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崩百年,朕成了暴君的白月光》来自www.aqbxs.com 书名:驾崩百年,朕成了暴君的白月光 作者:猫猫梨 文案: 秦铎也少年登基时,宦官专政,外戚乱权。 他倾尽心血,以一己之力奠定大魏安平盛世,却积劳成疾,急病暴毙于盛世前夕。 再一睁眼,穿成了个百年后的病弱文官,因在朝堂上出言不当惹怒了暴君,被打入水牢,性命垂危。 事急从权,看着年轻的后辈,秦铎也微笑,循循善诱:“陛下,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暴君陛下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瞬,就点了头,顺利的出乎秦铎也的意料。 可慢慢地,秦铎也品出点不对劲来。 暴君似乎喜欢咬他。 暴君似乎对他的眼睛情有独钟。 暴君宫内制式,和百年前近乎无差。 暴君……秦铎也这天随手打开抽屉,从中取出本书来看。 [我恨君生早,爱别离,贪痴嗔,求不得。] 秦铎也猛地将手中的书丢出去,一把关上罪恶的抽屉。 ——那里面装满了他上辈子的手书、他的画卷、他惯用的茶盏和笔墨。 大事不妙,暴君似乎喜欢他——或者说,喜欢那个死在百年前的魏成烈帝。 像个痴汉一样,把属于他的东西全锁在殿里。 草,恐怖。 忽然,带着寒霜的气息从背后笼罩而来,暴君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指尖,声音中带着难以遏制的情.欲。 “终于发现了么,我的陛下……” 【“很会忽悠人”的老祖宗受x“清醒的恋爱脑”暴君攻】 1v1he 【阅读指南】 *受无子嗣,指定宗族子侄继位。 *攻不是受家族后代。攻受一丁点稀薄血缘关系都没有。 *攻暴君,杀的人确实多哈。 *得知攻不是自家人前,受对攻是看自家崽子的态度,后期真相大白才产生感情。 *攻受身心只有彼此。 *为了表达方便且有乐子,有时候语言偏现代。勿喷(双手合十)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相爱相杀 朝堂 轻松 主角:秦铎也,秦玄枵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棺材板压不住了 立意: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第1章 老子是你祖宗 安平十二年,九月廿一,帝与群臣议事于政和殿,夜半臣去,帝复伏案,三更方归。忽发心疾,崩于殿外,时年二十九,无嗣。群臣泣涕,举国哀恸,皆以白麻覆身,数月不止。——《魏书·成烈圣皇帝传》 —— “陛下!” “陛下啊——” 耳边传来远远的嘈杂声响,秦铎也皱了皱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陛下呜呜呜......老臣......一死......呜呜呜啊!” “陛下呜呜呜——” 什么动静?哭得跟朕驾崩了一样。 秦铎也睡得正熟,自从在人人自危的时候被推上皇位,他日夜殚精竭虑,很少有睡得这么舒服的时候了。 思绪仍然昏沉沉的,像是陷在柔软的云锦中。 但门外哭天喊地的哀嚎声不断地将他从睡眠中拉出来。 “陛下!陛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求求您......” 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听着像哪个老家伙的。 秦铎也睡迷糊的脑子转了一下,他的哪个老臣是受到了怎样的委屈,怎么一大早跑到宫里跟他哭诉了? 秦铎也准备伸个懒腰再从床上将自己撕下来。 手腕一动,叮铃一声。 秦铎也:? 这又是什么动静? 秦铎也终于睁开眼,眼睛中还带着明显的恍惚和困倦,他看见了床榻的帷幔,有点陌生,怎么绣满了忍冬纹。他的寝殿也不长这样啊。 随着眼睛睁开了,听力和智力也逐渐回笼,门外的哭嚎声上气不接下气,听着好像还是好几个人轮流着来的。 “陛下,您不能逆天理而行啊!” “陛下!老臣请您收回成命啊,呜呜呜。” “陛下,吾等愿死谏,求陛下呜呜呜!” 秦铎也蒙圈了,喃喃自语:“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那帮平日里在朝堂上能吵出个面红耳赤,甚至抡起胳膊都要动手的老家伙们哭成这样。 在秦铎也自语的同时,门外也响起了一道冷冽的嗓音:“怎么,爱卿们如此反应,是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陛下啊!”门外的声音更激烈了,撕心裂肺的,听得秦铎也都担心他们的嗓子:“男宠一事还不算伤害天理吗!!您此举、此举,陛下的列祖列宗将如何......” 秦铎也下巴略微掉了掉:“啊?” 收男宠?朕吗? 秦铎也再次蒙圈,他不禁习惯性地伸手扶额。 叮铃。 又是一声。 秦铎也皱眉低头,一抹金色闪进他的眼底。 漂亮的、精巧的、极致奢靡的纯金手铐,一段系着金色锁链绑在床头,一端扣死在略有些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秦铎也被这个亮金色闪的一愣,然后眨了眨眼。 不确定,再看看。 秦铎也大脑一片空白地观测了整个自己。 他玄色的寝衣不知什么时候被褪去了,被换上现在这一身薄的几乎可以透过外面那一层红纱,看透到内里的肌肤的......的淫.秽的衣物! 艳红色的薄纱设计的精妙极了,完美露出身子所有需要被正常衣服遮盖之处,在裸.露的肌肤处,金色锁链穿梭其中,像打包一件精美的礼品。 秦铎也漠然望着手腕和脚腕处的镣铐,面色沉下来,水成渊,水面平静而深处汹涌。 “呵。” 他面无表情,轻笑一声。 从登基一路磨练至此,在皇位上坐了十多年的气势逐攀出,像玄龙睁开了沉睡的眼眸。 究竟是哪个宫人,敢对他做如此大不敬之事。 这是杀头的重罪。 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凛冽的“闭嘴”,一霎时哭嚎声俱停,殿外静悄悄的。 秦铎也眼锋一转,将屋内陈设尽收眼底,接着,眼眸斜望向寝殿的雕花房门。门口处燃着个博山炉,炉上方熏出袅袅白烟,燃的是降真香,是他常点的味道。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逆着过亮的天光,秦铎也看到门外立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那身影声音阴森极了,像是冻了好几年的冰窖:“列祖列宗......不提秦家那些败类的话,朕心情好了倒也不是不能改主意,你若是提了......青玄,爱卿们年纪大了,请他们回府。” 嘭。 门被关上了。天光被遮在门外,室内忽地寂静下来。 秦铎也没动,但目光却像锋利的利刃一般打量来者。 门口那人身穿一身纯黑的锦袍,盘领窄袖,前后和两肩处均绣有团龙,隔得远了些,看这规制,倒像是皇族宗室才能穿的衣袍制式。 秦铎也在脑子里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来哪个宗室长得这副样子。按理来讲,在京城的宗室只有他那个不靠谱的胞弟秦泽之。 秦铎也不明白,他睡了一觉,难道就有人谋反了??? 哒。哒。 长靴踏在地上,逐渐向着床铺的位置靠近。 男子低头看他,似乎是勾唇一笑,不屑一顾似的,随手脱了外袍,搭在一旁的木制盘龙雕架上。 秦铎也看清了,这人穿着的竟是皇帝的制式。 啊?真造反了? 秦铎也面色淡然,抬头望着来人逐渐低下身子,一点点靠近。 这人凤目狭长,眉骨高,眉峰凌厉,鼻梁高耸,眼睛深邃,眼睫极长,这时候眯起眼看人,冷光透过眼睫射出,像毒蛇盯上猎物一样森然。唇薄,血色很淡,显得薄情冷厉,阴沉极了。 他单膝撑上床边,一伸手,粗暴地掰过秦铎也的下巴,拇指指腹重重磨过秦铎也的唇角。 这人手上覆了一层练武的茧子,摩挲过嘴角后,那一片皮肤明显红了。 秦铎也微皱了眉,眼中冷光一闪而逝。 放肆。 “自诩清流文人家......”秦铎也看这人收回了手,拇指指腹上竟有一丝红色痕迹,又听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带着点讽刺的笑意:“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一身清骨啊,都会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 秦铎也口腔中的舌头轻轻一动。 完好无损,毫无伤痕。 只是,有一点淡淡的,非常特殊的苦涩的味道。 “傻了?”眼前人见秦铎也没反应,忽然动手将他推倒在床上,欺身压在他身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文爱卿也是一身清骨,到头来不也沦为了朕的男宠?” 男、男宠?! 秦铎也绷着的表情突然裂开了一点,眼睛微微放大,声音带着些许震惊和薄怒:“你说朕是男宠??” “朕?”他一挑眉,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哈,文晴鹤,你是被锤傻了吗,你自称朕了,那我秦玄枵是谁?” “秦玄枵。”秦铎也念了一遍这陌生的名字,一低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竟光洁平整,他年少时征伐北疆留下的伤疤竟也消失不见。 这副没有经过征战和锤炼的瘦弱身体,不是他的。 秦铎也从醒来就觉得有十二万分的不对劲,如今终于彻底明白了现今的情况,拇指指腹粗粝的触感、手腕脚腕的纯金镣铐的阻隔感,都提醒着秦铎也这不是做梦。 那他就不再是大魏的皇帝,而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文官,这小文官不知道做什么得罪了皇帝,皇帝一气之下把人掳进宫中要人做男宠。 不是皇帝无妨、成了另一个人也无妨、男宠暂且不论,秦铎也只想知道,他的大魏究竟如何了。 不知道他的傻弟弟秦泽之能不能撑得住皇位的责任。 秦玄枵垂眸看身下人愣怔,以为人被吓傻,顿时意兴阑珊,松开手,随手拍了拍秦铎也的脸,就欲下榻。 忽地,手腕被人握住,秦玄枵一低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瞳,眼神明亮极了,但眼珠却漆黑,一眼望不到底。静水深流,不怒而威。 明明面相苍白中带着柔弱,但这双眼睛硬生生将整个人的气势拔高了一节,似乎有什么不同了,令秦玄枵在灵魂深处找到了一丝悸动的颤栗感。 秦玄枵的心绪仿佛突然被加了一簇蓬松的干草,碰上火星,忽然疯狂燃烧起来。 他忽然对秦铎也产生了兴趣,勾唇细细打量着。 秦铎也原本不信鬼神之说,更换魂魄之事过于炸裂,他编了个谎话:“朕......我似乎失了些记忆,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年岁?” 秦玄枵答:“魏,天承四年。” 若叫其他大臣和宫内的侍者看到皇帝这副有问必答的样子,绝对会震惊到无与伦比,然后仓皇跪下磕头求暴君饶命。 了解秦玄枵的人都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什么时候若是心情很好地跟人对话,那就意味着那个人性命难保了。 但秦铎也全然不知,他没听过这个年号,那他的魂魄就不是跑到了过去,而是将来。 还是魏朝吗......那就好。 秦铎也松了口气。 秦玄枵歪了歪头,看秦铎也爱答不理的样子,也不恼,随手抓起眼前人乌黑散落的长发,放在手中把玩。 忽然,门外又嘈杂起来。 一个声音像是使了大力气:“陛下啊——您今日若不收回成命,老臣就一头撞死在您寝殿前的石阶上!” 另一个声音高声尖叫:“陛下!魏朝祖制从未有过将前朝官员封成后宫男、男宠的,这简直有悖国学之道啊陛下,万望陛下收回成命啊!” 秦玄枵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饶了几个还真以为朕好说话了不成,找死。” 秦铎也正思索着,忽然见身前的皇帝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怒而起身,剑锋的寒光在秦铎也眼中一闪而过。 剑身冷光乍现,通体冰寒,像是天边倒垂的明月玉珠一般。 这是! 秦铎也瞳孔一颤。 朕的止戈剑! 曾经御驾亲征,秦铎也甚至亲自上战场杀敌,沙场的历练使得他对杀意极为敏感。 秦铎也一眼便看出,秦玄枵要杀人! 来不及犹豫,秦铎也身体一弹,扑出床榻,手腕顺势一抛,奢靡的金链顿时缠绕过止戈剑的剑身。 剑锋凌厉,瞬间将金链斩断! 秦铎也借力向回一拽,止戈从秦玄枵手中一脱而出,秦玄枵猛然回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一秒,秦铎也将秦玄枵扑倒在地,手握止戈,“蹭”地一声,剑锋刺进地面,离秦玄枵的脖颈不足一寸。 冷光倒映在秦铎也漆黑的眼眸中。 这速度和反应,绝不是寻常文官能做出的。秦玄枵收敛了神色,寒声:“你是什么人?” 秦铎也居高临下压着秦玄枵,锁着秦玄枵的双手,微微的怒火涌上,冷哼道:“老子是你祖宗!” 第2章 不如真封成男宠 断掉的金色锁链摇摇晃晃,顺着秦铎也肩膀上搭着的红色薄纱一同垂落,尾端随着刚刚动作的力道轻轻晃动,一搭一搭,轻扫着秦玄枵的侧脸。 秦玄枵被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在地面,秦铎也压在他背上,另一只手握着止戈的剑柄,虎口发麻,大腿和胳膊因过分用力微微颤抖。 秦铎也感受着他现在这副身体的羸弱,不禁皱了皱眉。 不是自己的身体果然用起来还不太熟练,这文弱书生的身体也太手无缚鸡之力,肤色苍白,身上瘦的没二两肉。 秦铎也忍不住怀念他原本的身体,那身体才叫真正的康健有力,驰骋北疆沙场时,几十斤的破城戟和大纛他一手一个,后面在政和殿里更是能几天不合眼批阅奏折和礼部呈上来的秋闱考卷。 现在这个弱唧唧的书生,他一拳一个。 “我是你祖宗”这句话骂的过于情感充沛,余音绕梁,在空旷寂静的殿内来来回回地飘荡。 “是你祖宗......” “你祖宗......” “祖宗......” “宗......” 飘荡的祖宗两个字给内殿的俩人干沉默了。 秦铎也:“......” 殿门口背对着等待侍奉的太监猛地听见这动静,一回头,见自家皇帝被压倒在地,颈侧还架着把利刃,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拂尘一扔,捧脸尖叫:“陛下——啊啊啊来人啊!护——” “闭嘴!”脸还贴在地上的秦玄枵怒斥。 太监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护驾的“驾”字还没说出口,对上自家皇帝秦玄枵想要杀人的眼神,猛地将后面一个字咽进嗓子眼里,嘎地一声止住了声。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 秦玄枵气得“哈”冷笑了一声,余光瞥了一眼寒气逼人的剑锋,又扫了一眼仍在摩挲他脸颊的红纱和金链。 秦铎也忽然心上涌起一阵危机感,他立刻动手,想要换一个将人控制得更牢固的方法。 但这副身体的反应慢了一点,力气也小,仅仅晃神一秒,眼前便一花,天翻地覆的一瞬间,他感受到止戈剑柄被争夺的力道,手腕被一道大力掰开,秦铎也挣脱不开,只得手腕一转,两指并拢,使了巧劲,砰地一声敲向剑身。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二人身位颠倒,秦铎也被掐着喉咙按在地上,双手被秦玄枵攥着断链的一端束缚在一起。 咣当一声。 止戈剑从两人争夺的手中脱离飞出,摔在不远处的地上。 头毫无遮挡地砸在地上,秦铎也被震地头晕目眩,片刻后视线才渐渐明朗。 他看见秦玄枵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垂眸盯着他,眼中似笑非笑,像是个被惹恼了的大型猛兽。 这人薄唇微张,俯身贴在他耳边,温凉的吐息洒在耳畔,声音轻轻的:“文爱卿这是要弑君?” 秦铎也被掐着脖颈,被迫抬头,视线里望见了秦玄枵肩膀处的一道划痕。 玄色的衣料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细长的伤横亘在肩胛,鲜血透过伤口一点点渗出,浸没在黑色的衣料中,有几滴凝成,顺势滴落,啪嗒,滴在秦铎也鼻梁上。 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夺剑时划出的伤口。 秦铎也也轻笑一声,抬眼对上那双阴沉的凤眸,说话语气却愉悦极了:“止戈剑锋,其锐不减当年。” 看到止戈剑的那一刻,秦铎也就知道,他魂魄来到了魏朝的后世。 止戈剑是他年少还在做世子时,他父亲一次偶然,在北疆寻到了一块漆黑但坚硬无比的陨铁,挂了招募寻求铸剑大师为他打造的一柄宝剑。 当时他热切极了,有空就跑到大师那去看铸剑的情形,炽热的火光和反复的淬火,衬得整个工坊白烟袅袅,自己也因钻来钻出被煤炭搞得灰头土脸像块碳。 他父亲当时跟他说,提前给你做的及冠礼,喜欢吧,给剑取个名字。 彼时北疆战火纷飞,年十六的秦铎也身量却如竹节一般,北疆的风沙和草场,将少年养出一身的无畏与英气,一身深红劲装,鲜衣怒马,眉目飞扬。 高马尾一甩,秦铎也兴奋,少年嗓音清澈张扬:“止戈!父亲,就叫他止戈。平歇兵火,以武止战,天下安平!” 只不过秦铎也没等到他父亲亲手将止戈剑作为及冠礼赠与他,一纸诏书,父亲被天子诏去京城,就再也没回来过。 后来他只身赴京城,龙袍加身,再后来御驾亲征,他都带着止戈,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剑。 估计会世代传承下去吧,他之前特意跟秦泽之吩咐过,他死后不准将止戈埋进坟墓中,而是要让名剑之意传承下去。 这会止戈在秦玄枵手里,这人天子身份应该是做不了假。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个尚且年轻的皇帝,是他胞弟的几世子孙。 长得......随了谁呢?一点他秦家人的样子都没,这会皱着眉,鹰视狼顾的,面相阴沉的很嘞。 秦铎也占了个长辈的血脉压制,这会打量起自家子孙的眉眼来,怎么看怎么觉得挑剔。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感觉这么凶呢? “什么当年?”秦玄枵挑眉看着身下的人,忽然竟从人身上发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韵味出来。 这双眼睛......过于沉静了。 就好像见识过了权力中央风起云涌的漩涡,也看过黄沙涌没马足的旷阔天地,随意一瞥间,这双星目中似乎囊足了浮生,见惯了惊鸿与繁华,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一样,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平静。又仿佛在沉淀了数十载的权威中,偶尔闪现出不符合年龄段的少年意气。 秦玄枵不知道这一瞬间自己是不是疯了,他总感觉身下这人的眼神似乎不像是个面见天子的惶恐小官,而是像看自家调皮的小孩一样的宽容。 朕一定是眼睛瞎了,不然谁敢这么瞧着朕? 秦玄枵像是被火星子烫到一般松开了掐着秦铎也脖子的手,想想觉得气势上落了下乘似的,又再次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 秦铎也发觉这崽子力气大得很,食指和中指捏住他的下巴毫不留情,这会估计已经被捏红了,他觉得有趣,放松下来,头自然地顺着秦玄枵的力道仰起,身体卸了力,随意躺在地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 秦铎也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魂魄离体跑去后世的场景,感觉好玩极了。 就跟他当年天天跟内廷侍中斗智斗勇,趁其不备换上便服溜出宫外去买几坛神仙引,找个热闹的酒馆或者大通铺一般的客栈,随意一招呼来往不认识的人,招呼小二上些好菜,将烈酒一分,众人就熟络起来,天南海北扯些牛皮来吹,酒盏在桌上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混在偶尔突然高昂的起来的酣笑声中飘往远处去了。 众人酩酊醉时,秦铎也就悄然离场,去将账一结,回了宫,再次埋头在案上堆叠的奏折和文书中去。岭南新田,洛水大坝...... 就好像刚刚的热闹不曾发生过一样,宫内静悄悄的,唯有案上的灯火还燃着,当夜侍奉的太监恭谨上前,剪了剪烛。 夜色笼罩着偌大的宫殿,静极了,侍女和太监点着脑袋昏昏欲睡,烛火摇曳,唯有龙书案后,一抹始终不倒的身影毅立不改,就像大魏最坚不可摧的脊梁。 但若要秦铎也自己选,他还是喜欢不做皇帝,在北疆草原策马,自由如风的日子。 但肩上担了这份责任,就得耐得住独自一人前行的寂寞。 好在秦铎也是个惯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 就如同现在,他觉得魂魄上别人身这个乐子好玩极了。做官啊男宠啊,是他从没体验过的角色。 玩了。 “陛下,可否放开微臣,我们好好说话?”秦铎也瞬间进入了那种小官的状态,放软了语气。 “哦?爱卿想同朕说些什么?”秦玄枵看到身下这人眼中没有完全隐藏住的一抹兴奋,忽然也被勾起了兴趣。 他也有点兴奋了。 秦玄枵忽然伸手遮住秦铎也的眼睛。 秦铎也忽然被蒙进了一片黑暗中,搞不懂秦玄枵此举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有种滞涩感,他挣了挣双手,没挣得动,索性放松了身体,开口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遮住身下人的眼睛之后,秦玄枵忽然明白了心中那种隐隐约约浮现的感觉是什么了。 太割裂了。 这个文晴鹤。 若是遮住眼睛,此刻呈现给秦玄枵的样貌和气度,就是那种往日在他手底下被吓破了胆子的文文弱弱的小官,悄无声息的,今天之前,秦玄枵根本就不记得朝堂上有这号人。 那帮老东西想要逼婚,自己不敢,竟然还挑个马前卒挑起话头,真是懦弱,秦玄枵对此不屑一顾。 他刚登基的那些日子杀的人有点多,威慑已成,再杀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他要是不做点什么,老东西们估计会以为他退让了,那他天天上朝就别想安生了,就能听他们在下面上奏什么求陛下选妃立后,神经。 于是秦玄枵冷眼看着被推出来的小官战战兢兢、磕磕巴巴上完了一奏,仅仅是自己的一个眼神,就将人吓得两股战战。 秦玄枵嗤笑一声,是个软极了的柿子。 既然文晴鹤被选做出头鸟,那就利用好了再打死。 秦玄枵的本意没想真搞个男宠来玩玩,不过是用这个举动先把那帮满口儒义孝的老东西天灵盖掀了,然后就没人能逼得了他。 可秦玄枵现在却忽然有点想改变主意了。 这双眼睛在刚刚进殿的时候,似乎就有些什么不同了。 要么就是这小官彻底吓疯了,要么就是这人他撕了唯唯诺诺的伪装。 前一种没劲,后一种倒有点意思。 秦玄枵一把撤了遮住秦铎也双眼的手,然后再次对上那双眼。 透过深邃的眼瞳,秦玄枵好像看见了一个强大的灵魂,隔着千秋百代风华,遥遥与他对望。 属于帝王的灵魂为之共鸣。 秦玄枵眼神忽然暗了下来,望着身下看似乖巧的人,一种欲望悄然萌生。 不如真封成男宠算了。 第3章 拖去慎刑司 咣当! 含章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堆穿着玄衣的护卫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唰地一下抽出别在腰间的软剑,高喊:“属下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为首那个护卫定睛一看,他们陛下身下正压着那个男宠,陛下的手捏着人家的耳朵,俯下身贴得极近,二人的唇几乎要交错。 那护卫眼尖,一眼就看到男宠下颌上和唇侧的红印子,以及被金链子束缚的双手,被他们陛下牢牢禁锢。 耳鬓厮磨,气氛流淌地很是暧昧。 这场景......这场景怎么看都不像刺杀吧!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含章殿。 护卫左脚绊右脚咣叽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到破音:“属下罪该万死!” 秦铎也看着惊慌失措的护卫,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秦玄枵突然被惊扰,猛地抬起了身子,他松开了金链,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仍安静躺在地上,歪着头看门口的秦铎也,缓缓呼出一口气。 “滚出去。”秦玄枵说。 秦铎也正打量着门口的护卫,却分辨不出这是那个部门的人,这会听见秦玄枵说话,回过头来,歪歪脑袋,指着自己:“我吗?” “不是你。”秦玄枵声音沉下来,冷冷道,“青玄,带着玄衣卫滚出去。” 青玄冷汗都下来了,他麻利爬起来开始往外撤,始终垂着头不敢再看一眼,回道:“是!属下遵命。” 轻轻一声,含章殿的门被合上了。 秦铎也从地上站起来,揉着被攥得酸痛的手腕,走到秦玄枵身后,说:“你凶他做什么,他又不清楚状况。” 秦玄枵没回头,只是侧目瞥了一眼,看秦铎也神情自若地活动脖子和手腕,似乎像是把皇宫当家一样自在。 听了这话后,秦玄枵莫名烦躁起来,声音又沉了一度:“朕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了,文卿,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额。”秦铎也有点诧异,看了一眼秦玄枵。 这孩子怎么喜怒无常的。 哦,秦铎也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他现在不过是个臣子,甚至可能连臣子都不如,不过是个逗趣玩的男宠,当着帝王的面指责人家,这小孩子面上挂不住。 总是忘记自己换了个壳子,可恶。 秦铎也于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诚挚地说:“是臣僭越了。” 丁零当啷。 秦铎也直起腰。 丁零当啷。 秦铎也:“......” 今日的链儿甚是喧嚣。 随着秦铎也的动作,他身上的金链也摆动起来,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秦铎也皱眉,望着满身拖拉的红纱和金链,实在是觉得这幅扮相太不得体了一点,便伸手去解系在身上的链子。 解到大腿处,链子缠绕得诡异,秦铎也本想从身后绕过,却高估了这副身体的机能,一个趔趄,没站稳。 秦铎也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倒下的瞬间一伸手,拽住了一个什么东西,像是布料,又有点硬。 咣当,他拽着秦玄枵一起倒在地上,将皇帝做了垫板,铺在人家的身上,秦玄枵的腰封被扯开,内袍散乱,露出精湛的胸膛。 秦铎也身上的红纱蒙了秦玄枵一脸。 秦玄枵拨开脸上的红纱,忍无可忍,低声咬着牙:“文、晴、鹤!” 秦铎也发现手还撑在秦玄枵的胸膛上,像是自己在耍流氓,眼前一黑。 不敬皇帝的罪有朝一日竟然也是能落在他身上了。 老天。 看来朕还是没太适应这副新身体。 哈哈、哈。 秦铎也心虚笑笑,伸手将被扯开的腰封捡起来,重新在秦玄枵腰前系好,然后又安抚地拍了拍,站起来,礼貌地伸出手,微笑:“需要微臣扶陛下起身吗?” 红纱又在晃啊晃,衬得秦铎也肌肤胜雪。 秦玄枵黑了脸,冷声:“勾弘扬,把文卿原来的衣服给朕取过来!” 门口的太监暗道不妙,诚惶诚恐地将属于文晴鹤的朝服递过来。 秦铎也看看衣服,又看看自己被镣铐扣住的手腕和脚腕,毫不客气地向秦玄枵一伸手:“陛下,可否将微臣解开,带着这个实在是不方便换衣。” 秦玄枵头痛地按了按眉心:“勾弘扬,给他解开!” 太监苦着脸,赶紧拿出了造型精美的金匙,咔嚓将秦铎也手腕脚腕上的金镣铐解开。 “辛苦了。”秦铎也揉着手腕,自然而然地向着勾弘扬点了点头。 这人应该是内廷的总管太监。 勾弘扬心道了句不辛苦,命苦,就下意识准备鞠躬告退,腰弯到一半突然觉着不对,他好像敬错人了。偷摸抬眼一看,见那个今早朝会上被自家陛下押进宫里说要做男宠的谏院的司谏,这时候正研究明白了手中的朝服,自顾自走到屏风后面。 那身段和架势,气度逼人,勾弘扬觉得这小官的气势比他的主子还像皇帝,这命令他不自觉就听了。 当然这话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勾弘扬只得冷汗淋漓地走到秦玄枵身边,等着皇帝的吩咐。 秦玄枵似乎是有点烦了,对勾弘扬说:“你出去叫青玄滚进来。” 勾弘扬出去了,秦铎也很快就把衣服换好,从屏风后面出来。 秦玄枵回身一看,忽然有点认不出眼前人。 裁剪熨帖的朱衣朱裳系在内侧,外披绯色罗袍,腰间束着朱红白玉腰带,翩然前行,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贵气。 秦铎也嫌麻烦没佩冠,只是把它拿在手上,将额发撩起束好,露出光洁的额头,星目剑眉,剑眉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黑发中。 秦玄枵看着,一瞬间晃了神。 似乎心脏带动血液一同沸腾起来。 这时勾弘扬在门外轻声说:“陛下,青玄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刚刚左脚绊右脚啪唧滑跪的护卫首领,进了门,垂着头恭恭敬敬,老实极了:“陛下。” 青玄穿着一身护卫的黑色劲装,腰间配软剑,但领口从斜上至腰间镶绣有一条青绿色的、一掌宽的布料,上面绣着忍冬的云纹。 秦铎也记得刚刚乌泱乌泱涌进来的一堆护卫,都是这样制式的衣服。 他之前在位的时候,护卫就只叫禁卫军,现在这是改了名字?还是新设置的什么职位。 正想着,忽然听到秦玄枵的吩咐。 “青玄,把文卿拖去慎刑司。” 秦铎也:“?” 去哪? 青玄也是一脸空白:“啊,去慎刑司做什么?” 秦玄枵深吸一口气,压制住一刀劈开青玄的天灵盖看看里面有没有脑子的冲动:“关押起来,朕亲自审讯。” “陛下,青玄大人可能不知道罪名。”勾弘扬在一旁恰到好处地贴心提醒。 “弑君未遂。”秦玄枵冷冷抛下一句。 “死刑。” 秦铎也:“......” “是!”接收到指令,青玄一下子就动了起来,揪住秦铎也的衣领就往外拖。 秦铎也的武力还处于脑中有意识,但身体反应不过来的状态,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青玄拖出殿外,手里面刚换下来的红纱和链子没拿住,叮叮当当掉了一路,从秦玄枵身边一直掉到含章殿外。 被揪出殿门,实在难受,秦铎也才开口:“青玄,商量个事,你松开,我又不跑。” 从皇帝那里领了命的青玄这会也不滑稽也不茫然,只是绷着脸,面无表情道:“陛下有令,我只负责执行。” 秦铎也:“有区别吗?你带路就行,我跟着你走还能快点。” 怎么轴的一根筋。 青玄停住了脚步,上上下下打量秦铎也,想到在含章殿地上这人和陛下耳鬓厮磨的场面,松开了拽着秦铎也衣领的手。 青玄转了一下他不太聪明的脑子,忽然悟了。 原来这是陛下和情人的玩法吗!怪不得,若是真有刺客,等他进来,刺客的脑袋估计都被苍玄削下来了。 秦铎也看青玄松手,怔怔站立在原地,像是又傻了。 他于是伸手拍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走吧,你带路。” 青玄条件反射,大声:“遵命!” ......等会,好像遵错人了。 秦铎也闭了闭眼:傻孩子。 青玄再不说话了,闷头在前面走。 此时应该是秋天,远处快要落下的霞也绯红,将天地拉扯的极为高远瘦长,就像他曾经的皇宫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宫道两侧的枫树隐隐染上红黄二色,和宫墙的红映成一体,漂亮极了,让秦铎也觉得自己还走在大魏安平十二年的秋中。 秦铎也忽然开口:“青玄,你知道秦铎也吗?” 青玄却猛地止住了脚步,回身,声音像是蓄势待发的恶犬:“你怎么敢直呼圣皇帝名讳!” 欸? 圣皇帝? 秦铎也愣了,嘴角忽然有点压抑不住想要翘起来。 知道他魂魄离体还到了如此真实的后世时,秦铎也就隐约明白,原先的他,做皇帝的他,安平十二年秋的他大抵是死了。 劳碌了一辈子,他到底还是没能看到天下安平的盛世之景,不管怎么说,面上如何嬉笑豁达,心中淡淡的忧伤都是无法被抹去的。 他放不下他的大魏。总感觉亲手精心调养的一个名叫“天下”的孩子还没长大,自己就撒手人寰,没能看一眼孩子真正独立的样子。 意难平啊。 这会突然听到后世之人对他如此之高的评价,忽然就释然了。 圣! 秦铎也心里有点激动,上一辈子不管怎样也是圆满了。 他好奇,紧接着又问青玄:“那圣皇帝谥号是什么?” 青玄却忽然眯起眼,一把抽出腰间软剑,剑锋直指秦铎也咽喉:“竟不知圣皇帝谥号......你难道是北疆的细作?!” 第4章 他有欲望 宫道外的、边角染上了红色的枫叶摇摇晃晃,顺着风飘过剑锋,落在秦铎也和青玄相对而立的地面上。 秦铎也轻笑一声:“青玄大人说笑了,我怎么可能是北疆的细作。” 一声笑,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秦铎也泰然自若,完全不在乎近在咫尺的利刃,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枫叶,举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看着,似是通过一草一木,来细细端详着后世大魏的浮生。 “说来惭愧,我自幼困在一方寒窗内,不问天下事,一心读圣贤书,可惜是个生来愚笨的,只草草谋了个混温饱的差事。没读过圣皇帝的生平文书,但不代表我有异心。” 秦铎也声音轻轻的,但在青玄听来却像是千钧那么重似的,这语气像是羽毛一样飘在空中,倘若有谁去触碰到,绝对会被压倒在地一样。 “青玄,你可以完全相信,这世上不会有谁比我更心向大魏,不会有谁比我更爱大魏的江山,不会有谁比我更希望它绵延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青玄握剑的手轻颤,不知为何从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文官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压迫的气势,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心思。 莫名想顺从,辅佐,甚至下跪。 “愣着做什么?”秦铎也看这个年轻的护卫似乎呆呆的,语气一转,又变成了平易近人的样子。 他伸手拨开仍架在脖子旁的剑刃,向前一步,将这枚枫叶别在了青玄胸前斜系的半甲上,轻声,“我愿意做皇帝最锋利的刃。毫无二心,唯有一主。” “别慌,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回去将你我的对话转告给秦玄......”秦铎也顿了顿,“转告给皇帝,我是不是细作,由他来定夺。” 青玄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秦铎也,将软剑收回剑鞘。 秦铎也轻笑,伸手:“请带路。” 于是剩下的一路,不管秦铎也怎么逗这个年轻的护卫,青玄全都沉默不语,被问得烦了,就加快脚步。 秦铎也莞尔。 这小孩怎么看着像被他整自闭了一样。 于是秦铎也加快脚步,努力跟上青玄飞走的步伐:“青玄大人,你是玄衣卫的首领吗?这组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青玄?” “小青玄?” “首领大人?” 青玄猛地刹住,一把捂住秦铎也的嘴,惊悚地望向四周,低声快速说:“快住嘴!我可不是玄衣卫的首领,你乱说话我们都会掉脑袋的!” “还有这事?”秦铎也故作诧异,“你们脑袋这么危险的吗?” “我们首领是陛下啊!” “秦玄枵?”秦铎也对这回答也算满意,看起来这小皇帝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你不要命啦!”青玄见秦铎也就这么像是傻大胆一样直呼皇帝名讳,有点魂飞魄散了。 “没事,不用担心,”秦铎也拍拍青玄肩膀示意他接着带路,“我当他面也这么叫,脑袋现在还好好挂在脖子上呢。” 青玄心说你进牢之后死活还不一定呢,他再不敢跟秦铎也说话了,低着头带路,眼观鼻鼻观心。 慎刑司门口的侍卫见到青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门打开。 幽黑冰凉的冷意顺着从地底反渗上来的风,穿透衣物直扎血肉,偶尔有一两声痛苦的、气若游丝的呻.吟。墙壁角落有皲裂的纹和暗色凝固的血迹。 秦铎也上辈子来过这个地方,这次倒是第一次以囚犯的身份进来,他好奇地打量四周。 青玄诡异地觉得这人把皇宫当家一样自在。 处惊不变,好像无论多大的风浪袭来,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范钧。”青玄叩响了这里唯一一间体面的房门,“新犯人。” 屋里名叫范钧的青年兴奋地把门一开:“老天,快来快来,终于有客人可以折磨......不是,可以招待了。” 秦铎也:“......” 你刚刚说的是折磨是吧? 范钧啪地把一本边缘有点染血的簿子往桌上一拍:“签字画押!” 秦铎也从善如流,拿起笔,大手一挥往纸上写了个横,忽然顿了顿,有点生硬地在上面加了个点,写了个文字之后,抬头:“只按个手印也可以的吧?” 他刚刚差点写了个“秦”上去,好在及时收住了,但他也不知道现在这个身体的名字该怎么写。 范钧毫不在意,一把向后倒回椅子,点点头:“都可以,那边有红泥,自己按去。” 秦铎也利落地按了个手印。 这回轮到范钧瞪大眼睛,竖了个大拇指:“老天,爷这辈子第一次遇到不哭不闹这么利落进牢的,敬你是条汉子。” 范钧像看了个新奇物种一眼上上下下把秦铎也打量了个遍,回头问青玄:“他犯了什么罪啊?竟然劳烦青玄大人亲自押送。” 青玄硬邦邦吐出两个字:“弑君。” 范钧咣当一声从椅子上面掉下来。 仓皇爬起来,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鸡卵,他看着秦铎也风轻云淡的气度,叹道:“老天啊。这勇士竟然还能活到现在。” 秦铎也端详了一会签好的簿子,递过去,主动问:“下一步呢?” 范钧嘿嘿一笑,眉眼间都是兴奋:“老天,弑君这个罪可真不小啊哈哈哈哈哈,爷来想想一会搞点什么刑具来拷打呢......欸对,我先给你找个死牢,嘿嘿嘿。” 秦铎也:“......” 这孩子也看起来像个疯的。 老天,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怎么感觉现在这个朝堂上的官,不是像青玄这样呆的就是像范钧这样癫的。 青玄皱了皱眉,开口提醒:“范钧,陛下的原话是,’关押起来’,陛下会‘亲自审讯’,你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 范钧魔怔似的翻着另一本画着刑具的画册,头也不抬:“知道了知道了,我找找不动手也可以将人折磨疯狂的法子......” 青玄:“......” 青玄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忽然视线扫过胸前别着的枫叶,脚步一顿。 想到含章殿内,秦铎也那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胆子,和自家陛下难以想象的宽容,青玄忽然觉得还应该再提醒一句。 他又回了头,将范钧手中的画册抽走,严肃道:“陛下的态度还没定,你好好对待文先生,懂了吗?” 范钧“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他拎了钥匙,对秦铎也说:“走吧。” 秦铎也应了声,视线却看向站在门口仍有些担忧的青玄,于是安抚地笑笑:“回去复命吧,我没事。” 含章殿内。 秦玄枵独自一人坐在龙书案后,忽然觉得殿内有些太寂静了。 他摩挲着手上这支狼毫笔的笔杆,垂眸盯着殿前的地面,降真香的烟气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飘散在室内。 勾弘扬正麻利地把散落一地的红色轻纱和纯金的精致镣铐锁链收拾到一起,然后安静垂首立在一边,他家陛下已经放空一刻钟还多了,他在拿着烫手山芋一样的东西,也不敢上前。 他忍不住开口:“陛下......” 秦玄枵回神,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自作主张搞得花样。” 勾弘扬咣叽一声跪在地上:“奴才知罪。” “丢出去烧了,”秦玄枵收回目光,“下不为例。” 勾弘扬得令,立刻爬起来出殿。 秦玄枵看着从勾弘扬怀中掉出来的一截红纱,脑中忽然闪过那抹裹着轻纱和金链的身影。 雪白的肌肤隐匿其中,明明灭灭,再向上,是那双如点漆墨一般的眸子,像漩涡,轻而易举将人拉进去溺死其中。 想起这双格外难忘的双眼,有什么声音似乎穿过百年岁月在耳边敲响。 正是秦玄枵儿时无论努力去想象过几百遍,也模拟不出来的场景。 是《魏书·成烈圣皇帝传》中的,魏成烈帝秦铎也于万军之中一箭取北疆匈奴单于首级。 “自古乱世中,总是英雄惜英雄。不过向来前史中,总是英雄杀英雄。”[1] “好死不送。” 这句话就这么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 诱因竟然是一双深邃的眼睛。 “等等。”秦玄枵开口叫住勾弘扬。 “别烧了,给它收起来放着吧。” 怎么会这样呢? 秦玄枵罕见地犹豫了,他本应该今天用完文晴鹤之后,直接将人杀了了事。 不过现在他似乎有了点什么别的欲望。他有点想看这双眼睛哭。 “赤玄。”秦玄枵轻声。 一抹黑影唰地出现在龙书案前,跪在地上。 和青玄的黑色劲装相似,不过胸前那一抹绣着忍冬云纹的布料是暗红色的。 秦玄枵命令:“查文晴鹤,按最高级别来查,一天时间,朕要知道他最近频繁接触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说了什么话......呵,竟敢算计到朕头上来了。” “遵命。” 赤玄出去了,过了一会,青玄回来复命,将路上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汇报给秦玄枵。 “他真这么说的?”秦玄枵挑眉。 “是。” “哈哈哈......”秦玄枵忍不住笑了,伸手遮着眉眼,低声地笑,笑声闷闷的,像是从胸腔中直接发出来的一样。 千秋万代? 大魏可没办法千秋万代了。 文晴鹤啊文晴鹤。 要是朕同你说,朕想把大魏搞死在这一代,让秦家天下亡在这一世。 你又当如何? 会哭出来吗? 第5章 小孩子好残暴 滴答。 滴答。 细微的流水声研磨过石板和墙壁,蜿蜒一路,在天花板凸起的一处汇集,然后凝结成一个小水珠,倏地落下。 滴答。 水珠滴在秦铎也的额头上,然后顺着脸颊流下,从下颌到脖颈,洇湿进衣领中。 秦铎也眨了眨眼,将睫毛上凝结的小水珠抖掉。 他双脚刚刚能碰到地面,双手被分别扣在沉重的镣铐里面,高高在两侧吊起,姿势有些难受,双手手腕的皮肤被一会就被磨得通红。 秦铎也认出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水牢,虽然没有灌满水,但幽黑的牢房、潮湿的空气和湿漉漉汇聚一滩又一滩的水坑,再叠加上从头顶始终不断向下滴落在额头上的水珠,对于囚犯来说,是极大的心理折磨,甚至比单纯灌满水的水牢更熬人。 滴答。 这样的环境,如果迟迟得不到审讯,很容易让囚犯心理崩溃。 秦铎也打了个哈欠,神色轻松。 他不担心秦玄枵不来。 帝王之术,用到似有若无的攻心。 上辈子,他从后宫和宦官专政的天罗地网里走出来,挣脱了傀儡皇帝的枷锁,挽狂澜于既倒。这些前朝后宫的交错,他熟得很。 他从床榻上睁开眼,甚至还没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在接收信息了。 秦铎也听到了老臣在殿外的哭喊,虽说是哭喊,但也用到了一些胁迫的方法——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陛下你不答应我们的请求退一步,那我就撞死给你看。 这是朝臣和皇帝的博弈。 看来他秦家这个孩子,皇位坐得还不是特别安稳,不知道哪个朝臣,或者说哪些朝臣,对皇帝心生不满呢? 秦铎也眼中划过一抹暗芒。 他自然是站在自家小辈这里的,秦铎也上辈子也主打一个护短,他都不能想象自家小孩做皇帝批奏折操心天下生计已经够累的了,竟然还有臣子倚老卖老装疯卖傻欺负皇帝年少的。 秦铎也可以接受正常流程的劝谏,可以接受有理有据的反驳,但不能接受这种毫无礼数目中无人在殿门口哭天抢地的行为。 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他也不能真让秦玄枵把人给杀了,这样矛盾激化,皇帝的权威就更没有了。 秦铎也幽幽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家孩子被欺负成这样,还好他来了。 因为有矛盾,所以他跟青玄说出那些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他知道,青玄必定会将他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秦玄枵。 小皇帝在他如此放肆的情况下都没杀他,而是气急败坏地把自己送进慎刑司来,必然会来看的。 所以秦铎也不慌不忙,他又打了个哈欠。 困了。 “这副身体怎么尤为精力不济,想当初朕连批十二时辰的奏折都面不改色。” 上辈子在北疆杀敌的时候,要补充精力必须见缝插针地睡觉,多恶劣的环境一闭眼就能睡着,并且一有风吹草动都能惊醒,现在区区站着睡有点水而已,小事一桩。 “哈啊。” 秦铎也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一点生理性的泪,他甩甩头,把已经被水打湿的额发从眼前甩开,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 秦铎也感觉自己好像是要沉沉坠入海中,又好像是在向上飘。 四周黑沉沉的,忽然天光一亮,他睁开眼,见到重叠的宫墙,遥远的东方泛起鱼肚白,扯出几缕霞光。 他正站在几辆马车旁边,四周人影攒动,都穿着朝服,偶尔有更显高贵的脑袋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跟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 秦铎也愣了一下,这又给他干哪来了?他的魂魄又换了个人上身? 忽然,他感觉后背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一个官员经过,手上拿着个护板,从他身边经过,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文晴鹤,别忘了你今天上朝的任务。” 秦铎也头上冒出了个问号。 他这具身体还是那个小官的,不过眼下这是......? 秦铎也明明没说话,却听见自己犹如蚊蝇的呐呐声音:“知、知道了......” 这一说话,口中苦涩的很。 ? 这是属于文晴鹤的回忆? 秦铎也明白了,在回忆中,他不能主动控制这副身体的行动和言语,也感受不到真正的文晴鹤心中所想。 只能看他所看,闻他所闻,连视线都只能跟随原本的文晴鹤移动。 秦铎也感觉到文晴鹤低头,然后就看见了一双不停颤抖着的手。 手苍白,冷汗津津,死死抓着一个竹笏板。 当—— 五更天的钟声宫殿中传来,悠远厚重,排在宫门外的的官员纷纷动了起来,行至下马碑,有人下了马车,偶尔又一两个马车依旧向前进。 秦铎也只匆忙一眼扫了个大概,因为文晴鹤除了焦虑不安抬头望了一眼,就一直将头垂得低低的,闷声不响看着鞋尖。秦铎也也就看了一路的宫道地砖。 不过上朝的规则倒也跟他当初那时没多大差别,文官武官分别从两侧穿过两仪门,按官位高低走进无极殿,列队站好。 从站位上来看,秦铎也分析文晴鹤应该是个五品或者六品的官职。 一踏进殿门,秦铎也就明显感觉到文晴鹤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解,上个朝而已,用得着这么害怕? 还是刚刚那个人说的任务的原因? 秦铎也索性不去细想了,只等着旁观这个回忆片段的前因后果。 今日大朝会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只是按部就班处理了几个下面郡县呈上来的汇报,又安排了几个监察御史下派巡视。 可越到后面,文晴鹤明显越紧张,甚至颤抖得像个筛子,呼吸急促还带点微不可察的哽咽。 秦铎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终于,在太监宣布无事退朝的时候,他身边一人重重地、充满暗示意味地咳了一声。 文晴鹤身体一哆嗦,猛地迈步子,出了列队,站在大殿空旷的正中央,凉飕飕的风从殿外卷进来,顺着袖子钻进去,冰冰冷冷。 秦铎也见文晴鹤死死垂着头,举起手中的笏板,听见他说:“启、禀陛下......国礼有、有言......” 说话磕磕绊绊、嘴唇哆哆嗦嗦,差点没咬到舌头。 “国礼有言,天子登基后要、要立即册封皇后。陛下登基时恰逢先帝驾崩,理应守孝三年,如今已四年有余,陛下的后宫仍无一人照料,子嗣一事于江山社稷相当重要,还望陛下可以将册封提上议程。” 秦铎也感觉文晴鹤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这话说出,然后竹制笏板高高举过头顶,深深弯下腰,不敢抬头哪怕是看一眼皇帝的位置,自始至终眼睛一直盯着鞋尖。 群臣安静一瞬,然后队伍中开始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讨论。 偶尔有一两句比较大声的赞同之声滑进耳中,接着好像是几个候选女子的名字。 但没有朝臣敢站出来做这个附议的人。 皇帝还没有发话,他们精得很,只等着看皇帝对文晴鹤的态度。 “哦?”无极殿上,秦玄枵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问,“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谏院司谏,文晴鹤。” 秦玄枵忽然冷笑:“众卿,一年前朕记得也有谁提出来封后一事了吧,当时朕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队伍中的讨论声一霎时安静下来。 文晴鹤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没人记得吗?”秦玄枵声音又降了一度,“文家的话,文相,你来回答。” 由于文晴鹤一直低着头,秦铎也看不到朝臣队伍中的形式,只听到几声脚步后,一个颇为苍老的声音回答:“陛下,老臣年岁已高,记忆大不如从前,一年以前,实在是记不清了。” 秦铎也心里面笑,这个文家和文相的祖辈不知道是不是他上辈子的户部尚书,装傻充楞的样子跟那个老狐狸一模一样。 “脑子不行就早点乞骸骨回老家,你不记得朕倒是记得,”但秦玄枵似乎没给文相面子,声音里带着些薄怒,“朕当时说,哪个不长眼的再提,朕送他归西。” 秦铎也:“......” 小孩子好残暴。 忽然视线一花,秦铎也看着文晴鹤咣当瘫倒在地上,笏板摔成两半,“陛下......饶命......” 秦铎也叹了口气,明显,文晴鹤被当枪使了。 估计早在这次朝会之前,就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让这个看起来软了吧唧的五品谏院司谏去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这事办好了没功,办不好,就是大过。 不过看现在这个形式,秦铎也怎么也想不明白,文晴鹤怎么被抓去做男宠了呢? 都说隔辈亲,秦铎也看自家不知道隔了多少代小辈,各种溺爱。 意识到秦玄枵是自家后辈的时候秦铎也还很开心,觉得这个小皇帝看起来还不赖,一看就武德充沛没有那种酒池肉林的皇帝的那种鬼样子。 哎呀就是男宠这个....哎呀私生活啊哎呀哎呀,算了纵容吧,孩子嘛,总会有点小癖好,无伤大雅就行。 秦铎也之前还以为这个小皇帝是个私生活随便的,没想到后宫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为什么要把文晴鹤......难不成是纯、纯粹的断袖?! 老天——那个慎刑司范钧的口头禅真的好用。 “陛下啊,息怒,息怒,”一个笑呵呵的声音说,“陛下这个年龄,总也得需要贴心人的照顾不是?就算不立后,选个妃子也是可以的。” 然后是几秒的沉默,接着,秦玄枵的声音听起来缓和了很多:“周太傅说得有道理。” 似乎是感觉事情有兜转的余地,朝臣之间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秦铎也也感觉文晴鹤的身体一软,好像是松了口气又不敢表现出来。 文晴鹤抬了头,秦铎也也因此看见了无极殿内的情形。 朝臣在两侧分别直立,中间铺在厚重的地毯,从大门一直延伸到无极殿中心,前面,两个老臣站在正中央,一个有些佝偻,一个头发花白的脊背笔直。 再向上看,是一层一层镶金的台阶,最高处立着一张龙书案。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姿舒展惬意,一手支着扶手轻抵在耳后。 看不见秦玄枵的神态和面貌——因为文晴鹤不敢再向上直视圣颜。 有朝臣站出来,给了几个京城中适龄的闺中女子,又有人附议或是也提出些别的女子。 被点到的家族,有的惊喜有的退却,朝堂如棋,势力瓜分,好像这一次的封妃又是一次筹谋许久的大洗牌。 阳光照不到的大殿里,一时间各种人的想法悄然滋长。 吵闹之间,只有秦铎也皱了眉,他有些不满。 这些站出来提议的官员,每一个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私心和算计,但好像根本没人在意皇帝的心情,他们只觉得哪个人进了后宫对他们有利,却不管皇帝的意愿。 秦铎也有点希望能看看秦玄枵的表情。 他家的孩子,怎么被朝臣欺负到这种程度! 小孩才多大,就要被安排着去相亲,不行不行,秦铎也第一个不同意。 “呵。”朝堂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却在有些嘈杂的交谈声中尤为清晰。 “你们替朕想得真周到......缺人照顾是吧,”秦玄枵声音淡极了,甚至尾音还有些忍俊不禁,但莫名就是令人寒颤,“这么操心朕的后宫,干脆众卿脱了官服,来朕后宫服侍怎么样?” 朝堂上下瞬间鸦雀无声。 秦铎也忽然从一片死寂中,嗅出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味道。 “既然众卿不说话,那想必就是赞成了。” 秦铎也觉得这个走向不太对,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文晴鹤怎么躺在秦玄枵的床上了。 “那第一个提出来的,叫什么,文......晴鹤?你肯定非常愿意吧。” 文晴鹤吓懵了:“不不不,陛下......” 秦玄枵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大声道:“来人!把文爱卿官服扒了,送去后宫!” 老天......秦铎也眼前一黑又一黑。 “等等!”朝堂上有人反应过来了,“陛下!万万不可啊,这......” 话还没说玩,秦玄枵忽然起身,拂袖而去,冷冷丢下两个字。 “退朝。” 第6章 纯臣吐血 滴答。 微凉的触感打在额头上,顺着脸颊一路蜿蜒向下。 秦铎也梦中看到的回忆终止于文晴鹤在无极殿里鬼哭狼嚎,然后被玄衣卫用刀柄一竿子敲晕。 秦铎也眼睫抖了抖,水珠从其上扑簌簌掉落。 他睁开眼睛。 一睁眼,视线还有点模糊,又眨了眨之后,秦铎也看见了深黑的衣袍,鞋尖向前一动,地上的积水也随之抖了抖。 秦铎也抬起头,看见了秦玄枵站在前面,范钧手里抱着一大桶冰水弯腰跟在后面。 “朕还以为你死了。”秦玄枵扫了一眼,淡淡道。 “多谢陛下的祝福,”秦铎也勾唇一笑,“很可惜微臣命还硬呢。” 他的双手依旧被高高吊起在两侧,额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朝服全湿透了。 虽然被囚着,但就两句的交锋,秦铎也的气势却和当代天子旗鼓相当一般。 范钧看着觉得像是两条龙在厮杀,他忍不住插了句嘴:“陛下,那这桶冰水还需要吗?” “瞎?”秦玄枵微微侧眸,“人都醒了。你要是想,朕可以倒你身上。” “陛下您可折煞微臣了。”范钧讪讪地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趁机抱着桶退下了,牢内只剩下秦铎也和秦玄枵两人。 牢房内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二人皆静静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只剩下水滴落的声音。 秦铎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秦玄枵狭长深幽的凤眸,突然开口说:“陛下,我可以帮你。” 秦玄枵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挑眉:“帮朕?文卿是指什么?” “朝堂。” 秦铎也不理会年轻人的阴阳怪气,并给予长辈的宽容,“朝廷上的臣子,可能各有各的私心与谋划,或是为了争名逐利、或是为了名垂青史,但我不一样,我可以永远站在陛下这一边,绝无二心。” “文晴鹤,你这话说的,”秦玄枵似乎有些不虞,声音也降了几度,“朝臣,哪个不对朕忠心耿耿?朕又要你有什么用呢?” “忠心耿耿?”秦铎也笑出了声,眉毛一挑,张狂地看着秦玄枵,说:“忠心耿耿是一码事,有自己的想法是一码事,他们照旧可以忠心耿耿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并且引经据典劝说你同意啊,这不耽搁。” 见秦玄枵倏地沉默下来,秦铎也声音轻轻的,却如跗骨之蛆:“不然......怎么会出现封妃立后的争吵呢?” 秦铎也做过皇帝,他完全能拿捏住皇帝的心理:“也许有人忠于大魏,也许有人忠于国,但陛下,我可以不同,我可以只忠于您。” 这会这个帝王还年轻,从记忆中来看,对朝堂的把控还是不足。 他知道秦玄枵最想要什么。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秦玄枵悠悠开口。 听到这话,秦铎也知道事情将要成了,于是弯着眼睛,看秦玄枵,声音带了一点蛊惑人心的暗示意味:“所以我的陛下,您需要一把完全握在您掌心的,指向朝廷的刃吗?” 我的陛下。 这四个字对秦玄枵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手中多一柄指哪打哪的利刃。 “完、全、掌、握”也令秦玄枵狠狠意动,甚至连心脏都微微震颤,单是想想,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所以他选择听听这人接下来的话,暂且留他一命。 不过面上,秦玄枵依然不置可否,从一旁拽来一个竹椅,大刀阔斧坐在上面,身子向后一仰,手臂撑在扶手上,支着头,一幅惬意的姿势。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接着说,说服朕,说说你是怎么完全掌握在朕手中的。” 啧,秦铎也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小皇帝怎么这么难说服,非得把事情搬到明面上是吧。 秦铎也叹了口气,认命道:“我从被你抓进宫里过了许久了吧,这段时间足够发生一些让那帮满嘴酸儒的老家伙觉得不合礼数的事了吧,然后你只需要给我升个官,那么我靠出卖身体上位这件事就会被落实。” 秦玄枵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秦铎也无语:“笑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文晴鹤啊,”秦玄枵摇摇头,“你对朕的尊敬真是时有时无的。” 秦铎也:“你该习惯一下了。” 秦玄枵:“......” 太放肆了。 “我又是你男宠,又是臣子,那在其他人看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是皇帝的人。”秦铎也接着面无表情地说,“所以我在朝廷上就会孤立无援,什么党派和站队都轮不到我。” “我将会是,真正的纯臣。” 秦玄枵点点头:“继续。” 继续你个头。 “陛下也不用担心我会背叛,因为届时,我完全被您掌控,我能依赖的,只有您了。您若是弃我于不顾,我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秦玄枵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抬眼看向秦铎也的双眸。 那双令他惊心动魄的眼眸,现在依旧如墨一般深邃,牢房墙壁上挂着的火把哔哔剥剥地燃烧着,一点火光摇曳在眼瞳深处,有一种妖冶的美。 一句“掌控”二字,令秦玄枵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就好像内心叫嚣的征服欲被一阵清风缓缓抹平了,暂时的,接着就是喷薄而出的,更加深沉的欲望。 这也令秦玄枵更想按照眼前人所说的,去试一下。 他虽然不在意能不能把控朝堂,但,这双眼睛的主人的提议实在是令人兴奋。 秦玄枵笑了一声:“你要知道欺君之罪的后果。” 秦铎也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当然,弑君未遂的罪我也试过呢,是吧?到时候可以数罪并罚。” 秦玄枵:“......” 总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怎么和眼前这人说话对峙就是莫名憋屈呢? 算了。 “朕不是不能答应你,但你说出卖身体作为升官的交换……” 秦玄枵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秦铎也吐出一口鲜血,他一下自从椅子上站起来,“喂!你......” 秦铎也睁大双眼,怔怔地低头,看着血迹滴落,染红了胸前的朝服。 这是,怎么回事......? 秦铎也愣愣地抬眼,看到秦玄枵也有些怔住的模样,又觉得喉咙腥甜。 他一咳,又一股鲜血涌出,将唇浸染的一片鲜红,血成股流下,落进脚底的一汪水洼中。 秦铎也感到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彻底昏过去之前,他感觉自己双手好像被解开了,身体被打横抱了起来。 一股微凉的降真香气息包裹住了他。 很好闻,跟他上辈子偏爱的味道相差不大。 第7章 训犬 柔软的云锦裹在周围,好闻的降真香也笼罩在鼻尖。 秦铎也睁开眼睛,看到了和第一次在这个时空中醒来一样的画面。 床上的帷幔绣着忍冬云纹。 很好,这后生皇帝把自己从牢里捞出来了,估计是不会再去深究他把人家压在身下两次的鲁莽行为了。 这次昏迷,和上次睡着时一样,秦铎也再次看到了文晴鹤的回忆。 这个文弱书生得了严重的病,求医问诊,掏空积蓄,就这么撑了一段时间,不高的俸禄让他没办法支付得起高昂的药物,入不敷出,没钱再去买药了,身体越来越差。 怪不得他刚醒来那会口中苦涩。原来是药的味道。 秦铎也推测,属于文晴鹤的灵魂已经在朝堂上生出变故的时候,就死了,消散了。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自己这个前几代皇帝的魂魄却没有去转世轮回,而是在这副身体上醒来。 这是老天给他了个看看身后事的机会吗? “醒了?” 床榻边传来秦玄枵的声音。 秦铎也安详地躺着,身体陷在柔软的云锦中,没有丝毫想要起来行礼的意思,只是双目盯着帷幔,点头:“嗯,醒了。” “爱卿的身体真是好到差点死了。”秦玄枵哼了一声,也没计较秦铎也的失礼。 小嘴真甜,跟抹了蜜一样。 秦铎也回道:“谢谢夸奖。” 勾弘扬这时候恰好端着药碗走过来,听见这对话,赶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为了看病倾家荡产......文卿,朕不信你对自己的病一点都不在意,也不信你不怕死。” 秦玄枵从勾弘扬手中接过药碗,看了看秦铎也苍白的脸色,说,“御医说你的脉象微弱,像个死人。” 秦铎也:“......” “御医对你那天竟然能从床榻上暴起,还能跟着青玄一路走到慎刑司感到深深地不可思议,还希望朕能将你送给太医院研究一下。” 秦铎也撑起身子,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 秦玄枵忽然伸手扣住秦铎也的下巴,将人向着自己的方向拉近,轻声:“文卿,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朕的?” “臣确实是病了,”秦铎也没有完全了解文晴鹤的记忆,这会想了片刻,开口胡诌,“蹦跶那会大概是回光返照?然后真要死了的时候,被陛下救下,宫中医师妙手回春,从阎王爷那保了微臣一条命?” 秦玄枵哼了一声,将人松开,把药碗递过去。 秦铎也接过,一仰头,咕咚一口干了。 真他妈苦,长苦不如短苦。 秦铎也苦的呲牙咧嘴,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秦玄枵忽然想逗眼前这人玩:“这一碗药,够你一年的俸禄了。” 秦铎也睁开眼,盯了秦玄枵两秒,作势将碗凑近嘴边,准备将因为过苦而没有咽下去的药吐回去。 “你敢!”秦玄枵皱眉,迅速伸手捂住秦铎也的嘴,“咽下去。” 咕咚。 苦涩浓稠的药汁滑进喉咙。 秦铎也皱眉,双手死死地捏住药碗,用力到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才将口中翻涌的苦味压下去,因为过苦而恶心想吐的感觉也渐渐缓和。 他毫不客气地拽过秦玄枵的手腕,把药碗塞过去,一刻都不想再看见这碗了。 “陛下,牢中我所说的,您答应了?” 秦玄枵盯着手中被强塞过来的碗看了几秒,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把药碗扔给勾弘扬,开口:“你想要什么职位。” 这是答应了。 秦铎也失笑,这小皇帝,怎么正面回答问题这么别扭的么,非得绕一层,说个话也要动脑子。 秦铎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吏部给事中。” “好大的口气啊,文卿。”秦玄枵挑眉,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文臣。 从来没有任何人在他面前,这么面不改色地求一个什么东西。 要么诚惶诚恐、要么满心算计、要么痛哭流涕...... 只有这个人,随随便便就把要求一抛,好像他是天生的上位者,只负责将问题提出,剩下的事,交给手下,必须做到一样。 秦铎也面不改色地回望回去,对上那双狭长阴沉的凤眸,也不过是淡淡勾唇,眼中暗含慈祥的鼓励。 事实上,吏部给事中这个官职,是秦铎也精挑细选过的,如果现在的官职和他上辈子没有太大的变动的话,这个职位对现在的他来说,最为合适。 谏院司谏,从五品,六部的给事中,正三品。 刚好可以卡在小朝会的边缘,虽然给事中位卑,但权高,有监察本部的职责,本部的文件奏章,他都可以查阅,也有直通内廷,面见皇帝的权力,若是运用好了,其中的周转空间很大。 之所以选择吏部,则是因为秦铎也很急,他脑中根本没有文晴鹤的记忆。 就算这个记忆可以在睡梦中慢慢出现,但就凭这个小官懦弱的性子,如果真闹起来,在这场“封妃立后”的风波中,想来也是没多少关键信息能接触到的。 所以他需要一个可以查阅朝堂百官案卷的地方,吏部。 “勾弘扬,”秦玄枵扬声,“去让门下省拟旨,擢谏院司谏文晴鹤为吏部给事中。” 秦铎也微微睁大眼睛。 没想到竟然没有拉扯,直接同意了。 也许皇帝比他想的还更需要一把“刀”? 秦铎也当即试探着问:“那我要吏部尚书?” “别蹬鼻子上脸。”秦玄枵沉声。 “嗨,那就给事中,我不嫌弃。” 秦玄枵:“......” 你还敢嫌弃上了! 勾弘扬看两人聊差不多了,才上前一步,双手捧着碗,躬身,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现在吏部给事中有人在职呀......” “挪挪,”秦玄枵摆摆手,“让那人去谏院做司谏好了。” 勾弘扬懵了。 秦铎也也有点懵,他扶额:“诶你等会,你就把人给贬官了?” 秦玄枵淡淡反问:“怎么,不行?” 勾弘扬一听秦玄枵这语气,直接娴熟地跪在地上。 他知道皇帝这是生气了,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顺应皇帝的意思,跪下来请罪,只希望那文官也识时务...... 一句清亮的声音响彻寝殿。 “当然不行啊!” 秦铎也觉得这孩子做皇帝的业务能力还不太熟练,那人家官员做的好好的平白受了无妄之灾,再怎么口中说谢主隆恩,心里面也会埋怨,久而久之,对皇帝的声誉会造成影响的,人心可不能失啊。 “你给他稍微升个职,再不济平迁也行,然后把人叫进宫里,谈谈心,给人家画个’锻炼能力马上就能升职’的饼充充饥。” 秦铎也语重心长。 秦玄枵沉默地盯着秦铎也,盯着他披散下来的长发,头发散落,有的绕过脖颈,一截白皙的皮肤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什么升不升职,秦玄枵一句都没听进去。 “朕先取点利息。”秦玄枵喃喃一句。 忽然大步上前,膝盖撑在床榻上,弯下身子,伸手扣住眼前人有些苍白的脖颈,将人猛地拉近,一口咬在秦铎也的肩颈处。 秦铎也:“?!!!” 秦铎也一把将秦玄枵推开,有些惊恐地向床榻里侧挪了挪,一动,肩颈处传来一阵刺痛,他感觉这狗皇帝的似乎有犬牙,将他的皮肤刺破了。 我草,畜生吗。 脏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到底还是没骂出去。 毕竟皇权天威,有些行为做做糊弄过去,但骂皇帝,还是算了,暂时还没必要。 秦铎也捂着肩颈,漆黑的眼睛里面闪着些许震惊和怒意,盯着秦玄枵。 “再拟旨,”秦玄枵却没看他,转向勾弘扬,“朕记得工部缺个左侍郎,把原来那个给事中给调过去。” 勾弘扬:“是。” “满意了?”等秦玄枵再回头看秦铎也时,秦铎也已经将情绪平复下来,他缓缓呼了一口气,将手从肩颈拿下来,点点头,示意自己再没问题。 秦玄枵直起身,目光落下,眼前人的肩颈上的牙印已经微微泛红,这一口使了不少力,印子此时已经有点肿了,渗出一点血丝。 秦玄枵满意地舔了舔牙尖。 二人沉默片刻,谁都没有再提刚刚咬人一事,秦铎也先开了口,转移了话题,问:“距上次大朝会,过了多久?” “三天。”秦玄枵从善如流地回答。 秦铎也默了一瞬,忽然抬头看了看窗外朦胧的晨雾,转头盯着秦玄枵:“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一刻吧,怎么?” “朝会。”秦铎也幽幽地盯着秦玄枵,“今日是小朝会。” 魏朝施行大小朝会制度,六日一大朝,之间三日一小朝,交替进行,并有朔望朝和其他重要时间的大朝会。 今天应该是小朝会。 然而早已经过了朝会开始的时辰,这个皇帝竟然还在寝殿里面,没去开会! “啊,忘了,”秦玄枵随意撇撇嘴,“不去了。” 秦铎也继续盯:“不可以。” 秦玄枵:“?” 秦铎也:“去开朝会,迟了也得去,朝臣还在等你。” “呵,朕又不是第一次不去,他们等到了下朝的时辰就自己散了。”秦玄枵说。 秦铎也有些生气了。 这狗皇帝!怎么又是随便升贬职位,又是随便不开朝会! 年纪轻轻!尽显昏君之相! 作为秦家的长辈......或者说祖宗,他得把秦玄枵这个坏毛病扳回来。 “皇帝。”秦铎也嘴角绷直,“上朝上朝上朝上朝......不然我就在你耳遍念叨一天,上朝上朝上朝......唔。” “啧,行了,朕去就是了。”秦玄枵捂住这人的嘴,他心情很好,上朝也不是不行,“勾弘扬,将朕的袍服取来。” 勾弘扬缩着脖子,去拿衣服了。 他觉得今天自己应该是没睡醒,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诡异的一幕? 他莫名就是觉得,自家陛下和那个文官之间......勾弘扬绞尽了脑汁,也没找出来一个合适的形容。 但他却忽然想起来一幅画面,他觉得那个文官,像是一手拿着项圈,另一手拿着肉脯,正勾引恶犬进入自己的圈套之中,笑里藏刀,想要驯服恶犬。 而自家陛下倒像是绿着眼睛的恶犬,对眼前细皮嫩肉的人类垂涎欲滴,这会觉着有趣,主动将脖子伸进圈套,又时刻盯着训犬人,随时要挣脱圈套将人拆吞入腹。 一时僵持,看不出最终的存活者。 怪,太怪了。 勾弘扬赶紧把脑中的画面甩出去,这样大不敬,会被杀头的。 第8章 魏成烈帝·胡服骑射图 秦玄枵下朝回来时,见秦铎也正倚坐在床榻边,玄色寝衣随意穿在身上,墨发披散,正低头翻阅手中的一本书。 床边支了个小小的木案,案上放着一碗白茶,袅袅茶香顺着碗口飘出。 秦玄枵心中一动,他上前两步,在地上踏出脚步声。 听见脚步,秦铎也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开口:“回来了?” 说着,手中捧着的书又向后翻了一页。 姿态惬意的,好像皇宫是自己家一样。秦玄枵愣了两秒,莫名生了一股上朝的怨气。 自己在朝会上对上一张张讨人嫌的脸,结果一回家,看到家里养的这个,睡他的床喝他的茶看他的书,见他回来还不给他一个正脸瞧瞧。 跟那些矜贵的狸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秦玄枵解了外袍搭在屏风上,正准备去内室换衣,路过床榻,随口问:“看的什么?” “魏成烈帝的传记。”秦铎也随口回。 向内室走的脚步戛然停住了。 秦玄枵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攥住秦铎也的手腕,将书夺过来,翻到扉页。 “?”秦铎也被拽着手腕,不明所以,抬头看到秦玄枵皱着眉检查书籍,了然:“我没动你案上的那本,我让勾弘扬另去给我取了本。” 秦玄枵翻书的手一顿,皱着的眉毛舒展开,看了眼床榻上淡然的人,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个人......你说他恭谨吧,他这两天的行为,几乎是踩着天威和皇权,每一个举动都大不敬,从没见过有臣子在皇宫中如此自如,指使总管太监也就算了,伸手指使起皇帝来也是毫不客气。 但要说他放肆吧,他还不会轻易动屋内的陈设,这又显得乖巧极了。 秦铎也挑眉看向秦玄枵这副摸样,恶从胆边生,勾唇笑:“怎么了,我的陛下不会是藏了什么秘密在那本书里吧?” 秦玄枵:“......朕只是厌恶有人未经允许动朕的东西。” 他冷笑松手,书咣叽砸在了秦铎也的脑门上。 秦铎也抱头:“......” 这小崽子怎么说报复就报复,这么记仇还当面报仇,小心眼! “怎么想起来看这本书?”秦玄枵不准备走了,他向着床榻靠近了一步。 秦铎也重新拿起书卷,看看秦玄枵,然后向床榻的里侧挪了挪,给秦玄枵留了个位置。 “臣在后宫孤苦伶仃,每日对陛下翘首以盼,闲来无事也只能找几本书消遣度日。”秦铎也懒懒拖长语调,信口开河,眼睛却盯着书上的字,这会,又翻了一页。 才怪。 朕只是想看看后世怎么书写朕当年的英姿,怎么歌颂朕当年的功绩的。 哇这真是太爽了。 谥号成烈,成字安民立政、德行兼备、礼乐具成;烈字圣功广大、肃清宇内、庄临天下。 似乎这么又嫌不够帅,加了个“圣”字,寓意皇帝治国安邦之才能世上无双,治世开太平的功绩比肩圣人。 看来朕死后文武百官都很伤心啊,聚在一起搞了这么个谥号和名头,这史官也是真不错,简直把朕往神仙上吹了。 做皇帝做到这份上,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朕上辈子累死累活,值了。 秦玄枵却不知秦铎也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在自嘲,于是顺势挖苦:“......爱卿还对男宠的身份适应得挺好。” “当然了。”秦铎也合上书,看秦玄枵上了榻靠过来,看着他说:“男宠这身份臣还留着有用呢,这样您对臣有什么吩咐,随便诏,掩人耳目,没人知道咱在一起都说了什么。” 秦玄枵盯了人两秒,嗤笑一声:“还‘您’、‘臣’什么,别装了,没见你真跟朕客气过。” 秦铎也:“......” “好吧,”秦铎也耸耸肩,“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忽然一股力道将秦铎也放倒,他撞进柔软的云锦和布艺枕中,秦玄枵手臂箍着他的腰,一同躺在榻上。 他看见秦玄枵眼睛阖上,听见一直以来这小皇帝都暗含讥诮意味的声音放轻了些许:“陪朕小憩一会,醒了一同用午膳。” 秦铎也静静地看着秦玄枵的眉眼,此时凤眸闭上,那种鹰视狼顾的攻击性减轻了不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鸦青的阴影。 倒乖巧了几分,有少年人的样子了。 秦铎也也放松了不少,舒展姿势,安心躺下。 秦铎也这幅身子差得很,他精神上倒是不困,不过一躺下,身体的倦意就深深袭来,他也顺势合上眼,睡就睡。 秦铎也身体放松下来,陷入沉眠之后,却不知道,秦玄枵睁开了眼,眼神清明,眼中没有丝毫的睡意。 他目光危险地盯着秦铎也的面容,逡巡过眉眼和唇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汹涌的暗流席卷在眼眸深处。 良久,他起身下榻,见人没被吵醒,便走到殿内的桌案前。 案上摆放着一本《魏书·成烈圣皇帝传》,随手翻开,书中的空白处,均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注释。 是他随心写下的摘记。 盯着传记几秒后,他伸手拉开案下的抽屉,抽屉中装着不少书册和画卷,打眼一望去,竟都和魏成烈帝有关。 秦玄枵随手拿起一幅画卷,打开,画卷中,是魏成烈帝的胡服骑射图。 若要秦铎也看见这幅画,他一定记得,这还是他当年御驾亲征北疆的时候,最后一次出城讨伐前,在长野军军营演练的教学场面。 没想到被随行的史官和画师记录下来了。 他自幼在边疆长大,跟随父亲骑马射箭,在军营中历练,也取北疆胡人的长处,精进骑射的技艺。 他的骑射,就算放眼整个长野军,也是头一份的。 所以在军中训练的时候,他除了制定军中的训练,偶尔也在演习时,给整个长野军士兵和将领打个样子,教他们如何更好地驾驭马匹,做到和剑术、枪术、刀术的完美融合。 画面中,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头发高束,身着轻甲战袍,战马两只前腿高高扬起,马蹄下激起一片碎石沙砾。 帝王跨在马背,双腿驾着马腹,身后背着破城戟,双手张弓拉弦,身子舒展肌肉绷紧,箭尖的锋镝寒芒乍现。一点红缨飘扬在风中。 秦玄枵静静地看着画,画中因为角度原因,帝王的双眼被额发和张弓的手遮住。 但莫名地,秦玄枵心中一颤,他忽然觉得,如果是那双眼睛...... 秦玄枵回身,望了一眼在床榻上睡熟的人。 明明肤色苍白,病恹恹的,还很瘦削,握着手腕的话,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腕骨。 跟魏成烈帝差远了。 但为什么,秦玄枵却总觉得,若是这个人的双眼放在这画中,沉静的、明锐的、万夫莫敌的、如点漆墨的眼眸,应该万分合适。 秦玄枵将书和画卷全部放到抽屉里,合上,落了锁。 第9章 割裂感 御膳房将午膳呈上来的时候,秦铎也刚刚睡醒。 他在床边解下一条系着帷幔的绸缎,随手将披散的头发低束起来。披着有些宽大的寝衣,走出内殿。 秦玄枵抬头,正好看到了秦铎也施施然走出,玄色的寝衣衬得人肌肤愈发白皙,对比极强,寝衣低领,肩颈处的咬痕红.肿,显得格外诱人。 秦玄枵忽然觉得这一桌午膳索然无味,反而牙痒,想吃点别的。 他伸手将一碟濡鱼放在了秦玄枵位置跟前,说:“今日御膳房新作的鱼膳,尝尝?” 秦铎也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碟濡鱼,“不用,我不吃鱼。” 秦玄枵的手一顿,忽然那双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危险的光,盯住了秦铎也,这人正慢条斯理地用茶水润洗碗碟。 不喜吃鱼? 秦玄枵的脑中闪过昨日赤玄呈上来的调查密函,说文晴鹤在没得病的时候,经常约着街坊,去河边钓鱼。 因为喜欢鱼膳,所以也总研究,做鱼的手艺也是一绝,还偶尔将钓到的鱼分给邻居家孩子。 所以秦玄枵今日特意吩咐勾弘扬,让御膳房用心多做点鱼膳。 这会怎么不吃鱼了? 秦玄枵不动声色将碟子放回原处,坐下和人一起用午膳,余光却如同盯上了猎物的豺狼,总时有时无地扫过身边人。 秦铎也吃相矜贵极了,玉箸夹在修长的指间,夹起菜肴,优雅地放入口中,每一道菜只是夹取少许,吃得克己复礼,缓慢但利落,根本看不出喜好来,也看不出饿不饿。 举手投足之间,像是贵族或那些门阀士族。 也许这是文家的教养?秦玄枵按下心中的疑惑。 吃过饭,勾弘扬把餐案收拾整洁,秦玄枵啪地将一碗浓稠漆黑的药汁放到桌上。 秦铎也:“......” “陛下,”秦铎也觉得他现在身体倍儿棒,指着那碗索命一样的汤药,面露拒绝,“我不想第二年的俸禄也没了。” “你要是不主动喝,朕可以喂你。” 秦铎也:“......” 秦铎也一把拿起药碗,眼睛一闭,视死如归一样,一口气将汤药干了。 接着心怀愤恨地将碗往桌上狠狠一放,手捂胸口,压下隐隐泛上来的恶心呕吐感。 “你怕苦?”秦玄枵忽然贴近,盯着秦铎也的面色,笃定地说。 秦铎也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终于等到口腔中的苦涩逐渐缓和之后,才开口,提出要求:“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家?”秦玄枵的手掌攀上秦铎也的后颈,拇指摩挲着颈侧,感受血管微微的搏动。 他磨了磨牙,这种将人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令秦玄枵格外兴奋。 他声音中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爱卿不是说要男宠的身份么,不住宫里,回家做什么?” 说着,秦玄枵不断凑近,秦铎也向后仰了仰头,却见秦玄枵的脑袋越凑越近,直到温凉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颈侧,嘴唇柔软的触感贴上脖颈上的皮肤。 秦铎也瞬间警觉,这狗又想咬人?! 他啪地一下打掉秦玄枵的手,又将人脑袋推开,微嗔:“别动手动脚的。” “没说不住宫里,我回家收拾行李,过两天大包小卷地来,届时还请陛下不要嫌弃,敞开了宫门收留微臣。” 秦玄枵愣了愣,凤眸微微睁大。 他设想过这人要跑路,或是借口远离皇宫和自己,或是缓兵之计,躲在群臣之后请求保护。 却唯独没想过,他是真的说到做到,真的要来宫里,压根没想过逃离。 秦玄枵看过收集来的资料,文晴鹤是当代最典型的文臣,他读死书,认死理,不够灵活不知变通,将经典书籍视为金科玉律,但又胆怯懦弱,担不起大任。 偏偏这样的人,最会考试,记忆力还不错,“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倒也有几分能力。 二十几岁殿试被选上了庶吉士,在文渊阁学了三年,授了个七品的官,然后摸爬滚打混过五六年年。 没什么大错处,不露头也不惹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人也说得过去,满口板正的礼数和国道,一身清贫文人骨,不欺下但惧上,就也慢慢攒了资历,爬上了五品。 在寒门年轻一辈里面,倒也有两分名声和号召力。 但文晴鹤此人啊,这辈子也就顶天这个职位了,再向上,就牵扯到士大家族的势力穿插。 他虽姓文,却是文家早就分出去的旁支,到今天人丁凋敝,家中只剩文晴鹤一人。 他能力的上限冲不破这个阶层。 这是赤玄搜集来的资料。 完全看不出,这人竟能有现在的样子,放肆、张狂、随性、无所畏惧,和......目无尊卑? 资料里的文晴鹤是唯唯诺诺不配得,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文晴鹤,简直就是老子他妈的就是天下之主的那种气势。 秦玄枵看不透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也想不到他的举动究竟想要求什么。 整个人充满了矛盾的割裂感,就好像脱去了文晴鹤的那层皮,换成了另一个灵魂一样。 存在在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秦玄枵怔怔站在殿内,看着秦铎也离开的背影,正午热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给人镀了一层耀眼的金。 只怔神一会,秦玄枵忽然垂眸低低一笑,眼中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尽数薄凉,“勾弘扬,将文卿送回家,别让他死半路了。” 他看不透,不代表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罢了,现在觉着有意思,将命留着两天。 “赤玄。” 一抹红黑的影子闪现而出,跪在秦玄枵面前。 “派人跟着文晴鹤,监视,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带回来呈给朕。” 赤玄:“遵命。” - 幸亏有勾弘扬。 秦铎也这么想着,远远看见了一扇门。 原来文晴鹤家在这里。 他脑中关于文晴鹤的记忆并不多,且恰好没有家在哪这一项,多亏了秦玄枵那孩子让总管太监送他一趟。 勾弘扬沉闷的很,这一路他怎么挑起话头,这老太监都不吭一声。 秦铎也其实对此很满意,毕竟皇帝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嘴不严又怎么行呢? 勾弘扬将他送到,就举了个躬,离开了。 秦铎也站在这一扇略有些陈旧褪色的门前,伸出手,叩了叩门上的衔环。 吱呀。门开了,一个半大的少年从门里面露了个头,一见到秦铎也,面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老爷!”那少年猛地把门推开,过来掺住秦铎也的手臂,表情甚至有一点眼泪汪汪的,“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见到这少年的瞬间,零星的回忆片段就在秦铎也脑中闪过。 这是属于文晴鹤的记忆。 这少年叫三九,是文晴鹤捡到的,那年冬天暴雪,压塌民屋,冻死了不少人。 彼时还是个小孩子的三九抱着从雪堆里刨出来布衾,缩在他家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口石狮子角落躲避寒风。 文晴鹤那时还是个读书人,正在准备乡试,双亲早就亡故,只给他留了一间京城的宅子、微薄的家产和几亩京郊的田。 家中没有进项,仅靠双亲的积蓄节衣缩食,日子只能算是清贫。 他当时走在胡同的石板路上,背后背着的箱笼中装着沉甸甸的书,脚下的雪嘎吱作响,风刮得狠冽,像刀子一样化划得人脸生疼。 对面人家拉开了大门,往门外泼出一盆污水,对着那孩子骂道:“快滚快滚,别冻死在我们老爷家门口,晦气。” 文晴鹤心软,叫那孩子进家,给他盛了碗热乎的米汤。 三九没伸手接汤,只是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自己能干活吃得少,只求一个能栖身度过寒冬的棚子就够。 文晴鹤答应了。后来三九就成了文晴鹤的书童,少年伶俐,照顾人很是周到。 再后来文晴鹤考中了举,又进了殿试授了官,三九也一直勤勤恳恳将宅子打理地井井有条。 秦铎也脑中记忆翩然闪过,在外人看来,就是愣在原地。 三九担忧地询问:“老爷,您怎么了?” 秦铎也垂眸看着三九。 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文晴鹤此人啊,就跟所有安安静静的百姓一样,顾着自己的小家,忙忙碌碌,洁身自保,也有善心,也知晓是非黑白。 他虽然没有完全顾得了天下百姓的眼界和野心,不过要是放在一个寻常小县中,也能成为个体恤民情的好官。 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样子。 只可惜......突如其来的心疾病症改变了这个小官的一生,也把秦铎也拽来了这个时代。 “老爷?老爷?” 秦铎也被三九的声音唤回了思绪,摇摇头,说:“没事,进屋吧。” 三九跟在秦铎也身后,隐隐觉得,老爷这次回来,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内室的茶炉上煨着温水,秦铎也接过杯盏,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一路走回来的干渴喉咙。 三九忙侍奉在左右,去柜子里取出了三张银钱契,递过来,说:“老爷,您上次吩咐我去把城郊的那几亩薄田换成银钱,都在这了,您记得去医馆开药。” 秦铎也翻了翻刚刚冒出来的记忆,文晴鹤为了治病变卖家财去买药。 家中这两年攒的积蓄已经掏空了,但药不能停,又得不断当掉家中贵重物件,这几亩田,是最后能卖的东西了,再下一步,就只剩这座宅子。 哎。 把钱拿出来之后,三九又去取了家中仅剩的茶叶煮上。 秦铎也倚坐在竹编的椅子上,视线扫过去看了,是最普通的绿茶。 “老爷,这两天可给我吓坏了,上次朝会您没回来,我出去打听,结果满城都说您被陛下......” 三九将不太好的话咽回去,小心翼翼打眼瞅着秦铎也,“您回来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气死我了那些传瞎话的,我当时就应该揍他们一顿。” 秦铎也喝空了盏中的水,将茶盏放在桌子上,三九看见了,忙将刚煮好的茶添上。 “任他们说去,你气什么?”秦铎也从桌上又拿起茶盏,轻轻用杯盖刮着茶沫,淡淡问。 三九愤愤不平:“我当然生气了!老爷您可是寒门和世家之间的纽带,还是年轻一辈文臣呢,陛下那么做,不是不把文臣和世家的脸面踩进泥里吗!” 咔哒。 杯盖被不轻不重地放在了茶盏上,发出一声轻微但鲜明的声响。 三九肃然一顿,心中一慌,抬头看秦铎也,见自家老爷仍是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继续说:“不过老爷您回来了,那些揣测都是子虚乌有,就是不知道陛下有没有表露出封妃的意向,要是有,老爷您的仕途就安全了。” “你知道的倒是多。”秦铎也垂眸,将茶盏放回去,笑,“可惜了,就算没有意向,我的仕途也突飞猛进了。” “啊?”三九愣愣。 “三九。”秦铎也不想跟三九掰扯,开口吩咐,“你拿一张银钱,去市集上买些新的布料,拿去裁缝铺缝几身我的里衣和中衣,外袍家里有几件,够的话不用买。” “老爷?” 秦铎也继续说:“要是有剩的,再去随便买些生活需要的零碎回来。” 三九懵了,头上冒出一个问号:“这钱,您不买药了?” 秦铎也勾唇一笑,垂着眼,很是悠然的姿态,声音里染了些浅浅的笑意:“不用买药了,有人包揽了我最近治病的所有汤药。”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俸禄还得清了。 不对,还什么还,皇帝那孩子供自己的祖宗吃两副药怎么了! 秦铎也理直气壮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了文晴鹤的书架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这里存放着的书卷。 都是些什么礼乐经典、经书试卷。 “对了,回来的时候,去书肆给我带两本史书回来。” 三九头上冒出了两个问号:“史书?” “对,要从魏成烈帝时期到现在的。”秦铎也在房间内兜了一圈,开始翻箱倒柜,头也不回,“快去吧。” 三九顶着一头问号出门去了。 秦铎也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视线扫了一眼三九离开的方向。 这孩子,沉不住气,太急了。有些话的方式掌握不好,很容易被看穿。 秦铎也上辈子当了十二年的皇帝,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 有的阿谀奉承、有的有求于他、有的心怀歹意、有的碍于君臣不得不将语言变得委婉、也有对他破口大骂的。 很明显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一听就能知道话中有话的隐含义。 哎,可怜啊文晴鹤,你身边唯一的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家中剩的物件不多了,有的也不需要拿走,宫中都有。 秦铎也从衣柜中取出四季各需的衣物、两套朝服、笏板、房契、还有身份的令牌,把他们打包装进行囊里面。 剩下的笔墨啊、被褥啊,肯定用宫里面的。 仅仅是收拾了个行囊,秦铎也就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甚至有点喘不上来气。 很好这破身体。 秦铎也缓缓扶着墙,走到床榻上坐下,解下外袍,闭上眼,平复呼吸。 休息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现在分外想念自己上辈子的身体,横刀立马万夫不敌,在北疆喝雪水啃生肉,抓起破城戟就是杀敌。 身材不粗壮,反而是健美,流畅的肌肉紧实覆盖着身躯,看脸的话,也是称得上一句“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就算做皇帝再忙,稍微疏于锻炼,但通几个宵也是轻轻松松。 怀念好身体。 再看现在这个样子,身上没二两肉,瘦削单薄,文弱书生的模样,虚的很! 秦铎也在脑中默默将锻炼一事提上日程。 再看看长相吧,秦铎也从桌上取来铜镜,放在眼前一晃。 嗯......秦铎也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容,不禁有些疑惑。 好像这眉眼间的轮廓,与他上辈子,有三分像,再看下庭的脸型,也有点相似。 竟然还有这种巧合在其中吗? 秦铎也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外面传来了三九的声音:“老爷,我回来了!” 三九办事麻利,买东西倒是快。 三九推门进了室内,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案上,把剩下的银钱放回盒中,说:“布料送去裁缝铺了,明日晌午我过去取。” 秦铎也点头,又听见三九说:“刚刚回来路上碰到了刘大人,刘大人听说您回来了,想来看望您,这会已经在门口了,老爷,您要不要去开门迎接?” 刘大人?还需开门迎接? 秦铎也一挑眉。 “三九,你去将人请进来吧。” 第10章 送药 三九将刘大人请进了屋子。 秦铎也抬头望去,见刘大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干净的羊角胡,粗眉宽目,看面相像是个一丝不苟的。 看到来者的长相的时候,秦铎也脑海里又闪过了一些记忆片段,他愣了一下,一个猜想悄然出现。 难道文晴鹤的记忆像是上了锁的匣子,自己只有看到某些人的时候,和他们相关的记忆才会像是钥匙对上了锁孔一般,将匣子打开,记忆就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为什么在见到秦玄枵的时候,没有触发记忆呢? 秦铎也想了想,觉得是因为文晴鹤上朝时总垂着眼,不敢直视圣颜,所以根本就不知道皇帝的样貌。 秦铎也思考的这会功夫,只是坐在主桌旁的椅子上,没说话。 家中主人没有发话,刘大人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站在屋门口等待着。 刘暄海被晾在门口,心中攒了些不快,扬声开口提醒:“听说文大人平安回来,本官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啊,丢下了手头的活第一时间来看望,却不成想,文大人似乎是不欢迎本官?” 哦豁? 秦铎也眉梢微挑,来者不善啊。 “不请自来,确实不欢迎。”秦铎也顺势微笑挥手告别,“三九,送客。” 三九呆:“啊?” 刘暄海猛地噎住一口气:“......” 秦铎也坐在竹椅上,看着刘暄海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绿,很是精彩,不禁轻笑一声,随手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绿茶,轻呷了一口。 最终刘暄海竟然平静下来,随口大笑几声将刚刚那令人不快地交锋糊弄过去,抬脚就向屋内走,“哈哈哈......没想到文大人竟也学会了说笑。” 哎,没看到这家伙拂袖走人,秦铎也心中有些惋惜。 “三九,给刘大人斟一杯茶。” 三九连忙去将炉上煨着的绿茶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刘暄海见了这颜色、香气、样貌都是下乘的茶水,眼中不禁闪过一丝鄙薄,不动声色地掩了一下口鼻。 “刘大人,家中只有些粗茶,不要嫌弃。”秦铎也将刘暄海的神情和举动尽收眼底。 刘暄海假笑着,说:“怎么会呢?文大人清廉,是我们的楷模。” 一边走近,刘暄海一边上下打量着秦铎也,忽然目光落在他领口处没有完全遮掩住的红痕上,一半被遮掩在衣领中,一半明晃晃露在外面。 刘暄海瞳孔地震,忘记自己在走路,左脚绊了右脚,一趔趄。 “你、你你......”刘暄海指着秦铎也的脖颈,手指颤抖,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秦铎也顺着刘暄海手指的方向垂眸一看,想起来自己刚刚将领子高些的外袍脱下来,里面的交领稍微低些,估计是秦玄枵那厮咬的那口牙印被刘暄海看见了。 刘暄海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是什么印子。 “不知廉耻!”这位官的瘦长脸又气红了。 “是么?”秦铎也潇洒坦然地回视,“谬赞了,不如刘大人的伪君子做派。” “文晴鹤!”刘暄海从进门开始就被怼得一愣一愣的,这会终于怒了,撕破脸皮,“你还想不想要你的药钱了!” 是了,买药的钱。 记忆里面文晴鹤变卖了尽数家财只为治病,这时候忽然刘暄海就找上来了。 先是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堆关于皇帝纳妃立后的重要性,又说了一堆子嗣和江山社稷的话,引起文晴鹤的赞同之后,才引入正题,希望文晴鹤可以在朝堂上上奏,引出立后纳妃这件事就可以了。 事成之后,刘暄海说会承包文晴鹤一个月的药钱。 文晴鹤害怕上奏,害怕被皇帝治罪,第一次拒绝了。 但后面,实在没钱买药和深深地想活下去的绝望笼罩着他。 所以第二次刘暄海找来的时候,文晴鹤答应了,于是就有了三天前在朝堂上的那一幕。 秦铎也这才渐渐捋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见秦铎也一直沉默没说话,刘暄海以为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于是自顾自地逼问:“陛下将你......叫到宫中,可是说了些什么?” 秦铎也头也不抬,自顾自将茶杯中填满了热茶,用茶杯盖缓缓刮过,随口说:“陛下同我谈天说地,问遍苍生天下事,聊至夜半,抵足而眠。” 刘暄海听着秦铎也满不在意的、轻飘飘的语气,一时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就只能顺着话茬接下去:“那陛下有没有说过后宫之事......?” “自然是没提,”秦铎也缓缓喝了口茶,“陛下整日忙于国事,心中所牵挂的只有江山和百姓,还并没有为自己做打算。当今威武圣明,只等什么时候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什么时候再将这事提上议程。” 这套话术就是他上辈子用来堵住满朝文武的嘴的,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又用了一次。 只可惜上辈子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的盛世。 “文大人莫要胡言!”刘暄海听了,把满是精光的眼睛一瞪,“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更应该广求淑女,才能子孙满堂,也有利于社稷的稳定啊。更何况,国家不能没有母仪天下的皇后。” 究竟是不能没有皇后,还是不能没有…… 秦铎也忽然抬眸,虽是浅笑着,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缓缓开口:“你,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刘暄海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时虽然刚入秋,天气凉爽,下午还会觉得暖洋洋,但他就是觉得莫名的寒冷,像是被丢进了冰窖一般,森森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向上爬。 刘暄海看着秦铎也舒展惬意的坐姿,自顾自拨弄手中的茶盏,好像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眼前五品小官身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刘暄海在他正一品的上司身上都没有感受过,反而更像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哈哈......我怎么敢呢,”刘暄海打了个哈哈,“只不过是我到了这个年龄,总想着少年人的婚姻大事,陛下小时候我也是见过几面,这会有几个后宫的人选,想给陛下推荐一下。我最看好的就是第五家的嫡长女,那可是......” 呵。 秦铎也心中冷笑。 到了年龄是吧,操心小辈的婚事是吧。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要操心也是朕来操心子孙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心怀不轨的官。 他们关心的到底是皇帝本身和江山的稳固,还是关心皇帝的后位究竟落在谁家,关心皇帝的长子究竟出在谁身上,秦铎也心中自然知晓。 “啪!” 茶杯被秦铎也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桌上。 刘暄海正滔滔不绝讲着,忽然听了这声,身子一抖,差点就要从椅子上面滑下去跪在地上。 身子秃噜到了一半,直到再一次看清这人不是皇帝,才硬生生止住。 这不怒自威的气势,怎么这么吓人呢? 刘暄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他正要再说起买药钱的事情威胁,忽然大门被叩响了,秦铎也让三九去开门,是勾弘扬。 秦铎也歪了歪头,看向勾弘扬手里面提着的食盒,一个不详的预感渐渐升起,他还没起身,旁边的刘暄海反而先动了。 “这......”刘暄海见了,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带笑,“勾公公,您怎么来这了?” 勾弘扬作为大内的总管,总替皇帝上传下达,对于一般的官员,差不多都认得清脸。 “刘大人。”勾弘扬行为举止没有一点逾矩之处,恭恭敬敬行礼,然后看向秦铎也。 秦铎也仍坐着,似乎是有点好奇,“什么事?” 这是一种久居高位而养成的上位者的气质,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文大人,陛下命奴才来给您送今晚的药。”勾弘扬下意识就放低了姿态。 秦铎也:“......” 他讨厌一切苦东西,怎么他都跑出来了,秦玄枵那崽子还追着来逼他喝药。 秦铎也命三九沏了杯茶,“劳烦公公跑一趟了,我会喝的。” 勾弘扬没接茶,只是说:“陛下命奴才看着您喝下去再回去。” 其实秦玄枵原话还有一句是“不然你也不用回来了”,勾弘扬没说。 秦铎也:“......” 这人。 秦铎也决定挣扎一下:“这药是得饭后服用吧,勾公公,您看我还没准备飧食,等准备好了不知得什么时辰了,不如您先回去,我吃完就喝药。” 勾弘扬摇摇头,面无表情地打开食盒,只见里面盛满了宫中的御膳。 秦铎也:“......” “陛下早已为您准备了膳食。” 秦铎也无语,秦铎也扶额。 死孩子。 不过话虽如此,但秦铎也心里也是涌上来些许欣慰,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虽然秦玄枵脸色臭臭的、脾气也凶巴巴的,但作为皇帝,竟然还记得他的药,并且派内廷总管亲自来送。 单纯的送药可能不算什么,但后面准备的这些...... 秦铎也莞尔,这孩子,还挺孝顺。 刘暄海在一旁看着,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拽住秦铎也的衣领,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我说文大人怎么突然看不上我这药钱了,原来是找到了新靠山。” 刘暄海隐晦地看了一眼秦铎也脖颈上的咬痕,然后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离开了。 秦铎也皱眉,拂了拂衣领,忽然扬声,故意说:“陛下圣明,体恤下官,怎叫刘大人说得这般不堪入耳?” 正要离开的刘暄海又猛地绊了一趔趄,惊恐回头。 勾弘扬察觉秦铎也话中的关键要素,抬头望向刘暄海。 妄议陛下,大罪。 二人对视的一瞬间,刘暄海惊恐移开视线,瞪着秦铎也,叫道:“你血口喷人!” “三九,把人轰出去。”秦铎也微笑。 第11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秦铎也终于将恐怖的、浓黑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药汁一口干了,然后面不改色但咬着牙把勾弘扬送走。 大门阖上的一瞬间,他冲回屋子里,一把端起桌面上的绿茶,仰头全灌进嘴里。 待绿茶带有些微甘涩的味道将秦铎也口中浓郁的药味冲干净之后,他才缓缓呼了一口气。 可恶嘞,两辈子都讨厌苦东西! 屋子里送走了客人,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三九在边上犹犹豫豫,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秦铎也注意到,调整了一下自身的状态,争取让自己和蔼一点:“三九,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 三九摇摇头,在今天之前,他都感觉老爷跟自己其实也没多少差别,是一个阶层的人一样,可以随意说些话,不会害怕。 但现在,三九不敢了,他觉得老爷好像多了一种他说不出的气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将腰弯下来,将头低下去,莫名地害怕。 “好吧,那我有些话要说,”秦铎也招招手,唤三九来到身边,塞给他一张银钱契,说,“我知道你照顾我十多年,日日勤勉,不过如今我再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了,眼看你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这钱你拿着,就当是为以后考虑。” 三九茫然地接过银钱契,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秦铎也话中的意思。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忙将钱契推回去,扑通一声跪下,拽秦铎也的衣角。 “老爷,我不要钱!您不要赶我走!”三九眼泪哗哗涌出眼眶,“三九这条命是老爷救回来的,三九不成家,只希望可以一直照顾老爷。” 哎。 秦铎也叹了口气。 不能否认,三九是真情实感,他确实想一直留在文晴鹤身边。 不过也不能否认,三九确实也做了些出卖主人的事。 三九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和天下来来往往的众生一样,是善良的、也是挣扎摇摆浮动的人。 “那你直说吧,出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秦铎也直视三九那双泪汪汪的眼睛,虽然话是问句,但语气却是陈述的、笃定的。 三九瞳孔猛地震颤了一下。 看这反应,没跑了。 “别怕,我没在怪你。”秦铎也看着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放轻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些,“也没要赶你走,相信我。” 三九哽咽了一下:“老爷......” “嗯,我在听呢,不要急,慢慢说。” “是刘大人......”三九声音因为心虚和愧疚低了很多,尾音还颤抖着,“前段时间我一直在您耳边劝您答应刘大人的交易......还有今天趁出门采买,我也是先跑去告诉刘大人您回来了......” “没什么大事,不用害怕。”秦铎也伸手摸了摸三九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三九感受头顶轻柔的力度,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说:“刘大人找到了我妹妹,她是一家府中的丫鬟,据说就要被卖出去给人做妾......刘大人说如果我答应帮他做事,就帮我把妹妹的卖身契赎出来,让我们团聚。” 原来如此。 果然这小孩,不是纯粹的坏,可能觉得就帮人说两句话,穿个消息,并不会对自己老爷造成什么影响,所以就胆战心惊地这么做了。 但背主的心思一起,就注定了他再也不会成为心腹。 秦铎也不知道文晴鹤会怎样处置三九,也懒得去想,他没有什么为难孩子的想法。 秦铎也从盒中将最后一张银钱契取出来,两张一起,放到三九手中。 “赎你妹妹的卖身契,这些够吗?” 三九愣了,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钱,又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秦铎也,另一只手不安地揉搓衣角。 良久,小声说:“一张、一张都用不完的。” “好,”秦铎也不欲再多说,“另一张你也拿着,我过两天就搬进宫中住了,大概不会常回来,你将妹妹赎回来之后,可以接到这一起住,剩下的一张钱,你就做平日里照顾宅子和生活用吧。若是不够,往宫里寄信,我再给你。” “搬、搬进宫中?!”三九震惊,顾不上秦铎也后面说的话,接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了他肩颈的那处咬痕上,又自觉失礼,匆忙移开视线,艰难地问,“老爷,男宠......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要是真的,老子把秦玄枵脑袋削掉。 还敢把自家祖宗纳进宫里做男宠,大逆不道。 秦铎也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不显,他还需要这个身份,对外当然要宣称是男宠。三九信不过,不可说,就算可信,也没必要说。 “三九,你去用晚饭吧,今晚不用来主屋,我自己看会书就睡下。” 三九先是难以置信,又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打起精神,“老爷,您不要勉强,您可以去求主家的!一定有办法的!百官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您......” “好了,三九。”秦铎也微微皱眉,打断了三九的话,虽然语气仍很轻,但让三九的声音戛然而止,秦铎也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刚刚的温柔转瞬即逝,十二年皇帝的威严,令他所说的话不容置喙。 主屋的门被关上了。 秦铎也拿起了三九刚买回来的史书,换上寝衣,倒了杯清茶,坐在书案后。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史书的扉页,端庄的文字罗列其上。 清茶香袅袅。 秦铎也闭上眼,缓缓呼了一口气,他啊,这个早该死去的灵魂却在后世醒来。 闭上眼,前生的时光在黑暗中走马观花。少时长于边疆,京城云谲波诡,他一个亲王的世子,竟成了宦官专政的傀儡。 一年,收归权力,清肃朝廷;三年,戎马倥偬,亲征战乱;五年,天下止戈,万国来朝。 七年,修明内政,休息养民;九年,改革治世,充盈国立;十一年,奠定大魏安平盛世。 尔后急病死于安平十二年的秋风里。 史书不过寥寥几字,可谁又知黄金冠上的累累白骨重。[2] 朕这一生,了却天下之事,至于是非功过,未来当何如,便留与后世评说,留与后世自行发展了。 后世...... 朕大概是第一个,能看到自己死后的天下和江山的皇帝了吧。 哼哼,这是朕一辈子行善积德应得的! 秦铎也缓缓睁开眼睛,桌案上摇曳的烛火在他漆黑的眸间闪烁,将双眼也映得炽烈,前世帝王缓缓翻开后世的史书。 魏成烈帝崩于安平十二年,举国哀恸。 秦铎也的指尖从这行字上划过,接着向下读。 然后就是他弟弟秦泽之接过了皇位的担子,延续安平的年号,十五年,仓廪充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年初天降异彩,紫气东来犹如彩凤之翼,遂改年号为兴凤,大赦天下。 后来北疆因为秦铎也身死,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 好在他这个弟弟也武德充沛,将北疆打得屁滚尿流灰溜溜回了老家。 秦泽之在兴凤十一年退位,让长子继位,自己做太上皇,携妻女游山玩水。 秦铎也读到这处,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个弟弟啊,跑路的时候肯定在想,兄长啊,盛世我给你守住了,这位置累死累活我可坐不住,我要出去玩了。 从小就这样。 秦铎也微微笑,轻轻触摸着纸上的文字。 茶杯上缥缈的雾气,是世人不知的俗世情。 原来当初那样鲜活的小孩子,竟也成了史书上寥寥数行黑字了。 那不着调的样子,竟也在他死后一人独当一面,成了百姓口中人人称赞的明君了。 笑着笑着,秦铎也忽然有点想哭。 他随手抹了把眼睛,自嘲一笑。 怎么换了个壳子,还多愁善感上了,多大人了....... 秦泽之在退位后的第十九年,寿终正寝,葬于皇陵。 亲朋均葬在百年前。 怎么独留他一人看后世之景,看前人化成灰...... 秦铎也望向前史,望向的皆是故人衣冢。 他忙放下手中史书,抬起头,缓缓眨了下眼睛,待眼前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接着看下去。 在位二十五年后,秦泽之的长子病故,又十一年,下一任皇帝不幸在巡游的时候染病身亡,又过了十四年...... 自魏成烈帝死后,到如今,百年整。 一年一熟的麦,到如今也收了百次。 窗外夜色如晦,深夜无星,一轮明月高悬,这月也曾照过百年前魏成烈帝的身影。 黑夜笼罩着宅子、笼罩着主屋。 屋内,一灯如豆,一书如帆,带着百年前的灵魂缓缓行驶在历史的风雨波涛中。 秦铎也脊背仍笔直,孑然端坐案前,孤独的烛火将影子扯的长而远,将光影晕染暖,将阴暗刻画得深沉。 主屋的房顶,一抹黑色的身影藏匿于黑暗中,忽然闪烁一下,向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皇宫,含章殿。 赤玄单膝跪在台阶下,将观察到的事无巨细转述给秦玄枵。 秦玄枵听了,时不时挑眉,啧啧称叹。 “他真这么说的?哈哈哈,那刘暄海活该。” “他竟然没拿那个背主的家仆怎么样?” “你说他,在看......史书?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看史书了?” 赤玄只会汇报,并不敢回复秦玄枵的话,不过秦玄枵也没指望他回,只是自言自语。 不过赤玄却从未见过主上对哪个人这么感兴趣。 “这么晚了,竟然还不睡,呵,嫌身体太好了是吧。”秦玄枵听到最后,冷哼一声。 他自顾自在殿内徘徊了两步,喊:“勾弘扬,明日早上送早膳和汤药的时候,不要敲门,等他睡醒了,赤玄会告诉你,那时候再敲门。” 勾弘扬赶忙低头称是,低下头后,眼睛却瞪得像铜铃。 陛下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让他不要打扰到文晴鹤睡觉!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代表着那个从来不关心臣子死活的陛下,竟然会主动关心一个朝臣的身体和睡眠! 这太恐怖了,这还是那个众人皆知的暴君陛下吗? 还是说......陛下真的看上了那个朝臣? 那明日去送药的时候,多提一句陛下的嘱咐吧,希望那个朝臣不要不识好歹。 第12章 梦神酿 秦铎也当晚睡得很晚,直到桌面上的烛火剪了又剪,蜡烛烧到了底,蜡泪纵横。 百年的风霜岁月在史书上不过薄薄一本,但他读了又读。 即使这具身体已经很疲惫了,但属于百年前帝王的灵魂却依旧清醒,秦铎也曾经熬夜批改奏折,三更睡都是常有的事。 而且,他也不舍得闭上眼,只是一遍遍不知疲惫似的读着史书的文字。 终于,秦铎也趴在桌上,手臂下枕着大魏百年岁月,睡着了。 烛火盈盈地簇拥着他,直至长夜慢慢流转,扑簌一声,熄灭了。 入秋后的风,在夜里总是沁着凉意。 不出意外地,秦铎也成功地将自己的这副新身体折腾病了。 在第二日早晨醒来时,他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喉咙干渴像要冒烟一样。 他开口唤人,嗓音却嘶哑。 三九匆忙进来,勾弘扬也得知了秦铎也醒来,跟着三九后头正要进屋。 三九见秦铎也蜷在书案旁,吓了一大跳,跑过去,见秦铎也脸色红得不正常,一扶他的手,烫的惊人。 “老爷,您发烧了?!” 勾弘扬在其后,收回了迈进屋内的脚,退出宅子,让赤玄将秦铎也生病的消息传回宫里。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陛下来断度了。 秦铎也手脚冰凉,他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滚烫。 大概率是昨晚受了风,着凉了,而这副身子本就在病中,再加之熬夜,就一下子病倒了。 他在三九的搀扶下慢慢移到床榻上,盖上厚厚的被褥,三九来回跑出残影,打了盆清水用毛巾擦拭秦铎也的脸。 “三九,去传......”秦铎也喉咙肿痛,他艰难吐出音节,“去叫个郎中。” 差点说成传御医。 但三九出门没多久,御医竟然自己来了。 而且来得快极了,被青玄拎着领子提溜来的。 那御医年岁看起来不小了,头发、胡子都花白的,整个人也佝偻这腰,被青玄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拎着,像老鹰拎着个小鸡仔。 秦铎也慢悠悠瞪开了沉重的眼皮子。 御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大把年纪,被拎着飞檐走壁的,心脏受不了,一转头,吐了个昏天黑地。 秦铎也:“......” “青玄,你怎么来了?”嗓子依旧哑着,伸手一指地上那一滩人,“这大概是个人?” 青玄恭恭敬敬回答:“陛下听闻文大人身体抱恙,命属下派御医来为大人诊治。” 苍老的声音:“呕——” 秦铎也:“......” 沙哑的声音:“我感觉他比我更需要御医。” 青玄:“......” 虽是病着,脑袋昏沉了许多,但帝王的思绪却依旧敏锐:“我从醒来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你们陛下就丢过来一个御医,怎么,监视我?” 青玄身子一僵,因为他来时就感受到他的同事赤玄隐匿的气息。 秦铎也看青玄的反应,了然:“派的暗卫还是你们玄衣卫的人。” 是陈述句。 青玄低头不说话了,只是把状态好了的御医拎着站起来。 秦铎也也没指望他能回答,看表情和状态,就能明白前因后果。 哼哼,小皇帝还挺有脑子,这种官员突然的异常,是该盯着的。 不错不错,有我秦家风范。 不过既然御医来了,就也不用找城中的郎中了,秦铎也自然而然吩咐:“青玄,你去把三九叫回来吧,告诉他不用找郎中了。” 青玄莫名,指了指自己:“啊?我?” 秦铎也伸出手,让御医把脉,头也不抬:“嗯,去吧。” “是。”青玄条件反射肃然站好,然后领命出去了。 瞅着胡同,青玄莫名其妙晕头转向,走一半才想起来:啊,三九是谁。 等会,我怎么又不自觉听了那位朝臣的命令? - 秦铎也这次发烧,感染了风寒,身体底子本就差,所以一受凉,就生个不大不小的病。 御医给他开了和治疗心疾药性不冲突的药,叮嘱了几句好好卧床休息的话,然后趁青玄没回来,心有余悸地拎着箱子跑回宫了。 秦铎也幽幽盯着桌上的两碗黑漆漆的汤药,自暴自弃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眼一闭,像是亖了。 亖了一会之后,秦铎也蹭地一声坐起来,一口气把药都干了,然后换好衣服,瞒着三九,出门去浪了。 哼哼,可笑,区区风寒,区区发烧。 想当初他在北疆驰骋杀敌,前一战受了伤,伤口感染,发了高烧,第二日仍然披甲上阵,混战中一戟将对方主将斩下马。 所以他现在即使在发热,也不耽误出去看看乐呵。 秦铎也凭借着脑中对京城街坊稀薄的记忆,磕磕绊绊撞见了一条繁华的市集。 一百年过去了,京城的样子变化甚大。 人流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秦铎也只身站在穿行的人群中,望着如今的大魏。 市集上多了很多他上辈子没看到过的新奇玩意,那边是新竹编,编出了忍冬花的样子,木制的竹香,沉稳淡雅,再往里走,开了个糖水铺子。 秦铎也眼睛一亮,嗖地钻进了糖水铺里。 两侧有桌椅,大人牵着孩子,桌上摆着精致漂亮的冰碗,秦铎也打眼一扫,看见了各种果脯蜜饯、应季的菊花酥醪,还有很多他辨别不出的,应该是他死后才有的新鲜甜食。 星眸亮晶晶的,秦铎也蹲在招牌跟前,一条一条看。 他点了份糯米藕,埋头桌前,吃吃吃。 赤玄止步门外,隐藏在市集的阴影中,下笔飞快,唰唰地记录着秦铎也的行踪。 秦铎也吃完了糯米藕,又逛出去,兴冲冲地蹲在一处斗蛐蛐的摊子跟前,和一群半大的孩子、纨绔流氓一起勾肩搭背,看背上有红线的一个稀有蛐蛐所向披靡,将其他蛐蛐杀得片甲不留。 在一片高昂的叫喊声中,秦铎也抽身离去,又钻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走到市集的尽头了,秦铎也看见那处有一家酒馆,他欣然走进去,“掌柜的,来一坛神仙引。” 这是他上辈子最喜欢的烈酒,只在市集街坊中才有售卖。 御酒讲究一个色香味俱全,而神仙引酒水浑浊,卖相不佳,所以从未引进宫中,秦铎也也懒得让人出去采购,坏了规矩费时费力,所以每每想念神仙引的味道的时候,总是会溜出宫去。 况且,这种充满了市井气息的酒,就应该在充满烟火气的喧嚣人间享用不是么? 若是他一人孤孤单单在冰冷的大殿中独饮,又有什么趣味。 只有热闹的酒家、热闹的客栈,热热闹闹的红尘里,才是喝这酒的地方。 神仙引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他做皇帝后,难得逃离那不胜寒的高处,来到有生气的地方,给自己找些乐子,短暂从高压的政务中,寻得一口喘息的机会。 所以如今,秦铎也再次来到让他感到舒适的酒馆,问老板买一坛人间的酒。 “神仙引?”酒馆里的掌柜听秦铎也这话,却愣了一下,“贵客,您是问梦神酿吗?” “嗯?”秦铎也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只是走到一条长桌前坐下,大刀阔斧地坐下,问,“那先来一碗梦神酿看看。” 毕竟百年过去,有些变化是正常的。 酒馆掌柜招呼店小二去打一碗梦神酿。 秦铎也看着碗中熟悉的酒液,端起碗抿了一口,辛辣的刺激感灼烧,过了一会,在唇齿间慢慢回甘,浓郁的酒香盈在口中,还是熟悉的神仙引的味道。 是同一种酒,改了名字。 “欸,小孩,等等。”秦铎也叫住店小二,问,“这梦神酿的名字是何由来?” 还没等店小二开口回答,一旁有个衣着粗布短打的壮汉操着一口带着方言的官话,诧异道:“喃竟然不知道梦神酿的这名儿由来?!” 壮汉声如洪钟,周围人纷纷捂着耳朵嚷嚷着让他闭嘴。 壮汉像只犯了错误被鸡妈妈一喙啄了脑袋的小鸡仔,缩着脖子,讪讪压低声音,凑到秦铎也旁边:“老弟啊,这酒可是御赐的名儿,喃连这都不知?” 御赐? 秦铎也来了兴致,往壮汉那边凑了凑,脑袋伸过去,不自觉被感染到,推过去一小块碎银子,也压低声音:“兄台,详细说说呗。” “嗨呀,哪用着这个!”壮汉把银子推回秦铎也手里,勾肩搭背,“四年前,当今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说要尝遍天下美酒,喝了咱这酒之后,说是有感而发,醉梦中梦到那神仙了! 陛下龙颜大悦,直接将这酒赐名梦神酿!不对啊......陛下当时直接将梦神酿这名儿昭告天下了来着,喃咋会不知啊。” “那时候我卧病在床,神志不清。”秦铎也如今鬼话张口就来。 “是嗨,喃不说俺都没发现,”壮汉这时才注意到秦铎也眉宇间带着病气,面色苍白,“不过喃这状态,倒不像病歪歪的样儿。” “大病初愈,大病初愈......”秦铎也摆摆手,糊弄着将这茬混过去,听壮汉开始吹嘘京郊的生活。 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了。 秦玄枵?喜欢神仙引到了这种程度,竟然直接赐名梦神酿? 不过是一种酒而已,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 这孩子。 不过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孩子喜欢,任由他去好了。 换个名字罢了,皇家又不是不让干这事。 这孩子,喝酒的品味,有朕当年的风范。 秦铎也的目光又落在碗中酒液中,有些浑浊已经落至碗底,最上层澄澄的,随着屋内热闹的喧闹声微微波动。 忽然,酒馆外一阵马蹄嘶鸣,还有行人的惊叫声,一片混乱。 秦铎也看过去,见一个紫衣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拎着马鞭,马鞭被折叠握在手中,指着马蹄前躺倒的老人。 老妇人包裹着头巾,肩上挎着的篮子摔破了,果子骨碌碌滚落一地。 那紫衣少年怒骂:“小爷我都没碰到你!你装什么!” 第13章 闹剧 “啊啊啊我的腿好像摔断了!”包着头巾的老人捂着腿一脸痛苦,在地上惨叫。 “咦?那不是第五大人家的娃儿第五仲熙吗?” 和秦铎也闲聊的壮汉抬头看见了窗外的情景,似乎是有些诧异,嘀咕出了声。 第五家? 秦铎也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号,来了几分兴致,问:“这孩子怎么了吗?” “哦哦对,老弟你之前都病在家里不知道,这第五仲熙可是咱西坊街的小霸王,他老子是当朝的第五大学士,超有权势,所以咱街上没人敢惹他娃儿!小霸王平日里行事肆意霸道,没人敢惹他嘞。” 这样啊...... 秦铎也听着壮汉的解释,目光淡淡落在窗外的紫衣少年身上,少年正一脸怒气,骂摔倒在地的老人为老不尊。 昨日里刘暄海私下威胁他的时候,也提到了第五家的嫡长女,看他那意思,似乎是想将那女孩作为竞争后位的有力人选。 第五大学士么? 秦铎也手中摩挲这酒碗,修长的手指压着碗口,轻轻敲击,引得碗中酒水起波澜。 壮汉本想拉着秦铎也一起出去看热闹,手正伸到一半,忽然撞见秦铎也的微微垂眸的神色,动作一僵,淡淡的恐惧沿着脊柱向上攀爬。 秦铎也拂袖起身,说:“我出去看看。” 酒馆外的街上,很快就围起来一堆路人,路人们凑在一起指指点点。 “骑马那人是谁啊?” “那你都不认识?那是第五大人家的小公子第五仲熙!” “啊啊,就是那个欺男霸女的流氓啊!” “天呐,孩子都是流氓,那老子不就更坏了吗?就这还大学士呢?” 第五仲熙在马背上,听到这话脸都气红了,扬起马鞭狠狠一甩,马鞭抽在那路人的脚边。 路人脸色一白,猛地向后摔去,诶呦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嚎:“打人啦!第五大学士家的孩子殴打平民啦!” 周围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忽然,不知道从哪处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叫喊,“第五大学士连自家孩子都教育不好,何况天下士人呢!” 人群静默了一瞬,这一瞬,又有一声迎合从哪个角落里传出,“就是,名声听着光风霁月,不知道心多脏!” 然后像是轰然爆发般,声音此起彼伏,汇聚在一起,变成了公众的声讨。 “横行霸道......” “第五学士不配做文人之首......” 秦铎也沉默地站在人群之外,听到这几乎是带有明显煽动和倾向性意味的言论,不禁微微皱眉。 第五仲熙憋着一口气,指着那人,喊:“是他先骂我爹的!你们都聋了吗!” 可群情激愤,这句辩解苍白无力,很快就被淹没在百姓的怒骂声中。 一片混乱里,不知道谁先扔出一只鸡卵,砸到了第五仲熙的头上,蛋壳破碎,蛋液狼狈滚落。 小少年伸手去抹掉,但人群之中又不断飞出菜叶和碎石子,将他砸懵在原地,手里却依旧死死攥着缰绳,勒住受惊的马。 站在秦铎也身侧的人也从自己的菜篮子里揪出几片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菜叶,将手臂高高扬起,用力,甩臂,一个没注意,手肘给站在旁边的秦铎也来了一记狠狠的肘击。 秦铎也:“......?” “欸呦喂兄弟啊,你咋站在这一声不吭啊,我都没看见你,没事吧?” “咳、咳咳......”秦铎也捂着胸口,皱着眉,向边上挪了两步,摆摆手,示意那人自己没事。 太呆了,堂堂魏成烈帝,差点因为出门看热闹被人捶死,说出去丢人。 他一边缓缓揉着胸口,一边缓步移出群情激愤的人堆。 太古怪了。 眼前的聚众声讨事件简直就像是此地早已架起了一口滚烫的油锅,备好了柴火,火星子往柴上一丢,再将食物扔进锅里—— 兹拉! 油锅就会顷刻间沸腾,油星四溅! 很奇怪,事情的走向像是被什么人刻意引导,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聚集在了肇事者位高权重的父亲身上,好像是要将人拉下水一般。 秦铎也将手放下,微眯起眼,目光飞速扫过人群。 奇怪,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事情最开始的那个人。 这里! 围观圈的最外侧,那个声称被撞倒的老人见矛盾转移,正暗暗向外移动,一双眼睛闪着精亮的邪光,得意地瞧着人群中处于众矢之的、百口莫辩的紫衣少年。 忽然,老人感觉肩膀被拍了拍。 他一回头,对上一张俊美的面容,眉宇间点缀的一点病气将人气质衬托得更为独特。 秦铎也笑得一脸核善,目光中却不带一丝笑意,声音轻轻的,“哟,老伯,腿断了这是急着去哪呢?” 人群中心。 叫嚷的话题已经变成了“去报官”、“不行,官官相护没人给老百姓出头”、“那就去敲登闻鼓”如此如此的话。 忽然,人群被拨开,一个衣着素雅,但气度逼人的年轻人,手里拖着那个刚被撞倒的老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第五仲熙身侧。 那年轻人看着病弱的模样,却一把将手中拖着一路的老人拎起来站好,伸手打掉他头上包着的头巾。 头巾、连带着里面包裹的白色凌乱假发,一同掉落在地。 秦铎也冷笑一声,轻轻地连拍两下手掌。 周围人群却一下被镇住,霎时间鸦雀无声。 “诸位,”秦铎也声音不大,却莫名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声音讽刺,“睁大眼睛,看戏这么久,这位被撞断腿的老人,似乎没人给他叫个郎中呢。” 断腿和老人两个词,被秦铎也可以咬重了音,更显得周围人之前的一出声讨愚蠢极了。 第五仲熙见了真相,一把抖掉身上的各种菜叶,扬眉吐气大喝一声:“小爷早就说了没碰到他!” 秦铎也冷冷向身后飞去一记眼刀,寒声:“你当街纵马,就有理了?” 第五仲熙瞬间噤声,像个鹌鹑一样缩了脖子,从马背上下来了。 一句话,将周围众人怼的鸦雀无声,细细碎碎地唾骂几句真正的罪魁祸首之后,围起来的人群骤然散了。 那个伪装碰瓷的家伙哆哆嗦嗦地,当即跪在地上,冲着秦铎也和第五仲熙的方向哐哐磕头求饶。 