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人又美又甜》来自www.aqbxs.com   《小夫人又美又甜》作者:沉九襄 文案 阮阮出身鄞州首富之家,生得一副姿容昳丽、冰肌玉骨的好样貌,人送鄞州第一美人之称,又与青梅竹马的表哥早有婚约两情相悦,半生可谓顺风顺水 不料与表哥成婚前夕,家中突遭大变,阮父身陷牢狱性命攸关,往日亲朋纷纷避之不及,舅舅姑母,更对阮家万贯家财虎视眈眈,只等父亲一死 阮阮四处求路无门,最后求到了新近调任而来的总督霍修府上。 寒冬飘雪,阮阮双膝跪地,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纤手捧上全部家产契书递与霍修,以重金相谢,求他为阮家伸冤做主。 堂中烛火澄明,男人坐在上首,眸光幽微看她良久,却挥手抛契书于一旁,俯身问她:“不若以你自己作筹码,如何?” —————— 后来,阮阮成了名正言顺的霍夫人,邀请小姐妹至霍府做客,姑娘家关起门来说私房话,小姐妹问起二人缘起何处? 阮阮想起自己整日酸疼的腰,没好气道:“那老东西对我见色起意!” 门外正路过的霍总督闻言轻咳一声,踏进门来,“休要胡说,那明明叫一见钟情。” ———————————— 内容标签: 甜文 正剧 一句话简介: 立意: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第一章 开了春儿,屋外天光潋滟起来,阮家大宅兰庭院墙边的梨花开满枝头,教风一吹,飘进屋里来,撒下一地零星香雪海。 画春自院外进来,掖着两手缓步进里阁,微微低着头往东南边的软榻前去,面上不甚欢喜。 那软榻上斜倚着个美人,明眸皓齿、乌发雪肤,侧身的线条娉婷婀娜,便是阮家大小姐阮乐安,闺名阮阮。 这会子约莫是午间小憩方醒,画春见她还微阖着双目,懒懒的,白净的脸颊上压出点绯红色,倒像是染了胭脂,平添几分娇态。 画春至近前来,挥手遣退了两侧伺候扇风的婢女,自拿了团扇在手中轻轻柔柔的扇。 待得四下无人了,才低低道:“小姐,外头传话进来了,说是大人今儿个傍晚要回邺城府邸。” 话音方落,阮阮睁开懒散微闭的眸子,停顿了下,皱着眉看向她,“可说了今日是梦扬满月宴还要我去吗?” 画春轻叹着点头,嘴上并不好再答话。 谁都知道那位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这邺城里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既然还是教人提前来传了话,那除了那个意思还能是什么? 阮阮面上略有些颓然,喃喃埋怨,“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赶在今日回来,叫我找什么理由出府去……” 她说着话,恹恹挥手将手上正把玩的丝帕扔在了软榻上。 画春在一旁站着,垂眸看一眼阮阮眉尖萦绕不去的愁绪,心下自然疼惜。 想想这都大半年了,老爷犯煞那是去岁寒冬时的事儿。 当初夫人正怀着小公子,听闻老爷入狱的消息便一病不起,小小姐又还年幼,孤儿寡母的境况,引得外头的豺狼虎豹无一不对这偌大的家产垂涎三尺,全都等着老爷在牢中含冤而死。 家中遭了难,千斤重的担子一霎全压在了这位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肩上。 寻时弱柳扶风似得女郎没了庇护,只得冒着寒冬的冷风与碎雪,一家一家往阮老爷先前相识的旧友寻去。 但无奈老爷触怒的不是普通人,而是镐京城中一位跋扈权贵,若说地方的官儿是胳膊,那那位权贵便是大腿,哪儿会有胳膊甘愿为了别人家的事强出头去妄图掰过大腿呢? 画春现在想想,都记不清那时陪着小姐敲过多少人家的大门了,闭门不出者有,冷嘲热讽者更多,伺机下黑手妄图玷污这位鄞州第一美人的亦是大有人在。 后来还是寻到了季老先生府上,才得他指了一条说不上明路的“明路”。 季老先生在朝中做过官,从五品不算大,但人活一世脑子里储存的消息却是不少,他明言自己的人脉帮不上忙,但阮阮若肯下功夫,可往兴城总督府寻新近调任而来的霍总督伸冤试试。 那时听老先生谈及霍总督,清正廉明、胸有沟壑,是个难得的好官,更难得的是他在朝中庞大的人脉,老先生说,这鄞州若还有谁敢和镐京的权贵叫板,那一定非他莫属。 而后费尽心思多方打点,阮阮如愿见到了霍总督,但那位霍总督究竟是不是好官不清楚,总之画春能笃定——他不是个好人。 常说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可那霍总督出手相助所要的酬劳,偏是阮阮这个人。 自那时起,大半年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偌大的阮家只有画春心知肚明。 说到底,霍总督和那些试图对阮阮趁火打劫的狗男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一点儿,大约便是他说话算话、手段了得,而且相貌十分漂亮。 “小姐今日若是不想去……”画春犹豫了下,“那不如奴婢前去跑一趟,便说小姐这几日身体不适,伺候不了大人,料想大人再性急,也不会连姑娘家的难言之隐都不能体谅吧!” 阮阮脸皮儿尤其薄,一听这话,面上先隐隐飞了红。 但她今日确实打心眼儿里不想去,有什么法子能避,总都要试一试。 只此一回,霍修应当不会起疑的。 阮阮自己也不知为何,她有些怕他。 怎么说呢,不是那种耗子见了猫的畏惧,而是总担心若自己有朝一日惹怒了他,会给阮家招来比当初父亲入狱更甚百倍的祸端。 霍修那样的人,心思深重,拿过刀、在尸山血海里淌过身,手中的人命不计其数,他都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只需要坐在那里,目光落在你身上,那便是泰山压顶一般的重量。 阮阮对他的怕,还是与日俱增的。 她头回在总督府外求见霍修时,许是因为救父心切,尚且敢在他阔步离去时,口不择言直往他心窝子里戳。 “大人年少时家中也曾蒙受不白之冤,亲人分离的痛苦、百口莫辩的困顿大人也曾切身体会过,为何如今却要耳目闭塞,成为当年畏惧强权不肯为民请命的昏官?” 霍修那时没有当场给她半分眼神,大约只是出于大人物不屑于理睬蝼蚁的那点儿骄矜。 但他走后,总督府门前侍立的将士可没有那份矜贵,随即一左一右硬是叉着阮阮两臂,将人扔出去了几丈远,而后见她一回便撵一回。 阮阮却越挫越勇,紧抓着这最后一根稻草不知松手,只知迎难而上。 总督府不让去,好,她就去邺城郊外的霍府私宅蹲守! 寒冬腊月的天气冷得呵气成冰,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儿,强撑着身体一连守了几日几夜,人都差点儿在府门外冻死了,里头才终于来人将她带了进去。 阮阮没准备教他空手而归,进了屋里牙齿上下磕得直作响,话说不清,先跪在地上抖着双手将家中万贯家财的契书递了上去。 晶莹的眸子殷切望向他,意思不言而喻。 霍修却连瞧都没瞧一眼,一双修长的手覆在金丝缠花儿暖炉上纹丝不动,薄唇轻启,先给她定了个贿赂朝廷命官之罪。 “今日若将你拿下,人证物证齐全,你爹的罪便连审都不必审了,懂吗?” 阮阮是养在闺阁中的娇小姐,才刚及笄的小女郎,何曾同他这种人打过交道,一时间心都乱做了一团。 但他没有撵人走,那就证明还是有希望的。 兔子急了会咬人,阮阮急了,索性直言:“还、还请大人明言可有何所愿,只要阮家办得到,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她说这话时是有信心的,身为鄞州首富的阮家真不缺银钱,但很不幸的是,霍修也不缺银钱。 他那时大概刚好缺个拿钱买不到的娇美人。 男人在堂上借着澄明的烛火看了阮阮良久,轻飘飘撂下句:“不若以你自己作筹码,如何?” 一个有需,一个有求,看开点想也算“老天送的缘分”吧! 她那时还有点傻气呼呼地天真,也或许是这些时间遇到的衣冠禽兽太多,都不觉得有多难堪了,在堂中跪了半会儿,身上暖和了,只脱口冲他反问了句—— “大人想要娶我?” 霍修巍然坐着,闻言不由挑了挑眉。 他对她的不知天高地厚未有言语,唯余垂眸向下看来时似有不屑盛在眼中。 阮阮瞧着便知自己是想多了,士农工商,商人哪怕绫罗绸缎加身,但在他这样的人眼中总归还是瞧不上的。 可一个女人跟了个男人,总得有个名分的吧,要不然与那花街柳巷的花魁有什么区别? 她自小好歹是诗书礼仪教养出来的大小姐,又顶着第一美人的头衔,这些年享尽了风头,若是没有家中这遭祸事,鄞州的青年才俊说一句任她挑选也不为过的。 阮阮暗暗掀起长睫去打量面前的总督大人,面容清隽、眉目精致,一身雅白的常服都教他穿得像天潢贵胄,除了年龄稍大了点儿,其他的,寻不着丝毫短处…… 她是个会劝自己变通的人,思忖着咬了咬唇,面上的忍辱负重竭力藏起来,“那是……为妾?” 和父亲、阮家相比,她委屈一点没关系的。 上首的霍修却只是轻笑了声,他公务繁忙没工夫跟个姑娘在这儿讨价还价,起身临走前,淡淡放下句:“回去吧。” 三个字,犹如利刃悬心吊在阮阮心中好几日,她越想越不明白霍修究竟答没答应帮阮家伸冤。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无奈之下只好再往霍宅去了一趟,却被告知总督大人外出公干,半月之内都不会回来了。 阮阮最后一根稻草没了,回去大病一场,不料人在病中时,却忽然听闻画春欢天喜地跑进来,说父亲已然脱罪被衙门当堂释放。 是霍修。 喜讯的劲头过去后,她一颗心又吊起来,该怎么体面地将自己将要入霍府为妾的事情说给爹娘听? 阮阮事先在脑海中想了无数说辞,最后事实证明她还是想多了…… 因为霍修那个坏男人,根本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打算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欢迎宝宝们踊跃发言,前三天评论通通送红包~ 天生乐观软萌娇气包vs大龄单身腹黑男青年 男主比女主大十岁,sc/1v1/he 第二章 “那厢说了,要不要小姐伺候,得去了再看大人的意思,但去与不去,却是小姐自己的决定。” 画春说话时,苦着脸冲阮阮摇了摇头。 早知这路子恐怕是行不通的,她倒也没有多失落,颓然呼出一口气,喃喃道:“那便待满月宴过后再寻了由头出去吧!” 阮老爷自先前不畏权贵在牢中走了一遭,安然出来后,人人都在猜阮家背后的贵人是谁,阮家也一扫落魄时门庭凋敝的景象,往来行走众人,比之阮老爷入狱前的鼎盛时期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眷的席面设在内阁,同外头一众男宾隔着方竹篾垂帘,推杯换盏的嬉笑怒骂透过帘幕缝隙传进阮阮耳朵里,难免教她在心底暗自冷哼一声。 听声音,现下与父亲喝酒的是林老爷,阮阮记得那时上门求助,林老爷闭门不出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般,光教了个小厮言语不善地将她打发了。 还有方才说话的城守张大人,小时候见面买了糖葫芦哄着让她叫叔叔,结果求上门去时,姓张的只顾得上两眼放光,言语未到两句,那双咸猪手便已经搭上了她的腰…… 甚至还有舅舅姑母家,彼时忙不迭地的划清界限,现下却也一样毫无隔阂的坐在席间谈笑风生,真是教人听见就忍不住作呕! 一场宴席成了熬人的折磨,阮阮坐了大半场席面,临到阮夫人邀着女眷们前往水月亭听曲子时,便起身去向阮夫人告退了。 阮夫人应了声,便从一旁侍立的婢女手中取过件锦绒披风盖在了她背上,眼瞧着女孩儿娉婷的背影袅袅往外头去,微微摇头垂眸笑了笑,多有几分无奈。 她知道阮阮如今不待见城中这些富贵人家。 当初家中落难,闺阁女儿家抛头露面求人的境况能好到哪里去?那段日子阮阮受过多少冷眼与委屈她做娘亲的想都不敢想。 阮阮从屋里出来,画春正提了盏灯笼等在廊下,见了面道:“马车已经在秋水巷外头等着了。” 二人先回兰庭院换了身衣服,灭灯后,便偷偷摸摸自府中东侧门出去,一路往南拐了两处墙角,才到马车停靠之处。 霍修也就这点上还有些良心,每逢派马车来接,从来都是让停多远便停多远,想多隐蔽就有多隐蔽。 甚至哪怕于城中盛会上碰见了,也从来没正眼瞧过她一下,当真才称得上一句穿上衣裳便不认人。 阮阮一面庆幸没人看出端倪,一面却又觉得实在有那么点委屈。 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哪有人愿意就这么没名没分给男人当个暖床的?她头回将身子给霍修时,还问过他这契约到什么时候? 那人手中酒杯轻晃了晃,唇边勾出个凉薄的笑,“到我厌倦你的时候。” 这也就是也许很快,但也可能这辈子都脱不开身了。 但说到底契约是阮阮自愿答应的,想得苦大仇深也是为难自己。 她并不恨霍修那时趁人之危,只是身子已经给出去了,这一生的清白没有了,她觉得不争馒头争口气,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试试另一条路—— 她想赶在被人厌倦前,做成名正言顺的霍夫人! 梦想也许会不切实际,但一定要有,做人不能太咸鱼,否则岂不是一辈子都得躺着任人揉捏? 到霍宅时已有些晚了,画春一向不得进府,仍旧如往常一般守在马车上。 阮阮独自一人随偏门前的小厮踏了进去,四方的门庭简直像是大张的兽口,姑娘身上黑色的大氅在栏槛上轻轻一划,又像朵淹没在黑色波涛中的浪花儿。 进了意风阁四下没看见霍修的身影,外间侍立的婢女上前来,细声请她往后院的浴池去。 婢女在门口止步,待阮阮进去后便关上了木门。 她也算轻车熟路,沾染了满屋子的氤氲水雾绕过屏风,便瞧见圆形浴池边,男人双目微阖靠着池壁,水面淹过削瘦紧实的腰线,露出精干的胸膛。 “大人……” 阮阮距离上回见他,已经有一个半月了,立在入口处中规中矩福了福身,动作是轻的,声音也是轻的。 那边没有回应,她停了会儿才缓步上前去,缓缓在池边蹲下身,素手在池中舀起一捧水,柔柔浇在了他肩上,水珠顺着锁骨滑落,划过胸膛重又没入池中。 她俯身凑近些,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霍郎,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霍修仍没有睁眼瞧她,只淡淡开口,“晚了半个时辰。” 阮阮不敢再拿身体不适来搪塞他,婉婉笑了笑,顺势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下,“霍郎别生我的气嘛,今日是我弟弟满月,府中有宴,父亲原给你也递了请帖,只是你公事繁忙未曾赏脸罢了。” 她言语娇嗔,其实也就是暗怪他,明知她抽不开身还只管自己享乐为难别人,不近人情。 霍修听着轻笑了声,可见她面上乖巧便也没心思追根究底,睁开双眸,抬手指了指一侧小立柜上的精美木盒,指使她,“去拿过来。” 阮阮口中答应着,在他背后努了努嘴,才起身将盒子拿过来递给他。 却听他说:“给你的,打开看看。” 她眸中忽而亮了下,霍修从前也送过她东西,但没有拿锦盒装得这么郑重,常常都是情/事过后随手给出,像施舍个阿猫阿狗,也像达官贵人们春风一度后给姑娘们的小费。 她手上捏着盒盖,脑子里却想着:不会是定情信物吧!这坏男人难不成总算良心发现想要给她名分了? 谁料心里揣着忐忑打开盖子一瞧,那眼里亮晶晶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里头没什么所谓定情信物,只有一根玉簪,还是根手艺粗糙的玉簪。 这样的东西,首饰店掌柜的光是拿到她眼前那都算大不敬,霍修个抠抠搜搜的,居然拿残次品送她! “不喜欢?” 霍修侧过脸,目光好整以暇落在她脸上。 那一张娇俏的小脸,明明神情千变万化,还偏要竭力装出幅镇定自若的模样,莫名教他觉得有趣。 阮阮回过神来,面上的失望、嫌弃都收起来,望着他一笑,“谁说的,只要是霍郎送的,我都喜欢。” 纤白的指尖将簪子取出来,她向前俯身以水为镜,款款将簪子插在了鬓遍,扭身问他,“好看吗?” 姑娘美不美原不在一根簪子,哪怕素面朝天,那细腻白皙的皮肤,嫣红饱满的唇,低眉垂首间流转的风情便足以引人注目。 霍修并未答话,瞧着她半会儿,忽然伸手抓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把就将人拉下了水。 阮阮措手不及跌进池中呛了一大口水,慌乱间忙扑腾着双臂去抱住他,蜜合色的裙子飘在水中像朵娇艳的花儿,而那花儿堪堪盛放在他身上。 她探出水面猛咳嗽了几声,左思右想没忍住,对着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却也没敢太用力,只给他留了个牙印儿权当回敬。 一只龇牙咧嘴的猫儿。 霍修私下很乐于纵容她的尖牙利爪,待她松口了,才用手掌抬起她的脸,指尖拂去她脸颊边的湿发,悠悠然问:“听闻你今日身体不适,哪里不适?” 人都已经在水里了,阮阮当然哪都没有不适,漆黑的瞳仁转了转,张口随意编了个由头,“只是今晨起身时有些头晕,这会儿已经无大碍了。” 霍修挑眉嗯了声,像是还算满意。 她应该不知道,他连她月事在每月何时都一清二楚,用身体不适这种借口推脱,可不是明智的法子。 宽大的手掌覆在阮阮背上,一寸寸下移,少女纤细的腰肢软的像杨柳,瘦弱的脊背上能摸到凸起的骨节。 他的手停在她后腰,拿着劲儿捏了一把。 阮阮跟了他大半年,又心怀大志处处留意,总能摸清些他的脾性,一时脸颊微微泛红,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仰面将红唇印了上去。 “霍郎,我想你了……” 第三章 画春在府外马车上等了大半宿,瞌睡打了一个又一个,临近寅时末,才见阮阮披着件曳地黑色大氅从门中袅袅迈出来。 那么个妖娆婀娜的姿态,早已不似半年前头回从霍宅中出来时,被人扶着走路,抽抽搭搭掉眼泪的柔弱情景了。 画春那时搂着她,供她在自己怀里哭了一整路,心都抽抽地疼了,没成想马车停下时便见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说没事。 翌日拜见老爷夫人,她亦没流露半分端倪,该吃吃该喝喝。 从此再每逢在霍总督这儿累着了,回去后还要熬些补汤美容养颜,是以过了这大半年,她似乎还……稍显圆润了些? 骨肉愈发匀称,身材凸显藏不住又面若芙蕖娇艳,十足教人对她那般天生乐观娇憨的心态颇觉欣慰。 这厢画春迎着阮阮进了马车,取下背上的黑色大氅挂在车壁上,借着烛火瞧,才见她身上裹着的赫然是件男人的衣裳,袖口金丝刺绣的流云纹在火光照耀下倏忽闪出一线金芒。 “小姐的衣裳……?” 画春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下,欲言又止,才听她若无其事回了句:“打湿了便放在他那里了。” 阮阮说着挑了挑眉,眸中狡黠一笑,“最好教他往后看着那衣裳便想起我。” 画春明白过来,但不想打击她。 事实上霍宅成群的仆人,收拾衣裳这等事,哪里轮得到霍总督亲自动手,只怕他第二日醒来早都不记得还有那回事儿了吧…… “小姐累了吧,先靠着软枕休息会儿,稍后到了奴婢再唤你。” 阮阮应着声懒懒靠下,想起来又问她,“你带了蜜饯吧,快拿出来教我尝尝甜味儿。” 霍修没想过娶她,自然就不会教她怀有身孕,是以每回情/事过后,都会有侍立在门外的婢女及时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避胎药进来请她喝下。 一碗汤药灌下去,苦得人心里简直发慌作呕。 画春办事妥帖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蜜渍梅子递给她。 一心疼,难免皱着眉抱怨两句,“小姐若有机会应当与那狗官说说,是药三分毒,总那么一碗碗的喝也不是个办法,伤了小姐的身体根基可怎么好?” 阮阮口中含着梅子,话音含糊,“可是不喝药怎么办,若我不慎怀了胎,这没名没分的,人家决计不肯要,届时伤的还不是我的脸面,况且打胎更伤身,搞不好命都没有了,不划算。” 奉子逼婚这种事儿她决计是瞧不上的,最重要的是依她的认知,别说一个孩子困不住霍修,再把人惹恼了,他绝对干得出手起刀落暗地里下黑手一尸两命的缺德事儿。 她想着便觉得后颈一凉,缩了缩脖子,忙拉着身上的大氅往肩上盖了盖。 回到阮家时还是从东侧门进,里头的小厮是画春特意挑中的,每逢这种日子便会守着给她们留门。 主仆两个偷偷摸摸跟做贼似得,一路走得悄无声息,不料途径小花园时,隔了几步远,却忽从树影后面奔出个人来。 灯火不明间,阮阮吓得心头一跳,捂着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回过神,先下意识拢了拢身上黑色的大氅,将其下霍修的衣裳挡得严严实实。 画春也吓得不轻,却还记得挺身挡在阮阮身前,眯着眼,颤颤巍巍提起灯笼照过去,才见面前之人却是舅老爷家的表公子——程明棠。 二人原是自小便有婚约在身的,只是那婚约,阮阮已经在半年前教父亲撕毁了。 况且若非今日梦扬满月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软弱的男人。 阮父牢狱之灾时,阮阮四处走投无路身心都要被压垮了,常时总说爱她、会护她一辈子的程明棠却死活不见人。 待阮阮寻上了霍修,不顾一切卖了自己还未有结果时,在病中心灰意冷才见他仓惶而来,而后解释只说是姑母未免他牵扯进去,将他强行关了起来,此回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见她的。 不论原因为何,人总算来了,阮阮也信他一番说辞,起先听来还感动万分,什么委屈都扑进他怀里一气儿哭了个彻彻底底。 但唯独在她请他去求平日交的那些士子朋友们想法子救救父亲时,他沉默半晌才说出句为难万分的劝慰—— “表妹,不是我不想帮你救舅舅,只是那镐京的权贵太过势大,今次将其得罪了还只是伯父入狱,若是我们一再纠缠,你可想过会有何后果?” 程明棠说这话时却根本连试都未曾试过呢。 阮阮看着他好一会儿无言,怔怔的,像失了魂儿一般。 他看着她那样晦暗的目光又觉心虚,忙又去抱她,“但是你放心,就算舅舅不在了,我也会娶你,一辈子照顾你的,别怕......别怕啊乐安。” 他教阮阮别怕,别再纠缠不休,教她束手旁观,眼睁睁放任自己父亲含冤而死! 这是人说的话吗? 当真是大难临头方可见真心,程明棠同他一家子说到底还是一丘之貉,说娶她是为照顾她,其实呢,怕也只是为了以姑爷的身份得到家产罢了。 阮阮怒上心头,猛地一把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要他滚。 “你给我滚,程明棠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我这辈子就是孤老终生也绝不会嫁给你,你们家休想再打我家家产的主意!” 程明棠这人吧,是怯懦而不是阴险,他没有想过趁机谋夺家产,忙想向阮阮解释,却教她寒着一张脸派人轰了出来。 自此期盼了十几年眼看成婚在即的姻缘没有了,千方百计再想求见,莫不过上门一次被轰一次。 这回他是趁着梦扬满月宴众人散席之际,寻了个空子去而复返,偷偷潜入兰庭院没见到阮阮便不肯罢休,兀自在那树底下守了大半夜。 刚开春儿的夜晚渗着沁人的冷意,借着烛火看过去,程明棠的眼睫、头发上竟全是凝结的露珠。 “乐安......”他见了阮阮面上惊喜毫不掩盖,虚虚伸出手,两步便想朝她过来,“我......” “你别过来!” 阮阮大晚上碰见这一出早已是心乱如麻,更何况身上还穿着霍修的衣裳,双手抓着大氅,一时急出了满脑门儿的汗。 “这里是后院,你私自守在这里又想做什么?” 什么叫又? 这人先前也发了一回疯,大晚上冒冒失失□□跑进兰庭院,就为死活求她不要解除婚约,滔滔不绝说了很多爱她的话,自以为是的深情,仿佛离了阮阮便活不了了似得。 可实际上呢,阮阮只是威胁要将他种种逾越之举公之于众,他便很快灰溜溜退缩了。 程明棠见她眸中戒备,又有画春挺身护在前头,步子迈出去又忐忑收了回来。 “我......你别怕,我今日就只是想见见你,没有别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就着微弱的烛火打量她一番,又问:“我寻不见你有些担心,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画春十分警醒,忙拧着眉呵斥了声,“表公子还请自重,且不说我家小姐与你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小姐去哪里都与你无关,你此回偷偷进后院也是极大的失礼,小姐若是此时派人将你扔出去,表公子的颜面还要是不要?” 程明棠是个读书人,无时无刻都要谨记君子之道,面子自然是头等大事,如何能不要颜面。 他那厢一迟疑,阮阮又见缝插针补上句:“你现在见也见了,还是快些走吧,我累了,恕不奉陪。” 她冷着脸,说完便赶紧拉着画春匆匆逃开走了,一路走得脚底生风。 程明棠在身后压低声音徒然喊了两声“乐安”,到底没敢死缠烂打的追上去,眼睁睁看着伊人倩影消失在树影后,兀自叹一口气。 正欲转身离去时,一抬脚,却竟然似乎踩到了什么,脚底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他弯腰,借着头顶月光的清辉看去,那地上掉落的,分明是一根断成两截的玉簪。 阮阮这一遭有惊无险,回了兰庭院,外头天幕还黑着,遂简单收拾了下,吩咐画春将霍修的衣裳藏好,便又躺到床上睡回笼觉去了。 那男人折腾起人来简直不知疲倦,她累得很了,这厢沾枕头就着,待再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画春挑了帘子进来伺候梳洗,轻声道:“夫人今日早膳没见着小姐,还特地问了句,那会子又传话过来说请小姐起身后去一趟落庭芳。” 阮阮漫不经心嗯了声,等人坐到妆台前,愣着一双美目盯着看了镜子里许久,才想起来狐疑问:“昨夜你记得我将那簪子放到何处了吗?” 嗯? 画春听来满面神游,晚上烛火昏暗,她哪里会注意到阮阮头上多了根簪子。 “那是狗官送的!”阮阮寻不见东西一下子着急了,“他叫我以后见他都得带着,弄丢了这可怎么办?” 第四章 簪子找不着了,往落庭芳的一路上,阮阮都在想,今儿晚上该想个什么由头才能蒙混过关? 往那玲珑小院去约莫半柱香左右,绕过方假山木林,便能看见院子四周围成一圈盛放的蔷薇。 阮阮领着画春从回廊上缓步过来,湘妃色的一袭薄春裙,其上蝉衣轻纱半掩,腰间垂落的织锦花带上系两只镂空雕花的小银铃。 阮夫人身边的石玉闻声儿出来迎,见了阮阮含笑招呼,“小姐可算到了,夫人和二小姐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阮阮点头应了声,由她挑开帘子,迈步进了里头。 进了里间,见二妹妹阮乐天坐在下首玫瑰椅子上小口吃着茶点,上首的主座上,阮夫人正陪着郎陵李大人的夫人说话。 阮阮至近前先给客人行了礼,又朝母亲福了福身。 众人坐定后,石玉给阮阮端上茶点来,她在下首听母亲与李夫人说了片刻的话,才明白过来,李夫人此来是为替人做媒的。 对方是徽州卫家的二公子。 “那卫家在徽州亦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他家二公子去年未及弱冠之龄便已中了解元,今春就要再参加会试,前途不可限量。卫夫人同我在闺中便相识,此回托我前来,心意自当诚挚,我登门一趟,便是想听听妹妹你的意思。” 阮家两个女儿,二小姐方才八岁,自然不到议亲的年纪。 李夫人冲阮夫人说着话,言语间便朝阮阮看了看。 一场议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阮阮坐在下首安安静静地听了个来龙去脉,心中无波无澜。 她的卖身契还在霍修哪儿呢,怎么嫁人? 那厢话到临了,李夫人又同阮夫人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屋里没了外人,阮夫人才问阮阮:“方才你也都听见了,那卫二公子倒是与你有些缘分,这亲事你怎么想的?” 阮阮抬起脸,仍是一团孩子气,“母亲,我不想嫁人,就想再多陪您和爹爹几年。” 阮乐天听着从甜酥茶碗中抬起头,奶声劝她,“阿姐别说这些使性子的话,先生昨日教诗时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今年将满十六,也该是君子求娶你的时候了。” 阮阮朝她觑一眼,教她安静吃东西别说话。 阮夫人瞧着拧了拧眉,“听听,你妹妹都懂的道理,偏你还是个小孩子脾气。” 阮阮微微低下头,手指踌躇绞在手帕上,声音嗡嗡地,“母亲,我若是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便不会求爹爹退了与程家的婚事了……” 这话说出来便正是戳到了阮夫人的心软之处,她听来只觉阮阮是还放不下那怯懦的程明棠吧! 也是,两个人青梅竹马长大,情意非同一般,要想忘却谈何容易啊。 “你也不必现在就着急下结论,过些时候城中有百花盛会,届时教李夫人邀那卫夫人前来赏玩,卫二公子有心的话自然会到,你便隔着帘幕先瞧瞧他的样貌谈吐,其他的都可容后再议,嗯?” 如此已经是极好的法子了,阮阮不想教母亲起疑担心,遂颔首点了头。 从落庭芳出来,微风拂面而过,阮阮走在回廊上,轻纱的裙角在风中悠然自舞,直到行得渐远了才低声问画春:“早上派去小花园找簪子的还没有音讯吗?” 画春想起来也有些颓然,枯着脸冲她摇了摇头。 阮阮这会子心里莫名有些乏累,再找不到簪子糊弄霍修,人一时也变得烦躁了。 午膳吃不下,回头便领着画春撑着把遮阳小伞,装出副闲庭信步的模样来回在那小花园里打转,来来回回转了几十圈,却还是无果。 她累得脚疼不想动了,一屁股歪坐在亭子栏杆上,望着天上明晃晃的日头发怔。 歇气的功夫,画春在一旁以手缓缓给她扇着风,想起方才议亲之事,试探问了句:“小姐不肯答应卫家的亲事,是因为霍总督吧?” 阮阮没什么精神,靠在栏杆上懒懒地,却也不曾避讳她,淡淡嗯了声。 画春想了想,踌躇半会儿才问:“小姐坚持想当霍夫人,是觉得无路可走只能如此,还是……喜欢上了霍总督?” 女人常常容易对自己第一个男人有些不同的感情。 而且那狗官也当真是有幅好皮囊的,又有权有势,小姑娘喜欢了倒也不足为奇。 但她这一下子倒把阮阮问住了。 亭中半会儿无言,阮阮仰着头徒然看着天上一朵流云从东边儿飘到西边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正沉思着,却听见身后有人欢喜唤了一声,回过头去瞧,正是是城中做玉器生意的方家大小姐,方葶蕴。 那姑娘年方十七,比阮阮正好大一岁,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熟悉无比,一路扭着腰到亭子里,冷不丁儿便问了句:“你们在找什么呢?” 阮阮秀眉止不住地抽了下,“我明明只是在亭中,何时找东西了……” 方葶蕴嘁一声,觑她一眼,“进来时下头人说你在这散步,我还不知道你,这大太阳的,你蒙谁呢?” 阮阮瞧着瞒不过,才枯着脸捡话回道:“也没什么,就是我丢了根簪子。” 嗐,原道是什么不得了的物件儿呢! 方葶蕴一听就笑她,伸出葱段儿似得指尖在她额头上一点,“一根簪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便是你情郎送的,珍贵无比,你只管画出来那簪子长何模样,我家工匠保准儿能做出根一模一样的。” “真的?”阮阮眼里顿时亮了,片刻又回过味儿来,娇嗔拍她一下,“哪里来的情郎,可不许你乱说话。” 方葶蕴但笑不语。 随阮阮一道回了兰庭院教她画出了图纸,两个姑娘便带着帷帽乘着小轿一道出府,往城南的一家方氏铺子去了。 而当下城东,程明棠也正立在柜台前,小心从怀中掏出块绸缎帕子放在台面上,打开来,正是那根断成两截的玉簪。 掌柜的上前凑近去看了眼,只见那簪子玉质极上乘,却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外行人自行雕刻的,当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玉。 当即心中生念:若是能低价收了玉,再让工匠师傅重新雕刻,一个转手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遂闲话般试问:“公子这是准备送人的?” 程明棠不知对方的弯弯绕绕,实话说不是,“这是我珍视之人的东西,怪我惹了她不高兴,才不小心将簪子摔断成了这样。” 他说着拜托掌柜的,“店中若是能将其修好,银钱多少都无所谓。” 掌柜的心中有自己的盘算,笑脸先应下了。 送走了程明棠,他又回柜台后,拿起半截玉簪对着光线细瞧,正瞧着,便听左侧楼梯上一阵脚步声,侧头看一眼,忙放下玉,在柜台后虾着腰站好。 那头楼梯上,方家大老爷方成规挺着个大肚子送人下楼,一笑起来,面上的横肉都堆起来,一条条褶皱里都写满了“谄媚”二字。 能教他摆出这幅模样的贵人,正是东疆总督,霍修。 一行人自楼梯而来,目光居高临下,那柜台上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谁的东西谁上心,霍总督当场没言语,直至上了马车,一手挑开车窗唤来心腹孟安居,言语冷冷的。 “寻个由头将那东西扣下来,再问问怎么回事。” 让寻个由头便是不准露了身份,孟安居得了吩咐,随即调转马头找人办事去了。 人回来的极快,马车还未回到霍宅,便听车窗外笃笃敲了两声。 霍修背靠在车壁上养神,闭着眼嗯了声。 孟安居方回话道:“事已办妥,簪子修好后便会有底下人去取。依那掌柜的所言,今日前来送簪子的应当是阮小姐的表哥程明棠,二人不知是何缘故起了争执,才无意中摔坏了簪子。” 马车中人闻言轻嗤了声,再不言语。 原道是他的女人和情郎表哥起了争执怒上心头,便拿他的东西撒气,好啊,当真是好极了! 第五章 这厢软轿轻摇,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晃晃悠悠停到了城东方氏玉器铺子前。 阮阮同方葶蕴一道进去寻了个工匠师傅,图纸递过去,师傅看过说没问题,这等工艺不过一晚上即可,随即又教她在旁边的玉石中挑选了一块看上去成色相似的。 心头大患解决了,阮阮浑身轻快不少。 料想今晚只要谎称忘了,再撒个娇,任霍修再是冷硬心肠百炼钢,也总抵不过她软玉温香绕指柔吧。 下半晌申时末,天边的太阳已经沉进了远处的山坳里,赤彤彤的光,仿佛烧着了半边天空。 阮阮算着霍宅的马车不久便要上门了,遂寻了借口同方葶蕴告辞。 回到兰庭院中,画春已备好了桃花羹等着,她喝了小半碗,半倚在软榻上单手撑腮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愁然等着“霍皇上”的“凤鸾春恩车”来接她。 从前她在话本上总是看到,宫里的娘娘们哪位要是得了皇上的召见,便是先将自己洗干净,全身光溜溜只拿被子一裹,坐着那象征荣宠的马车晃悠一整路,最后被人抬进屋送到皇上的被窝儿里。 阮阮想想自己,除了不用光溜溜裹被子那么羞耻,她和那些娘娘们其实挺像的,都是粘板上的肉,等着被人临幸。 但她吧,貌似还更可怜些,那些娘娘们至少有名有份的…… 等待的时候她又止不住想,也不知道“霍皇上”的后宫里还有没有其他隐姓埋名的小姐们呢? 想想那时候霍修趁火打劫的熟练程度,阮阮严重怀疑他不是头回干那等勾当了。 东疆有多大,各州的美人数不胜数,而他常时一两个月也不会在邺城府邸待上几天,若说没有旁人,那不在邺城的时候他何以解忧呢? 她想着想着忽而嘁一声,得出个结论,狗男人花心大萝卜,呸! 暮色四合,廊檐下挂起了灯笼,阮阮在软榻上支的手腕子都酸了,“凤鸾春恩车”还没有动静,便不等了,招呼婢女进来伺候梳洗后,径直往床上就寝去了。 谁料人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画春挑开帐幔将她唤醒,说是还得去…… 这时候已是夜半,阮家的下人几乎都歇下了,四下寂静间,便只见两个纤瘦的黑影在东侧门闪了下,随即没入到月色中不见了。 阮阮至霍宅时,霍修已沐浴更衣靠在床头上,隔着几步远便能闻到他身上的些许酒气,大约是霍修好容易回一趟邺城府邸,城中各路人马望风而动,纷纷请他赴宴去了吧。 他听闻阮阮进来的脚步声,低垂的眼睫向上一挑,狭长的眸子袅袅望过来,常时的凌厉不在,莫名还有些勾人,“过来。” 她身上披着件宽大的斗篷,行到木架旁取下来,其下尚且穿着寝衣,一头墨黑的长发也未及绾起,柔柔披散在背上,像是匹垂落的缎子。 “霍郎今日去了谁家赴宴呢?” 阮阮说着话,一手掀开了被子便往他怀里偎过去,凑近他身上轻嗅了嗅,除了酒气果然还闻到些所剩无几的胭脂香味。 她扬起脸,一张嘴撅起来颇不高兴,“怪道是今日为何这么晚,原来是霍郎身边另有美人作陪,那宴席间投怀送抱的佳人可有我美吗?” 霍修闻言瞥她一眼,嘴角弯了弯,“醋做的小东西!” 他靠在软枕上,抬起手掌在她披散的头发上抚了抚,目光审视落在她素净的脸上,忽地挑眉问:“今日为何没有梳妆?” 这个嘛……一来是因为她懒,而来当然是这样就不用带簪子了呗,但阮阮不敢直说。 她挪了挪身子上前些,纤手寻索到他发顶,轻柔取下了他的发冠,五指化成最温柔的梳子,一面划过他的发间,一面道:“霍郎从前不是也说过我素面朝天最好看嘛。” 她支起身子趴到他胸膛上,柔柔软软的一点负担,像是朵攀附着参天大树的菟丝花,红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下巴。 他是个重仪表的人,面上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下颌处总归还有些瞧不见的细小胡茬儿,娇嫩的唇碰上去,略微粗糙的触感让她觉得很新奇。 “你不喜欢吗?我想教你高兴罢了。” 这厢说着话,她另一只不安分的小爪子便寻寻摸摸探进了他的衣裳里,沿着紧实的腰腹线条自顾探索,一路煽风点火。 霍修任她施为,却始终不为所动,“昨日不是还答应我会日日带着那簪子吗?怎的今儿就忘了?” 他的心无旁骛教阮阮很有些气馁,谁成想那么个破簪子他居然还真惦记着,抠抠搜搜的“霍皇上”! 她顿时恼羞成怒地把手收了回去,一扭身坐起来,怨怨看向他,“霍郎都不想我还教我来做什么?” 霍修不答话,只平静着一双眼看向她。 阮阮果然偃旗息鼓了,垂眸喃喃道:“我来之前原本都睡下了,临走时太过匆忙便忘带了,你就非要和我计较吗……” 她说谎是不用打草稿也不担心穿帮的,那方家的工匠也说了,复刻的簪子约莫明日中午便可做好,她也就只“忘”这么一回,就不信他这么小心眼儿! 可谁料今儿晚上的霍总督就是这么小心眼儿。 他拖长尾音“哦”了声,清冷的嗓音听来姿态淡然,“忘了……” 阮阮轻轻嗯了声,见他似是没别的说法儿了,正踌躇是自己主动躺下,还是等他动手来搂呢。 但都没有。 过了会儿只见他扬起下颌示意她看向对面长案上的古琴,“今儿有些乏了,去弹一曲予我听听。” 大晚上不谈情偏要她弹琴,这人莫不是脑子坏掉了? 阮阮不愿意,皱着一张脸去看他,却只见他微闭着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霍郎,我累了……” 霍修今晚真是个十足地硬心肠,“去。” 阮阮眼见无可转圜,噘着嘴半会儿,还是起身下床,边走边劝慰自己,好歹“簪子”的事情总算翻篇儿了,弹就弹吧! 夜里明月高悬,阮阮的曲子婉转悠扬、缱绻缠绵,孤男寡女一起听,也算应景。 一曲罢了,她手掌放在琴弦上片刻,正要起身,但见霍修躺在床上幽幽开口道了声:“继续。” 阮阮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之后便不好好弹了,但诡异的是她无论怎么胡乱拨弄,霍修都仍旧还是两个字—— “继续。” 一次又一次的“继续”,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她指尖拨在琴弦上都生疼,紧咬着下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得砸在长案上,嘤嘤地啜泣声逐渐取代了断断续续的琴声。 “我不过是一时忘记了……”阮阮抽抽搭搭地控诉他,“你还这样欺负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说着撂了挑子,不弹了,谁爱弹谁弹去! 霍修这才漫然睁开双眸,单手撑在额间,侧目看她抹了把眼泪,正鼓着腮帮子狠命瞪他。 四目相对她倒锐气不减,那么个梨花带雨又龇牙咧嘴的模样,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在无声地骂他呢! 狗官、坏蛋、变态……不外如是,她的腹诽全都写在脸上。 真是被宠坏了吧,他们两个人之间,何时有了她能选择理不理人的余地? “你说什么?” 他微微挑了挑眉,明明漫不经心,但眸中聚起冷寒的光,一霎像是锋利的刀刃划在她身上。 阮阮教他一眼看得脊背生寒,连抽泣声都下意识止住了,紧咬着唇思索了半会儿,仍旧梗着脖子抬起头望向他。 “我家中正在给我议亲,这些日子上门的媒婆都要把我家门槛踏平了,你再这么欺负我的话,我改天便趁你不备嫁了人去!” 先前画春的话给了她启发,姑娘家不能表现的在一棵树上吊死。 根据话本《攻略霸道权臣一百零八式》中所言,要想抬高自己的身价,那首先要让自己显得奇货可居,让对方产生强烈的危机感,以便于自己占领情感高地。 但这话有些负气,说出去教霍修听着只觉得好笑,抬手在额间抚了抚,耐性儿问她:“都有哪些人家上门了,你又瞧中了谁?” 阮阮扯谎从不负责,一张嘴便将方圆百里的权贵富户说了大半。 可话音还未落便被他轻描淡写噎了一嘴,“那陈家上个月底刚死了儿子,现在派人上你家门做什么,让你和他儿子冥婚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2 20:06:01~2020-11-06 00:2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rosin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人生如寄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阮阮教他一张嘴怼了个倒噎气,一双眼瞪出了不可置信。 这是个什么坏人,居然心思恶毒到咒她去死了? 霍修还不肯罢休,瞧她白着一张小脸,又风轻云淡地在她脊背上压下座大山来。 “想嫁人?但凡我不准,你以为你能嫁给谁?” 阮阮怄得没有办法,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实在无可奈何了,便只剩最后一招—— 她低下头,眼泪泉涌一样落在地板上,单薄地肩膀一抽一抽,极力压抑的哭声,简直像是随时都要背过气去了似得。 许是再狠心的人也总归有那么一丁点儿地柔软,也许是刚已经打过了巴掌,这会儿也该给颗甜枣儿了。 霍修看她哭得没完没了,只得从床上起身缓步到长案后,抬起她的脸,指腹抹了抹那眼下的泪痕。 阮阮别别扭扭哼了声,兀自挪开了脸。 心中只觉他这人变脸比那戏台子上变戏法儿的都快,当初招惹上他,当真是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她使起性子来,霍修瞧着又垂眸笑了笑。 这会子哄是没用的,越哄只会教她越来劲,于是话音一转又问起了簪子,语气却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那簪子当真只是忘了?” 难不成还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方才那么吓人,阮阮两手揣在怀里还疼呢,她这会儿敢坦诚就怪了,眼眶里红通通地,兀自别扭了好半会儿才咕哝着嗯了声。 霍修听着那一声“嗯”,不自觉挑了挑眉,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但他这会儿也不想再吓唬她了,梨花带雨的模样瞧着怪惹人心疼的,还是轻叹一口气,拦腰将人抱回了床榻间。 俯身去亲她的眼睛,唇上沾染了她的眼泪,尝一口,颇有些委屈的味道。 他勾起唇角,“哭什么,乖乖听话,难道我不疼你?” 床榻周遭帐幔四垂,不多时便传出了阵阵沉重喘/息,伴着姑娘家断断续续的嘤咛声飘在初春夜晚的星空中,幽幽一条声线,像是密林深处夜莺地婉转低吟。 但这晚上阮阮心里憋屈,身体上的愉悦弥补不了,兀自煎熬了大半宿,才终于在寅时末脱离了霍修的魔掌。 人一上马车,对着画春更委屈得不成样子,扑倒在软枕上哭了一整路,却问什么都不说,回到兰庭院时,一双漂亮的秋水眸已经肿得像两个大铜铃了。 画春扶她到床上躺下,先兀自去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儿给她放在眼睛上消肿,忙活完了才问:“那狗官到底把小姐怎么了?” 阮阮眼睛上顶着两个蛋什么都看不到,但想想还是心酸,虚无地朝她伸出了手,哭瘪瘪地直喊疼。 画春方才没注意,这会儿凑过去看,才见那十指指尖都略微有些充血红肿。 “这、这是怎么弄得?他对小姐用私刑了?” 她看得面上怔忡,反应过来又忙拉阮阮,“小姐快起来,让奴婢看看您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有些衣冠禽兽在那方面是有些特殊癖好的,常常有听闻花想楼里的姑娘伺候个客人把自己搭进去了,抬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不堪入目的伤痕,可怕的很呐! 那霍总督瞧着也老大不小了,至今未娶妻,说不定就是心理有问题,名门贵女们都不肯嫁给他呢? 但幸而见阮阮摆了摆手,说没有,“他教我一直给他弹琴……我手都疼死了,这会子像教火燎着了一样。” 画春听着长舒一口气,从一旁小立柜里取来清凉膏,紧着心给她涂指尖,越涂越心疼。 但这么个时候隔着空气骂那狗官显然没有用,她思忖了半会儿才道:“他教一直弹小姐便真的一直弹,小姐那般实在做什么,那狗官再如何凶神恶煞也总归是个男人,男人最受不得什么,是美人的甜言蜜语,小姐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才好啊。” 这种理论上的东西阮阮其实也明白,只是对着霍修那样一面铜墙铁壁,切实实行起来要比空口说着难太多了。 况且霍修刚教她吃了大苦头,她这会子还在气头上呢。 “你的意思是我还应该去哄着他吗?”她想起来就鼻子一酸,“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狠心的人,爹娘都从来舍不得罚我,他算哪根葱?” 画春叹一口气,“他自然不是个东西,但小姐现在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时时在他跟前要懂得能屈能伸,才能少吃些亏,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但十几岁的女郎,吃过的饭都不一定有人家玩儿过的手段多,她的能屈能伸说不定在人家眼里就跟过家家似得。 阮阮这会子觉得很无力。 霍修简直像座横亘在她人生中的大山,替她阻拦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洪水后,却又变成了另一种可怕的存在,翻越不了也绕不过去。 她先前居然还想当霍夫人,真是嫌自己活得太舒坦了……她对自己的宏图大志打起了退堂鼓,生平头一回在心里冒出点伤春悲秋的惆怅来。 翌日清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直至午间时分都未见停,积水在瓦楞间汇成条细线,滴在檐下像一串断了的珠子。 阴天人容易低落,阮阮的惆怅更添几分。 她不想出门走动去,方家的工匠做好了簪子,方葶蕴只好亲自给她送来。 “喏,你的东西。” 阮阮伸手去接,她却又满脸八卦地抽回了手。 “你跟我说真话,这是你情郎送的吧?我家工匠都说了,这簪子雕刻样式极像是门外汉的手笔,首饰铺子可不会摆出来售卖噢。” 不是买来的,那还难不成是那狗官亲手雕刻的? 阮阮想着倒一怔,但当下那手指就又疼起来了,冷哼一声,心底里顿时深深烙上了“不可能”三个大字。 她觑了方葶蕴一眼,“你就知道情郎,满脑子都是些情情爱爱,这是我爹送我的不行吗?” 方葶蕴脸上皱了皱,原是不信她那鬼话的,但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思绪也就跟着偏了。 一旦相信了这个设定,她还十分羡慕阮阮,“伯父待你可真好,我那个爹,常时就除了银子和怄气什么都不给我……” 这话说得就有几分落寞了,方葶蕴娘亲去世得早,方老爷又是个风流人物,后宅里的姨娘一大群,年纪最小的还没有方葶蕴大,女人一多那就免不了一地鸡毛。 尤其是她底下一个异母妹妹方青禾,仗着自己的娘受宠,暗地里没少给方葶蕴闲气受。 方老爷那向来是手心手背都不想费心思,索性先装模作样罚一个,然后再大手笔给银子哄,一来二去才有方葶蕴那话。 这里头内情阮阮都是知道的,一听便问她:“方青禾是不是又给你使绊子了?” 方葶蕴嗒然瞧她一眼,点头嗯了声,娓娓诉起苦来。 原道是因着方葶蕴之故,方青禾的娘柳氏才始终没能被扶正,那母女俩如今愈发嫌方葶蕴碍眼,这便打着算盘要把她从家中弄出去,今儿下半晌就是要在城中如意馆见媒婆的。 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老爷只管做甩手掌柜,柳氏得宠向来以方家主母自居,那方葶蕴的婚事可不就全在她的手掌心了。 可想而知,能是什么好人家才怪了。 “我今儿来找你便是想教你帮我想想辙的。”话到临了,方葶蕴眉宇间全都是愁云惨淡。 阮阮瞧了,想想现在自个儿也在为婚事忧心,难姐难妹的肯定要伸出援手。 她在霍修跟前总吃瘪是没错,但那是因为他是东疆总督,权大势大,跺跺脚都能将阮家倾覆了,可若换了别人—— 哼,她首富之女、第一美人的骄矜上来了,其他谁都不放在眼里! 何况这头还正憋着在霍修那儿受得气没处撒呢,一扭身子从贵妃榻上起身,斜昵了方葶蕴一眼,“走,上如意馆扒了那母女的黑心皮去!” 第七章 马车冒着纷纷细雨停在如意馆门前,门前待客的小厮眼前一亮,这厢正要迎上去,便见那头先遮下来两柄二十四骨梨白油纸伞,雅致的花纹下,两个戴帷帽的小姐娉婷立在袅袅水雾中,光一个身姿,都够教人见之忘俗了。 小厮看得发愣,直等小姐们上了廊檐,方葶蕴身边的婢女芊儿收了伞,冲他问:“方家柳姨娘与四小姐在哪间包厢,烦请带路。” 天仙一般的小姐身边,就连婢女都清秀极了,小厮回过神儿脸一红,脑子晕晕乎乎想都没想,也不问寻人是何缘故、可要先行通禀,便殷切转身在前领路,直上了三层上等的悦山居。 门前未曾留人值守,阮阮端端上前,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扬,朝画春看一眼,示意她开门有气势一些。 两扇木门哐当一声从外推开,屋里嬉笑谈话声顿时戛然而止,里间隔着扇玉竹插屏,影影绰绰间,能看见南边主位上相对而坐的柳氏与媒人。 方青禾在柳氏右手下方坐着,听闻外头的声响便带着婢女出来查看,瞧见来势汹汹的阮阮与方葶蕴,眸中一时戒备,“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方葶蕴有人作伴,腰杆儿自然挺得笔直,瞥她一眼,“怎么,你们能来的地方我就不能来?”说着一携阮阮,径直绕过方青禾往椅子上落座去。 方青禾立时怒目。 她这厢唱了黑脸,柳氏眉头一皱就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架子治她个目无尊长,阮阮便接着唱白脸,遥遥冲柳氏颔了颔首,堵住了她的嘴。 “姨娘切莫动怒,原是我听闻今日这里热闹,拉着阿蕴前来向姨娘讨口茶吃的。” 柳氏如今最讨厌还被别人叫“姨娘”,面上不好看,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不便发作,“阮小姐府中什么稀奇的茶水没有,我们这点儿东西,只怕是招待不起你。” 说着招呼方青禾,“既然阮小姐喜欢就去包下隔壁的房间,这边的茶点照例都送过去一份,再有别的也都记咱们府上。” 阮阮听着一笑,摆摆手,“多谢姨娘好意,我这人爱凑热闹便就不劳你额外破费了。” 她自顾往方葶蕴身边坐,抬眼去瞧另一边主位上的妇人,“孙夫人今日是来给方家小姐做媒的吧,不知相看的是哪家公子啊?” 孙夫人并非邺城本地人,一时还没明白过来眼前的状况,听着她问,没等柳氏和方青禾开口,脱口便答应了句:“是临城赵家的大公子。” 临城赵家,祖上也曾发迹过,但可惜富不过三代,如今的赵老爷和赵公子都是庸碌之辈,只靠着那仅剩的一点儿家底坐吃山空,柳氏个黑心肠的,偏偏还想要好名声,便给方葶蕴寻了个空壳子大户想把人塞过去。 方葶蕴也不傻,一听便转过头来看阮阮,眸中忿忿然:你瞧她们母女俩,摆明了就是想要坑害我呀! 阮阮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又扭头看向方青禾,颇为欢喜,“这是门好亲事啊,我先恭喜青禾妹妹了,届时……” “谁给你说是我的亲事了!” 方青禾早都烦死她了,不止为今日这出,还为着这些年以来阮家处处压方家一头,阮阮处处压她一头。 鄞州首富是阮家,方家只能做第二富,第一美人是阮阮,她就只能做第二美,你说气人不气人? “唔……”阮阮面上惊讶,“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先前这屋里也未见其他人,难不成这亲是要议给一团空气?” 她朝孙夫人笑一笑,“夫人您也真心大,人都没见着,万一这亲事议回去是个大麻子脸,你可怎么跟赵公子交差啊?” 孙夫人嗐一声,说不会,“柳夫人先前已经拿过方小姐的画像给赵公子看了,不会有差错。” 阮阮扭头瞧方葶蕴了,话说得阴阳怪气,“你瞧你,画像都将人家公子的心俘虏了,偏偏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怕是直等上花轿那天,才会稀里糊涂地被人绑起来塞进去吧!” 柳氏与方青禾听着脸上便是一黑。 孙夫人这厢一听才摸着些头尾,随即大睁着一双眼去看柳氏。 柳氏忍这两个搅局的好半会儿了,闻言轻咳一声,“阮小姐净说小孩子话,不过是我这做姨娘的看阿蕴年岁渐长,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为她多操些心罢了。” “我何时需要你假惺惺的装模作样了!”方葶蕴性子直,在这母女俩的软刀子下吃了不知多少亏,瞧见那副虚伪的脸就忍不住火气腾腾直窜,“你们母女俩暗地里打得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哪怕一辈子不嫁人都要跟你耗下去,就算我嫁人了,你也休想爬上正妻的位子!” “你!”柳氏蹭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捂着心口,一手径直对着方葶蕴,满面痛心疾首的模样,“你怎可说这样的话,常言道姑娘家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怜惜你娘亲不在了,老爷又整日忙于公务无暇顾及你,这才放着青禾的婚事都不提,先尽心操持着你,你......” “姨娘啊!”阮阮扬声打断她,“您也说了婚事看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钟伯母都不在了,您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干什么非要冒她的名张罗阿蕴的婚事?” 她也站起身,笔直站在柳氏跟前,“实不相瞒,我昨儿个梦到伯母给我托梦了,她说舍不得阿蕴,不想教她这么早嫁人,我哪儿敢不听伯母的话,便先教阿蕴将她的庚帖放到我这里了,等何时钟伯母再给我托梦说舍得她了,我再拿出来,到时候还麻烦姨娘再费心一回了。” 如此胡说八道的由头当真是无赖至极,柳氏私下忙活了一路,原以为只要婚事谈成了,由方老爷出面去向方葶蕴要即可,那时不怕她不给。 没成想阮阮半路杀出来搞了托梦这一出,拉着已经死了的人做挡箭牌,理直气壮先行把庚帖扣下了…… 方青禾听着,气得脸都白了,两步上来挡在她娘跟前,“我们方家的事何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管了?我娘给她议亲是爹吩咐过的,难不成她的庚帖,连爹都不能碰了,就非得你拿着?” 阮阮朝她摊手,“这我不知道,伯母可能也给方伯父托梦了吧,不然你去教方伯父来和我交流一下梦中详情也可以。” 方成规一向爱面子,哪里可能为了这些后宅较劲的事去登阮家的门,若是事情闹大了,别人瞧得还不是他的笑话。 这厢两方眼瞧着情况不妙,孙夫人杵在中间实在尴尬得厉害,踌躇站起身寻个借口便要向柳氏告辞。 阮阮那补刀的劲儿学了霍修十成十,临孙夫人走到身边又唤了一声,“夫人啊,牵线搭桥本是件皆大欢喜的事,但若是牵出段孽缘,教地下至亲的人不瞑目,恐怕是要有报应的哦,你说呢?” 孙夫人原本就不知情,还被她咒了,当下狠狠朝她翻了个白眼,又瞪了柳氏一眼,“你们家这趟浑水,我可不掺和!” 说罢一甩袖子,气哼哼出门去了,边走边说晦气。 阮阮在背后瞧着直笑,方圆百里间的媒人大多数都是认识的,有些什么情况大家传一传,往后柳氏再想悄摸声儿地把方葶蕴往外头塞,可没那么简单了。 媒人走了,柳氏今儿的场子已经砸了,阮阮阴阳怪气撒了一通火,只觉身心舒畅,都不屑再给柳氏母女俩半分眼神。 她回身招呼方葶蕴,“咱们走吧,这儿的茶可真难吃!”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方葶蕴伸手来挽她胳膊时,还不忘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不料两个人才迈出屏风,后头的柳氏想必是缓过气了,现下没了外人,也不必再装什么贤良淑德,当下一声怒斥—— “想走?跑过来胡搅蛮缠撒了一通泼就想这么走,你们全当我活了这些年却是个属马的不成?” “来人,把门给我封了!” 这头话音刚落,立刻便从屏风后头跑出来两个嬷嬷,一左一右守在门上拦住了去路。 阮阮和方葶蕴一时都怔怔地,这是……狗急跳墙了? 眼瞧着后头柳氏与方青禾带着四个婢女出来,画春与芊儿忙各自挡在自家小姐身前。 两方人一时拉扯争执不休,挣扎间又碰倒了画柱旁一尊半人高的大花瓶,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动静颇大。 阮阮与方葶蕴眼见无路可逃,却忽然只听门外有人沉沉敲了两声,言语不善,“开门,是何人胆敢在此处喧哗!” 屋里一时静得出奇,其他人没听出来,阮阮却觉得耳熟,那声音……好像是霍修身边的得力心腹孟安居啊! 外头的人片刻没听见回应,便是不耐,抬起一脚踹在门上,直将守门的两个婆子踹倒在地上,扑了个狗啃泥。 阮阮一下子没忍住笑,抬眼看去,门口打头的果然是孟安居,后头还站着城守张大人,见这屋里情形,面上十分一言难尽。 孟安居出现在这里,那霍修岂不是也…… 阮阮先前在张大人那儿受得恶心没同方葶蕴说过,在她眼里,姓张的还是她的好伯父,遂赶忙整理了下仪表,上前福身见了礼。 那姓张的脸皮也厚得厉害,轻咳一声找回些慈爱的长辈模样,冲这边唤,“阿蕴阮阮,还有青禾,过来拜见总督大人。” 阮阮一听,也不知怎的,低着头,两边脸颊忽地腾腾烧起来了。 第八章 张大人与孟安居并肩走在前头,不过在走廊上拐个弯儿,便到了霍修所在的包厢。 及至进门前,阮阮还下意识伸手在头上摸了下,确定那根“爹”送的簪子带了,心下顿时安定不少。 她是低垂着头进去的,跟在方葶蕴身后,简直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太丢人了,这包厢隔音只能算是还行,方才旁边那么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恐怕全教人家当好戏看了吧! 进了屋,四下瞄过去一眼,全是一帮子大老爷们,到这儿想必是谈正经事的,一个个坐得端方精神,皱着眉看她们三人站在屋中间,简直像在看三个误入了狼群的羊一般突兀。 上前行礼,未等阮阮与方葶蕴开口,方青禾率先朝主位上的霍修福了福身,一张嘴温声细语的模样,哪里还有方才屋里半分跋扈。 “方才是我们姐妹之间玩闹,无意叨扰大人,还望大人海涵,莫要怪罪我们。” 霍修面上从来清正得像个佛子,如花儿似得小姑娘在他跟前也没什么大不了,闻言淡淡说了声“无妨”,目光漫不经心从三人面上扫过一回,话说得意有所指—— “不过,闺阁女子常以娴静温婉为美,玩闹至此等声响,倒是少见。” 这......方青禾的赔罪没讨着半点好,反教人明晃晃给了一巴掌,脸上顿时僵得厉害,一时梗得都不知回什么好。 隔了好半会儿,才垂首应了声,“是,我等知错了,请大人见谅。” 她自己要上赶着去出那个风头,阮阮与方葶蕴可不陪她,低头在一旁站着装聋作哑,压根儿不附和,尴尬全留给了她一个人。 等出了包厢的门,方青禾的脸还隐隐红着,方才被她俩看了笑话,这会子便想发作,但教柳氏的丫头在一旁拦了下,说:“夫人还在门口等小姐,请小姐莫要耽搁了。” 方青禾唯独听她娘的话,闻言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微扬起下颌一路怒气冲冲下了楼,那模样,活像是谁欠了她几百万两银子似得。 阮阮同方葶蕴在她身后相视一眼,撇撇嘴对着空气做了个鬼脸。 两个人行在楼梯上,瞧着四下无人,方葶蕴忽地撩开帷帽的薄纱凑到阮阮耳边,声音低低的,“方才面见总督大人,你可有瞧清楚他的模样?” “那么近……”阮阮面上笑得牵强,“你眼睛莫不是有问题?” “嗐,我就是那么一问。”方葶蕴装模作样拍她一下,“我是想说,你瞧那总督大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像不像个和尚?” 这又是什么眼神? 阮阮嗤之以鼻:“你见过哪个和尚有头发的?” 更何况佛门戒律讲究不杀生、不淫邪、不饮酒……依着霍修的所作所为,孽障垒起来怕是得有几十层楼高了吧。 “有头发怎么了,我还见过真和尚吃肉饮酒呢!”方葶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笑起来,“不过你可听说没,霍总督身上还有一桩传闻呢。” “什么?”阮阮狐疑瞧她。 方葶蕴往侧面看看了,确定两边儿没有人才又凑近些压着声儿才道:“传闻说是霍总督未成人时家中遭逢大难,而后幸得高人指点才得脱困,而后那高人算他命格,说是煞气深重,嘱咐教他二十五岁前不得食荤腥、不得近女色,如此方才可避灭顶之灾……” “还有这么回事儿?”阮阮一口截断她的话,那面上神情,显然是兴头子也起来了,“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又是瞎说吧?” 方葶蕴不服气,“怎么能是瞎说,我家中有一远方表哥多年前投军就在霍总督麾下,那传闻在军中根本就不是秘密,否则你以为他为何还没有娶妻?” 阮阮听着细细想了想,她似乎还真的从没见过霍修吃肉啊…… 一念及此,她又在脑海中想了下方才包厢里的长案,似乎也是清一色的素食,且不止霍修,连带着一众陪坐的官员案上,好像都寻不到一丝荤腥。 那些人不可能都不吃肉,唯一的解释便只能是他们都在迁就这位总督大人。 如此可见,那说法倒有几分可信,只是说霍修不近女色这事儿,她敢拍着胸/脯担保——绝不是! 若非他自己不愿意,谁还能耽误他娶媳妇儿吗? 阮阮心里兀自盘算着没说话,但那头方葶蕴说到兴起处了,以手掩嘴凑到她耳边,笑得像个采花贼似得,“所以……你说霍总督岂不是到如今这把年纪还是个——雏儿?” “扑通!” 阮阮脚下立时一个不稳,险些从楼梯上踩空,幸而被画春扶了一把才站住脚跟,扭头铁青着脸觑了方葶蕴一眼,“大家闺秀的小姐怎么能说这些污言秽语,你怕是教那些话本子把脑子都看歪了!” 方葶蕴悻悻笑了笑,“行行行,我不说了,免得玷污了你纯洁的小脑瓜儿。”说罢伸手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出了如意馆。 但两个姑娘说悄悄话只顾看两侧没有人,丝毫未曾注意头顶三层围栏旁,光明正大站得像颗青松一般地孟安居。 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非旁人可比,前后听了个一字不落,一张脸上面色沉沉,转头进了自家大人的包厢里。 *** 踏出如意馆时已近傍晚时分,纷纷细雨早都停了,天边隐约晕出点暮色,却也像是隔了层纱,灰蒙蒙地。 阮阮同方葶蕴告辞,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在下一个街口分道扬镳。 不料这厢才转个弯儿,驾车的家丁忽地勒停了马匹,“小姐,前方有人拦路,像是有事求见您呐。” 阮阮一时狐疑,遂教画春推开车门看了眼,这一看,便吩咐家丁,“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忘了办。” 那外头站着的人,便是每回驾着“凤鸾春恩车”接送她的那个侍卫,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那张脸和他身后的马车很熟悉了。 如意馆的席面哪有那么快,阮阮兀自坐着马车在馆门旁的小巷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见霍修出来。 她午膳时就没吃东西,这会子闻着如意馆里的饭食香气,肚子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咕噜咕噜叫起来,忍不住了,便教画春进馆里去打包些吃食出来。 饿着肚子又煎熬了半会儿,外头车辕上才终于一沉,阮阮眸中顿时散发出渴望美食的光芒,搓着小手期待画春的到来。 但车门打开,来人躬身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影直挡住了外头的光线。 霍修手中提着食盒进里头,关上车门便掀起眼睫望了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让座。 阮阮心下了然,遂听话扭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面前的人纹丝不动,食盒放在小柜子上沉沉一声,她低低噢了声,噘着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霍修泰然落座,明明两个人的位置,偏教他在中间霸道占去了个四六不着,两边儿剩下那点儿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给她留的。 阮阮瞧着眉间一皱,随即二话没有,侧过身子理直气壮扭着腰一屁股坐在了他一边腿上。 不然总不能像个阿猫阿狗一样蹲在他脚边儿吧…… 霍修倒也不吱声儿,嘴角弯了弯,从一旁提起食盒放进她怀里,“吃吧。” 他身子向后靠着车壁,单手撑在软枕上姿态好不惬意,好整以暇瞧过来的目光,无端让阮阮想起了自己每回喂食旺财时,也是这么个眼神。 但旺财,是她养的一条小白狗啊…… 阮阮觉得自己不能和宠物相提并论,伸出手掌放在食盒上打开盖子,瞧着里头的美食顿了顿,又去看他,“我手疼得厉害,得有人喂才行呢。” 这儿可没有第三个人,她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他,明示的意思昭然若揭。 霍修眉尖挑了下,垂眸看她十指上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纱布,伸手拉过去,“教我看看。” 他两三下将她右手食指的纱布拆下来,翻出来一看,指腹上果然还有几道细细的凸起红棱,一时也不由得微微纳罕,只不过拨弄了几下琴弦,竟也能把手伤成这么个样子? 她的娇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再遥想自家妹子当年八岁就能拉弓射箭,对比起来,面前的她简直弱得令人侧目。 “医师怎么说?”霍修说着指尖在红棱上抚了抚,便听她“嘶”地一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捉住了,又问:“先前用的什么药?” 阮阮蹙着眉摇头,“昨儿个已经敷过清凉膏了,还没寻医师呢。” 霍修未曾多言,俯身在前方一侧的小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一瓶药膏来递给她,“回去用这个敷上,明日早起大约就无事了。” 阮阮答应着,一时好奇便打开瓷瓶闻了一下子,谁知一股子苦到家的味道猛得就窜进了肺腑里,熏得她差点儿哭出来,“这是什么药呀?!” 她觉得霍修莫不是故意要害人的,不然怎么能给出这么瓶毒药呢? 这厢被熏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扬手便要将瓷瓶扔出去,霍修瞧着叹气,伸手一把从她手中拿过来盖上了。 真是教人看着着急,不过就少说了那么一句罢了…… 他望着她眼睛眉毛一把抓的模样又忍不住想笑,“这是军营里专治皮外伤的药膏,效用比你的清凉膏不知要好多少倍。” 说着又将瓷瓶放回到她手里,嘱咐句:“别凑那么近,又不是胭脂香粉。” 阮阮在他跟前出了丑,悻悻噢一声,再也不想纠结这药膏的事了,遂将东西妥帖收进了腰间的小荷包中。 装好了药膏,她的五脏庙又叫嚣,低头看一眼食盒中冒着丝丝热气的红烧狮子头,伸手揪了揪他的衣袖,锲而不舍要教他亲自喂,“霍郎,我想吃肉。” 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吃些清淡的素食或者精美的甜点不好嘛,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像优雅的猫,嘴角绝不沾染上一点食物残渣,干干净净地多好。 她倒实诚,一开口就要吃肉,那么大的狮子头,吃完了铁定一嘴油,那模样,想想可真够违和的。 但霍修切实在脑海中想了下,忽然觉得那副违和的样子倒也有些好笑。 他没推辞,耐性儿应了声,伸手从食盒中拿出双筷子,目光在那四个狮子头上转了一圈,一动手直接杵了个最大的,像个巨大的糖葫芦递到她嘴边。 “趁热吃。” 阮阮瞧着一怔,哪知道他的坏心思,这会子还觉得他除了有时候不做人,心眼儿倒是还算不错,至少没教她就此饿着。 看着眼前无从下口的狮子头,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但不耽误得寸进尺,拉着他衣袖红着脸支吾道:“这个太大了,霍郎,你帮我分成小块儿嘛!” 第九章 阮阮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不怎么太记仇,手指受的痛已经被他送的药膏抵消了,心里的惆怅消也散得七七八八。 恶人难得温柔一次不容易,她趁热打铁,自然而然便往他怀里挪了挪,一扭身子靠得稳稳当当,就像廊檐下那燕子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只等着他把分好的肉喂到嘴边儿来。 其实有时候窝在他怀里感觉还是不错的,他的胸膛坚实宽阔,不管她是趴着还是靠着都一样舒服,而且闻起来是香的,摸起来手感也很好呐…… 当然,这些夸奖的前提都是他得先做个人,就比如现在这么和和气气地就很好。 呼风唤雨的霍总督还是头回被个姑娘要求伺候吃东西。 她那么理所当然,使唤起人来半点儿都不含糊,软软地声调听着又像在冲着他撒娇,奇异地教人并不觉得烦。 男人的耐心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偶尔出其不意地冒出来,顶天立地的英雄也会甘愿为美人折腰。 他怀里搂着娇娇小小的她,拿着筷子的一只手,莫名有些松动了……就喂一喂她吧! 这厢心思软下来,但还没等收回手,那厢马车行在街道上约莫正值拐弯之际,车轮压在石子上一个不稳,不轻不重地颠簸了那么一下。 阮阮始终坐在他一条腿上,平衡不好,身子猛地不受控制往前冲了冲,电光火石间,便和他手中还没有收回的狮子头,来了个极度亲密的接触。 两相碰撞,激起油花儿四溅。 这下可好,还没开始吃呢,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已经是满嘴油了…… 她一时都怔住了,过了会儿伸出舌尖在唇边舔了舔,尝到味儿了才回过神儿,当下忙用双手捂住下半张脸,虾着腰哭瘪瘪地哼起来,听着真是怨怼极了。 那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怕还以为她是一头撞墙上去了吧…… 霍修瞧着筷子上一吻芳泽的狮子头,面上也顿了下,嫌弃地放进了食盒中,抬手去拍她肩膀,却被她扭头狠狠仇视了一眼。 那眼神儿,分明是在怪他故意拿个狮子头往她脸上怼呢! 被人冤枉的滋味儿可不好受,他面上一沉,强硬把着肩膀把她扶起来,眉间微微皱起,“手拿开让我看看。” 阮阮这会儿觉得他这人简直坏透了,行为还十分恶劣! 没有哪个君子会将狮子头往女孩子脸上糊,他不是君子就算了,她也没胆子要他道歉,但现在糊完了他居然还非要看,想看什么? “拿开让你看我的笑话吗?” 她捂着嘴气呼呼地,但谁知霍修淡然望着她,理直气壮嗯了声,“那满嘴的油你现在不擦,难不成还等着待会儿下马车再供人观赏?” 听听这没人性的话,合着笑话要么是他一个人看,要么给外头好多人看。 阮阮瞪他,“你也别想看!” 她说着想从他腿上下来,但被他手臂锢在腰间没能成功,她现下脸上不堪,也不便和他多做争执,只好竭尽全力扭过身子留给他一个姿态倔强的背影瞧。 这厢方才谨慎腾出一只手摸到袖子里找手帕,霍修竟又不做人,趁着她不注意伸过一只大掌捏住她的下颌,不费吹灰之力转过来,径直便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 然后,他也忍不住笑了…… 那一点笑意,简直像把凌迟的刀,深深割在第一美人的骄傲上。 美人的仪表就像是男儿膝下的黄金,他这般折辱实在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阮阮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美人蛹,突然一下子全都萎缩了下去,委屈铺天盖地漫上来,眼圈儿红红地瞪着他,一动不动。 她这么个样子,倒教霍修瞧着莫名便乐不起来了,嘴角沉下来,心里有个地方恍然像是被猫爪挠了下,松开手,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扶着她后脑勺仔仔细细擦在那满是油污的嘴上。 “别瞪了,方才是马车颠的你。”他瞥她一眼,言语稍有无奈,“再不擦,这都要干在你嘴上了。” 阮阮冷哼一声,半垂下眼睑,不回应也不同他顶嘴,只不过心里想的话没胆子直接说出来罢了—— 鬼才相信你的鬼话! 但霍修总是能从她脸上读懂,戏谑瞧她,低声下气地哄是不可能的,指腹隔着手帕擦干净她脸上最后一点污渍,随手将手帕扔了,松开她稍稍往车壁上靠过去,打算和她好好儿说道说道。 “你如今是什么毛病,动辄哭闹使性子,腹诽一日比一日摆在脸上,生怕我瞧不见?”他声音有些冷冷的笑意,仿佛在说她自作聪明自不量力,“你莫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教我厌弃你,好早些从我这里解脱?” 阮阮闻言简直顿时心头一梗,一双眼大大地睁开,盛满了匪夷所思。 她可从没觉得自己像他说得那样无理取闹,自己明明一直委曲求全,对着他万般逢迎,不惜出卖色相也要当成霍夫人来着…… 虽然是他一次又一次在用恶劣地实际行动不遗余力地打消她这个想法,但她始终是百折不挠,何曾干过他说的那些事? 她明明是个有追求有理想有抱负的姑娘好吗! 但……他这一番话也突然给了她启发,难不成自己先前真的一直努力错了方向? 她心里敲起鼓点来,却坚决不肯认,梗着脖子反驳了句:“我哪儿有?” “没有?”霍修那双眼锐利地像刀剑,说着又想起来一笔旧账,好整以暇笑一笑,“那方才你与方葶蕴,说谁是“雏儿”?” 阮阮话到嘴边儿,教自己给噎住了。 他眉尖微微挑了下,“谁给你的胆子在背后说我的风凉话?” 她脸上皱了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阮阮低着头,两颗墨滴得眼珠子左右来回转了转,小声嘀咕了句,“你怎么证明那是在说你,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不是嘛……” “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认的!” 她扯起谎来越发理不直气也壮,势头撑着腰背,连胸都挺起来了,齐胸襦裙下饱满地柔软直戳戳挺到他眼前,教身前的衣带一勒,倒是颇为壮观。 霍修沉沉呼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跟她较个劲儿都那么费劲,谁是脑子不好才去证明那个? 他这厢一时无言,四目相对,阮阮却先觉得不知所措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 难不成真将他惹毛了? 常言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恶人,他如果怀恨在心暗中给阮家使绊子怎么好? 她心里念头翻涌不停,准备好一会儿,正想开口缓解下局面,恰逢外头侍卫一声勒停马车,在车门上笃笃敲了两下,“大人,到了。” 霍修没应声儿,阮阮自觉长了眼色,不尴不尬地从他腿上下来,轻咳了下,说:“我先下去了……” “等等。” 他在身后叫住她,掀起眼皮朝她鬓遍的玉簪上瞟了眼,随即从宽大的袖子里,变戏法儿似得拿出了一根一模一样的,话说得不咸不淡,“认识这是什么吗?” 阮阮一时都呆住了,一看忙伸手往头上摸了一把,确定自己那根还在,扯着嘴角找补了句:“这,这怎么还送我两根一样的簪子呀?” 她打心底里不肯相信自己当初把簪子掉在霍宅了,因为她记得那时在秋水巷下马车时磕到了头,那簪子当时就还在的。 至于怎么到的霍修手里,阮阮深想想,心里一惊,难不成阮家还有他安插的眼线? 啊!这男人,真是恐怖如斯! “一样的?”