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青梅》来自www.aqbxs.com 书名:折青梅 作者:尔礼 简介: 明媚可爱世家贵女vs阴郁内敛少年权臣 sc/1v1/he/甜/青梅竹马 谢胧是翰林嫡幼女,烂漫可爱,才貌双绝。 及笄之年,来求娶的显贵排到了城门口。 偏偏谢氏小女挑剔,挑来挑去婚事没着落,谢家反倒先糟了难。 显贵们避之不及,谢胧却也只去求了师兄齐郁。 齐郁出身寒微,性情冷淡,却惊才绝艳。 和谢家决裂后,在朝中青云直上,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 人人嘲讽谢胧痴心妄想,等着看谢胧被赶出齐家的笑话。 春日里细雨霏霏,矮墙内青梅累累。 齐郁毫不犹豫撑伞去接她,弯下腰,珍而重之地将少女揽入怀中。 经年过后,谢胧仍旧是京都最有才名的阁臣夫人。 * 所有亲人惨死的那个晚上,谢胧做了个梦。 梦里,一贯厌恶她的齐郁师兄,书房里藏着无数张她的画卷,练字的纸上密密麻麻是她的名字。 在她沦为奴婢时,宁可断腿绝了仕途,也要护下她的性命。 后来她死了,齐郁不惜打碎文人风骨,成为天下人唾骂的佞臣,只为给她报仇。 此后一身寂寥,风霜满鬓了此残生。 谢胧大为感动,连夜收拾了小包袱,乖乖巧巧地敲开师兄的家门。 准备趁着师兄还穷,连夜威胁他娶了她算了。 —— 小剧场 齐郁年少落魄,唯有恩师的嫡幼女不轻鄙他。 但他这人冷血自私,寡恩薄情,从未想着报恩。反倒是趁着对方落魄,想要强取豪夺。 结果小姑娘连夜抱着小包袱,蹲在他家门口,又乖又甜扑进他怀里。 “呜呜呜,师兄,你不娶我我就不回去了。” 齐郁:“”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算了那我勉为其难装一下正人君子 #强取豪夺哪有媳妇儿自己贴贴抱抱香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青梅竹马 甜文 正剧 主角视角:谢胧,齐郁 其它:下一本《攻略反派成功后男主黑化了》 一句话简介:折青梅,宠卿卿。 立意:以乐观的方式看待生活 第1章 抄家 春夜雨水淅沥。 半开的支摘窗内檀香缭绕,重帘低卷。 帘内伏案而睡的少女睡得很不安稳,细长的眉紧蹙,浓密眼睫轻颤,口中无意识地呓语。显然是陷入了梦魇,迟迟无法醒转过来。 “娘子!十一娘!” 门骤然被拍得哐哐作响,急促的呼唤夹杂在风雨中,显得格外焦灼。 谢胧骤然从梦境中惊醒。 听见赵妈妈焦急的呼唤,顾不上别的,下意识提起裙子朝门口跑去。 推开门,夜风裹着冰凉的雨丝拍面而来。 赵妈妈浑身湿透,双眼圆睁,贯来镇定到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写满惊恐。不待谢胧说话,便死死扣住谢胧的手腕,拽着她往外走去:“十一娘,跟我走!” 谢胧的睡意被风雨吹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问发生了什么,然而已经不必问了—— 夜风将院内树木吹得呼呼作响,几棵皂荚树更是拦腰折断,枝叶簌簌。纵然风雨如此嘈杂,却无法遮盖前院传来的兵戈之声。 谢家必然是出了祸事。 “莫怕,是夫人让我来接小娘子。”赵妈妈淌着飞溅的泥水,拽着谢胧闯入雨幕,压低了嗓音急促交代,“等会坐上去表少爷家的马车,什么也不要问,乖乖睡一觉。知道了吗小娘子。” “阿娘呢”谢胧问。 赵妈妈红了眼,却不吭声。 谢胧好像明白了过来,不再追问。 雨越下越大,裙子糊在腿上,几乎迈不开步子。远处的官兵却越来越逼近,很快便察觉到两人的行踪,分出一队人追了过来。 “站住!” “奉旨抄家!违抗者格杀勿论。” 身后的兵戈声越来越近。 谢胧下意识想要拉紧赵妈妈,然而手却骤然被松开,肩头也被狠狠推了一把。她猝不及防,身体依着惯性扑入假山丛中,只来得及听见赵妈妈压低了声音的一句,“不要出来!” 谢胧下意识回头,想要拉住赵妈妈,却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踉跄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不过十几步,便被追来的官兵拦住路。 官兵抽出腰间佩刀,一刀斩向赵妈妈的头颅。 滚烫鲜血浇洒而出,溅入冷雨。 谢胧张口想要喊赵妈妈的名字,喉间却哽住,只有热泪糊面而下。她几乎忘了自己在逃命,想要扑过去,身后却不知从何而来一只手,死死扣住她。 她剧烈挣扎起来,满脑子只想救下仍在抽搐的赵妈妈。 对方却拖拽着她,将她拉入假山丛中。 等到她终于不再继续挣扎,才松手压低了嗓音,轻声道:“十一表妹,是我。” 谢胧缓缓抬起脸,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修文表哥。”谢胧哑声。 对方避开谢胧直勾勾的视线,伸手捂住她的口,低声道了句得罪。便不顾谢胧的挣扎,将她圈在怀中,向着后门的方向拖拽而去。 怀中小娘子挣扎不休,倔强得有些出乎韩修文的意料。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然一声不吭,没有引来官兵们的注意,安静得过分。 直到终于从后门逃出去,韩修文手脚并用将谢胧拉上马车,这才吐出一口气。他松开被谢胧咬得鲜血淋漓的手,后知后觉想起胸口被滚烫泪水浸没的温度,低声道:“阿胧妹妹,别怕。” 少女浑身湿透,单薄的身体轻轻颤抖,苍白美丽的面上满是泪痕。 韩修文目光中透出怜惜,抬手要替谢胧揩泪。 小娘子却下意识侧过脸,躲过他的动作。韩修文微微一愣,却没有多想,只是低声说道:“我收到姑母的信,便连夜来接你了。” “表妹莫怕。我既然来接你,日后必然会娶你为妻。” 谢胧只是看着他。 这目光有些陌生,让韩修文有些意外。 兴许是吓到了。 自小养在深闺里,被整个谢家娇宠的小娘子,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大变又何曾见过亲近的人死在她面前 眼下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无论怎么说,她都只能向他求取庇护。韩修文的表情更温和了几分,想要伸手牵住谢胧,“至于姑父姑母,我也会设法营救,你先随我回家。” 两人自幼相识,又是亲戚。 虽然并未和谢胧定下婚约,两家却早有联为姻亲的心思。 如今谢家被抄,举家定罪。 想要保全谢胧,最好的办法便是他娶了她,祸不及外嫁女。 何况,这也是姑母的意思…… 谢胧会听他安排的。 “阿胧妹妹,你信我。” “我既然敢在如此当口前来找寻你,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今夜,我拼尽全力,也只能保全表妹你一人,眼下绝不能回去,你懂吗!” 韩修文身体前倾,字字恳切。 他温雅的眸子里满是血丝,隐忍地侧过脸去,咽下喉间叹息。 谢胧满眼都是泪水,轻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韩修文立刻看向她,“随我回家。” 听到韩修文的话,谢胧没有立刻答应。她抬手卷起车帘,回头朝着谢家的方向看过去,黑沉的雨幕中唯有谢家火光冲天,兵戈声几乎淹没了车马辚辚。 好在,方才穷追不舍的官兵没有察觉到韩家的马车。 她应当松下一口气的。 然而谢胧却并没有。 她坐在这辆逐渐远离官兵的马车内,只觉得如坐针毡。若是没有在抄家前夕做那场梦,她可能还以为,眼前的修文表哥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但那个梦境里,这却是她滑入深渊的开始。 她确实被修文表哥带回了家不错,然而他却并没有娶她,反而是将她囚禁了起来。 她被关在韩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到终于能从外界获到消息,得知的第一件事,便是谢家于昨日被满门抄斩。 从前待她极好的姨母、表哥,都换了一副面目。他们反复用刑,反复盘问,反复利诱,逼迫她说出与阿爹相关的每一件事。在目的达成之后,割了她的舌头,转而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想到自己在那个梦里遭受的非人折磨,谢胧胃内痉挛翻滚。 她看向眼前面容温雅的青年,忍住作呕的冲动,竭力镇定地说道:“停一停车。” “怎么了”韩修文关切地问道,却又忍不住回头朝着谢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劝道,“这里不安全,有什么事情,到了家里再说……” 谢胧抬手捂住口,干呕出声。 韩修文意识到她不舒服,却只是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快速给她倒了一杯茶,“压一压。” 他并没有让人停车的意思。 谢胧目光微黯。 沉默片刻后,谢胧伸手抓住韩修文的衣袖,凝视着眼前的人,哽咽出声,“阿爹有著作交托给了桥头陈记书坊,他们恐怕会收走,到时候阿爹的心血必然付之一炬……” 韩修文的面容凝重几分,若有所思。 谢胧紧紧盯着韩修文,急促说道:“往日都是我去送书稿,店内的掌柜伙计都认识我,我趁现在去将书稿取来,不会耽搁表哥多少时间。” “表妹言重了。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若是你执意要去取……”韩修文微微蹙起的眉舒展开,凝视着她温声道,“我随你一道去。” “未免惹人眼目。”谢胧轻声说。 韩修文一愣,像是没料到她此刻还能如此冷静。他朝车外看了一眼,略作思索,点了点头,“那你注意安全。” 马车停下,谢胧心跳一下子急促起来。 她拎起湿重的裙摆,抬起发胀的双腿跳下马车,飞快看了一眼身后。 韩修文挽起车帘,正默默注视着她。车夫并两个随从蓄势待发,毫不遮掩地紧盯着她,仿佛她稍有动作,便要立刻如鹰隼般扑过来。 谢胧淋着雨,快速朝着桥头走去。 陈记书坊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她一鼓作气走到桥边,迅速捞起裙子,朝着桥那头跑去。身后马车上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不对,迅速跳下马车,朝着她追了过来。 风雨泼面而来,谢胧几乎睁不开眼。 只能竭力往前跑去。 模糊的视线里,不远处亮起几盏灯光,照亮马车前垂挂的燕子铜铃。谢胧迟缓的思维在一瞬间变得迅捷,她下意识地拐了个方向,朝着那辆马车跑去。 车前侍从抽出腰间佩刀,拦住她的去路。 谢胧踉跄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栽入冰冷的泥水里。 侍从冷声道:“何人造次!” 他们蓄势待发,上前将她团团围住。 谢胧的脖颈被冰冷沉重的刀刃抵着,几乎抬不起头。被泥水模糊的视线尽头,华贵靛蓝绡金车帘低垂,隐隐约约漏出点点温暖的灯光。 纵然近在咫尺,却显得格外遥远。 她陡然间有些后悔。 车内的人应当不会帮她,他没有理由会插手。 饶是如此,谢胧却并不愿意坐以待毙。 她从泥水中爬起来,跪在车前,扬起声调说道:“谢家阿胧,求大人救命。” 雨声急促,谢胧固执地扬起脸看向车帘,眼都不眨。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帘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挽起,车内暖黄的灯火倾斜而出,淋了她一身。 谢胧猝不及防,闯入一双静若寒潭的眸子。 对方浓长眼睫低垂,悄无声息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转而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静静打量她片刻,他松开车帘,伸手递在她面前。 他只说了两个字:“上来。” 层层叠叠的广袖自他肘间堆叠而下,擦过她的侧脸。 夜风吹拂而来,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谢胧恍若新生。 她鼻尖发酸,眼眶发胀。 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喉间哽塞良久,好半天才轻声唤道:“齐师兄……” 第2章 传闻 看着对方递来的手,谢胧下意识想伸手。 但才动了动手指,她就后知后觉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还在泥水里摔了一跤。 而眼前的齐郁,身着天青如意纹广袖襕袍,领口雪白的中单衬出如玉肤色。他干干净净,从容矜贵,就连伸过来的那只手,都染着淡淡的沉水香。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寒微的穷书生。 和阿爹决裂后,齐郁便在朝中平步青云,受天子倚重,前途无量。 此时此刻。 他们之间,判若云泥。 想到之前谢家和齐郁的龃龉,谢胧有些不安,轻声开口:“我……” 然而不等她开口,身后便传来韩修文的声音:“表妹!” 谢胧下意识打了个冷噤,扭头朝身后看去。 韩修文面上带着急切,快步上前,将谢胧从地上拉了起来,像是有些不解,“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胧挣扎一下,没有挣脱。 韩修文却像是没有察觉她的不情愿,视线径直落向车内,拱手道:“齐大人,阿胧妹妹只是受惊了,请勿怪罪。” “松开。” 齐郁视线落在韩修文握住谢胧的那只手上,面色略显阴郁。 韩修文一愣,连忙解释道:“表妹她……受了些刺激。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才急着带她回去。何况,我们是未婚夫妻,素日里关系是极好的……” 齐郁神色淡淡,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冷声道:“枕书。” 一旁抱剑而立的侍卫立即上前,手中利剑出鞘,抵在韩修文脖颈间。韩修文陡然噤声,惊疑不定地看向齐郁,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齐郁虽然与谢家有旧,却只有怨没有恩。 当年,齐郁孤身入京求学。 他虽然出身寒微,却实在惊才绝艳,一手文章写得堪令京都纸贵。 向齐郁抛来橄榄枝的世家豪族不胜枚举,最终是谢胧的父亲谢翰林,将齐郁收在门下做弟子。这本该是件佳话,然而谢翰林却压着齐郁不让其下场科考,使得少有才名的齐郁渐渐无人知晓。 令有人提起齐郁,都要叹息一句江郎才尽。 直到一年前,齐郁忍无可忍地与谢翰林决裂。 转而投身入科场,一举夺魁。 如今谢翰林触怒君王,落得抄家灭口的下场,齐郁应当是拍手称快才是。 何况,谢胧作为谢翰林的小女儿,自幼养得实在娇宠,素日里习惯了在谢翰林的学生头上作威作福,想必也没少得罪过齐郁。 若说别人倒也罢了,齐郁却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他入仕不过一年,便能不走寻常地几度升迁,官至刑部侍郎。不仅是靠近乎苛残暴虐的查案方法,还有不择手段铲除异己的政斗手腕。 这样的人,说一句睚眦必报也不为过。 怎么会出手维护谢胧 “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韩修文忍不住道。 他虽然不得不做小伏低,却也断然没到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还能扯出笑脸的地步。 齐郁坐在半明半昧间,不带温度的视线扫过来,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狭长凤眼深沉矜贵,目光透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淡淡开口:“再说一遍,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与阿胧妹妹自幼定亲……” 刀锋往前一寸,鲜血如注,韩修文的脸色彻底惨白。 夜色浓稠,风雨淅沥。 车内的齐郁眸子黑沉,静静看着他。 这目光令韩修文感到胆颤,思维变得僵硬起来,不得不颤声问:“齐大人,你究竟要做什么!” 齐郁并未回答。 那刀锋又往下一寸,热血喷涌而出。韩修文什么都不敢问了,哐当一下跪下,心中却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涌现。 然而这想法太过于荒谬,韩修文一时之间不敢置信。 但身体的本能让他以头抵地,脱口而出道:“我和阿胧妹妹没有关系!” 饶是如此,齐郁面容依旧冷淡。 不止韩修文捉摸不透齐郁的态度,谢胧也有些不安。 她虽然名义上是齐郁的师妹,实则和齐郁交情泛泛。若是非要说,齐郁似乎还十分厌恶于她,每每见了她便会瞥开目光,原本便冷淡的面容越发清冷。 所以,齐郁是因为讨厌她…… 才让人将刀架在韩修文脖子上吗 韩修文状似隐忍地看了谢胧一眼,咬牙说:“听闻齐大人与谢家素有些龃龉,即便如此,也请不要迁怒到谢胧一个小娘子身上……” 齐郁搁下手里的茶盏,喀嚓一声轻响。 枕书的刀再往前半寸。 “大人既要带走谢胧,我自然也拦不住!”韩修文终于慌了,下意识挣扎躲开刀锋,高声喊起来,“我和阿……谢胧没有关系!” 谢胧并不意外韩修文这么说。 他就像是那个梦里一样,不过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 然而齐郁却当真微微掀起眼帘,看了枕书一眼。 枕书立刻会意,收回了手中的刀,抬脚将韩修文踹翻出去,冷冷斥道:“还不快滚!” 韩修文不甘心地看了谢胧一眼,却不敢久留,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跑去。他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全无方才温文尔雅的气度,如一只丧家之犬。 谢胧看着韩修文的背影远去,心里有些不安。 刚才是慌不择路,才下意识想要抓住唯一的求生稻草,此时冷静下来,却有些后悔。 撇除她从前便有些害怕这位阴郁的师兄这件事不谈。 谢胧对朝野上的事情也有所听闻。齐郁并不是个多良善的角色,传闻他睚眦必报、冷血寡恩,整起政敌来堪称刻薄毒辣。 阿爹这样得罪过他。 如今谢家落难,他会对她做些什么 想起那个梦中,在谢家败落后,从前对她那么温和宽厚的姨母和修文表哥都变得那么可怕,谢胧被雨淋湿的肩头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她很害怕齐郁,比对韩修文还害怕。 韩修文可以和她撇清关系,她却无法和谢家撇清关系…… 齐郁会像刚刚对韩修文那样对她……不,或许还要更过分一些,毕竟韩修文不是谢家的人…… 齐郁并不知道谢胧在想些什么,只是察觉到少女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一些。 她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肩头,衬得脸颊越发雪白小巧,一双漂亮的鹿儿眼怯怯看着他,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 是他来得晚了些。 “上来。”齐郁说。 少女慌忙后退一步。 齐郁:“……” 在微妙的缄默中,谢胧隐约觉得齐郁目光微顿,倒像是也有了一瞬的无可奈何。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齐郁这样手握权柄的人,只怕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绝不会任事态失去控制。 果然,少年屈起手指扣了扣车上的小几。 他语调温和:“进来喝口姜茶。” 谢胧谨慎地看了一眼那碗姜茶,收回目光,默不作声打量齐郁。他其实生得很好看,可不笑时总显得有些阴沉,叫人不敢随意靠近。 他是真的好心请她喝茶吗 他真的不会报复她吗 ……或者,她要不要像刚才一样,转身就跑 然而下一刻,少年挽起车帘,倾身走下马车。身侧默然不语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柄青竹素面油纸伞遮蔽在他头顶,他却踩着横流的雨水,走到她跟前。 “为什么哭过!” 清淡的、带着压迫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紧迫褪去,谢胧骤然想起赵妈妈死在自己面前的画面,眼眶又红了。然而因为齐郁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她竭力忍住了泪水,不想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然而眼泪并不好忍。 她想到赵妈妈为了救她而死,就浑身发抖。 咬紧了唇瓣,才勉强不哽咽出声。 在忍不住的前一刻,谢胧下意识转过身,想要像刚刚那样逃走。然而肩膀被人握住,不容抗拒地拉了一把,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往前踉跄一下。 齐郁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眸子沉沉。 竟给她一种他在关心她的错觉。 “谢家诸人只是暂被羁押,并不会累及性命……”齐郁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出事的,是你身边亲近的下人!” 少女身形一晃,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她哭得很伤心。 齐郁看着她,目光深深。 少顷,唇边溢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北镇抚司果然放肆,难怪不将刑部放在眼里。” “正愁找不到北镇抚司的错处,这不是将机会递到大人手边来了么”一直站在角落的圆脸侍卫上前几步,脸上扯出笑容,跃跃欲试,“大人,现在过去收集证据!” 齐郁没理会他,而是看向谢胧。 直接道:“上车。” 谢胧听明白了他们的话,大概是刑部正愁找不到对方的小辫子,眼下她便将机会送给了齐郁。如此一想,只怕齐郁今夜并非为谢家而来,而是为了寻北镇抚司的错处。 他果然如传闻所说,心思缜密、手段狠辣。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捞起裙子往马车上爬。就算是落入齐郁手中,被他报复,她也忍了,她无论如何不能任由赵妈妈无法瞑目。 她恨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兵恨得牙痒痒。 然而,她还是害怕齐郁。 谢胧缩在角落,不想对上齐郁的目光。 然而面前却被递过来一碗姜汤,握着邢窑白瓷的手白皙修长,在灯光下可以隐约看到淡青的脉络。顺着这只手看过去,谢胧对上齐郁深沉内敛的眸子。 少年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轻轻笑了一下。 随即便道:“没下毒。” 谢胧微微抿了一下咬破皮的唇瓣,小心翼翼接过来。她也觉得齐郁不会下毒,他那么小心眼的人,恐怕只想留着她慢慢折磨。 姜汤热辣,喝完好受了很多。 马车也很快到了谢家门前,外面守着官兵,内里灯火通明。 第3章 指认 谢胧指尖蜷进掌心,竭力忍住颤抖,默默将目光落在齐郁身上。齐郁放下手里的书卷,挽起车帘,回头轻轻看她一眼,“不想进去看看!” 他嗓音冷淡,谢胧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她可以进去吗 谢胧迟疑片刻,连忙点头道:“想……想的。” 齐郁便不再说什么,瞥了她一眼,起身利落下了马车。 枕书上前为他撑伞,齐郁却伸手接过了那柄伞,握在手中回头看向谢胧。 他下颌微微压低,手中的油纸伞抬起,意味不言自明。 谢胧连忙向他走过去,站在他身侧。 但她终究对齐郁有些微妙的恐惧,没有靠得太近,一边肩膀便暴露在风雨中。齐郁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伞往她这边偏了偏,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顿了顿,齐郁又解下肩头斗篷,径直披在她肩头。 语调冷而沉,“穿好。” “等会不要开口。”他补充。 “我知道。”谢胧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她也是要被羁押的谢家人,兴许这些锦衣卫不认识自己,但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着齐郁进去,肯定是要低调些,免得惹来多余的麻烦。 谢胧抬起沾了泥水的手,在脸上胡乱摸了几把,用齐郁的斗篷将自己内里的衣裙掩严实了。 又把头埋下去,确认别人瞧不出自己才作罢。 阶前夜雨凄清。 枕书上前,亮出令牌,“刑部办案。”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对视一眼,表情有些难看。这案子既然交到了北镇抚司,刑部要横插一脚,他们放人进去就要吃挂落。 “不巧了,我们周大人正在里头办案。” “看时辰也快了,齐大人不妨等上一等,否则小的也不好交代。” 拖字诀总归是没错的。 刑部就是再张狂,还能在天子隶属的北镇抚司头上动土…… 然而枕书径直上前,竟是连理都懒得理说话的人。看守的锦衣卫连忙上前来挡,却被枕书抬起刀格开,一时间两边纷纷拔刀,气氛剑拔弩张。 齐郁置若罔闻,穿过持刀的人群。 甚至还有雅兴,抬手扶了一把身侧面色苍白的少女,才从容地收了伞。 “本官查的,便是周大人。” 齐郁似笑非笑,漆黑的眸子却倒映出森寒杀意。 锦衣卫悚然一惊,立刻想要进去报信。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枕书便已然抽刀出鞘,横在他的喉间,再往先一步便要血溅三尺。 齐郁掀起衣摆,朝门内走去。 谢胧跟在他身后,穿过谢家的抄手游廊,一直到内院。 “人在哪”齐郁问。 谢胧反应过来他在问赵妈妈,于是连忙对枕书道:“跟我来。” 她眼眶发酸,按着记忆,朝着赵妈妈遇害的地方跑去。很快,她便带着枕书找到了赵妈妈,枕书抬手按在赵妈妈的颈侧,又探了探鼻息。 “人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 谢胧心口一下砰砰跳起来,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后怕。 但她看向枕书的目光便也警惕起来,连忙拦在枕书面前,说道:“我会包扎止血!” 枕书微微皱眉,似乎要伸过手来。 谢胧连忙挡住他。 齐郁这人不择手段,定然会借机杀了赵妈妈,坐实北镇抚司杀人的罪名。 “让开。”齐郁冷声道。 谢胧张了张口,还要拒绝他。 枕书便抬手点在赵妈妈的穴位上。 几乎是立刻,赵妈妈脖颈上的鲜血便止住了。 在她意外的愣怔时,枕书从袖中取出药粉和纱布,三两下便将赵妈妈包扎了,然后直接背在了身上。 齐郁垂眼看着她略有些惊愕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言简意赅道,“他比你擅长这些得多。”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是要尽快找大夫。” 谢胧呆呆看向齐郁,少年依旧是清冷淡漠的样子,萧萧疏疏立在风雨中。除了气质比当年矜贵了不少,整个人流露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厌世阴沉。 他竟然会做这样的好事吗 赵妈妈一定对他还有别的用处,应该。 但无论如何,赵妈妈没有因为她而死,谢胧心里好受了很多。她看向灯火通明的东厢房,又想起自己那个梦境,梦里她甚至没有看到亲人最后一面。 她想要见一见自己的亲人。 还未等齐郁到关押人的东厢房,锦衣卫指挥使周成便赶了过来。 周成面色不善地看向齐郁,说出的话倒还算礼貌,“齐大人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话是这么说,实则他身后跟随的众人全都按住了刀柄,目光警惕。只等周成一声令下,便要一拥而上,和齐郁正面对上了。 但非到必要,周成不想和齐郁起冲突。 齐郁虽然是科举出身,是清贵出身的读书人,手腕倒是比他们这些泥腿子还要狠辣。心思又深不可测,极其难对付。 “自然是来办案。”齐郁只道。 周成笑道:“那便请齐大人先去西厢坐坐,等我等办完案子……” 枕书上前一步,呵斥道:“北镇抚司草菅人命。我们大人此时不管,待何时再管休要再推脱拖延!” 周成的视线落在枕书背上的赵妈妈身上,微微蹙起眉头。 查抄罪臣,不小心杀了一两个下人,这事确实可大可小。若是平日里倒也罢了,此时竟把把柄落到了齐郁手里,可见是不能随意揭过了。 “是谁此时出来认罪,饶你不死。” 周成扭过头去,拿出气势对身后跟随的锦衣卫呵斥道。 然而,锦衣卫们对视一眼,纷纷垂下了头,全然没有人有出来认罪的意图。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陷入了死寂。 周成摸了摸鼻子,又看向枕书背上的赵妈妈,笑着说道:“夜深雨重,只怕是找不出是谁蓄意伤人了……何况,瞧着也没有死,只怕对不上律法了。” 只要没有人承认,就算齐郁抓着不放也没用。 ——反正人还活着。 哦,还晕过去了。 这会儿是醒不过来,指认不了凶手了。 周成对着齐郁,近乎是挑衅一笑,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 “是他。” 人群中,有道微弱但清晰的嗓音响起。 周成的视线朝齐郁看过去,才意识到他身侧竟然立着一个狼狈的小娘子。虽然面上满是泥污,一双鹿儿眼却格外清亮,十分灵动天成。 京都谁不知道,齐郁此人冷漠无情,最是不近女色 这种时候,他竟然会带个小娘子来 不等周成咂摸出两人是个什么关系,那少女已经上前几步,指着缩在角*落里的方脸男人,掷地有声说道:“是他杀的人,他刀鞘内有没干的血。” 不等周成反驳,方脸男人本能藏了藏刀。 这心虚的小动作,简直不言而明。 周成一张脸铁青,却往前几步,咄咄逼人道:“我们北镇抚司的人,若是刀鞘里没有血,才算是玩忽职守。小娘子,这里可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不容你这般血口喷人!” 谢胧被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然而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对方修长的影子显得无比令人安心,清淡、沉稳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有我在。” 谢胧觉得面前气势汹汹的周成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是左撇子。”谢胧镇定下来,扫视过男人周身,一气呵成道,“今夜能进这宅子,且有锦衣卫制式绣春刀的左撇子,仅有他一个。” 周成的脸沉下来,一丝笑意都没有了。 他先是阴沉沉盯着谢胧,过了一会,转而阴恻恻盯着那方脸男人。 “人可以说谎,这伤疤却做不了伪。” “比对便可得知,这伤疤只有他能够留下。” 齐郁道:“枕书。” 枕书颔首,说道:“小的已经检查过了,用刀人确实是左撇子,身高八尺,所用刀具八成为锦衣卫制式的绣春刀。” 周成沉默不语,目光晦暗不明。 那方脸男人却像是知道自己躲不过了,连忙跪下,为自己辩解道:“是她发了疯,拿着刀要砍我们……小的也是为了自卫,才做出如此之举!” 谢胧问:“刀呢!” 方脸男人一愣。 谢胧又问:“什么样的刀!” “刀身几寸可有镂刻是左手持刀还是右手持刀!” “是……是一把菜刀……” 谢胧上前一步,打断了方脸男人的话,“你说谎!此妇人身着精细罗绮,绝非粗使婆子,平日想必不会出入厨房……怎么会拿一把菜刀!” “……” 齐郁似笑非笑道:“周大人。” 周成咬牙道:“将他押起来!” “慢着。”齐郁的嗓音响起,周成原本便难看的脸就越发难看,却不得不等着齐郁发话,“这案子,我们刑部接手了。这杀人未遂之徒,也该由我刑部扣下盘问。” “什么!”周成脱口而出。 他这会儿装都装不下去了,拉高了声调,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到我北镇抚司来抢人抢案子!” 齐郁慢条斯理挽起淋湿的袖口。 周成便不得不按捺住情绪,眼都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面色阴沉不定。 若是换做刑部的其余人来抢,只怕人都进不来,便被打了出去。但偏偏,这个人是齐郁,他来刑部不过一年,便审出不少陈年悬案,深得君王倚重。 少年意味不明轻笑一声,“自然是……” 院外一骑踏雨而来,顷刻间下马闯入院内,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扬声道:“陛下口谕!翰林谢宇一案转交刑部,由侍郎齐郁接收审理。” “不可能!”周成脱口而出。 然而周围其余人却已然齐刷刷跪下,三呼万岁,接旨谢恩。 见此,周成脸色灰败,意味不明地看向齐郁。 片刻后,才隐忍咬牙跪拜谢旨。 “随咱家回去复命吧,周大人。”宣旨的宦官往前一步,扶起满头冷汗的周成,笑得极为和蔼,话里却不乏敲打,“陛下可一早就念着周大人了。” 周成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齐郁。 抬手挥退随从的锦衣卫,目光落在方脸男人身上片刻,对上对方哀求的目光,视而不见地转身走了。 顷刻间,锦衣卫便退出了谢宅。 宣旨的宦官与齐郁寒暄两句,也笑着拱手告退。 谢胧目送最后一个人远去,有些恍惚地看向齐郁。所以,他今夜来到这里,还有一层意图是在这里吗她还以为,他尚且念着几分谢家的旧情…… “他们在东厢。”齐郁道。 谢胧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齐郁眉头与微蹙,贯来冷淡的人,语调竟然温和地对她道:“你不是担心亲人的安危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齐郁此刻,仿佛有些许的不易察觉的忐忑。但这念头稍纵即逝,她忍不住心中轻嗤,笑自己太过于天真。 第4章 婚约 但齐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乎她的想法 谢胧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温声说道:“今夜,多谢齐师兄。” 纵然这案子已然交到了齐郁手中,后面如何不好说。但眼下,齐郁确实帮了她一个大忙,她是出于真心地感谢齐郁。 “进去吧。”齐郁道。 说完,看向枕书道:“送去医馆。” 枕书连忙领命,背着赵妈妈朝谢家门外去了。 谢胧目光追随赵妈妈穿过大门,转过头来,拎起裙摆朝着东厢房走去。察觉到身后的齐郁与随从没有跟过来的意图,她松了一口气,干脆拎起裙摆跑了起来。 此时夜雨将歇,檐下滴答。 谢胧一口气穿过几重围廊,推门而入。 东厢房内挤着几十口人,听到动静,齐齐向谢胧看过来。一位穿着檀色比甲、豆绿长衫子的妇人下意识站起来,急急穿过人群,走到谢胧跟前来,“你怎么在家里修文呢!” 谢胧盯着阿娘圆圆白白的脸,眼都不眨。 她不由想起那个梦境。 在梦里,今夜一别,她就再也没见过家人。 只在谢家男丁被抄斩的那天,暗室的门被姨母推开。姨母步履缓缓,面上带着奇异的光彩,拿起托盘内雪亮的匕首,无视她的哀求,硬生生割下了她的舌头。 剧烈的疼痛中,姨母的嗓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 “你知道吗我自小就羡慕你的母亲……” “她是嫡出的长女,有主母疼爱,有外祖撑腰。父亲看重她,给她千挑万选,找了户好人家嫁过去。” “她一生就这么顺顺遂遂,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得是人为她铺路。” “十一娘,我嫉妒她!” “她终于死了!” “谢家女眷被没入教坊司,她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听说第一遍没死透,第二遍硬生生勒断了脖颈,才死成。我那姐姐,小时候学刺绣扎破了手指头,便几十年没碰过绣箩……” “她这样吃不了苦的人,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有这样的决心!” “……” 她想要痛哭,却发不出声。 眼前是韩修文扭曲面容,他按住挣扎的她,一遍一遍安抚道:“只要割了舌头,我阿娘就会放过你。阿胧妹妹,不要害怕,我不会嫌弃你的……” 谢胧强迫自己回过神。 她下意识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道:“阿娘。” 温热的,还带着体温的手。 阿娘还活着。 谢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还活着。 一切都还来得及。 崔眉妩见女儿浑身狼狈不堪,眼里泪光点点,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也顾不上别的,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下检查一遍,见她没有受伤才问道:“你表兄没有来接你!” “韩修文来了。” 谢胧顿了顿,心中有些惊讶当真是母亲叫来的韩修文,只说,“他将我拖了出去,只是,我又折回来了。” “你这孩子,这时候还回来做什么……” 谢胧问:“阿娘,你答应了姨母和韩修文什么,才让他们答应带我走!” 崔眉妩一愣,没有立刻回答。 见母亲的反应,谢胧便意识到,自己猜测得应当没有错。 如果没有利益为饵,韩家绝对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前来带走她。想到梦中,他们一再逼问她关于阿爹的消息,谢胧更确信了这一猜测。 “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答应他们什么!” 纵然如此说着,崔眉妩脸上却闪过一丝不自然,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宇。 谢胧还要追问,崔眉妩便闭口不言了。 谢胧忍不住看向父亲谢宇。 对方皱起眉毛,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闪过一丝严肃,带着几分若有所思,低声道:“此事我会问你阿娘,你且先不要过问……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可……” 谢宇道:“阿胧!” 作为谢家这辈唯一的女孩,谢胧从没被父母说过一句重话,遑论当着众人的面呵斥过。见父亲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谢胧纵然满心都是疑惑,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 眼下离梦中,谢家男丁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还有两个月。 她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只是她现在,也该算在谢家被羁押的人中,不知道齐郁会如何…… 虚掩的门被轻叩三声。 见里间无人应答,齐郁推门进来。 他身后刑部诸人不敢造次,静默立在门外,像是一道黑影凝成的墙。屋内众人下意识扭头,也纷纷朝他看过来,想起彼此间的恩怨,心思各异。 唯独齐郁面容如常,内敛冷清。 他身上天青襕袍被夜雨淋湿,深深浅浅惹了一身潮意,掀起衣摆朝谢宇走来。齐郁将手里的琉璃灯笼递给侍从,抬手对谢宇行了弟子礼,恭敬沉声道:“老师。” 谢宇目光复杂地看着齐郁,没有应声。 这场面本该有些尴尬,然而齐郁太过泰然自若,倒令人觉察不出什么不对。 谢胧并不知清楚阿爹与齐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恩断义绝,倒也确有其事。她想了想,压低了嗓音告诉阿爹,“这案子由锦衣卫督办,转交给了刑部。” 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得罪齐郁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谢宇终于出声。 他拂袖侧过脸去,仿佛连多看齐郁一眼,都觉得受到了羞辱。 谢胧有些着急。 齐郁本就睚眦必报,阿爹这样不给他面子,指不定会给他们使出什么样的绊子呢! 齐郁却仿佛并不在意,面上冷淡到没什么表情,只道了句:“得罪。” 他抬起手,守在门外的刑部部下便立刻推门而入。 谢家其余人被依次收押,被刑部官吏带出去核实,屋内只剩下谢宇夫妇和谢胧。崔眉妩急得脸都红了,频频看向谢宇,却不敢贸然开口。 察觉到妻子的视线,谢宇忍不住蹙起眉。 他能猜到崔眉妩要说什么,无非是让他开口求一求齐郁,让他护住谢胧。 可想到从前不经意间窥见,齐郁看向谢胧的目光,那样晦涩不明…… 他开不了这个口。 这究竟是求齐郁庇护谢胧,还是送羊入虎口 何况,谢胧既然已经被韩修文带了出去,谢家被重兵把守,怎么能做到自己回来 这其中,只怕有几分便是齐郁的手笔。 “小女阿胧早有婚约,还请齐大人放过她。”谢宇换了个说法,放下端了一辈子的傲骨,对齐郁行了个平辈礼,“谢家的祸事,与她无关。” 齐郁抬手扶住了谢宇,并未受这一礼。 “婚约……” 他看了谢胧一眼,意味不明,“和谁!” 谢胧:“……” “韩修文”齐郁像是信口一问。 谢宇也没料到他会追问,略想了一想,面不改色道:“是庐陵何家的大郎君,何茂丘。” 这话叫谢胧一愣,何师兄她当然是认识的。 但说起婚约,那简直是无稽之谈。 何师兄性子温和、容貌俊逸,又极有文名,只是家境贫寒了些,底下又有一大群弟弟妹妹,需要娶一位能够当家的主母,应当不会考虑她这样娇气惯了的人。 “何茂丘!” 齐郁轻嗤一声,目光落在谢胧身上,“倒没料到,谢师妹婚约颇多。” 这话说得谢胧有些不好意思。 她小小轻咳一声,眼神乱飘,左右顾盼,就是不想对上齐郁的视线。 “既然谢师妹已有婚约,便不必下狱。”齐郁幽幽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狭长眼尾微微扬起,“只是这婚约,若不是确有其事,来日我只怕会翻旧账。” “自然确有其事。”谢胧有些心虚。 齐郁眸光深深,意有所指道:“最好是。” 谢胧就不吭声了。 好在齐郁倒也没有深究。 将谢家诸人押送往刑部大牢,他这才折返。 谢胧坐在他的马车内,感到了难言的尴尬。谢家已经被查抄了,此时此刻,她是没有家可以回去的。何况,赵妈妈还被齐郁的人带去诊治了,暂时还没法和他撇清关系。 她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裙带,指腹揉捏上头缀的东珠。 但捏了半天,她也没想出住哪去。 齐郁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搁下手中书卷,浓长眼睫低垂,遮盖住了眼底真实的情绪,问道:“要送你去何茂丘家么!” 谢胧:“……” 她哪儿知道何茂丘住哪啊 不对,她知道也不能去。 她双腿膝盖并在一起,坐得无比端正,思考良久。看着眼前一脸冷淡漠然的齐郁,挣扎十分,轻声说道:“齐师兄,您能收留我一宿吗!” 齐郁落在小几上的指骨微微抽搐一下,眼尾不着痕迹低垂。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是带着打量。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谢胧被他反问得心下一咯噔,这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态度,一时之间有些后悔。她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错开视线,看着小几上那卷倒放的书,“那……那你知道,何师兄住在哪里吗!” 她还没住过客栈,身上也没有钱。 如果齐郁能好心将她送到何茂丘那儿,找何茂丘借点钱,那也可以。 齐郁没作声。 他看她的目光变得越发凝重,以至于谢胧越发忐忑。虽然今晚他顺手帮了她,可是他一贯都讨厌她,或许在他心里已经对她仁至义尽了。 她再不知满足,就不应当了。 “我知道了。” “我现在就下车,打扰齐师兄了。” 第5章 离开 谢胧心口发紧,只觉得十分尴尬,甚至不敢多看齐郁一眼。 她连忙站起身来,抬手去掀开车帘。 “慢着。” 齐郁沉声道。 谢胧觉得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落在她身上。 她抬起的指尖不由轻颤一下,顿在了半空中,视线也下意识向齐郁飘去,隔着影影绰绰的灯光看向他。 少年乌黑的眼睫低垂,眸子晦涩,面容冷清。 谢胧一时分辨不出其中情绪。 “你打算去何处!” 谢胧愣了愣,小声说:“我……我还没有想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于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可以去哪里落脚。之所以试探齐郁能否收留自己,也无非是因为,他是一根摆在自己面前的救命稻草,没有别的选择罢了。 然而眼前齐郁的态度,却令人捉摸不透。 他闲散从容地坐在灯下,摩挲着手里的邢窑白瓷茶盏,狭长眼底意味不明。不知过了多久,才指尖轻轻叩了叩小几,掀起眼帘朝她看过来。 言简意赅道:“坐下。” 谢胧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她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谢家的案子到了齐郁手里,两人关系太过微妙。 如果可以,她最好不要求齐郁。 谢胧下意识后退一步,抬手撩起车帘,回头看了齐郁一眼,轻声却坚决道:“方才是我太过冒昧。今夜多谢齐师兄,来日我定然携礼拜谢。” 齐郁微微蹙起眉。 他搁下手里的白瓷盏,狭长眼底意味不明,“来日!” 谢胧被问得心下一紧。 纵然她素日极少求人,也知道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 “眼下,眼下我别无长物。”谢胧有些尴尬,却还是凝视着齐郁的眼睛认真说,“齐师兄,你今夜原本不该淌这趟浑水,却愿意出手帮我,我……” “谢师妹。” 齐郁打断她,嗓音带着三分冷意,“你怎知,我今夜不是来淌这趟浑水的!” 谢胧不由一愣。 她忍不住想,齐郁怎么会这么巧,今夜就出现在谢家外 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 是为谢家 ……还是为她 这念头太过荒谬,谢胧强迫自己停止猜度。 她看向眼前的齐郁。 齐郁的面容被摇曳的灯光模糊,看不清眼底真实的神色,只是看向她的目光,显得幽深莫测,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偏执,让她产生一种被野兽视为猎物的不安感。 而且,齐郁没有让人停车的意思。 谢胧一时之间有些不安。 她不由攥紧了衣摆。 正在她进退两难之际,马车却陡然颠簸了一下,车外传来马匹受惊的嘶鸣声。车夫立刻请罪,低声说道:“启禀大人,有人拦住了马车。” 齐郁道:“何人!” 车夫不答,隔着雨有人高声道:“齐师弟,在下何茂丘。” 齐郁看向她,谢胧感觉他的目光越发幽深起来。 车内的空气压抑得令她快要喘不过来气。 而车外风雨越发急促,隔着微微拂动的车帘,她能看见披着蓑衣的何茂丘快步上前,对着马车躬身长拜,扬高了语调字字说道:“今夜多谢齐师弟高抬贵手,留下师妹十一娘的性命。” “朝野上下若是得知,必然赞齐师弟存心养性。” 齐郁入仕不过一年,多次被破格拔擢,引得不少人心中不满,对他多有毁谤。 顺手帮了名声极好的谢家,确实能挽回他的名声。 然而何茂丘等了许久,也不见面前马车内的人有半分动容。他浑身都被淋得湿透,弓起的脊背发酸,眼前的马车却只是略调了调方向,再度朝前驶去。 何茂丘愕然,连忙起身去拦。 他想起老师的嘱托,高声唤道:“十一娘!阿胧师妹!” 车帘猛地晃了一下,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何茂丘隐约瞧见谢胧的身影,和齐郁的影子交叠在一处。然而不等他细看,那道帘子便再度垂落,再度将他的视线隔绝在外。 夜雨冰冷,何茂丘抹了把脸,心急如焚。 他摸不透齐郁的态度。 按说,齐郁既然放过了谢胧,那应当是顾念和老师的师生之情。可他眼下来接阿胧师妹,齐郁却又如此态度,难道是信不过他 老师这些学生中,对自己最为亲厚……齐郁信不过自己,还能信得过谁 齐郁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止何茂丘心中不解,谢胧也不明白齐郁要做什么。 她看向车外越来越远去的何茂丘身影,心中焦急起来,上前一步,“齐师兄……” 齐郁垂眼看她,眸光晦暗不明。 他淡淡瞧着她,唇边勾起点冰冷的弧度,嗓音缓缓,“怎么!” “求齐师兄停车。”谢胧心口砰砰跳,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视上齐郁幽深的眼,“何师兄与齐大人是昔日同门,纵然如今大人高中入仕,也不该如此倨傲无礼。” 齐郁没有说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齐郁眼底浮现一丝暗色。 然而,他还是开口道:“停下。” 马车缓缓停在雨幕中,谢胧当即抬手挽起车帘,朝着雨中何茂丘的身影看过去,下意识呼喊出口:“何师兄!” 何茂丘快步淌水过来,也仿佛松了口气,“十一师妹。” “齐师弟。”何茂丘看向帘内沉默不语的少年,拱手行礼,“今夜劳烦齐师弟,眼下可将十一娘交给我了。” 他径直朝谢胧看过来。 少年薄唇微抿,眉间浮现一丝郁色。 谢胧原也等着他开口,猝不及防视线和他撞上,倒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好在在她做出反应之前,齐郁便淡淡掀起眼帘,错开了视线。 他看向车外的何茂丘。 “将她交给你!” “你们有何干系我作何要将她交给你!” 少年神色冰冷,眸子阴沉。 他摩挲着手里的白瓷盏,冷白如玉的手上脉络起伏。 两人当然毫无关系,充其量也和齐郁一样是师兄妹的关系。何茂丘本就不善言辞,此刻竟是被齐郁问得哑口无言,左思右想才勉强开口道:“是老师嘱我……” “因为我是何师兄的未婚妻。” 谢胧连忙打断了他。 因为这句话,齐郁的面色彻底沉下去。 他骤然抬眼看向她。 谢胧猜不透齐郁的意思,干脆不猜了,只坦坦荡荡迎上齐郁的目光,语气轻巧地说道:“我阿爹与你说过呀,你忘了吗!” 少年清隽的下颌紧绷,看她一眼。 他不再说话,低垂的眉眼显得十分倦怠厌世,又有些心事重重。片刻后,便搁下手里的茶盏,晦涩的目光转而落在何茂丘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善。 谢胧觉得他有些古怪。 但比起齐郁,她更关心何茂丘见到阿爹,都说了些什么。 “齐师兄,那我先走啦。” 谢胧拎裙起身,回头对齐郁道:“多谢你。” 诚然如此有些不礼貌,但谢胧实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何茂丘身边,追问与谢家相关的一切事宜,好改变梦里种种惨状。 “慢着。”齐郁道。 谢胧不得已顿住,回头看他。 少年握着茶盏的手似是有些紧,片刻才松开。他视线落在她脸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语气有些不近人情的冷,“师妹,你该不会以为我今夜来这里,是为旁人做嫁衣的吧!” 他对车外的枕书递去一个眼神。 谢胧微微一愣。 她懵然瞧着齐郁,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笑容。 “师兄想要从我这里拿证据!” 谢胧心中略作思忖,便立刻得出结论,“若是我能找出证据,必然不会隐瞒师兄,绝对会第一时间传消息到刑部给师兄。” 枕书的刀本已然出鞘半寸,却本能按住刀鞘。 齐郁沉着眸子看她,迟迟没有说话。 谢胧此刻却在想,梦里齐郁没有插手这件事,谢家落入周成手中,不但在收押期间饱受刑罚折磨,最终更是以谋逆定罪,几乎灭族。 那已经是坏到极点的发展了。 而眼下案子在齐郁手中,说不准是新的转机。 虽然谢家和齐郁是有龃龉,但世间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情呢若是有利益驱使,或是立场冲突,化敌为友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谢胧眼中的齐郁便截然不同了。 她眸子微微发亮,认真看着齐郁。 “我不会告知其余人,尤其是北镇抚司的人。”谢胧认真说道。 齐郁对上少女清灵透亮的鹿儿眼,心下几乎冷笑。 她竟然以为他是为了对付北镇抚司。 可惜,他当然不是为了北镇抚司来的,而是为了她。 “十一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然该由我照看。”何茂丘迟迟没等到两人的回答,心下隐隐有些不安,淌水上前,“齐师弟与十一娘不熟,只怕共处一车,不大妥当。” 看着两人,齐郁几乎冷笑出声。 然而迎着少女清澈的眸子,他只道:“我若不放呢!” “我信齐师兄不会如此。” 齐郁凝视着她,想要从她面上看出一丝破绽来。然而少女眸光盈盈,倒映出坦然的光彩,倒像是当真对他极为信任。 可惜,她错信了他。 齐郁正要开口,少女却骤然靠近了他几分。 她压低了嗓音,“我知道齐师兄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齐师兄。” 第6章 书坊 他想要什么,她知道 齐郁默不作声看向她,眸色渐深。 “你确定,你可以答应我!” 少女全然不知话里的意思,只略带疑惑地看着他,又点了点头,语气透着轻盈的天真,“我从不说谎。” 对着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饶是齐郁,也略垂了垂眼睫。 “谢师妹。”齐郁微微倾身,颀长的影子覆盖向她,像是黑暗中蛰伏的野兽,“今夜,我可以放你走。但你方才的话,可要记住了,等再见时反悔可来不及。” “不会后悔。” “便是师兄想要连本带利,我也不会说些什么。” 齐郁似笑非笑,目光深深。 他只道:“好。” 少女像是松开了一口气,她一面走向车门外,一面抬手要解下肩头斗篷。齐郁冷清的视线往下,落在她冷得泛青的指尖,微微顿住。 “披着吧。” “枕书,将伞和灯笼给谢师妹。” 谢胧尚未反应过来,肩头便微微一沉。 原本被解下的斗篷再度被披了回去,沉水香扑面而来,齐郁忽然离她近得过分。 兴许是受了惊,谢胧心口的跳动都快了几分。 她轻声道了句谢,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等候已久的何茂丘快步上前,扶了她一把,关切问道:“可受了伤!” 谢胧接过枕书递过来的伞和灯笼,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何茂丘走过来时,身后那道一直没有离开的目光仿佛都锐利了不少。 然而车帘低垂,燕子铜铃泠泠作响。 仿佛将车内外隔开出两个世界。 “我没有事。”谢胧看到熟悉的何茂丘,心下稍稍安定下来,却还是迫不及待追问,“何师兄,你刚刚是去见了阿爹吗!” 何茂丘看了一眼马车,伸手扶住谢胧,低声道:“回去说。” 谢胧点点头,连忙道:“我们快些回去吧。” “以穆兄。”何茂丘眼神示意谢胧稍候,淌水上前几步,对着齐郁躬身长揖,“今夜劳烦你护下师妹,我代老师致谢。” 夜雨拍打得马车外的灯笼摇晃,光线明灭。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才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半张苍白俊美的面容,他居高临下瞧着何茂丘,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的冷,“用不着你来谢。” 这话有些傲慢,何茂丘本该生气。 然而此时此刻,犯不着逞一时之气,他便也按捺住了。 “师妹,我们走。” 谢胧连忙跟上何茂丘。 她并不知道身后马车内的人注视着她,知道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深处,才收回目光。 雨水越下越大,何茂丘带着谢胧,冒雨赶到家中。 何家仍亮着灯火。 何茂丘托母亲去找来干衣裳,看着周身周身狼狈的谢胧,安慰道:“备了热水,等会泡一泡,换了干衣裳便早些安歇吧。” 他生性不爱多言,迟疑片刻,还是温声道:“已经没事了,不要害怕。” 谢胧坐在屏风下,问道:“你去见阿爹,他和你说了什么!” 她迫不及待想要从何茂丘这里得知一些消息。 何茂丘眉间微蹙,只说:“老师与师母虽然暂时被收押,但谢家素来名望颇高,狱中诸人也不会为难他们。何况查案也需要时日,只要在案子定下前,设法翻案便好。” “十一师妹,不要太担心。” 谢胧听得出来,何茂丘这是在安抚自己。 但她做了一场那样的梦,梦里谢家举族因为谋逆被抄斩,这案子自然不可能轻易被翻。 何况,韩修文和何茂丘怎么会这么及时地赶过来谢家虽然算是世代清贵,可还不至于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如此迅急地得知了锦衣卫的动向。 只怕,阿爹阿娘早有预感……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明知有灾祸还卷进去 甚至韩家不惜惹祸上身,也要趁机前来掳走她 谢胧心下不安,忍不住说道:“若是何师兄此时不告知我,等到来日,谢家举家丧命,只怕会来不及……” 何茂丘骤然抬眼,深沉内敛的眼底透出一丝惊诧,低呵道:“慎言!” 看着何茂丘的反应,谢胧心下明白过来,只怕何茂丘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大概。父亲一向将年少丧父的何茂丘视作亲子,眼下谢家出了事,托付给何茂丘倒也合理。 只是,往日与谢家往来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独独托付给了何茂丘 谢胧心下焦急,无意识攥住了何茂丘的衣袖,追问道:“我是阿爹的女儿,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何茂丘能知道,她却不能知道 她才是谢家的女儿,不是吗 “谢娘子。”何茂丘的母亲拿着干衣裳走进来,视线掠过她的手,轻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热水已经兑好了,先泡泡热水换身干衣裳吧,此时切勿惹了风寒。” 何茂丘连忙起身,后退一步。 “快去吧。”他也催促道。 在两人的注视下,谢胧只好点了点头。 热水加了生姜艾草驱寒,谢胧泡得好受了不少,放空思维回忆梦境里的一切。按说,谋逆这样的罪名,是要拿出具体的证据来的,偏偏梦里谢家是被直接定了罪。 所有人对此讳莫如深。 再说了,父亲不过是个清贵的翰林。 虽说有几分名声,实际上却没什么实权。就是想谋逆,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背上谋逆的罪名 谢胧趴在浴桶上,蔫蔫地叹了口气。 但也没一会儿,她便强行打起精神,起身穿好干净的衣裳,擦干头发。 推开门,何家母子正在正屋里坐着说话。察觉到她出来,便下意识朝着她看过来,何茂丘连忙起身说道:“师妹早些安歇,若是要什么,尽管和我母亲说便是。” 说罢,他起身朝外走去。 谢胧说:“何师兄,我有事相求。” 何茂丘步履顿住,回头看向她。 “天色已经不早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何茂丘的母亲上前牵起谢胧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温声劝说,“先休息好,等白日里才能打起精神应付事情。” 谢胧固执看着何茂丘,屈膝行礼。 何茂丘微微蹙眉,漆黑的眸底闪过一丝无奈。 记忆里总是含着笑、不知愁苦的小姑娘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在他面前也透露着几分忐忑不安,看着令人不忍。 “……”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触及母亲的目光,又沉默了片刻。 但也只是顷刻间,还是点头道:“好。” “劳烦母亲为谢师妹煎一碗姜汤。”何茂丘目送欲言又止的母亲走向厨房,才重新看向谢胧,“老师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要让师妹掺和进来。” “谢家举家入狱,我一个人独善其身……” “何师兄,阿胧不是这样冷血的人。” 自己的父母获罪入狱,身为子女却得以保全,若是还不能为父母奔走……换做是谁心内也不会好受。 何茂丘在心内叹了口气。 但饶是如此,他却并没有打算退让,只说:“并非是别的,而是老师与我已经有了应对之法,无需师妹忧心。这件事并没有那么严重,师*妹,你且安心便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谢胧应当松口气才是。 然而眼前的少女却眉头蹙起,神情添了几分紧张,好似并不信任于他。 可他怎么会骗她呢 何茂丘只当谢胧受了惊。 “谋逆的罪名,怎么会那么简单就能洗刷”谢胧压低了嗓音,目光殷切,“何师兄,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何茂丘惊愕失色,看向谢胧。 谢胧不闪不避,迎上了他的目光,“谢家既非重臣,也非边官,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能与谋逆惹上干系!” 何茂丘厉声问道:“谢师妹,这是谁告诉你的!” “难道是齐郁!”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她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的 见谢胧一时之间没有回答自己,何茂丘心下不由思索起来。这件事发生得突然,谢胧又是女眷,能得知消息的渠道,只有可能是齐郁。 齐郁竟然将这件事告诉了谢胧。 方才他迟迟不愿停车,难道是借此要挟谢胧 齐郁竟然下作至此! 想起从前在谢家时,意外撞见的画面,何茂丘忍不住心下警惕起来。他看向眼前不谙世事的少女,不由提醒道:“这案子虽转到了刑部,齐郁却触及不到关键,你切勿被他蛊惑……” “我自己猜到的。” 谢胧再度强调道:“谋逆是大罪,绝没有那么简单洗脱。若是何师兄将知道的信息告诉我,我们尚可以商量,总比师兄一个人为之奔走要简单。” 何茂丘并不相信这是谢胧自己猜到的。 只是她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强迫。 但他和谢宇一样,还是不希望好不容易被摘出来的谢胧,又卷入这件事。 “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再提。”何茂丘道。 谢胧眸光坚定,问道:“和阿爹有关,对不对!” “韩修文今夜想将我掳走,从我这里查探消息。何师兄,你若是不现在与我说明白,等到别有用心的人查出消息,只怕来不及了。” 何茂丘一惊,连忙问道:“韩郎君可有欺负你!” 难怪谢胧如此狼狈,竟然像是在泥水里滚过一遭似的。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这件事确实如谢胧所说,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背后牵扯到的人只怕暗中已经盯上了谢家…… “我无事。” “请师兄告知我原委。” “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师兄不必隐瞒。” 少女在灯下仰起脸,漂亮的鹿儿眼清透、坚定,带着令人心动的光彩。这样的谢胧,令何茂丘感到有些陌生,却并不觉得奇怪。 依谢胧的性情,本应如此。 何茂丘扫视门外一眼,压低了嗓音道:“是《西城春山图》。” “老师不忍见画上的没骨海棠画技失传,私下请了匠人修复,这消息却不知被何人传了出去,大概是因此遭了今上猜忌才遭此横祸。” “西城春山图”谢胧惊呼出声。 何茂丘皱眉道:“是。” 传闻,《西城春山图》是前朝末帝所作。 不仅画技卓绝,极具风骨,最重要的是……民间传闻此图是前朝皇室的藏宝图,前朝灭国后,遗留下来的势力皆等着来日仰仗图中财宝,重新夺回天下。 “所谓藏宝图,实在是无稽之谈。”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取来此图,呈上去一看究竟,便可洗脱谢家嫌疑。” 毕竟,前朝怎么可能把藏宝信息放在这样一张盛名满天下的图上这不是把消息公之于众,等着别人去抢夺财宝吗 谢胧问:“阿爹可说了图在何处!” 何茂丘原本严肃的面上有些尴尬,他看了谢胧一眼,“他让我问你。” “……” “老师让我问你,他最后定稿的游记,交付了何家书社。”何茂丘轻咳一声,避开谢胧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问道,“十一师妹,你知道是哪家书社吗!” 其实作为学生,何茂丘不该不知道这些。 但奈何这本游记是谢翰林二十几年前所写,多年来再版多次,最新的一次再版交给了哪家书社,何茂丘还没来得及关注。 毕竟翰林院的官职清闲,谢翰林近年著作越发多。 何茂丘帮着校订新稿子还来不及,对老师过去的游记了解便不多。 谢胧有些失神。 她咬了一下唇瓣,忧心忡忡看向何茂丘,说道:“是陈记书坊。” 何茂丘回过神。 竟然是,谢家门外桥边的陈记书坊吗 第7章 交换 “早些安歇,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陈记书坊。”何茂丘说道。 谢胧看一眼窗外,点点头。 见她听话的模样,何茂丘松了口气。 刚好何母煮好了姜汤端进来,他看着谢胧将姜汤喝了,才站起身出去,“忧思无用,只是伤身罢了,师妹安心睡下。” 少女轻声应道:“好。” 鹿儿眼有些黯淡,却很乖巧。 何茂丘看出她还难过着,只不好多说什么,起身出去了。 何母走在他身前几步,匆匆走到院中,见谢胧房内的烛火被吹灭了,方才顿下步子。两人立在枣树的树影下,彼此瞧不清对方的面色。 “你今夜急匆匆出去,是早就料到谢家会出事!” “你明知有祸事,竟还主动去招惹!” 何茂丘身形清清肃肃,沉默立在树影下。 见他如此,何母原本还算冷静的语调也染上几分愤怒,“旁人遇到这样的事,只怕都避之不及。大郎,你可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大事!” “母亲。”何茂丘压低了嗓音,似乎怕惊扰了远处屋内的少女,“老师视我如子侄,对我恩深似海。谢家有难,我若是坐视不理,难道对得起母亲以往的教诲!” 何母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她忍耐住了。 她肩头轻颤,片晌才低低道:“母亲不是……” “儿知道。” 何茂丘上前一步,扶住母亲的肩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母亲,我知道怎么做。” “你知道就好,我只是怕当年的事再来一次。”何母叹了口气,方才冷淡的语调软和下来,“如今的何家不比当年,万事小心,不要惹祸上身就好。” 不等何茂丘说话,她便拂落何茂丘的手,径直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也去早些歇息吧。” 何茂丘目送母亲走远,自己立在枣树下,收回视线看向谢胧的房间。夜风吹过,簌簌枝叶摇落雨水,落入他的襟袖间,带来阵阵凉意。 他收回目光,转而回了房间。 …… 谢胧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里反复闪过噩梦和抄家的画面,这些强烈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几乎令她醒来时精疲力竭。 好在第二日,天放晴了。 窗外照射进来淡白的晨光,薄雾笼罩在翠绿的树梢上,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水汽味。 谢胧恍惚一阵,从狰狞的梦境中抽离出来。 她草草将衣裳穿好,乌黑的长发随意绑起来,便急不可耐地推开房门。何母正端着早饭走来,身后探头探脑跟着个扎着丫髻的小女孩,对上目光便对她羞怯笑了笑。 “这是小女五娘,缠着我要一起来给谢娘子送朝食。” 谢胧对她笑了笑。 五娘眨了眨眼,扭头唤道:“大哥哥!” 谢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外,便见何茂丘大步走来。青年身量修长,穿着洗得微微泛白的靛蓝直裰,肩背宽阔挺拔,眉眼深邃沉稳,显得寡言又可靠。 “谢师妹,马车备好了。”何茂丘对她点头。 谢胧立刻道:“我不饿!我们现在就走吧!” 何茂丘微怔,径直走去将食盒取来,将饭食装好才道:“走吧。” 谢胧连忙跟上去。 身后五娘瞧着谢胧急匆匆的脚步,拽了拽母亲的衣角,着急说:“哎呀!谢姐姐的衣裳好像穿反了,我忘了和她说。哥哥应当会和她说吧!” 何母笑说:“应当会说。” 两人上了马车,何茂丘将饭盒打开。 他只说:“先吃早饭。” 谢胧急得吃不下。 但她心里也知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好不了,着急也没用。 所以她还是听话端起早饭,一口一口吃起来。 谢胧一面吃饭,心里一面想着《西城春山图》。既然阿爹的意思是,取了图交给陛下,便能证明谢家并无谋逆之心,那便说明《西城春山图》确实不是一张藏宝图。 只要能将图交上去,谢家众人就会没有事。 梦里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谢胧喝了半碗粥,就没心思吃饭了。 她撩开车帘,托着下巴看向车外,等着抵达陈记书坊。 好在,何家离陈记书坊不算太远。 马车停下,谢胧拎裙跳下马车。 她轻车熟路进了陈记书坊的门,找到掌柜的,寒暄也顾不上了,“我阿爹寄存在这里的图,能否拿给我!” “娘子是……”掌柜的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图。待到目光看到何茂丘,便明白过来她是谁了,心中也反应过来两人来拿什么的。 他面色有些为难,支支吾吾:“不是……不是韩郎君拿了吗!” “韩修文”谢胧下意识问。 掌柜轻咳一声:“韩郎君说他替他姨父来取,昨夜便取走了。” 见谢胧没有说话,何茂丘上前一步,嗓音冷下来,“你们如何证明,当真是韩修文取走了图!” 掌柜面色有些愤怒,高声说道:“韩家郎君昨夜带着人拍门,大有将我们铺子拆了的架势。那么多动静,你们出去随便问问,也都能闻得到!” 何茂丘安静打量掌柜与店员的面色,见其不似作伪,才态度谦和地道了句歉。 两人也并未追问他们为什么要给韩修文,已经不重要了。 韩家的目的果然是《西城春山图》。 梦里他们次次逼迫她说出的秘密,就是这张图。 她必须拿回这张图。 只有拿回这张图,才能救下家人。 “何师兄,走。”谢胧转身看向何茂丘。 两人目光对上,便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意思。眼下必须立刻找到韩修文,取回《西城春山图》,将这张图交上去证明谢家清白。 若是拖延下去,只怕会出变故,有心人也可以根据这张图的传闻捏造罪名。 何茂丘跟上谢胧的步子,少女却又微微一顿。 她回过身去,“田掌柜,要浪费您帮我送个信,不知可否!” 陈记书坊和谢家隔得近,素日里也没少受过谢家恩惠,与谢家不少人也相熟。既然谢胧提起来了,自然不会拒绝,田掌柜连忙道:“当然。” 铺陈笔墨,谢胧迅速写了一则书信。 她吹干装好,封上火漆,递交给田掌柜,“送到刑部侍郎谢府。” 田掌柜道:“好。” 谢胧行了一礼,“多谢掌柜。” 做完这一切,两人直奔向韩家。 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西城春山图》拿回来,才能洗刷谢家的罪名。 韩家大门紧闭,只有两侧角门守着几个小厮。 往日谢胧也时常随母亲来韩家做客,只是从前不消她露面,韩家自然会着人开门迎接她进去。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只能自己下马车,走到小厮跟前。 她生得貌美,饶是简单素净的装束,也难掩干净清透的气度。 只消站在那,便引得所有人朝她看过来。 迎着小厮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谢胧尚未说话,何茂丘已然挡在了她跟前。 青年身量修长,挡住了那些露骨的视线。 “在下是谢翰林的学生,前来拜见贵府郎君。” “这是我的名帖。” 何茂丘不卑不亢,态度谦和。 加上他又生得俊美儒雅,气度从容尔雅,令人生不出恶意。 几个小厮对视一眼,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敬意。然而接过名帖,却没有打开,只是略显为难道:“我家郎君昨夜病了,近日谁也不见。” “病了”谢胧才不相信韩修文病了,“你告诉他,是谢十一娘要见他。” “谢十一娘!” “表……表小姐!” 小厮们明白过来谢胧的身份,心思各异。作为韩家的人,他们早就知道,韩谢两家准备联姻。但今早也传出消息来,谢家被抄,此时这位谢娘子找上门来…… 为首的小厮连忙道:“表小姐稍候,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谢胧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韩修文已经拿到了图,未必会见我们。”何茂丘低声道。 谢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定。” 何茂丘一愣,有些没明白过来。 少女却叮嘱道:“何师兄,等会儿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阻止我……总之,我都是为了拿回《西城春山图》。” 还不等何茂丘追问,韩修文已经随着小厮急匆匆过来了。他的视线落在谢胧身上,上下打量,仿佛松了口气,“阿胧妹妹,你没事便好……” 谢胧弯起眼角,对他笑了笑。 少女唇边泛起一个甜甜的梨涡,鹿儿眼倒映出他的影子,显得又乖又可爱。 “修文表哥。”谢胧唤道。 韩修文看着她,“怎么来我这里!” 昨夜的谢胧,可不是如今这副模样。她看他的目光,那样厌憎害怕,好似他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想要《西城春山图》。”谢胧往前一步,嗓音是和从前如出一辙的轻快活泼,“既然图在表哥这里,我只能过来了。” 韩修文面上清隽的笑意渐渐消散。 他垂着眸子,静静看着谢胧。 少女面上仍含着笑,梨涡浅浅,看起来不胜天真。她这副样子,就像是让他替她摘一枝花那样简单,总归谁都偏爱她,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可惜,如今的谢家今非昔比。 谢翰林最珍爱的小女儿,也不过如此。 “十一表妹,你想要,我却不能随便给你。”韩修文注视着少女漂亮的面容,眸光中添了几分幽深,“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谢胧问:“表哥想用什么交换!” 韩修文微笑:“你。” 何茂丘勃然变色,一把攥住谢胧的手腕,对韩修文怒目而视,“你!” “如今谢家获罪,谁能护住你”韩修文拂落何茂丘的手,低头对上谢胧的视线,循循善诱,“阿胧表妹,除了我,难道你还指望你这位一事无成的师兄帮你吗!” 第8章 搜查 “原来在修文表哥如此看不起我阿爹的弟子。”谢胧并没有生气,仍是笑靥浅浅的模样,“可我素日里最敬佩的人,就是何师兄。” 韩修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对上谢胧清凌凌的眸子,下意识放软了声调,“我的意思是,十一表妹,能帮你的人是我。” “你从前,不是最信任我的吗!” 谢胧没有说话,只是瞧着他。 仿佛在思考,他说的话是否可靠。 “只要你随我回去,我会考虑将图给你。”韩修文循循善诱瞧着谢胧,朝她伸出了手,只话里带了几分冷意,“十一表妹,让他走。” “是吗!” 少女仿佛信以为真,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眸光明亮。 何茂丘眉间拢起,看向韩修文的目光很冷。 他二话不说挡在谢胧身前,压低了声调警告她道:“不要信他。” “谢家满门下狱,表妹定然很着急。” “牢狱那样的地方,便是尚未定罪,也少不了刑罚逼问证词。姨父一家都是文人,还有不少是女眷,只怕是受不了这样的苦。” “十一表妹,我也和你一样担心……” 何茂丘冷声道:“闭嘴!” 韩修文微微一笑。 他抬手做请,只道:“只看表妹是否肯随我走。” “我也没得选。”谢胧说。 说完,她径直朝着韩修文走去。 韩修文点点头,抬手引着谢胧入内。站在谢胧身后的何茂丘连忙跟上,却被韩家一众奴仆拦住去路,一时之间对峙起来,气氛紧张。 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何茂丘却绝不可能让谢胧孤身进韩家。 他还记着,昨夜韩修文想要趁机掳走谢胧。 眼下谢胧身份特殊,若是韩修文有意将她扣留下来都容易。 只是,还不等他如何,走在最前方的少女回过头来。她弯了弯漂亮的眼睛,瞧着他,叮嘱道:“何师兄,你在这里等一等我。” “若是韩家没有茶水招待,便去对面茶寮坐一坐。” 闻言,韩修文才道:“请何郎君去门房内吃盏茶。” 何茂丘读懂谢胧话里的意思。 她让他稍安勿躁。 