秦铎也上辈子是被人跪习惯了的,淡然安稳站在原地,看向第五家的小孩子,说:“你处理吧。” 第五仲熙却像个兔子一样一下子跳开,避开那人的磕头,喊道:“喂!小爷我可受不起这架势!今日之事,得给小爷道歉!” 那人连连道歉。 “以后不准再用此招行骗,”第五仲熙看他那样子,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威胁,“若是再被小爷知道,狠狠揍你一顿!好了,滚吧!” 秦铎也见第五仲熙这么轻飘飘将此事放下,不禁多看了这小孩一眼。 本以为是个坏的,没想到是个呆头呆脑的。 忽然,第五仲熙一把抓住秦铎也的手腕。 秦铎也微微瞪大眼睛,只见那小孩双眼亮晶晶的,兴奋极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文,文晴鹤。”秦铎也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文兄,今天多亏有你,走,小爷我带你去见我爹!”第五仲熙抓起秦铎也就跑。 秦铎也:“......?” “喂!你跑慢点!我病号......” 第14章 阴谋阳谋 赤玄见秦铎也被拽跑,身形一闪,跟在其后,手中纸笔仍莎莎作响,不停地记录见闻。 “长姐,我回来啦!” 第五仲熙一下子将家中大门推开,拽着秦铎也冲进门内。 狂奔了一路,秦铎也终于停下来,弯下腰,单手撑着膝,另一只手按着胸口,缓缓平复呼吸。 由于剧烈的活动,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直跳,肺部火辣辣地痛,几乎难以呼吸。 谋杀!这是谋杀!死孩子不知道尊老! 秦铎也在心里再次将锻炼体魄一事提上日程。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看见第五家府邸的庭院中央,一个一身练功服的女子正将长枪挥舞地虎虎生风。 好! 秦铎也眼中划过一丝赞许。 那女子听见了第五仲熙的声音,将马尾一甩,抓着第五仲熙的胳膊就往场地内一拽,“弟!陪姐姐练两招!” 长枪的锋锐掠过秦铎也的颈侧,一个晃神,身侧的第五仲熙就被提溜着扔到了庭院正中央。 空中洒下少年的惨叫:“啊啊啊我不要!文兄!救命啊!” 秦铎也:“......” 第五家的家风,恐怖如斯。 庭院中央一番叮铃咣啷的打斗,长枪飞入树梢,噌然坠落,斜插于青石砖上,枪身震颤,离第五仲熙脚边只余半步。 夕阳盈盈,暖光为庭中人影树叶均镀上一层金边。 第五家的家仆为秦铎也递来一盏清茶。 庭中女子拖着半死不活版的第五仲熙,来到秦铎也面前,唰地一行抱拳礼,接着说:“你很不错嘛,枪倒脖子旁边,竟眼睛都不眨一下。” 秦铎也淡淡微笑,完美恪守礼节,回了一礼,“第五姑娘,巾帼吊打须眉。” 第五穆兰眼睛一亮,就欲伸手和秦铎也称兄道弟。 这时,第五府邸的大门又哐地被推开,身着超一品官服的中年人走进来,张开双臂,高声:“孩子们,爹爹下值回来啦!给你们带了好吃......” 一脸幸福温和的中年人目光忽然落到秦铎也身上,整个人猛地僵住,一丝尴尬的裂痕从他脸上浮现。 秦铎也眼见对方舒适自在的表情一点点绷住,然后缓缓将严苛板正的表情架起来,身子一正,仿佛刚才的插曲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文大人,您怎么在这?” 秦铎也见到对方时,脑中再次浮现起属于文晴鹤的稀薄记忆。 第五言,官拜超一品文渊阁大学士,才华横溢、品格高尚,兼任文渊阁讲师,天下大半文人都是他们门生,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并且为人严肃刻板,正正直直的一位大人。 好一个正直、严肃...... “第五大人。”秦铎也将记忆理清,垂眸行礼,借着低头的当儿,将嘴角绷不住的笑憋回去。 一旁的第五仲熙连忙拽住他爹的袖子,将今日下午在街上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他爹。 听了第五仲熙的讲述,第五言的表情渐渐真的严肃起来,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最后望向秦铎也。 秦铎也了然,轻声道:“您也发现了,对吧。” 第五言颔首点头,向着秦铎也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双手平举过眉,“犬子顽劣愚钝,幸得文大人相助。” 接着叹了口气,回头揪住第五仲熙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闹市纵马,我真是惯得你无法无天!” 秦铎也:“......” 第五大学士,形象崩了啊,这还有外人呢。 第五仲熙直喊冤:“爹!我没在闹市骑马,我在坊市外面,不知道怎么,我的马就像受惊了一样窜进去了!” 秦铎也听了这话,一挑眉,看向第五言。 也就是有人在设局。 先是刺激第五仲熙的马闯进闹市,接着安排好人假装被马撞上,又有人按插在人群中,在事情发酵后适当喊出早已备好的话,将矛盾的根源恰到好处地引导到第五言身上。 显然,第五言也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手。 “乖囡囡,把这小兔崽子牵走,爹爹有事跟客人说。” 第五穆兰见气氛不对,过去扯住弟弟的辫子,将这个不长脑子的人拽走了。 见第五言屏退众人,秦铎也开口:“第五大人最近在朝堂上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文大人此话何意?” 秦铎也一身朴素衣袍,傍晚秋风一吹,显得单薄瘦削,明明面色有些苍白的病气,但星眸一点寒光,生来强大,好像病弱的外表只是一副随意穿着在身上的皮囊。 他浅浅笑了一下,说:“除了令郎之外,令媛也被卷进了漩涡之中。最终的目的,估计就是为了将第五大学士拉下马。” 刘暄海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封妃立后的事,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就是第五家的嫡长女,第五穆兰。 秦铎也本以为,刘暄海是出自第五言的授意,本以为第五言盯上了后位,今日一看,倒不是如此。 第五言今日这些举动,明显是像民间的爹爹,而不是算计子女利益的父亲。 反而像是有人算计好了秦玄枵对于后宫一事的厌恶,想要借封妃立后的事,让皇帝迁怒第五家,借刀杀人。 顺便找了文晴鹤这个马前卒而已。 秦铎也心中泛起淡淡的怒意。 呵。 借刀杀人,借的竟是皇帝这把刀。 算计帝王,究竟是谁给幕后主使的胆子! 这边第五言闻言,瞳孔一颤,两道接踵而来的冲击令他顾不得礼数,“你说什么!” 秦铎也微微笑了下,安抚第五言,“别急,现在对方两件事都没有做成。” 第五言对上秦铎也深邃的眼眸,逐渐冷静下来,细想清了其中的关窍,忽然悟了。 “文大人,大恩不言谢,请随我来屋内说话。” 秦铎也点头,欣然前往。 夕阳渐渐隐于长夜的暗色,收起暖光,天幕朦朦胧胧昏沉起来,树叶的阴影加深了秋色。 第五家的府邸内逐渐亮起盏盏灯火。 赤玄蹲在第五家宅子外的树上,不知道秦铎也跟第五言究竟谈了些什么,只得提笔在纸上圈出大片空白。 终于,主屋的门被推开,在秦铎也坚定地拒绝了不知多少次一同用晚餐的热情邀请之后,第五言才满怀不舍地让自家儿子将人送回家。 秦铎也回到家中,关好门,才长舒一口气。 第五家的家风太热情了!简直跟外界那种严肃刻板昏昏沉沉的传言一点都不一样。 不过也还好,第五言,聪明人。 秦铎也一转头,看见了青玄幽怨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秦铎也:“......?” “陛下派我来做您的护卫,保护您,任文大人差遣。”青玄解释道。 原来如此,吓朕一跳,怪不得怎么一声不吭蹲门口,跟石狮子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和秦玄枵那孩子的相处舒服。 第二日一早,前日出去浪了一下午的秦铎也,病得更严重了。 高估了这副新身体的健康程度。 头痛欲裂,只轻轻一晃,就好像有钝器在敲打脑袋。 秦铎也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艰难灌下去两碗苦药,慢吞吞起来,蹭到了他之前每日上值的谏院。 明天就是大朝会了,他得在今天去整理一下之前的公务,再挨个看看同僚的脸,争取多激起一些文晴鹤的记忆。 上次大朝会上,皇帝一怒之下把他扔进后宫,经过了这几日的发酵,早就在官员之扩散开来。 他已有四日缺勤,今天甫一来谏院,就像往滚烫的油锅中倒入凉水,骤然沸腾起来。 周围正安静处理公务的同僚呼啦啦一下子围到他身边,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猛地一下接触到这么多张脸,纷繁杂乱地记忆一下子涌进脑海,让本就因发烧头昏脑胀的秦铎也更加眩晕。 他连忙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好在,上司嚎了一嗓子:“成何体统!都回自己位置上!” 周围的同僚一下子做鸟雀散。 骤然清净了不少,秦铎也伸出手,食指和中指点在眉心,缓缓按着。 他将脑中涌上来的所有记忆梳理清楚,又把案上的文书都收到包里,然后慢吞吞站起来,出了谏院。 上司本想叫住秦铎也,可一看他旁边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周围人的玄衣卫青玄,就噤了声,权当这人今天没来过。 次日,大朝会。 秦铎也昨晚老实了,在家中休息,随手看看属于文晴鹤的文书公务,风寒的症状终于减轻了些,能让他在清晨三更就爬起来,从偏远的街巷中,往皇宫去,赶五更的早朝。 秦铎也一边呼吸着仲秋清晨沁着冰凉尘土气的空气,一边往皇宫走。 心里暗暗决定以后绝对赖在宫里不走了,这么远的上朝路,要起那么早,这身子那么弱,根本起不来! 在宫里住下,四更多起来就行了! 秦铎也匆匆赶到时,五更天的钟声宫殿中悠悠传来。周围的官员注意到了他,还没等问什么,上朝的队伍就缓缓前进,再没了问话的机会。 秦铎也将手缩进衣袖中,默默跟着朝臣穿过两仪门。 他上辈子,只坐在龙椅上,等待百官高呼万岁,却从来没亲身从宫外走这一遍的上朝路。 有趣极了。 秦铎也开心地跟着队伍踏进无极殿的台阶,抬头一看。 金色的穹顶庄重冰凉,寒光肃然,跨越浩荡的大殿,正对上龙椅上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秦铎也冲着皇帝翻了个白眼。 第15章 锋芒 秦玄枵独坐高台,身子舒展,惬意地倚着,侵略性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盯着秦铎也。 两人目光犹如金石相撞,却寂然无声地较量。 秦玄枵本以为,那口出狂言、大不敬的臣子,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 可这短短几日不见,竟思念得紧,一合上眼,脑中就不自觉浮现出那双如同点墨般的眼睛。 直到今日再次见到人,心情竟莫名愉悦起来,他手指轻敲龙书案,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带了一丝笑意。 第五言官位列前排,一抬头,扫见皇帝的表情,瞳孔微微瞪大。他身侧的几位官员亦是如此,均是连忙低头遮掩住自己眼中的震惊。 当今皇帝上朝时,从来都是阴沉着一张脸,或是冰冷地、或是讥诮讽刺地、或是愠怒地、或是面无表情地面对朝臣,从来没见他笑过。 今日这是怎么了? 行至列队处,摄衣瞻拜,山海高呼万岁。 朝会的流程和他上辈子没什么差别,甚至让秦铎也感到几分诡异的熟悉和如鱼得水。 风寒未愈,头脑昏热,双眼眼皮沉重干涩,秦铎也在队伍末尾阖上眼,权当休息,只是安静地听着朝上议事。 闭上眼后,脑中反而清明了些许。 先是说时节将至,该筹备秋狝的相关事宜,交由兵部和礼部共同承办。 偶尔朝臣间有几句对峙,秦铎也听起来,也像是在争夺主持和礼官之位。朝中势力争先恐后地将自己这派的人推到关键位置上去。 秦铎也尚且不算了解朝堂的情况,都能听出来这明晃晃的野心,他不信秦玄枵坐在那个位置上许久,他听不出。 这么想着,秦铎也抬起头,想看看自家崽子。 这一抬头,却又对上了那道不加掩饰的目光,皇帝狭长的凤眸微垂,盯着百官队伍的末尾,秦铎也所站的位置。 见他睁眼抬头,秦玄枵竟然还冲他眨了眨眼。 死孩子不知道看多久了,根本就没有在认真听朝政! 秦铎也抿唇,目光幽幽,盯回去,暗含警告意味。 半响,这皇帝崽子竟然还没有收敛的意思,甚至在接收到他的眼神之后,笑得更放肆了,磨了磨牙,又点了点眉梢。 一声轻笑从龙椅上传来。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瞬间噤声。 陛下一笑,大事不妙,生死难料。 朝臣停止争吵,均是安静下来,等待秦玄枵做出下一步的指示。 没人会在这时候,为了区区一个秋狝的礼官位置惹怒陛下,不值当。 四年前陛下刚登基那会,也是这么阴恻恻地笑,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就在朝堂上杀了他们近三分之一的朝臣,血流漂橹,大殿弥漫的血腥气三天三夜都没有散尽。 直到近几年,陛下的性子才慢慢缓和了,他们才敢伸出爪牙试探。 不过这一笑,一下子又将众人拉回四年前的宫变中。 安静到近乎死寂的无极殿中,就连众臣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死寂许久之后,秦玄枵突然开口,语气玩味:“文爱卿,朕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一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地落在队伍最末尾。 目光中,有的怜悯,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像逃过一劫一样。 所有人都在等着秦铎也的反应。 秦铎也:“......” 他深深闭了闭眼。 死孩子。故意的是吧。 他迈出一步,只身站在无极殿中央,和请求封妃那时的场景一样,但和那时狼狈跪地却截然不同。 秦铎也脊背笔直,象征性地将笏板举了举,淡淡上奏:“陛下,臣以为,今年秋狝,当以节俭为主,删减制事,精简随行人员,轻衣快马出行,做到象征意义即可。” 因为风寒未愈,嗓音仍哑哑的,却并不耽搁凛然的气势。 “不可,”礼部尚书摇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一般,摇头,“你不懂国祚礼制,怎可随意删减?” “是啊,秋狝也可彰显我朝官员武力风貌和精神气度,大魏从成烈帝时期就尚武,安平盛世后,朝中官员哪个不习武强身健体,”礼部侍郎也是个孔武有力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秦铎也,语气中颇有些嫌弃,“你这样弱不禁风......得了吧,是你懂魏成烈帝还是我们懂魏成烈帝?” 秦铎也:“?” 谁? 你是说成烈帝秦铎也吗? 呵。 要是不说还好,说起这,朕可就不困了。 那你们懂不懂,魏成烈帝在位,可是将从前的朝堂旧事全都掀了一遍的? 秦铎也因风寒而起的困顿一扫而空,漆黑的眸子闪过一缕明亮的光,他向前跨出一大步,扔了笏板,开始了。 “诸位大人,那你们可知,成烈帝在位时期,秋狝共举行了几次?” 漆黑幽深的眼眸依次扫过反对的几人,只几秒,甚至没给足够的反应时间,伸出三根手指:“三次。正式进行的秋狝,只有过三次。” 秦玄枵向后倚着龙椅,像是看戏一般,颇为满意地看着秦铎也。 “尚书大人,知道其中缘由么?”秦铎也看向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被噎了一下,“这......” 秦铎也却没揪着不放,而是将他的窘态轻轻放下,自己回答:“因为安平年初期,秋收时节,成烈帝年年出宫去往京郊或是南方的水田,亲自躬耕,以劝农事。政务繁忙,忧心天下百姓,何来时间亲自秋狝?” 礼部侍郎开口帮忙:“成烈帝亲口说过,借秋狝向北疆胡人彰显我大魏武力和气魄,你承不承认吧。” “是,说过。”秦铎也干脆利落点头,却又冷笑一声,“但你莫要本末倒置。那时胡人未败,来大魏境内挑衅。你且看成烈帝将胡人打回草原深处后,就算不办秋狝,难道还有胡人在边疆闹事?” “没、没有了。”礼部侍郎也噎住。 “好,都拿成烈帝的话做金科玉律是吧,”秦铎也笑,独自一个面向众人,“那你们说吧,安平六年,成烈帝在位时期的第二次秋狝开始时,他在文武百官前说了些什么?有人记得么?” 满朝寂然。 呵,果然,一群断章取义的家伙。 秦铎也正准备继续,忽然殿上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秋狝之根本,在于皇帝为天下万民做出表率,猎杀伤害家禽的动物,保佑秋收,瑞兆丰年,象征意义大过秋狝围猎本身。” 龙椅上,秦玄枵仍以一副惬意看戏的姿态坐着,漫不经心地将秦铎也百年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朝堂上下安静极了。 就连秦铎也也愣了一下。 尔后眉眼缓和了些许,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小子。 竟然连朕曾经说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很好。”秦铎也满意点头,对着礼部众人,微笑,“所以,诸位大人,秋狝不过是昭告天下,可以开始猎杀伤害庄稼和家禽的野兽,准备秋收而已。而今国库并不充盈,规制还是要能简则简,诸位还有意见么?” 急促的、激烈的攻势,宛如鼓点一般愈敲愈快,无暇思考,无法反驳。 几番唇舌交锋下来,朝堂上和秦铎也对着干的人好像生出了幻觉,恍惚这位文官好像对成烈帝时期的政策比谁都熟,没人能说的过他。 “那取消不就行了?反正成烈帝也没搞过几次秋狝。”秦玄枵拖长声音,懒懒的。 “陛下,不可,”秦铎也面向大殿的正前方,“成烈帝时期,百姓已然了解,可自那之后,年年秋狝,已成惯例,贸然取消,不甚妥当。” 秦玄枵表情凝固:“......” 看这家伙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是爽,突然间刀刃抡到自己,就不爽了。 最后商议下来,双方竟然让步得出奇地快,最后没有异议地达成了两部共派人手,玄衣卫监工的共识。 将原本需要吵一上午的事,不到半个时辰就协商完毕了。 “文卿言之有理,就按照他的想法商议吧,既然这么有才,升个职吧。”秦玄枵有些心烦,随手将圣旨扔下去,让勾弘扬宣读。 擢原谏院司谏文晴鹤为吏部给事中,原吏部给事中为工部左侍郎。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原本平歇下来的朝臣,迅速将积攒的火力全部对准了秦铎也,一致对外。 “陛下,从没有这样的规矩,他一个小小的司谏,没有大功,如何突然升职至给事中一职?”工部尚书率先跳出来反对。 工部左侍郎的位置,一直空着,他可是为家族年轻人筹谋许久了,忽然被截胡,他不满极了。 原来的吏部给事中虽是被升职,但工部却比吏部差远了,而且给事中虽然官职不高,但权力大啊。 原吏部给事中眯着眼瞪秦铎也,低声阴阳怪气:“难道真是做男宠赚得平步青云?” 秦铎也站得有点累了,刚刚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此时喉咙已经肿痛难忍,他开口,嗓子却是哑的,“你们不跪下接旨么?” 工部尚书&原吏部给事中:“......” 跟这人说话,莫名憋屈。 秦铎也白着脸,身子晃了一下,准备接旨。 秦玄枵垂眸看见,道:“行了,今日到此为止,朕的旨意,谁觉得有问题,谁的官帽也别要了,腾出来,有的是人要升职。” “退朝!文爱卿留下。” 第五言向外走的时候,隐晦地看了一眼秦铎也,眼神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秦铎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抬眼,望向龙椅上的人,凤眸遮掩在冕旒之后,看不清神色,想必是生气了。 — 秦铎也被秦玄枵怒气冲冲拽着手腕,一路拖到了含章殿中。 唰! 他被一股力甩到榻上,秦玄枵伸手掐住他的脖颈,拇指关节抵住下颌,被强迫着抬起头。 秦铎也呼吸不畅,呛咳两声。 听到咳嗽声,遏在脖颈上的力道松开了,秦玄枵的声音冷冷的:“朕生怕一个不小心将你掐死。” “既然都怕了,陛下,”秦铎也用手揉着被掐的生疼的脖子,有些脱力,就顺势向后仰到,躺在榻上,“就别这么粗暴了,我现在这副身体脆弱的很。” 声音哑哑的。 秦玄枵没有回答,俯身撑在床榻上,将秦铎也压在身下,凤眸危险地眯着,“朕,不喜忤逆。” 秦铎也仰头看他,“所以?” “说好了要做朕的利刃,就不要噬主。今日朝堂,朕对你后面的行为,十分不满......”说着,秦玄枵伸手挑开秦铎也的发冠,如墨般的长发倾洒铺开,他的手指从头顶一路向下,划过脸颊,勾过下颌,一点一点,沿着脖颈的曲线划过,最后,勾在衣领处,轻轻一拨,光洁的肌肤露出,锁骨隐藏在未被扯开的衣服中。 秦铎也一把握住秦玄枵作乱的手,“陛下,做什么?” 秦玄枵忽然反手牵制住秦铎也的手腕,向上一抬,按在头顶,低头,一口咬在秦铎也的锁骨上。 秦铎也:?! 他的身子猛地绷直,抬起另一只手,向内微屈,用手肘狠狠撞击在身上人的胸口处。 上次被咬了一口是他没反应过来,这次还他妈的来?! 秦玄枵毫无防备被打在胸口,闷咳一声,向后退却两步。 咬着牙倒抽凉气:“你还真是下死手啊......” “陛下,请自重。”秦铎也理好衣服,冷着脸,寒声道。 这么喜欢咬人,狗转世的? “勾弘扬,传膳吧。”但无论如何,秦玄枵将人咬了这么一口,心情明显好转起来,也不在乎秦铎也的行为有没有将他当作皇帝,那都无所谓。 秦铎也正对着铜镜,试图重新束好被那狗拆得凌乱的发冠。 忽然秦玄枵从后面靠过来,伸手一下子取走了他手上的发冠。 秦铎也皱眉回头,见秦玄枵似乎在比划,研究这玩意该如何佩戴,余光瞟见他回头,将他按着做到铜镜前。 “朕替你束发,你坐着吧。” 秦铎也坐下了,理所应当地接受秦玄枵的服侍,好似这座宫殿里真正的主人。 大手捋顺着他的头发,忽然又拐弯,忽然又打了个结,乱糟糟地把簪子一插,手就往下方探去了。 秦铎也头发被揪得生疼,他伸手一把打掉了秦玄枵作乱的手,抢回发冠:“不会就别捣乱!” 勾弘扬端着午膳进来,瞪着眼就把头低下了,连忙将午膳布好,退出去的同时将殿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二人坐在饭桌前,秦玄枵给人夹了一块糖浸的藕片,“你的行李,玄衣卫都给搬到清露宫了。” “嗯。”秦铎也食不言。 午膳过后,秦铎也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就将那一碗漆黑的药汁灌进嘴里。 然后将碗撂下,准备离开含章殿。 这孩子不太对劲,还是离他远点好。 忽然,一个温热的触感碰上了唇,秦玄枵伸手,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口中。 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这是? 秦铎也的眼睛微微睁大。 “蜜枣。”秦玄枵撑着脑袋,手指顺势抹过秦铎也的唇,问,“现在,药不苦了吧?” 第16章 药浴 “朕让勾弘扬在清露宫备了汤池,先去沐浴,然后在殿中歇息。” 秦玄枵不容分说地将后续事宜安排好,带秦铎也向后宫走去。 秋色总是晕染的很快,短短几日功夫,原本还只是浅浅涂抹了一层红色黄色的枫叶今日再看,已经完全被浓妆艳抹的赤色覆盖,绚烂极了。 秦铎也静静地跟在秦玄枵的步子后面,抬头仰望高远的天和浓重的色彩。 呼吸着百年后的空气,恍惚间,他好像也成了此间的人。 史书写的不详细,记忆也不算完整,他只隐隐从寥寥几笔带过的文字回忆中得知,盛世已不再。但好在,秦铎也的目光落在了身前的青年身上,好在当朝皇帝看起来资质不错,是个好苗子。 清露宫隐藏在一片清雅的假山玉竹中,秦铎也略有些惊异,因为太过眼熟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都过了百年了,清露宫还是他上辈子的制式,就连周围的景色都大致相仿,恍惚间他还以为他没死,还在安平十二年的繁忙政务中一样。 不过靠近了,倒是看出些略微的差异来。 殿内的竹制雕花门被推开,淡淡的花果香和草药的清香从其间蔓延出来,秦铎也嗅了嗅味道,面不改色,但心里喜欢。 绕过一扇屏风,湿热的水汽迎面而来,房间的中央是一个被玉石环绕砌成的汤池,在朦胧水汽的浸染下,仍泛着温润的色泽。 勾弘扬正在旁边,将屏风摆好,将沐浴所需的皂角、新衣物布置好。 见二人来了,勾弘扬向秦玄枵拱手,弯着腰退去,顺带又赶走了周围的侍从。 “这汤池水的色泽......?”秦铎也望着白玉池中淡棕色的温水,看向秦玄枵。 秦玄枵上前一步,拉着秦铎也的袖子将人扯到身前,伸出手,手掌覆在秦铎也的额头上。 “还在发热,”秦玄枵放下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说,“朕让太医院备了药浴,加了连翘、黄岑还有些什么的,温水和药性有助于祛寒,早些将你的风寒治好吧,在朝会上都站不稳了,这把剑还怎么对外指向朝廷?” 秦铎也听了这话,心中泛起一阵暖流,他抬头看了一眼垂眸脱衣服的人,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鬓边的发丝垂落,刚好勾勒出眉骨和鼻梁高耸的轮廓。 好孩子。 不过,他脱衣服做什么? 秦铎也歪头问:“陛下也要泡药浴吗?” 秦铎也还从没有过和别人共浴的经历,这会见秦玄枵自然而然的脱衣,难得有些迟疑。 秦玄枵反问:“怎么,不行?” 秦铎也撇撇嘴:“你又没病。” 秦玄枵:“......” 很好的文卿,敬辞从来都说不多过一句。 “朕怕你泡到一半昏过去,淹死在汤池里。”秦玄枵冷笑一声。 秦铎也:“......” 很好的皇帝,就是长了一张嘴。 “朕还是很喜欢清露宫的,不想这里面淹死一个,成了凶宅。” 很好,但是闭嘴吧。 不过也有道理,现在这副身体实在是虚,很容易泡着泡着气血不足,昏死过去,溺死在汤池里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秦铎也抬手解了外袍,挂在屏风上,又依次脱下朝服,只剩最里面的一层里衣。 漆黑的头发倾泻而下,和纯白的里衣、略有些苍白的皮肤行程鲜明的对比。 秦玄枵目光深幽,视线从秦铎也的眼眸缓缓下移,从肩颈落到腰侧,衣摆宽大,将身形勾勒其中,若隐若现。又想起每每在饭桌上,这人每道菜只浅尝一口,忽然开口,“爱卿。” “嗯?”秦铎也没回头,正在理着衣服,有些随意地回,“怎么了?” “有些瘦了,多吃点。” 秦铎也不满皱眉,他低头捏捏自己没二两肉的手臂和大腿,啧了一声,“确实。” 他确实不喜欢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身体若是不好,精力不济,如何才能忧心天下,治理家国? “那以后去蹭饭,希望陛下届时不要赶我走。” 一句话,得到了意外之喜,秦玄枵背过身,说,“泡药浴吧,别着凉了。” 秦铎也跟着秦玄枵,赤足踏上白玉的台阶,温水一点点漫过脚踝,他逐级走入汤池中。 汤池水温刚好合适。 淡淡的草药香气萦绕在鼻尖,水波温柔,暖洋洋的热气蒸腾,舒适地抚上皮肤。 秦铎也背靠着一处石台坐下,汤池水的浮力微微将他双手托起。 黑色的发丝铺散开来,漂浮在水面上,白色的里衣也在水波的荡漾下顺势轻柔浮动。 秦铎也微微舒了一口气,头微微后仰,撑在汤池的边缘,闭上眼。 接连几日的疲惫都被清扫一口,温水仿佛在轻柔地按摩头部,风寒发热引起的昏昏沉沉的感觉都舒畅了些许。 一时间室内静默无言,只有水波声轻响。 困意袭来,秦铎也这幅身子中气不足,意识渐渐昏沉过去,一下子睡着。 脱了力,汤池的白玉石为了防止伤到皇帝,特意打磨地圆润光滑。他的身体不自觉向下滑去,汤池的温水逐渐漫过肩膀和脖颈,舒适的温度令陷入睡眠的秦铎也不自觉去追寻,腿上的力一松,整个身子水中陷了进去,口鼻一下子被水淹没。 猛地吸入水,剧烈的窒息袭来,秦铎也悚然一惊,忽地醒过来,睁开眼,眼前视线模糊,光影散乱,滞涩感、窒息感冲击大脑,他眼前忽然一黑。 下一秒,颈后一股大力,猛地将他拎出水面,腰上一紧,直接将他搀扶着站了起来。 冰凉的空气骤然鼻腔,秦铎也手中攥着唯一的借力点,剧烈呛咳。 “文、晴、鹤。” 阴森森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秦铎也好不容易捋顺了这一口气,捂着胸口,蹙眉抬头,对上一张略带薄怒的脸。 秦铎也嘿嘿一笑,伸手在秦玄枵眼前挥了挥:“嗨?” “你好的很。”秦玄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冷笑道。 秦铎也从那双微眯的凤眸中读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啦好啦,”秦铎也站直,抽出手,拍了拍秦玄枵的肩膀,“小孩子别担心,不就是呛了口水嘛,我自己也是能站起来的,没事。” 秦玄枵没接话,只是垂眸盯着人。 突然这么一站起来,被水浸湿的发丝如墨一般流淌而下,衣物也紧贴在皮肤上,将整个身躯的形貌勾勒出来,一滴水顺着脸颊滴落,钻进衣领中,溶于湿衣中,倏忽不见。 二人因刚刚的动作离得极近,几乎是贴在一起,甚至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和触感。 秦玄枵意识到这一点,喉咙微微动了动,他坐回汤池的石台上,顺势也将秦铎也拽入水中。 水波漾漾,隔绝了什么,也遮掩了什么异样,将暗中冒出苗头的心思隐藏在波纹之下。 秦铎也这回不敢再睡了。 他若是再滑进池子里一次,丢人。 秦玄枵长臂伸出水面,拿起一旁台子上摆放着的金铃,轻轻一摇晃,叮铃一声。 勾弘扬垂着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木盘,盘内装着青瓷玉盏,盏内是浅褐色的汤药,还有琉璃一样的瓶,瓶内是淡粉色的液体。 秦玄枵伸手接过木盘,挥挥手,勾弘扬垂着头退去。 木盘被置于汤池之上,飘在水面上。 秦玄枵将玉盏递给秦铎也,说:“补气血的药茶,趁着药浴喝了......别又再昏死在汤池里。” 秦铎也接过,药茶清清淡淡的味道,倒是不苦。 他喝了之后,又有汤池的温水,开始微微发汗,额头上布了一层密匝的清汗。 秦铎也望着秦玄枵拿起瓶子,仰头,清辣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秦铎也上辈子喜饮酒,尤其是烈酒,有北疆风沙寒霜的味道,他怀念的味道。 可惜做了皇帝后,除了御驾亲征的那一次,再也没了机会重新回到他长大的地方,重新看看如钩的月、旷阔的草场和大漠。 也再喝不到北疆凛冬,炽热火堆旁的烈酒。 所以在京,浅饮几口,聊表慰藉。 他眼巴巴盯着那琉璃瓶,“这是什么酒?” 秦玄枵将瓶口挪开,也许是喝了口酒,眉宇间竟有几分混不吝的态度,“名,桃夭。” “给我喝一口?” “做梦。” 秦铎也翻白眼:“吝啬鬼。” “哈?”秦玄枵将琉璃瓶放回木盘中,伸手钳住秦铎也的下颌,“前日你去酒馆的账还没找你算,心疾、风寒、喝着药、到处乱窜、不遵医嘱......爱卿,你这条命可是朕的,别死了,留着你有用。” “放心吧陛下,”秦铎也将秦玄枵的手打掉,懒洋洋地声调,漫不经心,“臣一定长命百岁。” 约莫着汤池水没那么热了,秦铎也从水中抽身战起,披上一旁早已备好的浴巾,转到屏风后面换上新的衣物。 秦玄枵却依旧坐在汤池中,没动,他凤眸深幽,静静地望着秦铎也离开的背影,赤着足,在白玉石砖上留下一个一个带水的脚印。 视线顺着他略微瘦削的脚踝向上,是遮掩在湿里衣中,笔直匀称的双腿。 再向上,直挺的脊梁。 有一种莫名的气度。 秦玄枵忽然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埋进汤池中,直至再无法憋气,才呼啦一下钻出,站起身。 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被吸引的事实。 先是那双如同漆墨一样的眼睛,再到整个人。 过去二十几载,从未有过。 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体的变化,秦玄枵复又扎回汤池里。 直至汤池水全部冷掉,他才带着一身冰凉的水汽,从中走出。 第17章 信任 秦玄枵走进内室的时候,见秦铎也皱眉坐在榻上,榻下摆放着一个兽形的炉子,炉内燃着优质的银霜炭。 他动作颇有些生疏,一边用干净的丝绸擦拭发稍,另一手将还湿着的头发送靠到火炉边,烘干水分。 听见秦玄枵走来的脚步声,秦铎也抬头看了看,见这人披散下来的头发长度甚至不及腰,不禁有些羡慕,又低头看自己这一头令他烦闷的长发,不禁啧了一声。 文晴鹤闲的没事留这么长的头发做什么! 秦铎也上辈子的头发很短,儿时那会,北疆的风很干,沐浴完后上马背兜上一圈,头发就干的差不多了。 京城风水温婉湿润,但他已是皇帝,沐浴后自然有人帮他将头发烘干。 政务再忙时,直接挑个吉日将长发一刀剪到可以挽起来的长度即可,省去烘干的时间了。 不像现在,费尽心力细细烘了这么久,头发仍还湿着。 “有铰刀么?”秦铎也无声叹气,颇为惆怅地拎起湿漉漉的长发,身子向后倚着榻,问。 “做什么?”秦玄枵走近了。 秦铎也拎着头发晃了晃,“将它铰去,太碍事了。” 秦玄枵挑眉,顺手去取了把铰刀递过去,“你们士族不都说,夫发者,礼义与品格之表也么?” “礼义廉耻应当扪心自问,看头发的长度能看得出什么?”秦铎也伸手接过铰刀,唰地抬手,眼睛也不眨,毫不犹豫地,就将长发拦腰剪断。 如墨的发丝湿润着,沉重,笔直地掉到了地上。 “看得出一人究竟是不是养尊处优么?”秦铎也甩甩头,一身轻,末了,跟上一句。 看得秦玄枵心头一颤,又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眸中,秦铎也这会没在看他,而是低头瞅着自己短了一半多的头发,很是满意一样。 额发垂落,刚好将眉梢没入阴影,观其容貌,似乎没了在大殿上被人逼出来上奏的唯唯诺诺,反而眉宇间是一种淡然的自信与轻松。 龙章凤姿。 这四个字从秦玄枵脑中忽然冒出,就再也抹不去。 无极殿的记忆渐渐淡去,漆黑的眼眸却又陡然清晰起来,仿佛那日在含章殿,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秦玄枵凑过去,坐在他的身侧,用丝绸擦拭湿发。 内室安静下来,两人均静静地等待头发烘干,一时之间,只剩下了银霜炭极其轻微的燃烧声,在炉内细细地响。 很快,头发均烘干了。 秦铎也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正准备出去。 “文卿。”秦玄枵突然开口。 “怎么了?”秦铎也回头。 年轻的帝王仍坐在榻上,头发披散,里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胸膛。 但他的神色却异常的郑重与认真,秦铎也望着人,向他走近了两步,“怎么了,陛下?” 忽然,秦玄枵伸手,一把攥住秦铎也的手腕,秦铎也顺着他的力道,在他身前站定。 这孩子,怎么了? 秦铎也探究地对上秦玄枵的凤眸,忽见其中似乎酝酿着什么深沉涌动的情绪。 他耐下心来,等待眼前人的下一步举动。 良久,秦玄枵缓缓开口,声音沉沉的:“文卿,朕可以给你信任。” 秦铎也安静地、让自己目光柔和下来,凝望着眼前年轻的帝王,那双凤眸里似乎涌动着什么极为激烈挣扎的情绪,最终做出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决定。 “朕会信任你。虽然朕知道你的行为举止有很多有异常的地方,但朕会信任你。” 重复的话,却比之前加重了语气,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秦铎也任由着手腕被死死攥紧,在那双凤眸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说了做朕的人,就永远不要背叛朕。” 秦玄枵说出这句话的声音轻了起来,但手背上的青筋,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平静。 秦铎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垂眸,无声叹了口气,复又抬眼,向着秦玄枵又走进了一步。 皇帝看起来年岁不大,刚及冠的样子,秦铎也看着年轻的面容,心软软的。 也是没弱冠就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孤独的、冰冷的、只能一人踽踽独行的位置。 秦铎也上辈子十七岁被拽上了这个位置,自此阴谋阳谋、刀光剑影,算计与反算计,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个囫囵觉可以安眠。 好不容易从宦官专政的天罗地网中挣出来,天下无数双眼睛便落到了他身上。 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的、渴求的......他殚精竭虑,日夜难安。 所有人都说皇帝九五至尊,天下顶顶好的东西来供养,都想要这个龙椅的位置,可没人知道其中的心酸。 但秦铎也知道,所以望着自家这个年轻的后辈,他心疼。 只有他知道,在年岁不大时要坐稳这个位置,究竟要背负些什么。 好孩子,辛苦了。 他轻轻抬起手,将手掌放在了年轻帝王的头顶,从前到后,轻轻抚摸。 被揉脑袋的一瞬间,秦玄枵的眼睛猛地瞪大,凤眸近乎张圆了,瞳孔轻颤,震惊地望着秦铎也,甚至都忘了阻止。 “你!放、放肆......”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秦铎也弯下腰,视线与秦玄枵平视,又呼噜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 果然还是孩子。 帝王的信任,多么珍贵。这可是孩子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放心吧陛下,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毕竟你可是我秦家的孩子,既然朕穿越了百年的时光来到后世,那朕的后辈,肯定会好好照顾的。 朕上辈子累死累活,不就是希望大魏的国祚绵延千秋万代么? 如果皇位冰冷,那便陪着你,让你在这条路上走的更顺畅些、更温暖些、更快乐些。 励精图治,做个对国家百姓好的明君。 忽然,秦铎也腰上一紧,他被揽着腰向前拽去,只得仓促伸手,用手抵住秦玄枵身侧的床榻,撑在他的身前。 一时间二人离得极近,几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陛下?” 秦铎也出声询问。 忽然刚刚揉过的脑袋一把凑过来,秦铎也还没有看清,便感觉肩膀一痛。 草!又他妈咬人!神经病! 秦铎也气得收回了心疼孩子的情绪。 这么大的孩子,讨狗嫌! 不对,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啊啊啊啊! 他手一挣,借着巧劲挣脱了被攥住的手腕,反手钳制住秦玄枵的手,另一只手将人猛地一推,压着他一同倒在榻上。 秦铎也气得牙痒,压着人,狠声骂:“秦玄枵,你属狗的?!” 秦玄枵听了,也不恼,只是任由秦铎也按在床上,咧嘴开怀笑。 “还笑!”秦铎也愤愤,他扯开衣领,指着自己的肩颈上的咬痕,一边指,一边控诉,扬起拳头威胁,“一个、两个、三个,印子都还没消呢!再咬揍你。” 秦玄枵的目光随着秦铎也的手指,流连在三个深浅不一的咬痕上,最终又落入漆黑的眼眸中,忽然开口。 “爱卿,别骗朕。” 秦铎也一顿,收回拳头,将人拉起来,目光对视,郑重地回:“我不会背叛您,陛下。” 因为,我也姓秦。 — 入夜。 含章殿内的灯火无声燃着。 含章殿是秦玄枵惯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离成烈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勤政殿很近,但却不想日夜面对成烈帝驾崩的地方。 “过来,帮朕研墨。” 秦铎也本没在意这句话,直到殿内一直安静着,才抬头,见秦玄枵一直盯着自己,才有些恍然,“我?” “嗯。” “嗯?这事不是惯常是该勾弘扬做么?” “他有事。”秦玄枵动了动手指,勾弘扬本站在一边候着,见了之后,立刻退出殿外。 秦铎也眼睁睁地看着秦玄枵的小动作,“......陛下,我不瞎。” “过来,研墨。朕不想再说第三遍。”秦玄枵加重了语气。 好吧,属于皇帝的掌控欲。 秦铎也走了过去,立在龙书案侧,手持朱墨,放在砚台上细细研磨着。 “来人,给文卿取个坐榻。” 勾弘扬又从门外进来了,见秦铎也盯着他,莫名有些心虚,他取了坐榻放好,连忙又低头出去了。 秦铎也也没客气,不等秦玄枵开口,便施施然坐在坐榻上,继续研磨。 秦玄枵批阅奏折的时候和他平时那副看所有人都不爽的表情是一样的。 皱着长眉,盯着眼前的奏章,看了半响,冷笑一声,又哗哗地翻桌上奏折,挑出来五六个,向殿下面一撇,哗啦,奏折散落一地。 秦玄枵声音阴恻恻地:“一个个还不死心是吧,来人,将这几位忧心天下的大人官服扒了,打入慎刑司。” “又是劝你早日封妃立后的?”秦铎也忽然出声。 秦玄枵一挑眉,转头看向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人,“文卿倒是懂朕。” 秦铎也坦然回视。 “不会又要劝朕此举不妥吧?”秦玄枵忽然警觉。 “没有,”秦铎也摇摇头,若是换做之前的他,可能回反驳,但出宫一趟,尤其是和刘暄海的对话之后,他了解到似乎这件“封妃立后”之事的背后,根本就不是朝臣所言的“为江山社稷的稳定考虑”。 他知道,在皇帝如此明显的发怒之后,还敢明目张胆上奏的,便是挑衅皇权。 “杀鸡儆猴,是必要的。”秦铎也说。 秦玄枵忽然觉得眼前人合拍极了。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勾弘扬来报:“陛下,司天监监正求见。” 第18章 双星共临 “让他进来。” 司天监的监正看起来年过五十,用结巾将头发束起,发丝、胡子黑白参半。 监正进来的时候,本是向着直接上奏,忽然一瞥,看见坐在一旁的秦铎也,话一下子被咽进肚子里。 长久不语,秦玄枵放下手中正在朱笔批阅的奏折,看向殿中的监正时带了些不耐烦,“什么事上报,赶紧的。” 监正赶忙跪下,正色说:“臣等夜观天象,推演星图,太阴躔于毕宿,滂沱将至矣......” 话还没说完,就见秦玄枵不轻不重地将桌上的镇纸轻轻一磕,啪嗒一声。 “说人话。” 监正忙将后半段话掐去,急说:“下月月初必有大雨,雨后数日天气晴和,故十月初七可做秋狝时日。” 秦玄枵忽然问:“蔺将军什么时候回京?” 勾弘扬正在一旁候着,听了这话,上前回复:“若是算上下雨,十月初五也能回得来。” “可以,秋狝时间,去找礼部的人商议吧。”秦玄枵点点头。 “是”,司天监监正拱手领命,却没立刻出门,反而是踟蹰了一下,用眼神瞟着秦铎也,犹犹豫豫地说:“陛下......还有一事......” 秦铎也研墨的手停下了,饶有兴致地看监正的神情,没有任何要识时务离开的意思。 他了然,大概猜到一点监正后面想要说什么。 秦玄枵:“有事就说。” 监正:“陛下,臣接下来要说之事,不能有外人在场。”说着,又瞟了一眼秦铎也,其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真是有趣,百年过去了,朕竟然成了宫中的外人。 秦铎也轻轻将手中的朱墨放下,端正了坐姿,就不走了。 秦玄枵这才放下奏折,看了一眼司天监监正,又看了一眼秦铎也,对着监正说:“文卿不算外人,有什么事只说就是。” 监正皱眉,见似乎无法说服皇帝,咣当一声磕了一个响亮的头,“陛下明鉴!” “天象有异,六日前,忽然出现无名客星,明亮异常,逐渐朝着北辰星的位置靠拢,今夜臣等观之发现,客星已临北辰星,双星共存之象已成。” 监正说到此处,嗓音忽然高昂起来,近乎声泪俱下,“陛下!双星共临,一为天子绝嗣,二为有臣僭越乱权!” 说完,监正又狠狠将头磕在地上,“求陛下明鉴,斩杀客星,保我大魏江山!” 秦铎也听完这样一场闹剧,懂了。 北辰星,为天子之象征。 客星,指没有征兆,忽然出现,不按轨迹行进的明亮星辰。 在天子周身发生的事情,又特意点出了六日前,又说臣子的僭越之举。 这客星究竟指谁,监正几乎没指着他秦铎也的脑门子骂了。 秦铎也乐了。 他近几日的举动,究竟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怎么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将他诛杀了。 “文卿,”秦玄枵忽然侧头,看向秦铎也,“他说你是客星,想让我杀你。” 秦铎也淡然点头,“嗯,臣听出来了。” 监正:“?” 含章殿下,监正听见二人的对话,震惊地抬起头。 不是?!你们就这么放在明面上说了? 秦玄枵不知道监正的反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秦铎也身上,看人这副安之若素的矜贵摸样,好像无论怎样的危急关头,都游刃有余一样,他不禁磨了磨牙。 而且真是的,有外人在就收敛起来了,又把“臣”这个称呼用上了。 这种游离的模样,让秦玄枵内心暗欲如同蔓草般纵生。 “那爱卿希望朕动手么?”秦玄枵将头凑过去,贴着秦铎也耳侧,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湿热的吐息喷洒在耳侧,秦铎也不禁向后缩了一下,有些不适应,揉了揉耳朵。 耳垂有些烫。 他也凑了过去,凑在秦玄枵耳边,含着笑意,轻轻说:“那陛下就错失一把好用的刀了。” 秦玄枵听了,点点头,“来人!司天监监正妖言昧主,构陷忠臣,拖下去,砍了。” “陛下?”监正懵了,呆呆跪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秦铎也头顶也冒出了一个问号,他歪了歪头。 胸口一抹青蓝忍冬云纹的玄衣卫破门而入,从后拎起监正的领子,就要拖着人向外走。 监正连忙伸手胡乱抓着地面,猛猛磕头:“陛下,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绝不存在欺瞒陛下的情况啊!陛下要是不相信,可以随微臣去司天监观天象!” 秦玄枵听都不听,摆了摆手,示意玄衣卫赶紧将人拖走。 监正一见,更绝望了,转头狠狠用眼睛剜秦铎也,仿佛那才是让他丧命的元凶,“陛下,您不能被客星的蛊惑啊陛下!” “太吵,玄衣卫,卸了他的下巴。” “等等!” 秦铎也忽然双手拍桌案,站起来,喊了一声,玄衣卫停下来,抬头看向秦玄枵,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陛下,不可。”秦铎也伸手握住秦玄枵的手腕,看着他。 “不可?”秦玄枵重复了一边秦铎也的话,冷笑一声,“今日这里坐着的若不是你我,那他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成功。” “陛下......他确实有罪,欺君罔上,挑拨离间,但罪不至死。”秦铎也轻轻说。 “哈,文卿,瞧你说的,都欺君了,还罪不至死呢?”秦玄枵似是觉得有趣,将人的手反攥住,拇指在手腕内侧缓缓摩挲,“爱卿不要心太软啊。” 秦铎也双眉微蹙,他看着秦玄枵的双眼,凤眸狭长,眸间露出些薄情的冷光,鹰视狼顾,好像这才是真正的他,而今日下午在内室中,那种看似有些脆弱的孩童模样,不过是幌子。 “文卿,坐下,认清你的位置,不要试图说服朕改注意。” 玄衣卫得了令,继续开始拽着监正的衣领向外拖。 监正继续鬼哭狼嚎。 眼看就要拖出殿外,秦铎也有一次骤然出声,声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像是做惯了上位者的施令,“玄衣卫!别动!” 玄衣卫的动作下意识停住。 但秦玄枵的面色却沉下来,他眼神冷冷的,盯着秦铎也,握着他手腕的手用了力,将那处的皮肤攥得泛了血色。 “两次。”秦玄枵声音像是淬了寒冰,“文卿,你忤逆朕两次......越过朕命令玄衣卫,怎么,你是想做皇帝了?” 秦铎也忍着疼痛,面不改色,垂在身侧的手指握紧,遮掩在衣袖中。 他垂眸,他得想个办法,得想个让皇帝回心转意的法子。 不然司天监监主人头落地的时候,就是谣言真正四起的时候,无论是天下百姓,还是史书记载此事,都会是天子昏聩、暴虐无能,为了豢养男宠,怒杀进言的大臣。 那对皇帝的名声才是真正的打击。 这孩子怎么就看不懂这一层呢? 臣子站在正义的一侧,可以肆无忌惮地指责皇帝所作所为,逼迫皇帝按照他们的所作所为来行动,就连天下都会由这舆论倾倒。 届时,天子宠信奸臣,遂掳进后宫做男宠,绝嗣,奸臣僭越本分,司天监观星预言成真。 你可怎么办啊笨蛋,秦铎也恨不得怼着秦玄枵的脑门,扯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 只可惜,估计今日秦玄枵性情所至时所说的信任,不过是给了他些许纵容,而不是允许他“教皇帝做事”。 死孩子手劲真大,攥得他手腕生疼,我在为你考虑你动动脑子不要太轴啊! 真是服了,怎么比朕自己做皇帝还耗费心力。 但无论如何,司天监监主今日都不能死。 “臣知错,以后会注意,”秦铎也罕见地低了头,他心中叹了口气,顺着秦玄枵的意思来,“陛下圣明,理应重罚监主,但,臣斗胆请求,留他一命可以么?” 留一条命,这样,在后面舆情发酵时,还有一丝尚存之机。 只说监主欲用鬼神之事蛊惑陛下,陛下仁慈,免去死罪。 “可以。” 本以为还需要拉扯一段时间,没想到秦玄枵忽然颔首点了头。 秦铎也眼睛一亮。 司天监监主在殿下,眼睛中也骤然爆发生机,他停止抓挠地砖,满怀希望地看向秦铎也,对他多了几分危机时刻的感激。 他原本都以为,按照陛下的性子,今夜必死无疑,没想到,他今日针对的人,却不计前嫌帮他说话,尽力救他的命。 “不过......”秦玄枵的手忽然用力向下一扯,秦铎也没注意,被他一拽,忽然跌坐在他身上。 秦玄枵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又压低了声音,尾音含着冰凉的笑意,握着对方的手,逐渐向下探去。 秦铎也不明所以,低头,任由着秦玄枵握着自己的手腕,逐渐向着低处游离。 指尖一顿,秦铎也猛然意识到什么,唰地抬头,对上了那若有所指的目光。 如蛇、如深渊、如灼热的焰火。 如灵魂的对撞。 轰然明晰。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成烈帝第一次这么惊恐。 我草,那是什么东西!这死孩子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东西!!你让你祖宗碰到的是什么东西!!! 秦铎也瞳孔地震,他瞪着秦玄枵似笑非笑的眼神,忽然觉得大魏的未来一片漆黑。 脑子一片嗡鸣之中,他听见秦玄枵这小兔崽子说的话。 “要朕答应你的要求,可能需要爱卿尽一尽男宠之责了。” 第19章 默契 起初秦铎也还抱有了一丝他自己听错了的幻想,直到对视后,他看见了秦玄枵眼中不加掩饰的欲望。 眼前一黑,愤怒就顺着脊梁一直向上烧。 烧的耳根又红又烫。 尽你大爷的男宠之责! 秦铎也恨得牙痒,气得想抽他,手都抬起来了,又硬生生克制住,握成拳放下了。 他一把推开人,抽身站起,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被怒火焚烧的大脑冷静了一点。 秦铎也冷冷地冲监正作了一揖,带了些个人怨气,“救不了你,你认命吧,早死早超生。” 监正:“?” “生气了?”秦玄枵含着笑,觉得有趣,用手撑着脑袋,侧头看秦铎也的表情。 “岂敢。”秦铎也没看他,随口淡淡回复,然后离了席,自顾自走到殿台下面,恭恭敬敬行了面见天子的大礼后,垂首站在监正身边。 秦玄枵面上的笑意消失了,他问:“爱卿这是何意?” 秦铎也不理他,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监正,轻声:“你现在还不肯说些有价值的么?再不说,人首分离了,有些话就烂在尸体里了。” “等等,等等,文大人,”监正在地上连滚带爬了一段,揪住秦铎也的衣摆,“我若是说了,大人能在陛下那里保我一命么?” 秦铎也蹲下,比了个手势,“八成把握。” “好好,我说,我说,”监正咽了一口吐沫,将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倒了出来,“星辰之事是真,但寓意却不全是如此,天子绝嗣是真,但有臣乱权却为假,双星共临之象也可意为天下中兴......但大家都懂的,司天监星象之说,信则有之,不信则无......” “说重点,谁指使你改了星象的寓意,来御前说事的。”秦铎也打断他。 “没人、没人指使,是臣一时想要替各位朝臣劝说陛下放弃豢养男宠。” 秦铎也冷笑,“不说实话是吧,堂堂司天监监正,不为陛下做事,倒想着为朝臣分忧,成了他们的走狗?” 监正看着秦铎也,莫名脊背发凉,好像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穿了一样。 秦铎也站起身,伸出手,命令:“玄衣卫,刀来。” 浑然天成的气势,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真正的帝王在发号施令。 玄衣卫递过去一把长刀。 秦铎也接过,手握刀柄,噌然一声,刀刃出鞘,满堂寒光。 刀尖直指监正的脖颈。 “现在就人头落地吧,省的到了狱中再拖出去斩首,期间被人救了出去。” 监正霎时脸色惨白。 刀刃的锋镝架在脖颈上,监正哆哆嗦嗦望着秦铎也,说不出话。 望着眼前这个一身锋芒的人,恐惧油然而生,明明之前从皇帝面前想要保自己一命的是他,现在要杀自己的人也是他。 监正对这个人的感情从厌弃到感激到恐惧,跳崖一样,近乎魂飞魄散。 “三。” “二。” 秦铎也开始倒数,刀刃贴上皮肤。 一字还没出口,监正大喊一声,“我没办法说!” “为何?”秦铎也收回了一点刀刃。 “我若是说了,我的父母、妻子、孩子,都会为他们所害啊!” 秦铎也微微蹙眉,他看看彻底瘫在地上的监正,不似作假。 他又抬头,遥遥望着大殿之上,龙书案后,对上那双看戏的凤眸。 秦玄枵接收到目光,了然,他抬起手,对着殿外发号施令,“玄衣卫,去将监正家眷保护起来。” 殿外玄衣卫应声而动。 秦铎也见状,将长刀收回刀鞘,蹲下来,温声:“监正大人,你的家人安全了,不要怕,我和陛下会为你做主的。被人逼迫,实属无奈,没必要为他人丢了性命不是?” 监正抬起涕泗横流的脑袋,望望殿外的玄衣卫,又望望殿上,见秦铎也的所作所为都在皇帝的默许之下。 他点了头,缓缓说出幕后之人的名字:“是周大人。周大人今夜找上微臣,希望可以借天象之说,说服陛下将……” 监正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看秦铎也的神色,见一切正常,才接着向下说:“将文大人您杀死。” 说完,监正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是原吏部给事中?”秦铎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阵,反应过来。 因为他的缘故,原来的吏部给事中周书易被调任到工部做侍郎,虽是升职,但却调离了权力中心。 心中有不忿,倒也正常,但出手如此之快,倒是出乎秦铎也的意料。 “好,我知晓了。”秦铎也点点头,“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得劳烦监正大人去牢中待上数日,对外做个样子,后续欺君罔上的罪过,我会说服陛下轻罚的。” 秦玄枵坐在龙书案后,只是将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秦铎也身上,没有反驳。 没有反驳,就是默许。 玄衣卫便按照秦铎也所说,将监正带入慎刑司,暂且关押起来。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的身影。 秦铎也慢慢踱步回到案旁。 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爱卿好演技。” 秦铎也回:“陛下的演技,也是令臣叹为观止。” 何止叹为观止,简直吓死祖宗了。 秦铎也一回想起方才指尖的触感,便觉得耳垂气得发烫。 做戏是做戏,这做的未免太过于全套了,他都怀疑有一瞬间,这小兔崽子想假戏真做。 毕竟那玩意立起来,可不似作假。 秦铎也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一时想不出。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觉得他和这个崽子有点莫名的默契,方才做戏给监正这事,二人没有提前商议过,全靠一个眼神,两句带有暗指意味的话,秦铎也便明白,二人想到一处去了。 那就是,演一出戏,让监正陷入有可能获救,也有可能被杀头的摇摆不定的吊桥上。 或供出幕后主使,或死。 全在一念之间。 所以秦铎也在和秦玄枵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间,便明白了。 何等的默契。 与此同时,秦玄枵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还有一层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 本想借此机会试探,但试探过后,他看着秦铎也疏离的模样,有点不爽。 忽然就知道,还需循序渐进。 那就急不得,不能将人吓跑,那边没了趣味。 “爱卿为何不回来坐着?”秦玄枵饶有兴致地看着秦铎也在殿下慢吞吞地移动。 秦铎也:“……” 他不想去。 不过不去显得他心虚似的! 秦铎也转念一想,他问心无愧,回去坐着又怎么了! 这么想着,他抬腿走上去,咔哒一声,将手中拎着的长刀扔在龙书案上,自顾自坐在坐榻上。 这动作,看得勾弘扬眼皮一跳。 一个就那么施施然将兵器拍到了天子眼前,一个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任由臣子的冒犯之举,宽容的近乎不像是皇帝。 往大了说,这一举动,判个刺杀帝王的罪过可是轻轻松松。 不过两位大人却跟没事人一样。 “不可能只有周书易参与其中。”秦铎也伸手挽起袖口,再次提起朱墨,“一个吏部给事中,何来的那么大能力,威胁到朝臣一家子的性命。” 秦玄枵坐在他身旁,手上握着御笔,手指摩挲笔杆,另一手轻扣桌案,发出两声声响。 有侍者端了玉盘前来,勾弘扬接过,将盘内的茶盏放在了桌案上。 “嗓子哑了,爱卿,喝口茶润润喉。”秦玄枵将一盏茶递过去。 他这一说,秦铎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因为又一次说了太多的话,尾音微微沙哑,于是接过茶,轻抿了一口,眼睛一亮。 “滇南白茶?”秦铎也又饮了一口,“是最新采摘的一批吧,好茶。” “爱卿喜欢这个?”秦玄枵摩挲笔杆的手一顿。 “滇南白茶茶汤清透,入口甘甜,有花果清香,当然是喜欢。” 秦玄枵的凤眸忽然将人死死盯住。 “怎么了?”秦铎也看见秦玄枵这副模样,将茶盏放在案上。 而秦玄枵已经移开了目光,凤眸闪了闪,微垂,能看出有些莫名的低落,“没什么,爱卿这话有些熟悉,朕曾也见有人说过。” 咦? 秦铎也诧异,原来竟然有人跟他口味一样,喜欢甜茶。就是不知道是谁了。 竟让这小孩露出这幅……有些悲伤的表情。 方才的摸到那处的震惊已经被秦铎也抛之脑后,他又一下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小皇帝的头。 一回生二回熟,秦玄枵这回任由着他摸头的动作,只等着摸完了,跟勾弘扬说:“去将今年滇南新贡的白茶全找出来,朕赐给文卿了。” 没人回复。 二人均有些疑惑地抬头,看见勾弘扬一副裂开的震惊表情。 直到秦玄枵重复了第二遍,勾弘扬才勉强将自己的震惊收拾好,左脚绊右脚踉跄着出门了。 摸龙头啊啊啊啊啊!!!奴才的眼睛还能留下吗! 秦铎也在秦玄枵取茶岔开话题的时候,就懂了对方的意思,这会见殿内人被清空,秦铎也这才继续说下去。 “陛下,您的朝廷,跟筛子似的,全是漏洞。” 秦玄枵:“……” 被骂得憋屈。 “你当朕想?”秦玄枵冷笑,“先帝的朝廷像漏勺,朕杀了一批,才勉强缝补成这样。” 秦铎也听得眼前一黑。 我嘞个大魏啊。 他得赶紧找时间,不能只看简略的史书了,得看看他死了之后后面的几个皇帝都干了些什么事。 气死祖宗了。 不过眼下还有些别的紧要的事。 “方才监正说,今夜才观察到双星共临的天象,那周书易一个吏部的官,如何能从司天监那得到一手消息,立刻用来对付我呢?”秦铎也点出监正话中的漏洞。 “汜水周氏,四世三公,区区这点权力,在他们眼里,不在话下。”秦玄枵将手中最后一张奏折批完,淡淡回道。 门阀。 秦铎也懂了。 看来他的大魏,已经变了味了。 “周书易也不过是马前卒。”他语气笃定。 秦玄枵点点头,起了身,“朕派人盯着周书易了,不急于一时,先就寝吧。” 秦铎也也点头,他问:“我住哪个寝殿?” “你不跟朕睡一起吗?”秦玄枵似乎是有点诧异。 “……”秦铎也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秦玄枵,语塞:“我……你……” “臣还是别太僭越了吧?”若是换做之前,秦铎也觉得无所谓。但他现在摸到那个东西之后,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连带着一回忆起泡药浴的时候,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忽然听见秦玄枵语气玩味,“爱卿不是说朕同你谈天说地,问遍苍生天下事,聊至夜半,抵足而眠么,来抵足啊。” 秦铎也:“……” 他语气艰难:“陛下,虽然你监视我,我知道你监视我,你知道我知道你监视我,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监视我,但是这事放在明面上来说是不是让三方都有些尴尬呢?” 忽然秦铎也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秦玄枵打包拎起来扔到了床榻上。 “文卿喉咙不适,别说太多绕口的话。” 烛火被秦玄枵唰地剪灭,殿内陷入了一片柔软的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 黑暗中,秦铎也感受到秦玄枵也上了榻,用被子将二人蒙到一起。 “身子不好,就早些安寝。” 耳边传来温凉的气息。 第20章 略见昏庸之辈 意识飘飘忽忽,好像随着月出月升,又坠入双瞳之中。 秦铎也知道,他又在做梦了。 梦里,是属于文晴鹤的记忆,每次当他深夜陷入沉眠是时候,这些记忆就会冒出头,有的模糊,有的明晰。 今夜的梦,清晰极了。 这场梦好像有些久远,秦铎也用了一定的时间,才恍然意识到,这大概是文晴鹤的幼时。 街道人群行色匆匆,面带忧愁。 “病厄”、”饥荒”、“凛冬”,带着淡淡枯竭和绝望的字眼从来往衣衫略有褴褛的行人中冒出,钻进耳中。 秦铎也目光随着撇过泛着黄绿的河面,河面融融成一体,从河面的反光,他看到自己所在的这副身体大概七八岁的光景。 这是文晴鹤七八岁时的记忆。 忽然,街坊的一侧传来闹哄哄的声响,有的尖叫,人群作鸟雀模样,轰然被驱散开来。 他望去,坊市的一头,一辆黄金马车破开人群,在闹市中肆无忌惮地横行,马车仪仗的制式是秦铎也从未见过的极致奢靡。 扈从在前方驾着高头大马开道,面黄肌瘦的百姓被驱赶着跪在道路两旁,跪在路边,迎接车驾,不能抬头。 旗帜的似乎是用金丝和最昂贵的蚕丝绣制,浸染金石之粉,色泽明亮,和灰扑扑的街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铛——锣鼓震天响。 “天子出行——贫民避让——”伴随着锣鼓声,太监尖细的嗓音高喊着。 同时,仪仗前开路的扈从恶狠狠扬起马鞭,将街市上的百姓全部驱赶。 记忆里,文晴鹤随着人流而动,秦铎也无法阻止无法动作,就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 怒火从心中燃烧而起,面色冷着。 天子出行,理应大驾,前后护卫、鼓吹乐队,确实,仪仗万乘。 然而,若是仪仗出行时应提前昭告天下,让百姓有所准备,提前避让,防止天子车驾行路时误伤行人。 而秦铎也目观街上百姓,各个神色惊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而且,更是一副任命的垂头丧气的样子,明摆着,这皇帝这么做不止一次了。 哪个不肖子孙,秦铎也看来,应该把这孙子的名字迁出族谱,入秦家?他不配。 天子之道,亦应以万民之道为先。 他当初写下的,始终恪守的,欲传之千百载的理念,这混账东西就这么将其赤条条践踏?! 秦铎也是此刻在他人的回忆中,他若是可以行动,必然将黄金马车中的畜生揪出来抽一顿。 也不能解胸中郁结之气。 秦铎也脑中计算了片刻,秦玄枵这孩子只在位四年,那此刻这皇帝,就是秦玄枵昨日提到的“先帝”了。 跪在道路两旁的百姓如同被打怕了的鹌鹑,乖乖跪着,直到天子仪仗渐行渐远,秦铎也的视线顺着回忆抬起,望见了黄金马车正逐渐远去。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秦铎也看见一只略显肥胖臃肿的手臂从车帘中伸出来,遥遥一指。 仪仗队中的扈从忽然懂了,气势汹汹地冲进人群中。 一声女子的尖叫。 膀大腰圆的扈从拽着一名女子的胳膊,将其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女子容貌姣好,眉毛细长漂亮,秦铎也乍一见,总觉得有些眼熟,但眼下的情况令他来不及细想。 人群中一阵骚动,人群中一名妇人连忙跑过去,慌忙抱住女子。 是一对母女,扈从不断地想要将母女二人撕扯开来,沙包大的拳头不断落在妇人身上。 “娘!不要打我娘!” “囡囡,囡囡,别管娘,快跑!” 一旁的太监一挑拂尘,姿态高傲:“贱民!还不速速松手?!能被陛下看上,是你女儿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母女二人紧紧抱在一起,求助的目光落在周围的人群中,可惜,皇权天威压在其上,平民百姓,哪来的能力去抗争呢? “哎,又是一个苦命的姑娘。” “上次那姑娘的尸体,还仍在菜市口,家人都不敢去领。” “没办法,陛下喜欢游肆,掳些平民人家的貌美姑娘进宫中。” “嘘!你小声点,不要命了吗!被......听见了,就是杀头的重罪!” 一声声沉重的、惋惜的叹息从人群中传出,落进秦铎也耳中。 不!止!一!次! 秦铎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也难解心头的愤恨。 混账!畜生!猪狗不如!不配为人! 他只恨这是回忆,只恨他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的诞生。 他两辈子加起来,从没有过如此愤怒、又如此无可奈何的时候。 黄金马车前,那妇人头被打破,血蜿蜒而下,却仍紧紧将女儿挡在身后,她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响,她喊:“陛下,臣妇为兵部侍郎蔺仲秋之妻,吾女已有婚约在身,万望陛下放过小女,臣妇和夫君今生当为陛下做牛做马,来世亦如此!” 妇人血流满面,但神色依旧清明,眼睛紧紧盯着车驾,不曾掉一滴泪。 她不能退缩,她身后就是她的女儿。 黄金马车内一片寂静,好似车内的人正在斟酌利弊。 时间一分一秒极其难挨。 终于,那只肥胖的手再次伸了出来,却只是摆了摆。 “处理了。”油腻的声音从黄金马车中传出。 扈从接收到了命令,下了死手,扬起手中的鞭子,一鞭抽在了妇人身上,血迹就从背上的衣衫里顷刻渗出。 “娘!”女子瞪大了双眼,她张开双手,接住母亲。 妇人口中咳出鲜血,却仍紧紧护着女儿不松手,扈从见状,将马鞭一横,死死的勒住妇人的脖颈,将她向后拽,另一个扈从上前,拽住女子的肩膀和手臂,将二人分开。 “嗬......嗬......溪儿......” 妇人窒息,扈从用力极大,几乎将整个脖颈勒变了形状,面色青灰,双手却始终向着女儿的方向,在地上无力地抓着,留下一道道血痕。 “娘!!” 女子被拖进了黄金马车,马车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啼。 车驾再次缓缓动了起来,向着远处去了。 逐渐远去了。 直至仪仗的影子也不见了。 坊市的街上,近乎麻木了的百姓站起来,渐渐散了。 只剩下街口,躺着一具妇人的尸体,还在昭示着,方才皇帝的恶毒罪行。 地面上,仪仗车辙昏庸的半径,量的出民间黑暗的周长。 天子......当街......残害......百姓...... 秦铎也忽然心脏像是被针扎似的疼痛,痛得他近乎无法喘气。 他想要深深地弯下腰去,想要伸手紧紧按住心脏。 他眼前的场景开始旋转、漆黑开始从他的眼底浮现。 他感到四肢麻木,手脚冰凉,几乎完全动不了了,心脏仍尖锐的疼痛,胸口像是被巨大的石磨盘压住,无法喘息,无法挣扎,直至溺毙在漆黑无边的深海之中。 “呼......呼......” 秦铎也猛地惊醒,他从床上惊坐而起,冷汗淋漓,瞪大双眼,盯着漫无目的的漆黑深夜。 他的双手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忆中残存的愤怒,此刻仍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秦玄枵的睡眠很浅,他听见身侧人有异动的那一刻就已经醒来,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秦铎也冰凉的双手,将其握在手中。 秦铎也缓缓平复着呼吸,等待在胸腔中砰砰乱跳的心脏缓和下来。 是心疾。 秦铎也上辈子死前日夜操劳,心脏便隐隐有些不适,召过御医,御医说他太过于费心劳神,应当多休息。可大魏的建设哪里休息的来呢? 秦铎也转头就将御医的劝诫抛掷脑后,仍旧在深夜燃灯批阅奏章。 他这么倾尽心血、肝脑涂地构筑的大魏的盛世,后世就这么、这么糟蹋!!! 秦铎也只是这么一想,心脏便隐隐作痛。 他死前的几息,心脏也是这么疼痛难耐,如万针穿心。 这具身子,也是有心疾。 难道自家的后辈和文家这旁支有些联系? 秦铎也思绪发散着,身边秦玄枵悉悉索索地移动,嚓地一声,点燃了烛火。 黑夜中,烛火暖盈盈的光照亮了床榻这一片小天地。 “面色为何如此苍白?”秦玄枵手中举着灯火,移过来,细细端详秦铎也的面色,“需要朕叫御医过来瞧瞧么?” “咳咳......不用,”秦铎也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梦魇,些许惊到了。” 身侧一声轻笑,秦铎也抬头,见温暖的灯火笼罩下,秦玄枵眉目缓和,略带笑意,长眉舒展,“爱卿竟也会被魇到,梦到些什么了?” 梦到...... 忽然,秦铎也有些疑惑地望着秦玄枵的眉。 这上庭,这眉...... 似乎与文晴鹤回忆中的女子很是相似。 平日里这孩子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皱着眉,所以看不出,这会他眉目舒展,秦铎也越看,就越觉得,这二人的长相,抛去男女骨相之差,简直太相像了。 第21章 投怀送抱 秦铎也嘴唇动了动,他望着眼前人的眉眼,想问些什么,但又响起回忆中女子的惨状,终究还是没能问得出口。 算算年岁,那名女子,或是秦玄枵的母亲,或是母族中的女性长辈,但无论如何,于他而言都是惨痛的不可回首的往事记忆。 秦铎也不敢问。 他怕小皇帝伤心。 他也不配去问,自家的子孙昏庸到当街残害百姓的程度,荒淫无度到掠夺良家女子。 这事,虽然他无能为力,但作为秦家的祖宗辈,他就是承担了欠秦玄枵的这份因果。 是他的错。 秦玄枵在他愣怔的功夫,用手中烛台上的火焰,分别点亮了床榻周围的灯火,渐渐的,暖盈盈的烛光将内殿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辉光,将被褥都晕得温柔极了。 秦铎也身子渐渐回暖,冷汗消下去,指尖的温度逐渐回升到了正常的体温。 秦玄枵凑过来,伸手摸摸他的指尖,松了口气。 “爱卿怎么这么胆小,一个梦魇罢了,何至于吓到失神?”秦玄枵笑,烛火将他的眉眼勾勒的舒缓。 秦铎也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在秦玄枵的头上狠狠揉了一把,像是抱小朋友一样,将人一把抱进怀里。 好孩子,受苦了。 他知道帝王之路的孤独与凄冷,秦铎也下定了决心。 既然上天让他在百年后盛世不再的大魏重新睁开眼,那他便陪着当世的帝王,重铸盛世。 而秦铎也不知道的是,他怀中,秦玄枵凤眸震惊地睁着,身子猛地僵住,近乎屏住呼吸,感受着身上覆盖着的温软。 昨日泡了药浴,此刻眼前人的发丝柔顺,带着淡淡草药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投怀送抱。 暖盈盈的烛光,床榻帷幔轻摇,影影绰绰,勾勒出或深或浅的阴影。 将氛围衬得,有什么心思从心底暗暗滋生。 秦玄枵喉结剧烈滚动,他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蜿蜒凸起,硬生生克制住了身前人按在床榻上的欲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这人身体不行,还没好利索,经不住折腾,也不能再动手依次,彻底将这么有趣的人吓跑了。 秦铎也只为后世子孙的荒谬黯然伤神了几秒,就振作起来,将秦玄枵松开,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年轻的帝王。 烛火倒映在秦铎也漆黑明亮的眼眸中,愈发明晰,显得双目炯炯明亮。 秦玄枵品了一下盯着自己的眼神,忽然间有点退缩,那眼神,不好说,像是农民看见了不要钱的牛马。 秦铎也说干就干,既然为了大魏欣欣向荣,那就得从皇帝抓起。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忽然不困了,抓着秦玄枵的袖子问。 “......大概四更?天色刚蒙蒙亮,朕下榻去看一眼更漏。” 秦玄枵披上外袍,端起一盘烛火,绕出屏风,只一会便回来了,看秦铎也倚在床榻上,他缓声:“是寅时三刻,你要不要再睡会,想吃什么?朕让勾弘扬吩咐御膳房,醒了再用早膳。” “不睡了!陛下,”秦铎也双目炯炯有神,很是兴奋,从床榻上起身,“陛下也该起床处理政务了,我看昨晚的奏折,似乎还有一部分需要朱笔批注,另一部分还需重新召集官员议政。” 秦玄枵:“......?” “啊?现在吗?”秦玄枵懵了,他看看窗外,仍灰蒙蒙的,只是天色从深夜中脱出,略浅了些,但太阳都还没升起。 “对,就现在,一日之际在于晨,大魏的未来全系于陛下之身!”秦铎也微笑鼓励。 秦玄枵:“......” “陛下?今日虽没有朝会,但朝政却不能疏忽。” “............” “陛下?”秦铎也歪歪头。 秦玄枵咔哒一声将手中的灯盏放下,走过去,一把将秦铎也按在床榻上,一条腿抬起,膝盖压在他双腿之间,皮笑肉不笑,“现在才寅时三刻,起那么早,赶着投胎么?” 真是恐怖,半夜做噩梦醒了都要催着人起来干活。比大病刚醒,就要催着人上小朝会还要恐怖。 秦玄枵自己是属于那种平日里作息散漫惯了的,有时起不来,便不去上朝,哪日里实在是厌烦那些朝臣的嘴脸,也不管朝会上到何时,便拂袖而走。 他不会提早起床,或是熬夜批奏折,处理政事,他只会批阅一阵子,累了就休息。 但一旦在批阅,就是十足的认真负责。 他也是从来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像个念书时被私塾老师耳提面命要求勤奋刻苦的孩子一般。 这个世道,他一言不合能杀那么多朝臣,怎么还有像眼前这个这么胆大包天的。 “陛下应当勉励自强,”秦铎也语重心长,“想当初,成烈帝子时安寝,寅时不到便起床处理政务......咳咳。” 秦玄枵忽然抵住了他的下颌,食指抵在喉咙处,面上生动的表情均消失了,淡淡道,“别用成烈帝教训朕。” 秦铎也:“?” 他被迫闭上口,歪歪头,不太理解。 昨日朝会上,他见秦玄枵竟然可以一字不漏地将自己上辈子说过的话复述出来,本以为这孩子是个勤勉的,以自己为榜样,但没想到怎么忽然说了几句,就恼了呢? 孩子的心思,不好猜。 好吧,或许他有些过于急迫了,看到记忆中大魏的残破之景,他有些心急如焚,想早些再铸盛世。 ......还是不能操之过急,需要徐徐图之。 秦铎也于是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那我们再睡一会,等到卯时再起?” 秦玄枵松了手,起身,随手束起披散的头发,将外袍拢好。 “陛下?”秦铎也也跟着站起来,又被秦玄枵按着肩膀压在了床榻上。 束起的头发随着动作垂落,扫到了秦铎也的脸颊,他仰头看着年轻的帝王,看不出他的神色。 “朕去按照爱卿所说,处理政务。”秦玄枵的声音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秦铎也听了,微微睁大眼睛,就要起身,“我与你一起。” “不必,”秦玄枵将要起身的人按了回去,对秦铎也说,“你给朕重新睡觉,早日将身体养好。” 秦铎也愣了片刻,看着眼前的人。 秦玄枵对上他这个眼神,凤眸略微暗了暗,他浅浅磨了磨牙齿,忽然低下头。 趁着秦铎也没有反应过来,秦玄枵用手拨开他的衣领,然后手摩挲到颈后,揽着人的脖颈,将其微微抬起,轻轻咬在秦铎也的颈侧。 “嘶......” 秦玄枵趁他的拳头和手肘还没有伸出来的时候,迅速站起身。 “朕去处理政务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迅速出了内殿。 临走之前,去殿门口的博山炉处,将降真香点燃,取个安神镇定的作用。 秦铎也仰面躺在床榻上,他缓缓伸手,摸了摸颈侧。 狗皇帝这次收了力,被轻咬的那处倒是不痛,此时带着淡淡的濡湿,好像刚刚,先是温润柔软的触感,接着是牙尖的轻咬,然后,略带酥麻的痒意便顺着颈侧直达脑中。 不痛,但却有些怪异。 秦铎也放下手,仰面望着床榻顶上,帷幔绣着忍冬云纹,在烛火微微的光芒中,泛着绣花的光泽。 罢了,若是能劝说秦玄枵勤勉理政,被咬一口,就被咬一口吧,又不会损失一块肉。 孩子要是愿意这样发泄一下,也没关系。 爱咬就咬吧,任他咬去。 秦铎也望着忍冬云纹,脑中思绪发散,忽然想起上辈子,他似乎在将北疆的胡人打回草原深处之后,好像说过大魏的将迎来新生。 那似乎是安平五年的冬天了,秦铎也有些记不清,那日大雪纷飞,却有忍冬凌冬越雪绽放。 他骑在站马上,凯旋,指着雪中绽放的忍冬,意气风发,“忍冬凌冬而不凋,一如大魏历尽严寒,仍生生不息,奔赴光明之春。” 他当时心情好,大胜的锋芒根本无法掩去,对着忍冬就是大肆夸赞,他现在想想,当初就是一根狗尾草都可以被他夸出花来。 他说忍冬寓意好,有傲骨有气节,坚韧不拔,可以绣在长野军甲胄上的布料上,也可以绣在红缨之上,做北疆的军魂。 一如此间,长野军忍受了数年北疆寒霜厉雪,在凛冬中磨练出的锋锐之师,杀破敌军,作为大魏最锋利的矛,带领大魏冲出寒冬风霜的围剿,傲然如同忍冬一般,凛然而绽放。 没想到百年后再睁眼,宫殿里、皇帝的近卫,处处都是忍冬。 眼前是熟悉的忍冬云纹,鼻尖笼罩着淡淡的熟悉的降真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感觉,秦铎也渐渐又睡着了。 这次,他再没陷入什么糟糕的回忆,一觉安稳,直至天光彻底亮起来,他才睁开眼。 他起身,穿好衣物,绕出屏风,勾弘扬倚在殿门口候着,见他醒来,连忙过来。 “陛下正在召见朝臣议事,特意嘱咐奴才,若是文大人醒了,先请大人用早膳,再用汤药。陛下还说,文大人用过早膳后若是想要听他议政,可以直接去政和殿。” 秦铎也点点头,他缓步来到桌案前,提起汤匙。 吃过早膳,喝药,装药碗的盘中,有个小碟子,小碟子里盛着蜜枣。 秦铎也将蜜枣放入口中,熟悉的甜味。 用过早膳,他没有立刻去政和殿,毕竟小皇帝和朝臣商议到一半,他忽然进去,可能会打断些什么关键的思路,还是不去打扰人的为好。 秦铎也患上了一身练功服,将昨日剪短的头发用绑带高高束起。 他来到殿后的庭院中,准备开始锻炼身体。 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差了,别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他准备先练一遍上辈子在北疆打的演武操。 起势,扬手,击拳! 秦铎也一拳打出,眼前一黑,他连忙向一旁迈出两步,扶着假山,弯腰缓缓平复呼吸。 服了!什么破身体,打两下拳就虚成这样。 不对,秦铎也一拍脑袋。 他忘记,这套演武操的拳法,是他为了更好的训练将士的耐力,提高了标准,身体没有点底子,倒是真打不动。 秦铎也果断放弃这套拳法,开始对身体进行最基础的训练,开始打八段锦。 只一会,秦铎也的头顶就布满了一层密匝的汗珠,他感受着体内微微蒸腾的热气,缓缓呼了一口气。 有点效果,一回头,看见秦玄枵在身后,饶有兴致地抱着胸,倚在回廊栏杆上,正望着自己。 第22章 生父赵之寒 “爱卿动作倒是很标准,”秦玄枵直起身,走到庭院中央,从勾弘扬手中拿过手帕,微微弯腰,将秦铎也额头上的汗珠擦去,问,“何时学的八段锦?” 上辈子学的。 秦铎也从他手中接过手帕,嘴唇一张,开始说瞎话:“梦里学的。” 秦玄枵:“......” 他硬生生忽视掉这一段,接过话题:“朕今早收到了个弹劾第五言的奏章,给朕看乐了。” “怎么?”秦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不会是弹劾第五言的次子闹市纵马伤人,屡教不改,第五大学士连孩子都教不好,遑论天下士人吧?” “爱卿猜得不错。” “有什么可不错的,当时我也在场,你派来监视我的人也在场,当时发生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 秦玄枵轻笑一声,轻捻指腹,向秦铎也靠近了些许。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眼前这个人这副模样了,淡然、坦荡、思绪敏捷、运筹帷幄,仿佛天下都在剑眉星目的注视之下、掌控指掌之间。 ......也格外的合他的心意。 “有人要搞第五言。”秦铎也从勾弘扬那里接过来一盏清茶,慢慢喝着,在庭中缓缓踱步,放松锻炼后酸痛的四肢。 “不意外,第五言是并非士族门阀,他饱读诗书、博古通今、知一能万,是难得的儒士,在天下文人中名声赫赫。”秦玄枵说,“第五言在朝堂中的势力影响越来越大,触碰到了某些人的‘粟米’。” 竟还有这一层。 秦铎也垂眸凝思。 原来现在的天下,门阀士族竟有这么大的权力了。 他上辈子时,因为朝臣软弱,所以宦官专政,外戚乱权,权力被牢牢把控在后宫之中,接连几个年幼的皇帝,都成了他们的傀儡。 他上位后,好不容易从这天罗地网中走出,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将无极殿左右两侧分别列为文渊门和武阖门 ,奠定文人世家,军武世家,文武共治,以防后宫权力滥自滋生。 没想到经历了百年之后,竟然沦为门阀士族这副模样。 他心中叹了口气,无论一个政策在制定之初的初心时什么,当时代演变到一定程度之后,若是没有英明的领导者加以干涉,就必然会被私欲所影响,渐渐将政策变了味。 当初的明智之举,现在说不定就变成了横亘在朝堂中的一颗毒瘤。 不过秦铎也不是内耗之人,毕竟这个政策也是开创一番盛世,谁也无法料到死后百年之事。 既然出了问题,那就将这颗毒瘤拔出,重新将大魏上下清理一番。 他当初可以,现在依旧可以。 思及此,秦铎也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秦玄枵。 秦玄枵也看他,与人对视,忽然眼中一晃,他凝神,凤眸一凛。 “陛下,此事我们可以细细商议,将门阀士族的......呃!” 秦铎也的话没说完,忽然秦玄枵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掐在他的脸上,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别遏在脸颊两侧,手掌虎口抵着嘴唇,用力将他的脸抬起来。 秦铎也不明所以,顺着秦玄枵的力道抬起头,皱眉望向他,见秦玄枵凤眸急促闪烁,死死盯着自己的脸看。 “陛下?”秦铎也问。 下一秒,秦玄枵的拇指狠狠地揉搓上他的鼻梁,秦玄枵手上有练武留下的茧,拇指指腹略有些粗粝。 此时用力划过鼻梁上的皮肤,顷刻间,秦铎也的鼻梁就被揉搓地泛起了浅浅的血色。 他下意识闭眼,听见秦玄枵并不是很平稳的声音,带着些急促的呼吸声:“你鼻梁处,何时有这颗红痣的?” 红痣? “一直都有啊。”秦铎也回答。 他自幼出生便有这颗痣,幼时总被母亲抱起来,点着这颗痣,笑着被调笑,说,吾儿面容漂亮,这颗红痣是点睛之笔。 ......等等。 秦铎也的心霎时一晃,他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刚离开皇宫,回家的时候,他拿起那面黄铜镜子的时候。 那时的他,看到文晴鹤的面容,还想着这人的面容和他有三分相似,当时......鼻梁上,分明没有红痣。 没有,绝对没有。 秦铎也可以肯定,那现在,他脸上为什么会有这颗,他上辈子才有的红痣?! 秦铎也一瞬间被惊到,他挣开秦玄枵的桎梏,飞快走到庭院中的一方水潭中,水潭清澈,可以看见倒影。 明晃晃的,秦铎也看见了他鼻梁上的红痣,鲜艳的一点,昭示着独特的存在感,出现在此刻这张脸上。 秦铎也感觉眼前一晃,他被揽着腰从水池边揪起来,被拽着转过身,禁锢在秦玄枵的怀中。 他抬头,看见秦玄枵的面色阴沉极了,像是被惹恼了的猛兽,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秦玄枵伸出手,不断地摩挲着他的鼻梁。 声音危险极了:“朕怎么不记得,爱卿之前面上有这颗红痣?” 秦铎也向后挣了挣,没挣开,他被秦玄枵按着腰,身体几乎贴上了对方的身体,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禁向后移了移脑袋,又被大手掰了回来。 “那就是近些天才长出来的,不行吗?”秦铎也尽力将嗓音保持地平稳,突然长了个痣而已,多么正常的事,这孩子怎么反应这么大? “呵,行,怎么不行呢?”秦玄枵与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说给谁听一样。 直至将秦铎也的鼻梁摩挲地通红,鲜艳欲滴,他这才停手,掰起秦铎也的下巴,再次细细端详。 左看右看,攥着人的下巴看了半天,似是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不可置信。 “文卿啊,朕知道朕为何会这么愿意信任你了。”秦玄枵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话。 秦铎也皱眉疑惑。 “为什么呢......”秦玄枵声音已经很低了,低到几乎微不可闻,秦铎也听见他说,“大概是因为爱卿生了张好脸吧。” 秦铎也:“什么?” 而秦玄枵没有回答他,只是突然将他松开,拂袖抽身离去。 秦铎也看着他离开的模样,似乎有些像是落荒而逃一般,步履甚至匆忙了一些。 这孩子,突然怎么了这是? 莫名其妙的。 另一边,秦玄枵匆忙离开了庭院,他不敢再看秦铎也。 他匆匆穿过回廊,走到一处偏僻的殿中,虽然位置偏,但是四周却被打扫的非常干净,并且戒备森严。 秦玄枵一路走进殿中,猛地推开了殿门。 打开门,殿内一尘不染,门内的摆件精致,均被套上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外壳。 桌椅、案台、博物架,所有的一切,都静静的陈列在此地。 一眼扫过去,墙上挂满了画卷和书法的卷轴,也被特制的琉璃装裱起来,确保不会被水汽锈蚀,不会沾染泥尘。 ......全都是,和魏成烈帝有关。 秦玄枵回身关上了殿门。 此处他人不得靠近。 秦玄枵向屋内走了一步,左手边,挂着的是魏成烈帝十七岁的登基时,礼官画下来的画卷。 画卷中,秦铎也身着天子冕服,头戴冠冕,面容年轻青涩,一张小脸板着,垂眸看着文武百官跪拜。 再向前走,仍是挂着的卷轴,是一副字,是魏成烈帝登基后的诏天下文书,秦玄枵喜欢魏成烈帝的书法字迹,方正中透露着凌厉,一如成烈帝这个人本身。 秦玄枵自五岁时接触到的第一本书,就是那本现在仍时时被他放在桌案上的《魏书·成烈圣皇帝传》,他几乎可以将全文背出。 他知晓,成烈帝本为亲王世子,那时京城权力更迭波诡云谲,远在北疆的亲王,也被朝廷所害,剩下两个幼子。 终于,皇位争夺的风还是席卷到了北疆,年仅十七的秦铎也被接到京中,成了宦官和太后的傀儡皇帝。 成烈帝自那时起,便被束缚在了方正森严的戒规之中,成了他人的提线木偶。 可一如这篇文书中的字迹,凌厉的撇和捺从方正中挣脱而出,肆意生长。 本是鲲鹏,又怎么可能被小小的一汪水池所困呢? 他逐渐汲取营养,终于,遒劲的枝干突破了房梁的束缚,冲破而出,原本小小的一方幼苗长成了参天巨树,成了如今的成烈圣皇帝。 秦玄枵又向着殿中走了一步,还是一副挂画,似乎当时的起居郎和宫内画师,很喜欢画成烈帝的画像。 也为后世留存下来许多成烈帝的痕迹,秦玄枵收集得很满意。 这幅挂画是安平二年,成烈帝封禅大典的画像,是在位十二年唯一一次的封禅。 泰山山巅之上,日出浩荡而开,冲破林霏云海,光芒万丈。 泰山之顶,一抹玄色的身影屹立其上,衣冠繁复庄严,彼时成烈帝已经收归了朝廷散乱的全部权力,将大魏的朝廷乱相整治一空,尘埃涤荡一空。 再向前,画像的背景就主要集中在了北疆,生于北疆的帝王御驾亲征,重回这一片天地,将来侵扰边关的胡人打回草原深处。 除了那副成烈帝的胡服骑射图,最近被秦玄枵拿到了含章殿内。 一旁的博物架上,还封存着许多画像的卷轴,或是成烈帝寒冬巡视城池之图,或是星夜奔驰之图,或是演武射箭之图。 秦玄枵将所有这些,视为珍宝,细细保存。 他的步子停了下来,停在了一副房内最中心的挂画之内。 这是安平五年,万国来朝图的其中一卷,画卷中,是魏成烈帝本人的最细致最清晰的画像,他端坐于龙椅之上,浩然望着无极殿下各国使者来参拜进贡。 其意气风发,如贯日之矛,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那时的成烈帝,才二十二岁而已。 秦玄枵静静站在这副画卷之前,仰首望着画卷中成烈圣皇帝的面容。 画中的帝王星目剑眉,眉眼修长疏朗,英俊潇洒。鼻梁上有一颗鲜红的痣,将人点缀的面如冠玉。 秦玄枵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握成拳。 他今日才意识到,原来文晴鹤和魏成烈帝秦铎也,长得面容原就有三分相似,今日不知为何,这人面中,在鼻梁的同一位置,竟也多了一颗红痣,这原本的三分相似,陡然增加到五分。 太像。 怎会如此? 秦玄枵伸手捂住了脸,缓缓蹲在画像之前。 怎会如此! 他甚至有些慌了。 他不明白啊! 捂着脸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秦玄枵一直以为,他在暗无天日的幼年捡到的那本传记,是独属于他的救赎。 他五岁之前从没读过书识过字,光是在吃人不眨眼的后宫生存,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直到那天捡到那本书,成烈帝的传记,翻开的第一页,就是圣皇帝的画像,幼时的秦玄枵一见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容,就惊为天人。 后来他开始疯狂抓住一切机会偷偷识字,为的就是能够将这本传记读下来。 这是他漆黑无比的幼年唯一的光。 他一直以为他敬佩、景仰、推崇魏成烈帝,是因为这是好人,就算他恨所有姓秦的皇族,但魏成烈帝除外。 这是他一生要追寻的、为之努力的、他钦佩的,在他眼中非常有人格魅力的...... 他甚至无数次想过,倘若他在魏成烈帝秦铎也在位时出生,也许会辅佐他为盛世尽一份力。 帝王将相,扶持前进,共筑盛世,成就一段美名佳话,或许也会被写进传记史书中,写在成烈帝的名字之后,写入世世传唱的诗词曲赋之中。 只可惜,君生我未生。 他现在只会做个千古的暴君,勉强算是同成烈圣皇帝齐名。 忝列大魏帝王之册。 但是...... 但是他一直以为他将成烈帝当作榜样啊啊啊!!! 秦玄枵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在刚被文晴鹤吸引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么多,原来他的兴趣和欲望完全是来源于成烈帝! 罪恶。 太罪恶了。 他怎么能将这种无法告人的欲望加之到他的白月光身上! 不对,不对,逻辑不对。 首先是,因为这个人的气质莫名吸引他,所以他对这个人有欲望。 欲望产生了之后,他才猛然发现他的欲念本身,长得很像他始终作为山巅去追逐攀登的人。 而在这之前,他从没对早就死去一百年的成烈帝产生过任何这种欲望。 秦玄枵:“......” 脑子有点烧的慌。 所以究竟还是因为这个人。 这个突如其来闯进他生活里的,古怪的、有趣的、意气风发的、神秘的,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的人。 秦玄枵有点不知道文晴鹤究竟还是不是文晴鹤了,他莫名就是不想叫这个名字。 他看了赤玄搜集来的信息之后,总觉得那日含章殿的对视,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这其中绝对有点什么他没想明白的关窍。 秦玄枵将自己一个人关在这个偏殿中许久,静静凝望着他小心保存的每一幅画卷、每一张文稿。 直至日薄西山。 —— 秦铎也手里拎着一卷书,在含章殿内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总时不时透过雕花栏窗,向窗外看去。 秦玄枵这孩子跑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一想到晌午时候,秦玄枵那莫名瘆得慌的眼神,秦铎也心中就有些不安。 咋?该不会是他逼迫小孩子早点起来勤政,把人逼疯了吧? 诶哟孩子快回来,祖宗再不逼你了。 嘎吱一声,含章殿的殿门被推开了,秦玄枵披着一身月色回了殿中,看着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秦铎也撤回一句话。 不行,不能隔好几辈亲,不能惯孩子,大魏的未来还系在秦玄枵身上呢。 秦玄枵进了殿门,看着秦铎也在屋内踱步。 “爱卿书拿反了。”秦玄枵虽然觉得非常怀疑自己,但是这会见到人,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秦铎也:“......哦。” 秦铎也放下手中一直没看得进去的书,主动迎上去,秦玄枵将身侧的佩剑解下来,秦铎也顺手接过。 又摸到止戈剑了,开心。 秦铎也摩挲这手中止戈的剑柄与剑身,心中怀念。 他当初的佩剑历经百年传承至此,何尝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你用过晚膳了吗?”秦铎也摸够了止戈,将长剑依依不舍地放下,抬头问秦玄枵。 “没,不吃了。”秦玄枵回。 “那不行,还需要好好吃饭长身体!”秦铎也伸手将勾弘扬招呼过来,嘱咐他去御膳房取些吃食来。 当初父母亡故,他也是这么一个人将胞弟秦泽之带大,小孩子调皮不爱吃饭,总是在饭余的时间吃些小零嘴。这不好。 “爱卿。”秦玄枵没阻拦他,就静静地看着秦铎也像个真正的皇帝一样,随意使唤御内的总管太监。 秦玄枵上前一步,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来,伸手揽住秦铎也的劲瘦的腰,将他死死禁锢在怀中,身体贴在一起,秦玄枵凤眸中情绪晦暗不明,凝视着人:“你把朕当小孩子?” “本来就是小孩子啊。”秦铎也很自然地伸手将秦玄枵的手臂挪开,又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秦铎也意识里的年岁是二十九岁,巧的是,文晴鹤这具身体也是二十九岁。 而眼前年轻的帝王,不过大概二十一,刚及冠而已,自己比他大七八岁,又多了一层祖宗看后辈的慈爱,他自然是将秦玄枵当自家小孩,或者是当作弟弟来照顾。 都一样,长兄如父。 秦玄枵莫名其妙又被摸了脑袋,他没任由人将手臂挪开,而是用力紧了紧,将人拽回来,彻底拥进怀中,抱得死死的。 他的声音低沉了两度,贴在秦铎也的耳边,咬牙切齿,“再将朕当作小孩子试试呢?” 说着,他张开嘴,不轻不重地咬在秦铎也的耳骨上。 秦铎也一瑟缩,他感受到耳骨处传来一阵柔软湿濡的暖意,接着是牙齿,轻轻咬在耳朵上。 异样的酥麻感瞬时传遍了全身,他猛地抬手,一个肘击,狠狠撞在了秦玄枵的胸口。 趁着对方闷哼吃痛将,他将眼前人推开,向后撤了两步,伸手捂住耳朵,耳根烫极了,秦铎也也茫然震惊,他不太理解。 他有点不太理解这孩子的举动,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难道是压力大了,需要些磨牙的吃食缓缓? 秦玄枵看着人有些轻微惊怒的神情,磨磨牙,无声地笑了。 他没再做什么,伸手将人揽到身前,推着向殿内走去,“陪朕批奏折。” 秦铎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对秦玄枵的主动非常满意。 果然,孩子勤奋就是好啊,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甚是欣慰。 他依旧是坐在秦玄枵的身侧,替他磨墨,其实秦铎也还有点想看看奏折,但他现在的身份,不知道提出这件事,是否合适,万一触怒皇帝,有些得不偿失。 磨墨的工作其实有些无聊,但秦铎也是个惯会从枯燥乏味、多年如一日的生活中找到乐子的人。 他聚精会神地研磨手中的朱墨,手指时不时将墨条换个姿势,在砚台上或轻或重,或是换着角度和方向。 只一会,就将朱墨磨得墨色浓淡相宜,枯润适中,他甚至从其中找到了乐趣,磨得聚精会神。 秦玄枵在一旁批阅奏折,想让御笔蘸些朱墨,手执着笔,移到砚台前,却被秦铎也一爪子拍开。 “你别把我好不容易磨出来的狸奴破坏了。”秦铎也看着砚台中间磨出的一个猫儿的形状,非常满意。 秦玄枵:“......” 朱红的“猫儿”在砚台里面乖巧趴着,倒是看出来了几分可爱。 他因批阅奏折而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总是沉沉的凤眸中含了点笑意,像批阅奏折一般,用毛笔在秦铎也的额头上画了个圈,“这墨磨得,不合格。” 秦铎也微微用眼神谴责他,伸手想要抹去头顶的墨,却被秦玄枵握住了手,听得这人轻声:“先别动。” 说着,继续抬起朱笔,在秦铎也额头画的圆圈上边,勾勒了两笔。 一只朱红的简笔猫儿添了小小的三角耳朵和几撇胡子,顶在秦铎也的额头上。 秦铎也捂着头:“……” 他抬手邦邦给了调皮孩子两拳。 秦玄枵再次被揍,他眼中带了些笑意,向边上躲了躲,“爱卿,倒反天罡啊。” 秦铎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不妥,他愣了下,赶紧重新坐好,给御笔蘸上朱墨。 又忘记自己已不是皇帝了。 习惯了将墨磨出花样来,还以为是自己当初在政和殿偶尔走神调剂心情的时候。 他重新伏回案上,瞅着秦玄枵。 “给我本看看呗?”秦铎也望着奏折,望眼欲穿。 “爱卿现在胆子这么大了?”秦玄枵笑,手中的动作却正相反,将奏折向远离秦铎也的方向挪了挪,护食似的,“想都别想。” 秦铎也:“......” 不过没生气,那就还行。 批了一会,秦玄枵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不顾秦铎也想押着他多干活的意图,将人提起来,往床榻上丢。 “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还熬夜?哪日死在殿里,朕可不给你收尸。”他冷笑,不由分说地将人卷在被子里,不许秦铎也挣扎。 在吹熄灯火之前,秦玄枵特意起身,去点上了安神的降真香。 —— 第二早,秦铎也打完全套的八段锦之后,收拾干净,穿好朝服,去了吏部。 他选了个好差事,因为六部的给事中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在六部的办事处,所以很是方便。 或许是因为秦玄枵排了青玄时刻守在他身边,秦铎也在吏部工位上查阅信息的时候,没人来打扰他。 有点可惜,秦铎也还以为会被同僚针对,没想到竟然平安无事。 他特意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秦玄枵早就提前特意嘱咐过。 好孩子,心里有他。 秦铎也心暖暖的,软软的,他感动了片刻,然后坐在了他的工位上。 上辈子政务繁重,锻炼了秦铎也高效处理政务的能力,今日只半日,就将这几日积压的公文全部处理掉。 中午,他径直去了含章殿。 路过的宫中护卫见是他,行了一礼,让开把守的宫门。 秦铎也很是满意,看起来秦玄枵治理自己的皇宫至少还是有些威严的,小孩子很有本事,继续努力。 下午和晚上的含章殿,依旧和谐,第二日,是小朝会。 秦铎也和秦玄枵起的很早,用过早膳之后,秦玄枵盯着秦铎也将药喝了,然后二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出门。 到了无极殿后,秦铎也调转了方向,向着文渊门处走去。 他虽然是住在宫中,但身份却依旧是臣子,至少不能明面上就那么跟着皇帝走进殿里,对外影响不好。 秦铎也是希望朝廷欣欣向荣,力气往一处使的,怎么可能自己去做那个打破规矩的人。 于是他按照臣子的礼节,在文渊门门外等候。 此时的文渊门外,已经有了不少文官在等候,原来的吏部给事中,也就是现在的工部侍郎周书易,被几个人簇拥在中央,好像是众人在安慰他一样。 秦铎也只瞥了一眼,没在意,正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忽然周书易从人群中出来,高高在上打量着秦铎也,不屑地冷哼一声。 秦铎也:“?” 他听见周书易凉飕飕的讥讽:“靠着一身媚上之术,求得一官半职,文大人,天下士人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哦,来找茬的。 秦铎也故作惊讶地拂了拂衣袖,轻声,似是自语:“咦?什么脏东西?” 周书易:“......???” 这还是那个原来几句话打不出一个屁的懦弱谏官吗? 周书易被秦铎也这副轻飘飘的态度惹怒了,他恶狠狠瞪了秦铎也一眼,猛地向秦铎也的方向迈了一大步,正准备说些什么。 这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老天,几位大人要打架吗?没想到今日朝会之前竟然能被爷看到这么有趣的景儿。” 一听这口头禅,秦铎也就知道是谁来了。 慎刑司抚司,范钧。 他回头,看到那个癫癫的年轻人抄着手,似乎是要看戏。 周书易动作一顿,看见范钧,似是不屑一般,淡淡吐了句“晦气”,不再跟秦铎也争执,转身回了他原本的小团体里。 秦铎也顺势望过去,看见那边的一堆人,好像一下子就将脖子梗起来了,像突然被高贵的雀鸟附身了一般。 他又看看范钧。 范钧倒是一下子乐出来:“他们士族啊,一贯看不起爷这等粗人,这下倒好,有你陪着爷了。” 范钧又戳了戳秦铎也:“陛下登基后,你还是第一个活着从慎刑司中走出来的人。” ......什么意思? 秦铎也心头泛起淡淡的疑惑,没等他问,宫内五更天的钟声就遥遥敲响了。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昏暗的天色先是逐渐变浅,接着红日便缓缓升起。 这会入了秋,天亮起的时间越来越晚。 他们列着队,依次迈过文渊门,走进无极殿中。 秦铎也抬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果然,秦玄枵又在看着自己,这回,秦铎也没有翻白眼,他对着秦玄枵,笑了一下。 龙椅上,秦玄枵猝不及防对上笑容,愣了片刻,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平复下来,指尖轻轻敲了敲椅子的扶手。 心痒痒的。 朝会照常进行,秋狝的大部分事宜已经定下来了,后续只需要推进就好。 大司农上奏,说根据司天监的降雨预测,他已经将政事安排了下去,让司农部的官员通知百姓,注意秋收的农田和庄稼不要被雨浸湿泡烂,估计这会,文牒已经分发到各个县城去了。 秦玄枵坐在龙椅上,听着朝臣的汇报,点了点头。 要紧的正事处理完毕,秦玄枵将一卷文书从龙书案上拿起,在手里掂了掂,忽然一抬手,将其扔下殿去。 “周书易。”秦玄枵的声音淡淡的,带着森然的寒意,“你打开瞧瞧。” 殿台下,周书易心里一凉,他看不出皇帝面上的神色,犹豫着走出列队,弯腰将地上的文书拿起。 他没能成功将腰直起来,他捡到文书的下一秒,青绿色的玄衣卫突然出现,一侧一个,手里拿着长刀,未出鞘,刀鞘交叉,按压在周书易的脖颈后。 周书易冷汗都下来了,他只得就着弯腰的姿势,将卷起来的文书打开,开始读。 每读一列,他的脸便惨白一分,嘴唇不住地哆嗦。 无极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中,秦玄枵等得不耐烦了,他嗓音冰凉,“还没读完?” 周书易死死捧着文书,不敢回答,秦玄枵直接挥挥手,“玄衣卫,拖出去,砍了。” 秦铎也:“......” 又来是吧。 他本想出列去劝,第五言站在他的侧方,拦了他一下。 秦铎也微微侧目,看向第五言,对方缓缓对着他摇了摇头。 这么一会的功夫,有人已经出声了,是御史台的长官,“陛下,周大人所犯何罪,这么就将人诛杀,是否有些过于草率了?” 秦铎也搜索了一下文晴鹤的记忆,好像按照他之前的职阶,不太能接触到这些一品以上的大人物。 第五言恰到好处地为他解释,凑近了一点,小声说,“那位是吕御史,周太傅的赘婿,周书易是他妻子的弟弟。” 秦铎也看第五言,只见对方向着他微微露出笑,表达善意。 “第五大人是早有准备?”秦铎也也小声回复,虽是用问句,但语气却笃定。 “自然,”第五言在外往往恪守礼节,板板正正的,还是第一次在朝会上偷偷说这么多话,“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可以对着我,但不能伤及我的孩子。” 他们说这两句话的功夫,吕御史不知道说了什么,秦铎也一抬头,看见秦玄枵的凤眸中闪着微凉的冷意。 秦铎也心里一凉,暗道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只见这个龙椅上的年轻帝王皱眉挥了挥手,“你这么为他说话?也拖走,都砍了,一起上黄泉路。” 秦铎也:“......” 死孩子。 他身形一动,闪身走出列队。 第五言想拦他,没拦住。 就看见秦铎也施施然走出百官的列队,向着皇帝行了一个敷衍的礼,“陛下,请三思。” “哦?”秦玄枵见他出来,不耐烦地心情转好了一些,他眉头舒展开,提起了几分兴趣,“爱卿有何高见?要是劝朕放过他,连你也一起罚哦。” 这个“哦”,就很有灵性。 满朝文武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均抬头瞅秦铎也。 瞧瞧,瞧瞧,用姿色上位、以身饲主的这位就是不一样哈。一向阴沉暴戾的陛下,一向不给朝臣好脸色的陛下,对这位说的这两句话简直是和颜悦色。 啧啧。 有人不齿、有人羡慕、还有人眼珠子一骨碌,起了些别的心思。 秦铎也不在意众人的眼神,他瞥了一眼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周书易和吕御史,淡淡道:“臣并不是来劝陛下的,只是,周书易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大罪,若单单将人杀了,实在是有些轻绕了他。” 无极殿之上,秦玄枵随意地坐在龙椅上,听了这话一挑眉:“还是爱卿懂朕。” 秦铎也淡然立在殿下,闻言,微微一笑。 他听见朝臣之中有人轻声唾骂了一句:“呸,谄媚!” 他听见了,但不是很在意。 秦玄枵被秦铎也勾起了十足的兴趣,甚至直起了腰,微微前倾,看着他,“那剥皮之刑?” 周书易一哆嗦,震惊地望着这二位暴君奸臣。 秦铎也:“......” 有点无语,但他还是选择继续循循善诱,抬起手,轻轻捂住胸口,真诚地望着秦玄枵,“陛下,臣见不得血腥。” 秦玄枵疑惑皱眉。 “不若褫夺周书易官爵,贬为庶人,但,这罪罚又过轻了些......”秦铎也顿了顿,留足了悬念,然后继续说,“再加上一条,其后世直系子孙,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秦铎也的声音轻轻的,但落在地上,却砸了似有千钧重。 在场满朝官员均一霎时寂静无声。 秦玄枵猛地看向秦铎也,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眸中光芒一闪,端的是志在必得,运筹帷幄的笑意。 心中灵犀一碰,他顷刻间懂了秦铎也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秦玄枵畅快地笑,“爱卿,朕是真喜欢你。” 除却秦玄枵,朝中有些重臣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秦铎也的意思,面色均几番变幻。 秦铎也此举,简直就是对付世家的一大利器。 本来,因为刚登基时的血洗事件,秦玄枵的暴戾淫威已经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他若是再多杀些人,便会引起轰然的反声。 这也是为什么,这两年秦玄枵收敛了许多,至少砍人的速度缓了不少。 士族世家开始试探伸出触角,帝王投鼠忌器,两相僵持。 可偶尔总有一两个不长眼的,彻底狂妄惹到帝王眼前,被搞死。 但士族门阀如同百足之虫,死一个就死一个,不碍事。 而现在的局面则不同了,秦铎也轻飘飘一句话,打破僵局,将世家的底气,像釜底抽薪一般,彻底按死。 犯错的朝臣,子孙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士族门阀百代积攒的基业,赋之一空! 朝臣中一时暗流涌动,互相之间暗暗传递眼神。 平日里各个世家撕咬得你一口我一口,但真正到了危机世家阶级利益的时候,他们肯定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先是那个寒门文士之首第五言,现在,轮到秦铎也。 右相站出来,还没等说话,忽然殿门外有人传报。 “镇北将军蔺栖元归京,求见陛下!” 秦玄枵凤眸淡淡地扫了一眼正准备说话的右相,道:“今日朝会就到这里吧,蔺将军五年来第一次归京,朕有话同将军说。” 百官无法,只得列队退下。 秦铎也也跟着百官列队走出无极殿,他准备出殿之后,再绕回宫中。 于情,也许小皇帝要和将军说些话,他不好在场;于理,遵守朝会的规矩,不被人挑出错来,这样合适。 出了门,第五言忽然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原本想与秦铎也交谈的官员见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将秦铎也围住,于是三三两两,神色有些许凝重地结伴离开了。 “多谢第五大人解围。” 秦铎也看得出,第五言在帮他,免受世家门阀的侵扰。 “不客气。那日文大人帮助犬子的忙,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过。” 第五言神色诚恳,他知道,如果没有秦铎也出手,他现在必着了士族的道儿,会被他们攻击围剿,于是看向秦铎也的神色又感激几分。 他问,“正巧这两日仲熙那孩子还想见你,文大人何时有空,去寒舍小坐?” 秦铎也想了想,觉得去一趟也可,第五仲熙那孩子还挺有趣,便回复:“今日天色不好,晌午过后可能有雨,等雨停后,我再赴约。” “那好,一言为定。”第五言欣然点点头,出宫了。 秦铎也见朝臣都走得差不多,转身回宫去。 问过勾弘扬之后,他向着含章殿后殿走去。 秦玄枵正和蔺栖元在后殿的凉亭。 君臣一坐一站,皆背对着秦铎也来的方向,二人望着亭前的曲水溪流。 流水声潺潺,穿过假山之石,向后宫蜿蜒而去。 秦铎也逐渐走近了,二人的对话落入耳中。 “蔺将军回程日期,按原计划,应该是在十月初?” 另一道浑厚的声音回复:“是的陛下,但臣赶路急些,想在风雨前赶回,去南山扫墓。” 秦玄枵没说话,蔺栖元的声音忽然黯淡下来。 “陛下……三日后,是溪儿的祭日,您……要去南山看看您母亲吗?” “不必了。”秦玄枵的声音一如既往。 “也是……陛下已经为她报仇了。” “嗯,”秦玄枵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音有轻微的缓和,“舅舅,这次回来,你要呆上多久?” “开春再走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等到二月,也给我父母扫扫墓……” 蔺栖元继续说:“陛下,赵之寒死在四月,那时我已经回北疆了。清明的时候,您能替我去南山,为我的情同手足的兄弟、也是您的生父,点上一支香吗?” 秦铎也的步子猛地顿住。 第23章 剑拔弩张 那一瞬间,秦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感觉到双脚被死死地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好似万马奔腾,轰隆隆作响,一片嗡鸣。 蔺将军他,刚刚说什么......? 小皇帝的生父,谁?赵什么? 秦铎也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他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指尖微微颤抖,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凉亭中,秦玄枵和蔺栖元的对话依旧源源不断传来,穿越耳边尖锐的嗡鸣之声,像刀子一般,笔直地扎进秦铎也的脑中。 “赵之寒啊,行,朕会去看看他的,蔺溪和他埋在一起,到时候朕也顺便去为她烧些纸钱。” 蔺栖元听到秦玄枵对蔺溪的称呼,皱了皱眉,但又最终什么都没说。 “陛下,”蔺栖元忽然在秦玄枵身后单膝跪下,“谢谢您,为您的父母、外祖母报仇雪恨。” 秦玄枵声音淡淡的:“秦家那些杂碎,杀了就杀了,倒是你,蔺将军,舅舅跪外甥,像什么话。” “是臣跪君。”蔺栖元固执纠正。 “那随你吧。”秦玄枵不欲和他纠结这些。 秦铎也只离凉亭几步之遥,他清晰地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一字一句,扎在心里。 他站在原地,无法向前,亦不知道要不要后退。 忽然,天边传来闷哄哄的一声惊雷,声响巨大,在昏沉浓厚的云层中炸响开来。 秦铎也被这一声惊雷忽地惊到,从惶惶然的状态中猛然脱离而出,才恍然觉知,冷汗已经浸湿衣衫。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凉亭中一跪一坐地臣子和帝王,趁着这舅甥二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秦铎也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 凉亭中沉默了一会,只余曲水溪流潺潺的声响,蔺栖元突然开口:“陛下,方才有人偷听。” “朕知道,”秦玄枵轻轻一偏头,眼珠向后一瞥,捉住了秦铎也离开的背影,一片衣角隐在后殿的回廊中。 蔺栖元毫无感情地问道:“那是什么人?他听到了,要不要......杀?” 秦玄枵凤眸微垂,一抹兴奋的神情从眼眸中一闪而逝,他嘴角勾起,轻声:“不用。” “朕还挺想看见,他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的表情......想想,便觉得有趣啊。” —— 秦铎也独自一人,端坐在含章殿内。 殿内冷冷清清,只有扫撒的宫人在各自忙着自己的差事,在殿内角落传来行动的细细簌簌的声响。 这声响让秦铎也觉得心烦,或者说,他此刻心绪如同乱麻,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在耳中都异常清晰。 殿中烛火幽幽的,泛着冷清的光,山雨欲来的凉风顺着殿门冷飕飕地飘进来,带走身上的体温。 将要下暴雨了,所以虽然时间仍是下午,但殿外的天色却昏昏沉沉的,黑漆漆的乌云压得极低,光是看着,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唰地,云层中,一道闪亮的光透破天际,宛如银亮的游蛇,在乌云层中蜿蜒闪过。 轰隆隆—— 又是一阵响彻宫内外的雷声,随着这一阵雷声,大雨唰地倾盆而下,将整个世界染成同一种昏黑的色泽。 秦铎也不禁抬起头,频频望向殿外被天色渲染的昏暗的宫中廊道。 他搁在桌上的手攥成拳,指尖仍冷冰冰的。 秦铎也的心绪不禁随着暴雨揪起来,想着秦玄枵怎么还不回来,这么大的雨,这孩子别被淋到了,或是别路上踩到淤泥水坑而摔跤。 等等。 自己干什么要这么关心一个......一个外人! 这个皇帝,又不是他家的小孩,又不是他秦铎也的后辈! 他凭什么为秦玄枵忧心?! 这么想着,殿门被推开了,秦玄枵一身玄色龙袍,迈进殿内,勾弘扬在一旁为他小心翼翼地撑着罗盖,一丝一毫的雨滴都没有碰到秦玄枵。 秦铎也没起身,他坐在案前,冷冷地望着来者。 心中自嘲,瞧瞧,人家可是皇帝,一举一动周围自然是有人伺候着,哪里用得到你一个早就死了的老东西担心。 皇帝,鸠占鹊巢的皇帝,当的开心么? 秦玄枵见秦铎也坐在殿内,没有因为听到什么而乱跑,心情很好。他向勾弘扬摆摆手,总管太监便领命退下,带走了宫内的所有宫人。 含章殿很快就被清空,只剩下二人。 秦铎也不起身,不说话,殿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秦玄枵在殿门口,将靴上的水迹擦干净,走到秦铎也身边,习惯性地解下身上的佩剑,递过去。 止戈剑被递到眼前。 秦铎也垂眸望着止戈的剑鞘。 这把他曾经的佩剑,自他死后,大魏后世帝王的天子剑,就这么握在一个乱臣贼子手中。 秦铎也伸手接过止戈,指尖触碰到熟悉的触感,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亏他还想着,大魏千秋百代,绵延万载。 去他妈的绵延万载。 大魏的江山现在就已经易主了。 成烈帝死后百年,玉砌雕栏早已换作了别家姓。 所以苍天,你让朕在一百年后再次醒来,就是为了让朕开开眼,看看朕的江山是如何沦入外人之手的么?! 秦铎也思及此,怒火从他的心腹中不断燃烧而起,蒸腾出怒气,直冲脑海。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止戈剑从剑鞘中拔出。 止戈锋锐,一霎时寒光满堂,冷光出匣,噌然乍现! 噌地一声,剑刃与剑鞘相磨,下一秒,秦铎也手握止戈,剑尖直指秦玄枵! 秦玄枵解开外袍的指尖一顿,他缓缓低头,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剑刃。 良久,他轻笑一声,抬起头,对上秦铎也冰冷的面容,又深深陷进漆黑如渊的星眸中。 那双眼眸中没有任何光亮,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甚至没有丝毫情绪。 “爱卿,你这是在做什么?”秦玄枵笑着望向秦铎也,神情是过分的宽容。 仿佛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二人在玩闹而已,或者像是在由着一只调皮的狸奴在逗趣。 “秦玄枵。” 秦铎也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将剑刃架在皇帝的脖颈上。 换做任何一个人看着这个场面,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但两位当事人,却一个铁青着脸,另一个笑得疯。 “爱卿这么想叫朕的名字?” “闭嘴!”秦铎也冷冷道。 “好好好,朕闭嘴。”秦玄枵仍是笑,伸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爱卿接下来有什么吩咐?” “秦玄枵,你究竟是姓秦,还是姓些别的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秦铎也手持止戈,将剑刃贴上对方脖颈的皮肤,“为什么要做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 “搞了这么半天,爱卿就想问这个啊。”秦玄枵的语气中虽是带着笑,但他的面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再也不见笑意,他斜眼瞟了一下夹在颈上的利刃,不甚在意,再次抬头,望着秦铎也,“朕还以为,你会装作不知道一阵子呢。” 秦铎也皱眉,“你知道我听到了?” “那是自然,”说着,秦玄枵向前迈了一步,嘴角勾起,“没错,朕确实不是先帝的儿子,朕也不是秦家的皇族血脉。而你,所热爱的大魏,就要断在朕的手中。如何,爱卿对这个真相可满意?” “别动!”秦铎也凝神,一下子将手臂绷直,剑刃划破秦玄枵脖颈的皮肤,一层鲜血从伤口处流出,冷声呵道,“你当我真不敢动手杀了你,重塑纲常?!” 秦玄枵伸手抹了一把脖颈,一手鲜红的血液,他只放在眼前看了一眼,就随意甩了甩手。 他张开手臂,神色似乎是有些癫狂的笑,声音也因为兴奋扬了起来:“来啊,杀了朕。” 秦铎也死死盯着他,只见年轻的帝王大笑,伸手握住止戈的剑身,血液从手指的缝隙中渗了出来,不住地滴落在地。 他握着剑刃,将止戈向着他的脖子上拽,划痕更深了些。 秦玄枵手腕用力,手掌中和脖颈处的血液涌出的更甚,甚至成股,在手臂和脖颈上蜿蜒。 秦铎也逆着他的力道向外板着剑柄,止戈在两者手中僵持不下。 “怎么不继续了?”秦玄枵勾唇,再次顺势向前了一步,“不敢杀了吗?爱卿。” 他将脖颈侧过,“来啊,对着这,砍啊。怎么,还需要朕帮你么?” “你......疯了!”秦铎也的呼吸猛烈起伏,他气极,又惊又怒,手都在微微颤抖。 秦玄枵见秦铎也一瞬间心神激荡,猛地将止戈从他的手中拽出,夺过剑,一把将止戈丢到地上。 止戈落地无声,剑刃染血,浸湿了地毯。 顺势,他反手握住秦铎也的胳膊,将人狠狠向怀中一带,另一只完好的手掐住秦铎也的腰,将人禁锢在桌前和自己身前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中。 一瞬间二人离得极近,两股灼热的呼吸交错,秦铎也气得浑身都在颤,他死死瞪着秦玄枵,挣扎怒骂:“别犯病!” “朕犯病?”秦玄枵冷笑一声,“朕现在清醒得恨。” 他拦在秦铎也腰上的手缓缓沿着他的脊椎向上移,摸索过整张背,最终捏在对方的后颈上,掐住,向着自己的方向带得更近了一些,两人的鼻尖已然触碰到一起。 秦铎也手紧紧握成拳,抬起手臂,毫不收力,狠狠冲着秦玄枵的脸,给出一拳。 啪,手腕被一阵温黏的力道握住,向后一拽。 秦玄枵那只被剑刃划伤的手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秦铎也猛地一顿,他被压在桌案前,腰被死死抵在桌案的棱处。 第24章 朕想要你 轰隆隆—— 屋外电闪雷鸣、雨声萧瑟不断。 一场秋雨一场寒,暴雨之时,狂风带着十足的凉意,在殿外扫荡。 殿内的气氛却灼热极了,连同烛火都雀跃,明晃晃地燃烧着,色泽鲜艳。 两具身体贴在一起,秦铎也被按书案上,淡淡的血腥气在二人之间的狭小空间内蔓延。 若是放在前几日,秦铎也定会抓着秦玄枵的爪子,赶忙叫来御医,替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包扎,但如今,他只是愤恨地盯着人,若是眼神为刀,秦玄枵此刻必千刀万剐。 “松开!”秦铎也压低嗓音,用脚狠狠踩上秦玄枵的靴履。 “嘶,”秦玄枵吃痛皱眉,他手臂上的力又紧了几分,道,“爱卿还真是心狠手辣的。” “少废话......呃!” 秦玄枵忽然拽着他的头发向后一扯,秦铎也全身猛地一颤,头被向后拽去,最脆弱的脖子露出,秦玄枵一口咬在他的喉结处。 这一咬用了狠力,犬齿将皮肤刺破,鲜血的味道蔓延在秦玄枵的口中,他从秦铎也颈前抬起头,嘴角带了一丝血迹,勾唇笑了。 “放肆!”秦铎也面色彻底冰寒,他用力拧动手腕,试图去挣脱舒服,剧烈挣扎。 但脑中有意识,身体的力气却没有上辈子那么充沛,秦玄枵将他两只手腕攥在一起,抬手一转,秦铎也猝不及防,眼前一花,转了半圈,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他的后背贴上秦玄枵的胸膛,被人从背后禁锢在怀中。 秦铎也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令他耳根发麻的轻笑。 “呵。” 秦玄枵忽然凑得更近了,贴在他的耳侧,“看来,爱卿现在不将朕当作小孩子了。” 秦铎也冷笑一声,他嗓子发哑:“你也配?” 自从知道了秦玄枵并不是他秦家的孩子之后,秦铎也就不想管他死活,还当作小孩子? 他一想起来之前自己对子孙后代付诸的那种怎么看怎么可爱的感情,就觉得可笑。 窃取他秦家江山,还想让自己给他好脸色? 做梦! 哪知,秦玄枵听了这话,竟然不生气,反而笑得愉悦,他覆上身来,一边轻咬秦铎也的耳骨,一边说:“那就好......那太好了......” “爱卿先前将朕看作小孩,朕想做点什么时,总有一种诡异的背德感。”秦玄枵轻声,“现在好了,背德感消失了,朕可以为所欲为了。” 秦铎也努力歪头,将自己的耳朵拯救出来,冷冷问:“秦玄枵,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秦玄枵轻笑,意味深长,“爱卿不如自己感受一下?” “你......”秦铎也觉得现在这个姿势古怪,尽力转回身去,忽然感到有什么灼热坚实之物触碰到了臀部。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秦铎也脑中一闪,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前几日被他因为“慈爱”而忽视的异样感觉从心底突破石阶,彻底生长而出。 秦玄枵想上他! 秦铎也震惊,面容因为羞耻和怒火染上了一丝绯红,他猛地转过头,怒视秦玄枵。 “爱卿懂了?” 秦铎也看见,那双凤眸中浸满了浓重的欲望,正毫不掩饰地注视着自己。 他想抬手揍人,却被弯腰压制在书案上,身体没办法移动半分。 “朕早就想说了,朕不是孩子,”秦玄枵再次贴上他的耳畔,尾音更加意味深长,“朕是男人。” “朕想要你。爱卿,要感受一下么?” 秦铎也简直被这个人不要脸的话震惊地三观俱碎,他上辈子贵为世子、贵为帝王,从来没被人用如此下流的眼神和言语侮辱过! “滚!”秦铎也怒斥。 “不滚又如何?刚刚给了爱卿机会,是爱卿自己放弃杀掉朕的。既如此,那朕便不客气了。” 秦铎也听着身后这人无耻的话,耳根和脖颈也飘上了浅浅的红。 忽然,他感到秦玄枵向着他伸出了手,精准触碰。 尔后,身后之人愉悦地笑了一声,“爱卿,你口口声声骂着朕,身体怎么是这幅反应?” 秦铎也忽然被触碰,身子猛地一抖,他咬着牙,贴在书案上,“你......放肆、流氓!” “朕就是放肆了,你又能怎样?”秦玄枵像个无赖一般,手上再次施了点力道。 “唔!”秦铎也闷哼一声,身子再次一颤,呼吸重了些,他缓缓平复呼吸,冷声说,“脏腑经络气血因怒而翻涌的正常反应罢了。” “哦?是么?”秦玄枵松开手,向上去挑开秦铎也的衣袍绅带,慢条斯理地说,“那朕勉为其难帮爱卿纾解一下,如何?” “你......?!”秦铎也瞪大了双眼,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怎么?不愿意么?”绅带被解开,落在脚边,秦玄枵手指继续拨开衣袍,看到秦铎也鲜红欲滴的耳垂,再次咬了咬,凤眸中含了些许迷乱,他的声音含混不清,“爱卿,放松点……朕还是第一次服侍别人,不熟练的地方,请爱卿多担待。” 这他妈算哪门子的服侍?! 秦铎也气得想把这人按在地上揍。 但实打实的触感却不住地在摩挲,秦铎也挣脱不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彻底握住,身体上传来酥麻的一样感受,他有些脱力,只能咬着牙支撑。 “秦......玄......枵!” 秦铎也的声音因为秦玄枵的动作而带了些震颤,尾音略变形,他狠狠念着这人的名字,像是将人塞进压牙齿之间,狠狠咬碎一般。 而身后话很多的人此刻却一声不吭,只是专心致志做着手头的事情。 殿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两道紊乱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夜雨仍哗哗作响,打在秋日卷了边的枯叶上,风也拽着叶摇晃。 雨声、风声、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殿外秋雨冰凉,殿内的温度却高的异常。 秦铎也挣不开,只得闭着眼,感到自己好像成为了这年轻皇帝手中被摩挲把玩的毛笔,又像殿外风雨中,在树梢苟延残喘的枯叶。 风雨摇曳依旧,许久许久,终于一鼓作气,将枯叶卷离枝头,倾泻而下。 秦铎也咬住嘴唇,连呼吸都屏住,身上有些抖,他撑在桌案上,感受到秦玄枵松开了对他双手的禁锢。 身后的人站起来,似是很满意一般,欣赏着眼前之景。 忽然,秦铎也一把撑着桌案站起身,迅速回头,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狠狠对着他的鼻梁打了一拳。 一声皮肉相撞的响声响彻在含章殿中,秦玄枵被打的偏过头去,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鼻梁和脸颊迅速浮起了一片红色。 秦铎也面色通红,他收回拳,板着脸整理好自己的衣袍,落在地上的绅带被脏污了,他只是瞥了一眼,便觉得刺眼,将绅带抬脚踢远,然后重新抬起手,缓缓面向秦玄枵。 准备继续揍他。 秦玄枵被打了一拳,却没恼,保持着偏着头的姿势,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低低地笑。 有什么毛病吗! 秦铎也古怪地看着秦玄枵,狗皇帝像是被打傻了一般,笑得瘆得慌。 “爱卿啊,你看起来还剩不少力气哦。”秦铎也语气玩味,他抬起头,随意抹了一下嘴角被扇出的一点血迹。 秦铎也眯眼,不知这人是什么意思。 秦玄枵忽然大步向他走来,秦铎也迅速做好防御的姿势,抬手起势,只等对方一伸手,迅速揽过秦玄枵的胳膊,步子向下一沉,然后向前半步,身子再迅速一台,施了巧力,将人猛地绊倒,摔倒地上。 秦玄枵再次被揍,躺在地上缓过来,睁眼仰望天花板,“......” 笑不出来了。 秦铎也望着这人老实了,稍微放松了些,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 他脑中有上辈子习武的记忆,但现在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差,刚刚那么摔的一下,就几乎让秦铎也脱力。 他缓缓向后退,身体靠在桌案上。 秦玄枵默默站起来,走过去,趁人之危,将秦铎也一把扛起来,向着内殿走。 “不是,秦玄枵?!你通不通人性?!” 秦铎也被一下子摔倒床榻上,待到眼前视线清晰起来,他看见秦玄枵也翻身上榻,压在他身上,用腿挤开他的双腿。 忽然身上一凉,他的衣袍再次被解开,秦玄枵覆在身上,低下头去。 濡湿的触感圈上,一股过分刺激的感受顺着脊背直达脑中,秦铎也全身剧烈震颤,他震惊地望着秦玄枵,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秦铎也一口气憋在胸腔中。 “爱卿很好入口呢。”秦玄枵轻笑,复又低头。 “混账!!!”秦铎也这次是真被这狗皇帝的出格行为震惊到了,他面上的红更甚,整张面容都泛着红,耳朵,脖颈亦如此。 “啊……”秦铎也本想伸腿踹他,但忽上忽下的刺激令得他全身发软,四肢无力。 他手不自觉死死攥着被褥,双目紧闭,眼尾因感官的冲刷红的彻底,鼻梁处那一点红痣鲜艳更甚,随着他挣扎向后仰头的动作一晃一晃的,俊美的面容此刻被绯红之色晕染得妖冶。 秦玄枵凝眸望着秦铎也这副样子,凤眸中的欲念更深几分,随之动作也更加肆意妄为。 “爱卿平日里为自己纾解过么?”秦玄枵偶尔松开嘴的时候,会故意贴在他的耳边,说些下流的话。 “真没有么?怪不得这么......” 他上辈子忙死了,哪有时间!!! 秦铎也便睁眼瞪他,但明明没哭,眼尾的红却像是被欺负得很了一般。 眼神没有一点凶狠的力度了。 反而让秦玄枵更兴奋。 就这么反反复复折腾了许久,风声雨声水声交融在一起,秦铎也脑中混乱一片,从未有过的感官刺激不断冲刷,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挣扎,还是在将自己向狼口中送,忽然,他猛地向后仰头,双腿不自觉剧烈颤抖。 秦玄枵将口中之物咽下,笑得餍足。 “多谢爱卿款待......” 第25章 热脸与冷屁股 当晚折腾到很晚,秦铎也的意识有些模糊,依稀间,他记得自己抽空给了秦玄枵好几拳,每一拳都使出全力,丝毫没有收手。 揍人固然解气,但每次他打上一拳,换来的都是这小畜生变本加厉的磨人方式。 于是他又揍了身上的人一拳。 看到秦玄枵吃痛的模样,秦铎也觉得快意极了,面中鼻梁处的红痣也变得愈发鲜艳,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在最后,他恶狠狠的呛声:“秦玄枵......