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癖》来自www.aqbxs.com 《离情癖》作者:乘时 简介 言抒没想到,纪珩从一个转业军人,沦落成了酒吧看场子的。 这算什么,根正苗红的老混混? 纪珩也没想到,端庄得体、业务精湛的早间新闻女主播,对他人温和隐忍,私底下还有些赖皮? 无所谓, 反正我们之间,有很多未解之谜。 * 前期隐忍、后期飒爽的播音员vs根正苗红的老混混 第1章 边陲小城 言抒有种时空颠倒的错觉,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的心神。 明明落地时间是晚上九点多,睡得头昏脑胀;下了飞机才发现,勒城却仍天光大亮。 天虽大亮,但冬季的勒城,干冷干冷的。廊桥上的落日余晖看着温暖,可实际的温度,让言抒直接打了个激灵。 把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围好,这回彻底清醒了。 本来已经做好了在机场暴走的准备——每次出差,停机位都像是有什么蛊,她的航班永远离取行李的地方最远。但这一次,从廊桥上下来,言抒却傻眼了。 地图上看,勒城几乎是贴在了边境线上。边陲小城,十几年前为了发展旅游业才修建了机场,但机场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 有多小? 出发大厅即是到达大厅,说是大厅,可能也就是普通酒店一层办婚礼的场地差不多大小。左边是出口,有一个行李传送带;右边是入口,一个登机办理窗口、一个卖瓶装水和面包的小商店和一个安检口。 在到达口等着行李,就能看见出发口,几个在外面站着抽烟的旅客。 但即便如此简陋的陈设,也不显得空旷——大厅隔出了一半的空间,磨毛玻璃墙高高的,看不清里面,但地上铺着泛旧的红地毯,上面同样泛旧的烫金字写着“vip专用”。 订机票的时候言抒就知道,勒城机场一天下来也没几趟直飞航班,她坐的这一班也只是中转。言抒想不明白,这个客运量,还用得着vip通道? 正想着,还真看到一辆迈巴赫开过来停在门口,一个黑西装带墨镜的男人下了车,身材高大,走路挺拔。不一会,就从vip通道里接出了一位客人,又上了那辆迈巴赫,扬长而去。 言抒撇撇嘴,这vip通道,还真用得上。 机场小,秩序性也差。拉客黑车司机和酒店的拖儿,瞅准了航班时刻表,把走出来的旅客层层围住,带着当地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库姆格还差一个,走呢吗?” “哈丹,哈丹,150块钱,哈丹……” 干这个的,常年风吹日晒,一个个皮肤黝黑粗粝,但却都是高眉深眼,头发微卷,很明显的异族相貌。 经济舱窝了七个多小时,言抒浑身酸疼,又等了半天的行李,此时又冷又累,天还快黑了。她不想和黑车司机过多纠缠,只想快点到酒店,于是低下头,混在人群里推着行李往前走,尽量回避黑车司机的目光。 谁知胳膊却突然被一个女人攥住,“丫头子,是去勒城呢么?两百块钱,便宜得很!” 女人个子很高,力气也大。言抒没有防备,吓了一跳不说,被攥住的胳膊也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放下行李箱,使劲从她手里挣出来,语气不善地说了句:“你干什么!” “不去勒城,去哪里你佛嘛,价钱都好佛当地语言里,“说”发音是“佛”,“好佛”,好说的意思,!” 那女人丝毫不介意言抒的语气,还在热情拉客。言抒心下不悦,没再理会,推着两个行李箱左突右让,挤出了人群。 人生地不熟,黑车她是断然不敢坐的,视线里搜寻了一圈,找到了机场立柱上“出租车等候区”几个大字,下面还同步书写了弯弯曲曲的维语。虽然喷墨斑驳,看起来脏兮兮的,言抒还是心里一喜。 出租车是一水的青绿色,言抒走到最前面一辆,“嗒”地一声,后备箱弹开了,但司机四平八稳地坐在驾驶室里,丝毫没有要下车帮忙的意思。 言抒没声张。打小她就明白,一人孤身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惹事。咬牙使了吃奶的劲儿,把两个行李箱拎起来塞进后备箱,勉勉强强关了盖子,上了车。 拉开后座门,就是一股很呛人的劣质香膏味,中间混着一丝没完全遮盖掉的捂臭。坐垫实在算不上干净,植绒上面裹着脏污,接口处都蹭出了油边。但还是能看出,原本是红底金纹,很有民族特色的图案。 后视镜上葡萄一样挂了一大串,又是玉石又是佛珠的,红色金色的绳子串着,风吹进来叮铃地响。只不过挂饰和坐垫一样,脏污油亮。 不像在盈州,随便叫个快车,车上都收拾得起码整洁利索。 言抒皱着眉,拉高了围巾,想尽量少吸入些香香臭臭的味道。 “师傅,去酒吧街的舒逸快捷酒店。” 司机个头很高,从后面看,脑袋都快顶到车顶盖了,听到言抒报了目的地,头也没回。 “两百块钱。” 怎么又是两百块钱?出租车也一口价? 言抒皱眉,探身往前看了看,计价器明晃晃地立在那,上面红色的电子屏“0.00元”。 是出租车没错。 眼光撇到巡逻岗亭就在不远处,上面红色的打字写着“请乘正规出租车,打表计价,拒绝议价。” 言抒试探地问了句,师傅,咱们不打表吗? 司机依旧没回头,语气里有些许不耐。 “打不打表都是两百块钱”。 言抒明白了,勒城机场的出租车,从揽客到定价,和黑车没差别。 后车开始鸣笛催促,好在天还大亮,言抒心一横,“走吧。” 司机得了指令,娴熟地踩离合,挂档,嘴里还不忘扔下一句:“高速费也得算你的”,驶出了等候区。 到底还是心里没底,言抒把手机关了静音,打开了导航,预设了路线。 这出租车虽然漫天要价,但还算规矩,路线大致走得对,也没绕远。 也对,都两百块钱一口价了,还绕什么远。 确认了安全,言抒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倚进后座里,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但机场高速上,看不到什么城市景致,只感觉到窗外光枯的树木和冷硬的大地,像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一样,被飞快地被掠过。 “来这边办事的?” 司机粗楞的声音响起,言抒还沉浸在情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么人么人,即没人。大冬天来旅游,都是来办事的。”司机又补了一句。 “嗯,对。”司机之前给她的印象过于糟糕,言抒并没有完全卸下防备,少说为妙。 但司机还在继续找话题,“酒吧街那乱糟糟的,你一个丫头子,住那干啥呢么。” “和朋友一起的。” 言抒随口扯了一句。 司机看他没有聊下去的意思,给她推荐酒店拿回扣更不可能了,便踩了脚油门撒火,没再吭气。 后座的言抒为自己情急之下编出来理由哭笑不得——朋友?对她而言,勒城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甚至在此之前,她都不能准确指出勒城在地图上的位置。这里她举目无亲,哪有什么朋友。 如果非要说认识的人,可能也只有他了吧?但那也是好多年前了,谁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勒城,还记不记得她? 但这司机有一点说得没错,酒吧街乱,言抒早就知道的——听这名字,就好不到哪儿去。 可是她不光要住那儿的酒店,出发前在租房平台上租好的房子,也在酒吧街上。只不过今天太晚了,房子没收拾住不了,先在酒店站个脚。 想要得到真相,就必须靠近真相。 多直白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言抒便约了租房平台的人,拿钥匙。 来送钥匙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之前打电话,听言抒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料想是外地人,拿出来的几套房源都是条件一般、房主要价又偏高的。没想到言抒相中的,却是酒吧街临街的一套老破小。 九十年代初的房子,没有电梯,光是破败的外墙和楼道里厚厚一层呛灰,就足以把很多年轻人劝退;房间内部没什么装修可言,大白墙木地板,走在上面吱嘎响;楼下就是酒吧、野迪厅和小餐馆——白天烟熏火燎,晚上鬼哭狼嚎;这楼里住的人也是鱼龙混杂,刚刚上楼时候,言抒就看到,对门那家,门口装了监控,说明这楼里,安全性可能是个问题。 但言抒似乎很满意,她站在窗边,微微偏头,三楼的层高,楼下的“私域”酒吧尽收眼底。 转过身,冲送钥匙的人展颜一笑—— “没问题了,我把尾款结给你。” 上午签了合同付了钱,中午言抒就退了酒店的房间,少住一天就省一天的钱。 把行李拎上来放好,长舒了一口气——顺利抵达勒城了,住的房子也搞定了。感觉完成了一件挺大的事情,心里也放松了很多。 坐在只有床垫、被褥都还没有的床上。言抒打开微信,手指上上下下划拉着微信通讯录——毕竟出了这么远的门,一切都顺利,总该报个平安。 可发给谁呢。 第一反应是发给父亲,但下一秒言抒就把自己否定了。 一周前的春节,父女俩刚吵过架——言抒过年回家才知道,父亲和一个单位的常艳正在谈对象。言抒从小就认识常艳,她是电厂为数不多的没编制的临时工,挺早就离了婚,日子过得拮据。听说儿子考上大学,身上担着一笔不小的费用。 常艳和父亲一个单位做同事十好几年了,怎么就突然对父亲起了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怎么回事。但这是父亲的选择,言抒也没好多说什么,只是委婉地提醒父亲不要对常艳掏心掏肺。但就一句话,父亲就炸了。声称两个人是在一个单位日久生情,是老年真情,和钱不发生关系,还骂言抒“心胸狭隘,看不得他好”。言抒基本上是从家里负气走的,现在就若无其事报平安,她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发给盈州台的同事呢? ……也别了吧。 走之前,早新闻组的导演本来说一起吃个饭,给言抒送行。但赶上春节期间,组里人放假的放假,出外场的出外场,零零散散凑不齐人,也就不了了之了,吃饭变成了和导演在会议室的谈话践行。 除了“照顾好自己”、“有困难随时开口”这些常规客套话,导演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现在这人呐,一个个都是手机的奴隶,家里来的电话说不接就不接,可谁敢屏蔽工作群?群里一会发选题,一会讨论独家,十分钟不看看都心慌……” 言抒多灵的人呐,生在单亲家庭,察言观色的本事从小就有。她当然听懂了,导演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让她退群。 毕竟,来了勒城,她就不再是盈州电视台的主持人了。 群都退了,报平安自然就很是多余了。 想了想,言抒找出了文文的微信。 “落地了,一切顺利。” 盈州电视台,小圈子盛行,言抒这种不拉帮不结派的性格,在台里自然是没什么朋友,但文文算一个。 文文大名叫吴文,是台里的剪辑师。因为片尾的署名总是“文文”,大家好多时候都忘了她的本名,只叫她“文文”。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关剪辑室里,架着个黑框眼镜,没完没了地剪片子,饿了就手边抓包饼干充饥。所以台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斗法和纷争,文文从来都是不参与的。很多次言抒上早班的时候,文文熬夜赶片刚下班,那个点儿台里人很少,一起吃个零食,闲聊两句,一来二去的,两个远离斗争中心的人就成了朋友。 但即便再远离中心,这一次的高层纷争,还是波及到了自己,不然也不会被下放到勒城。 文文说她软弱,也没说错——台长找言抒谈话,她没作没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来勒城。 有个合得来的朋友不容易,言抒想了想,微信又追了一条:“别老把自己关黑屋里,你是吴文,不是文物,适当也得见见太阳。” 等了一会,文文没回。言抒看了看表,下午四点,这个时间通常是文文最忙的时候,因为永远要赶在领导下班前把第二天要用的片子审一下。言抒没再打扰她,摁灭了手机,视线在屋内环顾了一周。 房子很小,基本家具都有,虽然旧,但好用。 这家,谈不上多温馨,但至少很有安全感。 无论如何,到了勒城,就都过去了,言抒对自己说。 第2章 能打能撂的巴郎子 言抒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有点犯懒,但肚子直叫唤,催她放下手头的活儿,下楼吃饭,也顺便买些日常用品。 这房子说是拎包入住,但微波炉、烧水壶这些小家电都没有,都得置办;另外还得去买一些急用的东西,吃的,饮用水,卫生纸之类的。言抒之前留意到楼下有个“福乐超市”,规模看着挺大,决定一会就去那转一圈。 天阴,没什么阳光,干冷干冷的。勒城的“干”,言抒从下飞机就感觉到不一样了,脸上觉得很紧绷,昨晚睡觉发现小腿处也起了细微的皮屑,和盈州完全不一样。而勒城的“冷”,言抒也领教了,无风还好,赶上起风,夹着冷气,兜头就能裹人一脸,冷风直呛进嗓子眼——更别说言抒现在还饿着肚子,感官体验被放大了两倍。 酒吧街上的酒吧鳞次栉比,档次不一。但看门头就能看出,规模最大的就是“私域”。除了酒吧,也有一些小吃摊和小饭店,都是做酒吧周边生意的,时间也和酒吧基本保持同步——上午休息,下午、晚上才陆陆续续开门营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人行道上坑坑洼洼的,满是油污,言抒拣干净的地方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多地方的地砖都被踢掉了,露出砖底下的泥土,或者干脆被烟盒什么的垃圾塞满了。好几个店门口支了烤羊肉串的炉子,只是这现在,还没到勒城人的晚餐时间,炉子还在生炭火,后面一台破电风扇呼呼吹着,用不了一会,炭就见红。 可言抒等不及生火,闻到饭菜的香味,她更饿了。正好看到一家敞开的档口,面食师傅在摊饼。反正尝个新鲜,言抒随便问老板要了个套餐,找了张桌子,一边等餐,一边看师傅摊饼。 师傅带了个白色方帽,帽子刚刚好的大小,扣在脑袋上,一点不耽误干活。手里擀面杖足有成年人大臂那么长,三下两下,一块面团就摊成了一张饼,看起来很薄,服服帖帖摊在案板上。可师傅似乎并不满意,还在一下下擀着,尽量向外延展,最后薄薄的一张大饼,摊满了整个案板。 这么薄,应该是类似春饼的东西?就是不知道是蒸饼还是烙饼,卷什么菜……言抒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 都不是,下一秒,师傅抄起菜刀,对着案板,又划又切,一张大饼瞬间变成只有小拇指甲大小的菱形面皮。 一边划,还一边和搅着一大锅红色汤汤水水的女人唠着家常。 “隔壁来了好些人,今天五锅不够卖撒!” “料够,面和得够呢么?” “肯定不够,一会得赶紧和点,醒面不是一会会儿的事。” 这边,老板也戴着白色方帽,端着个不锈钢托盘上菜,正好瞧见言抒对着切花的师傅,聚精会神的模样。 “内地来的?” 勒城是旅游城市,常见到内地游客,但冬季却是淡季。 言抒点点头,她太好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了,眼睛直往老板端着的碗里瞟。 “刚才听你口音应该不是勒城的。师傅切的那个叫旗花,尝尝我家的扁豆面旗子,攒劲儿得狠!” 旗花煮熟后很有嚼劲儿,浇上西红柿、牛肉、土豆、洋葱、白扁豆炒的臊子,西红柿的汤汁裹满了面,酸咸开胃,让人食指大动。里面的白扁豆,被热油一激,又很醇厚的豆香味。豆香、肉香、面香混在一起,再配上一个金黄酥脆的“油香”,果然攒劲儿得很。 言抒正吃得来劲儿,店里进来了两个年轻男人,走路晃晃荡荡的,衣服穿得算不上讲究,头发却是油光锃亮,一丝不苟。明显和老板是熟人,进来只是朝老板点头打了个招呼,老板便熟练地下单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都在低头玩手机,谁也没说话。 等了会,许是嫌慢,其中一人放下手机,抻着脖子向档口望了望,又坐下,脚在桌腿上踢了踢,引起了对面人的注意。 “歪日,你刚才瞧见了么?还有那么多人!这一天没干别的,光看人了。” “干你狗事,人家是冲珩哥来的,老老实实吃你的饭,一会还得开车去接客人。” “啧,珩哥太他妈劳道当地方言,“厉害”的意思。了,不服不行。” 他们说的“外面”,是隔壁的私域酒吧门口。来的时候言抒也看到了,门口挺多人,像是等着要参加什么。 那两人不再说话了,呼噜呼噜吃着,来得比言抒晚,吃得却比她快。不一会就撂下碗筷,匆匆走了。 这边言抒也吃得差不多了,热乎乎的扁豆面旗子一碗下去,心和胃都极大满足。 “常来啊丫头,下次给你加个油香!” 切花师傅手下擀饼的活儿不停,冲言抒招呼着。声音很浑厚,和他做的旗花一样,劲道有嚼头。 “谢谢,一定来!” 出了店门,言抒没再闲逛,按照之前的计划直接拐去了“福乐超市”,脚下不停,脑子却有些分神。 珩哥。 他们说的这名字,是他吗? 言抒不确定。“heng”这个音节在名字里太常见,哪能根据一个字就确定是他。 虽然,他和私域酒吧联系在一起,言抒才觉得合情合理。 超市看着挺大,但里面烟、酒、饮料、泡面、零食这些占了大部门货架,都是为酒吧的客人准备的,日化用品和有限。言抒将就着捡了几样,去门口结账。 老板娘头上包了条淡紫色的织花头巾,洗得明显有些褪色。浓眉大眼,体态圆润,但又不是维吾尔族那种明显的西域长相。勒城是个多民族城市,言抒初来乍到,还分不太清,心底微微猜测,可能是回族人。 福姐肥胖的身躯好像被卡在了狭窄的收银台里,严丝合缝的,恨不得转转身子都得深吸一口气收紧肚子才行。但这并不妨碍她麻利地一件件扫码言抒买的东西,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停。 “你这丫头子长得可以呢啊,比旁边屋子来面试的都好看呢。” 