霍修都气笑了,到这地步也懒得再拆穿她,只捉起她的手,将那根真的簪子放进了她掌心里,“拿回去慢慢儿瞧,瞧出哪儿不一样了,再来见我。” 阮阮手里拿着簪子百思不得其解,还发怔着,教他抬手在小巧浑圆的臀上猛拍了一把,“今儿放你歇一天,回去吧。” 她一下子红了脸,手往背后一档,回头含羞带嗔地怪他一眼,半躬着腰推开车门看,才见眼前却不是霍宅偏门,而是秋水巷。 画春已先行回来等在老地方,见她露出个头来忙上前扶她。 回到兰庭院后,阮阮拉着画春进屋,神神叨叨先教她将四下的门窗紧闭。 确认屋中没有其他人之后,她招手示意画春弯腰凑近些,压低声音郑重其事说:“我刚发现我们家有狗官的眼线,咱们今后行事需得格外小心些。” 她说着补充句:“特别是不能再背后喊狗官了。” “那喊什么?” 画春脱口而出,问完了才觉得自己关注点有些歪,又扯回到正题上,“眼线?小姐怎么知道的,这种事可不能随意下结论。” 况且,放眼整个东疆权势滔天的霍总督,为了个娇小姐往阮家安插眼线,这事儿听起来怎么有点儿魔幻呢? 不真实,倒像是话本子里的情节…… 阮阮自己也不是特别相信,只是目前只有这种解释最合理了。 她呼出一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两根打眼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簪子递给画春,详详细细将她想不通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于是,画春也想不通了,想来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情,那还是……交给魔幻来解释吧! 她不想教阮阮整日揣着心事疑神疑鬼,便顺着倒戈,点头道“小姐先安心,无需挂念这事,奴婢打今儿起会注意些,瞧瞧到底是这府里的谁在暗中通风报信。” 两个人在灯下暗搓搓合计了一通,临了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那以后私下要喊霍总督什么才能既顺口又掩人耳目? 阮阮垂眸思索片刻,恰好听见院子里的旺财叫了两声,脑子里顿时又灵光一闪,“就叫旺财!” 画春脸上僵了僵,没敢应声儿,只默默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第十章 一场春雨将院子西边儿一排柳树浇出了新芽儿,随即又连着阴了几日,风里夹杂了水气,吹在身上黏黏糊糊地,教人不舒服。 阮阮终日闭门不出,睁着眼的时候瞧那两根簪子,闭上眼时也要每晚攥着两根簪子入梦,梦里都还心心念念着找不同。 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清晨,她在迷瞪中睁开眼,突然像是教老天爷点了下天灵盖儿,打通了任督二脉似得,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枕头边一根簪子上。 却见那玉簪近在咫尺,顶部镂空的花纹内侧,还真有一个小小的印记—— “昼白。” 两个小字刻得端正漂亮,字虽小,凑近了细看的话,比划却很清晰。 阮阮躺在床上轻轻念了声,没明白这两个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复又深思片刻,眸中突然一亮,难不成这就是霍修教她找的不同? 若这样一想也算全都说得通了,怪道是他为何抠抠搜搜送她个这么粗糙的东西,还非要她时时带着,方葶蕴那时也说这簪子是外行人雕刻的,当时还不信,但现下瞧着,居然真有可能是他亲力亲为的手笔。 清冷端肃的总督大人亲手给姑娘做簪子,这想一想怎么还有点儿浪漫呢……老话说什么,越是凉薄的人柔情起来才越是教人禁不住啊! 她捧着簪子一霎觉得志得意满,再瞧一眼,扭扭捏捏嘀咕,“既然是打算送人的东西竟也不知道等手艺练好了再动手……” 说白了那还是嫌弃簪子做工太粗糙,但看在那两个小字的情面上,勉强能忍了。 阮阮心情愉悦,面上笑得春暖花开,扬声唤了画春进来。 人站在屏风前一面穿衣裳,一面兴冲冲吩咐了句:“你去给外头传个话,我今儿晚上要去城郊。” 她口中的城郊除了霍宅没别的地儿,这可是稀奇事,大半年来还是头回那么殷勤主动要过去呢。 画春弯着腰正给她系锦带,闻言手一顿,抬起头狐疑问:“大人没有教去啊?” 阮阮一下子在她跟前竟然有秘密了,挑眉笑了笑,扬手将簪子杵进了鬓遍,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瞧那模样,像是还挺满意,“他没说我就不能去吗?只管去传话,他会同意的。” 当然会同意,一来霍修那时留下话了,教她瞧出哪儿不同了去见他,二来嘛…… 她想好了,不光要去这么一次,往后她还要时常往霍宅走动,让自己化被动为主动,让“凤鸾春恩车”变成自己的御驾,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最好教他习惯她的陪伴,欲罢不能、不可或缺,那么在偶尔某一个没有她的晚上,他一定会想她想得抓心挠肝、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那么幅场景,真是想想就刺激! 阮阮决意要做总督大人那尚且不知名的后宫中不一样的烟火——凭什么都是男/欢/女/爱那点儿事儿,就不能是她去临幸他吗? 但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比较骨感,画春上街一趟带回个消息:总督大人昨儿晚上已外出公干去了。 噢……忘了考虑这个重要的变数了。 宅子是死的但人是活得,霍修他会到处跑的啊,不会乖乖待在宅子里等她临幸。 这就比较让人泄气了,阮阮长叹一声,双手捧脸撑在窗台上,怔怔看着旺财在院子里撒欢儿,脑子里兀自风云际会。 怎么办呢,她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才行啊! 唉,也不知道霍修什么时候回来,她都等不及想问问他,那“昼白”二字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 邺城一连阴了好些日子,霍修不在,阮阮又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走得最远的路,是陪阮夫人和弟弟妹妹绕着府中后花园散步。 及至春末,这日正午时分,头顶层层叠叠的云翳中终于隐约透出点阳光来,打眼儿一看,像是天幕上被针刺出了一个个小窟窿,从中漏出一束束浅淡金芒。 阮家一家五口齐聚花厅用过了午膳,瞧着外头天气愈好,阮夫人念起百花盛会将至,遂招呼阮阮与乐天,“城中绸缎庄上了新料子,你们俩陪娘一道去瞧瞧,回头好给你们和弟弟做几套新衣裳。” 阮阮自小喜欢绫罗钗环当然要去,乐天却不一样,她自从得了个清隽如玉的教书先生后,便整日沉迷学习,再无心玩乐了。 这厢阮家母女出了门,乘小轿迎着细风碎阳慢悠悠朝绸缎庄晃荡去了。 那庄子开在城中繁华街段,往来行走的都是城中非富即贵的大户,顾客在精不在多,是以内堂大多时候都十分清净雅致。 阮家是大主顾,进了里头自有掌柜的殷切招呼,迎着径直去了上等料间,里头蕲州的赤霞锦、郴州的明珠流光……一应上好的料子摆得琳琅满目。 但阮阮打眼儿扫过去没瞧着中意的,掌柜的在一边忖度着她的脸色,不能教主顾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嘛,当下吩咐了小厮,“去将那匹云雪缎拿过来给小姐过目。” 小厮手脚利落,很快捧来了一匹绵白泛微蓝的缎子。 掌柜的眼角堆笑道:“小姐瞧瞧这个,这是阜城一位从内廷退下来的绣娘才织出来的,今儿早上才送过来一匹,刚摆上去就教霍大人府中的嬷嬷看中了,小姐若是中意,现在教绣娘赶工,约莫半月之内便能再得一匹。” 阮阮听着眉尖微挑,“霍总督?” 掌柜的自矜点头,“邺城最好的料子都在本店,大人府上的嬷嬷自然也是本店的常客。” 阮阮随意伸手去摸了摸那料子,阮夫人不管什么总督不总督的,只看她像是对那料子感兴趣,便对掌柜的道:“喜欢便拿下吧,回头做好了你们派人送到我府上。” 掌柜的道好,又恭维一句,“现下这料子世间只此一匹,还未时兴起来,就差一个像小姐这样的倾城佳人穿上它芳名远扬了。” 他们这种人说话,听听就好何必当真,可偏偏这句正巧落到了有心人耳朵里,实实在在戳到了某人的心。 话音方落,门口帷幕后有人冷笑一声,“掌柜的这话我却不爱听,难不成你家这缎子上写了她的名字,只能她穿?” 放眼整个邺城,非要这么阴阳怪气挤兑阮阮的,除了方青禾也没有别人了。 她端着姿态从外头进来,一路视阮家母女为无物,只问掌柜的,“这缎子上可有她的名字,若没有,我现在便要了,你到底卖是不卖?” 这……两个大财主较劲儿,掌柜的哪儿敢开口,一时踌躇着去看阮家母女。 她那么个趾高气扬的模样十足有些欠收拾,阮夫人见不得闺女受委屈,眉头一拧就要替方老爷好好儿管教管教她。 但谁料阮阮一反常态,温婉朝掌柜的笑了笑:“敞开门做生意,谁先拍板东西便是谁的,天经地义,掌柜的无须为难,卖给方小姐就是了。” 她说着去挽阮夫人的胳膊,心平气和地出了门。 方青禾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隐约觉得阮阮的欣然退让有些反常,况且得来的东西太容易,再看那缎子,怎么都没有方才瞧着华美了。 直见那母女二人没了影子,掌柜的含笑上前来道:“这一匹先前已经订出去了,小姐现下可先付定金,只需约莫半月,做好了本店差人送到府上。” 半月……方青禾心中算了算日子,料子送来再做成衣裳,手脚快些正好能赶上百花盛会,遂不做他想,教人付了定金。 甭管另一匹是哪家闺秀订的,只要不是那讨人厌的阮乐安,她就不怕被人压过风头去。 第十一章 从绸缎庄出来直到坐上小轿,阮夫人还在为女儿打抱不平,稍稍回想下方才方青禾的模样,眉间便是不悦。 “那方成规真是个只知拈花惹草生孩子却不知悉心教养的甩手掌柜,青禾小时候也是个可人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唉,可惜了……” 阮阮轻嗤一声,“我看她这就是本性如此,方伯伯就算不教养,那阿蕴不也长得好好儿的?” “蕴丫头是她娘教得好!”阮夫人说着叹一口气,“也真是什么样的娘便养出什么样的闺女,那柳氏原先是什么人?胭脂楼里以色侍人的粉头儿,费尽心思才拢住了方成规,做了人家的小妾,她的德行能好到哪里去?” 那厢说着无心,阮阮却一下子听者有意。 以色侍人、费尽心思去拢住一个男人、争一个名分……她忽地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那不就是自己于霍修跟前正在做的事吗? 母亲言辞间对柳氏的鄙夷毫不掩饰,如果日后她的事情败露,是不是也会如此鄙夷她,那时候她又该如何在爹娘面前自处? 回到兰庭院时已近暮色四合,画春吩咐几个小婢女备好了热水,进来瞧着她歪在软榻上歇息,面上恹恹的,遂上前去扶:“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阮阮只摇头不做声,蹙着眉站起身往浴间去,走了半程突然回过头问:“你可知道柳姨娘的过去?” “小姐怎么问起她了?”画春一时不解,但话问到这儿了,也答了句:“知道,她的事在城中早就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阮阮听着轻轻叹一口气,愁容更甚,“但那么多人谈起来,没几个人说她的好话吧……” 攀附富贵的女子,在大众口中能有什么好名声就怪了,但画春瞧她神色有异,言语间自然诸多思忖。 “倒也不尽然……” 话音才刚起个头,阮阮果然抬眸瞧过来,画春想了想,接着道:“要说她原本也是个可怜人,从小被卖到那种地方,若不搭上方老爷,还不知道要教人糟蹋成什么样。百姓如今取笑骂她,也并不是为她先前迫于无奈的自救之举,而大多都是因她这人争宠善妒,方家宅子里的婢女、不得宠的侍妾、通房,不知有多少都遭她欺压过,还闹出过人命呢。” 所以只要不伤天害理,姑娘家用些心思手段为自己争取个名分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藏着秘密的感觉真是不太好,整日都因此提心吊胆不说,还得一个谎接一个谎的圆。 阮阮偶尔会觉得心累,兜兜转转想一想,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方式,还是莫过于在一切还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便让霍修心甘情愿主动上门提亲。 她一个第一美人,善良贤淑,还会算账管家做生意,琴棋书画也拿得出手,怎么就配不上他了? 第一美人有着不屈不挠的精气神儿,时不时沮丧犹疑那么一下子,教人旁敲侧击劝慰两句,总能自我找到开解之法。 阮阮拾掇好心情,转过身舒舒服服趴在木桶边,小声问画春:“柳姨娘坏事做尽,方伯伯居然还容着她,你给我说说她当初是怎么俘获了方伯伯的心的?” 画春闻言冒出满额头的黑线,眉尖止不住抽抽了下,深觉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 临近百花盛会前几日,先前来说媒的李夫人又来了趟阮家。 这回阮夫人没教阮阮露面,只听画春派人打听来的,说是李夫人走时面上笑得开怀,想必是双方都谈得不错。 阮阮至今也没想起来自己何时同那位卫二公子有过交集,光听李夫人那日说得绘声绘色,心中只觉得对方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渐渐入夏后,白/日越发长了,傍晚酉时末,天幕还是灰蒙蒙的没黑透,可画春这日出门买个胭脂的功夫,带回句话来—— 秋水巷的“凤鸾春恩车”上门了。 总督大人走得无声无息,来得猝不及防,总之于她都是一句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阮阮这些时候兀自一个人千回百转酝酿了那么许久,当下兴冲冲换了身漂亮衣裳,稍等着暮色四合,便寻了条人少的小径悄悄潜逃出了阮家。 晃悠一路进霍宅,婢女在前方带路,阮阮走在后头。 踌躇半会儿,她定了定神,企图不着痕迹地同那婢女搭话,“府中时时瞧着冷清的很,你知不知道大人的生辰是何时呀?” 问这话是有缘由的,因柳姨娘当年初次获得方老爷青睐,便是趁方老爷生辰时,捧着一颗真心给方老爷备了份礼物,具体什么礼物不知道,但确实把人感动得没过几天就为姑娘赎了身。 阮阮照猫画虎,但事实证明她确实不怎么会套话,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完全没达到“不着痕迹”的目的。 那婢女一听立即转过头瞧她一眼,果然戒备非常。 阮阮装不下去了,如实道:“我就是想给大人备份儿礼物,教他开心而已。”说着又往婢女手中塞了颗碎银子当做贿赂。 婢女知道她的身份,想法子讨大人欢心也正常,遂没有推辞上门的银两。 收进袖子里,却好心劝诫她一句:“小姐谨记,大人的生辰阖府上下除了大人自己谁都不知道,也不能问的。小姐时时在大人跟前,需得谨记言多必失。” 嗯?这是什么古怪规矩? 阮阮没得到答案,也想不明白背后的因果关系,但不能问的东西必定大有隐情,说不定关联着霍修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她突然想起了方葶蕴先前说得那个传闻,心里冒出个念头:霍修如今满二十五了吧? 一路至意风阁中再无话,屋里已焚了浅淡的木樨香,四下烛火燃得通明,却没见霍修的身影,只有一众婢女在屋中轻手轻脚地来来往往。 阮阮左右瞧了两眼,问:“大人呢?” 婢女上前来兀自伺候她梳洗更衣,只道:“大人此时尚未归府,吩咐了请小姐先行歇息。” 他还没回来……阮阮盘算着,眼神儿便不自主地往书房飘了飘。 读过书的千金小姐,知晓权贵人家的孩子出生时都会往附近的庙里去求得道的高僧赐庚帖,男孩儿保仕途平步青云,女孩儿保姻缘幸福美满。 那东西她就有,霍修也必定会有,而按照放置习惯,通常都会在书房。 她只需等外头的婢女都退下后,摸起来去书房找到庚帖,趁霍修回来前偷瞄一眼,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再躺回到床上,届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可一番梳洗完毕,阮阮躺在床上半会儿,隔着帐幔能隐约看见外间来往行走的婢女,一众七八个,丝毫没有退下去的打算啊。 众目睽睽下不好行动,她抬手撩开帐幔,蹙着眉唤来个婢女,扶着额头装模作样道:“我歇息时不喜有人打搅,你们快且都退下吧!” 婢女倒也未曾多说什么,垂首应了声,但也只不过在临出去时,将寝间的门关上了,又示意外头众人手脚更轻些。 阮阮看得一怔,这毕竟不是自己家,不好生气,抬手烦躁拍了下枕头,来回翻了好几个身,哼哼啾啾地闭上了眼。 这一觉睡过去不知多久,梦里朦胧间,身后似是有人搂过来,似有若无的亲吻在她脸颊颈间,温热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微凉的手掌沿着寝衣下摆探进了她的衣裳里。 她好似缓慢沉进了一片热烈的岩浆中,皮肤上的触感忽而痒痒地,忽而有点痛,过了会儿温度升上来,又开始变得好热好热。 第十二章 梦里的阮阮成了一条日光下的鱼,难耐地干渴和燥热教她不舒服,噘着嘴哼唧了两声,稀里糊涂扭一扭身子稍转过去,正好贴上了那人香香软软的唇。 她还迷糊着又觉得不高兴,兀自抬手推了一把,“旺财……别闹……” 那声音嘟嘟哝哝不甚清晰,但话音刚落,衣裳下的手掌稍稍一顿,惩罚性地不轻不重在她身前捏了一把。 阮阮皱眉哼了一声,人在酥酥麻麻的痛感中醒过来,眯成一条线的双眼在昏暗中看不清楚,但闻一闻鼻尖清冽的香气,脑子里顿时一个激灵。 “霍郎!” 她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望着他醒醒神儿,突然囫囵不顾地将手脚一并攀上去,重重撞进了他怀里。 霍修头回发觉她还有那么大的劲儿,猛地一下子撞过来,还教他闷哼了声。 他将声音咽下去,问:“怎么,想我了?” 阮阮点头,“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等你,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你,就连睡着了梦中也都是你。” 她往他怀里挤了挤,试图为自己的话找点儿佐证,“不信你抱抱我,你瞧,我都瘦了……” 话音儿从霍修胸膛上传出来有些闷闷地,姑娘额前软软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脖颈,模样儿真像一只猫儿啊。 男人的柔情总是不经意间漫上来,她先前睡梦中的出言不逊,忽而就可以既往不咎了。 霍修眼睫低垂,瞧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勾了勾唇,手掌覆在她背上拍了拍。 他嗯了声,顺着她说:“是瘦了,回头多吃点饭。” 说着话,便捉住她的手环在自己腰上,“别乱动了,我肩上有伤。”低低地嗓音飘进阮阮耳朵里都是温软的况味。 阮阮半信半疑,蹙着眉讶异“啊”了声,借着月光瞧,他唇上的颜色都不像平日那么红润了,不像是故意吓人。 轻手去将他的领口拉开,真的看见右肩处包裹了纱布,许是因她方才搂他的动作太重,压着伤口了,洇出的血迹透过层层纱布渗了一些出来。 说不清道不明,阮阮整颗心忽地沉了下。 霍修是她心中不可翻越地高山,理应没有人能撼动他半分才对,但事实证明只是她不能而已,世上有别人能。 这教她觉得被那位不知名的歹徒——大大地冒犯了! 但被冒犯的愤怒挡不住阮阮关注地一个重要问题,“那贼人都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霍修眸中忍不住泛起笑意,“男的怎么了,女的又怎么了?” 她低着头扭扭捏捏了下,小声嘀咕,“要是女的,你怕不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计,那我可不心疼你噢。” 姑娘家偶尔吃些小醋是可爱的,他有些坏,指尖寻索到她心口轻轻捏了下,“贼人一行几十个全是魁梧大汉,满意了?” “那还差不多……” 阮阮说完又忿忿瞧他,“先前不是说你只是去公干吗?怎么会受伤呢?” 在她的认知里,他外出公干大抵便像是前朝皇帝下南境,只需沿路痛快吃喝玩乐再找几个美人在怀,逍遥瞧瞧底下人老不老实就行,根本不需要亲力亲为去同歹徒交手吧,况且东疆现下太平,也没听说过哪里有匪徒猖獗啊? 话问出来霍修却也不答,只问:“你这些时候来找过我?” 阮阮是个极易被别人带歪思路的,想起来抿嘴一笑,嗯了声,面上还蛮骄傲,“你给我的簪子,我第二天就看出来了,若不是你那日走了,我早就想告诉你的,是“昼白”对不对?” 他掀起眼睫施施然瞧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阮阮受了鼓舞,“那你说那是什么意思?有人告诉我簪子不是在首饰铺子买的,难不成是霍郎你亲自给我做的?那“昼白”是不是你的名字?” 她兴冲冲一口气问了好大一串,望着他的眸子晶亮如星,藏不住情绪的人,欢欣喜悦都盛在眼里。 那种喜悦会传染,渗透进人的心里去,能教人不自觉地便和她一起开心起来。 霍修弯了弯嘴角,忽然承认地很大方,“嗯。” “昼白……”她在口中仔细咂摸着他的名字,自顾自地咂摸出一点儿甜来,想起来意有所指地轻声问他:“整个鄞州还有谁知道你的这个名字吗?” 她还是不会套话,问什么就是字面意思——这个名字你还告诉过别的姑娘吗? 霍修瞧着她,眸中一时戏谑。 小东西想知道自己对他是不是独一无二的。这种感觉多奇妙,好像她就认准了他,百般试探着想要占满他心里唯一的那个位置似得。 他受了伤,心也变软了,没有多少停顿便冲她摇头,一开口说得都是她喜欢听的话—— “没有其他人,这只有你知道。” 阮阮一下子高兴得很,一把搂紧他的腰缠上去,伸长脖颈对着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就知道你是疼我的!” 她的喜欢和讨厌通常都像是一阵风,来得简单去得迅速,不需要什么深刻的缘由,只需要教她高兴或者不高兴就成。 说白了也就是四个字:全看心情。 这会子心情好了,阮阮骨子里的柔婉情意全都冒出来,抬眼瞧着他肩头渗血的纱布越发心疼,低下头轻轻冲他的伤处吹气,细声问:“霍郎,你现在还痛不痛啊?” 她低垂着眼睫微微叹气,“你每次总是一声不响的就走了,一走就是好久,我原先只觉得见不到你、听不到你的音讯难熬,现下才知原来你在外头竟还有那么多的危险……” “霍郎,”她声音婉婉地,说起甜言蜜语来格外动听,今儿晚上也天时地利人和,像是上天注定好为她反客为主做铺垫的,“你往后去哪里之前能不能派人给我个信儿啊?” 霍修的行踪飘忽不定,但只要能知晓他何时走、何时归,阮阮就不用总是待家里等临幸了。 但他并不拿这当回事,俯身在她颈间嗅了一口清香,一笑置之,“你知晓了又有什么用,乖乖等我回来便是。” 阮阮执拗说不是,撑起身子认真瞧着他,“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为你祈福啊,城外的慈云寺是我家资助的,那里的菩萨吃了我家那么多香火,想来也总会多庇佑一些你的。” 霍修躺下来,侧眼望一望窗外的月色,深觉这么缠/绵的夜晚只用来跟她说这些孩子气的闲话实在太浪费了。 他的手掌在她背上轻轻压了压,教她靠近些,“不用你为我祈福,只需你为我解忧。” “可……”阮阮还想说些什么,但腰背上一紧,他将她揽到身上来,温热的唇贴过去同她咬耳朵,“我受伤了,用你的本事教我快活,别教我累着。” 这就是男人的嘴啊,骗人的鬼! 阮阮原以为今儿晚上气氛已经难得、出奇、异常地好了,谁成想结果还是什么目的都没有达成,她觉得气馁极了。 究竟是她太菜,还是霍修这人本就油盐不进? 但事已至此,她也从不浪费时间去无谓遗憾,他的行踪以后再说,现下不是还有庚帖等着她去找吗? 她有志向有抱负,还有决心和行动,古有佛祖割肉喂鹰,今有阮阮舍身饲狼,本着一种强烈舍我其谁的心理,她攀上去,细细密密地亲在他脖颈上。 窗外一弯弦月缓缓升上树梢间时,夜风从窗口下的缝隙溜进来,卷开床前垂落的帐幔。 阮阮使出浑身解数喂饱了那不知餍足的大灰狼,微微闭着眼安静温顺伏在枕头上细细地喘着气儿,单薄的背随着呼吸浅浅地起伏。 霍修侧过身,指尖拨开她脸颊上濡湿的碎发,温温柔柔笑一笑,凑过去在她额间吻了下,随即扬声冲外头唤了声。 不多时,门外有婢女端着避胎药进来,浓重的苦味顺着空气钻进阮阮鼻腔中,她睁开眼面上立即皱起来,蹙着眉去看他,“太苦了,今天不喝好不好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2 12:12:08~2020-11-13 05:4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章 霍修抚在她头上的手掌顿了下,眸中松动了片刻随即沉静下来,“乖,听话喝药。” 左右到头来他还是没想娶她,所以不想让她这里出半点儿差错,先前的温情脉脉真是全都喂了狗了…… 阮阮鼓起腮帮子望他一眼,噘着嘴像只河豚似得呼了口气,闷闷哦了声,拿过药碗捏着鼻子灌下去。 喉咙里苦透了,从心底里又泛出点酸来。 她觉得老天对女人很不公,若生孩子的能力在男人身上那多好。 那她非得天天骑得他哭喊求饶,天天亲眼看着他喝避胎药,教他也知道,那药简直苦得教人怀疑人生好吗?! 一碗苦药穿肠过,浇灭了阮阮所有的娇媚,喝完了恹恹趴在枕头上歇气,侧过脸望着对着墙壁发呆也不看他。 霍修换过了肩头的纱布,回身瞧着她那副模样总归有些心软,吩咐婢女去拿了一叠蜜饯过来。 他靠在床头,指尖夹起一颗梅子喂到她嘴边儿,但等了半会儿也不见她张嘴,俯身过去些细细看了看她的神情,轻笑了声,“怎么,摆脸色既是要给我瞧的,为何又要冲着墙?” “我不敢。” 阮阮是个实诚人,纵然还在别扭关头上,话说得没好气,但不敢就是不敢,没什么好掩饰的。 霍修听着想笑,“你有什么不敢的……转过身来我看看。” 他这人真是可恶得很! 常时摆脸色教他瞧见了吧,他不乐意。这会子藏着不让他看了吧,他又非得看,合着到时候看完了又该教训她爱使小性儿了呗? 阮阮都对他的套路了如指掌了,话说到这儿,脸上的怨怼也收起来些,听话翻过了身去面对着他。 霍修半靠在软枕上,兀自将那颗被拒绝的梅子放进了嘴里,尝到味儿,分明甜得发慌又酸得倒牙,难吃,姑娘家家的口味真是不一般。 他又重新喂给她一颗,阮阮还是不张嘴,便听他闲话道:“过些日子朝廷欲在东疆挑选一位领头商户,将今后内廷所需的漓珠供应全都交付下去,我瞧了瞧,觉得你父亲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这坏男人说话只说一半,但意思已经到位了,那么大一块肥肉若真搞竞选,怕是整个东疆的商户都要抢破头,可他能直接将肥差交给阮家。 反正东疆的事情都是他说了算,阮阮也没有什么拿乔的底气和缘由,嗔怪地瞅他一眼,张嘴将他指尖的蜜饯含在了口中。 “霍郎慧眼识英雄,我爹爹为人正直为商诚信,一定能胜任这份差事的。” 霍修喜欢她的娇俏可爱,单纯却又识时务的性子也教人省心,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过些时候便会有帖子送到你家。” 他承诺了,阮阮也就舒坦了。 狗官做人唯有一样无可挑剔,那就是说话算话,他只要答应了的事,就绝不可能言而无信。 几颗蜜饯消散了嘴里的苦味,她又惦记起庚帖的事。 支起身子朝外看了看,这会子比寻常回家的时辰要早一些,今儿不着急走,阮阮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胳膊,“霍郎躺下陪我一起睡好不好,我想抱着你。” 霍修原本是因肩头的伤口作痛无法入眠才坐起身来,闻言却也没拒绝,应声躺下,任由她抱得紧紧得,又伸臂环在她腰上将人揽进了怀里。 *** 深夜的宅院外,有隐约的虫鸣声沿着窗沿下的缝隙飘进来,外头月光大盛,烛火一旦熄灭后,直直在床前照出一块块整齐的银色菱格。 阮阮仔细留了心,只闭上眼,但吊着精神没让自己睡着,为了不“惊扰”到霍修,她还发了狠心,常时睡觉有多动症的人,这回缩在他怀里半个多时辰都一动不动。 等啊等,时间久了腿开始有点发麻,她坚持不住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里头规律平缓的心跳声,抬起头试探着唤了声:“霍郎?” 霍修阖着双目并无反应,阮阮做贼心虚格外谨慎,抬手在他眼前晃悠了两个来回,压着声儿又试了一遍:“霍郎,我走了噢……” 还是没回应。 她放心了,轻轻抚着胸口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从他怀里退出来,起身到衣架旁翻找自己的衣裳。 衣架对着床的偏左侧,中间隔一道白玉珠帘,穿衣裳时,阮阮隔着垂落的珠帘朝床上看,霍修仍旧还是之前抱着她的姿势侧躺着,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轮廓。 不得不说,他的身材真是好极了,宽阔的肩膀窄瘦的腰,身上结实的肌肉线条流畅,恰到好处,摸起来舒服抱起来趁手,一双腿还十分修长。凑在一起瞧,不论穿官服还是常服都十足赏心悦目,反正多看几眼绝不吃亏。 但她心底里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个注重外表的肤浅女人,之所以和他亲近不觉得恶心抗拒,肯定是因为他还有别的闪光点。 比如,他睡觉不打鼾,安安静静不扰人美梦。 又比如他身上暖和,天气冷的时候抱着他,就像抱着个持续发热的人形火炉。 记得冬天那会儿,有一回她稍微受了风寒,结果来霍宅和他共度一晚,出了一身汗,风寒都给治好了,疗效着实感人。 还比如他干净整洁,她从前路过花想楼时,常听里头的姑娘喊“臭男人”,那时候她觉得世上除了爹爹和表哥,可能别的男人真的是臭的吧? 直到遇上了霍修,他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很好闻的清冽香气,是个精致到衣袖上一粒扣子的男人。 更比如……额,比如和他这样那样除了头回有点痛之外,其他时候感觉其实都是很愉悦,并没有话本里写得那么可怕和屈辱。 她想多了有些脸热,穿好了衣裳忙就此打住干正事去了。 阮阮蹑步去到书房,打眼儿往里头一望,哎呦,乌漆嘛黑地真教人莫名有些犯怵。 她信神佛自然就怕鬼怪,踌躇了片刻,站在门口小声儿求神拜佛做了些心理建设,而后从一旁的烛台上拿起根蜡烛点燃,缩着脖子走了进去。 这书房阮阮不是第一次进来了,最熟悉的却只有里侧那方长案,那上头除了成堆的文牍和笔墨,还有她坐过、躺过、趴过的痕迹。 霍修并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正经人,他会在最正经的地方,干最不正经的事儿,某次兴之所至,他甚至用难以洗掉的油墨,在她心口上画了一朵盛开的牡丹…… 阮阮摇摇头摒弃杂念,先将桌上堆放的文牍挨个儿翻了一遍,又翻一旁的小立柜,她找得仔细,但除了一堆措辞严谨晦涩的公文,别的什么也没发现。 她泄气了小半会儿,又打起精神,捏着蜡烛进了北边一排排林立的书架,翻找的时候阮阮忍不住腹诽,装模作样在屋里放这么多书,他都看吗? 一连找了两排书架毫无所获,阮阮气馁得厉害,正考虑今儿要不要就到这儿了,忽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阴风,把蜡烛吹灭了! 这书架左右也没有窗户啊,风从哪儿来的? 她一后背的汗毛当时就竖起来了,正是胆战心惊时,后脖颈上又是轻轻一阵阴风,轻轻地,简直像是鬼手轻轻拂过一般。 阮阮双手双腿抖得像筛糠,喉咙间狠狠滚动了下,缩着脑袋缓缓转过身—— 只见身后近在咫尺处,一个青面獠牙恶鬼正阴森森望着她,猩红的舌头从巨大的嘴里掉出来,晃荡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下一刻就会缠上她的脖子一般。 “啊!鬼啊!!!” 一嗓子嚎出来声儿都劈了叉,阮阮嚎完了两眼儿一抹黑,径直往地上瘫倒了。 这约莫是霍修手上哪个横死的亡魂吧,他树敌过多,所以不光阳世有歹徒要他的命,就连阴间也还有冤魂寻上了门来。 但那青面鬼竟还怜香惜玉,伸手接了她一把,没教她直接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阮阮忽然觉得这个鬼大概还有点人性,晕倒前还不忘为自己求一条生路,“大、大哥,冤有头债有主,这宅子不是我的……你有仇就去找外边儿床上那个,我是无辜的……” 青面鬼听着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可怖,“你若无辜,为何又会与他同榻而眠?” 阮阮一听眼前就更黑了,“我、我只是……单纯馋他身子罢了……” 话说得声音渐弱,交代完了眼一闭腿一蹬,彻底晕过去了。 第十四章 天将明,画春在马车中睡了一觉醒来,推开车门朝外看一眼,远处东方天际已渐渐泛出蓝白。 已经误了时辰了,但是,她家小姐居然还没有出来!!! 或许是昨夜狗官太不做人,自家小姐累得厉害所以睡过头了吧…… 画春照例先暗骂狗官一通,然后兀自定了定心神,下了马车走到门前,对着守门的侍卫摆出幅笑脸:“可否请大哥进去代为通禀我家小姐一声,现下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去该有麻烦了。” 侍卫脸上冷得很,面无表情看她一眼,撂下句“等着”,转身踏着沉沉地步伐进里头,拦住个小厮教传话去了。 进出约莫半柱香左右,画春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看见那小厮在晨间的薄雾中,双手对插在袖子里小跑着过来。 但只有小厮一个人,她家小姐呢? 小厮及至她跟前,笑嘻嘻道:“大人交代,说小姐今日留在此处,便不回去了。” 画春一听大惊失色,“那我们府中可如何交代?” 阮阮之事,阮家现今还无人知晓,但也全因着老爷自出狱后整日忙于商号事务无暇顾及家中,夫人的心思全在襁褓中的小公子身上,小小姐阮乐天又满眼只看得见她的教书先生和书本,由是此种机缘巧合,才得以瞒住这么久。 但要说一天一夜不回家,真当家中的老爷、夫人、小小姐,还有那么多仆从都是睁眼瞎吗? 小厮还是对插着袖子,笑嘻嘻地样子十分欠揍,“大人还说,教你自己想办法。”说完了朝她揖了揖手,转身进了门里。 “诶?” 画春哪里肯罢休,这厢便要追上去,但方才迈出去一步,只见面前一左一右伸过来两只肌肉精壮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两边侍卫站得跟两个凶神恶煞地门神似得,她憷了,“呵呵……瞧把你们吓得,我走错方向了……” 怂已经认了,但办法还是要想。 所谓办法,究其根本还是离不开一个“瞒天过海”,画春总是站在阮阮这边的。 这厢驾车回到阮家时已近早膳,阮家一家四人到了桌上,唯独不见阮阮,阮夫人命人前去兰庭院寻,方才走到门口,碰上了紧赶慢赶回来的画春。 阮老爷先问:“你们小姐呢?那丫头是不是又在睡懒觉?” 这话真道是问得到了画春心坎儿里,简直连理由都给她找好了,正想顺着应下去,谁想才张开嘴,却见阮乐天蹭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自告奋勇,“我去把阿姐叫起来!” “诶诶!”画春忙拦,“二小姐不用去了!” 人到急处还真是张口就能扯谎,她想了想,道:“小姐今儿早上和方小姐约好上慈云寺了,遂教奴婢来给老爷夫人说一声。” 方葶蕴这块儿挡箭牌用起来不花钱还顶事儿,阮夫人听着倒也不疑有他,“那便不等了,起这么大早去寺里也是她诚心。” 画春应声称是旋即告退了,搞定了这边,她回到兰庭院思虑了很久,究竟要不要去方家同方小姐串一串口供? 不去吧,方葶蕴三天两头往阮家来,见了面一个不小心就有穿帮的可能,谎言被拆穿后阮阮再想圆谎可就难了。 可去吧,方葶蕴的好奇心比天还高,要她帮忙扯谎那不就等于要在她跟前露了底吗? 画春思虑再三,本着凡事以阮阮为先的初衷,还是决定碰碰运气,祈祷最好是两头都能瞒住。 但俗话说天不遂人愿,她安顿好兰庭院事宜正准备去霍宅外继续等阮阮时,外头却有小婢女前来回禀,说:“方小姐来请咱们小姐去梅园听戏呢。” 得,这是老天的意思吧…… 画春放弃了抵抗,出门到东侧门见方葶蕴,小轿的帘子掀起来,她凑过去低声道:“方小姐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家小姐今日有一急事需外出一趟,但此事不便教老爷夫人知晓,遂留下话来教奴婢和您吱一声,回头小姐若遇人问起,还请代为周全一二。” 这话说得半遮半掩,方葶蕴一听,体内的八卦之魂立刻便熊熊燃烧起来,“你老实交代,她到底偷溜出去和哪个野男人私会了?” 画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其实认真论起来,方小姐猜得倒是也没有错啊……但她绝不能干出卖阮阮的事,遂捂住嘴摇了摇头,坚定地表示自己誓死不从的决心。 方葶蕴瞧着一目了然,哼笑了声,“那你得告诉她,今次之后,若再不将那人带给我瞧瞧,我可不帮她圆谎了噢。” 画春觉得欲哭无泪,这叫什么? 拆了东墙补西墙,结果墙终于塌了。 *** 霍宅中。 临近日上中天,头顶上金光灿灿洒下来,在廊檐下印出一层边缘整齐的阴影,照进寝间里,映出榻上美人不省人事的睡颜。 几个婢女在房中来往间,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帐幔中瞟一眼,眸中艳羡掩藏不住,“怪不得是第一美人,连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都那么漂亮……” “不漂亮能爬上咱们大人的床?”另一个婢女话说得阴阳怪气,“可再漂亮又怎么样,出身商户满身的铜臭味儿,配个微末官人就罢了,但在咱们大人眼里,还不是连个妾都够不上。” 话说得忒难听了些,先头的小婢女都觉得不适,“你别这么说,商户也是鄞州首富,门户不算小了。” 那刻薄的婢女哼一声,鄙夷得很,“又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她都跟大人大半年了还没名没分地,那说白了在大人眼里不就跟个玩意儿似得。” …… 闲话一旦说起来便旁若无人,不料寝间门外,霍修辰时出门一趟方才回来,恰恰听了个正着。 管事嬷嬷跟在旁边,诚惶诚恐地侧眼看他脸色,却什么都没瞧着,可偏就是那么波澜不兴喜怒不变的模样才最渗人,忙躬腰道:“大人息怒,全是底下人不懂事,老奴日后自当好好管教。” 这一出声儿,里头顿时止了话头。 霍修提步进去时,两个小婢女低着头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刻薄的那个尤其心虚,膝行两步往前来求情,才刚开口,便只听主子撂下了句:“将她掌了嘴,发卖出去。” 话说得冷淡,但大户人家的婢女被卖那与被赶出去无异,这辈子别想再有什么好人家了。 小婢女求饶的喊叫聒噪,管事嬷嬷冷眼瞧烂泥似得,两下一招呼,不由分说将人架出去了。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霍修往床边儿去,日光明亮照在床头,阮阮从被子里露出一张小脸,莹洁无暇,鸦羽似得眼睫时不时微微颤动下,像是轻轻挥动的蝶翼一般。 “到现在还没醒,医师怎么说?” 管事嬷嬷回道:“医师先前已为小姐施过了针,也开了调养药方,说身体无碍,只是姑娘或许心底深处太过害怕,所以才始终不肯醒来。” 怕醒来了,她鬼大哥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抓走吗? 谁能想到一个鬼面具就能把这娇气包吓成这样,她昏迷之前嘟嘟哝哝说什么来着,又是冤有头债有主,又是单纯馋他身子…… 原道是这没良心的小东西,危难关头光记着推他出去给自己个儿保命,真是白疼她这些时候了! 这厢问着话,正值喝药的时候,婢女端着药碗进来,霍修便转身至里间换衣裳去了。 两个婢女一左一右将阮阮扶起来,但不知怎的,折腾了两三回也没法儿将药喂进她嘴里,反倒洇湿了领口处的衣襟。 眼见霍修换完衣裳出来,两个婢女办事不力额头一个劲儿直冒汗,刚还眼见着大人动怒,这会子一着急,手便下意识捏在了阮阮下颌处,迫使她仰头张开嘴,打算硬灌。 他瞧见了,面色略有不悦,沉声教人都退下去。 兀自上前坐在床边将阮阮抱进怀里,一手揽着她,腾出一只手拿起斗柜上的药碗,仰头含了一口,而后俯首以唇一点点喂给她。 她便听话了,乖乖张开嘴,乖乖地将药都咽了下去,时不时吧唧下柔软的唇,不像是在喝药,倒惬意得像在吃糖。 眼瞧着一碗药见了底,他低头吮了吮阮阮唇上的药汁,莫名有些意犹未尽,朝外唤了个婢女进来,吩咐句:“再去盛一碗来。” 嗯??? 婢女暗搓搓瞥了眼桌上空置的碗,难不成大人把药全都喂进了自己肚子里?还是喂药这事儿居然也能上瘾? 第十五章 一连喂了两碗药,阮阮哪怕晕的七荤八素也本能地开始抗拒,后来便不肯再张嘴了,一亲上去就皱起眉头哼唧一声,很不高兴的样子。 霍修只得罢休,抬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两把,摇摇头无奈得很。 他将阮阮放回到床上,便出了寝间自顾朝书房去,都不知他的书房中究竟藏着什么好东西,竟引得那小东西三更半夜偷溜进来做贼? 瞧她先前那副轻手轻脚的模样,想来原本应是打算好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可结果动手后呢……任谁打眼儿一瞧也能知道她动过哪些地方。 作为一个贼,真是十足不严谨。 霍修得了空,沿着被她翻乱的痕迹看了个来回,真正重要的信笺、文牍全被她拂去了一边,连眼神儿都懒得给一个,那她到底在找什么呢? 再聪明的人也有想不通的时候,他沉口气,撩了袍子在长案后落座,却见外间忽有小厮轻声进了门。 小厮及至近前躬身道:“大人,那位画春姑娘又寻回来了,说要接阮小姐回家。” “人还没醒,教她等着去。”霍修低着头查阅公文,言语淡淡地。 小厮也不敢多言,应声是,忙退下传话去了。 可这回人出去了才半会儿,又匆匆折返回来,面上略有焦急,“大人,画春姑娘忧心她家小姐是否出了事,无论如何不肯离去呀,争执间还抢走了孟统领的匕首,定要大人立刻交出阮小姐,否则她就往城中报官,以命告大人……告大人……” 霍修这才抬头望过来,眉尖轻挑,“告我什么?” 小厮一咬牙,回话回出了视死如归的决绝:“她要告您奸/淫/掳/掠,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嗬,可真是什么样的主子跟什么样的奴婢,逼急了什么话都敢说,说什么也都不过脑子。 霍修轻嗤了声,“那你让她死远点儿。” “额……” 小厮一张脸都僵了,站在原地踌躇半会儿,实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传。 这厢进退两难,脚都快在地心生下根了,幸而那厢正巧有婢女面上欣喜走进来,说:“阮小姐醒了。” 那可是个一张鬼面具就能吓得昏睡近一天一夜的人,霍修哪儿能放心不去瞧她一眼? 他背着手进寝间,及至床前一脚才踩上脚踏,见阮阮还躺在床上,满眼一片朦胧水雾,什么都还没看清呢,瞧见个影子便蹭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一头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清亮一嗓子嚎出来,声音穿透力极强—— “爹爹!!!阮阮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这一下子真是闹了大笑话,娇滴滴地小美人儿哭起来原来也这么豪放,还认错了爹,屋里屋外的婢女小厮侍卫一时全都捂住了嘴,面面相觑。 霍修眉尖止不住微微抽了下,指尖捏住她的耳垂揉了揉,“你可看清楚了,这儿谁是你爹?” “唔……”阮阮闻声儿哭声一止,抬起头隔着泪眼婆娑朝他看一眼,撒娇求宠爱找错了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的吗? 恐怕没有了。 “霍郎,是你啊……” 她脸上一时皱了皱,但尴尬这种东西,只要她自己不认,那就全是别人的。 环在他腰上的细胳膊不松反紧,阮阮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霍郎,我害怕,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霍修垂眸掩了笑意,“怕什么?” “那个……” 阮阮又还没想好自己半夜跑到书房去该怎么交代,一时踌躇,看都不敢往书房看,只把脸埋进他的衣裳里,嗡声道:“我昨晚梦到鬼了……青面獠牙,长长的舌头,凶得很呐!” 听着话头就知道她还没有弄明白前因后果,真以为自己见鬼了呢。 霍修顺水推舟,对鬼面具之事心照不宣,在床边坐下来,将阮阮揽进怀里,手掌轻抚在她的后颈上,诱哄着:“乖,跟我说说怎么会晕倒在书房里,说出来就不怕了。” 阮阮刚醒过来还神志不清呢,再教他这么温温柔柔一蛊惑,三下两下就五迷三道的了,一惭愧,说话声儿都是虚的。 “我也不知道……莫不是梦中神志不清时夜游过去的吧……” 她说着伸手牵起他的袖子擦了擦眼眶里重获新生的泪水,又央求他,“霍郎先别说这些了,我觉得你这宅子里有些邪门儿,你还是快些请个法师来驱驱邪吧!” 虽说恶鬼是假,但阮阮不明所以,受到的惊吓却是真,浑浑噩噩晕死过一回醒来,头一桩挂念的居然是他的安危。 霍修恍然还有些感动,胸怀里一下子舒坦了不少。 小东西做贼一事,其实也可以揭过不提,总归她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说破了天去恐怕也就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 “好了,”他抬手在阮阮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深宅闹些邪祟倒也属寻常,回头我处理便是了。” 阮阮答应着,可瞧他似是不怎么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啊…… 要知道那么丑的鬼一定很是凶恶,她真情实感地担心着他,他手上人命那么多,宅子里的恶鬼万一不止那一个呢?万一她还没当成霍夫人,他先没有了呢? 太多的万一了,绝不能掉以轻心! 阮阮忧忧思虑间,阮阮蹙着眉,为了能安然当成霍夫人,她决定,得空先去给他求个平安符…… 这厢打算好,她也缓过神儿了,打眼儿一瞧,窗外的日光正照在霍修肩头金线刺绣的流云纹上,折射出金芒忽地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着实刺目又醒脑。 阮阮一双眼睛顿时睁成了铜铃,慌慌张张“啊”一声,忙不迭地一把推开霍修,掀被子起身。 霍修在背后瞧着她火急火燎地穿衣,未做言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眉间不自觉皱起来一丝折痕,简直像是万年不兴波澜地湖面上一不留神儿碎开的裂缝。 阮阮实在是着急得厉害,裂不裂缝她顾不上了,倒腾着两腿出了门,一路焦心到偏门口,还隔着一段儿就听见画春在外头哭得要死要活地声响。 跑出去一看,她都吓一跳,忙喊:“画春别冲动,我还在人世呢!” 画春原本就怕死,只是做个样子罢了,闻声看过来,手中的匕首忽然就烫手了,赶紧从脖子上拿开递还给了面前的孟安居。 孟安居起先只是路过,一时不慎被她拔走了腰间的匕首,冷脸在这儿站了半会,倒像是免费看了场猴戏,看完了,面无表情呼出一口气,转身往门里去了。 途中与阮阮擦肩而过,那跑得就跟一阵风似得,哪儿有半点儿大家闺秀的端庄典雅? 他其实不解很久了,不明白总督大人旷了二十几年,为何偏看中了这位阮小姐来开荤,姑娘家美则美矣,韵味却不足,内里的性子根本还像个未张开的小女娃。 就这,真的能把人伺候好? *** 这厢阮阮小跑到画春近前来,脸都给急白了,“画春我是不是完了,爹娘是不是气坏了?” 画春拉着她前后上下打量一回,确认完好无损这才安心,忙劝解道:“小姐不必惊慌,奴婢已将府中都打点好了,老爷夫人只当您今日是与方小姐往慈云寺去了半日,别慌。” 阮阮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扶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两个人相携上了马车,才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将昨夜一番凶险说与画春听了。 画春蹙着眉沉默半晌,下意识便不信这世上有鬼。 眼瞧着这天儿没法聊了那就得换一个话题,她轻咳了声,问:“那小姐昨晚密探虎穴,有没有寻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呢?” 阮阮现下目的无非两个:掌握霍修此后远行的日期,以及知道他的生辰。 但很可惜,昨天白忙活一晚,压根儿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她瘪着嘴冲画春摇头,“咱们还得另外想想办法,从霍修嘴里套话实在太难了……” 话说着,阮阮脑子里忽然奇异地拐了个弯儿,突发奇想地问:“你觉得孟安居这个人像是个可以贿赂的面相吗?” 按道理这种程度的心腹通常都是不好诱惑的,但也正是他和霍修关系近,一旦拉拢个一星半点儿,能知道得可就多了去了。 画春想起方才孟安居看傻子似得的冷脸就不敢恭维,扯了扯嘴角,“嗬,您什么时候还讲究看面相了,您不是一向只看人家长得体不体面吗?” 阮阮教她不轻不重噎了一嘴,犹不死心,“要不试试吧?你改天提些好酒好菜先去拜访下他。” “您知道他住哪儿吗,奴婢该往哪儿拜访啊?”画春好笑地问。 阮阮歪着身子靠在软枕上,脑子里兀自过一遍,妖里妖气地往车门处袅袅瞥了眼,“咱们不知道,但他们自己人肯定知道。” 第十六章 翌日早膳后,阮阮遣画春往城西平安巷走了一遭,却不料人这厢辰时三刻昂首挺胸地出门,未及巳时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来回倒像是出去溜了个弯儿似得。 阮阮在窗口远远儿瞧着她像霜打得茄子一般进来,一时狐疑,忙拉了她至里间,问:“怎么样,见到孟安居了吗?” 画春常时也算稳重的一个人,闻言却立时耷拉下眼皮,劝道:“小姐算了吧,他们那样的人真不是咱们能招惹得了的,您也别再想法子非要做霍夫人了。” “你这是怎么了?” 阮阮听了个半截子话,没头没尾地实在教人困惑,仔细在她面上打量了几眼,才见她领口隐约有被汗水洇湿的痕迹。 这大早上的,来回都有马车接送,哪儿出得了那么多汗? 除非有人故意吓她了。 阮阮地怒火蹭地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儿,“孟安居是不是仗势欺你了?” 画春却又摇头,踌躇半晌才道:“奴婢方才照您的吩咐拿了酒菜前去拜访,谁知刚至院门口,突然从里头冲出来两只恶犬,打翻了酒菜不说,还险些就将奴婢活活撕了!” “那孟安居闻声从里头出来,未有丝毫歉意,首要却是要追究小姐私自探听霍总督行踪之责……” 画春回想起方才被两只恶狗环绕支配地恐惧,当下全身都透露出强烈的退意。 “小姐,算了吧,您这一辈子再不济也不愁吃不愁穿,做不做得成霍夫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先想想怎么在狗官跟前把这事糊弄过去,早些与他断了为好啊!” 试想霍修身边一个侍从都敢随意纵犬伤人,可见人命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她家小姐就算如愿做成了霍夫人,但也难保不是份高危职业呢? 阮阮听了个来回,别的不论,光注意了最先头一句,当下面上惊异,“要追究我的罪责,打听霍修去哪儿真有这么严重吗?” 画春是真被那两条狗吓得够呛,郑重点了点头,说是,“孟安居说那是要吃牢饭的,奴婢看他的样子可不像在开玩笑,安全起见,小姐今儿晚上还是别去霍宅了,想到了补救的法子再露面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任是阮阮再不长心眼、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也开始发憷了。 她想到那晚上霍修肩头的伤,他那样的人疑心最重,她却偏偏还趁他睡着了偷跑进书房,现在又打听他的行踪,这一桩桩事,单看着可说是无心之举,可连起来一起看,再落到有心人眼里,真是很难不误会点儿什么啊…… “我、我该怎么补救呢?” 阮阮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两手交握在一起,握出了满手心的汗,“我留在家里拒不去霍宅的话,他会不会迁怒阮家?不行不行,我不能留在家里……” 她说着忽然沉了沉心,吩咐画春,“你去备马车,咱们现在就去慈云寺。” 说跑路吧,也不尽是,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阮阮想过了,她哪儿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莫不过是在下回见霍修时,将诚心备好的平安符呈上去以表心意,证明自己没有旁的心思,好免过那可怕的牢饭。 *** 那厢正担心得魂不守舍之际,霍宅这边儿,却还是一片沉稳,毫无波澜。 孟安居前往书房觐见之时,府中医师正躬身立在太师椅旁给霍修肩头的伤口换药。 “她派人去贿赂你了?” 霍修闻言,一时间只颇觉好笑,想来是她那晚上没在他这里得到回复,才另辟蹊径找上了孟安居。 但不知那小东西是哪根筋没搭对,竟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收买他身边的人了。 谁给她的自信? 孟安居躬身应是,话说得一板一眼,“前来的是阮小姐的贴身婢女画春,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卑职的住所,今晨提着酒菜到卑职门口,但不巧正被家中猎犬挡在了门外,一时害怕,卑职问什么便答什么,不会有假。” “放狗吓姑娘……”霍修闻言咂咂嘴,别得不论,先颇为五十步笑百步地取笑了他,“你这人,真是活该讨不到媳妇儿。” 额…… 正如每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都有自己最后的骄傲一般,孟安居面上立时挂不住,辩解道:“雪松和墨石是自己跑出去的,也并未伤人,卑职只是趁势问了个话罢了。” 他说罢又问:“那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阮小姐此回僭越之事?” 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单只是趁夜偷入霍府书房、私自探听总督大人行踪这两项罪过,随便换了谁,都能进邺城大牢受八十一道酷刑之苦了。 他给画春说得那些,并不是在故意唬人。 可霍总督这会子面上云淡风轻,不仅怜香惜玉没想发落他的小美人儿,还颇有些无奈道:“无甚好处置的,既然她那么想知道,那往后便让她知道就是了。” 孟安居忙说不妥,“想大人此回遇伏受伤便是因具体行程泄露而致,又怎可再不顾安危将行踪透露給阮小姐,还请大人三思。” 前日傍晚戌时一刻,邺城城郊一百里外,总督大人一行轻骑十二人遭五十名黑衣死士包围伏击,浴血奋战半个多时辰,最终以死八人伤四人的代价,就地诛杀全部死士才得以返回邺城。 霍修包扎好伤口,从椅子上起身,抬起胳膊动了动受伤的一边肩膀松筋骨,皱眉道:“此回遇伏未必就是我们的人泄漏了行踪。” “长信侯过东疆,说是秘密,但要真是瞒过了所有人,镐京里那位又何必传信教我亲自前去护他,那五十名死士,究竟是究竟是冲着我与他之间谁来的还尚未可知。” “况且……”他在脑海中想了下阮阮的模样,轻笑着喃喃了句:“那个糊涂蛋她懂什么。” *** 午时初,日头挪到头顶中央,阳光照下来在树底下形成一片阴凉之处。 阮阮怀中抱着旺财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晃悠了小半会儿,才见画春从院外进来,说马车准备好了,即刻便可出发。 此回往慈云寺去,非一日之功可回,阮阮不想教爹娘担心,便先去了意欢阁同阮夫人打好招呼。 进屋里时,见石玉连同两个奶嬷嬷正将梦扬的摇篮搬到窗边,四下守着逗他玩儿,阮夫人得空,就坐在软榻上亲手给小儿子做衣服,手边黄花梨小几上幽幽燃着一鼎木樨香。 她在小几对面落座,说明了来意,阮夫人手中一停,惑然问:“昨日不是才去过寺里,今日怎的又要去,还那么久?” 阮阮手捧着甜乳茶浅浅咂了一口,眸中躲闪,“也没什么,就是去给爹娘还有弟弟妹妹祈福,方丈大师昨日跟我说,若有诚心,最好便在寺中斋戒七日,那样求出来的平安符才最是灵验。” 她向来是个极乖巧的姑娘,阮夫人不疑有他,只是一想到自家闺女要在寺里冷冷清清待七日,颇为舍不得。 只幸好那家寺庙是阮家捐建的,知道定然无人敢亏待了阮阮,这才起身同她一道出门,沿路嘱咐了许多。 母女二人行至意欢阁院门处,却远远便见一小厮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冲阮夫人回了声:“表公子在花厅求见,说是有东西要归还给小姐。” 阮夫人如今也不太待见这位“前准女婿”,况且婚事已经退了,再教两个人见面岂不是徒教自家闺女伤怀? 她拍了拍阮阮的背心,说教她先走,“别挂念,让为娘去同明棠说,定教他往后都别再来找你了。” 阮阮却哪里敢教程明棠去见阮夫人,上回在小花园教他亲眼看见了她夜不归宿,她到现在都担心他会不会去向长辈告状呢。 这厢谎话撒了一箩筐才终于哄走了阮夫人,她兀自呼出一口闷气,独自一人去了花厅。 第十七章 人刚从回廊拐角处转出来,程明棠在厅中先看见了那一抹亮色,眸中顿时一喜,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两步。 但直到阮阮再走近了些,他才一眼看到她鬓遍那支粗糙又眼熟的簪子,垂落在身侧的手捏着锦盒,掩在宽大的袖子里不自觉握紧了几分,一时心神微乱。 “表哥,”阮阮见他脸色一瞬几变,眼中却又怔怔地,也不知是怎么了,遂蹙着眉问:“你不是说有东西要归还给我吗,是什么?” 程明棠听着她的声音回过神来,顿时一把将手背到了身后,“没有,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我、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阮阮果然当下沉了脸,“表哥怎的要如此诓我前来?” 她性子大,眉头一皱便忿忿觑他一眼,“我早都说过了不想见你,往后你也不要再来了,否则教旁人看去了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程明棠到底是个男人,这会子心里也乱,一时气怒,脱口质问她:“你这么怕再和我扯上关系,究竟是担心被谁看去了?” 他的表妹他清楚,她从小胆小怕黑,无缘无故绝不可能夜不归宿。 她还眼界颇高,那种劣质的首饰,若非是看重之人送的,往常她根本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更别提戴在头上了。 想来先前簪子丢了她定然舍不得极了,才会又向那送礼物的男人重新索要了一支吧。 他知道送礼物的一定是男人,否则依着两个人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如果没有别的男人蛊惑了她,她又怎么会突然就对他如此绝情? 阮阮教他一句话踩到了尾巴上,有些着急了,“你胡说些什么?!” 她慌了神儿,仓促间想起来言多必失这话,忙下了逐客令,“我不想和你纠缠不清是因为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你往后别再来我家了。” 说完了拔腿就跑,直至拐过了转角,才停下步子扶着胸口大大舒了口气。 程明棠在背后瞧着她身影不知多少回了,从小时候她像个小萝卜墩儿似得蹦蹦跳跳的背影,到前些年越发窈窕的身姿,甚至这半年来匆匆离去的躲避,都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教他心痛。 她毫无征兆地爱上了别人,教被抛弃的人怎么能甘心? 程明棠从阮家失魂落魄地出来,才到大门口,却见一旁小巷中,阮阮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行进干阳大街,去的正是出城的方向。 他眸中愈发阴鸷,两步下台阶到自家轿子前,召来随身的小厮吩咐了句:“去跟着乐安,仔细看着她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 这日的傍晚霞光漂亮,霍宅的“凤鸾春恩车”准时出现在秋水巷。 驾车的侍卫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却只见画春一人从巷口忐忑而来,说:“烦请你回禀大人,我家小姐想与大人告个假……” “何故?” “小姐今日午间便去了慈云寺斋戒,此后七天都在寺中,怠慢之处还望大人见谅,七日后小姐必当登门亲自向大人赔罪。” 话是憋着一口气说完的,赶着投胎一般,说完福了福身便走,有心的人瞧着便知是提前预备好搪塞人的。 侍卫也未有多言,兀自驾车回霍宅,一五一十回禀了总督大人。 霍修立在衣架前,正双臂展开任两个婢女仔细伺候宽衣,闻言轻轻“嗯”了声,尾音稍稍上扬,听着便是不悦。 室内气氛一时沉寂,过了片刻才听他喃喃了句,“告、假……” 两个字教他咂摸出一丝可笑的孩子气来,当他这儿是学堂不成,不想来还找借口告假,她怎么不直接来撒泼打滚儿求休学呢? 但还是算了,天大的账,他也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儿同她算,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这晚上孤枕生绮梦,霍修从梦境中醒过来时,一身热汗洇湿了寝衣,满腔热烈教人心神躁动不已。 睁着眼躺在床上半会儿,体内一股翻涌的热浪却始终平复不下。 他闭眼深吸了口气,还是起身到衣柜前,拉开左侧第三层抽屉,取出了里头阮阮当初落水而留下的衣裳。 放到鼻尖轻嗅了下,一霎馨香入骨,通体舒畅。 他拿了衣裳回到床榻间,沉浸在她的香气中,自行动手排忧解难。 翌日清晨,总督大人起身后,房中婢女入寝间,从善如流自床边捡起褶皱脏污的衣裙前去清洗,晾晒后仍折叠整齐放入了左侧第三层抽屉。 *** 春末时分,马鞍山慈云寺旁的石榴林开出了红艳艳一片花海。 阮阮上山拜佛,是信女的身份,寺中不留宿女客,便将她妥善安置在了此处一件厢房中,夜里开着窗躺在床上,都会有微风裹挟着花瓣飘落在身上,心思细腻的姑娘不嫌麻烦,只觉得浪漫旖旎。 她上山有三日了,惴惴不安度过了第一日晚上后,发现无波无澜。 第二日清晨,画春也派小厮送了信来,说是缓兵之计进行得尚且顺利,她心头一块大石才终于落下。 方丈安排信女祈福的地方是偏殿,常时没有外客,每日辰时有小僧弥等在门前引阮阮进去,一日两餐饭食送过来,至日落酉时末再前来关门。 这日傍晚申时,她正双手合十跪在佛前潜心祈福,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身后似有一双眼睛隐在暗处,回过头寻吧,却又只见殿中四处灯火煌煌,并未有半个人影。 阮阮后背有些凉,只好安慰自己是看错了,毕竟神佛跟前,试问哪个妖魔鬼怪敢来放肆? 幸而不多时,慧心小师傅端着饭食前来,她胆子小,先前还有那青面獠牙恶鬼的阴影在,一时忍不住,问慧心,“小师傅,你们这儿没有闹过鬼吧?” 慧心单手比在身前说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佛门圣地不语怪力乱神。” 阮阮教小师傅的镇定衬托得有些不好意思,悻悻笑了笑说是。 慧心年纪不大,也还是个半大孩子,性善而健谈,送了三日的饭也熟悉了,凑着机缘一开口便同她讲了许多佛法。 她其实听不太懂但很认真,临了又诚心道声谢。 慧心谦逊回了礼,目光触及到佛前案上摆放的六枚平安符,多问了句:“小僧记得施主家中父母姊妹共五人,这第六枚平安符可是为姻缘之人所求?” 佛祖跟前不打诳语,阮阮没敢睁眼说瞎话,摇摇头惆怅说不是,“不瞒小师傅,我这辈子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此生怕是姻缘坎坷了。” 慧心不通情爱却内心通透,闻言释然道:“世间没有不该之事,万物自有其缘法所在,施主过往境遇,或许也正是施主的机缘所在。” 这话阮阮听得懂字面意思。 但切实人生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像她这样整日担心霍修会不会来抓她进大牢的,难道也是我佛所说的机缘吗? 送走了慧心,阮阮望望外头的天,撇了撇嘴。 算了,佛法高深,她这等俗人怕是参不透了,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寺里的伙食是真的清淡,低头看看手中的斋饭,筷子搅翻了天也瞧不见多余一点儿油花儿。 但当着佛祖的面不能嫌弃,她呼出一口气,望着托盘里三个素菜一碗白米饭搓手手,咧嘴笑出了山珍海味的餍足,“今天吃酱肘子、麻辣兔头和炝炒虾仁!” 话音落,阮阮不知是不是听差了,怎么好像有人在背后笑了一声呢? 她一下子身上汗毛倒立,伸长脖子左左右右看了好几个来回,却还是连个鬼影儿都没瞧着。 外头的太阳已沉进山坳里去了,凑着暮色四合与树影婆娑,夜风吹起高阔殿中垂落的经幡,莫名有些鬼气森森。 阮阮的饭吃不下去了,福也可以明日白天再祈,躬着身子着急忙慌地收拾好饭菜,同佛祖告了辞,便左手食盒右手灯笼一路提着朝石榴林回去了。 还隔着厢房几十步,已经能看到屋中摇曳的烛火,想来是寺中的僧人顺手给点燃的吧。 她脚下加快了步伐,小跑着到门前,推开房门才往里走了两步,一眼看见面前榻上岿然端坐的男人,手中食盒与灯笼顿时啪嗒一声,直直砸在了地上。 第十八章 看见了霍修,阮阮就像闻到了牢饭的“血腥味儿”,当下腿一软,头也发晕了,一屁股倒坐在地上,悔不当初。 “大人!” 她连亲近都不敢随意同他攀了,“大人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下回再也不敢了,求您别抓我,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吧!” 那厢坐在地上哭嚎不止,倒教霍修一时强忍了笑意。 总督大人好歹是见过世面的,她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不是第一回 ,任凭心中一万匹战马奔腾而过,他面上也仍然是泰然自若,最大的波澜,也不过是轻轻挑了挑眉。 “错了?”霍修抬手在膝襕上抚了抚,嗓音懒散,眸光好整以暇望她一眼,“那说说你自己错在何处?” 阮阮认错认的坦荡又实诚,“是我不该私自探听大人行踪,也不该夜半独自进大人书房,我……我做这些都是无心之举,绝对没有暗中图谋不轨,绝对没有!” 他闻言还算满意,淡淡嗯了声,接着问:“可你若没有图谋不轨,那又是为何做这些?” “我……我……” 她支支吾吾不肯露底,霍修顿时沉沉一声,“说!” 阮阮吓得浑身一颤、鼻子一酸,抬起头看着他眼眶红得像兔子,缩着脖子回道:“我探听大人行踪是为了提前在宅子里等大人归家,进书房……进书房是为了……为了……找大人的庚帖。” 后头的话音渐小,几乎都要听不清了,但霍修听见了,入了耳,倒有片刻讶异。 那庚帖对姑娘的用处,无非就是姻缘嫁娶时对八字,她找他的庚帖,难不成是想看看俩人八字合不合? 想得倒是挺长远的…… 对面一时无话,阮阮惴惴不安掀起眼皮儿偷着去瞧他脸色,没想到一看,正见他眸中幽深,审视的目光堪堪笼罩在她身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先前那婢女说了,他的生辰是天大的秘密,谁都不能知道,他这么幽幽看着她,或许以为她看到了,正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要杀她灭口呢? 一念及此,阮阮忙着急忙慌地补充了句:“但是我没有找到!” 怕他不信,她又举起三根手指,“我今日对满寺神佛发誓,绝没有看到霍大人的生辰年月,也绝不会再行此不法之举,若此言不实,愿受……” “行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我便不追究了。” 霍修自不舍得她真的发愿天打雷劈,骄矜扬了扬下颌,说教她起身,又朝她招了招手,说:“来。” 阮阮听着一怔,似是没料到原来他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一时还有些意外,犹疑问:“大人说话算数吗?” 见霍修点头嗯了声,她一颗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在地上坐了半会儿,屁股都受凉了,阮阮站起身拍了拍,踌躇挪着步子到了床前,垂首拿两指绞着身前的衣带,等他的后话。 霍修抬头往她脸上瞧了瞧,小美人儿脸上哭得冲出来两道白,实在有碍观瞻,伸臂环在腰上将人搂进怀里,手掌在她小肚子上捏了捏,喃喃道:“瘦了。” 他轻叹了声:“一声不吭地跑到山上来吃糠咽菜,图什么呢?” 阮阮还是觉得他翻脸比翻书快,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嗫嚅回道:“我就是来求个平安符,这儿挺好的。” 他从袖子里拿出块儿手帕轻轻擦她脸上的泪痕,忽而温声细语起来,“这几日未见,为何不说想我了?” 阮阮这几天光辗转反侧担心他何时要来抓她进大牢了,哪里敢想? 但听他这会儿问到头上了,窝在他怀里也不敢说不,思忖着点点头,“想你,每天都想好几百遍呢。” 好几百遍……虽然夸大,但这话光听着也教人称心呐。 她低垂着眼睫,浓密卷翘的长睫在眼下遮出两道羽翼似得阴影,霍修伸出指腹在她脸颊上抚了抚,心神微动,低头凑过去绵绵亲在了她眼睛上。 他地的触碰教阮阮眼睫上痒痒的,她眨眨眼睛闪躲,却躲不掉,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起的手掌摸到他下颌边缘,大胆捧着揉了揉。 霍修容着她,她便放肆起来,“原来霍郎根本不是来抓我的,是你想我想得受不了了!” 他不答话,阮阮却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搂着脖颈锲而不舍地凑上去问,“对不对?对不对嘛?” 这几天明明同在邺城,总督大人却只能拿件衣裳聊以慰藉了两个晚上,眼下温香软玉在怀,他有些按捺不住了,指尖灵巧解开她的衣带,沉声吓唬她,“再乱动就把你丢到牢里去。” 阮阮顿住片刻,扭一扭身子在他怀里窝得更舒服些,盈盈笑起来,“我知道你不舍得的。” “你知道什么?”霍修轻笑了声,捉住她的手环在自己腰上,诱/哄般在她耳边命令道:“来,替我宽衣。” “唔……”阮阮胸腔中一只蹬腿儿兔子立时蹦了出来,踩得她心上不安宁,面上为难道:“霍郎,这里可是寺庙呢,不敬神佛是要遭报应的。” 霍修不以为意,温热的唇缓缓摩/挲过她的脸颊耳廓,嗓音低沉,“信这诸天神佛有何用?想要什么,自有我给你。” 他说着转身将阮阮扔到了榻上,倾身覆过来,以唇堵住了她多余的言语。 但后来不用了,阮阮自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出声,怕惊动了旁边寺中的一众僧人,也怕亵渎了佛祖,连哼唧都藏进了掌心中。 但她的隐忍敬畏落进霍修眼里,除了激发他更加使坏地逗弄和愈发沉重的喘/息没有别的作用。 他喜欢听她轻弱的嘤咛,细细地声音能变成一把小勾子,钻进人的心坎儿里,撩拨个不得停。 窗外飘进来的石榴花在翻/云/覆/雨间被碾成了零落的鲜红,被月光一照,变成了情人心底最浓烈的朱砂。 翌日清早,阮阮朦朦胧胧睁开眼,先看见了窗外林间弥漫的晨雾,打着哈欠转过头,正对上霍修好整以暇的目光。 他半撑着手肘在枕头上,像是瞧着她睡梦中的模样好半会儿了。 阮阮从前都是天不亮就回府了,哪儿遇到过这境况,还没洗过的一张俏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忙拉起被子捂住了头,喃喃嗔怪他,“霍郎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霍修伸手过去在她身上轻掐了一把,勾唇笑得滟滟然,“昨夜不知是谁死死抱住定不要我走的。” 其实也就是约莫一个多时辰前的事,阮阮脸更红了,不好意思说话,在被窝里喃喃嘀咕:“是我糊涂了,你休要再提了吧。” 过了会儿,她羞够了,用双手扒着被子露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瞧着他眨了眨,“霍郎,我要去偏殿祈福了,你先闭上眼睛好不好?” “作甚?” 阮阮突然扭捏起来,“我、我要穿衣裳,你别看。” 以前不是没被他看过,只那时候烛火昏暗,而现在青/天/白/日的,感觉到底大不一样。 幸而霍修并无异议,望着她戏谑嗯了声,难得顺从地阖上了双目。 阮阮见状忙轻手轻脚坐起身来,方伸出手去取自己的小衣,腰上却突然横过来一只臂膀,轻轻一揽,便将她重新又捞回了床榻间。 霍修又改变主意了,眼前大好的春光,如玉雕刻的美人,浪费了岂不可惜。 这日阮阮的祈福误了时辰,临近午膳时方才到偏殿门口,但慧心仁善,只当她是睡了懒觉,不仅开着偏殿的门留给她,还照常给送来了饭食。 她跪在佛祖跟前,吃着寺里的斋饭于心有愧,但却记挂着霍修还在房中饿着肚子,便趁慧心走后,拿手帕包了个馒头夹豆干儿,做贼似得一路心虚地回了一趟厢房。 可这次推开门,屋里却已经又恢复了清冷冷地模样,桌椅板凳连带着床上的被褥都在原来的位置,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一样。 阮阮忽然莫名有些空落落地,像是心里有个地方没填满似得,捏一捏手里的馒头,还捏出了一肚子闷气。 *** 霍修自山间僻静青石道下山,避开了主路上众多香客,到山口处时,侍从仍守着马车在等,临到他至近前,躬身上来回禀了句:“大人,昨日傍晚卑职在附近抓到两只尾巴。” “留着无用,杀了吧。” 霍修脚下步子未停,没有多问。 东疆不轨者众多,暗中跟踪刺探者不在少数,若是抓个喽啰都一一细细审来,还不知要牵着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不如就地斩杀断了对方的念头方便。 但侍卫闻言面上一时疑虑,说:“尾巴并非跟着大人而来,而是,为了寺中祈福的阮小姐。” “为她?”霍修踏上马车的动作这才一顿,蹙着眉回头问:“问清是谁的意思了?” 侍卫道:“那二人均是阮小姐表哥程明棠的随从,平头百姓,无其他背景,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表哥啊……又是这个表哥。 霍修对于程明棠和阮阮的婚事也算清楚来龙去脉,一个男人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出了事躲得比谁都快,现如今被退了婚,倒是执拗起来死缠烂打,连跟踪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真教人瞧不上。 他在马车前站住片刻,扭头往山上看了眼,吩咐下去,“教人去给程明棠些苦头尝尝。” 第十九章 下半晌酉时,承乾会馆里的文人士子们会友方休,三三两两结伴从会馆中鱼贯而出。 程明棠与两个好友并肩而行,他居中,另外二人显然对他十分推崇。 “眼看会试将近,依明棠兄的才华,只要此回发挥稳定,那卫二又岂会再有去年那般好运气,会元定是非你莫属!” 另一人也附和,“是啊,但近来总看明棠兄愁眉不展,可千万不要因为凡尘俗务乱了心神才好啊。” 去岁程明棠参加秋闱之际,先是因与阮阮婚期将近,喜不自胜,后又因阮父入狱,他被自家母亲幽禁在家大半月,忧心忡忡,冰火两重天下,上了考场也心神不宁,以致于发挥失常,才拱手将解元的名头奉送给了徽州卫家的二公子。 “多谢你们好意劝解,我此回自当尽全力而为。” 在会馆门前告别了两位好友,程家的马车等在一旁,程明棠上前去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派出去的小厮。 前两日这时候理应已经回来换班了,没有两个,也总该有一个候着回事才对的。 “他们二人是何缘故不在,可有交代?” 侍立的小厮摇头道不知,“说来奇怪,小的今日早晨只见阿七去替小六了,并未见小六回来。” 程明棠听着心中略有不安,“走,去看看。” 上了马车一路疾行往慈云寺方向去,临近山脚下时已暮色渐沉。 马车停稳时,他却只听外头一声闷哼,紧接着咚地一声,推开车门一看,便见小厮人事不省地歪倒在车辕上。 还没等他抬起头看向前方,眼前突然一黑,当头罩下来一个大麻袋,整个人从头到脚被囫囵一捂,大力拖行数步,头撞到石头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山中日子清平,阮阮祈福之期转眼到了第六天,还差最后一天便可功德圆满。 但这日巳时四刻,还未到午膳时分,她正跪在佛祖跟前平心静气地喃喃念经,却听身后响起一串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回过头去看,慧心匆匆而来,到了跟前先合手说了声“阿弥陀佛”,才道:“施主今日不必祈福了,山下方才有人前来传信,说程家公子路遇歹人受伤昏迷,程家想请施主前去看望。” “表哥昏迷了?!” 阮阮心头一时大惊,这下子经文如何还能念得下去,忙向慧心告了辞,一路小跑着往山下去了。 画春同一个程家的小厮等在寺门处,见她出来忙急切迎了上去。 “表哥现如今情形怎么样了?”阮阮问。 画春抬手扶住她一边胳膊下台阶,劝她先莫慌,“性命应是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苦头,一时半会儿难醒,老爷夫人已经先过去看望了。” 