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之下皆疯犬》来自www.aqbxs.com 本书名称: 贵女之下皆疯犬 本书作者: 石头屋 本文文案: 邓意清是敏州首富嫡子,天资英才,性格温润。 人人都羡慕何楚云定了个好亲事。 然何楚云堂堂国公后人如何瞧得上商贾之子,无人知她愁绪。 冬日梅宴,何楚云替一个乐奴解了围,只因这乐奴与她儿时倾慕过的良王世子有九成像。 于是她将乐奴当成那早逝的良王世子替身,与之私相授受。 此事瞒得隐蔽,无人知晓。 可何楚云最后还是无法接受乐奴的身份,正月十五团圆日,与之断了关系。 谁成想竟碰巧被她未婚夫的亲弟撞破私情。 何楚云以为这未来小叔子是要告发她把事情闹大,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露出深深的悲切又带着疯狂与炽热。 “那乐奴低贱,嫂嫂不妨试试我。” 阅读指南: 1.土苏狗血感情流,阶段性1v1,训狗文学。[高亮]没有出轨,女主未婚! 2非古韵、文笔差,背景架空,薛定谔的逻辑。 3女主表面端庄温和底色自私高傲,男主男配各自体会。非纯正叔嫂文学,自行买股。 4女非男洁。对女主要求高的、男性角色控慎入。具体雷不排了,可见章末作话。 主角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请勿代入现实。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文 替身 万人迷 忠犬 白月光 主角 视角何楚云,邓意清 配角邓意潮,何度雨,俞文锦,薛淳宽 一句话简介:疯犬各有各的疯立意:自尊自爱 第1章 霜花皑皑,风寒始凉。十一月中旬,敏州城刚刚入冬。 初雪景色不错,用过早膳后,何楚云让人在院中廊亭内摆了茶具。 廊亭外,雪花纷飞,茶香四溢,好不舒适自在。 美人倚椅,肤白胜雪,润泽墨发披散身后。 何楚云想起午后还有梅宴要去,便着了下人给指甲浸染蔻丹。 她望着院子里要把细枝压垮的厚雪,想到了近日来使自己烦闷的那件事。 她的亲事。 头些日子父亲似乎有意与邓家结亲,而邓家好像也认定了此事,隔几日就送些礼过来。 想起与这门亲事,她便心生怨怼。 她堂堂国公后人,何家嫡长女,竟要嫁给一个商户之子! 若让京城那些与她一起长大的世家贵女知晓,还不知要如何笑话她。 这邓家乃敏州首富,只不过邓家祖父贫民出身,家世低微。 而何家正巧有那无用的王室名头。 两家利用,各取所需。 不提这些,单说那邓家大公子邓意清,听闻他自小就身子瘦弱,病秧子一个,还十分恪守礼教、迂腐沉闷,无聊至极! 叫她如何满意。 何楚云满脑子盘算着该如何拖延此事。 正想着,身后一个粉裙俏丽婢女打断了她的愁思。 “小姐院里之前的马奴生了场急病死了,这阵子一直没换新的,听管家说家里刚买了一批粗使奴隶,喜灵昨儿个知会了管家,让他先将人送过来供小姐挑选。” 婢女唤作喜灵,是她从京城带过来的,跟了她十几年,与她情谊非常,平日里的小事都能做主。 何楚云此时蔻丹也已经做好,听到喜灵的禀告后,只是将手伸到眼前欣赏,眼眸轻转,漫不经心回道:“知晓了。” 何楚云喉音圆润不尖细,隐隐带着一丝沙哑却又不腌臜难听。似是随时都带着一股撩拨之意。 可她眼神清明,姿态高贵,全然无那魅惑低俗之气。 给她做蔻丹的两个下人听罢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对小姐的崇慕之情。 小姐样貌天仙儿似的,对待下人又温善,从不随便与人发火,好相与得紧。 喜灵‘哎’了一声,退到其身后,随后得了命令去叫人。喜灵做事利落不拖沓,一刻钟后便带着刘管家众人回了珠玉阁。 刘管家年约六十,穿戴朴素却讲究,低着头半弓着腰走进廊庭,在何楚云背后站定。 “小姐,新来的都在这了。” 何楚云收紧了肩上的袄子,没有回头。 “嗯。”她答得慵懒随意,听起来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见她应声,刘管家为了主人家方便让众奴隶从她身后走到面前。 新来的奴隶大概十余人,规矩地行至她身前跪在地上,没有打搅她赏雪景的兴致。 这等小事何楚云原本管都不想管,让喜灵随便选一个就是了,可近来实在无事,闲得无聊。 马奴,之前那个马奴长什么样子来着?她没印象了。 她只记得每次下马车踩上那马奴后背时,那人都要颤上一颤,导致她站不太稳,估摸着确实是身体不太硬朗。 那就选个硬朗的罢,何楚云打算亲自挑一挑。 她将厚毯从腿上拿开递给喜灵,没有从椅子上站起身,指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奴隶,说:“过来。” 奴隶们都跪着怎敢与主人家对视,那奴隶不知主人是在叫自己,没有动静。 刘管家身旁的一个黑皮帽子小厮上前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斥道:“大小姐叫你呢!” 那奴隶又黑又小是个瘦弱的,被踢得差点倒下。 “是是。”那奴隶方知自己被唤,连连应声,膝行至女主人身前。 何楚云伸出一只脚,踏在那奴隶的肩膀上。黑瘦奴隶以为主人家是要惩罚自己,吓得哆哆嗦嗦。 瞧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叫她不禁皱了下眉。 这么弱,下马车踩着他岂不是要摔倒。 她稍稍扬了扬下巴,眸子低敛。 刘管家在京城时便在何家伺候,眼看着这些贵人们长大的,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见她兴致缺缺立刻道:“下一个。” 黑瘦奴隶颤抖着退开,下个奴隶便爬过来跪在她腿边。 这人的身躯与前一个显然不一样,他几乎有那黑瘦奴隶两个大。 他虽然跪伏在地,后背却高过了她的膝盖。 这么壮? “以前做什么的?”何楚云慢悠悠问了句,语气淡然,好似在说什么十分不值一提的事。 不过贵人同下奴奖赏一句话便已是荣光。 高壮奴隶叩着首回道:“奴以前在冯财主家搬粮食的。” 冯财主好像是上个月失了势的一个大地主,这种大地主家里粮仓众多,粗使奴隶养得多也应当。 何楚云了然,试图将脚放在他肩头。 可这奴隶身形高大肩膀太高,何楚云若要抬高腿搭在他身上肯定不雅。 正要让他低一点,那奴隶却十分有眼力地将身体压低,膝盖向后移,直至肩膀低至女主人舒适的高度。 这人还算比一般奴隶灵活,何楚云心道。随后轻抬玉足,锦鞋踏上那奴隶的背脊。 她慢慢使力将脚向下压,还没好意地撵了两下。 可那人的身体却佁然不动,仿佛一片树叶落到的背上而已。 何楚云看着那硕大的身躯,足尖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心中一动。 若是,邓意清有这般身姿,她也不至于如此抗拒这门亲事。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何楚云眉目轻转,撤下了鞋子,将目光投想远处的梅枝。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收回眼神,粗略地扫了一边地上跪伏的其他人,发现都没有脚边的这个看着结实。 遂随口道:“就他吧。” 说罢,何楚云腿又搭回椅边的软榻,喜灵立刻上前把厚毯铺在她膝上。 “是,大小姐。”刘管家弯着腰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地上的奴隶都跟他回去。 众奴隶连忙叩首,跪着退到廊庭外才站起身跟着管家离开。 廊庭内顿时宽敞起来,何楚云拇指与食指捻起茶杯,吹了一口,看向地上老老实实跪伏着的奴隶,命令道:“抬起头来。” 奴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抬起了头。 他的脸庞刚毅硬朗,轮廓锐利,黝黑的肤色更显坚韧。 说不上多英俊,但也算是顺眼。 何楚云来了点兴趣,饮了口茶,又问:“叫什么名字?” “下奴叫粟多。” “粟多?”真难听。 “下奴爹娘是冯财主家的奴隶,奴生下来便是奴籍,是冯财主给下奴起的名字,寓意粮食丰收。” 这奴隶回起话来倒是不卑不亢,没有那般上不得台面的低贱作态。 何楚云放下茶杯,看着他,眼睛微微弯起,柔声道:“这寓意不怎么样,我给你重新起个。如何?” 不管主人家态度如何温柔,可奴隶哪敢拒绝主子要求,于是忙叩头,“是,请主人赐名。” 何楚云看着朗庭外的雪景,心里舒坦了些,眸子悠悠眨了两下,道:“既然是第一场雪,你便唤作雪来吧。” “谢主人赐名。” 想是入府后何家的规矩学得不错,叩起礼来都像模像样。 何楚云见他行礼间胳膊上的肌肉轮廓明显,才注意到他粗布麻衣,穿着单薄,问道:“怎么府里没给奴隶发厚衣服?” 听主子这般言语,雪来按在地上的手掌动了动,可他不敢抬头,只是敛着眸子答:“回主子,奴身上的衣服已经是府里新发的厚衣了。” 奴隶穿的衣服竟然这么薄嘛,她还未曾注意过。她拿起茶盏小饮一口,吩咐喜灵,“一会儿命人给他拿几件厚实衣服,别像上个似的又病死了。” 喜灵点头应了一声。 “多谢主子赐衣。”那奴隶似乎此刻听到自己能有厚衣服了才高兴起来,声音微微颤抖。 见他卑躬屈膝的模样何楚云又顿觉无味。她躺回椅子上,眯上眼,挥了挥手,喜灵见状开口:“退下吧。” 旁边一个黄衣婢女叫上雪来,“跟我来,带你认认屋子。” 得到了新名字的雪来又叩谢了一遭便低着头随着那婢女退离了。 几个下人也退去,廊庭内比先前更静了些,何楚云闭目,鼻尖传来茶的淡香,有些为自己刚刚的举动懊悔。 她竟然对一个卑贱奴隶的身体动了心思! 她可是高贵的国公之后,侯府嫡女,怎会产生这等肮脏想法。 可转念间,那奴隶粗壮有力的胳膊结实的背脊又浮上脑中。 又想到邓意清羸弱的身子,何楚云抚上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无奈。 她来敏州城已经八年了。 八年前京城王室内乱,身位国公的祖父颇有先见,虽投身非所,但趁着事情未定之前,独善其身切断干系,又告病带上全家离开京城,回到了敏州祖宅当起逍遥闲散、空有虚名的王室。这才免了一遭家难。 没了权势,但全家平安无虞,也算幸事。 可没多久,祖父因病去世。 爹爹又从小娇生惯养得又什么本事,何家失势,远遁敏州,手上的田产俸禄并不多。这些年来,日子远不如在京城时阔绰,拮据十分。 这可苦了自小便过惯了骄奢日子的何楚云。 不过受死的骆驼比马大,区区郡侯在京城算不得什么,在这敏州城却已算是天潢贵胄了。是以何家虽没落,名义上依旧是无可非议的敏州上流。 敏州众大家对这京城来的贵人们亦抱有欢迎之态。何楚云每日都会收到无数各家小姐派来的赏花品茶请帖。不为别的,只因那些人觉着和这个京城来的贵女小姐交好面上有光。 “小姐,该更衣了。”喜灵瞧着日头,提醒着何楚云莫忘了还需出门赴宴。 今日午后她需去赴那郡丞嫡女吴家小姐办的冬日梅宴。 吴铭慧的关系可是她前几年用心经营了好些日子才结下的。 她来到京城后,知道这吴铭慧算是敏州贵女小姐的头几位,于是便用了些手段常常与她交好。 如今两人也算是闺中密友,她也因沾了吴铭慧的光更加受人敬重。 别人的面子她可以不给,吴铭慧的面子可不好驳。吴铭慧近来已经寻了她好几次,听说今日的梅宴一年一度,实在不好拒绝。 且她一连几日都未曾出门,骨头都待硬了。 遂应了贴今日午后赴宴。 回房后,何楚云令喜灵给自己梳了个不算繁杂但显贵气大方的发式,末了还应景簪了两只梅花发钗点缀。 一旁的两个婢女腕上挂着几条不同颜色样式的衣裳,何楚云选了件红色襦裙,外面披了件白色狐皮领袄子。 最后,将平日里一直带着的那块青白玉佩挂至腰间。 侯府是不宽裕,但她从不在衣着打扮上亏待自己。 国公后人,可不好清妆寡衣叫人瞧不起。 第2章 午后,喜灵听见小厮夏满来报,说是马车已经停在正门口。  何楚云这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去吴家参加宴会不是什么大事,是以她只带了喜灵和小厮夏满,还有那个新来的马奴雪来。 何楚云从自己的小院儿走到正门口要用近一刻钟,府内不能行马车,两个辇夫便抬着何楚云行至大门。 这轿辇也是近日新添的,用邓府的银子。 何家现在的宅子乃昔日国公初封风头正盛时在敏州置办的,大得出奇却华而不实。 园中亭台楼阁、假山水池遍布,而今时过境迁,何家早已不复当年风光。 前几年家中困顿之时,何父甚至考虑将这座宅子卖给当地乡绅,但最终顾着家族颜面而作罢。 小辇还未等停稳,喜灵便提前抬手等着扶小姐下辇。 何楚云伸出纤细的手搭在喜灵的手上,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走下轿辇。 她手指甲上涂抹的墨绿色蔻丹在阳光下衬得肤色更加白皙。 穿着厚实衣裳的雪来半个时辰前就与夏满等在门口。 “大小姐来了。” 门旁的小厮们轻声互相说着,随后纷纷跪在两侧迎着何楚云。 她借着喜灵的力,踏着那新买的马奴上了马车。 而雪来与小厮夏满则一左一右地坐在外头驾驭马匹。 待马车驶离府邸,众下人才纷纷起身,各自忙于自己的事务。 马车在路上颠簸行进了半个多时辰,途经敏州的闹市寿安街时,楚云闲来无事,掀开车厢侧面的小窗的帘子,向外张望。 街市上熙熙攘攘,摊位一个接一个,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各色货物陈列于摊位之上,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街道两旁,不时可见夫妻二人一同逛市,挑选着心仪之物。 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尽显纨绔之态。 小乞儿穿着破烂的草鞋,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四处乞讨以求得半个铜板。卖糖葫芦的老翁手指皲裂,口中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缕缕雾气。更有一队府衙的人从巷子里拖出一具衣衫破烂、被冻得僵硬不堪的尸体。 人间百态,淋漓尽致。 在这敏州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畜生之间的差距还要悬殊。 楚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那具冻僵的尸体的惨状并未在她心中停留片刻。 她的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扫过那具尸体,心中想着平日里在街市上卖艺的那伙人今日似乎并未出现。 正当她想要放下窗帘时,瞧见一名身着玄色外袍的俊秀少年拦住了两名粗鲁的官役。少年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皮色极好的袄子,头发高高束起,颇有几分英气。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脸。 寿安街上行人众多,马车行驶得缓慢,何楚云得以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乞丐死在这儿晦气。”少年语气不善地对官役说道,“干瘦干瘦的,随便扔到乱葬岗都怕老虎吃了硌着牙。”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些银子递给两名官役,“这些银子你俩拿上替他置办寿服棺材好好下葬。剩下的银两就当请两位哥哥喝酒了。” 两名官役自然是乐不可支地接过银票,连声道谢。至于他们是否真的会为那乞丐妥善处理后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何楚云摇摇头,心道这男子看似语气不善,实则是滥好心发作可怜那冻死的乞丐。 正当此时,那名少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侧过头望向楚云的马车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 少年的样貌更加清晰地映入她眼中:唇红齿白,目若点漆,虽说肤色黑了点,但也倒是一副好皮相。 且看他身姿矫健,似有野性未驯。衣着虽华丽,却无纨绔之气,反显英挺之姿,不拘一格,颇具英豪之气。 莫不是哪个武官家的少爷? 另一辆马车驰骋而过,遮蔽了二人的视线。楚云并无追着看热闹的习惯,遂即收回目光,重新倚靠在柔软的靠背上。 此事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涟漪。 喜灵顺手合上了小板子。 离吴家尚有两炷香的脚程,时间漫长得让人心生厌烦。 何楚云今日上马车上得稳稳当当,便想起车门外那个院里新收的马奴。 不知这低贱奴隶过的何等生活,怎会长得这般精壮。 好奇。 车上仅有夏满、马奴雪来、喜灵和她四人。夏满服侍她已有一段时日,应该不会在外嚼舌根。 想罢,她命喜灵将人唤进晃荡的厢内。 雪来听到喜灵说大小姐召见,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才在喜灵不耐烦的神色中掀开车帘进入车厢。喜灵担心小姐受寒,立刻关上车厢的木门,重新放下帘子。 “大,大小姐。” 车厢不小,雪来就跪在门口,一进来便带进了一股寒气。 “不知大小姐召见雪来有何事?”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雪来只能叩首在板上,不敢抬头。 雪来?奥对,是自己随性为他起的名字。 “无事,闲聊几句罢了,你跪坐便好。” 这雪来的声线与他的身形还算匹配,应是刚刚长成大人换了声线,音色浑厚却不嘶哑。 “是。” 雪来换了姿势,跪坐在地,耳朵通红,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地。 “你多大了?” 何楚云拿起一个芙蓉糕尝了一口,眼睛并未抬起。 “回大小姐,奴的父母亲也忘记是哪一年生的奴。” 但是他娘记得他的生辰,因着那日冯财主纳了一房小妾十分欣喜,赏众奴隶吃了顿宴席。他娘多年未吃过肉,是以牢牢记得那日。 十一月十八。 “年岁都不知,倒是可怜。” 何楚云见他庞大的身躯佝偻在地上,有几分滑稽,“换了厚衣裳?” “多亏大小姐嘱咐,午前奴便拿到新衣裳了。” “嗯,你过来。” 雪来不知女主人要做甚,跪行向前蹭了一个身位。 何楚云视线划过了贴着他胳膊的衣裳布料,道:“可我见还是粗布麻衣。” “大,大小姐,下奴卑贱,这等布料对下奴已是上好。” “你身强体壮,前个主人家没拿你当种奴?” 一般身体较好生育力较强的奴隶会被主人当做种奴,命其与数个女奴交合产下新奴,新奴亦属主人家私产,这样一来会比新买奴隶便宜许多。 “没,没,奴一直在粮仓做活儿,未曾离开。” 那便好,不然想想她院里养个当过种奴的马奴都恶心。 何楚云想到自己踏上他的背时那结实的触感。 “嗯,说起来,你这马奴倒是做得比上一个强得多。” “谢大小姐夸奖。” 何楚云见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自己,又撵起一个糕点,送到了他嘴边,“赏你吃的。” 雪来吞了吞口水,双手摊平正要接过糕点。 “用嘴。” 什么?这,小姐这是要喂自己吗? 他盯着捏着糕点的手指,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女主人。 雪来轻启嘴唇,下巴前伸,小心翼翼要咬上那块糕点的边角。 第3章 何楚云回撤举高了手,雪来咬在了空处。  她笑出声,“抬头。” 雪来仿佛一个被人蛊惑的傀儡,只会听从命令。 他身体坐直,抬头仰望,眼神僵直,不敢乱瞟,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糕点。 何楚云手中捏着的糕点稍微移动,他的眼神也跟着转动,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 何楚云再次动了动手指,这次掰下了一小半糕点,几个碎渣掉到了地上。她又捏起一小块,向空中轻轻一扔,嘴角上扬:“接着。” 雪来的反应速度极快,张着嘴追上了那块下落的糕点,稳稳接住。 “真听话。”何楚云欣然,轻轻一笑,弯了眼。 喜灵亦用帕子掩着嘴笑。 何楚云如法炮制,连续扔了几块,直到碟中见底。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裙角上沾着的几块碎渣,皱了皱眉,红唇微抿。 “将这些也吃了。” 雪来糕点吃得喉咙很干,他胸口起伏,凑上前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女主人裙角上的糕点渣子。 她看着身下黝黑的的脑袋,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他头顶,将他推走,“可以了。” 雪来立刻收敛,退回到车厢门口,“是,小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何楚云拿过一张绣帕擦了擦手指,擦得仔细。 今天这个奴隶给她带来了不少乐趣,让她心情格外愉快。她感觉自己对这个奴隶的兴趣甚至超过了何度雨从街上买回来的那些奇特的玩物。 估摸着马上就要到吴家了,她将雪来遣了出去,若被人瞧见她与马奴同坐,岂不是掉了她的身份。 她再次扒开了小窗的木板,向外张望着。 马车经过了一个包子摊,摊主家养的一条黄狗拴在一旁。 那狗非常乖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面对着热气腾腾的肉包也不乱动。掰开一个包子后将外面的面皮随手扔给了黄狗。黄狗反应迅速,准确地接住了面皮,几口就吞咽下肚。主人高兴地摸了摸它的头,黄狗的眼睛闪闪发光,伸出了舌头表示亲昵。 这般听话又机灵的狗,确实蛮有意思。 没过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侯府何大小姐到——” 听到吴家下人的传报,何楚云方知已经到了吴家。 她搭上喜灵的手背,缓步踏着雪来的背下了马车,经人引路,带着喜灵走入吴家梅园。 园内白梅如霜,红梅如霞,与雪相映成趣。 此刻园中央正有舞姬作舞,各家小姐在矮桌间闲谈嬉笑,好不热闹。 至梅园,下人再传报一遍。 何楚云一袭红衣,伊人踏雪而来,娇艳贵气,胜过园中红梅。 园内早到的丽人纷纷起身相迎。 “是何家小姐到了。” 吴铭慧早已等候多时,这会儿见她来了也过去迎接。 “好姐姐可算来了。” 何楚云点点头,吴铭慧嫣然一笑,两人对视行了一礼。 何楚云施施然坐到了主人吴铭慧左边的上座。 吴铭慧好些日子未曾与何楚云见过了,待坐定,便立刻起了话题与她叙旧。 “听说姐姐要定亲了,可是真的?” 何楚云拿起茶饮了一口,没有否认,反问道:“妹妹是听谁说的?” 吴铭慧一脸兴奋,“我爹听邓家家主说的,说是邓家年后就要去你家下聘了。” 何楚云放下茶杯,莞尔而笑,但笑意未及眼底。 “此事还未定,我也不清楚。” 那邓家大公子极为出色,吴铭慧不知何楚云实则不满意这门亲事,自顾感慨道:“那邓家嫡子邓意清性子不错,温文儒雅,家中产业也经营得极为出色,定是下一任邓家家主。姐姐又是知书达理出身高贵的美人儿,你二人甚是般配,简直天生一对!” 听她的话,何楚云却只觉得她在骂人。这些人,竟真认为她与一个商户之子相配。 没有继续此事聊下去的兴趣,何楚云巧目轻转,扫了一圈周围的景色,看看有没有别致的梅树。 吴铭慧也不是没眼力,见何楚云不愿再提,估摸着这门亲事许是有什么不便说的内情。 吴铭慧也并非偏要八卦她的亲事,只是随口闲谈。为免她不高兴,忙提起旁的。 “对了姐姐,今日妹妹的梅花宴可是有个好安排。” “哦?妹妹看上去兴致昂然,是何安排?” 铭慧一向活泼,鬼点子也多,说起安排倒是吸引了何楚云的注意。 “妹妹今日寻了吟湘坊新来的琴师锦奴奏琴助兴。这锦奴秋日里刚来敏州,没两个月便成了头牌,如今好生难请!” 吟湘坊是萧州有名的乐坊,背靠大户,近年越发繁火。 “这锦奴是何来历,两月便成头牌,可是有什么本事?” 吟湘坊头牌向来价高难请,一般人家的茶会花宴都请不到。 是以吟湘坊乐师虽是奴籍,倒也比普通奴隶地位高上些许。 “待会儿姐姐见了便知。” 说罢,吴铭慧朝后面的婢女点头。婢女双手一拍,下人们立刻窸窸窣窣忙碌起来,于舞池一侧布了把木琴。 接着,一人缓步走来。 这人身穿一袭雪白锦袍,袍身上绣有银色华纹,身姿绰约,面庞俊美,仿若穿过薄云而来。 “来了。”铭慧笑得狡黠。 锦奴垂着头走到木琴前,端坐下去,双手抚上琴弦,纤细手上的指甲泛着微微的光泽。 他朝首座的几人俯身颔首示礼,随后直起身来,柔声道:“献丑了。” 他的眼神淡然,手上技巧却非常熟练,曲子动人,如潺潺流水,又如山间清风,令人听完浑身舒畅,众位小姐们也不再闲聊凝神听他弹奏。 一曲奏完,众人如梦初醒。 何楚云也忍不住双手轻合,轻轻鼓了两下掌。 这吟湘坊能人不少,委实不一般。 “果然是好曲,有赏。”吴铭慧也十分满意,秀手一挥对着下人交代。 婢女从一个锦绣荷包掏银两递给他身旁端着赏盘的吟湘坊鸨婆,锦奴知是赏给他的,抬起头道谢。 何楚云这才瞧清楚了他的面容。 一瞬间,她如遭雷击,目光凝滞,怔愣诧愕。 何楚云睫毛颤动,红唇微张,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作响。 虽然有些变化,但她认得出,这人,便是开国功臣良王之孙,那个在学堂里被所有小姐少爷崇拜的矜贵少年。 她儿时一直恋慕的对象,亦是,她身上那枚玉佩的原主人。 那个被她藏在心底的名字。 “俞文锦……” 何楚云轻轻呢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第4章 吴铭慧没有听清她的话,侧着头问:“姐姐说什么?”  何楚云听见吴铭慧唤她,才想起自己还在宴会之上。 掩饰般地又拿起茶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实际却半滴未进。 她的视线不禁向那琴师投去。 他安静地坐在琴前,优雅如竹,那清风霁月的模样,与记忆中的俞文锦如出一辙。 而他又名为锦奴,这不免让何楚云更加深信,他便是俞文锦。 可,他认出自己了吗?他是将她忘了还是不敢相认?他为何会沦为乐奴,又为何出现在这敏州城? 何楚云虽满腹疑问,但面上却平静如水,对吴铭慧淡然一笑:“没什么,琴声太过美妙,让我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当年她刚到敏州不久,就传来了良王府被抄的消息,良王亲眷皆遭了祸。她虽有心打听良王余眷,可祖父便严令家中人不许再涉足京城之事,说是会为家里招来祸端。 她虽倾慕俞文锦,但她更相信祖父的话。一段朦胧的感情与家族的安稳相比,孰轻孰重她自然分得清。 且祖父死后,她便日日忙着帮助母亲料理家中事务,一晃几年,时过境迁,她也没有特意再去打听过京城之事。 若俞文锦真的因侥幸活了下了,那两人在这敏州城相遇也算是缘分。 何楚云朝吴铭慧笑笑,“你这人安排得巧妙,我确实好些年未见识过这般精湛的琴艺。” 赞了吴铭慧的用心安排,何楚云又唤来身后的喜灵,让她贴近自己。 何楚云将一枚塞着银钱的荷包放到喜灵手中。 “赏给那位琴师。” 然后上下看了眼娇俏的喜灵,将玉佩挂到了她身前,漫不经心道:“喜灵,你今日裙装与这玉佩十分搭配,你且先戴着吧。” 挂好之后,又给她递了个眼神。 喜灵人如其名十分机灵,又跟了何楚云多年,自是知道玉佩的来历。 喜灵退了一步点头应:“是,多谢小姐,喜灵知晓了。” 喜灵走到锦奴身前,学着之前那个婢女的模样,将钱放到鸨婆端着的赏盘上。在俯身放下银钱时,她的玉佩与鸨婆的赏盘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锦奴再次叩谢,神情自若,毫无异样。 何楚云见他似乎无甚反应,不禁蹙了蹙眉头。 喜灵回到何楚云身边朝她点点头,意思是确定那琴师见到了玉佩。 何楚云见状肩膀微不可见地矮了半寸。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他只是凑巧与俞文锦长相相似? 是啊,俞文锦是良王嫡孙,必然逃不过死劫。按年岁,如今想必早已投了胎去。 当年她离开京城时两人都才十岁有余,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少女。 他自小便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且他自身又天资聪颖出类拔萃,攀附他的人数不胜数。 学堂里比她显贵之人更是不在少数,但两人关系不错。她离京时良王府还没有出事,她走之前,他还现身学堂同窗一起为她办的送别宴,送了她一个玉佩,并附赠一封信。 信上写:惟愿君,一生喜乐安康。 他的字迹清秀,言辞真切,生生叫她记挂了这么多年。 送她玉佩祝她平安顺遂,他自己却早早去了。 怪不得离别那日他满脸悲切,大抵是早就知道了结果。 何楚云垂着眸子,有些失神。 未等多想,便听宴席右侧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起了争执。 “你再敢胡言乱语!” 何楚云循着热闹应声望去。 只见一红衣劲袍女子将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朝着邻桌的一个粉衣小姐发怒。 何楚云刚进梅园便看到了这穿着与寻常小姐格外不同的红衣女子。 正想着她是谁,便听吴铭慧贴着她耳朵解释:“这红衣女子是城门校尉之女庞芝华,那粉衣小姐你认得,天亨钱庄马老板的女儿马巧棠。那庞芝华野蛮好武,不讲规矩,和各家小姐又没什么交际,今日都没人愿意挨着她坐。” 听她这么说,那两人吵起来便不意外了。听闻马家小姐可不是什么守礼之人,她二人一个莽人一个暴发户,聚在一起不生事才奇怪。 吴铭慧也好生意外,她本无意要庞芝华过来,只是按照礼数发了请帖,平时庞芝华从不参与这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之事,今儿个怎地还过来了? 马巧棠被人下了脸面十分不快,她爹现在是敏州数得上名号的钱庄老板,也算敏州新贵,可她没少听人讲她闲话说她是暴发户之女,瞧不上她。 文官家的女儿讲她便算了,这武官家的一个不受宠的小姐算什么东西也能对她这般态度,当谁都能踩她一脚不成? 她翻着眼珠,出言讽刺:“怎么着,我说这锦奴男生媚相,看上去便是个会伺候人的不入流的东西,你作甚如此动怒,难不成你也是他入幕之宾?” 末了,她还未尽兴,又嗤笑起来:“不过看你这穿着打扮,说是个男人也不为过,你二人倒好生般配。介时你可回家央求你父亲将这锦奴当上门女婿迎过家门来。” 周围人听她这等话也捂起嘴笑。笑这钱庄小姐好会挤兑,也是笑这小武官的女儿与暴发户的女儿皆是不懂礼数之人,两人吵起来倒是下流有趣。 “我与他清清白白,岂容你辱人名声。” 庞芝华虽气极,但此刻也反应过来这里是郡丞府上,方才是她冲动了,这会儿才收敛了动作。 这马巧棠也不怕庞芝华,继续出言嘲讽。 “我怎地是胡说,吟湘坊琴师的名声还轮得着我辱?是我说他方才为舞妓伴奏是妓子行径错了,还是说他是个惯会伺候人的贱奴错了?” 庞芝华自己手上也溅了些茶水,还被碎瓷划伤了手背,不过这点小伤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便也没管只顾出言反骂。 “你一口一个妓子贱奴,信口胡说、乱嚼舌根,如泼妇骂街,我看你比那巷口婆子都要刁钻刻薄,蛮不讲理!” “你!” “好了!”马巧棠还要回言,吴铭慧出声上前阻止。 吵两句便吵了,怎生还越吵越凶没完了。将她脸面置于何地? 吴铭慧又问:“你二人因何起了争执?” 何楚云也随着吴铭慧走到二人近前。 那粉衣小姐率先告状:“铭慧姐姐可要为妹妹做主。妹妹不过与婢女闲谈说了那锦奴几句,这庞芝华像是被戳破了肚皮一般炸开锅来,还摔杯溅了妹妹一脸的茶水,我马巧棠虽非什么显赫世族,但也不能容人如此侮辱。” 吴铭慧见庞芝华没有辩驳,不好评判。况且她确实见到了庞芝华摔杯辱人,那钱庄小姐再不是,她庞芝华也不能在吴府宴席上如此作为,遂问:“庞小姐可有话说?” 庞芝华用余光看了看依旧跪坐在地的锦奴,叹了口气。 “没有。我只是看不惯她出言不逊。”说完便把头侧过一边,一副任人处置。 何楚云也是看明白了。这庞芝华分明是对这琴师有意,听人讲究心上人的闲话才会一时失控动怒。 庞芝华受了委屈,可引起纷争的那人却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从何楚云这处看去,只能看到他低垂的头,他额前干净,没有碎发。 更像了…… 若是再闹下去,庞芝华与马巧棠会如何被人讲究沦为笑柄她不管,可今日这闹居被传出去,最后受辱的肯定也只是这乐奴。 看在他那张与俞文锦相似的脸,向来不多管闲事的何楚云开了口。 “这位可是天亨钱庄马老板家的妹妹?” “正是。姐姐可要为我主持公道,这庞芝华好生不讲理!”马小姐见何楚云认出了自己,立刻接话想着让她赶紧帮自己说话。 何楚云微微一笑,看起来十分温柔。 “我知马家妹妹被淋了茶心生不悦,可来此席间,我已听闻不少人乱议武夫如何如何,想必是庞小姐听了心下不舒服,才会寻事动怒,误扰了妹妹,马家妹妹便莫要与她置气了。” 说罢,她还悄悄给吴铭慧递了眼神。 吴铭慧眼中闪过疑惑,姐姐这是想帮庞芝华? 吴铭慧向来待何楚云极好的,姐姐要帮那就帮。 接到何楚云的暗示后,吴铭慧接着她的话说道:“是啊,我这便命人带马家妹妹到我后院换身衣裳。正巧府里新到了一批好绸丝,马家妹妹随便挑就是了。” 何楚云与吴铭慧都给了马小姐大面子,如此结束也不算让马小姐下不来台。 马小姐不甘可也不好驳了两人的面子,只好气哄哄随着下人走了。 见气氛尴尬,吴铭慧圆着场:“好了,今日之事是怪我府上梅花酒醉人,让两位妹妹失了分寸。下次春日赏花宴可不要准备花酒了。大家各自回位赏舞听曲吧。” 吴铭慧下巴一扬,乐师舞姬们便又继续演绎未完成的曲子。 那乐奴也低着身子朝何、吴二人行了一礼以示道谢。 何楚云仿佛见到曾经尊贵的良王世子俞文锦对着自己低眉顺眼,有些不适,颔首回应便错开了头不再看他。 有了这一遭,其他人都收敛些许,未再生事。 庞芝华与何楚云道了谢,神情真挚:“多谢小姐替我解围,改日芝华定会还了小姐人情。” 何楚云缓缓摆了摆头,柔声微笑道:“无需客气,妹妹不必挂心。我向来钦佩忠良之士,在京中时便有不少武官家的好友。我朝虽不尚武,但真论起官阶来,在座许多小姐的父亲恐是都不如庞大人。” 庞芝华听言才觉委屈,这几年她没少听人嘲笑她。第一次遇见说此言论的人,尤为稀奇。且见那何小姐神情真切,自己身上又毫无可图,想必她是真心相帮。 庞芝华当下便深受感动,又是一番道谢。 何楚云瞧了眼依旧淡着脸弹琴的琴师,问庞芝华:“庞小姐对这乐奴似乎有意?” 她无法说出锦奴二字,只得称呼乐奴。 庞芝华见心中所想被戳破,也不隐瞒,坦然承认起来。 “呃,是。我是看上了锦奴,不过与他并无私情。” 何楚云有些不忿,她知道庞芝华在说那个琴师锦奴,可她就是觉得这人在侮辱俞文锦一般。 若真是俞文锦,别说一个小小武官家的小姐,所有世家大小姐都配不上他。 何楚云不想再与她多言,寻了个借口回到座位。 她双手放在桌下暗暗搓着,心里翻来覆去不得平静。 若她还是名副其实的国公之后,定要将这里每个发出嘲笑之声的人皆惩罚个遍。可她现在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落魄郡侯之女,她没那个能耐了。 何楚云无奈,做不到的事她便无需去想。况且这人又不是真的俞文锦,她作甚如此动气。 可,实在太像了…… 锦奴似乎感受到了这首席上的华贵小姐看了他好几次,也抬起头瞧了她一眼。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般碰到一块,锦奴似怕得罪了贵人,立刻低下了头。 锦奴几曲奏完,场上乐器换了筝,他便退到一角坐着。 感到他的回避,何楚云若有所思,随后接着打赏众人时令喜灵给他传了话。 ‘若想报答,到梅园西侧小门寻我。我等你到未时三刻。’ 随后何楚云装作揉揉额头,对吴铭慧说自己饮了两杯酒有些头晕,想去散散酒意。 吴铭慧关心道:“姐姐可有事?要不要唤个大夫过来瞧瞧?” 何楚云轻轻摇头,姿态优雅,头上的钗挂都没晃,“不用了,我出去走走便好。” 吴铭慧未做他想,平日里何楚云确实不喝酒,今日却是出奇地喝了两杯。 想来是吃醉了,便接:“那姐姐当心。” 下方歌舞尽兴,何楚云站起身也没太引起注目。 离开前,她瞟了一眼那个安然落座的琴师。 意思他应该懂。 第5章 何楚云亭亭立于梅树下,回过头见到徐徐而来的人,顿时笑逐颜开,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 锦奴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朝她妥善拜了一礼,随后直起身来。 “今日多谢小姐相助,锦奴无以为报。” 见此状,何楚云唇角的笑缓缓下落。她没有接话,而是拿起方才从喜灵那要回来的玉佩,递给锦奴,示意他再仔细瞧瞧。 锦奴接过玉佩,凝眸细视,眸光闪动,似有波澜翻动,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瞧了片刻,又将玉佩捧在手心双手奉还,他低着头,目光不离地面,不与她对视,卑微姿态尽显。 “此玉质地上乘,确实罕见。不知小姐给奴瞧这玉佩是何意?”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何楚云虽见他这生分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真的不是他…… 她有些后悔自己邀了他来这相见。 他只是一个与俞文锦长得相似的奴隶,她可是堂堂国公之后,怎会纡尊降贵做这等事。 这滋味儿不好受。何楚云向来高傲,即便是面对儿时比她身份更甚的俞文锦也不曾行那上杆子之事。 她收敛笑意,恢复了席间高贵的模样。 “无事,这玉佩是我的教习姑姑赠我的,席间你弹奏的曲子是她最爱,我看你琴艺超绝,还以为你二人有什么联系。”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锦奴听罢又俯首行了一礼。 “奴只是吟湘坊的普通乐奴,怎敢与小姐的教习姑姑攀扯干系。得小姐赞赏是锦奴的荣幸。” 虽然不是一人,但何楚云确实也对他有几分特殊的情谊,她上下扫了琴师一眼,打听道:“你是哪里人?” “奴是巫州人士。”锦奴的声音温和而平静。 巫州,离敏州不近,更别提远在十万八千里的京城。 何楚云见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随后认真地看着面前一直垂首的琴师,话语间带着同别人讲话时没有的真切。 “你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便差人到知清候府寻我,能帮的,我会尽力帮你。” 锦奴听罢没有像其他奴隶得了圣旨般感激涕零的模样,他面上依旧荣辱不惊,拘礼淡淡地回道:“多谢小姐,奴知晓了。”言罢,他又是一礼。 这么一会儿,他已经行了不知多少遍礼。 何楚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一时无言。 一瓣梅花飘落在何楚云头上,她侧头伸手轻轻拂下。 思及往事,怅然若失。 儿时在学堂,冬日里太史先生总是命他们以梅花为题作诗,俞文锦每每都是第一个交题纸,叫她好生羡慕。而她却一个字都编不出来,题卷比刚落了雪的雪地都干净,却也硬着头皮交了。 不过太史先生倒是奇怪,刚开始还会责骂于她,后来便不管了,甚至有时还会夸赞她的诗作精彩绝伦。当时她只以为太史先生是在讽刺她,估摸着是祖父向他求情了让他莫要再总是批评她。 后来才知道是俞文锦模仿她的字迹,偷偷拿了她的题卷写好诗文交了上去。 太史先生之后每次夸她,其实都是在夸赞俞文锦的诗。 她知道后便大大方方地将所有任务都扔给了俞文锦,下学了就去玩。害得俞文锦一份题卷总要做两人份。 祖父对她很严格,有时在学堂闯了祸又怕太史先生告状,就经常把犯的错赖到俞文锦身上,害得他被太史先生责罚。 还有,通常每月他得了例钱后,钱袋子就直接落到她手上了。因着她总是欺负何度雨,那小子便嚎啕大哭地朝爹爹告状,爹爹就罚她的例银。无奈,她只得用俞文锦的。好在俞文锦平日没什么花销,即便想买些什么,还要犹犹豫豫地朝何楚云要些。 如今长大了,才知道自己从前是何等顽皮,没忍住笑出了声。 何楚云目光随着梅花落地,昔日之事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想起当年之事,心中还是愉悦的。 那段时间是她人生十八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她怎能忘怀。 她脸上露出笑,对那张熟悉的脸问道:“你儿时可喜欢作诗?” 琴师摇摇头,道:“奴出身低微,不曾识字。” 何楚云眼中的光立刻散了几分,被他不冷不淡的几句话梗得有些难受。 可想到儿时俞文锦总是教自己背诵那些繁杂的诗文,对面前的锦奴又多了几分耐心。 “名字会写吗?” “什么?” “我问,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琴师先是一愣,随后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会。” 何楚云笑了笑,伸手牵过锦奴的右手。 琴师触碰到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轻颤了一下。 何楚云将他手心摊开,左手扶着他的手背,用右手食指轻轻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出了一个‘锦’字。 写完,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这是你的名字,锦。” 这锦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缱绻与温情。 琴师只觉得手上的温度烫得他心惊。他像是被一根粗绳捆住了四肢,感到何楚云又晃了晃他的手才回过神来。 “奴记得了,多谢小姐。” 何楚云慢慢将他的手放下,没有看到他不自然地将手收进了袖子里。 “你说过太多次谢了。对我,你不必总是道谢。” 锦奴不甚明显的喉结动了动,似有言语难出,半晌方道:“锦奴知晓了。” “你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何楚云嘴唇微抿,状似抱怨。她本来是不悦的,可他那淡然的模样,与俞文锦更是相像,让她生不起气来。 若是旁人见了,定要惊于这向来端庄高贵的何家嫡女,竟这般言笑晏晏地对着一个乐奴讲话。 锦奴听言嘴唇动了动,看着她,目光没有躲闪,“小姐可知,如此对奴一介贱奴,是何等意义?” 何楚云知道没有一个贵女会屈尊与一个奴隶谈笑,可她不在乎。 她莞尔一笑,回:“你只知我不曾瞧不起你便好。” 听了这话,锦奴稀罕地露出了笑。 可他胸膛起伏很小,像是怕惊扰了面前的贵人。 他能看得到她忽闪的睫毛,一粒白尘悠悠飘落在上面,随后立刻化成了晶莹的水,顺着她的睫毛滴下。 感到眉间有些凉意,何楚云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摸了摸,碰到一点湿意。 她抬头望向梅树枝头,只见白羽纷纷。 “下雪了。”何楚云呢喃。 这雪忽然大了起来,她离京那日的天好像也是如此。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还羡慕俞文锦能在京城继续做着尊贵的良王世子,谁又能想到,最后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只叹世事无常。 锦奴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空阔的天,眼中升起几分落寞。 他与天空之间,隔着数百万斤的大雪。遥不可及,又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先回过头来,语气也全然失了笑意,又是那副卑微的下奴模样。 “时辰不早,奴该回了。何小姐也早些回吧。” 何楚云也知道出来得有些久了,道:“那便改日再会。” 锦奴睫毛动了动,低着头,“奴只是下贱的乐奴,与小姐云泥之别,何小姐还是,少于奴接触的好。与奴亲近,于小姐名声有碍。” 何楚云被他口中自述的‘下贱’二字刺痛了双耳。她无法容忍这张脸上出现任何自轻自贱的表情。 她的视线落在他缀了一层薄雪的肩头,随后移向他的双眼,有些强硬地说道:“我何曾说过你下贱。” “可奴——” “好了。”何楚云脸上露出不悦,眉头微皱,“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只需知道,我从未瞧不起你,在我面前你也不要再说这般自贱的话来。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与我结交,于你没有坏处。” 锦奴后退半步不慎踩到一枝落梅,深深地喘了口气,若有所思。 好像是不敢得罪这敏州上上的贵女,于是轻声回道:“好,奴知道了。若小姐想见,可遣人到吟湘坊寻一个叫宝勤的龟儿子。” “好。”何楚云又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语:“那便改日再见。” 说罢,便踏着落雪迈着略显欢快的步子回到宴院去。 少了些平日的端庄稳重,多了几分少女应有的活泼。 何楚云几年都未闻过如此清新香甜的梅花香了,她深深嗅了一口,回过头朝他挥挥手,才消失在偏门外。 锦奴也笑着朝她拘了一礼。 待她的背影再也看不清,锦奴脊背渐渐塌了下来。 他盯着地上刚刚被她拂落的梅花,双目无神,仿若失了魂魄。 不知站了多久,大雪将他唤醒,锦奴回过神看了看天色,连忙朝吴府为吟湘坊众人准备的偏房方向快速跑去。 何楚云心情不错,回家后想起今日下马车见到那个十分听话的马奴乖乖跪伏在地,令他到自己的院里伺候,提拔他做了珠玉阁的粗使下人。 没理会马奴拼命地感激叩头,何楚云挥了手让他下去,露着笑让喜灵给她烹茶煮花。 炭炉上的茶水正沸,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何楚云又将院里的其他下人叫来赏了些银钱。 她闲适地坐在窗前,两只带着墨绿蔻丹的漂亮手指撵起桌上的矮杯,将那幽香的花茶送入口中。 一杯暖茶入胃,何楚云像是喝了一剂良药一般,周身都舒服起来。 她望着窗外还在纷扬的雪花,深叹了口气。 虽然他不是真正的俞文锦,但自己就是得到了一丝宽慰。 她见到他,就能想起儿时在京中的快乐,想起她的青葱年华。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又重现在眼前。 她很久没有发自内心的快乐过了,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一辈子不谙世事的少女。 可她不能,她爹是个无用的,弟弟何度雨又成日吃喝玩乐混沌度日,半个家的重担都压在她身上。 她需要顾好外强中空的侯府脸面,需与人为善又要保持王族后裔的高贵。 她太累了。 今日见到那个乐奴,她才有了得到喘息的感觉。 她向来是讨厌嫌弃奴籍之人,可与那个锦奴接触,她却丝毫没有产生嫌恶。 即便不是俞文锦又如何,只要她高兴,那个锦奴就可以是任何人。 何楚云两指撵了撵玉佩,发自心底地期待下次相见。 第6章 暮色昏沉。  何楚云靠在躺椅上在廊庭的老位置赏雪。 椅子旁点着几盆核桃碳,这核桃碳在寻常富贵人家都是家中地位尊崇的人才能使,她却把这东西拿到外面用,如平民百姓家的木柴火一般。 若是别人见了肯定要说她暴殄天物。 平日里何楚云虽待自己大方,但也不至于如此奢侈。 只因这些碳火都是邓意清派人送来的,还说使完他再着人来送。 邓意清这几日没少送值钱的物件过来。 商人重利,心思缜密,有着自己的盘算。 果然,这些日子他频繁送东西,连吴铭慧都听说了她与邓意清情投意合,相得甚欢。 想必让敏州人都知晓侯府嫡女年后要与他定亲就是他们家所图的。 不过她倒也不矫情,他送她就用。她又不心疼别人的银子。 没一会儿,何家庶出排行第五的庶女何乘雪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方木盘的下人。说是那邓家又送来了许多好玩意儿,她挑了些顺眼的给长姐送来。 认出这是核桃碳,何乘雪眸子闪了闪,撑着笑意,道:“长姐的吃穿用度合该是最好的。妹妹真羡慕长姐能寻得这样一门好亲事。” 她让下人把东西放下,又道:“自从得了长姐年后定亲的消息,咱府上的日子好过多了。”随后又意有所指,“这不,前些日子爹爹还给了度雨不少银子,度雨拿上银子就到萧州逍遥去了。” 何楚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讽刺她身为侯府嫡女,还要被卖商人换银子给家中弟弟逍遥。 可她从来不吃这套,何楚云看都没看她,语气听不出丝毫不悦,“是啊,就何度雨那性子,再败祸下去,将来把家中亲眷发卖作奴换银子也说不定。” 说罢,她才轻轻将头转向何乘雪,道:“妹妹还是早考虑婚事将自己嫁出去离开何家才好。对了,妹妹有相看好的人家了吗?看咱家如今用度也上去了,要不我让娘也给妹妹说一个商户如何?我看城南卖擦脚布的小作坊主还不错,妹妹可要瞧瞧?” 何乘雪听罢面色铁青,只得强颜欢笑着道了声:“是,妹妹会把姐姐今日的话讲与主母听的。时候不早,妹妹先回了。” 何楚云微笑,“慢走,不送。” 何乘雪拜完礼离开,她便悠然继续赏雪,当她没来过一般。 估摸着两个时辰,冬日白昼短,天色逐渐黯淡下来,下人们陆续点亮了灯烛,碳火在晨昏中闪着火星。 何楚云吸了一口雪气,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思念。她想起了那个曾经陪伴自己的温润如玉、才华横溢的少年。 上次梅宴一别,已过了好几日,她未再与锦奴再见一面。 不过传话往来却没有断。她常常派夏满去吟湘坊给她传话,可夏满也无法见到锦奴,好在那个叫宝勤的龟儿子会通报过后将锦奴的话再传回来。 何楚云轻声道:“夏满。”她声音轻柔并没有打破这宁静的夜。 夏满弯腰凑到何楚云身旁,低声询问:“小姐有何吩咐?” “你乔装打扮一下,去吟湘坊告诉寻宝勤,告诉他,若是方便的话,后天在城南玉鼎客栈后身的二层小楼见面。”何楚云吩咐道。 夏满领命而去,消失在角门。 何楚云目光凝视着远方,心中涌动着淡淡的期待。 没多久,喜灵来报,说夏满已经从吟湘坊回来了。 夏满回禀:“宝勤说后天他家哥哥要去薛家府上献乐,后日晚间或有时间相见。” “知道了。”何楚云目光不移,悠悠看着院中的雪景,又瞧了瞧手上墨绿色的蔻丹,满意地点点头,说:“不错。” 夏满也不知小姐在说龟儿子的回复,还是在说指头上的蔻丹。 夏满虽不懂为何小姐常常让他去一个红楼寻人,但主子的话奴才听就是了,是以办好事情就得了命令拘礼告退了。 后日是敏州商会副会长薛家家主寿宴,本来她是不想去的。可听说那薛家家主是个琴痴,想必宴席上缺不了吟湘坊。 想罢,何楚云令喜灵去告诉爹爹,说后日的薛家宴会自己也跟着去。 明日还要去上香祈福,何楚云沐浴更衣便入榻睡了。 闭上眼,她似乎还能闻到白日里清淡又熟悉的梅花香。 这夜,她难得睡了安稳的好觉。 翌日,天大晴。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出门上香无需过多打扮,何楚云穿得简单朴素,内衫一身淡青长裙,未施粉黛。 不过一身淡青素裙穿在她身上使她一改往日贵气逼人模样,而是秀丽清雅。 颠簸小半日,她才上了山。 何楚云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两眼轻闭祈祷。 一愿娘身体康健。 二愿不争气的何度雨早日立事。 三愿与邓意清成婚后他早早暴毙,自己可拿了邓家财产后离开邓家。 祈愿完毕,何楚云恭恭敬敬对佛祖拜了三次。 叩拜完,伸出一只手,旁边的喜灵立刻上前将何楚云搀扶起来。 “走吧。” “是。” 何楚云与喜灵坐在马车内,夏满与雪来在外头驾着车。 喜灵给何楚云剥了些榛子放在盘中。 “小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何楚云想到明日要与俞文锦见面,不置可否。 喜灵却有些不解,她虽是何楚云从京中带回来的,但未曾见过良王世子。知晓这世子与小姐的事,也是小姐头几年偶尔提起的。 没有亲眼见过风光的良王世子。 可喜灵知道那日梅花宴上见到的不是世子,只是个奴籍乐师。小姐向来高贵骄傲,即便两人相貌相似,也不至于待一个奴隶如此特殊。 遂道出心中疑问。 何楚云却不认同,“你不懂,其他低贱的奴隶怎能与他相比。他长着那样一张脸,我见着他就高兴。” 儿时对俞文锦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见到锦奴她也没把他当成普通奴隶相看。 喜灵嘟嘟嘴,心道,再相似也改变不了他奴隶的身份。 不过小姐高兴就好。喜灵耸耸肩,继续剥着榛果。 何楚云捡起一颗拨好的榛果刚要放进口里,马车一个剧烈晃荡,榛子掉落在地。 她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有些不悦。 听夏满‘吁’了一声勒停了马,喜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扒开车帘,探出头问,“怎地了,出了何事?” 夏满安抚着马,雪来也紧紧拉着缰绳。 夏满听言指了指在路中央扑腾的小鹿,身上一支箭没入腹中。 他看向马车侧边一个骑着马的男子,“方才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头鹿,是这位公子射箭惊了咱家的马。” 何楚云隐约听见,也探出身子问问情况。刚出来,便见到了那骑马的男子。 这人丰神俊逸,目若灿星。背弓勒马,翛然风流,意气风发少年郎。 且衣着华丽,不似凡俗。 但行为举止颇似外族男子。 “是你?”那男子认出何楚云,率先开口。 他面上十分惊喜,黝黑的眸子亮闪闪,策着马朝何楚云的马车靠近。 “真是有缘,竟能在此地与姑娘巧遇。” 何楚云似乎也想起了这人便是昨日在寿安街花银子请衙役给乞丐置办后事的人。 她点了点头,随意瞧了一眼路旁身上插着箭的小鹿,回道:“是巧了。公子箭术不错。” 那男子豁然大方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皓齿。他笑得有些晃眼,仿若天上晴空,无云无霾。 “还行,儿时常常在山中涉猎练的。不过这次确实怪我,是我惊扰了姑娘的车驾,实在对不住。” 何楚云淡淡回道:“无妨。” 男子看她打扮不似那日华贵,又瞧了瞧马车来时的小路,想起山上有座大庙。遂问道:“姑娘是去山上进香?” 何楚云点点头,“是。” 男子似是没话找话,“姑娘一袭素衣倒是虔诚。” 何楚云眉头轻蹙,这人莫不是登徒子? 于是接道,“女子求姻缘,自得虔诚些。” 男子微怔,重复了一遍,“求姻缘?” 何楚云无意攀谈,只是简单回话。“正是。” 男子见她话少,又歪着头问:“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是谁家的小姐?” 何楚云本不想多与他搭话,可见他穿着华贵,大抵是哪家的少爷,不好过多得罪,而且这四周荒郊野岭,夏满又是个没用的,她与喜灵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还是赶紧搬出身份应付过去。 遂回道:“城东何家。” 听到何楚云的话,他似乎愣了一瞬,眼里的光黯淡几分,然后又带着希望试探性地问道:“原来是侯府小姐,失敬失敬,请问是侯府哪位小姐?” 何楚云耐着性子,“家中长女。” 男子听罢眉头低了低,话间颇有些惘然:“那你我可真真是有缘分。怪不得小姐要上山求得姻缘。” 何楚云不解,“公子何出此言?” 男子没有直接回答,低头想了一会儿,回道:“小姐只需记得你我关系匪浅。过些日子吴家老爷子寿宴我也在场,届时再告知小姐我的身份,顺道好好为今日的失礼给小姐道个歉。” 见这人说话拖拖拉拉,又不似有恶意,想起午后还约了俞文锦见面,何楚云不想耽搁,便说:“知晓了。我还有事,公子再会。”说罢便合上了帘子。 这男子好生啰嗦,耽误时间! 男子瞧出了她的不耐,勒了马绳让开路,笑得颇有些张狂不羁,“好,小姐再会。” 何楚云坐回车内,马车继续驶进,又听后边传来男子的呼喊。 “你会再见到我的!” 喜灵笑着看向何楚云。 何楚云摇摇头,靠上柔软的榻背,道:“癫公一个,不用理会。” 随后瞟了眼地上的那颗榛子,心想夏满近来是越发懈怠了,连匹马都驾不好。那雪来也是个无用的,白长了一身力气,两人合力都没稳住马车。 第7章 十二月。寒冬腊月,傲雪凌霜。  初一薛家家主天命之年,五十寿宴。 郡侯何仁桦携妻眷赴宴。 何度雨昨日命人传信说今日当归,一同赴宴。是以何楚云与爹娘还有几个近侍站在门口等了他一起走。 见时间来不及,几人将要出发了,从临州刚回来的何度雨才姗姗来迟。 何度雨相貌亦是不差,眉眼神态皆与何楚云十分相似。若何家未遭变故,没准何楚云也会长成这般跳脱性情。 “爹娘安好。长姐,半月不见怎地又标致了。” 何度雨朝何楚云行过礼便上前打趣。言语间毫无自己迟迟未归的愧意。 何楚云早已习惯了何度雨这混蛋作派。 “你何不再回晚些,还能赶上薛家主六十大寿。” 何度雨啧了一声,“长姐的嘴还是一样厉害。爹娘,我好些日子没见长姐了,我今日与长姐同乘。” 何父对他从来包容,听他这么说也只是无奈叹息,与何母对视一眼便上了另一辆马车。 何楚云没再回他,转头踩着雪来上了自己的车驾。 何度雨看见这健壮马奴,还道了句:“哎,这是你院里新来的下人吗?好生高壮!” “喜灵,关门。” “长姐等等,我来了,来了。” 何度雨跟在她屁股后面,抬脚一跃而上。 才坐稳,何度雨又开始叽叽喳喳个没完。 “长姐,你不知,我此去萧州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儿,还结识了一位好友。他家是做海上生意的,去过不少番邦。过段时间他来敏州寻我,我将他引荐与你,让他也给你讲讲外邦趣事。” “嗯。”何楚云手指轻捻,看着略有些褪了颜色的墨绿蔻丹,想着昨日该重新弄一次的。 “长姐——你现在不感兴趣是因为你没听过那些新鲜事儿,真真儿可有意思了。”何度雨看出何楚云的心不在焉,哼唧着让她好好听他讲话。 何楚云瞟了他一眼,“真想让我高兴一会儿,你就闭嘴。” 何度雨乃敏州大名鼎鼎的二世祖,打小就顽劣不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惹,可唯独怕他这位长姐。这话要是别人对他说,他定要瞪着眼睛与人家打一架不可。 可谁让面前的人是他自小就又崇又爱的长姐。 “哎呀长姐,我知道你最近因为亲事心里窝火,那你也别朝我发作啊,我都半个月没见你了,你就不能待我温柔点。” “要不你求求爹娘给你再生个温柔长姐?”不提亲事还好,提起这个何楚云心里更不痛快。 何度雨瘪瘪嘴,“当我没说。” 他表情变得比唱戏都快,马上又一脸兴奋,“对了长姐,今日薛家寿宴,那邓家人肯定也要去,长姐要不要我给那个邓意清点脸色瞧瞧?” 何楚云真想掰开他这颗榆木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你是想让邓家给咱家点脸色瞧瞧?” 何度雨有点委屈,“我也是想让长姐出出气嘛。况且他们一介商人,还能对我侯府世子郡主无礼?” 何楚云皱着眉,想不通她何楚云的弟弟怎会是如此蠢货。 “你十六了,何度雨。还以为自己是八岁孩童,看不惯谁就要欺负谁。你若继续这般下去,整个侯府都要叫你作践没了。” 何度雨十分不屑,在京中时就人人都让着他,来了敏州之后更是好些人巴结。从小到大,除了天子和长姐,他还没遇见过他不敢惹的。 不过他也不想与长姐顶嘴,免得长姐再生气。 “好好好,知晓了知晓了。” 他哪知这般态度才是更气人。可何楚云知道他是个冥顽不灵的,与他置气只是难为自己。 便扭过头不再理他。 等他以后真的闯了大祸吃亏便懂了。何楚云不知道那日若真的来了,如今的侯府能不能承受得起。 路上半个时辰,何度雨抖开自己的包裹,掏出了一堆从萧州给何楚云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最后捧着一瓷壶,说这是那位好友从沙炎国带回来的美酒,珍贵得紧,他千求万求才来要这小小一壶。 何楚云拿在手上看了看,让喜灵收了起来。 何度雨这才高兴,然后又像是离开的这半月没说过话一般,恨不得把几时用膳几时如厕都要说与她听。 何楚云给他嘴里塞了满满的糕点才勉强让他住口。 何楚云幼时还想过要把这没用的家伙扔到野山上喂狼算了,但是瞧他虎头虎脑的,流着鼻涕奶声奶气唤着长姐,最后只是对着他的大圆脑壳锤了几下。 薛府门前停着几十车驾,敏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各家马车下都跪着一个马奴。 身着华丽服饰的夫人小姐踩着自家的马奴从马车下来后,互相作礼问好。 一时热闹非凡。 何度雨率先跳下了马,回身等着喜灵扶着何楚云下来。 “长姐当心。”怕她摔着,何度雨还伸手虚扶着。 在车内何度雨话还没说话,正要继续讲着自己在萧州所闻,就瞧着长姐脸色变得十分柔和,跟着何父上前与人寒暄。 原是何家的车驾正巧与邓家的一同到了吴府。 何度雨耸耸肩,暗叹姐姐果然厉害,变脸比他还快。随后抬脚跟了过去。 “侯爷!倒是巧了不是!”邓家家主先瞧见了几人,过来打了招呼。 “是邓家主!确实巧了!家主近日身体可好?” “好着好着,劳侯爷挂念了。” 两人寒暄几句,邓家主将身后的男子介绍给众人。 “犬子意清,侯爷应是见过了。” 邓意清双手作揖,上身半屈,妥善行了一礼。 “见过何伯父。” 何楚云看向邓家主身后的邓意清。 他个子不矮,相貌俊美,只不过身体羸瘦显得气血不足。 在其他名流宴上她见过他两次。只记得这人迂腐无聊,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是邓大公子,前些日子匆匆一面未曾仔细看过,今日再见,果然一表人才,礼数周全。这是爱女楚云,犬子度雨。”何仁桦介绍。 何楚云双手放在腹前屈身行礼,何度雨则只是点点头,两人齐声:“见过邓伯父。” “不用不用,你我两家的关系便不用如此多礼了。” 邓家主摆摆手,示意不用行礼,又夸了几句何楚云这几年出落得越发秀丽。 两家人聊得火热,何楚云心不在焉,没有见到邓家主身后的那人。 直到邓家主将他拉到身旁向众人介绍。 “这是我大夫人所出次子,意潮。” 这,不正是那日她在城外遇见策马的癫公! 怪不得看他穿着华丽,举止却十分不羁。听说邓家还有个嫡次子,原来就是这人。 邓家主拉着他,动作亲昵,看上去十分看重这小儿子。 邓意潮被带至人前,大方地双手抱拳弓腰朝众人打了招呼。 “见过众位叔伯、夫人。见过——何小姐。” 邓意潮起身,还特意盯着何楚云道了声好。 他说完这话,众人的目光立刻聚在她身上。 何楚云无意引起注意,捏着帕子屈身回了礼。笑得生分,如初次相见。 那邓意潮却像是看不懂眼色,眨着大眼睛,说:“我就说我怎地与何小姐这般有缘分,原来是在下嫂嫂。” 周围人听罢皆面面相觑,露出疑色。听他这话,像是两人认识? 而且,两家的亲事虽说板上钉钉,但到底没有白纸黑字定下来。他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叫人家何大小姐‘嫂嫂’也实在不妥。 邓意清却敛着眼皮未曾言语,似乎对胞弟很是纵容。 邓家主见状出声打着圆场:“潮儿不是自小养在我身边,无礼了些。怪我怪我。” 没想到那邓意潮仗着家主的宠爱与邓大公子的纵容完全不加收敛。 他唤来仆人,从仆人手上接过了一个盒子递给何楚云。 “说好了要给嫂嫂赔罪的。今日特地拿了些北洲特有的明珠赠与嫂嫂。大哥真是让人羡慕,能娶到嫂嫂这样好的女子。那日是我失礼,希望嫂嫂不要生我的气,否则大哥定要我好看的。” 虽说当众送礼有些不当,但瞧他面上坦荡。而且听说他儿时曾经被人伢拐去了北洲,那北洲人做事向来不讲礼数,放荡不羁,他以前年纪小沾染上了习性不好改,如此也能理解了。 不过听这话,像是两人之前发生过什么摩擦。 而他虽说无礼,但是也在众人面前提了邓家对何楚云的重视。是以安清侯虽不满他,也不好说什么。 何楚云朝喜灵点点头,让她伸手收下。 微微一笑,“无碍,不必挂怀。” 何度雨却是不干了,他看到出姐姐被冒犯了不高兴,抱着胸阴阳怪气道:“没有教养的俗子就是无礼。” 这话倒是算打了邓家主的脸。说邓意潮没有教养,与当众骂起邓家主无甚区别。 可碍于大庭广众,他也不好冲何度雨发作。 何父见气氛怪异,笑得有些牵强,“啊,时辰快到了,咱们进去说?” 邓家主见何父给了台阶,脸上不算好但也接道:“好,进去聊。” 何父其实也是不愿与商人结姻的,但无奈侯府为了维持颜面,开销过大,又没有赚钱的营生,此番实属无奈之举。 几个小辈走在后面,见邓意清看向自己,何楚云颔首打过招呼便不再看他。 接着随意向后看了眼邓意潮。 那人没有出声,只张了嘴,用口型对她讲:“嫂嫂,我说了,你我有缘。” 何楚云回过头没有回应。暗道这是哪门子烂缘分。 众人进了吴府后,男子女眷分席而坐。 何楚云应付与她打招呼的众位小姐,只觉心中疲累。 直到吴铭慧来后坐到她身边才好些。 将近一个时辰,何楚云面上一直保持着温和有礼的笑容。 她现在只想着这吵扰的宴会何时结束,她晚间还邀了俞文锦到小院短聚。 正巧今日还可以带上何度雨送的那壶酒与他一同尝尝。 宴席过半,吟湘坊的琴师们与中庭中央开始奏乐。 何楚云寻了借口,与一个小姐换了位置,换到了能靠近门口能望到外面的座位。 果不其然,何楚云看到了那在寒冬里,双手被冻得通红却还十分流畅奏琴的人。 锦奴。 何楚云不着痕迹地瞧了他好几遍,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也看到了自己,何楚云才满意地回了头。 这种轻松又让人满足的心意,她太多年未曾有过了。 偌大的薛府,上百人群,何楚云却觉得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二人。 她想想旁边隔着一道大屏风的男子席的邓家。 有钱又如何,那邓意清别说比俞文锦,就连与俞文锦相似的琴师都不如。 何楚云不知怎地心生了一丝快意,随后悄悄命喜灵给那人传了一道话,便继续默默听着琴音。 琴师奏了两曲就退下换人,何楚云也失了兴趣,捡着清淡的糕点吃了几口。 宴会将结束,何楚云刚要与吴铭慧道别,被男子宴厅那边传来的争吵声打断。 听见自己父亲的怒喝,就知道肯定是何度雨那混账又惹事了。 第8章 何楚云深喘了一口气,后悔小时候为什么心软没有把他扔了喂狼。  男子坐席,女子不方便过去。 她只是吃着点心听着模糊的争吵声。好似全然没有见到那些小姐们悄悄打量她的眼神。 估摸过了半刻,外面才平息下来。 薛夫人的婢女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后,薛夫人点点头,站起身招呼着开始送人。 席散,何楚云没有等那混账,与众家小姐道了别后便匆匆上马车走了。 她面无表情坐在软垫上,伸手揉了揉僵酸的脸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席间众位小姐窃窃私语讨论着隔壁发生了何事。 今日过后,全敏州城的人都会知道她何楚云的弟弟大闹了吴府。 这般丢脸的感觉,何楚云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她堂堂国公之后,不仅得在宴席上听着别人议论她的家事,还要保持大度装作什么都发生一般。 想到此,何楚云愈发郁恨。她知道自己秉性,这气想必一时半会儿压不下去。可方才宴席间,她已经命喜灵给锦奴传话,说席散之后在玉鼎客栈后身儿的小院相见。那小院儿是她的私产,平日里没人去。 她不能揣着怒气去见那可怜的琴师。 想罢,她正襟危坐,下巴微扬,用十分冷淡的声音道:“喜灵,让那马奴进来。” 喜灵感到小姐的不悦,好一会儿都没敢说话。听见小姐让她唤马奴过来,才连忙应了,拉开门子叫马奴。 “进来,小姐唤你。” 上次小姐传他进去后,好几天都未曾与他说过话,现下雪来听见小姐要见他,似乎格外高兴。 雪来还痴傻般掸了掸身上的凉气才进去。 他一进来就偷偷看了主子一眼:她端庄坐在软榻上,姿态傲睨万物。 雪来低着头,恭恭敬敬跪伏在门口。 道了声:“小姐。” 何楚云软了身子,斜靠在榻上,拨弄着手指,没有讲话。 半晌才张了口:“抬起头来。” 雪来听话将头抬起来,双手却还是贴在地面没敢拿开。主子只叫他抬头,没允许他跪坐。 何楚云笑了笑,关心问道:“雪来近来可有吃饱穿暖?” 雪来立刻应:“托小姐的福,雪来从未有过这般舒坦日子。” 这舒坦二字刺痛了何楚云的耳朵,连她都没法过舒坦日子,他一个低贱的奴隶又凭什么可以? 她面上不显,还是笑盈盈,手轻扬了一下,“起来吧。” 雪来得到命令才跪坐。 何楚云又道:“雪来这般听话,定是要赏的。” 雪来则连连摇头,“小姐能让奴在小姐院里做事已经大恩大德,小姐不必费心赏赐。” 何楚云脸色顿时耷拉下来,“我说赏就是要赏,容你置喙?” 雪来被她这突然变换的语气吓得直叩头,生怕他哪里说得不好惹主子生气。 忙道:“雪来不敢,雪来不敢。” 何楚云嗤笑一声,随后让喜灵将何度雨费尽心思要来的那瓶酒拿了出来。 何楚云将瓷壶握在掌上瞧了瞧,指尖握得发白,恨不得把这瓷瓶当成那何度雨混账将他捏碎。 “赏你点酒喝。” 雪来听言有些不解,但还是乖乖点头称是。 雪来答后眼睛只敢盯着主人的脚,不敢乱看。他眉毛又密又黑,眼睛滴溜溜圆,唇有些厚。虽是比其他奴隶聪明了些,但到底憨厚老实。 何楚云不想看他懵懂无知的眼。让他抬起头,然后捡起小桌上的锦帕覆上他的面。 “仰起头来,莫让帕子掉了。” 雪来便将头抬起,面朝车顶。 帕子很薄,透过昂贵的面料,雪来似乎都能看清车顶的纹路。 他不敢轻易眨眼,怕睫毛闪动弄掉了帕子。 何楚云淡着脸,拔掉盖子,举起了手中的瓷壶,然后手腕倾斜,将壶那珍贵的酒,缓缓倒上了雪来的脸。 下巴微扬,眸子向下,操着冰冷的语调,“不许撒。” 雪来虽是跪坐,但是他两臂过长,垂到了地上。 听到这话雪来身子一凛,重重呼了一口气。 他透过薄纱看到有一道紫色的瀑布砸上他的脸。 那水瀑在他脸上弹出水花,又顺着他的颌角流到地毯上。 而那方帕子则被紫红色的葡萄美酒浸透,牢牢贴在他的鼻子上。于是他只能用嘴巴呼吸。 “呵,”雪来轻呼了一声,等回过神听清主子的要求后,嘴巴微微张大,努力让那些原本该落在地上的酒液流进他的嘴里。 雪来不是鱼,没有鳃,一边呼吸一边吞着酒液自是为难。他免不了地被呛的咳了几下。 可他又记得小姐并没有准许他可以低下。 但这般抬着头,面朝上,若是贸然咳嗽便会冒犯了小姐。雪来就只能忍着喉咙间的痒意,用胸腔咳嗽,将自己憋得脸通红。 他的喉结上下翻动,似乎想在他的皮肉下寻找一个合适的去处。 何楚云有规律地慢慢眨眼,大概眨了四五次,瓶中的酒被她倒了个干净。 末了,她还晃了晃,将仅剩的几滴都甩到他脸上。 何楚云手指放松,空空的瓷壶摔落在地,因着昂贵的毛毯,瓶子没有弹起,也没有砸出任何声响。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歪头盯着地上的马奴。 喜灵全程眼睛都不敢乱瞟,也不敢搭上一言。跟了小姐多年,她知道小姐这会儿心情是十分不悦的。看着小姐将酒倒完,她还以为小姐在雪来身上撒完了气,便又听到了小姐毫无波动的声音。 “拿下来。” 雪来头抖了一下,随后伸出手将浸湿的帕子从脸上摘下。那帕子被他握在手上,还滴着红色的水。 他的脸这才暴露出来,让他得意畅快呼吸。 他额前的发也湿了,有几缕粘在眼角。 何楚云就这样垂着眸子保持俯视。 “不是说让你不许撒,地上的是什么?” 雪来自是听得出来主子的愠恼,什么也不敢解释。 “雪来错了,请小姐责罚。” 说着,又叩了几个头。 俯身间,脸上残留的酒液在他低头时流到了他的嘴角,将他的唇染上了一丝紫红色。 “赏你的东西不好生接着。” 何楚云似乎被他听话的模样取悦,这会子气确实消了一些。 她伸出手,抚上了雪来的脸。指尖墨绿的蔻丹与他脸上紫红的酒色掩映生姿。 雪来被她突然的动作激得浑身僵住。他第一次正经地看了女主子的脸。 螓首蛾眉,仙姿玉色。 他的眸子禁不住地颤动。 忽地,女子的抚摸的动作瞬间加重,变为一记巴掌拍到他的脸上。他只是不受控地眨了下眼,上身动都没动。 “不识好歹。” 何楚云将摸过他的右手伸到喜灵身前,喜灵立刻会意拿出一块干净帕子给小姐擦拭。 随后何楚云便再不看他了,待手擦干净才悠悠道:“滚出去。” “是。”雪来最后叩了头面朝前跪着退到门口才转身离了车厢。 雪来脸还湿着,但依旧迎着冷风稳稳坐在车前。 他摸了摸衬衣里被他带出来的那方丝帕,竟生出了一股喜悦。 他的脸依旧通红,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喝了酒染上的醉意。 他只觉喉间还有美酒的回甘。这滋味,就是被主子赏赐的味道。 这是主子第二次亲自赏他东西。 第一次,是赏赐他名字。 雪来帮夏满驾着马,望着前方,想起初次见到主子那日—— 第9章 雪来小番外————  “这批奴隶可以换一百二十两。” 奴隶市场的摊贩子入手了冯财主家贱卖的一批奴隶。 这其中就有粟多。 冯财主家的落魄也导致了他与父母失去联系。听说前些日子父母已分别被外地富户买走。他也不知是被卖去了哪里。 粟多无甚伤心难过,至少他没有像有些奴隶亲眼看着自己父母兄妹被主人家打死扔去乱葬岗。 粟多比同时卖掉的奴隶贵了些许,因他身材健硕,力能扛鼎。 若是买回家去做粗使奴隶必定好用。 何府的一个小管事来挑奴隶时亦是这般想的。 那小管事花了几两银子便带走了粟多的卖身契。 这对何府来说是个合适买卖,小管事回府路上想到老管家将夸他的画面,脚步都轻快了些。 雪来便这般迷迷蒙蒙地被买回了何府。 粟多听到何家买自己花的银子,比他想象的多得多,他想,不经历一次主人家家道中落都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值钱。 他的人生短短十几年,从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在冯财主家做活儿。 儿时是做洒扫小童,长大了主人家看他身形高大便派他去了仓库出力气。在仓库做活儿的奴隶没有几个能活得长久,监工虐待,吃得也差,很多奴隶都熬不住死了。 粟多算是个例外,也不知他是耐打还是命大,平安无事活到了今日。 粟多到了何家当晚就拿到了新衣裳,还吃了顿十几年来都未曾吃过的饱饭,他吃得狼吞虎咽比其他奴隶都快。 今日是十一月十八,敏州下了第一场雪,听母亲说过,十一月十八是他的生辰。 府里的主人们要挑选奴隶,粟多心里并无期待。他明白,在何府做事无论被派去了哪里肯定都要比在仓库舒坦。 听闻何家是京城来的,是以规矩特别多。府里的下人们都要学好规矩后才能伺候主子。但对他来说还好,何府下人都比冯财主家的长工好相与。 训导规矩期间,他听到几个教习小厮议论起府里的闲事。 府里嫡系只有大小姐何楚云与二公子何度雨。 大小姐何楚云不怒自威,但一般时候不与人计较。何二公子天性顽劣,经常欺凌下人,切记不能得罪。 且何度雨待这位亲姐十分崇爱,每次出门归家都会给小姐带几件有趣的小玩意儿哄她开心,两人感情甚笃。前些年有个不要命的庶子抢了大小姐的文房用具,那二公子硬是生生打断了他一只手才罢了。 是以大小姐更不得开罪。 粟多谨记这些。 “待会儿去大小姐院里,你们都小心着点,切勿冲撞了贵人。” 午前,一个威严可畏气势十足的老管家,对众奴隶交代了几句便带上训练了有些时日规矩的他们离开了教习院子。今日之后,他们便有各自的去处了。  不过看来大小姐的地位确实非比寻常,选奴隶都是紧着小姐院里先来。 今年初雪比往日来得晚了一些,十几个人无声行在路上,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寒风像刀子一样吹过脸庞,虽是换了新衣裳,可刺骨的冷意还是让粟多不由得哆嗦。 他暗暗求着新主子不要是个太过暴虐成性的人便好。 粟满期望不高,只要能吃饱,普普通通挨几下打也并无不可。 众人行至一个别致小院儿,粟多没忍住抬头望了一眼那精巧牌匾。上面烙着三个大字。 若是他认得字,便知这几个字叫做:珠玉阁。 再往前看,雪中有一宽阔廊庭,漫天绒毛飘落在中央亭子顶上,亭子里面香烟袅袅,一张茶桌一把躺椅,一女子在躺在中间,身旁围着几个婢女。 那女子就靠在椅子上背对着他们,他清楚地看到她纤长的脖颈和金贵头饰。 婢女们围站着给她的手指涂抹着什么。 虽看不见脸也还没人介绍身份,但单单只看这气势不难猜出她就是那位贵人。 第一次见到如此尊贵的人,粟多暗想,难道所有的贵人都是这般吸引人嘛…… 粟多等奴隶按照教好的规矩跪在大小姐面前,他心里升起一丝期待,若是自己被挑选到大小姐院里就好了。 他就能时常见到这仙女儿一样的人了。 “过来。”他听到大小姐张口唤道。 这声音如此好听,粟多顿时浑身颤抖,酥酥麻麻。 他知晓小姐是在唤奴隶过去,可跪在他前面的那个奴隶是个笨的,被人提醒才知过去,若是他肯定不用催就反应得过来。 不过他心里也有一丝庆幸,好在那奴隶是个笨的,不然若入了小姐的眼,岂不是没他的份儿了。 “下一个。” 果然,小姐不满意那笨人。 粟多小心翼翼爬到小姐脚下。 他看到了小姐的鞋子,一瞧便知是最上乘的绸缎和金丝绣线做的新鞋。这种布料他搬货的时候见过,奴隶们都是把手上围了干净的棉布才被容许搬运这些上等布料。 那鞋子精致,他都不敢想里面装着怎样白皙嫩巧的脚。 他努力控制着呼吸,生怕呼出的热气太重惊扰了小姐。 他感到小姐抬起了鞋子,试图把脚放在他肩上却停顿了一瞬。 他知道是自己太高,让小姐不便了,他真该死! 粟多赶紧后撤伏低身子,果然小姐顺势把脚放在了他背上。 力道不重,这触感让他心颤。他甚至能想象小姐鞋底的是否有砂砾粘到了他的背上。 他第一次愤恨自己生得如此卑贱,无法抬头好好看看面前的贵人。 “就他吧。” 小姐竟真的选了自己,粟多激动手软脚软,差点没跪稳。 “你以后便叫雪来。” 小姐还给自己赐了个这么好听的新名字,他现在是小姐院里的奴隶,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以后便是小姐的人,属于小姐了。 雪来,雪来。。 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地叩谢小姐。 雪来觉得这天是自己过得最好的一个生辰,十几年来没有任何一天比今天更幸福。 直到被带到休息的偏房,他都未从这幸福的余韵中缓过来。 自那日起,小姐每次出门都会带上他。 而他每回接到小姐要出门的通知后,便会早早跪在门口等着。 一般等上不到一个时辰就能等到小姐。 他记得第一次跟着小姐出门时,他跪伏着,额头贴着地。还未等见到人,他鼻尖就嗅到一阵馨香,没几个呼吸,他用狭窄的余光看到一个飘扬的红色裙摆,紧接着他背上一紧,那人踩得他心脏差点蹦了出来,未等享受完这诡异又满足的感觉,那双脚便离了他的背脊,上了马车。 太短了。 若是小姐能一直踩着他就好了。 第10章 心中闷气朝雪来发作后,何楚云才觉得浑身轻快了些。  马车快速驶在干冷的街上,于玉鼎客栈附近停下。何楚云披着红袄子在喜灵的搀扶下下了车。 夏满与雪来则去了玉鼎客栈的马棚等着。 何楚云没有走进玉鼎客栈,而是转过身,朝玉鼎客栈后身街走去。 酉时,玉鼎客栈后身小院。 这小院儿是她几年前买的私产,一直闲置。如今正好当做与琴师私下相见的去处。 喜灵推开这不甚显眼的院门,待何楚云迈过门槛后立刻便将木门关紧。 走进院内,但见青砖铺地,平整而素雅。院角有一小花圃,平日里会种一些时令花草,不过现下冷冬,只余一些枯枝。 此刻夜幕将将落下,小院被朦胧的月光笼罩,透过纸窗,由正屋传来一片黄色的暖光。 何楚云望着月光与烛光交映的石板,心情又扬了几分。 她甚至可以想象推开门后,那人柔和的目光与贴心的关切。 想到这,她的脚步都快了些。 果然,才一走到堂屋口,门便从内侧打开。 锦奴望向来人。女子脸庞精致如画,身姿曼妙,发间别着一支玉簪更增添几分高贵。 他恭敬道了声:“小姐安好。” 锦奴身后照着她方才看到的暖光,屋内的烛火一闪一闪,他的脸也跟着忽明忽暗。 那张与少年时几乎无二致的脸。 她眸光颤动,莫名地感到喉咙一酸。至于因何,她自己也不清楚。 锦奴又唤了她一声,何楚云才颔首回应。 “嗯。” 她回答得精简,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的异样。之前他也随着吟湘坊的乐妓一起来过何府,但都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他们也没有单独相处的几乎。 这是两人第一次私下相见,她心中也有几分紧张。 锦奴侧过身迎她进门,何楚云令喜灵在门口守着,自己进了屋去,随后门便又从里侧关上了。 喜灵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抬头望见天上的弯月,轻叹了一声。她了解小姐的性子,小姐速来骄傲惯了怎会屈身到这小院儿与一个乐奴私会。 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不理解小姐的做法。 想了好久也没想通,觉得脚尖有点冷,喜灵跺了跺脚又把两手捂在耳朵上搓了搓。 继续老实等着。 屋内只有何楚云与锦奴两人。 锦奴帮她摘下裘衣后,又行过礼才坐下。 这一见面,他似乎有些尴尬,锦奴不知道与她聊什么,看了眼一旁房间里放置的筝,问道:“小姐可要听曲?” 何楚云见他十分自然地伺候别人,叹了口气。 解释道:“这琴想是买小院时前个主人留下的,不是我命人准备的。你不必如此献媚于我。” 锦奴摇摇头,“小姐身份尊贵,奴怎敢太过放肆,况且伺候您是奴的本分。” 说过他不必如此,他还是这般作风。何楚云也不想一句话来来回回说个几遍,倒有些难得的任性。 “我不爱听你说这些。你自然些,当我是寻常女子便好。” 听了何楚云的话,此刻又没了外人,锦奴也似乎没了之前那般拘谨,而是像何楚云期望的那样,与她像两个寻常男女一般讲话。 这是何楚云要求的。 她花银子,他哄她高兴。 他伸出纤长秀美的手,拿起茶壶为她添了一杯茶。 屋子里早就备好了茶,何楚云端起了那杯凉透的清茶,送入口中。 心想,这茶比她在别处喝的都好。有一种,谁家珍藏已久的旧茶还透着宝贵的馨香。 俞文锦伸出秀气的手指,用指背碰了碰茶盏,皱着眉道:“茶凉了,奴去换些热茶可好?” 何楚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意有所指道:“不用。这个就很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锦奴剥了一个柑橘掰开一瓣送到何楚云的嘴边。 若是别人递的,她断然不会吃,她会伸出手用手背将那东西推开,然后不失礼数地微微一笑,道:“不必了。” 可她是从不嫌弃锦奴的。何楚云轻启嫩唇,将那瓣柑橘卷进口中。 小时候她与俞文锦曾一起分食成王孙从江南带回来的梨子,学堂的小孩儿们都是可着让俞文锦先吃的。 现在盯着俞文锦的脸的锦奴,却将橘子剥好送到她嘴边等着她吃。 这感觉莫名复杂。她想要的温润自矜的锦公子,不是一味只会讨好人的乐奴。但若他待她太过放肆,她又觉得不满。 这柑橘是从江南刚送来的,十分新鲜,汁水很多。这么一咬,汁水没被含住,从她嘴角流出了几滴。 锦奴则笑笑伸出手抚上她的唇,轻轻将橘汁拭去。 何楚云就这么盯着他微笑的眸子,视线划过他的薄唇又落回他的眼。 她一把抓住了锦奴的手。 锦奴被她突然的一下弄得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他眨了眨眼,随后低下眉头,试图将手从她手中抽出。 可何楚云却使了些力,没能让他撤离。 锦奴感到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紧紧盯在他的侧脸,但他没有勇气抬起头与她对视。 他只是放松了力气,任自己的手握于她的掌中。 他的手不算宽大,反倒十分秀气,如他的相貌,颇像女子的手。 两只手便这么紧紧贴在一起。烛光映过,影子照到地上仿若两只缠绵的雀鸟。 “小姐……” 锦奴见她迟迟没有松开的意思,才出了声。 这一句名字唤出来,他才听出自己变了调的嗓音。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又唤了一遍。 “小姐……” 何楚云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羞怯的表现。但想起方才心中所想,又正了正神色,打破了空气的一丝涟漪。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难道只是因着你我的身份?” 锦奴听到她正经的声音,这才抬起头。对上她严肃的眼神,锦奴也没了害羞。 “回答我。” 何楚云晃了晃他的手,又问一遍。 锦奴先是微怔,随后缓了缓神色,自然地答:“奴待小姐好,自然是因为小姐待奴好。” 何楚云一听这话就是应付客人的,遂道:“这不是我想听的。” 锦奴鼻尖微颤,语气飘忽,“那小姐希望奴说什么?” 何楚云没有松开他的手,反倒更加用力,指尖捏的发白,若是拿开,定会在他腕上留下几道红痕。 她原本也只想着偶尔与他见见回忆往昔,只当给自己寻点乐子。 可最近他出现在自己脑中的时间实在太久。 她虽然一直在极力忽略与否认,但她明白这么多年自己从未真正放下。 她心中对他有些疑问,说是一个乐奴讨好她这大家小姐,可他又从不曾要求她给什么,每次传话也都是简单慰问。 他这般讨好自己对他有什么好处,她又不可能帮他赎身。 难不成是他手段高明,引她对他情根深种再大肆要价? 这几日她欣喜之余,脑子也有些混沌。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她是尽力在忽略不管的。但一想到若是俞文锦对自己假情假意地作戏,她半刻都容忍不了。 于是方才望着他带着情意的眸子,没忍住问出了口。 “我想听真话。” 锦奴不甚明显的喉结动了动,然后薄唇微启,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 “小姐,你我之间,经不起什么真话。” 他话中有意,两人云泥之别,若有情,无法言出。 若是无情,那便就是乐奴伺候贵女的关系。 可何楚云今日为了高高兴兴来见他,还特地在马车上对那马奴泄了怒气,这是她从未为任何人做过的事。 随说有失颜面,但心中有挂念的这种感觉令她脑热,令她愉悦,她喜欢这种活着的感觉。 “你只说是否心悦于我。” 锦奴被她强硬的态度折磨得无奈。他怀疑何楚云通过他强烈的脉搏摸到了他猛跳的心。 他知道两人之间隔着汪洋大海,但这一刻他抛开了那拖累人的理智,轻轻点了点头。 “是。可连街头黄口小儿都知戏子无情,更别提奴这等下贱奴隶。从奴口中说出心悦,恐侮辱了小姐。”锦奴还要说什么,却被她另一只手堵住了。 她的左手就这般覆在他的唇上,她甚至能感到他的鼻息喷在手背。 将锦奴的话堵回去后,她才缓缓放下了手。 锦奴没忍住抿了抿唇。 何楚云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没有松开。 她就这样盯着他的眼睛,“好了,少说我不爱听的。” 前几日她与他相逢后,她脑子里成日都是那个儿时仰慕过的少年世子。 她不知道锦奴说了心悦她到底是真的假的,她也不在乎这些。 她只知道现在他能哄得自己开心就够了。 她要的,就是他顶着俞文锦的脸,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亲我。” 何楚云突然出声。 锦奴被她这大胆的要求震惊的瞪大双眼,连一句完整话都讲不出。 “我,小姐——” 何楚云见不得他啰啰嗦嗦,手上用力,将他身子拉近自己。 马上要贴上那张牵动了她许久的薄唇,何楚云的心立刻涨跳在头皮两侧。罕有地生了几分紧张。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里肯定如她所想的那般柔软。 和那个人一样。 锦奴身子顿时僵硬,感到她用鼻子呼出一小股气,才解了冻。 他向后仰了仰,将两人距离拉开。 低着头,声音有些小,“小姐莫要这样,奴不配。” 何楚云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自己的心意被人拒绝了,很是不快。 “我说了,配不配是我说了算。” 第11章 锦奴面色复杂,好似有苦难言。  “奴——” 何楚云忽地将他手甩开。 冷了脸,捡起桌上的橘子放进嘴里,用行动让他知道他的不识好歹。 她来到敏州之后,从未做过有失身份的事。这是第一次,他还翻了她的面子。让她怎能不气,摆了袖子就要走。 锦奴却一把拉住了她,苦着脸道:“小姐,抱歉,是奴错了。” 他喉咙动了动,又道:“小姐,奴不在乎小姐把奴当作何人。能与小姐如此亲近,奴已经三生有幸了。” 说罢他站起身,将何楚云揽进怀中,逐渐用力。 何楚云这会儿也冷静下来,知道锦奴虽是一个奴隶,但被当作故人替身,心中定是不好受的。 可她要的就是假俞文锦啊。 何楚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伸出手回抱,抚上了他的后背,透过他不算厚的淡蓝色衣衫,摸到了对方的肩骨。 感到他的消瘦,脑中想象了一番俞文锦当年所受的苦,只觉心酸。她将手搭上他的后颈,随后微微用力进一步与他贴紧。她抱着她,仿佛抱着过去。 牢牢相拥。 烛火依旧闪动,火光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映在墙上。 彼此各有所想。 半晌,何楚云头从他颈上抬起,手还保持着拥着他的动作。 她看着他深沉的眼神,道:“我不蠢,即便你尽力掩饰,我也看得出你眼里的情谊。” 锦奴好像被戳破了什么,侧开头不与她相视。 何楚云却眼睛一撇,瞧见了他脖子上自己方才蹭上的口脂印子。 她伸出手用大拇指轻抚了几下。指腹摸到了烫热与咚咚弹起的颈脉,何楚云心中欣悦。 锦奴被她摸得不敢动作。 好一会儿才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再抬起眼,神色恢复了些清明,他笑得十分温柔,似一团棉花包裹住剪刀。 他抛开了那些杂乱的想法,只求此刻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又靠得严丝合缝。 何楚云从他后背捡了一把青丝放在手上把玩,似是闲聊,“你与其他人不同。”这话她对俞文锦说过,其实她话里的意思是:我心悦你。 别说当初那骄纵的性子,就连学会了假情假意虚与委蛇现在的她,也说不出什么‘倾慕’这般丢面子的话,‘待他不同’已是她能说出最重的情话。 锦奴揽着她肩头的手指紧了紧,“小姐也与其他小姐不同。” “那是自然。”她可是堂堂国公之后,他一个穷乡僻壤来的琴师才见过几个大家小姐。 何楚云的耳朵透过他的胸腔听到了他的答话。她知道锦奴听不懂她的话中意。因为这是她与俞文锦之间的密语。 可她并不在乎,她可以时刻欺瞒自己,这句话是长大后的俞文锦对她讲的。 何楚云在他怀中靠着,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又扬了扬。 她感受着两人之间的温意,突然不想再这么费力地怀念过去。她真想直接说让这锦奴扮演俞文锦,可她又不忍心如此做。 如若真的做了,会让他生起对不住俞文锦的念头。可她都抱着一个与他长相如此相似的奴隶在这浓情蜜意,还装模作样地顾及些什么。 于是轻悠悠地问道:“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她虽说的漫不经心,但一个侯府嫡女能与一个奴隶商量着说话已经是他的殊荣。 锦奴自然地接道:“小姐讲便是。” 何楚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锦奴的目光真挚,仿佛她说什么都会应了她。见她没说话,还歪着头有些疑惑。 ‘你来扮演他。’这五个字在她腹中徘徊了好几遍,最终又被她抛开。 罢了。不知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何楚云又靠回他怀中。 “没什么,日后多与我见见。” 锦奴还以为是什么要求,他都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 一听如此简单,轻笑着回:“好。” 何楚云又说了那日在吴家对他说过的话,“我不会亏待你的。” 锦奴犹豫着抚上她的发,将她方才弄乱的发丝拨到耳后。见她没有反应,才松了口气。 回道:“好。” 何楚云嗤笑一声,不带恶意,“从你口中真是听不出花来,每回都是这一两句话。吟湘坊管教坊徒如此严格?” 他眼中闪过失落,却因抱着她还高她一头,没有叫她瞧见。 “是因小姐天人之姿,奴见了小姐就讲不出话来。” 