这么粗糙直白的夸奖,言抒有些尴尬,连忙低头拿手机准备付款,脑袋里却有灵光闪过。 旁边屋子,是私域酒吧? “哦,是吗?”言抒没抬头,不动声色地付了钱。 “今天第二天了,人多得很,不然这大白天的,啥时候酒吧门口,哎来白来当地方言,形容乱糟糟、乱七八糟的。,这么多人。” 付款前言抒临时起意,拉开冰柜拿了根雪糕,雪糕一看就是放了有一阵子的了,冻得很实,上面结了厚厚一层冰霜。 毕竟是冬天,言抒借口外面太冷,提出在店里吃完再走。这会儿客人少,福姐正闲得慌,有言抒和自己谝闲传子当地方言,“闲聊天”的意思。,正好。 “旁边那一家关门了嘛,管事儿的就干脆给收了,规模扩大了,赶紧就得招人。” “这么多人”,言抒强忍了冷,小口小口啃着雪糕,一边探头往外望。 “昨天更多”,福姐顺着言抒的目光,也跟着向外打量,“好多会唱歌跳舞的女娃娃,漂亮得很!” 虽说过了春节,但勒城仍是实实在在的冬天,临街两边都是被踩成硬坨子的积雪。而外面等候面试的女孩子,却好多都是一条单裤、一件薄大衣、一双露脚面的高跟鞋。 福姐显然也看到了:“一个个抗冻求子的,穿成这样,还不是为了那管事儿的。” “管事儿的?”言抒收回视线,看向福姐。 “对啊”,福姐这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就是看场子呢嘛!那个巴郎子维语,“小伙子”的意思。,能打能撂的,这边的地痞子、混混子,都害怕他。” “我好像也听说过,是叫珩……老板?” 言抒现学现卖,试探了一句。 “撒?”福姐脸上浮起忍俊不禁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听这种叫法,人家都是叫纪老板!” 纪老板。 言抒有一瞬间的怔忡。 是你吗? 福姐还在滔滔不绝,一副“这个事只有我跟你讲了你才能知道”的表情:“这些个丫头子,挺多是奔着他来的。巴郎子长得还是可以呢,据说工资给的也大方,就是天天木着一张脸,跟个活阎王似的。” 活阎王?言抒强迫自己跟上福姐的节奏,在脑海中努力搜寻,那是什么样? 是说他冷血无情,不择手段吗? 可印象中,他虽然不善言笑,但至少也是沉稳,让人感觉可靠。 言抒没太多功夫细想,还要顺着福姐,哄她继续往下说:“您知道的可真多。” 福姐更得意了,不由地撇撇嘴,“我开这个买卖儿二十多年了,啥人没见过”,胖得很紧实的脸上,嘴边深意更浓。 “那纪老板,心思没在这儿啊。” 言抒听得太入神,手里的雪糕以滴到鞋上而告终。 第3章 门外人 住新家的第一晚。 家具陈列虽然旧了些,但好歹都她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从超市出来时间还早,言抒又去添置了烧水壶、电饭煲几样小家电;带来的衣服也全部收进了衣柜,一室一厅的房间,倒也看起来整齐宽敞。 完全达到居住舒适的标准了。言抒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电话响起,是文文。 “喂。” “夜猫子,你果然还没睡! “准备睡了,明天有早播。” “这么快就上岗啊!对不起啊,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被安排了一个活儿,因为是涉密的,在省宾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剪了两天,手机也收了,今早总算放出来了,才看到你的信息。” 言抒忍俊不禁,“我提醒你多出来晒晒太阳,你可倒好,这回彻底关死了。” “言抒。” “嗯?” “你这一走,我在台里,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言抒笑着安慰:“就一年,明年这时候就回去了。” “就怪你!”文文现在想起来都愤愤不平,“徐仁平那孙子找你谈话,就是想要你腾地方,你就应该一口拒绝!你爸这么多年一个人,你就说你不能把你爸自己留在盈州,这理由还不能堵住他的嘴啊。你可倒好,直接来了一句服从组织安排,就你有觉悟,有就你高风亮节!” 言抒的语气很平淡:“他既然想要我腾地方,就有一百种手段等着我。何必呢,下一个结果也许还不如现在。” “台里现在特别乱,拉帮结伙的,栏目班底也经常换人,没个安生。你去那边也好,躲个清闲。” 挂了电话,言抒睡不着,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异样的矛盾。 调职到这个边陲小城的电视台,对其他人来讲,或许足够称得上职业生涯中的变故:毕竟这边没什么发展前景,回到盈州还要重新开始。但对于言抒,颇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性,像是种解脱——她厌恶盈州电视台没完没了的派系纷争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职场氛围让人窒息,言抒心知自己斗不过那些人,早就想逃,来这里,全当躲个清静。 她从来都是这样,不争不抢不惹事,打不过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跑。 她知道这样不对,怂,没骨气。可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她没了底气和庇护,所有反抗的斗志,好像一夜之间都被抽光了。 而来盈州的第二个原因,是出于私心。八年前的那件事,一直是言抒心里的一根刺,借这个机会如果能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很好。 躲了职场纷扰,还可以顺便调查自己的私事,一举两得。明明一切顺利进展着,直到遇见纪珩。 言抒没想到一来到勒城就有了纪珩的消息,并且,福姐说他是私域酒吧看场子的,那极有可能和当年的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她的计划连同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套了。 言抒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手机上订好了闹钟,早早睡下。明天要去勒城电视台报到,不能迟了。 但还是高估了自己,可能是因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一整晚都在做梦,还梦见了妈妈,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场景,睡得很累。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 因为经度跨度过大的原因,勒城虽然执行的是北京时间,但却有着延后两个小时的时差。一般早上十点上班,两点午休,晚上八点下班。关于时差,言抒还没来勒城的时候就被科普过。看看表,六点多,那也就是往常的凌晨四点。 也对,在盈州电视台播早间新闻的时候,她的生物钟就是凌晨四点起床,习惯还在。 没了睡意,冬日冷飕飕的清晨,言抒索性赖在床上,无所事事。 老房子的隔音很差,尤其是这个时间,整个勒城几乎都陷入了沉睡。所以此时门外的动静,显得格外清晰。 先是有人上楼,听脚步应该是个男人。脚步很轻,但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还是听得很清晰,一级一级地,最后停在了言抒的门口。 言抒一下子想起了对门安装的监控,这楼里安全性果然不怎么样——凌晨时分,四下寂静,一个男人,专门挑了这个不让人防范的时间,轻手轻脚停在你家门口的位置,他干什么?观察?做标记?还是说直接打算做点什么? 言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心狂跳不止。她告诉自己冷静,想听听有没有进一步的声音,但时间一下子被拖得老长,门外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开关门的声音,也不再有脚步声,仿佛没人来过。 可言抒确定这个人就在门外!如果下楼或者继续上楼了,没道理不发出一点声音! 家里的家具电器不知哪一个,时不时会有一声响,此时都被放大了无数倍。电冰箱的运转,此时听在耳朵里,简直是轰炸机。 贸然报警肯定是行不通的,警察问她,她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总不能有人在他家门口站着就报警吧,而且这个人什么样子也没看清,只是听到了脚步声,警察估计会气死。 言抒想了想,至少应该记住这个人的样貌。这样无论是报警还是日后自己做防范,都是最关键的。 用手腕上的皮筋胡乱扎了头发,免得一会遮挡视线,然后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屏息静气,眼睛死盯着门口,小心翼翼挪动着脚下,余光留意着不要碰到任何东西发出声音。 不大的房子,从床到门口,不过几步的路,言抒身上已经浮了一层薄汗。 总算挪到了门口,言抒无声地提了口气,一边把前面掉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一边留意着不要踢到玄关地上的鞋子,慢慢靠近防盗门,眼睛贴上了猫眼。 视线里是出现一个高大男人,的确站在她家门口,但却是个背影。 猫眼里看得算不上清晰,言抒只看到,这人个子很高,因为他看起来轻松就能挨到楼道里的电表箱,言抒昨天交完电费,插卡明明还要垫着脚。当然也有可能是猫眼的变形作用,让言抒产生了错觉。总之这一眼,除了高,言抒没捕捉到什么有用的特征。 没等她再看得清楚些,男人开锁,拉门,再关门,一气呵成。 随着门“砰”地关上,楼道里恢复了寂静。 是对门? 这是……刚回家? 回家就回家,为什么要在门口站那么久?!吓得她不轻。 她以为她的作息就够奇特了,没办法,职业使然。对门这位,显然也不是个规律作息的主。 本着安全谨慎的原则,言抒搬进来的时候留意过对门这户人家。斑驳铜锈的防盗门,门上光秃秃的,没有开锁、洗油烟机的小广告,甚至连副春联都没有。往下看,没有脚垫、没有摆在门口的鞋子或垃圾,更没有快递。 当然,也没有看到过进出的人。 总是,就是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 但门上却悬着一个高清摄像头,隐隐约约闪着猩红的灯。 言抒想不明白,在如此老破小的房子里,都能住出与世隔绝、人烟不至的沧桑感,家里有什么可偷的,还需要一个摄像头? 还昼伏夜出,神神秘秘的? 故作玄虚罢了。 第4章 勒城电视台 纪珩回到家,上楼的时候脚步放得很轻,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声控灯没亮也没关系,这楼梯他闭眼睛都能走上去。 走过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声控灯亮了。灯泡亮度很差,又蒙了一层灰土,努力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楼道的陈设,但他一眼就看出,他家对面,住进新人了。 走到门前,纪珩站定,眼睛像鹰一样,上下打量着。 还是个女人。 门口很干净,没有放在外面的生活垃圾,也没有鞋子之类的物品。但门口多了一块脚垫,卡通熊图案的。 如果是很常见的印花图案或者是红色黑色的脚垫,纪珩还真不能完全确定这屋子里住的是个女人,毕竟主人可能只是顺手,买了个很大众化的。但是特意买了卡通熊,那一定是女人无疑了。 在这个节骨眼,搬到他的对面……纪珩眯了眯眼,他一时有些拿不准,转过身,调整了一下监控的方向。 他当然听到了对面有人蹑手蹑脚走出来,趴在猫眼上看。 凌晨,通常是人最困乏、睡眠最沉的时候,那女人还能这么警觉。纪珩更加肯定了心中的判断,没再回头,直接进了房间。 勒城电视台称得上是勒城的地标建筑了,外形设计有着很浓厚的当地特色。裙楼稍矮,圆顶、大庭院,墙体是重复的几何纹样,颜色绮丽。主楼细窄却高耸,像一根银钉,直插云霄。 前院很大,但只有屈指可数的2辆转播车,其余都是员工的私家车,数量也不多,甚至都没停满整个停车场,不像盈州台,每天早上找车位都要七拐八拐,最后还是要停在路边,留好电话,随时准备下楼挪车。 楼内的装修却和外观有着较大的落差,完全是老式办公楼的风格,白色地砖因为磨损已经失去了光泽,搭配棕红色的墙裙,没有开放的办公区域,都是一间间独立的办公室。 “言抒是吧,欢迎欢迎,快请坐。” 台长办公室里,郭以群把言抒迎进来,要去沏茶。言抒受宠若惊,连忙欠身,郭以群却示意她坐下等。 郭以群的办公室空间还算比较大,是标准的“干部风”。对着的两面墙上挂了题字,言抒一眼就懂了——一边是对艺术的追求“博雅达观”,一边是人生信条“淡泊明志”,遥相呼应着。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办公桌椅、文件柜、空调、饮水机、衣架,还有一个待客的沙发和矮几,就没有其他的了。文件柜的玻璃是透明的,里面陈设了各式各样的奖杯、奖状,柜子把手上还挂着一大串奖牌,书写着郭以群这个“老传媒人”光辉的职业生涯。 “不用这么见外,以后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郭以群把将满的茶杯放在言抒眼前的矮几上,“我听说了,小言,业务水平很高的!我们勒城啊,小地方,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茶有些烫,言抒只是浅啜了一口,茶香漫舌,微微涩口,确实是好茶。 “您这太抬举我了”,言抒顺着话客套了几句,表示自己非常珍惜这次‘调职轮岗’的机会,想要多学习。 “嗨,咱们自家说啊,说是‘调职轮岗,锻炼人才’,实际上还不是给我们这些小地方的电视台一个机会,感受一下大台的专业和精尖。要不然,像盈州电视台的主持人,咱们虽是同行,怕是我们也只能在电视里见到呢!” 郭以群的笑声浑厚爽朗,言抒也跟着笑。她不太善于和领导打交道,但眼前这个长发过耳、穿麻布衬衫、讲究喝茶的台长,很有艺术气息,也很有亲和力,和她在盈州台接触的领导风格完全不一样。只是一上来就把她捧得太高了,言抒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只能静观其变。 “小言在盈州台的时候,做过哪些栏目?”郭以群聊家常一样,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刚进台的时候,做外采出镜记者,后来就一直做早新闻的播音员”,言抒答。 郭以群喝了口茶,脸上浮起一丝满意,“那就还做早新闻吧,从你最熟悉的栏目入手,这样适应得快一些。一会我带你去导演那报个到。” 言抒没想到一来就能接栏目,之前她甚至做好了勒城这一年都在幕后打杂的准备。听到这儿又惊又喜,表示自己一定会尽全力对待工作。 之后郭以群又问了言抒一些生活情况,告诉她有困难要及时开口,台里会尽力帮她解决。 言抒道谢,说自己一切都顺利——从小到大,她从来不是一个主动提要求、讲困难的人。 从来都不是。 郭以群是在节目录制现场找到的导演,交待了几句,就去忙别的了。言抒看了一圈,灯光、音响、摄像、舞台各个部门都在,应该还没正式录制,处于前期合成的阶段。现场乱糟糟的。导演随便拉过来一张椅子,让言抒先坐下,稍等片刻。 录制现场言抒再熟悉不过了,但勒城电视台这么没有章法的现场,言抒还是第一次见。 音响、灯光两个部门的响应很不及时,副导演要一遍遍确认;机位没有预设好,摄像师扛着设备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台上主持人对于定点机位的分配有异议,坚持要加一个顶射机位,还在和导演争执不休。 看大屏上打出的名字,应该是一个时事类栏目。时事类栏目为什么要加顶射机位?言抒也觉得完全没必要,但那位主持人很坚持,尖着嗓子,导演似乎很是拿她没办法。 总导演让现场休息二十分钟,各部门商量一下,定个最终方案。休息的空档,他朝言抒走过来,明显渴得急了,一仰头灌进去大半瓶矿泉水。 “抱歉啊言抒,让你久等了。” “没事儿,看您一直在忙。” “你也看到了,我这正忙着,咱们就进入正题了。咱们早新闻,每天早上七点钟播出,日播,一般是半个小时,赶上突发或者公共事件,可能会有延长。具体细节的安排,你到时候和导播对一下就行。哦,差点忘了,我姓齐,单名一个修,是栏目导演。” 齐修,言抒在心里默念一遍。但至少外形上看,齐修的穿戴很不齐整,也完全不修边幅。随随便便罩了件格子衬衣,敞着扣子,内里的老头背心下,凸起的肚子清晰可见,还洇着几滴吃饭的油污。鼻子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胡子拉碴,浑身上下都是烟味。 齐修语速很快,甚至比言抒这个一分钟念300字的专业主持人还快。但齐修并不是为了让人觉得自己专业,只是单纯地因为,他忙得连轴转,尽量压缩各项工作的时间。 “我听说过你,也看过你的节目。你是大台来的,见过世面。刚才你也看到了,咱们电视台目前就是这个水平,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跟不上。如果可以,希望你也可以多带动带动大家,能给栏目一些新的东西。” “您谬赞了,但我会尽最大努力配合大家做好的。” 看得出他很赶时间,几句寒暄后,齐修低头看了眼表,“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带你去见一下你的搭档”,说完不等言抒反应,直接迈开了步子。 第5章 方纶 齐修走得飞快,看得出他很急,也不管言抒跟不跟得上。来到一间办公室前,指关节飞快扣了两下门,但站在门边,人并没进去。 里面坐着的男人抬起头,正对上了齐修和言抒两人的目光,齐修片刻不停地开了口:“言抒,早新闻你的新搭档。你带她熟悉一下,我现在得去录制,回头再说。”说完和言抒点头示意了一下,转头就走。 坐着的男人此时已经站起了身。