阮阮面上难掩焦灼,转而问那小厮,“怎么会这样呢?邺城守卫森严,表哥怎么会遇上歹人?” 小厮支吾道:“少爷遇袭时不在城中,而是……而是……” “是哪?你倒是说啊!” “是在这马鞍山下,慈云寺外。” 阮阮当下面上一顿,表哥无缘无故怎会傍晚时分跑到这慈云寺来,除了为见她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却不想遇上了流窜的匪徒,才致如今的地步。 一念及此,她心中立时愧疚不止,往程家的一路上,脑海中浮现的全成了表哥从前对自己的好。 小时候表哥让她骑在脖子上放风筝,无怨无悔地帮她捉刀代笔写课业,她长了蛀牙被禁止吃糖,也是表哥偷偷在袖子里藏了糖果晚上钻狗洞给她送来解馋…… 诸如此类的好,多得教她数不过来,甚至已经像每日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了。 他那个人,除了在紧要关头缺少些顶天立地的担当,从没有在别处对不起她过,现下他昏迷不醒,阮阮如何能不伤心。 到程家的路行了半个多时辰,阮阮火急火燎刚至前厅先看到了爹娘和姑父姑母。 姑母程阮氏向来为退婚之事对她颇有怨言,此回程明棠慈云寺外遇袭,程阮氏一见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你看看你把明棠害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吵架归吵架,可你偏要使性子跑到山上去,累得他那么晚还跑过去给你赔罪,这下好了,命都不一定还能不能保得住了!” 一通埋怨完没等阮阮开口,阮夫人先忍不住了,“姐姐怎么如此说话,我们阮阮去山上是早就定下来的行程,是为我们一家人祈福去了,她是个心善的姑娘,明棠受伤她也伤心,您心里再难受也不能拿她撒气不是?” “这合着是我们明棠活该受这样的苦了?”程阮氏横眉冷目瞪阮夫人一眼,又冲阮老爷道:“我们家就着一个儿子,他要是出了什么事,阮行舟,你以后也不用再认我这个姐姐了!” “明棠本就是自作主张出城去的,怎么又摊上我们行舟的责任了?” “你们行舟?”程阮氏当即冷哼一声,“你别忘了他是我弟弟,和我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跟一个爹姓,你不过就是个外人罢了!” ………… 那厢两个妯娌吵得不可开交,多少年的新仇旧怨全都凑在一起发泄了出来,阮老爷和程老爷杵在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结果两个都劝不住,水是越搅越浑,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阮阮站在一旁头疼不已,刚想上前去认个错缓解下气氛,抬眼却见她爹挤眉弄眼朝她抛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走别管这儿。 画春也上前来,“小姐还是先去看看表少爷吧,这儿交给老爷。”说罢不由分说拉着她出了前厅,往程明棠的院子里去了。 二人在房门口正碰上例行看诊的医师,拦下来一问才知,程明棠此回真是吃了大苦头,不仅脸上身上多处淤青,歹徒下手之狠,甚至折了他一条左胳膊。 阮阮听得胆战心惊,扶着心口进里头,看程明棠眉头紧皱躺在床上,口中还不时喃喃叫着她的名字,当下更觉揪心得很。 这晚上她没回家,强打着精神在床前喃喃不停地自说自话了一个晚上,只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帮助表哥早些醒过来。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清晨卯时时分,阮阮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恍惚中却看见床上的程明棠抬起右手捂住了头上的伤口。 那厢疼得嘶一声,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忙直起身来去拦了拦,“表哥切莫乱动了,好好躺着,想要什么跟我说,喝水吗?” 不料程明棠眼前清明过来望着她一时大骇,挣扎着坐起身往后退了好些地方,“你、你、你别过来!” 阮阮瞧着他浑身战栗的模样倒是一怔,“表哥你怎么了,我是阮阮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程明棠没有失忆,也没有不认识任何人,他只是想起被人毒打时,耳边传来的那句——“再敢行背地跟踪之举,断得可就不止你这一条胳膊了。” 他不答话,阮阮忧心这莫不是被人敲坏了脑子,试探着伸出手去,冷不丁儿在他额头上探了下,果然又吓得他浑身一颤,抬眸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无奈问:“表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程明棠方才冷冷刺了声,“我怎么了难道你不清楚吗?” 阮阮教他问了个两眼一抹黑,鼓着腮帮子怨怨道:“你怎么了我如何会清楚嘛!” 这几句话当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程明棠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一时也心乱如麻。 回想当时那两个歹徒十足凶神恶煞,出手暴戾无比,但他的表妹常年养在深闺里,乖顺温柔,确实也不应该是她会认识的人。 但除了她,恐怕也就只有那个不知名的野男人了。 程明棠面上缓和了些,但抬眼再一看她鬓遍的玉簪,身上的伤立时就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蹙着眉问她:“你今天如实给我说来,头上那簪子,究竟是谁送给你的?” 阮阮心里一霎鼓点大作,不知他是哪根筋没搭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你才刚醒就别管那么多了,簪子是阿蕴送给我的,行了吧。” 话音刚落却听程明棠冷哼一声,“阿蕴?你可真是长大了出息了,找得好一块儿挡箭牌,撒得好一手谎话!” 阮阮睁大了眼,“我哪里撒谎了,你别胡说!” “我胡说?”程明棠怒上心头,强忍着痛楚从床上起身便要来抓她,“好,那我们现在就去见舅舅和舅母,你当着他们的面再老实交代那簪子究竟是哪个男人送你的?” 她忙闪身躲了下,教他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当下想去扶却又不敢,只好梗着脖子狡辩道:“我说了是阿蕴就是阿蕴,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去找阿蕴对峙,却不能空口说这些混账话来败坏我的名节!” 去找方葶蕴对峙? 笑话,谁不知道方葶蕴同她好得就差睡在一张榻上了,她们俩未必就不是早就串通好得吧! 程明棠看着她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当真是痛心疾首! 他的表妹,从前那么可爱又单纯,如今却变得谎话连篇,都是因为那个野男人。 那人要么是给表妹下降头了,要么就是威逼胁迫她了! “你啊!你这个糊涂蛋,我都被那人害成了这幅模样,你竟还护着他,你心里究竟还当不当我这个表哥的命是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一个个都说我是糊涂蛋,你们才是蛋呢,哼!(叉腰jpg.) 第二十章 清晨眼见晴朗的天,临近中午日照时分却被云层遮罩了个彻底。 霍修在鸿运楼召见鄞州一众商户,当着商户掌舵人的面,金口玉言将内廷漓珠供应之事,全付交于了阮老爷。 那么大的肥差不可能瞒着人悄悄地办,他也不想教人指摘偏私,便索性将此事搞得隆重无比,放出话去,各个有资质的商户具可提交书案账册以供考察待选,前后拖了一个月,最后定下的还是早在心中预设好的阮家。 机会好似大家都有,如此旁人再有不甘,却也不至于心怀怨言、无端猜疑。 诸事了结,霍修不欲多留,众人起身相送,及至小楼门前上马车,他又停了下脚步,转身冲阮老爷道:“稍后便会有公文信笺送至阮老爷府上,此事事关重大,还望阮老爷尽心竭力,勿要出了岔子教本官失望才好。” 这话说得明白,内廷供应属王差,差事办好了是功劳,福泽三代,可若办不好,转眼就变罪责,祸及九族。 阮行舟听着心头一跳,忙拱手应了声是:“大人放心,阮某必定竭尽全力,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霍修嗯了声,话音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 阮阮这个爹,身为商户却毫无商人的油滑之气,倒像个两袖清风的文人,常说无奸不商,但他一路爬上首富的位置,底子却还是干干净净,面上柔和骨子里倔,当初宁死都不肯向强权低头,也教人另眼相看。 总得来说——是个可用之人。 马车扬长而去一路直回城郊霍宅,因正门前前来拜谒总督大人的官员士子早早排起了长龙,驾车的侍卫便从善如流进了一旁的小巷走偏门。 车门打开,霍修方才探身出来,打眼儿一瞧先看见了停在一旁的“凤鸾春恩车”。 “她来了?” 侍卫颔首说是:“今早画春前来传的信,说阮小姐想见大人,此时在府中候了约莫有一个半时辰了。” 霍修闻言勾了勾唇,想见他……她不是发了狠心要在山上待够七日的吗,眼瞧着今儿已经是最后一天,就因为想他了便前功尽弃了? 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东西。 前头花厅茶案旁,阮阮已经等得打起了瞌睡,双手撑脸支楞在桌案上,面前一盏茶凉得半点儿热气都没有了。 瞌瞌瞌,也不知道上上下下瞌过去了多长时间,一颗脑袋无意识地越来越沉,手肘撑不住了,猛地一头朝桌案上栽了下去。 幸好,面前有人比她眼疾手快,俯身伸出手掌往下颌上一扶,稳稳接住了她险些遭殃的俏脸。 阮阮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见霍修正盘膝坐在桌案另一边,面前小桌上已不知什么时候煮上了一壶清茶。 隔着氤氲的水汽,他望过来的神情似笑非笑,托着她下颌的手稍稍动了动指腹,轻抚在她喉咙处,更像在逗阿猫阿狗了。 “回来了怎么也不叫我啊……” 她忙坐直了身子,悻悻嘀咕间还不忘先抬手在嘴边擦了擦。 第一美人有很重的人设包袱,其中重要一点就是睡觉千万不能流口水,就算流了,那也绝不能教人看见。 霍修轻笑了声摇摇头,收回手,问她:“你的祈福到日子了吗?这会儿怎么跑过来了?” 怎么跑过来他不知道吗? 都派人把表哥险些打成残废了,还问得这么气定神闲,阮阮现在看他这幅模样,简直心中越发闷气了。 怎么能有人在干了恶事之后还能这么风轻云淡,她之前总觉得人性本善,现下瞧着他才真是开了眼了,原来有些人根本生来就喜欢欺压弱小! “我上山是求平安符,可昨日却听闻表哥在慈云寺外遇袭,被歹徒打的全身都是淤青,还折了一条胳膊。” 她说起来气鼓鼓又心酸酸,“他都这样了我还求什么平安符,教人看着倒像是求了个笑话!” 霍修可不管程明棠的死活,只是她那话,他却是不爱听。 手中烹茶的动作一顿,他微皱着眉,掀起眼睫瞥了她一眼,“你那平安符是为程明棠求的?” 原本不是的,但阮阮负气,梗着脖子直愣愣接了他一记眼刀,硬说是,“却原来那平安符根本保不了他的平安,只因下黑手伤他之人在这东疆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她说话时一双眼睛不偏不倚地瞪着他,“表哥还说那人是因我之故,都是为了威逼他往后再也不准见我,试问我何德何能,竟得了大人物的如此“青睐”!” 那么幅恶狠狠的模样,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笔账早就记他头上了,只是她到底怕他,拐弯抹角扯了好半会儿,死活就是不敢直说罢了。 但想想为了个暗中行跟踪之举的下三滥表哥就值得她这样,识人不清,真教人失望。 霍修眸中有些冷了,“你表哥受得罪是我指使而为,你又怎样?” “你!” 阮阮顿时噎住,又听他轻描淡写补下一刀,“他往后也的确不能再在你跟前晃悠,否则今日折左胳膊,明日就是右胳膊、再下来两条腿,等到折无可折,就还剩下脖颈了。” 脖子都折了,那人也就活到头了,他这是明晃晃威胁要杀人啊! 话说得那么轻飘飘,直听得阮阮心头大骇,脸色一下子白了好几个度。 她也没想到自己都不敢直说的话,在他哪儿还带买一送一的,一开口将所有罪行认了个坦坦诚诚不说,连杀人在他口中都像是烹茶一般简单。 “你你你……”她白着一张脸,眉头紧皱,说话都忍不住打磕颤,“你莫要太猖狂了!” “就算你在东疆只手遮天,可我表哥也认识许多各地士子,他若是死于非命,一定会有人为他伸冤的。” 瞧她那么个义愤填膺的样子,霍修眉尖挑了下,“既然他有那么多人脉,那当初为何却不肯救你父亲?” 阮阮教他气得眼眶泛红,反驳说:“我表哥是没有担当,关键时候没能靠得住,所以我和他解除婚约了,这辈子也不会嫁他,但除了那件事,他从小到大都对我很好,你肆意打伤他,就是你不对!” 好? 暗中派人跟着她就是对她好了? 霍修手中茶杯落在桌案上轻轻一声响,抬眸冷凝向她,“你如今当真胆量见长,竟敢跑来跟我兴师问罪了?” “我不敢!”阮阮瘪着嘴,“我哪里敢问你的罪,当初不过是求你办了一件事,便像个阿猫阿狗一样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大半年,我在你那里连个人都算不上,有什么资格问你的罪?” 她已经认定了他的恶人身份,出格的话都说出了口,他眸中越发阴沉不见底,但老虎的胡须已经拔了,那索性趁这个机会,把心里的委屈都撒一撒好了。 “但你再怎么瞧不上我,也不该欺压我的亲人,如此过分,无非就是觉得我们这些蝼蚁好欺负,你这些行为就是个坏蛋!不折不扣的大坏蛋!” “把你那些胡说都收回去!”霍修眉头越发紧皱了,“我何时待你像阿猫阿狗了?” 阮阮倔起来,“不收,就不收!” “你若心里不是那样想,就不会随意伤害我身边的人,对我亦是高兴了便宠爱,不高兴了便罚,我在你那里根本就是个玩物而已!” 她这厢越说越起劲,胡乱撒了一通气,再看霍修脸色,已十分不好了。 他那样的人常时喜怒不形于色,情绪往往都是藏七分露三分,皱个眉都是不得了的事,现下那般怒容满面,真像是随时都要伸手拧断她脖颈似得。 阮阮发泄完了就像露了底气,这时候心里到底有些后怕,双手紧张交握在身前,缩了缩脖子,连带着身子都往后缩了缩,挪着腿便要起身开溜了。 刚站起身,却听霍修在身后冷冷一声,“站住!谁准你走了?” 他从桌案后站起身,衣料窸窣带一串沉闷声响,那声音简直像划在阮阮肉上。 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近,她心里一根弦,顿时“铮”地响了好大一声。 “站、站不住!”阮阮额上冒汗,脚下挪得飞快要往门外去,边走边留下句:“我走了,反正但凡你还有半点善心,往后要杀要剐都冲我来,别再把我身边的人牵扯进去。” 她说完了撒丫子跑了,徒留霍修站在原地,瞧着那背影,沉沉从胸怀深处叹出了长长一口气。 出了门,阮阮站在门前举目四顾,这里僻静得很,她又没带画春前来,连个多余的马车都找不着。 四下踌躇半晌,女英雄不吃眼前亏,她努努嘴,只得走到“凤鸾春恩车”前,别扭对那侍卫说:“劳烦你再送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0 14:56:53~2020-11-21 11:3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侍卫又不傻,瞧她出来时脸上吓得苍白,神情也跟逃命似得慌张,隐约便猜到她该是惹了总督大人不高兴了。 但总归还能安然出来,那说明大人还是有大量,没想真的和他的小美人儿计较,遂也长眼色,权当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一路回到秋水巷,画春仍旧在老地方等着,只这次等得焦心不安,生怕自家小姐这次霍宅一行是凶多吉少。 幸而见马车安然归来,顿时神魂归位。 “小姐往后千万不能再自作主张独自一个人去强出头了!” 画春搀着她胳膊时还隐隐有些后怕,十足后悔当时听了她的话没有陪同前去,要不然,若等不回来小姐,她一个奴婢也没法儿向老爷夫人交代。 阮阮晃悠了一路,这会子缓过了神儿来,转过脸再一看画春担惊受怕的神情,心里才有些惑然。 嘀咕了句:“其实为什么我们都觉得我此回去约莫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们一直对他那么害怕,有什么依据吗?” 这话好像一下子问到了关头上。 为什么她们一个两个都觉得稍惹了霍总督不高兴,他就会草菅人命? 至于具体草菅人命的依据,画春低头想了想,面上倒有些犯难。 “那个……东疆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不都很怕他嘛,况且他在小姐危难时趁火打劫,会趁人之危的人,约莫不会是君子好人吧。” 阮阮兀自一琢磨,又说:“但我这回惹了他那么大的不高兴,还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她面上纠结,“我们会不会一直想错他了?” 回想一下那时候霍修面上沉沉压抑的不悦,瞧她跟瞧个不懂事的熊孩子似得。 她心智不坚定,他那样子在脑海中浮现久了,就感觉像是突然回到了从前,做错了事被爹娘眼神支配的时候。 “那么大的不高兴?”画春光靠想象还体会不出,“究竟有多大?” 阮阮组织了下言语,“我骂了他是大坏蛋、恃强凌弱,他脸色很不好看,眼神儿像是要吃人!” 画春一听,那确实挺教人生气的,“既然都那样了,小姐最后是怎么逃脱的呢?” 阮阮脱口道:“幸好我跑得快!” 额……画春不想拆穿她,可话还是要实在着说:“虽然啊,但是如果他真的要对小姐怎么样的话,那可能小姐跑得再快也是没有用的……” “所以真的是我们把他想错了?”阮阮心底里却又别扭地不想承认,“但他明明也把表哥都差点打成残废了,我骂他也没有骂错吧?” 姑娘的心思总是千回百转,小小的胸膛里像住了无数个小人儿,偶尔冒出一丁点儿愁绪,便会马上教那些小人儿来回拉扯个不停,扯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画春沉吟片刻,开解道:“小姐先别想了,等下回见了他,看看他是不是还记仇报复,如果没有,那可能他是没有咱们想得那么心胸狭隘。” “下回见他……”阮阮一听又退缩了,“我不想见他了,他要是记仇,我岂不是惨了?” 画春听着也很无奈,“见不见也不是咱们能控制的。” “小姐还是凡事先往好处想想吧,书本里不是说嘛,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直能直到哪里去? 连阿猫阿狗那样的话都说了,霍修若是一气之下便不理睬她了,也就罢了。 可他若是怒上心头仍不肯放过她,那总归是她自己把不堪都摆在了明面上,他更可以越发凭借那卖身契欺负她,真拿她当个阿猫阿狗对待了。 届时她怎么办? 走不掉,逃不脱,反抗不了,最后尴尬还是她的。 唉,人常说成大事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要能屈能伸,阮阮现在想想才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草率了,话也说得莽撞了。 叹口气抬头望了望天,风高云阔,晴明朗日。 她勉强重拾回些对生活的希望,忐忑迈步进了家门。 *** 霍宅派来送漓珠供应公文的人来得很快。 阮阮去前头花厅见爹娘时,侍从已经传完了话,喝过了茶,由阮老爷亲自送着往外头去了。 公文就放在桌上,她一眼就能看见,心里顿时暗自“唔”了一声。 怎么忘了还有这茬儿了,现在不止她要仰人鼻息,连带着爹爹,都在霍修手底下做事了。 先前觉得是肥差,可现在她都和霍修闹崩了,这差事,怕是不那么好干啊…… 这厢正想着,阮乐天见她进来,忙冲她招手,兴冲冲给她看那公文。 “阿姐你瞧,爹爹多厉害,整个鄞州那么多商户都没拿到的差事,总督大人只交给了咱们爹爹呢!” 阮阮这会儿没心思同她一块儿高兴,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抬眼瞧见阮夫人望着门口的方向略有出神,试探着问了句:“母亲,您怎么了?” 阮夫人方收回目光,笑了笑说没事,“就是这事儿太重大,你爹爹往后怕是更有得累了。” “母亲放心,有我呢。”阮阮听着心下倒松了不少,劝慰道:“往后我会帮爹爹分忧的。” 阮夫人知她有孝心,嗯了声,但眸光落在那公文上清晰的印鉴上,心中仍是忧虑不减。 直待阮老爷送走了霍府侍从进屋来,阮夫人便寻了个由头,支走了阮阮和乐天,屋里的仆从也全叫退下,只剩下了夫妻两个人。 她才问阮老爷,“你老实跟我说,霍总督此回将那么大的肥差交于你,真的没有要你为他做别的?” 阮老爷眸中一滞,片刻又笑了笑,“瞧你说的,我一个商户,能为总督大人做什么。” 阮夫人说起来颇为嫌恶,“那些为官的,一个比一个吃人不吐骨头,若非有利可图,当初他怎么会肯平白帮你,如今还有意提拔你,明显就是别有用心!” 阮老爷嗐一声,伸手去扶着妻子在椅子上坐下,教她安心,“你别自己吓自己,整个鄞州也确实只有我们家最有资格拿下漓珠的差事,霍总督他也不想所托非人,最后连累到他自己嘛!” 话这样说是没错,但阮夫人的担心犹是不能消减。 她只是不相信那些为官的,想当初阮老爷入狱,阮家不知道送出去了多少银钱打点,可最后还不是全都石沉大海。 那些黑心肠的,惯于玩弄权术,总是翻脸不认人。那么大的王差,万一出半点差错,恐怕到时候第一个被推出去祭天的,就会是阮家。 送阮夫人回满庭芳的一路上,阮老爷始终在不停地宽慰她,万般保证但凡有危险一定及时抽身,这才好歹教阮夫人一颗心消停下来。 可出了满庭芳,阮老爷行在庭院间的小道上,眉宇间亦是忧心忡忡。 他自己清楚,那位总督大人要他从鄞州往镐京运的东西,是真的并不止漓珠这一件。 当初牢狱之祸,阮行舟并非真的宁死不屈了,至少在想到家中临产的妻子,两个娇俏可爱的宝贝闺女时,他没能真的置生死于不顾。 再强硬的骨头也抵不过挚爱之人的半生安危。 如果家中没了主心骨,妻子女儿会有什么下场,那位总督大人很早就派人来说得很清楚。 那时候,妻子的病哪一日又重了,阮阮这一日又为了他求到了哪一家门前,遭到了对方何种冷遇欺负,都有人来到牢中绘声绘色转述给他,好教他知道,除非他能脱罪重振阮家,否则妻女的境遇只会愈加不堪。 一连听了两个月,就是再傲骨清风的人,也没办法只守着自己的高义赴死,而置妻女于不顾。 当初霍总督说看中的,无非就是他手中庞大的船队与商队。 阮行舟深陷困难之中,最终还是答应了,此生甘愿受总督大人驱使绝无怨言,以此换来自己安然出狱。 此回漓珠之事,霍总督究竟想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只是若奉公守法,也用不上假借漓珠之名暗度陈仓,而上位者之谋划,一旦朝夕倾覆,所携祸端又哪里是阮家这等小商户能承受得了的? 阮行舟受了霍修的救命之恩,不想做言而无信之人,但妻女幼子之退路,确实要从现在就开始打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1 11:33:54~2020-11-22 13:2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狐说八道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六月的天气,逐渐有些热起来了。 阮阮素来爱出汗,临至正午日上中天时分,屋里已经要开始摆冰鉴了。 窗外蝉鸣一声叠一声,她躺在窗边的贵妃椅上睡午觉,闭上眼朦朦胧胧好一会儿,却不知怎的,睁眼一看,自己竟然又站在了霍宅中。 四下站满了黑甲带刀的侍卫,个个板着一张脸看着中间的她。 片刻后,面前两个侍卫错身让出一条道,霍修从中提步而出,冷冷看她一眼,随后便吩咐两侧的侍卫要将她拿下,发落她的大不敬之罪。 阮阮吓得赶紧就跑,无奈脚在地心生了根,无论如何迈不动。 眼见霍修就要到面前伸手抓住她,阮阮一惊,扑腾着一双手胡乱踢打着他,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廊檐下的琉璃风铃折射进来一束光,刺得眼睛生疼。 她蹙眉,用手挡了下,起身唤画春进来。 这会儿约莫下半晌未时出头,风吹过来凉爽不少,阮阮教画春备好马车,摇着轻罗小扇去了慈云寺。 毕竟是吃糠咽菜求了那么些天的平安符,虽然最后差一天,但想必佛祖肯定不会那么小气的。 马车停在山门下,阮阮独自一个人上山,道上遇见慧心,带她走了石榴林后的小道去偏殿。 二人途中经过后院石栏时,她隔了老远却见正殿前宽阔的广场中央,一众僧人整齐站了两列,往里头看不清,但似是今日有大法会。 她未曾多问,同慧心一道在偏殿拿回了平安符,便同他告辞了,却不想这回才至石榴林前,却冷不丁看见不远处的石栏旁,正负手而立的霍修。 他在等人,但不是阮阮。 看见她时有些意外,原本半垂的眼睫掀起来,沉静地目光遥遥穿过错落的石榴树投到她身上,和她手中的平安符,波澜不兴。 那天他在柱子后听见了,里头有一个理应是他的。 霍修立在原地没有动,他现在是在等阮阮了。 等她主动走过来,把平安符送给他,说几句动听的甜言蜜语,先前兴师问罪那一出,就可以揭过不提。 但阮阮站着怔住片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完全没能领会那目光中的深意,下意识执起团扇挡住脸,攥紧手中的平安符,转身头也不回地没入了石榴林中。 霍修看着那娇小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了,眉间一时皱得很深,双手负在背后,握紧了又握。 阮阮下了山,坐在马车中还有些心绪不宁,掌心里的平安符怕教汗水弄脏,便教画春从屉子里拿出准备好的荷包装上了。 一共六个,原本多出来那个是给霍修求的。 但现在阮阮觉得用不上了,索性在回城途中,绕路去了趟去程家,送了一个给表哥赔罪。 程明棠胳膊上打了板子躺在床上养伤,见她头上没带簪子,一时狐疑问:“你和那人断了?” 阮阮不愿多说,也压根儿不承认,“表哥你好好养伤吧,若是还为我的名节想过半分,这些胡话休要再说了。” “我……” 程明棠拿她没办法,她嘴硬的时候是真嘴硬,半点儿都不肯多透露,只是面上稍有些闷闷的,想来是断了吧。 他看着心照不宣,又还想要娶她,顾忌若是她的名节坏了,将来后悔的还是他自己,便不再咄咄逼问了。 *** 自先头上霍府闹了一场,秋水巷的“凤鸾春恩车”再没有上过门。 城中百花盛会愈来愈近,到了日子,城里四处都张罗起来,花灯挂满城,街上游人摩肩接踵。 今日城中薛园有大宴,方葶蕴不愿与柳氏方青禾一道,便早早先乘了小轿来阮家,与阮阮同车而行,跟在阮夫人车驾后去了薛园。 宴席前,城中权贵尽都聚集一处赏乐游玩,阮夫人带着乐天前去妇人们喝茶歇息的地方会友,阮阮与方葶蕴玩心大发,便带着帷帽,跑去了绿茵场那边看公子们打马球。 去了一瞧,围观的小姐们还真不少,娇声喝彩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场上公子们个个鲜衣怒马,闻声更是神采飞扬,但凡有张五彩斑斓的屏,保准儿当场能开给你看。 “你看那个穿紫衣服的,看见了吗?”方葶蕴兴冲冲给阮阮指,“那个是运城城守赵大人的三公子,他是不是特别好看?” 阮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一眼没关注到赵公子,倒是全被一个纵马闯入视线的红衣骑装的公子吸引了,点点头喃喃了声,“嗯,是好看……” 方葶蕴以为她是说自己的赵公子呢,脸上羞涩一笑,滔滔说起那赵公子的事迹来。 她说的兴致勃勃,阮阮听得心不在焉。 不料二人均在出神时,场中突然有人将马球一杆打偏,直愣愣便冲着场外围观的阮阮和方葶蕴来了。 阮阮当即惊呼一声,赶忙去拉方葶蕴躲开,方葶蕴却也正使劲儿拉她躲开,这一拉一拽间,直教两个人一时都僵在了当场! 眼见那颗球就要正中美人俏脸,千钧一发之际,阮阮只觉得眼前一道红色衣袖携风划过,月杆击打在马球上砰的一声,顿时改变了方向又飞回了场中。 “你们怎么回事?半点儿准头都没有还好意思打什么球!” 那红衣公子月杆搭在肩上,调转马头冲着场中,扬声便是不悦喝道。 赵三公子忙出来打圆场,“行了二郎,大家也不是有意的,无心之举,便也不要太过苛责了。” 他说着又策马到场边来,冲阮阮与方葶蕴抱了抱拳,十分有礼,“方才不慎惊扰了两位小姐,还望见谅。” 此等和梦中君子说话的机会,阮阮可不会同方葶蕴抢。 她只隔着帷帽歪了歪脑袋,仔细将后头马上的红衣公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那红衣公子似是察觉了帷帽后的目光,英气的剑眉微微一挑,颇为不好惹地冲阮阮投过来了一眼。 性子好凶啊,瞧着像只……大狼狗? 阮阮暗暗吐了吐舌尖,也后知后觉自己冒犯了人家,忙收回了目光。 正巧身后有阮夫人派石玉前来唤她,便拉了拉方葶蕴的衣袖,示意她向赵三公子告辞了。 阮夫人同一众城中贵妇人此时都在玉汀池旁游玩赏花,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身旁侍女撑着一把把遮阳小伞,打眼望去,自是精致秀美。 阮阮还隔着一段儿,便见阮夫人身边已有两位夫人相陪,一位是先前上门说媒的李夫人,另一位同李夫人熟络,想必就是徽州的卫夫人了。 她至近前去,取下帷帽,施施然给三人都见了礼。 卫夫人自打阮阮取下帷帽,目光便再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原先对自家儿子光一面之缘便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一点不解,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那身段儿,那模样,当真是能教人见之忘俗。 姑娘家美到极致,要么仙要么妖,但她不是,她像是蜜罐子泡出来的水蜜桃,玲珑剔透,光看着就知道是甜的。 这样的儿媳妇娶回家是注定要宠着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做当家主母可能勉强,但也没事,她卫家已有了一个大郎的媳妇能顶事,小儿媳偷些懒也没什么,要是嘴也甜会哄人开心那就最好不过了。 卫夫人这厢才见了第一面,已经想得十分长远了,一时没说话,旁边李夫人瞧着打趣道:“看你,再不错眼儿,我们阮阮都要教你看得不好意思了!” 阮夫人一向为自己女儿自豪,矜持笑一笑,“嗐,这都是长辈们的怜爱,我们阮阮高兴都来不及呢。” 卫夫人面上也含笑,复又看了看阮阮,问了问她芳龄,寻常在家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末了,还说了许多徽州有趣的事,说往后若有机会,要带她去瞧瞧。 人和人之间合不合得来,往往第一眼很重要。 李夫人说这一趟媒,听了这一番话便知至少卫家对亲事已没有异议了,遂殷切招呼卫夫人,“你们奕之不是今儿也到了吗,早早跑了来却不来见见我这个姨母,回头我可要生气了啊。” 卫夫人自然听得懂,笑说:“先头一进这里就被人拉着去了绿茵场,已经派人去寻了,等他来了,你只管教他吃挂落,我绝不心疼。” 阮阮方一听那绿茵场,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那红衣公子的样子,心道:若那卫二是他,倒是有趣了。 这厢几位夫人相谈甚欢,在花间小道上走得累了,阮夫人便邀着其他两位去了一旁观廊中歇息。 进了里头,放下细竹垂帘遮挡住外头耀目的光线,伴着清茶花香约待了半柱香左右,便见几十步外,一朗眉星目的公子正阔步朝这边而来,日光下一身红衣灼似烈火。 还真的是他! 那只凶巴巴地大狼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2 13:26:29~2020-11-23 11:5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99711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阮阮几不可闻地轻呼一声,忙下意识执起手中团扇,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定定看着外头的公子。 但其实里外光线一强一弱,里头能看见外头,外头的人却根本看不见里头分毫。 卫霁到垂帘外,谨守礼节,眼神儿都未曾胡乱瞥一眼,上前躬身朝里头见了礼,“奕之拜见母亲、姨母,见过阮夫人,问三位安好。” 他嗓音清越,说话时总有种意气风发的少年感,真诚而明朗。 这便轮到阮夫人相看了。 但女方为示矜持,不好殷切说太多,简单过问两句,瞧瞧人品、样貌、谈吐也就是了,总归真到了定下来的时候,还有阮老爷给把关呢。 话问了几个来回,阮夫人心下还觉满意,转头不经意似得瞧了瞧阮阮,见她团扇遮面,也未有悄悄递动作过来说不行,便想是这第一眼应该还不错。 大人间先过了目,未见多余挑剔,想来亲事也算有谱了。 李夫人适时开口,相邀两位夫人出去走走散步。 卫夫人自然十分愿意。 阮夫人呢,她是自己相看的阮老爷,知道姑娘家嫁个真心实意喜欢的人不容易,眼下众目睽睽也不怕卫公子逾矩,便也随着去了。 临走前怕阮阮一个人对着卫霁会紧张,又附耳嘱咐了她一句:“你慢慢看,也不必着急。” 这下便都走了,只剩下阮阮同卫霁隔着一方垂帘相对。 卫霁忽地就不似绿茵场上那般张扬了,瞧着似是有些踌躇,不知怎么和她开第一句口。 无人说话,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寂静。 阮阮在里头好奇地瞧着他,过了半会儿,才听他斟酌着开口,“阮小姐,你在里面吧?” 这话问得有些呆,和方才绿茵场张扬肆意的公子颇为反差。 她在里头没忍住,轻轻“噗嗤”一声笑了,卫霁站在原地,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 阮阮忍了笑意,隔着团扇回道:“我在呢。” 她想了想,又问:“先前听李夫人所言,你从前可是见过我?” 卫霁说是,“但听你目下这般说,想必是已经不记得我了,是吧?” “也或许是你认错了人呢?”阮阮坦诚道:“我若真的同你相识过,岂会完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卫霁沉吟片刻,却说:“其实准确来讲,我们还并不相识。” 他说着又稍稍提醒了下阮阮,“但你可以回想下,去岁夏天,青桐书院,你是来看望你表哥的,可能想到什么特别的事?” 阮阮闻言也在脑海中搜索。 去年夏天程明棠前往青桐书院进学,她的确去过,而后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呢……特别的事…… 啊! 她忽地讶然出声:“原来那浪荡子是你!” 这起因经过说来实在有些草率。 那日自青桐书院临走前,恰逢程明棠功课未完没有出来送她,上马车之际,不知哪里一阵邪风吹落了阮阮的帷帽,正巧落到了一路过士子跟前。 那士子转头看她一眼,眸中惊艳顿时掩藏不住。 他捡了帷帽送还给阮阮,她去接,对方却一时没松手,反而不知天高地厚地问她:“在下唐突,敢问小姐芳名为何?” “既知唐突,还问做什么?” 阮阮那时候一心装着程明棠,拐弯抹角都不屑,直直噎了他一嘴,又骄矜道:“何况我已经同我家表哥有了婚约,你一个陌生人知道我的芳名有何用?” 士子瞧她凶巴巴地,愈发笑了,“男子求姑娘芳名自然是为心仪,你与你表哥有婚约又如何,现下不也还没有过门,我为何问不得?” 阮阮趾高气昂哼一声,从他手中夺过了帷帽,“我才不告诉你,有本事自己打听去。” “你心仪我?等你赢过了我表哥再说吧!” 她说罢钻进了马车中,将那浪荡士子一阵烟似得抛在了脑后。 却不想过了这一年,人家不仅真的念念不忘,打听到了阮阮的名字上门提了亲,还实打实在考场上赢过了程明棠。 这就…… “想起来了?”卫霁轻咳了声,“那时确是我孟浪了,今日在此郑重给你赔不是,你可千万莫要因为那事便对我心怀偏见。” “我又如何知道你现如今便是真心实意给我赔不是的?” 阮阮刁难他,“人说本性难移,你当初孟浪,难保不是你真实品性呢?” 卫霁双手背后,话说得机巧,“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这一年又怎会费尽周折四处打听,现在还站在你面前?” 他说着摇头苦笑,“你不知道,光凭着对一个人的一面之缘,大海捞针的寻找有多难。” 兴许是因为先前在绿茵场上印象不错,而且阮阮容易相信长得好看的人。 她稍想了想,挑了挑黛眉,说:“那好吧!这次就算原谅你了。” 卫霁听罢滟滟然一笑,问她:“那我现在能进来看你一眼了吗?” 他给自己寻了个由头,“我渴了正好喝杯茶,你也再瞧瞧我的样子,保准儿不会教你失望的。” 这人倒是十足自信,阮阮又是一声轻笑,还没等开口,便见他已上前两步,伸手要挑开垂帘了。 她忙娇喝一声:“孟浪!” 卫霁动作便立时停住。 阮阮在里头朝画春使了个眼色,教递一盏茶出去,“茶水可以给你喝,但人不能进来。” 他收回手,站在竹帘外垂眸勾了勾唇,悠然说:“好。” *** 阮夫人那厢并未离开太久。 毕竟是小儿女之间的初次见面,说上两句看看合不合眼缘也就是了,陡然便打得火热倒会教人看笑话。 园中百花宴开始前,她同李、卫两位夫人暂时告辞,回到观廊处一瞧,卫霁已然离开。 阮阮独自一个人坐在长案后,单手撑脸,另一只手沾了杯中茶水,不知在桌上画些什么,口中还和画春喃喃低语着什么。 阮夫人轻着脚步从背后靠近,低头往桌上分辨一眼,那上头水痕勾勒出的,分明是一只狗啊! 身后忍俊不禁一声轻笑。 阮阮忙下意识用手挡住桌面擦了擦,回头去看,颇有些心虚,“母亲何时回来的,怎的也不出声儿呢?” 她要是没有那些动作也罢了,偏偏做贼心虚起来,阮夫人此时瞧她才觉得可疑。 女孩儿的心思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但那“狗”定然不止是“狗”! “女儿长大了,有什么秘密都不能给为娘说了。”阮夫人含笑轻叹了句,去携她起身,又问:“方才与奕之初次会面,你觉得如何?” 阮阮对卫霁印象还不错,但还远没有到谈婚论嫁哪一步。 何况她先前还和霍修有那么一出,不确定好未来夫婿的人品心性,她怎么能轻易答应。 可这边两方长辈连同卫霁都对亲事喜闻乐见,她杵在中间无奈得很呐。 思来想去,她伸手挽住了阮夫人的胳膊,“母亲,我还是不想那么早嫁人……” 阮夫人闻言十分意外,“卫家二郎不是挺好的吗?” 阮阮只得凑出个说辞,“莫不如您同卫夫人说说吧,就说我不懂事,再在家中受几年管教,别耽误了她家二郎。” 阮夫人听着有些不解,立时劝她,“你信娘的眼光,少年郎怀着一腔赤诚,只因一句话便追寻了你那么久,往后定会对你好的,且我看他这人言谈恭谨守礼,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父母都是一样为儿女着想的心,阮阮绝不会跟自己爹娘犟,那现下好像也就只能说服卫霁自己再好好思虑下亲事了。 “那您再让我想想吧!”她答得乖巧,“反正卫夫人他们此来总还要玩几天的,我再稍稍考察下那卫二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3 11:57:56~2020-11-24 11:0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517762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大宴设在邀月亭,四下花团锦簇,下首桌案错落摆放,呈半月环状冲向上首主座。 阮家母女二人来的稍晚些,进了里头,卫、李两位夫人已在各自长案后落座了,彼此离得不远,瞧见了,便含笑向这边点了点头。 男宾席面设在对面,今次众人同乐,中间并未设隔断。 阮阮方随着阮夫人走进去,立时便觉四下目光齐刷刷调转过来。 转头瞥一眼,卫霁仍旧同那赵公子在一处,两个人凑一起,大红大紫何其醒目。 四目相对,他先怔住片刻。 而后反应过来,立时笑得爽朗又熟络,抬手冲她挥了挥,像是两人已认识许久了一般。 阮阮暗暗瞪他一眼以作回敬,不予理睬。 但这厢方才落座,旁边方葶蕴看见了,果然伸着脖子过来问:“那个公子你认识?” 阮阮板着脸低头喝茶,“不认识。” “唔……” 方葶蕴听着奇怪,又扭头朝对面看去,却见人家少年郎明明正看着阮阮呢。 遂挤兑她一句:“你怎么还睁眼说瞎话,那公子瞧着你,脸上都快明白写上心仪两个字了!” 阮阮才抬眼望过去一撇,悻悻地,“谁不准人家看的是你呢,你那眼神儿向来不是没个准头儿嘛。” 方葶蕴听着拍她一下,蛮羞涩的,“我梦中可只有赵公子,你休要拿我做筏子。” 话这么说着,余光瞧见赵公子也似乎在往这边儿看,那脸上一热,便再也没敢往那边儿看了。 临到宴会开始前半盏茶的功夫,众人皆已坐定时,却听得东南方向一阵私语之声,由远至近,海浪一般卷进了场中。 阮阮举目望去,见是盛装出席的方青禾。 她果然穿着当日抢走的那匹云雪缎衣裙,朗日之下,绵白衣料上隐约闪烁幽蓝,远看像是粼粼的海浪,佳人裙摆摇曳间,便似是踏浪而来,美得灵动飘逸。 一时间赞叹艳羡目光甚多,方青禾微扬着下颌,一路骄矜而来,路过阮阮跟前,斜斜撇了她一眼,颇为趾高气扬。 “不就一条裙子嘛,瞧把她给能的!”方葶蕴努努嘴,“听说那缎子还是她从你那儿抢走的,你怎么能随了她,不像你的性子啊。” 阮阮听着顿了顿,勉强笑笑,“我那时也不是很喜欢,就给她了。” 方说了两句,那厢百花宴开,门口方有侍从高呼一声——“霍大人临!” 话音落,四下一应声响忙都似尘埃落下来,静得出奇。 两侧众人一时齐齐起身相迎,低眉颔首拱手作揖,生生摆出了恭迎皇帝登基的架势。 霍修在上首落座,众人方才随之坐下。 坐定了,下首的众人抬起头,待目光看清总督大人身上的衣裳,方青禾脸上精心装扮出的骄矜,陡然破裂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她和总督大人撞了衫。 在场唯二的云雪缎面料,十足醒目又提神,落在旁人眼中,两个人看起来简直像是情人间约好的! 人总都是爱臆想,爱瞧热闹。 堂中乐声不绝,众人目光在霍总督与方青禾身上上下寻索间,窃窃私语便也随着乐声应运而生。 “那缎子不是说只有一匹吗,当日我还听掌柜的说总督大人府上早早定下了,她从哪儿又弄来一匹?” “她和霍总督什么关系,怎么会……” “果然是窑姐儿生的,想出头怕是想疯了吧,居然用这种法子在男人跟前露脸!” “瞧这情形,真是费尽了心思要登高咯,看往后谁还敢上她家提亲呐?” …… 四下私语嘲讽声愈浓,但都没人敢冲着总督大人去,那言语的软刀子便全刺进了方青禾身上。 她呆愣、窘迫,一时面上红得要滴血,片刻却又白得毫无血色。 怎么会这样? 她只是想出尽风头,想压过那讨人厌的阮乐安而已。 她以为另一匹云雪缎只是被别家闺秀买去了,可现在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人说过买另一匹缎子的是闺秀啊。 但阮乐安当时那么欣然就把缎子让出来,她一定知道云雪缎先前的买主是谁,她一定是故意的! “是你!” 方青禾恍然大悟反应过来,扭头去看阮阮,便见她低垂着头,面上无甚神情。 可方青禾看了,只觉得阮阮是心虚,一见她这样子,心下顿时更坚定了阮阮恶毒害她的想法。 害得她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 方青禾瞧着周围嘲讽的目光,当下气盛不已,怒火攻心,不管不顾拿起桌上的茶盏就朝阮阮当头砸了过去。 “贱人!你竟敢害我!” 大庭广众之下,出人意料之举,谁都没能预想到。 阮阮低着头更是躲避不及,没等抬起胳膊挡一下,那茶盏便已经砸在了脖颈处,茶水、残叶顿时倒了一身。 肩颈上骤然一阵剧痛,她顿时捂着脖颈虾下了腰去。 方葶蕴离得最近,从震惊中回过神,忙围了过去搂住阮阮,扭头怒斥方青禾,“你莫不是脑子有病吧,抽疯了!” “是她害我,她活该!” 方青禾跟个炮仗似得不歇气。 人已从座位上起身了,正要再上前来出手伤人,幸而身后的柳氏也怕她再出格更加丢脸,赶紧将人拉住了。 阮夫人也忙起身护了过来。 对面的卫霁反应过来,没等赵三公子拉一把,人就已经跨过长案径直朝阮阮奔过去了。 只是方才到堂中央,只听上首总督大人手掌拍在长案上砰的一声,震得众人人心头一跳。 “堂堂大家闺秀于宴上如此无礼,成何体统!” 好好的百花宴,第一美人和第二美人当众动起了手,这境况不管到底是谁的过错,阮行舟和方成规都忙诚惶诚恐站了起来,冲上首拱手躬下了腰去。 霍修面上凌寒,蹙着眉看向方成规,“子不教父之过,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谁料方青禾听见自己的爹被拉出来,不怕死地又顶撞了句:“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她恨极地指着阮阮,“分明是这个贱人有意害我,她……唔……唔!” 柳氏亲自捂住了自家女儿的嘴,一边诚惶诚恐地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连同两个婆子合力将方青禾给拖拽了下去。 炮仗走了,堂中一瞬寂静下来。 阮夫人怀里传出来一丝微弱的抽泣声,但姑娘家爱面子,下一刻便又咽回去了。 她松开阮阮,拉开衣领看了看,刚才被砸中的地方恐怕要肿,茶盏里的水也是煮沸不久的,一部分都倒进了衣领中,烫出了好大一片红。 阮夫人扶起阮阮,又招呼石玉,“快去传医师!” 话音方落,怀里的阮阮却抬手在她手上拉了下,“母亲,咱们先回去吧。” 第一美人今日在这里出了生来最大的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砸,包袱碎一地,现在简直一刻都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进来时光彩照人的母女俩走得匆忙又晦暗,卫霁放心不下,忙跟出了门去想要护送。 百花宴经此一折腾,霍修早已面若寒霜,站起身,目光在方成规面上扫了扫,拂袖转身从堂后离开了。 阮夫人带阮阮紧赶慢赶回到家中时,医师早在等着,上前来仔细处理了砸伤和烫伤,又开了几幅安神的汤药。 阮阮敷完了药喝过安神汤,为教阮夫人放心,便借口说自己困了想睡觉。 劝走了阮夫人,又打发了屋里所有的婢女,连画春都没教留下。 等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觉得憋屈了。 明明是方青禾自己非要抢走了那缎子,非要出风头在百花宴上穿,她除了让出东西什么都没做。 那会儿就不应该顾忌什么美人包袱,也不应该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回手也给方青禾脸上回敬一大菜盘子才解气啊。 对,回头有机会一定要报这一茶盏之仇! 这厢暗暗下了决心,犹是气不过先在枕头上狠狠捶了好一下,捶完了闭上眼长舒一口闷气,却听身后忽地有脚步声绕过了屏风。 她想是画春吧,遂没有管。 过了会儿,那“画春”却怎的提步上脚踏,伸手撩开了她的芙蓉帐,兀自在床边坐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将于11.26日入v,当天三更合一,感谢小宝贝儿们的支持,a~ 第二十五章 “你这个死丫头,今儿真是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方家马车中,柳氏已经指着鼻子将方青禾骂得抬不起头了,“教那么多的人看了笑话,你让你爹那张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从小拿大家闺秀的礼仪来教你,你倒好,要收拾阮乐安也不知道避着人,蠢相毕露,教你的东西都给我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哭,哭哭哭,就知道当着我的面哭,等回去看你爹不拿鞭子抽死你!” “娘……” 方青禾对着柳氏,半点儿跋扈也不见了,委屈得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卯过了劲儿,这会儿才开始后怕了。 “我错了,娘,您一定得帮帮我,不然爹怕是要打死我的,娘……” 柳氏没好气地瞥她一眼,“现在知道怕了,你在那宴上犯蠢、当场顶撞霍总督的时候怎么不怕呢?” 方青禾那眼泪掉得就更凶了,“我是不该出言无状,但阮乐安,她真是故意害我被人看笑话的。” 她现在低头一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裙就来气,两三下扒拉下来用脚使劲儿踩,咬着牙狠狠的模样仿佛踩得是阮阮的脸。 “就是这缎子,阮乐安明明知道另一匹是总督府的人买去了,却故意装作不知,还假意串通那掌柜的引我去买,我今日被人嘲讽,全都是拜她所赐!” 柳氏听她之言,也明白过来,冷冷一笑,“看着她平日稀里糊涂的,没想到内里也是个心思深的。” 说罢又看向方青禾,“你这个蠢脑子往后别再往她跟前凑了。” “那我这次就白白被她所害吗?”方青禾愤懑不已,“这笔账我不能就这么跟她算了!” 柳氏一听就伸手在她额头上狠戳了下,“就凭你还想跟她讨账,你还是先想想怎么逃过你爹哪儿的一顿打吧!” 方青禾这才消停下来,耷拉着眉眼去看柳氏,“娘,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的,您总不能看着女儿受罚吧……” 做娘亲的,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 “办法倒是有,”柳氏道,“就看你愿不愿意舍下脸去做了。” “什么办法?”方青禾狐疑问。 柳氏道:“你爹为什么会罚你,不是因为你打了阮乐安,而是因为你教他丢脸,还当众顶撞了霍总督,这教他往后如何在霍总督跟前行走?” “所以,只要你能给你爹把脸面找回来,他不但不会罚你,或许还要谢你。” “谢我?”方青禾没听明白其中深意,“那我怎么才能把爹的脸面找回来?” “你啊,可真不像是我的女儿!” 柳氏叹一口气,细长的眼尾一挑,颇有几分风流韵味。 “你得罪的是霍总督,自然要去给霍总督赔罪,但凡你能教他化开那么一点儿,往后不止你爹不会罚你,阮乐安见你也都得跪着。” 柳氏算计得很好,方才堂上那么多人都已经误会了,那索性将错就错,把假的变成真的好了,狠狠扇那些看笑话的人一个耳光。 她自己就是靠征服一个男人得以脱离了苦海,那么她坚信,自己也可以让女儿通过征服一个男人,走上一个人人艳羡的位置。 不料方青禾听懂了里头的意思后,皱着眉,愣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央求她,“娘,我不想去,我害怕……那个霍总督比爹的鞭子还可怕,我宁愿让爹打一顿也不想去,娘……” 那时候在堂上,霍修看过来的眼神,方青禾看着了。 那根本就是鄙夷地如同在看一个小丑,又冷厉得像是要杀人,太恐怖了。 更何况她原先也不是没有试图在霍修跟前出风头,结果呢,回回都是狼狈收场,这回,说什么也不想去招那尊杀神了! 柳氏看她这样子就恨铁不成钢,嫌她没出息。 母女两个意见相左,争执不下间,行驶中的马车突然猛地向前一冲,停在了半路。 透过车门的缝隙看去,前方街道中央,正有一红衣公子勒停骏马当街拦路,面上凶神恶煞冲马车中一声厉喝—— “方家管事的出来,阮乐安乃是我卫霁未过门的妻子,谁打了她,卫小爷今日定要教那人双倍奉还!” *** 春闺梦里芙蓉帐。 女孩子的闺阁处处都是温软的香气,那轻纱的帐幔里躺着个小小的人儿,走过去挑开来,风拂弱柳般的轻微声响。 阮阮阖目躺着,直等到身侧衣料窸窣响起,才后知后觉背后的“画春”似乎不对劲。 扭头过去一看,怔了片刻,一时还以为自己喝完安神药出现了幻觉,使劲儿挤了挤眼睛,发现幻觉还在,颇为不可思议。 “大、大人?” 那“幻觉”成了真,回应她,低低嗯了声,却不说话,面上不辨喜怒,瞧不出是不是来找她算账的。 霍修在床边坐的四平八稳,眸中幽幽不见底。 阮阮警惕瞧着他,想起先前种种,莫名的心慌,不着痕迹挪着身子往床里去了一点儿,再一点儿…… 直挪到他蹙起眉来,一把捏着胳膊又将人拉了回来,模样儿厉害得很。 “躲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在这儿吃了你?” 他眉间有些无奈地气闷,可似乎并没有不善,不像是来找事儿的。 阮阮仰着脸飞快觑他一眼,小声嘀咕:“那你来做什么呢?总不会是来看我的吧……” 做什么? 霍修懒得回答她。 堂堂东疆总督偷摸翻了人家的院墙瞧姑娘,传出去可真够“英雄”的,偏她还明知故问,那教他说点儿什么好? 他压根儿不同她搭话,一开口便是强硬的语气,“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明明像是关心的话,却说得那么凶巴巴,永远都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阮阮受够了他这幅样子,反正上回那么严重顶撞了他也没事,现在还来看她,那她还怕什么? 她听着努努嘴,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是有骨气,伸手拉一拉被褥,一把裹紧自己的小被子扭过身去,偏就晾着他。 霍修在背后几不可闻地一咂嘴,俯身过去把着肩膀把人又转过来,一伸手拉开了她的衣领。 “做什么啊!”阮阮挣扎不过,又压着声儿哎呀喊叫,“你轻点儿、轻点儿,疼呢……” 她肩颈上被砸过的地方有些淤青肿起,幸而烫伤无大碍,只是还有点红,因为那会子处理不及时,最严重的地方冒了两个小火泡,衣料稍摩擦就火烧火燎的疼,但并不会留下伤痕。 他看着蹙起眉,指腹在她肩上抚了抚,动作轻极了。 但阮阮白皙圆润的小肩膀在自家领地还猝不及防被他看了,顿觉吃亏得很,立时便动作着要将衣领拉起来捂住。 “堂堂总督大人私闯民宅,轻薄民女,知法犯法,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这算是恃宠而骄吧,发现他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所以冒犯顶撞都有恃无恐了,从前的温柔乖顺都不必装了。 霍修看得明白,毫不留情朝她横过来一眼,“你如今的胡说八道是越来越多了,自以为我不舍得罚你?” 他板着脸,“你想试,那试试看。” 阮阮看他面上严肃,有些被唬着了,心底却犹不死心,梗着脖子在他容忍线上又蹦跶了一回。 “我原本就不听话,你喜欢听话的就换一个去吧!”她一双眼睛定定鼓着他,说气话,“东疆那么大,允州有第一美人,启州也有,每个州都有,我不想陪你了,既然那么不拿我当回事,那你找别人去吧!” “你不想?”霍修听着倒笑了,但笑意不达眼底,教人瞧着发憷,“你不想有什么用,只有我说你何时能离开,你才能离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更何况,当初本没有人逼你留下来。” 言外之意,是她自己把自己送到他手中的。 阮阮怄气,但那时确实是她心甘情愿的,拿自己做筹码救爹爹,还傻乎乎觉得公平交易也不算亏。 她似乎消停下来,半垂着长长地眼睫,不知在忿忿盘算些什么。 霍修自觉吓唬够了,指腹缓缓在她长睫上抚了抚,“你如今同我闹,无非是觉得我心里没有你,往后不要再妄自菲薄,我从来未曾当你是阿猫阿狗。” 他轻叹了声,说:“你偶尔的小性子,我可以容,但不准再想着试探我的底线,听见了吗?” 阮阮皱着一张脸,噘着唇怨怼噎了他一嘴,“就闹,我偏要闹!” 她听着他的话,愈发觉得不得劲儿,躺在床上忽然跟条岸上的鱼一样,胡乱蹬了蹬腿。 又来拉他的手按在自己脖子上,“你底线在哪我怎么知道,要是打心底里烦我,那不如你现在就掐死我一了百了,就再也没人不知死活地试探你了!” 霍修望着她,无奈得很,不想言语。 阮阮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唱独角戏,莫名生出种孤芳自赏的独孤感,落寞极了。 她闭上眼,躺平了,生无可恋,“来呀,你掐死我吧!” 霍修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去,调整好心态,手掌覆在她脖颈上抚了抚,“行了,再闹我可真的生气了。” 那话音是温柔的,但言语本身完全只是不想跟她一般见识的不耐。 阮阮终于泄气了,沉默半会儿,语焉不详地自嘲了句:“现在才发现,原来你那么舍不得我呢!” 她说完了哼一声,拉着衣领扭过身去,他却也不准,伸手拉住阮阮,教她别乱动。 “蹭来蹭去,先前涂上的药膏都教你给蹭没了。”霍修说罢又问她;“我给你的药膏抹了吗?” 阮阮摇头,直说没有,“医师有开了药,抹上香香的,还好用。” 这说白了还是嫌那药太冲,抹在脖子上不比先前手指,一晚上闻着那苦味,她怕睡不着觉。 霍修听的懂,但不能理解。 “你懂什么?人说良药苦口,味道不香怎么了,能治伤才是硬道理。” 想当年军中多严重的跌打损伤都是靠那药过活,效用不知比寻常药膏好多少。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只顾着香香香,要光靠着香味儿就能治病,她怎么不敷上胭脂水粉啊? “药膏放哪儿了?”他问。 阮阮不愿意闻那苦冲味,哼哼唧唧拗了好半天的劲儿,开始睁眼说瞎话了,“就当我好了行不行,我不疼,也不用再敷药了。” “好了?” 霍修瞧她那副样子,笑了声,指腹随即在她淤肿的边缘轻轻按了那么一小下,阮阮立时绷不住了,缩着脖子就喊疼,“没好呢,没好,你别按了……” 阮阮在床上蜷得像只小虾米,不情不愿抬起手臂往西窗边的柜子指了指,“喏,应该是在最底下一层的抽屉,里头有个黄花梨小箱子,打开就是了。” 霍修便起身去拿了。 一路过去,直到打开抽屉时还忍不住想—— 现如今世道真是变了,明明他才是契主,现在可好,为了见自己的小美人把寺庙的门潜了,民宅的院墙也翻了,她受了伤,还得他亲自来哄着教她敷药,任劳任怨地简直像个操心的老嬷嬷…… 这情况很不对劲,难不成相同的关系搁在别人哪儿,日子久了,是不是也如这般境况? 这厢抽屉打开,里头除了一个黄花梨小箱子,其实别的什么都没有。 姑娘家就是小心思多,有什么小物件儿都不能随便放,非要一层套一层,藏成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谁都不能看似得。 霍修想着轻笑了声,打开箱子盖,一时眸中笑意就更浓了。 她藏着什么呢? 一对娃娃带的长命锁,想是小时候她自己带过的,几只木头雕刻的兔子、小马、哈巴狗,已经发黄的小糖人儿,绣的七扭八歪的一张青竹手帕,左下方的小字更是扭曲地惨不忍睹——“赠爹爹”…… 一箱子零碎的小物件儿,年岁最近的,除了那瓶药,还有当日她冒雪上霍宅时,拿的那封家产契书。 仔细想想,她珍藏的这一箱秘密里,好像除了童年和家人,看来看去也就只剩和他有关的东西了。 他貌似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件令人愉悦的事,眉尖微微挑了挑,从箱子里拿出瓷瓶,回到床边,脸色都柔和不少。 “来。” 霍修落坐,抬手在腿上拍了下。 事已至此,阮阮枯着脸嗡声应了声,抱着被子躺过去,侧脸枕在他腿上,引颈待戮一般悲壮地将脖子露在了他手下。 那药味道是真冲,才打开就钻进了鼻腔中,她不爱闻,就近想了个法子把脑袋使劲儿往他腰上捂,他身上香,闻起来很舒心就是了。 临开始前还不忘嘱咐了声,“轻一点啊……” 霍修耐性儿嗯了声,指腹沾上药膏,触碰到她肩颈淤青处,猛虎嗅蔷薇般的怜惜。 阮阮最初冷不丁儿颤了下,后来觉得不怎么痛,便妥妥帖帖地安心了,长长吸一口他身上的清冽香气,顿时觉得那药膏的不适感好像都消失了。 心思飘忽时,恰而他稍稍俯下身来,对着她脖颈上火烧火燎地泡轻轻吹了口气。 不经意的举动,有点儿真心实意的温柔。 阮阮的脑袋从他怀里退出来,仰着脸狐疑望住他好一会儿,细细唤了声:“霍郎……” 霍修答的简单,还是只有一声“嗯”,再无后话。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上回我跑去霍宅闹一场,你不生气吗?” 霍修闻言冷哼了声,“生气?” 他又变成那副云淡风轻的冷脸,“程明棠往后照样不能在你跟前晃悠,你也不准去找他,否则,我说了折他哪儿就还会折他哪儿。” 阮阮顿时撇撇嘴,使气地“噢”了声,又听他似是想起来什么,忽然追究问:“今日在堂上,莽莽撞撞冲出来的那个红衣小子又是你什么人?” 红衣小子,那不就是卫霁了。 “我不认识。” 她一口否决,总不能说人家正在跟她家提亲吧,她可不想身边再多一个折胳膊折腿的人了。 霍修显然是不信她的谎话,戏谑望她一眼,“你不认识他,他却为何会却在你遇险时冲出来?” “那……”阮阮秀眉一拧,“那我长得这么美,城中心仪我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他就比旁人跑得快了些,不认识他又不是我的错!” 她有无与伦比的自信,扯起谎来也理直气壮,感觉谁要是不相信她就是不给她面子似得。 霍修闻言了然,曲起食指在她额角猛磕了下,“记住,以后除了我和你爹,不准你跟别的男人亲近,知道了吗?” 阮阮“唔”一声,双手捂住头气赳赳瞪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外头廊檐下有交谈声渐近。 有人过来了,听声音还真是她爹! 说什么来什么,他怕是乌鸦嘴吧…… 她一下子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蹭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去拉霍修的手臂,压着声儿催他,“快快快!快躲起来!” 霍修瞧她着急忙慌地样子轻叹一口气,正想起身就此离开,谁知不妨被她急中生智地拉了一把,又坐回到床上。 原以为她是要他藏在床上,不,她认真严肃又十分慌张地望着他,曲下身子指了指床底下—— “我这床挺高的,应该能藏得住人,能不能……委屈下你?” 霍修当然不肯,脸一沉,不用说什么,阮阮也懂了,悻悻干笑了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可这厢教她一耽误,阮老爷同画春已推开外间门进了来,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阮阮的伤严重吗?” 穿过寝间的横梁木,隔着道屏风和珠帘,阮老爷脚下匆匆,问起自家女儿受的委屈,言语间多有忧心。 画春走在前方,一手挑开珠帘,回道:“老爷安心,方才医师来看过,开了药,说让小姐休养些时候便会无碍,况且小姐心性乐观,不会教旁人些许无礼之举影响太久的。” 说着话,画春已先行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抬眼,却正看见阮阮跪坐在床边,慌慌张张地将两侧厚实的遮光床帐放下来。 帐幔垂落前一刻,透过缝隙,她分明看到床里侧有片绵白的华服衣角! 这这这! 她一瞬间瞪大了眼,赶紧转过来冲紧随之后出来的阮老爷福了福身,“老、老爷,小姐睡前喝了安神汤,这会子已经睡着了……” 阮老爷脚下停了片刻,视线绕过她朝床榻上看去,眉头又不自觉就隆起来了。 “这丫头怎么总是不听话,睡觉就睡觉,遮那么严实也不怕闷着气。” 他记得傻闺女小时候就有一回睡觉扯坏了床边的帐幔,结果自己把自己缠住,当时若再晚发现一点儿,可能人就救不回来了,真叫人想想都觉得后怕。 说着话,阮老爷蹙着眉提步便往床边去。 刚走到一半,两边帐幔中间突然被人从里面拨开一条缝,阮阮从中钻出个脑袋来,咧开嘴冲他笑了笑,“爹爹!” 嗯? 不是喝过安神药睡了吗? “你在干嘛呢?”阮老爷狐疑瞧了她一眼,“伤不痛了?还笑!” “我想给爹爹一个惊喜嘛……” 她紧着心不着痕迹地将自己从帐幔中挪出来,两手在身后偷偷将缝隙掩好,几步跑过去拉着阮老爷的胳膊往软榻上去。 人家都是给惊喜,到她这儿就成了惊吓,但自家傻闺女从小就神里神气的,阮老爷都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哪里奇怪,直被她连拖带拽地弄到一边了。 隔着厚重的帐幔,霍修躺在女儿家娇软香甜地被窝里,胸怀里并不算畅快,沉沉呼出一口闷气,才抬手将头上的被子一把扯了下来。 她方才捂过来那架势,真像是要趁机谋杀他。 他刚才给阮阮敷药的手指还没有清洗,一手在身上摸了摸自己的手帕,没找着,但不小心在被窝里摸到了另一片小小巧巧的布料。 扯出来悬在眼前一看,十足醒目的红色,还带着女儿家身上最清甜的香味儿,花样儿绣着精致的牡丹,边角处垂下来四根细带,两根是系脖颈上的,两根系在背上。 霍修先前又不是没见过,东西拿手里,脑海里便不禁冒出来这玩意在阮阮身上时的模样。 牡丹饱满盛放,她有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脊背,一捻柳腰不堪握…… 喉结微微滚动了下,他蹙着眉兀自冷静了半会儿,将姑娘家的小肚、兜放在了一旁的枕头上,继续从自己身上摸出手帕擦干净了指腹上的药膏。 软榻那边,阮老爷同阮阮并未说几句,瞧了瞧伤势,见她心里没留下什么太大的阴影,也就放心了。 临走到屏风旁,又记起来,指着床帐嘱咐她一句,“睡觉别挡那么严实,万一又闷出点儿什么事儿呢,记住了吗?” 阮阮忙乖巧应了声,“知道了,爹爹慢走。” 送阮老爷出了门,她站在门口拍着胸口舒气,画春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了看寝间,又看了看院子里睡死过去的懒狗旺财,意思不言而喻—— 床上那个是狗官? 阮阮点了点头。 画春脸色一霎苍白,险些当场晕过去,缓过劲儿来了又比划:院子里一直都有人走动,外加一只狗,他是怎么进来的? 阮阮冲她摇了摇头,双眼懵成了一团呆滞,他可能在土地爷那儿开了后门吧…… *** 这会子傍晚戌时,近夏的时节的天也尽暗了下来。 画春心思细,未免屋里的烛火冷不防将男人的影子照在窗户上,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瞧见,特意灭了几盏烛火,只在里头寝间柜子上放了一支琉璃灯盏。 出去后又吩咐下去:小姐已休息了,今儿不用人守夜,也不准人进去打搅。 阮阮关上门,踩着地上被拉长地过分窈窕的身影往寝间去,绕过屏风,见床榻四周的帐幔还垂落四合着。 屋里昏暗,一时静得厉害,连人的呼吸声都寻不见,她边走边轻轻唤了声:“霍郎?” 没人答应,难不成已经走了? 阮阮提着的一颗心倒是终于揣回了胸怀里,但莫名又有点儿不得劲儿。 喃喃嘀咕:“总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来,不打招呼就走,当我这儿……” 说着话,纤细的手挑开一侧帐幔,才看了一眼,立时噤声了。 霍修从里侧转了个身面向她,单手撑头,滟滟然望上来笑了笑,“不舍得我走?” 阮阮悻悻缩了缩脑袋,“我可没有……” 谁知垂下眼睑看见枕头上那大红的小肚、兜,脸一下子被映红了,忙一把拿过来塞到了枕头底下,冲他嚷嚷起来,“你怎么在被窝里胡乱摸呀!” 霍修浑不在意轻哼了声,半支起身子,一手猝不及防抓在她胳膊上,稍稍使劲翻了下身,将她揽到了身上。 “别嚷。” 他指尖轻轻覆在她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眸中倒映出她一张素净的小脸,话说得温和。 “我确实要走了,今日还有要事要办,看不见我的时候会想我吗?” 阮阮皱了皱鼻子,“才不想!” 霍修抬手在她臀上拍了一巴掌,眼尾含笑,“算了,你好好养伤,明日会有马车前来接你。” 说罢扬起脸,在她唇上碰了下,只那么一下子却又食髓知味,复又深深覆上去亲了个够。 阮阮不太乐意,但也懒得动了。 直至目送他绕过屏风,骄矜嘁一声,抱着被子转向里侧兀自梦周公去了。 翌日阳光照进寝间时,阮阮方从朦胧地梦中转醒。 坐在榻上发了会儿怔,回过神儿了才冲外头唤画春进来。 沐浴更衣后,画春给她肩颈上药,便见外间门口处,婢女绿芽儿迈着小步子到妆台前,福了福身,说:“小姐,卫夫人方才来了府里,瞧着样子似是不太高兴,夫人传话过来说教您今儿哪儿都别去,就待在兰庭院。” 嗯? 卫夫人这又是突然生的哪门子气呢? 阮阮一时没弄明白,问绿芽儿也是一问三不知,还是算了。 索性她昨儿才在人前丢了面儿,现下还伤着,也没什么好往外跑的,便答应了声,又吩咐绿芽儿去给阮夫人回了话,教那边儿安心。 不料这厢已打定主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过了午膳便在屋里剪插花儿,足足装好了两个花瓶,绿芽儿又进来了,这回身后还跟着方葶蕴。 昨儿方青禾把阮阮给打了,同为姓方,方葶蕴到现在见阮阮还觉得惭愧,带了好些名贵的药材补品教人提拎着,进了屋先表示了自己与阮阮同仇敌忾的立场。 义愤填膺地表示完了,阮阮怕她口干,伸手冲对面比了比示意她坐下喝杯茶,含笑说:“她打了我,我日后必定要再还回去的,你歇会儿吧,别再把自个儿累着。” 方葶蕴倒不喝茶,一听这话嗐一声,“什么还回去?” 她言语淡淡地,“哪里还用得着你动手,方青禾昨儿回去都被吓晕了,估摸着要在床上躺几天了。” “她打的我,我都没晕,她怎么好意思晕了?” 阮阮觉得自己是不是听了个笑话,却见方葶蕴讶然望她一眼,“你还不知道呢?” 阮阮稀里糊涂地摇头,“我知道什么呀?” 方葶蕴才张了张嘴,却冷不防脑子里电光火石间,一瞬被八卦带歪了思路,暧、昧冲她笑了笑,“你先前死活藏着掖着的男人就是卫二公子吧,要不我说你怎么在绿茵场上光盯着人家看呢,你俩都订亲了,居然还瞒我那么久,不厚道啊!” “我和卫霁昨天才是第二回 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何时就订亲了?” 阮阮当下满头黑线,一脸疑惑,“你又听了些什么小道消息,快把话再说明白点儿。” 她这么副蒙在鼓里的样子倒教方葶蕴怔住了,过了好半会儿才说:“就是昨日,卫霁为了给你出气,一个人当街拦了柳氏和方葶蕴的马车,将随行的七八个家丁打得满地找牙,要不然方青禾怎么能在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把马车驾进了河里呢,幸亏柳氏会凫水,要不然母女两个可能都得淹死!” “卫霁为了我差点儿闹出人命?” 阮阮都惊着了,蹭地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身,脸都白了好些。 方葶蕴担心吓着她了,忙又说不算是,“他只是拦车打了家丁,手底下有分寸,是方青禾自己心虚怕得要死,猛地一鞭子下去把马抽成了疯子!” 说着又补充句:“要说她那匹疯马当时可就直冲着卫霁去了,若非我和赵公子当时赶到,驾车撞偏了那匹疯马的方向,今儿有事的,恐怕就是卫霁了呢。” 阮阮只听方葶蕴的描述都觉得胆战心惊,试想若是卫霁因为替她出头而有了什么闪失,那人情,她可这辈子都还不清。 再想起今儿早上绿芽儿来说,卫夫人脸色不好的来过府里,别不是卫霁受了伤吧? 她忙两步过去,问:“那你知道卫霁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方葶蕴思索了下,却摇头,“我昨天最后只看见是赵公子带着他走了,毕竟方才认识,我一个姑娘家不好跟上去,也就没看见后续。” 说罢见阮阮眉间忧虑,忙又劝慰道:“但是你也先别着急,他走的时候只嘴角有一处淤青,并没有别的明显伤处。” 但话这么说着轻飘飘的,哪儿能教人真的安心? 阮阮沉口气,伸手将方葶蕴从凳子上也拉起来,“你应该早打听清楚你的梦中情郎赵公子住哪间客栈了吧,快带我去瞧瞧卫霁。” *** 此时城西同福客栈二层林木居,两个小二手持托盘,端着本店招牌的好酒好菜进了房门。 里头临窗的矮脚八仙桌旁,赵澄与卫霁正相对盘膝而坐。 酒菜摆上来,卫霁五脏庙空空,先拿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谁知不留心教些许肉汁沾到了嘴角的伤痕,顿时刺得生疼,嘶一声狠皱了皱眉。 赵澄瞧着便笑话他,“瞧你那点儿出息,跟人家姑娘统共就见了两面,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就这,还有本事上赶着去给人家出头,活该!” “你懂什么呀?”卫霁觑他一眼,执起酒壶只给自己添了一盏,“我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实乃英雄所为好吧。” 赵澄听着嘁一声,含笑摇头,“红颜倒是名副其实,但我可没见过哪个英雄是你这么个鼻青脸肿的模样。” 言语间他又想起来,“对了,你为了小女郎都成这样了,卫伯母心情不好早起就去过阮家,小女郎按道理已经知道你受伤的事了,却也没来看看,这说明她根本没将你放在心上,我看你这门亲事,不乐观。” 卫霁谈起卫夫人冲到阮家一事,眉间立时深深皱起来。 “我给小乐安做这些原都是自愿的,教母亲这么兴师动众跑过去一趟,不知道还以为我拿着这事儿要跟她逼婚呢,说不定还把她吓着了。” “你可别推卸责任了。” 赵澄毫不留情挤兑他一通,“我可听说了,你昨儿拦马车前头第一句,就说小女郎已经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了,现在城里早传得沸沸扬扬,” 他说着往外头酒肆里随手一指,“昨晚上你就该去看看,就因为你一句话定下了小女郎的终身,那酒巷里有多少春心破碎的文人士子,借酒浇愁伤春悲秋了一晚上。” “你说小女郎要是知道了你这番浑话,还觉得你不是借机逼婚吗?” 或许就是误会了他要恶意逼婚,所以讨厌了他,才压根儿不想来瞧瞧他的伤势呢? 卫霁教赵澄这么一说,心里倒顿时有些犯嘀咕,“我那时候真是一时嘴瓢说错了……” 他这会儿后悔得很,拿起酒坛灌了好大一口酒,打定了主意,“不行,我不能教小乐安就这么厌烦了我去,我得去找她解释清楚!” 说罢放下酒坛,立时便风风火火地站起身来,还未等赵澄再开口说上句话,那厢人都已经长腿三两步迈出了林木居房门。 脚步声踩在楼梯上咚咚咚急促一串,听着尤为惹人注目,人还在二楼,声音已经传到了大堂的小厮耳朵里,“给小爷牵马来!” 携了满大堂的目光出客栈大门,卫霁翻身上马,手中缰绳一勒,干净利落调转马头。 谁料才冲出去十几步,突然听见身后盈盈传过来一声唤,嗓音清甜又温柔,简直教他一听就酥掉了半边身子—— “卫二郎,你要去哪里呀?” 阮阮方从马车上躬身下来,素手挑开帷帽,遥遥冲不远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望过去。 卫霁回过头,那边阳光下的美人周身都像是在发光,薄纱的衣裙变得些许透明,堪堪透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形,脚步站立的地方,仿佛随时都要生出一朵莲花似得。 他忙又策马回来,望着阮阮一笑,“我不去哪里,你怎么会来这儿?” 阮阮已经看见了他嘴角的淤青,从画春手中拿过药膏递给他,“喏,这个你收着,说是军营里治淤青的,我用过确实有奇效,就当你为我出气的谢礼了。” 卫霁拿着小药瓶,颇有些受宠若惊,垂眸间无端还生出几分少年人倔强地腼腆来。 他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无事,“这点儿小伤不值一提,哪儿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 “其实……”阮阮顿了下,还是觉得把话说明白比较好,“我这次来确实还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卫霁抬眼一瞧她郑重其事的神情,就猜应该是昨天嘴瓢那事,遂不等她问罪,先兀自慌不择路地解释了一番。 阮阮越听脸越皱,待他说完半会儿,眼神儿怪异莫名:“你莫不是上天派来坑我的吧……” 卫霁不同意这说法,认真严肃道:“当然不是,我是上天派来娶你的!” 第二十六章 少年人面上真诚,但说出来的话教姑娘听了,颇有些混不吝。 阮阮闻言立时放下了帷帽,稍转过身去不看他了,“你胡说什么呢!” 她抬眼透过帷帽瞧见过往行人纷纷调笑望过来的目光,心下忽地着急起来,再开口便有些气哼哼地了。 “你这人嘴上怎的都没个把门儿的,我们俩明明八字都没一撇呢,偏你已经教全城的人都误会了……” 全城的人里肯定也已经包括了霍修。 阮阮想起来就头疼,昨晚上才撒谎说不认识,今儿早上却就狠狠教那流言一巴掌拍在了脸上。 她说着有点怪罪卫霁了,扭头指使他,“我不管,你得先想法子给我澄清了去,不然……不然我往后就当没认识过你这人。” 卫霁一听哪儿肯,忙一叠声地道歉。 可不管他往哪个方向去站在阮阮跟前,她总是很快转到另一边去,那模样油盐不进,就差再拿双手捂住耳朵了。 他没办法,只好叹口气,答应下来,“好,我明儿就在城中心闹市区摆个台子,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把误会都说开,行了吗?” 阮阮这才不转身了,挑开帷帽狐疑看向他,先问了句:“真的?” 摆台子认错实在称得上一件兴师动众的事,别的惶不论,主要是人站上去了,他丢脸啊! 堂堂男儿,被底下那么多人瞧笑话似得看上大半天,光这么想想,都知道有多让人窘迫。 但卫霁既然说出来,那就是认真的。 他煞有其事冲她点了点头,说:“真的,说错了话我自会承担,只要你别就此生我的气,不理我便是了。” “好吧……” 阮阮得了承诺,心下安定不少,但对上他的眼睛,一片诚恳坦荡,倒又教她心软了。 她停下步子,站在他跟前认认真真道:“其实也不必你去闹市摆台子当众认错,你只需打消议亲的念头,回家与卫伯母一个人说清楚就行了,至于城中流言,传了也就传了,我不怕。” 一番话教卫霁听得一怔,回过神儿才忙问:“为什么取消议亲?” “去年我见你之际你明明满心欢喜地想要嫁给程明棠,难不成到如今你还舍不得他?” “我到底有哪里比不过程明棠,你说出来,教我想想法子,定能赢过他!” 就像考场上赢了解元的名头一样吗? 阮阮听着有些头疼,话音颇为无奈,“不是因为表哥……” 卫霁一听便明白了,“若是要在取消议亲和当众澄清之间选,我选当众澄清。” “我是真心想娶你。” 