何楚云眯眼抿唇,仿若调笑,“你现在说起浑话真是信手拈来,油嘴滑舌的,与何度雨都有得一比。” 她还是把锦奴当作了俞文锦,没有意识到‘现在’两字是在把他与俞文锦对比。 “是实话。”锦奴轻声回着。 “罢了,不与你计较,” 何楚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觉时间竟过得这般快,出了这间院子,她又得做回那不能出错的郡侯嫡女,遂长叹了一口气。 “好累。” 锦奴摸着她的头,侧过脸,用鼻子轻轻贴了下她的青丝,但动作极微,几乎令人感知不到。 “小姐辛苦。” 何楚云对他的话很是赞同,“是啊,很辛苦。” 又要说什么。 “咚咚。” 门被敲动,随后喜灵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小姐,该回了。” 何楚云向窗外一望,天色确已不早,遂起身准备离开。 她懒散地从他温热的怀中撤离,好像才睡醒,慢悠悠地对着门外轻喊:“知道了。” 回家路上何楚云心情复杂,有些魂不守舍。 等到了何府天早已黑透。 何楚云提着裙摆下了马车。踩上雪来的脊背上时,他还罕见地晃悠了两下,差点使何楚云摔倒。 不过她心情好,未多与他计较。 但雪来跪趴在地上似乎说些什么。 何楚云捧着一个暖手袋,扬着下巴垂眼看着地上的马奴。 “嘟囔什么呢?” 雪来没有抬起脸,他话语模模糊糊,闷着声回道:“回主子!雪来,愿为主子赴汤蹈火!” 何楚云听完瘪着嘴角翻了个白眼,头回也没地转身走了。 这东西,怕是吃多了酒在这发醉呢。怪不得晃晃悠悠。 她往自己的院子走,路过大花园碰见了何度雨,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了。把高高兴兴与她打招呼的何度雨忽略个彻底。 今日她在宴席上给她丢了那么大的脸,没责罚他便不错了。 何楚云不想生那些无用的气,宴席上何度雨到底闯了什么祸她也懒得过问。 那个混账又不懂事,反正问出什么最后窝火的都是她自己。 干脆就不问了。 何楚云这几日与锦奴走得很近。  她出门的次数也忽然频繁起来。反常的模样连一向没有心肝的何度雨都看得出来。 何度雨缠着她问了一上午也没问出结果。在何楚云被他问烦将要发火时,他才拍拍屁股跑出了她的珠玉阁。 不过他是个脸皮厚的,之后又来了她院子几次,总算让他套出了她的小情人是吟湘坊一个唤作锦奴的乐奴琴师。 得到答案后,何度雨还去了吟湘坊点了锦奴给他弹曲。 何楚云听到此事气得恨不得拿锤子撬开他的头。因着此事对他冷嘲热讽了好几天。 当年他还小,没有到能去学堂的年龄,何父请了一位名师在家给何度雨授业,未曾见过俞文锦,只听过良王孙的大名,不知其样貌。是以不知锦奴与当初的良王世子何其相似。 她重视的人,何度雨却将人当成普通琴师点来弹曲,这叫她心生烦闷。 但她又无法对何度雨言明她将那锦奴当成了俞文锦。只好嘴上警告了何度雨,让他不要再去找锦奴麻烦。 何度雨知道了也好,日后她想见锦奴,还可以何度雨的名头召来吟湘馆的乐妓们到何府奏乐。 若是事后何父知道了也只会指着何度雨的鼻子骂,与她毫无干系。 反正何度雨的脸他自己都不怕丢,她何必替他省着。 她与锦奴传话往来愈发频繁,她好些年没有做过这等出格之事了,深深享受其中。 不过说起来,她对锦奴的新鲜劲儿确实持续得很久。 只怪他实在太会讨人开心。 他似乎十分了解她,何楚云抬胳膊他就知道她要拿什么东西,张张嘴巴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话。 也不知他是生来就会看人眼色,还是在那声色场合锻炼出来的。 抑或者真存了那几分真心。 但他对人好,又不是那种刻意的谄媚。他总是笑盈盈看着她,听她说着过往的旧事,偶尔能搭上几句,还特别合她心意。 有时她都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人是当初的良王世子,还是乐奴锦奴。 这会儿她又在屋中与练习喜灵练习着绣帕子。 弄了半天,才绣出了一个七扭八歪的‘锦’字。这个字她教过锦奴,希望他没忘记。 本来她织第一线的时候就想放弃了,可心中念着俞文锦,还是坚持下去了。 已经好几日没见过锦奴,近年底,锦奴比她这个侯府小姐还要忙。 瞧小姐这么认真在给乐奴绣帕子,喜灵则噘着嘴,有些不满:“小姐,那乐奴真是好造化!生了那样一张脸蛋儿!” 是啊,与俞文锦相像,真是他的好造化。 何楚云现在甚至想,若那锦奴不是什么乐奴便好了。她可以给他打扮打扮,簪上发簪,换身袍服,定会更像。 正想着,夏满来回禀传话,说半月后锦奴有一日得出来空了,可与小姐相见。 何楚云怏怏地道了声:“知道了。” 第12章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  十二月二十。 敏州灯会,佳人有约。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雪,待何楚云早晨起身,大雪已经淹没了整个庭院的石板路。 现下还有些薄雪飘落着,何楚云捧着暖炉,闻着熏香,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下人清扫积雪愣神。 前几日吴铭慧邀她今晚去看灯会,本来她是打算与锦奴相会,但今日锦奴得随着吟湘坊的乐师们一同去广家奏曲。 说起广家,敏州城的生意若说一半是邓家的,那另一半就是广家的。 广家势大,锦奴在吟湘坊又说了不算,只得应宴奏曲,负了与她的约。 还让夏满拿回了他亲手做的点心,又传了一堆赔罪的话来。 何楚云其实不甚在意,时间空了下来,于是便应了吴铭慧的约今日出门看灯。 过了午时,她实在闲不住,令喜灵帮她绣个荷包,她在屋中读着书等着。 待喜灵绣好之后,她才伸手在荷包左下角简单绣了一个云朵图案。 她捧起荷包,感叹自己的手艺不错,如此用心做的礼物,锦奴定会喜欢。 何楚云没有绣自己的名字,如今她与邓家的婚事在即,虽说还没定下来,但也怕别人瞧见了生事。 他带上这印有代表自己名字的荷包,就算自己的私奴了。 将荷包用一个锦盒装好,随后又让夏满去吟湘坊帮她送了出去。 这会儿没事做,她便仰躺在窗边的软榻上,舒服地微微伸直了腿,旁边两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婢女给她捶腿。 冬日的熏香温暖好闻。何楚云闭目养神,婢女捶腿的动作也越来越轻。 将将睡着,何度雨的小厮才迟迟归来。还带回来一碗那位公子亲手做的芙蓉糕。 她本来不稀罕这种破糕点,听到是锦奴亲手所做之后才略略满意地笑了笑,令喜灵摆在桌上。 刚将何度雨的小厮打发出去,夏满又来报,说是邓意清邓大公子送了些礼物过来。 何楚云深深喘了口气,胸脯上下动了动,秀手挥了下,随意道:“放那吧。” “是。” 夏满将两个木盒妥善放到桌上正要退下,又被何楚云叫住。 “那里碍眼,放地上。” “是。” 夏满又双手捧起叠摞的木盒放到干净的地毯上。 “下去吧。” 何楚云头朝着窗外,理都没理邓意清送来了什么。 看那盒子,不外乎又是一些发钗玉珠。 邓意清这人做派就是俗气,从不探听她的心意,只知送一些时下贵女小姐们喜欢的物件。 不过她也不在乎,邓意清要的是面子,她好生接了就是。 与锦奴愈发亲近后,她现在想起邓意清更觉得烦躁。 看爹爹的态度,年后与他定亲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她实在不喜欢那个瘦弱又死板的老古董。 这敏州城的富贵人家那么多,父亲怎么偏生就相中了邓意清。 何楚云不愿面对,只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反正她还没定亲,那邓意清如今也管不到她头上。 实在不行,大不了这门亲事她便不要了。 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何必非要牺牲她的婚事。 何度雨那个混账不能娶几个商女吗? 家里还有几个庶女,不能嫁给邓家吗? 这任性的念头只在她脑子停了一瞬便给她赶出去了。 她知道,不能。 若是被家中庶女得了富贵权势,那她嫡系的地位该如何保证?届时岂不会被人欺压下去。 越想越烦,何楚云摆摆手令捶腿的婢女退下。 她稍稍翻了个身,侧对着窗外,望着那下个不停的雪,只觉得心头也压上了重物。 “怎么这雪清了这许久还清不完。” 喜灵今日梳了两个发髻,看上去俏丽可爱。她坐在桌旁一边装着香囊,一边回着何楚云的话。 “外面雪一直下着,自然是清不完的。” 何楚云听罢莫名来了句,“没完没了,真是恼人。” 喜灵听到这话才注意到小姐这会儿似乎心情不好。嘟了下嘴,眨眨眼睛,不再说话,静静地继续装香囊。 何楚云直起身子推开窗,没了窗框的遮挡,她眼睛一瞟,就望见了院角有一个小雪人儿。 她随口问了喜灵:“那是谁堆的雪人儿?” 喜灵手上没停,摇摇头,“大概是哪个洒扫的下人,小姐觉得这雪人破坏了院中景色吗,要不要现在命人将那推了?” 何楚云轻轻一笑:“放那吧,看着还行。” 这雪人就在自己一打开窗便能瞧见的位置,雪人的方向还对着自己,这个下人心思不浅。 “问问是谁堆的,赏点银子。” “是。” 喜灵得了命令放下香囊出去,没一刻钟便回来了。 回来禀告时面上还有点不屑,“是那个刚来院里的马奴。” 马奴?那个雪来? 巧了,他总能在自己不悦的时候出现。 似乎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何楚云冷哼一声:“唤他过来。” 雪来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回去。可能是因为好几日没有单独与夫人说话,此刻显得有些躁动。 雪来在软榻下跪好,低着头,轻轻嗅着夫人的熏香。 何楚云自上而下看了他好一会儿,也没看明白自己前些天怎会对他生起了那腌臜心思。 这贱奴,与锦奴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待瞧见他皲裂的双手,和额角的青紫,看似关心问道:“怎么了?被欺负了?” 一瞬间,雪来脑子里涌出了这几日院里下人们对他的欺凌。 院子里原来的下人没有奴隶,只有他一个奴籍,其他都是府里的长工。常人与奴隶的区别有时堪比人与狗。 是以他刚来的这几日,被褥被泼湿、饭菜被倒掉都是常有的事。唯有一个小厮要将他的棉衣抢走时他发了脾气,结果被几人合力打了一顿。但最后他保下了小姐赐的棉衣,也算是个好结果。 “回夫人,奴没怎么。” 何楚云又问:“院子里的雪人是你堆的?” “是奴堆的。” 何楚云偏了头,没有再瞧他。 “你倒是会猜我的心思。” 雪来听言心中大悦。 “没,雪来,雪来就是想着小姐若是打开窗子能见到些新鲜玩意儿能开心些。” 何楚云话锋一转,“可我何曾叫你猜测我的心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雪来听到这才知道小姐见到自己堆的雪人并没有高兴,反倒生起他的气,心里发起慌来。 他赶紧用力叩首,“奴错了,奴不该妄图揣测小姐的心思。小姐莫气,小姐让雪来做什么都可以。” 何楚云又笑笑,面上温蔼,“你既如此喜欢,便出去堆吧。把院里所有的积雪堆成雪人,不堆完不准停。” 雪来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便应声去了。 “是。” 雪来是马奴,即便被招来院子也是粗使的奴隶,自是没有帽兜手套等保暖用具。 他只是抖着通红肿胀的手,攒着雪堆。 一遍又一遍。 一个下午,院里的下人都知道一向待人和善的小姐惩罚了一个粗使奴隶。 欺负过雪来的几个小厮更是凑在一旁嘲笑看热闹。 待到天黑,前日新得的一本《论道》看完了,何楚云才浅浅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 雪来还在堆,不过似是累极,身形有些不稳。 觉得腰酸背痛需要出去走一走,何楚云才放下了书准备出门赴约。 雪来见她出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瞧了瞧院中的数个雪人,滑稽十分。这下她院中的美景才算是被破坏了。 于是便摇摇头,道:“不喜欢,都推了吧。” 雪来顿了顿,又叩了个头。 “是。” 折腾了雪来一遭,何楚云才觉得心中畅快起来。 张开双臂让喜灵给她穿上外袄,便头也不回地出了珠玉阁。 走到门口,听到身后雪来推雪的声音,越发觉得自己日前招他进府的决定十分正确。 华灯初上,飘扬纷飞的大雪没有阻断萧州城人举办灯会的热情。城中用红纸、金纸和彩绸制作成的各种形状的灯笼,悬挂在街头巷尾,烛光闪烁,整条长华街都被照得通亮。 这次出门何楚云没有带上正在清雪的马奴。 酉时末,方施云刚到街口下了马车,便瞧见了正在挑花灯的吴铭慧。 吴铭慧今日穿着水蓝色的襦裙,外面披着白色袄子。 温婉可人。 吴铭慧也看见了她,立刻上前与她闲话家常。两人漫步在繁华的街中,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小仆。 “姐姐近来面色红润,可是有什么喜事?” 何楚云正要随意找个借口敷衍过去,眼睛刚一抬起来,见到对面的一道身影,缓下了脚步。 “姐姐怎地了?可是瞧见了什么好看的灯?” 吴铭慧顺着她的目光往前面望了望,只见人影叠叠。 何楚云感觉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没多管,吴铭慧搭上了何楚云的胳膊开始逛灯。 逛了近半个时辰,一个清朗的男声叫着嫂嫂,这声音在嘈杂的闹市清晰入到何楚云耳里。 何楚云没觉得是在叫她,只顾往前走。 可后面那人又叫了几声。 何楚云顺声回头,只见翩翩少年郎挥着手,扬着灿烂蓬勃的笑:“嫂嫂!” 第13章 华灯虽亮,但此刻已是夜间,再加上两人之间有些距离,何楚云虽没有完全瞧得清那人的面庞。不过听他的声音倒是十分耳熟。  何楚云皱着眉想了一下便忆起了这人的身份。 叫她嫂嫂的,还能是谁。 邓意潮走上前,笑容未敛,拘了一礼,“嫂嫂,是我,意潮。”随后站起身对着吴铭慧点头示礼,“吴家小姐也在呢。” 吴铭慧手里举着灯,不便将手放置腹前,只是屈膝回礼一笑。 何楚云听不惯这称呼,只觉这声嫂嫂生生把她叫老了几岁。况且她与邓意清的亲事还未定,他怎就叫上嫂嫂了。 “邓公子。”何楚云只颔首回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叫邓意潮,嫂嫂莫忘了。”邓意潮举起手中的一盏兔子灯,笑着问:“嫂嫂也来看灯会?” 何楚云忍得一二次,忍不得三四次。 “邓六公子这声嫂嫂是否叫得早了些?” 邓意潮面上一滞,随后笑容绽得更大,“啊,是我唐突了,抱歉。” 他听她这么说没有尴尬,反倒似乎有些欣喜。令人难以理解。 她又想到前几日这人在城外对自己异样的眼神,莫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 何楚云没空理会这颠公。他没有那邓家人身上的死板刻薄,也给了何楚云不与他客套的机会。 她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得寸进尺的人。 最近得了邓家的好处,何府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她手上也多了不少闲钱。逛起灯会也是自在了许多。 其实找个富商也不是全无坏处。 “我要看灯了,你……”何楚云话留三分,没有直接赶人。 邓意潮又不是个傻的,自然能听出来何楚云的不欢迎。 但他倒是脸皮厚,咧着嘴道:“嫂嫂眼光好,不如我与嫂嫂一起?” 不是这颠公撒的什么无赖? 何楚云瞥了他一眼便继续逛着。反正吴铭慧也在这呢,即便被人瞧见了也不会生什么风语。 忽略邓意潮,何楚云将吴铭慧拉至身旁。纤纤玉手清指着街边各种样式的彩灯。 “妹妹可有其他喜欢的?” 吴铭慧也没怎么见过邓意潮,对他作礼打过招呼便也不攀谈了。 她出身好,无需太看别人面子。 待何楚云这样好也是因为吴铭慧喜欢与她相处。 吴铭慧见何楚云也对邓意潮爱答不理,便也专心看起灯来。任邓意潮走在二人旁边。 他虽是不要脸,但还有些礼貌。他站到何楚云身边,两人之间也还有一臂宽。时不时地还为她阻挡拥挤的人群。 何楚云与吴铭慧买了两盏好看的灯,见邓意潮只是提着他来时所提的那盏兔灯并没有再买的意思,但是却一直不走,便侧过头来出言嘲讽:“你莫不是没带够银子?” 邓意潮一抬眼便瞧见身旁佳人回眸。 她背后是各色的花灯,此刻天上还落了些薄雪,那雪纷纷扬扬撒在她的肩上。 灯色红黄交错,映得她的脸娇艳十分。 那双眸子更是比烛火还亮。 邓意潮只觉得心中一空,仿佛被花灯的火烧透了五脏六腑。 转念,一股不忿又由下自上涌到他的头顶。 凭什么那个人能娶到这么好的女子。 他不服。 邓意潮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啊,嫂嫂送我一盏如何?” 何楚云可听不得给别人花钱这种话。 尤其还是一个毫无利益干系,对她毫无用处的人。 邓意潮不知随口回的一句话,戳到了何楚云的肺管子。 她低笑了一声,“邓公子玩笑了。你我男未婚女未嫁,送灯这等亲近之事还是少做为好。若是送,我也只得送你家兄长。” 邓意潮听言嘴角的笑容顿了一下,不过他掩饰得好,没被人瞧出来。 “嫂嫂说的什么客套话,咱们将来都是一家人,哪里计较这些。” 何楚云不喜欢别人啰嗦,而且这人脸皮厚,不怕被驳了面子。遂轻晃朱钗转身走了。 回过头前,还悠悠道了一句:“如今你我还是两姓外人,该计较的,还是要计较。” 邓意潮只觉得何楚云是向着邓意清说话,怕人误会,着急与他撇清关系。 他听说那两人也没见过几面,她怎地就这般在乎邓意清的想法。 邓意潮咬着牙根,又撑起一抹笑跟了上去。 邓意潮跟了上去,全然一改刚才默不作声的模样,开始胡言乱语。  何楚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但对吴铭慧却是有话必谈。 她走到了一处桥头,这条河是敏州的不冻河。今日花灯会好些人在河边放河灯。 她顺着桥边的台阶走到石岸上,将手中刚买的河灯推入水中。 见何楚云爱答不理的,邓意潮又噘着嘴委屈问道:“嫂嫂,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 何楚云在家被何度雨吵,出门还要被邓意潮闹,只觉烦躁。 暗道,这无礼的蛮子,说了别叫她嫂嫂,还口口声声地叫着。 方才自己又说了几次,他还是死皮赖脸地不改,她便由着他去了。 这会儿怎么还能问是否对他有成见? 何楚云也没瞧他,手上轻轻用力,将那盏流着淡黄色光晕的河灯推远。 河边更冷,她鼻尖冻得红红的。 吐了一口寒气,她转回头看向比自己高了几个台阶的邓意潮。 看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她嗤笑一声,拿出了平日里讥讽何度雨的态度。 “是,又如何?” 邓意潮却没想到她如此耿直,一句‘是’,给他噎得一瞬间没讲出话来。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便提着外袍下摆迈下两人间隔着的那几阶石阶。快步踏至她面前。 “哎呀,嫂嫂,那日在城外,我确实不是故意,都已经道过歉了,嫂嫂怎地还不依不饶。” 吴铭慧也没想到何楚云这般不给人面子。吴铭慧是大家闺秀,虽说地位不低,但也从未行过这般不给人颜面之事,尤其看到向来温善的何家姐姐如此坦率,她眼中露出惊讶,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河灯送走。 估摸着两人应是早早便相识了,吴铭慧也没有过多追问。向上登了几步,走到两人前头。婢女方才买了两盏带灯谜的花灯,她便兴致勃勃地与婢女解迷玩去了。 何楚云等着吴铭慧走了,将目光从邓意潮身上撤开,顺着河流看向刚游出不远的那盏灯。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众目癸癸送东西给你未来嫂嫂还出言调笑,这是君子所为?” 邓意潮‘唉’了一声,“嫂嫂误会了,我那哪里是调笑,潮儿一腔真心。我这人见不得弯弯绕绕,犯了错就老实认错,不管什么场合。若是那日错过了,没准下次见到嫂嫂就要在嫂嫂与大哥的婚宴上,届时再道歉岂不是晚了。” 何楚云伸手将吴铭慧手中的另一盏灯接过,又向旁边的一个书生借了一支笔。 才回他:“你倒是偏理一堆。” 邓意潮见她拿起一张纸条要写些什么,凑上前,蹲在何楚云身后,伸起脖子要瞧瞧。 何楚云支起笔杆戳上他的脑门,将他推开。 “你讲些分寸。” 邓意潮嘟了下唇,挑挑眉毛,退开,一屁股坐到石阶上,还晃荡着腿。 两人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却貌似十分熟稔。 邓意潮是因为从北洲回来,儿时没学过什么礼数。 而何楚云也只是习惯了那混账弟弟的做派,现在应付起这蛮子邓意潮来还颇有些得心应手。 两人碰上,如同相识多年。 何楚云一脸认真地在纸上写了两行小字,写好后将纸条塞进河灯上,又将河灯捧在手心,慢慢地放入河面,任其随波而走。 随后双手合十,美目轻合,默念着。 邓意潮又没眼见地问道:“嫂嫂许了什么愿?” 何楚云念完心中所想,余光看了眼半摊在一旁的邓意潮。回过头对着他温柔地笑道:“自然是女子的姻缘。” 邓意潮在心中哂笑,面上却露出一口标致白牙,还好动地撑起身子将手伸进水中送了那盏灯一程,“看来嫂嫂十分满意与我家兄长的婚事。”随后换了姿势躺下,将放在膝盖的那只手塞在脑后,望着天上的星,叹道:“我家兄长是无趣之人,日后嫂嫂可要多多担待。” 何楚云淡着脸回:“无趣总好过吵扰。” 邓意潮看着她:“嫂嫂是嫌我烦?” 何楚云心道这人怎地比何度雨还要蹬鼻子上脸,自己就不该讲什么颜面给他好脸色。 “你自己不知道?” 邓意潮又扬起一个明朗的笑:“不知,我自小就招人喜欢,嫂嫂觉得我烦是因为还不了解我。” 何楚云看了眼与婢女玩闹得正开心的吴铭慧,又看向他,敷衍道:“行行。” 反正她也不需要了解他。 邓意潮脸一皱:“嫂嫂怎地不信?” 何楚云觉得他和小时候何度雨真有几分相像,拿出来哄弟弟的态度,笑着回:“没说不信。” 他什么性子与她何干。 邓意潮眼珠一转,“不与嫂嫂论了。”说罢又回过头望向天空,他身高体长,压过了十几阶台阶,远远看去长长的一条人。 “我只是羡慕兄长,能娶到嫂嫂这样好的女子。” 何楚云这次没有接话,心中暗想纸条上的所写的内容。 邓意潮转过头,认真道:“嫂嫂,我自幼便没学过礼数,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嫂嫂千万不要介意。我待嫂嫂绝无恶意。” 何楚云瞧着他那认真的模样,想来这人走丢去了蛮荒之地十数年也确实可怜。 便回:“知道了。” 两人虽各有所想,但莫名流淌着一股默契的氛围。 邓意潮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盖上,忽地皱起眉头,满脸痛苦。 何楚云见他龇牙咧嘴,随口关心道:“怎地了?” 邓意潮试着动了动方才伸入水中的右手,却发现五个指头连回弯都回过不了。 他朝着何楚云憨笑,“嫂嫂,巴掌冻得痛死了。” 何楚云无奈地瘪了一下嘴,随后唤来喜灵拿来汤婆子,扔给他让他将手敷得热些。 邓意潮瞧着何楚云一脸烦闷却又不得不管他的样子,笑着抱怨:“这敏州的冬天怎地比北洲还冷?” 第14章 邓意潮小番外——  其实邓意潮早就来了。 得到今晚她要出来看灯的消息,他早早便在长华街候着。 果不其然,没等多时他便瞧见了何楚云乘着马车来了。 他早就听说邓家要与何家结亲。那个人做家主虽说是迟早的事,但换人也不是没可能。 他爹是个十分重视门第的人,钱财对他们邓家已是鸿毛之物。他爹放出话,只要能娶了侯府嫡女,便立刻将家主之位传给邓意清。 但何家是要与邓家结亲没错,可到底也还没红纸黑字定下与谁结亲。那个病秧子都可以,他凭什么不行。 如果他能能娶到这国公嫡孙女,届时那个人手上的筹码便会大大减少。 邓意潮小时候也是受尽宠爱,儿时不慎走丢过几年。几经辗转,被人伢子卖到了北洲。 其实他在北洲过得并不好。 买他的人家里生了变故养不起他这多余的货,就把他扔进了荒山让他自生自灭。几近生死边缘。 他见过蛇是如何蜕皮的,见过虎是如何诞崽的。吃过野果,啃过树皮。 后来一头狼将他咬伤,垂危之际被一个猎户捡回了家。 可捡他的这个猎户并不是好心发作。 他一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被那户人家当成下人使唤。 他没有名字,因着猎户是从狼口下救的他,他又成天不听话,还龇牙咧嘴地咬人,就直接叫他狼崽子。 猎户家里孩子不少,捡他也只是想多个干活的人。不舍得给他吃饭,就给他喂些粗草粮。他现在都忘不了他在牲畜窝里与一群猪狗抢饭吃。 几年间,因着小时候在山中的经历,让他把野性刻进了骨子里。有时不慎犯了错,那猎户打他打得马鞭都断了,他都咬着牙不肯认错。 奈何他太犟,打也打不服,猎户大骂他就是个不知恩的狼崽子,再踹了几脚便作罢了。怕给他打坏了没法干活。 又怕他惹事,猎户平日里就给他栓在窝棚。 一年除夕,他身着脏黑的单衣躺在草棚里,外面下着雪,因围栏不高,一些薄雪还顺着风飘到了他的窝里。 邓意潮张开嘴,一粒雪花落尽了他嘴里,他还砸吧砸吧试图品出味道来,活像一只小兽。 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来历,只知道自己是个‘野狼崽子’。 听着屋中猎户与家人嬉笑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么活着挺没意思的。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连窝棚都出不去,更别提将那猎户碎尸万段。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也想吃热乎饭菜,想穿新衣裳。 于是他装作乖巧终于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就在他已经磨好了刀准备结果了这家人,一匹快马驶进了小院儿。 那人说:小少爷,可算找到您了! 这一刻他更不明白,为何老天总想耍弄他。 他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老话。但他却不信,他手上放下了砍刀,却悄悄将其藏在心里,仿佛在用心头血滋养着那把刀。 他换下了不合身的灰旧衣裳,换上了布料滑得让人心惊的华服。 回到了敏州。 他开智晚,走丢的这五年已经把敏州忘得一干二净。 明明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仿若没有来过,一切都重新开始学。 而且他看上去也不似敏州生人,任谁见了都想问问他是不是外邦人。 他学着用饭礼仪,学着看书写字。跟家里的教习学着如何说话做事。 他忙得喘不过气,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愉悦。 他毫无被逼迫的想法,他发自内心地享受,快速汲取一切未知的东西。 并且他发现,他这位亲爹比北洲那群人好哄得多。他稍微动动心思,他爹就笑逐颜开地夸他会逗人开心。 后来他知道,他爹待他好,不仅有对他的愧疚,也看在那个思虑过度病逝的母亲的面子上。 爹在试图补偿他。 逐渐地,爹待他愈发放纵。有时他做不好事情,爹也不会生气,相反还会一脸愧疚地看着他,说着对不起他的话。 他偶尔犯了错,就会用流落北洲时没接触过这当做借口来卖惨,再提提那个娘亲,亲爹听后便不再责怪了。 尤其是在他发现那些下人打心眼儿里恭恭敬敬叫他少爷时,看到那些贵女小姐们对着他露出欣赏与动心时,他所体会到的成就感如惊涛巨浪将他淹没。 这种与之前天差地别的生活。 出身富户,爹爹疼爱,相貌俊朗,他几乎得到了一切。 可他并不幸福。 他每每看着那个装模作样的‘大哥’,心中就升起无尽的愤恨。 他在山中快被狼咬死的时候,与畜生抢食的时候,邓意清却在家里锦衣玉食。 他像个蠢货一般拿笔认字的时候,听闻那人幼时便出口成章、五步作诗。 他被拴在猎户家里看着人家庆祝新年的,那个人却身边围着一堆下人在爹娘身边受尽宠爱。 他不甘。 但他有时也会悄悄庆幸,明明那个人娇生惯养地长大,却长成了个病秧子。而他自己却有康健的身体。 可无论爹对他再愧疚,心里都是更喜欢那个病秧子的。他明白,毕竟那人是爹亲手抚养长大。 可凭什么。 他也是嫡子,都是一个娘生的,他凭什么就不能继承家主之位。 而且爹不仅要把家主之位传给那个人,就连给他选的妻子都是出身名门。 他不服。 他想到在北洲时猎户曾意图将他卖给一个乡绅,让他给乡绅的痴傻女儿作上门女婿。再想想那身份尊贵的何楚云,愤恨仿佛囚困了千年的岩浆从他心底冒出。 是啊,娶了她,当家主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邓意清真当了家主,那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受制于他。 凭什么! 这三个字他脑中翻来覆去。 他待邓意清如怨敌。可这人几乎无懈可击。 无论他如何出言嘲讽,如何在亲爹面前作秀,他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死人脸,把自己当成一只跳来跳去的蚂蚱。 这般,他更加受不了。他几欲抓狂。 可邓意潮发现,那病秧子也有重视的东西。 他在乎那个死去的娘,在乎他能否顺利完成婚事继承家主之位。 亲娘忌日,邓意潮吊儿郎当地出现在祠堂。晚间两人守夜,邓意潮却从怀里拿出几块糕点吃着。 跪得累了,还随意地坐在地上。态度全无敬重。 他从来不在邓意清面前装。 他看着邓意清那副认真的样子,不禁出言调侃:“听说我刚走丢没多久她就死了。她死得那么早,你与她有那么深的感情吗?” 这病秧子难得与他讲了两句话,“娘很好。” 他看着牌位上母亲的名字,又道:“你可知娘对你思念成疾。”  他的话无波无澜,邓意潮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这让他开心极了。 从那之后,他经常私下对邓意清提起他那早死的娘亲是如何疼爱他的,就连他小时候穿过衣裳都好好在她房中收着。 每次感到邓意清动容,他都会产生快意。 某种程度上,他在这上面赢了邓意清。 可这病秧子在乎的事情还有另一件——家主之位。 是以知道亲爹说娶了何府嫡女后就让他继承家主之位的话,邓意潮便起了心思,着人去打听了这何家嫡女。 何府嫡女对吧……他哪能让那病秧子顺顺利利地得到她。 于是他开始暗暗接近她。 街边偶遇那次是他特地等在那儿,目的就是要让何楚云见到他好善乐施的模样。 城外涉猎也是他故意将她的马惊扰,为的也是让她知道自己射艺好,身姿健硕,与那个病秧子大哥不同。 他知道自己长得俊,从北洲回了敏州城之后更是得了许多大家贵女、富贾小姐的青睐。 可他试了两次也没从何楚云的眼中瞧出对他的异样来。 想必是人家在京城什么人物都见过了,如今看他一个从猎户手里接回来的小子能有什么特殊的。 他更不甘心了。 这何楚云对他毫不动心,让他每天辗转反侧,日思夜想。 为了让这个何楚云看上自己他可谓动了十足的心思。 敏州花灯会,他又出来了。 邓意潮跟在两人后头,时不时地还能看见何楚云伸出胳膊指着街边的花灯,轻笑着说着些什么。 他顺着何楚云伸起的胳膊,望到了她的指尖。 京城来的小姐,都是这般……这般娇贵嘛…… 娇艳又高贵的国公后人、大家小姐,这是他在北洲时想都想象不到的女子。 他紧紧盯着她葱白似的手指瞧了半天,想着这只手的触感。是不是比水都柔。 他走在后面,低着头,面色变得愈发难看。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人什么都能有!同是兄弟,那个人就是在亲爹的疼爱下长大,而他却被山中猎户捡去吃苦受累这么多年! 他不能让病秧子顺利地娶了这女子。 这晚,他就这么跟在何楚云身后,跟了半个时辰。 他已经记住了何楚云衣裳后面的纹路,记住了何楚云走路的姿势。记住了她喜欢买什么物件儿,记住了她在哪家胭脂铺门口停顿得久。 有一盏灯,她摸了两下却没买。 鬼使神差,他上前给卖灯的贩子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买下了那盏兔灯。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像一道恶魂一样跟着她。 后来只觉得心里涌起的海浪越来越高,让他禁不住开了口。 “嫂嫂!” 真是令人作呕的称呼。 第15章 待邓意潮手指能灵活些了,喜灵接过他递还的汤婆子,随后被何楚云派走去寻走远的吴铭慧,告诉她该回了。  喜灵得了命令便提着已经变凉的汤婆子离开。 邓意潮搓着自己冰透红肿的手掌并着吹气。双脚快步地在地上跺着,仿佛方才倒在冰凉的地上汲到的冷气才传进身体里。 尽管失了颜面,邓意潮却并未显露出羞愧之色,反而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倒是开朗。 何楚云看着从地上滚起来耍宝的邓意潮,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我与邓公子真是有缘,哪里都能碰见。” 邓意潮搓了搓手,拾起地上的兔灯。一脸无辜地看着何楚云,反问道:“什么?” 何楚云也不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 尽管他们几次相遇都看似偶然,可何楚云就是感觉有什么蹊跷。且他不明不白的态度由不得她不禁心生疑虑。 邓意潮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抬起手中的兔灯,“嫂嫂真是好眼光,潮儿自然也想了解了解。” 何楚云哪里记得住他手里举的是自己随手摸过的灯,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问道,“了解什么?” 邓意潮笑着解释:“潮儿是说,嫂嫂是我邓家未来的家主夫人,而且兄长又十分中意嫂嫂,我自然要好好了解了解一下嫂嫂,看看兄长的眼光如何,免得兄长将来吃了闷亏。” 何楚云听后嗤笑一声,心想这邓家她还真看不上。 不过美人嗤笑却毫无酸泼之意,别有一番风情,尤其她气质清雅,更显得风姿绰约。 “你二人倒手足情深。” 怪不得薛家寿宴那日他对自己如此无礼邓意清也没有出声制止,看来是对这个胞弟十分宠爱。 他对自己兄长也是一腔赤诚。 邓意潮没有否认,眯着眼点点头,“那是自然,我与兄长,不分彼此。” 何楚云假笑回道:“你兄弟深情厚谊着实让人羡慕。” 这邓家兄弟可真是讨人厌,一个粗俗不堪的蛮子,一个寡淡无味的病秧子,倒是混到一块儿去了。 这时,喜灵带着满脸笑意、玩得十分尽兴的吴铭慧回来了。她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双手提满灯笼的小厮。 何楚云像是找到由头,轻悠悠对邓意潮说:“我与吴妹妹家训严格,该回了。邓公子自己逛吧。” 说罢,便提起手中的灯笼踏上石阶走向岸边。 何楚云越过邓意潮身前,还带起一阵掺着冷意的馨香。 邓意潮轻嗅了一下,胸脯起伏,没有阻拦她,只是在她身后轻声说道:“等你做我邓家的家主夫人,嫂嫂。” 何楚云听到了,但是懒得回头再敷衍他,脚都没顿继续上去了。 这邓意潮真是莫名其妙,说他是颠公都是夸他。 感情这两回是帮他兄长相看未婚妻子呢。 他当自己是媒婆? 何楚云背对着他暗自嘲笑,然后柔声对走来的吴铭慧道:“妹妹怎地买了这么多?” 吴铭慧搀上她的胳膊,笑盈盈地回答:“是我解灯谜赢的,这还不算多呢,好些都叫我发给路边的小童了。” 两人聊了两句邓意潮才跟上来。 他扬起一个爽朗的笑,对吴铭慧说道:“吴家小姐真是聪慧又心善。” 他似乎特别会笑,比寻常人笑得好看。 灿烂蓬勃。 吴铭慧这才瞧见邓意潮,暗想这人竟还没走。 这人举止虽然无礼,让吴铭慧有些接不住,但他一身快性,既没有得罪她,还顶着如此俊朗的面庞夸赞了她,让她不免有些羞意,“啊,闲情罢了。” 随后搭上何楚云的臂弯,微微垂首,道:“姐姐,回吧。” 邓意潮也接:“我也该回了。对了嫂嫂,这个给你。”说罢将手里的兔灯塞进何楚云手里跑开了,边跑还边回头抬高一只胳膊用力地朝两人挥着。 “嫂嫂!吴家小姐!路上当心!” 好像今日经历了何其快乐的事情。 他声音依旧清朗,如今晚初遇两人时那般。 他背后烛光点点,错落着摆着一些过路人。逐渐消失在黯然的人群中。 何楚云握着这兔灯的木杆,还能摸到男子的体温。 侧过头见吴铭慧有些失神,便知吴铭慧动了心思。 何楚云真不知道这蛮夷之地回来的人有什么好的。 随口问起她都解了什么花灯,吴铭慧听了这个便回过神,还来了劲头,开始给她讲起。 两人谈笑着离开了长华街,分别时,吴铭慧还一脸依依不舍地对何楚云说:“姐姐,妹妹改日去你府上寻你。” 何楚云笑着摸了摸吴铭慧的鬓边发,道:“好。” 说到底,她对这位吴家小姐还是存了几分真心的。 街上还热闹着,两人却已各自归家了。 何楚云好久没在外面待上这许久,今晚有些冻着。 她上了马车,喜灵给她手里塞了热乎的汤婆子也没缓过来。车上不能燃火烧水,汤婆子没一会儿就凉了,离了长华街也没了酒楼能让喜灵换热水,是以她招呼着外面的夏满快些赶路。 夏满见主子受了冻,也卖力地挥着马鞭想赶紧回府。 待回了院子,喜灵赶忙伺候何楚云进了屋子,随后立刻命人烧一壶热姜茶来,又让人在屋子里多添几盆碳火。 何楚云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塞着汤婆子,腿上脚上都裹着厚软的棉被。 被这碳火熏得有些呛眼,她让喜灵将窗子开了个小缝。 这扇窗对着她的后院,后院的廊庭就是她平日赏景的地方。 窗子打开,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借着外头昏暗的灯光,何楚云见到了一道身影在院子里,像是在做活儿。 她刚想问问喜灵,便想起了这人应该是自己走之前惩罚其在这儿清雪的那个马奴。 屋子内的烟味散了些,何楚云自己抬手合上了窗,不甚在意地对喜灵说:“让外面那个马奴进来吧。” 喜灵却也是才想起来后院的奴隶,闪着眸子‘哦’了一声,就去唤人了。 雪来晃晃悠悠脚底虚浮着走了进来。本想恭敬地给女主子叩礼,但实在失力,一个没稳住就瘫坐在地上。 刚一倒地,他便知自己此举不妥,连忙撑着身子跪正,给女主子叩头行礼。 他叩完礼,头没有抬起来,额头依旧贴着地上柔软的毯子。 他将浑身的重量放在额头与前肢,当作休息。 烧好的姜茶来了,喜灵给何楚云倒了一杯放在塌边的矮桌上。 雪来这会有些神志不清,他缓慢地喘着气,一股香气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这是主子身上的熏香,主子的熏香是名贵香,一旦沾染久久不退散。 上次在马车上主子赏他糕点吃还有赏他酒喝之后,直到入睡,他都能闻到身上的香味儿。 那两晚虽然他的床铺被人泼了水,但他睡得却格外安稳。 味道是主子将手放在他面前时沾染上的,若是能再靠近主子一些,这味道岂不是会染得更多,能更加浓郁、长久地留存于他的身上。 这般,在院子里的其他下人欺辱他过后,他就能时常闻着主子身上掉落出来的熏香安心入睡了。 可他不敢再靠得更近了,他不忍主子粘上他这等下贱之物。 此刻香气仿若安神香,他闭着眼,昏昏欲睡。 “抬起头来。” 雪来被惊得一抖,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在主子面前失礼了。 他偷偷清了清嗓,恭敬回答:“是,小姐。” 雪来仰起头,看向倚靠在榻上的女主子。 何楚云捧着杯子,将热茶送入口中。那温热的茶水缠过她的舌头,顺着喉咙被她轻轻吞咽下肚。这姜茶好过良药,暖意顿时传遍她的四肢百骸。 雪来的眼已经看不清人,女主子的脸虽模模糊糊,但依旧牢牢刻入他的双眸。 何楚云满足地叹了口气,将杯子放回桌上。喜灵赶紧端起茶壶重新为她添茶。 她喝了茶舒坦了些,斜倚在软榻上,一只胳膊弯曲撑着头侧,瞥了一眼地上的马奴。 “你很听话。”她说道。 雪来进了屋子后,双颊开始迅速变红,眼神也逐渐涣散。 他几乎凭着本能回答女主子,“小姐之命,雪来岂敢不从。” 何楚云想起今日在河灯中写的祝愿,问道:“你会写字吗?” 雪来摇摇头,“奴不会。” 何楚云并不意外,“做奴隶的,都不曾习字?” 雪来僵硬地点点头,“是,小姐。奴籍之人无权习字,若是被发现私下学字,主人家将奴隶送官乱棍打死也是有的。” 何楚云了然颔首,“竟是如此。”随后又叹了口气,“那可惜了。” 有时她想对锦奴说的话不想让夏满与那龟儿子宝勤知晓,可奈何锦奴不认识字。 如此,只得两人相见时亲自说来了。 还有,若锦奴真会写字,她还能叫他习俞文锦的笔迹写信给自己。 何楚云还要打听什么,就听扑通一声,面前的雪来如同碎石散落在地,没了意识。 喜灵上前俯身瞧了瞧雪来的脸,对何楚云道:“小姐,他应该是累着了,染了风寒。” 何楚云眉头轻蹙,几根手指轻轻遮在鼻前,道:“抬出去吧,一会儿端盆艾草来烧,驱驱浊气。” 喜灵道了声‘是’,随即走到外间唤来几个洒扫的下人将他抬走。 那几个下人也像是怕沾染上晦气,手上扯着雪来的身子,头却离得远远的。 抬至门前时,何楚云又对着喜灵嘱咐:“对了,找个赤脚医生给他瞧瞧,莫让他死了。” 这般白白地死了,还怪可惜的。 第16章 被邓意潮一口一个嫂嫂叫得心烦,那个马奴又生了病迷迷糊糊地起不来床。  何楚云要想给自己找点乐子,现在也只能想到琴师锦奴。 翌日大早,何楚云唤来了何度雨。让他叫吟湘坊的人来府上献乐。 何度雨听完哀嚎了几声,嚷嚷着这事让爹知道,他肯定又要挨训。不过最后还是在何楚云轻飘飘的威胁下老实做了。但这次提了个要求,让何楚云给他绣个荷包作为补偿。 他前几日见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姐给那个乐奴绣帕子,他气得很。 何楚云随口答应下来,何度雨才咧着嘴令人去吟湘坊请人了。 她知道锦奴今日没有别的安排,若是何度雨去请,肯定会随着众人一起来。 午后他就能来了,可何楚云的上午还是空着的。 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她令人摆了些新鲜颜色的蔻丹,叫几个婢女给自己的指甲涂色。 她靠在后院廊庭的软椅上,面前是几个瑟瑟发抖的下人。 他们身上从头到脚都被泼了冷水,这会儿还滴滴答答地流着。 天气寒冷,头发上冻得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这几个跪在亭子外面,烤不到碳火,冷风在他们脸上肆虐而过。 然而,谁也不敢伸手挡挡风或者擦擦水。 每个人心里都嘀咕着直发慌,好像面前的娇艳女主子是什么生擒猛兽。 一向温蔼的小姐很少惩罚下人,除了前些日子才来院里的那个马奴。 半晌,何楚云才瞧着手上大红色的蔻丹,慢悠悠地问道:“知道因为什么受罚吗?” 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解。 跪在较前面的一个三十多岁略微发福的下人哆哆嗦嗦地叩了个响头回道:“小姐,小的不知。” 何楚云缓缓点头,“嗯,不知……”然后她露出平日那般温和的笑,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你叫什么来着?” 下人跪着蹭到何楚云身前。他跪在主子身前,亭子里屏风隔档的炭火总算让他感到了一丝温度,然而却丝毫不敢放松。 “小的叫刘保。” 何楚云悠悠道:“嗯,刘保,你可知,什么叫私奴?” 下人先是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知道,小的知道。” 何楚云哼笑一声,“那你说说,什么是私奴。” 刘保像是在背什么经文天书,结结巴巴地回答:“私,私奴是独属于主子的东西,买卖去留生死等皆由主子所定。” 何楚云缓缓点头,“嗯,你说的没错,那你可知什么叫独属?” 刘保这下才像是突然想起了见不得的事情,恍然大悟,随后用力地在咚咚叩头。 “小的错了,小的不该私下欺辱那马奴。他是小姐的私奴,惩罚奖赏都该归小姐管。小的错了!请小姐念在小的在府上伺候了这么多年的面上,饶了小的吧!” 他在何家做工好几年了,从未见过大小姐惩罚过谁,说到底他其实并不怕大小姐动怒。他只怕这个时候度雨少爷过来,若是被他瞧见自己惹小姐生气了,还不定要如何惩罚自己。 何楚云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 “听说你很喜欢将被子弄湿了睡?” 刘保浑身颤栗,心里却暗暗骂着雪来!那个该死的贱奴,连这个都告诉大小姐了! 他不敢答话。 何楚云眉头轻挑,对喜灵招了招手。 喜灵颔首,招呼人去取了一块厚大的铁板来铺到了廊庭外的雪地上。 随后又指挥了两个粗使下人提了两桶井水,哗啦哗啦倒在了铁板上。 何楚云依旧面带笑意,略显热情地朝刘保摆摆手,“去,看看暖不暖和?” 刘保吞了吞口水,望向朗庭外,深深叹了口气,爬向了厚铁板。 他跪在板子边便不动了,眼睁睁看着方才泼上去的水已经开始结冰。 何楚云见他不动,还饶有趣味地催促,“快,上去试试。” 刘保一咬牙,跪着爬上了那泼满了水的铁板。 没一会儿,他就感到自己的手几乎要和板子融为一体。 他定睛一看,竟是那沾了水的板子结了冰,连带着他贴在上面的手掌。 他刚想动一动将手拿起来,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扯动间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手掌撕裂般。 何楚云又道:“怎么,不暖和嘛?喜灵,再给他添两桶水去。” 刘保听了这话心惊得要崩出嘴巴,他扯着嗓子求饶,“小姐!求求小姐饶了奴才吧!奴才错了!” 他没想到一向和善的大小姐竟然也能想出这等折磨人的手段。 下人没有得到小姐说饶人的命令,自然只得提了两桶刚打的水浇在了铁板上。 那冰水顺着刘保跪趴的背一道一道流到了石板上。 半刻钟,他的身上附上了一层薄冰。他连呼吸都快感觉不到了,更别提张口求情。 远远看去,像是谁家门口的小石狮子。 何楚云本不想动怒惩罚人的,奈何这刘保太过嚣张,欺辱她的私奴不说,行窃偷盗欺上瞒下什么都做。 她看这么些年实在是对他们太好了。 雪来昨日昏倒,实在蹊跷。按理来讲,雪来那健壮的体格不应该那么容易就是倒下了。 她看得出雪来平日在珠玉阁过得并不好,总有人欺负他。 可他们不该站在她的头上欺负人。他们将雪来欺负得病倒了,她找谁撒气去。 何楚云见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府上又得雇长工。费事又费钱。 “好了,将他抬回去吧,煮些雪来的药渣子给他。” 那些下人得了令立刻上前敲开了刘保身上的冰层,又端了些温水将刘保的四肢从铁板上解放下来,两个人将他抬回了下人偏房。 自从来了这敏州城,祖父去世后,何楚云知道没了倚靠,一改脾性,从不曾惩罚于谁。本是不想惹事,倒叫他们忘了她是谁。 前几日教训了一次雪来,又把她体内的困兽勾了出来。 谁给她气受,若不报复回去,她心都难受得直痒痒。 刘保被送走,剩下的下人抬走了铁板。 只剩雪地中间那方形痕迹。 不过一会儿也被风吹来的飘雪覆盖了。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折腾一遭,也快午膳了,何楚云胃口不错,用的比平时多了些。 午后,吟湘坊的乐妓上了府。 今日何仁桦不在,是以何楚云才敢让何度雨大肆将人叫了过来。 几十个乐妓进了何度雨的院子,其中自有锦奴。 何度雨知道长姐是借着他的由头,不过他确实也发自内心地享受。 反正这请乐妓的前他只掏了一半,有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何度雨的院子很大,之前刚来的时候他说要将大院子给何楚云住的。何楚云却嫌麻烦又喜欢清净地方,是以选了珠玉阁。 何度雨在自己院子里的正厅首位,一边吃着美人给他剥的葡萄,一边翘着二郎腿欣赏着下面的歌舞。 潇洒极了。 他不动神色地看了几眼那奏乐的锦奴,愈发明白为何长姐会对他如此上心。果真有勾引人的本色。 但他眼中也闪过一丝狠辣。长姐只是想随意玩弄他还好,若是真动了真情,那他是绝对不允许的。 长姐只配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将来长姐嫁给一个卑贱的乐奴。 几曲奏毕,锦奴退到了一旁,安静跪着。 喜灵也出现在门口,何度雨挑挑眉示意赶紧悄悄将人带走。 喜灵得了示意,让一个下人端了些酒水放到众位乐妓的桌前。 锦奴知道今日会与小姐一见。 本来是约在了小姐的私宅,但临近年底,吟湘坊将乐妓们看管得十分严格。他没有机会偷偷出去。 于是小姐便说了这个法子,让两人能在小姐府上相见。 他见到下人们端了些酒上来便知到了与小姐约定的时间。 他趁众人哄着何度雨饮酒,与鸨婆说了声自己要去如厕,已经被灌了酒,眼神稍显涣散的鸨婆顿也没顿就让他走了。 锦奴朝着何度雨微微点头,表示谢意,便从众人后身悄悄离开了。 锦奴才走出正厅,喜灵便带着他来到了何度雨院子旁边的荒废园子里。 这里是用来养些夏季花草的,冬日里不来人。用来私会再好不过,就是冷了些。 何楚云见到锦奴进了园子的小拱门,不禁破颜一笑。 锦奴连忙走上前,心疼地看了眼何楚云脸上被这荒凉园子的冷气动得有些发红的脸颊,自责道:“是奴来晚了。” 何楚云摇摇头,眼睛微微弯起,“不晚。我也刚来。” 她握上锦奴的手,道:“你摸摸看,我手冷不冷?” 锦奴被那温热烫得心中一颤,瞧着对方望向自己满带深情的眸子,“很热。” 何楚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汤婆子,“我带着这个呢。你先拿上暖暖,瞧你冻的。” 锦奴手上的柔夷换成了汤婆子。 这汤婆子很暖,但他却觉得方才女子的手烫得几乎要将他烧化。 “多谢小姐。” 何楚云缓缓摇头,“都告诉过你几次,莫要总是对我说谢。你的手冻坏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锦奴听言失笑,“小姐怎地比我还会哄人了。” 何楚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是发自真心。” 锦奴没忍住又笑了一声,似乎被冷气呛到喉咙,他捂着胸口咳了几下。 何楚云连忙皱着眉头帮他拍背。 “怎地了?” 锦奴想起自己昨晚咳得几乎无法入睡,嗓子是他的旧疾了,一到冬日就犯。本想说无事,但看着她关心的目光,眸子闪了闪,不知怎地,来了句:“染了风寒。” 他眼中还透露着一丝紧张。好像在赌此刻何楚云会不会立刻将他推开让他滚。 奴隶染了风寒,可是要离贵人远些的。 何楚云听罢眉头却皱得更深,语气间透露着懊悔,“怎地没传话告诉我?若是知道便不让何度雨今日召你们过来了。你今日难得无事,还能好好歇歇。用药了吗?” 锦奴暗自舒了口气,道:“是奴对不住小姐,奴是个没用的,无端生病,若让小姐也染了风寒奴的罪过可大了。奴这身子,哪配用什么药。能活着便是福气了。” 何楚云嘴唇抿成一条线,她不爱听这些。这种话,俞文锦从来都不会说。 她声音冷了下来,听起来有些责备:“你还要我说多少次,不许再讲这些妄自菲薄的话。我不爱听。” 她语气降得突然,锦奴似乎吓得发楞。 她不想凶他。于是缓了两口气,又盯着他真挚地说道:“你在我面前并非什么奴隶。我待你好,你也要待自己好些,莫要辜负了我,知道吗?” 锦奴听她的话低下了头,又抬起,眼中含着一层泪:“可我,可我如今就是奴隶啊,小姐。” 何楚云不知道他突然发的什么情绪,却也耐着性子,又道:“你记住,我再说最后一次,奴籍又如何,我从不曾瞧不起你,又待你这般真心。你若是再嫌弃你自己,与嫌弃我有何两样。” 锦奴轻轻歪了歪头,眼中的那滴泪到底没有落下,被风吹回了眼底。 “好,奴记得了。” 何楚云满意地笑笑,“这才好。” 她手上给锦奴顺着气,眼中揣着一丝无奈:“唉,你若不是吟湘坊的乐妓便好了。” 锦奴缓好了,示意她不用再给自己顺气,想握上她的手,最后也只是抓住了她的袖口。 “奴也想。” 何楚云看着他,“我本想赎了你,可你如今在吟湘坊也是称得上名号,我何家虽然面上风光,实际却并什么底子,我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何楚云笑着,眼里透着兴奋,“锦奴,你想离开吟湘坊吗?” 锦奴眼眸低垂,缓缓点了点头,“想又能如何呢……” 何楚云道:“锦奴,你虽是奴籍,但命由己作,福自我求。极力以赴,自能得其所愿。” 锦奴嘴巴张了张,道:“小姐,您的意思是……” 何楚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锦奴,你攒攒银子,届时我们用这笔钱以何度雨的名头将你赎到何府,如何?” 锦奴愕然片刻,半晌,他点点头,似乎被她口中的‘我们’戳进了心窝,郑重地回道:“好。” 第17章 其实不是何楚云诓他,她是真的拿不出那样一大笔银子。  平日里邓意清是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但这些东西一看就是独一无二的好物件儿。她若是拿出去当了换钱定会被人认出,届时被人知道何府嫡女典当东西,岂不是要丢死人了。 她可做不出来。 锦奴如今正红,想必能攒不少银子。但他是奴籍无法为自己赎身,她正好可以让何度雨拿着他自己挣来的银子给他赎了身。 这般他赎身的银子是自己挣来的,来了何府还能有些底气说话不是嘛。 而且,赎身钱是锦奴的,赎人的是何度雨,可与她毫无干系。 不会被人讲究半分。 很好。 何楚云抱着锦奴,闻着他身上清新的皂角香。她记得之前无意中说了一句他身上有吟湘坊的味道,她更喜欢洗衣的皂角香。这次他身上便有皂角味了。看来将她的话听进心里了。 俞文锦从前身上便是这股味道。他与其他富家公子身上满是名贵香不同,他只喜欢最简单的东西。对华贵之物也从不追求。 她靠在锦奴肩头,闷声道:“你能不能,叫我一声云儿?” 锦奴没有作答。他只是把下巴放在她的头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也没等到他出声,何楚云不知道这有什么难的。 他们两人私下会见就是摒弃了身份的。不然她一个高门贵女在这陪他演什么戏? 正想抬头问问,便听对方胸膛颤动,她从他口中,从他心里都听到了她心心念念俞文锦对她的称呼。 “云儿……” 何楚云满意地笑了笑,虽然一个奴隶唤侯府小姐的小字是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她就知道他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其实俞文锦也从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但他们两个不一样,俞文锦惯着她是因为喜爱她,锦奴不拒绝是因为她的身份。 可何楚云不在乎,她只想听他叫她云儿。 她闭着眼睛,睫毛微颤,真像啊……就连这声云儿都如此像…… 有时她自己都会想,是不是俞文锦还魂在这个奴隶身上了。 她缓缓抬起头,眨着黑眸看向锦奴。 道:“亲我。” 又是要他亲她。 不出意外地,锦奴还是拒绝了。 他慢慢松开了环抱着何楚云的双手,不敢看她,“奴出来得有些久,鸨婆会起疑的。该,该回去了。” 何楚云清晰地瞧见了他眼中的自卑。因为刚才自己嘱咐过不许说妄自菲薄的话,是以他不敢再说些什么‘奴不配’之类的烂话。只得找了借口回去。 不过两人确实待了有一会儿了。 又被拒绝,何楚云没有生气,她知道改变一个将奴性根深蒂固地刻在心里的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慢慢来,她不着急。 反正等他攒够离开吟湘坊的银子也得好些时间。 没准等他靠鸨婆分的那些赏银攒够赎身钱,她都已经嫁去邓家了。 不过没关系,何度雨日后会继承何府家业留在何家。只要那个败家子在,她就无需太过担心锦奴受人欺负。 而且这样一来,她成婚之后也能趁着回家探亲看看他。 想到这门无法拒绝的婚事,与锦奴见面时产生的高兴都散了个透。 何楚云拉下了脸,语气不算太好:“嗯,知道了。” 锦奴还以为她生了自己的气,连忙解释,“小姐,锦奴不是不听您的话,是,奴……”他又不敢说出什么奴不配,又不想拿别的借口敷衍她,平日里温善淡定的面庞也染上几分焦急。急得耳根子都红了。 何楚云倒是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我生气了,你如何补偿我?” 锦奴喃喃道:“小姐,小姐希望奴如何补偿小姐?” 何楚云退开一步,轻轻翻了翻额边的碎发,眼中含笑,“跟我说说,你在吟湘坊都学了些什么本事?” 锦奴这下更是羞得整张脸都红了。低着头用他那好听的声音,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讲出什么。 何楚云继续调笑,“你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天太冷了。” 锦奴看她存心捉弄他的样子,伸手帮她把又被风吹下的碎发掖到耳后。 柔声道:“小姐,莫再戏弄奴了,奴不想脏了您的耳朵。” 何楚云却不依不饶,眼中满是探寻,“能有多脏?” 锦奴羞意也退下了,貌似有些难堪。 何楚云还以为他是在与她调情,可见他真的难堪起来,便知他在吟湘坊定是没学入流的东西。 莫名地,她怒从中来。 可她一开始就知道他出身吟湘坊,虽是乐奴,但腌臜东西肯定没少见识。就是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 越想越恶心,她缓缓张口问了他。 “你在吟湘坊,可陪过客人?” 哪种陪,不言而喻。 这下锦奴却开始真的急上了,立刻晃着头解释,“没!真的没!” 他又道:“小姐不是要奴将小姐当作寻常女子,将自己当作寻常男子嘛。寻常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小姐能否,给锦奴一些时间。” 何楚云听到他说没有,而且又不似说谎,面上才缓和一些。 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人顶着俞文锦的脸在吟湘坊,卖弄姿色榻间伺候人的模样。 她完全接受不了。 如果真是那样,她宁可杀了他也不会给他侮辱俞文锦的机会。 锦奴又郑重地盯着她的眼睛讲了一遍,“奴没有!” 何楚云摸了摸他的脸,笑道:“好了,我信你。” 晾他也不敢。腌臜之身,怎敢与她亲近。 何楚云收紧外袄,吸了吸鼻子,道:“这园子确实冷了些,快些回吧。” 锦奴见她真的不像再质疑他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点了点头,接着她的动作为她收紧领口的绳子。 “小姐莫要感染了风寒,让奴担心。” 何楚云觉得他这担心是多余,可见他流露出的关心又叫她欢喜。 “何府上下哪个不紧着我的身子,你先照顾好自己莫要让我担心才是。” 锦奴眉头也彻底绽开了,笑道:“小姐这样说奴便放心了。小姐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何楚云与他并排走出院子,回:“我算知道吟湘坊都教些什么了。” 锦奴也知道方才的话太过于表露心迹,但听何楚云的意思是自己是说些吟湘坊教的浑话,他眼中闪过失落,却没叫她瞧见。 “是啊。不然怎能让小姐为奴牵肠挂肚。” 何楚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也知我为你牵肠挂肚啊。” 到了小拱门,出了这里锦奴就得立刻回到席上。 何楚云又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抱住。 锦奴的腰可真细。儿时她瞧俞文锦的腰就这么细,想必他长大了也是这般。 何楚云餍足地嗅了嗅他身上的皂角香,临了,还扒开了他的领口,将自己的口脂蹭了上去。 突然领口被打开灌进一股冷风,他打了个颤。 他生得很白,这口脂在他身上很是明显。 何楚云满意地将他领口合上,不过她不会整理衣物,说是合上,还是皱巴巴乱糟糟。 尤其他生了病,此刻柔弱了些,鼻尖又被风吹得发红,任人见了还以为他受了什么欺辱。 何楚云见他一脸无奈地整理领口,道:“这是我的私印。” 锦奴一边整理一边点头,“好,奴知晓了。奴是小姐的私奴。” 何楚云听罢更是高兴,暗道这乐奴真是上道。 “自然。” 薄暮冥冥。  鸨婆脸上堆着笑,手上捧着何度雨给的赏银,笑呵呵带着众人回了。 锦奴与人群后方又朝着何度雨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何度雨瞧见了,但只是仰着下巴嗤之以鼻,仿佛在用表情告诉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锦奴心中没有任何波动,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富贵人家对乐奴视如敝履的态度。 回到吟湘坊,锦奴进了屋子将宝勤叫进来,递给他了几块从何府带回来的糕点。 宝勤见了糕点眼睛立刻睁得老大,“谢谢锦哥儿!” 宝勤道了谢便连忙接过糕点开始吃。 锦奴看着他憨乎乎的可爱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慢点吃,别噎着。” 锦奴嘴里塞得慢慢,脸颊还顶出了糕点边角的形状,嘴里模模糊糊回应着:“唔,知道了,好吃!” 果然,宝勤吃得太着急,被糕点噎住喉咙,锦奴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他知道宝勤小时候饿坏了,现在见到好吃的就狼吞虎咽的毛病也不好改。 宝勤吞下水,‘啊’了一声舒缓过来,继续吃着手上剩下的糕点。 锦奴嘴角抿出一抹笑,随后坐在梳妆台上开始整理首饰等值钱的东西。 奈何他性子太过淡薄这些年来一直不争不抢的,也未曾攒下什么银子。 想到何楚云的提议,又看了看自己手上小半盒子的物件,锦奴叹了口气。 宝勤吃完,满足地摸了摸肚子,嘴里还砸吧着回味。 见到莫名开始收拾东西的又唉声叹气锦奴,问道:“锦哥儿在想什么?” 锦奴抬起头看着懵懂的半大少年,晃了晃有些空荡的盒子,回道:“想攒些银子。” 锦奴歪着头,“嗯?锦哥儿攒银子做什么?是快过年了要买些新衣裳穿吗?” 锦奴看向屋子里唯一那扇高高的小窗,伸手摸了摸从小窗透进来的一束月光。 “买我的人生。”他的声音很轻,但又透着一丝坚定。 宝勤看了看地上月光的影子,这束光本就不大,因着锦奴的手变换了形状,随后被彻底挡住消失。 宝勤听不懂锦哥儿说的话,于是又问道:“自己的人生要怎么买?” 锦哥儿笑着回答:“姑且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吧。人活着,总归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的。” 宝勤在吟湘坊是个出了名的傻子。一句话但凡弯弯绕绕一点儿他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更别提锦哥儿这糊里糊涂的话。 但宝勤虽然傻,也能看得出来今日锦哥儿似乎格外开心。他抬头瞧了眼面前温雅的男子,那小窗透进来的几束光,好似都落进了男子眼中。 亮晶晶的。 这种眼神是宝勤从未在锦哥儿眼中看到过的。宝勤没文化,只感觉到眼前的锦哥儿就像一个死人突然开始喘气了一般。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去年春天,看到吟湘坊的外墙角有颗小草芽从土里钻了出来。 若是平日里来吟湘坊的酸臭书生来形容,那大概会是——希翼。 宝勤也算是吟湘坊的老人了,比许多乐奴待得都久。 这眼神宝勤并不陌生,前几年在一个他跟过的女子乐奴眼里也见过。那女子对他说,有个大老爷要买她回家作妾,高兴得她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后来呢,后来这个女子在吟湘坊上吊死了。 宝勤不想锦哥儿也死了。他没爹,娘在吟湘坊生下他就死了,从小孤苦无依,锦哥儿是整个吟湘坊对他最好的人。每次出去都会给他带吃食,也从不打骂于他。 又想到总是来传话的不知是哪个贵人的小厮,宝勤有些慌张,“锦哥儿,你是不是也被什么大老爷蒙骗了?” 锦奴先是被他紧张兮兮的样子逗笑,又叹了口气,道:“她不一样,她,不一样。” 说罢,锦奴将盒子盖好,妥善放回柜子里。 该更努力了才是。 想起分别时,女子说过几日去不冻河游船,锦奴不禁笑了笑,继续仰望着窗外的月光。 第18章 十二月底。马上过年了,今年亏得邓家的支持,何家账上宽裕,主人家高兴,整个何府上下都喜气洋洋。  何楚云越来越习惯每日与锦奴传话,有时夏满甚至会一日往返两三次。 但他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分。 这日夏满拿上小姐亲自绣给那位乐奴的帕子,从着何府的小门出去。 小半个时辰,路过一条必经的巷口,夏满突然被谁从后面拉住,瞪着眼睛被拽进了巷子。 待夏满看清了来人的脸,拍着胸脯唉叹了两声。 夏满弯弯腰,简单朝那人行了个礼,看上不去不是十分恭敬的样子。 “哎呀,吓死我了。你今日怎地来这么早?” 拉他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 他没理会吹鼻子瞪眼的夏满,只是靠在墙边抱着胸问道:“昨日说什么了?” 夏满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后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汇报起小姐给那乐奴传的话。 黑子男子见他说完了,又朝他伸手。 夏满知道他是要查验小姐送给乐奴的东西,便将帕子拿了出来。 那男子摊开帕子放在手上瞧了瞧,自然看见帕子一角那个歪歪扭扭的锦字。 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不擅长织艺的人所作。 男子看完依旧是冷着脸,没露出什么表情。看好后就将帕子还给了夏满。 夏满拿回帕子放进手中提着的小盒子里。 这么久了,夏满从未听这黑衣男子多说一言,早已习惯了他三句蹦不出个屁的性子。 正要道别离开赶快去送信儿,那黑子男子罕见地开了口:“主子说你近来做得不错。” 夏满听言赶紧点头哈腰,带着讨好说道:“哎!可不还是可多亏了焦护卫传达得好。日后也要劳烦焦护卫多多在主子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男子看不出喜怒,眼都没抬,“嗯”了一声,身子轻盈抬起手就从小巷后面翻墙走了。 夏满见状腹诽着,明明能走大路,非得翻哪门子墙…… 耸耸肩,夏满左右看了看,没瞧见什么异样,也踏出了巷子。 锦奴说他近来比较忙,一直到年后都没什么时间。 在何楚云又提了两次想见面之后,他回复说自己二十九那天下午有两个时辰可以出来。 临近年底,吟湘坊的管事也要出门采买。是以乐奴们也算跟着休了小半日的假。 何楚云本想拒绝,二十九那天她本要随着家人去参加一个宴会的,但听一直到年后好几天都见不到锦奴。 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了锦奴。反正这种无趣的宴会年年都有月月都办。 二十九。 过了晌午,她假装称病在家休息,让爹娘和何度雨去了。 为了避免被发现,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裳,还在脖子上围了一圈厚袄领。何楚云脸小,这条白毛领正好能遮住她半张脸。 在夏满的引领下,她绕到了夏满平日送信进出的偏门。 站在这小偏门前面,何楚云都不敢相信侯府还有这么破败的小破出口。 她也是脑子糊涂了,才会为了一个乐奴屈尊降贵走偏门。 但是想想锦奴的脸,她叹了口气咬咬牙推开了小偏门的木板。 她记性不差,凭着对侯府附近街道的印象与夏满的嘱咐,她很快就找到了路,朝着两人约好的地方走去。 这是她来到敏州后第一次自己出门。 今日她穿的不算华贵,脸又挡了大半,街上好些女子都这样穿,走在人群中不算格外起眼。 她一路走一路看,街边热闹极了。 这种热闹的味道是她坐在马车里闻不到的。 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下人,她觉得轻松极了。甚至还想在路边吃碗馄饨。但是看了看那黝黑的桌板椅子,还有那煮馄饨的老头儿,只好摇摇头作罢了。 她何苦为了新鲜折磨自己。 两人约在长华街街尾的一棵树下。 冬日,这棵树早已枯黄。 锦奴午间有事,是以她先到了约定的地点。 何楚云无聊地数着一根大树枝上有几根分叉,猜测着枝头那个鸟巢里有几颗鸟蛋。 “云儿。” 听到身后的声音,何楚云猛地怔住,眼中瞬间湿润起来。 这声音让她一瞬间回到了儿时她硬拉着俞文锦逃学去良王后花园掏鸟窝的日子。她性子皮,非要上树,俞文锦拗不过,只得焦急地张开手臂在矮树下等,生怕她摔着。 那时,他也是在她身后这样叫着。 太像了…… 何楚云没有立刻就回过身,而是微微闭上了眼,努力将眼中的湿气散去。 随后才似刚听到那人的呼唤,转过头嫣然一笑。 “你来了!” 两人似乎很有默契,不约而同地都穿了白色的衣裳。 “抱歉,云儿,我来晚了。”为了掩饰身份,何楚云让在外面他不要叫她小姐。自打上次开了口后,锦奴这回叫起来也没有那么大的负担了。 锦奴走上前,赶紧拉过何楚云的袖子,看看她有没有被冻坏。上下关心的样子叫她有些动容。 何楚云摇摇头,“无事。” 两人都身着白衣,墨发如瀑,身形绰约,肩并肩行在街上。 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句天造地设。 明日是三十,除夕夜。今天街上摆满了红色,对联、福字、灯笼。一眼望不到边,喜气繁华。 何楚云饶有兴致地看着身旁的锦奴,笑道:“明日是三十,是团聚的日子,可你我无法相见,便将今日当做除夕夜。” 锦奴比她高出一头,稍稍垂首看着她的明眸,“好。” 何楚云眼睛微微弯成月牙,“那便祝公子新年吉利。” 锦奴缓缓吸了一口气,“祝……”他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何楚云挑挑眉,像是在问他怎么不说。 锦奴喉咙动了动,道:“同祝小姐新年吉利。” 说罢,他想起什么,又道:“小姐送给奴的帕子,奴很喜欢。” 何楚云真想揽住他的腰抱抱他,可这大街上人多眼杂的,可不好太过放肆。 只得笑着回应:“喜欢便好。” 两人继续走了,锦奴还提出想给她买个糖葫芦,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 敏州人格外能吃甜,何楚云吃不惯这儿的甜食,再说这大冷天的在外面吃东西也不方便就拒绝了。 路过了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子,锦奴慢下了脚步。 摊主是个看起来特别和善的中年男子。他裹得严严实实,将手插进袖子里。 何楚云瞧都没瞧就要走过,被锦奴拉住了。 他拾起一根碧玉簪,拿在手中,问她:“云儿觉得这簪子如何?” 何楚云珍稀玩意儿早就见了个遍,自然不觉得这簪子有什么好的。 不过还是笑着回:“还不错,素雅。” 锦奴点点头,将簪子插进了何楚云发间。这簪子看着普通,但还别说,戴在何楚云头上瞧着竟像是什么名贵玉簪。和她今日的衣裳也是相配极了。 锦奴看着她,认真道:“好看。”用眼睛将她的脸描绘一遍,“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何楚云有些被他眼中的深情刺到了,眼神稍微闪躲了一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念诗了。” 锦奴微微笑道:“有些儒生爱听曲儿,耳濡目染,听得多了也记得些。” 还没等何楚云回话,那摊主就搭上话了。 他是个十分健谈的中年男子,换着法变着词地将何楚云大夸特夸。 何楚云捂着嘴笑了两声:“你这人倒是怪会说话的。” 摊主直摇头,“哪里啊,小姐倾国倾城,我说的一点不过分。” 他看两人穿着应该不像是贫苦人家,他这簪子也不贵,或许真能买下。 若是卖出了,明天三十还能给家人添道菜吃。 他又对着锦奴使劲,“公子,给你娘子买个吧。” 锦奴被这话说得直愣,他瞧了瞧身旁的何楚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摊主解释:“大哥误会了。” 摊主了然一笑,“啊~那就是公子还未提亲!不过我看两人情意绵绵,想必也好事将近了。” 锦奴将他的话打住,“大哥莫要再说了,这簪子多少钱?” 大哥伸出两根手指:“两百文。”怕对方觉着贵,正要继续吹嘘这簪子质地上层乃绝顶好物。 锦奴已经干脆利落地掏了钱袋子。 大哥接过钱笑呵呵送走了两人,还祝了两人永结同好。 何楚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锦奴。 若是当初没有那场动乱,说不准她与俞文锦真就成亲了。 何楚云没有将头上的簪子摘下,这是她第一次佩戴这种廉价之物。 穿着这身衣服又挡着脸,没人能认得出她。 是以她还算能接受自己现在戴着这种东西。 付过钱走人,锦奴才觉得有些不合适。 “小姐,云儿抱歉,这等凡俗自是配不上云儿的。” 说着,就要伸手拿下簪子。 何楚云侧过头没让他得逞。 她扶了扶简单的发式,道:“我又没说我不喜欢,我觉得挺好看的。” 锦奴肩膀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笑,“那便好。我只怕委屈了云儿。” 何楚云摇摇头,“怎么会,你买的东西我都喜欢。” 她倒是真不觉得委屈,她喜欢他念着酸话送她东西的样子。 锦奴还给她买了些零嘴,小果子都是掰开了喂进何楚云嘴里。 还毫不在意地用他的白袖子为她擦拭嘴角。 何楚云也能看出锦奴的变化,自从上次自己同他说了要将他买出来之后,他的态度也变得比以往主动了些。 他可以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两人就这么走着,走到了远离长华街附近的旧街,停在了街口一间小布行门前。 眼看暮色将至,锦奴还要回吟湘坊,他又担心时辰晚了何楚云一个人不安全,便准备在这里暂时分开。 他眼中难得地流出了依依不舍,说起下次能见面的日子,蹙着眉,恨不得一瞬间就到了那日。 何楚云见他这样子,准备趁着人少抱一下他。 可她突然好似见到了锦奴身后有什么东西,两步迈进了布行里。 像是在躲着谁。 锦奴回过头,一眼就瞧见了那提着鸟笼的广荣。 第19章 广荣身披紫袍,狐裘裹身,尽显富贵之气。  身后跟随四五名男子,皆是随从。 远远能见到他逗弄着笼子里的鸟,说着什么‘的确品相不错,不枉我亲自来一趟。’然后那边又嚷嚷起来,‘该死的畜生,敢将屎拉我身上,若不是你还有用处,我定要将你剐了炖汤喝。’ 那下人连忙用袖子将广荣的衣摆擦干净,又谄媚道:“前面有间布行,再去买块帕子给您擦擦可好。” 说着几人就往这边来了。 广荣抬头看路,自然也瞥见了街口的锦奴。 前几日,吟湘坊去广府献艺,他见过一次这个锦奴。 锦奴姿容绝色,令人难以忘怀。 广荣这人不是一般的纨绔,何度雨与他比起来犹如小巫见大巫。 敏州百姓若遇广荣出街,皆退让三舍,避之唯恐不及。 不是敬重,单单是因为惧怕。怕他抢了谁家的闺女,砸了谁家的摊子。 此人男女不忌,生活□□,恶名远扬。 锦奴上次去广府的时候就见识过他的手段了。 那日广荣似乎心情欠佳,一个婢女为他斟酒时不慎溅了几滴在他身上,他笑着掐了掐那人的脸就让人拖出去将其打死了。 锦奴看了眼锦了布行的何楚云。这间布行很小,一眼就能望个遍。 她蹙着眉,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如今全敏州城人都知道何家要与邓家结亲。而广家与邓家素来势如水火,何楚云今日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被这个广荣撞见她与一个乐奴私会,还不知要怎么以此取笑邓家。 何楚云又朝锦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把广荣拦下,不要让他发现自己在这儿。 锦奴垂着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头应承,朝她无声道了句:“放心。” 随后锦奴趁着广荣还未到布行,抬脚上前几步,朝着来人行了一礼。 今日锦奴一身素净,白衣飘逸,仙子降凡似的。 广荣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走到锦奴面前与他寒暄。 “哎呦,我当是谁,这不是咱们吟湘坊的锦哥儿嘛。平日见了我跟个死人似的,今个儿怎地主动与我说话了!” 锦奴又恭敬地行了一礼,“广公子安好。广公子可错怪奴了,能与广公子巧遇是奴的荣幸,哪有不作招呼的道理。” 广荣满意颔首,紧紧盯着他,头动都不动,将手中的鸟笼递给身旁的下人。 随后装模作样地回敬一礼,“锦哥儿这身打扮真是与往日不同,好看极了。”然后晃着头作了句诗:“白衣配美人,王八配绿豆。” 因锦奴低着头看不全脸,广荣又微微躬身,抬着头从锦奴下巴看着锦奴,戏谑道:“锦哥儿,你说本少爷是王八还是绿豆?” 锦奴神色自若,没有太过拘谨,轻轻将脸抬起,与广荣对视,从容应对,“广公子人中之龙,怎可说自己是这等凡物。” 广荣听罢哈哈大笑,用手拍了拍锦奴的肩膀,“还是锦哥儿嘴甜。” 说罢,他就看到对方的眼神瞥过自己的衣摆。方才两人离得也不远,这锦奴定是听到了自己身上沾了鸟屎。想着,广荣面色变得不好。 锦奴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吟湘坊人手都有的普通帕子,递给了广荣。 “这是锦奴新得的帕子,我瞧着样式不错,听闻广公子喜欢精细之物,不知这东西可入得公子贵眼。” 广荣知他何意,笑了两声,接过了帕子令下人给自己擦拭衣物。 此事算过,两人又说了几句,锦奴夸人的本事不逊于那个卖簪子的摊主,巧言令色令广荣极为受用,广荣愈发心花怒放,乐得直道好好好。 广荣瞧着面前的美人儿,伸手要摸他的脸颊。 锦奴惊觉后退一步,面露难色,“广公子,吟湘坊晚间热闹,锦奴须回去准备了。望广公子改日有空赏脸光临。” 见锦奴婉拒自己,广荣脸色一沉,方才的笑容消失殆尽。 他冷哼一声,却并未动怒,又换上一副笑脸,“嗯,正好我也有事在身,那便,改日再会,锦哥儿。”言罢拂袖离去。 他这话说得耐人寻味,锦奴却也只拘了一礼与他拜别。 锦奴退了两步退到布行门口,用衣裳遮掩住背身站在布行里的何楚云。 广荣头也不回地路过他,昂首阔步离去。 何楚云从布行里款款走出,眼神冷冽地凝视着面前低头不与她直视的锦奴。 这是她第一次见锦奴如此恭维别人。 她知道他一个乐奴在吟湘坊定是如履薄冰,要低眉顺眼做人的。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她此刻真想朝锦奴发顿火,然后将他那被人摸过的脸塞进雪里让他好好洗洗。 好似全然忘了锦奴是因为什么主动上前去与广荣攀谈。 她本也冷着脸,没什么表情,可瞧着锦奴那略显可怜的样子,也不想在这大过年对他发怒。 “那我先回了,天快黑了。” 锦奴眸光似水,似有万般情感在其中流转。他也知自己在心爱之人面前对别人卑微奉承有多不妥。 他眨了眨眼,“好,云儿路上注意些。这几日有事便令夏满给宝勤传话。” 两人心照不宣,十分有默契地都没有谈起方才的事情,却有种莫名的尴尬横在两人中间。 何楚云点点头,手指在袖子里动了动,没有再要抱他。 夜色将至,不能再耽搁了。何楚云提起裙摆便往回走了。 锦奴目送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光顿时消散了大半,他感到自己全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离,几乎要瘫软在地。好在伸手扶住了墙撑住了身体。 他倚墙而立,剧烈地咳嗽起来,胸中明明没有血,却像是将体内所有的淤血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一般。 看着何楚云消失在视线之外,他喉结上下滚动,努力咽下涌上来的哀气。 没关系,她瞧不起他也没关系,只要她不舍弃他就好。 只要她还愿意要他,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对,他得快点回去,他还要继续攒银子赎身呢。 锦奴直起身,踏着沉重且艰难的步子回了熟悉的地方。 何楚云快步往回走着。  路过长华街,此处依旧熙来攘往,何楚云心里也跟着乱成一团。 满脑子都是那个广荣对锦奴的调戏声。 她恶心得想吐。 沉着脸走回何府,敲开小偏门,里面是夏满在等她。 “小姐,您回来了。” 何楚云未予理会,径自回到了珠玉阁。 夏满察觉到今日小姐与乐奴的约见似乎并不顺利,虽心存疑惑,但还是准备将今日所见所闻悉数告知那位。 何楚云坐上了自己屋子里的软榻坐定,方觉安心。 适才她脑子乱极了,一直在游思妄想。 她深呼吸了几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才好些。 想想今日所为,她觉得自己难堪极了。她竟然像窝囊废一样躲了起来。 何楚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她是高傲的,她本可以是肆意妄为的。 怎会如此。 何楚云心中不悦。可她又开始恼怒自己。 她怎么会为一个男子产生不悦的情绪,如此上心,真是没出息。 俞文锦是个乐奴,这是她一直都知道的事。他抛头露面地奏曲,陪人玩乐,都是他应当做的。 可那个广荣的名号在敏州城可比何度雨要响亮得多。他荒淫无度、男女不忌。 想到这儿,何楚云只觉得胃里翻腾,恶心难受。 但更让她苦心的却不是这个。 因为她发现,她选择躲起来不是怕被广荣发现她与乐奴的私情连累邓家,而是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被人瞧见与一个乐奴站在一起丢脸。 邓家面子如何她不在乎,她在乎自己的面子,在乎何府的面子,在乎死去祖父的面子。 锦奴只是一个会些乐器的奴隶,而她可是堂堂国公之后,是侯府嫡长女。 她只是单纯的觉得丢脸。若真是换一个谁家公子,她说不准还会大大方方地与广荣招呼一番。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竟与一个能和别人俯首帖耳的乐奴你贪我爱,她就恶心得浑身颤抖。恨自己为何如此糊涂。 这些天来,她一直自欺欺人,将锦奴当做俞文锦来对待。 她自以为两人情深意长,自以为找回了儿时的快活,自以为可以从这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中得到片刻喘息。 可广荣的出现打翻了她的妄想。 大梦方醒,一切都是假的。 儿时,她与俞文锦站在一起时,总能引来旁人的羡慕目光。然而那乐奴不同,若被人瞧见与他站在一处,她会耻得恨不得挖掉旁人的双目。 她明白,即便再相像,那个贱奴也不是昔日风清霁月的俞文锦。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俞文锦。 她明白,即便她不愿面对,她也再不能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国公府嫡长孙女了。 她只是个不得不与商户联姻的落魄小姐。 何楚云令喜灵将窗子打开,再添几盆碳火在榻尾。 她倚靠在榻上,长发如瀑,轻轻搭在身侧。她将身上的厚毯拉到颈部只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 窗子打开,带着凌冽的寒气和淡淡的白色雾气,如同妖物般袭人而来。 她的发丝跟着晃了晃。 何楚云喜欢冬天。喜欢冷冽的空气,喜欢寒气吸到鼻子里后脑子瞬间清醒的感觉。 这让她欲罢不能。 她默默地开始重新考虑她与锦奴的关系。 她应该是自持的,是从不失态的。不应该为了一个低贱的替代物而损了自己的身份。 可她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放走锦奴。锦奴没了,她拿什么怀念俞文锦。 何楚云轻叹一声,让喜灵将俞文锦送的玉佩取来。 玉佩被她收了起来,这些天一直没有戴在身上。 喜灵将她的梳妆匣子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了玉佩。 何楚云接过玉佩轻轻抚摸。这玉佩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气了,凉意沁人。 今日临别前,锦奴说正月十五不忙,可以一见。 她同意了。 何楚云摩挲着玉佩发神。 十五,团圆节啊……也好,她还有半个月可以考虑。 她从不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怎地一遇见了和俞文锦有关的事就如此犹豫不决。 她此刻甚至希望锦奴没有出现过。 何楚云对站在身侧的喜灵问道:“喜灵,你想念京城吗?” 她问得没来由,喜灵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不念。” 何楚云转过头看向她,追问道:“为何?” 喜灵思索了两下,回:“唔,在京城还是在敏州,喜灵每日要做的事情都是伺候小姐,无甚差别。而且喜灵觉得在敏州过得挺好的呀,京城饭菜口味太淡,喜灵不喜欢。” 何楚云轻笑一声,叹她的天真。 贪恋富华的人,只有她自己。 可这有何错,她就是喜欢做人上人又有何错。 心头却依然堵得慌,冷风也吹不散这股沉闷的气息。 何楚云又问:“雪来如何了?” 喜灵对雪来的近况还算了解,之前何楚云曾让她多加关照。 “恢复得差不多了。” 何楚云点点头,本想将雪来叫过来出出气。 但她堵得浑身无力,教训人都提不起精神。 “罢了,将窗子开大些吧。” 她转过头,轻声道了一句。 第20章 除夕之夜,阖家团圆。华灯初上,红烛高燃,家仆忙碌,喜气洋洋。  何府大门悬挂着烫金春联,门楣上贴着福字。 晚膳时辰快到了,何楚云才披上袄子准备去正堂。 午间珠玉阁里的几个下人得了何楚云的应允在院子里放了几扇鞭炮。这会儿鞭炮的红纸散得到处都是,身体恢复了的雪来便理所当然地承担了打扫院落的活计。 今日除夕,何楚云也被这喜气感染,心情还不错。整理好外衫出了屋子,见到前院园子里有颗梅树开得正艳,何楚云兴起,离开卵石小路踏进了充满积雪的院子,走到树下准备亲自折一枝梅花。 美人轻抬手臂,余晖落上她白皙的面庞,整个人身上都缠着一圈淡光。 雪来抬起头来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直到今天,他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每日在这样一位仙子般的女主人院里做活儿。 晃神间,手上的扫帚没拿住‘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女主人如同在丛中被野兽惊扰的仙子,立刻回过头望向他。 被惊扰的女主人毫无责怪,反而对他莞尔一笑。 招招手,唤道:“过来,给我折一枝梅花。” 雪来都没听清女主人说什么,人已经到了树下。 他侧过脸,不敢看向女主人,只是仗着强健高壮的身体伸手摘了一枝他觉得最好看的花。 他只捏了那梅枝尾端一小部分,他怕自己握得太多,女主人没处可握了。 女主人却没察觉他的心意,只是随手接过了梅花,欣赏了一番,朝他笑笑便离开了。 雪来跪地恭送主子。 听见主子踩着雪的‘咯吱咯吱’声越来越小,他便知主子是走远了。 这时,他才敢悄悄抬头望一眼女主人的背影。 雪来痴迷的盯着她的背影,不想错过一刻能见到她的机会。 直到女主人离开了珠玉阁的正门,他才收回目光。 他低下头,看到地上主子踩过的雪,上面还有主子清晰的鞋印。 雪来伸出手,在那枚小印子上比划了一下,瞧这大小,他的手掌完全可以把女主子玉足握在掌心。 雪来没忍住,用指尖碰了碰地上留着印子的雪,左右瞧了瞧,没见到人。 于是壮着胆子附下身来,轻轻伸出舌尖,在那印子上舔了一口。 雪来闭上眼用心体味,这雪,可真甜。 何楚云来到何仁桦所在的正院堂屋,只见里面热闹极了。  正宴开席,屋内炉火通红,暖意融融。何家亲眷整整铺了三张桌子。 主桌上,何仁桦、何夫人、何楚云与何度雨四人围坐。乃是何家的主人与嫡子女,地位尊贵。 另外两张桌子则分别坐着何仁桦的兄弟宗室与其他妾室及庶子女。 何楚云首先向父母敬酒,随后何度雨也起身与父母及长姐共饮。四人宛如寻常百姓家般团圆和睦。 直到另外两桌的庶子女又挨个儿过来敬酒。 何楚云表面应付着,心中不禁渐生厌烦,感慨父亲为何要娶这么多妾室,生下这么多无用的子女。 临近戌时,家宴才散了。随后,何楚云与何度雨前往祠堂祭祖。遵循祖训,身为嫡子女的两人须在祖宗牌位前跪至天明。往年皆是如此。 祖祠没有旁人,何楚云也比晚间在家宴时自在了些。 她燃了三炷香,恭敬地对着祖宗牌位叩了三个头。 其实,何楚云并非那种任人摆布的女子。来到敏州后,帮助母亲协力何家内务,没有反对嫁给邓家的提议……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祖父。 何楚云的祖父待她太好,自小就对她宠爱非常。 还说将来要把一半家财的都留给她,决不能亏待了她。 何楚云儿时能是那样一副顽劣的性子,大半都是惯出来的。在家祖父惯着,在外俞文锦惯着。 可无奈,她还什么都没得到,世上待她最好的两人便相继离去了。 何度雨似乎感到了何楚云的黯然不乐,为了哄她开心,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样东西藏在袖子里。 “长姐,你猜我带什么来了?” 何楚云瞟了他一眼,爱答不理地回着:“嗯,什么?” 何度雨摊开手,原来是两块棉布,每块棉布上还各自拴了两根绳子。 他将何楚云搀扶起来,半蹲下将棉布系到了她的膝上,细心地为她做好调整。 “这样明日长姐的腿就不会难受了。” 若是平日,何楚云定要训他几句,但今日是除夕,她看着何度雨嬉皮笑脸,等着她夸赞的样子,难听的话又说不口了。 何度雨,到底何时能长大。 “谢了。”淡淡地回了一句,何楚云又重新跪下了。 何度雨早已习惯了长姐不冷不淡的样子。毫不介意地瘪了瘪嘴也跟着跪下了。 他是个闲不住嘴的,长夜漫漫,旁边又没有别人,他继续与何楚云闲聊着琐事。 “长姐,你可知道广家的广荣?我几个月前与他斗蛐蛐儿他就总输,和他逗鸟他也没赢,被我气得吹鼻子瞪眼的。前几日他说要寻一个品相极好的鸟来将我手里的黑头奇鹛弄死。他还说了,如若再输,就邀我斗私奴。” 何度雨与何楚云分享着他自以为有趣的事,可在何楚云听来无异于在给何家找麻烦。 原来那日她差点被广荣撞见还是托了自家弟弟的福气呢。 旁人她倒是不管了,但那个广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于是便嘱咐着,“广荣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若真听我的,便少与他作对。” 何度雨在何楚云没张口的时候就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便也随口应付,“好好,雨儿记得了。” 他又要扯什么闲话,可何楚云烦得紧,就让他闭嘴莫要再言语。 何度雨只得憋得脸通红,一刻一刻盼着天亮赶紧回去。 与何家无二,邓家的家宴也是嫡庶分开。商贾之家本没那么多讲究,可奈何邓父是个极在意门第之人。就连家中训教都是按照名门大家作的。  邓家主桌的人比何家还少。只有邓父与邓意清邓意潮两兄弟。 邓意潮是个会哄人的,一边说着祝词,一边笑盈盈地敬酒,给邓父乐得红光满面。 邓意清却是截然相反,他用着最标致的礼节,起身,拜礼,敬酒,说着十几年如一日的祝词。 邓家主也满意点点头,将他扶起身。 席间,邓意潮趁着家主高兴,似是有意无意地提起邓家与北洲的生意往来。 “爹。儿在敏州适应得差不多了,近来闲闷无聊,大哥却忙得脚不沾地,我心里过意不去,是以想着帮大哥分担分担。爹看如何?” 邓家主本有些为难,邓意潮又道:“爹,儿子在北洲待过几年,与北洲的生意如何经营儿子心里有数,这点您不用担心。” 邓家主看了看邓意清,叹了口气,也同意了。 果然,二儿子连连道谢,口口声声说着三人如何和睦,如何亲爱。 晚间,两人同样来到祠堂守岁。邓家祖宗牌位不算多,但祠堂修得极其豪华。 邓意清身体不好,跪倒半夜便不行了,一直捂着胸口咳嗽。 邓意潮见了还是笑呵呵的样子,“兄长平日还是多照顾好身体,不然他日即便当上了家主,也没命享福不是?” 看似毫无恶意,说的话却叫谁听了都是尖酸刻薄。 将手抬起又掩嘴咳了几声,邓意清面上毫无波澜,淡淡地回:“不劳弟弟费心。” “那就是弟弟多余操这么份心咯?”邓意潮眉头轻皱,像是被伤了心,又叹道:“为难兄长,身体这样不好还得帮着父亲操持家业。弟弟实在心疼,日后北洲的生意弟弟会好生经营,定不会叫兄长担心。” 