他很高,足足高出言抒一个头还多。这一点言抒来到勒城就发现了——也许是自然环境的因素,当地人普遍高,言抒1米68的个子,曾被文文夸赞是“完美的站播身高”、剪片子完全不用切画幅,画面的比例刚刚好。但来了勒城,走在街上,言抒发现,比她个子高的女孩比比皆是。 眼前的男人除了个子高,一双大眼睛也十分瞩目。他应该是刚结束录制,一身浅鹅黄色的西装,左胸处还有个当地民族风格的刺绣图案的胸针,一看就是上节目才会装扮的行头。头发精短,却不失造型,脸上的妆容倒没什么,不像言抒认识的一些男主持,粉底比女主持还厚。 男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把言抒请了进来。 “我叫方纶”,方纶的嗓音很浑厚,一听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和他大而无辜的的眼睛结合在一起,很大的反差。 “言抒,”言抒展颜一笑。她对方纶第一印象不错,至少专业素养是具备的。 方纶并不拘着,拉过来一把椅子,示意言抒坐,自己也大剌剌地坐下:“听说你是盈州电视台来的,我们这小地方,不比你们那,以后咱俩搭档,有啥不舒服的你直接说。” 这么直白的开场,言抒倒是很出乎意料,忍不住笑着说哪有那么夸张。不过言抒也不反感,减去了很多的客套,反而更轻松。 没成想方纶话锋一转:“虽说是小地方,但是水浅王八多。前几天邵菁一走,我本来以为我都不会再有搭档了,没想到你来了。” “邵菁……是你之前搭档的女主持?” “嗯”,方纶点点头,“人家嫌早新闻没什么水花,撂挑子不干了。台里就给她开了一档新节目,你刚刚没看到吗?就是齐导在录制的那个。” 哦,就是台上那位坚持加顶射机位的主持人,原来叫邵菁。 “你们都不愿意做早新闻?”言抒问。 方纶说的这些,倒是很出乎言抒的意料——在盈州电视台,能有一档独立栏目,是每个主持人都梦寐以求的,更别说早间新闻这种专精、能体现业务水平的节目了。要不然,她也不会被下放到勒城来,说白了还不是给人腾地方。 怪不得报道第一天,郭以群就给自己安排了栏目。 “勒城和北京有两个小时时差你知道吧?所以七点钟,早新闻播出的时间对于勒城市民来讲太早了,可能都还没起床,所以收视很差,自然也没什么广告收入。” 言抒还没完全习惯勒城的作息,暗自在心里算了算,勒城的七点钟,相当于北京的凌晨五点,播早新闻的话,确实太早了。 “那为什么不能延后播出,比如……九点钟?那就相当于北京时间的七点钟了,收视不就上来了。 方纶摇摇头,“因为晚上七点转播新闻联播,这个时间肯定是不能改的。如果把早新闻的时间延后,就压缩了白天档电视台习惯用早间新闻和新闻联播,划分白天档和夜间档。的时段,分管白天档的副台长不乐意,说压缩时段影响广告费收入。后来就干脆平分,早七晚七,这样大家都没异议。” 言抒哑然。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邵菁她自己嫌太辛苦了,这个你之后就明白了”,他笑得狡黠,大眼睛眨了眨,“你看齐导就知道了,忙的忙死,闲的闲死。别看勒城电视台很小,水很深呐!” 方纶一脸高深莫测,仿佛忘记了一分钟前还是他亲口说的,这里“水浅王八多”。 言抒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虽然她那么痛快地答应借调勒城,但勒城电视台的种种,说实话,她并不是很在乎。 电视台的很多岗位,比如主持人、外采记者,都有个隐性福利,就是不坐班。如果没有彩排或者录制,完全可以不待在台里。 和方纶聊得差不多,言抒本来想回家。但方纶执意带她来食堂吃饭,说算是在电视台工作的第二个隐形福利。 食堂很大,一排售卖窗口,让人眼花缭乱的当地美食,应有尽有。言抒还没拿到员工卡,方纶大方地告诉她随便点,只管他来结账。 看到一家“古丽清汤面”的招牌,言抒点了碗“家常清汤面”。 “就吃这个?”方纶皱眉,“不用给我省钱,食堂吃饭,撑破肚皮能花几个钱。” 方纶点的是羊肉抓饭、薄皮包子外加五个羊肉串。 言抒摇摇头,“吃多了胖”。 勒城的吃食有一个特点,扎实。街头一块五毛钱买的烤包子,里面塞得满满登登的肉,而且是肉块不是肉碎,一点不糊弄人。几天吃下来,言抒也担心自己长胖,吃顿素面挺好的。 方纶知道女主持人都控制体重,索性也不劝了,便刷卡结了账。两人消费四十多元,这个价格很实惠了。 面端上来,言抒傻了眼。 面是秋后玉米的颜色,黄澄澄很大一碗,配了几根绿色的青菜,很是好看。汤也确实是清汤,没什么浇头,上面点点葱花和白胡椒粉,被油亮的热汤一激,香味浓郁。但同时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还有面条上厚厚实实铺了一层的……羊肉片。 “不是清汤面吗……”,言抒大为震惊。她刚刚点菜的时候看过墙上的价目表,家常清汤面,8块钱,结果这么多肉,还这么大碗。 “对的呢,清炖羊肉煮的面”,方纶把蒜和辣子推到言抒面前,“要呢么?” 言抒摆手道谢,对着眼前的一大碗面,哭笑不得。 “外面卖的也这样?” “哪样?”方纶一张小鲜肉的脸,吃饭却不含糊,薄皮包子一口一个。 “这么……实在。”言抒没好意思说便宜,毕竟是方纶请客。 “外面更贵点,要10块钱吧”,方纶递过来一串羊肉串,挑了挑眉,“来一个。” 言抒笑着拒绝,看来在勒城的日子,长胖是必然的了。 第6章 早安勒城 5:00,言抒准时起床。洗漱完毕,等了好半天,才在楼下拦到一辆出租车,去了台里。 5:45,到了台里。如言抒所料,七点钟的早新闻,大概率是没有化妆师的。好在她早有准备,在准备间自己化了个出镜妆,换好西服套装,还不忘戴了一顶假发——言抒是齐腰微卷的长发,但出镜播新闻,她习惯齐肩短发的造型,更干练一些。 6:45,言抒去演播厅待机。 6:50,方纶也到了,两个人戴好耳麦、整理仪容细节、熟悉稿子、调整提词器角度、试话筒、听导播指令,等待倒计时。 昨晚一点多,言抒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齐修的电话,说邵菁连交接都免了,今天直接休假不来了,问言抒能不能今天直接上播。 临危受命,言抒早早起来,心里演练了几遍流程,早上又和方纶通了个电话,带好西服假发高跟鞋,来到台里做准备。 耳机里不断传来导播的声音。言抒和方纶两人在稿子上圈圈画画,虽有些临时调整,但对于有经验的播音员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言抒老师你第一次和观众见面,开场你播,对一号机。 “今天的重点是勒伊高速车祸,有现场连线,第一条就播。” “巴扎节开幕的稿子有微调,方纶你到时候看提词器,别看手里的词。” “——现场倒计时准备,5,4,3,2,1,进片头。” 导播镜头里的言抒,已经是出镜状态——腰板笔直,肩膀自然打开,偏分的短发稍稍遮住了左边的一点额头,但还是能看出额头光洁饱满,有好看的轮廓感。眼影不会很夸张,却层次晕染,鼻子小巧,嘴角带着微微笑意,看向镜头的眼神沉着坚定。 新闻主播知性、干练的美,言抒呈现得恰到好处。 片头响起,言抒深呼吸,准备开场。可耳机里导播的突然声音慌慌张张地响起:“第一条的带子有问题,先播第二条优秀企业评选!” 直播现场调整播报顺序,也是常有的事。 可言抒抬眼,提词器里,优秀企业评选的内容并没跟上。 要命! 直播不等人,片头播完,画面直接切给了言抒。言抒调整表情,展露了一个标准的职业笑容,踩着片头结束的尾音,清朗悦人的声音准确无误地响起,“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早安勒城》,我是主持人言抒。” “我是方纶。” “首先是大家比较关注的……天气情况。今日最低气温零下19摄氏度,最高气温零下6摄氏度,空气质量良。随着春天脚步的临近,气温有所回升,请大家注意关注天气变化,随时增减衣物。” 即兴播了段天气转暖,言抒却是一身冷汗。 这是她在盈州电视台养成的习惯——每天备稿时,都会专门关注下天气,一来是早新闻播出时,很多市民都还没出家门,可以提供穿衣参考;二来,就是像今天这种情况,方便临时插播,不开天窗。 提词器跟上了,言抒继续播报。 “下面进入今天的新闻。近日,勒城市上年度优秀企业的评选结果揭晓,鸿应集团荣获勒城市先进单位的荣誉称号,具体情况,我们来看记者发回的最新报道。” 画面切入了鸿应集团的大楼,画外音是方纶的声音,浑厚有力,在对鸿应集团做一些简短的介绍,应该是刚才言抒化妆时他一个人配的,言抒偏头瞄了眼自己的搭档,在主持台下悄悄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方纶得意地挤了挤他那标志性的大眼睛,作为回应。 “近年来,鸿应集团的经营范围愈加广泛,涵盖纺织、贸易、酒店餐饮等各个领域,成为了本土民营企业迅速崛起的成功案例……”播报还在继续,画面陆续切换鸿应集团总部大楼、旗下高端会所、旗舰酒吧——搭配方纶字正腔圆的介绍,相得益彰。 言抒却在一晃而过的画面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会所的装修极尽奢华,画面右下角角落里,红木高背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两腿随意交叠在一起,下颌角像刀削的,头发精短,眉骨有致,眼睛黑亮,鼻子高耸挺拔,但却像一堵墙一般,把人拒之在外。 男人坐在角落,指尖虚虚夹着半截烟,神情慵懒敷衍,让人觉得,淡漠而疏离。 很快进入了下一条,是方纶的播报,言抒迅速调整情绪,告诉自己撇清杂念,进入状态。 是他,一定是他。 不过是一个一晃而过的画面,但言抒却笃定地确信。 他不是在私域酒吧看场子吗?是会所的客人?还是和鸿应集团有什么关联?言抒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人,却是如此地近在眼前。 言抒决定去一趟导播间。 老实讲,带子故障,处理不好就是直播事故。这类低级的失误,从前在盈州电视台,压根不会发生。但这是勒城,整体的业务水准降低了,自己也必须放低一切标准预期,谨慎小心,一些流程顺序,还是要捋顺,以防出现什么问题而背锅。 导播间只有一个人,年龄不大,个子不高,是个皮肤很白的小姑娘,看起来刚工作没多久。黑框眼镜差不多遮去了她半张脸,但能看出很灵气的五官。上身是白毛衣,下身是一个口袋很多的背带裤,头发在头顶绑了个高高的马尾,但可能头发不够长,也可能是起太早的原因,马尾毛毛躁躁的,差点翘到天上去。 已经进了片尾,小姑娘摘下耳机,明显松了口气,整个人滑到椅子里。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回过头看到是言抒,表情瞬间转为惊喜。 “学姐,真的是你啊!” 言抒一愣。她工作有几年了,学姐这个称呼,着实是久违了。 小姑娘“腾”地站起来,因为激动,在言抒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学姐,我是陈小鸥啊!上大学的时候,你参加主持人大赛,我在组委会帮忙,你还记得吗?” 参加学校的主持人大赛,言抒大四,一边实习一边准备比赛,忙得焦头烂额,一天下来,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好在最后比赛成绩不错,决赛当天,学校请了很多家电视台的导演来观赛,言抒也是凭借着当天出色的表现,进了盈州电视台。 陈小鸥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比赛时候我就超级崇拜你,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啊学姐!” 陈小鸥这个名字,言抒是有印象的。比赛那会,组委会给每个参赛选手安排了两个学生志愿者,负责现场协调之类的。其中有个胖胖的小女孩,很热情也很认真。言抒仔细端详了一会陈小鸥,陈小鸥看上去瘦了30斤不止,导致她第一眼没认出来。 言抒惊讶:“怎么瘦了这么多!” 陈小鸥扁扁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才大一。刚离开家,没了我妈唠叨我,也没啥烦恼,每天就是吃吃吃,像个发面馒头一样就胖起来了。后来饮食注意了,就瘦下来去了。再后来,回老家工作,在这儿每天累得半死,就更瘦了。” 言抒早就做好在勒城孤身一人熬完这一年的准备了,能遇到大学时期的学妹,自然也是惊喜又高兴。她把陈小鸥毛躁的马尾捋捋顺,仔细端详了下,“瘦了好看。” 陈小鸥听了夸奖,脸“嗖”地红了,笑嘻嘻地问言抒:“你呢,姐?怎么来勒城了?我记得你毕业去了盈州台啊。” 言抒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简单点儿说,就是职场上被人算计,给人腾地方吧。” “大台就是水深呐”,陈小鸥又一次扁扁嘴,“不过学姐”,这一次她明显压低了声音,脚尖点了点地板,“就这小破地方,我估计你都看不上,幺蛾子也不少。” “哦?”言抒挑挑眉,嘴边笑意不减,“我刚来,还没摸着门道,这次得师妹多指教了。” “没问题!改天出去吃饭边吃边聊!”陈小鸥的高兴都写在脸上,“咱们这儿有个外采记者,叫田歌,也是咱校友。我俩关系不错,到时候叫上她一起!” 第7章 黄毛 陈小鸥后面还有一档栏目,言抒便没和她聊太久,主要是把流程理顺,避免再次出错。接着她回到准备间换下套装,假发戴着不舒服也拆了,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言抒一直觉得,除了生物钟,人体内应该还存在着一种叫“工作钟”的东西,就是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各项感官的时间安排就立马全部归位。 比如现在,坐在出租车里的言抒,肚子适时叫了起来。 言抒不会做饭,一日三餐一般都是在外面解决。以往在盈州的时候,播完早新闻,一般就会去食堂吃早饭。但现在言抒还没有饭卡,她不想为了一顿饭还要去麻烦方纶,便让司机停在了酒吧街口——记得上次看到过一个卖馄饨的小店,正好去试试。 勒城的早晨冷得出奇。天刚亮,却没出太阳,灰蒙蒙的大阴天,还下着小雪。雪到了地上留不住,立马就化了,马路上全是泥水,整幅景象里里外外透着股颓丧,看着就让人心情不佳。但言抒双手插在兜里,心里挺雀跃,只想快点走到——这个时间,没什么比一碗汤汤水水、热气腾腾的馄饨更吸引人了。 不太满意的就是,今天算是第一天正式上班,言抒穿了件浅麻栗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白色高领针织衫,修身牛仔裤,还蹬了双新买来第一次穿的皮靴。可走在这雪天泥路上,多少有些后悔。 整条街的热闹喧嚣在这个时间也暂歇了,最后一波醉鬼也都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离开,酒吧和饭馆纷纷闭店。言抒尽量捡干净的地方走,一路上只有零星几家饭馆,门口往外冒着热气。 果然,其中就有“小芳馄饨”。 玻璃门上红色的不干胶贴写着,营业时间08:00-20:00,这和酒吧街上其他的饭馆还真是不太一样。看来以后下了新闻,都可以来这儿吃早饭。 刚开门,店里还没来客人。老板娘看着约莫三十岁,穿一件素色的高领毛衣,扎了条洗得泛白的围裙,勒出纤细的腰肢;未施粉黛,头发松松散散挽在脑后,从里到外透着娴静素雅,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这和整条街脏污喧嚣,都很不协调。 这可能也是这家店不做夜市的原因吧,言抒想。 随便找了个位置,要了一碗馄饨和一个茶叶蛋。馄饨提前包好的,上得很快,言抒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看老板娘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 肉馅里放了虾仁,馄饨整个放进嘴里,一包鲜汤在嘴里破开,十分满足。但美中不足,汤底不是鸡汤,所以吃起来,鲜味还差那么一点点。 言抒一个煎蛋都会糊的人,嘴巴却刁得很。 正吃着,老板娘笑吟吟地从厨房走出来,桌上多了一个小磁碟。 “我自己拌的皮芽子,尝尝。” 勒城人管洋葱叫皮芽子,是维语,那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方纶教过她。这是勒城美食里最常见的食物,吃牛羊肉,必须靠皮芽子去腥膻、提味道。 皮芽子切细丝,看颜色应该是用酱油泡过,言抒用筷子夹起一根,除了洋葱的鲜甜,里面还放了陈醋,酸溜溜的,果然很特别。 言抒刚想说好吃,“哗啦”一声,店门被一个大力推开。门玻璃上结的一层冰霜,里外冻得结结实实,差点连着玻璃一起震碎。冷风灌进来,言抒一个激灵,不由抬眼看了看——一下子涌进来了七八个人,身上裹着很重的烟酒味,应该是附近酒吧上班的,这会儿刚歇工,进门就跺着脚上的脏雪,门口的地砖,瞬间一片泥污。 言抒忍不住皱了皱眉,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喝着汤。 一群痞子晃晃悠悠,走到里面,嬉皮笑脸地和老板娘点单,一时间小店里吵嚷不绝。老板娘应付惯了这附近的小流氓,倒很丛容,让他们坐下等,好了就端出来。 其中一个,一脑袋黄毛,酒糟鼻子又大又红,吊儿郎当地走了几步,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了言抒对面。 店面不大,但也有七八张桌子。言抒占了一张,剩下的,坐这些人绰绰有余,那人却偏要坐言抒对面。果然,刚坐下,就起了一阵哄笑声。 黄毛更得意了,胳膊支在桌上,整个人探过身子来,往言抒的碗里瞅。 “丫头子吃的撒?太清淡了哎!一会隔壁烧烤店,哥哥请你吃烤腰子撒!” 又是一阵哄笑,其他人围坐在一起,看戏看得乐不可支。 言抒依旧低着头,舀起碗里最后一个馄饨,送进嘴里,一下一下仔细地嚼。 “你是哪一家的丫头?晚上兄弟几个,嘁给你暖场子撒!” 言抒表面不动声色,心下明白了十有八九。 