他看向阮阮,认真道:“你现在觉得唐突是应该的,但来日方长,咱们可以先慢慢了解,你若是愿意给我机会,待他日我金榜题名,一定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哪怕当众丢脸也要求一个娶她的机会吗? 卫霁的执拗,恍然让阮阮想起了先前画春说过的话:真正喜欢你的人,不会在意你的过去。 她当下是有些动摇的,或许眼前这人,就是画春说得那个人呢? 跟着霍修,可能一辈子都只能暗无天日地给他暖床,一时的宠爱不能当饭吃。 更何况男人要是真喜欢一个女人,根本不可能舍得教她无名无分。 霍修对她,说到底,恐怕充其量也只是“占有欲”居多罢了。 阮阮思忖片刻,试探问了句:“你的真心……是对鄞州第一美人,还是单单对我这个人,不论真正的我是怎样的,你都不变?” 卫霁起初怔了片刻,但眸中很快又坚定下来。 “不变。” 阮阮凝神仔细望着他眼中半会儿,郑重说了声好,“我愿意试着了解你,但议亲之事,还是要等你真正金榜题名后再说,成吗?” 卫霁笑起来意气风发,从来都是信心满满,“你且等着我吧。” 这厢说着话,却忽地从二楼窗户上落下个小圆球,精准正中卫霁后脑勺,碰撞之后落在地上一瞧,竟是颗色泽浓郁的小红枣。 阮阮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便见那赵公子和方葶蕴双双从窗口探出头来,望着底下二人,颇为瞧好戏的神情。 赵澄含笑招呼卫霁:“二郎,咱们楼上酒菜都备好了,还不请阮小姐上来坐一坐,杵在街上当木头呢?” 卫霁扭头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再看向阮阮,抬手在后脑勺抓了下,还有些不好意思了。 “瞧我,这都给忘了,拉你在这儿站了这么久。” 他问:“你想上去吗?上头就我和怀礼还有方小姐,没有旁人,你上去歇一歇,回头我再护送你回府。” 阮阮还想着避嫌,但未及开口,先听方葶蕴在窗口唤了声,“阮阮快来,一个时辰后咱们就回去。” 卫霁瞧她摇摆不定,只当她是脸皮薄,遂伸手隔着衣裳捏住了她手腕,爽朗笑一声“走了!”,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客栈中。 进了里头,重新教小二摆上一桌招牌酒菜。 赵澄卫霁这二人行酒的花样儿真是极多,诗词歌赋、乐曲俗语,在他们那儿无一不是把戏。 两个姑娘瞧得高兴,也凑着一起玩儿,输了便品上一口梅子酿,甜甜的没什么酒劲儿,全图个乐子罢了。 眨眼晃过去两个多时辰,暮色迷蒙,城中四处挂上了灯火,时候不早了。 阮阮与方葶蕴不便再逗留,遂起身由卫霁赵澄二人相送下了楼,依然乘来时的方家马车回去,未教卫霁再骑马护送。 因下半晌是偷跑出门的,阮阮未走正门,在秋水巷下车,原打算从偏门进府,不料才往里过个拐角,却见前方昏暗中,“凤鸾春恩车”正停得稳稳当当。 她玩儿忘了,霍修说过今儿会派人来接的。 可现在去恐怕不是时候啊…… 卫霁那一番“未过门妻子”的豪言壮语现在满城皆知,阮阮还没想好怎么应付霍修的不悦呢。 她忽地就酒醉头晕,歪歪往画春肩上一靠,糊里糊涂不省人事了。 画春半搂半抱着阮阮,朝那侍卫勉强笑了笑,“你看,我们小姐今儿和方小姐一时贪杯,这会子都站不住了,劳烦你还是回禀……” 话没能说完,便卡在了喉咙里。 面前的车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霍修探身出来,冷凝着眉冲“醉倒”的阮阮看了眼,向画春伸出了一只手。 “把她给我。” 画春一时怔住,不知所措之际,只觉得有只手在后腰上不轻不重掐了一畩澕把,忙又推脱了句:“大人见谅,我、我家小姐今儿真的……” “给我。” 他言语间已有了怒意,阮阮不好再为难画春,忙闭着眼自己胡搅蛮缠地哼唧了声,“去哪?” “我不去!我困了,我就要在这儿!” 她说着伸出手一把搂住画春,脚下站立不稳似得直往下坠,十足个醉鬼的模样。 霍修冷面寒霜,越看越怒火中烧。 他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两步上前从画春身上将她扒下来,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阮阮借醉装疯,立时挣扎不停,双手双脚胡乱踢打在他身上,“你什么人?不许动我!再不放我下来我就要咬你啦!” 他不理会,她便真的揽住他脖颈,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霍修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将她扔上马车关上门,两三下钳制得死死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唔……” 阮阮争不过,装模作样迷糊想了想,说了声“那好吧”,便想侧过身靠着车壁装死。 霍修不让,捏着下颌让她转过来看着自己,开门见山问:“别睡,再让你说一遍,那卫霁是你什么人?” 城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她没想着给他给交代便罢了,竟然还敢跑去和人家喝酒,真当他不会发怒不成? 阮阮被迫像只鱼一样嘟着嘴,手掌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无果,索性倦倦地闭上眼,梦呓似得,“有缘相识就是朋友嘛……” “朋友?” 他冷笑了声,谈婚论嫁的朋友? “那我呢?”霍修忽地问她,“我是你什么人?” 阮阮心里一根弦被人拨了下,他问这个做什么呢,要她怎么回答? 情郎? 他也就占了个“郎”字,哪里来得情? 夫君? 可哪家的妻子是没名没分、见不得人的? 或者主子? 阮阮想了想,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说出来好像太轻贱自个儿了。 她微眯着眼凑近他看了好半会儿,轻轻笑了笑,双臂搂上他的脖颈凑近些,对他说悄悄话:“你是——坏男人!” 霍修倒是一怔,片刻问:“哪里坏?” 他现在不想追究她现在是真醉还是假醉,总归这会儿她说出来的话,多半都是真心的。 而他想听听她的真心话,听听她对他的看法。 阮阮兀自在心里思忖半会儿,在真心与假意之间来回纠结了许久,才终于打定主意。 “你欺负我啊,经常凶我,为了自己快活总是逼我喝好苦的药,还趁人之危骗我跟了你却不负责,害得我每天担惊受怕……” 她说着问他,“你看看,你是不是很坏?” 霍修听着微蹙起眉,“我何时骗过你?” 阮阮下颌被他捏得生疼,摇摇头挣脱开来,靠在车壁上酝酿了下,带着哭腔说:“当初你明明是说要娶我,我才答应跟你的,可你呢?糟蹋了我就不认账了!” 她好像越说越委屈,兀自抽了抽鼻子,“负心薄幸,还不承认你很坏吗?” 阮阮这会儿才懂了为什么有些人说“酒壮怂人胆”。 有些话正常时候不知道怎么提,借着酒疯撒撒泼,成了是上天相助,不成那也能一觉睡醒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可这话问出去,霍修果然再没有答复。 看吧,他就是从来没想过娶她! 回霍府晃悠一路,马车中安静得教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途中微眯着眼,从缝隙中偷偷瞄霍修的神情,可惜他隐在昏暗处,面上看不清楚。 她不想触霉头,索性装睡过去了。 一直装到霍宅门前,霍修看她不动身,也没言语,径直起身抱起她进了府中。 瞧这法子好使,阮阮便打算一招吃遍天,今儿晚上就这么糊弄过去算了。 谁成想心思才飘然起来,这厢进了屋,只觉得周身忽地水汽笼罩,是到了浴间吧。 她被霍修安置在椅子上,三两下给扒得光溜溜,随即身子一起一落,扑通一声扔进了池子里。 阮阮终于装不下去了,倒腾着两只手臂浮出水面,还没等站稳,腰间便横过来一条臂膀,将她锢在了一侧池壁上。 霍修从背后贴近,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脖颈令她扬起个窈窕地曲线,温热的唇覆上她的耳廓。 他嗓音低沉,“明日将卫家的亲事退了,想要名分,我给你。” 第二十七章 从浴池到床榻,阮阮累得脱力,身上教汗水洇湿个透彻,倒在枕头上双目失神望着头顶素青地帐幔。 男人将一腔热烈尽都存进她的身体里,手掌拂开她脸颊上沾染的发丝,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下。 这回没有教人送避胎药进来。 霍修松开她,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靠在软枕上闭眼沉静了会儿,再去看她,仍旧呆呆地模样,不免失笑。 “这是怎么了?” 他侧过身,勾起阮阮一缕青丝缠在指尖,才见她缓缓转过视线来,定定怔了半会儿,问:“你方才说得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自是他说要给她名分的话。 霍修一眼望进了她眼底,勾唇嗯了声。 阮阮一双虚浮的眼里总算有些亮色,将信将疑问:“那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 霍修闻言垂眸,片刻,抬手冲她招了招,示意她过来。 阮阮这会儿乖得很了,挪着身子靠过去搂住他,耳朵凑上去,过了会儿,却听他声音幽幽地,一阵风似得吹进来,扇起无数星星火苗。 “再等等,来年这时候,我娶你。” “来年?” 她一霎觉得被人耍了,怒意上头,顿时松开了双臂,“原来你还是骗人的!” 阮阮说着便要远离他,却被他快人一步锢在了怀里,左右挣扎不开,“你这个骗子!骗子!” 她气得想哭,也不忍着了,猛地一嗓子嚎了出来,“一味推脱,你就根本没想娶我,那还耽误我做什么?” “坏人也该有一丁点儿善心,这大半年我在你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你做个人放过我吧,也算为你自己后半辈子积德了!” 她这次是真的哭了,伤心得很,眼泪泉涌一样洇湿在他胸膛上。 霍修抱着她叹气,他有时候会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两个人从前的愉悦不需要他费心经营,虽然他有时也觉得好像是差了点儿真实感,但总体还是不错的。 可现在才知道那全是她刻意逢迎出来的假象,姑娘家真心别扭起来,能教他束手无策。 霍修不放手,手掌平缓拍在她背上,等她气顺些了,才扶着肩膀教人露出脸来。 “别哭了。”他说话时蹙着眉,“我何时对你言而无信过?该当是你的名分便总会是你的。” 阮阮不听他的,红着眼睛气鼓鼓瞪他,“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要是自己想娶媳妇儿,整个东疆有人能拦得住你吗?说什么来年,都是借口!” 霍修有些无奈,叹口气,“东疆无人能拦我,你怎知这世上就没有其他事其他人会绊住我的手脚?” 世上常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东疆只手遮天,并不代表放眼天下都无所畏惧了。 “都是借口。”阮阮狐疑瞥他一眼,忿忿嘀咕,“什么人什么事能管那么宽,连你半夜里和谁睡觉都要横插一脚不成?” 霍修听着摇头轻笑,“嫁娶可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睡觉的事。” “那难不成还是话本子里写的,你家中长辈瞧不上我家商户出身,非要给你娶个高门贵女,帮你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她心思总是跳脱,说完又拐弯抹角地劝他,“做人不能太贪,你如今已经权势滔天了,何必再卖了自己往高处爬,高处不胜寒,当心闪了老腰哦。” “我腰好着呢!”霍修觑她一眼,“家中也无人会瞧不上商户,你无需想那么多,只要信我,安心在家里等着便是。” 阮阮却没那么容易动摇,“等等等,等到猴年马月去啊?要我信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明日就去我家提亲!”她微微扬起下颌,“否则我就同意卫家的亲事,来日你若想后悔,可没有机会了。” 霍修却强硬得很,“明日不行,你想嫁给卫霁,更不可能。” 阮阮皱着脸委委屈屈哼唧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能,光叫我信你,信你又不能当饭吃,万一来年你琵琶别抱,我找谁说理去?” 说来说去她就是不肯相信,他耐心不多了,猛地吸了口冷气,“那你要怎么着?” 阮阮仔细思忖了下,勉强道:“我不管,反正你这空口白牙地我信不过,最起码你得给我写张凭证……” 她说着从床上起身披衣裳,又给他也套上一件,而后拉着他一溜烟儿进了书房,指着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教他坐下。 “你写吧,写完要按手印儿的,来年你要是负心,我就把这个送给你的新欢做贺礼。” 霍修眉头狠抽了下,这也太幼稚了,跟小孩子过家家似得,他可不写。 但真不写她又要折腾起来,为了教她安心,便转身进到书架最里侧,从上头取下个楠木小盒子。 打开来,从中拿出一根婴儿手掌大小的玉牌吊坠,一扬手,挂在了她脖子上。 “这什么呀?” 阮阮低头拿起来接着烛火瞧,见上头有小字,便念出声来:“旭丰年甲子日卯时一刻,霍氏第二十三代子孙,修,字昼白。” “啊!”她忽地轻呼一声,睁大眼睛看他,“这是你的庚帖!” 权贵人家就是非同一般,庚帖居然是玉雕刻的,想当初她偷偷跑进来翻了那么久,还打开这盒子看了眼,却都没有发现…… 霍修嗯了声,“收好,若是像那簪子一般随意丢,我定要罚你的。” 阮阮“唔一声,“这还算你有些诚意。” 拿了信物,她一颗心定下不少,郑重应下了,“庚帖都在我手上,你来年可不能耍赖了。” 他也说“嗯”,望着她面上心满意足,轻笑了声。 阮阮手掌覆在玉牌上呼出一口气,兀自嘀咕,“回头我找人瞧瞧咱俩八字合不合,若是有问题,也好早发现早化解。” 这厢话音方落,便直觉他凌厉一道目光立时直射过来,她吐了吐舌头,“肯定合的,咱们俩是天作之合!” 瞧她那样子,拿着玉牌翻来覆去地看,像是个孩子得了心仪的把戏,爱不释手。 霍修收回目光,垂眸笑了笑,背着手往外间去了,唤她,“快出来,天还没亮,再陪我躺会儿。” 阮阮答应着,过了半会儿才出去。 她双手藏在身后有些鬼鬼祟祟的,临到床边忽地拉起他的一只手,拇指指腹上蹭一蹭,随后吧唧,印在了一张纸上。 “还是要有个凭证我才安心。” 看他皱眉,阮阮忙又辩解了句,“主要是你往后若有了新欢,我能送凭证去恶心你们,至于玉牌,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砸碎了也不会给出去称你们的意。” 霍修从前没发现,她骨子里还有些睚眦必报的气性儿呢。 “随你,喜欢收就收着吧!”他冲她招手,“来,过来让我再抱会儿。” 这一抱,又燎起冲天烈火,轰轰烈烈烧起来,几乎要教人灼晕过去。 翌日太阳照进床帐中,阮阮才朦朦胧胧睁开眼,缓过神儿,倒不似从前那样着急。 她现在已经不用担惊受怕了,甚至在考虑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事情告诉爹娘,免得他们到时候毫无准备,再吓着了。 慢悠悠伸个懒腰,慢悠悠支起身子在房间中找了找霍修的身影,没找着,后来才听婢女说:“大人卯时末已出门去了,留下话,说傍晚去接小姐一同用晚膳。” 阮阮嗯了声,收拾完了出偏门,却见画春正靠在凤鸾春恩车旁边儿,等得百无聊赖。 听见脚步声,画春抬起头,瞧着她便忙迎上来,“小姐怎的才出来,差点儿担心死奴婢了,下回可不能再误时辰,否则老爷夫人那儿,奴婢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交代了!” 说起这个,阮阮拍拍她的手,信心十足说没事,“放心,很快你就再也不用和我一道担惊受怕了。” 画春狐疑:“这话怎么说?” 阮阮冲她神秘一笑,先不言语,拉着人上了马车,才献宝似得从衣领里掏出玉牌给她瞧了眼。 “他都答应了,来年这时候就要明媒正娶我呢。” “来年?!” 画春对于阮阮面上的笃定只觉十分不可思议,“小姐莫不是又被那狗官蒙骗了吧?若是真心求娶,为什么非要等到来年?” 其实搁谁听了都是这么个想法,可阮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觉得霍修不是那种使阴招坑骗姑娘感情的小人,虽然,他会明目张胆地趁火打劫…… “是他亲口说的,而且也把庚帖交给我了,改日你陪我上慈云寺去找大师瞧瞧八字。” 画春觉得她有些太乐观单纯了,对上狗官那样的人,搞不好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银子呢。 但眼下无凭无据也不好迎头打击人,只好警醒了句:“总之小姐记住,夜长梦多,梦多易生变,既然小姐铁了心想做霍夫人,那有机会还是教他尽快上门提亲吧!” 主仆二人这厢正说着话,却听周围街道上似乎有人群拥堵,马车也渐渐缓慢下来。 仔细听,有人说:“前头搭台子的那不是卫家那二郎嘛,他这是要干什么?” “难不成他要当众向阮小姐求亲?” “真不要脸,咱们鄞州的第一美人凭什么就便宜了那外来的小子?” “就是,走去看看,咱们这么多人,定要给他个下马威!” ……… 呀! 阮阮听着才想起来,卫霁昨日是说要在闹市区搭台子当众澄清呢! 她忙敲车门示意侍卫停车,找了个偏僻的地方下来,便教人回去了,自己带着帷帽去了人群聚集处。 四方的高台左侧一面打鼓敲得震天响,中央摆一把宽大的太师椅,卫霁泰然端坐其上,手中端一盏茶,只等着四下瞧热闹的人群围过来。 看着差不多了,他起身,将手中茶盏交于小厮,一旁鼓声见状立时停了下来。 卫霁冲下头的人群拱了拱手,轻咳一声,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摆出这阵势,是要请在场各位做个见证。” “我卫霁在此,郑重向阮乐安道歉,城中流传她是我未婚妻子之流言是我前日一时口误,迄今为止还并未真的有这事,但是!” 他清了清嗓子,进入正题,“我从今日起,便会尽一切所能,期望在将来某日将上述之口误变成事实,我,现在正式求娶阮乐安,今天、明天、往后的每一天都会不懈努力,决不放弃!” 阮阮还在人群中艰难开道,乍一听上头的豪言壮语,差点儿眼前一黑。 着急了,猛地摘下帷帽,嗷一嗓子喊了出来—— “等等!我有话说!” 周遭人吓了一跳,纷纷将视线调转向这边,见着本尊出场有异议,场面一时颇为微妙。 第二十八章 前方自发让出一条道,阮阮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上了高台,瞥一眼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十分尴尬。 “那个……我……” 她站在上头支支吾吾,底下人看见着急,一个两个都开始瞧热闹起来。 “卫二郎,你得了吧,咱们第一美人压根儿不想被你放心上,快把台子拆了吧!” “就是,别欺负人家姑娘脸皮薄,就借题发挥。” 还有热心士子义愤填膺为阮阮撑腰,“阮小姐有何异议尽管说出来,不用怕他,我们这么多人呢!” “对,阮小姐不必怕他!” …… 依着阮阮的本意,她是不想被人误会,也不想伤了卫霁的颜面,原就两相为难之际,再教底下人群七嘴八舌一撺掇,更加不知所措了。 她踌躇半会儿,干脆转过身一把拉着卫霁的手臂,要他背过去借一步说话。 “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澄清吗,可这分明是越搅越浑啊!” 卫霁却说不是,“你昨日既已说要给我机会,那我自然要光明正大表达对你的心意。” 他说完见阮阮面上发愁,忙又劝解,“你如今不必做任何回应,也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只当我是你要好的朋友,同我相识、相知便是,他日待我金榜题名,你若依然对我无意,那大概便是你我有缘无分吧!” “可是……” 阮阮听他一腔诚挚,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都已经答应等霍修来年求娶了,眼下若再给卫霁画个饼,到时候一拍两散白白耽误人家一年多,想想就很不厚道啊。 正琢磨着怎么委婉拒绝了去,谁料一抬眼,视线却正好越过卫霁肩头,看到他身后百十步之外的街道拐角处,来势汹汹地冲出来一伙人。 那伙人转出来一看向这边,领头的立刻目露凶光,抬手朝这边一指,“在哪儿,抓住他!” 抓谁? 仔细看,那人手指指向的,正是卫霁。 可这冷不防一声喝出来,不叫打草惊蛇叫什么? 卫霁隔了老远就听见了,回过头一瞧,对方一行十几人,双拳难敌四手,况且身边还站着小乐安……左右一合计—— 那不跑还等上菜吗? 眼瞧着身后那伙人凶神恶煞地越来越近,他沉了沉心,拉着阮阮两步走近高台下的骏马,自行先翻身上马,而后俯身,伸臂揽在她腰上,一使劲儿就把她捞到了身前。 阮阮只觉得整个人头晕目眩了下,待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已经坐上了马背,只听耳边他说了声:“双手握住马鞍,坐稳了!” “啊……啊?” 她都要吓傻了,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随即一阵惊天动地的颠簸,教她把自己舌头都不小心咬了。 画春只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追来的那伙人,再转回来,自家小姐都被人掳走了! 她眼前差点一黑,望着飞驰而去的骏马,哭都没地儿哭,跺脚忿忿喊了句:“你放我们小姐下来,人家要抓的明明只有你一个人!!!” *** 下半晌申时,城东阮氏商行门前停靠了一行十几顶官轿,带刀的黑衣侍卫将整个商行围了个密不透风。 今次是第一批御贡漓珠抽检之日,霍总督亲自坐镇督审,一众官员随行,无人敢马虎。 阮行舟从掌柜的手中拿过账册及一应通关文牍,躬身上前交于霍修,待他一一看过后,又简明将本次运送数目及船只批次尽都上报予在场一众官员。 众人听后也未有异议,霍修这才吩咐孟安居给通关文牍上盖上了官印。 从阮氏商行出来,阮行舟在城中聚星楼定了宴,城守张大人作筏子,霍修也未曾推辞。 一行人往聚星楼的途中,路经平安街南口,却只听得旁边相邻一条街道中喧闹异常,马蹄声急促,百姓亦是议论纷纷。 这边众人正疑惑间,便见那边拐角处飞奔出一匹高头大马! 马背上驮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还没等人再看清楚些,那二人便已经迅速冲进入了下一条街道里。 一官员当即不满,“这是何人竟如此无法无天,竟敢公然在闹市纵马!” 城守张大人倒是眼睛尖,回头瞧阮行舟一眼,装模作样地不确定道:“阮兄,我怎么瞧着那马背上的姑娘,有一点儿像阮阮啊?” 阮行舟当即面上挂不住,自己的女儿还用别人来说,那丫头没带帷帽,他根本一眼就看出来了! “还请诸位暂且先行吧,阮某去看看是何缘由。” 他说罢便朝众人拱手,正欲策马追过去,却听身侧软轿里的霍总督唤了声孟安居,吩咐句:“去把人带过来。” 软轿两侧的轿帘并未放下,从阮行舟的方向,只能看到总督大人半垂眼睑端然而坐,一手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面上一贯地波澜不兴,只是听着语气,似是有些不悦。 阮老爷皱眉砸了咂嘴,自家这个傻闺女,回头定要关她个十天半月的禁闭才行! 这厢马蹄疾驰出去了好几条街,一路惊起鸡飞狗跳无数,后头那伙人竟然还在追。 阮阮被颠得全身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了,双手紧紧抓着身前的马鞍也没用,整个人简直随时都像是要掉下去似得。 再这样下去她就要不行了,幸而行至铜锣街时,拐个弯儿,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队黑衣长刀地魁梧侍卫,一个个松柏一般定在街中央拦住了去路。 卫霁见是带刀侍卫,这才安下心来,及至近前勒停了骏马。 拱手先冲打头的孟安居求助道:“惊扰了城中秩序实在抱歉,但身后有人在追我们,实在是逼不得已,还请阁下先拘住那些人,回头城中损失,我卫霁自然承担。” 孟安居不发一言,目光从半死不活的阮阮脸上扫了下,再看卫霁,抬手召来了两个侍卫,冷声道:“拿下。” 卫霁脸上一僵,“我们是被追的,他们才是歹人!” 可任他如何辩解,对方压根儿连个眼神儿都没斜过来,不由分说上前来,连带着被追的、追人的全都一锅给端了。 阮阮被颠得七荤八素,下不来,只能趴在马背上,直到晃悠到官队跟前,才缓出点儿神思来。 两眼儿一抹黑的境况下,她倒是还能看见自个儿的爹,虚浮无力的冲那边儿伸出手,幽幽唤了声:“爹……我晕……” 阮行舟原本一肚子的气,这会儿见了她这幅样子又心疼得很,赶紧下马过去把人抱了下来。 低声喝她,“嗐!瞅瞅你这干得什么好事!这回真是丢人到丢家了……” 阮阮心里苦啊,她也不知道这事怎么能发展成现在这幅样子…… 那厢,城守张大人认出了前头被羁押的红衣公子,他同卫家有些交情,遂教人先将卫霁松开了。 但那伙追赶的人暂且不明身份,便挥挥手,吩咐底下人先押回大牢待审。 可他话音方落,还没等转过身,只听身后软轿里,指尖敲在木板上笃笃两声。 总督大人显然并不满意他做的这个主。 “张大人,”霍修人在轿中未出,只有声音透过那扇轿帘沉沉传出来,“官员赴任前需牢记燕国律法,你可还记得?” 张大人还不知自己怎的就触了霉头,忙躬身答:“下官记得。” “那你告诉本官,依万民律法,当众惑乱滋事、毁坏他人财物、肇事逃逸,如此种种,数罪并罚,该当如何处置?” “这……” 这教他怎么说? 数罪并罚,听起来很唬人,但其实呢? 惑乱滋事,到底被人追赶而逃到底算不算罪过? 毁坏财物,只要没出人命,大多数街上摊贩都更愿意得到赔偿,而不是教肇事者进牢里,花着老百姓的税免费吃牢饭。 特别是卫霁这样进了牢里也不会受罪的人,进去走一遭全当参观了,何必呢? 况且卫家有能赔偿的底气。 再者肇事逃逸,卫霁也算束手就擒,称不上逃逸啊。 但总督大人都问了,张大人哪敢不说,遂拱手道:“如此恕罪并罚,当判处流刑,轻则两年发摩河堤做苦力,重则五年,刺青字,充边军粗使役。” 卫霁闻言当下怔了片刻,这他娘的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才会这么蒙眼儿判吧? 他回过神来顿时满面怒容,“你那是出了人命的判决,小爷不服!” 瘫倒在阮老爷怀里的的阮阮也听见了,一下子听出了满脸的不可置信,睁大了一双眼睛望了望那边轿子。 她隔着轿帘倒是什么也看不见,但脖颈后,不知怎的,总是嗖嗖不停地冒冷气儿…… 卫霁不服也没法儿,霍修压根儿不跟他废话,金口玉言定下罪来。 “本官且念你此为初犯,从宽处置,今日城中一应损失,皆由你卫家双倍赔偿,且限你两日内离开邺城,此后三年严禁再踏入半步,否则罪加一等,城卫处有权当场收押。” “霍大人且慢!” 卫霁情急之下上前两步,拱手道:“在下身为徽州士子,一向敬重霍大人为官清正廉明,今日纵马确有不妥,受大人处置也无可厚非,但在下尚有心仪之人身在邺城,还请大人念在君子成人之美的份上,收回禁令。” 他这么一说,阮阮心头简直一梗,指望霍修当君子成他这个美,怕是……适得其反呐。 隔着轿帘,霍修眉尖狠皱了下,言语冷冷的。 “法外不容情,卫公子,好自为之。” 说罢再没给卫霁半分反驳的机会,毫不留情轮到了阮阮,“阮家长女,自今日起闭门思过一月,不得本官诏令,无人可放其提前外出。” 阮阮头更晕了,枯着脸冲轿子里看一眼,鼻子里一股酸楚,径直就冲上了脑袋顶儿。 第二十九章 回到阮家,阮夫人早听闻消息在兰庭院等着了,难得沉一回脸的人,这会子教人搬了把玫瑰交椅放床前,正襟危坐得像是个青天大老爷。 “都给你说了不让出去,你怎么就不听?” 阮阮半靠着床头,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面上神色恹恹的,她还犯晕呢。 阮夫人的批评一如往常地得不到回应,但也一如往常地不耽误。 “先前还觉得你和卫二郎相配,现在这么看来,你们俩分明是一个塞一个的幼稚,真要凑一起,天底下的祸事还不都得叫你们给闯个遍?” 她说着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总归卫家这两三年都不能来邺城了,我索性去和卫夫人说这亲事还是就此算了吧,权当为咱们两家都好!” 这话说出来阮阮倒是从晕乎中清醒些了,拍着心口抬起头来,“您这话当真?” “那您快去吧,我原也就不想嫁人。” “诶!” 阮夫人听着一咂嘴,“你这丫头……我现在和你重点说得是婚事吗,我是说你不听话的事!” 阮阮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是我不懂事了。” “母亲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话,您今儿先放过我吧,我现在太难受了,整个人内里都像是搅了起来……呕……” 她说着便做西子捧心状,装模作样捂住了胸口。 那瞧着娇弱得很,配上她泛红的眼尾,最是惹人怜爱,阮夫人看着气无可气,还是算了。 “你说你呀,这回闭门思过一个月也好,就静心在家老实待着吧,没事儿去跟你妹妹一块儿多看点儿书。” 阮阮忙乖巧点头。 说着话,石玉从外头进来,说是小公子醒了哭闹不止,请阮夫人回去看看。 阮夫人便不耽误了,这头便嘱咐阮阮好好休息,兀自站起了身。 临着出屏风,阮阮想起来在身后追问了句:“母亲说婚事算了,是作数的吗?” 阮夫人回头觑她一眼,“算了算了,这亲事先不议也罢,卫二郎心性到底是不沉稳,把你这糊涂虫交给他,指望你们俩以后一块儿玩泥巴吗?” 亲娘一旦吐槽起来,通常都是毫不留情,还极度一针见血。 阮阮撅了噘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 躺床上兀自平静了会儿,阮阮回想了下今日一天的鸡飞狗跳,她这辈子都还没那么出格过呢。 她其实蛮喜欢和卫霁一道相处的,不管是昨天几个人一块喝酒,还是今儿被他带着跑了小半座城,虽然骨头都快颠散架了,但她其实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刺激。 可她的这些喜欢却好像只在于和他一起玩儿,提起婚事,她内心里似乎就不那么愿意了,甚至还有些抗拒。 但是对于做霍夫人,阮阮就挺愿意的了。 她想了想,深觉自己骨子里,大概就是个恋慕权势的肤浅女人吧,唉! 装模作样轻叹一口气,心里正鄙视自己呢,见画春从外头端着甜汤进来,到了近前一看,红木托盘上还放着一封信。 “这是谁送来?” 阮阮看见了便问了句,伸手去拿时,心里想着:难不成是霍修为了方才当众罚她之事,又暗搓搓来哄她了? 画春回道:“是卫公子身边的小厮送来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卫夫人当真是气坏了,他们约莫明儿早上就会离开邺城,小姐又在思过,卫公子挂念以后怕是见不到,便写了封信来跟小姐告别。” 阮阮打开信,看了个来回,眉间郁郁的,“这也算是我连累了他吧,不然霍修没道理对他罚得那么重,现在可好,全城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了。” 她长长地唉了一声,随手将信纸放在膝头上,接过画春手上的甜汤,准备喝完了给卫霁回封信,嘱咐他好好生活,别再记着她了。 但喝汤时不小心,汁水沿着勺子底,落下了两滴在信上,干了后,瞧着像是泪水的痕迹。 这晚上阮阮心里揣着事儿,没能睡好觉。 半夜里,做梦梦到霍修满脸凶神恶煞地出现在她面前,抬手一把提拎起她,面前景象一转,脚下突然变成了一片冒着黑烟的熊熊火海地狱。 霍修恶狠狠对她说:“你不是答应我去和卫霁划清界限的吗?怎么还越划越近了?” 他指着脚底下滚烫烫的岩浆,“看到了吗?说谎的女人都会被扔进去,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别扔我!”梦里的阮阮哭得肝肠寸断,一双手紧紧抱在他腿上,嚎啕道:“我本来真是去划清界限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样了!” 霍修眉头一皱,“你还不知道?你们都抱一起了还不知道?骗人精!” 阮阮欲哭无泪,“我没有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了!我发誓,要是再骗你,我就变小狗儿!” 发了这么大的誓,但凶神霍修依然不肯信她,手臂一伸,拎小鸡仔似得抓着她后脖颈的衣领把她悬在半空中,“你骗了我多少回心里没有点儿数吗?” 他斩钉截铁:“我可不会再信你!” “呜呜呜……” 阮阮在空中胡乱扑腾,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劝他:“霍郎,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想好,扔了我你就永远失去我了,再也没有我这么漂亮温柔又可爱的小美人儿陪你了,你怎么舍得呢?” 她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凶神霍修只冷冷一笑,薄情寡幸极了—— “世间美人千万,扔了你,自会有更漂亮更温柔更可爱的小美人儿来陪我,你自个儿安息吧!” 他说罢松开手,冷血无情地站在岸上,眼睁睁看着阮阮扑通一声掉进了岩浆里,转眼就被吞没地干干净净。 “啊!烫烫烫……” 阮阮打着滚儿从噩梦中醒过来,哭喊不止,仿佛那床不是床,而是块烧红的铁板。 外间守夜的绿芽儿闻声进来,撩开床帐,打眼儿便瞧着她顶了一脑门儿的汗,眼中浑浑噩噩,忙唤:“小姐别怕,是奴婢,奴婢在这儿呢。” 阮阮才止住了声儿,谁知扭头一看,入睡前放在枕头边儿的信不知被谁捏成了一团,胡乱丢在了脚踏上。 她心里一惊,蹭地起身,疑神疑鬼在房中四处看了看,却没任何发现。 遂问:“你今晚是一直守在外面,没见旁的人进来吧?” 绿芽儿被问得一头雾水,回道:“奴婢就在外间横梁木下头,打戌时末到现在没合过眼,没有见旁人进来啊,小姐指谁?” “噢……那就好!” 阮阮听罢长舒一口气,心道:或许是她自己梦中害怕,胡乱挣扎之际无意识将信纸捏皱的吧!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悻悻说了声没谁,便教绿芽儿下去了。 但后半夜闭上眼,却再也没能睡着。 躺在床辗转反侧上跟外头烙煎饼似得,两面煎了无数回,终于熬到了天亮。 画春早晨来上值时,阮阮还在床上躺着,眼圈青黑,双目无神,从一朵娇花儿变成了一朵被霜打过的娇花儿。 “小姐这可是怎么了?” 她手中捧着裙子上床前,见自家小姐没反应,伸手轻轻在阮阮胳膊上摇撼了两下,“小姐您这是……骑马后遗症?” 阮阮发了会儿怔,苦着脸冲她摇头,“我昨晚上梦见霍修了。” “啊这……”画春是个正经人,但有时候脑子也有歪了的瞬间,难为情地看她一眼,“春梦?然后,累着了?” 阮阮一听,眼圈的青黑似乎都更重了,长长嚎叫了一声,“不是!” 她瞪画春一眼,坐起身来酝酿了一番,娓娓将昨晚的噩梦如实说与了画春听。 临了又问:“怎么办,我现在有点儿害怕,万一他某天真的潜进来狠狠教训了我,然后转身去找别的小美人儿怎么办?” 潜进来和去找别的小美人儿貌似两个没多大关联吧? 画春听着不太对劲,实话问了:“那您到底是担心他来,还是担心他找别人呢?” “唔……” 阮阮又被她直击灵魂的问题给难住了,半晌没答上来,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烦躁起来,“哎呀管他呢,爱来不来,爱找谁找谁!”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双臂伸开穿衣裳,前言不搭后语道:“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用过早膳咱们去看乐天读书。” 所谓闭门思过便要有个闭门思过的样子。 那厢阮夫人一声令下,也禁了外头方葶蕴等一干小姐们想方设法再来看阮阮,教她难得静下心来,陪着阮乐天一道跟先生读书。 这日,先生给阮乐天上课讲《论语》,以君子之道教导于她,篇中有一言谓之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阮乐天年纪小,但是个小正经,冲先生点头道:“这话我懂,为君子者,会以自己言行不一致为耻,请先生放心,我往后定会做个言行一致之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阮阮在一旁尴尬地缩了缩脑袋,论起来,她那么三番五次地言行不一,真说出去,只怕是连阮乐天都要嘲笑她了吧。 接下去的课没心思听了,她寻了个借口回兰庭院,当晚果然又做了跟先前一样的噩梦,而后一连几晚都是一样的梦境。 她睡不好觉,备受煎熬。 思过第十日,阮阮没去用早膳,也没去读书,起身后坐在软榻上发了会儿呆,便唤来画春,仔细从腰间取下来一个装着平安符的小荷包递给她。 叮嘱道:“你把这个送去霍府。” 画春拿着小荷包顿了下,思忖问:“小姐这是想霍总督了?” 阮阮脸一皱,忙说不是,“我才不想他呢!” 她语焉不详,说着伸手在画春手上推了下,催道:“快些去吧,再打听下他收到东西是什么反应。”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上午巳时左右,画春从外头回来了。 她进屋来,遣退了两个婢女,凑到阮阮跟前回道:“小姐,荷包是给出去了,但递东西进去的小厮说,大人教小姐静心思过,别试图想法子提前出门。” “嗯?”阮阮皱起眉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我是在贿赂他吗?” 画春不说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阮阮看着哼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出去就不出去,看着吧,往后就算他求我出去我也不出去了!” 脾气发一通,阮阮倒理直气壮了许多,这晚上总算睡了个安稳觉,再也没做相同的噩梦。 思过之期转眼过了大半,那厢被遣返回徽州的卫霁应当是到家了,命人又给阮阮捎来一封信,还随信附赠了一堆徽州的特产。 他在信中只字未提阮家取消议亲之事,也不知是还未听说还是有意为之。 信中言语轻松,只同她说了许多徽州有趣见闻,各种好吃的好玩儿的洋洋洒洒写了六页纸。 临了再邀一句:“你若是自己来瞧才知道,光听我说根本不及徽州好处的十分之一,咱们相识便是朋友,他日你有空,可与方小姐结伴而来,我定当好好招待你们。” 他把话说得十分爽快,将自己放在朋友的立场上,以免教自己显得咄咄逼人,况且邀请之际连方葶蕴也带上了,真像是海阔天高任鸟飞的豁达洒脱。 阮阮原本她也不相信两个人见一面就能真的念念不忘,见他如此潇洒,便觉得他是听了自己的劝,是准备放下了。 这厢吩咐画春备笔墨,她端正坐在桌案后想给卫霁回信,提笔悬在纸上又犹豫了会儿,脑子突然灵光一现—— 万一那晚上捏皱信纸的真是霍修呢? 他那么无声无息来去自如,绿芽儿肯定发现不了啊! 这么一想,好多事就都说得通了,霍修怎么会收了荷包也没点儿表示,他肯定是误会她还跟卫霁藕断丝连着,所以才生气不理她的。 阮阮打定主意,当下奋笔疾书写就一封长长地信笺,拿信封装好,表面郑重其事写上“敬霍总督亲启”,而后交由画春送去了霍宅。 但画春这回来得不巧,霍修那时已前往克州北大营督军并不在府中。 孟安居收了信,本着对自家大人的第一直觉,连夜派人将信笺送去了克州营中。 邺城孟统领的快马信笺,信封上也工整写着“敬霍总督亲启”,一看就是正经事。 营中传信官不敢耽误,手持信封一路飞奔进霍总督营帐。 “报——启禀大人,邺城来信快马加急。” 营帐里此时站满了一圈军中将领,东疆以北近来有几批匪徒盘踞鹿麋群山流窜作乱,临近几城连带过路商旅多有遭劫,当地官府接连几次镇压,尽都损失惨重,这才上报了兴城总督府。 霍修正背身立在牛皮地图前,听闻是加急信笺,也未曾多想,只说:“念。” 传信官应声是,手脚利索打开信封,眼睛扫过去脑子却没跟上,朗声念了个开头—— “亲亲霍郎,我想你……了……???” 声音才出来一半儿,下首一大胡子将领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茶水喷了一地,几片茶叶粘在络腮胡上,莫名滑稽。 传信官眼睛已然瞪成了铜铃,脸也涨得通红,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要遭受这样的尴尬境地! “大、大人,这要不还是您自个儿瞧吧……” 在场一众将领憋笑都险些憋出了内伤,谁能想到二十几年不近女色,活得跟个高僧一样的霍总督也有今天呢。 地图前的霍修僵了片刻才回过身来,面上仍旧是一贯地波澜不惊,唯独开口说话前,沉沉呼了一口气。 “今日就先到这里吧,都退下。”  第三十章 “亲亲霍郎,我想你了。” “又是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不知你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呢?” “应是日思夜想,以至于我最近做梦总是梦到你,梦见你抱着我,还梦见你亲我,总归都是你的好,大概在我心里就没有你不好的时候吧!” “亦是因此,每逢梦醒时分我常常觉得十分怅然,心里总有个地方没有填满,思来想去,只觉唯独便是缺少名叫“你”的这一块儿,你又在哪里呢?可有像我想你这般的强烈想念我?” “但我猜是没有,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然你怎么舍得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你不知道,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静心思过,经过这段时间的反思,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那天不应该任凭事态发展到那个样子,更不应该在大街上跟卫霁骑马,这些我都知道错了。” “我在此跟你坦诚,我先前是与卫霁正在议亲,之后也还和他有联系,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而且恰是因为集市纵马一事,我母亲十分不高兴,已回绝了这门亲事。” “当然,退亲最首要原因,还是因我全心全意都只有你,又怎么可能愿意同别人议亲,抵死不从之下方有此结果。” “若你不信我的心意,可以打开先前我送给你的荷包看看,那里头有我为你求来的平安符,从前我说那是给表哥的,是气话,当不得真,我跪在佛祖前时,心心念念地可都是你。” “但你若是还肯信我,便也希望你考虑下,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我于退亲之事也算有功,能不能就此功过相抵?” “如此言语或许你又会误会我了,但我真的不是为了提前解禁才写信给你,一切言语都只是为了想早点见到你。” “诚如书信起始所言,亲亲霍郎,我想你了。” 最后落款:“阮阮念霍郎安好。”娟秀的字迹上头还有姑娘嫣红的口脂印出来的唇印。 霍修坐在桌案上看完了一封信,摇了摇头,身子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半会儿,忽地扶额笑出了声儿。 那信上情意大抵是真假掺半,比如梦见的全是他的好,这说辞他可不太相信。 还比如,她说自己为了退婚抵死不从,可那天在百花宴上同红衣小子眉来眼去的是谁呢? 又比如,她说这一篇洋洋洒洒的情话不是为了提前解禁出门,谁信? 但怎么好呢,他现在还是有点儿愉悦,像是教人喂了一勺糖,径直甜到心里头去了,这感觉骗不了人。 霍修手中拿着信,指腹缓缓摩挲在那嫣红的唇印上,指尖渐渐升了温,像是触碰着她柔软的唇一般。 他有点挂念她了。 其实那天晚上他放心不下,忧心阮阮因为关禁闭闹脾气,深夜去看了她一回。 但谁知跑过去一看,人家正抱着卫霁的信做梦呢,梦里还喃喃喊着“别、不要”什么的,更可气的是拿起信纸一瞧,上头居然还有两滴泪迹! 谁看了不生气? 当下闷着一肚子气便又打道回府了,冷着心,硬是再没有理会过她。 可拦不住她又甜言蜜语地凑上来,那能怎么办? 左思右想,心里的围墙在她的情话攻势下有些撑不住了,最后没法子了,当然还是原谅她,唉! 霍修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忽然神思恍惚,脑海中浮现出大半年前,头回召她进霍宅的情形。 那晚上飘着雪,阮阮从外头裹挟着细风碎雪进屋,斗篷摘下来,烛火照映出一张莹洁娇媚的脸。 比最初求上门时冻得满脸僵冷要更美上许多,教他恍然间想起了春日里开出的第一朵牡丹。 阮阮起初低着头站在屋中,很有些不知所措。 抬眼偷偷地看长案后盘膝而坐的他,却正对上他遥遥望过来的目光,眸中一怔,忙低垂着长睫躲闪开了。 那是紧张害怕的模样。 霍修看见了,便收回目光,抬手冲她招了招,“过来。” 他又指了指一旁的软垫,示意她坐下,“可知今日我教你来是做什么?” 问话的语气很平和,不疾不徐,仿佛在与她闲谈一般。 阮阮听着垂首想了想,在脑子里斟酌着合适的回答,最后咬咬牙,很认命地说:“大人救了我爹,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能这么说,想必不是什么都不懂,至少来之前有人告诉过她,按照常理会发生些什么。 霍修轻轻哦了声,一时没言语,随手拿了个软枕塞到身后,好整以暇瞧她一眼,问:“那你都会什么?” “唔?” 她一下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地一皱,抬起脸古怪望了望他。 过了会儿,思忖着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倒了一盏,试探说:“大人不嫌弃的话,我能陪大人行酒令!” 这话说出来,霍修顿时不自觉挑了挑眉。 他那时脑海里出现的,全是军营中一群大老爷们光膀子高声吆喝的场景,配上她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实在违和的很。 但所幸后来见她比划起来,机巧可爱,才发现只是闺阁女儿家寻常小酌的乐子罢了。 窗外长夜幽深,雪落如飘絮,屋中小桌上微火烹新酒,四下寂静,能听到碎雪落在枝丫间的簌簌声。 “输了可是要喝酒的。” 霍修闲暇,难得耐着性子同她玩儿了几局。 那么简单的把戏,她根本丝毫没有赢的余地,一遍遍输得都快怀疑人生了,手捧着酒盏浅浅咂了一口又一口,积少成多,不多时,脸颊便微微有些泛红了。 后来他赢得太多也无趣,索性放水了一局。 阮阮忙开心给他倒酒,谁成想这厢才执起酒壶,便听她笑得太过得意忘形,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打完了忙用手捂着嘴,朝他看一眼,那脸上就更红透了。 霍修瞧着轻笑了声,扬首将一盏酒尽数饮下,热酒入喉,灌进身体里猛烈灼烧起来,转头看她一眼,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细细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将人拉进了怀里。 阮阮低呼一声,在他怀中缩着脖子,缩着手臂,鼻尖冒出紧张的薄汗来,声音细细的,“大、大人,这个我可不会了……” “那害怕吗?” 霍修撑着手臂看她,眸中平静。 他活了二十六年,前二十五年都没有碰过姑娘,紧着入红尘的关头上,恰好碰见个难得入眼的美人,是有些许心猿意马不假。 但当时说要她,其实也不过随口一提,若是她抗拒、含恨,他已经清心寡欲了这么久,自然不要也罢。 可许是天注定,面前的她是个装在美人皮囊里的活宝。 阮阮那时一味觉得自己注定是要进霍府为妾了,心酸之余,只记得要抓紧为自己今后谋些好处。 思忖了下,先开口同他提了个条件,“那大人要答应往后都对我好,一定不许教旁人欺负我,行吗?” 霍修闻言未语,垂眸望着她片刻,忽地弯了弯唇角。 怀里一个小小的身子几乎教人抱不实,他收紧了些手臂,俯身在她颈间嗅了口馨香,手掌放在她心口,能触碰到底下砰砰不停的跳动。 过了会儿,他低低嗯了声,醇厚地声音堪堪就萦绕在她耳边。 她就放心了,踌躇了下,缓缓伸出手环在了他脖颈上,眼睫轻颤,“那我就不害怕了,大人会对我好就行……” 想想她多容易相信人,就这么将自己一辈子全托付出去了,很有些糊涂,若碰上心术不正的男人,这辈子就算毁了。 但幸好,她遇上的是他。 霍修自诩不是个坏人,既然要了她,就一定会负责一辈子。 收回思绪,他睁开双眸,从一旁取过纸笔,简短回了一封信,随后唤进来个侍卫,吩咐送回邺城去。 *** 逐渐入了夏,兰庭院中,葱郁树枝间整日叫着“知了知了”的蝉都换了一批,送出去的信才终于有了回音。 阮阮歪在窗边的软榻上纳凉,团扇扇着扇着没了动静,虚虚搭在脸上,将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 画春从外头进来,轻轻摇了摇她肩膀,自袖子里抽出一封薄薄地信笺递给了她,“孟安居差人给奴婢的,小姐快瞧瞧吧!” 阮阮闻言,一时瞌睡都醒了不少。 眸中亮亮地接过信,打开时,还直觉明天应该就能出门约方葶蕴去瞧城里新来的杂耍班子了吧。 数着日子盼了这么久,不料搓着手手将信封打开来一看,里头只有一行字—— “乖乖在家等着,待我回来便来看你。” 她脸上一下子黯淡下来,不死心地又将信封里翻找了个遍,其他什么也没有找到,立时生气了。 一把将信纸扔在榻上,怨怼起来,“敷衍!这分明就是敷衍!” “他肯定是去找别的小美人儿了,不然我写了那么多字,他为什么都没有时间回一样那么多的字?” “况且谁要看他了,我是要出去!” 画春看着那模样,忙又劝,“或许是在忙正事呢,总归也快到一月之期了,小姐便耐心等等吧,想吃外头什么好吃的,奴婢去买来。” 话是这么说,但阮阮的一腔甜言蜜语再一次全都付之流水,这就十足教人气馁了。 霍修就是个铁石心肠吧! “什么正事能忙得连写几个字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他根本就是被别的狐狸精绊住了心思!” 她仰天,气哼哼叹一声,什么也不说,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兀自生闷气去了。 又过了几日,临近月末,思过期亦不足七日。 清晨,画春前来伺候阮阮起身,叠被子时打眼儿在床榻上一扫,瞧着那一如往常干净整洁的褥子,想起件重要的事,顿时眸中隐约有些不安。 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她凑到阮阮跟前,犹疑地问了句:“小姐这个月,还没有来月事吧?” 阮阮听画春这么问才想起来,算算日子,理应就在前日的。 但女子月事有时不准,也不算稀奇事,她不敢把事情想得太严重,遂笑笑,“可能就是迟了,再等几天看看。” 这一等,便直等到了下个月初。 阮阮也笑不出来了,她记得清楚,先前寺庙那晚未能立刻及时喝下避胎药,后来在霍宅那晚,三番四次地纠缠,后来却是连喝都没喝…… 这这这……不会就这么倒霉吧? 她慌了神,忙拉着画春商议,“府里的医师不敢教看,万一是有了身孕,哪岂不是爹娘都知道了?” 画春也愁,“外头的医师就更不敢看了,若是嘴不严,一旦传扬出去,小姐费尽心思保守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思来想去,还是霍府的医师最靠谱,总归千错万错都是霍修酿下的错,那也应该由他来负责。 霍修回城之日,正在阮阮思过结束后第三天。 盛夏的日头长,“凤鸾春恩车”直到戌时三刻才停在秋水巷里头,这会子暮色四合,阮家廊下的灯笼已挂了好一会儿了。 阮阮打点好兰庭院中的婢女小厮,教画春灭了室内的烛火,片刻后,瞧着院中清净了,才披着斗篷出了偏门。 一路晃悠到霍宅,她手里捏着一片衣角都攥出了汗,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待终于踏进门里,瞧着几步之外背身而立的修长身影,鼻子突然就酸得不像话了。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但没等霍修转过身,只听她吸了口气,小跑几步猛地扑上来,一把环住了他的腰。 背心上隐约传出几声呜咽,他眸中柔软下来,牵着阮阮的手转过身,便见她泪眼朦胧地望上来,瘪着嘴说:“霍郎,你这回,怕是要当爹了……” 第三十一章 她面上很委屈也很惶恐,对肚子里那个尚且还没有确定的孩子感到十分不知所措。 霍修闻言倒是讶然了片刻,垂眸往她还平坦的小腹上看,隔着衣裳将手掌覆上去摸了摸。 他面上神色温和,望着她蹭花的脸,问:“瞧过医师了吗?” 这话问到关键点上了,但阮阮却一下子答不上来。 她蹙着眉摇头,认真思忖道:“我不敢随便教人看,但上个月月事未来,我身体一向很好,除了有身孕还会是什么呢?” 原来委屈了这么一大通,全是她自个儿瞎猜的…… 自我在心底认定后,她便开始有点怨他,“怎么办,我还没有嫁人先有了孩子,传出去,要教人把脊梁骨都戳穿的。” 说罢暗暗抬眸觑了觑他的脸色。 奉子逼婚这种事阮阮从前是看不上的,也绝不会拿到他跟前提,但现在也是没法子,意外已经发生了,多说一句总比少说一句强。 霍修也未曾言语,先拉着她往桌边落座,又回身召来个婢女去传府中医师过来。 遣人之后,再看阮阮眸中惶惶然的模样,他走近些,大手揽住阮阮的后脑勺让靠过来,手掌抚了抚她鬓遍的头发,“别怕,有我在,不会教人笑话你。” 阮阮的脸颊贴在他腰间冰凉的玉带上,吸了口气,她伸出手臂环住他,额头蹭一蹭,把脸全部埋进了他腰间的衣裳里,喃喃嗯了一声。 等医师来的这段时间,霍修没言语,她也不哭唧唧说话了。 四下寂静中,阮阮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慌张、委屈全都消散后,终于腾出些地方足够她仔细想了想自己的退路。 其实来个意外也可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若霍修真是冷血无情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那往后她还是打消做霍夫人的念头吧! 待在这样的人身边,实在有点危险。 稍稍盘算一下,单就以她自己名下的财产,依画春的话来说,早就够普通人几辈子吃穿不愁了,权势只能算锦上添花,实在得不到也便算了。 她可以趁事情败露前拼了命拿掉孩子,此后称病低调隐居,还能过自己的小日子。 或者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做个年轻的寡妇自己养,但凡手中有银钱,想要办成也不算天大的难事。 但如果他乐见其成,甚至因此去向爹娘提了亲,那也算是上天注定,两全其美。 心里有了主意,阮阮顿时觉得安定了许多。 府中医师随传随到,来得很快。 医师姓林,颇有些年岁的人了,也到底是多年的老手,并未因听婢女说月事未来便先入为主,进了屋放下医箱,先仔细看了看阮阮面色,又问问她近期是否有何不适。 阮阮想了想,思过期一个月,除了期间做噩梦那几天,其余时候自己明明一直都吃好睡好心情好,遂如实摇了摇头。 “我觉得自己好得很,每日早睡早起吃饭也香精神也足,没有哪里不适。” 霍修闻言在一旁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她听见了,回过头立时噘嘴鼓了他一眼。 林医师从医大半辈子,倒是常见她这种对自己稀里糊涂的病人,当下指使一旁的婢女上前来,说出了几个穴位教婢女去按,一边按一边问阮阮有何感觉。 她答得认真,哪里疼了,哪里酸、哪里麻,亦或是哪里没有感觉,全都尽自己最大的感知力传达出来。 林医师边听边点头,最后教她伸出手来,从箱子中取出块儿手帕搭在她手腕上,眯着眼,细细把了好一会儿,蹙起眉来。 话是对着霍修回禀的,“大人见谅,下官方才观小姐脉象,一时……并未探到喜脉。” 阮阮听着这话很找不着北,“没有身孕吗?” “可是……”她莫名有些执拗起来,“可是我这月月事确实没有来呀?” 医师请她稍安,斟酌了下,又问:“敢问大人,上次与小姐同房是何时?” 话问得这么直白,阮阮一下子脸红了,霍修倒是泰然自若,“一个月前。” 医师闻言点点头,回道:“这便是了,小姐就算有孕,现下时日也太短,脉象尚且看不出来,下官不便妄下定论,况且……” 他顿了下,又说:“况且小姐先前长久服用避胎药,体内气虚积弱、淤寒不散,此种症状有时也会导致月事推迟或者不畅。总而言之,小姐如今体质不佳,若真是勉强有了身孕,必要尽心调养才行,今后万万不得马虎。” 现下也就是是否有孕还不知,但身子不好却是真的,就算有孕以她的身体来说也十分难保住,林医师医者仁心,不打诳语也是负责。 霍修未曾再多说什么,只问:“那依你看还有多久能确诊?” 林医师沉吟片刻,道:“再过一月,脉象应会明了。” 这也就是还得惴惴不安等一个月。 阮阮听着泄气得很,瞧林医师去外间写调理药方了,她拉了拉霍修的手,唤他:“霍郎……” “怎么了?” 霍修垂眸望向她,却见她踟蹰了下,没头没尾地恹恹说了句:“我想回家了。” 阮阮今晚上不想在这儿待了,酝酿了那么久跑过来却是闹个不清不楚的乌龙,她面上隐隐失落,却实际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 但话说出去,霍修并不许,抬手在她脸上拍了拍,话说得不容拒绝,“这么晚了就在此歇下,稍后待补药熬好了,先喝一碗。” 那避胎的药把她身子伤了,他心里到底过意不去,说罢兀自提步出了里间,去寻林医师详谈了。 阮阮看着他出去的背影,一时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希望有这个孩子,还是不希望有了。 夜色渐深,屋外的弦月升上了树梢间,虫鸣聒噪起来,轻易便能吵得人心烦意乱。 霍修再踏进屋里,阮阮已先躺在床榻上了。 薄被盖在腰间,面朝里侧蜷缩成一团,从外侧看,只能看到个单薄瘦弱的脊背。 她今儿这一遭,一个月后的结果尚且不知如何,但不管是不是真的身孕,眼下都教人笑不出来。 他敛神,提步至床边,侧身躺下去从身后揽住了她。 坚实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离得这么近,能感觉到她低落地情绪,明明初夏的天气,却像是覆盖了一层霜雪。 霍修半撑起手肘,视线从高处看,她把脑袋藏进了两臂里,脸颊都挡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不是又在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呢。 “怎么了,有什么心里话不能给我说?” 他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但等了半会儿阮阮也没有反应,遂沉声道:“转过来看着我。” 话说得强硬,但对她很有效。 过了片刻,便见阮阮抬起头转过来一张闷得红红的脸看向他,嘟哝问:“看什么嘛?” “自然是看你。” 霍修微微轻叹了声,指尖拂去她脸上沾着的碎发理了理,问:“在想什么?说来于我听听。” 阮阮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思忖片刻,只好如实道:“我这会儿心慌得很。” 这心慌的源头有很多,究其根本大抵还是那个尚不明确的孩子。 霍修忽地问:“这两日我要前往兴城,想去吗?” “总督府?” 想当初那是阮阮费了多大的功夫都没能进去的地方,还一次又一次被人叉着双臂扔出去,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他嗯了声,耐性儿道:“调理的汤药你不便在阮家熬制,况且,往后时时都要林医师再给你诊脉,在我身边方便些。” “你相信我是有身孕了?” 她眼珠滴溜了下,似是有些犹疑。 只是觉得,如果他第一直觉是相信有身孕,就证明潜意识里是接受的,那他这人就一点儿都不冷血无情,她没看错人。 霍修听得懂,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眸光在她眼中扫了下,弯了弯唇角,“不管是不是,一个月后便知道了,急什么,安心养着你自己就是了。” 他这么说,阮阮心里就安心多了。 她抿嘴扭捏了下,小声说:“那总督府没有别的小美人儿吧?” 霍修搂着她,手掌覆在她小腹上轻轻地揉,嗓音幽幽的,却笃定的,“没有。” 阮阮这就高兴了,脑袋在他胳膊上枕不住了,抬起来瞅他一眼,却见他目光虚虚望着头顶青帐,似是在思索些什么,便还是安静躺下闭上了眼,又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霍修感觉到了,回过神,低头看了看她。 心念一动,指尖抬起她的下巴到跟前,低头覆上了那一片嫣红,轻轻柔柔,纯净又温和,并未有过多的暗流涌动, 难得相安无事的夜晚,阮阮睡得很香甜,翌日卯时出头,还是霍修将她唤醒的。 临她穿戴好出门前,他又嘱咐了句:“明日启程去兴城,有什么意外提前派人来告知于我,嗯?” 阮阮这会子精神头十足,郑重点头嗯了声,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转身出门,踏进了清晨的薄雾中。 初夏时节,天明得越来越早,马车行在街道上已不似寒夜那般空旷了。 回到阮家没睡回笼觉,一家人用早膳后,阮阮紧着心,寻了个由头拉着阮老爷一溜烟儿进了书房。 “这是怎么了,咱们说话还要背着你娘?” 阮老爷手里还拿着茶盏,进了屋坐在椅子上悠哉品一口,狐疑瞧她。 阮阮上前,提着裙子蹲在阮老爷跟前,乖巧给他捶捶腿,兴兴笑了笑,“您不是也总说我从小都跟您比较亲嘛!” 阮老爷抬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下,“什么事,说吧。” “是这样的,”阮阮酝酿了下,轻咳一声,认真道:“您最近因为漓珠之事忙得脱不开身,咱们家您也只教过我查账目,我就想着为您分忧,帮您去查查兴城商行上半年的账册,好教您别那么累。” 阮老爷一听她这话就觉得有古怪,“你从前不是最讨厌看账册的吗?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目的瞒着我呢?” 阮阮忙说没有,噘着嘴不高兴了,“您怎么怀疑我别有用心呢? “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对您的心意,算了算了,您不信我就算了!” 她说着就使性子要走,阮老爷一咂嘴,还是开口叫住了。 “行行行,你有这份心也好,就去看看吧!但若是算错了账,闹了不好看,回头我可是要罚你的。” 阮阮听着雀跃起来,拍着心口打包票,“您就放心吧!” 这头得了准话兴冲冲就要出门,阮老爷在后头瞧着直叹气,“慢点儿,跑那么快,又没人撵你今儿就走……” 阮阮已到院子里了,声音顺着风飘进来,答得认认真真,“今儿不走,明儿走!”  第三十二章 霍府盘踞城郊,门庭高阔,两侧分立两列佩刀侍卫,一个个人高马大,面容沉肃,光是教人看着便心生畏惧,哪里还敢上前造次。 一旁街巷拐角里停着辆马车,方青禾畏首畏尾坐在一边,最后再恳求地看了柳氏一眼,“娘,我真的不想去,咱们求爹想想别的法子吧!” 柳氏看她这样子,颇为恨铁不成钢,一弯柳叶吊梢眉顿时挑得老高,“你怎么这么没用!” 她抬手冲方青禾脑门儿上猛磕了好一下,“你不去难不成让我卖个老脸去,你哥哥为了给你出头现在都去牢里蹲着了,你现在还在这儿哭哭啼啼不肯为他求求情,你的良心都教狗吃了不成?” 当日卫霁当街拦路,直将柳氏与方青禾吓得驾马车冲进了河里,淹得半死不活。 柳氏膝下大儿子方继业,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跋扈公子哥儿,瞧着他娘和妹妹被人欺负,第二天便气冲冲派人去抓卫霁了。 谁料卫霁带着阮阮闹市纵马,直戳戳冲到了霍修跟前,冒犯了总督大人,那头二话不说便直将一群喽啰连同方继业一并丢进了大牢里。 总督大人开口教关的人,方成规连关系都没得走,回头还是将一腔火气全发在了柳氏身上,狠动了一回手。 她脸上的巴掌印儿,到如今还没消退呢。 方青禾被柳氏指着鼻子骂一通,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梗着脖子下了马车。 脚下搓着步子到霍府门前,看着两旁的侍卫都冒冷汗,战战兢兢说明了来意,侍卫见怪不怪,进去回禀方不过一刻,便出来了。 “方公子罪责不可免。” 侍卫面容严肃,冷声传话,“倒是方小姐,百花宴上当场伤人,当初大人念在小姐在病中未曾发落,如今既然已经痊愈便理应并罚,但人贵在有悔改之心,若方小姐现在去向阮小姐赔罪,大人便可不再追究。” 几句话说得强硬非常,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侍卫说罢转身立在一旁,目不斜视。 方青禾一时听得怔忡,这意思是求情没求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回过神儿,她其实心底里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用去跟霍修打交道,但论起来去给阮乐安赔罪,又十足教人忿恨不已。 她绝不想去! 再上马车,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说给柳氏听,自然难免又是一顿数落。 临到进了城,柳氏还在气头上,看见她就是一肚子火,遂给她重雇了辆马车,将人撵了下去。 “瞧你那没用的样子,连个阮乐安都能骑在你头上,要你赔罪就自己悄悄快去,别杵在这儿丢人现眼。” 方青禾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但也没有别的法子,气冲冲坐上车望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好一会,还是吩咐车夫催马,往阮家去了。 阮阮这厢说通了阮老爷,出门便兴冲冲叫来画春,教她去给霍修带个口信。 但正说着悄悄话呢,却见绿芽儿从外头进来,说:“方小姐来了,在外头说要见小姐。” 她还以为是方葶蕴,悠闲坐在软榻上,“那叫她进来啊。” 绿芽儿这才说:“不是这个方小姐,是那个……” 阮阮一听就明白过来了,顿时眼一瞪,拿出了自己最凶狠的模样,站起身出门前,还不忘在桌上抄了个盛点心的盘子。 她一副气势汹汹地样子出门来,方青禾还隔着老远便看见了,当下大惊失色。 但又不好意思躲,僵着双腿站在原地,待阮阮走近些了,忙高声道:“我是来给你道歉的,你可别不识抬举!” 这可是个道歉的样子? 阮阮脚下步子一停,秀眉紧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以为谁稀罕你的抬举呢!” 城里一堆千金小姐们,关系不论好不好,说白了都是一起长大的,谁的性子是什么样,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哪回不都是方青禾先挑衅,完了还把责任全推给别人,回头再广而告之先假惺惺认个错。 届时人家原谅她,是吃了哑巴亏,不原谅她,那就是小肚鸡肠。 阮阮看透了方青禾的劣性,她从小就已经被柳氏教歪了,纠正她该是方成规和柳氏的责任,旁人可没有这个义务委屈自己。 方青禾十分窝火,刻意将下颌高高抬起对着阮阮,厌烦道:“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归我已经来过了,你爱怎样是你的事!” “你也好意思自称君子?”阮阮嘁一声,抬起手,径直拿盘子指着方青禾,“我不管是谁教你来的,反正你现在就给我离开,不然……” 她说着挥了挥手中的盘子,警告意味满满,“这东西一会儿就会碎在你身上。” 方青禾简直要被她气死了,就这也配当第一美人,这根本就是个泼妇吧! 真是越想越恨得牙痒痒,“我只不过不小心在你身上撒了一盏茶,你这么咄咄逼人,还要点儿脸面吗?” 嗬! 阮阮一听,上前一步作势扬起盘子要打人,吓得方青禾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恶狠狠瞪过去一眼,冷哼了声,“现在是我在给你脸面,赶紧走,往后你要是再敢给人使绊子,瞧着吧!我也会“一不小心”往你身上泼一盆热汤的。” 说罢,啪地一声将盘子扔在了方青禾脚尖前,头也不回的进了门里。 徒留方青禾站在原地气得直跺脚—— 可恶的阮乐安,她总有一天要把阮乐安的脸撕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才能解气! *** 翌日用过早膳,画春已提前收拾好了前往兴城的行李。 这次一去没有大半月是回不来的,阮家一大家子站在门前送阮阮,阮夫人舍不得女儿一去那么久,喋喋不休地埋怨了阮老爷好久。 阮老爷解释起来苦口婆心,“闺女总是要长大的,将来咱们家的家业迟早要交给她打理,她也懂事,这不是挺好的嘛!” 阮阮也附和,“是我想要帮爹爹分忧,他这么累,我看着心疼。” 阮夫人这才消停下来,又冲画春和绿芽儿嘱咐了许多,这才送阮阮上了马车,目送着一行家丁十几人全都拐进了干阳大街,才收回目光。 阮家马车走西城门出城,外头官道宽阔,这厢过城界碑行了不到半柱香,却听后头一阵沉重的马蹄声,踏在人心上,十足气势威严。 那样的阵势大抵要军队战马才能走出来的,平头百姓遇见只有靠边儿的份儿。 阮阮推开车窗向后看去,便见后边二十几匹高头大马之上,黑甲侍卫昂然端坐,为首之人一身墨黑锦衣,腰间革带上佩匕首挎长刀,周身凌冽,精雅的眉目在煌煌日光下,仿若画中的战神。 她还是头回看见这样的霍修。 从前见惯了他品茶饮酒的闲暇模样都觉畏惧,如今瞧见他真正轻甲冷厉的样子,却反而不觉得害怕了。 这一眼良久都忘了收回,霍修看见了,策马从车窗旁过,垂眸勾了勾唇。 他在前头行的并不快,阮阮心有灵犀,忙吩咐家丁跟上,“咱们随总督大人一道走,这一路就安全了。” 家丁欣然应声,赶着马车行在后头。 她趴在窗边,遥遥看着前面霍修的背影,看得久了,都忍不住想到孩子出生后要取什么名字了。 画春瞧着好笑又忧心,从一旁取过帷帽带在了她头上。 “待到了兴城多得是时候让小姐看个够,这会子先歇着吧,担心教风沙迷了眼。” 阮阮教她踩到了尾巴上,忙回头觑她一眼,“谁看他了,我在看风景呢。” 说完瞧画春咂嘴摇了摇头看笑话,她才发现不打自招漏了馅儿,悻悻捧起桌上的甜乳茶小口抿起来。 从邺城至兴城,平日快马只需一日便可到,但霍修有意护送她,遂行得缓慢。 这日暮色四合,先在官道旁的一间驿站落了脚。 霍修一行先进去,驿丞眼力见儿十足地在前头毕恭毕敬地招呼,亲自领着总督大人上了第三层。 又吩咐其他几个小厮带着孟安居等人安置在了二层,阮家家丁便只有最底下一层可供落脚了。 这种官道上的驿站不是光靠银子开路的,阮阮原本也只能住第二层。 但进去了不过小半刻,便听驿丞在外头敲门,呵着腰说自己有眼无珠,一路堆着笑带她上了第三层。 夜里的官道寂静,窗外枝丫间挂着一轮弦月,月色皎洁,撒进窗口中,照亮了满室。 阮阮枕在霍修臂弯中,伸出两手左左右右比划在月亮两侧,过了会儿,要他看,“霍郎你瞧,这样像不像一只眼睛?” 霍修微阖着双目,闻言掀起眼皮撇了撇,又闭上了。 他弯了弯嘴角,声音懒懒地,“谁的眼睛是那样?” “你啊!” 阮阮眸中盈盈含笑,像是盛满了秋日的湖水,袅袅半支起身子趴在他胸膛上,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他的眉眼。 “你的眼睛和月亮一样,亮亮地,有时清清冷冷,教人不敢靠近,有时又像隐在云雾中,教人看不清,但却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美。” 她说着凑上去,在他左眼上亲了下。 霍修胸怀中一池春水猝不及防教她拨了下,顷刻间荡漾地不成样子,轻笑着睁开眼看她,问:“这又是你从哪个话本子上学来哄人开心的话?” “不是学来的,是肺腑之言。” 阮阮冲他郑重摇了摇头,又拉起他的手掌放在心口上,“你摸摸,能感受到我一颗赤诚的真心吗?” 她惯会说些甜言蜜语的情话,没有旁人便也不觉得害臊,张口就来,简直像是吃饭喝水那样平常。 霍修忍俊不禁,瞧着她那模样,手掌缓缓下移几寸顺着她嗯了声,“现在能感受到了,真心很明显。” “唔……你怎么这样啊!” 阮阮红着脸,便要支起身子逃开,却被他手臂锢在背上动弹不得,抬眼见他眸中戏谑,她有些不甘示弱的执拗。 眼珠子转了转,阮阮动了动被窝里的小细腿儿,挑衅地冲他耳畔轻轻吹了口气,“你瞧,逗弄了我,到头来难受的还是你自己,何必呢?” 阮阮说着咂咂嘴,很是无所畏惧。 那日诊脉虽然没能确定她是否真的有身孕,但为了以防万一,霍修也已经按捺自己不再碰她了。 但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话说出去,霍修只是挑了挑眉,轻笑了声。 他忽地搂住她翻了个身,微微低下头,唇瓣似有若无地划过她的脸颊,话音轻轻地同她咬耳朵,“那告诉你个新把戏,想玩儿吗?” 第三十三章 “什么?” 阮阮听着一怔,问的时候不知道,原来好奇心不会害死猫,只会教她吃个大苦头。 单薄的肩胛骨抵在床头雕花的屏风上硌得有些疼,她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寝衣下摆,捏出了满掌心的纹路。 细长的脖颈扬起个优美的线条,一双漂亮的眸子泪汪汪往上看,模糊中,只能看到他精致的下颌线条。 眼前一片昏暗朦胧,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江河倒流一齐涌了过来,汹涌急促险些将人淹没。 阮阮受不住呜咽出声,霍修低下头看,她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可怜又可爱。 他终于停下来,伸手在她红肿的唇边抚了抚。 阮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果然立刻捂着嘴哭唧唧哼起来,极为委屈怨怼地瞪他一眼,用力推开他,火急火燎地奔到桌边拿茶水漱口。 霍修在后头瞧了眼她娇小的背影,眸中失笑,先披上外套出门吩咐驿丞送热水上来。 再进来看,她还躬着腰趴在桌边,怀里捧着茶壶不撒手,一边漱口一边哭诉,“你等着吧,明日我要是坏了肚子,那就都是中了你的毒!” 她还挺能瞎想,这话里话外,是说他这人有毒吗? “说什么胡话呢!” 他听着眉头一皱,两步过去把她拎起来,见她唇上嫣红莹润,又低头温温柔柔亲了一通,亲完了,手掌捧着她脸颊揉了揉,“放心了?真要有毒,这下我们一个都跑不了了。” 阮阮脸都皱了,瘪着嘴,视线不受控制地垂眸往他腰上瞟了眼,再看看他的唇,更加匪夷所思—— 他还真是百无禁忌! 闭上眼,嘴里似乎还有他的味道,她觉得生无可恋,愁然望望窗外皎洁的月光,话说得简直快要撒手人寰了似得。 “我脏了……我不干净了……” 霍修闻言立时“嗯?”一声,尾音稍稍上扬,带出些不悦的意味。 阮阮一看他那模样,立刻识趣不说话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跟他做口舌之争呢? 但她定定凝视着他,总归刚吃了大苦头,哪儿是他亲一下说两句话就能抵消的,遂抬起手在他胸口上猛捶几下解气。 他站着不动尽都受了,等她停下来,才将人搂进怀里来温声哄了好半会儿。 临到外头热水送来,便一把打横抱起她,不由分说去了隔间屏风后的浴桶旁,三两下剥光洗净又抱回到了床榻上。 他倾身过来,捧着阮阮的脸重重吻下去,打开她,在她全身都印满他的痕迹,给她柔情的手段,不遗余力地将她方才受的罪一一弥补了回去。 阮阮脑海中是冰火两重天的斗争,她一边神思恍惚地喜欢着他,一边恨恨地想掐死他。 喜欢他的熟悉和契合,也同样讨厌他对她的喜好那么的熟悉和契合。 这感觉像是她在他那里完全没有秘密,从内到外从身到心,什么都是了若指掌。 翌日清晨启程前,驿站的驿丞遣人送了早膳上楼。 霍修换了衣裳拉她坐在桌边,盛上一碗粥递给阮阮,但她晚上没睡好,再瞥一眼那粥,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顿时一万种拒绝,遂蹙着眉恹恹的伸手推开些。 “不吃,饱了……” 她说着就要站起身,但刚起来一半,偏又被他拉着手腕扯回到凳子上。 “坐好。” 霍修很有些耐心地看阮阮一眼,兀自端起碗舀起一勺,仔细吹温了喂到她嘴边儿,“近来有些瘦了,不准挑食,多吃点儿饭。” 阮阮闻言下意识低头在身前看一眼,随即昂扬挺了挺胸,理直气壮地质疑他,“胡说,你昨晚上还说长了呢,哪儿瘦了?” 霍修一时语滞,竟不知说她点儿什么好…… 辰时末,画春收拾好后早早上三层等在门口,房门打开,便见霍修正牵着阮阮出来。 阮阮带着帷帽有些不情不愿地,隔着薄纱都能教人感受到那嘴肯定噘得老长了。 临至楼梯口,他回身,指尖拨开她面前的薄纱朝里看了眼,屈指在她唇上轻轻揪了下,“让你多吃饭是为你好,行了,笑一个给我看看。” “哼,明明是为了你自己抱起来更称手,道貌岸然!”阮阮努了努鼻子,敷衍冲他扯了下嘴角,凶得很,“行了吧?” 霍修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再逗她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阮阮有意耽搁了会儿才出驿站,但随行的家丁看了一路,时候久了,眼神儿也逐渐有些狐疑起来。 这日行了一整天未歇,终于在傍晚日落前进了兴城。 阮家的商行同总督府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这会子便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阮阮在城门口与商行前来接应的掌柜碰了面,再抬头看,霍修一行便已纵马拐进了一旁的街道中。 商行掌柜在缘来客栈订好了房间,晚上一番洗漱后,城中已四处挂起了灯笼。 