你有本事今晚就把我弄死,否则,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再后面的事情,秦铎也就记不清了。 折腾一晚上,他的意识疲惫极了,眼皮沉重,他逐渐阖双眼,沉沉睡去。 耳边是殿外的雨声,暴雨雨势逐渐转小,只余淅淅沥沥的轻响。 朦胧间,他感觉到好像被抱了起来,身子被轻轻擦拭,然后又被放到床榻上。 再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这具身子的体力,实在是太差了些。 第二日,他昏昏沉沉醒来,眼前的视线迷蒙了片刻,再次清晰起来。 依旧是在秦玄枵的床榻上,身侧却没人,不似前几日那般每次醒来时,小畜生都将他裹在被子里,一通乱蹭。 秦铎也当时没觉出什么不对劲,今早一想,忽然面色僵硬,他好像知道那时候秦玄枵在做什么了。 真是混账东西! 他感受了一下,身上清爽,昨晚出得那一身粘腻的汗,应该是被秦玄枵擦拭清理了。 除却四肢有些酸软,还有因为摩擦的红肿之外,身体上没有别的不适之处了。 秦铎也仰面躺在床上,目光望着床榻顶上的帷幔,帷幔依旧,忍冬云纹静静蔓延其间。 忍冬依旧,江山易主。 不过短短百年而已。 他一直到昨天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之前,都还一直妄想着,教好皇帝,扶持明君,重现盛世的基业。 今天醒来再回忆,真是...... 秦铎也伸出手,用手背挡住眼睛,视线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真是,笑话啊。 他轻笑一声,喟然长叹,尔后,那轻笑变成了低垂的笑,无声地笑,只有肩膀在轻轻耸动着,再然后,变成了苦笑。 半生心血,已然赋之一空。 忽然,他的苦笑停止,因笑而弯起的嘴角一点点垂落下去。 最终,双唇紧闭,抿成一条直线,面上不见丝毫笑意。 再将手臂移开,忍冬云纹重新映入眼帘。 他将头偏过去,看到止戈剑放在枕边。 昨日争执时,他用止戈划伤了秦玄枵。 此时止戈安静地躺在他的枕边,剑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止戈一尘不染,被重新插回剑鞘中。 止戈剑长三尺,玄铁铸就,极薄,波峰焊纹,寒光冷然。 当初止戈刚铸成的时候,没有剑鞘,锋芒逼人。 秦铎也成为皇帝后,又重新将当初铸剑的大师请出山,那时大师已经不再铸剑,秦铎也亲自去请,大师才勉为其难答应,为止戈打上一柄剑鞘。 剑柄用阴阳二纂雕刻,阳纂为江山,阴纂隐于其中,为金色游龙,浑然一体,浩荡锐气。 昨日,止戈已经架在秦玄枵的脖颈上了,那时只需轻轻一抹,窃取他秦家江山的贼人,便会尸首分离。 秦铎也静静地望着止戈。 是,他承认,他没能下得去手。 毕竟......秦铎也闭上眼,脑中的记忆就漂浮而出。 他在记忆中曾看到,二十年前的山河动荡,京城的那条街,枯槁的人群游离于街上,麻木的双眼中,尽是流离失所,举目无亲。明明没有外敌来入侵,仅靠那个该死的皇帝一人,就将江山折腾成那副凌乱不堪的模样。 重赋税、无尽剥削、屡次徭役,一轮又一轮的搜刮,上下沆瀣一气; 魏荒帝荒淫无道、穷奢极欲,常为游玩赏乐一掷千金,国库常年亏空; 朝廷和地方官员狼狈为奸,在偷偷改得更深的米斗中,贪墨下一批又一批的救命食粮。 世家门阀冷眼旁观,趁着旱灾水灾蝗灾疫灾,农田颗粒无收加之官府重税,假惺惺地低价收购百姓变卖的良田,将走投无路良籍变为佃农,壮大自身的势力。 六朝旧事随流水,皆成门户私计。 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莺飞草长、花木繁茂、金黄遍野、大雪凋零。 大魏的脊梁被啃食一空。 二十四个循环往复的节气里,仍看不见的,是前路的一片漆黑。 如果是魏荒帝在他眼前,就算他是秦家子孙,秦铎也依旧会毫不犹豫地落下剑刃,亲手送这个昏聩至极的东西上黄泉路。 但...... 他昨日犹豫了。 为什么呢? 他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穿越而来之后,他也亲身出宫去见过。 街上熙熙攘攘,市集热闹,有糖水铺、有酒家,有不再拼尽全力只为生存奔波的百姓。 比二十年前令人窒息的乱象,要好上不少。 秦铎也清醒地知道,无论品行如何,他没办法杀一个至少是向着百姓的君王。 所以秦铎也犹豫了。 可是,犹豫的结果竟然是那个小畜生对他上下其手!!! 秦铎也一想起来昨日的情景,怒火就在他胸腔中聚集起来。 果然还是当时就应该将他杀了。 想到这,秦铎也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拎起止戈剑,赤着足就下了床榻。 出了内殿,绕过屏风,他带着满身杀意,匆匆闯进前殿。 含章殿的殿门刚好在这时候被推开,殿外还在下雨,秦玄枵一手撑伞,另一手拎着食盒,带着一身水汽,从殿外走进来。 看见秦铎也,秦玄枵的目光就一瞬间被黏住一般,仔仔细细地将人全部收入眼底。 最后目光落在秦铎也喉结处的那处咬痕上。 秦玄枵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秦铎也一看他那发情一般的眼神,就知道这小畜生脑子里想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他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衫并不规整,衣袍开着,锁骨和光洁胸膛露在外面,他猛地将衣衫拉好。 草,两辈子,朕他妈的第一次被男人觊觎! “爱卿为何不穿上鞋子再下榻,身子本就弱,地上寒,莫着凉。”秦玄枵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轻声道。 秦铎也冷下脸色,攥着止戈剑柄的手指紧了紧。 “怎么?”秦玄枵侧眸看见秦铎也的动作,不禁笑,“昨晚没够,今日想接着杀朕?” 那语气的轻佻,眼神的流连,似乎在提示自己昨夜发生了些什么。 秦铎也微微皱眉,他目光打量秦玄枵,看见狗皇帝的脖颈和手掌上都包上了一层细纱布。 殿门口,有宫人在候着,秦铎也扫视过含章殿,远些的地方,勾弘扬垂首站在那。 除此之外,还有人。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日早上醒来的时候,秦铎也感到自己的体魄和感知似乎有很细微的加强,他原本魂魄穿过来的时候,其实听力和感知力,均是一片混沌的。 今早,他的感知力莫名强了一些,感受到殿内的阴影中,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气息浮动。 也不知道,是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还是因为时间的推移,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具身体。 秦铎也的怀疑,还是在那日看见自己上辈子鼻梁上的红痣,竟然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具身体上开始的。 既然相貌都会被灵魂所影响,那体魄应该也是同样。 所以含章殿内,有暗卫,或是死士。 大概是玄衣卫。 秦铎也知道秦玄枵是杀不死了,就算能杀,他也不想拼个同归于尽,万一将这小畜生杀了,下一代的皇帝还不如这个,可怎么办。 好不容易重活在百年后,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魏玩完。 “止戈,给我。”秦铎也面无表情,拎着剑,冷淡地说。 “爱卿想要天子剑?”秦玄枵挑眉。 秦铎也没说话,点了点头。 “不行。”秦玄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如果爱卿想要特权,朕可以给你给你些别的,朕的玉佩,或是玉玺?都可以,任你挑,跟天子剑作用一样的,见之如见皇帝。如果不满意,国库里有各种奇珍异宝,还有许多其他名剑,随便拿。但是,止戈不行。” 秦铎也听了,心中冷笑。 呵,这皇帝也没比上一个好到哪去。 传国玉玺随便赐给宠臣,这大魏,离亡国,也没几步路了。 秦铎也忽然有些心灰意冷,他懒洋洋将止戈放在桌案上,摆摆手,“罢了,不要了。” “生气了?”秦玄枵见秦铎也这副模样,走过来,凑近了看他,“别气,看,朕去亲自给你带了早膳。” 秦铎也淡淡地撇了一眼食盒,心里不稀罕。 秦玄枵在一旁,将食盒一层层打开,亲自将食盒中的菜肴取出。 勾弘扬早就得了不准上前的吩咐,这会实在是忍不住,就偷偷抬头,不住地撇着殿中的二人。 看一眼,嘶,再看一眼,嘶嘶嘶。 太监爆改响尾蛇。 勾弘扬从来没见过有谁可以让秦玄枵热脸去贴冷屁股,让他主动上前去讨好着,甚至亲自伺候人用饭。 桌案上,热腾腾的早膳被秦玄枵摆上去,他拉着秦铎也坐在桌前。 面点精致,肉菜炖的软烂,豆汤香浓。食补的食材被巧妙地融在了饭食之中。 秦铎也撇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秦玄枵,自顾自坐下,拿起玉箸。 他上辈子刚登基的时候,最危急关头,喜爱的饭菜中被人下了毒,他吃后,险些彻底被埋葬在权力争夺的风波中。 自那之后,他吃饭时,便每道菜均夹走相等的量,不再对某道饭菜产生明显的偏好。 但秦玄枵竟看得出,他喜欢些什么,进几次饭菜的菜色,都是按照他的偏好来准备的。 秦铎也随意咀嚼着饭菜,开始反思,是不是他上辈子当皇帝安逸日子过太久了,思想懈怠,还是这辈子没了身份的束缚,回归本性,这会被人抓住了把柄。 “朕今日寅时便起了,将昨日积压的奏折全部批阅过了。”秦玄枵见人沉默,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秦铎也没回他。 “爱卿为何不说话?” 秦铎也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饭菜,淡淡道:“食不言。” “那现在呢?朕今日是不是非常勤政?”秦玄枵嘴边噙着笑,撑着头望向秦铎也,在秦铎也看来,就像是条等待夸奖的狗。 “是么?”秦铎也放下玉箸,静静凝视他:“与我何干?” 第26章 算计 话音一落,气氛陷入了僵直之中。 秦铎也漆黑的瞳孔静静地凝望着对方,敏锐地捉住了秦玄枵凤眸中那抹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一闪而逝的惊慌。 年轻的皇帝将自身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但眼中某些些微的变化,无法逃过另一个早已在位十二年的帝王心术。 秦铎也淡淡垂眸,遮住他自己眼中的情绪。 呵。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嘴唇轻微上挑,方才洞悉到的慌乱,令秦铎也明白了,他此刻所掌握了一些更有利的东西。 他再次抬眸时,眼中的冷然已经完全散去,秦铎也在面上摆出了一副毫无破绽的微笑,向着秦玄枵轻轻点头,“做得很好。” 秦玄枵一愣,原本有些跌落的情绪忽然被秦铎也的微笑和肯定挑起,他眼睛微微睁大,怔怔地坐着,手中一直为对方夹菜的玉箸也停下了。 秦铎也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自然没有错过秦玄枵的愣怔。 果真,不论原因如何,现在这个篡夺他江山的帝王,似乎有些什么情绪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改变。 若是可以好好加以利用...... 他手指动了动,将方才秦玄枵为他夹的一绺清淡鸡丝送进口中。 很显然,这个动作也极大地取悦到了眼前的年轻皇帝。 秦玄枵夹菜的动作更频了一些,一顿早饭的功夫,秦铎也看到,这人就只顾着给自己夹菜、盛汤。 万人之上的帝王小心翼翼地做着之前内廷太监才会做的活,将素菜的较硬的根部折断,只给他夹菜心,还将鸡丝中的骨头细细挑出来,乐在其中。 秦铎也顺着他的意,配合地用早膳,然后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挑了个自己不喜欢吃的水晶虾饺,放到秦玄枵的碟子中。 “可以了,你也用早膳吧。”秦铎也声音轻轻的,显然,他又看见秦玄枵惯来阴沉的凤眸中闪出一点亮色,很是满足似的,将虾饺一口吞了。 然后得寸进尺似的,向着秦铎也的位置挪了挪,将脑袋凑过去,盯着人的脸看,“爱卿不气了?” 很好。 这招数恰到好处,也该到此为止。尤其是,在现在,自己明显是有不满的时候。 所以,秦铎也皱着眉,避开了秦玄枵的靠近,伸手将这人的脑袋拨开,“别逼我在吃饭的时候抽你。” 秦玄枵:“......” 神色好像稍微落寞了一点。 而殿边上,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的勾弘扬:“r^&#????” 倒反天罡? 给人夹完第二个虾饺之后,秦铎也再不去管秦玄枵的举动,也拒绝了他夹菜的服侍。 早膳用过后,外面仍下着雨,秦玄枵让勾弘扬清走了殿内的人,他揽着秦铎也来到窗边,这个窗户的位置,秦铎也有印象。 政和殿内同样的位置,也有这么一扇窗,窗外是文渊门勾勒的一角,透过文渊门,遥遥可见万岁通天台。 雕栏在雨幕中迷蒙,冰冷的、寂静的、浩荡的、庄严的。 上辈子,秦铎也批改奏折偶尔休息时,起身走走,总会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遥望万岁通天台。 大魏的皇城,无边的巍峨次第荡开来,顺着通天台的阶梯而上,既是加诸的冠冕,又像囚龙的孤牢。 而如今换了不同的身份再次站到这里,竟是不同的心境。 他脱离皇帝沉甸甸的责任之后,从往日的寂寥中,品出雨中几分瑰丽的美。 秋雨连绵,现在这会,比昨夜的狂风暴雨要小上不少,在竹叶、梧桐叶、枫叶上敲打出独属于皇宫的曲目。 微凉的风扫进窗棂的雕花镂空,沁着湿润的水汽,扑在皮肤上,怪舒服的。 很是可以一扫心中郁结之气。 似乎有东西和上辈子大不同了。 大概是因为含章殿的角度不同,加之雕花的窗栏,和殿外层叠的玉竹的缘故吧。 别有一番意趣。 “爱卿可会作画?”秦玄枵只微微垂下一点头,将下巴搭在秦铎也的肩上,双手也向前,很自然地将人圈在怀中。 秦铎也身子一僵,他眼中的怀念和感慨一点点褪去,面上表情不变,眼底的光却寒凉了几分。 忘了还有这个畜生。 “不会。”秦铎也冷冷地回复。 这是真话。他上辈子就不会。 幼时父亲为他们兄弟请了教书先生,先生精通书画,文采斐然。 可惜,他和秦泽之都是调皮捣蛋的主儿。 他画的像鸡爪子扒拉一样乱飞,翻墙翘课出去飞鹰走马。 给先生气得撂挑子不教了。 他俩被他爹揪着耳朵拎回家,赏了一顿板子,念在秦泽之年龄小,他爹留手,把给他弟弟的那顿揍加在他身上。 他气不过,练字时狂得很,字迹龙飞凤舞,乱七八糟,屡教不改,乐在其中。 后来当了皇帝,突然发现不对劲,怎么他写的字还要被留存下来?! 秦铎也老实了。 他要脸。 他不想多少年之后后世的子孙看着他的奏折批注或是书法字迹,皱着眉啧啧摇头——这皇帝,好烂一手字。 于是秦铎也逼着自己把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改小,改工整,改的一板一眼。 很成功,就是偶尔字中的撇和捺实在收不住势,写的狂了点,问题不大。 字能行,画实在不会。── “好可惜,本想要爱卿为朕画一幅肖像,记录下朕的英姿。”秦玄枵面露惋惜。 想得倒美,不要脸。 “无妨,那朕为爱卿画一幅……”秦玄枵将人往窗边一杵,伸手比划了一下角度,然后搓着下巴,思索,故作了个浪子的姿态,调笑道,“一幅雨窗美人图,如何?” 抽你一巴掌你就不嘻嘻了。 秦铎也心里翻了个白眼,伸手拍开秦玄枵的手,“你政事处理完了?” 说起这个,秦玄枵的声音中出现了几分骄傲,“昨日的早就结束了。不过天雨,路滑,门下省还没将今日的奏折送过来。” “爱卿别总板着张脸啊,来,坐。” 秦玄枵差人搬了张躺椅,搬到窗边,让秦铎也依靠着,坐在窗边。 “美人,给朕笑一个。”秦玄枵手里提起毛笔,将宣纸一把铺开在桌案上,蘸了点墨。 听着这混不吝的话,秦铎也心中泛起淡淡的怒意,忍一时风平浪……没忍住,对着混蛋皇帝,翻了个白眼。 “拿本书来。”秦铎也最终妥协,叹了口气,对着秦玄枵伸出手,勾了勾。 秦玄枵将毛笔架在笔枕上,去一旁的书架上,随手取了本。 “换一本,不要这个。”秦铎也端坐在躺椅上,指使皇帝干活。 秦玄枵动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将手中的书放下,“哪本?那这个?朕看一眼……《嘉兴帝国说》?” 他又拿出一本书,晃了晃。 嘉兴帝? 弟弟的长子。 秦铎也来了兴趣,说:“就这个吧,给我。” 秦铎也上辈子死时,小侄子才五岁,记忆中还有那个奶乎乎的小团子,拉着张小脸装大人。让他看看他的小侄子都写了些什么。 秦玄枵将书递过去,嘴角向下耷拉了一点。 看见秦铎也拿过书后,就再不管他,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本书上,他的嘴角又向下耷拉了一点。 他不满地捧过秦铎也的脸,让对方的目光不得不落在自己身上,不满嘟囔:“朕也是皇帝,为何不听朕说,反而要看他人的?” 秦铎也:“……” 你算哪门子的皇帝。偷来的皇帝? 他气笑了:“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孩子吗?还争宠上了。” 捧在脸上的手用了些力,让他不得不一直抬着头。二人的双眼对视,无声的暗流在其中涌动。 争宠一词,将自己放在了上位者的位置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玄枵缓缓道,“天下都是朕的,爱卿,你也是朕的,何来争宠之说。” “秦玄枵,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我从不属于你。”秦铎也直呼皇帝名讳,将书放到一旁,伸出手,将对方的手掰开。 “我与你只是交易,昨日之事,看在你将我伺候得不错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若是再敢冒犯……”秦铎也的视线渐渐下移,落在对方鼓起的衣袍之处,“我亲手剁了它。” 秦玄枵:“……” 脊背一凉。 秦玄枵想将人抵在躺椅上,狠狠教训一番,但看到对方的冰冷的眼神,又莫名觉得落了下乘。 总觉得他哪里有点憋屈,一时被怼的不知该说什么,他将衣袖一甩,黑着脸背对秦铎也。 秦玄枵本以为秦铎也会跟他说点什么,于是他沉下气来去等,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了秦铎也翻书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一看,只见秦铎也斜倚在躺椅的靠背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一手持书,一手支着下颌,目光清浅地落在书卷上,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一副浑然天成的矜贵之姿。 秦玄枵气急了,他回身,伸手盖在书上。 “文晴鹤!朕在与你说话!” 秦铎也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 他淡淡抬眸,捉到了秦玄枵凤眸中的一抹迫切与在意。 秦玄枵。当你的心绪被我的的一举一动所影响时,你在此局的博弈中,就已经输了。 秦铎也敛起心中所想,有些许的自嘲。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算计上了他人的情感。 卑劣,但有用。 这么想着,秦铎也伸出手,点在秦玄枵的额头上,语气放缓,露出一抹笑意:“不是要为我画像么?快去吧。” 秦玄枵忽地撞进这笑中,发觉除了眼前之人,连天地都黯然失色。 第27章 取悦朕 “......” “............” 良久,秦铎也指着桌案上的那张宣纸,伸手扶额,缓缓道:“别告诉我,这是你用了一个时辰画出来的东西。” 洁白的宣纸上,抽象且凌乱的线条遍布,潦草的底稿肆意妄为,勉强勾勒出窗户和人物的轮廓。 “是啊,如何?朕今日一瞧,觉得自己很有天赋。” 秦铎也眼睁睁地看着秦玄枵将那副鬼东西拿起来,将画对着他,比划,觉得很像,还在点头。 秦铎也缓缓闭目,他就不该由着这个小畜生胡来乱画,亏他还真信了,这一个时辰都没怎么动,由着人画。 “爱卿,点评一下?”秦玄枵拉着秦铎也的手走到桌案边,让秦铎也看画。 “......略具人形。”秦铎也搜刮尽肠肚,也找不出一个赞美的词汇,最终放弃,“好丑。” 他伸手将桌上的宣纸拿起来,揉吧揉吧,成了一个团,塞进衣袖内侧的口袋中,眼不见为净。 秦玄枵看见秦铎也的小动作,眉毛一挑,倚着桌案将身子一斜,懒散地靠在桌案上,仰头看向秦铎也。 这个角度,年轻的皇帝眉眼并不显得阴沉,还能看出少年人的样子,仰面的动作让他的头发散落在桌案上。 秦铎也看得眼皮子直跳。 头发头发!头发蘸到砚台的墨里了! 秦玄枵浑然不知,自顾自凹出了一个最帅气的姿势,声音拖长。 “嘴上说着不喜,但还不是将朕的御笔墨卷私藏起来了。” 秦铎也:“......” 他觉得早膳的油可能放多了。 “再胡言乱语,塞你嘴里。”秦铎也凉飕飕地威胁。 秦玄枵闭了嘴。 勾弘扬恰到好处地瞅准了这一段空白的、不会打扰到皇帝雅兴的时机,从殿门口来报。 门下省将今日上午的奏折送来了。 秦铎也下意识地想催促皇帝批改奏折,话刚开了个头,忽然想起,这不是他家的孩子。 那他教导的意义何在呢? 在秦铎也愣怔的功夫,秦玄枵已经差人将桌案和奏折摆好,又将属于秦铎也的坐榻放在了自己的旁边。 “爱卿,过来坐。”秦玄枵支着脑袋看秦铎也。 秦铎也站在不远处,看着前几日一样的摆设,还是一张桌案,两张坐榻。桌案上、桌案下摞了高高的一堆的奏折。 灯火融融,砚台上还有上次留下的红色猫儿未洗去,无甚偏差。 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秦铎也望着年轻的皇帝。 那双本是鹰视狼顾的凤眸此刻在望过来的时候,浸染了一些融在暖光中的情绪。 秦铎也知道,他们二人都有所求,所以均是心照不宣地对昨夜关于“身份”的话题避之不谈。 秦玄枵亲口承认不是先帝之子,但此刻他稳坐在皇位上,而秦铎也因为信息掌握不足,无法得知究竟这件事其中的秘密是什么。 他想重铸秦家的江山,就必须先按捺下来,借着现在交易之后的身份便利,和皇帝的纵容,在其身边虚与委蛇。 他也知道,秦玄枵对他的人,或者说对他的身体有莫名其妙的欲望,且明知道自己所忠的是秦姓的大魏,所以假装没有身份的争执,用皇帝之便利留住自己,贪恋一时的温存。 也不知道这份欲望中藏着几分真心,可供利用。 他们二人现在在一个巧妙的平衡之中,互相纠缠拉扯,系于危崖边,摇摇欲坠,这跟平衡只需要在一边放上一片轻飘飘的尾羽,便可顷刻失衡。 羽毛究竟落在何处,而两边的筹码又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加减,不得而知。 谁死谁活,或是均葬身悬崖,亦不得而知。 所以说他厌恶勾心斗角。 秦铎也静静地想着,光和影在他的眼前飞舞。 上辈子他不得不勾心斗角,因为他要从傀儡的身份中挣扎出来,将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上辈子工于心计的那几年,是为了活下去。 那这辈子呢? 为了活着?不是,他活得好好的。 为了权势?胡说,他从没向往过权势。 那是为了什么? 秦铎也一时顿住了,他发现找不出答案来。 忽然眼睛被人从身后蒙住,一片令人心安的黑暗将他眼中原本纷乱错杂光和影全部驱散,温热的气息笼罩而来。 “爱卿怎么愣在这?刚刚朕喊了你好几声。”秦玄枵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磨得秦铎也耳根酥麻。 他眨了眨眼,睫毛擦过遮在眼前的手心,传过微弱的滞涩感。 身后的呼吸忽然重了几分,秦铎也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手掌就移开了。 “帮朕磨墨,好么?” 秦铎也点了点头,随着秦玄枵走过去,在坐榻上坐好,伸手将袖子折起,露出劲瘦的手腕,他一手拖腕,另一手拿起墨条,将砚台中的猫儿抹去。 如果没有身份的冲突横亘其中,那现在的场景该有多么温馨。 他可以亦师亦友,于潜移默化中教导出一个明辨是非、任人唯贤的好君王。 可惜。 秦铎也侧过头,看向秦玄枵,对方难得安静,垂眸打开一本奏折。 更可惜的是,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不是他秦家的孩子呢? 能不能让魏荒帝那不是他家的,然后这小孩忍辱负重夺回秦家江山啊! 现在的状况很折磨,他若是教导,则为自己培养敌人,若是不教,对不起天下百姓。 罢了,且先教着,若有机会,他也该应那双星共临之天象,做个乱权的权臣,试着将秦玄枵架空,接个真正的秦家宗室回来培养。 等宗室到了年岁,他就将皇位和他手中掌的权全部交给那位皇帝。 跟他上辈子的敌人很像,唯一不同的是,他绝无私心,也绝对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切。 “爱卿一直看着朕,是想......?”秦玄枵忽地凑过来,将他的手包裹在掌中,略弯下眉眼,浓稠的暧昧流淌在凤眸中,在烛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夺目,像是摄人心魄的妖,故意将字句咬的缓慢且别有深意。 秦铎也被这明晃晃赤条条不加掩饰的目光注视,都不用过脑子想,就知道这混蛋是什么意思。 他敛眸一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接上话,“想看奏折。” 秦玄枵被泼了一头冷水,却也没恼,更没退缩,反而又将手指顺着秦铎也的胳膊向上滑,一路攀上肩膀,轻轻地在脖颈上流连,接着将手张开,彻底将略有些纤弱的脖颈握在掌中。 “想看奏折呀?”秦玄枵的声音轻轻的,握着颈部将人带到身前,在秦铎也耳边,轻声,“取悦朕。” 灼热的呼吸连带着低沉的声音一同钻进耳中,秦铎也不禁轻轻拧了眉。 秦玄枵的牙尖咬上了耳垂,舌上湿濡的温热也贴在其上。 不知为何,秦铎也觉得自己今日耳根比往常敏感许多,此刻又红又热,还情不自禁地轻哼了声。 这一声,极大地满足了秦玄枵的掌控心理,但也激起了更深更晦暗的欲念。 他的手臂紧了紧,将人彻底拢在怀里,声音更低,“那我们,去榻上?” 秦铎也猛地清醒,一把将人推开,抽出自己的衣袖。 “荒唐。”他声音微哑,呵斥,“你脑子里除了这等□□之事,别无其他了么!” 秦玄枵面上轻佻的笑未变,他从桌上拎起本奏折,勾唇:“那这奏折,爱卿可就看不成了哦。” 秦铎也冷笑一声:“谁稀罕。” 说罢,转身,故意做出要走的姿态。 秦玄枵看人毫无留恋地放弃了奏折也不愿纵着他,心中紧了紧。 罢了,就当昨日将人欺负狠了的补偿吧。 秦玄枵连忙站起来,伸手扣住了秦铎也的手腕。 “爱卿,别走。”秦玄枵将人拉回来,趁机从后背将秦铎也抱住,嘴上仍强撑着不依不饶,“一本奏折而已,这次先放过你,下次朕必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秦玄枵却看不见,秦铎也背对着他,面上嘴角微微翘起。 成了。 有一必有二三。 有了今日的突破口,此后的奏折,看起来可就方便许多了。 目的达成,秦铎也就顺势随着秦玄枵坐回坐榻上,从那堆奏折中取出了一本来看。 是司农处的奏章,秦铎也对朝会上大司农的汇报有印象。 他将奏折摊开来,接着看下去。 奏章上先写了司农处将司天监推演星图得出的暴雨之事分列成缴文依次下达各郡,庄稼防雨的准备和补贴也一并下发,末尾又详细列出了三十六个郡城郡守的回禀情况。 秦铎也细细将奏折浏览过一遍,习惯性地提起朱笔,在奏章上圈点批注。 笔墨殆尽后,他又抬头去找砚台,非常趁手,砚台被人推到了伸手可达的位置。 秦铎也伸手轻轻在砚台中点上朱墨,忽然耳边听见一声轻笑。 秦铎也的动作定住:“……” 十二年来的习惯,可怕如斯。 他一拿起公务,便会全神贯注专心于此,便也就忘了外界环境和他如今的身份。 “批起奏折来,爱卿倒是比朕更像皇帝。” 秦玄枵轻笑,伸手勾起秦铎也垂在脸侧的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 语气听起来,倒是没在怪罪。 秦铎也微微侧眸,见对方面色如常,于是他放任了秦玄枵动手动脚的行为,提笔将手中这本奏折剩下的部分圈点完毕。 他将批好的奏折放在一旁,身子前倾,又一次伸手,再取了本奏折来,余光瞥着秦玄枵的面色。 既然如此,那何不借此机会,试探秦玄枵的底线在何处。 第28章 心乱 秦玄枵的面色无甚改变,只是用手撑着头,轻轻摩挲手掌中的发丝,安静地望着他的动作。 奏折到手了。 秦铎也收回时刻留意的目光,不再看身侧的人,也不管他后续情绪是否会变化。 他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奏折上,这本是个请安的奏折,全是废话,没什么用。 秦铎也见怪不怪,只是将奏折扔到了“已阅且无用”的那一堆里,他接连挑出去好几本这样的,又拿起一本,见上面写的是和税收有关事宜,便留下来,放在桌案上展开,细细来看。 税收,讲求的是一个彼之余赋而取之。 他只在文晴鹤的记忆中隐约得知,魏荒帝在位时期,全国上下的赋税乱成一锅粥,什么稀奇古怪的税都能收上一头。 布税、易市税、香税、甚至征收农家烧柴产生的烟火税,理由是烟气影响到了皇帝的嗅觉......荒谬至极! 莫名其妙增多的税务,从一年一收,变成了一年两收,几乎刮尽百姓家中的最后一粒粟,吸尽最后一滴血。 秦铎也一想到这,就气血上涌,他深深皱起眉,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看向这本奏折中的详细内容。 士农工商,各有各的税收,秦铎也逐渐向下看下去,田税、丁税、盐铁税......竟正常极了,没有一丝诡异之处。 他紧缩的眉一点点舒展开,又有一点疑惑,他用笔杆抵在下颌上,这是他思索时惯用的小动作。 秦玄枵在秦铎也身边,一动不动,目光却像是被粘在了他身上一样。 桌案上的烛火烧得稳定,火苗的光映在秦铎也的眼中,为那双漆黑的双瞳之中点上了惊艳的一笔,碎光在眼中熠熠生辉,折射而出,镀在长且浓密的眼睫上,微微一眨,敛住了眼底的深沉。 他的神情沉静,表情偶尔随着心中的思索微动,墨发柔顺地垂下,从耳后落至肩上,修长的脖颈隐于其中。 头微垂,脊背笔直,莫名的气度。 眼前人的身姿让秦玄枵完全无法移开视线,只想近一些,更近一些,这么想着,身体也就随之而动了,他靠的极近,几乎将自己贴在了对方身上,从其身侧望着对方侧颜骨相的弯曲弧度,喉结滑动。 秦铎也听到耳边的呼吸,从奏折中将头拔出来,伸手把身边这个大型动物扒拉开。 “别犯病,我正要跟你讲正事。”秦铎也伸手将又一次凑到他耳边的脑袋提溜起来,让对方看他手中这本奏折。 “怎么了?”秦玄枵问。 秦铎也伸出手指,指在税收的种类上,问道:“这上面的,就是今年秋要收的全部税务了吗?” “是,”秦玄枵扫了一眼,点头,又将视线落在秦铎也身上,一刻也不舍得分开似的,只不过此时嗓音略重了几分,目光也幽幽,他缓缓开口,意味深长,“爱卿觉得不够吗?” “已经够多了。”秦铎也回。 听到这话,秦玄枵才放下心,顺势又贴近了几分。 “我只是好奇,先帝那会那些离谱的税务哪去了?” 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秦玄枵伸手钳住秦铎也的下巴,将他的脸掰过来,面对着自己。 “爱卿,你这也不记得了?” “嗯?” 坏了,记忆里没有,可能是还没梦到这块的内容。 秦铎也静静地注视着秦玄枵,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开口:“我只是想与你说些话,听你说说过去的事。” 秦玄枵的眼神唰地一亮,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晃了晃脑袋,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向上扬。 “可以啊。”他将手收回来,顺势揽过秦铎也的肩,将人扒拉进怀里圈起来,发现秦铎也这次没有回手揍他,开心了,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 秦铎也拳头紧了紧,略犹豫片刻,将手松开了。 毕竟刚刚险些露馅,现在将人安抚下来,不太好推开。 罢了,且由着这小混蛋这次出格的行径吧。 “朕刚登基的时候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税名烦到了,那天还没有朝会,当时户部的谁来着,一大清早就来求见,逮着朕讲了一上午的税收制度,给朕听烦了。” 秦铎也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 那时候秦玄枵应该还是个少年样子,稚嫩的,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起床气还没散去,一头雾水听着耳边嗡嗡一片的“陛下陛下陛下——”。 应该是很有趣的。 哪个帝王刚上位的时候,都或多或少会有些茫然和局促,他当初也不例外。 秦铎也这么想着,眉眼间不禁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烛火在眼中潋滟。 秦玄枵看呆了,他忘了自己还在说话,薄唇微微张开,望着眼前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意,恍若天地都静止。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1] “看什么呢?”秦铎也见人傻住,伸手在秦玄枵眼前晃了晃。 秦玄枵仍神情游离,他看着秦铎也的嘴唇一张一合,口中一截朱红舌尖若隐若现,他的身子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前,凑得猛了些。 秦铎也没反应过来,忽然一个毛脑袋就急哄哄地向他脸上怼。 他瞪着眼向后仰,避开来势汹汹的脑袋,他的动作也急了一些,没收住,失了平衡,一下子仰面向后倒。 咣地一声,秦玄枵压着秦铎也,二人一同倒在地上。 声音很大,但秦铎也的头却没有撞击到地面的疼痛,他略撑起身体,回头,见秦玄枵的手护在他的脑后,是昨日被止戈划伤的那只手。 手掌本缠着细纱布,刚刚那么一撞,血迹从白布中渗了出来。 秦铎也微微将眉皱起,他看着掌心漫出来的血,又看了看秦玄枵的表情,那表情似乎是有些吃痛,但却不是很在意。 终于,秦铎也叹了口气。 他起身,让勾弘扬去取新的纱布和药。 回到秦玄枵身边,对着他,没好气地说:“伸手,给你重新包扎。” “爱卿啊,”秦玄枵笑得欠兮兮,挑眉故意道,“你这是心疼朕?” 秦铎也微笑着,握着秦玄枵受伤的手,用了大力捏住。 “啊啊啊痛痛痛——”秦玄枵嚎。 “还讲些屁话么?”秦铎也冷哼一声,松开了力道。 “嘶......心狠手辣的,”秦玄枵抽着凉气,却也没舍得将被握住的手收回来,他看着秦铎也丝毫不手软地解开他染血的纱布。 一点也不温柔,但秦玄枵就是莫名喜欢。 “当然讲,爱卿,你刚刚那句话,真是带劲......啊啊啊痛,不讲了不讲了,轻些轻些。” 为了防止将人气走,秦玄枵接过刚刚眉讲完的话题,他说:“朕当时嫌烦,就问他,这些税有多少进了国库,他答不上来,朕就命人将他砍了。” 秦玄枵浅浅回忆了下,他已经不记得那人是户部的什么官了,给他提了不少奇珍异宝,笑得油腻猥琐,想劝他再从其他地方抠出点别的税名来捞油水。 他嫌恶心,让玄衣卫把人拖出去砍了。 秦铎也给他包扎伤口的动作缓慢了些。 堂堂成烈帝,现在很想回头踹醒几刻之前的自己。 新帝登基,迷茫个鬼。 这位直接乱杀,谁不顺眼,就将谁砍了。 秦玄枵就算手上伤口裂开,血液涌出,也仍不老实,用手指挠挠秦铎也的手心,直至让秦铎也思绪回笼,注意力再次聚到自己身上,才接着方才的话讲。 “户部一笔烂账。朕还是费了点心思,他们说不明白一笔账,朕就砍掉一笔税。户部的大臣支支吾吾,因为他们也说不出这钱都去了何处。” 细布包好了伤口处,秦铎也替他扎了个敷衍的结,就准备站起身,忽然被拽住手腕。 “爱卿不夸奖朕一番么?” 秦铎也微微垂头,看见年轻的帝王仰着头,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从俯视的角度来看,凤眸中阴暗尽散,可以一眼望得到底,而眼底一片融融的光中,盛着自己的身影。 满眼只有一人。 秦铎也心绪乱了一霎。 这人在自己身边一副人畜无害的很好说话的样子,让秦铎也总不自觉地放松警惕,忘记他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先帝昏聩,山河混乱,苛政繁税压的百姓无法喘息。 这情况直到新帝——也就是秦玄枵登基之后才好些。 年轻的帝王以铁血手腕制裁现状。 换句话说,就是他发癫。 好在不论手段如何不仁道,带来的结果总是好的。 “你……”秦铎也罕见犹豫了,他手指动了动,有一种想要摸摸头的冲动,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归根结底,身份对立。 秦铎也按下心中的一晃而过的异样,从那溺人的目光中移开视线。 “松手,你看着点伤处,开裂了,我不会再重新给你上药。”他转移了话题。 秦铎也甩袖离开,秦玄枵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笑。 他随手拿起方才被秦铎也批阅过的奏折,打开来看。 忽然,他的眼神一凝,动作霎时顿住。 他的视线死死地盯住奏折上的朱笔批注。 第29章 怀疑 秦铎也抽身离开,绕到屏风之后,步伐微微一顿,他微不可察地轻轻回头,侧眸观察秦玄枵。 见年轻的皇帝重新拿起自己批阅后的奏折,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继续向内殿中走了。 秦玄枵已在坐榻上坐了安静坐了许久,一动不动,双手手指紧紧握着奏折纸本两侧的竹制外壳,将其捏得弯出一个弧度,指尖因用力而血色全无。 有剑伤的那只手,血迹从刚换好的细纱布中再次渗出。 而秦玄枵浑然不觉。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奏折,眼中被烛火映得暖融的温和褪去,只剩一片冷然的寒芒,火苗的倒影更显幽森。 一个人,如何能做到,有如此之多的巧合,全部集于一身? 他渗血的手缓缓拂过奏章的表面,在朱笔圈点处顿住,血迹顺着手指滴在纸面上,和朱红圈后留下的两个很小的实心三角形融为一体,渗入纸中,然后顺着纸张的纹理蔓延开来。 纵观整张奏折,每一个被圈出的地方,后面都会跟着或一个或两个,或实心或空心的三角形状。 秦玄枵对这个再熟悉不过。 他曾无数次将自己关在那个集满了属于成烈帝生前之物的屋子里,也曾一遍一遍读过那位帝王曾经批阅过的奏折。 每一个细节,他都烂熟于心。 秦玄枵知道,这些三角形分别代表了成烈帝赞同、反对、存疑、需进一步讨论之处。 宫内起居郎层记录过成烈帝教导其胞弟的治国之术,说以简略的符号来记录,对于每天批阅大量奏折的皇帝来说,可以在重新对此本奏折进行议事的时候,看到符号,就立刻知道自己之前对这处条文的深思熟虑,更加快捷高效。 魏成烈帝的奏折也许也有其他人看过,但除却皇帝,其他人或许并不需要这样的圈点批注。而之前作为一个小小的谏官的文晴鹤,理论上来讲,几乎不可能接触到属于成烈帝的遗物,也没那个必要对其进行模仿。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因为巧合,二人恰好有着相同的习惯。 但这字迹...... 秦铎也凌厉的凤眸缓缓一转,视线落在了奏折空白处的朱笔备注上。 这字迹虽然和成烈帝的字迹并不一样,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对于秦玄枵来说,仅需要一眼,就知道,这必然是仿写的成烈帝的笔迹。 那一撇一捺之间笔走龙蛇一般的锐利之姿,实在是太像。 秦玄枵就算再退,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个巨大的巧合。 面容的相似、批阅习惯的一致、还有那日朝堂上这个人言语之间对于成烈帝的熟稔姿态。 近乎一模一样的习惯。 都让秦玄枵不得不怀疑—— 怀疑这是什么人刻意为之的计策。 他极端推崇成烈帝这事并不算是秘密。 不论这件事是否被传播过,但至少四年前在小朝会上的官员都知道。 因为他之前还曾经想过要在全国上下给成烈帝重立祠堂,就选址在百年前立过生祠的地方,想了想,觉得成烈帝可能会掀了棺材板诈尸起来抽他,遂作罢。 但这字...... 秦玄枵的指尖在奏折的纸面上划过,一道鲜红刺目的血痕就横亘其上。 他伸手从一旁书架上的格子中取下来一副密卷,密卷中是赤玄搜集来关于文晴鹤的资料。 一张纸卷从中飘落,秦玄枵将它捡起来,这是礼部留存下的文晴鹤当初殿试的考卷。 考卷中的字迹娟秀。 与现在奏折上的笔迹有明显的相似之处,现在的字,介于这张考卷的字,和成烈帝的字迹之间。 左右将字迹一对比,秦玄枵冷笑一声。 仿写成烈帝笔迹,画虎不成反类犬。 秦玄枵最烦的就是这种。 之前并不是没有朝臣知道了这件事后,拿魏成烈帝来劝他,他从不听,因为成烈帝神圣庄严,独一无二不可模仿。 “赤玄。”秦玄枵冷声。 一抹黑红色的身影出现,单膝跪在阶前,“陛下。” “你当初查到的资料中,”秦玄枵随手将手中的奏折抛着玩,语气淡淡询问,“文晴鹤的背后是没人的?” 听到这种语气,赤玄心中一紧,他为秦玄枵做事多年,瞬间就知道,这是陛下生气了。 “是的,”赤玄将头低得更甚,他回复,“文家这一系的旁支与文家已经多年没有来往,私下里,文晴鹤也未跟任何世家有过交......” 哒、哒。 秦玄枵的指尖在桌案上轻磕两声,赤玄的声音戛然而止。 “蠢。”秦玄枵轻声,但却有莫名的威慑,他说,“你若是没能力,赤玄的名字就让与他人做。” 赤玄立刻跪下请罪。 秦玄枵先让他起来,然后问:“平日里文晴鹤和什么人有过往来,这总该知道吧?” 赤玄回复:“除却邻里街坊和职场上的同僚,便是兵部武库司的刘暄海。” 刘暄海。 那个威逼利诱让文晴鹤在朝堂上提出封妃立后之事的朝臣。 秦玄枵在齿间缓缓碾过这几个字,微微敛眸,嘴角勾起,阴恻恻地笑。 “去查刘暄海,查完后,自行去玄卫殿领罚。” 说罢,秦玄枵起身离开。 赤玄跪在地上,拱手称是。 —— 内殿里,秦铎也将手中取来的练功服放在一旁的衣桁上,慢慢地解下朝服的外袍,也挂在其上。 他今日一早匆忙拎着止戈剑就冲下榻去了,身上穿着的是秦玄枵给他准备的寝衣。 后面他才回去穿上鞋子,随意披上昨日下朝时穿着的朝服外袍。 今日的八段锦还没有打,秦铎也要换身练功服,天雨,便在室内练练算了。 锻炼不能断,他急需要回复体力和武力,有了武力傍身,跟在秦玄枵身边才不会被动,也不至于因为身体过于孱弱而被制服,毫无还手之力。 秦铎也缓缓想着,逐渐解开寝衣上系着的结。 他方才离开正殿时回眸一瞥,见秦玄枵重新拿起了他批阅过的奏折。 本来秦铎也已经写上去几个笔划,才反应过来,为了不暴露身份,他的字迹需要和文晴鹤的字迹一样。 也幸好,他当初即使是风寒,也还是去了谏院,从文晴鹤的工位上看到了他的公务。 秦铎也记得文晴鹤的字迹。 所以方才在奏折上,他有意地模仿了文晴鹤的字迹,就算不完全一样也无妨,秦玄枵作为一个皇帝,又不会仔细去查二者之间的区别。 他解开了寝衣上系着的结,将上衣脱下,露出光洁白皙的胸膛和优美的脊背,不过,胸膛上好像淡淡出现了一道痕迹。 秦铎也疑惑,他微微皱眉,想要仔细去看。 忽然,身后的屏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声。 秦铎也听力灵敏了不少,他瞬间警觉,猛地回头,厉声:“什么人!” 忽然一个身影笼罩而来,一张像是布匹一样的东西蒙住了他的头,秦铎也顿时被剥夺了视线,陷入黑暗,接着,他感觉到一股气息在接近。 手腕被一把扣住,秦铎也立刻弓起手肘,狠狠地向着来人的方向击去。 皮肉相撞的一声闷响,对方结结实实地接了他这一肘,顺势欺身而上,将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这次是纱布的粗粝触感。 是秦玄枵。 秦铎也动作慢下来,他甩甩头,没甩掉头上蒙着的东西。 “秦玄枵,你又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对方没回答,只是将他整个人禁锢在怀中。 秦铎也刚脱掉寝衣,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亵裤,他怎么也没想到秦玄枵竟然会这个时候冲进他换衣的屏风之后。 衮服锦衣顺滑的布料贴上肌肤,异样的感觉遍布全身,秦铎也挣扎了一下,却被对方拥地更紧。 “嘶。”秦铎也被他在腰上别着的玉佩冰得一瑟缩,不禁轻抖了一下。 他感觉到一片柔软贴上了他的肩膀,这回没有了衣物的阻隔,更便于了这小畜生的探索。 从口腔中呼出的灼热的气息摩挲在肩膀和后颈上,令秦铎也感觉像是被猛兽狩猎捉住一般,被他用牙齿叼住,任其宰割。 秦玄枵的呼吸听起来并不平稳,秦铎也没有轻举妄动,他静静地站在原地。 “爱卿......”秦玄枵的唇贴在秦铎也的肩上,声音低沉,近乎喃喃自语。 “我在。”秦铎也回答,又说,“能不能把我头上这件衣服拿走,闷到我了。” 秦玄枵像是没听到一般,仍在喃喃“爱卿”二字,牙齿细细密密地轻咬在肩上。 真是神经!变态! 秦铎也的拳头紧了紧,忽然对方狠狠地咬在了他的后颈上。 “唔!”秦铎也闷哼。 这一口绝对又刺破了皮肤,见了血,他能感觉到刺痛从颈后一阵阵传来。 秦铎也:“......” 他这次竟然有点习惯甚至有些无语了。 他听见秦玄枵近乎恶狠狠的威胁。 “爱卿,都说了,别骗朕。” 秦铎也:“?” 他又做什么了?这小畜生突然又发疯? “这次是警告......”他感觉到秦玄枵的指尖按了按咬伤处,带起一阵微痛和酥麻。 “没有下次。” 第30章 上药 片刻后,秦铎也穿好练功服,坐在桌案旁。 秦玄枵看着也衣冠楚楚的,但时不时用手揉着肋骨,暗中倒抽凉气。 “爱卿瞧着文弱,下手是真狠,刚刚那一下,朕身上肯定青了,估计还会打出淤血。” 秦铎也冷哼一声:“活该,谁让你突然鬼鬼祟祟冲上来。” 勾弘扬站在一旁,他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伤药和干净的细纱布。 他垂着头,眨巴眼睛,盯着地上的木板,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钻进地缝中。在莫名的气压中,他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在这桌案旁边候着,应该在桌底下。 秦玄枵从托盘中拿过装着伤药的小药碟,看了一眼寒着张脸的秦铎也,转头向勾弘扬挥挥手,“你出去。” 勾弘扬如蒙大赦,将托盘放下,连忙揣着小碎步走了,边走便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 “爱卿?”秦玄枵伸手去碰秦铎也的衣领,却被一下子扒拉开,他又去扯人的脸,轻轻笑,“还在生朕的气?真是的,朕都没有治你的罪,还反过来被你怪到了。” 秦铎也静静坐在坐榻上,凝视秦玄枵,道:“那敢问我犯了什么罪?” 这一句的话音落下,忽地,殿内寂静下来,一时之间只剩下二人平缓的呼吸声。 “呵......”秦玄枵忽然垂眸苦笑,笑完,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爱卿,朕现在有些不确定了,你真的忠于朕吗?” 秦铎也微微有些愣怔。 他没想到,秦玄枵竟然这么敏锐。 理论来讲,他最近的行为不过是更放肆了些,绝对没出什么差错才对。 他对视上那双凤眸,那双凤眸中,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有一团烟雾一般,笼罩在眼底,淡淡的弥漫开来,逐渐侵蚀到整双眼中,就如同深夜的竹林中的青烟,被风一吹起,惊涛云涌。 秦铎也被这么一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内心也像是被缠进这雾中,被揉成一团。 若说作为君子,他理应不屑于欺骗一个刚及冠的青年,若说作为大魏的帝王,他应该为了秦家的江山,暂且隐瞒真正的目的。 沉默片刻,秦铎也缓缓开口:“我自然是忠于陛下的。” 至于陛下是谁,那就难说了。 最终秦铎也还是选择了隐瞒,选了个语焉不详的话术。 他看见凤眸中的烟雾淡了些,只是片刻,尔后又被更深沉的烟雾笼罩。 秦铎也心中的愧疚情绪添了几分。 但,大局为重。 “好吧,朕相信你。”秦玄枵似乎是叹了口气,妥协了,将装着伤药的小药碟放在桌上,伸手蘸了点药,向着秦铎也靠近几分,“朕已洗过手了,爱卿过来些,朕给你上药。” 秦铎也摇了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秦玄枵没理会他的拒绝,直接将人拽到身前来,“咬伤在颈后,你又看不见,来,撩着头发。” 秦铎也被他不由分说地将头发塞进手里,微凉且滑滑的触感碰上后颈,带来异样的酥麻感,沿着脊椎蔓延开来,他轻轻向前躲了一下,又被扳着脑袋拽了回去。 “爱卿乖些,别乱动。” 秦铎也咬牙切齿:“那这究竟是因为谁呢!你能不能控制下你自己,牙痒了去啃些骨头,别总拿我来磨牙。” “下次注意。”秦玄枵随口回道。 秦铎也翻了个白眼,无语,他不是很相信这个下次注意,估计这小畜生仍是我行我素的样子,下次,得找工匠给他打一副口枷,套牢了,省得到处咬人。 略带苦涩的药味在这一片小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笼罩在鼻尖,竟然也略微给二人带来几分安逸的意味。 秦铎也绷直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秦玄枵见状,顺势伸手握着对方的肩,将他轻轻向后拉,直到秦铎也轻轻靠在他身上,才心满意足。 上完药后,秦玄枵给秦铎也的脖颈上缠上了几圈纱布。 接着双手一摊,似是有些期待:“来吧。” 秦铎也动了动脖子,回头古怪地看他:“来什么?” “朕替你上药,礼尚往来,你也帮朕上药,不是很合理吗?” 秦铎也:“......” “我上次是不是说过,没有下一次。” 说罢,秦铎也直接起身,就想离开,却忽然又被攥住手腕,他一低头,看见秦玄枵仍用那只受了伤的手,丝毫不顾及伤处,任由鲜血乱流,像是没有痛感一般,仰头看他,肆意地笑。 凤眸中依旧是薄雾。 秦铎也离开的脚步一顿。 罢了罢了罢了罢了! 都由着这小畜生放肆这么多次了,多妥协这么一次,似乎也无所谓。 秦铎也回过身,认命似的坐在秦玄枵的身边。 “伸手。”他没好气地说。 秦玄枵乖乖伸手,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挑眉看着对方修长白皙的手指解开染血的纱布,痴痴地看。 秦铎也草草将秦玄枵伤口处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涂上御供的上好的上药,然后缠上细纱布。 “好了。”他伸手拍拍秦玄枵的胳膊,然后撑着膝盖起身。 “哪里好了,爱卿是不是忘了些什么?”秦铎也的声音懒洋洋的。 秦铎也站起到一半,忽然一股力道施加在腰上,他双膝还未站稳,被这股力带着,向前一踉跄,栽倒在秦玄枵的身上。 秦铎也回头,见刚被包扎好的那只手正微微用力揽着他的腰。 他黑了脸:“你再不好好注意着你手上的伤,就真的没有下一次了。” 秦玄枵讪笑,松开了手,抬起来作投降状,又指了指自己身前,胸口下方的一点位置,说:“这里,痛,淤血了。” 秦铎也垂眸看过去,秦玄枵顺势凑上前,在他耳边轻声道:“爱卿亲自打出的伤,爱卿不负责吗?” 秦铎也:“......” 他扶额叹息。 “负责,”秦铎也言简意赅,毫无感情地说,“脱衣服。” 秦玄枵听到,凤眸微微睁大,愣了片刻。 “怎么?不上药了?”秦铎也凉飕飕撇了他一眼,打开药瓶的瓶塞,从瓶中倒了点红花油在掌心,双手轻轻揉搓,用手心的温度激活药性。 再一抬头,一副精壮的身体直直地撞入眼中。 秦铎也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对方不着片缕的上身,又茫然地看了一眼散在地上的外袍和上衣。 这人一秒钟就把自己剥光了? 秦玄枵赤着胸膛,劲硕的腹肌一直延到下衣的阴影中,充满了紧实的力量感,却又不显得过于魁梧壮阔,是很漂亮的肌肉类型。 秦铎也随意地看着,心道,这身材和他上辈子状态最好的时候有得一拼。 大概是打北疆的时候。 秦铎也摇了摇头,将上辈子回忆甩出去,略微弯下腰,凑近秦玄枵肋骨处的那一块淤青。 淤青又红又籽,边缘泛着青,还有隐约的血色。 他方才那一下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丝毫没有留手,也不知道为什么秦玄枵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秦铎也将手上的红花油涂在淤青上,用手掌轻轻按摩。 这皇帝,身上有些细细的疤痕,虽然已经很淡了,但仍能看出当初受伤过的痕迹。 秦铎也目光只在浅浅的纵横交错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间,便移开视线,不欲去深究。 他神情认真,向淤青处凑得近了些,持续按揉,等涂上的红花油被吸收了之后,他又直起腰,再去拿装着红花油的小药瓶。 忽然余光瞥过一处鼓鼓囊囊的衣物。 秦铎也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秦玄枵。 他有些不可置信:“你......这也能......?” “为何不能?”秦玄枵毫不掩饰凤眸中的欲念,直白开口,“爱卿离我这么近,又用这么一双漂亮的手替朕按摩......” 说着,秦玄枵缓缓抬起手,还没等他做些什么,忽然被一巴掌捂住了嘴,手上红花油刺激辛辣的味道钻进舌尖和鼻腔中,呛得他直向后退。 再抬头,看见秦铎也冷冰冰的目光望过来,声音能冻出冰碴。 “再让我看见你那个东西对着我起反应,我剁了它。” “爱卿还真是凶啊......” 秦铎也没理他,站起身来,去一旁的盥中将手上残余的红花油洗净。 没一会,勾弘扬进了殿,来报:“陛下,宫门口,有个名叫三九的家仆,说要找文大人。” 秦铎也听了,有些疑惑,他问:“找我的?” 他走的时候安排的很好,三九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只这么几天,就要冒雨进宫来找他。 “让他进来......”秦铎也下意识地说,说到一半,硬是停住了,他看向随意将衣襟搭好,却仍松松垮垮露出胸膛的秦玄枵,问他,“让他进来吗?” 秦玄枵点点头,吩咐勾弘扬,“去为他们找个偏殿,以后文卿要做什么事不需要再来禀告朕,朕都同意。” 勾弘扬领命离去。 秦玄枵对秦铎也说:“朕今日午后要出宫一趟,和蔺将军一起,为朕的母亲扫墓,大概明日回,你自己一个人在宫里,不要太想念朕。” “呵呵,”秦铎也冷笑,“我自然不会想你。” 说罢,理了理衣摆,往偏殿走。 秦玄枵静静地看着他离开,伸手打开桌案下方的暗格,暗格中躺着一串佛珠。 佛珠有损,像是被人暴力扯破后,又重新穿到一起的一样。 秦玄枵拿起这串佛珠,放入袖中。 他再抬起头,忽然殿内闪进一个身影。 胸前一抹红底的忍冬云纹。 “陛下。”赤玄身上带着雨水湿气,跪在阶前。 “说。” “已查明了,刘暄海背后还有一人,那人接洽的,是槐安杨氏。”赤玄回禀。 —— 偏殿中,三九匆匆进来,他看到秦铎也,先是瘪了瘪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又看见秦铎也脖颈上的纱布,眼泪就挂在眼眶上了。 “怎么了?”秦铎也看着这个小孩这副样子,耐下心来轻声问。 “老爷,您没事就好。”三九一抹眼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 “我本想着老爷在宫中不会有事,便拒绝过好几次了,但他仍不依不饶,一定要我将信函送进来,说不然您在宫中可能有危险。” 秦铎也接过信函,信函上绣着花蝶的图样,很是漂亮,他前后翻了翻,没发现什么异样,就问三九:“这信是谁送来的?” “我不认识那人,”三九回复,“他只让我跟您说,是槐安杨氏的请柬。” 第31章 门阀 汜水周氏的周太傅、槐安杨氏的杨太尉、京城的文氏的文丞相,还有一个不是士族出身的第五言,官拜文渊阁大学士。 这四位是朝廷中最具权势的臣子。 三位士族门阀互相争夺又自成一体,门阀倾轧寒门。科举授官的举子又或多或少地受过第五言的教诲,虽不敢明面站队,但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沉默力量。 所以在朝中,这四股势力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自秦玄枵登基后,维持至今,已四年有余。 文晴鹤之前官微人轻,对朝中这些势力只是知道,却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以上的信息,还是秦铎也梳理之后得到的。 秦铎也手中拿着槐安杨氏递来的信函,慢条斯理地坐下,缓缓倒了一盏清茶。 甘甜的气息瞬间从茶壶中弥漫出,微烫的热气蒸腾。 这是前几日秦玄枵给他的滇南白茶,秦铎也喜欢这个茶的味道。 秋雨微凉,雨水浸湿了衣裳,贴在皮肤上,不断地汲取热量。秦铎也看到三九一路冒雨来到皇宫,现在正站在殿中央,衣服被打湿,整个人正在细细地发抖。 他给三九递过去一盏热茶。 “信先不急,你喝杯茶,暖暖身子。” 说罢,秦铎也又招呼宫人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 宫人早就得了秦玄枵的命令,对秦铎也的任何要求都唯命是从,便立刻去取了。 三九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 他双手捧着茶,放在嘴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自从那次老爷抓紧宫中再出来之后,三九就觉得老爷的气质似乎变了。 虽然老爷现在仍是细心温柔,对他很好,但他就是觉得老爷更加难以接近,仿佛是独坐寒宫,多了一种孤独的、无人理解的气质。 并且更有威严了,让三九不敢看向那双漆黑的眼眸。 三九喝过茶,换上干的衣物,又得知老爷是安全的,整个人的精神好了很多。 秦铎也在等他调理状态的时候,拆开了信函。 信中的内容没什么可看的,一开场就是一堆冠冕堂皇没什么意义的问候,迟迟不进入正题,让整篇信显得臃肿极了。 秦铎也略去那些复杂华丽的辞藻,大概懂了。 槐安杨氏想要邀请他去府中做客。 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的语气。 秦铎也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他淡淡敛眸,将信函收起阖上。 见三九整理好了状态,秦铎也将手中信函搁在桌上,问:“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三九回忆了一下,笃定地说:“他不高,看起来年龄挺大了,鬓发间有两缕头发是白色的,佝偻着腰,穿的就是普通的锦衣,我看不出什么花纹,自称是槐安杨氏的门客。” “你说他来过许多次?”秦铎也手指扣了扣桌上的信函。 “对,一直是他,一直拿着信函,来了三次,第一次我没有理会,将人请出去了。第二次我外出采买,妹妹没给他开门,听街坊说他等了一会,把信塞到门缝中就走了,我没敢扔,收到家中了。第三次是今天,正下着雨呢,北窗漏雨,我正在修,忽然这人就出现在了庭中,打着把伞径直走进来了。” 听到这,秦铎也心中的那根弦轻轻一响。 第三次,这是威胁。 估计槐安杨氏的人从没想过他们竟吃了这么多次闭门羹,气急败坏了。 第三次那人施施然没有敲门就闯进家中,是警告,也是威胁。 对这个看起来不识礼数的家仆施展他们的能力——既然我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你的家中,我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你杀死。 如果你再不将我们的指令汇报给你的主子,那我们就将你的脑袋送过去,看看那位届时还能否心安理得地躲在宫里。 秦铎也敲着信函的手指顿住,看了眼三九,幸亏这小孩机灵,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逃过一劫。 “他们是哪日第一次来找你的?” 三九略回忆了一下,“四日前,老爷你刚离家进宫的那天,是下午。” 秦铎也脑中思索了片刻。 原来他第一次上大朝会那天,就被盯住了。 看来有人急了,当日下了朝会,就开始有所行动。 并且太按耐不住,短短四天,就来催了三次,就为了让他早点看到槐安杨氏的请柬。 不过令秦铎也意外的是,最先找上他的竟然是槐安杨氏,他本以为当日在朝堂上如此针对周书易,会是汜水周氏的人先找上门来。 看来他的出现,触碰到了很多人的利益,所以急不可耐地,做出相对的举动。 信中没说具体邀请的时间,只是说了如果自己有时间,就可以去太尉府,会有人候着的。 秦铎也只是凝神细思片刻,心中便有了决断。 他对三九说:“好,你跟他们说,我会去赴约的,至于时间,就定在明天吧。” “老爷?”三九诧异,并且很是忧心。 “怎么了?”秦铎也端起茶盏,轻饮一口。 “您真的要去吗?会不会有危险?能不能不去?” 秦铎也看着三九,小孩子单纯的眼中满是对他的担心。 他放下茶盏,安慰道:“没事的,他们至少不会在我明着去拜访的时候动手,毕竟我现在可是陛下的人。” 至少在他人眼中,他是秦玄枵的人。 按照秦玄枵往日的战绩来看,若是槐安杨氏敢对他动手,那便是挑衅秦玄枵的皇权。 同样的事,在这小兔崽子刚登基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遍了。 据说秦玄枵当时一言不合杀了不少朝臣。 秦铎也揉揉眉心,对秦玄枵这种不仁道的行为很是不赞成,但过去的事已经发生,现在他来了,便要看住这个小疯子,别再大开杀戒。 不过还是要小心些,万一槐安杨氏的人也拼着玉石俱焚,将他杀了一了百了,朝堂的格局、世家的地位就不会再有动荡。 “放心吧,陛下给我派了护卫的,不会有危险。” 青玄可以暂时拿来用的。 三九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补充道:“那个人就将这封信函给我,说让我立刻去宫中见您,不然他们不保证老爷您在宫中会不会遇到危险,他说您在宫中的处境非常不好,我很担心,虽然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但是老爷是我和妹妹的救命恩人,若是老爷遇到危险,我至少可以帮您挡刀。” 秦铎也被三九的天真逗得轻轻一笑。 他不是三九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承不起这份恩,若非要说,三九妹妹的命,倒是可以算救了一半。 毕竟用的是文晴鹤的钱。 哎,慷他人之慨。 “三九,我不需要你救我,你只需要好好生活。” 他秦铎也也是欠了文晴鹤很大一份因果,若是有机会,他会补偿的。 至于宫内的危险,秦铎也伸手,轻轻触碰脖颈上缠绕的纱布。 他觉得宫中,只有秦玄枵这个小畜生在他身边的时候最危险,动不动就咬人的,总怕有一天会咬出事来。 秦铎也目光缓缓移动,透过窗户,落到殿外,雨已经下了一天了,外面的天色昏昏沉沉的。 “好了,三九,回去吧,下着雨呢,若是天晚了,路上不安全。”秦铎也催促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在宫中很好,你也不用太挂念。” 送走了三九,秦铎也在偏殿内仍坐了一会,静静地注视着桌上放着的信函。 直到杯盏中的茶水渐渐冷掉。 槐安杨氏,他记得的。 当初跟着他征战北疆的大将,便是杨姓,祖籍槐安。 后面的他奠定的军武世家中,杨家也在其中。 没想到百年后,战友变成了对手。 无妨,明日且去看看。 这么思索着,秦铎也站起身,回了含章殿。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勾弘扬在殿门口候着。 秦铎也看了他一眼。 勾弘扬原本安静候在殿门口,忽然被秦铎也这么一看,不由自主地就上前了一步,向他禀报:“文大人,陛下已经出宫,临行还特意吩咐奴才,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使唤奴才就行。” 秦铎也轻轻向着勾弘扬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向殿内走去。 他重新换上练功夫,终于在晚上之前,将今日一直被秦玄枵各种举动推延的八段锦打完。 这会儿秦铎也的体力正逐渐向上辈子靠拢,他练完八段锦后,出了一身的汗,觉得还有些精力,便尝试着打了打长野军的那套训练法。 打的并不顺畅,断断续续的,身体还是弱了些,打两拳,便得停下来喘息片刻。 索性断断续续打完了半套。 汗如雨下。 秦铎也将湿透的练功服换下来,叫勾弘扬备水,沐浴一番后,换上舒适的寝衣。 今夜殿中无人,就算烛火仍暖融融的燃着,却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大抵是那个总时不时拱过来,总试图向他身上伸出爪子的大型动物不在殿中。 秦铎也坐在床榻边,随手拿起本书翻阅,翻来翻去,却也总是看不进去。 他索性扔了书,早早吹熄了蜡烛,殿内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 没有热烘烘的热源在旁边强势地拥着他,加之今日酣畅淋漓的锻炼,秦铎也很快陷入了沉眠中,一夜无梦。 翌日仍下着雨,一早,秦铎也用过了早膳和药,又将备在一旁的蜜枣一口吞了。 秦铎也换上了官服,他对着两面交错的铜镜,看到了他脖颈后的咬痕。 咬痕很重,边缘有点青紫,很是明显,短时间内不太能消去。 他左右调整了一下领子,不太行,官服的衣领不能完全遮住咬痕,若是只遮了一半,若隐若现,反而更显出一丝禁忌的暧昧意味。 秦铎也又将纱布缠上了脖子。 他撑着一把皇帝御用的伞,没有先去太尉府,反而是不紧不慢地先去了吏部,用一上午的时间,将这公务处理掉,下午绕道去了文渊阁。 从文渊阁出来后,他又撑着雨伞,慢悠悠出了宫。 雨势比前一日小了不少,秦铎也绕开路面迸溅的积水,走向太尉府。 第32章 朱红门 朱红门庭煊赫,古铜环扣,金匾高悬。 门墙被雨水洗刷,显出一份光泽之感。 秦铎也依着记忆里杨将军的府邸而来,没想到他们竟没换家宅的位置。 但规制倒是阔了许多。 太尉府伫立于京城最金贵的地段,离皇宫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诺大的府邸,连来往行的路都被阔进了高墙之内。 秦铎也仰头望着朱红大门,望着扑面而来的威武气场,心中叹息。 太尉府这规制,不像是朝臣,倒像是亲王了。 门口竟还有带着武器的家仆,守着正门,见到秦铎也,凶神恶煞地将他拦下。 秦铎也将怀中揣着的请柬信函递给了门口的家仆。 那家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秦铎也的衣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未吐一言,径直入了府中。 秦铎也就这么被晾在了门外,等着家仆进府禀报。 半个时辰过去了,秦铎也就这么撑着伞,在太尉府门口的雨幕中站了半个时辰,那家仆没回来,也没人请他进去去堂中候着,至少避雨。 秦铎也腿脚站得有些酸,雨势虽小,但偶尔吹扫过的几阵凉风,带着细密的雨脚从侧面扫进伞中,打湿衣裳,衣服布料浸水,贴上皮肤,冰凉地汲取身上的热气,凉意一阵阵传来。 他还有什么不懂的,下马威罢了。 秦铎也施施然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将手中撑着的伞放下。 华盖从头顶放了下来,团龙纹的伞面状若不经意地对向太尉府的方向。 他在心中默数。 不过几息,太尉府的朱红大门就被一把推开了,出来个很有气质的中年人,衣着华丽。 秦铎也目光淡淡望过去,那中年人先是骂了门口守着的家仆一句没有眼力见,看见贵客都不知将人请进府中。 接着,那人换了一副面孔,将笑容堆了满脸,撑着伞迎到秦铎也身边。 “您就是文大人吧?久仰久仰,鄙人是太尉府的总管,今日见到文大人,顿觉如沐春风啊哈哈哈哈”中年人笑呵呵地来为秦铎也撑伞,边走边说,“太尉大人在府中与人议事,一时耽搁了。下人不懂事,都不知请您进屋先喝盏热茶,鄙人回去必将狠狠地罚他们。” 说着,走到府门口,还故作出一副气愤严厉的样子,装模做样地用手打了一下那候在门口的家仆。 秦铎也将一切收入眼底:“......” 真是精力充沛的演技啊。 早就在府内观察他,借家仆来试探自己的底线,直至看见了御用的伞面,才出门迎接。 真是看人下菜碟的待客之道。 秦铎也不欲和总管多说,只是淡淡道:“无妨,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还是说你们太尉大人教导无方,不懂礼数?” 总管脸上挂着的笑僵住,没动静了。 秦铎也故意望过去,问:“不领路吗?” 总管被那双漆黑的眼眸一盯,莫名心慌,惊出一身冷汗,他抹了把额头,不再笑了,将头垂下去,脚上步子加快,带着秦铎也穿过雨廊,带到中堂的正屋门口。 青玄跟随在秦铎也身后,在屋外站定。 进了门,秦铎也向屋中看去,一个精神矍铄的精瘦的老头坐在其中,羊角胡花白。 “杨太尉。”秦铎也随手作了一揖,就当是会面了。 杨太尉看着他毫无尊敬的样子,面色黑了一度。 说罢,秦铎也也不等他说那些客套话,坐在位子上,抬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 “没想到槐安杨氏的请柬竟然直接出自太尉大人之手,”秦铎也一手端起茶盏,另一手抬起袖子挡在面前,轻轻吹着滚烫的热茶,抬眼看了下杨太尉并不很好的面色,秦铎也开始煽风点火,“这么急着一趟趟催我出宫找你,还在门口晾了我这么久,莫名其妙,赶着投胎都排不上号。” 听完秦铎也的话,杨太尉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他猛地一拍桌子,喝:“文晴鹤,你放......” “我放肆,还没人敢对堂堂槐安杨氏家主、朝中重权在握的太尉大人这么说话是不是?”秦铎也没等他说完就接上话,然后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热茶。 热茶化成一汪暖泉,顺着喉口划下,落入胃中,暖暖的,在体内烫开了一条路子。 秦铎也看了一眼怒气腾腾的杨太尉,心道这人这心境不太行,上辈子他朝中的官员最爱阴阳怪气,而他也很喜欢坐在龙椅上看官员在阶下撕来撕去,很是有趣。 他慢慢饮着热茶,暖意淌过四肢。 在雨中站了半个时辰的冰凉手脚,逐渐暖和过来。 秦铎也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地看着茶:“你这茶好涩口。” 还是秦玄枵给他的滇南白茶好喝。 “那是上好的贡茶!前几日才贡的!”杨太尉拍案而起,怒目瞪着秦铎也,“粗鄙之人果然不识贵贱!” “贡茶。”秦铎也面容忽然凝下来,他轻轻重复一遍杨太尉的话。 “你们还控制了进贡的官道啊。”他叹道,“陛下应该还没将今年的贡茶赐下去吧?你们这茶,就喝上了?” 杨太尉被说中,僵了一瞬,也只是一瞬,便冷哼一声,拂了拂衣袖,重新坐下。 “那又如何,陛下又不会因为区区几尺贡茶,治本官的罪。” 秦铎也听得眉毛拧起又散开,伸手扶额。 这话听起来,各位世家早就对此事见怪不怪了,这种也是私下里人尽皆知的事。 瞧瞧这过制的门楣,私下的作风。 还真应了那句“王与马,共天下”。 司天监还说他乱权僭越,真正的乱权之人在此处呢。 “太尉大人找我究竟有何事?”秦铎也将话题引入正轨。 被他这么一提醒,杨太尉也不管秦铎也方才的失礼,手一捋花白羊角胡,正色起来。 “文大人,你这段时间的举动,是出自文家的授意吗?” 文家?这里面还有文家的的参与? 秦铎也将茶盏放下。 周杨文三大家,一个都跑不了。 秦铎也淡淡坐定,抬眼问道:“文家授意我何事?” “这本官如何得知?”杨太尉冷哼。 “你不知道我自然也不会告诉你,杨太尉大费周章叫我前来,只是为了这等无聊的事,那我便告辞了。” 秦铎也说罢,作势起身,便要向门外走去。 “且慢,”杨太尉开口,“既然文大人要将事放在明面来讲,那本官便也不再耽搁时间了。” 秦铎也回眸看他,一旁的火烛燃着,杨太尉一半脸颊隐于堂中的阴影里,另一半在火光下亮堂。 秦铎也走了回去,听杨太尉接下来的话。 “朝堂角逐,本是士大家族的战场,但约摸十日前,文大人可是突然大放异彩,赢得了今上的信任,可谓算是朝中异军突起的一股新势力,”杨太尉缓缓说道,“我们都在猜,你究竟是谁的人。” 秦铎也听着,敛眸一笑。 “不过文大人也别过于得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耀眼,反而倒是成了所有人的活靶子……” 秦铎也轻笑一声,接上了杨太尉的话,“所以士大家族各种势力开始试探我的底细,而槐安杨氏,最先按捺不住,找上来了,是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杨太尉满意点头,捋了捋花白羊角胡,等着秦铎也接下来的回复。 “我是陛下的人。”秦铎也没遮掩,直接说道。 “哦……哦……!”得了这个回复,秦铎也见杨太尉很是满意一样,摸着胡子,忽然开怀大笑。 秦铎也没管人发癫,只是盯着茶盏看,有点想喝,试探性地又将其拿起,抿了一口。 咦惹,还是苦涩,难喝。 秦铎也不动声色地将茶盏又放了回去。 他果然还是喜甜。 那边杨太尉笑够了,说:“这是最好的答案了。” 秦铎也将视线从茶盏上移开,问:“太尉何出此言?” “因为……” 杨太尉忽然缓缓站起身来,秦铎也注意到,对方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秦铎也感知到屋内的屏风后,有好几股气息蠢蠢欲动。 “因为,陛下的人,最好撬动了。” 杨太尉笑,笑容森然,他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秦铎也,“文大人,陛下能给你的,杨氏都能给你,甚至,待遇更为优渥……不知道文大人是否愿意,来做杨氏的门客呢?” 秦铎也一秒都没犹豫:“不愿意。” 那小畜生给他咬的,这待遇他可不要。 杨太尉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 他第一次遇见有人敢这么毫不犹豫地拒绝杨氏的威逼利诱。 “文大人,如果本官猜的不错的话,比起陛下的得力朝臣,你的地位,更像是陛下的禁.脔?” 杨太尉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秦铎也缠着纱布的脖颈,言语中,意有所指。 秦铎也:“……” 在外人看,确实如此。 不过这话说的,让他觉得心中有一丝异样。 见秦铎也沉默不语,杨太尉白眉一挑,语气中的得意多了几分。 “而文大人一身清骨正正直直,文人的风骨和尊严啊,怎么能接受被他人亵.玩呢?” 秦铎也:“……” 还真是。 杨太尉还在自顾自说着:“陛下此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过是一时得了趣儿,将你做个好玩的养着。等有了新的玩意,自会将你丢了去,到时候你没了靠山,下场可谓是比被豺狼虎豹吞吃殆尽好不了多少。” “文大人啊,前途漆黑,何不弃暗投明,为我杨氏做事?地位、名声、权势,均少不了……等等,你上哪去?!” 杨太尉没想到说了许久,秦铎也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秦铎也向门外走,淡淡道:“话不投机,告辞。” “留步。” 杨太尉缓缓上前一步,自方才起便按在剑鞘上的手向前一推,剑光出匣。 下一秒,屏风被暴力劈开,手持长刀短剑的披甲家奴跨过碎裂的木板,将秦铎也团团围住。 第33章 让两局 “文大人当太尉府什么地方,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秦铎也止住脚步,回头见杨太尉走出阴影,走进烛光之中,拎着的长剑上倒映烛火暖绒的光,将剑上寒光融成一团,澄澄亮着。 他离正屋的大门只有三步之遥,执刀披甲的家奴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刀尖纷纷指向他,距他心口与脖颈不过几寸距离。 图穷现匕了。 “太尉大人好胆量,”秦铎也望着杀气腾腾的家奴,漆黑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惧色,仍气度悠然,缓声,“既然知道我是陛下的人,还想杀我,就不怕陛下治罪?” “那又如何?”杨太尉缓步走近,道,“杨氏百年功勋,只杀你区区一个娈.宠,陛下还不至于掂量不清,对杨氏出手。” 秦铎也听后并不惊慌,反而莞尔一笑,道:“既然走不得,那太尉留下我吃顿晚饭?” “留你晚饭?”杨太尉冷哼一声,羊角胡随着动作抖动,“现在还有闲心说笑,依本官看,留下你的脑袋还差不多。” “是么?”秦铎也轻笑,“陛下为我派遣的护卫,可是还在门口侯着呢,太尉大人真的有信心在青玄手里留下我的性命么?” 正屋外,经历过暗卫训练的青玄立刻感受到屋内的杀意,他猛地警觉,冲向正屋门口,却被门口处的两个家奴拦住。 “太尉大人在与文大人议事,特意交代我等不许放人进去!” 青玄飞身一踹,又利落旋身,黑色的劲装一转,两个家奴便倒飞出去,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青玄几步就冲到了门口,抽出腰间软剑,猛地击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文大人!您情况如何?”青玄高喊。 屋内,杨太尉目光一凛,“陛下竟将玄衣卫之首派给你做护卫?!” 秦铎也听到这话反而一愣。 玄衣卫之首? 是指青玄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年轻吗? 秦铎也脑中闪过与青玄的交谈,他是知道玄衣卫并不只有青玄护卫这一脉的。 至少有人在监视他。 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皇帝手中的势力并没有实际存在的那么多。 秦玄枵,还真是有两分本事…… 秦铎也脑中思绪万千,转瞬即逝。 他注意到杨太尉似乎有些偃旗息鼓。 这怎么行,博弈还没有结束呢。 “怎么,杨太尉不快刀斩乱麻,将我就地诛杀么?”秦铎也笑意中带了些逼问的意味,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执刀的家奴未得主人命令,不知所措,犹豫着向后退了一步。 秦铎也再向前迈步,家奴再次后退。 他身着一身宽大的官服,似是羸弱,却脊梁笔直,无声的震耳欲聋,逼迫得对面数个壮汉频频退步。 “你赢了,”杨太尉将剑送回剑鞘内,无奈道,“本官区区几个家奴,又如何能在青玄大人的护卫下将你杀死呢?” 青玄这时在外又喊了一声,未见应答,他便不再等待,软剑在手中绷直,正准备劈门而入。 “青玄。” 一瞬间,秦铎也扬声,叫住了他。 青玄准备破门的动作顿住。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先在雨廊下等我片刻吧,别淋到雨了。”秦铎也目光扫了一眼太尉府正屋中的沙漏。 门外青玄愣了愣,最终还是听从了秦铎也的话,离开了正屋门口。 秦铎也说了句让杨太尉最意想不到的话。 主动放弃了青玄的保护,将自己重新置于将死的危机之中。 “杨太尉,”秦铎也微微弯了弯腰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淡笑,“这一局,我让你。” 杨太尉额角留下一缕冷汗,他望着秦铎也漆黑且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暗暗将他的威胁等级调高,彻底正视这个看似病弱的文官。 “那……”杨太尉张口,过了几息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问:“既然你不能为杨氏所用,杨氏自不会放过一个敌人。倘若现在,本官要杀你,你当如何?” 秦铎也却只是微笑,伸出手,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内沉寂了片刻,忽然正屋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太尉府中的下人来报:“太尉大人,第五大学士求见,已在府门口了。” 屋内,杨太尉听到禀报后,视线立刻落在秦铎也身上,和那双漆黑的眼眸对视上。 “你是第五言的人?!” 秦铎也无奈地抬了口气,摇摇头:“都说了,我是陛下的人啊。” “那第五言是皇帝的人?!”杨太尉看起来似乎有些凌乱。 秦铎也闭目,扶额。 堂堂太尉,怎么感觉蠢蠢的。像炸毛的笨猫。 “第五言是谁的人,我不知道,你们争来争去,不是应该更了解彼此么?” 秦铎也径直穿过呆在原地不上不下不知所措的家奴,去屋角取了伞,说:“他来找我的,我该走了,这次,让你两局,太尉大人。” 他来太尉府之前,特意去了趟文渊阁,就是去找第五言的。 明知这次太尉府的邀请为鸿门宴一场,若是不早做打算,那与提着脑袋去送有什么区别。 青玄是明线的后手,第五言是暗线的后手。 秦铎也拿着伞,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侧眸后望。 “太尉大人。”秦铎也出言,“你真是如今日表现出来的这般莽撞急错吗?” 虽是问句,但语气中,确实揣着答案问问题。 杨太尉在屋内,撤去了刀甲家奴,向后退却,重新从烛火明亮处隐入了阴影中。 “位列三公之一,能在这等位置坐这么久,又是三大世家之一的家主,杨太尉自然不会是愚蠢之人……”秦铎也回过身,背对着门,面相杨太尉,轻声,“那你今日这般莽撞的举动,是给我演一出戏呢?” 秦铎也每说一句,便看见杨太尉正色一分。 “刘暄海是你的人,对吧?”秦铎也语气笃定。 接着,他自然没有错过杨太尉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 秦铎也了然:“没有否定和疑惑,那便是了。” “是本官低估你了,文晴鹤。”杨太尉此刻已经彻底褪去了方才表现出的易怒的样子,而是威严肃正,缓缓坐在主位上,与门口的秦铎也遥相对视。 “本官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想知道?”秦铎也却并不如他的意,转身将门推开,伞一撑,步入雨幕中。 “今日杨太尉表现不佳,下次你该知道用什么待客的礼仪,”秦铎也顿了顿,留给了杨太尉足够的反应时间后,接着说,“那么,我很期待下次与杨氏的会面。” 秦铎也向后随意摆了摆手,留给杨太尉一个背影,然后招呼青玄,一同离开杨氏的府邸,渐渐隐于雨中。 太尉府中的廊台水榭在阴雨中迷蒙,却仍遮不住门庭煊赫。 他脖子上的咬痕,只有在第一次出宫后,刘暄海来拜访时见过。 后面的朝会他穿着官服外袍,没人知道秦玄枵在他脖子上留了印子。 而今日杨太尉在说关于“禁.脔”一事时,目光在他的脖颈上停留片刻,语气笃定。 这必不是捕风捉影的耳闻。 刘暄海,隶属兵部武库司,也算是和太尉属于一类官职,倒也合理。 而得知了刘暄海是杨太尉的人后,后面的推理便顺理成章。 刘暄海让他在朝堂上提出“封妃立后”,并在明知秦玄枵不喜此事后,频频提起第五言的女儿。 借皇帝之手铲除异己,而自己隐于幕后。 和此次的招数一样。 明晃晃地让三九进宫,让自己赴约,好一个阳谋的挑拨离间。 不去,心虚,遭皇帝怀疑。 去,坐实了,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秦玄枵最为偏执不过,若是得知自己背叛,那也是一个杀字。 就算不杀,自己若看不透今天杨太尉的真正性子,真以为对方“莽撞急脱”,便让槐安杨氏糊弄过去,在后面的“战场”上,很容易轻敌。 好一个杨太尉,好一手谋划。 秦铎也走出太尉府的朱红门,见第五言光风霁月,执伞立于雨中。 果然是在外面呢,第五大人将自己端着成一个老古板。 见他来了,第五言立刻向前迎上。 “文大人,如何,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秦铎也笑着摇摇头,“那必然是我为难他们。” 第五言:“……” 他抬头看了看牌匾,嗯,还是太尉府。 真的假的?为难谁?这人这么大本事? 第五言还记着这是在外面,于是将脑袋里的不正经甩出去,问:“今日正好得闲,文大人顺路去我家作客如何?” 又怕他不答应,小声加了一句:“我好不容易说服我夫人今日她下厨的,她厨艺很好!” 秦铎也欣然点头,跟着第五言走了。 —— 与此同时,皇宫中。 秦玄枵披着一身雨雾湿气,从南山扫墓归来,回到宫中。 他迈进含章殿,看到勾弘扬在殿内一旁立侍着,便对他说:“去叫文卿来,告诉他,朕顺路给他带了西坊那家糖水铺的点心,是他爱吃的。” 勾弘扬头顶冒出了一个问号。 南山?西坊?顺路? 秦玄枵见勾弘扬呆呆的在原地没动,“怎么,你主子成了文卿?朕现在使唤不动你了?” “不是不是,陛下恕罪。”勾弘扬连忙顺从地低头,说,“只是……文大人今日出宫了。” 说罢,勾弘扬微微抬眼瞅着秦玄枵的面色。 秦玄枵面色如常,随意摆摆手,说:“无妨,他愿意出去走走便随他。” 秦玄枵将怀中一直护着的油纸包取出来,放到桌上。 油纸包中装着点心,仍热气腾腾的,被很好地保管着,没沾上一点雨水。 “朕等他回来一同用点心,”秦玄枵心情依旧不错,似乎能想象到秦铎也回来看见点心眼睛一亮的样子。 秦玄枵随口问:“他今日去哪了?” 勾弘扬心慌慌,他将头垂得更低了,小声回复。 “去了……太尉府。” 第34章 留宿 秦玄枵的动作一顿。 他面上的笑意隐去,本欲拆开点心油纸包装的手停住,缓缓站立在桌案旁。 “哪个太尉府?”秦玄枵问。 勾弘扬将头埋得更深了,心道:陛下开始明知故问了,一定是生气了。 “槐安杨氏的......杨太尉的府邸。” 赤玄昨日汇报时,勾弘扬在场,刚被扒出来私交下的交集,今日就这么明晃晃地去了见了槐安杨氏。 勾弘扬现在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秦玄枵的气场像是在数九寒冬中懂了好几年,比那玄冰都冷。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含章殿内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良久,秦玄枵解下了腰间佩着的止戈,长剑被轻轻地放在案上,发出很轻的一声碰撞声,打破了寂静。 “将点心送去御膳房,让他们想办法温着,晚点送到殿里,朕等文卿与杨太尉谈完回来。” 秦玄枵脱去沾着湿气的外袍,勾弘扬忙过去接过。 勾弘扬很早便被派过去照料那位患了失心疯的妃子,也算是看着秦玄枵长大,这孩子年幼时苦得很,没见他笑过。 后来中途秦玄枵出宫过几年,再回来时,已然是不同,一路夺了皇位,用了自己做御内的总管。 勾弘扬在这四年里见到的,只有孤寂的一人,若是要笑,也只有杀人时的冷笑。 而那位文大人来了之后,事情便大不相同了,陛下似乎开心了许多,腻在那位大人身旁,话也多了不少。 男宠又如何?罔顾国礼又如何?无根之人不讲究这些,只要陛下乐意便是好的。 他手里捧着秦玄枵的外袍,迈着小碎步跟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陛下,您不用太过忧心,有青玄大人跟着,文大人不会做什么的。” 秦玄枵冷冷地斜睨一眼,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青玄?那没脑子的蠢蛋估计早就被他忽悠瘸了。” 勾弘扬陪笑,擦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 “朕去批奏折,你出去吧,不用候着。”他随意挥手,让勾弘扬出去。 “等等,”秦玄枵忽然又想起什么,叫人停住,“他是不是又没喝药?” 这个他,只有那位不顾医嘱到处乱窜的人了。 “是。”勾弘扬答。 秦玄枵抿了抿唇,果不其然,于是他说:“给他送过去。” 得了吩咐,宫人们都纷纷出了含章殿,殿内冷冷清清,唯剩下秦玄枵一人。 他将博山炉内香灰抹平,又放上新的降真香粉,点燃。 袅袅灰烟顺着炉子飘上来,打着旋,逐渐散在含章殿内了。 烛火幽幽,他缓步到龙书案后坐定,桌案上堆着昨今两日还没批阅的奏折,堆了不少。 身旁的坐榻还在,他特意吩咐过不要动。砚台孤零零摆在桌案上。 秦玄枵叹了口气,若按以往,他今日带着一身疲倦归来,必不会立刻处理这些看着就头大的公文和奏折。 但一想到,若是身边之人在,那这人必定会催促着他,勤勉理政。 虽说不愿,但为了那浅淡的笑意,他倒也不是不能忍。 只是今日,身侧的坐榻空无一人。 —— 秦铎也和第五言撑着伞走在道上,天色依旧阴沉沉的,雨势忽急忽缓。 第五言问:“可否辛苦文大人片刻,先陪我去一趟市集?” 秦铎也喜欢热闹和新奇,反正今日下午也是闲来无事,身上也有碎银几两,那便随第五言去市集。 因为下雨的原因,市集中没多少行人,显得冷清了些许,街道两旁,往常摆摊的摊贩只有零星几个,有店铺的商家才开门。 第五言直奔肉铺去了,买了一大包的卤味,又去一旁的果铺中,购置果脯。 这两家店的掌柜都和第五言很熟悉,见人来,直接将笑着说:“还是老样子,对吧?” 第五言就做出一副很板正的样子,点点头,一手接过纸包装,一手将银钱递过去。 “多谢。”第五言一本正经地回复。 走出市集,见秦铎也一副好奇的样子,第五言抬了抬手中的包装,解释:“囡囡喜欢卤味,我夫人和那小子喜欢吃果脯,我时常下值后去买些回家,是以店家老板都认熟了我的脸。” 第五言说这些的时候,在外面时常板着的脸上便不自觉带上了幸福的笑意。 “卤味和果脯都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真是不知怎么想的,就喜欢吃这些。” 明明第五穆兰和第五仲熙都不是小孩子了,放在别处都能做独当一面的大人,可第五言还是惯着他们。 明明第五言和他夫人成亲许久,可这人眼中的爱意仍如同新婚一般。 秦铎也看着对方的笑意,觉得不懂,上辈子他接触到的官员中,一个个对着自家子女,都是望子成龙,严加要求,反到了第五言这,像是恨不得孩子不长大一般,而且上辈子的官员,也并不时常提起妻子,甚至有时闲来喝酒,他们还因为妻子和妾室的争吵而向他这个皇帝倾诉过。 所以秦铎也不懂。 他母亲早逝,父亲未续弦,整日带他们在草原纵马奔腾,或是在军中演武。 尔后父亲被诏入京,了无音讯,亲王府中的总管伯伯和下人们披上了麻衣和缟素。 有人告诉他,从此他便是亲王了。 秦铎也抱着年幼的弟弟,看着府中来往吊唁的客人。 年少的意气便被这滚落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他不得已肩负上责任,负重生存。 后面做了皇帝,责任从他和胞弟的生存,变成了天下百姓的安定。秦铎也夙兴夜寐,从没想过情爱与家庭。 秦铎也还记得上次在第五言的家中,他刚回来,手中也是拎着几包油纸包,说带回了好吃的。 他忍不住问第五言:“你时常给他们买些吃食零嘴?” “是啊,”第五言眼中笑意温和,他垂首看着手中提着的零食,“看着她们见到零食那一刻,眼睛亮闪闪的样子,我心中爱意更深。我爱她们,所以想看她们开心,常买零食,只是因爱推衍而来的不自觉举动。” 秦铎也若有所思地望着第五言,印象中的老古板,此刻眼中莹亮,毫不掩饰地诉说自己对家人的爱意。 秦铎也便再不言语,静静地走路,雨水打落在伞面上,余下一片莎莎的悦耳之音。 跟着第五言去了宅邸中,他仍是那样,推开门,喊:“夫人、孩子们,给你们带了零嘴哦!” “爹——” 屋内一个什么玩意飞出来了? 秦铎也眼前视线一花,就见到一个紫衣少年熊抱到他爹身上。 然后一双溜圆的眼睛和秦铎也对视上了。 秦铎也:“......” 第五仲熙:“......” 秦铎也眼睁睁看着一种名为尴尬的颜色一点点爬到了第五仲熙的面上,孩子手脚都僵了。 身后,第五穆兰将弟弟从她爹身上撕下来。 “咳咳。”秦铎也佯装身体不适,侧过头去,伸手握拳抵在嘴边,挡住了嘴角的忍俊不禁,假装没看见。 给孩子留点尊严,人都快跑地缝里了。 “咳,文兄,你怎么来了?” 秦铎也跟着他们步入雨廊内,随手将伞折起,递给迎上来的家仆,回道:“我来做客,欢迎吗?” 第五言看见了伞面的图案,眼神微微凝了一下,抬眼看了眼秦铎也,没说什么。 第五仲熙不认识御用之物,没注意,只是高呼:“欢迎!嬢嬢——爹爹请客人来家里了!” 转入屋中,秦铎也见一位素净的女子,不施粉黛,将最后一碟菜放到桌上。 “你爹爹差人回来跟我说了。”女子的声音沉静如清泉,“囡囡,看着你弟弟好好将手洗了。” 第五穆兰将两眼放光看着菜肴的第五仲熙拖走了。 一片和乐融融的热闹扑面而来。 一家四口加一个秦铎也,围坐在桌前。 饭菜色香俱佳,可口非常。 秦铎也眼睛一亮,忍不住多吃了些许。 第五言在家中的样子果然跟朝堂中的样子不同,这会豪放地说与秦铎也意气相投,要称兄道弟。 第五仲熙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文兄,你要不跟我爹拜个把子?” 秦铎也手中拿着竹箸,不上不下地,“......” 好混乱的辈分。 第五穆兰给了第五仲熙一记爆栗,第五夫人似是无语极了,秦铎也看见她深深吸气,然后伸手扶着额头。 一顿混乱的晚饭吃完了。 雨势这会儿大了不少,秦铎也站在雨廊内,看雨水成股沿着雨霖铃流入檐下的缸中。连日的阴云密雨,不见日色,让天早早就昏暗下来,各家各户亮起了灯火,但灯火却只能亮在家宅之中,照不清更远处,京中的道路陷入幽深之中。 “文大人,”第五言走到他的身边,说,“天雨地滑,道路昏暗,回宫的路上也许会不安全,不如今夜留宿寒舍,明日一同前去朝会?” 第五家的位置离宫中不算近,秦铎也遥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又看看天色和倾盆的大雨,纠结片刻。 他点了头。 “好,那今夜便叨扰了。” 第35章 狗咬猫挠 夜雨悉悉索索,急促地敲打在宫墙和檐牙的瓦片之上,秋风的凉意吹扫,从低压的阴云坠入宫中。 已是亥时,宫中仍灯火通明。 含章殿内气压低沉,静如死灰,连烛火都敢不跃动,只是寂寂地燃烧,宫中侍者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秦玄枵坐在龙书案后,面色凝着,凤眸微微眯起,视线落在桌案上平铺的奏折上。 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变过姿势了,秦玄枵看着奏折上一行一行的文字,觉得它们长得像蚊虫蚁兽,乱哄哄地在他脑子里吵成一团,又乱哄哄地跑出去,留下一地狼藉。 一下午加一晚上,尊敬的皇帝陛下一份奏折都没有批完。 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时不时便抬起头,透过殿内的雕窗,看看是否有熟悉的身影归来。 答案是没有。 御膳房在晚上就得了吩咐,将一直用蒸汽温着的点心送来了含章殿。 此刻点心孤零零摆在一旁的圆桌上,已经凉透了。 凉透后,点心中沁出的一点油透过纸洇出,显得可怜极了。 秦玄枵黑着脸,将御笔拍在龙书案上。 嗒!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殿内宫人险些没齐刷刷跪在地上。 秦玄枵拂了拂衣摆,端起茶盏,将茶盏中已经冷掉的茶水一口气全部饮尽。 清甜的白茶香气在唇齿中蔓延。 亏他今日还早早备好了滇南的白茶! 秦玄枵的脸色又黑了一度。 勾弘扬见状,连忙走进来,恭恭敬敬地立在龙书案旁边,替秦玄枵捶打肩头,按摩着。 “他走到哪里了,怎么还未回?”秦玄枵轻轻舒一口气,重新提起毛笔,问道。 “陛下,方才去送药时,文大人已离了太尉府了,”勾弘扬答得心惊胆战,“玄衣卫问过青玄大人方知,文大人又去了第五大人家中做客,已留宿在第五大人家中,今夜大抵是不回宫了......” “......” 咔嚓。 秦玄枵手中的毛笔被拦腰折断。 “呵呵,不回来了?”秦玄枵气笑了,“好,真的好极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径直往内殿中去了。 勾弘扬:“……” 诶呦喂爷啊。 文大人,您快回来喂,再不回来陛下可就要气坏咯。 秦玄枵走入屏风后,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身边空空荡荡的,塌下的被子,明晃晃昭示无人存在的那种孤寂。 “......” 秦玄枵翻来覆去。 “......” 又辗转反侧。 可恶,睡不着! 他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榻上,盯着黑凉雨夜。 —— 秦铎也在第五言家中,吃过饭后,有用过远道追来的汤药。 第五言看着,有些惊叹:“看来陛下待你不薄。” 不厌其烦差人送来药,御用之物也随随便便就让秦铎也拿去使用。 药一路追来,早已凉了,凉透的药物更显苦涩,秦铎也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苦药咽下,面上努力维持一副翩然的样子,伸手迅速地取出食盒里的蜜枣,阿乌一口。 “不知算不算冒昧,”第五言见他熟稔的喝药动作,问,“文大人身子哪里不适?” “心疾,这几年才有的毛病。”秦铎也随口说。 其实他上辈子最初身体是顶顶好的,在位那十二年,日夜操劳,硬是将身子熬坏了。 安平九年的时候,他有一日夜里批阅奏折,站起来时,忽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御医说他忧思过重,建议他先放下公务,出宫走走,或是不要总闷在殿里,一工作就是好几个时辰。 总的来说,就是少操心,多睡觉。 可那年正是新苗法实施的第一年,第一次秋收,他始终悬着一口气,不敢合眼。 于是草草喝过药后,他便顾不上御医的叮嘱,从床榻上披衣起身,在寂寂的长夜中点上烛火,硬撑着去熬。 各郡各县的府报和各部奏折紧锣密鼓一般,纷纷向他案上飞来。 他亲力亲为,每份都要亲自过目,生怕出现什么闪失。 他怕对不起天下百姓。 于是将自己逼得很紧,没日没夜操劳,不顾身体一般地熬,灯火剪了一次又一次,蜡泪堆积成花。 恰逢大魏那年风调雨顺,是从未有过的丰年,直至秋收过后,秦铎也看着大魏从此仓廪充实,身子才微微向后,他这一秋消减了不少,病骨支离,倚靠在龙椅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然后忽然低下身,用手捂着嘴,剧烈呛咳,再将手移开时,掌心尽是鲜血。 他那日后,又昏迷了许久。 皇位啊,是个养蛊场,厮杀得血流遍地,然后去摘取那黄金冠。 皇位啊,善良的人上去,被敲骨吸髓,榨尽最后一滴血汗;恶毒的人上去,将民脂民膏作为己用,养出一身臃肿肥肉。 真是奇怪。 秦铎也在位已有九年了,他还是不理解。 为什么这辛苦的职位反而使得人人趋之若鹜。 不过自那年秋日之后,身子便坏了。 秦铎也觉得他这辈子重新在又一个饱受心疾之苦的人身上醒来,不知是冥冥之中的缘,还是上天罚他多受几年病痛折磨。 第五言看了看秦铎也的面色,道:“今日见你,眉间的病气似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皇家的御医和御用的草药,那可是顶尖的好。”秦铎也笑着回,将这事又糊弄过去。 “不知能否根治?城外有个隐世的医者,医术高明,与我相熟,”第五言说,“过几日天晴,找个合适的日子,我带你去看看。” 秦铎也有些惊讶,他作了一揖,“那便提前谢过第五大人了。” 第五言笑着摆摆手,说:“几日交谈下来,我觉得与你聊的十分契合,不必多言谢,就当是多认了个兄弟。” “对了,还不知你颈上为何包扎着......”第五言欲言又止,“仲熙那孩子想问来着,又怕冒犯。” 秦铎也摸了摸脖颈上系着的纱布。 颈后的咬痕还没消下去。 他开口:“一时不查,被宫里的狗咬了。” 第五言:“?” 宫里养狗了?咬哪儿? 他们在雨廊前随意聊了几句,雨色隐于夜色之中,茫茫地融为了一体。 第二日还有大朝会,需不到三更便起身洗漱赶去皇宫,且连日阴雨,道路必定难走,便须起更早。 秦铎也早早和衣而睡,在雨声中入眠。 翌日清晨,连日的阴雨停歇,天上仍阴沉沉的,密云堆积,这几日还不定何时雨便会接着下起来。 今日大朝会,所有朝臣都本能地觉得无极殿内的气氛有所不同。 秦玄枵面无表情地俯视满朝文武,薄唇绷成一条线,嘴角下压。 任和人都能看出,今日皇帝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无极殿气压低沉沉的。 早朝的流程进行着,秦玄枵不发一言,只是阴恻恻盯着殿台之下。 朝堂中,不少朝臣都注意到了秦玄枵的脖颈和手掌缠了一圈圈的纱布。 周太傅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陛下,您怎么受伤了?” “一时不查,被宫里的狸奴挠了而已,无妨。”秦玄枵转了下眼眸,语气中藏着只有秦铎也能听出来的意味深长。 秦铎也抬起头,撞上那道不加掩饰的目光。 他觉得秦玄枵此刻眼中像是山火也像是惊涛,既一点即燃,也暗流汹涌。 或许......他莫名有另一种感受,那凤眸之中隐藏着的欲念,像遮掩在暗林之中的凶兽,如捕食者一般,绿眼幽森,盯上了属于自己的猎物,伺机而动,想要一口吞吃入腹。 秦铎也甩甩脑袋,将这种令他脊背发毛的想法甩出去,忽然看见在他侧前方的第五言回了头,用略显古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那眼神,秦铎也不好说,他好像读懂了,那像是什么撞破奸.情的眼神。 秦铎也:“......” 周太傅道:“敢伤天子的狸奴,不若杀之。陛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 秦玄枵淡淡笑了一声,始终盯着秦铎也:“那狸奴,朕喜爱得很,可舍不得。” 秦铎也听这话,被恶出一身鸡皮。 今日的大朝会,主要是蔺将军的述职,和皇帝的奖赏。 今六七年来有蔺将军在北疆驻守,抵御时不时侵扰边关的胡骑,北疆的百姓生活不似先帝时那样悲苦。 不过……秦铎也听着蔺栖元的汇报,听到他曾经一城一城顶着厉风打下来,守护好的城池,被魏荒帝草草割地赔偿出去,心便一阵刺痛。 他遮掩在袖中的手握起,指甲嵌进手心中,刺痛提醒着他,现在不能怒而离去,去把魏荒帝的坟给撅了。 今日是蔺栖元回京述职的大朝会,算是喜报,没有朝臣在今早提起争端和暗流,度过了一个和平的朝会。 无极殿中的礼官唱了退朝。 秦铎也跟着百官退朝的退伍向无极殿门口走。 他就算背过身去,却也依旧能感受到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 秦玄枵依旧在用那种阴沉的、贪婪的视线看着他,隐匿在深林中的猛兽仿佛要按耐不住了,利爪已经蠢蠢欲动,牙齿嗟磨,就欲扑杀。 秦铎也觉得不太对,这狗皇帝今日大朝会的状态不太对,谁又惹到他了? 他觉得自己今日还是出宫避避风头比较好,别直愣愣撞上人发疯,自己做了个倒霉蛋又被翻来覆去地咬。 他在百官的队伍中,蹭着步子向殿外走。 就要踏出无极殿殿门的那一刻,忽然身后响起一道阴沉的声音。 “文卿不留下么?想去哪?” 秦铎也:“……” 第36章 捆绑 秦铎也不得以只得停下,眼睁睁看着文武百官从他身侧经过,或多或少都对他投以莫名的视线。 他来不及区分了,无极殿门訇然阖上,一股大力从身后扑来,拽住他的手腕。 秦铎也被秦玄枵强硬地半推半拽着,被揽着腰从另一侧的后门离开,拖入含章殿中。 砰一声。 他被死死地抵在门上,灼热的气息将他压在门板上,秦玄枵迎面与他贴得严丝合缝,秦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空间。 忽然脖颈间一凉,缠绕在颈间的纱布被唰地拽下,飘落在地。 秦玄枵将头凑近,帝王朝服还没换下,冠冕系在头上,冕旒之上的贯玉相撞,清脆作响,秦铎也只得微微偏开头躲避冠冕,却刚好露出致命处,被一口咬在了颈侧。 “嘶......” 秦铎也吸气,下意识握紧拳头抬起,忽然手腕又被遏住,他用力去转,没转动,便顺势用手肘击在对方的胸口。 却没想到秦玄枵也与他较上了劲,硬生生挨了他好几拳,最终捉住了机会,将他双手全部束住,向上一抬,单手将他的双手缚在头顶,按压在门板上。 接着那具灼热的身体再一次覆压过来,紧紧将他按住,膝盖挤进他的双腿之间。 “你又抽什么风?!”秦铎也挣脱不得,咬牙切齿怒问。 秦玄枵没有回复,忽然伸手掐住了秦铎也的脖颈,手一提。 秦铎也一霎时呼吸不畅,他被迫仰起头,与秦玄枵对视。 那双眉毛拧着,眉目锋利,极显侵略性,秦铎也从那双凤眸中感受到了几欲将他焚烧殆尽的火。 忽然下一秒眼前一花,他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堵住了他的唇,接踵而来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噬咬。 秦铎也的双眼猛地瞪大,他震惊地几乎忘记了挣扎反抗,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秦玄枵,在亲他......? 秦铎也的大脑一片空白,直至唇上传来的刺痛感让他回过神来。 不对,与其说亲,不如说这狗在咬他的嘴。 这狗大抵是有犬齿,尖锐的疼痛咬在他的唇上,像是野兽叼到了嫩肉,在牙齿之间磋磨,凶狠的、贪婪的、带着极强的占有欲,啃咬着他的唇瓣。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秦铎也才意识回笼,震惊过后,接着来的就是愤怒。 他堂堂帝王,竟被一个小兔崽子如此狎弄亵玩! 秦铎也全身都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气急,便张开嘴,狠狠咬在对方的下唇。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秦玄枵吃痛,眯着眼离开了他的嘴唇。 秦铎也这一咬用了大力气,直接彻底咬破对方的皮肤,血迹从秦玄枵唇角渗出。 他死死瞪着秦玄枵,因极度愤怒,胸腔因气息不定,剧烈起伏。 秦玄枵松开钳制着秦铎也脖子的手,随意抹了下唇角,将血迹搽去。凤眸眼珠一转,瞥了眼拇指上的鲜血。 他伸手将血抹在了秦铎也的唇上。 原本就因为激烈的噬咬而洇出血色的唇,又填上这一抹鲜血,将唇色染得愈发鲜艳欲滴,加之不知是因怒火还是震惊而泛红的眼尾,和鼻梁上的一点红痣,在烛火的淬炼下,像是摇曳绽放的茶靡。 秦玄枵看着,的眼神又暗了两度,他感到口渴,忍不住磨牙,想将人拆吃入腹。 “秦玄枵!”秦铎也一见他满是欲念的眼神,便知道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见人又逐渐凑近,忍不住出声喊他的名字来提醒,而尾音因为急促略带颤动。 秦玄枵的眼眸一抬,从秦铎也的嘴唇移开,望进他的眼中。 似乎是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又似乎是猛兽在表达进食被打断的不满。 “你等等,等等......”秦铎也急忙抓住机会开口,“发生什么了我们慢慢说,你先松开手。” 先松手,松手后看老子揍...... “唔!” 秦玄枵视线沉沉地望着秦铎也一张一合的唇,唇上血迹艳色也随之开合,他忽地重重一口咬在秦铎也的唇上。 心满意足地听人发出了一声闷哼。 秦铎也被猝不及防又咬在唇上,他懵了一秒,接着彻底放弃了要将人安抚下来再做打算的想法,怒骂:“畜生!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朕昨夜等了你一夜。” 忽然秦玄枵哑着嗓音,开口。 “什么?”秦铎也猛地愣住,骂人的话堵在嘴边,没再说出。 “朕一夜没睡。”秦玄枵垂眸,松开了钳制的手,环在秦铎也的腰间,声音放低了些,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片刻,然后忽又抬眼,直视秦铎也,轻声,“一直在等你回来。” 秦铎也身子僵住,他张了张口,却没有任何声音从口中发出。 他看着秦玄枵近乎呢喃的姿态,注意到了这双漂亮的凤眸眼底的那一片乌青。 一直在,等他......? 一种莫名的感受从秦铎也的心底漾出,逐渐将其填满,然后溢出,流淌过四肢。 上辈子,胞弟秦泽之喜欢自由,早就嚷嚷着要做个闲散王爷,他作为兄长,自是不忍看弟弟受苦,便早早给人封了王,封地就在京城边,富饶的一片。 虽说秦泽之总时不时跑进宫中看他,与他饮酒对弈,或是将他长子那个小奶团子丢进宫中陪他玩。 但进宫做客,和住在宫中,总归是不一样的,大部分时候,皇宫内还是只有秦铎也一个人。 一个人孤寂地,在龙书案后,与公务相伴,枯坐至天明。 眼下这句“在宫中等你回来”,忽然就触碰到了秦铎也心中的那一片柔软。 秦铎也双手没了束缚,用手轻轻抵在对方的肩上,犹豫着,想要用力将人推开,却没使得上力,手指颤了片刻,最终虚虚地搭在秦玄枵的肩上。 愤怒似乎被一瞬间掐灭了,秦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昨日与送药的玄衣卫说,今夜便不回宫了。” “那还不是朕先找到你的,”秦玄枵将人拥得更进,顺势逼近,两人鼻尖相贴,呼吸交错,“在此之前,你去了何处,朕全然不知。” 秦铎也不禁向后退却,可身后便是阖上的门扇,无处可逃,他听了秦玄枵的话,心虚了一瞬。 秦玄枵说的有道理,秦铎也这才意识到,好像自己确实没有考虑过秦玄枵的感受。 也许是上辈子做皇帝唯我独尊惯了,从来没有向他人说起自己个人行踪的习惯。 被那双蕴着浓烈情绪的凤眸注视着,秦铎也不禁眼神闪烁,想要躲闪,他微微偏过头,却被人强硬地钳着下颌掰回来,被迫与秦玄枵对视。 “朕回来时,还去西坊为你买了那日你喜欢吃的甜食。” 秦铎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了那家糖水铺的油纸包装。 “御膳房昨夜将糕点温了一次又一次,”秦玄枵说,“但你一直没回来,糕点冷了。” 秦铎也的视线落在那晕开了深浅不一颜色的纸包装上,忽然昨日第五言在市集中说的那段话又在耳边响起。 虽说秦铎也不至于被这点讨好的手段打动,但真心却不容被践踏。 他心不禁软下来。 “抱歉......”秦铎也缓声说。 “你方才还骂朕的。” 秦铎也看见那双凤眸中闪着莹莹的光,忽然觉得此时秦玄枵的表情像是有些委屈。 “我方才......并不知道......”秦铎也温声道。 他没意识到是自己的错处,还以为秦玄枵只是单纯的又开始莫名其妙发癫。 秦铎也看着秦玄枵依旧垂首,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 似乎是还心有芥蒂。 “那我补偿你?”秦铎也问。 他想着下次什么时候出宫去,再去那家糖水铺买些糕点回宫来。 而秦玄枵听到这话,突然抬起头,烛火的光在眼眸中一闪而过。 “补偿?”秦玄枵重复着,揽着秦铎也腰后的手摸索着,忽然解开了绅带系在身后的结,喑哑着嗓音,“可以啊,爱卿说说,想要如何补偿朕?” “我下次出宫......” 秦铎也话还没说完,忽然身子僵住了。 他瞳孔猛地颤了一下,感受到腰间的绅带被拆下,官服外袍散开。 一只灼热的手顺着衣袍钻入其中,拨开衣襟的下摆,滑到皮肤上,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等等......秦玄枵!你做什么!” 秦铎也急忙喝道,去抓那只不断向下游走的、灼热的手。 忽然他的手腕被扣住,双手被叠到一起,秦玄枵拿着他的衣袍绅带,一圈一圈缠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双手被绑到一起,绅带的另一端被秦玄枵握在手中。 “不是说补偿么?”秦玄枵一拽绅带,贴近他的耳朵,滚烫的呼吸洒在耳畔,轻声道,“朕自己取,如何?”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铎也双手再也挣脱不开,他抬起腿想要将人向后推,却忽然被秦玄枵的手趁虚而入,滑入下方。 “爱卿,出宫时便不告诉朕去了何处,还一夜未归,”秦玄枵用手指灵活地挑逗,轻咬秦铎也的耳骨,声音含混,“朕孤独一人在宫中,守着凉掉的点心,苦苦等至天明......” 秦铎也被触碰,不禁轻喘一声,他听着秦玄枵的话,渐渐停止了挣扎。 确实,是这样。 但...... 但这样...... 是不是不好? 他迟疑着,犹豫着,却在另一人眼中成了一种默许的姿态。 秦玄枵手上的动作变本加厉,只几下,便有什么隐晦之事悄然发生。 传来一声轻笑,震得秦铎也耳骨酥麻。 “爱卿原来也很喜欢呢,你看,它都......”秦玄枵附在秦铎也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秦铎也耳根飞上薄红,他反驳:“......不是,任谁被如此摆弄,都会产生反应吧?” 秦铎也尽力保持着冷静,但声音中细微的颤意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 这混蛋说的话,也太糙了。 秦玄枵却只选择性听自己想听的,手上动作加重,他固执道:“朕就要这个赔礼,爱卿觉得如何?” 虽然是他先出了错处,虽然也是他被服侍...... 视线里,冷掉的糕点还摆在桌上。 秦铎也又想起那日混沌之中感官的激烈,面颊上也开始发红。 确实是,舒服的。 那不如,就这样......? 就这样满足这小混蛋,让他消停了,对自己也方便,不然下次出宫便麻烦了。 他还有所有人都不知的计划,也不能让秦家的江山落入他手。 他或许需要将皇帝糊弄过去,方便日后的行事。 一定是这样。 思及此,秦铎也闭上眼,将头向后仰去,碰到门扇。 他头脑发烫,都不知为何,也不知自己找出说服自己的这个原因究竟成不成立,就混乱地点了点头。 秦玄枵一直用余光注视着秦铎也的反应,见人这样,他先是忽然愣了一下,接着一阵惊喜。 他本就聪慧,看了眼桌上的点心,忽然顿悟。 烛火的碎光倒映在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他将手中绅带猛地一紧,略带兴奋地看着秦铎也似妥协了一般闭着双眼,双手被绑缚,迫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动,心中的征服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火山的焰火在泥浆中奔涌,喧嚣着就欲喷涌。 秦玄枵将人腾空抱起,向着内殿的屏风后走。 秦铎也睁开眼,震惊道:“你......难道要现在?!不行,怎能白日宣淫?!” “哪有太阳?”秦玄枵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阴云密布,又开始落雨了,“下着雨呢,不算白日。” 第37章 变态吧! 帝王的冠冕被随手仍在地上,冠冕上的贯玉凌乱地散开。 秦玄枵将手中的绅带绑在床棱上,将人压倒在床榻上,他腾出两只手,开始一点点探索。 绅带的一端被系在床榻尽头的棱柱上,另一端一圈一圈缠绕在秦铎也的双手手腕上。 秦铎也认命一般,仰面躺在床榻上,他双手被束在头顶,用手紧紧地抓着从床榻垂下来的帷幔,手指尖和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紧闭双眼,眉毛凝在一起,深深皱着,双眼眼尾尽是绯红色,鼻梁出的红痣随着仰头的动作在烛火光下摇晃。 秦玄枵看着眼前人这副模样,眼中风雨汹涌,一如殿外阴沉的风雨,欲色更深沉,他忍不住喉结动了动。 “唔。” 秦铎也被这动作激得浑身一颤,他不自觉想后躲,想要逃跑似的,头更用力地向后仰,脖颈弯出弧度,全身紧绷,整个人的后背像是绷成了一张被拉紧弦的弓。 “爱卿,睁开眼,看着朕。”秦玄枵喑哑着嗓子,语气中带了些命令的口吻。 秦铎也缓缓睁开眼,一片恍惚之中,他与那双凤眸对视,看着沉沉的眼眸中,烛火的碎光映在其中。 彩光迷乱,破碎的光在其中,阴影也在其中,自己,也在其中。 他莫名感觉那光影纷乱错杂,像是日照金波的湖面,廿缕粼波荡开来,再一晃,光与影尽消散,只余湖面上迷蒙的蒸腾雾气。 漂亮的一双凤眸,完全长在了秦铎也的审美上。 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双眼睛。 秦铎也一点点移开眼睛,对方的属于帝王的朝服仍好端端穿在身上,自己的朝服却被揉皱成,凌乱不堪,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在对方的掌控下,浩荡湖面卷起风雨,身处暴风雨扬起的惊涛骇浪之中,不住地飘摇。 风雨波涛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心脏被卷入其中的起伏不定。 秦铎也又闭上了眼。 还是别看,堂堂帝王,丢人。 “爱卿这副样子,似乎是已经享受上了一般,但头脑却在挣扎呢。” 秦玄枵灼热的指尖划过皮肤,向上轻点,按在唇上,又使得人不自觉地颤抖。 秦铎也闭着眼,脑中一片混沌,觉得自己此刻浑身都在发烫,他听这混蛋玩味的语气,不禁骂道:“少废话,快点结束!” “这么凶?”秦玄枵轻笑,“爱卿的意思是让我快些?” 他倒是真如秦铎也所愿,像个听话的一般,俯下身去。 “......!” 秦铎也顿住一瞬,接着双手不由自主地猛拽,竟一下子将帷幔扯下。 黑红的帷幔轻轻飘落,半遮在秦铎也的面颊上,遮住了眼睛,遮住了所有的迷乱,轻盈的帷幔边缘搭在鼻梁处,让秦铎也彻底做了个缩头乌龟。 也不知帷幔遮住双眼的样子,是怎么刺激到了秦玄枵,这小混蛋忽然像是觉得更有趣一般,忽急忽缓地折磨他,明明就要结束的时候,硬是停住了动作。 惹得秦铎也不上不下的。 他又想开口骂人,但骂出的语气要么变了调,要么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威胁。 还被秦玄枵笑:“爱卿现在的声音很好听啊。” 秦铎也闭了嘴,用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 他现在绝对不可能再出一声。 牙齿咬住唇,血色氤氲,秦铎也用了力的,毫不吝惜自己的唇被牙齿咬得红痕斑斑点点。 秦玄枵垂眸看着,忽然伸出手,用两指拨开了他的唇齿,顺势深入口中,让他的嘴被迫张开。 “再咬便出血了。”秦玄枵轻声说。 唇舌被手指或压住或拨起,秦铎也没办法说话,回应秦玄枵的是因为嘴唇被张开,不得已而发出的一声喘息。 秦玄枵听着,呼吸声重了,他伸手将系在床棱上的绅带解开,将人翻了个面,让被绑缚住的双手撑着床榻。 他另一手遏着秦铎也的下巴,迫使人抬起头来。 今夜都急了些,即使是用手,二人也都落了一身的汗。 不知何时秦铎也双手手腕上缠绕的绅带已经散开,殿外雨只下了一阵,雨声尽时,床榻上的寝具已凌乱了,有的还被踹到了地上。 秦铎也面色绯红,唇上的血色斑驳如茶靡散落,他脱力,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干净的区域。 缓缓平复着呼吸。 果然身体素质好了很多,被这么玩来玩去,竟然只是深觉疲惫,不像上次那样只想昏睡过去。 他看着秦玄枵下了榻,吩咐勾弘扬去取水来。 理智渐渐回笼,道德感回来后,羞耻便一点点爬上脊柱。 秦铎也忽地将脸埋进枕中。 装死。 明明秦玄枵这个混蛋应该是窃取他家江山的敌人,明明自己应该恨他,明明早就应该一剑砍了他拨乱反正。 却怎么就一次次地,甚至沦落到眼下这个境地呢? 他竟然还觉得,秦玄枵的服侍很是舒服,甚至有些陷在感官的快感中。 完了,自己骨子里该不会是个只顾享乐的昏君吧? 上辈子难道是全因压力和责任清心寡欲的吗,他这辈子怎么这么荒唐?! 秦铎也一点都不想承认。 丢人,太丢人了。 那边勾弘扬端着温水来了,秦玄枵只让他停在屏风之外,自然不会让人进来,看到榻上这般风景。 太监也不行,秦玄枵回头看了一眼做鸵鸟装死的人。 眼眸中流露出一点笑意。 眼前之人这副模样,只有他一人能看得见。 想到这,心中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又开始叫嚣。 秦玄枵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秦铎也的肩。 “爱卿?起来了,朕帮你擦拭身子。”秦玄枵轻声贴在对方的耳畔,故意吹气。 秦铎也身子沉沉的,不想动,他向远离秦玄枵的方向挪了挪。 下一秒,被一个沾着温热水汽的沐巾贴上了腰部。 他一激灵,起身,从秦玄枵手中夺过沐巾。 “我自己来。”秦铎也疯了才会让这个人再从上到下将自己抻一遍。 但秦玄枵好像没打算放过他,秦玄枵整个人又圈上来,身上烫的很。 秦铎也听见对方意有所指的声音:“爱卿,朕帮你纾解过好几次了......” 混蛋,这是他想的吗! “礼尚往来,爱卿是不是也该帮帮朕呢?” 秦铎也还一时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忽然秦玄枵的气息笼罩过来,秦铎也愣了片刻,忽然耳根和眼尾红得更甚,就算是隔着衣物,他也能很清晰地感受到灼热。 秦玄枵握着他的手腕向下移。 “......” 秦铎也惊,手中的沐巾一把呼在对方的脸上。 “滚......”秦铎也面上好不容易淡下去的红,再次从皮肤下渗出来。 秦玄枵被沐巾糊了一脸,“......” 他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伸手按住就欲逃跑的秦铎也。 “那你别动,朕自己来。” 秦铎也愣愣的:“......什么?” 接着,他看见秦玄枵懒懒靠在床榻上,将腿一撑,侵略性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 秦铎也表情裂开。 秦铎也瞳孔地震。 他猛地转过身去。 “……”所有的震惊全堵在嘴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这狗在做什么???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然后秦玄枵开始对着他开始干什么??? 秦铎也喉口梗着一口气,震惊地睁着眼,几乎忘了呼吸。 身后传来了秦玄枵略带懒散的声音,似乎是有些不满,他轻声,含笑,“爱卿转过去做什么,朕都看不见你了。” 变、变态吧! 这狗竟然就这么当着他的面...... 秦铎也僵着不动,内殿安静极了,而秦玄枵的略显急促的呼吸便显得过分有存在感,几乎就萦绕在他的耳边。 秦铎也手上的沐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颤抖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是,不是,这...... 秦铎也这辈子刚醒来时,还觉得,区区穿越时空而已,他十二年的皇帝都坐了,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是,这场面真没见过! 他一动都不敢动,僵坐在床榻边,闭着眼,捂着耳,耳朵甚至烫极了。 他将一切声音都隔绝在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的声音。 但,话说回来,秦玄枵竟然这么好哄的么? 他不告而别,擅自出宫,这件事往大了说,秦铎也是在挑衅秦玄枵的权威,皇帝的“剑刃”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呢? 所以秦铎也此次出宫,其实也是抱有了试探的态度。 他已经准备好了回宫的说辞。 但没用上。 因为秦玄枵竟然只是生气,生独自一人留在宫中的气,然后便拉着他做这样床笫之间的事。 似乎便结束了。 没有更多的追究自己与何人联系,又做了何事。 为何能这么放心一个身上满是异常的、一看起来就满是野心的朝臣呢? 身后的声音似乎渐渐停歇了。 他感受到秦玄枵从床榻上下去,水桶边传来水声。 接着,湿漉漉的双手握住了秦铎也的手腕,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秦玄枵懒懒散散地披着衣袍,露出精壮的胸膛,和双腿。 那东西似乎只是得到了满足,仍没完全消下去,半遮掩在衣袍的阴影处。 秦铎也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抬眼看他。 漆黑的眼眸中,迷乱的碎光已然褪去,剩下一片清明之色。 “你不问我为何要去太尉府,又为何跟着第五言出了太尉府么?” 第38章 唯一 “......先去沐浴。” 秦玄枵顿了顿,偏过头去,闪开了和秦铎也对视上的双眼,他转移了话题。 秦玄枵早让勾弘扬备好了汤池,他又取过新的外袍披在秦铎也的身上。 “一会要过一段雨廊,朕的外袍,爱卿先披着,莫着凉了。” 说罢,秦玄枵揽着秦铎也的腰,几乎将整个身子贴上去,霸道又固执地将人圈在自己的怀中。 殿外雨势淅淅沥沥渐止,瞧着云层也浅了不少,带着微凉水汽的风穿过回廊,偶尔吹落被雨水浸湿的秋叶。 秦铎也随着他缓步廊中,秋叶瑟瑟,听着身边人的鞋靴踏在石板上,竟一时有些醉在微雨中了。 还是从含章殿的后门出去,绕过一小段雨廊,顺着亭台水榭向北走,就到了清露宫。 被深翠的玉竹林团团围绕宫殿,檐牙从玉竹林的边角空隙中探出头,勾勒精心雕琢的清幽精致。 秦铎也望着宫外在雨雾中被洗刷得晶亮的竹叶,叶片婆娑,于微风中轻舞动。 幽静的风沁人心脾。 肺腑间的郁气被扫荡一空。 秦铎也上辈子实在过于疲惫的时候,就常来清露宫转转,听竹叶声,听流水声,层层叠叠的竹垂直生长,从地上仰头看,像是冲破了云霄,让他感觉他短暂脱离了四四方方宫墙的束缚,在自然中自由地呼吸。 再去清露宫的汤池中泡上温泉沐浴,陷在温热的水汽之中,波纹漾漾,来洗清疲惫。 清露宫周围的竹林和他上辈子见到的差不多。 不过秦铎也觉得,秦玄枵不是那种喜欢清幽之地的人。 为何每次沐浴都要来清露宫中? 但周围这竹林,竹子的年岁看着很新,看着像是竹笋刚刚抽条后开始疯张,大概有个四五年的光景。 秦铎也收回视线,跟着秦玄枵走进内殿中。 依旧是早早备好的汤池,屏风后水汽氤氲,水上飘着小竹盘,竹盘上放着果酒和清茶,还有案碟,案碟中放着应季的葡萄,晶莹剔透,沾满了细细的水汽。 秦铎也不禁叹:“勾弘扬做得不错。” 不得不说,这位大内的总管太监不仅恭谨,会看眼色,嘴严,丝毫没有恃着地位待价而沽,秦铎也对勾弘扬很满意。 “这是朕提前让他准备的。”秦玄枵忽然将他拉入怀中,皱着眉,很不满,重重地强调,声音中带了点怨气,“是朕。” 秦铎也:“......” 这算什么?这怎么还邀上功了? 秦铎也不禁失笑,他敷衍着回:“好好好,是你是你,你做得不错,可以吧?” 秦玄枵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整个人覆过来,手开始不老实地乱摸,就要解开秦铎也身上的衣物。 “......放开,”秦铎也伸手啪地将这人作乱的手拍掉,“已经补偿过了,别得寸进尺。” 秦玄枵略有些不舍,但还是将手松开,他只余里衣,先一步步入汤池中。 秦铎也将外袍挂在木架上,也缓缓没进池中。 温热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拢上来,秦铎也望着秦玄枵高挺的鼻梁,鼻尖上挂着一滴水珠,水汽的温热使得他略有些失神。 想起几日前他们二人在清露宫的沐浴,还是刚醒来不久的药浴。 没想到只过了半月不到,他们二人竟...... 秦铎也摇摇脑袋,将脑中的混乱画面甩出去。 罢了,到底是秦玄枵伺候他,而且伺候的还不错,倒也不必过分耿耿于怀。 “那日三九进宫找我,说槐安杨氏三番五次让他进宫给我送上请柬。”秦铎也伸手捧着水,向头发上洒,他主动对秦玄枵讲起出宫的缘由。 秦玄枵望着眼前人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中一瞬间有微光划过,又迅速被薄薄的雾气笼罩。 而秦铎也却不加掩饰地望进这双眼眸中,被漆黑的瞳孔注视着,让秦玄枵感觉一瞬间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 是的,秦玄枵做好了秦铎也欺骗他的打算。 而这份早已做好的准备,似乎都被对方那双漆黑如点墨的星眸看破。 秦玄枵在第一眼看见秦铎也的时候,便知道,这人不是能够屈居于他人之下的人。 跟自己是一种人,所以那沉寂已久的灵魂骤然共鸣,骤然战栗。 就好像落灰的编钟忽然找到了金槌,一霎时满堂磬音。 秦玄枵最初觉得有趣,那份征服欲叫嚣着,想将人吃掉,将人彻底据为己有。 而渐渐的,被秦铎也身上那种莫名的气质深深吸引着,就算抓住机会尝到了味,但他仍不觉得满足,反而想得到更多。 更多.......更多...... 想要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有他的身影。 但没有。 秦玄枵忽然后悔了。 他后悔那日与蔺栖元在亭中,明知道对方就在身后,明知道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后悔自己莽撞地就将身份暴露给对方了。 好像比起对方将自己看作小孩子,暴露后的这种冰冷和漠视,更令他难以忍受。 于是他疯狂索取,但仍却填不满心中的空虚。 秦玄枵知道,眼前人忠于的是秦氏的江山,厌恶自己如同盗贼一般瞒天过海掠夺皇位。 也知道对方靠近他是别有目的,但他还是清醒着沉沦。 皇宫,任其通行。奏折,随便看。 想出宫密谋什么,那就去吧。 他也仅仅能用这些,换得眼前人略垂下一瞥。 就好像独行大漠之中,用沉甸甸的金银换得几滴甘霖,不解渴,只是吊着命。 秦玄枵知道,迟早有一日,他全副身家都会彻底交出去,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换一口水,他会旱死在大漠中。 但他别无他法了。 饮鸩止渴。 他明明在征服,却好像输得一塌糊涂。 真是个可怜虫。 漫长的雨夜中,他独坐在床榻上,挨至天明。 思及此,秦玄枵浅浅苦笑,抿着唇,“爱卿若是不想说,朕不强迫你,若是想说,朕便听着。” 语气苦涩,秦玄枵忽然提起酒盏,灌了一口,又重新放在竹盘上。 果酒甘醇清甜,并不解愁。 秦铎也古怪地看了这人一眼。 怎么了这是? “槐安杨氏在威胁三九,我不能坐视不理,便接下请柬,去赴约看看。至少有什么党争是冲着我来,别冲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秦铎也说着,将竹盘拉到身边,他挺好奇,伸手去拿酒盏。 忽然手腕被握住。 秦玄枵从他手中夺过酒盏,“爱卿还用着药呢,喝什么酒?” 秦铎也去抢酒盏,“果酒而已,不耽搁。” 忽地酒盏被搁在盘中,秦玄枵伸手一拨,竹盘飘在水上,飘远了。 秦铎也脚下踩着光洁在暖玉砖,在水中,脚一滑,身子向前倾倒,秦玄枵握着他的手腕,将人向自己的方向一拽。 两具身体在水中相贴。 秦玄枵将头埋进秦铎也的颈间,这回没张口去咬,只是静静拥着人。 秦铎也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将人推开。 气氛忽地很热,热得好像有些不透气了。 是汤池蒸腾热气的原因吗? 秦玄枵垂下眼眸,收敛起眼中的情绪,道:“遵医嘱啊爱卿,用药期间不许饮酒,上一个不遵医嘱的不按时喝药还熬夜处理公务的,大魏上下都知道,成烈帝,猝死了。” 秦铎也:“............” 这他没话说,毕竟还真是。 莫名被双重教训了。 好丢脸啊,丢脸到全大魏了,丢脸丢到一百年后了。 不是,就不能说他为了大魏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夙兴夜寐死而后已吗? “那照你说的,我连清茶也省了,饮白水吧。” 没想到秦玄枵竟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朕以后吩咐勾弘扬撤了茶水。” 秦铎也:“......” 不。 他没话说了,去竹盘边,垂头丧气剥葡萄。 怎么跟这人在一块总是话题跑偏,讲不到正事去。 秦铎也将一个葡萄送进口中,葡萄汁水清甜,秦铎也又开心了。 他决定不计前嫌,“去赴杨氏的约之前,我总得做点什么。” 他接着剥葡萄,忽地秦玄枵靠过来,从他手中拿过葡萄,剥好了,送到秦铎也嘴边。 秦铎也顺口将葡萄叼走。 “若是明知杨氏给我摆了鸿门宴,还毫无准备地去,那才蠢。” 又一个葡萄送到口边,秦铎也又偏头叼走。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纯臣、孤臣,在朝中可没什么后台和帮手。恰好之前在闹市里救过第五言的儿子,便算了算时间,请他下值的时候去太尉府中捞我,那边顺路去他家中做客。” 秦铎也现在的身体素质,能够感受到秦玄枵撤了监视他一言一行的玄衣卫,只余青玄和其他几个青襟的玄衣卫做护卫。 也就是说,秦玄枵只能知道他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而他现在说的,完全是实话。 只是实话之中,被巧妙地省去了其中的某些关键要素。 算是欺骗吗? 还是算是话术? 秦铎也闭了闭眼。 他看得出,秦玄枵似乎不在意自己怎么骗他,只在乎自己在不在他身边了。 秦铎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莫名其妙一退再退将退路都退没的。 但好像这人将主动权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便用吧。 他若没有上辈子,若不是成烈帝,或若不知秦玄枵的血脉问题,那两眼一闭,辅佐这个年轻的皇帝也没什么。 偏偏是这样。 秦铎也接着说:“杨太尉问我是谁的人,我说我是你的人,但他好像误会我是第五言的人,也误会了第五言是你的人。” “第五言不是朕的人,”秦玄枵忽然说,“朝中没有朕的人。” 秦铎也愣了愣。 “朕只有你。” 第39章 月光 凤眸中是破碎的薄雾,秦铎也看了两秒,移开视线。 “不信。” 秦玄枵:“......” 