上镜的妆容很浓,特别是言抒此时的嘴唇,鲜红而饱满,粘了假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再加上摘了假发,此时是一头齐腰微卷的披肩发,黄毛他们这是把她当成这附近酒吧的陪酒女了。 对于这种晒皮晒脸的痞子,越搭理,他越来劲。言抒慢悠悠咽下嘴里的馄饨,喝了口汤,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起身去里面,找老板娘付账。 全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几个痞子就这样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言抒,看她付了钱,转身往门口走,却被黄毛拦住了。 整日混在夜场,撩拨女人是他们的家常便饭。通常这种情况,如果女人接了话茬往下聊,对男人表示欢迎,男人当然觉得有面子;如果女人生气反呛回去,男人也在预料之中,嬉皮笑脸,就当作是找乐子。怕就怕言抒这种拿人当空气的,不闻不问,一个眼神都没递过去。黄毛在一群小弟面前,自然是觉得很没面子。 黄毛七扭八歪地站起来,挡在言抒身前,语气里透着不满,“美女,不用装纯,哥几个都明白。就这么几个场子,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这么臊我面子吧。” 言抒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麻癞癞的皮肤,很多粉刺,有些还破口冒着血点,黑眼圈很重,肤色也是常年作息不好的黑黄色。勒城的冬天,这人只穿了一间毛衫和皮夹克,皮肤因为冷微微泛着血红色。酒味、烟味、饭馆的烟熏味,甚至还有些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言抒皱着眉,尽量屏住呼吸,嘴巴里挤出了一句:“借过。” “歪日这死娘们儿……”眼瞅着言抒软硬不吃,黄毛下不来台,叫嚷着骂开了,中间夹杂着言抒听不懂的勒城土话,叫唤着就要上前来拉言抒。 黄毛他们这群痞子,沾花惹草的事情干得多了,很多时候,本意可能只是想搭个讪,像是要证明一下自己能力似的,压根没想怎么样。但对方一旦态度冷漠,或者遇到像言抒这样压根懒得理的,就会下不来台,继而恼羞成怒。痞子们通常都有一个共识,在外面混,面子比里子重要。冲动情绪下,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了。 其余几个人看黄毛跟这臭丫头动真格的了,吵吵嚷嚷地起哄看热闹,一时间场面混乱无章。 言抒被黄毛拽住了手腕,挣也挣不开。但她也没有傻到拼命呼救或者喊着报警,脑子里飞速转着想办法;老板娘也从里面走出来了,开口劝架,但那柔柔弱弱的声音,一下子就淹没在了一片哄笑声中。 黄毛看言抒虽依旧冷着脸,但没有反抗挣扎,面子算是找回来了,得意之余,便想要得寸进尺,拽着言抒就想走,“跟哥哥发一趟,吃烤腰子撒!” 老板娘上前想拉,但过道很窄,被那群混子站起来隔开了。黄毛不想手底下的人看自己一副强拉硬拽的模样,还是希望这小娘们自愿跟自己走。所以没使多大劲儿拽言抒,但攥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却是没松。 言抒虽然没被拽走,但也挣脱不出。 这人生地不熟的,被一群痞子拽走,是什么后果,言抒不敢想。 僵持不下,黄毛手上渐渐蓄了劲了,眼底也有了狠意,看向言抒。却发现言抒的眼里有波澜了,也张嘴说话了。 她朝黄毛看过去,带了若有似无的一丝委屈。但目光又好像越过了他,看向了他的身后。 “纪珩。” 第8章 我是舒妍 纪珩是来给老板娘送东西的,拎在手里,挺大一包,之前分吩咐手底下人上货的时候顺便带的,凌晨的时候刚拿到。 馄饨店里发生的口角,他在门外看到了。男男女女拉扯在一起,无非那点破事,纪珩并不打算参与,于是径直走进店里,只想把东西给老板娘,然后走人。 可那个被黄毛拽着女人,上一秒还冷着张脸,见到了他,却委屈巴巴地叫他的名字。 他没动声色,但脑海里快速搜寻了一下,没什么印象。大概率是经常来酒吧玩的客人。认识他,也不奇怪。 但黄毛觉得她是陪酒女,却是错了。这女人虽然妆容明艳,打扮得却很素——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指甲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修饰。看人的眼神沉静自制,哪像那些陪酒妹,眼神都带着钩子。 但再怎么样,他都没打算插手。 一群痞子看到纪珩,不自觉地噤了声。黄毛自然也看到了,心下忐忑这女人和纪珩的关系,也怕招惹了别人的马子捅了马蜂窝。但从没听过纪珩身边有女人,虚张声势的面儿大。于是黄毛挡在过道的身子微微往里让了让,足够纪珩过去,但卡在言抒手腕上的手劲儿依旧没松。 纪珩从拉扯在一起的黄毛和言抒身边走过,眼神偏都没偏一下。 果然。黄毛看纪珩没有要搭理的意思,心底松了口气,像为了解气似的,手底下使的劲儿更大了。言抒的手腕子像要被人捏碎了,她挣了两下,挣不开,情急之下,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 “纪珩!” 声音明显大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是喊,还透着些许的理所应当。 这次纪珩停下了。 直呼他大名不说,他怎么还听出了一丝……不满? 纪珩回过头,带着狐疑,又一次看向那个眉心拧在一起、脸皱了、明显在忍着疼的女人。 他确定,他并不认识。 但这声音属实有些大了,已经不是拉拉扯扯,有些强拉硬拽的意思了。纪珩没再看言抒,眼神掠过众人,直接看向了黄毛,声音很低,有些粗粝,像浸了冰,没一点温度。 “要打出去打,少他妈在这店里惹事。” 说完他朝老板娘走去,只是一个转身,声音和表情,就都柔和了许多。 “东西买回来了。” 老板娘在和纪珩说着些什么,眼神时不时朝言抒这边递过来,声音很柔很低,但言抒听不太清。 “你不用管,再要什么再和我说。” 黄毛愣住了,一时拿不准纪珩的态度,脑子里一百八十个转。没听说这馄饨店联通这老板娘和纪珩有什么关系啊,可听他的意思,他们在老板娘的店里惹事,是踩了纪珩的线了……?那手里这小娘们儿几个意思?不是纪珩的人还连名带姓地喊?还是说本来就是纪珩的马子,纪珩只想给她点教训?如果是这样,这娘们儿他可不敢惹。回头俩人又腻歪一块了,他不得让纪珩扒了皮了。 眼瞅着纪珩和老板娘说完了话,转身走了出来。黄毛也不傻,当然听出了刚刚纪珩的语气不善,本来和言抒那点事儿,就是为了男人那点面子。但把纪珩惹毛了,就不单单是面子的问题了。他不敢再多耽搁,恶狠狠地瞪了言抒一眼,低声骂了句什么,带着那帮痞子,赶在纪珩前面,“哗啦”一下,散出了店门。 只留言抒一个人,活动着火辣辣的手腕,赶紧朝纪珩的方向追了出去。 纪珩步子迈得大,走得很快,言抒只能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跟着,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看到他的第一眼,言抒甚至能感觉到所有的血流都轰上了脑袋,心跳也突然开始剧烈。是腕间的剧痛,把言抒拉了回来,甚至来不及细想,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举止神态、穿衣打扮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但言抒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人长得高大挺拔,线条冷硬,往狭小的馄饨店里一戳,极不协调,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继而就会注意到他的眼睛。 双眼皮并不宽,却深邃狭长,还是言抒印象中那个好看的眼形,这也是言抒一眼就认出他的原因。 只是,如今那眼神冷得很没有一丝温度,像鹰一样,逡巡伺察,锋利而敏锐,却唯独没有情感。高挺的鼻子也像一堵墙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人一下子变成这样,言抒一时间还是无法缓过神儿来。 就这么脑子懵懵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纪珩进了单元门,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么? 他也住这栋楼? 迟疑间,纪珩一步两个台阶,已经快到了。 言抒赶紧又追了几步,也一步两个台阶,仰着头,目光追着纪珩,看他停在三层,站在自己对面的门口,准备刷指纹进门。 对门住的那位神神秘秘、昼夜颠倒、害她蹑手蹑脚起来看猫眼的人,是他? “等一下”,眼看着纪珩打开门要进去,言抒才走到二楼半的平台。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叫住了他。 纪珩皱着眉,一脸不耐,垂眼看向言抒。 他向来不和女人多纠缠,可这女人怎么回事,黏糊得像块年糕,还跟过来了。 居高临下,纪珩的眼神像裹了刀子,言抒甚至能感觉到胸腔里心脏的狂跳,话没出口,人先打怵。 “刚才……谢谢。” 伸手不打笑脸人,言抒先道谢,好歹人家给自己解了围,顺便自己冷静一下。 纪珩嗤笑了声,还知道说谢谢。刚才在馄饨店她喊他那架势,他以为自己被人讹上了呢。 “不用。” 和黄毛拉扯在一起的女人,如果不是在馄饨店里,纪珩是一定不会管的。他没那个闲工夫和这女人在这谢来谢去的,转身又欲进门。 言抒情急之下,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梯,停在了纪珩的身后。 “我是舒妍!” 果然,纪珩拉门的手停住了。 他转过身,盯着言抒的脸。 追了一路又跑楼梯,言抒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她深呼吸,努力压制着气息,也让自己冷静。但他像鹰一样审视的目光,太锐利了,言抒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似乎为了让纪珩相信似的,言抒稍微平息了些,又说了一遍。 “我是舒妍。” 他是记得她的吧?不然不会停下来。但是还要说些什么呢?言抒一时间找不着头绪,和当年一样六神无主,就这么傻站在那。 男人微拧着眉,眼睛盯着她的脸。不过几秒钟,言抒感觉像熬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砰!” 纪珩转身进屋,带上了房门。 第9章 717包房 纪珩此时很烦躁。 崔红英那边的棉纺织厂就要挂牌开工,很多事情她都让纪珩去张罗,已经连轴转了两天一宿了。偏偏昨晚酒吧里还有个不知死活闹事的,纪珩也没客气,只是处理完都六点多了,要不是等着馄饨店开门,给老板娘送东西,他恨不得早点回家躲个清净。 哪成想还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儿。 他早就察觉言抒在后面跟着了,但没多久他发现了不对劲——那丫头不像是跟着他,反倒像是……和他同路。 前几天对门儿新搬过来的,是她? 舒妍。纪珩拧开水龙头,洗着手,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他想起她是谁了。她跑上楼梯,第一次说她是舒妍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舒建军家的闺女,上次见她,她应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反正还是上初中还是高中。他认人的本事再厉害,这么多年没见过,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和当年走起路来辫子一摇一晃的女孩子联系起来,没认出她,也是正常。 纪珩拉下毛巾擦了擦手,又挂上,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只是,为什么会在勒城遇到她? 陈小鸥见到言抒的时候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言抒姐?不是下班回去了吗?” “我回来看看回放的片子,明天争取表现更好点儿。”言抒手腕上贴了止痛膏药,不动声色地往身后藏了藏,莞尔一笑,没多寒暄,闪身进了机房。 “晚上一起吃饭啊,我下班了联系你!”陈小鸥的声音热情有活力,但被言抒挡在了机房外。 机房里很多台机器,每个机器都链接着共享资源库。平时外采记者、栏目编导都在这里剪片子、配字幕。现在是午休时间,没什么人,言抒搜索“鸿应集团”词条,调出所有相关新闻,又调出今早的《早安勒城》,找到鸿应集团那条播报,一点一点看着回放。言抒还带了笔记本电脑,一边看,一边上网查阅。 思路愈加清晰,心却也愈发地往下沉。 勒城市优秀企业鸿应集团,旗下很多的酒吧、会所、酒店,其中就有纪珩管事儿的“私域”酒吧。 “私域”,这个名字言抒第一次见,还是在报纸上。目前是勒城市规模最大、口碑最好、消费最高的酒吧。 也是八年前,隋萤死亡的那间酒吧。 鸿应大酒店顶层,717包房。 7楼只有这一间包房,说是包房,面积却占了整个楼层,但崔红英喜欢叫717,生意人,讲究个吉利,谐音“起一起”。 包房的墙壁专门做了静音软包,隔音效果很好,圆桌、麻将、棋牌、ktv、卫生间一应俱全,最里面甚至有两个卧房。但站在房门外,听不见里面的一丁点声音。 鸿应大酒店算不上勒城市档次最高的酒店,一楼有散桌,二楼以上是包房,人均消费不算太高,也承接红事、白事这种团单,但717另当别论。 717里面的菜品、酒水都是单独供应,食材多是空运而来,服务生也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服侍周全,礼节到位,添茶、换餐盘的频次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妥帖,又不会被打扰。 “今天一共五位,崔总带着老三位,宴请的那位贵宾是第一次来,喜好忌口暂时不知道,多观察。”领班一身套装熨帖,形象很好,正在和面前的两位服务生交待些注意事项。 两名服务生里,一名在717工作有段时间了,比较泰然自若。另一个却是新人,因为长得不错,在楼下散桌服务的时候会来事儿,被安排上了7楼,也因此成为了一众小姐妹羡慕嫉妒的对象。此时新人服务生鸭子听雷一般,抬起头,一脸迷惑。 “老三位……是哪三位?” 领班不耐烦翻了个白眼,“这三位你要是记不住就趁早下楼吧。纪老板、白老板、孙老板。这三位你必须会认人,因为他们经常会来。记住,对他们的称呼是老板,这样就可以和崔总区分开。” 新人服务生默念苦记。 “白老板口味清淡,爱喝汤,不吃辣,是一口都不能吃;孙老板每餐必有荤,主食喜欢水饺和面条,偶尔也是米饭;纪老板……在吃上面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都能接受。” 新人服务生又是一阵奋笔疾书,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对了,崔总吩咐,今天的贵宾陪侍安排了潇潇,新客人,她最有眼色。” 领班说完去厨房盯菜了,留新人服务生站在原地慢慢消化。这是她上7楼之后的第一次工作,心里默念一会别出什幺蛾子才好。 “瞧你那紧张劲儿,有什么的”,那位有经验的服务生老神在在,“按照之前培训的流程一步一步来就行,也没那么难侍候。” 新人服务生皱着眉头:“你在7楼干很多年了,当然是不紧张,但这里面我只见过崔总一次,剩下那几位老板完全不认识,我怕一会出错。” “那倒是,这几位老板,我隔几天就得见一次”,语气中不乏得意。 新人虽说是新人,但能被选上7楼,脑子必然是活泛的。下一秒就从套装口袋摸出了一管唇彩,塞到对方手里:“佩姐,那几位老板,你能给我多讲讲吗?免得我一会要是出错,也丢佩姐的脸不是。” 被称为“佩姐”的老服务生低头扫了眼手里的唇彩,一看就是地摊货,二三十块钱了不起了。但她们的工作要求必须化妆,化妆品一个月下来不少钱,手里这管,临时应个急也不错。 佩姐把新人往角落里拉了拉,声音很低,毕竟说的这些话,也不能轻易让人听见, “三位老板,指的是崔总手下三个得力干将:纪珩、孙晓强和白羽。” “要我看,纪珩最男人、也最能打;孙晓强长相一般,但事事有门路,联络人情他最在行;白羽最年轻,总是和颜悦色的,但据说,也最阴。” 新人服务生懵懵懂懂地点头。 “但无论被他们哪一个看上带走,你也算熬出头了。” 勒城是典型的内陆城市,离海遥远,待客宴请最上档次的,就是时令海鲜了。但桌上的山珍海味,没人动几口,桌下却是风光无限。 被尊为贵宾的郭以群,喝得红光满面,粗胖的的手时不时捏捏旁边热裤小妹雪白的胸脯——作为勒城电视台台长,他的饭局不计其数。但玩得这么无所顾忌,他只敢在崔红英这里。 在崔红英的地盘上,安全和保密,他还是信得过的。 郭以群玩得高兴,旁边的崔红英自然就高兴。崔红英上了年纪,微微有些发福,脸上的肉也有往横向生长的趋势,焗了油的头发盘在脑后,显得头更大。但胜在保养得当,皮肤紧绷油亮。隔着桌子,她捏起酒杯,朝纪珩举杯示意,眼眸带笑,对他今晚的安排表示满意。 纪珩举杯颔首,礼貌回应。抬起头,正撞上崔红英别有深意的笑容。 作为鸿应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崔红英并不像其他成功的民营企业家一样,有一段让人津津乐道的创业传奇。而是如空降兵一般,一夜之间,鸿应集团旗下酒店、会所、酒吧争先恐后地剪彩开张,遍布了勒城的大街小巷。来勒城不过十年光景,崔红英已经是本市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成功女企业家,鸿应集团也成了勒城市的知名企业,对地方财政的贡献榜上有名。 