何茂丘对上她的目光,为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目送谢胧随韩修文的背影远去,何茂丘才扫视四周,不顾门房的招呼,径直走向了韩家对面的茶寮。 “有酒吗”何茂丘高声对店家道。 不等店家回答,店内看热闹的闲汉笑出了声,“这是茶寮,哪来的酒去去去,实在是受不了气,就去将自家娘子抢出来!” 这些人早就瞧见了韩家门口的画面,都猜测何茂丘和谢胧是夫妻。 只是不知道为何,谢胧被带进了韩家,何茂丘却被赶了出来。 “不瞒诸位,内子家中遭变,我也帮不上忙,只能求到韩家来。”何茂丘见众人果然都凑过来,虽然有些不自在,却也顾不了那么多,继续编了下去,“谁料他竟然刁难于我,只让内子进韩家的门,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瞧上了你家娘子,你这呆子!” “我瞧你那娘子生得好相貌,也难怪韩家郎君惦记,也怪你没出息护不住!” “……” 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引得韩家门外所有人都聚集在茶寮内。见过这一幕的,没见过这一幕的,全都议论纷纷,说了没一会都义愤填膺起来了。 另一边,谢胧随韩修文进了韩家。 穿过重重廊庑,围在她身侧的下人却越来越多,韩修文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 谢胧在荷塘前停下,看向韩修文,“修文表哥。” 韩修文唇边的笑意渐渐消散,他指腹摩挲着腰间的白玉佩,瞧着眼前的少女,意味不明地嗯了声,倚靠在廊柱下也不说话。 “图可以给我了吗”她说。 韩修文笑了,“表妹这么聪明,怎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图他要,人他自然也要。 只是没料到,谢胧病急乱投医,当真跟着他进来了。 既然如此,那就更好了。 “将表小姐扣起来。”韩修文对下人招了招手,语气一如既往地斯文,只语气有些冷,“送到春山院去,关起来。” 谢胧没有理会那些仆人,只靠着围栏戳了戳荷花骨朵儿,回头朝着韩修文一笑,眼睛弯成一对甜蜜的月牙,“你误会啦,我不是来自投罗网的。” “那又如何!” 韩修文眸子冷下来,“你眼下还能走吗!” “表哥连我的筹码也不好奇吗”总算是扳回一局,谢胧唇角浮现一只梨涡,语调从容,“毕竟,这可关乎整个韩家的生意。换做我是表哥,只怕这会儿记得都不行了。” 韩修文面色一变,看向她。 少女却仍然是一派从容,拎着裙摆穿行在韩家的花木中,笑意盈盈。 “你知道些什么!” “还是说,就是你谢家动的手!” 韩修文一把抓住谢胧的手腕,将她扣在身边。其余下人纷纷围上来,将她堵在当中,一时之间气氛十分紧张。 “十一表妹,你最好如实回答。”韩修文脸上没有了以往的温雅,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带着压迫,“否则就算是我想保住表妹的性命,也无能为力。” 谢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由出声道:“你们……” 韩修文仿佛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吓人,他重新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低声劝道:“阿胧妹妹,只要你听话,我会设法帮你救姨父姨母。我们两家向来亲近,姨父出了事,我也十分担心……” “所以,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不等谢胧挣扎,韩修文的手便扼住了她的脖颈。 谢胧虽然有心理准备,却也被吓了一跳。 喉间的疼意剧烈,缺氧的窒息感令她心口砰砰直跳,大脑也阵阵发白。 她告诉自己,韩修文此刻不会真的杀了自己。 “我知道韩家想要《西城春山图》,是为了填补生意上的亏空。”谢胧背后冷汗涔涔,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没有将何茂丘带进来。 因为对着韩修文的脸,她总想起梦里被韩家母子虐待的日子。 “谁告诉你的!” 韩修文的母亲崔夫人快步上前,挥退大部分仆从,只留下心腹。 她径直抓住谢胧的手腕,“还是说,是你父母告诉你的!” “这重要吗!” 谢胧看向崔夫人,恍惚如看见了梦中那双充满怨毒的眼,“今日姨母若是不将图还给我,这消息,自然会有人上报到官府去。” “你!”崔夫人的手骤然用力。 谢胧咳呛出声。 “将她关起来!”崔夫人冷静下来,说完忍不住瞪了韩修文一眼,“东西都拿到了,还招惹她做什么!” “姨母倒是半点不怕。”谢胧也有些慌了,她挣扎却挣扎不开,反而被人关进了暗室内,“若是韩家的生意被查,只怕墙倒众人推,京都内外有的是想要做皇家生意的商人取而代之……” 若是当真被上报到官府,韩家的生意只怕当真要出问题。 但崔夫人却不想被谢胧看透了软肋。 她放下手里的茶盏,居高临下瞧着谢胧,只是反问道:“十一娘,你既然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张图,怎么觉得我们会给你!” 谢胧没有说话。 是啊,韩家怎么可能会将图给她 他们需要这张图,为了拿到这张图,不惜日日鞭打凌虐她。因为得不到这张图,所以割了她的舌,折断她的手,最终将她卖给人牙子,嘱托人牙子将她卖入窑子里。 可即便如此,她也必须来这一遭。 谢胧努力冷静下来,对上崔夫人的眼睛,说道:“姨母,我们的梁子已经结下来了。你要么今日将《西城春山图》交给我,要么,就等着韩家也落得如我谢家一般的下场!” 崔夫人厉声:“闭嘴!” 韩修文也上前一步,“十一表妹,眼下只有我们韩家可以帮你,你难道还想要恩将仇报不成!” “非我恩将仇报。”谢胧轻声说。 她看向崔夫人,“我今天来这里,只是想亲口问一问姨母,你怎么会知道谢家有这张图!” 梦中,谢家虽然以谋逆定罪,却没有公布出与这张图有什么联系。就连是她,谢家的女儿,自己对这件事也一无所知。反倒是韩家的外人,在谢家被抄的第一时间,就掳走她探听这张图的消息。 实在是,十分古怪。 崔夫人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谢胧等了会儿,没等到回答,倒也并不挫败。 换做是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如此,我们各退一步。”崔夫人沉吟过后,终于稍微收敛了高高在上的态度,看着被绑起来的谢胧,“我将图还给你,你不许着人上报官府……” 话未说完,暗室外便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眨眼间,门便被拍得哐哐响。 “夫人!不好了!” “刑部……刑部带人上门来查谋逆了!” 谢胧微微抬起脸,朝着暗室门外的方向看去。顷刻间,暗室的门便被人哐当一声踹开,天光乍然倾泻而入,撞入她眼中的是两列佩刀的官兵。 为首那人一身红罗官服,革带束腰。 他略显阴翳的面上没什么表情,清俊面容显得格外冷淡,使得周身气势越发凛冽清贵,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开道的官兵持出令牌,抽刀出鞘半寸,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才对他躬身行了一礼退下。 齐郁的视线直直看过来,最先落在谢胧身上。 他淡淡掀起眼帘,看向尚未反应过来的崔夫人和韩修文,顷刻间便收回视线,“搜,谋逆的证物。” 跟随在他身后的官兵立刻领命,拔刀出鞘,分散开始闯入韩家各处房间,开始搜查了起来。见此,崔夫人和韩修文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连忙跪了下来。 “大人!冤枉啊!” “草民一家世代都是皇商,怎么也不会……不会谋逆啊!” 第9章 收押 齐郁居高临下,淡淡垂眼看着跪伏在地,不断磕头的崔夫人。 韩修文也被崔夫人拉着,不情不愿地磕头谢罪,企图让齐郁起恻隐之心。 “是否冤枉,一查便知。”齐郁只道。 《西城春山图》确实在韩家,哪里经得住查听到齐郁这么说,崔夫人和韩修文彻底慌了,也顾不上面子,膝行爬上前磕头,哀求道:“齐大人,你今日若是放过我们韩家,我愿意以韩家一半家产奉上……” 京都人人都知道,齐郁出身寒微。 纵然他在朝堂上平步青云,然而入仕也不过一年,到底根基尚浅。 他会缺银钱的。 然而齐郁只是弯腰,抽回崔夫人拽住的袖子。 他慢条斯理捋平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袖,眉眼间不见丝毫波动,只叫人觉得冷淡。 “贿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守在齐郁身后的枕书上前,拖走了崔夫人。 崔夫人一愣,便被人拿刀抵住了后背,狼狈扑到地上。她眼珠一转,扭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谢胧,大睁着眼指着谢胧,厉声道:“是你!是你报的官!” “你言而无信!你说将图给你便不会报官!” 一旦报官,一切都完了。 不只是韩家生意的问题会被查出来,若是被找到《西城春山图》,怕是要和谢家一样以谋逆定罪! 谢胧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要图! 她早就提前报了官!根本不打算放过韩家! “十一表妹,亏我昨夜还想将你救出来……” “你竟然故意报官,想要将我韩家也拉进水里,我当真是错付了,竟然将你视作……视作……” 韩修文面容苍白,眸色失望。 他紧紧盯着谢胧,倒像是谢胧才是那个做了亏心事的人。 谢胧面色不变。 她站起身,走到崔夫人跟前,“姨母,你究竟是从哪里得知,我谢家有这张图的!” “刑部办案,岂容罪臣之女插嘴”崔夫人看向齐郁,眼底透出几分迫切,“齐大人,你难道是想包庇她不成!” 闻言,齐郁唇角微微勾起。 他狭长的眼底情绪深深,令人看不分明。 “有何不可!” 他看向面色苍白的谢胧,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周身一遍,见她形容狼狈,漆黑的眸子便不由沉下去几分。他立在明亮的日光下,看着她,“过来。” 少女看向他,有些茫然。 但踟蹰片刻,还是朝着他走了过来。 “齐师兄。”她轻声。 其实谢胧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齐郁当真会派人过来。但他不仅派人来了,甚至自己亲自过来了,眼下瞧着竟然还有些偏袒她的意思。 谢胧有些受宠若惊。 但她也捉摸不透,齐郁到底对谢家是什么态度。 正在她思绪重重时,发髻被人扶了扶。谢胧下意识抬眼,正撞上齐郁略显阴郁冷清的眸,他从容自然地将她发髻上爬着的蜘蛛掸落。 看见漆黑长毛的蜘蛛,谢胧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胆子这么小,还来韩家做什么”齐郁问。 谢胧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其实将消息传给齐郁,她完全可以不来韩家这一趟,齐郁自会带人查抄韩家。 但有些问题,她想要亲口问。 韩家的下场,她想要亲眼看。 “下次不要再做这样没必要的事。”齐郁嗓音冷下来,从她面上移开了目光,“何必以身犯险。” 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也是,齐郁一向都不喜欢自己,眼下自己给他惹了麻烦,他当然会不高兴。 但谢胧也不太在意,总归韩家她是非来不可的。故而谢胧乖乖点了点头,又看向崔夫人,小声问齐郁,“师兄,你能帮我审问出结果吗!” “得寸进尺。” 齐郁在她的注视下,喉结微微滚动一下,别过脸去,“该审问的,我自然都会审问。” “我眼下就想知道。”谢胧说。 齐郁没有说话,而是解下腰间蹀躞上的金属器具,走到韩修文身侧。晦暗的光线下,谢胧只听见噗呲一声皮肉破裂的声响,韩修文的惨叫声便经久不绝。 崔夫人先是一愣,便猛地扑上去。 “你做什么你放开大郎!你这是滥用私刑!” 齐郁嗓音不变,只说:“说。” 韩修文被按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他身下流下一滩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随着齐郁有条不紊的动作,惨叫声不断溢出。 “我说!我说!” “我家相公去谢家做客,无意间听说谢宇拿到了《西城春山图》,便想着要过来。可谢宇不给,我相公气愤之下,不小心将消息漏了出去……” 谢胧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快步上前,“漏给了谁!” 崔夫人呜咽道:“锦衣卫指挥使周成,周大人。” 谢胧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后腰被人扶了一下,淡淡的沉水香拂面而来。 还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滚出去。”齐郁道。 崔夫人连忙扶起浑身是血的韩修文,朝着暗室外挪去。果然传闻是真的,齐郁虽然是读书人出身,手腕却十分狠辣,难怪短短一年便在刑狱上有这样的名声。 谢胧呆呆看着两人的背影。 她脑子乱作一团。 不光是上辈子她遭遇的折磨,还有谢家举族惨死,都是拜韩家人所赐。想到她被关在暗室内,被一遍一遍折磨的画面,谢胧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是这间暗室。 她要改变这一切。 “大人!搜到《西城春山图》了!” “还有韩家作假的账册,全都在这里!” 齐郁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拿着一卷图走了进来。他垂眼看着靠在角落里的少女,将手里的图递了过去,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要看看么!” “若非是你,本官也不会立刻能找到这册图。” 谢胧接过那卷图,借着黯淡的天光看下去。 这果然只是一册简单的图,没有任何玄机,只是民间传得神乎其神。 只要将这卷图呈上去,便能洗刷谢家*谋逆的罪名。 谢胧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周身都轻松起来,眼眶却忍不住发酸,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谢胧后知后觉感到有些怕。 她孤身闯入韩家,韩家人多势众,可以像梦里那样再度将她囚禁起来。他们会将炭火塞进她口中,灼伤她的喉咙,再用刀硬生生割断她的舌头。十指连心,也被一一折断。 “怎么了刚刚胆子不是……” 齐郁话音未落,便感觉袖子被人小心拽住。 少女默不作声地掉眼泪。 从齐郁的视线往下看去,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旋。 记忆里,谢胧总是笑着的,从未这样哭过。 她是百年书香世家最受宠的小娘子,举家都宠着她,连谢翰林那些文采风流的学生、谢家世交家的贵公子,也都哄着她。 她众星拱月,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 齐郁的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迟迟没有上前一步。 他看着她,眸色复杂。 谢胧哭了一会,抬起袖子抹了抹脸,强迫自己眨眨眼睛。她看着眼前的齐郁,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别过脸去,小声说:“我只是有点高兴。” 齐郁哑声道:“我知道。” 谢胧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只说,“我将这些证据交给师兄,师兄应当可以信我当日的话了。” “好。”齐郁牵住她的手腕,转身朝暗室外走去,唇边扬起一点意味不明的弧度,“那我们便来算一算,谢师妹该给我的报酬。” 谢胧大惊失色。 她惊疑不定问道:“什么报酬!” “你答应我,可以给我想要的。”少年眉梢眼底浮现愉悦的笑意,乌黑的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子,像是野兽盯上了猎物般,“谢师妹难道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谢胧呆呆看着齐郁,有些不自信了。 她以为齐郁要的是证据啊。 眼下《西城春山图》被他找到了,证据到手。 他还想要什么 总不能也是想将她关入暗室折磨吧 谢胧摇了摇头,晃掉了荒谬的想法。 她略想了想,露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瞧着齐郁问道:“难道是《西城春山图》作为证据不够若是谢师兄需要我当人证,我随时有空。” 齐郁看着她不谙世事的面容,眸色沉沉。 他摩挲着腰间蹀躞带上仍在滴血的刑具,迎着她的笑眼,温声道:“好。” “多谢齐师兄!”少女高兴地弯起鹿儿眼笑起来,她走出暗室,深吸一口气,“若是齐师兄日后有需要我的,我也会鼎力相助。” “不需要等到日后。” 齐郁看向她,眸色渐深,“眼下即可。” “嗯”谢胧问。 她满脸不解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呆,仰起脸认真瞧着他,却又很令人喜欢。从前谢家没有败落时,那些世家公子总逗她欢心,她便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齐郁的面色忽然沉了下去,他冷声道:“别发呆。” 谢胧眼珠转了转,讪讪道:“哦。” 她老老实实,不再说话。齐郁陡然觉得心口有些烦躁,他又看了谢胧一眼,却见少女仍高高兴兴的模样,昨夜的忐忑不安,随着刚刚《西城春山图》被搜出来,烟消云散。 齐郁阴郁压抑的面色不觉和缓了些。 他低垂浓长的眼睫,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等会,随我走。” “不行!”谢胧脱口而出。 齐郁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无意识收紧,指腹碾过她跳动的脉络,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修长的身影前倾,笼罩住她的影子,“我不是商量。” 少年的表情冰冷,目光满是侵略性。 但谢胧并不明白,齐郁为什么变脸得那么快。 大概是因为讨厌她吧…… 记忆里,在谢家时,每次不小心撞见齐郁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这样。 每次都会吓得她一大跳。 恰好此时韩家诸人也被绑好了,该搜查的东西也都搜查出来了,一行人往出门的方向而去。齐郁登上马车,回头朝她看来,抬手替她掀起了车帘。 意味不言自明。 谢胧站在马车前,正要开口。 不远处的茶寮便涌出一群人,推搡着何茂丘上前。 “快将你家娘子接回去啊!” “人好不容易出来了,你这回可得看好了。” “这位小娘子,你相公在这里等得心急如焚,你可算出来了!” 齐郁挽着车帘的手浮起淡青色的脉络,目光越发幽深莫测。好半天,他才冷笑一声,看着谢胧道:“看来谢师妹,倒与他是郎情妾意。” 第10章 重病 谢胧一呆,她觉得“郎情妾意”这四个字,用得不太妥当。 但针对这么点细节,便和齐郁争论,好像也没什么必要,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齐郁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能和你走。”谢胧说。 齐郁似笑非笑看着她。 他手里握着一卷《西城春山图》。 在他的目光下,谢胧没由来有些茫然。 齐郁为什么要带她走呢 难道是因为他太过讨厌她,所以不信任她 这样想着,少女忍不住身体前倾,往车窗跟前凑近了几分。她仰起脸瞧着齐郁,眸光清浅,小小声地说道:“名义上,我是何师兄的未婚妻,只能待在他家的。” 齐郁狭长的眸子冷了几分。 看向她的目光像是透着讥诮,又像是藏着薄怒。 谢胧有些不安。 看来齐郁果然不太喜欢自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倒是愿意帮谢家。 “上来。”齐郁只道。 几个侍卫围上来,但谢胧仍然没有动作。 但她还是有些紧张。 “以穆兄。”何茂丘径直走了过来,挡在了谢胧的面前,微笑着看向齐郁,“此番劳烦你,否则我与阿胧,只怕不会如此顺利。” 阿胧,他说得极其亲昵自然。 齐郁冷嗤一声。 “师妹求我,总是要来的。”齐郁淡淡道。 何茂丘便抬手握住谢胧的手腕,拿身体拦在两人之间,语气寻常地道:“我们还有事,就不多送以穆兄了。” 齐郁的目光便落在何茂丘的手上,眼底的情绪令人瞧不分明,只是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日后若是还有难处,尽管找我便是,谢师妹。” 少年垂下眼睑,抬手放下卷起的竹帘。 马车微微一晃,载着车内的齐郁,碾过京都青石板铺成的长街,渐渐远去。 谢胧看着齐郁远去,不觉松了口气。 她面对这位师兄,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紧张。 眼下人走了,她便缓过来了。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何茂丘松开那只手,背在身后,压低了嗓音道,“方才唐突师妹,是看你不想和以穆走……” “我知道的。”少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她对着他微微一笑,仍是那般明媚无邪的模样,“我就是有些拿不准,齐师兄到底是讨厌我还是……” 她有些苦恼地蹙起眉,唇角微撇。 何茂丘心中一跳,下意识看向谢胧的眼睛。 然而少女漂亮的鹿儿眼仍是那样清澈,只明明白白倒映出不解,和往日被老师问住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何茂丘松了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离开吧。”何茂丘道。 顿了顿,他又说,“眼下还是老师的事情最为重要,只要以穆愿意帮我们,总归老师他们在牢狱中便能少吃些苦。” 谢胧也回过神来,像是有些羞愧。 父母的事情还没有安置好,她不该分心到这些小事上。 她连忙跟上何茂丘的脚步,不去想齐郁了。 何茂丘租了一辆马车,供两人代步。 他将连夜整理出来的名单摊开,与谢胧说道:“这些都是与老师素有往来的知交好友,还有老师门下的学生。眼下并没有人主动联系,只能由我们上门拜谒。” “这些前辈处我们一起登门,至于师兄弟们家中……你待在马车上等我便是。” 谢胧眸子亮了一刻,随即就黯淡下来。 昨夜那么大动静,京都这些消息传递最为敏锐的官宦贵族人家,此时应当是都得知了消息。 既然没有人慰问,那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他们登门拜访,只怕也没什么用。 “我与师兄一起。” “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躲在师兄身后。” 谢胧说完,接过名单看了起来。 她素日对读书还算感兴趣,所以谢翰林对她也有几分栽培之意,世交叔伯和门下师兄,她大都认识。眼下有了这张名单,一眼扫过去,心中也大概有了底。 何茂丘皱眉道:“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求人!” 谢胧微微一愣。 她看向何茂丘,认真道:“若是阿爹的罪名不能洗脱,我便不是谢翰林的小女儿,而是一个罪奴。” “谢师妹……”何茂丘愕然。 谢胧却合上手里的名单,收入袖中,轻声说:“我看的清形势。” 她想起那个梦中,尊严被人碾碎一地。 没有了家人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保护不了。 既然眼下能有一线生机,她就会努力抓住。 两人接连几日,都奔走在京都各处与谢家有旧的人家中。但开门见客的寥寥无几,见了面的却又对谢宇避之不提,简直是一无所获。 总而言之,两人碰了一鼻子灰。 “不要太担心,且先耐心等一等。”何茂丘劝道。 谢胧点了点头,面上倒没什么太过失落的神色,只说:“我知道的。” 少女趴在窗前,看着开满梨花的枝桠。 她托着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在晨光下隐约能看到侧脸细细密密的绒毛。 浓长的眼睫微颤,她垂眼时眼底有掩盖不住的愁绪,轻声说:“何师兄,你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西城春山图》已经交了上去,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你不要胡思乱想……”何茂丘与谢胧相识多年,知道她往日烂漫无忧的性格,只觉得放心不下,“我让小五来陪你,母亲煮了梨子水,你们一起喝。” “好。”谢胧弯起眼角,笑容干净。 何茂丘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而出去叫自己的妹妹小五娘来陪谢胧。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小姑娘脚步轻盈地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两盏热气腾腾的梨子水。她递了一碗给谢胧,自己捧着碗埋头吸了一口,这才往身后的椅子上一摊,翘起脚晃了晃。 “谢姐姐,你尝尝,可好喝啦!” 她将递给谢胧的碗往前推了推,眼睛发亮。 谢胧把下巴挪到桌子上,叹了口气。 但还是听话地端起梨子水,眯着眼小小啜了一口,忍不住夸赞道:“好好喝!小五娘,你可真有口福!” 但是随即,她忍不住低声道:“不知道阿爹阿娘在……” 梨子水索然无味。 若是《西城春山图》当真能扭转局势的话,朝中那些老狐狸,只怕不会对她和何茂丘是这样的态度。谢胧一颗心又忍不住沉下去,只觉得太阳穴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何五娘还要说话,谢胧已然站起身。 她急急忙忙走出去,想要去找何茂丘商量商量,能不能设法去看一眼阿爹阿娘。 然而庭院内立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与何茂丘说话。 谢胧认得,那是阿爹门下的一位学生。大概是一年前,和齐郁一起考中了进士,只是他倒不像齐郁那般锋芒毕露,如今在朝中还不显山不露水。 她本能顿住脚步,藏身到院子里的梨树下。 隔得不远,两人的交谈声便传了过来。 “我也是听同僚提起,才隐约得到一点风声,不知道是否准确。但无论如何,我都放心不下老师,故而还是特意来告知一趟。” “听说前日夜里,老师突发急病……” “如今朝野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为老师说话,也没有听说有大夫进出牢狱,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谢胧只觉得脑子嗡地响了一声,一时之间天旋地转。 她猜得不错,只是交上去《西城春山图》果然没有作用,谢家的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但眼下最重要的,只怕还是设法确保阿爹的安全。 “陈师……陈大人。”谢胧心急如焚,下意识上前追问父母的消息,“我阿爹为什么病了你知道是什么病吗刑部的牢狱里有医师吗!” 后者吓了一大跳,见是谢胧才安下一颗心。 但是面对谢胧,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才是,沉默了半天。 轻声道:“想是没什么大碍的。” 谢胧就不说话了。 她抿紧了唇角,看着自己的脚尖。 “何兄,我先告辞。” “如此形势,多谢你还愿意出手相助。我送你。” 何茂丘的脚步远去,又再度近来。 谢胧听见自己头顶有一声叹息,带着几分克制,和几分不易察觉的疲倦。 何茂丘温声道:“想哭,便哭出来吧。” 谢胧重重眨了眨眼,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向何茂丘,“我没事。但是我想起一件事,要出门一趟,午饭师兄就不必给我留了。” 何茂丘还想说些什么,少女已经转过了身。 她走得很快,裙角被微凉的春风扬起,梳得潦草的双髻散落几绺乌发,如飞絮般漂浮在漆黑的鬓角边。 像是轻盈的雀儿,眨眼不见了踪影。 谢胧按着记忆,快步朝着齐郁家的方向走去。 其实她只在以前去过一次齐家。 那时候的齐郁,尚且是个初初入京的乡下穷光蛋,住在城南一处逼仄老旧的宅子里。 如今他不仅高中,还在朝中颇为得意。 换做是谢胧,只怕考中进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一处不那么丢人的宅子住下来。毕竟入了官场,便免不了人情往来,住着那么破的屋子实在不像话。 谢胧不知道齐郁有没有搬家。 但她还是下意识,先找到了城南的齐郁旧居。 出门出得急,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了。 无边丝雨绵密如绸,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衣摆,发丝脸颊上也蒙着一层水珠。 谢胧站在齐家门前,下意识看了一眼几乎长到墙外来的青梅树。 齐郁曾挽起袖子,爬上这棵青梅树,给她摘了慢慢一衣兜的青梅。但是谢胧只尝了一口,就被酸得一个趔趄,撞得齐郁和她一样摔了个狗吃屎。 因为她的嫌弃,唯一能拿来招待她的东西也没了。 齐郁面色青白地站在树下,显得很难堪。 谢胧想,兴许两人的梁子,便是那时候结下的。 第11章 求助 书上说近乡情怯,不知道为什么,谢胧此时站在齐家门外也有些不安。 想来是因为齐郁不太喜欢她的缘故。 谢胧没有伞,站在黄土墙窄窄的瓦片下,微微抿唇。 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成了一只落汤鸡。 她犹豫好久,终于鼓起勇气,快步走到齐家门前。 抬手叩响齐家的木门。 咚、咚咚、咚咚咚。 雨水溅落在谢胧乌黑的发旋上,凉得她打了好几个激灵,可面前的两扇木门却依旧紧紧闭着,毫无半分动静。 这让她忍不住踮起脚,想要看看院内有没有人。 但她个子到底是矮了些,瞧不见屋内的景象,倒是头顶的青梅树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了谢胧满头满脸,冻得她肩头打颤,面容发紧。 “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可能齐师兄已经搬走了吧。” 少女喃喃自语。 她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看得清形势,但是实际上还真有些发怵。 谁叫齐郁态度那么古怪,令她本能觉得危险。 没有见到齐郁,谢胧有些失望。 她眨了眨乌黑水润的眼,拧了拧滴水的衣袖,转过身去。 算是准备打道回府了。 然而视线却不由自主往前,看向站在巷口、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少年。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他身上干干净净,像是刚刚才下马车。 却不知道为什么,又伫立在风雨中。 隔着暝晦的风雨,谢胧看不清他的面色。 只是少年身形清癯修长,广袖被风吹得翻扬而起,越发显得他格外沉稳安静。 谢胧无端想起一个词,瑶阶玉树。 少年的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撑伞径直朝她走来。 顷刻间,那柄伞便移了大半在她头顶。 没有雨丝拍面而来,谢胧浑身下意识轻松了些,只是一阵风吹来,她仍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眼前的少年微微垂眼,浓长鸦黑的睫上带着点点雨水,视线落在她脸上。 但他迟迟没有说话。 谢胧措辞了一路上的话,哽在喉中,觉得无论怎么说都好像不太对劲。当然不是她的问题,而是齐郁的目光和态度,都有些超出她的预期。 所以先前想好的话,就不适合说出来了。 憋了半天,谢胧眼巴巴问:“齐师兄,我听说我阿爹病了。” 齐郁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他打开院门,领着谢胧进去。 院子里的摆设和多年前没什么分别,也就是青梅树更大一些、更高一些了。 不过屋内的摆设确实没以前那么寒酸破败了。 谢胧还在想,究竟怎么开口。 是问一问,齐郁之前要自己和他一起走,是准备对她说些什么。 还是直接套近乎、卖可怜,求齐郁帮忙泄露一些阿爹的消息,再请一个大夫让齐郁帮忙送进去瞧瞧阿爹的病。 又或者是大着胆子,套听一下《西城春山图》到底如何了 “坐下。”齐郁道。 他嗓音有些冷,有如切冰断玉,令谢胧下意识老老实实坐下。 这才疑惑地看他一眼。 齐郁已经收了伞,一侧肩头的雨痕便有些扎眼。少年径直解下肩头宽大厚实的氅衣,抬手披在她肩头,这才弯腰去点煮茶的炉子。 衣裳上染着淡淡的沉水香,不像是齐郁会用的香料。 谢胧不知不觉胡思乱想到这一茬。 她看向专注生火的少年,有些意外,问道:“没有人帮你做这些吗!” 暖黄火光跳跃在少年眉眼间,他淡淡嗯了声,解释道:“枕书他们住在自己的住处。”顿了顿,“我这里最多,也只能住两个人。” 谢胧暗暗想,齐郁果然在朝中还没有站稳脚跟。 否则不至于连个能住侍卫长随的宅子都租不起,一个人待在这黄泥墙小院内。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忧愁还是高兴。 忧愁的是,若是齐郁在朝中并没有根基,她就算是使上十八般武艺,他只怕也对她爱莫能助,有心无力。 高兴的是,齐郁瞧着尚算清廉,或许人也没有那么记仇。 “自己烤会火。”齐郁并不知道谢胧在想些什么,当然也没有问她的来意,只是起身朝着里间走去,“架子上的布巾是干净的,可以用。” 谢胧缩在他的氅衣里,眨了眨眼。 少年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只有炉火越来越暖和。 她便拿来架子上的布巾,一边拧水一边擦水。 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千万不能生病的。 谢胧想得很明白。 她一边烤火,一边思考如何对齐郁开口。等到齐郁的身影再度出现,她也思考出了个七七八八,抬起脸有些忐忑地看向齐郁。 齐郁面上没什么表情,手里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他将姜汤推过来,言简意赅:“喝了。” 谢胧有些意外。 应该说,从齐郁撑伞走向她时,她就开始意外。 到眼下越发捉摸不透齐郁的态度。 若是讨厌一个人…… 真的会这么好心吗 反正她不会。 谢胧茫然看着齐郁。 齐郁目光冷淡平静地看着谢胧。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乌黑的碎发黏在鬓角,显得整个人蔫巴巴的。然而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却仍然十分明亮,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安和意外。 像是林间的小鹿。 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干净鲜活。 却又忍不住生出逗弄的恶念。 齐郁握着蒲扇的手不易察觉地收拢,视线仍落在她身上,没有移开,只是瞳仁微微收缩,淡淡催促道:“喝姜汤,驱寒。” 少女比往日乖巧听话了许多,端起碗就喝了一大口。 然后被烫得将姜汤碗猛地往桌上一放,整个人直接蹦了起来,捂着嘴含了片刻才立刻咽下去。 这一咽下去,便烫得下意识张嘴吐舌。 她大睁着眼睛,烫得眼泪劈里啪啦落了一地,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瞪了他一眼,好似在控诉他的居心不良。 齐郁端坐着,只是周身有些僵。 他似乎想说话。 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好在少女也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自己吹了吹姜汤,小口小口啜饮。她喝完一整碗姜汤,面色终于有了血色,唇瓣殷红。 “师兄先前要我随你走,可是有话要和我说”她问道。 目光清澈,神情恳切。 一眼便能让人看出,她心里没有半分诡谲肮脏的念头,更不会如此去猜度别人。 齐郁没有看向她。 他的目光落在棋枰上,像是在复盘棋局。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徐徐地抬眼看向她,清隽的眉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阴郁戾气,问道:“你且猜一猜,若是猜中了……” 谢胧在等他后半句话,可他却只是意味不明地勾唇轻笑了一下。 那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晦暗难明。 “我猜,师兄对我并无恶意。”谢胧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姜汤碗,其实心里并没有底气,却还是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何况,我不是来了吗!” 齐郁拨了拨炭火,没说话。 谢胧见他没有反驳,松了口气,大致上应该没猜错。 至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肯定不知道啊。 她和齐郁也不熟。 “齐师兄……”少女头一次求人,略有些难为情,“我阿爹的病情严重吗!” 齐郁眉间微蹙,垂下眸子冷静地看她,如实说道:“病势来得及,极为凶险。” 谢胧无意识抓紧了衣摆,垂眸不语。 “我已经让牢狱中的大夫看过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危。”齐郁看着她,清冷的嗓音徐徐响起,“但牢狱中环境恶劣,加上老师情绪不佳,这么拖下去并非好事。” 少女才轻声问:“连是什么病症都没看出来吗!” 齐郁便不再说话。 牢狱中的大夫,能是什么高明大夫想来平日最大的用武之地,只怕就是用一些虎狼之药,将暂时不能死的病人的性命吊着,不让阎王爷抢人罢了。 这些道理,便是齐郁不说,谢胧也能大致猜测出来。 她悄悄看向齐郁。 少年只坐在她几步远的地方,面容清冷,气度卓然。 虽然看得出来对她并无恶意,可他身为刑部侍郎,又和谢家有龃龉在前,断然没有对她施以援手的道理。 “怎么了”齐郁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骤然抬眼朝她看过来,那目光像是藏着影影绰绰的深意,却始终并未堂而皇之展露出来。 谢胧心口发紧,张了张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齐郁身前的影子仿佛一寸寸向她压下来,连嗓音都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意有所指,“你今日主动前来,应当是有事相求吧。” “是……是的。”谢胧心脏怦怦跳。 她抬起脖颈,直视向齐郁,“我想求师兄帮我,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 齐郁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倒是桌上的茶水终于煮沸了,袅袅的烟雾浮起来,使得齐郁原本便冷清淡漠的面容模糊起来。只隐隐约约的,他的视线似乎晦涩地朝她看来。 无声无息,分不清其中意图。 谢胧只觉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却仍耐心等着齐郁的答复。 但随着时间过去,她变得越来越不安。 “你来我这里,何茂丘知道吗!” 谢胧愣了一下,摇头说:“不知道……但何师兄为人正派,且对我阿爹十分敬重,说是正人君子也不为过。若是他知道了,也会和我一样,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救我阿爹的。” 齐郁眼眸深深,面上分不出喜怒。 他瞧着她,语调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漠,“因为这些,所以你愿意随何茂丘回家,甚至愿意嫁给他一个穷酸迂腐的读书人!” 谢胧愕然,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齐郁这样厌恶何茂丘。 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何师兄只是经义策论的方向与朝中举仕标准不一样,却实打实有真才实学,文章更是有古人之风。总有一日,他必然会出人头地,叫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才华与人品!” 少女说这些话,带着骨子里的自信。 既是对自己的眼光自信,也是对何茂丘的人品才学自信。 才这样毫不犹豫地维护自己的师兄。 齐郁看着眼前少女熟悉的情态。 可惜,从前她这样维护的人另有其人,今日自然也不是他。 她眼中从未瞧见过他,毕竟他比起何茂丘,确实声名扫地、性情偏激……从前如此,如今如此。 “好得很。”齐郁道。 他抬起脸看她,眼底是毫不遮掩的阴郁。 第12章 拒绝 谢胧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但她无论如何,不允许齐郁在她面前这样讥讽何茂丘。 但毋庸置疑,眼前的少年不知为何,似乎极为不悦。 可她是有求于人的,不能真的和齐郁对着来,于是认真解释道:“在我心中,何师兄与齐师兄,都是我敬重的长兄。便是遇到旁人讥谤齐师兄,我也会同今日这样,说自己的肺腑之言。” 齐郁手里捏着一只黑瓷盏,盏内茶水滚烫。 他缓缓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我记得,你与我不熟。” 谢胧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弦外之意。 她往日自然与待在谢家最多、和阿爹往来最亲密的何茂丘相处得更多一些,关系也就更为亲厚,只怕在她话说得好听,实则心中从未将他这位叛出师门的师兄放在眼里。 甚至于,两人都不熟。 便是真有人毁谤他,她都未必想起他是谁来。 当然更说不上维护他。 “也不能这么说吧。”谢胧有点儿心虚,虽然往日她确实没太留意齐郁这个人,但的的确确是将他视作师兄的,所以心虚得也不多。 略想了想,此时便换了个折中的说法,“我记得,齐师兄还给我摘过青梅呢。” 她翘起唇角笑起来,没太因为他态度不好而难过。 毕竟齐郁说得也不错嘛。 又不熟,她和阿爹还得罪过人家,能对她没有恶意就很不错了。 齐郁松开握着茶盏的手。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晦涩不明,仿佛在克制着些什么。 状似轻描淡写道:“我不会帮你。” “我并不贪心,齐师兄,只要你帮忙将我请的大夫送进去……”谢胧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她知道这点小事,对齐郁来说并不难,只是齐郁凭什么帮她。 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我和阿爹当年,也算是救了齐师兄。” 这笔旧账其实不该翻出来的。 毕竟阿爹后来也对不起齐郁,拿这个来说,未免有些挟恩图报。 可谢胧顾不了那么多了。 齐郁却没有如她所猜测那般愠怒,面上一派清冷平静,只是眸子黑沉沉的不见底,似乎有一缕光芒不易察觉滑过,抬眼时却只看了她一眼,只说:“衣裳烤干了,便回去吧。” 似乎是知道谢胧不甘心,他淡淡问:“你可知这桩案子,为何从北镇抚司转到刑部我的手下!” 谢胧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她解下肩头的氅衣,搭在架子上,对他行了个礼才转身朝外走去。 身后那人冷声道:“墙角有伞。” 墙角确实立着把在沥水的油纸伞,谢胧走过去撑开,回头看了齐郁一眼。少年姿态端正地坐在茶案前,信手分茶,眉眼笼罩在袅袅水汽里,看不分明。 “叨扰师兄了。”谢胧道。 规矩又礼貌,是百年清贵的谢家教出来的规矩。 说罢才转而离开。 白白走一遭,谢胧难免有些垂头丧气,自然没有察觉到身后悄无声息落在她背上的视线。等到出了门,她蔫头嗒脑地往黄土墙上一靠,便顺着墙一屁股滑坐在地上。 少女抬起眼,看着朦胧的春雨。 她看着看着,眼眶便有些发红,眼角也湿润起来。 谢胧抿紧唇,一声不吭。 她想,她若也是个男子就好了。 阿爹说她还算有些才学,若是自幼跟着读些经世致用的文章,说不准也能吊车尾得个同进士出身,多少在朝中也能说些话,不像现在两眼一摸瞎。 可转念一想,若她是个男子,那就会和阿兄一样被二话不说收押看守了。 钻不了空子,将她摘出来。 如此一想,谢胧便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裙子。她撑着伞,顺着来时的路,什么都不多想,只快快朝着何家的方向走去。 她这么急急忙忙出来,何师兄会担心的。 少女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明亮起来,被细雨洗刷过,越发清澈坚定。 比起梦境里,至少眼下她并不是束手无策。 人一定要往好了活,才好。 何家的门前,站着个梳着双髻的蓝衣小姑娘。她时不时朝着路口张望,瞧见了谢胧的影子,便朝着屋内飞奔而去,大声唤道:“大兄,大兄!谢娘子回来了!” 顷刻间,何茂丘便与小五娘一起到了门口。 他瞧见谢胧这副狼狈的样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转身避开视线,对小五娘道:“我去烧些热水,你去给谢娘子找些干净衣裳,带她进去更衣。” 交代完这些,何茂丘只道:“谢师妹,先去换下湿衣裳吧。” 青年话音刚落,修长清俊的身影便朝着厨房去了。 “谢姐姐,你别难过。”小五娘伸出手牵起谢胧,另一只手递过来藏在袖子里的几颗饴糖,摊开掌心,“是大兄今天给我买的,我留了一半给谢姐姐。” 谢胧伸手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将她的双髻揉歪一只。 她板起脸,严肃地说道:“我有虫牙,若是你大兄知道你偷偷给我送糖,肯定要罚你抄书!” 小五娘吓得将饴糖一股脑藏起来。 “走了。” 谢胧将伞搁下,拎起裙摆就朝着自己和小五娘的卧室小跑去,身后的小姑娘被揉*歪的双髻一晃一晃,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小兔子松了口气,看来谢姐姐没有难过。 看到大兄这么担心,她也忍不住担心谢姐姐,尤其是看到谢姐姐眼圈红红的。 她就想学大兄哄自己,哄一哄谢姐姐。 毕竟大兄那么喜欢谢姐姐,那便说明谢姐姐真的很好!那她也要对谢姐姐好! 谢胧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柔软的中单,滚入床榻,拿被子将自己裹住。小五娘坐在床边晃脚,按照大兄的吩咐,绞尽脑汁,想要说些高兴的话和谢胧说。 可她觉得高兴的事情,无非是上次过节吃到了好吃的酱肘子。 大兄答应等天晴了给她买一只风筝。 还有等梨树结果了,就有吃不完的梨子了,毕竟家里平日是舍不得买新鲜瓜果的。 谢姐姐是大兄老师的女儿,听说是“千金小姐”,这些东西拿到她跟前说,谢姐姐会嘲笑她的吧。小姑娘惆怅地叹了口气,小声说:“谢姐姐,你喜不喜欢临帖写字啊!” 听说谢姐姐是才女,应当很喜欢这些,说这些或许她就高兴了。 床上裹成了粽子的少女正在思考着什么,表情有些空白。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想了想认真说道:“和你一样,不喜欢。” 顿了顿,她愤愤不平道:“是深恶痛绝才是!” 小五娘张大了嘴。 “我大概是没什么写字的天赋的。”谢胧叹了口气,她又伸手把小五娘另一只发髻揉歪,气恼道,“也就你大兄好脾气,换做是我阿爹,每日写不完五百大字、五百小子,就要挨戒尺。” 尤其是刚将齐郁收为弟子那一年。 两人年纪差不多,学的帖子、布置的功课都一模一样。每次一收上去,一贯对她最和颜悦色的阿爹,都拿着戒尺一次不落地责罚她。 好在很快,齐郁就升级了帖子难度,两人不用拿到一处比了。 简直谢天谢地。 小五娘则立刻反驳道:“才不是呢!” 她插气腰,气得鼻孔快要冒气,“是谢姐姐来我们家后,大兄才不打人。若是往日,书没背熟、字没写好、贪玩不听话,都要挨竹条,还要训上个把时辰的话。” 谢胧挑了挑眉,脸上全无同情。 小五娘气恼道:“大兄就是个伪君子!他其实一点也不温文尔雅,惯会在谢姐姐面前装!” “谁教你的伪君子”何茂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嗓音微微压低,倒确实是有些严厉的味道,“连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信口开河,我平日教你学问是这样教你的吗!” 小五娘吓得一脚踢飞鞋子,翻上床躲到谢胧身边。 小声央求道:“谢姐姐,你帮帮我。” “何师兄,是有什么事吗”谢胧捏了捏小五娘的脸颊,看向门口的方向,“若是有话要说,且先等等我,我等会出去找你。” “我抓了一剂驱寒温补的药,刚熬好,便端过来给你。” “你若是不方便,让五娘出来取便是。” 五娘对着谢胧摇头。 谢胧便道:“师兄房门口,我等会去拿。” 又道:“劳烦师兄为我操心了。” 说罢,她便起身迅速穿好衣裳,将长发在脑后随便挽起来,便推门出去拿药。谁料推开门,何茂丘仍端着托盘站在门外,只是背对着她。 不知为何,他脸色有些苍白。 谢胧接过托盘,想了想,低声和他说:“五娘到底年纪小,性格活泼自信些正好。我和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整日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如今想来也挺开心的,何必让她不高兴呢!” “好,我记下了。”何茂丘对屋内缩在角落的五娘招了招手,嗓音温和,“我不罚你,但趁着天还没黑,将今日没背下的文章背了。” 小五娘眼巴巴地看着谢胧。 谢胧笑着对她点点头,小五娘便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她仰脸道:“若是你言而无信,我便告诉谢姐姐。” 何茂丘无奈道:“我几时言而无信过!” 小五娘略想了一想,对此没有异议,高高兴兴去院子里借着天光背书去了。 何茂丘无言看向谢胧。 谢胧道:“我去求了齐郁,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为难我。” 他似乎欲言又止,沉默了会儿,只说:“他让你回来了,也没有欺负你,便好。” “喝了药,便早些安歇吧。”何茂丘交代了句,便转身走了。 听到身后房门关上的声音,何茂丘顿住脚步,低头长长叹了口气。他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袖中取出一封拆开过的书信,抽出信纸又看了一遍。 每往下看一行,他脸上的痛苦挣扎之色就更添一分。 恰巧这时候,房门被叩响。 何母的嗓音自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无奈,“大郎,你当真铁了心要帮那位谢娘子吗!” 第13章 约定 黑暗渐渐侵蚀天空。 何茂丘僵坐在书桌前,垂眼凝视手中的书信,整个人如同一块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起身去点燃烛火。晕黄的火光跳跃一下,终于给何茂丘苍白的面色添了几分暖意,何茂丘也伸手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颊,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面对面色严肃的何母,他恭敬道:“母亲。” 何母径直走进来。 她掩上房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仍在酝酿。 何茂丘便安静等着她开口。 “近日坊间的传闻,你都听到了吧”何母拉了张椅子,坐在何茂丘的书案旁,轻轻叹息一声,“前些时日,赵御史上奏称《西城春山图》不过是寻常画卷,与前朝皇室并无关联,更不可能是藏宝图,希望陛下下令禁止民间传言。陛下虽然没有拒绝,却也嘉奖了赵御史一番。” 何茂丘抬手捏了捏额心。 这件事他也有耳闻,若是事情到母亲讲的这里,倒也没什么。 可就在昨日,赵御史无端因为殿前失仪被革除官职,贬为庶人。紧接着北镇抚司指挥使周成呈上证据,指责赵御史收受贿赂,有贪墨之嫌。刚刚被变为庶人的赵御史,还来不及为自己喊句冤,便已锒铛入狱。 其中深意,很值得人咂摸一番。 因此,坊间为赵御史喊冤的人,多半猜测正是因为《西城春山图》触到了陛下的逆鳞。 毕竟,前朝皇室对于今朝来说,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大郎,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你阿爹是因何而死、何家又是因何而败落的吗”何母目光陡然凛冽起来,她沉沉看着何茂丘,眼中既有期许又有警告,“上位者的喜恶施加在一人、一家身上,便是雷霆雨露,最难消受。” 何茂丘微微垂着眉眼,面容隐在重重阴影下,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唯有搁在桌案上的右手,青筋毕现。 作为何家的长子,比起底下年纪尚小的弟妹,他是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的,自然也十分清楚何家因何从一方郡望世家,沦为如今地步的。 那场泼天大祸,对年幼的他来说,比任何人都要触目心惊。 只是因为父亲修书一封,安慰自己尚未定罪的多年知交好友,又随信寄去数百两银票,便被定性为叛国同党。若非信中丝毫并未涉及政事,只怕最后死的,不只是父亲一人。 但纵然只是如此,对剩下的何家人来说,仍是惊天巨变。 他们一家在祖籍原地,由先前的人人尊敬,转而成了过街老鼠。至于经济上的窘迫,更是不必提,举家由先前的富贵子弟沦为平民,艰难维生。 何茂丘从不为贫寒而挫败,只当是打磨心性, 但祖辈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名望,他却不甘心就此毁于一旦。 寒窗苦读,除了为了能尽快替母亲担起养家的责任,还是为了复兴庐陵何家的门楣。 “《西城春山图》已经交了上去,可谢家的案子却没有半分动静,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议论此事。非但如此,只是提了《西城春山图》一嘴的赵御史,便落得如此下场。” “这样清楚明白的震慑,连我这等市井妇人都能看明白,你难道还要装聋作哑不成!” 何母语气凌厉起来。 她陡然间站起来,凝视着这个自小就让她放心的儿子,眉眼间的失望掩藏不住。 他迟早会出仕,若是到时候还这般分不清形势,死去的丈夫和何家列代先辈又如何能够瞑目。 “我不能撇开老师和师妹。” “母亲,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茂丘哑声道,字字艰涩。 何母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可失望之余,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骄傲。 她不再说些什么,轻手轻脚转身出去。 房间内重新归于安静,何茂丘缓缓靠在椅子上,双手重重插入头发,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他才重新睁开眼。 看向自己手边那封刚拆开不久的书信。 比起母亲从坊间议论中得出的猜测,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收到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并未署名,也是从路旁不知名的乞儿手中辗转交到他手里。 本该是恶作剧一般不值一提的事情。 但何茂丘左右查证,追根溯源,最后得到的结果是这封信由北镇抚司的人递出。 何人授意递出,却不得而知。 信中告诉他,陛下收到了齐郁递上去的《西城春山图》。 仅此而已。 但何茂丘到底是庐陵何家的栋梁,又在京都谢宇身边待了这么些年,能从寥寥数语中明白其中潜藏的意思。若是陛下当真是因为《西城春山图》误会了谢家,自然会对谢家从轻发落,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何茂丘隐隐知道,这封信并未作伪。 甚至在收到这封信之前,他便已经猜想过这样的结果。 可当真如此,还是难以接受。 何茂丘将手里的书信折起来,收入袖中。 他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起身披一件宽大的厚麻罩衫,便推开门走入尚且湿漉漉的庭院。 悄无声息间,他出了何家的门。 这条路,谢胧白日里走过一趟。 何茂丘拎着盏风灯,穿行过青石板路,只觉得肩头的月光仿佛都沉甸甸的。 曾几何时,他曾经常在这样的夜深时刻,从谢府讨教完学问回来。 一直走到谢家门前,何茂丘抬手叩了叩房门。 原以为此时夜深人静,他应当要等一等才是,却不料没一会儿院门便被吱呀打开。 齐郁眉眼间波澜不惊,倒像是全然不意外于何茂丘的到访。 桌上的茶水沸了两遍,一直沉默不语的何茂丘松开袖中攥紧的双手,抬眼看向对面气定神闲的齐郁,艰涩说道:“你要如何,才肯帮谢家!” 齐郁低垂着眼睑,给他分了一杯茶。 何茂丘沉默接过茶水,低头啜饮一口,便又放下。 他默默看着齐郁。 “何师兄今夜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齐郁没有喝茶,幽深的眸子看了窗外青梅树一眼,“我以为,何师兄尚且不算是个蠢人。” 何茂丘暗暗咬牙,挤出笑容。 他面色有些难看,“我知道,你眼下的位置反而最该避讳于老师的事……” “我今日来这里,真正的意图也不是真的期盼你能救出老师。” 听到何茂丘这么说,齐郁并无意外神色。 相反,他眸中像是终于升起一点兴致,悄无声息就这么瞧着何茂丘。 像是在看终于咬饵的鱼。 “若我死了,你能否护住谢师妹”何茂丘低声问。 齐郁眸中终于添了一丝惊讶,却并不明显,只是不动声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茂丘苦笑道:“以卵击石,也当有自知之明。” 齐郁眸中多了几分深思。 他略作思索,反而道:“我以为,你不会信得过我。” 何茂丘道:“错了,我信得过你。” 说完这句话,何茂丘心中也是忐忑。其实齐郁说得不错,他是无论如何都信不过齐郁的,无论是自己往日身为同门对他的了解,还是如今他在朝野之间的名声。 可他既能开口的,又能护住谢胧的,或许只有齐郁。 没有得到齐郁的准话,何茂丘的心便一刻悬着。 然而齐郁却迟迟没有答应。 但实际上,若是齐郁答应得太快,何茂丘只怕也仍旧是信不过他。 灯下的少年眉间微蹙,眼底投下沉沉的阴影,云遮雾绕。就在何茂丘以为他不会答应时,他终于抬眼,口中却是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明知是以卵击石,何必多此一举。” “你既然来找我,难道不是明知我的意图吗!” 何茂丘弓着腰,双手按在桌案上。 他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恩义难两全,却不能真的负恩忘义。” 说着,他起身对着齐郁长揖到底。 其实他猜得出,坊市间有关《西城春山图》的传闻,或者干脆是那封书信,总有一处是齐郁的手笔。明明白白告诉他,若是插手谢家的事,会惹来杀身之祸。 齐郁是让他知难而退。 可老师在垂危之际,将谢胧托付给他,可见信任。 那他又如何能够背弃老师多年的栽培 君子不为也。 齐郁能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借此警告他与谢家撇清关系,想必对谢胧并非只是见色起意。谢师妹在他心中,想必是有些分量的。 也是因此,何茂丘才敢试着信齐郁。 “愚蠢。”齐郁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讥诮,轻轻一扯唇角,淡淡地睨着他,“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何茂丘却笑出声来。 他起身坐下来,一口喝干茶水。 说道:“以穆,往日是我太过狭隘,将你想得太坏了。” 齐郁的表情依旧冷淡。 他自顾自端起一盏茶水,吹了吹,却没有喝。 抬起头,道:“滚。” 何茂丘也没有恼,站起身,耐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谢师妹性子虽然烂漫,却并不是个粗心大意的,最是敏慧明白。若是以穆你真心对她好,护着她,她也绝对不会不领情。” “但她也不是寻常的小娘子,若是强迫她,她是说什么都不可能依的。过刚易折,未必不能说谢师妹……” 齐郁倒扣上何茂丘喝过的茶碗,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对着齐郁冰冷的眸光,何茂丘失笑。 无可奈何,他转身走入夜色。 只是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齐郁盯上谢胧,对谢师妹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14章 辞别 月上中天,满街寂寥。 何茂丘陡然觉得一身轻松,不觉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家中,重新拿出自己和谢胧整理好的那份名单,看过一遍,再度合起,就这么枯坐着等待天明。然而天色将明时,何茂丘推开房门,恰好看见满身露水的母亲。 她手里还牵着睡得迷迷糊糊,抱着一个肉包啃的小五娘。 “谢娘子走了。” “至于你写信集结的那些学子,我亲自去让他们离开了。他们冷静下来,虽然能狠下心断绝自己的前程,却无法为了谢家喊几句冤,便将家人拖下水。” 何况,“你当真以为,借过来一个死人的身份,朝廷若是有心,不会查到你身上吗!” 何茂丘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亲身经历了何家的败落,尚且能带着几个孩子,咬牙断绝与娘家的关系上京带儿子求学,更是早在多年前便一心想着重新何家门楣,自然不是寻常无知妇人。 母亲能知道他暗中做了什么,何茂丘并不意外。 可他做出的决断,就这样被打断。 又是一番滋味。 何茂丘有一股怒意,但对着母亲,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他僵立了片刻,看着困得连肉包都没力气咬的小五娘,温声耐心问道:“谢娘子去哪里了!” “我去将她接回来。” 何母道:“我不会告诉你。” 小五娘则终于睁开一线眼睛,含含糊糊道:“谢姐姐让我谢谢大兄,还说大兄能为她做的都做了,此后便不要淌这趟浑水了……” 何茂丘已然推门而去。 - 谢胧睡眼惺忪地坐在客栈房间里。 她背上还挎着个布囊,也懒得解下来,靠着床靠发呆。 听到坊市间的传闻时,她便知道事情比她想得更复杂棘手了,已然开始担心会不会牵连何茂丘。毕竟何茂丘将来是要入仕的,先前和她一起为谢家奔走,只怕对他已经有了很大影响。 眼下明知谢家的事是个火坑,她当然不敢让何茂丘也跳进来。 恰此时,何伯母便深夜来和她说了些话。 告知她,何茂丘竟然私底下联络了京中不少为谢家鸣不平的人,准备联名上书,聚众游行,准备曝出父亲因为《西城春山图》,而无端被下狱,以此用民怨来逼迫朝廷正大光明审理此案。 谢胧当然明白,这是下策。 可她懂的道理,何茂丘自然也明白,只是因为两人再也走投无路了。 按着那位赵御史的前车之鉴,若是不搏一搏,或许谢家所有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但这样的搏法,她可以。 何师兄却不行。 何师兄有家人,有祖辈的责任,有自己的抱负。更何况,他只是父亲的学生,并不是谢家的人,没必要为了谢家赔进去身家性命,将多年蛰伏努力毁于一旦。 客栈楼下响起叫卖声,谢胧肚子无意识地叫出声。 她叹了口气,放下布囊起身下楼。 谢胧买了块米糕,咬了一口,却没什么胃口。 她只好包起来,在街道上发愣。 连下策都落空了。 谢胧心头空茫,只觉得失落到了极点,连伤心都干巴巴的。 意识像是挤干了,只凭借着一股焦急的直觉往前走。 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昨夜已然停歇的雨水,又细细密密飘洒下来。谢胧顺着街道往前寻去,却没有找到一家卖伞的铺子,只好被迫淋了个落汤鸡。 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溅起道旁泥坑里的污水。 谢胧躲闪不及,淋了一身泥水。 车夫停下马车,却并没有道歉。 道旁本也有人受累,但一瞧见马车上的家徽,顷刻间便都偃旗息鼓,更有不少人一溜烟躲远了。 一时之间,倒是只有谢胧孤零零站在马车旁。 车内人挽起湘妃竹帘,帘内少女唇边噙着一点好笑的弧度,上下打量了谢胧周身几眼,才没好气刺道:“谢十一,你如今就沦落成了这样!” “别告诉我,你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谢胧抿了抿唇瓣,没有吭声。 那少女便一挑眉,既像是意外,又像是高兴。 她居高临下地讥笑出了声,“我说对了!” 两人素日里就不和已久,眼下瞧见谢胧成了这样,不痛打落水狗是不可能的。何况甄灵儿本就是极其骄横恶劣的性格,没半点顾忌,连装一装面子都是不屑的。 只是谢胧不搭腔,到底不够有意思。 甄灵儿干脆一把扯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几步走到谢胧身前。 丫鬟急急忙忙为她撑开伞,前前后后的婆子为她披斗篷的披斗篷,擦拭裙角水渍的擦拭裙角水渍,乌压压将她簇拥在最前方,众星拱月。 衬得湿淋淋、灰扑扑的谢胧更狼狈了。 甄灵儿更加肆无忌惮打量谢胧。 记忆里的谢胧,无论在哪里总能引得所有人的注目。 无论是世家贵族的各家夫人,还是文采隽雅的诸位俊彦,亦或者同龄的少女们,总是会不自觉觉得谢胧是个很招人喜欢的人。 但甄灵儿很讨厌谢胧。 非常非常讨厌。 “你若是求求我,我说不定愿意收留你。”甄灵儿掸了掸袖口的雨珠,得意洋洋地看着谢胧,“听说你阿爹给你找了门亲事,既然连自家郎君都靠不住,说不准我这个外人靠得住呢!” 谢胧垂下眼睫毛,转而要绕过甄灵儿。 甄灵儿当然不会让谢胧走。 “你阿爹那些学生,也就齐郁还算有出息。”甄灵儿凑近了谢胧几分,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你那位郎君,我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想来不仅胆怯还是个无能的。除了我,你眼下还能指望谁!” 谢胧悲伤到有些呆滞的表情凝滞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甄灵儿只当她听进去了。 “所以,谢十一……”甄灵儿唇角翘起,笑得像是一只藏不住尾巴的小狐狸,“你若是愿意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求我让你进我家当我的贴身丫鬟,我便保你此后衣食无忧。” 谢胧理也不理她,径直往前走。 甄灵儿作势要拦,却被谢胧撞到了,脚底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她气得大叫,“抓住她!” 甄家的丫鬟仆妇见自家小姐吃了亏、动了怒,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按住谢胧。谢胧本就一夜没睡,早饭也没吃,一被推搡便被推了出去。 踉跄几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谢胧怀里咬了一口的纸包掉了出来,白白胖胖的米糕滚了一身泥水,看起来格外埋汰。 她看着这块米糕,冲出一股无名火。 想也不想,谢胧从地上爬起来。 冲上前去,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实实给了甄灵儿一巴掌。 回过神来的甄灵儿一把将谢胧推了出去。 谢胧这回摔得更厉害,连头带脸扑入泥水坑里,呛咳出声,连眼前都是模糊一片。但那股无处发泄的恶气,好像终于松开了一道口子,谢胧喉间哽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很想哭,可却又觉得自己不能哭。 恍惚间,一只手拉了她一把。 谢胧被人从冰冷的泥水里拉起来,雨水洗掉脸上污渍,她陡然觉得很委屈。 委屈到想要弓起肩背,哽咽出声。 然而对方握着她手腕的手很用力,紧紧扶住了她,令摇摇欲坠的谢胧站直了身体。温热的体温从腕间传过来,汇入脉络,隐约让她有种隐晦的心安。 “何茂丘便是这样照看你的!” 这嗓音有些熟悉。 谢胧模模糊糊看见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 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几缕沉水香。 “齐师兄”谢胧心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猜测,惊疑不定,很是奇怪齐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你吗!” 身前的人微微倾身,抬起袖子揩掉她面上的泥水。 视线逐渐清晰,谢胧仰起脸看向对方,果不其然对上齐郁漆黑冷清的眼。对方看了她片刻,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却没有收回握着她手腕的手。 甄灵儿瞧见眼前的齐郁,面色古怪。 京都差不多年纪的郎君们,她唯独对齐郁避之不及,有些说不出的忌惮。 毕竟齐郁这人,实在是行事有些古怪。 嗯,平日里也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没多少读书人该有的温文尔雅,多瞧几眼只觉得阴郁淡漠,深不见底的样子,反正她是不愿意招惹的。 偏偏今日这情形,像是实打实招惹上了他。 不等眼前少年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佩刀侍卫便已然上前。 腰间佩刀出鞘半寸,雪白森冷的刀光射出,凛然杀气扑面而来。 甄家仆从哪里见过这架势,纵使人多势众,也不由后退几步,竟然是一动也不敢动。 “甄娘子纵马闹市,想也是前不久的事。” “怎么,眼下想再添一桩官司!” 齐郁仍垂着眼,神情倒有些令人不解的温和,细细擦掉谢胧脸侧的水痕,只眼角余光扫向甄灵儿,平静的语气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 京都到处都是显贵,当街纵马的事少不了。 但上月却有一桩官司闹大了,辗转递交到刑部齐郁手里。 本以为齐郁会念在对方身世背景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他竟然是兜了个大圈子,先是表面客客气气安抚了对方,转过头便暗中搜集了诸多证据,竟然是将那人从重判了下去,把这家显贵折腾到在京都彻底无法立足。 他这话,是明晃晃的威胁。 甄灵儿却不敢发怒。 第15章 议论 换做是旁人,甄灵儿早已冲上去与之对峙了。 她甄灵儿在京都横行霸道这么些年,京都论是谁见了她,不给她家几分薄面,也要给她那位在宫中格外得宠的姑姑几分薄面。 否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明着威胁。 当真是忍不了的。 “我记得,你与谢家早已划清界线了。”甄灵儿虽然不敢得罪齐郁,可也咽不下这口气,梗着脖子瞟向谢胧,“难不成,你还要护着她不成!” 作为谢胧的死对头,甄灵儿当然不可能不了解谢胧。 虽说谢胧认识其父门下不少弟子,关系自然也都很不错,可这些人里是绝不包含齐郁的。 以谢胧的好性儿,齐郁和她关系一般才奇怪。 两人身为同门师兄们,却全无往来,那只有可能是一个原因。 那便是两人素有过节,彼此十分不对付。 想通这一点,甄灵儿恍然大悟。 齐郁这种人,怎么可能好心帮谢胧 只怕是随便找个借口让谢胧落在他手里,好由着他亲自收拾罢了。想到他在刑部的名声,连甄灵儿都打了个寒噤,怜悯地看了一眼谢胧。 若是落在她手里,自然少不了欺负。 但她甄灵儿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欺负归欺负,却也不会太过下作。 总之谢胧待在甄家,也算是变相得了个会漏风的庇护,应该也不算顶破天的坏事,但落入齐郁手里那可就全然不一样了。 “谢十一。” “要不要跟我走!” 甄灵儿没好气地对谢胧喊道。 谢胧抬起袖子,擦掉口鼻间的泥沙,闻言看了甄灵儿一眼。 她不吭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晃晃的厌恶,抬起手对她挥了挥拳头,才扯唇轻蔑一笑。 气得甄灵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身就走。 眨眼间,甄灵儿的马车便消失了。 谢胧这才抬起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齐郁,有些奇怪。 他昨日不是才拒绝了她的求助吗 但好像每每见到他,总是她如此狼狈的时候。谢胧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要些脸面,眼下送走了招人厌的甄灵儿,后知后觉地感到很窘迫。 谢胧捡起地上的米糕,也不说话。 对着齐郁轻声道了句谢,转身便一溜烟跑走了。 生怕再被人多看几眼。 身形清雅修长的少年仍立在矮墙下,隔着朦朦胧胧的细雨,目光追随着那个绿裙子的少女跑出街角,才淡淡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枕书有些疑惑:“主子!” “走了。”齐郁道。 枕书便不再多问,毕竟这已然不是齐郁第一次改变主意。 一遇到那位谢娘子,齐郁便是这样。 - 谢胧回了客栈。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找客栈要了碗小馄饨。 吃饱喝足,她翻出藏在胸口的金银细软,又一股脑将自己周身的首饰环佩取下来,放在一处,大概估了个价,心中安定了一点。 人是都靠不了了,好在还有些银钱可指望。 阿爹和阿兄都在狱中,想必许多外头的消息还不知道。 她拿这些银钱打点,先想法子进去将这些新的变故讲与他们听,毕竟父兄在朝中,想对策多半是能够比她强一些的。 但也有一个缺点,这些变故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个噩耗…… 谢胧又有些犹豫了。 其实以赵御史的事来说,陛下的态度很明白了,那便是绝不放过谢家。父兄已然在牢狱之中,若是知道这些,只怕心里会彻底绝望……甚至对陛下产生怨怼。 以谢家人的家风来说,说不准会为证清白触怒君王。 谢胧很快做下决断。 她将手里银子收起来,打开了笔墨。 一边思考,一边写状纸。 这封状子并不好写,谢胧一直写到天黑,才写出初稿。她写得头晕脑胀,眼前发花,不得不出门走走,便在大堂里挑拣了个位置坐下。 此时也到了吃完饭的时间,大堂里不少人。 不远处还坐着个说书先生,长衫折纸扇,正说得唾沫横飞。 谢胧当然没心思听什么说书,却架不住说书先生着实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又兼语调抑扬顿挫,极其富有感情,内容便直往谢胧耳朵里钻。 好巧不巧,说得主人公还就是她谢胧本人。 “……却说谢家这一场无妄之灾,唯一躲避开的,只有那位早早订了婚的谢家十一娘子。原本是出身清贵的翰林千金,传闻还生得仙姿玉貌、面若桃花,京都的勋贵人家做媒都是踩破了门槛,只是这位谢十一娘实在品貌出众,又才学不输男子,极其得其父的疼爱,婚事自然也挑剔了些。 “谁料到谢家突然出了祸事,只好草草定下一桩婚事,算是保全了她一个小娘子。若是如此,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就在今日,谢家这位唯一逃过一劫的小娘子,却被自己的未婚夫退了亲!她那未婚夫,说起来还是谢翰林的学生,谢翰林对他算是恩重如山…… “但话又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谢娘子的未婚夫病情寡义,实在是迫于无奈!前些日子被贬为庶人的赵御史,诸位都有听闻吧那可是一位两袖清风、廉明公正的好官…… “听闻谢翰林,便是暗中搜集过《西城春山图》。这前朝皇室的藏宝图,一旦沾上,可就是死罪!换作是谁,也不敢招惹上谢家的事情。所以眼下这位谢十一娘子,已然沦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今日早上更是当街被荣安伯府的大小姐折辱,要她跪下磕头,才肯饶过她一条性命…… 谢胧听到这里,倒有些佩服说书先生的消息灵通了。 但她作为当事人,听着别人或怜悯或讥讽的的点评,实在有些浑身上下不自在。 