这招这回怎么不好使了? “第五言真不是朕的人。”秦玄枵急着去拽秦铎也的手。 忽地,秦铎也叹了口气,向秦玄枵的方向挪了挪,带起汤池中的水波纹。 那双凤眸又亮了亮,薄雾被驱散了些。 不知怎的,秦铎也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轻轻抱了抱人,用手在秦玄枵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暖盈盈的汤池水温柔无言地簇拥着他们。 秦玄枵愣住了。 半响,他才一点点抬起手,缓缓回抱住秦铎也,然后又忍不住地用了力,将人狠狠抱在身前,几乎要将对方的血肉骨骼全部揉进身体里一般。 秦铎也任由他这么紧紧抱了一会,才开口:“好了,松手吧。” 他快被勒死了,再抱下去要被压成薄薄一片了。 秦玄枵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我出宫的事,还介怀么?”秦铎也将竹盘上的酒盏递给秦玄枵。 秦玄枵接过,抵在唇边,垂眸,摇了摇头。 “朕会相信你的。” 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在说服自己。 秦铎也听过,注意力便从秦玄枵身上移开了,不再过多说什么,专注沐浴。 剩下的时间里,气氛竟然过分和谐。 葡萄清甜的气味飘散在汤池蒸腾而出的雾气中,温热,暖盈,果酒的甘醇和白茶的甘甜,味道合在一起,笼罩在鼻尖。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汤池水声哗哗,殿外雨声悠然,难得平静。 秦铎也沐浴很快,上辈子练出来的,为了节约时间,为处理公务留出更久的时间,他不仅极致压缩睡眠,甚至连用膳和沐浴也都能简则简。 甚至有的时候,奏折堆得小山高,他刚好又要与大臣议事,忙起来昏天黑地,总是忘记吃饭,将用膳时间一拖再拖,实在饿了,就拿手头的糕点垫一垫肚子。 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莫名就是不想将处理了一半的事放下,总得全部做完才休息。 这习惯也让他这辈子沐浴极快,不像是放松休息的,倒像是赶着完成任务似的。 他看见秦玄枵仍倚在汤池边的白玉砖上,手中持着酒盏,仰头向口中灌。 似是有心事一般,那双凤眸中的雾气更浓了。 秦铎也收回视线,他不想去深究。 他从池中赤足走出,披上外袍。 他去屏风后换上干净的新衣,然后靠在榻边,靠近兽形暖炉,烘干头发。 只稍过肩的头发到底是方便烘干。 为节约时间,他也习惯只烘干发根,发尾还微微湿着,他穿戴整齐,去汤池边。 湿润的水汽黏糊糊贴上来,秦玄枵仍在池中。 秦铎也问:“你这几日积压的奏折,有处理完吗?” “一本都没批,”秦玄枵将酒盏放下,笑得很恶劣,“谁让你不在朕身边。” 秦铎也:“......” 他垂眸看着对方几息,其实他不生气,毕竟这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谁管他勤不勤政呢? “那我先帮你筛一遍吧?”秦铎也状若不经意地说,“省得你看一堆没有用的请安和马屁。” 一步一步的试探。 秦玄枵反而乐出声来,“你该把这些反着来看,纸上写着多么辞藻华丽的赞颂,心里就多么厌恶痛恨朕,私下里骂朕骂得越狠,写着多希望朕福寿绵长的,心里就盼望朕早点去死。这种奏折哪里没用了,朕看着倒觉得有意思。” “臣子怎会诅咒君主呢?”秦铎也皱眉摇了摇头。 他当初刚登基时身处飘摇风雨中,宫中危机四伏,心向大魏的朝臣宁死不屈服于太后和宦官,拼着死志和名节,报黄金台上赏识之意。 若是没有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秦铎也复兴大魏的步子便要一步步被拖慢,这条路也会更为荆棘丛生。 百年时光流失,门阀世家是何时变得只专注于门户私计的呢? 秦铎也翻找了记忆,也查阅了大魏编纂至今的史书。 变化大概出现在魏荒帝的上一任皇帝。 史书上记着那个皇帝耳根子软,优柔寡断,就给了世家门阀搜刮权力壮大自身的机会。 到了那昏聩的魏荒帝时期,他已约束不了手下的臣子。 所以门阀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了。 他们没本事关我成烈帝什么事,秦铎也自有办法将权力收归手中。 权宦而已,他既然杀过,也自能成为。 他现在除了没有净身和在前朝有官职之外,其他的,也太像个奸佞了。 秦玄枵看着眼前人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就没了倾诉的欲望,眸色暗淡些许。 只是说:“你去吧。” 秦铎也点点头,自顾自离开了。 殿外断断续续的雨这会又停了,乌云的云层已经薄了。 秦铎也穿过回廊,去了含章殿,殿中的龙书案上已经堆积了不少的奏折,一旁的箱箧也堆满了,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好。 秦铎也看得直摇头,他捏了捏眉心,径直坐在属于皇帝的坐榻上,提起御笔就开始审阅。 含章殿内的侍者全看呆了,但他们近几日在宫中也是知道秦铎也的,所以没有谁敢上前提醒,只是叫一个小黄门离开,去告诉勾弘扬。 勾弘扬看看小黄门,又看看那扇屏风。 屏风后,秦玄枵仍在汤池里,见他进来,竟只是吩咐他去换个烈些的酒。 “就去取......梦神酿吧。” 勾弘扬先去拿了酒,递过去,又将秦铎也的事转告给秦玄枵。 秦玄枵听罢,只是一笑,“任他坐着罢,无妨。” 勾弘扬忍不住提醒:“陛下,文大人是否太过于......” 这位御内的总管太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吐出来一个词,“恃宠而骄了些?” “朕倒希望他真是恃宠而骄。”秦玄枵摇了摇头,又说,“以后这样的事不用告诉朕,也吩咐下去,见到他就跟见到朕一样,好好照顾好了。” 勾弘扬领命离去。 秦玄枵将倒了盏浊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再唇齿间蔓延开来。 唇角被秦铎也咬破的皮肤刺痛更甚。 他骤然从汤池中站起,随意披上了衣服,甚至没有将头发烘干,便出了清露宫。 秦玄枵又一次走到那处装满了成烈帝的遗物和书法画像的偏殿之中 殿内依旧一尘不染,就算天气并不晴朗,但琉璃外壳却依旧莹亮。 他静静地站在挂画前,仰视着画卷上成烈帝挥斥方遒的身姿,仰视那英气俊逸的面容。 这曾是他幼时活下去的念想。 吃人不眨眼的后宫,阴森昏暗,他的童年如同在寒冷刺骨,猛兽环伺的黑夜里前行。 蔺溪只坚持过几年,便疯了。 而他幸存下来没彻底疯掉的原因,便是那本路上偶然捡到的成烈帝的传记。 初见画像的惊鸿一瞥,让他恍然像是见到了漆黑夜幕中的月亮。 明月洁白无暇,明月皎皎,从混沌中升起,坠入他的双瞳之中。 为了靠近那遥挂在天边的月光,他如饥似渴地偷偷学习,他见缝插针地在宫中,如同老鼠一般存活下来。 月色皎洁,他忽然就觉得,后宫之中每日乱哄哄的尖叫、算计、勾心斗角的闹剧似乎搜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再也不会因为被欺凌辱骂而萦怀。 流年匆匆,后宫众人的嘴脸像是鬼影憧憧,活着进来一批又一批,疯了一批又一批,死了一批又一批。 生前多么闹腾的人,斗来斗去,死后都不过白布一盖。 后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每个人都看起来结了盟众志成城,其实都是孑然一身罢了。 算错了,就一脚踏空。 秦玄枵在麻木的人群中,找到了心中的月,从此飘荡瑟缩的心便安定下来。 就算后来读懂了,知道成烈帝是早已死去百年的人又如何?这早已是支撑他在荒唐人间活下去的动力了。 成烈帝锋利的目光划破臃肿的人群,是他鲜血淋漓拔出反骨做剑刃,砍掉敌人的头颅的勇气。 月色皎洁化作甘霖,成了他活至今日的生命源泉。 秦玄枵只在偏殿中静静坐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起身离殿,他最后在偏殿外停下脚步,回头,看见阴影遮蔽殿内挂着的卷轴,画像上的面容模糊了,手书上的字迹晕染开了。 渐渐都隐在遥远的时光中。 他缓缓阖上了殿门,门上有锁,他将金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 咔哒,落了锁。 秦玄枵取出金匙,握在手心中,他向后慢慢退了一步。 这步走出的竟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很多。 他彻底转过身,将偏殿抛在身后。 走过一弯桥,秦玄枵站在桥上,桥下是一汪池塘和,溪水汇集进池内,池内养着荷花,这季节只剩下睡莲。 秦玄枵抛了抛手中的金匙,忽然松开手。 一抹金色从指尖滑落,近乎无声一般,落入池塘中。 悄无声息的,渐渐沉在水滴了,被睡莲遮蔽。 他不再需要殿中的一切了。 当然,成烈帝仍是他心中的月光,这点毋庸置疑。 只不过如今,他不再需要总来这偏殿中坐坐后才会想着要活下去了。 他找到了新的活下去的念头。 不知何时,温热的阳光落在脸颊上,秦玄枵抬手接住了这一缕光芒。 他抬起头,乌云尽散。 天晴了啊。 第40章 送男宠(500营养液加更) 含章殿,龙书案。 秦铎也快速地浏览过一边奏折,按照他上辈子的习惯,先将那些没用的奏折剔除出去,放到空箱箧中,然后又把其他奏折堆在书案的一边。 勾弘扬这时下好回来了,见秦铎也正展开奏折,便走上去,站在一旁,像对待秦玄枵那般,安静替秦铎也磨墨。 秦铎也余光看了一眼,便顺手将御笔蘸上朱墨。 “辛苦了。”秦铎也说,还是和他上辈子同样的习惯。 父亲母亲的言传身教,和在宫外长大的经历,让他即使是对待下人,也十分和善。 勾弘扬忙弯下腰,“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说着,他微微抬起眼,小心地瞅着秦铎也。 龙书案御座上的人脊背笔直,黑亮的墨发披散,剑眉英挺斜飞,身姿颀长,蕴着矜贵的气质,不急不缓,气度悠然,烨然若神人,在满堂之中,有这一人在,莫名就是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勾弘扬自觉阅人无数,他心中比较衡量,觉得就算是那三大家族中精心培养的长公子与眼前这人相比,也是落到下乘去的。 就当真是顶顶的气质,勾弘扬觉得他会不自觉弯下腰,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所以陛下愿意纵着这人,也不难理解了。 勾弘扬只略微一看,便恭敬地收回目光。 毕竟这是陛下的人。 那唇还红肿着呢。 陛下威武。 书案上烛灯稳定燃烧,秦铎也轻轻抿着薄唇,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奏折上,时不时用朱笔批注。 秋狝的礼制已经基本上敲定了,今年秋收的任务也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 秦铎也效率极高,一本一本地奏折从他手边流过。 忽然一本奇怪的奏折到了手中,他略皱着眉,看着其中的内容。 前日见过杨太尉,即使当日针锋相对,即使他在言语的交锋中赢过两局,也不得不承认杨太尉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现在身后空无一人,他没有势力和底气。 无人支持,无人拥护。 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殊荣,全都是来源于秦玄枵觉着一时有趣的恩赐。 他的地位,他的官职,他的特权,全靠这秦玄枵现在对他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欲望。 殊不知天子的褒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 时不时赐予恩宠和官职,说不定何时便赐一死。 秦玄枵可以在欢喜时将这一切都赐予他,也可以在厌倦时将所有都收归。 这对秦铎也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杨太尉也是看出了自己现在的风光不过是建立在虚幻的危楼上,只需要自己和秦玄枵稍微有些嫌隙,现在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秦铎也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但只是片刻,他便缓缓呼出一口气。 又是这种境地,上辈子也身不由己,不也是走过来了?有何可惧? 秦铎也思索时,过于聚精会神,他便没有注意到,身后故意放轻了脚步隐去气息的人。 忽然他被从后一把抱住,灼热的气息笼罩而来。 秦铎也一刹那回神,身子猛地向后扭转,反击的架势已经呼之欲出,忽然见一双蕴着笑意的凤眸。 他将将收了势,险些一肘打在秦玄枵的脖颈上。 秦铎也翻了个白眼,“你这样闹,我险些真打到你。” 秦玄枵却不在意,只是非常自然地在他身侧坐下,伸头去看他手上持着的那本奏折。 “爱卿看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连朕来了都听不到,”秦玄枵故意贴在秦铎也的身上,去读那本奏折,“让朕瞧瞧,白氏有小公子,尚未及冠,容貌清俊,性子温柔......?” 秦玄枵脑袋上冒出了三个问号,他古怪地看着这本奏折,从秦铎也手中拿过来,略过大段的描述,去看落款。 “礼部的什么王主事,这奏折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秦铎也挑眉看他,“你没看出来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看不出,”秦玄枵回头去读奏折,指着上面的字,道,“他这是要给朕挑男宠啊?” 秦铎也敛眸收回视线。 确实,自那日大朝会,提起选妃的官员被秦玄枵扒了官服拖进后宫,而自己又在已死之人的身上醒来,这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秦玄枵的本意只是威胁,拒绝世家门阀向宫中安排人手和眼线。 但没想到被自己这么一参合,目前朝堂上下刮下来的风都是——皇帝好像是有龙阳之好,现在自己正圣眷在身,被宠得无法无天,皇帝甚至纵容到任自己在朝堂上放肆,随便找了个由头就给自己连升数职。 没想到仅仅数日,就有人的动作这么快。 既然陛下有龙阳之好,那也没关系嘛,宫里安插不进家中精心培养的女子,那塞些男子进去做男宠也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做眼线的。 指不定陛下看上了自己家中的哪个公子,按照陛下现在对宫里头这个的宠爱程度,那他们家族不也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不是? 真是一个一个的,都精明极了。 秦铎也任秦玄枵拿走了那份奏折去翻来覆去地看。 他将手中的御笔搁在笔枕上,拿起桌上的铰刀,挽起袖子,去剪灯火的烛花,他状若不经意地问:“你觉得呢?要不要收进宫中?” 秦玄枵:“?” “为何?”秦玄枵看见烛灯随着秦铎也的动作而微动,暖澄澄的火光映在对方的面上,显得面容就如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辉,柔和了那双平日里总是漆黑不见底的眼眸,眸光中亮堂堂的。 秦玄枵竟一时看呆了。 烛火映美人。 好漂亮。 “后宫中一人都没有,是略冷清了些。”秦铎也淡淡道,“既然好龙阳,那招些男妃来也无妨,至少有个体己的伺候,也便不至于总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秦玄枵略有些讶异地看着人剪烛花,愣了两秒,忽然乐了。 他随手将那本奏折撇到一边去,从秦铎也手中顺过铰刀放在桌案上,将整个人揽进怀中。 “爱卿这是......吃味了?”秦玄枵笑着勾起秦铎也的下巴,望着他。 秦铎也:“......?” 神经? 他只是在试探秦玄枵对此的态度,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就变成......吃味了? 秦铎也拍掉秦玄枵作乱的爪子。 他看见秦玄枵将那奏折重新拿起来,又提起笔枕上的御笔,在奏折上做回复。 秦铎也淡淡地看着秦玄枵的动作,心中不屑冷哼。 亏他今日早些时候还真心实意地心软了些,没想到这皇帝不过是个见色起意的东西。 也罢,若是进宫些人能分走秦玄枵的注意力,他也更方便行事...... 忽然,秦玄枵将朱笔一拍,像是在丢什么脏东西一般,将奏折仍在地上。 秦铎也远远只看见奏折上用御笔朱墨写了一个潦草但凌厉的“滚”字。 “勾弘扬!传朕旨意,礼部王主事祸乱朝纲,居心不纯,杀——”秦玄枵的声音忽然顿住,他看了眼秦铎也,硬生生将“杀无赦”三个字吞回去。 若是为了这等事就杀了朝臣,估计自己身边这个又要开口劝谏了。 秦玄枵清了清嗓子,说:“居心不纯,罚俸三年,贬去州县,终身不可重任京中官职。另外,将这本奏折贴在六部办事处,以儆效尤,若是有人还胆敢写这等折子给朕看,那直接拖出去砍了。” 说完,秦玄枵回头看着秦铎也,笑嘻嘻道:“怎么样,不生气了吧?” 秦铎也:“......” “我本就没生气。” 秦玄枵却好像是认定了一般,固执道:“你放心,我只要你。” 自称竟从“朕”变成了“我”。 两双眼睛对视。无声震荡。 第41章 屏风内外 因着手中确实没有些实际的自己人可用,秦铎也确实警惕了些。 趁着这几日没什么大事,除却日常练习八段锦和打那套长野军的训练拳法,用膳喝药之外,秦铎也整日里和秦玄枵呆在一处批奏折。 休息的空当时,他主动与秦玄枵提起司天监的那位监正。 上次的判处是暂且关押进慎刑司中,只是被范钧审讯了一番,将周书易的罪供出来后,这个人还没定下实际的罪名。 “我想去见见那位监正。”秦铎也开门见山,直接说。 此人,可用。 秦玄枵从如山的奏折中拔出头来,这两天被秦铎也这个无趣的工作狂按在书案旁边,两眼一睁就是奏折奏折奏折,秦玄枵整个人都充满了怨气。 一双凤眸中充满了对公务的厌倦,他抬起头看秦铎也:“爱卿,你真的不累吗?大病初愈,最好不要太过于劳神费力。” 秦铎也轻轻摇摇头,确实没有过多的感受,眼下区区这些公务奏折,对他上辈子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平常,他早已习惯了。 “无妨,我习惯了。” 真是优质牛马。 这等日子无趣极了,一眼望得到头,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 佳人在侧,秦玄枵根本不想批奏折。 他忽地丢了手中的笔和折子,将秦铎也拽入怀中,从身后拥住他,将嘴凑到对方耳边,用气音轻轻地挑逗,“不如与朕做些有趣的事,调剂下心情?”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带来异样的酥麻,顺着耳骨向四周蔓延开来。 秦铎也微微皱眉,伸手将这人的脑袋拨开。 “别闹。” 秦玄枵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将人抱住,怎么可能轻易放开,他固执地将下巴搁在秦铎也的肩上,磨蹭着就贴到颈侧,用嘴唇触了触对方颈侧的皮肤,接着用牙齿叼住,只略轻轻磨了磨。 这次咬的倒是不重,但却令秦铎也全身发麻,腿有些失去力气,他不禁靠在秦玄枵的身上,急促地呼出一口气,来缓解浑身的异样感受。 “你松口,我不去找司天监的监正总行了吧?”秦铎也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失去了控制,急忙去推秦玄枵。 “朕没说不让你去,让朕满意了,宫中何处都任你去。”秦玄枵声音含混,继续用牙尖去探索。 秦铎也听了这混账话,心中略沉了沉。 他厌恶这种被逼迫不得已的感觉,也厌恶被对方拿捏着。 他听着秦玄枵的语气,便知道这混账东西又想做什么。 “前日才刚刚......不行,不能如此频繁。”秦铎也语气急促,伸手去推人。 满脑子除了这等事,便没个正形! 含章殿正殿中放了张展开的屏风,在台阶之下,将正殿的大门和皇帝处理政事的龙书案隔开来。 忽然勾弘扬走进殿内,在屏风外禀报,“陛下,周太傅求见,已候在含章殿门口了。” “让他进来。”秦玄枵说。 秦铎也听着,松了口气,有朝臣来议事,秦玄枵有事要忙,那他便可以趁此机会离殿,也不用受这一遭。 这么想着,秦铎也就欲站起身来。 忽然秦玄枵圈在他身上的手臂更用了些力气,秦铎也没站稳,一下子跌回对方的怀中。 而屏风之外,秦铎也已经可以听到周太傅进入殿内的脚步声了。 若是被外人瞧见他们二人现在这副姿态...... “你松开!他已经进殿了!”秦铎也压低声音,不停地用手去推开秦玄枵。 但身后抱住他的人不依不饶,甚至秦铎也能够感觉到对方已然兴奋起来的身体在略略颤抖,秦玄枵变本加厉地一把抽开了他腰间的绅带。 秦铎也猛地瞪大双眼:“!!!” 秦玄枵附耳过来,轻声含笑:“这样,不是更有趣么?” 脑子有疾就去治啊!!! 秦铎也被惊得大脑一片空白,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挣扎。 而秦玄枵已经趁此机会将他双手完全禁锢住,开始解他里衣的衣带。 愤怒的火苗从胸腔中簇地燃起,烧上面颊,秦铎也怒而回头,刚想呵斥,却忽然被捂住了嘴。 秦玄枵在他耳边轻声道:“嘘......爱卿若是发出声音,周太傅可就真的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哦。” 说完后,便故意松开了手。 秦铎也被噎住,他迅速瞟了一眼屏风,气愤地咬住下唇,到底还是没出声。 对方在他身后,秦铎也还看不见,只得用余光愤愤地瞪着秦玄枵,同时竭力无声地挣扎。 屏风之外的脚步声更近了,秦铎也能够清晰地听见周太傅一步一步踏在宫内地砖上的声响,离屏风只有几步之遥。 而环抱住他的畜生仿佛已经享受上了佳肴一番,大快朵颐起来,彻底放肆地开始折腾了。 究竟在干什么!这是什么场合! 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当着臣子的面做这等风月之事?! 因心中焦急和愤恨,才只是开始,秦铎也的眼尾已然飞上了鲜红的色泽,他努力挣脱却不得,连带着面颊、耳朵和脖颈,都透出薄红。 屏风之外,秦铎也听见周太傅已经改了方向,就要转进屏风的这一侧。 来不及了! 来不及分开也来不及整理衣物了。 秦铎也拧着眉,眯眼死死盯着屏风,他似乎已看见了周太傅的衣角。 这副尊严被催折,匍匐在地任人亵玩的狼狈姿态就要暴露在他人面前...... 秦铎也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几乎无法想象几秒之后的场面。 若是真如此,他会选择一剑抹了秦玄枵的脖子,就算那时自己会落得尸骨无存的境地又如何。 忽然,耳边传来秦玄枵的声音。 “太傅。” 因闭着眼,秦玄枵的声音在他所见的一片漆黑中格外明显。 “陛下?”屏风外,周太傅停下脚步,询问。 “朕今日未梳洗,”秦玄枵声音沉静,听起来几乎无法让人想到,此刻竟做着这等事,“太傅只站在屏风之外禀报便可。” “是。” 屏风外,周太傅声音只迟疑了一瞬间,就回复正常。 他按照正常禀报的流程,说:“今年会试的试卷已经出好了,这届会试的主考由文丞担任,主司选了......” 剩下的话,秦铎也已听不真切了,他竭力仰着头,略张开口,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保持住呼吸,勉强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混蛋松开了他的双手,秦铎也急忙用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紧紧地扣住桌案的一角,指尖颤抖。 眼中已氤氲了一层生理性的水汽,视线里,桌案上的烛灯摇曳,在他眼中成了绚烂的蝶舞,又像是飞蛾在火中翻腾。 秦玄枵低头专注地摆弄他,头也不抬,听后声音平静地回复周太傅:“换一人,第五言就别做阅卷的了。” 呵......秦铎也在迷蒙之中想着,到底是这身体上的感受没落在秦玄枵身上,所以这家伙竟可以故作正经地说话。 不是不爱处理政务么,不是往常臣子来汇报都会非常迅速地将人打发走么? 怎么今日讲起话来没完没了了! 怎么周太傅还在说,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怎么还不走! 在感官的折磨之下,连时间都被拉扯的极长极远,秦铎也怒极反笑,他挣扎撑起身子,对着秦玄枵比了个侮辱性的手势。 秦玄枵看着也轻轻笑了笑,忽然动作一转。 秦铎也:“!!!” 呃......! 他用仅存的一丝理智硬生生遏制住了自己的声音,腿却不受控制地撞向桌案。 砰地一声响。 桌案角摆放的烛灯被秦铎也踹翻在地,浴着火的蛾和翻飞的蝶舞都消失了,灯油洒了一地,灯烛的芯浸没在其中,火光熄灭了。 屏风之外,周太傅停下来,疑惑地问:“陛下,发生了何事?您还好吗?” “无事。”秦玄枵平静道。 但屏风的这头,他却含笑将彻底脱力的人扶起来,看着秦铎也面色绯红,正无力的倚在他身上,他不禁喉结微动。 但声音中却依旧听不出异样:“朕方才失手打翻了灯台,太傅先回去吧,朕一会叫人来收拾。” 周太傅离开了。 秦铎也一点点缓过神来,他面色渐渐沉下,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秦玄枵。 “爱卿别气,朕由不会真让他人瞧见,”秦玄枵挑起秦铎也的一缕散落的发丝,放在唇边,笑,“毕竟爱卿这副样子,可只有朕才能看到。” 秦铎也不想与他说话,收回视线,只是望着倒落在地的灯台。 灯油已经凉了。 而狗仍在身旁乱叫:“朕现在很满意,爱卿方才说要去何处?” 他不喜欢用身体换来的特权,更不喜欢秦玄枵所谓的“有趣”,都令他感到嫌恶。 这让秦铎也觉得,刚醒来时在慎刑司做的交易并不存在,什么纯臣,什么刀刃的,到头来成了皇帝的玩物。 这等昏君,留着作甚! 他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封尘起,秦铎也整理好衣襟,冷冷地瞪了秦玄枵一眼,甩袖离去。 “监正在慎刑司,你直接去罢,宫卫不会拦你的。” 秦玄枵的声音被渐渐抛在身后了。 秦铎也直奔内殿去,将自己整理好,待到面色上的红渐渐消下去,到完全看不出异样为止,才离开殿门。 他直奔慎刑司去了。 慎刑司的范钧明显是秦玄枵的鹰犬,秦铎也连带着这个人也厌烦起来,但他的喜恶却不会表现在面上,只是冷淡地对着那个嬉皮笑脸的青年点了点头,按流程填好了公簿,便向着监牢内走去。 地牢内阴风阵阵,污渍斑驳,苔藓暗自滋生。 牢房大多数是空空荡荡的,秦铎也走过一处,忽然一团阴影带着锁链的声响,哗啦啦扑在监牢的铁门上。 “文晴鹤!我不会放过你的!” 撕心裂肺的叫喊回荡在牢房深处,秦铎也只略微垂下眼眸,轻轻置与一瞥。 那尚能看出人形的一团,透过微薄的烛火光,他看出是周书易。 被折磨成没有一处好皮肉的样子,只为了从他口中撬出更多的信息。 那范钧,真是酷吏。 秦铎也的脚步没有停留,他走到另一处牢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铁门。 铁栏杆内,满身脏污的人影望见牢门外的火光,向着门口慢吞吞的移动,缺乏体力,他坐在地上。 司天监监正迎着光仰起头,看见了秦铎也静静地凝视着他。 秦铎也将火把置在一边,轻轻提起衣摆,蹲下,与监正隔着铁门对视。 一个满身脏污,一个一尘不染。 “又见面了,监正大人。”秦铎也轻声。 “你现在有一条重获自由的办法,要听听么?” 第42章 骏马 也许是因为明日将秋狝,按照大魏的礼制,十月六日的小朝会上,大家讨论更多的都是秋狝的事宜。 日常的工作没什么要紧事便不在此时提出。 朝会很早便结束了,各个大臣参加秋狝的就回去准备行囊和随从,不参加的就放了半日的假,下午不再坐班,等明日再上值。 无极殿里没了他人,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 秦铎也从昨日到现在,已经有一整日没再跟秦玄枵说过一句话了。 尊敬的皇帝陛下抓耳挠腮,食不下咽,眼巴巴地往人身边凑。 “爱卿,你已经有整整十二时辰没有与朕讲过一句话了......” 秦铎也斜睨他一眼。 秦玄枵凤眸眼尾微垂,蔫头耷脑地跟在他身边,眼神楚楚可怜的。 像是猛兽收起了昨日的利齿和爪牙,用柔软的胡须和肉垫将其遮掩,竖瞳敛起变圆,藏起一身的攻击欲望,伪装的温柔无害。 像是昨日的恶劣几乎不存在一般。 秦铎也心中冷哼一声。 他加快脚步,飞速离开无极殿,想要将人甩在身后。 无奈秦玄枵像是个狗皮膏药一般,这人步子大得很,粘在他身后。 “那帮世家有他们自己的马场,甚至还特意招人精心照养马匹,以示家中富有进行攀比。以往秋狝就由着世家自己准备自家用于围猎的骏马了。” 秦玄枵跟在他的身后,嘴巴一刻不停说着,来往的宫人都偶尔听见,见皇帝这幅不值钱的样子,都惊得瞪大眼,又不敢过于表现出,均纷纷低下头。 “爱卿家中没有养马,”秦玄枵趁着他因为思考而放缓了脚步,便趁机与人并排而行,缓缓引诱,“不如去朕的皇家马厩中挑选一匹?” “秦玄枵。”秦铎也停住步子,他沉下嗓音喊对方的名字。 秦玄枵也跟着停下,略有些不安。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秋狝了?” 秦铎也抬眸发问。 “爱卿......不陪朕一起吗?” 够了,又是这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将自己作为他的所有物一般。 秦铎也冷笑,不再与他争执。 “爱卿?”秦玄枵快步凑近身来抓住秦铎也的衣袖,略弯下腰,故作可怜,“你真的舍得朕独自一人去与那帮世家围捕劳什子猎物吗?他们太无趣了,朕只想同你一起。” 有趣有趣,再有趣撕了你的嘴。 “堂堂一国之君,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秦铎也拽回自己的衣袖,“前几年我都不在,你不也是依旧秋狝围猎?” “那怎么一样,前几年朕可是无时不刻想去——”秦玄枵的声音戛然而止。 无时不刻想去死的。 凤眸中的雾气忽然又涌起来。 “想去什么?”秦铎也疑惑。 “没事......”因为那层薄如烟灰的雾气,凤眸中黯淡了许多,秦玄枵连同语气也低下来。 秦铎也看着,愣了愣,开始反思是否是自己的言语过重伤人心。 “爱卿还在为昨日的事生气吗?”秦玄枵换了个话题,将方才一瞬间的失神隐藏过去,问道,“朕知错了,下次朕在做那事之前,先问过爱卿的意愿,如何?” 秦铎也:“......” 他收回刚刚动摇的心。 竟会不自觉心疼一个这种狗东西,真是年纪大了,心软了,自己还真是越活越回旋。 那边这位皇帝还在自以为是温柔小意地哄人:“莫生气啦?朕给你把宝剑?朕私库里还有很多......” “秦玄枵!” 秦铎也听着,有些怒了,他冷冷地呵道:“你知道我因何而生气么?!” 秦玄枵急去顺秦铎也的头,说:“朕的错,昨日弄的过分了。” 啪! 秦铎也一把拍掉秦玄枵的手,嗓音冰凉:“因为你根本就不懂得尊重......” 话说到一半,秦铎也恍然惊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也是疯了,他竟然在跟眼前这个狂妄自大唯我独尊的暴君讲尊重。 也不想想秦玄枵凭什么要尊重一个无权无势任人摆布的朝臣。 伟大的成烈帝按了按眉心,将这口怒气吞下,他真是将所有帝王都按照自己的道德水平来要求了。 秦铎也觉得他得控制下情绪,不要总因眼前这个皇帝而波动了。 “那朕下次温柔些——” “罢了,你是皇帝,你随意,”秦铎也打断他的话,感觉像是对牛弹琴,随意摆摆手,淡淡道,“走吧,带我去马厩看看。” 秋狝是个好机会,尤其今年参与秋狝的朝臣不多,但都是在朝中有些名望的大臣,这次出行或许会收获很多。 不能因为意气用事而错过此次可以明目张胆接触他人的机会。 秦玄枵眼睛一亮,过去握上秦铎也的手,向司戎殿御马司的方向走。 御马司除了一大片草场外,便是修葺整齐结实的马厩,每匹马一间隔间,整整齐齐,拴在驻马桩上,他们去时,正赶上养马的侍者正为马匹的食槽中添加草料。 秦玄枵站在一旁,先带秦铎也去看了皇帝御用的骏马。 骏马通体漆黑,纯黑中隐隐透出些暗色的青,唯有头颅中心一点雪白,被照顾得极好,皮毛油光水滑。 秦铎也的目光一瞬间就被吸引过去了。 他上辈子自幼在北疆长大,北疆浩荡广阔的草原最适合跑马,那边的马匹更是俊逸壮美。 秦铎也记事起,便总被父亲抱上马背,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之前,迎着北疆烈烈的风,鬓发被吹在后,一颗心随着马蹄声扬进风里,自由奔驰在豪放的天地间。 在北疆长大的孩子,每个都是骑射的高手,都是战马的好友。 后来坐上了那把椅子,便很少纵马飞奔了。 秦铎也想起那十二年的日子,似乎只有去打北疆的时候最为痛快,轻骑铁甲入晚风。 双刀如水,铁马残红。 大胜归京,就再没骑过马了。 此刻重新看到漂亮的骏马,就像重逢阔别多年的老友。 秦玄枵从未见过秦铎也这副模样。 这副双眼中带着熠熠的神采,如霞光,那漂亮的光将眼中的漆黑彻底抹去,竟然罕见地在这人一贯沉稳的气场中察觉出几丝轻狂的意气。 不,很多轻狂,很多的意气风发。 秦玄枵一时呆住了,他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秦玄枵忽然笑出来,他走上前,故意将自己也挤进秦铎也的视线里。 他伸手去抚摸他自己那匹马的鬃发,问秦铎也:“怎么样,朕的这匹马如何?” 秦铎也的视线丝毫没有在身边这个人身上停留,他用绝对欣赏的眼神望着这匹黑马:“漂亮......他叫什么名字?” “观月。”秦玄枵轻声。 观月吗? 秦铎也略有些惊奇,这皇帝竟给自己的马起了个有些秀气的名字。 不过他又看向观月头颅顶中心的那缕白色的毛发,加之其通体漆黑,确实像是在漆黑的夜幕中,一眼望见一轮明月。 秦铎也点点头。 身旁过来服侍的御马司的侍者急忙谄媚地过来,说:“我们陛下的观月那可是千金难求的,能够日行千里,可谓是檀溪不须跃,随意过从容[1]。也唯有这样的好马,才能配得上我们英勇的陛下......” 说罢,还特意留了个话尾,用眼神暗示秦铎也跟着也拍几句马屁。 秦铎也:“......” 他想不出秦玄枵有什么可夸奖的,便淡淡道:“你们陛下让我来挑匹马,你带我去别处看看吧。” 侍者带着秦铎也和秦玄枵向另一栏走去,他边走边介绍:“大人,这边都是些温顺乖巧的马,虽然跑得并不快,但对于并不善骑马的人来说也能轻易驾驭。” 秦铎也更喜欢烈马。 他喜欢那种由飞驰的速度带来的烈风。 就算眼前的侍者并没有故意排挤的意思,但他仍能感受到这人对自己的轻视。 好吧,确实他现在外表身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不怪别人。 秦铎也于是说:“我自己看罢。” 他上辈子受父亲的言传身教,对于看马的眼光也独到老辣。 他在马厩中转了几个栏杆后,在一个隔间前停下了脚步。 隔间内,卧着匹看起来很瘦削的白马,正闭着目,那马通体雪白,只不过此时看来,毛色有些憔悴泛黄。 秦铎也指着那匹马,毫不犹豫地说:“我要这个。” “大人,您有所不知,”侍者匆忙上前解释,“这匹白马是从北疆那边的马贩子手里得来的,那马贩子本想着它长得漂亮,就想着带进宫里讨点好处。却没成想刚准备驯服,就开始犯起倔来,烈得很,左右挣扎,撞翻了好几个棚子,又绝食不吃不喝,放到嘴边也不吃,现在没力气闹腾了,就趴在那,进气少出气多,看着快不行了。” 秦铎也听了,若有所思,只是说:“将栏杆打开,我进去看看。” “这......”侍者为难,“那马咬人啊,万一伤到大人......” “我一人承担。”秦铎也道,吐出单个字节,“开。” 侍者感受到莫名的威压,立刻站直身板说了声是,就去把门栏打开了。 秦玄枵:“......?” 朕这个皇帝是摆设? 秦铎也走进马概中,不顾地上并不洁净,径直在那匹白马身前蹲下。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白马的头,那白马睁开眼睛,瞅了一眼秦铎也,这一瞅,就再没想以往那样攻击或是阖上眼。 反而用马嘴轻轻蹭了蹭秦铎也的手心。 侍者惊讶地捂住嘴。 秦玄枵站在后面,脸上的笑容没了。 秦铎也从一旁的食槽中挑了块干净的豆饼,放柔声音,轻声细语:“乖,先凑合吃一口,回头给你找好吃的。” 白马慢吞吞挪起来,去啃那块饼子。 秦玄枵脸色黑了一度又一度。 这种语气,秦铎也从未对他说过! 第43章 飞光、观月 白马在啃掉一块豆饼之后,已经有力气站起来了。 不愧是秦铎也看上的千里马,果然是有很强的耐力和韧性,就算几天不吃不喝,但只要有求生的欲望,精神气很快就上来了。 秦铎也目光柔和,他温柔抚着白马的鬃毛,白马也很乖巧的顺着他的动作。 “天呐,”御马司的侍者在一旁惊叹道,“这白马从来时就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知道要被驯服之后就开始发疯,旁人都近不得身的,小的好几个同僚拼着受伤才把它关起来,从来就没见它这么温顺的样子。” 御马司侍者拍马屁的对象开始换了个人,对着秦铎也大肆夸赞:“大人,您真是伯乐,这等烈马都会被您的魅力和气质所折服,乖乖听话......” 秦铎也:“......” 他按了按眉心,把这腻得流油的人支走:“去取些干净的水还有精粟米来。” “对对对,白马终于进食了,得拿点好东西来。”御马司侍者碎碎念着离开去取食水了。 秦玄枵等人一走,迫不及待来到秦铎也身边,揽着对方的腰,将他圈在自己的怀中,闷闷不乐:“爱卿,你从未用过如此温柔的语气与我说话。” 白马见陌生人靠近,马耳向背部倒下,尾巴焦躁地甩来甩去,鼻孔出气,对着秦玄枵呲牙咧嘴。 秦铎也歪头避开秦玄枵的脑袋,冷冷瞥了他一眼,将这人的双手从腰上扒拉下来,上前去安抚白马。 “他通人性,你通吗?” 秦铎也顺着马鬃,没空打理这人,放缓语气:“好好好......乖,没事了,那人不过来。” 白马这才安静下来,用头轻轻拱秦铎也的手心。 秦玄枵看着一人一马的互动,觉得自己好像略输一筹,被排挤在外了一样:“......” 御马司侍者很快回来了,提着水桶扛着粮草。 秦铎也静静地等待白马吃饭,问御马司侍者:“他有名字吗?” 侍者摇摇头:“没有,据说这匹马是那马贩子在北疆偶然遇到的,白马主动闯进他们队伍里混吃混喝,聪明极了,还成了他们队里马匹的老大。一路来了京城都很好,直到御马司的人要驯服这白马的时候,它突然就开始发疯......” 忽然脑中灵光一现,侍者看着在秦铎也身边乖巧的白马,绝妙的马屁冒了出来:“说不定这白马就是为了到京中等大人您呢!” 秦铎也这次是真愣了愣,再看向那匹安静吃草料的白马。 还真是......有缘分呢。 他飞过百年时光,而白马跨越重山之隔,两个均不应该在此的生灵于此时在京中相遇。 秦铎也摸了摸白马的头,问:“飞光?可以吗?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白马嘶鸣一声,表现得很是欢喜。 秦铎也面上带了笑意。 秦玄枵再一次看呆。 等白马吃完了,秦铎也带着飞光,去池水边,想将飞光身上的脏污洗掉。 “大人大人,等等小的!”御马司侍者飞快追着秦铎也去了。 秦玄枵站在马厩旁边,指了指自己,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啊?就这么把皇帝丢这了?这侍者变心真快。 看着秦铎也远去的身影,秦玄枵不禁眉目舒展,轻轻露出笑容。 真是的,似乎每个与秦铎也接触过的人,都会下意识被他吸引,那背影挺直,气度翩然,像是世上最耀眼无暇的玉石,让人移不开视线啊。 秦玄枵也抬起步子跟上了。 洗马池边,御马司侍者不安地晃来晃去,“大人,您身份尊贵,洗马这种脏活累活,还是交给小的来吧?” 秦铎也摇摇头。 北疆长大的孩子,是拿自己的马当家人的。 飞光很聪明,会自己踏入水中,为自己清洗,省了秦铎也很多力气。 洗净后,飞光从水池中出来,甩掉水珠,白马通体雪白,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像纯净无暇的月光,也像洁白的新雪。 御马司侍者眼中惊羡不断,毫不吝啬夸赞:“好漂亮!好俊美!大人,它完全符合您的气质!” 秦铎也听着,也满意的点头,觉得这侍者还不错,很会说话,便多说了两句:“飞光是千里马,平时吃的喝的都仔细点,也多喂点。” 这话的意思就是将平日喂养这匹马的机会交到了他手上,御马司侍者疯狂点头道谢。 全然把秦铎也当主子的样子。 秦玄枵:“......” 今日像空气一样。 不过看着秦铎也难得这样开心,甚至连带着也给了自己好脸色,便不计较了,轻轻假装咳嗽一声。 “咳,朕的观月,你也一并照料,明日秋狝你也跟着去吧,若是做的好,有赏。” 御马司侍者狂喜中找到了自己的理智,连忙跪下磕头道谢。 秦玄枵趁机将这人赶走了,偌大的马场中,只剩下秦铎也和秦玄枵二人。 秦铎也正在给飞光套上马具,白马乖巧顺从地低下头,方便秦铎也将络头也挂上去。 赤玄的密函记载文晴鹤的生平,从没有接触过马匹的经验。 秦玄枵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爱卿......”秦玄枵看着秦铎也轻柔抚摸白马的头,小心地靠近,问:“秋狝时需要臣子骑马捕猎,你第一次骑马,还需小心些,别摔到了......不如朕教你骑马吧?” 秦铎也只看了他一眼,便单脚踏上马镫,纵身一翻,干净利落地跨上马背。 帅极了。 他俯下身去,轻轻顺了顺飞光的鬃毛,道:“飞光,走。” 飞光马似主人形,极通人性,学着秦铎也的样子高昂着脑袋瞥了一眼秦玄枵,马蹄一蹬,轻快地跑走了。 秦玄枵被撂在原地,甚至已经做出教学动作,抬起的手卡在半空中。 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跑在马场中:“......” “?” 他什么时候会骑马的? 秦铎也纵身马上,飞光跑得很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刚开始的速度还比较慢,微凉的秋风刮过耳边,带起鬓角的发丝,迎风而起,马蹄声悦耳,秦铎也松了缰绳,闭上眼,任由飞光自由地跑。 忽然身后传来另一阵马蹄声,秦铎也睁眼回头,见秦玄枵骑在观月的马背上,黑马向他飞驰而来。 观月追赶上前,与飞光并肩而行,飞光轻嘶一声,秦铎也伸手拾起缰绳。 见秦铎也坐稳,飞光彻底迈开步子,飞奔起来,将观月和秦玄枵甩在身后。 观月身为皇帝的御马,从来都是他一马当先,何时受过其他马的轻视,也猛地迈开步子,再次赶上。 “爱卿!”秦玄枵扬了扬手中缰绳,挑眉大声喊,“比试比试,如何!” 到底是刚弱冠的少年人,轻狂意气,锐不可当。 秦铎也望着秦玄枵眉目张狂,感觉血液也被激发地沸腾起来,他大笑一声,扬起缰绳:“来!” 两匹马在马场中飞驰,化作一黑一白两道闪电般,马蹄下踏起激昂的风。 风声烈烈扑面,刮过耳边,身侧混杂着黑马观月的蹄声,秦铎也俯下身子,双腿一夹马肚,飞光再次提速。 追赶之间,太阳已西垂,落日金光洒入眼眸中,化作细碎的光,沾染在睫毛上,也落在面颊正中,甚至飘在飞扬的发丝之间,闪闪若鳞。 秦玄枵望着马背上的人,几乎被那光灼了眼,目眩神迷。 跑了许久的马也没分出个胜负来,二人均出了一身的汗。 秦玄枵担心他的身子,主动停下来。 秦铎也也累了,见秦玄枵不再比试,也下了马。 一见略厚重的外袍披在了秦铎也的身上。 秦铎也抬头,见秦玄枵面色似乎有些红,听见他说:“秋天落日后凉,爱卿刚出了汗,别着凉了。” 秦铎也没逞能,他知道这副身子是个什么状态,眼看着太阳光沉进山的那一头,没了阳光,风一下子就冰凉起来,于是接过了外袍。 一阵降真香的气息。 晚上二人沐浴洗去身上出的汗,用过晚膳后,就早早睡下。 第二日秋狝,需清晨起身,再坐马车,秋狝的猎场在京郊外的一处平缓山林里,车架一路过去,得一晌午。 十月初七,天气晴朗,秋风微凉。 一大早的宫门外,参加此次秋狝的朝臣早早将马车停在了宫门旁定好的位置。 这次秋狝一切从简,随行的人比往年少了许多。 周太傅、杨太尉、文丞、第五大学士及家眷和随从若干。此外还有零星几个朝臣,只轻车简马,自己来的。 皇帝没有后宫也没有孩子,就只带了勾弘扬和那个御马司侍者,以及一堆玄衣卫。 秦铎也出了宫之后就离他远远的。 第五家的马车帘子掀开,第五仲熙从中露出脑袋,看见秦铎也,双眼一亮,连忙招手,“文兄!这里这里!来跟我们一辆马车!” 秦玄枵听见,面色沉下来,远远撇了一眼。 第五言在外的形象都是古板严肃的,此时听了这话却不禁瞳孔颤了颤,迅速出手,将傻孩子的头按回车里,旋即鞠了一躬,道歉:“家中犬子失礼,言回头教训他。” 秦铎也刚想答应的:“......” 第44章 按摩 秦铎也坐在皇帝的马车中,马车内空间很大,秦铎也坐在一旁,秦玄枵坐在另一边,中间是一张固定在车架中底座的小桌案。 马车行驶平缓,感受不到一点颠簸。 秦铎也不想和秦玄枵坐一辆马车。 虽说身为臣子,能被赐坐天子车架,是皇帝莫大的信任和赞赏,但秦铎也此时的身份坐在这,倒像是向满朝文武百官彻底落实了他们君臣之间的这种非正当关系。 他板着张脸,不说话。 秦玄枵坐在对面,一点点将小桌上的茶盏推到他眼前,将杯盖打开,滇南白茶清甜的香气瞬间盈满了整辆车架。 秦铎也的视线被茶香勾着,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茶杯。 杯子又被那只手推着向他的方向更近了些,一点一点地移动,像试探的小兔子。 ——如果这是天子示弱讨好的小动作。 那秦铎也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正视回来,伸手接过茶盏,一手握杯,一手抬起,长袖遮掩下半面,轻抿一口。 喜欢。 他放下茶盏,主动开口:“为何不许我和第五言共乘一架马车?” 见秦铎也主动与自己说话,秦玄枵眼中划过一抹亮光,故意问道:“爱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秦铎也:“......” “幼稚......”他嗔了一句,到底还是顺着对方的话来说了,问,“假话是什么?” “爱卿可是自己将自己定位为‘纯臣’的,怎么能与其他朝臣关系过密呢?”秦玄枵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秦铎也。 果然不出他所料,秦铎也听后,冷哼一声,连带着解下来的语气也冰冰凉凉的,“你自己把我当臣子了么?你都做了那些事,先不守约,还要求我做纯臣?” “爱卿莫生气,朕没有要求你,”秦玄枵笑了下,眉宇间戾气已然消失,他轻声哄着人,“都说了,这是假话嘛。” 秦铎也白了他一眼,“那真话呢?” “真话是......”秦玄枵语气呢喃,说着,伸手覆住了秦铎也的手背,将其轻轻握住,接着抬眼,望过去,轻声道,“因为我无时不刻想同你待在一起。” 片刻见不到你,便思念成疾般,如烈火焚心一般,极冲动着想将你捉到身边来,哪都不许去,只能看着我一人...... 后半句话有些过于露骨直白,秦玄枵直觉对方并不会爱听,便隐藏在心中。 其实秦玄枵并不知道这种煎熬的心情是什么,他只是遵循本能一般,固执地想要靠近。 秦铎也抓住了秦玄枵话中的“我”字。 抛却了属于皇帝“朕”的这个自称,这话中的情谊便重了许多。 秦铎也愣了愣,一时不察,没挣开手,被秦玄枵趁机彻底握住,对方的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皮肤,接着像游蛇一般顺势沿着手臂向上攀附。 “你......” 秦铎也对上了那双凤眸,此刻有什么炽热的情绪在其中燃烧,秦铎也看不懂,但明白那绝非是单纯的欲望,还参杂着极为复杂的东西。 耳根有些发烫,他略偏开视线,抽出手,在面颊旁轻轻扇了几下。 马车中温度这么高么?为何他会觉得热。 他立刻转移了话题:“为什么将原定的会试主司第五言换掉了?” “爱卿替他说话?” “好奇而已,我不能问?”这狗怎么这么敏感。 秦玄枵摇摇头:“爱卿想知道的,朕都会说。” 秦玄枵说:“第五言已是天下寒门学子之首,已主持过多年会考,阅卷或监考,都可算做言传身教,那便是年年会试考生的老师。这么多年来,他的门生已遍天下了。” 说着,像是想到了些好玩的事,秦玄枵换了个玩味的语气,“这么大的势力,朕不得忌惮一下么?” 秦铎也不解:“即使如此,这股势力散着,仍比不上世家,你不拿第五言来制衡世家?” “拿他来制衡的前提,是他是朕的人。”秦玄枵摇摇头,笑着望着秦铎也,“但朕也与你说过了,第五言不是朕的人啊。” “......” 到京郊的路程要四个时辰,得半下午才能到,中途他们停下来休整用午膳,给马匹喂粮草和水。 在马车中坐了一上午,秦铎也不禁揉了揉酸痛的腰腿和肩颈,背部和髋骨也隐隐作痛,全身哪哪都不舒服。 他有些后悔昨日非得争强与秦玄枵赛马,到后来飞光和观月都玩疯了,奔得飞快,他这具身子还是第一次如此高强度的剧烈运动,即使是有马鞍,在马背上也有很大的起伏,他浑身的肌肉此刻都在酸痛。 幸亏之前提前一直在打八段锦和长野军体拳,有过锻炼,不然昨日那么突然一折腾,今日全身的骨头非得散架不可。 都怪秦玄枵,非得来挑衅。 秦铎也思索着,瞪了一眼对面完全没事的人。 哼,就仗着年轻吧。 秦玄枵被莫名其妙瞪了一眼,一头雾水,直到看见秦铎也在马车内慢腾腾地活动筋骨,才反应过来。 他绕过小桌,移到马车另一边,与秦铎也并排坐下。 温热的大手握住秦铎也的肩膀,他另一手揽住秦铎也的腰,将人向自己怀中带了带。 “爱卿可是全身酸痛?”秦玄枵问。 秦铎也点了点头:“昨日骑马骑得有些猛,大概是抻着了。” 秦玄枵挑眉,将整个人抱在怀里,下巴搁在秦铎也肩上,抓住一切贴在一起的机会,“朕为爱卿按摩?” 秦铎也对他时不时凑上来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歪脑袋,让耳朵躲过对方呼吸和说话呼出的气息,然后伸手去将人推开。 没推开。 秦铎也:“......” “求您了,给小的个机会吧?”秦玄枵不走,像个大型动物一样挂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说话的语气甚至在伏低做小。 秦铎也渐渐被磨得没了脾气,想想上辈子自己伏案批奏折肩颈酸痛时,也会叫太监来替自己按按。 这么一想,都一样,自己按还怪累的。 “准了。”秦铎也淡淡道。 秦玄枵双眼一亮认真起来,耐心地替秦铎也按摩。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很适合按揉,点在酸痛的穴位上,只是捏着,便感到一阵被揉搓开的酸楚,纵马的疲惫也缓解了不少。 秦铎也被按得舒服地眯起眼,渐渐闭上了。 在肩膀上按摩了一会,秦玄枵双手的拇指便按在秦铎也的颈后,因练武,指腹上有一层薄茧,秦铎也感受到粗糙的温热感贴在颈后的皮肤上,恰好按在酸痛的肌肉上,秦铎也不禁舒适地哼了一声。 身后的按摩动作忽然一顿。 秦玄枵忽然问:“还有哪里不适?” 声音中带着些沙哑。 秦铎也正闭目养神,没有听出秦玄枵声音中的异样,便回答说:“腰,还有大腿。” 身后的人便不再说话了,手离开了他的肩颈,一点点顺着他的脊背向下滑,直到碰到腰上。 秦铎也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点异样。 不太对,这动作不像是按摩了,倒像是在抚摸。 秦铎也忽然睁开眼睛,回头。 果然,秦玄枵看他的眼神又变了,又像是凶兽在盯着垂涎已久的猎物。 秦铎也不想让他按摩了,他直觉再按下去可能会出事,于是就往边上躲了躲,准备开口说不用按了。 谁知马车的空间就算大,也就那么点距离,他被一只长臂一捞,掐着腰拽了回来。 一边拖他回去,一边按揉着他腰上酸痛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秦铎也现在觉得这按摩手法怎么都不正经了,两双手不住地揉捏他的腰部,明明确实酸痛得到了缓解,但却感觉秦玄枵的双手趁机在作乱,让他的腰不自觉发软,他有些想发抖,硬生生忍住。 “我好些了,不用按了。” 秦铎也感受到车内的温度急剧升高,他便伸手想要将秦玄枵推开。 再按下去保不准要出事。 “别动。”秦玄枵压声音低沉,“还没完呢。”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用手按摩,“爱卿方才不是说大腿也痛么?” 秦铎也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让他碰,抬脚便踹。 忽然脚腕被扣住,秦玄枵的身子贴上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爱卿,别乱动,这是马车里面,乱动的话马车车架发出声响,外头的人会以为我们正在车中做些什么呢......” 秦铎也:“......” “堂堂天子的御座,质量这么差?!”他警惕地看了眼车帘,压低声音也挡不住语气里的愤怒。 “嘘,轻声些。”秦玄枵伸手按上秦铎也大腿的上部。 秦铎也僵住,片刻后伸手摸到怀中揣着的匕首,这还是他因为秋狝围猎而准备的。 他将匕首刀鞘用拇指推开,很轻的一声响,下一秒,匕首架在了秦玄枵的脖颈边。 “你若是敢在车里做那种事,我立刻抹了你的脖子。”秦铎也冷冷地瞪着他。 秦玄枵歪头看了眼匕首,手上的按揉却没停下,故意将语气放得委屈,“朕又没做,只是在按摩。” 秦铎也半信半疑地将匕首放下了。 若只是按摩,这点酸痛倒还好,但现在明显气氛怪了起来,秦铎也便感觉秦玄枵双手揉捏的腿部皮肤一阵阵发烫,他想躲开,又被按住,秦铎也还不敢有更大的动作,便硬生生忍着,异样的感觉一点点爬上身子。 但确实只是在按摩,那双手完全没有一点逾矩。 这按摩实在是怪极了! 直到按得差不多了,车架之外刚好有侍者送来了午膳。 秦玄枵结束了按摩,让人将午膳送进来。 侍者走后,秦玄枵才故意笑,说:“朕的马车自然是用的最好的料子,就算爱卿在这里打滚,外头都不会听见任何动静的。” 秦铎也:“......” 拳头硬了。 第45章 觉醒 约莫在未时和申时交替之时,秋狝的马车队到了京郊的平山。 第一日没有围猎的活动,皇帝的营帐早在昨日就提前有人来搭好了,其他朝臣的便需要自己今天搭建。 秋狝主要以轻松为主,没有过多格外的规矩,到了营地之后,秦玄枵懒得说些场面话,便让众人便各自散开。 秦铎也下了马车,山间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享受秋日山野间的清风和暖阳,左右活动了下筋骨。 马车的帘子又被掀开了,秦玄枵从车中下来,笑着说:“爱卿,如何?身上还酸痛么?朕按摩的手艺不错吧?” 秦铎也:“......” 呵。真是好、极、了、呢。 他连头都没回,径直走了。 “爱卿,”秦玄枵在他身后提高了些声音,“今晚回朕的营帐睡么?方才出城,朕命勾弘扬去那个糖水铺子中买了桂花酥醪、糯米甜藕片、银丝卷、马蹄糕,酒酿金萱团子.......” 秦铎也的步子顿了一下,可耻地犹豫了。 心中挣扎良久,想象了一下晶莹剔透的小团子和清甜的酥醪还有桂花的香气......装作不经意地回头,面无表情地说:“我去帮第五言搭营帐,他带的人少了些,估计天黑前忙不完。帮过忙便回来。” 才不是为了甜食糕点。 区区这点小手段还妄想勾引得到伟大的成烈圣皇帝?怎么可能。 秦玄枵与他遥遥对视,秦铎也看见秦玄枵眉目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中藏着一丝明晃晃的狡黠。 树林间叶片层层叠叠,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来,化成一团一团的光晕,落在那人的面颊上,秦铎也被那光晃了一下眼。 这狗,笑起来的时候,倒是算漂亮。 秦铎也收回视线,转过身,摆了摆手。 他去了第五言家扎营的驻地,第五仲熙那孩子眼尖,远远的,一下子就看见了他。 “文兄!你来啦!”这小孩好像偏爱紫色,每次见他,他都穿着一身的紫色。 第五仲熙蹦蹦跳跳跑来他旁边,将他拽去他们家的营帐地旁边,像一阵风似的。 马车上的东西已经卸下了,但营帐还没有搭起来,第五言和带来的一个家仆正在向土地中打固定的木桩。 第五夫人在清点物资,第五穆兰正给马匹喂水和粮草。 “爹爹——嬢嬢——阿姐——你们看谁来啦?”第五仲熙抓着秦铎也的手,高高举起来晃了晃。 无奈,秦铎也只能顺着这孩子的动作摆了摆手。 真有活力啊。 第五言看见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走过来。 秦铎也与他点头示意。 那边第五仲熙翻翻找找,在衣襟口袋里找出来了一块干净包裹着的果脯,递过去,“喏,给。你终于来了,本来想在路上和你分享呢。” 秦铎也收下了果脯,他听见第五仲熙由衷的感概:“文兄,你和陛下的关系真好啊,陛下原来这么重用你信任你。与天子同乘御座,简直是莫大的福气。” 秦铎也:“......” 真是这样就好了哈,他现在和那皇帝算是有点生死的过节。 秦铎也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见第五言又猛地给了第五仲熙一记暴栗。 第五仲熙茫然地捂着脑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铎也:“......” 这傻孩子。 不过秦铎也并不介意这些话,他能看得出来,第五言一定是家教良好的,现在朝堂上下风风雨雨,满朝文武都在猜测或传言自己和皇帝之间的那点风流艳事,或是骂皇帝昏聩、或是骂自己作为文人失了风骨不知廉耻的。 他今日坐上天子御座,可绝对不是什么重用和信任。 而第五仲熙能说出这种笨蛋话,就知道第五言绝对没与孩子们提起过自己的事情。并且第五仲熙也是心思单纯的孩子。 呵呵,单纯的像个傻子。 第五言见秦铎也不言语,心中怀了些愧疚。 第五言之前隐约从秦铎也之前脖颈上缠的纱布,和对方和皇帝之间那种莫名诡异的氛围中察觉出了些什么。他也能看出,秦铎也其实并不是完全自愿的,皇帝必然带了些要挟和强迫,秦铎也身不由己。 所以此时,他怕第五仲熙口无遮拦的话触到秦铎也的伤心事。 他忙按着第五仲熙的脑袋,说:“文大人,是我没教育好这臭小子,回头罚他抄魏礼,你千万别跟这臭小子一般见识。” “就是就是!”第五穆兰在一旁帮腔,口出狂言,“仲熙就是笨蛋啦,文大人和陛下那明明叫两情相悦双向奔赴,毅然决然地爱着对方,但是世俗的枷锁和偏见束缚,让他们碍于身份和性别的阻隔,只能遮掩着偷情。” 秦铎也:“?” 第五言:“?” 第五仲熙:“?” 一直没参与对话的第五夫人也缓缓抬起头,瞪大双眼:“?” 第五言张了张口,搜刮尽了满腹诗书,发现现在这个场合,他怎么引经据典也圆不回来:“......” 第五仲熙看看秦铎也,似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文兄!我敬你!” 秦铎也:“......” 别在这种鬼地方悟得这么快啊! 一直都很淡然的第五夫人好像莫名看着他的眼神亲切和蔼了许多,像是非常满意似的。 两小只的脑袋凑到一处叽叽喳喳去了,向来睿智大方的第五言现在好像要被烧坏了。 秦铎也伸手扶额,遮住眼睛。 说早了,本以为只有第五仲熙一个笨蛋。 没想到,这样的傻孩子,第五言竟然有两个。 气氛陷入了一种焦灼的尴尬,第五言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想逃跑。 第五言匆忙说:“文兄啊,我看那边好像的小河中好像有树林哈,我去用溪水打些木桶......” 差辈了啊第五言! 这个一直在外装古板正经的中年人竟然一手拎着一个孩子的领子,将这俩当着别人的面蛐蛐人的笨蛋拎走了。 秦铎也:“......” 罢了,让他逃吧。 秦铎也选择视而不见,他回头,非常有礼貌地问:“第五夫人,我特意来给第五大人帮忙的,您直接吩咐我该做什么就行。” “喔,”第五夫人起身,上下打量了一下秦铎也,直截了当地说,“别叫我第五夫人,我有名字,余引墨,叫余夫人也可。” “这......”秦铎也迟疑了一下,有些不解。 “怎么?”余引墨冷笑一声,“女子嫁了人就不配有自己的名字了么?” 秦铎也当即摇头,“当然不是,余夫人,那我去帮忙将这些物什搬进帐中?” 余引墨见秦铎也的反应,愣了下,旋即面上露出一丝和善和欣慰的笑意,点了点头。 “你这样的孩子倒是挺少见的。”余引墨四十多岁的年龄,称呼秦铎也一句“孩子”,倒也合理。 秦铎也搬起一箱书箱,还怪沉的,书箱敞着口,里面装满了书卷和纸张,还有一支笔和一块墨。 秦铎也有些讶然,他问:“仲熙学习这么刻苦么?秋狝出来玩,竟然还带着书本。” 余引墨听了,笑了一下,摇摇头:“不对,小文,你看,你方才为会以为是仲熙在学习呢?明明我有两个孩子。” 秦铎也愣了愣,方才埋下的种子好像隐约被铺上一层甘霖,新芽破土而出。 “意识到了为何不是说‘穆兰和仲熙’,对吧?”余引墨依旧淡淡的笑着。 “是,”秦铎也恍然惊悟,瞳孔上下震了几下,便垂下眼眸,这是他下意识的习惯,在过分情绪外露的时候,会用敛眸来遮掩眼底的神色,他说,“抱歉余夫人,是我失言。” 对啊,他为何会下意识地以为只有男子才需学习课业呢? 就像余引墨说的——女人嫁了人就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了么? 同理——女子就不配学习知识么? 当然不是。 “无妨,小文很聪明。”余引墨声音里很满意,说,“可惜了,这俩孩子天生的不爱学习,这里面的书稿是我学生的居学[1]。下次教习课就在秋狝回去后,我得带来批改。” “您......学生?”秦铎也隐约意识到了,余引墨今日特意与他对话引出这些话题,别有目的,但他也明白这将是他的机会,他或许需要给予对方一些恰到好处的情绪反馈。 “当然,我一直在城外有座私塾中做教书的师者。” 余引墨笑得慈祥,她清楚地看见了秦铎也眼中的惊讶的神情。 是的,只是惊讶,是善意的,并没有不解或是某些人那种轻视或者反对。 秦铎也确实是没想到余引墨是这样有勇气的人。 在秦铎也的意识中,他身边所有的官员和师者都是男性,而这世上还没有女子做师者的例子,可能余引墨是头一份,秦铎也这回没有遮掩表情和神色。 在无人之地芜自盛放,这样的女子,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都是伟大的。 “余夫人,辛苦了,”秦铎也由衷感叹,“不过若是遇到不易之事,第五大人也可以帮扶下您。” “又错了。”余引墨扶额,似乎是有些无语,她说,“小文怎么不开窍,为何又会以为,我如今的成就,离不开丈夫的帮助呢?这明明全靠我的一己之力。” 秦铎也感到手心似乎出了些汗,他拧着眉抱着书箱,隐隐感到有个无声无色无形的屏障正拦在他眼前,而这屏障似乎已经出现了一条一条的裂隙,只差最后一点,他便可以打破这个屏障。 余引墨在他面前说话,那声音犹如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 “善意也有区别,女子需要的不是怜悯和保护,而是觉醒和力量。” 无形的屏障骤然破裂。 第46章 赌注 营帐驻地内一下子安静了,周围有其他世家子闲来打马而过的马蹄声响。 余引墨在试探他。 秦铎也敛起眼眸,只轻轻一眨,所有的情绪便都深深藏进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沉静如渊,望不见底。 十二年的皇帝生涯中,他同太多各种心思的人打过交道,对各种语气和姿态洞若观火。 所以眼下,余引墨这明显带着引导性,别有目的的说辞,秦铎也看得出,也便顺着她的意思,将她想要表达出的内容引导着全部说出。 他还不知道余引墨这么说的缘由。 但无论如何,不问目的是什么,今日这番对话,都给秦铎也的思想引向了一个崭新的方向,他从前确实困于那个位置上,接收到的信息也有局限性。 他上辈子意识到了,于是他也做出了一定的改变,他时常微服出宫去酒馆、去客栈、去农家的老树根下、去秋收的稻田里,去三教九流之人来往云集的地方,去听百姓的交谈和看法。 无论是夸赞还是意见还是批判,都有利于他作为大魏的统治者,带领国家向着更有利于万民之心所向的方向去发展。 作为皇帝,最重要的不是独坐高台,而是混迹民众中倾听各类的声音。 大魏是天下百姓的大魏。 但还不够,他知道自己还并未接触到全部的世界。 就比如今日,秦铎也恍然惊觉,他褪去了皇帝的身份之后,听到了朝臣之妻、不,应该说是一位独立的女子的言论,听到了他从前从未接触过的言论,甚至在当下离经叛道的言论。 为此秦铎也心底,有一个想法隐隐成型。 就算余引墨别有目的又如何,就算她的话术带着些刻意和急切又如何,甚至连书箱中的卷轴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秦铎也今日在这番对话中确实明悟许多。 确实眼前这位已中年的夫人有攻击性,确实是在语气温和地咄咄逼人。 甚至让秦铎也感到有一丝的熟悉,毕竟温柔的强势这事,也是他惯来的习惯,只不过他隐藏地够好,往往只会让他人感到温和。 总之无论如何,秦铎也从余引墨身上学到了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理论,从中学到了许多。 思及此,秦铎也将手中捧着的书箱放好,转过身来,对着余引墨,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余夫子,学生受教了。”秦铎也垂眸弯腰,双手抬起,行了礼。 无论身份,能从其人身上学到知识,便可称一句老师。 余引墨似乎是有些惊讶和意外,只片刻便会神,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忽然,营帐周围的马蹄声凌乱地围过来。 秦铎也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稚嫩的嘲笑声。 “哟,这不是文晴鹤文大人吗!”一道故作刻薄的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 “别这么说啊小五,”这一道声音带着不屑和厌恶,“这位可是文给事,将别人硬生生挤掉做了吏部给事中呢,也不知道爬上皇帝的床得来的官当着,屁股痛不痛?” 秦铎也:“?” 接着的是一阵哄然大笑。 秦铎也回过头去,看见三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骑在马上,趾高气扬的,对着他,大声嘲笑着,笑声中无不显露着最纯粹的恶意。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秦铎也微微歪头,将目光落在这三个孩子身上。 不认识,没见过,文晴鹤的记忆中没有。 不过能在秋狝队伍中的孩子,都是朝中重臣的家眷,这几个,是谁家的孩子? 他始终坚信,孩子品行出了问题,纯是对方的长辈没教导好,既负责了生,便也要养好。 余引墨见到没礼貌的孩子,皱了皱眉,本不想理会,但看见秦铎也似乎是愣着,便上前淡淡与他说:“为首那个,周太傅的孙辈,在小辈里行四,左边那个,最开始说话的,周家小辈行五,最后面那个,杨家太尉孙辈,行十一。都是些混账纨绔。” 秦铎也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余引墨。 余引墨摇摇头,似乎是很无奈一般,“那些无聊的宴会,夫人们凑到一起的话题只有孩子......哎。” “哈?”周小四大声嘲笑秦铎也,“文给事讨好皇帝还不够,还要回环着通过巴结第五言的夫人来巴结第五家么?做狗有这么爽么让你一直站不起来了?” 秦铎也:“......” 这小孩。 他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他其实本不想和小孩子一般计较的,但这混账东西说话实在是过分。 秦铎也淡淡开口:“周家的孩子这么没有教养么?周太傅既然老了教不出好孩子就别做着太傅的位置了。” 周小四马鞭一扬,“你无权无势也配说我祖父?!” “不光说呢,”秦铎也笑眯眯道,“我还打算让陛下告诉你们祖父你们今日的行径。” 他现在人轻言微,光靠说教和对骂压不住这些大世家门阀出身的纨绔子弟,并且他也不想浪费过多口舌,偶尔狐假虎威一下也很有趣。 果然唬住了这几个半大的崽子,秦铎也看见周小五似乎有些犹豫,拽住了周小四的衣袖。 周小四气得一甩鞭子,骂:“果然是皇帝的走狗!奸臣!” “走狗现在在替陛下咬人,”秦铎也依旧笑,“你们祖父今天要被咬了哦,你们猜猜陛下会怎么罚?”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心里一想起秦玄枵,就觉得这皇帝才是那只狗才对。 秦铎也解放天性开始胡言乱语,觉得好玩,吓唬小孩:“奸臣是会添油加醋找陛下闹的,陛下说不定一怒之下革了周太傅的职呢?好惨哦。” 他看见周小四周小五,还有杨小十一这仨小孩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齐刷刷变了脸色。 杨小十一低声提醒:“走罢,第五仲熙那小霸王快要回来了,他发起疯来我们打不过。” 三小孩便不打算再找茬了,就要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站住。” 秦铎也轻轻一声。 “给余夫人道歉。”他说。 周小四哼了一声:“我又没针对第五夫人。” 秦铎也道:“你的言语中有所冒犯。” “你凭什么命令我?”周小四说,忽然眼珠子一转,转念想到绝妙的主意,“这样,明日围猎你与我们比赛,就比谁猎到的猎物多。” 秦铎也挑眉,点了点头,“比过后的条件呢?” “我们赢了,你就不准向皇帝告状!”周小五立刻说。 周小四和杨小十一也点头。 “嗯,可以。”秦铎也应下,“那我赢了呢?” “你个病弱的文官怎么可能赢?”周小五不假思索。 周小四迅速拍了下周小五的脑袋,训他,“别这么说!他要是不比了怎么办!” 周小四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秦铎也,狂妄地说:“你能赢我们,我们就给第五夫人道歉,不仅如此,还给你道歉。” 秦铎也点点头:“好,那明天见。” 三个孩子走了,边走边蛐蛐。 “能赢吧?” “当然了,那人说不定都不会骑马。” “万一会呢?” “那又如何,他又没找出我们话里的漏洞,我们三个人对他一个呢,必胜。” 秦铎也:“......” 我听见了。 大声密谋是吧?这几个孩子是不是脑筋粗大? 秦铎也有些无奈地摇头,转身看见余引墨站在那。 “我不在乎他们冒不冒犯,”余引墨看了眼秦铎也,眼中满意的神色更多了,她说,“阿言说你身子不是很好,你也不用逞能非要与他们比试骑射。” “无妨,我会骑射。”秦铎也回复。 余引墨便不多言,远远的,第五言提着水桶回来,第五仲熙抱着一大团柴火,第五穆兰手里拎着好几条活蹦乱跳的溪鱼。 日头有些偏西了,在山林中天暗的早。 秦铎也帮着第五家将火堆生好。 “哇!文兄生火好熟练!”第五仲熙惊叹。 秦铎也莞尔,野外生火的技能,是在北疆行军时练出来的。 “那我就先回陛下那边了。”秦铎也站起身拒绝了第五家两个孩子热情留下吃饭的挽留。 “这可是烤鱼欸!”第五穆兰双眼亮晶晶,直勾勾盯着火堆上的鱼,“太香了!” 谢过,但其实秦铎也并没有很喜欢吃鱼。 而且他来时答应了秦玄枵,晚饭时会回去。 想起上次他没有提前说过便出宫后,秦玄枵那副在强硬中还带着委屈的模样,秦铎也毫不怀疑,如果他今日明明答应过却没回去,秦玄枵会找机会变着更多的法子玩他。 一边动作非常过分,一边表情又在委屈。 秦铎也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可能时吃软不吃硬。 那样的场景真没办法。 第五言还有些理智,他知道秦铎也的处境,便主动解围,将两个孩子劝下来了。 秦铎也离开第五家的营帐,往中心处属于皇帝的营帐走去。 火堆旁,第五穆兰转着烤鱼的架子,看了眼被搬过的书箱,向着母亲旁边挪了挪:“娘,爹要带文大人去归伯伯那的事,您今天考验过了?” 第五言也抬起头,看向妻子。 余引墨白了第五言一眼,嗔道:“还不是因为你爹急着就做出承诺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匆忙抛出钩子,就怕他看出来了。” “实在是因为他太合适了,这段时间世家也必然在试探或者拉拢他,我需要先手,”第五言做出认错的态度,“夫人别生气。” “知道就好......还好你是对的,小文很不错,”余引墨想起秦铎也方才在对话中的神色和态度,点了点头,“哎,也不知道心疾是什么样,等秋狝回去,带他去老归那吧。” 第五仲熙茫然抬起头:“啥?要去找归伯伯?那我也要去!” 第五穆兰慈蔼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将烤好的鱼递过去,“傻子,快吃吧。” 第五仲熙一脸懵地接过烤鱼。 “徐徐图之吧,”第五言又向火堆中填了把柴,这支柴火带了些潮,火声毕毕剥剥。 “可惜今上固执,若是能遇到成烈帝那样的明主便好了......” 第47章 为凤皇作鹑笼兮 “那帮崽子惹你不快了?” 秋日早晚寒凉,秦玄枵知秦铎也身子还带着心疾,估摸着人怕冷,便早早命人在帐中点上暖炉,将帐中的微凉的寒意驱散。 见秦铎也回来,双眸一亮,起身向前迎了两步。 秦铎也掀开皇帝的营帐帘子,走了进去,温暖的气息将他暖盈盈地簇拥起来。 “没什么,小孩子要跟我比试骑射,要我赢了才肯道歉。”他舒适地眯了眯眼,将外袍解下,挂在帐中一旁的衣桁上,“懒得跟他们争论,便应下了......不是说不监视我了么?” 秦铎也淡淡回答秦玄枵的话,顺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热茶,抬眸问他,最后的问句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埋怨。 秦玄枵动作没有停顿,等秦铎也饮啜热茶暖了身子后,接过茶杯放好,才说:“朕早让人撤回来了,今日是青玄在一旁看到,怕你受欺负,才告诉朕的。没有监视。” “喔。”秦铎也应声。 他最近在秦玄枵身边似乎有些无所顾忌了,怎么方才没经思考,直接将心中话说出了口。 换做之前,或者上辈子,他都绝不会有这种不经思考便吐露真言的时候。 秦铎也敛眸。 索性秦玄枵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在意,堂堂万人之上的皇帝,都说是喜怒无常的皇帝,这会竟然耐心与一位甚至不算正经臣子的人解释。 秦铎也心中有些莫名,感觉有那种小小的蚁兽轻轻在心上踩下一个个小脚印,很轻很痒,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他皱了皱眉,没能抓住那一瞬间的感觉。 秦玄枵见他皱眉,以为秦铎也正在为此事困扰,便略带了些笑意,凑近了,想要伸手将人揽入怀中,一边问:“需要朕去教训他们么?这么嚣张,背后定有家中大人的授意,在借针对你这件事来针对朕。” 秦铎也还在思索方才的感受,边想着,边向内帐中走,没注意,被秦玄枵一整个抱住。 “我知道,但不用。” 秦铎也这次罕见地没有立刻推开人,也许是帐中暖意醉人,也许是脱离了京城皇宫四方的天地,在自然的山风中,短暂地不用思索身份的对立,遵循本性一般静静相拥。 只几秒,秦铎也伸手拿开了秦玄枵搭在他腰间的双手,从对方的怀抱中脱离出。 “骑射,我不可能输的。” 秦铎也说这话的眉宇间多了几分野性的顽劣,一点飞扬的锐利意气从惯常沉静的眼中闪过,转瞬即逝。 伟大的成烈帝对自己的骑射技艺很有自信。 在北疆广阔草场和荒野中奔驰长大的孩子,就连翘课也是去草原上射奔驰飞快的野兔。在纷飞战火中仗剑破城的青年,可骑于战马之上于乱战中一箭取敌军将领性命。 安平六年第二次秋狝后,他便再也没正式骑马射箭过,思及此,秦铎也心中反而多了几分期待。 至于那个赌注,顺路而已,秦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便也没注意到,秦玄枵正怔怔地望着他的双眼,捉住了那一瞬间的锋锐,然后便瞳孔震颤,愣住,良久才缓缓回神,眼中神色复杂。 勾弘扬一直在帐内候着,见二人这样君不君臣不臣的互动,早已见怪不怪,安静地将晚膳摆好,非常识趣地离开了营帐。 “对了,我将司天监监正从慎刑司放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秦铎也一边换上休闲的衣袍,一边说。 秦玄枵的目光却始终在他身上流连,换衣时,衣领敞开,露出秦铎也修长白皙的脖颈。 脖颈上,秦玄枵曾经留下的咬痕已经快要消去了,只剩下淡淡的一圈,微不可见。 秦玄枵不满地微微皱眉,皱眉的动作一出,凤眸中那种鹰视狼顾的攻击性便毫不掩饰地迸射而出。 忽然秦铎也回眸撇了秦玄枵一眼,“你耳背?” 只刹那间,眉目舒展,仿佛方才那种眼神从没出现过般,说:“听见了,放了就放了,那人归你了,你随便用。” 秦铎也点点头。这事也算是从秦玄枵这过了明路。 直到秦铎也收回视线,秦玄枵才缓缓磨了磨牙齿。 咬痕快要消失了,这令秦玄枵有些不满,他有些想再咬上一口,咬上属于他自己的印记,昭告天下,这人是属于他的。 秦玄枵的视线再渐渐向下移,贪婪地将整个人一层层看在眼中,目光逐渐落到了那因换衣而不经意间露出来的劲瘦的一截腰线,不禁眸色更深沉。 秦铎也换好了衣物,坐在桌前,扫视一眼桌上饭菜,问:“糕点呢?” “没咯,”秦玄枵跟着坐在秦铎也身边,用手支着头,笑,“那是骗你回来的手段。” 秦铎也:“......?” 他转过头注视秦玄枵的凤眸,那双眼睛在烛火的照映下,薄雾被驱散,亮莹莹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秦铎也也微微一笑,嘴角掀起恰到好处非常完美的弧度,抬起双手,两手左右交叠,轻轻转动手腕,手腕的骨骼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的声响。 好像要揍人的前兆。 秦玄枵忽然本能地觉得这笑好危险,他噌地一声站起来,取屏风后取了糕点的包裹,急递过去。 “这这这呢,爱卿别气,朕逗你玩的。” 秦铎也:“......” 好幼稚啊这人! 秦铎也便不再理他,也不去动糕点,自顾自拾起玉箸,夹菜吃饭。 “爱卿为何会喜欢甜食?”秦玄枵见他好像消了气,又一点点挨过去,坐在秦铎也旁边,用玉箸给他夹些较远的菜食,放入碗碟中。 秦铎也听到,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一旁的糕点包装上。 是啊,为何? 上辈子幼时,边疆的生活其实蛮苦的,他父亲虽贵为亲王,他虽为亲王世子,但生活却并不称得上算养尊处优。 彼时北疆战火纷飞,朝廷软弱,供给的兵马粮草不足,父亲与众将士同甘共苦,往往在军饷不足时,父亲便用亲王的俸禄和封地税收来养着军队的支出。 衣食礼教并不缺,但缺的是零食和糖,还有玩闹的小玩意。 小孩子谁能抵御得了这些东西的诱惑。 父亲义正言辞地把这些称为“玩物丧志”,转过头来,母亲就悄悄将他们兄弟二人叫入内室,给他们小小的手里塞上麦芽糖。 弟弟秦泽之年幼不知事,秦铎也却偷偷看见父亲将外出买来的糕点零食给母亲,让母亲分给他们兄弟二人,大概是想维持一个严父的形象吧。 秦铎也就偷偷笑。 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沉默寡言了许多,甜点零食没了母亲中转,父亲就趁着夜里放在他们房中的桌上。 就算后来他们长大了,不再是需要零食哄着的年纪了,父亲仍固执地每月带糕点。 后来朝中动荡,这个手握军权的亲王便成了眼中钉,父亲被召去京城,再也没回来。 从此就成了秦铎也定时去城镇中买些糕点零嘴,带给弟弟。 后来坐上皇位,有心人看出了他的喜好,在点心中下了毒。 他和弟弟险些双双丧命。 从那之后秦铎也明白了,皇帝的身份是为凤皇作鹑笼,便再也不敢有偏好,尔后一年年来,成了习惯。 这辈子醒来上街,摆脱了皇帝的身份,秦铎也看到了糖水铺子,便突然有了一种冲动。 他这辈子再也不是独坐高台的九五至尊了,他这辈子再也不用被天下所有的眼睛注视着了。 那为何不能顺从自己的喜好,去吃上一杯甜羹呢? 秦铎也的思绪千回百转,面上的神色依旧,只是愣怔几秒,便回神,专注于饭菜。 “没有缘由,就是喜欢。”他回道。 “那爱卿可不可以没有缘由地喜欢朕?” 秦玄枵目光始终都没有从秦铎也身上移开,此时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蒙了。 秦铎也震惊地抬起头,手一抖,玉箸中夹着青菜啪嗒掉入碗中。 秦玄枵似乎也在恍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 因语气过于暧昧和轻盈,两人都不能将这句话中的喜欢与平日里那种最普遍的喜欢混为一谈,后将此时打着哈哈混过去。 是因为他们两个离了京城,都太过于放松了吗? 一时营帐之内只剩下火光声,帐内似乎混进来一只蛐蛐,时不时鸣叫,在这时候格外的有存在感。 “秦玄枵,你是皇帝,我是臣子,君臣应遵循礼义之道。”秦铎也先回过神,清了清嗓子,郑重道。 “啊?”秦玄枵歪了歪头,“那种事都做过了,还礼义?爱卿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自欺欺人?” 秦铎也顿住:“......” 还真是。 秦铎也之前一直拒绝深思,但今日被点破,便不得不思索。 他们两个这种古怪的关系,是不是也该到此为止——在没捅出更大的篓子之前? “那依爱卿之见,若朕执意要立你为后呢?” 秦铎也:“?” 封为后位,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还是说秦玄枵觉得这是什么恩赐?这恩赐给你你要不要? 秦铎也垂眸,他从不信龙椅上的真心。 所以上辈子没有后宫,公务繁忙是一部分,另一个原因是他还知道,自己处在鹌鹑的牢笼中,真心算计在权力之中无法分离,他不想害任何一个女子。 “世家门阀怎会同意一个男后?”秦铎也不想跟他掰扯真心实意尊重与自由,便摇摇头,只说现状。 “不同意?”秦玄枵凤眸中闪过一抹戾气,“那就将他们都杀了。”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将世家门阀全都杀了,颠覆整个大魏。 省的勾心斗角,麻烦死。 “那便会暴动,然后仁人志士闯进皇宫清君侧,”秦铎也淡淡笑,“我会成为那个被清的君侧。” 秦玄枵愣了,旋即皱眉,冷声,“朕不许。” 世家也没那本事在他手中杀人。 “那你就别开这些玩笑话了。”秦铎也淡淡说。 “没开玩笑,”秦玄枵望着他,道。 秦铎也从那双凤眸中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朕喜欢你。” 第48章 心照不宣 喜欢你。 喜欢。 秦铎也愣怔几秒,他看见那双映着烛火光的眼眸中,自己的倒影也陷在温暖的火光中。 也只有几秒,片刻后,秦铎也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掉进碗中的青菜重新夹起来,不急不缓地送入空中,直至慢条斯理咀嚼后咽下去后,才开口。 秦铎也知道,这皇帝不过是在生命中偶然发现了无法掌控的刺激,所以简单的想要得到罢了。跟喜欢某个小动物、某个小玩意一样的道理。 “我不喜欢。” 秦铎也说这话时,却没有抬头看秦玄枵,视线虚虚地落在那份糕点的包装上。 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也许他原有机会知道,但成为皇帝后,便再也不会知道了。 那个名为“帝王”的鹑笼将他原本张扬的羽翼紧紧束缚住,自此以后,秦铎也这个人便被剥夺了所有属于个人的情绪。 他是属于大魏的,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任性,只有他不能,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成千上万的人。 他甚至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代表的究竟是“秦铎也”本身,还是“大魏的象征”这个集成的标志。 大概皇位只挑善人欺负吧。 “朕知道。”秦玄枵听了后,却没生气,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是点点头,继续给他夹菜。 秦铎也反而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看了眼这位年轻的皇帝。 好像从很早开始,这双凤眸望向他时,总是亮的,全然没了初见日的阴森和戾气。 “朕知道,”秦玄枵见他看过来,重复道,“朕只是表明心意,爱卿不必介怀。” “你......” 这狗......竟然没有再过来动手动脚? 秦铎也还以为秦玄枵会凑过来,用那双有力的手臂将他紧紧圈起来,用唇齿噬咬他的脖颈,故意做些恶劣的事。 “用膳吧,饭菜快凉了。”秦玄枵说着,将玉箸伸到他的嘴边。 秦铎也定了定,下意识低头叼住了玉箸上的肉丸,滑入口中。 凤眸略向下偏移,秦玄枵看见了秦铎也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用过的餐具,低头张口时,齿间露出一截舌尖。 秦玄枵忽然觉得耳根发热,迅速移开视线,落入秦铎也沉静的双眸中,这才定下心神。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有欲望,除却身体上的,还有灵魂上的欲望。 秦玄枵发现仅仅是强制的触碰和接触,并不能缓解他心中一直以来叫嚣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他还想要这个人眼中有他。 他想过要将人囚禁起来,日日夜夜在他身下,一双漂亮的眼睛只能看着他,为他而哭,为他而失控。 但秦铎也闪闪发光,在御马飞驰的夕阳下,在阔正严肃的大殿里,在烛火摇曳的书案旁,都明媚地让他移不开眼。 秦玄枵不舍得让这光黯淡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 反正就是喜欢,今日的喜欢没藏住,一下子脱口而出了。 二人安静地用晚膳,谁都没再说话,就心照不宣地将方才那句表白心意的话翻篇了。 一时间营帐内陷入了无声的宁静中,偶尔只有那只不知道从哪混进来的蛐蛐在鸣叫,竟别有一番野趣。 吃过晚饭,秦铎也叫勾弘扬将近日的奏折搬进帐中。 秦玄枵:“?” “什么时候把奏折装进马车里的?”秦玄枵指着那一箱箱的奏折,不可思议地问,“朕怎么不知道?” 勾弘扬指挥着下人将箱子放下后,向秦玄枵弯了弯腰,“陛下,您亲自吩咐的,文大人要做什么事都不用跟您说......” 秦玄枵:“......” 这箱子好像是砸到了朕的脚哈。 秦铎也没管秦玄枵的震惊,他径直走到帐内的桌案旁,从箱中取出奏折来准备看。 “出来便好好休息,怎么还带着奏折看?”秦玄枵走过去,凑在秦铎也身边,看着已经被摊开来放在桌上的奏折。 “今年的暴雨下在秋收之前,北边应该会抢收,南边应做好防雨的措施......”秦铎也翻看奏折,眉毛一点点拧在一起。 秦玄枵便伸手,用双手拇指按在他的眉心,顺着向外抹开,将他皱在一起的眉毛捋平捋顺,说:“大司农那日朝会上说过已将司天监的预测吩咐下去,命各郡县做好防雨的工作。”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秦铎也看着奏折中上报各郡县的状况文书,又重新将眉凝到一处。 不是文书中的结果不好,而是简直太好了。 万事顺利,没有一个郡县受灾。 多年的工作经验养成的直觉告诉他,某年若是在秋分左右下这么连绵多日的雨,那或多或少总会出现些农田被淹没的状况,那些受灾的郡县,便需要适当减免赋税。 国运既受命于天,那天道有常,百姓若因天时失了粮,那朝廷自该少收些,如此,方能永昌。 “若不放心,朕再命一路的巡吏去各郡县考察情况吧?”秦玄枵伸手将他的眉毛再次抹开。 秦铎也听了,点点头,他虽不想要去教导一个不属于他秦家血脉的孩子,但百姓的事情不是能让他任性的,秦玄枵的提议几乎完全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连带着看着眼前这狗家伙都顺眼了些。 真是莫名的合拍,奇怪的默契,他只说了个开头,秦玄枵就完全能知道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秦铎也压下心中的轻微痒意,移开视线望向桌案上的烛火。但愿是他多心了,或许各郡县的防雨都很到位,或许各地的雨势不大,也许今年就是个平平安安的丰年。 “现在就传回命令吧,让巡吏快些准备,明日出发。”秦铎也声音沉静,有条不紊地吩咐,“重点在南边,平原,去的时候要轻车简马,直接去田地中视察,然后将情况送回京城。期限就为十日,告诉这次的巡吏,回京后,会给他们本日的职钱中多些添支做辛苦钱。” 烛火光映在漆黑沉静的眼眸中,秦玄枵几乎被吸引了全副心神。 是啊,就是这样,这就是他喜欢的。 “遵命。”秦玄枵听见自己这么说。 - 次日清晨,林间晨光熹微,薄雾迷蒙。 营帐驻地周围响起各式各样的声响,秦铎也习惯性地早早睁开了眼。 听周围的声音,秦铎也知道是其他官员开始煮起早饭了。 秦铎也将身旁那家伙搭在他腰上的手臂抬起来丢下去。 然后那只手臂又黏黏糊糊粘上来,秦铎也被揽着腰向对方的怀中靠近了点。 “时候还早,爱卿何不多睡会?”秦玄枵刚醒,声音比往常柔和许多,无意识地向着秦铎也蹭了蹭脑袋。 秦铎也抬了下手,想将对方推走,却看在那双凤眸仍闭着,对方眉眼柔和的份上,没使力,只搭在秦玄枵的肩上。 秦铎也:“......” 心软什么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没动作,任由秦玄枵揽着腰,只是问:“你不起来做些早饭么?” 秦玄枵呢喃:“自有下人准备,又不用朕亲自动手。” “难得出来,其他朝臣都享受这种亲自捕猎煮饭的乐趣,你不试试吗?” 对方顿了几秒,然后说:“将野外煮饭称为乐趣的,都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偶尔有机会,忽然想试试这种野人生活尝尝鲜罢了。你若是让他们日日烧火做饭,这些人必然会像个真正的野人似的,尖叫跑开。” 秦铎也想了想,赞成,便不再要起床,安心闭上双眼,难得空闲。 却没看到,秦玄枵感受着怀抱中的实感,虽没睁开眼,但是嘴角却微微勾起。 秦玄枵的手逐渐下移,不轻不重地在秦铎也身后轻轻按揉着,按着按着,就按到了腰下。 秦铎也身子猛地一僵。 他迅速睁开眼睛,看见秦玄枵笑盈盈地望着他,凤眸中闪过狡黠的窃喜,就像连哄带骗,将猎物骗进陷阱的聪明野兽一般。 “昨日的按摩如何,朕今日继续为你按一按?” 秦铎也:“......” 他就不该对这狗心软。 于是一掀被子,秦铎也直接起身,毫不留恋地下了床榻。 他转到屏风后,换上今日狩猎骑射的窄袖骑装。 转出屏风后,秦铎也又去拿护肩、护腕和猎鹰手套。 一身绯红劲装,墨发用黑红色的发带高束成马尾,衣装被纯黑的腰封和黑金腰带扣住,勾勒出劲瘦的窄腰。 秦铎也正用口叼着护腕的一边,另一手去将其扣在手腕上。 秦玄枵看着,忽然就愣住了,他忍不住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第49章 并肩(1k营养液加更) 弦弦弓声响彻,飞鹰奔犬走马。 太阳升起后,林间的薄雾便已消散了,晴空万里中偶尔有几片雪白的云,秋日的晨风带着凉意,将天地拉扯得极为瘦长高远。 早饭过后,秦铎也跟着秦玄枵来到了猎场的正中心,那里早早架起了一座木制的台子,台子最上方挂着座金钟。 秦玄枵今日也换上了一身玄色的骑装,骑装袖口缀有金龙缎边,头发束起,一条窄窄的黑色发带系在额前,将额发撩起,发带之上绣着深红色的忍冬云纹,修长宽阔的身姿挺拔潇洒,雄姿英发。 秦铎也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朝臣们也早早便到场等候了,秦铎也算是最后一个来的,跟在秦玄枵的身旁,其他朝臣只看一眼,颇有些熟视无睹了。 秦铎也将大臣们的反应收尽眼底,他知道,这步算是成了,不会再有人反对。他明面上还是朝廷的官,只不过大家都知道还有另一层关系在,但无名无份,也就无人敢去追究皇帝的私事。 秦铎也和秦玄枵站定后,周围才有随从将在场所有人的马匹牵来。 御马司的侍者带着飞光和观月,来到他们二人身旁。 飞光不愧为千里马,仅仅一日的功夫,吃饱喝足后,整个马的精气神就又上了一层楼,一黑一白两匹马,气势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秦玄枵接过观月的缰绳,踩着马镫,长腿一跨,上了马背。 秦铎也没动,因为按照礼制,此时只有皇帝可以骑马,其他朝臣必须恭敬地站在原地。 到了规定的时间,礼官唱词,秋狝正式为秋收和围捕伤害庄稼的野兽拉开了序幕。 皇帝须以弓箭射中高台之上的金钟,金钟作响,意味秋收秋猎正式拉开序幕。 唱词完毕,秦玄枵却没动。 他骑在马上,却觉得有人该同他一样横刀立马,心里隐隐有些冲动。 “爱卿,”秦玄枵道,“上马。” 秦铎也歪歪头,秦玄枵骑在高头大马上,逆着光,身形暗暗,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圈浅白的光。 这声响并不轻,周围一圈的朝臣中,周、杨、文三家为首者均向这处看来,第五言目光中多了些担忧。 这算是,明目张胆的特权和偏爱么? 这一举动,就相当于在此时昭告满朝文武一样,宣布秦铎也可以与皇帝同等骑在马上,俯瞰天下,意味着他不是属于皇帝的一个玩物,而是真正的重臣。 秦铎也不在意此举有多么树大招风,他上马后会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他从不怕麻烦。 有敌意者越多,他便越可以从其中找到制衡之道,在各方的利益牵扯中,发展属于自己的人。 动机是好的,就是下次在这么做之前,至少向他知会一声。 秦铎也微微一笑,在朝臣面前给足了秦玄枵面子,标准地行了一礼,“臣,谢陛下恩典。” 说过后,纵身一跃,干净利落地翻上马背,空中只余一抹绯红残影。 秦铎也伸手摸摸飞光雪白光洁的鬃发,忽然感到身后射来一抹锋利的目光。 自这辈子身体的感知力逐渐向他上辈子的能力恢复后,秦铎也对于身边气息的感知也越来越敏锐,此时这视线,绝对和世家门阀充满算计的目光不同。 秦铎也转过头,同那道目光的主人对上视线。 是蔺栖元。 竟是蔺栖元么?驻守北疆的大将,秦玄枵的舅舅,是秦玄枵非先帝亲生的知情人。 也正是那日他们在亭中所言,才让秦铎也撞破了这个秘密。 这道目光倒不算是敌意,只能说,秦铎也思索了一下,只能说是带着审视的意味。 秦铎也略微沉了沉目光,回望过去,蔺栖元已年近半百,鬓间带白丝,面容中带着坚毅和果决,长眉低沉在额前拧成了个无法消去的“川”字。 怪不得都说外甥肖舅,秦玄枵的眉目,和蔺栖元确实有几分相似,但与秦玄枵的阴沉狂妄不同,秦铎也能从蔺栖元的一双鹰眼和眼尾的细纹中看出些愁苦和北疆大漠的风沙寒霜。 思绪千回百转,但视线相撞的时间却只有一瞬。 蔺栖元显然是没有料到秦铎也的感知竟如此敏锐,注意到了自己望过去的视线,便迅速将目光移开,变为直视高台之上的金钟。 秦铎也旋即也收回视线。 秦玄枵在他身旁,从背后取下弓箭,抽出一支,张弓引弦,身姿舒展开,箭芒应声而出! 铛——! 箭头的锋镝与金钟相撞,发出巨大的金戈之声,如洪钟大吕,巍然浩荡,惊起树林中的一片鸟雀,哗啦啦从枝头和灌木中飞起。 随着这一声响,参与此次秋狝的朝臣均踏上马背,向着林中散去了,空气中飘荡着几声赞扬皇帝膂力过人的马屁话。 秦铎也从没见过这种用箭射钟的礼节,不知道又是他的哪个后辈改的。 一旁,秦玄枵驾着观月,向秦铎也的方向靠近了些,他凑过去,轻声问:“爱卿,不夸赞下朕的准头么?” 秦铎也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金钟的距离,诧异道:“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大的钟,你若是还射不中,那才完蛋。” 说话时,飞光也对靠近的观月呲牙。 秦玄枵:“......” 他就想要夸夸,没想到连人带马,被对方的人和马欺负了。 “按惯例,朕要去深林中猎狼,猎虎,”秦玄枵看了看远处,转头叮嘱秦铎也,“爱卿患有心疾,不宜受惊,朕不敢带你去。” 秦铎也正在将马鞭挂在马背的一侧,将箭筒挂在马背的另一侧,听到这话,点点头,他对这个倒是无所谓。 秦玄枵有些不舍,不想与秦铎也分开,但想了想深林中的状况,还是忍痛放弃了要带秦铎也同去的念头。他觉得他有能力保护好他的人,但,他怕万一。 “你便在外围的林中随意逛逛,千万不可逞强,若是累了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停下歇歇,不必将那比赛放在心上,身体要紧,若是猎物不够,朕偷偷给你添些。” 秦玄枵在絮絮叨叨地嘱咐,秦铎也莞尔,他笑着说:“跟几个小孩子的比赛,我还不至于搞些特权。” “你去吧,不用担心我,”秦铎也开始赶人,“我还有青玄保护呢。” 秦玄枵:“......” 他瞪了一眼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青玄。 被自家主子暗戳戳记恨的青玄茫然:“?” 终于将秦玄枵赶走了,秦铎也骑马缓步在林间小道上,他遥遥看见了昨天的那几个小兔崽子。 他原本准备先与其他朝臣一路,这种娱乐的时候最好接触交流,但这会朝臣们还没完全凑在一起,都各自准备各自的打猎去了,毕竟秋狝后,皇帝的赏赐算一个嘉奖,更重要的是,秋狝的猎物也是彰显各世家势力的一个表征,他们借这个来进行无声的博弈,来看各世家的实力。 于是秦铎也就改了注意,打算先跟着几个小孩走一段路,看看这几个小孩的水平,最后打到的猎物稍微比几个小孩多些就行,倒也不至于真跟他们较劲。 却见周小四周小五和杨小十一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然后便悄然脱离了大部队,骑着马朝着山林的深处奔去。 秦铎也微微皱眉,他看了看山中的方向,有些不放心这几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便跟了上去。 前方很远的地方,周小四说;“我们去深处吧!去猎个大家伙,外围那些野狐野兔,都是小孩子才玩的玩意了。” “真没事吗,会不会遇到虎?”周小五策马跟上他的兄长,略有些担心。 “怎么可能?”杨小十一神采飞扬,纵马飞奔,他说,“我祖父的下属可是参与了秋狝的筹备,他们早就将豺狼虎豹啊赶得远远的,在最深的山林里才能遇到呢,而且之间还拉上了隔离的铁网,虎啊豹啊,根本进不来!” “我们去猎鹿!”周小四一纵缰绳,加快了速度,“这次定不能让第五仲熙拔得头筹!” 他们讲话的声音高昂起来,顺着穿林而过的秋风落入秦铎也耳中。 而林中过于死寂了,如此奔波一路,竟没有见到丝毫的野鸡或是野兔等小动物。 秦铎也的眉毛皱得更深了,他隐隐有种危机感,这一路静得过于异常。 他的经验告诉他,一片偌大的林中若是没有这些小的野兽,那必然是有什么凶兽的气息将这些小兽吓得藏了起来。 只可惜前面那几个孩子不知道是没有经验常识,还是太过于兴奋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异常死寂,仍叽叽喳喳向山林深处策马狂奔。 “啧,死孩子。”秦铎也低声说了一句,略为深坐马背,轻轻道,“飞光,追上他们。” 他得快马赶上前面那几个莽撞的孩子,在发生危险前将他们赶回来。 飞光得令,马蹄飞奔,踏起地面一阵尘土,顷刻间便将速度提了起来,转眼前面的三个小少年越来越近。 周小四忽然觉得不对劲,向后勒了勒马,减缓了速度,皱眉疑惑,“咦?这周围怎么什么都没有?” 周小五也慢了下来,“是啊,这一路过来,都没见林中有小兽的影子。” 忽然,他们前方的层叠的灌木丛钟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里!”杨小十一立刻抽出弓箭对准了灌木,“有声音!” 一片斑斓在灌木丛中悄然闪过,秦铎也此时刚好赶上,他瞳孔一震,立刻喊:“闪开!” “是你啊?”杨小十一回头,说,“这可是我们先抓到的猎物,不给你!” “吼!!!” 忽然,震天响的虎啸从灌木中直冲而起,响彻山林! 第50章 亲射虎 片刻前,深林进处。 蔺栖元从后面策马赶上前,开口:“陛下。” 秦玄枵勒马回头,见是蔺栖元,便问:“蔺将军有何事?” 由于秦玄枵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中均阴晴不定,皇权积危深重,秋狝时,没有哪个朝臣是愿意陪着皇帝一起狩猎的。往日在朝堂上只要苟得好,让秦玄枵挑不出错处,便性命无虞。但秋狝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万一惹了秦玄枵不快,断首可是分分钟的事情。 往年各个朝臣战战兢兢地找理由,秦玄枵懒得听,也本就不想和这些碍人眼的家伙一起围猎,就大手一挥,只带着玄衣卫直奔山林深处。 而今年蔺栖元归京,所有人更是如蒙大赦。 蔺栖元便跟着秦玄枵,纵马奔至深林,这会见四下无人,将心中思虑已久的事汇报给秦玄枵。 “是关于......”蔺栖元顿了顿,瞧着秦玄枵的神色还算好,便直言道,“文晴鹤文大人的。” 听到这,秦玄枵来了几分兴趣,问:“他怎么了?” “也许陛下有所不知,但臣在北疆已有七八年的光景了,任镇北将军也有五年,日日操练将士们,”蔺栖元的声音被北疆的风沙草场磨砺得同样粗粝,他目光定定,严肃道,“方才陛下让文大人上马,他上马的动作,臣可以万分确定,那绝不是京中所教君子礼仪中的御马之术。” “哦?”秦玄枵的声音从秋风中传来,“那蔺将军以为,是什么呢?” “是军中的杀敌之术!”蔺栖元一字一顿道。 声音如同铁锤般,字字敲入耳中,秦玄枵没有说话。 蔺栖元以为秦玄枵不相信,便继续解释道:“在北疆行军,四周尽是平坦开阔的戈壁,若敌军的骑兵忽然发起冲锋,那从斥候可探查的几百马步的距离在平地不过是瞬息之间,所以为了更快地反应,做出迎敌的姿态,军中将士皆要学习那种最快的上马方式。” “你是说......” 秦玄枵略微凝神开始回忆,由于一直注视秦铎也,他记得秦铎也是如何上马的,只一翻身,空中还余着红色的残影时,整个人就已经全身紧绷伏在马背上,蓄势待发般。 和京中世家所学习君子六艺中的马术不同,秦玄枵学的正是这种,先以脚踏马镫,在跨于马背上。 优美雅致的,没有杀气的。 或者说,只要没在军中历练过,只要没上过战场的人,都不会秦铎也那种上马的方式。 见秦玄枵凝神,蔺栖元点了点头,道:“是的,如此上马,下一秒便可驾马突围杀敌。而这种上马的方式并不是一两天的学习就可以掌握的,需得长年累月的练习......” “确实好看。”秦玄枵忽然笑着说,“朕喜欢这种。” 蔺栖元愣了,觉得自己好像耳朵有问题:“......啊?什么?” “朕说,他上马的身姿,朕喜欢。”秦玄枵重复,凤眸中盈着甜渍的笑意。 “?” 蔺栖元沉毅的面容抖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不是耳朵落在北疆,就是脑子落在北疆了。 怎么六七年不见,怎么这个当初一直板着脸,浑身散发着阴沉戾气的少年长大了,这么爱笑了?皇位这么爽的么?都能将一个阴沉的孩子养的这么乐观开朗??? 还是说随了他阿妹,这种性格治愈了幼时的伤痛? 不对啊,前几年还常在北疆听说京城的事情,听某位朝臣出言不逊惹怒了秦玄枵,被直接拖出去砍了。 怎么突然变化这么大? 蔺栖元还以为秦玄枵不信。 “陛下,臣在北疆七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无数次,一眼便能看出来谁当过兵杀过敌。而文大人身上的那种......”蔺栖元试图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形容,“那种万夫莫敌的气度,绝对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甚至......蔺栖元能感受到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尽管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补上了一句,“甚至是领过兵打过大仗的。” 普通的士卒,绝对不可能只在那一瞬间,仅仅是眼神的对撞,就令蔺栖元感到如临大敌。 说完后,蔺栖元又觉得自己得出的结论过于荒谬,一个还带着心疾的文官,怎么可能领过兵打过仗杀过人? “朕知道他身份存疑。” 正怀疑自我的时候,秦玄枵忽然说话了,尽管声音轻飘飘的,还是将蔺栖元拯救了出来。 “陛下相信臣所言?” “嗯,”秦玄枵点点头,“舅舅总不至于骗朕,这些异常,朕也发现了。” 至少赤玄搜集来的密报中,因父母早逝,家中财产微薄,仅够读书,文晴鹤也一直在读书,这一生从没有接触过骑马。 他甚至怀疑过赤玄办事不利,又派过别的赤纹玄衣卫去调查,搜集来文晴鹤过去读书的手稿,按时间顺序来排列,日日都有抄写典籍的记录,时间满满当当,再将其和做官后的文书上的字迹做比较,是相同的。 所以也可以排除文晴鹤表面上做着“读书”的掩盖,背地里接受“练武习武”的训练。 所以秦玄枵彻底将变化锁定在了那日的含章殿。 加之蔺栖元今日的说辞,这种杀过人的“血性”和翻身上马的习惯做佐证,秦玄枵可以确定,曾经的文晴鹤,和如今日夜在他身边的,绝不是一个人。 “蔺将军,你说,”秦玄枵摩挲下颌,皱眉问,“有没有可能,文家这旁支当初其实是双生子啊?留下一人读书考取官职,另一个孩子被秘密送走,接受习武训练......” 顺便也教育这个“不存在的人”刻意模仿成烈帝的字迹、习惯,下了一盘天大的棋,只为了在关键时候将这个人送到自己身边......? 的确有这个可能。 他崇拜魏成烈帝这事,不是什么秘密。 但却没人知道他曾如痴如狂地收藏属于那位的画像和手稿。 和推崇后建祠堂不同,这样的痴狂,反而像是迷恋了。 所以说宫中有人偶然发现,泄密,传出去后,培养这个人的人发现了这个人与成烈帝相貌有几分相似,变觉得有机可乘,便勒令这个人去模仿成烈帝,然后伺机来到他身边? 秦玄枵想到那日在奏折上看到的只有七分与成烈帝相似的字迹,也许是近几年才发现,所以只模仿了个皮毛。 秦玄枵缓缓点头,将自己的逻辑彻底闭环。 “无妨,就算他带着目的接近朕也无妨,”秦玄枵道,“朕很喜欢他,剩下的,随他去吧。” 蔺栖元刚想劝诫秦玄枵小心为上,听到这话,一口气没提上来。 “......” 果然还是耳朵落在北疆了。 “吼!!!” 忽然,不远处的山林中,响起了一声震天响的虎啸声。 声音层层透过林间,惊得林中野鸡腾空飞起,野兔乱窜。 秦玄枵和蔺栖元均回头,望向虎啸传来的方向。 “陛下,那处,应该不是深林吧,怎会有虎越过兵部拉的铁网?”蔺栖元问。 秦玄枵却眯着眼,望了眼来时的路,又看向虎啸的方向,他还记得秦铎也离开时的方向,如果一直向深林中走,就差不多是那边。 周身的气压忽然降下来,秦玄枵猛地一提缰绳,冷喝一声:“观月!” 黑马迅速飞奔起来,秦玄枵伏在马背上,观月不断提速。 —— 与此同时,灌木丛剧烈响动。 斑斓的猛虎从灌木丛中飞扑而出,金黄的兽瞳泛着幽森的寒光,利爪噌然,硕大的老虎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奔三个小少年扑过去。 由于有秦铎也刚才的一声喊声,三个少年的警惕提高了一些,老虎见时机不妙,匆忙扑出,并不如意料一般扑到马背上的人。 虎啸一出,三个少年的马均受惊,长嘶以上,高高扬起前腿,疯狂向着四面八方逃窜。 周小五没抓住马的缰绳,被马这么一扬腿,他重心不稳又被猛虎吓到,一下子摔下马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猛虎一扑不成,轻巧落地,看见有个细皮嫩肉的猎物摔在地上动弹不得,便俯下身子,做出捕猎扑杀的姿态。 周小五彻底吓傻了,他顾不得疼痛,在地上手脚并用,迅速向后爬。 秦铎也面色一沉,一拍马背,喝道:“飞光!” 飞光彻底放开四蹄,好似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猛地冲向斑斓的老虎。 秦铎也压低身姿伏于马背,减轻风阻,顺势从马身侧抽出马鞭,向空中一扬。 马鞭在空中划过,猛地展开,“啪”地一声! 空气被破开的声响划在猛虎的耳边,猛虎攻击受阻,也略有些震惊地望向敢直入虎口的一人一马。 白色流光一闪,秦铎也双腿死死夹着马腹,弯下腰身,伸出手臂,精准地一把抓住周小五乱挥的胳膊,咬着牙用力将他拽上马背。 这具身子没经受过系统的训练,力气还是小了些,秦铎也感受到手臂传来火辣的痛感,他死死咬住牙,全然不顾牙齿刺破嘴唇,血腥味蔓延在口腔中。 仅仅一瞬间,秦铎也将周小五拽上马,白光在猛虎眼前一闪而过。 一个猎物跑了,猛虎调转脑袋,望向另一个好欺负的,杨小十一的马正团团乱转。 秦铎也冲出后,回头吼道:“你们两个控好马!往回跑!跑直线!” 一边吼,秦铎也一边勒马,迅速地将背在身后的弓取下,从马身侧的箭筒中取出一支,没时间做瞄准,他迅速张弓引弦。 噌然一声,弓箭破空而出,猛地钉在老虎的脚下。 老虎攻击的动作再一次受阻,杨小十一危急关头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迅速收揽缰绳,将失控边缘的马控制住,趁机狂奔起来,和周小四一起,向着外头逃窜。 老虎一巴掌拍断了木制箭身,再次吼了一声,就欲提速追击前面两个逃窜的人和马。 秦铎也在这空挡,重新抽出一支羽箭,再次张弓,眯起一只眼。 噌! 羽箭猛地射出,飞向虎头,老虎猛地察觉到了什么,回过身,扬起前肢,箭尖射入虎掌中。 “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老虎受伤吃痛,红着眼回头,彻底记恨上了屡屡打断他捕猎的人。 斑斓的老虎放弃两个逃命的家伙,回过头来,猛地向秦铎也的方向扑过来。 青玄此时策马赶上,秦铎也见老虎回过头,一切都在向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他匆忙看了一眼青玄,喊:“青玄,别来捣乱!” 青玄本想立刻上前保护,忽然被这一喊,如定住一般立刻勒马停下。 秦铎也见老虎扑过来,立刻策马飞奔,飞光如同和秦铎也思想相通,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始终和老虎维持一定的距离。 白色的骏马在前飞奔,老虎紧随其后。 秦玄枵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一瞬间如坠冰窟,目眦欲裂,迅速抽出腰间别着的天子剑,就要冲上去。 忽然他看见了秦铎也在马背上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沉静,胸有成竹,丝毫不见慌乱。 秦玄枵的动作停住了,一种莫名的信任让他停下,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个人,他可以。 秦铎也伏于马背,心中计算着距离,他从飞光身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叼在口中,忽然双足一点,纵身从马背上跃起。 距离刚好,秦铎也双手握住头顶粗壮的树枝,顺着骏马飞奔的力道,灵活轻盈地一翻,握着树枝在空中翻腾半周,下一秒,双足落在树干上。 飞光感受到秦铎也离开,猛地加快了速度,带着马背上的周小五一骑绝尘。 猛虎恰好在此时从树下奔过,它似乎感受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惹怒他的人似乎逃跑了,而猎物近在咫尺。 老虎便直直向着飞光冲过去。 秦铎也蹲在树上,解下长弓,将口中衔着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利落地张开弓弦,身子舒展,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长弓绷紧,羽箭的锋镝寒芒在林稍一闪而过。 秦铎也闭上一只眼,另一只漆黑的眼眸沉静、带着万夫莫敌的英勇锐气,他将弓弦拉到极致,瞄着前方,心中默数。 噌! 羽箭从弓中猛地射出,弓弦颤颤,随着箭尖寒芒一闪而逝,在林间穿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 一把射进猛虎的脖颈中! 第51章 过肩摔 此箭既出,锋镝划破利空,笔直贯穿猛虎的脖颈,箭尖寒锋从虎脖穿过,带着淋漓的血迹,扎入地中。 林中仿佛万籁俱寂,只余下老虎的悲鸣,因还未死透,在地上挣扎哀嚎,哀切嘶吼几声,彻底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被利箭贯穿的伤口汩汩冒出鲜血,浸湿了皮毛,流到地上,渗入那一片泥土中,血迹深沉斑驳。 秦玄枵彻底定住,他微微张唇,视线一瞬不瞬地望着眉目锋利,如矫健的豹般半蹲伏于树梢的秦铎也。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眼底沉静、波澜不惊,眉压低,气场全开,锋利的、凶狠的杀意从凌厉的眼尾中迸射而出。 方才那一瞬间对方毫不犹豫拉弓引弦的动作仍牢牢映刻在秦玄枵的脑海中,那人身姿干净、利落、目光炯然。 那一瞬间,就好像一直隐在剑匣中的古剑,一直藏于剑鞘中的古剑,一直都将锋芒掩埋的名剑今日重新开匣,尘尽光生,霎时利刃出鞘,满堂寒光。 砰砰! 砰砰! 秦玄枵听见了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声音。 林中寂然无声,而他的心跳声如同锣鼓震颤,几乎要呼之欲出。 仿佛万物都暗淡,唯有树梢上的一抹赤色身影光芒万丈,蔚然于天地间。 秦玄枵缓缓将抽出的止戈送回剑鞘中,将手压下,压在剑柄上。 心脏仍在狂跳不已,秦玄枵将另一只手按在心上,始终望着秦铎也。 秦玄枵忽然有一种冲上去将整个人嵌入自己怀中的冲动,于是他一扬缰绳,驭驶观月跑上前去。 树梢上,秦铎也凝眸望着地上的老虎,直到那虎彻底死去,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整个拉弓的手臂都在锐痛,此刻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为了能够将虎一击毙命,他方才几乎是爆发出了超过这具身体应有的力气,虽然这力气对上辈子的他来说完全正常,但如今却不行,现在的身子没练过。 秦铎也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抻着了。 “......” 不远处,飞光载着魂飞魄散的周小五踢踏着回来了,秦铎也看了看周身的环境,有些牙痛,他好像不太知道怎么才能优雅地下树。 忽然下一秒,一抹黑色的身影闯进他的视线中。 身着玄衣的皇帝驾着纯黑的骏马,骏马一跃而起,跨过地上的虎尸,迎着他奔来。 额前的发带将额发撩起,墨发在空中荡开,林间被叶影打碎的光落入凤眸中,这个人恰好驻足在秦铎也最合适跃下树枝的地点上。 秦铎也双眼一亮。 秦玄枵策马而来的位置恰到好处,仿佛不需多言,秦铎也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一种莫名的默契如同纽带一般,将二人连接在一起。 知我懂我,如是知己。 黑马上,年轻的帝王张开双臂,眉眼上挑,声音昂扬:“爱卿!这里!” 秦铎也勾唇一笑,眸中了然,他扔下长弓,双足在树梢上一点,毫不犹豫地从树上一跃而下,精准落于观月马背之上,被坚实的双臂接住,秦铎也顺势坐稳在马背,身后贴着温热的胸膛。 秦玄枵怀中接到人,大笑一声,他驾马腾起,意气风发。 “驾!” 观月放开四蹄,飞奔向着远处而去。 飞奔的一路,林间带着尘土气息和草木清香的风刮过面颊和耳畔,二人的发丝被风吹起,又纠缠在一起。 秦铎也能听得到秦玄枵在身后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觉得随着骏马的奔驰,他自己也有些兴奋了,许久都没有感受过如此轻快的纵马,他感到整个人被包裹在风中,林木被迅速甩在身后,心也随之扬起。 仿佛什么都不用想,一身自由的轻松惬意。 秦铎也觉得自己此刻若是闭上眼,便会回到少年时在北疆的草原策马飞奔的日子。 “爱卿,闭上眼,朕带你去个地方。” 仿佛是直到他心中所想似的,在飞扬的风中,传来了秦玄枵的声音。 秦铎也便顺势闭上眼,风声顺耳而过,时间好像回到了不知多少年前,那时的天色好像还很长,日子还很慢,草场上,牛羊星星点点,如同散落在苍绿罗幕中的珍珠。 他弟弟课业不合格,被捉回去重做,而他窃笑,随便牵过一匹马就往草原中野去了。 闭着眼,好像一切的回忆都变得不真切起来,随着骏马奔驰的节奏,一切变得影影绰绰,他好像遥遥看见一抹颀长的身影在草原深处,准备追上时,忽然耳边传来了秦玄枵的声音。 “睁眼。” 低沉悦耳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秦铎也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一片如同明镜一般平整光亮的湖泊,周围视野开阔,只零星有几颗高大的树木静静地簇拥着中间的水,远处有隐隐的黛色山影,缕缕的浅云镌刻其中。 碧蓝色的湖泊就这么安然躺在山林间,像镜子、像碧玉,映着暖日的光泽,宛如仙境。 忽然一抹清风扫过,湖面起微波澜,碎光随之漾漾。 “好看么?” 在秦铎也安静地欣赏眼前的美景时,秦玄枵已翻身下马,他手握缰绳,站在一旁,目光却始终流连在秦铎也的身上。 秦铎也点了点头,仿佛不忍惊扰美景似的,轻声道:“看长风入怀袖,碎光摇落一池秋水皱。” 秦玄枵愣怔,望着秦铎也认真的眉目,感到心跳又快上些许,他视线里尽是眼前人,也随之轻笑一声,声音温柔。 “望远山拥云襟,绵雨褪尽四方春意稠。”秦玄枵听见自己说。 秦铎也挑眉看过去,“这么认真接着词?” 秦玄枵只是笑笑,没说话,伸手,“要下来吗?” “不用你扶。”秦铎也从马上翻身跃下。 “朕上次围猎时偶然发现的景色,怎么样?”秦玄枵毫不气馁,将观月的缰绳放开,挂在一旁,伸手去揽秦铎也的腰,低声道,“没人知道这,朕只带你来过。” “好地方。”秦铎也喜欢这,认真欣赏着,没注意到秦玄枵作乱的手。 忽然腰间一紧,他被一把抱住,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铎也抬起头,对上了秦玄枵的一双凤眸,此刻的眼眸中汹涌着深沉的欲望,正凝视着他,视线灼灼。 “你......?” 秦铎也被推搡着向后退却,只几步间,他的后背便抵上了一颗树略显粗糙的树干。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下巴上,秦铎也感觉到秦玄枵的指腹按在他的唇上,轻轻摸索着,让他不得不只看着对方。 “出血了......”秦玄枵轻声呢喃。 秦铎也下意识舔了下唇,带了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想起这是他在咬着牙将周小五从地上拽上马背时,为了防止泄力,自己将自己的唇咬破了。 而他这个下意识舔唇的举动,却令秦玄枵的呼吸一重,揽在他腰上的力道也更重了几分,令秦铎也回过神来。 他清楚地看到秦玄枵的喉结上下滑动一番,对方的目光直直落在他的唇上,缓缓向着他低下了头。 秦铎也微微睁大双眼,他被抵在树上,没法动,只能微微偏过头去躲开。 “你做什么?”秦铎也定了定心神,低声问。 “想亲你。”秦玄枵毫不犹豫地说。 秦铎也:“?” “我没有龙阳之好!”秦铎也气急败坏地去推他。 却被秦玄枵顺势捉过手腕,对方灼热的呼吸铺洒在他的颈边。 “爱卿,朕支开了所有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秦玄枵缓缓道,“这里景色你也很喜欢,朕想在这里......” 话没说完,秦铎也边感觉到秦玄枵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在解他的衣衫。 秦铎也脑子都要烧了,恍然之间,他突然懂了秦玄枵没说完的半句话。 他想在这里做那种事!!! 光天化日之下! 野外! 做那种事!!! 秦铎也蒙圈了半响,只觉得血气上涌,忽然气笑了。 他冷冰冰地问:“不是说下次在做那事之前,先问过我的意愿么?” “朕在问呢。”秦玄枵正轻咬他的耳垂,口中含糊道,双手仍上下作乱。 “哈......”秦铎也这回是真气笑了,笑出声了。 这就是这畜生所谓的问? 跟没问直接强迫有什么区别。 亏他刚刚还觉得这人顺眼了些,合拍了些,胡扯! 不过...... 没人是吧。 呵呵。 秦铎也确实没从周围感知到其他隐匿的气息,而他也确实有些忍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嚣。 这么想着,秦铎也忽然一手握住了秦玄枵的手腕。 秦玄枵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秦铎也微微一笑,手上下移动了点,在秦玄枵手臂上找了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稳稳握住。 “确定没人......是吧?” 秦铎也的声音轻轻的,如同羽毛一般扫在秦玄枵的耳边,对秦玄枵来说,好像是下了蛊一般。 秦铎也一边说,另一只手也伸出来,轻轻搭在秦玄枵另一边的胸膛和肩膀之间的位置,随着他的动作,秦铎也整个人的施力点从背靠着树干,转到稳稳站在地面上,双脚微微岔开。 只看动作,好像是要回抱住秦玄枵一般。 秦玄枵有些惊喜,他从没想到秦铎也会主动回应,感受着胸膛前的温度,秦玄枵直接点头,说:“朕绝不会让别人看到我们的。” “哦......是吗?”秦铎也最终确定下来,拖长了语调,微不可察地沉下力道,“没人的话......” 他忽然敛眸,用眼睫藏起眼中一闪而逝的锋芒,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秦玄枵忽然心中一沉,危机感直冲而上。 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感到眼前一花。 秦铎也顺势抓住他的手腕向后拽,另一手抵着他的前胸,身子猛地一转,另一腿绕过秦玄枵的腿,将他猛地一绊,揪着衣领迅速弯腰,将秦玄枵整个人顺势狠狠地摔到地上。 一个漂亮完美的过肩摔! 第52章 单方面殴打(1.5k营养液加更) 秦玄枵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从不对秦铎也设防,所以一时不查,被对方直接腾空掀起,下一秒,背部着地,嘭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上。 秦铎也一手钳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按在秦玄枵的胸膛上,俯下身子伸腿一跨,直接坐在秦玄枵的身上,举起拳头就冲着秦玄枵的脸砸了下去。 秦玄枵凤眸震颤,他匆忙抬起胳膊格挡。 那拳头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小臂上。 手臂吃痛,秦玄枵嘶地抽了一口凉气,他能感受到这下子秦铎也用了多大的力道,若是不拦,这一下砸到他的鼻梁上,非得砸出血不可。 秦玄枵茫然地挨了一拳,他将挡住脸的胳膊移开,震惊地仰头看向坐在他身上的秦铎也。 “爱卿,你为何......啊!” 秦玄枵话还没说完,秦铎也的拳头就换了个地方,一拳砸在他腰侧。 秦玄枵又挨了一拳:“?” 他茫然望着那双充满了薄怒的星眸。 秦铎也抬起手又是一拳! “啊!痛痛痛——” “非逼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抽你。”秦铎也冷笑一声,揪着秦玄枵的领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秦铎也承认他最开始有点被怒火冲昏了理智,第一拳落得位置不对,应该往最薄弱的肚子上揍,怎么能打脸呢? 他今天要是把秦玄枵揍得鼻青脸肿得回去,让朝臣们看见可像什么话,堂堂皇帝的脸面放在何处,若是真让人丢人丢到了朝臣面前,彻底让皇帝恼羞成怒将自己杀了可得不偿失。 索性,秦铎也有的是揍人死痛但让别人看不出来的办法。 这么想着,秦铎也将人狠狠向地上一推,拳头像雨点一般密集地落下。 有时候被秦玄枵用胳膊挡住,秦铎也便钳住他的手臂顺势一掰,将对方的胳膊扭到一边,然后专挑人体薄弱处下手。 砰! 又是一拳。 秦铎也保证秦玄枵会痛死,但伤势却完全让外人看不出来。 拳拳到肉,揍击的声响一声声响彻在湖畔边。 良久,秦铎也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揍人也不是个轻快活,他因剧烈的活动,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密匝的汗珠,胸腔微微起伏,他薄唇微微张开,呼吸略急促了些,面上因方才的殴打飘上了浅浅的一层红晕。 秦玄枵像是认命了般,不反抗了,仰面躺在地上,目光怔怔地望着秦铎也。 凤眸重酝酿着深沉的欲念,秦玄枵看着秦铎也微张的嘴唇,唇上带着已凝固的血迹,因之前咬过,还带着屡屡的殷红,微微肿起......还有不自觉起伏的呼吸,额上那层薄薄的汗珠,面上的红...... 而对方正骑在他的身上,双腿跨在他的腰间...... 虽然在打他,但这种切肤的痛感,令秦玄枵真真实实地感受到眼前人存在的痕迹。 不论情绪是什么,此时此刻,这个人的情绪是因他而起,全系于他身。 秦玄枵忽然有些兴奋。 他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忍不住咽了咽,连带着身体也起了反应。 而秦铎也揍累了,他正准备喘口气歇息片刻,忽然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坚实触感缓缓升起。 秦铎也的身子猛地僵住了,他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秦玄枵。 “你畜生吗......” 挨揍还能想着这事身体还有这种反应?! 秦铎也看见秦玄枵反而咧开嘴角,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尽显愉悦。 秦铎也惊了。 他看见秦玄枵抬起手,细细地摩挲着他的手指,那眼神近乎流连眷恋一般,轻声问:“手打得痛吗?” 变态啊!!! 秦铎也猛地甩开秦玄枵的手,从秦玄枵身上起来,一把抽出藏在胸前的匕首,拇指一推。 匕首噌然出鞘。 他一手揪着秦玄枵的领子将他拽起来,一手握着匕首抵上去,略用力向下压,声音压低,恶狠狠怒斥:“再敢让它对着我,我就给它割下来!” 谁知,匕首按在其上,竟惹得秦玄枵微微垂眸,眼睫轻颤,低喘一声。 秦铎也猛地撒手! 什么脏东西钻进他耳朵里了!!! “爱卿......”秦玄枵轻喘着,黏黏糊糊凑了上来。 匕首无声落在草地上,秦铎也气得一把推开他,用上了脚,他一脚将秦玄枵重新踹回地上,然后抬脚用力踩在了它上面。 “啊......你可以、稍微......向上些,用点力......” 秦玄枵......甚至开始指导上了??? 秦铎也表情裂开了,他动作停住,盯过去,却见秦玄枵仰面躺在地上,眉毛微微皱着,眯着眼睛,轻轻咬牙。 见秦铎也望过来,秦玄枵甚至挑眉,微微扯开嘴角笑了下,伸出舌尖在嘴唇上轻抿了一下。 那表情,不好说,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挑衅。 秦铎也冷笑一声,抬腿跨过去,再不管什么皇帝面上挂不挂彩的,他抡圆了胳膊,虎虎生风,猛地一拳砸在秦玄枵鼻梁上。 “啊!”秦玄枵吃痛,倒抽一口凉气,刚想再说点什么时,秦铎也又一拳猛地打上他的腹部。 这一拳下了死手,痛得秦玄枵呲牙咧嘴,连呼吸都变了调,再没力气说些浑话,躺在地上,用双手无力地捂着腹部。 并且面上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疼痛,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鼻子缓缓流下,嘴角也被蹭破了,红彤彤一片。 这回是真揍老实了。 秦铎也见差不多了便停下,方才两拳是真没收手,下足了力气,往死里打,揍痛快了。 呵,秦玄枵不爽,他就爽了。 他今天狠狠地揍了秦玄枵一顿,看着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秦铎也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郁结在心中的那一股憋屈的闷气终于得到了畅快的发泄。 秦铎也拍拍衣衫站起身来,他爽快了,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权当是报了前几日被狎弄亵玩的仇。 舒坦。 恩怨一笔勾销,秦铎也站直了,回头看看,秦玄枵正老实地躺在地上。 秦铎也自己知道他下手有多狠,虽不致命也不会让他受伤,但会让这家伙狠狠地疼上一阵,秦玄枵短时间应该是站不起来。 这么想着,秦铎也又折返,蹲在秦玄枵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听着,下次若还敢不顾我的意愿强来,”秦铎也提着秦玄枵的耳朵轻声道,“来一次我揍一次。” 秦铎也站起来,看着对方玄色的锦衣劲装上,那处落在灰扑扑的脚印。 他觉得刺眼,又踹了秦玄枵好几脚,直到玄衣上落满了脚印,才心满意足。 秦铎也去一旁牵过观月,观月认得他,头凑过来蹭蹭秦铎也的手心。 他翻上马背,回头看了眼在地上躺尸的人,说:“既然敢自己一个人来这处,八成是没危险,你有长剑,地上还扔着匕首,有野兽也死不了,躺着吧您。” 说着,一拍马背:“观月,走咯!” 秦玄枵:“......” 观月你背主! 他浑身的皮肉都痛,能动,但是懒得站起来,他遥遥望着秦铎也骑着自己的马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然后背影也消失在林中。 秦玄枵痴痴地看着,直到背影消失,他才仰头,放松地躺在草地上。 湖畔边的风景极美,秦玄枵陷在地上的草丛中,仰头看着蓝天。 半响,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秦玄枵伸手随意地抹去脸上的血迹,笑得更为肆意畅快。 他舔了舔唇角的血,感受到弥漫在口腔中的那种血腥味,回味着方才的场景。 他能感受到对方压在他身上的温度,能感受到柔软和那双腿上紧绷的线条。 他几乎要沉醉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了,他发现自己也喜欢被对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种垂眸向下凝望的姿态,啧啧。 他也很享受在自己耍流氓时,对方震惊的神态和微红的耳根。 他感觉他们二人之间好像经过了方才的一顿单方面殴打后,打破了什么枷锁,变得更为亲密了些。 挨揍根本算不上什么,而那种肌肤相贴的触感,反而更令秦玄枵感到愉快。 回味了许久,秦玄枵忽然伸手一把遮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完了,更喜欢了。 第53章 周 秦铎也骑着观月回到营帐驻地的时候,驻地内闹哄哄的,来往不知情的朝臣带着侍从陆陆续续拖着猎物回来。 他一箭贯穿的老虎被玄衣卫拖了回来,正在那木台金钟之下。 青玄站在一旁,背对着他的方向,有人不明所以,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 秦铎也看见青玄面无表情地一一回复:“陛下与文大人骑马私奔于林中,不知去处。” 周围朝臣便倒抽凉气:“陛下带着文大人私奔了?!” 秦铎也刚巧骑马经过,听到这句:“?” “青玄,”秦铎也哭笑不得,“谁教你这么遣词造句的!” 什么叫私奔,那叫骑马飞奔。 青玄茫然地“啊”了一声,目光转向一旁。 秦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人群中,看到了目光躲闪的第五穆兰。 秦铎也:“......” 别传谣了! 蔺栖元同青玄在一处,他见秦铎也骑着观月回来,周围却不见秦玄枵的影子。 皱了皱眉,蔺栖元上前一步,问:“文大人,陛下在何处?” “仍在林中,”秦铎也轻飘飘地随口道,翻身下马,将观月的缰绳递给青玄,对他说,“跟着观月,去找你主子去。” 确实仍在林中,不过是仍躺在林中罢了。 蔺栖元刚想追问,忽然被一旁的周太傅抢先一步。 周太傅看起来年纪挺大了,有些佝偻,头发和胡须都斑白,面上笑呵呵的,慈眉善目,眼角的皱纹纹路深刻,一路蔓延。 “小文啊,后生可畏啊。”周太傅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目光和语气中皆是赞叹的意味,捋着胡子,笑着说,“十年藏锋芒,今朝破凌云,一箭杀猛虎啊。” “周太傅谬赞。”秦铎也淡淡敛眸,抬手作了一揖,动作规整,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周太傅惊异于秦铎也不以为意的态度,完全不像其他寒门学子般受宠若惊地接受四世三公的周家、当朝太傅周太傅的夸赞。 转念一想,大抵是有皇帝这个后台撑腰,又攀附上第五言,一朝得势,轻狂到不知名姓罢了。 周太傅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直奔正题,“今日老夫来,主要是想来见识下膂力过人的射虎英雄,再就是替家中小孩子赔个不是。” 说着,周太傅招了招手,道:“来来,你们几个,别躲在后面,快来给文大人赔礼道歉。” 秦铎也抬眼,看见那三个小孩子从周太傅身后出来,唯唯诺诺的,像三个鹌鹑,挪着碎步子,一点点蹭到了他眼前。 周小五拽着周小四的胳膊,周小五推搡杨小十一往前。 三个鹌鹑低着脑袋,声如蚊呐,“文大人,我们兄弟三人争强好胜擅入深林......危险,幸得文大人相救......言语冒犯......惶恐......不当之处,尚乞谅恕......” 秦铎也甚至听不清这三个人在嘟囔些什么东西。 他挑眉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周太傅,后面还有几个周家中年一辈的长者,和一个杨家的长辈,均在朝中任职,官职均比自己现在小小一个吏部的给事中高。 这边三个少年将一通道歉的词糊弄过去,周太傅见三人说完,立刻打着呵呵,说:“孩子还小呢,不懂事,只顾着好玩便向深林中去了,哪能想到想到遇到老虎,一时间慌了神,多亏了文大人啊,文大人身手矫健,英姿神勇,才能在猛虎口中救下我家小五的命。” 