邓意清没说什么,邓意潮又有些为难地遗憾道:“唉,没准到时候爹爹又把旁的生意也交给我,那岂不是连看戏骑马的功夫都没了。” 邓意潮说得十分刻意,但邓意清却像块石头一样,无所动容。 但邓意潮也不会因为他的忽视而气急攻心,因为他心里有着旁的计划。到时候定会叫他这个好大哥惊愕惶然。 敏州城另一端,吟湘坊。  锦奴奏了整整一天的琴,双指都隐隐透着血丝。 他累得走到门口就差点摔倒,还是宝勤眼疾手快搀住了他,将他扶回屋内。 锦奴歇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了包裹好的三根烛香,将香摆在房间东侧点燃。 他跪在地上,虔诚地叩拜三次,又迅速灭了香火。 若是被管教发现,定落不着好果子吃。 宝勤没祭拜过谁,也不懂这其中的规矩。 问道:“锦哥儿,你这香是烧给谁的?” 锦奴收拾好香灰,回道:“爹娘先祖。” 宝勤睁着眼睛又问:“锦哥儿还知道你爹娘是谁呢啊?” 他这话虽难听,但却没什么恶意。锦奴轻笑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就当给自己寻个安慰。” 宝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于锦哥儿经常说的那些深奥话语,他早已经习惯了。 子时到,城内古钟响起。 三处地点,几人同时看向窗外。 明月皎洁,鞭炮的火药味夹杂着冷气穿过窗子缝隙透进屋中。 几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了不同的愿望。 第21章 半月来,何楚云一直忙碌于跟随父亲拜访各路达官贵人。来何府拜年的贵客也是络绎不绝,使得她几乎没有闲暇。  这些天何楚云跟着何父见了好些以往没见过的富贾。 何度雨却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里不知在何处厮混。 何楚云忙得顾不上头尾,似乎将锦奴的事情忘了般。 十四晚间,何楚云躺在窗边抚摸着手中的青白玉佩。她本想差遣夏满去吟湘坊通知他,说明日游船之约自己无法赴约。 可她看得出,那个锦奴似乎对她真的动了情。 虽然这么冷了他,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也可以,但她觉得,即便是看在俞文锦的面子上,她也应该去给他个了断。 转眼间,已到十五团圆节。 这一天的敏州城比上月二十九日还要热闹几分,许多回乡探亲的人都纷纷归来了。 本来说好今日一同去游船的,但有了上次的教训,何楚云再不敢稍作掩饰就同他出街,被人瞧见了都无法解释。 于是让夏满传了话,约在小宅一见。 过了晌午,何楚云便寻了借口出门。 担心雪来发病未愈令她染病,她并未带上雪来。只带了夏满与喜灵二人。 如上次一般,到了小院附近,她让夏满牵着马车去玉鼎客栈的马棚里等着。 然而,她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推门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忧郁。 门外的喜灵一如既往地守候着,何楚云踏入房间,却发现锦奴还未到来。 她便独自坐在桌旁等着。 等了好半晌,她都快以为锦奴是不是爽约了。正要起身走人,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何楚云站起身来,看到锦奴推门而入。 “你怎地才来,我们小姐等了好久了。”喜灵在门外抱怨着。 何楚云站起身,看着门被推开。 锦奴发丝有些乱,眼中隐约还噙着泪水,似乎长途跋涉走了好久、经历万难才走到这里。 本有些抱怨,但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又想到今日自己要说的话,那股气也消了许多。 锦奴踉跄着走进来,脚步虚浮,看起来十分不适。 他脸颊消瘦,眼底发青,背都薄了许多,仿若生了一场大病。 何楚云让他坐下,关心道:“你怎地了?” 锦奴头微微低垂,声音不大,“无事。” 何楚云又瞥见了他额头似乎有些发青,皱着眉问:“你受伤了?” 锦奴身体轻轻一颤,随后抬起头柔声道:“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跤,加之风寒未愈,近来不太舒服。无碍的。” 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有些可怜,又知道他身体有恙,如此何楚云才原谅了他今日迟迟不来。 她刚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好好瞧瞧伤势,锦奴却偏过身子躲开了。 今日他格外不对劲。 若是之前,何楚云定会装作发怒,随后让锦奴再反过来哄哄她,两人你来我去地说情。 可这会儿何楚云没了这心思猜他到底怎么了。毕竟今日过后她便与他再无瓜葛,过于干涉他的事,总是藕断丝连的也不好。 何楚云悻悻道:“无事就好。” 她知道他猜到了自己的想法。两人半月未曾联系,今日突然约在这小宅相见是何意显而易见。 锦奴笑笑,没有再接话,何楚云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又是一阵无言。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这般沉默的氛围,除了初次在小宅私下相见那次,再也没有过。 想起第一次私下相见也是在这间宅子,何楚云觉得还挺有缘的。 不过上次是情愫暗生、纠缠不清。而这次却要一刀两断。从此处开始,亦从此处结束。 何楚云想直接说:断了吧,莫要再见了。 何楚云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当断则断。 然而锦奴身上有着太多她贪恋的东西。与俞文锦相似的容颜、清新的皂角香、温柔的嗓音都让她难以割舍。 将要分开,何楚云轻声道:“把手给我。” 锦奴不知怎么想的,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牵过了何楚云的手。 何楚云触碰到对方冰凉的手,关切的话又被她堵在嘴边。 还是少问为好。 她手指微动,缓缓与他十指相扣。 她感到了锦奴先是颤抖着,随后用了些力,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握得指尖都有些发白。 他的情绪十分浓郁,这浓重的深情与她的贪恋撞在一起缠绕着无法分开。 何楚云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有些恍惚。 莫名地,一阵悸动从她心底迸发。 这股悸动是她以往近两个月都未曾有过的。 “亲我。”何楚云第三次提了此事。 锦奴抬起头,嘴唇微张,缓缓道:“云儿,奴这次,是真的不可以了。” 何楚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明明没有泪水,可她就觉得他好像在哭。 在悲恸地嚎啕大哭。 何楚云差点被这哀痛吸了进去。 她摇摇头,又道:“亲我。” 锦奴肩膀塌了下来,轻轻摆动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这次锦奴罕见地没有拒绝,颔首同意了。 何楚云将双目轻轻合上,本以为他会贴上自己的唇。 却感到头上被覆上了一层帕子。 何楚云睁开眼,便看到锦奴掀开帕子,如同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他俊秀的面庞缓缓贴近,紧接着她的眼角感到了一股温热。 他吻了她的眼。 这一吻不长,蜻蜓点水却又如山呼海啸。 锦奴身体退开,帕子徐徐滑落在她身上。 她拿起帕子,瞧见了左下角一个歪歪扭扭的锦字。 是自己送给他的。 何楚云的心脏狠狠撞了两下。怎么,有些痛呢…… 何楚云嘴巴微张,却迟迟未能道出分开二字。 她喘了两口气,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对面的锦奴却率先开口了:“我与云儿缘尽至此,从今往后,各自珍重。” 他的声音与面上强装的淡漠截然相反,抖得几乎叫人听不清。 他又撑起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最温柔最好看的笑给她。 “抱歉,云儿。” 何楚云本以为被一个乐奴说了分别的话会恼羞成怒,但却出乎意外地没有。 她只是问:“为什么?”她都没有说,他为何要先说与她分开。 他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会说出口呢。 锦奴换了两口气,语气比方才轻松一些,从她手上收回了帕子,握在自己手里。 “庞家小姐云儿可还记得?她说,要买了我与我结亲。” “什么?”结亲?一个武官之女要与一个奴隶结亲? 锦奴摇摇头,“私侍罢了,并非夫郎。但也好过我做一辈子奴隶。” 何楚云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可,” 一句话在她腹中走了几圈也没寻到出口。 “罢了。”何楚云叹道。 她记得那个庞芝华,那人的确是喜爱他的。这两个月也常常去吟湘坊给他捧场。因着女子的身份,没少被人嘲笑。 是啊,这点庞芝华比她好,锦奴与她继续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他看出了自己的嫌恶,看出了自己无法接纳他的身份。 也好,做私侍,确实好过奴隶。 何楚云并非品性良善之人,若是寻常,她定会有种自己的所有物被别人夺了去的惝恍。 可面前的人让她第一次生了怜悯。 第一次懂了什么是祝福,懂得了别人口中‘你过得好便好。’ “好。愿你,得偿所愿。” 听她的祝语,锦奴轻笑出声,想伸手摸摸她的发,又放下了手。 “也愿小姐,新年吉利。” 何楚云想起这句话半月前他对自己说过,那日他犹豫着要说什么,最后却只说了这句。 想必是那时就想告诉自己庞芝华的事了。 可何楚云没有愠怒,她竟然真心希望锦奴可以有个好归宿。 她不是好人。 她向来高傲,平生第一次愿意真正面对自己,竟是为了个乐奴。 何楚云笑了笑,“确实,还没出正月呢。也祝你,新年吉利。” 锦奴点点头,没再说话。 何楚云瞧着天色不早了,十五晚上还有家宴,她可不能缺席。 那庞芝华品性不错,应该不会让他吃苦。 何楚云甚至感到了几分安心。 她站起身,用一个寻常女子对男子的礼节,朝他行了一礼,“锦公子,再会。” 锦奴也站起身,双手作揖,一改往日畏缩,而是风度翩翩,郑重对她换了一礼,“小姐,再会。” 何楚云真心地笑笑,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拉开了房门。 喜灵哈着寒气,娇憨着抱怨,“小姐怎地出来这么晚,要赶不及了,咱们快些回吧。” “好。” 锦奴没有离开而是坐回了凳子上。 他好像一个失去了五感的废物。 残破不堪。 一阵轻风都能将他吹散。 远远看去,都瞧不到他胸膛的起伏。 像一块死去多年的石头。 那张帕子的一角牢牢嵌在他手中。 门没关严实,透进了一股寒风,吹动了帕子。 锦奴仿若魂魄归体,他将帕子放到脸旁轻轻摩挲着。 忽地,帕子一角被水渍氲湿。 那水渍仿若一滴墨汁滴进了清水里,瞬间晕开。 逐渐地,整张帕子都被浸透。被浸得千斤重,快要叫人拿不住。 门外两人早已走远。 若是何楚云还在院子里,会听到一个男子绝望的悲嚎从屋中传出,许久未停。 不知何时,天已黑透。 第22章 何楚云心中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  出了这小院,两人缘分便彻底了尽了…… 可她是侯府嫡女,不能任由自己沉溺于过去。何楚云没有犹豫,抬脚迈过了门槛,绕出小院,朝着不远的玉鼎客栈走去。 马车就停在客栈的马棚里。听说邓家人今日要来商谈婚事,她打算在客栈买些点心,作为掩饰,以免回去后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进入客栈后,她吩咐喜灵去唤马夫和夏满,自己则在客栈一楼等着。 何楚云安安静静等着,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像有人在盯着她一般。 她随意地向上一瞟,意外地,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北洲来的蛮子——邓意潮。 团圆节,他不在家待着来这玉鼎客栈作甚。莫不是邓父与邓意清去何家谈婚事没有带上他? 这也能碰上,怎地这般巧! 不对,何楚云抬头与她对视,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中还带着狠厉。 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 难道…… 她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觉。 这玉鼎客栈左后身儿就是她的小院儿。若是客栈左边的客房,没准还真能从窗子瞧到她的小院门口。 何楚云忽然觉得事情失控了。不该的,她今日就不该出来的。一个乐奴而已,她没必要非得给他个交代。 她脑子快速转动,盘算着该如何堵上这未来小叔子的嘴巴。 可令人更恼的是,她发现自己手中并没有可以拿捏得这人的东西。 邓意潮自小在北洲长大,性格粗蛮、言行无礼、桀骜不驯,完全不受教化。 而且,他与他那个病秧子兄长感情甚好。估摸许他什么好处他都不会答应。 他定会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没准明日她再出门,就是满城风雨。 她会听到大街小巷都议论着,她这个京城来的将要与首富之子定亲的侯府贵女,与一个乐奴私通的荒唐事。 何楚云眸子闪了闪手掌微微颤抖。这画面,她只是想了想便已无法接受。 此刻她甚至都想破罐破摔。大不了就叫人知道,从此她就学何度雨,当个荒/淫的纨绔。 可她清楚,她做不到。她这人最好的就是面子。失了颜面,那比杀了她还痛苦。 脑中思绪万千,再抬头,那人却已经不在二楼。 何楚云连忙四周看了看,也没找到那人的身影。难道是她看错了,思虑过渡产生的幻觉? 何楚云是每日心烦不错,但她并无癔症。她知道自己方才看到的就是邓意潮。 可心里又存了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之心,若,若真是看错了呢。 但愿如此。 “小姐,该回了。”喜灵在门口朝何楚云招呼着,身后跟着夏满。看来是把马车牵来了。 不愿面对也得面对。真是倒霉,怎地今日邓家人还要来。 何楚云悬着一颗心上了马车。但她向来会掩饰,心里焦躁不安,面上却云淡风轻,瞧不出任何异样。 她令喜灵从车厢的匣子里拿出口脂帮她将唇涂红,遮住由于心惊而发白的唇色。 随后,她整理了衣裳,端正地坐在马车上,甚至拿出了去继承皇位的皇女一般的气势。 她头一次希望这条路能够长一些。 可路终有尽,夏满的声音还是透过车板传了进来。 “小姐,到了。”夏满摆好了马凳唤人。 方才在车上她已经想好了,若是被邓意潮戳破颜面,那她就说是邓意潮对她不坏好心,意图拆散她与邓意清之间的婚事,虚构了此事。 反正那日许多人都瞧见了他当众送她东西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几句话。 人言可畏,总会有人信她的说辞。 虽不算好主意,但总归心里有了些底。何楚云深深呼了一口气,下车踏进了何府大门。 果然,到了正厅,还没进去便能听见里面的喧闹声。仿佛有一家子人在这正月十五团聚,喜乐一片。 何楚云撑出一抹十分合规矩的笑,让喜灵推开了门。 屋子里的人见有人来了全都转过头看向门口。 何度雨见是她连忙站起身相迎,露齿笑道:“长姐回来啦!” 她扫了众人一圈,没瞧见邓意潮,暗自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这口气落地,就听见背后远远地传来一道爽朗声音:“恕潮儿来晚了。” 邓意潮从她身后走来,朝何楚云点了点,“嫂嫂。”随后十分自然地越过她,对着里面的人行礼赔罪,“方才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恕潮儿来晚了,何伯父千万莫要见怪。潮儿自罚三杯。” 说罢,就拿起酒杯干了三杯。喝完还将杯子倒过来,示意可一点假都没作。 何仁桦本也不介意他来是不来,今日该谈论的事是他家楚云与那个长子邓意清的婚事。一个次子出不出席又不重要。他脸上笑得和蔼,说着无事无事,令邓意潮坐下说话。 邓意潮这才像是刚想起何楚云,招呼着:“嫂嫂怎地还站在门口,进来呀!”语气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何楚云垂首掩唇而笑,然后抬起眸子看向他,“公子酒量好,将我震慑住了。我俩同时到,公子不与我商量就喝了三杯,叫我如何自处?” 她话说得暧昧,想着若他揭发她与锦奴的事,也好提前做些铺垫。 邓意潮挑挑眉,“原来嫂嫂也刚到!那倒显得潮儿不是了。”说罢,他又站起身端起酒杯喝了三杯。 “这三杯,就当是潮儿替嫂嫂受的了。” 他俩说得一来一和,原本的主角,邓家主身旁的邓意清被衬得仿若局外人。不过他自己也是一言未发不抢风头。 何仁桦不等阻止,邓意潮就已经喝完了三杯。 他心里也犯着嘀咕,这个邓意潮似乎对他家女儿格外关注。 不过邓意潮流落北洲的经历与邓家主的宠爱让他没有过多纠结此事。他瞧了瞧何楚云,看见喜灵手上提着的盒子,想起女儿今日离家时说是要城南玉鼎客栈买一道团圆节特制的点心。 于是对着何楚云点点头让她入席,又招手让喜灵把点心拿出来摆上。 喜灵一直低着头,用余光看了眼何楚云,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又连忙应声:“哎!” 随后手脚麻利地在桌子上摆了一道白团红心的精致点心。 何仁桦笑道:“云儿有心了。喜灵,将点心摆在邓家主面前。家主尝尝,这是云儿特地跑了趟城南买的。” 何楚云见状淡淡然走进了屋子坐在何度雨身旁。今日人多,膳堂摆了张檀木圆桌,她的位置与邓意潮正好坐了个对面。 邓意潮似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若真是被他瞧见了,这会儿哪还有两家人和和气气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 何楚云稍稍放下心,刚要拿起筷子,就见邓意潮看了看桌上那道点心,对着她笑道:“巧了!我就说我与嫂嫂有缘。” “焦连进来!” 邓意潮向着外面喊了一声,门外一个黑衣男子提着个与喜灵手中那个样式无二的盒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精炼,应是家中护卫。 这人几步走到邓意潮身边,将盒子打开,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道与桌上那道点心一模一样的点心。 邓意潮学着何仁桦的话,看着何楚云笑道:“这道就放在何公面前吧,嫂嫂好不容易去了趟城南,总不能叫人白跑一趟吃不着不是?” 邓家主也是才知道这消失了一下午的儿子去了哪里。 “我就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小子怎地还来晚了。原来也是去买那团圆点心去了,确实瞧了!不错,日后叔嫂和睦,定能好生相处。” 邓家主对他向来宽纵,见他与何楚云同样用心,为了今日的会见也去买了点心便夸赞起来。 何楚云也确定了在玉鼎客栈没看错人。 但她不懂这邓意潮在这儿做的什么戏。难道他只是去买了点心,并没有瞧见她?可他去二楼做什么?买点心根本用不着上楼。 还是说,这邓意潮担心此事宣扬出去会坏了他兄长的名声? 也有理,虽说何家与邓家还没言亲,但全敏州的人都知道,不出什么意外她今年就要做他邓家的长媳。 现在闹出风流事,丢人的确实不止她自己。 想透这一点,何楚云心放得更宽。 看来在乎颜面的不止她一个。 好在邓家也不是不要脸的,也好在他二人兄弟亲爱。 何楚云又看了看那蛮子身旁的邓意清。 他还是一副冷清样子,瞧不出什么。 那蛮子估计也是在她后脚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兄长今日之事,所以这人此刻才会如此淡定。 何楚云这会儿才是真的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她对邓意清这个死古板一向没什么好感,她甚至想看看这个老古板知道了此事会做出什么表现。 邓意清似乎也感到了有人在看他。他缓缓抬头与何楚云对视,随后轻轻点了下头便不再看她。 何楚云在心中冷哼了一下,感叹这病秧子果然就是这般无趣。 邓意潮上一刻还跟着邓家主与她父亲谈话,转过头见没人注意他,便越过大半张桌子趁机盯着她。 而何楚云从邓意潮的眼中看出了愠怒。如果眼睛能写字,那她脸上定然刻满了不要脸的荡/妇。不过瞧他这怒目圆睁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何楚云更觉得畅快了。 邓意潮亦看出她有些得意,歪了歪头,举杯仰头猛灌了一杯酒。还饶有兴致地晃了晃手中空杯,动了动舌头,好似在回味美酒的甘甜。 不过何楚云没有兴趣猜想这人又发什么癫,于是便倪了一眼便自若地用膳,还拿起那团圆糕点咬了一口。 邓意潮见状轻笑出声,惹得旁边的邓家主侧目问道:“笑什么呢?” 他眼中带着笑意,摇摇头答道:“没什么。” 只是你将来的大儿媳与一个乐奴私会被小儿子瞧见,如今这小儿子也对未来嫂嫂生了三分野心思罢了。 第23章 何父令膳房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然而这一桌子人, 心思各异,哪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来。  酒过三巡,邓家主便开始提起了年后定亲的事宜。 何父喝了几杯脸上也有些醉意。何父本还对这门亲事心存芥蒂, 然而近来他受邓家恩惠颇丰, 心中喜悦溢于言表。他飘飘然地陷入这富裕的日子, 对这门亲事也愈发满意。 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定亲的日子来。 “下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二十六也合适。” 虽然只是定亲下聘,并非正式成亲的日子,但两人却谈得十分上心。 正聊得火热, 邓意潮却开口:“不如, 问问嫂嫂的意思呢?” 桌上的人听到这话先是看了眼邓意潮, 又纷纷看向他对面的何楚云。 何楚云感到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倒也不拘谨。 她颔首笑了一笑, 本想表示一切听从长辈的安排。 可她一抬头就见到了邓意潮那阴鸷的眼神, 欲言之语卡在喉咙间。 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她:只要她敢答应, 他就立刻把她与一个乐奴私通的事公之于众。 何楚云心里一紧。 这个人就是个不讲礼数的蛮子,若他真的说了, 她日后该如何自处。 她真的后悔了今日与那乐奴一见, 若不是自己心软, 怎么会被人抓到把柄将自己陷入这尴尬之地,受制于人。 更让她憋屈的是, 面前的情况让她不得不承认,她受人威胁了。 且那人还是个商户家走失的野孩子。 何楚云面上笑容依旧,无人能窥见她内心的波动。 罢了, 低一次头又如何?反正她也是真的不想嫁人,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这也算合她的意。  只是要用什么借口来应付过去好? 正当她思量之际,一旁的何度雨却抢先开了口:“我长姐能有什么意见?”他‘啪’地一声将杯子摔到桌子上, 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不顾桌上气氛骤然僵冷,他继续说道:“长姐可是我国公府的嫡长女,你们吃着饭就想将我长姐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当我长姐是何人?” 何度雨可不知道何楚云的心思,他只是单纯的看不惯这一群人在饭桌子上讨论他长姐的婚事。 他长姐那般尊贵的人儿,这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 况且,他瞧了瞧对面那个病歪歪的邓意清,恨不得走两步路喘三口气的,说不定没几天就病死了也说不准。万一长姐这要是嫁过去这人就一命呜呼了,还不得给他长姐扣上克夫的罪名? 何度雨越看邓意清越不顺眼,出言讥讽道:“而且,我看邓大公子还是先好生养养身体才是。如今这幅样子难道是想用我长姐冲喜?”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这真真地说过分了。 邓家主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父见状大怒,厉声制止了他:“你这混账东西!胡说什么!我看你是吃酒吃得忘乎所以了!拂柳,快扶你家公子回去醒醒酒!” 何度雨的婢女赶忙低着头过来欲将他带离,可他甩开婢女的手挣脱开束缚。 他又要继续说些什么辩驳,却看到何楚云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才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邓家主被众人驳了面子,下不来台,脸色越来越难看。 何楚云见状立刻向邓家主致歉:“我这弟弟自小被我宠坏了,失了规矩,楚云替他向邓伯父赔礼。”她面上露出忧心忡忡之色,心里却幸灾乐祸。 她还是第一次觉得何度雨这爱犯浑的性子还挺招人喜欢的。 何楚云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的邓意潮,可他表情依旧低沉。 这都不满意? 那这蛮子可真难应对。 还是说被何度雨说他兄长气着了? 不过,管他如何。 而邓家主确实脸色越发不虞。他在这敏州绝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如今却被这黄口小儿三番五次地羞辱,任他再看中侯府的门第也受不得这般委屈。 然而他与何家的亲事关系重大,绝不能因小辈的无礼而轻言放弃。 可当下的气氛也不宜再议论亲事。 此刻的气氛已然尴尬至极,何父只得打圆场,缓和气氛:“两个孩子只见过区区数面,且给他们多些时间相处,婚事之事,正月后再议吧。” 邓家之人今日就是为了邓意清何楚云两人的亲事来的,如今不能谈了,气氛又作得如此尴尬,他也不好多留,遂起身带上邓意清邓意潮便告别了。 邓意清仿佛是嗓子被毒哑了,从头到尾除了与何府说了几句正事,再无言语。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对这桩婚事也并无期待。 临走前,邓意潮又回过头瞟了何楚云一眼。 他冷哼一声,嘴角微扬,用口型告诉她:“你等着。” 何楚云淡然一笑,轻轻颔首。她等着?她等着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大不了大家都不得好过。 这饭吃得不愉快,席散了,何楚云也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邓意潮的举动倒是误打误撞地合了她的心意。 若是早知道他只是让她退了婚事,她恨不得叫上邓意潮去城南小院里面,坐在桌子旁瞧着她与锦奴私会。 不过邓意潮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做什么来报复她? 何楚云虽然有些担忧,但她并不惧怕。 除了颜面,她什么都不在乎。他不想将此事宣扬出去毁了兄长的名声,那还有什么能威胁到她的? 邓意潮既无意揭露此事,那便不足为惧。 而何度雨今日搅了席,倒是让她生了几分好兴致。 回了珠玉阁之后,何楚云还命喜灵在廊庭里摆了茶具,赏着夜色品茗。 今日只有零星小雪,无风,十分和畅。 她身旁只有喜灵与三五个小厮婢女,那个雪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何楚云一问才知院子里的好些人都被娘亲调去别处做事了。 府上的一些长工家里都在敏州城周边的小村,今日十五,好些人都领了假回去探亲。剩下的人不够用,一部分闲着的人便会被临时调去别处做事。 历年都是如此,这个何楚云知道,不过她没想到雪来也被调走了。 她还想着唤他过来让自己高兴高兴呢。 罢,人少亦是清净。 何楚云将剩下那几个人也叫了过来,让他们去别处帮忙不用留下,几人得了命令便出了珠玉阁。 她本来想只把喜灵留下,但此刻她真想好好静静,又想到喜灵似乎也好久未曾好生歇过了,便叫喜灵也回了她自己的偏房休息去。 一边烤着碳火,一边饮着清香的绿茶。饮罢一杯,她仰躺靠在倾斜的软榻上,轻嗅着雪夜的味道。 欲睡去,感到有人将她腹部的毯子拉至她的胸前。何楚云闭着眼睛说:“不是叫你去歇着嘛,怎地又回来了?” ‘喜灵’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她的身旁。 既然‘喜灵’不想歇就由着她吧。 何楚云这半月一直没闲着也是累着了,这会儿歇下来才觉得腰疼。她侧过身,背对着‘喜灵’,道:“给我揉揉腰。” 她穿得不多,披肩之前便被她脱了放在一旁。此刻侧过身来,薄毯将她的身体勾勒出一条弧线。 邓意潮咽了咽口水,轻轻抬起手,在她腰上悬空丈量。他的巴掌很大,她的腰又细,仿佛轻易就能将她的腰合握住。 邓意潮伸出右手,搭在了何楚云的腰侧,拇指微微用力,帮她揉捏。 何楚云感到了腰间隔着毯子压上来的手,微微蹙眉,这喜灵今日吃了什么,力气怎么这么大。 她慵懒地轻哼了一声:“唔,轻些。” 她的声音婉转好听,因着十分放松,是以带着几分懒散的勾人意味。 ‘喜灵’的手抖了一下,不过她悟性不错,听了何楚云的话后立刻就轻了力道。 不对!何楚云脑子一紧,这人一只手都快握住了她的腰,喜灵的手哪有这么大!这不是喜灵! 她连忙回过头,一眼撞进了那人黝黑的眸子里。 何楚云惊疑地瞪大了眼,随后想也没想伸出手便给了邓意潮一巴掌。 ‘啪!’ 邓意潮挨了那一巴掌,侧过头去,半长的黑发与束起的马尾辫落到了脸上,遮住了他半边的面庞。 然而,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回过头来,将那些散乱的头发甩到脑后,露出了那张俊美得令人惊叹的面容。 他没有直起身,而是将双手撑在了软榻边,身体微微前倾,屈身盯着何楚云。然后无辜地了歪了歪脑袋,眨着眼睛,“怎地发这么大火呢,嫂嫂。” 他嘴里一字一顿地念着嫂嫂,好像在念着什么小姐的闺名。 何楚云身体微微后仰,稍微拉开了与他的距离,眉头紧皱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邓意潮眸子微垂,细心地将她因打了他动作过大而滑落的毯子又盖回她的身上。 淡淡道:“天冷,嫂嫂莫要着了凉。” 何楚云看着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的怒火更甚,“你怎么进来的?” 邓意潮又伸手帮她掖了掖毯子的边角,似是不想让一点寒风透进她的身体。 紧接着像是变了跟人,脸色阴沉下来,凑到何楚云的面前,嘲讽道:“怎么?我不能来?还是说嫂嫂觉得,我也该与嫂嫂在城南小院儿里见?” 何楚云何曾被人这般讽刺过,她这些年虽学会了大高贵女的端庄做派,可她骨子里从不是什么听话乖巧的女子。 他躲过众人偷偷来了未来自己嫂嫂的院子,如此行径,这事若被人知道了虽会让自己名声受损,但不占理的更是他邓意潮。 她本来就瞧他不顺眼,如今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怒火未熄,何楚云伸手又赏了他一巴掌。 邓意潮没想到面前的女子如此爱打人,这下被打得猝不及防。 不过他依旧没有生气,只是用舌头顶了顶被打得有些发痛的脸颊,回过头调笑道:“嫂嫂性格泼辣,我那病弱的兄长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放肆!” 何楚云还要打,却被邓意潮抓住了手腕,无法抽离。 男人迅速的反应与强劲的力道让她知道,方才那两下是他没想躲让她打的。 邓意潮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反问:“我放肆?我看是嫂嫂太过肆意妄为。”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嫂嫂十分满意与兄长的这门婚事,没成想嫂嫂却与旁人私相授受。嫂嫂,你可叫我好生刮目先看啊。” 何楚云心里不慌,嘴上也很硬,“我何曾做过那种事,你不要信口雌黄。” 她很清楚邓意潮并没有真凭实据,只是偶然看到了她和锦奴在一起。而且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夏满和喜灵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想必他也拿不到什么确凿的证据。 邓意潮听罢摇摇头,又低下了首,嘴里嘟囔着,“可怎么会,怎么会是一个贱奴!” 何楚云自然清楚他今日看了个一清二楚,他说这话定是觉得自己与一个乐奴私通辱了他兄长。 而他今夜来无非就是想替他兄长出出气。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他若是想打她一顿出气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他若是想同她做什么交易,她也不是不能考虑。 于是何楚云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邓意潮听言嗤笑了一声,随后抬起头,一把将何楚云拉倒自己身前,眼神露出深深的悲切又带着疯狂与炽热。 “那乐奴低贱,嫂嫂不妨试试我。” 第24章 何楚云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这蛮子在说什么?她是不是听错了? 何楚云脑子里瞬间闪过了这些天两人见面的场景, 她就说这人三番两次出现自己面前定不是偶然。且怪不得他说话总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她本以为这人是在玩笑,可瞧他那认真的模样,又不像在玩笑。 何楚云不禁瞠目叹道:“你疯了?” 那邓意潮却十分不要脸, 似乎很得意自己激起了何楚云的情绪。 “我与嫂嫂不过见过三面, 嫂嫂便能看出我是疯子, 如此了解我,还说你我无缘?” 何楚云从未见过这般没皮没脸之人,嘴张张合合好几次, 才吐出一句:“无耻至极。” 邓意潮只是笑着。 此刻珠玉阁除了两人再无旁人, 她能听到的只有碳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亭子外面轻微的风声。 从远处看, 美人卧榻, 少年屈身, 倒生了几分涟漪。 何楚云真想叫人把这个登徒子赶出去。 可何楚云的心中却犯着嘀咕, 她不相信这人才见了她几面就对她情根深种, 况且他与他兄长感情甚好,怎么会做出夺嫂这般无耻之事。 定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内情。 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想罢, 何楚云看见他受惊的心情也冷静了下来。 她轻呼了一口气, 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直说便是了,别和我演什么一见倾心的话本子戏码。” 邓意潮却像是得了什么癔症, 双目通红,声音有些颤抖:“嫂嫂,我恋慕你多年, 原本以为你与兄长情投意合,可今日见了你与那奴隶私会才知并非如此。嫂嫂, 我需要你,我心悦你。你不要嫁给我大哥了, 嫁给我可好?” 何楚云这辈子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情,她嗤笑出声:“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邓意潮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嫂嫂,得不到你,我真的会疯。我对嫂嫂日思夜想,想得心都痛了。嫂嫂,大哥他久病体虚,活不长久的,嫂嫂嫁我吧,我身子好。” 他一直未松开何楚云的手,说罢,他将何楚云的手拉至自己的胸前。让她抚摸。 何楚云力气没他大,挣脱不开,只得跟着他的力道将手放到了他胸前。 “嫂嫂,你摸到了吗?摸到我的心跳了吗?” 何楚云自然是摸到了。她摸到了那属于成年男子强劲的肌肉,以及,他猛烈跳动的心跳。这猛烈的跳动叫她感觉手掌都要被烫化。 可马上她就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一个疯子占便宜,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她是喜欢身材高健的男子,可她又不真的是什么人尽可夫的女子。与那乐奴往来也是因着他那张与俞文锦九成相像的脸。 难道这疯子见着她与人私会就以为她来着不拒? 想到这,何楚云顿觉怒火攻心。这种怒气与以往待何度雨的愤恼不同,这回是真的动了气。 不过她没有发作,冷着的脸反而露出一抹笑,柔声问道:“心悦我?” 邓意潮还以为是她听了情话后态度软了下来,立刻点头回应,“当然。” 何楚云将手抬起,在他的右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这两下都拍在了方才扇的印子上,“可我对你没兴趣。” 轻轻两下扇得邓意潮刚刚扬起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何楚云继续道:“你可知,在我心里,你连那乐奴的万一都比不得。一个粗俗的蛮子也配瞧不起弄琴的乐奴。” “你少时流落北洲,惹得一身野蛮气,谁知你是不是邓家的亲生儿子,保不齐,是哪个野种为了富贵冒领了身份也说不定。” 邓意潮似乎被她口中的‘野种’二字刺痛了敏感的神经。他额头青筋暴起,变了个人似的,伸出要掐住何楚云的脖子,却又在离她半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先是冷笑,随后又开始大笑。真的像疯了一般。 笑够了,他停下来咽了咽喉咙,眉头紧蹙,表情无辜,“嫂嫂,别人都拿我当少爷,当主子,当惹不起的邓家公子,你却当我是个不如贱奴的野种。” 何楚云也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让她愈发确信面前的人就是个不知耻的疯子。 可她没有怕,在他手伸过来的时候也毫不慌张,她知道他不敢真动手,毕竟这还是在何家。 可她的气还没撒出去,遂又讥讽道:“怎么,让我说中了。你真是野种?” 邓意潮将眼睛微微闭上,再睁开时已收敛了恐怖的笑意,努力换上了平日疏朗大方的样子。 不过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委屈,停在她颈前的手顺势落下,替她整理衣襟,带些撒娇意味道:“嫂嫂!你就同意了吧!” 何楚云:“同意什么?与一个野种私通吗?” 她就是要让他不快。她何楚云国公之后,怎能任一个蛮子如此羞辱。 邓意潮垂下眸子,声音低沉,“嫂嫂,我的真心不是如此这般让你轻贱的。” 何楚云像是听见了什么惊天的笑话。 “真心,你一个野种和我讲真心?” 邓意潮有些动容,并未起动手之意,而是闭上眼,咬了咬牙根,几息后,抬起头看着她,认真道:“嫂嫂,我是真的心悦你。” 何楚云只是轻轻剜了他一眼,“我说了,我对一个野种没兴趣。况且,你这点伎俩还不勾栏的小倌。” 她没完没了地将言语化作利箭插进他的肺腑。 邓意潮又将脸靠近她的,两人之间只有几寸之隔。 他呼吸急促,“撒、谎。”说罢,他又松了呼吸,“嫂嫂,你方才抚上我的身体时,明明心乱了。” 何楚云将摸过他胸口的手掌在毯子上擦了擦,无所谓道:“见到你这种人心都不被惊乱的,那是死人。” “嫂嫂!”邓意潮打断了她的嘲讽,“为什么你连那个贱奴都能接受,我却不行。” 何楚云随口敷衍道:“我与那乐奴不过寻个乐子罢了。实际我心悦你兄长,喜欢得不可自拔,非他不嫁。” “你骗人!你明明对我兄长无意。” 邓意潮像是疯够了,伸手将何楚云的手轻轻握在掌中。 “那日长华街,我对嫂嫂一见钟情,寤寐思服。后来再见,却听你说是何府嫡女,方知你是我嫂嫂。我失落好久,本要放弃成全你与兄长。可今日见嫂嫂偷偷与那乐奴相见,叫我既喜又恼。嫂嫂,虽然邓家与何家的联姻势在必行,可到底没定人选。嫂嫂既对兄长无意,那便嫁了我可好?” 他长篇大论说了一大通,见何楚云无动于衷,又道:“嫂嫂,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如果嫂嫂答应我,我可以将白日里看到的事当做没发生过。” 何楚云听到这话才眯了眯眼,“你在威胁我?” “嫂嫂——” 何楚云冷冷吐了一句话,打断了邓意潮的辩驳。 “你怎知我就会受制于你,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受人威胁。” 邓意潮好像意识到方才的话不妥,于是半蹲在地上,把何楚云的手放到脸旁,眨着大眼,“嫂嫂,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在求你。”他用脸蹭着何楚云的手,“嫂嫂,你摸摸热不热,是你打的。在家里,所有人都宠着我惯着我,只有嫂嫂打过我。” 其实他小时候在猎户家经常挨打,不过何楚云的巴掌可比猎户的鞭子差远了。这点力道对他来讲不痛不痒。 况且他回到敏州后的确没人再动过他一根手指。 方才他是不想让两人今日就谈崩,所以才拉低了身段。 他不知该如何令她动心,但他分明从何楚云的眼睛里读到了兴奋。 教训他,能让她开心。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伏低做卑的姿态取悦了她? 不知怎地,邓意潮第一次生出了可以在这人面前彻底释放自我的感觉。 他这样疯,她都不怕,那就证明他可以做更过分的事。 何楚云还以为他冷静下来了,没想到是换了个方式发疯。 她一直冷着脸没有回话,心里盘算着怎么样尽快将他赶走。 邓意潮也不管她搭不搭话,自顾地说着:“嫂嫂,我真心喜欢你,是以我看得出来,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嫂嫂,席间你看着我大哥,你不高兴。但方才你打我,你高兴。” 何楚云几乎要被他这荒谬的言论气笑了,不过停了一瞬,她竟有些认同了邓意潮的话。 不可否认,她是真的对眼前的疯子生了一丝兴趣。看来她真的是扮演端庄贵女久了,这等荒唐的念头都能冲上脑子。 感受到何楚云平稳的呼吸,邓意潮又抬起头由下自上仰望着她,“嫂嫂,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何楚云听言低下头与他对视,眼神毫不回避,反问:“你什么都愿意做?” “是。”邓意潮顿都没顿就回了是。他感觉得到,他装得越深情,这人就对他越好奇。 而何楚云见他这幅疯样子,又想到自己的秘密也已经暴露在他面前,现在也不想装模作样了。 他想要被人折腾,那她就如他的愿。 她笑笑,“好,”随后摊开右手,“那把你钱袋子给我。” 邓意潮也是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是这种要求。说她和别人不同,倒是没有夸错。 他‘哦’了一声,愣愣地将钱袋子解开递到了她手上。 何楚云掂量了一下,发现这钱袋子不轻后心情才好了一些。她甚至想着,若是这人早些发现她与锦奴的事就好了。先前没与锦奴断开,还能拿这蛮子的钱将锦奴买回来。 她打开钱袋子,心中平静得都与邓意潮闲扯几句。 “说说,你怎么进来的?” 邓意潮却撇了撇嘴,“我没离开,悄悄藏在嫂嫂府上等着呢。” 何楚云拿出一锭银子在手上瞧着,“你哪来这小偷小摸的习惯,莫不是小时候偷东西偷惯了。” 殊不知她这玩笑话竟一语中的。 邓意潮儿时在北洲的确干过不少偷鸡摸狗的事,这是他羞于承认、每天在努力忘却的。 如今却被她轻描淡写地提起,但是瞧她一副即便是自己承认了也不会在乎的样子,邓意潮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没错,嫂嫂连这也看出来了。” 何楚云管他杀人放火的,她只确认邓意潮不会将她的事说出去便可。 懒得再应付他,何楚云随口打发道:“滚吧。” 见何楚云果然没有在意他不堪的过去,邓意潮有些高兴。不过听见她让自己滚,他又有些委屈。 好不容易躲开侯府的巡视的下人来到这,被侮辱了一番不说,钱还被抢走了。 罢了,他本来也没想着今日就能拿捏住这女人。  邓意潮耸耸肩,又恢复那副混不吝的样子,“要不要潮儿将外袍解了送给嫂嫂,潮儿这身裘衣也值不少银子。” 何楚云火气刚消,他就开始犯贱调侃。 “我让你滚,是北洲待得久了听不懂官话?” 邓意潮知道她不悦才收了戏谑,还要说什么,角门那边传来开门声音,“小姐,喜灵来给您换两盆碳。” 是喜灵。 邓意潮只好失望地瘪瘪嘴,“那,嫂嫂,来日方长。”说完便翻着墙出去了。 他身影才消失,喜灵便提着新炭盆走了过来。 见何楚云手中摆弄着的东西,问道:“小姐,哪来的钱袋子?” 何楚云道:“从狗洞钻进来一只疯犬,叼来的。” 喜灵往墙根那边瞧了瞧,边换炭盆边嘟囔着也没见着什么狗洞呀! 何楚云则抬头继续赏着夜景,叫人瞧不出任何异样。 她望着月亮缓缓眨了眨眼,又抿唇微微一笑。 邓意潮这般行径真是,令人作呕。 但也,的确怪有趣。 第25章 正月十六。冬日烈烈, 飘风发发。  虽然何楚云很不想承认,但她昨晚的确满脑子都在想邓意潮。 与锦奴分别的几丝愁绪皆被他弄散了去。 何楚云没有接触过这般不受规矩之人。 半夜偷藏在未来嫂嫂家里,闯进她的闺阁, 靠在她腿上与她表白心意。 真的……有趣极了。 若是旁人遇到这种情况定会羞得没法见人了。可何楚云不是闺秀软娇娘。 她与何度雨一样, 喜欢一切令她感兴趣的新鲜玩意儿。 何楚云也不知道自己与那个败家子怎么长成的性子。他们爹娘祖父祖父都是规矩人家, 也没听说族中有谁似他俩这般顽劣。 说曹操曹操到。 大冷天,何度雨举着把扇子悠悠地进了珠玉阁的大门。 从外面看见何楚云在窗边坐着,何度雨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 “长姐, 看我最近得的扇子, 如何?” 何楚云随意扫了一眼, “不错, 挺会给自己找罪受的。” 何度雨挑了挑眉, “长姐你懂什么呀!这是我从广荣那儿赢来的。这柄扇子是江南名画家唐唯的遗作, 宝贵着呢。他输了我, 还不得肉疼三天!” 他语气得意,像是在吹嘘自己考上了状元一般。 何楚云却皱了皱眉, “不是叫你少与他接触?” 何度雨哎呀一声, “长姐可误会我了。这次是那个广荣偏生要请我去的, 不去都是不给他面子。我可没有主动挑事。” 这个没出息的,真是如何劝告都没用。 何楚云向来懒得与听不懂人语的蠢猪多费口舌。 他这一大早难道就是来炫耀这把破折扇的? 何楚云瞟了眼他的扇子又看了看他, 用眼睛问他:你还有事? 何度雨这才想起自己因为什么来。 “对了,长姐,我前些日子见到你那个小情人儿了。” 何楚云这才将头转向他。 他见到锦奴了? 半月来, 她只见了锦奴一面,还是昨天为了分别所见, 除此之外再无联系。 他去了哪,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何度雨继续讲着:“你那个小情人儿果真长相不错, 广荣对他极为看重。而且他好像还挺爱喝酒的,不过就是没什么眼力。” 何楚云对这点倒是不了解。其实她与锦奴见面次数不算多,每回两人也只是品茶,从未喝过酒。 不过这些也与她无关了。 断了就是断了,她也不想再拖泥带水牵扯不清。 遂回道:“以后莫要再提起他了。” 何度雨有些震惊。这些年能入得他长姐贵眼的人屈指可数,这才出了个锦奴,怎地突然又没了。 “长姐,与那小乐奴闹别扭了?” 何楚云一腔愁绪,这头蠢猪怎么能懂? 她淡淡地看着他,“你很闲?” 何度雨道:“我这不是关心一下长姐!” 看长姐这样子,应该是与那乐奴断了。 结束了好哇,那下贱东西本也就配不上长姐。 早知道二人断了,那前几日他就不让那乐奴好了,浪费他一坛好酒。 两人既已毫无干系,何度雨也再无意提起席间之事。 何度雨啪地一声将折扇合上握在手里,提起正事。 “长姐,那桩婚事……昨日闹得有些不愉快,长姐没有生我的气吧?” 他给她未来夫家和公公都骂跑了,虽然他认为自己毫不理亏,但万一长姐嫁过去之后,他们邓家因为他迁怒长姐呢!那自己岂不是就害了长姐! 何度雨越想越急,遂一大早便来看望她。瞧瞧她的意思。 何楚云从他手里拿过折扇,将扇子末端对准他的脑袋敲了下去。 “想什么呢!莫说我不会因外人生你的气,说回此事,我倒要谢谢你。” 何度雨被敲了一下脑袋,下意识缩了下脖子,随后又挺了回去,一副任她继续打的架势。 听了她这话,何度雨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啊?” 何楚云点了点头。她今日心情还算不错,是以有耐心应付他。 何楚云像是得了什么好信儿似的,顿时乐得嘴都咧到耳根。 “那便好!我生怕长姐因我受了委屈!” 他这话倒是没错,她因他受的委屈还真不少。 他这人是个没脸没皮的,可何楚云是个极要面子的。 平日聊起亲族,何楚云最讨厌别人提起她的亲弟。每每被人提一次,何楚云都觉得自己受了一次侮辱。 可亲情有的时候就是很奇妙的东西。 她知道总有一股看不见的丝绕在她与何度雨之间。 她难过了何度雨心疼,何度雨受伤了,她也生气。 何楚云清楚地记得弟弟抓周那年,他扒拉开了周围所有的东西,拉住了何楚云的小脚踝,咿咿呀呀地看着她。 祖父说,弟弟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他在用自己的语言告诉她,他会守护她一辈子。 想到这点何楚云更是来气。这简直放屁! 还守护她,她没被他气死都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不过有一点没错,在这个世界上,何度雨最在乎的人确实是她。 何楚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何度雨呲牙一笑,“长姐怎地了?一晚没见就想我了?” 何楚云揉着头的手顺势将他狠狠推开。 她就知道从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得人听的好话来。 何度雨差点摔倒,扶住了何楚云的榻沿才堪堪站稳。 他整理了一下衣摆,想起今日还有几个酒局,行过礼,瑟瑟缩缩地从何楚云手上拿回折扇就离开了。 今日十六,她也算清闲了些。 正想小憩一会儿,喜灵禀报说夏满提着一堆东西来了。 何楚云懒散地哼了一声,让他进来。 夏满手上提着两提大盒子,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看上去这东西重量还不轻。 且看那盒子,似乎又是邓府的东西。 平日里邓意清都是送一些俗气的珠宝玉钗,哪会有这么重的东西。 怀着好奇,何楚云命夏满将东西放到桌上,自己下了榻拆盒子。  盒盖打开,何楚云没忍住嗤笑一声。 这哪里是邓意清送来的,想不也不用想便知道这是那个二蛮子送来的。 喜灵也十分好信儿,凑了上来。 “小姐,是什,呀!” 喜灵刚凑过来,待瞧见里面的东西便轻呼出声。 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不是银票,而是足重的银子。 喜灵有些气愤,她揪着眉毛,叹道:“这邓大公子真是愈发过分了,怎地拿些银子来敷衍小姐!” 何楚云却好心情地让喜灵将银子收起来。 她确实喜欢。 看来那个邓意潮果然会投其所好。 应是瞧她昨日拿了他的钱袋子,知道她喜欢银子,今天就坦荡荡地送了些无印的银子过来给她。 喜灵不懂,明明收了这么俗气的东西,小姐看上去却一点都不生气。 何楚云是不生气,她虽然面上端庄严正,但骨子里就是个庸俗的人。  她其实并不看重银子,但那要在她有银子的基础上。 她若一直活得大手大脚,那今日见了银子也必定会像喜灵所想的那样,觉得人家侮辱了自己。 可她是个过了八年拘谨日子的落魄侯府嫡女,她需要银子。 昨天她也想了,若是他早点来,指不定自己就拿着邓意潮的银子将锦奴买回家。 还是算了,买回家也是凭生事端,还是由着他像之前那般挺好的,权当两人没见过。 她也当自己没在冬日梅宴上遇见过一个与俞文锦相似的男子。 今日算是正式与锦奴断了联系的第一天,何楚云还以为自己至少也会有些许难过,但出乎她意料的,竟然完全没有。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昨日的纠结是如此做作。 她内心只有再也见不到替代品的遗憾,却无对锦奴的爱念。 就像是儿时祖父送她的鹦鹉。那鹦鹉在她身边养了两个月便会说话了,每日都‘小姐小姐’地朝她打招呼,还会低头作礼,十分有趣。 她宝贝得紧,完全不让何度雨碰,任由何度雨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也没给他摸。 后来怎么样来着,那个鹦鹉对着一个外家庶女道了声‘小姐好’,她顿时恶心得如蛆附骨,打开笼子将鹦鹉从笼子里抓了出来。 她本想一掌捏死它,可好歹它也跟过自己一段时间,最后何楚云没有下得狠心杀掉它,而是放了它一条生路——将它丢给何度雨玩了。 反正眼不见心不烦。落在何度雨手上能有什么好下场?她清楚得很。 可她没看到便可以当做没发生。毕竟她没有亲手杀了那鹦鹉已是大恩大慈了。 锦奴也一样。 她难道不知锦奴对她的心思?她知晓,她又不瞎。 可她不在乎。 锦奴离开她之后过得是好是坏,她全然不在乎。 可她之前说过的承诺是作数的,但她更明白,锦奴没那么厚的脸皮来求助她。 何楚云更叹世事无常。当初她开口承诺的时候,可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能帮他。 现在期望锦奴再也不要来找自己,也是不假。 不想他了,想也没用,只是浪费时间。 何楚云又将那块玉佩拿出来在手上摩挲,那股温润让人心动的感觉依旧。 她就知道,没人能代替得了俞文锦。 那边整理银子的喜灵在盒子底下发现了一封信。 何楚云纤手一伸,接过了信。 拆开后,看到内容,她的嘴角扬起一抹笑。 嫂嫂亲启: 望嫂嫂内庭今夜亦无人。 潮儿拜上。 第26章 何楚云走到墙角的烛台旁, 将那张纸燃了个尽,只剩下握着的一角,飘扬着落到了地上。  这人胆子可真够大的。 他怎么就以为自己不会将此事讲出去, 还会听他的把院子里的人都遣出去? 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 就是毫无守礼, 深夜闯进女子闺房? 她可不信。 到了晚间,她自然没有听他的将下人都遣出去。她又不是什么听话的狗。 他以为她的院子是什么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不过她倒也没有加些人手,只是一切照旧。而且近日珠玉阁本就没留什么下人在院子里, 此刻也不过寥寥数人。喜灵这会儿去了大厨房也没在。 过了戌时, 府里下人的偏房突然传出一阵混乱声。 “走水了!走水了!” 何楚云从榻上坐起, 鞋子随便一穿, 走到门口, 目光向前方望去, 只见府里离珠玉阁稍远的东南角升起滚滚浓烟, 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 珠玉阁前院的下人听了叫声立刻都去帮着提水救火。 果然走水了。 莫不是那个蛮子见她今晚没有将人遣出去而放了火? 何楚云心中的怒火比那浓烟下的火势还要重。 这个疯子! 自己不见他就放火将人引出, 他想做什么! 正想着, 那人竟真的从园子里的石头后探出了头。 “嫂嫂!”他轻声唤着。 何楚云一偏头就见到了那个家伙。 他身着暗紫色锦袍, 头发半束起来。冬日院子里干冷,可他似乎将整个院子里的朝气都吸到了自己身上一般。 任谁见了都会生几分喜欢。  可她现在恨不得手上提着一把斧子将他砍了解气。 邓意潮也抬起头望向浓烟之处, 皱了皱眉。 随后两步走到了何楚云身旁,“嫂嫂我来了!” 何楚云没有答话只是淡淡地盯着他,胸口起伏。 邓意潮见状便知她是何意, 于是连忙将手抬起,一脸无辜, “嫂嫂莫要误会我!不是我放的火!” 见何楚云不信,邓意潮又解释了两遍, “真不是我放的火,我好不容易才绕进了嫂嫂的院子!我是想见嫂嫂没错,但也不会使这种手段将人引开。” 何楚云瞧他说的真挚,又瞧了瞧着火的方向,不是存着贵重物品的库房,也不是爹娘和何度雨的院子。 她敛了敛眸子。 罢了,不是她所在乎的地儿着了火便好。 虽然表面上还是冷冷的,但心中的怒火已经稍微平息了一些。 邓意潮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的处决。 何楚云虽然想通了,可也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 “我看就是你放的火,你赔银子吧。” 邓意潮先是‘嗯?’地楞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嫂嫂莫不是掉钱眼儿里了。”  “这次我要金子。”何楚云直接转身回房,不再理会他。 火烧得突然,她出来没穿厚衣裳,这会儿都冷得直发抖。 邓意潮连忙跟了进去,帮她关上了门。 何楚云躺回榻上,还拿起本书看。 见这蛮子也进来了,她看着书,淡淡地说道:“滚出去。” 邓意潮没理她的话,而是一只手提了个凳子坐到她的身边,“嫂嫂,本来今日我是见不到嫂嫂的,可谁成想竟碰上了走水,这是老天爷都要我与嫂嫂相见的。” 何楚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继续看着书,眼都没抬,“待会儿人回来了,你要作何解释?” 邓意潮还佯装想了想,“我就说嫂嫂太过思念我,留我在房中做客。” 何楚云放下书,道:“笑话,你想将事情闹大叫我弟弟打断你的腿?” 邓意潮只是眼睛弯弯的,依旧笑着:“嫂嫂若是将来嫁了我,那我就是他长辈,他怎么敢?” 何楚云就这么瞧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道:“有没有告诉你,你说话十分令人作呕。” 邓意潮摇摇头,“嫂嫂是第一个。” 何楚云随意地将书又拿回眼前,“那看来你身边的人都是哑巴。” 她虽然不喜欢木讷的老古董,但也是真的讨厌净是花言巧语的人。 邓意潮的厚脸皮也不是时刻都管用的。 他又说了几句话,何楚云都不理他。就把他晾在一边,当他不存在一般。 何楚云看这蛮子就是个贱骨头,你越搭理他他就越兴奋。 邓意潮见她不爱理自己,站起身向外面看了看,瞧着那边依旧烟雾缭绕,又走回了房间。 他走得十分自然,好似回自己的屋子一般。 他悠然自得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目光被一个摆设吸引,走近架子,状似端详着,“嫂嫂,这柏山玉品相不错,雕工也精巧,嫂嫂真是好品味。” 何楚云将手上的《论道》翻了一页,没有抬头,“你兄长送的。” 邓意潮被噎了一下,视线下移,提了一句她用的墨笔也十分精致。 何楚云又道:“你兄长送的。” 邓意潮不禁无奈轻笑出声,本想夸夸墙上的那幅画,但怕自找没趣,便没再说出口了。 他坐回何楚云榻旁的凳子上,无聊地晃荡着腿,歪头注视着她。 要说脸皮厚何楚云也不遑多让。被人这么眼巴巴地瞧着,她也不觉得不自在。 反正这人肯定会在下人回来前灰溜溜地离开,她担心个什么劲。 《论道》第七篇讲的是为人处世之道,有些难,何楚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正认真地想着,突然脚心一痒,侧头一看原来是邓意潮将她的脚放到了自己的掌中轻轻揉着。 何楚云非常不适,想将脚拿出来,却被人牢牢握住了。 刚要开口,邓意潮便笑嘻嘻道:“潮儿给嫂嫂暖暖脚。” 她穿着厚实的白色足袜,不过方才着急看火势,出去站了一会儿,这会儿脚有些凉。 何楚云微微白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动作,随后继续看着书。 不过这会儿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书上了。 她的脚被一个男子握住,叫她如何毫无波动。 何楚云自小受的是高门贵阁正统教训,从不曾与男子如此亲密过。 之前和锦奴亲密,拥抱,也只是因为锦奴身份上是奴隶,是个玩意儿。且他又长了一张俞文锦的脸,叫她见到他便能想起儿时的自己。与他相见,她总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她说叫锦奴亲她时,心中都没有半分涟漪的。 她只是想试一试,试试男子的味道是什么样子的。 可锦奴只是个奴隶,算不得男子。 而邓意潮不一样,虽然她心底也是看不起他的,但他毕竟是敏州有头有脸的门户嫡子。 在何楚云的眼里,奴隶与人,是不同的。 再说,她的闺阁从没让外人进来过。他算是第一个。 也亏在了邓意潮的厚脸皮。 至于她为何没有将他赶走,何楚云想,她自己也是有些享受这混乱的场面。 未婚夫的弟弟,闯进她的闺房叫她嫁给他,多有趣。 默许了邓意潮的做法,五成是因为刚与锦奴断了关系有些无聊,还有五成也是因为他是邓意清那个老古板的弟弟。 她不满这桩婚事,于是便用一种幼稚到可笑的做法报复。 她甚至内心深处期待着有人发现邓意潮来了,这样婚事便会作罢。 可她又十分清楚,若真有什么人来,她只会让邓意潮快点离开莫要留下一丝痕迹,或者叫他在床底下藏好。 内心期待的那般丢人的结果,她永远也不会允许它发生。 何楚云也不懂,或许人生来就是如此矛盾。 邓意潮明显感到何楚云没有拒绝自己的亲密之举,而他向来是个会得寸进尺的。 他将屁股从凳子上抬起,坐到何楚云的榻尾,换了位置更方便他握着脚。 邓意潮瞧了瞧窗外的梅花,又看了看两人毫不避讳的接触,心生戏谑,不禁笑出声来。 何楚云看着书,道:“傻笑什么?” 邓意潮给她揉着脚,道:“我只是觉着,嫂嫂真是个有趣的人。我以为嫂嫂,端庄守礼,弱柳扶风之态,不曾想,这般——” 何楚云轻轻动了动脚,挠痒痒似的轻踢了他一下,“你意思是说我粗俗无礼?” 邓意潮赶忙又将她的脚握好,谄媚道:“潮儿哪敢啊。” 其实他倒是真的这样想的。 昨天他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以为她会把事情闹开,然后将所有人叫来,哭诉着说自己轻薄了她,引起满城风雨。 虽然父亲知道后定会惩罚他,朝他发怒,但是哄人的手段他有的是。用父亲的一顿责罚毁了那个病秧子的婚事,值得很。 可她竟像是个没事人似的,反而还配合着他说话。 如此缺男人? 她莫不是表面端庄清冷,实则私下淫/乱不堪?否则如何解释她与一个卑贱乐奴在偏僻小院私会之事。 这倒也好,他倒是能从另一条路来破坏他二人的婚事。 他看得出,她并不抗拒这些蔑伦悖理之事。 他其实是有些得意的。若不抗拒便是喜欢,这何楚云分明就是对自己也有些不堪的想法。 虽说他昨晚那副疯癫谄媚的样子演的不算高明,但他哪管她瞧不瞧得出来。他只看对方做了什么便可。 昨天他能平安离开,那他就知道,何楚云大概就是个来者不拒的。 想通这点,邓意潮顺着昨日之行径继续肆无忌惮。回了邓家之后,他便赶忙送了些她喜欢的银子,并塞了一封大逆不道的、勾人的信。 他不知道何楚云会不会真的为了见他将人遣走,于是他早早便潜进了何府等着。 直待月上梅梢,仍不见动静。她既未遣走侍从,亦未加强防备。 好似没收过那封信一般。 竟如此无视他? 邓意潮有些疑惑,又想到昨天何楚云也是不冷不淡的样子,心中升起了浓浓的不甘。 她既然准许了自己的出现,何必再装什么清冷端庄的大家闺秀。 她肯定是装的。 他今天必须要单独见到她,并且要在她脸上见到其他的表情。 于是他在远离何楚云院子的下人偏房转了一圈又匆忙赶回来。 果然,他听见那边传来的混乱声:“走水了!” 邓意潮瞧着何楚云鞋子都没穿好就走了出来,心中竟涌现一股难以名状的满足。 她这焦急,是自己造成的。 邓意潮好心情地从石头后探出了头,“嫂嫂!我来了!” 何楚云也瞧见了他。 心想,她倒要看看此人骨头还能贱到何种地步。 第27章 何楚云巧目轻转, 瞥了他一眼,轻曲玉腿,从他掌中抽回了脚。  她又由上至下开始打量起他, 这目光直白又不屑, 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 她不喜欢与人绕来绕去地说话, 虽说和这蛮子来往还怪有趣的,但她可不是蠢人,她瞧得出这人是有所图。 她不想玩到最后被人当傻子耍了。 遂问出口:“你到底什么目的, 我只问这一次, 你若不说实话, 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邓意潮刚想把她的脚重新抓回来揉, 听她这么说, 也抬起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嘴角微翘, 似笑非笑,“那嫂嫂想对我如何不客气?” 何楚云忽地来了怒火, 她讨厌别人油嘴滑舌推三阻四花言巧语来搪塞她。 她缓缓坐起身, 接着毫无预兆地抬起巴掌狠狠地给了他一下。 这巴掌极响, 比前晚打他的那两下要狠得多。 清脆的响声在屋子里回荡,令人咋舌。等回音再传回邓意潮的耳朵里他才反应来。 他不敢置信地嗤笑了一声, 随后回过头道:“我就说嫂嫂脾气大。这巴掌若是扇到兄长脸上,他还不得卧床养个十天半个月。” 觉着说的不够,他还凑上前, 坐到了何楚云的腰旁,道:“我比兄长身子硬朗, 嫂嫂还是选我更好。” 何楚云是真的被他气笑了。她第一次有了无计可施的感觉。 他到底是什么目的她也不想知道了,管他是家事还是什么, 何楚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耐心。 她也不明白,她在这蛮子面前怎地会心里波动这么大。 虽然对眼前之人厌恶至极,但无法否认的是,她打了他一巴掌后,她心里舒坦极了。 就好像是无论她怎么朝他发火,在他面前表露出怎样任性、不可理喻的样子,他都不会介意,不会意外。 因为在他眼中,自己可不是什么良家闺秀。 想到这,何楚云似乎又想开了。其实这样也好,他认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她就做一个无耻之人。 反正她也压抑太久了。 在家里、在外面她要做好一个端庄的侯府嫡女,甚至在锦奴面前她都得压着脾气。就连在那个马奴面前她都无法彻底展露面目,怕他在下人间毁了自己的好名声。 只有在邓意潮这个疯子前,她什么都不用顾忌。 也好,这样也不错。 见他挨了这么狠的一巴掌,都没有动怒,何楚云更想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了。 一个富家少爷,到底能有多不要脸呢。 何楚云开始好奇。一旦她生了好奇的心思,那便证明她将心思放到了此人身上。 何楚云敛了敛眸子,又抬起头,道:“那我对你客气些?” 邓意潮一愣,没想到何楚云还会接他的话。 点点头。 何楚云撵了撵手指,感到手掌有些发麻。方才打他那一下实在用了太大的力气,导致她自己的手都弄疼了。 她笑着拿起书,猛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书砸在了他的脸上,但是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正好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缝隙。 何楚云继续笑道:“没别的意思,我是瞧你行为粗鄙,言语不堪,想是在那穷乡僻壤待了几年,定是没读过书的。” 她不仅行动上打了他,话语间也在侮辱他。 不过如她所料,邓意潮依旧没有生气。这人的脾气好似是个无底洞,再大的恶意都填不满一般。 邓意潮的想法却与她不一样。 他回到敏州之后的确没人再欺负过他。人人都顺着他,他的野性似乎也都被压了回去。有时甚至有一种通体的癫狂无处发的感觉。 他只有出去射箭,练武,将满身的力气耗尽后才有了那么一点儿舒坦。 他总是找邓意清的茬,也是因为邓意清让他产生了兴趣,让邓意清不快,他就会有一丝高兴,虽说这点高兴不算多,但也聊胜于无。 所以,他必须得将何楚云抢过来让邓意清更加不痛快。 这是他一开始存的心思。 不过他没想到何楚云是这样一个女子。 而最让他意外的,却是何楚云打他的时候。他不能生气不能反击,但是却没有憋闷和怒火。相反,他甚至在这种无法报复的压抑中产生了快意。 邓意潮的右脸明显地红肿起来,而他只是用手背蹭了蹭被书砸到的脸颊,噘了下嘴,“嫂嫂,有点痛了。” 何楚云柔声道:“瞧你这幅贱样子,还以为我不是打了你而是亲了你。” 邓意潮却眼睛一亮,将他红肿的脸侧过来对着何楚云,“那嫂嫂要不亲我一下试试!” 何楚云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地呼了出来。 这么看来,他的底线还要比现在低得多。 何楚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掩着嘴道:“亲你?”笑罢,她将手拿了下,随意地搭在腹上,“潮儿还是莫要开玩笑了。你堂堂邓家子,还不是想与谁亲近就与谁亲近,怎会有这般急色样子。” 她这声‘潮儿’叫得缱绻缠绵,温情密意,叫得邓意潮浑身颤了一下。 可听清了她后面的话,他脸色立刻拉了下来。 什么叫想与谁亲近就与谁亲近?他当自己是与她一样浪荡??? 他连个陪侍都没有,哪像她私下与乐奴厮混。上次是他撞见了,之前还不知道同什么人有过耻人的关系。 况且,她能一直不露风声,想必与她厮混的人都是乐奴那等低贱之人,哪能有如他这般出生富贵的男子? 邓意潮摇摇头,“嫂嫂说什么呢,潮儿想亲近的只有嫂嫂一人。” 何楚云看他还在继续装傻,明明是被她气极还要装作无事的样子十分可笑。 他到底发的什么疯?莫不是想彻底毁了她,让她没办法嫁给他大哥。 想来也是,他空口无凭,即便说了她与锦奴私会,只要自己极力否认,又有谁能她何。 而且她看出了他方才怔愣了一瞬,以及现在的反应,都在证明她的猜测没错。 知道了对方想要什么,何楚云心里也有了底。 他不存好意,自己也想解解闷,那便都不点破就是了。 何楚云道:“我可不想嫁你。” 邓意潮还以为她又要说出什么侮辱自己的话,没想到她却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她不想嫁他。 “但我想寻点乐子。”何楚云又道。她打算他瞧瞧看他能使出什么手段。 邓意潮心里暗道她果然上钩了。她就是个浪荡/女子,是个随便勾引就会上套的女子。 现下是他瞧见了她与那奴隶的奸情,若是换个人,她是不是也会如此对待别人,随意地就将私会的对象换成别人。 不想嫁他,还想寻乐子? 他倒要叫这女子对自己钟情难解。 邓意潮皱着眉,看起来十分的惹人怜爱的样子,“那潮儿只能求求嫂嫂了。” 何楚云微微歪头,“你想怎么求?” 邓意潮露齿一笑,眼珠转了两圈,道:“潮儿明日带嫂嫂出去游玩,如何?” 何楚云叹了口气,略有些失望,“我不爱出门。” 出门游玩,太俗气了,这就是他勾人的手段? 瞧着她似乎有些失望的表情,邓意潮不知怎地也有了些焦急,忙问道:“那嫂嫂喜欢什么?” 何楚云淡淡道:“现在是你求我,还要我自己想乐子?” 邓意潮却抓住了她话中的深意,眼睛微亮,“我把嫂嫂哄高兴了,嫂嫂就能嫁我?” 何楚云挑挑眉,“这我可没说。” 这不要脸的蛮子可真会臆想。 邓意潮似乎有些为难,“嫂嫂想要什么?” 何楚云长‘嗯’了一会儿,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邓家不是有的钱吗,她先要钱好了。这人若是真能继承邓家,那现在给她的这点不过蝇头小利。 她甚至真的在考虑嫁给邓意潮的事,因为她发现这邓意潮要比那个病秧子有趣多了。 反正嫁谁都是嫁。 而且他又有求与自己,那自己便能提更多的要求,要更多的银子。 邓意潮却愣了一下,随后犹豫着将下巴放到了何楚云的手上,眨着大眼道:“嫂嫂是要我吗?” 何楚云顺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少不要脸,我要银子。” 她这话说得淡然又坦荡,仿佛方才打人不是她一般。 邓意潮笑出声。他自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是想继续逗逗她罢了。况且她打人又不疼。 这女子,还真是钱色皆图。 邓意潮从腰间摸出个钱袋子,放到何楚云手上。 “嫂嫂,我今日只带了这么多。下次,下次我来看你再给你拿些银票过来可好?” 何楚云拿起钱袋子,看了眼里面的银子,发现确实不多。 银子有多少,她能给他的面子就有多少。  眼前那单薄的钱袋,她也敛了笑意,随口应付,“嗯。” 邓意潮自然看出了她的嫌弃。 想到这女子好与人私通的恶习,他欺身上前,将头放到了她肩上。她不是喜欢男人嘛,少的银子就让他用自己弥补一下不就好了。 若是叫何楚云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就扇他两个巴掌让他滚。 可何楚云见他这样只以为他是贱瘾犯了。 正要将他扒开,屋门却被敲响。 “小姐,奴来给您换碳火。” 是雪来的声音。 第28章 听见门外的声音, 何楚云才想起来她院子里还有这号人物。  自打雪来上次病了之后她很久都没见过他了。 估摸着是喜灵看他病好了叫他来伺候自己。 何楚云拍了拍邓意潮的头,淡淡道:“滚开。” 邓意潮不情不愿地从她肩上起来,坐回凳子上, 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何楚云掸了掸右肩被他枕出来的褶皱, “怎么, 你要闹得人尽皆知?” 邓意潮本想着下人要进来了,她总会因为自己不离开而慌张两下,可这女子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好似完全不怕被发现。 自找没趣, 邓意潮撇了撇嘴, 打算从后窗离开。 还没等起身, 何楚云便开了口:“进来吧。” 这下倒是吓住了邓意潮。他方才也只是想吓吓何楚云, 没有真的想让人发现的意思啊。 她怎么敢就这么让人进来, 门外的奴隶是她亲信?她怎么能保证下人的嘴巴那么严? 邓意潮猛地抬头, 不敢置信地看向何楚云。 只见她面带戏谑, 朝他轻挑秀眉。 想了这么多,不过一息时间。 他屁股都没离开凳子, 外面的人便已推门而进。 ‘咯吱’, 雪来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手上还提着个盆子,里面装着几块新炭。 雪来一踏进屋子, 脚步就顿在了原地。他看着窗边那一卧一站同时看向自己的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躺靠在榻上的女子墨发披肩,不施粉黛但香温玉骨, 顾盼生姿。 男子则俊朗清丽俊逸,丰神绰约。 两人瞧上去好不般配。 那女子是他的小姐, 可那个男子是谁? 小姐的闺房中,怎会有一个不认识的外男? 雪来思绪乱极, 可何楚云并没有给他理清头绪的机会。 “过来。” 何楚云虽叫着雪来,头却偏向了邓意潮,这话是看着他说的。 邓意潮也有些张惶,不过这慌乱也只有一瞬,他便镇定下来,探究着她到底想做什么。 而雪来不管脑子如何乱,都会听主人的吩咐。得了何楚云的命令后,雪来硬着头皮提着炭盆走了过来。 何楚云还十分好脾气地说道:“不用着急,你先把炭换了。” 雪来低头忙应,“是。” 他手脚利索,很快就将炭换好了。 收拾好后,他退到一旁,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何楚云轻笑,“你紧张什么,过来。” 雪来跪行至榻前,身子左侧就坐着那个陌生男人。 何楚云稍稍将身子上移,倚靠在榻上。 本来方才邓意潮没经过允许就靠近自己的时候,她是想扇他两巴掌就让他滚的。 可听见雪来的声音后,她有了新的主意。 虽然邓意潮的自作主张让她有些新意,但哄她高兴都不会,那是断断不行的。 不过好在她有耐心,她可以教教他。 何楚云朝雪来招招手,“近些。” 雪来听话又向前蹭了蹭,再往前就要碰到那个外男的脚,雪来不敢再往前。 何楚云道:“再近些。” 雪来瞧了瞧那人的鞋子,犹豫着又往前靠近了一些。 这下他跪在了何楚云的榻与邓意潮的身体中间,左臂都碰到了邓意潮的衣摆。 他身高体硕,大大的身躯跪在两人中间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而邓意潮却也安稳坐在凳子上一动未动。 雪来撑在地毯上的双手有些失力,微微颤动着。 他的病刚好,昨天喜灵告诉他今晚可以回来做活,他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正巧南偏房那边还起火了,这会儿估摸着小姐院里人也不多,他便抓紧机会赶忙过来了。 果然,他来时发现珠玉阁果然没什么人。 他心中激动极了,他幻想着或许可以与小姐独处一段时间。 没成想进来却瞧见了一个外男,小姐还让他,让他…… 总的来讲,何楚云对雪来是比较满意。 眼见雪来已经跪倒了塌边触手可及的位置,何楚云依旧轻飘飘地看着邓意潮,手上拍了拍雪来的脑袋,还慢慢抚摸了几下,像是在抚摸什么温顺的宠兽。 她刚触上雪来的发,雪来就狠狠抖了一下。也不知是怕极还是什么。 她问:“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在我院里嘛?” 她虽看着邓意潮,但几人都知道这话是问地上的雪来。 雪来连忙回:“奴,奴不知。”雪来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抖。 “因为,我最喜欢你——听话。” 何楚云声音虽冷冷淡淡,叫人听来却似乎无端透露着惑人的嗔意。 邓意潮看着何楚云抚摸着那个下人的动作,不禁喉头动了动。 何楚云伸出纤长的手指捏住雪来的下巴,手腕上翻将他的脸抬起面向自己。 她的指甲是新涂的红色蔻丹,放在雪来略微黝黑的面庞下,十分灼目。 “你说说,该如何哄我开心?” 雪来扬着下巴抬起了头,映入眼底的仙姿玉容让他眸光闪动。 他眨了两下眼,胸口上下起伏。 主子是问,该如何取悦主子? 说实在的,他并不知道。因为上次他想让主子开心的时候,主子罚了自己在院子里清了一天的雪,也让他大病了一场。 雪来虽说比旁的奴隶机灵了些,但面对女主子时又总是特别愚钝。 但若真要说他做了什么能让主子开心,他只能想到第一次与女主近距离接触时,主子赏赐他吃了糕点。 雪来低头想了一会儿,随后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倒退,跪行至屋子中央的檀木桌前,直起腰半跪着拿下了一盘糕点,又弯下了腰,将盘子举过头顶,跪行回榻旁。 邓意潮看着脚边的下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见何楚云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拾起一块云片糕,掰下了一小块。 屋子里三人都没有讲话,屋外也没有旁人,静得很。 ‘啵’地一声,云片糕被掰开,听见这声音雪来知趣地抬起头微微张开了嘴巴。 而何楚云像是在扔秽杂一般将那一小瓣云片糕扔进了雪来嘴里。 其实她扔得不算准,只是雪来瞧准了那糕点掉落的方向,寻了过去。 雪来接住后,何楚云没忍住掩唇笑了一下,然后掀起眸子看向一旁有些怔愣的邓意潮。 她的眼睛清澈黝亮,十分生动。 而邓意潮也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意思。她在告诉他,这就是哄她高兴的手段。 他的确有些恍惚。 何楚云将她的奴隶唤过来,像是耍弄狗一般耍弄那个奴隶。 边弄还边看着自己,仿佛她在玩弄他一般。 邓意潮咽了咽口水,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若说何楚云的一巴掌让他心中的暗湖起了一丝波澜,她扔的那片云片糕便是砸进去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收回了自己贴近那个奴隶的左腿,将双腿稍微合并。 而何楚云只是随意瞥了邓意潮一眼,就继续玩耍起来。 她连续掰了两片云片糕投喂给了雪来。 喂了两块后她也玩够了,摆了摆手示意雪来可以退下了。 雪来吃了两块糕点,脸上却已耻得透红。 主子让一个外男在一旁看着她耍弄自己。他虽说只是个奴隶,但从未做过这般羞人的事。 可瞧主子与那外男都面不改色,雪来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是啊,他羞个什么劲,主子只不过是突然来了兴致想赏他点东西吃而已。 雪来退开准备起身告退。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刚站起身,就听女主子如此嘱咐。 雪来自然明白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阁中是何等伤风败俗之事。  他低着头,应道:“奴知晓。” 何楚云也不怕他将这个讲出去,一个下贱的奴隶,诋毁自己的主子私见外男,谁会信呢。 “嗯,下去吧。” “是。” 门被严严实实地合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何楚云邓意潮二人。 邓意潮瞧着榻上那女子神态自若的样子,才有些回过神来。 他舔了舔干涩的上唇,“嫂嫂,你这是,在教我吗?” 何楚云没有否认,“我只是在告诉你,我喜欢什么。” 邓意潮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挨两下打只能说明她泼辣娇横,况且不痛不痒的也算不得什么。 可,可让他做到这个份儿上,邓意潮却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是敏州大户嫡子,不是跪在地上的那个卑贱奴隶。 他怎么能…… 邓意潮脑子有些混乱。 “没想到嫂嫂比我还要孟浪。” 可说道孟浪,她又什么都没做。  何楚云轻轻挑眉,摇头道:“我何曾孟浪了?我只是喂自己的奴隶吃两块糕点而已。” 她看了一眼这男子合拢的双腿,道:“是潮儿想的孟浪,所以看什么都孟浪。” 邓意潮张扬惯了,此刻竟颇感坐立不安。 而何楚云就这么一直泰然自若地看着他。 “我说了,你使的那些低劣手段都不如红楼小倌。有姑娘买你的帐,不过是看在你这尚且过得去的面庞,和,你爹的面子罢了。” 邓意潮第一次觉得脸皮厚不过一个女子,蹭地站起身,“嫂嫂院里的下人应是快回来了,潮儿改日再来见嫂嫂。” 说罢,也没等何楚云回他,抬脚便出了门。 何楚云细颈微微转动看向窗外,就看见了男子翻墙离开。 何楚云待他走了之后才哂笑起来,她越笑越开心。悦耳的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持续了好一会儿。 笑够后手,她撑着脸颊深深呼了一口气,瞥了眼男子离开的方向,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第29章 “少爷回来了。”  焦连见邓意潮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 面上还有些难堪,便知少爷这会儿心情大抵不算好,还是不要触霉头为上。 最近少爷总是独自往外跑, 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嗯。”邓意潮随意应了一声就让焦连下去了。 从何家到邓家好长的一段路, 他还是心烦意乱。邓意潮进屋后绕着圈踱步, 随后用着盆子里的冷水使劲搓了搓了脸。 冰冷的水滴自面上滑落,他的心才算平静了些。 铜镜中映照的少年眉清目朗,敏州人皆是温和样貌, 许是因他儿时在北洲生活过几年, 是以带着几分北洲人独属的英逸, 就连鼻子都高挺一些。 额前的碎发被水打湿, 有几缕搭在了眼角, 邓意潮嫌着碍事, 伸手把头发都掀在脑后, 整张脸都清晰地露了出来。 他两下蹬掉了靴子一个仰躺倒在了床上。 也不知回来时赶路太过匆忙把他累着了还是怎地,他倒在床上都还在喘着粗气, 胸口不断起伏。 邓意潮使劲晃了晃脑袋, 意图把那个女人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翻了两下身, 最后还是双臂张开仰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帘帐。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输了。团圆节那日他没有特地跟踪她。的确是碰巧遇见的。 不过他没想到会看见那般令他意外的事。 他这个看起来端庄正经的嫂嫂, 竟与一个乐奴私会。 那一刻他的思绪很复杂,他庆幸着自己无需再特意勾引,让她断了与那病秧子的婚事, 拿住了她的把柄,就能让她乖乖听话了。 可无端地, 他还有着几分气愤。这火气来得突然,他也没想明白。 许是知道那人大抵不会受自己的威胁, 又或许是怒火冲散了他的理智,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打算继续以身做饵勾引她。既然她连一个乐奴都能接受,那爱上自己还不是迟早的事。 可今日他发现,事情似乎超脱了他的预料。他这个嫂嫂,好似什么都不怕。 她的举动让他知道,她是不会受自己引诱的。她是个聪明人。 他还是太稚嫩了。 明明拿着把柄,处在绝对有利的地位,怎么反倒弄得一身狼狈。 邓意潮想了许久,他想象了一下,若真要娶那个女人的话,他并不抵触。 如此,还是改日去与她摊牌为好。 那个病秧子是个古板又冷漠的人,与他成亲,她只能乖乖做一个深阁妇人,伺候丈夫。 可她若是选了他邓意潮,那两人就是合作关系,等他当上了家主,能给她的定不止一个家主夫人的位置,他有足够的诚意,他愿意许她至少两成邓家家业。 她既是个聪明的女人,便知道该与谁合作最有利。 想罢,邓意潮头脑也清明了许多,打算不再戏弄那个女子。 心情比回来时好多了,他翻了个身准备入睡。 可没一会儿,那女子纤细的手指又浮上他的脑海。未施粉黛,端凝着脸,赤红的指甲捏在那个奴隶的下巴,冷清又惑人。 若是,若是她抚摸着的是自己就好了。 想到这,他刚平静下的胸膛又开始起伏。 他刚寻回的理智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恍恍惚惚,好像那个女子操控着他的手,解开了衣裳,向下面探去。 等他眼神迷离,将那只手再拿出翻过来瞧见上面的白色浊迹时,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咚’地一声锤在床上,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焦连,叫水去,我要洗澡!” 门外的焦连连忙应声。他微微皱眉,心想主子今天出门前不是洗了澡的嘛…… 焦连摇摇头,立刻让下人提水去了,这位少爷的心思,真是难参透。 还是焦恒伺候的大公子好,大公子虽说性子冷了些,但胜在情绪稳定,从来不朝下人随意发作。 快出了正月,邓意潮这几日也因负责了敏州与北洲的生意 比之前忙了些,但也还算能脱得开身。  他那个病秧子哥哥就不同了。 他今日得了闲本想出去骑马射箭,路过正厅便见到了邓意清在与其他商贾议事。 邓意潮没有直接走过,而是特意进去与那些商贾打了声招呼。 那病秧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介意还是不介意,只是朝自己简单点了点头。 邓意潮笑着应了一下,还亲切地唤了两声兄长,叫其人看来可真是兄友弟恭的模样。 他达到了目的,笑着冲众人告别。刚走出正厅,回过头瞧了两眼那病秧子,脑子突然想到了那个女人。 若是那女人没有选择自己而是嫁给这病秧子,那他们是不是就会做夫妻可做的那些事,拜堂,圆房…… 她会用那双手抚摸邓意清的脸吗?她会与邓意清亲吻吗?她会因为邓意清没力气行房事而自己主动吗? 这病秧子能承受得起那个放浪的女人嘛?! 邓意潮深深吸了两口,越想头越昏,直接改道去了何府。 何楚云这会儿正在家与何度雨对弈。 今天何度雨也不知道又犯了什么病,一大早就来找她,可问有什么事又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何度雨眼睛乱转,瞟到了桌案上的棋,便嚷嚷着要和她下棋。 何度雨是个臭棋篓子,何楚云闭着眼睛都能下赢他。 而且这个废物向来不喜欢吟诗作对,书画琴棋这种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怎会一大早来找她下棋。 何楚云两指一松,一颗白子落回了棋笥,‘咔哒’一声,清脆悦耳。 对面已是死局。 她撵起茶杯浅喝了一口茶,“说吧,什么事?是要钱,还是又闯祸了要我找爹求情?” 何度雨哎呀一声,囫囵将棋盘上的棋子扒拉四散,“长姐,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呢。我这帮了你你还这种态度,啊,不是,我,我改日再来找你,先走了。” 他稀里糊涂说了一通,撅着屁股就从珠玉阁跑走了。 何楚云了解她这弟弟,瞧他那样子定是有什么事要说。不过他爱讲不讲,讲了肯定也是让自己生气。 还说什么帮了她?她可不信,他能有什么好事让自己高兴。 何楚云转过头望向窗外,此刻晴空万里,使人心情舒畅。 不过这舒畅都没持续一刻钟,何楚云瞧见了赏石后的那半个身子嘴角就耷拉了下来。 这蛮子怎地又来了? 何楚云用鼻子轻哼了一声,侯府的人还真是吃白饭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外人溜进来。 “喜灵,叫人都下去吧。” 喜灵刚收拾好棋盘,就听见小姐的吩咐,以为小姐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便应声带着众下人下去了。 邓意潮得意地笑了笑,从窗子翻了进来。 何楚云皱着眉上身向后动了动,让出位置,好让邓意潮从自己身前挤进来。 “有门偏要走窗,果真秉性难移。” 邓意潮利落地进了屋,拍拍双手,笑道:“嫂嫂说哪种秉性?” 何楚云今日懒得应付他,“少贫嘴。” 邓意潮绕到她的桌案前坐下,摆弄着她的诗画笔墨,感叹:“嫂嫂真是才貌双全。” 单瞧着端正的字迹,绝艳的画作,谁能瞧出这女子竟是如此浪荡? 何楚云头有些痛,怎么好好的一天,一个两个都来烦她? 她的耐心方才已经被何度雨耗尽了,这会儿实在厌烦这蛮子的满口废话。 “什么事?” 邓意潮听出她口中的冷淡,抬起头瞧着她的表情也是有些不耐烦后,莫名地生了火气。 她不想见他是吧? 邓意潮也没好气地随口说了句:“找你谈生意。” 何楚云还以为他又要口出狂言,听他似乎真有事要说,才正了真神色,问道:“什么生意?” 邓意潮用鼻子嗤了她一下,挑了挑眉,他就说他还是能拿捏她的吧。 他有些得意,嘴角微微翘着,道:“自然正经生意。” 说罢,他站起,走到何楚云近前,他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里,她叫来了锦奴…… “嫂嫂莫不是瘸子,怎么总不离榻的?” 何楚云听他又讲起废话,轻轻白了他一眼,将头转回去,“你管的太宽了。” 邓意潮刚熄的火又冲了上来,她就这么没耐心听他讲话是吧? 行,那就说点她感兴趣的。 “和我成亲,算不算笔大生意?” 这蛮子又开始发癫,嫁给他一个次子能有什么好处?同是商户之子,他这个儿时走丢过的蛮子,身份上还不如那个死古板。 况且前几日她与他那般,也只是为了平息自己心中对与邓家结亲的不满而已。她可从未真的想过要嫁给这个蛮子。 见何楚云毫无兴趣,邓意潮更火了,不过想到接下来的话定能让她对自己和颜悦色,那刚窜上的火又歇了下去。 “你嫁给我,我许你邓家的家业。”邓意潮平淡道,这邓家家业在他口中仿若什么寻常朱钗一般,能拱手送人。 何楚云这才真的回头正经打量起面前的男子。 邓家家业? 是啊,正常人怎么会发现了自己的未来嫂嫂与人私通之后,没有发作而是溜进了嫂嫂的院子里同她行这种不轨之事。 他这么接近她到底有什么好处?他说想娶她? 他只是个生长在乡野的蛮子,虽说被寻回来之后,邓家主对他百般宠爱,但总会有人嘲笑他的经历,或许还会像她侮辱他那般,说他是个野种。 