算圆了这四年的梦。” 第二天上午十点,叶芷安第一个醒来,日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出,白晃晃的一片,雪已经停了。 她从纪浔也怀里钻出,没注意一脚踩上男人下腹,纪浔也瞬间清醒,倒吸一口凉气。 叶芷安后知后觉,“踩疼你了?” “再往下两公分,我能断子绝孙,你说疼不疼?”嗓音被初醒的哑涩占据,倒听不出气恼或责备的意味。 以为会收到小姑娘抱歉又心疼的反应,不成想,她再也没分给他半个眼神,拉开窗帘,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雪。 过去四年了,一见到雪,还是跟没长大的小孩一样。 他的“小孩”突然用雀跃的语调喊了声:“纪浔也,你快看,外面堆了好多雪。” “那看来会封路。” 纪浔也下床走在她身后,没骨头似的,将下巴抵在她肩上,笑说:“完了,昭昭小姐,你得陪我在这儿过一辈子了。” 叶芷安压根没往浪漫的地方想,愁容满面,“我明天还得上班,这下要怎么去气象台啊?” “骗你的,你也信?就算封路了,还有直升机,怕什么?” 她怎么不怕? “开直升机去上班,我是疯了吗?”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要是没封路,一会儿我们就走吧,你直接送我回公寓。” 纪浔也眷恋她身上的气息,不肯放她走,先指责她睡完就跑的渣女行径,又连哄带骗地扯了一通,见她态度有些松动,拿脸蹭了蹭她脖颈,“明天早上五点起来,我开车送你去气象台,可以吗?” 这人真是坏透了。 明明都把她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还总在最后摆出低声下气的姿态。 她也是挺没出息的,不管多少次,都能上他的套,“可以,但你明天早上不能冲我发起床气。” 纪浔也答应得爽快,然而一夜没睡,脸色比起床气发作时还要臭,眼下青黑都快赶上眼底黑雾。 叶芷安被闹钟叫醒那会,他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半干不干的,刘海上兜着水汽,被灰黑色毛巾压到眉眼。 他肩膀本来就宽,骨骼走向又清晰,特别像刚抽条的青竹,搭配漫不经心的姿态,远远看着更像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分外吸睛。 见到她发愣的模样后,纪浔也心情才好转大半,“昭昭小姐,一会儿需要伺候您,给您挤牙膏、擦脸吗?” 叶芷安抻长胳膊,“我要你抱我去浴室。” 纪浔也照做,放下她前,让她踩在自己脚上,顺便替她挤了牙膏,洗漱好,又抱她回卧室。 上车没多久,叶芷安就睡了回去,半小时后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出于安全考量,她提议:“我现在不困了,换我来开车吧。” 纪浔也打趣她,“那你先说说,油门在刹车左边还是右边?” 叶芷安瞪圆眼睛,“你在阴阳我?” “哟,被你听出来了啊?” “……” 纪浔也见好就收,连着哄了几声,“放心,再困也能给我们叶主持安全送到气象台门口。” 他没食言,一个多小时后平安将人送到,叶芷安下车后,他想起什么,隔着半开的车窗说:“晚上来接你。” 这一幕被小高撞见,屁颠屁颠地跟上前问:“男朋友?” 叶芷安点点头。 小高嚯了声,“这下好了,我们台里不少人要失恋了。” 叶芷安开玩笑,“我们台里有这么多人喜欢我男朋友呢?” 小高乐到不行,“把我堵得哑口无言,佩服佩服。” 叶芷安笑笑,没再往下接。 回工位不久,叶芷安收到苏念的消息:【你这两天都和小纪总待在一起?】 叶芷安不想瞒她:【我俩复合了。】 苏念忙着在心里喊“卧槽”,两分钟后才回消息:【恭喜恭喜恭喜!】 又连着发去十几个表情包,终于转入正题:【今天早上,公司内部突然出现一条传闻,说小纪总割腕自杀了。】 苏念听叶芷安说过这事,所以这会并不吃惊,让她讶异的是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又是在谁的授意之下。 叶芷安愣了愣:【纪浔也现在在公司?】 苏念:【在啊。】 苏念:【八卦群都快炸了。】 苏念:【小纪总腕上的疤也被发现了,也算做实了传闻。】 叶芷安立刻点开纪浔也头像,思前想后,敲下一句:【今晚我们吃什么啊?】 很快收到对面的回复:【你说了算。】 纪浔也回消息那会,正在大会议室开会,坐在主位的是今早刚从国外签完合约回来的纪书臣。 其余几名董事也都听到了传闻,看向这对父子的眼睛里多了些疑惑和探究,会议一结束,纪书臣将纪浔也单独留下。 “我倒是没想到,你还真有那胆子敢死。” 