周太傅一边说一边故作用力拍周小五的脑袋,周小五连忙低头道谢,周太傅又笑着说:“眼下条件简陋,等回京后,周家必设上宴席,备上厚礼,还请文大人届时不要嫌弃,赏脸来府中赴宴。” 秦铎也顺着他的笑,也淡淡地轻笑一声。 见到秦铎也笑了,周太傅便觉得此事差不多了,略压低了些声音,“文大人海涵,在陛下面前就当是碰巧遇见这几个孩子了,稚子何辜。” 秦铎也向后猛退一步,和周太傅拉开距离。 “孩子小不懂事,你也不小了,你不会教教?”秦铎也毫无敬意地挑眉,语气略带讥诮,“太傅怎么当的?” 周太傅面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知道吗,太傅大人,你方才代你家孩子道歉的态度,就像......”秦铎也略一思索,笑了,说,“就像高高在上的施舍,怎么,带着一帮人来,用官职压我呢?” “文大人多虑了,周家从来都敬重文人志士......”只一瞬,周太傅便将笑容重新堆上面容。 怎么能把这等事搬到台面上来说破呢......周家亲自来又是道歉又是道谢,换做哪个不都感恩戴德欢天喜地接受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 周太傅的笑意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再细看时,那笑容已掺了几分假。 “行了,”秦铎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便摆了摆手,直截了当道,“道歉是吧,这几个孩子留下,让他们亲自担起责任来好生道歉,十五六岁的人了,怎么犯错只会让自家大人来收场?”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已去世,家庭的重担都肩负于身,哪里来这种软弱样子。 三个鹌鹑大概是今天在老虎嘴边生死游走被吓破了胆,一听到秦铎也向阎王点卯般叫住他们三个,都一哆嗦。 “都、都已经道歉了......”周小四最大,他鼓起勇气反抗,“你还想怎么样!” 大概是仗着家中势力,在外作威作福惯了,没人敢收拾他们,便觉得道歉已是天大的退让。 秦铎也微微一笑,他上前一步,弯下腰来,在周小四的耳边轻轻道:“好啊,那我今日将你杀了,对着你的尸首说声抱歉,你觉得如何?” 声音轻飘飘的,落进耳中,惊骇地令周小四一屁股坐在地上。 射在老虎脖子上的箭好像现在扎在了他的脖子上,凉飕飕的。 周太傅面上彻底挂不住了,他感觉秦铎也正将他周家的脸面踩在地上,狠狠践踏。 他正准备上前一步,却见秦铎也忽然抬起眼,视线轻轻在他身上落了一瞬。 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像沉睡的盘龙,忽然睁开了眼,一息之间,万物皆匍匐在地,被他所主宰。 “行了,又没犯多大的错,别害怕。”秦铎也忽然放缓了语气,温和地结束了话题,甚至伸手依次揉了揉这三个小少年的脑袋,轻声道,“这件事如何收场,便看你们三个的悟性了,能否担得起责任来,从头到尾思考你们过错,又该如何去弥补......好好想想。” 盘龙又闭上了眼,和和气气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般。 秦铎也抽身离去,只给仍立在原地的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而周太傅静静地望着秦铎也离开的身影,发觉自己手心里竟捏了一把汗。 原是周家占据的主场,竟在短短瞬息之间便彻底颠倒,全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了。 他本是担心秦铎也向皇帝告状,而皇帝借机发难,将屠刀落在周家。 所以此举也存了些明眼人都能看出的意思——既要做光风霁月的英雄志士,让世家多睁眼瞧你一眼,便别向皇帝那边靠了。 没想到这人竟完全没将任何好处放在眼里,既拒绝了周家明里暗里伸出的拉拢的枝条,又完全没有胁恩图报,只将此事重新归于不过是孩子的冒失,好好悔改即可。 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真是难以捉摸......忽然冒出来的,崭新的敌人啊。 —— 青玄第一回脑袋灵光了下,觉得自己可能应付不来,便去找了苍玄一同寻找他们的陛下。 观月识路,一路踢踏着回到了林中湖边。 湖边水草丰茂,秦玄枵正倚坐在一棵树下,支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腿上,口中叼着根细长的野草,肆意妄为地大咧咧坐着,随意望着湖畔,毫无皇帝的样子。 青玄和苍玄到时,秦玄枵还在回味,嘴角噙着抹笑意。 听见马蹄声,也没起身。 玄衣卫落到秦玄枵身前,单膝跪地,抬起头时,青玄一见秦玄枵,猛地瞪大眼,脱口而出:“陛下,你的脸——” 唰! 苍玄一把按着青玄的脑袋,将傻不愣登的脑袋按进地里。 青玄啃了一嘴的草。 苍玄沉稳,沉静,面不改色,一字一顿,“陛下,文大人,安全回营。” 秦玄枵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悠悠道:“苍玄,动作很快啊。” 与言语中的悠然不同,他的脸上,鼻梁青紫,嘴角和那一片的脸已然肿起,泛着血丝。 说话时,牵扯到嘴角的伤,秦玄枵眉头皱了皱。 苍玄依旧跪着,身前那一抹忍冬云纹,藏蓝色,几乎与玄衣融为一体。 他是玄衣死士,薄情,寡言。 青玄的亲兄长。 青玄生死关头走一遭,冷汗津津,不好称罪,忽然福至心灵,立刻将玄衣卫备着的夜行衣袍拿出来递给秦玄枵。 秦玄枵上马,接过夜行衣一甩,蒙成兜帽,遮在头上,只露出一双鹰钩般锐利的凤眼,纵马飞奔。 见秦玄枵远去,青玄才泪眼汪汪回头,“哥——辛亏找你一同来了!” 苍玄看看青玄,面无表情地嫌弃,硬邦邦吐出一字:“蠢。” 第54章 动摇 秦玄枵蒙着兜帽一头扎进营帐中时,秦铎也正扒拉出来秦玄枵带来的白茶茶叶,投进杯中。 视线里忽然见一个影子拉开营帐的门帘,从外头嗖地一下钻了进来。 像是个黑色的大扑棱蛾子。 秦铎也只略微掀起眼皮,飞过去一眼就收回视线,手中仍稳稳地提着茶壶,壶口倒出的水流没有丝毫波动。 秦玄枵解开头上的兜帽,见秦铎也在营中气度悠然地泡着茶,秦玄枵带着一脸怨念走过去。 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秦铎也不满,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容。 配上充满幽怨的眼神,像是从湖里爬上来的水鬼。 秦铎也:“......” 他手上动作一顿,滚烫的热水从茶杯的边缘泼出去,落在茶杯的托盘之上,扑起一阵水雾。 “噗。”秦铎也本想故作镇定,但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咳咳咳......”他忙将茶壶放下,偏过头去,用手遮面,轻轻咳嗽两声,掩去他刚刚笑声。 不行,不能笑,毕竟是自己揍的,若要再笑,实在是太冒犯了。 秦铎也忍着笑意,但却根本藏不住,将整张脸全掩盖在衣袖后面,肩膀无声抖动。 主要是那样子,实在是太好笑。 真忍不住。 秦玄枵:“......” 秦玄枵眉眼沉下去,故作凶恶:“不许笑!” 他这不说还好,说过后,秦铎也彻底忍不住,他将茶盘推到一旁,捂着脸,彻底放开了笑声,“哈哈哈......” 笑声从衣袖后传出,笑着,秦铎也略将衣袖向下移了些,露出一双因笑意而显得有些许湿润的眼眸。 秦玄枵便上前去捉他的手,边捉,边恶狠狠威胁:“朕这样子都是拜谁所赐?没良心的,还笑......” 双手手腕被捉住,秦玄枵抵住他,向后略一使力,秦铎也顺着他的力道仰倒在床榻上。 现在只需要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肿起的脸颊和嘴角,像个青馒头。 秦铎也:“......” 罪过罪过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更大声了。 秦玄枵:“......” 他无奈地放开了秦铎也的双手,秦铎也顺势起身,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又看了秦玄枵一眼,又开始笑。 星眸莹亮,略带润湿的光泽,帐中烛火光一闪,映在他的眼中,宛若流光溢彩。 秦玄枵愣了愣,沉溺在那片笑意中了。 往日所见的,都是冷笑或是胸有成竹的笑意,他从未见过眼前人笑得这么畅快、这么开怀,像是三五月的清风,涤荡尽一切尘埃。 罢了,他开心就好。今天这顿打,挨得倒是真值当。 这么想着,秦玄枵眼眸中也流转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等秦铎也笑够了,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用指尖揩去他眼尾的水痕,轻声问:“解气了?” “嗯,解气了。”秦铎也点点头。 “那抱一下。”秦玄枵张开手臂,凤眸直直地注视他,询问他的意见。 秦铎也看着对方的双眼中,像是林间雾气尽散般,一双眼瞳中,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秦铎也伸出手,轻轻地拥住对方。 他感觉秦玄枵的身子像是一瞬间僵住了,不过只片刻,便回过神来,立刻回抱住他。 只是拥抱。 秦铎也都已经做好了这家伙会趁机作乱的准备了,但他没想到,秦玄枵竟然只是抱住他,一手搭在他背上,一手揽住他的后腰,便一动不动,静静地抱着。 耳边是秦玄枵轻轻的呼吸声,抱了一会便松开了。 秦铎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乖巧了起来,听了他的话,提前问他,并说拥抱就只是抱着,绝不逾矩。 这顿揍也太管用了,早知道便早些打他一顿了。 听话的秦玄枵,怎么看怎么顺眼。 “冰释前嫌了?”秦玄枵见秦铎也面色不错,便追问。 秦铎也思考了片刻:“不好说。” 秦玄枵:“?” 秦铎也敛起眼眸中的情绪。 如果......没有秦玄枵那一层非先帝亲子的身份横亘其中...... 但......最初定下的计划,秦铎也今日却有些动摇了。 他近日观察下来,秦玄枵作为皇帝的举动,均中规中矩,就算是偶尔犯浑想砍朝臣的脑袋,往往自己一劝,也就消停下来了。 能明辨事理,有主见,据他观察,秦玄枵也是有能力的。 聪慧、机敏。 只不过偶尔任性,若是能施加恰到好处的引导,也是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君主。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对百姓还算是好,自己只一提对郡县的防雨不放心,便会派遣巡吏去落实,比魏荒帝那等虽是姓秦的但却做过那么多混账事的狗屎皇帝要好得多。 他倒是想过拨乱反正,迎他家亲的孩子来做皇帝,但经过魏荒帝这近十七年残暴无道的统治,天下百姓还能再受得起朝廷动荡的苦么? 再者,若是草草换了位帝王,还不如秦玄枵怎么办? 就算真要换,也许得长久的谋划,对新皇的人选,也得多方面考察,宗室亲王的人品、能力...... 而他所能了解到的属于文晴鹤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任何出众的宗室。 秦铎也不放心,他觉得自己甚至需要从娃娃开始培养,亲自培养。 而这必然需要极长的时间来做成此事。 那他是不是可以当作不知道此事,先任由秦玄枵当着皇帝? 秦铎也找了通篇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刻意忽视了心中那点名为心软的情绪。 或许等秦玄枵娶了亲,立了皇后,封上几位妃子,渐渐将他忘了,秦铎也便安心做个朝臣,或许还能凭借着这几年的情分,得个帝师的身份,那时他已然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好好培养个宗室亲王的孩子,皇权更迭时,将其送上皇位,大魏还是他秦家的大魏。 一切都没有变化,而现在,便任由秦玄枵吧。 是的,秦铎也现在根本就不信秦玄枵的喜欢,权当是他年岁不大,一时失足贪图新鲜,又恰好遇上了个对胃口的人,才会对自己威逼利诱,做些那档子的事。 无妨。 忽然,秦铎也发觉自己的手被牵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神游片刻。 他微微低头,看见秦玄枵正摩挲着他手背的骨节。 他的手今日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秦玄枵的脸上、身上,这会儿再看,骨节处有轻微的擦伤,泛着红,渗出些血丝。 秦玄枵凤眸波动,而秦铎也竟从其中看出几分心疼的情绪来。 他听见对方说:“爱卿揍得手都伤了......” 说着,秦玄枵将他的手牵到唇边,低下头,在手背落下细密的吻,然后保持着吻手的姿势,抬眸看着他,轻声道:“下次,用脚吧?” 秦铎也:“?” 秦铎也觉得起了一身鸡皮,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方才会对这混账玩意心软。 他将这家伙推开,起身去帐外,叫住勾弘扬,“去取冰鉴来,再拿些干净的绸缎。” 不一会,勾弘扬便将东西准备齐了,他跟着秦铎也走进帐中,接着下一秒惊恐地看见了秦玄枵脸上的伤。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勾弘扬只用了一秒便确定这伤绝对是秦铎也打出来的。 啊好甜,不是,好凶残。 勾弘扬甩甩脑袋,将冰鉴和绸缎递过去。 秦铎也看了一眼,没动,道:“你去给你家陛下冰敷。” “好嘞。” 勾弘扬连忙弯下腰,从冰鉴中取出冰块,用绸缎包裹着,正准备过去,却被秦玄枵抬手拦住。 “你走开,”秦玄枵坐在榻上,目光却一刻也没从秦铎也身上移开,他拖长了声音,“爱卿......朕想要你来。” 凤眸略微耷拉着,配上脸上的肿起的伤,显得委屈极了,竟能察觉出几分可怜来。 秦铎也可耻地闭了闭眼。 罢了罢了! 既是他一人打出来的,那也认命了。 秦铎也便从勾弘扬手中接过了包裹着冰块的绸缎,他上前两步,秦玄枵便配合地将双腿打开一点,让秦铎也站得离他更近些。 秦铎也微微蹙眉,他手中举着冰,弯下腰,认真地在秦玄枵的脸上找冰敷的地方。 秦玄枵配合地仰起头,勾起唇,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原本搭在榻边的手无声地抬起,虚虚地拢在秦铎也的腿边,没触碰上,但却包含了十足的占有意味。 忽然凤眸一转,瞥了下在一旁瞪大了眼珠子愣瞅着的勾弘扬,给了他一记眼刀。 勾弘扬立刻读懂了那眼神——嫌他在这碍事呢。 他立刻讪笑着退了出去,顺路带走了帐周侍奉的下人。 一边走,一边笑眯眯的。 诶哟,陛下和那位大人,真是,两个人光是往那一站着,就般配极了,让别人瞧见了,就是像坠进了蜜糖罐子里面一般,甜蜜蜜的嘞。 忽然,勾弘扬走到一半,和另一个炯炯有神的目光交错而过。 同样的气场,同样的含义,勾弘扬看见了第五穆兰,一瞬间,两个人忽然相视一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55章 权臣 营帐内,纵使秦玄枵百般千般用多么缱绻的眼神望着,蓄意挑逗勾引一般,秦铎也仍面无表情,一脸正直严肃地替他冰敷。 挤眉弄眼许久,秦玄枵颇有一种将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心累。 “行了,”秦铎也将他脸上的伤处细细用冰滚过一遍后,冰便已融化,水渍浸湿在绸缎中,他将其放到一旁,直起身来,说,“将衣服褪去。” 秦玄枵惊喜,“你今日这、这么主动?” 秦铎也:“......” 他一眼便知秦玄枵心中所想,便不与他计较,去一旁拿了红花油,毕竟出巡打猎,多的是跌打损伤的机会,便将此物常备在行囊中,果然再一回头,秦玄枵已经将自己剥干净了,只余一条里裤,露出精壮健美的肌肉线条,懒洋洋倚在榻上,目却如钩子般,正紧盯着他。 秦铎也两眼一黑,他就知道会这样。 “本想帮你涂的,”秦铎也拉下脸色,冷冰冰地将陶瓷小药瓶丢过去,“既然你这么有精神,那自己涂吧。” 小药瓶被抛到手心,秦玄枵看着手中的药瓶和马上转身就要离开的人,大脑飞速运转,然后忽然将药瓶撇到榻上,“手痛,胳膊痛,哪里都痛,抬不起来。” 秦铎也:“......” “......我没打过你的胳膊。”话虽是这么说,但秦铎也还是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回过身来,弯腰去取榻上的药瓶。 忽然腰上一紧,秦铎也动作一顿,目光略向下瞥,果然看见了秦玄枵狡黠地笑着,那眼神,就像是聪明的野兽设下陷阱,将猎物骗到手中,准备大快朵颐。只见人黏糊过来,用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秦铎也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去推他的手臂,而是继续将药瓶拿了起来。 下一秒,眼前一花,秦铎也被揽着腰仰面按倒在榻上,秦玄枵用手撑在他的头边,哪有一点疼痛的样子。 他就知道,装的。 秦铎也静静地注视他,秦玄枵这回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如此玩闹,贴在他颈边,抱够了,便起身张开手臂,等着秦铎也来涂药。 很听话,再没征得秦铎也同意前,绝没有其他的举动。 秦铎也很满意,他也起身,将红花油倒进手心,揉搓热后,按在秦玄枵的小腹上被他打伤的地方。 谁料刚一触碰到皮肤上,秦玄枵的身体便在他手心下一抖。 秦铎也以为是红花油有些凉,或者是自己手上的动作重了些,触碰到秦玄枵的伤处,惹得对方吃痛。 于是他又摩擦双手,重新将手心触上小腹的时候,缓了些力道,控制着更轻了些。 手掌轻轻地挨上皮肤,忽然又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栗。 却没想到秦玄枵先是猛地僵住,然后忽然呼吸加快了,整个身子都绷得很紧,腹部的肌肉像是块块硬石头。 人都僵住了,这还怎么上药。 秦铎也皱了皱眉,说了句,“放松,还没开始呢,紧张什么。” 哪知道话音一落,秦玄枵整个人更僵硬,忽然将双腿搭在一起,整个人从床榻的靠背上起来,一手握住秦铎也的手腕。 秦铎也疑惑抬头,见秦玄枵缓缓呼出一口气,又带着人站起来,将秦铎也向帐外推。 “你先出去转转,晚些再回来。”秦玄枵急匆匆地将秦铎也推出去。 于是,秦铎也就被赶出了营帐。 站在帐外,秦铎也的头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 怎么了这是,怎么出尔反尔喜怒无常的,难道不是秦玄枵亲自要求要他来给涂抹伤药么? 秦铎也不懂,摇摇头,远远看见第五家驻地的营帐旁架起了烤火的堆,便打算过去蹭顿饭,临走前,还去一旁的一处小帐中薅了一小瓶果酒。 他便也没听见,秦玄枵所在的主帐内,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动静,还夹杂着压抑不住的低喘声。 而这一边,秦铎也像街溜子一般,晃悠进第五家的营帐驻地,第五言正架着烤架,烤架上是正烤得喷香、滋滋冒油的野兔。 “第五大人,”秦铎也摇摇手中的果酒,“让我蹭口饭呗,我从宫里偷来了御用的果酒。” “?”第五言茫然,“偷......的吗?” 秦铎也顿了顿,走到烤架旁坐定,道:“明目张胆拿的。” 因为秦玄枵早说过,内廷中的什么东西,都任他取用,秦铎也也便不客气了。 他就算上辈子自己做皇帝时,偶尔跑去臣子家中饮酒,也总爱说“偷”这个字眼。 臣子们与他的关系都很好,那些家伙就总笑着说,“陛下拿自己的东西,何来偷这一字呢?” 秦铎也便一笑而过,不言不语。 偷偷这词,好似这样说着,他便能打破那层束缚在身的枷锁一般。 “文大人,你还是别饮酒为好......”第五言看了眼秦铎也手中拿着的酒瓶,欲言又止,“你既有心疾,还用着药,按医嘱来讲不应饮酒。” 秦铎也想了想,将酒放下,“那给你了。” “可别,”第五言匆忙将这酒推开,“这可是御用之物。陛下纵着你,又不纵着我们。” “对了,秋狝回京后,可否请文大人去府中小叙?”第五言提及正事,“顺路带你去城郊见一下那位隐世的医者,让他看看你的心疾,有没有根治的方法......如果实在不成,尽量多绵延些寿数。” 秦铎也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他其实对于自己的心疾能否治愈没有多大执念,对自己能活多久也无甚所谓,权当此时无事,随第五言走一遭。 蹭了口饭,秦铎也在营地中,忽然看见一堆人嘈杂,他跟着看过去,见杨太尉一行人带着兵器,押送了两个人。 秦铎也凑过去,随便拽住了一个朝臣,问下情况。 “杨太尉调查出是兵部那二人渎职,”那位朝臣望着嘈杂处,指着被押着的两个人,说,“他监管下的兵部的人没将秋狝的铁网拉好,导致深林中的猛兽跑到狩猎场边缘,险些害死朝中重臣之子,你看到了吗,对,就是金钟台下的那只老虎,据说当时幸亏有那位文大人出手射杀老虎,不然就要酿成大祸......诶,是你啊!” 说着,那位朝臣回头,看见秦铎也,先惊讶了片刻,接着看向秦铎也的目光中带了些敬佩,“文大人当真是身手矫健、膂力过人。” 大魏自成烈帝起便崇武,京中即使是文官也多习武傍身,曾经对秦铎也那种“病怏怏”“只知媚上”的样子都很是不齿,但今日听闻了他的射虎事迹后,便都改变了看法。 这位官员大概是第五言的门生,所以秦铎也能听得出,他说起话来,带着些对世家的鄙夷,“杨太尉御下不严,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周家肯定咬住杨家不放,估计这会,京中御史台里面周家阵营的人,已经拟好了弹劾的文书。” “他们的消息这么灵通吗?”秦铎也若有所思。 估计是知道第五言与秦铎也亲近,也因射虎一事对秦铎也产生了好印象,那位官员便多说了很多,“世家都盯着彼此呢,此消彼长,势力就那么大一块,谁家占得多了,另一家就少了。所以好不容易逮住对家的错处,必要狠狠从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你且看吧,回京后还有的闹得呢。” “那文家呢?怎不见文家出手对付杨太尉?”秦铎也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问题。 “文家啊,”那朝臣忽然看了一眼秦铎也,似乎在判断他与文家的关系,想了想,还是谨言慎行,“我不了解。” 秦铎也便随意点点头,也不做追问,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姓文,文家早已分出去的旁□□朝臣也不愿在他面前多提及。 他谢过对方,向杨太尉一行人的方向走过去。 杨太尉一行人去了主帐,勾弘扬进去通报,隔了一会,他出来,宣了皇帝的口谕——直接拖下去处死。 秦铎也看到被押着的本就失魂落魄的两人,如雷灭顶,瘫软下去,口中哭嚎求饶:“我们今日一早去检查,铁网仍是完好无损,谁知、谁知铁网会忽然出现破洞?” “大胆!”杨太尉厉声喝到,“你二人玩忽职守险些酿成大祸,还想狡辩!” “太尉大人!”兵部的两个官员哭喊,“我们没有玩忽职守,我们互相可以作证,铁网今早绝对是完好的,就算那老虎再猛,也不会将铁网撕开如此规整的破洞——” “本官难道会故意构陷你们不成?!”杨太尉疾声厉色,“拖下去,立即处死!” 秦铎也在一旁看了片刻,约莫明白了,见时机差不多,便上前一步。 “等会。” 他声音不大,却比两边的人哭喊和厉喝还要令人瞩目。 “杨太尉先别急,这二人罪不至死,”秦铎也淡淡望过去,“杨太尉为何如此急切呢?” 杨太尉见是秦铎也,干瘦的面容立刻垮了下来,“陛下口谕,命人处死这两个渎职的官员,你在这干涉什么?” “口谕而已,”秦铎也摆摆手,“口谕便有更改的余地。” 说着,他转身步入营帐中。 隔了片刻后,秦铎也掀开营帐的门帘,从中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明黄色的丝绸。 他将圣旨抛给勾弘扬,轻吐一字,“念。” ——圣旨意思便是,收回处死那两位朝臣的命令,改为暂且关押,此事全权交由秦铎也处理。 秦铎也静静地等着勾弘扬将圣旨念完,看着杨太尉略带僵硬的表情,微微一笑,“那么太尉大人,将这二位交与我吧。” 营帐驻地中,秦铎也脊梁笔直,风轻云淡,一人与杨太尉一行人对峙,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从九月廿一至十月初八,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位带病的文臣,便在朝堂上大放异彩,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权臣、可使天子改令的权臣。 第56章 登闻鼓鼓皮 等处理完杂事,天色已经偏晚,秋日晚风很凉,林间白日里暖融融的光消散,只剩下冷色的风。 秦铎也回到主帐中,秦玄枵早已命人将帐内用暖炉烘得温暖。 这会看着,他脸上的青痕和红肿均已消了不少,秦铎也估摸着今晚再用冰敷一阵,明日一早便可消肿。 他将晚间出门披着的外袍解下,挂在衣桁上,步入屏风后脱下围猎的劲装,换上寝衣,头发就任由它披散着。 等他从屏风后出来时,秦玄枵的双眼又闪过惊艳之色。 白日里见秦铎也绯红劲装束身束腰,高扎马尾,英姿飒爽,而晚间还可看到其身着素色宽松寝衣,卸下了杀虎时的凌厉,墨发披散,清俊柔和。 秦玄枵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砰砰作响,他完全舍不得移开视线,便听见自己不经意地找起话题来,“那二人,爱卿如何处置的?” “有意外发现,”秦铎也拿起桌案上的温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 秦玄枵刚想制止,便看见对方的唇已经触碰到了杯上,他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也收回了他像说出口的话——那杯水,朕喝过。 他抿了抿唇,心中闪过些许雀跃。 待温水润过喉咙,秦铎也在秦玄枵身侧坐下,道,“我本以为,那二人看样子不似说谎,还以为是杨太尉抓的替罪羊。” “他们可能以为我救下了他们的命,是保他们的人,便放松了警惕,”秦铎也淡淡道,“因此,他们的陈词前后有明显的漏洞,倒是像朝中有人刻意安排,想借此次秋狝生事,这二人也并不无辜,不过这里不是审问的地方,他们也没对我说真话,回京后押送去慎刑司吧,让范钧去审。对了,押送用你玄衣卫的人,别让朝臣插手,我怕会有人将他们灭口......秦玄枵,你在听吗?” 秦玄枵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望着他那正经分析、又自信、又神采飞扬的样子,只觉得心里痒极了,恨不得将人翻来覆去地亲。 这么想着,头便凑过去了,被秦铎也伸手挡住,一掌呼在脸上,轻轻的,没用力,怕他面上再挂彩。 秦玄枵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弯着,笑着,忽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秦铎也的手心。 “?!” 秦铎也猛地瞪大眼睛,浑身恶寒,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嫌弃地看了眼手心,然后揪住秦玄枵的衣领,用他的衣服狠狠蹭着手掌心的那种湿润的感觉,蹭完之后顺势抬脚踹了秦玄枵一脚,径直转身,“勾弘扬!取盆水来!我要洗手!” 后果便是,秦铎也让人从一旁的小帐中又取了低矮的床榻来,晚上和秦玄枵分床睡了。 秦玄枵一晚上幽怨地盯着那小床榻。 翌日清晨,秋狝形成结束,应按猎物来论功行赏,后拔寨回京。 果然秦铎也估计得不错,秦玄枵面上的红肿均已消下去了,剩下唇边和鼻梁上有些青紫的伤痕。 今日行赏时,需要皇帝露面,这副样子,肯定是不行。 秦铎也板着秦玄枵的脑袋端详了片刻,喊勾弘扬取来了面脂和珍珠粉。 他按着秦玄枵的肩,让他坐在梳妆的镜台前。 他们二人均是第一次接触敷面的脂粉,手忙脚乱研究了一阵,终于将脂粉涂在了秦玄枵脸上青紫的地方,虽然近看还是有些不自然,但大概除了秦铎也之外,也没人几乎是凑到眼前观摩。 终于忙活好了后,秦铎也将手中盛脂粉的小盒子放到桌上,伸手去够挂在稍远位置的湿手巾。 指尖刚碰到,秦铎也忽然身体一僵,面露出细微的痛苦神色。 如同撕裂一般的尖锐的疼痛从肩膀处传来,顺着脊椎直扎入脑中,秦铎也一瞬间面色惨白,额角渗出些冷汗。 “怎么了?”秦玄枵在一旁,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忙去扶住他,问。 秦铎也将力道压在他身上,缓缓坐下,待撕裂般的痛感过去,才开口,“应该是昨日将周小五拉到马背上时,拉伤了,刚刚恰巧去取手巾的时候又抻到了......我没事,问题不大,缓缓便好了。” “不好。”秦玄枵冷声打断他的话,第一次在他面前沉下脸色,那副眉眼压低时,凶得很,探他的肩膀,问,“这里?还是这里痛?昨日为何不说,还有力气揍我,别因为揍我伤得更重了。” 他上辈子已习惯了,无论是在北疆打仗时,受过伤后仍提枪杀敌,在两军交战时热血上头,根本不记得疼痛,直到一战结束,他回城后放松下来,才从全身各部位感受到那种,汗流入伤口中的,火辣的疼痛; 还是在深夜拨灯续昼时,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莫名的隐痛,也许是因为就坐积劳成疾,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总忘记用饭,他偶尔会叫人来送饭,等送到时,早已重新伏案,不适感已过,便又忘记了,饭菜就在桌案旁冷掉了。 而时间一久,他的身体便会自动将疼痛隐去,习惯了。 上辈子御内的总管太监也总提醒他,他总是随意糊弄过去,总管太监虽担忧,但必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强硬地让他正视自己的身体状况。 秦铎也被按住,动弹不得,苦笑,“那时候太生气,不记得胳膊有痛。” “是我的错。” 秦玄枵垂下眼,轻轻地,怜惜地抚上他的手臂,“我以后听你的,不会再胡来,让你因这种事生气了。” ——我。 秦铎也莞尔,他相信,这是属于秦玄枵的承诺。 “好。”秦铎也点点头。 “以后不要不顾危险去救人了,不值得。”秦玄枵低声说,“老虎太危险,我没办法想象你受伤的场面......青玄在你身边呢,让青玄去做便是了。” “没事,我有把握,”显然,这句话秦铎也就没听进去,他微微一笑,“青玄那位置有点远,不太合适,可能救不下人。” “那便不救了!”秦玄枵语气加重了,恶狠狠的,“管他们去死。” 秦铎也:“?” 这不好吧? 他既有这个能力和把握,就不会见死不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哎,罢了,你等着,朕去叫御医来。” 秦玄枵匆匆出去了,只一会,便拎着御医进了帐中。 是拉伤,需按时外敷药物,并定期辅以针灸的治疗。 是以今日上午的论功行赏,秦铎也便没去,趴在帐中,草药的味道弥漫开来,御医在他的肩膀处针灸。 秦玄枵本想延长秋狝的时日,让他治得差不多了再走,被秦铎也骂出去了。 下午,秋狝一行人归京,休整一晚后,第二日是大朝会。 铁网缺口一事还没有完全调查完,秦玄枵便听从秦铎也的意见,只象征性地扣了杨太尉和兵部的与此事相关的官员几个月俸禄,来治一治他们御下不严的罪过,这种轻微的惩罚,几乎相当于没罚一般。 朝中的臣子不解,这种惩罚完全不是秦玄枵这位暴君的风格。 于是,满朝的目光在杨太尉、秦铎也,以及那御座之间流连,各种怀疑的暗流涌动。 这时,忽然无极殿的殿门被推开,有守卫前来通报。 秦铎也随着周围朝臣的动作,回过头去,看到殿门大开,从外头漏进白炽的天光。 那守卫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恐惧的颤抖,但仍是强撑着将声音放大,在整个无极殿中清晰回荡,每个人都听清了。 “报——有百姓于宫墙外,敲响登闻鼓!约五六人,血泪聚下,凄厉非常!” 登闻鼓。 那通报的守卫,一种莫名的、完全沉重的、几乎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沉重地压在无极殿中。 秦铎也微微凝眉。 登闻鼓,设于宫墙之外,可供百姓敲响,上诉冤情,直接越过府衙,报告给皇帝,直面圣听。 往往敲响登闻鼓的,都是被官员欺压,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百姓,才会选择这么一条破釜沉舟的路。 毕竟若是连皇帝决断后,那官员没能被革职,那百姓今后的生活,便难咯。 而上辈子,秦铎也在位的时期,十二年里,只有最初的几年,有百姓敲响过登闻鼓。 他将贪官污吏查处革职后,那些户人家感恩戴德,将家中鸡鸭牛羊全都堆到宫门前,希望他能手下,秦铎也苦笑不得,架不住热情,只能从里面挑出只最小的鸡仔,说这就够了。 后面整肃风纪,改革历法,大家的日子都过的极好,就没人去敲登闻鼓了。 敲便敲了,怎么朝堂的气氛,变得这么凝滞? 秦铎也不动声色地望过去,竟见所有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般的、如临大敌的表情。 忽然,无极殿正中央,大殿之上,御座上,传来了一声轻笑。 “是么......登闻鼓啊,很久没有被敲响过了,”秦玄枵语气古怪,似乎是怀念,又似乎是兴奋,他笑得肆意,“摆驾,朕亲自去看看。” 御辇出宫门,秦铎也忽然看见,武将那边,蔺栖元面色铁青,径直跟上,也出了宫去。 秦铎也心中疑惑,他想了想,决定跟上去,谁知刚走了一步,忽然被第五言拽住。 他回头,看见了第五言过分严肃的神情。 第五言缓缓地摇头,目光直视秦铎也,低声说:“不要去。” 周围朝臣因这事散开了,第五言便将秦铎也拽到殿中偏僻处,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才松了口气。 “我知道陛下纵容你,平日里朝堂上有什么事都会听从你的意见”第五言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 秦铎也看到第五言像是在回忆,回忆中带着些惧色。 “你那时年轻,或许不知这些宫廷的秘闻,但我们当初在场,”第五言声音沉沉的,“当今陛下的母妃,当初,是被先帝掳进宫中的。” 秦铎也点点头,他在记忆中,也许是偶然路过,他看见了那出惨剧。 “她当初已有婚约,被掳进宫后,她的未婚夫曾来宫门前,敲响过登闻鼓......”第五言说到这,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缓了缓,才开口,“先帝暴虐不仁,将......将将她的未婚夫当即绑了,于头顶割开十字倒入沸水或是朱砂水银,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秦铎也听着,缓缓睁大了眼睛。 第五言的声音仍在继续,“将赵家的那个孩子全身的皮活生生剥了下来,缝到了登闻鼓上......” 第57章 歧川水患 第五言缓缓闭上眼睛,那日的场景便争先涌上心头。 宫门前,枯枝瑟瑟,残叶乱舞,那也是一个秋日,比现在的时节要晚上月余,深秋初冬,那日的风很大。 登闻鼓前是拦着一片的石钉路,长钉路上染满了鲜血。 风一刮过,鲜血很快就冷了。 自上任皇帝起,若要再敲登闻鼓,便要赤足走过百米长钉石路,方能够有敲响登闻鼓的资格。 冷风呼啸着击打在轻甲上,映得甲光更冷,年轻人身着轻甲,赤着足,腿脚鲜血淋漓,但他的面色却比寒光的衣甲还要苦寂。 “咚!” “咚!咚!” 登闻鼓鼓面震颤,鼓槌一下下,坚定的、凄厉的、悲惨的、哀恸的,落在许久无人敲响的登闻鼓上。 登闻鼓在被冻得森寒,鼓声也闷着、寂寥着。 “咚!” “咚!” “咚!” 一声、一声、一声。 年轻人早已已哭干了泪,双目通红,眼角碎裂,淌下一行行鲜血。 周围的朝臣默默地围过来,越聚越多,有人试图拉他走,有人试图劝他放下,但没人成功。 “赵之寒......别敲了,陛下不会来的。” “小赵......你已经敲了一个时辰了,向前看吧,你家中还有父亲,别惹怒了陛下,牵连了你父亲。” “之寒兄,放弃吧......” 而中间的年轻人恍若未闻,仍一下一下地去敲鼓,仿佛成了一个麻木的傀儡。 “父亲、父亲支持我......” 砰! 鼓槌击打在鼓面上。 撕拉! 经久无人维护的登闻鼓皮脆弱,破了,赵之寒踉跄,因久冻而麻木,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双膝扎入石钉,鲜血迸溅而出,鼓槌无力地落到登闻鼓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骤然断裂。 “陛下何故夺臣之妻!” 凄厉的喊声划破宫墙,却飘散在寂寂无声的凛风中。 “臣与蔺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已定下婚约,婚期临近,双方均在筹备中,求陛下开恩,求陛下......放过我们......” 第五言当初只在宫门外亲眼见到了这些片段,后续的经过,也是道听途说。 “赵之寒为京城提督巡军赵指挥使家独子,也在巡军中任职,与兵部侍郎之女蔺溪早已订下婚约,却不成想,大婚前夕,未婚妻被掳进宫中,岳母被当街打死,岳父兵部侍郎蔺仲秋听闻后昏死过去。” 第五言说:“之寒比我还小些年岁,本是意气风发,忽然一夕之间飞来横祸,求见陛下无门,走投无路,只得踏过长钉,敲响了登闻鼓。” “朕自掌权起便下令撤去登闻鼓前钉路,没想到、没想到......”秦铎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真么感受,官袍的长袖遮住双手,在衣袖的遮掩之下,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刺进掌心,却感受不到疼痛。 秦铎也嘴唇翕张,用为不可察的声音喃喃:“荒唐、糊涂!为何又用钉路隔断了百姓上述的权力,将朕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你说什么?”第五言听不清。 秦铎也闭了闭目,缓缓呼出一口气,对第五言摆摆手:“无事......你继续说。” “后来先帝出来了,看了看登闻鼓前的场面,说,没聘入门中,没拜堂,便不是夫妻。”第五言拧眉,“先帝说之寒将登闻鼓击破,要受罚,便命人将之寒绑了,拽进宫中,据说,当着之寒的面,欺凌之寒的未婚妻,又同时割开之寒的皮肉,灌入水银,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彼此的惨状......真是暴戾恣睢。” 第五言缓了缓,解释说:“往往朝中鲜少有臣子直述先帝过失,是怕遭到陛下的责罚。你当时只是授官,还未入朝堂,可能不知,陛下登基当日,将先帝遗体拖到万岁通天台之下鞭尸,还掷千金,只要,呃,只要有朝臣上去对先帝遗体唾骂,便可领走千金,呃。” 第五言似乎觉得这部分有点难以讲述,便草草掠过,道:“虽有违孝道,但单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是觉得大快人心。” “呵,若要论孝道,身为父皇得先有德行——先帝,罪有应得。”秦铎也声音冰冷,包含讥诮,“大魏现在还没完蛋,真是祖上积德。” 第五言震惊地望着秦铎也。 只见他一甩衣袖,就要出殿门,第五言忙拽住他。 “你还要去?!” “嗯。”秦铎也觉得不能让秦玄枵一人,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登闻鼓前。 “蔺将军在!”第五言只觉得这个带着病的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差点拽不住,匆匆说,“蔺栖元不仅是陛下母妃的亲兄长,还是是赵之寒的好友,是幼时便相识的至交!” 秦铎也微微止住脚步,去听第五言的话,“自赵之寒的......被缝到登闻鼓上后,至今二十余年,这还是登闻鼓第一次被敲响。而陛下和蔺将军对登闻鼓的态度还未知,但五年前,有朝臣拿陛下母妃和赵之寒来说事,被蔺将军一刀劈成两半,陛下却只是在御座上,大笑......小文,我知道你的性格,但这次,听我一句劝,若是看到无法接受的事,别看,也千万不要再冲上去劝阻陛下。还有,若是蔺将军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全视而不见,可以吗?” 秦铎也看着第五言担忧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言便松开了手。 殿外的秋风好像更冷了些,又或许是心冷,身体就更不耐寒,秦铎也闷头向前走,他拢了拢官服的外袍,还是觉得一片冰凉,阳光好像是暖的,落在身上又冻人。 “诶哟文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秦铎也抬头,看见了勾弘扬,也正急匆匆向回走。 见秦铎也的目光望过来,勾弘扬自觉地解释:“陛下走得急了些,命我回来接您过去呐,顺路让朝臣在殿内安心等待不准擅自离开。” 秦铎也很快便被领着到了宫门前。 他望过去,长钉路依旧是染血,似乎和第五言讲述的那日的场景重合。 五六个百姓,均看得出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但现在看起来却折腾得脱了人形,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浑身的血痂和脏污泥泞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他们跪在长钉路上,跪在登闻鼓前,手中颤颤巍巍地高举鼓槌,似乎是捧着最后的希望,一双双眼期冀地望着御辇。 秦铎也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愤怒过了头,就被身体自己隐去,只剩下了如同深渊般不见底的平静,像个无底洞一样,不断攫取他的体力。 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有些站不稳,忽然一手揽住了他的肩,温热的气息从身边笼罩而来。 “就猜你会跟来,朕让勾弘扬回去接你果然没错。” 秦铎也抬头,见秦玄枵从御辇上下来,揽住了他,他强撑着眨了眨眼,缓过来,见秦玄枵神色没有异常,这放下了心,他问,“是什么情况?” 秦玄枵垂眸看了秦铎也两秒,看见他有些惨白的唇色,才说:“简单几句话说不完,先回无极殿吧。” “蔺将军,将他们带进无极殿中。” 无极殿上,百官均已归了原位,勾弘扬立在一旁,秦玄枵带着秦铎也,径直走到大殿台阶之上,他大刀阔斧地坐上龙椅,又命勾弘扬另去去了把椅子,放在龙椅旁边,也在龙书案后。 “爱卿,坐。”秦玄枵转头,对秦铎也说。 这已是极大的特权,帝王特许一人坐在他身侧,和他一起俯瞰满朝文武,这等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意味和皇帝平起平坐。 满朝震惊的目光落于秦铎也身上,而秦铎也却早是坐惯了龙椅的人,他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犹豫、感谢、惶恐或是退却,而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一旁。 无极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但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声反驳——因为登闻鼓,他们现在揣摩不透秦玄枵的心情,而朝臣们心中都有阴影,都知道秦玄枵在登基那日杀了多少的人。 所以就算心中再震惊,也只能先打碎了牙齿吞入肚中,今日的时机,实在是不合适。 秦玄枵的凤眸一转,将满朝文武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均是敢怒不敢言,微微勾了勾嘴角。 秦铎也却顾不得他人反应,他的目光始终紧紧跟随被带入殿中的那六个平民。 那六人这辈子从没来到过这等地方,这辈子,第一次,面见帝王。 在民间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的,传说中的,杀人不眨眼的,视天下苍生性命如同草芥的皇帝。 他们战战兢兢地匍匐跪在洁净的大殿上,无极殿的地砖,映得出他们狼狈的倒影。 朝中主管流程的礼官按照管理询问冤情。 而六人似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嗓音嘶哑,半响吐不出来一个音节,或许是终于面见了天子,再宫外绷着的一口气散了,又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踏足至高之处,恐惧得不敢言语。 礼官一遍又一遍地逼问,越来越急,六个人就只是所在殿中发抖,聚在一起,像是缩成一团的幼兽。 “够了。”秦铎也忽然开口,打断了礼官的问话。 “你这么问,能问出些什么?”秦铎也回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道,“去取热茶来。” 勾弘扬立刻去捧了一个方盘,盘中放着盛满热气的茶水。 秦铎也缓了缓声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对着殿下的六人轻声道,“先喝口热茶,缓缓,慢慢说,不要急。” 六人均抬头,如同抱住了希望一般,均面怀感激地望向秦铎也。 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饮水也不敢让自己的唇碰到杯沿。 缓过后,为首那人才将字句穿起来。 只听殿内响起一道沙哑的、显生涩的声音。 “歧川六郡,遭水患之灾......” 第58章 天子剑 “约莫二十日前,黑云垂,天色沉闷,鸡鸭猪狗均行有异,农家皆知秋收前将有大雨,便抓紧抢收。” 秦铎也于龙书案后轻轻点头,又略微蹙眉。 只听殿下之人继续言语:“抢收后,县衙便派人下来征收田税,和往年一样大家便按期上交,然后用苫布将自家粮仓和抗涝的田包裹围住。” “接着便是大雨,雨势也只是比往年稍大了些,虽不算丰年,但节约些,俺们还是能挨过冬天。”为首之人声音凄凄切切,“若只是如此,俺们毫无怨言!” “只是为何在这之后,又忽然派人来俺们家中,掀了苫布,将家里仅存的余粮全部抢走!俺们去报官,将报官的人打了一顿,报的多了,就抓进监牢里,现在还没放出来!” 为首那个神情激动,涕泗横流,急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语气已然是大不敬。 后面那个忙拽住他,然后面带惧色,犹豫地望了眼大殿正中央的方向,也只是略一眼,不敢直视圣颜。 秦铎也见状,便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让自己的面色更为温和些,道,“不要怕,今日你们可以大胆说,有人会为你们做主。” 殿下的人一见是秦铎也说话,虽然不知道他的职位,但看那位置,想必也极高。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后面那个清了清嗓子,语气比前一人理智,“草民家中有兄弟在县衙内做事的,被勒令禁止归家,兄长趁着夜雨冒死跑出来,告诉草民,说岐川粮仓暴雨遭灾,粮食被淹,岐川的那些大官正在重新征税,要将其中的窟窿补上。” 秦铎也听着,眉头已然不自觉地皱起。 他还未开口,便听到殿台下方,杨太尉忽然状若不经意地问:“岐川啊,是隶属汜州的吧?” 那六人均点点头。 “汜水周氏,周太傅的籍贯就是出自汜州汜水吧?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周家的哪位是担任汜州的州牧来着?岐川的郡守,好像当初就是汜州州牧举荐,周太傅亲口拍板敲定的吧?” 杨太尉步步紧逼,他已知道御史台中周家那个阵营的人捉住了他此次秋狝的失误,准备狠狠参他一本,就只能趁此机会抓住周太傅的小辫子,咬住不放。 秦铎也听到此处,眉眼已渐渐沉下去了。 而殿台之下,周太傅面上微笑依旧完美,瞧了对方一眼,道:“那又如何?粮仓被淹与本官有何干系?” “当然是周太傅举荐有误......” “杨太尉慎言,无凭无据之言怎可轻信。” 忽然,龙书案上砰地一声巨响! 整个无极殿内一片死寂,均被这一声巨响吓住,猛地看向龙书案的方向。 只见秦铎也手持玉玺,整个人站起,双手按在桌上,周身气压低沉,近乎不可喘息,秦铎也眉眼下垂,已然是动了怒气。 他方才听到气愤处,随意抓起玉玺,一把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殿下周杨二人的交谈。 而一旁,秦玄枵的目光略显震惊,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秦铎也动怒的样子,然后又扫了一眼,玉玺磕在桌案上,金石相撞,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然后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咽了口吐沫。 秦玄枵低头瞅了瞅,自己好像是穿着龙袍衮服来着,他又往下望了望,是无极殿来着,然后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见这老太监一脸纵容欣慰地仰视着秦铎也。 秦玄枵的视线又随着勾弘扬重新落在秦铎也身上,这人比之前病气瘦弱的样子健康了不少,身上穿着三品给事中的官服,好似穿出了天下无双的气势,眉眼间的怒气一压下来,更显得威武庄肃。 自己,好像,或许,还是皇帝吧? 怎么身边这个,比他更像皇帝,吓死皇帝了。 “水患当前,”秦铎也冷冷地垂眸注视殿下,轻轻落下字句,“二位重臣不问民生,在朝上撕扯得可开心?” 杨太尉定了定,没说话,退回队伍中。 而周太傅面上笑意渐渐止住,望着秦铎也,“无极殿上之事,陛下还未开口,岂容你这小辈来放肆?” 随即周太傅和杨太尉的目光均落在了秦玄枵身上,仿佛是在等一个对那目无尊卑之人的惩戒。 殿内静了片刻,那六个人重新被这种气氛吓得缩成了一团,秦玄枵抬眸,恰好看见秦铎也冷冷地向他投来一瞥。 “咳,”秦玄枵连忙开口,“文卿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周太傅:“?” 杨太尉:“?” 昏君! 秦玄枵不欲多解释,只是向下摆摆手,“二位回归队中罢,且听他们讲完。” 说完,又在龙椅上挪了挪,凑过去拽住秦铎也的衣袖,向下扯了扯,低声商量,“爱卿,莫生气,咱坐下?” 秦铎也重新坐回椅上。 那六个人见大人物们不吵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头。 “你们可以继续说了。”秦玄枵道。 “于是官府的大人就又来收粮食,十税五啊,草民家中已经交完了一轮税,好不容易剩下的,也都被收走了,不够的,还要将家中牛羊或鸡鸭也都收走充了公。”为首那人原本已经缓好了情绪,话甫一出口,又泪眼婆娑。 “十税五?”秦铎也忽然淡淡地看向秦玄枵,这么问着,语气中辨别不清情绪。 秦玄枵被秦铎也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压低声音跟他解释,“朕记得这个,朕当初删完一些莫名其妙的税之后已是十税一,就算先帝时,也是十税三。” 秦铎也敛眸,再看向下方的时候,户部尚书愕然道,“哪里来的十税五?!大魏律法和户部账上自五年前便是十税一!” 朝中各处开始窃窃私语,无极殿中一片嗡嗡的声响。 有朝臣出声了,“哪里来的刁民,莫不是在信口开河,故意谎报灾情,污蔑朝廷命官吧!” 有朝臣应和道,“吕大人说的在理,或许这些人的背后有人指示,若只是普通耕农,说起话来怎么文绉绉像是提前背好的一样?” “是有恩人教俺们这么说的!”那人匆忙喊到。 “看!暴露了,”那朝臣冷笑,“果然是有人指使。 ” 嗒。 嗒。 秦铎也手持玉玺,轻轻敲了敲书案。 声音很轻,却令台下噤声。 “让他说完。”秦铎也皱眉。 莫名的压迫感。 反正秦玄枵是觉得自己此刻不该说话。 台下的那六个人这会也彻底意识到了他们应该抱着的主心骨,连忙面朝秦铎也的方向。 “大人,草民不知什么户不户,草民很小就下田干活了,这些年来草民家中一直都是按十税五交的啊,县衙老爷也都是这么收的啊。” 另一人也说,“大人明察,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第二轮征税时,乡亲们家中都没了粮,没了粮没法过冬,草民就去报官,报官也没用!官官相护!” 说到官官相护时,那个人瑟缩了一下,视线匆忙看过周围,见没有大官出声,才敢继续说下去。 “俺们就商量着,再往上面找,总得活过冬天,就找到了郡里头的官,结果却......” “阿大你犹豫什么,你不敢说俺来说!反正一条命横竖都是死!”后面一个汉子叫道,“那帮披着人皮的畜生在府中招待了俺们两日,放俺们回去的时候,俺们才发现,他们直接封了城,把俺们赶回村子里,不让人出去,然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大水把俺们好多村子,好几个县都淹了!俺们田也被冲没了,房子也被淹了......俺们就缩在树上,山坡上,没有吃的,马上就饿死了!” “俺们要出去找吃的,找救援,刚一出岐川的地界,就被山贼追杀了!” “楼先生和俺们一路跑,说那不是山贼,山贼不会杀穷的连个子都没得的家伙,说是官兵伪装的,夺了他们几匹马,叫俺们快跑,让俺们几个有力气的跑去京城敲大鼓,敲在宫门口的大鼓,楼先生还教俺们看见圣上该怎么说话。” “陛下!求您救救俺们!乡亲们都还被困在岐川!” 说着,那六个人齐齐跪在地上,一声一声,将脑袋狠狠砸在地上,顷刻间血流满面。 秦铎也只觉得耳边尖锐的嗡鸣,他噌地一声站起来,指尖颤抖,心脏处传来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 “荒唐......!” 秦铎也呼吸急促,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些什么。 忽然指尖被握住,温热的触感圈在冰凉的指尖周围,让秦铎也找回了理智。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呼吸时还带着颤抖,却强硬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岐川六郡,是岐川郡下设六个县,对么?”秦铎也问。 他曾经南下去田间考察,知道民间对郡县的称呼叫法和朝中有些不同。 那几个人看见是秦铎也,猛地点头,眼睛中迸发出热烈的希望。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一会会有人带你们去换身衣服,吃口饭,之后便去登闻鼓院记录供词。” 秦铎也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面,又平静道,“来人,备马,我要去岐川。” 侍者茫然,勾弘扬赶忙下去,踹了侍者一人一脚,“还不快去!” 秦玄枵指了指自己:“?” 朕,好像没用了? 大殿下,有御史台的人眼尖,一看到秦玄枵的反应,立刻站出来,厉声呵斥:“文晴鹤,你莫要太放肆,陛下还没开口,轮得到你僭越?你如何做臣子的?” 秦铎也目光淡淡地扫过去,御史台的人却忽然寒毛耸立,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你要去岐川?”秦玄枵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插嘴的空挡,握住秦铎也的手用了些力,问道。 “你要拦我?”秦铎也反问。 秦玄枵望着那双沉静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前几日你让朕派了巡吏去各郡县考察,不如等等,等巡吏汇报回来的结果。” “秦玄枵!”秦铎也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却恶狠狠的,“你的朝廷都成了漏勺,你以为地方能有多干净呢?!等巡吏一去一回十多日,若他们句句属实,那岐川六郡都成湖了!” “倘若他们说谎呢?”秦玄枵知道自己已经退却了。 “说谎!我巴不得他们说谎!那样就没有人死!没有县城受灾!没有良田被淹没!”秦铎也急促地换了口气,“松手,让我去,若他们说谎,那来回所消耗的不过是十几日的时间和车马费,和数万条人命对比来,那简直是轻如鸿毛。但倘若他们说的是真话,那现在耽搁的一分一秒就都是人命!” 指尖被松开了,见秦玄枵拿了卷空白的圣旨,笔蘸朱墨,在其上龙飞凤舞写下任命的圣旨,用玉玺盖章,秦铎也这才将心放下来一点。 还好,还好秦玄枵听得进去。 写完后,秦玄枵也站起来,喝道:“马呢?!将朕的马也牵来!” 秦铎也震惊:“你也去?!” “朕不放心你。”秦玄枵轻声道。 “我自己就可以了,不用你。”秦铎也低声回道。 “不行。” “行。” 争执这一会,飞光和观月都被牵到了殿外。 他们出去,秦铎也眼见秦玄枵就要上马,只得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凑到秦玄枵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秦玄枵凤眸闪烁了一下,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秦铎也见他答应,便不再犹豫,立刻翻身上马。 逆着日光,秦铎也的身形笔直地挺于马背之上,官服将其勾勒地清峻而坚韧。 秦玄枵立在殿门之外,望着秦铎也的身影。 仿佛只靠这只然一身,可止风霜,可削日月,天地人间,独其一份。 如烈火焚尽后展翅的凤,就合该翱于九天,却因一颗菩提心、救世情,于混沌之中以一身锐气划破亘古长夜,撕开凛冬霜河,将蔚然的火带到人世间。 “爱卿!” 秦玄枵忽然开口,叫住了那道身影。 秦铎也回眸,见秦玄枵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止戈剑。 “止戈自成烈帝时起,在民间久负盛名,在地方中,或许会比圣旨更管用些。” 秦玄枵将长剑执于手中,忽地向空中一抛。 秦铎也于秦玄枵目光交汇,电光石火,刹那之间,灵犀再现,二人均明了对方心中所思。 秦铎也伸出手,稳稳握住飞来的止戈剑。 长剑入手,依旧是当年熟悉的触感,这把剑,时隔百年,重新被他握于掌中。 他听见秦玄枵的声音传来。 “若有人胆敢生是非——” 落入耳中。 “卿可执此剑,先斩后奏!” 第59章 暴君之名 马背上的身影逐光而去,渐渐消失在宫道中,秦铎也策马飞奔出宫门、出京城。 秦玄枵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青玄。” 青纹玄衣卫的身形瞬间出现在秦玄枵的身后,青玄单膝跪着,一手撑地。 “带上一队玄衣卫跟着,时刻注意警戒,保护好他,”秦铎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秦玄枵还在始终望着那个方向,他道,“从现在起,他就是你们的主子,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 青玄立刻垂下头,恭敬地称“是”。 “多带些人。” “是。” 青玄立刻行动起来,按照秦玄枵的吩咐,叫上了最精锐的一队青纹玄衣卫,玄衣卫整齐划一,当即牵上战马,马蹄声从宫道上一路飞驰而出。 吩咐过青玄后,秦玄枵仍翘首站在殿门前,想了想,又开口。 “苍玄,你也同去,郡县地方有些人土皇帝当惯了,恐怕不那么听劝,若有人敢对他不敬、不利,你,即刻将其诛杀。” 一抹暗色身影倏忽飘散于宫中。 安排好这一切后,秦玄枵才缓缓动了动指尖,放下心来。 他衣袖一甩,转身回到无极殿中。 无极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那六个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被勾弘扬带走,按照秦铎也的吩咐,去宫中偏殿沐浴饮食,调整状态。 正殿里,秦玄枵自殿门口缓步踏上殿中金阶,只余脚步声回荡。 轰然一声,无极殿殿门在他身后被彻底阖上,严丝合缝。 随着訇然的声响,殿内骤然失了从正门漏进来的天光,仿佛暗沉了不少,连火烛的光都被压抑得不敢抬头。 秦玄枵随意地坐在龙椅上,懒散地倚着靠背,身子斜坐,两腿交叠,将脚踝搭在另一腿上,手臂松弛靠着扶手,支撑着脑袋,嘴角噙着一抹讥笑,眼眸略一转动,将殿下文武百官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 寂然无声。 时间漫长的,一点一点流淌,秦玄枵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又换上几个更加猖狂的坐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巧桌案。 外头的日光从正午逐渐西斜,日影随之移动,从无极殿的窗中扯出一条条昏黄的影子,在殿中光洁的地砖上缓慢爬动。 咕噜。 朝臣按耐不住了,队伍中窸窸窣窣,肚子发出叫声,有的站累了,轻微挪动双脚,交替跺着地砖。 天色更暗了。 他们从一清早便站在这里,正午时忽然被登闻鼓之事打岔,从秦铎也离开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下午的时间。 秦玄枵将无极殿的正门阖上,却一言不发,只是自己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笑容,看得他们毛骨悚然。 即使什么事都不商议,也只是硬生生耗着,丝毫没有要让他们下朝的意思。 整整一日,滴米未进,滴水未饮,有年纪大的朝臣挺不住了,扑通一声,笔直地,面朝下栽在地上。 那周围的朝臣发出一阵混乱的声响,有人匆忙去扶倒下的那个,有人散开,也有人匆忙出来,面朝着秦玄枵的方向。 “陛下,现已日薄西山,早已过了下朝的时间,眼下看着也没有要事商议,那臣等今日何时下朝?” 秦玄枵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桌案一角垂下来的穗子,听到声音,才抬头,挑眉向殿下一望,随意地说:“今日就不下朝了,都老实呆着。” 殿下的列队中传来一阵阵低声的碎言碎语,听不真切,似乎是在叫苦。 秦玄枵的声音忽然沉下去,阴恻恻地笑,“朕说,不下朝,谁有意见?” 声音被骤然掐住。 静默了片刻,文丞站了出来,垂着眼,拱手问,“那我们何时可以归家?总不能让家人一直等着。” 秦玄枵随意摆摆手,“等文卿将岐州郡的灾情调查清楚,奏章传回朕这里。你们再走。” “那臣等总不能不吃不喝,一直站在殿中。”文丞轻咳两声,“若是这样,等文给事中将情况调查明晰送回京城,臣等早就因饥饿而死了。” “文丞说的有道理,”秦玄枵懒懒地拍了两下手,吩咐道,“勾弘扬,去将御膳房做好的晚膳去取来。” 勾弘扬早已准备好,听到这话,从殿后带了一队的人,搬来好几个大桶,挨个朝臣盛饭,一人一碗稀粥,一个馕饼。 “这......”收到食物的朝臣面面相觑,看了看手中的晚饭,又抬头看了看秦玄枵。 只见天子面色如常,随手接过侍者递过去的稀粥和馕饼,掰碎了,和着粥送入口中,好像此时吃的,和平时的菜肴没有任何区别一般。 那一队的侍者利落地送完食物,收起桶,转身就走。 “陛下,这难道就是我们今日的......”有朝臣犹豫地举着手中馕饼,面向秦玄枵。 秦玄枵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接着他的话,道:“晚饭。吃吧。” 那朝臣犹豫着没动。 秦玄枵冷冷地盯着他,问:“怎么?朕今日心情好,以御膳招待众卿,你是觉得,这御赐的东西,哪里不妥?还是说,觉得朕哪里不妥,想反?” “没有没有!是微臣的荣幸。”那朝臣匆忙将馕饼塞入口中,因过于干噎,拉着嗓子,艰难下咽。 在场的不少朝臣,都出身名门望族,他们从小到大,顿顿山珍细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粗粮,但秦玄枵都这么说了,甚至连一国之君都吃了下去,他们若是不吃,便是明晃晃的将皇帝的威严踩于脚下。 虽说平日里家族中府邸和出行的规制早就僭越,但那是私底下,从先帝时期便没人追究此时,成了所朝臣心照不宣的事,但现在是当着皇帝的面,还是要遵守规矩的。 他们捏着鼻子,也得把这淡的没味道的稀粥和干巴巴的饼子咽进肚子里。 “对了,”秦玄枵看着他们的样子,嗤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昏死的,“叫个御医来,给那个救活。” 殿下,文丞相安静地拿着自己的那份晚饭,盘腿席地而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周围的朝臣见他如此,也纷纷有样学样,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毕竟是饿了,得吃点东西,不然看皇帝这样子,下一顿饭,指不定在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 也有人吃不惯馕饼,只喝了几口粥,将饼放在一旁。 秦玄枵见状,什么也没说,任由他们纷纷坐下来休息。 朝臣正散乱之时,周太傅忽然向旁边歪了歪,借着身侧一人的格挡,隐蔽地向后使了个颜色。 过了一阵,吕御史喝完了粥,将馕饼塞给旁边一人,过了片刻,馕饼又被传了回来,非常迅速且隐蔽,几乎无人察觉这点小插曲。 吕御史将馕饼揣入怀中,站起来,走到大殿正中央,向秦玄枵见礼,然后说:“陛下,臣能否请求去宫门外一趟,府中马车夫正在宫外等候臣下值,臣去将今夜留于宫中之事讲了,让车夫带话回去,免得家人等待。” 秦玄枵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准。” 秦铎也临行前,曾对他耳语,让他派玄衣卫盯住朝中的人,不要让任何人将岐川水患的消息传出去。 怀疑岐川郡官员勾结朝中重臣,将水患之事瞒天过海。 等耗死了那数万的难民,在上下打点一二,依旧高枕无忧地坐着地方的土皇帝。 秦玄枵回忆片刻那时来自耳边的温凉吐息,指尖敲了敲桌案。 盯住,那多麻烦。 干脆,在场的朝臣,一个都别走。 而殿下,吕御史仍据理力争,“陛下,臣不离开,只是出宫门,跟家中车夫支会一声,交代完后,便立刻回来。” 秦玄枵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来。 吕御史以为有希望,眼神亮了亮,继续说:“臣只出去说句话,陛下若不放心,可以叫玄衣卫跟着臣。” 殿中,其他朝臣也满怀希冀,他们站了整整一天,腰腿酸痛,晚饭却只有一张馕饼充饥,看秦玄枵那意思,似乎还要让他们在殿中席地而睡,而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等秦铎也调查的奏章传回京城。 实在是太久了,他们几乎无法忍受,都希望秦玄枵可以答应吕御史的提议,再争取争取,这样他们不出殿,让外头送来被褥寝具也是好的。 哒。哒。 秦玄枵缓缓走下金阶,面带笑意。 吕御史忍不住握紧手心,其他朝臣翘首以盼。 秦玄枵来到吕御史面前,站定,笑容更深。 吕御史身材矮小,秦玄枵便微微垂眸弯腰,笑着问:“吕卿,确定要出无极殿么?” 一阵微凉的恐惧顺着吕御史的脊背爬上身,他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转念想到自家岳父的眼神,才点了点头。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很好。” 吕御史眼前刹那寒光一闪,好似是利刃的破空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脖颈一凉,接下来就是一热,眼中鲜红喷涌而出。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皇帝的冕旒之上溅满鲜血,血迹渗进秦玄枵的龙袍衮服上,洇入漆黑的绸缎中,再向上,是一个肆意的笑容,帝王俊美异常的脸庞上尽染鲜血,一滴迸溅在眼珠中,一点漆红,好像森罗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吕御史抬手摸了一把脖颈,滚烫粘腻,入目鲜红。 哦,是他的血。 扑通。 尸体倒在无极殿的正中央。 秦玄枵嫌恶地抹去手上的血迹,将短刀扔在地上。 咣当一声。 一声响,将满朝文武拉回了五年前的登基大典上,带回了那日的梦魇之中。 那日也是个晴朗的深秋。 他们如往常那般等待先帝上朝,却见从后宫之中,走出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年方十七的秦玄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踩着血淋淋的脚印。 断剑还在滴血。 “三皇子阴谋弑兄弑父以篡大统,为吾所觉,吾救驾诛此逆贼。父皇仅存一息,诏吾登此九五之位!” 秦玄枵将断剑抛在殿中,也是咣当的一声,如今日一般。 尔后一步踏上万岁通天台。 那日出言反对的朝臣均被打成叛贼,被秦玄枵一剑杀了。 无极殿中血流成河,鸦雀无声,再无人再出一言反对。 也如今日一般。 暴君危名可见一斑。 “若要如厕,让玄衣卫带去后殿,若饿了,朕管你们的吃食,若困倦,躺下睡就是了。”秦玄枵面上迸溅的血迹逐渐汇聚到一处,顺着下颌淌下,滴落在地上。 凤眸一转,眼珠里染着血色晕开。 阴沉的声音宛若恶鬼低语。 “若还有谁执意要出无极殿,朕亲自将他送走。” 第60章 岐川 血腥味在无极殿中蔓延开来。 勾弘扬立刻上前,双手捧上干净的手巾和盛着干净清水的沃盥。 秦玄枵随意地将脸上的血迹擦去,将染血的手巾丢到水中,血迹就晕染开来。 玄衣卫的两个分部首领都被他派出去了,此刻能用的只剩下一个了。 “赤玄!”他命令道,“带上玄衣卫,把无极殿周围封起来,谁都不准进出!” 赤玄双手拿着厚厚的一摞纸张密函,手肘夹着计量算珠,耳后别着支毛笔,茫然地从殿外进来,指着自己,“又是我吗?” 然后得到了秦玄枵冷冷的一瞥。 优质牛马于是一边处理各处赤纹玄衣卫汇入京中的密函,一边统筹调度青纹护卫将无极殿封得严严实实。 此举一出,满朝文武任谁都懂了其中的含义。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瞬间扑满了整个殿中。 “陛下!”蔺栖元忍不住道,“请允许臣去将登闻鼓收起,五年了,那可是......” “你也不准,”秦玄枵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重新坐回龙椅上,“一个都别想出去。” 殿前方,周太傅暗暗地向着秦玄枵的方向抛去一瞥,尔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看来,皇帝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耗在这里,目前来看,他要隔绝一切的交流,让殿内的情况完全无法被传出去。 希望在宫外的人有聪明的,能看出异常。 藏在袖子中的手紧了紧。 除却朝中某些人心中暗流涌动,另一些朝臣则是被秦玄枵突然暴起杀人的动作震住。 他们有多久没看到血溅无极殿的场景了? 大概三年、四年? 自登基后的一阵子,秦玄枵似乎是倦怠了,连杀人都提不起兴致,谁惹了他,只是让玄衣卫拖出去砍了。 而如今,在这半月多的时间,他们似乎多次踩到了惹怒秦玄枵的那条线。 半个多月里,秦玄枵也不是没有让玄衣卫拖过人,只不过......全被秦铎也劝了下来。 这段时间安逸的日子过上后,朝臣们这才恍然惊觉,而没了那位的约束,眼前的帝王一身戾气,像个毫无顾忌的疯子,阴恻可怖。 他们忽然格外想念秦铎也。 —— 两日后的傍晚,岐川郡地界。 伏于马背飞奔的秦铎也微微抬起头,遥远地望见城墙。 他大腿根部的皮肉早在第一天就被磨的血迹斑斑,骤然长时间骑马飞奔,身体几乎无法承受,但时间不等人,秦铎也就用布将大腿一圈一圈缠起来,这样在摩擦时便会减轻很多伤害。 岐川郡向来多雨,京城早就晴朗了,而这边却依旧阴云密布,黑云低沉,空气中坠着沉重的水汽,闷得人无法喘息,说不定什么时候,雨就又下起来了。 一路近乎日夜兼程,不停歇地赶路,他此刻已经风尘仆仆,秦铎也缓缓勒马,将速度降下来,在离郡城不远处的一处平原树下停歇。 此时急不得,需得仔细揣摩,一会进入郡城中,才是一场硬仗。 过了一刻钟后,青玄带着那一队的玄衣卫也策马跟了上来。 秦铎也让青玄从中挑出几个,快马加鞭去周围县城巡视情况。 几名玄衣卫分出去,立刻散入田野之中,身影隐没。 “其他人,原地休整片刻,”秦铎也将手按在腰侧的止戈剑上,感受掌中剑鞘上坚硬的纹路,说,“一会进城后,随时注意周围动向。” 秦铎也说完,去随行玄衣卫所带的行囊中,取了胡粉出来,拍在脸上,遮住眼下的乌青。 手臂一抬,肩膀向下的那一处就开始隐隐作痛。 是前几日秋狝,将周小五拉上马背时的拉伤,只针灸过两次,就遇到岐川水患的岔子,他当即离京,哪还顾得上这点拉伤。 但经过了三日纵马飞驰,肩膀和手臂的拉伤好像没有丝毫缓和,反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和紧绷,更严重了。 秦铎也缓缓活动臂膀,一边眺望远处的岐川郡城。 城墙在阴沉的天色中朦胧。 秦铎也略眯起眼,心中神思微动,大腿和肩膀都疼痛便因为思考而变得混沌了,秦铎也就直接将疼痛忽略。 前几日看见上奏的文书中,秋收前后如此倾盆之雨,各地竟然一切安好,秦铎也就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还真是应验了。 细细思量那几位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言语,便可以发觉出很多不对的地方。 他们的口音确实是岐川那一带的,千里迢迢从岐川郡一路奔波赶来,走过长钉路敲响登闻鼓,只为面圣。 若只是为了构陷地方官员,则完全没有必要。 其一,十税五。 而大魏律法中如今的粮税为十税一。 谁人敢多收,多收的,又去了何处? 其二,粮仓被淹。 而粮仓为战略物资储备之地、后续还要上交至国库,粮仓年年都下了重金去检修,防雨防火防震。 就算淹了,为何不上报朝廷,而是要趁着无人发觉重新征粮? 其三,官官相护。 啧,罢了,这想都不用想,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地方? 其四,封城与决堤。 为什么要将村子封起来不让人进出,而怎么就那么巧,封了村子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其五,追杀。 官兵扮成山贼,追杀这些人,不让他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么? 若那六个人说的话为真,那秦铎也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现在只差最后一重保险。 真话与否。 秦铎也翻身上马,面朝着岐川郡城的方向。 “走了,进城。” —— 郡守府,岐川郡守正惬意地窝在府邸中,躺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一旁桌上摆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忽然城门值守来报:“郡守大人,城门口有京城来的巡吏,说要请见郡守您。” 太师椅上,黑胖的岐川郡守眉头一皱,从太师椅上坐起来,诧异道:“巡吏?今早不是刚摸进来一个吗?怎么又来一个?” 城门值守只是点头。 岐川郡守从盘子中撕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随意摆摆手,“不见,还是像早上那个一样,找个由头抓了,扔进牢里就是了。” “呃,”城门值守顿了顿,没动弹。 一个葡萄被丢了过去,啪地一声摔碎在地砖上,汁水迸溅。 “聋了吗?本官让你去抓人!”岐川郡守骂道。 “大人,”城门值守犹豫着说,“他们人有点多......可能打不过......” “人多?”岐川郡守皱起眉,脸上的横肉堆到一处,“多少人啊?” “五、五六十个。” 岐川郡守:“?” —— 城门口,秦铎也面无表情,骑在马上,终于见岐川郡守姗姗来迟。 他回头,轻声对青玄嘱咐。 岐川郡守匆忙换上衣服出了郡守府,来到城门口,遥遥看见城门处乌泱泱一堆黑衣人,个个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面色凝重起来,问身边的人,“周大人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没?” 身边人摇头。 岐川郡守这才松了口气,周家没什么消息传来,那就没什么大事,他定了定心神,走近了,再看过去。 玄色的衣服,衣襟上横亘一条青色忍冬纹。 岐川郡守瞬间瞪大了眼睛。 皇帝亲卫玄衣卫?!怎么来这里了! 他目光一个个看过去,五十余人,均是玄衣卫。 岐川郡守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忽然看见为首那个玄衣卫的面容,他在周家传来的消息中看见过——京城玄衣护卫首领,青玄。 而青玄似乎恭谨地骑在马上,一副处于下位者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对着最前面的那位。 朱红官服,看纹样只是三品,但却一身雍容气概。 岐川郡守不认识。 黑胖的脸上挂下一滴汗,岐川郡守迎了上去。 “鄙人正是岐川郡守,不知大人您......?” 秦铎也下马,与岐川郡守平视,他展开圣旨,让人看清后,才简言意赅地开口:“吏部给事中,文晴鹤,奉命而来,调查岐川水患之事。” 岐川郡守看着圣旨,双眼一点点瞪大,然后面上立刻堆满笑意,伸出双手:“原来是文大人,久仰久仰~!” “久仰?”秦铎也淡淡抬眸,轻声问。 “是是,久仰文大人大名,”岐川郡守眼睛笑成一条缝,“文大人年轻有为,深得帝心,是国家的栋梁,我等学习的楷模啊!来人,快,给文大人捧茶!” “是么?”秦铎也接过茶盏,只是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却不饮,“我升任吏部给事中也不过半月多些,你远在岐川,就听闻了?” 气氛忽然死寂了两秒,岐川郡守才讪笑,“那不是因为......大人大才......鄙人前几日刚外出公干,这才听闻......” “哦,这样啊......”秦铎也似是恍然,却忽然将茶杯一扣,“青玄!” 青玄在秦铎也身后,腰间软刀应声而出,玄衣卫齐刷刷地行动,立刻将岐川郡守和周围一行城卫反剪双手,押倒在地上。 “文大人!”岐川郡守黑胖的脸被挤压,他被玄衣卫按在地上,愤怒大叫,“你这是何意!鄙人今日没有一点失礼之处,为何动手?就算你有圣旨奉命调查,也不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出手!我要向京中弹劾你!” 秦铎也上前一步,蹲在岐川郡守跟前。 “首先不提你怎么知道的我,但是,我说岐川有水患,你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么?” 岐川郡守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叫嚣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吧,郡守大人似乎是默认了水患呢,不过前几日上报的文书中,可是说一切安好。而且我看这郡城里,也没有什么救灾的氛围。” 岐川郡守却扔硬撑着,嘴硬道:“本官知道有普通水情罢了,不严重。但你今日的行为,就等着丢官吧!” 噌。 止戈剑出鞘。 雪白的剑光横在岐川郡守的脖子上。 “这把剑,认识么?” 天下皆知的剑纹映入眼中,岐川郡守瞳孔猛缩。 “莫说丢什么官,今日就算杀了你,我也不会受到一点责罚。” 秦铎也轻声道。 第61章 安排 地上,森冷的剑光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冰寒。 岐川郡守冷汗津津,他声音带着恐惧,死死盯着夹在脖颈上的天子剑。 “你、你......无凭无据,怎么可以随意杀人?!” 恰在此时,在入城之前派出去的那几个玄衣卫回来了。 他们直接上前,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将所见的情报汇报给了秦铎也。 不需要彻底深入调查,只需要登上稍高的丘陵,远远地望上一眼便知。 岐川郡下设县城中,临近岐川大江的村落,已是一片汪洋水色。 秦铎也听着,手指一颤,他强撑着平复心绪。 手掌抖得那一下,剑刃划上了岐川郡守黑胖的脖子,止戈剑锋锐,刹那间割破了岐川郡守的脖子。 岐川郡守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闭嘴!”惨叫声听得秦铎也眉头直跳,他气得连语言都变得痞了起来,“再嚷嚷一剑攘死你。” 岐川郡守闭嘴了。 忽然,扑通一声。 一个衣着朴素,丝毫不起眼的人被丢在了秦铎也的面前。 “捉住了,通风报信一个。”一个陌生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倏忽飘散。 秦铎也回眸一望,看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转瞬消失。 再回头时,秦铎也看见了岐川郡守面色彻底面如死灰。 秦铎也当即反应过来,他立刻从那个被丢在地上的人身上翻出来一个刻有“周”字的令牌。 令牌被丢在地上,哐啷一声。 “不用解释了,青玄,派人将他押去地牢吧,然后告诉全郡百姓,从现在起我来接任岐川的一切事宜。” 事态紧急,水患的灾害仍在肆虐,还有数万百姓的性命在危难之间,秦铎也没空在这里与岐川郡守掰扯,就算要追究责任,也是后面调查的事情了,而当务之急是救灾。 “那个城卫,对,就是你,带路,去府衙。”秦铎也脚下生风,他拽住一个城卫让其领路,便大步向城内走去,“其他人依旧原地戒严,闲杂人等不许出城!” “分五个玄衣卫立刻去岐川粮仓,去查看粮仓的情况,被淹了多少,还剩多少余粮。若有余粮,立刻在当地组织人手,将余粮抢救出来。” 止戈剑被重新插回腰间的剑鞘中,秦铎也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字字清晰。 “叫岐川郡所有官员立刻到府衙待命!” “其他玄衣卫,五人一组分散开来,沿岐川大江,去调查周围村子的受灾情况!” “你们两个,去召集全郡城的工匠,立刻集合!” “青玄,你亲自押人,务必把岐川郡守的嘴给我撬开了,问他重新收上来的粮食都放在哪,越清楚越好!” 随着秦铎也一条条指令的下达,玄衣卫便应声出动,各司其职,向四面八方散开来。 “文大人,您将所有玄衣卫都派走了,独身一人,可能会有危险。”青玄身强力壮,就连肥胖的岐川郡守,他也可以一只手拎起来,拎着岐川郡守,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跟上了秦铎也。 秦铎也步子不停,脚下生风,他立刻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青玄,淡淡道:“你们陛下在我身边不是还派了一个暗卫么?” 他一直能够感受到那个隐匿在暗处的气息,必然是个身手高超的,比现在这些青纹的玄衣卫要强上不少。 青玄听罢,便不在犹豫,立刻拖着岐川郡守离开了。 府衙内,气氛焦灼,岐川郡的官员什么时候见过被黑衣人拿着软剑架在脖子上的场景,一个个屁滚尿流的从各自的工位上、从家里爬起来,片刻就飞奔至府衙中。 秦铎也哐地一声踹开大门,带着一身的低压,从门外走进来。 止戈剑被拍到了桌案上。 一声响,威慑已成。 府衙内官员噤若寒蝉。 很快,岐川郡的官员就都知道了岐川郡守被押入大牢的消息。 原本那个靠着周家势力上位的郡守就时不时压榨他们,此时墙倒众人推,岐川郡的官员一股脑地将岐川郡守的恶行全部抖了出来。 欺男霸女、贪污受贿、沉迷享乐、挪用公款、尸位素餐已是基本操作。 秦铎也静静听着,已经不意外了,他手持止戈剑,轻轻用剑柄磕了磕桌面,打断了众人的喧闹声。 “行了,我只想知道,岐川大江的堤坝,究竟是那一段出的问题,暴雨来临前,有没有派人去检查过,检查结果如何。” 府衙内忽然安静了,这种事,该怎么说? 岐川大江的堤坝出现问题造成水患,他们这些官员,一个一个的,都有责任。 但若是谁主动说了,那这责任,可就大了。 再说了,岐川郡守现在是倒了,可上头的大势力——周家,可是稳稳地在这一片扎根。 谁也不知道,这个从京城派来的官,能在这里呆上多久,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能在盘根错节之中调查出来多少,又会不会被腐蚀了骨头,被彻底同化。 万一说出去什么隐情,然后这个官将情况上报了,隐情被京城里头的那些大人物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做足了表面功夫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位爷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们可还得在这片土地上拖家带口讨生活。 所以眼下,府衙里面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面面相觑,都没出声。 “都不知情?”秦铎也锋利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下方的官员。 “是,是,”有官员点头哈腰,“这部分都是郡守大人当初一个人做的决定,我们都不知道哇!” 不管说什么,全推到郡守身上就是了。 秦铎也轻轻按了按眉心,面色沉下去。 啧,现在看来,就只能靠青玄撬开岐川郡守的嘴了么? “咳......在下知道......” 一声微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和病弱气,从府衙的门口传来。 秦铎也抬头望去,只见青玄搀扶着一个瘦骨嶙峋、病弱重伤的年轻人。 年轻人头发潦乱,身着满是血污的囚服,囚服空空荡荡的,像个麻袋一般,套在他瘦弱似乎只剩下皮包骨的身上。 这年轻人看起来虚弱极了,面色惨白,他眼睛上蒙着厚厚的布条,只能倚靠在青玄身上,摇摇晃晃几乎要散架。 青玄面无表情,拎着他,对秦铎也禀报:“他被锁在监牢中,听说有京城的官员下来,挣扎着让属下带他过来,说知道水患的内情。” “大人,是他们七人,安全到达京城了吗?”病骨支离的年轻人摸索着,问道。 “我见到了六个,安全。”秦铎也盯着年轻人看了一秒,猜测出了来人的身份,开口:“楼先生,请告诉我水患的事情。” “啊......看来是将我们的求援成功带到了。”楼柯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的笑意,他也知时间紧迫,便立刻收敛起笑意,面色凝重,道,“在下此前在府衙内做过一段时间的事,咳咳咳。今年秋日下发的那一批维修粮仓的款项,被岐川郡守私吞了,究竟有没有向上孝敬谁,我也不知道......咳咳......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楼柯发出剧烈的呛咳,整个身子如同单薄的树叶纸张一般剧烈飘忽。 “但他没想到今年的雨下得这么大,直接讲粮仓淹了,他怕没粮上交朝廷,就私自里重新再搜刮征税。”秦铎也在他呛咳的时候,接上话题。 “咳咳......是的,”楼柯缓好了,继续说,“但他也不想想,没了粮食,百姓怎么活过冬天,横竖都是一死,便聚众闹了起来。他也怕闹大,连夜想了个法子,他让百姓回到村子里,然后派人去炸堤......咳咳!” 炸堤! 秦铎也眼前近乎是一黑,他掐着手心,让自己面色依旧沉静。 “你继续说。” “他先派的在下带人去,在下懵了,冲进郡守府跟他理论,却被他扭送回家中......他又派了其他人。” 楼柯回想起来,面上出现愤怒的神色,“在下便连夜逃出去,自知打不过那些人,就紧急通知百姓疏散。用处不大......但至少能多活下来一批人,我们要逃出去时,遭到了官兵的追杀。” 秦铎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握紧了手掌。 “炸的何处的堤?”要抓住重点,“受灾范围波及多少乡县?” “岐川大江最上游第一处堤坝,连带被洪水冲垮的还有崔云村的堤坝。”楼柯立即回复,“最初受灾区域是上游段大江两侧所有村落,共七个村子。后面是否有其他村落,在下不知,那时已经被郡守抓入牢中了。” “好,我知道了,青玄,你先带楼先生回去休息。”秦铎也目光沉着,他吩咐道,“在座所有人,立即去城中组织人手,备齐抢险装备,等第一批玄衣卫回来后,跟着他们,去受灾最严重的区域进行紧急疏散和救援,务必确保百姓的生命安全。” “青玄一会回来后,带工匠在城郊我们来时那处略高的平底搭建简易房屋、把郡守府里的粮食都给我搬出来,召集人手煮粥,灾民被接回来后分发粮食。” “是!” 第62章 焮天铄地 青玄立刻应声,搀扶着楼柯出门了。 而府衙内,岐川郡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秦铎也进城时已经是傍晚,加上岐川阴云沉沉,现在外头已经几乎看不见什么亮堂的光了,像是灰蓝色的雾气将整个郡城一包,模糊迷离,他们又回头拿眼瞅秦铎也。 面色犹豫,似乎是不想这么仓促,不想晚上动身。 “这个,大人,天色已晚了啊,用过晚饭后就到了人定之时,外头黑漆漆的,是不是不太方便?”有官员先出声了。 有人开始说话了,其他人也就纷纷表示赞同。 “是啊,这种天气,郡城中尚且黑灯瞎火看不清楚,更别提连个光都没有的村子里了。” “又有洪水,那么黑的天,如何搜救?” “是啊大人,我们不是不想去疏散救援,而是今晚实在是天晚了,不好搜救。再说,您一路奔波来也辛苦了,不如今晚就让我等为您接风洗尘,好好休息恢复力气,等明日一早,我们再召集人手出动。” “对对,大人您来的这么仓促也没提前给个信儿,我们岐川郡也没来的及设宴好好招待......” 眼见这些官员开始心思活络起来,就要给他好酒好菜地设宴、笙歌作舞起来了。 “呵,”秦铎也听着这帮酒囊饭袋的话,冷笑一声将其打断,“若是给你们信儿了,我还能看见你们郡守为了隐瞒灾情封城不上报的事吗?” 岐川官员的冷汗流了下来,“大人莫怪、莫怪,我们郡守他罪该万死,我等明早就组织人手救灾......” 明早明早。 秦铎也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没脸没皮的官员像死肉一样一滩堆在这怎么也使唤不动。 “来人!”秦铎也冷声喝道,“给他丢河里,明早再去捞出来!” 被一把揪住领子的岐川官员:“?” “等等等等,大人饶命啊!” 秦铎也抬起手,那名岐川的官员被放了下来。 “等明早再去救你,是不是就剩下一具泡到发白的尸体了,嗯?”秦铎也拇指用力,抵着剑鞘一推,随着锋利的一声响,寒光出匣,他拎着半出鞘的止戈剑,走到那个官员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问他,“你意下如何?要不要感同身受一下?” 森然的杀意顺着出鞘的剑刃流淌而出,弥漫在整个府衙中,秦铎也气场全开,真正在战场上杀过人的锋锐之意缠绕在每个人的颈间。 “还是说,你们没见血,就不肯听令?” “不不不——”岐川官员被吓得眼泪直流,疯狂摇头,“我听,我听,大人,我现在就去组织人手!” “我只给你们两刻钟,城门处集合,”秦铎也将止戈回鞘,“时间不等人,多拖一晚,就会多很多百姓丧命。物资多携带些猛火油,用粗布浸泡了缠在火把顶上,既然天黑,那就把路照亮。” 打一棒子,需得给个甜枣。 秦铎也知道不能一味的恐吓,地方的官员更了解岐川的情况,若他们尽心尽力,救灾会顺利很多。 思及此,秦铎也将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我知晓你们连夜救灾奔波劳苦,这次疏散救援过后,我会将你们的姓名记录下来,将你们的贡献如实上报给陛下,让陛下来亲自论功行赏。” 听到这句话,岐川的官员们均两眼一亮——谁会不想要自己在皇帝那里留下个好印象呢?就算记不住,但履历上镀了这层金,以后升官不愁、青云直上啊! 秦铎也棍棒夹杂蜜糖一通话术下来,将岐川郡的官员们哄骗得头脑发昏,一涌而出,全都尽心尽力,飞也似的去召集人手筹备物资了。 见岐川郡官员全部离开,秦铎也面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消散。 功劳如实上报没错,但若是让他查出来什么贪污腐败草菅人命的证据,这罪名,当然也如实上报。 他重新将止戈别回腰间,亦是出了府衙,翻身上马,去把河道总督揪了出来,翻出来尘封已久的岐川大江水利图。 两刻钟后,岐川郡城的城门口,各个官员带着人手和物资已经等候在原地,而去各个村落探查的玄衣卫刚好赶回来。 他们立刻向秦铎也上报,“大人!岐川中上游两岸村落被淹,有百姓被困在树上和房顶,留下的玄衣卫已经开始救援!” “文大人!岐川大江中上游崔云村堤坝有二次决堤的风险!” “知道了。你们,跟着这一批玄衣卫,你们......各自去各自负责的村落,听从玄衣卫的命令。”秦铎也手里展开那卷堤坝的水利图,一边听汇报,一边在脑中迅速思索,他有条不紊地组织分配人手,末了,对探查崔云村的玄衣卫说,“我与你们一同去崔云村!” “大人?!”那名玄衣卫震惊地望向秦铎也,“请您三思!若是崔云村堤坝再次决堤,江水将彻底崩溃,太危险了,您身份尊贵,决不能冒险!” “就是危险才要去。”秦铎也声音清清朗朗,凌越天地,“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咳,士大夫死众。我需要去尽一份力。” 挺直的身影立于马上,在昏暗的天地间,好像在发着光,那名玄衣卫呆了,怔怔地望向秦铎也。 接着,他听见了沉静的,令人信服的声音。 “所有人!出发!” —— 崔云村。 阴风呼啸,混黄的江水滔滔不绝,从河道中奔涌而出,断壁残垣在滚滚的江中露出被冲刷得看不出原状的尖角,被冲断的树木枝干横亘在江中,碎片自上而下飞速地倾泻。 大江之中,尚存一个颤颤巍巍的房顶,在飞滚向下的江水中,托起三五个衣衫褴褛的村民。 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阴云吞噬了,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江水从房顶上又咬下来几块被冲水的瓦片,裹挟着,消失在无光之中了。 立足之处又少了一点,江水将他们全身都打湿,单薄的布衣贴在皮肤上,深秋晚间的冷风呼啸而过,攫取他们身上仅存的热量,带进黑漆漆的洪水中,仿佛一个鬼魂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们全部吞噬。 “娘,娘......”几日没进食,小孩子已经恍惚,他冰冷地蜷缩在母亲的身边,眼皮子沉重,“我好困......” 落足的房顶很小,母亲的双足浸泡在水中,江水裹挟的碎片时不时划破她的脚踝,伤处泛着惨白,她的唇色也惨白,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没事的,没事的......乖乖,乖乖,小乖,别睡,咱们娘俩再坚持,坚持到天亮。大水来的时候爹爹去下游的村子了,爹爹一定会逃出去的,他会报官的......” 一旁有个村妇,身子块头大些,她向外挪了挪,拽了下那位母亲的手臂,声音喑哑,“来,来站里面些。” 其他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是麻木了,也可能是因为饿得没有力气,从水里找到这落足之处起,已有三日多,什么都没进肚子了,此刻,他们全靠着仅存的求生意志,呆呆地站在房顶上。 有个人实在是熬的受不住,身形忽然晃悠了一下,想要往江里面跳,让江水带走,一走了之。 身边的人硬是拽住了他,“再熬一熬,熬一熬,万一呢!” 那个想要求死的人情绪崩溃,喉咙嘶哑,大喊,“岐川郡里头的官将整个城都封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被困在江里,不会有万一的,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他那些人!” “别喊了!死都不怕,还在这嚎算什么,有本事就游出去,拿着铁锹去把他们天灵盖掀了!” “不会的,不会的,活不了......”那个人抱着头,似是疯了,喃喃自语。 忽然整个房顶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余下涛涛江水的呼啸,就好像方才忽然爆发出的情绪是死亡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们好像都知道,也许是看不见第二天的光亮了。 所有人都绝望地看着本就昏暗的天一点点彻底漆黑下去,和漆黑的江水融为一体。再然后,就连周围一同避难的同伴,都只剩下影影绰绰的黑影了,就如同希望一点点被彻底剥夺,从他们身体中,将所有生存的机会抽出去,生命的尽头,原来是一片看不清的黑暗。 忽然,那小孩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声音虽小,但在江水声中尤为明晰。 “娘,娘,你看,那是......什么?” 有人茫然麻木地抬起了头。 遥远地,一点光摇摇曳曳,在漆黑的夜幕中闪烁了一下。 那人以为是临死前的幻境,他用尽力气揉了揉眼睛。 他看清了——是一簇火光,橙红色的,在漆黑的水色和夜色交接的那条线上亮了起来。 接着,又是一簇,一簇,又一簇。 下一秒,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有人拿着火石骤然一擦,无数的亮光迸溅开来,像是被摔碎了的滚烫熔岩。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幕中燃起,风起婆娑,更近了,火把的亮光逐渐凝实。 炬火的明光织成一条长龙,从漆黑的绝望中撕开了一条口子,焮天铄地,将大把大把的希望带到人世间。 黑夜迅速消亡,火焰赤色的亮光接踵涌入,汇成朝阳,照亮了半边天色,火色磅礴炽烈燃烧着,江面的暗影被取代,迅速燃上一大片的金红。 火光映在他们的眼中,遥远地,看见了在火把中簇拥的人影。 那抹身影骑在白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仙人。 小孩子眼里映着澄澈的亮色,他小小声惊呼。 “娘亲,好像是神仙来救我们了。” 第63章 天明 江边被火把的光映照得如同白日,羊皮筏在汹涌的江水中摇曳,上边栓了粗糙的麻绳,一段绑在高地的树干上。 玄衣卫如何也不让秦铎也上筏子,秦铎也就站在江边随救灾的众人一起,手中握紧麻绳,控制江中羊皮筏的走向,踏进泥泞的土地里,阴冷的江水瞬间卷了上来。 一声令下,众人齐刷刷地向后退,拽着麻绳将皮筏子拽回岸边。 飘摇的羊皮筏上,玄衣卫将从江中心救出来的那个小孩子向岸边举,江面抖得很,秦铎也接过手,抵御江中湍急的水流,向中迈出一步,水流立刻没过他的腰际。 他从玄衣卫手中接过奄奄一息的小孩子,众人配合默契,下一秒筏子的麻绳松了些力道,玄衣卫立刻紧紧抓住皮筏,再次向江中央那个岌岌可危的房顶飘过去,再一个个将被困的百姓带到岸边来。 秦铎也从河中的泥泞中拔出脚来,抱着孩子上了岸。 有人拥了上来,在岸上拉着他,火把也拥了上来,立刻暖烘烘地熏热了浑身冰凉的小孩子。 “把难民带去安全的高地,喂些食水,挖出火堆取暖,他们在江里泡太久了,经不得晚风这么吹。” 秦铎也语速飞快地嘱咐救援的人,见他们明白后,立刻回身,去江岸边,一把攥住了绷紧的麻绳,在手腕上缠了一圈,顷刻间,麻绳在他的手腕上划出一道粗糙的血痕,秦铎也来不及在意,他死死攥住,维持汹涌江面上羊皮筏的稳定。 加上秦铎也,三四个人控制着筏子,皮筏上的玄衣卫一次一次深入险地,在筏子上带上一个人,将生的希望送回岸边。 这样的队伍,在崔云村的被洪水淹没的岸边,隔一段路,便是救援的队伍,排成了一条炽热的长龙,沿江岸蜿蜒,仿佛大魏最坚不可摧的脊梁。 江边水汽重,随着时间的流逝,炬火毕毕剥剥燃烧着,烧空了。 秦铎也汗如雨下,官服湿淋淋贴在身上,他已经丝毫感受不到深秋晚风的冰凉和脚下江水的寒意,凌厉回眸,咆哮道:“猛火油!续上!谁管的火把!不准让它熄了!” “大人!人手不够,顾不过来啊!”有人在远处回他,情况危急,也是用吼的。 火光摇曳,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眼看着就要熄灭。 忽然,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了过来,将火把浸上油,呼啦一声,火光冲天。 立着的火把旁,那个从江中心救出来的健壮的女人,和那个孩子的母亲,接过火油,赤红的火焰映亮了她们半边坚毅的脸庞。 “使君,交给我们吧!” 有身强力壮还有余力的,被救上岸之后,撕咬一口递来的干粮,立刻回头,一把攥住羊皮筏的麻绳。 “俺也来!”壮年人纷纷低吼一声,拼命施展力气。 抽泣声、道谢声、用力的拉扯声,在江岸汇成一片暖意。 更深处的江水里,被淹没的屋顶上、摇摇欲坠的树干上、卡住的浮木稍、层叠的岩板里,无数在水中挣扎的居民看见了江岸的火光,火光映在他们眼中,摔作曾经村中的灯火阑珊。 “不要放弃——有人来救我们了!” “乡亲们!救援来了!都醒醒!来啊,大家一起喊,让他们注意到这里!” “喂——这!!!” 激动的破了音的一片声音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虚弱的、试探着唱出来的软语唱词。 “悠......悠岐川滴水哟~” 江面一寂,接着,从四面八方响起了他们从小听到大的乡谣。 “悠悠岐川滴水呦......” “朝露吻醒沉睡滴崔云呦.......” 乡谣激荡在一起,回荡在这片他们朝夕于斯的土地上,声声震颤,汇成同一股频,愈唱愈响,声音飘到江岸处,秦铎也精神猛地一惊:“那边还有被困的百姓!” 崔云的乡谣,也成了复杂江面水况里最清晰的定位标。 三个时辰后,崔云村已知被困百姓全部被救上高地。 已至深夜,夜幕中是低压的黑云,丝毫没有星月光,将空气压得沉闷,近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铎也喘了口气,命人将羊皮筏收回来,他走到火堆旁,毫不顾忌形象地坐在地上,水滴就顺着他的头发和衣襟一滴一滴向下落,洇进潮湿的地面上。 他背着物资的马上取下水囊,拿在手中,他的喉咙撕裂般疼痛,方才在组织人手和拉回麻绳的时候,传话全靠吼,用力的节奏也全靠吼,此时嗓子已经喊哑了,像是被硬生生撕开一般。 秦铎也刚准备喝一口水润润喉咙,忽然天上落下来一粒雨滴,打在他的额头上。 他抬头,身手又接住了一滴雨。 又下雨了。 江洪边,不宜久留。 水囊扔拿在手中,秦铎也顾不得喝水,立刻吩咐道:“玄衣卫!你们几个和前来救援的官员带着灾民先回城,去找青玄,青玄现在应该在城外搭好了一批临时的收容营,先将这些人安置下来。” 话音刚落,急促的马蹄声从河岸上游冲了下来,人影未至,玄衣卫的喊声就已经传过来。 “文大人!工匠方才去崔云堤坝考察,堤坝已被冲刷出裂痕,正在抢修!若是再下雨,崔云堤撑不住!会彻底崩塌!” 什么?! 秦铎也瞳孔猛地震颤。 深夜里,雨已经下起来了。 若是崔云堤彻底崩溃,那被堵截多日的山洪就会在一刹那间,若是真的那样,那么,奔涌而下的大江会将整个岐川郡吞没。 他顾不得喝水,将水囊扔回去,立刻挥手招呼来这里的岐川官员,嘶哑着嗓音喊道:“快走!立刻走!带上所有人,跑!” 在场的所有人立刻应声而动。 “玄衣卫留下两个,原地待命,若一会崔云堤崩塌山洪倾下,立刻马报去下游未受灾的村落通告险情,让他们立刻紧急疏散。” 秦铎也没有丝毫犹豫,转瞬间便下定了决心,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只用两秒,弯下腰帮着那个母亲将小孩子抱上马背,尔后回头,毅然决然地向着上游的方向,“其他人,随我来!” 脊背笔直,好像没什么能够压垮他。 身后的人宛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打起精神来。 他几乎没有停歇,立刻带人奔到崔云堤旁,涉水步入堤坝中,那里,有工匠正在紧急抢修。 现场的气氛压抑地几乎无法呼吸,秦铎也屏着一口气,生怕声音惊动了苟延残喘的堤坝。 他抬眸看看漆黑的山川,仿佛在阴影中伺机蹲伏的鬼兽,刷啦啦变大的雨势打进江里,在江中翻腾起煞白的水珠,堤坝的安危,就系在顷刻。 近乎魂燃一线。 “使君......”工匠的脸色也在火光中惨白,他们已在冷江中泡了许久,嘴唇颤抖,“撑不住......” 话音还未落,堤坝上的一片碎砖骤然破裂,顷刻间被卷进茫茫的水色中,原本就飘摇的堤坝更加单薄。 “除了堵,还有没有其他办法?!”秦铎也越到危急之时,便越冷静,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务必将危害降到最小。” 工匠立刻回复:“还有、有一种,治水之策,堵不如疏,但就算如此,也无法彻底根治。” 秦铎也立刻领会到了工匠的意思,他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江岸,两岸两侧,是沃野。 崔云村上游这片田地,从岐川大江中引水灌溉农田,得到了这么一大片的开垦之地。 而部分的牺牲是必要的,秦铎也一瞬间脑中灵光乍现,“去将河渠掘开!把岐川大江的压力疏散到田中低洼处,给工匠修堤留出时间!” 命令下完,他回头看向工匠:“崔云堤还能撑多久?” “最多两刻钟。” 秦铎也点点头,玄衣卫和其他救援人手散开来,抄起铁镐、锤头、铁锨,到引水灌溉的河渠,拼劲了全身的力气,在愈下愈大的雨中扬起手臂,捶打在河渠上。 哗啦! 河渠破碎,岐川大江的江水顺着支线,汹涌地冲出去,一泻而下,充入低洼的平地中,瞬间散开来。 “有效果!”维修堤坝的工匠发出了欣喜的喊声。 秦铎也眼前一亮,他顾不得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头发,发丝贴在他脸上,他随意将遮掩住眼睛的发丝抹开,一把将铁锹扛在肩上,向着下一处河渠淌去,“继续!” 一处处河渠被破开,疏散了江中的压力,岐川的水顺着崔云堤坝上游的河渠向着四周的低凹处漾开来,在最后一处砖瓦被冲破之前,堤坝颤颤巍巍保住了最后一口气。在彻底崩塌之前,雨势小了下去。 黑云渐渐散了。 工匠不敢休息,他们立刻从河岸搬来建材,修补堤坝。 天边好像露出了一点亮色,在遥远的东方,那处的云层已然淡去,浓墨重彩的霞光冲破乌云,扯来丝丝的光芒。 天亮了,云霏尽开,在云海的缝隙中,日光正赤色,如丹如霞,露出了垂怜的一抹目光。 秦铎也站在水里,水淹没在他的腰际,其他救灾的人也如他一样停下,呆呆地望着天边,忽地被这光晃了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天亮了啊。 第64章 二十二日 迎着熹微的天光,秦铎也带着湿淋淋的一队人回到了岐川郡城城外的高地。 那一片空地已经被开辟了出来,青玄正领着一群人,如火如荼地将临时的避难所搭起来。 青玄身高体壮,一扬手,将防水的苫布猛地展开,搭起来,打成遮风避雨的帐篷。 营地的正中央架起来一口大锅,锅中煮着粥,热气腾腾,沸起的蒸汽将周围一片熏得白雾缭缭,有人守在大锅旁边,用大勺将稀粥舀出来,倒进碗里。 锅旁边,受难被救出的百姓排了长长一路的队伍。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等着队伍一点点向前挪。 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正坐在一旁简陋的木板桌后,一边在纸上记录下领粥者的名姓,一边温声细语,安抚从江洪中救出的百姓,替他们披上厚实的被褥,接过身侧递来的热粥,递给他们。 难民中有人看到了这边,神情激动起来。 “是使君!使君安全回来了!”那个当初接过麻绳的人眼尖,颤抖着摇晃周围同伴。 “使君!” “使君!” 这是崔云村的村妇和那位母亲。 崔云村的百姓一路咬着牙跑回岐川,就是为了不给秦铎也添麻烦,此刻看到秦铎也安全从岐川大江边归来,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 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泣不成声,人们紧紧相拥。 秦铎也看着,觉得一股暖流激荡而过,流进了心里,即使身上的衣衫被水浸得冰冷沉重,也丝毫未觉。他眉目舒展开,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青玄回过头见到他,猛地舒了一口气。 他快步走过去,默不作声地将厚重的大氅递过去。 秦铎也接过大氅披在身上,又从青玄手中接过热粥。 从抵达岐川郡开始,到现在六个多时辰,秦铎也忙得马不停蹄,像个不停歇的陀螺,去崔云村又在江水中泡了快四个时辰,已几乎脱力,他接过粥时,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他强撑着让自己面不改色,一口气将热粥灌进肚里,热气在身体中烫开了一条路子,暖烘烘的,将骨子里浸透的寒气全都驱散。 这还算是他从昨晚到现在喝的第一口水,也算吃的第一口饭。 秦铎也将碗递回去,拒绝了青玄再去盛第二碗的想法,而是让他汇报救援的情况。 他们分很多路去各个村子里救人,就回来的,都安置在城外的这片高地上,青玄在统筹这边的救助情况。 “大人,崔云村是昨晚最后一批被救回的灾民,共计一百二十一人。”青玄得到秦铎也的示意,立刻向他汇报,“岐川大江受灾范围内,除却彻底被冲毁的县城和村子,共计三十三座村落和六个县城,昨晚对灾情最危急的村子进行了救援,共计十五个村落,救回两千八百六十二人。” 沉重的事实,但也有充满温暖炽热的数字。 秦铎也听后,点点头,望向营地中,忙乱,但有序,灾民们被安排着领取食水布衾等物资和帐篷的居所。 大锅仍热气腾腾,瘦弱的年轻人伏案记录。 “那是楼先生?”秦铎也对着那个年轻人的方向扬了扬头,“他眼睛是好的?” “他在地牢中被关押许久,骤然见光,眼睛刺痛,才用布条裹住的。昨日休息过后,楼先生便主动来营地帮忙,统计人数,照顾灾民的心情。”青玄点点头,回应秦铎也,又想起来昨日夜里的窘况,说,“回来的灾民看见我好像都很害怕,幸亏楼先生来解围,也许是他面相亲和罢......不然营地中也许不会这么有序。” 秦铎也上下端详了一下这个年轻的玄衣卫,的确,青玄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很唬人,又因为在秦玄枵身边做近卫,也许是总将人拖出去砍了的缘故,看着凶神恶煞的。 但若是相处过一阵,秦铎也忍俊不禁,其实这个小孩呆头呆脑的。 这么想着,秦铎也又将视线移回到楼柯身上。 楼柯,此人,很有能力,这次的情报能传回京中,也多亏了他。 秦铎也收回视线,问:“岐川粮仓情况如何了?” 青玄摇摇头,说:“已几乎全部被淹了。去调查的玄衣卫昨日二更多归来,带回了岐川粮仓所剩的全部可用的余粮,都在哪。” 秦铎也随着青玄的指向看过去,见堆着数个箩筐,框中装满稻米,上面覆盖防水的苫布。 不够。 这些稻谷就算熬成粥,也只够灾民两日多的饮食,但现在也只救了一半的人回来,还有些险情不是很重的村子和县城,居民成了流民,正在各处流离失所。 “粮食的事,我来想办法,”秦铎也思索时,眉头又拧到一起,他吩咐道,“安排昨夜去救灾的人立刻回城休息,只给他们三个时辰休息,三个时辰后继续回来干活!” 热粥喝下去后,沙哑的嗓音已经缓和了许多,只不过大声说话时嗓子仍然撕裂般疼痛,秦铎也的嗓音暗下去许多,他道:“现在灾民是在楼柯那里上报家中人口失踪的情况是吧?立刻去再召集另一批人手,等统计完,顺着江岸向下再清查一遍,若有遗漏者,立刻施救。清查过后,去剩下的村落和县城,将家中房屋、农田被冲毁的百姓集中带到这里,至少有个容身的地方。” 命令再次下达后,岐川郡的官员立刻做鸟兽散,累了一晚,有的甚至顾不得回城中,就直接在这块找个树墩,倒头就睡。 待众人散开后,秦铎也拽着青玄向营地外侧走了一段距离,低声对着青玄叮嘱了几句话,“这边暂时稳定下来了,我们人手紧缺,这里就少派些人。青玄,我需要你去帮我办件事......” 青玄安静地听着,视线沉下来,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牵来马匹,翻身沿着小道离开了。 秦铎也没在此处再停留,他不停歇地回到岐川郡的府衙内,迅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头发都来不及烘干,用布匆匆擦过,就回到书案旁,摊开岐川的水利图,将还未搜救的区域画出来,又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纸张,蘸了墨,凌厉的字迹落笔,他飞快地将岐川郡的情况简单写了上去,草草叠了几折,塞进信封中,抄起一旁烛台上的蜡烛,用蜡油将信封封了口。 秦铎也招来个玄衣卫,将信递给他,让玄衣卫带回京城。 忙过后再抬头,第二批的人手已经集齐,来到了府衙内等候。 秦铎也将任务安排下去后,立刻又写了收购粮草的公文,派人张贴在郡城中,又组织了一队的人手去岐川郡守家中搜查,然后自己去岐川郡的府库中搬出了账本文牒,从中搜查蛛丝马迹。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岐川郡作假的账务和报告中,早早显示出来了其中贪墨的真相。 三个时辰后,第一批休整的岐川官员有晋升做激励,像打了鸡血一般,准时到达了府衙中,又被秦铎也派出去搜救。 这一批的人乌泱泱涌出府衙,秦铎也喘了一口气,从呈堆叠的公务中拔出脑袋。 三个时辰高强度聚精会神查阅文书,几乎一动不动,甫一抬头,脖颈处的骨骼传来僵硬的咔哒咔哒声响,秦铎也缓缓左右晃动头部,绷得僵直的筋脉就被扯的生疼,他忍不住抬起手臂去按,结果一抬起手臂,钻心的疼痛就从肩颈的地方传来。 秦铎也被这一阵突兀的疼痛刺得蹙了眉,他轻轻抽了一口凉气,转过头去,撩起那处的衣物——胳膊已然肿起了,边缘泛着青紫。 “啧。” 秦铎也不满地咬了咬唇。 这拉伤,真是碍事,秋狝后没来得及养好,接连两日全速奔波,又马不停蹄地去拉羊皮筏的麻绳、抱出水中的孩子、用搞头敲河渠,救灾刻不容缓,他这一路都几乎忽略了肩膀的拉伤。 现在竟然严重到这种程度。 忽然府衙的门口有人来上报,秦铎也便顾不得拉伤,随意按了两下,便叫人进来。 来报者离开后,秦铎也就将自己的伤病抛之脑后,重新埋头进去。 有玄衣卫送来吃食,他连头都不抬,翻过一页的账簿文书,随意回道:“放那吧。” 玄衣卫也既不敢劝,也不敢打断秦铎也的思路,纠结看了半天,还是缓缓退出去了。 日升日落,来到岐川郡不过三日多些,整个岐川范围内五千六百三十五名灾民全部被救出,岐川郡城门口的那处高地中安排不过来,就得另找新的安置地点。 同时,挖掘的工匠也在不停地疏水、修复堤坝。 七日,筹集到的粮草,和在岐川郡守家中找到的金银,被投进了赈灾的工作当中,安置处几乎见底的箩筐中,终于续上了稻谷。 十日,洪水退去,田地冒了头,被积满了淤泥。 不幸罹难的百姓的尸首也一点点被收了回来。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在水中浸泡的尸首需得焚烧处理,且安置点的结构排布还不能过于密集,需得设置好伤风感染者,直接接触者和间接接触者预留的隔离营帐。 上辈子做皇帝时派遣过不少救灾的大臣,他们上报的文书,秦铎也每一个都非常仔细地读过,此时心中有数。为了防止瘟疫的爆发,秦铎也一条条清晰的指令下达下去,整个岐川郡宛如找到了首领的羊群,一点点凝聚起来,有条不紊地运转。 十三日后,营地内小规模热病爆发,很快便被早已就位的医师、提前备好的草药一压,渐渐熄下去。 是夜,青玄乘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岐川郡。 两本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文书被秦铎也扔了出来,连同青玄的密报一起,被打包送回来京城之中。 这几日,秦铎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就连吃饭,都是饿得实在受不住,就随意抓过出现在眼前的食物,啃一口,维持基本的生存所需,胸口偶尔闷闷地痛,他觉得是久坐的影响,就站起来,外出活动一圈,就重新伏案。 十九日,京中雷霆之变,朝廷率领军队南下,将汜水州牧抄家,流放漳启州,家中府库中粮草全部充公,部分供给岐川郡救灾之用。 深夜星辰之下,酽茶一杯一杯地向肚中灌,秦铎也将杯中再续上水和茶叶,保持头脑的清醒。 二十二日清晨,秦铎也摇摇晃晃地离开府衙,去安置处,此时疫病已然全部消散,安置处的百姓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倒了如今人人都拼着一股劲,加入了疏通河道的工作当中。 朝阳洒下,金黄一片,人间似乎温柔了许多,秦铎也缓缓呼出一口气。 忽然眼前黑了一瞬间,他胸口一阵刺痛,喉咙发痒,他垂下头,捂住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将手移开,忽然入目一片鲜红,秦铎也看见自己的手心上,那一片咳出的血迹。 下一秒,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忽然耳边扫过一阵清风,可他两眼漆黑,已然看不清了,失去意识前,秦铎也感觉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熟悉的降真香笼罩而来。 第65章 惊喜变惊吓 秦玄枵远在京城中,实在抑制不住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思念。 从岐川郡发回来的书信一封一封,信件上的字迹潦草而凌厉,一笔一笔写满了公务之事,从大江灾情与救援情况,到岐川郡守贪墨致使粮仓招灾,再到汜水州牧克扣下十税五的另四部分。 秦铎也处理的效率几乎如同狂风过境的扫荡一般,很快便将府衙账本全部犁了一遍,将金银和粮草走向的罪证全部翻出来,发往京城之中。 而秦玄枵也能完美地领会到秦铎也的意思,着手隔绝了京城和地方的通信往来,趁着两边都应对不及时,将京城也翻了个底朝天。 京中雷霆之变,帝王震怒,以铁血手腕查抄士大家族,加之秦铎也发来的证据,饶是以这几个世家再有准备,事实之下,也是无可辩驳。 秦玄枵能感受到,虽然远隔千里,但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令此事处理的异常顺利。 只不过...... 板板正正的公文,全都是正事。 没有、一点、对他的关心和在意! 就连他主动发过去的问候的信件,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秦玄枵知道地方条件恶劣对方公务繁忙,理智告诉他不要太过强求。 但情感却无法抑制。 那日将京城中一切事宜处理好后,秦玄枵独自一人看看空空荡荡的宫殿,和冰凉的床铺——那里,原本应该有一人身着柔软的寝衣,墨发解下来,披在肩上,也许满脸嫌弃,但却仍在等他,而或许只要他递上去一杯煮好的白茶,就能将人哄好。 而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寝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秦玄枵再也忍耐不住,天知道他这几天的晚上都是怎么度过的! 没有秦铎也在身边,就好像心里一直空了一块似的。 于是他冲出殿门,望了眼南边的方向,便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立刻令勾弘扬牵来观月,他飞身上马,草草向赤玄交代了京中应该处理的事宜,又让蔺栖元守好京城,就骑着观月,带了队轻甲玄衣卫,飞奔出宫门。 头昏脑胀的赤玄:“???” 一路南下,观月马蹄声清脆,清风拂过额角发丝,秦玄枵就连心情都愉悦了不少,一想到可以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他的嘴角就不自觉勾起。 远远的,刚到岐川郡城的地界,迎着朝阳那片温柔的橙黄色明光,在光与影交织的瞬息间,秦玄枵看见了那令他魂牵梦绕的背影。 秦玄枵不禁轻轻勒马,放缓了马步的声音,他缓缓走过去,见那身影好像有些瘦削了,估计是太过于劳累。 却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情怯,不知是直接从背后拥住将人紧紧抱在怀中,还是将人一把捞上马背,亦或是从身后蒙住对方的眼睛,给予一个惊喜? 这么想着,秦玄枵悄悄靠近,却没成想,近了片刻后,秦玄枵就看到了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对方低下头,剧烈颤咳,好像飘摇的一页纸,向后缓缓倒去。 秦玄枵近乎魂飞魄散,他瞬间从马背上飞身而下,冲上前去,将秦铎也接住,揽进怀中。 秦铎也倒在他的臂弯里,很轻,秦玄枵看见秦铎也嘴角留下的殷红,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隔着那身衣物之下,有些硌人的骨头。 他早就卸下了朱红的官服,为了行动的方便,随意穿上了一身当地的粗衣,衣服宽大不合身,这人瘦弱的身体便在空空荡荡的衣物中飘摇,更显得病骨支离。 前些日子盯着这个人按时吃药、吃饭、睡觉,各种投喂,好不容易给他养出来的几两肉全都掉了个干净,好像比最开始初见时那病重的样子还要瘦上许多,此刻蜷在他的臂弯里,像个安静瘦弱的猫儿,蓬松的毛也没了,好像就剩下一把骨头。 秦玄枵眼眶一点点红了,这么低头看着,眼里渐渐出现了红色的血丝。 他颤抖着伸出手,手掌轻轻地抚在秦铎也的面上,拇指落在脸颊,轻轻摩挲,蹭去了眼下敷着的胡粉,胡粉落去,露出了眼下挂着的一片青黑。 秦铎也的面色和唇色都惨白,唇角殷红的血迹就更显的触目惊心。 ......有多久未休息了? 周围好像一片喧闹。 “文使君!” “使君!使君怎么了?!” “天呐,使君晕过去了!快叫青玄大人!快叫医师!” 岐川郡城外这片高地是最开始的第一批收容难民的营地,他们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秦铎也的帮助,此时看见秦铎也呕血晕倒过去,一颗颗的心全都揪了起来,呼啦啦的,最靠近的这一批人立刻放下了手中正忙着的活计,乌泱泱涌过来围成一圈,又急又忧,接着消息一圈圈向外传,整个营地全都轰的一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看过来。 岐川这一批百姓一直生活在村落里,在这段时间之前,没接触过比县城派下来征粮的人更大官,一时之间没看出来秦玄枵身上龙纹衮服的样式,只觉得这衣装贵气逼人。 但再怎么贵,也都不如他们心中的使君。 “你是谁?怎么之前没见过啊,快把使君放下来,俺们有人已经去叫医师了!” 秦玄枵耳边嗡嗡作响,他像是个完全没有听到一般,仍紧紧将秦铎也抱在怀里。 “你这人怎么像个木人一样啊,快把使君放下呀!” “诶哟,莫不是来捣乱的呀?” 有人更急着看秦铎也的状态如何,凑的近极了,就要去扒拉秦玄枵的手。 好吵。 秦玄枵忽然狠狠地一甩头,怒目瞪过去,一双眼睛通红,狠狠地盯着周围的人。 “退下!” 仿佛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凶神恶煞,呲牙咧嘴,挡在巢穴前边,正在守护着受伤的伴侣,不容许其他人踏近一步,不容许任何危险靠近。 紧跟着,那一批随着秦玄枵来的轻甲玄衣卫呼啦啦地拥了上来,警戒在秦玄枵的周围,将试图涌上来的人逼退。 尖锐的刀剑寒光亮出来,森森作响,令急着看秦铎也情况如何的百姓全都隔绝在外围。 百姓急切的心情被真刀真枪吓了一下,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队玄衣卫的衣装好像和最开始救他们的是一样的,不过却执刀带甲的,好像很有敌意,他们面面相觑,有些懵。 这时候有人忽然意识到了,被护在中间那个,抱着他们文使君不松手的那个,好像穿着龙纹的劲装。 “是......天、天家?!” 什么?! 人群中一阵骚乱,惊恐、惧怕、犹豫、震惊。 各式各样的神情一瞬间爬上百姓们的面孔,他们浑身战栗,吓呆在原地。 毕竟,秦玄枵在民间的名声,十分恶劣,可是十足的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不敢提、不敢听,偶尔有人伸出手指向天上指一指,周围人便立刻噤声,惊恐不已。 “陛下在此,何人胆敢喧闹出手,乃大不敬!尔等面见天子,为何不跪!” 玄衣卫出声冷喝,周围人群立刻呼啦啦地跪倒一片,一个个噤若寒蝉,脑袋磕在地上,浑身颤抖。 而远处还有人不明所以,飞奔着赶来,高呼:“让让,让让!咋都跪着?快让开,青玄大人带着医师来了!” 忽然这人被周围跪着的同伴猛地拽住脚踝,一把将这人拉到地上。 下一秒,青玄不可思议道:“陛下?!您怎么在这?!” 此时,秦玄枵飞散的魂魄一点点回笼,理智回归,便强撑着让自己的心绪平稳下来,一把将秦铎也抱起来,大步飞奔。 “去城中医治。” 秦玄枵声音极冷,步子飞快。 青玄立刻将医师拎着领子提溜起来,跟上秦玄枵的步伐。 秦玄枵步子迈得极大,转瞬间就来到了府衙的门口,他用脚一把踹开门,进入后室,却极其温柔小心地将秦铎也放在床榻上。 身后,青玄拎着医师进来了。 医师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床榻边,立刻将药箱扔在一旁,开始搭脉。 秦铎也是他们岐川郡的大恩人,就算没有皇帝在一旁虎视眈眈,医师也绝对不会耽误一丝一毫的救治时间。 是的,虎视眈眈,医师脑子里面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词,总感觉皇帝那眼神就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了一样。 提着一颗心搭完脉,医师的心才一点点放下来,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立刻向秦玄枵禀报:“陛下宽心,使君没有性命之忧。” 说罢,医师立刻翻开药箱,找出工具,开始施针。 秦玄枵紧紧地盯着医师的动作,才意识到手中已经捏了一把冷汗,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施针需要解开衣物,医师不算人,而秦玄枵似乎犹豫过度担忧,根本顾不得其他,青玄在一旁左看右看,脑子一瞬间灵光了一回,安安静静地退出了后室,守在门外。 屋内,医师手中捻着长针,全神贯注,缓缓将长针探入穴位之中。 半个时辰后,秦铎也的眼睫忽然动了动。 医师松了一口气,将银针一个个取了出来,放好后,跪在地上,向秦玄枵的方向拱手:“陛下不必过度担忧,使君的身体没有大碍,乃是因劳累过度,耗伤肺气,导致肺阴不足,虚火上炎,灼伤肺络,从而引发咳血,昏迷是因为疲乏过甚,身体自我保护,陷入了深眠。” “陛下,草民为使君开些滋身补气的方子,定期煎服,”医师说道,“但更重要的是应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兴烦劳事,不宜耗费心力,形神相守......使君这些日子,夜夜挑灯,为我们劳神费力,很晚了还在挑灯处理公务,有一次甚至深更半夜去探望营地,问我们药材够不够用,这病就是累出来的。” “朕知晓了,你去吧。他还有心疾,用药注意药性。”秦玄枵的视线一刻都未离开床上躺着的人,听了医师的话后,淡淡吩咐。 “是。”医师退下了。 室内陷入安静之中,只剩下秦铎也平缓的呼吸声。 秦玄枵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轻轻地坐在床头边,针灸过后,秦铎也面上才浮起来一丝正常的血红气,但仍显得虚弱极了,鼻梁上的那颗红痣都暗淡,丝毫不见前几日秋狝那时那种健康的意气风发。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伸出手,虚虚地拢在秦铎也的面颊上方,隔了些距离,不敢触碰上,生怕惊扰了对方休息。 真是......真是不让人省心。 秦玄枵又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静静地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守着眼前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秦铎也的眼睫又轻轻颤了一下,唇角溢出一丝轻咳。 秦玄枵忽然挺直了腰背,紧张地向着床榻的方向靠了靠,手紧张地握了起来。 秦铎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带着一点未知状况的茫然。 第66章 争执 床上的帷幔流淌入眼帘,秦铎也眨了眨眼睛,有点状况外。 好陌生的场景,怎么像是又穿越了一次时空一样。 “你醒了?”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低沉悦耳。 秦铎也缓缓转过头,看见了秦玄枵的面容,那双凤眸中似乎流转着一点克制的担忧。 竟然真的是秦玄枵。 他昏过去之前,鼻尖淡淡笼罩过来的那股降真香,竟不是错觉,而是这家伙,真的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了。 “你......”秦铎也张开口说话,却发现嗓音沙哑的很,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了一点声音,“你怎么来了?” 秦铎也挣扎着从床上撑起身子,秦玄枵在一旁,靠近了些,身手搀扶着他,让他半坐起来,倚靠在床榻边上。 “朕若是不来,爱卿就会一头磕在地上,头破血流。”秦玄枵没什么好气,声音冷冰冰的,动作却很缓慢很温和。 “咳咳咳......”秦铎也轻轻呛咳,秦玄枵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那单薄的身体,正随着呛咳的声音剧烈颤动。 秦玄枵见状,动作更轻了些,却依旧皱着眉头,故意将语气带着些嘲讽,道:“这才几天不见,爱卿竟然把自己搞成这种鬼样子。” 见秦铎也一直不说话,只是咳,秦玄枵的眉皱得更深了些,手紧了紧,他匆匆去一旁的桌上拿了温水,在床榻边坐下,将人揽进怀中,一手轻轻搭在秦铎也的手背,从上到下轻轻顺着气,一手将温水递到秦铎也的嘴边。 “张嘴。” 唇上贴上温热的水碗,秦铎也垂眸,从被褥中伸出手,双手搭在水碗边,顺着秦玄枵的力道,一点点将碗中的温水喝下去。 秦玄枵低下头,竟然从这人身上看出了罕见的几分乖巧的意思。 从这个角度向下看,秦玄枵刚刚替人换上的寝衣还是有些宽大,顺着秦铎也抬起手臂的姿势,肩膀处的布料下滑,锁骨突出,积起一个窝,将身形勾勒得更显瘦削。 但心中却是柔软,没有一丝妄念,反而是一揪一揪的酸。 真是...... 真是......真是奇怪。 秦铎也喝完了温水,将碗递回去,秦玄枵接过,他站起来,将碗放回原处。 站在床边,身手按了按胸口,按了按心脏所在的位置。 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从心脏里钻出,在胸腔中蔓延,又向上冲去,冲到鼻梁,从上到下酸成一片。 太奇怪了。 而另一边,秦铎也温水喝下去,缓解了喉咙都沙哑和疼痛,他抬起头,问:“你怎么就来这边了,京城中的事都处理好了?” “啧,怎么见到朕第一句话就是公务......”秦玄枵不满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才回复道,“包庇汜水州牧那几个京官,搜查的时候找出了证据,完全能和你送回来的账簿对得上,朕已经处理了——没直接砍头,先关进慎刑司了,范钧在审。” 秦铎也听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口回道,“做得好。” 秦玄枵:“......” 他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的龙纹衮服,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毕竟他确实莫名感觉到了被夸奖的爽感。 于是秦玄枵又说:“你信中所怀疑他们与周太傅有所勾结,这事还没有直接的证据,没法拿人。玄衣卫还在查,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嗯,情理之中,周太傅在高位端坐多年,若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能找出证据,他这个四世三公的周家,也太过草台班子了些。”秦铎也回,“汜水州牧府的账簿,和京中与他有关的,等找齐了之后,要仔细核对一遍。” 他们简单聊了两句,气氛和谐,就像许久未见、相隔两地,各自奋斗又互相配合的同伴,一切的默契都尽在不言之中。 恰好医师刚刚开的那剂药煎好了,有玄衣卫送进来,低着头放到桌案上,安安静静地退出去。 秦玄枵从桌上拿起药,用药匙在其中轻轻转动几圈,感受了下温度,觉得合适了,送到秦铎也的嘴边。 