郭以群喝得有些多,脑子还清醒,但膀胱忍不住,起身去了卫生间。主角一走,酒桌上的气氛明显松了些。 “恭喜红姐,又成了件大事。” 说话的是位白净斯文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却能坐在崔红英的旁边,地位可见一斑。“有珩哥办事,红姐好福气”,男人细瘦修长的手指捏起高脚杯,杯身的玻璃和他脸上的无框眼镜,相互映射着精亮的光。 纪珩没说话,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牵着嘴角,随意笑了下,算是对白净男人的回应。 崔红英也笑了,未置可否,纪珩旁边坐着的一个寸头男却把话接了过去,“兄弟这话在理,有人出主意固然好,但更得有人办实事才行。” 寸头男是孙晓强,他一贯看不上白羽,这话的意味很是明显,讽刺白羽纸上谈兵。 白净男人笑了笑,拿起餐巾,展开,慢悠悠擦了擦嘴,“谁不知道我白羽就是一介体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再不动动脑袋,还哪有脸在红姐旁边吃饭了。” 白羽这话,明眼人都看出来是说给崔红英听的。表面自谦,实则一句话就把自己同纪珩和孙晓强划清了界限——他俩是卖拳头、卖腿脚的,体力劳动,并不高级;想玩儿阴的,还得靠他白羽。 孙晓强人不傻,却是个冲动的主。他当然听出了这话玄外之音,被白羽一激,就想要发作。纪珩微微偏头,眼光轻轻带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毕竟不是个恰当的场合。 纪珩有了态度,孙晓强敛了戾气,提起筷子夹了跟海参,送到嘴边,嘟囔了一句,“老子就看不惯这卖钩子阴阳怪气。” 一整根海参送进嘴里,嚼得发狠。 第10章 红棍、草鞋、白纸扇 纪珩衔了根烟在嘴边,手臂搭在旁边椅子的椅背上,没再搭理孙晓强。孙晓强父母死得早,还有个妹妹。八九岁的孩子,要养活自己和四五岁的妹妹,打小就吸溜着大鼻涕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为了生存,是个敢发狠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天生命烂,不服就干”。后来跟了纪珩,纪珩放心让他跑外,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接触上,再加上脑子灵光,讲兄弟义气,这些年下来混得不错,手里掐着鸿应集团里里外外的渠道,大到订单销售,小到打听消息,孙晓强都能一手包办。就是这混账脾气,一如既往,这么多年也没个起色。 道儿上管孙晓强这类人叫“草鞋”——双脚行千步,万事有门路。孙晓强挺喜欢这称呼,找人做了双纯金的草鞋摆件放家里,还提出送纪珩一个红棍的摆件,纪珩懒得搭理。 “红棍”,就是打手,而且得是最能打的那个。 这么多年,纪珩就是靠能打,拼上今天这个位置的。 而且纪珩不光能打,屁股还擦得干净,在外办事,绝不给人留下把柄或口舌,妥帖利索。这也是崔红英重用他的原因。 孙晓强对纪珩佩服得紧,却和白羽势同水火,孙晓强说他“眼珠子一转全是阴损招”。这么多年,白羽凭着给崔红英出谋划策,参与财务决策,在鸿应集团占有一席之地,人称“白纸扇”。遭到孙晓强的唾弃,“好歹也在道儿上混,诨名都他妈的娘们儿唧唧。” 道儿上形容鸿应集团这三位当家人的脾气,有个顺口溜。 草鞋最浑,红棍最沉,纸扇一摇,杀人杀神。 没多一会,郭以群解手回来,酒桌上又恢复了热络的气氛。潇潇也立马收起了手机,长发撩到身后,送上领口大开的胸脯。 趁着郭以群正在兴头上,崔红英借机提了杯酒,“郭台,过两天我们棉纺织厂开业剪彩,到时您务必赏光啊!” 玩归玩,但郭以群不会听不出崔红英的玄外之音,浅啜了一口酒,“放心,我要是没时间,也安排台里最有把握的记者过去。” 崔红英得了保证,心下欢喜,痛快又优雅地干了一杯,“郭台,时间还早,要不去我们会所坐坐?” 说完给纪珩使了个眼色。 酒吧最赚钱,会所最私密,两个都是纪珩在管的。 纪珩心领神会,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对崔红英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安排好了。 崔红英让纪珩他们陪着郭以群先过去,抱歉地表示自己要去交待些事情,稍晚些到。郭以群正在兴头上,欣然应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包间。陪侍的女孩潇潇也起身想要跟上去,但纪珩走在最后一个,看似不经意地转过头,眼神扫了潇潇一眼。 潇潇心一惊,顿住了脚步,坐了下去。 会所没有陪侍,这是纪珩定下的规矩。本来按照崔红英的意思,是打算找一些年纪轻、有学历、服侍高层次客人的陪侍,常年养在会所的。但纪珩坚持不安排:“来会所的,都是有身份、有事情要谈的客人。谁也不愿意为了个鸡,坏了名声;而且只要养鸡,就难免走漏风声,免不了被突击检查,搅和了场子。”崔红英觉得也有道理,就没再坚持,由着纪珩做主了。 但从外头带进来的女人,会所是不干预的,潇潇就想钻这个空子。她不敢和纪珩开口,这一晚上小心服侍着郭以群,想趁乱跟进去。结果纪珩的一个眼神,便死心了。 今晚要谈的事情,显然不是她能参与得了的。 鸿应酒店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崔红英接手之后做了外墙和内部的翻修,但楼内却还是老式楼栋的布局。717包房下来的客人,虽然有专属贵宾电梯,但进出都必须经过一楼大厅。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大厅里一共没几桌客人,稀稀拉拉地坐着,也都是要散局的架势。轻而易举地,郭以群就看见了言抒。 白天的时候,言抒因为想要确认纪珩的事情,赶回电视台,正好碰见了陈小鸥。陈小鸥热情邀请言抒晚上一起吃饭,说之前提到的另一个大学校友田歌今天没出外采,正好叫上一起。言抒心里揣着事儿,本来没什么心情,但她不想扫了陈小鸥的兴,等陈小鸥和田歌忙完,便一起出来吃晚饭。 虽是校友,但言抒在学校的时候没见过田歌,今天是第一次见。言抒以为这姑娘会和她的名字一样,甜美活泼,谁料却是“人不如其名”——田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外采方向也自然是偏向政府工作这类严肃板块,但并不会给人感觉不好接近,经常在在一旁安静地听陈小鸥聒噪,挂着淡淡的微笑,反而让人很舒服。 三个人校友见面,自然是亲切,吃着聊着,不知不觉过去了挺久。田歌心细,考虑到言抒和陈小鸥明天都是早班,提议今天就到此为止。陈小鸥和田歌住得近,一辆车正好顺路,已经先走了。言抒也叫了车,但司机还没到,她不想在外面干冻着,便坐在桌旁等,好巧不巧,撞上了郭以群。 已经看见了,不打招呼说不过去,言抒赶紧站了起来。 “言抒?”郭以群显然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这么巧!坐坐,不是工作时间,咱们没必要这么拘谨。”虽说喝了酒,但郭以群的姿态依旧儒雅,轻轻拍了拍言抒肩膀,示意她坐。 继而转头向众人介绍:“这是言抒,我们台的美女主持人,从盈州过来的。小姑娘一个人不容易,要是有困难麻烦到各位老板,多多帮忙啊!” 本来轻拍言抒肩膀的手,一边说着,一边又在言抒背上抚了两下。 言抒背上的汗毛像过电般战栗了起来,但依旧控制着表情,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这种场合,她并不打算当场翻脸,给郭以群难堪。 抚背这两下,在场的人都看到了。纪珩没什么表示,但白羽和孙晓强,再看向言抒的眼神,多少带了些玩味。白羽薄唇抿出一丝微笑,食指和拇指捏了眼睛框架,慢条斯理地往上推了推,眼神盯着言抒,话却是说给郭以群:“郭台这是哪里的话,您都说了是美女主持人,要是哪天能为言小姐做点什么,是白羽的荣幸。” 这话没来由地殷勤,言抒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这个叫白羽的,是被自己所吸引,向美人谄媚。她也看到了白羽身边的纪珩——他和郭以群在一起,虽然很出乎意料,但言抒不打算声张。这中间一定是有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自己还是要降低存在感,不要牵扯其中。她冲白羽笑了笑,礼貌道谢,心中盘算着如何脱身。 “既然碰到了,言小姐不如就和我们一起吧,喝喝茶聊聊天,也认识些新朋友。” 白羽心里一有算计,就会下意识地扶眼镜。这动作孙晓强再熟悉不过了,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卖批的没安好心。 在场的人谁看不出来,言抒是和其他人一起吃饭的,偶然碰到了郭以群而已。但他白羽是什么人,哪怕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不会只是点到为止,更何况郭以群表现得够明显了。 他这邀请,是替郭以群请的。 会所没有陪侍怎么了?只要言抒答应和他们一起,那她就是郭以群带来的。到时候喝点酒,要醉不醉地往私密包间一送,无论发生点什么,都和鸿应这几位没关系,是言抒自愿做的郭以群的女伴,你情我愿而已。 言抒哪会想到这其中这么多龃龉,但她明白,白羽的邀请她是必须拒绝的——虽然她之前对郭以群的印象不错,但刚才摸她的那两下,足够引起她的警觉。而且郭以群、纪珩出现在同一场合,其中必有她不清楚的缘由。为防有失,她还是不要参与其中。 言抒俏生生的眉毛皱了皱,嘴角却是笑的,向白羽表达歉意:“谢谢白总好意,但我明天有早间新闻的直播,就不过去了,您几位玩得开心。” 酒店大厅的水晶灯,衬得白羽的肤色透白透白的,甚至有些病态。从言抒的角度看过去,很是瘆人。他转向郭以群,嘴边笑意更甚:“原来言小姐担心的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临时调整一下,这还不是郭台一句话的事儿。” 从始至终,对于白羽对言抒的邀请,郭以群都没有要打断的意思,而是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白羽步步紧逼。此时反而如梦初醒一般:“哦对对,没问题,明天让方纶单播,一会我和齐导说一声,给你请个假。” 言抒心下一惊,郭以群替她请假?那她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说不清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傻再单纯也看得清局面了——郭以群这是要故意要让人误会他俩的关系,并且要坐实了。 郭以群一句话把言抒架在这儿,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言抒心知,此时若再坚持不去,就是“不懂事”,要落人话柄了。未来一年她都要在勒城电视台,她不想得罪郭以群。但心底却也越发肯定,这个局不能参与。 情急之下,她飞快地向纪珩的方向看了一眼,希望纪珩能收到求救的信号,看在之前好歹认识一场的份上,至少帮她把当下的围解了。 谁知纪珩根本没往这边看,他立在原地,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却面无表情,更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 纪珩指望不上,言抒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只能自己想办法脱身。可白羽那个不依不饶的,又恰是时机地开了腔。 “言小姐坐我的车走吧,保证安全送到。” 第11章 蒋铮 白羽这话,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后半句是给郭以群吃定心丸呢。 “白总,那个什么,真的不用客气……”言抒脑子一百八十个转,拼命想脱身的办法,还要使出浑身解数推脱拒绝,毕竟那会所,极大可能是个魔窟。 “言小姐,再客气就是见外了,我的车就在门外,还麻烦言小姐移步。”白羽说着,还非常绅士地欠身,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意思。 “不是,白总……” “郭台!” 正当言抒觉得自己像一只鸡崽子一样,被人随意安排毫无反抗之力时,崔红英挎着包,脖子上挂着条厚重的老花羊绒围巾,踩着老高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赶到。 气势上雷厉风行,却是满脸歉意。 出人意料地,崔红英先是来到纪珩身边,飞快地耳语了几句。纪珩罕见地有了表情,眉心微柠,退到一旁打电话。 “哎呀郭台实在抱歉,会所那边遇到公安临检,咱们去的话估计也不尽兴,不如我们移步酒吧的包间,也很私密,可以吗?” 郭以群爽朗一笑,摆摆手,“崔总今天有事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以后还有机会,今天就先到这儿。” 崔红英心下不敢,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公安横插一杠子,说不恨是假的。但她也没过多挽留——接触了几次,她心知郭以群十分的谨慎,如今遇到临检,一定不会去了。 “下次,下次我一定安排妥当,保证玩得尽兴。” “哪里,崔总说笑了”,郭以群摆摆手,“咱们只是朋友在一起聚一聚,谈不上玩,更谈不上尽兴不尽兴的。” 崔红英即刻领会:“我明白郭台,抱歉今天失陪了。孙晓强,你送一下。” 孙晓强该规矩的时候很规矩,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边引着郭以群往停车场走,一边给司机打电话。纪珩带了人,也走得行色匆匆,估计是去处理会所的事情。崔红英和白羽站在一起低语,像是在商量着什么。这个档口,终于没人注意言抒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了。趁乱,她拎了包和衣服,逃也似的,跑出了酒店。 叫的车已经等候她多时了,司机很不耐烦。言抒连连道歉,强按下一阵阵的心悸,又多付了五元的打赏,总算平安到了家。 进了家门,紧绷的神经彻底泄劲儿,像个放了气的皮球。言抒软绵绵躺到在床上,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现在浑身脱力。但大脑却异常兴奋,有太多的疑问和思绪,她必须好好梳理一下才行。 最先想起的,是纪珩离开前,匆忙瞥她的一眼。 只是飞快扫了一眼,快到言抒险些抓不住,纪珩已经迅速收回眼神,带人离开了。 眼神里带着警告和审视,又像是在斥她,赶紧离开。 斥她搅和了局面吗?可明明是白羽步步紧逼,她才是莫名其妙就遭了无妄之灾的那个。 担心她吗?理智告诉言抒不是的。她甚至不确定他还是不是记得她。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个人,言抒都会以为,14岁那年,只是梦一场了。 夜色已经很浓了。纵横交错的暗巷里,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万籁俱静。 巷子很窄,沿着马路停了一排的车。车停得倒是规矩,都紧贴了路沿,生怕太靠外,被过往车辆剐蹭到。但再规矩也是违章占道,马路余下的宽度,只够走单排车了。 没有路灯,漆黑一片,男人双手插兜,沿马路快步走着,脚步很轻,与一辆辆车擦身而过。没预兆地,突然拉开手边一辆车的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操!” 刚坐进去,纪珩就忍不住咒骂了声。 蒋铮把自己关在车里,只留窗户的一个小缝,不知道抽了多少根烟。纪珩仿佛坐进了炼丹炉,烟雾缭绕,眼瞅就要看不见人了。 他听见了纪珩的咒骂,启动了车子,把后排车窗按下来,换换空气,“矫情什么,又影响不着你。怎么这么长时间?” “怕有尾巴,绕远了。” “今天怎么回事?”出了巷口,车子驶上了宽阔的马路。蒋铮打了把轮,往出城的方向开去。 “崔红英那个棉纺织厂不对劲,但我暂时还没摸清底细”,纪珩手指搭在车窗按钮上,想把前面的窗户也降下来,但觉得不把握,忍住了。“她想借郭以群的力量帮她造势,先搅和了他们,争取点时间。” “那也不至于这么急吧,我还在别的任务上,差点露馅。” 纪珩偏头看了一眼蒋铮,确实,去会所临检,警服都没来得及换,还穿着便装呢。 临检,是他俩商量好的。他料定今晚崔红英一定使出浑身解数招待郭以群,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会所,所以算准了时间和蒋铮约好,存心想把崔红英和郭以群的勾当搅和黄了。 但没成想把这丫头牵扯进来,为了给她脱身,他才催命一样,让蒋铮提前了临检时间。 这就有些赶巧了,崔红英一向多疑,身边还有个阴损的白羽,说不好会不会起疑心。 算了,纪珩叹口气。看在老舒的份上,也不能对那丫头见死不救。 视线转向前方,深夜的城郊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一条笔直的公路望到底。蒋铮开得不算快,但纪珩的视线却没什么焦点,脑子里浮现出了言抒被白羽和郭以群那俩卖批的为难,极力想脱身又徒劳的样子。 纪珩闭了闭眼,散了散心神。 他善于辨人,即便有人刻意乔装打扮后,他也能根据面部骨骼、轮廓分辨出来。她比小的时候变了好多。没长开的小姑娘,如今明艳动人,女人味十足,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但细看,眉眼、轮廓还是和印象里一样的。 可刚才听郭以群介绍她,他分明听到,她叫言抒? 看来这些年,她应该也是经历了些什么。 车开出市区挺远,纪珩才把窗户按下来。