而娶她,就是娶了侯府嫡女,妻子的娘家是王室。 王室后人,怎么会嫁给一个野种。 那么他的身世自然就不会遭人议论。 解决了身世的问题,那么家主之位他也有力一争了。 何楚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将这一切大致想通了。 她也愈发确信了这人与他那个病秧子兄长关系并不怎么样。 如果她真如她所想,那么她也有了牵制他的筹码,也不再需要担心他将自己与锦奴私会的事情披露出去。 “原来如此。” 何楚云轻叹了一声,心中竟对他有了几分欣赏。  这人真是好手段,为了争家业竟肯这般低三下四。 第30章 昨日邓意潮的提议确实叫何楚云犹豫了。  她思索到晚间也没得出个结果。 若是按照约定嫁给邓意清, 她日后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邓家主母。可她大致知道邓意清那人,古板严苛,定会对自己要束过多, 届时说不准甚至都没有在何府过得自在。 选邓意潮, 若他真能当上家长, 自己就能拿到他许诺的两成家产。可他若是当不成,那自己便什么都没有了,堂堂侯府嫡女, 嫁给一个商户次子, 说出都要叫人笑话死。 可两成邓家家业, 实在足够诱人的。 何楚云打算先拖着, 再探探邓意潮的意思。反正团圆节那天何度雨一闹, 这婚事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 “小姐好。” 路上的几个婢女小厮见了何楚云连忙退到一侧屈身行礼。 何楚云没有精力一一理会叫人起身, 只是照常目视前方走过。 待人走过,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厮扒拉了下身旁的婢女,问道:“那是哪个小姐?” 婢女蹙眉回道:“这是咱侯府的嫡小姐, 楚云小姐。” “不对啊, 咱们大小姐你都不认识, 进府时是跟谁学的规矩?你是哪个院里的下人?” 那小厮刚要回,拂柳正好路过, 见他后唤了一声:“宝勤啊,少爷有事找你。” 小厮点点头,呆呆应了一声:“哦。”便循着来路回了。 那方向正是何度雨少爷的大院儿。 婢女更不理解, 少爷的小厮,怎会连大小姐都不认识。 她摇摇头, 暗叹这人如此愚笨,日后有他受的了, 少爷可不是谁都能伺候明白的。 何楚云往外走是准备赴约。 昨日邓意潮离开前邀了她游船。 说来也巧,她之前约了锦奴游船没能去上,这回倒是与邓意潮去了。 何楚云带着喜灵等在不冻河的一处人烟稀少的桥下。 今日下了些薄雪,这会儿还没停,好在没风,喜灵跟在她身后撑伞。 按照约定,邓意潮的船会路过这里将她接走。 果然,没多时,一条凤头红木船缓缓而来。 此刻薄雪依旧下着,那稀散的雪花落尽河里立刻便与河水融为一体,没有激起丁点涟漪。唯有落在船身上的,堆积成了略厚的一层。 船头一个黑衣劲装男子划着浆,大抵是邓意潮的亲信。 黑衣男子是焦连,他一抬头就瞧见了前方岸边的女子。 那人身着一袭红裙,白色裘衣。丰姿绰约,纤腰楚楚,风韵旖旎。 她头顶有一把伞,是以叫他看不清全貌,只能隐约瞧见精致的下巴。 虽然不得全貌,但他也知道,那定是个绝美的女子。 这就是少爷今日着急出来见的人啊…… 想着,船已驶到岸边两人近前。 雪不仅落在船身,也落在了他的肩头,不过他丝毫不在意,他将船停靠在何楚云面前,随意地扑了扑身上的雪,笑道:“小姐,请上船。” 何楚云微微点头,她身后的喜灵将伞挪动,好跟在她身后上船。 焦连这才看清了女子的样貌,他握着浆的手一紧。 这女子,竟比他方才想象的还要好看。 焦连不仅有些无措,低头瞧见了木梁,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 他连忙俯身把那块一尺宽的木梁搭在岸边的石阶与船沿上。 何楚云颔首,迈开步子准备上船,只是天冷木梁也滑,何楚云身子一斜眼看就要摔进水中。 后面的喜灵一只手举着伞也来不及扶。 这么一瞬何楚云脑子想了很多。 她想到这河水该有多冷,自己要是被淹死那可真是笑话大了。又想到若侥幸活下来,他日病了都不能叫家里人知晓,否则便会知道她与未婚夫的弟弟私下见面,更丢脸。 何楚云紧张地将眼睛闭上,准备好了狼狈落水的打算。 可意外地,她被揽进了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 她抬头看了眼,是那划船的黑衣男子。 还没等她说什么,那男子就连忙将她扶上船,随后满脸通红、磕磕巴巴道:“小姐,失,失礼了。” “那位姑娘也快些上船吧!” 喜灵不用他说就赶紧收了伞过来,方才可把她吓死了,若是小姐出了什么事那她也不用活了。 何楚云拍了拍喜灵的手,柔声安慰道:“无事,莫要担心。” 随后又看了眼那个低头羞怯的黑衣男子,“多谢公子。” “额,不用不用。应该的,应该的。” 这一声公子令他更紧张了,焦连甚少被如此貌美的女子柔柔地称呼公子。 喜灵怕小姐受了凉,已经开了舱门等她进去。 这邓意潮身边的下人倒是比他讨喜。 何楚云轻笑一声,点头示意后边进了船室。 焦连也不自然地点点头回应。 进去前,何楚云回头对喜灵道:“你先在外候着。” 喜灵脆生生道了声:“是。”便寻了个地儿坐着等。 见人进去后,焦连恍惚了一瞬,随后摇摇头,赶忙捡起浆继续将船划走。 他用余光瞥见了那俏皮的女子正眨巴着眼睛看着河边的景色没有注意他,鬼使神差地,他将手悄悄凑近鼻前,果然嗅到一缕幽香。 何楚云刚踏进船室,便瞧见那蛮子敞着衣裳斜躺在榻上。 她轻阖双眼,真想转身就走。 “你倒是不嫌冷。” 邓意潮一个翻身,利落地站起来,顺手将她的外袄褪下,挂在一边。 何楚云施施然坐到塌边,扒了一下遮窗的帘子向外看了看。 邓意潮嬉笑着坐到何楚云身旁。 “嫂嫂见了我怎么都不起色心。” 何楚云上下扫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  没有说话,更似千言万语。 邓意潮受了大委屈,“嫂嫂,你怎么这样!” 何楚云看船驶的方向应是远离街市的一处林子,也放下心来。 “行了,说吧。” 邓意潮今晨来信,说是他还有话要亲口对她说,且定能让她动心。 她便来了。 她倒要听听什么条件。 邓意潮向后一仰,双手在身侧撑着榻,“嫂嫂好生心急。” 若是前日之前他这样讲自己还能配合配合,如今两人都挑明了关系,她是来寻合作的,不是来看他发骚的。 何楚云冷笑道:“你这样讲,倒显得你我像对奸夫淫/妇。” 邓意潮不置可否地挑眉道:“不是吗?不过嫂嫂话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奸夫,嫂嫂却是——” 他这话没说话脸上便狠狠挨了一掌。 何楚云是明白了,他哪是发骚,她看他是贱瘾又犯了。 “我看潮儿还是少说浑话。” 邓意潮揉了揉脸,噘着嘴,哼哼着:“嫂嫂总这般打我,嫂嫂的手痛我也心疼。” 何楚云道:“你是看我在你船上没法离开是吗?” 邓意潮凑上前点头,“嗯嗯,嫂嫂真是了解我。” 何楚云冷静地看着他:“说正事。” 邓意潮不傻,他看得出身旁的美人马上就失了耐心,也敛了敛玩笑的神色,伸出三根手指,道:“三成。” “我给你三成。” 这倒让何楚云意想不到,她以为他会又拿出她与锦奴的旧事要挟她。 没成想竟是加了砝码。 三成,的确足够让人动心。 “你舍得分出三成?” 邓意潮点点头,“若是没有嫂嫂,以我兄长的秉性,我一成都不拿到。我与兄长,如今已是扼吭夺食的境地,我不心狠些,拿什么与他争。” “立字据。”何楚云淡淡道。 邓意潮听言眼睛一亮,翻起身,“嫂嫂这是同意了?” 何楚云瞧着他,柔声道:“三成,我没理由拒绝不是嘛?” 他提出的这个条件,若是真成了,她何家几辈子都不用再为银子发愁。 给何度雨买个官来做都不是不可能。 邓意潮头发丝儿都透着高兴,“这是自然。下次便会送到嫂嫂手上。” 说罢,他啧了一下,“还有一事——”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如此大度,“说吧,什么条件?” 邓意潮将头凑到她面前,两人之间只有几寸,“你,玩弄我。” 什么?玩弄他? 何楚云瞳孔微张,“你说什么?” 邓意潮也不怕不好意思,他随意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胸襟,“你没听错,我叫你玩弄我。” 见何楚云还没回话,他又道:“像你那天玩弄那个奴隶一般。” 何楚云没忍住嗤笑出声。 她是真的没想到,说他贱瘾犯了竟不是夸张。 她还是第一次听人提出这种要求。 这对何楚云来说哪是什么为难人的条件,她甚至巴不得找个她瞧得上的玩物。 何楚云笑罢,轻叹口气,道:“你的意思是,你也想伺候我?” 邓意潮没有否认,“你想怎么理解都可以。” 他提出这个要求时,也没想过太多。 毕竟在他看来,面前这个女子定是放浪形骸惯了,在那个奴隶之前还不知与多少人苟合过。 自己没什么经验,前日又…… 他现在有些渴望女子,她又是个随便的,长得又如此貌美,这不是一拍即合。 何楚云不是十分在乎什么女子清白之人,毕竟她祖父若是还在,以她的身份都不知道要养多少面首。 如今没有,只是没有她看得上的。 听他这话,何楚云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子。她想到初遇男子那日,他站在路边,颐指气使地叫几个官家人安顿乞丐的尸体。乖戾嚣张但行的却是善事。 她喜欢干净的善人,他虽然不干净,但底子也称不上坏。 而且她摸过他的胸膛,不说比他那个病秧子兄长强上百倍,跟雪来那个壮奴比起来也只稍逊一筹而已。 何楚云勉强地点点头,“可以吧。” 第31章 何楚云仰仰下巴, “你想怎么伺候我?”  邓意潮看似无聊地撵着衣领,“那要看嫂嫂愿意与潮儿如何相处了?” 说罢,他身子前倾将头凑到何楚云的耳旁, “不过嫂嫂可以比较一下, 我是不是比你之前找的那个奴隶强。” 何楚云伸出手掐住他的下巴。 邓意潮虽说不算白, 但也比粗糙的雪来白嫩得多,何楚云赤红的蔻丹与他的肤色映衬起来别有一番情韵。 “一边想做家主,一边拿自己与奴隶相比, 邓意潮, 你是想叫我瞧得起你还是瞧不起你。” 邓意潮顺从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只要嫂嫂高兴, 嫂嫂怎么想潮儿都好。” 何楚云被这话取悦到了, 这蛮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她若是对锦奴说这话, 那人哪会主动做出勾引之举。且自己都给过锦奴那么多次机会,他却碰都不敢碰她。 在情事上, 她喜欢胆大有趣又听话的人。 正巧邓意潮他都符合。 而且, 以前还没注意, 这个蛮子竟是生了双如此惹人的眼睛。这双眸子认真地瞧着一个人时,格外让人心动。 何楚云笑笑, 将手放开。他的下巴处多了两条明显的红印子。 这蛮子看着结实,皮肤却这般娇贵。 邓意潮从榻上半跪到地上,双手抱着拉过她的小腿圈进自己怀里, 抬着头看她,“嫂嫂, 怎么不继续摸摸潮儿。” 何楚云低下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学得很快。” 邓意潮得意笑笑。他唇红齿白,笑得又大方,看起来十分讨巧,“是嫂嫂教得好。嫂嫂那日特地叫那个奴隶进来,不就是要让潮儿好好学嘛!” 何楚云又微微俯身,两人之间只剩一寸距离。 她身上的熏香扑面而来,几乎要把邓意潮整个身体包围。 邓意潮浑身一紧,喉头滚动,哼了一声,“嫂嫂。” 她可真美啊。他甚至能在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逐渐沉迷的样子。 他很享受,很喜欢对方满眼都是他的感觉。 他鼻息越来越重,接着趁对方不注意迅速仰头在她的唇上点了一下。 何楚云下意识地向后撤了撤皱起眉头。  她是在享受这种暧昧的氛围没错,可她并没有想现在就与他有什么亲密之举。 但意外地,她发现自己竟不讨厌这种接触。 这是她初次同男子亲吻。 她不是个欲望很重的人,相反,她平时冷冷淡淡地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可方才她的心却快速地跳了两下。 不知是因为身下的男子,还是因为头一回与男子亲密。 不管哪种,她都希望对方不要听到自己方才乱动的心跳。不然叫他以为自己因为他乱了心思,还不叫他得意死了。 她平时压抑自己的本性本本分分做一个端庄淑女,可在这个只有二人的小空间内,她打算试试之前没尝过的乐趣滋味。 邓意潮还在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他明显地看出了她怔愣了一瞬。 难道是之前服侍过她的男子,都没有亲过她? 想来也是,想必那些什么下人奴隶都不敢太过逾距。 他暗自点头,对自己更加满意。 而且,他还刻意让自己放平了呼吸,生怕对方瞧出来他是个没经验的毛头小子。 正想着,那只纤纤玉手又捏上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拉近她。 邓意潮只见那张美得像画似的面庞靠近他。 紧接着,唇上一软。 何楚云将人拉过来,低头吻去。与方才的蜻蜓点水不同,她紧紧地将自己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很软,感觉还不错。何楚云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上唇。 邓意潮顿时眼睛瞪大,浑身僵住。 何楚云将他的唇染湿后又将他的唇撬开,碰上他的舌。 似乎感到了对方的生涩与僵硬,何楚云皱着眉略有不满地用力捏了捏他的下巴。 邓意潮感到下巴被指甲嵌住的痛意才回过魂来。 他看出了这女人的不满,遂浅浅喘了两口气,努力平稳着心跳。他绝对不能让她瞧出来他是第一次。 没经验,没经验就演。话本子他又不是没看过。 邓意潮主动缓缓含住了她的下唇吸吮,感到她亲吻他的动作一滞,邓意潮得寸进尺稍稍歪过头加重了力道,还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下。 两人浓烈的鼻息互相交换,邓意潮感到身体上的变化愈发明显。 他迅速地做了一番斗争后抬起明亮黝黑的眸子大胆地盯着她的,保持着含住她下唇的动作,模糊道:“嫂嫂,喜欢吗。”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他才听清自己的声音,像是连续练了十个时辰的箭,虚得不成样子。 邓意潮心中又开始暗恨:这个不争气的身体! 外面寒气凛凛,何楚云的身子却热得发烫。她垂着眸子看着正仰头盯着自己的蛮子,心潮涌动。 下唇被含住,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口脂估计全被这蛮子吃进了嘴里。 他的眼睛与他的粗鄙的性子不大相同,十分清澈。 她喜欢这样干净的眸子。 听到他的话,何楚云鼻息加重了一分。 她脑子里可没有他那些弯弯绕绕。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这种接触。 她将头稍稍抬起,下唇也从他的口中释放出来,拉出一根不算牢固的银丝。这根黏腻的银丝从中间断开,大部分都落回了邓意潮的下巴上。而他则轻抖着手将两人的涎水擦到手指间。 她将额头抵上他的,轻声道:“你还不错。” 邓意潮似被她幽柔的声音蛊惑,意犹未尽地抬起下巴又轻啄了一下那张红润的唇。 “嫂嫂满意就好。” 他又想伸出手抱她,可刚抬起右手就感到手上的潮湿,两指一撵便知这是方才两人嘴里流出来的。 他重重地咽了咽喉咙,将对方残存在他口中的涎水皆吞了下去,说了句:“嫂嫂,你好香。” 何楚云见他愈发乖巧顺从,心中也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 她伸出柔软红嫩的舌头在下唇轻轻舔了下,又抬手在他的略硬的发丝摸了摸,顺着头摸到了他的背。 何楚云身上有些软,为了泄力,低头搭在对方的肩上,唇贴在了他颈上凸起的青筋。 想到她之间在锦奴胸口不当心留下的口脂,问道:“你想要个私印吗?”  她的头埋在他的颈间,呼出的热气都顺着他的衣襟钻进了胸膛。 邓意潮抖动了两下,歪下头将脸颊放到何楚云的头上,“什么私印?” 他只知道有的奴隶会被主人家烙上一块印子。这印子通常是主人家的姓氏或者独属的图案。 何楚云张开嘴,避开了他凸起的青筋,在颈部靠下的位置轻轻吮吸。 邓意潮立刻闷哼一声,然后胸膛起伏,喘着粗气仰起头,望向头顶的船舱。 他刚瞧清舱顶的纹路,又感到埋首在他肩上的女子伸出了舌头。他经不住这般刺激,只好将眼睛阖上,睫毛上挂着湿漉漉的、颤抖着的水晶。 他就这么仰着头,仿佛自己是话本子被女鬼吸食灵魂的俏郎君。 何楚云松开唇,将头抬起,果然见到了那人的颈上落了一个红腥点点的印子。 她戳了戳,抿唇微笑,“喜欢吗?” 邓意潮听言将眼睁开,正好对上了上方那人打趣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感觉有些丢人,微微偏过头,呼了口气又将视线回正,故作镇静,露出一个惑人的笑,“嫂嫂给的,潮儿都喜欢。” 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让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被这女人看了个透。 再这样下巴邓意潮迟早装不住。他赶紧转移话题,摸了摸脖子上的有些肿痛的那处,“有了私印,潮儿就是嫂嫂的人了吗?” 何楚云点点头,“这是许可。许可你伺候我。” 邓意潮只是想彻底拿住这女人,以及想找一个他看得上的女子尝尝欢爱的滋味而已。 可听了她这话,他心底竟真的产生了十足的喜悦。 露出那整齐皎白的牙齿,邓意潮也朝着她的颈上凑去。 何楚云没有动,似乎是任由他肆意摆弄的态度。 他两只手分别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身材匀称婀娜,看着丰腴妩媚,可四肢与腰却很纤细。他的手握上她的胳膊还余了一节指节。 牢牢将她握在掌中,会让人产生一种已经将她整个人由身到心牢牢把握住的错觉。 他的唇贴上她的脖颈,也想给她留一个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没有着急吸吮,而是在她的颈上细嗅。她身上的味道极好闻,是一种他没有闻过的熏香以及掺着——她的体香。 听说外番有一种花,唤作曼陀罗。此花叫人闻了会恍惚迷离,并逐渐依赖上瘾。 他没有见过,但他想,身前这个女人的前世,肯定是一只曼陀花妖。 不然怎么总是会让他乱了心智,如醉如梦。 邓意潮嗅了一会儿,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充斥着对方的气味才满意。 他轻启红唇想学着对方的样子在她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私印’。 舌头刚刚触及那人白皙纤细的脖颈,那人却向后离开了他能标刻的距离。 邓意潮惝恍地喃喃道:“嫂嫂……” 何楚云将玉指掐上了他的喉咙,拇指就按在方才吻出的印子上,将他推开。 她微微摇头,“我可以,你不行。” 第32章 小船在平静的河面上缓缓飘晃着, 邓意潮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我可以,你不行。” 邓意潮听到对方清冷的声音,瞳孔缩了缩, 也恢复了神智。好似那曼陀罗花的功效骤然褪去。 他感受得到, 她完全没有像自己这般情动。 明明是想看她的笑话, 怎么又把自己折了进去。 邓意潮不甘。 “嫂嫂,这不公平。” 为什么她就可以在他身上留下印子,他却不行。 何楚云一把将他推开, 邓意潮半跪的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 上身衣裳也都散乱了。 “少对我提要求。” 何楚云对于他想在她身上留下印子的行为感到不适。她完全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了谁的‘附属品’。 两人再闹下去就要失态了, 她虽然喜欢与邓意潮亲密, 但谁叫他扫了兴。 她得让他知道, 什么事可以做, 什么事不能做。 公不公平的, 她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 她与别人的相处中,不需要谈什么公平。 她堂堂国公后人, 与一个商贾之子这般亲密已经让她够丢脸了。 有时何楚云也不懂自己。她明明已经失了当年的尊贵身份, 却依旧不肯放下那不该存在的高傲。 可她自小就是在众人的尊捧中长大的, 虽说现在是可以装作温和良善好相与,但骨子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好改变。 她何必骂这蛮子一边与她谈着家业的正事, 一边又厚着脸皮求她欢好。 她又有什么不一样。一边唾弃着邓意潮的身份,一边又循着身体的旨意与他亲密。 脑子又想了一堆,何楚云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不想做这般纠结的人, 今日绝对是她最后一次想这些有的没的。 日后再不会有了。 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裳的褶皱,扒开帘子向船舱外看去。 只见白茫茫一片。 此刻船只正驶在河的一条分支。这条小河两岸是片松林。 不冻河常年不结冰, 散出的水汽都凝结成冰霜挂在岸边的树枝上。 此刻已过午时,外头太阳高照, 可林子里却浓雾弥漫,美若仙境。 这片林子叫什么何楚云不清楚,也从未来过。这里静得让人安心,万物皆被净化,岸边的一切都被老天爷施法定住,只有一条船在泠泠流水中行进。 偶尔掠过几只野雀。 何楚云去上山拜佛的时候心都未曾这般静过。 外面寒霜挂树,舱内暖炉和暖。 天大地大,她的烦恼丝不过轻轻一缕。 是啊,她还是得做让自己称心之事。 “嫂嫂,拉开窗子不冷嘛!” 邓意潮从地上起身后便老老实实坐回了榻上。对于这女人的喜怒无常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见她拉开窗子瞧了好一会儿都没回神,那窗外的冷气都侵蚀了她的手指,眼看着她的手指越来越红,遂才出口唤她。 何楚云思绪被拉回,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将窗子合上。 邓意潮抿了抿嘴,坐到何楚云身边将她冰凉的手放进自己掌中。 他的手很大,可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 刚一握上,邓意潮就感到手心一阵刺骨的凉意。 这么冰! 他皱眉道:“嫂嫂也不注意着点身子!如此娇贵,若是病了如何是好。”语气虽是在抱怨,但的确也在关心她。 何楚云却没有再回怼于他。 方才她望着外面,再回过头看向被暖炉烘得热乎乎的邓意潮时,她竟感到一丝缱绻。 万籁俱静,唯有脚下流水潺潺。 邓意潮面露心疼地给她暖手,看她半晌没说话,又开口问:“怎地了嫂嫂?” 何楚云摇头,“无事。” 她只是觉得,抛去他身上的那堆粗鄙卑俗,单看他的脸与他黝黑的眸子,会叫人觉得此人是如此美好。 就如在这冰结雪林间的溪流。有朝气,有生命力。 邓意潮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怕她又想什么馊主意欺负他,又问:“嫂嫂为何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觉得越瞧我越好看。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嫂嫂不喜欢我是因为还不了解我。” 何楚云嗖地抽出手。 轻轻翻了个白眼,她就烦他与何度雨相似的这幅死样子。 惹人烦。 其实何楚云没有意识到,她对邓意潮诸多容忍,也是因着他或多或少与何度雨有部分相似的性子。 邓意潮手心一空。 被她甩了面子也不是很意外。 他知道她不爱听自己说这些废话。 他只是为了拉回她的注意而已。 “好了,我不与嫂嫂玩笑了还不行。”说着,他又拉回了何楚云的手,慢慢揉搓将她的手暖热。 何楚云觉得好笑,“你我虽相识不久,但你却很了解我。” 邓意潮对此有同感。两人的确意外地合拍。 “嫂嫂就是不记潮儿的话。潮儿与嫂嫂初次讲话时便说了,我与嫂嫂有缘。” 说罢,他抬起眸子看着何楚云,玩笑道:“莫不如我与嫂嫂便做真夫妻。” 他两只手将她的两只手捧在手心,“况且嫂嫂都给我刻了私印,我就是嫂嫂的人。嫂嫂可不能不认。” 何楚云哪管他是不是玩笑。 她既已答应他帮他在争夺家主上出一份力,便会言而有信。 她所求的,是那三成邓家家产。至于两人做不做真夫妻,那根本就不重要。 他玩笑着说这些,何楚云也点点头,随口配合:“自然不会。” 两人又聊了几句,申时已到,何楚云也该回了。 邓意潮命焦连将船停到了一处无人的桥边。 雪已停,空气愈发冷冽。 何楚云从半路下了船。 下船后她朝船头的邓意潮二人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带着喜灵离开。 那顺流而下的少年人却望着水来的方向伫立在船头,直至再也瞧不见伊人身影。 焦连默默地划着桨,他就站在少爷身旁。 他闻到了少爷身上有着方才令他沉醉的味道。 不知怎地,焦连心里有些紧得发涩。 残冬花朝。二月已至。  自打她答应了与邓意潮合作,这蛮子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 恨不得日日都邀她出去游玩。 “小姐,那位公子送信来了。” 喜灵将屋子里的人都遣出去,才把信拿出给何楚云看。 在传信这点,何楚云认为他倒是比锦奴好一些。 至少他识字,两人之间的话不必叫第三人、第四人知晓。 这信上说,明日约她去潇云楼听曲儿。 在敏州城,若吟湘坊众乐妓乐奴善舞拨琴,那潇云楼就是听曲儿听戏的好去处。 她还从未去过。 不过邓意潮想得周到。 他让她扮上男子的装扮,从潇云楼后身的小门进。他会派人去接应,不会有人瞧见侯府何大小姐出现在那等腌臜地。 何楚云也动了心思。她的确想去见识见识。 暮霭沉沉,夜色降临,敏州城内灯火辉煌。 一位俊秀小郎君身后跟着个瘦小俏丽的小厮站在潇云楼后身小门。 若是叫人见了现在的何楚云,保不齐会将她认作何度雨。 她换了身装扮,与几年前身子没有拔高的何度雨实在想象。 她扮好发现这点后更加放心了。若不慎被人瞧见,到时候便说是何度雨出来鬼混就好。 到了时辰,小门被打开。里面的下人一言未发便带着两人循着无人的小路绕进了后楼的一处厢房。 喜灵则在外室候着。 何楚云向房内看,只见一扇云锦屏风遮住了视线。 还没等她走进去,邓意潮就探出了头。 她不禁皱了皱眉,这蛮子怎地总是玩这幼童把戏。 邓意潮见她来了赶忙将她拉倒屏风后边。 这后面有一张榻和一张桌。桌上摆着些果子和清酒。  “嫂嫂叫我好等。” 说罢,就将身着男装的何楚云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他还凑到她的颈边狠狠吸了两下,道:“嫂嫂的味道真好闻。” 何楚云连外袄都还没脱,这般被他抱着也不舒服,遂拍了下这蛮子的脑袋,“松开。” 邓意潮顺意放开了她,自然地解了她的外袄放到一旁。 何楚云扫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唱曲儿的人,刚想问,邓意潮便看出了她的意思。 “嫂嫂莫要心急,等着。”说着他便起身出去。 随后只听门外窸窸窣窣,没一会儿便鱼贯进来了几个人。 何楚云从屏风看着外面的影子,那几人大抵都是妙龄女子还有两个乐师。瞧形状,乐师手上应是拿着一把萧,一个乐师面前摆了一张琴。 箫声响起紧接着琴音附和,其中一个女子张口唱起,声音婉转动听。另外几个女子也挥动袖子起舞。 何楚云挑眉,并没觉得屏风外的乐奴比吟湘坊的强到哪里去。 这琴音反倒让她想起了那个几日不曾出现在她脑海中的乐奴。 一曲奏罢,吹箫的乐奴从屏风外绕进来。 只见他白衣翩翩,泼墨黑发半束。 看打扮应是个温润似玉的男子。 可他的脸却与打扮完全不符。他肤色不算白,胸膛半露,肩宽臀窄,身躯长硕。 看起来还颇有些滑稽。 邓意潮将那把白玉萧捏在手上转动,嬉笑道:“如何?” 何楚云就说听着箫声怎地如此一般不入耳。 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穿着,道:“你怎地穿着小倌的衣裳?” 邓意潮转过身示意屏风外的几人退下,才回到何楚云的身旁,他扯了扯身上的柔软丝缎,“嫂嫂不喜欢吗?” 他还以为她肯定喜欢,不然她之前怎会与一个低贱乐奴私会。 她之前说让他自己想该如何讨好她,可好像他做什么这个女人都兴致缺缺。 既然她之前喜欢乐奴,那他就扮一扮,权当两人逗趣解闷。 何楚云无聊地接过他手上的白玉萧看了两眼。 这萧被他握得温热,可比他滚烫的体温又差远了。 正想随口夸夸这萧的质地,邓意潮却扣上她的手,将玉萧与纤手皆按于掌下。 他笑吟吟,露着打趣的意味,“嫂嫂,潮儿吹箫可厉害着?” 第33章 何楚云用食指勾住邓意潮的衣领将他拉了过来, “这就是你想的伺候我的招式?”  邓意潮眼中含笑,点点头,“是拙劣了些, 不过嫂嫂只需告诉我管不管用就是了。” 这蛮子惯会看人眼色行事。虽然欠兮兮, 但是又极会拿捏尺度。 何楚云今早叫婢女给她修了指甲, 她支出一根食指在从他的喉结缓缓向下划,仿若一把小而巧的尖刀,将平静的湖水割出一道波纹。 路过一个凸起, 还不怀好意稍稍用了些力。果然听见蛮子闷哼了一声。 没有多做停留, 何楚云手指继续向下, 停在了他松垮的腰带处。 他还配合着挺了挺腰身。 邓意潮呼吸不匀, 心里紧张地等着何楚云继续‘调戏’他, 可她却再不动了。 他咽了咽喉咙, 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 “客官,怎地停了?” 他眼神略显迷离, 看起来快要动情的样子。 何楚云不敢相信, 她怎会在青楼里与她原定未婚夫的亲弟弟行这淫/乱之事。 如今她的行径无异于踏着根铁索过河, 随时都有倾落的危险。 她是想不管不顾地寻些乐子,但主动勾引别人又实在太过掉身份。 她收回手, 捡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小口,“累了。” 邓意潮有些不乐意地哼唧,“嫂嫂!” 他不知道何楚云是因为觉着主动勾引他而感到失了颜面。 不过他也没太在意, 反正她也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子。 何楚云突然冷了下来,那他就再热情些。 邓意潮俯身上前, 对着她的牙印在她手中的果子上咬了一口,“很甜。” 何楚云随手将果子扔回盘子里, “狗才抢食。” 邓意潮歪头笑,“嫂嫂这意思是说自己也是——” 果不其然,脸上遭了一巴掌。 她算明白了,这邓意潮一次不挨巴掌他都不痛快。 “我劝你讲话谨慎些。” 邓意潮用脸寻着她的手又贴了回去蹭着,“是啊,嫂嫂劝我多少次了,潮儿愚昧,不长记性。那嫂嫂责罚我吧。” 他一会儿犯贱一会儿又讨巧,勾得人心里上上下下。 何楚云眼中露出笑意,想收回手继续吃果子,却又被他抓住。 邓意潮拉着她的手欺身上前吻住了她的唇。 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再让自己陷入被动,而是主动勾取着她的津液。 辗转反侧。 何楚云没有拒绝,而是任他汲取。 她喜欢别人伺候。 邓意潮见何楚云这次似乎格外乖顺,便愈加放肆,将人抱到了自己腿上,手也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揉捏起来。 何楚云脑子晕乎乎的,眯着眼睛享受起这情爱的滋味。 她被邓意潮揉得浑身发软,没忍住轻哼了一声出来。 这喘声将邓意潮叫得猛地颤动了一下,受了激励,他更加不控制,双手并用,恨不得将她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掌握住。 邓意潮放开了她的嫩唇,看着她瘫软在自己怀里的诱人模样,没忍住又在她嘴角啄了一口。 她今日扮作男子模样脸上没擦脂粉,这样反倒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邓意潮用鼻尖蹭着她的脸,又将唇贴上她的眼尾眉心,最后停在她的耳边。 将她的耳垂含在口中,然后舌头上移伸了进去。 何楚云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耳朵如此敏感,被他探进来之后被激得胳膊上浮了一层小疙瘩又迅速褪去。 “嫂嫂真可爱。” 邓意潮很满意对方因自己而产生变化的样子。 他射箭的时候连中十次靶心都没有此刻的成就感大。 他两手掰正她的肩,又微微用力,让她跨坐在他身上。 他像是过年等着吃糖果宴席的孩童,急不可耐地拆了她的衣裳。 她的身子和脸一样白,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京城来的小姐就是比这敏州城人娇贵得多。 邓意潮抬头看见了被她扔回到盘子里的果子,笑道:“潮儿就说果子甜吧,嫂嫂觉得呢?” 何楚云此时虽沉在情欲的湖水中,但她实在听不得人调侃她。 “你要是个哑巴我会更喜欢你。” 邓意潮听了这话双眼澄亮,“更?嫂嫂是说本就喜欢我嘛!” 何楚云没再回答,她讨厌别人挑战她的羞耻心。 有些耻人的事她可以做,但别人不能说。 正要将他扒开,说今日就到这里。 邓意潮高兴得直接堵住了她的口。 吻是能传递情绪的,何楚云很明显地感到了这个吻带着他十足的愉悦。 这愉悦也将她感染,那些打住的话在她肚子徘徊了一圈,只变成了一句:“轻些,别留了痕迹。” 邓意潮虽不满,但他也懂得听话,“潮儿知道。” 不知过了几刻钟,何楚云被他吻得薄汗津津。 邓意潮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平复着呼吸。 虽说他没有北洲血统,但身形却与北洲人无二。他的肩很宽,从后面看去只能看到何楚云的头顶从他肩头露出的一小截。 邓意潮向来是个会得寸进尺的。瞧着她这会儿还未推开他,反倒愈发迷离,邓意潮趁热打铁问道:“嫂嫂,你想更快活吗?” 何楚云只是喜欢这身体带给心里的满足感和愉悦,并没有什么失去理智之说。 她将头从他的颈上拿开,用眼睛问他:你想做什么? 邓意潮双手扶住她的背,将她轻轻放倒在铺着毯子的地上。 何楚云顺势躺下,及腰墨发如同一匹华贵的玄色锦缎铺在她后面。 邓意潮单手扶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将她的发从她背后抽出放到旁边,免得扯着了让她疼。 看着身下之人胸膛起伏,几乎予取予求,邓意潮又没忍住吻上了她的唇。 他像是亲不够,想把她身体的里的水都取干。 亲了一会儿,他没忘记自己要做的事。单手解开她的亵裤后,嘴唇顺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下。 何楚云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头。 邓意潮轻柔地将她的手掰开,与她十指相扣。 何楚云红唇微张,瞧上去有些失态,可她已顾及不到这些,十八年来,脑子第一次完全空白了一瞬。 …… 邓意潮结束后想再亲亲何楚云的唇,却被何楚云翻着手掌挡在了嘴边。 她没有说话,但眼睛十分灵动。她挑了挑眉,意思是有些脏。 邓意潮无所谓地用袖子擦了擦,“我都没说什么,嫂嫂自己还嫌弃上了。” 何楚云实在讨厌他油嘴滑舌,想伸手给他一巴掌,可此刻浑身无力,巴掌落到他脸上就只变成了抚摸。 邓意潮扣住她的手,笑道:“嫂嫂对我这般爱不释手。” 何楚云懒得理他,拢了拢衣物,眯着眼休息。 邓意潮见状也与她并排而躺,怕她不舒服还想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 可刚动就被何楚云推开。 她刚想睡一会儿,这蛮子就左右折腾,烦人得很。于是便侧过身背对着他。 邓意潮被冷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阴阳怪气了一句:“这位客官真是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没事,反正他脸皮厚。他向前蹭了蹭从背面抱住了何楚云,眯上眼一起小憩。 躺了约莫半个时辰,何楚云也歇够,看看时辰也该回府,便起身收拾要走。 邓意潮则敞着胸膛,十分自然地给她穿衣裳,系腰带。 何楚云又是一副衣冠楚楚俏郎君。 邓意潮着她衣上的褶皱,问着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  何楚云听见这话感觉有些熟悉,才想起前些时日自己也是这般问锦奴的。 虽与锦奴分别没有多日,却像是隔了几年一般,眼下想起他都觉得恍惚。 她没有答话,但邓意潮也不在乎她回什么。她不想见他,那他就去找她。多简单的事。 眼前人要走了,邓意潮不舍地将她抱住,深深叹了口气。 这般多愁善感,他觉得自己好似那闺中弃妇。 凭什么她就一点都不舍,好像方才那般享受的人不是她一般。 难道说自己的表现并不好? 邓意潮心里没有着落,毕竟他也只与她一人如此亲近过。 而她却不知被多少人伺候过了。 那她娇艳欲滴的惑人模样是不是也被人见过了? 她被别人伺候的时候是不是更快活? 她最喜欢谁?之前那个乐奴吗? 想到这,邓意潮心中的不甘翻涌上来,抱着她问道:“嫂嫂,我今日穿成这样你也没夸夸我呢?” 何楚云勉强从他怀中抽开身子,又上下看了看,确实没看出什么值得夸的地方。 遂敷衍点点头,“嗯,还不错。” 邓意潮急了,他这般用心哄她,她就这样敷衍自己。 她对那个乐奴也会这么随意吗? 越想越气,说出的话也开始不过脑子,“那嫂嫂说我与那个乐奴谁更好,谁更能让嫂嫂快活?” 何楚云被他这突然的一句话弄得没头没脑,“你与他比什么?” 邓意潮听言更确定那个乐奴伺候过她,讽道:“想也是,他那狐媚样子还不知道伺候过多少人练出的本事,我怎么能和他比。” 还要说什么,却被一巴掌拦了回去。 这下扇得邓意潮一脸惊异,还掺杂着几分委屈,“你为了他打我?” 何楚云并不是为了锦奴打他。她只是听不得他讲锦奴长着一副狐媚样子。 锦奴与俞文锦长得九成像,说他是狐媚样子不就是在侮辱俞文锦。 她绝对不允。 遂冷着声音道:“不许提他。” 邓意潮还以为她会哄哄自己,没想到却被警告不许提那个狐媚子。 他这才不痛不痒地说了那个奴隶一句,她就动了气,还为了那奴隶打了他。 这般在乎那奴隶! 没准她与那个奴隶还没断,还在私下联系着。 甚至她可能还与人偷偷见了,不然怎么解释她今日比上次更加熟练的吻技。 他回家看了话本子研究,又找了府里的内事婆子学习,今日才有这般技巧。 那她呢? 她是跟谁学的? 更来气了。 邓意潮与何楚云皆站在原地对峙,谁也不先开口。 可何楚云从来不是个会与人低头的人,她哪知道这蛮子抽得什么疯,冷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邓意潮越想越气,挥手将屏风推倒,不解气又一把将矮桌掀翻。 果子滚落到他脚下被他一脚踢开。 好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 是啊,他与她置什么气。 原本他就只是为了家主之位才打了她的注意。后来也只是为了体会情爱之味才提出了与她亲近。 他何必在乎她与谁欢好,在乎她喜欢谁不喜欢谁。 不就是伺候人的奴隶,她能找得他就找不得? 今日回去他就让内事婆子寻几个貌美侍女送过来。 可转念间,又觉得这想法幼稚得很。 他原本就是看不上别人才找了何楚云,若是因为和她置气就随便寻了别的女子,那不是违背了初衷! 况且他又不是没见过美人,他现在只对何楚云感兴趣,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去与别人欢爱。 不值得不值得。 罢了,不想了。 她现在对他如此绝情,是因为对他情谊不深。 日子久了,她定能对自己情根深种。届时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是得想想如何拿住这女人的心才是。 邓意潮一屁股坐到地上,将一颗果子捡起来擦了擦,咬了一口。 转着眼珠子想,下次该搞什么花样。 第34章 不得不说, 邓意潮的花样确实多。  这半个月他见缝插针地邀何楚云出去。又打听何楚云去了什么宴,参加了什么诗会。 只要男子能去的,他一个不落地去。 何楚云闲时, 他就带她在敏州城周边各处游玩。 马车上, 船上, 山林小屋,客栈,假山后…… 他几乎在所有地方都与她亲近过。 不过最后通常都是他衣衫尽褪, 而她在外面却是衣冠齐楚, 前襟都不乱。 他热衷于带着何楚云到处走, 他知道这些地方那个锦奴肯定没有与她去过。自己在那些地方与她亲密, 日后她再来或者再想起, 脑子定然都是他的身影。 她想寻的快活他都能给, 日子久了, 谁还会记得那奴隶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何楚云的珠玉阁, 他也成了常客。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该从何处走不引人注意, 从何处离开最快。 对侯府熟悉得很, 如同回自己的家。 邓意潮甚至往她寝室带了几个自己喜欢的摆件,还有惯用的灯烛。 简直把珠玉阁她的寝屋当成自己屋子装扮。 而何楚云也默许了这些。 她喜欢和邓意潮玩这情意绵绵的把戏。 而且现在他也很少让她动气, 比以前听话得多。 她虽说脾气不小,但懒得与人置气也是真的。 邓意潮懂事,她自然也愿意惯着。 二月下旬, 天气还未见暖。敏州冬日长,一般三月末雪才会化开些。 邓意潮上次带了条虎皮毯子放在她的榻上, 说是之前她的小毯子太薄。 因为她总是开了窗将他衣裳扒得一干二净,寒风袭人, 那条小毯子根本不中用,他就自己带了条厚的来。 何楚云这会儿身上盖着虎皮毯子,倚靠在榻上。手里拿着本《北州记》闲读,亦是邓意潮带来送她的。 这是本游吟诗人撰写的游记,里面还记录了这个诗人的几段露水情缘,她看得津津有味。 从远处看,风清气静,熏香缭绕,美人在窗边读书,美景一副。 只不过需要忽略她身下毯子里动来动去的那颗头。 好一会儿,邓意潮红着脸从毯子里钻出来,趴在她腹上。 “热死了,嫂嫂。” 他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水,看着不为所动的女子,皱着眉委屈道:“嫂嫂怎地如此冷情,莫不是嫌弃潮儿没用了?” 何楚云只拿他当个会撒娇的小兽,腾出一只手揉揉他的头,轻笑道:“哪有,潮儿很好。我很高兴。” 邓意潮双眼发亮,“真的!” 何楚云点点头。 邓意潮想拱起来亲亲她,但又想起她此刻定嫌自己嘴巴不干净,只能作罢。 他将脸颊贴在她柔软的肚子上,轻轻蹭着。 两人之间缱绻缠绵,像一对恩爱多年的眷侣。 邓意潮心潮涌动,这感觉令他沉迷得无法自拔。 他甚至开始幻想日后与她成婚,可以时时刻刻,光明正大地将她抱在怀中,唤她妻子。 越想情意越浓,哼着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何楚云低头问:“怎地了?” 她也不明白,不过半月,他转变很大,十分听话,有时候又支着耳朵眼睛滴溜溜地转,愈发像条听话的猎犬。 邓意潮不知怎地了,抬起头,几乎带着哀求,道:“嫂嫂帮我好不好?” 她从未主动帮过他,向来都是他自己弄。 经过她的教训,他也从来没有和她提过什么要求。今日被这缱绻的氛围感动,他就是想让她也在乎他一些。 他嘟着嘴,轻蹙眉头,看起来委屈极了。 何楚云觉得好笑,“瞧你这样活像个小媳妇。” 邓意潮闷声闷气道:“还不是相公欺负我。” 说罢,他将《北洲记》从她手中抽出放到一旁。 随后握着她空出来的手拉到毯子里,“相公,别看了,疼疼我吧。” 哼笑了一声,何楚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脸颊轻啄了一下。 他顿时眼睛瞪得老大,毯子里握着她的手也脱力松开。 “嫂嫂……” 反应过来后他的嘴都要裂到屋顶上,嘴里只知道唤她,“嫂嫂!嫂嫂!” 何楚云眼睛里染满了笑意,“怎么?小娘子还没要够?” 邓意潮微怔,何楚云向来不爱同他闲谈,莫说配合他玩笑。 他极力扳回咧到耳根的嘴角,但却依旧掩饰不住笑容,只好把脸埋在她肚子上,“是相公的错!相公日日被你那糟糠妻缠着,好不容易见我一回还要看书!” 何楚云掰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露出来,“那我休了糟糠妇娶你如何?” 邓意潮眼睛微眯,“好啊,我要和相公恩爱一辈子。” 何楚云道:“看你本事。你若能为我生个一儿半女,我便考虑考虑。” 邓意潮只噘着嘴摸了摸他自己的肚子,一脸遗憾,“不是我这里不争气,是相公疼我疼得少了。” 她笑出声,道:“那你想让我如何疼你?” 邓意潮又将她的手拉进毯子,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期待。  何楚云瞧了他一会儿,心生喜爱,道:“好。” 他心里的喜悦全都写在脸上,然后没高兴一会儿眼睛竟湿润起来。 他怕她看到自己丢人的样子,倾身上前一只手杵在她身侧,头靠在她的肩上。 何楚云无奈,只好伸出手随意地给他揉了揉。 邓意潮却仿若被雷击中,颤抖不止,哆嗦着哼哼唧唧,将脸埋到她的脖颈。 何楚云耳朵离他很近,只听一阵阵闷哼,震得她耳朵疼。 直至平息。 何楚云松开手,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好了,这回安静会儿?” 邓意潮也不想说话,他动都不想动。餍足地瘫在她身上歇着。 好一会儿,才彻底回过神来。 方才的幸福只在他心里持续了不到一刻,就又被一股巨大的空虚填满。 他回回情动得不能自已,只能任她玩弄调笑。 她却总是这般冷冷清清的,就连帮他一次都这般牵强,还要他好声好气地哀求才应。 以前她帮别人弄过吗?不会的,她这么高傲,怎么会帮别人弄? 可万一呢,她那么喜欢那个乐奴,上次他不过提了一嘴就挨打了。 还有她院里那个马奴。 他第一次来她房里就被那马奴撞见。 她还当着他的面耍弄了马奴,当时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却越想越不对劲。 她在外人面前一向是个良善端庄的形象,怎么会轻易耍弄一个奴隶。 莫不是对那奴隶也有什么别的心思。 是了,那马奴高壮健硕,看上去就与旁的什么奴隶不同。 难道那马奴不是普通奴隶,而是她养在府里的床侍? 他突然想到第一次回在她屋子里,那马奴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保不齐在那马奴眼里他还算个晚辈呢! 越想越气,呼吸也没平下来。 何楚云还以为他今日过分情动,手还在他身上轻拍哄着,却不知邓意潮脑子里千回百转。 刚想叫他起来去给她洗块湿帕子擦手,就听他没来由地问了句:“那个马奴呢?我要见他!” 何楚云挑眉,这人又发什么癫。 “大抵在偏房,怎么了?” 邓意潮耷拉着脸,看上去不大高兴,任性道:“那嫂嫂叫他过来伺候。” “伺候?” 一听她这疑惑的语气就知道她定是误会了。邓意潮更气了,她还想几个人伺候她! “我要他过来侍奉,他见过我,不怕生事。” 何楚云见他一脸不愉,但也懒得想因为什么。这人心眼多着,还一天比一天放纵,极像何度雨。 敷衍哄人她最擅长了。 邓意潮来过后,她便着人将雪来的父母从外州寻了回来安置在别处,并警告他,若是将她的事说出去,他父母绝对不得善终。 雪来什么反应来着,她不记得了。好像是叩谢她帮他找到了父母,并连连承诺绝对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如此看来,他还算个孝顺之人。 她没有过多想邓意潮为何要将雪来叫过来。不过他说的倒是也合她意。 雪来不会生事。 想罢,何楚云便让外室的喜灵去唤雪来。 没多时,雪来叩门而入。低着头跪在塌边。 邓意潮方才便披上了外衫穿上了亵裤。不过外衫只是松松垮垮地系在腰处,胸膛袒露着。 叫人一瞧就能瞧见他身上的各种痕迹。 他坐到塌边,两腿搭在地上,俯视着地上的雪来,心里愉快极了。 方才生的委屈也消散了不少。 可雪来一直低着头怎么能瞧见他身上被留下的痕迹。 “抬起头来。” 雪来没有动。 何楚云知道雪来忠心,只听自己的指使,便说:“听他的。” 雪来这才缓缓抬头。 果然如邓意潮所期待的,这马奴见到了邓意潮身上的痕迹后,瞳仁都大了一圈,然后便尴尬地敛下眸子,不敢再看。 邓意潮得意地笑笑,“去沏杯茶。” 雪来依言跪行至桌旁倒了一杯茶,两只手举着回到塌边。 他跪行得十分小心,生怕茶洒出来。 “公子请用。” 邓意潮满意地接过茶抿了一口,啐道:“这都凉了,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雪来忙回道:“公子赎罪,奴马上换壶热茶来。” 邓意潮将杯子一把扔回雪来怀里,杯中剩的茶也洒了雪来一身。 “算了,真是不中用。” 何楚云在一旁没有言语,只是觉得眼前一幕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儿时去舅舅家遇到舅舅屋子里新纳了妾室,大夫人因气不过而为难那新妾,便是此举。 第35章 邓意潮瞥见何楚云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憋闷。  他心里不痛快,就肯定要找人发泄出来。这屋子里就三个人,何楚云他动不得, 地上这奴隶他还欺负不得? 他后悔方才随手将茶杯扔了回去, 他就应该将水泼在地上让这奴隶趴着舔干净, 让何楚云多瞧瞧那奴隶有多卑贱,比之自己差得有多远。 “你胆子不小。”邓意潮冷冷道。 雪来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也能察觉到对方的敌意, 于是他把头垂得更低, 小心翼翼地回答:“不知奴哪里得罪了贵人。” 邓意潮怒火中烧一脚踢上雪来的肩头。 雪来一个不稳向后一仰差点倒下。但他连忙撑起身子老实跪了回来。主人叫他听这位公子的话, 他就要好生伺候着。 “你这贱奴, 还敢多嘴。”其实邓意潮找不出雪来哪里得罪了人, 他只是随口一讲, 反正惩罚这卑贱的奴隶无需找什么由头。 “奴不敢。” 邓意潮看着雪来那勉强算是俊朗的面庞更不开心了。 怎么她身边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 这女人也真是的, 年后就要订婚了,还不老实, 又是马奴又是乐奴的。 她为何就喜欢找奴隶?奴隶身上有什么特殊的?! 邓意潮居高临下看着雪来, 厉声道:“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有些东西可不是你这贱种能胡乱妄想的。” 雪来闻言心如刀绞,可又无法反驳。 这公子说得没错, 他的确对主子存了一丝妄念。他现在更怕主子听出了这位公子的话中意看破了他的心思后,觉得他恶心要赶他走。 他不想走。若真的被赶走离开主子,他不如死了算了。 邓意潮瞧他这卑微听话的模样颇有些得意, 可何楚云完全置若罔闻,还拿起那本《北洲记》又继续看。 她不看他, 他这威风耍给谁看? 早知道就不带书给她好了,生生分了她的注意。 要是他自己, 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着这女人。 她倒好,但凡手上有点有趣的东西就将他扔在一边。 于是邓意潮只能转移怒气,看地上的雪来不悦更深。 这个奴隶除了身体健硕、个子高挑之外,再无值得入眼的地方。 何楚云为何会对他另眼相待? 他视线从雪来因为绷紧而更显粗壮的胳膊掠过,不屑地说道:“你体格不错,倒适合配种。”又回过头兴致勃勃地问何楚云:“嫂嫂,不如你将这奴隶送给我?” 雪来听言吓得脸色骤变,连连叩头,正要开口求饶。 只听何楚云轻飘飘回道:“你邓家奴隶不够多?还打我家奴隶的注意。” 雪来方才气都不敢喘了,一听主子的话才放下心来。尤其主子说‘我家奴隶’,对,他是主子的奴隶,是属于主子一个人的。 雪来不仅不怕了,心里还有些甜津津的。 邓意潮瘪瘪嘴,他本也没想真的要,就是随口一问看看何楚云对这奴隶的态度而已。现在他得到答案了,他不满意! 怎么没见她对别的奴隶这么上心!定是这个愚蠢的奴隶使了什么手段勾引她! 没错了,她这个人惯爱耍弄旁人,玩心又大,定力又差,指不定和这马奴做过什么呢! 思及此,邓意潮气得脸都青了。 开口贬低雪来,“瞧你这唯唯诺诺的样子,你和别的奴隶配种时也似这般没用吗?” 雪来有些委屈,回道:“奴没有。” 他没有配过种,他是干净的。他不想让主子嫌弃他。 雪来那矫揉造作的样子更是让邓意潮火大,他知道何楚云吃软不吃硬,那个锦奴会装柔弱使手段,这又黑又壮的马奴作何也来这一套。 雪来越委屈越畏缩,邓意潮就越气。 装!真是会装!一个两个怎地都这么会装! 遂深讽道:“你是不是和那个弹琴的贱奴习取过如何取悦主子?真有能耐,要不也教教我好了!” 何楚云听到他提起锦奴,才缓缓将手中的书,注意起这边在发生什么。 她这举动才是真的刺到了邓意潮芝麻丁点小的脆弱心脏。 好好!他教训那马奴半天她也不管不顾的,刚一提那个乐奴她就有兴趣了是吧? 上次也是! 邓意潮比前些天还要在乎那个乐奴的存在,“怎么,听我说你心上人的坏话不高兴了?” 何楚云哪知道他在干什么,方才应了他的要求安抚,也是想让他老实点,不然吵吵闹闹个没完,搅得她心烦意乱。 “你且安静些。”她正沉浸在书中精彩之处,不想让他在耳边嗡嗡嗡吵个不停打扰她的兴致。 邓意潮岂肯善罢甘休,歇斯底里地嚷道:“我安静些?好啊你!何楚云!就这么听不得我说那个狐媚子的不是?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何楚云这才有些不悦,“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想干什么!那个贱人到底哪里好要你这样念念不忘!也是,他生了那样一张贱媚的脸,我若是女子保不齐也要把我迷得神魂颠——” 何楚云在听见邓意潮侮辱锦奴的脸,书便从手中失落,随即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说过,不要再提锦奴。 他不仅提,还说锦奴生了张贱人的脸。这她如何能忍。 邓意潮有些发懵,他万万没想到何楚云会在一个奴隶面前令他难堪。 这些天她不是对他温柔有加嘛,不是他闹一闹就会让着他嘛,不是经常哄着他嘛! 怎么一提及那个乐奴便翻脸无情! “第二次,你为了他打我!”话没说完,邓意潮眼里就蓄满了泪水。 这委屈比上次多了百倍。 许是他比之前更沉溺于这段情愫,无法忍受何楚云的冷落,接受不了何楚云不哄着他了。 然何楚云是惯着他,却也绝不容许他这般得寸进尺。 她淡淡地看着邓意潮,对雪来吩咐:“你先下去。” 雪来一头雾水,他哪里认识什么锦奴,这场面搅得他脑子一团浆糊,没搞懂公子怎么就和主人吵了起来。 但主子的事哪里是他能过问的,遂应道:“是。” 他退出房门后还将门扉紧闭,唯恐有谁贸然闯进来瞧见主人房里的外男。 听见关门声,邓意潮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声音也屈得带着几分哭腔,“你又为了他打我。”说着,又掉下两滴清泪。 邓意潮不是个轻易落泪之人,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一张口就止不住泪,根本不受他控制。 “还要我说几次,不许再提他。”何楚云警告道。 邓意潮蹭地站起来,光着脚踩在地上,“我就提!他是什么身份我不能提!” 何楚云是真的失了耐心,冷冷道:“你到底在闹什么。” 两人只是合作的关系,现在也只是扮演着亲密眷侣享受温情而已,他作甚三番五次地提起锦奴还如此作态。 邓意潮炸起。他闹?怎么又成他的错了!她因为一个贱人打了他,不仅不哄他,反责他闹事! 在她心里,他就只会给她找麻烦是吧?!她就这么不珍惜他!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 “我闹?!行,是我闹!何楚云,你别后悔!” 说罢,他连鞋子都顾不及穿就推门跑走了。 何楚云皱皱眉,暗忖这个蛮子真是脑子有病。好好的一天,非要来给她找不痛快。 她喘了口气,靠回榻背,重新拾起《北洲记》继续看。 方才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被邓意潮这事打了个小岔。 想起邓意潮,摇摇头,只叹今日真是无妄之灾。 此篇游吟诗人遇到了一个猎户家的小女儿,打算不再奔波为她停留。何楚云伸出葱白嫩指翻了一页,静心赏读。 没一会儿,喜灵进来添炭火,何楚云随口嘱咐道:“将地上的鞋扔掉,莫叫人发现了。” 这蛮子,真是不谨慎。若被人看到她房中有双男子的鞋,她还得费心找借口解释,麻烦得很。 邓意潮回到家后,狂怒难抑大发雷霆,将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众下人噤若寒蝉,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焦连在门外听着里面稀里哗啦的声音,匆忙离开邓意潮的院子,深怕触及霉头。 今日之事,旁人不知主子因何大发雷霆,他可知晓。 不用多想便能猜到又是因为那位贵人。 近些天来主子对那位何家小姐实属上心。手上有什么好东西,开口第一句都是:给她拿去。 就连日常开销都比之前缩减了许多,说是何小姐喜欢银子,他得省些银子给她花。 主子半个多月来天天都是一副笑模样,许久都未曾发过火。 今日如此暴怒,看这架势怕是一时半刻难以平息。 还是赶紧远离这是非地为上! 而房中的邓意潮发泄一通后,看着满地狼藉才逐渐回过神来。 瞥见地上一块铜镜碎片,他瞧见了自己狰狞骇人的可怖面容,满目通红布满血丝,脖子颈筋暴起。 头皮发胀,他叹息着伸手揉了揉额角试图平复情绪。 然而平息下来,悔意又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他今日不该对她发火的,那女人本来就不在乎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那般对她,若是她真的一气之下不再理他了怎么办? 他,他肯定不是多喜欢那个女人,只是觉得再去找一个合适的女子亲近有些麻烦而已。 而且,那女人身份高贵,爹爹十分看重她。目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选择了。 所以他不能放弃她。 对。他还得利用她呢! 邓意潮捡起铜镜碎片,不顾尖锐的边角划伤了他的手。 镜中人的表情逐渐从疯癫失控,变成了委屈酸楚。 他也不是故意朝她发火的,他只是控制不住。一见她因为那个乐奴动容就控制不住。 他又气又恼,她凭什么在一个奴隶面前打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虽然她对自己还有些利用价值,可他对那女人同样有用。她要邓家家业,还不是也得靠他邓意潮。 而且他伺候了她这么多天,她肯定也习惯了,肯定再看不上别人。 他如今这般被动就是对她太好了。 他得等着那人来哄他。 保不定没出两天她就忍不住派人来找他,说是想见他。 届时他再顺势勉强原谅她拿捏她一番也未尝不可。 毕竟他们之前那么快活,她肯定无法轻易舍下他。 想到两人相处的细节,邓意潮面上也缓和下来,委屈酸楚又变成了甜蜜。 “来人,将我屋子收拾了!” 邓意潮环视满地狼藉不禁有些心痛。并非心疼这些物件,只是想着这些东西摔碎了不如拿去送给何楚云那贪财的女人。 浪费了。 第36章 他真的受不了了。  已经四天了。 他已经四天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了! 她为什么可以这么狠心, 四天都不与他联系! 其实第二天他就悔得想去找何楚云了。可他还想矜持一下,不然两人刚吵完架,第二天他就去找人家, 那日后他的地位岂不是更低。 于是他天天都在焦急地等着何楚云派人给他送信。吃不好睡不好。 可等了几天, 他都快等成一块望妻石了也不见有人来信。 如此他才算是明白了, 那女人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根本不会为他开了先例。 邓意潮有些失落,躺在床上偷偷哭了半天。 哭好后,他也安慰好了自己。他懂, 何楚云不找他是因为她的性子, 她本就不是个会低头的人。她既做不了, 那便他来做。 说不定她在家这些天, 也痛苦得不能自己, 日日思念他。同自己一样。 邓意潮想罢就要冲去何府珠玉阁。 可脚还没踏出门槛就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对着房里完好的新铜镜照了照, 看到了一张极其憔悴的脸。 镜中人面容枯槁, 胡茬也长了出来。因为这两天哭得太狠,眼睛也肿得像牛膀胱一样。 不行!他可不能就这样去见那个女人! 她可是个贪色的, 若是见了他这般样子真的不要他了如何是好! 邓意潮慌得立刻叫水沐浴打扮, 还换了身最显腰身的衣裳。 她说过喜欢他的宽肩窄腰, 每次她都要抚摸好久。 收拾好了,邓意潮才稍稍满意。 可一颗心还是悬着。若是她不想立刻就和好, 还想晾他几天怎么办。 这才四天他就被折磨得瘦了一圈,若是再来几天,那何楚云就要去邓家祖坟见他这个奸夫了。 于是去之前邓意潮想好了, 今日就算为了自己的身体,他也得想办法让两人和好。 他实在, 一天都忍不了。 何楚云这会儿正在屋子里看账。 新年刚过,府里也一堆的事要处理。今日也是临近傍晚她才料理得差不多。 伸了伸僵酸的腰肢, 身后的喜灵见状立刻上前给她揉肩。 “小姐这几日真是辛苦了。” 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是今年府里的日子确实比往年都要好得多。 “还好。” 何楚云从矮桌旁起身,坐到了榻上舒展身子。 正巧扫到了榻上放着的那本《北洲记》,何楚云顺手拿了起来。 这几日事多,她一直没来得及看完。 上次看到哪来着?那个游吟诗人与猎户女儿的韵事。 那蛮子送的这本书确实不错。 说起邓意潮,他似乎好几天都没来了。 何楚云摇摇头,那可真是个比她还要阴晴不定的蛮子。就这幅样子能打得过病秧子邓意清当上家主吗? 何楚云心中升起浓浓的不信任。 合作的事,她还得再好好考虑考虑。 至于他劈头盖脸朝自己发火的事,她其实并不介意。 小猫小狗对着主人撒娇任性,主人可以耐着性子安抚宠爱,可若是这玩意儿太过放肆爬到主人头上撒泼,那便是主人管教不严了。 邓意潮主动愿意来伺候她,她便大发慈悲好好教他,伺候她得循什么规矩。 邓意潮到的时候,何楚云正看得入迷,书上讲那游吟诗人与猎户女儿分别,继续游历。 窗子翻动,何楚云瞟了一眼便瞧见了外面探头探脑的邓意潮。 “下去吧,莫叫旁人进来。”何楚云将喜灵遣了出去。 喜灵对这话也熟悉,一听这意思便知大概是那位公子来了。 “是。” “行了别藏了。”何楚云看着书漫不经心道。 《北洲记》倒数第二卷,游园诗人爱上了个俏皮天真的娇小姐。 邓意潮应声而入。这回如初次那般,是翻窗进来的。 他看着躺在榻上的女子,喉咙动了动。 女子身着朴素白衫,肌肤净玉般白皙无暇,一头黑发如瀑般流泻在肩头,身姿曼妙却又高贵得不容侵犯。 双眸犹如波澜不惊的湖水,透着沉静与冷淡,好似这世间没有任何能令她动容的事。 天上的仙子,大抵就是这般吧。 可他知道女子动情时候的模样。 她会与他回吻,会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哄他。 终于见到这几日思念至深之人,邓意潮鼻子涌起一股酸意。他深吸一口气,暗骂了自己不争气,硬把这哭意压了下去。 若是此刻他再照照镜子,便能看到他眼中染满了他意识不到的迷恋与痴爱。 邓意潮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而何楚云也一句未言,她都懒得再调侃他为何有门不走偏要翻窗。 只是拿着书静静地看。 邓意潮也意识到了这点,若是往常她肯定会揶揄自己一番。可她今日却对他一言未发,就让他尴尬地站在这等着。 但邓意潮不伤心,毕竟她看到自己后便唤他进来了。 如此说来,她还是想和好的,还是思念他的。 好半晌,何楚云都没讲话,屋子越来越静,邓意潮的心越来越凉。 他受不了何楚云不理人的样子。 之前还好,可他见过了何楚云和颜悦色温柔待他的样子,现在面对如此冷漠的她,他完全承受不住。 邓意潮哼唧着上前,半跪在榻下,抬起头眼巴巴地盯着何楚云,“嫂嫂怎么不理人。” 何楚云还当没听见,捧着书看得入神。 邓意潮知道这人是要给自己点颜色,那他就成全她,不就是认错嘛。 “嫂嫂,潮儿错了,潮儿那日不该对嫂嫂发火,你就原谅了我吧,我的好嫂嫂。” 何楚云动了。她低下头轻轻睨了一眼。 亏在他来之前好好拾掇了自己,何楚云还好心情地欣赏了他一番。 邓意潮眉眼极其好看,不似敏州人的清秀,而是俊朗深刻。杏眼忽闪,惹人怜爱。 邓意潮还以为她被自己说动,高兴地半跪着抓住了她的胳膊,满脸激动,“嫂嫂不生气了!” 何楚云暗自摇头,这蛮子怎地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愚钝不堪。 刚开始他就以为她是个随便的女子,现在又当她是个好糊弄的。 从面上看不出何楚云的喜怒,她只是轻声道:“你知道什么是规矩吗?”这语气声音不算冷,但也绝对谈不上前些日子的温柔。 邓意潮有些慌,他宁可她与自己争吵,也不想她对自己如此冷淡。心里愈发没底,结结巴巴道:“嫂嫂,是要教我规矩吗?” 何楚云没有否认,而是微微附身靠近他,“犯了规矩,就要受罚,求饶是没用的,你说对吗?” 平日里若是她主动靠近,邓意潮都恨不得将抱紧得与她融为一体,可此刻却莫名有些怕了。 “嫂嫂,潮儿不懂。” “不是说了,要教你些规矩。” 邓意潮问:“那嫂嫂要如何教我?” 看她这意思是想罚他。 罚就罚吧,那日他的确不该吼她,他有错在先,是该罚的。 何楚云轻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潮儿很乖。” 邓意潮见她这样愈发确认,只要顺着她,让她使点什么高门小姐的手段随便罚罚他,两人就能和好了。 他不怕挨打,也不怕挨骂。只要她能解气就行。 “潮儿听话的。”他道。 何楚云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后扬声唤来了喜灵,嘱咐她:“去叫雪来。” 喜灵知道上次这位公子在的时候雪来也在,不过那日似乎闹得不愉快。 难不成是雪来惹了公子不快? 今日公子来了小姐就要找雪来,想必这公子是要给雪来点颜色瞧瞧了。 唉,可怜的马奴。 喜灵道了声‘是’便去传唤。 雪来听喜灵说那位公子又来了,来的路上心里上上下下。他和喜灵的想法,估计今日自己要被罚了。 雪来跪倒榻旁,与那位半跪的公子隔了些距离。他有些疑惑,没懂为何这位公子也跪在地上。 “站起来。”何楚云吩咐。 邓意潮‘哎’了一声,刚要站起,就被何楚云按着头顶轻轻压下。 她指了指稍远一些的雪来,“说的是你。” 本来高高兴兴的邓意潮听见这话笑容僵在脸上。本想发作,但又想起今日的目的又压下了脾气。 罢了,不计较。 他又拂了拂衣摆继续跪好。 雪来瑟瑟缩缩直起身站着等着听吩咐。 “拿个凳子来。”何楚云道。 雪来转身去桌旁取了把凳子。 “过来。”她招了招手。  雪来应声上前两步。 可他胆子不大,走了几步还是不够。 何楚云又道:“再近些。” 听从她的吩咐,这次雪来已经站到了邓意潮旁边。 何楚云满意微微颔首,“坐下吧。” 雪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瞟了眼何楚云,见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才犹豫着放了凳子坐下。 奴隶在主人的屋子里,坐着主人的凳子,这是何等的殊荣。 可雪来却心绪如麻。 而邓意潮则嫌恶地往一旁窜了窜。 此刻他跪着,那个奴隶坐着,他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想要远离那个奴隶,不想碰到他一丝一毫。 何楚云侧身垂眸看向邓意潮,“还记得我说过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邓意潮眨了眨眼。 她肯定是喜欢自己这样的。可他不敢说。怕她又说自己没有自知之明,油嘴滑舌。 何楚云朝着雪来轻抬下巴,“你来说说。” 雪来拘谨地垂首回道:“小姐喜欢,喜欢听话的。” 何楚云笑笑,“你瞧,连雪来都知道,你却答不上来。” 邓意潮忙解释:“潮儿知道的。” 她为何这样说?是嫌他都不如那个马奴嘛! 他知道她喜欢听话的,但有时自己对她任性些,她也表现得还算高兴。所以方才是在思忖着该如何回应,并非他不知道! 他比那个马奴强的,她不能那样想! 何楚云眼中一直有些淡淡的笑意,好像从邓意潮的眸子里已经读过了他心里所有的话。 他在她面前,似乎无所遁形。 何楚云单手抚在邓意潮的耳旁,低头稍稍贴近他,瞧着那双清澈黝黑的眸子道:“听话才招人喜欢,对吗。” 邓意潮早就陷在她惑人的双目中,抛丢了理智。 听见她说‘对吗’就下意识地点点头。 何楚云又轻蹙眉头,“潮儿很好,所以我愿意惯着你。” 邓意潮听言面露感激。对,之前是他想尽法子讨她开心,她才对他越来越好。 而这份好是可以随时收回的。她愿意,才哄着他惯着他当他是个值得宠爱的男子,她不愿意,他就什么都不是。 何楚云又带着轻微的责备与无奈,“可是潮儿不能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对吗?” 是,她说的对。他的确仗着她的包容宠爱愈发放肆了。 是他做错了。 何楚云用拇指捻了捻他通红的眼尾,道:“潮儿寒了我的心,你说该不该罚?” 邓意潮连连点头,该罚的。他做错了就该罚的。 他来时的想法实在错得离谱。他怎么会认为是他让着她,才同意她责罚自己的呢。 明明就是她对自己包容更甚。 明明是她还愿意给他机会。 一股浓烈的愧疚与悔意冲上了邓意潮心头,让他酸涩得想要落泪。 何楚云满意地点点头,将他的脸扳向一旁端坐的雪来。 “先去给他敬杯茶来。” 第37章 “什么?”邓意潮挑眉轻呼,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楚云拍拍他的头,“还要我说第二遍?” 瞧着何楚云那理所当然的样子,邓意潮惊得瞳仁一颤一颤。 她竟让自己给一个奴隶敬茶! 他虽说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但在这敏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打从北洲回来, 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粗声大气地讲话。 她竟然让他给一个奴隶敬茶!! 她是在责备他吗?责备他那日折磨羞辱了这个马奴! 邓意潮将头侧到一边, 默不作声。 何楚云叹了口气,摆弄着指甲。 她知道这蛮子脑袋硬,还蹬鼻子上脸。不磋磨磋磨他日后更难管教。 而且她也不怕触及这人的底线。 别看他面上高傲任性不可一世, 实际上根本没底线。 就是个贱骨头。 况且她说的哪里错了。她对他感兴趣才愿意教他规矩, 愿意惯着他宠着他。 她失了兴趣, 他便什么都不是。 邓家家业, 她已经对他没什么指望了。就他这脑子如何能斗得过邓意清。 所以她现在愿意玩弄他, 纯粹是她好心。 这蛮子还不知足, 和她犟嘴顶气。 不识好歹。 何楚云不说话, 雪来更不敢言。他低着头拘谨地坐在凳子上。 其实那凳子不算小,何楚云坐上去只坐不到三分之一, 可雪来却把凳子压得满满当当。 三人就这么僵持着。 半晌, 何楚云才开口, 语气间流露出一丝失望,“你这般不听话, 叫我如何再喜爱你。” 邓意潮听见她说可能不会再喜爱他,连忙回过头,想要解释什么。 可他又找不到借口。因为他就是不愿意做, 就是不愿意给一个卑贱的马奴敬茶。 他放不下他的尊严。 可,她对自己失望了。 若是不做, 她是不是真的就不再喜欢他了。 邓意潮脑中天人交战,胸膛上下起伏, 面露痛苦。 而何楚云也不着急,就这么轻悠悠地看着他,等着他。 好像他做出什么决定她都尊重他。 不过他可以肯定,只要他不听话,那她断然会失望地摇摇头,随后将他遣走,让他莫要再来。 终于,邓意潮深呼了一口,肩膀塌了好几寸,认命地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 接着站在雪来身旁,看都不看他,一只手里拿着茶伸到雪来面前,没好气地说道:“喝吧。” 他的眼里挤满了委屈,下唇还微嘟。 这次嫂嫂实在过分了,今日之后得叫嫂嫂好好哄他,他真的不高兴了。 邓意潮动作粗鲁,茶水洒了不少。 雪来扭捏着抬起两只手要接过茶,“多谢公子。” 指尖刚碰到杯子,就听何楚云道:“那日他是如何给你敬茶,你今日便如何给他敬茶。” 邓意潮蹭地扭头看着何楚云。由于太过震惊,方才眼中那几滴委屈的眼泪被甩了出来砸落在地。 他哆嗦着嘴唇,颤抖着声音,“嫂嫂……” 嫂嫂,你竟然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让他给一个奴隶下跪,那与侮辱他后再杀了他有何区别。 何楚云眼神依旧平静如水,淡淡微笑道:“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我又没要你的命,只是让你跪下敬茶而已,这么难吗?” 邓意潮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嘴唇微张却又讲不出话来。 何楚云挑挑眉,道:“那好吧。” 随后看向雪来,伸出跟白嫩的指头指了指桌上的一柄小短刀,“去将那把刀拿来。” 雪来听命点头去取了过来。 何楚云拿着刀在手上把玩,“喜灵也真是的,削完桃子也不知道把刀收起来。” 说罢,她对着雪来道:“伸手。” 雪来立刻摊开双手,何楚云将刀放到了他手上。 何楚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施着巫术蛊惑他,可声音又是那么平淡温和,“我最近心里不痛快,想见见血。雪来,你割点心头血给我尝尝可好?” 割心头血。 和她让邓意潮下个跪不同,这可是真真要雪来的命。 虽说奴隶的命不值什么钱,可谁会因为主子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甘愿自尽献出性命。 雪来捧着刀的手一抖,没几息便回手握紧了刀柄。 主子对他太好了。主子关心他,给他厚衣裳,赏他吃的,让他到内院伺候,还为他出头教训下人。 主子如此貌美,他经常不小心看到主子一眼都觉得是对主子的不敬。 可如此高贵的主子却总是操着温温柔柔的声音关心他,同他玩笑。 雪来被卖到何家不过两月上下,可他却仿佛已经在这待着数年。 小姐的院子就是他的家。他是属于小姐的。小姐让他死,他就去死。 只要小姐能高兴。 若是他的死,能让小姐痛快一下,那他这条贱便值得了。 邓意潮放缓了呼吸,紧张地盯着雪来。 这马奴肯定不敢。 不会的。 何楚云又朝雪来笑笑,还上手摸了摸他的发。 “雪来,做吧。” 雪来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即便是受了侮辱被人欺负,也是行尸走肉般毫不在乎。 即使是现在面对生死,他都如往常一样。 只是语气比平时强了些,“多谢小姐对奴的照顾,奴无以为报。雪来愿下辈子还做小姐身边的奴隶。” 说罢,就举起尖刀对着自己的心脏刺去。 邓意潮心惊得一缩,怔愣在原地。 雪来闭着眼,准备用最后一丝力气挖出心头血。 可他刺了之后,胸口只是如同被木棍戳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那刀片竟变戏法似的缩了回去。 何楚云不禁遮着口轻笑出声,这清脆的笑声在沉静的屋中极不合时宜。 “有趣吗?这是何度雨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新玩意儿,上次可叫他好生显摆。” 而雪来抿着嘴唇面色惨白,还没从死里逃生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面露心疼轻皱着眉拍了拍雪来的头,以示安抚,“可是吓着了?委屈你了。” 雪来感到头上的手眼珠才重新转动起来,他喘了口气,恍惚道:“雪,雪来不委屈。谢小姐不杀之恩。” 何楚云嗔道:“笨孩子,我哪里要杀你了,不过是逗逗你而已。” 雪来顺从地让她抚摸安慰,终于有了一丝委屈。 两人一个温柔一个听话,缠绵蕴藉。 一旁的邓意潮才意识到自己被那马奴抢了位置。 本应是他在何楚云身旁,被她抚摸、被她调笑、被她安慰的。 怎地变成了那个马奴! 可他不敢上前。 那马奴方才的举动着实把他惊着了。 他知道,两人并非作戏,何楚云的性子也不屑于作戏给他看。 那个马奴是真的不知刀是假的,他是真的愿意为了何楚云的一句玩笑话去死。 若是他自己,他会愿意吗。邓意潮不知道。 他猛然发现,在何楚云那里,他竟真的连一个马奴都不如。 他还有什么资格任性胡闹,浪费她的耐心与宠爱。 何楚云轻轻瞟了一眼邓意潮,没有再理他。任他在原地站着。 她侧身坐到塌边,双脚放到地上踩着毯子。 拍拍腿,示意雪来到她腿边去,“过来。” 雪来应声跪到她的腿边。 何楚云轻轻将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腿上,缓缓抚摸。 雪来听话地歪着头,将头放到了何楚云的腿上。可又怕压了她,不敢松了力气。所以看似他倒在她的腿上,实则他上身与脖子皆在用力。 何楚云腿上的重量连一只小猫都不如。 “真听话。”何楚云边抚摸边叹道。 “别摸他!”邓意潮终于受不住,哑着嗓子喊出声。 她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对别人好。还让那马奴躺在她的腿上。她的腿上只能他自己来躺,他不允许别人碰她! 可何楚云置若罔闻,继续抚摸着。还道:“不听话的人要惩罚,但听话的人,便要奖励。” 何楚云捏着雪来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盯着他有些懵然的眸子道:“碰过女人吗?” 雪来摇摇头,“回小姐,雪来没有。” “男人呢?” 雪来咽了咽喉咙,“亦没有。” 何楚云满意点点头。 那便好,也算干净。 何楚云今日未曾出门,在屋子里穿得是轻简的内衫。 她右手放到雪来的头顶,另一只手捏起右边宽袖的一角,将薄纱铺到了雪来的额头上。 随后弯下腰凑近。 这意思不言而明,她要吻他。 邓意潮与雪来皆看出了她的意图。 雪来紧张得浑身僵住,动弹不得。 而邓意潮则目眦欲裂,紧促地呼吸。 何楚云靠得更近了,她的气息都幽幽地喷到了雪来的脸上。 雪来喉头翻动,努力地压抑着越来越粗的呼吸。她的气息如同浓烈的迷香,喷得他神昏意乱。 雪来闭上眼。心想,今日他身上染到的主子的熏香,怕是几日都散不掉了。 幸福得他愿意就这么死去。 就在何楚云的薄唇将要碰到那层薄纱吻到雪来的脸上,只听邓意潮失声道:“等等!” 再一看他,泪水已经流了满脸。他轻轻抽噎着,嘴里不停说:“等等,等等……” 别,不要与别人亲近。他受不住。 他崩溃般地‘扑通’一声对着雪来跪在地上。 然后双手举起杯子,跪行至雪来面前,声音幽咽,一字一顿,“您请用茶。” 一次说罢,他又如同立了毒誓般泣血涟涟又道了一遍:“您请用茶。” 第38章 雪来拘谨地接过茶, 道了声:“多谢公子。”  何楚云笑意淡了些,“我可有叫你道谢?” 雪来忙慌得直摇头,“没, 是雪来错了。” 何楚云笑意更淡, 不怒自威, “没有叫你做的事不许做,听到了吗?” 雪来低头应道:“是。” 何楚云了瞥眼旁边的邓意潮,话都没说, 邓意潮便道:“是, 潮儿也知道了。” 何楚云这才又恢复温和笑意。 不错, 还算听话。 雪来将茶喝了, 拿着杯子不知所措。他不知是该把杯子放到一旁还是如何。 小姐没有指示, 他现下动都不敢动。 何楚云自然看出了他的惧怕, 笑道:“瞧你吓得。” 雪来不好意思地朝着何楚云道了声歉, 说是自己愚钝,悟性差, 让她费心了。 何楚云又问道:“这茶如何?” 雪来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刚想说这茶如何如何好, 他如何不配,话又堵在喉咙里。 鬼使神差地, 他道了句:“有,有些凉了。” 何楚云抿着唇:“嗯,果然凉了。怎么能给你喝冷茶呢。”随后看了眼垂首跪地的邓意潮, “是吗?” 邓意潮闷声道:“是,潮儿这就去沏壶热茶来。” 说着, 就要站起身离开。他对珠玉阁熟悉得很,小厨房在哪里他也知道。 “站住。”何楚云冷冷地将他叫住, “我方才说什么了。” 邓意潮顿时脸色惨白,他又错了。 “嫂嫂说,没有准许的事不许做。” “那我让你起来了吗?” 邓意潮摇摇头道:“没有。” “所以?” 邓意潮又带着哭腔,颇有些求饶的意味,“嫂嫂,潮儿错了。就原谅潮儿这一次吧,潮儿下次一定记得。” “错了……嗯。”何楚云呢喃着,看上去是认同了邓意潮的话,又道:“错了该如何?” “该罚。”邓意潮小声回。 他现在只想赶紧让何楚云消气,别再折磨于他。至于在这奴隶面前丢不丢脸,他早就不在乎了。 “很好。”何楚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潮儿很听话。既然错了就要受罚。” “就罚潮儿一个巴掌吧!” 她温柔地看着邓意潮,像是赐予他仁慈,“看在潮儿今日表现不错的份上,就只罚一个好了。如何?” 邓意潮感受到头上几根凌乱的发丝被抚顺,失神地点点头。是啊,他做错事才被罚一个巴掌,嫂嫂对他应该是很好的吧,换了旁人肯定不止这些。 他可真笨,方才不仅不感激,还要与嫂嫂置气。 邓意潮挺起脸,等着他的神明赐他惩罚。 可何楚云却将手从他的头上收回,“你自己打。” 邓意潮喉咙动了动。 她让他自己打,这是什么意思?厌他厌到都不肯碰他了吗? 不是的,她还摸他的头,还满意地夸他乖呢。 她定是累了。对,今天他折腾了她这一遭,她肯定早就倦了。 而且她手那么嫩,亲手打他还会叫她手疼。 是他的罪过。 想罢,邓意潮抬起右手猛猛掌了自己一记耳光。 他的力气可比何楚云打得多。这力道比何楚云打他十次还要狠。 霎时,他的脸上被印了一个清晰的掌痕。没一会儿就肿得老高。 何楚云哀叹一声,轻触那红痕,面露心疼,“潮儿真懂事。” 邓意潮哽咽道:“是嫂嫂教得好。” “疼吗?” “潮儿不疼。” 她终于心疼他了。看来认错有用,嫂嫂果然是个心软的人。以后切不能与嫂嫂强硬置气了。 何楚云满意笑笑,向窗外看了看。 今夜月明星朗,端的叫人心情舒畅。 她回过头,红唇轻启,声音婉若幽兰,“孺子可教。” 邓意潮眼中仿若铺了一个池塘,泪水一直在那里蓄着,他蹭身上前,“那嫂嫂不生潮儿的气了吗?” 何楚云和颜温雅,缓缓摇头,“方才罚你的,是你不听指使便站起身。潮儿给雪来敬了凉茶的错,潮儿还没受罚呢。” 邓意潮颤抖着,他想求求她不要再折磨他了。他真的错了,他以后肯定好好听话,再也不和她吵架了。 他崩溃想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 可他又觉得何楚云说得对。 他方才犯了两个错,还有一个没受罚呢。 于是抬起手就要再掌自己一个巴掌。 却被何楚云轻柔地扣下了手,“潮儿伤了脸,还不是要我心疼。” 她指了指雪来,温柔又冰冷道:“给他叩个头吧。” 何楚云不怕自己的要求过分。她就是要好好教训邓意潮一顿。 可干打他是没用的,他这人皮糙肉厚结实得很。打他一顿也只是不痛不痒不管事。 唯有叫他一辈子记住违背她意愿的感受才好。 他不是瞧不起雪来嘛,那便让他在最卑贱的马奴伏低做小,彻底摧毁他的尊严与高傲。 在她这里,没人可以爬到她头上闹事。 邓意潮麻木地想看雪来,脸上又落了两颗泪。 可他已意识不到自己在落泪。仿佛流泪是一件同呼吸般正常的事。 他缓慢地跪着换了方向,对着雪来,俯下腰,重重叩了一下。 可何楚云塌边有着厚毯,他磕头也没有声音,瞧不出他叩得狠不狠,有没有诚意。 何楚云又用眼神瞟了眼远离塌边的地面,“到那边去。” 邓意潮想也没想就跪行至没铺毯子的地面,朝着雪来又叩了一首。 何楚云拍了拍榻沿,让他回来。 邓意潮便快速跪行回到榻旁。 何楚云瞧着雪来道:“满意了?” 这话问得奇怪。好像雪来告了状,她在为雪来鸣不平一般。 邓意潮看向何楚云,瘫坐在地,原来,她竟是为了雪来出气吗! 他无法接受。 如果是真的,那她拿自己当做什么? 她有了更喜欢的奴隶,还会要他吗? 怒气伴随着无尽的悲恸冲上心头。 而雪来哪管何楚云是不是转移邓意潮的怒火,只要何楚云关心他,他就高兴。 他同情地看着邓意潮,双手虚扶,道:“公子请起。”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叫邓意潮听起来更以为何楚云是为了这个马奴为难自己。 他的愤怒与崩溃终于有处发泄,挣扎着要扑向雪来,“我杀了你!” 刚要起身就被身后的人拉住后领轻轻拽住。 何楚云指头抓着他的后领,就像拉着一根结实的狗绳。 “安分些。” 而邓意潮刚感到身后的阻力便停下身子,压着怒意跪了回去。 眼睛却还恶狠狠地盯着雪来,低声威胁:“我迟早杀了你。” 不过现在他得听话,不然她又要不理他了。 这次何楚云终于满意。 其实是累了。 折腾人的兴致,只能让她快活一会儿。 多了便腻了。 无趣。 她乏味地挥了挥手,对雪来道:“下去吧。” 雪来犹豫着点点头,又看了眼地上的邓意潮,请身退下了。 邓意潮却跪在地上没有抬起头。 何楚云正要叫他,却听他痛哭出声,实在委屈凄惨。 她暗自嗤笑。这蛮子还挺不禁逗的。 招招手,让他转过来,“潮儿莫哭。” 邓意潮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小兽回家找自己的母亲诉苦,跪回何楚云脚下抱着她的腿继续哭。 “嫂嫂,嫂嫂欺负潮儿。” 何楚云揉着他的头安慰,“潮儿莫要再哭了,这般委屈,下次不犯错不就是了。” 邓意潮憋着哭意猛猛点头。 他知道事情总算过去了。 事情过去就代表他就可以继续撒娇取闹。不过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放肆便是了。 他继续抱怨着方才何楚云如何欺负人,他如何委屈。  何楚云果然也好声好气地安抚他。 他将头埋在何楚云的肚子上,吸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还好,没有那个马奴的味道。 方才他都要嫉妒死了,她让那个马奴枕她的腿,甚至还要亲他。 他没完没了地在何楚云怀里哼唧着。嘴上撒着娇,在何楚云看不到的地方,眼中却淬了毒一般狠辣。 他一定要那个马奴死。 先给他那碰到了何楚云腿的头砍了,再把他被何楚云摸过的脸上的肉都割了。 邓意潮抱着何楚云腰身,双臂紧了紧,活像一条护食的恶狗。 邓意潮心沉静下来才意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可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而且他深深地认为,何楚云说得不无道理。 他错了,就要受罚。 他暗恨自己脑子又如此不清明,又恨自己怎么就离不开她。 今夜他哭了太久,眼睛都哭疼了,说话也一抽一抽停不下来,鼻子更是闷声闷气的。 何楚云将他的头从腹前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好了,潮儿再这般闹下去叫人笑话。” 邓意潮嘟着嘴,“我不管,除了嫂嫂谁敢笑话我。” 何楚云瞧他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没忍住对着他的唇轻啄了一口,“潮儿真可爱。” 邓意潮又露出狡黠的目光,两手捏住何楚云的细窄的腰肢两侧,抬头又贴了上去。 这会儿何楚云也起了兴致,任他汲取。 邓意潮今晚心情大起大落,见何楚云终于让自己触碰,吻中带着委屈和一丝凶狠。  不过他可不敢咬她,若是咬破了她的唇,他都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邓意潮像是几天没喝过水了,狠命地想将何楚云整个人都吸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他手上不老实,几下便褪了何楚云薄薄的内衫,露出小衣来。 何楚云也很久没有如此教训过不是奴隶的人。邓意潮的顺从与凶猛的情谊让她也有些动情。于是默许了邓意潮每一个略带冒犯的动作。 而邓意潮却从她的顺意中起了别的念头。 他松开何楚云的唇,盯着她的双眸,认真又虔诚,道:“嫂嫂,可以吗?” 第39章 邓意潮眼神真切, 眸光闪动,仿若盈了几颗夜晚的碎星。  何楚云也感到了身上的燥热,低头轻轻吻了邓意潮的唇以示默许。 她并不介意成婚之前就与人欢好, 什么清白与贞洁都是那些无能爹娘卖女儿时的砝码与添头罢了。 这些人不能给女儿让夫家足以重视的陪嫁, 那便只能将主意打到女儿身上, 让她们本身更具价值。 她堂堂国公之后,哪里需要在乎那些。 邓意潮在问出这句话后便后悔了。他又仗着嫂嫂的宠爱胡乱行事了,怎地这样鲁莽。 失而复得的满足感让他昏了头脑, 才问出这般任性的话来。 可他内心又禁不住生了一丝期待, 既然嫂嫂都可以与那乐奴暗通款曲, 那说不准嫂嫂也可以接受他呢。 但他很怕嫂嫂生了他的气又不理人。 面前娇艳绝伦的美人闭口未答, 邓意潮开始发慌, 他刚想抬手给自己个巴掌认错, 那人却吻了上来。 邓意潮惊得瞳孔又大了几分, 平时伶牙俐齿的现下也结巴了起来,“嫂, 嫂嫂, 真的吗?是潮儿想的那样吗?” 何楚云见他惊讶的样子心生调戏之意, 没有回答而是摇了摇头。 邓意潮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刚冲上头顶的喜悦也骤然降温。他之前也有这种想法, 只是不敢提,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提了,他不甘心就这样被拒绝。 于是握住她腰的两手又紧了紧, 仰视着上方的女子,声音中带着恳求, “嫂嫂,让潮儿伺候你吧, 好不好?” 他好想做何楚云名副其实的丈夫,不为了什么利益与生意,也无关他那难得的情欲。只想与何楚云彻底融为一体,让她属于他,让她不再将注意力放到别人身上。 这想法要是被何楚云知道还不知要如何嘲笑于他。她可不要什么丈夫,她只缺个称心的陪侍。 而邓意潮这下贱姿态正好满足了她想要个暖床陪侍的需求。 她抚上邓意潮的脸颊,笑盈盈地看着他,还是没有答话。 邓意潮却等不及了,他很怕被何楚云拒绝。这样努力都不能让她想要的话,他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难道别人真的比他更好? 他太怕了,也太想让何楚云里里外外都属于他了。 邓意潮颤抖着嗓子,似是在苦苦哀求,“嫂嫂爱我吧。” 何楚云终于不再打算继续晾着他。其实她老早就想尝尝邓意潮伺候人的滋味,不过有时是为了给这蛮子树规矩有时又被旁的事打搅到,时机不对。 如今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蛮子心思不深,只不过是顽劣了些没有规矩。 今日之后,他应该再也不会起什么爬到她头上的大逆不道之想。 何楚云看着地上那低声下气的少年郎,暗叹这蛮子算没是有辜负自己费的精力。 她满意地笑了笑,柔声道:“我不是一直在爱你吗?” 说罢,便将邓意潮的头按到了自己的颈上,似在抱着他,又似在暗示他可以动了。 邓意潮自然不傻,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轻啄何楚云细白的嫩颈。吻得汹涌又克制,像是要一口咬破她的喉咙喝掉她的血,又似在清澈溪谷间踏水而走。 只因他想将何楚云占为已有,却又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惹她不快。 邓意潮顺势起身,扶着何楚云躺在榻上,压身上前。 他难得地由上至下看着她。 女子仰躺在榻上,身上的薄衫已经差不多被褪了干净,只是虚挂在她双臂。 邓意潮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彻底得到她了,虽是俯视着女子,却又如膜拜着一尊佛像。 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玷污自己的神明。 而看着何楚云愈发情动的模样,他又开始嫉妒起那个乐奴。 那个乐奴是不是见过这样的何楚云,是不是比自己更能令她满意。 这种心慌直至他遇到了一层阻碍。 邓意潮惊喜地瞪大了双眼,“嫂嫂!” 何楚云从来也没解释过自己未曾与他人有过关系,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她不后悔第一次是与这个蛮子,只觉得倒是便宜他了。 