偌大的会议室,空谷一般,回音极强,带来的压迫感也强烈。 “怎么那没胆子?”纪浔也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可不像纪董,有金山银山要守,舍不得死。” 以往在纪书臣面前,他喜欢将情绪藏住一半,另一半通过阴冷森寒的神态或者冷嘲热讽表现出来,今天是个例外,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有着一双再温煦不过的眉眼。 纪书臣眉心紧簇,“你是敢死,但你就不怕你死后,你心心念念要护着的那个女人——” 纪浔也打断:“所以我以后不打算死了,至少要在她之后死。” 说这话时,他已经失去了刚才的云淡风轻,沉沉黯黯的目光杀伤力巨大,好比一把冰箭,能做到轻而易举地射穿人的血肉之躯,又狡猾地不留下任何罪证。 喉咙里更是像裹着一层凿不碎的坚冰,呵气成霜。 “纪董,你也别想着用她来威胁我,毕竟现在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不给纪书臣反应时间,纪浔也往下说:“你总认为她跟我在一起,是图我拥有的名利,我现在就跟你直说,我送给她的东西,贵重的,她一样没要。” 纪书臣不想再听他废话,起身准备离开,纪浔也使出杀手锏,“要是这会我妈站在我面前,她一定会听我把话说完。” 纪书臣双脚倏地钉死在地砖上。 “我那姑娘她勇敢、坚强,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垮她,她还很心软,明知道我在骗她,还是一次次上我的当。从考上燕大,再去南大读研,现在又当上她梦寐以求的主持人,她的每一步都在按她的计划走,比起我,她真的太了不起了。纪董,跟她在一起,是我占了她的便宜。” “说完了没有?” “没呢。”纪浔也笑着甩过去一沓资料,“是个好东西,希望你能好好看看,看完,我们再继续谈。” 纪书臣升起不好的预感,打开文件,脸色白了又白,胸口起伏剧烈,“之前靠自杀要挟我,现在又用这些东西来胁迫我,纪二,你真是好大的本事!你别忘了,我要是被扳倒,你也没法全身而退。” 不光他们父子,整个纪家都会受到牵连。 纪浔也听笑了,“什么叫靠自杀要挟你?又不是死给你看的,纪董千万别自作多情……至于这些文件,我要是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会傻到现在就亲自拿出来送到你面前?” 纪书臣身处于权利与欲望的中心,就算他无心,有形势逼迫,又得面临不断送到身边的诱惑,就算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也不会清白到哪儿去。 这些资料,虽说不能把人送进监狱,让他成为纪家人人喊打的罪人,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说着,纪浔也抬眸,看见纪书臣的唇绷得很紧,仿佛有一记响亮的巴掌,将他东拼西凑起强装的镇定打碎,只剩下满地能映出他暴戾嘴脸的碎片。 纪浔也莫名想笑,“这几年,由着你打,不是因为我怕你,纯粹是我犯贱在找虐。” 他肤浅地以为自己只要能感受皮肉带来的痛觉,就能算作活着,然而内里的生气却比行将就木的老者还要不如。 谁又能想到,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纪公子,原来活得这么可怜可悲? “现在不需要了,我已经有了想要一直拥有的东西,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你已经没法伤害到我一点……当然你也不用想着在这些罪证见光前,先让你这唯一的儿子永远张不了嘴。” 光影下的眉骨如高耸的远山,被晦暗难辨的云雾缭绕着,看不出丝毫浮动痕迹,唯独他唇角的笑是清晰的,“非要硬碰硬的话,纪董,你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纪书臣一字一顿,“你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你身边那些唯你马首是瞻的人是你的人?” 纪书臣如蒙雷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年前。” 纪浔也说,“不过你放心,我对权力没那么热衷,只要你安分点,我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要是你越过了那条线,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比起身处高台之上,以牺牲自由的代价享受万人吹捧恭维,他更想做她一个人游戏人间的纪公子。 