站起身,捂着脸就准备走了。 说书先生却一拍醒木,引得众人支棱起耳朵。 连在门外蹭故事听的闲汉们,也一窝蜂往里挤,毕竟谁都喜欢听小娘子掐架的八卦。 谢胧不得不坐了回去。 “这谢娘子也是清贵人家的女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竟然要投河自尽!可见其肝肠寸断,了无生念,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了。恰在此时,却出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救下了这位谢娘子! “此人便是年纪轻轻,便连中二元的刑部侍郎齐大*人。这位齐大人不仅文采风流,更是生得俊美清雅,乃是朝中仕途最为顺遂的新秀。这般俊彦,却是对那位家境败落的谢娘子,早已情根深种!故而当下挡在谢娘子身前,痛斥伯府小姐无礼,对谢娘子好一番安慰…… 谢胧真的听不下去了。 但凡有双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齐郁对她有意见。 这编得哪跟哪。 何况,这本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皇城根下又只有这么大一块地儿,齐郁和谢家的那点恩怨简直是人尽皆知,一时之间底下一片嘘声,没一个信的。 还有听得没意思的朝说书先生丢花生壳瓜子皮儿。 “我昨儿个就瞧见谢娘子上门去求齐大人,连敲门都没人应!淋了个落汤鸡。” “今早我也瞧见了,齐大人就是上值路过,俩人连话都没说一句,谢娘子就一个人淋着雨哭着跑了,齐大人连伞都没给一把!” “眼下这形势,明显是谢娘子有求于人……” “可惜了,谢家当年是将人得罪透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断人前途只怕是十辈子的深仇大恨了!” “便是被谢翰林耽搁这么些年,指不定还被恶意打压过,齐大人仍旧是步步青云,年纪轻轻便任了刑部的要职,可见其才干与前程!” “如此看来,谢娘子着实是痴心妄想。” “依我看,谢娘子若真去求了齐大人,才真是恬不知耻。” 谢胧:“……” 换做是往日,她肯定是要亲自去吵一吵、辩一辩的。 但眼下,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救自己一家人,她还在乎什么恬不知耻脸面能值几条命活着比什么都强。 艰难穿过人群,谢胧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一颗心再度沉静下来,将勾画修改好的初稿工整誊抄下来,方才窗前晾干,这才好好折起来。 做好这一切,谢胧才躺上床合上眼。 谢胧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可能是白日里太累,她一闭上眼睛,便觉得身子沉重起来,恍然间便沉沉进入了梦境。只是这场梦境,真实得格外熟悉。 就像是那个风雨夜。 她孤身伏靠在小几上,黄粱一梦。 醒来,便是一场变故。 第16章 梦境 抄家夜所做的那个梦,原来还有后半截。 只是后半截,比起开端还要压抑。 谢胧沉溺在梦里,几乎醒不过来。 直到窗外响起几声梆子,她才骤然从梦中惊醒,伏靠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湿,浑身无力地不自觉颤抖。 她感到一种有心无力到极致的恐惧感。 谢胧从床上起来,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咽下去。 才终于觉得灵魂落在了地上。 梦里,她被姨母割了舌头、断了手筋,卖给了人牙子,却被韩修文暗中买下,将她悄悄养在外头的院子里。他大言不惭,诉说着对她的爱意,承诺着往后如何补偿她。 谢胧只觉得恶心。 她废了好大的努力,才逃了出去。 却落入了另一处虎狼窝。 秦王看中了她的脸,将她安置在自己的私宅中。唯一的幸运,大概是秦王手底下出了些事情,一直都没能来私宅,使得谢胧胆战心惊却安安稳稳过了段日子。 然而,养在秦王私宅的那些女人却不是好相处的。 打听出她的身世之后,便肆无忌惮起来。 磋磨下人的手段,如流水一般用在她身上,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后宅对付人的手段,看不见血,却比凌迟还要令人折磨。 谢胧从前性情有多明媚天真,后来便有多么消沉麻木。起先还觉得恨、苦、痛,到了后来,只觉得疲倦,呼吸变得没力气,入睡成了折磨,更不消说饮食。 她沉默得像是一个天生的哑女,又比哑女莫名更安静一些。 在梦里,谢胧能清楚明白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 她偶尔闲下来,坐在日光下。 竟觉得稍稍提起精神,为了还没报的仇活下去,都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果然病得要死了。 她整日都在睡,整日都困,整日被梦魇折磨。 最后终于死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 这段梦境,却并未因她死去而抽离。 谢胧的意识盘桓在院子里那棵青梅树上,她坐在树梢,看着院内春秋流转,而她怎么也离不开这座四四方方的院子。 只能听见众人细细碎碎的闲聊,偶尔夹杂几句外头的事情。 时日久了,谢胧便知道。 她生病时所谓好心婢女为她取的药,其实早被人下了微量的砒霜,只是为了送她一程。 又比如,秦王如今在朝中位置越发尴尬,这才不敢涉足私宅。 可这些事里,从未有人提起谢家。 随着时日过去,好像这世上从未有过蒙冤而死的谢家几十人。 他们死了,便这样不轻不重死了。 直到某日午后,私宅内忽然人仰马翻,几列官兵闯入进来,将所有人都围住。这阵喧哗没有持续太久,所有人都被关到前院屋子里去,后宅反而清冷下来。 谢胧坐在青梅树上,愣愣发着呆。 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一阵清风顺着门外吹拂而来,青梅树簌簌轻响,零落一地树叶。 青年身着朱红官袍,广袖也被风吹得翻卷。 他眉眼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沉寂,古潭般冷清地朝着青梅树看来,长长的影子拖曳在他身下,越发衬得他清瘦的身形格外萧索。 谢胧不自觉看他。 像是看到了同类,很少有人和她一样没有生气。 可她现在已经死了,倒也理所应当。 听那些人说,齐郁的仕途不是十分顺遂么 少年进士,及冠相公。 天底下,没有人有这般殊荣了。 齐郁转过身,又合上那道门。 他挽起袖子,手里竟然拎着一把铁锹,径直朝着青梅树走来。 谢胧看着他在青梅树下挖起来。 一铲又一铲。 他起先挖得风平浪静,到后来气息便不稳起来,握着铁锹的手青筋毕现,仿佛在颤抖。 等到土里裸露出点点白骨,他手里的铁锹滑落下去。 连带着齐郁都好像都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坐在土堆上,目光幽深地看着那些白骨,像是隔着白骨在看什么。谢胧就和他一样,呆呆坐在树枝上,任由阳光和风落在自己身上。 齐郁最后小心翼翼挖出了整具完整的白骨。 他脱下自己的衣裳,将白骨收拢好,装入准备好的木匣中。 这才看向那棵青梅树,低低呢喃了句什么,转身离去。 谢胧死后,听觉反而敏锐了不少。 风向她吹来,她便清晰地听到了齐郁嗓音压得很低的那句话。 他说:“谢师妹,我来带你回家。” 谢胧很想家,想了很多年。 她下意识跳下青梅树,追着齐郁的背影而去,想要问一问他,她的家怎么才能回呢她活着的时候再也见不到阿爹阿娘,如今她已经死了,为什么也没办法与他们团聚 谢胧第一次,穿过了这座囚禁她多年的院子。 京都四处变化却不大。 她才恍然记起,草草埋在青梅树下的那具尸骨,便是她自己。 谢胧不知父母葬在何处。 她恍恍惚惚,只好暂且跟着齐郁。 想要从他身边,听到关于谢家相关的信息。 可齐郁从未提过谢家。 谢胧看着他投靠太子,不择手段笼络朋党,对秦王频频发难,更是为了打击齐王党羽不择手段,令自己本就一般的名声,变得更为不堪。 谢胧有些不理解齐郁,秦王与他似乎并无深仇大恨。 但无论如何,最终太子荣登大宝。 谢家的旧案,便在此时被翻,被新皇大张旗鼓地洗刷了罪名。 至于韩家,似乎早已覆灭,几无活口。 被埋骨乱葬岗的谢家人残骸,被重新整理,装殓后风光下葬到了谢家祖坟处。下葬当天,齐郁带着她的尸骨,将她葬入谢家的陵墓。 谢胧孤身坐在自己的坟前,看着齐郁孤身离去。 细细密密的秋雨里,谢胧疑惑不解地盯着齐郁,却见他鬓发竟然已然生出银丝。 也不知道她死了究竟多少年了。 可惜,她没法问他了。 她想念自己的家人,始终坐在坟前,期盼着能够见一面自己的家人。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却谁也没有瞧见,也忍不住失落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由来希望齐郁能再来一趟。 他上次出现的时候,就给她带来了惊喜。 然而齐郁始终没有来。 唯一上山路过的,是清明节上山祭祖的百姓,他们面色虽然有些低落,却仍三三两两聊着京城里发生的大事。 说是权倾一时的首辅齐郁,被人联名弹劾,新帝不得已对他清算。 路人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齐郁的罪名,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一个读书人怎么能无耻下作到如此地步。末了,不知道是谁叹息一句,做这些还不是为了扶持新帝 眼下说一句,狡兔死、走狗烹,也不为过。 谢胧呆呆听着,头一次产生了离开坟头的念头。 她不认识路,朝着山下的方向飘去。 有人正顺着崎岖山路,往上山的方向走来。谢胧远远便认出来,那是齐郁,只是没有穿官服,身后也没有如往常一样簇拥着气势不凡的长随侍卫。 他仅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木簪挽发,像是个寻常读书人。 谢胧觉得自己有些话,想要问他。 可他仿佛先一步瞧见她,径直抬眼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一瞬间,谢胧彻底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谢胧喝了一杯冷茶,仍觉得心悸难平,她忍不住地想梦里齐郁为什么会做那些为了扳倒齐王,竟然不惜自毁到那个地步,只怕此后千年百年都成了史书上人人口诛笔伐的佞臣。 新帝为谢家平反,又是否有他的手笔 为了扶持新帝上位,他弄权至此。 新帝登基之后,真的能够容下他吗 她和谢家诸人的结局已定,那那个梦里,留给齐郁的结局是什么 谢胧觉得自己的脑子乱极了。 齐郁不是渴盼出仕建功立业吗 齐郁不是和谢家有大过节吗 齐郁不是极其厌恶自己吗 天渐渐亮了。 谢胧推开指摘窗,冰凉的春风夹杂细雨吹入房间,将她的思绪渐渐抚平。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封昨夜已经写好的状纸上。 既然无人愿意为谢家喊冤,那这句冤屈,便由她亲口去官府前喊。想到梦里那样无望的处境,谢胧并不觉得胆怯不安,反而更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决心。 谢胧拿起伞,将状纸用油纸包好,细心装好。 这才出门,望着京兆府府衙去了。 府衙一派肃穆,百姓也不敢随意靠近。 见谢胧一个妙龄小姑娘走过去,都有些好奇,更有甚者对她指指点点。 谢胧置若罔闻,径直上前递交出自己写好的诉状,高声陈明冤屈。然而门口的胥吏一听她的身份,便面色一变,当即打开她的诉状,一目十行看过,便拦住了路。 “谢娘子,这案子不归我们京兆府衙门管。” “你纵有冤屈,也该找合适的地方去申冤,何况谢家哪有什么冤屈……” “你走吧,府衙前不容人胡闹!” 谢胧将被塞回的状纸包好,高呈过头顶。 她不卑不亢,只重复道:“谢氏女谢胧,为谢家满门三十七人申冤,请大人还我血亲清白!” 看热闹的人便挪不开脚了,人挤人,守在府衙外瞧着谢胧。这几日谢家的事闹得也并小,街头巷尾,大家都多少听说过此事,忍不住议论起来。 先是被未婚夫抛弃,再是求齐郁被赶出来。 若是今日也进不去府衙…… 可当真是个笑话了。 众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都没有察觉到,道路尽头,一辆挂着燕子铜铃的马车驶了过来。 兴许是驾车的车夫心急,泥水溅了说风凉话的路人一身。 第17章 撑伞 听着熟悉的铜铃声,众人不觉安静下来,甚至是纷纷让开了路。 他们都认得出来,这是齐郁的马车。 短短一年,这辆低调的马车往来于京都显贵门阀间,寻常官吏见了,也是纷纷礼遇避退,有着不必言说的地位。 此刻当是上值的时辰,齐郁的马车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只是京都道路拥堵,或许今日是绕路。 路旁寻常百姓如此想着。 京兆府衙门前的小吏却彼此对视一眼,连忙进去通传此事。毕竟齐郁如今在刑部任职,年纪轻轻,已然算是手握权柄,出现在哪都多半不是个好兆头。 可别是哪儿触到了刑部的霉头,让人上门敲打来了。 一时之间,只余下沙沙雨声。 与渐渐近来的马蹄声。 马车停在了京兆府衙外右侧的大槐树下,车帘挽起,从马车上走下来一道修长的人影。他接过侍从撑起的伞,在形形色色的目光中,穿过人群,想府衙大门走来。 围观百姓一阵喧哗,齐郁竟然真是上京兆府来了,不是路过! 见此,府衙内胥吏弓腰小跑着凑上来,正要毕恭毕敬将人请进去,却见齐郁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他竟然是径自走向跪在雨中的少女。 胥吏们内心打起鼓,难道齐郁不是为了公务而来 或者说,是为了谢家的案子来的 反正,总不至于是为了给这位谢娘子撑腰来的,齐侍郎断然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也不会早些年和谢家闹成那样,甚至让陛下放心他亲自经手谢家的案子了。 雨水渐大,模糊视线。 谢胧下意识侧目,看向那道走向自己的身影。 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翻卷,少年身如松柏,握着伞步步朝着她走来,伞下面容淡若霜雪,唯独一双眸子似乎藏着异样的光华。 谢胧又想起那个梦。 秦王别院、祖坟山下,齐郁仿佛的身影便是如此走来。 她一时之间竟有些恍如隔世。 “起来。”齐郁沉声道。 他站在她身侧,手里的伞倾向她,细细密密的雨水砸在伞面上,又汇成河流落在她身侧,错落有声。 谢胧看着他肩头被淋湿,侧脸也溅上水痕。 谢胧攥紧手里的状纸,摇了摇头。 少年沉默看着她,弯腰屈膝蹲伏在她身前,拿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低声道:“谢师妹,你病了。” 雨声模糊了他的声音,竟给了谢胧一些错觉,好似他的语调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然而对上齐郁漆黑深沉的眸子,她便又清醒了一些,齐郁应该是讨厌她和谢家的。 “你为什么……会来”谢胧哑声问。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没能抑制住心底的好奇。 那个梦境竟让她不知道如何看待齐郁。 他在梦里,怎么会帮谢家呢 怎么会为她敛骨呢 明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忘记了谢家人,他怎么会一直记得呢 齐郁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将情绪掩藏得很好,滴水不漏。 谢胧看不透,便有些失望。 在一旁迟疑好久的胥吏还是上前,小声将事情缘由告知齐郁的侍从枕书,眼前着枕书上前通传,眼底闪过几丝说不出来的忐忑不安。毕竟谁也没料到,齐郁忽然出现在这里,竟然真的是冲着谢娘子来的。 他们虽然却是不能插手谢家的案子…… 可这么由着人淋着雨在外头跪着,未必没有给下马威的意思。 只怕少不得被齐郁记上一笔了。 齐郁没有看胥吏一眼,只冷声道:“下去!” 众人噤若寒蝉,胥吏连忙下去,连带着将看热闹的路人也一并驱逐了,这才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角落,生怕一不小心便触了齐郁的霉头。 顷刻间,府衙外重新肃静了起来。 雨声绵密,谢胧觉得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氏女谢胧,请大人接过诉状,为我谢氏三十七口人申冤!”谢胧从地上站起来,径直朝着府衙门内走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头重脚轻,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齐郁说得没有错。 她好像是生病了,偏偏此时生病了。 谢胧有些说不出的着急。 如果陛下早已下定决心,想要处决谢家人,她就是再怎么挣扎都是无用的。可这无用之举,却是她唯一能做挣扎的地方,如果连这都做不了,她真的会彻底绝望。 门内众人肃立,并没有如之前那样前来阻拦,却也不敢管这件事。只有雨水劈里啪啦砸落下来,将谢胧心口最后一点热度浇灭。 她知道这样没有用,可别无他法。 甚至连这都做不到。 谢胧浑身忍不住地颤抖。 “谢胧。”有道声音穿过雨声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并不遮掩的直白,面容却被雨水模糊得晦暗不明,低低问道,“你肯不肯信我!” 谢胧看向面前的齐郁,只觉得莫名,可又好似听明白了这句话。 若是信他,他会帮她。 谢胧想要问他,为什么。 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升起,叫嚣着让她答应。 她抬起脸,果断点头:“我信你。” 齐郁似乎有些意外,他沉沉看着她,却瞧不出心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握住伞柄的手微微收拢,连带着低垂的眼睫都微微一颤。 顷刻间,便又是那副冷淡阴郁的模样。 少女湿漉漉的,站在伞下认真看向他。 她眸子清亮而干净,像是春日里一泓碧波荡漾的泉水,倒映出粼粼波光。 似乎是松了口气般,甚至微微一笑。 她的笑意明净。 但或许是她回答得太快,齐郁面容微微一滞,连表情都像是空白了一瞬间,才下意识抬眸朝着她看过来。少女苍白的面上,又轻轻露出一点干净的笑意,好似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似的。 以至于给人一种,她极其信任于他的错觉。 齐郁抬手扣住她的手腕。 还不待他有所动作,少女身形便微微一晃,跌入他怀中。 他下意识捉住她的肩膀。 垂眼看去,谢胧竟然是晕过去了。 短短数日,少女的面容便清减了不少,下颌尖尖,面容苍白。齐郁看她片刻,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在众人或惊疑或震惊的目光下,径直朝着马车走去。 车帘垂下,掩住车内景象。 很快,垂挂着燕子铜铃的马车穿过京都长街,将谢胧送到了她暂住的客栈。 枕书早先一步去请了大夫,差不离一起到的客栈。 大夫诊治过后,只说是连日惊惧忧虑,又反复受寒才这样。于是开了温补的方子,嘱咐一日三次按时服用,又将各处要注意的细节一一说了,这才匆匆告辞。 毕竟,这事只怕会在京都惹起风波。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衙门的小吏匆匆前来传话。 齐郁面色不大好,但还算是耐心地打发了刑部的小吏,这才坐在次间看枕书煎药。 枕书一面煎药,一面欲言又止。 “大人……” 齐郁侧目看了他面前的药壶一眼,视线才落在枕书身上,一句话截断了枕书的话头,“我自有考量,不必你多说什么。” 枕书的话噎在喉咙里,艰难咽了下去。 可瞧着齐郁风轻云淡的面容,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幸灾乐祸,早知道今日要当着大庭广众之下接下这么个大麻烦,之前还拒绝人家做什么 就他瞧着,就怪累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齐郁分明清楚陛下对谢家的态度,竟还出手帮谢胧…… “我的意思是,这药煎好了……” “谁去喂!” 齐郁:“……” 枕书冷着脸,手脚麻利将药汁子倒出来,将药碗搁在桌子上。 他看向齐郁,说道:“属下虽然做过喂药侍疾的活儿,但难免粗手粗脚,若是做得不当,请大人莫要责怪属下。” “出去。”齐郁道。 枕书下意识将桌上的刀拿起来,转身往屋外走,只是目光带着不解。 齐郁这才慢慢补充道:“将先前请来为谢娘子更衣的妇人叫过来。” 没有了熬药的咕嘟声,屋内便安静下来。 齐郁走进内间,看向卧在床上的少女,她睡得并不安稳,眉间紧蹙,手指紧紧攥着被角。 像是在梦里难过到了极致,浑身轻颤,抿住的唇角往下撇,仿佛要哭。 齐郁手指微颤,宽袖微微晃动一下。 床上的少女骤然睁开眼,眼角滑落一滴豆大的泪水,她噙着泪水怔怔看着他,好半天才讷讷唤了句,“齐大人。” 齐郁将手背在身后,淡淡应了声。 谢胧其实不明白齐郁到底要做什么。 她此刻浑身不舒服,难免有些惊疑不定,略带警惕地看着齐郁。 然而齐郁瞧着倒是一如既往地冷清。 他淡淡道:“既然醒了,便将药喝了吧,也省得找人来给你喂了。” 说着,便出去端进来一碗药。 “喝了。”齐郁递过来托盘。 谢胧伸出手要端起药碗,指尖一颤,便又缩了回去,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齐郁蹙起眉头,似有些冷淡不耐地道:“眼下没有旁人喂你。” 谢胧迷糊地啊了句,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就见齐郁搁下托盘,抬手舀起一勺药,径直朝着她递过来。 第18章 决断 所以……他喂她 谢胧下意识攥紧了被角,张大了眼看向齐郁。 她的脸颊不自觉有些红。 齐郁手里的药匙已经递到她唇边,谢胧只好低下头,咕嘟喝下去。想到若是等会枕书回来,瞧见这一幕,谢胧便觉得尴尬。 面对齐郁递过来的第二勺,她连忙鼓起腮帮,一鼓作气咽下去。 没一会儿,谢胧鼻尖渗出细汗。 既是急的,也是紧张的。 屋外响起敲门声。 谢胧一眼瞧见齐郁手里的药碗还剩半碗药,想也不想,倾身凑过去端起碗,一口气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等到门被推开,她松了一口气之余,后知后觉被苦到整张脸皱成一团。 齐郁:“……” 他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略顿了顿,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油纸,打开来是几颗糖渍青梅。 齐郁拈了一颗在手中,却没有吃。 枕书看了一眼那几颗糖渍青梅,冷峻的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却径直走过来,伸手要拿。然而侧面凑出张苍白的面容,挡住了枕书的手,眼巴巴看向齐郁。 她苦着一张脸,“齐师兄,我想吃青梅。” 枕书:“……这是我的!” 见谢胧不信,枕书严词道:“我昨夜买的,放在马车上,忘记带身上了。” 面对齐郁略显深意的目光,枕书冷哼一声。 谢胧看看两人,只好哦了一声。 进来的妇人神色颇为尴尬。 难怪说齐侍郎与谢家有宿怨,连手底下的下人,都对谢娘子如此不客气。 她看向谢胧的目光,不免又添了几分怜悯。 床上的少女面容苍白,眸如秋水,瞧着从前也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可惜如今谢家只怕是翻不了身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小娘子,只怕连谋生都艰难。 若是聪明些,就该趁此机会对着齐郁示弱,博取庇护。 再有恩怨,她终归只是个小娘子不是 又生得这般美貌。 然而床上的少女一点没有自觉,她的目光又移向齐郁,温声平静地问道:“那我可以喝水吗劳烦齐师兄。” 齐郁没说什么,起身去倒了一盏茶递给她。 少女捧着茶盏,鼓着脸颊大口喝茶。 她好像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似习惯了旁人的照顾。 哪怕这个人此刻与她判若云泥。 妇人张大了嘴。 她眯起眼,深深地打量着谢胧。 她觉得这个小姑娘,不是很不简单,就是很不聪明。 “这里不需要你了,下去候着。” 妇人陡然见齐郁转过脸来,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应是。 转过身,匆匆躲了出去。 屋内,枕书仍然横刀抱在身前,冷厉的目光落在小几上几颗糖渍青梅,抿着唇隐隐表达出不满的气息。 齐郁唇边浮起一抹阴沉沉的笑意,看着枕书:“你也要喝茶!” 枕书耿直道:“都行。” 齐郁冷笑,“你自己倒,还是我给你斟茶!” 枕书拧起眉毛,仿佛在思考。 齐郁道:“滚。” 眼见着人都走了,谢胧小心翼翼将手里空了的茶盏放在小几上。但是她坐在床上,便有些够不着,被身侧的人顺手接过了那只茶盏。 他起身,又去给她倒了一盏。 谢胧想说自己喝够了。 但是对上齐郁的目光,她又捧在手里,浅浅啜了一口。 她怕齐郁让她也滚。 齐郁将青梅递过来,淡淡道:“是我让枕书去买的。” 谢胧这会儿不苦了,接过青梅,却没什么心情吃,只好也捧在手里。 她脑子这会儿实在有些乱。 先是谢家的事情,她清楚是无可转圜了。 再是那个梦,梦里齐郁好似是顾念着与谢家的旧情的,并非眼下这般冷眼旁观。 最后是她晕过去前,齐郁的话。 他问,肯不肯信他。 除了那个不可捉摸的梦,她甚至摸不清,眼前的齐郁对她对谢家的观感。先前几次见面,她都觉得齐郁的态度很奇怪,像是有所图…… 又像是,在试探。 但她始终没想明白,齐郁的意图是什么。 “齐师兄,你为什么……愿意帮我”谢胧小小声问道。 她并不是个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反之亦然。 齐郁捻着手边纱帐低垂的穗子,闲闲看她一眼,这目光令人看不太透。在谢胧忐忑的目光下,他接过她手里的茶盏,摩挲着茶盏道:“我并非是老师。” 他勾唇轻笑一下,目光沉沉,“你有了疑问,不该问我,应当问你自己。” 谢胧道:“我扪心自问过了。” 齐郁:“嗯!” “除非师兄是个冤大头,绝不会淌这趟浑水。”少女言之凿凿,眸子明澈如水地瞧着他,苦恼道,“可师兄当然不会是冤大头啊!” 齐郁:“……” 谢胧叹了口气,喃喃道:“若师兄真是个冤大头就好了。” 齐郁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说:“倒叫你失望了。” 谢胧便沉默下来。 她刚刚存了一点试探之心,可齐郁并没有否认。 她有点失望,却又觉得不该失望。 这本就是自己的事情,她只能想着靠自己。 就像不能想着拖何茂丘入水一样,她也不该想着若是齐郁当真如梦里那样就好了…… 可偏偏,她靠自己好像什么都干不了。 恰这时候,枕书敲了敲门,说是京兆府尹遣人来请他过去一述。齐郁没有应,面色瞧着像是不大乐意搭理,只是过了片刻,枕书又上前来通传了一遍。 没一会儿,如此反复。 谢胧忍不住思考,京兆府尹是不是因为她才请的齐郁。 若是两人见了面,又要针对谢家做些什么决断。 她面色有些怏怏。 齐郁看了她一眼,只道:“你先睡一觉,我不扰你。” 说完,他便起身推门出去了。 谢胧是真的很疲倦,没有人和她说话,只觉得困意一股脑涌上来。她缩进被窝里,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不由自主地沉入梦境。 她这回睡得很好,记不得梦见了什么。 - 齐郁推门出来时,枕书正冷着一张脸不吭声。 京兆府尹遣过来的小吏说破了嘴皮子,满头大汗,恨不得越过枕书冲进去,将齐郁拽出来就跑。 见齐郁出来,只松了口气,倒是没敢上前造次。 枕书收起横在胸前的刀,挂在腰间,跟在齐郁身后冷冷睨着小吏。 齐郁道:“你回去吧。” 小吏顿时慌了,哀求道:“齐大人……” 枕书也不等齐郁说什么,径自上前,三两下便将人打发了。 回来时,齐郁正在檐下赏一株新开的杜鹃。 端看相貌,倒是好一副正人君子。枕书心中腹诽了三两句,面上依旧冷着脸,恭恭敬敬问道:“是去刑部上值,还是先回去!” 齐郁道:“去看看何茂丘。” 枕书哦了声,转身去吩咐车夫去了。 去何家也算是轻车熟路,没怎么绕路,就直接到了。 只是何家门扉紧闭,瞧着有些冷清。 叩了叩门,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 门内探出个小姑娘黑漆漆的脑袋,瞧了枕书几眼,又看向齐郁,略想了想,说道:“我大兄病了,会不了客,恐怕要道一句抱歉。” “道歉不必了。” “只要没死,何茂丘大概都会见一见我。” 面对对方的言语冒犯,小姑娘瞪大了眼,却不敢骂人。 毕竟这人面容清冷俊美,周身气度更是阴郁冷冽,看着就很是不好惹。 何况,他还有个看起来更不好惹的侍卫。 “你是谁”何五娘怯生生问。 齐郁没说话。 枕书上前两步,取出名帖交给何五娘。 何五娘看了一眼,面色便变了。 犹豫片刻,她转身朝着里间跑去,没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她气喘吁吁打开门,只说:“我大兄请齐侍郎去书房说话,先前冒犯,请侍郎勿怪。” 齐郁跟着何五娘,穿过何家不大的院子。 院子里的梨花这两日已经开败了,生出碧绿的枝叶,倒也生机勃勃。 从书房内迎来的何茂丘,便显得死气沉沉了。 见了齐郁,何茂丘苦笑着行了一礼,寒暄都没有寒暄,只埋头将人请进去坐下。何五娘送到了人,转身小跑着去喊母亲准备茶点,留下枕书抱刀守在门外。 一贯整洁的书房内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书信。 齐郁没在意这些,接过何茂丘的茶水啜了一口,直切主题:“谢家一事,我要你帮我做些不方便做的。” 何茂丘精神一震,连日来的萎靡焦虑仿佛都一扫而空。 他沉吟片刻,说道:“只要不触及到我的难处,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拒绝。” 又苦笑一声,“见笑了。” “不是来为难你。”齐郁随手放下茶盏,惯来阴翳的眸子浮现一丝别样的光彩,只是顷刻间便又愈发阴沉复杂下去,“除了此事,还要你将你先前笼络之人的名单,交给我。” “你要这个做什么”何茂丘愕然道。 齐郁不答,一贯孤僻沉郁的模样,瞧不分明在想些什么。 但偏偏,何茂丘已经对他今日做的事有了耳闻,所以猜测出他真实的意图,并不难,只是有些难以令人置信。 第19章 交换 他竟然是要插手谢*家的事吗 齐郁本已与谢家割席,更是简在帝心,说一句前途如锦绣也不为过,他又何必淌这趟浑水 若是为了谢家,将自己的好前程赔进去…… 真担得上一句冤大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说是他倒也罢了,毕竟谢翰林确实待他如亲子侄,又有传道授业的大恩。但记忆里,齐郁虽然年纪轻轻便拜在谢翰林门下,却并不与老师同门们多亲近。 他今日说这样的话,何茂丘是极为意外的。 “劳烦何师兄了。”齐郁淡声道。 何茂丘打量着齐郁的神色,见他神情不似玩笑,心中越发低落。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齐郁能做到这一步,他这个谢翰林的大弟子,却畏首畏尾。分明老师最信任的人是他,嘱托的人也是他,可他却为了自保什么都不做。 来日便是见了老师和谢师妹…… 何茂丘攥紧了袖底的手。 “那些名单,我今日便会整理出来,亲自送往贵府上。”何茂丘认真说道,但又想了想,“只是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直言,我必然不会推辞。” 齐郁似是没有多想,只是点头。 何茂丘心情越发复杂。 他对齐郁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只觉得往日低估了齐郁的人品,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 这位齐师弟,虽然性子阴沉孤僻,却并非是那种自私偏狭之人。 他先前将谢胧托付给他,想也没做错。 “还有一事。”齐郁看向何茂丘,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隐约透出些冷意,“你与谢师妹的婚约,若有人问起,劳烦你澄清一句。” 顿了顿,“老师那里,我会替你说。” 何茂丘愕然。 他盯着眼前的齐郁,有些没反应过来。 随即心情复杂。 “你……”何茂丘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了一想,却又没有立场,也没有底气说这些话。 从母亲将谢胧赶出何家,他便没有立场了。 何茂丘长长吐出一口气,黯然敛眉,只平静地道:“好。” 至于他内心又有什么波澜,齐郁并不在意。 随意寒暄两句,他便起了身,向何茂丘道了告辞,径直离去了。 屋内何茂丘端坐桌前许久,才垂首叹气。 - 兴许是药物有安神的作用,谢胧这一觉睡得非常好。等到醒过来,天色已然是傍晚,推开支摘窗,不远处的人家都飘起袅袅炊烟。 街头巷尾的小童们在母亲的吆喝声中,依依不舍地回家。 她一个人坐在窗前,有些茫然。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但谢胧很想自己的阿爹阿娘,还有几位兄长,想和往日一样和他们坐着吃一顿晚饭。吃过了晚饭,她在娘亲身边撒会娇,兴许就能免了晚上背诵的课业。 反正阿爹阿兄都不敢扫阿娘的兴致。 可眼下她只能坐在这。 门骤然被叩响三声,不急不徐,却恰好将谢胧从思绪中惊醒。她收敛情绪,快步走过去打开门,仰头便瞧见立在门口的齐郁。 他似乎来得有些匆忙,仍穿着先前被淋得半湿的氅衣。 瞧见她,目光便不经意掠过她有些发红的眼尾。 他抬起手里的食盒,温声道:“来给你送些晚饭,想来你差不多该醒了。” 谢胧有些意外,恭恭敬敬看着他道:“劳烦齐师兄挂念。”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接食盒,齐郁却并未递给她。 门外没有旁人,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语气却仍然从容沉静,“我并未用过晚饭,便一并带过来了。” 谢胧反应过来。 齐郁竟然是打算和她一起在这吃饭。 可她却有些难过,不太想和人呆在一起。 “我刚睡醒,不太饿。”谢胧轻声说。 齐郁拎着食盒,身形修长清贵,一时之间也不言语。就在谢胧以为他会生气时,少年微微绷紧了下颌线,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有些僵硬地说道:“晚饭总是要吃的。” 显然是不打算让步的意思。 谢胧只当自己是让齐郁扫了面子,因此才面色不好看。 但他坚持,她也不好说些什么了。 “师兄请进。”谢胧拉开房门,引齐郁进来,又为他倒了盏茶水,忍不住说,“其实眼下,齐师兄最好是与我保持距离,免得引人猜度。” 齐郁将食盒搁在桌上,取出里面的饭菜。 他的动作斯文从容,面上也一派平静,倒是令人赏心悦目。 只是听到她的话,动作微微一顿。 “你不是倒希望我做个冤大头么”齐郁道。 少女瞧见桌上都是自己喜欢的菜,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对上齐郁的视线,漂亮的瞳仁底倒映出他的影子,“这是两码事,我总不会不管别人。” 她想了想,又轻叹一口气,“反正我已经很感激齐师兄了。” 何况,齐郁还给她带喜欢吃的菜呢。 他或许是个好人。 那她就更不能那样想了。 “吃饭吧。”齐郁道。 少女怏怏的,老老实实拿起筷子吃饭。 她吃东西很斯文,却又像是个小动物,由原本的失落转为专心吃饭。 吃过饭,她饮了小半盏茶。 两人先前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倒也算食不言寝不语,气氛也凑合。可此时此刻,未免有些大眼瞪小眼,毕竟实在也说不上熟悉。 谢胧想了一想,决心和齐郁说说话。 “师兄的口味,和我的很像。”谢胧说。 齐郁看她一眼,“怎么说!” 谢胧有些赧然,目光却不闪不避,语调温和地说:“今天的菜,都是我往日在家里喜欢吃的。原本是有些想家的,但因为师兄陪着,倒也像是往日阿兄陪着我一样。” 齐郁古怪看她一眼。 稍稍安静了一会,才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与你口味相似,而非其他!” 谢胧想也不想道:“齐师兄和我又不熟!” 齐郁没作声。 谢胧又说:“总不可能,齐师兄恰好知道我的喜好,又特意临时找了谢家旧日的厨子,就为了来找我吃一顿饭吧!” 齐郁:“……” “若是如此,”谢胧说了会儿话,心情也没有那么低落了,弯了弯眼睛笑起来,“我觉得这比让齐师兄当冤大头还要不可能,反正我觉得齐师兄不是这样的。” 少年低垂着浓长乌黑的眼睫,轻咳一声。 他端起谢胧为他倒的那杯茶,浅浅喝了一口,唇边却仿佛弯起了一点弧度。 只是很快,便又如往日那般冷冷抿着。 “你想阿兄了”齐郁问。 少女眸光便又黯淡下去,她支起一只手托住腮帮子,脸颊挤出一点软肉。就这么撑着脸思考了一会,才轻轻摇了摇头,只说:“我会设法见到阿兄与爹娘的。” 齐郁静静看着眼前的谢胧。 她看起来与寻常天真无邪的小娘子没什么分别,无非是长得好看一点,气质要多一些书卷气。 但眼底明亮又倔强的光彩,却好像没什么人能拥有。 “我可以帮你。”齐郁放下手里的茶盏,看向对面的少女,“但刑部的牢狱看管甚是严格,你若想进去,要受些委屈。” 谢胧并没有太过惊异。 她想了想,问道:“那我要拿什么交换!” “我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拿。”齐郁微微倾身凑近眼前的谢胧,意味不明地微微眯起眼,眸中阴影流淌,目光晦涩,“十一师妹,日后不要后悔便好。” 谢胧下意识屏息了片刻,因为对方的呼吸洒落在她鼻尖,有些痒。 但少顷,她便会过神来。 瞧着眼前带着淡淡侵略感的少年,微微一笑,对上他暗色的瞳仁,语气带着几分松了口气的轻快。 “我眼下一无所有。” “有可以给齐师兄的东西,总比没有要好。” 第20章 警告 齐郁迎着少女这样坦荡的目光,眸光微微一晃,随即便垂睫从袖中取出一包蜜饯。他将油纸包搁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各色果脯,什么都有。 “来时顺手买的。” 齐郁淡淡说道,不经意补了句,“多捡了些糖渍青梅。” 谢胧不由一愣。 她的视线也落在形形色色的蜜饯上,看起来就很甜。 那些青梅她吃过,也不酸。 “我很喜欢。”谢胧不觉收了有些沉重的话,竟然觉得心口忽然轻松了起来,捡起一颗糖渍青梅含入口中,“我阿娘若是闲了,便会学着做各色糕点,有一回也做了糖渍的青梅,酸酸甜甜的,我很喜欢。可阿娘后来再做,却再也做不出那回的味道,也不晓得哪一步不对。” 齐郁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桌上的蜜饯。 略顿了顿,他才缓缓说道:“珍饕楼有一样紫苏饮子,听闻佐胡记的糖渍青梅最好,下次来得早一些,应当能够买到,一并给你尝尝。” “我喝过。”谢胧弯起眼角轻笑,“去年过上元节,有位师兄带给我的礼物里,有一样便是珍饕楼的紫苏饮子。不过那晚我饮了桂花酒,又吃了很出名的石磨巷浮元子,只喝了一小口,但我记得滋味很好。” 齐郁黑沉沉的眸子幽深下去。 但也没说什么。 谢胧便骤然想起,那年上元节后,齐郁也开始和谢家决裂。此后没多久,便参加了春闱,在京都重新崭露头角,也彻底和谢家没有了往来。 记忆里,那年上元节应当是有齐郁的。 但那时候,两人交情说是泛泛都有些牵强附会,实在不太熟。 如今想来,只记得来家里拜节的人极多,有些素日里认识的师兄还拉着几位阿兄,迂回着与她说过不少吉祥话,送了不少精巧的小礼物。她一整日下来,见了许多人,说了许多话。 唯独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齐郁来。 她忽然就不明白,梦里的齐郁为什么那么好。 眼前的齐郁又这么捉摸不透。 “齐师兄。”谢胧骤然间想起一件事,顿时有些忐忑,小声说,“我记得珍饕楼的紫苏饮子很贵,虽然好喝,可我却算不上喜欢,实在不用为我破费。” 齐郁如今虽然官至侍郎,却仍住简陋的小巷子里。 那间破旧的院子,至今未曾换掉。 想来此时的齐师兄,应当还有些穷困,她是绝不能让人这样花销的。 “你不喜欢”齐郁问。 少年脊背微微发紧,像是有些恍然,又像是有些意外。 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绵绵的雨幕,清冷的嗓音如玉碎,“我听人说,你……你们都很喜欢。” “我们”谢胧想了想,便明白了齐郁的意思,紫苏饮子有养颜的功效,在京都的女子中很受欢迎,于是解释说,“我不挑的,何况别人的好意,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极喜欢。” 齐郁眼睫沉沉压下来,眸光不动声色转而晦涩看她。 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叫人心口怦然。 “谁对你好,你都喜欢”他像是信口问道。 然而那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却仍落在她身上,仿佛一寸寸被挑起的琴弦,紧绷而锐利。 谢胧在他这样的目光中,没由来有些紧张。她抿一抿唇,飞快脱口而出,瞧着齐郁说道:“齐师兄给我带的饭菜,我就很喜欢!” “从小到大,只有阿兄会在我罚抄时偷偷给我带饭。” 齐郁:“……” 他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 坐在少女灼灼的目光下,从容吃着客栈里的粗茶,像是往日坐在茶室内品茗般。 “齐师兄就像我阿兄一样。” “虽然面上瞧着不近人情,可我当真觉得你很好,也很感激齐师兄。” “我很喜欢这样的齐师兄。” 齐郁以拳抵唇,轻咳出声。 他搁下茶杯,惯来冷淡的表情有些微妙,只意味复杂地看了一眼谢胧。 对上少女明澈的鹿儿眼,那股复杂便悄然褪去,状似是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像是有些僵硬尴尬,只是眼底却也浮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些。” “给我听听倒也罢了。” 他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轻不重警告了她一下。 谢胧有些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齐郁但笑不语,眸光沉沉。 背光而坐的少年,依旧闲闲饮茶,仿佛稳坐钓鱼台般姿态从容。 叫谢胧心口有些莫名的痒。 - 次日,枕书单独前来。 他带了一套皂吏的衣裳,交给谢胧后,又盯着她将脸也涂涂抹抹了一番,这才出发。 谢胧当然十分配合。 枕书一路上都冷着一张脸,看样子是不打算说话的。而谢胧心绪复杂,当然也没有说话的心情,于是一路沉默着到了牢狱中。 有枕书开道,一路上倒也顺利。 枕书将旁边的狱卒打发了,语气严肃,“最多半个时辰。” 谢胧连忙倒好,目光却落在狱房内。 短短数日,谢宇就像是老了数十岁,瞧着面色很不好。其余人似乎关押在别处,谢胧看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便只能急急忙忙奔向父亲。 “爹爹。”谢胧压低了声音,哽咽道。 躺在稻草上的谢宇缓缓睁开眼,看着门外的谢胧,愣了一愣才爬起来,“阿胧你怎么进来的!” 谢胧简略地说了一下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谢宇,“听说爹爹病了,我很担心,现下身子还好吗我带了些银钱,爹爹定然用得上……” “以穆为我请了大夫。”谢宇低声道。 谢胧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只忍住担忧道:“那便好。” “除了我,谢家其余人并未单独严加看押,想来还好。”谢宇语调缓缓,如往日在家中那般,“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我的病虽来势汹汹,眼下已然大好了,药也如常在吃。” 谢胧当真觉得放心了一些。 然而想到坊间传闻,她心口的石头却仍沉甸甸压着。 有那场梦,她是信那些传闻的。 “只是阿胧,以穆愿意出手帮你,只怕有条件吧”谢宇嗓音沙哑,咳嗽出声,复杂的目光落在谢胧脸上,“他与你做了什么交易!” 谢胧被父亲看得有些心虚。 她垂下脸去,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没有啊,爹爹,我难道是个喜欢求人的人么!” 不等谢宇回答,她斩钉截铁道:“我总不会委屈自己的!” 谢宇没有说话。 他既没有问,何茂丘怎么没有陪她一起来,也没有问齐郁有没有欺负她。 只是这么看着他一贯娇宠的小女儿,幽幽叹了口气。 她看着天真烂漫,却不是真的没有主意。他就算是再说些什么,也于事无补,所以想了想,最终只说:“别想着救出我们,陛下心意已决,不必以卵击石。” 谢胧果然愕然看向他,仿佛没料到他已经猜到这些。 谢宇心中苦笑,面上却仍是一派淡然,“富贵生死,得忽于天。这既然是命中注定,便没什么可愤懑的,只是牵连了家中这么多人……” “该做的,能做的,我都让茂丘去替我争了。” “眼下如此,已然没什么可悔恨的。” “阿胧。”谢宇伸手攥紧女儿的手,紧紧盯着她的眸子,陡然厉声吩咐道,“阿爹对你最后的教诲,便是保全自身,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下,绝不许为了我们拖累自身!” 谢胧想说些什么,然而眼泪纷纷如雨。 她哭得哽咽,根本说不出来话,只能不住地摇头。 不可以这样,她不想这样。 然而不等她止住哭泣,远处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先前枕书叮嘱过,最多半个时辰,看守此处的狱卒便会回来,在对方回来之前,她必须立刻离去。 谢胧着急道:“爹爹……” 谢宇捂住谢胧的口,压低了声音,急促叮嘱道:“不要听齐郁的话!说得再好听,或是威胁引诱于你,都不要听。” 不等谢胧回答,她便被狠狠推了一把。 她看向不远处走来的狱卒,又急忙看向谢宇,只得仓促离去。 只是脑子里,却忍不住想着父亲的话。 第21章 误会 谢胧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但是连日的雨,终于歇了。 谢胧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都拿去当了。回来的路上,正好撞见上街买醋的小五娘,小五娘一向眼尖,瞧见谢胧便伸手打起招呼来,“谢姐姐!” 其实谢胧不想牵连何家,本该装作叫的不是她。 但她实在不忍心伤小五娘的心。 还是转过身,朝着何五娘走了过去。 “谢姐姐,你如今住在何处,可还好吗”小五娘拎着醋坛子,眼巴巴跟在谢胧身后,“我想要你回来住,住在家里,总比住在外头舒坦。” “我如今住在客栈里,一切都好。” 谢胧伸出手,替她拎起醋坛子,又在卖冬瓜糖的摊子面前停下来。 问道:“喜欢吃冬瓜糖!” 何五娘连忙摇头。 然而对着谢胧的目光,她有些脸红,还是点了点头。 小声说:“只要一块就够了。” “要十五块。”谢胧看着摊主包好冬瓜糖,接过来递到小五娘怀里,“告诉你大兄,不必自责。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最信得过的大师兄。” 何五娘懵懵懂懂的,但无由来有些愧疚。 她捏着一大包冬瓜糖,觉得难过。 谢姐姐这么好,若是能一直住在自己家里,当自己的姐姐就好了。又或者,如她偷偷冒昧地想过的想法,大兄能娶了谢姐姐,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记得了,一字不差。” “等见到了大兄,我就将谢姐姐要我说的话,说与阿兄听。” “……但是我有点舍不得谢姐姐。” 何五娘有些难过。 她眼巴巴瞧着谢胧,却被对面的少女敲了敲脑袋。 她微微皱起纤细的眉,好像有点生气。 “我有那么刻薄吗还一字不差。”谢胧弯下腰,又伸出手揉一揉小五娘梳得不甚结实的双髻,微笑说,“意思到了就好,你大兄会明白的。” 何五娘呆呆看着谢胧。 想了想,才说道:“我阿娘说今年教我做青团,等到了寒食节,我送自己做的青团给谢姐姐吃好不好!” “若是谢姐姐不喜欢吃甜的,那我就等我端午包了肉粽……” 年纪小小的何五娘,隐约知道,自家人和谢胧起了隔阂,如果不是今天凑巧碰上,可能她以后根本不可能见到谢胧。 但她想要再见见谢姐姐,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太好的借口。 “寒食节还要好久吧”谢胧想了想,抱着醋坛子往前走去,随口说,“若是到时候没事,我便去你家,与你一起做青团、过寒食节。” 蔫巴巴走在后头的小五娘眼睛一亮。 她连蹦带跳,走到谢胧身边。 喜悦得无以复加。 远处伫立在书店门外的何茂丘,沉默看着这一幕,迟迟没有移开目光。他看着谢胧给小五娘买冬瓜糖,摸小五娘的头,然后两人并肩而去。 他捏紧了手里的书,转而绕去了与人会面的茶楼。 这一切,谢胧和何五娘毫无觉察。 两人一直走到巷子口,谢胧才停下脚步,将醋坛子交给了何五娘。 她说:“去吧。” 蹦蹦跳跳的小五娘慢下脚步,回头看了谢胧一眼,才转身朝家里跑去。谢胧目送小五娘远去,顺着来时的路,回自己的住处。 到客栈时,才见客栈外听着不少大户人家的侍卫和仆妇。 她才一露面,便有一个面熟的丫鬟匆匆上前。 “谢娘子,我们家娘子特意来见你。” 这动静,这哪里是特意来见,简直是上门挑衅。谢胧虽然如此腹诽,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大概猜到来的人是甄灵儿,毕竟除了她,也不会敢碰她这么“晦气”的人。 谢胧跟着丫鬟上了楼,径直到了自己房间。 甄灵儿早大摇大摆坐在屋内,正在指挥丫鬟给自己泡茶喝,喝了一口嫌弃地吐了出来,满脸抱怨地看向谢胧。 她不高兴地说道:“谢十一,你过得这都是什么日子!” “你来做什么”谢胧不理她。 甄灵儿上下打量谢胧,嘴里啧啧出声,傲慢地抬高了下巴,旁若无人地点评道:“便是我们家的粗使丫鬟,也不会穿这样老土难看的衣裳,你该不会连饭都吃不上了吧!” “好歹曾经也是京都有名的才女,我看啊,眼下连乡间的村姑都不如!” 谢胧上前把丫鬟手里的茶壶夺回来。 她坐在甄灵儿对面,端起一盏茶水,“你特意来这里,就是为了嘲笑我!” 甄灵儿当即大笑,看向谢胧的目光充满怜悯。 “当然不是!” “我还不至于大老远跑过来,就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我有一件消息,想着你现在应该还没有听说,便迫不及待立刻前来告诉你了……” 说到这里,甄灵儿的唇角高高翘起,斜睨着谢胧。她也不直接说出这件事,就这么瞧着谢胧,好似等着谢胧做小伏低,百般哀求才肯说出来。 谢胧可不会惯着她。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你爱说不说。” 心里却有些不详的预感。 甄灵儿见此,仿佛是察觉了谢胧内心的不安,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压低了嗓音,凑到谢胧的耳边说道:“陛下似乎刚刚下的旨意,要将谢家满门抄斩,只是这旨意尚且过完手续,还未怎么传出来罢了。” 说到这里,甄灵儿笑得越发得意。 听到这样的消息,谢胧必定会极为难过,她还没怎么见过谢胧难过的样子…… 也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想一想都觉得好笑。 然而尚未反应过来,热水兜头浇下。 甄灵儿被烫得一激灵,下意识站了起来,对着谢胧扇出一巴掌。 然而谢胧仿佛早有预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反了天了!”甄灵儿气得浑身颤抖,却抽不回被谢胧紧紧攥着的手腕,只好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丫鬟,“将她给我抓住!我要自己扇她巴掌!” 丫鬟一涌而上,三两下扣住谢胧。 “你还知道什么”谢胧问。 甄灵儿冷笑:“我就算是知道,又凭什么告诉你!” 谢胧直接摔碎手里的茶杯,也冷笑道:“当然凭我和齐郁是师兄妹,他手里不是攥着你不少的把柄么!” 甄灵儿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天认识谢胧。 然而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清凌凌的鹿儿眼里透出坚定,没有半分慌乱。令甄灵儿觉得,好似本该如此,即便是身处逆境,谢胧应当也是这样的。 但也只是愣了一刻,甄灵儿看向谢胧的目光便越发可怜。 她明明迫不及待说出口,却又故意卖了个关子。 “你怎么知道,你那位齐师兄就会帮你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爹不仁不义,压着他在京都白白荒废了那么多年,总不许他下场,害得他耽搁这么久才出人头地……” 果然,谢胧的面色沉下去几分。 甄灵儿心中得意不已。 她站起身,绕着谢胧走了一圈,打量着谢胧。想到刚刚被谢胧泼了一脸茶水,甄灵儿便气得不得了,如今谢胧都落魄成了这样,竟然还敢这么对自己! 甚至上次,竟然敢打了她一巴掌。 要知道,从小到大,连油皮儿都没破一块。 更别说是当着别人的面,被甩了一巴掌。 若非是她有齐郁撑腰,当时甄灵儿就不可能放过谢胧。回去之后,真是越想越气,她本来不过是恰好撞见了谢胧,忍不住堵着她出一出往日的气。 谁知道被打了一巴掌不算,还被齐郁威胁了一通,回家后更是被训了一顿! 甄灵儿生来便是天之骄女。 被人哄着宠着惯了,连往日见谢胧被众星拱月都觉得不爽,何况是实打实在谢胧手里吃瘪。 她说什么,都要报复回来。 “你若现在说出来……” “我任你打骂出气,只不能带上我的家人。” “毕竟,我和你是没什么大仇大怨的。” 少女略带虚弱的嗓音忽然响起,令甄灵儿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谢胧。便见少女面色苍白如白纸,不知何时已然重新坐了下去,纵然如此,仍显得摇摇欲坠。 甄灵儿难能可贵地心虚了一下。 但很快,又被对谢胧的气愤恼怒吞没,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 “你父亲的案子,如今已经不在齐郁手里了。”甄灵儿喝了口茶润嗓子,唇角止不住地翘起,语气愉悦,“他主动请旨,将这案子移交给了北镇抚司。” 面前的少女原本就苍白的面色,又苍白了一分。 那双素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下去。 “不仅如此,他还主动上交了一份名单,全是为你父亲说话的门生和认为此事有冤的读书人。”甄灵儿等了一等,见谢胧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继续说,“还有一则传言,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我猜测你应当能辨别出来。” 这时候,谢胧瞳仁才动了动。 她看向甄灵儿,气息微弱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可谢胧实在是浑身冰冷,没有多一分的力气。 “是什么”她问。 甄灵儿和谢胧的目光对上,对方残忍地微微一笑。 谢胧只觉得那目光满是怜悯的意味,便听到甄灵儿说:“据说,齐郁以什么为要挟或是交易,从谢宇那里得到了一则认罪的证书。” “这消息传出来,便有不少人弹劾于他,他不得已才将手底下查了一半的案子交出去。” “还将那份名单交出去,都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罢了。” 谢胧第一个念头便是,果然如此。 难怪齐郁会那么好心,废了一番周折,只是让她进去见一见阿爹。 或许,那只是为了阿爹不肯认罪做出的退步。 还有,怪不得爹爹会警告她,千万不要相信齐郁…… 第22章 敲门 “怎么,发现你好师兄的真实面目了,还不感激我”甄灵儿幸灾乐祸,几乎恨不得用最大的声音,“你先前是不是还很是庆幸,虽然谢家出了事,可你有一位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好师兄!” “这位好师兄虽然与自己的父亲有龃龉,却对你十分特别,也许会为你沉冤昭雪!” 谢胧有些听不清甄灵儿说了什么。 她甚至感到羞耻。 甄灵儿的话虽然很难听,可细细想来,她潜意识里未必没有这样想过…… 毕竟每一次,齐郁都出现得那么及时。 谢胧看向眼前的甄灵儿,终于慢慢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听到自己说:“滚。” 甄灵儿一愣,爆发出尖锐的大笑。 谢胧被吵得头一阵一阵地疼,脑子里像是有锐器一下一下地撕拉,连带着意识都被扯得血肉模糊。她想要将甄灵儿赶出去,却没有力气,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坐直了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门外响起敲门声。 有丫鬟走来,悄悄对甄灵儿说了些什么,甄灵儿刺耳的大笑戛然而止。 没一会儿,甄灵儿便悄悄地走了, 房间门被关上,屋内终于清静下来。 谢胧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人抽走,顿时垮了下来,软塌塌的身体连带着椅子,哐当一下摔倒了在了地上,谢胧没有力气爬起来,便干脆这样躺着。 她望着屋顶,觉得屋顶的承尘在旋转。 于是她闭上了眼。 一墙之隔。 齐郁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送着蹑手蹑脚的甄灵儿远去,迟迟没有推开面前的房门。 刚刚甄灵儿说的话,他已然听到了。 店里的伙计见他一直在门外这么站着,忍不住地好奇,却也没有上前。直到夜幕降临,他手里的食盒也没有了最后一丝温度,齐郁才转身离去。 跟在他身后的枕书面色古怪。 忍不住多看了齐郁几眼。 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齐郁并没有照常回家,而是去了一处茶楼。近日,他经常来这家茶楼,驾轻就熟进了包间,何茂丘正在里间点香,见了他,便又将温着水的炉子打开了。 片刻间,炉水便又沸腾。 何茂丘为他煮了一壶茶水,问道:“你有把握吗!” “什么事能有百分百的把握”齐郁轻嗤一声,接过茶水,嫌烫放在了一边,“这世上,最怕的便是存着百分百把握的心思。若总是这样想,算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何茂丘微微一愣,若有所思,随即神色黯然。 但是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道:“只怕谢师妹得了消息,不仅对我失望,连对你也要失望了……” 齐郁的面色变得有些僵硬。 他淡淡敛目,眸光浅浅,“她对我,应当不大熟悉……” “想来,应当还好。” 话是这么说,一直到那杯茶冷透,他都没想起来端起来喝一口。齐郁难能可贵地有些失神,静静看着窗外,一时之间神情竟有些冷清。 - 屋内的谢胧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她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是齐郁死的那年。 这年冬下了场大雪,她仍是一缕游魂。 听到齐郁死了的消息,才急匆匆地离开了坟头,想要去找一找齐郁。 这时候齐郁的住处已然很气派了,院子里却仍然种着一棵青梅树。谢胧瞧着,倒是和从前他年少时住处的那棵很像,就是大一些,高一些。 屋内没什么人,只灵堂内摆着棺材。 似乎所有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谢胧不自觉地往齐郁呆得久的地方飘,这是一种本能。 最终,她飘进了齐郁的书房。 屋内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仆人在收拾书册,一面收拾,一面喃喃自语。 从老仆人口中,谢胧听到一些关于齐郁的事情。 比如,齐郁喜欢练字。心情好了练,心情不好了,便闭上书房的门练。 比如,齐郁有一只年少时留下的箱子,里面装着他的心爱之物,哪怕如今也会偶尔打开看看。 比如,齐郁因为一桩憾事,险些断了右腿,绝了仕途。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却也要日日夜夜忍着不适,装作行动无碍,更是在风雨时疼痛难忍。 最后,老仆打开了那只上了锁的箱子。 箱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些字画,很明显是上了年头。 然而不经意散开的一角,令谢胧浑身巨震。 那是她的名字。 那是她年少时的样貌。 那是她曾经统一送给老师*门生的礼物。 经过许多年,那些礼物还被保存得很好。自是那些歇着她名字的练字纸,画着她相貌的画卷,都已经发了黄,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谢胧有些说不出的情绪。 她退出书房,想要去问一问齐郁。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然而灵堂内一片寂静,棺椁内的人已然失去气息。她再也找不到齐郁,问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只好怅然地坐在门外积了雪的青梅树上。 她坐了很久, 没有等到齐郁。 谢胧便再次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开始发烧了。 先前的伤寒还没有好,如今又在地上睡了半夜,不生病才怪。 谢胧想要爬起来,睡到床上去,却爬不起来。 这会儿她才发现,她这次病得不简单。 病情来势汹汹,谢胧几乎整日昏昏沉沉的,根本起不来床。好在齐郁先前雇的那个妇人依旧前来,为她煎药喂药,偶尔见她病得饭都没吃,还会亲自给她喂饭。 按道理说,齐郁应当知道她病得厉害。 他却再也没有前来。 而陛下对谢家的判决和处置,果然如些灵儿所说。 这案子一交到北镇抚司手里,便以卖国投敌为罪名,下了死罪。不但如此,还顺着齐郁交出来的名单,在京都捉拿了不少人,连带着一并要处置。 而她仿佛是在齐郁那,没有了多余的利用价值。 他再也没有如往日承诺的那般帮她。 甚至连枕书都没有来一次。 她不该信他。 谢胧想。 但比起对齐郁的失望和愤恨,她更着急。着急自己的病不能好,着急自己不能想出法子改变局势,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着急和烦躁。 但越是如此,谢胧的病情就越是严重。 如此不过几日,就快到了谢家抄斩的日子。 谢胧夜里被风雨声吵醒。 她连日都在睡,此时半夜被吵醒,反倒只觉得越来越清醒。 谢胧在心里算一算日子,只觉得心惊肉跳。 这是梦里,全家被抄斩的那天。 但因为一些变化,陛下如今定下的抄斩的日子,比梦里还要迟上几天。谢胧倚靠在床边,反反复复地想那个梦,最终做了个决定。 她起了身,将屋内不多的东西收拾起来。 简简单单,就只有一个包裹。 收拾好这个包裹,谢胧便累出了一身细汗,她坐着歇了会儿,才将包裹背上,出了门。客栈里的伙计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瞧见谢胧这模样,愣了一下。 “我退一下房。”谢胧说。 伙计道:“天还没亮呢……” 谢胧又说:“现在退房。” 伙计就不说话了,他打了个哈欠,起身来给谢胧退定金算房前。没一会儿,交完钱,谢胧便顶着月亮出了门,街道上四处一片寂静。 她去谢家也算是轻车熟路。 到门口时,天仍然黑着。 她抬手习惯性要敲门,但抬起头看一眼月亮,觉得这会儿敲门大概不太礼貌。谢胧纠结了一会儿,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门口,翻出齐郁上次带的糖渍青梅吃了一颗。 这些日子没完没了地吃药,舌苔都带着淡淡的药苦。 含着梅子,她觉得很甜很甜。 谢胧坐了一会儿,衣摆便被沾上了淡淡的露水,带着潮意。她忍不住伸出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头,将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冷得打了好几个寒噤。 再这么等下去,她非再病上一场不可。 谢胧叹了口气,心内有些打退堂鼓,反正现在月明星稀,连夜回去客栈也没有人知道这么一回事。 嗯,还得给店伙计几钱碎银子,当封口费。 想是这么想着的,谢胧却越坐越困。 她缩在门口,打起瞌睡来。 不知天色几许,院内忽然亮起了灯火。 没一会儿,便有脚步渐渐朝门口靠近,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屋内的人拎着灯笼,猝不及防瞧见抱着包袱蹲在门口的小姑娘,不觉顿住脚步和呼吸。 月光朦胧,柔柔地照在她的发上、衣上。 她整个人都散出淡淡的光晕,衬得白皙的侧颜格外静谧,只是有些湿漉漉的凉意。 还有些说不出的,梦幻一般的不真实感。 齐郁下意识弯腰,伸出指尖。 指尖触上温凉的肌肤,一阵冷意顺着指尖蹿上来,带着细密的闪电攀上脊骨,令他不觉清醒过来。齐郁低垂着目光,看向那个睡得不安稳的小姑娘,漆黑的眸子倒映着银色的月光。 “谢胧。”他轻声说。 谢胧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可她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含含糊糊嘟囔两句,自己都不知道地又睡了过去。只是脸颊好像是蹭到了什么,她如小动物一般,用脸颊蹭了蹭对方。 对方像是含羞草般,瞬间缩了回去。 齐郁收拢蜷起的手指,攥紧了手里的灯笼,又冷了些语调,“谢十一。” 谢十一终于被惊醒。 她像是一只懵懂羞怯的小鹿,睁开眼朝着他看过来,缓缓地眨了眨眼。 好半天,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没吭声。 齐郁不知她的来意,只好沉默。 谢胧刚刚睡醒,也很是忐忑不安的样子,迟迟不说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片灯光、满地明月。 “你怎么在这里”齐郁问。 谢胧也问:“……你……你怎么开门了!” 一时沉默。 “我有事要出门。”齐郁说。 谢胧只好小声说:“我也有事要找你。” 齐郁蹙起眉毛,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下颌绷得有些紧,唇角紧绷,好似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和紧张,只是眼角眉梢仍带着一贯的阴郁冷淡。 他说:“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找我!” 谢胧被问得有些后悔来这里。 她抱紧了柔软的包袱。 好半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满脑子纠结要不要转身就走。 “那……” “那我等天亮了,再来找师兄。” 话音未落,她便站起身,抱着包袱转头就想跑。然后身后扫来一阵淡淡的风,她的肩头便被人稳稳捉住,因为对方力气太大,连带着她整个身体都直直撞如他怀里。 似乎是个拥抱。 齐郁看着她,像是讽刺道:“你倒怪会看眼色的。” 语调却是温和的。 第23章 收留 谢胧想说没有。 但是齐郁身上的暖意笼罩过来,她鼻子猛地一酸,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齐郁的目光好像落在了她身上,谢胧轻声说:“是太冷了。”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穿过逼仄的院子,齐郁将她放在了屋内的一张小榻上,取了一床干净的棉被披在她肩头。 谢胧鼻尖有些痒,她忍不住揉了揉。 有人捏住她的脸颊,拿温热的帕子给她擦了擦鼻子。 低下脸,对上齐郁黑沉沉的眸子。 “怎么来了”齐郁问。 谢胧赧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无措地看着齐郁。 齐郁便没有追问,竟然出了奇地好说话。 他搁下手里的帕子,只将炉子生了起来,又重新拎起放在一边的灯笼。谢胧见他是要出门的样子,心里有些着急,下意识攥紧了齐郁的衣袖。 对方回眸看她,“怎么了!” “齐师兄,我有事要求你。”谢胧说。 齐郁没有放下手里的灯笼。 他倚靠在门口,身形被月光剪出长长的影子,面容便隐在这片阴影里。 只有如有实质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身上。 “你说。” 谢胧觉得难以启齿。 她本能觉得,齐郁是不会答应的。 而且,仅靠着一个梦,就笃定齐郁一定会帮自己,也太过荒谬了一些。 “若是我说了,师兄却觉得太过荒谬……”谢胧心口怦怦跳,她下意识攥紧了身上干净柔软的棉被,小声说,“或是觉得我太过冒昧,能不能,我是说能不能不要生气!” 齐郁手里的灯笼似乎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连带着满地莹白的月光,都仿佛泛起粼粼的波光,一切如梦似幻。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生气”齐郁的语气令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只夜风吹得他的氅衣广袖猎猎作响,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引诱的揣测,“你姑且说出来。” 谢胧无端觉得,自己要说出的话,仿佛也不是那样难以启齿。 她一鼓作气,说道:“师兄,你能否收留我!” 顿了顿,“就像何师兄那样。” 齐郁手里的灯笼晃了一下,跌落在地。顷刻间,两人沉默着对视,只有屋外的杜鹃鸟仍在啼叫,声音未免有些凄厉。 看着熄灭的灯笼,谢胧心口冰冷一片。 果然,齐郁生气了。 她就不该太过信任那个梦的,虽然梦里的一些事情实现了,可梦里的齐郁和现实里的齐郁,却很不一样。比如说,现实里的齐郁,就从未对她有任何特殊之处。 何况之前她找他求助就被拒绝了,也不存在是他刻意隐瞒。 “我……对不起。”谢胧掀起身上的棉被,连忙跳下小榻,只觉得脸上烫得要命,手忙脚乱想要往外跑,“我只是……我只是……师兄,是我不该,我现在就走。” 脚步声渐渐靠近。 木门在她面前,吱呀一声关上。 肩膀被齐郁攥住。 他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淡,狭长的眼底瞳仁乌黑,只这么定定地瞧着她。好半天,他才压低了语调,慢慢问道:“谢师妹,你是什么意思!” 谢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羞耻得恨不得攥紧地底去,惊慌失措,却又无处可去。 张了张口,却完全无法解释出口。 齐郁直直地瞧着她,少女的面色直收眼底,只是越来越惊恐苍白,好似他是什么再可怕不过的人。想来也是,先是她的父亲言辞激烈地告诉她,务必不要信任于他。 再就有甄灵儿告诉她,他连让她见一面家人都是利用。 不但如此,还将她父亲的案子交给了北镇抚司的人,更是上交了与之相关的人的名单撇清关系。 在她心里,他只怕不是罪大恶极,还极其下作无耻。 毕竟她主动星夜前来,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猜出了他的心思…… 可纵然如此,她还是后悔了。 “既然来了,便不要后悔。”齐郁上前一步,下意识攥住少女的手腕,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苍白的面颊,“谢师妹,你就这么厌恶我!” 少女眼睫毛微微一颤,下意识抬眼看他。 齐郁猝不及防,撞入少女眼底。 她眸子清凌凌的,像是初春刚刚化冻的山泉水,就这么倒映出他的影子来,瞧不见一丝半点的厌恶。非但如此,她还微微蹙起眉,大起胆子般往前走了一步。 “我说过,我不讨厌齐师兄。” “绝没有骗人。” 齐郁只觉得袖子一沉,像是被人紧紧攥住。 少女的嗓音带着一点轻轻的颤抖,像是忐忑到了极致,仍鼓起勇气脱口而出。 两人间近得仿佛贴在一起。 “……” 齐郁便有些不明白谢胧的来意了。 他垂眼看着她。 那她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还是说,她又有了什么别的主意,向他寻仇来了 以谢胧的性子,这倒也说不准。 齐郁喉间微微滚动,闭了闭眼,嗓音带着克制地低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少女像是有些慌了,她无措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憋得白生生的脸颊泛出淡淡的酡红,“我就是,我就是想问一问齐师兄,你是不是讨厌我。” 谢胧将话说出口,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着急。 实话实在是问不出口啊! 她总不能脱口而出,问齐郁,他是不是其实喜欢自己吧毕竟两人从前毫无交集,先前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算好,实在没什么证据可支撑这件事。 但偏偏,那场梦那样真实,谢家又恰好发生了梦里的变故。 “谢胧。” 齐郁的语气微沉,“你这样想的!” 谢胧松了口气。 她抬起脸,对上齐郁的眼。 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下次不要这么晚出门。”齐郁牵着她的手腕,将人往前带了几步,“谢师妹,你难道是误以为我厌恶于你,才特意挑着雨天夜里来,显得自己可怜一些,免得我为难你!” “我才没有那样想,齐师兄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谢胧果断道。 然而她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才意识到他在逗她。 不知道为什么,先前的忐忑不安一扫而散。 她一股脑在小榻上坐下,拉起被褥盖在肩头,靠近火光跳跃的炉子,驱散潮湿衣衫上的寒意。 谢胧轻声说:“齐师兄,我没地方去了。” 她眼巴巴看着齐郁。 攥紧手指,心口的跳动却不那么杂乱无章了。 仿佛冥冥中已然有了底气。 “那便住下吧。”齐郁眸光平静,视线落在她身上,很快便又轻轻移开,目光藏着隐晦的惊涛骇浪,嗓音却仍是淡淡的,“只要你不嫌弃便好。” 谢胧撑起下巴。 她微微一笑,眸子明亮,“我怎么会嫌弃呢!” 齐郁没说什么。 他看了眼屋外的天色,将炉子拨得更旺了些,“你若放心,趁着天色还没亮,先睡一觉。等天亮了,我给你带早饭回来,再叫醒你也不迟。” 少女也瞧一瞧天色,便点点头。 她竟然真的放心,就这么侧卧在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兴许是受了冻,又疲倦得厉害,竟然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对他毫不设防。 齐郁瞧着睡在自己屋内的少女,眸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迟迟没有移开视线。仿佛只要错开视线,这一切便如一场幻梦,顷刻间就会消散。 他曾数次想要撕破伪装,步步紧逼,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然而真对上眼前的少女,他总会克制一些,再克制一些,不欲在她面前展露出自己不堪肮脏的一面。 他以为她会远离他的。 可眼下,她就这样在月光下出现在他面前,毫不设防地闯入他的身边。就连看向他的目光,都藏着几分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信任和依赖。 齐郁拎起墙角的灯笼,掩上房门。 他踩着月光,朝着城外而去。 - 谢胧是被推门声吵醒的。 她睡得本也不沉,门被推开,她便醒了过来。 揉着眼睛,一眼便瞧见了拎着早点的齐郁。他浑身沾着晨露,瞧着却不显疲倦,见她醒了,便将手里的早点搁在桌子上,只说:“恰好何记开门,人不多,便买了两样糖饼。” 谢胧眼睛一亮。 她最喜欢吃的早点,就是何记的糖饼。 但是何记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很难排到队,平日里也不好总是要求府里的丫鬟去排队,费这么大的周折只是为这么一口吃的。 “若是我早些就和师兄交好就好了。” “我和师兄的口味,实在相似。” 齐郁将糖饼递给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说:“加了玫瑰酱。” 谢胧咬了一口,“师兄和我一样会吃!” “我和他们说,糖饼加上玫瑰酱又香又甜,最是好吃,他们却嫌我吃得奇怪,从不肯尝试呢……还是齐师兄识货,我刚刚还准备推荐师兄这么吃呢!” “那我尝尝。”齐郁道。 谢胧咬了两口糖饼,便重新看向齐郁。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我爹爹……” 齐郁放下手里的筷子,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我正要与你说。” 