阮阮就靠在窗边的躺椅上,听远处胭脂楼里传来笙歌阵阵,口述一封简短信笺,由画春代笔,送回去给爹娘报平安。 总督府那边儿没有派人来,想来霍修手头事务繁多,一时还抽不开身陪她。 兴城夏季多雨,盛夏的天常时说变就变。 翌日巳时末,朗朗晴空不过片刻便忽地乍起几声惊雷,轰隆隆从头顶上碾过,阵仗颇大。 不多时,果然就有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打在窗沿上劈啪作响。 画春去关窗,背着身说:“小姐今儿要不就先不去商行了吧,林医师先前儿才说了要您歇着,这么大的雨您可不能再淋着,况且账本儿改明儿再看也是一样的。” 阮阮坐在镜子前描眉,说不行,“商行半年的账本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核查完的,我害怕出错,还是慢些、仔细些好。” 她打定了主意,这厢收拾妥帖便直奔着城南商行去了。 一连雷打不动地瞧了好几天账本儿,阮阮都略微有些腰酸背痛起来。 这日睡了个懒觉,正午时分准备出门,才站起身,却听外头有人咚咚在门上敲了两声。 打开来一看,却是霍修派身边的侍卫来接她了。 阮阮站在门上咂咂嘴,商行去不成了,便扭头看画春,“那不如你跑一趟,就说我今儿乏得很不想动,接着前头看过的账本儿拿过来瞧瞧吧。” 她嘱咐后,便随侍卫一道上了软轿。 晃晃悠悠到总督府门前,挑开帘子抬头看,气势一如大半年前她初次上门时威严,往里头去,纵深的宅子飞檐翘角,四处都是凌厉肃穆的线条。 她看多了霍府私宅中的小桥流水、曲折游廊,再进这里,才觉着霍修骨子里原也是个喜欢诗情画意的人。 府中侍从径直带阮阮去了个名叫“雅庭”的小院,霍修并不在,听说是还在会客,要她在此稍等。 等待的时候,画春先回来交差了,紧着心教两个小厮抬着一箱子账册进来放在了长案旁,歇口气,还带来了阮老爷的一封回信。 阮阮先打开信,但才看了个来回,面上却陡然暗淡下来。 画春在一旁整理账册,余光瞥见了,忙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阮阮摇了摇头,抬手将信递给画春,颓然说:“你瞧吧,我爹光是听说我来兴城这一路恰好与霍修同行,就担心非常,在信中千叮万嘱要我离他远一点了。” 画春闻言低头去瞧,信中阮老爷所言,霍家高门权贵,阮氏小小的商户惹不起,要阮阮寻常少在他跟前走动,奉行惹不起但躲得起的原则。 但事实上,阮阮现在根本连躲也躲不起…… 画春脸上僵了僵,“老爷如此谨慎,如今又还在霍总督手底下做事,小姐还打算将婚事告诉老爷夫人吗?” 阮阮仔细一想,还是摇头,“爹这么不愿意我和他接触,我哪儿还敢提,说出来不是徒劳教他们提心吊胆,还是等来年真正定下来,教他自己同我爹说吧。” 主仆两个说话声音不大,但门外回廊下,霍修正缓步而来,听了两三句,约莫也能猜着前因后果。 阮行舟原本答应为他所用就是无奈之举,如今想要明哲保身,自然不会愿意再让阮阮同他扯上关系,这也无可厚非。 霍修眸中沉了沉,有意放重了脚步进屋,假作垂眸整理袖口,权当没看见阮阮给画春使眼色教赶紧把书信藏起来。 邺城阮家。 给兴城的回信已经送出去三天,这日用过晚膳,阮老爷陪阮夫人在府中花园散步消食,夫妻两个正说起自家大闺女。 先前送信回来的家丁是个实诚人,一回来,便将路上所见霍总督似乎有意放缓行程护送阮阮的事,原封原样上报给了老爷夫人。 非亲非故,哪儿有人会无缘无故献殷勤。 阮夫人乍一听闻立时焦心不已,“怪道是那霍总督为什么要将漓珠的差事交给你呢,当时我就觉得不对,现在看,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阮老爷得知此事更是满头官司。 自家闺女长得美,性子也单纯,无论外间传言霍总督有多不近女色,但他总归是个男人,男人对个近在咫尺的美人动心思,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他心中不安,却不想表露出来再让妻子更加不安,遂先劝慰着,“你先别上火,我先前给阮阮在信中说了教她避着些霍总督,她是个懂事的,会明白咱们的意思。” “我哪能不担心啊?”阮夫人想起来就觉得大事不妙,“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他这怕是看上我们阮阮了,但权贵人家哪个没有三妻四妾,我可不想咱们女儿将来去别人家受委屈!” 说白了要是霍修当真强权欺压前来阮家要人,阮家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不然担心什么呢? “教我想想法子。” 阮老爷沉吟片刻,到底是没法放心再让阮阮一个人待在兴城,一咬牙,说:“这两日我便启程往兴城一趟把阮阮接回来。往后你陪着她,多相看些城里不错的青年才俊,有喜欢的也好早些定下来。” 阮夫人听着觉得可行,若自家女儿已然名花有主,料想那霍总督也就能消停了。 打定主意,二人出了花园便带上石玉,阮夫人去给阮老爷收拾行李了。 阮老爷径直回了书房,一路上眉头紧锁,比方才对着妻子时更忧心忡忡。 妻子只是担心女儿被霍修看上往后可能会受苦,他却是担心同霍修沾边的人,往后能不能有命活都两说啊。 先前十五艘商船打着漓珠名号往镐京运送的东西,他最终没能忍住,派心腹暗中查探过后,结果简直骇人听闻。 那里头装着的,是火、药! 第三十四章 总督府后山林子是片天然的猎场。 今日阳光和煦,林间细风不燥,城中几名官员谈完了公事,便一道进了林中陪同霍总督围猎。 马蹄激起满空雀鸟高飞,众人纵马逐猎,利箭破空划过茂密的枝叶间,一声声飕飕作响。 正值酣畅之际,后头却有侍卫快马而来,行至霍修耳边轻声低语了句,“阮小姐来了。” 霍修在树荫下勒停马匹收回长弓,微眯着眼,目光从远处草丛中偃旗息鼓的动静中收回来,挑眉笑了笑。 吩咐身旁的总管代为招呼几名官员,便兀自调转马头出了林子。 及至入口处,隔着一段儿已经能看到那边树底下盛开着一柄素白的小阳伞,但仔细看,那伞下却并未见有人。 霍修到近前下马,提步到那支在树枝间的小伞下,便听身后草地上窸窸窣窣响起一串小碎步,转过身,正将眼前扑着跳上来的阮阮抱了满怀。 她不怕羞,光天化日下也敢拿双臂搂着他脖颈,凑上去吧唧亲了他一下,“霍郎,我来陪你啦!” 霍修伸臂揽住她,转过身,就近将人抵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你想陪我做什么?” 他含笑,抬起手掌,略有些粗粝的指腹沿着她宽大衣袖滑落的轨迹划过,停留在上臂内侧轻轻地抚。 阮阮怕痒,缩着半边身子直躲,扬了扬下颌看向他身后郁郁葱葱的树林,兴兴说:“我也想骑马玩儿,你教教我吧?” 霍修没立刻答应,先问:“你的账本看完了?” “今日份的已经算完了,”她忙点头嗯了声,又说:“你带我去打几只兔子,我下午就给你做麻辣兔肉吃!” 霍修不吃肉,但也轻笑了声,放她在草地上站好,便兀自吹了个口哨唤来那匹黑色骏马,将她抱了上去。 他握着阮阮的手抓在缰绳上,缓慢催马向前时,忽地便想起先前瞧见她同卫霁这般搂搂抱抱的样子,当即膈应得很。 手臂揽在她腰间收紧几分,凑在她耳边追究问:“我与卫霁,你更喜欢和谁一起骑马?” 阮阮听着弯弯嘴角,心里有些美滋滋地得意,回过头狡黠瞧他,“你疼我我自然就喜欢你,但你若欺负我,我可就喜欢别人去了。” 那不就是喜欢他嘛! 霍修垂眸笑了下,未做言语,只收紧手臂又将她往怀里带了些,胸膛严丝合缝地贴上她的脊背。 枝叶间树影斑驳,马儿驮着两人闲庭信步往深处去。 方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前方草丛中窸窣动了一小段儿,很快又停下来,片刻又往前了一些。 阮阮忙压着声儿回头问霍修:“那应该就是猎物了吧?” 他冲她点头,从马鞍旁拿起长弓递给她,双臂环过去握住她的双手,声音轻轻地,“手臂打直,不要抖,视线和箭头平齐,专心对准你的猎物。” 阮阮听着兀自领悟了一番,不知是哪里领悟的有差错,瞄着瞄着就眯起了眼睛,脖颈再不知不觉稍稍往前倾一些,瞧着活像个眼神儿不好的小老太太。 霍修在身后凝眉看了眼她的姿势,颇有些哭笑不得,遂腾出一只手扶着她前倾的脖颈压回来些。 调侃她,“你是用箭射猎物,又不是用头去射,背挺直。” 阮阮教他挤兑地满脸通红,忙捡回来些美人包袱,重新调整好身姿,将箭头对准了那边草丛。 “准备好了吗?”他问。 阮阮第一次动利器,有些紧张,喉咙间不自觉滚动了下,郑重点头嗯一声。 “那我们,放箭。” 最后一个尾音时,霍修忽地低下头,凑近她耳边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 阮阮松手时分了心,不知有没有射歪,正准备扭头找他麻烦,却听那边伴随着利箭没入草丛的声响,骤然传出一串动物受伤的叫声。 她眸中顿时一喜,手掌拍在他腿上催促着,“快快快,我射中了!” 霍修催马过去,到了近前一看,却原来是只还未长成的小野猪崽,一箭贯穿脑子,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阮阮一看,小声惊叹了下自己原来这么厉害,沉吟片刻又喃喃问他,“小炒肉你吃吗?” 她问这话是有缘由的,先前看了他的庚帖,按年龄已经过了所谓二十五不得食荤腥的时候。 《攻略霸道权臣一百零八式》中有言,想要对方对你念念不忘,那就要让他为你破例,做他生命中最不一样的烟火。 *** 下半晌申时末,总督府后厨里热闹非凡。 灶上烧开一大锅水,滚烫的热水过一遍,两个帮工合力将那野猪崽挂起在铁钩上,清理、分切,待一应准备就绪,画春方才迈开小碎步前去知会阮阮。 她当然不会做,只不过人在这儿瞧着比较有参与感。 这样再亲手把肉端过去亲手喂给霍修,显得比较郑重些,更容易教他印象深刻。 掌勺大厨是个身宽体胖的大叔,瞧阮阮站在齐腰高的灶台边接油烟,遂同她搭起话来。 “我老李在这儿做了这么久的饭,还是头回瞧见大人那儿说要吃肉,小姐看来不是一般人呐!” “嗐,这说的哪里话,谁的口味儿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嘛!” 阮阮说着装模作样扭捏了下,冲人家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十足笑出了总督府女主人的风范。 又问,“那您给大人做了这么久的饭菜,他寻常都爱吃些什么呀?” 大厨手里一把大铁勺颠得得心应手,一边颠一边说:“这个我得和小姐说实话,大人寻常用的清淡,从来没主动说过想吃什么,实在也看不出来。” “唔……没有爱吃的?” 阮阮一听就觉得霍修这人真是活得很无趣。 俗语有言“民以食为天”,可他居然对世间那么多美食毫无爱好,这就是不懂得享受生活的美好啊。 她当下打定主意,只要他这次破了例,那她往后一定每天都捧给他不同的好吃的,让他感受到味蕾绽放的快乐。 这厢小炒肉出锅,阮阮先拿筷子尝了一口,进了嘴里便朝大厨竖起了大拇指。 一路端着进霍修书房,他正盘膝坐在长案后头批复文牍。 阮阮尚且在门口时,肉味儿便已经随着风飘进了鼻腔中,教他闻着略微有些不适应。 “霍郎,我来啦!”她将小炒肉放在长案上,先夹了一块小小的喂到他嘴边,满眼希冀望过来,“你尝尝,这个不会腻。” 霍修都有十几年没吃过肉了,光看着就觉得不舒服。 他不想吃,又不想直言拂她的意,便开始同她兜圈子,说有点烫,要先晾一晾。 阮阮信以为真,忙凑过去仔细吹了吹。 眼瞧着她吹完了又要递过来,霍修没法子,伸臂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打岔起来,“乖阮阮,吃肉有什么乐子,不如教我咬你一口……” 外头还是青、天、白、日的,阮阮耳根子一霎烧红了,丢了手中的筷子,捂着脸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你、你这人好不知羞!” 霍修只是笑,他低头,唇瓣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她小巧的耳垂,忽然说:“来,叫声昼白哥哥给我听听。” “我不要……”阮阮不好意思喊出口,身娇体软窝在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脖颈处,摇拨浪鼓似得摆了摆脑袋。 他也不肯,想了法子又耐心哄着,“乖,听话,你叫一声,我就遂你的意,吃了那块肉。” 来回哄了好一会儿,阮阮便上当了,朦胧抬起头来,狐疑问:“真的?” 霍修点点头,果然见她扭捏了片刻,细细唤了声,“昼白哥哥……” 他面上满意,不由弯了弯嘴角,又哄她,“乖,再叫一声。” 阮阮不开口了,扭扭身子重新夹了一小块肉喂给他,红着脸提条件:“你想听就得先把这吃下去才行。” 霍修想了想,权当疼她的一片心意了。 咽下去片刻又想起来,“来,再叫一声给我听。” 阮阮:…… 书香萦绕的静室中,隐约传来一阵阵耳、鬓、厮、磨的调笑声,候在门外的婢女们连带画春个个都是黄花大姑娘,听得久了,低着头耳根子都烧得通红。 垂花门上有小厮过来,约莫有事要回禀,但到廊檐下也不敢进去,连着求了两个婢女无一不是召了一顿臭骂。 踌躇着,寻上了旁边看起来貌似好说话的画春,“这位姐姐,您看我这身份也不方便进去,能不能请您进去给通禀一声?” 画春听着面上为难,但又不好拒绝,便小声先问他什么事? 小厮一笑,欣然道:“您只管进去回禀句,邺城那位阮老爷上门前来拜访,问问大人见是不见便可。” 小厮不识得阮阮与她,话说得寻常。 可教画春一听,却是一霎白了脸,二话没有转身火急火燎敲响了静室的门。 第三十五章 阮阮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 偷偷摸摸在自个儿亲爹眼皮子底下和男人私会,想想怎么这么教人羞耻呢…… 静室中还堆着阮家商行的账本,霍修便吩咐小厮将阮行舟先带到了前厅。 阮阮羞坏了又怕露馅,要急着赶回客栈,手忙脚乱从他怀里爬起来整理自己凌乱散开的衣襟,两下系不好还急得不行。 他看着叹气,捏着她手腕又将人拉过来,耐性儿给她穿衣裳,又说:“不是一直想要我去你家提亲吗,这会子你爹真来了,你又怕什么?” 阮阮瞧他低垂的长睫,思虑了半会儿,才踌躇嗫嚅道:“其实……我爹不愿意我在你跟前晃悠……” 霍修轻轻“哦?”了声,顺着话问:“为什么?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阮阮还真的郑重嗯了声,“你不知道,我爹只是听说我们同路来兴城,都忧心坏了,生怕你是色迷心窍看上了我的美貌,他说你家门楣太高,我家高攀不起,要我尽可能躲着你,别胡乱露脸惹你注意。” 她说得实诚,但阮行舟心中所想,这话怕只是占了一半原因吧。 霍修闻言掀起眼皮含笑望了她一眼,“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啊……”阮阮说到这儿有些不好意思了,小手覆上他手背轻轻挠了下,小声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而且我觉得自己漂亮温柔又贤惠,会算账会管家,并没有高攀了你。” 合着她这是把自己夸奖了一通呐! 霍修听着嘴角弯弯,扣子系到她领口,顺手屈指在她小下巴上勾了下,“那我去同你爹谈谈,让他答应来年把你交给我,嗯?” “真的?” 阮阮闻言,眸中果然顿时一亮。 寻常人家姻缘嫁娶不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过了爹娘那一关,哪怕还没有上门提亲广而告之,那也算是过了明路定下来了。 见他点头,阮阮抿嘴笑了下,“那我就先回客栈等你的好消息了。” 临起身走前,又记着回身嘱咐句,“但你谈话归谈话,可不能仗势欺压我爹爹噢。” 二人一道出门,阮阮揣着满怀希冀回客栈,霍修便撩袍子往前厅去,会见阮老爷了。 他从回廊上过来,一身清贵老远就落进了阮行舟眼中。 阮行舟遂从椅子上站起身,及至近前拱手躬下了腰去,“在下拜见总督大人,多有叨扰,还请大人见谅。” 霍修脚下步子未停,一边教他免礼,一边在上首交椅上落座,才公事公办问他此来所为何事,“可是漓珠运输出了什么问题?” 阮行舟忙说不是。 再欲开口,又见霍修抬手比了比一旁的椅子,和声道:“阮老爷有什么话先坐下说罢。” 阮行舟应了声,忐忑提了袍子落座,真正话要开口前,还很有些惴惴不安。 他酝酿了下,才斟酌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回是为答谢大人而来的。” 霍修低头抿了一口清茶,闲话问:“此话怎讲?” 阮行舟道:“半月前,小女阮乐安自邺城启程前往兴城,她一个姑娘家出门危险,幸而途中恰好遇上大人,方才能平安无事抵达,在下家中两个女儿自小都是捧在手心里长大,遂略备了薄礼以谢大人宅心仁厚同行相护之恩。” 这话说得可是意有所指。 女儿是捧在手心长大的,所以不愿意同他扯上关系,护送一事另有谢礼,请他收了,往后便莫要再予阮阮示好了。 霍修闻言,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再抬眼,便见阮行舟朝外头招呼了下,教人抬进来两个大箱子,随同进来的,还有四名纤弱细致、姿色上佳的美人。 *** 总督府偏门开在一条小巷子里,紧邻着外头的繁华大街,巷口总是人来人往。 阮阮从门里带着帷帽出来,坐上马车,驾车的侍卫不消多问,径直往缘来客栈去了。 不料途中行驶至杏花街拐角处,方转过弯儿,马车不知遇到了什么状况,忽地一停,猛地向前冲了下。 阮阮手中捧着一盏甜乳茶,顿时撒了一身。 狐疑看了眼画春,画春忙转身在车门上敲了敲,正要问怎么回事,却听那侍卫低声说了句:“无事,请小姐暂且先不要露面。” “嗯?” 阮阮听得不解,从画春手上拿过手帕擦裙子上的污渍,又听外头侍卫声音远了许多,铿锵说:“卑职见过三小姐,见过姑爷。” 她手上立时一顿,眼睛睁得大大的,外头还难不成是霍修的家里人? 一念方起,外间果然响起一道女声,问:“我此来并未提前告知兄长,他现如今可在城中?” 侍卫回说在,那边又有个女子的声音,不比先前那位三小姐般婉约温和,听着颇为娇丽。 “阿盈,霍修既然在,咱们还磨蹭什么,快走吧!” 阮阮这听着有些吃味儿啊,放眼东疆怎么还有人敢当众直呼霍修的名讳,想想她都还没这么连名带姓地喊过呢? 而那厢话音落,立刻便有个爽朗的男声出来挤兑了句:“急什么,人就在跟前了,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这想来是方才侍卫行礼的那个姑爷,三小姐忙出声调停,“行了你少说两句,咱们走吧。” 阮阮在里头听了个来回,好奇心愈盛,十分想撩开车帘看一眼那三人都是什么模样。 但她刚抬手却又被画春给按下了,比了个口型说:“小姐稍安。” 这一等,那厢一行人便已经催马过来了,听着马蹄车轮的响动,似乎还人数众多。 路过马车时,那娇丽的女声似是有些狐疑,问侍卫:“这里头是什么人?” 侍卫回话的声音恭敬,“回郡主的话,马车中是大人的贵客,卑职奉命护送回府。” 这是……撒谎了? 阮阮一时怔忡,她明明是霍修未来的媳妇儿啊,怎么成贵客了,瞒着那什么郡主做什么,一会儿得问问侍卫那郡主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身份? 她不服! 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拐过了杏花街口,侍卫重新坐上车辕,催动马车。 画春得了阮阮指使,往车门上凑了凑,轻敲了两下,问:“劳烦问问,那位郡主是什么人?你方才为何要教我家小姐避而不见呐?” 侍卫话头滞了下,沉吟片刻才道:“大人之事卑职不便多言,还是等小姐见了大人,亲口再问吧。” 这话说得多容易教人误会,阮阮灵台里冷不防炸开了花儿—— 那个郡主莫不是霍修的旧情人? *** 总督府花厅中,四个小厮抬进来两个大箱子,后头的四个美人依次站开,环肥燕瘦,尽都低垂着头,大气儿都不敢多出。 霍修瞧着眉尖轻轻挑了下,似笑非笑地看了阮行舟一眼,“阮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阮行舟不信他真的没明白,能这么虚与委蛇的问,说白了就是不想接这个礼罢了。 “在下不过区区商户,没什么贵重东西能酬谢大人,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万勿嫌弃才好。” 霍修目光在阮行舟面上扫一眼,又站起了身,“嫌弃说不上,阮老爷心疼女儿无可厚非,只是本官向来无功不受禄,此举往后还是莫要再做了。” 话说到这份上,原本打算今日谈阮阮之事已然是不成了,他提步往外头去,以礼相待比了比手,示意阮行舟同出。 阮行舟无奈,只得先不提了。 二人一道出垂花门,方行了不过十来步,前方便有侍卫大步流星而来,至近前回禀道:“大人,是三小姐和姑爷来了,还带着恒昌郡主。” 话音方落,那边长廊拐角处已现出了三人身影。 打头的恒昌郡主一身绯色骑装,身量不高,丹凤眼,脸颊削瘦有几分英气,步伐间微微仰着下颌,眉宇间稍显骄横。 后头紧跟着的,便是霍盈及其夫婿贺钦。 霍修朝那边看一眼,眉头立时微微皱起来,霍盈遥遥便看见了,没话说,只得面上十分为难地冲他摊了摊手。 恒昌郡主到了跟前,一见他眉间痕迹,很不高兴,但话说得很熟稔,“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来嘛,一声不吭跑到这么个破地方一两年,你不找我,还不许我找你吗?” 说完了却见霍修不理睬,只兀自同霍盈贺钦叙了两句旧,她落了个没劲,这才看到一旁正要告辞的阮行舟和后头四个美人。 “这谁啊?”恒昌郡主指了指阮行舟,又指了指四个美人,“她们又是谁啊?杵你跟前做什么呢?” 霍修眉头愈加拧紧了,眸中不悦看她一眼,简短说了句“无甚”,便算是答复了。 倒是侧身礼送了阮行舟,“今日多有不便,先请回吧。” 阮行舟自觉将这情形看懂了个七七八八,一时尴尬非常,拱了拱手忙带着小厮和一众美人离开了。 目送人拐进了回廊中,霍修回身邀霍盈贺钦进府,却唯独明晃晃落下了恒昌,她脾气大,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冷淡对待,心里愈发闷气。 上前两步狠拽了下他的袖子,“你站住!” 恒昌两步迈到霍修面前去,“我千里迢迢地来找你,你就这么对我?信不信我回了镐京就告诉王兄去!” 她出身王侯之家,父亲乃是长平老侯爷,母亲是先王之妹,当今王上的亲姑姑,所以她的王兄啊,说出来十分有脸面,正是当今王上。 霍修眸中沉了沉,偏瞧着她的时候又冷冷轻笑了声,“郡主,你既然来了我可以当你是客,但没有哪个客人会在主人府中如此无礼,你且好自为之罢。” 说罢负手领着霍盈贺钦兀自进了垂花门。 路过一小厮时,霍修又想起来吩咐了句“带郡主去后院偏房安置”,这意思竟是连接风宴都没想给她准备。 恒昌气得咬牙跺脚,但总归还有些骨气没有硬着脸皮跟上去。 眼睁睁直看着那三人身影不见了,狠狠剜了一旁的小厮一眼,“你是木头吗,还不带我去歇着!” 这厢走出去很远,四下没有外人了,霍盈侧头看了看兄长的脸色,先委声认了错。 “哥,你别怪我,我也是没法子,郡主四个月前就来了咱们家,死活缠着让娘做主好教你娶她,娘实在磨不过才教我带她来找你的。” 贺钦也抬手在霍修肩上拍了拍,“这我可以作证啊,你有气可不能对盈盈撒。” 说着又砸了咂嘴,“不过我瞧这郡主也够执着的啊,前前后后追着你跑了五年,都快踏遍大半个燕国了,这桃花儿,怕是铁做的吧!” 他一见面就说风凉话,可不就说完便被霍修沉沉横了一眼,“铁做的桃花……给你要不要?” 第三十六章 缘来客栈门前,画春正扶着阮阮下马车。 侍卫驾马车欲走之际,又被阮阮喊住了,上前说:“劳烦你给霍修带个话,就说我想见他。” 她听了人家郡主连名带姓的喊深觉膈应,这不,当下也改口了,说完又想起来补充句:“对了,教他来时将我家账册也带过来。” 这厢嘱咐过后,画春陪同她上楼,坐下方不到半刻钟,门外笃笃响起一连串脚步声,随即有人敲了敲门。 “阮阮开门,是爹爹来了。” 阮阮听着声音有些心潮澎湃,也不知霍修同她爹爹谈到哪一步了,爹爹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沉口气,走过去打开门,朝门外的阮老爷露出个惊喜的笑,“爹,您怎么过来啦?” 话音方落,余光却冷不防看见阮老爷的随从正领着四个美人进了隔壁房间。 阮阮顿时脸都黑了,“爹,那些都是什么人,您怎么能背着娘做出这种事呢?!” 阮行舟皱着眉,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下,“瞎想什么呢,那原是我买下来送人的,结果没送出去。” 说着他背手进屋,还是说:“你娘就没必要知道这事儿了啊。” 阮阮努努嘴,“那您得赶紧当我的面将人打发走,可不能回头又背着我们偷偷昧下了,否则,我可不帮您瞒着。” 阮行舟听着咂嘴瞥她一眼,进了屋,吩咐画春去沏茶来,房间门一关,屋里只剩下了父女两人。 外头日头烈,阮阮便拿把小扇子站在阮老爷跟前给扇风,又试探着问了句:“这么热的天儿,您来兴城是做什么呀?” 折腾一路,衣服领口都有些汗湿了,阮行舟抬手松了松领子,说:“我来带你回家的。” “回家?” 阮阮手上扇子一顿,心里其实有些不大愿意,“我账本儿还没看完呢,怎么半路上就要回去了?” 说着话,画春端着茶水进来,阮行舟拿起来吹了吹,先抿了一口,“账本儿多得是人看,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你娘不放心,还是回家多在你娘跟前你娘陪着好。” “可是……” 阮阮听着这话,隐约觉得霍修同她爹爹怕是没谈成,不然她爹怎么回来不提这档子事儿呢? 她也不好大咧咧问,只好拐弯抹角道:“那账目我都看一半儿了,来之前您也是答应好的,这下子突然反悔,不是光因为我娘想我了吧?” 阮行舟行走商场那么些年,也是个惯会听话里话的人,当下眸中微光一闪,觉着这闺女不对劲了。 他把茶盏放下,转过身认真看着阮阮的眼睛,“上回我给你的信,你看了没?” 阮阮点头嗯了声。 “那你就该明白爹娘的苦心,”阮行舟说着抬手一指隔壁,“方才那几个女人,你以为我是要送给谁的,可人家眼界儿高看不上,这样的人偏对你献殷勤,不是什么好事,我和你娘要你回家是为你今后一辈子好。” 阮阮一时眼睛睁得大大地,“那是送给霍修的?!” 她反应有些太激动了,称呼也不对头,落在阮行舟眼里,心里一块警钟顿时长鸣起来,“怎么,你还不愿意?” “我……我……” 阮阮在她爹炯炯如炬的注视下,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支吾好半会儿,才低垂着眼说:“不是,我就是觉得这要是传出去,怕是有人要笑话咱们家攀附权贵了。” 这话说出来阮行舟不信,定定注视她片刻,蹙着眉郑重问:“你跟爹说个老实话,他路上对你好,你是不是已经往心里去了?” 闺女娇养长大,没吃过苦,也才及笄一年多,心性单纯地像是张白纸,碰上个有权有势又有心计的男人刻意示好接近,难保就不会轻易动心。 她还没答话,但阮行舟这会子已经开始觉得发愁了。 阮阮瞧着爹爹脸色不好,忙说没有,“您别想多了……再说我统共就见过他几次,哪儿有那么多的心思可有……” 话说得有没有底气,明眼人一听就能听出来。 但阮行舟一向不主张对女儿太严厉,遂苦口婆心地劝,“没有心思是最好,你想想,霍总督可能比你小叔还大,按道理是长辈,往后哪怕碰见了,敬着就行了,别的话不用多说,记住了吗?” 啊这…… 阮阮眼里恍惚一片,脑海中算了算,霍修是真的比小叔要大两岁,但想想就刚刚前不久,他还搂着她让叫哥哥呢,有人真是不知羞啊…… 她低着头,违心的嗯了声。 阮行舟好歹满意些了,但也不能放任她再留在兴城,便说:“那你今儿就收拾收拾回家吧,这里的账本儿我自己瞧。” “啊……?” 阮阮长长哀嚎了一声,她还有话没问霍修,肚子里还有个未知的孩子丞待确认,可不愿意回去。 “账本儿我都瞧一半儿了,您不能教我现在半途而废,您再容我几天成吗?” 阮行舟脸色当即沉下来,“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呢?” 他能猜到自家闺女肯定就是教霍修给迷住了,一时气得够呛,但又舍不得说重话,站起来急得在房里来回踱步。 “你个傻孩子,人家就对你那一丁点儿好就把你圈住了,却不知道人正牌夫人都找上门了,听说还是个郡主,人家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咱们小门小户地,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做爹的把话挑明了,阮阮再藏着掖着也没用,索性也摊开问:“郡主是他正牌夫人?您从哪里听来的?” 哎呦天呐! 阮行舟饶是做了长久地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她承认的时候还是免不了眼前一黑,手扶着额角倒退两步,直靠到了圆桌边沿。 一开口痛心疾首,“真是女儿大了不由爹娘,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才离开我们跟前半个月啊!” 阮阮想说其实到今年冬天就满一年了,但看看她爹的样子,怕说出来更要受不住,还是止住了。 执拗问:“您还没说呢,您从哪听来说郡主是他正牌夫人的?” “他自己说的!”阮行舟没法子了,干脆狠心些,想断了她的念想,“我方才从总督府离去时,听霍总督亲口叫的“夫人”!” 谁料阮阮压根儿不信,狐疑先问:“真的?您怕不是蒙我的吧?” “嘿!” 被闺女这么质疑,阮行舟面上很抹不开,脸色一沉,严肃得很,“你个糊涂蛋,连你爹的话都不信,偏信个外男!” 阮阮不想和自个儿爹闹别扭,只好先答应下来,“我听您的话回去,但您总得容我去要个说法儿吧,不然我就是回去了也不能安心呐。” “不行!”阮行舟一听就不同意,也不多说了,拂了袖子边往外走边撂下话来,“我看你现在就是鬼迷心窍了,赶紧收拾东西,待会儿我亲自送你回邺城,往后都不许你再见他!” 说完拉开门,大步流星地下楼去安排回程事宜了。 下半晌酉时三刻,日头开始已缓缓挪移到天西边儿。 阮行舟安排完车队,又前往商行走了一趟,将买来的四个美人分别送了商行几个得力干事当红利,回来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差人上楼去叫阮阮下来。 谁成想小厮上去得快,下来得也快。 脚步声踩在楼梯上咚咚作响,一脸惊慌的跑到跟前,喊道:“老爷不好了,小姐、小姐她不见了!” 阮行舟简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跑去哪儿了,当下眸中一沉,随即吩咐手下的家丁抓紧去总督府附近的路口守着。 他也不是故意要当恶人,只是方才那什么郡主明显是对霍总督有意思,性子又那般蛮横嚣张,这档口教自家闺女撞上去,那不是铁定要教人欺负的嘛! 嗐,做爹的心都要操碎了,但也没办法,孩子长大过程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回叛逆的时候。 这厢风风火火出了门,那边莫名失踪的阮阮呢,正穿着一身小厮的衣裳,从客栈后门探出个头来。 她真的不相信霍修骗人,没有原因,就是不相信。 反正去问一声也不费什么功夫,何必一声不吭地回去,徒劳给自己心里留个疙瘩呢。 四处看了看,选了条没有阮家家丁的小巷,带着画春到了另一条大街上再雇辆马车,却没有说去总督府,而是城北方向的朝华亭。 路上且有段距离,阮阮难得做一回小贼,直上了马车,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双手捂着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看一眼画春,好歹从她眼里得到些安慰。 下马车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夏天日落得晚,站在亭子里能看到远处天边的火烧云,赤彤彤一片。 阮阮找了个石墩儿坐着,拿根树枝在地上画旺财,其他都挺好的,但就是身上小厮的衣裳不太舒服有些扎人。 她简直像长了虱子,这儿挠挠那儿抓抓,来回也不知抓了多久,脖子上手臂上都是浅浅地红痕,身后终于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还没等回头看,后头的人走近,弯下腰一把捏在她胳膊上将她拉起来,伸臂揽进了怀里。 第三十七章 传话的侍卫回来进花厅时,霍修才安顿好自家妹妹妹夫。 这一听,阮阮竟然一个人跑到城北偏僻处等他了,心里顿时一沉。 那外头鱼龙混杂的,现在都快天黑了,她一个姑娘家多容易吃亏真是不敢想。 遂顾不得贺钦在身后招呼他喝酒,出门教人牵来一匹马,扬鞭一挥,直冲着朝鹤亭去了。 幸好到了亭子不远处,还隔着一段儿便能看见她一团小小的背影,融融晚霞中,抱膝蜷在石墩儿上抓耳挠腮,像是只流浪的小猫儿。 只消看一眼,心都要软化了。 霍修快步过去,把小猫儿抱在怀里半会儿,低头就能看到她脖子上抓出来的红痕,指腹覆上去抚了抚,问她:“等多久了?还穿成这幅样子,怎么不直接去找我?” “也没多会儿……” 阮阮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抬手扶了扶头上歪掉的帽子,低垂着眼说:“你出来时没在街上看见我家的人吗?我爹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去你门前堵我,穿成这样还不是为了见你。” 霍修原也猜到了她怕是偷跑出来的,但背后缘由全都是为了他,也再说不出什么不该的话。 见她噘着嘴,又曲着两指去揪了下,“你爹去我门前堵你,那先前他知道了是不是怪你了?” 说起这个,阮阮就有些怨他,“你还说呢,不是说你同我爹谈好的嘛,结果根本没有好!” 她说着鼓他一眼,一扭身子背过去了,“现在他都不准我待在兴城了,这下有的人怕是要高兴了,那什么郡主夫人一来,刚好就没有我在跟前碍眼了,多合某人的心意,哼!”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呢?” 霍修光听她这三言两语也能明白了,摇头无奈地笑笑,上前一步从背后将她环住,低声在她耳边问:“既然都来见我了,那我解释给你,你听不听?” 阮阮努努嘴,别扭地挣扎了下,没挣脱开,很有些“勉为其难”的模样,“反正我也不差这点儿时间,你且说来听听看吧!” 他却又不正经,逗她,“那你发话,我该从哪里解释起,全凭你安排。” 阮阮想了想,先问了她觉得最关键的,“你先说清楚那个郡主是你什么人?” “她什么人都不是。” 霍修连想都不必想,抱着她弯了弯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下颌支在她肩膀上,幽然说:“那是镐京的恒昌郡主,当今王上的表妹,但和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那她怎么和你妹妹妹夫在一起?” 阮阮回想了下那时在街上听郡主喊他名字,又熟稔又强势,好像霍修是她男人,老夫老妻那种似得,心里就很不得劲儿。 “你别想糊弄我噢,今日回客栈的路上我恰好和他们三人碰上了,他们说的话我在马车中可全都听见了,而且我爹还说了,他亲耳听见你亲口叫人家夫人!” 霍修侧脸瞧她那酸溜溜的样子,轻笑了声,给阮老爷个面子没戳破,“那约莫是你爹听错了吧。” “至于恒昌郡主,我是认识她好多年了,少时家道中落,我曾做过她的侍卫,后来她一直想教我娶她……” “嗯?” 阮阮听着脸当即一皱,侍卫和郡主听起来感觉好亲密,她看了那么多话本子,里头英雄救美日久生情的桥段简直不要太多。 稍稍一代入,她浑身都不舒服了,这就要发作,但还没等火气冒出来,又听他忙补充了句:“但是我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答应过,而且很早就离开她府上了。” “真的?”阮阮狐疑,“高门贵女的喜欢,你当时就一点儿都不动心?” 霍修望着天边晚霞,眸中有些傲然的神色,“不喜欢便不娶,只拿婚事当梯/子,那和卖身也差不多了,我瞧不上。” 这话说到阮阮心坎儿上了,她喜欢有抱负有骨气的男人。 忍不住骄矜回过头看他一眼,谁知离得近,冷不防就教他凑上来在唇上亲了口。 她瞪他一眼,忙又转回去,小声骂了一句:“老流氓!” 但老流氓没脸没皮,愈加欺近些,下颌看不见的硬刺似有若无地摩挲在她脸颊上,有些痒痒的。 阮阮忍不住笑起来,耸着肩膀直躲,可越躲越往他怀里去了,最后实在没法子,捧着他的脸,主动送上去香香的一个吻,这才贿赂住他。 消停下来又问他:“那我爹爹哪儿呢,你今天怎么没和他谈,枉我还对你寄予厚望呢。” 霍修说起来很是无奈,“你爹爹今儿给我送女人来了,教我收下,往后便不能再勾着你,如此,我还怎么同他谈?” “那看来我爹真是很不愿意我喜欢你了,”阮阮盈盈望着他,“怎么办,你得想想法子说服他呀,不然我明儿就得回邺城,那样你可就见不着我们娘俩了。” 瞧她,甭管那身孕有没有确定,她反正已经认定了。 霍修听得眼尾含笑,手掌隔着衣裳在她小肚子上摸了摸,顺着她嗯了声,“待会儿送你回去定能碰到你爹爹,到时便将这事儿了结,放心了?” 他这么说,阮阮一颗心便定下来了,抿嘴暗搓搓的高兴了会儿,答应了声。 往天边看一眼,时辰也不早了,她转过身来搂住霍修的胳膊拉了把,催他,“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回去吧,我爹爹寻不见我要担心的。” 霍修由她拉着走,下了亭子交给画春一袋子银钱教自己雇马车回,便揽着阮阮的腰兀自将她抱上了马。 阮阮没带帷帽,不想见人,他便将她侧身抱着,小小一个身子正好窝在他怀里,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抬起来遮在她侧脸,恰能挡得严严实实。 一路行得缓慢,到缘来客栈门前时,檐下两个大灯笼燃得正亮。 阮阮在路上睡着了,霍修抱她下来,露出脸来,客栈门前值守的阮家家丁才看到,一时却也不敢上前,忙奔到里头去回禀阮老爷了。 阮行舟在二楼房间里生了一大下午的闷气了,听闻消息两步跨出来,气冲冲行到楼梯口,和上来的霍修碰了个正着。 这一看,全身的血气简直一霎尽都冲上了头顶。 自家闺女为了他偷偷跑出去和男人私会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抱在怀里! 当下什么都顾不上了,阮行舟握紧了拳头,立刻便要扑上去照着霍修的脸上来一拳。 但临到近前,只听见霍修怀里传出来轻轻一声哼唧,阮阮醒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她才清明些,睁开眼只瞧着个拳头气势汹汹地朝自己挥舞过来,顿时吓得全身一颤,惊呼一声,忙用双臂搂紧霍修脖子,越发往他怀里躲了。 阮行舟心头简直一梗,强忍着怒意收回拳头,咬牙低喝一声,“你给我下来站好!” 阮阮这才听清楚那说话的声音,扭头看一眼,她爹已经忿忿一甩袖子踏步进了房里,门没关,那意思显然是要她跟过去挨训的。 她面上一时难堪又心虚,抬头委委屈屈地看霍修一眼,小声说:“怎么办,我爹真生气了,好凶啊……” 霍修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先将她放下了地,“别怕,有我呢,你回房自己玩会儿去。” 他说着便兀自往阮行舟所在的房里去了,阮阮在后头看着门关上,心里头狠捏了一把汗。 回到房里,窗外的笙歌又已经奏起来,那外头是胭脂楼,奏的都是些缠缠绵绵的靡靡之音,很像是情人间的温言软语。 阮阮在屋里愁然坐了半个多时辰,那边儿还没出来。 她坐不住了,起身偷摸来到她爹房门外,耳朵贴在门上听得十分艰难,于是再贴近一些,再近一些…… 冷不防木门从里头打开,阮阮一个重心不稳,张牙舞爪就扑倒在正出门的霍修腿上。 他低头瞧她,勾唇轻笑了声,弯腰将阮阮扶了起来,当着阮行舟的面劝她听话,“明日先乖乖同你爹爹回家,我会来送你。” 阮阮侧眼看看她爹满眼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也不敢多说多问什么,只听他说要来送,那多半是成了,忙点头嗯了声。 谈完事,霍修并未多留,嘱咐了阮阮两句便兀自下楼纵马回去了,留下阮家父女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面面相觑了半会儿。 精心养了十七年的白菜,捧在手掌心里呵护大的闺女,就这么被人拐跑了,老父亲这会子心里很失落。 更重要还是因为那人现下正行在刀尖儿上,凶险万分。 阮行舟面上好看不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看阮阮一眼,眉间蹙得老高,“什么一见钟情,说白了还不是见色起意,我看他就是图你年轻貌美还好骗,你图他什么,图他年纪大?” 阮阮耷拉着脑袋绞手指,小声分辨了句:“他长得也不赖……” 话音未落,面前两扇木门猛地关上砰的一声,她爹彻底不想理她了。 翌日清晨朝阳才露出个头来,霍修独自一人策马送阮家车队出城,一路送到城界碑,便该是时候停下来了。 阮阮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深觉舍不得,双眸泪眼婆娑地遥遥看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挥了挥手,嘱咐了句:“你要给我写信,千万不能忘了我啊!” 她声音抽抽搭搭地,明明就是暂时回家看不见,偏教人听出了生离死别的悲戚感。 霍修远远听着,心里有些不厚道地想笑,但还是抬手冲她挥了挥,轻轻点头,自言自语般嗯了声。 周遭随行的家丁不少,画春忧心她教人笑话,赶紧扒着肩膀把人拽回了马车中,“小姐,这么多人看着呢,姑娘家要矜持些!” 谁知道阮阮回了马车中一霎就好了,拿起手帕擦擦眼睛,眉尖一挑,“矜持又不能当饭吃,他喜欢我自然不会笑话我,再说那什么郡主还在总督府,我人不在身边,但总要把他心里那块儿地方占住才能放心嘛!” 画春“嗐”一声,合着这又是搁那儿真情实感地演戏呢,怪不得那么夸张…… *** 日上杆头,兴城街头巷尾闹开了件事儿,昨儿晚上有人瞧见总督大人搂着个小厮游了半座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谣言传出去,立时引出猎奇者甚多,不多会儿,茶馆酒肆有关总督大人或有断袖之癖的猜测传得铺天盖地。 自然也有人不信,说看那身形像个姑娘假扮的,惹得众人又是好一阵笑。 但左右不管是姑娘还是小厮,大伙儿说出来都是图个乐儿罢了,只唯独有心人听了,便像是教那流言戳到了肺管子,顿时火冒三丈高。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街边茶肆一方小桌,几个人正相谈甚欢,便听身后陡然凭空戳进来句娇喝,还未等回头看,眼前只见一道黑影划过,酒坛砸在桌上哐当一声响,酒水、碎片四溅,顿时浇了几人满身满脸。 几人怒极起身,却不想看见面前几名魁梧带刀侍卫,顷刻间便忙垂首连连道歉。 扔坛子的是恒昌,扔完了不再理会那几人,转头冷冷看身旁的霍盈一眼,“你哥这些年就是这么不近女色的?你们一家子,真是拿我当傻子耍不成!” 当年她喜欢霍修,哭天喊地在家中闹着要上吊都要嫁给他,却不想哪怕侯府施压、前途为佐也没能教霍修松口,更是硬着骨头离开侯府跑到边关参军去了。 他走后,霍家上下一口咬死他二十五岁前不得成亲,她没法子,铁了心要等,等不住了又追到边关去,来来回/回不知在他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 谁知道蹉跎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到时候了,霍家老夫人那儿都说通了,可他居然在大街上就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恒昌咽不下这口气,遑论霍盈如何苦口婆心劝她冷静,只兀自从一旁的侍卫手上抢过缰绳,翻身上马,直奔总督府回去了。  第三十八章 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恒昌闯进静室时,霍修正将阮阮遗落在桌案上的最后一本阮家账册收进箱子中。 抬眼瞧见是她,面上冷淡,只召进来两个侍卫,简短吩咐句:“抬出去吧。” 没说往哪儿抬,但侍卫都心照不宣。 霍修内心里不愿意教阮阮遇上恒昌,不是因为心虚,只是因为一个太横,一个太软,他怕阮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吃亏。 所幸恒昌眼下也没心思关注那么个破箱子,冲到他面前便是质问:“你昨天做什么去了?” 她问得严肃认真,霍修却像是听到了个笑话,“郡主在盘问我的行踪?” 他撩了袍子从容在椅子上落座,似是而非的笑望着她,对此不置一词。 恒昌气得眼眶泛红,“我不能问吗?我凭什么不能问?” “你明明知道这些年我对你的心意,可你呢?” 恒昌这些年看够了霍修这么个漫不经心的模样,抬手一指外头,“我白天才到,你大晚上就搂着个女人招摇过市,你知不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了?” 霍修却说知道,“我以为很早就同你说清楚了,现在看来却是没有。” 他嗓音平静地有些森寒,“那便再说最后一次——你我不同路,亦没有可能,我在外头如何都与你并无任何关系,望你收回你的一厢情愿。”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从前也曾好言相劝过教她死心,天高海阔另寻他人,可是没用,她只觉得他是碍于身份不敢承认。 后来远走边关好容易才清净了几年,她又千里迢迢跟过来,年少冲动时,他被逼得急了甚至连割袍断义的荒唐事都干过。 谁成想弄巧成拙,闹成了军营里一桩大笑话,人人取笑两句,倒反而教恒昌更加觉得两个人就是不清不楚的了,一见他愈发红着脸了。 相同的话说得次数太多,人都会烦的,而霍修说了这些年,早就烦透了。 恒昌站在原地咬着唇,眼泪泉涌一样滴在地板上,“我是一厢情愿?霍修你摸着自己良心说话,难道不是你先招惹我的?” 她说起来甚至执拗地有些疯魔,“当年不是你想尽办法到我身边,不是你三番五次地舍命护我?济州入镐京两千多里路,也是你带着我一步步走出来的,你对我好的时候就没有想到我会喜欢你吗?” 那些在恒昌心中挂念了很多年的记忆,却真的只换来霍修摇头,淡然一句:“职责所在而已。” 当年他是她的侍卫,保护她安然无恙确实只是职责所在,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其实这话霍修从前也跟她说过的,但是每回她总都是像现在一样,大发一通脾气,碰到什么砸什么,砸完了仍旧自欺欺人,不肯相信。 只是这次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但现在有了。 恒昌当他的面,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还是不肯消停下来,又冲过来挥舞着拳头要对他动手,口中气急败坏骂着:“霍修你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霍修眸中已极深沉了,侧身避开几分,抬手捏着她双臂扭到身后,随即唤进来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地将人拖了下去。 *** 兰庭院东墙角边儿有一颗杏树,今年夏天结了满满一枝头的酸甜黄杏。 先前儿阮阮临走之前,带着画春摘了一大筐,费心思洗净去核,再拿小瓷坛一装,加了多多的糖和蜂蜜,这会子回来刚好酿得差不多了。 这日子天气好,阮阮拿出点儿珍藏的樱桃酒佐着蜜杏和糕点,正享受人生呢,见画春从外头进来,手上拿着两封信。 好巧不巧,一封是徽州卫霁的,一封是兴城霍修的。 画春谁也没偏私,两手一同递了上去,便见阮阮想也没想,径直先拿了霍修那封。 “乖阮阮,见信如晤。” “昨夜梦中醒来,甚是想念。此时你应当已经归家,这些日子未见,可有挂念于我?” “写此信于你,一来是我约莫短时间内无暇回来邺城,你在家也要切记用心调养不可马虎,好好吃饭不准挑食,若是瘦了,来日待我回来可是要罚你的。” “二来,你走后一天,我已将林医师派遣回去,想必这几日他便会寻个机会入你府中,你身子若有何不适,及时寻他看诊,凡有何事,首要书信告知于我。” “第三桩事,这一桩事便是要你每晚都需梦见我,不可遗漏,否则我会知道的。” “最后,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昼白亲笔。” 信看完了,阮阮的嘴角也快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心里乐开了花儿,偏还装模作样的扭捏个不行。 “什么想我,分明都没有我上回给他写的信字数多。” 她的心意都是按照字数算的,遂别的也不说了,翻身下软榻,趿着绣花鞋到桌案边,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的回信。 从回程路上看见了什么好玩儿的人、有趣的事,到这几日家中发生了什么,每日吃了什么好吃的……不一而足,全都事无巨细地写了上去。 临了装进信封中,好厚实地一沓交给画春,最后还专门拿来个小琉璃罐儿,装上些自己酿的蜜杏,密封好,请送信的侍卫一同带去给霍修。 这厢都收拾完了,才有多余的心思去看看卫霁的来信。 卫霁分享给她的,是个喜讯。 今春的会试出结果了,他虽没能摘得会元的名头,但也考中了贡生,接下来只待殿试,同其他诸位佼佼者一道追逐三甲的名额。 阮阮很为他高兴,但回信就简单多了,祝贺他的成功,再预祝了他金榜题名,仅此而已。 霍修来信后没几天,阮家原来的医师称病,向阮老爷举荐了另一位同僚前来替代一个月,来的同僚,便是林医师了。 医师都到眼前了,阮阮也不耽搁,当天就教画春将人请来诊了一回脉。 她斜卧在软榻上,有模有样学当初阮夫人怀着梦扬时那般,一手搭在小腹上,满脸都是自以为的母性光辉。 满室寂静中,林医师双目微合,指腹隔着手帕搭在她手腕上半会儿,摇了摇头,“小姐的脉象……恕在下直言,仍然还是摸不到。” “嗯?” 阮阮一听不乐意了,眉间拧起来一刹那,又想开了,“那可能还是有点儿早了,要不再等等,您看呢?” 林医师这会子其实有点尴尬。 一个半月多,按照寻常来讲,理应是能摸出来的了,何况这位小姐本身体质不佳,很可能是真的没有身孕。 但医者讲究严谨,也有过极个别的特殊情况,三个月显怀前都脉象不明。 他不好把话说绝,便委婉先说了句:“小姐还年轻,想要孩子往后自当会有的,也不必太过执着眼下这个不明确的。” 谁知话说出去,阮阮并没有太在意,嗯了声,说:“我知道,反正就再等等呗。” 转眼又到了月底,阮阮每隔两日必看诊,结果没等来林医师的结果,先等来了褥子上的一片红。 “啊……!!!” 寝间里一大早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画春在外间值夜,差点儿吓得一激灵。 她火速提着裙角从软榻上爬起来,冲进去一看,阮阮正坐在床上望着那块红,脸上气得红一块白一块。 这天早上的早膳阮阮吃不下了,回到兰庭院,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坐在桌案后头,奋笔疾书写就了一封《论霍总督不行.书》,催着画春送了出去。 他要是行,怎么会每晚来来回/回折腾得人浑身酸痛,却还没怀上呢? *** 快马送信,只需一日便到。 霍修打开信之前还是满心愉悦,打开信之后……眉间几乎要皱起一座大山来。 这辈子哪怕被人质疑决策、质疑人品、质疑出身,他也从没放在心上,但还从来没感受过作为一个男人,被自个儿女人质疑“不行”! ??? 他脸色不好看,瞧一眼桌案旁放着的一小坛蜜杏,沉沉呼出一口闷气。 小东西欠收拾了,霍修打定主意这些日子得空要回一趟邺城,跟她好好探讨下到底谁不行。 这厢正将信笺装回信封,忽地听外头有人脚步匆匆自廊檐下过来。 霍修蹙眉看去,便见霍盈面上略有急色,脚下匆匆转过屏风,目光方触及到他便喊:“哥、哥你快去看看,郡主闹脾气一个人酗酒买醉,阿钦拦不住。” 他原本就在阮阮那儿受了憋屈,这会儿听着恒昌之事更是不悦,“拦她做什么,让她喝!” “可是……”霍盈心有忧虑,“郡主身子不受耐,沾酒就会全身起红疹,照她这样喝下去,若是出了差错如何是好?” 霍修从桌案后起身,将信笺保存好,冷哼了声,“她身边那么多侍卫都是绣花枕头不成,她自己的人都拦不住,你们夫妻俩别管她。” 霍盈站在原地扶着胸口歇气,也能看出自家哥哥早就已经受够了郡主三天两头的无理取闹,但烦躁上心头,再缜密的人也难免很多事顾虑不到。 她叹口气,上前两步,温声劝了句:“哥,堂堂恒昌郡主若在东疆出了事,镐京一定会派人来问罪,眼下这关头,那可就会是你的绊脚石。” 霍修立在书架前的身影微微一顿,片刻还是转过身来,“她在哪,带我去。” 恒昌这会子正手持酒坛在垂花门前闹,她也不是真的要寻死,不过是装个样子给霍修看罢了。 她手上拿着鞭子见谁打谁,身边的侍卫不论她自己带来的,还是总督府的,总之没一个敢随意近身。 贺钦又不傻,能看出她的意图,遂不愿意管这闲事,便吩咐人站成一圈围着她,等待霍修前来结束这场闹剧。 霍修也确实来了,但没有好言相劝,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眸中阴沉上前去,没等恒昌扬起鞭子,便一把从她手中夺下了鞭子和酒坛扔在地上。 恒昌瞧着他来,愈发一不做二不休,接着酒劲儿便想要当众抱他,“你搂什么别的女人,搂我,别人有的我就没有吗?” 她的两臂挥舞着就到跟前了,霍修眸中不禁嫌恶,忙后退了步,又教两个侍卫把人架住,带回后院厢房去,“找医师给她解酒。” 恒昌教他眼里的嫌弃戳到了心口上,全身都冷透了,立时大哭起来,但也不挣扎,任凭两个侍卫拖着带走了。 侯府的侍卫听着那哭声很不愿意,可护主之心方起,便教霍修凌厉一眼望过来,一刀将气焰削成了两半截。 第三十九章 恒昌郡主自从闹过那一场后,消停了许久。 她每日都会教霍盈陪着她外出逛街散心,回来便安分待在后院厢房,大多时候根本不会出现在霍修跟前。 这日天阴亦无雨,刚过午时,霍修同霍盈贺钦夫妻俩在厅中用午膳,却又有后院厢房伺候的婢女受人差遣来请霍盈。 “郡主说今日想去城中戏园听戏,请三小姐陪同前往。” 这头话才说完,贺钦手中筷子放在桌上啪的一声,“去回她,她自个儿天天爱去哪去哪,凭什么要盈盈也跟着,不去!” 他原不打算对恒昌这档子破事多言的,可耐不住最近恒昌总是拉着霍盈往外头跑,一跑就是一整天,霍盈晚上回来累得沾枕头就睡,他真是又心疼又憋屈。 霍修沉着脸,也说:“吃饭,不必理她。” 两个人都这么说,霍盈便一时未动,谁料那厢婢女却又支支吾吾说:“郡主还说了,若是连三小姐都不待见她,那她还不如死了算……” “那就让她去死。” 霍修这饭是吃不下去了,站起身到门口瞧着个侍卫,冷声吩咐了句:“匕首、□□和白绫尽都送过去,喜欢那样教她自己选。” 说完撩袍子出厅中,兀自处理公务去了。 霍盈本想叫住那侍卫,却又被贺钦拉住,“你不要管,那郡主是什么人咱们都知道,她哪里会真的寻死,你哥早些将她打发走才是行善呢。” 这厢把最后的狠话都说尽了,霍修是个说到做到之人,要送的东西就一定会送。 匕首□□白绫一个不少地盛到恒昌面前,她这次倒是没有多意外了,更像是意料之中,瞧着恨恨冷笑了声,又叫人去给霍盈带话。 “郡主这次是说,她最后有些话想对三小姐说,说完她就要回镐京了。” 霍盈听罢便还是去了。 进厢房时,恒昌正坐在窗边发呆,面上有些怔怔的落寞,直到有人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 恒昌抬起头望霍盈一眼,拉她在身旁坐下,先同她道了声谢,“这几个月劳烦你陪我风尘仆仆跑一趟,要是没有你还以礼待我,我恐怕更会被人耻笑了。” 霍盈温声说无妨,安慰了她几句,又问了问她之后的打算。 恒昌没回话,扭头幽幽望着窗外暗沉的天,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从前她记忆里霍修对她的好。 霍盈性子温婉,闻言也不插话,只听她说。 临了最后,恒昌拉着她的手叹气说:“兜兜转转这么久都没有结果,我可能是和你哥没有缘分,这次回去我便会找人嫁了,何必在他这颗树上吊死。” 这话听着确是看开之后的海阔天空,霍盈也觉欣慰,手掌在她手上拍了拍,鼓励她先前看。 却冷不防下一刻,却听恒昌忽地话风一转,感叹道:“却不知道我究竟比他喜欢的人差在了哪里……” 霍盈的手还被她殷切握着,见恒昌眸中温和问了句:“你能带我去见见那个姑娘吗?我只是好奇她长什么样子?” *** “哥,你得谨慎些了,郡主今日向我打听了你的姑娘。” 霍盈半跪在桌案旁,手拿墨石缓缓墨在砚台中,说着朝霍修看一眼,“女人的嫉妒心一旦发作起来,可能会是难以想象的可怕。” 霍修手中狼毫停在纸上一顿,在雪白中按下块突兀地浓墨,蹙眉问:“她可说了何时走?” “听她说着约莫就是这两天。”霍盈唏嘘叹了声,“只希望是我想多了,她安安分分地走,平平安安回镐京是最好。” 话说到这份上,霍修也不得不重视,当晚又叫人下了一回封口令,总督府及邺城私宅一应下人,皆不得谈论阮阮半分。 恒昌真正启程是在七月下旬,风风火火地来,形单影只地走。 霍修心思深,又派人暗中跟着,直到小半月后,跟踪的人回来回禀说恒昌一行已出了东疆地界。 他方才信她是真的打算回镐京了。 送走了恒昌,霍家三人总算能安稳坐一桌吃顿饭,用膳时,霍盈想起来忽地兴兴笑了笑,说:“哥,这眼瞧着就中秋了,你不若把你的姑娘接到府里来,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霍修一时没言语,想到阮阮却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往后进了家门,多得是时候吃饭,急什么。” 瞧这话说得,霍盈听着同贺钦相视一笑,懂了很多。 “行,不给看就不给看吧,那你下回见她跟她说一句,那蜜杏酿得可真甜,吃一口都甜到我哥心里去了,往后也请她教教我啊。” 霍修骄矜瞧她一眼,心里话都藏在眼角眉梢——那甜的是蜜杏吗,分明是他的乖阮阮这个人。 他得空细想想,距上回阮阮那封石破天惊的《论霍总督不行.书》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来信了,也不知整日都在忙些什么。 可能没有身孕这事对她打击真的挺大吧,要不怎么能忍住那么久不给他说甜言蜜语听了呢? 中秋节当日,霍修难得清闲。 眼下没有恒昌需要顾忌,遂也顾不得府中的妹妹妹夫,清晨便带着十几名护卫,轻骑快马一路赶回邺城去了。 朝行夕至,进城时天都尽黑了,但街上灯笼挂了两排,照得通明焕然,逛灯赏月的人也多,打眼儿一瞧,十分热闹。 霍修先兀自回了霍府沐浴更衣,一面又派了人前去阮家先行传话。 谁知等他出来时,传话的侍卫已回来了,等在门口,说:“阮小姐定要大人亲自去接,否则她不肯来。” 嗬,她如今的小性儿可是越发厉害了。 但是没办法,霍修垂眸轻笑了声,换好衣裳还是出了门。 “凤鸾春恩车”仍旧停在秋水巷里等。 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约莫半刻钟后,才听外头传来阮阮与画春偷摸说话的声音。 而后车辕稍沉了下,车门打开,她猫着腰扒着门框,抬起头冲他一笑,妖里妖气地喊了声,“昼白哥哥……” 霍修睁开眼望过去,瞧她故作妩媚的模样,忽而很想狠狠咬她一口! 他稍微俯身过去,抬手捏住她的手腕将人一把拉进了怀里,随即车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月光,车壁上的烛火摇曳不止。 阮阮半靠在软枕上,两侧火光倒映在她眼里,像是两盏亮亮地小灯笼。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眨眨眼睛扭捏地小声问:“昼白哥哥,你要做什么呀?” 霍修倾身,轻轻贴上她的唇,话音带笑,“带你……去看月亮。” 看月亮的地方就在离霍宅不远的一座空置的观星台上,处在郊外没有人也没有漂亮的花灯,但贵在清净无人打扰,那是方圆百里内距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马车中温言软语,昏暗的烛火照出两个耳/鬓/厮/磨地影子。 到观星台下车时,阮阮裙子乱了,衣襟也散了,胡乱拾掇了一通,站在皎洁的月光底下,脸颊还红扑扑地像抹了胭脂。 霍修牵她的手过去,进了里头抬头看,观星台很高很高,台阶一圈圈绕上去看着很是唬人。 阮阮不肯走了,提步两下迈在他跟前的台阶上,冲他张开两只细胳膊,婉转说:“昼白哥哥,抱……” 她如今可算是寻到块儿金牌令箭了,只要叫声“昼白哥哥”,他就什么都会答应。 霍修挑眉,这回偏不遂她的心意了,抬手压下她两臂,让她自己走。 “我不!”她耍赖起来,双臂拦着不要他挪步,“你要是连我都抱不动,那就说明你不行!” 他听着一咂嘴,照着她圆润的臀猛拍了一巴掌。 阮阮被拍得身子晃悠了下,拧眉瞪眼哼唧一声,便见他又转过身去,无奈说:“上来吧。” 她抿嘴笑了笑,爬到了他背上。 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还不忘凑上前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话说得意有所指,“你心疼我,我待会儿也心疼你。” 霍修骄矜,几不可闻哼了声。 他可不要她心疼,他待会儿还要好好和她探讨到底是谁不行呢! 观星台上的月色极好,风吹在四角的风铃上叮当响个不停,中间有人提前生了火,一旁放着厚厚地蒲垫和半温的酒。 阮阮上去瞧着忍不住直乐,绕着围栏四周看了一圈儿,没发现半个人影,真是个干坏事的好地方。 她回身,趁他半蹲着往火堆里添柴火,忽然迈着小碎步,两步冲上去把他扑倒在了一旁的蒲垫上。 手肘支在霍修胸膛上,阮阮凑上去,双手捧着他的脸,嘴角弯弯,“醉生梦死要酒做什么,你有我还不够吗?” 说着低头,从他的眉心亲吻到眼睛、鼻梁,最后在唇上细细地磨,使坏似得若即若离,直磨到他呼吸渐沉,抬手覆上她后颈腰背,用力搂紧了她。 这晚上风铃飘荡伴随着姑娘家婉转的吟叹袅袅响了一宿,只是后来风铃依旧,姑娘的嗓子却哑了,带着细细地哭腔一遍遍说“哥哥行,昼白哥哥最行了……”。 阮阮背靠着抱柱仰头看月亮,隔着满眼朦胧地水雾迷离,那银白的月光模糊成一片银色的湖泊,风吹过,便似有波浪漾开一圈又一圈。 天将明时,阮阮累坏了要睡一会儿,从蒲垫上半支起身子,想在满地零落的衣裳中翻找里衣,刚起身,却见他的手臂横过来,手中拿着块鲜红的小布料递给她,“穿这个。” 她一下子又害羞地不行,红着脸扭捏了下,没说穿也没说不穿,捏着那小布料钻啊钻,重又钻进了他怀里,仰头道:“我都累坏了,哥哥你得心疼我……” 阮阮说着将小布料又塞回了他手里,一双眼在微弱的烛火中盈盈含笑,十足像只娇媚的小狐狸。  第四十章 从兴城总督府启程,一路向南行约莫半月,方能踏出东疆边界。 恒昌还是头回如此处心积虑。 霍修不喜欢她,但她这些年的追逐,却对霍修称得上了解。 她能猜到后头一定有尾巴,甩不掉,也不能教人出手解决,只好憋屈着满心怨恨做戏做到底。 好在出东疆不久,那尾巴便折返复命,她派人勘探无误后,当即勒停了队伍。 恒昌打着长平侯府的名义,想收买一两个关口并非难事,一应安排妥当便改头换面装成普通百姓,瞒住霍修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霍修在她心上狠狠捅一刀,她就要加倍还回去。 那个女人,她一定要找出来,而后是匕首还是□□,亦或是白绫,也让那女人自己选。 走出去半个月,回来却只用了十天。 恒昌在兴城外一家农户借宿,出了门往西几里地,是一片流民乞丐聚集之处,对这些人,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连发了七八天银子,派出去那么多人,却还是没能找到那女人半分消息,没有人见过那女人的脸,她好像在那晚穿着小厮的衣裳昙花一现后,便消失了一般。 但人不可能真的消失,定是霍修有意将她藏起来了。 恒昌一时气怒,挥手将桌上一应碗碟全都挥到了地上,“那帮没用的东西果然指望不上!” 她吩咐人停了流民乞丐们的银子,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派自己身边稍微脸生的侍卫亲自进城查探。 侍卫暗访了两日仍旧无果,但第三日傍晚,回来时带了个走马运货的脚夫,战战兢兢地说:“小人不知道什么穿小厮衣裳的女人,只是前几个月在邺城时,听了个玩笑话……” “什么玩笑话?”恒昌鄙夷瞧地上的人一眼,“你要是敢瞎编乱造糊弄我,别说银子拿不到,小心你的脑袋!” 脚夫匍匐在地上,忙说不敢,“小人不敢蒙骗贵人,前几个月邺城百花宴,有家闺秀同总督大人心有灵犀穿了同样的衣裳,大家伙儿私底下都猜测说她是被大人娇养起来的金丝雀。” 恒昌听着眉尖一蹙,狐疑问:“一件儿衣裳怎么就心有灵犀了?” 脚夫道:“小人哪儿懂贵人们的讲究,只是听人说那做衣裳的料子在当时,只有总督大人府上有。” 好啊,好得很! 恒昌总算摸到些眉目。 怪道是那女人能在兴城凭空蒸发了去呢,却原来根本被霍修藏在了邺城。 她这才想起来,他的私宅不就是在哪儿嘛! *** 中秋灯会整整持续了三日,第四日时,官府为防火灾,才派人将街上成串的花灯撤了下来,街上热闹便也随之渐散。 方青禾白日受人相邀出城游玩一趟,傍晚时方乘马车进城。 这会子街上人不多,一路行直条酒巷,从半开的车窗望出去,却看见路边有个人烂醉如泥地躺在地上,等凑近些看,才道是程明棠。 “这不是阮乐安的好表哥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方青禾叫车夫停下,望着泥猪癞狗似得程明棠颇为嘲讽,“不是说才考中了贡生吗,这会子又是哪出啊?” 说着吩咐随行的婢女兰儿上去逗他玩玩,有什么丢人的事情,回头说出来取笑阮乐安不就很好。 婢女得令,上前弯下腰拍了拍程明棠的肩膀,“程公子,程公子,醒醒,这是大街上呢,不是你家。” 醉意朦胧地程明棠听见有人唤,惺忪睁开眼,瞧着眼前一个姑娘的倩影,想什么就是什么,猛地坐起身一把抱住了兰儿。 他口中喃喃喊着“乐安、表妹”,任凭兰儿怎么挣扎都不撒手。 方青禾气得不行,忙教驾车的车夫上前去拉。 但人才到近前,却忽地又听他含糊诉问着;“乐安,你怎么能这般识人不清,他不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别被他的权势迷了眼,乐安,他是在哄骗你的……” 阮阮霍修去兴城一路同行之事,阮家如今上下皆知,阮老爷的封口只堵住了消息外流,但程明棠已经听说了。 前因后果一联系,他现在知道的比谁都多。 话说得有些含糊,但方青禾能听个大概,阮乐安移情别恋喜欢了别人,这表哥搁这儿买醉呢。 嗬,但是没听说阮乐安和谁订亲了,先前那退了亲的卫二公子吗,他也不算有权有势啊? 她有了些兴致,爬在车窗边沿,指使兰儿去套话,“表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谁在骗我?” 程明棠听见“表妹”有回应,眸中顿时一喜,“霍修啊!霍修他是骗你的,你听表哥的话赶紧和他断了,我都是为了你好……” 他后头还说了好长一串,但方青禾没心思听了。 难怪那时阮乐安知道拿匹布料给她使绊子,出了事,霍修也教她去给阮乐安赔罪,现在想着,这俩人分明很早就有一腿了! 方青禾心底里的火气径直就冲上了脑门儿,咬着牙教车夫把兰儿拽回来,这就要直奔阮家给阮乐安一个好看! 最好搅得阮家鸡犬不宁,才能消她先前受的那些委屈! 车里催得急,车夫不敢耽误,一路马蹄嘚嘚响得急促,行至铜锣街拐弯,却突然从路边冲出来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拦住了去路。 马车骤停,方青禾在里头忍不住一个踉跄,还没等坐稳,车门被人粗鲁打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擅自闯入,二话不说抬手在兰儿和她脖子上猛地一敲。 两人眼前一黑,连半点儿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晕了过去。 *** 屋里有些黑,一个侍卫拎小鸡仔似得拎进来方青禾,扔到地上还不省人事。 恒昌吩咐人又点上两盏烛火,走上前,拿脚踢着教人翻了个身,露出脸来。 “就这么个庸脂俗粉的模样,还以为他眼界儿有多高呢。” 她嗤笑了声,拿过侍卫手中的水瓢,舀一瓢对着方青禾的脸泼了过去,漫不经心指使一旁的侍卫,“把她脸上的粉都给我擦了,真碍眼。” 那侍卫手下没轻重,方青禾是被水泼醒的,也是被脸上火烧火燎的感觉疼醒的。 她脾气大,睁开眼还没缓过神儿,抬手就先给了近前那男人一巴掌,“什么狗东西也敢碰本小姐,滚开!” 那侍卫生生挨了一巴掌,眉头紧皱,大手一瞬就掐在了方青禾脖子上。 恒昌教人搬了椅子过来落座,示意侍卫将人绑起来,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怨恨想要发泄,不会教人这么容易就死的。 方青禾都不知道这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牛鬼蛇神,同她是何怨何仇。 稀里糊涂被人绑上刑架,一看桌上摊开一排教人眼花缭乱的刑具,她气急败坏起来,“你个疯女人,我都不认识你!”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敢动我,我爹爹和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恒昌都笑坏了,拿着匕首在她脸上拍了拍,“那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方青禾听着一怔,又听她继续骄矜地自报家门,“告诉你也教你死个明白,我爹爹是长平侯,我哥哥是当今王上,所以明白了吗?” “我今儿就是杀了你,你爹爹、哥哥,就连霍修都不能拿我怎么样。” 恒昌说着手腕一转,刀锋划过姑娘的脸,瞬间带出寮长一道口子,“敢跟我抢男人,你是头一个。” 方青禾疼得眼泪汪汪,眼泪流进伤口中,简直像是撒了一把盐。 她额上冷汗不止,痛得差点儿晕厥过去,却是终于听出了门道,虚弱着声音骂了声,“你个贱人,又蠢又坏的贱人,抢你男人的不是我,是阮乐安!” *** 这日用过早膳,阮阮在屋里兰庭院摆小宴,邀了好几个熟识的小姐们一道来玩儿。 到时辰了却不见方葶蕴,遣了个小厮去问,带回句话来:“那头说是方家二小姐自昨儿早上和人出门玩儿,这都一天一夜了还没回来,方老爷急得很,正找呢,遂也不准方小姐再出来了。” 阮阮听得心惊不已。 方青禾就是再怎么跋扈无礼,也不太可能一天一夜都不回家,否则柳氏还不得骂死她? 阮阮不敢瞎想,只觉方青禾或许和她那时候一样,有见不得光的情郎了吧。 中午散了小宴,她送几个小姐妹出门,却见个方家的小厮前来传话,“我们小姐方才在梅园包了场,正等着小姐过去呢。” 阮阮从前没见过这小厮,便多看了两眼,随口问:“阿蕴现在不是不能出门吗?” 小厮呵着腰,“小姐说闷在家里难受,这次出门老爷不知道,只邀了小姐一个好友。” 这便说得过去,方葶蕴从来和方青禾不合,要她因为方青禾的事禁足,她肯定不愿意的。 阮阮应了声,“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你教阿蕴再稍稍等我一会儿啊。” 她这厢拾掇好,带着画春便往梅园去了,却没成想进了梅园没见着方葶蕴,倒是冷不防教人捂着嘴一把给掳走了。 等到了地方一看,周遭一圈凶神恶煞地侍卫,上首椅子上坐着个不好惹的女人,望过来的眼神儿像是要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 方青禾还被绑在木桩上,一见阮阮便冲恒昌叫嚣起来,“蠢女人你自己问,和霍修有一腿的是不是她!” 阮阮瞧着势头不对,哪里敢认。 睁大眼睛看着方青禾,看出了个不可置信,“你这个人,看不惯我就看不惯,却怎么要诬陷我败坏我的名节?” 她面上很气愤,抬手指着方青禾,“霍总督我不过才见过几次,明明是你,总冲在最前头向大人示好,现在怎的要全都推给我?” 第四十一章 阮阮失踪之事,发现得非常快。 原因无他,方葶蕴确实不愿意因为方青禾不见了而被关禁闭。 她还惦记着阮阮邀她的小宴,寻了个空子便从家里跑出来,偷摸往阮家去了。 谁知到了门前,绿芽儿一脸意外地瞧着她,“您不是邀小姐去梅园吗,她才出去一盏茶的功夫,您怎么又过来了。” 有人冒充她邀了阮阮,方葶蕴觉得不对劲,未及多问,连忙赶去梅园寻人。 进去了一看,哪里还有阮阮的踪影,偏僻处只剩下被打晕的车夫和画春,和方青禾失踪的情形一模一样! 阮行舟听闻此事,片刻没耽搁,径直去了霍府。 放眼整个东疆,哪儿有人能比霍修手段更通天,这次只要能把阮阮找回来,他就打心底里认了这个女婿。 他去的时候霍修正在府中会见几个官员,未来老丈人上门,不能怠慢,请去花厅稍坐片刻,便先撂下这边过去了。 甫一见面,阮行舟额上尽是急出来的冷汗,长话短说便是一句:“阮阮教歹人掳走了!” 霍修脸色顿时一寒,心里头倏忽冒出些不安的念头。 他从外头召进来孟安居,吩咐下去,“以防万一,先传令封城,教官兵挨家挨户地搜,你带上雪松墨石,同我去梅园追查。” 城门一关,城中顿时人心惶惶。 孟安居的两只猎犬一黑一白,凶狠健硕吓哭过画春,当时她竟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是它们管用。 霍修拿着画春带来的阮阮衣物给雪松墨石闻了闻,从失踪的起点梅园开始,往外追踪出去。 起先城里的气味杂,雪松墨石不时会有失误,直到城门外不远处,雪松突然像是嗅到了猎物的气味,猛地冲出去狂吠起来。 霍修策马上前,果然在林子边找到了一块阮阮的手帕。 “好小子!” 孟安居将那手帕捡起来,复又递到猎犬鼻子跟前半会儿,抬手拍在猎犬脊背上,“再去找!” 如此找出去约莫两里地,霍修才找到那座低矮的小山坡底下。 绿树杂草掩映间,隐约能看到里头一间破败的小土屋,周遭有带刀的侍卫把守。 他看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恒昌的人。 ***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明明抓来两个人互不承认,但恒昌只觉得看到阮阮地第一眼,就认定了她是霍修会喜欢的人。 这种相形见绌地嫉妒感,简直一瞬就要将人淹没。 这厢阮阮辩解的话音方落,椅子上的恒昌拿起桌上的鞭子便朝她挥了过来。 阮阮吓得浑身一颤,幸好她反应快,急忙缩着脑袋躲开了。 那劈头盖脸的一鞭子落下去,只打到了她来不及收回的一只脚背上,但还是痛得钻心,蹲下身撩开裙子一看,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雪白的罗袜。 恒昌眸中怒火愈盛,两步起身过去,捏着阮阮的下巴教她抬起头来,“贱人,凭你还敢糊弄我!” 阮阮痛得咬牙,当下讨厌死她了,顺势坐在地上,伸腿照着恒昌的小腹猛踢了她一脚,“你才贱,你全家都贱!” 恒昌措手不及,被踹了个仰面朝天,身侧的侍卫赶忙去扶。 阮阮瞧着空子,什么美人包袱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就往门口逃,但才爬出去几步,面前大山一般立过来两个黑影,将门口的光线都挡严实了。 “给我把她的腿脚砍了,快点儿!” 恒昌捂着小腹脸色泛白,一时竟然站不起来了,一双眼睛猩红地望着阮阮,几乎要恨地滴出血来。 阮阮又被人架着两臂拖回来,抬头看一眼那侍卫抽出来的长刀,她吓得大哭不止,奋力挣扎着要将双腿收回来。 正嚎啕着,却突然听见似乎有一声利箭呼啸声穿耳而过! 周遭陡然静下来一瞬,她睁开眼,便看见举刀的那个恶人头上已经被一箭贯穿。 右边进,左边出,教她想起了从前林子里那只野猪崽。 阮阮当即拼命大喊起来,“霍修,我在这儿,有人要砍我,你快来救……唔、唔……!” 话没来得及喊完,便有人拿着个不知道什么破布条捆住了她的嘴。 外间拼杀声骤起,屋里的侍卫眼见不敌,忙劝恒昌快走,她艰难站起来,瞥一眼阮阮,发了狠心,竟是怎么都要把人带上。 霍修一马当先杀进破屋时,里头除了个侍卫的尸体,还剩下方青禾吓晕在了刑架上,并没有阮阮。 他握紧了刀,翻身上马,孤身便沿着恒昌逃亡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多时,小屋周遭尘埃落定,热血洒在草地上,转瞬就渗进土壤中去了。 霍修快马回来时只带回了恒昌一个人。 这个女人大抵已经丧心病狂了,不惜拿自己做饵,也要给他使这个绊子。 “安居,带人搜山,他们跑不远。” 他脸上凌寒似冰,吩咐完,一把扯过恒昌手腕上的绳子将人拖进了屋中。 恒昌被拽了个踉跄,低声咒骂了声。 进了屋,先不慌不忙地找了个椅子坐下,倒是一副十足胜利者的姿态同他对峙,“我从前说了解你,你偏不信,现在如何?” 霍修看她片刻,忽而怒极反笑,“你要是真的了解我,就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让自己落到我手里。” 他说着侧身,垂眸看了眼桌上遗落的各式精巧刑具,伸手拿出根带倒刺的长针来。 “说不说,你想好。” 那是恒昌自己带来准备用在阮阮身上的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生不如死的,一旦扎进肉里,拔不拔得出来都得要人半条命。 恒昌眸中到底有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你吓唬我呢?今日若是动了我,你一家子的命还要不要了?” “你喜欢那小贱人啊,喜欢她什么?” 她从小到大霸道惯了,从来没吃过瘪,更别提被人威胁。 望着他嗤笑了声,“放心,我没杀她,只是教人将她卖到窑子里去,估计等你找到她,她都已经被千人骑万人摸,到时候咱们再看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她说罢大笑起来,可话音未落,她几乎都没能看清霍修的动作,只觉得自己的手猝不及防被他抓着一把放在桌案上,随即沉闷一声“咚”! 剧痛传来,恒昌转眼去看,却见那根尖刺大半都已经没入了她的手掌,将手掌与底下的桌子刺了个对穿,牢牢钉在一起。 “再问你一遍,她在哪?” 恒昌脸色煞白呆滞了片刻,才颤抖着厉声尖叫起来,“霍修,你在造反!你等着,我爹定会将你满门抄斩!” 嗬,造反? 