冷冽的夜风灌进来,男人虚拢着火,点了支烟。 “棉纺织厂,孙晓强没摸到根儿上,参与得不多;我也只是帮他们办一些外围的事情,最核心的信息,只掌握在崔红英和白羽手里。” “崔红英不信你?” 纪珩眯了眯眼,“按道理说不会,这么反常,恰恰说明那棉纺织厂有问题。” “一点门道儿没摸着?”蒋铮偏过头来问。 纪珩手肘搭在车门上,拇指和食指捏了烟,往嘴里送了一口,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蒋铮嗤笑了声,“不打紧,那就换个思路,我把手里的案子清一清,尽快找个时间,捣到黄龙府去。” “哪儿?”纪珩看向蒋铮,带着疑惑。 “南边,伊达城。” 崔红英在勒城如履平地,一夜之间鸿应集团旗下的会所、酒店拔地而起,说没有上面的势力罩着,打死纪珩都不信。所以一直以来,纪珩都奔着这个方向查的,一心想把上面的人揪出来。 蒋铮把车开到了一处四面开阔的空地上,再往前走就是农田了,找了合适的地方停了车。 “崔红英在南边起家的,伊达城是她的老巢,虽然十多年过去了,但未必没有收获。” “可靠吗?”纪珩摁灭了烟蒂,他问的是消息来源。 蒋铮没回答,吸了吸鼻子,“窗户能不能他妈关上点,死冷寒天的。我都没嫌烟味大,你还装个屁。” 纪珩依言,升了窗户。 蒋铮忍不住想笑,“伪装得还挺好,在我这儿不用啊!” 纪珩皱眉,明显懒得和他调侃,“我问消息可不可靠。” 蒋铮敛了笑容,恢复了正经,“百分之七十吧,不敢打包票。但去一趟,总比被牵着鼻子转悠、没有突破口强。” 纪珩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泼墨的夜色,浓度渐渐被稀释,天快亮了。 熹微的凌晨,总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纪珩的车在鸿应大酒店,一众豪车中,那辆最不起眼的破桑塔纳,就是他的。蒋铮本来想把他扔在酒店后面的暗巷,但纪珩说不去取车,直接回家。 蒋铮也没客气,一脚刹车,把他扔在了离家三公里以外的地方。 纪珩没拦出租车,走回家挺好,脑子清醒,可以消化消化刚才的信息。 “你让我查的那个女的,她爸是叫舒建军没错,盈州第一发电厂退休职工。本名叫舒妍,盈州大学播音主持转业,毕业后直接进了盈州电视台,做播音员,改了名叫言抒。去年年底,因为盈州电视台内部纷争被连累,下放到勒城“调职轮岗”,她的节目被其他主持人接替。现在在这儿播早间新闻,好像叫什么勒城早安什么的。在勒城,除了电视台,没有其他的关系网。挺干净的背景,经历也单纯,查她做什么?” 纪珩步伐很大,掏出烟,点上一根,冷空气混着烟草吸进身体,呛得生咳。 单纯?光凭她租的那房子,破成那样,离勒城电视台也不近,却恰恰在“私域”酒吧的楼上,动机就不简单。 这黄毛丫头,人不大,胆子还不小。 第12章 生病 言抒有些感冒,头隐隐疼了两天了,上班都是强打着精神。好在只是头疼,目前还没有鼻塞嗓子疼的症状,不然上班都成问题。 下了新闻,没精打采地回到准备间,也不管方纶是不是也在,假发拆了丢在一旁,假睫毛不舒服,懒得去卸妆,直接上手撕。 只要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脑袋里的神经就跳着疼。言抒大气不敢出,瘫坐在椅子里,想着缓一会,赶紧回家养着。 “喝点这个”,方纶端了个玻璃杯,里面浅咖色的液体冒着热气,放在言抒面前的桌上。 “什么啊?”言抒表情恹恹。 “祖卡木。” “……” “或者你可以理解为,维吾尔族板蓝根。” 药有些烫,言抒分几口喝光了,真的跟板蓝根似的,一股子红糖的味道,很甜。 胃暖了,整个人也舒服了不少。 “走吧,去食堂喝点粥,然后送你回家。”方纶没换衣服,还是一身黑西装,直接披上了羽绒服。 “不用了,我一会叫个车,谢谢。” 方纶皱了皱眉头,微微想了一下,试探地问了一句:“不方便?” 相处时间还不多,他对于言抒的了解有限,如果言抒是和男朋友住在一起,被其他男性送回家,确实不方便。 可他怎么记得,齐修之前明明说言抒一个人在勒城,还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来着。 还是说……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 方纶的思绪有些飘,或者说,一想下去就刹不住车,被言抒适时打断了。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嘴里没味道,不想吃食堂,想吃家楼下的酸汤面”,说话间言抒也穿上了大衣,“走了,明天见!” 太阳刚出来,熹微的晨光看着微暖,实际的温度却是个透心凉。言抒想走到大门口去打车,却迎面碰上了从一辆红色沃尔沃上下来的邵菁。 不得不说,邵菁很美。卷曲有弹力的大波浪,高挑的个头儿,穿一条修身牛仔裤配长筒靴,衬得一双腿修长笔直;上身是一件皮衣,整个人看起来妩媚又飒爽。 两个人有过一面之缘,走了个对脸,自然要打个招呼。她见过邵菁跋扈的模样,也从方纶的描述中得知,眼前这位,绝不是个善茬儿。言抒忍着头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规规矩矩叫人:“邵菁姐。” 许是开车的缘故,邵菁带着太阳镜。此时偏头摘下,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言抒。 “言抒。我知道你。” 打过招呼,就可以了。言抒并不想和邵菁多聊,身体状况也不允许,脑子里七荤八素的。她朝邵菁摆摆手,“我还有事,先走了邵菁姐!”说完加快了脚步,朝大门口走去。 邵菁依旧站在原地,并没有动。眼光追随者言抒的背影,看着她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笨拙地上了一辆门口等客的出租车。 呵,邵菁不自觉嗤笑了声。 就凭她? 言抒在发烧,这会儿整个人头重脚轻的,上了出租车,就一直靠在后座上假寐。 出租车哪怕是过一个减速带,她脑子里都像在炸雷。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让方纶送她回来,虽然两个人已经很熟悉了,但再熟悉,毕竟只是同事,而且刚共事没多久,太麻烦人家了。 言抒很怕麻烦别人,有时候看似别人帮了忙,省了不少事,但她会有心理负担,觉得欠了别的人情,反而更不轻松。 下了车,言抒没忘记去楼下24小时药店买药。本来习惯性地想买感冒冲剂,但最终买了方纶刚才给她喝的祖卡木颗粒——她得快点好起来,既然方纶说管用,那就试试。 实在没力气再拐去买早饭了,现在只想迫切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上楼,楼梯变得好长,拐了好几个弯了,可还是没到。恍惚间抬头,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在眼前一晃而过。 她记得那个标识,是什么来着?哦对,楼下的小芳馄饨店。 虽然头疼欲裂,但基本的思考能力还在,一抬头,纪珩已经站在家门前准备进屋了。 手里拎着馄饨店的外带盒,看起来沉甸甸的。 真好啊,同样是下班回家,人家就有人给准备热气腾腾的馄饨吃,而她只能在床上躺尸,早饭还没有着落。 不知道是不是烧晕了脑子,言抒没来由地泛酸气,咬了呀,忍着天旋地转,“登登登”快走了几步,脚步故意跺得很大声。越过纪珩,开门,进屋,一气呵成,门摔得震天响。 还没忘带着浓重的鼻音,留下了“哼”了一声。 纪珩被哼得莫名其妙,皱着眉,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他找她惹她了?这是抽哪门子风? 想起刚才她手里好像捏着一盒祖卡木。病了? 病了还这么有精神头儿,刚才那架势像是要把门拆了。 白羽和郭以群为难她的时候,她怎么拿不出这个劲头呢,要不然哪还需要他去蒋铮那搬救兵。 良心让狗吃了。 言抒强撑着,胡乱在电饭煲里放了米和水,也没看水量合不合适,就按了煮粥键。紧接着就把自己放倒在了床上。 太阳穴很有节奏“咚咚”地跳,每一下都伴随着头疼欲裂。言抒不敢有大动作,就保持一个姿势躺着,半阖了眼,连翻身都不想。 一会粥煮好了吃一点,然后再吃一遍药,她在心里默默计划着。 迷迷糊糊地,又想到了纪珩拎着的袋子,看着沉甸甸的,肯定是老板娘给开的小灶。 天天僵着个脸,唯独对人家老板娘柔声细语的,说他没有别的心思,谁信。 14岁的时候就想过,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毕竟那时候她才是个女孩,没资格肖想太多。如今见到了他的心中所属,果然,老板娘温柔娴静不是自己这个样子。 不是就不是,言抒费力地撇了撇嘴,终于捱不过,睡了过去。 发烧导致言抒的神志有些混乱,也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脑子里很多片段闪过,有小时候在电厂家属院里玩耍的,有在大学里上课的,一闪而过还有在勒城电视台播新闻的……光怪陆离,没有逻辑。 还有妈妈。言抒很少梦见妈妈,不是不想她,妈妈像是不愿意到她梦里来似的,好不容易梦见了,在梦里也不说话,更不会抱她亲她之类的,就只是站得远远的,微笑着看着她。这次的场景,是幼儿园放学,妈妈去接她回家。 下了公交车,还要走一段安静的小路。秋日的傍晚,街道两边满树金黄,大片大片的树叶落下来,颜色深浅不一,形状也是各异。言抒挑好看的叶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夹在本子里,有的叶子落下来时间久了,风干了,言抒就把叶片剥去,只留下梗,和妈妈玩“叶儿梗”的游戏,比谁的梗更结实,不会断。妈妈一手拎着菜,一手陪她玩,言抒总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妈妈怕拉坏她的“叶梗王”,只能就着劲儿,被她拉得小跑起来…… 场景又换成了过年一家人回乡下。舒建军打小在农村长大,凭着考上大学在城里分配了工作,又娶了个城里姑娘,生下了言抒。每次回乡下老家,对言抒和妈妈来讲都是个严峻的考验,特别是冬天的室外茅房,言抒想到都打怵。再加上和爷爷奶奶几年才能见一回,没什么感情,所以言抒和妈妈打心眼里是不愿意回老家的,权当是为了陪舒建军完成任务。 乡下的饭菜言抒也吃不习惯,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索性就不吃了,正好可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舒建军每次回老家都顿顿喝得酩酊大醉,自然不会留意到言抒。但是妈妈看出了言抒吃得不合胃口,晚饭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两个烤红薯。 城里的孩子,吃乡下的饭菜不习惯,但是烤地瓜、烤土豆这些,却稀罕得紧。地里刚挖出的红薯,浆水很多,被妈妈趁做饭的时候直接送进灶坑,烤得浑身焦黑,但是掰开来,里面的瓤焦黄软糯,甜得流浆。 “妈妈,你怎么还会做这个!”红薯滚烫,但言抒等不及要吃,一边吃,一边烫得直呵气。 “乡下做饭用大锅,要烧火,妈妈也不会,但是烤红薯这个简单,扔进去就行了。以前和你爸刚结婚的时候,在老家吃过。慢点吃,当心烫坏了。” 在乡下老家的几天,妈妈给言抒烤了红薯、玉米、土豆,一个比一个香。临走前一天全家吃饺子,妈妈自告奋勇和馅儿,煮出来的饺子又鲜又香,全家赞不绝口,都夸妈妈好手艺。舒建军脸上有光,又喝多了,言抒也难得吃了个肚圆。 所以,人在哪里无所谓,有妈妈的地方就有家啊。 后来,言抒和爸爸住在一起,工作后租过几次房子,在盈州也买了自己的房子。但下了班,家里从来都是一片漆黑,冷锅冷灶,再也没吃过那么鲜香的饺子,也没再感受过家给人带来的底气和温暖了。 高烧中的言抒,开始说梦话了。 妈妈,我好想你呀。 第13章 少女心事 “我听说,这一趟出来玩,你爸的钱,你管着?” 旅游大巴车开得很稳,本来大人们还在后面吵吵嚷嚷地打牌,现在也都睡着了。只剩下言抒和隋萤坐在一起,一人一只耳机听着3,完全没有睡意。 果然十几岁的年纪,最是精力充沛。 职工旅游算是盈州发电厂的一项职工福利,每年都组织,职工们都很期待。这次的旅游为期一周,占了两天周末,五天工作日。虽说可以带家属,但大家要么自己参加,要么就只带了暑期放假在家的孩子,毕竟爱人都要上班。但言抒和隋萤这两个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孩子,留在家里自然是没人看的,理所当然被舒建军和隋宝全带出来玩,小姐妹两人为此还兴奋了好久。 在言抒的角度,侧面能看到隋萤上卷的睫毛,俏生生的鼻尖跟捏的似的,很是好看。乌黑厚实的头发,在头顶绑一个高高的马尾,笔直地垂下来,看上去顺滑又有光泽——临行前,隋萤专门去理发店烫了个高中部女生都向往的“直板烫”,花了400多块钱,回家气得隋宝全大骂:“败家子,头一回听说有人花400块钱,烫了个一个弯儿都没有的头发! 但这400块钱言抒觉得花得值,隋萤本来就好看,这下子更好看了。 隋萤的问题把言抒问得一愣,但她管钱这事儿,对隋萤没什么可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你可真行,这就掌握财政大权了啊。怪不得今早我爸说‘就因为老舒,麻将都没差点打成’!好像昨晚他们要打麻将,你爸说身上没钱,钱都在你那。” 言抒不知道这事儿,昨晚她和隋萤一个房间睡的,今早见到舒建军,他也没提。但在家临出门前,舒建军确实拿了3000块钱给她:“钱放你那,我要用找你拿。要不都得让那帮兔崽子在麻将桌上给我糊弄去。” 职工旅游,衣食住行都是安排好的,用不着花钱。舒建军随身也带着一些零钱,买个烟之类的足够。所以,出门三天了,一沓红红的人民币,还好好躺在言抒随身小包最里面的拉链夹层里。 舒建军这些年到底是有些变化。以前母亲在的时候,他就只管把工资交到家里就万事大吉了,哪动过省钱的心思。 “那他们最后打成了没?”言抒尽量克制不去想起母亲,试着和隋萤继续刚才的话题。电厂男性职工占大多数,一群老爷们天高皇帝远,打麻将都憋着劲儿呢,绝对不可能只差父亲一个就凑不上局。 隋萤撇撇嘴,“他们那牌瘾上来了,谁能拦住。最后我爸到底把纪珩哥拉上了桌,人家第一次玩儿,居然还赢钱了。” 隋萤低头摆弄3,找她想听的歌,言抒坐在过道旁,微微向后偏头,余光扫到了最后面一排座位上那个叫纪珩的男人。他没在睡觉,也没有听歌或者看书,手臂搭着窗沿,看着窗外,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总是这个样子,坐在后排往外看。大家都怕车程长,觉得无聊,但他好像可以这样坐很久很久。 这次出来旅游,言抒是第一次见到纪珩,但之前被隋萤在耳边“纪珩哥”、“纪珩哥”念叨了无数遍了。 “你管纪珩叫哥,可是纪珩管你爸又不叫叔,差辈儿了都!”言抒毫不留情地打击她。 “你懂什么!纪珩管我爸叫师父,那我就是小师妹了。大师兄和小师妹,我俩呀,这分明就是岳灵珊和令狐冲……” “万一人家有自己的任盈盈呢。” “我打听过了,没有!我爸还说要给他介绍呢!哎你这死丫头,你不能盼我点儿好……” 听隋萤说,纪珩是从部队转业到电厂的,刚来了一年不到。由于专业不对口,被安排在了舒建军的组里,跟着隋宝全学技术。是以,舒建军算是他领导,隋保全算是他师父。既然是师父,隋宝全有时候忙得走不开,一些私事就是纪珩帮忙跑腿。比如隋萤忘带钥匙进不去家门,纪珩便给送一下;或者隋萤下了补习班很晚了,纪珩去接她再送回家——反正电厂这种国营企业,前厂后院,家属都住在一个大院里,来回也方便。 所以隋萤有很多机会接触纪珩。纪珩刚从部队下来,二十岁出头,一身腱子肉;再加上整天闷头干活,话也不多,十六岁的隋萤,没多久就芳心萌动,整天在言抒耳边叨叨,纪珩“年轻有为”、“又帅又酷。” “‘又帅又酷’能看出来,‘年轻有为’你怎么看出来的?”言抒提出质疑。 “当然是我爸说的!我爸说他能吃苦,踏实肯干,以后肯定错不了”,隋萤一脸骄傲,仿佛纪珩已经是她男朋友了,“哎你还是个小屁孩,说了你也不懂。” 隋萤16岁,上高中;言抒14岁,上初中。虽然只差了两岁,但高中生面对初中生,有一种天然的年龄上的优越感。那时的言抒也认为,隋萤这种暗恋,她是真的不懂。 但出来旅游,见到纪珩这人,言抒就懂了。 年轻的男人眉眼英挺,肩宽腿长,一身运动装,丝毫没有那些流里流气的小动作在身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美中不足就是,一路上也没说过几句话,当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这顿吃什么、明早要不要去爬山”时,他从来不发表意见,如论怎样的安排都欣然同意。但会在入住酒店时帮忙拿行李;上山遇到很窄的山路时,下面是万丈深渊,有些阿姨吓得腿软,他就一手抱着一棵歪脖树让自己站稳,另一只手扶大家一个一个过去……言抒就是在那个时候牵到了纪珩的手,温暖干燥,手上带着劲儿,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她本来也有些怕,往下看一阵一阵眩晕,甚至有些打退堂鼓,但后半程甚至还暗戳戳期望,前面来一条更窄的路吧,就又可以被他牵过去走了…… 隋萤在3里挑了一首《邮差》,是首老歌。她总是喜欢听一些怀旧的歌,后来言抒才知道,都是之前她妈妈在家里常用录音机放磁带听的。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 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看着蝴蝶/扑不过天涯 谁又有权不理解 你是一封信/我是邮差 最后一双脚/惹尽尘埃 忙着去护送/来不及拆开 里面完美的世界 ……” 隋宝全是搞电气自动化的,虽是大专出身,但业务钻精,人也敬业。