而邓意潮再也说不出能表明自己心意的话,只会一味地重复着:“嫂嫂……嫂嫂……” 何楚云初尝情事,邓意潮也没经验。 她一皱眉,邓意潮紧张得不行,每隔一会而就会问问她。 何楚云心烦,只想让他少说几句话,莫要啰嗦,便伸手将自己褪下的袖子塞进这蛮子口中。 于是邓意潮口中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努力地用那一双黝黑明亮的眸子表达爱意。 直到最后彻底平息,他埋首在她颈间吸了好一会儿,才在她的准许下摘了锦绸。 两人一个浑身上下干净得如无暇白玉,一个身上满是痕迹还有些被指甲划破的伤痕正透着血丝。 邓意潮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痕,抱着何楚云说了很多情话,最后又在她耳边轻声道:“嫂嫂真香,下次也将潮儿嘴巴捂住吧,这样潮儿便能更好去闻嫂嫂的味道。” 何楚云却累得动都不想动,话也懒得回说。他那一大堆没的有的,她全当没听见。 过了一刻钟才缓了过来。 这蛮子真不是北洲人?怎地体力这般好? “你好生莽撞。”她手一伸将他推了下来。 邓意潮顺力躺下又把头靠在她的肩头,得意地笑了。 在他知道她没和别人有过之后,的确鲁莽了些。可他就要是让她应付他自己都心无余力,让她再没本事去找别人。 之前她是没找过别人,可保不准她尝了情欲之乐后去外面寻新鲜。 他之前总想着掌握何楚云,可他现在一清二楚,自己早就被她拴在手里反抗不得,甚至连栓他的绳子都是他自己递过去的。 而她只是惯着他,但却不爱他。 少年的心思总是变化得快。心中的满足与快意没一会儿变成了担忧,叫他又落了两颗硕大的泪珠。 这泪水砸在何楚云肩头,快要将她的肌肤灼穿。 “怎地又哭了?”何楚云柔声问道。 她真的没见过比邓意潮还要爱哭的男子。阴晴不定,时哭时笑,比何度雨儿时还要难哄。 邓意潮将脸埋住,闷声道:“还不是嫂嫂欺负人。” 何楚云侧过身,让他露出了脸。 邓意清与邓意潮却有几分相像,不过眉眼处要比那个病秧子稚嫩明朗一些。 这会儿撒起娇来也比那病秧子称眼得多。 她轻抚邓意潮的脸颊,笑道:“你不愿意让我欺负?” 邓意潮连忙抬眸看她直摇头,“愿意的,潮儿愿意!”说罢他又张开胳膊搂紧了女子的娇躯,“嫂嫂以后只欺负潮儿一个,不许去欺负别人好不好。嫂嫂想做什么潮儿都去做,潮儿什么都能满足,不要去找别人好不好?” 何楚云自然温柔地敷衍,“好。你都要将我折腾死了,还怕我去寻旁的人。” 邓意潮耳朵只听见何楚云应了他的要求,高兴地确认,“真的?” “真的。” 邓意潮放下了心,又将脸贴回何楚云的肩膀,餍足地咧嘴偷笑。 “那便好。我信嫂嫂。” 何楚云喜欢邓意潮这温顺听话又有些顽劣的模样。这是她这些天一手教出来的。 如若能让她好好快活一段时间,那费些心力敷衍他又有何妨。 一晃三月已到。敏州城寒气未消,瑞雪盈目,玉叶琼花。  这段时日的确如邓意潮所说,他没完没了不知疲倦地折腾她,叫她腾不出精力去寻别人找乐子。 邓意潮日日都去,恨不得直接搬到珠玉阁。这日急匆匆地又准备离府去邓家,没走出邓家大门便碰上了那多日未见的邓意清。  邓意潮心思翻动,若是以前他定会出言不逊,对着这病秧子炫耀一番自己得到了他的女人。可他现在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口了。 将何楚云当做贬低邓意清的谈资,他做不来。他想好好珍重她,日后光明正大娶她为妻。 心中有了重视的东西,邓意潮对邓意清的敌意都比过往淡了许多。 他还罕见地朝邓意清点了点头问好,随后匆匆出了门。 邓意清也不是什么吃点甜头就会感恩戴德之人,他对这个幼弟亦没有手足情分。 这阵子生意不轻松,忙了十余日今日才得空休息。 三月初的敏州冷风依旧,邓意清吸了一口气被寒气呛了嗓子,连连咳嗽。 一旁黑衣劲袍男子上前给他顺气,关切道:“马大夫新开了个治肺疾的方子,公子可要试试?” 邓意清拿出快帕子掩嘴又咳了一会儿才停歇,听了黑衣男子的话,他缓缓点头,“晚间煮来试试吧。”他的声音清冽干净,就算带着几分虚气也是十分好听的。 黑衣男子听言道了声:“是。”面上还有几分欣慰。好似在高兴着公子总算愿意喝药了。 邓意清将帕子狠狠捏在手里,虽然没说话,但也能瞧出他对这具病弱身体的不甘。 可不甘又能如何。 这些年他尝试了各种法子皆收效甚微。 他这弱骨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没得治。 邓意潮叹了口气,问道:“焦恒,近来如何?” 焦恒摇摇头,“没什么消息,安分得很。” “没什么消息?”邓意清侧头看他。 焦恒颔首,“属下也觉得奇怪,最近那位似乎安分得过分了。还常常将人遣出寝院儿独自赏雪。”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奥对,有时那位会将一个叫雪来的马奴唤进去贴身伺候。”  邓意清听言敛了眸子,平静的眼神泛起几道涟漪。 “雪来……马奴……” 他重复着。 第40章 月上梅枝, 银灰洒落,冷瑟霜凝。  屋内,暖色的灯烛映出一对壁人的身影。邓意潮搂着怀中的女子, 如同搂着稀世珍宝。他的巴掌在她玉臂上轻轻抚摸, 给她顺气安抚。 何楚云嫌弃房中有味道, 是以两人结束后便让邓意潮去给窗子开了个小缝。 “怎地还不见暖呢,今年冬天真长。”邓意潮瞧着房中透进的一丝寒气感慨道。 何楚云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 邓意潮笑着拿过床边的帕子给她擦拭脸上的汗液,“嫂嫂这会儿可真乖。” 他的目光在怀中女子娇艳欲滴的面庞上流连, 又想想方才她彻底绽放的媚态, 忍不住又在她脸上轻啄了一口。 他细细给她擦脸, 心中的满足感快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涨破了。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嘛……这种酸痛酥麻令人上瘾的感觉, 就是喜欢。 邓意潮给她擦好了脸, 又轻轻将被子拉好, 把她露在外面的肌肤遮好免得受凉。随后轻拍着被, 看上去在哄她睡觉。“咚咚!”门被叩响。 “小姐,我来送药。”是喜灵。 邓意潮低眸看了眼假寐的何楚云, 轻声呼:“进来吧。” 喜灵自然知道里面有谁, 听见男子轻声唤她, 喜灵也轻手轻脚开了门走进去。 她把手中端着的药放到了床边矮柜上,便头也没抬地请身退下了。 邓意潮摸了一下药碗, 触到一阵滚烫。 不忍将何楚云叫起来,他收回了手臂重新揽住何楚云。 等药凉一凉再喝吧,现在还能趁机多抱她一会儿。 过了一刻钟, 他又试了试药温,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轻晃着女子的手臂, “嫂嫂,起来喝药吧, 待会儿该凉了。” 何楚云累极,费力地点了点头。 邓意潮见状一手揽着何楚云的后颈将她扶起来,一手端起药碗喂给她,如同照顾手不能提的孩童一般细心地喂她喝药。 何楚云都懒得睁眼,喂到嘴边的药也漏出去几缕。 邓意潮将她扶起靠在床头,自己空出一只手拿着勺子喂她,“嫂嫂张嘴。” 何楚云这会儿也缓过来一些了,能主动张口喝药。 只是这药太苦,每喝一口她都要皱皱鼻子。 邓意潮心疼得眉头紧锁,仿佛吃苦的那人是他自己。 终于喝个干净,邓意潮放下药碗,擦了擦滴落的药,又倾身上前将她嘴边的药渍舔入口中。 清理干净,他咽下几滴舔舐下来的苦药,又一脸愁容,满是疼惜,“真是辛苦嫂嫂,要不然咱别喝了吧。” 经过短暂的休憩和一碗药的滋养,何楚云的精神已恢复了大半。 她侧目倪了邓意潮一眼,道:“不喝药等着怀孩子吗?” 邓意潮握紧了她的手,他想说,为何不可?怀了他的孩子有何不可? 日后她嫁给他,怀上孩子也只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 可她的态度一向坚决,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要怀上孩子。 莫不是她还存了别的心思,不想与他成婚? 可两人都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她还想去找谁? 这个念头让邓意潮感到一阵不安。 “嫂嫂,嫂嫂是不想嫁我吗?”纠结再三,他还是问出口了。 可笑,如果何楚云控制得不好恐怕是要笑出声来了。 说好两人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这蛮子怎地还动了真情? 何楚云淡淡道:“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我表姐就是因产子离世,我不想死。” 她的确不想生孩子。她娘年轻的时候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游山玩水的也有不少见识。可自打生了她与何度雨,便满心满眼都是两个孩子,彻底失去了自己。 就连爹的有些臭毛病她也不管了,说是怕与爹闹脾气,爹爹迁怒两个孩子,对他们两个不好。 可怕得很。 听见‘死’字,邓意潮像是被戳破了胆,他连忙抱紧了何楚云,“嫂嫂不能死,那我们不生了,不要了,不要孩子了。” 也是,他的确听说过不少因为生孩子去世的女子。他不敢想,若是何楚云也因为给他生孩子而去,他该怎么活。 他宁愿不要。 怪他怪他,怪他没有考虑周全。 他用脸颊蹭了蹭何楚云的头,“可我心疼嫂嫂总是喝那苦喉的避子药。” 何楚云眯着眼随口回:“是啊,若是有给男子喝的药,我便也不用喝了。” 邓意潮没有答话,只是一下一下蹭着她的头。 “对了,你这日日来,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这蛮子还有脸提让她嫁他,他天天不在家,也从不见他料理事务,这般不上心,拿什么娶她? 邓意潮浑身一僵。他近来确实对家中事务不太尽心,只是每天抽出一点时间应付手上必要之事。 可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他每天要来见她,不来珠玉阁也要到处给她寻新鲜玩意儿逗她开心,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经营家业。 “我有嫂嫂了,才不想管那些烦人的杂事。”邓意潮哼唧着撒娇。 杂事?他管那些叫杂事? 他不提娶她还好,她也权当做玩玩,他都存了真心娶她的心思还这般混沌度日? “我说过,我只嫁给邓家家主。”何楚云冷冷道。 邓意潮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松开了紧抱着何楚云的双臂,半撑起身子,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痛苦。 “嫂嫂——” 他欲言又止,却又似什么都说了。 他们两人如今这般亲密,竟还是因为那邓家家产? 她不爱他吗?她不想一辈子同他在一起吗?她不想和他做真夫妻? 何楚云也睁开眼,与他激动的神色不同,她的眼中十分清明,“之前说好的,你当家主许我三成,莫不是这么快就忘了?” 邓意潮晃了晃头,向后撤了撤,满脸受伤,“那我们这些天都算什么?” 何楚云更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这蛮子开出条件让她玩弄他的,如今说得她倒像个负心汉一般。 她知道这蛮子对她动了几分心思,可她不信会有人因为一场短暂的情爱就能将家产抛之脑后。 那不是蠢货嘛! 也对,邓意潮的确是蠢货。 不过现在不是弃了他的时机,何楚云轻抚他俊朗的面庞,拇指在他眼尾摩挲,“潮儿莫要闹我,可好?” 邓意潮想发疯!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他一不高兴了,她就随口哄骗,说些不痛不痒的来打发他,回避问题。 他想钳住她叫她好好回答,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可她毕竟温声细语地哄他了,若是真的不在乎,当他是个鸿毛不如的,怎会哄他呢。 而且除了自己,他从未见过何楚云哄过谁。 如此看来,他还是最特殊的。 邓意潮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知道了。” “潮儿乖。” 何楚云仰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用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 邓意潮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将她狠狠抱紧在怀中。 他的头搭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委屈极了,“嫂嫂惯会欺负人。” 而何楚云则勾起一只手抚摸他身后的发,“是潮儿脾气好。” 邓意潮不满地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她都说他脾气好了,那再闹下去倒显得他不懂事。 翌日晌午,马大夫刚从城南药铺拿了几副药回来,便碰上了二少爷。 马大夫身着厚袄子手里提着药箱,见着邓意潮后退到路旁弯腰拜礼。 邓意潮‘嗯’了一声便走了过去。 刚走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又退了回来将他叫住,“马大夫。” “哎,少爷您说。”马大夫连忙躬着身子回答。这二少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他得千般小心着应对。也不知道这位祖宗忽然叫他什么事,马大夫心里七上八下。 “你说,有没有给男子服用的避子药?”邓意潮又补充道,“苦些不要紧。” “啊这,有倒是有,不过……” “你支支吾吾什么?”邓意潮最看不得人啰啰嗦嗦不答话。 马大夫被他喝住,无心惹事,哪管这位少爷要男子用的避子药去做什么。连忙开了箱子拿出纸笔写了一副方子给他。 邓意潮接过方子便让他滚了。 待他回房后看过方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天色渐昏,他才似做了什么决定,开口向外唤道:“焦连!” 门外一直守着的焦连忙应声而入,他拜礼作揖,“少爷您找我。” 邓意潮两指掐着一张纸,头也没抬地递给了焦连,“按这个方子给我抓几副药,去外面开,别在府里。” 焦连疑惑着接过方子。少爷身体速来康健,没听说闹过什么病啊。 “是。”可主人家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焦连接过方子便出府抓药去了。 莫不是少爷最近打算来个大动作,想下剂猛药害死大少爷? 大少爷死了不要紧,焦恒还在大少爷身边伺候着呢,万一二少爷杀红了眼,直接将大少爷院里的人都害死了可如何是好? 焦连走出府后,悄悄寻了个角落拆开了方子。 那上面的内容更他疑惑了: 犀角方圆一尺烧为末,授时草燃尽取灰,酒调服。 这两味药,看上去也不像什么毒药。 怀着疑问,焦连去了城北一家偏僻的小药铺。 那药铺主人是个古稀老头儿,焦连将方子递给他,状似随口问道:“老大夫,这药有何作用?” 老大夫答:“犀角,授时草单服之可安神解乏,若兑酒同时服之……” 焦连睁着眼睛等,老大夫缓缓吐出下一句:“终身断子不育。” 第41章 何楚云听闻此事时, 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原以为那日的言语只是玩笑,却不曾想邓意潮竟会如此认真。她没学过药理,自然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男子可服的避子药。 是以当邓意潮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 日后无需再受那苦涩的药汤之苦时, 她竟有些措手不及, 思绪一时间难以理清。 “终身断子?” 邓意潮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轻描淡写地回应道:“是啊。我打听过了,若是男子服药, 确实只有这一种法子。” “那你——”何楚云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他日后想孩子怎么办? 邓意潮看出了何楚云的意思, 摇摇道, 笑道:“嫂嫂, 我只要你的孩子。嫂嫂不愿生, 那我就不要。” 他半蹲在地, 仰视着榻上的何楚云。眼神中毫不掩饰地充满了迷恋。 这眼神近日何楚云已见得多, 本应早该习惯,可不知为何, 今日竟有些难以直视。 罢了, 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是他的事。与她无关。 她又没有叫他断子绝孙,也没有强迫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日后若有什么遗憾,也不该怪罪到她头上。 何楚云没有从这种浓烈的痴迷中感到幸福,她只觉得这是沉重的负担。 若蛮子太认真, 日后他做不成家主,该如何甩开他? 想到这儿, 何楚云反省了一下自己,她发现这些天的确对这蛮子过分好了些。 只要不过分, 他闹就任他闹。日日来找她,她也不拒绝。 是应该寻个时机与他稍稍疏远些。 如此做法,除却上面的原因,还有一点也是因她近来对那房中情爱之事没有那般上心了。 人总是喜欢新鲜事物,尤其她何楚云更甚。 这邓意潮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粘着她,陪着她,只要她不来葵水,两人便会共度荒唐夜。她也产生了些倦意。 再好的东西日日瞧着也会腻的。 不过他今日刚与她说过喝了断子药的事,她就立刻冷落了人家,似乎也太过不近人情。 于是何楚云只好抱着他的头安慰,哄了他半晌,再顺理成章地滚到榻上去。 邓家书房,檀香馥郁,紫烟袅袅。  “公子,听说二少爷找马大夫开了个方子。”焦恒地站在桌案前对着一位清逸出尘的白衣公子汇报着探听来的消息。 公子清逸绝尘,雅望高华,宛若云中之鹤,淡漠孤洁。 邓意清手上批注的动作未停,听见这话头也没抬,似乎不甚感兴趣,“哦?” 他这弟弟向来像个泼熊,身子骨壮得很,甚少生病,即便病了也从不吃药,两天便能复原。 与他完全不同。 “方子我找马大夫又誊抄了一份。”说罢,焦恒两步上前将手中的纸张双手奉上。 邓意清知道这个弟弟对他敌意颇深,要说这药方子是什么害他性命的毒方他都不会怀疑。 “放那吧,待我对完账再看。”邓意清随口应道。 “是。”焦恒放下信,又道:“公子,喜灵近日也常常跑出府去,大概是去抓药,不过具体拿的什么方子还不知道。” 邓意清听言立刻放下了看到一半的账本,抬起头,天人般淡漠的眼色中终于有了一丝人间味,“她病了?” 焦恒摇摇头,“问过了,说是小姐身体安好。” 邓意清两指撵起笔,沾了沾墨汁,思索了一下,又放下笔,伸手拿起刚才焦恒递过来的方子。 两行字映入眼帘。 邓意清眼中覆满深意。 终身断子…… “去好好查查喜灵抓的什么药。”邓意清开口命令,语气带着一丝冷意与不容置喙。 “是。” 邓意清拿着这张方子望向窗外出神。 良久,轻叹一声,收回了视线继续看账,直至香烛燃尽。 邓意潮服了那药后还是好好与何楚云快活了几日,因着不用再顾忌,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折腾她。  何楚云颇有些招架不来,可奈何那人惯会撒娇耍赖,她近来事情又不多便由着他了。 邓意潮简直幸福得不知所以。 可他回想一下,近日两人见面都是在何楚云房中,甚少出门游玩。 今日他便来了兴致,邀她出门去城外赏景。 邓意潮给何楚云打扮成了个普通农家妇人,自己则身穿灰布麻衣。远远一看,还以为哪个农户家刚结亲的小夫妻。 邓意潮满意地牵着何楚云的手,停在了一处荒草地间。 并非他欲行不轨之事,只是这出地势不低,正巧可以看到下面村子的景色。 草屋棚白,荒原雪冽,看得人身心舒畅。 “嫂嫂好久没出来了吧?” 何楚云今日没带下人,独自跟着邓意潮悄悄出来的。 “是啊。”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郊外这冷冽清新的空气确实与城内不同。 邓意潮指了指下方的村落,“嫂嫂,那叫青桃村,听说家家户户都种了桃花树,到了春日美极,五月我带嫂嫂再来看桃花可好?” 他的眸子里充满了希翼,明明不是夜晚,可他眼中却像是装满了朗星。 “好。”何楚云微笑着回,笑得依旧温柔静和。 随后便不再多言。其实她的话一向不多,通常都是邓意潮在说她来听。 那蛮子是个脸皮厚的,她回不回他都不介意,只顾自说自话。 “嫂嫂,你知道吗我——”邓意潮望着被云层遮住的浅淡日光,想把儿时的遭遇与何楚云倾诉。 他想让她更了解他,心疼他,爱他。 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了,之前何楚云一口一个野种的,现在他却真的担心起来她会瞧不起他一个乡野长大的孩子。 他本就配不上她。 邓意潮暂且没想好要不要将自己的事说与她听。 他不知如何岔开这句话,他对何楚云的过去也充满了探知欲,遂扭头问道:“嫂嫂,你儿时在京城过得如何?快活吗?” 一阵清风拂过,何楚云用小指将飘在脸上的一缕鬓发勾在耳后,露出白皙柔嫩的面颊与小巧的耳朵。 “太久了,不记得了。”何楚云叹道。 其实她记得一清二楚,忘了什么都不能忘记她在京中的日子。 那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日子。 祖父尚在,俞文锦也伴她身侧。那时她就如现在的何度雨那般,潇洒任性,肆意张狂。 邓意潮瞧出了何楚云眼里未来得及掩饰的悲伤,问道:“嫂嫂怎地了?可是想家了?” 何楚云回过头看他,笑道:“我日日在家,谈何想家?” 邓意潮却言,“旁人不懂,我却是懂的。”他顿了下,咽了咽喉咙,抬起眸子望向下方的村落,“我虽生在敏州,但我打有记忆起便在北州,开口叫得第一句不是娘而是阿妈,听的是北州话,吃的是北州粮,虽短短几年,但我却像是把根留在了那儿。” “那你可有再回去看过?”何楚云问。 邓意潮敛了脸眸子,随后点点头,“回去过,给后来收养我的猎户上坟。” 何楚云也似是听说邓意潮被猎户收养过,现下才知道原来那户人家已经不在了。怪不得他一脸伤感。 没等她说什么,邓意潮嗤笑一声,“嫂嫂,我对邓家人没什么感情,也从未把他们当过家人。”他握紧了何楚云的一只手,“嫂嫂做我的家人可好?” 见何楚云没回答,他又捏紧了她的手,似是要她发毒誓一般,“可好?” 何楚云给不了他这种承诺,而他又不似平常疯癫发怒那般好糊弄的样子,反倒冷静认真,叫她难以应对。 她只好玩笑道:“嫁给你兄长当你嫂嫂,我们不也是一家人?”说罢她试图将手抽离,却失败了。 邓意潮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问道:“嫂嫂,不要说这种伤我的玩笑话了。我若能当上家主,嫂嫂做我家人可好?” 何楚云想了想,反正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嫁给邓家家主的,他若是真当上家主了,那她如今承诺他也并无问题。 “好。我答应你。”虽然她不认为这蛮子能扳倒邓意清。 反正先应付着。  邓意潮听后十分动容,眼中顿时泛上闪烁的泪花,将她搂紧怀里牢牢裹住。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膀,带着哭腔模糊着道了一句:“谢谢嫂嫂。” 两人坐在荒草地上,迎着清冽的山风相拥。 邓意潮甚至想,若是能死在此刻也好。 两人情意缱绻,下方村子的村口传来一阵小童的嬉闹声打搅了这份安稳与宁静。 何楚云这样坐着被他抱得也不是很舒服,便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她转过头去看向下面嬉闹的小童。 那几个稚童不过四五岁,远远瞧去像是几个会叫的泥点子在乱蹦。 他们玩的游戏都是些民间乐趣,何楚云出身高贵,儿时都是习字学画,投壶逗鸟,哪里见过这些,便多瞧了几眼。 这一幕在邓意潮眼中却引起了别样的情绪。 她这般眼含笑意瞧着那几个小孩儿是什么意思?她喜欢孩子? 可她前些日子明明说过不喜欢孩子,也不会生孩子。 所以他才寻马大夫要了方子。 他已经喝了断子药,从此再不能生育。 可若是她日后又想要孩子了呢? 他不能给她,她会不会弃了他去找别人? 一阵难以抑制的慌乱又浮上邓意潮的心头,硬生生将他刚刚涌起的安心压了下去。 他怕,她后悔了怎么办。 第42章 自从发现何楚云可能喜欢孩子后, 邓意潮对她粘得愈发过分了。  如影随影,几乎寸步不离。 甚至连着几日宿在珠玉阁,她来葵水时他也鞍前马后伺候着。 就像一块牛皮糖, 甩也甩不开。 何楚云的一举一动, 邓意潮都要知晓。 若是她要参加什么宴席, 他就会派人拿来赴宴名单,仔细审查,就是要看看有没有未婚适龄的俊秀公子。若是有, 他便如临大敌, 即便受邀名单没有邓家他也会想尽方法进去。反正他邓家势大, 人人都给三分薄面。 起初, 何楚云虽然觉得烦, 但邓意潮并没有妨碍她做事, 所以她并没有过多去管。 只是心中生厌, 她又实在玩腻了懒得费力教他规矩,便刻意疏远了他一些。 这可倒好, 察觉到她疏远之意的邓意潮像是得了疯症, 愈发过分, 几乎是见面就寻事与她争吵。 就连她与吴铭慧出门逛玩他也要管。 质问她‘有时间与她出去,为何不陪陪他?’ 何楚云心道:吴铭慧是她友人, 与你这蛮子能一样嘛。 她淡漠无所谓的态度快把邓意潮逼疯。 四月初春,敏州城万物复苏,暖风拂面。 屋子里的炭盆何楚云早先便令人撤掉, 浊了一个冬天的屋子可算能清爽些了。 屋外的雪也早就化个干净,才下过一场春雨,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下人走过时都小心翼翼, 生怕摔倒弄脏了手上端着的贵人们的东西。 此片生机勃勃,何楚云的寝室内却剑拔弩张。 “这是谁?” 邓意潮手中手拿一个红卷,指着一个人名朝着何楚云质问道。 他双目通红,似乎在压抑着体内汹涌的怒意。 何楚云坐在桌旁,轻悠悠喝了口茶,“你不识字?那不是写着黄连英三个字嘛!” 邓意潮‘啪’地一声将名卷摔在地上,转到何楚云身前,有些疯魔,嫉恨道:“那日钱家府宴我没去,有人瞧见你们两个单独行了半个时辰,他和你说什么了?你们做什么了?” 何楚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需要向你解释?” 邓意潮直接炸了锅,指着自己,“你是我未来妻子,你与外男单独相处,凭什么不需要向我解释?” 何楚云放下茶,抬头注视着他,“邓意潮,你逾距了。”她声音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叫谁听来都能听出话中的冷意。 邓意潮也有些害怕,她好久没有如此对他这样说话了。自从他学会伺候她后,她便一直惯着他哄着他,尤其是在他喝了断子药之后更甚。 可气已经发到这,他断然没有后退的道理,他必须得知道她与那个黄连英说了什么。 那黄连英是敏州城有名的风流才子,红颜知己无数。 她是不是也喜欢那个人?是不是不想要他了? 如果是,肯定是那个黄连英主动勾引她,他要去把那个贱人碎尸万段! “告诉我!你和他说什么了!你是不是喜欢他!”他已经失控,无法冷静。 何楚云敛了下眸子,眨眨眼,开始后悔当初惹上这个净会给她找麻烦的瘟神。 眼下和他讲道理也没用,她知道,这蛮子肯定什么都听不进去。 说不定还会破罐子破摔在这何府大闹一场。 想到昨日父亲又重新提起的婚事,何楚云抬眸道:“你想拿什么娶我?” 这话并非情情爱爱,让邓意潮瞬间便冷静了几分。 他的确有些惭愧。虽然这个月也在努力经营,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耗在了何楚云身上,根本顾不及多余的事。 现在来讲,顶多两三成的把握。 何楚云道:“我如今还不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待我成为邓家家主夫人,届时再向你解释我和那黄连英谈了什么。” 这蛮子成日里满脑子都是情爱,完全将家业经营抛之脑后。可他不知,若他没有家业在后,她又怎么会喜欢他,嫁给他呢? 邓意潮嘴唇动了动,颤抖着声音道:“好,好。我懂了,你且等着吧,我会让你满意的。” 何楚云颔首,“那便静候佳音了。” 出乎意料地,这蛮子似乎一旦离了她便是个极有本事的人。 没过十日,他便又来了,说是邓父已经许了他与萧州的生意往来。 这萧州的生意,算是邓家第二等重要的生意。邓意潮能得到这个机会,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 而邓父能把这生意交到他手里,保不齐也存了想扶持他上位的心思。 这下何楚云才对邓意潮高看了一眼。 她好些日子没觉得邓意潮这般顺眼了。果然男子只听话是不行的,若是找个只会听话的,那奴隶多得是。 钱权皆备又听话的男子才有趣。 邓意潮得了应允,时隔小半月又宿在了何楚云房中。 他似乎饿极了,晚间格外凶狠,叫何楚云差点昏迷过去。 毕了,他又收敛了凶蛮野兽模样,轻轻柔柔地给她擦身揉肩。 邓意潮扔了手里的帕子,抱住正在歇息的何楚云。 他触碰到她温热的体温,与她毫无间隙地拥在一起,才感到一丝心安。 这些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又是使计又是怀柔,上下打点,好容易才拿到了萧州的生意。 他很委屈。他拥有的这般多,她才愿意正眼看他,才愿意让他伺候。 那他这个人呢?她就一点都不爱他吗? 邓意潮不敢深想,更不敢问。 他知道得不到什么令他愉快的答案。 “嫂嫂。”邓意潮贴着何楚云的耳朵轻唤。 “嗯?” “嫂嫂喜欢过旁人吗?” 他知道何楚云的性子并非良善,她高兴时能把人陷进温柔乡里无法自拔,不高兴时就将人贬入阿鼻地狱,施尽酷刑。 这么久了,他也认清了何楚云似乎并不爱他。 他一开始的感觉就没错。 她会惯着他,哄着他,可她不爱他。 那她爱人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象不到。 这样一个自私恶劣的女人,会爱上一个人吗? 肯定没有的吧,她只爱她自己。 邓意潮暗自苦笑,却在听到那人的答复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冻成冰。 “有。” 邓意潮愣愣地抬起头,话间闪过不敢置信,“什么?” 何楚云看着他,道:“我说有,我喜欢过别人。”她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述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 邓意潮头脑发懵,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问道:“是谁?” 何楚云目光深远,似是在回忆,“他是个很好的男子。” 会帮她写诗,会将所有的钱都给她,什么都不图,只想对她好。 这么想着,其实邓意潮做的也不比那人少,可她就是觉着,两人云泥之别,邓意潮差了他十万里。 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俞文锦。 包括她曾经视为赝品的锦奴。 ‘啪嗒啪嗒’ 邓意潮低头一看是两滴泪落在了被子上。他伸手一摸,果然是自己的。 他倾身上前吻住了何楚云的唇,不是动情,只是不想让她再说了。 别说了,他一刻都承受不了。 他无法接受何楚云真心地爱一个人。 她的爱那么稀有宝贵,到底是被谁拿了去。 邓意潮第一次吻着何楚云脑子里想的却是旁的事。 是那个雪来?应该不会,若她喜欢雪来,当日不会任他侮辱雪来。虽说后来她替那马奴报复回来,可他瞧得清楚,她的眼中并无爱意,甚至连对一个物件儿的喜爱都没有。 是黄连英吗?那人才气绝艳,惯会耍弄小娘子的春心。可何楚云并非一般人,寻常的手段她都瞧不上。且那黄连英看上去也恃才傲物,想必不会与何楚云低头。 那是谁?那个锦奴吗? 邓意潮心一空,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 自从她因那乐奴打了他之后,这乐奴便成了他心里的铁疙瘩。 可何楚云的行踪他都知晓,从两人有了关系开始她与锦奴便断了。 甚至有一次他大着胆子问起来,何楚云都是说已经与锦奴结束。 是以他心底里虽然介意,但这些天对那个乐奴一直是避而不谈的态度。 “是锦奴吗?” 没能忍住,他还是问出口了。 两人嘴贴着,邓意潮说得也不清楚,模模糊糊。 何楚云只听到了一个锦字,于是她下意识地晃了下眼皮。 这下让邓意潮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竟然真的是那个锦奴!! 贱人!  邓意潮心中怒意愈演愈烈,呼吸也愈发急促,嘴上动作没收住,不慎将她的下唇咬破。 感到痛意,何楚云推开了邓意潮,扇了他一巴掌。 邓意潮被扇得偏过头去,这下才彻底冷静下来。 可他的疯症似乎从体内释放再也收不回去,他舔了舔嘴角,幽声道:“嫂嫂好久都没打我了。”  “打我也好,总胜过不理我。”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涣散,瘫坐在榻上,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何楚云讲。 接着他又面露凶光,“我爱嫂嫂爱得心都痛了,嫂嫂却拿那样一个贱人来侮辱我。” 他坐起身,定定地看着何楚云,恶狠狠道:“嫂嫂放心,我会解决掉你我之间的这道阻碍。” 他偏执地以为是锦奴,何楚云才不爱他。 因为何楚云的爱是那么少,给了一个人,就拿不出多余的分给另一个人。 那么只要那个人消失,她的爱便能收回来了。 就会来爱他了。 何楚云也回过味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听出了邓意潮要对锦奴不利。 她虽对锦奴没什么感情,但也不想让锦奴因她而死。 “你要做什么?” 邓意潮拢了拢衣服,站起身,头一回没有被赶出珠玉阁而是主动离开。 他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朗月,又回过头看了眼何楚云,淡淡道:“要他死。” 第43章 何楚云没有再哄他。  虽然她知道自己只要随便讲两句暖心的话他就能委屈地哭着回来道歉。但她实在厌烦了这人每日阴晴不定的样子。 她的爱有限, 耐心更是。 于是何楚云没有再拦邓意潮,任他两步一回头最后气冲冲地走了。 这人惯会说些极端的气话,倒不必理他。他若是还想继续就会主动再回来求和。若是不想, 她也不在乎。 就是少了一个暖床的陪侍, 若重新再找的确要费些力。 真是想多过几天安稳日子都不行! 今日邓意潮折腾她狠了, 这会儿累极便叫水沐浴睡去了。 第二日醒后身旁没人,她才想起来昨日邓意潮发脾气离开。 何楚云叹了口气,心道这世上果真还没有比俞文锦更好的男子。永远不会让她为难, 永远无所求地待她。 她走到梳妆台前, 取出了俞文锦赠的那枚玉佩, 拿在手心摩挲, 却莫名生了一丝慌乱不安。她顿感口渴, 唤喜灵进来倒了一杯热茶喝。 喜灵跟了何楚云这么多年, 自然也瞧出了她的不对劲, 便问道:“小姐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待何楚云喝完,喜灵连忙立刻又添了一杯热。 何楚云摇摇头, 捂上乱跳的胸口, “总觉得有什么事, 但又想不起来。” 她捏着手中冷沁的玉佩,愈发心慌。 这玉佩在她手上逐渐变得温热, 过往的一幕幕霎时浮上她的脑海。 何楚云咽了咽喉咙,叹道:“我想起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四月初七, 俞文锦的生辰。 俞文锦乃良王嫡长孙,每年的生辰宴都是大办。整个良王府张灯结彩瑞气满盈, 贵胄献礼,百官朝贺, 共庆俞文锦生辰之喜。 而他总会忙里偷闲去单独见她,特意听她道一句:生辰吉乐。 生辰过后他收到的各种奇珍异宝也都任她挑选。就连良王都调笑说:“日后整个良王府都要给他作聘礼咯!” 何楚云今日格外想他。 奈何两人天人永隔再也无缘再见。 对,还有那个赝品呢! 心中慌乱更甚。 她顾不得什么恩断缘绝,她要见他! 喘了两口气平复心情,何楚云嘱咐喜灵,“让夏满去趟吟湘坊,就说我要见他。” “是。”喜灵知道锦奴的事,之前何楚云与那个乐奴断了喜灵还庆幸过一段时间。她认为那个低贱的乐奴是无论如何都配不上她家小姐的。 小姐说今日是‘他’的生辰,难道是那个乐奴的生辰? 看来小姐对他还是余情未了。 喜灵摆了摆头,听命出去唤了夏满。 夏满脚程很快,回来复命的时候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何楚云没耐心等,便问:“怎地了?” 夏满‘啧’了一声,低头道:“听说,那个乐奴昨儿个没了。” 何楚云没听懂,皱着眉头问:“没了是何意?” 夏满头又低了两分,“死了。说是病了几个月,一直没见客,昨儿个没的。” ‘铛啷’一声,何楚云手中的玉佩掉落在桌上碰到茶杯,砸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会……怎么会死了? “病死的?你可确定?” 昨夜邓意潮气冲冲地走了说要杀了锦奴,锦奴便没了。莫不是那蛮子真的将他杀了? 夏满摇摇头,“这个奴不知,这次去没见到宝勤,奴找了旁的龟儿子打听的,瞧那样子,应是不假。” 邓意潮! 他怎会做到这种地步…… 何楚云一时难以接受。 若说她对锦奴毫无感情,也并非如此。 她只有见锦奴时,才会有少女怀春的悸动与期待。 这段情缘她从不想否认,只是他低贱的身份两人无法继续,亦没有结果。 长痛不如短痛,何楚云便当断则断。 本以为这是对两人都好,那人也会被庞芝华买了去庞家。 她还想下次见到庞芝华的时候旁敲侧击,打听一下锦奴的近况来着。 几月未见,怎地人突然就没了…… 何楚云有些恍惚,只叹世事无常。 方才听到锦奴死的时候,她第一想法是邓意潮可别把事情闹大牵扯到她身上。 毕竟锦奴也算顶顶的头牌,他的死对吟湘坊来说算是个不小的损失。 但听夏满的话,据吟湘坊下人说其为病死的口径,想来邓意潮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便无需太过担心。 而且,万一锦奴真是病死的呢。  这些天她的确没听谁提过在哪个宴上见过他。 之前他那寒疾便一直不见好,最后一次见他时,瞧上去更不大爽利。 若染了什么病,没能熬过冬天,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不管哪种,都与她没有干系了。 只是遗憾,再也见不到那张与俞文锦相似的脸。 何楚云又叹一声,摆摆手,想叫夏满下去,又想起那个叫宝勤的龟儿子。 之前锦奴与她提过宝勤,说那孩子自小受尽欺辱,身世凄苦,锦奴将他当做弟弟,在吟湘坊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如今锦奴没了,她便做做善事,将那宝勤买来在何府做些杂活儿也好。 买一个头牌乐奴有碍,但买一个做粗活儿的下奴还算不难。 正巧,给他买回来也能问问锦奴究竟是如何没的。 想罢,她命喜灵将钱袋子交到夏满手中,嘱咐道:“夏满,你再跑一趟吟湘坊,以何度雨的名义将宝勤买回府来。” 夏满‘哎’了一声,接过钱袋子便去了。 申时刚过,夏满便匆匆回了。他跑进屋子,气都没喘匀,便道:“小姐,那,那宝勤已经被买走了。” 何楚云有些惊讶:“哦?” 难道是邓意潮将宝勤买走灭口不成? 否则谁会要一个无用的龟儿子。 夏满表情却有些奇怪,又道:“听说,买主是,是一个何府的大老爷。” 何府的大老爷? 这敏州城姓何的大户可不多。除了她何家再想不出旁的什么何府。 大老爷?她爹?不可能…… 夏满又道:“还听说那个大老爷年岁不大,是个俏郎君。” 何楚云敛了敛眸子,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夏满啰哩啰嗦有话不一次讲完。 何府年岁不大的俏郎君,分明就是何度雨那个混账东西! 但他买宝勤作甚? 左想右想也没想通,何楚云还是打算亲自问问他。 正巧今日天清气朗,她也想活动筋骨,便带上喜灵步行去了何度雨的院子。 到了之后才得知这混账东西今晨去了萧州,说是去寻个好友,归期未定。 罢了,她就知道那东西不能老老实实在家里待上一段时日。 她将平日伺候何度雨的婢女叫了过来,“拂柳,你家公子,可曾买过一个叫宝勤的下奴?” 拂柳想了一会儿,眼珠转了转,“哎,还真有这么个人!好像是在小厨房烧柴的!” 果真是个败家子买的! 何府大得很。单说何度雨与何楚云的院子便需行一刻钟不止,况且何度雨平日对吃食十分讲究,小厨房的规格都要赶上府上的大厨房。是以一个在小厨房烧柴的下奴,没人见过也不稀奇。 何楚云颔首,吩咐道:“将他唤来见我。” “是。”拂柳作礼赶忙去小厨房唤人。 过了半刻,拂柳独自归来,说宝勤不在小厨房,去哪了也没人知道。 宝勤在小厨房的下奴间口碑不错,人憨厚老实又肯干,很少擅离职守,今日也不知怎地了。 “听你这意思,宝勤来了有一段时日?”何楚云问。 拂柳回道:“是,小厨房的管事说宝勤正月里便来了。” 正月里?她与锦奴便是正月断的。 初春晚间凉气袭人。 何楚云瞧着已落于矮山的日头,又想想十五那日锦奴来见她时,格外憔悴的模样,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宝勤住哪?”她还是得见见宝勤。问清当时发生了什么。 “在西边下奴的偏房。” 何楚云道:“去他住处寻,罢了,我亲自去见他,带路。” 锦奴与宝勤亲如兄弟,他怎会将宝勤卖给何度雨? 若是真为了宝勤好,也得将宝勤一起带去庞府才是。 何楚云越想越不对,还是打算亲自去见见宝勤。 拂柳是何家从京城带回来的婢女,地位比下奴不知高了多少倍。平日里也不住偏房,自然不知道宝勤住哪。遂唤来了何度雨小厨房的管事,让他带路。 西边下奴的偏房离这不近,那小厨房的管事似乎想多说些话让这位大小姐记记他的脸,便提起了宝勤的事。 “小姐,那个宝勤倒也怪有趣,头两个月府里起了场火,旁人都往外跑,唯独那宝勤往回跑,非要冲进去拿什么东西。最后东西是拿出来了,他胳膊也被砸伤,歇了好几天才上工。” 何楚云嗤笑一声,想来这火便是之前邓意潮为了见她惹的事,没想到还能与宝勤扯上干系。 她对宝勤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搭着,“什么东西?” 小管事回忆:“好像,是一封信。”他又笑道:“一个奴隶,字都不识,还要冒死抢封信,怪了。” 说罢,他又开始讲自己在小厨房这些年如何兢兢业业做事,若有机会希望大小姐提携提携。 终于,何楚云站在了下奴住的偏房院子口。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没等靠近她都能闻到一股熏鼻的闷臭。这是下奴的低贱味儿。 她庆幸头些日子让雪来到珠玉阁里伺候着,否则她借雪来教训邓意潮时,若是闻到雪来身上的这股阴臭味,什么心情都没了。 她拿起帕子掩着鼻,踏入了下人偏房,走进了锦奴的屋子。 何楚云身着锦绣华服,精致流云鬓发,雪肤花貌,与这逼仄阴冷的小屋子格格不入。 “这屋子住着五个奴隶,宝勤的床铺在这儿。”小管事指着一张宽木榻介绍着。边说还边将脚边的杂物踢走,生怕脏了贵人的鞋。 何楚云轻轻颔首,“平日宝勤还会去哪儿?” 小管事尴尬摇摇头,躬身回道:“这个小的也不知。” 何楚云实在忍受不住这阴湿的臭味,轻咳了一声。 她也是犯糊涂了,作甚要亲自来这种地方寻一个下奴。 想来今日俞文锦的生辰冲昏了她的头脑。 “等他回来叫他去珠玉阁寻我。” 说罢,刚要走,何楚云瞟了眼宝勤的床头,似乎瞧见了他枕头底下压着的信露出一角。 这就是宝勤拼死也要护住的东西? 何楚云想伸手拿过,却又嫌脏,回头朝小管事吩咐,“将他枕头下那个东西拿来。” 小管事没有看到信,但也听了吩咐去翻,果然翻到了一封信。 他双手将信递上。 何楚云瞧着那带着黄渍与烧痕的信皱了皱眉,让喜灵接了过去。 “打开。” 喜灵麻利且小心地将信封拆开。 里面的纸张还算干净,何楚云纤手轻抬接过信。 她明眸微敛,低头瞧着信的内容。 这一看,叫她顿时如遭雷轰,惊愕失色,那纸张在她手中不住地颤抖着。 喜灵好奇,偏过头瞧了一眼,只见信上印着一行字,那字迹清晰隽秀,一笔一顿,盈满了写信之人的厚重情意。 那是一句祝语,却胜过万千情话: 惟愿君,一生喜乐安康。 第44章 宝勤提心吊胆地等了三天, 才等回了锦哥儿。  三日前,锦哥儿刚从广府回来,就十分焦急地跟他说:“你速速去何府一趟, 告知夏满, 若明日广荣邀何度雨共饮, 切记,叫他千万不可赴约。” 宝勤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乖乖地立刻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去何府, 之前都是夏满来吟湘坊寻他的。  循着锦哥儿的指示, 他顺利地找到了何府。 无他, 那何府实在太过显眼。只要不是盲人都能寻到。 宝勤身份特殊, 不好主动敲门去寻人, 便只得在正门附近等着。 不过傻人有傻福。守株待兔这种蠢法子还真让他等到了夏满。 夏满手上提着装着莲花酥的盒子嘴上哼着小调从别处归来。 宝勤趁他没走上大门前将他拦住, 将锦哥儿嘱咐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了夏满。 夏满笑着说会好好转达后便进去了。 宝勤完成了任务, 也十分开心。蹦着跳着回了吟湘坊。 回去之后,宝勤得意地说自己等到了夏满, 话也都转达了。 可锦哥儿却还是一直魂不守舍的。 宝勤不知他在烦恼什么, 便问:“锦哥儿, 你近来为何总是愁眉不展?是不是太过劳累?也对,最近那个广家公子总叫你去弹琴, 回了吟湘坊还要弹琴,锦哥儿的手都要断了。我看锦哥儿真该好生歇歇才是。” 锦哥儿摊开手,看着肿胀的十指, 叹道:“劳累些好,如此便无暇胡思乱想, 倒也不错。” 宝勤瘪瘪嘴,走到柜子旁帮他收拾衣物。 锦哥儿向来爱干净, 屋子一直都是一尘不染的,近日不知怎地了,换下的衣裳也不爱收拾了,那茶壶也干了许久了,桌子上都积灰了也不擦。 但宝勤也知道锦哥儿近日实在太忙,顾及不到也属正常。 他边收拾边与锦哥儿说起此事,“锦哥儿,你明日还要去广家吗?” 锦哥儿呆呆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要去的。” 宝勤有些不乐意,“这广家少爷也真是的,昨日去今日又要去,真拿咱锦哥儿当铁打的呢。” 见锦哥儿没有答话,宝勤又自顾自地说道:“虽然能得不少银两,但实在辛苦。锦哥儿年前能攒不少银子吧?够不够锦哥儿赎了自己?” 他想起那些日子锦哥儿对他没头没脑地说的那几句话,当个玩笑说了出来。 锦哥儿依旧没有答话,他知道锦哥儿太累该休息了,收拾便出去不再打扰锦哥儿。 翌日,宝勤随锦哥儿一同去了广家,到了之后就瞧见锦哥儿脸色惨白地盯着一个人使劲儿看。 那人年约十五六岁,倒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席间,广荣说自己从什么邓兄那新得了一壶美酒,要拿给那个小郎君尝尝。 那位小郎君也是个爱酒的,丝毫没有拒绝之意。 酒端上来,还没等端到小郎君桌前,锦哥儿却半路杀出,说自己也想尝尝这稀罕美酒。 广荣脸色一沉,出言相劝,可锦哥儿却执意要饮。 僵持不下,小郎君为了缓和气氛便说:“好酒我喝过不少,这壶便赐给锦奴好了。” 最后还是锦哥儿得了美酒。 宝勤从来不知锦哥儿是如此贪杯好酒之人。 广荣好似十分不悦。是啊,大庭广众,被一个乐奴要了送给友人的东西,谁能乐意。 广荣阴着脸,让锦哥儿将酒都喝了,一滴不能剩下。 锦哥儿应下。 好在酒不多,一会儿就喝完了。 此刻席间气氛也有些尴尬,饮完不久,锦奴便称身体不适,先行退下回偏房了。 结果回到偏房,锦哥儿就一头倒在榻上,开始痛苦地呻/吟,他一会儿说着身上痒,一会又说冷,难受得将衣裳都抓烂了。 然后锦哥儿又拉住了宝勤,他双眼布满血丝,让宝勤再为他取些那酒来。 可那酒仅有一点,饮尽便无。连广荣都没有多余的。 宝勤自然没法子。 锦哥儿却依旧不放开宝勤,喊着叫着让他赶紧再那些那种酒来。 折腾了好一会儿,锦哥儿好像酒醒了。但又没完全醒。 他让宝勤将他捆绑起来,口中又塞入了棉巾,以防咬舌。 宝勤都一一照做。 瞧着锦哥儿如此痛苦的样子,他暗自决定以后定要看住锦哥儿不让他饮酒了。 锦哥儿平日看着温善,耍起酒疯倒也怪吓人。 快到晚间,应是前厅宴席已散。 广荣铁青着脸来了,他对公子说尽侮辱之言,还说什么这邓公子给的东西劲头可真足。 随后他又要做什么,便让宝勤回去告知鸨婆,说他买下锦奴几日,之后会将他送回去。 锦哥儿没有拒绝,宝勤便奉命回去等着了。 待他再见到锦哥儿,已是三日之后。 锦哥儿是被抬回来的。 宝勤为他擦拭身子时,发现他身上遍体鳞伤,无一处完好。唯独脸部幸免于难,仅额头一块淤青。 从外表看,根本无法想象他已伤重至此。 宝勤吓得在锦哥儿床边大哭。 可锦哥儿一直在发烧,宝勤怎么哭也不哭醒他。 锦哥儿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一直拿锦奴当成亲哥哥。 他不能让锦哥儿这么死了。可他想尽各种办法试图唤醒锦奴,却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在锦哥儿耳边说,那个何府的大老爷还在等你呢,你们不是约了团圆节见呢! 果然,锦奴睫毛动了动,真的醒了。 宝勤见状欣喜若狂,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然而,锦哥儿虽然醒了,但却不吃不喝,只起来洗过一次澡,还边洗边干呕着。 之后就成日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动也不动。 宝勤又说起团圆节的事情。锦奴这才起身喝了药,吃了些粥。 十五这天,锦哥儿认真地梳洗了一番,还换上了一身俊秀飘逸的青白外衫。 锦哥儿对着铜镜照了好久,仔细地梳好了自己的每一根发丝。 梳妆好后,锦哥儿问他,看上去如何? 宝勤心疼道:“锦哥儿向来俊美,就是近些日子消瘦了些。” 如此折腾谁能不瘦。 锦哥儿只是点点头,着他去街上买些笔墨纸砚回来。 宝勤不懂锦哥儿买这东西回来作甚,吟湘坊又没人会写字。 不过也拿上银子听话出去了。 宝勤手脚利索,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可锦哥儿却迟迟未归。 因着前些日子的事,叫宝勤好生担心。 锦哥儿再回来已是深夜,不过看上去心情不错,还红光满面的。 宝勤这才放下了心。 锦哥儿没说什么,只是走到桌前,熟练地开始磨墨。 直到锦哥儿拿起笔,他才知道原来锦哥儿竟是会写字的。 他的字迹隽秀而有力,透出一股坚定与执着。 然而,宝勤不识字,只能看着锦哥儿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好奇。 锦哥儿在纸上写好了一行字,将纸折好放进了信封里。 他又从柜子里掏出香烛,放在房间的东侧点燃。 接着,锦哥儿将那封信放在了三支香的前面,开始虔诚地磕头祭拜。 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孙儿不孝,苟活八年。姐姐为我替命不值。’之类的。 宝勤见状更是疑惑不解,他以为是锦奴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忍不住问道:“锦哥儿这是在做什么?” 锦哥儿头也不回地说:“祈愿。” 宝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听说锦哥儿是从巫州来的,想必那边的习俗同这里不一样,许是有什么团圆节祭拜的规矩。 宝勤见他拜得真诚,自己都想跟着拜拜了。 却见锦哥儿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 宝勤认得,那里装着锦哥儿攒的值钱物件和银子。 锦哥儿将盒子递给他,“宝勤,找个人把你买了,离开这里吧。” 宝勤惊愕地看着锦哥儿,问道:“钱给我了,那锦哥儿呢?” 锦哥儿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我赎不回了。” 没等宝勤细问,锦哥儿就说自己落了些东西在北院的乔奴那里,让他去拿回来。 夜已深,宝勤怕乔奴睡了,便赶紧跑着去。 乔奴果然已经睡下,被宝勤叫醒十分不悦,只说着他那没有锦奴的东西,气冲冲地把宝勤打发走了。 宝勤只好打算回来再问问锦哥儿是不是记错了。 “锦——” 宝勤刚推开门,面上被青白布纱拂过。 抬头一看,是锦哥儿的衣摆。 衣摆下面还挂着一双平日锦哥儿最喜欢的鞋子。 宝勤不知道是怎么度过这段时间的,他完全没有反应得过来。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锦哥儿是这个世上唯一待他好的,现在,他没有亲人了。 锦哥儿的死讯无人知晓。自缢的奴隶是不吉利的,坊主说若是有人找锦哥儿,就说他病了,拖久一点再说已经病死就没事了。 锦哥儿的后事被草草处理。即便生前再风光也只是个奴隶,破草席一张,被随意扔到了乱葬岗。 宝勤壮着胆子偷跑出去。在那个污秽恐怖的地方,宝勤只找到了一些被野兽撕碎的衣角,像是锦哥儿生前穿的那件。 宝勤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直到他想起锦哥儿对他的嘱托。 对,锦哥儿让他找个人将他买了,让他离开吟湘坊。 锦哥儿说的对,这个地方不是人待的。 可他又不知道该找谁帮忙。 于是他去了何府,想找那个大老爷。 锦哥儿说他和别人不同,他肯定会帮自己的。 锦哥儿说的,他就信。 守株待兔这一招永远眷顾愚者。 他在何家门前蹲到了那日在广家见到的小郎君。 宝勤心想,原来锦哥儿心心念念着的人不是什么大老爷,而是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啊。 他也理解了为什么锦奴非要喝那杯酒,原来是怕这小郎君喝了受罪。 他跪倒小郎君面前,恳求道:“大老爷能不能将奴买了,奴可以自己出钱。” 小郎君愣住了,面露疑惑,但也似乎认出了他,“你是锦奴身边的人?” 宝勤连忙点头,可那小郎君却无意将他买去,抬脚就要离开。 于是宝勤只能哀声喊道:“锦哥儿没了!” 最后小郎君同意将他买下了,用锦哥儿留的钱。 坊主爽快地就将这蠢钝如猪的龟儿子便宜卖给了何家小公子。 交好契约,小郎君让他收拾收拾东西就回何家寻他。走之前小郎君还嘟囔着什么‘这回轮到我帮你收拾烂摊子’‘心倒也怪狠’之类的话。 宝勤身上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什么也没拿。 除了锦哥儿留下的那封信。 他记得锦哥儿很重视那封信,还对着那封信磕了几个头。 里面写的什么来着?好像是锦哥儿的心愿。 第45章 “你们是——”  众人抬头, 瞧见了门外站着的那个灰衣小童。 小厨房管事见了宝勤立刻皱着眉上前斥道:“你死哪去了!大小姐找你一圈了!” 说着,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何楚云近前,又踢了他膝弯一下让他跪下。 宝勤见到这么人出现在他房中还有些懵, 他没见过何楚云, 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位仙人儿似的小姐就是他口中那位‘何家大老爷’。 他磕磕巴巴地朝何楚云磕了个头, “小,小姐好。” 何楚云默不作声,只是紧紧捏着手中的信, 但又十分克制生怕将信捏碎了。 她闻到了宝勤身上的气息, 那股焦糊味, 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每逢清明重阳祭拜日, 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这种纸钱焚烧过的味道。 今日是俞文锦的生辰, 宝勤去做了什么, 不言而喻。 她嘴唇抖了抖, 胸口起伏不定,眼中泛起一层薄雾, 颤着声音问道:“这信是谁写的?” 别是, 千万不要是他。 宝勤眨着大眼, 听她这么说才看到她手中的信,顿时有些慌张, “这,这是锦哥儿的遗物,求求小姐将信还给我吧!”一边说还一边叩着头, 唯恐这位小姐将信毁了。 何楚云听言如被钝器击伤,身形踉跄后退了一小步, 差点没站稳,还是喜灵抬手将她搀住。 她没忍住咳了一声, 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 接着又咳了几下,像是要将胸口里的污血都吐出来。 喜灵急忙上前给她拍背,担忧道:“小姐这是怎地了!” 何楚云闭上嘴,用鼻子努力吸了两口气,随后勉强站稳身形,推开了喜灵,竭力板着脸,道:“带他回珠玉阁。” 说罢,便头也没回地离开。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失了分寸。 步履匆匆,何楚云赶回了珠玉阁,沿路朝她行礼的下人她皆置若罔闻。 心情芜杂,脑中胡思乱想,使得她腾不出多余的心思应付这些下人。 她不明白,那个低贱的锦奴怎地就是俞文锦了。 怎么会是那个风光月霁的良王世子。 好容易到了珠玉阁,何楚云靠在榻上平复着呼吸,双目失神。接过喜灵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心思才稍稍平稳下来。 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宝勤,冷着声音问道:“他,他真的死了吗?” 何楚云虽竭力淡着脸冷着声音,但叫谁都能听出她的不对劲。 宝勤没敢抬头,叩着首回道:“锦哥儿没了。”他又哀又怕,今天是锦哥儿的生辰,他悄悄去给锦哥儿烧纸钱,没成想竟被府中的管事发现。 奴隶在主人家私下烧纸钱,这何等要命的重罪! 他这会儿正吓得直发抖,还以为这位贵人因他犯了事要罚他。 何楚云稍稍侧过头,没再看他,而是喘了两口气继续问道:“他怎么死的?” 宝勤抬起头,他转了转眼珠子,不知道这位贵人为何要问起锦哥儿的事。 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奴隶自缢,那可是大逆不道之事。 他支支吾吾没吐出个一言半语。 何楚云皱眉,感觉到其中有些蹊跷,遂道:“你只管如实说来,我不会责难于你。” 宝勤想了想,那个何小郎君是锦哥儿相好,还将他买回了府,想必眼前的贵人也不会害他。 于是心一横,道出实情:“锦哥儿是自缢。” 自缢?怎么会? 他怎么会自缢? 他不是要进庞家,做庞芝华的陪侍嘛? 能够脱离吟湘坊,那是多大的幸事,为何要自缢? “可我听说他是病死的。” 此言一出,宝勤声音也带些哽咽,“奴隶自缢是晦气之事,吟湘坊的鸨婆怕惹上祸,就随便寻了个借口。锦哥儿他,早就没了。” 早就没了? 宝勤越说何楚云越觉得无法接受。 她捏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泛白,“什么时候?” “他是什么时候没的?” 宝勤歪着头回忆,若没记错,“应是正月十五。” ‘嘭’,是杯子砸在毯子上的声音。 她没管脚边的氤湿,神色微变,轻呼道:“正月十五!”那是他与她诀别的日子。 难道锦奴说的庞芝华,是骗她的。其实他早就存了不想活的心思,只是寻了理由让她放心? 是了,她的锦哥哥那么好。 自小就什么都为她考虑。不忍她伤心,不忍她吃丁点的苦。 何楚云莫名生了一股恨。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就这么,悄悄的走了。 可转念她便明白了,虽然他是爱她的,一切都愿意为了她好,可他也是有自己的骄傲。 他是良王府的世子,不是什么随便的乐奴。 他想让她,保留一切对俞文锦美好的记忆。 之前分开时,何楚云便想,她一直在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将锦奴当作了俞文锦,其实这话没错。 她的确欺骗了自己,锦奴与俞文锦何其相似。 性格,外貌…… 若是深想,不得而知,他极有可能便是俞文锦。 只是她不愿想,曾经那个叫她倾慕的天之骄子成了一个配不上她的贱奴。 何楚云瞧着远处一个凤玉摆件发神,满眼都是儿时与俞文锦相处的点点滴滴。 宝勤也越说越伤心,他不甘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记得锦哥儿,没忍住落了两滴泪,伸手擦着眼睛道:“锦哥儿走得好苦。” 何楚云回过头看他,道:“你细说说。”她想听听,她的锦哥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宝勤见这位小姐的态度不似要惩罚他,便壮着胆子提起广荣的事。 “锦哥儿是被那广家公子害死的!!” “广荣!?”何楚云惊道。她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扯到广荣。 宝勤点点头,“正是,说来还是为了度雨少爷。那日锦哥儿去广家献乐,广荣拿了一壶酒要给度雨少爷喝,锦哥儿知道不对劲便拦下喝了,回到偏房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后来广荣回来将奴遣回了吟湘坊。等锦哥儿再回来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边说边泣,伤心十分。 何楚云呼吸都停了一瞬。 她就说为何那日何度雨来寻她,支支吾吾地要说什么却没说。 想来是在广荣的宴上见到了锦奴。 宝勤继续道:“锦哥儿伤得进气多出气少,是奴说了还没赴何府大老爷的约呢!锦哥儿听了才睁了眼睛。” “奴本以为这事已经了了,哪成想十五那日赴约回来之后锦哥儿便引绸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日她叫他亲她,他说什么‘这次是真的不能了。’ 他在广荣那定是发生了难以承受的苦难。 何楚云一掌拍在塌边的矮桌上,将桌上的烛台震落下来。 她咬着后牙,眼睛微眯,带着冷意念道:“广荣……” 宝勤被吓得一颤,连忙叩了个头。 何楚云咽了咽喉咙,望向左手握着的信,道:“那这信……” 宝勤抬头回道:“这信是锦哥儿临走前写的,还将信放在祖宗的方向叩了头,说是祈愿。” 何楚云听言顿觉鼻头一酸。 她的锦哥哥。 垂首间,一滴清泪滑落,滴在单薄的信纸上,她刚想擦拭却又忍住,怕不慎擦花了信上的字迹。 她吸了吸鼻子,吩咐喜灵,“将我柜子底层那封信拿出来。” 多年前,她离开京城时,俞文锦便送了她一封信,信上写着与这封同样的话。 喜灵忙点头去取信。她知道信与那块玉佩放在一起,都是小姐珍重之物。  何楚云接过信拆开,将两张纸缓缓挨在一块儿,果然字迹如出一辙。 不过从宝勤那得的信,显然比之前的信多了一丝哀怨与决绝。 同样是愿她好,后者是愿她远离争端,一路平安。 前者则是倾尽了他所有的灵魂愿她一生安好。 她将从宝勤房中搜得的信收在令一个信封里,捏在手中。 宝勤想要回信,毕竟那是锦哥儿留下的遗物,可他又知道自己无权对主子家提出什么要求,遂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何楚云瞧出了他的不自在,道:“我与锦,锦奴是旧友,东西放在我这你且安心。” 宝勤听见这话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主人家没必要骗他一个低贱的奴隶,小姐说与锦哥儿是旧友,那想必就是了。 何楚云又让喜灵开了窗,她望向窗外的梅树,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该在院子里栽片竹子。 君子若竹,清风潺潺,虚怀若谷,清雅淡泊,又临风而舞,直挺不阿。 她叹息着,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转头对宝勤说:“再同我说些他的事吧。” 宝勤知道这位小姐是锦哥儿的旧友,心中也有些慰藉,这世上总算还有人记得锦哥儿。 “听说锦哥儿是巫州人士,但却没有巫州人的诡奇怪异。行事大大方方,从不与人计较。比那些读书人的气度都好。” 是啊,良王世子那可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才子。师承太师,怎会学不到气度。 “锦哥儿待人也温善,尤其是宝勤与乔奴。奴之前总是受人欺负,都是锦哥儿出面护我,还有乔奴,他是与锦哥儿一同从巫州来的,他性子刚烈,刚来时吃了不少苦,都是锦哥儿攒钱给他买药才勉强医活了。” 没错,他待谁都好,本性如此,沦落至此等境地都不曾改变。 越听,何楚云越觉心痛。 这样好的一个人,怎地就没了。 何楚云接过喜灵递来的帕子擦拭眼角的泪,随后扬了扬下巴,眼中淬满了狠意。 广荣!她就这么一段珍重回忆,还叫人破坏了! 她定要他不得好死! 广荣……广荣…… 可怒意消却,一股更强烈的呕意涌上胸口,她轻垂胸口干咳了几声。 她心中最干净的东西,怎么会被人玷污了。 她对锦奴的逃避有大半都是因着瞧到了锦奴对旁人的阿谀屈膝。如今叫她知道了锦奴有可能被……又让她如何接受。 不行! 何楚云命喜灵将俞文锦八年前送她的信放回去。 随后低眸看了眼手中那封锦奴所书的信。 解决广荣之后,她便权当没遇见过锦奴。 这样,俞文锦便还是俞文锦。 与那个吟湘坊的锦奴毫无干系。 何楚云伸出两根玉指轻夹着信递给喜灵,“拿去烧了。” 正在家里与四五个小娘子玩乐的广荣忽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一个浑身上下只着紫色薄纱的娘子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娇嗔道:“这又是哪个小娘子念着少爷呢!” “你都在我面前,我还能想谁。”  广荣端起酒樽猛灌了一口度给了她。呛得美人直咳嗽,垂着广荣胸口又撒了会娇。 调笑着,广荣一把搂过旁边一个白衣美人欲亲一口,那美人却是个新来的未曾经历过这种事,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 广荣挑了个眉一把将她甩到地上,“不想让我亲近,那就给爷弹个曲儿。” 这位大少爷喜怒无常的性子她们早就领略过了。每个人在跟前伺候都是提着万分的小心。 白衣美人扯出一个牵强的笑,赶紧站起身走到琴旁弹奏。 广荣转晃着头听得舒意。 “铮”地一声,琴弦断裂,美人吓得赶紧跪伏在地连连求饶。 广荣笑意未减,挥手对着身边的下人道:“拉出去将手砍了。” 这一众歌姬乐者都是广府的私奴,如何处置都不会有人管。 那白衣美人嘶嚎着:“少爷饶命,奴错了,求少爷让奴伺候吧!” 广荣却想没听见一般继续饮酒。 其余美人也瑟着身子不敢言语,继续与他调笑玩乐。 其实那白衣美人本不会受此惩罚。只因她爱穿白衣,又擅弄琴。 与那个不识好歹的乐奴一副贱样。 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第46章 今日俞文锦之事令她骨颤肉惊, 已过子时还毫无睡意。喜灵见状点了一盏安神香后悄然退去。  这安神香平日极好用,可今日不知怎地,香味都已淡了许多, 她还迟迟无法入睡, 依旧心绪难平。 无奈, 何楚云下了床,趿着鞋到窗边望月。 她穿得单薄,也没有披着暖裘, 就这样迎着春夜的冷风伫立。 衣襟摆动, 夜风从袖口钻入她的身体。 她敛了敛衣袖, 抱臂而立。 从后面看, 形单影只, 瞧上去羸弱破碎。 何楚云不仅悲愤, 也有后怕。 若不是俞文锦挡下那壶酒, 受罪的就是何度雨了。 虽说那混账平日惹人烦,但他仍是她最亲近之人, 只能有她何楚云能欺负, 哪容他人构害。 何况广荣害了俞文锦的命。 她听宝勤形容俞文锦身上的伤, 听得心里悸悸作痛。 她暗暗发誓,不仅要广荣的命, 还要他遭一遍俞文锦受过的所有苦。 可广家在敏州势大,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她该如何做。 何楚云盘算了一番自己能使的手段, 可以利用的人,自然地想到了与何家有婚约的邓家。 邓家与广家素有嫌隙, 平日还有些生意上的冲突。 正好一用。 何楚云想令夏满明日去给邓意潮送信,叫他过来商议。可转念间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邓意潮此人太过极端。尤其近来, 对她的控制欲更是强得令人窒息。 已经打扰了她的生活。 若是她此时再求他办事,无异于授人以柄,让他有了更多的要挟之机。 何楚云早就不想与邓意潮成亲,她现在清楚得很,等真成了婚,甩都甩不掉他。反倒他还会时刻管制她,那种不自由的日子,与她嫁给邓意清有什么区别? 是啊,还有邓意清呢。 邓意清此人十分淡寡,不沾情爱,行事亦稳妥。倒是比邓意潮靠谱得多。 何楚云微微仰首望着窗外的那半扇月,双手从臂上拿下举到胸前合十,双目轻阖。 锦哥哥,放心,我会让你安息的。 翌日一大早,夏满就得了令赶去了邓府。  等他回到何府也才不过巳时。 他复命极快,知道主人家着急,步履匆匆地赶回何家。 一串结队的春燕跟着他的脚步,穿飞于珠玉阁的檐角。 夏满气喘吁吁地向久侯的何楚云回禀:“那,那邓大公子说明日得空,不过只有半个时辰。若小姐愿意,可明日午时往城南玉鼎客栈一见。” 何楚云也知道邓意清是个大忙人,突然邀约定是不合礼数的。 但她不想再等了。今儿个刚起,她便让夏满传贴给邓意清,说是商量婚事,不过是仅她二人私下商量。 虽理解此事突然,何楚云听了夏满带回的答复还是有些不悦。这邓意清派头真是大得很。 可她现在也别无选择。 何楚云对夏满吩咐:“你去回,就说我允了。” 夏满:“是。” 说罢,便叩礼又匆匆出门了。 何楚云被这件事折腾得有些头痛,喜灵上前站在她身后轻揉着,试图缓解。 “小姐,您也别太伤心了,生死有命。”喜灵自然已经知道了原委,也感叹那个世子的凄苦命运。 不过喜灵的想法却不同,她觉得当年锦世子就应当死了,活到现在也是他捡来的命。 如今死了倒算多活了几年。 何楚云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她眉头微皱,纤手轻抬,让喜灵退下。 喜灵动了动额头,知道自己是说了小姐不爱听的话。瘪瘪嘴,退到了一旁。 她见何楚云愁丝不解,心里也急。她是真的心疼小姐,想让小姐开心。 喜灵转着眼珠,想着能令何楚云开心的法子。 灵机一动,还真叫她想到了。 喜灵试探地开口道:“小姐,要不让雪来过来伺候?” 小姐之前心情不佳时,都是拿那个雪来出气。 且成效不错。 这会儿让他过来,没准能让小姐解解气呢! 何楚云巧目轻转,看向一脸急色的喜灵,那个马奴? 的确,她好几日没见到雪来了。 近来被邓意潮闹得凶,她都快忘了院里还有他这个人。 喜灵提醒得对,此刻她郁结于胸,确实该找个人发泄发泄。 遂颔首道:“唤他过来吧。” 喜灵听言面上一喜,忙应:“哎!”随后连忙出去叫人了。 雪来过来之后,她还知趣地退出内室,合上了门。 雪来得知自己被召唤到何楚云的面前时,内心激动不已。 何楚云几日未见雪来,雪来亦是见不到她。 这几天叫他想得心都慌了。寝食难安。 之前只当马奴时,日日都见不到小姐。偶尔见上一面都能让他高兴许久。 可自从来了珠玉阁伺候,经常都能见到小姐,前几日因着那位邓公子的原因,没得到机会见小姐,叫他想得觉都睡不好。 可算进了小姐屋子,雪来悄悄地吸着小姐屋子里的味道。 恨不得将这些香味都锁进自己身体里,等离开后能多回味一阵子。 他用余光瞥到了随意坐在榻上的女主子。 她还是那般美,姝丽绝艳,素裳飘渺,眸若秋水含情,只一眼就让他紧张得喘不上气。 何楚云靠在榻上,一只手杵着额角,另一只手里捏着邓意潮送的《北洲记》,视线是放在书上,可却一字未入脑中。 待来人跪好,她低眸瞧着地上的马奴。 想到俞文锦在巫州作奴隶时,是不是也给别人这样跪过。 她不忍想象合上了眼。 过了会儿才轻轻抬眸,问道:“你之前说,不曾习字?” 雪来终于听到女主子讲话了。是他魂牵梦绕的声音。 他咽了咽喉咙,回道:“是,雪来不识字。” 何楚云‘嗯’了一声。 是啊,寻常奴隶哪会识字呢。之前俞文锦还瞒她,骗她说自己不识字。 她又轻叹一声,道:“想习字吗?” 雪来犹豫着不知如何答话。奴隶习字那是大过,被人发现了可是要送官的。 这点何楚云也知晓,她随意说道:“放心,我不罚你。你只说你想与不想。” 雪来本不想习字,可小姐既然问了他,定是有原因,遂结巴着回:“雪,雪来想学。” 何楚云慢悠悠将手中的书放下,缓缓起身走到桌案旁。 她路过雪来时,衣摆的一角落到他脸上。 雪来眼睛快速闪动了几次,灵魂都跳出身体抓着那衣摆去了。 何楚云坐桌旁,左手拢着袖子,右手转着墨条磨墨,动作优雅而从容。 “过来。”她没有抬头,淡淡唤道。 雪来听言忙跪行至桌旁。 她简单磨了几下,随后从笔架上拿起一直玄杆青尾的笔。 她的手纤长白腻,指甲清透形状好看,那笔在她手上都衬得像什么极为值钱的宝物。 取出一张纸,秀手微动,她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写好后递给雪来看,“这两个字你可认得?” 雪来伸着脖子仔细瞧了两眼,摇摇头,“不认得。” 何楚云被他憨厚的模样逗得心里轻松了几分。 眼中带了些笑意,“这是雪来的名字。” 何楚云:“伸手。” 雪来听言乖乖双手摊开,他还以为主子是不满意自己什么都不认识,要鞭他。 没想到何楚云只是将写着他名字的纸放到他手上,随后又递给他一支笔。 “喏,照着画来试试。” 雪来瞧着主子温柔的模样,才意识到主子这是要教他写字。 黑大的瞳仁映着韶秀的女子,他的心似乎有了自己的注意,想蹦出来亲自瞧瞧令这幅身躯牵肠挂肚的人。 雪来激动回道:“是!” 雪来接好纸笔放到地上,随后俯着身有样学样地画起来。 他紧张地照着主子方才写得那两个‘符咒’在纸上歪歪斜斜地绘着,看上去格外认真,额头都渗了一层细汗。 他握笔的姿势不对,五根指头同时抓着笔杆,像握着一根小木棍一样。 何楚云没有纠正他的错误,而是趁着这个时间又在案上写了几行字。 雪来写得很快,抬头兴奋地看向她,“小姐,雪来写得可对?” 何楚云正好写完手上的字,她垂首看着那蚯蚓爬过一般的笔迹,微笑道:“还不错,能看得出是雪来二字。” 雪来被夸,高兴都要哭出来,“太好了,雪来会好好练的,不辜负小姐的教导。” 何楚云偏过头,随口回道:“嗯,你可以带回房好好记。” 随后她又抽出一张纸连同着自己方才写好的一封信递给他,“照着写一遍。” 雪来连自己的名字都还没学会,不知为何主子又让他学这么多字。 他突然有些慌张,怕自己完不成主子的交代令她失望。万一她嫌弃他笨,再也不想教他了怎么办。 可主子既吩咐了,他就要应。 雪来硬着头皮接过两张纸,额头的汗越渗越多。 何楚云瞧出了他的慌张,用笔杆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轻笑道:“这张不用记。” 雪来这才眉开眼笑,松了口气。 他撅着身子趴在地上开始慢慢描绘,许久,才抄完了这几行字。 何楚云伸手拿过来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看不出什么破绽。 她要给广荣送一份惊喜,但是还不能叫人发现。 眼下正好可以用这不识字的雪来。 她郑重地将这张纸装进信封封好后,夹在了一本旧书中。然后要将自己写的那张纸销毁。 本想将信烧掉,可这青天白日,桌边的蜡烛都没燃,眼下屋子里没人,若是再将喜灵叫进来要火也怪麻烦的。 何楚云不想费那没用的力,随手将纸揉成一团扔到雪来面前。 “吃了。” 雪来看着弹到自己身前的废纸团,没有犹豫便捡起来塞进嘴里。 主子让他吃他便吃。 纸张有些干,他吃起来并不轻松。 何楚云还好心地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 “雪来真听话,赏你的。” 雪来感恩戴德地接过水一口喝了。 “多谢小姐。” 清雅的熏香自桌旁的香炉中袅袅升起,几朵细碎的梨花悠悠扬扬地飘到了桌案上。  何楚云捡起梨花放到掌心,想到明日要去见邓意清,心中也并无期待,只是一片惘然。 雪来见她有些失神,也许是何楚云叫他认字之事壮了他的胆子,开口问道:“小姐,您过得不痛快吗?” 怎么会痛快呢,珍重的东西被玷污,自己的婚事也做不得主。祖父仙去后整个家衰败得叫她无力。 届时一纸婚约,一笔交易,她就要坐上去邓家的花轿,嫁给一介商人之子。 这么多年来她时时刻刻都需在外人面前演好一个高门嫡女,不能给何家丢脸。 早就累了。 何楚云并不想与一个马奴讲这些,只是淡淡回道:“你觉得我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雪来想了想,确实没想到。于是摇摇头。 何楚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是啊,若我此时说不痛快,岂不是矫情。我有着旁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雪来懂的不多,但他也听出了主子现在定是不开心的。他好想为她解忧,可他不知自己还能为主子做什么,一时无措。 如若可以,他好想主子身上所有的不快都转移到他身上,他愿意替主子承受。 看他那副样子,何楚云顿觉索然无味。 除了何度雨说过她委屈,再没听谁提过她的难处。 她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在无病呻吟。  可她不快乐是真的。除了年前与锦奴见面令她稍稍高兴了一段时间,她再想不起旁的能令她愉悦之事。 如今他也没了。还走得那般凄苦。 有种难以言喻的悲郁怄在胸口无法泄出,可她见雪来这样又生不起那他撒气的念头。 太无趣了。 都不如和邓意潮欢好一场来得快活些。 至少榻上欢合,能令她身体愉悦以致忘情。 何楚云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雪来焦急却也无奈,只好叩了头拿上纸笔退下去。 合上房门,还能隐约听见他与喜灵讲了几句话。 喜灵见他走了才推门进来,可瞧见何楚云还是一副烦闷模样,甚至比先前更郁闷,皱着眉头啐道:“那马奴真是个不中用的,哄小姐开心都不会。” 何楚云站起身回到榻上继续读着《北洲记》的最后一篇。 讲的是那游吟诗人为追逐极致的景色没有为那位小姐停下,去了雪原。 他在枯水期淌过了一条宽阔的河,去了人烟稀少的对岸雪原。 在雪原上他待了一个月,直至粮食吃完,景色也赏够,打算原路返回,却发现枯水期已过河水上涨,水流湍急。那河宽得一眼望不到头,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只好回到雪原,静待死期。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完成了这本《北洲记》。 几年后被一队猎户捡到带回本国。 风靡一时。 何楚云微微挑了个白眼,本就心烦,看完更郁闷了。 这蛮子存的什么心思,送这种书找她不快。 何楚云随手将书扔到一旁,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这两日被俞文锦之事影响太大,有些失去平常的理智。 不该的。 可她若是不报复,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若不知道还好,一个乐奴死就死了。 可,那可是俞文锦啊…… 除了祖父待她最好,最爱她的男子。 父亲待她好,是因为她是家中嫡女,并不苛待与她但也不算亲近。 何度雨虽然待她特殊,可无论她如何嘱咐他都是一副任性顽劣的泼样。 邓意潮说着爱她,却总是干涉她的所作所为。 只有俞文锦,永远将她放在第一位。 何楚云杵着头轻轻晃了晃,随后抬眼瞧见了桌案上雪来用过的杯子,心中烦乱更甚。 支出一根手指对喜灵吩咐:“那杯子脏了,拿出去扔了吧。” 翌日清晨,那盏杯子与府中的泔水废物一起被夜香奴抬出了何府。 最后被倒在贫民巷的臭水深坑中。 第47章 玉鼎客栈, 二楼上房。  屋内茶香氤氲,墙边放着精致摆件,壁上挂着两幅名家字画。 一男一女于一小圆桌对坐。 男子身着青衫, 衣袂飘飘, 温润儒雅。坐姿端正, 神态略显冷淡。只是偶尔轻咳,看得出身子不大好。 女子如赤红扶桑仙子,眉如新月, 目似秋水, 肤若凝脂。身着红衫白裙, 优雅大方, 娇艳动人。 正是邓意清与何楚云。 两人对坐, 气氛和谐宁静。茶香袅袅, 伴着窗外的清风暖日, 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 何楚云鬓边被风吹落几丝碎发,但不碍事便没理会。她端起青瓷茶盏浅啜一口, 眼眸微垂, 看着浅褐色茶水, 没有与对面的儒雅公子对视,态度随性怠慢。  “邓大公子考虑得如何?” 邓意清只有半个时辰, 她没那么多时间与他迂回婉转。方才来了,她便道明来意。 她要邓家将广家彻底压下去,使其在敏州再无抬头之日。 邓意清面上依旧淡淡地, 眼神跟着那青瓷茶盏缓缓动着,“有些难。” 何楚云闻言并未露出失望之色, 她自然知道很难。若是简单,她何必屈尊大老远的只为见他半个时辰。 “此事于邓家并无坏处。素闻邓广两家势如水火, 你应了我的请求,亦是帮邓家在敏州更上一筹。” 这点邓意清也明白她所言非虚。然而他也清楚这并非易事。广家与邓家多年的恩怨纠葛,若能趁机打压广家,对邓家而言无疑是有利的。不过邓广已对峙多年,一时间都拿对方无可奈何。 何楚云见邓意清沉默不语,心知他仍在犹豫。她不想再说没用的废话,邓意清想做家主,如今只是差一个时机,而通过邓意潮那蛮子,她也晓得邓意清需要什么。 虽然心中没底,但她姿态一向清高,轻飘飘地看着邓意清,状似胸有成竹,直截了当道:“我说过,今日是来商谈你我二人的婚事的。” “我知道邓大公子本事大,彻底使广家彻底没落实在难为,但略施小计为难一番,总归是可以的,对吗?” 何楚云很少一次讲这么多话,这次为了报复广荣,也算是用了心。 邓意清向来是情不外露之人,从面上也瞧不出是何想法。他只是端着脸,像是在与什么掌柜谈生意一般正经。 “小姐为何偏要与广家作对?” 何楚云哪可能告诉他实情,她鼻子一哼,道:“那广荣差点害了我弟弟。邓大公子也知晓我姐弟二人感情深厚,我哪可能白白咽下这口气。” 此话半真半假,为何度雨出气不假,只是略过了为俞文锦报仇罢了。 邓意清听言没有回话,而是轻舒一口气,垂眸思考。 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答:“好。”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如清泉击石,与他冷淡的表情拒人千里的表情十分不符。 何楚云听后也暗自松了口气,她也不确定邓意清到底会不会答应她。 邓意潮之前与她讲过这病秧子极为看重家主之位。通过之前总是送她贵重东西亦能知晓,他也很重视与她的婚事。 她这已经算是半威半诱,加之方才语气有些强硬,这会儿是该缓和一下。 何楚云想起之前邓意清送来的那些俗烂东西,挑了个还算合心意的提起。 微笑道:“多谢公子日前送我的东阳宝珠,我很喜欢。” 邓意清听言上身微倾点头,不失礼数地回道:“小姐喜欢便好。”他态度依旧不冷不淡,好似她喜不喜欢都和他没关系,只是为了促成婚事做着分内之事。 何楚云亦是此意。两人之间并无情分可言,只需维持表面的和谐即可。 不过同他一样,该做的事她也是会做的。 她从怀中拿出一枚梨花香囊,是临行之前随意命喜灵捡了些院子里要被扫走的落花所装。 何楚云柔声道:“梨花新放,馨香沁人,想到公子送与我的那些物件,合该还礼。遂特意亲手缝制了这枚香囊,还请公子莫要嫌弃。”说罢,伸手递过香囊。 她笑得淡雅温柔且诚恳。虽身着娇艳红衣,但笑起来却若那梨花轻柔。 这香囊花样纹路精致,布料讲究,看上去便是用心之物。 何楚云伸着手,露出了一小节白腻的手腕。她生得极白,能瞧见腕内青细的血管,腕背右侧有块圆润的骨头微微凸起。外衫赤红,袖口同色,红白相称,香艳娇媚。 勾人得紧。 可邓意清许是因为身子羸弱,生不出寻常男人的肮脏心思,抑或者他真是正人君子,能够坐怀不乱。 他接过香囊,道了声谢,便没有其他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只是两人交接香囊时,他那修长的指节碰到了她白皙的指尖,一触而过。  或许嘴上道谢不够,邓意清捏起茶壶的执手,给她的青瓷茶盏中添了半杯茶。 行动之间,何楚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极好闻,比她送的那劳什子梨花香囊好闻得多。 似远山白雪的清新,又似秋日初霜落在树枝上的清冷。 而且,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特别修长漂亮。是她十八年来见过最好看的手指。 何楚云不免将他兄弟二人比较。 两人面庞的确有些相似,不过倒不算明显,细看之下眉眼之处才能瞧出几分相像。 如若说邓意潮是桀骜不驯的疯狼,那眼前的邓意清就是姿态优雅的雪豹。 不过是那种先天不足身子差了些的病弱豹子。 该说的都已说完,何楚云也没有意愿再多做停留,于是便道了别离开。  邓意清也起身相送,不过只送到门口,连房门都没出。 何楚云自是不介意,她二人的关系既无需太过客气,也没有熟到依依不舍的地步。 今日她是头一回与邓意清单独相处,尽管提了过分的要求,也算是拉进了一些两人的关系。 这次相处邓意清给她的印象还算不错。他对待利益干系十分清楚不需要她多费口舌解释。且虽然不近人,但也恪守礼节不曾让她难堪。 做朋友大概是好的。没准日后两人真成了什么知己也说不定。 不过做夫妻,那他是十成十的不合人意。 身子羸弱房事不行,性格无趣寡淡乏味。 拿什么吸引住自己的妻子。 不可。 何楚云出了玉鼎客栈便上了马车。 今日是夏满自己驾车,自从年前雪来大病一场后,她便很少带雪来一起出门了。 反正用马凳也差不哪去。 其实来之前她还有些烦闷,见了邓意清之后倒是轻松了些。 何楚云打开窗子向外面望去,内心已然没有了刚得知要与邓家结亲时的愤意和不满。 这份宁静并非来自妥协,而是对现实的重新审视。 意识到这点,她不禁为自己这种愚蠢的想法感到讽刺。 差比差,还会觉得稍差比很差好。 国公后人叫她过成这样,也是前无古人了。 有时她也在想,是不是该放下这种自持身份的傲气,过好当下。 可瞧不起就是瞧不起,她没办法将骨子里的骄傲生生剔出来。 如果可以,她将来一定要寻一个她瞧得上的人结亲,如果不能,她宁愿不嫁。 可世间事哪有那般随人心意。 马车稳稳当当地驶离城南,石板铺的主路上没有留下半点车痕。如她的心情,逐渐归于平静。 二楼上房内。 邓意清坐在凳子上侧目注视着窗外。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目光。 他的肤色异常白皙,与何楚云白嫩透红的润泽不同,他是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好似许久未曾见过太阳。 抑制了许久的咳意终于不用再忍着,从袖口掏出一块玄色布子捂在嘴边狠狠咳了几下。咳好后,才长舒了一口气,胸膛上下起伏。 邓意清拿起桌上的茶要喝一口润润喉,却举着那杯子半天没动。 因他眼里都是那杯口上的唇脂。 他盯着那一抹红色,越喘越凶,整个耳后都喘得红透了。随后抖着手将杯子拿近,鼻翼微颤,嗅到了那口脂的香味后,瞳孔不自觉地扩大几分。 男子指若削葱,长而修美,捏着杯子仿若捏着他脑子里想象的什么旁的东西。 喉咙滚动吞咽口水,邓意清将染着女子唇印的杯口对准自己的唇,可却没有贴上去,而是将舌头伸出来舔了一口。好似毒蛇信子。 那甜味仿佛让他更加兴奋,随后仰头将女子喝剩的茶一饮而尽。 若是叫邓府的下人瞧见,定会惊骇愕然,大跌眼镜。 大少爷自小就对洁净过分执着,几至成癖。 若在家,每个时辰都要三净其手,日日沐浴,衣裳稍有污痕便立即更换。 大少爷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衣着要求都十分严苛,不能穿爱沾染尘土的灰衣麻布。 居所亦是每日擦扫。 可对洁净如此苛求的大少爷却用了别人的杯子喝茶,甚至还要对着那人的唇印。 喝完这杯茶,他失了平日的礼仪与矜持,一只胳膊前伸,展臂瘫在桌上。 他眯着眼,嘴唇微张,舌尖轻轻动着,好似还在回味方才饮入口中的茶香。 仿佛他喝下的不是普通清茶,而是曼陀罗花酿制的让人成瘾的药。 他将另一只手拿上桌面,轻轻摩挲着何楚云方才碰过的桌沿。他手指修长漂亮,抚摸揉搓之下,如同摸着什么女子的躯体。 “太快了……”邓意清呢喃着。 太短了,只有半个时辰。只能见她半个时辰。 可他清楚,若想让她对自己感兴趣便不能急于一时。欲擒故纵,做适当的事才能叫她牵挂。 这也是无奈之举,若他有邓意清那般康健的体魄,便不用设计这些手段了。 可他是个病弱男子,不使些手段,拿什么勾住她的心。 不过没关系,耐心他有的是。 邓意清,不是什么高贵清冷不近人的雪豹,而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缠住猎物便不肯松开的毒蛇。 剖开腹部挖出来的心都是黑的。 第48章 何楚云一回房就见到了坐在榻上那个一脸阴沉的俊朗男子。  是邓意潮。 他端坐在榻边中央位置, 两腿微微敞开着地,穿着一双玄色云纹锦靴。 双目失神,一言不发, 何楚云从外面回来他却没有起身相迎, 亦没有看向她, 只是略微仰着下巴,涣散的目光似乎落在地面。 许是睁眼睁得久了,他眼角有些发红, 眼仁里爬了几条血丝。 何楚云侧头让喜灵下去。 气氛沉重, 喜灵也瞟了两人一眼, 随后道了声‘是’, 关门退下。 何楚云状若无人走到屋中央的茶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接着施施然到屋东靠墙的书案旁坐下, 提笔准备写字。把他忽略得彻底。 邓意潮没有立刻发狂, 而是压着嗓子, 沉声质问道:“去哪了?” 何楚云置若罔闻,在纸上落字。 邓意潮见她这样终于是忍不住, 抬起头盯着她恶狠狠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去哪了?” 他今日来时已经想好了, 他准备向她保证, 日后好好争取家业,届时名正言顺地娶她, 做她的丈夫。 若是真的没能继承邓家,他也尽量多拿些分量,免得她嫁给他之后吃苦。 她这么娇贵, 吃的用的定是要最上等的。 可她呢?他满怀期待地来寻她,她却连招呼都不打就出了门。 她去见了谁?是那个黄连英吗? 他们做了什么? 邓意潮似是彻底疯了。 他真的想将自己栓到何楚云身上, 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起。 这样便能知道她每日都做了什么。 也不用总是提心吊胆,担心她爱上别人, 抛弃自己。 何楚云还在写写画画,手中勾勒不停,“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她回得云淡风轻,像是在回下人禀报府内杂事一般。 邓意潮嗤笑一声,有些破罐破摔,“我是你未来丈夫!女子从夫,我怎地就不能管着你!”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管她,他怕她,哪敢管她。 可他又不得不管,不得不忧。 只能试图用那拙劣的训诫来束缚她。 她这样好,这般美。任谁见了不会动心? 他既委屈又担惊受怕,他已经失去能给她一个孩子的能力,若是成婚前她被哪个贱人勾了去可如何是好。 那天他气冲冲地跑出去,想冲去吟湘坊一刀将那贱人砍成两半。 可刚跑出何府就冷静了。 她对那个人那么在乎,他若真将人杀了,还不知要被她如何记恨。况且那人只是个低贱的乐奴,不成威胁。 等两人成亲,事情落定后,他身为她的丈夫,自然不可能同意妻子养一个私奴在家里。 于是那晚他在外面寻个荒废院子,乱砍胡砸一通,怒气彻底平息,才在院中央丢下了个钱袋子回了邓家。 这气他缓了两天才散,今天本来是找她道歉的。 没成想又受了顿气。 她怎么能又随便出去见别的男人。他是她未来丈夫,凭什么不能管她! 邓意潮眼神阴鸷,瞧上去气势十足,可却是个外强中干的。 他虽然发着脾气,但内心却是怕极了她不理人的模样。 语气凶狠泼蛮,但内心却在暗暗祈祷她能与自己解释。 只要她随口胡诌一个借口,说是今天出去没有见什么男人,而是办事去了,他就什么都不再问了。 可她哪是吃硬来这套的人。 什么叫她是他的?! 何楚云听言敛了敛眸子,将手中的笔搭到青玉笔架上。随后缓缓起身走向邓意潮,走到他近前。 她站着,邓意潮坐着。她正好稍稍高了他半头。 邓意潮看着她越走越近,心也跟着越跳越快,慌乱得快碎成好几瓣。 何楚云对他柔声笑了一下,随后扬起手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看来近日是待他太过宽容了,让他如此失了分寸。 这一巴掌打得狠,动作不小衣摆飞扬,何楚云低眸看着怔住的邓意潮,冷声嘲道:“你算什么东西。” 