纪浔也起身,边扣纽扣边朝门口走去,半路忽然停下,“我妈在死前那段时间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你知道吗?” 纪书臣怔怔抬头。 纪浔也淡声说:“她诅咒你,这辈子众叛亲离,无人爱,无人护,到死都没人能给你送终。” 第57章第八场雪 ◎“自己过来亲。”◎ 纪浔也回且停睡了一觉, 赶在叶芷安下班前,开车抵达气象台。 他时刻关注着时间,还没等来想见的人, 赵泽的消息先进来:【淮山那事算传开了, 李明宗也是真完了。】 发的语音, 没能藏住幸灾乐祸的笑声:【别说李家的继承权了, 人直接被他老子一脚踹进了戒d所, 戒完后,估计还得被送进精神病院,我看这辈子是都出不来啰。】 像他们这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 行事作风虽荒诞, 但也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显然李明宗已经越过那条线。李家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被当成弃子扔掉才是理所应当的事。 纪浔也意兴阑珊地回了个“哦”。 赵泽立刻拿出他感兴趣的话题:【小叶同志经过这淮山一战, 是彻底成名了,昨晚的局里,不少人跟我打听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然也有人认出她就是你前女友。】 纪浔也懒得敲键盘, 直接拨去电话, 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谁他妈说她是我前女友的?” 赵泽卡壳几秒,反应过来了,“看来李明宗是误打误撞当了回红娘。” “跟他没半点关系, 就别给他脸上贴金。” “行行行, 你俩能复合全仰仗你纪公子会追人成不?”赵泽马不停蹄地说, “聊这事时, 温言之也在, 虽然什么都没说, 但心情肯定不会太好,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喜欢看别人的不痛快,见他这样,我当时立马凑到他身边扬着嗓门来了句:小叶对阿浔这他妈是真爱啊……温言之要是识相,估计现在已经放下了对你女朋友的歹念。” 纪浔也不以为然,“我还怕他没那自知之明,赶着上来知三当三。” 像温言之这种不轻易显露情绪的人,不代表没有情绪,只是比旁人会装会克制,表面看着光风霁月,没准内里早就烂了,说得直白点,就是理智豢养出的优雅疯批,论起寡廉鲜耻,不见得比不过他。 赵泽刚想回一句“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不要脸”,听筒里的嘟声砸进耳膜。 纪浔也下车绕到副驾驶旁,替叶芷安拉开车门。 叶芷安狐疑地看他,“这么殷勤,是不是知道我今天发工资了,一会儿想狠狠宰我一笔?” 瞧她这副守财奴模样。 纪浔也一阵好笑,“既然叶主持都这么说了,那今晚这顿就劳烦您了。” 叶芷安本来就打算晚上请客,这会自然答应得爽快,“吃火锅可以吗?” 纪浔也还是那句话:“你说了算。” 叶芷安把店铺地址传到他手机上,赶在车辆启程前,正儿八经地检查了他的后背。 纪浔也知道她什么意思,玩世不恭地一笑,“这就满足了,不检查检查下半身,没准这回伤到的是腿。” 叶芷安没有多想,板着脸说:“那你把裤子脱了。” “在这儿?”他让她把脑袋转过去,看车窗外来往不断的人影。 叶芷安反应过来,耳尖跟着开始发热,嘴上还在负隅顽抗,“这儿怎么了,难不成纪公子害羞?” 纪浔也顺她的意,先缴械投降,“我脸皮虽然厚,但也没到大庭广众下赤身裸|体的地步,要真被人看了去,能把我臊死。” “可你这装的不是单向玻璃?” 他又升起逗弄她的心思,掐着嗓子,精准地拿捏住吴侬软语的精髓,“原来你是知道的呀。” 叶芷安一口气卡在嗓子眼。 后来那半小时,不管纪浔也怎么哄,她都没搭理他,偶尔瞥过去几眼。 车里温度高,他没穿外套,只有两件休闲风的衬衫叠穿在一起,挺时尚灾难的搭配,偏偏模特身量高挺,宽肩窄腰,五官又清俊,脱离普通人审美的搭配被他穿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火锅店开在闹市区,路边车位全满了,只能将车停在近两公里外的露天停车场。 一下车,见纪浔也穿好外套,叶芷安就把手递过去给他牵。 纪浔也诧异挑眉,“没生我的气呢?” 叶芷安眉眼弯弯,“我怎么会跟一个嘴欠的坏蛋计较?” 