她倒说对了,他早就在谋反了,阮阮若是有什么差错,她一家子一个都别想活! *** 小屋中的惨叫声前后只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霍修开门出来,扔掉了手中擦拭血迹的手帕,派人传话给孟安居,“不必找了,去玉石道截人。” 一路疾行到隘口,找到阮阮时,她被个箱子、麻/袋、绳子,一层缠一层,一层套一层,装得几乎密不透风。 霍修将她从里头抱出来,她脸上尽都白得没有血色了,意识微弱,接触到新鲜空气便猛地抽搐了下,大口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那模样教他后背都渗出了冷汗,再晚一些,恐怕她就先被闷死在路上了。 “阮阮……” 霍修试着唤了声,但她目光恍惚涣散,像是听不见,过了会儿直接倦倦闭上眼,晕了过去。 他一霎吓坏了,匆忙将阮阮抱上马,直奔最近的城镇去寻医师。 夜晚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台上发出阵阵窸窣的响声。 阮阮便是在这样的雨声中,挣扎着从噩梦里逃脱出来。 霍修一直没睡,怀里方有些动静,忙抱紧了她,手掌缓缓拍在她背上,低声哄着教她别怕。 “阮阮……是我,我在这儿呢,不怕了,不怕……” 阮阮惊魂未定,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平静下来,抬起头看他一眼,鼻子一酸,猛地扑过去搂紧他,把脑袋藏进他胸口,狠狠哭了好大一场。 “霍修……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音断断续续,教人听着都悬心,霍修心疼,只好一边哄,一边拿手掌抚她的背心,给顺气。 等她哭够了,仰起头,泪眼汪汪地同他诉起苦来,“哥哥……你得给我出气啊,你都不知道,那个疯女人她居然敢打我,她还想卖了我!” 霍修抬手给她擦眼泪,低低嗯了声,“我给你报仇,别哭了,再哭眼睛就要肿了。” 但阮阮想一想还是好委屈啊,蹬蹬腿,又从被窝里抬起自己受伤的脚,腾空教他看。 “你瞧,我的脚现在还火烧火燎的疼,要不是我躲得快,那一鞭子就要打在我脸上了,我要是毁了容可怎么办?” 她说着又抽搭起来,“你那时候来救我,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真命天子,把我高兴坏了,可是没一会儿他们又把我装起来,我很害怕,怕你找不着我。” 霍修以为她的意思是害怕没人能救她了,却没想到她说得是,“我一想你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我了,我就很心疼你。” 从前她也很惯常于在他跟前,想方设法、见缝插针地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好像少说一句,他就会记不得她似得。 那时候他总是不厚道地想笑,觉得她稚气。 唯独这次,心底里的洪水一霎汹涌倒流,灌进鼻腔中,催生出一阵酸意。 霍修拍在她背上的手顿了下,好半会儿没说话,过了会儿,唇角勉强弯起个弧度,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下。 “别说傻话,我怎么会找不着你。” 他目光触及她脚上隐约渗出血迹的纱布,支起身子下床,按着阮阮的腿平放在床上,教她别乱动,兀自转身去桌边拿药瓶和新的纱布了。 霍修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纱布拆开来,里头一条红肿翻皮的伤痕,挥鞭的人不知用了多少的怨恨,硬是生生将皮肉都抽烂了。 阮阮自己也是才看到这么严重,心里还一惊,蹙着眉问他,“会不会留疤呀?那多难看……” 他低着头没看她,低声安慰了句:“留疤了我也喜欢。” 药粉撒上去蜇得阮阮嘶一声,想退缩,却被他握着脚腕动弹不得,哎呦喊了一声又一声,咬牙发誓一定要在那疯女人身上也抽出一道一模一样的伤痕来。 好容易熬到他包扎好,她拿手帕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眼角余光却瞥见他俯下身,轻轻在她纤细的脚踝上吻了下。  第四十二章 翌日晨光微熹,窗外的雨已停了,窗外一株芭蕉被雨水涤得碧绿,妖娆舒展开一身筋骨。 霍修端着早膳进屋时,阮阮正跛着脚往妆台跟前去,她爱美,这么披头散发地可不行。 单着一只腿,才蹦了几步,里衣底下没穿小肚/兜就是很不方便,跟装了半瓶子水似得直晃荡,扯着还有点疼。 “唔……” 阮阮低头愁然看了眼,抬起两臂环在身前,固定住了,才准备继续出发,便听见身后横梁木底下轻轻一声笑。 她又出丑被他看见了,一时气急败坏,红着脸回头瞪他,“笑什么笑,要不是你整天揉来揉去,至于发成这样吗?!” 说得好像那是个面团儿似得,霍修有点儿佩服她的脑回路,那面团儿分明是到了该发的时候,怎么还怪上他了? 他使坏起来,放下托盘就势靠在了桌边,学她的样子双臂环胸,眸中戏谑,“那不然你过来,我就让你揉回去。” 嗬,这是比谁脸皮更厚吗? 阮阮输人不输阵,闻言脑子一歪,眼神儿不自觉就瞟了下别的地方,骄矜扬起下颌,轻咳一声,“揉哪儿啊?” 霍修眉尖轻挑了下,“只要你能过来,我人都是你的,还不是你想哪儿就哪儿。” 瞧这话说得,瞬间激发了阮阮无穷的斗志! 她单腿站着,摆出了个金鸡独立的气势,而后气沉丹田、大鹏展翅,提眉吊眼娇喝一声,“妖怪,休要猖狂,看本仙姑这就收了你!” 喊完了,复又双臂抱紧在身前,一扥一扥地朝他蹦过来,像只成了精的小兔子。 霍修无奈看了两眼,抬手扶额笑个不停,脑海里甚至不由盘算,是把她清蒸着吃还是红烧了吃…… 瞧着人要到跟前了,他上前两步,一把搂着阮阮的腰将人带到怀里来,先亲一口再说话。 “仙姑歇着吧,本妖怪愿意自投罗网了。” 阮仙姑这会儿少女心怦怦跳,对着这么温柔顺服的大妖怪还有点儿小害羞,低头笑不露齿,抿嘴嗯了声。 面上那么个娇羞的模样,脑海里实则只想着晚上该怎么“发面”才好…… 用过早膳,阮阮坐在妆台前梳妆,霍修难得有耐心,就站在后头瞧。 这地方没人伺候,要什么没什么,她头发绾得随意松散,素面朝天,他却觉得好看。 目光袅袅望过来许久,霍修忽然问:“听说这附近有许多好玩之处,我这几日带你尽情游一圈,想去吗?” 阮阮当然想去,但想想自己的脚,从镜子里看他,“那你得时时背着我噢,可不许嫌累嫌烦。” 他点头嗯了声,转身出门教侍从去备两身朴素衣裳来。 正午出了点和煦阳光,霍修带阮阮去的头一个地方,是小镇外向西几里地的一块巨大湖泊,那湖里长满了莲蓬,碧绿的荷叶连成一片。 阮阮坐在船头,学人家采莲子的农女唱小曲儿,她声音那么甜,远近处的小哥儿听见纷纷来搭调。 你来我往,眉来眼去。 船舱里的霍修越听越不对劲,怄得不行,二话没有出来将人抱进去藏起来,凶巴巴警告她,“再这样就不带你去玩了!” 阮阮缩着脑袋吐了吐舌头,掀起眼皮儿瞧他板着脸,小声只冲他唱了句:“你是我的情哥哥呀,我是你的小宝贝儿……” 唱完了眯起眼睛一笑,没羞没臊扑进了他怀里。 霍修:…… 她那么能诌诌,他还能说什么?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下半晌两个人又去小镇最有名的酒楼点了一桌菜。 阮阮这回不用他督促,自己吃得很卖力,毕竟她晚上还要“发面”,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嘛! 回到客栈,楼下送上来沐浴的热水,阮阮的脚不能碰水,人坐在浴桶里把一只包得猪蹄儿似得小脚翘得老高。 头枕在木桶边沿,她闭着眼,惬意享受了好一会儿总督大人的伺候,舒坦过后,劲头就上来了。 脚尖凑过去,在他肩头戳一戳,“哥哥,你要不要来一起呀?” 霍修挽着袖子,手拿一块巾栉擦给她胳膊上,眼睛都没眨一下,“别闹,伤口再沾上水,你就有苦头吃了。” 阮阮努努嘴,瞧他那假正经的模样,目不斜视、清心寡欲,可明明昨儿晚上硌得人没睡好觉的也是他呢。 想想以前,这人为了自己快活,可从来没顾忌过她是不是在生病,现在倒很疼惜她了,但她怎么还有点不得劲儿呢? 难不成是她有问题? 阮阮想了想,不愿意承认,抬手冲他招了招,示意他附耳过来。 霍修抬眼瞧了瞧她,“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老实”,话这样说着,他却也耐性儿过去了些。 她的胳膊便环过来,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伪君子,我还是怀念从前衣冠禽/兽那个你……”说着话,那小手不安分的很,寻寻索索就从他衣领游进去了。 霍修一咂嘴,伸手去抓她手腕要拿出来,谁知她还凶得很,拧眉哼唧一声,“教我看看发不发得起来……” 他挑眉,无奈叹气笑了声,弯腰一把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现在明白了,那时候听她说馋他身子那话,还真是真心的。 *** 在小镇上逗留了四天,孟安居传信来说阮家已催了多次要闺女,委婉请总督大人赶紧把人姑娘还回去。 第五日清晨,霍修也不好意思再拖,雇了辆马车,晃晃悠悠将阮阮送回邺城去。 中途路远,阮阮窝在他怀里补觉,临迷糊前,忽地听他声音幽幽说:“过些日子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在家安心养伤,乖乖等着我回来,嗯?” 阮阮闭着眼,先点了点头,才想起来问:“你要去哪儿啊,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三四个月吧。”霍修也只是个估计,沉吟片刻,又说:“等我这次回来,就上你家提亲。” 原本阮阮觉得时间有点太长,但没什么比“提亲”这俩字,更能给她提神醒脑了。 先前儿原说是要等来年的,这回患难见真情,冷不丁儿还提前了,可见他真是打心底里爱极了她吧! “那你得空就给我写信啊。” 阮阮满心欢喜,答应了声,环在他腰上的胳膊又搂紧了几分。 马车进邺城,这回光明正大停在了阮家正门前,霍修并未入府,从车窗里目送阮阮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大门,才吩咐车夫回霍府。 阮阮这回劫后余生,阮夫人狠是抱着哭了一回,而后遣退了屋里的下人,斟酌片刻才悄声问:“乖女儿啊,为娘问个不该问的话,你要如实回答我,嗯?” 见阮阮乖巧点头,阮夫人才踌躇道:“这几日在外头,那霍总督可有欺负过你呀?”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好几天,哪个做娘亲的不忧心? 阮阮早料到了,未有迟疑,眸中坚定地望着阮夫人,摇了摇头,“没有,大人常时都没有独自进过我的房间呢。” 阮夫人闻言这才长舒一口气,全身都松泛下来,“那便好!这瞧着他倒是个知礼守礼的正人君子,往后若是真把你交给他,我也好歹放心些。” 娘俩儿又说了会儿话,阮夫人便嘱咐她好好养伤,起身回去了了。 近来天气热,阮阮怕伤口起炎症,教人搬了两个大冰鉴放在屋里,门口挂两扇竹篾垂帘,暑气全都挡在外面,屋里凉爽得要盖小毯子。 养伤第六天,她偎在软榻上悠哉吃着冰碗看话本子,门外画春打了垂帘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没见过但看起来有点熟悉的女子。 阮阮扭头瞧着一怔,画春在跟前提点了句:“这是总督大人亲妹,听闻小姐受伤,特来看望的。” 她才知道那熟悉感哪儿来的了,连忙转过头去拿手帕擦了擦嘴,话本子也收进小桌底下,抬手请人家在对面落座。 霍盈打从进来起就在瞧她。 那是个娇娇巧巧地姑娘,年纪也小,但已经很美了,像是朵被人精心呵护长大的牡丹花,一双眼睛黑亮又干净,难怪兄长会喜欢。 阮阮瞧她穿得薄,怕在这屋里待久了要冷,先教画春给她也拿了条毯子过来。 因霍盈这日是头回登门,并未久留,问了问她的伤势,闲话两句,送了些名贵补药便起身告辞了。 但阮阮有意同这未来的小姑子亲近,见她谈话间唯独尝了一口桌上的蜜杏,临走便拿小罐子装了些送给她,又邀她有空再来。 阮阮心里小算盘敲得叭叭响。 她跟了霍修快一年,眼下都要谈婚论嫁了,却连他祖籍何处,童年、少年经历,家中亲戚几何都不知,如今正碰上个好说话易亲近的小姑子,自然要把握好。 至少往后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恒昌郡主”,她也好有个准备嘛! 那日后没过多久,霍盈果然又来看了一回阮阮,只是时间不等阮阮循序渐进,她这次是来告别的。 “兄长这几日即将要远行了,我和夫君留在此处也不妥,明儿便准备回丰州,等来年你与兄长大婚,我们再过来喝喜酒。” 话说得那么直白,阮阮脸都红了,想一想,扭捏道:“其实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透露?” 这日霍盈临走前同阮阮说了许多。 譬如,霍修祖籍是丰州人士,但早年其父获罪家道中落,断了族中男丁的科举之路,他十一岁便随一位高人去山中待了三年,后来下山做过许多行当谋生,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少年时当真吃了数不尽的苦。 阮阮听来深觉心酸不已,一边拿手帕抹眼泪,一边又听霍盈说到他入长平侯府那段儿。 “长平侯府就是恒昌郡主府中,兄长起先做末等侍卫,而后得老侯爷器重,将他拨给了郡主做近身护卫,原本再过一两年就能进官署里的,谁知道郡主……唉!总之兄长为了远离郡主,之后便远走边关参军去了。” 远走边关那年霍修十八岁,阮阮试着想了下,才发现对于那时的霍修来说,回绝侯府的婚事,放弃一切重新从无名小卒开始,究竟有多不容易。 “至于二十五岁前不食荤腥不近女色,是真的,兄长这些年也洁身自好,身边从未有过别人,你放心。” 霍盈想着轻叹了声,望一眼阮阮又笑了,“兄长先前那些年,日子活得太累太苦,幸好往后有你,能教他的后半辈子尽是甜头。” 呦,这话说得,忽地教阮阮有种天降大任的责任感,遂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郑重作保:“我会好好待他的,把他交给我,你们就放心吧!” 第四十三章 霍修将要启程前一日,阮阮越想越觉得舍不得。 临到晚上,这厢正预备着等夜深人静便偷溜出门寻他去,谁知晚上拾掇好进里间,却见西窗边儿的躺椅上有个沉静的轮廓。 屋里没点灯,只能看见月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那华服上的织锦纹。 “来。” 霍修稍稍从椅子上坐起来些,手肘撑在膝盖上,背着月光,冲她招了招手。 阮阮打发了画春出门守着,站在原地顿了顿,冲他张来了双臂,“走不了,要抱。” 其实她已经能用脚跟儿走路了,霍修人不在她身边,但什么都知道。 他起身过来,弯腰将她抱回了椅子上,又嘱咐句,“自明儿起,白/日有空多出去走走,伤口好的会快些。” 可能过了今晚就要分别一段时间,阮阮依恋他得很,双臂搂着他的脖颈,额头轻轻在他脖颈上蹭了蹭,说:“只要你在我跟前,我恨不得成天黏在你身上。” 她说着又问他,“你这次不然也带着我一起去吧,就像上次去兴城,我权当出门游玩儿一趟了?” 霍修这回想都未曾多想,直说不行。 “怎么不行嘛!”阮阮蹙着眉,“莫非那个郡主还缠着你?她这么阴魂不散,连你都不能治她吗?” 霍修听着轻笑了声,“别说气话,你的气我已替你出了,她往后都不能再欺负人,只是这次去的地方不适合你罢了。” 他总是有理得很,阮阮噘着嘴喃喃,“什么不适合,又不是刀山火海,分明就是不想带我……” 霍修也不否认,靠在躺椅上闭着眼,双臂搂紧了些。 他手掌在她胳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声音懒倦,“小宝贝儿就要放在家里供养着,外头有风霜,怕吹着你。” 翌日启程,他甚至不准教阮阮去送,但阮阮自己没忍住,驾着马车停在城门口不远处的巷子里,悄悄目送了一程。 出城的队伍声势颇为浩大,一行约莫五六十人,中间夹着一辆华贵马车,霍修行在前头,身旁也没带孟安居。 马车中不是别人,正是恒昌。 她已经奄奄一息了,手脚上仍带着锁链,霍修命人给她灌了药,好教她这辈子都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当日小屋中,若非她痛楚之下,说出自己临折回东疆前,曾给家中送回了一封信告知归家时间,他那时候就准备杀了她永绝后患的。 现在一路颠簸到底是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霍修还留着她有用。 那男人可真是心狠,折磨光了她半条命,还要将她剩下半条命利用殆尽。 恒昌现在断手断腿,嗓子也毁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祈祷家中看到信,莫要被霍修蒙蔽,早日派人前来东疆救她。 *** 阮阮不错眼儿地看了好一会儿,眼眶都有些酸了,直等到一行人渐远,瞧不清了才吩咐马车回去。 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心里填不满,没忍住这就提笔给霍修写了一封信。 谁知教画春送到霍府,孟安居传了霍修留下的话,说直到他回来之前,教阮阮暂且不要给他写信,也不准阮阮不听话,像从前那般私下打听他的去向。 画春手里拿着信,原封不动地又递回给阮阮,“他们那些大人物行踪都隐秘的很,小姐也别想太多给自己找闷气受啊。” 她说着试探地递上了手帕去,却见阮阮的目光空落落地从信封上收回,没说话也没接手帕,只低垂了眼睫摇了摇头。 这是真舍不得了。 姑娘家本来就容易多愁善感,先前腻歪了那么些时候,身边突然少了那么一个人,肯定要消沉两天的。 画春瞧着轻叹口气,开解了句:“总归再过几个月就回来了,小姐每日找些事做,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知道。”阮阮听着点点头,再看她却又微蹙起眉,抬手捂在心口上,说:“可我也不知怎么了,这心里总像是吊起来了一块儿石头落不下来,有点儿……七上八下的。” 画春一听,嗐一声,说没事,“我看您这就是嫁人前的焦虑情绪,姑娘家都有,只不过您稍微比人家早了那么一些,人家焦虑三四天,您得焦虑三四个月,快别想了吧。” 说着从桌案旁起身来搀着她胳膊,“我看您就是太闲了,要不去找老爷瞧瞧账本儿,等您盘完府上今年所有的账册,大人的聘礼也该上门了。” 这会子才未时出头,阮老爷还在外头酒楼中谈生意没回来。 阮阮进了书房,轻车熟路往她爹寻常存放账册的柜子去。 她这人没什么天赋,如果美貌算一项,那剩下一项便是对账的本事了,十岁就能一个顶两个账房先生。 阮家这些年的账目分毫不差,一半都是她对出来的,只可惜手指头拨算珠子太痛,她总娇里娇气不爱弄,寻常一年只对一次,但对一次管一年。 柜门打开,里头整齐摞着几列账本,但视线再往一旁去,最底下一层却有一个单独的箱子。 阮阮好奇心一向比较重,拿出来翻了两页,才发现是今年进贡的第一批漓珠账册。 这件事比寻常的生意要紧,账本也需更严谨些,她未有多想,便先从箱子里的账册开始对起来。 阮老爷傍晚回来时,阮阮正低着头反复纠缠在一本账册上,手指在算盘上走一下停三下,像是卡住了。 听见门口的动静,阮阮抬起头,见他进来,忙蹙着眉招呼他过去,“爹啊,你来看看这里,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算什么账本儿呢?” 阮老爷步子有些快,两下过去往桌案上一瞧,脸色顿时一沉。 他弯腰,伸手就把阮阮手底下的账册收走了,“胡闹,这些账册都是在公家上过了印的,你再弄乱了怎么好!” 阮阮鲜少瞧着他爹这幅凶巴巴的样子,缩了缩脑袋,“我就是没对上数随口问一句,您不查查吗,往镐京上贡的东西,万一出了差错,咱们家怎么同霍修交代呀?” 阮行舟一时语滞。 她光想着同霍修没法交代,却不知道这数就是因为霍修才对不上的,漓珠和火、药,那能一样吗? 为了做这掩人耳目的假账,阮行舟前后寻了十几名老师傅,力求做到精细、以假乱真,连霍修手底下的几个审计官瞧了也说没问题,谁成想栽到自己闺女这儿了。 抬眼看阮阮,还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眼神儿看着他,阮行舟有些急了。 “霍修霍修,你怎么满脑子都想着霍修呢?” 他将账册放回到箱子里,沉口气又温声道:“你没运过漓珠不懂行情,里头有些备损是不入账的,这些账册官府都一层层查验过,往后可千万不能乱动了,听到了吗?” 阮阮听着努努嘴,“这样也太不严谨了……” 阮行舟嗬一声,回头瞧她一眼,“你这会子严谨了,先把你脸上沾的那块儿糕点渣擦干净了再来跟我提严谨。” “唔!” 阮阮教她爹挤兑坏了,一瞪眼,站起身柱着自己秀气的雕花儿小拐杖,气哼哼地走了,“臭老头,往后的账册你自己对吧,我可不孝顺你了!” 她走后,阮行舟晚膳都没心思吃了,亲自跑了一趟霍府,见孟安居。 假账被阮阮瞧出端倪,那就证明还不算天/衣无缝,他原本的意思是找几个师傅再填补下漏洞重新做一份,但孟安居却说不必。 “大人临走时已留下话来,若他三个月后没亲自回来,便要我先行护送阮家上下前往丰州避祸。” 阮行舟教这一句话听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好端端地避什么祸? 那么多的火/药进了镐京,随便在哪一处点了,都是捅破天的大篓子! 阮行舟没敢直言问霍修到底去哪儿了,只应了声是,便匆忙告辞。 出门坐上马车,他只觉得片刻都不能耽搁了,回家就得寻个由头将妻女送出邺城才行。 *** “回云和老家?” 阮家花厅里,阮乐天手里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住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阮老爷,希望他收回这决定。 她惦记着她的先生,只愿意每日沉迷读书,不想走亲戚。 阮阮也不愿意,附和了声,“爹,怎么这么突然要回去啊,您看我这脚,也……” 话没说完,教阮老爷给打断了,“回去也是一路坐马车,到了晋州换水路,用不着你走路。” 他在上首坐的端正,十足一家之主的气势,不容人质疑。 看了看一旁的阮夫人,阮行舟又说:“这事儿我和你们娘也商量过了,你娘自从十三岁跟着你们姥爷背井离乡来邺城,多少年没回去过了,去年你们小叔添双胎,咱们也都没去,你们这次回去正好也瞧瞧他们去。” 这话说得没有商量的余地,阮阮不乐意得很,她还惦记着霍修三四个月后就要回来娶她呢。 遂问:“那咱们这次过去,不会要在老家过年吧……” 她说着,那嘴都要噘到天上去了,但阮老爷权当没看见,点头嗯了声,“路上都得一个多月,去了就多玩会儿,明年开春儿了再回来。” 阮阮顿时好长一声哎呀,可没等说话呢,教她爹沉沉横过来一眼,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回到兰庭院,她都憋屈坏了,但霍修不教给写信,她怕霍修回来找不着她,便教画春去给孟安居传个口信,到时候霍修回来,好说给他听。 “我这两天就要回云和老家去,你回来看不见我,可别误会我同人家私奔了啊。” 第四十四章 月明星稀,旷野上的夜风吹在旗帜上猎猎作响。 营帐外有侍卫疾步而来,呈上信笺一封,霍修打开来,上头只有简短一行字—— 除夕夜,龙牙关定则四方皆定。 龙牙关是何地? 出东疆以南边界不过二百里,西境境内第一险要关塞,守着东疆西境两域入镐京的咽喉之处。 西境常年驻守鹰击骑兵震慑边界依;华外敌,若镐京现烽火,鹰击军千里奔袭,十日内便可勤王救驾。 霍修要做的,便是掐断这咽喉。 他立在烛台边,抬手将信笺焚了,吩咐一旁的记事官,“送拜帖至耿士忠,本官与恒昌郡主同游东疆,送郡主归程时将过路西境,到了他的地界儿,届时还请他通融一二。” 话毕,又传了两名军中将领邓亭、方与,命二人率军绕道恒扬山,在月河流域隐匿待命。 另派百名死士,先行扮成商旅过客,潜入龙牙关附近城镇。 一应安排下去,营帐外正敲过亥时的梆子。 霍修神色已有些倦了,懒懒靠进椅背里,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尽是阮阮的模样。 人有了牵挂便和从前不一样了,容易瞻前顾后,也容易畏首畏尾。 从前他上战场,那些邑人一个个茹毛饮血,手上一柄弯刀专取人项上首级,但无论多险峻的形势,他也没这样辗转过。 现在却大不同了,一支鹰击军、一座龙牙关就让他眉间凝出浅淡的痕迹。 霍修觉得自己变得特别怕死,因为心底里舍不得阮阮,怕死了以后就见不到她了,一心只想活着,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 走时留下话,教她不准寄信,可现在瞧着,听不见她的甜言蜜语,倒是他先开始念得心慌意乱了。 乖阮阮这会儿应该已经入梦,他沉口气,忽然很想抱一抱她,再亲一亲她…… *** 十月出头,阮家正在准备回云和的行程,府里忙忙碌碌不停,到处都是往来行走的仆从。 阮阮趴在窗边拿根孔雀翎逗旺财,画春在屋里带着绿芽儿给她收拾行李。 她百无聊赖时,只能对着旺财自言自语,“那时说让你揣着我,你偏不答应,现在好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说着又问旺财,“都这么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旺财跳起来咬空中的孔雀翎,一口扑了空,对着她“汪”一声,阮阮古怪挑了挑眉,“那我就当你说想了啊。” 旺财又“汪”一声。 阮阮没忍住笑,捂着嘴自个儿把自个儿乐得花枝乱颤。 启程的日子就是明天,她乐够了,仰头往头顶的云层里瞧了瞧,看时辰差不多,便出门往如意馆去。 方葶蕴今儿在如意馆包了场,要为她践行。 到了地方,阮阮从车窗里望出去一眼,才瞧着那馆中十足热闹,大堂里摆了台子,请的是城里顶尖儿的戏班子,里头进进出出,多得是些公子少爷、千金小姐们。 嗬,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方葶蕴要给自己招亲呢…… 方葶蕴携她下马车,到了里头一路直上二层围栏旁的看台,大手一挥,教底下戏班子换曲儿。 “瞧好了,这可是我特意教人家给你编排的。” 底下咿咿呀呀开场,看了个开头,阮阮才明白过来,这是个千金小姐被歹人掳走,但小姐凭借机智,成功逃脱并报官捉拿了歹人的戏,再添油加醋些跌宕起伏的情节,引得看戏众人连连叫好。 众人大多也都听说了阮阮亲身经历之事,便把那戏信以为真,一个个看过来尽是赞赏,倒教阮阮越发觉得汗颜了。 其实她当时一点儿都没有很机智,还吓得嚎啕大哭,全靠霍修自己找来的…… 但这厢一场戏未完,大堂戏台子上突然围过来一群方家家丁,不由分说打断了台子上的伶人。 领头的正是方继业方青禾兄妹俩。 这俩人,一个刚从大牢里放出来,一个才毁了容还带着面纱,凑在一块儿看,真像是那江湖话本子里的恶霸双匪。 “阮乐安在哪儿呢?出来!” 方青禾站在台子中央环视四周,未等再抬头,方葶蕴在上头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同她对阵。 “你们俩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下跑来砸我的场子,还嫌自己个儿不够丢人是吧!” 方葶蕴说着便气冲冲要下楼,方继业在底下劝了她一句,“二妹,今儿这事儿你别掺和,青禾只是来同阮乐安算账的,咱们俩都不能插手。” 这俩人向来有嫌隙,众人都是一清二楚,听这话说得,难免兀自看起了好戏。 方葶蕴见阮阮脸色不太好,这便要下去撵人,但却被她捏着手腕拉了一把。 阮阮自己出面,从栏杆上居高临下警告方青禾,“你自己想清楚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 她在提醒方青禾,霍修说过,管不好自己的嘴,那就当心自己的命。 方青禾那时也确实被恐/吓住了,回来憋着一腔怨气半个字都不敢吐露。 但现在不一样了,霍修还不是跟着镐京那个郡主走了,权势当前,她阮乐安顶多就是个被人玩剩下的货色,这会子去踩一脚也就踩了,可没人给她出头。 方青禾抬头瞧着阮阮嗤笑了声,“噢,还威胁我呢,怕我说出来你背地里做花魁的事啊?” 阮阮脸色一霎红了又白,气急了,一边抬手指着她教住嘴,一边提了裙子,不顾画春和方葶蕴阻拦,匆匆便往楼下冲过去。 但她的脚步哪儿有方青禾的嘴快,只听那边儿笑得更放肆了,又冲着楼里一众人,道:“大家还不知道吧,咱们冰清玉洁的鄞州第一美人,先前那可是爬上过霍总督的床!” “当初百花宴的衣料,就是她“好心”让给我的呢。” “还有这次我同她一道被歹人所俘,什么千金小姐智计脱困,那是霍总督的未婚妻找上了门,要收拾她,而我却因为那匹衣料成了替罪羊,被人毁了脸!” 方青禾说着当众揭下了面纱,“看到了吗,这都是拜阮乐安所赐,什么第一美人,分明是第一荡/妇吧!” 她脸颊上一道寮长的口子已经结痂,大笑的时候扯动那条疤痕,显得神情有些扭曲。 “你住口!”阮阮到台子跟前,整个人都气得在发抖,不管不顾两步冲上去就要打她,“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但她那么个小身板儿,就算盛怒之下,对方两个家丁也能拦得死死的。 偏方青禾有恃无恐,越发叫嚣起来,“大家要是不信,问问程家表兄,他可早就知道了,只是可怜痴情人,阮乐安没将他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一时都随着方青禾看去,才发现大堂角落处,脸色铁青的程明棠。 “表哥……” 阮阮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难堪,惊疑不定地望过去,却没能看清程明棠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现在好了,一个能为她辩解的人都没了。 她面上怔住了一霎,面前两个家丁颇为嫌弃的推了一把,阮阮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教身后的方葶蕴和画春扶住了。 整个如意馆里的人都在瞧她的笑话,指指点点,目光像是尖锐的利箭。 阮阮能想象到,不过片刻,那些污言秽语就会传遍整个邺城,她胸口里一口气有些喘不上了,一来二去,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了。 *** “阮阮……”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阮好像听到霍修在耳边唤她,他声音忽远忽近,教人有些虚无缥缈的错觉。 她不太愿意睁开眼,但霍修的声音还在耳边,奇怪又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唤,“乖阮阮,该起来了。” “你回来了?” 阮阮闭着眼喃喃了句,听见他嗯了声,“我舍不得离开你,往后都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了。” “真的?” 她这才愿意睁开眼睛看他,一下子却怎么看不清,像隔了层雾气似得,也看不清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正偎在他怀里。 霍修搂着她,指尖轻轻在她眼睛上抚了抚,问:“眼睛怎么哭肿了,又受委屈了?” 阮阮这才想起来在如意馆受的委屈,心里憋闷了一口气,鼻子一酸,忽地抬手猛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 “还不是都怪你,你个不负责的坏男人,谁教你不赶紧娶我,现在外头的人都在笑话我了!” 霍修任她打骂,只双臂搂紧些,温声哄着,“乖阮阮听话,等我回来就娶你,等我回来……” 他都不问谁欺负了她,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 阮阮不乐意,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你总是这样说,要我等,但我现在还怎么等,也不想再等了,你要是真心喜欢我,现在就得娶我!” 霍修低头看了看她,这次却格外的宠溺,抬手在她鬓边抚了抚,含笑应了声好。 随着他点了头,周遭景象骤然一变,处处张灯结彩,入目都是鲜艳的红。 阮阮低头看自己正红的裙摆,抬起头,便见他也穿一身大红的喜服,站在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环视四周,宾客如云,再没有人敢说半句闲话。 霍修牵着她入内堂,上首的人也看不清,但阮阮也照礼数行了礼。 三拜后,礼成,即刻有人高呼一声送入洞房! 廊檐下有人“哐当”地一声敲在铜锣上,阮阮猝不及防,惊得全身忍不住一颤。 浑身好似失重了一刹那,双腿无意识地蹬了下,耳边随即绵延开茶杯碎地的声响,和屏风外女人细细的抽泣声。 她呆呆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花帐许久,梦醒过后,整个人被强烈的怅然所笼罩。  第四十五章 外间隔着扇屏风,阮夫人眼泪都要哭干了,稍微歇口气的功夫,抬眼一瞧门口上负手而立的阮行舟,心头又是一通无名火。 “你看看我们可怜的女儿,都怪你,好端端的和霍修打什么交道,这下好,咱们闺女都被他给祸害了!” “城里头那些人的嘴,一个个跟刀子似得,咱们女儿以后还怎么见人?” 阮行舟这会子也烦躁得很,人站在桌边,手紧紧捏着桌沿,骨节都泛白了。 “行了别哭了,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阮阮,她还在里头睡着呢,你别吵着她。” “是养得起,但她这辈子不嫁人了?” 阮夫人眉一皱,“你现在心疼阮阮了,你在霍修跟前走动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对我们阮阮有坏心?” 说着又突发奇想,问:“还是你分明早发现了,但为了当成他老丈人,不敢直言回绝?” 阮夫人越问越生气,质问他,“上回教你去兴城接阮阮,你都做什么去了?” “我……”阮行舟话音顿了顿,实在教她那话气坏了,“你这人怎么如此不可理喻了,阮阮不是我女儿吗,我能卖了她为自己换前途?” …… 这厢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不多时,却见屏风旁转出来个单薄的身影,垂头立在那儿,嗫嚅唤了声,“爹、娘,霍修没有逼我,是我喜欢他。” 说完,屋里片刻寂静,阮阮又补充句:“他也喜欢我,真心的。” 这话也不知道是给阮夫人阮老爷听,还是给她自己听,总归说出来,阮阮自己心里轻松一大截。 有些事情还是要先让自己相信,她总是惯于往好处想,就像梦中那样,等霍修回来娶了她,外头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阮老爷阮夫人闻言面面相觑,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闺女已经鬼迷心窍,没救了。 兰庭院内外诡异地静了好一会儿,院外头的小厮进来传话时,冷不丁儿怔住了下。 瞧着阵势有些许奇怪,人站在廊檐下不敢进门,伸着脖子拿气声儿回禀了句:“老爷,总督府上的孟统领来了……” “不见!让他……” 阮行舟原本不想去的,但刚抬起头,便见阮阮偷摸掀起眼皮儿瞧了他一眼。 那么幅委委屈屈的样子,真教人心疼。 他叹口气,事已至此,兴许霍修就是阮阮说得那般真心呢,女儿已经长大了留不住了,就算要跟霍修讨债,那也先瞧瞧那边儿的态度吧! 吩咐小厮先行将孟安居请去了花厅稍候,阮行舟到阮阮跟前,双手扶着她肩膀拍了拍。 “反正明儿就回云和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阮阮瞧着她爹眉心蹙起的皱纹,鼻子突然就酸得不像话,嗯了声。 强忍着眼泪,直等到她爹出门走远了,才扑到阮夫人怀里哭了好大一场。 阮家花厅。 孟安居此回前来只为一件事,主动请缨,亲自护送阮家回云和。 “大人留我在东疆都是为了阮小姐安危,如今流言已传开了,也请阮老爷安顿好邺城事宜,随我等一同启程。” 原先他听画春前来传话,并不赞同阮家离开东疆,但今天白日出了变故,届时风声一起,难保不会有二心官员拿阮家祭天。 阮行舟听他这般言语,才觉得霍修总算有些良心,还挂念着阮阮,面上不满好歹消散下去些。 但阮家那么大的家业,那么多人指着阮家的生意养家糊口,不是说打点就能立马当个甩手掌柜的,遂请孟安居先护送阮夫人一行。 孟安居临告辞前,留下句话:“最晚年前半个月,请阮老爷务必抵达到云和。” 他回去后,又派遣一队侍卫乔装做阮家家丁留下来,只等来日邺城事毕,护送阮老爷前往云和。 翌日清晨,阮阮眼圈还是红肿的,出门上马车时,瞧见队伍前头的孟安居,一时还觉奇怪。 她教画春去问,画春过了会儿回来说:“说是霍大人派他保护小姐的。” “他还准备一路送我们去云和吗?” 阮阮觉得有些奇怪,孟安居大小也是个统领,手下事务也很繁多,现在就为了霍修说保护她,直接抛下东疆那么多事不管了? 这不符合常理啊,她只是去云和走个亲戚而已,又不是逃难…… 画春倒没她想得那么多,嗐一声,“这证明大人看重小姐呗,保护您又不是囚/禁您,当然您去哪里,他们就跟您去哪里。” 阮阮没再说什么,但还是觉得这阵仗有些不同寻常。 一行人出邺城东门一直往南,因阮家队伍里多是女人孩子,夫人小姐们坐马车久了,说是全身酸痛,就连大户人家的婢女婆子们都没走过几里地。 孟安居头回干这差事,无奈之下也只得放缓行程,走一走歇一歇,临到晋州换水路时,已经过了大半月了。 阮乐天在路上受了风寒,这日正午进城,一行人便先安顿在客栈中,寻了医师给她诊脉。 阮阮下楼往隔壁铺子里给阮乐天买蜜饯时,路过大堂,忽地听见身后有人又喜又疑地唤了声,“小乐安?” 她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狐疑回过头看,一眼没瞧着人,倒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声。 往上望去,才见个敏捷的身影从楼梯上几步迈下来,停在她跟前一笑,“我还以为看错了,原来真是你啊!” 阮阮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卫霁,一时颇有些意外,“你不是在镐京准备开春儿的殿试吗,怎么会在这里?” 细细瞧他,今儿没穿一身红,换了件墨蓝的袍子,倒收敛了几分张扬,多了些书卷气。 卫霁“唔”一声,左右看一眼,压低了些声音说:“说出来不太吉利,也就半月前,镐京的小太子薨了,王上就这一个儿子,想必很悲痛,镐京周边城镇如今都在禁行乐,我实在待不住,这便是要回家一趟呢。” 他说得这些离阮阮太遥远,她也不太关心,点头噢了声,也没再说什么。 这厢一抬眼,却见孟安居正站在卫霁身后不远处,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阮小姐,二小姐不肯喝药,劳烦买了蜜饯快些上去吧。” 可能是因为他和霍修关系近,阮阮应着声,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和卫霁拉开些距离。 卫霁被身后话音惊了个激灵,扭头瞧着孟安居,眸中一霎涌现诸多情绪,疑惑、恍然、惊奇,最后还很愤怒。 再看一眼阮阮提着裙子出门的背影,他想追上去问问,但才起步,身前便不由分说横过来一条手臂。 孟安居声音冷冷的,警告意味满满:“请卫公子今后离阮小姐远一点。” 卫霁脾气上来了,偏不,站在原地等阮阮买完蜜饯回来,喊住她,问:“小乐安,你别怕,要是这儿有人挟持了你,你现在就给我说,我拼了命都会救你出来!” 孟安居听着脸色很不好。 阮阮瞧着这误会大了,忙上前解释道:“没有没有,你可别为了我再闯祸,我来年就要嫁给霍修,孟统领这次是护送我回一趟云和的。” 卫霁面上一霎僵住了,他想不通也不服气! 但看一眼阮阮眼睛里的认真,不信也不行,一颗心简直当场都碎完了。 阮阮瞧他不说话,很伤心的样子,叹口气,对他说了声珍重,便带着画春上了楼梯。 谁料翌日,待他们一行人上了船,行出去约莫几里地,后头却又有一艘船追了上来,不近不远地并排行着。 一日,阮阮无意从窗口望出去,却见卫霁正靠在对面窗边儿悠然放风筝,遥遥冲她喊:“我还从没去过云和呢,霍大人再怎么也管不着你交朋友吧!” 他脸皮厚,孟安居也束手无策。 后来眼睁睁瞧着那边儿船上搭过来两把□□,时不时就要来串个门儿,今儿和阮阮玩个牌,明儿又喝点儿酒……各种把戏简直层出不穷。 孟安居站在甲板上望着江水,水面上浮现出自家大人的样子,总瞧着那头顶上有点绿似得。 队伍抵达云和时,已是十一月中旬。 这厢甫一上岸,便听得街头巷尾传开件大事,镐京城外西大营,天干起火,一晚上火烧连营,死伤惨重,几乎将整个西大营夷为平地。 却也有人传闻说,那晚听到了极大的响动,轰隆隆一片,不像只是简单的火灾。 阮阮在马车里听了些只言片语,又每日听卫霁侃侃而谈地说起时政,越发觉得胆战心惊,感叹今年冬天真是多灾多难。 孟安居那头呢,西大营火灾的消息能传到云和,也一定能传到邺城,但如今还没有收到阮行舟离开东疆的消息,他不放心,遂立刻派人回去查看。 侍卫一人,来去要快许多,临近年关时,身怀密信回来复命。 西境鹰击军遇伏,龙牙关危在旦夕,镐京紧急派遣御史前往东疆问罪霍修,阮行舟离开为时已晚,至晋州水路时遭城守张大人追兵围堵,最终由霍府侍卫护着,跳入江中逃生,现今不知所踪。 阮家同霍修的关系,如今尚且传不到云和来,阮家家眷只要待在云和十日左右,等除夕夜后,局势一定,霍修自会来接。 孟安居现下只忧心阮行舟安危,遂不及再耽误,孤身又要返回晋州寻人。 他走时,教阮阮看见了,忙上前来问他做什么去? 孟安居也不瞒她,“回东疆。” 阮阮哦了声,又仰着脸扭捏说:“霍修走的时候说大约三个月就回,你复命时,麻烦顺带替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孟安居拉着缰绳的手顿了下,到底没接那信,看她一眼,说:“大人过些时候就会来接小姐,小姐有什么话,届时再同大人好好谈谈吧。” 他说着不再耽搁,策马奔进了街道中,心中只念着,若找不回阮行舟,自家大人这姻缘,怕是就艰难了……  第四十六章 阮阮在门口站了会儿,瞧着孟安居的身影拐进了街角,低头望一眼手中的信,努努嘴叹了口气。 再给那坏男人一个月时间吧,到时候若没有来,他就准备好怎么哄她回心转意吧! 她把信折叠起来收进袖子里,拢一拢身上的大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寒冬腊月的风像刀子一样,云和好似比邺城还冷些,阴沉沉也没见点儿阳光,不论什么时候抬头,都能看见廊檐下一排尖尖的冰棱。 一转身,迎面飞过来个雪球,阮阮躲避不及,教雪球在大氅上砸出一大片碎雪。 卫霁站在院子里笑她,“你又在发什么愣呢,我刚可是提醒过你的哦。” 阮阮现在害了相思病,人一多愁善感就容易显得稳重,也不同他计较,兀自提步往门里去,一边问他:“这眼看快过年了,你不着急回家吗?” “你这是……在撵我走?” 卫霁脸上一霎挂不住的很,耷拉下眉眼,轻叹了声,“阮伯母和你周家小叔刚还教我留下来过年呢,那既然你不愿意,我这就去同他们告辞吧!” 阮阮瞧他那模样有些好笑,“诶,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卫伯母见不着你,怕是要着急的吧?不然你写封信给他们说一声。” 卫霁闻言冲她扬了扬眉,“嗐,我原本就没给家里寄信,回去是惊喜,不回去,他们也不会意外。” 说着又问她,“你们家今年都在云和,邺城岂不是就阮伯父一个人了,他不来这儿过年吗?” 阮阮低头掸着身上的雪,含糊说:“走时我爹爹说年前会来找我们的,估摸着就这两天了。” 临近年节,周府里里外外尽都忙活开。 但窗花对联、大红的灯笼刚拾掇好不久,除夕当天,官府突然派人挨个儿上门,通知教各家全拆了,甚至命各府门前还要挂白幡。 周家小叔上府衙去一趟,带回个消息,镐京的王上前些时候已驾崩,现在国丧,今儿这年不能过了。 这一年冬天接二连三都是死人的消息,阮老爷又迟迟没有到,凑在一起,直教人想着就心里不安。 晚上阮阮从阮夫人房里出来,外头飘着柳絮一般地飞雪。 画春这厢才撑起伞,却见卫霁顶着满身的风雪,手里拿一份信,神色匆匆朝阮阮奔过来。 那是他在镐京的士子朋友们送来的密信,邀他一同讨伐逆贼。 信中所言,龙牙关如今已被霍修占据,长信侯炸毁西大营削弱镐京驻守兵力,后以霍修所辖东疆西境两域为后盾,弑君篡位。 此二人,实乃人人得而诛之。 卫霁眸中隐有怒火,牙关紧咬,手中拿着信逼近阮阮,沉声质问道:“霍修做的这些,你家究竟知不知道?” 阮阮头回看见他这幅样子,一时措手不及,忙说没有,说完了又替霍修辩解,“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从哪里来的信,竟敢这般胡说!” “那你说他消失的几个月去了哪儿?” 卫霁稍稍在脑海中将她先前透露过的一些信息串联了下,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拼凑出一整条完整线索。 “他若不是早有预谋,怎么会提前派孟安居送你一家来云和,况且他如今率军盘踞龙牙关,那就是铁一样的证据!” 阮阮被他问出了一头汗,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虽然不懂龙牙关有什么特别,但霍修是东疆总督,不应该带着军队驻扎在西境,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手里拿着卫霁的信来回看了两遍,阮阮越看越害怕,再教他一逼问,险些都要急哭了,“我……那他……” 卫霁看着她也着急,径直打断她,又郑重问了一遍,“你家到底有没有参与到这当中去?” 谋朝篡位,长信侯就算现在登上了王位,但只要消息散布出去,各方诸侯多得是理由讨伐他,届时一旦被从那么位置上拉下来,那就一定是万劫不复。 霍修亦同理。 阮阮张了张嘴,原本想说没有。 但脑海中冷不丁想起当日看到的那本账册,再低头瞧瞧信上说西大营被炸毁之事,心中一惊,骤然用手捂住了嘴。 她大约想明白她爹爹为何还没有到了。 “我爹爹可能遇到危险了,你若是还愿意帮我,能不能带我回东疆,我要去找他!” 两个人,一个少年意气,一个稀里糊涂,压根儿没人有心思想清楚这样单枪匹马跑回去的风险与艰难。 当晚阮阮回房留下一封信给阮夫人说明去向,便同卫霁一道从后院里偷来一辆马车,冒着风雪闯进了云和无边的夜色中。 晚上的北风简直能穿墙,马车车壁关不住暖意,一连跑出去十几里,马车里已经没有半点儿暖和气了。 阮阮冻得缩成一团,卫霁只好停下来,在附近找了一户农家借宿,清晨时分又在各家买了些御寒的帽子、手套、炭火炭盆什么的预备着。 临到再上路,马车里烧上炭盆,好歹不那么冷得要命了。 但昨夜风雪太大,路面上积雪足以没过脚踝,自打下了官道,马车就行得十分缓慢。 可没成想这回才走出去不到一里地,两个人便听得后头一阵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砸在雪地上有种逼人的压迫感,几乎转瞬就追了上来。 阮阮忧心是不是遇上劫匪了,心头砰砰直跳。 她推开车窗往外看一眼,却见领头那人转眼已经到了车窗边,猛地勒住缰绳,马蹄跃起,带起一阵雪雾。 那人微怒的声音就透过飞扬的雪雾沉沉传进了她耳朵里—— “下来!” 话音落,十几匹高头骏马紧随其后飞奔而至,不由分说便将马车团团围住,车辕上一阵挣扎,很快传来两声闷哼,便再没了动静。 阮阮隔着雪雾看清对方的面容,和他紧皱的眉头,心头骤然腾起一股无名火,砰的一声关上了车窗,窝进角落里倔强冲他喊了声,“我不!” 她又喊了声卫霁,着急忙慌地拍了拍车壁,催他,“你快驾车,我们走。” 这话说出去没人应,只听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车辕一沉,霍修推开车门躬身而入,脸色瞧着十分不善。 阮阮瞧着心里一紧,下意识蹬着腿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抬手一指他,“不准你过来!” 霍修眸中一霎暗下来,暗潮汹涌。 他没法儿不生气。 只因为担心地方官府不识时务拿阮家人做筏子,他放着龙牙关初定的局面一路快马赶过来接她,结果她倒好,大晚上和别的男人搞私奔这套,却当他是个外人。 她心里,到底把他放哪儿了? “过来!别教我再说第二遍。” 霍修耐性不多,说着便俯身,朝角落里的她伸出了一只手。 但阮阮却只记得他利用爹爹私运火/药入镐京,害得爹爹现在都没能到云和,可能还有危险。 又越过他肩头看到地上晕过去的卫霁,一时委屈得眼眶泛红,狠狠瞪着他。 她双手扒着车壁上的烛台,控诉他,“你凭什么指使我?你把我爹爹藏哪儿去了?我警告你,我爹爹要是因为你有个什么好歹,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霍修突然倾身,伸手抓在她手腕使劲儿一拽,一把就将她拉了过来。 阮阮脚下一个踉跄,再没能站稳便被他不由分说地抱下了马车。 她在他怀里鲤鱼打挺似得挣扎起来,教他放她下来。 霍修不理她,她就口不择言地骂他坏蛋,再没用就又是打又是咬又是踢。 直到他双臂一使力,将她扔上了马背,她才终于停顿了片刻。 霍修翻身上来,沉声吩咐句“回”,便一夹马腹,纵马疾驰了出去。 阮阮一声惊呼被周遭呼啸的风切割成断断续续的啜泣。 这匹马可比当日卫霁带她游街那匹快多了,跑起来风驰电掣,简直要把人的魂儿丢在半道儿上似得。 他是故意的! 阮阮怕得要命,幸而这回是背朝前方面对着他,她忙将双手双脚都攀上他,一边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死命地搂住他不敢撒手。 那么幅模样,霍修到底心软了。 他腾出一只手取下背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手臂环在她腰间将人又搂紧些,低声安慰了句:“忍着些,前方很快就有驿站。” 到驿站跟前时,阮阮被颠得晕头转向,又冻得直打颤,还一个劲儿抓着他衣襟,问他要爹爹。 霍修抱她进去,吩咐驿丞送上热水,两下将她剥干净扔进去,自己也迈了进去,指尖捏着她的下颌抬起来,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太久没见,他太想她了,心里藏满了积累已久的疼爱,和方才升起的怒意,一股脑全都施加给了她。 阮阮不愿意,回过神来便奋力挣扎,霍修也不想逼她,尝到了一点甜头便退开了。 再看向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蛋儿,狠狠冻过之后再教热腾腾地水汽一蒸,一霎变得红彤彤、娇艳欲滴。 他瞧着轻笑了声,靠在木桶一侧,抬手在她脸上捏了捏。 阮阮要气死了,双手抱在身前缩在一团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趁他不备扭头发狠咬住了他的食指。 死命的一口,肯定是痛的。 但霍修一点儿都没打算躲,反倒顺着她,起身靠过来些好教她咬起来更顺口似得。 他抬手轻轻抚在她鬓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像是在安抚一只暴躁的小猫儿,“别生气了,你爹爹现在只是暂时藏起来了,我保证会把他平安无事地还给你。” 阮阮闻言顿了顿,左思右想还是松口,红着眼眶气鼓鼓看他,“最好是这样,不然我一辈子恨死你。” 霍修抚在她头上的手稍顿了下,瞧着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没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总督又放出来了…… 霍修:再不出来,媳妇儿又要跟人家跑了,哎! 阮阮:这人一来就这么凶,我害怕(瑟瑟发抖jpg.) 第四十七章 屋子里水雾弥漫了好一会儿,桶里渐渐有些凉了。 “自己起来穿还是我给你穿?” 霍修靠在木桶边,对上她一双微红的眼睛,那么个戒备的模样瞧着教人有些恼火。 他言语不善,阮阮双臂环膝抱紧自己,愈发同他见外起来,冲霍修扬了扬下颌,骄矜说:“你先出去,不想教你看见。” 霍修闻言凝眉深深看她一眼,几不可闻的轻哼一声,也不多说,毫不避讳地在她眼前站了起来。 水声哗啦啦响一串,阮阮冷不防面对面把他看光了,又不乐意了,皱着脸怨怼十足地剜他一记眼刀,愤然别过脸去,仿佛自己的眼睛受到了荼毒似得。 霍修瞧着,强忍了笑意,长腿迈出浴桶,兀自摇摇头,喃喃戏谑了句:“摸都不知摸过多少回了,大惊小怪……” 话音方落,身后水声一响,阮阮从背后扑过来扬起手就要打他。 但她这偷袭动静儿也太大了,霍修转过身,毫不费力就捏住她的手腕,抓个正着,“这可是你自己不听话。” 阮阮忙要往回缩,却被他弯腰一把从桶里提拎了出来,半抱着,两步往床榻上去了。 “放开我,你放开我!” 她说话不管用了,人倒在被褥上像条砧板上的鱼,霍修在外头站了半会儿,身上不见凉,倒越发滚烫起来,肌肤相触,终于吓得阮阮一下子哭嚎不止。 “非礼啊!!!” 她惊恐地不行,紧闭着眼四六不着,只管拿手打他,“欺负我的都是禽/兽,是畜牲!我讨厌你,你走开!” 霍修其实没动作,只是垂眸望着她,挑一挑眉,凑近她颈间嗅了下,话说得有些唏嘘,“先前可是你说喜欢“衣冠禽兽”那个我的。” 他说着抬手在她心口上戳了戳,“口是心非的小东西,嗯?” 那手劲儿有些大,在她心口上按下指腹大小一块儿朱砂,阮阮轻轻嘶一声,忙回手捂住自己身前,否认道:“我不喜欢那样的你,一点儿都不喜欢,你当没听过吧!” “那你喜欢怎样的我?” “我喜欢……”阮阮真是极容易上钩,发现自己上了他的当,一时气急败坏,“怎样都不喜欢,我不跟你说了!” 霍修轻笑了声,屈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下,自言自语似得,“你就喜欢我依着你,疼爱你,温温柔柔什么都顺服你,半点儿重话都不能说,对吗?” 他说着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巾栉擦着阮阮身上未干的水。 阮阮不承认,“你把我爹爹都弄丢了,好意思跟我说疼爱吗?”她说着抬起腿蹬人,又教他捏着脚踝强硬一把给拉到跟前来。 霍修低垂着眼睫,“不是说了我会把他平安无事地还给你吗,不相信我?” 她谨记言多必失,坚决不同他绕弯子,“反正现在还丢着呢……” “那你就相信卫霁,大晚上和他离家出走,以为他能带你找到你爹爹?” 霍修拿过她的小衣,耐性儿捏起她一只胳膊塞进袖子里,阮阮现在不挣扎了,任他摆弄,但别着脸,还是一句,“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把我爹弄丢了。” 说不过,就翻来覆去都这么一句啊,他掀起眼皮瞥她一眼,倔倔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窗沿下的缝隙里吹进来一阵冷风,霍修朝她身后看了眼,指使她,“把角落那件大氅给我披上,要冻坏了。” 其实他自己伸手就能够着,阮阮骄矜斜眼上下打量他一眼,撇撇嘴暗自腹诽:光溜溜地站在姑娘跟前,老东西真不知羞,就该冻死他才好! 这样想着,她也还是伸手拿过大氅,披到他背上,又意有所指地挤兑一句,“我瞧着你不是火挺大嘛,真男人怕什么冷啊……” 霍修轻笑了声,指腹在她耳垂上揉了揉,“我真不真你不知道?” 他给阮阮穿好了衣裳,这大冷天得,里三层外三层包得比她自个儿穿得要厚实,坐在床边伸伸胳膊蹬蹬腿,只觉得走路恐怕都要困难了。 两个人都收拾好下楼时,一众随行侍卫都已在大堂用过了膳,整装待命。 阮阮左右四顾,没有看到卫霁,眉一拧,扭头冲霍修要人,“你把他藏哪里了?” 又是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句式。 霍修不爱听,回身觑她一眼,沉着脸怼了句,“他可不是你爹,不准来跟我要人。” 阮阮:“……”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似得,从腰间掏出封信笺亮在她眼前,“信上明晃晃写得都是大逆之言,就凭这个我现在就能斩了他,而后若顺藤摸瓜,直接就能端了反贼一窝。” 这就是成王败寇,谁赢了谁说话算数。 卫霁当他是逆贼,殊不知在他这里,那些冥顽不灵的士子们才是企图螳臂当车的反贼。 霍修有时候图省事,偏就爱拿真假参半的话吓唬她,“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别在我跟前提醒我有他这么个人。” 但耐不住阮阮胆子小,总是会被他吓着,抿着嘴将信将疑地瞄他两眼,悻悻地没再出声儿。 外头风雪还在呼啸,但天色还早,霍修也不再耽搁,吩咐众人继续赶路。 阮阮不愿意,两步追上去问他:“这又是去哪儿啊?不找我爹爹了?” 霍修伸手牵住她往外走,温声说:“安居已经去寻你爹爹了,前日传来消息说发现了侍卫留下的痕迹,正在追查,你现在跟我回龙牙关,兴许再过几日就能见到他。” 这么说,阮阮好歹安心许多,又问:“那我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呢?不管了?” 霍修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宁肯相信卫霁那个愣头青,却偏偏对他这么不放心? 心底里有些闷闷地,他头也没回,答得简短,“他们已经上路了。” 说着已到了马儿跟前,坐上马背,阮阮还很拒绝,又听他那一句不耐的话,眉一拧,伸手在他腰上狠掐了下,“你说什么?你怎么能咒我家人?” 霍修低头瞧她,真是无奈的很。 他趁阮阮不备,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下,又在她发作之前,抬手拉起大氅当头盖在了她脑袋上,捂得严严实实。 俯身凑近她耳边,小声哄了句:“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他们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一路伴着风雪,行过了半天已远远离开云和周边,傍晚时分到启灵山脚下,前方大雪不利于行,霍修只得命众人停下来过夜。 阮阮这大半天才终于头回掀开大氅,从里面露出张捂得通红的小脸,迷迷糊糊仰头问他,“咱们到了?” 这敢情是颠颠簸簸也睡了一路啊。 晚上真正躺到床上,她倒不睡了,煞有其事地在两人中间从头到脚划出一条楚河汉界,夜猫子似得瞪着一双大眼睛紧盯着他,时刻警醒不要他越界靠近。 霍修但凡有一点动静,都能教她一惊一乍地大动干戈,双手双脚都用上,强烈地抵制他。 来来回/回逗着她玩儿了半会儿,他没动静了,过了会儿,悄悄把眼睛睁开一线,昏暗中看她果然放松了警惕。 他伸手在她腰上一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搂进了怀里,抱得结结实实。 “乖阮阮,这可是你犯到了我的地界。” 阮阮在昏暗中感受到他温热的唇四处寻寻索索,手也不安分,他总是知道怎么调动她,三两下就能让她软绵绵地动情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不争气啊,连这点儿诱惑都经受不住,明明应该讨厌他,却还是喜欢他更多一些。 溃败总都是一瞬间,阮阮忽然鼻子一酸,猛地抬臂环住他,扑进他怀里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霍修却总算松了一口气,伸臂将她搂紧了些。 他的手掌轻轻拍在她背上,听见她的声音嗡嗡从胸怀中传出来,“你做什么嘛,明知道我现在心乱如麻还这样对我!” 阮阮抽抽搭搭地,说起来又气自己又气他,“我爹爹都被你害的不见了,我却起了心思想和你干坏事,你是害我做狼心狗肺的不孝女,坏男人!” 霍修这回倒嗯了声,“好,是我坏,我知道错了好不好?” 他说着捧着她的脸抬起来,大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温声细语道:“往后不管什么事都别和我闹别扭,有什么心里话都能跟我说,你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不需要对我藏着掖着,知道吗?” 阮阮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半会儿,点头乖乖嗯了声,又往他怀里偎了偎,说:“那今天不能干坏事,要等爹爹回来给我们主持婚事,洞房时才行。” 霍修这两天总算从她那儿听到句可心的话了,心底里叹口气,含笑应了声。 翌日雪过天晴,清晨起来山头上已照过来些金色的光芒,周遭层层叠叠地一片都是绿树雪顶,近处几户农居烟囱山袅袅冒出烟雾,有种静谧的美感。 阮阮蹲在院子边看农户家一群鸡在雪地里捉虫子时,忽然听见天空中一声雄赳赳气昂昂的鹰鸣。 她抬头看过去,视线跟着那鹰飞了一段儿,最后却又落到了霍修身上。 那鹰挥舞了翅膀停在霍修跟前的篱笆上,等他取下了爪子上绑的字条,才又尖啸一声,振翅飞走了。 阮阮低低哇一声,惊羡坏了,她要是有那么大一只鹰,带出去一定很有脸面! 那头霍修打开字条看一眼,抬起头便瞧见她那没见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招呼她,“来,过来看看。” “什么呀?” 阮阮将手里的小树枝扔了,站起身拍拍手,走过去接过那字条一看,眸中顿时一喜,顾不得这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一下子跳起来蹦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好大一口。 那是孟安居送来的字条,他已找到阮行舟,人受了些轻伤,休养这些时候已无碍,一行人正在启程前往龙牙关的路上。 第四十八章 清晨的农家小院已有不少人走动,霍修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甜香,大手隔着厚实的冬衣在她娇翘的尊臀上暗搓搓捏了一把,得了便宜还笑话她。 “好多人看着呢,不怕羞了?” “啊?” 阮阮亲完了才觉不妥,眼神儿往四下一瞟,教周遭农妇们瞧热闹地目光看得脸热不已,火一下子就烧到了耳根子后,忙扭了扭身子从他怀里跳下来。 她拿手挡在脸侧,噘着嘴小声埋怨他,“都怪你,也不知道拦着我……” 霍修瞧着她但笑不语,反正她总都是理不直气也壮得很。 阮阮不好意思,假模假式地弯腰理了理裙摆掩饰尴尬,再抬起头,忽然轻轻“唔”了声。 右前方不远处一间农户院子里,卫霁站在那儿有一会儿了,时间也不算长,只是刚好看到她欢天喜地跳着去亲霍修罢了。 他站在院子边,没人看守,也没遭一点儿罪,但脚上带着防止逃跑的锁链,目光遥遥望过来,神色复杂。 这还是阮阮自先前被霍修堵截后,头回看见卫霁,见他衣着都是干净整齐的,心下到底安稳不少。 只是卫霁现在对她应该很失望。 人家明明知道她家帮助了霍修谋反也愿意带她去找爹爹,结果这一程风雪,到底还是他错付了。 阮阮同他对视一眼,于心有愧,伸手拉住霍修的衣袖轻轻撼了撼,小声问:“你能不能放了卫霁呀?” 霍修一听果然眉尖一拧。 阮阮又解释道:“说你坏话的信是别人寄给他的,他先前也没应过要去,你别公报私仇嘛。” “嗯?” 霍修挑了挑眉,抬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下。 他提步往屋里去,边走边说:“公报私仇都用上了,你个小糊涂蛋懂什么,我现在拘着他才是为他一家子好。” 他说着回头望了眼那边儿篱笆旁双目炯炯的卫霁,话音倒是平和,“年轻人意气风发是好事,但心浮气躁,易受人鼓动也是事实,王权更迭是大势所趋,他们那一帮子文人士子成不了事,顶多……只能成当权者杀鸡儆猴时的鸡。” 他这比喻可真够接地气的,阮阮虽然不懂政事,但也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院子里的鸡,脸上有些难堪。 她想了想,真诚发问:“那你能不能让我去劝劝他,教他回徽州老实待着,别上赶着去当鸡?” 明明说得一本正经,但霍修怎么听她这话都有点怪,强忍着笑品了句:“当鸡……” 他轻笑了声,深觉她去一趟恐怕是要适得其反,忙说教她别忙活了。 “你自己老实待着吧,等诸事皆了,咱们回东疆时我自会派人送他回徽州。” 霍修说着一背手,兀自去看自己的马了。 阮阮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嘲笑了,但可惜,没从他言语和神情上找到证据。 一行人在村子里的农户家中简单用过了早饭,才启程进启灵山,山道上鲜有人烟,积雪极厚,马蹄踩上去,堪堪能没过一小长段儿。 这片山脉占地广,沿途都是一望无际地雪顶,但只要过了这片地界,再往西三十几里,就是龙牙关了。 阮阮仍坐在霍修身前,他身上简直像个大暖炉一点都不冷,只是沿途连个人影都没有,无趣得很。 她百无聊赖问了约莫十几遍“怎么还没到啊”,终于见前头山势豁然开朗起来。 但临到一行人将要出山口的关头,左侧一面高坡上忽地传来一声沉闷地断裂声。 霍修侧目望过去,心下也不由大惊,这是遇上了雪崩! “快走!” 他一声令下,一行人再也顾不得刻意压低声响,扬鞭催马,急速朝山口疾驰了出去。 那山坡上堆积了好几日的积雪,稍有一处松动,整体便立刻如惊涛骇浪般向下奔腾而来,声势轰隆,催得马匹都没命似得狂奔起来。 阮阮都没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霍修声音难得急了一回,手臂突然用力搂紧了她。 马蹄颠簸中,她试图掀开头上的兜帽看一眼,但才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巨浪迎面而来,铺天盖地将人和马匹掀倒在浪潮中,淹没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声音。 阮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幸好腰背上霍修环着她的手臂一直未曾松开,他像一把保/护/伞,替她抵挡了所有雪浪中潜藏的危险。 最后两个人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像是碰到了什么终于停了下来,她晕头转向中似乎听到头顶的他压着声儿闷哼了下。 阮阮动不了,脸藏在他怀里什么也看不见,急得心乱如麻,唤他的声音都带着哭腔,“霍修……哥哥,昼白哥哥……” 一连唤了好多声,才听见头顶上低低回了声嗯。 霍修深吸了口冷气,试图撑起身子给她创造些空间,但刚一动,右臂和肩背上顿时一阵钻心的痛,兴许是伤到了骨头,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好用完好的左手探进大氅的兜帽中摸了摸她脖颈和脸颊,问她伤着哪儿没有? 幸而阮阮说没有,“我穿得厚,你别担心,你呢,你是不是受伤了?” 霍修却也说没有。 他安抚着教她别动,随即艰难活动着左手从腰间一点点抽出了长刀来,用刀刃刺到厚厚地雪层外,等待逃生的侍卫看到前来救援。 阮阮其实能感受到他呼吸都逐渐沉重,也猜得到这种时候他都没有奋力自救,只能是受了重伤无能为力。 但她越发不敢多问,也不敢教他担心。 憋着眼眶里的泪水,使出全身解数腾出自己两只手,从他身上取出了一把小匕首。 她一边奋力向外挖着,一边唤他:“霍修,你别睡着啊,一直和我说话给我打气,咱们一会儿就能出去!” 阮阮生平头一回那么坚持不懈的干一件体力活儿,心里有信念,身体就不觉得累。 可霍修听着她哼哧哼哧地声音,哪里舍得? 况且依她现在这样的动静,厚重的雪层不透气,再待下去她怕是会提前窒息的。 他歇了会儿,还是强打起精神,硬是只用一只左手给阮阮破开了一条生路。 她挣扎着爬出去了,霍修的力气也用尽了,眼皮沉地稍一阖上便再睁不开。 卫霁同侍卫们找来时,阮阮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一边喃喃喊着,“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就要守寡了……” 她已经拿双手刨出了霍修小半个身子,只是那雪浪中的树枝石块,把一双纤纤素手划得都不能看了。 卫霁再没多说什么,快速同几个幸存的侍卫一路护送霍修到最近的城镇治伤。 医师来看过后,说他是在雪崩中折断了右臂,后背又撞击在岩石上造成内里出血,这才晕了过去,需得静心休养一段时间了。 阮阮包扎双手时,痛得昏睡过去了一会儿,晚上刚醒来就守在霍修床前看着他,自言自语跟他讲话。 她以前没觉得霍修对她有那么重要,顶多也就是长久看不见了会想得很,可等他躺在跟前醒不过来,阮阮才觉得伤心的厉害,真恨不得也躺在他旁边一起睡过去算了。 后半夜困了,她也就真的翻身上床,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揽过他的左臂抱在怀里,阮阮侧着身子,靠近些,下颌就抵在他肩上。 阮阮大概是和他睡习惯了,躺在他身边时,会觉得格外安心。 霍修没有昏迷太久,醒来时是三日后的清晨辰时。 头疼欲裂地睁开眼,浑身使不上劲儿,想挪动下手臂却遭到了阻力,扭头一看,才发现身旁睡着一只沉酣未醒地小猫儿。 她睡觉总不自觉噘着嘴,微微仰头凑到他跟前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和他索吻。 霍修瞧着那模样,忍不住轻笑了声,头疼都一霎好了许多似得。 他看了好一会儿,没忍住心里一点悸动,偏过头轻轻在她唇上碰了下。 但这厢偷香窃玉的举动但还没恢复原状,却忽听得身后木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霍修回头,原想教那人手脚轻些,别吵着阮阮,但看过去一眼,脸也一僵。 那门上的人,竟是阮行舟和孟安居。 当着未来老丈人的面偷亲人家闺女,这做法实在有些不厚道…… 阮行舟呢,人已经石化了,再看一眼里头睡死过去的闺女,顿时梗的心头血脉不通,一口气顺不过来,猛地弯腰咳嗽不止,任孟安居怎么拍都不管用。 这一连串咳嗽才终于吵醒了阮阮。 她睁开眼,还没来得及高兴霍修醒过来,往门口望一眼,也没顾得上她爹安然无事,只吓得自己魂儿都要飞走了。 阮阮着急忙慌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惊慌失措地站在脚踏上,一边趿鞋一边解释,“爹、爹、爹,我就是在这儿睡了个觉,没干别的……” “你!唉呀……!” 阮行舟脸上一霎五光十色,心道:这是人家昏迷着呢,当然没法发生什么,要是醒着呢? 早都不知发生多少事儿了! 阮阮看着她爹痛心疾首的样子,杵在床边儿站着不敢动,耷拉着头,斜眼瞟一眼霍修,面上有些无地自容的尴尬。 霍修从床上支起身子来,沉声冲阮行舟要了个话,“我先前也同阮老爷表明过对阮阮的心意,如今大事已定,家中母亲妹妹也正在前往东疆的路上,待此回回程,霍家必立刻登门提亲,明媒正娶阮阮过门,遂还望阮老爷成全,放心将阮阮交给我。” 话说到这份上,阮行舟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可不同意的。 先前他总觉得霍修年纪比阮阮大太多,怕自己闺女被情场老手哄骗。 而且霍修做人确实太黑心,该利用时就利用,半点都没手软,实在教人很难不心怀芥蒂,放了谁敢安心和他攀关系? 但这人吧,又确实一连两回不遗余力地救了阮阮,闺女也心仪人家,两个人算是两情相悦。 这样一想,再看看霍修身上差点儿要命的伤,又似乎其他的嫌隙都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了。 阮行舟站在门口望着阮阮好一会儿,才拱手同霍修提了个条件,“我家小门小户原是高攀了,但阮阮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不想她日后窝在后院受委屈,还请……还请大人答应往后绝不纳妾,如此,阮家愿意拿一半家产给女儿做陪嫁。” 他说出来其实有些忐忑。 毕竟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常态,别说当官的,就连手中稍微有点钱财的,哪个后院没有一堆女人? 像阮老爷自己这样专一顾家会疼人的好男人,可太少了呢。 但话音方落,霍修靠在床头压根儿未有思索,点头应了声,“我自然只她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霍总督虽然年纪大,但其实也是个纯情初恋老boy呢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十九章 眼下都到了龙牙关跟前,霍修不肯再耽搁,当日教孟安居安排好行程,用过午膳后便出发了。 阮阮一入龙牙关官邸,没来得及再跟霍修说句话,他哪怕靠在床头都一刻不停地有正事要忙,她也被石玉请去了厢房。 阮夫人一行已经在这儿等两日了,最初堪称心急如焚,寝食难安。 闺女不知天高地厚地离家出走,要不是霍修及时赶到马不停蹄地追上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真教人稍想想就窝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 可见了面吧,瞧见她那两只葱段儿似得小手上还有些伤痕未消,委委屈屈凑到跟前来低头认错,阮夫人又说不出来什么责备的话了。 阮阮这些天过的艰苦,脸蛋儿教北风吹得红扑扑的,阮夫人命人取来些润肤膏教她抹上,又问:“你爹爹那会儿说霍修在他那儿已过了明路,你们俩的事,这就定了下来了吧?” 阮阮对着小铜镜仔细擦着脸,嗯了声,“这次回东疆,霍家的媒人就要上门,您要是有空可以帮我看看嫁衣了。” “那他家里呢?他们这样的人家多半看重门第,他爹娘都乐意吗?” 阮夫人道:“霍修这个人长久看下来的确是不错的,但是姑娘出嫁,婆家人是否好相处也很重要,不然将来日子要不好过的。” 阮阮其实也没见过霍修的高堂呢,但上回见霍盈的印象很不错,霍修也说过他家没人会看不起商户,便咧嘴笑了笑,教阮夫人放心。 “您闺女这么可爱,漂亮嘴甜会哄人开心,管家算账无一不通,霍家老夫人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您说是不是?” 她一向对自己很有自信,这样的性子,至少不会自怨自艾,自个儿给自个儿添堵,阮夫人瞧着倒是放心了许多。 阮阮从阮夫人房里出来时,周遭已黑下来了,龙牙关的夜幕降临得极早,一片寂静中,只剩下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霍修为了在阮家人跟前守礼,阮阮的房间自然要安排着同阮夫人一处,不能随心所欲将她搂在自己被窝儿里。 她跟着婢女回房间坐了半会儿,没忍住,还是轻手轻脚掩上门,做贼似得溜出去了。 一路往东南方向去,走在回廊上时,见那边儿屋里还燃着烛火。 阮阮给两侧的侍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进了屋,想悄悄看看他在做什么,扒在画柱后头探出个脑袋,却冷不防被他戏谑含笑的目光抓了个正着。 霍修刚刚换过右胳膊上的药,正靠在床头由医师上板子,瞧着朝她招招手,“来都来了,站那么远做什么。” 有外人在呢,阮阮有点不好意思,两手绞着衣带扭捏往床前挪步,“我就是来看一眼你伤怎么样了……” 她说着又状似不经意般瞥了瞥医师。 医师是个极有眼色的,瞧着这境况不便久留,随即从一旁药箱中拿出几个小瓷瓶交给她,说:“大人还剩下背上的淤青和身上一些擦伤需要涂药,有劳小姐。” 阮阮这就很乐意点头,煞有其事嗯一声,手里拿着药瓶目送医师过了画柱,转身,望着靠在床头似乎弱不禁风的霍修笑了笑。 “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她站在床边的脚踏上,居高临下,混不吝地冲他扬了扬下颌。 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都成她来调戏他了呢。 霍修没言语,片刻,却从被窝儿里伸出条长腿,脚尖勾着她膝弯后稍一使力,她猝不及防,果然立时站立不稳,轻呼一声,扑腾着双臂小鸟似得飞进了他掌心里。 他笑,“瞧,口是心非的小东西。” “你怎么使诈呢!” 阮阮撑着手臂爬起来,觑他一眼,忿忿哼了声,“算了,总归怎么脱都是你光,我就勉为其难看一眼吧。” 说着蹬蹬腿脱了鞋,转到他身后去盘膝坐着了。 她的涂药原就是不怀好意的,小手沾着药膏,冰凉凉抚上他宽阔的背,姑娘的手上没多大劲儿,软绵绵像是在他心上挠痒痒。 另一只手不时又戳一戳他胳膊上的肌肉,指使教他手臂使劲儿,和她纤细的指尖做对抗,再松开,再使劲儿,一次又一次,无聊地把戏也能教她玩儿得乐此不疲。 霍修皮肤底下的血脉逐渐滚烫,听她还在身后嘀咕,“饭量也不大,怎么衣裳底下能有这么壮呢?” 他挑眉,调笑问她:“那摸着还觉得趁手吗?” 阮阮咂咂嘴,假模假式地点评,“就……还行吧!” 还行? 话音方落,霍修忽地转身,左臂搂着她的腰将人抵在床头上,俯身过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忽地哑声问了句:“总归你爹爹已经同意了,要不咱今儿晚上先洞房吧?” 阮阮抿着嘴憋着笑,掀起眼皮儿瞄他一眼,声音悄咪咪地,“没大婚就洞房,这是偷/情……” 他弯了弯嘴角,低头在她耳垂上磨了磨,呵气如兰,“那咱们也偷过多少回了,还在乎这一次两次?” 说着话,那带着薄茧地手掌已从裙摆处游了进去,阮阮脸红红地,身子不一会儿就软了,手掌娇里娇气拍他一下,抬起双臂紧紧搂住了他。 夜里的烛火随着轻纱帐幔摇曳了大半晚,屋里的人醉生梦死,教呼啸北风中都沾染了夜莺的轻啼,格外缠/绵起来。 阮阮恍惚中,突然想起了从前的愿想——每天骑他,和每天看着他喝好苦的药。 现在瞧着,居然还都实现了…… 清晨卯时,她穿戴好衣裳,临走前教霍修扯着衣带又拉回到怀里,又是好一番耳/鬓/厮/磨,说教她今儿晚上再来。 阮阮狐疑瞟了一眼他的伤,“你确定不用再补补?” 霍修轻笑,在她唇上碰了下,“你以为还有什么药比你更补?” 阮阮:…… *** 一月底时,龙牙关局势已大定,霍修便将孟安居派遣回了东疆,先行清除诸如城守张大人等一众逆党。 