邓意潮被打得嘴唇微张,不算白皙的面庞被打得涨红。 她从来没有如此重地打过他。 这巴掌将他打醒了七八分。 听到她冰冷的声音,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如今大梦初醒,他方知自己这些日子被不安支配的头脑有多不清醒,做的事有多蠢。 她不喜欢别人管束,不喜欢被人顶嘴,不喜欢无理取闹任性妄为。就如她所说的那般,她愿意,才会惯着他宠着他,若她不愿,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之前都已经受了教训,他怎地就记吃不记打!明明是来求和的,却将事情弄得更僵。 邓意潮忙转回头紧着眉头看向她,似乎是想要赶紧服软。 可一对上她的眼睛,却被那眼中的嫌恶扎透了心脏。 她从未涌这般厌烦不耐又冰冷的眼神看过他。 邓意潮久悬的心终于被利刃击穿。 他完了!闹过了! 知道事情远远超出了能控制的范围,他吓得浑身颤抖,身体瘫软从榻上滑落跪倒地上。 果然,他听到了如死囚行刑时判签落地一样骇人的话。 “你走吧。”  何楚云本来耐心就不多,今日一闹,让她一刻都不想再忍受这个疯子了。 “你我到此为止,以后莫要再来了。” 他快速微摇着头,“嫂嫂……不……”开口,已泣不成声。 这一声像是划开了一个口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了何楚云的裙摆,泣血涟如,猛晃着头,“不要,嫂嫂,嫂嫂!别不要我,求你——”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是潮儿错了,我该死!我只是太爱嫂嫂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言自己爱她,却没成想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可他这一句两句情爱之言,哪里能打得动何楚云。 她向后退了一步,将衣摆从他的手中解放出来。 轻蹙眉头,面上带着毫不遮掩的嫌恶。 邓意潮手心一空,仿若五脏六腑也被挖得一干二净。 他咽了咽喉咙,跪着上前又抓住了她,“求求你了,嫂嫂,我再也不敢了。求嫂嫂原谅我吧!”见何楚云没有表情,他继续恳切哀求,“求求嫂嫂!” “我以后听话,再也不与嫂嫂顶嘴了!嫂嫂别不要我,我不能失去你,饶了我吧嫂嫂!” 说罢,他似乎毫无办法,只是颤抖着嗓子轻声恳求:“好吗……” 见她不作声,邓意潮像是瞧见了海市蜃楼中的沙漠甘泉,自我欺骗。 “嫂嫂,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太好了!嫂嫂,我日后好好听话,再也不与嫂嫂作对了。我们好好过日子。”他双手捆住她的双腿,将她圈进自己的怀中,侧脸贴着她的小腹,哀恸之声传进她体内。 何楚云收了表情,淡着脸,伸手轻轻就将他掰开了。 她坐回榻上,就在他方才的位置上,倾着头,左右瞧了瞧地上憔悴癫狂的人。 这才几月,竟已物是人非。 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翩翩少年郎。 如今却只像条卑劣的疯狗。 叫人生厌。 她现在连半个字都懒得与他讲。 不想多费口舌。 何楚云不再开口,任他在那哭闹,唱着独角戏。 邓意潮见她依旧毫无动容,心凉了彻底,又跪行到她面前。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不是喜欢听话的嘛,不是喜欢奴隶嘛! 他都可以做,什么都能做。 这念头还没等在他脑子里走一圈,就急得他抬手自扇巴掌。 仿佛何楚云不叫停,他就算是将自己打死也不会停。 不知扇了多少下,他的脸肿胀骇人,嘴角还流出一抹血。 直到打得自己头昏眼花,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又连连叩头。 地上铺了薄毯,都能听到咚咚作响的磕头声,可知他有多用力。 可何楚云不是傻子,如今面对总是无理取闹的蛮子,她已是软硬不吃。 她说过,她若不愿再哄着他,他便什么都不是。 邓意潮似是磕累了,最后一下叩完没有再抬头,额头贴着毯子恸哭不止。 “我听话,我再也不敢了。” 可何楚云还是一言不发,眼底带着凉意。 他从来都不知她如此冷漠。 强硬不行,服软自贱亦是无用,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忽地,他又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她不是还喜欢他的身子呢! 对! 邓意潮慌不择路,粗鲁地将衣衫撕开,褪了个精光,袒露出肌肤。 何楚云瞧着他那低贱样子,想起之前调侃过他的话:不如勾栏的小倌。 她摇摇头,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为了情情爱爱之事如此轻贱自己。 他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落的泪还是急出的汗。 “嫂嫂,求你了,只要你还要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似乎此刻叫他自尽没准他都能寻口井跳下去。 这下何楚云才是信了,叫他做什么都可以。 本想说他这承诺对自己并无价值,但左想右想,还是觉得眼前之人有可用之处。  那广荣是个纨绔,邓意潮亦然。 广家生意那头邓意清可以去办,广荣自身,还真得需要邓意潮这个蛮子去寻麻烦。 可此次之后,她也断断不能容忍邓意潮再干涉她的言行。 “嗯。” 她终于发了声,虽说连口都没张,可却给了邓意潮莫大的希望。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双目圆睁,又愕又喜,“嫂嫂!” “嫂嫂原谅我了是嘛!” 何楚云抬脚踢上他的胸膛,邓意潮立刻轻哼一声,好似她将他的心脏踩扁了一般。 邓意潮知道何楚云此刻有了软意,遂顺势伸手抓住了她的小腿。 “嫂嫂!”他叫得动情可怜,若是旁人见了还不知要如何怜爱。 他牢牢抓着她的腿不放,挤到她身前。 随后仰首带着后怕朝着她的唇贴去。 何楚云向后一仰躲了过去,伸出手指抵住他的唇,“跪回去。” 邓意潮本想再去吻,却想到刚承诺日后要好好听话的事,便立刻跪了回去。 眼巴巴地等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以后没有我的传唤不许再来,可能做到?” 邓意潮连连点头,只要她还愿意见他就好,什么条件他都应。 何楚云:“你我私情到此为止。” 邓意潮见何楚云依旧说着令人断肠的话,泪水啪嗒啪嗒往外涌,刚要开口哀求,却听她又开口。 “但合作可以继续。” 邓意潮到了嘴边的哀求变了变:“嫂嫂的意思是……” 何楚云:“你替我办点事,做得好,我便见你一面。” 邓意潮连什么事都不问,就立刻应了下来。 什么条件不重要,只要结果能见到她就好。 “嫂嫂,我愿意,我愿意!” 邓意潮狠狠地用手腕蹭了蹭满脸的泪水,随后塌着腰,将身子屈成了一个极诱人的姿态,双目透着可怜与惊慌。 “嫂嫂,我好怕。嫂嫂别不要我。” 何楚云瞧着他那紧致弯曲的麦色劲腰还真动了两分心思。 想满足自己,又不想再与这蛮子牵扯上关系。她美目轻合两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若早点这般听话,我也不会如此绝情。” “最后一次。” 邓意潮不敢细问她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自己抓住了一根浮木,挺身上前再度吻向她。 何楚云这次没有再后退,任他吻住了她的唇。 她明显感到邓意潮重重松了口气。 何楚云阖上双目。心道这蛮子算是没看错她,她的确是个好色且自大的人。 不过这些并不足以让她动心原谅邓意潮且与他亲近。 她只是因为俞文锦之事内心烦闷,想寻个途径发泄出去。 本来已经要彻底抛弃这个蛮子,但发现他还有利用价值,用一用,顺道满足自己妄图发泄的欲念。 不然她还要费心思去寻个合适的。 反正将来都是要丢掉,现下能用一次便是一次。 毕竟他还是了解她的身体,是会伺候人的。 而且——她脑中浮现出邓意潮那光洁的身子,又想到宝勤所述俞文锦身上的那些伤。 凭什么邓意潮这样一个贱人干干净净,就连低贱的雪来都没受过那般大的委屈。 俞文锦却遭人如此凌虐。 她心中既有怜惜也有自己心中最宝洁的东西被玷污的愤怒。 这世间与她而言再无净土。 思及此,她又不免生出了一股浓烈的怨恨。 她怨恨锦奴的出现毁了她的念想,毁了她的回忆。怨恨锦奴贱人卑态,对那广荣谄媚伏低惹火上身。 锦奴带着一身污秽的走了,何楚云也失去了心中仅存的善念。 俞文锦的事将她的理智划开了一道口子,放出了囚困已久的厄兽。 她用那漂亮的指甲将邓意潮划得浑身冒着血珠,惹得他咬着牙冒着虚汗也不敢吱声。 又觉不够,她随手拿过榻旁用来支窗子的扁木杆,让他跪好后狠狠朝他的后背挥去。 这几下十分用力,每挥一下都带着狠厉的风声。 她自知不该朝他如此撒气,可谁让他偏要在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 俞文锦不得善终,这个多事的蛮子也别想好过! 谁也别想! 贱人!都是贱人! 可邓意潮哪知她的想法,也不管她说的什么最后一次,他只以为是他用诚意打动了何楚云。 庆幸自己低到尘土里的举止并没有赌错。 她果然还贪恋他的身子! 至于挨几下惩罚是应当的,他犯了这么大的错,惹得她这般不开心,当然要让她出气的。 邓意潮痛得闷哼,心中却愈发高兴。 别人想挨还没资格! 日后他要每日挽弓练剑,将身子保持得好好的。 等她打得失力,他小心翼翼地褪了她的衣服,尽心尽力地倾尽所有能耐来伺候她。 许是浑身无力,以及凶猛的亲近加重了她对俞文锦的思念,何楚云有些恍惚,中途竟然落了两行泪。 那眼泪从她眼角流到耳旁,随后散尽鬓发中。 邓意潮低头瞧见了她落了泪,还以为是自己弄得,立刻垂首附身吻上泪痕,舔干了她那还没散开的几滴泪水。 “嫂,嫂嫂,怎地了?”他伸出手,将她染了汗水的几缕湿发撩到一旁,又轻啄她红彤彤的面庞。 何楚云双目微阖,“你叫我,叫我一声云儿……” 儿时俞文锦便是如此唤她。 邓意潮见她这幅模样,亦兴奋得不能自已,紧紧着抱着她,在她耳边不断呢喃着:“云儿,云儿,我的云儿。” “嗯,我在。”她如此应道。 可转念一股愤意又将这份感动压得七零八落。 她伸手插进邓意潮的发间,狠狠拽了一下,“闭嘴。” 邓意潮无辜地眨了眨眼,“哦。” 虽然被斥,但这也是何楚云第一次在这种时候回应他。平时都是闭口不言,甚至他讲些不合礼数的话她都要叫他憋回肚子里去。 邓意潮哽咽着,停了动作,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嫂嫂,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第49章 最后邓意潮甚至没被允许留下过夜。  伺候好她后, 何楚云便让他离开,还说两人的婚事日后莫要再提起了。 邓意潮本还不想走,何楚云只冷冷道:“方才还说要听我的话?这会儿就同我顶撞, 莫不只是嘴上说说?” 吓得邓意潮话都没敢还, 整理好衣裳便委委屈屈跳窗离开了。 嫂嫂说什么断了关系, 肯定都是吓他的。嫂嫂肯定还是爱他的。 两人恩爱时还让自己叫她云儿! 她肯定舍不得永远不见他。 邓意潮如此自我安慰。 路上想了一通该如何寻那广家大少爷广荣不痛快。 这是何楚云要他办的事。说是若办好了就见他一面。 广荣这人邓意潮虽与他没有深交,但也算有些交集。找个机会让他丢些脸面应是不难。 如此想来,很快便能与嫂嫂见面了。 等回了邓家正好赶上晚膳。他本没想多做停留直接回自己的院子, 却被邓父招呼着拦了下来。 “意潮, 过来一起用膳吧。” 邓父也好几日未曾见过邓意潮了。这些天来他神出鬼没, 成日不着家, 也不知去做了什么。 邓意潮看了眼面露期待的父亲与一旁冷着个脸的病秧子, 思索一番后不情不愿地坐到了两人对面的一把红木椅上。 而邓意清二人所坐皆是檀木椅子, 略有不同。 这红木椅子没有平日摆的檀木舒适, 坐下后他还动了动身下的椅子,道:“怎地弄了这么张丑椅子在膳堂?” 邓父笑着回道:“原先那个被下人碰坏了一个角, 送去修了。” 邓意潮无所谓地耸耸肩, 没多理会, 只是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两口酱肉吃,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 邓意清则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小口用膳。 邓父看着‘和和睦睦’的兄弟二人, 勉强地点点头,算是满意。他夹起一筷春菜放进了邓意潮碗中,随后转头看了看邓意清, 并没有给他夹菜。 邓意清素来喜爱洁净,从不吃别人夹的菜, 这个邓父自然也了解。 邓父放下了筷子,状似闲聊, “意清,你与何家小姐的婚事前几日我与何公谈过了,五月中去提亲,九月成亲,你看如何?” 邓意清:“全凭父亲做主。” 他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意见,也瞧不出对这桩婚事有多热衷。只是一副任凭安排的模样,如何都可。 邓父点点头,他年逾五十,鬓边并无白发,只脸上印着几条皱纹,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个俏郎君。然天命之年,他当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个血脉高贵的后代。 先前虽因为何度雨闹得两家有些不愉快,但并无大碍,利益之下,婚事还是被顺利推进。 听了他的话,一旁的邓意潮冷嗤一声,大力地戳了一下碗,弄出了些声响。 邓父顺声向他看,这才发现他稍敞的衣襟下印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是欢爱的痕迹。 邓父皱了皱眉,不过也没有苛责与他,邓家家风虽严,但对邓意潮总是格外宽容的。 “你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 邓意潮没有掩饰,身体向后一仰靠在椅被上,双腿敞开,歪着头笑道:“儿子有喜欢的人了,而且非她不娶。” 邓父听了这话并没有表露出高兴的态度,只是问了句:“是哪家的小姐?” 他话中的意思是,那位‘喜欢的人’必须是有名有姓的大家小姐才可以。如若不然,他是不会同意的。毕竟谁家的闺秀会成亲前便与男子苟合。 邓意潮没有正面答话,而是扯了扯前襟,眼睛眯着笑道:“日后再说。” 邓父听他这话便猜到那位女子定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上不得台面。于是也有些不乐意,“你这些天都去哪了?成日无所事事,要了萧州的生意还不好生打理。” “没去哪啊。而且萧州生意我照顾着呢,您放心吧。只是我那小娘子粘人得紧,一刻也离不得人,我也实属无奈。”邓意潮辩驳道。 邓父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引出了怒意,终于忍不住轻斥:“你少与那些不正经的人来往。”  邓意潮听不得这话,倏地面色不虞,“她正经极了!”“反正人家比你儿子正经。” 说完后他也意识到不该与父亲这般讲话,只是听见父亲讲何楚云的不是没控制得住。 怎么一遇到与何楚云有关的事就失了理智! 邓意潮暗啐自己一声,又弥补道:“父亲见了她没准还会觉着她不比大哥的未婚妻差。”说着,他抬头看向邓意清。 而邓意清却像是没听到有人提起自己,默默且优雅地用膳。 邓父可不信他说的这些,“在这敏州城还有哪家女子更贵得过何家小姐?”他看这小儿子就是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 受人蒙骗。 邓意潮这次没有辩驳,只是笑而不语。不过却没有了方才的不愉,好似说了什么痛快话一般。 可嘴上逞个一时之快又有何用。想起今天回来时何楚云说的狠话,邓意潮心中又不免感到憋屈。 什么叫莫要再提起婚事!他都为她断子绝孙了,她还不想嫁给他?! 用完就抛弃,臭女人!! 他今日跪在地上摇着尾巴求饶了她才松口给了他再见面的机会。 邓意潮又捡起筷子吃了一口,似是不经意地抬头打量了眼邓意清。 这病秧子得意什么,一根瘦黄瓜似的。 那女人难伺候得很!就算给这病秧子伺候她的机会,他都把握不住。 而且现在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那个女人的身子,没人能比他邓意潮做得更好。 况且她对他如此心软,届时他再好好求求她,没准就会同意再嫁给他了。 邓意清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定是做不长久。 “父亲说得是,这敏州城的确没有比嫂嫂更尊贵的人儿。可婚姻之事,两情相悦才是最重要的。兄长觉着呢?”他问得大大方方,也听不出嫉妒,好似在维护自己的情人并非比不上那位何家小姐。 食不言。 邓意清用膳的仪态非常好。 他吃好后接过下人递来的干净帕子擦拭嘴角,又就着下人端来的水盆净了手后才悠悠然转回身,说着与邓意潮所问毫不相干的话。 “意潮这把椅子坐得可别扭?” 这话问得突然,邓意潮也不知他是何意。眼中带着探寻与几分迷茫,“还算凑合。” 邓意清温和地点头笑了笑,“这把椅子本就是临时替用的,不过胜在结实,确实可以凑合一时。意潮莫要心急,我已叫人送去修,不日便能送回。” 邓意潮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这话虽然是在说椅子,但他莫名带入了自己。 难道这病秧子是故意讲给他听的? 可是这病秧子又是如何得知自己与何楚云的事? 他身边知道此事的,只有焦连,可焦连跟随他多年,不会做出这等背主之事。 邓意清这话说得不清不白,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他缓缓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身子前倾,看着邓意清,眼神犀利,“兄长此话何意?” 这态度完全算不得尊敬,平日他虽然待邓意清傲慢无礼,可在邓父面前都是装模作样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这般尖锐还是第一次。 “意潮!”果然,邓父出言斥道。他也不明白向来少言寡语的大儿子莫名扯起这椅子的闲事做什么。先前也是要管家换张新椅子来的,可大儿子说还是原配的椅子好,这才有了将椅子送出去修制之事。 而邓意清用好了晚膳,无视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双手交叠起身朝着邓父鞠了一躬,淡淡道:“父亲慢用。” 随后才看着邓意潮,理所当然道:“我是说,意潮坐的椅子是个凑合东西,临时一用满足主子需求罢了。” 说罢,他转头朝着门口的焦恒嘱咐道:“去催催孙家的工匠让他们快些,这红木椅子不舒适,莫要委屈了意潮。” 焦恒正在门口抱胸而立,听言立刻正身称‘是’,抬脚出了膳堂。 与焦恒一同长大的焦连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耸了耸肩,表示看不懂屋内的局势。 邓意清言罢便请身离了膳堂。 被他轻飘飘的态度惹得一身怒火的邓意潮也不想在邓父面前失了态,赶紧甩了句“吃好了”,便跟着邓意清后面走了出去。 邓父则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兄弟二人只是表面和睦,私下感情并不好。可意潮那孩子从小走失,吃了那么多苦,他也不忍心过多苛责。 难解,难解。 出了屋子,邓意潮几步就追上了瘦弱的邓意清,低喊道:“你给我站住!” 邓意清听言顿了顿身形,随后瞧了眼远处灯火闪动的膳堂,知道在这说话邓父听不见,于是便停了脚步,转头回道:“何事?” 两人面庞有些相似,路旁石烛台燃着两只昏暗的烛火,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一个是高大健硕五官俊朗的玄衣少年郎,一个是清风霁月仪态端正的青衣贵公子。 虽瞧不清脸,但任谁也不会将两人认错。 邓意潮怒道:“别装了!”他凑近些,用着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方才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了?” 而邓意清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双手交叠轻轻放在腹前,宽大的袖子垂落在胯间。他的手指修长漂亮,手背能瞧见几丝淡青色的细筋。 “为兄听不懂弟弟在说什么胡话。”他的嗓音清润温和,即便面前是愤然的邓意潮,他也面不改色声不动。好似什么事都无法令他慌乱失措。 虽说着回避的话,但邓意潮就是觉得病秧子定是知晓发生了什么。 这病秧子那些什么破椅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就是那个赝品,而邓意清迟早会得到何楚云与她成亲是吗? 还没等他再问些什么,邓意清后退一步,微微躬身,“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了。弟弟还是分些心思顾好手上的生意才是要紧事。”说罢便转身走了。 邓意清这暧昧不清的态度实在叫邓意潮琢磨不透。 可他又不好再拦下这个病秧子与他互骂,只得怒气冲冲返回了自己的院子。 瞥见屋中角落摆了一张红木矮桌,他气得一脚将其踢翻,对着院内的下人喊道:“日后我院子里不许出现红木物件!” 什么凑合叫用的物件!! 他迟早要叫这废物好看! 第50章 阳和启蛰, 万物皆春。  敏州四月桃花初放,城内少了许多被没挺过冬天的尸骸。街边小摊的间隔也从一丈变为了一臂宽,叫卖声互相重叠着, 凑近些才能听清楚贩子喊的什么话。 邓意潮刚从长华街回来, 身后跟着手里提着春茶糕盒子的焦连。 这春茶糕样式精巧, 味道不甜腻,是近两年时兴的玩意儿。春日里好些贵女小姐都会买上一些摆在屋中。 焦连一个玄衣劲袍男子手中提着个粉嫩盒子不免有些违和,走在路上受人注目他也只好故作淡定, 忽略耳边传来的那些打趣话语。 主子都不嫌丢人, 他嫌弃什么! 邓意潮嘴边扬着一抹笑, 踏进内院后回头嘱咐焦连:“待会儿你去送糕点时顺便带封信过去。” 见不到人, 写情信解解相思也是好的。 话毕, 还未等他转过身子看路, 就被一个手中捧着高高的一摞书贴的下人撞到腰上。 邓意潮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 不过不算痛,面上也未作不悦。 那小童见自己撞到的是二公子却也没有太过惊恐失措, 只是比寻常请安时稍慌乱些, 跪伏在地, 叩了个头。 “公子赎罪,是奴瞎了眼没瞧清路冲撞了公子。” 邓意潮这边还期待着一会儿给何楚云传信的甜蜜中, 并不想过多责怪这个蠢笨下人,遂淡淡地回了句:“无事。” 小童听了这话也松了口气,跪倒一旁等着他过去。 邓意潮扫了一眼这散落满地的书籍帖子, 瞧见了许多敏州名门的拜贴,随口问道:“是大公子的东西?” 小童抬起头怯生生地回:“回公子, 焦恒护卫命奴将大公子书房里用不上的帖子和书送到小书库里去。” 一般大户家里帖子过多书房堆不下又不好扔掉时,便会送到堆放杂书拜帖的小书库去。 邓意清管着半个家, 来往的官家商贾无数,帖子这么多也属正常。 “嗯。” 邓意潮应了一声,正欲抬脚跨过散落满地的黄纸,余光一撇,一张摊开的拜帖映入眼中。 不是他特意挨着瞧了,而是那帖上的字迹太过熟悉钻进了他的眼中。 分明就是何楚云的字! 邓意潮连忙弯腰拾起帖子看,头上下动着,一个字都没落过。 这越看心越空。 她邀邓意清见面?她要和邓意清见面?! 这帖子是初八递来的,他们见了吗? 若是见了,那昨日她不在府中的那半天就是与他相会的吗? 她为什么要去见病秧子,为什么两人见了之后回来就对自己说了绝情的话。 是不是那病秧子挑拨离间,说了什么令她动摇的话!  邓意潮将那张帖子紧紧捏住,纸边都被捏得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小童只是个送杂物的,这二公子私下看了大公子的帖子可不大合适,但他又不敢直言。 只得壮着胆子说:“公子,奴,小书库那边还等着奴将东西送过去,您——” 邓意潮听见小童催促才回过神来,‘啪’地一声将帖子合上扔回到地上。 随后慌忙迈着大步换了方向朝邓意清的院子走去。 刚走几步就顿住,侧头问那小童:“这会儿大公子可在?” 小童犹豫着点了点头:“公子午前都在书房看账。” 听罢,邓意潮复提步匆匆离去。 一路上碰到他的下人都被他散出的气势吓得心惊肉跳,生怕哪个不注意惹了这位小祖宗不快。 平日里须得走上半刻钟的路,他用了一半时间就到了。 ‘嘭’地一声推开房门,映入眼中的是邓意清眼都没抬的淡定模样。 邓意清今日身着白衣,一头墨发半束,未束起的发规矩地摊散在背后。他手里握着一本薄书,看样式是账本无疑。那手指纤长细白,骨节分明,四根指头将卷到后面的账目覆盖不少。午前日头足,阳光照在那手指如同映上白玉,直叫人晃眼。 桌案上还燃着熏香,透过丝丝缕缕的白烟看去,颇显仙人之姿。 邓意潮见他不动如山的清贵态度更是气涨得五脏六腑地跑。他沉声对着门口的两个下人道:“下去。” 下人是邓意清院子里的人,虽说这小祖宗在家受尽宠爱,可没有主子的命令也不敢动弹。只得在原地僵住,一脸为难地看向案旁悠然看账本的大公子。 许是注意到下人们投来的目光,这位大公子才缓缓放下账本,又捡起桌上的绢帕捂在嘴边咳了几声后才抬头看向这边。 他没有直接望向怒气冲冲十分显眼的邓意潮,而是对着瑟缩的下人点了点头,那两个下人才如释重负地请身退下。 邓意潮听到身后门合上的声音,稍显急迫立刻问道:“你与她见面了?” 不用过多解释,两人都他清楚所说何人。 血缘有时真是个奇妙东西,两人有时默契得都叫邓意潮愤恨,直觉晦气! 邓意清依旧不看他,而是低下头整理账本,把三四本账本摞好,边角对齐,又将桌上几个本就不乱的物件摆得规规整整后才回了话。 “见了。” 果然见了!!!邓意潮听言呼吸立刻急促几分。 与站在门口满身愤意的邓意潮不同,端坐在桌案旁的人一直不紧不慢,有条有理,面不改色。 这副模样让邓意潮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眼前这个没用的病秧子此刻作态竟与何楚云有些相似。 他眯了眯眼,试图压下这种令人不安的念头,又问:“你见她做什么?你们说了什么?” 还是这些话,先前他发现何楚云与那黄连英单独出去时便是如此逼问。 邓意潮眼中的假想敌一直不少,黄连英那次只是他担心何楚云被别人勾引了去不要他了,即便何楚云真的看上了黄连英,他也能出面搅黄两人私情。 可这次不同,她见的是即将与她定亲的邓家长子!一直被他视为眼中刺的邓意清! 邓意清瞥了他一眼,将手放在账本上,将账本封页略凸起来的部分抚平,道:“你管得太多了。” 此人眼中冰冷落穆,可声音温润好听,若是不看脸,还以为是个温雅和气的清秀公子。可一旦对他对视,又会叫人立刻打消这种想法。 这人的眼里分明一丝情意都没有! 他若说些别的还好,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更让邓意潮破溃。 病秧子与何楚云竟连回他的话都一样! 不急,他不能急! 不就是见了面,这病秧子顶着个残败身子能做什么!何楚云先前与他说过,喜欢他这种意气风发身材健朗的男子。 病秧子这走三步路都要喘上一喘的废物,如何能入她的眼。她不悦想撒气的时候,怕是都熬不过她一窗尺。 想罢,邓意潮也冷静了些,扬了扬下巴,“你知道了。” 这次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两人怎么着也是骨血相连的亲兄弟,他了解病秧子,看那样子怕是已经知晓他与何楚云的事。 想来上次莫名提起椅子的事也不是偶然。 邓意清没有回他,而是继续缓缓地抚着账本,瞧上去有些无聊,貌似对他的话毫不在意。 邓意潮也不恼,走上前到桌案对面坐下。他坐得不算有礼,抱臂靠在椅背,双腿撑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她已经答应嫁给我了。” “而且,”他身体前倾,头微微歪着,又道:“她很满意我的身体。” 他说得冷静,谈不上显摆,但也能听出他话中的得意。 在一个病秧子面前提健硕的身体,无疑是侮辱。 邓意清听言才抬起头,只动着眼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也流露出满意之态。 “嗯。” 然后呢? 这个反应叫邓意潮顿感无措。 然后呢? 就没了? 这病秧子莫不是还染了什么心硬的石头病?怎么能听了这话都没有反应! 邓意清似是也想起了什么,“看来按时喝补汤的确有效。” 补汤?邓意潮脑中立刻想起了这些时日从小厨房端来的补汤。 自从他与何楚云亲近之后,心中就一直不踏实,生怕何楚云一个不高兴就甩了他。于是他比之前更要爱护身子。 一日膳间,他发现桌上有道乳鸽汤,平日里这种东西他是看都不看的,可想起乳鸽汤滋补阳气,就捏着鼻子两口吞了。 先前不注重此事还没注意,自打起了补阳的念头才发现桌上日日都摆着补阳的膳食。 杜仲乳鸽汤,菟丝子牛肉汤,黑枣粥,冬虫夏草炖鸭…… 病秧子怎么知道他经常喝补汤?这些膳食都是他院子里的小厨房做的,并不是出自府中大厨房。 邓意潮眉头抽动两下,不可置信地轻呼:“是你叫人做的?” 邓意清:“是。” “你!” 邓意潮试图理清此事。 病秧子早就知晓他与何楚云的私事,不仅视若无睹,还派人做补汤给他! 这人怕不是疯了!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 邓意潮连说了两个‘你’也没能吐出下一句话,实在被邓意清这荒唐的做法搅得脑中混乱不堪。 而邓意清则点点头,淡然地回望着他。 邓意潮嘴唇微张,上上下下合了几次也没能说出什么。 “咚咚!”门外来了人。 “公子。”是焦恒的声音。 邓意清喉咙发痒,用手背挡在鼻间轻咳一声,“进来。” 焦恒得了应允开门进屋,先是朝着邓意清躬身作礼,又瞧见房中的邓意潮后恭敬道了安。 邓意清轻轻抬手示意焦恒直起身,问道:“何事?” 他向来话少,能一句就说完的话绝不多言。 焦恒抬头回道:“公子,孙家已经派人将大膳堂的椅子送回来了。” 邓意清:“知道了,将那把替用的椅子扔了便可。” 说罢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焦恒只有一件事需要禀报,得了吩咐便抱拳退出房中。 邓意清回过头看向邓意潮,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昨日说过了,凑合用的物件,能临时满足主人家的需求便可。” 邓意潮不知最后是如何走出邓意清的院子,待回过神他已身处自己房中。 而邓意清好不容易将来人打发后,门又被叩响。 一个小童应声怯生生地进了屋子,手中还拿着一张拜帖。 是与邓意潮‘不当心’撞上的那名小童。 邓意清伸出白竹秀指接过拜帖,瞧见纸边从中间被扯开了一条缝,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后用手轻柔地抚平纸张的褶皱后,将帖子妥善放到了桌下屉中。 他动作不算慢,隐约还能瞧见抽屉中还有别的东西。 小童站得远,只能看见一个茶盏。 第51章 邓意潮回了房后甚至连摔东西的力气都没有。  他无措地站在屋中央, 只觉得四周的物件都在他眼前旋转,直到转得他脚发软再也站不稳跌倒在地。 忽然有什么滴进眼中激起一股刺痛,恍惚中伸手擦了一下, 发现是额头滑落的汗。 他浑身冒着虚汗, 并非身子不适, 而是内心的惶恐太重控制不住地发慌。 邓意潮晃了晃头,觉得自己不能如此颓废,伸手扒着不远处的圆木凳站起身来, 努力站稳身形后晃荡着走到床边躺了上去。 他怕极了。  怕自己争不过那个病秧子。 因为他知晓何楚云那个女人最在乎的就是钱势。 早先不觉, 大难临头了才后悔之前任性妄为的做法。 那个病秧子会不会许了她什么承诺? 争不过的, 争不过的。 他知悉父亲即便再喜爱他也不会将邓家交到他手里。那个老顽固最看重的就是名门望族长幼嫡庶那套。 当初他刚回邓家时就应该趁人不备将那病秧子一杀了之的。 邓意潮现在脑中乱得如同覆上了百层蛛网, 如何理也理不清。 怎么办, 该怎么办! 他急得前襟都被浸湿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 只有他微弱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 邓意潮终于动了,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对!之前何楚云还要求他办事呢! 广荣!对!广荣! 想通后, 邓意潮‘腾’地坐起身, 却由于起得太快眼前一黑耳鸣片刻。他粗鲁地拍了拍耳朵没有多管, 将焦连叫了进来,急迫地嘱咐道:“去打听一下广荣近来去向。” 他得去寻广荣的麻烦!只要事情办好了, 她就会再见他。 只要她愿意再见他,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还有机会的! 远在广府正在享乐的广荣还不知此刻已经被一只疯子惦记上了。 而书房中的邓意清也未闲着。 他将焦恒又唤进屋中,一只美手握着笔杆在书上做着批注, 一边柔声与焦恒闲聊。 “听闻广家要去批货到京城。” 焦恒点点头,“是, 广家的眼目确实传了消息,三日后有批生辰礼要押去京城。如若没错, 贺礼是批千金难得的漠州流丝。” 邓意清若有所思,喃喃道:“漠州流丝……”随后似乎想到什么,转头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本《桑要》,翻了几页后眉头微微舒展。 焦恒感到主子心情不错,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主意?” 邓意清将书朝向焦恒,伸出一根漂亮的指头指着书中一行字。 焦恒上下快速读了一遍,也露出一抹笑。 “漠州流丝千金难求,这海州鱼丝却是一布百文的下等品。二者极为相似,若不仔细查验看不出区别。”他又扫了眼书的右页,继续道:“只是这漠州丝不怕雨淋不怕火烧,而海州丝却遇湿便会变色发皱。” “公子你是想……” 邓意清颔首:“如今正值春季,敏州气候温和,京城却值汛期。” 焦恒:“公子的意思是,派人将那批漠州丝里混入海州丝,在敏州瞧不出什么异样,但到了正值汛期气候湿润的京城,那丝便会出岔子。广家京城的那位靠山估摸是要用这批丝献礼,若出了差错,届时怪罪的只能是广家。” 焦恒已经跟在邓意清身边多年,稍微一点便能知晓他的想法。 邓意清将书合上,又转身将书放回,并且塞得与旁边的书严丝合缝,外沿也呈一条直线。 “去办吧。” 焦恒道了声“是”,又犹豫道:“可这样一来,广家那边插进去的人大概凶多吉少,吴管事毕竟效忠邓家十几年了……” 邓意清只是薄唇轻启,淡淡地道了句:“不亏。” 焦恒知晓邓意清的脾气,一般没人能撬动他决定好的想法,遂不再相劝,只得迟疑着回:“是。” 破坏广家的贺礼是个慢活计,而寻广荣的麻烦则快得多。  四月中,草色青稚,雨余景明。 城郊靶场今日十分热闹,里里外外围了两圈人。这些人有的衣着华贵身后站着三两小厮,有的衣裳普通不过身姿挺拔干练,大概身上有些武艺。 扒开这群围观者,场中央空地上站着两人。 一男子身穿暗金立领长袍马服,样貌中上,挽弓而立,紧盯着远处的靶子眼中透着一丝阴沉气。 而另一男子身着墨色常服,姿态随意潇洒,鼻梁高挺眼眸深刻,俊朗十分。他面色轻松,时不时还看看日头,似乎已等了许久。 ‘咻咻咻’,三枚玄铁箭接连射出,弦无虚发,皆刻进了三十丈外的靶上。 广荣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松,随意勾着弓箭,望向旁边的邓意潮。 “邓二公子,到你了。你若是不中,城西那片地可就归我了。” 城西新辟了一块地,邓广两家各拿下了一部分,一分为二。 广家将那片由广荣所理,而邓家则把地交给了邓意潮。 他二人这局赌的就是这块地的归属,胜者即可得到全部。 只见邓意潮无所谓地笑了笑,眼珠跟着头回正,态度轻慢。 随即未曾多作酝酿,抬手便射了三箭。 举着靶子的奴隶见他如此随便就射出箭来,吓得手臂颤着,却不敢挪动分毫,眼睛紧闭等着自己的‘结果’。 顷刻间,奴隶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后退了几步,再定睛一看,头顶的靶上赫然钉着三支双髯箭。 皆中靶心。 广荣暗啐一声,面色不虞。 那邓意潮总是后手,无论他射得多好,这人总是随随便便就追赶上来。 这次的距离已是他的极限,再远些,他也不确定能否命中。而看那邓意潮却似乎还有余力。 那块地十分重要,今日拿出来赌也是因着自己箭术了得不会输,谁成想这野种竟然也有些本事。 正欲寻个借口结束此番比拼,邓意潮却率先开口了。 “如此比下去实在无聊。” 广荣心中一松,附和道:“也是,不如——” “不如我们换个有趣的法子。”邓意潮抢了他的话说道。那墨色常服的俊朗少年狡黠一笑,瞳孔在阳光的映射下呈浅青色,清透得像两块珍贵的北地宝石。 广荣的笑尬在脸上,随即立刻恢复自然,“邓公子有何提议?不若比骑射?” 换个法子也好,他自小琴棋书画骑射武艺皆识,定射比不过,可骑射不一定就会输给这野种。 邓意潮没有回答,而是握好自己的箭,招呼焦恒过来去靶场边上摘了两枝白黄野花后,分出一枝递给广荣。 广荣捏着野花皱眉问道:“邓公子这是何意?” 邓意潮将自己手中的野花横插进了发髻,道:“瞧给那些奴隶吓得,我近来积德,不如拿些花花草草的死物作靶?” 说着,还细细调整了头上野花的位置,似乎非要将那野花插得严严实实。 广荣看了眼野花,又看了看一脸轻松的邓意潮,立刻猜到这野种的意思,瞪着眼轻呼:“你是想射发间的野花?” 邓意潮调整好,满意地笑笑,点点头:“正是。花草又不是活物,射中碎落也不心疼不是?” 广荣不敢置信地嗤笑道:“你,你真是疯了。你这是在拿我们的命赌!” 邓意潮挑挑眉,“这是哪的话,我射术精准,断不会要了广公子的性命。”“我相信广公子亦然。” 说罢,他敛了玩笑的神色,眼皮收紧微眯,露出危险的光芒,“你只说,赌是不赌。” 广荣哪敢真的玩命,他这辈子享乐无数,过得如此顺遂,哪想轻易送死。 可周围站了那么多人,好些都是敏州有名有姓的富户,比试前他被邓意潮大庭广众之下激得冲动地答应了与之赌那块地。这么多人都能见证,此刻也无法毁约。 他只好寻了借口,“我自然要继续,可既换了法子那便是新的比试。顺序是不是得重新商定?” 方才的比试,他抽中的先出,一直被邓意潮后来居上。 而箭术比试规矩的胜法,一自然是射中者胜,二则是一方放弃。 他这次可以要求后射,再把那花插得歪斜难中,这样邓意潮失了信心,也不敢贸然射出,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夺了自己性命,邓意潮也只得以命偿命。 邓意潮听后则摆摆手,“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我便让广公子后手又如何。” 见他不介意更换顺序,广荣欣然答应。 他用力将那花枝握了握,揉捏弯软,然后塞进了发髻斜后方。如此从前面只得看见一小点花瓣。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广荣头上还簪了枝花。 广荣这方还没准备好,就见那邓意潮已经拉弓欲放。 周边的看客也屏息而立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那个冲动的疯子。 这时再想反悔也来不及,广荣面上瞧不出紧张,心中却直打鼓,鼓声响得震耳欲聋。他尽力放平呼吸,赌那邓意潮不敢射。 思绪转得很快,想法还未落定,那箭已穿风而来,‘咻’地一声擦过他的发射到后方的木桩上。 顿时引起一片嘘声。 一切来得太快,待广荣回过神已双腿无力,原是方才紧张得两腿抽搐。 他目眩神摇,伸手摸了摸发间的花,眼睛一亮。 花还在! 那如此,即便自己没射中两人也是平局。  广荣来了底气,嘲讽一笑,他就知道邓意潮即便有几分莽撞胆量,也没那通天的箭术。 “看来邓公子今日缺了几分运气。” 邓意潮撇撇嘴,摇了摇头,没有言语。只是两手举过肩膀,一副投降的模样,懒懒散散道:“到你了。” 广荣被他那无谓的模样惹得怒火直烧,他鼻翼动了动,举起弓箭,瞄准邓意潮发间的小花。 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只因邓意潮将那自信且随意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叫他看那野花都看出了几分重影,好像那花在其头上移动着一般。 垂眸一看,才知原来是自己的手抖得过分,箭头一直在动。 是,他不敢。他没有信心射中邓意潮头上的花,更不能大庭广众下将人杀了。 邓意潮杀了他须得偿命,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半晌,看客们等得都心急了,邓意潮却还是耐心十足,悠然地等他射出这一箭。 广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邓意潮用口型道了句:“孬种。” 激得他手一松,玄箭顺势而出。 可这准头实在差了些,擦过邓意潮身边时离得足有一丈远。 原是广荣最后关头换了方向,并没有射向花靶子,算是放弃了机会。 不过广荣也不心急,两人终究是平局,那块地无所变动。该是谁家的还是谁家的。 邓意潮却‘啧’了一声,右手一摊,“广公子,地契。” 广荣连忙几步上前与他对峙,“此番结果乃平局,邓公子何等脸面向我索要地契。” 而邓意潮只是将摊开的手握拳,留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远处木桩上他方才射出的箭。 靶场的小管事见状匆匆跑去,将箭从木桩上拔了下来。随后惊呼:“是……邓公子胜!” 邓意潮伸手拆下了头上的花,走到广荣面前竖着插进了他的发间,看上去十分滑稽且不吉利。 “今日赌约乃临时起意,想来广公子也没有将地契随身带在身上的习惯,那便劳烦广公子今晚着人将地契送到邓家了。”“恭候,告辞。” 说罢,扭扭脖子走离靶场。 嚣张至极! 而那头的广荣一脸阴沉,把靶场管事招呼过来,“什么叫他胜?” 那管事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将箭递出。 这一瞧,气得广荣差点七窍生烟。 那箭头上赫然沾着一只蜂,箭尖处皆是碎裂的躯体,箭头还挂着一颗血肉粘连的蜂头,以及——染着一丝白黄花粉。 想是那短蜂活着时,还在采蜜。 广荣手一松,箭嘭然落地,砸得他心脏烂碎。 那块地十分重要,爹知道后,定会重重责罚于他。 完了。 广荣站在原地神色懊丧,思索着该如何拖延此事。 邓意潮则慢悠悠从众人让开的一条宽路走出靶场,扬马而去。 此一遭,敏州的纨绔皆知这个不要命的北洲蛮子是个不惜命的硬脑袋。看来日后还是少与其作对得好。 第52章 广荣那人办事不利落, 邓意潮威逼利诱好几次才叫他拿出地契,因此也耽搁了些时日。  待交接好城西新地,已是四月下旬。 这次广荣不仅输了城西的地, 还被广家家主重责一番后在家关了禁闭。听说半月都不准他出门。 虽然没让广荣缺个胳膊少个腿, 但能叫他吃瘪也已足够 。 邓意潮写了封信送去何府。信中关于广荣的话只有寥寥数语, 剩下的一大篇都是对何楚云的思念。 酸词乱语一大堆。 何楚云近日也没闲着,四月春日正盛,她天天忙着与各家小姐写诗作画, 登高赏水, 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这数个春日宴参加得她最近见到桃花酥、梨花糕就直作呕。 今日好容易无事, 她照习惯摆了茶在廊庭休憩。 雪来则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头也不抬地给她揉脚按腿。他的手比婢女要大得多, 按起腿来也更舒适。  喜灵递来邓意潮的信, 何楚云没等拆开便能想到里面写了什么。不外乎是一些倾诉情意的废话。 “唉!”无趣地轻叹一声, 她慢腾腾伸手接过信拆开随意扫了两眼。 直到见到信中提到了‘广荣’二字, 才打了几分精神重新读了一遍。 跳过那些废话,通过那短短两行字, 何楚云也知晓了广荣在他手上吃了个小亏的事。轻笑道:“这蛮子胆子还倒不小。” 邓意潮没有她的准许, 连信都不敢写, 今日总算有个正经由头来信,距离上次已时隔许久, 是以喜灵也好些日子没见到他的信。 她并不知晓何楚云二人之间具体如何,还以为是那邓二公子腻了小姐,不想再过来了。 喜灵接回何楚云随手交过来的信, 两只大眼眨了两下,噘着嘴哼了一声。 “那邓家公子好不识抬举, 小姐那般看重他,他倒好, 日日寻欢作乐。听闻近日还时常出入赌坊花市,四处惹情,招得好些姑娘小姐芳心荡漾,将他视为意中郎君。” 何楚云不在乎他惹了什么情事,招了多少姑娘这种风言蜚语,她只要知道广荣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况且邓意潮的名声不用喜灵告诉她她也清楚。想她每日与那些小姐们游玩赏景,不用主动打听也知道了不少敏州的闲谈趣闻,这其中自然有邓意潮那个跋扈的蛮子。 靶场之事,她只听说了邓意潮箭术了得,百发百中,与那广荣不分上下,最后还是凭借一支簪花箭略胜一筹。 但地契一事,外人可是毫不知情。估摸是广荣使了些手段封了众人的口。 不过既然邓意潮努力表现了一番,那就再见见他又何妨。 她刚想让夏满去给邓意潮回信,那边夏满便匆匆跑来,带着另一位邓公子的手信。 何楚云接过信,微微挺起身换了个姿势倚躺,喜灵立刻给她后腰铺了个软垫。 这封信与邓意潮龙飞凤舞的那封不同。 此封字迹整洁干净,笔法规矩,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将信打开,里面的内容才真叫人来了兴趣。 上面说,广家京城的靠山因生辰礼一事大发雷霆,好生朝广家发作了一番。还撤了广家来年上呈贡品的资格。 此事对广家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很好。 何楚云合上信,对夏满吩咐:“去问问邓大公子可有时间一聚。” 夏满:“是。” 口头上传信极快,午时夏满便回了珠玉阁。说是邓大公子今日刚好得空,随时都可。 何楚云颔首,“那便申时,玉鼎客栈见。” 其实她并非偏要折腾那么远去见邓意清,只因她馋了城南玉鼎客栈附近小铺的梅肉干。难得出门不用陪那些莺莺燕燕,她想与邓意清分别后随意走走,四处逛逛散心。 何楚云见邓意清无需特地打扮什么,等到了时辰直接去玉鼎客栈便好。在院子品茗穿的是一身白衣素裙,出去穿得依旧打算穿这身。 “好了。”何楚云的腿微微上翘,示意雪来可以停下动作。 雪来也好几日没见到何楚云,今日得了吩咐给她按腿不知道有多激动。他面上不显,实则心中慌张作乱,麦色皮肤都透着一股春色。 “是。”他遗憾地撤了手,跪到一旁。 何楚云被他揉得肉都舒展开了,只觉这人只做马奴与洒扫太过可惜。不如今日将他带着,回来路上若是无聊也可以叫他进来继续按腿。 “今日你跟我一起出去。” 雪来猛地抬头,欣喜应道:“是!!” 何楚云携喜灵、夏满与雪来,一行四人上了马车朝城南驶去。一路马车驶得平稳,并无余事。 待她踏上玉鼎客栈二楼时,正好申时。 喜灵依旧在门外等候,她进了房,心中刚措好了问好的话,却只见屋内空无一人。 何楚云立刻蹙了蹙眉,邓意清人呢? 莫不是耍弄她,今日不来了?  还是来迟了? 管他如何,邓意清这般作为,她还不如去见邓意潮。 何楚云扫了一圈屋子随即转身欲走,却被一个匆忙赶来的护卫打扮的黑衣男子拦下。 “小姐等等!” 焦恒抱拳而立,神色带着几分歉意,“小姐抱歉,我家公子路上有事耽搁了,即刻便来,还望小姐稍等片刻。” 何楚云见这人十分恳切,的确像是被临时吩咐来报信的。 罢了,看在邓意清在广家之事上办得不错的份上,便给他个薄面。 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端庄柔和的笑,“邓公子有心了。”随后转过身回到房中,坐在上次的位子上慢慢赏茶。 一杯热茶喝完,一刻钟将过,邓意清还是没到。 何楚云可没有等人的习惯,此次已是开了先例。她悠悠放下茶盏,刚要起身离开,便听门被推开,一青衣素襟男子信步而入。 “意清来迟,小姐莫怪。” 邓意清十分有礼地对她作揖半鞠了一躬,停了几息后才直起身子。 谦谦君子。 与俞文锦温良纯善不同,这人多了几分不近于人的冷意。若说俞文锦是暖春绿竹,沁人心脾,那邓意清就是初春落霜,料峭凛然。 何楚云的不耐已经顶到嗓子眼,倒生生被他压下去了几分。 且她也想问问广家的事,遂摇摇头道:“无妨。”然后伸出右掌,示意他坐下说话,“公子请坐。” 邓意清还是青衣,不过比之上次见面的威襟妥正,这次倒多了些随意潇洒。与今日一身白衣的何楚云更为相配,就连样式都极为相似。 邓意清坐下后又低首道了声抱歉,为她斟了盏茶后才开口说起正事。 “小姐,此番广家得了教训,还望小姐莫忘了你我约定。” 他这话讲得冷冷淡淡,但言语之间并没有威胁旁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是更像他是受人胁迫求人办事的那方。 何楚云还算满意他的态度,对迟来一事也彻底熄了火焰。 “我自然不会忘。可公子也说了,广家失去的是明年上进贡品的资格,一年的时间,谁料想还会发生什么。” 邓意清:“小姐是想说,还不够?” 何楚云抿唇一笑,“当然不够。我要的,是广家再也不得翻身。而且,我要嫁也要嫁最好的,若是邓家日后还是常常受广家牵制,那我岂不是也同样得忍着委屈。” 这种话不像是会从一个大家闺秀口中所出,不过她也不介意邓意清对她的看法,毕竟两人之间只有利益牵扯,他要的也只是她这个身份而已。 果然邓意清的反应不出她所料。他只是垂眸缓缓点了点头,道:“知晓了。” “那楚云就等着大公子的好消息了。” 话已说完,两人相对无言,何楚云在安静中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云后日有事需得出趟远门,半月后归,若有什么消息,邓公子可以先传信送至珠玉阁,待我回来后自会立即派人回复。” 过几日是何度雨的生辰,何楚云打算去萧州寻他。 一则自然是为了庆贺生辰,二,也是想见见他口中那位至交好友——掌管一方航运的薛家嫡子薛淳宽。 若此行顺利,那对此时广家身上惹起的星点火苗,无异于添油加炭。 邓意清听罢稍稍抬起眸子,“清后日亦要去萧州谈笔生意,离得敏州十余日,方才也正想告与小姐。” “萧州?” “正是。” “倒是巧了,我此番出行亦是前往萧州。” 邓意清若有所思点点头,“近来盗匪猖獗,何府护卫单薄,小姐出行不免危险,若小姐不嫌弃,可与邓家商队一同前往。” 何楚云听后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太过巧合,但此事是她临时起意又是主动提起,邓意清只是顺应她的话才说了萧州之行,想来不会有假。 且保不齐这人只是碍于风度颜面随口相邀,并未存几分真心。 但何楚云常年久居敏州主城内,从未去过什么险地,对于盗匪确有几分忌惮。若真被人绑去杀了可是不妙。 想罢,她也不管邓意清是否真心相邀,点头应道:“那便麻烦公子了。后日我且随公子一同出发。” 邓意清颔首回应,随后轻轻咽了咽喉咙,从怀中拿出一块丝帕,问道:“咳意难忍,不知小姐是否介意?” 他是要咳嗽,但是又怕别人嫌弃自己的病气所以事先询问。 这病秧子自小身子就不爽利,并非什么传染人的寒疾,虽说不吉但何楚云也不是如此事多之人,便点头应道:“无妨。” 邓意清是个极度守礼之人,得了何楚云的依允后,他扭过身去背对着何楚云,捂着口轻声咳了两下,似乎极为克制。 此举让何楚云不禁感叹这人实在多此一举。 可又不免觉得这病秧子真是个尤为好强之人。尤其是他转过身去微微垂首,平日挺直的背脊略塌,这柔弱可人模样,顿时叫她感觉自己是个什么正在偷窥姑娘洗澡的登徒子。 他咳好后转回身,又取出另一张干净的帕子将手指擦了个遍。 原本起身要走的何楚云见到他那双手生生被吸引了注意忘记离开。那双手,从手腕到指尖都漂亮极了,当今技艺最精巧的工人都造不出这般无暇的美玉。 她不禁感叹夸赞了一句:“公子的手很美。” 正将用过的丝帕对折好要收起来的邓意清听到这话眼皮快速地眨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面前女子如此直白地夸赞。 不过他只停顿片刻便恢复如常,叫人瞧不出任何异样。 “多谢。” 依旧是不凉不淡的态度。 何楚云心想也是,他那双手这般美,又是个敏州大户的嫡长子,自小到大定是没少受人夸说。这么淡然也是应当的。 就像她听见旁人说她妍丽端庄,也生不出什么高兴窃喜的心情一样。 邓意清将两块帕子对折两次叠摞在一起后复又放入怀中。 何楚云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自己的确该走了。也亏得邓意清是个冷心淡脸的,不然换个人被一个女子瞧了半天还不知作何反应。 “告辞。” “不送。” 说是不送,这次邓意清却将她送到了客栈楼下。  邓意清朝着马车里开了帘子朝他作别的人微微倾身鞠礼。待帘子合上,他的目光又放在了那个驾车的马奴身上,晦暗不明。 直到马车走远,他才回了客栈二楼。 他神色迷离,进了屋子,对着桌子方向作揖,道了声:“意清来迟,小姐莫怪。” 随后又将两人今日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回味什么久久回甘的佳酿。 他慢慢仰头,舔了舔上唇,伸出右手对着窗外伸进来的赤紫夕阳,任那几束光穿过指缝映上浅淡的瞳仁。 “美嘛……” 涣散的目光最后放到了光洁的指尖,如此说道。 第53章 是日, 何楚云带着喜灵、夏满与雪来入了邓意清的商队。  商队六七十人,再二十余个精装魁梧的护卫,一行百人, 浩浩汤汤, 看上去大概是不用担心此行安危。 可谁知就有那般胆大包天的盗匪。 第三日商队刚行出敏州地界进入山路, 一群身着麻衣的悍匪趁着大雨提刀而来。 何楚云从未经历过如此混乱的场面,只听马车外砍杀叫喊声不断。 雪来和夏满都在外面抵抗劫匪,车内只余她与喜灵。 何楚云心中虽然慌乱, 但面上极为冷静。她甚至想, 若这盗匪将她劫了去, 那便让邓家出银子把她赎回来。 若想杀人灭口,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抵抗不过, 那便听天由命, 她此生未造罪孽, 来生也定是个享清福的命。 相比她的淡定,喜灵却吓得握紧了她的手直发抖, 面色惨白, 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却又不敢哭出声音,生怕惹了盗匪注意。 何楚云摇摇头, 轻声安慰道:“莫怕。”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听见马车外传来雪来的声音。 “小姐,无事了。” 他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许是受了什么伤。 何楚云掀开车帘子向外望,地上的泥土混着雨水与血液, 一股腥臭顿时刺痛了她的口鼻。 可打眼一瞧,地上却没有尸体。有人受伤, 但并无人丧命。 夏满也跑过来,满脸的雨水,身上也湿透了,他擦了一把面上的水,解释起来:“是群要银子马匹的清匪。抢了些银两与精马后便离开了,没有伤人性命。” 何楚云颔首表示知晓了。 她对着地上的夏满与雪来状似关切问道:“你二人可有受伤?” 雪来连忙回:“奴没事,多谢小姐关心。” 夏满也跟着回了一句。 何楚云又往远处一瞥,那边邓意清正站在雨中指使着商队休整。 这一眼,邓意清也正好穿过雨幕与人群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那人又收回目光继续与下人交代着什么。 即便是遭了匪,也未见那人面上有什么失措崩坏的样子。 “倒是个不怕事的。”她小声感叹了一句,便收起帘子坐回车内。 说起来邓意潮那蛮子胆子也不小。这点他兄弟二人也颇为相似。 想起那人,何楚云发现自己将走半月未曾通知他,就连他给自己送来的信也没有回复。不知他知晓自己出了远门会做什么惹人生厌的疯事。 正想着,邓意清的护卫焦恒叩了叩马车,道:“小姐,公子的马也被贼人劫走,现只剩下一些拉货的马车,公子身子不好,不宜与我等在外冒雨前行,小姐若是不介意,可否与公子同乘。待到了下个镇子买了新的马匹便不叨扰小姐。” 何楚云想了想就同意了。 这次平安无事也算亏得邓意清带的人手多。若是她自行前来,只带寥寥几人,还不知什么下场。 她对邓意清也不反感,与他同乘谈不上介意。况且马车宽敞,多坐一人也并不算难事。 “不打紧,叫你家公子过来吧,莫再淋雨染了风寒。” 邓意清倒是也不扭捏,掀袍上了车,坐到离得何楚云一臂远。 多一个人不影响什么,唯独一点不好,他进来后带来了一股血腥气。是外面护卫受了伤,他去慰抚时染上的。 何楚云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头,随后将头转到一边掀开小窗佯装看起天色,实则在呼吸换气。 邓意清也未作声,马车内三人便静静听雨等着商队赶到下个镇子。 可今日黄历上许是写了不宜出行,才过半个时辰,车队又遭到一波盗匪袭击。 这时队伍正行进至盘山密林半途,马匹失控,横冲直撞,带得几人直要往坡下奔去。 好在外面的焦恒及时牵制住了失控的马,他一手拉着缰绳,一边喊道:“快出来!” 三人赶忙掀帘欲出,喜灵已经下了车伸出手准备扶着她家小姐。 何楚云的半只脚也已经踏出马车,可谁料此时她一抬眼对上了一个贼人的目光,那贼人扬起站着血迹的砍刀冲了过来,焦恒回身反击,这一松手,马匹无人牵扯,再度失了控制。 何楚云跌落回去,倒在欲出的邓意清怀中。 马匹受惊顺着陡峭的坡带着两人奔进林中,速度极快,车内剧烈晃荡着,叫人反应不及。 而邓意清瞧着病病歪歪的,紧要关头却十分可靠。 他握紧了何楚云的胳膊,将其圈在怀中,在颠簸中道了句:“小姐莫怕。” 好在二人还算幸运,马车在陡峭山坡上奔袭许久也并未撞上硬石,而是掉进了一条深河。 邓意清趁着马车沉没前将何楚云拉出。 但更要命的是她不会游水,正欲求救,邓意清已经托着挣扎着的何楚云到了岸边。 何楚云半分未伤,旁边的邓意清却已经失了力昏倒过去。 好在四月末的萧州境不算冷,河水也没有冰寒刺骨。 她瞧了瞧四周,没看见什么可行的路,便当即作了原地等待的决定。 她又不是什么孔武有力之人,如何也做不到搀着邓意清离开此地。他虽然病弱单薄,但终究也是个高她几头的男子。 还不如就地等着,待上面的人解决好盗匪后顺路寻来。 走远了反倒是叫人不好找。 可天色将黑,病秧子又昏在岸边,若是半夜河水上涨没过浅滩将他淹死也不行。 于是何楚云只好板着脸,费尽半生力气将这病秧子连拉带拽挪到了不远处一个倾斜的大石下。 那石头形状奇特,似半面伞,石上还搭着攀爬生长的绿植,撑成了几臂宽的石洞,正巧可以遮挡风雨。 何楚云两手拂了拂衣袖,瞧了瞧外面又降起的小雨,意识到自己从未这般狼狈过,无奈一笑。 不过回头瞧见那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的病秧子她又笑不出来了。 怎么与她一同跌落的是这没用的邓意清!但凡换个人没准此刻已经背着她走出这里了。 好在她也不是个怨天尤人的,水来土掩,遇事处事,事已至此也只好面对。 还望援救的人能快些来。若是让她在此处等个两日三日,无法吃喝,那才真是要了她的命。 可天不遂人愿,半夜雨又愈下愈大,河水湍急冲落了岸边的泥土。 何楚云见状担心邓意清的腿被淋出什么病来届时耽误离山,便好心地将他整个身子都移进洞内干燥之处。 她不禁想,好在提前将人从河边挪了过来,不然邓意清可真要被水葬了。 他救了她,她又救了他,如此也算扯平。 要叫何楚云生出感恩之心,那可比登天还难。 估摸着过了子时,正在望雨发神的何楚云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回过头。 邓意清刚刚转醒正捂着胸口猛咳。 她拨弄着手中的小枝条随口关心道:“公子可无碍?”  邓意清打量了一圈四周,平息后回道:“无事。” 何楚云点点头:“没事就好。”随后就不再言语。 此刻她心情不大好,外面漆黑一片,还下着瓢泼大雨,耳边稀里哗啦的声音已经听了好几个时辰,听得她不免有些焦躁。 邓意清也不是个闲话多的,他自然看得出来何楚云不太愉快,便也安静地等人来寻。 好在天亮雨也歇了,何楚云困顿不已,正想阖眼眯会儿,邓意清却神志不清地冒着虚汗开始哼唧。 他躺在地上,眉头微微皱起,喉结上下滚动,口中还不断呻吟。 何楚云莫名想到了她之前评价邓意潮的话:不如勾栏的小倌。 那蛮子是不如,可他哥哥却胜人一筹。 想不到平日清冷淡漠的邓意清失了神志还挺惑人。 此时若是换个女子与他经历生死之事,又见了他如此惹人怜爱的模样,定会危中生情,对他爱意深种。 可何楚云哪是寻常女子。 面前的男子怜人的确是怜人,但被人添了麻烦的不耐已经占据了她心中十之八九的位置。 何楚云默默挑了个白眼,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比量了一下,果然滚烫。 “邓公子!” 推了推邓意清的手臂,那人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可怎么办!他若这么死了,那她岂不是要守着一具尸体等候援救。 再加上天气潮湿,尸体再招来什么蛆虫野兽更是万万不妙。 可何楚云又不是大夫不会医术,也无计可施。 思索片刻,她拨开了邓意清湿哒哒的衣裳,解下搭在了外面。 这会儿有太阳,估计不过午时就能干了。 裤子呢?裤子要脱吗? 想想那呕人的蛆虫,何楚云又默默扒了他的亵裤与鞋袜。 这还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帮人更衣,她一边觉得麻烦一边又感觉此事荒唐得引人发笑。 邓意清的身子果真如他的脸一样,光洁白皙。就是比起邓意潮略显单薄了些。 但某些地方兄弟二人生得竟也尤为相似,长势喜人。 不过病秧子身子虚弱,想来也是个不行的。比不得那总是没完没了缠个不停的邓意潮。 将人摆弄好后,也累得双手无力。 一日未进食水,饿她腹中响动,何楚云出了大石凹,试图打探出去的路。结果没探出几丈远又就回来了。  昨日河水肆虐,树都冲烂了,更别提寻得什么出处。 还是不要乱走安稳度过为上。 好在洞边上有几束干净的大叶子,她摘下叶子接了些从树上滴落的雨水解渴。 本以为今晨便能被寻到的何楚云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昨日的雨大抵影响了搜救,今日雨停,想是会顺利些。希望日头落山前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何楚云现在是能不动则不动,免得腹中饥饿更甚。 过了午时,邓意清的衣裳也干了,她随意地掀下来打算给他穿回去。 可她脱衣服都如此不熟练,更别提给人穿衣这种难事。 她囫囵弄了几下亵裤也没穿好,还将昏睡的邓意清拨弄醒了。 第54章 洞中气氛尴尬非常!  邓意清上身衣裳散乱, 下身亵裤半褪,何楚云的手还停在他大腿附近。 “额,你昨日烧起来, 衣裳又太湿, 我拿出去给你晾了。” 何楚云退到一旁, 平静地解释。 邓意清抿着唇,缓缓点了点头,两只手紧紧抓住亵裤腰沿, 默默地往上提了提。 “多谢。” 这一说话, 只听他嗓音喑哑不堪。想来是病得不轻。 “你, 要喝点水吗?” 何楚云指了指自己放在一块干净石板上的绿叶问道。 这里没有茶盏水壶, 只能用叶子接水喝。 邓意清道了句:“也好”, 便撑起身体打算接点水。 可两天折腾, 叫他浑身无力, 一个没撑住胳膊弯了下又跌回地上。 这一跌,本就散乱的上衫更是敞开了些, 露出他白嫩的肩头。 他身子略显瘦弱但也修长流畅, 锁骨也明显。 比起穷苦人家吃不起饭的那种干枯瘪瘦, 他更像有勾栏里头牌小倌以色侍人的身姿。 虽说邓意清无论何时都能泰然自处,但结合方才亵裤的事, 难免羞赧起来。 他偏过头扯好衣领,脸上浮出一层淡淡粉色,“失礼了。” 何楚云却觉得他好像是个突然灵魂复还的凡人, 不再心冷无情乏味无趣,遂淡笑道:“无妨。” 说完这句, 她发现自己与邓意清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无妨’,于是又补了句:“我与邓公子也算生死之交,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见外。” 什么见外?不让她看裸露的身体叫见外吗? 何楚云想想又感觉所述之言带了些歧义,显得她好像是个对他身体看不够的好色之徒。 邓意清面上的粉色又扩大几分,点点头道:“好。” 这性子还怪逆来顺受的。 何楚云看着这一幕,脑中不免浮现了几个字:‘好欺负’。 他脾气这般好,又如此遵守礼节,定然是个好欺负的。 邓意清拢了拢衣裳,将腰带系好后,便起身拿起了何楚云使过的叶子。 何楚云刚想张口说外面树上有,但这人行动快,已经抬步出去接起水来。只见他喝了几口水后向又前走了两步似是去打探周遭的环境,不见了身影。 许是那邓意清误以为这个叶子是摘给他的。她嘴唇张张合合两下,没再说什么。 邓意清手中握着一块尖石,面无表情猛猛地朝地上砸着。每砸一下都有一片血喷洒在他身上、脸上。  他随意地将石尖往地上的树叶蹭了蹭,蹭掉了些乳白脑浆与血液。 手指张开,石头滚落在地。不过因为地上杂草树叶众多,滚得不快,只滚了几圈就撞到东西停了下来。 而拦住石块的,正是一具已经被开膛破肚脑袋碎裂的山麂尸体。 山麂身上的棕毛悠悠飘荡,停在约一丈外,随后被一片刚掉落的黄叶遮住。 算作最后的埋身之所。 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留下了两条指头划过的痕迹。好像南疆人在脸上勾勒的图腾。 那只手极为漂亮,更显得此刻像在进行献祭仪式。 可邓意清并不是南疆人,也没有在进行什么仪式。 他只是享受新鲜的、浓烈的血液味道。 他抬起头,眯起眼,细嗅空气中夹杂的血腥气。越闻越开心,越闻越兴奋,捉颤不住。 可动物从死去那刻便不再新鲜,那种诱人的味道也会散尽。邓意清感到四周的新鲜血气淡了后,眼睛睁开,充斥着怒气与狠厉。叫人看了直打寒战。 怎么这么快!这么快就没了! 没关系,没了就再杀几个便是。 他嘴唇微张,拔下手边一根较长的野草,放进了那只山麂敞开的腹中。 “安息。” 午后又下起雨来,不过不算大,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何楚云无聊地数着石头岩壁上滴落的水珠。 一滴,两滴,十滴,一百滴…… 邓意清这一趟出去了很久,估摸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何楚云差点以为他抛下自己跑路了。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试着自己走出山林时,他才蹒跚归来。 何楚云坐在洞口,看着远处的人越走越近。 直到走到面前,她也看清了这人此刻的狼狈模样。 邓意清衣裳破了几块,怀里抱着几颗野果,脸上也有几道灰迹。  他回到洞中坐到何楚云旁边,还在不停喘息,好似这一趟让他累极了。 刚坐定,他就拿起一个野果擦好递给她,“只能找到这个,小姐且将就一下。” 何楚云自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没想到这邓意清还挺会照顾人的。 她接过果子道了声谢,便小口吃起来。 王室礼仪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即便再饿她也做不到像条狗一样狼吞虎咽。 邓意清这点倒是合她脾气。这人亦是十分讲究,吃相极好。 这是她第一次见邓意清吃东西,此前两人只是喝了两次茶而已。 何楚云越想越觉得可惜。 可惜这邓意清是个病弱公子,若他再健硕些,没准真能入了她的眼,叫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不过只吃野果难免腹中酸涩,何楚云吃了两个就吃不下了。 邓意清也有些不适,他眉间含着几分歉意,道:“难为小姐与我在这受苦。今日雨小了许多,想必明日彻底放晴,家中人便能寻到此地了。” 何楚云摇摇头,因为太过无聊,还与他打趣起来,“公子哪的话,我刚来敏州时也上山迷过路,这点苦头算不得什么。而且还要多亏公子救我,不然我就成了河中亡魂。若是淹死,不若叫我被盗匪砍死,还能死得美些。”  邓意清僵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可他又不是个会与姑娘打趣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是笑笑便没再言语。 他望向外面,这石凹形成的小洞地势极好。能瞧见不远处的河,又不会被水淹没。风景也不错,若是游山玩水路过此地,倒算难得一遇的美景。 天色将暗,一阵夹着河水冷意的春风滑进石洞,惹得他不禁抖了抖。 洞中只有两人,他的一举一动叫何楚云想不注意也难。 她看了看邓意清稍显红润的脸,问道:“公子可好些了?” 邓意清转过头,眼神有些迷茫,“什么?” 何楚云:“我是说公子的病,还烧着吗?” 邓意清浅色的瞳孔动了动,摸了摸额头,道:“我也不知,手太凉。” 何楚云点点头,倾身用手背在他额头上碰了碰,“还好,不算热了。” 随后眼神又落在他那白玉似的指头上,心思微动,右手顺势从他额头移到他的手上,轻触即离。 他没说谎,这只手瞧着像是美玉,摸起来也似凉玉冰冷刺骨。 “确实凉了些。” 而邓意潮的手则像是碰到了人的含羞草,指头立刻回缩微微握拳。 这般纯情的模样叫何楚云觉得有趣,她眼中含笑,道:“公子暖暖手吧?” 邓意潮顿觉有理,他瞧了瞧,发现身边只有几根枯树枝,随即又遗憾叹道:“没有火石,无法生火。” 对啊,怎么没想起生火一事呢。眼下虽说不冷,但何楚云也想烤火暖暖身子。 可没有火石,身边又只有区区几枝干木,外面都是被雨水浸透的木枝,根本无法轻易生火。 何楚云正想说算了,邓意清张口言:“方才我去寻果子时,路过一个小山洞,里面似乎有柴灰,许是哪个过路人生过火。不如小姐先在此处候着,我去看看是否有人留下了火石。” 她看了看已是暮色沉沉的山林心生担忧,怕这人遭了意外一去不返。可想到晚上还要受凉受冷一夜,又松了眉头,道:“那邓公子快去快回,路上当心。” 这话极像山中妇人交代即将出门狩猎的猎户丈夫。 但看邓意清不像是会多想之人,他只是淡淡地点头道:“好,小姐放心。” 随后便顶着丝丝小雨出了石洞。 何楚云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生了一股依赖与好感。 可这股微不足道的好感立刻又被压下。 若他不用火石便能生火,哪里还有她独自一人待他归来的凄惨境地。他身子这般瘦弱,她沦落至此与他的无能也脱不得干系。 且这病秧子连自己一句随口的玩笑都接不上,实属无趣。 何楚云轻叹着摇了摇头,觉得此人还是差了些。 邓意清用食指碰了碰鼻子,随后拿出匕首在一具野狼胸口狂刺。  这是难得能寻到的猎物,他十分珍惜。 他用刀尖细细地将野狼腹部剖开,一层一层,直到看见里面装着的肠子。 最后一层肚皮被隔开,哗啦一声,五脏六腑流落出来。 邓意清微微躬身凑上前,闭上眼体会这刺激的腥臭味。 野狼比野鹿山鸡那些小杂碎难猎,是以他闻起来也更加兴奋。 他仰起头张开双臂,嘴唇微张,口鼻共用慢慢地享受着这血腥气。 胸膛被血气灌满,又随着呼吸吐出。 一下,两下…… 突然,有股奇怪的味道混入其中,他倏地睁开眼侧头循着味道瞧向一处。 似乎是什么小姐家用的花熏,淡雅馨香。 可再好闻的味道也是打扰了他的“进食”。 邓意清皱着眉头,提着匕首一步一步朝着那方向走去。 他头发略微散乱,表情阴冷,朝着馨香传来的方向缓缓踏着。 路过的杂草被他踏碎,枯枝被他折断。 终于,他拨开重重阻拦,瞧到了一个石洞。 有个穿着华贵的青葱少女端坐在洞口,似乎听到响声向这边望来。 邓意清在树丛后看清了那人的脸。 一双杏眼忽闪忽闪地眨着,唇红齿白,脸上带着些未脱的稚气,宛若新放的海棠,跌落山林的仙子。 他猛地颤动了一下,舌尖微微伸出,眼前一白。不停地喘着粗气,一股浓烈的渴望从五脏六腑散到四肢百骸。 比他猎杀十头畜生还要快活。 少女探了探,欲起身朝这边走来。 邓意清咽了咽口水躲到丛中学了声猫叫—— 这是他七年前第一次遇见何楚云。 第55章 夜色笼罩山林, 雨水滴滴答答从树上滴落,河流湍急水声愈发明显。  周遭一片漆黑,十分渗人。 好在此次邓意清去得快, 不过一刻钟便回了。 何楚云让开洞口的位置让他进来, 问道:“如何?” 邓意清将拢好的衣袖解开, 里面是两半块灰色火石,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雨,“找到了。” 何楚云扬唇一笑, “太好了, 没白跑一趟。” 邓意清点点头, 开始拾捡地上的干枝, 将其聚到了一堆, 随后砸擦火石点燃了干枝。 潮湿黑暗的空间内有了火光, 比一切告慰人心的话都要管用。 几缕黑烟冒起何楚云顿时感到一股暖意贴上肌肤。 “总算有火了。”她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竟会因一点火光感到满足。 “小姐千金之躯, 实在委屈。”邓意清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不过他并没有对她这声抱怨产生不满, 而是体谅理解。 何楚云刚要说什么, 就听洞外传来扑通扑通的挣扎声。她警觉地向石洞岩壁靠了靠向外望。 邓意清拍了拍沾染上灰尘的双手, 道:“小姐莫怕,是我布的陷阱。” “陷阱?” 邓意清:“正是。” 他提起衣摆走出石洞, 从几丈外的杂草堆里伸手一捞,抓着一双兔耳拎出了一只雪白野兔。 邓意清今日出去了两趟,他发现林中有些野禽走兽。看形势也不知家中下人何时能寻来, 只吃野果腹中酸涩,遂提前布了几个小坑, 试试能不能捕到几只小禽。 天不负良人,果真让他等到了。 “你还会这个?”何楚云看着邓意清利落地处理野兔, 挑挑眉问道。 邓意清眸光暗了暗,似乎多了几分神伤,“儿时我便是掉进了猎户布置的浅坑,才没能及时寻到意潮。” 寻邓意潮? 何楚云不想听人家里的闲事,但那蛮子总归与她有些干系,况且现在被困出不去,十分无聊,不如讲些闲话打发时间。 “二公子是在林中走失?” 邓意清缓缓点头,流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哀伤,手中动作未停,“是我的错,没有看好他。” 邓意清的言中之意,是他将邓意潮弄丢了,而且还因为掉进陷阱耽误了时机? 怪不得他处处都忍让那蛮子,想必是愧疚作祟想要弥补。既如此,那蛮子对邓意清颇有敌意的事也能解释得通了。 不过何楚云才不管是谁的错、他们兄弟二人有何纠葛。闲事听过便算了。 于是不甚走心地安慰道:“听闻二公子走失时尚幼,想必大公子也还是个懵懂稚童。如今二公子已然归家,公子还是放下过去,莫要如此伤怀。” 这话说得还算宽心,但也不知邓意清听没听进去。他将烤好的一只兔腿递给何楚云,道:“多谢小姐。” “此处简陋,想必肉质干腥涩苦难以入喉,委屈了小姐。” 他只是简单应话就跳过了那个话题,许是心中郁结难解,不愿继续再提。 也是,过去的事哪能轻易便放得下。若是她能做到像自己说得那般,早就过得同何度雨一样肆意潇洒了。 心中有结,沉郁不解,她与邓意清在这点也有些相似,算得共通之处罢。 何楚云心里遗憾越发浓重。若是她未曾倾慕过俞文锦,也不曾是京城贵女国公之后,只是个敏州长大的普通小姐,没准真会对邓意清日久生慕。 她接过兔腿道了声谢。 这兔肉烤得很是粗糙,不过环境所致,他也不是什么名师大厨,弄成这样已是不易。 且看他处理野兔时,冰冷的眸子中闪过的愧意,明明不忍却又不得不做,想是也尽了力。 虽看不上这粗烂兔腿,怎奈腹中空空,何楚云还是耐着嫌弃咬了一口。 不出所料地,这肉难吃至极,难以下咽。 可肉总归是肉,她还是揪着眉头强吃了几口。 邓意清则动都没动剩下的兔肉,而是捡起先前带回来的酸果子啃咬起来。 “你怎地不吃?”何楚云抬眸问道。 这肉虽难吃,怎么都好过那几个酸果。 邓意清闭着嘴嚼了两下慢慢咽下果子,口中无物后回道:“在家中时,吃的都是厨房做好的膳食,见不到活物。今日这兔子是我亲手所杀,它活时模样还历历在目,清心中介怀,实在无法为了裹腹将其吃下。” 何楚云嘴里的肉还没嚼烂,便听得他这套菩萨言语,腹诽着默默挑了个白眼。 合着他不忍心吃,她就狠得下心是吧? 不过她还算理解,方才邓意清是将兔子拎到河边处理的,她没有瞧见一点血腥。想来也是为了她能安心吃下填饱肚子。 不过他倒是想多了,何楚云向来是以自己利益为先,即便她瞧见了也不会出于善心放任不吃。 但她虽然嘴上瞧不起旁人的慈意善良,可因着俞文锦自小便被称为小菩萨,她心里却是对这种人总是多些好感的。 “那公子自便。” 他不吃,她也懒得劝,只要到时没了力气别给她惹麻烦便好。 只是没想到这邓府大公子生意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如今面对一只小小野兔却生了慈悲之心。 好在他没有因着滥好心放走兔子不让她吃委屈她,否则她定是要作怒发火的。 何楚云胃口不大,两日没怎么进食也吃不下多少。所以只吃完一只兔腿便饱了。 而剩下的兔肉则被邓意清收拾好后埋进土中。那认真的模样不似在处理余物而是像在给那只兔子下葬一般。 午夜,风虽歇了,但细雨依旧淅沥。 何楚云睡得不舒服,两个时辰不到便醒了。睁眼瞧来,邓意清还在洞口守着。 石洞不小,可他为了礼数一直在距她两臂远的洞口处坐着。离火堆算不得近,腹中没进热食,身子又不好,是以冷得直哆嗦。 何楚云也不懂两人都沦落至这般境地,他还作这副窝囊样子给谁看。 她也不想欺负老实人,只得揉揉头无奈道:“公子过来些,烤烤火吧!” 邓意清听见她说话回过头,被凉雨熏得鼻尖微红。 “小姐醒了。”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意,想来是冻得不轻,“我没事,小姐——” “莫要啰嗦,快进来吧。” 何楚云最讨厌别人与她顶嘴。这人再推三阻四啰里啰嗦的话就叫人生厌了。 而且她也认清了,这人面上无情拒人千里,实则好拿捏得紧。 果然邓意清也瞧出她的不耐,也不过分扭捏,微微倾首,“那便冒犯了。”随后躲进了洞中,靠在石壁上。 如此两人之间只有几寸,地上的衣摆都贴在一起。 邓意清一只手拨弄着棍子挑扒火堆,又添了几根干柴。 火光照上他的眉头,瞳仁里还映着红色的火苗,星亮动人。 一身清清冷冷,嫩草新芽的清香传进了何楚云鼻中。 他怎地这般狼狈身上的味道还如此好闻? 何楚云不动声色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却是闻到了股泥土黄石味,好在味道不重,不细细嗅来也闻不到。 若不是病秧子体弱身薄,她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偷偷出去就着河里的冷水沐浴了。 不过邓意清吸了吸鼻子的动作打消了她这荒唐想法。 何楚云侧头问道:“想咳?” 邓意清动了动喉咙,微微点头。 “那便咳吧,无需顾及。” 邓意清得了允许,却还是起身走到洞口才咳嗽几声。 这点何楚云自然能想得到。病秧子此人迂腐又好强,肯定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咳。 她说是不介意,实则巴不得他跑出十丈外再咳,免得在这窘迫时刻染上她一身病气。 她没把邓意清当自己人,自然是要维持在外面那般端庄温良的好形象,假意关怀。 邓意清咳得久了些。而咳好之后还接着雨水净了手,拿出怀中他白日里洗好的帕子擦了擦。 见他咳了这么久,何楚云随口问了句:“公子莫不是染了风寒?” 若是染了风寒她可不能再继续与他同室而处了。 对了,他先前不是发现了另一个小石洞嘛,她可以过去,或者让他过去也好。 而她语气却不显嫌弃,听起来只是担忧关心。  邓意清却身子一僵,收拾整洁后回来坐好,道了句:“方才一直没咳。” 如此何楚云才知晓,他应是看她好不容易睡着,怕咳嗽声吵醒了她,是以才一直忍着。 错怪人家了。 谁让这病秧子总是冷着脸不说话,怪不得她误会。 而邓意清似乎折腾一趟将好不容易积攒的热乎气都散了出去,浑身凉意,手指骨节处也比别的地方红一些。 “还是冷吗?”何楚云再度出言关心。 洞中无聊,她又困意已消,不若与他再讲几句话。 还有就是,他那双手实在太美,叫何楚云的目光总是不经意落在上面。 若这双手真是个什么玉做的玩意儿就好了,她还能买回收藏起来。 以前还没发现,自己怎地对旁人的手这般钟情。 “过会儿就好了。” 邓意清这点不错,冷就是冷,也不嘴硬逞能。 说着,他又抓起木棍挑了挑火。 拇指捏在棍子一边,其他四根指头在另一边。食指还因为用力而微微屈起指尖泛白。 太美了。 不知怎地,何楚云微微意动,伸手触了下他的手背,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道了句:“确实很凉。” 邓意清没有作声,只是捏着木棍的手换了姿势,改成五指全握,一下一下地戳着地上的火堆。 “再动火就灭了。”何楚云打笑道。 这病秧子看着正经,实则也纯情得很。面上冰冰冷冷,掩饰内心羞怯。 邓意清听到这话果然棍子一顿,不再戳了。 何楚云没忍住轻笑一声。她发现自己还挺喜欢逗弄这病秧子的。 而且他那只手的触感极好,嫩滑白皙。 眼下荒郊野岭,面前又摆着一个如此好逗弄的人,她还不给自己寻点乐子打发时间。 她拉过邓意清的袖子,蹙着眉,“公子暖暖手吧,若是公子受凉病了不能出去,明日我可要饿肚子。” 邓意清也觉有理,于是张开手掌对着火堆。 手指被火光映在墙上,影子都比寻常人长了几分。 何楚云轻柔地将他两手合在一起,拉过来捧在掌心,眼中含着关切与笑意。 “公子帮我颇多,我帮公子暖手。” 邓意清被她这‘唐突’的举动弄得有些失措,但手被人握住,又不好抽出来驳了姑娘家的好意叫人不愉。 只得稍稍垂首,道了谢,甚至没与她对视。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双手合十,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在烧香拜佛。 如果忽略了他烧红的耳根。 何楚云不是急色之徒,只是太喜欢这双手。 而且荒郊野岭,夜深人静,总归是叫内心的欲望放大了几分,这才让她随了自己的心意把玩起他的手。 骨节分明,指甲干净,越看越喜欢。 笃定了邓意清是个不会轻易拒绝别人之人,何楚云愈发放肆,抚摸他的虎口与指缝。 “够了。”邓意清冷涩地说道。 何楚云还以为他不快,正准备将其甩开,暗骂此人不知好歹,一抬头却见那人耳根子上的红色都染到了脸颊。 是以眼中笑意更深,明知故问道:“什么够了?” “手,够暖了。”许是手暖了,声音都比方才柔了许多。 “哦。”何楚云敛下眸子,笑意未抿随口答了一句。 邓意清虽然迂腐呆板,但不是傻子,也清楚了何楚云似乎在拿他取乐。 不过他并不与她置气,轻声回道:“多谢小姐。”随后又捡了干枝添柴。 干柴被火烧得劈啪作响,好似某人剧烈的心跳。 不知方才她的举动对他造成了什么影响,又或是想避开她炙热的目光,邓意清不自在地扭过身想再拢些树枝。 这一动,扯得他皱起眉头‘嘶’了一声。 “怎地了?”看他面色顿时苍白,何楚云连忙问起。 邓意清转回身,伸手轻触腰后,摇摇头道:“醒来后便有些隐隐作痛,不打紧。” 何楚云转眸间想到了自己给他脱衣服时候手法算不得轻柔,没准是自己太过粗鲁,导致石头将他划伤也说不定。 不过调笑他实在有趣,何楚云紧着眉头,担忧道:“不如我给公子瞧瞧?若是伤得重了也好知道怎么回事。” 邓意清想了一会儿,或许还是担心自己的伤势,才像是下了个什么重大决定,吐了口气,说道:“那便麻烦小姐。” 他转过去背对着何楚云,外衫徐徐褪去,先是露出圆润的肩头,随后是光洁的背,最后是紧致的腰。 他虽然体弱,但也非窄肩瘦骨。比邓意潮是薄了些,可肩膀也算宽实。若没有生病,定和邓意潮一样健壮挺拔。 而他的腰又比邓意潮细上许多,曲线好看。 何楚云欣赏够了,往腰眼处一瞧,果真有一抹青紫。不过只露出丁点,余下的部分都被堆叠在腰处的上衫遮挡住了。  她没好意地伸手一搭,将上衫彻底按了下去,在他没反应过来时,道了句:“的确伤了。”随后手一松又坐回了原地,“许是摔下山时磕碰到了。” 好似只是为了看一眼伤势。 邓意清在她扒上来的那一刻胳膊上的汗毛瞬间立起,背脊也骤然挺直。 不过由于背对着,透过那看不见人脸的墙上影子,何楚云也不知道他作何表情。 他垂下头,颈后凸出几包不甚明显的骨头,默默地将上衫系好。 让何楚云想起了话本中要穿衣裳送嫖客的青楼伎子。 待他转回来,她又指着邓意清的胯说道:“我给公子换衣时,似乎瞧见这里也伤了,要不要再看看?” 这话对邓意清这样的老呆板来说实在浪荡。叫他脸上一直维持着的冰面终于裂开几道缝子。 他眼睛睁大几分,结巴道:“这,这于礼不和……” 何楚云掩着唇笑出了声:“我是叫公子自己瞧瞧。” 邓意清也顿时反应过来,腰后的伤自己看不到,腿上的伤却不是一低头便看见了?他怎地连这点也没想到。 何楚云打趣的模样直叫他无所适从,像颗慢慢变熟的纯涩青果。 第56章 不知道邓意清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了后半夜, 反正何楚云是逗弄累安心睡去了。  待第二日起来,邓意清已经去河边梳洗好回来,准备等她起身后出去找些吃的。 何楚云躺在用他外衫铺好的石板上睡眼惺忪地‘唔’了一声便由他走了。 邓意清一走, 她的睡意就消散尽了, 荒山野岭, 身旁无人,还是需要些警觉。 今日雨下得比昨日大但比两人跌落山林的那日小。 何楚云早已想通,此处石硬土少, 完全没有山崩之势, 河水又涨不到两人躲避之处。再待个几日也是没问题的。 她撑着一片大叶子懒散地走到河边简单洗了洗, 又摘下几片清爽的草叶咀嚼净口。 不过这等境地之下, 还有闲心净身, 也是做作至极。可谁叫她即使死了也不想做个邋遢鬼。 好在还有邓意清那个同样喜洁的人陪着。 这幅优哉游哉的模样, 好似在山中隐居的世外仙子。 看来邓意清今日不大顺利, 过了午时也不见人回来。何楚云还想着去昨日他布置好的坑洞里瞧瞧有没有新捕到的野禽。 站起身未等离洞,便与一个跌跌撞撞身影迎面相碰。 “公子——”话未说完, 邓意清就一头跌进了何楚云的怀中。 “公子这是怎地了?”何楚云揽着他的肩膀忙问。 邓意清身子重, 倾斜着靠在她身上让她一个没站稳向后跌了两步, 正巧后脚撞到昨日睡着的石板,两人双双倒地。 “公子?”何楚云身上压着一个重物差点叫她喘不上气来, 皱眉头想将他推开。 可这侧头一看,邓意清脸色红涨,额头上尽是虚汗。 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直到她又叫了几声才勉强睁开眼皮。 何楚云疑惑的模样映进瞳孔,邓意清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连忙翻身退到一盘,喘着粗气道:“抱, 抱歉。” 这是怎地了?又发烧了? 也不像…… 何楚云撑着石板坐起,低头就瞧见了他脚腕处渗透出来的血迹。 “你受伤了?” 听到这话,邓意清微眯着眼,屈起流血的那条腿,似乎想遮挡伤势。 可他哪有那般的力气与神志,反倒一副欲望难忍的模样。 他喉咙上下动了动,抿了抿干涩的唇,哼道:“无,无事。” 这哪像没事的样子? 若是染了什么重病死了可如何是好,她可没有将野禽扒皮拆骨的能耐。他现在死了,何邓两家人又没能及时寻来,她就真要饿死了。 何楚云推了推他的手臂道:“这可不是嘴硬的时候,公子到底怎地了?” 不碰还好,这一碰直叫邓意潮用鼻子重重地闷哼一声。 石洞不大,这声闷哼清楚地进入两人耳中。 邓意清羞得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将唇咬得泛白欲破。 这?何楚云也不是无知的贞纯少女。病秧子分明就是情动正盛的表现。 她伸手掀开盖住下身的衣袍,果然见到亵裤被撑开一角。  邓意清立即轻颤一下,伸出漂亮的指头遮挡起来,“别……别看……” “怎么回事?”何楚云冷着声音问道。 荒山野岭的,怎地还能中了青楼里常使的那种下作情药。 邓意清晃了晃头,费力地解释:“是,是春媚蛇。” 蛇?她怎地没听过还有能引起情欲的蛇毒? 邓意清说罢就抬手遮在眼上,掩耳盗铃试图阻挡何楚云打量的目光。 不用他说,何楚云也能读出他的意思。无非是不想在一个外人面前这般丢脸。 “那该如何是好?” 要不把他扔河水里泡一泡。可他现在不清醒,浑身无力站都站不起,放到河里还不被淹死? 放任不管?春媚蛇,她的确没听过,估摸也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毒蛇。 邓意清此人也好强争面,想来他也不愿意别人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何楚云自然不想多管闲事,便将石板让出给他,退到熄灭的火堆旁候着。 可等了近一刻钟这人也不见缓解,邓意清流出的汗都要比在外面淋的雨多。 而且,她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自己干瘪的肚子无声叹了口气。 在洞中老老实实等了一个上午,等来的不是果子野禽,而是一个发了春病的累赘。这叫谁能心情好得起来? 厨子倒了,哪还有主人家的活头? 无奈,何楚云试探问道:“邓公子,这毒如何能缓解?” 娇艳动听的声音如骤风席过,加重了燎原的火势。 邓意清仰起头,露出喉结,紧锁着眉头,没有言语。 但原本粉薄的下唇已经透出丝丝血迹。 可见其内心是何等欲躁不堪。 终于,他似是与自己做完了斗争,身子一瘫,转头朝向何楚云,“帮,帮我……” 帮他?怎么帮? 他中的可是情欲之毒,她拿什么解? 难道要叫她堂堂国公之后做人泄欲的解药? 不可能! 比起这个,何楚云甚至觉得自己出去找果子来吃更容易接受得多。 邓意清被情欲控制,可也并非全无理智。他压低嗓音又道:“求你,帮我。” 何楚云蹙了蹙眉,空口求她两句有什么用?一句不轻不重的乞求连邓意潮随手送她的摆件都不值。 两人到此洞中,除了何楚云凭借良心将人拖到洞里,又为他宽衣消热之外,邓意清醒来后则一直对她加以照料。寻食物,找火石,样样竭力,受她倚靠。 如今他受了伤又一次瘫倒在地,倒叫何楚云心生异念。 她轻柔地笑了一声,随后道:“邓公子,我可以帮你。” 邓意清也有些难堪,听了她的话稍稍松了口气,道:“多谢。” “但我有个条件。” 他没想到面前的女子会有提出条件这一说,不过身上欲念实在难忍,缓缓点了下头道:“你说。” “我要城北千华街。”何楚云面上表情未变,眼睛弯弯地,饱含笑意。 千华街,虽不如长华街那般繁华喧嚣,但也算敏州城北一块价值不小的商用地,千华街上每家铺子都是价值千金。 城内百姓皆知这千华街独属邓家,她自然也知晓。 是以才开了这个口。 如果她拿到了千华街,手上有了聊以度日的盈益,便不用再为了钱财考虑什么商贾之家出嫁。 届时招个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作上门婿,再找个健硕魁梧的武夫做闺中侍也不是将养不起。 “小姐还真是,真是……”邓意清眼神复杂,一句话未讲完整又被呻吟声吞没。 “我如何?公子只说答不答应?” 邓意清煎熬太久,红晕褪去只剩惨白,碎发被汗水贴在额头。 他沉默一会儿,阖上眼道:“我应。” 何楚云笑道:“好。” “不过空口无凭。” 说罢,她便从邓意清本就破烂的外衫上撕下一条,又从炭灰中取出一块黑木炭,在锦布上划写了什么。 写好后,举起布示意邓意清确证。 可他已难受得头脑发昏,哪里来的力气看清字迹。 何楚云点点头,善解人意地读出声来:“今邓家嫡长子邓意清情欲缠身,难以自解,乞求何家小姐楚云大发慈悲屈尊玩弄。呈城北千华街众商铺地契以达歉意,不得作假。凌元一十五年五月初一。” “可好?” 邓意清方才应了她的要求已是破罐破摔,现在哪还会计较她如何遣词造句。 “好。” 何楚云走到他近前,拉过他纤长的手,在那被啃咬出血滴的唇上抿了一下,又捏着食指在字据上重重一按。 “好了。” 其实何楚云并不是怕他翻脸不认人,只是想到了为何度雨挡酒而同样中了这下等招数的俞文锦。 凭什么眼前这病秧子可以得自己帮助,俞文锦却…… 她心中不平,总想着要变着法折磨旁人才能痛快些。 对于邓意清这等顾及颜面自洁自重的人来讲,这张字据无异于是难以承受的欺侮凌辱。 或许是在得知俞文锦的死因后,她那如儿时一般狠劣的面皮又被掀了出来。 那股无名的怒火冲上心头时,便总想着以折磨羞辱旁人的手段来消解。 说是要帮他,却也不是要与之近身交欢。情药她不是没见过,男子舒泄之后便得解。 她握住了邓意清失力垂落的手让他自食其力。 他的手漂亮,她很喜欢。 别的地方却不行。 