叶芷安提前在线上取了号,然而路上耗费的时间比想象中多,到那儿刚过号不久,往后顺延了三桌,两个人在门口的塑料凳上等了十来分钟,被服务员带到靠窗一桌。 叶芷安打算今晚放纵一回,肉全下在油锅里,纪浔也下巴一抬,指了指从头到尾都被冷落着的蔬菜三拼,语重心长道:“我们昭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的铺张浪费?” “给你点的呀。”她夹了把娃娃菜,放进菌菇汤里,“你身体不好,要注意荤素搭配,最好多吃绿色蔬菜。” “你怎么不吃?” “都出来吃火锅了,当然得放开肚皮吃肉,谁会去吃蔬菜啊?”她理不直气也壮地说。 纪浔也被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做派气笑了,但还是乖乖任她摆布,下锅的蔬菜一点儿没浪费。 叶芷安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在梦溪镇吃的那顿火锅……”她没整理好措辞,说到一半卡壳。 纪浔也想逗她玩,就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怎么,时隔五年,现在想让我吐出来了?” 叶芷安掐他胳膊,故作嫌弃地说:“吃下去的都还没消化好,就别恶心人了。” 纪浔也闭上嘴。 叶芷安也沉默了会,说:“那顿饭吃完后,我看见你和两个女生说说笑笑的,你们当时说了什么?” 纪浔也有些忘了,桌上的生食见空后才回忆起来,“问我要微信号,别的不说,一中的学生胆子都挺大。” 叶芷安装作没听出他意有所指,又问:“你怎么回她们的?” “我让她们往四点钟方向看,那里有个穿着羊羔毛的姑娘,她要是同意给,我就没意见。” 说完,纪浔也就去觑她的反应,呆呆的,几秒后转为气恼。 “那会我俩还什么关系都不是,你是不是不想给微信,才拿我当挡箭牌的?” 纪浔也实话实话,“是有点不想给。” 他承认当时的自己确实坏,也确实存着这样的心思,但更多是因为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或许在他潜意识里,已经接受冥冥之中的安排,认定她会同自己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 叶芷安哦了声。 “别生气了,大不了一会儿我把这些蔬菜全都解决了。” 叶芷安神色秒变,让纪浔也怀疑自己上了她的套。 吃完晚饭,又在附近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后,叶芷安无视纪浔也不满的表情,坚持要回公寓。 好巧不巧,那会苏念正在跟她男朋友吵架,两个人应该是离玄关不远,声音半遮半掩地传了出去。 “我是你男朋友,要求跟你一起住怎么了?就当提前适应婚后生活了。至于你那大学同学,她不是谈了个很有钱的男朋友吗,那你觉得她还能看得上你这小房子?你让她男朋友养她去啊。”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不然现在就给我滚。” “我算是看明白了,敢情我在你心里,还没你那室友重要是吧?” “你别拿自己跟她比,你不配。跟你这种凤凰男谈恋爱,是看得起你,也是姐无聊了,别给脸不要脸啊。” 叶芷安犹豫了会,最终没进去,折返回直降电梯那。 如她所料,纪浔也还坐在车里,她上前敲敲车窗玻璃。 纪浔也放下手机,歪着脑袋看她,打趣道:“舍不得我呢?” 她点点头,实话实说:“舍不得你。” “那你自己来亲。”他将身体探出些。 叶芷安笑着捂住他的嘴,几秒后,叫他的名字:“纪浔也。” 又长又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能隔绝大半探究的目光,也藏住一半的忸怩,“我们开房去吧。” - 进酒店房间,纪浔也才想起问:“你跟你朋友吵架了?还是她带男朋友回来,你不方便继续待着?” 叶芷安对他的洞察力佩服不已,从不久前听到的对话里提炼出关键信息点,转述于他。 纪浔也强压下上扬的唇角,“那你正好借这机会搬出来。” 叶芷安一眼看出他在打什么算盘,“然后跟你住是吧?” “这可是你说的。” “明明是你心里的声音。” 纪浔也没再辩驳,忽然将她压到沙发上。 他的衬衫纽扣开了几粒,身体前倾的时候,能看见漂亮的锁骨,稍稍往上,是隐着青筋的脖颈和性感的喉结。 叶芷安红着耳垂,用手指顶开他胸膛,“现在□□这法子对我效果已经没那么大了。” “怎么,才四年过去,我就年老色衰了?” 她刚要打肿脸充胖子般地回句“你知道就好”,先捕捉到他不断游离的目光,在发酵的暧昧里,化为一双无形的手,从q摆钻入,缓慢向上探索,直达最y秘的地方。 