第24章 寿面 谢胧一颗心提起来,口里的糖饼索然无味。 她放下糖饼,轻声道:“你说。” “外界的传言,并未作伪。”齐郁的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拂落秋霜般冷清,“确实是我将那些为你父亲鸣不平之人的名单交上去。” 他缓缓垂下眼睫,看她。 少女微微睁大了眼,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然而她却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蹙了蹙纤细的眉头,轻声说:“那为什么呢!” ——那为什么呢 她既没有勃然变色,将他视作叛徒。也没有转身就走,后悔来此。反而是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好似他回答自己有什么隐情,她便会真的相信一样。 面容冰冷的少年眸子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便悄无声息掩去异样,依旧静若深潭。可面对着少女柔软认真的眸光,他还是不太自在地收拢了指骨,面上矜持冷峻依旧。 他淡淡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凭什么觉得,你问了,我便答!” 少女不说话,看着他。 齐郁在她的目光下,不着痕迹地略微低眉,避开了视线。 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仿佛察觉到什么, 谢胧朝着他弯眸而笑,笑意明澈。 齐郁搁在袖中的手指,轻颤一下,重新垂下,迟迟没有别的动作与言语。 晨雾吹入窗扉,带来薄薄春寒。 带了一身寒露的少年以拳抵口,轻咳几声,过了会儿才轻轻叩了叩桌面,居高临下瞧着眼前的少女,只说:“为什么来我这里!” 态度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还有几分高高在上。 但他端坐在案前,姿仪清疏。 只一双眼,一如既往地阴郁深沉,瞧不分明其中掩藏的情绪。 令那股少年气,被暮气遮住。 但还是和梦里的人不一样。 梦里的齐郁,年纪轻轻,鬓边便已有华发。看向人时,一双眸子像是死水,让人一眼便知道着双眼再也不会兴起波澜。不像眼前的少年,细细看去,眸中依稀还藏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情绪。 谢胧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湿润。 她看着眼前的齐郁,心口的跳动变得急促起来,一个念头冒出来。 像是生根发芽的藤蔓,紧紧缠在她心口。 “我觉得,我来这里,师兄应当是高兴的。”谢胧并不是一个太羞涩内敛的小娘子,然而此时此刻,还是觉得有些紧张,不太自在地坐直了身体,压低了语调,“齐师兄若是讨厌我,为什么几次三番帮我!” “帮你”少年推开手里的茶盏,抬眉冷嗤一声,淡淡睨着她,语调冷淡得近乎有些僵硬,“谢胧,我不是你那些整日闲得无事的师兄世兄,不会做这样无聊之事。” 谢胧茫然了片刻,问道:“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齐郁盯着她,似乎想冷笑,脸上却仍旧一丝表情都没有。 过了片刻,干脆连看也不看她了。 “好吧,”谢胧其实还看不透齐郁,只觉得他态度古怪,但反正她现在有求于人,才不会上赶着去和他唱反调,只说,“那就当我误会了,师兄并没有帮我。” “……” 少年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渐渐冷下来。 他抬手将糖饼推过来,淡淡道:“快冷了,冷了不好吃。” 谢胧道:“那师兄,我来你这里你会不高兴吗!” “……” 反正齐郁也不会回答,谢胧问完,低下头继续咬糖饼。然而过了片刻,齐郁略显滞涩的嗓音响起,如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他说:“不会。” 谢胧一口糖饼呛在喉咙里,手忙脚乱找茶水喝。 面前递过来一杯茶水,她下意识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才红着脸颊看向齐郁。 少年似笑非笑道:“怎么了!” 谢胧有些弄不明白,他刚刚是在故意吓唬她吗她从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人。然而眼前的少年坐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给她的糖饼刷玫瑰酱,和从前待在爹爹书房帮着誊抄书稿一样认真。 少女忍不住叹了口气。 齐郁既然不肯透露自己的立场,那她后面的话都不好说出口了。 一时之间,便有些失落。 “要劳烦你一件事。”齐郁揉了揉眉心,眼底有淡淡的阴影,“若是有人上门叩门,便说我不在家,总之替我打发了。” 谢胧点点头。 少年便径自起身,朝一侧的房间走去。 那似乎是齐郁的书房。 他走到门口,蓦然回头朝她看过来。谢胧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有些不自觉的茫然,便等着他开口吩咐别的事,反正她现在寄人篱下,乖巧听话一些是应该的。 少年似乎看出她的局促不安,眸光微动。 他扶着房门,视线落在她头顶支棱起的几绺碎发,说道:“梳洗一下。” “西侧的房间空着,归你了。” 谢胧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原来一缕刘海被睡得竖着朝天,像是炸毛了一样。她原本就有些红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一双鹿儿眼呆呆望着他。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反应过来般,急急忙忙往西侧跑去。 齐郁站在原地,瞧着谢胧的背影。 良久,才垂眸轻轻笑了一下,这才转身进了书房。 西侧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却没有住过人的痕迹,瞧着很清爽。谢胧坐在桌前,翻过来倒扣的菱花镜子,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下子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她的发髻全都散了,碎发和刘海乱七八糟地翘着。 乍一看去,就像是长得歪七竖八的刺猬。 还有身上的衣裳,皱巴巴地歪着,瞧着都令人发笑。 齐郁到底是怎么忍住不嘲笑她的! 还那么从容淡定,与她吃了个早饭,说了些……想到这里,谢胧心中的那点情绪顿时消散了。她坐在妆镜前,缓缓叹了口气,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若是齐郁喜欢她的话,她或许能试着和他做些交易,比如委身于他,让他帮一帮谢家。 反正事已至此,尊严清白好像也不过如此了。 但齐郁的态度,她实在看不透。 还是说,她应当释放一些信号话本子家道中落的柔弱女主人公,似乎都不是如她这般,坦坦荡荡地上去问,师兄你会不会不高兴我来这里。 谢胧抬起脑袋,认真思考自己看过的话本子。 或是在雨夜,女主人公被逼至绝境,颤颤巍巍勾上了男主的衣带。或是夜深人静,独自衣着单薄,擎烛敲响男主的房门。 再直接一些的,就直接躺在男主的床上,还能狠心给自己下个药…… 谢胧甩了甩脑袋。 不行,不是她没有那个决心。 而是齐郁只怕会将她赶出去,彻底和她翻脸。 谢胧叹了口气。 她找来一把梳子,将自己打结的头发梳顺,笨拙地梳了个最简单的双髻。包袱里还有些衣物首饰,她拿发带将发髻绑好,插上一对绿松石方胜小钗,又沾水把刘海梳顺了。 换了身松绿直襟琵琶袖小袄,梨**裂梅花纹马面裙,重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明眸皓齿,鲜亮灵动。 乌黑的发髻,雪白的肌肤,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打扮,瞧着确实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但谢胧试了好几遍话本子里的动作,也没瞧出一丝半点的风情,更别说是勾人,简直就像是犯病了。若是这样能惹人怜爱,谢胧能将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正在她垂头丧气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想到齐郁说的话,她起身前去开了门。 敲门的是个面容忐忑的男人,他瞧见开门的是谢胧,愣了一愣,才问道:“你是齐大人的丫鬟我们家大人请齐大人过府一述,劳烦通传一句。” 说着,便将自家大人的名帖递过来。 “我家大人不在家。”谢胧说。 对方皱起眉毛,声音拔高了几个调,说道:“他怎么会不在家!” 谢胧也抬高了声音,“你问我,我问谁!” “总之,我家大人一早便出门了。”谢胧抢在男人继续追问之前说道,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作势要关门,“请回吧。” 男人先是愁眉不展,随即恍然大悟般说道:“齐大人从不假手于人,身边从没有下人,更遑论是丫鬟。你不是丫鬟,难道是谢家那位……” 谢胧抬手,啪地将门合上。 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谢胧心跳却有些快。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心虚。 但察觉到什么,抬头果然见齐郁正从屋内推开窗,视线清清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并没有歇息,手里握着一只笔,笔尖微枯。 谢胧快步跑到窗前,抬起下巴,语调轻而快,“打发走了。” 风一吹,青梅树的叶子打着旋儿掠过她的裙角。少女微微倾身扶着窗棂,眸子透亮,放低了声音问道:“是和我家有关吗!” 她好像很着急,这回连先试探他也不试探了。 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 好似她问了,便信他会回答般。 “你从前,从未有求于人”齐郁将手里的笔搁在笔山上,往前走了一步,低头便能看见少女乌鸦鸦的发,慢条斯理道,“谢十一,过来一点。” 少女对他毫不设防,当真踮起脚尖往屋内凑了凑。 齐郁看着她的小动作,眸底闪过一丝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 “若要求人,便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少年抬手捡起她肩头一片树叶,视线不经意掠过谢胧雪白小巧的耳垂,如烫到般移开,“你若借过钱,便知道便是最好的亲戚朋友,也该先关心问候几句再开口。”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但是从前没有人教过她。 谢胧这样想着,但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两人隔得太近,齐郁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撒落在她脖颈处,有些痒。她被这股痒意弄得心口跳得有些莫名地快,抬眼看了齐郁一眼,只觉得连脸颊都有些发烫。 她于是温声道:“师兄,你昨夜没有睡,要不要休息一下!” 齐郁似乎轻笑了一下,“你在关心我!” 谢胧的脸有些红。 “我拿出了勾结党羽的证据,又上奏谢家有叛国投敌的嫌疑,北镇抚司自然要调查清楚,最好是拿出准确的证据。”齐郁的嗓音徐徐,说完其中弯弯绕绕,最后解释道,“短时间内,北镇抚司都要调查,你的家人暂时便不会有事。” 谢胧听明白了齐郁的话,却并未因此松了一口气。 因为齐郁等于再次告诉她,外界的传言是真的,他确实在对谢家“落井下石”。 这让她更加不确定,齐郁当真是和梦里那样,帮自己和谢家吗 “原来如此。”谢胧虽然心事重重,却还是认真说,“多谢齐师兄。” 齐郁没说话。 他看一眼天色,有拿起了笔山上的笔,提笔蘸墨。 桌上的奏疏写得很长,瞧着还没有写完。 谢胧便不再打扰他,转身离开。 不过齐郁那句话说得很对,若是想要找他帮忙,多少要示示好。她会做的事情并不多,能去齐郁面前聊表心意的,就更少了。 思前想后,谢胧发现齐郁家里没有人做午饭。 她不会做饭。 但从前阿娘过生日时,她给阿娘下过寿面。 为了亲手做好寿面,她跟着厨房的赵婆子学了好久,做出来的面条确实还不错。 谢胧拿襻膊挽起衣袖,便转身进了厨房。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齐郁家的厨房有做饭的痕迹,平日里应当就是他自己亲历亲为,想必经济上必定不宽裕。 那她就更不该等着齐郁买饭了。 京城寸土寸金,外面卖的吃食也不便宜。 虽然说不上昂贵,但两人一日三餐下来,想必也不会是一笔很小的开支。 找出面粉,谢胧还算熟练地开始和面揉面。 等将面条准备好,便要起锅烧水。 她犯了难。 往日在谢家,厨房里当然有专门负责烧火的粗使丫鬟。可这里是齐郁家,她总没有脸皮跑到书房去叫齐郁给自己生火,然后说自己要煮面给他吃,以此来表达谢意。 谢胧硬着头皮开始生火。 好不容易将横七竖八的柴火塞进灶膛,点火却成了问题。好不容易被擦出来的火花跳上柴火,半天也点不燃,就算是点燃了,没一会儿便又熄灭了。 如此反复,谢胧便和柴火杠上了。 她整个人蹲在灶膛前,好不容易冒出火花,她便连忙鼓起腮帮子凑上去吹。 吹得烟尘滚滚,灶内却仍旧是半点温度也没有。 她还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把厨房烧了呢! 谢胧越吹越气,越吹越用力。 她较上劲儿了,全然没留意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对方的脚步径直走到她身侧。直到肩膀被人轻拍一下,谢胧才吓得一哆嗦,下意识蹲着抬起脸。 这张脸上全是烟灰,还被她用袖子潦草抹过几把,简直就是个小花猫。 齐郁瞧着这张脸,顿了顿,“你饿了!” 当然不是她饿了! 谢胧有些莫名的憋屈,然而事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是不要前功尽弃得好。 于是她摇摇头,小声说:“我想给你做饭。” 齐郁道:“饭呢!” 谢胧更憋屈了,她闷声道:“在做。” 齐郁蓦地轻笑了一下。 谢胧彻底受不了了,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想要痛斥他的嘲笑。然而蹲得太久,刚一站起来便两眼一黑,连带着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陡然一下子就往前*栽去,吓得谢胧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一只手扶住她的手肘,将她带到身边。 谢胧的心口因为惊吓狂跳,眼前恢复视线的第一时间,看到的便是齐郁收敛了笑意的面容。 他扶着她坐到一旁的小杌子上,才挽起袖子,说道:“我来。” 他神情并没有带着嘲笑。 谢胧看着他轻车熟路地点燃了灶火,陡然间反应过来,刚刚齐郁是在故意逗她。他那么阴沉冷淡的人,还会和人开玩笑吗 谢胧觉得有些神奇。 这样的齐郁,倒也并不令人讨厌。 反正比之前冷冷淡淡,说话高深莫测的样子,要鲜活有趣不少。 “我擀了面。”反正休息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去洗了个手,等水烧开便将自己准备好的面条下了锅,一面偷偷瞥齐郁,“我只是没烧过火!” “现在烧过了”齐郁问。 谢胧:“” 齐郁道:“现在会了么!” “……” 谢胧觉得,他还是恢复成先前冷冷淡淡的样子算了。 至少那时候,不会如此聒噪。 看着少女顶着那张滑稽的脸,愤愤不平地撒调料,齐郁微微低下头,唇角微微往上牵了牵,但还未露出笑意便已收敛了回去。 但火光跳跃在齐郁脸上,没有表情的冷淡面容,都仿佛添了一丝暖意。 面食熟得快,很快便好了。 谢胧盛好面,端上桌,看向齐郁。 她还是有些自得的,这两碗面看着卖相就很不错,反正并不给她丢人。 “尝尝。”谢胧将筷子分给齐郁,自己也找了位置坐下,吹了吹端过面碗的手指,“我阿娘说我做的面可好吃了。” 齐郁没说什么,只坐下来认真尝了一口。 少年浓长漆黑的眼睫微垂,瞧不清眸中情绪,只在咽下后才抬眼看向她,“这是寿面。” 谢胧点点头,“我只会这个。” “很久没吃过了。”齐郁语气平静,认认真真吃起了这碗并不太合时宜的寿面。 谢胧原本在专心对付有点烫的面条,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陡然间想起一些已经遗忘得差不多的记忆。齐郁是个孤儿,反正从遇到爹爹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家人。 那年爹爹刚将齐郁收归门下,因为他年纪小,常常留他在家里吃饭。 有回她过生日,等了许久不见阿爹来陪自己吃寿面,便让丫鬟拎着食盒去寻爹爹,结果正巧被陛下召去撰写文章,屋内只有齐郁坐着吃饭。 她年纪小,因为父亲不能陪自己过生日大发脾气。 最后颐指气使,让人把自己不想吃的寿面的端给齐郁,让他一并吃了。 理由当然是,他看着太瘦了。 少年当然没理她,只是搁下筷子,安静坐在一边。反而是听说了消息的崔眉妩急急忙忙赶过来,安慰了闹脾气的谢胧,又向齐郁解释:“这是阿胧缠着我好久,才让我亲手做的寿面。她气得不肯吃,又舍不得辜负了我的心思,见你是她爹爹的学生才让你吃的。”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是将你当作自己的长兄看的。” 齐郁当时好像没说什么。 不知道阿娘又说了什么,他竟然当真拿起筷子,低头吃起那碗快要冷掉的寿面。 谢胧只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好像有些难过。 “我也想我阿娘做的寿面了。”谢胧也有些难过,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吃到阿娘做的寿面,只是吃着面,她忽然轻声说,“我做的寿面,应当和阿娘做的差不多味道吧。” 这样想着,谢胧吃起面也吃得认真起来。 两人对坐,安静吃面。 吃过面,齐郁自己拿了碗筷去洗了。 洗完碗筷出来,谢胧仍旧坐在那发呆,目光有些难过。 “你若想哭……”他顿了顿。 谢胧一下子醒过神,立刻反驳道:“我没有!” 齐郁面上没什么表情,垂眸看她一眼,将架子上的铜镜递过来,语气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戏谑,“我的意思是,你若想哭,不妨先洗个脸。” 谢胧端起铜镜,“……” 她气得站起身,对他比了个鬼脸。 不等齐郁说话,她便一溜烟跑了。 在房间内洗了个脸,又把脏衣裳重新换下来,这才坐在窗前发呆。 事态和她设想得不太一样。 梦里的齐郁做的那些事情,令她即便没有过情郎,也觉得他应当是喜欢自己。但她现实里和齐郁相处,实在不觉得他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 而且,齐郁所做的事情…… 梦里的他,在这个时间段,好像并没有做过。 谢胧原本是对那样真实的梦境深信不疑的,但面对着眼前的齐郁,她却忍不住一再迟疑。可纵然北镇抚司要调查证据,陛下的态度却那样明确,想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望着院子里茂盛的青梅树,谢胧做下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她都要试探出齐郁的态度。 第25章 赴宴 这年春似乎多雨。 细雨在窗前绵绵而落,将青梅树洗得格外青翠,枝叶间小小的青梅如悬铃。 齐郁整日待在书房里,只有偶尔夜里会出门。 谢胧最近睡不好,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梦里爹娘都不在了,她只能看见一片墓碑,她就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恍惚看着重来一遍,又对一切无能为力。 她就不喜欢睡觉了。 趁着齐郁不注意,她溜出去,准备打听有关谢家的消息。 结果才推开门,便猝不及防瞧见一个人。 是甄灵儿。 她披着银鼠皮坎肩儿,身着荔枝红对襟衫子,拎着雪白如意缎细褶裙,满是嫌弃地走在狭窄的巷子里。陡然瞧见一脸莫名的谢胧,她一下子炸了毛,“谢十一!你真是出息了!” 谢胧绕开甄灵儿,只当没听见。 身侧却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的衣领,拽着不让走。 她被拽得没法,只得停下来。 谢胧道:“做什么!” 甄灵儿冷哼一声,说道:“南安王妃办了桃花宴,年年都是这个时节,难道你不记得不成!” 谢胧便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什么意思!故意装忘了”甄灵儿裙子也不拎了,三两步走到谢胧跟前,对她怒目而视,“三年前,你在南安王妃做东的宴会上大出风采,还说年年都要给王妃折枝插瓶,好叫春意多留在她府上停驻徘徊,你别说你连这件事都给忘了!” 谢胧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甄灵儿。 如果不是骂人太没礼貌的话,她真想将甄灵儿骂一顿,顺便告诉她脑子里装得都是浆糊这个人尽皆知,唯独她自己毫无觉察的事实。 家里都这样了,谁还记得几年前宴会上一句客套话 “你还真忘记了!” “你那时候大出风采,惹得京都的贵女都学你折花送礼,你怎么可能会忘了!” “我知道了,你就是故意装成这样……”、 谢胧觉得甄灵儿也很聒噪。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但自己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别人和她说太多话。 “所以甄娘子,你来我这里,就是问一问我是不是确实记不记得这件事吗”谢胧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两人本来就关系不好,偏偏甄灵儿总是上赶着惹人烦,“我记不记得,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甄灵儿竟然安静了一刻。 随即,她直接说道:“我来带你去赴宴。” 谢胧:“” 如果不是眼下甄灵儿人多势众的话,她可能会直接问甄灵儿,是不是犯病了。但甄灵儿好似毫无自知力,她一把抓住谢胧的手腕,拉着人便要走。 谢胧没动:“我不去。” 甄灵儿得意道:“周成也会去!你难道不想见周成吗说不定他会告诉你一些消息,反正换成是我,我是绝对会去的!” 见谢胧真的没说话,甄灵儿哼笑一声。 她可是来之前,就和丫鬟商量出了要挟谢胧的消息,断然不会像上次那样被谢胧吓得落荒而逃。 “走。”谢胧说。 甄灵儿尚未反应过来,谢胧已然朝着她的马车走去。轻车熟路,踩着凳子撩起帘子,径直坐到了原本属于甄灵儿的位置上。 甄灵儿气得大叫:“你给我滚下来!” 谢胧卷着车帘,微微一笑,“你确定!” 甄灵儿被丫鬟按着,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径直也上了马车。 两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比起还在生气的甄灵儿,谢胧表现得还要淡定一些。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端在手里暖手,连带着上下打量了甄灵儿几眼。 甄灵儿和往日一样,打扮得花里胡哨。 “这是蜀地上贡的织锦,去年宫里拢共才得了三匹,有一匹便是做了我这身衣裳。”甄灵儿故意拂了拂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拿眼角瞥谢胧,满脸自得。 谢胧细细看一眼,问道:“织的是仙鹤吧!” 甄灵儿的脸扭曲了一下,没好气道:“仙鹤怎么了谁说年纪小就不能穿仙鹤了,你以为只有上了年纪才能穿吗!” 谢胧道:“这鹤还是飞的。” “你给我闭嘴!”甄灵儿勃然大怒,她站起身来,愤怒地反驳,“你不就是想说这是没人穿的驾鹤西去图案吗若真是如此,我怎么会蠢到穿这个。” 谢胧什么也没说,悠悠喝了口茶。 甄灵儿不知道为什么,更生气了,一把将茶壶扔了出去。 一时之间,车内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谢胧放下手里的茶盏,问道:“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不渴吗!” 甄灵儿下意识抿了抿发干的唇,吐出一个字,“滚。” 谢胧忍不住笑出声。 连日以来,她都在为同一件事反复思虑,越想越焦灼不安。眼下遇到了甄灵儿,虽然被她闹得有些烦,但好像总算是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以至于看着窗外的风景,竟有种恍惚感。 马车还算快,在正午时分抵达了南安王妃的别苑。 眼下正是暮春时节,地处山阴的别苑内却正是花团锦簇,夭桃秾李,美不胜收。 甄灵儿跳下马车,左右环顾一圈,回头高声唤道:“谢十一!” 早就听到风声的众人下意识朝着甄灵儿的马车看过来,果然见车帘又被挽起,一个梳着双髻的妙龄少女踩着矮凳走下马车,面容果然就是谢胧。 只是往日谢胧若是露面,便有数不尽的少男少女上前打招呼。 今日瞧见她,却纷纷移开了目光,佯装没有留意。 谢胧内心倒没什么波动。 这段时间,辗转求了许多人,又在齐郁和甄灵儿面前丢够了脸,算是习惯了眼下的局面。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一面周成。 但男客和女客是分开的,谢胧暂时便跟随着甄灵儿,在女客席上落座。 甄灵儿一来,便有数不尽的少女上前寒暄搭话。其中自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甄灵儿身份尊贵,她们有意拉拢,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来瞧一瞧谢胧。 嗯,借着这个机会,还能问一问谢胧两句近况。 谢胧当然不乐意回答。 但这些人里,大部分人都不像甄灵儿那么直来直去,她便不好得罪,免得对方趁机在背后落井下石。 如此一圈应付下来,很不容易。 好在一圈下来,南安王妃终于离场,让大家随意不必拘束。 谢胧便抓紧这个时机,离开了席面。 因为这不是能放在台面上的事情,谢胧挑了条没有人的小路,循着记忆往男客那便寻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迎面竟然走来一个面色匆匆的侍女。两人擦肩而过,侍女的肩膀撞在谢胧身上,手里正碰着的汤羹也洒了出来。 瞧见谢胧裙子上的狼藉,侍女脸色煞白,连忙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求贵人饶过奴婢一回!” “贵人若是要更衣,奴婢还有一身未曾穿过的新衣裳,只要贵人不嫌弃……” 谢胧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裙子。 若是浇上去的是茶水或是酒水倒也罢了,她且走且晾,应当也不至于特别打眼,毕竟她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偏偏浇上去的是一碗浓油赤酱的肉羹,此时正黏答答地往下滴。 似乎是瞧出谢胧的动摇,侍女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她迫切又不安地看着谢胧。 “那便劳烦你借我一身衣裳了。”谢胧如此说着,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便又微微顿住,“我瞧着像是客人吗!” 她如今所穿的衣裙,都是何茂丘的家人准备的。 虽说料子样式都不差,但比起这些精心装扮的显贵,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只要扫一眼,别说是这些显贵人家的仆从,就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一个人,都能瞧出分别。 那这个侍女,为什么断定她是位“贵人”,而非别苑中的粗使小丫鬟 侍女抬起脸,视线落在谢胧的脸上,“别苑中旁的人,我都认识。” 谢胧便问:“那你便是府中的老人了!” “奴婢从五年前便待在别苑中,所有人都认得。至于王妃此次带来的人,并不多,多是从前便在王妃跟前得用的,奴婢不是第一次见,故而也都记得脸。” “贵人请随奴婢去厢房更衣,费不了多少事。” 这番说辞天衣无缝,且丝毫不作伪。 谢胧却没有动。 她瞧着那侍女,说道:“既然是老人,又能见到王妃跟前得脸的人,会不认识我!” 侍女微微一愣,全然没料到谢胧会察觉到这一点。 她确实是认识谢胧。 毕竟,从前谢胧在美人如云的京都贵女中,也是头一份地招人喜欢。她们王妃最喜欢的少女,便是谢胧,年年的宴会都会让谢胧在身边作陪。 至于游园和留宿,更是数不胜数,所以想不认识也难。 “奴婢……” “奴婢想着,谢娘子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兴许不便被点破身份。” 这个侍女很聪明,但是谢胧不打算和她浪费口舌。 她拎起裙子,转身便拐了个方向跑了。 一直跑到没有人的角落,她才弯下腰,扯了两片叶子揩掉裙子上的污垢。然而还没来得及直起腰,身后便罩下来一片阴影,谢胧来不得及躲开,便眼前一黑。 第26章 试探 等到谢胧再次睁开眼睛,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 她躺在绯红的帐幔内,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味,甜腻得令她头脑发昏。 她本能觉得这香不太对。 谢胧立刻撩起帐子,下床想要去将窗户推开。然而双腿一软,她几乎是滚下去,浑身竟然也变得虚浮无力,这更验证了那香不对劲。 既然如此,这房间也待不得了。 谢胧连忙去推门,门果然从外面被锁住了。 再去推窗,也推不开。 短短几步路,她就累出了一身汗,几乎是头晕眼花,只能坐在桌前。没一会儿,意识便重新昏沉起来,谢胧干脆拔下头上的钗子,扎入虎口。 剧烈的疼痛令她清醒了些。 门外响起细碎的声响,下一刻门便被推开。 为首的是个面容还算俊秀的男人。 谢胧并不认识对方,但那张脸,却让她实打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在梦里见过,秦王。 秦王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挥了挥手打发了下人。其余人默契地无声推下去,秦王径直走进来,转身合上了那道门。 “你是叔母府里的下人”秦王问。 谢胧意识模糊,只知道对方嘴在动。 她竭力将钗子往下划,靠着疼意支撑,站起身往门口走。 秦王细瞧了她周身,“还是说,你是来赴宴的闺秀!” 少女不答,只是踉踉跄跄往门口走来,看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警惕。走得越近,秦王便越发看清了少女此时情态,眼神朦胧无辜,却带着不自知的轻喘,白皙的肌肤渗出薄红。 他一贯喜欢美人,纵情声色。 只这一眼,心底原本还有的几分克制,彻底被抛之脑后。 若对方是安南王妃的人,事后打声招呼也是了,总归她一个丧夫的寡妇也掀不出什么风浪。若是聪明些,就该早些将这个少女送给他,来日他也会记得这份情。 若对方是来赴宴的闺秀,瞧这身装扮,只怕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官之女。他瞧上她,是她和她家里的荣幸,对方不会不识趣。 如此想着,秦王唇边溢出一丝笑意。 他指尖微捻,伸出手,想要扶住少女那一截颤颤巍巍的细腰。 门却骤然被踹开。 眼前摇摇晃晃的少女,身形一歪,朝着门口的人跌过去。 秦王眼睁睁看着齐郁抬手,将少女揽入怀中。 “殿下,你走错房间了。”齐郁扯下肩头披风,披在少女身上,隔绝了秦王的视线,唇边才泛出一丝冷意,“来人,为殿下引路!” 秦王被人横刀夺爱,几乎下意识冷下脸。 然而对上齐郁黑沉沉的眸子,却又冷静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得罪谁都行,齐郁不行。 这人行事无所顾忌,手段又狠辣无情,不好招惹。若说只是这些倒也罢了,他一个既受宠又有实权的皇子,难道还得罪不起一个难缠些的臣子 可偏偏齐郁在刑部任职,手握权柄,不知道拿捏着多少人的小辫子。 即便是秦王,也要忌惮他。 “我记得你一贯对这些宴饮没兴趣,今日怎么来了”秦王虽然不愿得罪齐郁,却也不愿意就这么走了,轻笑着问道,“莫不是来办案!” 齐郁的视线淡淡扫过秦王,“殿下在提醒我!” 不等秦王反应过来,他便已打横抱起怀中少女,走到屋内捻灭了炉内袅袅的线香,回头意味深长看了秦王一眼,“那臣便多谢殿下了。” 他眸光清冷如霜雪。 秦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品出他话里的意思,笑意便有些讪讪。 这房间摆明了不对,可经不住齐郁查。 “那本王便不打扰齐大人了,总归,本王不过是路过。” 齐郁目送着秦王走远,才转身迅速朝着西侧走去,将谢胧带入一间新的房间,枕书横刀守在外头。关上房门,齐郁才抬手掀开披风,原本冷淡的眉眼变得阴沉压抑。 “谢十一。”齐郁低声。 谢胧紧蹙着细细的眉,轻哼一声。 看着人事不省的少女,齐郁将她放在榻上,起身去取是湿帕子来。然而才一起身,他便觉得袖子沉甸甸的,回头见谢胧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她绯红的唇瓣微微张合,仿佛在喃喃着什么。 “怎么了”齐郁的语调轻了一些,然而谢胧的声音太小,他不得不微微倾身凑近了些,“你哪里不舒服,与我说。” 衣袖被猛地一拽,齐郁原本便凑得近的身体下意识前倾。少女滚烫的呼吸吹拂而过,令他浓长的眼睫微颤,好半天都没有别的动作。 她轻声哽咽道:“师兄……” 齐郁的手抬起,捂住她的唇。 然而掌心滚烫柔软的触感,令他指骨微颤,手背淡青脉络隐隐起伏。 他看着她,漆黑的瞳仁像是有些失神。 本该人事不省的少女,却眼睫毛轻颤,猝不及防地睁开了眼。她的视线对上他的眼,像是微微愣了一下,才松开攥着他衣摆的细白手指,伸出来戳了戳他的侧脸。 她动作很轻,像是蜻蜓点水。 齐郁忽然垂下眼,攥住她的手指,却没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被他攥住手的少女瞳仁收缩,眼神清明了一些。 齐郁问:“我是谁!” 谢胧嗓音有些含糊:“……师兄。” 齐郁看着她,又问:“什么!” “齐师兄,我不是在做梦吧”谢胧的眼神更清明了,面上却带着疑惑,眨了眨眼看着他,“你不是在家吗怎么会也来了这里!” 齐郁骤然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他轻咳两声,才开口道:“出来公干,调查一些证据。” 谢胧咬了一下唇,清澈的鹿儿眼瞧着他,若有所思片刻,才轻声道:“齐师兄不是都告了假吗就算是有急事,也要先回去走一趟程序,一来一回绝不会这么早就能到这里。” 齐郁缓缓抬眼看她。 谢胧也瞧着他,挽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唇角不由绷紧,视线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才又从容沉静落在她身上。 “那你是为什么来这里”谢胧意识到眼下便是一个机会,一个试探出齐郁态度的机会,便又恍惚看向齐郁,“还是说,我在做梦,齐师兄根本不可能来救我!” “……” 谢胧将脸埋入被褥,小声呜咽出声。 她原本只打算假意哭一哭,可是只撇了撇嘴角,就真的忍不住悲从中来,哭出了眼泪来。 刚刚她真的很害怕。 无论是换做谁,陡然间家庭和身份遭受巨变,还要被往日的死对头针对,强行带到往日出尽风头的地方受人羞辱,都不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更何况,梦里她真的被秦王收入囊中,受尽折磨。 对方似乎轻叹了一声,抬手强行将她的脸抬起。 齐郁用袖子,一点一点揩掉她的泪水。 “你没有做梦,我是齐郁。”他仿佛是意识到谢胧的泪水是擦不完的,顿了顿,将手腕送到她唇边,“你若不信,咬一口便知道不是梦了。” 谢胧下意识愣了一下,呆呆看向他。 少年冷着一张阴郁的脸,眸子黑沉沉的,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这个癖好。”谢胧小声说。 齐郁仍没有收回手。 谢胧只好往后挪了挪,将脸埋入被褥里。 听不到动静,她便又钻出来,朝齐郁看一看。 齐郁抿着薄唇,眸子里翻滚着阴云,察觉到她的视线便又若无其事掩盖掉其中杀意。他收回那只手,替她重新擦掉眼角的泪痕,说道:“我不会放过他们,别怕。” “那间屋子里点的香,有问题。”谢胧说。 齐郁不置可否,只说,“现下还不方便,等你休憩片刻,我便带你出去看大夫。” 谢胧脸颊有些烫,她凑近一点说:“进我房间的人是秦王,齐师兄,你说他究竟想做什么!” 少年喉结滚动一圈,克制的目光落在她发旋上,沉声道:“谢胧。” 不等他训斥谢胧,手腕便传来一圈温热的触感。少女的呼吸近得仿佛可以触摸,她仰着脸看他,目光带着几分刻意的示弱,“他对我有所图谋。” “那齐师兄你呢你对我有没有图谋。” 她没什么表演天赋,齐郁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把戏。 可在她的视线下,他仍沉默下来。 他确确实实对她有图谋。 他的心思龌龊不堪,暗中如毒蛇般窥伺上了她,百般流连,徒做遐想。只等着有朝一日将她收入囊中,视为自己的私有物。 事实上,齐郁也确实这么做了。 谢家被抄家的那个雨夜,他之所以等候在谢家门外,无非便是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时辰,进去带走谢胧。他会是她的救世主,她唯一的依靠,从此她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没有那些如蜂蝶般的世家郎君。 没有对她百般宠爱的师兄们。 甚至没有将她捧在手心里娇宠的亲人。 只有他喜欢她。 她也只能喜欢他,只喜欢他。 可眼前的少女一无所知,她仍拙劣地示弱,想要让他和盘托出内心最隐秘阴私的念头。 可他的念头有多偏执龌龊,就有多不可示人。 “若是,若是……”谢胧脸颊红得眼尾泛出潮意,仍固执大胆地看着齐郁,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攥得发白,“齐师兄先前的弦外之意,也许是我领会错了。若是现下猜测得不错,只要师兄如约施以援手,阿胧什么都可以做。” 话说到后面,她竟然有些哽咽的哭腔。 纵然谢胧竭力克制,肩头仍然带着隐秘的颤抖,眼泪仿佛随时就能簌簌落下。 谢胧在害怕,在不安。 齐郁心头有些乱,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害怕他,还是害怕别的。然而迎着她佯装大胆的目光,他还是垂眼避开视线,抬手缓缓拨开她细白的手指。 他想过她会依赖他,却没想过她也许会害怕他。 “你刚刚,是否也很害怕秦王”齐郁问道。 谢胧抬起没什么血色的脸,唇瓣微张,过了会儿还是本能点点头,也不知注没注意那个“也”字。 她小声说:“他不是好人。” 第27章 悸动 齐郁垂眼看着她。 她若是知道,他比起秦王更不算是好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但她此刻,应当是已然看出来了。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伪装,忍耐得这样不耐烦。反正,让她看清楚他是一个怎么样冷血自私、寡恩龌龊的小人,岂不是更有趣 她越是唾弃他,却越是需要依赖他…… “师兄”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响起,她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一点,“但好在师兄来了,我现在不害怕。只是,我想问一问,师兄对我当真没有图谋吗!” 她问得这样笃定,仿佛已经看穿他的念头。 然而她眸光明亮,看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并没有丝毫唾弃厌恶。 齐郁迎着这样的目光,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现在是否能站起来走路!” 谢胧愣了一下,“应当可以。” “起来。” “我带你回家。” 谢胧但觉心口悸动了一下。 眼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心有一层薄茧,却显得越发有力可靠。谢胧有些不解地看向齐郁,少年先前眼底的阴翳,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谢胧默契地不再提交易。 她扶住齐郁的手,起身下了床。 齐郁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出房间。屋外很清净,枕书带两人挑了一条没有人的路,就这么一路畅行无阻地出了南安王妃的别苑。 马车停在门外不远处。 齐郁为她挽起车帘,说道:“里面有干净衣物,换好了我再进来。” 顿了顿,又说:“我守在外头。” 谢胧微微抿唇,回头看一眼齐郁,少年当真只是背对着马车,背影清瘦而修长。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口好像有潺潺的溪水叮咚奔流,以至于胸口咚咚作响。 因为这点说不出来为什么的变化,她连忙收回目光。 上了马车,果然里面准备着一身衣裙。 谢胧脱下弄脏的外衣,将这身新的衣裙穿上去,下意识比了一下袖口,长度正正好。她说不出来为什么,但觉得眼眶有些发湿,家里出事后,很少有人待她这样细致过了。 就连她自己,也什么都顾不上在意了。 “齐师兄,我好了。”谢胧从窗口探出头。 齐郁这才转过身来,上了马车。 两人相对而坐,谢胧无端有些窘迫。 她虽然不是太过羞涩的性子,可到底年纪小,又是个小姑娘,又读过书,当然觉得方才的话是不该说出口的。尤其是说都说了,演都演了,此时此刻还必须继续若无其事面对齐郁。 换成谁,都觉得丢人。 她左右瞟了一眼,终于瞧见一副收起的棋枰。 于是谢胧连忙道:“坐着无聊,可要手谈一局我棋力还不算太弱。” 齐郁点了点头,将棋枰拿出来,“好。” 谢胧松了口气。 她的棋力岂止是不差,简直谈得上很不错。 当然,爹爹教导她,为人处世,还是要谦虚才行。 两人对弈,齐郁下棋下得不急不徐,每一步都略带思索。而谢胧是一贯的轻松,她落子非常快,几乎是不用考虑便知道如何应对。 但两人始终针锋相对,谢胧几乎一心放在下棋上,早把刚刚的尴尬抛之脑后。 一直到马车到了齐家,这局棋仍未分出胜负。 谢胧遗憾地看了一眼棋枰,准备下车。 但随即,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细细将两人每一步棋都看了一遍,摸着下巴略作思索,得出了一个令她咋舌的结论。 齐郁并不是与她不分胜负! 而是每一步,都被他拿捏得刚刚好。他将棋力控制在与她旗鼓相当的位置,让她用尽全部心思,专心与他对垒。 但说好听点,他在给她喂招,说不好听点,他在陪她打发时间。 他这是在做什么 是怕她尴尬,转移她的注意力吗 谢胧心里疑惑,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跟着齐郁跳下马车。此时天色已经晚了,两人各吃了一碗枕书在街头打包的馄饨,便各自回了房间。 白日里跑了这么远,又是和人吵架,又是担惊受怕,谢胧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才觉得疲惫极了。 才一沾上枕头,她便不觉入了梦乡。 一墙之隔。 书房内仍点着烛火,齐郁将连日来整*理的证据,并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疏整理好,收入袖中。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安歇,而是推开窗看一眼天边弦月。 果然,片刻后梆子声响起。 齐郁便转而出了门,上了在门外等候的马车,往皇宫去了。 齐家门内,仍然一片安静。 谢胧在梦中睡得正熟,全然不知道屋外的动静。 天边月亮西坠,暮色转明。 直到太阳一直快到天中,谢胧才从梦中醒过来,她难能可贵地睡了一个好觉,以至于醒过来时尚且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待在齐郁家。 她伸了个懒腰,穿好衣裙梳好发髻。 找了齐郁一圈没找到,便起身推开屋门,准备偷个懒,出去买一碗热汤饼吃。 却见枕书抱着刀,斜靠在墙边。 “大人让我看着你,不要让你出门。”枕书冷冷说道,又扫了谢胧一眼,“我去给你买早点,你不许出门。” 说罢,便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谢胧摸一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尖,百无聊赖转过身,坐在院子里的青梅树下打哈欠。但她等了几乎半个时辰,都没有等到去买早点的枕书。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些担心枕书。 迟疑片刻,谢胧还是推开院门。 屋外站着一个人。 是面容纠结的甄灵儿。 甄灵儿一对上谢胧的视线,就慌忙转过身,一头往角落跑去。谢胧怎么可能会放过甄灵儿,一把拎住甄灵儿的后领,将人连拖带拽拉入屋内。 砰地一声,谢胧合上门,后背抵住门闩。 她抬起下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谁鬼鬼祟祟了!”甄灵儿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然而对上谢胧的视线,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躲避,“我……我只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谢胧眼珠一转,问:“昨日是谁指使你将我带去南安王妃那里的!” 昨日明显是有人设局了,而甄灵儿便是其中一局。 有人故意将她送到秦王面前。 “指使我做事情,还要别人指使”甄灵儿冷哼一声,上下打量谢胧,甚至忍不住上前来拽了拽谢胧的胳膊,确定谢胧没有缺胳膊少腿之后,才别别扭扭说,“昨日我一眨眼,便找不到你了,将南安王妃的别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你,还以为你不小心死了。” 她虽然别扭,但神情是坦然的。 于是谢胧换了个问法,“谁在你面前提起过,要将我带去别苑的!” 甄灵儿愣愣道:“大家都提了啊。” “……” 看来,京都想看她笑话的人还挺多。 谢胧忍住将甄灵儿打一顿出气的冲动,继续逼问:“你说的大家,究竟有多少人,都有哪些人!” 甄灵儿略一想,“太多了,不下数十人,你得等我仔细想一想,回头拟个名单给你,否则我现在跟你说肯定会漏掉不少人……” 由此可见,甄灵儿确实是被人算计了。 但算计甄灵儿的人倒也精明,先把水搅浑了,一时之间竟也摸不出具体是谁。 谢胧不得不将这件事暂时放下。 “那你看完了,可以走了。”谢胧不想让甄灵儿留在这里碍眼,于是重新将门打开,一把将甄灵儿推了出去,“昨日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你若是来日再来我面前,我少不得与你算账。” 甄灵儿恼怒道:“你还找我算账!” “昨日为了你,我将南安王妃的宴会闹了个底朝天,惹得所有人都对我颇有怨言,更别说是南安王妃这个东家了!” “谢十一,你有没有良心!” 谢胧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甄灵儿蠢,被人当成枪使,什么都不可能会发生。 她生气道:“那是你活该。” “我活该!”甄灵儿这回气得挽起袖子,二话不说就要冲上来打架,被她的丫鬟好说歹说拉住了,才破口大骂,“你谢十一一个叛臣之女,寄人篱下的孤儿,我便是当街打杀了你,也没有人敢说第二句话!” 因为甄灵儿华贵的马车停靠在此处,街上的游人、四周的邻居,都悄悄向齐家门口投来视线。 谢胧和甄灵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便已经有人聚拢了过来。 甄灵儿的嗓音这样大,几乎是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瞬间便明白了谢胧的身份。毕竟谢家的案子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至于谢胧的去处,更是在茶楼酒肆间被广为议论。 一时间,顿时窃窃私语。 谢翰林叛国投敌,令人不齿,凭什么他的女儿得以保全 若非齐郁庇护,还不知道落得什么下场。 谢胧只当没听见。 她上前一步,声音并不微弱。 “我阿爹并未叛国,只待朝廷调查清楚,便可清白见人。” “我亲人具在,更不是孤儿。” “你若是要打杀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甄灵儿这会儿冷静了一些,气得小脸煞白,却没吭声了,只是扬起脸冷哼一声。倒是甄家的护卫看不了自家娇宠惯了的小娘子吃瘪,纷纷上前,驱逐看戏的路人。 至于甄灵儿的丫鬟婆子,早已走上前来。 她们对上谢胧的视线,皮笑肉不笑,“谢娘子,得罪了。” 谢胧下意识后退一步。 果然,下一刻掌风便已呼啸而来。 其实谢胧这一步躲不开,然而身侧掠过一道更凌厉的气息,寒芒在眼前炸开。原来是枕书拎着食盒,右手握着出鞘一寸的刀,此刻刀背正抵在动手的婆子脖颈上。 婆子抖如筛糠,连忙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在婆子的求饶声中,枕书却只看向谢胧。 谢胧扫视四周。 枕书便看向甄家的护卫,冷着脸说道:“动作还不快些,将这些人都赶远些。若是有敢嚼舌头的,便将舌头扯出来割了,喂狗正好。” 闻言婆子一抖,不受控制地扑通跪倒在地上。 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谢娘子饶命!谢娘子……谢娘子……” 第28章 团聚 “你跪她做什么当我死了不成!”甄灵儿几步上前,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婆子拉起来,瞪着眼看向谢胧,“你家里人都要死绝了,还敢在我面前放肆!” 听到一个死字,谢胧只觉得浑身发抖。 想要和甄灵儿吵,却反而气得说不出来话。 见谢胧面色煞白,甄灵儿得意洋洋。 她和谢胧当了那么久的死对头,最知道谢胧重视亲情,便也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最能戳谢胧心窝子。 谢家获罪,若是能留一条命倒也罢了,若是真都死了,还不知道谢胧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你放心,我不是个小气的人。若是齐郁来日厌弃了你,你来找我,来我家中做一个倒夜香的小丫鬟,也不至于沦为街上的乞丐。” 甄灵儿说着说着,便笑出声来。 连带着她带来的侍从仆妇,也跟着笑起来。 好似已然瞧见了那一幕似的。 然而人群中钻进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急吼吼冲向甄灵儿,却被枕书提刀拦住路。不得已,他只能扯高了嗓子,对着甄灵儿喊道: “娘子,不好了!伯爷遣我们来,喊你立刻出发去江南!” 甄灵儿满不在乎,“你回去说,我晚些再回去。” 小厮急出一脸汗,近乎哀求看着甄灵儿,“有急事!府里出了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甄灵儿看都没看小厮一眼,一把拂开要过来劝她的丫鬟,走到谢胧跟前,“我们家家大业大,便是去倒夜香的丫鬟,也比你一个罪臣之女高贵不少,当真不考虑么!” 枕书手里的刀往下一寸,冷声对甄灵儿道:“闭嘴。” 小厮却是吓得魂飞天外,也顾不上别的了,哭着喊道:“娘子,府上被查抄了,您就趁现在赶紧跑吧,别在这儿耽搁下去了!” 这话一出,四周轰地一声炸开。 甄灵儿身形一晃,嚣张的脸迅速苍白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两个小厮。 因为枕书收了刀,小厮连忙上前,递出胸前衣襟内藏着的书信。 甄灵儿颤抖着手打开血迹斑斑的书信,迅速一扫而过,整个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看了一眼谢胧,下意识扫视四周看向她的众人,转身颤声道:“走,回府。” 为首的大丫鬟眼疾手快拉住她。 眨眼间,便带着甄灵儿上了马车,急急忙忙朝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人群唏嘘不已,也有的溜去报官。 谢胧有些失神。 她反应过来,连忙对枕书道:“劳烦拦一拦那几个人。” 枕书看向要去报官的几人,点头。 人群逐渐散去,谢胧站在原地发愣,却恍然察觉到什么。她抬起眼朝着人群看去,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青年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视线紧紧落在她身上。 谢胧整个人僵在原地,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她看着对方越走越近,终于忍不住拎起裙摆朝前跑去,如乳燕般投入对方怀中,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喜悦笼罩着。 对方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大兄……” 谢峥温声道:“这些日子,一个人受欺负了没有!” 谢胧想要对哥哥笑一笑,眼泪却顺着脸颊如珠子般滚落,哽咽着轻声道:“没有,我这些日子过得很好,只是有些担心爹爹娘亲和哥哥。” “今日陛下下旨,将我们无罪释放。” “阿娘记挂着你,让我直接过来找你,好叫你少担心些。” “我带你去见爹爹娘亲。” 听着谢峥的话,谢胧更加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了。 然而她恍恍惚惚的,还是下意识跟着谢峥走,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到完好无损的爹爹娘亲。 甚至忘了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跟在谢峥身后,亦步亦趋。 全然没有留意到人潮散去后,站在齐家低矮的院墙下的少年。 少年仍穿着绯红官服,头上乌纱却不知为何摘去,乌黑的鬓角衬得面色白皙如玉,墨色的眉眼间没什么神采,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显得有些疲倦。 他的视线追随着少女的背影,直到对方远去。 枕书收刀入鞘,径直朝齐郁走去。 但走近了,瞧见少年漆黑深沉的眸子,不觉顿住了脚步,停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并没有去打扰齐郁。 一直到日上天中。 枕书才轻声唤道:“大人。” 齐郁回过神,淡淡垂眸敛住神色。 他略一点头,只说:“你回去吧,这几日不必来我这里。” 枕书问道:“就这么放谢娘子走!” 齐郁没有回答。 他径直转身,走到门前推门进去,便合上了那扇门。 枕书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去。 - 直到谢胧重新站在谢家门前,看到了熟悉的亲人,才骤然间从浑噩中醒过神来。她咬唇朝着崔眉妩跑去,扑进母亲的怀中,放声大哭。 崔眉妩搂着谢胧,也止不住地抹眼泪。 谢宇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却只提起衣摆,说道:“进去说话,在这里哭成什么样子。” 崔眉妩瞪他一眼,却没和往日般反驳他。 虽然谢家被查封的物品被还了回来,但下人早已被转卖,只有官府的人将物品撂下,谢家却没法立刻将东西整理好,四处显得十分杂乱破败。 谢家诸人瞧着这一切,心中多有伤感。 于是各房也没有聚在一起,分开回了自己院子,与自家妻女商量接下来的日子如何过。 谢家二房几人聚在房中,谢宇坐在主位,整个人清瘦苍老了不少。 他枯坐了会儿,转而看向谢胧,“先前竟是爹爹看错了以穆,让你务必不可信他。却没想到竟然是他拿出证据,在朝中几番周旋,才逼得陛下释放我谢氏一族。” 谢胧愕然看向谢宇,一时之间没想好从何问起。 崔眉妩则愣了愣,“那孩子性子虽阴沉了些,可那样的出身经历,心思不深沉复杂些,只怕也难活下来。” “处境不同,又何必太过苛责。” “我并非是苛责他。”谢宇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解释,却又觉得索然无味,便干脆看向谢胧,“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宁可得罪陛下,冒着虢职下放的风险,也要帮我!” 谢胧当然也不知道。 若是齐郁当真喜欢她,又为什么不回应她 若是齐郁不喜欢她,又为什么帮她 还是说,完全是她自作多情了。这世上的感情那么多,为什么她偏偏那样狭隘,觉得齐郁对自己一定是男女情爱,而不是别的感情呢 “兴许是……他记挂着与爹爹的师生之情。” “又或者,齐师兄本就是正直之人,断然不会坐视爹爹被冤枉。” 谢胧说得有些不自信。 谢宇看向崔眉妩。 崔眉妩牵起谢胧的手,带着谢胧绕过屏风,才轻声问道:“阿胧,阿娘不是逼你,只是问一问你,你这些日子待在齐郁身边,齐郁欺负了你不曾!” “欺负”谢胧有些不解。 崔眉妩神情有些不自然,凑到她耳边,“我是说,男女之事。” 说完,又有些紧张道:“就算是发生了也不碍事,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没有被那些恶人欺压就好,千万莫要多想……” 谢胧偷看过的话本子也不少,当即明白过来阿娘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眼神坦然自若,“不曾,齐师兄始终对我以礼相待,而且很照顾我。好几次我险些被人欺负,都是他即使出现,给我撑腰。” 崔眉妩愣了一下,看着谢胧出神。 过了会儿,她才牵着谢胧的手出去,隐秘对谢宇摇摇头。 谢宇好似才松开一口气,整个人没有那么灰败。 谢胧这会儿也终于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家人真的被放了出来,一家人团团圆圆,没有和梦里一样死得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精神好了些,只觉得高兴。 “爹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宇蹙起眉,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说,沉默一会才缓缓道:“具体的情况,我在牢狱中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一个大概。” 谢胧便打起精神来,听爹爹说这个大概。 “今日早朝,齐郁忽然拿出上奏,将北镇抚司这些日子查出来的‘证据’尽数推翻,将北镇抚司使打得措手不及。又拿出我早些年的文章诗文,与弟子上书做保证,还有一卷密不示人的案宗,逼得陛下不得不下旨释放。” “听说陛下以削职贬为庶人为要挟,齐郁也并未退让。” 说到这里,不仅是谢胧不解。 就连谢宇,他自恃是了解自己这个弟子的,却也觉得十分意外。 因为压着不让他下场出头,齐郁应当是对他积怨已深才是。谢家出了事,以他的性情,不落井下石倒也罢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手相助。 且是这样,赌上前途也要相帮。 读书人十年寒窗,都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出将入相。 更何况齐郁此人热心权术,并非淡泊之人。 谢胧若有所思。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将齐郁想得太过龌龊了一些。当时,她提出只要齐郁能帮谢家,让她做什么都行,齐郁并未理会这个问题…… 也许,他并不是仍在权衡利弊。 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将她这句话当回事,他早做好了自己的决定。 齐郁夜里每次都出去,后来又日日待在书房,些那长长的奏疏。所以,从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准备帮谢家申冤的证据了。 比她深夜叩门还要早。 比她追问齐郁对自己是否有图谋要早。 比她暗示可以委身于他还要早。 谢胧坐在窗前,看着墙外碧绿的芭蕉,忽然觉得羞窘得想要掩面。 齐郁分明是个正人君子! 她却如此想他。 “爹爹,我误会齐师兄了。”谢胧喃喃说道,她收回目光,一一看过去自己的爹爹、娘亲、长兄,看着完好的他们,轻声坚决说,“我还忘记了和齐师兄辞别。” 崔眉妩看着失神落魄的女儿,微微皱眉。 谢宇却道:“他眼下得罪了不少人,更是触怒龙颜,只怕会闭门谢客一段时间。” 谢胧便问:“他怎么了!” 第29章 意图 谢宇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件事,多亏了以穆。若不是他,只怕我们谢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他如今,是受我牵连。” 谢胧托腮坐在桌前,有些失神。 她其实和谢宇一样,没有料想到,齐郁当真会帮谢家。 且是这样不计代价。 “爹爹,我知道了。” 崔眉妩看向眉眼落寞的谢宇,温声说道:“眼下不少人都盯着你和以穆,还是要谨言慎行,最好是接下来都不要出门也不要会客。你是如此,以穆也是如此。” 谢宇点点头。 他对谢胧道:“今日来不及道谢,等晚些时候,再去也不急。” “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且先将自己安置好,再去处置旁的。毕竟眼下若是联络以穆,难免落了有心人的口实,到时候更是会牵连了以穆。” 崔眉妩也是点点头,将女儿搂进怀中。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谢胧。 谢胧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窝在母亲怀里,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好似一时之间涌了上来,然后又被母亲的体温一一溶解。 她感觉到说不出来的安稳。 若是放在从前,她从来没觉得,躺在阿娘怀里撒娇卖乖有什么不对。可经此一遭,谢胧却觉得,只要看着好端端的阿娘,就是比天都重要的事情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谢胧都没有出门。 谢家一家遭逢大难,都心有余悸,自然也不会出门。 往日时不时吵吵闹闹的一家人,此时倒难能可贵地其乐融融了一段时间,一时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谢胧几乎整日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练字。 她从前总是静不下心来,也下不了苦功夫,导致一手字实在是有些勉强。如今一提起笔,瞧见自己一手潦草的字迹,谢胧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关于她下功夫练字这件事,谢宇等人起先是不信的。 但却没料到,谢胧当真做到了废寝忘食。 不得已,崔眉妩每日倒要自己过来一趟,哄着谢胧吃些小零食,免得饿着了。谢宇虽然还坐得住,却遣了谢峥拿了不少帖子给谢胧,谢峥更是有事没事都来指点几句。 指点完了,还要旁敲侧击两句,仿佛很担心她的反常。 谢胧对此坦然受之。 一家人如此闭门过了一个月,朝廷那边并没有别的什么风声,不但是谢家放了心,就连往日与谢家来往的人家、谢宇的门生,也慢慢放了心。 因为一手保下谢家的齐郁,前脚官复原职,后脚又在翰林院兼任。 京中都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主,如此一来,便不再暗暗忽略掉谢家。 不少显贵人家,甚至还将帖子下到了谢家。 崔眉妩能推则推,最后便只剩下南安王妃的帖子。 一来是南安王妃身份尊贵,二来是往日南安王妃极为喜爱谢胧。如此一来,南安王妃下给谢家女眷的帖子,再推了,便不甚礼貌。 五月初一,当街沽卖雄黄酒。 谢家的马车穿过闹市,最后停在南安王妃包下的菖蒲园外,下来的是谢家大房的夫人李氏,二房的夫人崔眉妩和小女儿谢胧。 李氏有些犯嘀咕,对崔眉妩道:“往年这个时候,王妃似乎并未办过雅集。” 五月自古来是恶月,大家大多避开这个月份。 而且南安王妃年年办宴会,都是差不离的日子,京都的女眷心里都有个大概,这回倒是破了个例。 “兴许是一时兴起吧。”崔眉妩也摇了摇头,谢家本来是清贵人家,如今的谢家更是不比从前,没有人往来交往,自然也不清楚里中缘由,“总归,我们低调些不会出错。” 李氏点点头,视线却悄悄看向谢胧。 她心中微微摇头。 有十一娘在,纵然她们再低调,只怕也是招人瞩目的。 论起品貌,京都这一辈的小娘子,当真是没有谁能够越得过十一娘去。加上她性子好,人又和善,哪怕是这些满肚子弯弯曲曲心肠的妇人,也难以不喜欢她。 再说了,以南安王妃对谢胧的喜欢,也很难让她低调。 如此想着,几人便一一落座。 谢胧往日是一定会立刻去给南安王妃,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请安的。今日却是耐心等了片刻,等到南安王妃身边簇拥的人少些了,才和母亲伯母一起上前请安。 南安王妃一瞧见谢胧,便笑着说道:“阿胧,过来我身边坐。” 谢胧规规矩矩行了礼,请了安,才上前坐下。 等到谢家两位夫人请安完毕,南安王妃便倚靠在小榻上,揉了揉太阳穴。她淡淡挥了挥手,神情带着几分疲倦和漫不经心,说道:“我乏了,且不必请安了,都自去吃好喝好,不必因为我而拘束了。” 请过安,还等着继续上前寒暄的,还排着队,等着上前请安的,纷纷行礼告退。 谢胧也站起身,想与伯母母亲一起下去。 “你不必走。”手却被南安王妃握住,暖意透过肌肤传入她掌心,南安王妃笑吟吟看着谢胧,“阿胧手巧,留着帮我揉一揉太阳穴,再添一炉香,如何!” 谢胧自无不应。 她上前为南安王妃揉太阳穴,温声道:“如今入了夏,还是万万不要贪凉。” 南安王妃便说:“就你心细。” 两人说话间,其余人便悄然退下。 原本闭着眼的南安王妃坐起身,睁开了眼。她瞧着谢胧打量了会儿,微笑道:“倒是长大了,虽说还是有些孩子气,可却实实在在是个大姑娘了。” 谢胧有些奇怪的感觉。 南安王妃果然又问道:“可及笄了!” 谢胧如实回答道:“正月里便满了十五岁,也办过及笄礼了。” 南安王妃点点头,看向不远处的屏风。 屏风内影影绰绰的,片刻后便走出一道修长的影子,青年握着折扇上前几步。他的视线落在谢胧身上,带着几分欣赏,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谢胧脸色顿时变了,竟然是秦王。 南安王妃所办的雅集,只怕是秦王的意思。 “既然及笄了,总该考虑婚事。”南安王妃注意到谢胧的面色微微泛白,她脸上慈祥温和的微笑也不由有些僵硬,只好握紧谢胧的手,“因怕直接露面教你受惊,所以特意托我撮合,让你们且见一见,寻常儿郎可没有这样细的心思。” 谢胧脸色有些勉强。 她坐在原地,并没有迎上秦王的目光。 南安王妃却起了身,“你们说会儿话,不必过于羞涩。” “只是你们年轻人,却也要顾着些规矩。”她警告性质地看了秦王一眼,才绕入屏风后的门里,合上了那道门。 眨眼间,屋内便只剩下两个人。 秦王径直上前,伸手要拉谢胧的手,嗓音仿佛是克制着柔情缱绻,“十一娘,上次不知道你的身份,是我太过唐突。今日如此冒昧,也是为了向你道歉。” “殿下自重。”谢胧想也不想地起身躲开,避到屏风后说,“至于殿下口中所说的上次,小女也不清楚是什么,请殿下请勿再提。” “不提,不提便是。” 秦王凝视着屏风内乌发雪肤的少女,上前几步,“我原是想要向父皇请旨,将你赐给我做侧妃的。” “殿下请慎言!”谢胧皱起眉。 “只是谢翰林刚刚犯了事,又被贬为庶人,此举怕是不行了。”秦王贪婪地看着少女的侧颜,指腹划过少女倚靠过的屏风架子,抬到鼻尖轻轻一捻,“我让叔母收你做义女,以贵妾身份抬你入府,绝不会让你叫人看轻了去……” 谢胧退无可退,抱起博古架上一只花瓶。 她从来不是胆小的性格,若是秦王敢再往前一步,她也敢就这么砸下去。 翰林家的女儿,得罪权贵不怕, 怕的是没骨头。 秦王瞧着面色煞白的谢胧,笑着抬起脚,想要再往前一步。然而此刻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为首的少女瞧见秦王,微微一愣,脱口而出道:“大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倒该我问你。” “朝华,谁让你来这里的!” 少女没有回答秦王,她的视线直接落在抱着花瓶的谢胧身上,微微一愣。 随即,她便像是明白了什么是的。 “我找你。”少女几步上前几步,一把攥住了谢胧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劳烦大哥哥让一让,别平白冲撞了人家小娘子,否则父亲只怕又要罚你了!” 谢胧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仍抱着沉甸甸的大花瓶。 少女却转头对着她眨了眨眼,视线转而落到花瓶上,暗示谢胧将花瓶放回去。 谢胧没有放。 “怎么!” “要当着你亲妹妹的面,强抢臣女!” “你若不立刻让开,否则可别怪我不讲兄妹情谊了。” 从少女出现的那一刻,秦王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就算是被少女这么不讲面子地针锋相对,面上竟然也没有露出明显的愤怒来,反而是扯唇笑了一下。 说道:“皇妹说笑了。” 谢胧这会儿猜到了少女的身份。 皇后所出的嫡幼公主,也是陛下唯一的女儿,身份除了东宫太子头一份的尊贵。 但是,朝华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帮她 第30章 见面 “我说笑了”眼前的朝华公主将谢胧紧紧护在身后,视线扫向门口的仆婢,冷冷说道,“还不来将我大皇兄拖下去,取一盆冰水来,让他好好醒一醒酒!” 守在门外的武婢立刻入内,拦在朝华公主身前。 其余人将秦王团团拦住。 秦王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出来了,他冷冷盯着朝华公主,没有再上前一步。然而朝华公主却是挑衅一笑,拍了拍手,交代武婢道:“既然大皇兄不愿下去,架子上不是有盆水么!” 武婢垂手道:“是。” 她脚步格外轻盈且迅捷,眨眼间便端起架子上的铜盆。 一盆水朝着秦王,兜头泼来。 秦王想也不想,连退好几步。 纵然如此,衣角仍然被打湿了,狼狈不堪。 偏生想要找下人收拾朝华,也没有下人带在身边。毕竟他来这里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自然不会带下人在身边,被自己的皇妹撞见了,更是留了一个把柄在对方手里。 朝华挑眉问:“酒醒了吗!” 秦王冷着脸,甩袖出去,“不需要皇妹费心。” “冰水还没取来吗”朝华闲闲问道。 秦王的脚步顿时快了几分,倒有些像是落荒而逃了般。朝华瞧着这副画面,乐不可支地笑了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看向谢胧。 视线落在谢胧抱着花瓶的手上,“不重吗!” 谢胧脸一红,连忙将花瓶放回去。 她弯腰行了个礼,大大方方说道:“多谢公主解围。” 朝华却打量着她,“果真长得好看,连我都忍不住有些羡慕了。看来我那位长兄虽然招人厌,眼光倒是很不错。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倒也不算糊涂。” “殿下琼姿玉质,才让阿胧心折。”谢胧看着眼前气度矜贵非常的朝华公主,温声说道。 朝华公主笑了笑,牵着谢胧的手出去。 两人穿过扶苏花木,朝华公主这才回眸看向谢胧,好脾气地说道:“今日的宴会,你便一直跟着我吧。毕竟秦王那蠢货如今得了势,别说是本公主,就是太子哥哥也不太放在眼里了。” “若是等会儿再出了差池,我大费周折来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谢胧心中早有了疑惑。 眼下听到朝华公主这么说,便越发笃定了几分,因而问道:“殿下是为民女来的!” 朝华公主身份尊贵,往日谢胧从未与她见过。 更何况,以朝华公主的身份,也不稀罕参加这样的宴会。 她今日忽然出现,且一出现就闯入房内,护着谢胧。便是谢胧再迟钝,也看得出来朝华公主是为了她来的,只是不知道朝华公主怎么会特意来帮她。 “你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再问。”朝华公主笑说。 谢胧沉默了顷刻间,小声道:“只是想不明白,公主怎么会特意来帮我。” 朝华公主顿住脚步,抬手捏了捏谢胧的脸颊。 “你且*猜一猜。”朝华公主促狭一笑,手却并未从谢胧脸上放下,而是又顺势捏了捏,“若是猜对了,唔……我想一想,有什么好彩头可以添给你。” 谢胧还真猜不出来。 眼下爹爹都被贬为庶人了,整个谢家在京都都很尴尬。 按说,不会有人帮她的。 但天降馅饼,未必是福分,也可能是祸事。以当前的情形来说,比起是有人帮她,不如说对方对她有图谋的可能更大…… 谢胧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从前谢家没什么实权,好歹还有一些名声。 眼下算是什么都没有了。 若都这样了,对方还是对谢家或者她有图谋,那就只能拨皮拆骨才能榨出一点供别人要的东西了。 这绝非好事! 谢胧面无血色道:“殿下,阿胧已经没有……” 朝华公主转过头,正对上她苍白的面容,微微一愣。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伸手握住谢胧有些冰冷的手指,扣入掌心细细暖着,放温柔了语调说,“是齐大人托我前来关照你的,怎么吓成了这样!” 齐大人 哪个齐大人 是说的齐郁吗 谢胧面上重新浮现一丝血色,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她看着眼前的朝华公主,感觉有些恍惚,这时候才真的放松了下来。 “刑部侍郎齐郁,齐以穆。”朝华公主补充道,她看了谢胧一眼,“你应当要叫他一声师兄吧前些日子,谢家的案子可全仰仗齐大人,否则这事儿准没完。” 谢胧的脑子还有些乱。 齐郁怎么请得动朝华公主,怎么会料到她会遭遇不测。 当初谢家被无罪赦免,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师兄还好吗”谢胧问。 朝华公主想了想,说:“若是旁人问我,我会说他眼下正春风得意,好不威风。但你若是真心担忧他,那我便要如实告诉你,他眼下大概是如履薄冰,处处树敌,极为不容易。” 既然如履薄冰,处处不容易……竟然还惦记着她吗 谢胧觉得心口有些酸酸胀胀的。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绪,但本能地看向朝华公主,追问道:“那师兄他……” “倒不至于说有个三长两短,毕竟以他的能力,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轮不到别人来算计他。”朝华公主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但你也知道,父皇原本不打算放过谢家,齐郁先前触怒君王,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揭过去的。” 说罢,她便讳莫如深地打量着少女的面色。 然而眼前的少女松开紧蹙的眉头,水灵灵的鹿儿眼里闪现一丝恍然,竟然微微一笑。 “多谢殿下,我放心了。”谢胧说。 朝华公主高深的表情便绷不住了。 她上下打量谢胧一眼,有些不高兴地问道:“你怎么就明白了!” “若是齐师兄当真自身难保,殿下多半不会与他再有干系,更遑论来救我”谢胧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牵连齐郁,导致他如梦里那般兔死弓藏,落得那样的下场。 朝华公主这回真的连眼底的笑意都收了。 她就这么打量着谢胧,仿佛要将谢胧看出一个洞来。 好半天,才冷哼一声。 “那是自然,若非他对我有用,我怎么可能……”朝华公主蹙起眉毛,轻轻叹了口气,“谢娘子,可你对齐郁来说,有什么用处呢!” 朝华公主看着谢胧怔住。 少女像是陷入了思考,眸光失焦,恍若梦中。 兴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弦外之意。 ——平白无故的,齐郁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 真正的答案,昭然若揭。 然而眼前的少女很快回过神来,她语气带着几分笃定,说道:“齐师兄高风亮节、襟怀坦白,他做事必然是遵循心中的尺牍,与我对他有没有用不相干。” 朝华公主看向谢胧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她磕巴了一下,说道:“齐郁高风亮节、襟怀坦白!” 又问:“他心中能有什么尺牍!” 看着朝华公主心虚的模样,谢胧只当她是因为齐郁而自惭形秽,才显得这么不自在。但身在权利场中,能做到如齐郁这样讲恩义的,本来就很少。 因而劝解道:“不是人人都能如齐师兄那般的,殿下不必学他。” “……其实我也做不到,所以我才更敬仰齐师兄。” “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如他那般。”朝华公主有些神情恍惚,看着谢胧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终于忍不住说道,“谁敢学他啊!谁要学他啊!” 谢胧觉得朝华公主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是说不出来奇怪在哪。 “罢了,我好人做到底。” “你去与谢家两位夫人说一声,就说我和谢娘子一见如故,决定出去吃茶小聚片刻。” 朝华公主交代完婢女,便牵着谢胧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内熏着香,朝华公主软软地倚靠在绒毯中,微微抬着下巴打量着谢胧。打量得够了,又拿起桌子上菱花镜瞧一瞧自己,最后得出了个结论。 “齐郁倒也不算眼瞎。” 茶楼的位置不算远,马车也恰好到了。 谢胧原本是打算跟在朝华公主身后的,但对方径直伸手,牵着她的手并肩下了马车,一起往茶楼里走去。 茶楼里的管事自然是人精,连忙上前问候。 瞧见谢胧,也比往日多了不少奉承,说道:“听闻谢娘子喜欢的春茶,我们这里刚到了些货,小的给您备上,陪着新出的茶点吃是极好的!” 至于守在雅间外的各家仆婢,更是悄悄将这一幕看尽眼里。 转过身,便连忙进去通传给自家主人。 等到谢胧与朝华公主在雅间落座,茶点与茶水早已备好,门外则源源不断有人上前拜谒问好。朝华公主似笑非笑瞧了谢胧一眼,说道:“虽是冲着我来的,想巴结的却是你,可要见一见!” 谁都知道朝华公主不与京都显贵来往。 他们不会不识趣凑到朝华公主面前来,所以打的旗号,自然是与谢胧叙旧。 只要谢胧愿意,这些人此后便会与谢家来往。 对于眼下谢家在京中的落寞局面,必然是有极大缓解的。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不必了。”谢胧晓得自家爹爹的性格,从前便不喜欢和显贵来往,如今更是避之不及,转而换了个话题,“殿下带我来这里,应当有别的缘由吧!” 朝华公主微微一笑。 她拧转桌上的一处摆设,背后的墙面竟然缓缓打开暗门。 “自己玩吧。” 话音刚落,暗门便已然合上。 谢胧环顾左右,猝不及防瞧见不远处窗前的少年,有些惊讶。 她轻声道:“齐师兄。” 少年似乎苍白清瘦了一些,乌黑的眉眼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才抬手合上窗户。他缓缓朝着她走过来,最终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低咳了一声。 “怎么这么久都不出门”齐郁问。 谢胧老老实实回答:“爹爹说眼下是多事之秋,不宜出门。” 齐郁摩挲着手里的白瓷盏,不发一言。 袅袅檀香缓缓晕开,隔着细细的烟雾,少年忽然倾身凑近了几分,两人之间陡然亲密起来。 他微凉的呼吸落在她鼻尖。 “阿胧,你说要我收留你。”他的嗓音带着凉意,略带侵略性的视线一寸一寸掠过她的面颊,最终在她殷红的唇瓣上微做停顿,“怎么一见了你的哥哥,便将我抛之脑后。” 谢胧感觉自己被齐郁的气息所笼罩。 她浑身忍不住僵硬起来,想要往后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已然被紧紧攥住。 谢胧只能仰起脸对上齐郁黑沉冰冷的眸子。 “我……”她想要解释,却解释不出口。 因为她确实是,见了家人,便忍不住将齐郁放到一边去了。 比起尚且安好的齐郁,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家人,更令她想要好好陪伴一段时间。 “但是,我并没有将齐师兄抛之脑后。”谢胧整理了一下思绪,攥紧自己的裙摆,坦然看向眼前的齐郁,“我这些日子都很想念齐师兄,我还记挂着未曾与你道别。” 齐郁沉默不语,垂眼看着她。 他面上瞧不出一丝别样的情绪,那眸光冷淡得有些令人心惊。 “齐师兄,是我不该不辞而别。” “你若要罚我,我都认罪,只要齐师兄能够消气就好。” 谢胧有些忐忑看向齐郁。 少年沉默片刻,问道:“如何罚你!” 谢胧松了口气,回想阿兄处罚她的手段,一一说道:“罚抄、打手板、禁闭……或者是,狠狠给我几颗板栗,只要齐师兄能够出气便好。” 其实谢峥是舍不得打她的。 说是罚抄或禁闭,更是睁只眼闭只眼,纯粹是当时凶着她出口恶气罢了。 但换做是齐郁…… 齐师兄这样沉默寡言的样子,看起来就不好惹。虽然他是个正人君子,肯定不会动手打她,可若是真罚她抄书可就完了,她那一手字是绝不想被齐郁看到的。 谢胧可怜巴巴看着齐郁。 齐郁面不改色。 “若是这些都不能够令师兄解气,师兄尽可用别的法子。”谢胧略想了一想,又觉得若是齐郁怎么都解不了气可怎么办,又补充一句,“但只许这一次!” 齐郁松开攥着她细白手腕的手。 他坐了回去,乌黑的眼底隐约透出些愉悦,缓缓道:“这么胆小。” 谢胧没料到他这么说,一愣。 少年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又如平日般端正坐好。 只是眉梢眼底,却有些少年人才有的促狭。 “你吓我”谢胧登时有些不高兴了,按她往日的性子,谁故意这样吓唬她,她一定是要不依不饶的,然而瞧见眼前的人是齐郁,却不由老实了些,只哼了一声,“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既想要去与师兄道谢,却又怕我的身份再次连累了师兄……” 齐郁微笑着喝了口茶。 少女不高兴地也喝了口茶,“才不是见了哥哥,便将你抛之脑后!” “是么!” “听闻近日,上谢家拜谒的人不少。” “见了这样多的人,还能分神想起我,倒也难为十一师妹了。” 谢胧觉得他这话怪怪的。 然而她向来是个坦荡的人,受不了别人无端猜测自己。 于是摊开了解释道:“上家中拜谒的人确实不少,但大都是爹爹的学生,我也要称一句师兄。而且,除了大师兄何茂丘,我也并未见过别人,自然算不上分神想起师兄……” “所以,我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想齐师兄。” 齐郁握着白瓷盏的手指微微收拢,他在她的目光下,忽然垂睫端起茶盏饮茶。一时之间,两人间陡然安静下来,谢胧才觉得自己那句话更奇怪了。 她想要补充点什么。 然而尚未开口,齐郁已然问道:“当真!” 他目光带着几分引导的意味。 谢胧在他的目光下,灵机一现,连忙点头,“陪哥哥练字之余,便会想齐师兄。在我心里,齐师兄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自然是想的。” “亲……哥哥”齐郁似笑非笑。 只是他的笑容,有些古怪。 见齐郁终于露出笑容,谢胧松了口气。 看来她这回马屁拍得正正好。 谢胧喝了一口茶,心情愉悦,对齐郁坦然说道:“齐师兄,从前我还险些误会你,以为你并非正人君子。可我实在没料到你这样好,事后一直很后悔。” “我如今才知道,师兄才是世上最最光风霁月之人!” 齐郁的眼皮子轻跳一下,他沉默下来。 眼前的少女却仍双眼明亮地看着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濡慕和敬仰,好似将他视作什么了不得的人。 他却比谁都清楚,她并未误会。 谢家被查抄的契机,他等了很久。 他本该在风雨中如阎罗一般出现,将她夺走,藏在他的羽翼下,在暗室中一遍一遍地教导她,这世上她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以依赖。 他能够将她从地狱里救出来,也能送她回去。 只要她乖巧。 她必须乖巧、听话地爱上他。 否则他会狠下心教训她,直到她被他驯服,专心当他的所有物。 他就是这样一个龌龊卑鄙的小人。 毫无下限,只在乎自己的欲望能否得到满足。 “你确实误会了我。”齐郁的视线和少女灼灼的眸光相接,面无表情,淡淡地下了评语。 眼前的少女松了口气,语气带着亲昵和信任,温声说道:“如今和师兄说开了便好。从今往后,我会将齐师兄视作亲哥哥,和我阿兄一样的。” “师兄人品高洁,不要嫌弃我就好啦,反正我阿兄总是嫌弃我……” 少女双手托腮,笑容浅浅。 齐郁在她的目光下,竟觉得有些无所遁形,不由避开视线。 若她知道他曾经真正的念头和谋划…… 还会如此笑靥如花,满是信赖和喜欢地看着他吗 只怕会避之不及。 齐郁喉间不由有些发涩,他隐晦地看了谢胧一眼,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由沉默下去。然而眼前的少女像是真的放开了心结,连怕他都不存在了,一块一块捡茶点给他吃。 “这里的雅间可贵了呢!” “还好是朝华殿下付的钱,我从前一次都没舍得来这里吃茶,果然好吃。” “齐师兄,尝尝这个。” 没一会儿,少女就将他面前的小碟子堆满了。 她吃得很文雅,但是很快。 其实单单看她吃东西,也会令人很有食欲,连带着心情都会好起来。 谢胧好像总是这么明媚鲜活。 从前他在谢家求学时,隔着月洞门或是窗户,惊鸿一瞥瞧见了谢胧,便会觉得心情莫名地好起来。有一次,少女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看着一棵瘦瘦小小的青梅树。 她过一会儿,便问一问丫鬟。 这么久了,为什么树上的青梅还没有熟透 究竟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尝一尝书上的青梅是什么味道 齐郁站在谢翰林的书房内,手里拿着要问的文章,看着那个蹙着眉尖的小少女,倏然有些失神。他想起自己租住的院子里,也有一棵青梅树,树干高大、枝桠繁茂,结满了铃铛般的青梅。 若是等到青梅成熟,她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然而树下的小姑娘,明显是等不及了。 她捡起一颗落到地上的青梅,擦了擦,便塞入口中咬了一大口。 然后便酸得大哭起来。 齐郁想,若是等院子里的青梅熟了,便送一些给她尝尝。只是十一师妹自幼娇宠,到了那时候,或许就不喜欢青梅了。 “日后茶楼出了新的点心,我便让人给你送去。”齐郁说道。 少女愣了一下,摇摇头。 她喝了一口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兄,你是不是嫌我太贪吃了!” 齐郁自己也吃了块糕点,“不是。” “那便不用了。”谢胧的眼睛笑成月牙儿,她小声说,“我只是觉得很浪费。父亲一贯教导我,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当万般珍惜,切勿因为生在富贵之家,便生轻狂之心。” 齐郁瞧着眼前的少女,忽然轻笑了一下。 他取出帕子,替少女擦掉指尖沾上的糕饼屑,眸光沉沉,“十一师妹,与别的女子很不一样。” “我很喜欢。” “绝不会嫌弃。” 第31章 玉梳 谢胧听见他这么说,心口跳得有些快。 但她分辨不出这是为什么,下意识对着齐郁微笑,高兴地说道:“师兄就像我阿兄一样好!” 齐郁瞧着少女的笑眼,没有说话。 他垂首,浅浅喝了口茶。 谢胧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仍搭在齐郁身前,指尖一颤收回了手。指尖仿佛仍带着齐郁的体温,她下意识捏住衣角,轻轻一捻,这才将两只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我有一个猜测,想要向师兄求证。” 齐郁道:“你说。” 谢胧便小声问道:“按道理,我是不该轻易撞见秦王殿下的。齐师兄,我怀疑是有人在刻意算计我,但是这件事,我自己查证不了。” 其实谢胧有些忐忑,不知道齐郁会不会帮自己查证。 齐郁已经为了谢家,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如此一来,岂不是还要得罪秦王 哪怕齐郁的人品再好,却也不是个傻子。他要在官场中混,哪怕有自己的立场和气节,也不会蠢到直接去得罪秦王,只是为了她这点后宅的私事。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忽然有点后悔说出口。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得寸进尺。 “算计你的人,我不会放过。”齐郁的嗓音蓦地冷了下来,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善,然而在察觉到少女忐忑的目光后,他放低了语调,“别怕。” 谢胧的眼圈忽然红了。 她望着齐郁,摇了摇头,“我不怕。” 最害怕的时候,齐郁忽然出现,带走了她。就连今日,齐郁也让朝华公主及时出现,赶走了秦王。梦里被关在窄窄的院落里,被人欺辱排挤的画面,似乎都来不及出现。 谢胧的心口仿佛一下子拥有了力量。 她意识到,她真的从梦中的命运里挣脱了出来。 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真”齐郁问。 谢胧认真点点头,说道:“但是齐师兄,我觉得你与我阿爹有些误会。他从前虽然不说,但我觉得他对师兄是寄予厚望的,并不比何师兄差。” 她忽然就换了个话头,并不像是不怕的样子。 然而齐郁却没有多问。 他只是给少女捡了一块模样可爱的兔子糕,看着她一口咬掉兔子耳朵,才淡淡点了点头,并不像是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说话也是淡淡的,只道:“嗯。” 说完,便专心品着茶,修长的手指摆弄过定窑的白瓷盏,无端有些风雅。 谢胧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齐郁的后话。 她不得不厚着脸皮,眼巴巴看着齐郁问道:“过几日便是端午,师兄一个人在家包粽子也麻烦,不如来我家与我父兄喝一盏雄黄酒,也热闹一些。” 齐郁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浓长眼底不见情绪。 只是问出的话,语气却有些冷,“除了你的父兄,还有谁,要一起来喝雄黄酒!” 谢胧:“……” 当然还有何茂丘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齐郁好像不喜欢何茂丘。 她都不知道何茂丘哪儿得罪他了。 直觉告诉谢胧,最好不要提何茂丘。她原本准备打个哈哈,比如说,自然是爹爹的学生们和自己家里的亲戚们,但转过念头一想。 其余的师兄与表亲,算是和谢家撇清了。 这个时候还会上谢家的,真的只有何茂丘了。 “若是师兄不方便,便罢了。”谢胧小声说。 她倒也没有不高兴。 只是觉得,其余师兄不敢和谢家有联络,那齐郁或许也不愿和谢家明面上有联系。 反正,大家都有难处嘛。 齐郁没有说话。 谢胧便知道,这便是当真不愿去了。她也没多想,照旧坐着吃茶,对面的少年脸色却越来越冷,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光是这么坐着,怪尴尬的。 谢胧搁下手里的茶盏,眼神乱飘,终于找到了一个转移话题的机会。 她抽出帕子,替齐郁擦了擦袖子上的胭脂印子。 “齐师兄,应酬完应当换一身衣裳才是。”谢胧作为翰林家的小娘子,对名声非常敏感,衣裳上带着胭脂印子若是被同僚瞧见了,背后蛐蛐倒还好,若是一纸弹劾递上去了才麻烦,“实在不行,我给你拿茶水擦一擦!” 齐郁回过神来,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果然,上头有一个不太显眼的胭脂印子,明显是人拿手揩上去的。 很明显,是朝华公主的杰作。 怪不得走之前,看向他的眼神如此促狭。 齐郁意识到这个胭脂印子的由来之后,视线重新落在谢胧身上,内敛的眸光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然而对方毫无所查。 不但如此,大概觉得这印子不太好擦。 谢胧往他身边挪了挪,又挪了挪,坐在他手边蘸了茶水专心擦拭。 但擦了半天,那印子仍在,她便蹙起眉,因为咬牙而脸颊微微鼓起,专注认真地和这个胭脂印子过不去。全然没有意识到,她几乎整个人都要趴在他胳膊上了。 少女身上带着淡淡的佛手香。 暖烘烘、软乎乎的一团,像是只胖狸奴般,窝在他身旁的位置上。 只要垂眼,便是一截雪白纤巧的脖颈,蔓延入玲珑单薄的肩背,仿佛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在掌间被人捏碎揉红。 齐郁的呼吸忽然一紧,他移开目光。 “不必。” 齐郁嗓音有些发紧,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 然而还未收回,五指便被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抓住,按在桌椅上。对方掌心的温热渗入肌理,还不老实地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这才摁住不让动。 “我们谢家的家训是绝不允许纵情声色的,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品行。” “再说狎妓若是被外人知道了,纵然只是坐一坐,对对诗词,但天知道外头传成什么样子……” “所以,齐师兄,你若有这习惯还是改了得好。” “……” 他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沉默良久,目光复杂说道:“谁告诉你狎妓只是坐一坐,对对诗词!” 谢胧大惊,顿时松开手,“你难道还干了别的事!” 齐郁闭了闭眼睛,冷声道:“谢十一。” 少女表情古怪得像是打翻的调料瓶,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我是信任齐师兄的人品不错,可你作为我的师兄,误入歧途,我是绝对要矫正的。” “便是我阿兄,我也照旧不给面子,对齐师兄自然也是这样!” “我并未狎妓。”齐郁面无表情道。 谢胧仿佛松了好大一口气。 但随即,她便重新拽住他的袖子,继续擦那块胭脂印子。 又继续猴了上来。 “但你这胭脂印子哪来的”谢胧似乎意识到实在是擦不掉了,遗憾地松开手,视线落在他的领口上,“如今天气也热了,脱了外罩的衫子也无妨。” 少年冷白的喉结微动,微微侧过脸。 片刻,他才抬手解扣子。 衣袖滑落,露出一段劲瘦修长的手腕,解扣子的手指匀称白皙。他动作有些慢,视线自然而然落在谢胧脸上,眸光有些暗色。 眼睫意味不明地低垂,淡声道:“松手。” 谢胧这会儿终于意识到,她还攥着齐郁一只手。 下意识松开手,谢胧没由来有些心虚。 但是想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心虚了一下。 ……大概是误会齐郁狎妓吧。 谢胧眼见着齐郁解下外衣,仅着一件雪白如意云纹缎面长衫,少年身量修长而略显清瘦单薄,衬得他整个人越发清隽。只是眉眼间仍是郁郁的,少了些少年郎该有的朝气,多了些不符合年纪的冷峻深沉。 “齐师兄还是多笑一笑。”谢胧忽然脱口而出。 齐郁没有笑,只说:“我没有碰别人。” 谢胧点点头,遗憾道:“可惜了那件衣裳,估计洗不干净了。” “……” 谢胧这会儿也察觉自己和齐郁坐得太近了,她倒也没多想,只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坐了回去。她擦了擦手指,又拈了块糕点,咬了一口。 “既然你这么信我的话,”齐郁顿了顿,语气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看着她说,“接下来京中各家宴会,无论请你的是谁,都不要去。” 想到接连两次撞见秦王,谢胧仍是心有余悸。 她乖乖点点头,“好。” “另外,告诉你爹爹,小心周成。” “你也要小心周成。” 谢胧记得周成这个名字,当初领着锦衣卫查抄谢家的,便是这个人。严格来说,她当时甚至和他说过两句话,对对方的印象是很阴森可怖的。 谢胧认真道:“我记得了。” 齐郁便说:“我今日让你前来,便是为了说这两句话。” 说完,他便不说话了。 谢胧琢磨着,他这话大概是送客的意思。 于是她站起来,规规矩矩对齐郁行了个礼,说道:“那阿胧先告辞了。” 齐郁搁在茶桌上的手指轻抬了一下,很快又放了下去。 直到少女快要走到门口,他才抬眸朝着她看过去,徐徐抚过随意堆叠在一侧的外衣,指腹掠过谢胧攥过的衣角,冷而沉的嗓音蓦地响起,“慢着。” 对上她回眸的视线,齐郁简单说道:“过来。” 少女脸上滑过一丝不解。 然而她并未犹豫,而是真的朝着他跑过来,站在他的对面。 鹿儿眼里满是信赖,安安静静等他说话。 “头发散了。”齐郁道。 谢胧这才抬手扶一扶鬓发,果然松散了,想必是先前躲秦王时撞散的。她摸了摸自己的琵琶袖,里头倒是有些碎银子糖果子,就是没有一样梳头的。 “应当也没有人会留意这个,回去再……” 话没有说完,谢胧的肩便被人轻轻攥住。 她抬眼,猝不及防撞入齐郁气定神闲的眸色里,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 “老师向来重衣冠,你就这么回去”他淡淡问。 谢胧:“……” 若是爹爹瞧见了,肯定会教训她。 可她这不是心存侥幸吗 在袖子里再三摸了摸,确定连一根绑头发的红绳都找不出来后,谢胧在齐郁的视线下不得不露出窘迫。她左右看了看,纠结了半天,还是不好意思问齐郁有没有借的簪子,小声说:“只要爹爹没撞见我,必然不会骂我。” 齐郁:“朝华公主会送你回去。” 谢胧连忙问:“能不能让她不要送我了!” 齐郁沉默了片刻。 过了会儿,他轻拍身侧的位置,道:“坐过来。” 谢胧愣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 但这回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不自在,有些局促地坐在离齐郁三寸远的位置。身侧少年的目光如水般漫过来,下一刻,谢胧只觉得脖颈处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什么。 回过神来,才知道那股凉意是齐郁指尖的温度。 她本能轻颤一下,仍是乖乖坐着。 “我有一把多的梳子。” 谢胧听到齐郁清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却分辨不出其中意味,纠结一会儿才说道:“我自己梳头,可能等会儿真的不能见人,外面真的有很多人盯着我……” “……”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觉得气氛不太对。 她抬眸对上齐郁没什么情绪的视线,鬼使神差,灵机一动,连忙说道:“师兄,借你的梳子一用,我篦一下头发!” 齐郁淡淡瞧着她,似乎想了会儿,才点点头。 谢胧没由来松了口气。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别动。” 眼前的少女忽然垂下头,一截细白的颈子花枝般脆弱,齐郁喉结微动,他挑起她脖颈处一绺乌黑的发丝,指腹无意间划过雪白的耳垂。 淡淡的柑橘香气,便盈上指尖。 齐郁原本便幽深黑沉的眸子,越发黑沉几分。 他手腕一转,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质极好的发梳来,轻而易举将松散的鬓发篦了上去。 少女侧脸线条流畅,犹如工笔美人。 乌黑如檀的鬓发,雪白通透的玉梳。 格外显眼。 “好了。” “朝华公主在外间等你,别让她久等。” 原本就有些局促的少女,连忙站起身。她往前匆匆走了几步,蓦地又转过头来,对着他弯起眼角笑了笑,才转身推门出去。 石榴红裙荡起一点弧度,飞快从门缝中溜走。 齐郁仍坐在水汽蒸腾的茶桌后。 他低垂着眉眼,不辨喜怒瞧了被少女咬了一口的兔子糕一会,抬手捻起衣袖上沾染的乌黑发丝,略看了会儿,便收入了袖中。 空气中仍带着淡淡的柑橘香。 指尖也是。 - 谢胧刚一出门,果然在次间见到了百无聊赖的朝华公主。 对方正在拿糕点喂鹦鹉。 一边喂,一边小声教鹦鹉说骂人的话。 “齐以穆那种闷葫芦,能和你说什么说那么久”朝华公主一听见脚步声,便开口问谢胧,待到转过头来,却是先一愣,“他在里头做玉雕!” 谢胧听不明白。 她只好老实说道:“我们吃茶说话。” 朝华公主啧了一声。 两人一出去,外面的人更多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谢胧的错觉,他们的视线似乎都落在她发髻上。好在朝华公主不耐烦,让侍女将这些统统赶走了*,才拉着谢胧坐上马车,往谢家的方向而去。 在车上,朝华公主指挥谢胧给她剥松子。 谢胧剥了半天,才剥了一小把。 朝华公主接过来,捻着松子仁一颗一颗喂给谢胧,就像是刚刚喂鹦鹉一样。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没教谢胧说脏话。 谢胧吃了半天松子仁,忍不住说:“殿下,您有话就直说吧。” 朝华公主便伸出手,张开虎口掐住谢胧的脸颊,另一只手将剩下的几颗松子都倒入谢胧口中,命令道:“都吃了。” 谢胧鼓着软乎乎的腮帮子嚼松子。 “你头上这把梳子,和齐侍郎的佩玉很像。”朝华公主心不在焉地自己剥松子,剥一颗,给谢胧喂一颗,“瞧玉质,似乎就是他的佩玉。” 谢胧问:“……殿下的意思是,这把梳子是齐师兄拿自己的玉佩改的!” 朝华公主道:“嗯,不错。” 大概是见谢胧不说话,朝华公主吹了吹手上的松子皮儿,支着下巴看向谢胧,并问道:“你怎么想的还有,你没瞧见齐郁和旁人厮混出来的胭脂印子吗!” 朝华公主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谢胧憋了一会儿,“那不是和殿下厮混……嗯……” “放屁。”朝华公主想也不想反驳道,盯着谢胧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谢胧露出别样的情绪,干脆摆摆手不提这件事,继续追问,“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谢胧不想说。 朝华公主盯着她。 谢胧没办法了,只好小声说:“齐师兄果然为官清廉。” 她自己知道齐郁如今还这样穷,一定是因为为官清廉的缘故。可当着朝华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说出齐郁如今很拮据的话,总担心朝华公主会可怜齐师兄。 毕竟齐师兄这样好的人品。 旁人不该可怜他,而该倾佩于他。 朝华公主又露出了之前的奇怪眼神。 “谢十一,你和齐郁还真是……还真是……”朝华公主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是越来越生气,最后一拍桌子,“我不就是故意捉弄了他一下。他倒好,如此过分,我眼下成了你们两个之间的情趣了!” 谢胧这会是真听不懂了。 但朝华公主的意思,果真是她故意弄的胭脂印子在齐郁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太舒服。 可仔细想想,朝华公主也没做什么坏事。 谢胧有些不明白,却没有细想。 “罢了,左右是我先缺德。”朝华公主咕哝了一会子,继续剥松子喂谢胧,一面问道,“过些日子姑姑要办宴会,实则是为我挑选驸马,你到时候来玩!” 谢胧想了想,说道:“齐师兄交代我最近不要出门,尤其不能赴宴。” 朝华公主轻嗤一声:“那是别人的宴会,我的宴会谁敢动手脚,活腻歪了不成你到时候来我这里,我有许多有意思的客人要介绍给你。” 对于这位朝华公主,谢胧虽然并不怀疑她是个坏人。 却也并不会当真信她的话。 谢胧给了她一把自己剥的松子,想到朝华公主似乎很给齐郁面子,轻笑说:“若是到时候齐师兄不要我给他誊文章,得出了空,我便去赴殿下的宴会。” 朝华公主似乎想说什么,但眼珠一转,又没说。 “行吧。”她点了点头。 此时马车恰也到了谢家门外,得了消息的谢家人早已侯在门口,为朝华公主接驾。至于其他闲杂人,早就被朝华公主的仆婢驱逐离去。 马车一停下,朝华公主便拉着谢胧的手下车。 她还好脾气地与崔眉妩寒暄了两句,这才把婢女刚剥好的一帕子松子仁递给谢胧,笑说:“下回见。” 等到目送朝华公主车架远去,崔眉妩的表情才一下子复杂起来。然而她踟蹰片刻,还是没有明说,反而看向身边的谢宇,摇了摇对方的袖子。 谢宇便说:“先回去。” 等到回了二房的屋子,谢宇一张脸才沉下去。 他盯着谢胧鬓上的那只玉梳子,问道:“这把梳子是谁给你的!” 谢胧只好如实回答。 说完这些,犹豫一下,又将今日在南安王妃府上发生的事情,并齐郁交代的话一并给谢宇说了。 谢宇皱着眉,好半天没说话。 反倒是崔眉妩看了一眼谢胧,笑着说道:“多亏了以穆,有他护着,阿胧才没事儿。有人护着,总比没有人护着要好,怎么反而愁眉不展!” 谢胧也觉得多亏了齐郁。 但她也有些奇怪,因对崔眉妩道:“这样珍贵的梳子,还是早些还给齐师兄。” 崔眉妩便说:“过几日不就是端午了么不如给以穆下个帖子,叙叙旧,也问一问以穆是怎么想的。且瞧一瞧,这梳子要不要还给他。” 谢宇眉头皱起,说道:“我昨日才托人传信给茂丘,让他带着弟妹来家中过端午。” 谢胧想了想,小声说:“其实,齐师兄应该不会来。” 几人便都看向谢胧。 “我今日问过齐师兄了,他没答应。” “何况既然请了何师兄,何师兄又和齐师兄有嫌隙,便下次再请齐师兄好了,这次不必请他了。” 第32章 巧合 既然谢胧这样说了,只好作罢。 不过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还是令几人心有余悸,还好谢胧没事,否则实在是不堪设想。 打发走了谢宇和谢峥,崔眉妩留下。 崔眉妩生得有些富态,身上也软乎乎暖融融的。 她将谢胧搂在怀里,拆开女儿乌黑的发髻,一下一下抚摸那一把墨缎子般的长发,温声问道:“今日吓坏了吧!” 怀里的谢胧摇了摇头,说没有。 崔眉妩便揉了揉她的脸颊,嗔怪道:“连阿娘这里都不说真话,难道阿娘还是外人不成!” 她盯着谢胧看了会儿。 “若是从前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阿胧会害怕。”谢胧仍旧神态自若,歪在崔眉妩身边,“但如今想来,只要爹娘兄长不要丢下我,当真没什么更坏的事情。” 崔眉妩没由来鼻子一酸。 她向来是个性情柔顺的,家里的丈夫儿子也是儒臣,性子最宽和不过。 所有人都纵容起来,倒是把最小的女儿养得格外娇气。 没留神,等到谢胧及笄时她才有些后悔。 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如自家人那便,宠着哄着自己的女儿,她养成这样烂漫单纯的性子,若是遇到了挫折只怕受不住。 她便想啊,等有空了,好好地教一教她。 可一眨眼,她一时插不上手,女儿便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自己天然地学会了这些她想要用最最温柔的手段,一点一点小心地教授给她的道理。 崔眉妩说不出的心疼,说不出的愧疚。 还有些心有余悸。 “说来说去,都怪你爹爹……” “若是他争气些,我的阿胧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 “往后,阿娘定要给你挑一个好些的夫婿。” 崔眉妩如此说着,一面细瞧谢胧的神色,牵着她的手小声问道:“你爹爹先前想要将你托付给茂丘,那孩子虽然品性极好,可我私心里觉得不是良配。” “你与我说句心底话,可有意中人了!” 原以为怀里的少女会羞涩。 可谢胧蹙起眉,仿佛有些难过,小声道:“阿娘,你不想要我陪着你们吗!” 崔眉妩便一愣。 “阿娘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你已然及笄,阿娘总不可能将你留在身边一辈子。” “你懂吗!” 谢胧放下喝了一半的红豆粥,闷闷不乐一会儿,才说:“先前,爹爹将我托付给何师兄,我其实很不知道该怎么办。哪怕何师兄再好,我也是在拖累他,我甚至想过悄悄离开何家,不牵连到何师兄。” 崔眉妩愕然看向谢胧,好半天。 她下意识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只觉得眼眶都湿润了,心疼地把谢胧一把搂入怀里,“都是爹娘不好,没有照顾好我的阿胧。” 当时谢胧一个小姑娘,只能依附旁人,内心不知道多忐忑。 何况何家也不是何茂丘一个人的何家。 纵然何茂丘是当真可以托付的,但谢胧若是真的嫁给了何茂丘,以至于牵连到了何茂丘的前程,兴许何家人会怨怼谢胧呢! “我想要陪着爹娘和阿兄,我不想一个人。” 崔眉妩听到谢胧这句话,只觉得心肝都碎了。 她顿时消了要撮合谢胧和齐郁的念头,只顾一下一下拍着谢胧的后背,像是哄受惊的小女孩那样,一遍一遍承诺,“爹娘一定会永远陪着阿胧。” 谢胧不吭声。 崔眉妩抱紧了她。 一直到将女儿哄睡着,崔眉妩才去见谢宇。 谢宇正坐在屋里整理被还回来,但弄得乱糟糟的书稿,时不时叹一口气。 眼见崔眉妩进来,便将东西收入箱子里。 “怎么了满脸不高兴。” 崔眉妩气冲冲走上前来,坐在谢宇对面,竖起柳眉斥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从前不想好退路,出了事便将阿胧托付给旁人。” “怎么的,你的闺女是个物件儿不成!” 谢宇倒茶的手一顿,说道:“茂丘的人品心性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师兄妹一向关系和睦,往日我便想定下这门亲事,茂丘也早有心理准备,并非是草草将阿胧随意托付出去。” “那阿胧呢!” “阿胧喜欢茂丘吗!” “何家夫人喜欢阿胧吗!” 谢宇皱起眉,不说话。 这确实是没想过的,毕竟从前谢胧年纪还小,不像是开窍了的样子,便想着此事徐徐考察。后来突然出了变故,当然顾不上管谢胧怎么想的,只想着找个能信得过的人护住她,不要叫她也跟着受牵连。 但瞧崔眉妩的模样,也不像只为了算之前的账。 于是谢宇问道:“夫人眼下是怎么想的!” “阿胧头上的玉梳,你瞧见了吧”崔眉妩压低了声音,紧紧盯着谢宇,“那玉质与纹样,连我都看得出来,你总不会眼瞎到了这个地步。” 谢宇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道:“那是以穆的玉。” 顿了顿,“是他家传的物件。” 家传的玉佩,珍惜到数年如一日佩戴在身上。可却忽然间,重新雕琢为一把闺阁用的玉梳,放到了另一个女子的身上,意味不言自明。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如此暧昧亲密的举动,便是不用心的人,也能瞧出端倪,何况是当了齐郁多年老师的谢宇。 他早看出齐郁看谢胧的目光不一样。 “你且想一想吧,先前是不得已,才将女儿草草托付出去。”崔眉妩的语气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狠狠瞪了谢宇一眼,“如今若是也想着将女儿交出去,我瞧你与死人是没什么区别了!” “夫人。”谢宇无奈道。 他叹了口气,“便是教人杀了我,我也不会叫自家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只眼下最着急的,依我看不是以穆,倒是阿胧口中说的秦王。” 崔眉妩静静坐着,一时呆怔。 她忽然掩面哭泣,恨恨骂道:“我落得如此境地,我倒也心甘情愿,毕竟是我自己瞎了眼看上你。可阿胧是我的心肝儿、眼珠子,从小到大被我如珠似宝宠大的,可怜落得这样的父兄,竟也全然护不住她。” 越说,崔眉妩越难过,哭得越厉害。 然而身体却被人搂入怀中,一贯古板的夫君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哄道:“所以,我方才在想一件事,只是还没拿好主意,要叫夫人拿一拿主意。” 崔眉妩恼怒推他,“你明知道我不懂这些!” 谢宇笑道:“那你便听一听为夫的主意,看是否可行。” 崔眉妩不说话。 谢宇面容庄重不少,缓缓说道:“我早些年游学记下了不少笔记,其中涉及不少山川风貌、人情鑫密,都是极其有用的东西。我准备将它们整理出来,交给太子殿下,作为投名状。” 这话如晴天炸雷,响在崔眉妩耳畔。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谢宇。 论才学名声,谢宇在朝在野都首屈一指,拉拢他的人不少。可他这么些年,多半时间都耗在翰林院,和朝中各方势力都没什么太大的联络,更别说是站队皇嗣了。 “当……当真要做到这一步吗”崔眉妩有些不安。 谢宇却点了点头。 他眉间染上一抹愁绪,却认真解释道:“我没别的野心,也不擅长朝野上的手段。一生唯愿著书施学,除此之外便是护好身边的人和物。” “若说这些都做不到,倒是妄为人了。” 崔眉妩看着谢宇,忽然擦了擦眼角。 谢宇又说:“放心吧。我不会将阿胧交给任何人,除非是阿胧亲口告诉我,她愿意嫁给谁,且是真心喜欢谁。” 崔眉妩点点头,松了口气,“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 “过两日的端午,是这些日子来头一个节日,劳烦夫人废些心。至于茂丘那边,我会与他说清楚,不必担心,只让两个孩子依旧以兄妹之礼相处便是。” 崔眉妩自然答应。 如此时间一晃,便到了五月初五。 谢家门前插上菖蒲和艾叶,厨房上空飘起蒸青团和粽子的炊烟。 屋里的谢胧帮着阿娘编好五色缕,将裁剪好的丝线搁在小托盘里,一面端出去分给各人,一面从各人那里讨一张午叶符。 分到只剩下最后一条五色缕,正撞见多日不见的何茂丘。 谢胧便笑道:“何师兄来得正巧。” 谢峥自己系了半天五色缕,始终没系好,便说道:“最后一条,快些拿了,再来帮我拉一下这个节。阿胧这死丫头,让她给我绞长一点也不肯。” “看来我来得果真巧。” 何茂丘也笑了,上前来取谢胧手里的五色缕。 然而有道身影比他来得更快一些,袖袍带起一阵清苦的艾叶香,修长手指捻起托盘上的五色缕,勾在手中收了回去。 所有人下意识朝那道身影看过去。 谢胧也不例外。 齐郁身量修长清瘦,立在疏疏落落的树影下,身上天青五毒纹道袍被风吹起一点弧度。他静静抬眼看向谢胧,唇边也扯出点温和的笑意,只眸子仍然漆黑一片。 他嗓音清冷又克制,意味不明道:“谢师妹,你说谁来得巧些!” 第33章 端午 谢胧被点了名,下意识看向他。 少年俊秀阴郁的五官很不陌生,只是一双看向她的眼里,隐约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似她只要说错一些什么,他便不会这样了。 “齐师兄,你怎么来了!” 齐郁缓缓上前几步,走到她跟前。手里仍旧握着那只五色缕,低眉看向她,问道:“你不希望我来!” 谢胧下意识想说,当然不是。 然而不远处的崔眉妩上前几步,将谢胧拉到身边,这才对齐郁道:“确实没料到,但来了更好。差不离快要中午了,正好吃一盏雄黄酒,后厨里菜也备好了。” 被母亲打了岔,谢胧便不好插嘴。 齐郁也就礼节性地回答崔眉妩的话,并不看向谢胧,眉宇间却有几分阴郁。 瞧见齐郁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崔眉妩心里也有些发怵。 她原本就和齐郁不熟,后来齐郁与谢家决裂,在朝中升官生得平步青云,很有些不好的传言。 此刻看着他的脸色,想着那些传言…… 崔眉妩求助地看了一眼谢宇。 谢宇原本在门口,等着几人说完话。此事不得已,上前几步,对齐郁道:“你我许久未见,不妨来书房里,说几句真心话。” 齐郁对谢宇倒很恭敬,哪怕两人从前撕破脸一次。 此时仍旧行礼,道:“是。” 谢宇看了崔眉妩一眼,转身领着齐郁,往书房的方向去了。剩下的几个人都不觉松了口气,但气氛还是沉默了一些,还是谢峥几步上前,对谢胧道:“帮哥哥系上,我就不计较你给我绞这么短一根了。” 于是谢胧将手里的托盘递给崔眉妩。 上前将谢峥手里的五色缕系好。 “师娘。” 何茂丘双手交握,看向崔眉妩,一派老实,可眼里却满是期待。 “少不了你的。”崔眉妩笑道。 她看向谢胧,随口交代,“十一,去将屋里的丝线分一分,再编上几条五色缕。还有一早准备好的香袋儿,你将桌上罐子里的药粉装进去,再拿出来分出去。” 谢胧当然不会拒绝。 她脆生生应了声好,便拎起裙摆,跳上台阶往屋内去了。 崔眉妩这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又说:“十一娘那鼻子,闻不得香粉。茂丘,你进去看着她,别让她胡闹,等会儿又该打喷嚏了。” 何茂丘原本是表情有一分不易察觉的不自在的。 听了崔眉妩的话,那分不自在便没了。 “是,师母。” 崔眉妩笑了笑,又说:“等弄完了这些,也别叫她出来胡闹。就在会客的小厅里,瞧着她将今日的小字写完了,再准她来厨房偷吃青团。” “和往日一样,她若不听话,你就拿戒尺吓唬她。” 听到崔眉妩这番话,何茂丘微微低眉,敛去眼底的情绪。 他仍旧是寡言稳重的模样,说道:“我会如往日一样,帮老师师母照看十一师妹,视作她如亲妹。” “别局促。”崔眉妩笑得很慈祥,拍拍何茂丘的肩膀,“去吧,就和往日一样,帮我看看十一。若是无聊,架子上的书都是你从前一贯翻阅的,如今还填补了一些。” 说完,崔眉妩才离开。 何茂丘看向屋内,少女正坐在小榻上分丝线。 她好像对这种麻烦细致的活儿很有耐心,分得格外专心,倒显得其乐融融。 和她小时候被罚写小字,只能让他板着脸拿着戒尺盯着,才磨磨蹭蹭写下来倒是两样。不过那时候,何茂丘就知道,其实自己是镇不住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师妹的,她纯粹是不想他为难罢了。 原以为,自己先前没能履约护好小师妹。 老师和师母会对他彻底失望,甚至隐隐有怨怼之心。 他甚至想过,会被老师大骂一顿。 可是并没有。 师母这是在告诉他,他仍旧是往日那个,老师最信任的大弟子。 仍旧如往日那样,让他照看老师最珍爱的小女儿。 至于那桩婚约…… 原本是他从前私心里期盼,老师能将阿胧许配给他。可真到了那一天,他却无法护住阿胧,已经是有负老师的嘱托和信任了。 现在自然不配再做此想。 能依旧当老师的学生,十一娘的师兄。 已然是最好的现状了。 何茂丘叩了叩门,见少女抬起头,才抬脚走了进去。 他瞧见桌子上准备好的香袋儿和装好的香药粉末,自己坐在桌子旁边,与她说道:“你碰这些会打喷嚏,我替你分了,你且编你的五色缕。” 谢胧自然没有异议。 她的鼻子娇气,吸到粉末或是柳絮,总要又打喷嚏又流泪的。 能交给何茂丘,那再好不过。 但两人自上次一别,今日还是头一次见面。 谢胧思前想后,总觉得有些话需要与何茂丘说一说,免得他心里愧疚。 毕竟,何茂丘的为人她是最清楚的。 “何师兄。”谢胧手里不停地挑丝线,一面与何茂丘说,“先前我早就打算离开何家,不拖累何师兄。只是我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有些害怕,所以一直在犹豫不决……” “一直拖到那天夜里,才离开。” 何茂丘坐得很端正,哪怕是做这种小事,也像是在写圣贤文章。 他将香袋收紧,叹气道:“无论怎么说,都是我这个大师兄没做好,十一师妹,你不必安慰我了。” “在我心里,大师兄一直是那个最好的大师兄。” 闻言,何茂丘心里一暖。 但随即,就是越发浓重的愧疚。 他一向讷于言语,此时此刻,就更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了。因为任何话,哪怕再声情并茂地说出来,总带着几分轻飘飘的意味,平白轻待了他本想要珍重的人。 何茂丘看着满桌的香袋,沉默不语。 然而一侧的少女却咬断手里的丝线,三两下翻出花绳,冲他唤道:“何师兄,翻花绳。” 这是女孩子玩的小玩意。 谢胧小时候大字小字没写完,就被何茂丘看着,不放她出去和小丫鬟一起玩。 她就自己带一根丝线,或是几颗小石子。 认真写一会儿,或是何茂丘夸了她那个字好,她就顺杆儿爬,要他陪她一起玩翻花绳和抓子儿。何茂丘当然不肯,奈何谢胧会装哭,意外拿捏了何茂丘一次之后,此后次次屡试不爽。 那时候何茂丘年纪也不大,有时候还真玩入神了。 后来被谢宇瞧见,他倒也没说什么,便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了两人间的固定节目。 但如今到底大了,要避讳一些。 何茂丘想要拒绝,然而对着少女的眸子,却又咽了下去。 她仍当他是她的师兄。 他坐在谢胧对面,视线落在少女指尖繁复的红绳上,艳丽的红丝线衬得少女手如削葱根,面颊却仍带着几分婴儿肥,显得像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 “快呀。”她催促。 何茂丘瞧着花绳看了一会儿,心中便想好了怎么翻。 只是他动作却有些局促,微微凝神,才抬手穿入少女手中纷乱的丝线中,勾住丝线往外翻去。 屋门忽然咯吱一声。 谢胧察觉到有人进来,下意识朝着门口看过去,来的是齐郁。 齐郁背光而立,身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微微眯眼,乌黑阴骘的眸光如一把锋利的刀,一寸寸割入皮肉,仿佛能将人看穿。 “谢师妹。”他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语调却阴沉得令人脊背发凉,意味模糊。 屋内的少女听到了。 她愣了一下,应声道:“齐师兄来了啊。” “五色缕少了,我再重新编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她被看得有些莫名的心虚。 齐郁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屋内的两人坐在同一张榻上,面对着面,说说笑笑,连两双手都如有情人般拢在一处,杂乱缠着数不清的红丝线。 这样的画面,他见过无数次。 是何茂丘先取下丝线,收回手。 他起身站在一尺之地外,解释道:“我在和十一师妹翻花绳。” 言外之意,便是让齐郁不要误会是别的。 齐郁淡漠看了何茂丘一眼,冷淡讥讽道:“何师兄是觉得,以穆有眼疾!” 何茂丘微怔一下,蹙眉没说话。 “谢师妹,老师有些话要与我们说,着我过来带你一起过去。”齐郁径直上前,顷刻间便道两人跟前,淡淡看向谢胧,“莫让老师久等了。” 谢胧看一眼何茂丘,又看一眼齐郁。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想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好,我马上就去。”谢胧说道。 她将桌上已经编好的五色缕剪开,放入小托盘中,交给何茂丘,“何师兄,你的一条也在里面,剩下的劳烦你和香药囊一并拿给我哥哥,让他分给府里人。” 何茂丘点头称好。 先前还仿佛很急的齐郁却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那一堆五色缕,转而看向谢胧。 “我的五色缕也太短了。”齐郁道。 谢胧不太确定:“是吗……我记得最后一根还挺长的……” 齐郁看着她,薄唇微抿:“嗯。” 谢胧只好道:“那我帮你系上吧,要在正午前戴上。” “劳烦师妹了。” 少女往前凑了凑,替他挽起袖子,将确实有些短的五色缕绕在他白皙瘦削的手腕上。因为有些短了,谢胧打了好几次结,都没能系上。 不得已,她只能抓住齐郁的手腕。 指尖捻着线头,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打上一个结。 齐郁看着少女乌黑的发旋、葱白的指尖,漆黑的眸底也折射出一点极浅淡的光芒,喉结微微滚动后,他移开了视线,与不远处的何茂丘目光相撞。 迎着面色略苍白的何茂丘,他抬手摁住一根线头。 温声对谢胧道:“这样会好一些吗!” “哎呀,别乱动。”谢胧拍了他一下,紧紧攥住他另一只手乱动的手指,另一只手迅速打了个结,总算是将五色缕系好了,“有些紧,姑且带一带。” “走了。” 谢胧点头,跟着往外走。 脚底却踉跄一下,一下子向前扑去。 齐郁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侧身伸手来扶了她一把,将她几乎大半身子圈入怀中。他没有立刻放开谢胧,反而是淡淡睨了何茂丘一眼,唇边带着淡淡的挑衅。 但只在顷刻之间,这抹锋芒毕露的挑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齐郁仿佛仍旧是那个内敛阴郁的少年重臣。 何茂丘问道:“谢师妹,怎么了!” 谢胧也有些奇怪道:“……好像是被绊了一下,可这里也没什么挡着路啊。” “幸亏以穆眼神好。”何茂丘语气平淡。 两人目光对上,微妙地沉默了片刻。 彼此之间都能领会其中深意。 “快些走吧。”谢胧回过头拉了齐郁一把,她倒是没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更看不出来两人间的暗潮汹涌,只忍不住嘟囔,“否则阿娘又要来逼我先写完小字,再准吃青团了。” “好。”齐郁道。 两人并肩,没一会儿就出了屋子。 谢家宅子不大,但是建造得格外精巧,一步一景。 当年齐郁除了刚刚拜在爹爹门下的时候,后来就不常待在谢家,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往来,自然也很少来谢家。所以一面走,谢胧一面给他介绍谢家的园子。 介绍得差不多了,谢胧决定切入正题。 她眼巴巴地问道:“齐师兄,爹爹喊我去书房到底是要说什么!” 记忆里,特意把她叫到书房说,从来没有一次是好事。不是她在外头干了错事,便是学问上没学好,要么干脆是什么都不说地责罚她。 齐郁顿住脚步,看向忐忑的少女。 没由来想要逗一逗她。 “老师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他说。 谢胧心下一个咯噔,只道果然如此,若是阿爹有好脸色才怪。于是她拽住了齐郁的衣袖,在荷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个东西塞给他,哀求道:“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呢!” 齐郁摊开掌心,那是一颗包了糯米纸的饴糖。 正在思索说什么,掌心又被塞过来一把东西,他再次张开掌心。 有一朵栀子花花骨朵儿,一只草蜻蜓,半个核桃,三个板栗。 看样子,是她的全部家当。 “你全收了,不许胡乱搪塞我。”谢胧得意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齐郁的眼底仿佛扫过一丝笑意,只是稍纵即逝,倒像是她看花了眼。然而即便如此,谢胧也举得,齐郁若是笑一笑,应当更好看一些。 在齐郁考中解元那年,齐郁扬名京都。 谢胧参加闺阁女子的雅集小会时,就经常听到她们说起齐郁的名字,个个脸颊绯红,眼波流转,含蓄地说他长得当真好看。 尤其喜欢齐郁的那几位,每次见了谢胧,便没个好脸。 说全是她爹爹的缘故,才叫她们如今才得以认识齐郎这样年轻有才又俊秀的人物。 “老师的意思,应当与你的婚事有关。”齐郁道。 谢胧原以为他不会这么轻易告诉她,却没料到他竟然没有捉弄她,反而神情都认真了几分。见他神情认真,谢胧也不由沉思起来。 她的婚事…… 前几日,阿娘不是还说不急吗。 这又是怎么了 这事不好和外男说,谢胧点了点头,便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齐郁便也不说话。 两人到谢宇的书房时,谢宇正从书房内往外走出来。瞧见两人来了,招了招手,令两人进来后便将房门关上了,还让一向贴身此后的秦伯亲自看着门。 谢胧直觉和往日不太一样。 她不由也端正坐好,看向自己的爹爹。 “前几日在南安王妃宴会上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你母亲和以穆了。”谢宇如此说着,视线却落在了齐郁身上,“若非以穆舍身相救,我谢家只怕尽数会蒙冤而死。” “阿胧,以穆以后就如你的亲兄长一般。” 察觉出父亲话中的严肃认真,谢胧连忙站起身,认真道:“我知道,我心里齐师兄就是我的哥哥。” 齐郁端坐在不近不远的椅子上,视线落在案前雅供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抬眼,看向谢胧。 谢胧眨了眨眼,弯起眼睛轻笑。 齐郁便又垂下浓长眼睫,眼底暗色浮动,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片晌,他才淡淡地道:“原来老师特意与我道歉,是为了让谢师妹认我当兄长。” 这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讽刺。 谢胧听出了齐郁的不高兴。 可她却不知道齐郁为什么会不高兴。 爹爹向他道歉,接触误会难道不是好事吗还是说,齐郁其实之前说谎了,他实际上一点也不喜欢她,所以不想和她有干系,不愿意当*她什么劳什子兄长 谢胧忽然有些难为情。 但她看向齐郁,还是认真说:“可能我有些没有自知之明,的确不该攀附齐师兄。但我确实视齐师兄如兄长,真心的,并非是套话。齐师兄,你先别生气,听一听我和爹爹说话。” 齐郁眉心蹙起,又舒展开。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她目光澄澈直白,那样坦然。 他一时之间,只觉得无所遁形。 那些阴暗的、自私的、偏狭的念头,那样肮脏,那样不堪。 第34章 礼物 迎着少女的目光,他不再言语。 谢宇说:“秦王一向好美人,京中不少人家都避之不及,我们谢家也是如此。再者十一娘年纪尚小,我与夫人商议过,暂时不急她的婚事。”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谢胧不会嫁给他,但也不会嫁给旁人。 哪怕是秦王,也是如此。 齐郁何等聪明。 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谢宇是如何想的。 谢宇暂时不打算让谢胧议亲。 因为谢胧不喜欢他。 谢胧将他视作兄长,而非是一个心上人。 “只是秦王向来行为恣肆,我并不放心。”谢宇目光殷切看向齐郁,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求,“以穆,你与十一娘亲如兄妹,劳烦你对她多加照看。” 齐郁似有些讥讽道:“老师怎么会放心我!” 他看一眼身侧的少女,意有所指,“我是什么样的人,只怕天下没有比老师更清楚的。” 谢宇面色有些尴尬。 最先看穿他对谢胧的心思的人,就是谢宇。 正是因此,谢宇才刻意隔开两人,甚至连带着将他也疏远了许多。 从那以后,齐郁只能偶尔撞见谢胧,远远隐晦地一瞥。好在谢胧对此毫无觉察,依旧和他的门生往来,众星拱月,有的是世交亲戚家的少年郎君讨好。 她从未留意到身边曾有一个人。 自然也没有留意到那个人消失。 谢宇曾对此松了口气。 可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反倒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甚至比压着他不让他下场,还要严重。 “从前我对你多有误解,”谢宇叹息一声,“当着十一娘的面,我要与你推心置腹几句。你原本是犯不着淌谢家这趟浑水的,若是趁机落井下石,反倒对你的仕途有益无害。” “可你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牵连自身到如此地步。若是我还如当初那般误解你的心性品行,我谢宇未免也太过刻薄愚蠢了些。” “以穆,我信得过你。” 谢胧从未见爹爹对哪个学生,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 还是当着她的面。 她觉得爹爹对齐郁很看重,却又不知道这种看重,来源于哪里。 若说是齐郁帮了谢家,那只管道谢便是了,又为什么要说这些,倒好像在隐隐与齐郁商议着什么一样。 “爹爹,齐师兄不会误会你的。”谢胧插了句嘴。 她坐在椅子上,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仍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只好侧过脑袋,对齐郁比了个哀求的手势,眼巴巴地看着他。 齐郁面色原本有些冷漠。 迎上她的目光,不自觉温和了一些。 少女比口型:“别放在心上。” 却没料到谢宇早看到了她的小动作,轻咳一声,沉声道:“坐没个坐相,再不坐好就出去。” 谢胧连忙坐端正,别过脸不看齐郁。 “阿胧。”齐郁却看向那个装模做样正襟危坐的小姑娘,将手里的茶盏搁下,嗓音带了几分对她独有的温和,“你先前说,视我为亲兄长,可是真的!” 谢胧弯起鹿儿眼笑,点点头:“嗯。” 齐郁便道:“我信老师。” 他一下子变得好说话了起来,以至于谢宇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到缓过劲儿,他忽然茫然地坐了片刻,一时之间只得重新措辞。 原本他可没料到齐郁这么好说话。 “只要老师放心得过我,以穆必然不会辜负老师所托。” “我绝不会让秦王如愿。” 谢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求人,齐郁就答应了。 ……就这么答应了 记忆里,就是齐郁刚来京都的时候,还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也没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谢宇心情复杂地看一眼谢胧,只觉得女儿大了,实在是太过于令人提心吊胆。 一不小心,只怕就会被某些包藏祸心。 且十分能装的人骗走。 唯一令人欣慰的一点是,眼前的谢胧对此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甚至高高兴兴地抓了一把松子递给齐郁,指挥齐郁和自己一起剥松子吃。 和小时候指挥谢峥没半分区别。 但愿齐郁不生气。 谢宇心情复杂,毕竟换作是谁,自己喜欢了多年的姑娘将自己视作兄长,都只怕心中要憋屈得呕血。 可他是没办法了,哪怕齐郁再好,对谢家再有恩,阿胧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他这个做父亲的,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 “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你师兄说。”谢宇看向谢胧。 谢胧点点头,将自己剥好的一把松子仁递到齐郁手里,便起身道:“齐师兄,我在门口等你。” 两人倒像是很亲密的样子。 谢宇忽然意识到。 屋内没有了谢胧,气氛又变得冷清了不少。 谢宇沉默着吃了半盏茶,才开口道:“我这话,并非是为了刻意占你便宜。若是日后阿胧有了心上人,无论是谁,是你倒是更好……” 齐郁没有喝茶,直接打断他,“我知道了。” 谢宇皱一下眉,只说:“好。” “我知道你不会勉强阿胧,所以信得过你,才敢求你这些事。”谢宇如此说着,周身有些不自在,瞧着少年略显淡漠的面容,又低声说,“我当初按着你不让你下场,并非是心思狭隘,不让你出头夺了我和别的门生的光彩。” 齐郁这才转眸,看向谢宇。 然而他黑沉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的愤懑不悦。 倒像是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事情过去了,便不必再提。”他只如此说道。 谢宇一愣。 却见齐郁已然起身,对他躬身行了个弟子礼,便朝外走去。 瞧着齐郁的背影,谢宇无端心下有些郁郁。 齐郁已然推开门,瞧见正靠在篱笆前扑蝴蝶的少女。 她今日穿着一身芭蕉绿对襟方胜纹衫子,橘红珍珠络主腰,雪白菱花纱折枝花鸟马面裙,整个人明亮又鲜活,比翩跹在栀子花上的蝴蝶还要灵动些。 她小心将蝴蝶引到团扇上,抬起头朝他笑。 明澈的眸子,仿佛只倒映着他一个人。 齐郁下意识上前几步,惊飞了她手里团扇上的蝴蝶,少女惊呼一声。 她的视线追逐着蝴蝶。 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原本倒映着几分天光的眸子,又缓缓黯淡下去。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专注地看着她,就像是她看着那只一时兴起喜欢的蝴蝶一样。 “飞走了。” 少女朝着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新折的栀子花。 她递给齐郁,对他说道:“给你簪。” 记忆里,她似乎常常与别的少女一起折花插花。只是他离得远,只能听见少女欢快的笑声,顺着春风漏过来一两点,恍如是他的错觉。 谢胧见他不收,只好收回来。 虽说郎君们也簪花,可多是些诗酒放诞之徒,齐郁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从认识他开始,他就沉默内敛得近乎阴郁。 “走吧,厨房里的青团肯定蒸好了。”谢胧直接伸手来拉齐郁,牵着他的手穿过石子小路,步履欢快轻盈。 只是没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便落在两边的栀子花上,随手再折几只白腻芬芳的栀子花,拿丝绦扎成一只又香又好看的花球。 她玩着花球,眉眼明澈。 齐郁走在她身后三步远的位置。 视线不近不远,正好落在她含着笑意的眉眼间。 春夏之交的风是湿润凉爽的,吹得少年郎广袖飒飒作响。他双手交握,看着裙摆丝绦飞扬的少女,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仍带着余温的手腕。 空气中是栀子花馥郁的香气,混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佛手酸。 他跟着少女身后,不觉也放轻了脚步。 前面蹦蹦跳跳的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冲他一笑。齐郁尚未收回神,脚步未停,面前的少女如雀儿般撞入他怀中,一时间馨香萦怀。 齐郁下意识身后,按住她的肩膀。 然而一抬起胳膊,就等于是将她圈进了怀里,衬得怀里的少女单薄一片。 她也没闹,就这么由着他亲近。 齐郁喉间微颤,攥住她肩膀的手无疑是紧了紧。尚未克制好情绪,怀中少女便探出头来,她细白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裳,俏皮问道:“齐师兄,你今日来没有带礼物吧!” 不知道为什么,齐郁只是看着她。 没有说话。 谢胧耐心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回答。 她便说道:“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等会儿哥哥和阿娘找我要写的小字,你就说,是你央求我带你来逛园子耽搁了,这样我就不计较你的疏忽了。” “十一师妹。”他忽然低声唤道。 谢胧下意识“嗯”了声。 “你今日的小字没写,还敢要礼物”齐郁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拒人千里的礼部侍郎,俊秀又略显凌厉的眉眼微垂,深沉的眸底倒映出一点异样的涟漪,“还是说,你遇到谁都敢这样撒娇!” 他看着她,眼底不带情绪。 沉沉的影子笼罩着她,带着摄人的气势,好似有些不悦。 谢胧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对家里人顺杆儿爬习惯了,却没料到对齐郁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这么不好说话的人,觉得她太娇气矫情好像也很理所应当,毕竟他们好像也没有熟到可以撒娇的地步。 但是,她这也算撒娇吗 谢胧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肩膀仍被人紧紧禁锢着,齐郁身上的沉水香笼罩着她,令挣不开的谢胧有些无形的慌张。 她攥紧手里的花球,抿着唇瓣看了齐郁一眼,认真说道:“我没有故意撒娇。” “就算是,那让师兄哄一下怎么了!” 谢胧努力理直气壮。 这么热闹好玩的日子,不去吃青团粽子,不去分五色缕五字符,不去喝雄黄酒,不去看划龙舟,不去游园赏花,也不饮食踏青。 圈在家里苦哈哈地写小字,多没意思。 但这么一想…… 她要做的事情,确实每一样像正形,实在是太过浪费光阴了。 齐郁这样喜欢读书办公的人,嫌弃也是理所应当。 谢胧在他的目光下,越来越心虚。 “怎么哄你”齐郁忽然问。 谢胧:“” 这个问题问她干什么! 他在反讽吗 齐郁瞧着她,淡声道:“小字照写,我盯着你,若是不会写的字可以问我。” 谢胧试图提醒他:“我的意思是,师兄没有给我带礼物,作为补贴才需要帮我略过今日要写的课业。我不想要写小字,才需要师兄……” 齐郁:“我带了礼物。” 谢胧一下子被噎住了。 既然带了礼物,还这样盘问她,是故意吓唬她吗 才说当他是亲哥哥,他倒是半分不客气,这么快就管起她来了! 谢胧不由有些郁闷。 她名义上的长兄长姐多不胜数,但是实际上,除了亲哥哥谢峥,这些人都很喜欢她,从来不会当真拿捏着长兄长姐款儿约束她。 如今倒是栽了,齐郁简直比谢峥还难缠。 谢胧叹了口气。 然而脑袋被人轻轻扶住,对方广袖掠过她的耳垂,有什么穿过她的发髻。谢胧察觉到大概是首饰,下意识伸手去摸,却被人攥住了手腕。 对方掌心灼热,烫得她一激灵。 齐郁似乎低着头,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有些杂乱。 谢胧忽然间觉得有些不自在,心口陡然一阵急促地跳动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开,只好直直抬眼朝着齐郁看去。 少年一贯克制内敛的眸光,竟有些灼烫。 但这仿佛是错觉,顷刻间又恢复如初,仍是霜雪般清冷淡漠。 但无论是她的错觉,还是齐郁此时的目光…… 都和哥哥谢峥看她不太一样。 倒有点像韩修文或者何茂丘。 想到韩修文,谢胧心里啐了一口,觉得自己实在是羞辱了齐郁和何茂丘。 定然是自己糊涂了,才会这样想。 “我想看看。”谢胧说。 齐郁松开了她的手腕,垂手背在身后,才道:“小字写完了,便可以取下来看。” 他又看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是你没见过的式样。” 果然,少女捏捏袖口,没吭声。 她跟在他身后,蔫头耷脑,好像没有了刚刚赏花的兴致。 好半天,齐郁才听见她轻声说道:“齐师兄,下次还是不要送我首饰这些东西啦。” 他脚步微顿,淡声道:“嗯!” “我年初的时候就及笄了,不像以前年纪小,和姐妹兄弟们混在一处没人说。”谢胧仿佛自己也有点不能理解,叹了口气,仍是认真说,“如今收这些东西,别人会怀疑师兄的用心。” 爹爹虽然不算腐儒,早些年游学交友听说还颇为不拘一格,对她也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要求她七岁不同席,要求她学学女戒女德完事。 但她也读过些诗书,不算完全不懂事的榆木。 知道寻常人见到这些,总容易想歪。 反正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沾了一个女子,好些的便是往风花雪月上想,坏些的直接开始拍板男盗女娼了。 “或许,我确实别有用心。”齐郁道。 少年看向她,一贯阴沉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日光,倒像是一湾清澈的水潭。只是其中波光潋滟,虚虚实实,看不分明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谢胧被看得有些无措,脸颊微微发烫。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齐郁一定是在故意吓唬她,故作高深。 反正她算是习惯了,齐郁就是喜欢这样。 “你能有什么用心。”她咕哝。 她先前倒是怀疑过,齐郁是否对她有所图谋,想要和韩修文一样将她占为己有。但是实际上,在她再三明示之后,齐郁不光什么都没做,还费力救了谢家。 齐郁才不是韩修文那样的人,他比谁都好。 梦里的他那么好,现实里的他也这么好,是她最最信赖的人。 “我的用心,你知道便迟了。” 谢胧感觉齐郁深深看了她一眼,然而少年语调却很轻松,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倒像是故意吓唬她玩儿,谢胧才不怕。 她虽然这么想着,步子却慢了些。 齐郁忽然停住,转头看向她道:“过来。” 谢胧老实开口:“哦。” 迎着齐郁的目光,她小跑几步,走到他身前。少年忽然抬起背在身后的手,白皙单薄的掌心向上,从容递在她面前,意味不言自明。 谢胧就像是牵哥哥谢峥那样,牵住他的手。 但出于习惯,她牵着他的手往前晃荡一下,两人单薄的春衫广袖透过明媚的日光。 花香便顺着春风,吹向不远处的月亮门。 月亮门外,何茂丘身姿端正地站在那,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见两人近了,才开口道:“十一师妹,以穆兄。” 齐郁仿佛才看见何茂丘一般。 他静静打量了何茂丘略显苍白的面容片刻,才微微眯眼,淡淡道:“老师家的园子还是太小了些,竟这样巧。” “不关园子的事。”何茂丘上前几步,视线划过两人交叠的衣袂,语气一如既往地沉静,“我特意来找谢师妹,师母让我来督促谢师妹写小字,写完吃过饭,一起出门看龙舟。” 齐郁道:“不必劳烦何师兄,我来看着她写便是。” 何茂丘沉默片刻,看向谢胧,只说:“从前一向是我指点谢师妹写字,她临的帖子,也是随的我,以穆或许不太适合。” “何师兄倒是有所不知了。”齐郁唇角微微掀起,视线落在何茂丘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衅,“当年谢师妹刚开始练字时,是与我一道,我们学的同样的帖子,交给老师的是同样的作业。” “我还以谢师妹的笔迹,代写过几十页小字。” “说来惭愧,老师并未看出异常。” 谢胧听到这里,陡然睁大了眼睛。 有年过春节,爹爹因为院里事情忙,哥哥在忙着为下场而复习,她狠狠疯玩了一个冬天,该写的小字是一个字没有写。 但等到快要交作业前,却在外间一只箱子下面瞧见了一叠小字。 她当时只以为是以前被罚抄时多写的,爹爹忘了收。 原来是齐郁代笔的吗 可齐郁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还替她代写了那么多…… 对了,那只箱子就是从爹爹书房里拿回来的,能塞东西进去的,必然是能进出爹爹书房的人。又知道她在写什么帖子,那除了齐郁,还能有谁 “……” 何茂丘沉默了片刻,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光重新平和起来,只是从容平静地叮嘱道,“只是这样的事情,未免太过纵容她了,以后还是不要做了。” “自然。”齐郁道。 他看向身侧的少女,说道:“她这一手字,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既然看不下去,少不得拘在身边,亲手教导着她一一改正过来。” 这话亲昵得恍若少年夫妻。 尤其是齐郁看向谢胧的目光,虽然口中说着嫌弃,实则却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 就连两人牵着的手,也没有分开丝毫。 何茂丘再三克制,仍觉得心口发涩。 若是继续对峙下去,只是越发显得他狼狈不堪,毕竟他早已没有了往谢胧面前凑的资格。 何必呢。 “以穆的文章策论,学识见识都远胜于我,想必书法造诣不会差,我若是继续教导谢师妹,倒是在以穆面前献丑了。”何茂丘后退一步,笑着摆摆手,只说,“我回去禀了老师与师母,将这件苦差事交给你便也罢了,我落个清净正好。” 齐郁下颌微抬,仍是淡淡的,不大给人面子。 只说:“何师兄谬赞了。” 气氛陡然间轻松下来,不像之前那么针锋相对,谢胧也跟着松了口气。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么件无聊的事情,有什么好争的。 她那笔字,求亲哥哥谢峥来拿着板子教,只怕都要跳脚了。估摸着别说教,只剩下拿着板子打,和扯着嗓子骂街感叹有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妹妹了。 “若是何师兄无聊,也可以和齐师兄一起。” “毕竟一个人看着无聊,两个人在一起,倒是可以讨教一下学问,总比看着我的字发闷火要好些。” 谢胧的话音一落,便觉得不对劲。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她身上,带着说不出的古怪。 第35章 练字 于是谢胧回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并未咂摸出哪里不对劲。 反正一个人看着她是看着,两个人看着她也是看着,对她来说是全然没什么影响的。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有些大材小用。 何茂丘作为爹爹最看重的大弟子,治学扎实,一手字更是常年累月苦练下来的,凝练而神形兼备。至于齐郁,那就更了不起了,他好像学什么都格外有天赋。 早在和谢胧一起习字之初,就把她甩开了十万八千里。 更是轻而易举中了进士,在数年惊才绝艳的进士重臣中,也格外瞩目,堪称诗书字画样样都碾压众人。 和普通人比,更别说了。 这么一想,谢胧便有些心虚。 她看了一眼齐郁,小声说:“我的水平,何师兄教我就绰绰有余了,齐师兄不如先去吃点青团,我写完了就和何师兄去找你。” 谢胧想起自己那一笔见不得人的字。 有些不想让齐郁再看到。 何茂丘倒没什么,但想到齐郁看到她的缺点,总有些赧然。 听见谢胧这么说,何茂丘没说什么。 只是看向齐郁。 齐郁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扫了谢胧一眼,唇边带着淡淡的讥讽,眸子阴沉地道:“谢师妹既然这么说了,我若留着,未免碍眼。” 话是如此说,却并未松开牵着谢胧的手。 他视线隐晦地落在她身上。 顷刻间,他已经编织好了谎言,就像在朝中拔除挡路石那样,将何茂丘这个碍眼的东西踹开。 免得他再自不量力,抢夺着谢胧的视线。 然而不等他开口。 少女却忽然侧过脸,朝着他看过来,小声说道:“不是碍眼。” 她白皙的脸颊有点发红,干净纯澈的眼神乱飘,“我的字写得不好,我怕师兄看了,便嫌弃我。” 忽然被打了岔,他原本要说的话不觉咽了下去。 仍沉默立在她身侧,思绪忽然间有些杂乱。 谢胧为什么害怕他嫌弃她他怎么可能会嫌弃她,他恨不得……齐郁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子依旧清冷深沉,不带痕迹深深看了她一眼。 谢胧撞上他的目光。 他的手被谢胧小心地牵了回去,又松了松。 “何师兄,劳烦你回去带句话。” “我督促阿胧写完小字,便会一起去吃青团,再与你们看龙舟。” 齐郁看向何茂丘,直接送客。 语气冷淡,面容沉静,分明是客气的话,却说出些居高临上的意味。 仿佛话里藏着刀锋。 何茂丘脸色越发苍白,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转身朝外走去,没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两人的面前。 “你的字好或不好,我都不会嫌弃。”齐郁反握住她的手,往正屋里走去,“总归,我会亲自教导你。若是到时候你写得还是不好,也只是我的不是。” 谢胧被他牵着,只觉得方才有些尴尬。 可她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只是盯着她写小字而已啊。 “哦。”她决定不多想。 屋内笔墨具在,谢胧研好墨汁,便照着帖子认真看了会儿。等看得差不多了,便动笔写字,奈何脑子里的一笔一划,到了手里全然变了样。 虽说能看吧,可全无风骨。 落在谢家这群读书人眼里,这字便实在是丢人现眼。 谢胧偷看齐郁一眼。 少年手里执着一卷书,坐在窗前,垂眼看着。 窗外冷白的日光照进来,衬得他侧脸通透如玉,漆黑的眉眼犹如画成,搁在书上的手指修长匀称,浑身矜贵清冷的气度。 他若有所察地掀起眼帘,正撞上她偷看的目光。 “不会写”齐郁问。 谢胧装模做样蘸墨,却忍不住咕哝,“我好像真的没有写字的天赋。” 她也不是没认真学过,可就是有形无神。 正在她叹气的时候,斜后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执笔的手。对方的手心微凉,手掌宽大有力,轻而易举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字。 两人靠得太近,谢胧的后背能感觉到齐郁身上的温度,对方的呼吸撒落在她头顶,有些痒。整个人笼罩在齐郁的气息中,谢胧慢慢地,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她下意识挪动了一下。 彼此衣料摩擦出窸窣轻响,齐郁呼吸仿佛乱了一瞬。 握着她手指的那张手,便微微用力。 “静心,不要乱动。”齐郁淡声警告。 谢胧下意识屏息,空气变得更加安静,她几乎听到了自己咚咚乱跳的心声。两人隔得这样近,谢胧不由有些害怕,害怕齐郁听到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不过是写不好字,紧张成这样。 好丢人。 谢胧克制住自己的异样,专心感受齐郁手底的变化,顺着他的节奏临帖。顷刻间,一行身形具备的字便跃然纸上,耳边是齐郁略显暗哑的嗓音响起:“自己写一遍。” 他松开了她的手,然而仍旧站在她身后。 在齐郁的气息和视线笼罩下,心脏跳得仍然有些快,她竭力克制住。 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紧张。 真是奇也怪哉,往日爹爹拿着戒尺搁在她手腕上三寸的位置,见她错一笔便打一下,也没有这么紧张来着。 