到二月中旬,孟安居派人送来消息,说东疆逆党已除,也接应到了霍老夫人一行。 侍卫拿着消息进来时,阮阮正盘膝坐在桌案边给霍修念官文。 老东西不做人的很,晚上拿她补身子,白/日里还拿伤了右胳膊写不了字当借口,见天儿的拉着她在书房当文书。 阮阮念着文牍,霍修就歪着懒懒靠在一边的软枕上,左臂环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捏,微闭着眼神情惬意,听完了便口述批复,再由她写上去。 她某天一回头瞧他那模样,忽然忍不住笑,问:“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个昏君吗?” 屋里也没外人,“霍皇上”闻言睁开眸子瞥了她一眼,沉吟片刻,反问她,“那你知道你现在像昏君身边什么人吗?” “嗯?”阮阮稍微想了想,眼睛一亮,“皇后?” 她说着又觉得话本子里的皇后下场大多都不好,改了口,“算了算了,还是贵妃吧,艳冠天下三千独宠,我喜欢。” 但“霍皇上”听着一笑,手臂搂着她凑近些,示意她附耳过来。 阮阮还不知道,这宫里难不成还有什么比皇后贵妃还尊贵的存在,她总不能当太后吧,那不是和他差了辈分了? 她好奇得很,忙搁下笔,歪着身子依偎过去了。 谁知道他话音调笑,说道:“其实宫里每日跟在皇上身边念奏折的,都是……” “是谁?” “太监。” ??? 阮阮脸一霎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了黑,嘴巴噘得老长猛地在他胸膛上捶了下,“今儿晚上你自己个儿搂着枕头睡吧!” 霍修逗她一时,哄就要哄一世。 谁知道好容易哄好了,她却一语成谶,当天孟安居的消息送来,阮父阮母便着急启程回东疆。 毕竟还没有成婚,阮阮没有单独留下来的理由,只好也跟着回去了。 一走好几个月,再回来境况果然大不一样。 城守张大人已斩首示众,就连方成规,也忧心阮阮在霍修枕边吹耳旁风,将柳氏连同方青禾兄妹一道远远送回了扶风老家,往后再不让他们出来现眼了。 霍家的媒人是阮家归来后第四日上门的,霍修虽不在,但霍家场面很足,聘礼摆出去半条街,阵仗实在大。 而后霍老夫人带着霍盈亲自上门,挑了个最近的五月初五吉日,就此定了下来。 到了合庚帖时,霍家拿不出来,阮阮才想起来霍修的玉牌在自己这儿,一时尴尬,忙红着脸拉开衣领取了出来。 屋里媒人掩着嘴直笑,说:“瞧瞧,人家珠联璧合,天作之合,这哪里还有我的用处嘛。” 霍老夫人面容沉静,不常言语,朝阮阮望一眼,随即淡淡调开了。 阮阮心里一咯噔,莫非这准婆母不喜欢她? 她回头便找了霍盈来探口风,才道是:“母亲已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多年,就连我前些时候有喜,她也只是淡淡嗯了声,你千万别多想。” 阮阮听着“唔”一声,眸光瞥向她小腹,“你有身孕啦!” 霍盈听着拉起她的手放在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快四个月了,虽然不显怀,但折腾人的很,你摸摸。” 阮阮手掌放上去不一会儿,还真的感觉里头动了下,心道:原来真怀了是这样的,就说自己那时候怎么那么安稳,还吃啥啥香呢…… 她现在其实不想着赶紧生孩子了,毕竟当上霍夫人后,朝朝暮暮,还来不及两个人腻腻歪歪的呢,怀个孩子都不能骑霍修了,人生会少一项乐子。 四月中旬时,霍修终于将龙牙关交给了镐京派来的守将,回到东疆正赶上试喜服。 那头阮阮的嫁衣也做好了,大红的一身鲜艳夺目,珠玉璀璨华丽,她瞧着喜欢的紧,穿着在镜子跟前照了又照,心里太激动,连晚上做梦都梦到自己出嫁的景象。 等真正迎亲那天,她才发现和自己梦里有些不大相同。 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妆台前收拾了一大早上,累得前胸贴后背,还没等她回过神儿想吃点儿什么垫垫肚子,外头迎亲的队伍伴着锣鼓喧天的阵仗便已经到门前了。 随后盖头搭下来,阮阮彻底成稀里糊涂的了,只记得画春和一个婆子一路扶着自己,教她弯腰她就弯,教迈步就迈步,耳边人声鼎沸吵闹了一路。 先头听到阮夫人的抽泣声,阮阮还小声安慰了句,“没事,我没多久就还回来呢。” 可直到阮老爷握着她的手交到霍修手上时,她才真正一下子突然想哭了,隔着盖头拽着她爹不撒手。 这回轮到霍修安慰她了,“别哭,三天后我陪你再回来。” 说着一把抱起新娘子,躬身将她送进了喜轿里,临退出去前,又在她手心悄悄塞了一块儿糖。 阮阮眼泪嗒嗒的,看一眼手里的糖,哭瘪瘪哼了声,“坏男人,光拿一块儿糖就把我哄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阮阮即将开启贵妇生活,一起来围观啦 第五十章 三拜礼成,送入洞房。 外头锣鼓“哐当”敲那么一下时,阮阮差点梦回,拉着霍修的手一下子捏紧,险些以为自己又要醒来了。 但幸好这回没有。 她的新郎官儿还以为她吓着了,朗声一笑,随即又弯腰一把抱起了她,伴着周遭众人的起哄声,大步踏在回廊上迈进了后宅。 “总督大人心疼小娘子呐!” “小娘子姝色无双,大人不心疼她难不成心疼你个小兔崽子?” “嗐,那是白天心疼晚上疼,是哭了疼罢笑了更疼!” …… 一群大老爷们儿多半都是军营里的将领,说起话来荤素不忌,教阮阮隔着盖头听都羞得脸红不已。 进了房间,霍修将她放在喜床上,她坐得端端正正,两手交叠在膝头,都不好随意动了。 这会子原道是该闹洞房的,可他身份重,在场除了贺钦没人真敢同他称兄道弟的玩闹,遂也就意思意思,便前呼后拥地去了前厅喝酒。 人一走,阮阮才好塌下腰,长长呼了一口气。 直听得外头谈笑声渐远了,她扭捏了下,有点尴尬地小声唤画春,说:“怎么办,我好像有点内急。” 额…… 画春脸有点僵,她也是头回进霍府里头,人生地不熟的,只好出门去寻外头伺候的嬷嬷,找来个夜壶,关上门,伺候阮阮提着繁重的裙角进了屏风后。 可躲到里间角落里好半会儿,阮阮又急不出来了。 画春犹疑问:“小姐,您这是紧张的吧?” 阮阮仰头瞧上去,脸皱一团,无言以对。她是有这毛病,一紧张就感觉内急。 记得从前头回受霍修召见,教他猝不及防一把拉进怀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感受,心里像藏了只兔子砰砰跳个不停。 他那时是吃了长相的红利,瞧着清贵又俊朗,稍微收敛些冷厉,是个很招姑娘仰慕的样子。 阮阮倒没觉得怕,就是紧张,难受得很,两条小细腿不安地绞动着,活像个泥鳅。 偏霍修还拿膝盖压住不准她动,指腹抚她软嫩的唇,问她知不知道怎么亲男人? 那时的阮阮还是只小白兔,什么都懂一点,但又什么都朦胧,只觉得小腹难受,她微蹙着眉摇摇头。 霍修瞧着嘴角微扬,俯身下来,说:“我教你。” 这一教,便教得她莫名气喘吁吁,手游进她的衣裳里,像是只游鱼入了水,温柔缱绻地撒个欢儿,都能掀起无边的风浪。 那之后,她所有的本事都是来自于霍修的言传身教,被他逐渐从单纯懵懂的小白兔教成了个荤素不忌的小浪兔。 原以为自己那老毛病在他这儿早该好了的,没成想都算老夫老妻了,今个儿大婚居然又犯了。 在屏风后头白忙活一场,阮阮十分繁琐地穿戴好衣裙,净手后,还是端正坐回到床边。 但没一会儿,她的肚子又咕嘟嘟叫起来了。 今儿这倒是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阮阮长叹一声,抬手摸了摸,又抬起头踌躇唤画春,“那个,我现在偷偷吃点儿东西不过分吧……” 谁成想这头才话音方落,外头便有婢女提着食盒进来,摆在桌上一看,全是阮阮平日爱吃的菜。 “大人说今儿晚上估摸着早不了,忧心夫人饿着,先教您垫垫肚子。” 霍修倒总记挂着她,阮阮遂也不管什么礼数了,起身到了桌边,关上门掀起盖头,只管把自己喂得饱饱的! 晚上霍修迈进房门时,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怕是喝得太多了,阮阮隔了老远都能闻见。 他脚下不似平常沉稳,推门进来,手掌撑在桌边呼了口气,身边丫头正要上前去扶,却被他二话没有挥手将屋里的人全都撵出去了。 阮阮坐在床边,听着声响便觉得他是醉了,忙出声提醒他,“别叫人走啊,盖头没揭,交杯酒也没喝呢。” 话音才落,霍修已两步上前来,长杆一挑,兀自揭开了阮阮的盖头。 他将身子稍稍后倾,微眯着眼目光锐利瞧她,惊艳一闪而过,眸色愈发幽深。 今儿晚上的小猫儿和平时不太一样。 明明还是从前那张脸蛋儿,雪肤樱唇杏眼琼鼻,可穿上这身儿衣服,成了真正的人/妇,低眉垂眸间都能带出无尽的妩媚风情。 这和她从前小姑娘的娇俏可不同,撩拨人得厉害呐。 阮阮抬头瞧他眸中深暗,不错眼地看过来,一时狐疑,“怎么了这是,我脸上沾了脏东西不成?” 她说着就要抬袖子擦,霍修却又说没有,随即转身亲自去拿了交杯酒递给她,“喝了这酒,你就彻底是我的女人了。” 阮阮冲他努努鼻子,“那你也彻底成了我男人,从此就要对我忠贞不二,嗯?” 霍修也嗯了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不肯再耽误半分,抬手扔了杯子,就势堵着唇将她按倒在了床榻上。 阮阮没想到他今儿这么凶猛,动不了,一时睁大了眼。 她身上嫁衣一层套一层,扣子解起来太费事儿,男人性急就野蛮,酒劲儿上头直接抬手给撕烂了,珠玉滚到地上,滴溜溜蹦了满屋。 他没轻没重,阮阮喘着气哎呦一声,又是心疼又是肉疼,拿手打他,“霍老狗,你怎么还咬人啊!” “这是我最喜欢的裙子!你赔我!” “哎呀,人在这儿又不会跑,你急什么嘛!” 霍修全然不理睬,只不停亲她,哑声哄着,“乖乖,今儿忍着点儿,赶明儿赔你千百件更好的,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怪道人家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洞房花烛夜感觉真就与平时不同,他现在才道是懂了。 翌日正午时分,阮阮才从满身倦怠中幽幽转醒,窗户外头日光晴明,照在花帐上影影绰绰。 “醒了?” 身边的男人也还陪她躺着,被她鼓着眼睛瞪那么一下,愈发笑了,“教人伺候洗漱吧,母亲每日卯时就起,还等着你过去敬茶呢。” 阮阮倒不记得这茬儿了,要不是早同霍盈探过口风,她估摸着都要慌死。 这厢气不过昨晚受得那些罪,在被子底下恨恨踢了霍修一脚,“你现在想起来敬茶了,往后再敢喝那么些酒,你就一个人睡书房去!” “大婚的日子一时高兴罢了,别说气话。” 霍修这会子正经了,抬脚轻轻踩在她脚踝上,不准她动武。 他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下,下床穿身寝衣,到外间唤了人进来伺候。 阮阮如今嫁了人,发髻样式、佩戴饰品、衣裳裁剪样样都跟未出阁的姑娘不一样,拾掇好坐在镜子前,霍修在背后看她,长发尽都绾起来了,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精瓷般细腻的皮肤,像是副画框中的美人图。 他在身后唤了声“夫人”,阮阮低着头兀自挑选耳坠,完全没反应。 霍修挑了挑眉,深觉昨晚上那么多声“夫君”,真是教她白喊了…… 这日夫妻俩往霍老夫人处敬茶时,正赶上午膳,霍盈贺钦都在,正好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霍老夫人还是老样子,对谁都不热络,席间又同霍修提起,她这两日便准备返回丰州了。 霍修倒没多说什么,只是往阮阮碗里夹菜的动作稍顿了下,便回:“届时我派侍卫护送您。” 一来一回,语气跟公事公办似得。 阮阮听着不对劲的很,她家里没有过这么冷淡的时候,偷摸瞄一眼霍修,也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只好埋头吃饭不敢说话。 直到回去的路上,她没忍住,左思右想委婉问霍修,“婆母似乎甚少说话,你家中规矩是不是特别严啊?” 霍修却说没有,“吃斋念佛久了难免如此。” 阮阮才想起他十一岁就离家,大抵这些年亲缘淡薄吧,如今既然已成了她男人,那往后自然有她来陪着他,如此想着,便将小手伸进了他掌心里。 第三日新妇回门,霍老夫人也独自启程回丰州去了。 阮家这头果然就热闹许多,席间男人们喝酒,女眷们聊家常,用过饭,阮夫人拉着阮阮和霍盈回了满庭芳,只留下阮行舟同霍修贺钦在花厅坐着。 厅中静下来,霍修才同阮行舟说起正事,“先头镐京的旨意已递下来,不好再耽误,这两日我便会带阮阮启程,阮老爷若有何嘱咐,现下可尽直言。” 阮行舟其实先前隐约能猜到,霍修安定龙牙关有从龙之功,不可能还原模原样做东疆总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那分明就等拐了阮阮再升官儿呢,到头来人是他的,权也是他的。 阮行舟胸中一口气怄得不行,要不是看他对阮阮确实真心,真恨不得照着他那张脸来一拳。 沉口气,问:“你给阮阮说过这事儿了吗?她长这么大,最远也就去过龙牙关,镐京那儿人生地不熟,她铁定要害怕的。” 霍修垂眸,一时没言语。 他还没给阮阮说,就是想等今日先教她开开心心回门团聚。 阮行舟瞧着也就明白了,才说:“她嫁了你,原是该跟着你走,只是那地方打眼儿瞧的都是高官权贵,到时她要是给你闯了祸,你不能怪她,她去了那儿,除了你再没别的亲近之人,你要是再给她委屈受,她怕是会难受死了。” 这些霍修都明白,别说阮阮,就是他自己,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滋味儿有多难受他都知道。 晚上带着阮阮回府,她有点累了,上马车就靠在他肩上犯迷糊,霍修也就没开口。 一直到晚上就寝前,阮阮洗漱完出来,见书房的烛火还亮着,过去一看,他站在窗边,稍低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文牍,还挺入神。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他好似没察觉,但那文牍“一不小心”就掉地上了。 霍修正要俯身去捡,却教阮阮抢了先,她忙后退几步不给他,“教我瞧瞧,别不是哪个狐狸精写给你的情书吧!” 谁知道拿着看了个来回,再一看底下鲜红的大印,仔细瞧,还真是传说中的国玺! 阮阮眸中一霎惊喜坏了,抬起脸看他,激动得扑过去猛亲了他好大一口—— “好夫君,你又升官儿啦!我现在是丞相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镐京贵妇圈儿,我们阮阮要来啦!冲啊~ 第五十一章 霍修原以为她要生气、抗拒的,结果她倒好,捧着那文牍比他还兴奋。 阮阮对于自己将要成为丞相夫人的事很期待,问他,“你要当丞相,咱们就得去镐京吧?那是不是能见到王上和王后?” 霍修一霎失笑,垂眸嗯了声。 “那到时候王后召见我,我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呀?” 阮阮也像每一个平头老百姓一样,对见王上王后有莫名的欣喜,她还思考地挺长远,“我应该怎么给她行礼?” 说着朝他比划,“该先迈右脚还是左脚,手放在腰这里还是捂在肚子上?” “还有……” 她的问题好多啊,霍修听着越发乐了,伸出两手抓着她两臂固定在身侧,教她立定站好,曲指在她额头上崩了下。 “消停着,等去了镐京我自会找人教你宫廷礼仪,届时你好好学就是了。” 阮阮点点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听我娘说镐京繁华,但一直没机会去,谁知这才刚和你成婚,机会就来了。” 她喜滋滋的笑,“你怎么这么旺我呀!” 阮阮小时候做梦去过她娘描述的镐京,那时候年纪小,梦到的全都是糖做的房子,棉花做成的云。 后来跟着她爹学账本,满眼都是钱财,梦里的宫殿就全成了黄金,现在长大了,不做梦了,又挂念起那里的珠宝华服、美食佳酿、才子佳人…… 总之,纸醉金迷的好地方,谁不想去看看? 她承认自己是个浅薄的女人,还是个浅薄的、有大把花不完的银子的女人。 霍修喜欢看她开心,那种愉悦能感染人。 他抬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问:“咱们这次去了镐京可就好久都不能回来,年节也不行,离开你爹爹娘亲那么远,不害怕吗?” 阮阮没有多想,说不怕,“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高兴过后,她想起霍修方才站在窗边的踌躇,还以为他是忧虑前路,毕竟他总是在做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情。 阮阮十分贴心地靠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知道,这些荣耀都是你在外头出生入死才换来的,我做了你的女人与有荣焉,能为你做的没有别的,只有一直陪着你。” “夫君心疼我,我也心疼夫君。” 霍修微微低下头,下巴就能触碰到她柔软的发顶,突然弯腰一把抱起软绵绵的小夫人,阔步往旁边的寝间去了。 他把她藏进被窝儿里,眼角眉梢都酝着笑意,“好乖乖,为夫这就用力疼你……” 前往镐京的行程确定下来,翌日阮阮独自又回了一趟阮家。 告别阮父阮母弟弟妹妹定还是极舍不得的,方葶蕴也在,女人总是情感丰富,一个哭起来就带动起周遭的人一道忍不住。 下午霍修忙完了去接,见阮阮时,那两只大眼睛都哭肿了,瞧着像两个红红的大核桃。 回到家,画春拿来煮好的蛋,还是老法子,剥好了往她眼睛上一放。 霍修换好衣裳出来一看,一口气没顺好,险些噎着自己。 他没忍住咳嗽了声,阮阮听见了,手扶着蛋,扭一扭身子把躺椅腾出点地方,唤他,“夫君你过来,我肚子不舒服,你快帮我揉揉。” *** 阮阮在前往镐京的路上来月事了,那就证明前头的那些补药没白喝。 林医师随行跟着,来把过脉后,将方子改了改,药性更温和,间隔也更长些,每五日一碗,细水长流地补。 霍盈贺钦夫妇在甘州同他们分道扬镳,那时候霍盈的肚子已经不小了,走路时常要拿手扶着腰,偶尔会显得吃力,幸而贺钦疼惜,总是前后不离身的照料着。 阮阮瞧着她的背影,朝霍修感叹,“到时候我要是怀了,你得要比贺大哥还仔细才行呢。” 霍修伸臂揽着她的腰捏了捏,压低了声音说:“咱得一步步来,待会儿回去先从怀上开始。” 阮阮红着脸,斜斜觑了他一眼。 待什么会儿,这还青/天/白/日的呢,老东西怪不正经的! 邺城前往镐京两千多里路,霍修担心她受不了马车的苦,选了最近的码头走水路。 阮阮不晕船,路上闲暇时,拉他到甲板上放风筝,在屋里行酒令、推牌九,亦或是煎上一壶茶,配着糕点教他说情诗给她听。 她听得高兴了,投桃报李,便会关上舱门邀上水袖,拿清甜的嗓音给他一个人唱小曲儿。 那婀娜的身段儿,纤细的腰,舒展的颈项,眼波流转似盈盈秋水一汪泓,姑娘家的美她全都有,女人该有的媚,她也长成了。 霍修瞧着目光都恍惚了,没别的想头,只顾得上把她拉过来,压在身子底下没日没夜的疼爱。他都快而立之年了,绷着一身筋骨在权势里挣扎了那么久,如今拥着如花美眷,颓靡笙歌这么一阵子,谁还能说他过分不成? *** 船上的日子快活得教人不知今夕是何年,一晃眼就到了六月底,大船在林和渡靠了岸。 霍修带阮阮从这儿换乘马车,行得快,翌日中午便到了镐京。 相爷入京的消息传得快,城门口已有诸多官员等候相迎,其间不乏许多老相识。 阮阮坐在马车中,隔着幕帘听外头有些人同他寒暄,和从前在东疆时感觉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敬畏多了些热络。 她才想起,他原本就应该是属于这儿的,说好的夫妻共进退呢,这人生地不熟的,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啊…… 等候的人里,还有宫里传话的太监,说请霍修稍后随他一同进宫面见王上。 阮阮没见过真的太监,只看过话本子上写的,描述不怎么好,遂好奇的很,霍修推门进来时,正好瞧见她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从缝隙里往外头瞅。 他关上门吩咐侍卫驾车,抬手在她头顶上轻拍了下,“这样猎奇的瞧,可是失礼。” “唔……”阮阮忙吐了吐舌头,收回目光,虚心说知道了,“往后不会了,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光看书上描写,我还道是人家长得多阴险邪恶呢,真是误人子弟的破书。” 霍修侧目瞧着她好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一路到相府,外头的内官还在等,霍修未做太多耽搁,忧心画春初来乍到照顾不好阮阮,又指派了两个掌事的婢女先照看着,便出门了。 这宅子约莫是新建的,处处瞧着都还没有人气儿,宅子里预备好的下人也是官府刚挑的,一个个见着新主子都很好奇。 阮阮站在廊下,左右都是悄悄打量的目光,她心里也约莫能猜到他们都在看什么。 下人们瞧人眼色久了,一个个大多都是人精,主子一开口,一个动作,两三句话,他们就能知道这新主子是和善还是厉害。 主子若绵软压不住场,那他们就知道往后的差事该怎么办才最舒坦了。 但阮阮来第一天,谨记着言多必失的守则,干脆就不说,有意沉着脸问了两个婢女的名字,便兀自进了屋。 先补一觉再想立威信的事吧! 霍修回来时都傍晚了,身后带着两个宫里的嬷嬷,是他专门挑来教阮阮宫廷礼仪的。 进了门瞧她还睡着,也没让画春叫醒,先记挂着另一桩事,到前头花厅,吩咐人将宅子里管事的几个婆子、婢女连带两个管家一同召了来。 他坐在上首,见人都到了,才问:“夫人今儿可有与你等交代过什么?” 话问出去,下首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才有个领头的管家上来回,“回相爷的话,夫人想必是累着了,今儿下半晌进府便回房歇息到现在,还未曾同我等说过话。” 霍修听着嗯了声,也不绕弯子,“今日召你们来不为别的,本官同夫人入府第一天,丑话需给你们说在前头。” “夫人她年纪小性子善,常时待底下人宽厚,那是你们的福气,忠心办事,逢年过节好处少不了,但若有谁敢瞧人下菜碟,暗地里偷奸耍滑……” 他说着顿了下,“你们都是在官府上有名册的,底子能查到祖上三代,可千万别起什么歪心思,听懂了么?” 话说到这份上,底下人哪里还能不懂,忙躬着腰连连应是。 霍修瞧着差不多,又吩咐教他们把话都传下去,才让屋里一众人都退下了。 盛夏的晚上月色很亮,阮阮一觉睡到半夜里才醒,睁开眼就在他怀里。 她悄咪咪挪动着身子往上些,和他视线水平,借着月光仔仔细细瞧他的眉眼,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凑过去偷偷亲了一口。 亲完了还打算继续睡,窝在他怀里很舒服,但这次再想扭回去,霍修却醒了。 “睡不着了?” 他睡意惺忪,话音还懒懒的,阮阮动作顿住片刻,忙又躺得乖乖地,“你从明儿起是不是就要上朝,那我不动了,你快接着睡吧!” 霍修手臂收紧,将她带过来些,说还没,“约莫还能陪你逍遥几日。” 他说着又想起来,“对了,三日后宫中有大宴,你到时候要和我一道去的。” 阮阮小声呼了口气,话说得很坦诚,“怎么办,我有点激动,还有点紧张,我要是出了丑,那丢的怕是你的脸面吧……我不想给你丢脸。” “别怕,”霍修抬手轻拍在她背上,温声安抚着,“我寻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来府里,这几日就辛苦你,得空跟着她们学学礼仪。” 他说着又轻笑了声,“你往常不是很自信的嘛,拿出来,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自己出丑,谁都笑话不了你,对不对?”  第五十二章 翌日早膳后,霍修便召来了两个教习嬷嬷,一个姓张,一个姓李。 立在跟前教阮阮打眼儿一瞧,两个人服饰一样,头发也盘一模一样的宫髻,鬓边拿桂花油抹的一丝不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阮阮瞧着暗自哦呦了声,又听霍修对那二人说:“夫人此次是头回入镐京,宫廷礼仪难免有些欠缺,你二人便先教些最基本的宫宴所需即可,其他的也不必操之过急。” 话说出来两个嬷嬷也就心领神会了,相爷心疼夫人,不愿意太累着她,只要架势上看得过去就行。 差事交代了,他又看向阮阮,“那我就不在这儿陪你了,好好学,傍晚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这还有外人呢,阮阮教他嘱咐得不好意思,忙催他,“快走吧你,别耽误了。” 一路送霍修出了门,阮阮回来,立在两个嬷嬷面前气沉丹田片刻,做好了准备。 两个嬷嬷稍做商量,决定先从官眷坐立行走的仪态开始教起。 寻常宫宴上,城中贵妇们如何相互致意,如何朝高位命妇行礼,受旁人行礼时手放哪里,如何应对是为失礼,甚至行时步子迈多大、依相府夫人的位份应该同哪家夫人交好…… 诸如此类,竟都有讲究! 俨然就是那等级森严的朝堂官阶缩影。 阮阮一边眼前摸黑地学着,一边问:“那要是有不符合身份的人主动来同我交好呢?我不能搭理人家吗?” 李嬷嬷听着一笑,手轻轻在她不甚标准的手势上纠正了下,好心说:“夫人初来乍到,只需谨记一条,镐京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不论往后遇上谁,您心里得有杆秤才行。” 这也就是让她别同人平白无故地交心,是大实话,阮阮自己也懂,悻悻哦了声。 她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出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同谁都谈不上闺中密友,若这会子主动凑上来要和她交好的,那多半都冲着她是霍修夫人呢。 名利场,不是为名就是图利。 学了会儿仪态,该到参拜高位命妇礼了,张嬷嬷瞧她额上累出了汗,便请她坐下先歇会儿。 “这部分要您记住的不多,相爷是王上跟前第一人,是以您只需学向宫宴主位和些许诸侯官眷行礼两种礼数即可。” 听听,都是行礼,却要分两种礼数,这还即可呢…… 阮阮暗自叹了声,顶着满脑门儿的汗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问:“主位那就是王后娘娘了吧?” 张嬷嬷顿了顿,说:“是,但也尽不是。” “嗯?” 见阮阮满面惑然,她又解释说:“往常宫宴都该是王后娘娘做主的,但咱们的王后娘娘现下领兵驻扎在齐国边境,不在宫中,所以此回宫宴,想必是隆安太后坐主位。” 阮阮听着,满脑子都是不可思议,王后怎么能不在宫里待着却跑去边境领兵? 但张嬷嬷显然没和她想着同一件事,又特地提点了句:“夫人届时拜见隆安太后,切记不要喊错了称呼,“隆安太后娘娘”这六个字一个都不能少。” 阮阮瞧她说得郑重其事,也上了心,点头嗯了声。 她这会子觉得那宫里的规矩也忒多了些,听着都要憋死人了,但回过头细品了品,总觉奇怪。 “太后娘娘”和“隆安太后娘娘”区别那么大吗? 阮阮没想明白,凑着傍晚霍修回来陪她用晚膳,左思右想没忍住,私底下问了他。 霍修正低着头,拿筷子给她挑鱼刺,听着轻笑了声,“难为你还能想到这么多。” 阮阮一听就两眼写满八卦,“难不成有宫廷秘辛?快说来教我听听。” “哪来那么多秘辛!”他挤兑了句,淡然道:“那实则就是个“亲”与“疏”的区别。” “隆安太后并非是王上的母亲,而是先王嫡母,王上供养着她,但将她从太后变成了隆安太后,所以“隆安”两个字不能少。” 霍修说着抬眸瞧她一眼,“明白了吗?” 阮阮脑子陡然转得很快,“原来是王上不待见她,那咱们天天在她跟前喊“隆安太后”,不就是故意怄人的?” 话音落,便教霍修手伸过来在脑门儿上弹了下,“这话在我跟前说就罢了,可别教旁人听见。” 阮阮低着头吐了吐舌头,辩解了句:“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 *** 大宴当日是个鸿雁高飞的好兆头。 阮阮清晨起身洗漱梳妆,特制的锦衣华服上身,两臂松松搭一段儿挽肩,头发盘成了镐京时下盛行的孤月髻,眉心还贴上了一片雍容的牡丹花钿。 打眼儿一瞧,便是个地地道道地镐京贵妇模样。 她从屋里出来,到霍修跟前施施然冲他福了福身,拿捏着腔调说了句:“妾身来迟,劳烦夫君久等了。” 这几日的礼仪没白学,霍修瞧她嘴角浅浅弯起的弧度,低垂着眉眼,一举一动端庄齐整得都不像原来的她了。 他挑了挑眉,一把伸手拉过她揽在了臂弯里,“行了,我跟前不用你恪守礼节。” 霍修喜欢她放肆,也喜欢她爱玩爱闹爱笑,更喜欢她一言不合就亲他抱他,铆足了劲儿要往他怀里钻。 那么多乐子,可不能因为学个礼仪就让她学古板了。 他拉她出门,便走边嘱咐,“礼节都是给外人看的,我又不是外人。” 阮阮听着一乐,抿嘴憋笑嗯了声,“你不是外人,你是我内人。” 霍修:…… 外间车驾已准备好了,二人相携出门,一路穿过了大半座城,才到了外宫门口。 许是因今日大宴,外宫门戒备十分森严,外出半条街均有禁卫把守,马车到了跟前便得停下,百官都要自此下车驾,之后由内侍带领,步行进入内宫城。 这么大的阵仗,阮阮也紧着心起来,亦步亦趋跟随在霍修身后下马车,一路走得目不斜视。 只不时听他耐心提点句,方才打过招呼的都是些什么人,若她遇见对方夫人,该如何应对,尽都说得详细。 今日入宫,霍修没让画春随行,另外挑了个沉稳的婢女陪着阮阮,名唤兰心,从前是在宫里伺候宁妃的。 夫妻俩由内侍领至内宫门,阮阮需得往后宫拜见隆安太后,霍修便不能在身边时时照看着她了,只得又交代了兰心几句,才目送着阮阮转进了宫墙拐角。 太后这会子在丰和殿面见各大臣官眷,阮阮领着兰心到时,殿中里里外外已有不少人,一眼望过去尽都是陌生的脸,华服珠翠都要晃花了人的眼。 门口内侍高呼一声,“相府,霍夫人觐见!” 屋里众人闻声果然纷纷扭头前来张望,打量片刻,有人眸光惊艳,有人嫌弃鄙夷,也有人暗自掩嘴取笑。 “听说了吗?她啊,原是个东疆小商户之女,攀上了相爷,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嗬,说得那么轻巧,她是凤凰?那你怎么不去兜搭着呀?” 先前那妇人一听,忙拿手帕做掩嘴状,“我可不去,同她说句话,再沾染上满身的铜臭味儿,还不得膈应死人了。” “山鸡就是山鸡,瞧她那狐媚子模样,倒像个以色侍人的花娘,难为相爷也肯带出来,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脸面。” …… 那些难听的话,都是压着嗓子悄摸声儿说得,但这些女人都阴阳怪气惯了,话说得不远不近,偏要那被取笑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又碍于大局不能发作。 幸而阮阮先前做了些心理准备,早知道这里的女人不会好相处。 她是觉得闷气,但这儿毕竟不是邺城,对方也不是方青禾,她可没法儿怒气上头就要冲上去撕烂人家的嘴了。 一旁的兰心也暗自在她手上握了握,示意她继续走,别当回事。 阮阮深吸了口气,抬眼环视一周,目光从那些取笑的人面上一一看过去,先将这些人的模样记下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或许是她那眼神儿记仇的意味太明显,一眼扫过去,倒带出几分凌厉之意,或多或少压下了些不堪入耳的言论。 阮阮顶着一片闲言碎语行至里间屏风外时,才终于见里头出来个宫女,说隆安太后召见。 其实先前外头的动静,里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内侍高喊一声“相府,霍夫人觐见”时,隆安太后正斜倚在上首软榻上,闻言轻嗤了声,“霍修……” “乱臣贼子配卑贱商女,如今这世道,当真是什么人都能登堂入室了。” 她右手边坐着令仪长公主,面上亦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是这个女人,母后传她进来,恒昌前往东疆一趟有去无回,王上却对此置之不理,我不亲手弄死她,一辈子都难消心头之恨!” 这位长公主亦是先王之妹,与隆安太后处境相同,对霍修等一众当今王上近臣有着天然的憎恨,更遑论死掉的恒昌,是她的表妹。 话音落,隆安太后斜斜觑她一眼,手中团扇在她手背轻敲了下,教她听。 “看看外头有多少人排挤她,你急什么?” “你捏死她,容易得像捏死只蚂蚁,可难的,是你替恒昌报了仇之后,怎么能让霍修、王上都不能追究你,嗯?” 二人也不是亲生母女,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格外亲,谁若犯了错,届时受罚,那必然是一个都跑不掉。 令仪长公主闻言顿住片刻,果真凝神听外间言语,半会儿,眸中一松,“母后放心,儿臣不会轻举妄动,定谨遵母后教诲。” 听了会儿,外间的言语却怎么稍稍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了,隆安太后看了眼身旁的宫女,示意她去瞧。 宫女很快回来,回禀道:“果然是乡野间来的丫头,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劲儿,教人取笑了记仇得很,一眼望过去,吓得有些没胆的,倒不敢开口了。” 隆安太后言语时微微眯着眼,嗤笑了声,“那传进来吧,哀家亲自会会她。”  第五十三章 殿里燃着香,阮阮进去时轻嗅了下,没闻出来具体是什么香,但觉得不太舒服。 进了里头,她按照学来的规矩行了礼。 但上首的隆安太后却自顾拿过令仪长公主奉来的茶细细品着,有意晾着她,并不搭理人。 下首左右还有几个贵妇人坐着,但约莫也是蛇鼠一窝,兀自谈笑风生,权当中间半曲着膝的阮阮是个空气似得。 福着身子久了有些酸,她蹙起眉,偷偷侧脸看了看兰心,兰心忙朝她摇了摇头。 意思很明显:人家摆明了拿你做筏子,这会子动了就是出错,更是教人拿捏的话柄。 阮阮也只好忍,但无奈她从小没这么看人眼色过,福着身子久了,实在受不了。 恰逢身侧有宫女上前奉茶,她使了个坏,伸脚绊了人家一下,又在人家脚下不稳时,顺势站起身扶了一把。 周遭视线一齐调转过来,阮阮收回手,自己出声化解了下尴尬,“不慎绊到裙摆上了,下回小心些。” 隆安太后眉间不悦,却未同她发作,倒是示意身边的嬷嬷斥了声。 “粗手笨脚的蠢东西也敢出来丢人现眼,还不自去领罚!” 小宫女忙退下了,但那指桑骂槐的口气,好像谁听不出来是冲阮阮似得。 她微低着头,心底暗自骂了声:阴阳怪气的老妖婆! 上首的隆安太后这才看见她似得,打量了一番,闲话问:“下首可是相府霍夫人?” 阮阮规矩应了声,回着话,抬眸看了眼隆安太后。 听人说是年近半百了,但保养得是真好,比阮夫人瞧着还年轻,常年宫廷里呼奴使婢,教她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颐指气使的傲然感。 隆安太后眸光在她脸上流转,又问:“从前倒未曾见过,一时想不起是哪家闺秀了?” 阮阮听着,心里直道:又来了又来了,这群人除了出身,还有没有别的新鲜的说辞了? 但无论心里如何烦躁,面上还是得紧着心答复。 “回隆安太后娘娘的话,妾身祖籍东疆灵州,前些时候才随夫君来到镐京的。” 果不其然,这边话音才落,便听一旁的令仪长公主听着掩嘴笑了声。 “母后忘了,霍夫人是鄞州首富家的“闺秀”,听说还是鄞州第一美人,艳名在外,多少文人才子对霍夫人趋之若鹜,想方设法就为见霍夫人一面呢。”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阮阮是个花魁似得,偏底下还立即有好事者搭腔。 手里团扇一挥,遮在嘴前,好似再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公主别提那些男人了,霍夫人姿容妍丽,就是妾身个女人见了,都难免想为她豪掷千金呢。” 一众不怀好意的女人笑是笑,乐是乐,光自顾拿阮阮取笑,她听着都要烦死了。 “夫人,您这话妾身可听不懂。” 阮阮看了眼刚开腔那妇人,也阴阳怪气地挤兑了回去。 “从前只听说男人逛花楼开销大,倒也不知究竟多大,总归我家夫君向来洁身自好,从不进出那些个糟污之地,里头的行情果真是没有您懂。” “你!” 那妇人脸上吃了挂落,一时气怒说不出话。 隆安太后便来拉偏架了,“放肆!” 她皱着眉看阮阮,“今日诸多官眷在场,霍夫人如何敢口出无状!” 令仪瞧这势头,忙来推波助澜了一把,“纵然霍夫人从前在家中教养不堪,但如今好歹也是相府夫人了,岂可在宫中提起如此污言秽语,你可知当众祸乱宫闱该当何罪?” 一顶又一顶的帽子当头扣下来,阮阮大多听都没听过,可人家要这么莫须有地问她的罪,她不能同意。 “你把话说清楚,我说什么祸乱宫闱了?方才豪掷千金、趋之若鹜的浑话,可是你们自己说得!” 果然这头话音才落,那边儿隆安太后一手拍在小几上砰地一声,“够了!” “好一个相府夫人,当众出言不逊又顶撞哀家与令仪,你到底还将不将王室威严放在眼里?” 令仪也说:“我瞧她是不把母后与我放在眼里的,此等忤逆之人,母后今日若不严惩,恐日后宫中怕是要人人效仿了。” 话一出,下首果然立刻便有人附和。 一群人有人唱戏有人和,来来回回这么些时候,隆安太后当下便是连演都不想演了。 一挥手,唤来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吩咐了句:“带霍夫人到启贤宫偏殿静心思过半日,今日的大宴便不必参加了,如此乡野难训的秉性,切不可冲撞了王上。” 这一个两个摆明了就是要拿阮阮的错处,不管她是不是真错。 她原是精心学了礼仪专门陪霍修来参加大宴,还要面见王上的,可现在,那老妖婆一句话就不教她露面了! 到时候大宴开场,众人一看霍修夫人不见了,再一问,哦,因为不懂礼节被禁足了…… 嗐,夫妻俩的脸面届时恐怕都要丢得一干二净! 周围人都在瞧笑话,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约莫都在由衷地排挤她,令仪长公主还在同隆安太后说:为何不对她掌嘴,打烂她那一张脸才好。 阮阮气得牙痒痒,但没用,两个嬷嬷板着脸一左一右站过来,跟两座大山似得。 她要不自己走,就会被人毫无体面的架着拖走。 这一群女人,没本事把闷气发泄在王上、霍修那一众男人身上,就想方设法地为难她。 阮阮出门时心里仍是不服的,每迈一步心里的怒气都烧起来一分,直至跟随两个嬷嬷到启贤宫门前,爆发了。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猛地一把将一个嬷嬷推到在地,便朝兰心喊:“去找霍修,就说有人欺负我,教他赶紧来给我出气!” 兰心都惊呆了,她还没见过宫里有谁这么彪悍,隆安太后让思过,人家却要找夫君来出气…… 还没等反应过来,只见阮阮那厢又不管不顾地扯住了一个嬷嬷的后衣领,勒得人满脸通红,还催着——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你告诉他,来晚了我可就有危险了!” 兰心被她喊得一个激灵,回过神儿什么也不管了,扭头便撒丫子跑了。 直瞧着兰心跑进了宫墙拐角里,阮阮胳膊上挽肩也乱七八糟地扭到一个嬷嬷脚上了。 她这会子才怕被打,忙两步跑进殿里,给木门落下了门栓,任凭外头把门拍的哐当响,也绝不搭理。 那厢也亏得兰心在宫里待过,认路也认识人,一路喘着粗气往王上召见百官的兴庆宫去,途中几次险些被隆安太后的人抓到。 最后托了个熟识的小太监,终于把话带了进去。 不到片刻,竟还真的见相爷带着王上身边的首领太监赵全,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 这场原本隆安太后意欲小惩大诫的下马威,彻底教阮阮不怕死地闹成了件轰动宫廷的大事。 但阮阮这会子猛劲儿过去,已经缩着身子躲到柜子里去了。 外头撞门声不小,她吓得脸都白了,外头撞一下,她就忍不住要抖一下。 过了会儿,外头好像突然静了下来,有尖锐的声音说要给人治罪,也有人哭天喊地的开始求饶。 不多时,便有人到门上敲了敲,“阮阮,我来接你了,把门打开。” 阮阮起先隔着房门柜门没听清,霍修在外头还以为她又晕过去了,等不住了抬起一脚踹在门上。 结果哐当一声,直把柜门处刚探出半个身子的阮阮吓了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抬眼一瞧他,顿时枯着脸哼出好长一声“夫君……” 她从地上站起来,忙朝他扑过去,受了委屈就要诉苦,“你怎么才来呀,我差点儿又要见不着你了!” 霍修低头瞧了瞧她的样子,只能无奈摇头轻笑。 那发髻乱了,挽肩没了,连眉心的花钿都在争执中缺了一块…… 他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手掌在阮阮背上拍了拍,霍修轻叹了一口气,“好了,现在没事了,别怕。” 低声哄了会儿,他才又牵起阮阮的手,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回家?” 阮阮心底里有些不太愿意就这么灰溜溜地走,脚下并不挪步,微蹙着眉细声问:“怎么不参加宫宴了,不是说还要见王上的吗?” 她一心牵挂着要陪他一起出席,挂念着要和他一起拜见王上呢。 但霍修看了看她吓得泛白的脸,抬手将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温声劝了句,“往后机会还多,不急在这一时,你今儿也吓着了,先回家休息吧。” 算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阮阮听着,也不知怎的,心里一股铺天盖地的酸楚陡然冲上了头顶。 先头丰和殿那么多冷嘲热讽都没能在她心里起半点波澜,这会子就因为他一句话,阮阮一霎红了眼眶。 “原来你心里和她们都是一样想的!” 发髻乱了,阮阮自己知道,但兰心是可以重新梳的,挽肩没了,她也觉得又不是衣裳破了,无伤大雅,还有眉心的花钿,大不了就不贴了嘛。 可他因此就要她回去,那说到底和那些女人一样,觉得她上不了台面,难登大雅之堂。 霍修片刻间都没有听清她说得什么,只瞧着她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胡乱抹了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他瞧着阮阮任性妄为的背影,眉间也蹙起来,忧心她吓着才教回去,结果她倒好,脾气说来就来! 这次没立刻追上去,先派了两个宫女跟着,回头又召来兰心细问方才的来龙去脉。 兰心一直在门外候着,想不通二人怎么前一刻还蜜里调油,下一刻就不欢而散了? 她进了屋里据实回禀,话越说,才见相爷脸上,越听面色越沉。 一应都听完,霍修眉间皱起深深的折痕,撩了袍子踏出门,大步便寻着阮阮跑走的方向追去过去了。 谁料在花园假山石道上,遇见了那两个负责照看阮阮的宫女。 两人起先站在原地互相指责,一见着他,忙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上请罪。 她们把阮阮跟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修:送媳妇儿去幼儿园第一天,她和其他找死的熊孩子打起来了,哎,心累…… 第五十四章 相府霍夫人在宫中走丢了。 事儿是越闹越大,赵全奉命去了一趟丰和殿,隆安太后那边不出所料地嗤之以鼻。 “霍夫人当众顶撞哀家,哀家也只不过教她去思过,在座诸位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人走出丰和殿时是好好儿的,现在人没了你却来问哀家?” 隆安太后说着冷哼了声,“赵全,你好大的胆子!” 赵全忙说不敢,“娘娘误会了,霍夫人走丢,相爷着急王上也跟着忧心,遂命奴才前来知会娘娘一声,今儿的宫宴推迟些,请娘娘领着诸位夫人在此静候,切莫再四处走动了。” 话带到了,赵全并不多留,走时又令禁卫封了丰和殿,名为看护,实则暂时软禁。 果然这厢人前脚出门,后头令仪瞧着门口的禁卫眉头紧皱。 沉吟片刻,凑近到隆安太后耳边道:“母后,那女人如今不知所踪,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咱们只要先找到她……” 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除了她,总归人是自己跑丢的。 但话没说完,隆安太后抬眸斜睨了她一眼,自己不打算出这个头,拿手中团扇遥遥指了指门口的禁卫们。 “你以为王上派他们来做什么的?人家提防着咱们呢,你现在动手,不是明摆着引火烧身?” 令仪这会儿就能瞧出来她不是真心替恒昌报仇的了,垂眸片刻,冷冷勾了勾唇。 “母后放心,您只管万事不知即可,儿臣自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 她都在宫里当了二十几年的公主了,比王上在这儿的时间还长,这点儿人脉还没有吗? *** 傍晚酉时三刻,日头开始西落,昏黄的光线沉沉压在宫殿屋脊上。 阮阮在偌大的宫廷中跑迷了路,还有点儿累着了,顶着满脑门儿的热汗,就近找了块儿假山石的阴凉处蜷着身子半蹲着歇气。 抬头看一看天边烧红的晚霞,这会子宫宴也快开场了吧,霍修在做什么? 她这会儿一想起他就忍不住抹眼泪。 那坏男人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可一旦她失了仪态乱了妆容,他连见人都不肯带她见了,既然那么想藏着她怕丢脸,还不如当初就别娶她! 阮阮执起袖子擦擦脸,名贵的脂粉混着眼泪蹭在衣袖上,其实也和普通的那些没什么两样。 两三下不耐烦了,她索性将脸上的妆容全都抹掉,头上的珠翠也尽都摘下来,拿出块儿手帕包好。 这些都是霍修的,回头一并还给他,两不相欠。 阮阮在假山石下装珠翠时,恍然好像听见外头有一拨人的脚步声过来了,仔细听了下,是来寻她的。 她不是很想见霍修,但总不能藏在宫里不回府,现在天也快黑了。 外头那队人四散开来分头搜寻这片假山林,阮阮脑海中的天人交战也偃旗息鼓。 她将一包珠翠抱在怀里,躬起身子正准备自己出去,才迈出去一步,假山石洞口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那侍卫模样的男人探身在洞口,同她四目相对片刻,眸光闪烁了下,却朝她伸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宫里有人想要对你不利,别乱跑,我稍后回来带你去找相爷。” 随即起身若无其事地冲身后跟过来的人说:“这儿没有,咱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身后那人听着含糊埋怨一声,“相爷这小夫人也忒能折腾了,在宫里瞎跑什么?老子今儿本来早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嗐!” 后头的话隔得太远,阮阮没能听清,但先头那人说宫里有人要害她,她听得清楚极了。 怎么好,现在是等还是跑? 不多时,那边儿行道上有人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正是方才那侍卫,匆匆直奔石洞而去,但这回却见石洞中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支掉落的金钗。 人跑了。 那侍卫抬脚将金钗踩进了泥土里,气怒之下低声骂了句“不识好歹的贱货”! 阮阮这会子其实就在远处花丛中藏着,听着那话脊背一阵森寒,忙用手捂住了嘴,以免发出声音。 她惜命,方才一听有人要害她,顿时谁都信不过了,遂留了个心眼儿,换了藏身处静观其变,想着若那侍卫是好人,自会拿着金钗去领霍修前来。 但结果…… 那侍卫心有不甘,又躬身在附近几处石洞中反复找了一遍,没发现阮阮,这才提步离去了。 阮阮直等到他都走好一会儿了,这才试探着从花丛中露出眼睛,四下张望了许久,确定安全才敢出来。 这下怎么办,宫里的路她不认识,也不知道究竟谁是好人谁是恶人…… 左右为难,阮阮望着头顶愈发暗沉下来的天空,急得躲在树后面压着声儿哭了一场。 哭完了还是要振作,她现在别的办法没有,只能竭尽全力去人多的地方,越多越好。 现下宫宴,人最多的只能是举行大宴的惠昌殿,但惠昌殿在哪呢? 阮阮竭力在脑海中搜索,之前霍修闲暇时同她说过王宫的地形,惠昌殿……惠昌殿…… 对了,在兴庆宫以南第三座宫殿,整个宫殿形制为独特的圆形,屋顶设拱形穹顶,头部琉璃球中放置了数颗夜明珠,夜晚光华璀璨,亮若明月。 她扬起头,试图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找那颗琉璃球,但可惜个子太娇小,视线全被周遭树木宫墙遮得严严实实。 阮阮侧脸望一眼身旁的大树,一狠心一咬牙,爬上去看看吧! 人到了绝境,当真会被逼出无限的勇气与力量,娇滴滴的姑娘爬起树来竟也能像只猴儿似得。 等到了树枝间,站得高望得远,果然瞧见了远处东南方向,惠昌殿顶部的琉璃球像轮明月似得闪耀在暗沉的夜空中。 阮阮记了下大致方向,从树上下来径直朝惠昌殿去了,却不防怀里的珠翠又散落了几支在地上。 她走后约莫一炷香时间,那离开的侍卫似乎脑筋儿转过了弯儿,马不停蹄又二次折了回来,这次搜索之下,发现颇多。 被攀爬过的树,掉落的珠翠不多,但朝向的,正是惠昌殿的位置。 侍卫狞笑了声,“小贱人,敢耍我,等抓到了人老子非得生生干/死你不可!” *** 夜幕四合,宫里各处都开始挂上了灯笼。 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几乎要将半个宫城都翻遍了,阮阮依然了无音讯。 霍修也在提着灯笼一寸寸地寻人,心底已经无数次的在后悔,不该带她来,不该没有及时追上去。 夜色越深,他心里的阴影就越重,一团焦灼的火,几乎要把整个胸腔都点燃了。 其他四处都找不到,霍修没法死心,只能又沿着当初阮阮从启贤宫跑出去的方向,重新走一遍。 她不认识路,分不太清东南西北,这里最容易迷路的地方大概就是那片假山石林了。 这地方其实已经派人搜过两遍了,但都没有发现,可霍修现在能怎么办? 他提了灯笼进去,躬着腰一个石洞一个石洞地找,终于在一个石洞口,发现了半块儿陷进泥土里的金钗。 那金钗上的脚印明显是个男人的,重重地一脚,仿佛在泄愤。 霍修心里猛地沉了沉,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定了定神俯身凑近些,才发现洞口四周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 火光再往前一些,那个男人的脚下带了泥土,踩在石子行道上留下了凌乱的印记。 他沿着那印记来到树下,先前掉落的珠翠已经不见了,但树上攀爬过的痕迹还在。 霍修只需看一眼,顿时折身提步往惠昌殿方向奔了过去,路过石林外跟随的内侍,又吩咐了句:“立刻传令禁卫搜查惠昌殿附近,此时出现在周遭的一应男人或形迹可疑者,均就地扣留。” 惠昌殿的大宴已经推迟了,现在那里除了宫女和少数内侍,不应该再出现其他人。 他片刻不敢耽搁,往惠昌殿的一路行得心急如焚,若是教那个歹徒提前找到了阮阮,后果不堪设想。 这厢紧赶慢赶,距离惠昌殿还有段儿距离时,突然听到左手边宫道上传来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急促又短暂。 霍修忙拐过去看,那宫道边正呆愣着个宫女,手里的托盘掉在地上,瞧着人来,忙抖着手指向前方的小道,“那儿……有人被拖、拖……” 他来不及听完,脚下两步冲过去,果然见阮阮正被人捂着嘴钳制得死死的。 那人见霍修追过来,身份暴露毕竟有一瞬慌乱,手中一个不慎,教阮阮狠命咬了一口,几乎扯下块儿肉来。 片刻吃痛,那侍卫便失了先机。 这厢再想伸手拔/出腰间长刀,却冷不防霍修已到了跟前,抬起一脚踢在刀柄上,硬将出鞘一半的刀又踢了回去。 冷铁撞出“叮”地一声响,霍修眼疾手快,一把搂住阮阮将人夺回来,那侍卫再来不及反应,脖颈间霎时一寒,匕首锋利的刀刃已抵在了喉咙间。 他留了活口,交给循声而来的禁卫审问,再去看墙壁边呆呆瘫坐的阮阮。 她衣裳破了,脸上乱七八糟像只小花猫儿,头发散得也不能看了,但幸好,人平安无事。 霍修缓步过去,蹲下身,手掌才触碰到她的脸,她有些不愿意,微蹙着眉躲开了。 他抬起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沉静问了句,“现在肯回家了吗?” 阮阮倔强抿着唇,掀起眼睫,眼眶红红地看他一眼,没说话,自己扶着墙站起身,擦擦脸又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出小道拉住个宫女,“出宫的路怎么走?” 宫女瞧着这灰头土脸的模样一时错愕,目光再往后看,才见相爷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朝她点了点头。 遂福了福身,“奴婢送夫人出宫。” 第五十五章 惠昌殿出宫,沿途要走一段儿长长的宫道。 宫女领着阮阮走在前头,霍修就在后头不远不近的一路看着她,柔柔弱弱的背影,边走边抹眼泪,但就是倔,一点儿声音都没教风吹到他耳朵里。 临到出宫门,她兀自提着破烂的裙角登上马车,一回身就要落下门栓,霍修才两步上前,伸手拦了下。 “你打算把为夫一个人留在宫里?” 阮阮两手仍抓着门不教他进来,抬眸深深看了那巍峨的城墙一眼,心底里酸酸的。 “我回我的,你留你的,宫宴总归还没完,你找个称得上你身份的贵女去吧。” 她说完使劲儿一把,砰地将车门关上,在马车中敲了下车壁,示意驾车的侍卫催马。 霍修眉间愈发蹙得紧了,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让她回家”的话,便教她闹别扭到至今。 这样的性子,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他心底里堵得厉害,瞧那紧闭的车门一眼,越发闷气,便要上前强硬打开同她好好分辨一二。 但才迈步,却听身后匆匆跑来个内侍,到了近前低声耳语了句:“王上请相爷稍候归府,您方才抓的那歹徒,畏罪自尽了。” 宫里就没有的消停的时候,刚抓到的人转眼就没了,多半是有人为了杀人灭口,动作也够快的。 霍修手上大力推门的动作一顿,片刻,还是换成了轻轻两下敲击。 他朝马车里的阮阮嘱咐了句:“回家先找医师瞧瞧有没有伤到哪儿,我处理完这里的事,很快回去。” 说完转身,又随着前来传话的内侍一同进了宫城。 阮阮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着外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推开车窗看一眼霍修重又没入到宫墙阴影中的背影,眸中一霎波澜四起。 那坏男人居然还真的回去找别的女人了! 她气急了,抬手恨恨在一旁的软枕上猛捶了好多下,枕头都变形了,犹不能解气。 宫里的大宴这会子才开,但王上未曾出席,内侍便一路带着霍修直入了兴庆宫。 惠昌殿的阵阵笙歌隐约能传到这边儿来,霍修提步进去,见王上就立在窗边,遥遥朝那边儿望着。 听见声音,王上回身靠在窗沿上,先问了句:“你夫人情形如何了?” 霍修开口前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她一向胆子小受了些惊吓,所幸人没事,刚才已经派人送回府了。” 那会儿的经过,王上早已听说了,霍夫人这一回当真遭了不少罪,弄得狼狈不堪不说,还教那群女人的碎嘴狠桶了心窝子,这会儿正和霍修使性子闹别扭呢。 到底是在宫里出的事,王上心里总归有些过意不去,提步往软榻去,边走边邀他一同落座。 “你夫人这遭能脱险便是个有福之人,放心,孤绝不会让你家的委屈白受了去。” 说着话,二人相对盘膝坐下,王上又吩咐外间侍立的内官奉上茶,“赵全已经在查那侍卫的底,教你回来,就是要你亲眼看一个结果。” 这是个承诺,承诺对此事绝不包庇,也绝不会教他因此事而对追随的王上寒了心。 今晚宫中人虽多,但能调得动宫中侍卫暗中不轨,事后还能立刻杀人灭口,事情越办得干净,其实就越能说明背后主使的身份非同一般。 可以说,除了隆安太后,就还有令仪长公主。 霍修比谁都明白,遂拱手郑重道声了谢,又问:“查出来后,王上打算如何处置?” “孤方才也一直在想,”王上执起茶盏品了一口,指尖轻轻敲击在桌面上,“先前留着她们其实并不光只是为有用,孤从没打算赶尽杀绝,但她们对孤的憎恨似乎也不会因此而消减半分……” 话说得有些惆怅,霍修抬眸看了年轻的王上一眼,又听他言语淡淡说了句:“就此放任下去,倒要成个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难堪局面了。” 怎么能了结那局面? 在他们这儿,可没有以德报怨,不过干脆斩草除根罢了,毕竟只要人都没了,哪里还有报不尽的怨。 赵全办事一向是极利落的,夜里丑时时分,披着外间薄薄一层水雾,进了兴庆宫。 “已查明了,是令仪长公主指使所为。” 王上听着倒挑了挑眉,颇有些遗憾,“隆安太后没参与?” 赵全摇头,“没有,顶多算个知情不报。截人的侍卫早前曾与令仪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厮混,长公主便是以此要挟他为己所用,而后被捕,途中暗下杀手的,是一名不起眼的内侍,其兄长在长公主跟前当值。” 惠昌殿的宴席此时已近尾声,王上与霍相整场缺席,场面实在不甚好看。 到最后,赵全又传来王上口谕,说教百官自行离宫,随即行至令仪长公主跟前,道:“王上召殿下至兴庆宫觐见。” 令仪心下已然惴惴不安,侧脸望一眼上首的隆安太后,对方却根本目不斜视,全身上下都在表示与她划清界限。 她到兴庆宫时,霍修已看到了结果,还挂念着阮阮的情形遂不再久留,提步出来,正好同令仪在廊下碰了个正着。 令仪或许已经预感到不妙,这会子见他更是分外眼红,紧抓着这一面的机会,冲上去恨声质问他。 “你究竟把恒昌怎么了?” 霍修垂眸漠然看她一眼,没避讳,“杀了。”说罢侧身而过,将她的咒骂一应都抛到了脑后。 马车回到相府门前时,已是寅时时分,天还黑着,府中四处都静悄悄的。 霍修进了门,边走边召来个问;“夫人回来后怎么样了?” 小厮双手接过他的披风,回话道:“马车停在门前时夫人是晕着的,后来医师来看过,说是累得睡过去了。” 他闻言轻笑了声,一路瞌睡得人事不知,他已经能想象到她那副样子了。 一路进垂花门,到廊檐底下才见屋里的烛火竟还亮着。 霍修怕吵着她,推门的动作轻,脚下的步子也放得轻,谁知道绕过寝间屏风,却见他的小夫人正坐在妆台前,怀里抱着嫁妆箱子细细盘算自己手里的银子。 ??? 他瞧着深吸了口气,站在原地不动了,话音沉沉,“你这是打算离家出走了?” 哎呦! 阮阮教身后冷不丁儿一声吓得一激灵,回过头看见他,忙跟防贼似得盖好箱子,抱得紧紧地。 “你走路怎么没声儿的!”她皱着眉觑他,“宫宴上找了哪家般配的贵女?放心,我已收拾好明儿就回家,不用你费心思藏着掖着了。” “回家?”霍修都教她气笑了,“这儿就是你家,我在的地方才是你家,你还想回哪个家?” “你不是!我要回邺城,那才是我家!” 阮阮这会子刚睡醒一觉,精气神儿十足,说着一把将箱子放在妆台上,站起来与他对峙。 “你连见人都不肯带我见,心底里和那些坏心思的女人们一样,都觉得我上不了台面,那我还有什么必要为了你去受那憋屈?” 她现在只要稍稍回想下今儿一天的种种冷嘲热讽,一应惊险仓惶,整个人都快要被酸楚淹没了。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阮阮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从身到心各方面。 她说话带了哭腔,霍修听得见。 叹口气,还是两步过去到她身边,这次阮阮也想躲,但已经被他一把揽着抱进了怀里。 “今儿你受了的委屈我都知道,也替你狠狠出气了。” 话说完,果然阮阮推在他身上的力道小了些,也没问其他具体情形,但还是气哼哼扭着劲儿。 霍修就知道,哪怕她今儿遭了那些罪,回过头来最觉得不能释怀的,还是误以为他也看轻了她,旁的都没想着分出心思去追究。 别人都只能教她生气,但只有他才能教她伤心成这样子。 他抬起手掌在她后脑勺抚了抚,“别总跟我说气话,我们现在都成婚了,是要朝夕相处过一辈子的夫妻,我哪里会有你说得那种想法。” 阮阮脸埋在他心口,闷闷哼了一声,“我不信,男人的嘴是会骗人的,你做的什么才最能反应出你在想什么。” 他做的什么? 霍修想了想,就是不该那会儿在启贤宫找到她时,说要送她回家。 他不愿意再跟她纠缠什么莫须有的看轻不看轻的问题,索性转移了话题。 “我听明白了,其实你就是气我不要你见王上是吧?” 霍修说着松开她,装模作样蹙起眉头,“你就那么想见王上?想见他做什么?瞧瞧他好不好看,是不是比你夫君更好?” “诶?这……” 阮阮冷不防教他问得一怔,忙说没有,“我没有这么想,你别瞎猜!” “我怎么瞎猜了?” 霍修也学她的那股劲儿,“女人的嘴也会骗人,你如今跟我发脾气,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阮阮教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辩解无用,急得直跺脚。 “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不骗人!” 她说着气不过,抬手恨恨在他心口上猛捶了一下,“你个没良心的,我出席宫宴是为了陪着你,想和你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不关王上长得好不好看的事!” 霍修站着没动,受了她一记拳头,闻言眸中闪动几许,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下。 “你也觉得我不信你是没良心,那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我怎么会不想和你一起出现,先前要送你回家,是担心你吓坏了,毕竟往后一辈子那么长机会还多得是,我们朝朝暮暮,何必着急?” 他垂眸含笑瞧着阮阮,拿手指轻轻抵在她心口,“嗯?小没良心的。”  第五十六章 他这个人,惯会强词夺理狡辩。 阮阮心口上摁着他的指尖,扬起脸便正对上他一双盈盈含笑的眼睛,真像只狐狸,专骗她的那种。 “花言巧语的男人,我不跟你说了!” 她说不过,气急败坏一巴掌拍在霍修手背上,“反正我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明儿就回东疆,谁也不能拦我。” 说着转身去抱自己的嫁妆箱子,霍修便不拦着了,挑了挑眉,背着手站干岸瞧着。 他问:“去意已决?” 阮阮头也不回地嗯了声。 “真的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我?” 阮阮:“……没有。” “那你走吧!” 霍修长叹口气应了声,提了膝襕往床边落座。 “强扭的瓜不甜,只有我舍不得你也没用,但你走前需得将我的庚帖留下,我回头还能再去娶个镐京贵女。” 听听,她还没走呢,他已经盘算着要娶别的女人了! 阮阮脚下步子果然顿时一停,低头往怀里看看,那嫁妆箱子突然一下子不香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赖,从前明明都说好了,庚帖给了我就是我的。” 霍修在床边坐得稳稳当当,话说得理所当然,“那你嫁了我还是我夫人,如今却为何要离家出走?” 他遥遥望着她的眼睛,问:“你能走,为何我的庚帖不能回?” 阮阮便觉理亏,左思右想,又抱着嫁妆两步回到妆台边,从抽屉里拿出手帕包着的珠翠,交到了他掌心里。 “喏,你的东西都在这儿,别的可没有了……” “谁说没有了?” 话没说完,却教霍修长臂揽着腰一把搂到跟前来,他微扬起头,忽地得逞地又朝她笑了笑。 “眼前这么大个宝贝不就是我的!”他说着问她:“你是我的,那庚帖自然就是你的,成交吗?” 她的腰细细软软像柳条,能让他搂紧了再搂紧,手掌正堪堪放在侧面凹进去的曲线上,严丝合缝地贴合。 阮阮两手搭在他肩上,低声嘟哝了句:“说白了人是你的,东西也是你的,你可真会盘算……” 霍修瞧她有些偃旗息鼓地意思,勾了勾唇俯身凑近些,得寸进尺地隔着单薄的寝衣在她肋下亲了亲。 “行了,先头都跟你闹着玩儿的,别生我的气。宫中之事原都是旁人的错,到头来却教你我之间起了嫌隙,多不值当。” 他忽而正经起来,收敛起先前逗弄她的笑意,抱着她话音有些倦倦的。 “你瞧外头,这时辰也不早了,我明儿还要往官署去一趟,你那么乖,就当心疼心疼我,好不好?” 阮阮的矫情还没完全过去,教他亲一下颇为不对劲,扭一扭身子,喃喃说:“你要睡就睡呗,又没人拦着你。” “不抱着你,我哪儿睡得着?” 霍修躬着腰,额头抵在她软软的腰身上,言语间忽地起意,抱着她按倒在锦被间,手肘撑着身子垂眸看下来。 “咱们今儿这别扭也闹太久了,累不累?” 他这会子温柔起来,和她认真讲道理,“我知道你有多在乎我,也同样在乎你,你心里明明都清楚的。” 阮阮是个听得进道理的,眼睫低垂,虽然不说话,但已经不会梗着脖子四处想法子争辩了。 霍修又柔柔喊她“乖乖”,蛊惑她,“那今儿到此为止,我亲了你,你也亲亲我,我们就和解。” 阮阮早教他拿得死死的,话说出来心底里就有点心动,但面上不愿意上他的当,手掌似是而非地在他胸膛推了推,噘着嘴朝一边别过了脸去。 “和解就和解,但我才不亲你呢。" 她不动,那只好他俯身相就,薄唇有意一下下啄在她眉眼脸颊上,直教她绷不住,轻轻笑出声儿来。 霍修才吻住了她的唇,牵着她的手放在腰带上,教她替他宽衣,手掌便兀自探去撩起了她的裙摆。 阮阮借着透气的间隙,含糊问:“明儿还去官署,不赶紧消停睡会儿?天都快亮了……” 他轻笑,“闭眼睡觉哪有你教我受用。” 翌日原道是霍修就不着急,在府里同阮阮一直腻歪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慢悠悠用过午膳才出门往官署去。 这日子入了秋,天阴时街上的风已有了凉意。 临走时阮阮送他到门前,从婢女手里拿过披风,微踮着脚尖披到他背上,双手细细系着领上的带子,又问:“你今儿约莫要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霍修微微低着头理袖口,听着一笑,“还没走就想我了?” 这大门口的,周围还有多少婢女和侍卫呢。 阮阮微红着脸觑他一眼,却也没否认,说:“你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下半晌想出去逛逛。” 霍修嗯了声,没别的意见,只念着先前丰和殿她被人当众排挤,遂嘱咐了句。 “我不在跟前的时候,你一个人别和旁人一般计较,若觉得哪里不称意,等回来再告知我就是,记住了吗?” 阮阮忙点了点头,“知道了,你放心吧。” 其实旁人言语上的排挤、白眼她都能忍,只是昨天隆安太后与令仪长公主过于过分,一两句话竟就想抹杀掉她为了他而精心准备、期待的一切。 若非如此,她又何至于被逼急了,不管不顾闹那么大的事呢? 一念至此,阮阮才想起来昨天宫里有人图谋不轨那茬儿,先前因为误会了霍修而太过伤心,险些都把这重要的事给忘了。 “对了,昨日那个劫持我的人,你后来问出他是干什么来的了吗?” 霍修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旁的话并没有多说,“昨儿的事已处理完了,你不用操心,往后再逢宴席,离上回为难你的人远些。” 他这么说,那总归就是万事皆休,阮阮便觉没什么追究的必要了。 她应了声,目送霍修翻身上马,直瞧着人转进了街道拐角处瞧不见了,才回身进府。 今儿房里候着的人,除了兰心和画春,又多出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婢女,名唤金翠。 这也是霍修挑到她身边的。 人原先在前镇国公府伺候过国公夫人,应付后宅以及镐京一群女人间的人和事可谓得心应手,此后和兰心一道陪着阮阮,宫里宫外都要稳妥许多。 回房换衣裳时,画春出门教小厮备好了马车,阮阮拾掇好,便带着画春和金翠一道出了门。 街市上有摊贩在卖镐京的坊市游览图,阮阮瞧着新奇,教画春买来一份,打开来却也看不太懂。 金翠是个有眼色的,自觉上前来圆滑将话接了过去,指着游览图给她讲每个坊市的特色与趣闻,果然很快得了她的欢心。 阮阮多得是时间,也不着急,今儿便打算先去城中最热闹的东市瞧瞧。 谁知马车路过正阳主街道时,教前头街道两侧的禁卫堪堪拦住了前路,这地方人多车多,不好绕路,只能停下来等。 不多时,才见前头街道上行过一众禁卫护送的车队,中间的马车不算华贵,但里头的人算是贵重。 一阵风将马车一侧的车帘掀开,阮阮不经意瞧着,正见那里头的人便是昨日见过的令仪长公主。 车队去的是出城的方向,稍走远些才听四下围观人群中有说,王上今晨才下的旨意,令仪长公主与先王兄妹情深,自请前往皇陵,愿意余生都为王室守陵。 这一茬儿但凡教阮阮早一天听到,她都不会有心思注意,可昨儿的事出来,再听这由头,她约莫也能想明白霍修说得处理完了是指什么。 堂堂的长公主,在王上心里也抵不过心腹重臣,行差踏错一步就得一辈子与坟墓为伍,公正是一回事,得与失又是一回事。 阮阮这会子想着才渐渐有些后怕。 镐京真不是邺城了,霍修的权势得来不易,她往后可绝不能再给他闯祸。 前方道路通行后,马车继续往东市去,最先停在了一间珍宝斋门前。 阮阮今儿出来不为别的,从前她时常在书房陪着霍修,伺候他笔墨,那时见他总是只偏好“黄石墨”。 但如今方才入主相府,底下人还没准备齐全,她刚好前日看见了,这便顺带出来瞧瞧能不能买到。 只是今日似是不巧,方进了门,才见大堂左侧的柜台前立着两名贵妇人,阮阮不认识她们,她们却都认得阮阮。 二人想必都在昨日的丰和殿,余光瞧见她便古怪地相识一笑,随即双双朝她点了点头,“霍夫人有礼了。” 金翠适时给阮阮低声提醒了声,“左边是左都御史府上王夫人,右边是吏部尚书府上赵夫人。” 阮阮不知她们那笑是什么意思,不想多余兜搭,点头回了礼便转过身继续问掌柜的“黄石墨”之事。 却不料话才开了个头,便听头顶又传来一女子的声音,“霍夫人?昨儿把禁庭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就是你了?” 阮阮闻声扬起头去寻,才在二楼栏杆处,瞧见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相貌明艳,笑起来倒有些爽快。 她抬起头有了回应,那妇人又瞧着她一弯嘴角,“这店里不巧就只有两块儿黄石墨了,现下都在我这儿,霍夫人想要便上来找我吧。” 说罢一扭腰,袅袅离了栏杆,阮阮便看不见对方了。 阮阮只听她言语,想来昨日她应该不在丰和殿,遂问金翠这又是哪家夫人? 金翠回说:“这位是李国公世子妃,孙老太傅的嫡亲孙女,听说先前随世子南下一趟才回来,是个有头有脸的,夫人同她打交道需得多留些心。” 阮阮听着轻呼一口气,这镐京还真是随处是权贵,一边提步上楼梯,一边在心中默念:可千万别再来个“令仪长公主”了……  第五十七章 上了楼,右手边儿的雅间儿门前有婢女在等,见着阮阮上来,便推开门,立在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阮阮踏进门里,便见那世子妃正独自倚在临窗的茶座上,明艳的脸教窗外的日光照得有些透明。 她身边没带一个婢女伺候,阮阮便也不好带人进去,遂将金翠与画春都留在了门外。 世子妃手里轻摇着团扇,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瞧着她便招了招手:“霍夫人别拘着,来坐吧。” 那李国公世子身份虽贵重但并未有实在功名在身,阮阮身为相府夫人,也不好自降身份,遂只同这位世子妃见了平礼。 落座后,才温声道:“我是初来乍到,从前没见过世子妃,故而先头未认出来,还望世子妃见谅。” 世子妃将手中团扇放下了,她生就一副笑脸,眉眼弯弯,话音儿婉转得不经意间能酥倒人那种。 “我昨儿已听过你的传闻了,”她说着话,斜斜靠在软垫上,姿态颇为闲适,“昨儿禁庭里那一遭闹得沸沸扬扬,令仪长公主都教王上撵去跟死人作伴了,这可全都是你的功劳。” 两个人头回见面,阮阮不是很适应她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面上微微有些僵,牵强扯了扯嘴角, “昨日原是我不懂规矩,在宫中迷了路才已至那般兴师动众,方才听说令仪长公主守陵之事,倒不知是为何故。” “不知就不知吧,总之我得多谢你。” 世子妃语焉不详,说着掩嘴轻笑了声。 阮阮只猜想她从前怕是也与令仪长公主有过节吧! 这厢思绪才起,果然又听她微微感叹道:“实不相瞒,你昨儿在丰和殿遭遇的一切,我从前初次随母亲前来镐京,也一样经历过。” 这是说二人曾经同病相怜,所以也或许该惺惺相惜? 世子妃单手撑在额角,话音漫不经心,“镐京这地方的人生来就有优越感,但其实呢,燕国以武打天下至今也才一百年不到,现今的王侯将相往上数几代,谁还不是泥腿子出身吗?” 这话说出来,教两个人霎时都止不住一笑。 下半晌阮阮自珍宝斋出门时,世子妃也与她并肩一道谈笑着,临上马车前,世子妃又想起件事,招呼了句:“明儿你可得空,我再带你去见见其他人。” 阮阮听着有些犹疑,先问道:“明日何时?” “仍是下半晌未时末吧,你若是能来,便乘马车去城里的春意浓,提我的名号即可。” 世子妃说罢朝她笑了笑,转身掀帘子进了软轿里。阮阮便也不再逗留,领着画春金翠上了马车,吩咐侍卫往相府回去了。 路上金翠问:“夫人像是同世子妃相谈甚欢,明儿是打算去赴宴吗?” 阮阮其实还没有贸然决定,靠在车壁上看一眼那两块儿黄石墨,说:“我回去同夫君说说,先看看他的意思吧。” 语毕又问:“你先前听说过世子妃的事吗?她今日倒同我说了不少往日经历,听着不像是假的。” 金翠想了下,说:“奴婢先前倒听原来的主子提过,这位世子妃十三岁入镐京,十六岁嫁给李国公世子,成婚五年一直没有子嗣,但同世子恩爱府中并未纳妾,城中谈及她最多的便是善妒、霸道。” 阮阮听了个来回,深觉果然不能苟同城里诸多贵妇的观点,女子不给丈夫纳妾就是善妒霸道了? 她倒觉着世子妃人还不错。 况且人家已嫁人感情也好,就理应不存在打霍修的主意,回头再问问霍修,他和李国公府有没有过节,如果没有,那大抵上就能安心同人家结识了。 这厢打定了主意,待傍晚霍修回来,二人一同用过晚膳,他要往书房去查看文牍,阮阮也一道跟了过去。 坐定后,她先不着痕迹地拿出了备好的黄石墨,没言语,缓缓在砚台中打圈儿。 霍修起初没发现,直到沾墨写字时才察觉,眉尖稍稍挑了下,余光瞥一眼她,闲话似得问:“今儿都去哪里逛了?” 阮阮听着抿嘴一笑,假模假式地,“也没去哪儿,就去了东市。路过珍宝斋,顺道进去逛了下。” 话说得半含半露,霍修哪儿能听不明白,这是刚献了宝,就等他发现呢。 他噢了声,故意没了下文,想瞧瞧她还有没有别的宝贝要拿出来。 结果似乎没有了,却见阮阮思忖了下,放下墨石,手肘撑在书案上靠过来些,甜甜喊他,“夫君……” 霍修耳根子都软了,但面上装得心无旁骛,简短应了声,“什么事?” “就是……”阮阮酝酿了下,说:“我今日遇到了一个人,她主动来同我示好,我也不知人家是好是坏,想教你帮我掌掌眼。” 霍修闻言倒没问是谁,第一反应却是问:“男的女的?” 阮阮见他微蹙着眉,忙说女的,“是李国公府的世子妃,她似乎和我有些投缘,还邀我明日一同去赴她们的小宴呢,你觉得我去吗?” 李国公府,霍修倒有些印象。 这家身份贵重,一时半会儿败落不了,但在如今的朝堂上没什么太大起色了,世子没有实权只能等将来袭爵坐吃山空,对方要说攀附谈不上,情势也不允许他家兜搭相府谋权…… 这样想,对方同阮阮交好,或许就是普通夫人间相互投缘罢了。 霍修一念及此,便点了头,“你想去就去吧,多出去走走也好,届时再有宴会,有人相识总比你一人摸黑好。” 他这头发了话,阮阮顿时安心许多,万事开头难,只要在镐京交上第一个朋友,往后的路就会好走许多了。 她在书房待了会儿,有些打瞌睡,霍修便不教陪着了,催她进房洗漱去。 这晚上天黑,夜空中无月。 阮阮真正躺在床上倒睡不着了,不知怎的,总想起今日白天听金翠说起的世子妃之事—— 若成婚久了没有子嗣,周遭人就会强压着要女人给丈夫纳妾。 她可不想给霍修纳妾。 两个人现在成婚才半年多,但实际上背地里的肌肤之亲都两年多了,常时多半都腻歪在一起贪欢,但始终都没有音讯也是奇了。 原先阮阮还说他不行,但后来事实证明人家非常行,那是哪里的问题? 难不成真是她不行? 阮阮不愿意承认,躺在床上睡不着,百思不得其解间,书房那边有了点动静,该是霍修要过来了。 他没过屏风,径直去了隔间洗漱。 阮阮在这边听着声响,心念一起,人在被窝里顿时扭得像条麻花儿,半会儿,手再伸出来,提拎着一把寝衣精准扔在了衣架上。 屏风后人影闪动,她忙又躺好闭上眼,锦被盖到脖颈上,只露出个脑袋乖巧等他来。 霍修今儿大半天没停歇,这会子已有些乏了,行走时微垂着头,指腹轻轻按压在眉间,逐一将屋里的几盏烛台熄灭了,才到床边。 屋里昏暗,掀开被子他也没注意,以为她该早睡着了。 谁知道这厢人才躺下,旁边一霎扑过来个香香软软的身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甜腻中。 阮阮已经将自己扒拉干净了,这会儿又来扒拉他,两手掀起他宽大的寝衣下摆,毫不费功夫就钻了进去又从领口处钻出来,教他的衣裳将两个人缠得紧紧的。 “夫君……”她的细胳膊就在衣裳底下环着他,一双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笑意,“咱们来生孩子呀!” 霍修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但人又犯懒,遂抬起一臂枕在脑袋下,一手按着她后脑勺凑近些,唇角含笑,细细亲着哄她,“为夫今儿晚上全凭你安排,只等夫人来将我吃干抹净了。” 黑灯瞎火的,阮阮也不害臊,他这么说,她也就不客气了,咧着嘴笑笑,便毫不犹豫兴冲冲朝他上下其手起来。 第二日霍修得卯时起身上朝了,屋子里亮起烛火时,他精神抖擞,阮阮累得睁不开眼。 但她对今日有些莫名的期待感,非要披着衣裳起身,亲手给他穿上那身崭新的官服。 浓重的紫,看着就贵重的很,他长相又好,白玉面庞星子眸还有宽肩窄腰身量修长,不穿衣裳赏心悦目,穿上衣裳更教人越瞧越爱得紧。 “啧啧……” 阮阮瞧着两眼含情脉脉,忍不住了,伸手抱着他脖颈凑上去对着他脸颊亲了下,夸奖的话毫不吝啬。 “我夫君可太得人意了!” 霍修这会子内心膨胀得厉害,骄矜挑了挑眉,明明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对她眼光的肯定,偏面上装模作样地不动声色,最多不过微微扬起了嘴角。 