让人身体一r,毫无招架余地,只能由着对方掌控进攻节奏。 后来那一周,叶芷安外宿过两回,有次被纪浔也逮到在刷租房app,“你不想跟我住在一起,可以,我让杨特助给你介绍几套离你气象台近的房子,总比你在网上找靠谱。” “杨特助找的房子,我一个月工资都付不起吧。” 纪浔也看她几秒,“看出来了,你是一点儿都不想我掺和进这件事里。” 这个话题暂时搁置。 叶芷安去浴室洗完澡出来,看见他坐到了双人沙发上,两条长胳膊懒散搭在椅背上,被压出漂亮的肌肉线条。他罕见地没有翘腿,而是大剌剌地敞开,下颌扬起些弧度。 灰色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盖到脸上,以至于除了额头和下巴,叶芷安什么也看不见,连他有没有睁眼都不清楚。 装够忧郁后,纪浔也苦笑着开口,“我们昭昭,总能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我的认知。” 叶芷安不接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洗澡的空档,我又干什么了?灵魂出窍,欺负你了不成?” “你让我知道原来一段情侣关系里,男的可以是这么可有可无的存在。” 听出他话里的抱怨含义,叶芷安乐了,“你放心,我要是找到房子了,你一定会是我第一个客人。” 纪浔也难伺候的毛病又出现,似笑非笑,“倒是挺没诚意的放心。” 叶芷安怕他蹬鼻子上脸,原本不想搭理他,最后还是心肠一软,捧住他的脸,将唇扣了上去。 纪浔也依旧不满足,直接将人揽进怀里,加深了吻,亲到她嘴唇发红发肿,才肯放过她,搭在她腰际的手却没松,暧昧地摸索着,突然问:“那本记事本,现在在哪儿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叶芷安瞬间跟被施了法一样,定住,好半会儿才笑说:“我都得偿所愿了,还留着它干什么呀?” 纪浔也面色一僵,“你扔了?” 她点头。 “扔哪儿去了?” “四年前扔的,你还想找回来?” “没准真能被我找回来呢?” 他颇有种誓不罢休的劲头,叶芷安愣了愣,改口道:“其实是被我烧了,你找不到的。” 纪浔也用一种洞若观火的眼神,低眸看她,她没避开,直勾勾地迎上去。 两人对视数十秒,他极为罕见地率先败下了阵,“当初就不该答应你分手。” 叶芷安匪夷所思,“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不分手,我就不去烧它了吧?” 纪浔也没说话。 叶芷安又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要看记事本了?” “不是突然,四年前就想看了,只不过当时没那胆子看。” “还有你纪公子不敢的事儿呢?” “我怕看得越多,越觉得自己不是够东西,居然让一个这么好的叶昭昭等了四年,最后还把她逼到主动提出分手的地步。” 光影打在他脸上,衬得棱角越发分明,也衬出一双静如深海的眸。 纪浔也又说:“你之前跟我说对不起,还说了谢谢,事实上,这两句话我才更应该对你说。” 说起来,他这二十几年,经手的烂账算是多到不计其数,可最烂的一笔、打出的最烂的一张牌,是他自己。 现在他莫名有些庆幸,若不是他把牌打成这副德性,可能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她产生解不开的交集。 叶芷安不喜见他这副样子,叹了声气,又一次改口道:“骗你的,没丢也没烧。” 纪浔也顿了两秒,眯眼道:“跟谁学的,现在这么会骗人?” 叶芷安忙从他身上逃离,“对我好点,不然这辈子都不给你看了。” 两天后,叶芷安去了趟且停,一见到纪浔也就说:“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 她掏出一串钥匙,在他眼前轻晃,“回家。” 第58章第八场雪 ◎纪浔也爱叶芷安,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诚意◎ 叶芷安搬进了二环核心位置一处四合院里。 从外观看, 年代久远,但不显得破旧,院子里堆满绿植, 以至于给纪浔也多第一眼印象是这地方不像能住人的, 而是个植物园。 “你这是哪找来的房子?” “也不算我找的, 住在这儿的闻婆婆是我大一时候认识的, 那次她摔伤了腿, 是我送她去的医院。” 后来那几年,只要路过这条胡同或者在附近打工,叶芷安都会顺路过来, 给闻老太太带点水果、点心, 要是赶上饭点, 老太太还会留她吃饭。 