秦铎也看着那碗比治心疾还要更黑漆漆的汤药,生理不适地闭了闭眼,向后退,按之前的习惯,随口道:“先放那边吧。” “......” “............” 电光石火之间,秦铎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而显然,秦玄枵比他想象地还要了解他。 房间内忽然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几秒后,忽然轻轻地一声瓷器相撞的声响,药匙被磕在了碗边,秦玄枵气笑了:“所以,这些时日,治心疾的药,你也是这么‘先放在一旁’的?” 秦铎也:“......” 嗯......还真是。 秦铎也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甚至到处奔波,又得去江边看水情、又得去营地里,监督食水和药材,顺便安抚百姓,给出承诺,又得统筹一切,又得纠察郡县的贪墨,调查十税五这档子烂事。 觉也来不及睡,饭都是实在饿极了才草草吃过一口,,更别说他本来就不愿意喝的药了。 秦铎也微微目移,莫名有些被抓包的心虚:“......” 毕竟这可是秦玄枵在他离开后第二天,就从京城派玄衣卫千里迢迢送过来的药,而他还确实,经常忘记喝,导致汤药凉了过了时效,就浪费了。 真不是故意的。 “爱卿,”秦玄枵语气危险极了,单手去掰过秦铎也的下颌,“看着朕,说实话。” 秦铎也被迫将视线转回来,他轻轻咳了一声,目光闪烁,放缓了声音:“太苦了......不想喝。” 语气明显很软,还因为生病,带了一点微弱的哑,像是猫儿收了尖锐的爪子,只剩下软绵绵的肉垫,轻轻踩在心上,余下一个个小脚印。 就像羽毛轻轻骚动一般,痒痒的。 真是...... 秦玄枵轻轻磨了磨牙,到底是松了手,没好气地将手中的药递过去。 “喝。” 硬邦邦地挤出一个字。 秦铎也理亏又心虚,他乖乖地接过药,眼睛一闭,心一横,一口闷了。 果然,越黑的药越苦。 忽然,唇边扫过略微粗砺的触感,秦铎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秦玄枵像是不经意般一样,将一块蜜饯塞进了他的口中,丝丝缕缕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秦铎也甚至没回过神来,秦玄枵就将手收了回去。 “给你带了甜的。”秦玄枵没看他,匆匆说。 喔。 秦铎也眨眨眼,用牙嚼嚼口中的蜜饯。 果然,甜味很快就将药物的苦涩清扫一空。 这蜜饯的清甜好像不仅在口中一般,反而是顺流而下,流淌在四肢百骸。 连带着将秦铎也心中多日的压抑都清扫一空。 他的嘴角不禁勾引一抹笑意,着一连快一个月的时间,他第一次放松了下来。 “我睡了多久了?”他将喝完的药碗放在一旁,将被子掀了,就要下床。 “你干什么?”秦玄枵见他这样,皱了皱眉,过去按住秦铎也的肩膀。 “起来处理公务,”秦铎也回道,“这么久,肯定积压了一堆事情没做。” “躺下。”秦玄枵眉眼压了下来,他有些不悦,“你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都累吐血了,刚刚才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起来干活,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你还嫌死的不够快是吗?” “......又不是一直这样,只是岐川郡的灾情比较紧急,”秦铎也无奈地放缓语气,对着秦玄枵讲道理,“我这边处理的越快,整体救灾进度就会越快,便会有更多的百姓得救,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忙,我怎么能够休息呢?” “现在水患已经退了!你还有什么可忙的!”见秦铎也执意要起床,秦玄枵语气重了些,强硬地压着秦铎也的肩膀,将人按在床上,不让他起来。 “松开,别耽误时间。”秦铎也皱了眉,声音也压低,急火从心中涌起,语气急促,“水患只是其一!而水患造成的危害还在持续!他们没了田没了粮也没了容身之所,已经快十一月了,这个冬天你让他们怎么过!” “谁管他们!”秦玄枵也生气了,“你与他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这些人费这么大的心血!” “哈?放置不理?非亲非故?”秦铎也冷笑一声,怒道,“秦玄枵,你就是这么做皇帝的?你就这么治理国家的?君主受了天下人的供养,在这个位置,就要担得起这个位置的责任,必要时,甚至应以身祭江山!” 看着秦铎也什么都不顾的样子,秦玄枵又急又气,猛地上前两步,一把伸出手,扣住他的脖颈,向前一带,低下头去,让自己的额头和对方的额头贴在一起,他急着,甚至有些口不择言,竟直接道出了心声,“我只是在意你!我不想让你忙到连饭都忘了吃连觉都不睡,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又瘦下来。我只是在意你......” 秦铎也愣住了,他看着秦玄枵的模样,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屋内又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抱歉......”半响,秦铎也才轻声说。 而抬起头,秦玄枵的目光沉沉的,凤眸低垂,眼中流转着浓郁的情绪,在秦铎也这个角度,他看不清,便又敛眸。 忽然唇角被轻轻一触碰,而耳边响起一道带着轻微的声音,低低的,像是生怕打扰了房中静谧的氛围一般。 “我可以吻你么?” 秦铎也的眼睛茫然地抬起来,对上秦玄枵认真的目光。 第67章 亲吻 “你说......什么?” 秦铎也其实不怀疑自己的耳朵,毕竟秦玄枵平日里嘴上什么样子,他也知道。只不过,此时对方那双凤眸中的情绪过于认真与浓烈,让他不自觉就讲出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我想吻你,可以吗?”秦玄枵目光坦坦荡荡,直视他的双眼。 他倚坐在床榻上,秦玄枵的双手撑在他的身侧,近极了,秦铎也能感受到自己的面颊似乎有些热。 明明快要十一月了,但为何屋内的温度这么高?燃了炭火吗? 秦铎也目光闪烁,对方那双凤眸中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灼伤,一瞬间,秦铎也不知所措。 他从没经历过这种炽烈的告白。 是的,告白。 秦铎也现在莫名就是知道,秦玄枵是认真的,这种样子,绝不是年少人觉得有趣而一时兴起。 而是纯粹极了,是要带着他一起燃烧,以一种不顾天下众口铄金的姿态,一起焚尽的浓墨重彩。 秦铎也明明感觉自己做过十二年的皇帝,什么波涛风雨都见过,又经历过如此重塑观念的重生与穿越,千百载光怪陆离也见识过了,却还是不敢去尝试哪怕一点这种情绪。 他敛起眼眸,将眼中一时间没能遮掩住的惊诧和震颤全部用眼睫遮住,微微偏过头,避开秦玄枵灼热的视线。 “咳,我......”秦铎也轻声咳了下,说,“我还病着,别将病气过给你了。” “我不在乎。”秦玄枵紧跟着他的话尾,近乎步步紧逼一般。 秦铎也还想再挣扎一下,却被温热的手掌捧住脸颊,他下意识抬眼,忽然对上了秦玄枵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的目光。 “爱卿,你知道吗,若你真不想,你会直接让我滚,而不是在这里找借口。” 秦玄枵目光里缀着缱绻的笑意,用手轻轻抬起秦铎也的下巴,凑近了,鼻梁贴得很近,轻轻摩挲。 才不是在找借口......! 秦铎也徒劳地张了张口,没吐出一个音节。 他好像真是在找借口,如果换作一月前,或者是刚戳破秦玄枵身份的时候,听到这种冒犯到话,应该会冷笑一声让对方去死。 怎么今天脑子一热,用了个这么拙劣的理由。 还病气!病气! 秦铎也有点想再往回穿越一点,抽几秒前的自己一巴掌。 而身前这家伙还在不依不饶,秦铎也耳边响起一声声的,“可以吗?” “爱卿若是再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你也是想与我亲吻的。” 他怎么可能想亲吻......! 忽然,唇上贴上一片温软濡湿的触感。 秦铎也怔了怔,手指轻轻地蜷缩,犹豫半响,最终还是没有推开。 他睁着眼,看到秦玄枵凤眸闭着,眉目间一片沉醉之意,动作很是轻柔缱绻,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一片静谧的小天地一般。 与......与之前那种气势汹汹和饱含着偏执占有的撕咬不同,今日这个,才算得上他们之间第一次的吻。 唇瓣温柔地触碰、相抵,在交错缠绵的呼吸之间,秦铎也方才唇齿间蜜饯的甜味被扩散开来,萦绕在两人的吻中。 秦铎也觉得自己简直是失心疯了,他怎么会纵容这个窃取他秦家江山的混蛋,这个小疯子一般的皇帝做如此亲密的事。 秦铎也的内心在疯狂挣扎,而身体却就这么任由着对方索吻,一同沉沦在缠绵悱恻的秋意中。 那只捧着他面颊是手掌一点点后移,慢慢抚上了他的脖颈,秦铎也顺着对方的力道仰起头,他看见秦玄枵睁开了眼睛,眼中没有丝毫的阴郁,拨云散雾,眼底尽是清亮的光泽,笑意漾漾。 “怎么样,这种感觉,喜欢么?”秦玄枵的声音中带着点急促,仍不肯离开多远,用鼻尖轻轻摩挲着秦铎也的鼻梁。 “不喜欢。”秦铎也面无表情地盯着秦玄枵。 秦玄枵听罢,心情却仍是很好,轻笑一下,又说:“那讨厌么?” 秦铎也:“......” 他不说话了。 毕竟,这人不做狗的时候,伺候人的功夫,还是非常不错的。 秦铎也承认他方才被亲得骨头都有些酥,甚至忍不住想伸个懒腰,靠在对方身上什么的。 “哦~”秦玄枵从他的表情中读出来了,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唇角,笑得肆意,“我嘴硬的使君大人,怎么这么难承认,你也喜欢我呢?” 秦铎也伸手去打他,硬邦邦地说:“没有。” 手腕却被对方轻轻捉住,秦玄枵一直落在他颈后的那只手略用了点力道,让他仰起头,吻便又覆了下来。 这次的动作比方才更放肆了些,秦玄枵撬开他的齿关,舌尖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温滑的感觉探入,仿佛像君主逡巡一般细致,在他口中不紧不慢地探索、扫荡。 “唔。” 秦铎也下意识闭上眼睛,轻哼一声。 他感觉到口中的气息被对方一点点掠夺过去,无法喘息,为了获取更多空气,不得不将口张得更大些,而这一举动却更方便了对方的索取。 属于秦玄枵的气息逐渐侵占到全部,他有些急,用手去扯秦玄枵的脑袋,却一下扯到了冠冕。 发簪被扯落,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墨发散落下来,柔顺地落在肩上。 秦铎也因生病躺下歇息,也披散着头发,此时他们二人的头发融汇在一起,而秦玄枵恰好重新去捉住了他的手,二人双手交握,秦玄枵将手指挤入他的手指之间,十指相扣,两人的发丝也被纠缠在十指之间,缠绕得难舍难分。 忽然这时,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秦铎也耳朵在此时却很好用,完全没有被亲昏头。 他听见门外,楼柯的声音传进来,语气里有些疑惑。 “青玄大人,您在这?”楼柯对青玄行了一礼,问道,“为何府衙门口围了许多百姓?文大人在府衙中吗,在下有事要向文大人汇报。” 青玄公事公办地拦住了他,回答道:“楼先生,文大人今日早晨在营地中晕倒,身体抱恙,此刻在府衙后室中休息。” “你说什么!”楼柯惊呼一声,顾不得其他,提起衣摆就匆匆地向府衙内冲,那行动迅速的,好像从不大的身板里面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喂!”青玄一时不察,没反应过来,再回头时,见楼柯已经急急忙忙地在推后室的房门。 这一切都太快了,所有人都低估了楼柯对秦铎也的在意程度,根本来不及反应。 屋内,秦铎也听到声响,一把将秦玄枵推开。 接着下一秒,房门就被打开了,楼柯一脸担忧地冲进来。 青玄紧随其后去捉楼柯的衣角,话匆匆说了一半:“等等,别进去,陛下在......” 没拦住,楼柯已经一个急刹车,定在了门口。 屋内,秦铎也倚坐在床榻边,披散着头发,眼尾泛红,嘴唇莹亮,面色红得很,眼神甚至还在迷离。 而一旁,一个玄衣男子维持着刚刚起身的动作,头发也披散着,两个人的发丝有一处甚至打结在了一起。 房间内的氛围,过分暧昧。 楼柯呆在门口,身后,青玄只差一步就可以将楼柯揪回去而不是打开这扇门。 没说完的半句话飘了进来。 “......陛下在屋内。” “......” “......” “......” “......” 四双眼睛面面相觑。 楼柯呆了一瞬间,忽然看到了玄衣上的龙纹,脑中急光闪过,扑通一声,膝盖狠狠地磕在了地面上,压根不敢抬头。 死腿,跑这么快干什么! 青玄闷声也跪下了。 秦铎也闭了闭眼,将头转向墙的方向,不愿面对现实。 秦玄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淡地说:“滚出去。” 青玄心道这事他熟,麻溜地拎着楼柯的衣领子滚出去了。 楼柯表情幻灭,任由青玄拎着,直至出了府衙的门,他才绝望地抓住青玄的袖子。 “青玄,青玄,求你了,可否告诉在下,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青玄面无表情:“......” “怎会如此!“楼柯喃喃,“文大人一心为民,鞠躬尽瘁,名节山高水长,不贪慕虚荣富贵,如此一国之栋梁、社稷之才,怎么会与皇帝之间有这种事,他一定是被逼迫的!” 青玄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聪明一回,便立刻做出凶恶相:“楼先生,希望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些事情,要么烂在肚子里,要么就跟骨头一起烂在泥地里。” 楼柯愤愤瞪了一眼青玄,呸了一声:“与青玄大人共事数日,还以为你同文大人一样,都是一心为民,没想到不过是皇帝的鹰犬罢了。” 青玄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屋内,秦铎也缓缓地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对秦玄枵说:“刚刚听楼先生说府衙外围聚了一些百姓,我出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不许去。”秦玄枵将他按在榻上,“公务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秦玄枵蹙着眉,用指节按在秦铎也的眼下,“瞧瞧这乌青,胡粉都遮不住。” 又捏捏秦铎也的肩膀和腰,“都瘦成骨架子了,累吐血了还想着拼命。” “公务放在那里,它自己又不会变少,总该有人去做。”秦铎也无奈地看着秦玄对自己捏来捏去,全身上下细细地检查。 忽然对方的手按在了拉伤的肩胛处,秦铎也痛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秦玄枵立刻意识到了些什么,皱眉问:“秋狝那日的拉伤,还没好?” 秦铎也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亲自下水抢险了吧?” 秦铎也再次目移:“......” 忽然身前传来了秦玄枵重重的一声叹息,“朕出去看看府衙门口的情况,你安心休息。” 秦铎也抬头,见秦玄枵向屋外走,站在门口,忽然又回头,危险地笑了下:“等下朕就去问玄衣卫,问问爱卿都做了些什么奋不顾身的大事,再回来同你算账。” 第68章 可爱 秦玄枵拉开了府衙的大门。 门外,围了一群衣衫简朴单薄,身形瘦削的百姓,粗布短打的衣服甚至有些破旧,用碎布缝缝补补,边缘洗的发白。 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却很好,一双双乌漆黑亮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府衙的大门,见大门被打开,一个个全都急着向前迈步,又硬生生遵守着新学来的礼数。 “使君......”有嘴快的人,已经脱口而出,却见那扇门后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惦念的秦铎也。 秦玄枵一袭黑衣,身形高大,站在门口,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宇间总是带着阴沉和薄情寡义的冷漠感,压迫而来的气势,令门口围聚着的百姓纷纷都后退了几步。 他们中有人扑通跪下,不敢直视圣颜,也有人想转身逃跑,但对秦铎也的担忧,却硬生生战胜了他们心中对于传闻中的暴君的恐惧情绪。 有个老人跪在前面,先开口了,颤颤巍巍,却毅然决然地抬起头,询问秦玄枵:“陛下......文使君的身体怎么样?我们都是听说文使君晕倒了,特意从家中翻出来了药材,来送给文使君的。” 一边说着,那老人一边用如柴的双手从衣衫的兜中掏出来一块被呵护得干干净净的布,他一层一层解开,里面捧着一根长参。 老人将手中捧着的布向头顶送去,却有些畏惧和自卑,又将布料缩了缩,有些不安地搓了搓,觉得拿不出手一般,“文使君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我家的小娃娃困在树干上,还是使君亲自去抱下来的......我们却没什么能报答使君的,每天看着使君为我们忙来忙去,都顾不上自己吃口热乎饭......和我家小孙儿一样的年纪,是我们看着只能心疼。” 他说:“陛下,我们家里穷,又被大水冲了去,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其他备着的药材也都被冲走了,这参是那时候在山里头采药的大儿子挖到的,虽然......也不是很罕见,刚有个百年头,比不上京城里头,希望文使君别嫌弃......” 秦玄枵愣了愣,手垂在身侧,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这块布中的人参,他这还是第一次在面对他人时,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那人参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他在皇宫中,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比这更好的、年份更久的老参可以拿来用。 只不过现在,这个老人手中的,应该是他们全家如今最值钱的东西了。 而刚刚听到秦铎也说,他们没了屋子,冬天很难熬,他们明明可以拿着手中这个还不错的人参,去药铺换些银钱,维持生计,却跪在这里,将人参拿出来。 “这个,还有这个,给神仙哥哥。用前日干活换来的铜钱刚刚买的。” 一声脆生生的声响传来,秦玄枵低下头,看见个小孩子,手里捧着块糕,热腾腾的。 这一声响,好像打开了什么阀门,围跪着的百姓纷纷从自己的怀中拿出那微不足道但却是家中仅有的一点东西。 “这是土鸡蛋,熬成蛋羹,家里老人说养身体......” “这是自家做的药墨......” “这是......” 还有人牵来了一头牛,那人憨憨的,“俺逃命的时候把自家的牛从水里抢了出来,也给使君,有奶的。” 纷纷扬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围在秦玄枵的耳边,织成嗡嗡的一片热意,回荡在眼前。 真挚的、纯朴的、热烈的、担忧的、紧张的、纯粹的...... 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荡,好行融汇成了一个巨大的画布,画布上都是一句话——哪怕我们倾尽所有,也一定要使君好好的。 为何会这样? 秦玄枵从来都理解不了,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舍己为人的品质。 没有算计、没有揣度、没有犹豫,只是将全身家当都掏了出来,递了过来。 拿着这些东西,不出声,自己悄悄活好不行么? 若给了官员,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要找替死鬼,一拿一个准。 就这么拿出来? 他从小的生存环境让他没办法理解。 围在府衙门口的百姓见天家不说话,也不敢再向上递,只是安安静静,一个接着一个,将手中拿过来的东西依次放在了门口。 眼前的行为好像是一根根尖刺,戳破了他自小到大的生存之道,扎到了他的自我防线。秦玄枵感觉自己似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晃眼却恍然惊觉,他其实仍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面色依旧是那种阴沉的样子,仿佛带着一片置身事外的疏离与嘲弄,冷眼静静地看着。 “发生什么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微弱气音,微微哑的声音,但却一下子将秦玄枵这种古怪的折磨中拽了出来。 他回过头,看见秦铎也只穿着寝衣,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看着府衙外的情景,歪了歪头,似乎是有些懵。 秦玄枵立刻解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秦铎也肩上,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将领口为秦铎也收拢好,他低声问:“你怎么出来了,还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怕你一个人搞不定,果然,一出来就见你呆呆地站在这,”秦铎也轻轻笑了下,任由秦玄枵给他系好衣服,看向门口的百姓,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组织着来给你东西。”秦玄枵道。 “咦?”秦铎也微微诧异,他向前走了一步。 周围有人看见他,立刻惊喜地出声:“使君!” “使君!” “太好了,使君没事!” “使君好好休息!” “使君一定要注意身体啊,我们大家都不急的!您已经帮过我们很多了!” 门口的百姓脸上洋溢起笑意,都冲着秦铎也挥挥手,又开始翻翻身上,试图找出更多的东西送给秦铎也。 很快,秦铎也就被百姓们围在了中央,有他们随身带着的药材和食物,甚至还有银钱,还有从郊外采来的蘑菇晒成的干。 有人被挤了一下,连忙说:“诶,别挤别挤,别撞到使君了!” 然后人群立刻平复下来,不再上前,东西却还在往前递着。 秦铎也被这些热情感染到,面上也染上了笑意,但架不住越来越多的东西塞在他手里,他只得一一推却。 “咳,大家......”秦铎也哭笑不得,“我真的不需要这些,你们都拿回去,现在你们更需要这些。” 见众人仍是执着,秦铎也只能道:“这些药啊、吃食啊、钱财啊,陛下都会给我赏赐的。你们就拿回去吧,我不缺的。” “你说是吧,陛下?”秦铎也回头用眼神示意秦玄枵。 秦玄枵怔怔望着人群中央,秦铎也笑意暖融的样子,心旌摇曳,他点点头:“嗯。” 肯定会有许多许多,私库里所有的,都给。 百姓们顺着秦铎也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秦玄枵的表情温和了许多,似乎不像方才那样凶恶,才敢看他。 “所以各位啊,就把东西都拿回去吧,这样冬天也好过一些,可以吗?”秦铎也说。 见使君执意不收,他们就纷纷把东西一把扔在门口,转头就跑。 秦铎也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回秦玄枵的身边,见这人好像是定住了一般,轻轻笑了声,在他耳边,若有所指地说:“有什么感觉,嗯?” 秦玄枵目光落在了来来往往的百姓身上,他们呼朋引伴,遥遥跑过来一趟,就为了亲眼见一下他们的使君平安。 见到了,高呼一声,就跑走了。 秋风凉爽,今天的日头却暖,暖洋洋落在身上。 “很奇怪,”秦玄枵缓缓开口,凤眸中尽是困惑,“我不知道他们这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秦铎也望过去,他声音爽朗,眉眼温柔,“百姓就是这样可爱的一群人。你哪怕只是为他们做了一件你自己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这些可爱的人,他们会满怀一腔感激,始终将这些恩情牢记于心。” 秦玄枵目光闪了闪,他缓缓呼吸,嘴唇翕张,似乎是有些恍惚,“是么......” “他们善良、纯朴,哪怕自己苦,也不肯让恩人受苦。”秦铎也目光落在秦玄枵的侧脸上,见秦玄枵眺望远处,似有所悟一般,秦铎也忽然觉得有些欣慰,“你也看到了,在如今这个世道里,他们四处奔波,就为了一个活下去。可就算如此,他们也愿意从身无分文的身上,扒拉下来哪怕一点点东西,递给我。” 他轻轻地说:“而远在京城之中,文臣武将在金銮殿里斗了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可是,我们的意义,就在这里,就在眼前啊......” “神仙哥哥。”那个小孩子摇摇晃晃跑过来,扯了扯秦铎也的衣角,“花花,给,给你和这个大哥哥。” 秦铎也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子的头,伸手接过了一朵,又拽了拽秦玄枵的袖子。 秦玄枵顺从着也弯下腰,从那小孩的手里,接过来另一朵花。 不远处,那位母亲双手捧心,紧张地看着这一幕,见秦玄枵面色如常,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见周围还有不少百姓,秦铎也忽然向着他们挥了挥手。 “诸位。”秦铎也说,“水情已退,瘟疫也彻底结束了。未来的日子,我会带着大家重新回到村子里,组织人手,一起清理田中的淤泥,重新搭建房屋。” “大家不用担心粮食,你们或许不知,当今陛下其实很关注民生,自登基时,便将粮税减为了十税一。”他道,“不过因为汜水州牧卡着政令,没有推行。先帝之时已不可考,自陛下登基这五年,多收了你们许多的税,陛下有令,未来的五年,岐川郡便免了粮税,好好休养。” 百姓纷纷愣住了,下一秒,他们的目光充满感激,望向秦玄枵。 再不是对暴君之名的畏惧,也不是对天家的恐惧之情,而是彻彻底底的感激和爱戴,他们目光灼灼,仿佛灼热的火光一般。 一瞬间,各种低声的啜泣在人群中响起,尔后,百姓们纷纷自行地跪下,泪流满面,他们朝着秦玄枵的方向。 “陛下,陛下仁慈......” “陛下是明君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明人数不多,但这声响却如同海啸一般袭来。 秦玄枵也愣住了,他瞪大双眼,看向秦铎也。 第69章 互相的救赎 而感激泣涕的声音,仍在耳边响起,那种过分热烈的情绪,好像将秦玄枵架在了火烧架上,灼热的火光舔舐,让秦玄枵有些发热。 他在吃人不眨眼的深宫里挣扎苟活了九年,又借着出宫疯狂地暗地里发展自身势力,沉寂了八年,终于逮到个机会,将老皇帝一剑捅了,登上了九五之尊,坐在那个无人再敢轻视的位置上。 做皇帝已有五年的光景,他从没想过要主动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只是随心所欲,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哪个大臣惹他不快,砍了就是,没舞到他眼前的,他也懒得去管。 其实自登基后,秦玄枵看不见前路,他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之中,未来一片荒芜。 他只能靠着不断地收集、一遍遍看过成烈帝遗物,才在暗无天日的寂寂长夜中窥见一点稀薄的月光。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轻轻说了些什么,那种炽烈的、璀璨的、大把大把的光明就争先相向他洒来,将整个暗夜的黑全部驱散,世界从此有了颜色。 秦玄枵不在乎恶名,不在乎谩骂,但猝不及防扑来的纯粹的爱戴之意,却令他手足无措。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秦玄枵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向秦铎也身后躲了躲。 秦铎也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不禁莞尔。 他笑着对围在这里百姓说:“大家都快回去忙吧,百废待兴,肯定还有许多活要做,陛下也要回去处理政事了。” 百姓们这才如梦初醒般,恍然:“对对,使君和陛下要忙的!” “使君还病着呢哎呀,大家都散了都散了,不要再浪费使君和陛下的时间!”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让使君回去好好休息。” 人群渐渐散去了,远远的,还能听见飘来的声音。 一女子抱着女儿,“相公,你说究竟是谁说陛下横征暴敛的呀,今日一见,明明待我们平民很好啊。” 男子摸摸鼻头,似乎对之前总在家中抱怨而感到心虚,他从妻子怀中接过女儿,抱着,“诶呦这我哪知道,总是这么听闻嘛。上头那帮官,坏!那帮人凶神恶煞的,都败坏了陛下的名声。” 一个半大的孩子蹦蹦跳跳,“娘亲娘亲,以后我给阿妹讲陛下的故事,阿妹肯定不能被吓住啦!” 被抱在父亲怀中的女孩咯咯笑,“陛下哥哥那么好看,待我们又这么好,哥哥不许讲以前那种坏故事,肯定不是陛下做的。” 女子去逗孩子,问,“囡囡,陛下好看还是文使君好看呀?” 女孩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都好看,但使君哥哥是神仙哥哥,神仙哥哥更好看一点。” 小孩子天真的话将周围人都逗笑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飘来一句:“使君和陛下站在一处,好生般配呢!” 人群一静,然后嗡然一声。 “喔——!” 秦铎也嘴角噙着笑意,他视线随着人群渐渐遥望远去,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回过头来,看见秦玄枵还在保持着半藏在他身后的姿态。 “怎么呆住了?”他问。 秦玄枵轻轻咬了下唇,没说话,一把揽住秦铎也,将人半搂半抱地,两个人就这么回了府衙内。 青玄在他们身后,贴心地将府衙门关上。 回了府衙内,秦玄枵忽然一把将秦铎也抱进怀中。 秦铎也被拥入怀中,他感觉到对方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甚至紧的有点颤抖。他这个角度,看不见秦玄枵的面容,但他能感受到对方此时的情绪有些失控。 秦铎也从对方披在他身上的外袍中伸出手来,轻轻地回抱住秦玄枵。 “好啦,”他轻轻闭上眼,伸手摸了摸秦玄枵的背,微微笑,说,“这么没出息,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了吧?” 秦玄枵一僵,松开了拥抱,双手握在秦铎也的手臂上,直直注视着他,让他看清自己的双眼。 眼中只是一片被温柔围煮的竹林月色,没有哭。 “不是小孩子。”秦玄枵执着地说,想了想,忽然凑进了,神情认真,“我可以亲你吗?” 秦铎也:“......?” 怎么这么突然? 秦铎也眼睫颤抖了一下,星眸闪烁,微微移开视线,抿了抿唇。 而对方没有追着问下去,也没有凑近来磨蹭,只是静静地注视他,好像真的是很听话那般,说过要提前问过,便乖乖询问是否可以亲吻。 真是...... 真是...... 秦铎也心中对自己的犹豫感到可耻,但他好像真的就对这种毫无抵抗力,不排斥,甚至还能感受到心里面那种雀跃的期待。 真是糊涂啊。 像个昏君一样,沉迷感官之欲,还有美色的伺候。 秦铎也这么骂自己。 接着,他听见自己声音很轻的“嗯”了一声。 下一秒,唇上落了一片温热的湿濡感。 他见秦玄枵急促地亲过来,密密麻麻,落在唇瓣上,落在唇角处,后来撬开了唇齿,将整个吻变得纠缠而绵延,缱绻温柔,难舍难分。 秦铎也被亲得难以喘息,他觉得有点站不稳,慌忙抓了一下秦玄枵的手臂,向后踉跄半步。 秦玄枵浅浅撩开凤眸,然后伸出有力的手臂,揽住了秦铎也的腰,顺着他的脚步逐渐向后移了点距离,让秦铎也的背靠在墙上,期间也一直舍不得分开这个亲吻。 将人抵在墙上后,有了借力之处,秦玄枵的吻更加放肆,更加有侵略性,墙角的一方小天地中,情绪肆意燃烧。 关好了门的青玄:“......?” 啊?这...... 这是我能看的吗? 您二位爷不避着点我们这些闲杂人等? 青玄僵硬地一点点转动视线,悄无声息地,缓缓的,让自己消失在这个小院子里。 一吻终了,秦铎也晕头转向,他推开秦玄枵,偏过头,急促地喘息着,他的嘴唇已经被这个狗亲肿了,面色绯红,眼尾也晕开薄红,一缕发丝垂下,在水汽氤氲的眼前晃动。 “爱卿......”秦玄枵舍不得走,他仍贴得极近,声音黏黏糊糊,“喜欢你。” “滚,”秦铎也轻声骂,“下次不许亲这么久,我说停就给我撒开嘴。” 落进秦玄枵的耳中,没有一点威慑力,但他就是愿意听,秦玄枵笑哼哼道:“遵命~” 秦铎也缓过神来,推开他,向屋内走去,秦玄枵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快正午了啊,”秦铎也抬起头看看日色,叹了口气,“今日还有许多事未做,刚刚听见楼柯找我有事,这会儿跑哪去了,让青玄将人叫来吧。” “不许,医师都说了你这段时间不许再劳神费力,怎么又不遵医嘱,”秦玄枵脸色耷拉下来,“你不提这事我还没想起来,该找你算账了。” 秦铎也:“?” 什么账? 就听见秦玄枵喊了一声:“青玄!” 青玄任劳任怨地来了。 秦铎也茫然地坐在屋内桌边,秦玄枵坐在他身边,青玄站在门口。 秦玄枵开口:“青玄,你与朕说,这段时间文大人都做了些什么事?” 秦铎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啊。算他不好好休息的账。 秦铎也开始盯着青玄,挤眉弄眼,眨了眨左眼,见青玄没反应,又眨了眨右眼,那块青木头看见了,没理解,秦铎也两只眼睛一起眨巴,青玄不解,青玄歪了歪头,问:“文大人的眼睛可有不适?” 秦铎也:“......” “没有。”他放弃了。 秦玄枵正在低头,从壶中倒出温水,不知道刚刚的眼神流动,他抬起头,一看秦铎也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明白了,然后乐了,他将盛着温水的茶盏递过去,道:“爱卿省省力,一会好好解释。” 这边青玄以为是皇帝的例行询问方便回朝后论功行赏,便恭恭敬敬地一抬手,尽职尽责地将秦铎也做的所有事情一一如实汇报上去。由于秦铎也这些时日的作为彻底令青玄钦佩,所以在汇报时,青玄聪明地重点讲述了秦铎也有多么辛苦多么负责。 “陛下,文大人在救治水患时事事亲力亲为,抵达岐川郡的第一晚,就察觉了岐川郡守的异样,将其打入大牢。”青玄一字一顿,万分认真,“当晚便调动郡县人手,去各村落疏散百姓,文大人更是亲自深入最灾情最危险的崔云村中,和我们一起,将百姓从洪水中救出来。” “很好,一次。”秦玄枵笑意止住,道,“继续。” 青玄便继续说:“当晚,玄衣卫查到崔云堤坝有二次决堤的风险后,文大人当机立断,带着人手,深入江中,以疏代堵,掘开了上游的河渠,让崔云堤免于决堤,也救了岐川大江下游平原的村落。” 秦玄枵嘴角渐渐扯平,他只是听着,都能感受到当时的危险和紧急,而这个人,就这么迎着危险往前冲。 “两次。”秦玄枵看了一眼秦铎也,将对方的手抓进手心中。 “一直到第二日一早,文大人才回到营地中,只是喝了碗米粥,就回到府衙中,一边安排人手继续去救援,又亲自监督征粮的事,还经常去营地那边安抚灾民的情绪,甚至还在一笔一笔地核对岐川郡的账簿。” 秦铎也第一次觉得这么难熬。 “从抵达岐川郡开始,文大人好像有二十多个时辰没合眼了,这段时间也一直是不眠不休,通常府衙里的灯一烧就是一整夜。”而青玄还在诉说秦铎也的辛苦,“文大人今日清早之前的上一次休息,还是在十个时辰之前,也只是小憩了一刻钟而已。属下总是被文大人派出去,中间的情况并不了解,若要问细节,楼先生与文大人一起在府衙内,或许会更清楚些。” 眼看秦玄枵的面色越来越捉摸不定,看着自己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秦铎也扶住了额头。 青玄住嘴!不要再说了啊啊啊! 第70章 交心 青玄出门去了,府衙的后屋内只剩下秦铎也和秦玄枵二人。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光影静悄悄的流淌,秦玄枵一直紧紧握着秦铎也的手,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怎么了?”秦铎也向回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出来,便伸手去抬起秦玄枵的脸,问,“忽然一言不发的?” 这人头微微垂着,只能看见长眉压低,和凤眸的高挑形状。 秦铎也以为人生气了,想了想,觉得该哄,“事急从权,这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便一时也疏忽不得,下次遇到其他事,我听你的,会注意好好休息。”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忽然秦玄枵出声。 忽地抬起头,秦铎也猛然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啊。 眼眶红红的,凤眸中水汽盈盈,好像被新雨洗过的竹林,而眉头微蹙,眼中湿润,唇角微微耷拉着,看起来有些可怜的样子。 像是在雨里面无家可归的幼兽,秦铎也不合时宜地想着。 “朕......我,我是个没本事的皇帝吗?”秦玄枵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是因为我治不好国、政令无法推行,闹出了这种事,所以才会让你这么辛苦地去处理。” 诶? 秦铎也愣了愣。 “今日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做个好人,连好人都不是,更别说做个好皇帝。”秦玄枵依旧捉着他的手,在手心中,合拢又展开,伸出手指,用指尖点在秦铎也的手掌上,轻轻戳了戳,随意地划着线条。 动作很轻,让秦铎也觉得手心微微痒,他指尖蜷了蜷,听见秦玄枵继续说着。 “我这辈子所见之人,都是贪婪的,他们以同类的血肉相食,前一秒言笑晏晏,转过身就将刀子捅进对方的身体。” 秦玄枵的眼珠略略转动了一下,声音缓而沉,似乎是陷入了回忆,秦铎也便耐下心来,静静地等待。 “这世道烂透了,它吃人的,我幼时差点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秦玄枵说到这,笑了声,似是在自嘲,“我也烂,心里充满着仇恨、扭曲,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于弑父弑兄,爬上了再无人敢欺凌的位置。我坐在龙椅上,像看戏一样,眼睁睁看着名为大魏的房梁一点点腐朽。” 秦铎也的双眼微微睁大,他怔怔地望着秦玄枵,看见那双凤眸似乎平静了些,盈盈的水雾散去了,清亮纯净,好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但我若不烂,活不下去。” 秦玄枵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他将秦铎也的手指抓起来,抓得更紧,让秦铎也感觉到手指的骨节被攥得微微痛,他还没来得及蹙眉,秦玄枵便松了力道,似乎是想要确认他在不在一般,又怕用力过猛,让人感到疼痛难忍。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百姓生活艰苦,我知道村子里哪里有粮,因为人就是粮,我也知道几代旧事皆成门户私计,朱门酒肉臭。”秦玄枵摇摇头,“但我绝不会主动去做点什么让这世道变好,大厦将倾,已成危巢,曾经的我,只会看自己的心情做事,我手上染满鲜血,等哪天旧王朝焚毁在烈火中,我或许只会冷眼看着,大笑一声,然后走进火里,又或许是看看新王朝的诞生之路,多有趣啊......” 秦玄枵的手指将要从他手上溜走,温热的触感一点点消散在指尖,就在即将要彻底飘散于空中的那一瞬间,秦铎也顷刻回握住他,将对方的手牢牢攥在手里。 秦玄枵的凤眸略睁圆了一瞬。 “即使这样......?”秦玄枵忽然觉得心急促地跳了一瞬,他有些不自信,又有些不可置信,“即使我是这样的......” 秦铎也回握住秦玄枵的手,他温和地点点头:“即使这样。” 秦玄枵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对方也愿意接受一个满身脏污的他。 “你说的,我知道了,但无妨,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秦铎也攥着秦玄枵的手,将对方向着自己的方向拽来,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成环抱状,轻轻抱住了秦玄枵,手在身前人的背上,他从上到下,给这个像是被雨淋湿的小兽捋顺着毛。 “不要妄自菲薄,秦玄枵。”秦铎也难得认真得唤了他的名字,道,“你明辨是非,不为满足一己私欲而滥权,清醒处世,已是难得的好品质了。” 秦玄枵愣愣的,指了指自己,“诶......我?明辨是非吗?” “是啊。”秦铎也肯定地点点头。 秦玄枵抬眼,见对方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沉静的星眸中仿佛蕴藏千言万语,如星辉般,在温柔的日色下显得墨色黑沉,但眸光明亮,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好像比日色还要温柔。 而他好像混乱成一团。 他听见秦铎也轻声道:“或许,你愿意与我说说儿时的事吗?” 啊。 他好像似乎也没乱成一团,被对方用一双轻柔的手,三下两下,就解开了。 秦玄枵眨了眨眼。 小时候的事,他有多久没再重新想起了? 他本以为他将当时所有的知情者都杀了个遍,又肆意挥霍了五六年,早就把那段黑漆漆的时光压在心底,再也不用提起了。 可没想到,原来他一生都陷在那段时光中,一生都被报仇的浓雾裹挟。 秦玄枵又眨了眨眼,从衣袖中取出来一串破损的佛珠,轻轻摩挲两下,然后将其放入秦铎也的手中,他开了口,嗓音干涩,“有些长,我也从为对他人提起过,这还是第一次讲出来,应会混乱些。” 秦铎也低头看那串佛珠,只剩下了几个稀疏的珠子,穿在一条被重新系起的线上,有的珠子磕破了,有的遍布划痕。 像是被人暴力扯破,珠子迸裂,散落一地,后来又一个个被找回来,被重新系好。 “你早已知道了,我非先帝亲子,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在街上掳走了我母亲,打死了我外祖母,又剥了我生父的皮。我母亲被关在殿里,日夜受折磨,后来她抢过剪烛的铰刀,将自己的脸划得血淋淋的,先帝厌弃,便将她丢到后宫中,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活了下来,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没人照料,混进扫洒的宫女中,找口充饥的东西,像在后宫里苟延残喘的鼠。七月后,她生下了我。” 秦玄枵垂眸看那串破损的佛珠,说:“她与赵之寒感情很好,虽然只是订婚,但私下里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呵,对,就是我。” “又看了看眉眼相貌,蔺溪知道,我就是她与赵之寒的孩子,我虽是足月出生,但却不足斤两,宫里人就以为是蔺溪早产,我的身份,就这么隐瞒了下来。” “有宫人去向先帝禀报,但先帝那时候沉醉在另一片温柔乡中,没空搭理他随手抢来的,甚至不令他顺心称意的女子,就没管我们。但毕竟是‘皇子’,蔺溪就有了个极偏极偏的破旧住所。” 忽然指尖紧了紧,秦玄枵抬起头,看见秦铎也绷直了身体,紧紧握着他的手,眸光闪烁着深切的关怀,便笑,“不用紧张我,我没什么感受,真的。” 拍了拍秦铎也的手以示安抚,秦玄枵接着说:“这些事,都是自我开始记事起,蔺溪天天在夜深无人时,将熟睡的我从床榻上揪起,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的。她一定要我活着,要我长大,要我为她和赵之寒报仇血恨。” “那时候后宫斗得狠,蔺溪一个毫无分位也无母族支撑的人,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了个皇子出来,很多人都坐不住了。各种明枪暗箭袭来,蔺溪招架不住,因为她从生下孩子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 “她白天沉默寡言,晚上神神叨叨,喋喋不休。她给予我吃食和住所,又在深夜让我一遍遍重复讲述她的苦难。在我彻底可以自主思考的时候,她好像就已经疯了。” “但她成功了,我彻底记住了她的所有恨意。” 佛珠被转动了下,残余的珠子碰撞,轻轻地几声响,“我就在前半生龟缩在冷宫中,有一次,发现了个狗洞,是出宫的密道。我顺着爬出去,向外走,不知不觉之间迷了路,绕了许多圈都没找到那个回宫的洞口,好像一路上了山,进了寺中,这串佛珠原本是完整的,是那个寺中的一个老人给我的。” 而此刻佛珠只剩下了几个珠子,“再出寺,就找到了那个狗洞,我钻了回去,将佛珠给蔺溪看。蔺溪本来双目无神,见到佛珠,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她一把从我手中夺过佛珠,又抢过铰刀,从中一把将这串珠子剪断,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多珠子就飞射四去,不见了。蔺溪说什么她前半辈子信神佛,可在家破人亡之际,心中求了千遍万遍,神佛也不应,她不准我信神佛。这串珠子我就再也没见过。” “九岁的时候,蔺溪已经灯枯油尽了,她临死前,塞给我报仇的血书,让我时刻谨记。在她彻底气绝前,却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去床边的匣子里,颤抖着手,取出来这串被她缝补好的珠子,递给我,对我说,对不起,小枵,娘没找全......” “我的人生底色彻底被渲染成了血色,我成了她执念的继承人,而我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长大,然后替她报仇。但这串珠子......” “我无法评判她的对错,因为她是给予我生命,又将我养大的人。” 第71章 放下成见 “朕做到了。”秦玄枵皮肉笑了一下,没什么感情地说。 “一剑捅死了那老东西,又让满朝文武帮朕去鞭尸,哈哈哈哈哈哈——”他开始大笑,随着笑声,凤眸锐利起来,忽然钉向秦铎也,眼中带着骨子里的疯,“多爽啊!你能理解吗,压了我十七年的执念一瞬间跟那老东西一起魂飞魄散。那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秦铎也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原可以说出些安慰的鬼话,但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不忍心说出。 那些什么安慰与同情、可怜与关怀,都没什么必要,站在痛苦之外去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几乎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没经历过雨如刀子般扎在身上,也没那资格让他人放下。 而自始至终久久握在一起的手,才是眼下的真实。 “如果实在难受,就不要再说了。”秦铎也摸了摸秦玄枵的脑袋,这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身反骨,但头发却柔软。 秦玄枵一怔,眼中涌出的疯狂散去,凤眸微张,忽地好像乖巧起来。 他将自己坐着的椅子往秦铎也的方向挪了挪,凑过去,贴得更近了些。 “无妨,都说到这了。”秦玄枵用脑袋蹭了蹭秦铎也的手心,眼中盈满笑意 ,道,“爱卿想要了解我呀,我当然要与你说,毕竟这机会可难得。” “其实蔺溪本意想让我委曲求全,减弱存在感,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在深宫中长大。” 秦铎也蹙了蹙眉。 委曲求全......若真如此...... 思绪还没接着转动,便听见秦玄枵轻笑一声,不屑一顾,“若真是委曲求全,只要忍了一次,就会换来他人变本加厉的欺凌。哈,所以老子就偏要将他们打怕。” 是这样,秦铎也轻轻抬头,对上了秦玄枵的双眼,透过那双眼,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那时候的秦玄枵,坚韧的受伤的幼兽,呲牙咧嘴,凶恶地对周围一切都敌人发出属于自己的威胁。 听着秦玄枵的讲述,那一副沉于岁月蒹葭河底的画卷,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他也从对方的如同玩笑一般轻松的话语中,得以窥见对方童年那并不轻松的一隅。 七岁那年,后宫其他半大皇子们凑在一处,想要看人在水里可以多久憋死,将秦玄枵推进清露池里面,蹲在岸边,用脚去踩他扒在岸边的手指,不让他爬上来。 秦玄枵拼着手指被踩得鲜血淋漓,猛地将其中一个皇子拉下水,又用嘴撕咬另一个孩子的小腿,硬生生从其上咬下一块肉。 那副嗜血的样子,双目通红,唇角鲜血淋漓给其他皇子们吓到了,往后退,看秦玄枵像水鬼一样爬上岸。整个人湿淋淋,阴恻恻地狂笑,从旁边抄起一个木棍,几乎不要命拼着同归于尽一样,将木棍挥舞地破空响,把这群比他大上一些年岁的皇子们,一个个抽进湖中,谁冒头敲谁脑袋,看着清露池中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挣扎,他咧开嘴角,露出了被血染得鲜红的牙齿。 刚好有个路过的太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去叫人。救援的护卫来时,一个皇子都没淹死,最多就是呛得奄奄一息,被救了回来,秦玄枵啧啧一声,很是惋惜似的摇头。 涉及到很多皇子的安危,就闹到了先帝那里去,一堆妃啊嫔啊冲过来哭天抢地恨不得撕了秦玄枵。 皇帝来了,一看秦玄枵,没印象,就问秦玄枵是谁说出。 “呵。”秦玄枵笑着对秦铎也说,“那蠢货,还会召人将面容姣好的娈.童送进宫中,那时看见我,估计是脑子就只剩下那档子肮脏龌龊的事了,让我觉得恶心。” 秦铎也心中叹了口气。 秦家啊秦家,全完了。 那时,秦玄枵提起了蔺溪的名字,皇帝想起来了,原来是自己孩子啊,又上上下下打量秦玄枵的面貌,难得想起要扮演个慈父,便才将秦这个姓氏施舍给秦玄枵,问过发现当初的兵部侍郎变成了兵部尚书,按照娘家人的身份,就给蔺溪随便封了个位置,却没想看到个一脸伤疤的疯婆子,瞬间倒胃口,就走了。 虽说这才算是有了皇子的名分,但秦玄枵在后宫的生活也没好到哪去,毕竟一次得罪了一堆嫔妃,皇子们集火回来打他,他就在身上藏木棍,也往死里打回去。 横的怕不要命的,打了几次打不过,皇子们就回家告状去了,毋庸置疑,秦玄枵被宠妃或者前朝比蔺溪娘家背景更高的后妃的侍从按在地上,在背上用沾了盐水的藤条抽。 九岁的时候,蔺溪死了,蔺仲秋在前朝提出,希望可以见见女儿,皇帝就去看了一眼。那时秦玄枵一身粗布白孝衣,笔直的小身板跪在那,老东西不正经心思出来了,把九岁的秦玄枵接走,带去金銮殿中,美其名曰看自己孩子顺眼亲自教导。 老东西的子嗣多,子女之间明争暗夺的暗流也就多。把秦玄枵接到身边,前朝后宫各种大臣皇子公主宠妃就开始有了危机感。 这时候老皇帝还没有立储,而这个带在身边的秦玄枵,实在是众人的眼中钉,几家一合计,虽然觉着秦玄枵没那后台去夺嫡,但还是碍眼,于是合伙将秦玄枵的外祖父,蔺仲秋兵部尚书搞了出意外弄死了。 秦玄枵早熟,他能看出来周围人的如临大敌和杀意,也知道老皇帝不过是看他好看动了当初对他母亲一样的心思,于是借着母亲和外公接连去世的事情,于是故意在天寒地冻的时候,用冰水淋浴,让自己患上特别严重的风寒病症,与老皇帝说伤心欲绝要回老家守孝。 那时,老皇帝身边刚好有宠妃不愿意秦玄枵受宠,一个劲吹枕边风,其他势力纷纷送送上貌美少年少女,老皇帝一看秦玄枵重病上吐下泻要死了的样子,觉得恶心,太医也说别过了病气,皇帝就把秦玄枵打包扔回家了,沉迷享乐,不一会就把秦玄枵抛之脑后。 “就这样,我活着逃出了那座深宫。”秦玄枵又勾了勾唇,他想想还是觉得可笑,这等破事,竟然成为曾经的他一直以来都梦魇。 但现在,他再也不会溺毙在旧事中了。 因为,眼前人。 二人的手还交握着,秦玄枵歪了歪头,看到秦铎也似乎在愣怔的样子,便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对方的手心。 极其微弱的痒意从手心处传来,像小鸟用喙玩闹似的啄了啄他。 秦铎也的思绪回笼,他略低头,看了眼交握的手指,又抬起头,视线一转,对上那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倒影的凤眸,秦铎也忽然觉得心中堵堵的,滞涩闷在心口。 眼睫剧烈颤动片刻,他敛起眼眸,忽然一把将秦玄枵抱住。 “对不起......”秦铎也声音轻颤,“对不起......是我负你。” 他秦家家中六世孙,竟长成了那么个昏庸的样子,而秦玄枵这一生的阴影、一生的苦楚、一生的执念与恨意,源头,都是魏荒帝,都是......他秦家人。 虽然这血脉偏远,虽然早已与已死的魏成烈帝无关了,但......但他秦铎也现在竟然还活着。 他活着,然后亲眼见证后世子孙造下的罪孽。 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方才秦玄枵的讲述,一字一句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整个人吊起来鞭笞。 是他之过。 虽然秦铎也并不知道他的过错在何处。 但大抵,心中这一份异样的堵塞感,是因为常觉亏欠,是对秦玄枵有愧。 毕竟魏荒帝姓秦,而秦铎也,也姓秦。 “诶?”秦玄枵讶异,但仍是将扑过来的怀抱稳稳地接住,“爱卿这是怎么了?你哪里负我?” 秦铎也没回答,默默地将头闷在秦玄枵的怀中。 他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秦玄枵总是看起来这么恨大魏,这么恨这个王朝了。若换作他,自小被这么对待,他可能会掀翻了这个王朝,而不是仍顶着仇家的姓氏,活着,活着。 倘若秦玄枵知晓了他真实的身份并非此间的一个文臣,而是名为秦铎也的秦家的人,秦玄枵又会怎么想? 会连同他一起,一剑抹杀了,全当报仇么? “累了么?”秦玄枵轻声问,声音从秦铎也的头顶传来,他听见对方说,“也是,你熬了近半月,必定很累......脸色都这么差了,我还拉着你说东说西的,等下我去给你熬些秋梨糖水,秋日气干,喝点梨汤平一下,也润润肺。以前......是我没做好这个皇帝,让你受苦了,我今后会学着好好治理国家,爱卿放心休息,可以么?” 秦铎也默默闭上了双眼。 看,眼前这个人,即使有那么多苦难加诸于身,却仍然可以在感受到百姓的善意之后,学着,要做个好皇帝。 亏他刚重生在这个朝代的时候,刚得知秦玄枵身份的时候,竟然那么愤怒,竟然想过要拨乱反正,把这个窃取他秦家江山的人赶下台去。 可没想到,真正对不起天下的,却正是他秦家的人。 魏荒帝这样的统治者,还何谈天下共主。 血脉血脉!他此前怎么就这么轴,怎么就一根筋觉着,大魏是他秦家的大魏。 而他也亲眼见着,秦玄枵上位后,虽说没有刻意去改动些什么,但不折腾,不滥取,辨得了是非,已是让大魏百姓喘过一口气了。 不如做个臣子,让秦玄枵坐稳帝位。 大魏啊,是天下百姓的大魏。 第72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你这是什么表情?”秦玄枵凑近了,歪着脑袋,仔细端详秦铎也的面色,用手搓搓下巴,道,“我恨也只是恨所有秦氏皇族,爱卿又与这些人没关系,为何这副愧疚的样子?” 秦铎也:“......” 或许,还真有关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不能让对方知道。 秦玄枵却思索了一下,觉得他刚刚说的这话可能有些偏颇,秦氏一族中,反而却有一人,是他心中皎洁的月光,在漆黑的深夜中流洒光辉,成了他年幼时活下去的动力。 还未等他开口继续与秦铎也说这个特殊的人,忽然府衙的门被敲响了。 有玄衣卫送进来了午膳。 秦铎也瞬间便收拾好情绪,他向着窗外看了看,日已至天中,“原来已是正午了。” 秦玄枵一眼便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立刻让玄衣卫将饭菜摆好放在桌上,捉住秦铎也的手腕:“你想哪儿去?” 秦铎也:“......” 想去处理公务来着。 “给我坐下。”秦玄枵眉眼压低,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先吃饭。” 秦铎也拗不过他,只得顺着秦玄枵的意,坐在桌旁,提起竹著。 这是他半月以来第一顿正经的饭菜,按时辰吃饭,饭菜温热。 秦玄枵在他身边,孜孜不倦地向他的碗中夹菜,直到他的碗口冒出来尖尖角,对方还是觉得不够,甚至是恨不得他能一顿饭的功夫就将这半月累瘦的全部补回来。 “好了,好了,”秦铎也哭笑不得,他用手挡住了秦玄枵的动作,道:“饮食也该适量,不可一次过当,物极必反。” 秦玄枵这才不舍得收回了筷子,语气幽怨:“是是是,物极必反,也不能一直有亏,你都知道,但还是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牺牲身体为代价是不可取的!” 秦铎也:“......”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被年轻人教育到。真是。 “我知晓了,下次不会了。”秦铎也回答,然后低下头,安静地将午膳吃完。 “我会盯着你的。”秦玄枵用幽怨的、像是男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 饭后,秦玄枵又盯着他将药喝下去,才肯罢休。 秦铎也奔波忙碌多日,这还是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去慢慢将饭吃下去,竟然觉得多日来一直压在身上和精神上的重担也逐渐减轻了些。 用过午膳后,肚里落了热食,午后的困意便一点点上涌。也许是秦玄枵从京城中来了此处,让秦铎也的精神终于松懈下一点来,他开始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住地合拢,又被他强撑着睁开,浓密的眼睫如同振翅挣扎的蝶一般扑闪。 秦玄枵觉得好看,他凑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个够,对秦铎也说:“困了便去歇息吧,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秦铎也晃晃脑袋,本想叫人来沏一杯酽茶,忽然意识到秦玄枵正在一旁盯着他,若以浓茶醒神,估计又要被这小崽子揪住把柄。 “还有公务未......”秦铎也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眨眼迷迷糊糊一看,自己整个人被秦玄枵腾空抱起来,向内室走。 “什么公务?我来做,本就是我的责任,你已经替我劳心费力了这么久,我到了这,你休息就是了。” 秦铎也闭着眼,不自觉蹙眉,“那你的奏折?” “这几日朝中没什么大事,奏折已派人从京城运到岐川郡了,不多,我处理得来。” 说着,秦玄枵轻轻地将秦铎也放在床榻上,替他盖好被褥,又伸出手指,将秦铎也蹙在一起的眉抹平。 “可以亲一下吗?”秦玄枵蹲在床头,真诚地望着秦铎也,忽然问。 秦铎也困的迷迷糊糊的,他略略思考了一下,没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就本能地“嗯”了一声。 下一秒,啄吻轻飘飘地落在了唇上,向羽毛般一闪而过。 秦玄枵见他一沾到寝具便沉沉睡去,目光不禁柔和更甚。 他嘴唇翕动,声音很轻很轻,但出口的承诺却千钧重,“以后的路,请允许我与你站在一处,再不要独自一人如此辛苦了。” 静静在床榻边站了一会后,秦玄枵脚步轻声地出门,关上房门,对候在门边的青玄吩咐道:“去将京城送来的奏折和今日文大人要处理的公务搬进屋里,朕在府衙这里批阅。切记搬动时要轻声,不要吵醒他。” 不一会,桌案上便放满了公务,秦玄枵坐在案前,身后是一面屏风,屏风之后,是内室,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辛苦了许久的人,就在床榻上安静地睡着。 秦玄枵回眸看了眼那屏风,凤眸中流淌过温柔缱绻的暖色,心中便不再彷徨也不再空落落,此心安处是吾乡[1]。 京中的奏折只用了一个下午就批阅完成了,此时日头已经西斜,秦玄枵在桌案台上点燃了烛火。 火光跃动了一下,将方寸之间照的暖盈。 他翻开了岐川的政务,提起笔,找到秦铎也写过一半的批注,愣了愣——几乎和魏成烈帝一模一样的字迹、圈点的习惯,和颁布条款的书写语序。 秦玄枵执笔的手顿了顿,忽然之间,烛火摇曳片刻,扯出一点阴影,在纸张上揉搓,曾经的各种异常忽然在那一瞬间摄住了他的心魄。 但那一瞬间的灵光实在是太过短暂太过难寻,他几乎无法捉住那思绪离去的一尾。 烛火的光又恢复了正常,秦玄枵执笔的手落在了纸上。 罢了,就算字迹一样又如何,就算是哪家派来别有用心的人又如何,他所在意的从不是那飘渺的相似,他分的清,他为之心动的,就只是眼前这个人本身。 笔锋一步步在纸上留下墨痕,仿佛是沿着对方的足迹一般,和他一同行走在路上。 很快便入了夜,晚膳和汤药一起送了过来,秦玄枵绕去内室将秦铎也叫醒。 “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秦玄枵轻声细语,生怕吓到了睡梦中的人。 秦铎也睁开眼睛,“嗯?” “到晚膳的时间了,饿吗?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秦玄枵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已经晚上了?! 秦铎也噌地一声坐起来,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他忽然觉得冷汗津津,转头看了眼外面暗下去的天色,莫名在胸膛中萦绕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怎么了?”秦玄枵顺势坐在他身边,伸出手揽住了秦铎也的肩膀,手臂安抚地紧了紧,将人搂在怀中,问,“梦魇?惊悸?” 秦铎也缓缓平复着呼吸,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懊恼睡太久了,耽搁了很多公务。” “啧,公务有身体重要吗!”秦玄枵不满地嘟囔一声,对上秦铎也的目光,败下阵来,“好好好,你这么拼,我迟早得进太庙......要起来吃点东西接着睡吗?” 秦铎也摇头,他掀开被褥,坐在床边,拢好身上的衣服,随手将因久睡而略显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 再一低头,秦玄枵已帮他将鞋袜穿好了。 秦铎也:“......真不用。” “无妨,我愿意。”秦玄枵抬起头,凤眸微微一弯,与他的视线碰撞在一处,对视几秒,秦铎也率先移开了视线,那目光太过灼热,令他脸颊微微发烫。 坐在桌旁用晚膳,秦铎也一边安静地咀嚼,一边心道稀奇。 他竟然能在忙起来的时候,按时吃上饭。 饭后,又按时喝了药,秦铎也睡了一下午,多日来的疲惫已经洗去了不少,他现在精神很不错。 他与秦玄枵重新坐在书案旁,玄衣卫送来了汜水州牧的账簿。 账簿摊开放在桌案上,秦铎也略一看过,提笔在账簿的一处画了个圈,眉头蹙起。 “多收的粮税,过了一边州牧府的账,然后重新转移到了义仓之中,正准备在水患之时施粮?”秦铎也将笔杆抵在下颌上,思索片刻,眼中划过锐利的光,“倘若没有岐川郡事发,便查不出二次税收之事,这批粮草倒是真成了汜水州牧的美名——将州牧府的粮食拿出,开义仓赈济百姓。” “竟然如此。”秦玄枵将头挨近了些,凤眸微眯,他此刻也懂了这账簿的意思,忽地冷笑一声,“广积粮,缓称王......?”[2] 秦铎也略一挑眉眼,抬头看他,见秦玄枵神情认真。 真是默契,一瞬间便能道出自己还尚未说出口的思绪。 “所以这个汜水州牧,”秦铎也用笔杆的背面点了点账簿,轻声道,“需得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他究竟牵扯多少人。” “懂。”秦玄枵点头,“玄衣卫在清查,必不会放过他。” 窗外黛色东山,一轮银月缓缓升起。 秦铎也和秦玄枵初步将这部分的账簿梳理过后,秦玄枵将其他的公务搬到桌上来,逐个分开,“需要批阅的在左边,重新打回的在右边,我们速战速决,争取今夜早些歇息。” 秦铎也提笔,点了点头,蘸上墨,翻开卷宗。 夜色渐深,月盘恒常,坠于天幕,月华成妆。白露色的光清清浅浅洒了一地,如同镀上了一层银霜。 屋内,二人围坐于桌案旁,发丝逶迤衣角,两相交融,纯白和玄色的衣摆层层叠叠,融入彼此的衣衫中,烛火照映在眸光之中,温柔缱绻,暖光盈盈,与屋外的银月色遥相呼应。 流光皎洁,一如身侧之人。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纸张翻阅的莎莎声响。 又过了许久,秦玄枵从政务中抬起头,向身侧一看,见秦铎也已经批阅好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却没出声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趴在桌案上,闭着眼,呼吸平缓,浅浅睡去。 额角的鬓发随着对方偏头的动作,遮住一半眉眼,憧憧的灯影围旋于他眉间唇边,晕染开一层温柔的暖色,光与影交织,呢喃呐呐。 秦玄枵眼中光影醉意粼粼,他轻轻俯身过去,在秦铎也的额上落下一吻。 第73章 归京 十一月初四,大魏皇帝御驾岐川郡。 汜水州各郡县官员人人战战兢兢,人人自危。自初四始的二十日,秦铎也和秦玄枵两人一起彻查了汜水州所有均线的账簿和公务文书。 加之楼柯是本地人,对当地的真实情况了如指掌,没有一个被查证的官员能够糊弄的过去。 仅仅半月的时间,整个汜水州被底朝天犁了一遍,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上到下,有问题的,被彻底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秦铎也手段老辣,又惯会扮出个温和善意的面孔;秦玄枵狠戾,一直黑着脸一身血腥之意,往往对那些沾了些罪过的官员,一顿恐吓夹杂着威胁和笑眯眯的鼓励,吓得人连忙匍匐在地以示忠心,涕泗横流地保证绝对改过自新。 十一月廿四,岐川郡的水患后续安置事宜彻底处理结束。 秦铎也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治策,先将堆积在汜水州义仓的多收上来的粮食挨家挨户重新按人头分发下去。为了保证冬天的住所,也为了解决后续过冬的粮钱。 以工代赈,从灾民中征集人手,前去岐川河道旁清理冲积出来的淤泥,用工钱取代无法长久的支持的赈济粮,淤泥清理过后,就是重新搭建房屋,临时的难民营可以作为应急的寝宅和住所,后续种种,均安排地熨帖。 一时之间,秦铎也和秦玄枵的名声在汜水州一带达到空前的高度,随意经过家家户户,都可以听到从窗户中传出来的由衷的感激与喜爱。 将要离开的时候,秦铎也问楼柯,问他愿不愿意去京城赋职为官。 楼柯与他并立与夕阳之下,一副文人风骨,摇了摇头,说:“京城,就不去了。在下生于岐川,长于岐川,后来有幸考到了京城,却发现京城之大,容不下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平民。” “你去过京城?”秦铎也侧眸看他。 “是啊,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在下刚及冠,本揣着一身抱负,自认为有几分才华,想去京中施展一番,却发现是走投无门。”楼柯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这才看得出有几分年长的沧桑来。 “京城已成定型了,插不进去,在下在那蹉跎了几年,后来一日在京郊,偶然遇到一位女夫子,她比在下年岁大些,正在传道授业,在下听了几天,恍然大悟,就背起行囊,回到家乡做了个小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份力,至少让岐川好些。” “京城的女夫子......传道授业?”秦铎也忽然想到,说,“是余引墨?” “文大人竟也知道她,看来她真的一直在坚持啊。”楼柯赞叹了一句,回想起一生,无奈笑笑,不知又想起什么,眼中划过憧憬,“岐川就是在下的家乡。据说成烈帝时期,岐川是真正的富庶之乡,岁岁仓廪充足,商路也繁华,十万人家参差,檐牙相啄。在下想在余生中,就留在岐川,在下还有残年时日,希望可以见到岐川换个人间......也不知道不能有幸再见成烈帝时期的场景。” “楼先生,请别这么说,这次多亏有你,让村民一路逃到京城,敲响了登闻鼓,才彻底将这被掩埋了许久的罪恶重见天日。”秦铎也将手搭在楼柯的肩上,郑重地看他,“你有善心,聪慧,也有能力,既然想留在家乡,那做汜水州牧如何?若你觉得合适,我回头让陛下写圣旨。” 楼柯先是怔了怔,然后面色严肃起来,也郑重地应下,“柯必不辱使命。” 应声过后,他低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讶,说,“文大人,有没有人对你提起过,你的相貌,和成烈帝有五分像。” 秦铎也一僵,但面色却不显,随口问:“何出此言?” 楼柯道:“在下曾祖父曾是楼家村的村长,家中有一副族中老人与成烈帝一同躬耕地画卷,画卷中成烈帝也是这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鼓舞农人辛勤耕作的。” 秦铎也顿了顿,他回忆了下,年轻时确实是下过岐川,在育苗令刚推行的时候,需要切身实地去考察推行的效果,所以选择了稻子可以一年三熟的岐川,和百姓们共同耕种。 好像当时确实是有个民间的画师,将这一幕画了下来,他没怎么在意,就任由这画卷散布开了。 “哈哈......”秦铎也毫无感情地笑了两声,“能和圣皇帝有几分相似,是我的荣幸哈哈哈......” 说着,擦了下额角不存在的汗,假装自己很忙。 这天傍晚和楼柯在府衙城楼上望着夕阳聊了许久,秦玄枵在府衙内等急了,便出来寻人,见两个人在城楼上相谈甚欢。 后来那天晚上,这人生了好大一个气啊。 秦铎也被按在床榻上,各种好声好气地哄人,也没哄好。 被咬了好几口,又被按着亲了许久,直到他整个人都被亲得无法喘息,甚至有些缺氧,衣衫散乱,整个人瘫在床榻上,绯红从面颊一气红到了脖颈和肩胛,嘴唇都亲得破了皮,看那样子,秦玄枵似乎还是不肯罢休一样。 若不是第二日要出发回京城,秦铎也觉得这家伙能抱着他啃一晚上。 —— 十一月廿六,帝与使君于朝时离开岐川,回到京城。 回程前,万人空巷,岐川郡城门,百姓纷纷自行夹道相送,采集红枫、金桂,抛掷到他们二人同乘的马车车架上,赤红的、金黄的花与叶将马车装点的如同融金一般,车轮骨碌碌驶过,压出弯弯的车辙,乘着朝阳离去。 有香盈满路。 直到远远离去了,岐川郡从城墙已然消失在层叠树荫中,秦铎也这才缓缓地将车帘放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怅然若失的,”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看到秦铎也这样,微微勾唇,凑过去,“爱卿这是舍不得啊。” “是有些。”秦铎也点了点头。 曾经那些年,他也来岐川郡,来与农民一同耕种,岐川百姓的纯朴和善意,早已成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了。 回京城的路途不是很急,便乘着马车,摇摇晃晃,白日里窝在马车上,批阅奏折,京城一切安好,秦玄枵走时设置了戒严的状态,蔺栖元忠心耿耿,带着军队,没人敢造次。 累了,就下车舒活舒活筋骨。 傍晚车里燃了灯烛,但毕竟是行驶的车中,就不适宜处理公务了,便在车上玩射覆,秦铎也掀开帘子,招呼青玄来车里一同玩会,人多有趣,全然一副这是自家东西的样子。 青玄呆呆地看了眼他的前主子秦玄枵,见这皇帝好像也乐得让秦铎也做主,就听他现主子的话,上了车。 秦玄枵想了想,也招呼苍玄来车里坐着。 这还是秦铎也第一次见这个气息一直存在在暗处,但却从没见过的死士头领,看起来面若冰霜的,非常冷酷。 四人互相组队,猜一阵子,星辰渐起,天色更晚了,马车内就一点点安静下来。 秦铎也有些困倦,他将手中的器具放在桌上,微微合拢双眼,脑袋向后靠在马车车厢上,准备小憩片刻。 马车材质很好,一点也不颠晃,秦铎也渐渐睡得深了些,脑袋不自觉歪向侧边,随着睡意,一点一点的。 秦玄枵看见了,歪了歪头,长臂一伸,从秦铎也的身后绕过去,揽住他的肩膀,轻轻地,让秦铎也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着头,直到看见对方彻底踏踏实实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凤眸一片潋滟。 青玄坐在二人对面,一脸呆样。 张着张大嘴,看看秦铎也,又看看秦玄枵,最后看看他身边坐着的兄长。 苍玄:“......” 他一把捂住傻弟弟的整个脑袋,带着对方,悄无声息地滚下了马车。 —— 从岐川到京城,马车的路程大概要走半月。 从秦铎也重新和秦玄枵再次碰面的那日起,他便没人严格看着遵守作息,按时吃饭,好好休养身体,二十多日下来,他觉着自己又行了,一拳一个之前的自己不是问题。有夸大的成分在,但终归是健康了不少。 在冬月初十,他们的马车踏进了京城的地界。 周围的路段热闹起来,他们这次出行并没有昭告天下,所以周围也就没人知道这是天子的车架。 秦铎也正安静地倚靠在软枕上,手中拿着一卷奏折,执笔细细批阅,这时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秦玄枵就粘粘糊糊地凑上去。 “亲一下?”秦玄枵问。 这一个月来,秦铎也已经被秦玄枵时不时的索吻给亲习惯了,这家伙可真是,不分时间场合,一天能亲个百来次。 所以此时又听到秦玄枵的询问,秦铎也丝毫不经过大脑,眼睛还粘在奏折上,只是略抬了抬下巴,随口道,“亲吧。” 温软的触感又覆了上来,秦铎也轻哼一声,闭上眼,陷入黑暗,沉溺在一片温柔缠绵的长吻中。 一吻结束,秦铎也轻轻喘了口气,平复呼吸,又重新提起笔,开始看奏折。 秦玄枵不满地用手捧上他的脸,将秦铎也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视线幽幽,语气幽怨:“所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秦铎也对上那双含情的凤眸,愣了愣,什么关系,他还真没想过。 未来他们这样,恐怕也少不了天下人的口舌和搬弄是非。 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多的。 正准备好好回答,忽然从马车外,传来了一声童谣。 听清楚那童谣内容的一瞬,秦铎也顷刻间变了脸色。 第74章 童谣 “怎么了?”秦玄枵见秦铎也面色不对,捧着对方脸颊的双手松开,撑在秦铎也的身体两侧,见人面色严肃却不理他,凤眸中委屈的情绪几乎要一瞬间溢出来了,眼神哀哀切切,“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 “嘘。”秦铎也微微蹙眉,留神听着车外的动静,伸出手指点在秦玄枵的唇上,“噤声。” 喔。秦玄枵的视线随着对方的手指而动,略略下移,落在秦铎也的指尖上,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了一下。 却听秦铎也问道,“你听到外面唱的什么了么?” “近来时兴的童谣吧?小孩子们唱的玩意。” 秦玄枵想伸手去挑开车帘,手腕却被秦铎也啪地攥住,对上了对方沉静的双眼。 马车外,遥遥传来孩童们此起彼伏的稚嫩的歌唱,似乎还在踢蹴鞠,童谣的唱词也断断续续的。 “黄粱消,双星正争北极绕......祥瑞兆!” 秦铎也细细侧耳倾听,童谣的唱词又从头开始唱了,他立刻从小桌挑起毛笔,顺手抄起一张纸,一边听着断断续续的童谣,一边将其记录在纸上。 秦玄枵见他认真,也安静下来,静静听着。 随着马车的逐渐向京城行驶,进了城门,在街道上,坊市周围,小孩子最多闹的地方,这唱词逐渐被补充全。 秦铎也掸了掸手中的纸张,定睛看过去—— 皇城高,云雾缭, 有椅空悬有心抛; 金殿寒,烛影摇, 新鬼啾啾旧鬼嚎; 玄衣旧,黄粱消, 双星正争北极绕; 旧星坠,新星芒, 鹤出岐川祥瑞兆。 真是,秦铎也用手指点了点纸张,挑眉看向秦玄枵:“冲你来的。” 秦玄枵贴在他身旁,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秦铎也的指向看过去。 “喔,还真是,”秦玄枵一眼扫过纸张上的唱词,“不过......不只冲我来的,还冲着你来的。” 说着,他的指尖点在了那个锋利的“鹤”字上,道,“这不是,岐川这地方和纯瞎编的祥瑞,就差把你的名字写在那个新星之上了。” 秦铎也茫然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哦,现在他还在用文晴鹤的名字,总不太习惯。 “喔。”秦铎也了然地应了一声,理解了歌谣的意思,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将纸张向桌上轻轻一抛,“指向性太强了,绝不是普通孩童间流行的歌谣,应是有心之人在故意散播流言,意在挑拨离间。” “调拨什么?”秦玄枵笑。 “昏君奸臣啊,”秦铎也叹息,“古往今来,就这么点破事,翻来覆去,人人汲汲营营,闷头往里钻。” “原来如此,那看他这个唱词,似乎是既骂了我这个皇帝,又在大肆赞扬你的功绩,将天命之道按在你身上,言语之中,都在期盼你登基呢。”秦玄枵顺着他的话音,笑了下,“让我对你起疑心,然后找个借口将你杀了......哈哈,那他们的计划可要落空了。” 说着,秦玄枵一下子将秦铎也抱住,头埋在对方的颈边,蹭了蹭,用牙尖细细密密地轻咬,“我只想要你,我整个人都是你的,龙椅算什么,你想要的话,也是你的。” 听到这话,秦铎也不禁侧眸多看了秦玄枵一眼,见人抬头望向他的眸子里依旧清澈,没有一点愠怒和阴阳怪气的意思,便勾过他的肩膀,故意问:“那皇帝的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给我坐两天?” “好啊。”秦玄枵应声,“要坐多久,我回去就写禅让书。” 秦铎也:“......” 他开始怀疑自己此前想好好引导秦玄枵走上正确的路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怎么还是个恋爱脑。 他抬起手就邦邦给了秦玄枵两拳。 “显得你能耐了是不是!”秦铎也微微嗔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把你自己的身份给我藏住咯!你答应过我什么,好好治理天下,忘了?” 秦玄枵佯装躲闪,实际上却让两拳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然后笑了笑,用手捉住了秦铎也没来的及收回去的手腕。 他轻轻一转,翻了个身,将秦铎也压在身下,他俯身过去,“没忘。” “爱卿,能不能先给我点奖励啊?”秦玄枵凑近了秦铎也的耳边,含住了他的耳垂,“比如,每日都接吻,如何?” 灼热的气息从扑洒在耳畔,秦铎也向一旁偏过头,无语,“你现在不也是每天都亲过来?” “哦~”秦玄枵笑,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秦铎也已然红得像要滴血一般的耳垂,“提醒我了,那奖励先欠着,以后想好了再提,今日先来接吻,可以吗?” 秦铎也:“......” 他就多余说。 “亲吧亲吧。”秦铎也认命地闭眼,仰起头,任由对方吻来,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 —— 出了一趟远门再回来时,京城的局面已然不同。 汜水州牧与岐川郡守作为重犯,被押送京城,由慎刑司量刑,分别断定加重赋税、伪造与其他官员交易往来账目、私吞修葺粮仓与堤坝公款、炸毁堤坝致使水患泛滥的罪名,暂时打入大狱,择日问斩,家中亲眷,协助作恶者一并处死,其他人充入掖庭。 负责与汜水州牧存在交易的京中官员一并处罚。 大司农监管手下不利,降职、罚俸。 周太傅举荐的官员犯下大错,且妄为太傅之名,被停职半年,闭门于家中思过。 如此种种,均按大魏律法秉公处治,不容私情,亦不容私刑。 天气已经入冬了,凉的很,来回进进出出,嘴边都能哈出白色的雾气。 定罪也是个不容易的差事,秦铎也来来回回忙活了很多天,不容得一点闪失,也想从这些案簿中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他曾经的习惯就是,一直闷头处理公务,天昏地暗。 但现在,不管有多忙,秦玄枵总会准时在饭点、该吃药的时辰,该睡觉的时辰,准时将他从公务里揪出来。 渐渐的,秦铎也也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家伙,每在他忙活过半个时辰之后,凑过来,压住他,问他可不可以亲吻,他刚点头,这家伙就扑过来换着角度各种亲,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在工作中定时休息,减少劳神费力的风险。 用了四日的功夫,这边的涉事官员就被理清。 秦铎也从范钧那里看过审讯记录,又将这份结果记成卷宗,揣进袖中,走出慎刑司,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 外头的温度很低,有冷风穿堂而过,宫道两侧,在秋日极尽绚烂的枫叶与梧桐都凋零了,但晌午的阳光像一床柔软温暖的寝具,是毫无温度的暖,洋洋洒洒覆盖在身上,既晒,但感觉又冷又凉,来回呼吸的气也凉,是独属于冬日的感觉。 秦铎也沿着宫道走回含章殿中,一开门,含章殿内充足的热气就铺面而来。 宫殿内通了地龙,门口的博山炉内燃着降真香。温暖舒适的气息笼罩来,有侍者在门口将殿门关上,寒意就被隔绝在殿外了。 秦玄枵从听见他回来,从屏风内转出来,“方才御膳房刚送来了乌梅姜茶汤,喝点暖暖身子,慎刑司那地方阴冷的很。” 说着,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递过去。 秦铎也解下大氅,搭在衣桁上,接过乌梅姜茶汤。 这几日总需要在宫中各个部门来回跑,秦玄枵生怕他忽然从南方湿暖之地回来,一下子不适应,着凉生病,日日换着花样,叫御膳房常备姜汤。 秦铎也揭开茶盖,白雾打着旋涌上来,他轻轻吹气,向内殿走去,边走边对秦玄枵说:“今日偶然碰见第五言,他与我说,宫外的童谣愈演愈烈了,传播的很广,京城中的小孩子几乎人人都会唱,其中的意思也不难猜,让我平日里多多留神。” 说着,乌梅姜茶汤凉下少许,秦铎也低头轻抿了口,暖辣的热气在体内荡开来。 “......啊,这乌梅姜茶汤好酸。” “估计是这次御膳房按照我的口味做的,下次我让他们多加些白糖。”秦玄枵从他手里面接过不合口味的姜茶,一饮而尽,将茶盏放到一边,“前些时日我让赤玄去查了,但童谣,很难查清源头。” “嗯,我知晓。”秦铎也与他一并坐在案边,从袖中取出前些日子写有童谣的那张纸,铺展开来放在桌案上,“只不过......我这几日细想下来,总感觉这童谣,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 秦玄枵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唱词。 “你细看,”秦铎也道,“他前后的情绪是割裂的。” 金殿寒冷、龙椅空悬,鬼魂啼哭。 秦铎也指尖在这些词上一一点过去,“这些用词太过于悲观,前两段的唱词中,非常凄惨且压抑。” “而你再看,这后两段。”秦铎也指向祥瑞二字,“又太明媚,富有希望。” “一首童谣,编纂者如何会这么快地将情绪突变?”秦铎也一字一句道,“我怀疑,这可能本是两手童谣,被缝合到了一起。” 秦铎也将纸张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道“背后筹谋者,原本准备的不是这样,但因为某些突发的事件,原先的唱词和筹划不再适用,他们匆忙推翻重来,而时间仓促,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童谣的样子。” “这段时间来,唯一让所有人意外的事,就是你跑去了岐川,而京城中,我盯着他们,任何消息都无法往来,让汜水州牧和岐川郡守措手不及。”秦玄枵接着他的话,轻轻垂眼,再抬头时,眼中闪过冷光,“作童谣之人,必与此案有所关联,且,人在京城。” 第75章 初雪 冬月既望,京城初雪。 细细密密的雪花飘了一夜,清晨时越下越烈,无风,鹅毛大雪就打着旋层层叠叠飘落。 宫中的飞檐屋脊上皆覆了厚厚一层纯白,宫内碧瓦飞甍、红墙石阶均银装素裹,缥缈憧憧,整个皇宫宛如云雾缭绕。 今日没有朝会,秦铎也早早起来后,上午便不出门,打完长野军训练法后,秦铎也就与秦玄枵窝在含章殿中,捧着热茶汤,伏案办公。 “今日这茶不错。”秦铎也喜欢甜茶的口味,但这份的味道,却不像滇南白茶,问过后得知,是象郡那边特产的藤茶。 “你若喜欢,明年让他们多贡些来。”秦玄枵将手中刚刚阅过的奏折放在一边,支着头,勾过秦铎也垂在桌案上的一缕发丝,放进手心里。 秦铎也摇摇头,“不可为自身喜好,做劳民伤财的事。” 理应取之有道,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秦玄枵从善如流,点头道,“听你的。” 他们二人惯常的相处方式便是如此,前一句说起政事,后一句也可自然而然的聊起天气,聊起饮食,聊起些人文风物,又毫不耽搁地说回政令。含章殿萦绕在很舒适的气氛中。 秦玄枵扒拉来一卷纸张,推给秦铎也,说:“方才赤玄上报的密函中,他们按照你上次所说的方式,查到那童谣在城东已经渐渐不唱了,被新时兴的孺子歌取代。” 是,童谣的源头不好找,那时兴期限终有定时,源头不可考,那便看哪处先渐渐停下不唱了,那就是源头。 秦铎也接过,轻笑一声,“唱了十几日才停歇,若是寻常臣子,早该被皇帝猜忌,自顾不暇了......且等着,我现在安然无恙,有人将要坐不住了。” 秦玄枵听过那一句“寻常臣子”,凤眸中划过一丝得意的笑,他听出了秦铎也将自己放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而他,也正正好好要这种与众不同。 “好。”秦玄枵应,“城东那边,我就派赤玄去重点查了。” 在蒙蒙的雪中,连时辰也变得不甚分明。而屋内,地龙烧的刚刚好,既不让人燥,又暖盈盈的,降真香淡淡的气息在殿中流淌。 桌案一角放着锡奴,勾弘扬上前重新向其中注好热水,提醒他们:“陛下,文大人,午膳已经备好了,要让人送进来吗?” “送进来吧。”秦玄枵道。 用过午膳后,雪也渐渐停歇了,云层尽散,露出日头来。 秦铎也推开含章殿的窗子,入目是一片有些晃眼的纯白,金光洒在白雪上,像琉璃的反光般,陡然撞进眼中。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秦玄枵从他身后拥来,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殿外的空气寒凉,带着初雪的凛冽,而秦玄枵从背后拥着他,用灼热的气息将他包裹住。 “下过雪后更冷些,莫要着凉。”秦玄枵贴着他的耳畔,轻轻道。 “得了,”秦铎也去扯他的爪子,失笑,“我又不是瓷娃娃,用不着这么仔细。” “今年的雪下的时间刚刚好,不早不晚,雪势也正好,刚刚覆盖过了田地,不用担心过大过厚的雪压垮了房屋,造成雪灾。“秦铎也呼吸了一腔落雪后独有的气息,眺望宫中层层叠叠的檐角,均蒙着一层雪被,长舒一口气,“瑞雪兆丰年啊,希望来年田地的收成能更好些。” “感觉你一天天就盯着农田里的收成了,”秦玄枵又固执地将人从背后圈进怀中,笑,“估计比庄稼汉还要上心。” 秦铎也听着这家伙故作混不吝的话,翻了个白眼,开始教育这人,道,“一国之事,无非农、祀、戎。一为温饱、二为礼教、三为安宁。” “知道啦知道啦——”秦玄枵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回应,嘟囔一声,“引经据典的,好古板哦。” “你说什么?”秦铎也面上挂上无暇的笑意,回过身,笑眯眯地举起了拳头。 秦玄枵立刻警觉,接住了他敲过来的攻势,手一撑,将秦铎也按在窗棂边,二人的身形就迅速贴近了,秦玄枵略一垂眸,就看到了对方近在咫尺的唇。 秦铎也鼻梁侧的红痣总会使他晃眼,凤眸中的情绪便流转得暗沉,他将头微微偏了偏,让鼻尖错开,呼吸交错,近在咫尺。 “......可以么?”秦玄枵硬生生克制自己的欲望,恪守两人唇角的距离,哑声问。 “嗯。”很轻的一声。 得到应允后,秦玄枵才动。 秦铎也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任由灼热滚烫的吻覆下来。 他的腰抵在窗边,窗外是纯白的落雪,素白纯粹,绵延万里,有树的枝丫横斜,着雪衣,空气微凉。而身处殿内,面前的吻滚烫炽热,一个大氅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其中,甚至也构成了窗景的一部分。 一吻终了,秦铎也呼吸急促,他身手推开了秦玄枵贴得紧紧的身子,缓缓平复呼吸。 秦玄枵身手越过他,将身后的窗子关上。 “今年的初雪既已落下,那便按惯例,让司天监择个吉日,我们同去去护国寺中祈福吧,”秦铎也被亲得身上有些热,他向桌案旁走,伸手松了松领口,拿起桌案上的茶盏,随口对秦玄枵说,“祈望来年风调雨顺,边境安宁,国泰民安。” “惯例......?”秦玄枵的脚步一顿,“什么惯例?” 秦铎也啜饮了一口茶水,将盖子扣在茶杯上,回道:“雪落后,君主应去摆驾前往护国寺祈福。” “你说这个啊,”秦玄枵先是恍然,尔后凤眸中划过一丝狐疑的神情,“真是......这个礼制,都是前十几年,早在上上任皇帝在位之时,就被取消了的。” 啊。 秦铎也搭在茶杯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总觉着你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一般,”秦玄枵坐在他身边,随口说,“有时候你的一些举动,总让我觉得像是好几十年前的前人的习惯。” “怎么这么说?”秦铎也不动声色地问。 秦玄枵想了想,目光落在他搭在茶杯边的手指上,就说:“就比如你饮茶的礼仪,用袖掩面,这已是成烈帝前后时期时兴的礼节了,近些年来,早就没了要遮面的说法,反而以爽朗大方为佳。” “......” 秦铎也无话可说。 这些礼节,实在是太过于细微,以至于融入他曾经每时每刻都生活中,根本无法察觉到差异,上辈子二十多年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注意到、能够克制改变的。 真是。 希望秦玄枵没有起什么疑心。 毕竟,魂魄跨越近百年的时间来到这里,一个早该死去的人反而重生在百年之后,这事情实在是过于荒谬,甚至就算说出来,也没人敢相信。 而他自觉,若要还能保持现在的身份呆在宫中,尽自己的一份力去救倾颓的大魏,挽狂澜于既倒,还是要在秦玄枵的面前,捂好自己的前世的身份罢。 毕竟秦氏皇族,与他,算是隔着血仇...... 秦铎也习惯性敛眸,遮掩住眼底泛起的那一丝不正常的波动。 “那有什么的,个人习惯不同而已,”他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问秦玄枵:“那,便不去护国寺了?” 秦玄枵以为是他想去,只是扭着性子不想明说,便说,“想去就去吧,上上任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他只会除去些让他觉得无趣无聊的礼制,那咱们就加回来。” “......倒也不是这么个道理。”秦铎也道,“虽说我并不相信祈福能求得来第二年的丰收......毕竟你看,农家葱茏的田亩,哪一个不是用汗水和辛勤换来的?但皇权既受命于天,而天时又难测,于初雪落后去护国寺一趟,至少能换来百姓的心安,那也合该对神佛恭谨虔......啊,抱歉。” 秦铎也说到一半 ,忽然想起秦玄枵的母亲,即使前半生虔诚,但也没能免去后半生的悲惨命运。 他忽然就闭了嘴,若再说下去,总感觉有些何不食肉糜,只会搬弄口舌。 “没事。”秦玄枵的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伸手握了握秦铎也的手,道,“我不在意。” 说着,秦玄枵扬声,叫候在外殿的勾弘扬进来,“传朕旨意,让司天监算个今日的良辰,朕与文大人共同前去护国寺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让礼官备好出行的颂词。” 秦玄枵一边说,一边用眼神询问秦铎也,是否还有什么注意之处。 秦铎也略思索了一下,道:“轻车简行吧,只在万岁通天台处击磬唱颂词便好,不必再安排其他随行的车马。” 勾弘扬应声离去,去门下省通知起草文书去了,然后又去司天监,通知司天监新上任的理事。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行,却无人知晓,当夜,有人乘着夜色潜行。 在一处挂着酒楼招牌的门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停顿片刻,又轻叩四声。 吱呀—— 门被拉开,黑影悚动。 稀碎的声音从门内飘散而出,逸在夜色中了。 “只有这两个人......?” “再算上随行玄衣卫......” “知晓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此番出来,没人发现吧。” “无人察觉。” “很好,多当心些......之前你长官轻敌,将自己折在里面了,应是死了,你莫要步了后尘,主家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不容易。” “是、是......主家此次行动也要多注意......”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 第76章 三不算 冬月廿一,帝自宫中诣护国寺以祷来岁风调雨顺,愿为丰年。 万岁通天台上,秦玄枵一身玄衣衮服,团龙纹样在衣袖中纵横。 今日大晴,万里无云。但天气比前几日冷上不少,偶尔有风,风不大,但寒彻骨,宫中的雪融了不少,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缕雪披在宫墙和枝桠上。 礼官唱罢颂词,秦玄枵步入皇帝的仪仗马车中。 秦铎也跟在他身侧,按照礼制,落后他半步。秦玄枵的步子一顿,微微偏头向回望,故意放慢脚步,等着秦铎也与他并肩,同排而行。 秦铎也步子被打乱了一瞬,抬眼看秦玄枵,果然对上了对方若有所言一般带着笑意的眸子。 秦铎也:“......” 他瞬间便懂了秦玄枵此举的含义。 真是,眼前这人,总能让他在各种细微之处感受到那种蓬勃燃烧的热烈情感。 并肩走到御驾旁,秦玄枵不用人搀扶,直接登上马车,勾弘扬站在车边,将炯炯有神的视线落在了秦铎也身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秦铎也扶上车。 秦铎也对勾弘扬笑了一下,“那我便去属车中了。” 而下一秒,车帘内传来了秦玄枵的声音,“去什么属车啊,又不是第一次上来了,愣在外头做什么。” 勾弘扬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诶唷文大人,快上车吧,陛下在等着呢。” 秦铎也心里叹了口气。 去秋狝那算是个半娱乐的活动,这去护国寺可要更庄肃,与天子同乘,像什么话...... 罢了,他连朝会都坐在龙椅旁边呢。 思索半秒都不到,秦铎也直接抬起衣摆,登上天子车驾。 身后文武百官列队中传来很多声倒抽凉气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 文武百官列队送行,而蔺栖元站在武将的最前端,面色复杂。 秦铎也的视线在蔺栖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间,他登上马车,将车帘放下,就将蔺栖元的面色遮在车外了。 能看出来,蔺栖元对他不满。 秦铎也又看了一眼秦玄枵,舅甥二人的眉目很相似,但气质不同。 秦玄枵在这几日闲谈时与他讲过,他九岁逃出宫避了一阵子风头,那时候,蔺家就只剩蔺栖元一人守着满屋缟素,蔺栖元带着他,共同生活过两三年的光景。 到底是血浓于水,估计那位蔺将军以为自己给秦玄枵下了什么蛊,也认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而在岐川的功绩又令这位大将军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一心为国的。 秦铎也敛眸,思索时的波动就随着眼睫的阴影埋藏在眼底。 “想什么呢?”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离了文武百官的视线,眉目间的戾气就散去,又成了个没骨头的毛绒绒。 秦玄枵大氅领口的貉子毛领糊到他脸上,弄得脸颊微痒,秦铎也就去扒拉他。 推不动。 秦玄枵像个毛怪,黏黏糊糊的,蹭来蹭去,“想亲,亲一口吧?” “不行,”秦铎也一口回绝,“马上要去护国寺中,要注意身心清净,不可纵容自己的欲望......等到了寺里,你作为一国之君,就算再不信,也得注意些言行。” “噢。”秦玄枵惋惜地叹了声,坐好了,心里嘟囔了句古板。 “对了。” 秦铎也附耳过去,轻声对秦玄枵说了句,秦玄枵眉梢一挑,点点头。 招呼勾弘扬上来,嘱咐了句,等对方下了马车,皇帝的仪仗就启程了。 既是轻车简行,就删减了六引和大纛,除了皇帝御驾外,只安排了三辆属车,随行两列青纹玄衣护卫,从宫中出发。 勾弘扬站在宫门口,和朝臣一起目送仪仗离去,直至消失不见了,百官也散去,各自回了工位。勾弘扬向后撤了一步,避开众人耳目,找到了蔺栖元。 蔺栖元声音低沉,问:“这是陛下的吩咐吗?” 勾弘扬点头,二人就也就离开了宫门口。 —— 护国寺坐落于京城城外,南山的山顶。 说是南山,但其实这山坡缓得很,修整出了一条平整的上山路,仪仗就顺着山路上山。 城中的雪已融了,但山中除了路上,周围仍蒙着厚厚一层雪被。 很快便到了护国寺。因先帝信奉道教,士大家族在明面上也就纷纷涌入道观,护国寺香火不如多年前,有些陈设已然破旧了,但却依旧保持着整洁,古刹内梵音袅袅。 古刹往往是最静的,就像时间的流淌落不到其上一样。护国寺的构制体量,都与百年前秦铎也所见的几乎无差。 他们下了车驾,山间净雪凛冽的气息就铺面而来。 护国寺门口,住持和僧人们早早接到了礼部的通知在门口等候,今日寺内没有其他百姓来观禅朝拜,只有来往僧人。 秦玄枵替秦铎也整理了一下系在肩上的大氅,将人包裹的严丝合缝后,才满意。 步入山门,院内古树参天,檐角屋瓦与参差石路旁均蒙着雪,随处可见铜鼎内袅袅而起的青烟。 秦铎也按照他当初的惯例,依次参拜过宝殿,敲响了鼓楼与钟楼,午时用过寺内的素斋,下午由住持陪同着,去法堂听禅。 “呵呵呵......这位施主,”住持年龄很大了,眉毛胡子都花白,笑得很慈祥,“对流程很熟悉嘛......” 秦铎也面不改色,“已是提前有所学习准备。” “这样啊......”住持笑笑,捋了下胡须,不再言语,只不过秦铎也看过去,看到了住持意味深长的眼神。 秦铎也收回视线。 听过禅后,他们今晚也是要留在寺中的,便由僧人引去客房。 晚饭还是斋饭,饭后,在寺中不便处理政务,他们二人就披上大氅,随意在寺中闲逛,走去了后院,寺中长明灯燃着,曲径通幽,小径上的雪未扫,他和秦玄枵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步入后院,有一颗巨大的菩提。 菩提树干有几个人环抱那么粗,枝丫遒劲,横斜肆意生长,冬日里梧桐落叶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比秦铎也当年见它时还要更苍劲些,但归根结底都没什么变化,一时沉浸在时间之静与变的感慨中,秦铎也站在树下,静静抬头仰望着这颗梧桐。 忽然,手指被勾了一下,他下意识低头,看见秦玄枵站在他身边,伸出手,一点点轻轻试探着,将他的手握在手中,握住了,手指就挤进他的手指之间,成了个十指交叉的姿势,紧紧攥住了。 “做什么?”秦铎也将手向回抽,没抽回来,莫名有点羞耻的,他压低声音,“在护国寺中呢,注意些。” “这有什么,坦坦荡荡的牵手而已。”秦玄枵站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道,“爱情亦是人世间常情,护国寺里还有姻缘殿呢,连佛祖都祝福,我们又有何可遮遮掩掩的?” 秦玄枵说话时凑得很近,吐息扑洒到耳边,秦铎也听得耳根发烫,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源源不断,他调整了下大氅的角度,用衣摆遮住他们二人交握的手。 掩耳盗铃一样。 秦铎也感觉自己的心乱了。 天色渐暗,秦玄枵侧眸看见了他耳根不甚清晰的一抹微红,满意地收回视线,抬头仰望蒙着雪被的菩提树,“别这么紧张......我总感觉你把自己逼得太过,过分注意言行的礼数,也始终让自己不得闲,就好像天下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你一样。” “嗯。”秦铎也应了一声,“不然,心里总有愧。” “哪有什么愧。”秦玄枵诧异道,“你道德感太高。” 他们在菩提树下站了许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只是站着,风一吹,略冷。 秦铎也想调整下领口,一动,就想起来他们二人牵在一起的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响。 “陛下,施主。” 秦铎也回过头,看见住持正在他们身后,拄着根拐杖,看着他们。 他心里一惊,猛地甩开了秦玄枵的手,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动作过大,反而更不自然,像是做贼心虚。 “咳。”住持贴心地移开视线,偏头轻咳一声,假装没看见。 秦铎也匆忙调整好表情,带好了万无一失的表情面具。 “陛下,末学的师父今日恰好在寺中,邀您一叙。”住持弯了弯腰,道。 秦玄枵看了一眼秦铎也,用眼神询问。 “你去吧,找你的。”秦铎也还是觉得尴尬得面上烧的慌,就说,“我在这等你。” “施主,外头天寒,去廊中等待吧。”住持道。 “好。”秦铎也点点头。 秦玄枵随着住持拐进了宝殿之内,之间一个老人,牵着个半大的孩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是你。”秦玄枵认出了眼前这个老人。 正是他小时候从那个狗洞钻出宫,迷了路后,遇到的那个老人,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老人的面貌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师父,那末学先离开了。”住持退出殿内,阖上了门。 秦玄枵的视线在看起来面相更老的住持上落了一瞬,就收回目光,只看着殿中的老者。 “一别数年,没想到当初的小娃娃,已经成了皇帝啊。”老人爽朗大笑。 “你在十六年前,就已经说过朕会成为皇帝了。”秦玄枵从怀中取出那串破损的佛珠,“你给朕佛珠的时候说的,忘了?” 老人又大笑,“那时因为当初天命指引老身与你有缘,便给你算过一签......如今天命又让我来此,这是第二签,也是最后一签,皇帝,说说吧,想问老身些什么?” 秦玄枵几乎没加以思索,直接开口:“我与......” “诶,你的命老身算不了了啊,”老人笑嘻嘻打断他,“老身有三不算,杀业深重者不算,功德无量者不算,非此间人,不算。你嘛,当时可算,如今,杀业深重啊。” 秦玄枵皱了皱眉,觉得无所谓,又开口:“那他——” 只见老人却像是知道他要问谁一般,直接摆摆手。 “更算不了,那位,占了个三成三。” 第77章 刺杀(含2k营养液加更) 吾有三不算。 其一,杀业深重者,不算。 其二,功德无量者,不算。 其三,非此间人,不算。 十六、亦或是十七年前,天道有常,亡国颓相,乱世将至矣。 吾随天道与魏王朝将来的亡国之君相见——那时他还是个瘦弱的孩子,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而今,天道有异,降下客星,山川已改,日月重悬,自倾颓至中兴,将魏王朝的年岁重新撰写。 原本吾与那孩子只有一次面见之缘,天道忽然又言,还有一次,吾便前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竟是陛下。 这孩子身侧那人,竟是陛下。 陛下在位时,吾还是那时候护国寺的住持呢。 忽然,一声响,将老人从回忆中唤了出来,他见秦玄枵盯着他,吐了一词。 “妖道。” “?”老人有点懵,他指着自己:“老身修的是佛法。” “有什么区别,”秦玄枵从一旁拉来一个椅子,大刀阔斧往那一坐,“妖妖调调的样子,满口胡言。” 老人:“......” “真不知道天道究竟哪里偏爱你。”老人扶额无奈叹息。 “他心怀天下,为了救世甚至情愿牺牲自己,岐川水患时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人,又常劝朕仁政,何来的杀业深重!”秦玄枵凤眸眯起,紧紧盯着眼前,像嗜血的猛兽,不愿听到一丝有关秦铎也不利的说辞,“又何来的非此间人之说?你难道也学司天监用星象之说挑拨离间?” 老人懂了秦玄枵的意思,但只是摇摇头,并不多说,透过寒寺的纸窗,落到外面,长明灯火旁映着一道身影,老人眼中划过不甚明晰的怀念神情,“陛下啊......正是懂得这些的,才将杀业留于自身,将乐业给予天下。” 秦玄枵听不懂,皱眉:“说些什么呢?” 老人慈祥中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向秦玄枵,视线在他袖口的忍冬暗纹上一扫,缓缓问道:“你可知,忍冬为何意?” 秦玄枵已然有些不耐烦,但看了眼忍冬暗纹,还是回答了,“忍冬凌冬而不凋,一如大魏历尽严寒,仍生生不息,奔赴光明之春。” ......这是成烈帝自北疆大胜归来所言之语,自此长野军军魂即为忍冬。 可寒霜厉雪,这支在在凛冬中磨练出的锋锐之师,挡的过关外的攻打,却躲不过来自背后的谋杀。 长野军已在先帝时灯枯油尽,彻底断绝。 秦玄枵听见老人古怪地低低笑,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忍冬啊,在佛法中,为人的灵魂不灭、轮回重生。” 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敲在秦玄枵的心上,他凤眸微张,在前几日脑中如流星彗尾一样转瞬即逝的灵感又重新归来,那一丝隐约遥远的猜想念头蓦然涌来,他这次猛然将其抓住,雪泥鸿爪的痕迹印在沙上,一点点踩进心里。 是什么......是什么......? 秦玄枵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回头去看秦铎也的欲望。 “你......莫要胡言乱语......死了就是死了,死者怎会重生,别把这些鬼神之说带到忍冬上,玷污了忍冬纹,”秦玄枵盯着老人,沉声道,“欺骗帝王......即使你有什么妖异之处,朕也照杀不误。” 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 若放在以往,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他绝不会再在此处耽误时间,而是直接拂袖走人,置之不理。 但他没走,也没置之一笑,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哈哈哈哈!”老人看秦玄枵这副样子,觉得有趣,大笑一声,“既是鬼神之说,那你便当老身闲来无事讲个笑话罢,也莫要放在心上。” “今日,也算是答疑解惑,算过一签了,”说着,老人牵着手里的小孩子,缓缓转过身去,挥了挥手,“当代的君主,就此别过了,你我两面之缘已尽。” 老人牵着孩子,一点点向着后殿走,渐渐隐于火光摇曳的光影中了,忽然老人脚步顿了一下,略回过头,犹豫片刻,开口,声音很轻,“......且惜眼前人。” 说着,一老一小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从后殿隐隐传来这两人的交谈之声。 小孩子清脆的嗓音问道:“师父,为何犯下深重杀业者,还可以功德无量呢?” 苍老的声音含着笑意,远远飘来,“因为以武止戈,以杀止战呀,孩子。” 声音很轻,却轰然一声在秦玄枵的脑中炸响。 以武止戈,以杀止战。 所以以杀业为世间开太平,救众生于水火,功德无量。 那非此间人,又是何意......? 秦玄枵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狂跳,四处乱撞,他好像隐隐约约触碰到了那个答案。 但他却不敢彻底将那个答案采撷于手中,他在犹豫,他在退却,他似乎是怯懦的,让自己远离。 这种光怪陆离之事,太过于荒谬,而他人的言语,又不可尽信。 他一辈子隐忍薄发,登上至高之位,他只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 秦玄枵猛地回头,透过寺中纸窗,看见长明灯的光影勾勒出那道清减的身形,看着人畜无害、温润和善,蕴含着极强的力量感。 既有一往无前的锋芒,又经过时间的沉淀和琢磨愈发内敛深沉,藏锋。 绝不是因为相似才喜欢,而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就只是他而已。 秦玄枵试图说服自己,他握紧双手,忽然发现手指冰凉,已经冷汗津津。 那种可能性一旦被接受,便如野草一般疯长蔓延,再也无法将其忽视。 他浑身都在颤抖,牙根上下碰撞,战栗。 绝对是天寒,太冷了。 怎么能简单根据那老和尚几句似是而非的谶词,就草草被带偏了! 秦玄枵紧了紧手指,推开门,走出宝殿,步入回廊。 秦铎也在廊中等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聊完了?” “这是什么表情?”秦铎也走近他,看见秦玄枵似乎是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 “......没什么。”秦玄枵的垂眸,目光落在对方鼻梁侧的红痣上,伸出手,轻轻一蹭。 这也一模一样......应是巧合吧? 这世间这么多人,总会有些人有相貌上的相似。 是吗? 秦铎也茫然歪了歪头:“?” 怎么了这是,一转头就像丢了魂似的。秦铎也还没开口询问,就感觉到秦玄枵贴了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握过来的手指冰凉,秦铎也来不及在意在寺中能不能牵手的问题,他拧眉,“手怎么这么冷?” 他抬起头,伸手去探秦玄枵的额头,还是正常的温度,松了口气,“没发烧就好。” “天晚了,可能是风吹的,”秦玄枵凑在他身侧,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额头和眉眼埋进大氅的绒毛里,声音闷闷的,“我们回客房吧?” “好。” 他们安静地踩着雪,一路咯吱咯吱声响伴着,回了客房,第二日还要早起参与晨间的诵经,再回到宫中,就早早熄了烛火,和衣而眠。 翌日清晨,钟楼厚重宁静的钟声穿过积雪,传进客房中。 熹微晨光中,梵音缭缭,铜鼎中青烟笔直升起,逸散在晨雾里,逸散在诵经声中。 秦铎也接过一旁僧人递来的香,在火上点燃,红星一点,青烟就袅袅而上,他将三炷香合于手心,抬眼望着寺中庄严宝相,闭目,手举过眉前,而后插入铜鼎厚重的香灰之中。 古刹踏瑶雪,岁末祈冬绥。 万望大魏来岁风调雨顺,无天灾异祸,是为和乐丰年。 秦玄枵只站在一边,神情不辨喜怒,只摆摆手,说让秦铎也代为祝颂。 怪力乱神、相似的长相与习惯、偶尔与当下割裂的用词和礼节、忍冬、百年......种种种种,在他脑中挣扎纠结,搅乱成一团乱麻。 他好像觉得自己被掐住了脖颈,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了。 拜过后,他们登上候在寺外的仪仗御驾,启程回宫。 仪仗顺着山路下车,马车内很安静,秦铎也取了卷放在车中的奏折来看。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山林中寂静得诡异,秦铎也感知敏锐,他忽地察觉有一丝遥远的杀意从车外传来。 下一秒,“嗖”地一声,破空声袭来! 一支锐利的箭矢从山林之中穿过,猛地穿破马车厚重的车帘,直扎进车架内! 直冲二人而来! 秦铎也双眸猛地一凝,反应迅速,手持竹简,于电光石火之间猛地向上格挡。 铛!! 羽箭的锋镝在竹简上擦过,擦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响。 羽箭的轨迹被阻隔,转了方向,噌地一声扎进车架的木板中。 竹简亦是被大力冲击,从秦铎也的手中脱手飞出,甩在车里,最边缘的一支开了线,碎成两节。 箭的尾羽正在秦铎也的眼前,由于巨大的冲力微微颤动。 秦铎也甩了下被震得发麻的手,双眸漆黑如墨,沉静的眸光流转,刚好对上了秦玄枵眯眼看过来的视线。 “刺杀。”秦铎也轻轻吐出一词,和马车之外,玄衣卫的警戒之声和在一起。 视线交错一顺,秦玄枵立刻将手移至马车座位侧面,用手一拨。 咔拉! 有机巧发出一声响,铁制车架护甲弹出,在马车内将车窗的空隙顷刻间围住。 下一秒,自山林中,密密麻麻的箭矢如流星般涌来,在空中划出弧线,箭尖锋镝惨白。 窗子被堵住,羽箭纷纷射在马车框架上,将车架扎成了个刺猬。 拉着马车的马先是受惊,下一秒就中箭,羽箭射入骏马皮肉中,马匹吃痛,左右狂甩,即使帝王御驾做工精细稳定,也架不住马匹的拉扯。 马车剧烈晃动起来,颠簸不已。 秦铎也被猛地一晃,站立不稳,他向一侧倾倒。 忽然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秦玄枵将他拉回来,带着他一起扑倒在车中,将他整个人护在身下。 车外箭矢依旧未停歇,有的扎进车窗的铁皮中,发出了金戈相撞的锐响。 情况紧急,秦铎也目光只在秦玄枵身上落了一瞬,沉着眉眼,偏头将耳贴在车架上,细细倾听,眼中闪着沉静的光,他迅速且简言意赅道:“听声音,在百米内,刺客藏身在雪堆下,雪层缓冲了脚步声,听不出多少人。” 马车外,玄衣卫迅速警戒又散开。 秦铎也听见外面传来陆续的声响。 “有刺客!保护皇上!” “小心流矢!都散开!” 他们此行轻车简马,就只有几个随行礼官,二十四名玄衣卫,还有苍玄。 玄衣卫有人中箭倒地,也有人未受伤,那便意味着,箭矢数量有限,对方的人数不会过多,应在五十上下,但却均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二十对五十,足够了。”马车外的箭矢声渐渐停歇了,秦铎也当机立断,伸手握住秦玄枵的手腕,看着他的双眼,沉声道:“下车,反击!” 秦玄枵低头看他,下意识要反驳,却忽然对上那双沉静的眼。 而在沉静的深处,闪过锐不可当的锋芒。 还有那种自信从容的气魄。 秦玄枵的灵魂颤栗,他不再犹豫,眼神认真下来,对着秦铎也一点头。 “好。” 噌然一声,止戈剑出鞘,剑刃寒芒一闪,秦玄枵将止戈递给秦铎也,“拿着。” 秦铎也反而一笑,没接,“战场上,我惯来不用长剑。” 马车车门一开,秦铎也踏着车内踏板,顺势一翻,出了马车,赤手空拳从车中翻出,落在地上。 秦玄枵一个没抓住:“......” 不是,哥们!啥武器都没拿就出去啦??? 之前什么时候也没见这人这么虎的啊。 秦玄枵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匆忙也跟着跳了出去。 车外,隐藏在雪堆之下的刺客均已经站起,为了隐藏身形均身着一身的白衣,抖落了身上的积雪,薄刀如蝉翼,血槽里挂着雪。 五十几人身手矫捷,没有言语,无声散开来,包抄进攻,提起刀直冲进玄衣卫的护卫圈中,杀意凛冽袭来。 二人出马车的时候,玄衣卫已经和刺客交上了手,青纹玄衣护卫将马车护在中央,提着软件迎敌。而苍玄身形极快,在刺客中闪过,带过一片片溅起的血花,让刺客的队形乱了一瞬。 但这些刺客明显不是散兵游勇,而像是财力雄厚的势力特意培养出的死士,察觉不到疼痛也毫不在乎伤亡,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直取皇帝头颅。 察觉到对方的阵营中有一个此前从未接触过的,身手远超一般护卫的暗卫,就立刻分出十几人,将苍玄包围在内,独木难支,若攻一边,其他方向的攻击就会纷纷袭来,将他逼推,硬生生地将苍玄拖在了包围圈中。 没了苍玄在其中的阻隔,其余三十余名刺客对上不足二十个玄衣卫,局势几乎是一边倒,玄衣卫不敌,有人逐渐负伤。 秦铎也眸光一凝,不再犹豫,一瞬间解了披在身上行动不便的大氅,直接冲进战局之中。 在他身前,一名玄衣卫肩膀被砍伤,被绊倒在地,迎面,刺客举起长刀劈砍。 下一秒,秦铎也忽然一闪身出现在他身前,刺客砍势落下,秦铎也于瞬间出手,手掌擦着刀刃划过刺客的手臂外侧,猛地用力向内一击,将刺客的手击到另一侧,顺势侧头出腿,向前一步。 招招交锋转瞬即逝,秦铎也眼中依旧闪烁着冷静的光,眸子如点墨,漆黑不见波澜。 上辈子北疆黄沙荒原中的战火,远比刺客的刺杀要更为混乱,战场风沙淬火的磨砺,让他的双眼如剑器般丢入火中淬炼一般凛凛有神,反应神思的敏捷,也是在生死之搏间历练而出的本能与预判。 秦铎也双手合抱接住刺客反应过来后攻过来的另一只手,向自己的方向一拽,回身,出手,手绷成如刀般凌厉,回身劈过,对准了对方人体最薄弱之处,手刀狠狠地落在刺客的颈侧。 刺客被击得倒过头去直接昏迷,向地上摔去,秦铎也顺势接下他手中掉落的长刀,回身一甩。 铛!!! 金戈之声交错,划出刺耳的声响,火星四溅。 身后袭来的刺客一击不成,迅速退却,下一秒再次暴起,秦铎也提刀与对方的长刀相撞,刺客手刀就欲再砍,而秦铎也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秦铎也的攻击从不收势,顺着方才振刀的力道向下一沉,下一瞬直接撩刀而起,刀锋顺着刺客的胸口一路划开,破开脖颈。 血色洒落开来,一点落在眼下,长刀的寒芒在白雪中一闪烁,锋锐的刀光和着雪色,白亮的锋芒顺着长刀落入秦铎也的眼中。 秦玄枵看愣了一瞬,只是一瞬,见秦铎也安然无恙地取得了武器,放下心来,便冷声喝到:“玄衣卫!集结,不要各自为战!” 众玄衣卫听到秦玄枵的声音,精神一振,收到命令后,立刻开始围拢,收在一处,受敌的面减少了许多,刺客的攻击就不再棘手。 一时之间,人数不等的双方,竟然陷入了僵持之中。 忽然这时,山脚下传来了马蹄狂奔的声响,马蹄踏在山路上,将树梢上的雪全都扑簌簌震落。 秦铎也听见马蹄声响,勾唇一笑,不用回眸,就知道秦玄枵与他是一样的神情。 “来了,”他轻笑一声,“不出五十马步。” 转瞬间,马蹄声围拢了上来,一片肃杀的喊声。 秦铎也身形一转,将长刀抬起,刀一势起,薄刃缠在一个刺客的脖颈间转了一圈,鲜血便迸溅开来。 他后退半步,刚好抵上了秦玄枵的后背,秦玄枵同他一样,止戈剑尖向下淌落鲜血。 秦铎也迎着马蹄声望过去,看见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蔺栖元背上背着长弓,手持长枪,策马赶来,在其后跟着一整队的骑兵。 而蔺栖元眼尖,他将方才秦铎也杀敌的场面尽收眼底,蔺栖元的瞳孔剧烈震颤。 他在边疆许久,一眼就认出,这是长野军杀敌之术中的刀法! 长野军的杀敌之术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抛却了防御与格挡,直冲而上而不使蛮力,灵巧、迅速、杀意凛然,瞄准着敌人最为致命之处而展开,不莽撞不花哨,如何最快取对方性命,便如何去杀。 这位已过中年的老将迅速收起心中的震撼,将注意力放在林中的战况中。 带来的骑兵中,飞光和观月也在马队中,两匹马直冲进刺客的包围圈。 秦铎也迎着直冲而来的飞光,纵身一翻,直接翻上马背,飞光速度不减,在刺客中横冲直撞,直接将包围圈撕开。 援军赶来,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局势几乎是一边倒一般,刺客再也无法进攻,他们被骑兵的长枪迅速刺穿。 其他的刺客见势不妙,立刻退走,秦铎也沉下眉眼,锋芒闪过,喝到:“追!一个都别让他们跑了。” 骑兵们纷纷追击而上,于马上刺出长枪,将刺客纷纷就地斩杀。 但刺客退却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等围杀后,最远处,有一个刺客已经逃得很远了,进了林中,骑兵追不进去,秦铎也视线一沉,迅速回头,喊道:“蔺栖元!弓!” 蔺栖元下意识便被喝住,他迅速长弓解下,远远地抛过去。 秦铎也头也不回,听着身后的声响,一抬手接住长弓,双腿一夹马背,飞驰而出。 和刺客的距离迅速拉进,就在飞光即将踩进林中雪堆的时候,秦铎也立即拉紧缰绳,即刻勒马,飞光两只前腿立刻高高扬起,马蹄下激起一片飞扬的碎雪。 秦铎也跨在马背,双腿夹着马腹,双手张弓拉弦,身子舒展肌肉绷紧,箭尖的锋镝寒芒如雷霆乍现。 秦玄枵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的心如擂鼓。 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马背上之人的双眼被额发和张弓的手遮住。 下一瞬,他看见秦铎也嘴唇轻动,张弓的手一松,长弓的弓弦发出震颤轻鸣,羽箭离弦而出,在空中飞去,笔直地贯穿那个逃掉的刺客胸膛。 马蹄降下,踏在地上,碎雪飞扬,秦铎也放下双手,秦玄枵看见了他的眼睛——沉静的、明锐的、万夫莫敌的、如点漆墨的眼眸。 眼下的场景,和那个他收藏在桌案抽屉中的魏成烈帝胡服骑射图的画面,一模一样。 秦玄枵清晰地听见了他自己的心跳。 就是他。 秦玄枵知道自己万分笃定,是完全不因他人言论而得出的结论。 就是那个人。 几乎无法呼吸了,秦玄枵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奔涌, 那个支撑着他活过前半生的人影,那个如同皎洁月光般流淌照亮漆黑长夜的人。 那个曾经被他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那个名字。 在此刻,再也忍不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第78章 秦铎也 秦铎也。 那个曾经被他在无数漆黑的夜里呼唤过的名字。 那个他仰慕、钦佩,思之如狂的人。 那个照在他身上,支撑着他前半生活下去的皎皎月光。 扶大魏之将倾的成烈圣皇帝。 是与他不在同一个时空中的人。 也是早已死在百年前的人。 已化成了前尘一抔,白骨一捧。 如寒夜中的孤月一般,那么清亮,又那么遥远,疏离但纯净的光照在身上。 秦玄枵可以凭借此而活,但却始终无法伸手去触碰到哪怕一丝的虚幻的光。 他曾无数次匍匐于岁月的缝隙里,一遍又一遍,手指虔诚又恭谨地翻遍了在大魏史库和兰台中遗留下来的笔墨、书籍、画卷、诗词、曲赋...... 甚至被保留下来的,属于成烈帝的遗物。 试图从那区区轻薄的纸张墨宝中,窥见成烈帝短暂璀璨但却重如千钧的一生。 想找寻其遗留在后世的印记,从而再靠近哪怕一点。 他也可以万分笃定,没人比他更了解秦铎也。 属于成烈帝的生平,被记载于其中,秦玄枵如饥似渴地,将所有所有全部扒拉到自己的怀中,细细对待,每个都罩上琉璃的外壳,认真保存。 但也仅此为止了,隔绝他的,是漫长的已逝时光,是百年的岁月,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秦玄枵曾无数次想过,倘若他在魏成烈帝秦铎也在位时出生,也许会辅佐他为盛世尽一份力。 帝王将相,秦玄枵有时觉着,倘若他们活于同一时代,他们的灵魂与共,一定会是彼此的知己。 只可惜,君生我未生。 我生时,君早已逝去百载。 是手指间留不住流水的那种遗憾和无能为力。 年幼时的于传记扉页上的惊鸿一瞥,龙章凤姿,成了一辈子的执念。 即使如此,秦玄枵也清晰理智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妄。 但...... 但是...... 秦玄枵听见了自己如擂鼓一般剧烈震颤的心跳声,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眼睫的颤抖。 他抬眼望过去。 林间山路上,纯白至极毫无纤瑕的皑皑白雪簇拥着骑于白马之上的那人。 他调转了马头,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雪色就化作曾经的月色,一同涌入眼中了。 那一模一样的身姿和气度,和他曾经所见的画卷中的身影完全重合。 但是......怎么可能啊?! 秦玄枵的心绪在剧烈的震颤,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听不见周遭的一切声音,偌大天地间寂静无声,只剩下秦铎也骑于白马上向他缓步而来。 就好像打破了那层时间的障壁,从早已逸散的岁月星河走来一样。 身边,蔺栖元好像下了马,跪在秦玄枵的身前,道了声“末将救驾来迟”。 秦玄枵却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怔怔地看着秦铎也。 秦铎也眼眸沉静,如渊深水,波澜不惊。 倘若说方才的厮杀中,双眼闪烁的光如同烈火镕金,是名家兵器在烈焰高温中被反复锤炼锻打一般锋镝尽显。 而现在的沉静,就如同从高温下淬火急冷,镀上了一层坚无不催的内敛。 这双眼睛,也只有经历过北疆沙场纷飞战火后,又沉淀于无上权柄中,才能拥有的。 可不就是成烈帝的一生么? 秦玄枵觉得他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他看见秦铎也走近来,走到一处,弯腰拎起来一个刺客。 这是秦铎也下车后夺刀的那个刺客,用横切手狠敲在对方脖颈薄弱处,直接将人击晕过去。 现在他将这个刺客拎着衣领子揪起来,刺客刚刚转醒,见势不妙,立刻咬住了牙关。 下一秒,秦铎也眼锋一转,近乎是预判般,伸出手轻巧一掰,将刺客的下巴卸了下来。 咔哒一声,毒药从刺客口中掉了出来。 咔咔咔几声响,伴随着惨叫,瞬息之间,刺客的四肢关节被秦铎也卸下,软塌塌垂下来。 “活口。” 秦铎也随意将失去行动能力的刺客向前一丢,扔到秦玄枵面前。 碍于有外人在跟前,秦铎也罕见地唤了秦玄枵声“陛下”,接着对他说:“这是专门培养的死士,带回去,让范钧审出幕后之人。” 秦玄枵目光始终恍惚地追随着秦铎也,呆呆愣愣的,乖乖点头,见对方走到他身边,将飞光的缰绳递给他,听到秦铎也随口问道:“怎么?” 他怔怔地接过缰绳,张了张口,却哑口无声。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哽咽在喉口,想要叫出来,却又惶恐不已。 秦玄枵完全不敢相信上天给予了他如此之大的一个恩赐。 他甚至感到自己此刻有一种跪下的冲动。 先前的种种线索于瞬间融汇脑中,那一丝关窍被猛然打通。 他之前因观察到眼前之人与赤玄密函中文晴鹤的习惯和性格不符后,怀疑过是文晴鹤刻意的伪装。 后来又探查出眼前人不同的人生轨迹,骑马、射术、甚至武功身法,认为过文家这代有双生子被分隔两地,一人读书为官,一人习武射箭暗中培养。 但却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赤纹玄衣卫投入大力气,所查到的线索中,都言当初文家旁支只有一子。 秦玄枵曾经的推论很合理,但是,都缺少了做出定论的关键节点,如何也查不出。 但倘若......就是没有他臆想中的线索呢? 倘若就是那文官病死后,属于秦铎也的魂魄,逝于百年前成烈帝的灵魂并未消亡,而是附于此人身上呢? 如此,在含章殿内初见的兵荒马乱,御医第一次诊断脉象的惊诧疑惑,对滇南白茶的评价,那几乎完全一样的字迹和批阅奏折的习惯,上马骑马的习惯,挽弓搭箭的姿势,那几乎是百年前那个时代人们的习惯...... 秦玄枵恍然惊觉,原来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共同之处。 越来越相似的相貌、身姿、气度,均是因为灵魂作用于肉.体而产生的影响吗? 秦玄枵又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很重,很急促。 是的,他不敢。 他徒劳得张开口又合上,他像是被切除了声带,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这种灵魂转世的事过于荒谬,如一巨大锤摆,轰然击碎他的三观,护国寺中老者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忍冬啊,从成烈帝定名开始,而自己在宫中大肆命人将布料上绣满了忍冬。 冥冥之中,忍冬作为灵魂不灭轮回百年重降人间的意象,将他们二人系在一起。 秦玄枵也曾无数次想过若是与秦铎也相见会是怎样一副画面,却从未想过,会是眼前这个人跟他在林中经历与刺客的搏杀,溅了一身血,像个没事人一般,叫他“陛下”。 他也配让成烈帝叫他陛下??? 秦玄枵第一次体会到作“近乡情更怯”这首诗之人的感受。 他可太害怕了! 而秦玄枵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像是被钉在原地的时候,他身旁,一个身影矫捷地在他余光中一闪,冲上前去。 秦玄枵定睛一看,是蔺栖元,唰地就越过自己冲到了秦铎也的身前。 这位年近半百的驻边大将整个人冲了上去,激动地完全不顾及个人形象和礼节,胡子眉毛都在发抖,一把抓住了秦铎也的胳膊。 蔺栖元整个人都嗡嗡的,看着秦铎也的眼神都在发光,感觉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了。 “文大人!!!”是蔺栖元的咆哮,就和北疆守军的任何一个一样,一点也不收着嗓门,激动时豪放地大喊,“文大人!文大人!您方才的招式!是从何处学得的长野军术!啊,是谁教您的!现在人在何处!您是不是去过北疆!您什么时候见到的长野军将士!除了刀法您还会什么!” 蔺栖元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平日里在京城的沉稳样子,一股脑将问题抛出来,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神好破碎,又像是一瞬间打了鸡血一样。 秦铎也头顶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 他有点不太清楚为什么一直隐隐对他有敌意的蔺栖元忽然这么热切。 “是,我父亲教我的,他已故去多年了。”秦铎也自己方才就是用长野军术杀敌,也没遮掩,照常回答,“枪术、刀法、长弓都是寻常的招式,偶尔也会用破城戟和□□。” 秦铎也没说假话,长野军的训练和杀敌之术,均是他父亲靠着在北疆征战一生的经验融汇而成的,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等他父亲死在京城后,他被接过去做了皇帝,完全掌权后,御驾亲征,在边关重新调整了部分招式,训练出了一直百战百胜的常胜之师。 秦铎也巧妙回避了其他的问题,然而仅仅是这几句话,就令眼前这个被北疆风沙吹得沧桑的将领热泪盈眶。 面容庄肃、气质坚毅的大将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望着他。 看得秦铎也心中也感动,在边关苦寒之地保家卫国的将士,秦铎也一直是敬佩的,也会给予他们最高的尊重。 他连忙弯下腰,搀住蔺栖元的胳膊,“蔺将军,快起来。” 这时候秦玄枵的脑子才有一点回笼,但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还是摸不着头脑,就在这二人身边轻轻咳了一声,茫然地语气飘忽,“二位......这是做什么呢......” 蔺栖元瞬间回头,又跪在秦玄枵身前,掷地有声道:“陛下!文大人方才杀敌所使的,正是失传的长野军术!末将此生已没有他求,只希望可以让长野军重现于世!末将斗胆恳请陛下指派文大人做军中教官,教导将士们重新学习长野军训练与杀敌之法!” 秦玄枵脑子还在神游,而这边,秦铎也听了蔺栖元的话,却忽然沉下声音,“什么失传?” 声音中带着蕴藏在平静之下的几不可察的微怒。 秦玄枵听着,身子下意识僵住了。 完了,生气了。 “啊,文大人,您难道不知道?”