若是她孤独寂寥想亲近,与邓意清共眠一夜都可以,可如今这情况并非她所愿,她怎能甘心行那以身助人之举。 握着他的手,也是因着她看上了那双手心中不甚抵触而已。 邓意清闭着眼咬唇侧头,何楚云偶尔扶一下他垂落的手,慢慢地缓解着毒性。 不亏他喜洁的癖好,虽是中了蛇毒情欲浓重,可依旧浑身散着青草的幽芳,一举一动都十分拙涩。 何楚云从上方向下倪了他一眼,冷嘲道:“你很干净。” 不知他听没听清,又继续道:“可你不该这般干净。” 邓意清的头转过一边,汗液顺着脖子落到石板。 终于,在邓意清无尽的羞恼中,结束了折磨。 “多,多谢小姐。”歇息片刻,得了力气,他还出言答谢。 不过声音充满冷意,冰寒冻人。好似前几日两人友人般的熟稔亲近再不复存在。 何楚云自是不介意。 她早就想好了。 如今她所求不多,千华一整条街,足以够她肆意后半生。 至于何度雨,留在侯府领例钱拮据度日才好。否则那败家子还不是给多少就挥霍多少。 何楚云不管在地上那个对她怨怒至极的病秧子,起身塞好字据便出去洞外净起手来。 毫不顾忌邓意清的想法。 净完手,回了洞中,还满眼期待地朝他问道:“邓公子,今晚有肉吃吗?” 第57章 邓意清恢复力气之后便起身去了河边梳洗, 再未与何楚云说过一句话。  何楚云无所谓地撇撇嘴,只要这病秧子不要为了毁约在这荒郊野岭将她杀了就好。 但她知道根本不可能。邓意清他连个兔子都慈悲发作不忍吃,哪敢将她一个大活人杀死。 人善被人欺。 邓意清越退缩忍让, 她便越得寸进尺。 不过正当她想着要不要讲几句好话, 哄这病秧子出去弄些吃的回来时, 便听得远处隐约传来呼喊声。 何楚云眼睛一亮,轻呼:“邓公子,是喜灵!” 而那邓意清却将她的话置若罔闻, 甚至还砸擦火石准备生火。 何楚云倪了一眼, 病秧子莫不是因着与她置气, 当她骗人呢不成?他没听到? 眼见能出去,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 连忙出去循着声音回喊:“喜灵!” 平日里喜灵叽叽喳喳扰人得紧, 今日听来却如同仙乐。 那边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她的喊声, 便见十几人拨开丛丛杂草出现在她眼前。 喜灵如同一头撞上崖壁的鸟儿,‘嘭’地砸在何楚云的怀中。叫她退了好几步才堪堪接住。 “小姐!”喜灵靠在何楚云怀中嚎啕痛哭, 声泪俱下地哭诉这两天有多担心她。 何楚云浅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了, 这不是好好的嘛!” 她看了看喜灵身后跟着的满脸担忧却又欲言又止的邓家下人,翘起根指头指了指被草藤遮盖住的石洞, 道:“你家公子在那边。” 下人们面上的担忧齐刷刷地转为惊喜,冲向石洞。 何楚云挑了挑眉,暗道这邓意清倒是挺懂得驭家之术, 下人们竟都如此忠心耿耿。 而邓意清却脸色阴沉地在众人的围捧下从洞中走出,眼色晦暗不明。 瞧上去似是受了许多苦。 至于受了什么苦, 何楚云这个罪魁祸首自然不会说的。 见他走来,何楚云莞尔, 在众人面前朝他屈身行礼道了声谢。 “多谢邓公子几日来对云的照顾,大恩大德,云没齿难忘。” 邓意清垂着眸,好半晌才回过一句:“无妨。” 两人回归后,整个商队才似活了过来。这两日他们百余人顶着风雨在山林中四处寻找二人踪迹。 在一处河滩寻到已经坏损的马车后,喜灵差点哭昏了过去。被旁人劝说未见到尸体不得放弃,才挺起精神继续找。 好在人已平安寻到,在驿馆里收拾过一番后,一行人这才再度整装齐发。 喜灵爱主,已两日未合眼。何楚云看着车内呼呼大睡的俏女郎无奈地摇了摇头。 本来喜灵心有余悸,提议说与邓家人就此分别回敏州去,却被何楚云拒绝了。 这躺萧州之行,她必须去。不说她那个浅薄的计划,单论这路上遭受的辛苦,若现在回去那罪不都白受了。 “咚咚!” “小姐。” 如今正值五月阳春,越往萧州走也约暖和些。马车的外帘子被撤下,只余两扇雕着云纹的薄门板。 是以雪来的声音虽小,也清楚地传进了何楚云耳中。 “怎地了?”喜灵睡得熟没有醒,何楚云只得自己回应。 门外的雪来不知究竟何事,吞吐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何楚云正巧也无聊,正想出声唤他进去说,而一旁的夏满扬声说道:“小姐,雪来似是有事要说!” 他声音不小,叫这两马车附近的几个邓家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雪来见有人注意,连忙转过头驾马。 喜灵也被夏满的声音叫醒,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对外面问道:“什么事?” 雪来听见是喜灵回了话后更是不再言语,再没了声音。 何楚云厌恶啰嗦之人,何况雪来这个连人都算不得的奴隶。 这蠢货在这逗弄她玩? 不过何楚云才从险境脱离,现在也没完全恢复精神,拿不出闲心思来罚他欺他,且事小也不值得她上心关注,便就此揭过。 这也是几日来雪来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也是未来几天唯一的一次。队伍邓家人众多,他身为一个低贱奴隶,自然不敢轻易与主子说闲话招惹别人注意。 马车颠簸,就在何楚云浑身都要被颠散架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萧州。 邓意清带领的邓家商队与何楚云四人所将下榻的客栈较远,遂刚入了城就分开别过。 两家分开时,邓意清也只是冷冷地过来与她简单道了别,再未说其他关切之言。 何楚云瞧他那一脸冰冷似是不快的样子,心中反倒生了几分喜悦。于是还好生好气、笑意盈盈地应了话,作礼道别。 萧州不同与四季分明的敏州。这里地势平坦临靠海岸,常年春意盎然,冬不冷夏不热。人也随着气候一般,说起话来自然坦荡,从不吵闹赤脸。 何楚云掀开帘子,但见街宽人和,叫卖的小贩皆是笑意洋洋。 而那些摊位上摆的东西也叫她十分新鲜,与糕点面食铺子琳琅满目的敏州不一样,这儿多的是虾蟹鱼蚌,绿藻青带。 深吸口气,一股夹着清咸的海风顺着鼻尖冲入颅内,还未见海便已闻到海,心旷神怡。 马车最后停在何度雨信上所指的缘汐客栈。 萧州人长相与敏州亦有不同,路上行时她便发现了。这里的人多是丹凤眼,眼形细长眉尾上翘,直鼻梁,脸型略长,气质随和自在。 而像何楚云这种眸清炯炯,圆眼翘鼻,端庄贵气,仪态举止出众拔萃的少之又少。  是以何楚云一踏进客栈便得了许多注目。好几桌食客都小声讨论着和这个一眼便知是外乡人的绝色女子。 她见多了比这大上百倍千倍的场合,自然没有扭捏拘谨。缓步走到柜前,侧目给了喜灵一个眼神。 喜灵接到示意脆生生地问道:“掌柜的,这里可有一个何姓住客,是个年约十五六的男子。” 她今日系了两个包子头,上边各绑两条红绳,瞧上去俏丽可爱。 掌柜的是个身材略胖一脸福相的中年男子。客栈经营多年,也是见多了南来北往的住客,一听她说便知两人所寻何人。 “哎,有!想必这位就是何公子的长姐了吧!” “公子先前留了话,说这几日家里人要来此处寻他,若是到了将人引到客房便可。” 何楚云点点头,暗道何度雨还算懂事,还知道事先为她们留好客房。 掌柜从柜台走出,欲将两人带去二楼客房。何楚云尾随其后边走边随口问:“他人呢?” 掌柜伸手示意何楚云上台阶,“小姐当心。” “今早儿听小公子的话,似是又去了茂巷。” 其实若是路上没出意外,何楚云本应三日前就到了萧州。 此前何度雨一直估算着她来的时间,那几天日日去写茶楼诗社,装装样子,还告诉掌柜若是他家里人来了大可如实告知下落。 可谁成想她晚来了几日。何度雨还以为她被什么事耽搁不来萧州,前日等了一日也没见来信,便打定了主意出门潇洒去了。也忘了再嘱咐掌柜。 是以她问起什么,这掌柜也就告知什么。 何楚云顿在原地,“茂巷?那是何处?”怎么听起来像是风尘之所。 掌柜答道:“姑娘刚来萧州城有所不知,这茂巷乃萧州城最大的销金窟,赌坊数十所,一般人家可是去不得。” 听了这话,何楚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何度雨常去?” 掌柜顿时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找补,“倒也并非日日,何公子向来有度,也从不行那滥赌之事,在城内的贵公子哥儿里口誉相当好。” 何楚云听后只是轻哼一声,名声不错?他才来了多久便已经在那些公子哥儿里混出名堂了? 这个混账东西,还学会去赌坊挥霍!她看那何度雨就是上辈子的冤家来寻仇给她找不痛快的。 罢了,反正这败家子花的银子估计大半都是邓家的,她倒也不心疼。 正要抬脚继续与掌柜上楼,门外进来一个蓝衣少年,扬声将掌柜叫住。 “彭掌柜!” 彭掌柜回过头见来人是个脸熟的,立刻扬起讨好的笑容,“是薛公子!” “今儿个来小店何事?” 被唤作薛公子的走上前来,叫何楚云看清了他的模样。 此人身形高挑,约莫十七八岁,身上穿着鱼纹锦袍,白色登云靴,一头及肩黑发利落地被条蓝色绸子束于脑后。 长得是萧州人特有的丹凤眼高鼻梁,虽说人人皆如此,但这人却极受老天眷顾,生得五官和谐俊俏英朗,比之寻常萧州百姓出众许多。 此时正值午后,日头当中,少年额头浮起一层薄汗。 他两步便走到柜台面前,一股夹着海风的清爽气息迎面扑来,宛若海中自在悠游的青鲲。 他擦了擦额上的薄汗,爽朗笑道:“我来寻何兄,他可在店中歇着?” 掌柜遗憾一笑,“正是不巧,何公子今儿早便出门去了。” “那掌柜可知他何时回来?” “这个何公子走时未曾交代。” 那青衣少年鼓了下嘴,眉头微微上扬眉尾下压,叹道:“白跑一趟。” 随后啧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白玉簪递到掌柜手中,“这是赠与何兄的,还请掌柜代为转交。我明日有事需离开城内去渔村一趟,不知几日能回,怕错过了何兄生辰,今日便提前将这生辰贺礼送来。烦请掌柜替我道声贺。” 掌柜小心接过,“还请薛公子放心。”但这簪子连个像样的盒子都没有,他也怕出了问题,余光瞧到一旁的何楚云,生了主意,“小姐是何公子的长姐,不若您先替何公子保管着?” 她今日身着赤红褙子,墨色襦裙,千缕墨丝流在身后,妍丽娇秀。 那蓝衣男子这才瞧见了掌柜后方的何楚云,眼睛霎时一亮闪过一丝惊艳。 恍然道:“小姐可是何兄口中所说的家中长姐?看来何兄所言非虚。”又拱手作礼,身后的短马尾也跟着晃了晃,“在下薛氏二子薛淳宽,见过小姐。” 何楚云则微微屈身端正回礼,眼眸微垂未与他对视,“公子有礼了。” 倒是巧了。一来便见到了想见之人。 薛淳宽则扬唇大方一笑:“掌柜说得对。”随即拿回玉簪递向何楚云身旁的喜灵,又瞧着何楚云道:“这支玉簪是何兄向淳宽所求,说是要带回给家中姐姐,如今可巧,碰上了簪子主人。” “既如此,那云也不便推辞。” 喜灵听言伸手接过玉簪。 这时门口又来了一伙住宿客人,掌柜见此处无事便先去招呼。 薛淳宽又道:“何小姐,宽明日有事,若是能赶上两日后何兄的生辰宴,便劳烦小姐一件事可好?” 何楚云眸光微动,这是何意? 薛淳宽眼睛一弯,面上羞涩却又不扭捏,笑道:“宽仰慕小姐已久,但眼下突然,宽不好意思直言!” 何楚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又道:“宽会尽力赶回,小姐,两日后见!” 说罢,便转过身欲离开客栈,走到门口时还朝她招手拜别。 这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倒与邓意潮装出来的模样有些相似。 薛淳宽的事她没少从何度雨口中听说。 这人家中掌管一方航运,与外邦生意往来甚密。附近几个州县的货物都是通过他家的船队出往海外。 其中也包括毗邻萧州的敏州。 何楚云知道若想彻底让广家爬不起来,这薛家就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那边掌柜也招呼好了新客,带着何楚云上了二楼。 她在房中用了膳重新梳洗,申时已过,却还不见何度雨回来。 何楚云不想再等,朝掌柜的打听了茂巷所在,带上喜灵又唤来正在马厩喂马的雪来去了茂巷。 第58章 何楚云站在茂巷的一家赌坊门口, 与周围吵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正在玩得兴致勃勃的众人不禁分了心思望向门口那个温和贵气的女子。 何度雨见对面的人还不下注,忙催:“快点啊!” 却见那人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于是顺势回头—— 这一眼吓得他三魂差点离体。 “长, 长姐?” 何度雨连忙将筹码推离自己手边, 然后一脸不自然地走到门口, 强颜欢笑道:“长姐,你怎么来这儿了?” “你能来,我如何就来不得?”她看上去并不生气, 叫何度雨也拿不准她是什么态度。 他见长姐这幅悠然和气的样子, 反倒心中慌乱更甚。 无声的怒火才最吓人。 他现在倒是希望长姐能横眉冷对骂他几句。 赌桌上的几个萧州纨绔可没见过何度雨这幅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的样子。今日何度雨输了不少, 这局也才刚开始, 若是继续定能接着赢他不少。 如今他见了家里人就停了局, 叫人不免觉得他不想输钱趁机溜走。 于是不禁出声调笑试图激怒他:“何兄怎地了?如此听话, 这是还没断奶的小娃子呢?” 何度雨听言抛过去一个锐利的眼神, 但却敢怒不敢言,不想触何楚云的霉头, 在此时大放厥词。 何楚云微微一笑, 稍稍垂下头抬起眸子看向眼前的几个拿何度雨调笑的纨绔。 这一眼明眸善睐, 顾盼生辉。倪得那几人一时语塞无言。 “何兄这是要走了?” 何度雨悄悄瞥了眼姐姐,也不敢说不走。心中忐忑不停, 只想着回去后怎么解释逃过责骂。 如果今天长姐不来,他就算把身上的钱都输净了也不会逃的。 何楚云却出言答道:“谁说要走了?” 她朝何度雨温和一笑,还伸手拍了拍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随后缓步走上前, 看了眼牌桌,随意道:“骰子?如此没新意?” 纨绔中一个领头的高挑黄衣男子挑了挑眉, 语气中带着惊喜与趣意:“小姐也懂?” 何度雨眼睛一亮,是啊! 姐姐没来敏州之前, 在京城时可是个小霸王。 祖父和俞文锦事事顺着她,犯了什么错都不责备,只是默默善后处理。 叫她自小到大都无法无天,这种小玩意她早就玩腻了。 还以为她是兴致来了想要解解手瘾,连忙跟着凑到赌桌前。 知道何楚云不会现在就责骂他,腰板也挺起来了,活像个找到了主人撑腰的得意小狗。 何度雨支出一抹笑,扬着下巴,“这种东西对我姐姐来说可不能算懂。” 在那群人期待落空无趣的目光又补充道:“是精通。” 何楚云心中腹诽,直想拿桌上的骰盅将这个蠢货脑袋砸穿。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浑汤。 可她已经打定主意为他出头。 她的弟弟,那就是她家的东西,只能她来欺负责骂,旁人调戏一句都是万万不得的。 何楚云侧头瞟了眼一旁的凳子,何度雨立马狗腿子般地将椅子挪了过来。 喜灵则上前在椅子面上铺了一张帕子。 两人一番动作之后,何楚云才施施然坐到了椅子上。 这张桌子上的闲杂人等已经散开,大家公子哥儿的赌局,赌资不小,寻常人上不去这种场合。 而且看双方已然对峙起来,自然都站到一旁等着看热闹。 对面站着四个纨绔,黄衣公子见何楚云坐下后,也一脸玩味地坐到了她对面。 双手撑着桌面,笑道:“小姐想赌?” 何楚云没有否认,抬起手拨弄了两下结实的榉木骰盅,淡淡道:“就玩这个吧。” 黄衣公子看她不行嚣张之态,却尽嚣张之言,也不恼火,反倒兴趣盎然。 “可以。那我就陪小姐玩上两局。” 他的态度不算十分轻慢,只是对于一个大家小姐懂得这赌场之事有些意外。 况且也不相信何楚云能在他手里得到什么好处。 他十余岁便开始浸淫赌场,赌坊的上百种玩乐法子没有他不懂的。 这萧州也很少有人再愿意与他开局。偶有外乡来的公子哥儿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挑战他。 “他方才输了多少?”何楚云问道。 黄衣公子不缺钱,对钱财算得也没那么清楚,回过头问问了身后似是下人的一个小童,“何兄今日输了多少?” 小童眼珠向上翻着回想,“唔,估摸着七百多两。” 何楚云轻笑一声,“我这弟弟不善赌技,赌了大半天才输了这么点儿银子。看来公子也没什么本事。” 黄衣公子被她讲得紧了紧眼皮,道:“那就让我瞧瞧小姐有何本领?” 何楚云拿起六个骰子,一个一个丢进了骰盅里,看上去十分不熟练,像是第一次拿这东西。 黄衣公子刚想调侃,就听何楚云轻轻发问:“公子贵姓?” “鄙姓曹,单字一途。” “曹公子,云也许久没碰这东西,有些生疏,见笑了。” 曹家少爷看她生涩地摆弄骰子的样子心中更是来了底气。 他只以为这位小姐见不得别人说究她弟弟,硬着头皮也要强行出头。 “小姐何须自谦。不过瞧小姐的手法的确算不得娴熟,未免说我欺负人,咱们今儿个就比些简单的,猜大小如何?我与何兄方才比的就是这个。” 何楚云听言又挑了何度雨一眼。 眼中之意是:比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能输这么多银子,没用的东西! 何度雨收到眼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睛四处乱瞟。 何楚云回过头,轻飘飘地看着对面的人,说:“自然可以。” “不过开始之前,是不是应该谈好赌注?” 曹途歪歪头,“哦?小姐想拿什么做赌?” 何楚云抿唇微笑:“云虽是个俗人,不过今天不图钱财。” 随后指了指曹公子腰间的一块金令,道:“赌这个如何?” 曹途听得此言后眉头骤然紧蹙,低头摸了摸腰间的金令,“这个?” 这金令虽然不是什么可以去曹家钱庄票号支取银子的凭证,但也是他曹家嫡系人手一支,且仅一支的。算作将来传家之物,哪能随意送人。 “正是。” 何楚云嫣然一笑,似是完全不知自己提了何等过分的要求。 可赌桌上就是这般,多得是人在此倾家荡产、失去一切。甚至堵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将儿子女儿卖身作奴。 区区一块不痛不痒的金令算什么。 曹途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那小姐想用什么做注?”  何楚云指了指一旁正狗仗人势的何度雨道:“他。” “我若输了,就把他卖给你作奴隶如何?” 整个赌坊一众人等都未曾想到何楚云会发出此言,皆震惊得轻呼兴叹。 曹途:“何兄?” 何楚云:“没错。” “什么?”何度雨本还没反应过来,听到曹公子又问了一遍才知道自家姐姐方才说了什么。 何楚云点点头道:“你没听错。” “今日出来的急,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弟弟身份还算尊贵,值些银子。此番提议对曹公子来说应算不得亏。” 曹途愣了一瞬,随后仰头大笑了两声。 “有意思。我应!只要小姐输了之后能应承今日所言,叫何兄老老实实作奴便可。” “好。这点主我还是做得的。” “长姐!你!”何度雨终于明白姐姐没与人玩笑,是真的想拿他做赌注。 “好了,有话回去再讲。” 何楚云张口将他的话堵了回去。且面上平平淡淡,十分悠闲,似乎极有把握的样子。 而何度雨自小就对何楚云盲目崇拜,看她这样,心中也生了底气,知道自己姐姐绝不会输。 至于被当做赌注的委屈,回去正好可以拿这点撒娇取闹,叫她平了他偷去赌坊的怒火。 不亏!是不亏! “是,我同意了,我长姐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曹途没想到何公子也跟着这个小姐胡闹,已经迫不及待看这家的乐子。 “好,那就请吧!” 何楚云优雅地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公子请。” 她方才在客栈换了身素净的衣裳,白色的袖摆与褐色桌木十分不衬。 喜灵见那袖子碍眼,上前轻轻挽起一截,只露出了手腕。 既不失礼,也不会碍事。 腕骨微微凸起,透白的肤色在满赌坊的男子里显得格外晃眼。 曹途晃了下神,随后挤了挤眼睛,定神单手晃骰。 无论对方是谁,他是否轻敌,在这张桌子上都绝不松懈。 在旁人看来这博戏是游手好闲纨绔子弟的取乐之事,可对他来说却十分重要,不仅仅当作消遣。 平日便是不赌钱他也想玩上几把,只为研究其中技艺。 曹途:“老规矩,三局二胜,第一局各自摇骰,比大小。” 何楚云:“好。” 曹途手中动作不停,问道:“小姐来定,是大者胜,还是小者胜?” 何楚云闭口呼了口气,“那便大者胜吧。” “好!” “啪”,骰盅落定,曹途眼中充满了势在必得,“该你了,何小姐。” 何楚云拂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悠悠拿起骰盅,还翘起了无名指与小指。 看上去倒像是在行茶艺,点炉香。 她手中的骰盅换成一款精致的茶盏都毫不违和。 与慎重认真的曹途不同,她只是拿起来筛盅简单地晃了两下便落下,十分外行。 然后收回手,微微扬了扬下巴,道:“公子先开。” 曹途自是不介意这个,赌坊的人他都认识,无人可以在这儿弄虚作假出千。 赌坊的苛家见两人已然摇定,一手将曹途骰盅掀开。 曹途则看都没看里面摇出的是什么,对自己的技艺自信非常。 而一旁围观者的惊呼已然告诉了他答案。 “六六六,大!” “此乃最大番!曹公子必胜了!” 何楚云还是一副神闲气定,摇了摇头,“曹公子果然有些本事。那便下一局吧。” 苛家听言伸手掀开了何楚云的盅,里面三个整整齐齐挨成一排,且皆是白六朝上。 “六六六,大!” “什么!” “也是最大!” 随着苛官的一声“平局”,周围的惊叹声声不绝,都被这位端庄正雅的小姐惊得相视失色。 何度雨本来紧绷的头发也松了松,免不得得意笑道:“说过了我家姐姐本事大着呢,曹公子,还不快开下一局。” 而何楚云这当事人却将耳边惊呼赞叹不以为意。 宠辱不惊,态度懒懒散散,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曹途正了正神色,又挺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此间赌局。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无知娇贵的大小姐还真有些能耐。 第二局则是比小。 这一局,曹途摇了三个白一,何楚云亦然。两人皆没有出错,又是打了个平手。 周围看客越看越起劲,甚至还在另一张桌子上部了布局,来压最后胜者何人。 一时间,赌坊热闹非常,喧闹嘈杂。 二楼,一个玄袍男子正隔着花窗,打量着那个端坐于人群中的谪仙美人。 第59章 这第三局乃是猜大小。等对方摇骰落定后, 猜测对方盅里的骰子大小。  曹途没有料到第二局依旧是平手。他额头冒出一颗冷汗,紧握着手中的骰盅,迟迟没有开始摇骰。 若是赢了还好, 可他自大赌上了曹家金令。其实一枚金令算不得什么, 只是他若输给了一个娇小姐, 叫他如何能接受。 他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有一个技法不知可不可行,他还没有完全掌握。但那女子实在不好对付,想了许久, 他还是决定试试。 大不了就是输。他又不是输不起的泼皮无赖。 曹途拿起骰盅, 手腕快速甩动, 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最后‘咚’地一声, 重重将骰盅拍落在桌上。 而何楚云似是也拿出了三分认真。 她撵了撵手指, 随后拿起骰子放到耳边晃了三下, 然后淡定一笑,放下了骰盅。 “小姐确定不再摇几次?”骰子晃动声音不小, 周围又不敢出声干扰, 是以他清楚地听出了骰子晃动的规律。里面是什么点数他心中大致有数。  何楚云摇摇头, “不用。”又学着他的话问:“曹公子可要再动?” 曹途这次发挥得很好,对盅里的骰子很有信心, 也摇了摇头,“不必。” 何楚云抬起右手,喜灵上前将方才挽起的袖子放好。 她脊背挺直, 两手交握随意地摆在腿上,“按照规矩, 理应我先猜,曹公子不必再让。” “我猜, 你那盅里的点数是,小。” 她那句‘小’吐出,曹途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了半寸。 曹途一脸轻松,“那我猜小姐是大。” 苛家见两人已经商定,正要抬手掀开骰盅,刚一碰上,却被何楚云扬手阻止。 “云若是赢了此局,可否向曹公子求样东西?” 曹途不认为她会胜,不过眼下他心情颇好,没有立刻拒绝,“小姐但说无妨。” 何楚云摇摇头,“不急,日后再说。” 随后看向苛家,示意他可以开了。 苛家按规矩先开了曹途的盅,这一看,没有压何楚云胜的人皆是哀叹泄气,一脸晦色。 “一二三,小。” 对了! 他赌输了。曹途的得意僵在脸上。 他知道何楚云有些技法能听出骰子大小,于是按照小点数摇完,但几个骰子倾斜着搭在一起,只有苛家开盅的时候,才会回落到桌面上,由小变为大。 可他赌输了,骰子歪了方向,没有变成‘四五六’大,而是何楚云所猜的小。 何度雨见此瞪大了圆眼,又凑上前又瞧了两眼,随后放声大笑,“这下没机会去曹家作奴,还怪可惜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曹兄怎么会出错!” 曹途身后的三人皆上前确认,确定了点数无疑后都一脸的失望。似是不敢相信曹途竟然被对面的女人猜中了路数。 而曹途不愧久经赌场,心态平稳得很。他摆了摆手,道:“还未结束,慌什么。” 意思是,如若他猜中了何楚云的点数,那两人便算平局。 如此一来该重新再比,他还是有机会赢的。 苛家点点头又掀开了何楚云的骰盅。 这下震惊的轮到了何度雨。 原是何楚云的骰子同样倾斜着靠在一起,但点数交界处的棱贴在桌面,几乎钉在桌上,未完全落定,是以看不出大小。 无法作数。 “这……” 曹途还有他身后的几个公子哥儿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只见何楚云随手拿起骰盅又将骰子盖上,轻轻晃动。 “此番便当作平局,曹公子的金令还是自己留着吧。” 何楚云搅乱了骰子,叫苛家也不知最后该如何判定。 而曹途听了这话,又看了眼云淡风轻的何楚云,靠到椅背上,失神道:“我,是我输了……” 随后又一把扯下金令,扔到桌上,“我曹途想来愿赌服输,是小姐技艺高超,气度大,不想让途输得难堪。实在佩服!” 何楚云伸出中指推棋子似的将那枚金令推还回去,道:“这金令吃不得用不得,对我来说没什么用。若公子实在愧疚,便将舍弟方才输的银子归还便可。” 曹途见她的确不想收,也不扭捏,便将金令收了回来,点头道:“这是自然。” 何楚云也算满意,遂站起身作礼告辞。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多少年没碰这些东西了,最后她本是想做个小点数,奈何确实生疏,导致那本该落地的骰子没有倾落,而是凑巧稳稳斜立在桌面。 她见招拆招,装作大度故意让了曹途一筹,拨乱了骰子。 正好也叫曹途记她一个小恩情。这曹家掌管萧州大半的钱庄票号,势力不小。 卖个人情日后说不准真能用得上。 见她要走,曹途却皱着眉将人叫住,“慢着!” 何度雨将方才输出去的银票美美塞回怀中,正要离开,听了这话回头不悦道:“怎地?曹公子这是想耍赖?” 曹途却理都不理他,绕过赌桌径直走到何楚云面前,作揖躬身,十分恭敬,“小姐技艺超绝令人钦佩,途想拜小姐为师,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莫说何度雨,这一屋子了解曹途的人皆瞠目结舌。这人虽坦荡义气,但也高傲耿直,从来没说打心眼里服气过谁。 如今当着一众子弟的面,对一个娇小姐拜礼认为师,实在出乎意料。 可转念一想,此事倒也并非荒唐,因着那小姐的确有些本事。不仅样貌上乘,就连赌艺也如此高绝,实属罕见。 何度雨听后乐得笑出两排大牙,“就,哈哈哈,你要认我长姐为师?” 本以为曹途是开玩笑,可他笑了半晌那曹途还是一脸认真,作揖等着何楚云的态度,才叫他敛了玩笑神色,半张脸抖着问道:“你来真的?” 何楚云没有回应,而是朝曹途微微点头后便离了赌坊。 何度雨见状也连忙跟着走了。 徒留曹途在原地一脸疑惑地想着何小姐究竟是何态度,到底同没同意。 想了片刻他也不想了,追上去再问问就是。 自此,何楚云在萧州的这几日,身边多了一个成日师父长师父短的高挑男子。 嘘寒问暖,无用其极,整日嚷着要学何楚云那个技法。 有时何楚云真想告诉他真相,她并非不想教,而是她也没学会。 那日只是碰巧而已。 可看那曹途一脸认真傻乎乎地鞍前马后服侍着,她最后还是三缄其口,默不作言。 他这么认真,也算是给他留个念想吧。 不过这也是后话。 翌日便是何度雨的生辰。 五月初七,天空被大海衬得湛蓝如洗,仿佛仔细瞧来都能看见在云层里悠游的海鱼。 何度雨的生辰是在郊外搭帐篷办的简席,只请了十余好友。 其中也有不请自来的曹途。 而本该赶回来的薛淳宽却迟迟没有出现,而是命人提前送了帖子再次道贺,信上说事情没有处理妥当,今日不知能否赶上。若是错过,便将两日后邀请何度雨到他府上赔罪。他作为东道主重新宴请何度雨。 “薛兄作何如此客气?”何度雨轻叹一句,又瞧了眼何楚云鬓发上的玉簪对前来送贴的薛家仆人道:“告诉薛兄簪子我很喜欢,不必着急赶来,忙正事要紧。不过薛兄诚心相邀,后日我当带着长姐同去赴宴。” “是。”得了应承的薛家下人便匆匆离开了。 提起薛淳宽,何楚云倒想起一事,遂随口问道:“你同那薛家公子说我什么了?” 那日薛淳宽见了她后说过一嘴‘何度雨诚不欺人’之类的话。 问起此事,也只是闲来一问,并无别意。 而何度雨听了这话却立刻一脸难堪,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啊,就是夸夸长姐,额,国色天香,楚楚动人,风华绝代,姿容艳丽。” 何度雨向来是个不会撒谎,莫说何楚云这个亲姐,即便是不了解他的人都能一眼瞧出来他在扯话。 何楚云轻轻倪了他一眼,幽声道:“快说。” 何度雨吓得一抖,结结巴巴将他醉酒之前记得的事又复述了一遍。 起因是最初他与薛淳宽提起何楚云时,说她端庄秀气识大体,一举一动都娇贵十足。 可薛淳宽听后兴趣缺缺,说:“我对那种大家闺秀不感兴趣。” 何度雨听了这话大怒:“我长姐何需别人感不感兴趣!” 他长姐在他心目中虽然惯会欺人,但可容不得别人贬低。 薛淳宽这话说得像是他长姐要供他挑选的随意女子一般。 可薛淳宽并无此意,只是表达自己中意的女子类型并非此种而已。再三道歉,何度雨还是气不过,最后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酩酊大醉。 其实最后喝醉的人只有何度雨,他虽酒量不差,但与薛淳宽却是比之不及的。 而他清醒后,薛淳宽却一改先前轻慢的态度,日日朝他打听何楚云的事。 细问下来,何度雨才知道自己那晚将何楚云小时候做混世魔王时行的那些荒唐事都抖了出去,一件不留。 哪成想那薛淳宽看不上大家闺秀,倒是对土匪一样的霸道小姐上了心思。 此前听说何楚云要来,提前好些天便准备了接风宴,最后因着何楚云遭匪晚了几天才没办成。 何楚云虽是无语,依旧想拿地上的粗棍子给何度雨头上来个几下,但这次也算他无心办了好事。 不管那个薛淳宽安的什么心思,只要能与他交好,事情最后能办成便可。 何度雨的生辰宴是萧州城郊一片狩猎营地,周边还有一些不相熟的公子少爷在林中射猎,也算热闹。 这边何楚云正望着潺潺流水发神,却听身后的喜灵轻呼:“邓公子?!” 第60章 何楚云顺着喜灵喊的方向望去, 果然见到了一身骑服的邓意清。  那人自然也听到了喜灵的声音,看了过来。 他坐在马上,脸色虽苍白, 但好在骑服威武, 衬得他整个人也没了平日的那般病气恹恹。 何楚云微微躬身示礼, 邓意清也点头回应。 两人态度冷淡,像是好不相熟的生人偶然对视一般。 但二人关系在何楚云心中与生人无异。她眼下心情不错,还勾唇明目张胆地瞥了眼邓意清的手指, 眼中神色复杂, 叫人不免多想。 而经历过羞恼之事的邓意清本也不是宽心之人, 他接到对方投来的目光, 眼皮颤动两下, 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 回过头驾马离开, 没有言语。 与他并驾的几人皆年约四十上下,穿着富丽华贵, 像是萧州本地的名门大户。 何楚云暗叹这邓意清确非俗物。二十出头, 竟已经与父辈圈子打交道, 青年人玩的那些消遣乐子,早就与他十万八千里远了。 看着邓意清愈见变小的背影, 她轻笑一句:“这病秧子,心眼子还怪小的。” 摸了摸身上的字据,确认还在, 她又满意地笑了笑。  提起银子,何楚云朝一旁鼓弄篝火的何度雨摊开手掌, “拿来。” 何度雨疑惑,“什么?” “昨日赢回来的银票, 七百两。” 何度雨鼻子皱起,拱了拱嘴,小声抱怨,“就知道你没这么大方。” 何楚云才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伸手将银票一把抽回,扔给了喜灵。 “好生保管,日后公子若是再输了钱来借,一分都不可给他,听见了吗?” 喜灵笑盈盈答道:“记得了,小姐。” 何度雨拍了拍怀中干瘪的钱袋子,盘算着还有多少赌资。 曹途见二人正在谈笑,气氛和谐,也走过来要强插一脚。 “师父,聊什么呢?” 何度雨剜了他一眼,暗啐:还不是你这个灾星,若是这蠢货那日没有赢他银子,哪会有这事。 随后便没好气地转身与其他公子哥玩乐捕鱼去了。 曹途挠挠头,不理解为何他刚来何度雨就瞪着眼睛离开。 何楚云温柔笑笑,“他是在气赌技没有你我学得好,不甘心着呢。” 曹途懒得琢磨旁人的心思,“哦”了一声就不再过问。 接着缠着何楚云讨教技法。 没多时,与人商谈事务的邓意清去而复返,在何度雨的营地旁歇下。身边只有焦恒一人伺候。 曹途这人看着高壮慑人,实则憨实淳朴,一心追求提升赌技,没什么旁的心思。 如此一来倒叫何楚云轻松许多,与他讲起话来也不用太过顾忌戒备。 正与曹途聊得开心的何楚云,总觉得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瞟来。四下一看却又没有发现谁在瞧她。 当然,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到那个冷情的病秧子因为上次的事对她上了心,情有独钟,对她与旁人嬉笑而吃醋不快。 这点她倒是想得八九不离十。 邓意清知道何度雨一行人在此处扎营,所以与商户们骑马狩猎时,便也特地路过此处。 方才经过营地时,发现何楚云身旁有许多适龄男子,且各个健壮高挑,身姿绰约。让他顿感焦急迫切,速速与城内的各家老爷们聊完正事,便匆忙赶回来了。 而他回来不是因为吃醋怕何楚云又与旁的什么人勾三搭四。是因他要亲自考察与何楚云接近的人。 看看那些人够不够资格。 按照他之前的标准,邓意潮便是足够的。雪来那个低贱的马奴则是远远不足。 想与何楚云亲近,满足她一时之需,也需得家世高贵,身子清净,身形健硕才勉强可以。 望了好一会儿,发现总围在何楚云身边的那个高挑男子还算可以。 于是邓意清吩咐了焦恒,今日回去之后好好调查那人一番。若此人未曾与旁的女子亲近过,那便就此放任不管,任他上赶子伺候她几天又何妨。 反正何楚云又不会常常待在萧州,亦不会真心恋慕上何人。 他并不介意。 他知道何楚云的心性,那就是个心肠冷硬的贵家女子,只在乎钱势,不可能会爱上谁。 既然她对谁都没爱,那他何不满足她,让她得到一切她想要的。 邓意清对何楚云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占有,而是将她看作自己的血肉一般疼爱,她高兴,他的心便会雀跃几分。 不过这些都要建立在将来她会顺利嫁给自己的前提下。 他再过无私地爱她,也无法容忍她嫁与旁人,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光明正大地与她相见。 这边邓意清正想着要不要寻个借口过去说上几句话,毕竟他也两日没有与她说上话了,想念得紧。 他想闻闻她身上的味道,想触摸她白皙细嫩的肌肤。 远处一阵塔塔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脏念。 一蓝衣男子驾着匹通体雪白的白龙驹奔踏而来。夹着湿气的风打在他身上,明明是午后,叫他身上却挂了些露珠。少年人的眉毛、两鬓皆有几丝露水。 薛淳宽举起一只胳膊朝何楚云的方向挥了挥,又扬起一个灿然的笑,随后匆匆下马,将马栓到粗树边上就跑到了她身旁。 何楚云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十分乐意,笑如春山。 不知怎地,邓意清看着这一幕心中升起一股隐隐的担忧与慌乱。他喘了几口气平复气息,告诉自己,不会的,他知道的,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如此说了几遍,如同念了清心咒一般,这份忧虑才被压下来。 何楚云率先开口打了招呼:“薛公子。” 薛淳宽跑得急,却又不想太过冒昧,停在离她两臂远的位置,气喘吁吁道:“小姐!!” 何度雨本高高兴兴地跑来迎接好友,哪知此人眼中一丝友人的影子都没有。 遂嚷嚷道:“薛兄,你究竟是来给我道贺还是来看我姐姐的?” 薛淳宽同曹途一样,性子里带着萧州人的耿直,“是道贺,不过匆匆赶回却是为了见小姐一面。” 他说得坦荡自然,毫无调笑之意,大方地表达着心意。 何楚云举起帕子掩到唇边轻笑了一声,“薛公子说笑了。” 薛淳宽则一嘴戳破了何楚云端起来的作态,“小姐不必拘谨。拜何兄赐教,小姐本性如何,宽已了然于心。” 何楚云笑容顿了片刻,随后轻声朝何度雨问道:“你还说了什么?” 何度雨本来还要责怪几句薛淳宽的见色忘义,一听这话屁也不放就跑开继续捕鱼去了。 他不喜欢曲水流觞那些高雅玩意,就喜欢如同平民子弟一般捉鱼捕兽,花天酒地,最是快活。 何楚云见那蠢弟弟进了河就如同回了家般自在,嬉笑打闹,十分欢畅的样子,心中也生了几分惬怀。 薛淳宽见何楚云心情不错,笑着问道:“小姐待何兄可真好。” 何楚云没有否认,“我就这么一个姊弟,自然要惯着些的。” 薛淳宽方才已经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心意,见何楚云没有尴尬扭捏,也确定了她就是心中期待的那般。 他接着何楚云的话道:“宽家中也有长姐,待我十分爱护。不过长姐十几岁便帮着料理家中事务,平日忙碌,见不到几面。”  何楚云眉头动了动,“哦?薛公子家中,竟由女子管理事务?” 薛淳宽理由当然地点点头,“是啊,长姐作为长女很是辛苦,自小就学着谈商论道,鲜少玩些孩童的幼稚把戏。” 何楚云听了这话怔愣一瞬,没想过他把女子管家从商的事说得这般理所应当。且她想问的重点也不是为何他长姐小小年纪就已经掌管家事,而是他家怎会容许一个女子经营。 薛淳宽虽耿直但心思也算敏感,不过由于自小就心中清明事事无愧,才将任何事说得那般自然。 他瞧出何楚云的意思,又补充道:“并非萧州风情如此,而是宽家中训教不同。母亲族中世代从商,十六岁时便将家中船舶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外祖不愿埋没其才智,便一直容许母亲管着家中事务。” “母亲与父亲成婚后,也未曾卸下手中的担子,一直与父亲一同料理薛家大小事宜。” “家中子嗣只长姐与我二人,是以姐姐豆蔻年华便被唤离家中,承了母亲的业。” 何楚云了然颔首,原来是因家中渊源。 怪不得。 听了这一通,她心中不免顿生羡慕。若是祖父还在,她也定是想做什么便被容许做什么。 到了敏州多年,叫她都快忘了当年是何等肆意。 “薛公子不觉得……”她是想问他不觉得长姐掌管了家业而不悦嫉妒嘛? 她过去的身份已然高贵到与性别无干。这男女有差也是何家失了势,她来到敏州后才懂得。 虽说她并不觉得女子掌管家业无理,但毕竟世间人皆如此,哪有几个意外。 “小姐是想问宽是否觉得不甘?”薛淳宽摇头一笑,“自然是不会的。宽只是心疼长姐小小年纪就担上重责,不能似寻常小姐一样游山玩水,吟诗取乐。若能重来,我倒想做家中长兄,替姐姐分忧。” 他说得一点不似假话,真真儿地如此想着,便如此说了。 “薛公——”何楚云要讲些什么,被何度雨的呼唤声打断。 “薛兄快来!有条大鱼!” 而薛淳宽则有些纠结,随后对何楚云道:“虽然宽很想再与小姐闲谈,但今日是友人生辰,宽毕竟不想驳了友人的兴致,小姐抱歉,宽去去便会。” 何楚云点点头,“公子且去。” 薛淳宽朝她倾身作礼,随后撸起袖子就跳到河里与何度雨几人嬉戏。 哪知那几人说有大鱼都是骗他的,只为将他唬到河里,往他身上淋水戏弄。 而薛淳宽也不生气,笑着挡住脸,缓过来后便立刻反击,几人玩得正开心。 没一会儿,倒是真叫他们逮住了几条鱼。何度雨的鱼篓里空空如也,他趁薛淳宽不备,将二人鱼篓调换,跑上岸嚷嚷说是自己逮的。 薛淳宽只要无奈笑笑,说着:“是是是,何兄本事堪比渔翁。” 何楚云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今日薛淳宽一番话直接说到何楚云心里去了。 她与何度雨感情虽好,但那败家子始终不懂她的苦心,只知道拿些小惠来讨好逗她开心。 不过何楚云也能理解。她与何度雨的母亲是书香世家,自小受的是三从四德的训教,自然也生不起培养女儿的念头。 薛淳宽就不一样,他家中有女人掌事,又无后宅勾心斗角。是以他心思细腻,性子爽朗大方,也能受人打趣,心境稳定,从不崩溃失措。 活得坦坦荡荡。 何楚云莫名鼻子一酸,心情复杂。 第61章 是日, 薛淳宽在府中设了招待何度雨的生辰宴。  何楚云也快离开萧州,所以今日赴宴前就打定了主意,要与薛淳宽说了那件事。 本来还没有把握事情是否能办成, 如今看来想是轻而易举了。 没到晌午, 何楚云便与何度雨到了薛家。 这薛家在萧州也算顶顶的大户, 但家中布置却低调清净,毫无奢华之意。若是不说,还以为是个普通商贩之家。 薛家宅子是个三进宅院。前院厢房客堂, 二进水苑布着一口池塘, 最里面是薛家主人住的后院。 今日的生辰宴就布在前厅。 来之前她还以为是上百口人的大宴, 到了才知道这规格比之前日在郊外的简宴差不多少。 还叫她费了精力用心打扮好一会儿。 何度雨解释说, 这是因着薛家子嗣少, 只有薛淳宽与他长姐, 地方虽小但也够用。 薛父薛母爱财但不奢靡, 简入简出,向来不喜铺张浪费。 但薛淳宽对友人十分大度, 并不抠门。 何楚云了然, 怪不得她看薛淳宽穿着轻便简单, 整个人干净舒爽毫无奢靡之气,原是家中教诲。 薛淳宽早早便等在门口, 待何楚云来了,还十分认真地问了她会不会嫌弃家中简陋。 若是不喜,那便明日再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重新设宴。 何度雨自然是不在乎这个。他虽有大少爷脾性, 但对友人却从不挑三拣四,好说话得很。 前厅开了两桌, 何楚云姐弟与薛淳宽同坐一桌。 萧州的吃食一年四季也少不了海里的鲜货。这一桌十几个菜,半数都是虾蟹鱼肉。 席间薛淳宽还有样学样地剥了虾放到一个空碗里给何楚云备着。 这些本应是下人该做的活儿, 但薛淳宽却说怕下人伺候不来,还是亲自做的放心些。 何楚云也不管谁做的,大庭广众她也吃不下什么,只是随意夹过几口便停了筷。 薛淳宽见她不吃了,小声问道:“小姐可是见人太多,不好意思吃?” “要不待会儿席散了,我再让厨房重新弄几道菜来?” 何楚云见他问得十分真诚,禁不住轻笑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道:“只是吃不大惯萧州的吃食罢了,公子不必费心。” 薛淳宽抿嘴点点头,“好吧,那小姐饿了及时告诉我。”又低声道:“可我听何兄说过,小姐喜欢吃虾,儿时桌上若是有虾蟹,小姐必须第一个吃,待小姐吃饱后,剩下的才允了别人吃几口的。” 何楚云垂眸轻轻呼了一口气,心里已经把何度雨杀了三遍。 其实他说得没错,不过这么多年,她早就变了。一张面皮带得太久,再摘下时,就连自己都不晓得镜中的人是谁。 何楚云兴致缺缺,只等着寻个合适的时机与薛淳宽商议正事。 总算等其他人都走了,何度雨也喝了个迷迷糊糊,薛淳宽不放心,怕他这般回去路上出什么事,便让下人搀着他到后院先歇着醒醒酒。 如此前厅便只剩何楚云二人与一众下人。 “小姐可是有话要说。”薛淳宽闲下来,见何楚云似乎看了他几眼,便出声问道。 何楚云不禁感叹这人的心思细腻。 “确有一事。” 薛淳宽点点头,“小姐但说无妨。” 何楚云酝酿了一下,本想是要想些说辞委婉地说,可薛淳宽如此直接且细腻,定是能识出她话中真意,倒不如坦率些,直言与他。 “我想要几艘船。” “要船?”薛淳宽有些惊讶。 “正是。半月之后,会从敏州送批货往外邦,届时还请薛公子帮忙。” 薛淳宽还以为什么事,原来只是替他们拉批货而已。 “此事好说,不成问题。我手上便有五十余大船,可随时调遣。” 何楚云摇摇头,“我要三艘大船,其中一艘只装些轻便之物,另外两艘多备上几条快船。” “这是何意?” 何楚云没有再解释,只说船上不要载太多薛家船工便可。 薛淳宽见何楚云意味深长的表情,也知道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不过他并没有多问,而是嘱咐了几句,无论做什么都要小心自身。不可以身犯险。 何楚云不知道他看透了什么,到最后也没有解释,只是诚心地道了一句:“多谢薛公子关心。” 薛淳宽笑道:“我既帮了小姐一忙,小姐是否能应了宽一个要求?” 何楚云听罢心中略略不悦,她是不想和这人弯弯绕绕才直言道明了请求,却叫他借机提了要求。 早知如此,还不如设个话套让他主动帮忙。 可话已经说了,如今也不好拒绝,便先听听他是什么意思。 “公子请说。” 薛淳宽凑上前,比她稍矮几寸,歪头看着何楚云,“恕宽失礼,日后我叫小姐作小云姐姐可好?” 两人距离很近,近得叫何楚云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他那根根分明的睫毛。 萧州水土好,他肤色算不得多白,但却瑕疵全无,干净得像个剥了壳的鸡蛋。 晃神一瞬,何楚云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就只是如此?只是换个称呼而已? 她没并没有讲心中所想道出,薛淳宽却像会读心一般,接了她心中的话,回道:“宽就这一个请求,可以嘛?” 何楚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他明明知道此事应当不小,若是狮子大开口要些为难人的东西,估计都会受她考虑考虑。 还没等答话,薛淳宽直起身子退开,自言自语道:“也是,我是个浪荡子弟,若是随意称呼小姐,免不得叫小姐名誉受损。”他点点头又道:“不若有人在时,我唤小姐作小云姐姐,若有外人在场,宽还是同从前一样。这般如何?” 他说得快,叫她都寻不到打断的时机。 小云姐姐……他说起这几个字来毫无调戏轻浮之意,好似只是为了与她拉近关系。  “为何?” 为何不借机要她的人情,为何只是一个称呼? 薛淳宽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宽听何兄讲过,小姐怀念京城,并不喜欢现在的日子。” “宽不是皇家贵胄,没法再给小姐那般尊贵的身份。我只是想,你与我相处时,能忘了外面那些虚的,忘了身上的担子与责任。” “还有就是,”他转了转眼睛,不再看她,表情灵动,“旁人都叫你小姐,宽想着,定没人如此称呼过你。我想做个对你来说同旁人不一样的人,叫你记住我。” 少年人的小心思就是这般纯洁简单。 她真想见见薛家父母和他姐姐,是怎么将他教导得如此纯善。事事为他人着想,知世故而又不世故。 何楚云淡淡一笑,“你话可真多。” 薛淳宽‘唉呀’叹了一句,“好不容易见着小姐了,免不得啰嗦了些!实在抱歉。” “小姐这是,同意了?” 何楚云敛了眸子,道:“随你。” 薛淳宽立即喜笑颜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甚至都圆了一圈,“太好了。” “小云姐姐。” 何楚云见他如此高兴,也受了几分感染,眼角挂上一丝笑意。 他嘴唇张张合合,盯着她,轻声道了一句:“小云姐姐,我心悦你。” 这话说得突然,何楚云回避了他的视线。 薛家若在敏州便好了。听闻薛淳宽叔伯在开州为官,家中也不算单薄商贾之户。 哪里都合适。 可欣赏他,却对他生不出情欲的念头。 许是他太坦荡了。叫她不忍破坏,又觉得若将自己彻彻底底暴露在外人面前会十分不适。 与人相处,还是要有所保留。她并不喜欢这世上有一个如同了解自己一般了解她。 会叫她感到无所适从。 “你很聪明,但又过于聪明。” 半晌,何楚云道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可薛淳宽听得懂,方才扬起的笑容缓缓落下,喉咙动了动,思索了片刻,又开心起来。 “没关系,小云姐姐,我是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二人相识甚短,贸然讲这种话不免有些冒犯。宽只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便说了出来。” “小云姐姐不必为此介怀,只当宽没有说过。小云姐姐若是将宽当作弟弟,那便是弟弟,若想把宽当作未来择婿人选,宽自然也高兴。” 这人坦荡得过分,又十分聪慧,她想说的话都不必讲尽。 虽然待他没有欲念,但至少与他相处还算省力气。 “你确实啰嗦。”最后何楚云只是笑着调侃了一句。  她只当与他的相逢是段露水情缘。其实若是俞文锦没有死,说不准她真会嫁与他,可那人带给她的刺激过大,她无法再给第二人伤她的机会。 俞文锦那般纯良的人,却被玷污侮辱,落得一身肮脏离世。她每每想起此事就愤懑不平,总想着羞辱旁人撒气。 即便将来她真的找夫婿,也不能找薛淳宽这种良善人。 至少现在她的想法是这样。若他有本事让俞文锦重来一世重获清白,解了她心中的结,她便再考虑二人的关系。 可俞文锦之事已成定局,薛淳宽又不是大罗神仙,哪来的本事还他清白。 薛淳宽是聪慧,但俞文锦的事他毫不知情,是以他只是看出了何楚云情绪骤然低落,却又不知为何。 想了想,以为是自己冒犯了她,又满脸担忧地道了几次歉。 何楚云这人吃软不吃硬,被他扰得烦了,也不再费心去想俞文锦的事。听他讲了几桩趣闻杂谈后也又了几分笑模样。 直到日头西下,何度雨才龇牙咧嘴揉着脑袋从后院出来。 “长姐!痛死了,再也不喝这么多酒了!”一见着何楚云,他就开始哼哼唧唧道着委屈。 何楚云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他的头将他推开,淡淡道:“谁叫你没记性,酒量差还偏要逞能。” 薛淳宽看着何楚云十分自在地与何度雨相处,眼里还生了几分羡慕。 将两人送到门口,何楚云将上马车,他又将人喊住,无声地道了一句:“小云姐姐,再会!” 何楚云没有再无视他,轻笑着点点头上了马车。 两人才回客栈不久,何楚云便令喜灵收拾东西,明日动身离开。 薛淳宽得知了路上的事后十分担心,派了几十个薛家护卫护送她离开。 如此也算安心。 何楚云躺在床上,脑中思虑万千。 一会儿想到了俞文锦,一会儿又想到邓意潮,杂乱不堪。 最后又想到广荣,她闭上眼,牙齿上下搓了两下,愤恨难消。 心中波动甚大,便想着为自己的怒气寻个出口,正要命喜灵将雪来唤过来,又想起喜灵刚将她房间收拾好回了自个儿屋子歇着。 客栈不比家里,她要是唤人还得再起身出去,麻烦得很。 巧的是,房门突然被叩响。 何楚云以为是喜灵哪里没有收拾妥当过来再瞧瞧。 正好趁此让人去叫雪来,便轻声道:“进来吧。” 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又‘嘭’地合上。 力道不算轻,惊扰了床上的何楚云。 她抬起头,见到来人后眼中闪过惊色,“你来做什么?” 第62章 邓意清面色潮红, 腿微微弯曲,靠在门板上喘息。  何楚云坐起身,将胸前的头发拨弄到后面去, 冷声道:“你在这做什么?” 邓意清听言晃了晃头, 踉跄着走到桌子旁, 双手撑着桌面,断断续续道:“我,毒……” 他声音太小, 何楚云没有听清, 但看那样子, 不用他多说也知道是那春什么蛇的余毒未清。 那他大晚上寻到这来的理由便不言而明。 何楚云正愁一心的愤恨无处消解, 他就自己找上门了。  可他身子骨不好, 能经受得住她折磨? 她不敢确定。 何楚云穿着亵衣亵裤, 将双腿耷拉在床边, 眼中满是调笑之意:“邓公子这么晚闯我卧房,不大规矩吧?” 邓意清此事还有些理智, 他撑着桌面, 抬起头, 看着床上那个拿他取笑的娇媚女子,沉声道:“帮, 帮我。” 何楚云侧过头,把弄着床边的穗子,随意道:“唔, 你我情谊匪浅,有忙我自是要帮的。” “不过老规矩, 你知道的。” 邓意清早就想到了此事,没多做思索便道:“什么条件, 你说便是。” “肖英宅。” 何楚云毫不留情。这肖英乃是前朝第一富商,百十年前在敏州置办的一处极度奢靡的宅子,名声大得曾叫京中的贵人都寻来此处避暑游玩。 不过后人落没,邓家起势后便拿下了这处宅子。 “此事甚大,我一时做不得主,不过我保证,待我做了家主,便将宅子过给你。”邓意清按着额头,好歹是尽力把话说全乎了。 何楚云笑道:“好,不成问题。”然后眉头一挑,示意他看向墙角桌上的纸笔。 邓意清苦笑一声,还是踉跄着去了。哆嗦着手臂写下了如那天在山洞中一般的话。不过将千华街换成了肖英宅。 他捧着写好的字据向何楚云走来,险些栽倒在地,好在人已经到了床边,倒在了何楚云脚旁。 她接过字据,上下瞧了两遍,见没什么差错才点点头将其收好。 而邓意清已经彻底失了力气,瘫靠在床沿。 不知怎地,明明这病秧子也并不坏心,为何给她的感觉却与薛淳宽天差地别。 若叫她如此侮辱薛淳宽,她想应是做不来的。 可面对这个外冷内柔嘴硬心软的邓意清,为何她却总是想破坏他绷紧的假面,将他亵弄凌毁。 她伸出脚背将邓意清的下巴勾起,低着头,冷哼一声:“求我。” 邓意清自觉侮辱,可又不能躲开惹她不快。毕竟除了她也寻不到其他女子相帮。 他一副自暴自弃的破碎样子,颤着声音道:“求求你。” 何楚云已经在萧州游玩几日,早就不同那日在山洞里的疲累不适,再加上许久未曾与邓意潮同塌而眠,也生了几分乱心思。 不若就试试? 她倒想看看这病秧子伺候人的本事如何。 最后,她准许了邓意清上了榻。 而出乎意料的是,邓意清虽看着柔弱,力气竟不逊于邓意潮那个蛮子。 折腾了她好半夜才消静下来。 何楚云累极,睡眼朦胧间感受到自己被沾着温水的湿帕擦了个遍。 也不知是喜灵还是那个病秧子。 邓意清脚步虚浮,强挺着回到了下榻的客栈。  回房后没一会儿,焦恒便端着一晚补药进来。 “公子,药熬好了。” 邓意清接过药,嗅到一股浓厚的苦味后眉头微皱,随后深吸一口气还是将药喝下。 “公子……”焦恒在屁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邓意清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不用劝我。” 焦恒轻叹了一声,最后端着一滴不剩的药碗离开了公子卧房。 邓意清喝完药好半晌才觉得恢复了精神,终于不再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 其实今日他本不想去缘汐客栈寻何楚云,可不知为何,她与那个薛家次子相处的画面总是在他脑中盘旋,消散不去。 他知道何楚云不会爱上旁人,可还是怕她冲动之下真嫁与旁人。 不行的,他无法接受。 他是她一个人的猎物,就算死了也要葬在她的墓穴里,绝不容许别人将她抢去。 她还没有将他这条大鱼钓走,怎能提前收回钩子。 于是他出现在了缘汐客栈。 并且为了怕她无法满意,去之前,还喝了一大碗壮阳的汤药。那种药极度消耗精气,喝一次几乎就将人掏干,需得休养半月。 可他不在乎。他不在乎是否伤身,活得是否长久。 人总是要死的。 被人杀死,患病而亡,意外死去,都是死。 他何不将这一身病弱的皮囊物尽其用。 无能的男子,永远得不到青睐。 还好,她今日应该还算满意。 离开时他上上下下又嗅个遍,感到她身上都是自己的味道,才安心离开。 他是在暗处潜伏的毒蛇,他没有脚跑不快,只能用阴险的诡计去捉住自己的‘许仙’。 翌日,何楚云与何度雨在薛家护卫的护送下返往敏州。  薛家护卫比薛淳宽应允她的来得还要多。一行数十人,浩浩汤汤回了敏州。 领头的直到亲眼见何楚云进了何府才放下心回去复命。匆匆便走,连顿热乎饭都没吃。  何楚云这一趟惊险,路上遭了匪,又跌落山林,差点丢了性命。 好在这事并没有将她吓住,若是寻常小姐经历此事,还不要落得个一病不起。 五月四季天气最好。何楚云打萧州回来一趟,也不常常出去与那些大家小姐游玩交往了。 她手上有邓意清的字据,将来不怕没有钱财,心中有了底,便懈怠起来。 待人接物都敛了端庄柔意,多了几分以往的王室傲气。 早知如此,她何须委屈憋瑟这么多年,倒不如一开始就设计得些银子。 小姐脾性改了,府中下人也未作他想,只以为是小姐经历一遭生死,被惊得丢了魂。 中旬,在家待得乏了,被何度雨好说歹说总算是出了门。 五月敏州热闹极了。 何楚云也想去那将来属于自己的千华街瞧瞧,规算如何经营,探探店铺营收怎样。 这般好心情又轻松的日子,的确好些日子都没有过了。 现在也只等那个最后的消息传来,若是成功,她便执念全无了。 今日倒是凑巧,她刚到长华街不久,便在一处瓷器铺子瞧见了被四五人围在中央的邓意清。 远远看去,那些人态度谄媚至极,听不到声音,光瞧口型也知道在说着阿谀吹捧之言。 不过于众人中央的那个病秧子似乎起色不大好,甚至比起她与他失落山林时还要弱上一些。 可她管他康健与否。 何楚云巴不得他病入膏肓,自己嫁过去直接做寡妇拿了邓家家产。 她没有刻意避开,而是视若无睹地欲从几人身旁走过。 但刚刚那一瞟,邓意清也望了过来。 何楚云轻笑着点了点头作招呼,未多做理会。 而那病秧子却率先回避了视线,面色稍显不自然,似乎想到了什么无法明言的事情。 那还能是什么事? 何楚云这人也有些倔,他越是不理,越是装傻,她就越来劲。 她缓步上前微微低了下头,“邓公子。” 人已经上前打了招呼,自然不能再当做没看见。于是邓意清也只好作揖拘礼,正声道:“原来是何小姐,失礼。” 何楚云将帕子掩上唇边,眼中含笑,“的确失礼,这礼数,还失得不轻。” 邓意清听出她在说什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哪能想到这名门出身的侯府小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污言秽语。 可她的话他能听懂,别人又听不懂。 何楚云向来极要面子,又不是卖弄风骚的妓子,再想调笑他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耍秽气。 她一瞧邓意清这略显僵色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于是更加畅快了点,又道:“公子怎地了?几日不见起色逊了这些,可是身体不适?” 邓意清轻咳一声,酝酿一番,接着她的话道:“前日里着了凉,近来不大爽利。” 受了凉?他可真能编。 “那公子的病,可好些了?” 她言下之意则是:你那劳什子蛇毒解了吗? 邓意清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垂眸颔首,“好些了,多谢小姐关心。” 何楚云在心中冷哼一声:谁关心你! 她是怕他暴毙,没人给她兑现承诺,也无人受她折磨。 “若是没好全,家里有些治凉病的良药,公子可派人随时来拿。” 邓意清还未等回话,旁边那几个拍马屁的商户便争先捧起两人来。 “何小姐对邓老板真是细心体贴,早闻二人年后定亲的事,这都五月了,想必好事将近,届时还望老板莫要忘了邀我们几个去吃喜酒啊!” 何楚云听言眸中笑意淡了两分。她还不知家里是何态度,若是在那件事落定之前便要与邓家结亲,那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不过浅拖几日还是不难,毕竟这病秧子甚好拿捏。 大街上被人议论婚事怎么说也有些不妥,而何楚云毫无羞色,面上淡淡地,像是在听旁人的事。 招呼也打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她便作礼道别离开此处继续向前逛玩。 而邓意清则不好不回应,他若是太过冷淡,便会叫人觉得他不喜这桩婚事从而议论何家小姐。 天潢贵胄还是皇室姻亲,何家人如今连个做官的都没有,哪里还会叫这些重利的商人忌惮讨好。 他难得地笑了笑,道:“届时诸位定要来吃邓某喜宴。”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原本这几个商户是没有去邓家参加喜宴的资格。也好在今日碰巧遇上了何家小姐,顺口提了此事才能得了邀请。 此事说罢,又回了正题谈起生意之事。一行人远去,还能隐约听见众人对邓意清的殷勤求好之声。 晚间,何楚云回了房,今日没有摆茶的兴致,只是在窗边拜了桌案铺上黄纸作画。 墨尖勾勒,男子未着上衫的背影跃然纸上。 好半晌,她才缓缓抬头,对端坐在椅子上的男子道:“好了,转过身来吧。” 第63章 何楚云没有抬头看他, 而是勾勾点点改修方才作的画。  “许久没画,手都生了。”何楚云摇了摇头叹道。 过了一会儿,见那人依旧面色不自然地伸手拉着衣襟, 不禁出言调侃道:“你怎知我白日里的话就是在暗示你来寻我?” 邓意清敛着眸子, 手指紧了紧, 不进反退,“是清自作多情了。” 何楚云轻笑出声,这病秧子倒是把她要说的话堵住了。 “没关系, 云向来不反感自作多情之人。” 待墨水稍干, 她轻抬玉指招呼他过来, “早闻邓公子书画惊绝, 评鉴一下我这画作得如何?” 邓意清思索片刻, 终于起身走到她近前, 向那画上看去。 这一瞧, 让他好不容易板着的脸染上一抹红晕,添了一分不自在的羞赧。 一个名门出身的大家小姐怎会作出这等……这等不堪之物。 他的表情不难解, 何楚云伸出手中的羊毫笔在他胸前戳了一下, 让他素白的前襟顿时浸湿, 多了一块黑迹。 “此处只你我二人,公子何故装模作样。凭前些日子的功夫, 公子可不像是未经情事的白纸一张。” 他那日的表现着实让她震惊许久,本以为这病秧子体虚身弱,没成想还算好用。而且比邓意潮那蛮子的行事风格温和许多, 叫人一点都不乏累痛苦。 果然弃了那蛮子是对的。 如此一比,邓意潮简直处处落于后风, 怪不得那邓家家主即便偏心蛮子,却依旧要将家主之位传给邓意清。 若是她是两人的娘, 定然也是要选邓意清的。谁叫那蛮子鲁莽行事,不靠谱得紧。 邓家交到他手上,与将何家交到何度雨手上有甚区别? 而且她厌恶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就能得到一切的人。在这何家,亏在何度雨真心待她好,听她的话,若他是个刁蛮任性仗着嫡子身份欺负长姐之人,儿时她就将其沉湖了。 毕竟她小时候跋扈之态可不弱于现在的广荣,什么都做得出来。 邓意潮与她炫耀过几回母亲对他的宠爱,也说过邓家主母因他走失思虑过度而亡。 她却从中看到了一个身位长子的委屈。明明是一母所生,却叫他从小就失了母亲的爱怀,同时还要承担弄丢弟弟的愧疚。 可这与她何干?她只庆幸在邓意清的遭遇,让他养成了面冷心热好叫人拿捏的性子。 还算有利于她了。 其实今儿个白日里她只是略微暗示一番,未曾有那十足的把握叫他来。 若是不来也没关系,她便想个其他法子消遣时间。若是来了…… “邓公子还未说,云这画作得如何?” 瞧他半晌不说话,想是被她这浪荡之举震惊得回不来神。 许是他自小到大都未叫人这般侮辱过。 邓意清不忍将视线再放在那画上,却也不好意思与她对视,只得看向地上一角,故作淡定道:“小姐有恩于清,是以才应了要求让小姐作画,还望小姐,还望小姐莫让此画流传出去。” 这别扭的样子仿若在说:若是将他这把柄宣扬出去,可叫他怎么活? “这个邓公子放心,自是不会。云笔墨珍贵,哪能叫人随意评看。”她顿了顿又道:“云必定藏于闺房内,闲事拿出来独自玩赏。” 邓意清哪里不知她在调笑他,可他实在不想留下这种‘污点’,遂道:“小姐也消遣过了,还是将画赠还与清为好。” 他这话显然是信不过她,如此不识抬举,顿时叫何楚云失了兴致,心生嫌恶。 她将笔尖调转了方向,在费心作好的画上重重打了两道叉,算是彻底将其毁了。 随后冷声道:“这回公子可还满意?” 邓意清见她上一刻还好好的,这会儿又冷着脸不悦起来,也想起方才是自己提出要报答她,任她随意提要求的。 这下反倒是自己不识好歹,搅扰了她的兴致。  可他自小受的是君子训教,一时遇到这般放浪形骸的女子脑子转不过来也是应当。 是以憋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小姐,抱歉。” 何楚云自是要叫人处处哄着的。欲拒还迎耍耍手段还好说,可他适才那般样子明明是不信任与她,恨不得命令她。 在别处他是威风的邓家大公子,在她这就是个中了春毒任人拿捏、口是心非的病秧子。 他能来这,就能想到她定然要为难他一番,说不准还要同他共度春宵。 明明是不抗拒与她亲近,还装什么清冷公子。 好不要脸。 她见不得人在她面前做张做致。邓意清非要那无用的虚颜面,她便偏偏要好生羞辱他。 “道歉,便要有个道歉的样子,对吗,邓公子?”何楚云将笔放下,墨汁淋在纸上,被毁过的画又添了几分不堪,烂纸一张。 邓意清低头轻言,态度诚恳,“小姐且说如何肯消气?” 何楚云嗤笑一声,想了一会儿,又道:“今日难得生了作画的兴致,却叫你搅扰,好不扫兴!这张画是毁了,邓公子便赔我一张好了。” 邓意清听了这话抬眸看向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何楚云淡淡地笑着,可眼中分明透露着不怀好意。 果真,她继续道:“我方才画的是邓公子,邓公子若想赔我,便自作一幅,如此我便消气。” 邓意清隐隐猜到了她的意图,不过却不忍深思,“如何自作?” 何楚云指向梳妆台的铜镜,吩咐道:“拿过来。” 邓意清顺着手指望了一眼,状若所思,将铜镜递给她。 何楚云接过镜子,将其竖在塌边,随后换了张新纸,弯着眼睛道:“待会儿公子便用指尖作笔,为云重作一幅画。”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圆润好看,沾墨作画定然有趣。 邓意清身子一凛,手指撵了撵,点头应道:“好。” “自作像便可?” “正是。” 自画像不难,儿时学画,自作像便是必修功课。所以也便坦然答应了。 他随手倒了点茶在砚碟中,手指伸进去,打着圈转动磨墨,待墨水融合才拿出来。 指尖不比笔尖吸收墨水,这一拿,落了好几滴墨水在纸上。 刚落指几下,何楚云拿着笔杆拦住了他,皱着眉道:“公子弄脏了我的桌子。” 邓意清本想画好之后再作清理,可她现在便说,他也只好现在道歉,抬手就要擦净墨汁,“小姐抱歉。” 何楚云摇了摇头,“这点小事不必在意,云要说的是,公子的自作像。” “这自作像有何问题?” 先是作发,随后五官,再作衣衫头饰,夫子便是这般教,不曾有错。 何楚云让他瞧了瞧两人身旁的铜镜,:“公子可曾细致观察过自身?” 邓意清听言对着铜镜仔细看了会儿,虽说许久未曾这般认真照过镜子,但心中大致有数,作幅画来应是不难。 何楚云掐主他的下巴,让他面对着铜镜,随后对着镜中两人的倒影道:“愚不可及。” 接着,她手掌向下褪了他的衣裳,笑道:“公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已经观察他好一会儿了,自打他来了之后,身子就越发红涨,起初还以为他是蛇毒又犯了今日才应了她的暗示来寻她。 可他来了近半个时辰,什么不礼之举都未曾做过,一心想着说要报答与她,好似全然忘了之前自己是如何威胁他的。 可这近近一看,才发现这人浑身发烫,脖子泛红,与那日蛇毒复发的症状虽说不全然一样,也有八九分相似。 她就说这人今日为何如此听话,想来是蛇毒犯了,但不算严重还能控制自身,是以想找她缓解又不好直言。 她今天心情好,便不找他拿些地契银子,反正来日方长。 这一撩拨,果真叫他呼吸愈发粗重,终于说了实情:“是清浪荡,今日毒发,还请小姐施与援手。” 何楚云笑出声来。这病秧子有时一本正经地讲些浑话还怪有意思的。 她点点头,拿起笔在他身上勾勒起来。 画了了兴,才翻身上榻。 朦胧间,何楚云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退远,恶狠狠道:“莫将你一身墨迹弄我身上,若是染我身上一毫,便给你一道紫印。” 她说的紫印通常是用力掐捏出来的。因她每回行事都能想到俞文锦。 而脑中浮出俞文锦的脸,便让她恼怒得不堪自抑,手上动作凶狠,泄气似的惩罚旁人。 且看邓意清一身的墨汁污渍,她心里也舒坦些。全当解气。 邓意清还真的十分听话,几乎没将她画上去的墨水弄到她身上来。  最后他身上了只得了三五道紫痕,不算严重。 只不过衣衫具碎,身上又满是墨迹,狼狈极了。 末了,他将何楚云身上的各种污渍擦净,甚至将软榻都收拾妥当。 何楚云淡着脸轻声指示道:“将你方才的样子画下来,如此才算满意。” 邓意清十分震惊,不过今夜已经惹她一回,不好再拂了她的‘雅兴’,还是听话作好了画。 比之最开始何楚云画的,简直不堪入目。卖作那种画本去,人家都要感叹一句见了世面! 离开时,他已换了衣服,穿戴整齐,没有学着邓意潮那般翻墙而出,只是从了小门走离何府。 清晨回了家,立刻叫来焦恒煮药。 喝下药后许久才缓过来。昨夜折腾自身实在过分,若是再多留,便要露馅了。 休息一二时辰,便要出门打理生意,伺候洗漱的下人见到向来喜爱洁净的公子手指缝里有没洗干净的黑迹,还好生纳闷了一会儿。 待公子出门后,几个小仆窃窃私语,嘀嘀咕咕,也没弄清楚这黑迹是哪里来的。 第64章 五月阳春。  何楚云回想这几月之事, 顿觉好笑。她这屋子好像成了招侍的寝殿。邓家兄弟两个各怀鬼胎偏要往她这挤。 打发了几个前来邀她去春宴的外家下人,自在地躺在廊亭里赏花消遣。 雪来这段时日将手顾养得不错,为了给主子揉腿捏肩, 这些天重活也不做了。 并非他不肯做, 而是怕手弄得糙了遭小姐嫌弃。 何楚云小睡片刻, 醒后挥挥手让雪来下去了。 “小姐,这些信如何处理?”喜灵捧着个方木盘,上面叠摞着数封邓意潮派来的信。 她不让他来, 他便不敢轻易出现。只得每日送些有来无回的废纸, 聊以慰情。 何楚云随手捡起一封拆开瞧了一眼, 然后又玉指一松丢了回去, 眼都没抬。 “扔了吧, 皆是些无病呻吟的废话。” “是。” 喜灵还以为小姐是因着前些天那蛮子行事浪荡, 四处拈花惹草生了气, 才如此做法。 不过那人确实活该,有了小姐这般天仙似的人物还不好生含在嘴里, 偏收不了浪荡子弟的本性, 旁人哪里会有小姐好。 真是不懂! 喜灵叫人将信送去厨房, 同柴火一起烧了。 厨房烧柴的小奴还打开瞧了瞧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惜一无所获。小奴连字都不识, 这东西对他来说全无价值,便做了火引子。 那些信封封写满了字,有的甚至厚得薄信封都装不下, 烧都要烧上好一会儿。 他等不了了,真的等不了。  本来还祈祷着何楚云心情大好可以回他封信, 或者孤独了唤他过去伺候。 是以他一直都在兢兢业业地寻着广荣的麻烦。这些天那广家嫡子没少在他手上吃瘪。 直到他从那个病秧子的身上闻到了独属于珠玉阁的熏香。 邓意潮目眦欲裂,藏了把匕首便冲去了邓意清书房。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将匕首抽出一把插在了邓意清的书案上, 马尾从脑后甩在肩上,遮住了半只眼。 而邓意清则瞧了瞧那被扎透的账本,轻叹一声:“潮儿胡闹,这本账册仅此一本,还要麻烦账房那边重新誊抄一份。” 邓意潮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握着匕首手柄狠狠转动一下,硬生生将桌案挖破,弹出些木屑来。 “我在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声音听不出起伏,但眼中已染上大半红色,可见在如何抑制浑身愤怒。 邓意清见账本抽不出来,只得放弃,淡淡笑道:“你应该问,她对我做了什么?” 随后他轻轻拨开了前襟,露出昨夜那人留在他身上的紫痕。 邓意潮顿时心中一空,眼中流出不可置信,身体似乎遭受不住这种打击,后撤了一步。他似乎分析不出眼前的情况,眉头紧皱,嘴巴微张,重重地喘息着。 邓意清见状也不得意,只是单手用修长的指头将衣襟合上,又顺势捂着胸口咳了两下。 这咳声叫邓意潮回过神来,问道:“你去过她的院子?” 邓意清没有否认,将嘴边的帕子拿下来,“我为何不能去?” 不是没去过,而是为何不能去。 邓意潮无法再自欺欺人。早前就该知道的,只不过他不愿意面对争不过这个病秧子的事实。 包括前些天日日不断的补药。这病秧子拿他当什么?满足他未婚妻的玩意儿吗? 放屁!放屁! 邓意潮一把掀翻了身旁的椅子,还用力踹了一脚,好在椅子结实,并没塌碎。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好似浑身力气无处发泄。 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后,不解气,又两步凑上前,一把掐住了邓意清的脖子。 邓意清的脖子很细,就连喉结都比寻常男子圆润了不少。 而邓意潮的巴掌又大又厚,且精准地捏住了颈脉,顷刻便叫邓意清满面通红。 邓意清用手扳住这位蛮子弟弟的胳膊,费力说道:“你,你不敢。” 眼前这人面色越来越紫,马上就要窒息而忙,邓意潮才怒哼一声松开了手。 对,他不敢。 一是杀了邓意清会叫何楚云恼他,二是父亲知道此事决计不会再将邓家传给一个杀兄的蛮人。 得不到邓家,便更得不到何楚云。 恨意冲到胸口,却无法发泄出去,邓意潮气得又狠狠锤了一下桌案。将那结实的檀木桌子敲出一个凹痕。 邓意清靠着椅背喘息,好容易喘过来气,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还能开个玩笑,“托弟弟的福,为兄整日面色苍白,许久没有这般好气色了。” 邓意潮怕再留在这,会一个控制不住将眼前这个贱人杀掉。 他咬着牙,站起身,俯视着端坐的邓意清,冷冷道了一句:“我不会放弃的。即便她真嫁给你了,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她是个狼心狗肺的,你承受不起。而我愿意。” 说罢,就拔出匕首跑离了书房。 屋内仅剩一人后,邓意清面色顿时变得冰冷如霜。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被戳破的账本与桌案,淡淡道:“麻烦。” 还要换新的来,麻烦。 而且,那蛮子怎知他就不能承受? 他只要何楚云诚心嫁给他,安稳度日。至于她要做什么,他都不会管。 邓意清又以袖掩唇咳了几声。 这些日子去寻了几次何楚云,导致身子越发虚弱,之前喝的那药也补养不过来了。 看来只得加大药量。 他在何楚云面前做那贤人君子,迫于蛇毒而无法离开她,且对她逐渐钟情。 看来收效不错。近来她对自己的态度好了许多,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许多。 若无变故,婚事不日便能定下来了。 何楚云对邓意清的确愈发满意。  这人榻上也有趣,性子又好拿捏,自己手上还得了他这许多财产。 可她起初并没有就这般嫁了他的念头。 自打俞文锦死后,她便醒悟,自觉不该如此自暴自弃嫁给一介商人之子。 虽说她拿了邓意清的字据,可也并没有把握他会如实兑现。 她知道,邓意清那么爽快答应她,只是因为余毒未解,他又有洁净之癖,不想再找别的女子,不想在旁人面前丢脸罢了。 两人现在情意绵绵,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一戳就破,算不得什么。 若她真想得到字据上的东西,到最后免不了要赌他们俩谁能僵得过谁。 但说到头来,嫁给邓意清也不失为一个次中求好的选择。 既然俞文锦死了,她又控制不了折磨人的念头,不若就嫁给邓意清。 至于薛淳宽……两人大抵是有缘无分了。 还有一点,便是这邓家富可敌国的家业。 何度雨不知是否因着在萧州染上的坏习性,回到敏州后日日都流浪于赌坊牌窑,将何家府上现存的金银都输了个透。 好在何楚云自己的私产还牢牢握在手中,再有着先前的嘱咐,没叫他偷去一星半点。 但人一旦粘上赌,便一发不可收拾。 何度雨越发放肆,向外借了好多银子,像是得了什么瘾症,一天不摸赌桌就浑身直痒痒。 而何父何母自也拿他没办法,即便不给,他也会私自拿些库里的珠宝出去变卖。 短短数日,整个何府只有何楚云手里有余头。 她想气都不知道从哪里气。 恨不得直接将何度雨杀了,莫叫他丢祖父的脸。 中旬将过,何度雨又求到了何楚云面前,跪在地上央求着让她拿些银子给他。 何楚云本想将他一脚踢开,可瞧他发癫疯魔的样子心中又觉得有些不对。 何度雨虽说平日混账了些,但向来有度,不会做出这等彻底败坏家财之事。 怎么突然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还是说他在萧州发生了什么?受了恶友的坑害? 可萧州那些子弟她见过,皆是些坦荡之徒,应该不会有那种心思烂坏之人。 她冷着脸,叫何度雨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句句不差地说与她听。 然而他现在思绪混乱,一心只想着快点拿到银子出去赌,已经不顾她说话了。 愤恨又冒出头来,何楚云给了他一巴掌将其赶走,还放下话说即便他被追债的砍死在外头也别叫人来这哭丧。 她权当没他这个弟弟。 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泄,刚叫喜灵去传雪来,那头喜灵还没进屋,夏满便捧着邓意清的帖子先进了屋。 说是邓家大公子邀她出去夜游湖,她想了想,决定出去散心。 顺便考虑一下同他的婚事。现在这个何家她是半刻都不想待了。 何父何母溺爱嫡子,将家中财产散尽,如今那混账还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她想过,若是现在不寻个好拿捏的夫家,即便将来她搬出何宅,也会无休止地被何度雨纠缠。 莫不如就选了邓意清。嫁了他,便能名正言顺拿到他之前承诺过的字据上的地契与宝宅。 届时等他也如愿利用她的身份当上家主,便同他和离。 一条街的地契加一座宅子,换家主之位,应当是笔不亏的买卖。 不然他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等邓父寿终正寝才能接手邓家。 何楚云晚间与邓意清说明婚事之事,这病秧子自然欣然应允。说是半月后便提着聘礼去邓家提亲。 她心中不悦,在船上好生折腾了他一番,但未同他行事,只是对着他白皙瘦弱的身子狠狠凌辱,叫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昏死过去。 这人脾气真是好到了极点,她都待他这般残苛,他却只说着感谢,感谢小姐替他解毒。 何楚云被他逆来顺受的模样取悦,这些天阴雨沉闷的心情总算缓解了些。 趁着她兴致好,两人商谈了将六月初八作为提亲日子。 何楚云被何度雨搅扰不及,最近一直在玉鼎客栈旁的宅子小住。邓意清来这要比去何府方便得多,是以两人几乎日日都能相见。 他身上的毒早就解了,可二人十分有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谈,何楚云对他动起手来也从不收敛。 在小宅住了几天,家里传来消息。说是何度雨不知怎地了,突然赌瘾也戒了,又变回先前那个乖张却听她话的好弟弟。还十分愧疚这些日子给家里添的麻烦,日日去祖祠跪拜请罪。 何楚云知晓后才回了何家,可婚事也已经与邓家商议好,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好在她现在也并无悔意,毕竟这些日邓意清伺候得她还算舒服,也应允了将来与她和离。 虽然心悦与她,但利益始终是最重要的,留她这样一个心比天高不安稳的妻子做当家主母,全然没有益处。 利字当先,是商人的本性。 何度雨的事解决,她自己的婚事也算应对妥当,这几日她心情还算不错。 且喜上添喜,一个她期待已久的消息终于传来:广家彻底失势! 第65章 广家因上次生辰礼之事开罪了京城贵人, 是以这些日子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送去京城。  那京城的贵人却贪得无厌,几乎要将广家手上能挪动的现银剥了干净。  饶是富如广家,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好在最后贵人满意, 不再迁怒广家, 至于明年的贡商资格, 且先再作打算。 广荣被邓意潮欺负了好多次,却因广家目前困境无法放肆报复,硬生生吞了好些窝囊气。 他咂摸着, 定要解决广家此番困境。是以听信了好友相荐, 决定将邓家一批极为重要的货物运送到和国去卖, 明年开春贡商定下来之前便能看到收益。 此举虽说冒险, 但利益极大, 届时可以好好拿这笔钱再送与京城贵人, 顺便解了广家困难。 毕竟这批货不是着急卖出的季货, 是广家压箱底的退路。放那也是放那,不若现在就拿出去换银子。 谁知船刚驶离凌元海界, 便撞礁沉了, 船上跟了个广家的老管家和几个广荣的心腹, 都没能回得来,葬身大海。 用的船正是薛家的渡船。 那些日子薛家船只用得频繁, 只能腾出来三艘驶往和国。 本来那些日子去往和国的船都发了,人手也拿不出太多,薛家要拒了这门生意。但无奈广家硬要用船, 最后只得以租借名义借给广家,且操船手要广家自己出。 寻个会开船的还不简单, 广荣自然应了。 但估计是船手生疏,不当心撞了礁, 那日活下来的人只说看见船手跳船畏罪逃走。不知死活。 此遭下来广荣彻底完了,拿了广家祖上积攒了几辈的宝物与压箱底的货物,结果却石沉大海。 广家境地无法转圜,敏州众商户听得此事也不敢借钱接济助广家度过难关,唯恐邓家出手报复。 如今已是邓家一家独大,此时不投诚更待何时。 何楚云知道消息后,心中大悦,她要的就是广家一败涂地,最后将俞文锦所经历之事都在广荣身上报应回来。 包括锦奴所受的伤。 何楚云眼见邓家极其强势地接受了广家许多产业,对邓意清更加满意。 她欣赏有手段之人。且这人目前还对她言听计从,事事顺意。 邓意清忙里偷闲,得了空邀何楚云出来小聚。 她无意拒绝,便应了邀约出门同他厮混。 何楚云讨厌因着感情而性子大变理智全失之人。譬如邓意潮。  几次接触那蛮子便对她情有独钟,一腔真心扑在她身上,什么都顾不得了。 简直愚蠢至极。 而像邓意清这种事事以自身利益为先,一心想着家业的,才是她欣赏之人。 且邓意清待她特殊,也能理解。毕竟他自小到大从未同人这般亲近过,一时贪欢,又不必防备着,她身份又这般尊贵,完全是一个妻子的好人选。 还有,不知为何,何楚云这些日子过得特别安心。自从八年前来敏州之后,从未有过这般感觉。 遇到什么难题邓意清都能面不改色地解决,甚至在她与邓意清说明要报复广荣的目的之后,他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小姐真情,清自当成全。” 之后便再没提过。 也从未抱怨过她行事乖张,下手狠辣。 其实一开始她是用心考虑邓意潮的,但那蛮子实在变数太大,一惊一乍,保不齐会给她添大麻烦。邓意清则稳定得很,她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甚至想,将来即便不同他和离也可以。就踏踏实实做一辈子富家贵门夫人享清福,不是也挺好? 反正那病秧子十分听话,她也不用受谁的气。闲时寂寞了还能找找邓意潮的乐子。 抱着此等心情,她逐渐对邓意清敞开了心扉,就连心事也能说与他听。而邓意清看着冷冷淡淡像个呆书生,对女子的心思却还算了解。虽不及薛淳宽那般灵慧,但也能说上一言半语,为她排忧解难。 完全叫人挑不出错。 邓意清知道她对生意上的事感兴趣,也时常同她商讨如何管理铺子,还教她如何看账。 二十六日,距离约定好提亲的日子只余十几天。 邓意清也学会了夜不归宿。自打前些日子被何楚云唤来珠玉阁后,他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何楚云并非偏要同人在自家院子里厮混,但她实在懒得费力出门。只好招人到珠玉阁来。 “这野猫跑到了院子里,喜灵好心,将它养了。” “起名字了吗?” “小福,福气的福。” 何楚云在廊庭里躺着,一旁是轻轻抚摸着小白猫的邓意清。她见邓意清眼中充满柔意,便先开口介绍起来。 按她的本性是不屑养这些玩宠,可喜灵一脸兴奋叽叽喳喳地说着那野猫十分怜人,于是就同意了将这野猫留在院中。 那小白猫很亲人,喜灵给它起了个简单上口的名字——小福。 小福来了珠玉阁短短一个多月,就被养得膘肥体壮,比它刚来时宽了好几圈,没有了当时那般尖嘴猴腮的模样。确实有些怜人的可爱劲头。 邓意清半蹲在地上,手指在小福头上缓缓摩挲,袖子宽大,垂落在地上。可他却丝毫不在意,好似之前那般喜爱洁净的人不是他一般。 可见他对这小白猫的喜爱。 何楚云侧身躺着,一只胳膊弯曲,杵着额头。看着这一幕颇有些说不出的违和。 “这般喜爱,你怎地不自己养一个?” 邓意清手上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回道:“家母不喜。”随后便立刻恢复自如,回过头轻声问道:“小姐嫁与我,要将小福并作嫁妆带过来吗?” 何楚云难得见他表露情绪,还说着如此幼稚的话,也笑了笑。 “你还养不起一只玩宠,为何偏要小福?” 邓意清低下头,又摸了摸蹭着他手掌的白猫,“小福同我有缘。” 何楚云不以为然,一只小猫儿而已,喜灵要跟她走的,估计也会将小福带上。 说起嫁去邓家,她又想起一事,出言问道:“珠玉阁建好了?” 邓意清点点头,“快了,不过时间紧张了些,虽不能全然一致,但也有六七分相似。” 何楚云满意地挑了挑眉,“那也凑合。” 她之前随口说一句,若是去了邓家,便不能时常回来,可她在珠玉阁住惯了,舍不下这儿。 邓意清听后当场没说什么,过了几日就来告诉她,邓府里的珠玉阁已经在建了,招了百余名工人,又从邓家下面调遣了百余,两三百人同时在搭,进展很快,想必没多久就能建出一个同珠玉阁相似的院子。 而见过珠玉阁的人不多,是以一开始都是邓意清亲自监督着建的。 何楚云知道后,心中毫无触动是假的,但也并未生情,只叹邓意清不愧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做起事来果然妥帖。 “广荣的事呢?”她最在乎的是这个。 最近的广家已是秋后的蚂蚱,半数生意都被邓家及其他几个大户吞下。 敏州也多了好几家踩着广家起来的新秀。 小福年龄小,性子活泼好奇,再喜欢一个人也老实不久,听见树丛那边窸窸窣窣,便嗖地从邓意清手下躲开,蹦着过去了。 他看着突然空了手掌,在何楚云看不到的地方,眼中浮出一层冷意。 撵了撵手指,邓意清回过身看向何楚云,“办得差不多了。广家除了钱庄与丝布生意,其余的都被商会中的其他商户侵吞,已穷途末路,想必这次广家家主再无能将他保下。” 何楚云将手臂抬起,放松身子靠回软榻,胸口起伏,深深吐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如此,也能暂且安心嫁给邓意清。 她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顺利,顺利到让人觉得有些恍惚。 “待广家彻底倒了,你把广荣带到我面前来。” 邓意清拿起薄毯盖在她身上,“不难。昨个下了场凉雨,当心着些。” 他还伸手抚了抚何楚云脸旁的碎发,满是柔情。 何楚云感受脸颊上温冷的触感睁开眼,撞上邓意清没来记得收起来的浓浓深情。 她不相信邓意清对她情根深种,可他眼中的情谊又如此明显,她想不透,只得笑着调侃,“公子莫不是想娶了我与我厮守终生?” 对她这么好,他到底图谋什么? 邓意清没有回答,只是敛下眸子,轻轻摇了摇头。 半晌,才似酝酿了什么,欲张口回话,却被焦恒一声急唤打断。 “公子!”焦恒匆匆从小路跑进珠玉阁,站在朗庭外,面露焦急。 邓意清先是看了眼何楚云,随后才走过去。只见焦恒在他耳旁说了什么,向来处事不惊的邓意清面上露出几分疑色,然后对何楚云道了声‘失陪’,就随着焦恒离了何府。 很快,何楚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两天,广家受了京城王室重赏的消息传遍了敏州城。就连广家京城里那个贵人都沾了广家的光。 原是广荣得了一块绝世宝玉。这玉唤作碧血瑶光,是那已故的良王家传宝玉。 这玉价值连城,千百年来,只传与嫡系子孙。 八年前良王陨落,这玉也跟着失去了下落,当朝王室一直苦寻无果。 敏州一商户之子,在巫州游玩时偶在摊铺上得了一块玉,回到家中问过父亲才知此玉非凡。正巧巡抚大人在多年前见过此玉,将其认出,广家大喜,献与王室。 这商户之子正是走了狗屎运的广荣。 短短几天,广家就从人人喊打的落魄恶商,变成了炙手可热的皇商。不仅明年丝布贡商的资格重归于手,还多了几项原来没有的。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与旁人的失悔不同,正在修剪花枝的何楚云听了这消息呆立在原地,被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就连剪子都脱了手,险些伤了脚。  喜灵连忙上前将剪子拿起,关切道:“小姐怎地了?” 何楚云眼神中透露出茫然,失魂呢喃:“怎么会……” 第66章 广家落魄期间, 何度雨也没少做那踩低的嚣张事。  这下可好,一朝得势,广荣气焰立刻拔了起来, 首先就是要对付邓意潮与何度雨。 邓意潮机敏而且不要命, 广荣几次三番也没能讨到好处。而何度雨便不同了, 心性单纯,容易上当。 广荣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拿住了何度雨,使其听之任之, 说一不二。 何楚云忍无可忍, 叫下人将何度雨拦在家里, 不让他出去。 听了管家回禀说度雨少爷正在院子里吵闹, 谁的话也不听。本想放任不管的何楚云总觉得事有蹊跷, 最后还是蹙着眉头去了他院子里打算瞧瞧。 何度雨虽然跋扈但也不是毫无人性。听闻近来他发起火来, 对院子里的下人又打又骂, 好几个奴隶都伤重不治而亡。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当何楚云见到何度雨双目赤红,被绑在床上拼死挣扎的模样, 心中的怀疑不用再多考虑已然落实。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给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何楚云刚一说话, 那床上的何度雨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嘶吼起来, 不过由于嘴里塞着棉布,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隐约能听出他在喊:“姐姐救我。” 一旁的拂柳神色焦急, 连忙答道:“少爷前几日同那广家少爷喝了顿酒,回来后便这般模样了,一直叫嚷着让拿酒来, 可少爷喝了数十种酒都说不对,砸得遍地都是。什么也吃不下, 觉也睡不着,严重起来还会用头撞木梁, 甚至还想咬舌自尽。” “什么酒?” 拂柳摇摇头,“奴也不知。” “叫过大夫看了吗?” “叫过了,大夫也没瞧出病根,有的说是火气大,有的说是中了蛊,还有的说是上了瘾。” 何楚云听罢心里有了猜想,侧过身,冷声吩咐:“将宝勤叫来。” “是。”拂柳应。 没多时,宝勤就赶着来了,身上还穿着小厨房的灰布衣裳,上面还有些油点子与褐色灰迹。 小脸倒是比先前圆润不少,看来没吃得什么苦。 宝勤进屋后恭敬行了一躬,“小姐。” 何楚云不与他废话,直言道:“你看他这模样可与锦奴之前一般?” 宝勤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小姐问了什么,于是抻着脖子朝床上看去,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锦哥儿刚醒那日与公子有些相似,但后来就正常得很。” 何楚云低下眸子思考,难道说只需忍一忍便会痊愈? 想了半晌,她又犹豫着开口,“锦奴走前,可有什么不对劲?” 宝勤转动着眼珠子回想,“嗯……就是虚弱了些,不过那日奴被锦哥儿派出去买东西,具体奴也不清楚。” 何楚云叹了口气,挥挥手又让他下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那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何度雨,觉得还是得从他自己口中道出实情。 于是缓缓几步走上前,由上而下俯视着他,淡淡道:“我现在命人摘了你口中的布,你不要叫喊也不能咬舌,若答应我,我便给你拿酒来。” 不知何度雨听没听进去她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猛猛地点着头,用力得恨不得将头都晃下来。 何楚云给了拂柳一个眼神。拂柳咬了咬下唇,上前摘下了何度雨的口中的棉布。 “救,救我,姐!”何度雨嗓子都哑了,嘶吼起来声音也不大。边喊眼里还边啪嗒啪嗒落着石子大的泪珠。 