听说她正在四处寻找合适的房子, 闻老太太就主动提出让她搬过来住, 正好有几间空房,房租也不用她付,交个水电费就行, 要是她过意不去, 周末就在家陪自己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叶芷安笑说;“小时候, 外婆经常跟我说,做好事是有回报的,你看, 这回报不就来了吗?” 她也是运气好, 遇到个有感恩心和善心的老人, 要是遇见个有歹念的, 早就讹上了她。 这话纪浔也只放在心里想想, 没舍得泼她冷水, “我们昭昭,以后的路一定会一帆风顺。” “借你吉言咯……对了,今天中午也是吃火锅,可以吗?” “当然。” “哦还有一件事。”她没敢看他的眼,“一会儿苏念也会来。” “……” 前几天,得知她要搬出去住的消息后,苏念一脸不舍,以为是那凤凰男找她说了什么。 事实上早在吵架当天,苏念就跟这人提出了分手,不过对方是个不要脸的,这几天时不时找上门,给她烦到差点报警。 叶芷安反复跟她强调没有这回事,苏念才放心下来。 见到苏念后,纪浔也冲她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看得苏念脊背发麻。 叶芷安回房准备换身轻便的衣服,察觉到后面跟了个人,猜到是谁后,也就由着他去了,关门声响起的下一秒,她整个人被抵到墙上,光落的脖颈被他灼热的气息浸染。 “你之前不是说,我才是你搬家后的第一个客人?” “你是啊。”叶芷安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不就是第一个来我这儿的吗?” 纪浔也被她的伶牙俐齿气笑,叶芷安趁这空档,低下头从狭窄的缝隙里钻出,边脱外套边说:“一会儿你别跟苏念扯工作上的事。” “你不如直接让我闭上嘴。” “我哪是这意思?” “我跟她除了聊工作上的事,还能聊什么?”他停顿两秒,“差点忘了,还能聊你。” 叶芷安拿手心堵住他的嘴,“你干脆还是别说话了。” 这边沟通完,叶芷安就被苏念拉到了另一处角落,“你跟我说说,小纪总有没有什么话题上的禁忌,我怕一会儿我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 “你怕他做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但他会吃了你啊,要是他把我的账记在你头上怎么办?” “……那倒也不至于。” 苏念有理有据,“像他们这种上位者都是深藏不漏的,表面上跟你有说有笑的,把没事两个字挂在嘴边,只不准已经在心里记下这笔账,再找个好日子给你来出防不胜防的一击。” 叶芷安认真说:“他不是这种人。” 苏念目光里有揶揄,当她是在给她男朋友说好话。 被误解后的叶芷安叹气,“真不是在给他说话,以他那脾气,有仇一般当场就报。” 苏念更加慎得慌,以至于后来吃饭的那四十分钟里,如坐针毡,帮忙收拾好餐桌,就找了个借口离开。 对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纪浔也没忍住笑了声,“也算有眼力见。” 叶芷安听见,曲肘撞了撞他的腰,“你别欺负我朋友。” 纪浔也刚想说什么,闻老太太拿着热水袋从主厅出来,慈眉善目地一笑,对叶芷安说:“外面冷,带你男朋友进屋去吧。” “好的,闻婆婆。” 纪浔也一进房就说:“这老人家倒是挺开明。” 叶芷安匪夷所思地瞥他眼,“她只是想让我带你看看我的房间。” “不然你以为我在想什么?”他一副“你别冤枉我”的神情。 叶芷安不想理他了。 纪浔也怕真惹她生气了,贴过去,下巴蹭她的肩窝,把她痒到咯咯笑,“你怎么跟小狗一样?” “早说了,我现在是你的狗。” “这话你可别往外说,有损你纪先生的威名。”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威名?” 她一顿,音量抬高两度,拽住他的手,颇有种要替他讨回公道的架势,“谁看不起你了吗?” 他没回答,逮住她的脸吻上去。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凶,一个重心不稳,两人齐齐朝床上栽去,纪浔也的手在距离她x口不到五公分的地方停下。 “今天就抱抱你,不干别的。” 叶芷安瞪圆眼睛,不信他怎么突然转性了,毕竟就在几秒前,她还亲眼看见他凸起明显到宛若嶙峋礁石的喉结滑动了下,沉甸甸的黑眸里是藏不住贪婪与渴求。 纪浔也敲她脑门,“第一次见你房东,还是不给她留下你男朋友荒淫无度的形象了。” 他的话里一半在内涵她找的地方隔音效果差,叶芷安不满,底气不足地辩驳道:“也不至于什么动静都传的出去吧。”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还想试试?”