这会儿外头雾气重,他只教她送到了廊檐下,免得身子浸了湿冷。 等瞧着前头小厮提着的灯火都看不见了,阮阮便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直等着同世子妃约定的时辰,便去赴会。 春意浓是城中康德坊中的一处雅致茶苑,地方僻静,但四下瞧着各处布置皆不俗。 阮阮到的稍晚,到了门前报上世子妃的名号,里头侍立的小厮果然明白,直领着去了后院一处小花园。 待迈过一道圆石门才见那边亭子水榭上,三三两两坐了好几个贵妇人。 世子妃待她有几分热络,一一引荐了,诸如孙夫人陈小姐……等等,夫家或是本家的官阶阮阮没太记得住,光到最后记住了一个人。 那姑娘叫世子妃表姐,瞧着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瓜子脸丹凤眼,举止沉静雅致,瞧着就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 “这是我本家姑姑的女儿,姓周名宁安,也是前些时候才来的镐京,霍夫人同她若投缘,想必有许多话可以聊。” 周宁安,阮乐安,巧了,名字还都差不多……  第五十八章 世子妃说得果然不错,周宁安的确同很阮阮投缘。 二人年龄相仿,阮阮长在邺城,周宁安是禹州汉城人,从小都没出过远门,聊起各自家乡的风俗也能有许多话说。 周宁安身为世子妃的表妹,家中虽不显赫但也算书香门第,饱读诗书十几年,不论阮阮说什么,她竟都能接下茬儿,教人深觉学识渊博。 亦是如此,阮阮自然十分愿意同她亲近,此后隔三差五就要往春意浓去一趟。 偶尔世子妃不得空,通常便只有阮阮与她两个人,却也能一待大半天。 但世子妃得空时,就会邀上几个贵妇人或官家小姐一同品茶闲聊,兴致来了,还会三三两两凑一起推几局牌,赏几件古玩珍宝,总归尽是些女人间的把戏。 时日久了,阮阮终于学会了入乡随俗。 她也成了镐京绸缎庄、裁缝铺、珠宝店的贵客,每日华服珠翠不重样,每日晃悠在霍修眼前,越发像是朵妖娆盛放到极致的牡丹花。 游走在那些妇人圈子里,她也能得心应手地与人家谈笑风生,再也没人会当众嘲讽她是个乡野间陡然飞上枝头的山鸡了。 日子入了冬后,天气渐冷,镐京街道上的风吹得呼呼作响,春意浓小院儿便不适合再去了。 这天世子妃派人到相府递了信儿,说两日后是她生辰,请阮阮至李国公府赴宴。 霍修正好休沐在家,信儿送来他先看过了,遂想起来问阮阮,“你同那世子妃如今果真是玩儿到一起了?” 阮阮坐在妆台前摆弄自己的发钗,听着漫不经心嗯了声,“要不是她我哪有那么容易在她们的圈子里站稳脚跟。” 说着又问:“对了,夫君你帮我想想,她生辰我应该送个什么礼才好?” 霍修这可帮不了她,笑了声,一边站起身往窗口边看了眼,一边打趣她,“你们女人的东西我可不知道,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阮阮指望不上他便也算了,一双手在妆奁里翻了半天,终于在琳琅满目的钗环中找到了一副称心的珠钗,戴好了才起身去挽霍修的胳膊。 “咱们走吧,今儿天有些冷,早去早回。” 阮阮前些时候无意中听齐夫人说起,镐京城外约莫二十里有座观音庙,那里头供的观音娘娘是个有灵的,远近不少人求孩子都去哪儿拜。 霍修其实不信神佛,他只觉得有功夫去庙里拜,都不如两个人在家里多腻歪几个来回有效用呢。 但拦不住阮阮有些替他着急了,想求个心理安慰。 毕竟他眼瞧着要到而立之年,朝中成婚稍早一些的同僚,孩子都要到议亲的年纪了。 最近有一回晚上二人正云雨时,她抱着他,忽然说起李国公世子妃,说着说着黯然问,“如果换了你,你会不会纳妾啊?” 霍修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傻问题,只能越发用力地疼爱她,凑在她耳边字字笃定说不会,“当初成婚时我便说过了,你怎会不记得。” 阮阮教那愈发汹涌的浪头冲得神思都有些恍惚,但心里舒坦多了。 后来霍修以为她喜欢孩子,便又说:“孩子没有便没有,你若实在喜欢,届时在族中抱一个也无妨。” 其实孩子没生出来之前,阮阮哪儿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听他这样说,心底里肯定还是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夫妻俩乘马车一路到观音庙所在的山脚下,从这儿上去要走路了。 路上风冷,两个人披上大氅,霍修便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一路牵着她沿着那青石道上了山。 不料在半道上,却偶然遇见了正要下山的世子妃与周宁安,她们也是两个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但世子并未曾来。 世子妃没料到会在这儿见着新婚的阮阮,更没料到霍修居然会陪着她一道来。 甫一碰面,世子妃面上顿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领着周宁安给霍修先见了礼,“见过相爷。” 霍修只略微颔首,并未有其他表示,话便还是由阮阮来说,三个女人站在石道上续了半会儿的旧,霍修在一旁听着。 他是个心思深的,越听那世子妃言谈,越觉这人待阮阮,有些不同寻常。 但镐京的女人们阴阳怪气惯了,就连阮阮跟她们待久了,说话都难免沾染上了这儿的习气,他也不好只凭一面之缘便一棒子将人打死。 遂只是手掌握着阮阮暗暗捏了捏,示意她差不多够了。 阮阮也听话,当即同世子妃周宁安告了辞,待走出一段儿了,才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他:“你方才捏我做什么?” 霍修抬手屈指就在她脑门儿上崩了下,嘴角含笑,“你夫君都要冻坏了,糊涂蛋!” “胡说!”阮阮捂着额头瞪他一眼,又没忍住乐,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咧着嘴一笑,“你明明比谁都像个暖炉,哪里冷了?” 这厢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很快教树影彻底挡住了,下首石道上的世子妃才幽幽收回目光。 她与周宁安相携下台阶,忽地问:“方才看到霍相了吧,你心里怎么想?” 周宁安闻言,脑海中又细细回想了下方才瞧见的男人,垂眸道:“表姐亲自挑选的,自然无可指摘,只是……” 她言语稍顿,见世子妃侧眼望过来了下,才又接着说:“只是方才见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似乎并不如当初传闻中说的,相爷只图阮阮的美貌才娶她。” 这一遭世子妃也未曾料到。 当初阮阮在宫中走丢,传言所说便是霍相不愿惯着小夫人的脾气才致,后来她见阮阮,果然典型的小家碧玉,心思简单,似乎真的除了貌美一无是处…… “新婚夫妇那一对儿不是如胶似漆?” 世子妃回头似是而非地瞥了眼,“无妨,你哪一处不必阮阮强上百倍,但凡能得了机会到霍相跟前,还担心他能管得住自己坐怀不乱?” “男人啊,不都是喜新厌旧,等过了那个新鲜劲儿,家里的如何能比得过外头的。” 世子妃的话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周宁安听着抬眸往她侧脸上看了看,没再多言,只点了点头,“我都听表姐的安排。” 家中送她前来镐京,原就是做妾的。 在表姐之下做妾定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头,但若是换成阮阮,或许会有机会拉下她,做成霍相的正妻。 两日后国公府后宅有小宴,来往的都是城中交好的贵妇人与官家小姐。 阮阮出门时天放了晴,厚重的云翳中还透出些淡金色的光芒,她待此事上心,早早备好了礼,拾掇罢便领着金翠兰心一道去了国公府。 在门前下马车时碰上了齐夫人,对方与她熟络,上前来携她,问:“听说你前两日去了观音庙?” 说着打趣她,“你同霍相这新婚燕尔的,还怕怀不上?急那个做什么?” 阮阮听着只是笑,“瞧着人家都去,我便也想去热闹罢了。” 二人一同遂小厮进后宅,那里头戏台子已搭好了,世子妃在主位上坐着,抬眼瞧着阮阮,便招呼着她到身边去坐。 待阮阮落座,周宁安随手将怀里抱着的暖炉递给了她,“来,抱着暖暖手。” “我还当你今儿不来了呢,昨儿我新谱了首曲子,回头给你听听。” 阮阮欣然应了声,这厢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那头门口忽地走进来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后头跟着一行婢女,个个手捧着珍宝古玩。 那男人径直到世子妃跟前,躬身道:“今儿是您生辰,世子看重得很,遂早早教老奴搜寻了这些宝贝送来给您,嘱咐说教您今儿敞开了和众位夫人玩儿,不必拘着。” 世子妃面上笑语晏晏,送走了管家,屋里众人无不赞一句二人夫妻恩爱,正称那戏台子上唱的情深似海。 阮阮嘴上也附和了两句,但不羡慕,脑海中只想起了霍修的好。 她这两年生辰,他从来都会亲自陪着她的,有一年给她画了像,有一年亲手做了长寿面给她,比世子光送东西来,不知有心了多少倍呢。 一场宴席尽都是欢声笑语,阮阮也高兴,还浅酌了几杯,临到傍晚散场时,脸颊都有些烧红了,头也有点晕。 周宁安来扶她,阮阮忙说不用,“我有金翠和兰心呢,她们会照顾我的,你快坐着吧!” “我也正是要走呢。” 周宁安手中捏着她的胳膊未松手,“你在表姐这里喝醉了,现在天这么晚,我与表姐哪里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说着便从金翠手中拿过大氅披在了阮阮背上,“我如今住慧心客栈,与你算是同路,送你一程也不麻烦,走吧。” 阮阮才觉得她力气挺大的,教她抓着胳膊怎么还有点抽不回来,听着那话只是有点疑惑:宁安来镐京作客,怎么没住世子妃府中,亲戚之间还分得蛮清楚的啊…… 她想:若是方葶蕴来镐京,她就一定会留人在相府住的。 这厢周宁安扶着阮阮出了门,世子妃也有些醉酒,遂一场小宴也很快尽散了,一众夫人们都三三两两起身告辞。 齐夫人同张夫人一道走,到大门口时正瞧着周宁安扶着阮阮一起上了相府的马车。 张夫人瞧好戏似得轻叹了声,“看来今儿晚上有人要做冤大头了……” 齐夫人与阮阮相处了一阵子,对她很有些好感,这会子脸色不算好。 “真够缺德的,说白了这不就是欺负人家初来镐京,不懂名利场上那点儿事儿?” 她说着朝门里虚虚望了眼,“要不是她自己生不出孩子,那家里至于再送个表妹过来吗?她倒好,自己眼里不揉沙子,就给别人找恶心。” 这话声音有些大了,张夫人忙拿手拽了她一下,“你悠着点儿,再传到她耳朵里,又有得闹了。” “闹就闹啊,瞧她有那个脸面吗?” 齐夫人越说越气,“她本家早就不行了,不然何至于紧扒着国公府不放,这会子又瞧着相府眼红,真要教她得逞了,我都替阮阮不服气!”  第五十九章 上了马车,阮阮好像越发头晕了,眼前瞧人都出现了重影儿,看不清了。 周宁安将她扶到坐榻上安置好,人未下车,屈指在车壁上敲了下,示意车夫催马。 画春不在,兰心金翠也不好擅作主张上车同行,便只能跟在一边,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朝驾车的侍卫给了个眼色,示意走吧。 马车里燃着香,紧闭太久有些闷,阮阮有点难受,蹙着眉头直拉衣领,“夫君……我热……” 这瞧着是神志都有些不清了,周宁安也不知世子妃在阮阮的酒杯里加了多少手脚,二人本意只是想教她瞧着像大醉而已。 但阮阮的反应太大了,教她有些害怕那药劲儿太大露了马脚,忙将两侧的车窗打开些。 “阮阮,现在好点儿了吗?” 周宁安扶着她到窗口边上,吹上风了,阮阮靠在车壁上含糊嗯了声,但仍然闭着眼,像是听着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问:“宁安,你怎么没回去?” “我送你回家才能安心。”周宁安说着又不经意问了声,“相爷此时应该已在府中等你了吧?” “肯定在的!”阮阮点点头,忽又春风得意一笑,低声说:“你不知道,我跟他说了,若是过了傍晚戌时还不回家,他就得一个人睡书房去!” “相爷不生气吗?”周宁安几乎脱口而出。 阮阮晕乎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理所当然摆摆手,说:“不啊!他怎么会生我的气,他心疼我都来不及呢!” 周宁安闻言眉尖狠狠抽了下,顿了片刻,才又问:“你同相爷感情一直这么好吗?你们相识多长时间了?” 话头起开了,阮阮好像顿时冒起了诸多倾诉欲,心里有股特想显摆的劲儿,简直如洪水决堤拦不住。 正好这会子还有贴心小姐妹愿意听,她也不客气,拉着周宁安的手,开始细细从与霍修的第一面讲起。 “我俩啊,认识快三年了,当初是一见钟情。” 阮阮言语有些回忆往昔的况味,“那时候我家遇上点儿困难,我四处求人,最后找到了他那,你猜怎么着?” 周宁安微蹙着眉,狐疑问:“……怎么着?” 阮阮忽而笑得有些羞涩,“他见我第一眼就喜欢我,所以义不容辞就答应了帮我,而后又总是想方设法地教我去见他,这一来二去的,我俩就……就两情相悦了。” 她说着打了个酒嗝,缓了缓接着说:“但我们成婚还挺有波折的……” 周宁安原以为二人之间终于该有裂缝了吧? 谁料阮阮调整了下睡姿,娓娓道来,“男人嘛总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一时没顾得上我,我就去云和老家走了个亲戚,结果把他吓坏了,以为我要和旁人私奔!” “你没看见,他顶风冒雪骑马追了我几十里地,找到我的时候搂着我怎么都不撒手,说教我别离开他。” 她说着嗐一声,“起先我是有些生气的,但后来我俩路上遇见了雪崩,是他拼了一条命才护住我的,这样的男人,你说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对吧?” 周宁安面上有些僵了,牵强嗯了声,但心底里实在很难想象,沉肃的相爷真的会有她口中说得那副模样? 遂试探着问了句:“相爷除了你,再没别的女人了吗?” 阮阮春风满面,闻言手卷喇叭凑近周宁安,悄悄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光是他最后一个女人,我还是他第一个女人呢!” 她当周宁安是好朋友,又贴心劝诫人家一句,“你以后找夫君要擦亮眼睛,花心风流的男人白送给你都别要,要找就要找一个像我夫君这么好的,能干又有担当,长得好看又专一,还特别心疼我,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觉得很开心,很幸福。” 周宁安这会儿脑子里一阵阵嗡嗡作响,打心底里不想再听她讲话了! 一路到相府门前,周宁安原本打算借搀扶她之名进府中一趟,以此教霍修看到自己。 但谁料马车才停稳,便听台阶上有人步伐匆匆而来。 车门被人从外头打开,霍修躬身立在车辕上,瞧着马车中有两个人,倒是顿了下。 周宁安先出声解释了句:“见过相爷,阮阮方才一时高兴有些贪杯,表姐不放心,便教我送她回来。” 霍修躬着腰进来,原本就因阮阮归家时辰晚了而不悦,现下见她还在国公府醉酒,更对世子妃一众无甚好感。 当下沉声道了声“多谢”,便拉过阮阮的胳膊将人揽到怀里抱了出去。 周宁安正要跟出去,但那厢霍修落地站稳,便又回身冲驾车的侍卫吩咐了句:“再将周小姐平安送回国公府。” 侍卫得令,伸手来关车门。 周宁安在马车中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法儿,只能眼睁睁看霍修抱着阮阮大步迈进了门里。 朱红的大门徐徐关上,表姐妹二人今晚一应打算,顷刻间全都打了水漂。 这厢霍修将阮阮抱回了房,画春接过去伺候洗漱,还忍不住喃喃说:“怎么能醉成这样,从前也不是个贪杯的性子呀?” 霍修也觉不对劲,以前见过阮阮装醉,那时候身上都带着淡淡的酒味儿了,但人是装的,他一眼就能瞧出来。 现下这明明没酒味儿,但瘫软恍惚的样子却是实打实的。 他得了空,出门召来兰心与金翠,教二人细细将下半晌小宴经过描述了一遍,听完,心里便有数了。 再进屋时,阮阮已拾掇好躺在床上了,过了一遍水,这会子清醒多了,至少瞧着他的眼神儿是直勾勾的,一点儿都不散。 “夫君……” 她从被窝儿里伸出一条细胳膊朝他招了招,要他过去。 霍修瞧着轻叹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有些无奈,“那宴会就那么有意思,回来得这么晚,我都差点儿要去国公府寻你了。” “好嘛,我错了,下回不敢了……” 阮阮态度总是诚恳的,说着话便往里侧挪了挪,拍一拍外边的枕头,邀他一起躺下。 “你别生气,我今儿光在人前说你的好话去了呢。” 霍修脱了外袍进被窝,打趣问:“什么时候?合着这小宴就是你们聚在一起夸自家相公的?” 阮阮咂咂嘴说没有,“不是宴会上,是那会儿在马车里,只有我和宁安两个人。” 她依偎过来抱住他,说:“我说出了你好多的好处,夸着夸着,才发现原来你那么好,我那么喜欢你。” 霍修听着就笑了,“你都夸我什么了?” 阮阮想了想,不想说出来教他太膨胀,于是卖了个关子说:“保密!你要是想听,往后每天哄得我高兴了,我就每天都夸你一点。” 她总有可多小条件,霍修早都习惯了,闻言勾唇应了声,片刻,却又挑眉问了句:“意思我今儿没叫你高兴?” “从明天开始的嘛,今天先不算!” 他逗她,偏说不行,就要现在听。 阮阮也跟着他学坏了,赖不过撑起身子凑近他耳边,想了想,低低说了声:“夫君你……功夫了得!” 霍修:…… 那厢相府的马车载着周宁安重又回到国公府时,世子妃应付了大半天,也十分累了,洗漱完正要躺下休息,门外便有婢女领着周宁安进了来。 “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 话问出去有些多余,为何会回来,那自然是计划未成功呗。 周宁安微微低垂着头到世子妃床前,一一将方才阮阮所言与她自己所见说与了世子妃听。 语毕才微叹着问了句:“表姐,看来相府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进。” “那你想放弃了?”世子妃闻言面上陡然冷下来,“进不了相府,你难不成真想进国公府同我抢男人?” 周宁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表姐,只是镐京权贵不只相府一家……” 世子妃听着她这话便是一身嗤笑,“是不止这一家,但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别家哪个不是妻妾通房一大堆,你要是个有本事的也就罢了,去了能占一席之地也算对族中有助益,不枉费你生了这一张脸,但你实际上呢?” 实际上周宁安性子略有些怯懦,寻常不太爱说话,诗书读得多却不一定用得活,就连同阮阮兜搭,也大多靠世子妃的多番提点,以及阮阮天生就容易与人亲近。 这样的美人是木头做的,第一眼吸引人,但离得越近,越会教人觉得失望。 世子妃深知这一点,才为她挑选了看上去似乎同她不相上下,空有一副皮囊的阮阮下手,原本料想霍修也会像看上阮阮那般看上她的。 但现在瞧着,显然有些东西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话说得有些严厉了,世子妃瞧周宁安面上有些落寞,忙又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你也别先给自己那么大压力,霍修这两次也不过是同你打了个照面,可能都没有空仔细看清楚你,更别说特别留意你,没有反应也是正常的。” 周宁安心里其实有些不大愿意,但也不能违背她,便点了点头,又问:“那表姐觉得我之后还要怎么做?” “想办法进相府,先成为那儿的常客。” 世子妃心思活络许多,“咱们之前费尽心思拉拢阮阮是为了什么,那么多时间花出去,她如今才同你亲近起来,你得空去相府瞧瞧她也是应该的。” “天底下没有真正情深似海牢不可破的夫妻俩,你只要听我的,霍修一定会注意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周宁安:如果我有罪,法律会惩罚我,而不是让我听着你的茶言茶语,扎心一路…… 阮阮(羞涩脸):不好意思,有感而发呢~ 第六十章 昨儿醉了一回酒,阮阮今晨起身时头还稍微有点疼。 现下快到年节了,府中一应采办都得张罗起来,银子流水似得花出去,阮阮铁定得留心看着,遂每日也忙碌起来。 霍修上半晌在府中,瞧她歪在软榻上查府中账本儿都精神头不济,想起来同她说说国公府小宴之事了。 “昨儿喝了多少酒心里有数吗?寻常可会醉成那样子?” “也没多少……”阮阮单手撑着额角,微蹙着眉有些恹恹的,“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劲儿太大,我这会儿都有点想不起来昨晚上的事儿了。” 霍修看她像是难受得很,遂朝一旁的兰心吩咐了句,“去传医师来瞧瞧。” 又望向阮阮,提点了声,“寻常的酒哪有教人失忆的,你往后长点心,出了咱们家就别轻易相信任何人,一定记住了,嗯?” 阮阮还是能听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错愕,“你是说又有人要害我?!” “哎呀!我不会中毒了吧?” 她说着把自己吓一跳,忙拿起一旁的小铜镜检查自己的脸,片刻才疑惑道:“但昨晚的酒大家都喝了,怎么她们都没事?” 霍修有心吓唬她好教她长记性,“你不是总喜欢看话本子吗,里头没写那些各种各样的下三滥手段?”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看人不能光看表面,有人对你好,或许也只是笑里藏刀罢了。” 他故意没说究竟是谁,教她自己想,最好能通过此事,让她从此对所有外人都留个心眼。 阮阮一向最听他的,他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是有人要害她,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国公府小宴上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世子妃、宁安、齐夫人、李夫人…… 她觉得不可思议,但霍修的神情很明显,两相权衡,同这些人相比当然还是夫君更亲近。 反应过来后,阮阮恍然间觉得生气,但生气过后,其实还很惆怅遗憾。 那一场小宴上的人,她都已经当做朋友了,原以为相处这么久,理应该有些感情了吧,谁成想……唉! 镐京这地方的人,内心大约都是石头做的。 这厢说着话,那边医师也到了,到了软榻前给她把脉,半会儿,没查出来她中毒,倒是把出了喜脉。 霍修原本低着头在看书,闻言抬起头瞧着医师,又问了一遍,“你可看仔细了?” 医师哪儿会说没把握的事,忙拱手应了声,“给相爷贺喜,夫人确实是有身孕了。” 阮阮听着先愣神了片刻,手不自觉往腰间求来的送子符上摸了摸,才望向霍修,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这么灵!” 医师临走给开了安胎药,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阮阮听着直点头,脑子里实则有点放空。 “发什么愣呢?” 霍修这会子倒是难得喜形于色,眼角眉梢都是悦然,起身到她身边来,手放在她小腹上摸了又摸。 “医师方才说的你往后都要记着些,近来也别再去那些个宴会,安心在家养胎,嗯?” 阮阮怕痒,回过神忙扭着身子躲他的手掌,忍不住直笑,“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哪儿都不去,你快别再摸了!” 这头有了喜讯,霍修自然要书信告知于丰州及阮家,眼下赶巧也要到年节了,便在信中一同邀两家人前来镐京过年。 国公府小宴后,世子妃又派人来相府传过一回信儿。 阮阮这次就婉拒了,但她人没去,不耽误传信的小厮将她有身孕的消息带了回去。 第二日她正偎在软榻上喝安胎药,兰心从外头进来,说:“世子妃听闻夫人有喜,领着周小姐来看您了,人这会儿就在门口呢。” 阮阮顿了下,一口喝了药,含了颗蜜饯在嘴里,含糊道:“那请进来吧,外头挺冷的……” 世子妃同周宁安这回终于如愿进了相府内宅,可惜霍修不在,阮阮还怀上了,这事情啊,就没有一桩顺心的。 但进去见了面,脸上还是笑意盈盈,世子妃与阮阮相对落座,周宁安便坐在两人下首的凳子上。 “真是没想到,前几天还见你去观音庙,谁成想你那时候就已经有了,怀了孩子都没发现,你也真是够大意的!” 世子妃含笑揶揄了阮阮两句,又朝身后的婢女招手,教捧上来一盒名贵老参,放在了案几上。 “我也没来得及准备,这东西大补,你眼下想必用得上。” 阮阮忙道谢,听她说起观音庙,陡然想起件事,从腰上摘下了先前求来的送子符,大方递给世子妃。 “对了,你不说观音庙我都给忘了,前两天求来这个符,隔两天竟就应验了,我现在也用不上,就送给你吧,也好教你也沾沾喜气。” 世子妃多年未有身孕,早不是灵验与否的问题了,瞧着她手中的送子符便觉刺眼。 心思活络的人也容易多想,一多想便总觉着旁人都在挤兑自己似得。 世子妃望着阮阮,嘴角的笑凝滞了片刻,还是伸手来接着,“如此,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三个女人坐着聊了半会儿,忽地听外头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阮阮从窗户望出去,才见外头竟开始飘雪了。 眼瞅着霍修快要下朝的时辰,她忧心他冻着,忙又唤来金翠,教差人带着大氅暖炉去宫门口等着。 话说出去,世子妃有心,便问了句:“相爷可是要回来了?” 阮阮点头嗯了声,“快了,平日只要没被王上留在御书房,都是径直回来。” 世子妃哦了声,“相爷顾家,是妹妹的福气。”说罢暗自朝周宁安对视了一眼。 这厢说了几句话,世子妃便不再久留,临走时又冲周宁安嘱咐了句,“你总归闲来无事,便再多陪陪阮阮吧,她一人待着怕是也闷得慌。” 阮阮在一旁瞧着二人一应一和,才觉得有些怪异,这明明是她家,应当是她做主留人才对吧? 心里有点儿小不舒服…… 下半晌未时,霍修下朝归家,远远行在廊檐下,就听见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来几声乐声,还伴着女子的唱词。 那唱曲儿的声音他熟悉的很,放轻了脚步过去,路过窗口时,透过窗沿的缝隙往里瞧,想看看阮阮又在干什么呢。 结果便瞧着那屋里,阮阮正和周宁安一个唱曲一个弹琴,有来有往,好不默契。 霍修站在廊下微微挑了挑眉,提步进屋里,别的先没干,先面色和缓地冲周宁安夸赞了句:“周小姐的琴艺倒是颇佳,想必习得许多年了吧?” 阮阮正上前取他身上的大氅,还没同他说上话呢,这怎么先夸上别人了? 她有点儿不高兴,掀起长睫觑他一眼,极小声嘀咕,“我也会弹,你怎么没见夸过我啊?” 周宁安一时很有些受宠若惊,垂首朝霍修福了福身,“相爷过誉了,不过是幼时四五岁便开始学,刚好能见人的水准罢了。” “周小姐不必自谦。” 霍修提了膝襕往软榻上落座,抬手比了比示意她也坐着说话,又闲话问起她是哪里人云云。 那厢两个人聊起来了,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十分投缘。 阮阮插不进去话,只能在一边儿坐着干看,久了,兀自看出了一丝眉来眼去的况味,简直给她不得劲儿坏了。 她让周宁安找一个像霍修那样好的夫君,但不是让周宁安就近找霍修抛媚眼的啊!!! 临到快用膳时分,她憋不住了,伸出一条腿从案几下穿过去,脚尖抵着霍修腿上挠了挠。 “夫君,你看天色也不早了,别耽误宁安回家的时辰……” 周宁安好不容易才同霍修搭上话,眼下自然不愿意走,遂朝霍修看了眼,欲言又止似得,“相爷,这……抱歉,是我打扰了……” 霍修扭头瞥了眼阮阮,觉得这程度差不多了,便也没心思再做戏,顺着应了声。 “外头也确实不早了,兰心,你送周小姐出去吧。” 周宁安没料到他突然就换了幅脸色,怔了下,只当他是碍于阮阮在场,不便留人罢,便告了辞,起身随兰心一道出了门。 送走了人,阮阮还等霍修解释下呢,但霍修一直没动静,只等到金翠来传话教用膳,她先忍不住了。 “你刚才为什么要跟人家说那么久的话呀?” 她脑门儿上就顶着吃醋两个大字,整个人泛着一股子酸味儿,熏得画春金翠站在外间忍不住直乐。 霍修才放下手里的书,瞧着她,说:“你留人家在府里,我不同人家说话,难不成还撵人家走?” “那也不用说那么多嘛……” 阮阮话说得没有底气,周宁安不会藏,教霍修稍稍勾了下,便流露得太多,再连着先前众多事一想,谁还不懂那就是傻子! 霍修瞧她那样子约莫心里有数了,轻叹了声,挤兑她,“你下回再教人进府,我还要留人家用完膳再走呢。” “唔……” 阮阮觉得他是有点儿生气了,忙起身坐到他那边去,抱着他哄,“好夫君,我知道人心叵测了,以后肯定长记性,你别生气,笑一笑给我看好不好嘛?”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已经在来的路上,文章也接近尾声了~ 第六十一章 霍修也不舍得真给她摆脸色,瞧她扒拉上来诚恳说知道错了,三两下还是无奈柔和下来。 “行了,你自己有数就是,出去吃饭吧,”他抓着阮阮两只胳膊从脖子上拿下来,顺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肚子,“免得饿着我儿子。” “呦!”阮阮一听神里神气地挑了挑眉,“你就知道儿子,我怎么觉得是闺女呢?” 把他哄好了,她就又开始放肆了,说着咂咂嘴从软榻上爬起来,站在榻前兴兴扭头问—— “敢问相爷一句,老来得子或者老来得女,您的感受如何啊,麻烦形容一下呗?” 说完瞧他眉一皱,阮阮一缩脑袋,赶紧撒丫子跑了,跑两步见他没追过来,又躲在屏风后探出个头,望着他咧嘴直笑。 霍修瞟她一眼,边走边摇头不言语,直到了近前才趁她不注意,猝不及防抬手在她脑门儿上蹦了好大一下! 阮阮顿时捂着头,“哎呦!你个坏蛋!” 这晚上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半夜还将院里一颗树给压断了,阮阮被那声儿吵醒,才发现小书房的灯火竟还亮着。 她披了件衣裳过去,到小书房门口便见里头那方桌案后,仍在垂首撰写奏折的霍修。 一个人,一盏烛火,一盆银碳,面前是无数待阅的文牍,冬夏两季最容易出天灾,年末官员政绩核查……一应的事儿,样样都需要他过问。 阮阮步子轻,在门口看了半会儿,他还没有察觉,毕竟就连身边那银碳都要燃尽了他也没有察觉。 她又缓步退出去,到东耳房唤醒值夜的金翠,教她去取些银碳再加个火盆,又让小厨房将熬制的参汤端一碗来。 吩咐完,阮阮回房拿了件狐裘大氅和烛台进去,到近前几步霍修才抬起头来。 “你怎么醒了,是不是被窝儿太凉了?” 他说着放下手中的笔,抬手去握了握阮阮的手,捏上了才发觉她一双手暖和和的,倒是他自己冰凉一片。 阮阮一把将手抽出来,将大氅披在他背上,闷闷觑他一眼。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不知道心疼自己,你是相爷又不是苦行僧,衣服穿得薄,火也不多烧点儿,咱家是缺这点料子钱还是碳啊,万一给你冻坏了身子,冻出老寒腿怎么整?” 她这么凶巴巴地,霍修很有些想笑,忙顺着她的意思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我往这儿坐的时候,什么都是备好的,这不是一时忘了嘛!” “还有那灯盏,”阮阮四下瞧着,都觉无从吐槽起,“那么豆大一点儿光亮,会把眼睛熬坏的,你这哪里是备好了?” 她说着话,又拉过他的双手尽力包在掌心里暖着,霍修也不动不言语,由她抱怨两句。 主要是小书房离寝间太近,他要是见天儿地唤人进来,也怕吵着她。 恰逢外头金翠拿着参汤,领个小厮端着新加的火盆进来,阮阮想起来又吩咐下去,“往后相爷若要夜间伏案,外头耳房里就再派个人隔一个时辰进来瞧一回,屋里的伺候可不能断了。” 金翠忙应了声,参汤递上去,见主子没有旁的吩咐了,才领着小厮一同退下了。 阮阮将参汤递给霍修,又寻了个舒服的软垫塞到他腰后,便兀自提了裙子在桌案前落座,“你喝完参汤歇会儿吧,还跟以往一样,剩下的文牍我来给你念。” 她在旁边坐着,将桌案上的文牍稍整理了下,因担心怕给他弄乱了,一本本放得很仔细。 霍修瞧着垂眸笑了笑,仰头将参汤喝了,一把将人搂到了身前用大氅将她也包住,下颌轻轻支在她肩上,说:“好了,你念吧,我听着呢。” 两个人一起做一件事,就连看文牍都生出无限的乐子。 阮阮喜欢听他正经严肃地说政事,出对策,虽然听不懂,但就是喜欢瞧他那副模样,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难得倒他。 她有时候会很崇拜他。 翌日天放晴,霍修上朝去了,阮阮拾掇好自行出门了一趟。 她想着年节时霍家阮家人都会过来,便打算着去城里的铺子瞧瞧看有没有什么好添置的,毕竟新宅子要多放些自己心仪的东西才有活泛气儿嘛! 还是去的东市,这天气路上人不多,是以阮阮的马车很容易便教熟识的人认了出来。 齐夫人在身后唤她时,阮阮正在一间珠宝铺子里,给霍盈贺钦的儿子定做长命锁,闻声回过头去看着对方,她没有以往那么热络了,面上客气打了招呼。 “哎呦还真是你呢,”齐夫人倒是热切,上前两步往柜台上一瞧,目光在她小腹上扫了个来回,“前几天听说你有了,早就想上门去贺喜的,怎么,这就早早看上长命锁了?” 阮阮却说不是,“我肚子里这个还早呢,是给我小姑子家看的。” 齐夫人见她在几副长命锁里犹疑不定,便又好心给她支了几句,察觉到她态度略冷淡,之后倒没打算多留,只在临走时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嘱咐了句—— “你是个有福气的人,难免遭人眼红想分一杯羹,你且自己留心,别教旁人占了你的便宜。” 阮阮之前就同她交情颇好,听了这话心防才消下些,反手轻轻拉了她一下,笑了笑,“在这儿站半会儿有些冷了,咱们一道去旁边喝杯热茶歇歇吧。” 齐夫人自然没有推辞,到了茶楼雅间四下都没有外人,便开门见山直说道:“我是喜欢你这人的,所以也不同你摆那些弯弯绕绕,你往后且离世子妃那表姊妹俩远远儿的吧!” 瞧,原来这事旁人早看出来了,就阮阮自己一直慢半拍。 她这会儿也没有必要怪人家先前怎么不吱声儿,说起来面上略汗颜,“是我反应慢,但好在夫君是个心无旁骛的,他倒比我还先察觉些周宁安的心思。” “相爷果然是真心疼你,”齐夫人轻轻叹一声,又说,“但我这回要同你说得不止这个,你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阮阮没明白。 齐夫人又道:“你还不知那周宁安原本进镐京是做什么的吧?” “她进镐京原是因世子妃生不出孩子,家里送来给世子做妾的,结果世子妃不愿意,这才想把人往你那儿塞!” 从茶楼出来后,阮阮脑子里便一直来回飘着那话。 原以为周宁安是听了她平日那些夸奖霍修的话才心生爱慕,而后有的后面一切不轨行径,现在这一看,她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姐妹俩精心挑中的那个软柿子。 阮阮心里有些火烧火燎地怒气,平复不下来。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不管霍修在外头多风光,风光到王上都能因为他的面子而严惩欺负了她的令仪长公主,但只要她自己没将自己立起来,旁人就不会尊重她,今日有一个世子妃周宁安拿她当冤大头,来日就还会有无数个。 这一股闷气憋在阮阮心里经久不散,终于没忍住,出门在廊下唤了个霍修的得力侍卫,吩咐教他暗中去调查下李国公世子。 结果也不出所料,世子同世子妃根本不似表面上那么恩爱,国公府内没有妾室,不代表世子在外头没有偷腥。 只是这位世子惧内得很,藏得极隐秘,也没敢留种,约莫怕女人闹大于国公府名声不好。 阮阮不是个惯会使心眼儿的人,事情办得犹疑不决,到年底才真正下定决心,主要是期间周宁安几次三番在霍修下朝前来相府,实在欺人太甚。 年前趁着霍家阮家人都还没来,她得空,便给城中一些相识的贵妇送了帖子,邀她们一道赏梅听戏,世子妃周宁安亦在邀请之列。 当日席间,阮阮无意中说起稍晚些申时左右,霍修会亲自来接她回家。 果然申时过后不多时,众人都在谈笑间,周宁安身后便有一婢女上前,低声与她耳语了两句。 周宁安听后眸中隐有喜色,遂同世子妃知会了声,便起身离了席,但她这一去,便是直至宴席末都未曾回来。 阮阮遂命园中一众下人四处找寻,世子妃原瞧着阮阮的笑话,谁料下人们最后在梅林旁的一间厢房里,找到了正翻云覆雨衣冠不整的周宁安与世子。 一众贵妇人掩面惊呼,那二人方才忙不迭地分开来,慌不择路地收拾衣装,意识是清醒的,苟/合也是真的。 世子妃当场气得险些发疯,上前对着周宁安就是两耳光,世子都未能拦住,反被她扇了两巴掌。 世子的脸面没了,自然也不能忍,回手就打了回去。 那厢一霎闹得不可开交,金翠这会儿才从外头进来,到阮阮跟前说:“相爷来接夫人了,夫人回吧。” 愚人者终被人愚,世子妃听着声儿才想起来阮阮,扭头回来越过众人狠狠望向她。 但阮阮已搭着金翠的手,安稳往门外去了。 她不爱瞧戏,总归这么多人都看着了,不到明儿早上日出,全城都会传遍的。 她也没耍那些迷药、情香一流见不得人的手段,除了将那二人锁在一个房间里,其他什么都没干。  第六十二章 那日赏梅听戏闹了一场好的,国公府再怎么想瞒,第二日也传遍全城了。 权贵人家的脸面不能不要,世子妃的心思再没人顾得上,没过多久周宁安就正式成了世子的妾室。 那会子城里贵妇们瞧国公府笑话最热闹时,齐夫人兴兴给阮阮送了好几封帖子,邀她参加各种妇人们的小宴,她都以养胎为名拒绝了。 原先初来镐京时的仓惶褪去后,她如今已经不那么热衷于融入她们。 阮阮现在只想安心做好自己一个相府夫人该做的,不想、也觉没必要去迎合别人。 倒是霍修,瞧她态度大改,还以为她是怀了身孕后心里闷,便寻了一日休沐,借口要带她上观音庙还愿,领着人出去散了一回心。 马车行到山脚下,上山还是走青石道。 阮阮这段时间许是躺久了,还没走一段儿路就喊累,她一抬双臂,霍修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是没办法,他还是又把她背起来,人在背上轻轻掂了掂,揶揄说:“两个人,到底分量不一样了。” 阮阮其实肚子还没有显怀,趴在他背上,也懂投桃报李,热乎乎的两手便给他捂着耳朵,忽然问:“现在能一次背我俩,那到时候孩子生了,你背谁?” “背你。” 霍修想都没想,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声,“孩子自有乳母照看着,你都这么大了,再找乳母,不合适。” 阮阮“嗯?”一声,回过神两手伸到前头去狠狠在他脸颊蹂/躏了一通,“不准这样小看你孩子的娘!” “我不是说你大吗,哪儿小看你了?”霍修偏头躲了下,手掌一把拍在她尊臀上,要她别乱动,“手冷不冷,揣起来。” 他要她揣进自己怀里,结果阮阮哼了声,径直把手伸进了他衣领里。 连日来的雪盖了山上一层银白,阮阮望着就想起当初两个人遇到雪崩那回,离这会儿都过一年了,真快。 她来镐京也半年多了,恍然有点想爹娘了。 阮阮下巴支在他肩上,问:“我爹娘、盈盈他们什么时候来?感觉信寄出去好久了……” “约莫就是这个月,”霍修教她别着急,又会有看了她一眼,“想家了?” 阮阮也不瞒他,“我从来没离开他们这么久过,到时候你留他们多玩儿一段时间吧,反正宅子那么大,光咱们俩也挺空的。” 霍修说行,“想留多久都随你,只是你爹爹商号的事忙,怕是没那么多时间。” “所以我想教你跟他说啊,”阮阮主意都打定好了,“我爹对你是服气的,你留他,他肯定会给面子。” 言语间,两人已到了观音庙前,这地方香火盛,但来来往往多数都是女人。 阮阮知他从来不信这些,便没有教他进殿,只在门前廊下便是。 但她自己进去还愿时,却见庙里西南角今日摆了个算命的小摊,那算命的却不是先生,而是个婆子,摊前人不少,庙里的小沙弥都说很灵验。 阮阮心里一点邪乎劲儿又冒出来,出门去拉霍修,要给俩人都算算命。 人站在摊前了,那婆子瞧着一男一女,张口便问:“算姻缘吗?” 霍修面色沉沉,心里只想:连俩人是夫妻都看不出来,好意思出来算命吗? 阮阮没他想得多,兴冲冲摇头说不是,“我算算自己和夫君的来年际遇。” 那婆子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两人,冲阮阮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随即拿出几枚八卦铜钱,神叨叨地开始施为起来。 霍修没将这等坑蒙拐骗的把戏放在心上,但那婆子一开手却是先算的他,末了判了句:“官爷生来贵命,早年虽有波折但也算苦尽甘来,日后前途更不可限量,只是命中尚且还有一福一祸将至。” 她前头真全说中了,阮阮听着顿时上了心,忙问:“什么福什么祸,能给说说吗,多少银子都行。” 那婆子却摆手,“人之命数乃由天定,说了,便成人为了。” 给银子都不好使,阮阮觉得这人多半是真本事,只好退了求其次,请她支个避祸之法。 那婆子语焉不详,幽幽说了句:“福祸不单行,守着福,祸自然就消了。” 阮阮听着脸上一皱,她没听明白,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吗?究竟守什么避什么还是不知道啊,万一守错了呢,那不是白搭? 但人家说话就是这调调,她也不能撒泼,侧脸看看霍修,暗搓搓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问:“你听懂了吗?” 霍修一时没答复,只垂眸看着那婆子重新那铜钱给阮阮算命的动作上。 只是一番施为后,那婆子低头瞧桌面上排列的铜钱,眉尖皱了下,罕见得捡了起来,又重新做法了一遍。 这次再看,却还和上回一样。 那婆子才了然,低着头收拾铜钱,只简短给了一句:“夫妻同命,他即是你,你即是他。” 这倒是不难懂,霍修的荣宠便是她的荣宠,她的安乐也是霍修的安乐。 阮阮只当人家是夸俩人恩爱情深了,道声谢,给了双倍的银子,便挽着霍修的胳膊下山去了。 只是先前霍修那判词着实教人心里不安,他现在都是百官之首了,还前途不可限量,那得到什么程度? 祸又是什么祸? 自这日后,阮阮心心念念全成了这一桩事。 为了给霍修积福,她又自掏腰包在城郊开了间粥铺,每日早晚免费布施,天寒地冻时的热粥,救活了方圆十几里的乞丐难民。 霍修偶尔会说她是在做无用功,但她只说:“我只希望你万事都好好的……” 女人或许怀孕的时候容易多愁善感,她说着忽然眷恋地抱住了他。 “我都做好了和你过一辈子的打算,将来儿孙绕膝,我们养老的地儿也选好了,连你变成满脸皱纹的凶巴巴小老头儿的样子都预想过了,发现还是好喜欢,所以,你可千万不能教我愿望落空啊。” 霍修就知道是前些天那次算命留下的症结,他觉得她实在杞人忧天了。 “好了,别想那么多,如今天下太平,我每天都在镐京,在全燕国最安全的皇城里站着,能有什么祸事?” 阮阮不肯,“我不管,你得答应我,近些年都谨慎些,你在外头的危险我无从知道、也帮不到你,若你自己再不顾念着些,教我怎么安心在家里空守着?” 她是双身子的人,不宜太过伤神,整日担惊受怕地挂念着他怎么行? 霍修哪儿还敢不依从,忙温声应下来,轻笑着哄,“好,我答应,再等三十年,我就辞官陪你去养老。” 又移开话题冷不丁问了句:“回头给我说说,你给咱们选得哪块好地方?” 当初霍修的信是一同送往丰州与邺城的,但丰州稍近,霍盈贺钦收到信便出发,到镐京时稍早些。 这日正午日头好,阮阮闲着没事便领着画春在厢房那边忙活,收拾到一半,外间有小厮快步进来,说贺姑爷他们到了。 阮阮出门去迎,刚到垂花门,两边便碰了个正着。 霍盈怀里抱着孩子,几个月大的男孩,脸张开了,比阮阮印象里的弟弟阮梦扬刚满月那会儿要好看许多。 四下环顾,没见着霍老夫人,问过后才听霍盈解释说:“原本临走时母亲是一起的,但是才出发她就受了风寒,身子吃不消,于是便又回去了,想着明年你生产时她再来。” 阮阮哦了声,心底里总觉得霍修待会儿回来,怕是会有些失望吧。 她其实挺不能理解霍老夫人的,明明膝下一双儿女都那么孝顺出色,但霍老夫人却就能一直冷冷清清,跟哪个都不算亲近。 两个人说着话,霍盈目光在她肚子上扫了扫,问:“男孩还是女孩,找人瞧过了吗?” 阮阮说没,“你也知道,你哥向来不喜欢那些个空口白话的事情,这事本来也是随缘,我们也就没教人看。” 这厢才说完没找人看,谁知道后头紧挨着第三天,阮家人便就到了,阮夫人生养了三个孩子,有经验的很,见了面问问她每日的一些感受,随即信誓旦旦说:“这是个男孩。” 两家人坐一桌吃饭,闻言都笑,阮乐天从碗里抬起头,好奇问她怎么知道的。 阮夫人正经说:“你娘我怀你和你姐姐的时候,跟怀你弟弟时候反应不一样啊,小古板!” 席间几个男人酒喝得不尽兴,晚膳过后便又重挪了地方续上去了,阮老爷心态好,哪怕先前被女婿狠坑过一回,如今也还愿意跟霍修谈到一起。 等屋里只剩下女人了,阮夫人才问起阮阮来镐京这段时间的经历。 阮阮话本子看过了,话头起开了便像说书,从王宫遇险说到世子妃伪善,一惊一乍颇有些神气。 临了又当着霍盈的面,狠夸了霍修一通。 “想想我起初刚来时总觉和这里格格不入,闷着自己了便对他发脾气,他也没说过我半句,后来遇着人心怀不轨,也是他为我操心许多,教我看清了许多东西,他真是个很好的夫君,我喜欢和他过日子。” 她这么说,阮夫人便没有别的担忧了。 那年年节,相府里难得热闹,阮乐天个小古板都学会了讨巧,仗着年纪小,一大早便在府里一个个拜年过去拿压岁钱,赚得口袋满满。 晚上关起门来放烟花时,阮阮站在廊檐下仰着头瞧,霍修忽地从背后抱住了她,在她怀里也塞进去个物什。 他低着头凑近她耳边,话音含笑,“给我的乖乖。” 也不知是这个大的乖乖,还是那个小的乖乖。  第六十三章 年节过后紧接着也就快开春儿了。 霍修因着阮阮先前的念想,倒真是将阮老爷一行留了下来,但霍盈要紧着贺钦的事务,遂没有久留,出了正月便启程回了丰州。 进了二月份,阮阮的肚子渐渐显露得快起来,春寒过后天气回暖,衣裳也穿得薄些,远远看着,都已经能看到侧面一个隆起的轮廓。 她也不知怎的,没什么特别难受的反应,每日精神头也好,吃什么都香,完全不似人家那种呕得死去活来。 谁见了都调笑她一句,“瞧,不光夫君心疼你,连肚子里的娃娃都知道心疼你,多好啊。” 阮夫人每日闲来无事,便同阮阮相对坐在软榻上,教她针线活,给娃娃做衣裳做鞋子。 霍修开年后也忙起来,听说是有地方闹了灾,好多人吃不上饭流离失所,灾民一多就容易生乱。 他那段儿时间常常在宫里或官署一待就到傍晚天黑。 这日又是早出晚归,阮阮一个人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被窝儿里一点儿暖和气儿都翻干净了,才终于听外间响起一串脚步声。 今儿外头下了点雨,湿气重,霍修在外间披了一身的水汽,遂吩咐了兰心教备热水沐浴。 进了屋里来,踏进屏风便见阮阮拢在被子里露出个脑袋,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瞧着他。 她眼前一亮,“你可算是回来了,这被窝儿一个人越睡越冷……” 霍修往衣架跟前去,手指捏在眉间揉了揉,“约莫就这几日了。往后我回来晚了的话,你教下人在屋里多备些火盆。” 说着又嘱咐句:“但要记得开一线窗户透气。” 阮阮嗯了声,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喃喃说:“我就是心疼你,但凡燕国这地界儿上出点儿什么事,都得你过问,我原先还以为你做相爷只管指使下头人就好了呢。” 她到他跟前去替他宽衣,霍修张开双臂,垂眸轻笑了声,“在其位谋其政,现下已经定了对策,只等派人前去监督着施行即可。” 连日来的劳累让他言语都有些倦倦的,“你也不用操心我,自己在家养好身子,别教我有后顾之忧就是了。” 其实她性子虽孩子气了一些,但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对后宅管家理事一桩倒是十足拿手。 甭管是她自己那些嫁妆,还是他名下的庄子钱财俸禄,全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偌大的相府处处都是流水,账册也能对上每一笔花出去的银钱上。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兰心在隔间已经备好了水。 她也要跟着一道过去,霍修古怪皱着眉瞧她,她没羞没臊地抱他的胳膊笑,说要看他的身子解解馋。 霍修:…… 但能怎么样呢,他拿她真是一点儿辙都没有,看就看吧,反正给她看了也不亏。 领着人进了浴间,阮阮见他最近这么累,临时起意要关怀下自个儿的夫君,“你别动了,靠着歇会儿,我来给你送温暖啦。” 霍修一听就朝她肚子上看。 他原本有意见,但阮阮在家躺了这么许久,这会子怀着一腔热忱精神头足得很,说话间已经哼哧哼哧往他身上招呼开,他也就“听命”了。 阮阮一边拿巾栉擦在他胳膊上,那么一点儿软绵绵的劲道,真容易教人想入非非。 她一边擦,一边又想起来问先前那事,“你刚才说要派人监督,那是不是要去当地?” 他嗯了声,阮阮擦在他身上的手果然顿了下,片刻试探着问:“这差事应该不会劳动你吧?” 霍修觉得她是有话说,“怎么了,你不想我去?” “当然啊,”阮阮还记挂着年前算命那事儿,劝他,“你是相爷理应不用事必躬亲的,今年就当陪我了,别出镐京行吗?” 霍修闻言轻笑了声,“我也没说会是我,你怕什么?” 他教她放心,“你今年头一胎,我不会出远门,就在家陪着你。” 有了这话,阮阮顿时安心不少,轻呼出一口气,干劲儿十足得给他擦完了身上,手再往水下去,很快顿住了。 她颇无奈地瞧他,“好夫君,你不是累了嘛……” “我累了他没累,”霍修倒淡然,教她一碰,身上顿时酥麻了下,靠在桶边微微仰着头低哼一声,“你这么摸来摸去可不就这样了。” 阮阮有点坏坏的心思,撩拨他,又勾着他,“夫君,你说句情话给我听呗,说了我就帮你。” 他哦了声,睁开眼瞧着她片刻,忽地勾了勾手,“那你过来。” 阮阮抿嘴笑,手肘撑在木桶边沿凑过去,作洗耳恭听状,却教他忽然侧身过来一把捂着后脑勺固定住,冷不防就亲了上来。 她怀着身孕,别的什么都不能干,霍修这些时间也忍得很难受,这会子碰上了便一霎热烈似火地烧起来,来来回/回把她都亲晕乎了,才松开些,额头抵着她额头,低低说了句:“我爱你,这算不算情话?”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让说个情话结果就憋出来这么朴实无华又简洁的一句…… 阮阮噘了噘红红的唇,思索下,勉为其难地通过了,“这次姑且就算吧!” *** 阮家人在镐京待到春时三月中,阮老爷东疆的商行一应事务再不能多做耽搁,遂没有等到阮阮生产,还是需得回邺城了。 临走那天,霍修没得空,阮阮自己去城门口送的,这时节,城外的一座山上开满了梨花,也算应景。 他们此次一回去,又是好久不能看见,阮夫人在城门口拉着阮阮的手舍不得,拿着手帕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嘱咐她,“没事多给我们写信,若是女婿什么时候得空了,就教他带你回来住一段儿时间,你那间屋子,我们还一直教人收拾着呢。” 阮阮眼眶也红红的,点头说知道。 阮夫人怎么都不能放心,又给她操心,说了些生产前要注意的事,月子里要好好养身子不能马虎,否则容易落下病根儿……等等。 阮阮同父亲母亲一一告别过后,又叮嘱了阮乐天几句,便忍着不舍,教他们趁天还早尽快启程了。 一行车队在官道上渐行渐远,画春陪着她在城门口一直站了好久,直到那最后一点儿影子消失在树影后,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夫人,咱们回去吧!”画春上前来扶她,瞧着那眼眶里的水汽,又劝,“总归还能看见的,或许今年年底,您再教相爷接老爷夫人过来嘛!” 阮阮幽幽轻叹了声,“镐京离邺城那么远,来回一趟哪有那么勤便。” 回去的路上,她心里有些低落,霍修又没在家,她一时不想那么快回府里一个人待着,便同画春一齐沿着街边慢悠悠散步。 一路晃悠到西市口,却见前面没几步路的胭脂铺里,世子妃正和周宁安一道走出来。 周宁安跟在世子妃身后低着头唯唯诺诺,世子妃心中想必怨气未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见面上神情和周宁安脸颊边的红印,不会是什么好话。 阮阮不想跟这俩人碰上面,转头就准备上身后的马车,谁料那边世子妃已转过了脸,先瞧见了她。 “呦,这不是霍夫人嘛!”世子妃在身后扬声唤她,“相识一场,霍夫人又没做亏心事,着急躲着我做什么?” 阮阮眼见躲不掉,心里顾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先不动声色地往驾车的侍卫那边退了退。 世子妃眼尖瞧见了她的动作,嗤笑了声,一边往这边儿来,一边嘲讽她,“你怕什么?难不成还以为我会当街动手害你?” 阮阮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挑挑眉,反唇挤兑了句:“那也说不定,万一你就是有那么蠢呢?” “你不蠢也不会教周宁安来破坏我和霍修的感情,对吧?” 世子妃精明了半辈子,还是头回被人当着面说她蠢,一霎气坏了,“你别以为拿周宁安耍些小手段踩了我一次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大家都在镐京,日子还长,咱们这笔账每完!” 阮阮原本不想跟她多说,已经从侍卫背后上了马车,闻言却又突然停住了。 扭头看向世子妃,“你从前欺负我不懂镐京局势,现在还想吓唬我?” “你要跟我走着瞧,那你试试,但我今天告诉你,若是你再敢起心思在我背后耍手段,非要与我为敌,那就是国公府要与相府过不去,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着再不理会世子妃,阮阮扭头进了马车,吩咐侍卫扬鞭,气势昂扬地从世子妃跟前压了过去。 镐京就不是个讲和善的地方,越和善越容易遭人拿捏,恩威并施才是同那些人的相处之道。 事实也证明阮阮这回没走错道儿。 后头王后领兵回朝,王上在宫中设宴庆功,这回仍旧是百官同去,官眷一同觐见王后。 王后回归,隆安太后便说不上话了,紧随着昔日那一众对着阮阮掩嘴避讳,说她全身都是铜臭味的贵妇人也全都闭了嘴,转而换了一批笑脸,殷勤上前来同她见礼示好。 说要跟她走着瞧的世子妃,也根本没了动静,至多不过私底下说她两句不好听的罢了。 前头大宴开场,王后领着一众官眷过去,阮阮是跟在她身边的第一人,就如同霍修也是王上身边的第一人一样。 上回缺席的宫宴,阮阮这回总算如愿以偿,同霍修相携拜见了王上,也得以姿态端庄地和他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举手投足一丝一毫都恰到好处,再不见当初半点局促。 她相府夫人的身份,到今儿才真正立到所有人心里去了。 席间霍修怕她饿着,顾着教她进了些膳食,阮阮低头小口吃得细致,悄声问:“他们为什么都在偷摸看我?” 他说没什么,“他们羡慕咱们。”  第六十四章 这晚上宫宴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但阮阮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席上,时间一久腰酸背痛。 她吃也吃饱了,酒也喝不了,便趁着官员向霍修敬酒的空隙,伸手在桌底下拉了拉他的衣袖,“夫君,我坐不住了……” 现如今都有八个月的身孕了,阮阮原先不显怀,谁知道四个月往后一下子就突飞猛进起来,凑着她那副小身板儿瞧,高高隆起的腹部便显的过于不对称了些,难免教人操心。 霍修闻言也不敢耽搁,遂起身向王上王后告了辞,牵着她往宫门处去了。 夜晚的宫道极安静,月光似银霜,前头有一个小内官提灯引路,夫妻俩相携走在后头,步子慢慢地,每一步都像是在朝着地老天荒而去。 霍修伸臂揽着阮阮后腰稍稍撑着她,他身量比她高许多,侧过脸垂眸,视线正好落在她挺翘的鼻尖和小巧的下巴。 长长的眼睫将眼下遮出一片阴影,沉重的身子教她走这一段儿路,已经有些微微带喘。 那轻轻地哼哧声有些教人心疼,他忽然问:“这些日子是不是很辛苦?” “啊?” 阮阮原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出神,没想到他怎么突然这么问,抬起头下意识先摇了摇,摇完了才反应过来悻悻笑笑,“我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 “你想什么呢?”霍修瞧她一眼,忍不住弯了弯唇,“我说你怀着孩子是不是觉得很辛苦?” 阮阮一听就说“没有啊”,片刻才又补充句:“就除了这崽子太重,坠得我走路累得慌……看来这孩子将来八成身量随你。” “男孩随我,女儿还是随你吧。” 女孩随她,漂亮娇小惹人怜爱,小时候做父母的贴心小棉袄,长大了也嫁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夫君,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多好。 霍修想着有些憧憬,又问她:“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了吗?” 他其实到现在还一直觉得她孩子气得很,得他疼着、宠着、把她捧在手心里。 刚成婚那会儿盼有个孩子,等如今眨眼间孩子将要生出来了,他其实难免有些惶恐,以往比她多出那十年的阅历,并没有多在教养孩子上。 但阮阮想什么都很简单,冲他一笑,“准备好了呀,衣裳鞋子、孩子的小床小被子都做好了,乳母也早早就备上了,你放心,这些事不用你督促我。” 他想得那么多的事,原来在她这儿都不是个问题……霍修垂眸,无奈摇头笑了笑,还是揭过了这茬儿。 又听阮阮还嘱咐了他一句,教他现在就给孩子预备好名字。 霍修手臂搂紧了她,郑重应了声嗯。 阮阮孕期刚过九个月时,相府里稳婆医师等一应人等都已聚齐了,随时准备着派上用场。 那日是个大中午,霍修在官署还没回来,阮阮用过了午膳正想到小花园散散步,谁成想刚起身走了没几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厢赶紧被一堆人簇拥着回了房,画春那边也派了人去知会霍修,果然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但这次像是孩子给爹娘开了个玩笑,等霍修火急火燎冲进去时,阮阮面带尴尬靠坐在床头,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 “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好像还有点儿不愿意出来……” 她又闹了笑话,就跟上回误以为自己有喜了一样,霍修站在床前看她,略有些哭笑不得。 片刻,俯身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下,“还是个小糊涂蛋!” 阮阮噘了噘嘴,不服气这诨名。 糊涂蛋那也是他的崽子是糊涂蛋,连自己什么时候想出来都弄不清…… 她一噘嘴,霍修瞧着便顺手屈指去揪了下,他在床前陪了她一会儿,便起身还打算回官署去。 但阮阮不想教他走了,拉着他的手长长哼唧了声,“回都已经回来了,就别走了吧,实在着急,就教人把公务送到府里来,我陪你一起看不行吗?” 霍修这回还真不能答应。 他抬手在她两肩上握了握,温声说:“这不是文牍的事,再过几日王上王后要率百官同往大奇山祭天地,头等大事万不能马虎,你乖乖听话,我忙完了就回来陪你。” “大奇山?” 阮阮如今一听镐京以外的地方就敏感,什么祭天祭地她都不关心,只问:“那你到时候是不是也要去?” 霍修如实点头嗯了声。 她心中果然顿时警铃大作,忙蹙着眉拉住他的衣袖,“能不能不去?你上回答应我今年不会远行的。” 但大奇山其实并不是远行,祭天大典来去也就一日罢了。 霍修只好安抚她,“你别因为那些个江湖术士的话便战战兢兢自己吓自己,祭天大典王上王后都在,防卫做得滴水不漏,更何况届时百官皆需随行,我怎么能无故缺席,嗯?” 他言语温和但态度很坚决,阮阮能听出来,再挽留下去他恐怕就会觉得她是胡闹了。 说不到一块儿去,她心里闷闷地,干脆低垂着眼睫不言语了。 霍修知道她不高兴了,但也只当是她不懂事使性子,没放在心上,临走前俯身在她发顶亲了下,说教她今晚不必等他,便提步出门又回了官署。 这日傍晚他果然没有准时回来,阮阮担心他在官署忙得废寝忘食,又教人提了一食盒热腾腾地饭菜送过去。 后来霍修回来,阮阮也没再提过算命那事。 她不是生气不想说了,也不是不担心了,总归她还是相信自个儿夫君,觉得他那么大的本事,不可能会有事的。 现下已经是盛夏时节,孩子产期也该到了,但就是不知道具体哪天。 阮阮自上回闹了乌龙后,接着几天小腹都隐隐有些征兆,但没再像上回那般一惊一乍赶紧去知会霍修,虚惊了几次之后,她自己都快习惯了。 但恰好就在祭天大典启程那日清晨,霍修出门将近一个时辰,她这头猛然腹痛不止,手扶着门框,额头一霎全是冷汗。 这次大概是来真的了吧…… 兰心金翠两人忙扶着阮阮进了屋,画春召来两个稳婆和医师来看,都说是真的要生了。 阮阮这才大口呼着气,招呼画春:“去叫霍修回来,嘶……太痛了,你跟他说我简直要痛死了,他要是还非去祭天,我就不生了!哎呦……” 这会子大队人马都已经出城好久了,画春没敢耽误,出门找了个侍卫,教他快马立刻追上去报信。 屋里两个稳婆轮番上阵跟她说怎么吸气怎么呼气怎么使劲儿,阮阮一边忍痛照做,一边在心里盼,霍修到底什么时候来? 就好像他一来,那孩子就能立刻生出来似得…… 那厢侍卫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城郊王陵附近追上了大队人马,表明身份后见到霍修,话说得简短,都没表达出阮阮的迫切。 “夫人今晨已有动静,请大人即刻回府。” 但霍修光靠想也能猜到阮阮的实际情形,女人生孩子是道鬼门关,他得陪着她牵着她,不能教她一个人去闯。 更何况他今儿要是不回去,等她生完了肯定又要抱着嫁妆箱子闹着回东疆…… 遂未有片刻犹疑,霍修策马上前同王上王后禀明缘由,便调转马头,一路直朝着相府,轻骑快马奔回去了。 一路来时没觉得多远,怎的回去就那么长,到相府大门前时,直给他急出了一身的热汗。 这会子距离阮阮开始发动,已经折腾过去将近三个时辰,都过了正午了,但还没生出来。 霍修到屏风外头时正听着她痛呼一声,嗓子都哑了,他便也顾不得太多,提步匆匆绕了进去。 阮阮意识还是清醒的,他没来的时候还好,一见着他立马就忍不住了,抓着他的手嗷一嗓子就哭了出来。 谁成想她憋了那半天的委屈劲儿,见到他的一刹那全都倾巢而出,不光作用到了流眼泪上,也用到了生孩子上。 就那嗷一嗓子,除了她的哭声,紧随着,便还有一声孩子的啼哭声。 霍修都怔了下,扭头去看,便见那稳婆从被子里抱出个小小的孩子,一边贺喜说是个男孩,一边拿剪刀剪断了脐带,熟练抱去清洗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从画春手里接过手帕擦阮阮脸上的汗,张了张嘴,却高兴地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可今儿的喜事居然还不止这一桩。 先头的那稳婆才抱着孩子走了几步,这边另一个稳婆又欢喜喊了声,“还有一个!夫人相爷,这是个贵女,龙凤呈祥啊!” 这个女孩儿心疼阮阮,一点儿没折腾,顺其自然便跟着她哥哥后头出来了,很小很小的身量,连啼哭的声音都弱弱的,教人不觉便想要呵护着。 两个孩子是一胎双生,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男孩取名霍誉,女孩霍敏。 阮阮临昏睡前,还记着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年年,刚好和儿子凑个年年有余。 这一觉睡过去约莫一个多时辰,她再醒来已临近傍晚,睁开眼,便见窗外夕阳斜撒到床前,霍修正坐在床边抱着年年轻轻地拍着。 有了孩子的男人,周身的气势都柔和得不像话。 阮阮侧着脸看了半会,直等到他察觉了,才轻笑了声,“你这幅样子都有些不像你了。” 说着四下看了看,又问他:“誉儿呢?” “方才乳母抱去了隔间,”霍修抱着年年的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怕手劲儿太重把女儿伤着了,还是放回到阮阮身边儿。 粗粝的指腹轻抚过年年的脸蛋儿,他低着头,喃喃冲阮阮说:“你小时候定然也是这样惹人怜爱的样子。” 他有多爱阮阮,就有多喜爱这两个孩子,抱着了舍不得放下,看见了舍不得挪眼,便就是他现下的模样了。 但夫妻俩这厢正温言细语地说着话,外间却突然不合时宜地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人到廊檐下没敢进来,画春来传得话,说是来人有急事要求见相爷。 都找到相府来了,那想必是真的十分紧急,阮阮没敢耽误,忙放他出去会客了。 过了会儿等霍修回来,才道是今日的祭天大典出了事。 王上王后一行在大奇山遇刺,随行禁卫伤亡惨重,百官亦是多有丧命,甚至连王上都负了伤。 幸而今日霍修因阮阮临产而半路折返,否则生死未卜不说,这会儿朝堂上连个能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 倒真的应验了先前那算命的所说,福祸双至,守着福便可避祸之言。 但出了这样大的事,他这会子哪儿还有功夫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回房给阮阮交代了几句,匆匆忙忙便换了身衣裳要出门去。 阮阮刚放下的一颗心顿时又悬起来,但这样的境况,她也不能拦他,只临走前不断嘱咐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和两个孩子可怎么办? 这一晚上霍修都没回来,第二天清晨,阮阮又派人去宫里和官署打听,但得来的消息却是—— 他昨夜以雷霆之势迅速安定好镐京局面后,便已连夜出城亲自带兵前往大奇山救驾了。 那地方现在多危险简直想都不必想,谁知道刺客是不是还埋伏着,等镐京援兵一来,直接一网打尽呢? 阮阮听闻消息在府里急得直哭,却也没用,到底束手无策。 她没什么其他能做的,只能求神拜佛地等,天上地下,所有能想得起来的神佛都求了一遍,唯独只求夫君能逢凶化吉。 霍修走后第二天下午,已经有心思不定的官员上门来求见阮阮,想向她探探口风。 她怕自己说错话坏了霍修的事,一个字也不敢乱说,也半点儿都不敢同人家多问,索性全都拒之门外,不见。 又担心届时若是局面动荡,怕有人会来相府闹事,便吩咐府里的侍卫统领加派人手,将后宅里里外外守了个密不透风。 果然那日晚上,外头隐约有些刀兵之声,但没等人细听,很快又消散下去。 后来画春去打听,是有黑衣人潜进了府,但刚到后宅外就被斩杀了。 阮阮就这么吊着一颗心,睁着眼睛又熬了一晚上。 镐京没了王上与相爷坐镇,任霍修走时如何安排妥当,乱起来也就是很多人一念之间的事。 到第三天第晚上,恰逢月黑风高,也不知从城中哪里先点燃了一处火,顿时烧着了城里大片暴徒趁机作乱的心,城卫司人手不足,拆东墙补西墙的镇压适得其反,街上的声响渐次大起来。 阮阮没本事强出头,只能命人紧闭相府大门,守着自己和眼前的两个孩子,祈祷霍修早些平安归来。 到夜里丑时,那些人一窝蜂地打/砸/抢/烧,终于轮到了相府,那么厚重的大门都拦他们不住,还有人翻/墙而入,简直像疯了一样。 幸而相府守卫森严,直守到寅时出头,也没教那些人踏进后宅一步。 阮阮坐在软榻上,抱着年年和誉儿忍不住一个劲儿直发抖,临到寅时三刻,却听外头一阵快马奔忙之声,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一瞬间将嘈杂的吵闹声冲得七零八落。 她听到了,顿了片刻,忙将孩子交给画春,自己从榻上起身疾步往门口去看,刚到门前,外头有人脚下匆匆踏进来,正和她迎面相遇。 “你可算是回来了!” 阮阮说着话,鼻尖一酸,哭瘪瘪一头扑进了他怀里,后头两个孩子闻声也哭起来,原先寂静的屋里猛然变得异常热闹。 霍修还穿着坚硬的铠甲,但看见她和孩子的一霎,铠甲下面包裹的一颗心,早都软化成了江河湖泊,温柔地澎湃着。 城里的乱子很快平复下来,此回大奇山祭天大典遇刺之事,霍修不仅守住了他这一辈子的福,更不惜亲身犯险迎回了王上王后,立下大功。 不久,宫中有旨意传来,各项赏赐自不必说,还为阮阮加封了诰命,教他们夫妻共享荣光,而之后霍修为相第八年,王上彻底统一天下正式称帝,又赐霍修爵位,封靖安侯,食邑万户子孙世代皆享荣恩。 阮阮加封诰命那天从宫里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抱着霍修亲了又亲,夸他厉害,还夸他有本事。 怎么夸也还觉不够,她穿着诰命服舍不得脱,端着样子在霍修跟前转了好几圈,问他漂不漂亮,说要他一定记住她这么风光的一天。 霍修斜倚在软榻上都要笑坏了,看她半会儿,心生一念,命人前往画院去请了一名画师来。 夫妻皆着盛装,二人相携而坐般配非常。 画师在对面躬身先见了礼,这才坐下,正要动笔时,阮阮突然出声说等一下。 她扭头问霍修,“咱们不带年年和誉儿一同入画吗?” 霍修握着她的手垂眸勾了勾唇,侧身靠近她耳边低低说了句:“现在带他们一起,往后教别的孩子看见了要吃醋的。” 这两个才生下来呢,他已经想到别的孩子了…… 阮阮红着脸觑他一眼,却也忙坐正了身子,光拿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 —————— 第六十五章 番外 下半晌酉时窗外开始零星飘雨,雨点儿被风吹进窗户里,带着些浅浅的凉意。 阮阮坐在软榻上查账,雨滴落在纸上顿时洇开小小一片。 她侧身关了窗,瞧着时辰不早了,便唤画春进来,问道:“今儿怎的还没回来,那边儿派人传话说留了吗?” 年年和誉儿今年六岁出头,霍修给孩子开蒙早,去年又将他们送进了乾天院,说年纪小读书识字是次要,更多的倒是教一群孩子凑在一块儿玩儿。 画春从外间进来,说没呢,“刚奴婢瞧着下雨,已派人带着伞去接了,说不定是同别的公子小姐们玩儿忘了。” 院里没人知会,霍修也一起没回来…… 阮阮心里有数了,“我瞧着八成是当爹的又带他们瞎逛去了!” 那乾天院就在霍修往返官署家里的路上,两个孩子寻常听话下学便回家,从不到处乱跑,除非——带他们乱跑的人是他们爹。 阮阮秀眉挑了下,起身抻了抻筋骨,“先叫厨房传膳吧,掐着饭点儿到了,他们仨准回来。” 话说到这儿了,画春听着含笑应声是,出门吩咐人去传膳过来。 阮阮将账册收进柜子里,理着衣裳往外间去时,便已隐约能听见外头廊檐下两个孩子的笑闹声。 年年小丫头都被她爹给惯坏了,半点儿没有刚生下来时那股子安静劲儿,如今那一张小嘴儿叭叭地,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一路进屋里,霍修怀里抱着年年,手上牵着誉儿。 两个孩子一人手拿一个大糖人,也不知又是吃了什么街边吃食,嘴角的油花儿都还没擦呢。 到了跟前,两人争着将糖人儿递到阮阮眼前,奶声喊:“娘亲,吃糖!这是爹爹送给你的礼物哦!” 阮阮瞧着,狐疑朝霍修觑一眼,从孩子手里接过糖人儿,问:“爹爹今日又带你们去哪里玩儿了呀?” 两个孩子闻言相互看了看,神神秘秘地笑。 誉儿说:“爹爹说了,这是我们的秘密,娘亲想知道要自己去问他。”说着拉起年年的手,小大人似得带她去隔间净手去了。 阮阮长长哦了声,扭头看霍修,“咱们家现如今都有秘密这回事了?” 霍修在桌边落座,接过兰心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坚决说没有,“你听那小子胡诌,我可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这父子俩性子越发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大一小尽都推得一手好太极。 阮阮见怪不怪了,抬手轻轻在他肩上戳了戳,嗔他一眼,“胡诌那也是跟你学的,你都把孩子带坏了!” 说着扬声朝里间喊了句,教誉儿和年年出来用膳。 两个孩子的礼数倒从小就被霍修管得严,饭桌上不敢玩闹,都坐得端端正正,筷子还用不利索,便一人手拿一个小勺儿,不挑食,一口一口吃得精致又仔细。 用过膳后,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云层之下尽都是阴沉沉的,一家子便挪步到里间书房里,屋里点上几盏灯火照得四处通明。 霍修近来公务不忙,闲暇时常同两个孩子相对坐在软榻上,偶尔教下棋,偶尔给他们讲各国风土人情,或是考问几句院里新学的知识。 今日便是轮到考问诗词,阮阮端着茶水糕点进去时,年年正被她爹的问题难倒了,皱着一张小脸极力在脑海里搜寻着答案。 “君子九思……九思……” 年年盘膝坐在霍修对面,低着头冥思苦想之余,那小手忙悄摸摸在桌案底下拉了拉誉儿。 誉儿收到了,正打算给妹妹支招,但听他爹轻咳一声,也不敢搭话。 年年着急了,哼唧一声便耍赖起来,“爹爹,你问的也太难了,我们都还没有学呢!” 霍修靠着软垫,挑眉“嗯?”了声,问她:“没学过,那你哥哥怎么就会?” 谁成想话音才落,那边誉儿忙出声儿否认,“爹爹,您别怪年年,我们是还没学过,我也不会……” 阮阮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上前给两个孩子手里一人塞了块儿糕点。 “没学过就没学过,我们誉儿年年那么乖,长大了一定都是君子风范,对不对?” 年年咧嘴笑出两个甜甜的梨涡,点点头,迈着两只小短腿儿起身绕过小几,揽着霍修的脖颈,赖到她爹爹怀里撒娇。 “爹爹别生年年的气,年年回头学会了,就背给爹爹听。” 她像个粉白的糯米团子黏在怀里,霍修忍俊不禁,抬手在团子身上拍了一巴掌,“去让你哥哥教你,爹爹明天还要再考你们。” 年年忙嗯了声。 阮阮给誉儿擦干净嘴角的碎屑,抬眼看外头天色不早了,嘱咐句:“也别和妹妹学到太晚,过了戌时三刻要准时上床睡觉了。” 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答应着从软榻上下来,和年年一起给爹爹娘亲规规矩矩拱了拱手,便拉着她出了书房。 外头有嬷嬷们等着,阮阮坐在软榻上没跟过去。 只瞧两个小身影都不在了,还能听见誉儿的声音隐约传来,“都跟你说了爹爹一定会考这个,你怎么还没记住?” 年年声音咕哝哝的,一定噘着嘴呢,“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哥哥你学会就好了嘛……” …………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阮阮垂眸轻笑,打趣霍修:“瞧你的好儿子多护着妹妹。” 她说着正要起身坐到对面去,身后忽地伸过来一条手臂环在腰上,稍稍使力,便将她带进了怀里,“好儿子也是你生的。” 霍修搂着她便是馨香满怀,他微微低头,下巴上浅浅的胡茬摩挲在阮阮脖颈处,声音喃喃地,“乖乖,这么香,你那月事过去了吧……” 他那鼻子一向灵得很,阮阮耐不住痒,又止不住害臊,红着脸忙耸肩直躲,“哎呀说什么浑话,过去了又怎样,这会子都还没天黑呢!” 霍修听着就笑了,情之所起哪儿管什么天黑不天黑? 他侧过脸轻轻咬她的耳垂,耳/鬓/厮/磨间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掌便寻寻索索探进了她衣裳里。 “唔……”阮阮眼前一抹黑,耳朵尖都要红透了,手掌抵在他胸膛上软绵绵的拍了下,“你也真不怕待会儿再教誉儿年年看见,教他们知道他们的爹一大把年纪还这么不正经!” 霍修俯身亲她的鼻尖,轻轻地笑,“两个崽子不都学君子之道去了,今晚上约莫都消停了,就咱们俩清净一会儿多不容易。” 他说着解了她的上衫盘扣,抓着她的手臂环在腰背上,兀自撩起了她的绫罗裙摆,阮阮也想念他得厉害,抿嘴勾了勾唇,抬臂搂紧他迎了上去。 自打府里多了两个孩子后,幼时要爹娘操心吃喝,不得闲。大一点会走路了操心磕着碰着,任凭周遭放多少个乳母照看,一天下来照样累得人腰酸背痛。 阮阮身子娇,常常躺在床上都没等说两句话便睡得人事不知,霍修瞧着心疼,再大的兴致也得忍了,日子过得如苦行僧一般。 原想着等孩子大一点儿就好了,谁成想孩子自己会跑会闹了,越发黏人起来,时不时便在晚上双双牵手来到爹娘床前,要抱抱要一起睡觉觉。 就这么一天天阻隔下来,霍修计划中五年再抱俩,愣是拖到如今誉儿年年都六岁了还没音讯。 里间书房中一场纵情酣畅淋漓,女子的娇吟缠绕着男人低沉的喘息飘飘然萦绕了满室,廊檐下往来行走的婢女隐约听见了一丝丝,尽都羞红了脸,忙招呼着人一齐退远了。 阮阮脸颊也红红的,霍修鬓边的汗珠顺着下颌的线条滴落在她额头上,她都没力气再管。 两个人相拥半会儿,还是霍修起身披着衣裳去外头唤了人备水沐浴。 这会子时辰不早了,外头雨势不见小,哗啦啦砸在屋顶瓦片上像催眠的禅音。 阮阮累得很,抱上床便倦倦偎进了霍修怀里,闭着眼还能闻到他身上沐浴过后留下的花香。 他寻常肯定不会用这香,还不都是因为她喜欢,她想着微微弯了弯唇角,嗅着鼻尖清甜的香气入了梦。 霍修浅眠,夜里屋外乍响一声惊雷,他听见了,睁开眼先看了看怀里的阮阮。 看她还睡得香甜,丝毫没被影响到美梦,他这才继续闭上眼,手臂又将人搂紧了些。 只是雷声后没过一会儿,正房外的大门吱呀呀响了两声,廊檐下轻手轻脚摸进来两只小老鼠。 小老鼠顺利通过最外间守夜的金翠后,一齐牵着小手进了里头,来到窗前轻轻拿手拉了拉睡在外侧的爹爹的衣袖。 霍修就知道躲不过,哭笑不得扭头瞧他们,食指放在唇前,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誉儿拉着年年,小声说:“爹爹,外头打雷了,年年害怕,我们今晚想和娘亲一起睡。” 可是他们爹爹抱着娘亲不舍得撒手,遂起身在柜子里取了床被子放在床里侧,将两个孩子塞了进去。 霍修抬手,越过怀里的阮阮拍在誉儿和年年的被子上,温声哄着,“誉儿乖,你是男子汉,要拉着妹妹的手保护她。” 他又哄年年,“年年也乖,爹爹和娘亲就在这里和你一起睡,你拉着哥哥的手就不怕打雷了。” 两个孩子只从被子里露出个小脑袋,听着爹爹的话乖乖照做闭上了眼睛。 霍修将一家四口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哄了会儿孩子,瞧着没动静了,便收回手进被窝儿里,继续搂着他的温香软玉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