蔺栖元见他这么问,想了想,说,“也是,您那时可能还小,二十多年前,那老皇帝在位时,忌惮长野军远在背地有不臣之心,断了送往北疆的粮草。” 蔺家与上一任皇帝有血海深仇,故而蔺栖元提起时,带着恨意和怒火,“彼时胡人大肆进犯,长野军驻守二城,被朝廷背刺,在他们身后的军队,接到朝廷下发的圣旨,退守三百余里。前线断了粮草和军火,长野军独自守着孤城,严寒霜冻,没有吃食,没有援军......他们死战至最后一人,砍卷了最后一把钢刀......弹尽粮绝,全军......殉城......” 咔嚓! 秦铎也硬生生将手中薄刀都刀柄捏成了两段,手背上青筋暴起。 死畜牲! 老子怎么没早重生些年岁,一刀送这货色上路! 秦铎也眼中闪过愤怒的神情,秦玄枵乖巧的像个鹌鹑一样站在一边,在对方的威压中,一句话不敢说。 直到秦铎也缓缓平复了呼吸,秦玄枵才冒头,有些不确定地提议,“不如,我们先回宫?” 秦铎也的眉目低压,是真的被气狠了,沉默地点点头,自顾自登上了马车。 秦玄枵也紧跟其后,周围玄衣卫拔掉了马车上的箭矢,启程回宫。 回宫的一路上,秦玄枵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脊背笔直,坐在秦铎也身边,双手乖巧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丝毫不敢乱飘,只是盯着手指,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秦铎也在林中不遗余力地厮杀了一场,又被气得肝火猛涨,此时有些累了,倚靠在一边的木制横栏上,闭目养神。 一路无话,回了宫中,蔺栖元近乎迫切地跪求秦玄枵让秦铎也去校场,秦玄枵的目光这才敢落在秦铎也的身上。 “......你.......要去吗?”秦玄枵在脑中搜刮良久,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期期艾艾地询问秦铎也。 秦铎也点点头。 他必须要去校场中巡视一圈,他这一路回来,已经将长野军覆灭一事消化得差不多了。 他在心中长叹一声。 往事已不可追,他今日便随蔺栖元去军中看看,如今的军队是如何训练的。 秦铎也便对秦玄枵说:“今日便只去看一眼罢,已正午了,回来还要处理刺客的事情。” “那......我与你同去,可以吗?”秦玄枵小心翼翼地问秦铎也。 他原本除了和秦铎也私下里呆在一起的时间自称“我”之外,在有他人在时,都自称“朕”,但如今秦玄枵一点也不敢再这么自称了。 “走吧。”秦铎也道。 他们一行人便不进宫中落脚,而是直接转去宫外的校场。 秦铎也跟着蔺栖元进了校场,秦玄枵没跟他们一起进去。 他得一个人缓缓,缓缓。 万一呢,万一呢? 是吧,虽然秦玄枵万分确定那就是秦铎也,但是秦铎也自己没承认啊! 只要他们没明说,那就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是! 只要他没承认! 秦玄枵站在校场的门口,左右踱步,他走来走去,蹲下身又站起来,甚至焦虑身手去扣校场门口石砖缝隙里已枯了的小草。 一根一根揪秃了。 秦玄枵甚至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再站起来的时候,看见秦铎也和蔺栖元出了校场,蔺栖元就留在军营中,秦铎也向他走来。 秦玄枵又听见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他紧张地整个手都紧紧握起来。 万一呢......万一呢...... 只要秦铎也没应下,万一呢! 在他犹豫的时候,秦铎也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递给他,随口说:“正午有些热,你帮我拿着。” 秦玄枵接过衣服,忽然脑子一热,他脱口而出,一下子没忍住,叫出了那个名字。 “秦铎也。” 秦铎也没注意,也许是有些放松,他听见自己的名字,直接应声,回眸问道:“嗯?怎么了?” 然后看见了秦玄枵惊恐的目光。 “......啊。”秦铎也反应过来。 刚刚他叫我什么? 秦铎也:“......” 秦玄枵:“.........” 秦铎也:“.............” 长久的沉默之后,秦铎也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找补的话。 忽然大氅落在地上。 秦玄枵一转身,掉头就跑。 第79章 跑什么! “......?” 啊。 秦铎也看着秦玄枵仓皇转头逃跑的背影,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跑什么? 秦铎也茫然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件大氅,伸了伸手,看见秦玄枵身影已跑远了,狼狈的、僵硬的、惊慌失措的、手忙脚乱的,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什么反应? 啊?跑什么? 就算这种怪力乱神的灵异事件发生了,那顶多震惊怀疑不可置信......他跑什么? 秦铎也低头看了看自己,嗯,很正常。 他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嘶,有点痛。 然后将整张脸埋在手心里,搓了搓。 脸都还在呀。 还是有皮的——没发生像是话本子里说的那样,精怪被叫破身份后,立刻显现出本身形态的样子,要么白骨森森要么血淋淋,而他现在,全身从上到下,还是个人样子呀。 被人戳破了要隐藏的身份,那要跑不也是他跑吗! 秦玄枵堂堂一国之君,转身就跑是不是有点太不稳重了? 怎么,朕的重生,这么不能被后世的人接受吗? 其实方才漫长的沉默中,秦铎也大脑飞速运转,他在想要不要当做没听清那句称呼,糊弄过去,可是一对上秦玄枵的眼神,他就知道,对方就是笃定了自己的身份,而叫破,只是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罢了,只不过是将其彻底敲定的最后一判据。 罢了,那便不解释了。 他就是成烈帝秦铎也。 那咋了? 秦铎也手臂上搭着大氅,慢慢沿着官路向宫中走去。 看起来秦玄枵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且回宫看看,跟人将情况说开了吧。 而另一边,秦玄枵哐地一声推开含章殿的大门,步履匆匆地冲进殿中,勾弘扬候在殿边,只觉得眼前有个影子唰地一下过去了。 “......陛下?”勾弘扬茫然念叨了一声。 “滚出去。”秦玄枵丢下一句话。 “诶......?诶,好嘞。”勾弘扬摸不着头脑,但这位爷惯来喜怒无常,总管太监从来不把斥责放在心上,心态很平,麻溜滚了出去,出去之前,非常贴心地清空了殿内侍者,最后给皇帝陛下关好了门。 殿内瞬间寂静下来,秦玄枵一头把自己埋在寝具里,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两眼一闭,像是死了。 死了有一会之后,他猛地坐起来,发冠被被子带着扯掉了,头发凌乱,双目空洞,呆呆地坐在床上。 然后,他双手抱住脑袋,哀嚎一声。 啊啊啊啊啊—— 他都干了些什么!!! 秦玄枵万分确定,九月廿一那日含章殿里对视的那一眼,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因为那样的眼神,只有成烈帝才能有,那样令他浑身上下热血沸腾的震撼之感,是只有见到成烈帝时才会出现的灵魂共鸣。 所以! 秦玄枵! 啊啊啊你个畜牲!你在那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秦玄枵只略略一回忆,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满脑子只有一个词。 完了。 全完了。 秦玄枵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倘若他出生在成烈帝在位的时期,第一次面见成烈帝时,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会在立下战功之后凯旋,京城无极殿里,他单膝跪在御座之下,一手放在心口,向至高无上者诉说他的忠心耿耿。 但他现在竟然真的被天命给予恩赐,让成烈帝来到了他身边。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给人穿上红纱,拷上金链,身手掐着成烈帝的下巴让他做男宠! 他怎么敢的啊! 他这么有种的吗? 而后面他又做了些什么? 他像是个疯子一样,将自己不属于秦家后人的事,就这么毫不加掩饰地吐露给秦家的前辈,他当着他的面怒骂秦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不得秦铎也那时候气急了直接拔出止戈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暗中篡得了属于秦氏的江山,屠戮了成烈帝后世的子孙,还当着面扬言要大魏覆灭,秦铎也当时没直接将他捅个对穿简直就是涵养太好了! 哦草。 还有止戈剑。 他竟然敢不给秦铎也止戈剑。 好滑稽啊他。 秦玄枵本来还觉得那时候痛快极了,毫不顾忌地握着剑刃,丝毫不顾鲜血直流,挑衅地望着秦铎也,看着对方好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得乖乖听他的话,觉得自己的样子帅极了。 现在想来,秦铎也怕不是觉得他是个傻子、癫公! 怕不是盘算着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一脚把自己踹下去然后踏着他的尸骨夺回皇位重塑纲常! 后面他又在干什么? 他......他他他...... 他禁锢着秦铎也的双手,将对方抵在桌旁,手指探进对方的衣物中,对着......肆意亵渎! 后来、后来在榻上,他甚至还用口...... 啊啊啊! 秦玄枵整张脸全红了个彻底,羞愧难当。 他想回到那个时候,抡圆了胳膊抽自己一耳光。 秦玄枵有一种亵渎了神明的感觉。 疯了...... 他就是纯牲口! 秦玄枵回忆起那个时候,那时秦铎也的灵魂刚刚重生在百年之后。 百年前大魏安平盛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仓廪充实、边关稳定,百姓们和乐融融、安居乐业。那是多么美好的乐景,是魏成烈帝秦铎也呕尽心血铸就的盛世,是近乎夙兴夜寐,不眠不休,将整个生命燃烧了奉献给的世界啊。 而百年后,他统治的大魏,礼崩乐坏,繁荣不再,边关一退再退,一片断井颓垣,百姓们居无定所,耕无良田,朱门酒肉臭,路边哀鸿凄凄。 秦玄枵捂住了脸,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不敢想象,秦铎也当时得多痛苦,那么善良慈悲的一个人,那么爱民如子的一个皇帝,再一睁眼,看到费劲毕生心血养护的天下变成了这副残缺的鬼样子,得多痛苦啊...... 所以才会在夜里惊悸吧,所以才会吐血吧。 得.....多痛苦啊...... 而他当时在干什么,他当时在沾沾自喜,他当时在什么都不顾忌的,将人困在床榻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占有对方,满脑子想的都是让这个人在自己的身下,让那双沉静的双眼迷离,让平稳的呼吸和声音染上情.欲之色,让白皙的肌肤因情.动而泛红。 却丝毫没有早些发现秦铎也情绪的不对之处,也根本不顾及对方的心情,只顾自己爽了。 秦铎也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恶心?他会不会觉得难受?会不会因为自己,身心双重痛苦? 秦玄枵啊秦玄枵,你可真不是个人啊。 不用回到过去,秦玄枵现在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而事实上他也正这么做了,抱着被褥呆坐在床榻上,秦玄枵举起右手,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一抽毫不收着力道,清脆响亮的一声,秦玄枵被自己抽得偏过头去,手指和脸上炽辣的疼,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血迹。 含章殿门外,秦铎也这时刚走回来,手里拎着大氅,看见缩在门口的勾弘扬,随口问:“你家陛下在殿内吗?” “诶!”勾弘扬一看是秦铎也回来了,双眼一亮,立刻眉开眼笑,连忙上前两步去双手接过秦铎也手中的衣物,“文大人回来了啊!诶哟,陛下就在殿内呢,不过......” “回来那时候,陛下看起来好像心情不佳?”勾弘扬提醒了一句,又立刻笑着说,“但陛下这么喜欢文大人,您进去,陛下心情定会转好。” “好,多谢你,我这就进去看看。”秦铎也回应了句,心道还真不一定。 毕竟是自己的身份将这个人吓得掉头就跑,差点没吓掉头估计。 “诶哟文大人您也太客气了!”勾弘扬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缝,忙上前去帮秦铎也将殿门推开。 秦铎也一进殿中,就听见了清脆响亮的一声巴掌。 秦铎也:“......” 他快步走入内殿,见秦玄枵整个人蔫了吧唧的,失魂落魄地呆呆坐在床上。 右半边脸好像有点肿了。 秦铎也抿了抿唇,他走到床榻边,身手扣住了秦玄枵马上就要抽自己第二巴掌的手腕。 “干什么呢这是?”秦铎也皱了皱眉,他看到了秦玄枵唇角渗出的一丝血迹,“疯啦?吓傻啦?” 秦玄枵茫然地抬起头,涣散的视线聚焦在秦铎也的身上,眨了眨眼,看清了之后,猛地一激灵,向后缩去。 啊!眼前这个人的相貌身姿,不就是跟成烈帝几乎一模一样吗!他怎么就愚蠢到这种地步,直到今天,直到寺中那老者跟他说过之后,又直到对方驾马杀敌的姿态和那副画中完全重合才敢确认啊! 死脑子!就不能早点转过来! 他这些日子总黏黏糊糊凑过去索吻,像个无赖一样要亲亲,什么啊! 亏他曾经还去了两次那个放满了成烈帝画像和文书的偏殿呢,那么一模一样都没有看出来,他是瞎子吗! 亏他还自认为最了解成烈帝,自命为知己? 就是这么个知己法,真人站在自己眼前了都认不出来?! 亏他还最终下定了决心,月光支持他活过过去的岁月,而如今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太阳? 才不是! 是一直都是太阳,从百年前的光实实在在地走过来了,照在了他的身上。 ......等会。 钥匙。 草。 他给扔荷花池子里了。 秦玄枵:“......” 更傻了。 秦铎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秦玄枵,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好玩,像是被吓懵了的小狗。 秦铎也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下秦玄枵受伤的脸颊,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放柔了声音,“咋啦?怕鬼?我应该不是吧......你看,热乎的。” 秦玄枵又抱着被子跑出去了。 秦铎也:“......” 真无语了。 又跑! 跑什么! 秦玄枵冲出了含章殿,向着那个偏殿的位置一路狂奔。 那可是秦铎也的东西,他怎么就傻乎乎的把东西全锁在殿里然后把钥匙扔了啊! 秦玄枵一路狂奔到偏殿之前的那个回廊下,过了一个弯弯的小桥,就是他当初将钥匙扔进去的荷花池。 秋日里还是一汪池水,如今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池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残枯的枝条被冻在冰水里。 秦玄枵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他径直翻身下桥,双脚一踏上那层薄冰,冰层就骤然碎裂。 他整个人陷入了森寒的池水中,一脚踏进池底,池水看着很小一块,但其实还挺深,冬日里冰冷的池水就这么漫过他的腰际。 而秦玄枵此刻却什么都不在乎了,根本感受不到冰冷和森寒。 他只想找到当初被他扔下去的钥匙。 第80章 寒池 含章殿里,秦铎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招呼勾弘扬进来,“你去跟着陛下,看差不多了就劝陛下回来吧。” 这话说的语气宠溺又纵容,但即使如此大不敬,勾弘扬也没觉得有什么,甚至理所应当,觉得秦铎也说的对,还从中察觉出了一点甜甜的滋味儿来。 勾弘扬笑呵呵地去找秦玄枵。 半个时辰后,勾弘扬连滚带爬地冲进含章殿。 “文大人!文大人,不好了!”勾弘扬见秦铎也还在殿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拂尘一丢,魂飞魄散地滚到他身边,一把抓住秦铎也的衣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陛下他疯了呀!” 秦铎也:“......?” 听见勾弘扬慌乱的声音,秦铎也放下手里正在读的奏折,抬眼望过去。 “陛下一个人跳进了荷花池里,怎么劝都不出来,诶哟!”给这个年老还有点胖乎的老太监吓得脸色惨白,开始哭嚎,“这大冬天的这么冷的天,那荷花池子都冻上冰了啊!陛下就那么站在冰水里,待久了冻坏身子哟喂呀!” 秦铎也:“?” 啥玩意儿? 他有点蒙圈。 谁?跳进哪里了? 就听勾弘扬还在尖叫:“文大人文大人,奴才求求您,快去将陛下劝出来吧!陛下惯来听你的话,诶哟,这数九寒冬的,怎么能......哎哟龙体啊哎哟!” 秦铎也皱了眉,将手中的奏折扔在桌案上,径直站起身,快步向外走,一把抄起挂在衣桁上的大氅,脚步生风,沉着声道:“你带我过去。另外派人去备好驱寒的药浴,再叫御膳房煮姜汤送过去!” 真是,抽什么疯! 荷花池里。 秦玄枵一身衣服都被冰水浸湿,冬日服装厚重的衣料吸饱了水分,湿答答贴在皮肤上,冷风一吹过,源源不断地汲取身体上的热量。 不出一会,秦玄枵的手脚都与冬日里的池水一样的冰寒,他的头发披散开,发尾和额角的发丝都被水打湿,成缕贴在身上。 秦玄枵身手去将挡住眼睛的碍事头发抹到一边,又低下头细细地寻找。 荷花池子底下全是泥泞,距离他上次丢掉钥匙已经快两个月,金匙早就不知道被掩埋在了何处。 他用鞋靴去拨开池底的泥,却卷一片混浊,根本见不到钥匙的影子。 秦玄枵整个鞋靴都浸满了泥泞,他却依然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一般,在荷花池中寻找。 忽然,池水中混浊散去,一抹金色的光在粼粼水波中一闪而逝。 虽然微弱,却让他一眼看见。 秦玄枵弯腰去捞,池水被一搅,又混浊一片,那金光就看不见了,秦玄枵就闭上眼,弯下腰,整个身子都浸泡进水里,用手在池底的泥浆中摸索。 冰凉的池水呛进他的口鼻,寒冬的凛冽就在他的肺腑中蔓延开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冻住。 终于,几乎僵硬到毫无知觉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块硬物,秦玄枵眼前一亮,他立刻伸手紧紧攥住那块硬物,抓到眼前来一看,正是他之前丢在池中的钥匙! 这时候,秦玄枵听见身后传来了勾弘扬颤颤巍巍的喊声:“陛下!陛下欸,您怎么还没上来!” 秦玄枵瞬间就不开心了,他眯着眼回头,“朕都说了别来烦......” 头转回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秦玄枵猛地看见秦铎也面无表情地站在桥上。他原本微眯着凤眸,显得整个人阴沉冷厉,这会一下子就瞪圆了,像小狗眼睛。 秦玄枵从来没见过秦铎也这样冷的表情,像是能将人的血液冻成冰,他在冰水里其实并没有感觉多寒冷,但一回头被秦铎也一看,整个人都快冻住了,透骨的寒意从脚底直钻进心里。 有一种干坏事被做了个正着的感觉。 他呆呆地站在荷花池里,紧紧地捏住手里的钥匙,钥匙搁在手心,却因为久冻而感受不到疼痛。 “你......”秦玄枵局促开口,嗓音沙哑,“你怎么来这了......” 他现在根本就没做好直面秦铎也的准备。 秦铎也站在桥上,低头看见他这副浑身都被池水浸透的样子,脑子嗡嗡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硬生生克制住了心里不断涌上来的怒火。 “秦、玄、枵。”秦铎也咬牙切齿,在牙齿间磋磨着这个名字,然后怒骂:“你脑子被狗吃了吗!大冬天的往结冰的水池里钻,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刺客搞不死你你自己往池子里跳要冻死你自己?现在、立刻给老子滚出来!” 给勾弘扬吓得魂飞魄散:“祖宗欸!” 本以为是让文大人来温声细语地哄,怎么上来就抡圆了砸啊! 秦铎也往桥边走了两步,伸出手就去拽秦玄枵。 秦玄枵却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动作很大,搅得池水哗哗作响,秦铎也伸出的手臂落空。 “......” “......” 两相沉默。 秦玄枵此刻心里慌极了,他本意不是如此,但却是是不敢面对而下意识地退却,而现在这个动作体现出来,好像就是他将秦铎也看成洪水猛兽连触碰都要避开一样。 他慌张地看向秦铎也。 秦铎也倒是没在意这么多,没抓着,他盯着秦玄枵,缓缓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上来。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非常恐怖的微笑。 秦玄枵再不敢不听,乖乖从荷花池里走出来,爬上桥。 冬天的衣服本就厚重,浸满了水,沉重地挂在身上,贴着皮肤。上了岸,寒风一吹,就更冷了。 秦铎也抬眼看秦玄枵冻得发紫的唇色和惨白的脸,立刻两步上前,手臂一扬,将大氅一整个披在对方的肩上,绕过来一圈,在秦玄枵的身前系得紧紧的。 他的手劲大的很,这会也丝毫不收力道,板着一张脸,用力将秦玄枵裹得严严实实。 忽然见秦玄枵衣袖袖口闪过一丝金色,而对方的手也很快,手指快速一缩,几乎是瞬间就把那一缕金色藏进袖中了。 秦铎也看出来他的闪躲,轻声,“拿出来。” 握在手中的大氅在向后使力气,好像是这家伙又要跑。 秦铎也撩起眼皮扫了秦玄枵一眼,老实了,再没跟他作对。 “拿出来。”秦铎也加重了声音。 秦玄枵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声音沙哑地乞求,“别......至少现在不行,真的......” 秦铎也冷笑一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大冬天发疯跳池,估计就是为了找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不能再让秦玄枵在户外待下去了,大冬天的在冰水里泡这么久,可别病了。 这么想着,手上给人包裹起来动作也没停下,他将秦玄枵从上到下包好,站起身,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子,又转头用眼神示意勾弘扬带路。 勾弘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铎也三言两语将皇帝陛下治的熨熨帖帖,心中感慨。 哇塞。 不愧是文大人。 他脚步也不敢耽搁,这里离着清露宫倒是近点,他立刻带路,清露宫里早就准备好了汤池。 热气氤氲,一开门,就翻腾着扑面而来,微苦的中药香气弥漫在室内,秦玄枵蔫头耷脑地被秦铎也揪着拖进了门。 勾弘扬见状,非常有眼色地消失了,消失之前送来了姜汤,又帮他们两个将门关好。 “愣着做什么?”秦铎也随手拖过一个板椅,往那一坐,抬头望着局促不安的秦玄枵,没什么表情,虽是坐着,但气势却压倒性一般,他淡淡吐出一个字:“脱。” 秦玄枵的身体一僵。 “怎么?”秦铎也挑眉看他,觉得有趣,起了点逗人的心思,“这会儿又不敢了?之前不是脱得挺起劲的么?难道要我帮忙?” “不用!”秦玄枵猛地回神,一激灵,立刻转去屏风后面,将湿衣服迅速解下,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秦铎也看着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出息。 秦玄枵步入了泡着祛寒药材的汤池中,将整个人都埋进汤池里,连同嘴巴鼻子都埋进去,就露出一双凤眸,看着秦铎也。 秦铎也回望回去。 咕噜咕噜。 秦玄枵:“......” 他将脑袋伸出来,呼吸了一口热气,看了秦铎也一眼,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闷闷问:“你......不下来吗?” 秦铎也觉得有趣,笑:“我下去,你就又跑了。” 还真是,秦玄枵不说话了。 沉默地泡了一会后,秦玄枵想上去,秦铎也见了,对他扬了扬下巴:“时候没到,回去。” 秦玄枵默默又沉入水里。 “把姜汤喝了。” 秦玄枵乖乖地听话,将姜汤灌进嘴里,喝完了。 秦铎也看着,眼眉都不禁弯了弯。 呀,真听话,好乖。 泡完了汤池,秦玄枵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干衣物,亦步亦趋跟着秦铎也出了清露宫。 秦铎也缓步在宫道上,向含章殿走去,看着日渐西斜,约莫着现在秦玄枵已经将事实消化得差不多了,就准备跟他谈谈心。 “你也猜到了,我确实是秦铎也,但我也确实早已死在了百年前。”秦铎也慢慢开口,余光留意着秦玄枵的面色,道,“虽然我也不知为何,就像是简单睡了一觉一样,再睁眼的时候,就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了。” “我本不信鬼神之说,但重生到百年后这等奇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或许灵异怪志,也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发生。” 秦铎也见秦玄枵点点头。 也不知道点的是什么头。 秦铎也就继续说了:“我知你非秦氏后人,但这大魏的天下......” 话音未落,秦铎也感觉一缕残影唰地在眼前闪过。 定睛一看,秦玄枵又跑了,而这边,秦铎也才说出他剩下想说出的话。 “......大魏的天下是百姓的,而非秦氏的。” 秦玄枵肯定是听不见了。 秦铎也:“......” 妙极了。 人在无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秦铎也无奈扶额,不准备追上去了,他觉得还是该给秦玄枵几天的时间缓缓,让他自己想明白。 他回了含章殿,秦玄枵不在,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但下午的时候,皇帝遇刺的消息传回了京城,满朝哗然,这会儿桌案上放了一些朝臣的奏折。 秦铎也自然地坐在桌案旁,翻开来看。 内容都是些万望龙体安康的话术,秦铎也只粗略扫了一眼,他重点在看名字。 周、杨、文、第五。 一个不缺, 其他的世家,也都有上书。 秦铎也一卷一卷扫过去,忽然目光定格在了其中一个上。 天色渐晚,晚膳的时候,秦玄枵没回来,不知道跑哪去了。 人定之前,勾弘扬进了一趟含章殿。 他收拾好了秦玄枵的被褥,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秦铎也,说:“陛下让奴才跟您说,今夜陛下便不在含章殿内安歇了。” 秦铎也听了,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就准备睡下。 勾弘扬出去之前,脚步踟蹰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问:“文大人......您和陛下吵架了吗?” “?”秦铎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为何这么说?” “啊,都怪奴才这张嘴,”勾弘扬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说,“奴才就是担心,文大人和陛下出了什么矛盾,所以这个,这个气氛,可能奴才觉得有些不对,诶哟......” “文大人,奴才觉着陛下是真心喜欢您,陛下对其他人,都不是这样,”勾弘扬说,“文大人一定要相信陛下啊!” 秦铎也听了,不禁露出淡淡的笑意:“我知道。” 第81章 造反啊 第二日一早有朝会,秦铎也起来时,勾弘扬正在殿外候着。 “文大人,您醒啦?”勾弘扬上前说,“陛下今日起的早了一些,已经去无极殿了,陛下说让您不用着急,用完早膳再去即可。” 秦铎也不禁莞尔,这家伙,竟然还没缓过来。 他看向勾弘扬示意的方向,桌上已经准备好了早膳,旁边温着汤药,还有一个小碟子,装着蜜饯。 秦铎也坐在桌前,问勾弘扬:“他身体如何?有没有受寒?” “没有。”勾弘扬侍立在一旁,如实回答,“陛下龙体安康,一切都好。” 秦铎也听了,心里啧啧称叹,到底是年轻人,体格真好,这么折腾,睡一觉后,第二天还活蹦乱跳的。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就专心地吃早膳,不再言语,用过后,又喝下汤药,将蜜饯放入口中,待甜味驱散了浓苦之后,他系好冬日朝服朱红外袍,顺着宫道去无极殿上朝。 而无极殿里,秦玄枵眼下挂着一圈鸦青色,用手臂支着头,大马金刀地坐在龙椅上。 一看就是一晚没睡。 不过面容被冕旒遮挡了些,从殿下向上隔着距离看,倒是看不出他脸上的异色。 秦铎也从后殿进入无极殿时,文武百官刚刚从大殿正门列队走进来,秦铎也视线略向下飘了下,就收回,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向殿中的金阶上走。 龙书案后,龙椅旁,那个位置,是给他留的。 秦铎也踏上台阶,见秦玄枵原本是松松垮垮随意坐着,听见他的脚步声后,整个脊背一下子就绷直了,支着脑袋的手也放下来,板板正正地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活像是被定住了身,而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却暴露了这家伙内心的慌乱。 秦铎也:“......” 什么心理素质。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秦玄枵紧紧抿住的嘴角,余光还若有若无地飘向他。 秦铎也觉得无奈又好笑,心里叹了口气。 他收回了继续登金阶的步子,转身向殿台下方走。 罢了,今日朝会就先不坐在秦玄枵身边了,不然整得对方一整个又僵直又呆傻,万一暴露了点什么,又或者这家伙朝会开到一半当着众朝臣的面跑掉,那可是太有意思了。 秦铎也心中没多想,但是他这看似随意的举动,落在文武百官的眼里,却不是这么轻松的意思了。 朝臣的列队中,无数双各有心思的眼睛落在了秦铎也身上。 有的疑惑,有的担忧,有的发出来微不可察的笑声,幸灾乐祸,有的目光拧着,还在观望,也有隐藏在阴影中的嘴角,轻轻勾起。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这位盛极一时的宠臣,终于也被皇帝厌弃,失了殊荣,沦为弃子了么? 秦铎也不是很在意,目光轻轻地从众人脸上扫过,在几张脸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 他站在属于吏部给事中的位置上,周围的视线就都忍不住地飘过来。 但此时在上朝,没人敢有什么打探的动作,听见礼官在朝堂上响声后,就都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朝堂中。 他们都知道今日朝会必然会提起的大事。 皇帝于昨日从护国寺祈福后下山回宫路上遇刺,蔺将军及时带兵赶到,将刺客就地全部诛杀。 护驾有功,礼官唱了赏赐,这一段就过去了。 但却隐隐约约有视线飘向了站在文官列队中的秦铎也。 有人似乎恍然大悟,想通了关窍。 和皇帝同行同乘,遇到刺客安然无恙,但却没有护驾之功,怕不是贪生怕死,早早躲起来了吧! 怪不得今日没去龙椅旁坐着,反而是站在这里,估计就是因为这事,惹得皇帝厌恶。 龙书案后,秦玄枵淡淡开口:“那群刺客齿中□□,剩下的见杀朕不成,就全部服毒自尽。呵,究竟是谁家豢养的死士,玄衣卫和慎刑司还在查,查出来了,不论是谁,直接诛九族。” 秦铎也听清楚了秦玄枵的说辞——全部。 心里松了一口气,眉目舒朗。 还真是默契,他昨日本想和秦玄枵聊开了之后,说说第二日朝会针对刺杀事件的说辞。 但秦玄枵满宫乱窜,滑不溜手,根本逮不住。 秦铎也想想就没再坚持。 不过秦玄枵知他心中所想,还不错。 现在唯一的活口正被秘密关在慎刑司受审,此时放出假消息,可以迷惑暗中出手的势力,让他们掉以轻心。 而这次的罪名,秦铎也没反对,毕竟他又不是愚善,想要用这种恶劣的手段动摇大魏根基,合该诛杀。 不过他沉默地样子落在众朝臣的眼中,反倒成了因失宠不敢再张狂的最佳佐证。 今日的朝会,众人也都存了一个观望皇帝是否受伤、身体状态如何的心思。 现在看来,龙椅上的那位,好着呢,毫发无损,阴恻恻的视线穿过冕旒,钉向他们,那眼神好像是在挑出不顺眼的按上个刺客的名头拖出去弄死。 但天子脚下出现这种恶劣的事件,多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要上前引咎请罚、 秦玄枵心里面有事,不愿多跟他们扯皮,直接大刀阔斧地,收了一部分京城巡军的权利,将玄衣卫派进去监查。 礼部吏部,他也刚好借机清查。 既然答应了秦铎也要好好治理天下对待百姓,秦玄枵就不能再容许朝堂上的蛀虫在秦铎也眼前蹦哒。 帝王一怒,众朝臣皆是战战兢兢,匍匐着,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熬到了下朝放职,帝王甩袖离去,朝臣列队退出无极殿。 第五言来到秦铎也身旁,问:“文大人今日可有空?刚巧我一会要去城郊接夫人回家,那位隐世医师的住处就在那里,不如我们同去,请那位医者看看你的心疾?” 秦铎也本就在犹豫回不回宫,想想秦玄枵那个抱头鼠窜的样子,又刚好第五言来邀请,就决定出宫去待上两天,等秦玄枵消化消化,再去找他。 “哟,第五大人,”从身后传来一道戏谑的笑声,秦铎也回头一看,是杨太尉,正捋着羊角胡,看着他们两个,“本官劝你别压错了宝,有些人,经过有些事,怕不是失了帝心。” 秦铎也:“......” 啊。这么会脑补的。 这个喷不了,这个是真脑子有病。 他一时竟然找不出什么反讽的话来。 第五言向前迈了一步,将秦铎也半遮挡在他的身后,冷冷道:“就不劳烦杨大人费心了,言交友之道,心中自有定数。” 杨太尉啧啧一声,摇头笑着叹气,然后甩袖就走,嘴里哼着:“别到时候遭了连累,再想起今天这话,估计都想抽自己嘴巴。” 笑话,亏他们还紧张了一段时间,不过归根到底,百年世家,又如何会被区区一个一时风光的宠臣撼动。 看杨太尉走了,第五言回身,安慰秦铎也:“不必介怀,杨太尉说话惯来不中听,也惯爱调拨人,他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秦铎也笑道:“当然,不过也还是多谢第五大人解围。” “跟我还客气什么。”第五言说,又看了看秦铎也真的面色如常,就带他离宫,“走吧,现在应该还有集,刚好顺路,去买些果脯和卤味。” 秦铎也没什么反对意见。 第五言恪守君子之道,虽好奇秦铎也现在与皇帝的关系,但却不会主动去问。 秦铎也跟着第五言买完了东西,也掏出银钱买了份果脯尝鲜,咬一口,甜滋滋的,还不错,秦铎也就抬头记住了摊位。 上次秦玄枵回来给他带了点心,但他不在宫里,对方的点心也就凉了,最后到底也是没吃上。 等过两天回宫的时候,再来买些,带回去哄哄人。 出了城,京郊不远有一片竹林,冬日里的竹子枝干和叶片枯萎了一部分,却也丝毫不影响此地的静谧。 秦铎也跟着第五言走进竹林,竹林深处有几座屋子,远远地传来读书声。 “这是......?”秦铎也走近,看见了余引墨的身影,她在给学生们讲课。 余引墨余光里看见第五言来了,又看看日头,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学生们散了。 秦铎也看见学生有老有少,下至半大点的孩子,上至年龄比余引墨和第五言这对中年夫妇还大些的夫妻。 他目光一扫,竟然还看见了周小四周小五和杨小十一。 三个孩子现在看起来沉稳了不少,他们看见秦铎也,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认认真真就秋狝的事情,又是道谢又是道歉。 瞧着眉眼都清澈了不少,那种故意的坏早就消失不见。 余引墨跟秦铎也解释:“上次他们三人来找仲熙,说你逼着他们来跟我道歉,然后仲熙将他们带来我这,道歉当然不能口头上说说,我就让他们三个三日一次,来我这里听课。” 秦铎也看着三个小孩跑出竹林,这回像个真正的少年人,意气风发的,便说:“余夫子教导有方。” 余引墨就笑笑谢过,转头问:“第五言,你带文大人来找老归的?” “是,老归在哪?” “那边那个竹屋里头,正在研究新的药方呢,进去的时候轻些,别打扰到他老人家。” 第五言点头,带着秦铎也过去了,轻轻敲叩了叩竹屋的门,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没好气的“进来”,他才推开门。 屋子里点着稳稳的烛火,书案上堆满了古书。 老人抬起头,眼神似乎是有点不好了,眯着眼一看,眼睛就再也转不开了,细细打量秦铎也,憋了半响才说:“这后生长的真俊俏,有成烈帝遗风,你难道是哪家宗室的后人?” 秦铎也:“......” 他遗风他自己,妙极了。 第五言怕他尴尬,忙在一旁向两边解释:“老归,他不是宗室的后人,现任吏部给事中。文大人,这是老归,他最钦佩成烈帝,估计是欣赏你,再加上气质确实有些神似......” 秦铎也摆手示意没事,他幽幽道:“能与成烈帝有几分相像,是我的荣幸。” “老归,快别说了,”第五言直奔正题,“今日是想请您来看看他的心疾,如何治,多久能好?” “心疾?这后生面上也看不出不足之相......”老归忽然音调拔高,又脖子前倾,皱着眉打量秦铎也,招呼道,“后生,你上前些来。” 秦铎也走上前去。 老归又疑惑地看他,“伸手出来。” 秦铎也伸手,老归两指按在了他的手腕上,按了按,摇了摇头,又换了个地方,按了按,吸了一口气,又换了个方向,按了按,缓缓地嗯了一声。 这种反应,给第五言在一旁看得直揪心。 “还以为是我眼力又不如从前,所以望不出来嘞,”老归的手指搭在秦铎也的脉上,“后生,今年秋天,是不是有犯过......三次心病吐血?不过不用担心,有好手给你治疗,又用的好药,已恢复的差不多了。你这脉象,有力,还习武,不用担心,以后注意不要太耗费心力,按时辰入睡,不然虚气总聚集在脏腑里,就易复发。若好生养着,就没事。” 秦铎也在听到他那句“三次”之后,忽然抬眼,对上了老归因年老而混浊的双眼,然后又敛起眼眸。 第三次,是在岐川郡的时候,第二次,是他刚重生时,在慎刑司。 那第一次......就是他上辈子,驾崩的时候。 这一次竟也能从脉象中诊断出来,那他的灵魂,估计和他的身体,已经都融好了来到这个时代了。 听到他身体无碍之后,第五言由衷地为秦铎也高兴。 “第五啊,”老归看了看,了然,“你还是第一次往我这带人来,这后生,你和小余都考验过了?” 秦铎也正低头沉思,忽然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 他其实隐隐有些猜测,此时听了,并不意外。 秦玄枵与他说过两次,第五言并非忠于皇帝的。 第五言点头,老归那双混浊的眼就看向了秦铎也。 “后生。”秦铎也听见老归慢悠悠的声音,“你可知,当今圣上,非秦氏血脉?” ! 秦铎也听到的一瞬间,险些没控制住自己心中升腾而起的杀意。 但他仍然是笔直地坐在桌案边,面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轻轻眨了一下眼,眼睫扑闪,一瞬间就完美藏住了眼底闪过的锋锐。 他自己知道这事,秦玄枵故意让他听到的。 但宫外,这个隐世的竹林里,怎么也会有人知道? 老归没避着第五言和余引墨,也就是说,这两人,也知晓此事。 秦铎也心里咬牙怒骂秦玄枵。 这笨蛋!自己身份怎么不藏好了! 现在天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知晓此事,若是这些人真有了实质性的证据,要反的话,秦玄枵的下场就是不得好死。 秦铎也在这一瞬间甚至都想让眼前这几个知道真相的人,让他们永远闭上嘴了。 他冷静了一下,“归老莫要胡言,没有证据污蔑陛下,死罪。” 老归笑了笑,拍拍秦铎也的肩膀:“后生,莫要太紧张了,确实没证据。” 秦铎也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只不过我当年是宫中的御医,有一次有位娘娘生病,我在后宫迷了路,偶然见过当今陛下的母妃。那时她已经显怀了,但月份后来算算,却明显对不上。”老归说,“不过当时明哲保身,我没和任何人说,后面宫变了,我趁机逃出来,没人查,就一直苟活在京郊。若是当今圣上是个好的,那身份也就无所谓,但可惜......” “而朱郡亲王,是实打实的秦氏后人,观其长子,亦有成烈帝之风度,可继承大统......” 老归言尽于此,接着看秦铎也的表情。 秦铎也笑了一声,“第五大人,您带我来,原来是要拉我入伙,造反啊?” 第82章 药方 秦铎也的目光依次缓慢地扫过老归、余引墨、第五言。 那眼神冷,又深,一如冬日里成渊而无法冻结的深潭。 在场的三人均被他毫不遮掩的用词吓了一跳。 缓了良久,第五言才慢慢斟了一杯茶,递给秦铎也,见他接过,才开口,说:“不是,文大人误解我们了,不是造反。” “哦?”秦铎也手指搭在茶盏的边缘,挑眉望过去。 第五言这时深切地感受到了秦铎也锋锐的一面,平日里看着很好相与,为人也是随意的、温和的、沉静的,但这会,却褪去了所有被磨平磨圆的温良恭谨,显现出了骨子里的威压。 第五言忍住心中那种退缩的情绪,解释道:“无凭无据,无兵无权,我们哪来的能力去逼皇帝陛下退位?” 秦铎也点点头,他向后靠在竹椅上,硬是将竹椅坐出了玉砌金绣的气势,他轻道:“继续。” “只不过是想拨乱反正罢了,太祖开辟的天下,成烈帝振兴的江山,不能就此易主。若是当今陛下有了子嗣,再传下去,大魏在这一代,就彻底歪了。” 秦铎也心里笑了一下,这第五言竟然跟刚重生时的他想到一处去了。 若是在秋狝前就直接带他来此处,秦铎也说不定还真觉得不错。 第五言看着秦铎也的面色,见其渐渐缓和下来,才继续说:“言自始至终忠于大魏,从未有反心,只是扼腕,太祖与成烈帝的功绩,不能拱手于他人。” 秦铎也:“......” 太祖不知道,但成烈帝倒是真没觉得惋惜。 老归恰好在一旁冷着脸哼了一声,“就这皇帝,哼,不及成烈帝万分之一。” 秦铎也迅速用袖子挡住了嘴,假装喝了口茶。 这么硬夸,有点受不住。 秦铎也懂了他们的意思,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你们想怎么做?刺杀?还是下毒?或者用舆论?” 屋子里一霎时静了一下。 “......我们?”第五言指着自己,试探地问,“这么刺激吗......?” 第五言一直以为自己的决定和目标都很激进,今天一听,好像是过于保守了。 秦铎也看到屋里的三个人听了他这话后,瞳孔都震颤了一下。 得了,散布童谣和派人刺杀的,都不是他们。 既然如此,那其实可以好好对话了。 他收敛眼眸,再抬起时,已经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那你们想如何拨乱反正?”秦铎也抿了口茶,将茶杯轻轻放在竹桌上,问。 三人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好像谈话的主动权已渐渐落在了对方那边,但事已至此,就直接摊开来说了。 老归道:“从子嗣入手,现在这皇位,就让他坐着吧......只要没有子嗣,第五就可以联合大臣们上书,去将宗室亲王家子弟过继到名下,再立为太子,大魏,就还是秦氏的。” 秦铎也听着,想了想,用指尖点点桌面:“陛下正直鼎盛之年,就算现在没有子嗣,你怎么保证以后也没有?” 话音落下后,秦铎也拧了拧眉。 啧。他说的这话他自己听了都不舒服。 第五言一本正经地陈词:“让陛下不孕不育!” “美人计......?”秦铎也想了想,“你们找我,是想让我勾引陛下持之以恒去好龙阳,那样陛下就自然而然没了孩子?” 第五言:“?” 余引墨:“?” 老归:“?” 第五言表情裂开。 余引墨恍然大悟。 老归掏了掏耳朵,眼睛揪在一起,歪头伸脖,“啥?” 秦铎也:“......” 他这张破嘴。 竹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沉寂之后,老归率先打破了这种死一样的寂静,他像是早有准备一样,自得地哼了一声,弹了弹手里的纸张,让秦铎也看,那上面写满了药材的名字。 他听见老归说:“我这药方啊,煮出来,让男子喝下去,可使精.液失去让女子受孕的能力,却又不会让阳.具.不.举,也可照常行房.事,对身体也没什么害处,如此一来,当今皇帝就算再百思不得其解,也不会察觉到是药的作用,既不会拥有子嗣,也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哇塞。 秦铎也实在是觉得有趣,向前凑近了,想要去看看配方,却被老归一下子像宝贝一样收了起来,“这个东西可不能叫你知道去了。” 秦铎也:“......” 至于吗! 老归一说到药方,就在喋喋不休的:“最开始这药效只能持续个三四日,我一点点改良到如今,精.液失效已可维持三月有余,等我再研究一阵,看看能否终身有效。” 余引墨在一旁凉嗖嗖道:“怎么不说你以前的想法是改良女子的避孕汤......” 老归就絮絮叨叨:“还得是小余的想法好,从源头解决哈哈哈......这样就不怕皇帝一时兴起出宫临幸民间女子,在不知不觉间留下血脉了。” “老东西,已成朽木,不可雕琢......”余引墨翻白眼,“若是天下男子都能管好自己,真如书中所说一般克己复礼,就不会有那么多苦事。” 秦铎也能理解余引墨的想法,不得不说,很有道理。 不过这药方,秦铎也听了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用在宫斗上,而是一下子就想到了若是推广开,那在家中拮据时、在农忙时,在夫妻不愿意生育时,在年岁大些时,就可以用此药,来规避生育带来的风险。 谁说这药方奇怪了?这药方可太棒了! 秦铎也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搞到老归手里的药方了。 “文大人,我们几人中,只有您常在陛下身边......”第五言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我们本来是想劝动勾公公,但他实在是对陛下忠心耿耿,所以.......” 秦铎也笑了,“我看起来不像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样子吗?” 第五言看了看他,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秦铎也:“......” 没关系。 “我倒是可以加入你们,”秦铎也再次一一扫视过三人,缓缓伸出了三根手指,“不过在那之前,有三个条件。” 他其实本来想的是两个条件,但看到这个药方之后,就又加了一条。 “其一,我需要先考验朱郡亲王及其世子。” 这个条件,三人都没有异议。 “其二,篡位之后,要保证秦玄枵活着,我要他。” 三人对视一眼,虽然不解,但却也不是不能答应。 “其三,”秦铎也视线落在老归手中的那张纸上,“我要你的药方。” ...... 秦铎也和他们交谈过之后,已是傍晚,他出了竹屋,感受到一抹身影在竹林间穿过,冬天天色暗得早,他拒绝了几人留他用饭的邀请,于是第五言送秦铎也回城。 到了城门口,秦铎也道:“就送到这吧,我今日不回宫,回住处。” 第五言顿了顿,没立刻与他道别,而是定住了脚步,踌躇着问:“你......第二个要求......你与陛下,现在......” 秦铎也挑眉看着第五言,看来这人,应该是瞧出来了些什么,他便笑笑,“这就不劳第五大人费心了。” 日色渐暗,将余晖收于东山,城内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秦铎也背后是一片阑珊,他站在城门口,笑得疏离。 第五言看着,就知道了,他们再无可能深交。 失去一位可能成为挚友的同僚,第五言心中有淡淡的遗憾。 眼前这人,似乎有一种游离于众生之外的气质,是一种慈悲的孤独,他知晓、他懂得,他俯身入世,但却不与众人同。 而秦铎也这双静水深流的眼眸,似乎也好像看穿了第五言的心思一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与他道别。 第五言望着秦铎也离开的背影,融入行人中,融入京城的灯火里。 不禁感慨,究竟要多炽热、多难缠、多无赖的人,才能彻底走近这人的心里。 秦铎也今日没选择回宫,甚至在离宫前特意支走了青玄,他心里有别的考量。 他需要知道,这刺客究竟是冲着谁来的——是他,还是秦玄枵。 正巧今日跟着第五言出城,那就顺路回趟住处,他孤身一人,更方便幕后之人动手。 到了家门口,秦铎也叩响了门板。 宅子里面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跑步声,嘎吱,门板被拉开,里头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诶?”小姑娘看见他,愣了一下,“不是哥哥?” 小姑娘看了半天,思索,“你是......是老爷?” 刚好此时三九也回来,看见了秦铎也,眼前一亮,立刻冲到秦铎也跟前:“老爷!您回来了!” 随着喊声,白气从三九口中呵出,秦铎也见他穿的单薄,就先让他们都进屋子里。 “怎么穿这么少?”秦铎也看到三九皲裂的手背,“我记着让人把每月的俸禄寄回家中了,怎么不买件厚衣裳?” “那是老爷的钱,我都给好好收起来了,”三九搓搓冻僵的手,说:“老爷愿意给我银钱将妹妹赎出来,还让我们住在这里,已是天大的恩赐,作为老爷的家仆,怎么还能再用老爷的银钱!” 秦铎也看看那个小姑娘,很阳光可爱,三九将她照顾的很好。 “她现在改名字叫四九了!”三九说,“我和四九会接些杂活,争取将老爷借我们的银钱归还!” ......四九,嗯,这名字,随便吧。 秦铎也不置可否,四九连忙去备好了晚饭,秦铎也随意吃了两口,就起身离座,三九连忙带他去主屋。 “老爷,主屋里很干净,我们日日都打扫,就等老爷哪日回来。”三九替秦铎也推开门,又急忙去燃上炭火,燃了几盆,都用的早已备上的上好的银霜炭。 “三九,这几日我都在家中,来拜访的,通通关在门外,不见,”秦铎也吩咐道,“但若有人自称是司天监的,将他带进来。” 三九称是。 第83章 哭啦? 含章殿里,秦玄枵下午就收拾着自己的被褥溜回来了,现在在桌案旁,批阅奏折,勾弘扬来提醒了他好几遍,到了用膳的时辰。 秦玄枵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已经黑下去的天色,“朕说了等他回来一起,他还没回来吗?” 秦玄枵知道今日秦铎也跟着第五言出城了,他纠结了半天,终于决定要等秦铎也回来时,勇敢面对。 他下午乖乖在殿里批奏折,等待着。 “陛下,”青玄站在殿中,他上前一步,如实说:“文大人今日出宫前与属下说,让属下转告陛下,文大人这几日都不回宫了。” 秦玄枵听见青玄的声音,转过头,看看他,诧异问:“你怎么在这?朕不是让你去保护他吗?” 青玄道:“今日文大人特意不许属下跟着。” ......而且以文大人的武力,似乎不是很需要他保护。 “你说他这几日都不回来?”秦玄枵压下眉眼,“怎么不早点告诉朕?” 青玄垂着脑袋,一板一眼回答,“属下下午说时,您让属下闭嘴。” 秦玄枵:“......” 他那时正在纠结今早的朝会为什么秦铎也不坐在他身边! 一下午,秦玄枵本是忐忑地等待着,忽然得知了对方不回来的消息,秦玄枵一下子泄了气,本想一摔手中的奏折,又想起来秦铎也的话,硬生生克制住了,将奏折搁置在桌边,声音倦怠,“传膳吧。” 勾弘扬命人将晚膳摆好,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陛下的神情,纠结不已,忍不住在一旁劝,“陛下,您可千万莫怪文大人呀!文大人定是一心向着陛下的,可能是前几日没找到您伤了心,不如,陛下您去哄哄?千万不要生文大人的气呀。” 秦玄枵正在扒拉着饭菜,听到这话,抬头古怪地瞅了勾弘扬一眼:“朕什么时候怪他了?” “诶?”勾弘扬一愣,“前几日您总躲着文大人,奴才还以为您生气了、不喜文大人来呢?” 秦玄枵的动作一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东躲西藏的行为,可能会让秦铎也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 怎么可能! 他立刻放下碗筷,“朕这就去找他。” 刚好这时,赤玄在殿外求见,进来后,单膝跪地,禀报:“陛下,竹林那边的玄衣卫传来了消息,文大人与第五言等人在林中竹屋密谋谋权篡位,扶持朱郡亲王长子,暗中给您下毒!” 勾弘扬惊恐退步,青玄震惊抬起头。 秦玄枵匆忙起身的动作顿住,缓缓站定后,神情不辨喜怒,垂眸看赤玄。 殿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良久,秦玄枵轻笑一声,缓缓开口:“赤玄,你下个月月俸没了。” 赤玄茫然抬头,“啊?为何?” 秦玄枵坐回椅上,“竹林那边的玄衣卫不清楚,你难道也不清楚吗?你们暗中藏身听清楚他说的话时,自身的气息,早就被他发现了。” “他知道有玄衣卫藏在暗处在听,还这么说,能是真的吗?”秦玄枵摆了摆手,示意他滚蛋,“你负责统筹京中情报,缺乏自己的判断力,能给朕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等这一段的搜查结束后,给朕滚回玄卫处重新进修!” 赤玄悲催地滚了。 勾弘扬再不敢出声了,寻了个机会,也滚出去了。 真是,没有文大人在旁边压着,陛下可是太恐怖了。 第二日,京中童谣又起。 其后加了一句——龙鹤相争,一局没辨个输赢。 京中渐渐流言四起,有人说,那场刺杀,是文晴鹤联合杨氏,故意安排的。 有人翻出来当初杨氏递出的请柬,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杨氏当即怒了,开始反驳,京中闹肆一片混乱。 传进宫中,宫人们皆大气不敢出一声,他们陛下的面色很可怕,他们谁都不敢在这时候触陛下的霉头,想起秦铎也在宫中时陛下总是很好说话,心里就暗暗期盼秦铎也早些回来。 含章殿里,秦玄枵面如沉水,他手中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京中的传言。 勾弘扬、赤玄、青玄,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前。 秦玄枵好气! 传言传言! 全都在传他们两个的纷争! 全京城的人都是瞎了吗!一点都不如岐川郡,那里的人说他们两个般配! 可恶! 秦玄枵黑着脸,一把将那张纸撕了,他缓缓缓了口气,看着勾弘扬,轻声吩咐:“你,去慎刑司,去取锁链来。” 勾弘扬茫然抬头:“啊?取锁链,来做什么?” 秦玄枵挤出来一个危险的笑,“朕等他回来,捆起来,亲自审问,还有问题么?” 勾弘扬下意识摇头:“没有了!” 他们陛下这几天过分喜怒无常了,在宫里,一会在桌案旁看着书卷痴痴地笑,一会看见赤玄传来的情报,又勃然大怒的。 比文大人来之前还要恐怖。 “没有了还不快滚去拿?”秦玄枵垂眼看他。 勾弘扬滚出去了,赤玄和青玄也借机滚出去了。 过了一会,勾弘扬捧着沉重的一捧铁质的锁链进了含章殿,锁链是实心的,又粗又沉,是慎刑司里用来锁住犯人用的,任谁被缠上,都不好受。 他颤颤巍巍走近了,将一长串的锁链堆在秦玄枵身前。 他有点想开口劝劝陛下,但是又担心自己的脑袋。 勾弘扬失魂落魄的,他本来总觉着陛下和文大人在一起非常的般配,他们平常都互动让他看了都觉着甜得不行,怎么如今就走到了这一副局面。 秦玄枵正批着奏折,听见叮铃当啷的声音,抬眼一看,就看见了那一堆锁链。 他气得眉梢跳了跳,“你就给朕拿这个?” 勾弘扬茫然地看着锁链,不知道哪里不对。 “这么粗糙的枷锁,”秦玄枵嫌弃地看着那一堆脏兮兮的锁链,“又这么沉,若将他皮肤磨坏了,朕扒了你的皮。” ......诶? 诶!!! 勾弘扬一下子就精神了,他又领悟了! 他噌地一声站起来,“奴才这就命人去打一副新的!” 原来是情趣哇!好哇好哇! 勾弘扬以一副和他自己年龄和体型不符的敏捷,一下子冲出去了。 他得让工匠打造一个光滑的、轻的、漂亮的锁链来! 第三日,宫外,秦铎也用过午膳,准备回宫里,回去之前,拐了个弯,特意去市集买了果脯和点心,打包回去,准备去宫里哄哄人。 他知道秦玄枵幼时深受秦氏皇族的迫害,秦铎也其实分的很清楚,他心疼秦玄枵的遭遇。 是他有愧,虽然时隔甚远,但若算起因果来,到底是他秦家的罪孽,他作为族中长辈,合该好好补偿秦玄枵。 路过闹市,秦铎也顺路听了一耳朵的传言和争执。 回宫已是半下午了,他走到含章殿门口,看见勾弘扬站在殿外,就问:“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进殿中候着?” 勾弘扬一见是秦铎也,如蒙大赦,“文大人诶!您可终于回来了!” “陛下在殿中吗?”秦铎也问。 “在的在的!”勾弘扬忙不失迭地点头,又一把抓住秦铎也的衣袖,道:“文大人,您......那传言您想必也听闻了,您可一定要好好与陛下解释啊!” 秦铎也点点头,谢过他,推开了殿门,见秦玄枵正在桌案旁,垂首批阅奏折。 他莞尔,走上前去。 听到脚步声,秦玄枵抬起头,一下子撞见他日思夜想,夜夜入梦的眼眸。 秦玄枵的心一下子就绷了起来,他手指捏紧了毛笔,让自己不再躲闪,而是直直地撞进那双眼眸里。 秦铎也看见他那副呆样,笑了一下,觉着可爱。 “不跑了?”他坐在秦玄枵身边,解开大氅,从怀中取出他在路上买的果脯和糕点,放在桌案上。 没留神,一张纸从他怀中被果脯的包裹带出来,晃悠悠地飘到了桌上。 秦玄枵看见了,顺手拾起那张纸。 是药方。 秦玄枵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你,”秦玄枵手微不可察颤了一下,一双凤眸沉沉的,其中蕴含着压抑的情绪,看向秦铎也,“你真的要给朕下毒......?” 秦铎也:“?” 他摸不着头脑,看见从老归那好不容易得来的药方正被捻在秦玄枵的手里,眼看着秦玄枵就要将那张纸撕碎。 秦铎也匆忙去抢,“诶,你别撕,先还给我。” 他身体向前倾,而秦玄枵唰地将手臂举高,不让他抢走,低头看下去,秦铎也满眼都落在药方上。 好像根本就没看他一眼。 秦玄枵痛苦地闭了闭眼,这几日压抑下来的情绪一下子被骤然点燃。 他将手中药方一撇,顺势扣住秦铎也的手腕,一下子把两只手并在一起,另一手抓起放在一旁的银锁链,绕着手腕缠了几圈,然后将锁链的一头握在手心里。 秦铎也懵了一瞬,有点没搞懂为什么含章殿的桌案旁会备着这个东西。 他就这么愣了一下,而秦玄枵趁着他愣怔的空当,另一只手伸手一下子揽住秦铎也的腰,向上一提,半架着他起身走了两步,将秦铎也压在一旁的床榻上。 秦铎也被仰面按在床上,双手被锁链束缚在头顶,还是懵,他仰头看着秦玄枵,那双凤眸里汹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罢了,先哄人吧。 “怎么了呀?”秦铎也温声问。 “你......”秦玄枵的声音轻颤,“为什么.....” 秦铎也:“什么?” “为什么!”秦玄枵的声音忽然提起来,咬牙切齿,秦铎也看见他的眼珠有点发红。 “舆论!刺杀!下毒!”秦玄枵低吼,声音在喉咙中翻滚,将这几日听到流言与风声的委屈全都诉诸于口,“这都是你亲口说的......你就这么想让我死么......” “......?” 秦铎也:“我没做这些啊......?” “我知道!” 啥? 秦玄枵气势汹汹地说,“我知道不是你!但是我难过!” “我抑制不住我自己......我只要顺着这个假设一想,若你真的......”秦玄枵的声音梗了一下,缓了好一会才接着说,“心这块就像漏了一个洞一样......好冷......好冷......” 秦玄枵用手捂住心口,全身控制不住地抖,凤眸里闪着手足无措的情绪,像个茫然的,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狗。 秦铎也眨眨眼,懂了。 太可爱了。 秦玄枵这是听见那些传言,明知道不是他做的,但还是慌了,委屈了。 他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心也放了下来,秦铎也身体放松下来,躺在榻上,温和地望着秦玄枵。 秦玄枵对上他的眼神,忽然瘪嘴,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绅带,蒙在秦铎也的眼睛上。 他故作恶狠狠地说:“别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我一个人也可以,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 秦铎也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纵容他的行为,轻声顺着秦玄枵的话说,“好好好,你一个人可以......唔。” 他感觉到秦玄枵俯下身来,凑在他的颈边,用牙齿叼住了他颈侧的皮肉。 灼热滚烫的气息一下子扑洒在他的皮肤上,将秦铎也弄得发痒。 秦铎也能感觉到秦玄枵似乎是情绪翻腾,想要狠狠地咬住他不松口,却又怕弄疼他,所以硬生生克制住了,只是用牙齿轻轻摩挲,没有咬下去。 很久没被这小狗咬了,这会牙齿落在颈侧,秦铎也感觉酥酥麻麻的异样顺着那处的皮肤蔓延开来。 而眼睛被蒙住,身体的其他感官就尤为明显,秦铎也感觉到异样的酥麻顺着他的脊椎逐渐散开在全身各处。 过了一会,秦玄枵松了口,他将头埋在秦铎也的肩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看我,为什么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因为我不姓秦么......” 秦铎也听见秦玄枵此时的尾音已经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啪嗒。 秦铎也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颈侧。 “你要帮朱郡那个亲王......凭什么......就因为......可那帮家伙......他们凭什么得到你的青睐啊......” 啪嗒,又是一滴。 两滴温热的液体聚成股,顺着脖颈流下。 秦铎也忽然一愣。 他感觉到身上的人一直在抖,控诉的声音里已带有了哭腔。 秦铎也双手动了一下,锁链轻响一声。 秦玄枵似乎是怕弄疼了他,锁链绑的很松。 秦铎也很轻易就将手从锁链中抽出来,他扯下了绑在眼前的布料,望了过去。 秦玄枵垂着头,一截发梢遮掩着眉眼,露出的眼尾通红。 “哭啦?”秦铎也轻轻凑过去看他。 哟,还真哭了。 秦玄枵的眼睫湿漉漉的,凤眸耷拉着,通红一片,连同鼻尖也红着,面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他啜泣了一声,抽抽鼻子,别过头去,闷闷道:“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秦铎也现在莫名其妙就是有点想笑,他甚至还有点隐隐约约的兴奋。 秦铎也在心里唾弃自己的恶趣味,抿了抿唇,用力遏制住自己忍不住要扬起来的嘴角。 秦铎也伸出手,轻轻抚在秦玄枵的脸上,将他的脑袋板过来,让他看着自己。 “还说没哭。” 秦铎也用指尖擦去秦玄枵眼眸下坠着的,将落未落的泪滴。 第84章 好啦,乖 其实,秦玄枵都知道。 理智告诉他,倘若秦铎也想杀他,早就不必等到现在了。 当初自己傻乎乎的,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对方的时候,那天晚上止戈剑的剑锋就搭在他的脖颈。 倘若秦铎也真的想杀他,早在那天晚上,就该动手了。 只需要轻轻一划。 而那天夜里,他又对秦铎也上下其手。 堂堂一代帝王,怎么能容忍得了这等侮辱? 即使他是这样过分,他也还好好活到了现在。 而后面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如此近距离亲密的相处,足够对方兵不血刃地将他扼杀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秦玄枵完全相信秦铎也有能力将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但他现在还活着。 刺杀、童谣、下毒,这么明显又低级的手段,成烈帝是不屑于用的。 所以,秦铎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对他不利。 秦玄枵只是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他根本无法忍受孤身一人待在死寂的含章殿里,听着传来的情报消息,亦是克制不住胡思乱想。 如果秦铎也不要他了怎么办? 如果秦铎也哪日觉着他烦了怎么办? 如果他没达到秦铎也的期许,对方决定要换一个皇帝了怎么办? 两日的时间,秦玄枵几乎是想了自己八百个被抛弃的死法。 若说在遇到秦铎也之前,他觉着活就活着,死了也行。 哪日要是实在疯的彻底,一把火烧了宫城,和大魏一起葬身火海也不错。 而在遇到秦铎也之后,秦玄枵恨不得能一直活着,一直和对方待在一起,一刻都不要分开。 他原本可以忍受寂寂长夜——如果他从未见过月色皎皎,跨越百年流光,实打实地照在他身上。 他想永远占有秦铎也,永远让那双沉静的眼眸只注视着自己一个人,又为自己的卑劣感到耻辱,那可是成烈帝,他怎么能以一己私欲折断凤皇的羽翼,将其囚于鹑笼中? 秦铎也呢?又会怎么想,那双眼眸,可能会为自己停留吗? 所以他怕极了,无法抑制的疼痛从心脏中爆发出来,全身的血液奔腾呼啸涌向那里,真像是被捅穿了胸膛,破了洞,寒冬的冷风就呼啦啦往里头灌。 原来,早已情根深种。 秦铎也感觉到秦玄枵的眼睫在他指尖轻颤了下,又是一滴泪无声滑落。 他坐起身来,直视秦玄枵,双手捧着对方的脸,用手指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为对方拭去眼泪。 “好啦,好啦......” 秦铎也柔声细语。 “我给你从宫外带了点心哦。” 秦玄枵听着,看了看桌上的油纸包裹,然后一下子就撞见那个被落在桌面上的药方。 他又哽咽了一下,伸手去捞过来了一块糕点,拆开了,和着眼泪一起,塞进嘴里,狠狠地咬,囫囵咽下。 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嘟囔,“点心里下了毒是吗?没关系......没关系,我吃就是了,如果要死,死在你手里,也值得......” 秦铎也:“......?” 你哪里脑补来这么多的戏! 秦铎也看着秦玄枵绝望垂泪的样子,忽然对方双手抓住他,眼神哀哀切切,湿漉漉的,“第五言他们许诺了你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不要答应他们做危险的事......” 秦玄枵就看着秦铎也一直不说话,只是温和地望着他,心紧张地揪了起来,“......你要皇位吗?哦......不对,皇位本来就是你的,我现在就去写罪己诏......” 说着,秦玄枵猛地站起来,就到桌案上去扒拉笔墨和纸张,喃喃,“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求你,别不要我......” 秦铎也看着这家伙一副全然沉浸在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他长叹一口气,走到秦玄枵身边,握住了秦玄枵的手,轻轻叹息:“笨蛋。” 秦玄枵的手被温软地覆住,他动作顿了顿,愣愣回头。 就见秦铎也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是小狗的脑袋吗?” ......诶? 秦玄枵愣怔,眼睛睁大。 秦铎也拽着他来到床榻边,和他挨着坐在一起。 秦玄枵就顺着秦铎也的力道,安分地坐在一边。 眼见着这家伙泪眼汪汪的,秦铎也就又伸出手,这回用衣袖,轻轻将泪痕都擦干。 “好啦,乖......哭成这样,还说不是小孩子?” 秦玄枵耷拉着脑袋,听到这话,一下子抬起头,固执地摇了摇,强调:“不是小孩子。” “好好好,不是。” 炸毛的小狗需要顺着毛来捋。 秦铎也一边擦秦玄枵面上的泪痕,一边又靠得近了些,他说:“没有不要你。” 但却看秦玄枵还是垂头丧气。 秦铎也想了想,便抬眸,贴过去,用手轻轻侧过秦玄枵的头,抬头,嘴唇碰了碰对方的脸颊。 只触碰一下,就分开了,秦铎也又重新坐正了,他声音里带着点期许的笑意。 “现在呢?” 秦玄枵只感觉脸颊被一片温软轻轻贴过,他不可思议地转头,看见了秦铎也含笑的眼眸。 他整个人都飘忽了一下,像是踩在软软的棉上,身上盖着最轻最轻的云锦。 秦铎也就看见这家伙原本狭长的凤眸都快睁圆了,眼瞳在其中轻轻颤抖。 “呀。”秦铎也被他的反应逗得忍俊不禁,“活过来了?” 还真是活过来了,像是一下子打了鸡血一样。 秦玄枵精神瞬间抖擞起来,整个人一把扑上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秦铎也的双眼。 “再亲一下。”秦玄枵抓住他的双手,重复,“再亲一下!” 好可爱的反应。 秦铎也眼里的笑意更甚。 却弄得秦玄枵不上不下的,焦急地想要再彻底确认一遍,刚刚的触感究竟是不是幻觉。 再确认一遍,确认这是属于秦铎也主动亲吻的安抚。 秦铎也却只是笑,笑得双肩颤抖,然后像是笑脱了力气一般,懒洋洋地倚在床榻的靠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秦玄枵懂了,秦铎也在故意逗他! 他扑上去,咬牙切齿地将脑袋凑过去,在即将吻上去的前一秒,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 他呼吸滚烫,垂眸盯着秦铎也因笑意而略弯起的唇,哑声问:“可以么?” “嗯。” 秦铎也很轻地嗯了一声,闭上眼,双臂懒懒地抬起,搭在秦玄枵的肩上,环绕他的脖颈。 这无疑给了秦玄枵极大的鼓舞,他立刻俯下身,灼热的、急切的吻就覆盖上去。 秦铎也感觉到了他的心急,这个吻重重的,带着对方滚烫的温度,没一瞬,唇齿就被撬开来,秦玄枵仿佛是急着确定一般,用舌攻城略地般一寸寸在他的口中探索。 呼吸交错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间,秦铎也感到呼吸被不断掠夺,渐渐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酥麻。 喘息声急促,热意渐渐攀到脸上。 他放下手臂,轻轻推了推秦玄枵的胸膛。 秦玄枵感受到了,虽是不舍,却还是听话。 唇齿分开,牵连出一缕银丝。 秦铎也缓缓平复着呼吸,搭在秦玄枵肩上的手抬起,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叫他的名字:“秦玄枵。” 声音因为方才的吻,尾音像带着钩子一样。 秦玄枵听着,心脏剧烈跳动,他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回道:“我在。” “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秦铎也其实有些好奇,若要暴露,也该是最早的那几天,而不是早已适应了的现在。 秦玄枵认真回答:“以前只是觉着相像,真正确定,从护国寺出来,遇到刺客的时候。” 秦铎也想了想。 行吧,无所谓,这倒是都不重要。 他望着秦玄枵的眼眸,轻笑着问:“我可是死而复生的人,害怕么?” 秦玄枵摇头,立刻说:“不怕。” “我只怕你不要我。”说着,他的眼睫又在颤,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紧紧地抱住秦铎也。 秦铎也轻轻闭上眼,伸手回抱住,又揉揉秦玄枵的脑袋,然后缓缓地拍着他的背,从上到下捋顺他急促的呼吸。 他们静静地拥抱彼此,直到秦玄枵的呼吸平复下来,秦铎也才松开他。 秦铎也想起刚从岐川郡回京的路上,秦玄枵缠着他讨要名分,却被突如其来的童谣打断了,他再没与秦玄枵提起此事。 秦铎也知道,这家伙面上看起来凶,其实心里很没有安全感的。 大概这其中,也有他幼年那些遭遇的缘故。 秦铎也知道他的感情不是来源于愧疚,但爱或许又常觉亏欠。 “你上次问过我,我们是什么关系。”秦铎也轻声,他见秦玄枵像个警觉的小狗一样竖起了耳朵,笑了笑,点了点嘴唇,问他,“我们都这么亲了,算是什么关系呀?” 秦玄枵的视线一下子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他呆呆地看着秦铎也点着唇,目光愣愣地向上移,几乎是遏制不住心中的那份即将要确认的激动和雀跃。 秦铎也故意使坏成功,又如愿以偿地看见了秦玄枵这副傻乎乎的样子,于是又拖长了声音:“我的陛下,是觉着我亲过了就不负责吗?” 秦铎也说他要负责。 秦玄枵几乎要无法呼吸了,他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这场景于他来说,几乎是像做梦一般,怎么看,都觉着不像是真实的。 他缓缓伸出手,手掌抚上秦铎也的眉骨,沿着面容的棱角,一寸一寸描摹,比触碰稀世珍宝还要更小心,仿佛这样,才能真真切切确认眼前之人是真实存在的一般。 真的是...... 真的就是他。 秦玄枵一直到现在这一刻,也一直不敢相信,他甚至是怕自己在做梦。 手指尖真实的触感告诉他,不是的。 他心中惦念之人,就这么真真切切从历史中走来,走到他身边,偏身给予他一吻。 上天赐予他的恩赐机缘,秦玄枵如何敢松开手? 秦玄枵克制不住了,他匆匆又将脑袋拱过去,贴在秦铎也的唇边,问:“我可以,再亲一下吗?” “亲吧亲吧。”秦铎也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 秦玄枵就揽着他的后颈,加深亲吻。 身前是秦铎也被亲吻得破碎凌乱的呼吸声,是源源不断地传来真实的温度和触感...... 亲吻的间歇里,在起伏的喘息声里,秦玄枵听见秦铎也甚至还在说些要命的话。 “哈.....若放在民间......我们的关系该怎么称呼?唔......夫妻?” 秦玄枵的揽住秦铎也的手臂猛地一紧。 真是,要疯了。 但下一秒,他心情又如同坠崖一般猛地沉了下去。 秦铎也正沉浸在方才那吻绵长的余韵中,懒懒地靠着秦玄枵,随意地说:“毕竟......那等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或许该封你......”为成烈帝的皇后? 话还没说完,秦铎也却感觉到秦玄枵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怎么了?”秦铎也仰头问。 然后就又见到秦玄枵眼神惶恐起来了,“对不起,之前我强迫你做......嗯,那些,是我混账!你会不会觉着难受?会不会恶心?你若是不喜,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做了!可以不要讨厌我么?” 唔。 秦铎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他确实痛恨秦玄枵的所做所为。 只不过细细想来,他当初......也沉溺其中。 也许是特殊的气场相合,如果强迫他的人不是秦玄枵,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被那样,就以长野军那招招狠厉直扎要害的招式,及时他当初的武力并没有完全恢复,也有的是方法让对方失去行动的能力。 秦铎也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他当初也确确实实从其中感受到了那种欢愉的快感,沉溺在感官的感受之中,无法自拔。 从上至下,都被伺候得.......很......爽。 秦铎也闭了闭眼。 罢了......君子,帝王,将相,不过都是饮食男女,不可免俗。 口腹之欲和欢爱情.欲,都是构成为人的根本底色,这些,都是本应存在的欲望,谁人都不可避免。 再抬眼,看见了秦玄枵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似乎是在忐忑地等着他审判一般。 “没有不喜。”秦铎也坦诚地望向秦玄枵的眸中,但因觉着有些羞耻,声音小了些,但还是说:“我......很舒服,大抵是享受的。” “什、什么?!”秦玄枵猛然听见这句话,整个人都在颤,不可思议地看着秦铎也,声音走了调,抖得几乎听不出,“你......能再说一遍吗?” 秦铎也:“......” 什么毛病。这种难以启齿的事,要他说第二遍。 他现在已经感觉脸颊滚烫,再说,就真的要烧着了。 于是秦铎也转过头,用更小的声音快速嘟囔过去:“很舒服,喜欢你,也喜欢你的服侍。” 喜欢你。 轰的一声,在秦玄枵的脑中炸响。 秦玄枵整个人都飘飘然了,他听了这话,觉着哪怕是现在死了都......啊,这个不行,他还要跟秦铎也厮守一辈子,不能死。 脑袋晕乎乎的,得到了完全被宽恕甚至是嘉奖的回答,秦玄枵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只凭借着本能靠近秦铎也,将对方压在身下,得到了许可之后,再也没了顾忌。 他此刻感到整个心被完完全全地填满,此生再也无憾。 他肆无忌惮地吻着,在唇上亲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挪开,又虔诚地吻上秦铎也的眉眼、鼻梁上的红痣,吻渐渐向下,密密麻麻落在了颈侧,衣衫散乱开,吻痕就又落在了肩膀,落在了锁骨上,落在了胸前。 他所爱着的人,纵容着他,任由他的亲吻,偶尔因为敏.感,发出一声难耐的喘息声,落在秦玄枵的耳中,更令他发狂。 “我的陛下......”这会喊出这个称呼的,换成了秦玄枵,他声音暗哑,凤眸深深,注视着秦铎也那双因他而染上情.欲的漂亮眼眸,秦玄枵低头,用目光示意那处,“你好像有些......激动。” 秦铎也回了回神,也低头看看秦玄枵,对他翻白眼:“你自己不也是?” 秦玄枵哑声笑了下。 今日两人也算是互通了心意,秦铎也就不再避讳了,在床榻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伸腿轻轻踹了踹秦玄枵,“愣着做什么?该伺候伺候呀。” 秦玄枵被他这动作弄得闷哼了一声,他懂了秦铎也的意思,凑过去,俯身贴在秦铎也的耳边。 “今夜不一样,陛下。” “嗯?”秦铎也从鼻中哼出一句疑问。 秦玄枵贴在他耳边,灼热滚烫的气息洒在耳畔,秦铎也听见秦玄枵的声音,顺着耳骨而来,“今夜不一样.....今夜若是要开始了,我停不住......今夜是要做到最后的......” 第85章 玉膏 秦铎也听了他这小心翼翼的询问,笑意一直晕染进眼底深处。 这家伙还伏在他身上,喃喃问:“如果做到最后,也......可以吗?” 秦铎也其实骨子里不是端着架的人,他幼时也顽劣,少年时也有走马仗剑天涯的意气。 但上辈子,他最终端坐在皇位上,学着以天家威严御下。礼教和条条框框,天下人的目光和期许,让他不得不收敛、成长、沉淀。 临危受命而登高台,即使孤身一人不胜寒,但肩上已经接过来了那沉甸甸的担子,就必须要对得起天下。 但如今...... 但如今,在这一世的他,早就没了那一层身份的束缚了。 他只是一位朝臣而已,和当朝皇帝你情我愿的事情。 秦铎也缓缓闭上双眼,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他想吗? 和眼前这个人,在爱欲的纠缠中,抵达最亲密的那一步? 秦铎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可以。” 他想。 秦玄枵听了这话,噌地一下抬起脑袋,几乎是有些不可思议地,凤眸睁得圆圆的。 “真、真的吗?!” 秦玄枵完全不敢相信,他此前从没能想过,他竟然可以彻底拥明月入怀,心情是近乎喜极而泣,虔诚地揽着秦铎也,手臂略略颤抖。 秦铎也就睨了他一眼,抬起膝盖怼他,“还问,再问不做了。” “不问了不问了!” 秦玄枵立刻回答,生怕晚了一秒,怀里的人就消失不见,他凑过去吻了吻秦铎也的唇角,然后忽然间有点不知所措的凌乱。 他胡乱亲了好久,感觉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明明滴酒未沾,却好像醉了。 噢,对,像喝过神仙引后的那场梦。 而如今,不是梦。 是真真实实的触感,在他怀中。 不过他到底是找不到自己的脑子。 到、到那一步,该怎么做?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直接解开衣服?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急切了?会不会让秦铎也觉得他像是好色之徒? 秦铎也感觉自己被秦玄枵攥在怀里,对方一只手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另一手从上至下,抚摸着他的脊背,力道适宜,让他的骨头都有点酥软下来。 他顺着秦玄枵的力道,向后仰,倒在床榻上,感觉到力道顺着腰背,渐渐移到了他身前,正摸索着去解他腰间的绅带。 秦铎也就把手臂张开,任由他急哄哄但却毫无章法地剥开外衣。 含章殿里一直烧着地龙,在床榻下还燃着暖炉,整个屋里暖盈盈的,将冬日的寒意全都挡在殿外,即使只身着里衣,也不会觉着冷。 冬日的衣装厚实,一层一层,穿的很多,尤其是秦铎也刚从宫外回来,更是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 秦玄枵解得满头大汗,又因为太过于激动,手指不太好用,衣带总会从他的指尖滑落,而秦铎也却只是仰头,用那双沉静的星眸看着他,眼里蕴着不易察觉笑意。 就是故意的! 他想直接扯开,却又怕秦铎也不喜,只得伸手松了松自己的衣领,换过口气,继续耐心与衣带作斗争。 可恶!冬天穿的好复杂! 终于,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层里衣,秦玄枵的手臂顺着宽松的里衣滑进去,他掌心的温度很烫,整个人都很烫。 热烘烘的凑过来,秦铎也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覆在他腰间,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划过他的腰际,一路摸索下去,试探地碰了碰后,眼见得到了秦铎也的默认,就彻底将其覆盖。滚烫的温度令秦铎也忍不住闭上眼睛,张开口,将难耐的那一声喘化作呼吸,一点点散开。 下一秒,就感觉唇被覆住,他微微睁了睁眼,秦玄枵闭眼吻住他,刚刚哭过的浅红还缀在眼尾,没有完全消散,但神情却是一片认真。 秦铎也又重新闭上眼,被握住后,细细地上下琢磨,没有了之前几次都怒意和挣扎后,今日有的,就是最纯粹的享受。 情投意合后,这等交互之事就显得尤为美妙。 也不得不说,秦玄枵的动作很照顾着他的感受,手上的力道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能够让他完全沉溺在其中。亲吻也是绵长细腻,给他留足了喘息的空当,只有偶尔,才会将他来不及遏制住的尾音闷在唇齿之间。 随着温度渐渐升高,两人的身子也贴得越来越近,悄无声息地暗流淌过,有些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但秦玄枵却硬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动作。 虽然万分难舍,但他还是坚持,一点点的停住。 秦铎也感觉到了他的动作,睁开眼,定了定神,不解地望着他。 显然,秦玄枵已经是用了极大的自制力,他目光闪了闪,呼吸沉重,低声道:“不能直接......会受伤。我、我去库房拿玉膏......” 这么说着,秦玄枵硬生生逼着自己移开视线,秦铎也此时的面色太过绯艳,一双眼黑亮,闪着些若隐若无的水光,眼尾却红,只需轻轻向下一扫,就可以看见对方皮肤上被他留下的吻痕。 而这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前半生倥偬驰骋挥斥方遒的人,如天边皎皎明月不可近观的人,现在却只望着他一个。 一想到这,秦玄枵的心绪就如烈火疯长,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秦玄枵匆忙闭眼,他怕自己再看,就再也舍不得离开这方床榻。知晓秦铎也亦是为自己情动后,他妄念更深,甚至一刻都不想与对方分开。 可恶,早知今夜如此,就让勾弘扬提前将玉膏备好了放在床榻边! 秦玄枵恋恋不舍下床。 于是秦铎也就撑起身来时,就略有些迷茫地看着秦玄枵随意抓过自己搭在一旁的大氅,直接冲出了含章殿。 有那么一瞬间,秦铎也怀疑这家伙临阵脱逃了。 半晌,秦铎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噢。 玉膏。 他眼眸中溢出一丝笑意。 这小狗,原来还这么细心,他都没想到。 这事也怪他,就顾着沉溺在快感之中了。 只不过...... 秦铎也搜刮过自己在这方面贫瘠的知识,好像、大概知道这东西应该如何用? 他上辈子少年就登基,自那之后就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从来没有任何一丝闲心去做这种事,甚至连给自己纾解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但他觉着自己比秦玄枵年长这么久,他理应知道些,不然,实在是丢脸。 秦玄枵的速度很快,只一会,就匆匆忙忙推开殿门跑到内殿。 秦铎也一看便知,他这一路跑得很急切,此时呼吸急促,就将披在肩上的大氅一摘,甩在屏风上,屋外带来的寒意就随着衣物离开了他的身上。 秦玄枵手中捏着一个青瓷的小药罐,他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般,局促地站在床榻前。 秦铎也坐在床榻边,仰头看着他。 “玉膏,”秦玄枵喉结剧烈滑动,他伸出手,“拿来了......这个,要、要什么时候用?” 秦铎也其实也有点不会,但他面色平静,一副高深的样子,冷静地伸出手,“给我吧,我来。” 秦玄枵:“?”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听话,下意识地就将瓷罐递过去。 小瓷罐入手,外壳冰凉。秦铎也刚准备打开,就听见秦玄枵极度不可思议的声音,“你......要给自己......扩......?” 最后一个词实在是难以启齿,又因为震惊,秦玄枵几乎是咬着牙才将声音挤出来。 秦铎也:“?” 他从药罐上移开视线,抬起头,对上了秦玄枵震颤的瞳孔。 诶? 一瞬间灵光从脑中一闪而过。 目光对接的一瞬间,他们立刻就都理解了对方的想法。 秦铎也和秦玄枵同时开口,声音都走了调。 “你想让我在下面?!” 异口同声。 秦铎也:“?” 秦玄枵:“?” 小药罐从秦铎也手中滑落,掉在床榻下摆着的地毯上,骨碌碌,无声滚了好几圈。 秦铎也蒙蒙的。 虽然吧,虽然,在接吻的时候,他总是被秦玄枵按在身下,但他却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对方年轻,争强好胜,有热烈的心气。 而自己比他年长了近八年,总该让让小孩子,不与他争这些。 所以他就总想着,这时候倒是无所谓,就任由秦玄枵压着他,将热烈的吻覆上来。 但是...... 不是? 秦铎也伸手扶额。这不太对吧。 当初他在那天,秦玄枵半强迫他的时候,明明是对方用手来抚慰他,让他抑制不住而出。 所以再怎么想,也应该是他是用的到......那什么的那一个吧? 而秦玄枵却忽然轻笑了一下,到底是出去被冷风吹了一圈,他找回了一点脑子。他弯腰从地毯上捡起玉膏瓷罐,攥在手心里,向前踏了一步,抬腿,将膝盖撑在床榻边,挤开秦铎也的双腿。 他俯下身去,吻住了秦铎也的唇。 秦铎也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和那种侵略性的亲吻,忍不住哼了一声,顺着秦玄枵的力道,躺在榻上。 秦玄枵揽着他的脖颈,将秦铎也向着自己的方向,贴得更近些。 一个漫长的深吻,几乎让秦铎也无法喘息,这次秦玄枵亲得急切又凶,让秦铎也眼中泛起些水光,直到他感觉整个人都酥麻不已。 秦玄枵这才松开亲吻,贴在他的耳边,声音里含着笑意。 “我的陛下,只亲吻都能软了腰,还说什么要在上面?嗯?” 秦铎也:“......” 真服了! 第86章 蒙眼 “我的陛下......给小的一个机会吧?” 秦玄枵不停地吻他,一边低声呢喃,“我保证将您服侍得很舒服。” “唔......?”秦铎也在唇舌交织的空隙思考了一下。 好吧。在下面也无妨。 成烈帝宽容的很。 正好省了力气和思考,只需要仰面躺着就好。 就是就是,他上辈子鞠躬尽瘁一辈子了,这辈子享受享受这小狗皇帝的伺候,那咋了嘛! 秦铎也感受着温湿的吻,只犹豫了一秒,就放松下来。 “那你开始吧。” 秦铎也扬了扬下巴,示意秦玄枵。 得了许可,秦玄枵这才敢彻底放开来,他俯下身去,将亲吻的动作一路向下。 里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了一片光洁的肌肤。 秦铎也躺在柔顺金缕纹缎面绸缎铺织的寝具上,头搁在枕上,从发际到耳根一片绯色,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秦玄枵顺着肌肤一路吻下去,牙齿轻轻流连于皮肤上。 “嗯......” 一声颤抖的吐息从秦铎也的齿间溢出,异样的感受在心上炸开来,眼睫禁不住一般,微微轻颤。 虽然留恋,但牙尖却只轻轻碰了碰,又换得了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喘后,就离开了。 秦玄枵低头,用牙齿去咬他里衣的衣带,衣带系在腰间,灼热的呼吸就随着秦玄枵的动作一并扑洒在腰际的皮肤上。 秦铎也睁了睁眼,见他的腰间里衣的系带一端被秦玄枵叼在口中,已经几乎要抽开了。 他的腿被这人挤开,跨在对方的双腿两侧,下半身的衣服要掉不掉地,只有片缕,缀在大腿上,余下其他处已无衣物,但靴袜却还好端端穿着...... 要了命了。 秦铎也只低头看了一眼,就觉得面红耳赤,他匆忙闭上眼,抬腿去踹秦玄枵。 “......鞋袜,”他闭着眼,硬邦邦地说,“脏兮兮就往床榻上蹭,帮我脱了,你自己的鞋袜也脱掉。” 秦玄枵:“......” 他只得起身,将二人的靴子和长袜都褪去后,再重新覆过来,攥住秦铎也的脚踝将双腿抬起,揽在臂弯。 秦铎也眨了眨眼,被对方这么架着,他有点紧张。 而秦玄枵的眼神又过于欲念深重,自己像是就要被彻底吞吃殆尽。 也没人告诉他,躺着等待被服侍,怎么这般...... 这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太过于新奇,他觉得自己的心跟着被扬了起来一般。 有些失控。 周围好像太空旷了。 于是秦铎也收了收腿,在秦玄枵还没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时,再次踹他。 “屏风。”秦铎也装着一副特别冷静的样子,毫不客气地使唤他,“将屏风拖过来,遮在床前吧。 ” 秦玄枵:“.........” 秦玄枵咬了咬牙,任劳任怨地去将屏风挪到了秦铎也吩咐的位置。 再回到床上后,他哼哼着问:“现在呢?” 秦铎也左右环视了一下,没找到什么借口,于是眨眨眼,点点头。 秦玄枵便不再犹豫,迅速将人扑倒,叼住衣带轻轻一拽,里衣布料轻柔,瞬间就滑落在榻上,如月色皎洁的身体被他拥入怀中。 一片旖旎春色映在眼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脑中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莽撞、不能急,要让秦铎也享受,前.戏就一定要慢、要充足。 于是秦玄枵轻轻咬着秦铎也颈窝处的肌肤,手轻轻握着揉捏,直到感受到秦铎也的呼吸渐渐随着起伏而动,喘得热烈,还夹杂着一两声溢出的轻哼。 秦玄枵就去伸手够放在一旁的小青瓷罐。 罐子的盖被打开,互相碰撞,发出了清脆一声响。 秦铎也被这一声响惊到,他睁开眼,眼睁睁见着秦玄枵开始认真地对着他研究那玉膏的用法。 他衣衫散落,凌乱地铺在床榻上,而秦玄枵一身帝王衮服,却还穿在身,只不过领口大开,前半敞着。 皮肤贴着光滑的布料,这种触感令他浑身颤栗。 真是,褪去了一切礼教和衣装,直面内心深处最深沉的渴望。 秦铎也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在烧。 “等......等等,”秦铎也一手捂住眼睛,另一手伸手抓住秦玄枵的头发,向后拽了拽,“先将烛火熄了。” 殿内实在是太亮了,虽然秦铎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但是,烛光燃着,总有一种他在白日宣.淫的感觉。 他几乎无法直视。 秦玄枵第三次被打断,他磨了磨牙,抬起头,目光扫视整个屋子。 里里外外,点着不知多少烛灯,这要是下去都给熄了,他们这点子旖旎的气氛就全散了个干净。 今晚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口热乎的? 温玉在怀,秦玄枵这次是真不想下榻了,他也明白秦铎也不过是找些拖延的法子。 他这次不要听话。 在床榻上找回来了一点脑子,秦玄枵知道他怎么做才能让秦铎也答应。 于是秦玄枵抬起眸子,眼中盈盈的,故意带了点委屈的意味,用额头蹭在他颈边,“陛下,我想看着你......若熄了烛灯,我就看不见你了。我怕。” 秦铎也看着他撒娇的样子,刚才被那双凤眸中的深沉欲念注视得有些退缩的念头就一下子消散了。 但话都说出口了,不好收回去。 而且这么亮堂的床榻,赤身坦诚相待,总让他觉着羞耻。 “太亮了,”秦铎也浅浅蹙眉,“这种事......总不该点着灯来做。” 秦玄枵忽然一伸手,拾起散落在床上的束腰绅带,将其折了两折,抬手覆在了秦铎也的眼上,绕过头,在后脑处系上。 秦铎也眼前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他感受到秦玄枵将他拢起来,贴在他耳边,“这样呢?” 失了视线后,其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更为敏感。 秦玄枵的声音很轻,但却震得他耳根发麻,灼热的吐息也令他想要发出更多的喘声。 秦铎也的直觉告诉他,覆住眼睛,更危险。 但至少看不见羞耻的场景,秦铎也就安心做了个掩耳盗铃的缩头鸵鸟。 他轻轻点点头,就不再纠结了。 却不知,在他的眼睛被遮住的一瞬,却令秦玄枵的凤眸忽然深沉下来。 折过的玄色绅带在鼻梁和眉骨之间,将面上的皮肤衬得更白皙,鼻梁侧的那颗红痣刚好卡在绅带的下方,因主人的情动而愈发鲜艳,似乎能红得渗出鲜血来。 这是属于他一人的月色。 目光一点点逡巡,深沉也散去,他眼中划过温柔的满足之意。 如何都好。 只要是他就好。 他在等待着自己。 这个认知使秦玄枵陷入了极大的欢喜之中。 秦玄枵伸手去青瓷药罐中,两指挑出一点玉膏,玉膏呈胶质,黏在指尖,被手指的温度一融,就化开来。 他用手指捻了捻,玉膏涂满了指尖,向下探下去,触碰到了皮肤。 秦铎也陷入黑暗之中,只能等待着,忽然最敏感之处被触碰,他险些惊呼出声,身体剧烈颤抖,动作有些大,紧紧攥住了秦玄枵的肩膀。 “怎么了?”秦玄枵有些担心的声音传来,“是凉吗......怪我,这玉膏刚取出来,在库房里冻了许久,定是冰到了,我先捂一下。” 倒不是冰...... 秦铎也定了定心神,摇摇头,开口,声音却比原先的音色软了许多,“......只是一下子没有准备,吓到了。无妨,你继续。” 秦玄枵附身去用吻安抚他,让秦铎也放松下来后,才去再用沾了玉膏的手指去试探。 玉膏湿滑,化开一片水色。 秦铎也蹙眉侧过头去,将口唇隐匿在被褥的锦缎中,明灭的光影下,也显现出绯红的润色,他张开嘴一口咬住布料,随着喘息在喉中发出一声难忍的轻吟。 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令他轻抖着。 秦玄枵贴近他,用轻吻慢慢去抚平他的不适应。 “我......我也是第一次,可能不太熟练,我、我记着,应该是这样的。”秦玄枵轻轻动了动,然后又去沾玉膏,“我的陛下,别紧张,我慢慢来。” 秦铎也被他一点点抚平,但头仍仰起,修长的脖颈被簇拥在光滑的布料中,整个人似乎被薄红染透了,他压抑着喘息,但漆黑中,身体上的触感更为明显,随着对方手上的动作,他的喘息已经变了声调,手臂不受控制地紧紧抓着秦玄枵身上垂落的衣襟。 这么一拽,好像手在胡乱拉扯的时候又扯散了对方的头发,半长的头发落在他身上,带来轻微的痒。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蒙在眼上的黑暗将时间拉扯的极为漫长,他能够听见秦玄枵逐渐加重的呼吸。 他知道,秦玄枵也在忍耐着,可能甚至已经胀痛。 “唔,秦玄枵!” 秦铎也胡乱地去抓他散落身前的头发,一缕发丝被抓进手心里,他拽着轻轻扯了扯。 感觉秦玄枵顺着他抓头发的动作顺势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轻轻的。 “我在。” 秦铎也被磨得难忍,直截了当地喊他:“你、你别再用手......赶快些。” 这种不自知的邀请简直就是在自投罗网,秦玄枵差一点就要克制不住。 “唔,还不行......” 秦铎也眼睫微颤,眼睫被蒙在眼上的布料阻隔。他感受到秦玄枵牵着他的手,贴在了一处滚烫的皮肤上。 他的手指被摊开又合拢。 生命力正在他掌心中搏动,甚至一手都有些无法掌控。 “还要再等等。” 滚烫的、坚实的、甚至因为心绪的凌乱而偶尔微微跳跃的。 “现在还不行,你现在吃不住。” 秦铎也感受了一下。 草。 还真是。 “......” 第87章 目眩神迷 被蒙在一面暖盈的黑暗中,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两道沉重且激烈的呼吸声交织到再也分不开。 秦铎也在那种绵长细密的感受中,模模糊糊听见了耳畔的声音。 “好了......”秦玄枵的声音暗哑得很,他呢喃,“我的陛下......你感觉到了吗,你已经准备好了......我、我现在可以吗?” 哑声的诱哄中,呼吸也沉。 用这种沾染情.欲的声线尊称他为“陛下”,指尖却仍撑在其中,手上的动作就被衬托得更为放肆。 心中的那种禁.忌的怪异感就被无限放大。 秦铎也咬着牙,用力抬脚去踹他,轻声骂道:“滚......别这么叫我。” 声音却又哑又绵,还带着起伏的喘,一点都没有皇帝的架势了,秦玄枵听着心痒痒的,他轻轻咬了咬秦铎也泛红的耳尖,含糊问:“那叫你什么?” 什么什么的,随便,叫名字呗。 秦铎也推了推他,呼吸都被染得滚烫,“随你。” “阿也。” 忽然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秦铎也愣了一秒,就又听见秦玄枵贴近了的喃喃声,一遍一遍呼唤着他的名字。 “阿也......我好爱你.......可以这么叫么?” 缠绵悱恻,温柔缱绻。 秦铎也没有字,没到及冠的年龄就已经父母双亡,大魏也不强求称呼字,他就只名“铎也”,金戈之声,鸣罄止战。 本是凌厉的名字,被单独拆开来念,是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温情。 虽然好怪,这称呼念起来,带着呼吸的声音,像是感叹的拟声词一样。 脑子混混沉沉的,他没再反对,只是嘟囔:“都行,唔,别磨蹭。” “好。” 一声贴在耳畔的应答。 秦铎也感觉到手指忽然被抽出去。 下一秒,夜色四起,星河欲转,漆黑夜色中的星光点点涌入含章殿内,透过窗纸,被阻隔在屏风之外,过了许久,星光听见了一声响,羞涩不已,闪烁一下,忽地躲进一片云中了。 “啊......!” 屏风之内,秦铎也无意识地张开口,他将头用力向后仰着,修长的脖颈在枕中落出一道完美的弧度。 在被进入的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遵从本能的,他瞬间绷紧了身子,手指死死地攥住身前人的肩膀,整个腰身绷得像一张张弦的弓,弓弦还在不住地颤栗。 漆黑的视线令他全身各处的感官被无限的放大,随之一同放大的,还有从未有过的满溢欢愉之感。 “唔,阿也......” 秦铎也听见秦玄枵的声音更粗重了,他们此刻贴得极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皮肤上,他被烫的抖得更厉害。 “阿也,放松。” 秦铎也听到了,但他做不出反应。 异样感太重,秦铎也感觉自己此刻甚至连呼吸都欺起伏,都在摩擦,而那种存在感就更为强烈,更别说动一动身体。 忽然腰被温热的手掌握住,温度源源不断传来,减缓了初次的不适应感。 他眼睫抖了抖,划过布料,彻底闭上眼,整个身心都和黑暗融为一体。 亲吻温柔缓慢地揉过来,吻和其他动作都熨帖得恰到好处,没有设想的疼痛,而有的,就只是那种陷在灵魂深处的欢愉。 秦铎也喜欢。 玉膏质地很好,也很有效,水声合着秦玄枵的喘息声传到耳中,令他面色更红,虽是听起来有些羞耻,但全身都在传递出一种快乐的情绪,令他从骨骼都有些不受控。 这么感受着,秦铎也跨在那腰侧的双腿忍不住磨了磨。 却没成想,惹得这家伙的动作一下子重了起来。 “唔嗯......” 他就想顺势去踹人,踹出的动作却一下子从光滑的布料上滑落下去,没踹成,下一秒,他就再也没了别的力气去抬腿了。 一滴汗从秦玄枵的额头滑落,顺着下颌汇聚成一滴,随着他的动作啪嗒落下,落在秦铎也的颈窝中。 好像是一个讯号一般,动作顷刻间急促了起来,深夜凝聚成疾风骤雨,水声也激烈碰在一起,风雨飘摇,他的身心也随之飘摇不已,在寝具上已然逐渐向着后滑。 还怎么可能去抬腿踹人,只单单咬着牙不彻底高声叫出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手指控制不住,抓在秦玄枵的肩膀上,他都能听见唰地一声,秦铎也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这一下,估计得挠出了好几条血道子。 秦玄枵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只不过动作却更快,终于将抑制在喉口的低声呻.吟撞碎,一声声顺着唇齿间,随着他的动作而溢出。 星月就又流转起来,殿内红烛飘摇,荧荧火光,两个独身一人蹒跚良久的魂魄终于得见彼此,成为了对方的攀附和倚靠,彻底交相融为一体。 今夜天相依旧是双星高悬,在北极星位的周围旋转,旋至最高处时,枷锁彻底破碎,流光汹涌而出,共赴巫山,一时间令彼此均全身发麻,几要灭顶。 那种犹如凝成实质的滚烫在体内冲开来,他连脚背都紧紧绷住,脚趾蜷缩在一起,无意识地颤抖。 连同莫名的声音一同传入他耳中的,还有两人同时发出的喟叹之声。 忽然眼上一直蒙着的玄色绅带被一下子扯开,满殿的烛火色就一下子摔进那双黑亮的星眸中。 烛火没了阻碍,够到了这张几乎宛如被天工精雕细琢的面孔,面上带了忍耐着的欢愉之色,更显俊美异常。这双漂亮的眼眸被湿润飘渺的水汽氤氲着,睫毛被浸得湿润,眼角向着紧蹙着的眉扬起,瞳孔因方才的激烈而散开,此时正微微失神着。 秦玄枵几乎被这一幕摄取了全部的神魄。 而秦铎也忽然见了光,撞进了深沉且深情的凤眸中,看着烛火勾勒出眉眼的棱角阴影,而自己仍陷在滚烫的余韵中,连同全身的筋骨都被送上了云颠,软得一塌糊涂。 他一瞬间目眩神迷,不知天上人间。 秦铎也承认,用句粗话来说,这种快感确实爽得很。 比他第一次骑马飞奔,彻底放开了缰绳飞奔,马儿从山涧中飞跃而过,而身下就是万丈深渊还要刺激。 比他第一次只身赴京城,阴谋阳谋的刀光剑影扑面而来,而他破釜沉舟,撼动彼时权威还要危险。 秦铎也喜欢。 于是他舒服地哼了一声,懒洋洋抬起手,点了点秦玄枵身上挂着的衣物。 “脱了。”秦铎也的声音哑哑的,带着高.潮后的那种欲色,“穿着衣服不热么?” 秦玄枵被他这一点、一嗔,喉结就忍不住又滑动了一下,一下子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反应了过来。 继续堵的严丝合缝,出不去一点。 秦铎也现在的身体敏.感的很,被这样一弄,忍不住眯了眯眼,仰起头轻喘一声。 然后略显无语地低头,看了看小腹,抬眼瞪了秦玄枵一眼。 “牲口。” 秦玄枵就哑声笑了,用脑袋蹭了蹭他,含着笑意撒娇:“阿也帮我脱嘛。” 秦铎也:“......” 他还就真吃这一口。 于是他仰面躺在床上,伸出手指,向着这家伙,勾了勾。 秦玄枵就听话地俯身,衣带落在眼前,秦铎也伸手去解。 每到要解开的时候,秦玄枵就坏心眼地动一下。 连带着身体里的一堆混乱就再次攫取了秦铎也的全部感官,过分的刺激令他手指再不受控,胡乱地攥住能抓住的一切。 待一阵感受过去后,秦铎也抬眼看秦玄枵,就对上一双无辜的眸子。 秦铎也:“......” 他耐下心来再去挑起衣带来解,然后陷入循环。 结果就是,那衣带被他越解越紧紧地缠在一起。 秦铎也气得狠狠给了秦玄枵一拳。 然后就被一整个覆盖住,方才他觉得喜欢的,这会又被从头到尾来了一遍。 不知纠缠了多久,再分开时,他被折腾得饿了。 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两个人在一片凌乱的床榻上面面相觑。 伟大的成烈帝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这时候饿得肚子叫唤,实在是有些丢人。 秦玄枵有些诧异,问:“你回来前,没用过晚膳?” 秦铎也摇摇头,无奈道:“本来想回来和你一起吃的,谁知道你突然发疯......” 秦玄枵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眼神躲闪了一下,轻咳一声,温声道,“那我去叫御膳房备膳。” “得了吧。”秦铎也拉住他,“都几时了,桌上有带回来的糕点,随便吃些。” 秦玄枵说:“那我叫勾弘扬备好温水来,清洗一下。” 秦铎也没有意见。 结果就是,含章殿外,忧心忡忡的总管太监忽然见殿门被推开,他家陛下随意披着外衣,从殿内走出来。 “去打温水来,多备些,再去将偏殿那个温池备好水。” 勾弘扬听着自家皇帝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愉悦,茫然了一瞬间,下一秒恍然大悟。 哇! 原来如此! “是!!!” 老太监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兴高采烈地退下了。 清洗过后,秦铎也披着衣,坐在床榻边,指挥着秦玄枵将糕点包裹拆开。 秦玄枵贴心地为他煮好了清茶,这次没煮甜茶,糕点已经很甜腻,清茶刚好清口,秦玄枵特意从他的私库里找了武夷的岩茶,既清,但不苦,是秦铎也喜欢的口感。 “枣泥糕。”秦铎也倚靠在床榻边,开始指点。 秦玄枵就摆下来一块糕,递到他嘴边,秦铎也懒得抬手,就低下头,从这人手指间叼走了那块糕点,湿润的舌尖似有若无地划过指尖。 秦玄枵只是感受着,看着,就好像也将甜食吃下一样,心里尽是满足之意。 秦铎也慢条斯理嚼完糕点,咽下去,故意问:“不是说我在这里下毒了么?怎么也不拦着我点?” 秦玄枵:“......” 快别提了! 他那时脑子不好在发癫,现在又想找地缝了。 第88章 欢喜踊跃,不能自胜 枣泥糕的碎渣沾在唇角,秦玄枵看见,凑过去,伸出舌尖将残渣卷去,尔后轻轻亲了亲秦铎也的唇。 “方才都怪我,那时怕阿也不要我了......虽然知道不是,但只是那样一想,就觉着难过。” 秦玄枵将桌案拉过来,拖到床榻边缘,他将秦铎也披在身上的衣衫拢好,然后贴在他身边伸出手臂将人一整个环抱住,“快别提刚刚的事了。” 秦铎也本就是在逗他,这会儿看见秦玄枵耳根都红了,达到了目的,就暂时放过他了。 枣糕咽下去,茶盏就被递到唇边,鼻尖扑来岩茶的清香,秦铎也垂眸就见浅褐色的茶水色泽清澈,杯中有浅浅的白气升腾,触之,温度也恰到好处。 秦铎也不得承认,秦玄枵确实将他照顾得很熨帖,从很久以前就如此,出行、睡眠、饮食、药物,还有其他一切顺手的东西,这个人都很早就为他将一切准备好。 他放松下来,慵懒地倚靠在秦玄枵的身上,抬起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清香将口中的甜腻冲散开来,逸散在唇齿之间。 披在身上的衣物就随着他手臂抬起的动作,沿着胳膊滑落,露出一片莹瓷的肌肤,手腕内侧还有一处咬痕,也遍布亲吻的痕迹。 秦铎也视线一扫,就重新将衣服重新拉起来,顺势抬眼瞪秦玄枵。 真是狗,乱咬个不停,虽然不仅不痛,还能带来些更快活的感受,但留下这种痕迹,实在是显得太糜乱了些。 秦玄枵被瞪了一眼,心虚地笑了下。 殿内炉炭和地龙燃得恰到好处,身侧人的温度也暖烘烘。窝在人身前,窝得正舒服的成烈帝这会儿感觉骨头都是酥的,他连手都懒得抬起,慵懒地用手指挠了挠秦玄枵的手背,指使道:“莲花酥。” 秦玄枵就去拿了块莲花酥来,递到他嘴边。 非常完美,这次不需要低头,只一张口就咬住了酥,他咬下来一块,咽下后,随口说:“真是,特意给你带回来的,这会儿却都叫我吃了。” “没事,能喂阿也吃,我就很开心。” 秦铎也受不了了,听这话,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他随手拍在秦玄枵下巴上,“......快正常些,别说这种腻歪话。” “......”秦玄枵捂着下巴应了一声。 “你不饿的吗?”秦铎也怀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见秦玄枵摇头,古怪地感慨,“到底是年岁小些,折腾这么久都不饿。” 说着,秦铎也张口将剩下的一半酥叼在口中,用牙虚虚地咬着,扬了扬下巴,哼唧了一声,声音含混,“来吃。” 啊。 和他心意相通的爱人窝在他的怀中,姿态慵懒惬意,眼尾的余温还没消去,对他是全然的信任,眉眼在烛火的映衬下,削去平日里在外的锋芒,只余一片柔软温情,半长的头发柔顺地沿着肩膀落下,也刚好披散在了他的臂弯间。 这样的邀请,谁能忍得住? 秦玄枵微微低头,衔住莲花酥的另一半,酥皮碎落,莲花就绽放在他们二人的唇齿之间。 他俯身加深了这个亲吻,直到将香甜的莲花酥彻底享用完毕。一时竟也察觉不出,这种直至心里的甜,究竟是出自莲花酥,还是出自爱人的唇齿。 秦玄枵其实对甜食无感,不过今日这么一尝,就一下子喜欢上了。 他心满意足地抬身,然后下巴又猝不及防得到了秦铎也的一拳。 “让你叼走没让你这么吃,碎屑落我一身......”秦铎也收回拳头,将落在身上的碎渣收拾了一下,抬手丢到桌案上的银篓中。 秦玄枵再次捂着下巴:“......” 他的月光怎么总会在温柔的时候凉飕飕地破坏掉这种氛围。 罢了,反正,他喜欢,怎么都喜欢。 于是又哼哼唧唧地凑上去,黏糊糊地索吻,就又如愿以偿地从唇齿间尝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甜。 秦铎也瞧着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哼了一声,“出息。” “我爱你。” 冷不丁的一声告白,让秦铎也愣了一下。 也许是年岁小些,那热烈的爱意从不加遮掩,喧腾犹如火焰,真诚、明媚、直接,向他奔来,将他包裹。 “......我知道。”秦铎也回应他,给予他完全宽和的温柔和安全感,“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要背叛你,你不用担心。” 这回换作秦玄枵愣住了,他的凤眸微微睁大。 “在竹林中的玄衣卫怕被发现,隔得有些远了,估计是没完全听清我们的对话......那日我没答应第五言,那张药方,是他们换我去见朱郡亲王长子的条件。”说到这,秦铎也似乎是觉着有趣,轻笑了一下,“毕竟筹谋这种掉脑袋的大事,我在加入前,能提许多条件。” 说着,秦铎也抬手拿到了落在桌案上的那张药方,“这也不是什么毒药,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应该算是夫妻间的避子汤。不过比起往常那种在事后以伤害女子身体为代价的避子汤,这种,是那位医师研制出的,在事前由男子服用,遏制精.液的效果,现在这药方的效果是三月,那医师说他要接着研制出终身有效的,让我找机会给你喝下去,让你断子绝孙。” “诶......?”秦玄枵没想到秦铎也竟然全盘托出,没有一点隐瞒。 他其实从未想过,既然爱,就毫无保留地付出,全然信任,至于对方的回应,那是对方的事情。 这可是贯穿他人生一辈子的月光啊! 秦玄枵直到现在,都完全不敢奢望能够得到成烈帝的垂青,但倘若月光能够在他短暂的人生中照下,真真切切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那也值得了。 究竟是得到了上天赐下的多大的机缘,才能让他心中所思所念,但却不在这人世间的人降临。 所以不敢奢望终身,不敢乞求秦铎也将全副身心都落在他身上,只渴求短暂的喜欢,能得到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偏爱。 那便足够了。 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至于在今夜之前所怨的,不过是情绪惶恐之下的积累,和几天未见到人的慌乱,骤然爆发,才会哭成那种样子。 再说,这天下本就是秦铎也的,倘若对方开口要,秦玄枵会连着自己的命一起,毫无保留地交到秦铎也的手上。 却没成想,秦铎也竟然是向着他的。 这个认知近乎要让他鼻尖一酸,凤眸中再次氤氲出水汽,几要落泪。 “诶哟,怎么啦?”秦铎也眼见这家伙又泪眼汪汪的,“怎么又哭?” 他凑过去,用双手捧住秦玄枵的脸。 “阿也......你知道的,我不是秦氏后人,你......”秦玄枵哽了一声,“你为何要与我说第五言的筹谋......为何还会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将我赶走?” 啊。 怪不得这小崽子总是没有安全感,原来是因为这个。 是真怕自己将他赶下皇位,再没了利用的价值,自己也就弃他与不顾了。 虽然他在刚得知这事的时候,真这么想过,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思想也渐渐转变了。 不是处于情爱的私心,而是在偏爱之前,有过理性的考量。 当今,朝堂上下,文武百官都说,今上是暴君。 但秦玄枵这个暴君的剑刃所指,是朝廷,是世家,是皇族,就算他杀红了眼,杀的无极殿内血流漂橹,也从未见过他将剑指向天下黔首。 与魏荒帝相比,这个恶名传尽、刚愎自用、阴晴不定的暴君,却从未染指民生,也从没有滥杀无辜。 秦铎也知道何为正误。 如果秦玄枵是真的烂的无可救药,那就算他对自己再如何,秦铎也也不会任由他随意做些什么。 “小狗脑袋。”秦铎也轻轻叹,直视着他的双眼,缓缓地、认真地说:“大魏,不是秦家的大魏,而是百姓的大魏,与皇帝是谁有多大的关系?” “你这个皇帝做得比之前那几任好太多,我又为何要赶你走,换上些歪瓜裂枣?大魏的百姓的稳定,和皇位继承人究竟是不是我秦家的后人,你想想,在我心里,哪一个更重要呀?” 说着,秦铎也眼中笑意盈盈,靠近了,伸出手指,敲了敲秦玄枵的脑袋。 咚咚。 很轻的两声。 一刹那间,华光尽升,欢喜踊跃,不能自胜。 他认可他。 “但、但我......”秦玄枵几乎眩晕了,他双手扯了扯衣衫,道出了这几日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慌,“那日宫变,我将京中所有秦氏皇族全部屠戮殆尽,你......我......我又有什么资格来面对你......” 秦铎也听着,轻轻叹了口气。 他倒是不会为了这个而有意见。 秦玄枵心中有愧,他又何尝不是,他家的后人,是害秦玄枵亲生父母双双身死,害秦玄枵童年无比凄惨的罪魁祸首,秦铎也听秦玄枵说过,恨一切秦家的人。 但眼下,秦玄枵不连着他一起恨,反而还爱他,不知是不是在未得知他身份时,这份爱已足够浓烈,才足够消弭了他是秦家人的仇恨。 这种因果纠缠在一起,归根结底,谁也说不清是谁欠谁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他们二人从中摘出来,毕竟,血脉早已隔了百年之久,他早已入土,又怎么管的了身后的事。 这是秦玄枵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又有什么资格干涉? 谁造的孽,就谁来偿吧。 那么搞,被杀了还真是活该。 成烈帝于是放松了下来,慵懒地躺在了秦玄枵的腿上,伸手挠了挠秦玄枵的下巴,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子孙都自己作死了,那我穿越而来,就享享福吧~” 第89章 悉心 “诶哟。” “怎么哭得更厉害了?”秦铎也仰面躺在秦玄枵的大腿上,眼睁睁看着一滴一滴的泪从秦玄枵那双漂亮的凤眸里凝聚,然后啪嗒滴落,温热的泪滴就摔碎在他的脸上。 “没什么、没什么。”秦玄枵被这么温柔的注视着,他匆匆伸手,胡乱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低头去胡乱亲吻秦铎也。 一颗心就再也不恐惧,再也不揣揣不安,再也不惶惶不可终日。 原来秦铎也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初登基时混蛋往事,知道他任由自己陷在一摊泥中腐烂发霉,但仍然选择接受他的一切。 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他这一辈子,自此彻底无憾。 “何其有幸......能得到你的宽恕。” 秦铎也放松身体,任由他亲,伸手拍了拍这家伙的背,又缓缓地揉了揉秦玄枵的后脑,手指浅浅插在漆黑的发丝中,呼噜一把小狗的毛。 他温和地抱着人,等待,终于等到秦玄枵彻底平复了情绪,秦铎也一抬眼,就能看到对方凤眸里闪着盈盈的光。 好了,看来这小狗皇帝已经回过神来了。 秦铎也就支起身子来,手擦过秦玄枵的耳畔,替他理好散落的发,然后越过他,将药方重新放好到桌案上。 随着这个动作,他整个人几乎都要完全陷进秦玄枵的怀中。 秦玄枵下意识就紧紧抱住他。 “好了好了,松一松,喘不过气了。”秦铎也推了推他,感受到秦玄枵松了力道,“明日有朝会,我们先来讲讲正事吧。” 二人披衣坐在床榻边,桌案上的小火炉煨着茶水,秦玄枵提起来,向茶盏中添了些,随着茶壶潺潺水声,茶沫在杯盏中打了个旋,连同氤氲的热气一起散在空中了。 秦玄枵将茶盏递给秦铎也,接过,秦铎也抿了一口,缓缓开口:“我要保第五言。他虽有不臣之心,但也是将目光放在了下一代的皇位上。他的一些策论治法,我前两日在宫外读了些,至少是一心向民的,我们后面可以用到他。” “嗯嗯。”秦玄枵听着,没有意见,从糕点包裹里面挑挑拣拣,找出来个形状最漂亮的豆沙透花糍,一手捻着,一手拖着底,递到秦铎也的嘴边,神色认真,轻声开口,“啊——” 秦铎也偏头过去,顺口叼住,嚼嚼。 待口中食物咽下后,他接着说:“还记得那个司天监监正吗?秋狝前与你讲过了,我将他放了出来。他将自己的容貌烫毁,重新埋伏回司天监,昨日暗中来找我。” “这几个月让他盯到了,司天监中还是有人向外暗通款曲。”秦铎也说,“在我们定下去护国寺的行程当晚,司天监的理事趁着夜色暗中动身,去了一处酒肆之中。” “所以你在那日动身前,才让我去叫蔺栖元准备好兵马人手,前去迎接?”秦玄枵立刻就跟上了秦铎也的思路,长眉一凝,眉眼压低了一瞬,“而对方刺客的人数恰好多于随行的玄衣卫,甚至也刚好埋伏在我们回城的必经之路上。礼部也有他们的人,礼部、司天监......周氏。” 朝堂中,人尽皆知,兵部算是杨氏的势力范围,礼部算是属于周氏,吏部算是文氏族人偏多,户部这块肥肉,三个家族都在打破脑袋撕扯,而工部邢部冷冷清清,没什么油水和权势。 “这猜测很合理,不过可能需要证据,不然,没办法把他们一棒子打死。”秦铎也点点头,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半步,从桌案上抽出几张空白的纸,随意沾了沾墨,在其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竖线。 然后开始在其上列出分支。 秦铎也这时候已经不再遮掩自己的字迹,笔锋凌厉,没了属于皇帝身份的那一层束缚后,字迹龙飞凤舞,完全没有边框可以将他困住一般。 “按时间来算,先是周书易安排司天监在你面前进言,啧,好拙劣的手段。还有,礼部那个王主事也逃不了,送男宠的那封折子,是对我身份的试探,”秦铎也在纸上落下了一个王字,边写边说,“试探皇帝究竟是一时间对禁.脔的偏爱,还是要做出什么对世家不利的动作。” “都不是。”秦玄枵在一旁看着他写字,忽然开口。 “都不是,我没将你视作禁.脔,我只是情不自禁地被那时候的你所吸引,大概见你的第一眼,就彻底沦陷了。” “咳......好了,我知道的。”秦铎也被他这突如其来一句弄得猝不及防,他耳根又开始微微发红,空气滚烫,于是随手在眼前扇了扇,“别打岔,说正事呢。” “喔。”秦玄枵目光专注地看着秦铎也的侧颜,发丝和红痣在烛火下交相辉映,好美,他又一时失了神。 被秦铎也一拳砸在头顶,老实了。乖乖凑在他身边,这回只看纸上的字。 “然后就是秋狝那事,”秦铎也继续写下了一个虎字,抬眼问秦玄枵,“当时犯事的那两个年轻人怎么样?慎刑司审出什么来了?” “没什么骨气,范钧只轻轻一用刑,就立刻招了。”秦玄枵回答道,“后续将审讯的文书我看过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公开处理。他们的供词说是他们无权无势在兵部中遭到压榨,前途无望,恰好周氏许给他们荣华,让他们在秋狝时称无辜,引起你的注意,利用你保住他们,然后嫁祸于杨太尉,估计是在试探你在我这里的份量。就算没成功引起你的注意,他们也可以趁机借此事弹劾杨太尉,削弱他的职权和势力范围。” “这样啊。”秦铎也敛眸,回忆了一下当初的情形,淡淡道,“和我当初想的大差不差。” 秦铎也当时接管过初审这两个人的职权后,就大致问过了。 他当时从那两人的话中,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觉着这两个人背后,定有他人指使。 所以他才让秦玄枵用玄衣卫将这两人押送回京,重新审问,不可草草做出决策。 只不过却没想到,差点被人反过来利用了。 如果他不是上辈子恰好阅人无数,只一眼、一听,就可以从这两人的话术中察觉出故意编造的的缺陷来,就真让周氏成功了。 细细想来,还真是恰到好处一般,刚好有人和他提起周、杨之事,其言语之中,暗含引导之意。 秦铎也冷笑一声。 还真是,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累世公卿......呵。”秦铎也摩挲笔杆,感受到了隐隐燃起的肝火,他声音轻轻地,似是冷冷轻叹,“好一个累世公卿,偷梁换柱、栽赃嫁祸,就差只手遮天了。” 然后,忽然被一块糕点碰了碰唇角。 秦铎也愣了一下,他眼眸一转,转过头去,看到了秦玄枵眨巴着凤眼,这会儿又挑了块糕点送到他嘴边。 “阿也,别生气。”秦玄枵凑到他身边,亲亲他的脸颊,说,“明日找个由头就将他们全杀了就是。” 秦铎也:“......” 他抓过递来的糕点,一把塞进秦玄枵的嘴里。 “你快别说话了,”秦铎也心中的郁气倒是一下全消散了,无奈地拍了拍秦玄枵的脑袋,说,“知道为什么明明你也不算真的荒淫无度,但风评却不好,百姓怕你怕到不行吗?就是这么杀出来的,这些世家他们向民间添油加醋这么一传,你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大暴君,多冤呀?” “唔。”秦玄枵下意识点头,开始嚼糕点。 “所以就算要治罪,也得真正找出些什么能把他们拍死的罪证,昭告天下,然后再写圣旨定罪。这样来做,法理、仁义、天道,全在你这边。”秦铎也抬眼睨他,“听到没?” 秦玄枵疯狂点头。 成烈帝来亲自教导他这个冥顽不灵的混蛋皇帝,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秦玄枵恨不得此刻将每个字都立刻记下来刻入玉碑,永生永世保留。 “好了,继续。”秦铎也向下落笔,“岐川水患,亦是周氏之过错,不过,现在的罪名只能定到周太傅举荐不利,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在京城之中的周氏族人,真正参与了私吞公款、炸毁堤坝、横征暴敛这些事。” “没关系,我们还有线没断,过几日前去汜水抄家的玄衣卫会将账簿运回京中,还可以接着查。”秦玄枵握住他的手,安抚道。 “还有最后两件事。”秦铎也道,“童谣的源头,和刺杀的幕后主使,这二者,背后是同一个人。” 秦玄枵接过他的话音,“他们坐不住了,童谣未成功,就直接派人刺杀。赤玄在查童谣,范钧在审刺客,我明日派青玄去将那处酒肆查抄了,只等这三样结束就可以了。阿也,不要急坏了身子。” 秦铎也敛下眼眸,复又睁开,眸子里已然是一片静水深流的平静,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嗯。我知道。且等着结果吧。” “好了,歇息吧,时辰已经不早了,明日还有朝会,早些歇息吧。”秦铎也收拢了桌案上的纸张,说。 忽然,他却被抓住了手腕,连带着整个人向床榻上倒去。 秦玄枵笑着俯在他身上,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唇,问:“现在就睡吗?” “嗯?不然呢?”秦铎也反问。 “可是,阿也,我还没结束呢?”秦玄枵轻轻扯过他的手,示意道,“方才不是因为饿了,才做到一半停下来的吗?” 秦铎也:“???” 第90章 不早朝? “不是?”秦铎也被他惊到了,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好笑,他伸手敲了敲秦玄枵的额头,“你的脑袋里一天天就想着这事呢?” “嗯。” 秦玄枵大方地承认,顺势抓住他的手腕,稳稳地攥在手里,将他向怀中拽过来,手腕贴在面颊侧方,轻轻咬了一口,又落下一吻,然后微抬凤眸,直直地注视着秦铎也。 “可以吗?” 还是询问,只不过这次的询问中,带了几分志在必得的意气,像是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之后,仗着宠爱来故意索取。 秦铎也想了想,上辈子漫长的记忆里,懂事后,就都是刻意地板着自己,将一身反骨收敛在条条框框的束缚中,在无数个他自己给自己下达的目标中,忙得永不得歇息。 放纵的滋味啊,今日倒是初次品尝。 不如就随了这家伙,毕竟,那种欢愉的感受,他也确实是喜欢,也确实是没做够。 秦铎也抿了抿唇,纠结了片刻后,抬眼,看见秦玄枵正满心满眼的期待,灼灼望着他。 罢了罢了。 “可以。”秦铎也轻轻点了下头,又加了一句,“不过你看着些时辰,别闹得过头......唔。” 话音未落,急切炽热的吻就覆了上来,将他未说完的余音全都吞入口中,闷在唇齿间,化成一声缠绵的呢喃轻叹。 秦铎也用被亲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想了下,觉得身上这家伙定是将他的后半句话当做了耳旁风,想要再补充一句,但却没来得及。 咔哒。 青瓷小药罐又被拨开,瓷罐和瓷盖相撞。 下一秒,秦铎也手指猛地抓紧了床榻上的被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那句没说出口的劝也淹没在纠缠的吻中。 床榻绫罗的帷幔被扯开,绸缎零落。 帷幔上绣着的忍冬云纹被不经意地拨动,在红烛跃动的光芒中荡漾,更显缠绵悱恻。 这会秦玄枵主动去了衣物,肌肤相贴,秦铎也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上传来。 秦玄枵身上那层完美的肌肉此时因为用力绷成漂亮的弧度,亦是被薄汗衬得光洁,若放在平时,秦铎也定会好好欣赏一番。 但此时,他却在那起伏中,扬起脖颈,遏制不住地向后抬起头,连瞳孔都微微涣散开来,震颤着失神。 很快,他身上也出了汗。 屋内炉火也很暖,他像是被抛入了热气氤氲的池中一般,整个人几乎都要融成了一汪春水。 他单手抓着秦玄枵的背,好像摸索到了一处并不平滑的地方,很像疤痕。 但此时对方身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有些滑,没有丝毫的着力点,他抓不住,手臂就无力地滑落在床榻上。 如月色的手腕滑出帷幔,在丝绸的映衬下更显,烛火也将其簇拥,镀上了一层盈泽的光。 忽然这手腕的主人剧烈颤抖了一下,手指猛地扣住床榻的边缘,紧紧攥住,指尖都染上了绯色。 帷幔之中,秦铎也眼中氤氲着水雾,粘湿在眼睫上,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连带着水雾也被晕开在眼尾。 真的太久了......深切彻骨,大开大合,他有些脱力,心里开始骂秦玄枵。 心里骂的不爽,秦铎也想直接开口骂,但他又出不了声音。 每次一张口,就会有些破碎的音节从唇齿间溢出,秦铎也都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 偏偏这时候,秦玄枵就更加过分。 “阿也,好漂亮......” 更要命的是,秦玄枵还总喜欢贴在他耳边,对他说些混账话,吐息的热气总刺激耳根,声音加上温度,令他全身不自觉颤抖。 却不知怎地,他这个反应,反而令秦玄枵呼吸更加沉重,甚至也逐渐开始疯了起来。 秦铎也的呼吸零落散乱,说出口的词句都织不成一句完成的话。 试了几次都没骂成功,秦铎也气到了,揪着他垂落的头发向下拽,愤恨地一口咬在秦玄枵的肩膀上。 而对方的动作如他所愿一般,停了下来。 秦铎也仿佛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好不容易将口鼻露出水面。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额间的鬓发已被汗水打湿,他略有些无力地攀在秦玄枵的身上。 “哈.......可以了、可以了,今夜先到这里吧。” “那怎么行?”秦玄枵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笑道,“我才刚开始呢。” 秦铎也:“......?” 就算不算方才用糕点前的那一次,吃过糕点后,也过了许久吧?! 他茫然了一瞬,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诧异问:“你不累吗?” 秦玄枵笑了一下,道:“伺候阿也的事,怎么能喊累呢?” 秦铎也略带惊恐地上上下下打量着秦玄枵,发现这家伙精神很好,还真是没有一点疲惫的痕迹。 眼看着秦玄枵就要继续,他急忙伸手抵在了秦玄枵的胸前,“等、等会,不累也不能继续了。” “阿也......”秦玄枵眉眼间仍是那种坏笑,凑过来,亲亲他的唇角,呢喃,“这种事......总不能一夜喊停好几次吧?” 秦铎也这回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年轻。 年轻人的体力是真好啊。 他都感觉身子骨被折腾地疲乏了,秦玄枵竟然还是一副抖擞的样子。 秦铎也清晰地意识到,他一个快三十的人,跟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在床事上,估计就只有自己被压的份。 “我乏了。”秦铎也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只是懒懒道。 “啊,可是,阿也不是还很有精神吗?”秦玄枵看了一眼秦铎也的身体,故作诧异。 秦铎也就将自己按下去,故意做个无赖,直接闭眼,开始无情地赶人,“累了,睡觉。你自己出去。” “真的吗?”声音听着好像委委屈屈的。 秦铎也没忍住,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一看,得了,装的。 那双凤眸里哪里有委屈,分明是吃准了他心软。 一见他睁看眼,就笑意盈盈,故意贴到他身上,“真的不继续了吗?阿也不喜欢吗?” 唉。 就是看准了他吃这一套。 “喜欢......”秦铎也无奈道,“但是明日有朝会,已经很晚了。” 秦玄枵眨了眨眼,“不想出去。” 秦铎也挤出了一个核善的微笑,“不想也没用,有朝会。” “噢。”秦玄枵悟了,“你喜欢,也想继续,所以都是朝会坏事。” 秦铎也觉着不妙,警觉道:“你想做什么?” “还是阿也了解我,”秦玄枵笑了下,然后动了动,“那明日朝会就取消了罢?我们继续。” 说着,就又放开了,动了起来。 秦铎也还没反应过来,极度的快感就从身上传来,他忍着全身的酥麻和酸软,用了大力,狠狠一巴掌拍在了秦玄枵的脑袋上。 他咬牙切齿,“年纪轻轻,尽显昏君之相!” “说玩笑话呢,别生气......就算今夜不睡,我明日也能准时出现在朝会上。”秦玄枵亲了亲他,“我的陛下,给小的个机会吧?今夜第一次伺候陛下,一定会让陛下满意的。” 不睡?! 你能我不能! 这混账! 他已经满意了!不用再继续了! “秦玄枵,你......啊!” 温热的大掌握住了他的腰,危险的感受一下子覆了上来,这人的动作比之前更猛烈,比之前更热切。 仿佛一下子从汹涌的江河,置身于波涛翻滚的海浪中。 秦铎也感受到了身体上的失控,彻底抛却了一切都顾忌,那种回归原始本性的失控,有些过于危险了,他匆忙伸手向前,想要将秦玄枵推开。 