他笑得很没正形,片刻张开手臂,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行,试试。” 叶芷安相信还真没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一慌,用压低的声音阻拦他侵袭过来的手掌,“纪浔也!” “瞧你这胆子。”纪浔也笑话她,重新环上她的腰,“下午四点要去公司开会,先陪你睡会儿。” 叶芷安微抬下巴,瞥见他眼底两团青黑,“你最近是不是都没好好睡觉?” “忙着替纪董收拾烂摊子,这阵子过去就清闲了。” “哦。” “我们昭昭这是在心疼我?” 她理直气壮地回:“又不是第一次心疼你,难不成你现在还不让人心疼了?”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你要是实在心疼我——” “嗯?” 他停下不说了,“先睡觉。” “……” 就在叶芷安的好奇心偃旗息鼓时,耳边突然又响起他的声音,“什么时候给我看记事本?” 她嗓音含糊不清,“等我睡着吧。” “东西在哪儿呢?” “书架。” 他还想问什么,她一巴掌拍向他的脸,“不是你说的,先好好睡一觉的吗?别折腾我了,要看就自己去找。” 纪浔也被扇懵了下,好笑这姑娘跟谁学的,起床气这么大,转瞬反应过来,好像也就只有他了。 咬牙切齿的神情,就这样不攻自破,变成眼角眉梢漾开的笑意。 纪浔也多看了会用鹅绒被把自己脖子缠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巴掌大小脸蛋的人,手瘾犯了,想去捏她的鼻尖,后来还是没忍心。 叶芷安是装睡的,只是装的时间一久,难免有些入戏,极静的环境更是滋长了她的困倦,把自己裹成蚕宝宝后,眼皮很快重到睁不开。 好在其余感官弱化得不是很严重,隐约能捕获到一些细碎的动静,比如他下床时床板轻微的咿呀声响,也比如他翻动书页时,如雪般的簌簌声。 四年过去,牛皮记事本更显陈旧,泛黄的纸张散发出的霉味也变重不少。 纪浔也手指莫名开始僵胀,许久才翻到第二页。 【那天之后,我去秦老师家的频率变高了,外婆笑着打趣我一天到晚怎么有这么多问题要问。 她不知道的是,我问出口的,和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完全不沾边。 我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是学生还是已经在工作了? 当然我最想……见到他。】 【原来他叫纪浔也。】 【知道他是北城人后,我把第一志愿改成了燕大。 等我去了北城,初雪那天,我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 …… 【第一年过去了,北城一共下了八场雪,而我,没有一次是能见到他的。】 …… 【纪浔也,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知道我是谁,却又叫错了我的名字。】 【他和别人不一样,送我礼物只是希望我能开心。】 【他有起床气,千万不能惹到他。】 【他以为我最喜欢的是雪,其实我只是最喜欢能在雪天里见到他而已,可惜他永远都没机会知道。】 …… 【这几天我满脑子都是一句歌词:旋转跳跃我闭着眼~ 爱心/爱心/爱心】 【祝他生日快乐,然后能慢慢学会爱自己。】 【这几天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群极端分子拿着棒球棍朝我的头砸来。 我很害怕,但他有他的事情,我不能把他留下来,哪怕他是心甘情愿的。】 …… 【我的青春是他,我的遗憾也是他。】 …… 【路上被电瓶车撞倒了,膝盖蹭破了一大块皮,我太疼了,下意识喊了声他的名字,但他没有出现,回宿舍后,我看见桌上的日历本,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已经和他分手整整一年了。 今天的江宁没有下雪,也没有他。】 【他现在过得好吗?还记得我吗?会不会爱上了别的人?】 【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纪浔也……】 【纪浔也,我好想你。】 【今天南意问我,后不后悔跟他分手,我骗她没有,我还跟她说,要他真是那个对的人,不用我停在原地,他也会以更好的面貌出现在我的未来里。 但其实,我知道他不可能再出现在我的未来里了,换句话说,我和他是不会有未来的。】 【时隔四年,我又见到了他,他和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了,没那么爱笑,眼神冷冰冰。 