说了几句话,他也不应,眼神涣散,望着床顶。 何楚云扬了扬下巴,挥手就是一巴掌,将他打得安静了一瞬。 这一巴掌还算有效,果然令其恢复了些神志。 突然,何度雨仿佛才真正意识到了何楚云来了,眼中顿时充满委屈,呜咽了一声:“长姐!” 何楚云没闲心思听他道委屈,只能趁着他现在清醒连忙问来。 “到底怎么了?” 何度雨喉咙干涩,似乎渴极,但何楚云并没令人给他灌水,只是让他快些答话。 何度雨也只好说起由来。 原是前些日子他缕犯赌事就是广荣诱惑,好像给他下了什么蛊,只要不去赌,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双手都要烂了一般。 他并不缺钱花,也不好赌,可那些日子脑子晕晕乎乎,就像是被什么人给控制了一样。 别说爹娘的话不听,就连何楚云的话都不听了。 后来清醒时,知道长姐与爹娘因这件事受了不少委屈,就叫了好几个人下人将自己困在家中。 邓意清也帮了不少忙,如此一来,几日过去,这赌瘾竟然就消了。 清醒过来后,他也猜到了是广荣从中作梗。于是便应了广荣的邀约,打算找他算账。 可谁知广荣给了他一壶酒,说是上次被一个下贱乐奴打搅没能让他喝上,这次便让他一尝为快。 他本来是怀疑过酒有问题,可广荣那厮把他在席上将得下不来台后,又开始讨好,恩威并施,一套姿态弄得他心思乱了。 且看那人自己也喝了。是以他便也没做多想,喝了那酒。 结果回家之后就痛苦难耐,好像喝不到那酒,他便也不想活了。 不同于赌瘾犯了时候那种冲动迷糊,这次是实实在在的身子痛苦。 只有自己残害自己时,伤口的疼痛才能掩盖住骨子里撕咬的痒痛。 “广荣……” 果然是广荣! 何楚云只觉可笑,她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怪谁。本来广家已经失势,但因为广荣得了俞文锦的宝玉,又使得广家东山再起。 如今势头比之先前更盛,就连邓家也无可奈何。 刚得知此消息时,她还纳着闷,俞文锦怎么会,将他家传宝玉拱手送给广荣。 如今她懂了,被喂了这种酒,连活都不想活了,何况那身外之物呢? 可也不应该的,那家传宝玉象征着良王府几代的荣光与气节,她相信即便俞文锦失了性命,都不会交出宝玉。 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信也不行。 俞文锦,怎会失了气节死去…… 何楚云顿觉当初那个清高的君子俞文锦在她心中倏然崩塌,叫她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还要报复吗,还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报复吗? 她不知道了。 若说报复,她又能再使什么手段? “姐,救我,给我弄些酒来,让我干什么都行!啊!姐!” 何度雨似乎清醒劲儿过了,又开始挣扎哀嚎起来,在他欲咬舌之前,她命拂柳把棉布塞回了何度雨口中。 何楚云目光如炬,盯着何度雨额头豆大的汗,心中的愤火又迸发出来。 广荣,她就这么几个在乎的人,竟被他一一祸害。 为何不报复! 有时天不绝人路,正当她愁得不知如何行动之际,吟湘坊那边传来了消息。 一个自称是锦奴生前好友的乐奴求见。 何楚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屈身去了吟湘坊后身的小破宅院,见到了那个乔奴。 乔奴与俞文锦全然不同。 他是张扬娇媚的模样,身上也穿着红衣,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告诉别人,他是个勾人的狐狸精。 乔奴见到何楚云也没行大礼,甚至还笑着出言调戏,“原来这位便是传说的何大小姐,果然不如一见。” 说罢,就要往她身上搭,被何楚云侧着身子躲开了。 “你有话便说。”她可没有闲工夫同一个乐奴在这厮混作乐。 乔奴被躲开,脸上立刻幽怨起来,“小姐莫不是瞧不起奴家?叫奴家好生伤心。”说着,甚至还要掉两滴矫揉造作的眼泪。 何楚云倪了他一眼,便要向外走。 乔奴见她开不起玩笑,连忙将她叫住:“等等!” 此言正色,与方才截然不同。 何楚云见他肯聊正事,才回过头,冷声道:“想必你叫我来,不是给自己找个好主家的吧?” 乔奴抿唇一笑,又恢复刚才的模样,扭着脖子道:“自然不是。” “小姐请坐?” “不必了,快说。” 那椅子算不得干净,她也不想在这多留,无需一坐。 乔奴倒是不介意,挺着屁股坐下了。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几分神伤,恍惚道:“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何楚云眉头一皱,“你知道?” 乔奴道:“他喝了那酒。” 这个何楚云也知道,不用他说。 还以为来这能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没想到就说了这个。她也没了兴趣。 乔奴没有看她,继续道:“前几日宴席我也在。”他说了半句,又抬头看向何楚云,“席上有小姐的亲弟弟。” “之前锦哥儿昏迷不醒之时,我便听宝勤说过。他在席上喝了广荣的酒。” “这两日听几个公子哥儿说,何家一直在寻名医。” “我不似宝勤那般愚蠢,自然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何楚云瞧他略显奇怪的神色,问道:“所以,你找我做什么?” 乔奴嗤笑一声:“我知道他心中念着的人是你。” “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我可以帮你。” 何楚云没想到他知晓不少,她没有着急高兴,而是先起了疑问。 “你为何要帮我?” 在吟湘坊一同伺候客人的乐奴,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情谊。都是恨不得对方了赶紧死了,自己能少几个竞争对手罢了。 乔奴眼皮眨了眨,轻声道:“当初在巫州,他本来不用再做乐奴的。是他替了我妹妹,来了敏州。” “他对我有大恩,不得不报。” 何楚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未敢细想,“什么意思?” 乔奴摇摇头,像是喝醉了一般,“我也不知。他与我兄妹二人不算相熟。那年藏山巫师来招下人,他被挑中了,从此便可以脱了奴籍随巫师隐居,过上安稳日子。可听说有一批人要被卖来敏州,他就与我妹妹换了,让我妹妹上了藏山。他则同我一起来了敏州。” “这人,也是奇怪得很。” “本来我还不懂,可知道了小姐您之后,我便懂了。” 何楚云嘴唇微颤,“你是说……” 乔奴苦笑一声:“没错,他就是为你来的。” “我们刚到敏州,他便格外努力,说是一定要成名,想见到敏州所有的达官贵人。” “旁人都以为他是想富贵想疯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想见一个人。” 何楚云感到自己呼吸有点重,胸口憋闷,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乔奴站起身,直起腰,走到她面前,“他为你守身如玉,为此遭了不少罪。我却不用。如今我已是破败身子,活着也是给祖宗丢脸。” 最后,他盯着何楚云的眼睛,带着坚定与决绝,“我帮你,你杀了广荣。” 第67章 可广荣也不同于之前, 近来警惕心大得很,生怕再出了什么岔子害了家里。连广府都不出了。就算是玩乐也是招人上门。  一连半月,都没寻到时机。 期间过了六月初八。由于广家施了压, 眼下邓家也无余力顾及旁的事, 同邓意清的婚事自然也就耽搁了下来, 另择他日。 何楚云问了乔奴,得到的回复也是说那广荣好久没有光顾吟湘坊。并且也没有招妓去他府上,低调得很。 之前也只是斗私奴赢了高兴, 会去吟湘坊乐一乐。 斗私奴…… 何楚云看着乔奴的回信, 眼中讳莫如深。  暗奴访便是这敏州斗私奴的场所。 不同于斗蛐蛐斗牛斗狗, 这里可是实实在在要人命的地方。 许多纨绔得了健硕的私奴都会将其送到这里来取乐赚钱。 广荣府上一直不缺斗奴, 这也是他先前一个极大的爱好。 做私奴不易, 暗奴坊也不是谁人都能进得来。 要想当得斗私奴, 需先将自家奴隶脸上刻上一个‘役’字。 刻上字, 才有上场的资格。 这样即便奴隶死在场上,对方奴隶家的主人也不用赔偿。 不过很少有奴隶愿意去做斗奴。一是容易丢了性命, 二也是那刻在脸上的印子永远无法消除。 虽说奴隶已经是人下人, 没了尊严, 但谁也不想活的如同禽兽一般。 何楚云起了主意,命邓意潮时常去暗奴坊玩玩。 邓意潮费劲苦心又寻到了北洲来的奴隶。 没几日敏州纨绔圈子里, 邓意潮的奴隶战无不胜的消息便传开了,听说连连赢了七八个强硕的奴隶。 没少赢金银。 果然,那方广荣憋不出了。夏满来报, 说是广荣派了好几波人去暗奴坊打探消息。 随即,他便以别家公子的名义, 派了好几个私奴到暗奴坊。 结果无一生还,都被打死了。 被邓意潮占了上风, 广荣气愤不已,发誓要得一个能打的奴隶。 这话一放,还真让他寻到了。 那也是北洲的奴隶,身材健壮,下手狠辣,与邓意潮的奴隶生死决斗后,勉强胜了。那日之后,邓意潮的奴隶也伤重不治而逝。 可即便如此,也只有两个奴隶决斗那日,他短暂地来了一趟,随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开。 是日,六月近夏,点心甜品已经换上了一些清凉之物。  何楚云命喜灵将雪来唤进屋里。 雪来近日几乎快成了半个近侍,揉捏推拿技术日渐娴熟,伺候得何楚云十分满意。 雪来先是叩拜了何楚云,随后膝行上前,欲给她揉腰捏腿。 何楚云摆了摆手,让他跪在塌边别动。 雪来听话地跪好,弯下腰抬起头望着她,等着吩咐。 何楚云抬手摸了摸他的眉梢,轻笑道:“这些日子白了不少。” 雪来也笑着回:“托小姐的福,没让雪来吃苦。” 病好之后,这几个月雪来几乎没做过什么粗活。何楚云出门也不带他作马凳,只留他在家做些杂事。 偶尔命其过来给她揉腰捏腿。 比起其他下等奴隶闲逸得很。 就连肌肤都养得白了不少,虽说不算细嫩,但也不比之前那般粗糙不入眼。 雪来脸上的表情毫不抑制地洋溢着幸福。他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何楚云,感受着主人轻抚他的脸。 胆子着实大了不少。 何楚云本是柔柔地笑着,抚摸着的手突然变成一记巴掌,狠狠掌到了他脸上。 这一掌给雪来扇得迷糊。 他哆嗦着嘴唇,结巴道:“小姐,奴,可是奴哪里做得不好了?” 转过头看到何楚云不甚愉悦的表情,顿时慌了神。 “小姐莫要生气,尽管惩罚奴便好。” 何楚云扇了一掌过后又用拇指摸了摸掌痕,眉头上挑,眼中露着心疼。 “我不想打你,只是舍不得你。” 雪来见她这样更加不知所措,急声道:“小姐怎地了?” 何楚云盯着他的眼睛,叹道:“可打了你我又十分后悔。这时才知,原来雪来已对我如此重要。” 她的眼中带着几分悲伤与无奈,说着雪来从未听过的‘情话’。 雪来见不得她不高兴,急得眼眶含泪,“小姐到底怎地了,告诉雪来可好!雪来如何能帮得上小姐?” 何楚云自嘲道:“算了。还是不与你说了。” 可雪来哪能甘心,继续追问。 何楚云见雪来第一次如此执拗,才半推半就说了实情。 原来是她需要派人去给广荣寻开心。因他现在软硬不吃,什么法子都不好用。不好接近。 只对斗私奴感些兴趣。 她似乎酝酿了许久,半晌才犹豫道:“你可愿去那暗奴坊待上几日?” 暗奴坊? 这个地方对奴隶来说并不陌生。 雪来先前还叫粟多在冯财主家搬粮食之时,就差点被卖到暗奴坊去。 且的确有几个运气不佳的奴隶被卖了去,而他则被何家的小管事买了回来。 雪来磕巴两下,喉咙一紧,重复了一句:“暗奴坊?” 何楚云又叹一声:“正是。不过还是算了,你去了,也是凶多吉少。脸上还要刻上屈辱的印子,我不忍心。” 她何曾如此和颜悦色,温声细语待他说过话。 雪来见到她眼中的心疼,便什么都不怕了。 他可以为她去死,可以因为她一句玩笑而剜心,何况去做斗奴。 他只是舍不得,若是就此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雪来的眼窝再也拦不住眼里的泪,顺着脸颊便滚落下来。 “奴,奴愿意。” 何楚云听后胸口起伏,又是重重一叹,将他揽了过来,把他的头放到了自己肩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 雪来低着头,自然也见不到她眼里的冷意。 若是寻常,何楚云自然随便一句玩笑就能要了雪来的命。 但现在她需要雪来离开她眼皮子底下做事,还要接近广荣。 人在利益面前,什么选择都做得出来。她如何就能保证雪来一定没有二心? 是以她只能演一出廉价的戏,叫雪来对她死心塌地。 毕竟这是个傻子,只要她待他有个好脸色,就能赴汤蹈火。 好利用得紧。 “那便,委屈你了。”何楚云细语道。 雪来摇了摇头,“只要小姐高兴,雪来什么都愿做。” 何楚云拍了拍他的后脑,没再言语。 翌日,暗奴坊多了一个十分高大健硕的奴隶。 杀起架来只要赢不要命。 如此不过数日,他的名声便打开了。由于他本事不小,在暗奴坊也受了些优待,偶尔会有医者来给他治病,怕他轻易死了。 他是被低价卖到暗奴坊的,主人家不愿意透露姓名,就是说急用钱,匆匆撇下就走了。 晚间,雪来躺回属于自己的牢笼,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旁边笼子里的奴隶闲来搭话,叹道:“真羡慕你,还有大夫来看病。” 雪来眼珠僵木地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发现是个稍微瘦小的奴隶,不足为惧,便转回眼不再看他。 他鼻尖都是暗奴坊底下囚笼的恶臭,周围时不时地有死尸被抬出去。 这里大部分的人分为两种,不是在哀嚎,就是沉默。 像隔壁那个这般健谈的奴隶还是少见。 那人见雪来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着,毫不在意雪来不理会自己。 “粟多,我明日要上场,也不知会对上谁。我这心里不踏实,前几回都是侥幸赢的,可哪能次次都有好运气。” “粟多,你第一次上场时害怕吗?” “粟多,你为什么被卖到这里?” “你知道吗,我还读过书呢,可不是生来就是做奴隶的!” 雪来只是翻了个身,背对他,闭上眼睡觉。 像是个哑巴。 那人砸吧了下嘴,也是说累了,最后恍惚地道了一声:“我本名叫王枫焕。” 随后,寂然无声。 第二日,雪来上了斗场,铁闸拉开,对面放出了一个消瘦的奴隶。 雪来低下了头,咬了咬牙,厮杀一番后,用手臂勒断了他的脖子。 只听咯噔一声,那人再无法喘进气到肺腑里。 雪来嗓子里挤出一声:“王枫焕。” 那人听后笑了一下,喷出口血,没了气息。 看场上的众人皆叫喊着,让这个壮奴再来一场,他们看得不过瘾。 暗奴坊的管事站出来道:“明日重戏,还请各位光临。” 明日是无属的壮奴粟多战广家公子的奴隶,十分值得一看。 众人纷纷下注,就等着明日开注。 广荣也得了消息,生了极大的兴趣。便作打算明日去暗奴坊一看。 只要身旁带上家中护卫,便应该没事。 这些护卫一方面是保护他的安全,一方面也是广家家主派来管束他的。 此番广家重新起势后,打压了不少商户,手段狠辣,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 隔三差五就有那些本想投河自尽的人,在死前想拉着广荣一起走。 是以他近来不轻易出门,即便出门也得听父亲的话带上护卫。 就算是想喝酒饮宴,也得将人请到家里来。 可在家被人盯着有什么意思,寡淡了这么些天,都给他闲出鸟来了。 听说了暗奴坊的事,他便招呼了十余护卫,明日同他一起去。 雪来回到囚笼后,耳边依旧是受了伤的斗奴的哀嚎声。偶尔传来几声戒官的打骂声。 “没人要的贱奴才会被卖到这里!还敢顶嘴!我打死你!” “行了行了,打出事,还得寻借口敷衍,麻烦得紧,少惹事吧!” “呸!贱种一个,今天算你命大!” 两个戒官骂骂咧咧走了出去,那个奴隶的哀嚎声也不见了,不知是死了还是没力气叫了。 他摸了摸脸上的印子,喉间有些哽咽。随即转过身面向墙壁,背对着昨日那人住过的笼子。 紧紧将眼闭上。 主人,小姐,只要您高兴,让雪来做什么都可以。 第68章 广荣的私奴也想赢, 他在这里叫做阿一,本名无人知晓。  战过一刻钟,他用腿压住了与之对战的奴隶的脖子, 使其动弹不得。 雪来脸色逐渐青紫, 眼神涣散, 脸上挂着染血的沙土,嘴里淌出血泡。 他满眼充斥着血丝,视线所及漫天血红。 耳边声音忽大忽小, 隐约能听见别人对广荣的祝贺声, 也有压了他胜的赌徒的哀叹声。 恍惚中, 一个女子从看台上站起身来。其实并不明显, 但他一眼就望到了。 好似已经坐上了通往冥河的船, 望见了岸边朝他挥手的人。 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死了, 小姐还在等他! 雪来拼命挣扎却翻不起身,于是奋力将手翻转了一个扭曲的角度, 戳中了阿一的左眼。 霎时, 一股血从阿一眼中喷出。阿一哀嚎着向后退了几步。 他来不及捂着眼睛, 只是立刻上前要徒手将雪来尽快杀死。 而雪来得了自由,心中又挺足了气, 一头将阿一撞倒,一拳一拳地砸向阿一的眼睛。 直到他咽气。 看到何楚云远远朝自己微笑了一下,雪来才松了口气失力倒下。 太好了, 他没有让小姐失望。 台侧的看客皆惊呼感叹,待看到阿一没了气息, 压中雪来的人连忙起身欢呼。 而广荣则一脸阴沉,满是不快。 竟然死了!没用的东西!枉费他出来一趟。 正要拂袖离开, 却听旁边的人说起: “听说那个奴隶是个无主的。” “无主的?还有这等好事?不若刘公子将他买下,定稳赚不赔!” 说得是! 那个赢了阿一的奴隶,竟然是个无主的! 广荣得意地哼笑一声,朝旁边的人吩咐了什么,那下人低头躬身应了一声便去寻了暗奴坊的管事。 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旁边的人见此情景,皆敢怒不敢言。 毕竟现在的敏州城,谁敢为了一个奴隶开罪广家公子。 翌日,无属的壮奴粟多有主了。 成了广荣放在暗奴坊的私奴。 此后一些日子,粟多帮助广荣赢了十余个名声在外的私奴。赢的银子都比几家铺子的营收加在一起还要多。 广荣大悦,还花钱给粟多换了个舒适的屋子。 而粟多也足够争气,断断续续又为他赢了不少。 这日,粟多拼死险胜了一个来自漠州的奴隶,广荣格外高兴,太平许久,他防备心也低了,结束后径直去了吟湘坊作乐。 本来伺候他的人里面没有乔奴,但乔奴花银子与另一个乐奴换了,得以进去伺候。 那被替换的乐奴也并无不满,这敏州城谁人不知广家公子行事狠毒,对待奴隶从不怜惜,哪能讨到好? 去里间伺候的乐奴算上乔奴一共有四个,有男有女。 广荣的十余个护卫在门内候着。牢牢将门口护住,甚至窗外楼下还有人把守着,不容有失。 广荣心里憋屈,出来招妓寻个乐子还要被人如此看管,如何尽兴快活? 乔奴使尽了浑身解数勾引他,叫他欲罢不能,对乔奴十分喜爱,大赏了一番。 那广荣刚想褪了衣衫,好好与他们亲热一番,乔奴却哼唧着说不好意思。因着从来没有众目睽睽之下与人亲近。 广荣嘲笑道:“你一个下贱的奴隶,这种时候还要上脸面了?” 乔奴则暧昧一笑,“奴有特别的法子让公子高兴。” 广荣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屏退护卫,但也叫他们退到门口,背对着里间。 “如此,美人们可满意了?” 另外几个乐奴也嗔笑着与他玩闹起来。 这几个乐奴进房之前,都由护卫仔细搜过了身,应无甚意外。广荣也放心。 四个乐奴将广荣哄得红光满面,微醉后,乔奴趁机套话:“公子,前些日子,您给那何家少爷喝的什么酒?奴看那少爷快活得很,奴也想喝!” 广荣则不屑笑道:“那可是爷花了大价钱,托人从疆外的南竺国买的弥兰酿,哪是你这种贱人肯喝得起的。” 他眼神迷离,继续道:“你可知,那小小一瓶,都可以买一百个像你这样的贱奴。” “而且,而且……那酒可不是轻易能碰得的。” 乔奴不在乎他语气中的轻蔑与贬低,继续问道:“那酒喝了,是不是神仙一样快活?” “哼,何止。”“弥兰酿,一杯摄魂入骨,可若是三天不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乔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挤着笑脸猛猛灌了他几杯酒。 眼下人多,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他也不好直接将人弄死,连累了在场的其他无辜乐奴。 乔奴今个儿将他放走了,第二天连忙告诉何楚云了今天探得的消息。 何楚云从未听说过什么弥兰酿,只好试着问了邓意清,可无奈邓意清说他也不清楚。 难道只能熬着,托人从外邦买酒来,三天给何度雨喝一次? 一次两次还好,长此以往,何府也掏不出这么多银子。 一筹莫展之际,邓意清派人悄悄送了许多金银过来,还告诉她自己探得了弥兰酿的消息,已经托人去买了。让她莫要心急。 这酒昂贵,但邓家却也不是拿不起。 如此一来,眼下的困难算是暂时解决了。只待日后寻到法子解了何度雨的瘾性。 可何楚云总觉得哪里有些蹊跷,有讲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总是浑身难受得紧。 何楚云最后把这归之为没有对广荣报复成功的愤恨。 不过距离雪来被广荣买下已有月余,乔奴也与广荣打得火热,想必,离要了他命那日不远了。 没成想最后竟是用这种卑劣手段。即便她杀了广荣,也拿不回俞文锦的玉佩,找不回良王后人的傲骨了。 俞文锦,你可真叫人失望。 广家大公子近日十分喜爱新得的私奴粟多。不时还会去暗奴坊的囚牢看望他。  而兴致一起,又会从暗奴坊转去吟湘坊。看斗奴有趣,玩乐奴有趣,日子过得快活极了。 但不知怎地,他身上开始起了褐色斑迹,起初是一小块,后来变成手帕大小,一张一张,遍布全身。恶心至极。 这病发得极快,然广家寻遍名医也没看出到底得了什么病。 直到一位四处游历的老神医路过此地,诊后说是中了巫州的毒蛊。 这毒蛊需得连染七日血腥,再喝七日雄黄酒,再加七日巫州特有的千毒草,时至第八日,身上便会发起褐斑,药石无医。 广荣前后思索了一番,只能想到吟湘坊。这些时日他不曾去过什么地方,若是需连喝七日雄黄酒,那便只有吟湘坊最可疑了。 他让下人从吟湘坊私下将乔奴捉来,命其交代指使者及毒蛊解法。 几番酷刑,乔奴都未曾吐露一言,最后广荣忍无可忍,剁了他十根指头,又剜了他一只耳朵。将他漂亮的脸蛋划烫得无一处完肤。 而乔奴最后只是吐着血,挤出一句:“是你害过的那些冤魂来向你索命罢了。”说罢,便咬舌自尽了。 广荣突然慌了起来,并不是他信奉什么鬼神之说,而是他害过的人太多,都不知从何查起。 危在旦夕之时,广荣收到了一封传信。 信上说,可以告之毒蛊的解法,不过需要借他广家金印一用。 这广家金印不比曹途家那有名无实的金令。 广家金印同家主令一般。广家最重大的、最秘要的买卖都会刻上此印。 即便杜撰一张银票,也能去钱庄里换出真金白银来。 可这金印实在太过紧要,又一直由他父亲看管。他并无信心让父亲交出金印。 父亲自小就嫌他惹事防着他,从不让他动金印。 为了他一条性命,换一个对广家不稳定的因素,他父亲会做吗? 广荣不知道。 于是他最后选择了偷。 他悄悄潜入了父亲书房暗室,解了几道锁,最后一道密锁是一个几寸宽窄的木方。 上面是乱序的天干地支。 他摆弄了好半晌也没解开,最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将自己的生辰年月对应的天干地支摆到正位,咔哒一声,木方解开,墙壁里赫然躺着一枚金印。 广荣颤抖着手将金印取出,最后匆匆逃离暗室。 他不能后悔,为了他的命,也得交出金印。 他不想死! 广荣拿到金印后,也犹豫了一天,但短短一天,那些褐斑却在不断扩大,他整个人像是被敷上了一张丑陋不贴身的人皮。 他太害怕了,最后选了带上金印,悄悄离了广家,去了信上那人定好的地点。 本想带上几十护卫,可信上人说若是瞧见了护卫的身影,那人便将唯一一瓶药毁了。反正大不了什么都不要了,便当没知道过广荣的事。 其实若在平时,广荣脑子转个弯便能知道这是陷阱,可他现在脑中实在一团浆糊,什么也思索不清了。自毒发后,成日慌慌张张,想平静点喘口气都做不到。都怕哪一下吸气给自己噎死。 他从小路跑到约定的地点,路过几个村童时,小孩们无意中见到了他身上的褐斑,都嘲笑着叫他癞皮□□。 可广荣已无心惩罚谁,只顾着快些赶去。 这是城郊的一处断桥边,河水是向城外竹林流。 广荣戴着帷帽,等在桥下。 细细看来,正是冬日里何楚云第一次与邓意潮私会的地方。 广荣等得心慌,不知所措时,一艘外观上看似一条寻常渔家客船驶到了他面前。 广荣吞了吞干涩的喉咙,踏了上去。 而等着他的,竟是清风拂袖,面若春山的邓意清。 只见邓意清朝他点了点头,身后窜出来一个黑衣护卫,将他按伏在地。几下就将他捆了个结实。 广荣恨恨地怒嚎一声,随即嘴里便多了一块破旧棉布。 紧接着,船尾走进来一个戴着帷纱的曼妙女子。 女子缓步走到他近前,对黑衣护卫道了声:“开船吧。” 广荣瞬间抬头望向女子。他记得,这声音他记得,是…… 女子摘下了帷纱,抿唇一笑,“许久不见了,广公子。” 第69章 广荣瞬间懂了什么, 立刻扯了半边嘴角讥讽道:“是为你那个没用的弟弟来的?”  他对何度雨做了什么他心中自然清楚。何府大小姐连同邓意清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他骗出来,不就是为了求他说出能消解弥兰酿瘾症的解药嘛! 知晓不是邓意清为了借他报复广家那就好办,至少有了可以谈条件的事就不死在这。 这般想过, 广荣心中底气更足。 仰起脖子又盯着何楚云色眯眯地笑了笑, “小姐若是想要什么, 与荣直说便是了,我还能不给小姐面子?” 邓意清原本静静坐在一边等着何楚云的指使,听了这话后阖上眼吸了口气才睁开眼冷声道:“看来广公子没弄清楚状况。” 随后扬了扬下巴, 示意身后的焦恒给他个教训。 邓意清情绪向来稳定, 唯有面对同何楚云相关的事不同。焦恒看出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大妙, 连忙两步上前用剑鞘狠狠地在广荣头上击了一下, 将他额角打破了个口子。 广荣痛得“哎呦”叫了一声。焦恒正要撤回来, 却听邓意清道:“继续。” 焦恒看了眼默不作声一脸讳莫如深的何楚云, 道了声:“是。”紧接着就又开始挥拳朝广荣打去。 且往脸上招呼。毫不留情。 焦恒是邓家最好的护卫, 真下起手来一般人自然强顶不住。 广荣刚开始还嘴硬,没一会儿就挺不住了, 断断续续地开始求饶。 何楚云见人快要不行了, 抬手轻挥, “好了。” 焦恒停下,望了眼邓意清, 见自家公子缓缓点了头后,便退到了一旁。 广荣吐了口带着沫子的血水,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了几声, 仿佛要把脾脏的渣子也一同咳出来。 何楚云将食指掩在鼻下,嫌恶地微微蹙了蹙眉头。 广荣摊回到地上, 缓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邓意清面上淡淡地,看不出情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如何翻江倒海。 不够!远远不够! 应该将广荣剥了皮, 抽了筋,再将舌头割下来用油煎了后塞回他肚子里。 让他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该说。 广荣有些怕,但也知道他们不会伤他性命。理智重归,他开始后悔起来今日不该莽撞地独自出门来。 只得认命似的挤出一句:“把绳子解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何楚云朝焦恒点点头,焦恒将佩剑戴回腰侧,上前将束着广荣的绳子解了。 广荣这人有一点,就是永远嘴硬,无论何种境地都要摆点架子。 他撑着船板靠在船壁上,虽然狼狈不堪,依旧没收敛嚣张的态度。 “那酒,是我骗他喝的。” “但没解药。只能,咳咳……日复一日地喝下去。” “我是想害他,但也没想就这么杀了他。咳咳……我胆子还没大到可以随意杀死一个王室后人。” 何楚云也知道这点。她真正想问的是玉佩之事。可又不能问得明显,叫他察觉。 于是抿了抿唇,轻笑道:“广公子好本事。云先前以为广家会就此一蹶不振,没成想广公子竟得了那位的欢心。” 广荣想起此事也觉得好笑,他咳着笑了两声,眼中带着一丝得意,“是天不亡我广家。” “说起来,还要多谢那个乐奴。” “做了乐奴还要立牌坊,贱人一个。” 何楚云顺势问起:“乐奴?” 广荣继续道:“谁能想到绝世的碧血瑶光竟在一个下贱的乐奴手上。敏州这么大,那么多人都听过那乐奴弹曲子,为何偏偏叫我得了去?你说,这不是上苍眷顾我广家?” 何楚云听了这话眨了眨眼,睫毛一下一下打在眼睑下,微微俯身,似乎有些兴趣。 “广公子细细说来?” 广荣咽了咽血水,见何楚云盯着他,挑了挑眉毛,嗤笑一声。 锦奴看上去十分焦急:“慢着!”  广荣略带不悦地看向他,眼神阴鸷,仿佛在说若是坏了他的好事,他定会将人碎尸万段。 可锦奴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抢了原本要赠与何度雨的酒。 而何度雨也似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道:“没关系,既然他实在想喝,那便让与他又如何?”说罢,还暗示性地朝锦奴眨了下眼。 “谢过公子。”锦奴重重叹了一声,接过那壶酒。 广荣却怒声斥道:“谢什么谢!我可曾叫你喝了?” 何度雨也摆了摆手,“无碍,小事。这乐奴我认得,来府上奏过几次曲子,我还算满意,今日就当广兄替我打赏他又何妨。” 僵持半晌,广荣眼睛眯成一条缝,右脸肌肉紧了紧,沉声道:“好啊。” 随后他看上锦奴,轻松道:“既然何公子替你说话,那便奖你将壶里的都喝了吧。” “一滴不剩。” 广荣身后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小厮附和道:“这酒千金难求,公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到一壶,打算今儿个赠与何家公子!你一个贱奴竟敢出这种丑事!公子命令了,还不赶紧将酒都喝了!” 何度雨见场面有些古怪,也撇了撇嘴点点头,眼中无辜,“那锦奴便都喝了吧。” 锦奴喉咙动了动,嘴唇张张合合,最终半字未说,闭上眼赴死般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喝下了肚。 没一会儿,他就浑身无力,知道药效发作了,便请身先退下。 而广荣也十分体谅地让他下去了。 席散了,广荣去了锦奴休息的偏房。 嘭地推开房门,准备朝床上正痛苦挣扎的锦奴发作。 可想起近来广家有生意与吟湘坊的主人合作,现在正值关键时刻,不好在明面给人找不快,于是将跟着锦奴一同来的那个小龟儿子打发走了。 先封了旁人的口。 “你倒是挺有本事。”广荣看着那痛苦得浑身是汗的锦奴讥讽道。 锦奴失魂地摇摇头,“是奴搅扰了公子的性,还请公子勿怪。” 他今天不能得罪广荣,否则能否完好离开广家都两说。 这会儿他身上难受得像蚂蚁在骨头缝里爬,又痛又痒。广荣来之前他痛得用头撞了几下床沿才稍稍好些。 广荣双手背后,歪了歪头,看着锦奴那张动人的笑脸,心里还真有些想法,便道:“你若求我,我便给你些酒来?如何?” 锦奴双唇苍白,苦笑一声:“多谢公子,奴身份低贱,不配公子赏赐。” 广荣的脸立刻拉下来,“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然后两步上前掐住了锦奴的脖子,“贱人!今日好好的计划被你搅乱了!你偷听我谈事?” 锦奴拼命晃头,“奴,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锦奴脸色愈发青紫,广荣施舍般地松开手,“哼,你现在嘴硬,待会儿看你如何求我。” 他屏退了下人,上下扫了一遍锦奴的身体,随后从容地将外衫褪下,朝锦奴走来。 锦奴看出他的意思,慌忙退到床角,哀求道:“今日是奴的错,求广公子放了奴!” 广荣哪肯听他的话,将他一把拉过,要解了他的衣裳。 锦奴这会儿早没了力气,可还是拼死抓着外衫,指尖都要嵌了进去。 “别!”他咬着下唇,疯狂地试图将衣裳扯回来。 广荣自小习些武艺,力气不小。两下撕烂了锦奴的外衫。 锦奴忍了半天的泪倏地就落了下来,“放了我,你说什么我都同意。” 广荣笑道:“我今日就要品品这吟湘坊清高的头牌是什么滋味。”  抓了锦奴的领口,将人拎到眼前,他重重地扯了一把锦奴的发,使其将脸抬起来。 “给脸不要脸,这些日子给你惯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锦奴双手扒上他广荣的手,却如何也扒不开,他决绝地看向广荣,颤抖着声音道:“你若是强迫了我,我绝不会活着离开广府。” “广公子近日有求于我家大人,若是被大人知道了广公子这般驳他的面子,可还能如愿办得成事?” 这点倒是点醒了广荣。实在是广荣也没想到这锦奴竟然宁死也不从。 可广荣也是个犟脾气的人,很少有人这样忤逆他,于是更来了气,“我便不留你命又能怎样?你一个吟湘坊弹曲子的贱奴,他还能为了你找我麻烦?” 广荣虽然这么说着,却也想着不能让锦奴在这丢了命,于是将人又捆了个结实,扯过锦奴的外衫的一条,就要塞进他口中以防他咬舌。 他这举动,叫锦奴心里凉透,嘴被掰开,布条凑到嘴边,一旦不能说话也不能自尽,他便再无力反抗,从此与何楚云无缘了。 于是锦奴挣扎了躲开布条,自暴自弃般地道了一句:“碧血瑶光。” 广荣听见这几个字脸色变了变,皱眉问道:“什么?” 锦奴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眼中失神,轻声回到:“我知道碧血瑶光的下落。你今日放了我,我告诉你。” “前良王府传世宝玉,换我完好离开广府,可足够?” “我,多年前在巫州,帮过良王嫡孙女,是她临死前将宝玉的下落告知于我。” 锦奴说着自救的话,可眼中却全无生欲,好似放弃什么天大的事。 不过也对,碧血瑶光,千年难求的宝玉,听闻京城那位找了好些年也没找到。谁能不心疼。 这锦奴竟然愿意为了自己的身子献出这种宝物,莫不是假的不成? 他一个下贱的奴隶怎么能得到? 不过他是自巫州来的这点没错。听闻当年有些良王旁氏便是被流放去了巫州。 这乐奴说得也不无可能。 广荣冷着脸,将他扔到一旁,又笑着说:“可以。” “不过,我只保证不主动碰你,你若是自己求我,那便怪不得我了吧?” 锦奴瘫倒在床上,吸了吸鼻子,“还请公子放心。” 广荣啐了一声:“贱人。”随后唤小厮进来,“将我剩的那瓶弥兰酿拿过来。” 这弥兰酿喝下去后会令人失魂快活,但也会叫人如同中了瘾症一般对弥兰酿渴求起来。一旦见到这酒,就会像只没有思想的兽虫,只想继续喝了以解身上的痒痛。 最后广荣就开了酒的盖子,放到桌上,悠哉坐着,等待锦奴忍不下去过来求他。 可锦奴实在争气,他用指甲将身上划得都是伤,还不断用头撞着墙壁床沿。 后来甚至还砸碎了床边的茶盏,拿着随便向大腿刺去以保持清醒。 广荣凌虐下奴时,不过至此。 直到锦奴折磨了自己三个时辰,浑身是伤地昏了过去。 广荣摇摇头,嗤道:“才三个时辰?” 他指使着小厮将锦奴的嘴巴扒开,又命人将剩下的那瓶酒给他灌了进去。 这酒最忌讳一次多饮。今天锦奴饮了整整一壶便已经痛苦欲死,若再一口气喂他一壶,那便与要了他的命没两样。 他改日瘾症犯起来,会更加难忍。 届时还不哭着嚷着过来求他? 广荣挥挥手命人将锦奴抬回了吟湘坊。 可他身上的伤实在过分,为免他伤重不愈,广荣还送了一大笔银子给吟湘坊的鸨婆。说是若锦奴暴毙没了,便随意找个借口脱了与广荣的干系。 锦奴昏昏沉沉醒来,绝望地望着床帐,好半晌才想起了自己将宝玉送出,彻底辜负了祖宗之事。 哭了几天,痛苦挣扎了几天,他才硬生生将事情压在心底,希望这辈子不要再翻涌上来。 因为他还要去何府,还要去见何楚云。 他还攒了钱,马上就能给自己赎身了。 等到离开吟湘坊去了何府,一切就都能重新开始。 即便他下半辈子都要困在何府不能见人也没关系。 他愿意的。 对!他与云儿还有约,不能就这般放弃。 锦奴喝了药,吃了粥,养起身体。 直到瘾症复发。 那痛痒一股一股从骨子里向外袭来,叫他目眦欲裂,怕自己叫出声引来宝勤,他给自己口中塞了棉布,可怕又无声地嘶吼着。 比上次痛苦十倍。 丑得像个野兽。 他本以为再忍忍就好,谁成想十五那日早晨又犯了瘾症。 这次痛哭的前两次加起来都比不过。他甚至觉得脑中的坚持快被击溃。 想喝那酒! 他没有去求广荣,先是打听了那酒如何来的,需要多少银子。  得到消息后,锦奴在房中笑了好一会儿。 他攒的这些银子都不够买那装酒的瓶塞。 但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挺不下去了。 锦奴作了什么决定,叫宝勤出去给自己买来纸砚。 梳洗收拾一番后,去赴了约。 他的云儿还是与当年一样,那般美好。他却不一样了,他只是个累赘。 即便能活,他也不能让云儿养一个吞金的废物在后宅。 长久以往,她会厌了他的。 他都知道。 他穿上了一身弹曲表演时从未穿过的衣裳。 干净得很。 他甚至都能骗骗自己,他还是当年的俞文锦。 俞文锦见了何楚云,带上了她送与自己的锦帕,盖在了她头上,在脑海同她拜了堂。 他回了吟湘坊。一脸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俞文锦拜了祖宗,一声声地道着抱歉。 “是锦无能,辜负了祖宗的厚望。但锦有一事,还请祖宗成全。” “姐姐顶替锦上了刑场,可锦却阴差阳错成了卑贱的乐奴。锦此生罪业滔天无法偿还,死后定是要到十八地狱恕罪。请天上的祖宗保佑云儿。” “一生喜乐安康。” 俞文锦诚心所致,向来因着潮湿烧不到根的三炷香,这次烧了个完完整整。 俞文锦最后恭谨地跪地三拜,“多谢祖宗成全。” 随后扯了身上的衣裳,系了个结,扔到房梁上。 他记得刚来吟湘坊的时候,闲时无聊望过房梁,便见到上面有粗绳磨痕。 那时他还委叹不已,替那些可怜之人惋惜。 如今自己竟也成了其中一个。 辜负了祖宗,对不起何楚云,他这辈子,可真真是白来一趟。 希望死后,宝勤可以将他埋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如若有幸的话。 第70章 何楚云红唇微张, 神色有些激动,胸口上下起伏,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广荣摸着身上的褐斑, 咬着后槽牙, “何大小姐作甚如此激动?” 何楚云侧过头敛眸平复呼吸, “你说,他拿玉佩做作条件,换他平安离开广家?” 广荣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是啊, 他活生生虐待了自己三个时辰, 还嚷什么, 快成亲了, 对不起先祖之类令人发笑的话。” “下贱奴隶, 畜生一个, 谈何先祖。” “可笑。” 何楚云听得脖颈都紧了几分,锁骨下的肌肤随着喘气一动一动。 怎么会对得起祖宗, 那可是良王代代所传的宝物。 竟然是因为她。 儿时与俞文锦相处的画面不断涌上脑海。 温柔的他, 包容的他, 八年前临别时一脸依依不舍的他。 还有那句,他的祝言。 何楚云越想越是酸心。她之前还因着锦奴毁了她心中的俞文锦而愤恨不解。 如今想来, 是她错了。 俞文锦永远都是俞文锦。 早知如此…… 何楚云一时陷入后悔难以自拔,眼眶泛红,几欲垂泪。 邓意清在身后冷冷地问了一句:“要杀了他吗?” 何楚云听言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回过神来。 她缓缓眨了两次眼,将眼中未滴落的泪珠忍了回去。 “你为何要, 非要害我弟弟?” 何楚云是想问他为何要害锦奴。可良王乃反臣,她身位贵家小姐喜欢上一个低贱乐奴算不得什么, 可若是与一个反臣之子牵扯上了关系,那可要发卖处斩的重罪。 广荣瘪瘪嘴,“瞧他不顺眼。” “而且,”他看向何楚云身后的邓意清,笑道:“最开始是邓公子将贩酒的外邦商人介绍与我的。” 何楚云立刻回过头看向邓意清,瞳孔都大了两分。 不过邓意清表现得十分淡定,好似此事全然与他无关。 广荣继续道:“说到底你要寻仇,也得向邓二公子寻仇,找我作甚!” 邓意清眉头一皱,看着何楚云,眼中闪过抱歉。 意思大抵是替自己的弟弟感到羞愧。 何楚云有些惊讶:“邓意潮?” 广荣脖子软了似的点了两下头,“是啊,我看此事就是他邓意潮估计陷害我的。寻了外邦商人故意将酒卖给我,想让我喝了那弥兰酿后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说到这,他瞧了瞧自己遍布全身的褐斑,自嘲道:“如今我这模样,还不如当初喝了弥兰酿,至少以我广家的家产,日日喝,喝上五百年都喝不穷。” “本来我不想再招惹他,可谁叫后来何度雨见我广家失势,欺辱于我。我哪能忍得下,自然就将他那此没喝得成的酒再还给他咯!” “早知如此,头一回我就该直接杀了那贱奴,让何度雨喝了。还浪费我两瓶好酒。” 广荣像是不怕死,一句一句说着嚣张之言。 邓意清又问了一遍:“要杀了他吗?” 何楚云瞥了眼地上半死不活,狼狈不堪的广荣,惝恍道了句:“不用。” “先等着吧。” 邓意清点点头。 焦恒立即蹲下搜了广荣的身,果真从他怀中翻出了广家金印。 邓意清也站起身走到广荣面前,垂着眼淡淡道:“这敏州城人人都说你我是邓广两家的下一世家主。” “可广公子实在令清失望。” 随后便眼也不抬,提步随着何楚云走出了小船。 待广家人在城外几十里的岸边寻到昏迷的广荣时,这小船上只载着他一人。 身上已然没有了广家金印。 丢失金印实乃大祸,广家家主连惩罚广荣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将他关在房中,多人看管把守,囚在家中。 而广荣身上的褐斑不知怎地竟然渐渐褪了去。 他以为何楚云好心发作,解了他身上的蛊,亦或是这蛊自己脱了他的身。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不受人威胁了。于是他想出去将事情告诉父亲。 可无奈广家家主吩咐过了护卫及下人,广荣说什么不要听不要信。只任他叫喊。  广荣即便说了他知道金印在哪,都无人相告。 最后还是他装死才将广家人骗了过来。 广荣一脸认真地说了实情,广家家主这才也起了疑心。 正要派人调查,官府的查封却先到了。 原是有人告发广家私贩黄盐,上头发了大火,下令将广家查抄。 一时间,广家下人趁乱跑的跑散的散,而姓广的族人却一个不落地被捉去了大牢。 这变故来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广家叫苦连天,直喊有冤。可人证物证确凿,贩盐的私车查获,买卖的凭据上面还有广家金印,如何做得了假? 而广家家主说近日金印丢了,是宿敌邓家的陷害。 可即便金印丢了凭据做不得数,那运盐的盐车上装的可是货真价实的芜菁黄盐。 看成色,估摸数月前便收好了。 哪是近日的货? 是以广家定然说谎无误。 贩私盐,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弥天大罪,谁敢轻易拿这件事诬害? 这广家还污蔑旁人,真是罪加一等! 前来办案的御史不知怎地,态度十分果决,三句两句就将案子判了。 不过多日,同敏州各大商号的老板聚了几次,就匆忙结案离了敏州。 广家一事,还牵连了京城的贵人。那贵人被革职,返乡做回了凡民。 广家则被发放北洲,永世不得离开北地。 路上广荣失踪,有人说是走山路时被野兽叼走吃了。也有人说他买通了押运的官人偷偷逃了。 无人得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有人买通了押运官人不假,不过不是广家人,而是邓家人。 广荣被捉到一处山中草屋。这是猎户秋日捕兽的临时居所,此时无人居住。 广荣看着面前的朝他一步一步逼近的何楚云,顿感不妙,可无论他如何喊叫都不会再有人搭救。 “你要干什么!我不是将金印都给了你!你们还想干什么!” 广荣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能做交易的底牌,只得发着疯狡辩求饶。 何楚云依旧冷着脸,好似听不见他鬼哭狼嚎。 她拿过一桶弥兰酿,让人掰开广荣的嘴将酒灌了下去。 广荣的肚子都大了好几圈,直到酒水涌上喉咙再也灌不下去。 广荣呕了两下差点将酒吐了出来。 何楚云立刻在广荣身上刺了一刀,痛得广荣嘶叫起来。 她将刀在广荣身上拧了个十字,柔声道:“吐出一滴,放你一碗血。” 吓得广荣捂着嘴巴再也不敢呕。 他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草屋的棚顶,像是河中溺水的人。 何楚云端坐在草屋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轻声道:“我想看看这瘾症到底是如何发作的。” 何度雨也被喂了酒,可他喝得不多。就是寻常剂量,时不时地会犯犯瘾症,只要定期再服用一杯弥兰酿便可解。 可那日俞文锦可是足足喝了两壶。 这次她让邓意清出钱买了两桶。 她要好好清楚一下,俞文锦当时到底遭受了什么委屈。 果然,没一会儿,广荣就浑身发烫,开始呻吟叫喊。 又痛又痒,烈焰焚身,皮肤都被灼化了。 “我只是喂你弟弟喝了点酒,那酒虽不便宜,可凭邓家的财产,供你弟弟喝到死都可以!你竟如此狠毒将我广家残害至此!” “何楚云,邓意清!你们不得好死!” “放了我,放了我,求你!大小姐,我错了!我给你当牛做马。” “救救我,救救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拼命地想爬向草屋中央那个大桶,却被几人拦下摔在了木梁上,动弹不得。 广荣血管浮上肌肤表面,活像只人与畜生诞下的怪物。 何楚云顿时想到了俞文锦那日自卑的神情。 原来他不止是为自己的身份自卑,还是担心她见到他这般可怖的模样。 广荣终于忍不住想要自尽,用后脑拼命撞向身后的木梁,撞得瞳孔都涣散起来。 何楚云方知俞文锦头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想杀人!她从未这般想杀人! 何楚云摆手,几个护卫上前扯着广荣的头发将他拉住,又往他口中塞了棉布。 她就这么看着广荣挣扎,可半个时辰就不想再看了。 若是这般经历三个时辰,她光是看着都承受不来。 越是看着广荣痛苦的模样,她心中越是难受。 何楚云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让护卫都出去外面候着。 她拿上匕首走到广荣身前,将匕首放在了捆着他的绳子上。 广荣眼中满是希翼,随后又盯着大桶,就等着何楚云放了他后一头扎进弥兰酿中。 她在广荣激动的目光中,刀锋一转,插进了他腹中。 广荣惊喜的脸立刻变为震惊。 她手不停,一下一下抽插,又将匕首放到广荣的脖颈,一刀刺开了他的动脉。 一大股鲜血喷了出来,溅了何楚云一脸,将她的唇染得通红。 何楚云眨眨眼,两滴血从睫毛滴落,她没有理会继续猛刺。 广荣又痛又惊,却被捂着嘴无法叫喊。 最后在无限的惊恐失去了生息。 到死他都无法理解,他只是给何度雨喝了杯酒而已,怎会害得他家破人亡,死无全尸。 何楚云没有停手,一直用力地刺着。她握着刀的手仿若同那柄匕首融为一体。 她放肆地宣泄着她的愤怒,她的悲恸,这些年的委屈,对祖父的思念,对俞文锦的愧疚…… 她的发快被血水浸透。这辈子从未如此狼狈过。 不知刺了多久,她渐渐缓过神来,手抖得剧烈颤动,那刀粘在手上一般,想松了手指都不听使唤。 何楚云用左手将右手手指掰开,匕首“铮”地一声掉落在地。 她吸了两口气,忍了半天,最后大哭一场。 与广荣独处一个时辰后,她才命护卫打来水,重新梳洗了一番,走出草屋。 她还没忘,广荣先前说过的话。 “是邓二公子将贩酒商人介绍与我……” 第71章 何楚云回了珠玉阁, 在房中躺了三日才彻底缓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好笑。 这件事怎会与邓意潮扯上关系? 若说是巧合,也并不难解释。邓意潮同广荣本就势如水火,他想使些小计谋坑害广荣也合理。 但, 真是如此吗? 邓意潮那疯癫的性子让她不免怀疑起来。 一开始他处心积虑接近于她就都是算计好的,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不过后来他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发了什么疯,莫名地对她一往而深。 吃醋,耍脾气, 自轻自贱…… 难道说, 这些都是那蛮子装出来的?想在她面前扮演深情, 让她出于感动以国公后人的身份嫁给他这个庶子? 若他不是装的, 真对她情有独钟, 那么他将贩酒商人介绍给广荣, 究竟只是想害广荣, 还是想借着广荣的手拿住何度雨这个何府的软肋? 毕竟何府面上虽过得去,实则府库亏空。而弥兰酿千金难得, 何度雨一旦沾染上, 此生都无法摆脱这东西。 广家乃敏州头等富户, 自然不成问题,可这些银子放在何家, 就只能变卖祖产,供养何度雨。 届时,邓意潮再出面养一出慷慨大度的戏, 让她昏了头脑真的选他结亲? 她没有想通,又不想见那个经常发癫的蛮子。 “啊切!” 身后的婢女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潘儿是前几日何楚云从何度雨院子里要来伺候的。向来行事稳重有条理。可这一会儿她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次两次还好, 次数多了那便是对主子的冒犯。 喜灵回过头轻斥了几句,叫她学好珠玉阁的规矩。 潘儿自知举止不雅, 跪下请罪。 “小姐赎罪。今儿不知怎地鼻子肿痛,身上也痒起了疹子,像是敏症发作。” 喜灵:“敏症?” 潘儿低着头回:“正是。潘儿自小吸到海棠花粉便会起疹子。并非故意冒犯小姐,请小姐赎罪。” 喜灵皱着眉道:“撒谎。这府里十几个院子,没有一枝海棠,哪里会让你吸到花粉。” 何楚云一直头也没回地躺在榻上假寐,不想管这杂事。况且潘儿眼疾手快,性子不错,她也没必要因着几个喷嚏就罚她。 听了这话,才轻轻睁开双眼。 海棠花,何府的确没有。因着母亲十分厌恶海棠,是以何家上上下下都没有敢种海棠的。 而且今天潘儿一早便在珠玉阁伺候,连院子门都没出,理应接触不到海棠。 正巧,夏满去小厨房取了糕点回来。 先前何楚云在街上买了一份花生酥糖,十分喜欢。邓意清见状便将那小摊子买下,又雇了卖糖的老妇去珠玉阁的小厨房专门做糖点。 “小姐,您要的可是这种?”夏满从提盒里拿出一份花生酥糖摆在桌上。 他刚一抬手,地上的潘儿就又开始打起喷嚏,而且一个接一个,停都停不下。 夏满?他出门了? 突然,何楚云意识到什么,呼吸都停了一瞬。 夏满私自出府,还接触到了海棠。 且不说何府从来不种海棠,现在敏州这时节,能瞧见海棠的地方也是少之又少。 “小姐?”夏满见她没出声便又问了句。 何楚云敛下眸子,指腹轻轻摩挲着手里的杂书。 她面上不显,若无其事地问向夏满:“早上怎么没在?” 夏满眨了眨眼,态度自然,“奴上午一直在大厨房那边了。” 何楚云扶额随意回了句:“哦?那怎么有人瞧见你出府去了?” 夏满眼神闪烁,吸了口气,“啊!对!奴的家人来了一趟,奴去小门给家人送了些银子过去。” 何楚云点点头,毫不在意,“嗯。” “下去吧。” 夏满放下了酥糖,请礼离开了。 刚走到门口,潘儿就缓了下来。 何楚云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将他叫住:“等下。” 她没有想到夏满竟然有问题。 夏满回头请示还有何吩咐。 何楚云指了指掉在地上被摔碎的一块酥糖,“捡干净再出去吧。” 夏满点点头便过来收拾渣子。 这些小事他不常做,可也不是没做过。是以并没过多怀疑什么。 何楚云阖上眼,似乎很是疲乏,“夏满,来珠玉阁几年了?” 夏满虽然不是同他们一起从京城过来的,但也算是何府的老人。 夏满想了一会儿,回道:“嗯……想是,伺候小姐有四五年了吧!” 而喜灵以为是小姐想心里不痛快想责骂夏满出气,跟了句:“你今日怎么毛手毛脚的。” “是奴愚笨。”夏满没解释什么,手上忙着捡酥糖渣。听小姐的语气也不像在生气估计就是随口问问。 所以他也没有太害怕。 “嗯。”何楚云哼着嗓子回了一句。 四五年……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是哪个偏房派过来监视她的? 也不是。 那些敢打她注意的庶子庶女都被她整治得差不多了,她想不出还有谁有胆子做这种事。  那会是谁? 海棠…… 何楚云想到了几日前何家送去邓家的回礼。 礼单她扫了眼,当时也没觉得有问题就那般送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礼单的第二页明明就写着一炉海棠香。 怎么会这么巧? 夏满怎么会是邓家的人。邓家又怎么会在五六年前就派人到何府来? 还是说,他是近期被谁收买了? 夏满是她院子里经常使唤的下人,又是马夫,她出门大多都会将他带上。 若有人买通了夏满,那岂不是她的行踪都被别人瞧得一清二楚。 而且她之前与俞文锦传口信,送东西,也都是经由他的手。 何楚云越想越觉得后怕,还有一股被人愚弄的气愤。 邓意潮那张讨厌的脸顿时浮上她的脑中。 那蛮子真是会装,将她身边的人买通,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现在的邓意潮对她几乎有话直言,什么花花肠子都不藏着。 他要是知道她的行踪,就不会在信中次次求着她见面,或者让她告之哪里可以见到她。甚至都不敢私自朝人打听,就怕她生气不理他。 但若不是邓意潮,又会是谁…… 何楚云又想到了那个谦谦君子模样的人。 邓意清?怎么可能! 可,他好像确实有些不对劲。 莫名的对她包容,莫名的对她起了情愫,对她事事满足。 半晌,何楚云才抬起眸子,眼中尽是冷意。 她向来,最讨厌别人骗她。 她看向喜灵,幽幽道:“薛淳宽来敏州了,要见我一面。” 又对着地上的夏满道:“你明早将马备好,随我出去一趟。” 喜灵有些意外,她怎地不知那个薛公子要来,但也懵懂地点点头:“是。” 夏满也弯腰回道:“是小姐。” 又问了句:“小姐明日要去哪家酒楼客栈?” 他是马夫,问问行踪是理所当然的事。 何楚云缓缓吸了口气,看向窗外,悠然道:“去……城南荷秀湖。” 夏满颔首:“是,奴待会儿便去叫人给马儿喂好。” 何楚云似乎真的累了,声音也越来越无力,“嗯,出去吧。没有吩咐晚间不用来了。” “是。” 待他彻底退出去后,潘儿也没有方才那般难受了。 喜灵还疑惑着:“潘儿怎地一见着夏满就打喷嚏。” 潘儿也摇摇头,“不知,想是夏满在哪里沾染过海棠。” 她俩又互相打趣说笑了一会儿,何楚云头有些疼,觉得吵嚷,便挥手叫她们下去了。 希望,不会是她想的那样。 刚在广荣身上泄过的愤怒又被轻易挑起。 她也觉得自己近来似乎状态不太对,情绪很容易被搅乱。不似之前那般平静。 想了很久,何楚云把现在一切都归于俞文锦的出现。 翌日,天大晴。 六月已是正春近夏,柳丝轻舞,花事阑珊。 荷秀湖宽约几里,一眼望去满是油绿的荷叶。 何楚云就坐在凉亭里赏荷花。十分悠闲。 喜灵瞧了半天也没看到谁往这边来,张望着问道:“小姐,那薛公子今日不来了吗?” 何楚云望着前方,嗅着清风卷来的香气,回道:“或许吧。” 喜灵嘟嘴想了一会儿也没想通是什么意思。 小姐前几日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有些不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似乎等得累了,何楚云支起一只胳膊撑着头假寐。 风比荷花轻柔,带动她鬓边的碎发,一下一下地轻触她白皙的脸颊。 袖口落下,露出光洁的小臂。 几只黑身彩翅的蝴蝶从亭外飞来,缓缓绕在她身旁,也怕打扰了她。 喜灵四处望着,忽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声叫了何楚云。 “小姐!来了!” 何楚云貌似睡了很久一般,徐徐睁开了双眸,顺着喜灵手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一个青衣高瘦的男子从远处缓步走来。 是邓意清。 第72章 竟真的是他。  不算意外, 也谈不上失望,只是有种原来如此的怅然。 可她不懂。为什么邓意清要费如此大的心思欺瞒她。 而邓意清似乎并没有瞧见凉亭里的何楚云。还是身后的焦恒提醒了他,这才让她向这边望了过来。 邓意清眼睛一亮, 提了些速度, 迈上几个台阶走入凉亭。 何楚云暗笑:还在装! 喜灵去迎他, 请过礼便与焦恒一起站到凉亭外。 一阵风拂过,先是吹动了何楚云的月白外衫,又吹平了邓意清衣摆上的褶皱。 而邓意清却像是被这阵风挡住, 动弹不得。 似乎察觉了气氛有些不对, 他在距离何楚云几步的位置顿住了脚。 “小姐——” “是啊, 很巧。”还未等邓意清说完半句话, 何楚云就提前封了他的口。 邓意清面上还是十分淡然, 并未因她奇怪的态度而失措慌乱。 他只是垂下眼浅笑了一声, 然后肩膀松了松, 像是摆脱了一件什么大事。随后便坦然地上前坐到了何楚云对面的石凳上。 不过一刻,身上的气势就变了, 同刚才那般做作的姿态有些不同。 像是撕掉了一块厚厚的面皮。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圆石桌。 如同两人初次在玉鼎客栈独处那般。 远远看去, 湖上绵延的荷花, 湖边小榭,亭中仙人, 一青一白轻纱交织。 般配极了。 邓意清走到这儿见到何楚云的脸,便知道自己中了她的圈套。 这里没有什么萧州来的薛淳宽,只有等着与他对峙的何楚云。 想必她已经发现了夏满的事。还知道能利用薛淳宽将他引过来。 “你知道了。” 邓意清顺着何楚云的目光望向湖中的荷花, 声音轻柔自然,好似才谈论今日天气如何, 荷花美不美。 何楚云本应觉得十分可笑。 笑这人脸皮如此厚,被人戳破了脏手段后竟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可莫名地, 她心里竟然一丝波动都没有,好似烦扰的情绪都随着一阵阵拂过的清风吹走了。 湖面很平静。她的心也是。 她甚至也懒得问他,不和她说说到底都做了什么。 两人就这般无声地静静坐着。 谁也没有再开口。  直到邓意清吸了一口风没忍住咳了一声。 何楚云转过去淡淡地道了句:“身子还没好?” 邓意清捏着帕子摇摇头,“陈年旧疾,治不得了。” “哦,那倒可惜了。”何楚云接着他的话,任谁都能听出这是要一句极不走心的随口之言。 可她瞧上去并不冷漠,也不是愤愤的样子。 只是淡淡的,与她先前同旁人打交道时那种端庄不失礼的态度无二。 而邓意清也不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本就生来没有过多的情感与表情。 甚至还有脸问:“小姐,今日薛公子不来吗?” 这是在毫不掩饰地告诉她:我一直在监视你,夏满是我的人。 何楚云第一次知道了一件事荒诞到让人失语是何感受。 她抿着唇笑了一下,像是在众多俗杂的宴会上同那些公子小姐闲谈。 “不来。” 她目光扫过邓意清瘦削的脸颊,叹道:“公子这病还能活多久?” 邓意清认真想了一下,回道:“若加以注意,可有几十载。” 几十载,寻常百姓都不一定有他一个病秧子活得久。 何楚云轻笑出声,道:“那是老天不公了,贱人如何能长寿?” 邓意清将挡在眼前的一缕发丝拂开,笑道:“多谢小姐夸奖了。” 何楚云将桌子上的油纸包打开,里面装着几颗酥糖。 有一颗碎成两半,正好入口,她捡起一颗放进口中。 甜丝丝的,又有花生的油香,好吃极了。 何楚云吃下酥糖,又道:“你们邓家可真是没有好种。” 邓意清伸出修长的手指,用食指轻轻擦掉了何楚云唇边的一颗糖渣,“我比他要好一些。” 两人动作谈话皆十分自然,好似一对亲密的眷侣。 若是不听内容。 何楚云顺势抓住他的手指,如同拿着什么新得的有趣玩意儿,前后欣赏了一番。 邓意清也乖乖地伸着胳膊让她把玩。眼中柔情似汪洋。 何楚云玩够了随手扔在桌上。 啪地一声,邓意清的手背摔到石桌,掌骨被磕得红了一块。 见他看了眼手背上的红痕,何楚云戏谑道:“怎生如此娇贵?” 邓意清的手白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络清清楚楚,红痕在他手上也好看极了。像是画师画上去的花印。 何楚云用手撑着桌子,摆弄着桌上的一副石棋。 “说说吧,还做什么好事了?” 邓意清定定地看着何楚云,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 “小姐不会想听的。” 何楚云嗤笑:“夏满怎么回事?我身边还有你的人吗?” 邓意清回过头看了眼亭子外的焦恒与喜灵,摇摇头道:“没有了。” “他是我六年前买回来的。” 六年前? 夏满是五六年前来的何家。那这么说,岂不是邓意清将人派到她这的。 这下倒是叫何楚云未曾想到过。 她只以为夏满是这几月被邓意清收买的。 没成想他一开始就邓家的人。 不过何楚云没有显得太过震惊,如今听到什么,她都作不出什么激动的行为了。 她不想自己再像个疯子一般。 一次都不想了。 何楚云吃了一口就腻了,将油纸包退到一旁。 “那你早就知道我与锦奴的事了?” 见她十分平静,邓意清点头解释:“知道。邓意潮、薛淳宽、黄连英、曹途,我都知道。” 何楚云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尝到了一丝酥糖余下的甜味儿。 他倒是记性好,他一个个说出的那些名字,有些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何楚云一只手杵着下巴,另一只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厚,朝他扬了扬眉头道:“继续。” 一是叫他继续说,也是叫他同她对弈一盘。 邓意清伸出两根指头,夹起一枚棋子,“咔哒”一声落到棋盘上。 “我对小姐一见倾心。” “在六年前。” 又是六年前? “小姐曾说在山中走失过,可还记得是如何回来的?” 何楚云见他这枚子落得不错,会心一笑。 提起往事,她一边想着如何落子,一边回忆着多年前在山中走失那日。 何楚云:“被下人寻到的。” 那日已是深秋,山中干冷,她在外头待了整整一日,最后听到下人的呼喊声才走了出来。 可她记得,下人是说沿着血迹寻来的,还以为她遇险了。 邓意清抬起头看着她,十分温柔,一字一顿,认真道:“是我寻到的。” 第73章 何楚云对此并无印象。  她隐约记得当年被困在一处洞口大半日。 等待下人来寻的时候她心中有些担忧。 怕哪里窜出头野兽将她吃了。 她也不是怕死, 而是怕死得太痛太难看。 若是叫人看见她何楚云被咬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可完全接受不得。 好在她运气不错,即便听见了豺狼鬣狗的声音, 也没有被那些畜生闻着味道寻来。 只是山洞周围出现了些野猫山兔之类的小禽。 不足为惧。 旁的, 就再没有印象了。 邓意清为何要说是他寻到了自己? “莫非那日你在山中?” 邓意清没有直接承认, 他也不敢直接承认。 那日他为了缓解心中的悸动杀了好些野禽。 万一何楚云离开时,见到了什么割碎的野兽尸体,联想到是他杀的该如何是好。 夏满暴露一事非他所愿。 但事发突然, 他也无法再辩驳, 也不想在她面前嘴硬遮掩。 可那件事不一样。 他担心, 何楚云怕他。 她可以讨厌他, 蔑视他羞辱他, 但唯独不能怕他。 一旦畏惧, 就永远无法相近。 她讨厌他, 他可以使劲手段让她出气泄愤。他从不委屈。 但怕他,会让他慌得束手无策、无计可施。 其实今日他不该来的。 最近两人见得还算频繁, 她又已经开始接受他了。 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等着, 等着何楚云嫁给他。 可薛淳宽是一个他刻意想忽视都忽视不掉的一个存在。 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 那人太适合何楚云了。 他了解何楚云,所以他知道何楚云真正想要什么。 那个人能给她现在需要的一切。 其实前些天他还派人去谋害过薛淳宽, 以绝后患。 不过那人实在命大,几次三番都活了下来。 甚至陷害污蔑都躲了过去,对那人来说不痛不痒。 下一步计划邓意清还没有想好, 他也清楚眼前最紧要的是顺顺利利与何楚云成亲。 可夏满暴露了。 本来他是想等何楚云决心嫁给他后,便出手解决了夏满, 封了他的口。 早知如此……何楚云刚从萧州回来后,两人感情升温时, 就应该直接将夏满杀了。 毕竟这枚棋子现在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他现在已经可以自由出入珠玉阁,不再需要夏满给他报信。 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只希望何楚云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悔了与他的约定。 他想了半晌,还是觉得晓之以情更加好用。 毕竟何楚云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 他酝酿了一番,点点头解释道:“我看见你往山里去了。” “那日我在山下寻意潮,正巧碰见你进山。” “我从未见过让我这般……痴狂的女子。”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可等了一天你也没出来。” “山中危险,那时我也不算熟悉,就去唤了山下的村民,找来了何家的护卫。” 何楚云听后若有所思,随后点了点他有些僵硬的手道:“该你了。” 似乎全然没有在听他方才讲了什么。 邓意清顿时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不值钱的戏子,在做一出无人观赏无人在乎的独角戏。 不过没关系,即便何楚云不想嫁给他,他也不会允许她嫁给别人。 他有本事牵制她。不过那是最后的下策。 他这故事说得云淡风轻,心中也不慌乱。 因为他知道,他绝对要和何楚云纠缠到底。 如果不能见到她,不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还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既然他死都不怕,那他就什么都不用在乎。 邓意清又拾起一枚子,落到了棋盘左下。 何楚云捋了捋胸前的一束墨发,似乎有些为难,叹道:“这步走得不错。” 不过马上便转为轻松,她想到了一个破解的好法子,利落地将子放下。 随后抬起头,看着邓意清的眼睛,轻笑道:“不过你输定了。” 邓意清也柔声回应着:“输给小姐,是清的本分。” 何楚云挑了挑眉,“油嘴滑舌。” “恶心至极。” 邓意清看上去清高冷傲,在她面前却毫无自尊。 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恼火。 甚至在当她说着情话。 毕竟何楚云雍容娴雅,端正大方,从来不会对谁口出恶言。 她会这般不加掩饰地同他说话,那不就是将他当作了自己人。 思及此,邓意清还更加愉快了些。 两人又无言落了几颗子。 周围只有湖面偶尔传来的野雁叫声,以及浅风吹动荷叶的拍打声。 何楚云自信落了一颗子,没有抬眼,出声问道:“何度雨的事也是你做的?” 邓意清轻咳了一下,并非他心虚,的确是胸口闷痛。 不过他咳得的确不是时候。 不过既然她问了,他也不想继续欺瞒。 她问了什么,他就答什么。不主动交代,也不作谎欺骗。 邓意清点头又摇头。  何度雨的事他是参与了,可这件事并不全然怪他。 “不算是。” 因为他一开始要坑害何度雨的时候,被那个锦奴拦下了。是以没有成功。 但因祸得福,凑巧解决了锦奴这个最不该出现的人。 第二次他是直接给何度雨下蛊了,又诱骗广荣给他喝了弥兰酿。 他想让何楚云快些嫁给他,但又不忍心使手段在她身上,只得去害一些无伤大雅的人。 确切来说,除了何楚云,其他人都是不值一提的人。 包括那个早年被他带到上山故意弄丢的弟弟,包括那个伪君子父亲,也包括那个偏爱小儿子的母亲。 他不在乎任何,其他的人。 邓意潮从有记忆起,就喜欢做一些天理难容的事。 知道遇见何楚云,他才懂了是何意。 他想要满足何楚云一切的需求,希望她一直开心。 前提是她在自己身旁。 那样说起来,他更爱的或许是自己。 可这感情又十分复杂,若是何楚云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没有活下去的意思了。 是以邓意清也不清楚他是更爱何楚云还是他自己。 至于为何处心积虑地要与她成亲—— 他知道自己性子在世人眼光看来是卑劣可恶的,所以他明白,如果没有那一纸婚约的束缚,绝对不可能让何楚云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何楚云撑着下巴无聊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 邓意清倒是真不知,“愿闻其详。” “就是你的啰嗦。” “我喜欢直话直说的人。” “而你说话向来只说半截,另一半还要人去猜去问。叫我厌恶至极。恶心得想让你立刻消失在我眼前,再也不见。” 邓意清看着她的眼睛,从她的清澈的瞳孔中见到了自己受伤的模样。 原来听见她说厌恶也会心痛。 她说再也不想见他。先前,她说讨厌自己,都没有说过如此戳他软肋的话。 他什么都能答应,唯独做不到不见她。 邓意清手中的石棋脱落,掉在棋案上。落到了一个不合适的位置。 他抬起手准备将子拿起来,却被何楚云伸胳膊阻止。 “落子无悔。我不管你是如何落的。” 邓意清有些没有了刚来时那般镇定。他动了动喉咙,缓缓道:“好。” 何楚云满意勾唇笑道:“那到我了。” 她食指与拇指捏起一枚子,落到棋盘上,“到你了,最后一次机会。” 邓意清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最后给他一次机会交代。 可他根本不清楚,何楚云到底知道多少。 若是说少了,她会因他待她不实而厌恶他,再也不理会他。 若是说多了,她知道了那件事,绝不会原谅他。 邓意清总是十分自满。从小便是。 任何活的死的,在他眼里都是脚下的蝼蚁,供他取乐。 全是蠢货。 自贱的心情,还是遇见何楚云之后才有的。 他知道该做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但本性难为,他又做不到。 邓意清思索了半晌,先是问道:“你可心悦意潮?” 何楚云脸冷了几分,“邓公子最后一次机会也不要?” 这个问题是邓意清明知故问的。他自然知晓何楚云对邓意潮毫无感情。 只不过他现在需要用用邓意潮这个蠢东西。 当时他让广荣误以为是邓意潮介绍的贩酒商人,又命广家的暗线诱劝,果真让他买了酒去坑害何度雨。 而那广荣也没叫人失望,直到死都深深以为是邓意潮要害他。也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何楚云。 想罢,邓意清接道:“你可怨他?” 他在问何楚云会不会因为‘邓意潮’间接害死了俞文锦而怨恨于他。 邓意清一边期待着何楚云说怨,一边又不想她怨。 因为他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何楚云会把这怨恨转回到他身上。 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当时他也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广荣死前之言也没有必要骗她。 可,还是有些担心。 何楚云无所谓地点点头,“怨。” 知道了。该杀了邓意潮封口。 邓意潮想。 第74章 手背上的红痕已越发浅淡, 邓意清轻声叹了口气,问道:“我们的婚约可还作数?”  在何楚云听来他话中的意思有两个。 一是何楚云是否会因为他之前的欺瞒而责怪他,放弃婚约。 二是何楚云是否会因为邓意潮间接害死了俞文锦而迁怒于自己。 怪是怪, 厌是厌, 但这不是何楚云拒绝这桩婚事的理由。 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她要邓家的财产。没有银子, 她如何能维持她一个落没王室的尊严。 只要邓意清没做出什么想让她杀之后快的事,她都可以不在乎。 俞文锦的仇她会报,但不是现在。 邓意清虽面上不显, 但眼神中的狠厉还是被何楚云瞧了出来。 她懒洋洋地说道:“不用打什么坏主意了, 你那点脏心思我还不清楚?” “邓意清, 我不傻。” 何楚云轻轻歪头看着邓意清。 身后的墨发随着清风与薄衫一同向外飞舞。 “婚约作数。” 这话落地, 邓意清心里也安定了些。 “多谢小姐。清, 没想到小姐如此坦率。” “和你这种贱人无需藏着掖着。”何楚云打断了他的话。身体向后倾, 离开石桌几寸, 微微眯起眼睛,感叹道:“我还真是没见过像你这般无耻之人。” “不过, 我讨厌你呢, 与和你成亲是两码事。” “今天即便不是你, 是什么张三李四,我也同样会应。” 邓意清看着何楚云无所谓的姿态, 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不介意。只要小姐愿意嫁给我就好。” 何楚云嗤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不介意?你有什么资格介意?” “凭你这病恹恹的身体?还是假仁假义虚伪卑贱的性子?” “我选你,就是看上了你的臭钱。” “而且嫁给你, 我也有条件。” 邓意清面上并无异样,任何楚云说尽侮辱的话, 也不为所动。 他点点头道:“小姐请说。” “邓家的银子由我支配。” 这点对邓意清还是有些难。因为他清楚一旦何楚云有了银子便不会受他所制了。可不答应,何楚云便不会再给嫁给他。 邓意清思索了很久, 最终还是同意了。 “好。” 何楚云听后站起身来,轻蔑地道了句:“被你盯上了,真是我这辈子遇见最大的祸事。” 她不懂,何苦呢?为什么会有人因为男女之情耗费如此大的精力,成日装模作样,耍尽手段。 这几个疯子,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没别的事! 几缕发丝顺着风绕过了她的脸颊。何楚云摇摇头,“何必。” 罢了,她也不想了。 既然有人上赶子给她送钱,她接着就是。 邓意清也起身相送拘礼,“那三日后,清亲至府上,行纳采之礼。” 何楚云走出亭子,抬头望了眼澄澈如玉、万里无云的天空,轻声回道:“随意吧。” 今日和风徐徐,何楚云背着风回了话。 也不管身后的邓意清听清没有。说罢,便带着喜灵循着湖案石板路离开了凉亭。 而邓意清则独自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直至月坠湖面,晨曦微露。 何楚云回了珠玉阁,心情不佳,想着叫雪来过来捶捶腿,才想起她还没把雪来赎回来。  广荣之事已了,雪来的任务也该结束。 “夏满,去暗奴坊将雪来赎回来。” 何楚云命喜灵将夏满唤了过来,吩咐他去做事。 她并没有将夏满赶出府去。毕竟这些年也用惯了,且现在将他赶走也无济于事。 何况,她相信,即便她不出手罚他,按照邓意清的性子,夏满也活不久了。 不用过多管他。 夏满带上了足够的银子,又因先前邓家与暗奴坊主打过了招呼,是以事情办得还算顺利。 没多时,雪来便被带回来了。 不过这些被忽视的日子里,雪来作为广荣的私奴在暗奴坊过得水深火热。 趁着新主将他买走前,暗奴坊为了榨取他最后的价值,不顾其性命地频繁将他送上斗场。 导致雪来现在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脱臼的手臂都算得上是轻伤了。 他像一条濒死的流浪狗,被两个暗奴坊的护卫提回了何府。 旁人看来还以为是何家小少爷看上了这个私奴将他买回去养一养继续出来作斗奴。 夏满将雪来扶回了珠玉阁。 将近两个月,他终于摆脱了那个地方,重新回到了何家。 他浑身瘫软,倒在珠玉阁内室干净的地板上。 害怕脏了何楚云屋里的地毯,他没有靠太近。 此时何楚云正在书案上随便翻看话本子,正巧看到了先前教雪来习字时,自己示范写过的字。 她拿起那张写着‘雪来’的黄纸,还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迹。 没有瞧上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壮奴,只是盯着纸张,问道:“手怎么样,还能写字吗?”  雪来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用左手摸了摸自己无力的右手,哀声回道:“是奴没用。” 像是怕何楚云嫌弃他,又连忙说道:“奴还可以用左手练字。” “嗯。”何楚云随口哼了一声便算回过。 本来她见到雪来这般模样,只觉麻烦,想让人将雪来带下去,任他自生自灭,养好就算,养不好那也是他命薄。 不过她又想到自己将雪来赎回来的初衷——她还需要雪来给她捶腿揉肩。 雪来走的这段日子,再没有一个下人手法好过雪来。 不能白白让他死了。 还是得治。 想到此,何楚云才让喜灵去叫了大夫。 她放下纸张,看向地面上那个狼狈的壮奴,问道:“后悔吗?” 她还是不懂,也没有奴契束缚,雪来这般的忠心是哪里来的。 何楚云认为寻常情况,被如此利用虐待的奴隶,肯定早就投靠旁人了。 雪来强撑着身子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忽地,眼睛一痛,原来额角留下一道血进了眼睛里。 雪来立刻用袖子囫囵将血擦了,免得掉在地上脏了主子的屋子。 他不知道何楚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要他了。 本来已经因失血过多虚弱得头晕目眩,却还是强挺着跪坐起来,慌忙地解释:“奴不后悔。请小姐别不要雪来。” 何楚云轻笑,“随便问问,你慌什么。” “没有你,事情怎能办得如此顺利,我怎么可能将你弃了。” 雪来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眼睛翻了翻,身子一软倒回了地上。 何楚云嫌他晦气,摆了摆手让喜灵将人带下去。待会儿大夫来了也让人去下奴的小院儿里医治。 莫要污了她的眼。 看见那身伤与污迹,她就觉得恶心。 就养在府里吧,反正花不了几个钱,用处还多,留着不亏。 雪来被喜灵带回了下奴的屋子。 “你且先等着,明日大夫便来了。” 喜灵对雪来谈不上喜欢,但也绝对说不上尊重。他再厉害,也只是个下等奴隶,用不着自己好言好语。 喜灵又随便嘱咐了几句就回了主屋。 雪来趴在床上,头侧着,脸颊贴着枕头。 他背上的伤十分严重,皮下的肉都向外翻出,粘在内衫上。 痛得他呼吸都不敢使劲。 右手也无法自由活动,顶多能抬起来,却不能拿东西使筷子。 不过这些疼痛抵不过他心中的幸福。 这是他的家,他终于回家了。 这感觉熟悉极了。 雪来甚至还能闻到枕头上的灰尘味。 他没有抱怨旁的奴隶不帮他打扫床铺,而是感激地想:主子没有将他的床铺给别人睡。 太好了。 这次虽受了重伤,但他帮到了主子。即便是死掉也值了。 主子待他可真好。 其实这几天他也想过主子会将他遗忘在暗奴坊,任他被人当做没人性的牲畜一样,死在斗场上。 可主子心里还是念着他的,派人将他带回了家。 那几日若说没有担忧害怕是假的。他怕临死前见不到主子最后一面。 他死可以,但也想见主子一次再死。 广家已经没了,他也没有利用价值了。而且他还知道那么多事,任他死去,或者将他杀死灭口都属正常。 可主子还是将他带回来了。 雪来阖上了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下落到灰布枕头上。 没错。 他是主子的东西,是主子的狗,这里就是他的家。 怎么可能不要他呢! 真幸福! 比得知主子让他进珠玉阁主院伺候还要幸福,比主子差点吻了他的额头还要幸福,比主子让他捶腿捏肩贴身服侍还要幸福。 不过最幸福的,还是他生辰那日,隆冬腊月,薄雪初降,主子赐给他名字,给予他新生。 雪来,他叫雪来。 不是那个没主的粟多。 这会儿同屋的另一个奴隶不在,只他自己。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 很安心。 雪来终于放松,沉沉睡去。 他要伺候主子一辈子。 第75章 这次没有任何阻碍, 提亲之事很顺利。  七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邓家娶亲之队浩浩汤汤, 绵延三里, 金鼓齐鸣, 极为壮观。 随行之人皆衣着锦绣,擎红伞执花篮,吹笙击鼓。 冠绝一时。 这场面本应是何楚云想要的, 可她坐在十六台的花轿上, 心中竟一点喜悦之情都没有。 她是得了颜面, 可却并不快活。 有些结果, 许是自多年前祖父选错了人开始, 就注定了的。 罢了, 罢了。 拜过堂, 喜宴午时开。 何邓两家的亲眷好友生意同伙,加起来摆了百十来桌。 靠近主桌的则是邓何两家关系最深的人。 其中自然有邓家的庶子们。 邓意潮阴沉着脸, 喝了半个时辰。突然像是忍不下去, 将杯子一摔, ‘蹭’地站起身来。 吓了周围人一跳。 旁边几桌的人都循声望了过来。 邓意潮从来不怕惹人看,旁若无人地端起酒壶望嘴里洒去。 湿了一身。 还嘟囔着什么听不懂的话, 似乎是北洲语。 就这般喝了两壶,也将两壶盏摔了,众人终于觉得他有些反常, 几个小厮见情况不对去禀报了邓意清。 而正在面带微笑与宾客招呼回礼的邓意清,听见下人来报, 说了邓意潮的事后,面上也并未表现不悦。 他今日身着大红喜袍, 气度非凡。躬身拘礼,对众人道了一句‘失礼’,就回到了主桌附近。 而何楚云也在几个婢女的搀扶下回了主桌。 敏州习俗同京城不一样,新娘除了被迎回新郎家后需在房里休息半个时辰之外,皆得在席上一同回敬宾客。 邓意潮似乎是喝醉了,他眼眶通红,不知是哭了还是怎地了。 都已经好一会儿,嘴里还是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北洲话,吵吵嚷嚷,就快将桌子掀了。  几个下人都拦不住他撒欢胡闹。 邓意清对一旁的宾客道了句‘抱歉’。随后又吩咐下人:“潮儿今日许是喝多了,将他搀下去醒醒酒。” 邓意潮一抬手挣脱开了下人的拉扯,“我不走!我凭什么走!” “邓意清!你!” 他将要说什么,却一眼碰上了何楚云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冷冷淡淡地,没有什么警告之意,也没有心意焦乱,只是像在看一个作妖的戏子。 邓意潮的心忽然就落了下来,他又环顾的一圈周围,看到宾客们耳贴着耳,议论说究的模样,他顿时就不想闹了。 本来今天他是打算将这婚宴搅乱,让他们都知道知道邓意清到底是个怎样的伪君子,是个人渣! 可这会儿他明白了。今日的婚宴不只是邓意清的,也是何楚云的。 他可以不在乎邓意清丢不丢脸,可却不能不顾及何楚云的面子。 如若他今天大闹婚宴,日后几年几十年,敏州城人会如何议论何楚云。 男子无碍,可何楚云的定会声名狼藉,再被传出私通小舅的恶名头。 可,可她明明是答应了,要嫁给他邓意潮的。  怎地几个月就变了卦了。 那他的委屈要找谁说去? 邓意潮自嘲一笑,退了两步坐到椅子上,抢过旁人没用过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自叹:“今日兄长大婚,潮儿实在高兴,吃醉了酒,兄长莫怪。” 邓意清见他老实下来,便也不再管。安慰了一圈宾客,又去敬酒去了。 邓意清不怕他闹事,他知道这蛮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而何楚云一直默默无言,就像看着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戏。 事态平息,她轻轻倪了邓意潮一眼,便在婢女的搀扶下敬酒去了。 邓意潮见此更加伤心。 他不明白,两个人怎地就结束了。 他成天整日地想着何楚云,只要她对他笑上一笑都能让他高兴好几天。 为她喝了断子汤,为她与敏州好些子弟都结了梁子。 只要她想,他可以给她自己拥有的全部。 难道,就因为他当不成邓家的家主。 就因为他不是娘头一个生出的孩子?没有长子的名头? 邓意潮苦笑,又仰头灌了自己几壶。 这回是真真儿地喝醉了。 他该认命的,可他又不想认命。 既然何楚云认的是权势银子,他就努力便是。 那病秧子身子骨弱,他争不过他,还可以熬死他。 喜宴后,他辞了父亲,请命去北洲管理生意。 邓家在北洲的生意不多,由于不适应当地的规矩,前些年吃了不少亏,就再也没往北洲花费人力钱财。 邓意潮在北洲生长,对那边甚是了解,若是用心,没准真能让他闯出名堂。 是以邓父同意了他的请求。 还有一点也是因着邓父知晓了邓意潮的心思。 旁的事他还能劝说邓意清让让胞弟,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他不好插手。 且经历广家的事他才清楚这个凡事都不争不抢的大儿子本事有多大,和那般人物都能攀扯上关系! 如今邓意清已经算是邓家实实的掌家,他也无力去插手太多。 只能任着小儿子伤心离去,到北洲闯荡。 一股悲凉感浮上邓父的心头。他还没老,却也不得不退了。 早该知道的,他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儿子即便非豺狼虎豹,也不会是什么温顺鹿羊。 喜宴在一片庆贺中散了。邓家尾席则持续了整整三日,敏州寻常百姓皆可来吃上一席。 算得上是体慰寒苦,得了不少好口碑。 何楚云与邓意清成亲后,日子并无太大的变化。  甚至居所都跟在何府是极为相似,并无不适。 不过就是,多了个碍眼的病秧子。 何楚云没有禁止邓意清进自己的院子,相反,两人倒像寻常人家的夫妻,同餐同榻。 只是在珠玉阁内,邓意清更像是个无权无势的上门女婿。 婚后几日,成亲之事料理妥当,邓意清才出去经管生意。 出门前,何楚云还会好声好气地对他说上一句‘早去早回’。 邓意清也扬着笑应了。 这几日喜气未散,府里比过年还要热闹。 时过一个月,府里依旧上下和气。 邓家几个伺候多年的老婆子在一起闲聊家常,说是这些日子大公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完全没了往常那般冰冷不近人的样子。 看来这门亲事是结对了。 听说大公子晚间回来后,老婆子端着大膳堂做的燕窝要往大夫人的珠玉阁送去。 刚进主院,就见到了端正笔直地跪在廊庭外的大公子。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这……这?” 喜灵见院里来了人,认出是常来送东西的婆子,连忙招呼人走过去接过了燕窝。 “多谢刘婆、马婆。” 喜灵俏生生朝婆子笑了笑,随后拿出了两锭银子作赏钱。 那两个婆子见院子里的人都是不惊不怕,一脸习以为常的模样,更是心中生诧。 “喜灵姑娘,这是?” 刘婆自小伺候大公子,知道他的脾性。大公子自小心高气傲,就连老爷在府里时,都不曾对他重言一句,今儿个怎地会? 喜灵回头瞧了瞧跪在梨树下的清瘦男子,道:“啊!姑爷犯了戒规,这儿正罚跪呢,再过半个时辰就完,刘婆不必担心。” “戒规?” 喜灵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我们家小姐乃国公之后,自小受的是皇规王训,规矩少不得。姑爷既犯了错,自然是要受罚的。” 说罢,就屈膝拜了两个婆子回屋子送燕窝了。 两个婆子深受震撼,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弓着腰,极为恭敬地远远朝珠玉阁主屋请了礼走了。 马婆是个嘴把不住门的,她回去后,不过两日,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邓府。 之后邓家众下人见自家公子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每每公子路过,众人请过安后,都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今日珠玉阁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公子又被如何责罚了。 此事新鲜了小半年都没冷下去。成了下人之间的趣谈。 其实邓意清耳朵好使着,他自然听见了下人们议论他与何楚云。 不过他心中并无不喜,相反还为此高兴。 他喜欢旁人时时刻刻将两人说到一起,喜欢别人觉得他怕何楚云。 喜欢坊间传着他是个妻管严。 他甚至希望别人见到他第一面,就能想起他的妻子是何楚云。 而且,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何楚云罚他。 平常她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冷不淡的,就当珠玉阁没他这个人。 想去听曲儿就去听曲儿,想去看舞就去看舞。只是稍作打扮,从不避讳着他。 对此邓意清倒是不介意,他清楚自己身子骨不好,也无法尝尝喝药服侍她。 她才不到二十,须得满足她一切想要的。 邓意清还会亲自去那些唱曲儿弹琴的地方看看,若是遇见太差的,他还会提前和何楚云说说,叫她不要点那些人过来伺候唱曲儿。 他在乎的不过是,何楚云太久地忽视他。 每当这时,他就会故意犯点小戒,让何楚云惩罚。 例如回来晚了却没有上缴银子赔罪,新得了地契没有写她的名字之类…… 成亲之前他还担心何楚云得了银子就不要他了,真到了这时,他甚至恨不得让何楚云将他剥皮吃光,扒得一干二净。整个邓家姓何都不成问题。 他喜欢这样。 让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何楚云因此还嘲笑过他,是不是从小没娘,心中遗憾,所以想给自己找个娘伺候着。  邓意清不知道,他对那个偏心的娘亲没什么亲情。 说起对何楚云的感情,他也仔细考虑过。 他有时觉得待她如女儿般疼爱,怕她磕了碰了,热了冷了,有时又如母亲般孝顺,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先给她用,听她话、受她罚。 有时又如妻子爱戴,见了她就会心中悸动。 邓意清早就知道,他只爱何楚云一个。 长长久久,绵绵无期。 不过邓意清的身子确实不爽利,又经常受何楚云磋磨,成亲十二年就病死了。  他去的这年,何楚云不过三十。 男子三十而立,女子却算得人老珠黄。 不过这种话在何楚云身上不作数。她如今钱势名利皆有,除却邓父邓母及各个庶子分走的部分,邓意清所拥的邓家八成家业都归了何楚云所管。 如今她的日子逍遥比神仙。 虽说曲折了些,但她竟真地过上了自己想过的日子。 邓意清一死,她就从邓家除了籍,回了祖父名下。 她还从邓家搬离,去了先前邓意清许给她的绝世宅邸。 何楚云独开一府,上属‘何府’。 乃何楚云的何。 雪来身子还算硬挺,至今还跟在何楚云身边伺候着。 脸上的疤,她也命人刺了副花印,比之先前美观多了。 毕竟她也不想成日给她捶腿揉肩的人样貌粗鄙恶心。 而邓意清身逝之事刚一传开,邓意潮就马不停蹄地从北洲回了。 这些年他在北洲确实混出了些名堂,如今也算北洲大户三甲。成了名副其实掌管实权的富商。 虽说这些年他每月都会回来看望‘兄长嫂嫂’一次,不过哪次不是偷偷摸摸寻去珠玉阁。 现在可不同了,他大哥死了。 为尽兄弟情谊,他也该好好照顾这位寡嫂。 这么多年,他可算熬出了头。 不过他还没高兴半天,就听闻打萧州来了个高大英挺的俊俏男子。 这人他听说过,叫薛淳宽。薛家的二把手,三十还未结亲。 两人是在新何府的门口撞见。 这么多年,邓意潮气质沉淀不少,比十二年前稳重多了。 不过薛淳宽似乎因心胸开阔,瞧上去竟然与之前并无二致。还是那副少年模样。 薛淳宽率先开口作礼,“想必,这位便是邓二公子了吧?” 他讲得大大方方,即便知道对方来意,眼中亦是没有敌意。 “嗯。” 邓意潮最见不得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人过来勾引何楚云,他用鼻子哼了一声,面朝着邓府大门,等着通报,没有偏过头去看薛淳宽。 薛淳宽却也不在乎他的失礼,只是手中拿着一张帖子,外面银丝金线,似乎是提亲的初贴。 邓意潮知道这位小公子的事迹,不过十二年来这人从未出现在敏州,想必心也不诚。听说薛家是那位薛大小姐管事,没准这人是觊觎何楚云现有的家业,来骗钱财也说不准。 是以他更没个好气儿,“这么些年不来,你当她还记得你?” 薛淳宽抿了抿唇,眼睛依旧明亮,“无妨。” “十二载,宽从不敢轻易打扰,唯恐伤了小姐名声,毁坏小姐与邓大公子的夫妻情分。” “宽不忍做令小姐为难的事。” “如今大公子已去,小姐独身一人,宽自要来寻一份良缘。” 他眼中熠熠生辉,抬头望着何府的门楣灿然一笑,同十二年前一毫不差。 “如若小姐将宽忘了,那宽便与小姐重新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