这么一走神,反而没有那么紧张了。 谢胧借机认真写,很快写成。 “还差些味道。”齐郁点评。 看着对比惨烈的两行字,谢胧有些尴尬。 然而对方指着其中两个字,略顿了顿,说道:“写成这样,少不得要训你一顿,或是打一通板子。” 谢胧连忙道:“兄长。” 爹爹或许舍不得真下狠手,但齐郁这不近人情的样子,说不准真赏她一通板子。 果不其然,齐郁拿起了一旁的戒尺。 齐郁似笑非笑看她,“嗯!” 谢胧脸都不要了,连忙一把按住齐郁握着戒尺的手,说道:“我哥哥都不打我的。” “才说当我的阿兄!” “是么”齐郁搁下手里的戒尺,似笑非笑看一眼少女紧张的模样,自顾自拿起帖子看,“你哥哥平日里,也这般手把手教你写字!” 谢峥才不会这么有耐心。 他连看着她,给她指点写字的差事都嫌苦,直接丢给了何茂丘。 别说手把手了,他只会没事就笑着夸她字写得够丢谢家的脸的,并劝她没事儿别写字了,整得他这个当哥哥的,面上实在没面子。 “他才不如齐师兄。” 齐郁淡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但看起来,并不生气。 于是谢胧补充道:“他连何师兄都不如。” 齐郁放下手里的帖子,重新提笔放入她手中,引她继续写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回挑了一句最难写的临摹。谢胧聚精会神,却始终与他的动作相左,被他紧紧握着五指一气写成,才算是松了口气。 松开笔,掌心已然一片濡湿。 齐郁攥过的手背,也留下几道淡淡的红痕。 谢胧更有些不自在。 因为她骤然想到一件事,哪怕是别的事情,谢峥不这么嫌弃她的。 两人也不可能这么亲近。 亲兄妹,好像自幼吵吵闹闹多了,见了彼此都只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虽然相处不似和外人那么避嫌,可稍微亲近一些,便会觉得怪不舒服的。 谢峥不会手把手教她写字。 谢胧心口陡然有些慌乱,仿佛有只小兔子在跳,几乎撞破她单薄的胸膛。 她觉得自己和齐郁好像太亲密了一点。 “写字时,要稍稍放松一些。”少年的嗓音清冷而沉静,竟然当真像是个沉稳又有威严的长兄,严肃正经地指点她,“心中要先参透这一笔如何写,再落笔。若是仅按照自己的心意写,便是照着帖子,写上千遍万遍也参不透。” 他说得非常有道理,甚至看出了她的没用心。 谢胧顿觉自己想得太多了。 “我知道了。”她认真说。 谢胧总算是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准备拿起笔自己写试试,身后的人便再度握住她的手。微凉的触感自旁人肌肤传来,带起一阵隐秘的战栗,她无意识轻颤一下,想要收回。 对方却微微用力,将她禁锢在原地。 沉水香漫过来,谢胧觉得自己被他的气息笼罩在内,下意识屏息了一瞬。 “放松,提笔。”齐郁道。 谢胧骤然回过神。 齐郁只是在教她写字,他只将她视作师妹,如他的亲妹妹一般。 她应当澄心静念。 “好。”谢胧如此应了一声,努力将那些不太习惯的亲近忽略掉,悬腕提笔,认真将心中揣摩出的笔画走向写出来,“齐师兄,你瞧现在是不是好些了!” 她侧过头去看齐郁。 对方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沉静如水,“自然。” 谢胧跟着松了口气。 然而少年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略微低了下头。他的唇瓣险些擦过她的额头,然而少年微微仰身,自然而然地避开了这个动作,自己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 他端起一盏茶水,喝了半盏。 “按着这个样子,将剩下大半张小字写完。” “我瞧着你,不许偷懒。” 他虽是坐着,可周身气度矜贵沉静,倒让人不敢糊弄。 谢胧心里略盘算了下,没有顶嘴。 她用镇纸重新铺开一张纸,对着帖子,在窗前专心致志地写了起来。谢胧虽然是坐不住的性子,但认真做一件事,总比寻常人要认真一些。 一时之间,反倒写字写得头也不抬。 窗外的枫树枝繁叶茂,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偶尔落下几片树叶,被风卷着吹入窗棂,拂过少女染着墨香的纸页。 桌前少女乌发雪肤,眼帘低垂。 她微微抿着檀红的唇,青丝绕过白皙的脖颈,浓绿袖口露出一段纤细的手腕,玉镯倒映着日光,微微晃动。 少女始终不曾抬眼看他,像是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 齐郁微垂着眼睑,*目光晦涩不明。 过了会儿,他才搁下手中早已喝干了茶盏,移开阴影般浓稠的眸光。 看着窗外翠绿的芭蕉,齐郁双眼有些失焦。 这副画面似曾相识,但往日频繁出现在他的梦中,以至于眼前也像是一场梦。 “师兄。” 少女清脆的声音宛如莺啭,连带着窗外的燕子风铃也一阵叮咚作响,四周风动不止,又落叶翩翩入内。一切不太真实的错觉,好似在一瞬间,悄然被击碎。 齐郁接过她手里的练字纸。 他一目十行,却能够将一些门内人才看得懂的细微关窍收入眼底。 随即眼底浮现一丝赞赏,但很快按捺住了。 “你困了吗”谢胧觉得其余有些奇怪。 然而她细细去打量他的神情,却是什么都瞧不出来,实在是滴水不漏。 齐郁收起那张练字纸,看一眼窗外的天色。 他站起身,对她道:“走了,再不走你心心念念的青团,便要冷了。” 少女欢呼一声,连忙起身。 她领着他,轻车熟路穿过小径,扑入崔眉妩怀中撒娇。 这顿午饭吃得不久。 浅斟雄黄酒,也不说乱七八糟的,吃饱了便各自起身,收拾收拾一起出门去看划龙舟。 出了门,谢胧便挽着崔眉妩的袖子不撒手。 若是往日,她肯定也会和哥哥谢峥、大师兄何茂丘说些话的,但今日多了一个齐郁,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齐郁面前忽然有些不自在了,干脆不理他们。 划龙舟的河两岸都被围了起来。 岸边更是人满为患。 谢宇原本打算去岸边的酒楼上包一个房间,让谢家两位夫人带着谢胧坐在窗前看龙舟,结果房间早被人定光了,一时之间倒有些尴尬。 不过四周没定到房间的,倒不止谢家。 有的人家用绿纱支起帷帐,女眷坐在里面,依旧吃茶看划龙舟。 这些人家多半是有些家底,却在偌大的京都排不上号。此时瞧见了谢家两位夫人,因为前些日子朝华公主的缘故,起了拉拢的心思,纷纷前来邀请。 面子到底拂不开,崔眉妩小声对谢胧道:“你自己去玩,但也别累着了赵妈妈,她年纪大了,你别光顾着自己取乐。” 说完,又小声交代了赵妈妈几句,才让两人去了。 只用单独带着赵妈妈,谢胧便彻底放松下来。她一贯爱热闹,想也不想,立刻便挤入人群中去了,顺着沿街叫卖的小摊子且看且买,没一会儿双手就满了。 眼看着实在拿不下了。 赵妈妈只得对谢胧道:“十一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将东西送回去便来这里找你。” 谢胧点点头,哎了一声。 见少女乖巧地站在摊子前挑蝈蝈笼子,赵妈妈一步三回头,朝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十一娘哪都好,就是小孩心性太重了,总叫人不放心。 让人不放心的十一娘,老老实实在原地等了许久。等得四周都随龙舟远去,逐渐冷清下来,还是不见赵妈妈回来,不由有些担心。 踟蹰片刻后,她循着来时路去找赵妈妈。 顺着巷子没多久,她并没有找到赵妈妈,却在拐角处听到了打斗声。 谢胧想也不想,转头想要悄悄出去。 可一转过头,便对上正从巷子口进来的一个蒙面男人。对方目光刀子般落在她身上,不等谢胧开口,便疾冲上前,抽出腰间短刀向谢胧劈来。 谢胧哪见过这架势,想也不想转头往里跑。 里头果然是在打斗。 几个蒙面男人,正在围攻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男子。蒙面人都拿着短刀,而那白衣男子虽然身形灵活飘逸,手中却只有一把竹骨扇,实在是看得人心慌。 谢胧吓到麻木的大脑陡然转动起来。 这白衣男子没有刀,但是她有啊。 家里出事后没多久,她便去买了一把匕首,贴身装着,从不离身。如今家里的事情虽然算是平了,可她却还不太放心,日常都还是将刀放在身上。 只是没想到真有用的一天,一时吓忘了。 谢胧连忙伸手,拔出腰间的匕首。 然而她不会用这玩意,只能刀刃朝外,紧紧握着。那蒙面男子却格外熟稔,一个格挡,抬手劈向谢胧的手腕,她手被震麻了,匕首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正此时,对方的短刀也破空而来。 谢胧退无可退,吓得闭紧了眼睛,浑身一片恶寒。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袭。 反而是铁器摩擦发出一声令人骨头发痒的刺响,她被人一把拉开,狠狠撞在了墙上。 谢胧疼得下意识睁开眼。 却见那白衣男子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那把匕首,挡住了蒙面男子的短刀。顷刻之间,他手里的匕首调转方向,刺入另一个偷袭者的肩头。 有了这把匕首,局势顿时扭转。 但双拳难敌四手,白衣男子虽然隐隐占了上风,却也没太讨到好处。一行人打得难舍难分,血肉横飞,男子身上的白衣也逐渐血迹斑斑,快要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纵然谢胧是个外行人,也能看出白衣男子的气息渐渐乱了,动作也不如之前利落有力,只怕是快要失血力竭了。 然而蒙面人倒还有好几个还站着。 “小娘子,走!”白衣男子忽然道。 他眼风向右,火光电石之间意思表达得很隐晦。 然而谢胧此时浑身紧绷,意识高度紧张,几乎没有思考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设法拖开一个缺口,让她趁现在能走赶紧走。 谢胧连忙掀开挡在身前的竹竿篾箩,拔腿就跑。 见她听话,白衣男子似乎松了口气。 他手中匕首越发凌厉,然而身上的伤却也越来越重,几乎带着拼命的架势。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找到最后一个破绽刺出匕首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右边的出口。然而,他却没有瞧见谢胧的身影,一怔之下反而来不及避开迎面刺来的短刀。 白衣男子皱眉,随即长吐一口浊气。 只是不等他闭眼,另有一道血迹扑面而来,撒了他满脸。 那柄白森森的短刀滞住,好半天才往前一寸,接着便晃动一下,叮咚一声落在了地上。眼前蒙面人的身子也抽搐着,滑落摔在地上,露出背后面颊苍白的少女的脸。 她生了一双无害的鹿儿眼。 明明该是很无辜愚蠢的,可因为眸子太过雪亮,倒显得很灵动。 带着婴儿肥的白皙脸颊,溅着斑斑血迹。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簪子,簪子尖头插入蒙面人侧颈的动脉处,鲜血顺着簪子噗呲噗呲往外涌。少女仿佛想松手,却又不敢,任由浓绿的衣袖被血染透。 “多……多谢你。” 谢胧听见白衣男子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她下意识想说句不谢之类的话,然而张了张口,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等到双眼再次聚焦,眼前的人已经倒了下去。 谢胧环顾四周,都一动不动。 她连忙捡起白衣男子手边的匕首,握在手里警惕地转了一圈,才稍稍缓过来一口气。这时候,她才伸手探了探白衣男子的鼻息,还有气,没有死。 谢胧盯着白衣男子看了一会,只觉得自己很难办。 但难办归难办,对方好歹也算救了她。 那只能救回来了。 谢胧挽起袖子,准备把他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视线一往下,她便看到了那把插入蒙面人脖颈的簪子,并不是她自己原有的的式样。 那是一支蜘蛛簪,用祖母绿和青金石做的。 应该是取的以毒攻毒的意象,特意在端午节,送她五毒之一的蜘蛛首饰。 簪头磨得很尖锐,即使没入脖颈那么深,仍可见雪亮的寒芒。 难怪那么趁手。 刺入坏人脖颈时,顺畅而省力。 那是齐郁送给她的簪子。 短暂思考了一瞬间,谢胧颤抖着手抽出了那把染血的簪子,用对方的衣裳揩去上头的血迹,重新潦草插回到头上。 做完这些,谢胧才开始拖晕过去的白衣男子。 好在河边原本就靠近郊外,虽然四处都是巷子,但这里的房子都是上了年纪的空房子,早被人舍弃了。谢胧四处查探过后,找到一处僻静所在,将白衣男子拖入了空屋子。 对方伤势很重,失血太多。 谢胧必须立刻给他止血,别的完全顾不上,只能撕下他的衣料迅速包扎。 等到包扎完毕,她才终于缓过一口气。 开始思考,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第36章 好困 如今京都治安很好。 等闲打架斗殴,没一会儿便被官差收拾了。 今日还是端午节,四处的巡查比平日还多上一倍。能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离人群这么近的地方发生刺杀,只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谢胧看向地上还昏迷不醒的人,立刻做了决定。 绝对不能在这里待着。 谢胧将四周的痕迹抹掉,又将自己染了血的袖子和脸洗干净,转身朝着来时的路找了过去。 赵妈妈已经找得慌了神。 瞧见谢胧出现,一把将她拉过来,仔细打量。 见她身上有细微的点点血迹,赵妈妈脸色顿时苍白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谢胧身上,将她裹严实了。 “我带你从小路回家。” 谢胧点点头,紧紧跟着赵妈妈。 两人匆匆回去。 赵妈妈立刻打水来给谢胧更衣沐发,将她周身的血腥气洗去不说,又将之前沾了血的衣裳丢进整着粽子的灶膛,仔仔细细烧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谁也不要说。” 赵妈妈如此吩咐着,又将炉子里添了一香匙的香料。 香气随烟雾袅袅升起,盖掉最后一丝腥气。 砰、砰、砰。 外间传来拍门声。 赵妈妈连忙前去,将门打开。 谢胧坐在房间内,披着湿润的长发看桌上的五毒簪。 这簪子被磨得很尖锐,寒芒倒映着窗内的日光,如一湾霜雪,凛然森寒。 忽然,外间响起喧哗声。 赵妈妈似乎在竭力拦着拍门的人,对方却径直闯了进来,一路往后院的卧房来了。 谢胧下意识将簪子收了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 木门被人一把推开,持刀的官差径直看进来,目光在谢胧身上流连了一圈,毫不掩饰眼底的惊艳。 随即,官差的目光落在她湿润的长发上。 他问道:“刚刚沐浴更衣过!” 赵妈妈气愤道:“光天化日,你闯进来便不说了,竟还问这般轻浮的话!” “只洗了头发。”谢胧微微蹙了一下眉毛,也不高兴地看向对方,却只对赵妈妈说,“怎么什么人也往里放,若是贼人扮作假的官差,我们两个女子留在家里,岂不是让他们得逞了!” “还不快出去!” “我家老爷不过是暂被革职,京中纵然有人记恨着我们,也不必如此羞辱!” 赵妈妈红了眼,推搡官差。 官差却不恼怒,反而又问:“你们两人一直在家!” 赵妈妈的眼泪落下来,“原是去看龙舟的,谁知那些酒楼店家也刁钻,眼见着谢家没落了,竟然连雅间也不肯放一间。我家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还留在那给那些臭男人瞧不成!” 谢胧撇过脸去,仍是不肯对他正眼相看的模样。 官差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片刻,为首的官差抬手,一行人转身退了出去。 等到屋门被哐当一声关好,赵妈妈滑做下来,大口喘气。 谢胧倒还算镇静。 她通过门缝往外看,见这些官差一家一户地搜查着,重点仿佛是找女子。 看来她留在对方肩头的伤口,被查出是簪子所为了。 但这把簪子,是齐郁送给她的。 谢胧一颗心蓦地提起来了。 因为没有留下活口,一路上也运气好,没撞见别人,仅仅查可疑的女子也许查不到她身上。但若是从簪子下手,查一只明显比寻常簪子尖锐的首饰,只消在各个银楼调查。 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查到齐郁身上。 而且,那个白衣男子身份必然特殊。 端午节官府本就人力吃紧,还要派出这么多人,挨家挨户地查,可见重视。 谢胧觉得自己很倒霉。 现在她只能期盼,白衣男子不要被人找到。 她的匕首还在他手里,到时候他性命不保,背后的人也会通过匕首查到她身上…… 谢胧叹了口气。 门被叩响几声。 谢胧有气无力地推开门。 猝不及防,撞入齐郁眼里。 “齐师兄,我有些累,想要一个人……” 少年往前一步,打断了她的话,“我送你的簪子呢!” 谢胧愕然。 齐郁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她,带着几分不可拒绝。 “开门。” 谢胧老实把门让开,给齐郁拉了张凳子。 少年一贯仪态矜贵稳重,坐在她馨香温暖的卧房内,倒像是与人临窗手谈般沉静从容。 “簪子在这。”谢胧将收起的簪子拿出来,递给齐郁看。 少年看了一眼。 他接过来,手指摩挲过尖锐雪白的簪尾。 “这簪子,是我亲自做的。” 谢胧一愣。 随即,她的心脏咚咚咚响起,犹如擂鼓。 一时间倒像是春雷始发。 不知道是因为,对方不可能通过银楼,追查到这把簪子的来去。 还是因为,这簪子是齐郁亲手做的。 但是,齐郁为什么会忽然来告诉她这个 分明先前送簪子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给她看都没有看一眼…… “师兄,你……” 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齐郁放下簪子,只交代她,“往后不要再带这只簪子了。” 迎着她有些疑惑的目光,他仿佛略作思忖,“我会重新补一样别的首饰给你,这簪子便还给我。” 听他如此说,谢胧便知道了。 齐郁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他非但没有将她供出去,甚至连点破她都不曾。 她忽然觉得,齐郁很好。 “师兄。” “我知道了。” 齐郁听到少女细细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泣音。 抬眼,便对上一双泛红的眼。 他搁在桌上手轻颤一下,将尖锐的簪子收入袖中。 尽量学着谢峥和何茂丘那般,藏去眼底带着侵略性的暗色,温声礼貌地对她说道:“阿胧,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她视他为长兄。 那他姑且装一装好了。 毕竟……她眼下是真的很苍白羸弱,便不吓到她了。 没有人会喜欢他这样,心思阴暗扭曲、冷血自私的怪物。 谢宇不喜欢,何茂丘不喜欢。 她也不会喜欢。 然而坐在小绣墩上的少女肩头轻颤一下,忽然低下头,将脑袋搁在他的膝上。她乌黑如绸缎的长发如水般泄在他怀中,迤逦拖在他袖口袍角,少女单薄苍白的侧脸,就这么搁在他怀中。 她微微低垂着浓长如蝶翼的眼睫。 屋内染着的白檀香和案前供着的佛手香混杂在一起,却不如她发间领口溢出的甜香令人清醒,四周好像恍惚陷入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齐郁的视线落在少女一截细白的颈子上。 少顷,他移开目光。 猝不及防,他瞧见撩起的床帐,被褥随意堆叠着。角落里放着几件衣裳,其中一张豆绿的抹胸随意搭着,上头绣着几朵栀子花。 齐郁下意识收回目光,然而脑子里仍浮现着…… 谢胧裸露出来的皮肤很白,莹润无暇,散落在脖颈处的头发乌黑如檀,这样浅淡的豆绿色……很衬她。 “有齐师兄在,我不怕了。” “我原本是有些慌张的,我怕那些人查到师兄头上去了。” “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牵连在乎的人。” 她小声地说着。 就像是太累了,干脆窝在哥哥怀里撒娇,想要对方哄一哄。 齐郁意识有些乱,漆黑的眸子晦涩一片。 他缓缓垂下眼,看着膝上单薄可怜的少女,要努力克制住紊乱的呼吸,和极其黏稠直白的目光,才能不让她被惊吓到。 “……阿胧。”他哑声道。 谢胧原本是闭着眼睛的。 忽然间,听着齐郁的声音,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好像在靠近她。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屋子内仿佛热了些。 又因为关着门窗,屋内燃着香料,一时之间便有些发闷,让她感到一股疲惫后放松下来的困倦。 她微微掀起眼帘。 齐郁仍端坐在那,只是一只手垂在身边。 没什么奇怪的。 谢胧于是再次闭上了眼睛,她纠结着,今日的事情要不要和齐郁说一遍。毕竟看齐郁的反应,他应该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才会来提醒她。 可若是齐郁不知全貌呢 若是贸然说了,岂不是将齐郁拉进这摊浑水。 短暂的犹豫过后,谢胧决定不说了。 “我好累,还好困。”谢胧晃了一下腰,在他的膝头往前靠了靠,手指攥住齐郁腰间的衣料拽了拽,“齐师兄,你帮我揉一揉太阳穴吧。” 对方的腰腹很硬,谢胧无意间戳到,觉得他应该不是瞧着那么苍白清瘦。 这就好,她一直担心齐师兄不足之症呢。 齐郁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才抬起手,由着手指抽搐一阵。 等到双手放松下来,他才按住少女的太阳穴,为她一圈一圈地按揉下去。她乌黑的发丝便一下一下,擦过他的手腕,晃荡着撒了他满身。 齐郁做得很专注。 直到靠在他膝头的少女快要睡去,才松开手。 她叮咛一声,眉头轻蹙。 仿佛想要睁开眼,含糊不清地说道:“……叫……赵妈妈,我困……” 话没说完,她彻底睡了过去。 齐郁垂眼,看着熟睡的少女。 他的指尖从她的太阳穴往下滑过,流连过柔软的耳垂,白皙的脸颊…… 第37章 传闻 少女面容恬静,睡得毫无防备。 齐郁的视线落在她面上,良久,才轻轻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让她祥和的五官展现在他面前。 她微微抿唇,咕哝了一句什么。 挣开他的手指,重新伏在他的膝头,沉沉睡去。 齐郁的指尖便流连在她墨缎般的长发上。 乌黑的发丝极其柔顺纤细,带着淡淡的潮意,散出出皂角的清香。 他一下一下,抚摸她柔软的青丝。 赵妈妈推门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少女像是猫儿般懒散睡在齐郁膝头,间或脸颊轻蹭他的衣料,睡得呼吸均匀。终于端坐在桌前的少年,则浅浅垂着眼帘,像是安抚狸奴般,顺着少女那头柔滑的长发。 这画面,既有些越界。 又……又有些,出人意外。 “齐大人。”赵妈妈有些胆战心惊地唤道。 那个一贯令人看不清底细,且不太好相处的少年抬起眼,对她招了招手,并未开口。 赵妈妈诡异地看懂了他的意图。 他让她过来,但不要出声吵醒了熟睡的少女。 赵妈妈连忙小心上前,伸手去扶睡着的谢胧。 然而睡着了的人浑身发软,她一时之间使不上力,总是叫谢胧滑下来。 不仅如此,谢胧还攥着齐郁的一截袖口。 如此反复,赵妈妈额头冒汗。 正不知道要不要叫醒谢胧,原本端坐着的少年抬起手,将膝头少女打横抱起。他往前走几步,等赵妈妈铺好床,便将少女放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便转身出去了。 只剩下屋内的赵妈妈狠狠叹了口气。 自家姑娘性子单纯,却懂事。 绝对是那齐郁哄骗了她,才将他放进来,如此亲密相处! 说什么也要去夫人那告他一状! 如此想着,一面来回焦急踱步。 结果一抬眼,就瞧见角落里乱丢的抹胸,顿时两眼一黑。 都说读书费眼睛,他应该瞧不见吧! 赵妈妈急得伸手,在谢胧熟睡的脸上一拧,倒也没舍得用力。床上的少女睡得很香,挪动了一下,又睡了过去,赵妈妈干脆掩门出去了。 齐郁站在院子里。 见赵妈妈出来了,只说:“将她今日的行踪,仔仔细细都给我说一遍。” 赵妈妈先是一愣,心中纳罕,并未立刻回答。 这件事,谢胧告诉齐郁了吗 在谢胧心中,齐郁竟然已经可靠到了如此地步吗 但想到谢家抄家当日,帮着谢胧救了自己的,正是眼前的齐郁。短暂思索过后,赵妈妈选择了相信谢胧的判断,开始将今日白天的事情全都给齐郁讲了一遍。 齐郁听罢,若有所思。 他面色丝毫不变,只交代说:“此事不要说出去,谁都不能。” 赵妈妈点头道:“自然。” 齐郁没有久留。 离开谢家,枕书正抱剑等在外头,径直说道:“已经查过了,不光京都各衙门的官差都被遣了出来,还调动了京畿卫的人,口风却极其严密。” 齐郁道:“一点风头都没露出来!” 枕书犹豫一会儿,说道:“听闻,是一男一女。” “知道了。” 齐郁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才说:“回去吧。” - 谢胧一觉没睡醒,就开始发热。 她受了惊吓,发着烧梦里还说胡话,赵妈妈没敢找大夫。 只取开了药,熬给谢胧吃。 或许是不大对症,这烧退得很慢。 等到前前后后好彻底了,半个月都过去了,天气也入夏了。 谢家人刚刚遭逢大难,好不容易都团圆在一起。因为谢胧生了病,全都搁下手中的事情,一日倒要过来看她好几遍,更别说是崔眉妩整日都守在床边了。 这日,谢峥又来看谢胧。 他原本是住在书院宿舍里的,因为谢胧的病,一连半个月都早晚骑马上下学。 现下天刚有些黑,一身学子襕衫的谢峥便匆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个匣子,高声说:“看哥哥给你带什么好玩意儿来了!” 坐在窗前的少女探出头,盯着他手里的匣子,眼睛微微发亮,却没吭声。 “你猜一猜。”谢峥说。 谢胧放下手里的诗集,往嘴里丢了颗李子。 她咬着清脆的李子,盘膝坐在小榻上,百无聊赖地说道:“泥人糖画胭脂砚台西洋鼻烟壶你这个月都给我带多少了!” 谢峥有点不好意思。 以前谢胧让他带外头的玩意儿,他总是故作不耐烦。 非得谢胧撒娇卖乖,故作矜持一会儿,才肯答应她的要求。 毕竟平日里的谢胧被全家宠到天上去了。 也就这时候会做小伏低。 但谢家遭逢这次变故后,谢胧好像是长大了不少,对这些吃的玩的连带着诗词散文,都表现得兴致懒懒。好不容易过端午热闹一场,结果她不知道撞客了还是怎么了,吓得大病一场。 这可叫谢峥急坏了。 那舍得让妹妹主动求自己,每日在书院,一颗心都恨不得飞回来亲自照看着。 瞧见了小玩意儿,自然满心想要买回家给她玩。 “这回的都不一样。” “保准你会喜欢!” 少女跳下小榻,打量他手里的匣子。 谢峥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将匣子打开,将里头的东西推到她眼前,尽量稳重地道:“你往里瞧!” 谢胧便将眼睛看向圆筒内。 谢峥拧转旁边的机关,一面等着谢胧的反应。 谢胧没什么反应。 谢胧轻咳一声:“齐师兄给我买一个,所以认识。” 谢峥:“……” “这个叫做万花筒对吧”谢胧自己拧转机关,把几个花样都看了一遍,最后还是夸赞道,“不过花样不一样,哥哥你买的这个,我也很喜欢。” 虽然被妹妹夸了,谢峥心里却有些不得劲儿。 往日谢家门徒众多时,借着他的手送到谢胧手里的小玩意儿数不胜数,但谢胧都只是礼貌夸赞一句,留在手里的都少。 只有他买的,谢胧才表现得格外珍视。 至于留下的,她多半是搁在库房里。 过了几日,又成了送给别人的礼物,很少特殊对待。 “给我瞧瞧,他送你的。” 谢胧似乎不想给,但不好拒绝。 于是谢峥接过谢胧手里,那个齐郁送的万花筒。 拧开,换花样看。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谢峥仍没看完里面的花样。 他看一眼自己千辛万苦,托人给自己买到的万花筒,忽然一阵尴尬。 他究竟是怎么好意思送出手的啊! 比起齐郁这个做工精巧,花样栩栩如生,样式繁杂众多的万花筒。他给谢胧带回来的这东西,简直粗糙得没眼看,送人实在是寒碜。 但万花筒这东西,听闻是西洋的舶来品。 寻常人别说是见,就是听也没听说过,所以谢峥才费那么老大劲买来,巴巴送给谢胧。 这么精巧的万花筒,齐郁岂不是得自己托人从西洋定制才行,那可是一笔巨款…… 谢峥想着,便准备开口问一问。 “齐师兄说,是他随手买的,不值钱,让我拿着玩。”这句话轰得谢峥七荤八素,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只万花筒,神情恍惚地听着妹妹的后半句话,“哥哥,你便是烦了我,不给我带东西也就罢了,买这种破铜烂铁浪费钱做什么!” 谢峥看向自己买来的破铜烂铁。 他觉得心口在滴血。 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不说,光是买这个破铜烂铁,就花了他十几年攒下的私房钱的一半! 去他妈的随手买的不值钱啊! “……” 谢峥拿回了自己的万花筒,抱在怀里。 垂头不语。 谢胧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谢峥:“……我在想,能不能退,确实是有些浪费钱。” “买都买了。”谢胧浑然不觉,她给他也塞了颗脆生生的李子,“再说了,这么简陋的一个小玩意,能值几个钱,你还巴巴地回去寻店家的麻烦留下便是。” 谢峥很想说,真的值很多钱。 但转念一想,如今谢家不比从前,祖上留下的基业因为先前抄家毁了七七八八。 这些自己才该操心的事情,何必说给她听,让她徒生苦恼 还不如他自己读书再发奋一些。 等到再过一年开科取士,自己下场考个进士来得实在。 到时候,才算是真正能护住妹妹。 “那你收着。”谢峥将手里的万花筒塞给了谢胧,瞪一眼自己妹妹,故作恼怒,“旁人送的就整日放手边把玩,我送的倒成了破铜烂铁,亏你好意思!” 谢胧还没来得及说话。 帘子便被打起,崔眉妩被赵妈妈扶着走进来。 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问道:“谁送的好东西,叫阿胧这么喜欢!” 谢峥略正经了些,说道:“不过是气话罢了,谁不知道她最喜欢我送的礼物,旁人哪里比得过我这个嫡亲的哥哥。” “是了,这话才是一家人该说的。”崔眉妩坐在谢胧身边,探一探女儿的额头,又细细看一看她的气色,才说,“长公主府先前送帖子来,因为你病了只好拒了。但刚刚傍晚,又送了一张帖子过来,只怕是不好拒绝了。” 谢胧倒并不意外。 这就是朝华公主的脾性。 “不必拒绝了。” “长公主府不比旁的地方,不会有事。” “何况,朝华公主一早便与我打过招呼,要邀请我过去赴宴。” 崔眉妩有些意外:“你和朝华公主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 谢胧想了一会儿,说道:“算是一见如故吧。” 崔眉妩只好点点头。 宴会的日子就定在第二日。 新的衣裳首饰,肯定是来不及定做了。 不过如今的谢家,也不必这么讲究。 但到底是长公主的宴会。 今上非嫡非长,能够在先皇诸多子嗣中脱颖而出,并非全靠打天下时积攒的功劳。 其中少不了当今这位长公主的帮忙。 作为开国皇帝的长女,长公主自然也不是寻常的皇室摆设。她在朝中的势力极其深厚,又深得陛下敬爱,与皇后一脉关系也甚为融洽。 能赴宴的,都是显贵中的显贵。 既然谢胧得了长公主的帖子,要出席,必得慎重。 崔眉妩将几件压箱底的首饰拿出来,又将谢胧还没穿的几件新衣裳过了一遍目,亲自给她搭配好。谢胧素日衣着便鲜亮,虽然料子差了些,但穿在她身上是好看的。 镜子里的少女梳着双髻,乌黑的环髻低垂,系上缀满珍珠络赤红发带。 只插着一对青金石掩鬓,并两只螺钿扁簪。 身上的春草绿冰裂梅花琵琶袖纱衫衬得肤色冷白,脖颈修长,端坐时格外动人。偏偏纤细的腰下系着一条朱红海棠暗纹百褶马面裙,行动间潋滟飘逸,露出登云履上流光溢彩的蜀锦纹路。 崔眉妩瞧着,又俏丽又端庄,很满意。 虽然不算太华贵,倒也撑得住场子,不会丢谢家的人。 “虽然你和朝华公主交好,但到底和长公主不熟,等会还是低调些。”崔眉妩坐在马车上,自己也肉眼可见地紧张,还是一个劲儿叮嘱谢胧,“宴席上都是比咱们身份高的人物,要嘴甜一些,多笑笑。若是有人说了不中听的话,千万要耐住性子,否则到时候还是要自己吃亏,岂不是划不来!” 谢胧乖*乖点头。 说实话,她自己也有点紧张。 主要是,长公主在京都,别说是贵夫人圈内,便是在封侯拜相的男子之间,也是个极为出色的传奇。 面见这样的人,她真的既仰慕又不安。 谢家到得算早。 但是旁的人,来得更早。 所以进入长公主府邸后,虽然还没有到开宴的时间,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这些人瞧见谢胧和崔眉妩,纷纷侧目。 崔眉妩手里的团扇一紧,险些直接拦到脸上去了。 好在谢胧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崔眉妩。 崔眉妩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先去拜见长公主殿下,随后再说别的。” 谢胧点点头,跟在崔眉妩身后。 然而到了会客厅,里头外头却挤着不少人。 崔眉妩等了许久,终于有机会艰难地往前挪了挪,想要与长公主府里的嬷嬷说话。对方却只淡淡扫了一眼,挪了个位置,说道:“不请自来的客人,殿下没有闲暇得见。” “……” 崔眉妩想解释,自己不是不请自来。 然而帖子早就交给了门房,总不可能空口白牙,扯着人家过去对峙。 就在崔眉妩尴尬沉默的一瞬间,周围的目光已经交换了好几轮。 身后有人往前挪了挪,身侧的仆人立刻不小心撞到崔眉妩和谢胧,其余仆人见此,虽然没不小心撞到两人,眼里却像是没瞧见这里有人一般。 谢胧上前要说话。 却被崔眉妩一把拉住,拖出了人堆。 “别得罪人。” “她们也没什么恶意,见殿下府上的下人不待见我们,多少也要表明一下态度。” “等朝华殿下来了,你跟着朝华殿下。” 交代完这些,崔眉妩又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打声招呼,好歹把你我来了这个消息递到长公主耳朵里,该尽的礼节尽了就回来。” 谢胧摇头:“我与你一块去。” “知道你怕我受人气,但你这脾气,且老实等着吧。”崔眉妩推她一把。 谢胧有些不高兴,但也没反驳阿娘。 反正这就是京都里的规矩,只好如此。 谢胧百无聊赖。 她坐在石凳上,折了草叶子掰碎,丢下去逗锦鲤玩儿。 一面悄悄留意着看崔眉妩有没有被人欺负。 谁知身后簌簌一阵细响,谢胧的肩背便被人戳了戳。 她回过头,正撞见一群小娘子。 她们从花木从生的小径中走出来,手里有的折了花,有的捧着糕点。 但如出一辙的,便是衣裳首饰之华贵,简直能闪瞎别人的眼睛。 谢胧从前家世虽然不拔尖,也不算太差。 这些女子,她认得几个。 但为首的几个,谢胧只是有些眼熟,算不算认识。 但略猜一猜,她心中也有了个大致,有三位是宗室中的郡主,一位国公家的长女,其余的也算是平日认识的人中,家世极其不错的。 平日在寻常宴会上,这几位都是众星拱月的待遇。 哪晓得到了这里,反倒缀于末尾。 “听说,你就是齐侍郎的未婚妻!” 不知道谁问了句。 谢胧被问得一头雾水。 但她也没反驳就是了,这件事就是一笔烂账,最好的办法就是算到齐郁身上去。 只要她和齐郁一口咬定,他们之间有婚约,别人就找不出漏洞。 于是谢胧含糊应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连带着空气都仿佛降低了几度。 分明快六月的天,竟有些冷。 “我记得,齐侍郎刚刚入京都求学时,极为困苦艰难。”为首的两位女子中,一位身着烟紫长衫子的容长脸少女盯着谢胧,似乎有些愤懑,“满心希望地拜在谢翰林门下,结果谢翰林压着他,多年都不许他下场科考,硬生生拖得他被人暗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平白浪费好前程……” “可不是么,就是这位谢娘子的父亲干的好事!” “也不知道谢娘子是怎么厚着脸皮,提起这桩婚事的反正换做是我,早没脸见齐侍郎了。” “也许是仗着这张脸还不错吧!” “嗤!不也就是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郡主姿容清绝,有如姑射仙子下凡。” “……” 这些小娘子七嘴八舌,争前恐后地为郡主说话,恨不得将谢胧贬到泥缝里。 一时之间,场面便有些混乱。 谢胧原本是想要还嘴的,但是一张嘴哪里对得过那么多张嘴,眼见着自己处于下风,就想找个缝隙溜出去。 然而她才一起身,便被人推搡了一把。 谢胧身后就是锦鲤池。 她被推得撞到栏杆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下一刻就要掉进水里。 远处却传来一声怒喝:“都给我让开!” 人群自觉散开,谢胧一眼看到了怒气冲冲的朝华公主,她拎着裙子大步走来。 至于朝华公主身侧的武婢,则默契地飞身上前。 顷刻之间,谢胧被人扶住。 随即,她就被朝华公主一把拉到身后。 “好啊!连我的人也敢欺负,都反了天了!”朝华公主将所有人扫视一遍,唇边扯出冷笑,眼神睥睨,“怎么,是谁上赶着要打我的脸!” 贵女们噤若寒蝉,垂首不语。 唯有几个胆子大的,悄悄求助似的看向最先说话的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面色变幻不定。 迎着风,她的脸色越来越复杂。 最终,不得已上前一步,闻声说道:“堂姐,我只是听说谢娘子的父亲曾做出些不仁不义的事情,想要问一问谢娘子,是否确有其事罢了。” 朝华公主冷笑:“谁是你堂姐好大的脸!” 紫衣女子脸色陡变,面上迅速褪去血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白纸。 在朝华公主凛冽傲慢的目光下,浑身仿佛变得僵硬。 朝华公主却牵住谢胧的手,上前一步。 她眸光幽深,气度矜贵,唇边的笑意变得古怪而讥讽,“不仁不义你问她一个柔弱单纯的小姑娘做什么你有胆子,去问你的齐侍郎啊。” 紫衣女子被逼视得目光躲闪了一下。 她咬唇不语,眸光哀切。 远处传来一点喧哗,紫衣女子哀切的眸光一转,随即亮起几分。她上前一步,想要牵住朝华公主的衣袖,却果不其然地被拂开。 “堂姐这样恼恨我,无非是因为被齐侍郎拒婚罢了。” “皇伯父虽有意为我做媒,可此事尚且还是无稽之谈,堂姐何必这样耿耿于怀……” 朝华公主气得连道三个好字。 她一把夺过武婢腰间软鞭,便要上前,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朝华公主侧目,见拉住自己的人竟然是谢胧。 原以为这个一脸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早被吓傻了,没想到这会儿瞧着还挺机灵,一双清亮的鹿儿眼干干净净的,像是全然没太被这些话影响到。 “殿下,齐师兄在那。” 朝华公主随着谢胧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锦鲤池子对面的齐郁。 少年目光内敛,静静看向她。 瞧一眼深沉冷清的齐郁,再瞧一眼平静从容的谢胧。 分明是半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诡异有些相称。 朝华公主的怒意不觉散了,她牵着谢胧的手,似笑非笑看一眼紫衣女子。 她指了指对面的齐郁,说道:“你也知道是无稽之谈啊。” 紫衣女子面色微微尴尬。 “他是否有婚约,未婚妻又是谁”朝华公主扯唇一笑,拍拍谢胧的手,看向自己身边的婢女,“你去问一问齐侍郎,也好解一解我这好妹妹的疑惑。” 其余人面露尴尬,想要借机离开。 然而朝华公主一个眼风过去,一行武婢迅速心领,将所有人拦在这里。 连带着,其余人也纷纷看过来。 一时之间,窃窃私语不绝于耳,都在看这场好戏。 唯独风暴中央的那个人,正坐在临水的石桌前,瞧着棋枰不紧不慢地落子,将对方一步一步逼至绝境,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直到对方认输,他才抬眼朝一水之隔的少女看过去。 第38章 阁楼 对面的谢胧不是很想把事情闹大。 她犹豫片刻,看向朝华公主。 然而朝华公主这会儿哪顾得上她,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紫衣女子身边,似笑非笑讽刺道:“有些人上赶着,只怕别人是压根就不认得她。” “纵然不认识我……” “难道堂姐便与他有什么瓜葛不成!” 听到紫衣女子如此挑衅,朝华公主也不生气。 她伸手把谢胧拉出来,只说:“自有与他有瓜葛的人在这。” 紫衣女子也看向谢胧,面色难看。 她不说话,朝华公主也不上赶着吵架,免得跌份儿。 一时之间,周围倒是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朝华公主派过去的武婢回来了。 众人的视线,不由落在武婢身上。 尤其是紫衣女子,尤为神情复杂。 她就不信了,齐郁和谢家还真能有什么劳什子的婚约! 若是有,怎么可能当初那样欺辱齐郁。 “齐侍郎托我带句话给殿下。”武婢面上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对朝华公主行了个礼,提高了几分音量,“请殿下对谢娘子多加照拂,若实在有人和谢娘子过不去,尽可去找他。” “……” 一片沉默。 谁敢去找他啊! 齐郁品貌出众归出众,可人也是最难惹的。 就他用在刑狱上的手段,就够吓晕几个小孩的了,更别说是当真和他对着干起来,鬼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如此想着,不免有几个少女看向谢胧和紫衣少女的目光有些奇怪。 真是色令智昏! 找个性情宽厚、温润如玉的郎君不好吗 朝华公主装模做样点头道:“我知道了。” 随即看向紫衣女子,又问:“你知道了吗!” 紫衣女子:“……” “若是齐侍郎当真与谢娘子有婚约……”紫衣女子身侧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女站出来,上下打量一眼谢胧,“怎么不能说清楚,还需要这般遮遮掩掩!” 说罢,她从鼻孔里轻嗤一声。 紫衣女子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几分。 其余少女们交头接耳,彼此眼神交流。 有婚约就是有婚约,没婚约就是没婚约,这种事情是绝对含糊不得的。 齐郁没承认,那便是没有婚约。 虽然她们没有明着说出来,但彼此的眼里分明已经有了答案。因为不敢和朝华公主作对,视线便落在谢胧身上,上下打量,仿佛要将谢胧看出一个洞。 谢胧只好往旁边挪了挪。 朝华公主当热不蠢,也意识到这话没错。 她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冷下来,不高兴地看了谢胧一眼,却因为不占理,气得好半天都没吭声。 谢胧也没办法。 她捏一捏朝华公主的手,打算溜了。 反正她们也不敢嚼朝华公主的舌根子,这么怼了一番,也不算亏。 “当然是因为,齐郁快要被退婚了。” “若是这时候承认,那岂不是丢他自己的人!” 角落里,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 “” “!” 这话简直像是一个炸弹,被丢进了水池里,将水池里的锦鲤炸了个漫天乱窜。令人一时之间,分不清天上飞的是鸟,还是翻肚皮的锦鲤。 有人恍惚道:“还有这个可能吗!” 她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谢胧也有些恍惚,但她没法开口辩解一些什么。 事已至此,多说多错。 然而她的视线朝着说话的人看过去,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竟然是甄灵儿。 不仅是谢胧看到了,朝华公主也瞧见了甄灵儿。 两人目光对上,纷纷移开。 瞧着并不待见彼此。 但场面实在是太过尴尬了。 “宴会快要开始了。”紫衣女子身边瘦瘦小小的小娘子说着,扫视旁人一眼,“都散了吧,等会儿错过了开席,岂不是令长公主殿下面上无光!” 有了这句台阶,小娘子们纷纷点头。 没一会儿,逮着条路就溜了。 只有甄灵儿不急不徐,说道:“看样子,齐郁分明是准备赖着不肯退婚,真是没出息……” 不知是不是谢胧的错觉,远处的紫衣女子踉跄了一下。 好在簇拥在她身周的贵女多,及时扶住了她。 没一会儿,人做鸟兽散。 四周安静下来,朝华公主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于是谢胧看向甄灵儿,问道:“你没事啊!” “……你很盼着我出事”甄灵儿反问。 谢胧被问噎着了。 主要是那天甄灵儿跑得如此匆忙,又传出消息,说是甄家被清算了。 至于后面的事情,她实在是没法打听到。 甄灵儿撇了撇嘴,上前给朝华公主行了个礼,继续挪到谢胧身边,自顾自说道:“说起来,也算是托你的福,官府见齐郁的身边的人护着我,就对我还算客气。” 谢胧松了口气。 虽然她和甄灵儿关系不好,但也没仇。 何况她自己遭过一遭抄家,知道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来说,这事儿有多困窘。 但谢胧等了一会儿,甄灵儿仍没有说话。 她沉默着发了会儿呆,就这么走了。 朝华牵着谢胧的手,带她一起去拜见长公主。 一面走,一面问她:“听说你以前和甄灵儿有过节,你可有得乐了,她这阵子过得极惨。你若是等会儿听我的话,我便让人将她的事情,仔仔细细说给你听。” 谢胧摇摇头。 朝华公主柳眉倒竖。 “玉璧,将甄家和甄贵妃的事儿,说给谢娘子听。” “还有甄娘子近日遭遇,一并说来!” “我和甄娘子没有过节。”谢胧如此说道,她头一次有点不喜欢眼前的朝华公主,屈膝行礼便要告退,“殿下,我阿娘想必等我等着急了,我便先行告退了。” 朝华公主一把拉住谢胧。 她似笑非笑,说道: “你倒有点小脾气,刚刚还以为你是个任人捏扁搓圆的面团儿。” “但甄家的事,还真和你有点关系,你且听一听。” 谢胧没非要走。 以前谢家远离权力漩涡,就连在朝为官的爹爹都没什么政治敏锐度,也是因此才招来横祸。 如今朝华公主愿意和她说朝中的事,她便认真听。 若是能够嗅出一点风险来,便说与父兄,小心应对着。 她并不觉得,躲过了梦中的抄家斩首,谢家此后就会一帆风顺了。 想要长长久久地一家平安,还是要万般小心。 往日在京都如此显赫的甄家,不也一夕之间便落得如此境地吗 “你家之所以先前被父皇怀疑,原因与前朝留下的《西城春山图》》有关对吧毕竟这是谋逆的罪名,马虎不得,所以险些葬送了你家一家人的性命。” “而甄家抄家之日,第二道旨意便是格杀勿论。” “原因便在于,有人呈上了甄家与前朝遗脉勾结的准确证据,于是甄家一夕之间被血洗一空。” “若不是齐郁保了甄灵儿一时片刻……” “你可知道,甄贵妃薨了!” “甄贵妃想要用自己一死,让父皇放过甄家满门。” 说到这里,玉璧在朝华公主的目光中暂时沉默下来。 谢胧从朝华公主眼里看到了淡淡的嘲讽。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心口有些发紧,于是追问道:“那甄贵妃岂不是白死了!” 朝华公主笑道:“也不算吧。” “父皇见到自己宠爱多年的贵妃死了,有心弥补,却无可弥补。听闻贵妃有一个外甥女儿还未来得及赴死,连忙免了她的死罪,将她交给了姑姑照看。” 谢胧心口一阵一阵发冷。 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以为甄娘子能逃出京都……” 甄家不像是没有后手的样子。 毕竟,那可是煊赫至极几十年的甄家啊。 不会像谢家那样无助。 “阿胧,你真天真。” 谢胧听见朝华公主幽幽地说。 然而不等谢胧说些什么,朝华公主已经径直穿过看门的仆婢,进了里间。 她一瞬间又笑靥如花,带着妙龄少女才有的娇憨活泼,径直扑入了上首歪坐的中年妇人怀中,娇声呼唤道:“姑姑,朝华这些日子可想死你了!” 中年妇人歪坐在罗汉榻上,上身着莲青竖领斜襟如意云纹花萝长衫,缃黄云锦织金璎珞纹窄幅马面裙散落满地,肩头宽宽松松披着天青色缂丝对襟大袖披风,满身富贵气息。 只是明艳舒展的眉眼间,又透着几分皇家才有的威严和肃杀。 “不过几日没来我这里玩,怎么就有这么想!” 长公主虽是如此说着,狭长凤眼里忍不住露出笑意。 她牵着朝华的手,打量了她几眼,“嘴这么甜,又是有什么要求我!” “朝华哪有这么招人嫌!”朝华公主做气恼状,从长公主怀中退出来,伸手将行礼尚未起身的谢胧拉起来,推搡到长公主身前,“不过是带喜欢手帕交,来姑姑这里拜拜山门罢了。” 长公主这才分出一缕余光,扫向谢胧。 她从头到脚将谢胧扫了一遍,眼里露出几分欣赏。 “是个心思纯净的孩子。” 被人这样打量着,谢胧不算太紧张。 听见长公主夸自己,便照着素日里父母教导的,大大方方行了个礼,温声道:“阿胧多谢殿下谬赞。” 长公主见她泰然自若,更喜欢了几分。 “好孩子,挨着朝华坐吧。” 不只是屋内的长公主仆婢,便是朝华公主也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长公主这么些年深居简出,不大和朝臣交际,性子也是淡淡的,从未见她对刚认识的人这么好。 瞧着不像是因为朝华的缘故而客气。 倒像是真心喜欢谢胧。 谢胧自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她让了让之后,才坐在朝华公主身侧。 朝华公主一面剥榛子,一面和长公主说话。 因为说的都是体己话,谢胧能插上的不多。 朝华公主大概是怕她无聊,剥好一颗榛子,便喂给谢胧一颗。 长公主瞧得很感兴趣,也捻起桌上的糕点,递到谢胧嘴边,温声说道:“这是我府里独有的式样,外头是吃不到的,你尝尝。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隔三岔五给你送。” 谢胧只好小口小口吃糕。 脑子里却觉得皇室的人好像都挺奇怪的。 但糕点真的非常好吃。 长公主喂得兴致勃勃。 喂完糕点,喂杏仁酪,喂完杏仁酪,喂茶水。 喂得少女腮帮子鼓鼓的,像个小动物。 朝华公主有些插不上手,不由意兴阑珊,于是咳了咳,正色道:“姑姑,马上就要开席了,你得去露个脸。” 长公主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茶水,接过婢女的手绢,给谢胧揩了揩唇角。 “走吧,你们随我一起去。”说着,长公主便站起身来,让两人扶着她往外走去,一面交代身边的婢女,“去给我的座位旁再加一个位置,朝华和阿胧坐我左右。” 朝华公主酸溜溜道:“原还准备找姑姑讨个恩典,让阿胧坐我旁边,倒是我忒小家子气了。” 长公主笑起来,“你喜欢她,我帮你抬举她还不好!” “再说了,阿胧。”长公主看向一侧的谢胧,笑盈盈注视着她,“朝华这个跋扈的性子,少不得欺负你。你坐我身边,我不让她欺负你。” 少女摇摇头,“殿下不欺负我。” 她漂亮的鹿儿眼露出笑意,显得很真诚,“一直是殿下护着我。” “那你不嫌她逗你玩”长公主又问。 绿衣红裙的少女笑了,眉眼弯弯,像是春日里暖融融的太阳。她挽着长公主的手,想了一想,说道:“我也总逗小五娘玩儿,因为喜欢她,才会逗她。” “哟,还挺刁钻的。” “那那些人欺负你的时候,你怎么死犟着!” “我还道你谢家的女儿,天生也是又直又硬的木头桩子,不会识时宜呢。” 听到朝华公主这样奚落自己,少女仍不恼。 她哼了一声,说:“阿爹说要中通外直,我才不是木头疙瘩。” 朝华公主憋了会儿,大笑。 长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胧倒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也不等她继续说话,已经到了宴会所在的场所。这么多眼睛看过来,谢胧老老实实不再说话,免得这俩人等会当众逗她玩。 不过好在,人前的长公主和朝华公主,确实端庄沉稳不少。 三人纷纷落座,底下也越发肃静。 然而探究的目光,仍旧密密麻麻地朝着谢胧射过来。 听闻谢家的十一娘巴结上了朝华公主,这事儿目前还没什么定论,众人只有五分信,毕竟朝华公主深得帝宠,做事向来横行无忌。 一时好心,帮了谢胧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但将她带到长公主的宴会上…… 甚至连长公主,都让她和朝华公主一左一右坐着,这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则要明显多了。 不少试图巴结过长公主的人家,看向谢胧的目光尤为特别。 这样轻松地得了长公主垂青。 纵然谢家已然没有了官职,那又如何 京都有谁敢不将谢家人放在眼里! 朝华公主志得意满地扫视下首众人,尤其是察觉到紫衣女子不甘又气愤的目光时,更是光明正大地扫过去一个眼风,扯唇轻蔑一笑。 谢胧却没太留意别人的目光。 她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而为长公主布菜,时而为长公主斟酒。 就安安静静做她该做的事情。 坐了不过一刻钟,长公主便离席,让底下人不必拘束。 长公主前脚刚走,朝华公主后脚牵一牵谢胧的衣袖。 谢胧明白过来,当即起身。 她随着朝华公主绕过屏风,便被对方牵着手腕,从后门出去,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径,不动声色地到了一间精巧的小阁楼外。 长公主坐在楼内。 她的下首坐着不少人,还有数人站在长公主身前行礼。 至于阁楼外,正候着不少少年郎君。 谢胧心口一跳,明白过来。 她脸颊有些绯红,看向身侧的朝华公主。 “走,跟我上去。” 楼内屏风后,藏着一节楼梯。 谢胧和朝华公主拎着裙摆,踮起脚尖,脚步轻轻地踩着楼梯往上走。 到了楼上,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竟然还是一件布置妥当的小房间,桌上甚至放着几样热乎的点心,四周洒扫得干干净净,燃着香炉。 朝华公主和谢胧坐下,往下看去。 ——因为角度的原因,她们在楼上几乎可以看清楚下面所有人,但下面的人却未必能觉察到楼上有人。 谢胧看了一眼,就有些不安地往后躲了躲。 朝华公主揪住她的耳朵,小声说:“你齐师兄在那呢,你还不多看一眼。” “我,我有点怕。”谢胧心口咚咚地跳,她总担心别人一抬头,视线就和她偷窥的目光对上了,那简直会尴尬到头皮发麻,于是推一推朝华公主,“你自己看,我不看他。” 反正是为了给朝华公主选驸马,她自己看就好了! 谢胧如此想着,却忍不住又瞥了齐郁一眼。 齐师兄来这里,也是待选驸马吗 难怪刚刚公主刚刚遣人去问,他避之不答。 谢胧偷看一眼朝华公主。 少女衣着秾丽,高梳华髻,神采飞扬。 既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又性情极好,还非常聪明。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点缺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谢胧不太希望朝华公主让齐郁做她的驸马。她说不明白原因,只觉得若是这样的话,她可能以后对两个人都有一点隔阂。 也许是她太过矫情 谢胧闷闷不乐。 “你瞧右边第一位的郎君,是不是比你的齐师兄长得还要好看”朝华公主完全没注意到谢胧的闷闷不乐,她戳了戳谢胧,把她脑袋往右挪了挪,“听闻是佂北公的嗣子,近日刚从江南入京。” 谢胧闻言看过去,果然瞧见一位身形颀长的白衣贵公子。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对方便忽然侧目。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谢胧尴尬得浑身僵硬,连挪开脸都忘记了。 反倒是楼下的白衣郎君,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微挑起长眉,好看的桃花眼漾出三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无形中跟她打了个招呼。 一侧敛目静静吃茶的齐郁,忽地抬眼。 谢胧这回终于反应过来。 她拉着朝华公主,往帘子后一躲,避开了齐郁视线的睃巡。 “是吧比你师兄那张死人脸瞧着讨人喜欢多了。”朝华公主丝毫不紧张,但也算配合谢胧,趴在谢胧肩头小声地说,“听说出在诗书之家,自幼饱读诗书,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所以呢,才学绝不比你师兄差,情调更是胜出他千万里。” 谢胧没回过神。 因为那位征北公的嗣子,她见过。 严格来说,是她救过。 端午那天,她在小巷子里救的人,就是他。 他分明打架那么厉害,又被那么多人追杀,怎么会出自诗书之家怎么会是征北公府的公子 “十一娘,齐郁和孟鸣徵,你更喜欢哪一个!” 听着朝华公主的话,谢胧回过神来。 她忍不住了,问道:“殿下,这话应当是我问你,你更喜欢哪一个!” “若我喜欢齐郁呢!” 谢胧想了一会儿。 她严肃地点点头,然后道:“那殿下您以后别没事就欺负齐师兄。” 朝华公主像是见了鬼,“我能欺负他!” 谢胧叹了口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所以当君子有时候还是挺倒霉的。” “……” 朝华公主还是忍不住,“闭嘴!” 谢胧只好闭嘴。 但是闭嘴了就没事干,谢胧坐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偷窥欲。她悄悄往楼下大略看了一眼,最终目光落在孟鸣徵身上,打量他周身处处细节。 当日遇到得太过仓促,谢胧根本没打量过他。 眼下来看,确实像是个出身书香浸润、锦绣成堆的世家名门的贵公子。 只是一身简单的白罗直裰,坐在那吃茶。 便满身从容矜贵的气质,行为举止处处都是世家归束出来的礼仪。 更何况,他还确实生了一张极其俊秀的面容。 丝毫不下于齐郁,反而因为温润多情的眉眼,反倒更叫人沉醉。 这个人,绝不简单。 谢胧在想,她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齐郁。 因为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告知给了父兄,反而是给他们带来危险。 齐郁则未必。 “发什么呆人都走了。” 朝华公主站起身,拉了一把陷入沉思的谢胧,起身往楼下走去。 谢胧下意识起身,便听见惊呼一声。 身侧的朝华一脚踩空,拽着她的袖子,连带着谢胧一股脑滚了下去。 两人摔得七荤八素,仓促抬头。 屏风后斜倚着一个熟悉的人,青年白衣胜雪,眉眼如画。他此时笑吟吟地瞧着摔在一起的两个少女,缓缓伸出手来,却又故作犹豫道:“哪一位,才是朝华殿下!” 谢胧察觉到,他的视线分明是落在自己身上。 可细看过去,好似并未有分别。 朝华公主也闹了个大红脸,愤怒地拎着衣裙站起来,想要骂人,环顾四周却没有人可以骂,于是艰难地憋住了。 她不善地看向眼前的青年,冷嗤一声,怒斥道:“好一个饱读诗书,哪本书教你这样唐突本宫!” 青年但笑不语。 他转而看向谢胧,眸色微动,“那这位是!” 第39章 牵连 谢胧抿了抿唇,本能不想回答。 然而朝华何等聪明。 “谢翰林家的十一娘子,京都出了名的才貌双绝,你没听说过吗还是说,你早就认识了谢娘子。”朝华公主立刻反问。 青年眼底多了一抹深思。 他看着谢胧,微微摇头,笑说道:“某刚到京都,并不了解京都的风土人情。” 朝华便说:“那便是一见如故了。” 孟鸣徵但笑不语。 “但再熟,也断没有这样堵路的。”朝华冷笑一声,睨着眼前温润如玉的青年,“你们孟家如今倒是越发轻狂了,连本宫面前,也敢如此造次。” “不敢。” “因见这扇屏风上是前人墨迹,便想着上前查看,没料到唐突了二位。” “是某太过疏忽,殿下勿怪。” 谢胧心念一动,看向这扇花鸟屏风。 上面花鸟生动清雅,确实是前朝的样式,极其不俗。 但是要细看,才能瞧出其中妙趣。 对孟鸣徵的出身,谢胧不由多信了几分。 “谢娘子也喜欢”孟鸣徵笑吟吟看向谢胧,往旁边让了让,柔和的桃花眼里满是欣赏,“依我看来,历代花鸟,只有前朝的画师最能登峰造极。” “这一副,便是其中的佳品了。” 谢胧点点头,认可孟鸣徵的看法。 但此时此刻,压根不是讨论屏风的时候。 谢胧更不想和他扯上牵连。 就是先前处于意外,救了孟鸣徵,也纯属是没办法。眼下他身份又这么高,说不定已经成了个靶子,还是保持距离得好。 “殿下,我们走吧。”谢胧在朝华公主耳边小声说。 朝华公主心不在焉,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她听了谢胧的话,说道:“你们既然投缘,不妨在这里看一看屏风。姑姑那儿还珍藏着许多副前人的花鸟,其中不乏大师作品,我拿过来给你们一起赏玩。” 还不等谢胧拒绝,她已然拎起裙摆走远了。 谢胧恨不得追上去。 然而在青年温润柔和的目光下,她还是没有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只能尴尬一笑。 “谢娘子似乎不太喜欢我*。”孟鸣徵笑说。 谢胧捏着衣摆,认真道:“有点不自在。” 孟鸣徵往前一步,压低了声调,“上次见面时,谢娘子仿佛没这么不自在。” 谢胧心中巨震。 果然是他! “特意来这里,并无恶意。”孟鸣徵眉宇间浮现一丝歉意,温柔如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宽和得令人生不出半分反感,“谢娘子先前救了我一命,总不能连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谢胧回过神。 ……竟然只是这样吗 “我也是为了自救,你不用谢我。” 谢胧觉得两人之间离得太近了一些,有些窘迫,然而对方的嗓音又压得太低,几乎是在与她耳语,谢胧不得不僵硬地站在原地。 青年微微一笑。 他坦诚说道:“我并不是真正的孟鸣徵。” 谢胧被吓了一跳,本能惶惑看向眼前的青年。 这么大的秘密,告诉她一个两面之缘的人做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察觉到谢胧的抵触,青年笑意淡了些,俊秀的眉眼依旧温和,像是能看破她的所思所想,“只是解了谢娘子心中疑惑罢了。” 又说:“何况,我信得过谢娘子。” 谢胧被他看得脸颊发烫。 ——心虚的。 “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谢胧努力稳了稳心神,抬眼看向眼前的男子,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但京都四处人多口杂,孟郎君还是小心行事些为好。譬如今日,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必然能猜出我们之间的牵连……” “你们”身后有人冷声道。 嗓音淡漠,但却十分熟悉。 谢胧惊得脸色发白,回过头望过去。 齐郁站在满架子的蔷薇花下,天青色的道袍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衬得少年骨瘦神清。唯独隐在蔷薇花影下的一双眉眼,藏在暗处,显得阴晦难明。 他肩头和袖肘处散落着几片蔷薇花瓣。 被风一吹,逐作香尘。 也不知道他到底站在这有多久了。 “齐师兄。”谢胧有些没由来的心虚。 齐郁不语,只是看着她。 “这位是”孟鸣徵仿佛也才看到齐郁,笑着拱手作了个揖,姿态礼仪从容疏朗,谦虚的语气却不显卑微,“在下孟鸣徵,出自征北国公孟府。” 齐郁没有笑,目光冷淡如霜雪。 他扫了孟鸣徵一眼,像是没把对方放在心上,“哦并未听说过。” 谢胧连忙拽一拽齐郁的袖子。 征北国公府虽然已经没落了,在京都极为低调,齐郁却也不该随便得罪。 毕竟这些显贵同气连枝,不可小觑。 “我听殿下说,孟郎君是出自江南孟氏一支,近日才上京都。”谢胧有意提醒齐郁,故意提起江南孟氏,奈何齐郁的脸色梗难看了几分,只好继续补充,“江南孟氏世代书香,诗书传家,想必孟郎君才学必然也极为出众,说不定与师兄也很是投缘呢。” 一口气说完这些,谢胧连忙看向齐郁讨夸。 结果齐郁没看她。 他径直往前几步,不经意挡在了谢胧身前。 少年身形修长清瘦,风骨寒峭。 他似乎是瞧着孟鸣徵,如梦初醒般,语气却又带着几分冷冷的讥诮:“前头正在联诗,只是找来找去却找不到正主,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将京都翻过来……” “想必,正在等着孟兄呢。” 谢胧觉得齐郁这话说得奇怪。 再怎么找人,也尽可在公主府找,怎么可能将京城翻过来。 不过齐师兄说话,肯定有他的道理。 对面的孟鸣徵面色果然微变,连原先从容到略显懒散的神情,都冷峻了几分。他深深看了齐郁一眼,沉默片刻,唇边扯出点笑意。 也不说话,拱了拱手,转身施施然走了。 谢胧目送孟鸣徵远去。 一直等人消失在门外,齐郁才淡淡道:“旁人瞧见了,又如何!” 谢胧没明白,“” “阿胧,我瞧见了,却不知道你们之间……”齐郁转过头来,面上的神情居然出奇地难看,往前一步将她逼入蔷薇花丛,低低问,“到底有什么牵连,连我也不知道。” 馥郁的蔷薇花香在身周浮动。 日光穿过疏疏落落的花枝,光晕在她眼前浮动。 齐郁背着光,只能看见清俊无俦的剪影。 然而他的视线有如实质,粘稠而浓密,大片大片向她涌过来,令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少女原本便苍白的脸,越发苍白了几分。 齐郁眼前,却浮现出她踮起脚,凑到孟鸣徵耳边絮絮低语的模样。她说得那样认真,神情专注,然而漂亮精致的脸颊却浮起红晕。 直到转头看见他,面颊上的红晕一丝一丝褪去。 慢慢地,只剩下苍白。 她身边总是有那么多人…… 那些如蝇蝶般的世兄表兄师兄,总算因为谢家败落,展露出冷漠无情的一面,离她而去。可偏偏还有一个何茂丘,丝毫不知道审时度势,以未婚夫的身份粘着她。 等他好不容易逼走了碍眼的何茂丘。 倒是又出现一个孟鸣徵。 齐郁觉得这些人都碍眼极了。 可谢胧仿佛不觉得。 她总是双眼带着明净温暖的光,看过身边每一个追逐着她的人,不吝于自己的善意和笑容,让那些本就讨人厌的东西越发不知分寸。 他嫉妒那些人。 他嫉妒那些人可以占有谢胧的视线。 他嫉妒那些人可以在谢胧心中眼中占有一份之地。 “齐师兄,你也想知道”少女像是微微一愣,她细长的眉微微蹙起,过了一会儿便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会师兄去我家,我和你说好不好!” 浓郁的蔷薇花香中,他闻见浅淡的佛手酸甜。 齐郁觉得少女的呼吸洒落在他的耳廓,带着细密的痒,几乎震断原本紧绷的心弦。 “……” 齐郁的视线,落在少女红裙下蜀锦鞋尖上。 踩着蔷薇花,染了一点薄红。 “好。”他忽然哑声。 谢胧仿佛松了口气。 她扫视四周,小声和她说:“今天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外了。我本来只打算缩在角落,吃完饭,立刻和阿娘溜回去的,谁知道遇到这么多不想招惹的人……” 齐郁看她一眼,沉默一瞬,问道:“都有谁为难你了!” 谢胧想了一想,只说:“这倒也没有。” “朝华刚刚就这么丢下你走了,我回头会收拾她。”齐郁面色阴冷了几分,侧目看向身侧的少女时,又忽然温和了几分脸色,嗓音却有些发紧,“你方才藏在阁楼中,做什么盯着孟鸣徵看!” 谢胧:“……” 齐郁眉头皱起,正欲说话。 谢胧连忙问道:“那你呢朝华殿下与我说,今日是为了给她选驸马,是长公主殿下也邀请了师兄来此吗!” “并非如此。” 迎着谢胧的目光,齐郁扯了一下唇角,“是我不请自来。” 谢胧:“……” 她忍不住想,以齐郁的受欢迎程度,还需要不请自来 他究竟是图什么啊! 第40章 墙角 谢胧左思右想,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那便是,齐师兄对朝华公主是真心的! 不过朝华公主刚刚的意思,似乎也对齐师兄颇为看重。 她还问她,若她喜欢齐师兄呢 如此一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胧却觉得心头有些郁郁的,说不太明白是什么感受,可总之不是特别的高兴。 可能是方才被吓到了,一时缓不过来神。 “殿下对师兄也颇为看重。”谢胧轻轻弯起唇角,对着齐郁笑了一下,“恭喜师兄。” 齐郁:“……” 谢胧头一次在齐郁脸上,看到有些茫然的表情。 她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于是说:“我虽然不敢说有十分成算,但瞧着,殿下是喜欢师兄的。” 齐郁忽然看向她,眸色深深。 他蹙起眉头,“那你呢!” 谢胧被他问得猝不及防,脚底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就朝着蔷薇花架子里摔了进去。她眼前发白,心口砰砰跳,慌乱地伸手想要拽住些什么。 眼前齐郁的脸倏然放大。 少年生得极其清隽俊秀,五官带着少年人才有的青涩。 她尚未回过神来,便觉得腰间一紧。 对方攥住她的腰侧,让她稳住身形,才不至于摔个后脑着地。 落花纷纷砸到她的面上,有些痒。 谢胧眼睫毛扑簌如蝴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我……我和朝华殿下不一样。” 少年的视线令人无可遁逃,谢胧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想要躲避。她微微移开目光,却又抿唇,小心攥紧了自己的袖口,好半天也没办法从这种近乎溺水的窒息感中逃出来。 她不知道齐郁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问得她这样心虚、不知所措。 “哪种不一样”他步步紧逼。 谢胧下意识要说,却又说不出来。 她脑子有些乱,乱糟糟地塞满了许多莫名的念头,却无法整理为一个可靠的想法。 “齐师兄。” “我……我……” 少女细白的手指紧攥着他的衣袖,纤细如花枝的腰肢轻颤,白皙的面颊浮上一丝赧红,水光潋滟的眸子却像是被吹皱的春水。 如此可怜可爱,令人不胜怜惜。 齐郁眸色深深。 看着少女的情态,渐渐明白了一点什么。 他的手倏地放轻了一些。 “我是为你而来。” 少年的目光锁紧她的面容,不放过她眼中每一抹情绪。 谢胧面上闪过一丝茫然。 随即,她才像是听懂了这句话似的,骤然看向他。 她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他的影子。 谢胧张了张口,却又沉默。 她不明白,齐郁为什么要为她而来。 今日的宴会,有人是为了长公主来的,有人是为了朝华公主来的…… 她只是一个捎带的客人而已。 但谢胧又不是一个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她很快便想到了一些猜测。或许齐郁早就知道,孟鸣徵身份不简单,而他和她都恰好出现在长公主府上。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齐郁既然会收走她的簪子,当然也有可能会来这一趟。 可这两者的差别,很大。 齐郁为什么要对她好到这种程度 如果之前他对谢家伸出援手,是因为顾念师徒之情,这次也可以将这件事交给她的爹爹。 这才是师徒情谊的正确处置方式。 谢胧觉得不明白。 但她本能觉得,这个话题再往下一步,可能有些控制不住。 “我知道了。”谢胧垂下眼睫避开齐郁的视线,轻轻推了他一下,小声说,“我们快些去找朝华殿下……” 话未曾说完,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唇。 微凉的触感令她打了个冷噤,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被对方掌心的薄茧蹭得有些疼,抬手便要推他。 然而才伸手,手腕也被紧紧攥住。 对方稍稍用力,谢胧便撞向少年清瘦坚实的胸膛,蜷缩在他怀中,被他扣住后脑勺挡住了视线。 她惊疑不定地抬眼去瞪他,耳边却听到奇怪的声响…… 似是痛苦的呜咽,又似是欢娱的呻|吟。 一层喘息夹着一层更激烈的喘息,像是潮水拍向礁石海岸,带起更激烈的回响。 谢胧的视线被齐郁挡住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越是看不见,她的听觉便越是敏锐。 裂帛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不绝于耳,皮肉相贴带出沉闷的声响,甚至还有…… 谢胧纵然是再蠢,也晓得这两个人在做什么。 她原本还想挣脱齐郁的钳制,现下整个人僵硬地缩在齐郁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可以,她想往蔷薇花架子里再躲躲。 但这么大的花架子,等塞下两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没有再往里一步的余地。谢胧只能艰难地靠在齐郁怀里,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尽量不弄出一点动静。 可外头的两个人却毫不知道收敛。 谢胧听着越来越激烈的撞击声,越来越下流露骨的调情声,越来越婉转潮湿的吟哦声,只觉得从脖子到脸烫得快要冒烟了,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可能是她脸太烫,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变热了。 连齐郁微凉的手掌,也仿佛变得灼热而滚烫,隔着衣料沁出热气。 因为这种错觉,谢胧不敢看向齐郁。 可她的脸长时间贴在齐郁怀里,有些喘不过来气。尤其是灼热的呼吸吹在他心口,她怕被他查出端倪,小心翼翼侧过脸去,看向繁茂妖娆的蔷薇花丛。 谢胧的呼吸吹在蔷薇花上,丝绸般的花瓣颤颤巍巍跌落枝头。 被风一吹,便落在她白皙纤长的脖颈处。 春水绿的衣领微微折起一道弧度,衬得玉竹般的颈子柔韧单薄,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延申入领口,却越发衬出玉色肌肤内渗出的酡红。 齐郁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少女却忽然攥住了他的腰,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才颤颤巍巍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蚊子哼哼般轻声说道:“齐师兄,我脚麻了。” 齐郁眸色沉沉看她,薄唇微抿。 谢胧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神色与平时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正在谢胧以为他是生气了,不想理她的时候。 腰臀都被人扶住,轻轻往上一抬,她整个人被他如抱小孩一样抱了起来。 谢胧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抱住他的脖颈。 只是这样一抱,她几乎整个人都像是挂在他身上,全然连羞涩的余地都没有了。谢胧既松了口气,又有些生无可恋,蔫蔫地趴在齐郁肩膀上。 只希望外头的两人赶紧完事,放她一马。 否则她会尴尬死在这。 这么挂了一会,谢胧又开始觉得浑身不舒服。 无他,齐郁的身上太硌人了一些。 也许是他太过清瘦,浑身都绷得很紧,硬得硌人。 尤其是…… 他常年戴的玉佩不都雕成梳子给她了吗为什么又挂上了一块新的,真的很硌她的腿。 谢胧的腿被硌得很难受,又不敢出声,只好磨蹭着想要往旁边挪一挪。然而她被齐郁抱了起来,双腿无法借力,挪来挪去,也只在玉佩旁边来回磨蹭。 可能是正午的日头太热。 也可能是她浑身发烫得厉害。 玉佩也越发滚烫。 齐郁闷哼一声,攥住了小腿,低声道:“别动。” 他用的力气有些失控,谢胧疼得低低抽泣一声,险些呜咽出声。 齐郁喉间微动,缓缓松开手。 然而少女呜咽的气声,与外间柔媚的欢愉声交织在一起,竟有些说不出的相似。 他下意识攥紧了竹篾架子,越来越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云消雨歇,齐郁都迟迟没有察觉到。 是怀中的少女凑到他耳边,连声道:“师兄,松手!” “……” 齐郁涣散的瞳仁重新聚焦,视线落在秾艳的蔷薇花上,下意识想要避开少女温热柔软的呼吸,却又硬生生克制住,不露出半分失态。 “你的手出血了,快松开。”谢胧提高了音调。 齐郁的视线往下移动。 他握住竹篾花架的手心渗出浓稠的鲜血,顺着白皙修长的骨节,一点一点滴落在地上。 红斑点点,比落花还要触目惊心。 少女从他身上跳下来,伸手小心握住他的手腕,想要拉回他的手。 然而犹豫了一刻之后,她轻轻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等到移开最后一根手指,才将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掌心皮肉翻卷,血肉模糊。 鲜血横流到整张手上,狰狞猩红,隐约可见白骨。 齐郁下意识屈起手指,收拢成拳,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从前,谢胧摔了一跤,手掌心被划破了一道血痕。她看着流血的手一会儿,吓得脸色煞白,哇哇大哭,等见了崔眉妩,便扑入母亲怀里,不敢看手心的血迹。 谢胧怕血。 自己的都怕,更别说是别人的。 然而少女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紧紧扣在面前。 她面上还带着羞涩的酡红,可看向他掌心的目光却很痛惜,小心地一点一点给他挑出伤口里扎入的竹篾丝,弯腰吹了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 “师兄,别过脸去。” “不要看了,我给你包扎好再看。” 第41章 逼婚 齐郁任由少女给他包扎好掌心。 她用的是自己的帕子。 见他的手不再渗血了,谢胧才一拉他的袖子,带着他出了蔷薇花架子,叮嘱道:“我先去找朝华殿下了,你也快些走。” 少女交代完,起身匆匆走了。 石榴红裙上落满蔷薇花瓣,被风一吹,零落满地。 齐郁垂眼,视线落在掌心的帕子上。 过了会儿,他才缓缓垂手。 远去的少女走得很匆忙,没一会儿便离开这里,顺着来时的路去找朝华公主。 谢胧穿过一道月亮门,便瞧见朝华公主坐在假山上吓唬园子里养着的两只仙鹤,百无聊赖的模样。转头瞧见了谢胧,便眼睛一亮,促狭道:“可真是让我好等。” “殿下不是去取画了吗”谢胧问。 朝华公主似笑非笑。 她站起身来,抬手整一整谢胧有些凌乱的衣衫。 “你不是在与孟鸣徵讨论前朝画作吗”朝华反问。 “……” 谢胧瞬间便又想起了刚刚撞见的画面。 她双颊迅速滚烫起来,连对上朝华公主视线的勇气都没有,攥着手指,转移了一个话题,“园子里到处是人,我们又没有带人在身边,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可再不想撞见那样的画面了。 然而拉了一下朝华公主,对方却没有动。 反而是谢胧自己的脸颊,被对方拿手背贴了贴,然后强行掰起了下巴。 “怎么这样羞怯!” “原本还打算带你见见场面的。” 谢胧不明所以地对上朝华公主的视线,对方笑意渐深。过了会儿,她凑到谢胧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常常待在姑姑这里吗!” 谢胧当然不知道。 然而朝华公主很快回答了缘由:“姑姑的入幕之宾,很多。” 谢胧双脸爆红。 朝华公主竟然连这种事都告诉她! 她都有些不安了。 “走吧。”朝华公主又恢复成那副少女情态,牵着谢胧的手,穿过花木从中,却又忽然回头,“齐郁先前拒了本宫的婚,今日却又上赶着来这里,该不会就是怕本宫带坏了你吧!” 谢胧心口蓦地一紧,说不出为什么。 但是她确认了,齐郁确实不是为了朝华公主来的。 谢胧仿佛松了口气。 又像是提起了一口气。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谢胧还是认真说了一句,朝华公主虽然性子恣肆一些,却并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齐师兄不会看不出来。” 朝华公主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忽然扑过来,捏着谢胧的脸颊一阵揉,高兴地说道:“小阿胧,你真是招人喜欢的小东西!” 一面说,一面顺手把谢胧刚刚才捋平的衣裳揉皱了。 谢胧有些莫名。 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是要比之前更亲近一些了。 谢胧能感觉到,朝华公主之所以会对她好,多半还是因为齐郁的缘故。 眼下,她仿佛真的喜欢她了。 “方才那么多郎君,你和我一起看过了。” “说一说,你比较喜欢哪几位!” 谢胧回忆了一下,她当时光顾着看孟鸣徵了,没太留意别的郎君。但大致扫过去,似乎能坐在阁楼内拜见长公主的,都是出自京都名望之家,人品相貌也都不差。 只要朝华公主挑一个喜欢的,再让长公主和陛下太子殿下把一把关,便是极好。 谢胧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朝华公主却说:“本宫现在挑,自然只能挑一个。可我看中的,可不只是一个人。” 谢胧还没太想过这个问题,只好不吭声。 等两人回去,宴会也到了尾声。 此时天色渐渐昏暗起来,长公主府内燃起黄铜花树宫灯,远远近近灯火摇曳,与空气中飘荡的袅袅丝竹声缠绕在一起,给人一种舒缓而沉醉的氛围。 深墙外,却由远及近响起兵戈铿锵声。 越来越近的金戈杀气,突兀尖锐地混杂入一派歌舞升平的柔和氛围,直至将其驱逐干净。 空气越来越紧张,原先觥筹交错的诸人大气也不敢出。 坐在珠帘内听曲子的长公主坐起身,身后的婢女上前挽起水晶帘,搀扶着长公主走下台阶。一侧正在投壶的朝华公主也转过身,松开了谢胧的手,走到长公主身侧。 仆婢急急忙忙走进来,垂首传递消息。 长公主脸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朝华公主面色大变,愤怒地起身便要上前,却被长公主身侧的婢女拦了一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朝华公主气得脸色煞白,转身回去一股脑坐下。 谢胧坐在她身边,小声道:“殿下。” 朝华公主将投壶的箭矢劈头盖脸砸向一侧的玛瑙杯、白玉盏,砸得四处碎玉溅珠,便是如此,犹不解恨。 她转过头,骂道:“秦王这个出身卑贱的下贱胚子,竟敢来找姑姑和我的麻烦,我看他是活腻了!” 谢胧想安慰她一下。 朝华公主扭过头来,给谢胧嘴里塞了一块糖糍粑。 将少女的腮帮子挤得圆滚滚的。 谢胧牙被黏住,只好努力咽下去。 “玉璧,你亲自将谢娘子送回去。”朝华公主脸色严肃地看向身侧的武婢,眼神多了几分皇室才有的矜贵威严,“若有人从中作梗,你便拿出我平日的架子来,格杀勿论。” 谢胧品出极其不寻常的意味。 只觉得整座长公主府,风雨欲来。 “殿下……” 朝华神色缓和下来,温声说道:“这件事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就算在这里,也帮不了我。何况你谢家现在没了根基,能不掺和,就不要掺和。” “去带上你母亲,跟着玉璧走。” 说罢,朝华自己起身,大步往前面的长公主身边去了。 留下的玉璧躬身一礼,不卑不亢道:“谢娘子。” 谢胧知道朝华公主说得不错,没有犹豫多久,迅速起身去寻找母亲。 不多时,两人由玉璧护送,从角门悄悄乘坐马车离开了长公主府。 因为先前有官兵借道,街道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夜色中的京都如一只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注视着其中生灵,只待一个时机便可张开巨口,将一切吞噬殆尽。 崔眉妩正襟危坐在马车内,紧紧攥着谢胧的手。 玉璧在外驾车,也不说话。 就这么沉默着,一直到谢家门前。 玉璧将谢胧送进门,沉声叮嘱崔眉妩:“近日全家都不要出门。若是有人上门来找,能推则推。” 顿了顿,玉璧看向谢胧,“殿下很喜欢你。” 说完,玉璧跳上马车,驾车照着原路扬鞭而去。 谢胧忍不住轻声说:“阿娘,朝华殿下不会有事吧!” 崔眉妩微微蹙眉,回头看向宫城的方向,想了想说道:“朝华公主和太子殿下都是先皇后所出,先皇后又是陛下的元妻,感情甚笃,这么多年都没有重立新后,又对朝华公主视若珍宝……” “我想,陛下不会让朝华殿下有事的,怎么会有不护着没了娘的儿女的爹呢!” 谢胧不由松了口气。 心里却不太相信阿娘的话。 若说陛下是朝华殿下的爹爹,可他仍旧是秦王的父亲。 崔眉妩拉住谢胧的手进去,吩咐赵妈妈陪着谢胧,自己则去书房找谢宇去了。 谢胧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赵妈妈为自己脱下外衣,穿上家常的衣裳,再拆开梳得精致的发髻,披散着长发洗干净脸上的胭脂水粉。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总觉得今日的事情,可能会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 因为梦里没有这么一回事。 但谢胧太过疲倦了。 她梳洗过后,便困得厉害。 原本想要等头发干了,去阿娘那里问一问,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京都发生了件大事。 昨日长公主府上宴饮,却被秦王弹劾府内私下豢养面首,且不乏出身清白的郎君为长公主权势所迫,不得不委身,府内常行聚众**之事。 锦衣卫指挥使领命,查抄长公主府邸。 不但查出长公主以权谋私,倾轧良家男子,逼其为门下面首。 还查出大量勾结东宫太子,贪污受贿的证据。 京城直接炸开了锅。 小道消息说,锦衣卫直接在公主府内捉到了一对露天席地的野鸳鸯,可见长公主府是个多么乌烟瘴气的地方。至于往日对长公主战功、政治手腕的敬仰,反倒被所有人抛之脑后。 一时之间,对长公主多有不齿。 金尊玉贵的公主,受万人膜拜,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对长公主的批判沸反盈天,反而很容易令人忽视,稳坐东宫之位多年的太子因此被禁足,手中职务一律革除,其中不少部分则直接由皇长子秦王接手。 与长公主关系亲近、同时是太子胞妹的朝华公主,自然也受到了牵连。 听闻陛下下了旨,命她在佛堂抄经书。 谢家除了在书院读书的谢峥,其余的干脆闭上门过日子。 亲友相邀,一律不去。 却没有料到,有人亲自上门造访。 来的是京中说媒的吴夫人。 吴夫人不仅来得大张旗鼓,身后还直接带着聘礼,吹吹打打到了谢家门前。 这贴着秦王府式样的聘礼送到门前,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崔眉妩无法,只能先将吴夫人请进去。 坐下看茶过后,吴夫人便笑着说道:“我看啊,秦王殿下实在是看中贵府小姐。您瞧,这么丰厚的聘礼,迫不及待送过来,便是为了尽早能够定下这门婚事。” “殿下的心意,民妇自然能看出来……” “只是小女尚且年幼,还没开始商议婚事。” 吴夫人摇摇头,拉着崔眉妩的手说:“好妹妹,你岂不是糊涂了这可是秦王殿下,便是打着灯笼,也上哪去找到这么好的亲事!” “何况贵府小姐这样得殿下看重,将来挣个侧妃也说不定,实在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崔眉妩的表情更为尴尬了。 她沉默着喝了口茶水。 哪家做媒不是先悄悄打听好,双方都答应好,再请冰人上门接下来才是按着流程,如此好几步,才轮得到下聘。 秦王直接请冰人带着聘礼上门,说好听了是看重,说明白点不就是仗势欺人么 这根本是逼着谢家感恩戴德地把女儿送出去。 崔眉妩一颗心气得绞着疼,面上却不敢露出不满的神色,只一味打太极道:“也不怕你笑话,我家女儿原是有一桩婚约的,此事京中诸人都知道……” 吴夫人也蹙了蹙眉毛。 但她毕竟东西都带来了,说道:“这不妨事,若是对方知道这么一桩良缘,兴许自己就退了。” “是这个道理。”崔眉妩点了点头,却只状若为难说,“若是先将这桩婚事退了,再收殿下的聘礼,这件事就好办一些。否则,到时候那些红眼病一纸弹劾递上去,未免给秦王殿下泼上盆仗势欺人的脏水。” 这话倒叫吴夫人踟蹰片刻。 毕竟秦王确实不是什么好脾气。 事纵然是办成了,却没办好,到时候也落不了一点好。 崔眉妩连忙继续道:“秦王殿下那样矜贵的人倒也罢了,便是旁人议论他几句,又有什么妨碍我们谢家小门小户,被人刻薄惯了的,也没什么。” “只是吴姐姐,你多年在京都当官媒,积攒的口碑人脉那是实打实的,任谁也越不过姐姐去。若是因此受了牵连,那些大门大户的偏事儿多,到时候少不得挑拣姐姐,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话却是说到吴夫人心坎上了。 她这桩差事办得缺德,却又这样大张旗鼓。 京都这些世家清流,哪一个不是眼睛长在天上单凡底下人有丝毫不是,他们便看不上了,宁可另外费一番功夫,也生怕底下人带累了他们的名声。 到时候少不得嫌弃她做过强买强卖的婚事,不肯用她。 秦王给的是多,可京都那些高门给的会少吗 况且日子还长着呢! “可这些聘礼,我都带来了。”吴夫人面露难色。 谢宇从外头急匆匆走进来,说道:“这有何难都堆在门房里,若是堆不下,我今日便去寻人搭起一排篷子,暂且搁着。” 吴夫人就说:“我瞧贵府的院子……” 崔眉妩摇摇头,说道:“若是收了,到时候你我的名声就尽毁了。” 吴夫人只好叹息,“也只好如此了。” 送走吴夫人,谢胧才从会客厅后的屏风后出来。 崔眉妩叹了口气,“还好阿胧脑子快,教我怎么应对。否则我气得脑子发昏,实在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别说是将人暂且打发了。”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再回来。” 听见谢宇这样说,崔眉妩一下子慌了。 她无措看向谢胧,见谢胧也眉头紧蹙,只好再度看向谢宇。 “郎君,这可怎么办*” 谢宇迟疑片刻,“我方才打发人,偷偷给往日有交情的几位同僚传信去了。” 崔眉妩一下子落泪了,“先前家里出事的时候,不就知道了,你那些同僚朋友和曾有一个是靠得住的至于靠得住的,倒没有一个是个有权势的。” 谢宇不说话了。 屋内只剩下崔眉妩的哭泣声。 谢宇听着崔眉妩的哭泣,一边安慰,一边叹气。 “我有办法。”谢胧说。 崔眉妩抬起水雾朦胧的眼,看向自己的女儿。 少女穿着家常的苔绿对襟衫子,乌黑长发梳成一对双髻,用红发带绑在脑后,纤细的脖颈微微抬起,白皙的脸颊上瞳仁清澈,明净得像是春日的溪水。 她说:“我的未婚夫,可以是齐师兄。” 崔眉妩无措地看向谢宇。 谢宇眸色深了几分,盯着谢胧。 谢胧在父亲的视线下,眼睫毛低低垂下,轻声道:“爹爹,我想让你请齐师兄过来一趟。” 从这样的角度看,谢胧一如既往地乖顺。 她仪态端正,可却并不过于死板无趣,反倒透着玲珑剔透的灵气。 既不叛经离道,也不柔顺任命。 “好。”谢宇说。 谢胧点点头,跑去拿来笔墨纸砚,递给谢宇。 谢宇迅速写成一则帖子,交给下人。 接下来,一家三口便坐在会客厅,陷入沉默。 天空浓云低垂,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压破单薄的屋檐。四周也渐渐陷入黑暗,前院的搬动聘礼箱子的声音,和呼呼作响的风声混杂在一起,越发令人心浮气躁。 谢胧在厅内坐了会儿,被爹爹走来走去晃得烦心。 她走出去,坐在台阶上吹风。 齐郁从门外走进来时,天空正划过一道闪电,恰恰将他照亮在她眼前。少年仍穿着官服,看起来行色匆匆,衣袖被雨水打湿,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他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过来。 手里的伞往前倾来,谢胧才意识到,自己面颊上已经被溅上一层细细的水珠。 谢胧双手搁在膝盖上,托着下巴。 此时仰面看着齐郁,忽然觉得没有了那么烦躁。 夏季潮闷的风,也变得清凉起来。 少年面色略有些苍白,乌黑的眉眼如墨画成,单薄的骨相衬得他的俊美有些锋利,配上朱红得刺眼的宽大官袍,在阴翳的天色下显得有些病态。 但谢胧却感觉得到了安心。 她抖了抖打湿的裙边,站起身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重新看向齐郁的一瞬间,她竟然有些委屈。 谢胧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雨伞,拉他入内。 两人走得不快,一前一后。 齐郁忽然顿住,看向坐在圈椅内的谢宇,躬身道:“老师,我有些话,想要先问一问十一师妹。” 顿了顿,他说:“我们私下单独说。” 谢宇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起身要出去。 谢胧上前一步,拉住了齐郁的袖子。 她对谢宇说:“爹爹,我和齐师兄去园子里的亭子里说,等会儿过来找你。”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去。 站在屋檐下,撑开了手里的伞,回头看向齐郁。 齐郁走过来,抬手接过了伞。 夏天的雨稠密、激烈,打在伞面上,织出一片似远似近的噪声。脚底的泥土苔痕也变得湿滑,谢胧的绣鞋踩上去,有些不大稳,只能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踩稳每一步。 手心忽然一暖,被人握住。 谢胧抬头看向齐郁,少年面色从容,没有丝毫奇怪。 他就这么牵着她,走入亭子内。 雨水实在太大,水花时不时往亭子内飞溅。 谢胧于是踮起脚,想要将亭子里安的竹帘放下来,没大留心身后的动静。 齐郁道:“眼下,仅仅说你我有婚约,并不能阻止秦王殿下。” 谢胧嗯了一声,觉得没错。 这帘子被收得有些高,谢胧踮脚也够不着,于是往上蹦了蹦。然而身后忽然靠近了一道身影,扶住她险些摔倒的肩膀,他的呼吸洒落在她的头顶,轻而易举伸手放下了那道帘子。 原本天色就昏暗,亭子内更晦暗几分。 齐郁几乎融入天色的影子,将她的身形笼罩在内。 “除非,你嫁给我。” 齐郁的声音混杂着风雨声,缓缓传入她的耳朵里,也似近似远,不太真实。 谢胧只好去看他的脸色。 可是他的脸藏在阴影里。 只有眼神如暗处的苔藓,悄无声息,无处不有。 “可是。”谢胧觉得自己并不抗拒嫁给齐郁,但是齐郁应当娶他自己喜欢的人,帮人不应该帮到拖累自己的地步,“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 齐郁:“……” 雨声还是那么嘈杂。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克制着,没有吐露自己的情感。 可即便他告诉她,他对她有男女之情…… 她仍然是不喜欢他的。 她知道之后会怎样 也许会吓一大跳,视作兄长的人,暗中觊觎她那么久。 然后避开他、嫌恶他、恐惧他。 这样一来,他无数次的克制和心软,悉心算计后在她心中扭转的印象,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齐郁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 他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我们可以做假夫妻。”齐郁听见自己的声调变得温和,连看向眼前少女的目光也克制起来,只是藏着几分循循善诱,“阿胧,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好地护着你。” 第42章 别院 少女的眸中带着几分罕见的惶然失措。 她看着他,像是看一根救命稻草。 “齐师兄,这样真的可以吗!” 齐郁往前一步,伸手握住少女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肩膀,温声道:“你信得过我吗!” 谢胧想也不想地道:“自然信。” 天色渐冥,耳边是密密交织的雨声。 谢胧原本有些压抑的情绪,像是无声无息被风吹散,连带着整个人松过来好大一口气。 经过先前的事情,她变得很惧怕权势。 那是一样能轻而易举,便将人碾成碎骨残肉的利器。 “那便不要害怕。”齐郁抬手揩掉她脸上的泪痕,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承诺,“有我在,秦王不能对你做任何事,旁的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 暖意从对方额心传过来。 谢胧伸手抱住齐郁的腰,轻声道:“哥哥。” “……” 她感觉怀里的人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她。 反而是像谢峥那样,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后背,哄着自己惊慌失措的小妹妹。 谢胧忽然觉得他那样可靠。 等到雨声稍稍小些,齐郁才重新撑伞,牵着谢胧的手往会客厅去了。 谢宇已经等了很久,久到面色发白。 瞧见两人过来,下意识要站起来,回过神才勉强按捺住。 齐郁收了伞放在廊外,大步上前。 他躬身对着谢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嗓音清冷却果决,“以穆素日忝列师门,蒙老师不弃。今日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老师应允我说出口。” 穿堂风吹得少年广袖翻飞,低敛的眉眼浓如漆墨。 谢宇心中巨震,看着眼前躬身不起的齐郁。 沉默了一息,问道:“你且说。” “我欲向老师下聘,迎十一师妹阿胧为我正妻,为我操持中馈、绵延子嗣。” “以穆此生,仅娶阿胧一人,誓不纳妾。” “若违此誓,使我泉下父母不得安。” 谢宇听着齐郁的话,面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反而转眼看向在一旁的谢胧。 少女仍站在廊庑上,微微仰起脸,好似在观雨。 但知女莫若父,她才没有这样好的定力。 “阿胧,进来。”谢宇端起手边一盏早已冷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才沉沉盯着谢胧问,“你母亲早就与我说过,你的婚事,必须由你挑一个喜欢的。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你齐师兄!” 谢胧走到齐郁身边,也行了一个万福。 她眸子清亮如水,说:“我愿意的。” 这样干脆。 谢宇看着两个人,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又问齐郁,“秦王的那些聘礼,又该如何处置!” 那些聘礼光是放在门房,肯定是放不下的。 棚子也没时间搭,所以没办法,只得堆在前院的屋檐和廊庑下,没有收进去。 但雨这么继续下下去,不收入库房,迟早会沤坏。 “明早我遣人来,送回秦王府去。”齐郁说道。 有了齐郁这句话,谢宇心中的担子总算是放下大半。 此时夜色夜深了,便客气道:“家里备了薄酒疏饭,你想必也没来得及用晚饭,不如先一起吃!” “许久没有尝过老师家中饭菜了。”齐郁说。 谢宇表情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两声。 起初他怜惜齐郁孤身一人,每每留饭,多加照看。 更是对齐郁说过,既可以将他视作是老师,也可以将他视作是长辈,有什么事情尽可以找他。 可后来,他没有做到。 这顿饭,大部分人都吃得心情不错。 除了谢峥。 谢峥在学院听闻了家里的消息,二话不说,请了个假连夜冒雨回家。山路湿滑,他骑马还摔了一跤,回来时浑身湿透,满身泥泞。 就听说了一个惊天噩耗。 谢胧和齐郁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诚然,这比被迫抬给秦王做妾要好上千百倍…… 但这是妹妹的亲事,只要不合适,便该是一律彻底回绝的。 依谢峥来看,齐郁就不是个什么好的选择。 首先是齐郁的性情,自幼便极其孤僻古怪,性子内敛到令人完全看不穿,对外的名声也多被评价为狠辣诡谲,是个完全不好相与的。 再就是他如今权势太大了些,日后欺负阿胧,阿胧都找不到人撑腰去。 男人嘛,他也是男人。 男人有权有钱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齐郁还是个比普通男人更偏执古怪的男人,更可怕了。 “以穆,我看邸报上说,你迁到吏部当差了”谢峥存了心要打探齐郁的消息,面上笑容还是儒雅的,“按说,京都想要与你结亲的人家,应当不少。” 齐郁道:“平调罢了。” 他顿了顿,“再者婚事,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 谢峥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他还要追问,刺一刺齐郁,探一探他的真实意图。 然而谢宇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呵斥道:“湿着衣裳便来会客,谢家的规矩你就是这样学的下去更衣,明日若是犯了风寒,别怪我抽你!” 谢家家风清正,家法自然森严。 谢胧毕竟是女儿,养到十几岁,多半要出阁,自然舍不得约束。 但对儿郎,却是管得极其严厉的。 所以被父亲当着外人的面呵斥一顿,谢峥也不敢顶嘴。 他不甘心地回头看一眼齐郁,行过礼下去。 齐郁不饮酒,这顿饭吃得很快。 谢宇也没有心力再说别的了,没有久留齐郁,便让人送他回去。 齐郁只让仆人送到门口。 他来得太过匆忙,没有带枕书,便一个人撑着伞往回走。 因为下雨的缘故,道路上黑黢黢的,没什么人。 齐郁拎着灯笼,撑着伞,走得不快。 绕过一个弯,他停下来转过身去,嗓音清冷如碎冰裂玉,“出来。” 过了一会儿,后面走出道熟悉的人影。 谢峥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整个人裹得跟个刺猬似的,依然能让人瞧出他的尴尬。 他本能地想要轻咳一声,稍稍掩盖一些。 谁知咳没咳出来,倒是前仰后合地打了个一个喷嚏。 回过神,眼前的齐郁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并非是跟踪你。”谢峥被他看得很是心虚,忍不住有些懊恼,尽量严肃地说,“只是有些话,我没有问过,实在不敢让妹妹嫁给你。” 齐郁往前几步,将灯笼搁在檐下。 谢峥犹豫一下,也跟着过去在檐下站着。 “你要如何,才放心将阿胧交给我。” 谢峥惊异于齐郁的好脾气,只觉得身侧的这个人,和记忆里那个狗都嫌的阴郁穷书生,好像是两个人。当然,和那个在朝中断案诡谲,行事阴险的少年重臣,更是两回事。 “我要问一问你,若是阿胧不喜欢你,你该怎么办!” “若是你觉得真实的她,不是你喜欢的模样,你又会怎么做!” 谢峥自幼接触的圈子干净简单,学不出八面玲珑的人精模样,却也不是一根愚不可及的木头。 父亲为什么会渐渐疏远齐郁,原因他心里门儿清。 齐郁一早便看上了谢胧。 少年人嘛,慕少艾是正常的。 顶多说怕出事,稍稍看着些两个人,别闹出出格的事情来。 若真是两情相悦,到时候议亲便是。 但这个人偏偏是齐郁。 他心思太过深沉,性子乖僻,说一句偏激阴暗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既非是良配,放在谢胧身边甚至有些危险。 话本子倒是说得圆满,可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未必出于爱重。 更多的人是什么 是色欲,是占有欲,是玩弄欲…… 甚至可能是嫉妒和恨意。 谢峥目光阴沉地看着眼前的齐郁,然而齐郁沉默片刻,说道:“我会让她喜欢的。” 在谢峥的拳头挥出前,又听见少年低低的嗓音响起,“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便不会想她是什么模样才能招你喜欢,而是她什么模样你都喜欢。” “……” 谢峥的拳头有些挥不出,令他浑身难受。 因为他觉得,齐郁这话挺能迷惑人。 不知道为什么,谢峥忽然想起那只被谢胧随手丢在绣箩里的万花筒。分明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换做是他,准要去谢胧跟前好一番显摆。 因为他无比确信,谢胧会是喜欢的。 但若是他不确信谢胧会不会喜欢。 就算是价值千金,他送出去,也是忐忑的。 便不敢大张旗鼓。 “你……” 谢峥头一次觉得,自己和父亲,好像错看了齐郁。 他可真是个正常人啊! “我在牢狱中审问犯人时,能得到数份天差地别的证词,这还是在严刑逼供之下。” “所以我的这番话,未必可信。” 谢峥听到这话,心情变得极为复杂。 然而不等他再说些什么,齐郁已然重新拎起灯笼,撑伞走入雨幕。他的身形有些单薄瘦长,在漆黑的街道上,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寂寥。 谢峥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喷嚏。 摇摇头,转身回去了。 - 接下来一段时间,雨都没有停。 谢胧也没法出门,被崔眉妩看着,手把手教刺绣。 从前父兄疼爱她,都想着多养几年,亲事慢慢地挑出一桩样样好的,所以该学的针敝女工由着她去了,眼下快要绣嫁衣了才觉得拿不出手。 “你这绣的,那有半分像是一朵桃花!” “我早说了,你若是不会绣,就先画一个花样子,照着花样子画……” 崔眉妩看谢胧的刺绣看得头疼。 谁料谢胧当真拿出一张花样子,不满说道:“我觉得也有七八分相似吧。” 一看那花样子,崔眉妩险些晕过去。 若说她那一手字,尚且是有形无神。 这画吧…… 说是鬼画符,也不为过。 能绣出这个水平,比起画画,实在还算有几分天赋。 “……” 崔眉妩憋了憋,最终道:“你直接绣吧,兴许还成。” 谢胧高兴说:“那我能不能不从绣桃花开始,我喜欢栀子花,我直接绣一张栀子花的帕子怎么样阿娘——” 崔眉妩以手掩面,说道:“能绣在嫁衣上,最简单的就是桃花了。” 接下来换谢胧唉声叹气。 往日一张帕子,她都得绣上半个月。 ——倒不是她绣得慢,主要是能绣出一张勉强看得过去的,少不得先废掉不少丝线绢布。 崔眉妩见不得女儿不高兴,连忙摸了摸她的脑袋,哄着说道:“没事,别的地方我和赵妈妈给你绣,你只要将上头的九十九朵桃花绣好就成。” 谢胧哀叹一声,趴在桌上不动了。 崔眉妩不敢再说,把绣箩剪子塞给赵妈妈,说道:“今天就到这儿,我去给你拿湃好的夏瓜吃。” 屋内便安静下来,只有风吹得燕子铜铃泠泠作响。 谢胧在小几趴了会儿,起身去书案前。 婚前是不允许见面的,所以她这段时间都不能见齐郁。 可她头一次成婚,许多事情都想要与人说,尤其是有些规矩想要和齐郁商议,实在是憋得很难受。 于是谢胧提笔开始写信。 然而笔还没落下,她就犯了难。 她往日从未和齐郁通过信,和他通信自然和小姐妹通信不一样,少不得重新斟酌一下词句、语气。 过了会儿,她开始埋头写了起来。 齐郁和小姐妹不一样,但和谢峥一样啊。 这她可不就熟了吗 谢胧先随便关心了齐郁几句,又叮嘱他好好读书,不可耽于玩乐。接下来,便开始写流水账,说自己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又说了自己烦心的事情,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写得差不多了,封上火漆。 鬼鬼祟祟交给下人,让人送去齐家。 写完信,谢胧百无聊赖。 西瓜也不吃了,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了天擦擦黑的时候,窗外的雨暂时停了,天边挂着半片夕阳。 屋内没有人,谢胧心头怅然若失。 过了一会儿,她瞧见案上多了一张信封。 睡过去之前,她桌上是绝对没有信的。 谢胧原本还低落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她随便披上一件衣裳,趿鞋几步走到案前坐下,抬手撕开了信上火漆。 信封上果然写着齐郁的名字。 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措辞精简,但是将她说到的每一个话题都回答了一遍。 结尾倒是长一些,告诉她烦心的事情他都会解决。 至于想要的东西,可能要等一等。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觉得自己仿佛有些失望。 因为她恍惚想了一下,话本子里未婚夫妻之间的书信,仿佛有数不尽地方缠绵语句,百般亲昵,万般欲说还休。 总之,就是很多虚词。 但她手里的这封信,很扎实。 随即,谢胧打了个寒颤。 若是谢峥给自己写信,那般黏糊,她可能会吓得再也不敢和他通信了。 谢胧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将信收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偶尔也会写信给齐郁。 但最初的新奇劲儿过去了,她对齐郁也没什么话可以说的,信也就越来越短。 反而是齐郁,仍是样样回答一遍。 对比起来,齐郁的信倒是还啰嗦了一些。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过去。 谢宇和崔眉妩为了成亲的流程,忙的是脚不沾地,脸在书院读书的谢峥也告了假,回来一起处理这些事情。 反倒谢胧,成了最清闲的一个。 这日,何茂丘造访。 因为先前的祸事,谢家大房早就和二房分了家。 如今的谢家也没有几个仆人,所有事情只得谢家几个人亲历亲为。 所以何茂丘来时,家里只剩下赵妈妈陪着待嫁的谢胧。 会客自然要谢胧出面。 赵妈妈端来茶水,尚未倒,何茂丘便起身拱拱手,“谢师妹,当真是有要紧事,恕我无礼,直接说了。” 谢胧见何茂丘满头大汗,气息紊乱,便知道厉害,连忙点头。 “昨日我将家中梨树上的梨子摘了,足有两大筐。五娘看了很喜欢,便做主说要送一些给师妹送来尝一尝,我和母亲也答应了,只说等我抄完今日要交的书便陪她一道来。” “谁知吃过早饭,五娘便独自拎着一篮子梨子,往谢家来了。” 眼下已然是午饭后。 谢家和何家距离不算太远,就算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一来一回尽够了。 可谢家根本没见到来送梨子的何五娘。 “报官了吗”谢胧问。 何茂丘点点头,又摇摇头,“报了官,官府说不过才一两个时辰,不算数,不肯派人找。” 谢胧皱起眉毛,看向赵妈妈,“去问一问街坊邻居,有没有瞧见小五娘的。” “何师兄,你先不要着急。”谢胧见他嘴唇都着急起皮了,将手边的茶水递给他,“你先沉下气,将小五娘今日的衣着打扮都说一遍,我们才好去打听。” 何茂丘来时早已将这些在脑中过了一遍。 他迅速说完,才低头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水,咳嗽出声。 三人对视一眼,分开沿路挨家挨户问过去。 谢胧一一问去,竟然都没有人瞧见何五娘,不由心中有些发慌。 好在问到最后一户人家时,对方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早上出门买菜时,倒确实瞧见一个这副模样的小女孩,只是手里没有拎着篮子,而是哭着往河边去了。” “哭了有人欺负她不成!” “大婶子,你且仔细想一想,她身上有没有挨打骂的痕迹。” “或是说,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 对方被谢胧劈里啪啦的一连问问住了,愣了一会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似乎头发有些乱了,衣裳也有些脏了,哭哭啼啼往河边走。” “别的不记得了,节哀。” 谢胧原本还有些怀疑对方。 听到节哀两个字,只觉得太阳穴猛地嗡了一声,心神大乱。 她顾不上别的,转身往河边跑去。 因此,谢胧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等她跑远之后,妇人往身后的巷子深处看了看。 没一会儿,巷子深处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 “拿着,嘴闭严实了。” 将一袋子钱抛给妇人,男人也重新消失在巷子深处。 妇人则扫视四周,小心闭上屋门。 …… 谢胧一面跑,一面扫视四周。 这条河在京中许多年,系前朝所修,多年冲刷下来河道幽深。 不少人跌落进去,便再也无法起来。 谢胧心中担心不已,循着河岸一寸一寸往下找,却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惊喜地回过头,却没有瞧见何五娘。 一张麻袋扑面而来,还不等谢胧闪躲,后颈的剧烈撞击痛意掐灭了她的意识,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谢胧重新醒过来时,她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空气中漂浮着浓稠的香气,令她原本便不甚清明的脑子,越发模糊。 这香不对劲。 谢胧如此想着,起身便要去熄灭这炉香。 然而才一起身,脚踝处便一阵细碎的泠泠声响,阵阵散发着凉意,硌得很疼。 谢胧回过头,瞧见自己的脚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铁链子。 看到那条铁链子,谢胧的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但很快,她便咬住唇瓣,找寻手边能用的东西开始砸那条链子。 她没什么力气,砸了好半天,铁链纹丝不动。 反而是房门外响起脚步声。 顷刻间,木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久违的日光倾泻而入,谢胧下意识闭了闭眼,才看清楚门口的人影。 那是一个面容麻木的女人,年纪不大。 “我在哪!” “你是谁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你要干什么!” “……” 女人一言不发。 她手里端着一份饭菜,不算好,但也不算差。 她将饭菜放下,便起身要出去了。 谢胧冲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咬牙切齿问道:“我是吏部侍郎齐郁的未婚妻,你的主子究竟是谁他难道不怕王法吗!” 女人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然而那变化,却是一股轻蔑的讽刺。 “很快便不是了。” 谢胧立刻问:“为什么!” 女人的视线看向屋外,眼神仿佛带了一点欣羡,说道:“因为你很快,便会成为主人的侍妾。” 谢胧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整个人瞬间僵住。 她看到了一棵熟悉又陌生的树。 那是梦里,她埋骨多年的那棵青梅树。 这里是秦王的别院。 第43章 逃跑 谢胧看着那颗青梅树,恍如隔世。 仿佛在告诉她,梦中的血泪,一一如真。 但兜兜转转,她竟然又落入了秦王的手中,不可见的命运好似格外残酷。 谢胧望着青梅树,发了会儿呆。 过了会儿,她问道:“你知道何五娘怎么样了吗!” 女人面露不耐烦,“不知道。” 说完,女人就要走。 谢胧连忙往袖子里摸索,可惜她身上的东西似乎早已都被人收走了,什么也摸不出来。她只好扬起一张笑脸,对女人说道:“你是专门照顾我的吗!” “将来我进王府,可以也把你带走吗!” 听到这句话,女人才回过头来。 她弯下腰,凝视谢胧的面容,良久良久。 “我并不是专门照顾你的,我还要照顾别人。” 谢胧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眼中看出一种莫名的深意来。但无论如何,总算是肯搭话了,谢胧连忙继续问道:“那你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不能出这个院子!” 女人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出去!” 谢胧轻声说:“长期不怎么见人的话,表情就会是这样,所以我是猜的。” 女人愣了一下,说:“我叫青桔。” 谢胧点点头,“我叫阿胧。” 女人犹豫了一下,又问:“你真的可以把我带去王府吗!” 迎着谢胧的目光,“你想要什么做交换我是不可能放你逃出去的,这点你尽可死心……至于利用我,也不必想了,进了这间院子里的人是出不去的。” “我想托你打听一下何五娘是死是活,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怕她出事。”谢胧说道。 梦里的院子里,仿佛也有个叫青桔的丫鬟。 谢胧不记得她的性格和外貌,只记得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反正不知道怎么也死了。 这个院子是常常死人的,反正时不时进新人,也没什么差别。 青桔愣了一下,“你被送进来时,并没有别的人在旁边。” 谢胧小声说:“我身上的衣裳是你换过的吧袖子里有一个圆的金香囊,你拿上它,帮我和能见到的外面人问一句何五娘的死活……” “秦王殿下为了我,不惜得罪齐侍郎和朝华公主,不会介意漏这点消息给我的。” 青桔看向谢胧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思索。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谢胧看她打开了上了锁的妆奁匣子,取出里头的金香囊收入袖中。两人对视一眼,青桔掩门而去,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 谢胧躺在床上发呆。 她开始回忆那个她不愿意回忆的梦境。 那是她活得恍恍惚惚的一段时间。 因为若不恍惚一点,迟钝一点,麻木一点,她就会忍不住地悔恨、怨憎、愤怒,直到将自己的心火烧竭,整个人也只剩下一把枯骨。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不好过。 那段记忆仿佛是压抑的、晦暗的,模糊一片。 哪怕回忆起,都令人不适。 这个院子,是秦王珍藏各处搜罗来的美人的地方。 秦王风流,平日里流连秦楼楚馆,见到别人家的侍妾婢女容貌好,也要采撷一二。 所以他经常顾不上这座院子里的金丝雀儿们。 他又怕这些女人不守贞,所以在院外设着不少人,更是借用私权让京都官兵的一处驻地放在了这处坊市外。这样一来,里面的人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所以,她逃出去的机会。 是作为妾侍被抬往王府的那一路。 她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竭力逃出秦王的势力范围,找到齐师兄。 只有找到齐师兄,她才能得救。 谢胧如此想着,心口砰砰作响。 她坐起身来,忍着铁链子的束缚,坐在桌子前将饭菜吃完了。 必须要好好吃饭,保持体力。 接下来的一日三餐,都是由青桔负责。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青桔一面为谢胧擦头发,一面低声说道:“王叔说,诱骗你来的那个小女孩被官府找到了,只是受了伤,此时尚未清醒。” 谢胧有些担心,蹙了蹙眉。 青桔却说:“能昏迷三天往上都还活着,就死不了。” 谢胧敏锐地看她一眼,轻声说:“多谢。” “能当齐侍郎的正妻,你必然不愿意当主子的侍妾吧!” 忽然听到青桔这样问,谢胧微微一愣,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生机。她几乎是立刻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青桔,沉声说道:“你可以直说。” 青桔却扯了扯唇角。 她似乎是想要笑一下,可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我有一个好朋友,也生得这样标志。” “但她没有你命好,听说你曾经是翰林家的官小姐,又是吏部侍郎的未婚妻……” “她和我一样,都是乡下贫农的女儿,七八岁就被卖身给别人家做奴婢。后来被主子瞧中了,便被要了去,住进了这间院子里。” 谢胧有些呆呆地听着。 她想要安慰一句,可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便只好认真听着青桔说。 “她是在侍寝时,被暴怒的主子拿毛笔捅穿了喉咙,失血加高烧才死的。” “大夫说,熬过一夜便能活下来。” “她只熬了半夜。” 短短几句话,谢胧听得很累。 青桔倒也没有因为谢胧一言不发而生气,反而是坐在了谢胧的对面,抬起眼直勾勾盯着谢胧的面容,“你与她生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几乎如出一辙。” “但她眼里总是怯生生的,第一眼不会有人觉得你*们相似。” 谢胧想了想,说:“节哀。” “阿胧,你是不是想要趁抬进秦王府的路上,逃出去!” 谢胧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对方亮得惊人的眸子。 她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你若是不在了,很快便会有人发现。” “你只是一个小娘子,又待在处处都是秦王耳目的京都,根本跑不过,也逃不脱。” 谢胧抿了抿唇,不说话。 青桔对周围的环境很了解,但谢胧也并不是全无所知。 否则上辈子,她不会在这里困到死。 “所以,你需要一个人代替你的身份,坐进轿子里。”青桔伸手握住谢胧的手腕,发抖的手指很用力,“而你趁着夜色,才有足够的时间,逃出去求救。” 谢胧骇然看向眼前的青桔。 随即鼻尖开始发酸,被巨大的欢喜和感动冲击得缓不过来神。 她根本没想到青桔会提出帮她! “你……” 青桔打断她,说:“我没必要试探你。” 她将满是划痕的手腕递给谢胧看,“我做这些,只是为了给她报仇。” 说完这些,青桔迅速将袖子拉了下来。 谢胧看着那节袖子发呆。 “你这几日吵闹一些,说自己要当正妻,若不能以正妻的规格出嫁,便宁可一头撞死。”青桔的嗓音放得很低,“你需要一张盖头,繁复一些的嫁衣。” 谢胧点点头。 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看不出来换了人。 她说:“我会做到的。” 青桔面无表情点点头。 她收拾好东西,径直掩门出去了。 第二天,谢胧就开始哭闹。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辱骂秦王,让自己做不成正妻。 果然骂了两日,便有人送进来一套嫁衣,只是没有盖头,还将整个院子都布置了起来。甚至还装模做样,将先前谢家退回去的聘礼,重新送到了这里来。 谢胧蹬鼻子上脸,让对方把青桔拨给自己当丫鬟。 谢胧开始自己绣盖头。 期间青桔实在是看不过去,直接拿过去自己绣了。 反正最终有了一张成品。 这日,黄昏时分。 谢胧和青桔悄无声息更换了衣裳,借故让人停下轿子,两人交换了位置。 下人见轿子里仍坐着穿嫁衣披盖头的新娘,便安了心。 至于在夜色里,垂首站在轿子后的谢胧,完全没有人发现她和青桔交换了位置。只等接下来找一个机会,偷偷从队伍中溜走,接着便是去找齐郁求救。 一步一步,终于到了一个合适的路口。 谢胧早已设想好,该如何离去。 然而想到车内的青桔,她却开始忍不住愤怒起来。 秦王想要杀人,这么轻而易举。 而青桔去复仇的后果,是必死无疑的。 秦王被杀的概率却极低。 就好似、就好似……青桔的命便是低贱的,赔上性命撞得血肉模糊,才能将秦王擦破一点油皮都是好的。谢胧的心跳跳得很快,她迫切地想要做出点什么,却不得其法。 路过那个黑漆漆的路口时,路口内忽然冲出一拨人。 为首的人原本已经要掀开帘子了,却先一步看到了谢胧,迅速转身一把扣住谢胧的手腕。 他将她拉到身后,挡住了一把暗箭。 “跑。” 是齐郁的声音。 谢胧心跳得更剧烈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听从齐郁的安排。 但才跑出了一步,她便迅速折回头去。 一把撩开轿帘,将车内的女人拉下来,带着她一头钻入了漆黑的巷子里。巷子里根本看不清路,只有前方有微弱的光线,耳边是两人钗环落地的叮当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胧一头撞向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枕书伸手,将两人拉上来,迅速架起马车朝着谢家的方向而去。 一贯安静的谢家宅院,竟然很热闹,甚至在响着喜乐的声响。 仿佛是……主人家在娶妻。 第44章 成亲 齐家后门开着。 枕书跳下马车,引二人进去。 青桔拉住了谢胧的手,凝视谢胧摇摇头,说道:“我的身契还在主子手里,这样只会拖累你。” 谢胧一把将人拉了进来,“回头再说。” 这个时候把青桔放回去,她只怕非但不能复仇,只怕还要受牵连,导致性命难保。 齐家的院子很小,房间也就那两间。 枕书没有进去,目送两人进去,便合上门守在外面。 谢胧才一进去,就对上一个熟悉的人。 甄灵儿画着红妆,身着嫁衣,百无聊赖坐在灯前挑灯花。 这一瞬间,谢胧明白过来齐家为什么布置得这么喜庆,前面的院子里为什么那样热闹。 有人在今夜娶妻。 可是,齐郁为什么要娶甄灵儿 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甄灵儿已经起身走过来,动手扒谢胧的衣裳,嘴里一边说道:“你可算是来了,再不来吉时都要误了!” “赵妈妈,赵妈妈!快进来!” 没一会儿,赵妈妈推门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几个富态的和蔼妇人,皆是大气儿不敢出的模样。 赵妈妈一看到谢胧,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但也和甄灵儿一样,二话不说,吩咐几位妇人过来,为谢胧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绞面的绞面。 谢胧不得已坐在妆镜前。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架子上放着崭新的嫁衣,新做的凤冠,无比精巧的霞帔,各色配套的首饰。有些是她在家里的时候,父母为她准备的,有些不是。 一眼望过去,流光溢彩,不胜华贵。 嫁衣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桃花,比崔眉妩和赵妈妈的手艺还要精巧。 除非是京都最昂贵的秀坊,提前开始赶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制作出这样的嫁衣来。 难怪齐郁说,他会解决。 甄灵儿瞧见她盯着嫁衣出神,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说道:“是这样的,你不在,需要一个人假扮成你出现在众人面前。反正盖着盖头,没有人知道是你是我。” “但是马上就是吉时了。” “拜天地这样的事情,必须是你亲自来。” “至于其他的疑惑,你便去问齐郁吧。” 谢胧心中已经猜到了关键。 秦王掳走她,明面上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这里可是京都,谁没有几条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这事儿在私底下绝对是有人知道的。 今夜纳妾,只怕都知道纳的是她。 齐郁之所以将婚期提前,定在今日今夜,无非是为了让她露一次面,打消那些不利于她的传言。毕竟,齐郁娶妻、秦王纳妾,总不可能同时是一个人。 再说,妾室半路上被人劫走这样的事情,秦王多半没脸说出来,即便是说出来—— 而齐郁这边,白日里新娘便坐上了花轿,众人都瞧着的,怎么可能是他那半夜才逃走的妾室是一个人 其实她若是将青桔留下。 秦王为了面子,说不定会将错就错,将青桔抬进王府。 只是青桔怕是处境极其艰难。 如此想着,几人已经帮她梳好妆发,更好衣衫。 灯火熠熠间,谢胧看向铜镜内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镜子里的少女乌黑如檀的长发尽数挽起,盘做繁复的高髻,珍珠翠钿交相辉映,华贵的凤冠光彩动人,垂下来的珠串在灯下晃动出流动的波光。 即便如此,仍然掩盖不了美貌。 少女肤如敷雪,唇若点朱,眉似翠羽,眼波潋滟。 明艳动人得像是一枝春日桃花。 从前从未展露过的风情,好似在此刻含苞待放。让人恍然间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已然到了可以嫁作人妇,与夫婿谈些风花雪月的年纪。 “快些出去吧。”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谢胧接过赵妈妈递过来的团扇,敛目掩面。 有人为她牵起织金缂丝的马面裙,有人理顺满缀宝石珍珠的霞帔,有人为她捋平织锦大袖衫上的褶皱,将她送入众人的视线当中。 鞭炮声和唢呐锣鼓声一齐响起,客人笑声融合一片。 谢胧隔着团扇,一眼看见了被簇拥着,正朝着她走过来的红衣少年。 谢胧是见过齐郁穿官服的。 朱红罗衣、皂纱襥头,这样明亮端正的装扮,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阴郁苍白。 让人总经不住怀疑,他该不会是个酷吏吧 然而眼前的齐郁,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过明亮辉煌的缘故,他眉宇之间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一贯黑沉沉的眸子都倒映着浅浅的光华。 令他看起来光风霁月、儒雅温和。 或许是太过新奇。 谢胧看了一眼,又一眼。 直到少年走到她跟前,对她伸出了手。 谢胧愣了一下,捏住团扇的手紧了紧,松开一只手放入他掌心。 齐郁的掌心有些凉,却很结实。 原本对周围一切都没什么实感的谢胧,陡然间意识到,今日当真是她成亲的日子。哪怕她连一朵嫁衣上的桃花都没有绣过,甚至被人掳走了那么久,齐郁仍旧准备好了一切,如约迎娶她。 也如他所约定的,会保护好她。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谢胧肩头沉甸甸的。 她被齐郁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到堂前,如司仪所说的拜天地拜父母。 最后转过身,夫妻对拜。 谢胧猝不及防,对上齐郁的视线。 少年与她对视片刻,长睫轻颤,竟然缓缓低垂敛下目光。 只是两人交握的手,有些潮湿。 谢胧的心跳陡然变得很快,快到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刚刚拉着青桔一路狂奔的时候,心脏也没有此刻跳得这样乱,这样不安且兴奋。 她觉得耳朵和脸颊都有些热。 那些看向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多。 随即,发出絮絮的低语和笑声。 好像是在笑她。 察觉到对方的不自在,齐郁攥紧了掌心纤细的手指,不由看向对面的少女。 看不太清低垂的脸,只觉得眉眼俱动人。 乌黑的鬓发下肌肤白得发光,像是细腻的羊脂玉,柔和地渗出大片薄薄的绯色,从玲珑小巧的耳垂蔓延到纤细的脖颈,像是晕染开的美人画。 齐郁眸色微暗,呼吸都重了几分。 然而他只是在两人对拜的时刻,轻声安抚道:“不必紧张。” 身侧的少女回眸乜他一眼,便就收回目光。 在众人的目光下,两人并未再接上目光。 很快,谢胧便被送入新房。 没一会儿,众人便退了出去,新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谢胧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这一整天,光顾着提心吊胆,这会儿才觉得又饿又累又乏。 屁股底下不知道是什么怪硌人的,谢胧站起身,伸手往厚厚的被褥里摸了摸,摸出一大把红枣桂圆花生。谢胧当即用袖子兜着,抓了好几把,兜了满满一兜。 她一边剥,一边吃。 门却突然被推开。 谢胧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手里的桂圆收起来。 然而对方却先笑出了声。 是甄灵儿。 她这会儿已经脱掉了嫁衣,洗干净了妆容,穿着不起眼的寻常衣裳。 只是手里拿着个盒子,径直走过来丢入谢胧怀中。 “拿着吧,新婚礼物。” 谢胧是没料到甄灵儿能帮自己帮到这个地步的,一时之间心情复杂,但还是连忙说道:“多谢你。” 甄灵儿一屁股坐在新房的凳子上,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心了吗!” “好奇。”谢胧点点头,就觉得脑袋被压得生疼,连忙用手扶住自己头顶沉甸甸的凤冠,“但你上次说过,是我和齐郁帮了你,你才帮我说话。所以这一次,应当也是因为这个。” 甄灵儿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她挪过来,坐在谢胧身边,近距离观察谢胧的凤冠。 “齐郁真舍得花钱啊……”她喃喃。 这句话谢胧没太听清,待要再问,甄灵儿已经撑着下巴说:“我只是意识到,有些人只会在你风光时帮你,有些人却会在你一无所有时施以援手。” 谢胧从没见过这么正经忧伤的甄灵儿。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甄灵儿拍拍谢胧的手,说道:“所以,谢阿胧,你是个好人。” 谢胧兴致缺缺说:“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甄灵儿站起身,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 惯来高傲明媚的面容有些苍白,盯着谢胧,忽然有些不自然地问道:“谢胧,我现在算是你的朋友了吗!” “……” 还不等谢胧回答,甄灵儿推开门而去,衣袂一闪而过。 “我现在把你当朋友了。” 下一刻,赵妈妈端着托盘,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进来。 赵妈妈说道:“郎君让我们准备了吃食,小娘子应当饿了,赶紧吃些垫垫肚子。” 谢胧打开甄灵儿递给她的匣子,瞧见了一支通草栀子花。 去年谢胧去买花钗,看中了这一支通草栀子花。谁知甄灵儿也瞧中了,两人本就不对付,当即对着干,都要店家将这支通草花卖给自己。 这通草花仅此一支,店家也急得满头大汗。 只好倒了茶水过来,请两位坐下,问后看到的甄灵儿能不能等一等,请通草师傅再做一支一样的。 到时候,两人便是一人一支,不用争吵。 甄灵儿觉得谢胧不配和自己戴一样的花儿,大为生气,手里的茶盏不小心被碰翻了,热水全浇到了通草栀子花上。 通草制品娇气,顿时毁了。 谢胧不想为难店家,便说自己不买了。 这匣子里的栀子花,应当是店家为甄灵儿定制的。 “甄娘子有心了。”赵妈妈显然记得那件事,瞧着通草花感叹道。 谢胧将盒子交给赵妈妈,让她收好。 她捡起筷子,开始小口小口吃饭。 饭菜都是她爱吃的,谢胧这几日吃得不太好,这会儿吃得很高兴。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赵妈妈便匆匆领着丫鬟收拾了碗筷,悄悄退了下去。 原来是在院子里会客的齐郁回来了。 盖头被赵妈妈盖了回去。 谢胧坐在床前,眼前是一片暗沉沉的红。 偶尔风吹动帘子,呼呼作响。 少年的步履从容,徐徐靠近。 他仿佛是走到了她跟前,便顿住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谢胧的手指无意识捻紧了袖口,视线低垂,落在霞帔上葳蕤的绣花上。心口的跳动一拍快似一拍,逐渐变得越来越急促,最终犹如擂鼓。 谢胧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指尖轻颤了一下,有一股自己掀开盖头的冲动。 然而在她抬手之前,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几根玉竹般白皙修长的手指挑起盖头一角。 谢胧但觉盖头上的流苏一晃,烛光便猛地泼入她的视线内,照亮眼前人修长俊美的身影。她下意识抬眸,看向齐郁的眼睛,忘了遮掩。 “齐师兄。”她唤了一声。 少年微微点头。 得到齐郁的回应,她心里仅剩的那点不安,也忽然间消散了。 谢胧一下子站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巴巴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齐郁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收了回去,“何五娘被人打晕了,绑起来丢在墙角。找到的时候受了些钝伤,又受了惊吓,昏睡了几天,现下已然醒过来好了。” “那就好。” 谢胧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很多问题。 于是她问道:“为什么是甄灵儿代替我我爹娘为什么在这里!” “我所求娶的人,是长公主府的义女。” 谢胧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秦王听说长公主的义女,一定想到的是甄灵儿,恰好长公主府确实有一个甄灵儿可以扮作新娘。但谁说了,长公主只有一个义女 最后露面的人是谁,便是谁。 如此一来,秦王便是吃了一个哑巴亏。 就连那些猜测秦王所抬妾室是她的人,也会因为齐郁今日的安排,打消疑虑。 这个局设得,可谓是精妙绝伦。 而秦王这些日子,都没有去别院,或许也有齐郁的手笔。她记得梦里,也是他百般针对弹劾设计秦王,将秦王闹得焦头烂额,找不出一点去别院的漏洞。 谢胧忍不住说道:“师兄真厉害!” 齐郁在她的目光下,眼睫轻颤一下,轻咳。 “怎么不让他们给你更衣”齐郁问。 谢胧抬了一下胳膊,却是觉得浑身沉甸甸的,原本就乏累的身体更加酸涩了。但是她记得,齐郁家里原先是没有下人的,于是忍不住问道:“她们是你新买的丫鬟!” “给你用的。” 顿了顿,“这边宅子太小,等搬去了新宅,还有几个都是给你准备的。” 谢胧欲言又止。 齐郁这么穷,必然是为了照顾到她这个娇气惯了的,才买的丫鬟。 可买丫鬟是一笔不少的钱,养又是一笔钱。 谢胧连忙说:“我不习惯别人伺候我!” 齐郁看着她,没说话。 谢胧自己急急忙忙走到妆台前,便要自己给自己拆头发,证明自己真的不需要别人照顾,“齐师兄,我平日都是自己做这些事情,赵妈妈和阿娘都夸我呢。” 但她凤冠太沉,今日的头发绾得格外结实复杂,简直用了数不清的钗子钿子。 想要拆开,勾扯得乱七八糟也拆不开。 谢胧疼得悄悄倒吸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只手按住了她。 少年冷淡的嗓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哑意:“别动。” 沉水香扑面而来,谢胧下意识有些紧张。 她手指捏着霞帔坠子,想要张口,最后只好什么也不说,老老实实端坐在铜镜前。身后的少年眉眼专注,看她发髻的目光像是从前少年时,见他在书房窗内读书那样认真。 他一手扶着沉重华贵的凤冠,一手一一取下固定头发的钗钿。 最后将凤冠取下,放在一边,忽然看向她。 “我送你的玉梳子,你收好了吗!” 谢胧心虚了一刻。 她在家是收得好好的,但是赵妈妈有没有给她带过来,她也不知道。 但她还是镇定自若地点点头。 少年拿起桌上的檀木梳,将她披散下来的长发梳顺,然后坐在了她对面。他看了一眼她的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令谢胧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偶尔涂口脂,谢峥也会多看一眼。 但那目光饱含着嫌弃,不像此刻齐郁的目光,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好看!” 齐郁愣了一下,摇头。 他将一侧的湿帕子拿起来,抬手揩她唇上的胭脂。 对方指腹的温度透过帕子,唇上的触感由冰凉转为温热,仿佛是齐郁拿手指在碾转一般。谢胧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僵着肩膀,微微半垂着眼睫毛,试图遮盖不知道如何安置的目光。 可越是装得淡定,她浑身便越是紧绷。 唇上灼热的温度几乎难以忽视,酥麻的痒意若即若离,令人流连。 齐郁揩掉最后一丝胭脂。 谢胧回过神来,心中竟然有些隐秘的失落。 她被这失落弄得心不在焉。 “头发拆了,妆也卸了。若是实在太累,暂且先睡,明早起来再做洗沐。”齐郁冷淡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谢胧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她转过头,凑近了齐郁的脸。 “齐师兄,我在你眼里有这么好看吗!” “……” 少女凑得非常近,她自己好似浑然不觉,这样的姿态有多亲昵。她张大了鹿儿似的眼,盯着他,柑橘般的气息一阵一阵吹拂在他脸上,好像有点高兴。 见他不说话,她皱了皱眉。 然后抬手在自己脸颊上揉搓了一下,对他张开手指。 又对着他挤眉弄眼地抬了抬细长的眉毛。 “喏,我涂了铅粉。” “还有眉毛,也修过,然后画过了。” “眼睛和面颊这里,薄薄涂了一层胭脂,仔细看也能看出来。” 齐郁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无论怎么看,都好看。 他不动声色身体后倾少许,手搁在桌子上,从容自若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少女满意地点点头,摇头晃脑,有点可爱。 齐郁看着她,垂眼又看向那条湿帕子。 谢胧大惊:“不用了!” 齐郁便又收回手,以拳抵口,轻咳一声。 “唇被你搓肿了。”少女嘟了嘟唇,并不造作,而且还有点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是这样弄的。” 齐郁看着少女站起身,伸手让他帮忙脱下沉重的外衣。 她用的是和亲人说话的那种语气,爱笑,爱撒娇,语调拖得有一点儿长,好似下一刻便要抱着对方的胳膊蹭一蹭似的。 从前,他只见过她对家人这样过。 偶尔露出这样的姿态,也是和那些与她相熟的师兄世兄。 换做是别人,她就又是端正到或有些拘束的模样。 齐郁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她。 她找到了澡豆面子,细细洗去面上的脂粉,擦干了脸才转过头来。 少女乌发披肩,肌肤雪白。 乌黑清澈的眸子倒映着粼粼烛火,身量纤细。 “我们……”她扫视四周,局促地看着他,犹豫一会儿走过来,生怕别人听到似的低声问,“我们怎么睡呀只有一张床,要么我打地铺,师兄你睡床!” 她低着头凑到他耳边,乌黑的长发落了他满膝。 女儿香自衣发间盈满他的襟怀,缭绕着鼻息之间,垂眼便是少女单薄细长的脖颈。 柔软的绸衣垂顺地贴着她的身躯,衬得肤色越发如玉般无暇,身前的曲线若有似无。齐郁移开目光,视线掠过她玲珑精巧的锁骨,细白的脖颈,只落在乌黑如丝缎的长发上。 他嗓音有些哑,目光克制。 手里捏着一册《周礼》,平静说道:“屏风外的那张榻,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谢胧点了点头,对此没有异议。 齐郁转眸看向她,指了指手边的一个箱子,说道:“这是你母亲让我带给你的,不知道是些什么,只说让你今夜定要看一遍。” “若是看不懂,便多看几遍。” 谢胧歪了歪脑袋,忍不住嘀咕:“我能有什么东西看不懂的!” 齐郁自然不会偷窥别人母女之间的东西。 他站起身,往屏风外走去。 然而袖子一沉,回头见是谢胧拉了住了他,眸光带着几分期待的愉悦,对他说道:“齐师兄,你和我一起看吧。若是我看不懂,还可以请教你。” 第45章 红烛 齐郁顿了一下。 他原本想要拒绝,刻对上少女期待的目光,一时之间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好顿住脚步,重新在她身边坐下。 少女将箱子搬到桌子上,眼含期待,嘴里与他说道:“阿娘说为了准备了许多嫁妆,我问她都有哪些,她却不肯与我说,只说都是我喜欢的。” “她特意今夜拿给我的,必然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齐郁听到“特意今夜”这几个字时,心内划过一丝不妥。 然而不等他做些什么,少女已然抬手打开了那只箱子。 烛火映照之下,箱子内的物件一览无余。 …… 谢胧僵硬地看着那些姿态露骨、行为放肆的小人,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在长公主后花园里听见的莺声燕语,她的脸颊瞬间通红,慌忙要去关上箱子。 然而越是忙,就越是乱。 她一站起来,没搁好的箱子便被碰倒了。 稀里哗啦。 那些不堪入目的小人,还有原本叠得好端端的画册,顿时散落得到处都是。 就这么大剌剌地展现在两人的面前。 谢胧艰难地看了齐郁一眼。 齐郁仍坐在那,膝盖上落了对交叠的小瓷人。 他一言不发,将那对小瓷人放回进盒子里,问道:“你看不懂!” 谢胧:“……” 他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简直要命!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说她看得懂,还是说看不懂,都很尴尬。谢胧装作没听见这句话,挽起袖子,手忙脚乱地迅速将满地的小瓷人和画纸全都捡起来,一股脑丢进箱子里。 哐当一声合上箱子,谢胧长舒一口气。 “我……我这就把这玩意儿扔出去。”谢胧脸红结巴地抱起箱子,急急忙忙往外走。 身后的人嗓音徐徐,说:“慢着。” 谢胧不得不顿住脚步,盯着绯红的脸颊回过头去。 齐郁已然站了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将地上几张被她忽视的画纸捡起来,递给她。 少年手指修长匀称,烛光下如一管精雕细琢的冷玉。 可偏偏指尖里的纸张内,胭脂红粉,不胜暧昧,仿佛衬得他指尖都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红晕。 他神情却仍是清冷沉静的,反差格外强烈。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觉得自己的耳垂烫得仿佛要烧起来,连看向齐郁的目光都变得心虚忐忑。她飞快上前,接过那几张纸,抱着箱子一股脑丢给了门外的赵妈妈。 也不等赵妈妈口里说着什么。 谢胧砰地一声,合上门。 她心口砰砰直跳,耳边嗡嗡作响,闭着眼睛对赵妈妈说道:“带去收起来,妈妈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了,我要熄灯睡觉了。” 赵妈妈贴着门,声音传进来。 哄着她说道:“十一娘莫怕羞,妈妈还要留着,盯着小丫鬟给你们备水呢。” 备水…… 没扫过那张画册之前,谢胧也许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此刻,心里却是有数了。 她尴尬得手指攥来攥去,终于忍住了解释的冲动,转身回到了齐郁身边。 “我先去洗沐。” 听到齐郁这么说,谢胧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 她自己则走到床前,开始打扫撒得到处都是的干果,将这些干果全部扫了出来。 这床上的被衾倒都是极好的料子。 谢胧好奇地将房间上下打量了一遍,确信齐郁花了大功夫布置,才让屋内处处物件都这样妥当。 想必也很不便宜。 谢胧下定了决心,回头要好好管一管齐家的账务。 本就只靠着那么点俸禄过活,还这样不知俭省,往日只怕要用钱的时候拿不出来。 这念头一闪而过,谢胧便想要躺一躺,看看这床榻舒不舒服。 结果一沾枕头,她就沉沉睡了过去。 齐郁出来时,屋内静悄悄的。 龙凤双烛已然燃了小半,烛泪低垂,朱红纱帐内隐约可以看见少女的身形。她窝在并蒂莲鸳鸯红缎被子里,小小凸出一团,乌黑的长发却几乎拖到了帐子外。 齐郁看着那捧青丝片刻。 他坐在床边,垂眼凝视少女的睡颜。 她毫不设防,睡得眉眼舒展。 檀红的唇微张,雪白肌肤因为暖意渗出薄红,乌发缠绕在她半露的锁骨间。 一只脚没有收进被衾里,脚踝纤细透明。 熠熠烛光下,她睡得这样安详。 全然不知道身边的人看向她的目光何等的贪婪、过界。 谢胧的脚蹬了一下,想将被子往下踢一踢,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齐郁看着她不安分地动弹了半天。 他才弯腰倾身过去,伸手将被子往下拉了拉。谁知睡梦中的谢胧又屈起足弓,轻轻一踢,足心正抵在少年的手背上,下意识蜷起脚趾蹭了蹭。 齐郁呼吸急促了一分,没有动。 对方却似乎有些不高兴了,轻轻踹了一下。 少年的呼吸大乱,额头渗出薄汗。 少女的肌肤温软得惊人,令齐郁眸色幽深几分,下意识反手攥住了她的脚踝,梦中的少女却仍不安分地踢蹬了一下,翻了个身。 齐郁本就倾着身,对方柔软的躯体便滚入他怀中。 她的胳膊随意搭着,指尖落在他袖子上。 帐中顿时盈满柑橘香。 齐郁稍稍低头,便对上少女柔软的、花瓣般鲜艳的唇。 她柔软的身体贴着他,将她周身鲜活温暖的气息分享给他,一切像是一场过于明媚的梦境。 他想侵占这样的梦。 少年眸子阴冷漆黑,呼吸炽热。 他缓缓低下了头。 熟睡的谢胧歪了歪脑袋,唇瓣正印在少年侧脸上。 她无意识张了张唇瓣,亲吻了上来。 齐郁僵硬着身体没有动,按在床沿的手指骨节森白,青筋脉络起伏。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挪开自己的身体,垂眼深深看着睡着的谢胧,抬手揩了揩脸颊。 他低垂着眼眸,回忆指尖的触感。 微微垂眼,按在唇角。 少女身上香甜的气息笼罩着他,齐郁克制再三,呼吸却仍是一重浊过一重。 直到烛泪淹没火光,笼罩在少女身上的阴影才离去。 他起身,径直朝着浴室而去。 浴室内备好的水早已凉透了,此时虽然是夏季,可深夜犹带着寒意。齐郁却在浴室呆了许久,才一身凉意地穿着单衣出来,吹灭烛火睡在屏风外的小榻上。 月光穿过窗棂,菱花格层层叠叠。 照过屏风,能看到架子床上少女的剪影。 齐郁半阖着眼,也不知睡也未睡。 - 谢胧这一觉睡得非常好。 只是短暂地做过一小段噩梦,梦见自己被藤蔓缠住脚踝,怎么也挣不开。 不过第二天醒过来,依旧神清气爽。 之前在院子里被关了那么久,提心吊胆,现下好不容易得到了自由,谢胧心情很是不错。 不知是阿娘还是谁,为她准备了不少新衣裳。 另外添置了好几箱子的贵重首饰。 此时琳琅满目地摆在她面前。 赵妈妈笑盈盈说道:“说起来还是姑爷考虑得周到,大到家中各处布置,小到娘子的穿着打扮,这些物件都准备得极其齐全。” 谢胧托着下巴,有*些咂舌。 她捡起一根羊脂玉的簪子,对着光打量半天。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贵,非常贵! 齐郁该不会为了和她成亲,特意去贪污受贿了吧! 谢胧蹙起眉尖,有些发愁。 然而赵妈妈已然上前,高高兴兴为她搭配好了衣裳首饰,抬手将她的长发梳做妇人发髻,装扮得格外鲜亮俏丽,比起从前的少女模样多了两三分沉稳。 “总算是长大了些的样子。”赵妈妈说道。 谢胧却想起另外一件事。 她问道:“昨夜我带回来的那位娘子呢我去见她。” 赵妈妈愣了一下,“她刚刚告辞,说要走……” 谢胧便半点沉稳也不见了,快步推开房门,对守在门外的丫鬟吩咐道:“去拦住青桔娘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出这个门。” 丫鬟听了她的话,迅速跑了出去。 谢胧自己也急匆匆往外走去。 青桔还未来得及出门,如今齐家添了不少人,门口也有人守着。 谢胧说:“你眼下还不能走。” 青桔沉默一下,“我总不好牵连齐夫人。” “你并没有牵连我。”谢胧伸手拉住青桔,将人带到青梅树下的石桌前坐下,“秦王对我所做的事情,你再知道不过。他如此羞辱我,我和他,已然结仇。” 青桔低着头不说话。 谢胧说:“非要说,我们可以当同盟。” 能互相帮忙的是同盟。 而她一无所有,甚至身上还有把柄,怎么当谢胧的同盟 谢胧这是在安慰她罢了。 青桔看向谢胧的目光,有些复杂。 她总觉得,谢胧让她很熟悉。 也许是因为和自己的好朋友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吧。 “若是谢娘子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说。”青桔知道谢胧是说什么都不会让自己走的,干脆也不挣扎了,只认真说,“我虽然困在别院里,可那里却出了不少人命,数不尽的金银财帛人命官司,齐大人兴许用得上。” 谢胧愣了一下,点点头。 “果真是用得上的东西。”说话的人不是齐郁。 是朝华公主,径直走了进来。 第46章 醉酒 谢胧扭过头,高兴道:“殿下!” 朝华公主走过来,在谢胧对面一屁股坐下,“昨日宫里有些事走不开,便没有前来为你祝贺,所以今日亲自登门来送谢礼了。” 她拍拍手,屋外的仆婢们便纷纷抬着箱子进来。 没一会儿,不算大的院子便被堆满了。 “不用不好意思。”朝华公主摇着团扇,微微一笑,“你家郎君帮了我和哥哥一个大忙,这些礼物,只能算是聊表心意。” 谢胧点点头,没有追问。 着想必是皇家的事情。 “倒是你。”朝华公主的视线落在青桔身上,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你方才所说的,我都听见了。” 青桔此时已然局促地站了起来。 闻言连忙躬身行礼。 “这位是朝华公主殿下。”谢胧小声对青桔说。 青桔面色一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朝华公主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她扬起一张苍白单薄的脸,看救命稻草般看向朝华公主,“若是殿下用得着奴婢,奴婢万死不辞。” 朝华公主没有立刻说话。 她摇着手里的团扇,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秦王别院中,有不少女子之所以只能圈养在外,是因为她们的身份见不得光。” “有一位,是当朝七品官的正妻。” “还有数位,是与秦王殿下交往密切的江南巡抚为他搜罗来的良家女子,不少都原本有家室,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家破人亡才落入秦王手中。” 朝华公主脸上这才露出明媚的笑容。 她抬了抬涂了蔻丹的手指,语气和熙地说道:“你起来吧。” “殿下……” “这些对于殿下来说,可有用!” 朝华公主笑说:“当然。” 青桔松了一口气,这才起身。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心虚愧疚地看了谢胧一眼。 谢胧倒觉得没什么。 如果朝华公主能帮青桔,而青桔也对朝华公主有用,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但她还是说道:“这件事,我要先和齐师兄商量一二。” “自然。”朝华公主倒是没什么所谓。 她摇着扇子,往谢胧身边挪了挪,又对其他人说道:“没事的话,都下去吧。我和阿胧说一会儿体己话,不需要你们都在这儿盯着。” 其余人纷纷悄无声息退下去。 青桔也转身离开。 “你怎么起这么早!” 谢胧不明所以,说道:“我平日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爹爹说早上是读书最好的时候。” 朝华公主问:“所以你今天是起来读书的!” “……” 谢胧有点不好意思,“今日还没来得及读书。箱笼不是我自己整理的,也不知道赵妈妈有没有将我的书本都带过来,可能要明日再开始读书了。” “若是书本没带来,你是不是要回去取!” 谢胧点头。 “那你没有爹爹监督,是不是也要把你爹爹带过来!” 谢胧震惊看着朝华公主。 朝华公主轻咳一声,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眼下成亲了,没有爹爹娘亲管着,可以做一些大人才能做的事情高兴一下。” 谢胧谦虚道:“什么事情呢!” “你说,姑姑为什么要豢养那么多面首”朝华公主睨了谢胧一眼,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男女之事,便是这世间最快乐的事情啊。” “是,是吗!” 