但是。 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说他后悔跟我分手了,还说他想跟我复合。 可要是仅凭一个“想”字,就能实现心中所愿,那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会心存遗憾。】 【今天坐公交车回公寓的路上,我忽然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密闭的四方盒子里,四面全是投影,记载着我和他的过去,有快乐的,也有悲伤的,有那么几秒,我甚至想被困在里面一辈子。】 【纪浔也。】 【我不知道从哪个节点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像一个错误,相互纠缠、伤害的过程成了滚雪球行为,错误就这样越滚越大,已经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昨晚,我在梦里回忆起他现在看我的眼神。 他说他爱我,也在恳求我,快去爱他吧。】 【我想和他光明正大地相爱。】 胡同里烟火气十足,隔音效果也确实差,半小时后,叶芷安被小贩的吆喝声吵醒。 那会纪浔也已经躺回到床上,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没有错过她起床气发作时一霎的反应,几秒后又见她揉了揉眼睛,认出他后,全身的戒备顷刻间消散殆尽。 惺忪迷蒙的眼里,诉说着天底下最宽泛的爱意。 他心一动,又凑近几分。 镜框冰凉,压在叶芷安脸上,激得她浑身一颤,大脑清醒不少,“你什么戴上眼镜了?” “你不喜欢我戴眼镜?” 叶芷安磕磕巴巴地说:“还行。” 她自然不敢说她最喜欢看他摘下眼镜吻她的那几秒,不然以纪公子的德性,立马就能对着她排演数十遍。 纪浔也冷哼道:“我总算知道''''还行''''、''''都行''''、''''随便''''这几个字是怎么入选十大欠扁回复里的。” “你没事还了解这些呢?” “不用了解,现编的。” “……” 他长臂一伸,环住她的细腰。 叶芷安躲闪不开,撞进他怀里,抬起下巴的同时,他恰好低下脑袋,两个人额头相贴,眼底的情愫全跑进对方眼睛里。 她心怀惴惴,“你都看完了?” 纪浔也嗯一声,开始笑。 叶芷安莫名其妙,“我写的东西有这么好笑吗?” “是啊。”笑到他心都疼了。 她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早知道就不给你看了,看了还得嘲笑我,什么人啊?” 她气来得快,散得也快,随后就被窗外纷飞的白絮夺取注意力,不怕冷似的,直接从被窝钻出,趴到窗边,“纪浔也,你看,又下雪了。” 纪浔也给她裹上被子,一面拖着腔阴阳怪气道:“雪知道你为了看它,甘愿冒着发烧的风险,估计得感动到哭。” 叶芷安回头瞪他眼,“你好好说话。” 纪浔也从善如流地改口:“这雪白白胖胖的,真好看。” 叶芷安懒得说他了,同他十指相扣,偏头认真问: “你现在有没有跟我一样喜欢上雪?” 她眼底有光跳跃着,看得他一阵恍惚,回神后笑说:“我还能有道理不喜欢它?不过我们昭昭也别吃醋——” 他抬起他们相握的手,吻了吻她手背,“在我能感受到的所有存在里,你永远处于最上位。” 叶芷安笑弯眼睛。 他离开后,她鬼迷心窍地打开了记事本,末尾那页夹着一张信纸,上面用熟悉的瘦金体写了一段话: 我这人离经叛道,寡廉鲜耻,又总爱东诓西骗,行虚假敷衍那套,不懂真诚两个字怎么写,换句话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偏运气最好,在半醉半醒半荒唐的时间里,遇到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叶昭昭。 我不知道我这一身的毛病,以后能不能改全,可能会一直和现在这样,时而强势时而狠戾,就像你形容的那样,蔫儿坏。 我唯一敢保证的是,不管过去多久,我的心里永远只能藏进一个你。 纪浔也爱叶芷安,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诚意。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番外下周更,感谢阅读~ 下本会从这些里面挑出一本: 《渴慕》(双豪门先婚后爱) 《窥伺》(强娶豪夺) 《南山无梅落》(破镜重圆) 《野风筝》(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