他老婆当年看中他有门手艺,跟了他,但结婚多年,隋萤都上初中了,隋宝全还是闷头钻营技术,跟组长舒建军的关系倒是处得不错,但逢年过节也不去领导家走动走动,再加上性子刚,说话直,提职升迁自然没他什么事儿,久而久之,老婆对他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隋萤十岁那年,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她和言抒蹲在大太阳底下吃冰棍,吃的速度赶不上化的,言抒有些手忙脚乱。隋萤却丛容的很,伸长胳膊,把冰棍拿得老远,任它化,时不时凑过头去咬一口。 “我妈走了。” 隋萤左边腮帮子含了口冰,眯眼看不远处觅食的野猫,含混不清地说道。 “嗯?去哪儿了?”言抒随口接了一句,冰棍儿化得太快了,下次买蛋筒就好了,不会流到地上,都白瞎了。 隋萤把冰棍儿的一口捋到嘴里,站起来,木棍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低着头,拍了拍牛仔裤上的浮土。 “去找那个男人了吧,她有新的家了。” 言抒一下子停了动作,手上的冰棍儿滴答滴答掉在地上。 隋萤说得很随意,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说完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一手搭凉棚,一手朝言抒招手:“怎么还没吃完,太热了,快走,回去眯个午觉!”看言抒傻愣在那,好像失了耐心,两手插在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 言抒印象里,隋家阿姨很漂亮。鹅蛋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头浓密的黑发,身材也高挑,总是烫那种很精致的大波浪——隋萤的脸蛋和身材,就是随了妈妈。 隋家阿姨没上几年学,不然也不会相中有手艺的隋保全。但阿姨很讲究,即便下楼晾个衣服,都会穿连衣裙小皮鞋,好看得体;脾气也好,总是笑眯眯的,从没见她生气。电厂的职工,上班是同事下班是邻居,谁家两口子吵架闹离婚了,第二天恨不得全厂皆知。但从没听说隋家阿姨和隋保全吵架或者回了娘家,大家都说隋保全娶了这个媳妇儿,祖坟冒青烟了。 那时言抒八岁,听到隋萤的话,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遗憾,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么漂亮的阿姨了。 直到回家吃完晚饭,她才开始后悔,刚才应该好好安慰下隋萤,毕竟她只是见不到隋家阿姨,隋萤是见不到妈妈了。 八岁的言抒当然想不到,十岁那一年,她也同样,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第14章 北方桂林 这趟旅行什么都好,就是在大巴车上的车程太长了。旅行社做方案的时候就提出过,建议中间换乘两次火车,这样更快一些。但职工旅游,都是拖家带口的,孩子也多,大家不想太折腾。工会主席最终决定,全程大巴车,反正大人孩子都熟悉,在车上很容易消磨时光。 有了隋萤,言抒自然不觉得无聊,姐妹两个在车上听歌、聊天、看小说、吃零食,倒也安逸。 只是,天黑之后还乘车赶路,就有些不安逸了。但导游说下一个目的山水相映,风光秀丽,提议今晚大家辛苦些,乘车多走些路程,在半山腰的一家酒店落脚,明早起床看日出,全天游玩,不把时间浪费在赶路上。想到目的地号称“北方桂林”,大家也都期待快点赶到,于是很快同意了。 导游一直在催促着司机快点进山,说晚了就不好走了。 车顶的夜灯亮度有限,看书是不可能了,甚至在包里找个东西都有些费劲。3的歌单反反复复听了好多次也腻了,更要命的是外面还下起了雨。刚才听导游和司机好像在小声说着什么“进山”的事情,果然山里的天气多变,雨势还不小,噼里啪啦拍在窗户上,把大巴车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 没别的选择,睡觉吧。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言抒一觉醒来,旁边的隋萤没醒,应该说整车的人都在睡。雨还是很大,车也还在开,但似乎是感觉慢了许多。一个姿势窝得久了,言抒腰酸背疼,便转过身,跪在椅子上,抻了抻胳膊和脖子,活动活动筋骨。 其实,她是想看一眼最后一排的纪珩,不知道他睡着了是什么样。这一路,她没少用“坐累了换个姿势”这样的借口,转过身来偷看人家。 但意外地,纪珩没在座位上。 言抒和隋萤的位置相对靠前,她又大致扫了一遍,大家都在座位里七倒八歪地睡着,真的没有他。 车还在行驶,他能去哪?换到前面去坐了? 转过头,果然,纪珩此时正站在前面车门处一块狭窄的空地上,弯着腰,极力通过挡风玻璃向外看。 外面一片漆黑,雨幕越织越密,言抒站在过道里,看不清楚外面的状况,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里,只感觉到车速越来越慢。但纪珩紧绷的背影,直觉告诉她,好像不太对劲。 果然,大巴车从高速行驶,变成匀速,最后变成在路面上一点点往前蹭,然后停了。 隋萤这一路睡得像头猪,车一停反而醒了,睡眼惺忪地问到:“到了?” 言抒没功夫搭理隋萤,因为她看见司机停下车,畏畏缩缩对纪珩说:“……要不咱们在在车上过一夜吧,油量很富裕,开一晚的空调没问题……雨太大,可能走错路了。” 一向伶牙俐齿、爱忽悠人买纪念品的女导游,此时也不说话了,坐在第一排看着纪珩,仿佛都在等他的决定。 雨点打在车身上,噼里啪啦的,时间都被这声音拖得漫长了。 纪珩依旧保持着努力向外看的姿势,期间低头看了眼腕间的手表,然后直起身。 “开门。” 司机不明就里,但也依言照做。“噗”的一声,气动门开了,纪珩没再和他们废话,下车冲进了雨幕里。 言抒不知纪珩要做什么,但很担心,也踱到了前排,站在过道里往车外看。可纪珩一下车就隐入了雨幕,根本看不见人。 等得着急,言抒打开左右两边的窗户,开了手机照明费力往外看。待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大致看清楚时,言抒瞬间明白了他们目前的处境了:车停在了一截山路上,左边是几乎垂直的山体,岩壁上长出的树,枝叶甚至能刮到窗户;右边往外两米左右就是悬崖,具体言抒看不清,只能看到没有了任何景致,黑洞洞的一片。 还是看不到纪珩,言抒缩回身子后,便死死盯着司机——她察觉到了纪珩对司机和导游的态度不对劲,万一司机此时发动车子,把纪珩扔下了可怎么办。 可司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和言抒一样,朝外面东看西看,像是盼着纪珩回来。 等了好久,久到言抒心都揪成一团,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意外的时候,纪珩回来了。 毫无意外地,浑身淋漓,衣服湿透了裹在身上,眼睫毛都挂着水珠,脚下迅速汪了一滩水。 司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看到纪珩,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又一次提议:“在车上过一夜吧,雨太大了。” “不行。”纪珩抹了把脸,说得斩钉截铁。 小司机急了,说话的声音里都在抖:“这路太窄了,能见度也差,继续往前开我怕车翻下去啊。” 纪珩把外套脱掉仍在地下,语调很平静,却带着冷峻:“停在这儿?你左边的山体,属于松散覆盖层,这么大的雨,极有可能山体滑坡把人埋了;你停的这条路,单排车道,如果后方来车,来不及刹车也没地方躲闪,直接能把你撞下悬崖。” 言抒的心刷地凉了半截。 这么一闹腾,大家陆陆续续都醒了,也都搞清楚了目前的处境,但都屏息静气,等着纪珩、司机和导游拿主意。小司机彻底慌了,说话都带了哭腔:“……我……我也不想啊,但是雨太大了,我看不清标识,导航信号又时断时续的……” 后面的一车人都听懂了,一片骂声,这其中就包括舒建军,言抒已经听到自己亲爹骂骂咧咧:“操!老子花钱旅游,不是要把小命交待在这儿的!” “爸,您先别着急,先想想怎么办,咱们别再这儿耽误时间,太危险了。”言抒转过身,出声制止了父亲,但其实其他人也听到了,言抒这话就是说给大家听的。不然所有人骂骂咧咧吵起来,解决不了问题不说,能解决的人思路也被吵乱了。 “对对,咱们先保证安全,其他的之后再坐下来慢慢谈。”导游赶紧帮腔,也趁机转移注意力,可别把炮火都对准她一个人才好。 这期间,纪珩淡淡地看向了言抒一眼,是听到她出声制止父亲之后。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处理自己——把湿外套脱下来扔掉,精赤着上身,拿毛巾擦干身上和头发。特别是头发,纪珩好像很执着,反复在擦,一定要擦干似的。之前还往下滴着水,现在已经擦成半干了。接着,他冷不丁抬头,盯着那女导游,“这条路通向哪儿知道么。” “顺着往下开也能到半山酒店。一共有两条路能到,本来应该走新修的旅游公路,但走错了,上了这条小路了”,导游如实答。 “还有多远?” “小路全程差十公里吧,但咱们应该已经开过一段了,具体还有多远我……我不确定。” “开出来四公里差不多。” 原来他早就发现情况不妙,在默默计算路程了。 纪珩心下有了数,走到驾驶室旁,“下来。” 小司机愣神了,但马上明白了纪珩的意思,如蒙大赦,几步跨过档杆,从驾驶室钻了出来,站到一边。 纪珩没急着动作,转向言抒:“麻烦你把所有睡着的人都叫醒,所有人都必须是清醒状态,并且系好安全带,一个个检查。” 言抒点头,转身往车尾的方向走。这么紧张的情形,其实大人们都醒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在父母的怀里睡着。言抒让父母把孩子也都叫醒,并且不能抱着,要独立坐在椅子里,系好安全带。做完这些,言抒找了第一排靠门一侧的位置坐下,也系好了安全带 这边驾驶室,纪珩坐了进去,全车的人都屏息静气,只剩下雨水疯狂拍打车身的声音,好像在催促他们快点。 但纪珩并不急于发动,先是坐在驾驶位,看仪表盘的数据,熟悉了一遍功能键的位置,甚至连雨刷器的几个档位,都试了一遍。 接着右手虚握上档杆,低头记档位,脚下也找到了舒服的位置。 准备工作就绪,他冲那小司机说:“刚才我下去看了,前方5米第一个弯道就很急,车太长不能我太贴着左边,你看着点右边,距离小于1米告诉我。” 雨刷器调到最快的档位,除了内室,车身灯全开,既要能看见外面,也得让外面看见自己。低挡位,慢给油,纪珩缓缓发动了大巴车。 大巴车慢慢滑出去的那一刻,言抒的心提到嗓子眼, 小司机打开了一扇窗,大半个身子探出去,虽然打着伞也无济于事。第一个弯道果然很急,纪珩虽说不能太贴左边,但为了减轻右侧的压力,言抒能感觉到他已经尽量在靠左了,横生出来的树枝剐蹭着车身,呲啦呲啦的。但好在,右边距悬崖的距离应该足够,小司机一直没有发出警报。 第一个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言抒暗暗松了口气。众人看纪珩开得稳妥,也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神经,孩子和大人都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着窗外,没人出声。 第15章 三十二岁 山路果然很滑,地上全是雨水,车灯一照,都反着亮光。为了避免侧翻,纪珩一直稳着油门,尽量不踩刹车。但这就意味着,提前很久他就得做出精准的预判;视野受限,还必须集中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纪珩表面无波,但汗不断从额角冒出来,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淌。 言抒不会开车,但从侧面看过去,她能感受到到纪珩的紧绷,心也跟着揪着。 太晚了,孩子们虽然刚才被叫醒,但扛不住袭来的睡意,又都在座位上睡着了。大人们都是睡意全无,屏息静气,一方面是因为紧张,另一方面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有大雨,丝毫不留情面地砸在车身上,密密匝匝地在持续。 当一种背景音一直在持续的时候,时间长了,人们就习惯了。 所以,当“轰”地一声在身后响起时,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车上的人立马转过头向后看去。纪珩启动车子的时候,也开了后档玻璃的雨刷。雨刷一来一回,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朦胧,但最后一排的人还是看清了。 “是落石!” 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体处滚了下了,直接横在了山路上。而那个位置,大巴车五秒钟前才刚刚走过。 “这可怎么办啊!”有个阿姨带着哭腔,又不敢太大声,但抑制不住恐惧,憋在嗓子眼说了一句。谁知这一声像落在油锅里的水珠,一下子一车的人都叫开了。 “雨这么大,肯定还会有落石啊!” “这好好的出来旅游,怎么成了要命了啊!” “这什么狗屁旅行社,我告诉你,你们得赔偿……” 一时间人声鼎沸,言抒也有些慌了。除了担心未知的危险,她也怕大家吵吵嚷嚷的,让纪珩分心。 “全体,安静!” 纪珩紧盯着前方,双手握着方向盘,姿势没变,沉着气喊了一嗓子。顿时大家都安静了。 “所有人,俯身,双手护头,但不能解开开全带!” 所有人都依言照做,大人们也纷纷把孩子叫醒。这个姿势,安全带勒着肚子很不舒服,特别是舒建军他们这些中年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啤酒肚,俯身下来尤其困难。但这个时候,大家好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纪珩身上,全都努力照做。小司机也缩回了车里,披着大毛巾,瑟瑟发抖。 车开了许久,久到言抒被安全带勒得,呼吸都觉得有些不畅了,终于感觉到纪珩的速度提了一些。她悄悄抬起头往窗外看,道路渐宽,视野明显好了很多,远处也有些许亮光。信号跟着好了起来,手机此起彼伏响个不停,都是延迟收到的信息。 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应该是安全了,纷纷坐直了身体,放松姿势,长舒了口气。 远处的亮光渐近,便是导游之前说的半山酒店。纪珩把车停稳,才腾出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朝后面喊了句,“可以下车了”,自己也走出了驾驶室。 一片欢呼,大家早就坐不住了,也不顾此时还在下雨,纷纷下车取行李,准备去酒店美美歇上一晚。言抒揪着心终于放下了,靠在座椅上,有种脱力感。 隋萤从车后面走了过来,路过言抒,“走啊,到酒店了。” “你先下,我这就来。” 隋萤以为言抒是太害怕了,还没缓过劲儿,便自己先下了车找行李。言抒没动,看纪珩站在过道里,背对着她,此时正把行李架上的箱子拿下来,从里面扒拉衣服穿。黑夜里的光线,忽明忽暗,裸露的后背隐隐能看到几处疤痕,没有很发达的肌肉块,却很紧实,线条流畅。 光线不好,纪珩随便套了件衣服,把脑袋扒拉出来;裤子自然也湿了,紧贴着大腿肌肉,但只能忍着回酒店再换了。 言抒藏在他背后的阴影里,看着眼前男人粗犷有力的身体,心脏不受控制地乱跳,比刚才过弯道时候还快。 穿好衣服的纪珩下了车,边走便仰头灌水喝,却被等他很久的女导游叫住了。 女导游走过来,笑着撩了撩头发,离纪珩很近,试图像说悄悄话一样低头私语,声音压得很低,却不乏娇嗔:“帅哥,你消消气,那小司机他也不想走错路,确实是雨太大了,路也看不清,就算是老司机,那个情形下也未必都能处理好嘛。” “我知道他不想。进山前已经下雨了,催他进山的,是你。” 纪珩面无表情,周身散着凉意,眼睛不带一丝情感盯着女导游,“今晚不进山,就没办法入住这家酒店,你的抽成拿不到不说,还得给我们在山外另找住处。” “但雨天进山的后果你考虑过么?一旦被困在某个地方动不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你等着救援部门也冒着风险,派直升机来把整车人接走么?还是说直接连车带人翻下悬崖,直接抬尸就行了。” 女导游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没说出一言半语,只是直楞楞地盯着纪珩。纪珩却没再和她废话,转身往酒店走去。 “妍妍,妍妍你在哪儿啊?”车下,拿到了行李的隋萤找不到人,扯开嗓子喊。 “在这儿!” 言抒赶紧应了声,下车后不忘朝愣在原地的女导游狠狠翻了个白眼,狐假虎威似的,转身往隋萤的方向跑去。 “你怎么跑车前面去了,我一醒来迷迷糊糊的,看见你旁边的座位空了,整个人都吓精神了。” 路程虽然不顺利,又是暴雨又是落石的,心惊胆战。好在这半山酒店条件还不错。姐妹俩都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脏污,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床上聊天。 “……我下车上厕所,刚上车他们就察觉情况不对,我就赶紧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言抒没敢说自己担心纪珩,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谁知话一出口,负罪感更甚。 隋萤对纪珩的心思她是知道的——隋萤是真的喜欢纪珩,特别是这一趟旅游出来,整天“纪珩哥”“纪珩哥”挂在嘴边。别管十六岁的隋萤和二十二岁的纪珩可不可能,但她作为隋萤最好的朋友,喜欢上朋友暗恋的对象,这在十四岁的言抒心里,基本等同于背叛友情了。 “你今天看见没,纪珩哥可真帅,临危不乱的,部队下来的就是不一样。”