谢胧脸颊绯红,低垂眼睫毛。 她仿佛又闻见馥郁的蔷薇花香,感知到灼烫的日光。 朝华公主看着她的模样,若有所思。 正要说话,却被人打断了。 “殿下登门,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齐郁的嗓音有几分冷,视线扫过谢胧周身,才淡淡看着朝华公主,“臣和内夫人岂不是怠慢了殿下。” 朝华公主揽住谢胧的胳膊,说道:“可我有事要找阿胧。” 她温声软语道:“阿胧,你今日陪我去姑姑府中玩,怎么样!” 谢胧下意识要点头。 但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齐郁的脸色更冷了几分。 她便想到,齐郁这两日应当是休假了。 将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好像不太好。 可去长公主府上,总不可能将齐郁带上。谢胧纠结了一会儿,打算拒绝朝华公主,朝华公主却先一步在她耳边说道:“今日有一场出气的大戏,我特意来带你去看。” “什么大戏!” “秦王负荆请罪。” 齐郁道:“阿胧。” 谢胧回过神,摇头说:“我不去了。” 朝华公主恨恨看了齐郁一眼。 “阿胧答应我,可以将她带走。”朝华公主指一指角落里的青桔,抬高了下巴,“另外,我哥哥让我告诉你,别忘了你与他之间的约定!” 齐郁点头,“好。” 朝华公主对青桔勾了勾手指。 青桔对谢胧行了一礼,起身跟着朝华公主的人离去。 没一会儿,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齐郁站在台阶上,疏疏落落的影子落了他一身,他对她道:“进来吃饭。” 谢胧连忙起身,跟上齐郁。 “师兄,朝华殿下怎么会来找你”谢胧觉得朝华公主来得有点奇怪,她便是昨日来不了,也不必今日亲自带着礼物来,“我觉得,他和你关系好像还不错。” 齐郁回头道:“你整日喊我师兄,与我关系倒确实显得疏远。” 谢胧愣住,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齐郁见少女若有所思,眸色幽深几分,正欲开口。身后的少女已然快步走了过来,牵住他一截衣袖,小声唤道:“以穆哥哥哥哥!” “……” 齐郁揉了揉疲倦的眉心。 过了会儿,他说:“不必与公主走得太近。” 谢胧问:“两位公主!” 齐郁颔首。 “你怕她们带坏我”谢胧忽然问道,“齐师兄你放心,我对长公主殿下的面首不感兴趣……” 齐郁:“……她刚刚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谢胧轻咳一声,“就……就叫我做一些高兴的事情啊。” 齐郁看着她。 谢胧不知道为什么,脸颊发烫。 她背过身去,心口怦怦跳。 手肘被人扣住,谢胧被齐郁带着转过身,坐在桌前。 他似乎没有追问的兴致,“吃饭。” 桌上好几样早点,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谢胧顿时觉得心情很不错,干脆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开开心心吃起饭来。 对面的齐郁慢条斯理,他执箸的模样是极其优雅的,就是看起来没什么食欲。谢胧见他吃得这样不紧不慢,抬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只小汤包,然后继续吃饭。 齐郁吃小汤包看起来有点滋味了。 于是谢胧接下来隔一会,给他夹一筷子小汤包。 齐郁一口气吃了三只小汤包。 他放下筷子,看向她。 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对面的少女恍然大悟般,将一碟子小汤包都端给他。 她仰起脸,对他明媚一笑,“你喜欢,都归你。” 齐郁猝不及防,撞入少女明净的眸子里。 夏日明亮的晨光照入屋内,在她漂亮的鹿儿眼内闪闪发亮,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他下意识低垂眼睫,敛起目光。 “以穆哥哥。”少女却凑了过来,微微仰起脸看着他,眼睛笑得弯弯,“我觉得你太瘦了一些,实在挑食的话,就多吃一点喜欢吃的嘛。” 她有点撒娇的语气。 齐郁呼吸骤停。 他哪里是喜欢吃小汤包 分明是因为…… 齐郁微微侧过去脸,握着筷子的手收拢又松开,这才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低声道:“别动。” 谢胧含笑的眼睛失焦一刻,像是呆呆的小动物,当真不动了。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齐郁,觉得心口又跳得很快。 少年生得格外好看,清隽俊秀,眉眼间天然有一股浅浅的郁气,令人忍不住想关心他。 可他偏偏又总是那样沉静从容,一切尽在掌握,令人觉得他不需要帮助。 “好了。” 齐郁松开手,揩掉了她脸颊上的糖粉。 谢胧觉得脸颊像是掠过了一只蝴蝶,她下意识抬手,轻轻碰了一下。 随即心虚地低下头。 为什么,为什么…… 好像面对齐郁的时候,心跳过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谢胧有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又仿佛,答案呼之欲出。 谢胧连忙放下筷子,没了吃饭的心思,说道:“我吃好了!” 不等齐郁说话,她急急忙忙拎起裙摆,朝着门外跑去,一叠声说道:“我今日的小字还么写,等我写完小字,再来找师……以穆哥哥。” 她一鼓作气跑回了卧室。 屋内除了有她的东西,还有许多齐郁的痕迹。 看着这些痕迹,谢胧又觉得心口淌过一股又酸又涩的暖意,令她分别不出来是不喜欢齐郁在这里,还是庆幸于和齐郁呆在一起。 谢胧关上房门。 她装模做样地坐在窗前书案上,将笔墨纸砚陈开。 提笔,照着帖子写字。 写了一行字之后,谢胧手腕有些酸,下意识搁下笔抬抬酸沉的脖子。 她一眼就看到了在窗外自己和自己下棋的齐郁。 少年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石青直裰,广袖低垂,衣摆与腰间丝绦自然垂落,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用檀木簪挽起,侧面剪影儒雅沉静。 树影摇落他一身,深深浅浅。 却越发显得他像是个寻常读书的少年郎,眉眼干净。 对方忽然抬眼,向窗内看来。 谢胧终于意识到,自己看他看得有些失神,连忙低下头去,装模作样写字。 但接下来,她写了好几个字都心浮气躁,写不好。 谢胧托住下巴,望着字帖发呆。 过了会儿,窗棂被人从外头轻叩了几下,齐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一眼扫过她写的字,“若是沉不下心,不如来和我下棋!” 谢胧如临大敌。 “我才刚刚开始,等一会儿就静下心了!” “师兄你的棋力太强了我就不和你一起下了我实在不太会这个!” 齐郁哑然失笑。 他看着少女一会儿,转身回去了。 谢胧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看着眼前的纸张,只好揉成一团,丢入纸篓。 然后拿起笔,开始重新写。 没一会儿,她重新将手里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入纸篓。 如此反复,直到纸篓满了。 谢胧撑着下巴,盯着最后一张纸看了一会儿。 然后提笔,弯下腰,偷偷摸摸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齐以穆。 忽然,外头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 谢胧一把将这张纸揉成团,攥在手心里,往外看去。 齐郁仍坐在青梅树下和自己下棋。 只是起了一阵风,熟透了的青梅掉落下来几颗,落在他的衣摆上。 谢胧没有将这张纸丢入纸篓。 她藏入袖子里,准备回头丢进火炉子里去,毁尸灭迹得干净一些。 毕竟这房间不是她一个人的房间。 不过纸都被她糟蹋完了,此时再呆坐着,也是无聊。谢胧从角落里抽出一本书,这本书想必是齐郁许久没看过的,她拍拍上面的灰尘,这才打开。 书页一被翻开,就轻飘飘掉出一张纸。 纸页泛黄,有放旧了的气息。 “因嫌青梅涩,却蹙小眉弯。” 纸页上,只有一句诗。 看起来像是齐郁随手写的,却又珍重地夹在了书页里。 谢胧忽然觉得自己杂乱的心跳渐渐熄灭下去,变得平静,甚至有些颓丧无力。 是谁来齐郁的院子,嫌弃他的青梅太涩 他又留意到谁眉间微蹙的模样 那位小娘子,在他眼里,便是嫌弃他的东西不好,也这样可爱动人。 谢胧趴在桌子上,忍不住想,若是谢峥更喜欢别的小娘子,她会不会也这样失落也许是吧,从小到大,谢峥虽然总是嫌弃她,见了面就和她吵架,但她知道谢峥其实最喜欢她这个妹妹。 但齐师兄不一样。 她和齐师兄认识交往的时间不多。 她能确定自己将他视作亲哥哥那样重要的人。 但齐师兄真的也这样看待自己吗 即便如此,那排在她前面的会不会还另有其人呢 谢胧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她将纸张重新夹入书页,再将书塞了回去。这就起身推开房门,径直往院子里走去,状似无事地坐在齐郁对面,捻起一颗白子,落入棋盘。 齐郁头也没抬,继续落子。 两人一快一慢,彼此间步步紧逼。 这局棋齐郁没有留余力,没一会儿,便将谢胧杀得片甲不留。 谢胧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不好了。 她没了下棋的兴致,站起身,望着头顶的青梅树。 “很涩吗!” 齐郁愣了一会,才说:“现在应当不涩了。” 谢胧说:“我也想吃。” 她说完,便自己踮起脚去够枝桠尖端的青梅。 够了会儿够不着,干脆跳起来。 谢胧跳得太用力,以至于脚崴了一下,身体踉跄着要摔倒。有人扶住了她的腰,稳稳托住她的身体,抬手摘了两颗青梅,递到她手里。 “你不是不喜欢吃青梅吗”齐郁语气有些无奈。 谢胧咬了一口,觉得酸酸甜甜的,真的挺好吃的。 嫌弃齐师兄家青梅酸涩的人,真是不知好歹! 谢胧说:“我喜欢啊。” 齐郁看着她,忽然低笑了一下,“是么!” 谢胧被他笑得不明所以。 齐郁却又问:“有今年酿的青梅酒,要喝吗!” “喝的!”谢胧高兴地说,她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等着齐郁去取青梅酒,自己拈了一颗掉落在棋枰上的青梅吃,结果瞬间皱起脸,“这颗好涩!” 齐郁搬着一坛子酒出来。 身后的赵妈妈取来酒壶酒盏,说道:“我去准备些小菜。” 谢胧点点头,已经伸手去揭泥封了。 她的酒量素来不错,往日在家中对诗射覆,断然少不了饮酒行令,就是再差的酒量也练出来了。 齐郁倒好酒,谢胧接过来浅尝一口。 她便忍不住微微眯眼,点点头。 好酒好酒。 “齐师兄,你怎么不喝”谢胧问。 少年便抬起酒杯,饮尽了杯中的酒水,呛咳出声,“我不善饮酒。” 谢胧眼珠子一转。 若是将齐师兄灌醉了,是不是就能问出来,他那句诗里写的人是谁 她真的很想知道,一贯独来独往的齐师兄会这么留意过谁。 “这酒已然揭了泥封,若是不喝完,岂不是浪费了”谢胧重新为两人倒了酒,端了一盏递到齐郁唇边,眼带期待地看向他,“我们今天,就把这坛好酒喝完了吧。” 齐郁垂着漆黑的眼看她,眉间微蹙。 然而还是就着她的手,低下头,一口将杯中的酒水喝完。 少年轻咳几声,苍白的面颊上已然浮起一层极其浅淡的血色,眼尾泛着红意。 他抬手揩掉唇边水渍,对谢胧说道:“你自己喝便是,我若是醉了……” “你若是醉了,会如何!” 齐郁眼神已然不如方才清明,惯来冷淡的神情,也如坚冰消融,但犹有几分寥落。他就这么端正沉默地坐着,似乎想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会有些失态。” “无妨,我还没见过师兄失态的模样呢。” 齐郁慢慢抬眼,似笑非笑看着她。 这目光令谢胧感到有些陌生。 但稍纵即逝,谢胧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不在留意。 谢胧又端起一盏酒水,递给齐郁。 少年抬手,接过她手中酒盏时握住了她的一截手指。 两人都默契地顿了顿,随即各自分开。 酒盏滚落桌面之前,齐郁伸手握住了酒盏,重新端起来一口喝完。他抬手递过来,等着谢胧为他斟酒,目光却仍然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深意。 谢胧原是有些迟疑的。 然而对上眼前人的眸子,却有些好奇。 她想探究他。 一盏接着一盏。 谢胧自己都喝得有三分醉意。 齐郁原本是端坐着的,此刻抬手支着下巴,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带一分掩饰。只是原本苍白冷清的面色,因为酒气上脸,眼尾渗出一片血色,竟有种惊人的昳丽。 谢胧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醉了。 她觉得眼见的齐郁,俊美得有些令她不敢逼视。 可却又克制不住地偷看他。 他由着她偷看。 但谢胧的理智尚在,她抬手在齐郁面前晃了晃,凑近了脸问:“你认得我吗!” 齐郁不吭声,就这么盯着她。 “齐师兄,你酿的青梅酒真好喝。”谢胧在心里斟酌了好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自然而然地切入话题,但他大概率是醉了,于是谢胧直接问,“除了我,还有谁吃过你院子里的青梅!” 少年低垂了浓长的眼睫,仿佛有些困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没有。” 没有 谢胧皱起眉毛,说:“你一定是忘记了!你藏在柜子下面的那卷《诗经》里,夹着的那句诗,一定是你写给……” 话还没有说话,微凉的指尖抵住她的唇。 少年醉后如玉山倾颓,不自觉倾身靠近了她,灼热的呼吸落在她鼻尖,很痒。 他漆黑的眸子很执拗,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不要说出来。” 那就是确有其人了。 谢胧放软了声调,问道:“齐师兄,以穆哥哥,你告诉是谁好不好!” 齐郁盯着她,微微一笑。 齐郁很少会笑。 哪怕是笑,也总是稍纵即逝,让人记不清他笑起来的样子。 可此刻的齐郁,笑得很从容温和。 谢胧被他笑得目眩神迷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有些不高兴地推开他。 然而手腕却被紧紧攥住,对方的掌心灼热滚烫,带着潮湿的水汽。她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被少年扣在怀中,紧紧地砸在他的胸膛上。 齐郁身上铺天盖地的青梅酒气。 又酸又甜,还醉人。 谢胧被圈得有些喘不过来气,伏在齐郁肩头,觉得两人此刻仿佛有些……过于亲密。然而醉后的齐郁没有理会她的挣扎,他只是低垂下头,额头与她额头相抵。 就这么以呼吸交缠的姿势,盯着她。 好像是要把她刻到心上去。 谢胧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被酒气熏得理智溃散,眼前都仿佛蒙着一层水雾,只能恍惚瞧见齐郁的眉眼,无法从他眼底抽回目光。 身后的门却咯吱轻响了一声。 谢胧陡然回过神。 她侧过头看去,只看到赵妈妈的衣摆一闪而过。 谢胧心中顿时惊涛骇浪,连忙挣开齐郁的怀抱,小声在他耳边哀求,“齐师兄,你先松开。” 少年仿佛清醒了一些,骤然松开手。 谢胧立刻起身,后退几步。 然而齐郁仿佛已经醉得坐不住了,身形微微一晃,似乎要摔下去。谢胧没办法,连忙伸手扶住齐郁,拉着他往卧房走去,一面小声说:“没见过喝醉了不肯说话的。” 她认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喝醉了酒,便滔滔不绝。 别说是指点江山,便是锦绣文章、工整诗词也是写得出来的。 好不容易将齐郁带到床上,谢胧累得气喘吁吁。 她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 然后站起身,准备去将袖子里的东西毁尸灭迹。结果袖子被什么钩住了,谢胧回过头一看,已然睡过去的少年紧攥着她的衣袖,眉头轻皱。 他张了张口,几乎无声。 谢胧凑过去听。 听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仿佛是在唤她的名字。 屋外响起敲门声,赵妈妈嗓音迟疑地说道:“娘子,来客人了。” 谢胧看一眼齐郁,说:“推了。” “来的是秦王殿下。” 第47章 开窍 谢胧一时之间有些左右为难。 她看了一眼睡过去的齐郁,起身出了门,亲自去迎客。 “谢娘子。”秦王的视线落在谢胧身上,目光变得很是复杂,甚至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得意,“本王今日前来,是有要事邀请齐大人。” 谢胧不卑不亢道:“郎君今日只怕无法出门。” “怎么,齐大人已经连本王的面子都不给了吗!” 话音刚落,屋外便响起阵阵铁器刀戈声响。谢胧眼角余光看去,只见秦王带来的府兵,竟然已经将齐家前后团团包围。 下一刻,只怕就要破门而入。 如此强买强卖…… 只怕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谢胧往前一步,只说:“并非是不给殿下面子。只是妾与郎君新婚,树下对酌,郎君不胜酒力,已然大醉不醒。” “便是换做陛下来,也无法接见。” 秦王脸色铁青。 原本就不甚友善的目光,变得越发阴骘。 他往前几步,步步紧逼,冷笑着讥讽道:“你们夫妻间如此恩爱,倒是难得。只是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就是不知道……” 谢胧也有些被秦王的模样吓到,下意识后退几步。 却踩空了台阶,身形一晃。 身后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淡淡的青梅酒气笼罩着她,谢胧落入一个怀抱,身后是齐郁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响起,“殿下,内子年少胆怯,何必这样吓唬她!” 谢胧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向齐郁。 少年面上仍带着几分醉意,却是气定神闲,全然不落下风。 只是醉玉颓山,风姿尤甚。 看到齐郁,秦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然而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却是尽数收敛了,变得温和儒雅了起来。 只说:“本王今日特意来这一趟,便是为了请齐侍郎,想必齐侍郎不会拂了我的好意。” 谢胧扯了扯齐郁的衣袖,小声说:“不要去。” “无妨。” 齐郁看着她,安抚性质地笑了一下,温温和和的模样,以至于像是一种错觉。 从昨日成亲开始,齐郁好像连性格都变了。 但谢胧在他平静沉稳的目光下,当真没有那么紧张了。 “自然不会。” “只是内子柔弱,我与她说些私房话,稍作安抚。” “劳烦殿下稍候。” 秦王不屑一笑,却没有拒绝。 谢胧的手被齐郁牵起来,在秦王的目光下,走入卧房。 门被关上,屋内没有旁人。 少年垂眼看着她一会儿,仿佛有些看不够似的。 过了会儿,他才低声说道:“大概下午,你兄长便会来这里将你接回家中。你且安心随他回去,跟随在你们身后的丫鬟小厮,都是我的人,用来保护你。” 谢胧睁大了眼睛,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联想到秦王方才的模样,自己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齐郁为了她和秦王对着干,只怕惹出风波来了。 “你一定要随他去吗”谢胧问。 齐郁的手按在谢胧肩头,无声点点头。 眼前的少女便往前一步,伸手攥住他的手,既像是撒娇又像是哀求,“那能将我带去吗!” “……” 齐郁迎上谢胧的目光,恍惚片刻。 迟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担心他。 她最担心的不该是她的家人吗 谢家先前遭逢大变,如今在京中越发谨慎。谢宇甚至起了搬回故里老宅的心思,准备潜心著学,再也不插手朝堂上的事情,对京都权势圈中的人更是避之不及。 如果不是为了谢胧,谢宇根本不愿意将谢胧嫁给他这样热衷权势之人。 眼下因为他,免不了要牵连谢家的。 谢胧却只字未提。 “不能。” 齐郁收拢心神,专心交代道:“从今日起,京都与皇城只怕要乱。所以你待在家中,与家中亲人都万万不要出门,等我事毕亲自去接你。” 谢胧抿唇不语,好像有些生气。 齐郁似乎从未见过她对谁生气过。 哪怕是甄灵儿那样频频挑衅,她也从不放在心上,立刻就能尖牙利齿地还回去。若是旁人没有恶意,她就更是一副好脾气了,对谁都真心以待,笑得明媚得像是春日的熙光。 “年年院子里的青梅熟了,没有人吃,我便会酿做青梅酒。” “每年都酿了一翁。” “若是我回不来,你便去后院的栀子花下挖出来,数一数有多少坛,都归你。” 少女脸色苍白了几分,说道:“遭人嫌弃留下的青梅酿了酒,你给我,怎么知道我不会嫌弃!” 齐郁微微蹙眉,没说话。 “所以,若是想要我来年还喝你的青梅酒,这酒需要你亲自挖出来,亲手斟给我。”谢胧抬起脸,明澈的鹿儿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怒意,“我会在爹娘那,一直等到你来接我。” 齐郁还想说话。 然而少女已然转过身,径自往外走去。 哐当一声,房门被关上了。 门后一束阳光中的灰尘腾地飞扬起来,旋转了半天,夹杂着一张纸页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齐郁走过去,捡起来。 摊开纸页,熟悉的笔记和句子展现在他面前。 齐郁想起谢胧今日的话,若有所思。 随即,无奈一笑。 他很快更换了衣裳,又去书房装了些该装的物件,这才随着秦王上了对方的车架。那些守在齐家门外的府兵,尽然有序地撤回,跟在车架后离去。 齐家院落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谢胧坐在青梅树下发呆。 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时不时掉落两颗熟透的青梅,都被谢胧捡起来擦擦吃了。 赵妈妈见她心情不好,只说:“先吃饭吧。” 谢胧也点了点头,“齐郁不会出事的。” 梦里,齐郁也跟着太子斗败了秦王。 所以这一回,其余也不会出意外,肯定会好好来接她的。 午饭谢胧随便吃了。 吃过饭,谢胧和赵妈妈进屋收拾行礼。 这些箱笼她都还没来及打开。 此时一眼看过去,衣裳首饰当真全都是新置办过的。不但如此,且这些衣裳首饰都很符合她的审美,想必不是赵妈妈和阿娘盯着办的。 因为她的性子比起那些文静贤淑的小娘子,还是稍显跳脱。 而且她还长了一张有点幼态可爱的脸,若不穿得大方端庄一些,真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这些衣裳,却都是她喜欢的风格。 花花绿绿,活泼娇俏。 “这些都是姑爷过了眼,找了合适的匠人,商量过后制作的。” “有些首饰的样子,都是姑爷画了图,让银楼按要求去找合适的宝石珍珠镶上去。” “有些料子,更是定织定染的。” 谢胧一时间觉得有些违和。 一方面是因为,齐郁似乎对自己的衣食住行没什么太大的讲究,对她怎么会讲究到这个地步 另一方面,两人不过是一对假夫妻,并不是长长久久在一起过日子的,准备这么多做什么 两人草草收拾好几件衣裳,门外便响起叩门声。 守门的小厮在门外说道:“舅爷来接夫人了。” 话音未落,谢峥已然进了院子。 谢胧*和赵妈妈背着包袱,和他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出了慎重。 谢胧接过谢胧手里的包袱,扶着她上了车。 然而车帘被掀开,车内竟然还坐着一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郎。 两人目光相接,都有些猝不及防。 谢峥紧跟着进来,介绍说道:“这位是我的同窗,卞灵。因为书院匆匆闭院休假,他离家太远,一时之间无处可去,我便将他带了回来。” 谢胧点点头,温声说:“卞郎君好。” 卞灵微笑地拱了拱手,“你阿兄时常在我面前提起十一娘。” 他的嗓音,较一般男子要柔和一些。 在谢胧听来,倒有些雌雄莫辨。 不过他的长相也是如此,由于太过清隽柔和,精致得多了几分女气。所以放在一起,谢胧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是有些莫名,干嘛阿兄不和卞灵单独去一辆马车。 尤其是,卞灵身上还披着兄长的外衣。 谢胧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两人身上都有些水汽未干,像是淋了一场雨似的。卞灵自己被淋湿的衣裳,便有些紧紧贴在身上……不对,她的身量和兄长不太一样,和她更像一些。 谢胧顿时之间反应了过来。 她呆呆在谢峥和卞灵之间来回扫了一眼。 谢峥轻咳一声,难得在她面前拿捏起兄长架子,训斥道:“你一个未出阁……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这样直勾勾地瞧着别的人看仔细我回去告知母亲,让你抄上一百遍女戒。” 倒是卞灵面色有些发红。 她看了谢胧一眼,压低了嗓音道:‘十一娘是看出来了’ 谢胧连忙装瞎,“哦,我就是没见过书院服。” 这谎话编得实在敷衍。 卞灵微微一笑,轻声解释道:“我确实是女子。” “我和兄长原本是双生子,长得十分相似。兄长素有神童之称,七岁作诗,九岁成赋,只是十岁时便夭折了。” “兄长生前想要博学天下学问,瞻仰前人经典,可惜年岁不永,无法达成夙愿。” “我便和父母说,我虽然没有兄长那样的才华,却也自幼爱读书,不喜欢困在绣楼里。故而愿意代替兄长的身份,替他读书游学,将兄长那一半的人生一并过了。” “幸而父兄开明,答应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卞灵平静的眼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 她听谢峥说过,他这个妹妹尖牙利嘴,骄纵至极,只要是她认为的,全天下就必须顺着她的道理。 卞灵不想和谢峥的妹妹争辩。 然而对面的少女双手托着腮,满眼都是崇拜。 她年纪轻轻,已然梳着妇人发髻,眉眼却仍旧藏着一片孩子气。 看起来只是个被所有人都养得很疼爱的小姑娘。 “卞姐姐好厉害。” “阿兄十五岁的时候出门游学,我也想去,爹爹险些拿戒尺抽我。” “阿兄就更讨厌了,说我一个小姑娘出什么门!” 谢峥:“咳咳咳。” “你那时候兴许是太小了。”卞灵没法不喜欢对面的小姑娘,她好像天生就招人喜欢,换做是谁都觉得她是善良明媚的,于是认真回答道,“游学说起来风雅,实则极为辛苦。而且各地所接触的人,多半是贩夫走卒,还有不少是山匪水匪,就算是在城中也四处都是偷东西抢东西的,换做是你哥哥都未必能吃这样的苦。” 谢胧疑惑地看了谢峥一眼。 算是半信半疑吧。 谢峥则是倒了一盏热茶。 谢胧正准备伸手去接,便见他递到了卞灵手中,口中说道:“快喝了,别受了风寒。” 递过去热茶之后,便又起身坐到外面去,压低了声音交代谢胧:“帮你卞姐姐将湿衣裳脱了,换上我的干衣裳,好了再喊我。” “……” 谢胧瞪了谢峥一眼,转身为卞灵更衣。 卞灵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修长的,但身量仍旧清瘦单薄,尤其是胸前勒着紧紧的裹胸布,勒得白腻的肌肤泛红,实在触目惊心。 换好衣裳后,果然瞧不出问题了。 谢胧轻声说:“卞姐姐辛苦了。” 卞灵摇摇头,只说:“有些苦,是自己情愿吃的,那便不是苦。” 说话间,马车顺利到了谢家。 沿途的路上已经没什么游人了,倒是时常有官兵匆匆来去。 谢家人下马车也下得比往日快。 一家人汇面,才算是大松一口气。 崔眉妩见着了好端端的谢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又处处细细问一遍,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手却是始终拉着不肯放开。 而谢宇听闻卞灵是谢峥的同窗,学问极佳,也十分高兴。 当即相邀两人去书房去考校学问。 谢峥是最怕被考问了,面色添了几分紧张,原本便还算沉稳的面容更加坚毅。谁知一回头,就瞧见了对他扮鬼脸的谢胧,当即说道:“父亲,你也许久没有考校阿胧的学问了。” 谢胧脸一胯。 谢宇果然转过头来,说:“前些日子因为你备嫁,便停了你的课业,一并来考一考,免得从前学的都还给孔夫子了。” 谢宇状似大义凛然地轻咳一声。 卞灵则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谢胧。 谢宇的书房,严格来说不是一间书房。 而是单独的,一整个小院子。 院子里的几排房子,全部都放置着谢宇的藏书,学生和子女课业,还有一些文玩雅供。 所以说谢家是世代书香,是半点没错的。 进了屋子,三人垂手而立。 谢宇自己也不拿书,背着手在书房内踱步。 每走一圈,便问一个问题。 谢峥和卞灵都是十年寒窗,按部就班苦读出来的,大部分问题都能回答得差不多。另卞灵意外的是,一看便没吃过苦的谢胧,竟然也对答如流。 她回答的问题,甚至比两人还多几分灵气。 察觉出卞灵惊异敬佩的目光,谢宇不着痕迹地抚了抚须。 “卞贤侄对答从容,引经据典,思考深入,确实是学问根基打得极佳。” “至于你们两个,也算差强人意,今日且不骂你们了。” 谢胧撅了撅嘴,往日都是要夸一夸她的。 学问考完了,三人便纷纷离开书房。 谢胧在后头磨磨蹭蹭,缠着爹爹,让他私底下夸一夸她。 等被夸得浑身舒爽,她才快步穿过花木小径。 她走得太快,猝不及防闯入假山丛中,里面的说话声便这么直接进了她的耳朵。 “我妹妹性子如此,且无书不读,想问题自然会别开生面一些。阿灵你却规规矩矩读的四书五经,甚少看杂书,你觉得是死板迂腐,在我看来却是高屋建瓴。” “我不是和她对比……” “我知道,你只是羡慕她可以用女子身份,学这些世人只许男人学的文章学问。阿灵,你若肯答应我,我家里绝对可以视阿胧那般视你……” “在我心中,与我为知己者,只有阿灵。” “我也为十一娘的灵气自豪,可与我的道所相合的,却是阿灵。” 谢胧坐在假山上发呆。 她也不是个傻子,自然看得出来谢峥对卞灵的特别。 只是连婚姻大事都想到了,她倒是没料到。 她站起身,换了个方向,顺着石子小路往前逛。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慌。 得知谢峥喜欢一个女子的时候,她并没什么太大的心理波动,就是有点怕哥哥会疏远自己而已。 但哪怕只是想想,齐郁和别人是否是这样的关系…… 她都会觉得很难以忍受。 仿佛笃定地觉得,齐郁只能对自己一个人好。 兄妹之情不该是这样的。 她对齐郁不是…… 谢胧不知不觉坐在美人靠上,望着池水发呆。 身侧贴过来崔眉妩的温度,母亲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心疼道:“就这么担心以穆从前还愁你不开情窍,如今开了窍,一辈子都要为着一个男人牵心挂胆,阿娘又舍不得了。” 谢胧把下巴放在栏杆上,闭了闭眼。 她知道了。 她对齐郁是男女之情,她喜欢他。 可……齐郁只将她视作师妹、妹妹。 谢胧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第48章 进宫 谢家接连数日闭门。 谢胧呆在家里,经常和谢峥卞灵在一处。 三个人相处虽然融洽,但是时间久了,谢胧还是能感觉出来,谢峥和卞灵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凑在一处去。或者是说话间,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就会更多一些。 时间久了,两人不叫,谢胧便不会主动凑过去。 她恍惚有种,原来大家都长大了个的感觉。 谢胧无端有些想齐郁。 她有时候坐在围墙内,听着外头阵阵响起的刀戈声,感到一阵一阵揪心。 有时候听见经常出入府外的下人议论实时,她也感到焦急。 第五个夜里,京都被火光笼罩。 长街尽头传来鼓柝声声,铁甲金戈呼声一片,整座京都城像是被燃沸了一般。 这场乱子,在戌时到达极点。 皇城传来沉重悠远的丧钟声。 有使者策马而过,拖长了声调宣布着新的消息。 ——圣上崩了。 传闻圣上崩逝之前,传召令秦王进宫。 秦王所领京畿卫的府兵,尽数控制了京都,将京都控制得铁桶一般。 而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尚且软禁宫中。 消息传到民间,众人心里差不多有了底儿。 眼看着,登基即位的人定然是圣上生前极为宠爱的秦王殿下。 毕竟,圣上去世之前召见的只有他。 他虽非嫡,但到底占了个长子,四舍五入也算是名正言顺,没有人敢多置喙什么。 事件逐渐平息。 秦王之母赵太妃召见各命妇入宫,为先帝祭拜。 谢胧也在被邀请之列。 谢家人一致的决定都是,不去。 眼下这时候进宫,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谢胧和秦王有过节。 “或许他就是料到我会不去,借机针对齐师兄呢!” 谢胧倒稍微了解这些皇室子嗣的性情,他们想要为难她一个小娘子,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在他们眼里,真正能够上台做他们对手的,只有齐郁。 所以,他们此举,极有可能是针对齐郁。 那她便不得不入瓮了。 将这些道理和谢宇说了一遍,谢宇虽然还要阻拦,却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谢胧的命妇服装尚未来得及赐下。 她只穿着一身素衣,稍作打扮,便坐上了前往皇城的马车。 一路上,周围的人都安静得可怕。 来的命妇极其多,谢胧低着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在人群中。一直到了殿内,才有一个宫女径直朝着她走过来,行了礼,说道:“我们主子请谢夫人一叙。” 谢胧温声道:“尊主是!” 宫女微微一愣,谢胧看着年轻天真,却没料到她会这样警惕,有胆子直问贵人名讳。 要知道,宫里最忌讳这样的事情。 过了一会,她趾高气扬道:“你过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谢胧从容道:“尚未拜见太妃,不敢私下提前见过旁人,请尊主稍候。” “你竟敢如此放肆!可知我们主子是……”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谢胧看过来,仿佛是讶异于她的不知礼数,又仿佛是意外于她的镇定自若。 “你们主子是谁!” “这宫中,竟连本宫的人都敢动!” 听到朝华公主的声音,人群下意识纷纷退开。 朝华公主习以为常地在众人目光下缓缓走来,微微抬起下巴,视线落在谢胧身上。 她说:“过来。” 谢胧下意识要抬脚。 朝华公主瞪了那宫女一眼。 她身后的玉璧上前一步,一脚踹在宫女后腿,“殿下让你过去,耳朵不想要了吗!” 谢胧默默收回裙子下的脚。 宫女被踹得哐当一下,跪在朝华公主身前。 朝华公主往前走了两步,直接牵住谢胧的手,领着她看向地上的宫女,随口说道:“什么下贱胚子,也配与你说话何必理她,实在抬举了这贱人。” 那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住地朝着朝华公主和谢胧磕头。 “拖下去,调查清楚是谁的人。” “等调查出来了,尽可将她杖杀了示众。” 这三言两语,便决定了宫女的下场。 她连忙仰起脖颈,大声哀求朝华公主,见朝华公主置之不理便伸手来拽谢胧的衣角。 然而她并未碰到谢胧,便被两侧的内侍拖开。 被拖拽出一丈之地时,她终于不挣扎了,整个人瘫软地倒在地上,被人像是拖破布一样拖了下去。 恰此时,人群纷纷安静下来。 一位发髻光洁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对朝华公主道:“殿下来了,怎么不去太妃娘娘那儿坐着说说话娘娘近日难过得很,说说话,也好宽宽心。” 朝华公主笑说:“这不就来了吗!” 中年妇人笑笑,看向被拖拽走的宫女,说道:“太妃娘娘本就哀伤过度,若是又见了血腥,只怕冲撞了。” 说完,笑眯眯看向朝华公主。 朝华公主的脸沉下来,面色很不好看。 “本宫的话,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朝华公主冷笑一声,睨着眼前的妇人,鬓边流苏熠熠,凤目光华流转,“怎么,太妃娘娘是认定了,自己往后便能做宫里的主吗!” 上下一片骇然,命妇们纷纷低垂下脑袋。 至于传话的妇人,则面色一变。 地上的宫女挣扎一下,忽然往前奋力蠕动,高声说道:“冯姑姑救命!冯姑姑!奴婢不过是听您的命令行事罢了!” 冯姑姑的脸色更难看了,厉声道:“闭嘴!” 地上的宫女短暂地闭嘴了一刻,随即更大声音地呼救起来。 朝华公主看一眼谢胧,似笑非笑。 谢胧老老实实低着头。 “既然是姑姑的人,那想必也是太妃娘娘宫里的人。朝华一个晚辈,确实做不了主,这人冯姑姑便带回去自己处置吧。” “本宫也步做了这恶人,惹了血光冲撞了长辈。” 冯姑姑被朝华公主噎得面色发白。 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让人匆匆将地上的宫女拖走,严厉却气势不足地说道:“将她带下去,严加调查。” “你去我宫里。”朝华公主理都不理身后的冯姑姑,径直牵着谢胧的手,转身朝外走去,“至于这些人,不必理会,你只要呆在我身边即可。” 谢胧跟在朝华公主身后。 直到走远了,谢胧才轻声问道:“殿下何必为我得罪太妃娘娘!” “我纵然不得罪她,她眼里便能容得下我吗”朝华公主面上神色如常,轻轻叹了口气,拍了一下谢胧的手,“你若是也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过一段时间,你就懂了。” 谢胧只好不吭声了。 朝华公主沉默一会,轻声道:“阿胧,今日我帮你,也并不是纯粹……” 话音未落,角落里飞出一支冷箭。 谢胧的视线刚好看到,她下意识伸出手,推开朝华公主。 那根原本要刺向朝华公主心窝的短箭,刺啦一声划过谢胧的胳膊,带出一片破烂染血的衣裳。 朝华公主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命令玉璧道:“去追。” 这才回过头,看向谢胧。 少女的面容煞白,细长的眉头紧蹙,额头渗出薄汗打湿鬓角。素色的衣袖已然被割破,被鲜血染透,可以看见血肉模糊的胳膊。 朝华公主没由来有些生气,“谢十一,你对谁都这么烂好人吗!” 谢胧苍白的唇紧抿,轻声道:“殿下帮了我那么多次,我既然见了,自然做不到不管殿下。” 朝华公主更生气了。 谢胧靠在她身上,软声哽咽说:“疼。” 朝华公主手忙脚乱扶住她,“忍一忍,忍一忍,我马上就让人去请太医。” 一路上,朝华公主都小心翼翼扶着谢胧。 到了朝华公主所在的殿内,太医也赶了过来。 检查过后,又为谢胧清创止血。 太医退下去回话。 过了会儿,朝华公主才重新进来,坐在谢胧身边,伸手戳了戳谢胧的脑门:“还好箭上没有淬毒,否则你今日可算是交代在我这里了。” 伤口包扎止血完毕,已经不那么疼了。 谢胧趴在榻上,蔫巴巴的。 “到时候,不光是没法和齐郁交代……” “我自己这没多少的良心,只怕都要过不去了。” 谢胧这才睁开眼睛。 她望着眼前的朝华公主,又扫视左右。 见殿内没有旁人,一颗心才轻轻提起来,怦怦跳动。 “殿下,齐师兄可还好!” 朝华公主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他和我哥哥在一起。” 顿了顿,补充道:“嫡亲哥哥,当朝太子。” 秦王眼下把持了整个京都的防卫,整个皇城更是默认他是下一任主人。那么幽禁在东宫的太子,处境明显是极其不妙的,说是凶多吉少也不一定。 “一直没出来吗可以与他们联……” 朝华公主眼神闪烁,有些纠结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齐郁是否在东宫。当日秦王将他带走,便是为了他手中的东西,所以暂时没有动他。” “只是齐郁却阴了秦王一把,没了影子。” 谢胧喃喃道: “所以,齐师兄有可能是藏身在了太子殿下身边。” “也有可能,死生不知!” 第49章 宫变 朝华公主立刻反驳:“肯定不会有事啊!” 谢胧没吭声。 朝华公主也没法子了,只好让侍女取出宫里的各种小玩意儿,逗谢胧开心。 但谢胧仍然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于是朝华公主往前挪了挪,凑在谢胧耳边说道:“你方才救了我一命,我就算是再如何,也会设法保护好你。若是齐郁当真出事了,我必然设法给你挑一个不比齐郁差的郎君。” 谢胧摇摇头:“我只是担心。” 朝华公主有些不解,“你自己都被关在皇宫里当人质了,不担心你自己,反倒去担心齐郁。便是喜欢一个人,至于喜欢到连自己不管吗!” “我有殿下啊。”谢胧轻声。 朝华公主在少女柔软的目光下,一时哑然。 过了会儿,她伸手摸一摸谢胧的脑袋。 “我现在是知道了,齐郁那样一个敏感多疑的人,一颗心有十八个心眼子,怎么还是会喜欢你。”朝华公主失笑,“连我都喜欢,他焉能不喜欢!” 谢胧靠在朝华公主怀里,没说话。 朝华公主真正喜欢她,是因为她保护了她。 可她好似,从未为师兄做些什么。 抄家前夜,她被齐郁从韩修文手中带走,后来又帮她拿回了《西城山水图》。如果说这些都是顺手为之,那后来,他为谢家说话牵连自身,却实在是没有必要。 反倒是他,不计代价帮了她许多。 只是因为齐师兄是君子,记着父亲的恩惠,他便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谢胧先前觉得没什么,眼下却觉得不应当如此。 家里出事之后,她认识了很多新的人。 与这些人打交道,她逐渐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好人。 顺手而为的善意有,是因为不必付出什么代价。 但既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善意,又讨不了什么好,反而累计自身,做什么要去付出呢 其实不为了唾手而得的利益,落进下石就很不错了。 谢胧趴在小几上,看着瓶子里供着的荷花。 殿外仿佛响起了喧哗。 没一会儿,玉璧急急忙忙冲了进来,直接跪在朝华公主面前。 其余人纷纷慌了神似的,也看向朝华公主。 “殿下,勤王军快打进来了!” 朝华公主按住要起身的谢胧,仍稳稳坐着,问道:“这支勤王军,究竟是太子的人,还是秦王的人!” 玉璧面露焦急,以头抵地,“不知。但看着,不像是太子的人,也不像是秦王的人,倒像是……倒像是……造反的逆贼。” 整个殿内轰地一声炸了起来。 朝华公主冷声道:“不想死就安静下来。” 殿内的侍女内侍这才纷纷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这殿内的所有摆设,你们都可以自己拿,趁现在赶紧收拾了细软出宫。”朝华公主转头看向玉璧,“玉璧,你去将本宫素日最重要的东西拿过来,我们带着谢娘子一起走。” 得了吩咐的侍女们蜂拥而去,拿行李的拿行李,抢物品的抢物品。 而朝华公主仍旧坐在谢胧身侧,目送玉璧进了离间。 不一会儿,殿内所有侍女内侍都带着东西逃了。 玉璧拿着包袱出来,打开给朝华公主检查。 朝华公主只是扫了一眼,便说:“背起来,将密道打开。” 转头看向谢胧,“可以自己走路吗!” 谢胧连忙点头。 朝华公主轻轻一笑,说道:“好阿胧。” 说完,便将谢胧拉起来,朝着正在打开的密道走去。 这密道藏在朝华殿后的浴池下。 内里阴湿黑暗,三人都看不太清楚路,只能摸索着墙壁往前走。 哪怕是在地底,也能听到地面上传来的厮杀声。 三人越发沉默,只有心脏在怦怦跳动。 等到前面终于见到光的时候,谢胧已经精疲力竭了。不等她松一口气,身侧的朝华公主已经身体一软,滑坐在了地上,仰头闭眼大口大口呼吸。 只有玉璧的脸色稍稍还好些。 她轻声说道:“这里尚且是皇城的地界,虽然偏僻,却保不准会遇到……” 朝华公主面色一变,立刻挣扎着起身。 她拉住面色惨白的谢胧,直接往外快步走去。 三人藏身在草木间,尽量不发出声音,急急忙忙朝着宫外的方向而去。然而纵然如此小心,前面还是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佩刀随着铁甲发出整齐的响声。 谢胧感觉自己的手,被朝华公主紧紧攥住。 对方掌心灼热潮湿,指甲嵌入谢胧的掌心里,疼得厉害。 谢胧咬紧了唇瓣,缩在朝华怀中。 玉璧抓紧了腰间短刀,咬咬牙,起身便要上前。然而还未等她有所动作,就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拽住,回头便见谢胧对她无声地摇摇头。 朝华公主深深看了玉璧一眼,点头。 玉璧抬手隔断自己的衣摆。 就在此时,前方又出现另外一队人。 为首的男子拿出令牌,不知道与对方说了些什么,先前那一队人纷纷离去。 男子抬手作了个止步的动作,便独自往前走来。 他站在一树海棠下,仿佛是眺望着皇城最高处的战况,口中却不轻不重地说道:“好巧啊,朝华殿下……” 谢胧感觉朝华公主的身体紧绷起来,随即声音冷冷响起,“你特意来找我的!” 谢胧知道朝华公主想要挡住怀里的她,然而女子的身量单薄,她实在无法挡住孟鸣徵居高临下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谢胧的面容。 谢胧觉得这目光,有些奇怪。 “不算完全。”孟鸣徵轻笑一下,信步往前,挡住了三人影影绰绰的身形,“但是既然遇见了,自然有个交易,想要与朝华殿下做。” 谢胧下意识攥紧了朝华公主的衣袖。 对方轻轻拍了她一下。 “借一步说话。”朝华说道。 孟鸣徵点点头,回头对守在外头的士兵做了个手势,对方竟然换了个方向去搜查了。 而朝华公主也站起身,亦步亦趋跟在孟鸣徵身后。 谢胧有些担心,小声说:“玉璧姐姐,你把刀握紧。” 玉璧点点头,凝神注释着两人的背影。 只要孟鸣徵伤害朝华公主,两人便会立刻冲上去,阻止他。 谢胧焦灼地等了好久。 久到远处的吵闹声,都仿佛被空气隔开。 朝华公主才重新出现在两人眼前。 她想也不想,冲上去检查朝华公主是否受伤。对方顺手抱了抱她,看向身侧的玉璧,冷静地说道:“往南走,孟世子为我们准备了马车,他会安置好我们。” 孟鸣徵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 察觉到两人的目光,微微一笑,风度翩翩。 就在三人转身欲走时,鸣徵忽然道:“谢娘子。” 谢胧只好顿住脚步,朝着他看过去,轻声应了一声。 对方的视线落在她胳膊上。 谢胧被他看得莫名,以为是伤口裂了的缘故,也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暂时顾不上了,失血不算太严重,没关系的。” 孟鸣徵摇了摇头,眉头轻蹙,“你中毒了。” “胡说。”朝华公主立刻打断他,“本宫先前已经找了太医……” 她的话戛然而止,神色也变得深思起来。 “如今宫中能使唤上的,想必都是秦王殿下的人。”孟鸣徵说出缘由,视线重新落回在谢胧身上,“你中的是慢性毒,眼下说不定还什么反应都没有。” 顿了顿,“但你一路奔波下来,血脉流动加速,只怕毒素已经蔓延了大半周身。” “我们为什么要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听闻孟世子出身书香世家,怎么,却连医学下毒都有涉猎!” 孟鸣徵径直看向谢胧,说道:“谢娘子会信我的。” 谢胧摇摇头,“我不信。” 孟鸣徵轻笑,对朝华公主说道:“你且看一看她是否周身发冷便是了。” 朝华公主面色大变。 这一路她都牵着谢胧的手,确实是无比冰凉。 她以为是谢胧太过害怕了。 可就算是害怕,怀中的身体也会因为走了那么远的路而发汗发热,但谢胧周身确实是越发冰冷。尤其是此刻,谢胧的面色不仅惨白,甚至隐隐发青。 “我可以帮她解毒。”孟鸣徵道。 朝华公主摸了摸谢胧的额头手心,蹙起眉毛,转头问道:“要多久!” 孟鸣徵说:“要耽搁许久。殿下身份特殊,在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行坐上马车离去。谢娘子交给我,我自然会将她的毒素解除,也不会让她出什么意外。” 朝华公主沉吟不语。 “玉璧姐姐,你带着殿下走吧。”谢胧说。 迎着朝华公主不赞同的目光,谢胧只说:“我信孟世子。” 玉璧对着谢胧点点头,径直拉起朝华公主,朝着南方一路而去。眨眼间,两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谢胧和孟鸣徵仍站在海棠树下。 孟鸣徵道:“劳烦谢娘子露出伤口。” 谢胧抿唇道:“好。” 她伸手,艰难地单手解开纱布,一圈一圈将被血浸没的纱布解开,疼得额头泛出一层细密的汗,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孟鸣徵静静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来,伸手替她解开纱布。 “腐肉需要剜掉。” “届时撒上解毒的药粉,再定期服用药丸,便可解读。” 谢胧尚未反应过来,双眼便被人捂住。 冰冷的刀刃往下,没入她柔软的肌肤,轻而易举剜出血淋淋的腐肉。 尖锐的疼意令谢胧脱力,呜咽一声软了下去。 孟鸣徵扶住了她。 远处似乎有急促的声响,不过顷刻之间,便到了身侧。谢胧眼前仍然是黑的,她疼得分辨不出孟鸣徵是否还捂着她的眼睛,只含糊地试图转移注意力,喘着气说道:“孟世子……对这些果然是驾轻就熟。” 齐郁翻身下马,听见的便是这句话。 他视若珍宝,不舍得唐突的妻子,窝在别的男人怀中。 说出的话都这样惹人遐想。 入朝为官后,他几乎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因为他必须算计着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往上爬,爬到一个能被看到的位置,自然不能意气用事。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气血上涌。 郁结在心口,几乎沸腾。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孟鸣徵轻笑着对怀中的少女说道,目光温柔,风流缱绻。 齐郁匆匆而行的身体,因为这句话短暂地晃了一下,随即更加大步向前。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几下闯到两人面前,开口想要质问谢胧—— 然而他看到了谢胧满身的血。 少女气息微弱,脸色苍白,眼神无法聚焦。 脆弱得仿佛随时就会消失。 他下意识克制了声调,哑声道:“阿胧。” 少女浓长如蝶翼的眼睫轻颤一下,乌黑瞳仁缓缓聚起亮光,视线朝着他看过来。过了一会儿,她眼底闪现出那样炽热而毫不掩饰的欢喜,喊道:“齐师兄!” 齐郁眉头深锁。 他顾不上孟鸣徵,弯腰要抱起地上的少女。 却被孟鸣徵格挡了一下。 “毒还没有解,稍候。”孟鸣徵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一般,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按住了谢胧的肩头,“等我撒上解毒的药粉,包扎好便可以交给你。” “不劳烦……” 孟鸣徵打断他,“你没做过这些事情,会弄疼她。” 齐郁薄唇紧抿,竟然沉默下来。 孟鸣徵在齐郁阴郁冰冷的目光下,仍旧温和从容,有条不紊地将药粉撒上去,包扎好。 正从袖中取出丸药和药粉,准备交给谢胧,地上的少女却已然看向了齐郁,眸光微微一晃,垂眼轻声说道:“齐师兄,好了。” 少年仿佛愣了一下。 他垂下腰,小心将谢胧抱起来。 周身棱角仿佛忽然消失。 孟鸣徵原本从容自若的表情,忽然凝滞了一瞬,随即依旧如常。他将手里的药丸和药粉递给齐郁,顺嘴解释说道:“这毒一般人看不出来,原是前朝皇室的秘药,你们若是放心不*过我,可以找前朝皇室留在民间的太医后人查看。” 齐郁意味不明地抬头看了孟鸣徵一眼。 稍稍颔首,说道:“多谢。” 怀里的少女仿佛很累,靠着他的胳膊,闭目养神。 仿佛此刻才终于卸下心防。 第50章 和离 谢胧休息了一会儿,终于觉得缓过来一口气。 她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齐郁,见他一切平安,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对方径直抱起她,将她放入下属找来的马车。 枕书仍抱着剑,坐在外头赶车。 齐郁放下车帘,交代道:“直接回家。” 谢胧睁开眼,好奇地往外看了一眼,问道:“师兄没有正事要做吗!” 齐郁意味不明看她一眼。 谢胧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轻咳一声,乖乖坐好。而齐郁也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地图,垂眼认真看了起来,神情专注冷峻。 疲倦的谢胧靠着车壁,准备眯一会儿。 然而腰侧微微一沉,被人扣住。 接着,马车颠簸了一下。腰间的那只手仿佛微微用力,谢胧的身体便不由自主,朝着对方滑了过去,脑袋一歪搁在了他的肩头。 谢胧连忙睁开眼,尴尬看向齐郁。 齐郁缓缓抬起眼,问道:“怎么了!” “……” 谢胧拎了拎自己沉重的裙摆,抬起臀部,想要往旁边挪一挪。然而腰侧的那只手微微下沉,将她按住了,齐郁清冷镇静的嗓音也在她耳畔响起,“既然想靠着,靠着便是。” 谢胧慌了,下意识想说自己没有。 但是齐郁已经解下身上的氅衣,倾身盖在她肩头,如有实质的视线也落在她脸上。 两人隔得十分近,齐郁的呼吸撒落在她面颊上。 谢胧脸颊发烫,下意识屏住呼吸,浑身僵硬。 她要说出口的话,便失去了时机。 等到回过神,齐郁已经重新坐了回去,垂眼看着手中的舆图。 谢胧只好继续靠在齐郁肩头。 其实还挺好靠的,尤其是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沉水香,很好闻。 但是原本的困意,却不知不觉消失了。 马车时而颠簸一下,谢胧的身体不由自主,几乎紧紧贴在齐郁身上。对方仿佛是有些不舒服,谢胧正准备悄悄挪一挪,他便抬手随意地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放在他的腿上。 谢胧:“……” 她下意识睁着眼,仰视着齐郁。 少年的下颌线利落流畅,衬得清冷的面容越发俊美,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性感。 谢胧慢吞吞收回目光,闭上眼。 然而齐郁的视线似乎正流连在她的面上,谢胧的耳朵尖儿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但他只是放下地图,双手落在谢胧的太阳穴处,轻轻按揉起来。他的力度刚刚好,袖底又传来阵阵幽香,谢胧周身渐渐放松下来。 她想要睡一觉。 可是她的精神反而越发亢奋。 始终无法入睡。 谢胧决定和齐郁聊聊天,遂轻声说道:“齐师兄,你之前也帮别人揉过吗!” 见齐郁没有回答,于是她说道:“我第一次给阿娘揉,用了好大的劲儿,被她说了才知道,不能拿给阿爹揉的力度给她揉。” “不曾。”齐郁说。 谢胧不知道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她打了个呵欠。 “我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过了。”齐郁的嗓音有些轻,手上力度不变,“大约五六岁,父母就故去,此后便很少与人相处。” 谢胧睁开眼睛,微微侧过身。 少女的眼睛有些发亮,她好认真地说道:“那你还能在官场上斡旋得那么好!” 齐郁在她的视线下,眼睫微颤。 她挣扎一下,似乎想要坐起身。 但是因为没什么力气,没能成功起来,于是依旧靠在他身上。 少女努力抬起脖颈,对他说道:“我跟你说,我阿爹早些年也想在朝中干出些事业的,结果回回碰了一鼻子灰,回家被我阿娘笑话。” “其实我觉得我爹爹已经是个很厉害的人了,虽然没有那么圆滑,可他为人周全良善……” 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 挫败地叹了口气。 “你爹爹是君子。” 顿了顿,他又说,“何茂丘也是君子,但孟鸣徵……” 谢胧仿佛听到他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又仿佛只是不带感情地随口评价道:“此人心术城府,极其深厚。而且,只怕他的所图,比所有人都要大。” “这样的人,阿胧,你要敬而远之。” “可是……” 谢胧皱了皱眉毛,察觉到齐郁的目光有些阴郁。 他好像非常不喜欢孟鸣徵。 谢胧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为孟鸣徵说句话了。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说道:“齐师兄,你也是君子,这和是否是君子应当没关系吧。” 齐郁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不说话。 谢胧被他看得又有些脸热。 真是奇怪,只要对上视线,就忍不住心虚。 可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难道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的吗 谢胧忽然心中有种悄悄的欢喜,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像是偷偷藏着一样宝物一样,就算是被对方看着的时候觉得泄露了消息感到心虚,却也忍不住为之自豪。 谢胧小声说:“齐师兄……” 齐郁却忽然道:“阿胧,等会到家,便会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齐郁摇摇头。 谢胧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故意的。 她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讪讪收回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看了齐郁一眼。少年冷白的面颊泛出淡淡的红意,垂下乌黑的眼仁看她,似笑非笑。 她飞快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马车便微微晃动一下,停了下来。 枕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说是到家了。 谢胧一时之间,睁眼也不是,不睁眼也不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对方已然伸手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就这么直接把她抱下车了。 周围还有不少人,谢胧感觉那些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挣扎一下,把脸埋进齐郁怀里。 她看不到,自然不知道齐郁看着她的动作,唇边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枕书恰好瞧见了,抬手佯装正经,实则狠狠咳嗽了两声。 齐郁便回头道:“带着马车回去吧。” 枕书不满说:“现在已经快到晚上了,我今日忙了一路,留下吃顿饭也不成吗!” 齐郁说:“家中没有旁人。” “那……那行吧。” 谢胧听见家里没有旁人,又等到合上门的声音,这才悄悄睁开了眼睛。她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羞涩了,觉得齐郁怀里也挺好靠的,便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齐郁垂眼看她,说道:“到了。” 谢胧回过头,身侧便是一张小榻,她慢吞吞“哦”了一声。 满不情愿地爬了下来。 谢胧盘腿坐在小榻上,继续打呵欠,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继续看舆图的齐郁,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今日整个京都都这么忙乱,你这会儿不需要做些什么吗!” “该做的,已经做完了。” 少年单手托着下颌,抬眼看她,“你且数一数,还要过多久便会打更。” 谢胧问:“这和打更有什么关系!” 齐郁阴郁的眉眼仿佛在灯下化开,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温柔从容,徐徐说道:“若是打更人来,自然会昭告天下,如今天下都更改了些什么章程。” “还有……”谢胧看向墙上新买的西洋自鸣钟,直起身子去推开窗户,“还有一小会儿吧!” 话音刚落,便有钟鼓声自皇城传来。 打更人敲起梆子,并有传讯的官兵策马过长街,向天下昭告好消息。 整座萎靡的京都城,一瞬间重新沸腾起来。 几路将军侯爵早已得到消息,暗中前往京都,今日一起攻入京城勤王。鸠占鹊巢的秦王乱党已然刀下伏诛,大半逆党被当场斩杀,余下部重不足为虑。 而正统的东宫太子,与勤王军里应外合,夺下皇城的控制权。 眼下只等论功行赏,重葬先帝,便可登基为帝。 秦王死了,那真是太好了。 谢胧忍不住想。 她回过头,朝着齐郁看过去,想要与他分享自己的喜悦。然而少年收起手中的舆图,起身取来笔墨纸砚,眉眼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疏离。 他微微蹙着冰冷的眉宇,抬手研墨。 齐郁眸色清冷如霜雪,说道:“阿胧,按照我与你的约定……” 他将蘸了墨汁的笔递给她,淡淡说道:“我们本就是假成亲,如今秦王已然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今夜,你便可以亲笔写就和离书,与我两清。” 谢胧猝不及防。 她眼底的喜色一寸一寸褪去,化为茫然。 谢胧想起来,齐师兄并不喜欢她。 他也许谁都不喜欢。 也许喜欢的,是哪个在他的院子里吃青梅,被酸得蹙眉露出娇憨模样的小娘子。 反正总之不喜欢她。 可是,可是…… 谢胧下意识接过那支笔,茫然看着眼前的纸张。 写一封和离书而已,多么简单的事情,以她敏捷的文思,往日几乎是能够下笔便能写一百张不重样的。 可现在脑子却有些发紧、发干。 “我,我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写。”谢胧轻声说道,小心翼翼抬头偷看齐郁。 齐郁却并未生气。 他无甚表情地点点头,收回了那支笔,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收了回去。 这才看向她,说道:“想好了告诉我。” 谢胧松了口气,点点头。 “若是没见过和离书怎么写,所以才不会,我可以直接来代替你的口吻拟出来,只要誊抄一遍就好。” 谢胧刚松回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她实在不知道露出个什么表情,苦恼地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句。 恰在尴尬时,院外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过后,原来是太子让宫人前来召见齐郁,此刻便要急急入宫。 齐郁回头看她一眼,略颔首,便走了出去。 谢胧一个人坐在屋内,忽然觉得这逼仄的院子,都有些说不出的空荡荡,安静得令人浑身不舒服。她起身下榻,想要回房间睡觉,却意识到眼下已经不能睡齐郁的屋子了。 可是客房已经被腾了出来装各色礼品,被塞得满满当当。 她完全已经没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谢胧坐在青梅树下,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委屈,踹了一脚掉在脚边的青梅子。 可才踹开,就感到一阵饥饿。 今日逃亡了一路,先前是受了伤才不想吃东西,眼下反应过来,便觉得抓心挠肝地饿。尤其是,她满脑子都是惹人讨厌的青梅,酸酸甜甜令人分泌唾液的青梅。 谢胧站起身,准备自己去做一碗长寿面。 但是要做好还要好久好久。 而且她也不会生火,也不知道有没有面粉,所以吃不吃得上还两说…… 门被叩响了几声。 谢胧不想理会,反正齐郁已经走了,管是谁不理会也没事。 更何况这个节骨眼,就她一个人,更别提随便开门了。 她径直往屋内走去。 外头传来枕书扯高了嗓子的呼唤声:“夫人!郎君让我给您买了饭菜来,还是滚热的,您开门取进去趁热吃吧。不必害怕,我今夜都会一直守在门外!” 谢胧忽然忍不住低骂了齐郁一句。 她小跑着过去,打开门。 枕书果然拎着一个大食盒,瞧着是京中一处出名酒楼的样式。他将食盒放在门内,自己则后退几步,依旧抱着剑,说道:“都是您喜欢的,郎君让您吃过饭,早些安歇,不必等他。” 谢胧一眼看到了角落里,一只馄饨碗。 她忍不住问道:“你还带了宵夜来!” 枕书:“……”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觉得枕书仿佛想要骂人。 但是忍耐了片刻,他还是保持微笑,点点头,说道:“风大,夜冷,总要肚子里有点东西垫垫。” 谢胧打开食盒,挑出两样顶饱的菜给枕书。 对他点点头,这才关上门回去。 坐在屋内灯下,打开食盒,果然都还是刚出锅的热乎饭菜。而且都是谢胧喜欢的样式,她饿得有些精疲力竭,脑子空空如也,专心吃饭起来反而不难过了。 等吃过饭,谢胧的目光看向后院。 齐郁说,他的青梅酒都埋在后院,让她挖出来数一数多少坛。 可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忽然酿青梅酒埋着 反正齐郁这样冷淡的人,等闲是不会干这种多余的事情的。最重要的一点是,齐郁他自己,几乎是滴酒不沾,喝一点点就会醉得睡过去。 这样的人,不会想着酿酒喝。 也许,那些青梅酒…… 和他那句诗里的人,有联系。 谢胧决定,趁着齐郁不在,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青梅酒全都挖出来看一看。 第51章 告白 谢胧本来是很累的。 但是卯着一口劲儿,硬生生将栀子花下的几坛青梅酒,都给挖了出来。 摆在廊下,她一一数了过去。 一共七坛。 齐郁今年十七岁。 他九岁那年冬日入京都,被父亲收为弟子,次年院子里的青梅第一次结子。 十五岁和谢家决裂,下场科考,此后不过一年便平步青云到如今位置。 这样一想,思路就变得清晰了很多。 齐郁刚来京都的时候,虽然凭借着出色的文章和诗词而扬名,实则却仍是个孤零零的困苦孩童。爹爹将他收在门下,也多了几分慈父心思,对他极为照顾。 次年春夏之交,谢胧便是随父亲去了齐家。 就在这小小的宅子里,齐郁猝不及防,没有茶叶只能以白水招待,摘下了时令的青梅做果盘。 但是她…… 齐郁当时面色难看,也许不是气她。 而是觉得不好意思,觉得难堪。 那是他当时,唯一可以拿来招待她和爹爹的东西。 可她却表现得很嫌弃。 谢胧坐在廊下,没有睡觉。 她自己开了一坛青梅酒,自斟自饮,等着远处山巅的天空破晓。 等着齐郁回家见她。 …… 齐郁离开皇宫时,天边已然升起一缕朝霞,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金碧辉煌的皇城上,紫阙巍峨,飞阁流丹。他顺着汉白玉的台阶,一步一步朝外走去,朱红公服被风吹得广袖招展。 时不时有内侍,或者是往日的同僚凑了过来。 或是躬身,或是走在他身后半步后。 语气或恭敬或是谄媚,再要么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从他这里交换消息或者主动让利。 齐郁一一对答,神色不卑不亢。 直到应付完所有人,他也终于出了宫门。 不再理会旁人,翻身上马,朝着齐家的方向策马而去。 身后不少视线仍落在他身上。 彼此之间,少不了感慨几句—— “这回新皇登基,头一个要封赏的功臣,只怕就是齐大人了。” “如此年纪,如此手腕,老朽自然王望尘莫及。” “依我看,是头一个年不过弱冠,便能为辅做宰的料子了,我等自然是不如的。” 齐郁并不在意别人说些什么。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枕书,自己推门而入。 屋内一切如旧,但门是开着的。 齐郁不觉心口一紧,快步走入屋内,径直朝着后院而去。走进后院院门后,他的脚步不觉稍稍慢下来,视线落在坐在廊下的少女身上。 她坐在台阶上,绿罗衫被露水打湿,贴在她身上衬出纤细窈窕的身影。 手边是七坛被挖出来的青梅酒。 有一坛被打开了,空气中漂浮着晨露和青梅酒的香气,交织在一起,令人经夜未睡的头脑有些恍惚。 谢胧仿佛察觉到了他。 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双鹿儿眼醉得雾蒙蒙的,像是秋日笼罩烟霭的寒潭,又像是一汪波光潋滟的春水。 少女侧身望着他,红唇微张,缓缓露出笑靥。 齐郁缓缓垂眼,目光晦涩看向她。 “齐师兄,你过来。”她说。 少女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做。 晨风吹得竹帘微晃,燕子铜铃叮咚作响。 日光便在竹帘的间隙,时而明灭。 以至于两人原本不近的距离,因此而仿佛时远时近,只有缭绕不散的青梅酒香,时刻萦绕在小小的院子里。 少女醉得有些不自知。 见他没有上前,便自己撑着台阶地面,想要起身。 然而她周身没有力气,挣扎一下又摔了下去。 她眼巴巴看着他。 齐郁撩起竹帘,缓步朝着她走过去。 他居高临下,视线一寸一寸抚摸过她的脸颊,最终抬手托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仰面与他对视。 少女雪白的肌肤泛着醉后的潮红,眼眶水润。 她微微歪了一下脑袋,朝着他,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眼底是藏不住的开心。 明媚得像是春三月的日光。 “怎么了”齐郁问。 谢胧挣扎着要起身,好几下都没有起来。 最终只好不高兴地坐在地上,对他张开双手,笑着说道:“我起不来,你扶我。” 齐郁便弯腰,来扶她的手肘。 少女攥住他的衣袖,略微用力,张开的双手一下子圈在他腰上。可她醉后的身体软绵绵的,无法用力,仍像是一匹缎子般软趴趴地挂在他身上,止不住地往下滑。 齐郁不得已,伸手捞住她的腋窝。 但这样,两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少女身上浓烈的青梅酒香,在她温热清甜的呼吸中,铺天盖地向他盈来。 齐郁清醒的眸光有一瞬间的恍然。 “和离书,我还不想写。”他听见怀中的少女小声地说道,她像是只小动物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扬起一张白皙干净的脸看着他,“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你。可以吗!” 齐郁不做声。 少女就自顾自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难道我应该对你坏一些”齐郁伸手,将她抱起来,皱了皱眉,“一夜都没睡不是叫你早些安歇。” 谢胧就唤道:“哥哥!” 齐郁身体微僵,低声道:“闭嘴。” 谢胧若有所思,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夫君!” 她醉得意识模糊,分辨不出齐郁脸上的神色。 但过了好一会儿,她被他抵在廊柱下,下巴被他攥起来。谢胧觉得周身不太舒服,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抬眼时撞入齐郁的眼睛里去。 他眸光幽微,看她的目光格外炽热。 谢胧皱了皱眉,说道:“你不是齐师兄。” “那我是谁!” “你喊的夫君是谁是何茂丘,还是……孟鸣徵!” 她的腰被人紧紧掐住,无法动弹。 强烈的危机感令她的大脑清晰了一分,勉强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然后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你是齐郁。” 腰间被紧攥的手忽然松开。 谢胧身形一晃,险些就这么软倒下来。 齐郁下意识想要扶住她。 然而少女抬起胳膊,堆叠而下的袖中伸出一双细白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脖颈,迫使他不得不低眉看向她。 她的鹿儿眼清亮如倒映着春熙的溪水。 她小声问:“齐郁,你喜不喜欢我呀!” 齐郁在她的目光下,不自在地垂眼,晦暗的眸如有墨色在流转。 他扣住她的后颈,没作声。 少女执着看着他,弯眸笑了一下,凑近了他,像是说悄悄话那样和他说道:“你如果喜欢我的话,应该告诉我呀。这样,我才知道,我知道了,一定会好好地对待你的。” 齐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冷声问道:“这是几!” 谢胧:“……” 她有点生气,不想理齐郁。 谢胧推了他一把,转身想要回去睡觉。 结果不知道脚下被绊了一下,还是身后的人拉了她一把,她原本便不甚稳当的身体往后一栽,重新落入少年的怀中,砸得下巴闷疼。 谢胧尚未站稳,便被抬起下颌。 对方的吻如骤雨般落下来,带着攻城略地的强势,灼热而富有侵略性,却带着隐隐的青涩。 她疼得挣扎一下,唇内被划破,鲜血溢出。 对方毫无章法的亲吻,因为她的闷哼声而轻柔起来,终于缓缓拉开一点距离。谢胧感觉他的视线粘稠灼热,不自觉偏了一下脸,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然而对方却忽然倾身。 她唇上火辣辣地疼,下意识张口要阻止他。 然而对方的唇却像是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唇瓣上,浅浅触碰了一下。随即,唇上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对方攥着她的手腕,一点点吮吸掉她唇上的血渍。 谢胧在疼意和快感交织的复杂情绪中,彻底清醒过来。 她下意识望向眼前的少年。 他周身整洁严肃的公服被揉皱,鬓发也被她扯散了几根,原本略显苍白阴郁的面容染上胭脂色,唇上沾着一点动人心魄的血色,眸色漆黑幽深,像是九阴地府里摄人心魄的艳鬼。 谢胧下意识舔了一下发痒的唇瓣。 齐郁看着她的动作,浓长眼睫轻颤,眸光渐深。 然而这次,他直直看着她。 毫不掩饰,眼底对于她灼热的喜欢。 “你数过了”齐郁嗓音有些沙哑。 谢胧回头看一眼酒坛,心中猛然明白过来,齐郁早就料准了她一定会挖出这些青梅酒。只要挖出这些青梅酒,有些东西,她便能推测出来。 可他为什么会料准了,她会挖呢 他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吗 谢胧心虚不已。 她垂着脑袋,避开齐郁的目光。 尴尬地用手捏紧了袖口,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喜欢就应该明明白白让对方知道。 齐郁对她应该这样,她也应该对齐郁这样。 但是…… 谢胧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思暴露在齐郁的面前,令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感到有些失措。她转过身,拎起裙子,就要赶紧跑走,却别人从身后握住了手腕。 齐郁倚靠在廊柱上,嗓音依旧沙哑。 他凤眼低垂,视线落在她的肩头,“我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少女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 她猛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瞪圆了鹿儿眼看他。 谢胧扬起下巴,“是,我数过了!” 齐郁:“……” “所以,你夹在书里的那句诗,写的人是我对吧”她拎着裙子的手都没有放下,朝着他走了几步,逼近了他,状似自信地说,“齐师兄,我知道了,你喜欢我,还喜欢了七年对吧!” 不等齐郁回答,她快速看他一眼。 飞快低垂了视线,鼓起绯红的脸颊,大声说道:“没关系的,反正我也超级喜欢你的!” “所以你要是非要逼我写和离书的话,我只能跟你说,你最好不要后悔!毕竟喜欢谢阿胧的人多了去,你到时候再反悔,我可不会答应的……” 少女越说,气势越是不足。 到最后,她顿了顿,没再吭声。 低着头,骂了一句“该死”。 抬起头,正对上齐郁似笑非笑的眼睛,她轻咳了一声,松手放下了裙子。 “阿胧好聪明啊。”他说。 谢胧脸颊发烫,结巴道:“还……还好吧。” 齐郁:“喜欢了你七年,你这会儿才明白过来。” 谢胧被口水呛到。 一阵风吹了过来,廊下燕子铜铃泠泠作响。 满室的青梅酒香,渐渐散去。 谢胧缓缓看向眼前的少年,觉得方才的尴尬不觉已经散去,她心口揣着的那只兔子终于安分下来,将她的心填得暖融融的。 她小声说:“这是你承认的。” 齐郁“嗯”了一声。 谢胧松了好大一口气。 眼前的少年朝着她走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她下意识跟着他的步伐。 庭前青梅树高大茂密,枝叶间果实累累,被夏日金色的阳光照得泛出淡淡的光泽。 风一吹,便落了两人一身。 谢胧却骤然想起—— 春日里细雨霏霏,矮墙内青梅累累。 齐郁撑伞来接她,隔着缭绕不去的水汽,他遥遥看向她的目光。 暗藏着许多汹涌的爱意。 谢胧回过神,“我们去做什么!” “假戏真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