忽然叮铃当啷的碎响声,下一秒,带着些许凉意的硬物缠上了他的手腕,将他双手缠绕在头顶,动弹不得。 秦铎也下意识抬头,看见那个早就被他抛之脑后的银质枷锁,正缠在他的手臂上,将他整个禁锢住。 显得欲色更重。 秦铎也:“......” 以后这种危险的东西不准出现在床上!!! 再没了法子去将秦玄枵的动作推开,这小疯子彻底玩得爽了。 理智彻底溃散,秦铎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秦玄枵的掌控之中失去了控制。 时间和星辰仿佛也都隐匿不见,早就不知道被撑开来又放下了多少次,再彻底疲乏到昏睡前,秦铎也感受到秦玄枵用衣衫将他整个人裹住,抱去了他处,连带着他整个人泡进汤池之中。 他困迷糊的脑子难得转了一下,好像懂了。 这家伙早就准备好了偏殿的热水呢。 早有预谋! 居心叵测! 坏! 秦玄枵抱着他,在温热的池水中,水流在他们之间温柔划过,清澈的水声被扬起,仔仔细细地滑过他的皮肤。 秦玄枵为他细细的清洗后,又小心地擦干,将他一整个裹住,拦腰抱起,回到含章殿里。 秦铎也这时候已经沉沉睡去了。 勾弘扬一直在殿外候着,这会已经麻利地将整个床榻和殿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崭新的寝具依然铺好。 秦玄枵抱着人回来的时候,勾弘扬立刻低下头,一眼都不多看,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无声地关上殿门之后,老太监几乎要蹦高跳起来了。 喜报——!陛下被文大人哄好了!哄得彻底好好的! 宫里危机解除,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惹怒陛下了! 文大人是神! 文大人一定要和陛下长长久久! 含章殿内,秦玄枵站在床榻边,看着秦铎也安静地睡着,他心里被那种不可说的满足之意填满。 只这样就好,他何德何能,念了一辈子的人,就这么将自己都给他,在他眼前,安静地熟睡。 秦玄枵俯身,闭上眼,在秦铎也的额头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第91章 我恨君生早(2.5k营养液加更) 现在离朝会还有一个时辰多的时间。 秦玄枵生怕如果他来来回回躺下又起身,会将秦铎也惊醒,便没上床睡。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悄声离开床榻边,走去了外殿。 他的步子停在窗边那处高的桌案上。 他拉开了桌案的抽屉。 里面原本还有其他属于成烈帝的物品,很早之前,就被他锁进了那处偏殿里。 现在抽屉中空荡的很,只放着一本传记、一幅画卷,还有一把纯金的钥匙。 秦玄枵伸手拿起那本传记。 是《魏书.成烈圣皇帝传》。 这本书明显被翻阅过许多次,纸张的边角有微微的褶皱,书面陈旧,字迹有些褪色了。但又明显可以看出,这本传记被他的主人保管的很好,没有丝毫的破损。 秦玄枵轻轻抚摸过传记的书脊。 若是夜光流转,明月会照到十七年前的冬夜。 时年五岁的小娃娃,在白雪中颤颤巍巍地走,小步子咿呀咿呀,衣着单薄,露在外面的手指头冻得通红。 他不想回到屋内,那里有他的母亲,会在白天给他吃饭,晚上却用指甲死死攥住他胳膊上的肉,他本能想亲近母亲,又害怕夜里的疯癫。他也不想去其他热乎的地方,那些宫里人人都笑他,用东西扔他,对他说些奇怪的话。 他听不懂那些话,但小孩子却本能地可以感受到不加掩饰的恶意。 于是那时的他不愿意回偏殿去,他一步步向着宫内最偏僻,最安静的地方走。 小路纠缠在夜里,无光,但月色映着雪色,让小枵能看得清。 后宫中有的是破败的房屋,也不知住了多少冤魂,反正小枵觉得鬼没有活着的人可怕。 他钻进个屋子避寒,屋子里已经盈满了一层灰尘,他饿急了,就去翻箱倒柜。 嘎吱—— 有个架子摇摇晃晃,倒了下来,扑通一声,还带下来一本书,摔在地上,惊起层层的灰尘。 那卷书随着摔落在地,书页散开来,露出了扉页前夹着的那副画。 画纸张开来,落在纯白的月色中,小枵眨了眨眼,慢慢拂开眼前飞扬的灰尘,他保持着摔在地上的姿势,慢慢爬到那张画像前。 那时的他才五岁,从小被养在偏殿里,而蔺溪需要在宫里竭尽全力的生存,做些婢女洒扫的活才能换来吃食和衣物,一到深夜就会疯癫,没有条件和能力让他识字读书。 那夜的月光很亮很亮,和着白雪的无暇之色,将天地宇内照耀出一片纯白亮色。 而亮色就落在画卷上,落在画卷上的那张面容上。 在月色和雪色的照映下,只一眼,就惊为天人。 犹如仙人下凡。 小时初见,明月满窗。 秦玄枵不认识画卷上的面孔,十七年前的他却在一刹那间惊醒,他将书本和画卷一把揣进怀中,细细地收藏起来。 自那以后的无数个日夜,他偷偷溜进藏书阁去,偷偷识字,终于一年又一年,他读懂了传记中的文字。 那是成烈帝,那是中兴魏王朝的皇帝,却也是历史中的寥寥数语了,一抔尘土,葬下多少前生难平事。 就算再绚烂,也均已死在百年之前的岁月中了。 秦玄枵的恨继承自蔺溪,他恨一切秦家的人,连带着恨屋及乌,每个姓秦的,他都不喜,但说来也奇怪,唯有秦铎也,成了他在仇恨中保持清醒的唯一的月,他反而想要虔诚地跪下,将一颗真心捧上。 大抵是因为,没人会不为成烈帝的英姿折服。 十七年前,五岁的秦玄枵在破旧的偏殿中,捡到了画卷和传记,那夜的月光皎洁,直入心中,成为了他一生中再也无可磨灭的印痕。 十七年后,年二十二的秦玄枵站在含章殿的窗前,垂眸注视案上的画卷和传记,他回过头去,屏风之后,还残余着他们温存的温度。 他这一生,何其有幸。 这么想着,秦玄枵翻开了传记手中的传记,传记的每一页,都密密麻麻注满了他的感悟和诠释,字迹从幼时到如今,一年一年,每一年都落上过新的墨痕。 他最终将传记翻回到扉页。 上书一行整齐的魏书字迹。 [我恨君生早,爱别离,贪痴嗔,求不得。]1 彼时的爱非情爱,而是全副身心的信服,是知己间的交心。 所以恨,恨不相逢于同年同岁。 所以每每读过成烈帝的传记,贪念、痴念、嗔念,纵横丛生,自心间蔓延。 但,无论他一人如何在后世中无能狂怒,都求不得。 求不得命运的交错。 哎呀。 那都是曾经啦。 秦玄枵哼哼着,满眼愉悦地提起笔,蘸了墨,在那行字迹上轻轻一划。 然后笑着,弯下腰,在扉页的正下方,落了新的字迹。 [现在不恨了] 现在他何其有幸,能够将拥明月入怀。 秦玄枵将笔杆抵在下颌上,思索了一下,笑了笑,又落笔,在他方才写的字后面,画上了两个圆圈,一个勾。 成了个笑脸的形状。 [现在不恨了0v0] 现在开心得很。 天赐良缘,他定会牢牢把握。 想了想,秦玄枵将这本传记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案的正中央,又将桌案的抽屉大开着,将那副画卷打开了,放在抽屉中。 他回头看着屏风,约莫了下方向,又重新调整了传记的位置,用笔山将传记支起来,做了些小巧思,确保秦铎也只要一来到桌案边,就能看见这本传记。 秦玄枵搓了搓手,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他穿好帝王的衮服,出了含章殿,叫勾弘扬来侧殿替他收拾好早朝的仪容仪表。 随意吃了两口早膳,差不多到了时辰。 不过冬日的天亮的晚些,空气中的寒意正浓,他走出侧殿,呼吸带着白霜。 “温好茶水和早膳备着,不要打扰他睡觉。”秦玄枵吩咐勾弘扬。 勾弘扬连忙点头哈腰,“是!” 无极殿门訇然打开,秦玄枵坐在龙椅上,看向大殿的下方。 文武百官分为两列,从门外缓缓走入。 看着就死气沉沉的,台下之人又各怀鬼胎,各个站在下面,能唱出好几场戏来。 秦玄枵以前烦得很,不过今天,他开心,他支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透过帝冕的玉珠,向下望去。 他开心了,但台下的百官心里却扬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 今日朝会,那位宠臣竟然根本就没来上朝! 这意味着什么?! 从上次朝会,那位就失去了能够坐在龙椅侧的殊荣,只能跟他们一起站在百官的列队中,甚至都没有开口劝阻皇帝。 而今日,这人甚至根本就没来上朝。 百官列队之中,有人在暗中传递眼神。 杨太尉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文丞依旧垂着眼,抄着手,面无表情站在前边。第五言暗中紧了紧拳头,既担忧,又紧张。 秦玄枵没心情去管他们心里面的暗流涌动,直接让礼官开始唱词走上朝的流程。 含章殿内,天光亮时,冬日里暖澄澄的光顺着窗落入殿里,光线斜倚,一点点攀到床榻上。 秦铎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醒来,他就意识到了。 啊。 已过了朝会的时辰了。 伟大的成烈帝两辈子第一次因为这等荒唐的事错过了早朝。 秦铎也缓缓眨了下眼睛,透过纸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大概有巳时了。 秦铎也的习惯让他在该起来去朝会的时辰会醒来,他那时迷迷糊糊感觉到了秦玄枵轻轻推门出去的声音。 他本也想起身,但实在是全身的骨头都软着,瘫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只清醒了一瞬间,昏沉的睡意就压倒过来,陷入沉眠中。 再一时辰,就到了下朝放值的时候。 现在起来去赶朝会,估计也来不及。 思来想去,成烈帝抬起手,抓起身上盖着的被褥,一把蒙到了眼睛上。 这一抬手,连着全身的皮肉和筋骨都又酸又痛。 秦铎也:“......”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2] 他两辈子也想不到,这样淫.乱之事,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不对,或者说,秦玄枵那小兔崽子没有不早朝,二十几岁的年纪体力足的很,折腾他一晚后睡都不睡,直接去上朝。 真是......真是...... 一点也不怜惜一下他这一身老胳膊老腿的。 气得秦铎也牙痒。 他再不会心软了! 这家伙平日里听话的很,一到了床上,也是疯得很,根本控制不住。 下次绝对不会再做了! 秦玄枵再怎么向他撒娇也不行! 思绪在放空,秦铎也忽然听到了殿外的交谈。 是青玄和勾弘扬的声音。 “青玄大人留步,陛下特意嘱咐过奴才,文大人还在睡,不许他人随意进含章殿,打扰到文大人歇息。” “无妨,进来吧,我已醒了。”秦铎也扬声,甫一开口,就察觉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很。 秦铎也:“......” 昨夜做的太久,他竟然喊哑了嗓子。 荒唐! 秦铎也强忍着腰间的酸软,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寝衣,发现根本没办法遮住秦玄枵在他身上留的那遍布的印子。 秦铎也就随手抓过秦玄枵落在床榻边的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勾弘扬在门外听到了,急忙走进来。 “文大人,你醒啦?”老太监历经一辈子了,哪能不懂昨晚发生了什么,就特别有眼力见地捧过来一盏温热的茶水,说,“陛下特意吩咐奴才备的茶水。” 秦铎也接过,慢慢全部喝下去,才缓解了些许,但尾音却仍带着哑。 “青玄,查到什么了?”他目光落在青玄的身上,他知道秦玄枵已派了青玄去查抄那处酒肆。 青玄点头,“酒肆背后的东家,是周氏的人。” 第92章 第一步 无极殿里,礼部的仕官正在上报来年开春在京城中举办会试的事宜。 这件事原本应该秋天就彻底定下,冬天开始筹备的,但因为今年秋天岐川水患,皇帝南下不在宫中,只来往运些要紧的公务,会试的筹办就暂且搁置了,今日才被重新提起。 按大魏的礼制,会试的时间定在来年的二月初一,如今又快临近年关,他们得现将这事向皇帝过目,等年后直接开始筹备。 说起来,会试在京城,还得须提前向各个郡县有资格高考的举子分发来往行车的车马费和黄页开城放行的标,时间已有些仓促了。 为此今日朝会,除却常规事宜,就是各方在商议会试。 试卷已出好、主考都早已定下,阅卷者今年倒是换了,不再是文渊阁的大学士第五言,令周围人都有些意外。第五言面色却不变,仍然侧耳细听。 该确定的都定下了,礼部的仕官也就退下,这时,赤玄从殿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金台上,单膝跪在秦玄枵的身侧。 在一旁侍候的礼官立刻为他让开了地方。 这位赤纹玄衣卫首领很少当众出现在朝会上,但每次出现,就定是有紧急的巨大发现。 赤玄递上一封密函,秦玄枵接过,拆了,垂眼一扫,读过密函内容,面色却没有变化,只是摆了摆手,让赤玄退下。 仿佛这个小插曲几乎不存在一般。 朝会上的正事差不多结束,正要退朝前,蔺栖元忽然站出来。 “陛下!末将还有一事上奏!”蔺栖元站在大殿正中央,抱拳鞠躬,严肃道:“北疆仍不安宁,胡人仍然死性不改,屡屡扰边。而士兵将领之体能,乃克敌制胜之基。末将斗胆陈情,望陛下深察军伍之锤炼,勿以一时之安逸而忘战危。” 秦玄枵多看了蔺栖元一眼。 不止秦玄枵,其他的所有朝臣,都多看了蔺栖元一眼。 蔺栖元平日里的遣词造句,都惯来跟着北疆那边的豪放简谱走,绝不会这么文绉绉的,怎么今天跟吃错了药似的,像是彻夜提前背好的话术,这会儿讲出来。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秦玄枵隐隐知道他要什么了。 “末将恳请陛下下旨,平日派教官教习军队,精益求精,无有懈怠。” ......果然,蔺栖元也盯上他的阿也了,秦玄枵眉梢跳了一下,他扶额按住眉,耐下性子听蔺栖元文绉绉讲话。 “至于教官,末将已有人选,吏部给事中,文晴鹤文大人。”蔺栖元留了一个心眼,没将秦铎也会长野军军术一事当众讲出。 此话一出,再次引起了轩然大波,倒抽凉气的声音在无极殿中此起彼伏。 文晴鹤?那是谁啊?前几月病病歪歪在无极殿上晕死过去,然后莫名其妙得了恩宠,但一整个还是一副病气娇弱的样子,就凭他怎么能给驻边的将士做教官? 虽然有传言说在秋狝时这人拉弓张弦射杀一只猛虎,但亲眼所见之人极少,只是传言如此,大多数都还是不信的。 咋?文晴鹤不光给陛下灌了迷魂汤,又给这位远在北疆的大将灌了什么迷魂汤? 怎么?皇恩权臣还做不够,还要伸手去要兵权? 胆大包天! 不明真相的朝臣们腹诽,阴谋论丛生。 唯有什么都知道的秦玄枵,在龙椅上按着跳个不停的眉梢。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他的阿也只要稍稍展露出一点个人魅力,肯定就会被其他人惦记的! 毕竟那可是成烈帝,那可是在百年前训练处一支战无不胜的长野军的帝王。成烈帝御驾亲征,带领众长野军士一路连破九城,将胡人打回草原深处老家。 没有人不会为他倾倒。 那历经百战传承后世的长野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没有一个人不心怀敬意。 秦玄枵知道,长野军的军士对蔺栖元有恩,秦玄枵也知道,二十多年前长野军近乎全军覆灭,几乎要燃起,就算当时的朝臣再如何有各自的心思,听到这全军殉城的消息后,心中都憋了一把火。 现在这蔺栖元的下属,那一个个的,几乎都狂热崇拜长野军士,这些年在民间各种搜罗长野军术的沧海遗珠,残存下来不全的记载,被拿来翻来覆去地研究,只盼望可以重铸当年长野军的雄风。 秦玄枵都不敢想,只是长野军术都能让他们疯狂,若是成烈帝秦铎也他本尊去了,那帮老兵新兵得癫成个什么样子。 这么一想,全完了。 秦玄枵忽然意识到,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在觊觎他的阿也! 他都不敢想,尤其是边疆那种苦寒地方,契兄弟之风盛行,秦铎也一去,那身姿气度,那一身的招式,定会一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万一有人向阿也告白,而阿也也答应对方了怎么办!万一阿也觉着他讨厌烦他了不要他了怎么办!万一有更对胃口的了怎么办! 秦玄枵的危机意识一下子就冲了上来。 “呵,”秦玄枵强撑着冷笑,“想都别想!” 蔺栖元:“?” 这位老将有点子懵,明明那日从护国寺回来的路上已经答应的好好的了,甚至都去校场考察过了,怎么今日又变卦? 蔺栖元就又乞求:“陛下!文大人对我们真的很重要!” 朕知道很重要!就是因为很重要才不敢放手的! “不要再让朕说第二遍,”秦玄枵咬牙切齿,直接一甩衣袖,道,“退朝!都滚!” 尽管秦玄枵万分不想,也就只敢在殿上这么逞逞口舌,若是秦铎也给他一个眼神,说要去,他定然是不敢吭声的。 只不过这会,秦铎也不在他身边,没人看着他,能犟一会儿是一会儿。 就嘴硬吧秦玄枵! 他在心里这么骂自己。 他心里怎么想,只有自己知道,而大殿之下,朝臣心中,又各有所思。 ——文晴鹤,上次朝会,已失了殊荣,今日甚至未上朝,看来,已成皇帝弃子。风光一阵,泯然众人,没了这位的干涉,主家的有些计划,亦可以开始实行。 往往退朝之时,众人的神情最为放松,有些深沉的心思就也藏不住。 秦玄枵高坐在龙椅之上,垂眸向下纵观全局,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心中所想。 看来阿也今日没来上朝,反而恰恰好好能放松有些人的警惕之心,引出一些藏在阴暗里的小动作。 秦玄枵凤眸中的神思一点点平静下来,面色隐藏在帝冕的阴影中,隐于无极殿的明灭光影里。 正列队退出无极殿的朝臣,没人能看清他的面色。 秦玄枵向后倚靠在龙椅中,看了看身侧依旧摆放在那的座椅,浅笑了一下。 阿也应该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层,昨夜才会任由他胡乱闹了一整夜,毕竟那样理智的、严于律己的一个人,怎么能耽溺于声色犬马的欲望中,疏于政事? 不过,虽然不是完全为了他,但目光能在他身上停留,秦玄枵心中也已经很满足了。 真是......那种温和的纵容,仿佛织成了一张瑰丽的落网,将他一整个人缠进其中。 只略微一回忆起昨夜的荒唐,秦玄枵的眼前就浮现起属于他心爱之人的面容,那双星眸里潋滟着水波,合拢又张开,眼睫颤抖着将水汽晕染开,揉进眼尾的红中,一双眼中倒影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双臂紧紧地将他缠住,那抑制不住的、变了调的喘息声贴在他的耳旁。 令他几乎要失控。 即使是后来,对方似乎是气恼了,气他不结束,双眉一蹙,那双染上了情.欲的眼开始指责地盯着他。 估计那时候就料到第二天一早绝对起不来了,但也没真的生气,还是由着他一直做到了尽兴。 到底还得是阿也,走出的每一步,都早已料到了更远的步子该如何落下。秦玄枵觉着自己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他得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自己一个人将政事处理得明明白白,才能让阿也放心,不费过多的心力。 秦玄枵紧了紧手指,他立刻站起,快步从后殿步出无极殿。 一整个朝会,大约有快三个时辰未见,他发现自己好生想念秦铎也,按耐不住一般,想要立刻回去,想要紧紧将人抱在怀中。 也不知阿也起来了没有,有没有看到桌案上的传记? 或许仍在睡着? 也是,怪他,昨夜第一次,还是有些没数了,将人折腾的狠了,他一会回去一定会虚心认错,好好哄人。 秦玄枵步履匆匆,立刻回到了含章殿的门前,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推开殿门。 嘎吱—— 然后秦玄枵定在了门口。 “......” 殿内似乎是有些热闹了。 秦铎也站在殿内中央,身上的衣服都穿的板板正正的,精神也不错,除了眼尾还有些残存的倦怠,秦铎也正斜倚在一根柱子上,抬手指挥玄衣卫干活。 前往汜水抄家的玄衣卫回来了,这会儿正将一些账簿和罪证搬到含章殿里,玄衣卫来来回回搬着书箱,将书箱内的账簿分门别类按照秦铎也的指挥摆放的相应的位置上去。 而秦玄枵精心布置过的桌案不知道被哪个玄衣卫将抽屉一合,连同传记被扔在了抽屉里,这会桌案上面摆满着账簿。 整个含章殿内,一副众志成城,非常有工作精神的样子。 根本寻觅不到一点昨夜旖旎的气氛。 秦玄枵:“......” 他还指望着能与秦铎也温存一会儿。 但伟大的成烈帝好像根本不需要他一样。 秦玄枵有些碎了。 他好没用。 第93章 第二步(3k营养液加更) 惦念了一整个上午的秦玄枵到底也是没能见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一幕。 那种他带着冬日的寒意下朝归来,在屏风外卸去厚重的大氅,走到床榻前,俯身向仍在朦胧中的心爱之人落下一吻的场景要发生的话,确实是有点难为成烈帝了。 不过秦玄枵不会埋怨。 毕竟,他所爱之人,是一个独立的不依附于他的个体,秦铎也有自己的性子和思想,有自己要做的事。 秦玄枵只是有一点点惋惜而已,对,只是一点点。 但什么样的阿也,他都喜欢。 秦铎也注意到了秦玄枵呆呆地站在殿门口,抬手招呼他进来。 秦玄枵听话地走了过去。 “在门口愣着做什么?”秦铎也挑眉看他,见秦玄枵似乎是有些委屈的样子,觉得可爱,动了下站位,原本倚着殿内的柱子,这会挪了挪,将着力点靠在了秦玄枵身上。 “!”秦玄枵一下子就精神了,他立刻长臂一身,将秦铎也整个人圈住。 秦铎也:“......” 蹬鼻子上脸。 罢了,随他吧,小孩子心性。 秦铎也就任由他搂着,声线也放缓,随口说:“最近有不少事要处理,前汜水州牧府中的账簿运了过来,不能让刑部和户部的人对账,不然有些账对着对着,就石沉大海了。” “阿也说的是,那这段时日,我来核对。”秦玄枵回道。 “没让你一个人查,我同你一起,叫着玄衣卫也做些基础的工作,不然要核对到猴年马月去......” 大抵是因为身心都彻底相交,此时他们之间开始有了一种独特的和睦的气氛。 若要勾弘扬来评价,虽然此前也特别般配,但现在,那种相配比以前更甚,那定是叫作厮守已久的老夫老妻。 秦玄枵怕他站着累到,带他坐上床榻,“青玄早晨去查抄了酒肆,回来了吗?” “嗯,已向我汇报了,背后是周氏的人。” 秦铎也刚一沾到床榻,动作却忽然一顿。 那处红肿的热意忽然因为坐下的动作被触碰,顺着腰一路向上攀,整个腰间都是酸软一片。 忽然腰上覆上了一双手,秦玄枵将他揽进怀中,手上的力道适中,缓缓地替他揉捏着腰部。 倒是舒服。 腰间的酸痛缓解了许多,秦铎也惬意地眯了眯眼,觉着骨头都连带着被揉捏得软下来,他又轻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秦玄枵觉着现在也算是难得的温存,他轻轻按摩着,更加认真,他道:“方才赤玄那边也有了结果,散布童谣的,一层层向上查过去,竟然还是个熟人。” “嗯?”秦铎也被他按揉着,又有点昏昏欲睡,眼眸合了合,他哼了一声,算是个问句。 秦玄枵听着他带着慵懒困意的尾音,垂眸,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有点想亲下去。 “刘暄海。” “哦......不过他现在应该是被周氏收买了吧?”秦铎也轻声喃喃,虽然是问句,但却用着陈述的语气。 “不愧是阿也,”秦玄枵一次又一次为他惊艳,他弯了下眉眼,说,“的确,查到了他与周氏的钱财交易,这几日也经常在暗中有互动。” “童谣是他们散布的,秋狝是他们嫁祸的,水患是他们纵容的,刺客是他们派出来的,无恶不作啊......”秦铎也懒懒地倚在秦玄枵的胸前,随口说着,思绪飘远了,忽然皱了皱眉,语气中带了些疑惑,“不过,今日都已二十六日了,再过几日就要过元日,怎么宫里一点过年节的氛围都无?” “啊。” 身后的人动作一僵,秦铎也回身去看他。 “怎么了?” “我自幼就没有元日的记忆,登基后也没有过年节的习惯,”秦玄枵忽然有些心虚,他摸了摸鼻子,撇开眼,“刚登基那一年,宫里要准备,我嫌麻烦,就让他们都撤了,反正宫里也没有别的人。至于宫人们,应该是怕我,不敢明目张胆,只在自己的住处点上些红灯笼,我也懒得去管他们......” 秦铎也顿了顿,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心里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针脚穿过,密匝的酸涩涌起来。也是,秦玄枵这一生,哪来的心情去好好过一个年节。 秦铎也眉眼间柔和了许多,他支起身子,轻轻去摘秦玄枵头上的帝冕,珠玉声清脆碰撞,秦玄枵顺从地低下头,任由秦铎也的动作。 帝冕被卸下来,头上的重量轻了很多,下一秒,一只手温柔地落在了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一声叹息。 “辛苦了。” 秦玄枵怔怔抬头,对上了那温和的注视。 他伸手握住了秦铎也的手腕,将其温柔地拉到唇侧,吻了吻手腕的内侧。 “是值得的。”秦玄枵说,“没关系。” 今生能遇见你,前半生的辛苦,都不值一提。 “那,今年的年节,要与我一同过么?”秦铎也歪了歪头,向这个小可怜发出邀请,“你今年又不是孤身一人,我在你身边呢。” 一刹那间,秦玄枵一颗心几乎雀跃得,直入云霄一般。 他听见了自己恍惚的,但却毫不犹豫的回答:“要!” 回应过后,忽然想起来,一下子整个人都紧张了,“年节要筹备些什么?现在准备还来得及吗?就剩下五天了......” “好了好了,不要急,就你我二人,不需准备些什么......今年可能的确有些仓促。” 秦铎也正安抚他,忽然眼神一转,漂亮的光从眼中映出来,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不禁微微弯了弯眉眼,压低了声音,仿佛密谋一般,“诶,你说,我们今年除夕夜,玩点不一样的......抓贼怎么样?” 秦玄枵:“?” 啥? 饶是他再自诩了解秦铎也,这时候一下子还是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秦铎也看他那个样子,眉眼间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他招了招手,示意秦玄枵附耳过来。 两个脑袋在屏风后面碰到一起。 “抓祸害大魏江山的乱臣贼子。” 秦铎也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我们手中关于周氏作恶的证据已有不少了,但却不足以彻底将这周家彻底查抄。秋狝、水患、童谣,都能治罪,但治不到根本。百足之虫,虽死不僵。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刺客源自于周氏的根本罪证。刺杀天子,谋逆大罪,诛九族,抄家,流放。” 成烈帝仁政,但不愚善。 他带人宽和,但也不是没有棱角。 他政令温和仁慈,令百姓们迅速休养生息,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祸一方的恶势力。 “慎刑司那边还没撬开刺客的嘴吗,范钧能力不太行呀?” 秦玄枵点头,想了想,还是为这个人说了句公道话,“他审讯有一套的,很早就以酷吏出名,若他也卡住了,那就说明是真没办法,那刺客是特意豢养的死士,应该是经过了专门的训练,不能指望着从刺客口中得到罪证了。” “啧,所以说,不能浪费我特意留下的活口。”秦铎也弯了弯眉眼,“我们放个长线,演一出戏,透露假消息,然后找个机会,让刺客逃脱,看看他会跑去哪。” “他如果逃脱后立刻寻死呢?” “不会,”秦铎也眼中闪烁着灼灼的光,“若真是那种类型的任务,在护国寺当天,他们一见到蔺栖元前来支援,就会立刻咬碎口中毒药,而不是最后还有刺客在向林中逃跑。” 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光忽闪着,秦玄枵只是略一垂下头,就看到了秦铎也的神情。 这一瞬间,仿佛他窥见了对方的灵魂底色,那是一片旷野的风,自由飞驰在天地之间。 抛却了一切的权利枷锁,那种埋藏至深的少年意气,闪烁在眼底。 啊。 好美。 秦玄枵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接过秦铎也帝位的那个皇帝,他胞弟秦泽之,会在回忆往事的自传中,写下说小时候经常被兄长狠狠欺负的混账言论。 也终于明白,起居郎为什么时不时会记载出,皇帝于哪天哪天忽然拎着罐神仙引上房揭瓦,又或是悄无声息溜出宫,给宫人们都吓个半死。 原来这就是真实的秦铎也。 历史亲自走来他的眼前,敲着他的脑袋告诉他——喂,看好了,你惦念的人,真真切切的人,就在你眼前,鲜活着,浓墨重彩。 他好喜欢。 —— 慎刑司,地牢。 死牢的一片黑暗中,被囚在枷锁中,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皮肉的刺客忽然动了动耳朵。 他听到了牢狱的走廊中传来了锁链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有火炬的微光透过死牢厚重的石门,从缝隙中扫了进来。 隔壁似乎有两个人,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刺客耳朵被训练的很敏锐,他立刻开始警觉地侧耳细听。 “啊!秦玄枵!昏君!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声音很耳熟,带着怒意的骂声中,还夹杂着破碎的、痛苦的呻.吟声。 但不太对,好像不是在用刑,倒像是在做些别的。 “爱卿......朕怎么可能舍得让你死呢?” 是另一道声音,阴沉的,森寒的,犹如毒蛇一般冰凉的声音。 “朕当初那么信任你,你竟然要害朕......那就别怪往后,你就待在这,只做个承欢的贱.奴。” “我本就是杨氏的人,你这个昏君,死不足惜!我是不会屈服的!” “哦?是么?很有骨气啊爱卿,不知道一会儿,还有没有力气叫呢?” “等等......!不要!啊!拿出去......呜!” 刺客恍然大悟,竟然是这等辛秘,文晴鹤竟然是杨氏的人,杨氏竟然要向皇帝投毒,意图取而代之! 第94章 最后一步 一墙之隔的地方,放着一张长木椅。 死牢隔壁的这间牢房,灯火幽昏,秦铎也坐在长椅上,秦玄枵站在他身前,双手撑在他腰侧。 衣服均好好的穿在身上。 秦铎也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顺便伸手拨了一下挂在石壁上的锁链,哗啦一声响。 “阿也......”秦玄枵用垂着头,挂在墙上的火光剥落,阴影晕在凤眸里,晕染得浓烈,他抿了抿唇,将头轻轻抵在秦铎也的肩上,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我们就这样无实物表演?” 秦铎也也用着气音,小声反问他:“不然呢?” 秦玄枵抬起头,目光幽怨,他拉过秦铎也的手,落在身上,让对方感受从那处源源不断传来的滚烫灼热。 “......”秦铎也垂眸看了一眼,抬眼睨他,低声道,“若是真刀真枪的来一次,你在念台本的时候,真的不会笑场吗?” 秦铎也一边说,一边不忘他们仍在演,将锁链拨得哗啦啦作响,然后扬起声音,急促地喘,在喘息声中咬牙切齿地骂了秦玄枵一句。 秦玄枵:“......” 要疯了。 他落在秦铎也身侧的手一点点攀上了腰,手指紧了紧,压低声音,哑着嗓子,问:“若我不会笑,能真的开始吗?” 秦铎也翻了个白眼,小声送了他一句,“想得美。” 秦玄枵:“......” 他刚想说些什么,秦铎也忽然听到了隔壁的动静,一抬手,将食指轻轻点在秦玄枵的唇上,“嘘。” 秦玄枵一整个人就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定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只细细感受着落在他唇上的触感,喉结微动。 秦铎也眼锋一转,侧过头去,贴在石壁边,侧耳细听。 他听见了隔壁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枷锁在碰撞。 他收回眼神,看着秦玄枵,轻轻点了点头,用口型说,“他听见了。” “再演一会儿就撤,来,轮到你说话了。”秦铎也抬手圈住了秦玄枵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轻轻道。 秦玄枵深深平复了一下呼吸,他开口了,声音阴恻恻地,狞笑。 “怎么不说话了?嗯?方才骂朕骂得不是挺欢的么?这就受不住了?爱卿啊......你后半辈子,就在这里当一条乞尾摇怜的狗。” 这么说着,秦玄枵颇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 虽说他上次在床笫之间,也会贴在对方的耳畔说些浑话。 但浑话里,却绝对不包含这种人格上的侮辱。那也太不尊重他的爱人。 这回这词句,倒是出自秦铎也之手,早些时候在含章殿按着他的脑袋让他背下来的。 不然,他哪里会这么有种,这种话都敢说的,在成烈帝面前如此放肆。 秦铎也倒是没想这么多,他拍拍秦玄枵的脑袋,小声夸奖了句:“演的不错。” 接着,秦铎也一抬手,将一旁架子上的铁铰刀拿起来,扔到地上,发出了沉重的碰撞声。 他又挑挑拣拣了几样沉重的刑具,哗啦啦一股脑扫到地上,连带着一片叮铃哐啷的响声。 待响声散去后,秦铎也最后故作虚弱地骂了句:“唔、啊......狗皇帝,你不得好死!” 然后轻轻拍了拍手,站起身,眨了眨眼,似乎是过足了演戏的瘾,小声道:“去叫范钧来吧。” 秦铎也伪装成被粗暴蛮横的审讯做晕过去的样子,但是秦玄枵的戏份还没结束。 范钧早就接收到了命令,带着一身钥匙,哗啦哗啦走到牢房门口后,看着两个人完好的、轻手轻脚地从牢中走出来,他立刻咬着牙将一张脸绷得僵硬,强忍着不笑出来。 秦玄枵站在牢房门口与范钧说话,保证声音让隔壁可以听到。 “好生照料着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拿你是问。”声音很冷,恨意与贪念交织。 范钧回复:“是,陛下。” 他立刻招呼一个身形与秦铎也相似的心腹,穿上一身脏污的囚服,带上镣铐,披头散发,伪装的满身斑驳血迹的样子,走近牢中,躺在牢房最里侧的稻草上,背对着牢门,脸面向石壁,又用头发遮住面容。 做好这一切后,范钧又将牢房内的火把浸入水中熄灭,黑暗立刻笼罩整个牢房,从牢外的走廊来看,就只能看出牢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轮廓。 秦铎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地牢中。而只与刺客有一墙之隔,还需要有人伪装成他,时不时在刺客的隔壁做出点动静,来证明还有人被关在其中。 毕竟声音时不时响起,才会一点点加深刺客的心中认定正确的那个假象。 而且这戏不能只演一次。 也不能立刻让刺客跑了,不然太过刻意,应该让刺客自以为凭自己本事逃出地牢,需要找个不经意地时间。 比如,除夕夜。 从地牢中出来后,这几日秦铎也就哪里都没去,只闷在含章殿中,和秦玄枵一起核对汜水的账务。 州牧为一地长官,统管一州的各项事宜,汜水近十年的账册,城建、人俸、农税、水利、防疫......全都堆在含章殿中。 不仅如此,秦玄枵还从户部中调出了对应汜水上交税务的那部分账册,需得一行一行来核对。 毕竟他们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彻底铲除世家积弊的大事,在彻底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之前,任何消息和风声,都不能走漏出去。 年关将至,含章殿里的氛围却一点都不轻松。 秦铎也端坐在书案后,秦玄枵在另一张书案旁,他们二人对坐着,桌上均摆满了厚厚的账册。 上辈子长年累月处理政务的熟练程度就在此时有所显现,秦铎也双目如神,核对起来,一本一本,迅速在他眼前扫过。 有问题的,无所遁形,立刻被他挑出,甩到一旁的箱箧中。 他往往一开始工作,就会立刻沉浸其中,几乎忘记周围的一切环境。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烛火光影跳跃在他的眼睫。 烛火明亮,也跃动在账册的蝇头小字上,秦铎也看了一天的账册,到了现在,就算再如何认真,都头昏眼花起来,他闭了闭眼,伸手抵在额角,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忽然,肩膀被轻轻一揽住,秦铎也这才恍然从沉浸的状态中脱离出。 一碟热气腾腾的栗子糕,还有一炉茶水,被秦玄枵放在了他的桌角。 秦玄枵捻起一个栗子糕,送到他的嘴边。 秦铎也顺口叼住,含进口中。 “阿也,休息片刻吧。”秦玄枵看他吃完,又给他递来了他最喜的滇南白茶。 秦铎也接过茶盏,茶水的温度已提前被秦玄枵感受过,温度刚好,秦铎也就慢慢一口一口喝着茶。 秦玄枵在他身后,用两只手分别按在他头上的穴位上,缓缓地按揉。 堵塞在脑中的不适,也随着温热的手掌,被揉捻开来,疲惫一点点散去了。 时间静静流淌,忽然,殿外一缕纯白扫过,片片的雪花从空中打着旋飘落。 “阿也,你看。”秦玄枵贴在他的耳边,声音中带了些喜悦,“下雪了。今年第二场雪。” 秦铎也在他怀中睁开眼,向着殿外扫了一眼。 大雪纷纷扬扬在空中洒下,如鹅毛般轻盈飘落。 秦铎也莞尔,“屋外碎琼瑶雪,屋内红泥小炉,这样的生活倒也惬意。” 尤其是身边还有个很乖的家伙,这身段,健美漂亮,这面容也有模有样的,看着就养眼。 秦铎也上辈子从来没在宫中,体验过这样有人陪伴的生活。 弟弟秦泽之在宫里呆不住,总往外头跑,流连热闹的地方。后来弟弟成家了,来宫里找他玩的时间就更少。 上辈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秦铎也一人沉浸于公务中,将政事处理完,已经很晚,不远处的圆桌上放着御膳房送来的,热过一次又一次的晚饭,殿内静悄悄,他推门走出宫殿,才恍然发觉,殿外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再抬头,雪早已停了。 他孑然于雪中,孤身而立,良久,笑一下,回身走回殿中,继续提笔蘸墨,他还有许多事没做完。 怪不得上辈子御内的总管太监和其他老臣总劝他娶妻,他总以政务繁忙推脱,亦是不想耽搁了人家姑娘的年华。 没想到这辈子,竟然有这么个混蛋小子,猝不及防就闯到了他身边。 不过,原来有个体己人,感觉这样好。 秦铎也这么想着,仰起头,伸手勾了勾秦玄枵的下巴。 见人乖乖的贴过来,任由他的动作,秦铎也的眉眼不禁弯了弯。 呐,真可爱。 “好了,”秦铎也舒展了一下筋骨,说,“继续工作。” 却忽然被扣住了手腕,灼热的吻覆了下来,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亲吻变得缠绵。 秦铎也放松下来,他向后靠在秦玄枵的身上。 一吻结束,秦铎也缓了缓,就听见秦玄枵说,“想都别想。” 秦铎也:“?” “先用晚膳,然后休息一段时间。”秦玄枵硬邦邦地说,“御医早已讲过不让你劳神费力......哼,自己不注意,那我来管。” 秦铎也:“......” 混蛋小子。 二十九日,年节前的最后一个朝会,秦铎也就依然没去。 既然做好了要彻底表现出他和秦玄枵决裂的样子,就要演到底。 这一年最后的一个朝会散朝,就是官员每年一度最长的沐休假期,一直放到正月十五日的元宵节。 当夜,他们又去了趟慎刑司。 继续演戏。 第95章 收网(加更) 二十九日的朝会下值,百官放假归家过除夕。 一日后,腊月三十,除夕夜当晚。 慎刑司地牢中,范钧拖着一腰带的钥匙,叮叮当当打开了死牢的牢门。 年轻人带着一身的酒气和不耐烦,他咣当一声将一叠钥匙拍在桌上,却没注意,其中一把钥匙的链子松了些许,被他这么一嗑,银光一闪,落入了地上的泥水中,钥匙铁质的光芒瞬间被淹没在脏污的水中,消失不见。 刺客身上的血痂还未干,从额头流进眼睛中,他动了动眼皮。 “妈的,最烦加班。”范钧没有没看到钥匙的异样,他拖来个椅子,向后一靠,骂骂咧咧地将手中带来的一托盘的泔水一样的食物啪嗒一下扔在刺客身前。 “你招不招?”年轻的酷吏挠挠头,唾骂一句,“老天,爷除夕都不能在家陪媳妇儿,还得跟你面对面,服了。” 刺客宛若死了一样,除却微弱起伏的呼吸声,就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 范钧踹了踹他,“喂,招了吧,爷敬你是块硬骨头,陛下说了,你若是说出幕后主使,留你一条命。” 范钧作为酷吏,人生第一次惨遭泥石流滑坡,就是这个家伙,他有些崩溃,道:“我们各自放过彼此,你好好活着,爷回家过年。” “......” 安静。 “啊啊啊!”范钧抓狂,“要不是你会惨叫,我都怀疑你是个哑巴。得了您呐,自己呆着去吧,这东西足够你饿不死了。爷要回家过年了,过两天再跟你耗着。” 年轻人将托盘向着刺客踹了踹,伸手拎起那一串钥匙,咣当一声将牢门关上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 “......” 刺客陷入黑暗中,却依旧一动不动,宛如凝固成阴影了一般。 整个地牢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大概有一个时辰。 终于,那团阴影动了一下。 锁链哗啦啦作响,然后停住。 没有声音。 看来确实离开了。 刺客开始了行动,钥匙落入的污水滩离他有些距离,锁链被抻得笔直,也还是差些。 他回头,将托盘中的泔水倒掉,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拎起托盘,倒扣着,将钥匙勾到了身边。 很好。 钥匙不是对应的,但无所谓,刺客将钥匙叼进嘴里,用牙齿狠狠地磨,然后插紧镣铐的枷锁中,咔嚓,镣铐解开了。 迅速脱身后,他又用钥匙的另一面在石壁上摩擦,又迅速打开了牢门。 刺客的身形在黑暗中,他脚步一顿,拐去了隔壁的监牢。 在微弱的火光中,他看见了隔壁的监牢中,一个人影倒在稻草上,似乎在睡,身上还披着一件明显不会在死牢中出现的厚实的大氅。 应该是前一日那皇帝留下的。 刺客无声地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确认了,文晴鹤已彻底失势,沦为阶下囚。 他不再犹豫,立刻闪身,开始逃离慎刑司的地牢。 他需要向主家汇报。 黑夜里,慎刑司一旁的宫墙上,两道黑影趴在砖瓦的遮掩中。 二人均一身纯黑的劲装,将身形勾勒得雄姿英发。 他们静静地蹲伏在房檐上,隐蔽身形,像黑夜中潜伏的豹,死死地盯着猎物。 秦铎也一眼就看到了慎刑司地牢门口闪出的那一抹影子。 他沉下眉眼,立刻推了推身侧的秦玄枵,简言意赅,轻吐一词,“来了。” “走,跟上。”秦铎也轻轻一招手,率先点足而出。 两道身影立刻轻盈地在宫腔顶的砖瓦上一点而过。 秦铎也如今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上辈子的水平,房顶对他来说,算是如履平地。 毕竟他猝死之前,身体素质因为久坐和熬夜,已经有所下滑了,不再像二十几岁在战场上一样矫健,但夜间踏屋檐而行,还算是轻松。 秦玄枵九岁出宫后,为了提升自身实力,亦是坚持习武,他跟在秦铎也身后,脚步轻快,飞跃屋檐。 始终不远不近地咬在那名逃亡的刺客的身后,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不会跟丢,也不会被他察觉。 说起来,前几日下了大雪,雪厚厚地落在地上、屋檐上,还未完全融化,脚印落在其上,虽然会被刺客非常警惕地抹去,但依旧有痕,有利于他们今夜追击的行动。 秦铎也特别嘱咐过今夜在宫内值守的玄衣卫,若是碰见异常现象,且不用特别敏锐。 今夜是除夕夜,玄衣卫和宫人们大多都放了假,或是在宫里,聚集在灯火热闹的地方,饮酒聚餐,值守和巡逻的队伍并不是很多,总会有死角,刺客东躲西藏,一路险些被发现,藏于一处浓密的灌木中,在黑暗里学了几声猫叫,才糊弄过追查而来的玄衣卫队伍。 在不远处的一处回廊的拐角中,秦铎也眼眸沉静,夜中的雪色落在他眼中,皓亮的银影闪烁,沉于眼底,他静静地注视着躲在灌木中的刺客。 玄衣卫走后,刺客从灌木中钻出,继续奔走,很快就翻越了宫墙,刺客逃出了宫。 秦铎也抓着秦玄枵一越,毫无缓冲,直接毫不犹豫地从宫墙上翻身跃下。 那高度,直接往下蹦,将秦玄枵惊得很怕他摔倒。秦玄枵率先落在地上,来不及调整姿势,就立刻回头想要去接住秦铎也。 却没成想,下一秒,秦铎也直接轻盈落地,落在雪中,几乎无声,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 秦铎也瞥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顾好自己就行了,继续,看他去哪。” 秦玄枵:“......” 好没用,又是被阿也嫌弃的一天呢。 有那么一瞬间,秦铎也眯着眼锐利地射向刺客离去的方向,让秦玄枵的心跳漏了一拍。 真的好帅。 “别愣神,走了。” 秦玄枵也立刻回神,他眼眸亦是凌厉起来,和秦铎也的气场融成了一体,“这边,房舍多,好藏身,走!” 夜行的身影无声地融入到建筑的阴影中,紧紧跟在刺客的身后。 “这边。” “好。” 在黑夜中从皇宫周围那一段路奔出来,到城西,周围已经陆续有行人走过了。 大魏只有除夕、元宵、上巳、中秋不设宵禁。 虽说除夕没有宵禁,但毕竟是,街上的行人也都是挑夫陆续走过各家各户的门口,吆喝着饴糖买不买? 其他人更多是团聚在家中,今夜京城的住户都热闹,暖澄澄的光从窗纸中映出来,也飘出饭菜的浓浓香气。 毕竟是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守夜,也有小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提着灯笼,光影摇摇晃晃的。 一道身影从幽暗的小胡同中穿过,片刻后,又有两道身影一闪而过。 一路城西,刺客的行动轨迹完完整整被秦铎也收入眼中。 前方是一个高宅大院,奢靡的构造,超格的规制,府邸内又专门供着的热气和温泉,虽是冬天,但花园里依旧草木葳蕤、花团锦簇,亮堂的红灯笼和烛火光将整座府邸映得犹如白昼。 朱红的正门,上书—— 周府。 呵。 秦铎也不动声色地冷笑。 不出他所料。 很好,证据已送到眼前了。 周府正宅中,周家众人正围聚在一起,举行晚宴。 丝竹声悦耳,乐女在宅外的回廊里,衣着轻盈的薄纱,手中或持琵琶,或弹奏古琴,缥缥缈缈的声音就从回廊传入正宅中,不见奏乐者,却闻管弦仙乐,正宅中的气氛就更高雅。 宅内是宴席,周太傅位列首位,最近他的心情不是很好,被勒令在家中反应,不准出户,对他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虽说在家中,不照常上朝,不会耽误他手下的布局,但他却被撂了面子,肝火就淤积。 好在到了除夕夜,四世同堂,周太傅看着宴席下,珍馐如流水,而他家中子侄和孙辈的孩子,都学有所成,大大方方地向他这个家主敬酒,位高权重又能享天伦之乐,心情也是好了不少。 “小四和小五很不错啊,”周太傅满意地点点头,一扬手,甘醇的美酒滑入口中,笑道,“学识和气度,都比上一年好多了,你们几个兄弟,都向他二人学这些。” 周小四和周小五很是沉着,若是换作几个月前的他们,此刻得到夸奖,定会喜形于色,但这会儿,他们恭恭敬敬谢过祖父的夸赞,重新坐回坐位上。 忽然,有下人从后堂匆匆奔来,附在周太傅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周太傅原是笑着,听到下人的话后,于一瞬间,猛地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周太傅面色狰狞,他没有克制住神态,怒吼,“还活着?!竟然还回来了!蠢货!蠢货!!!” 这一声怒吼,将宴席上的众人都吓了一跳,宴席上瞬间鸦雀无声,丝竹声却不知宴席内的一切,照常飘入宅中,此时显得刺耳,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望向周太傅的首座。 周太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立刻起身,什么礼节都不顾了,迅速离席。 周太傅的长子站起来叫了一声父亲,忽然间也意识到什么,起身跟上。 后堂中,刺客满身狼狈的,穿着血污的囚服,站在后堂中,见家主来了,立刻上前准备汇报,却忽然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刺客懵了。 “蠢货!谁让你回来的!你应该立刻在外面自戕!” 他抬头看见周太傅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他茫然上报:“主人,慎刑司的抚司一时不察,让奴逮到机会逃了出来。今日回来,是在牢中听到了极重要的情报。” “快讲!” “文晴鹤已被皇帝厌弃,沦为只能承欢的阶下囚,”刺客将在牢中听到的对话丝毫不差地报告给周太傅,道,“主人可以不必再担心文晴鹤在朝中作梗。” 啪! 又是一巴掌。 “自作聪明!”周太傅怒吼。 “皇帝那日在朝会上,明明白白说了遇到的刺客已经尽数伏诛!你们在我的眼里是全死了懂吗?你被秘密关押在慎刑司中,所听到的、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两个人刻意伪造出来的!这会儿逃出来,是个圈套!”周太傅觉得大事不妙,立刻道,“你现在,立刻出府,找个偏僻的地方,立刻去死,离周府越远越好,不要让刺杀这件事和周氏联系上!” 刺客这会也意识到,他心里一凉,忽然知道这几日听到的恐怕都是假的。 他刚准备动身,周府后堂的门却忽然被一脚踹开。 哐当一声巨响,门框碎裂,摔在地上。 后堂内的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后堂门口,两道身影立在门口,皆是一身玄衣劲装,月光和雪色映衬出满面的霜寒。 凛冽的寒风呼啸穿堂,扑面而来,风中夹带着秦铎也的冰冷的声音。 “晚了。” 第96章 除夕夜 门板被踹碎,冬日里的寒风就呼啸而入,转瞬间,吹散了后堂内暖融融的烛火光和火炉烘起来的暖意。 周府正宅的后堂内,周太傅、周太傅的长子、刺客、周府的管家、一位下人,五个人顿时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他们勉强控制住了神色,均转向门口,看着门边的两个人。 下一秒,周太傅长子忽然暴起,猛地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空中划过,锐利刺耳的破空声响瞬间响彻在后堂内,剑光直冲刺客的脖颈而去。 然而,有人的反应比他更快,秦铎也早在他刚有动作的一瞬间,就立刻出手,止戈的剑鞘脱手而出,在空中笔直飞过,猛然撞向对方手里所执之剑的剑身。 兵戈在空中相撞,发出金属铮铮鸣响,长剑从周太傅长子手中被击落,在空中翻腾半周,横着摔在地上,他也被这大力撞得虎口发麻,向后退却了两步。 止戈的剑鞘因撞击改变了方向,噌然一声击碎了一旁博古架上摆放的名贵瓷器,碎屑飞溅。 周府管家亦是机警,立刻拾起溅到他眼前的碎瓷片,扑向不远处的刺客。 刺客也恍然大悟,立刻一头冲向管家,周府的下人连忙去保护周太傅。 一片混乱之际,秦铎也眼锋凌厉,立刻捉住了局面的关键之处,冷声喝道:“秦玄枵!” 心意相同,便不用过多的言语,秦玄枵立刻明白了秦铎也的所思所想。 秦玄枵从秦铎也的身后闪身而出,习武之人的动作比年迈的管家动作更快,一把从后背揪住了管家的领子,连带着身形一转,将管家扔到一边,回身出手,手肘连带着小臂劈向刺客的太阳穴。 刺客受了多日的刑,带着伤又奔逃了一整晚,此时反应速度远不及秦玄枵,只觉眼前玄衣之人身姿一转,下一秒就被击晕过去。 秦玄枵拖着瘫倒在地的刺客,走回了秦铎也的身边。 凌乱的场面渐渐平息下来,秦铎也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周府周府众人,冷笑一声:“怎么?周府这是要杀人灭口,好换来一个死无对证?” “文大人误会臣等了。”一时的慌乱过去,周太傅脸色几经变化,这时候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向他们二人做了一揖,笑了一下,那假笑就在微胖的脸上挤了出来,脸上的肥肉堆在一起,在此时屋内惨白的烛火光的映衬下,更显僵硬,再也没了平日里悠闲着笑呵呵的慈祥样子。 “陛下,文大人。”周太傅将声音尽可能控制得平静,“怎么今夜突然亲自前来?” “喏,明眼的事,刺客跑了,抓刺客。”秦铎也声音淡淡的,仿佛是在说饭后遛弯一样轻松惬意,但目光却冷,如刀锋般,笔直地扎进周太傅的眼里。 秦铎也语气悠然,轻飘飘地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为何这刺客仿佛是有目的地一般,径直逃入周府了呢?而且,周太傅又为何自作主张,要将人杀了呢?” 周太傅从上次秋狝时,就知道了眼前这个人不好对付,言语的交锋中,总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周太傅接连听了两句都质问,额角冷汗津津,觉着寒冬腊月的风实在是冷得紧,他选择不与眼前这个人对话,直接略过他,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秦玄枵身上。 “陛下,周府上下,绝无半分不臣之心。”周太傅向着秦玄枵的方向挪了一步,略有些胖的老人笔直地跪在天子脚边,看起来倒是真有那么几分傲骨,不卑不亢地说,“周氏全族,一心为大魏的江山尽自己的一份力。” 说着,还斜睨了秦铎也一眼,那其中的暗示意味不要太足,所说的话也是,虽是在劝说皇帝念旧情,但言语之间的优越却尽显,“周家往上数,自成烈帝时期起,家中曾祖就被委以重任,在朝廷中担任要职,从此之后,兢兢业业,周家传于今日,一代一代均致力于斯。” “陛下,今日这名刺客忽然闯进周府中,臣等唯恐刺客暴起伤到陛下,仓促之间才来不及汇报,想要将刺客斩立决以绝后患,谁成想,却被这等文大人污蔑杀人灭口,老臣实在是心寒。” 周太傅似乎是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挺起背,“陛下,周氏一族为大魏鞠躬尽瘁,忠心可昭日月,万望陛下不要轻信此等祸国殃民的佞臣之言论,文晴鹤此人突然出现,事出反常必有妖,定是别有用心哄骗陛下,陛下圣明,老臣恳请陛下明辨是非!” 秦玄枵:“......” 别看他啊! 这话他能接吗? 这老滑头知道自己在说谁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吗? 魏王朝中兴之主,成烈圣皇帝,秦铎也。 他敢应和吗? 秦玄枵向后退了半步,退在秦铎也的身后侧,偏头低声对秦铎也告状:“阿也,他骂你。” 秦铎也:“......” 幼稚鬼! 这周太傅明显就是转移了话题,将斟酌的天平放在了皇帝的手中,言语之中多有暗示。 你看,一边是你宠幸的臣子,不过只身一人;另一边是百年士族,居功甚伟。 逼着秦玄枵做选择罢了。 秦铎也不想再与这些人纠缠,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从袖中取出一沓密函,冷冷地将纸张摔在跪在不远处的周太傅的头上。 纸张飘飘荡荡,在空中打着旋飘落在地上。 一条一条,明晃晃的白纸黑字,昭示着周氏的不臣之心。 秦铎也向前轻轻踏了一步。 “其一,在京中散布流言,蛊惑百姓。” 黑色的夜行靴踩在白纸上。 “其二,借职务之便,插手科举,暗中排除异己。” 秦铎也停在周太傅的身前,俯身冰冷地注视他。 “其三,纵容汜水州牧私吞公款,剥削百姓。” 周太傅在看见皇帝向后退步的时候,一颗心就沉入了谷底,他听见秦铎也的声音轻轻地落入耳中,却重似千钧。 现在这些罪,还不够。 只要他不承认。 周太傅咬着牙,站起身,回视秦铎也。 只要他不承认刺客是周氏派出的,前面的罪名,都不算什么。 却也正是这时,忽然一声沉重的闷响。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摔进了后堂中。 众人定睛一看。 是司天监新上任的监正,正是那夜从宫中跑出去,去酒肆汇报皇帝护国寺行程的人。 范钧从被撞破的窗子中钻进来。 单膝跪地,“文大人,陛下,因为有上任监正的供词,他都招了。” “呵。”秦铎也冷笑一声,回头指着秦玄枵手中拖着的刺客,最后道,“其四,行刺帝王,人证物证俱全,谋逆大罪。” 后堂之中,冷风穿堂而过,周太傅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是在是没有料想到,百年世家根基,竟然在短短一个秋冬,就被连根拔起。 周太傅抬头,一双眼眯起,看了一眼秦铎也。 自从这个人出现,好像一切阴谋都无所遁形一般,一条一条,被他从四面八方扒出来,撕开了一切的伪装,从无数个方向,将周氏彻底网罗。 虽然,从汜水州牧出事开始,周太傅就在警惕,加之酒肆被查抄,他亦是在警惕,但酒肆的东家却没有被玄衣卫抓走,这也就意味着,没有查到周氏头上。 他以为皇帝也就这本事了,但却没想到,真正最大的威胁,其实是站在皇帝身边的这个人。 这个人早就算计着,先按兵不动,然后演一出戏,尾随这刺客一路追到周府里。 怎么会如此呢?什么人能有这么深沉的心计,就好像这些勾心斗角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一般,明明纵横串联,掩埋于灰暗之中,但却仍被他一眼看穿。 此时任何的辩解都没有意义了。 人赃俱获。 也确实是离谱,周太傅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会有人除夕夜不在家中团圆,反而大冷天的大晚上的在外面吹着寒风蹲守啊! 这可是除夕啊! 离谱,太离谱! 他输的不冤。 周太傅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唉......是我周氏做的又如何呢?原本的想法是让这些刺客找个机会重伤皇帝,然后让你毫发无伤,你的嫌疑就再也洗不脱了......没想到,蔺栖元竟然那么快就赶到了......主家养他们这么久,竟然养了一群废物。” “承认了?”秦铎也挑眉看他。 “承认又能如何呢文大人?今日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周太傅忽然勾起嘴角,“没记错的话,文大人早就不是文氏的主□□今日你就开开眼,见见累世公卿的大家族的底蕴。” 周太傅话音刚落,刀斧手立刻从后堂周围涌入,将整座后堂包围的严严实实,皆衣着轻甲,手持刀斧,虎视眈眈地盯着秦铎也三人。 “陛下啊,竟然敢只身闯进周府,那别怪老臣不客气了。”周太傅笑了一下,面上的白肉抖了一下,很是得意,“等明日一早,大街小巷就会传出消息,除夕当夜,帝酣饮过甚,逸出游幸,耽于逸乐,失足坠湖,遂溺而亡......真是国运不幸啊......” 刀斧手武器的寒光映进秦铎也的眼中,他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周太傅见他一副安然的样子,丝毫没有预想到的慌乱,心中一沉,对上了秦铎也那双沉静的眼眸。 眸中,运筹帷幄。 秦铎也轻笑一声,抬起手,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 清脆的一声响,回荡在安静的后堂中。 下一秒,无数玄衣卫从黑夜中涌出,是和黑暗融为一体的玄色衣装,就如同夜色浮动一般,却唯有腰间软刀雪亮。 唰。 无数火把在周府宅外擦亮,火光照亮长矛的锋镝,矛尖直指周府,蔺栖元带领着回京的亲卫军,严甲以待,将整座周府包围。 秦铎也抬起的手向下忽地一落。 “拿下。” 玄衣卫与亲卫军应声而动。 刀斧手的抵抗就宛如儿戏,顷刻间就被按住,周太傅一众人均被按压着跪在地上,垂着头,跪成一片。 秦铎也和秦玄枵缓步从其中走过,从后堂步入正宅,丝竹声已戛然而止,周府的家眷一片混乱,有的在逃,有的抱成一团痛哭,很快,都被玄衣卫和亲卫军押下去。 “青玄,来,”秦铎也路过回廊,脚步一顿,招呼青玄到身边,说,“去给那些在方才在回廊演奏的女孩子们披上厚衣物,再送些热酒过去。数九寒冬,在竟然让人在屋外穿那么少,周太傅真不是个东西。” “是。” 剩下抄家的事,就不用秦铎也和秦玄枵在场了,秦玄枵带着人走出周氏的宅邸。 缓步走入小巷中,已经离周府很远了。 喧闹的兵戈之声被他们抛在身后,光影一转,一点点融进了寻常百姓的小胡同里。 胡同里年味正浓,大红的对联贴在外墙上,橙色的暖光从纸窗中映出来,倒映着丛丛的身影,一墙之隔,屋内有半大的孩童嬉笑,遥遥地听见拐角处传来热气腾腾的吆喝声。 “饴糖~卖饴糖咯!” 转过街角,看见嘎吱一声,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三个小脑袋露出来。 “饴糖买不买?” 是孩童脆生生的声音,“老伯!饴糖怎么卖!” “一块两文钱,若要买一两,便宜嘞,二十文!” “哎呀,我没有那么多。” “呜呜,我也没有,只攒了五枚零钱欸。” “阿兄!阿兄~买一两嘛,我们一定乖乖的,吃到开春嘛。求求你啦~” 一个温润的青年从门中走出,递出去银钱,“老伯,称二两吧。” “好嘞!” “你们三个,回去先拿给祖母和爹娘,不准自己先吃。” “哇呼!知道啦!谢谢阿兄!阿兄最好啦!” 秦玄枵忽然歪了歪身子,他歪在秦铎也的肩上,低声笑着问:“我的陛下,吃饴糖么?” “......”秦铎也沉默了一瞬,看到不远处老伯从推车中取出白布包裹着的,热气腾腾的柔软的饴糖,抿了下唇,“......吃。” “那......”秦玄枵声音中笑意更甚,他贴在秦铎也的耳边,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点白雾,柔软地贴上秦铎也的耳尖。 秦铎也闭着眼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伸手怼了一下秦玄枵的腰,硬邦邦地说:“嗯,求你了,快去。” 秦玄枵就笑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挂在秦铎也的身上。 那老伯找回了零碎的银钱,继续推着小推车,忽然撞见两个几乎隐藏在夜色中的身影,诶呦一声,吓了一跳。 “老伯,来一两饴糖,”秦玄枵直起身,从老伯手中接过白布的包裹,丢过去一块银元宝,“不用找了,回家过除夕去吧。” 说完,不待那老伯反应,拉着秦铎也就跑。 “欸——!”老伯在他们身后喊。 冬日的风扫过落雪的屋檐,两道身影在小巷中穿过,他们一翻身,翻上了围墙,又在屋顶跑了一段路,并肩站在一处房檐上。 除夕夜明月高悬,屋檐上还有未化的积雪,在月色的映衬下,一层层积雪犹如银色的波涛。 他们攀上了京城中最高的酒楼,站在重重楼阁之间,遥望京城万家灯火正浓。 “阿也,来,张嘴。” 秦玄枵将饴糖递到他嘴边,热气在眼前氤氲,秦铎也歪头将饴糖嚼入口中。 温软的甜味就在口腔中弥漫开。 秦玄枵伸手揽过他的腰,略一低头,也尝到了属于饴糖的温热的甜意。 下一秒,京城四角的钟楼中,钟鼓声音相撞,在整座城中荡开来。 无数的烟火升空,在纯净如洗的夜空中绽放开来,在纯白的月色前绽放开来。 千光同照,纷纷燎燎,如星如幻,满空落丹英。 是天承四年的最后一刻,也是天承五年的第一刻。 年岁在此时交接。 第97章 二则 天承五年,正月初一,大雪。 瑞雪兆丰年。 也有两则消息,随着从天而降的大雪落满京城。 其一,汜水周氏暗中筹划谋反大罪,派出死士刺杀皇帝,危谋社稷。 将周氏有违祖先教诲,遂褫夺周氏官爵,废除其家主太傅一职,出元月后于城门问斩。 其他与案件相关的人,还仍在剥茧抽丝的搜查之中。 其二,是一条古怪的流言,据说司天监观测到一枚崭新的帝星,正与原紫微星垣共绕北辰极位而转。 理应月明星稀的夜空,却有两颗星辰明亮,于除夕夜当晚熠熠生辉,只消一抬头便可仰望到。 坊间有疯疯癫癫的瞎眼道士说,那是成烈帝转世。 正月初一的清晨,正是家家户户推开院门,走亲访友拜年的热闹时候。 有看热闹的,特意嘎吱嘎吱踩着积雪,顶着一头的雪花,往城西周府的方向去溜达了一圈。 嚯——! 那看热闹的一回来,开始凑在一起了。 “您猜怎么着!” “真被抄家了哇?” “是啊!我去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了官兵将整个周府围的严严实实,一队一队的家眷仆从,被枷着,押送到宫里头呢!” “大快人心!” “好哇好哇!” 周氏在民间的名声其实并不是特别好,很少有位高权重的大家族里的子侄能被教导的尽善尽美。 总会有纨绔在民间欺男霸女,也总会有族中分支的官员,背靠着大家族作威作福,就连带着整个家族的声誉都败坏了个精光。 所以周氏一倒,百姓之间都是一片叫好之声。 虽说国运不利,但能定居在京城里的百姓,家境倒算是殷实,他们走街串巷,坐在亲朋家的炕头上,炕被烧得热乎。 在暖烘烘的炕上,大人们盘腿坐着,小孩们捡着枯草对折了相互扯。 炕上的唠嗑声也扯远了。 “......那可不嘛,我昨晚出门给幺儿放炮,一抬头,一下就被那两颗星星吸引了注意。” “真的假的啊?那么亮?” “真的,跟月亮差不多亮嘞。” “嘘,不过啊,你们知道吗?我老姑今早跟我讲,隔壁那王二瞎说,那叫帝星重降,叹天机慈悲浩荡,佑大魏国定民康。” “真的假的?那瞎子之前不是还疯喊说什么这两年的日子比之前强上一些,是回光返照么?” “我哪知道,他讲的又不是我讲的,反正我是觉着啊,能称得上国定民康,也就是从安平中年开始,到兴凤、嘉兴这四十多年。” “要是成烈帝转世,那就好了啊......” “谁说不是呢......” 雪下了一整个清晨,尔后渐渐停歇,雪云尽散,冬日初阳在空中扯出一缕一缕的光,将白雪映衬的发亮。 含章殿里,暖光一点点攀到面上,成烈帝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接着面无表情地掀开了黏糊糊一整个趴在他身上的家伙。 啧,怎么睡着也像八爪鱼一样缠人。 昨夜在京中最高的楼阁屋顶,吃着饴糖看着烟火,直到夜深了,才回到宫里。 一进含章殿的门,秦玄枵就将他按在墙上,开始亲他,一边亲,一边手还不老实的解他的衣带。 然后被他一拳砸在头上。 老实了。 委委屈屈地抱着脑袋看他。 撒娇也没有用! 秦铎也现在一想起第一夜这家伙在床上的疯劲,就开始觉得腰部幻痛。 不行不行,可不能再纵着这个家伙胡来了。 于是秦铎也果断地拒绝他,任凭小狗委屈撒娇,都坚持不做。 绝对不行。 再说了,过年呢,除夕夜这么虔诚的团圆日子,怎么能用来做这等事? 勾弘扬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晚膳和沐浴的汤池。 不是那种奢靡晚宴,而是只属于两个人温馨的日常小菜。 汤池沐浴没能令秦玄枵冷静下来,反而好像更炽热了,大晚上的躺在床上,将秦铎也连着被子裹在一起,紧紧地抱住他,一边按耐不住地轻轻蹭着,一边将唇落在他颈间呢喃。 “呜......阿也,真的不行吗?” 细密的吻落在颈窝,落在肩胛,落在下颌。 “求求你啦,阿也......哥哥?” 秦铎也的心猛地一颤。 这家伙甚至恬不知耻地学着今夜他们见到的,那几个央求要饴糖的小孩子的口吻。 含章殿里的烛火都被吹熄了,这会陷在柔软温暖的黑暗里,听着身边人黏糊糊的乞求,秦铎也心头软成一片,险些就要松口答应了。 心中纠结万分,但成烈帝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蔺栖元上次说过,希望他可以在军队回北疆前,去校场教习军士们长野军术的训练和战法,想要重现长野军当年所向披靡的荣光。 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愿望? 那承载着他一生戎马倥偬的时光,那替大魏守护国门的铮铮人杰、凛凛英魂。 不该彻底被埋葬在一座孤城中。 蔺栖元二月就要离京,训练和战术亦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促成的,一个月的时间,抓紧些,应该可以。 “好啦,我明日要去校场,”秦铎也从被抱得紧紧的被褥里抽出手来,揉了揉秦玄枵的脑袋,低声哄他,“今夜可不能胡闹,快睡吧。” 军中休息的时日少,年前放了几日的假,过完除夕就要重新集结。 “......喔。” 秦玄枵在朝会上横极了,接连两次驳回了蔺栖元的请求,但现在在秦铎也眼前,不敢有反对的意见,只是小声哼哼。 最终还是安安静静地相拥而眠。 秦铎也思绪放空,回忆着,在暖融融的被窝中懒散了片刻,他偏头,看到秦玄枵下半张脸埋在被中,显得乖巧,眼皮动了动,应该是要醒了。 真是惬意,在冬日里这家伙同床共枕,暖和极了也安心极了。 秦铎也起身,披上衣物,忽然被攥住了手腕,重新拖回被褥中。 “阿也......”秦玄枵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清醒,凤眸中还带着迷蒙的睡意,扣着他的手腕,将他按在床上,头发披散,落在他身上,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包裹,喃喃,“别走,别离开我。” 怎么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 秦铎也浅笑了一下,眼中闪着温和的笑意。 他动了动手臂,回握住秦玄枵的手,十指交叉,掌心贴在一起。 “没有要离开,就是出宫去校场,晚上就回来了。”他温声道。 凤眸眨了眨,似乎是在动用没睡醒的脑袋思考,秦铎也就耐心地等待。好一会后,秦玄枵才又逐渐合拢双眼,放他走。 秦铎也起身穿好衣物,今日是去演武,他穿了一身冬日的骑装,朱红窄袖,腰间束带,覆上了捍腰、披膊和护臂,半长的头发被一根缎带高高束起。 他放轻了脚步走出殿门。 秦玄枵这几日忙着核对账簿和抓捕的布局,比他还辛苦些。 秦铎也出门,与勾弘扬点头示意,招呼来了飞驰而来的飞光,翻身上马,出了宫,沿着官道,向校场奔去。 校场的士兵和将领均已集结完毕,他们前后胸背着轻甲,一队一队整齐地站在校场中。 看着他们的蔺将军几乎是带着颤抖的兴奋,将来者迎进校场中。 在得知秦铎也是他们这段时日的训练官后,队伍中发出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 那语气之中似是疑惑、震惊、不满,甚至还带有鄙薄。 秦铎也随意向下一扫,就收回视线,没什么表情,将飞光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士卒,偏头瞥了一眼蔺栖元,“蔺将军带的亲卫军,军纪这么差的?” 蔺栖元冷汗都要下来了。 他知道自己手底下的兵都慕强,确实秦铎也在军队这边名不见经传,像是个突然空降来的。将士们五年来第一次回京,都想和家人多待些时日,任谁的年节没过完就被以训练的理由召回军中,都会有一点不满,但却知晓自己的使命,均听令准时归来。 但主要是,今日一见,给他们训练的竟然是个长的那么好看的吏部给事中——文官!文官看起来很是温和,没什么攻击性。 火气一下就起来了。 这不是浪费时间嘛。 虽知晓缘由,但蔺栖元很生气。 这纪律实在是差!兵士就是要听从指挥和命令,在平日都这么散漫,到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这么散漫的军纪,还怎么打仗! 蔺栖元立刻大吼:“都安静!听从指挥!” 将士们安静下来了,但能看得出,心里都不服。 左虞候看看将军,又看看士卒们,上前一步:“蔺将军,不怪将士们不满,主要吧......” 左虞候没参与当初那日驰援护国寺的行动,但右虞候去过了,他几乎要为秦铎也当时那一箭折服。 右虞候那一瞬间,简直都恍惚了,又听到了蔺将军说这位文官身负长野军训练法,登时就要扑过去抱住人的大腿。 被蔺将军拎回去了。 右虞候这几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这个新教头盼来了,这会儿站在左虞候身边,感觉到了他的敌意,赶紧拽了他一下,却没拽回来。 就眼睁睁看着左虞候目光落在了秦铎也身上,“当然,下官早听说过文大人射术精湛,但文大人毕竟没上过战场,平日的花架子,和战场杀敌,实在是不同......” 秦铎也非常温和地笑了一下,等待他将话说完。 “军中不是给大人镀金的地方......还请文大人不要耽搁众将士们的演武时间。” 左虞候也是为军士们考虑,秦铎也当然不会怪他。虞候这个位置,听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有自己的思想,才能担好将军的左膀右臂。 是个好家伙。 秦铎也鼓励地拍拍左虞候的肩膀。 送上门来的时候刚刚好,秦铎也正不想耽搁时间,准备快速立威然后开始训练。 好伙计,那就拿你下手咯~ 秦铎也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问:“左虞候大人,我们去打一架?” 右虞候同情怜悯地闭上了眼睛。 第98章 演武(加更) 演武场正中央,将士们聚集成一片,里三层外三层围绕着正中的一片圆形场地。 中间站着两个人,秦铎也和左虞候。 二人站在陈放兵器的木制兰锜旁,左虞候率先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你先来选武器,到时候输了别说我欺负人。” 秦铎也没说什么,他随手从兰锜上摘出两支长枪,在手中颠了颠,递了过去。 是木制的枪头,不用担心对方在对练时受伤。 左虞候看见他挑出来木制长枪,哼了一声,“怯懦。” 右虞候站在他旁边,一巴掌遮住自己的眼睛。 周围围着的军士,除了那日虽蔺栖元行动剿灭刺客的,其他人都在火热地吆喝着,让左虞候将外人打倒,一展军中雄风。 确实,军营中就是以实力说话,就是排外。 但人群中,心知肚明的人缓缓向后退了半步,不参与他们的吆喝。 随着鼓皮一声响,左虞候冷喝一声,率先出手,长枪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响声和久经沙场的锐利意气,直奔秦铎也的面门。 秦铎也眼锋一转,他也随之出枪,用长枪枪杆柔软地拨过对方的枪头,向侧方一撩,脚下的动作却向后微撤半步。 左虞候看见他的退却,双眼一睁,迅速上步出枪。 然而下一秒,秦铎也迅速收枪,在左虞候上前的动作中,半偏身躲过那一枪,握住枪杆的手却微松,另一手抵住枪尾猛地向前一掌。 长枪迅速在他手中飞出,左虞候只感觉眼前一花,对方的枪尖就向他飞速冲来。 他的瞳孔猛缩,而身体的姿势却保持着向前,来不及后撤,久经沙场的敏锐让他瞬间警觉,只得堪堪抬头,他心头警铃大作,直觉自己躲不过这一枪。 然而,秦铎也手掌却恰在一瞬握紧,将枪杆牢牢攥在手中,枪头因大力而微微震颤晃动,恰好停留在左虞候的脖颈前,不足一寸。 左虞候几乎无法呼吸。 演武场周围,队伍中,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败走势招。” 在一片静中,秦铎也淡淡地抬眸看向左虞候。 左虞候此时的心跳一下子到达了顶峰,他能听到砰砰的声响,难以喘息。 他缓缓后退一步,将自己的脖颈远离了那杆木制的长枪。 凝眉沉声道:“方才是我轻敌,再来!” 话虽是这么说,但左虞候心里却一点底气都没有,他知道,方才那一式,若是在战场上,敌人肯定不会心慈手软,在攻击时主动止住枪身,他现在的透露都已被长枪贯穿,还何来的轻敌再战? 左虞候知道自己现在这叫耍无赖,但他不服气。 “好啊,再来。” 秦铎也笑了一下,非常宽容,他随手收回长枪,立在身侧。 这一次,左虞候没有率先出手,只是静静地凝望着秦铎也。 秦铎也就不等他出手,直接向前突步,长枪.刺出。左虞候这次有了准备,立刻格挡,一来一回过招有十合,正欲换招,却猛然见秦铎也忽然近身。 而两人手中的枪却均未收回,左虞候抓住机会,一抬枪身,正准备向下砸去,却忽然见秦铎也手臂伸展开,一下子划过枪杆,握住最前的枪身。 下一秒,木枪的枪尖就已经抵在了他颈侧的皮肤上。 秦铎也身形离他很近,左虞候的手臂还未来得及砸下。 “长枪短用式。” 平静的声音在左虞候耳边响起。 左虞候僵住了,围观的将士们也都僵住了。 一次是左虞候轻敌,两次,是什么? “再来么?”秦铎也收回枪,问他。 左虞候这次没说话了,他沉默地架起长枪横栏在身前,点头示意。 这一次来回出招,点横平刺缩,过了有三十合。 连带着秦铎也的呼吸也重了些。 不愧是虞候。 秦铎也对这些将领放心了不少。 大魏有健儿,是好事。 于是在挑开左虞候刺来的一杆后,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臂,连带着将整个枪身都高举,下一秒,一转枪身,枪尖也就跟着迅速缠绕,飞舞着,残影令人眼花缭乱。 左虞候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就被木制的枪杆拍在了脸上。 秦铎也特意收了力道,只在对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痕,左虞候蹲在地上。 “这是摘盔式。带着头盔的话,这会儿已经被挑飞了。” 秦铎也看着对面好像有些沉默了,抿了抿唇,非常善良地多说了几句,然后走上前,俯身拍了拍他的肩,伸出手。 左虞候抬头,见逆光的方向,束发的束带垂在身前,他抬头握住了那只手,微微借着里站起身。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五年,他心性坚韧,此时就算是三战三败,也并未气馁。 他抱拳向前一拱手,“受教了!” 左虞候将长枪放回兰锜上,回到蔺栖元身边,低声问右虞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么不拉着我点!” “我没拉住啊!”右虞候喊冤,“你欻地一下就出去了!” “......” “欻!” “......好了别说了。” 秦铎也站在演武场中央,目光依次扫过周围鸦雀无声的人群。 却见士卒们眼中不是颓意,反而是见到了强者后的钦慕,一双双眼都亮晶晶的。 秦铎也莞尔。 迎难而上,不亏是大魏的将士们。 见威望立得差不多了,蔺栖元轻咳一声,道:“文大人今后做你们的教官,都有意见吗?” “没有!”整齐划一的吼声。 “文大人将在未来的一月,教会你们长野军术!如何?” 队伍中寂静一瞬。 大魏的将士,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不钦佩长野军的。 可惜,全军殉一城,而烈骨换得敌军肝胆震颤,退缩三年不出。 忍冬旗裂、墙毁,军术尽失,大魏此间再无此等神兵般的百战之师。 这会儿巨大的惊喜砸在他们头顶,全都懵了。 下一秒,骤然爆发出热切的、不可思议的呼声。 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呼啸的浪潮般,喊声几乎要将整个校场填满。 这下子,再没人反抗、没人不满,所有将士们都带着一腔热情,都不用组织,一瞬间就列好了队形,等待教官的教导。 太阳渐渐西斜,光线逐渐变得金黄,洒在校场周围未融化的雪堆上,雪堆泛着金光。 秦玄枵带着御膳房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点心,来校场接秦铎也回宫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落日的余晖洒在秦铎也的轻甲上,熠熠生辉,他手中提着一根长棍,缓步走在行伍中。 他身姿挺拔,宛如银竹,也像冬日的冷松。 他眉眼清镌,一伸手,用长棍挑起一名兵士端架的长棍,淡声命令道:“抬高。” 那名士兵额角落下汗珠,咬着牙,忍着全身肌肉的酸痛,将架势抬起来。 “六点半棍,常用于训练腰马,可锻炼平衡,调整长兵器的发力。”秦铎也收回棍,开口道,“常练此法,对增强臂力,有很大的帮助。练好了,在战场上能对长枪的走势,有更强的把控,杀敌时便可一击制胜。” 他方才与左虞候对练时,能发现,左虞候枪术不错,但在精准程度上还有待加强。 所以在出招收招时,总会慢他半步,而恰恰是这半步,就使灵活性远不及他,在战场上,一点的疏忽,都会被敌军抓住。 那名被他纠正的兵士双目瞪圆,直视前方,大声喊:“是!” 秦铎也点了点头,转过身,又开始纠正另一名兵的姿势,这次直接上手去纠正,秦玄枵就眼睁睁看着秦铎也抬手,掰起那名兵士的下巴,听见了秦铎也的声音,“脖子断了?抬头!” 接着,又侧掌敲在那兵的胸前,“挺胸!” 秦铎也皱了皱眉,直接握住那人的手臂,向前一抻,冷声,“手伸直了,抖什么!给我精神点!” 那名兵士脸颊都因被当众批评而羞愧,脸都憋红了,亦是大声喝道:“是!” 秦玄枵站在校场的不远处,盯着,牙都快咬碎了。 他的阿也跟别人贴那么近!教学而已,用棍子就行了啊!不要上手! 这帮家伙,他们学得明白吗! 都该起开!让他来! 秦玄枵幽怨的视线宛如实质,仿佛直接透过校场,遥远地落在了秦铎也的身上。 秦铎也在行伍中,若有所感,他回头,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小狗皇帝。 秦铎也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下一秒视线转回,面色又冷了下来,他盯着那个士兵调整好后,回身,站在行伍中,忽然挑眉喝道:“劈!” 唰! 一行行、一列列手持长棍的将士们听令,毫不犹豫地猛地将手中握着的长棍向下方劈去! 数千名将士整齐划一,长棍划破空气,在空中嗡鸣。 “挑!” 唰! “戳!” 唰! “搅!” 唰!唰唰! “收!” 唰! “很好。”秦铎也看着,很满意,朗声道,“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能练到这个程度,足以证明你们的优秀!” 秦铎也将长棍放回兰锜中,走到行伍的正前方,看着刻苦训练、大汗淋漓的大魏健儿,笑了下,说:“可以将长棍放下了,明日我还会到,记得准时集合。” 将士们如蒙大赦,一个个疲惫地瘫倒在地上。 秦铎也向蔺栖元道别,转身向校场外走。 他走到秦玄枵身边,眉眼就缓和下来,带这些笑意。 秦玄枵板着脸,生硬地给他披上大氅,又将热腾腾的糕点塞到他怀里。 “给你带的。”秦玄枵闷声说。 秦铎也听了,抿了抿唇,将笑意遮掩回去,他歪了歪头,故作惊讶,“咦?好酸,谁把醋坛子打翻了?” 秦玄枵:“......” 第99章 两地似乎离愁(含加更) 回到含章殿用过晚膳后,秦铎也坐在桌案前,他抬手点燃了放在桌角的烛灯。 嚓地一声,一片暖亮的光落在桌案上。 秦铎也一旁的从木架上取下几卷竹章,放在桌角,又展开了一张新纸,用镇纸压住边缘,提笔蘸墨。 刚写下几个字,忽然被人从身后笼住。 将笔搁在笔山上,秦铎也微微回头,伸手覆上秦玄枵落在他腰间的手臂。 “怎么了?” 秦玄枵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一整个圈住他,闷闷地问:“今夜还要处理政事么?” “嗯,”秦铎也点点头,“我写一下新的政令。” 忽然整个身子腾空,秦玄枵将他拦腰抱起,向上一抬,翻了个身,让他坐在桌案上,回身面向秦玄枵。 “想你了。”秦玄枵俯身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拇指恰好落在鼻梁处的红痣上。 秦玄枵用手揽住他的腰,向前贴上额头,然后低声问:“......可以吗?” “你指哪方面?”秦铎也将他推离些许,点了点唇,直截了当地说,“亲吻,可以。但做那事,不行。” “我明日还要去校场,不便行房事。” 忽然眼前一花,他被秦玄枵一把按在桌案上,他高束着的发带被扯落,墨发披散下来,散在白纸上。 下一秒,疾风骤雨一样的吻就扑面而来,秦玄枵像是憋久了,这个吻又急又凶,带着十足的侵略意和占有意味,许久都未松开,直到他被亲吻的连舌根都在发麻,头脑因缺氧而晕乎乎的。 “阿也.......”秦玄枵感受到了秦铎也身体的变化,他松开这个吻,伸手隔着衣袍,握住秦铎也的身体,贴在他耳边,哑声问,“你明明也很喜欢,为什么不?” 秦铎也被猝不及防地触碰,他还未回神,不禁轻颤着眼睫喘息。 秦玄枵见他似乎是舒服,开始伸手去解衣带。 忽然手腕被一把攥住,抬头,见秦铎也撑着桌案,支起身子,他道,“秦玄枵,我说——不行。” 秦玄枵愣了愣,松开手。 “阿也。”怔怔的一声,似乎是被他的带着点严厉的语气吓到了,“不喜欢我吗?” 秦铎也缓了口气,他在桌案上坐直了,他星眸沉静,光影在其中缓慢地流淌,秦铎也认真地望着秦玄枵,说,“喜欢,但喜欢不能只是欲望。” “罪首刚刚伏诛,周氏一倒,许多肮脏都失了遮掩的保护伞,暴露在天光下,正是彻查朝廷,将勾结在一起的蛀虫一个个揪出来的好时候。我们的时间不多,要趁新年百官还未上职前,彻查清了。”秦铎也看着那双凤眸,道,“你答应过我要做个好君主,如今大魏百废待兴,许多政令被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我们如何能耽溺于欢爱之中?” 秦玄枵怔怔地听着。 良久,他轻轻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秦玄枵尽力掩盖声音中的失落,听话地站起身。 手中挂着发带,他轻柔地将秦铎也散落下的半长发拢在脑后,用发带束起。 “我不打搅你了。”秦玄枵已经冷静下来,他想了想,说,“我去接着查账簿,巳时过半我叫你来洗漱歇息?” “嗯,去吧,辛苦了。” 秦铎也伸手揉了揉秦玄枵的脑袋,眼中泛过温和的笑意。 好皇帝。孺子可教! 当夜秦玄枵再没闹他,他们相拥而眠。 大年初二,秦铎也仍一早就出发去了校场。 初三、初四......初八,亦是如此。 军中的棍术已训练有素,秦铎也就给他们换了刀。 胡人用刀,战场上,若是一不小心失了武器,也不需坐以待毙,冲上去抢了胡人的刀,亦可以杀敌。 基本的训练法掌握了,回到北疆,可以一样地训练,再通过日复一日的磨练将基础打牢。 不怪他急,秦铎也知道时间不多,他也不方便离京跟着蔺栖元去北疆待上一阵时日。 毕竟他这几日忙着来往校场,那小狗皇帝都醋得不行,若是他离京,秦玄枵估计得疯。 所以就直接加大剂量,在蔺栖元带军回北疆之前,他得把这些将士们都训练好了。 边疆若是安宁,也能省下秦玄枵不少的心思。 这也就导致,在这种高压的训练下,整个校场几乎哀嚎声一片。 “......恐怖!”在休息时,右虞候这么喊。 不过秦铎也眼神一瞥过来,淡声喊集合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推脱抱怨,均是一竿子就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站得笔直。 笑话!那可是文教官,那可是长野军法! 他们一个个的卯足了精神头学还来不及! 谁要是喊累,他们全军上下都得扑上去撕了他的嘴。 与此同时,含章殿里,秦玄枵垂着凤眸,也渐入佳境一般,账簿一本本从他手中流过,一条条抓捕令由他从宫中发出。 周氏一族全部入狱待审,本着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的原则,秦玄枵在大年初二把范钧从家里诏出来去慎刑司审犯人。 周氏的府邸被掘地三尺,将所有库房中的钱财和府邸中隐秘的角落搜查一空,更多的罪证被呈到了秦玄枵的桌案上。 秦玄枵按了按眉心,破天荒地,第一次叫勾弘扬去给他煮了酽茶,尝了一口,浓重的苦味直冲大脑,直接将他呛得清醒起来。 他难得走神了一会,不禁想,阿也那么喜甜怕苦的一个人,上辈子,竟然独自一人在深夜中,为了苍生天下事,将浓苦的酽茶一杯一杯往口中灌。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时间更紧,他快些将这些政务都处理完,这样阿也就能轻松一些,他再好生照料着,阿也就不会步入上辈子过劳而死的后尘。 秦玄枵在下一封函令上盖上印玺,下发出去,然后起身,勾弘扬递来甜糕,秦玄枵接过,骑上早已备好的观月,向校场骑马而去。 去接秦铎也。 —— 初九,秦铎也结束了基础的枪、刀、棍法以及射艺的基本要领教学。 确实有点紧,但没关系,蔺栖元已都学会了,可以带将士们回北疆再继续练。 秦铎也就准备开始更有用的,比如,将队伍划分两个阵营,进行实战演练。 于是他在下午时提前差人回宫告诉秦玄枵,今晚就不用来接他回宫,他直接在军营中住下。 彻底的实战,夜间更需要时刻警惕着。 他需要统筹全场,不能离开。 那名士卒将消息带去宫里,勾弘扬听了就眼前一黑,战战兢兢地去含章殿,一边瞟着自家陛下的脸色,一边小声报,“文大人说他今夜在军营中暂住,就先不回宫了。” “......” 秦玄枵垂着眼,良久,淡淡的一声:“朕知道了。” 勾弘扬汗流浃背退下了。 谁来救救他!他家陛下好像又要碎了。 —— 正月十二。 与此同时,正月年节里,京中官员几乎完全过不好这个年,在家里,又紧张又焦虑,来来回回地踱步。 在大魏这些年的朝廷里,谁的身上、手上没沾上点灰色? 若是不同流、或若是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有人能在这个朝廷中立足呢? 朝臣们放年假在家,他们也不能去职位上看看自己究竟落下了哪些把柄,就只能焦急地在家等待审判一般,眼睁睁看着邻里其他的同僚被玄衣卫或是押走,或是直接被抄了家。 这绝对是他们最煎熬的一个年节,敢怒不敢言。 当今皇帝不是最烦上朝了吗,不是最烦公务了吗,怎么大过年的不让人安生啊! 今日又飘了点小雪,第五言回到家中,将伞支在门口,眉宇间笼罩着忧愁,看着余引墨摇摇头:“文大人不在家中。” “这下坏了......他应该还活着吧?”余引墨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已经连着快半月没见到他了,过几日朱郡亲王长子要来京中,他不是说要见一面?” “他连着两次朝会都没参与,”第五言叹了口气,“我怕是我们害了他,他原本在陛下那里的处境好像就不是很好,就怕我们拉他入伙后,被陛下察觉了,现在身陷囹圄。” “爹,娘?”第五仲熙路过,“你们在聊文兄吗?他什么时候再来家里做客呀?” 第五言收了声,他只是轻声与第五仲熙说:“没大没小的,要叫文大人。” “诶哟爹,不要这么死板,文兄不会在意啦,”第五仲熙嘿嘿一笑,又说,“阿姐说街巷里有传言文兄是什么帝星转世来着,阿姐在写话本子,我去看看咯~” 第五言听了,心里一沉,他和余引墨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帝星......”第五言轻声,“我有些担心文大人......” “引了陛下的猜忌吗?”余引墨说。 “嗯。”第五言眉沉下来,立刻做出决断,“明日我去宫中一趟,定要见到文大人。” “好。” 正月十三正午,第五言入宫求见陛下。 秦玄枵在这几日已经将周氏彻底查清,屋宇三十六间,地亩五百七十顷,店铺四十五家,金一千三百四十一两,银六万三千二百五十二两,金器皿三百五十一件,银器皿三千二百一十件,玉、水晶、玛瑙、象牙、琥珀、琉璃共计九百八十七件,绫罗绸缎数不胜数。 牵连有贪赃、草菅人命等大罪的其他朝臣共计三百四十六人,全部入狱。 秦玄枵看着长长的一卷清单,缓缓呼出一口气。 幸亏阿也不在现场,不然他都无法想象阿也会有多生气。 只剩下些细枝末节以及与朝臣之间的牵扯还没完成。 这时候勾弘扬来报第五言求见时,秦玄枵就直接点头。 第五言走进含章殿,见到皇帝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勾弘扬,赐茶。”秦玄枵淡淡吩咐,然后看向第五言,“何事?” 第五言接过茶,按礼制,帝王赐茶,他需先饮。 于是第五言喝了一...... 好苦啊! 这皇帝怎么喝这么苦这么浓的茶! 第五言强撑着面不改色地将酽茶咽了下去。 他拱手,“陛下,臣来宫中,主要是想来请文大人去寒舍做客。” “哦,他没空。”秦玄枵随口回,便没再抬头,而是开始翻阅桌上的计簿。 哼,阿也都没时间陪我,你,更是想都别想。 第五言手脚开始发凉。 什么叫没空?不是说文大人平日在宫里,就在含章殿和陛下一起处理公务么? 但现在人不在,又说没空,他究竟...... 第五言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凄惨的画面。 他站在殿中,一时哑然。 他知道,自古以来,盛极一时的权臣、宠臣的下场都不太好,文大人可千万别...... 勾弘扬见他仍在这儿傻乎乎杵着,就拂了下拂尘,走过去劝,“第五大人,您就别再同陛下提文大人啦......”陛下他自己都四五日没见到文大人了,就算要见,也轮不着你先呀。 后面这半句,勾弘扬肯定不能说出口的。 就见第五言的面色白了一霎。 勾弘扬这句话甚至更加深了第五言的猜想,于是他猛地向前迈出一步,跪在地上,“陛下!请让臣见文大人一面就好!” 第五言想确认他的安危,生怕是自己害了他,若是早些知道状况,他还可以在宫外运作一番,即使现在京中风起云涌,即使迎着偌大的压力。 至少要保他一命。 秦玄枵略一掀眼皮,淡淡扫了一眼第五言,将手中的计簿放下。 “第五言,朕以前对你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你没舞到朕的眼前。”秦玄枵站起身,他负手走到跪着的第五言身边,声音中丝毫不含有一点感情,垂眼俯视他,“而现在,阿也说你还有用,那朕今日便仍放你一马。” 第五言垂眼跪着,一动不动。 心中却惊涛骇浪。 阿也是谁?皇帝的新宠?那文大人是彻底被抛弃了吗? 罢了......皇帝已清算了周家,朝中官员近乎少了五分之一,短时间内,皇帝应该不会再对其他人下手。 思及此,第五言忽然抬起头,掷地有声道:“臣恳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文大人!文大人一心为民,请陛下看在他拯救了岐川一整郡的百姓的功绩上,就算文大人再如何惹得陛下不满,也请陛下宽恕!” 秦玄枵:“?” 啥玩意? 含章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第五言看见了秦玄枵迷茫的神色,自己也愣了。 这时候,殿外有宫人来报:“陛下,文大人说他今夜仍在校场那边住下,不回宫里了。” 秦玄枵摆了摆手,“朕知道了。” 第五言:“?” “第五言,你看见了吧,”秦玄枵僵硬地勾了勾嘴角,“他是真没空,朕见他都得排队。” 第五言:“?” 不知为何,第五言在一瞬间就感觉秦玄枵的眼神和声音都变得极为幽怨,像是苦守在深宫的望夫石? 不对劲,有十分甚至九分的不对劲。 第五言摇着脑袋,莫名其妙地被送出了宫。 含章殿内,秦玄枵一整个瘫在桌案上。 蔫巴了。 五日......他已经整整五日没看到阿也了! 谁知道他这几晚都是怎么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躺在空空荡荡的床榻上入睡的吗! “陛下......”勾弘扬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着。 “勾弘扬,你说阿也是不是不喜欢我......”秦玄枵趴着,喃喃问。 从第一次到现在,一直都避着他,不愿再与他亲密,已有足足半月了! 勾弘扬第一次听到自家陛下这种语气,心道果然不愧是文大人。 “陛下可是真龙天子,”勾弘扬声音谄媚了一点,“怎么会有人不喜陛下呢?” 我跟成烈帝比,算什么真龙天子。 秦玄枵不满地“啧”了一声,不喜欢勾弘扬这个说辞。 勾弘扬侍奉久了,人精儿一样,立刻察觉到了秦玄枵的不满,赶紧改口说:“诶哟陛下,奴才觉着文大人是心软的人,不如您好好哄哄?说不定文大人就多留在宫中呢?” 心软。 阿也确实是心软,他的身世,也有足够的可怜可以在阿也面前装。 只不过,阿也那种怜悯众生的慈悲,恐怕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 他,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占了先机而已。 “滚。”秦玄枵道。 “好嘞~”勾弘扬圆润地滚了。 第二日晚,勾弘扬鬼鬼祟祟地在含章殿门口探了头。 秦玄枵一手支着头,正在查阅文书,没抬头,直接道:“何事?” “陛下。”勾弘扬小声滚进来了,手里捧着一碗汤,拎着一张纸。 “这是什么?”秦玄枵看他将汤和纸张放在了桌案一角,顺手将那碗汤拿起来看了看。 “是媚.药哇。”勾弘扬道。 秦玄枵:“?” 是什么??? 他险些手一抖,将汤洒身上。 “这边是药方,是奴才特意找太医院的御医开的方子,不会危害到身体,”勾弘扬讨好地笑了笑,秦玄枵看着那表情,倒像是猥琐,听见这老太监说,“陛下,没什么事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陛下要多与文大人温存些。” 秦玄枵听了,脸色沉了下来,“勾弘扬!朕是不是这段时日给你好脸色了!” 他一把将药碗砸在桌上,站起身,“如此胆大包天、自作主张,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秦玄枵这次是真气到了,他是想和秦铎也多贴贴,他也确实想与他行房事,但他却不会卑劣到这等要下药来得到的程度。 他尊重秦铎也的意愿,也分得清眼下时局的轻重缓急。 秦玄枵缓缓按下了自己的愤怒,他冷冷道:“你这几日都不用来御前侍候了,滚回去闭门思过。青玄,将他拖出去。” 勾弘扬被拖走了。 秦玄枵深吸一口气,转身坐在床榻边。 怔怔地放空片刻后,他伸手捞起放在枕边的发带。 这是那日阿也落在床榻上的。 秦玄枵凤眸带了些忧愁,他抬起手,将发带贴在唇边,闭上眼,轻吻了一下。 忽然屏风外传来声音,秦玄枵立刻就听出来,那是秦铎也的脚步声。 他猛地一惊,睁开眼,略带慌乱地将发带藏进枕下。 再抬头,果然看见秦铎也一身戎装,头发利落地挽起,随手拨了下屏风,向他走来,眼眸中是沉静的光,挑眉看了秦玄枵一眼,笑道,“做什么呢?惊慌失措的。” “你、你回来了!”秦玄枵眨了眨眼,似乎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也......” “对啊,今日不是没差人与你说我不回吗?”秦铎也觉着秦玄枵呆呆的,就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秦玄枵回过神来,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抱住。 “我好想你。” “知道啦。”秦铎也亦是如此,所以演练一结束,就骑上飞光,马不停蹄地飞奔回来,几日不见,实在是思念得紧。 这会儿口干舌燥的,秦铎也就推了推这个黏糊糊的大型动物,说,“容我先喝口水。” 说着,秦铎也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桌案上,那上面放着一碗汤,碗下还压着张纸。 他就走过去,伸手将汤碗拿了起来。 秦玄枵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一看秦铎也手里拿着那碗媚.药,心跳几乎都要吓停了。 “.....别喝!”秦玄枵急忙站起来,喊道。 秦铎也抬眼看他,见秦玄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了看手里的汤,又看了看秦玄枵紧张的神情,挑了下眉,勾唇,“你这样子......” 秦玄枵迅速动手,开始抢他手里的碗。 而秦铎也却早有准备,动作比他更快,不仅迅速地向后撤了几步,还顺道捞起来桌案上那张纸。 再抬头看时,秦玄枵已经僵在原地了。 秦铎也就慢条斯理地,单手一抖,展开了那张纸。 让他瞧瞧,纸上写了些什么?让小狗皇帝慌成了这个样子。 喔。 呵。 秦铎也大致扫了一眼,然后抬眼看了眼僵硬的、要碎裂的秦玄枵。 “媚.药啊。”秦铎也拖长了语调叹了一句,然后收回眼神,开始一字一顿地读那张药方,一边读,一边点评。 “桃花五钱、瑰露两滴、龙涎香一片、忘忧籽......药材还挺丰盛。专于欢爱之情,激发.情.欲,促使交合,双方皆得欢愉之极致......啧啧。” 秦玄枵煎熬地听着,崩溃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置砂锅于炉上,武火煮沸、文火慢煎,约一盏茶时......服用后,一刻钟生效。” 秦铎也念完,将那张纸一抛,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玄枵。 “阿也,你听我说,真不是我准备的......”秦玄枵觉得这时候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极了,“我没想要用药......” “那你?”秦铎也反问。 “我......” 秦铎也看到秦玄枵的脸色都有点发白,显然是吓惨了。 秦铎也在心里又觉得好笑,又叹了口气。 这事怪他。 才刚互通了心意,这小狗没有安全感,而自己这几日显然又因为忙于校场那边的事,确实是忽略了对方的感受。 在别人家中都是在团圆的年节里,他却将秦玄枵一个人抛在殿中,孤苦伶仃,可怜见的。 哎,是他之过错。 不过吧,主要是吧......秦铎也将目光从秦玄枵身上一扫而过。 秦铎也实在是不想承认,伟大的成烈帝竟然会怕,他是真有点怕秦玄枵在床上那种折腾劲。 怎么平时乖乖的,一到床上就...... 虽然不难受,也不痛,很舒服,也很有快感,秦玄枵将他伺候得很好,但......太久了也太累了! 他真有些受不住。 所以一直在逃避。 秦铎也这么一边想着,一边上下打量秦玄枵。 给秦玄枵看得都有点要吓哭了。 忽然,秦铎也抬起手,将汤碗送到嘴边,一仰头,将碗中的汤剂一饮而尽。 秦玄枵愣了一秒,下一瞬,双眼猛地瞪大,他急忙去抓秦铎也的胳膊。 但晚了一步,秦铎也已经将那一碗媚.药喝了个干净。 秦玄枵脑袋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恍惚中,他看见秦铎也对他友善地笑了一下。 秦铎也将手中已空了的药碗放在桌案上,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又转了转手腕,骨骼发出咔哒的一声清响。 喝不喝是一码事,但这行为,该打。 “离药效发作还有一刻钟,”秦铎也上前揪住了秦玄枵的衣领,将他按倒在床榻上,抬起了拳头,“我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来揍你。” 第100章 笨蛋 秦铎也刚从校场飞奔回来,戎装上还带有独特的凛冽寒意,那种冬日披风历霜后独有的寒冷气息,就在拳风之前率先扑面而来。 秦玄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砸在了脸上。 显然,秦铎也没真的下死手。 这一拳虽然足够疼,但没打破相,毕竟这张脸还是很好看的,秦铎也有点不忍心给破坏了。 秦铎也抬起手,钳起秦玄枵的下巴,手指用力锁紧,他冷笑一声,“长本事了?” “阿也......咳,”秦玄枵被勒住喉,呼吸困难了点,他轻咳一声,“真不是我。” “哦?那是谁?”秦铎也松开手,拍拍他的脸,示意秦玄枵说话。 秦玄枵本想支起身子,刚一动,就被秦铎也用力一推,重新按倒在床榻上,只得仰面看着他,委屈地说,“勾弘扬没问过我就直接端来的......” “没有我们尊贵的陛下默许或授意,御内总管太监怎么敢这么放肆......”显然秦铎也并不准备放过他,正说着,忽然声音一顿,他低头看了眼秦玄枵鼓起的衣袍,再抬眼时,古怪地笑了一下,“这也能起反应?还说没有预谋?” 说着,又抬起了拳头。 秦玄枵急忙抬起胳膊挡住脸,冤枉道,“你离我这么近,它就自己起来了......我喜欢你,身体控制不住。” “怪我了?” “我哪敢。” 秦铎也垂眸看了他两秒,然后忽然放下手,秦玄枵以为逃过一劫,结果下一秒,秦铎也的攻击直接换了方向,径直地落他的胸口。 这次没打脸,所以手劲也一点都没收着。 “唔......咳!” 力道震得秦玄枵猛地咳了两声,眉眼都紧紧地拧在一起。 “知道疼了?”秦铎也勾起唇。 “唔......喜欢......” 却忽然听到身下这家伙叹了一声,声音缠缠绵绵,秦玄枵牵起了他的手,细细摩挲他的手指骨节,又放在唇边轻吻,“阿也,手打的痛不痛?” 秦铎也:“???” 憋疯啦? 他唰地把手抽回来,一脚踹上去,踩在那上面。 听见了对方几乎是带着压抑的愉悦的一声闷哼。 秦铎也:“......” 脚底似乎是莫名其妙有点烫,他收回脚,彻底不忍了,长腿一跨,压在秦玄枵身上,不再给他耍流氓的机会,按着他揍,一拳一拳,没停歇。 秦玄枵这回感觉全身的皮肉都在痛,老实了,他急忙乞求:“我真错了!” “呵,晚了。”秦铎也冷冷回他。 闷着头,被压着结结实实挨了一刻钟的揍后,秦玄枵忽然感觉落在身上的拳头绵了一瞬,他睁开眼,见秦铎也面色染上了一片绯红,映在眼底和面中。 红意还在一点点攀开来,秦铎也觉得闷热,他扯开了衣领,张嘴呼了口气,那绯红的颜色就见缝插针一般瞬间蔓延至脖颈和露出的那一段锁骨。 秦铎也眼前花了一瞬,连带着一拳没落稳,险些滑出去。 他身体晃了一下,脑袋沉沉的,有点想一头栽过去。 秦玄枵双眼睁大一瞬,他顾不得皮肉的疼痛,急忙起身,一把伸手揽住了秦铎也的腰,将他抱入怀中。 “秦玄枵,你在殿内燃了多少火炉?这么热......”秦铎也发觉自己浑身无力后,就知道药效开始发作了,他滚烫的面颊贴在秦玄枵身上,凉凉的,很舒服,他就开始闭着眼,喃喃骂他,但尾音却又沙又软。 “没多少。”秦玄枵眼底划过担忧,他一把将人抱起来,大步向外走,声音沉沉的,“药效的作用,坚持一下,我带你去找御医开解药。” 秦铎也脑子懵了一瞬,“?” 他睁开眼,看见秦玄枵的神色又焦急又紧张,于是拽了一下秦玄枵的手臂,不可思议地问:“我喝的是媚.药又不是毒药,你带我去开解药做什么?” 秦玄枵认真道:“是药三分毒,快些将药性解了,不会对你身体造成伤害。” “?”秦铎也见他眼底一片清明,知晓他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担心,不禁头疼地按按脑袋,直接挑明了,“那你是摆设吗?你不会来给我疏解?” 秦玄枵身子猛地一僵,他定定地低头看向秦铎也。 秦铎也以为他理解了,便伸出手,将双臂搭在秦玄枵的肩上。全身都在燃烧一般,好热,好想贴得更近些。 秦铎也动了动身子,轻轻在秦玄枵的身上蹭了蹭。 “快些。”他呢喃着轻声催促。 秦玄枵却坚定地说:“去找御医。我不会趁你之危做那种事。我喜欢你,我想要你清醒地爱我,而不是在药物的作用下。” “......”秦铎也都有点快清醒了,“......不是,它只有催情的作用,又不会让我变成彻底失了智的傻子。我当然分得清你是谁,也分的清我究竟想不想要。” 秦玄枵的双腿好像钉在了原地,他咬着牙,似乎是不敢相信,还在强忍着。 秦铎也觉得身上的灼烧感越来越重,越来越渴望得到,他一手攥着秦玄枵的衣领,一手攀上他的脸,点在对方的唇上,目光迷离,哑声请求,“唔,玄枵......我难受,帮帮我......” 秦玄枵身体更僵硬,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身,将秦铎也放在床榻上,跪在对方身前,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决绝又孤凄。 “我帮你。阿也......醒了后,能不能不要恨我?” 秦铎也本已沉溺的申思又不得不重新归拢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磨蹭啊!哪来的脑补这么多戏啊?每次做前都要搞这么一出么? “不会。” 秦铎也拉着他一同倒在床榻上,向着秦玄枵的身前贴过去,轻声道,“明日是正月十五。” “嗯。”秦玄枵顺着他的意,点头,手抚上了秦铎也的腰。 见这家伙没懂他的意思,秦铎也气不起来,被浑身的燥热磨平了,叹了口气,“是元宵节,笨。” 秦玄枵在将他彻底拥入怀中,唇已触上了他的颈窝,轻轻噬咬着,喃喃,“我会克制,不会耽误你明日的教习演练。” “唔......”秦铎也觉得燥热散去了些,舒服地眯了眯眼。 这笨蛋,还没理解。 “我是说,明日军中放假,我不用去校场,有一整日的时间来陪你。”秦铎也缓缓说,“所以我才会喝下那碗汤,在喝之前,就已决定今夜要与你一起了。今夜随你闹,怎么样?” 秦玄枵猛地瞪大了双眼,偌大的欣喜笼罩过来,令他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而秦铎也已经伸手板着他的下巴,抬头,灼热的唇触碰了上来。 这是秦铎也第一次主动亲他。 秦玄枵一整个愣住。 “以后别胡思乱想。”秦铎也又抬头亲他,秦玄枵觉得他也晕乎乎的了,听见秦铎也说,“我亦心悦于你。” 我亦心悦于你。 对于成烈帝来说,他很难开口讲情爱。 能说出心悦一词,那就是极大的偏爱。 秦玄枵现在觉得除夕夜那日的烟火现在在他的心头绽放。 就算他是因为无赖混球抢了先机占了秦铎也的心,那又如何? 阿也说喜欢他。 他们两情相悦。 嘻。 秦玄枵噌地一声坐起来,“我去拿玉膏!” 秦铎也抓住他,“不用。” “你会受伤。” 秦铎也闭了闭眼,“这次不会。” 他扯开了衣服,自暴自弃道,“你自己看,药效多好啊。” 入目一片旖旎之景,秦玄枵直接愣了,好半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那我去熄烛火......” 秦铎也:“......” 他伸手一把抓住秦玄枵的衣袖,盯着他,“你究竟行不行?不行我自己解决。” 秦玄枵:“?” 他行! “阿也......我会让你满意的。” 秦玄枵将他揽入怀中,维持着相拥着的姿势,唇刚好落在秦铎也的颈侧。 他张开嘴,一口咬在了秦铎也的脖颈上。 秦铎也身子一僵,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怎么又咬人,这印子在脖颈上,遮不住。” “就是要遮不住。”秦玄枵看着他,凤眸沉沉,“我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爱我,任由我胡闹。” 也许是喝下了那药的原因,今夜秦铎也放开了许多,甚至也不遮掩口中的呻.吟,也不服输,一口咬了回去,哼了一声,觉得不满意,伸手去一旁的桌案上,将印玺捞了过来。 秦铎也扯开秦玄枵的衣衫,将印玺刻在他精壮的锁骨下,红色的印记融进皮肤。 “那你也是我的。” “嗯,我是你的。” 忽然手指一颤,秦铎也匆忙抓住他的肩,印玺就被抛之脑后,方方正正的玉块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的毛毯中。 ...... “药效过了吗?”秦玄枵见秦铎也忽然捂住了脸。 “嗯......去了一次就好了。”秦铎也回忆起自己的方才的举动,脸上又开始发烧,恨不得立刻找地缝钻进去。 怎么这么荒淫无道啊成烈帝! 盖印玺......也太丢人了!自己才是真昏君吧。 “那,阿也满意吗?”秦玄枵俯身过来,贴在他耳边,轻笑着问。 秦铎也满意。 但他觉得方才自己喘的有点厉害,若是再夸奖秦玄枵,岂不是让他沾沾自喜? 于是成烈帝矜持地皱了皱眉,“一般吧。” 秦玄枵:“” 他抿了抿唇:“那如何才能让我的陛下满意呢?” 语气中带了点危险的意味,秦铎也听出来了,但他这会儿骑虎难下,不能退缩,挑衅这事儿,他会极了啊。 于是秦铎也懒懒地抬手,点了点秦玄枵的胸膛,挑剔着笑了一下,“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我的小男孩。” “......” 唰地一声,秦玄枵攥着秦铎也的腰,将他翻身面朝下,按在床上,从背后压住他,随手一拨,绣着忍冬云纹的帷幔就纷纷落下,遮掩住了床榻上的艳色。 第101章 正名 正月十六,天承五年的年节收假,今日是该年的第一次朝会。 忐忑了一整个年节的朝臣这会儿战战兢兢地从殿外列队步入无极殿,一抬头,见大殿正中央的金阶之上,坐着两个人。 除了皇帝坐在龙椅上之外,他们在年前都以为失宠了的权臣——文晴鹤,此时安安稳稳地坐在龙书案后,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桌上的文书。 满朝文武心中震颤不已,而第五言看了,倒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 按照惯例,年节后的第一次朝会,往往所有人都穿着最正式的官服,礼官唱些祷祝的颂词,希望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岁宴合乐,然后由臣子向皇帝送上祝福,再宜酒敬禄,颁发贺礼,大约一时辰就结束了。 但今年的第一次朝会不同。 龙书案上堆积了厚厚的一整摞文书,文武百官的队伍,也消减了近乎五分之一,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已不见,不同寻常的压抑氛围笼罩在百官心头。 祝寿的唱词只做了个象征,念了几句,就结束。 台下百官抬头时,刚好看见秦玄枵将一盏温度适宜的茶递到那个文官的唇边。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个文官连眉眼都没抬一下,偏了头,仿佛是习惯了一样,就着皇帝的手,抿了一口茶。 他们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 因为每次上朝都一副阴沉脸的皇帝陛下,此时竟然笑意盈盈的。 再看那文官,明显,官服的衣领处,有一块没有完全消下去的咬痕。 什么意思,再没人不明白了。 真就是一对神仙眷侣,逮着他们可劲儿薅呗? 唱词结束,秦玄枵一抬手,打断了后续送祝福的流程。 玄衣卫自殿门而入,押着一个身着囚服的微胖老人。 周太傅比起年前,经过了半月的牢狱之苦,瘦了不少,头发花白,垂着头,跪在地上。 百官的队伍中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 秦玄枵瞥了一眼殿台之下的百官,从桌案上拿起秦铎也给他准备好的那张纸,开始读:“逆臣周氏,祖籍汜水,位列太傅,承爵国公,位极人臣。然野心勃勃,心怀不轨,自掌权以来,大肆贪墨,中饱私囊,欺压百姓,罔顾国法,其行为之恶劣,罄竹难书。” 秦玄枵顿了顿,他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有理有据地处决一个官员,若按照他往常的性情,看不顺眼了,直接一刀杀了就是。 但他现在若是敢这么干,阿也第一个削他。 在台下百官看不见的地方,秦玄枵偷偷伸出手,勾住秦铎也的手指,然后一整个握住,又轻轻挠了挠对方的掌心。 得了秦铎也一个白眼后,秦玄枵开心了,乖乖将手收回来。 皇帝只需要开个头,剩下的罪名,自有礼官来念。 “私吞国库银两,勾结原汜水州牧,导致汜水州各个郡县的粮仓年久失修,粮草被雨水浸泡腐烂......” “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编织庞大关系网,通过贩卖官职、收受贿赂等手段,聚敛巨额财富,排挤异己,打压忠良......” “不仅贪腐无度,更心怀异志,暗中图谋不轨,企图颠覆皇室,派出刺客刺杀皇帝,密谋叛乱,图谋不轨,其罪当诛。” 其罪当诛。 一词落下,满朝寂然。 不是兔死狐悲之感,而都是在怕,生怕下一个被按在地上的,就是自己。 无极殿中,周太傅跪着,已无力回天,就只垂着头。 台上,礼官仍念着。 “证据确凿,情节严重,影响恶劣,依据大魏律法,逆臣周氏,判处死刑,今日午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按律诛九族,族中涉案者者斩首,未涉案家眷流放西北漠村,财产全部充入国库。” “其党羽,视情节轻重,分别判处流放、徒刑。” “名单和对应的刑罚,均公示在宫外的告示板上,可供来往朝臣和百姓查阅,公正公开,绝无徇私舞弊。” 周太傅被重新拖下去了。 周太傅定罪之事,为今日朝会议事其之一。 其之二,新政。 官员自身,按月上报公函,不容许弄虚作假...... 御史台被重新彻查,更改监察制度,同时御史也受赤纹玄衣卫不定期抽查...... 地方与京城之间,设刺史来往监察...... 户部一笔烂账彻底重新开始,需按照格律计簿,账务公开透明...... 选举新官员前,上下三代政审,杜绝裙带关系...... 有增加的官职,亦有被删除的冗官制度。 旨在彻底清除朝中奸佞,恢复朝政清明。 两道政令接连下发,百官皆已看出,秦玄枵这回,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彻底将朝中从上到下清剿一番。 第五言却忽然凝眉抬头,看向一旁专注于文书的文晴鹤。 如此大刀阔斧的改制,不像是皇帝的主意,反倒是皇帝身边这人的。 这政令,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机敏聪慧,又饱读诗书,常治策论,一下子便察觉出,虽然政法不一样,但政令背后所蕴含的根本逻辑与思想,却像极了成烈帝时期颁布出一样。 而写下此政令的,必然极为熟知世家根系蔓延其后的根本之理,才能一条一条,抓住了,打死。 真的是......文晴鹤吗? 第五言想起来近期的情况。 年节后,京中流言迭起,先是说,帝星降,尔后又传言道,这帝星是成烈帝转世。 司天监前些日子又在测算,说这帝星的命格,落在了文晴鹤的身上。 所以文晴鹤是成烈帝转世? 第五言晃了晃脑袋,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也是癫了,竟然去相信坊间如此荒谬的传言。 子不语怪力乱神。 新政发布、官员的罢免和升职,一条一条,极为耗时。直至临近午时,才放朝。 无极殿外,杨太尉快步走了两步,叫住了正要离去的文丞。 “丞相大人,请留步。”杨太尉道。 文丞年纪挺大的了,缓缓地回头,“太尉大人何事?” “丞相大人,周家倒了,你没有唇亡齿寒之感吗?”杨太尉走近文丞,低声说,“皇帝已在那人的蛊惑下,向世家举起了屠刀,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你我。” 文丞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这声听得杨太尉要急死了,直接说:“他现在手伸得如此之远,再这么放任下去,若以后参政了,则将是世家的大敌。丞相大人,文氏和杨氏联手,这压力,他肯定撑不住。” 文丞叹了一声,苍老混浊的眼眸望着不远处的万岁通天台,缓缓开口:“老杨啊,你怎么看不出呢?今日这些政令,从不是出自陛下之手。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孩子就已经参政了。” “文氏,从来都在独善其身......在待明主。或许今日明主已至。” 杨太尉懵了,他从不知道,原来文氏才是保皇党。 或者不应叫保皇,因为,文氏是向着大魏这个王朝本身的。 国运通达则济天下,国运衰微则独善其身。 文丞慢吞吞地拍了拍他的肩,“老杨,念在少时我们三人玩笑结拜一场的份上,忝自称一声兄长,兄长劝你,在那孩子还暂时腾不出手去查你的时候,提前将家中得来的不正当财务和田地上缴了,保全族人性命。” 文丞说完后,缓缓离开了。 杨太尉在原地愣怔良久,转身去了午门的法场。 午门外人山人海,百姓、官员,都聚在法场,侩子手应声而动,咔嚓,又骨碌碌一声,苍白的头颅和着喷出的鲜血,溅落在土地上。 斩首的人有不少,连带着整个法场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行刑惯了的侩子手都觉得恶心。 但没有一个人觉得残忍,百姓拍手叫好。 今日午时,在整个大魏盛极一时的周家,累世公卿的周家,只手遮天的周家,彻底消失不见。 除了处罚的名单外,新政也被公示到了告示板中,欢迎民间来纠错,亦是欢迎百姓检举有不正当行为的官员。 宫门口,登闻鼓前的长钉路早就被撤去了,鼓皮换了新的。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明晃晃地告诉天下百姓,若有冤,来诉,天子必然亲自过问,不会让任何一个凶手逍遥法外。 而民心从来都极为敏感。 他们于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天家的关怀。 “咱们曾经错怪陛下了哇......” “之前周氏霸道,占了我家的三亩良田,陛下前几日竟然查出来,派玄衣卫来我家,重新将那三亩田的田契归还到我家......” “陛下......万岁!” “文大人也万岁!” “文大人也万、万岁吗,会不会......?” “诶哟,你懂什么,陛下和文大人是一对,听说陛下对文大人一往情深呢,说文大人也万岁,陛下不仅不会怪罪,甚至更开心。” “啊!原来是真的啊?” “当然啦,你不知道,最近有个风靡京城的话本子,叫《忍冬》,讲了他们二人前世今生缠绵悱恻的故事,说呀——文大人上辈子是成烈帝,而陛下上辈子是他的将军,可惜成烈帝早逝,将军随他殉情,缘分未尽,感动上苍,遂安排了这一世的情缘呀......” “哇......” 年节后,所有朝臣都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毕竟少了五分之一的同僚,多了的那些工作,就被剩下的人接过了。 除此之外,这一个月,几乎天天开朝会。 皇帝大手一挥开始改革,争取在春日播种前厘清户籍,将门阀的土地彻查,先从地方郡县开始,犁了个遍。 税务法也重新明令规定、印刷,推行至天下。 新制定的、被废除的律法政令,都统一标注、编集、收录在《天承新律》中。 公开、透明。 新禾法亦在原新苗法的基础上,按照大魏此间国情更改新编,在开春前推行开。 谁有异议,秦铎也就直接搬出当初成烈帝时期的律法来。 而秦玄枵就在他身后,阴恻恻一笑,磨刀霍霍。 众人就立刻鸦雀无声。有人自负,开始拿成烈帝时期的律法跟秦铎也辩论,很快,三言两语就熄了声。 没人能在成烈帝的政策上辩论过秦铎也。 渐渐的,文武百官都恍惚觉着,他们好像是重新活回了一百年前,活回来成烈帝的安平盛世一般。 秦铎也站在金銮殿的大殿中央,挥斥方遒,给他们一种极强的既视感,仿佛成烈帝从历史中走来,站在他们眼前了一样。 这时候,其实不少人都信了坊间的传言。 成烈帝化作帝星转世,命格降与文晴鹤之身。 于是秦玄枵仿佛顺水推舟一般,在朝会上宣布,亦立文晴鹤为帝。 与他共同治理天下。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创双帝共治之局面。 第102章 私藏 “阿也......” 含章殿内,秦铎也端坐在书案后,执笔落墨,任由秦玄枵一整个人趴在他腿上。 “呜呜呜阿也!”秦玄枵闹,“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向天下承认你就是成烈帝?” 秦铎也将他凑过来的脑袋拨走,“你挡到我批奏折了。” “你生气了?”秦玄枵亲亲他的唇角,问。 “没有。你奏折批完了么?” “......”秦玄枵,“还没,今晚一定。” “拖延不可取啊,”秦铎也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笔,看着秦玄枵的眼睛,问:“年节后,京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传言,是出自你之手吧?” 秦玄枵一下子就移开视线,从桌案上的红泥小炉上取下温着的白茶,递到秦铎也嘴边,“阿也,喝茶。” “秦玄枵。”秦铎也语气加重了点。 秦玄枵闷闷地将茶盏放下,嘟囔:“是我又怎么了嘛,就允许周氏可以利用童谣,不允许我找道士和尚预言?再说了,我传的都是事实呀,哪里叫传谣了?” “我就是想让你是你,而不是披着别人的身份。”秦玄枵凤眸垂下一点,神情暗淡。 秦铎也又叹了口气。 这家伙,惯会装可怜。 他伸手揉了揉秦玄枵的脑袋。 “没有必要,我也不在意虚名。”秦铎也道,“我借了文晴鹤的身份重生在这个时代,至少在因果上,欠他一份情。他记忆中的执念是要做个被青史铭记的好官,我承他的情,便还他这份名声。” “可我想要我的名字与你的放在一起,想要后世人提起这段双帝共治的年岁,提起的是秦铎也和秦玄枵。” 秦铎也微微笑了笑,他知晓这小狗皇帝的心中所想。 于是秦铎也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在秦玄枵的唇上落下一吻,然后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别人都不知,只有你知晓。” 秦玄枵的凤眸猛地瞪大,一瞬间,极度的欢欣与满足在眼中闪烁。 秦铎也笑了一下。 哄好了。 —— 又下过几场雪后,太阳逐渐暖了起来。 已到了二月中旬,蔺栖元去南山祭拜后,就到了要启程回北疆的时日。 秦铎也于前一日晚去校场,与大魏的将士们道别。 当夜校场中燃了篝火,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 蔺栖元拎了一坛酒来,递给秦铎也。 “喏,陛下,梦神酿。”蔺栖元道。 既已加冕封帝,称呼也就随之改了。 秦铎也看了眼他上辈子最喜欢的酒,忍痛割爱,摆了摆手,“他不许我饮酒。” 篝火旁寂静了一瞬,下一秒,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这帮将士们都是蔺栖元手下最信任的一批兵,跟蔺栖元的时间最久,自家将军与陛下是一家人,他们对秦玄枵更亲近,更别说,这几日的政令下发,天下百姓对秦玄枵的态度都有所改观,从最开始的惧怕,到如今的信任、爱戴,其中尤其以岐川的百姓最狂热。 岐川人最擅乡谣,在岐川百姓的带领下,加之楼柯为汜水州牧,亦是加以引导,现在,一整个汜水州都在传唱陛下的好,又在传唱他们两个都爱情故事。 秦玄枵知道,这是秦铎也为他“正名”,为他挣来的民心。 当然,秦玄枵更喜欢听爱情故事。他把京中盛传的好几个版本的《忍冬》都买下来了。 而眼下,将士们都跟秦铎也混熟了,凑过来,问两位陛下何时大婚。 秦玄枵挑起一旁的棍子就是一敲。 笑骂,“快滚。” 军营中的气氛火热,蔺栖元特许他们喝了点酒,但不许多,毕竟今夜要收拾行李,明日就要启程赶路。 将士们逐渐散了,篝火旁,只剩下秦铎也和蔺栖元对坐着。 蔺栖元拎着梦神酿,笑了下,扬起脖颈,向口中灌了一口。 “说起来,你这家伙,我刚见到你时,不喜欢。”蔺栖元仰头看了看夜空,火堆燃烧的毕剥在他们耳边,这个年近五十的老将叹了一声,“本以为你是个投机取巧的佞臣,靠一副皮囊,讨得陛下喜欢。” “看出来了。”秦铎也亦是笑。 “后来改观,是你于林中一箭射杀猛虎,是你只身提剑赴岐川......”蔺栖元又喝了口酒,浊酒辛辣,顺着喉口滑下,“你若是早些出现就好了,小枵就不用过那么久的苦日子了。” “我就剩下他这一个亲人......”蔺栖元忽然站起身,向秦铎也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文大人、陛下......或者说,成烈帝陛下,真的是你吗?” 秦铎也亦站起身,他像是站在火光里,炽烈、璀璨,他淡淡道,“这不重要。” 蔺栖元向前迈了一步,半跪在地,“身为舅舅,我从未见过小枵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光......无论如何,可否请您,多陪伴他一些日子?” “定然。”秦铎也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 —— 二月廿五,会试试卷初审结束。 文渊阁主管阅卷的官员将初筛过一遍的考卷放到了两位皇帝的桌案上。 秦铎也招呼秦玄枵过来,他们两个人又审过一遍。 二月廿七,放金榜。 三日后,殿试。 秦铎也身着玄色龙纹衮服,亲自到场。 宫中纺衣局的宫人紧赶慢赶,终于在这日之前做出来了这位新帝的龙袍。 为什么这么慢呢,主要还是秦玄枵不满意,一会儿说这衣服衬不出阿也的气质,一会儿说布料不柔顺,一会儿说纹路绣的不好看要重新绣。 纺衣局的宫人快要崩溃了,有人去找秦铎也告状,然后秦铎也亲自来纺衣局把捣乱的秦玄枵拎走了。 这还是除了朝臣外的其他人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文大人”,或者说,现在应该称陛下。 举子们一见,均惊为天人。 殿试的题目是秦铎也亲自出的策论,他一一考校举子的学识和胸怀气度,挑了几个不错的苗子,依次点为了状元、榜眼、探花,直接授官。其他的进士则要去文渊阁学习满三年后才可入朝为官。 虽然朝中少了一批臣子,朝臣们每日的工作量极大,亟需补充新的官员。 但仍不能操之过急,偃苗助长。 当夜,秦铎也被按在床榻上,小狗皇帝用委屈兮兮的凤眼看他,但做起那事的动作却丝毫不软。 “秦玄枵......疾了,缓些......唔嗯。” “阿也,那探花好看吗?你多看了他三眼。”秦玄枵没听,动作却更快了,“我和他比谁更好看一点?” 秦铎也:“......” 秦铎也终于知道他吃的哪门子的醋了。 他选探花的时候在比较谁更好看当然要多看......啊!慢点! —— 三月初一,琼林宴。 既是春日宴,亦是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 春三月,天风渐温日渐长,地气回升,但乍暖还寒。 春日宴上,秦玄枵看着他看得很紧,生怕他喝酒再喝出什么病症来,连甜的果酒都不让他碰一下。 秦铎也不爽,趁着没人看向他们这边,凑过去,狠狠地咬了秦玄枵一口。 皇帝在春日宴的作用就是说两句词,鼓励一下新科举子,诓骗——不是,激励他们好好为大魏做贡献。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秦铎也就起身离席,将秦玄枵抛在宴会上受苦,自己先回宫中了。 回到含章殿里,殿内的暖炉燃得热烘烘,他就把较厚的外袍也脱下。 走到窗边,秦铎也伸手越过过高桌案,将窗子推开。 忽然,衣袖一不小心碰倒了搁在桌案上的笔架。 毛笔散落一桌,秦铎也皱了皱眉,将毛笔收拢好,随手打开桌案的抽屉,想要将笔收拢进去。 打开抽屉后的一刻,秦铎也看到了一本书。 哦,这是他很早以前看见的那本传记,当时放在秦玄枵的桌案上,他没碰,叫勾弘扬去另取了本来看。 当时秦玄枵的反应挺大。 秦铎也觉得好奇,他随手将毛笔搁在一旁,从抽屉中将这本《成烈圣皇帝传》取出来看。 一张画卷从书中摇摇晃晃地飘出来,落在地上。 秦铎也将画卷捡起来,展开。 画面上是他。 应该是他当年在北疆的时候,画师为他画的。 秦铎也将画放下,随手打开书。 [我恨君生早,爱别离,贪痴慎,求不得] 整齐的一行魏书,上有一道墨迹划痕,秦铎也一眼就看出,这是秦玄枵的字迹。 他身子僵了一下,继续向下看。 [现在不恨了ovo] 好像......不太对。 秦铎也迅速将这本书翻了几页,发现其中密密麻麻的小字,均是在评述,均是在发表浓烈的倾慕之意。 秦铎也猛地将书一把合上,他僵硬地抬起头,重新望向那抽屉,这才发现,抽屉中,装满了他的手书和画像。 或者说,他上辈子的。 秦铎也迅速伸手打开了另一旁的抽屉。 里面装着他上辈子常用的茶盏,笔墨...... 秦铎也心神震颤,他猛地将手中的书甩出去,一把合上了罪恶的抽屉。 这时,含章殿的门被推开了,秦玄枵今日穿的不多,此时从宫外回来,身上带着初春独有的微凉寒意。 凤眸一转,落在了桌案上的传记上。 秦玄枵忽然想起,这还是他当初特意放在这里,只等秦铎也主动来看的。 见秦铎也似乎是有些僵硬,秦玄枵走上前,从背后笼罩住他,声音中带着按耐不住的情欲,“我的陛下,你终于发现了么......” 秦玄枵想去亲亲秦铎也泛红的耳根,忽然感到一阵力道,他被拽着向前,被秦铎也一把按在了桌案上。 他的脸蹭在桌上,秦铎也这一下毫不留情,好像是蹭破了,火辣辣的疼。 “嘶......阿也?”秦玄枵茫然,觉得这个走向似乎有点不太对,“怎么了?” 秦铎也的声音冷冰冰的:“你到底喜欢的是谁?” “?” “是你啊。”秦玄枵回答。 “是我?”秦铎也冷哼一声,松开他,一把拽开抽屉,让那满抽屉的物件展示在秦玄枵眼前。 “是我,还是上辈子作为成烈帝的我?” “......?” 秦玄枵茫然了一瞬,忽然恍然大悟。 他几乎是有些惊喜,匆匆抱住秦铎也:“阿也,你吃醋了?” “?”秦铎也伸手抽他,“我吃哪门子的醋?” “吃你自己的醋啊。”秦玄枵凤眸弯了弯,“这还是你第一次吃醋......我好开心,原来你这么在意我。” “?”秦铎也推开他,“别给自己贴金。” “没有!” 秦玄枵立刻去吻他,被秦铎也躲开,却依旧去追,终于将他双手都按住,如愿以偿地亲了上去。 秦铎也闭上眼,任由呼吸交织在一起,在安抚的吻中,一点点平静下来。 “阿也,别生气,我爱的自始至终都是你,”秦玄枵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一字一句道, “我在知道你是成烈帝之前,就爱上你了,而不是因为你是成烈帝才爱你。” “自始至终,都是完整的,真实的,在我眼前的你。” 秦铎也陷在他的眼神中,怔怔点头。 说着,秦玄枵从怀中取出了那把金匙,笑着说:“那日荷花池,你看见我大冬天的跳下去捞东西,就是这个钥匙。那个偏殿里,私藏了很多你的遗物,但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前,我早已将它丢了。” “嗯,”秦铎也应了一声,也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生气有些不理智,他没管钥匙,而是伸手轻轻碰了碰秦玄枵的脸颊,刚刚被他弄出的擦伤已经红了一片,“抱歉,痛吗?” 秦玄枵用手包裹住他的指尖,摇摇头,“不痛,没关系。” 他凤眸里亮晶晶的,捻着手里的钥匙,“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秦铎也锤他,“我上辈子的遗物有什么好收藏的。” “一直没来得及与你说......”秦玄枵握着他的手,将秦铎也抱入怀中,“你一直是支撑我前半生活下去的月光。” “我死了这么多年,还有这么大本事?”秦铎也觉得他在哄自己开心。 “当然了,我的阿也。”秦玄枵亲亲他的耳垂,“我曾无数次翻阅这本偶然间拾来的传记,一字一句,希望能通过留在纸上的只言片语了解百年前的你的生平,” “我知道你不吃鱼,知道你喜欢燃降真香安神,知道你称赞过滇南白茶,知道你说忍冬凌冬而不凋是为长野军傲骨,知道......” 知道很多很多。 秦铎也都有点听愣了,因为,这真的就是他。 他几乎难以相信,百年后,竟有这样一人,比他还要了解他。 “不过为什么起居郎没记载你怕苦喜甜食?” 秦铎也觉得面上一红,有点羞,抬手又锤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抓着我死命研究?” 秦玄枵接住他的手。 忽然道:“我爱你。” 我爱你。 在此之前,我忍受了二十余年的凛冬,朔风冽冽,寒霜刺骨。 何其有幸,今生忽得明月入怀,恰似此间暖风,冰消雪融,冬尽春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