隋萤还沉浸在对纪珩的花痴里,“我爸说他学技术也很快,脑子聪明,又肯干。” “能力这么强,为什么要转业啊……”言抒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不知怎地,她觉得纪珩呆在电厂很白瞎,虽说也能学一门技术养活自己,但就像生活所迫似的。他那么沉稳可信,就应该穿着军装,保家卫国,哪怕冲锋陷阵,都是适得其所。就像今天,最早发现问题的是他,大家无头苍蝇一样又哭又喊镇住场面的是他,带大家走出危险的还是他——他像一道光,把这个漆黑的雨夜,都照亮了。 “具体因为什么不知道,但听我爸说,他是被迫转业的。” “被迫转业?” “嗯,他这么年轻,还没到转业的年龄。听说之前在部队时候级别还挺高的,但背了处分,转业时候还是降级了,不然至少能和舒伯伯平级。” “为什么……背了处分?” “这个就不知道了。他来报到那天,我爸说有个部队的领导送他来,领导也没说因为什么,只是说他是个好苗子,让电厂好好培养。” 言抒不说话了。 隋萤也翻了个身,面朝着言抒,“没事,纪珩哥才二十二岁呢。好好干,有的是时间升职加薪,我这也算选中了……那叫什么来着?潜力股吧……” 言抒有些走神了。 电厂有一部分人都是大专或者中专毕业,年纪轻轻就参加工作了,纪珩在其中算不上最年轻的。但毕竟也才二十二岁啊,就背上了处分,被迫专业,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从头开始,言抒光是想想,心里就不好受。 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受了处分,到电厂了还要背着这个历史吗?会影响以后的工资和工作吗?这些言抒也不知道。但隋保全说他学东西很快,舒建军偶尔提到几次,也是说这孩子很踏实,应该没多久就能独当一面,受到重用吧。 电厂虽然不比部队,带着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但至少也是正正经经的国企。用舒建军的话说,“端上了铁饭碗,操心事不用管”。在这踏踏实实工作,福利待遇都不错,关键是稳定——电厂能分房,能解决配偶工作、孩子上学,说句不好听的,生老病死厂里全包了,不会有无依无靠的漂泊感。 言抒试着往乐观了想,十年之后,纪珩三十二岁的时候,也会有满意的职位、安稳的生活吧。 虽然不能回到部队了,但愿他在这边能顺顺利利的,言抒想。 其他的,对于十四岁的言抒而言,不敢、也觉得不应该抱有太多希望了。 第16章 家风不正 言抒是被渴醒的,醒来时已经快晚上了。一直做着乱七八糟的梦,好多之前的场景重现,很是疲惫。这感冒来势汹汹,头疼虽缓解了很多,但嗓子却开始火辣辣地烧。 这个趋势病下去,明天的早新闻,十有八九要歇菜。 强打着精神,先给齐修发了信息,说自己病了明天可能没办法出镜,问一下导演可不可以用备播。信息发出去,言抒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放在盈州台,导演肯定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行了知道了,你自己和备播打招呼吧”,仿佛生病是千不该万不该,要千刀万剐的罪过。 没一会,齐修回复了。 qx:没有备播。 言抒心凉了半截,导演这明显是不乐意了,那要怎么办,硬上吗? 大拇指在手机上打出字又删掉,正想着怎样措辞好一些,又进来一条信息。 qx:方纶一个人播就行,有困难随时提,好好养病。 言抒心下一热,来勒城第一次感觉到人情暖意。走到厨房,一口气灌了两大杯温水,嗓子也舒服多了。 主持人最怕生病,或者说,之前在盈州台的时候,言抒压根不敢生病。生病,意味着要么启用备播,要么搭档主持人一个人撑全场。无论哪一个方案,她的搭档、备播主持人、导演、导播都会毫不掩饰地怨声载道,最后都会指向言抒“不专业、不负责、不换位思考”。言抒很害怕这种评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小心翼翼,秋冬季节更是胖大海、川贝含片不离身,只有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才敢请假一天。 电饭煲里的粥早就煮好了,一直保温着,这会儿温度刚好。可嘴里很苦,想吃点有味道的压一压,翻遍冰箱也没找到一瓶酱菜或是颗咸鸭蛋,只有半瓶老干妈。言抒怕嗓子坏得更厉害,忍住了,拌了点白糖在粥里,正准备将就这一顿时,电话响了。 是方纶。 方纶基本每天都会联系她一次,大多是下午,也有时是晚上。内容言简意赅,问她第二天出镜穿什么颜色,他好根据色系搭配西装。有时还会根据她的内搭,搭配口袋巾这类的小配饰。这一点上方纶很绅士,从来都是等言抒决定好了,自己再配合她。 “对不起啊,我正要和你说呢,我嗓子发炎了,明天恐怕上不了了……” “你家是住几号楼啊?我在你小区门口。”方纶那边吵吵嚷嚷的,声音很大,几乎是用喊的。 “啊?什么意思?”言抒这一惊非同小可。 “哎先不说了,你微信发我,我看着个车位,你家楼下停车太难了哎……” 直到挂了电话,言抒还有些愣神。对于方纶的突然到访,言抒不明就里。可人家都到家门口了,不请进家里坐坐,委实也说不过去。 环顾四周,家里还算齐整,没什么可收拾的,主要是因为言抒的家当实在很有限,自然就不会乱。洗了把脸,找了件宽松舒服的衣服套上,再把刚刚睡过的床铺整理了一下,方纶已经按照微信发给他的门牌号,在门口敲门了。 门打开,言抒一愣。出人意料地,门外站着两个男人。 方纶穿了件浅咖色的大衣,笔挺垂坠;戴着光泽柔软的羊皮手套,高大修长地立在门边,温润又绅士。唯一有些违和的,是他手里拎了个不锈钢的保温桶,又大又笨,还套这个保温套。 而对面的纪珩,同样身材高大,但像是没睡醒就着急出门似的,大冷的天,只穿了件针织衫和一件皮夹克,有些做旧的休闲裤下踩了副马丁靴,丧着个脸,一脸不耐烦。配上这身打扮,好像随手抄起个扳手都能跟人干一架。 纪珩当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关门的功夫,淡淡瞥了一眼,脚下却没停,大步流星下了楼。 言抒的目光仿佛黏在了往下走的楼梯上,人都看不见了,还看着楼梯愣神。 “怎么,不欢迎我?”方纶带着手套的大手在她面前摇了摇,适时地打断了言抒的思绪。 “哪有,快请进。”把人迎进来,言抒关了门。 进了门的方纶环视四周,确实,能看得出才住进来没多久,不说家徒四壁吧,但东西实在不多。细看看,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没有小女生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该有的家具家电,也都有。 “随便坐啊。”言抒给方纶倒了杯温水,带了几分歉意,“我不舒服没出去买,家里能喝的就只有水,不好意思啊。” “不是还有粥么。”方纶朝餐桌挑了挑眉,上面放着言抒拌了白糖还没来得及喝的粥。 这下言抒更羞愧了。 看言抒窘迫的样子,方纶笑得更畅快了,职业病似的,八颗牙非要全都露出来,拉开餐桌旁的椅子,保温桶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别听那些人说什么生病喝白粥就好了,清淡点是没错,但不补充营养,病怎么好?试试我这个。” “什么?” “素汤饭。” 方纶说着打开保温桶,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桶很深,里面的汤汤水水倒在言抒递过来的汤碗里,满满一大碗,还冒着热气。方纶又拿了个小碗,盛了一碗推到言抒面前,“尝尝。” 西红柿炒软熬的汤,里面加了洋葱、胡萝卜、土豆、菠菜,还有面片。言抒舀了一勺,一边吹,一遍好奇地细细看里面的食材。 “汤饭……怎么是面做的?” 方纶笑,“外地人第一次吃都会这么问,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玩意也叫揪片子,‘片’一定要读三声,才显得正宗。” 入口,温热软烂,酸咸开胃。 “好吃,你做的吗?”言抒给方纶也盛了一碗,“你也吃,我吃不完。” 方纶摇头,“我家阿姨做的,从小我生病没胃口,都是吃这个,酸酸的很开胃。但我只吃有肉的,这种纯素的,只适合你们女孩子。” 言抒喝了满满一小碗,整个人有些微微出汗,胃里也暖。 “谢谢。” “小事。这不也想你赶快好起来,不然我一个人从头播到尾,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放心吧”,言抒拍着胸脯保证,“就放你一天鸽子,说到做到。” 纪珩着急出门,下楼下得飞快,但从三楼下到一楼的时间,记忆里却已经搜寻完毕——蒋铮把言抒的背景信息告诉他后,他专门去看过《早安勒城》。那丫头门口的男人,是她播新闻的搭档。 门口停着的那辆破桑塔纳边上,停了辆宝马7系。在这个老破小的小区里很扎眼,绝对是第一次出现。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楼上那男人的了。 纪珩上了自己的桑塔纳,“刷”第一下拉上安全带,险些因为拉得太快而卡死。既然是搭档,那就是来勒城之后认识的。这才几天,还生着病,就不管不顾地领回家了?!虽说这丫头妈妈死得早,但老舒这管教,未免也太放任了点。 舔了舔后槽牙,家风不正。 车开出去,电话响,是孙晓强。 “珩哥你什么时候到,进去之前我先和你说两句。” “刚出来,还得一会,电话里不能说?”纪珩憋着火,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也不是,我就是有点拿不准,先和你通个气儿。纺织厂的负责人据说定下来了,不是你我,也不是白羽。” 外边来的?这倒是很出乎纪珩的意料,“什么来路?” “还不清楚,我的人还没打听到。听说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纪珩眯眼,舌头舔了舔嘴角,这倒是和蒋铮的推断不谋而合。 “还有别的信息吗?比如来自南边哪儿?” 如果也是伊达城,那就完全印证了。 “没了,完全是个生角色。” “知道了,我一会到。” 纪珩把车停好,刚下车,迎面过来一个头发微卷、高眉深眼的维吾尔族男人,看着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脸冻得有些红,应该是等他很久了,一溜小跑来到纪珩身边。 “你不在酒吧看着,跑这儿来干什么。”纪珩嘴上说着,脚下却没停。 “晓强哥打电话让我来的,说一会不知道什么情况,让我在外面等着,也有个硬招。” “有个什么?” “有个硬招。” 孙晓强是不他妈的有病,脑子让驴踢了,纪珩腹诽——乌尔津要打不能打,汉语都说不利索,这他妈也能算硬招? “不用了,你回去吧。” “不行啊哥”,乌尔津急了,“白羽他们都带人了,你要是没我这个硬招,整不成事儿啊。” 纪珩闭了闭眼,强行让自己深呼吸。今天的事怎么一个比一个让人火大。 正好走到会所大门前,他淡淡扫了一眼,白羽果然带了自己的人。 “你看,我就说吧哥”,乌尔津在旁边小声嘀咕,“他带着么多人,没我在外面硬招你怎么行。” 纪珩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乌尔津。” “在呢,哥。” “照应,那叫有个照应。” 第17章 铃姐 纪珩让乌尔津在外面等,自己进了会所大门。一推开门,鸿应的兄弟们占了两排,“珩哥,珩哥”地问好,他就知道是自己迟了,崔红英显然已经到了。 但纪珩却丝毫不见着急,在门口站定,猛吸了两口烟,把烟蒂按灭在门旁一人高的摇钱树盆栽里,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果然,崔红英,白羽,孙晓强都到了,还有个脸生的。纪珩拉了把椅子坐下,看这场面,应该是就等自己了。 房间里热风熏得热烘烘,纪珩连夹克都没脱,明显只是想敷衍一下就走。 脸生的那位是个女人,坐在崔红英的旁边给她添茶,一身茶色的旗袍紧紧裹住身体,卷曲的大波浪挽起一个自然的发髻,提起茶壶是小拇指微微翘起,十指丹蔻鲜红欲滴。 崔红英双手搭在红木茶桌上,一下一下转着中指上的清透的翡翠戒指。依照纪珩的经验,这个举动,说明她很不耐烦了,但脸上笑容却热情洋溢,甚至热情得有些过了头。 浅啜了口茶,崔红英脸上笑容由热情变为享受。自从搭上郭以群这条线后,她一直在学着品茶。从茶台到茶叶,一律只买最贵的。茶具也都是龙飞凤舞的纹样,丝毫不见雅致。 “知道你晚上忙,白天要补觉,但这不是有正经事要商量吗。” 这话是冲着纪珩说的,明显安抚的态度,在纪珩的意料之中。但他依旧交叠着腿,手肘搭在扶手上,低眉看着地板,没动,也没吱声。 “这话见外了崔姐。除了白羽,我们都是粗人,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打打杀杀行,但正经事,得靠边。” 接过话茬的是孙晓强。他跟纪珩这点默契还有。打从纪珩进屋,一声没出,孙晓强就知道,今天又得自己唱红脸了。 崔红英放下青瓷茶杯,靠坐在椅子里,笑笑:“知道你们听到风声了,你俩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懂啊。有想法可以,但仅限今天啊,今天把不满发泄完了,明天起还得好好干。” 纪珩还是没动,也没表态。孙晓强放下交叠在一起的二郎腿,一仰脖,手边的苏打水一饮而尽。 “来吧,正式介绍一下”,崔红英架势拉足,“这位就是今后棉纺织厂的负责人,铃姐。铃姐刚来,你们兄弟三个还是多发扬绅士风度,她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多照顾照顾。” “哦?”孙晓强挑了挑眉,“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道儿上没听过您,不知铃姐之前在哪儿高就?” 铃姐撩了撩头发,妩媚一笑,原本靠在椅子的左边扶手上,这回倚向了右边,腰间蜿蜒的曲线,玲珑毕现。 “红裳夜总会。” 丝毫不掩饰,声音也很有磁性,低回婉转。 “啪”地一声,喝空了的苏打水易拉罐被大力捏瘪,拍在桌子上。 “崔姐,我这人没啥心眼,既然您这么说,我也就有话就直说了。您觉得我水平不行,我一句话没有。本来我也是珩哥从巴扎边上拉来的,没钱没背景没文化,每天挨饿受冻,要不是珩哥,早投生好几轮了。别说大字了,拼音攒都认识不了几个,但好歹这么多年跟着您干,道儿上的规矩,咱懂。这个事儿您安排珩哥或者白羽,我都没说的,肯定好好配合可。安排一个出来卖的娘们儿算怎么回事?!说出去,道上的兄弟都得觉得我们三个烂泥扶不上墙,打脸呢么这不是。” 孙晓强这一席话,自作主张代表了三个人。纪珩没反驳,出人意料地,白羽也没出来表态。 崔红英沉了脸,面色有些不悦:“跟我这儿耍脾气呢?哄着不行,非得来硬的是吧?人家铃姐十几岁就出来闯荡了,底子不比你们薄。再说了,这是棉纺织厂,全是女工,你们三个老爷们跟着瞎起什么哄!” 孙晓强坐下了,嘴里依然不服软:“光说有什么用,压根没听过她这号人物。” “草鞋”的外号不是白叫的,勒城黑白两道,很少有他孙晓强边儿都没沾过的。 崔红英彻底黑了脸,“这些你就不用管了,也甭在这儿多废话,开业当天,都给我带着人去捧场,谁敢不来或者使绊子,别怪崔姐我事先没提醒。” 纪珩让乌尔津先回酒吧了,说自己和孙晓强还有事要办。孙晓强很烦,心里憋着气,看哪儿哪儿不爽,拐到会所后巷,一脚就把路边的铁皮垃圾桶踢翻了。 倒不是他觉得那牌匾还没上的棉纺织厂能有多大的发展,是这个狗娘们儿的加入,破坏了他们三个之间制衡的局面——三人之中,他和纪珩更近,白羽则更受崔红英信任。基本可以形成对抵之势。可这回,棉纺织厂的当家人尘埃落定,白羽和崔红英显然压了他俩一头。 “不是我说啊哥,你刚才咋了?唱白脸也不至于一声不吭、都不表个态吧!”孙晓强上了车,一个大力甩上车门,窝在座位里,脚下也踢踢打打的——他有些埋怨纪珩,让自己孤军奋战。 纪珩没着急发动车子,偏头点了跟烟,虚含在嘴里,纸卷烧出烟窜上了眼睛,不由得眯了眯。 “不是,哥,你到底啥意思,跟我也不能说么?!”孙晓强那个猴急狗躁的脾气,此时觉得火已经燎到嗓子眼了。 纪珩把烟叼在嘴里,左手去扯安全带。 “我表态得还不够明显么?” “歪日,你那顶多叫不乐意,就跟耍儿娃子脾气似的,害老子一人在那硬撑。”孙晓强降下了车窗,他觉得快要怒火攻心了,索性不看纪珩,看看窗外,挺好。 纪珩发动了车子,眼睛时不时瞟向后视镜。 “露得越多,底牌亮得就越快。你看白羽,全程说一句话了么。” 纪珩不提,孙晓强差点忘了白羽。今天的白羽存在感太低了,他刚才光顾着和崔红英掰扯,完全没顾上还有白羽这个烫手山芋。 但孙晓强嘴却很硬:“他当然不会说不,他就是崔红英脚边的一条狗!崔红英要是有一天说鸡蛋是树上长的,他就得说,对,带把儿的。” 玩笑话并没有逗乐纪珩,他眼睛盯着路面,缓缓吐了口烟,“这件事,倒未必。” 纪珩和孙晓强走后,铃姐也走了。包间里只剩下崔红英和白羽。白羽还是坐在角落里,翘着腿,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下敲,但始终没说话。 按照他的行事风格,事情没看透之前,轻易不会显露什么。 这个铃姐,他也是第一次见。崔红英在这个时候,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鸡出来坐镇,也是他没料到的。 关键这鸡,还是个上了岁数的,在白羽看来,最后一点价值也被耗尽了。 他当然也是早早就收到风的,甚至知道的比孙晓强还多一些。铃姐不是本市人,母亲是哑巴,父亲干体力活落下了残废,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一家子穷困潦倒,好在上天眷顾,给了些姿色,铃姐十几岁的时候就在县城的歌舞厅作卖淫女。和很多年纪轻轻就被逼做鸡的女孩不同,铃姐是自愿走上这条路的——有一年冬天饿得狠了,她和路边的野狗抢过食,相比之下,朝那些色胚男人卖卖屁股,算个蛋!铃姐能吃苦,从来不挑活儿,不管什么人,只要给钱就接,一心想靠仅有的一点年轻资本改变命运,再加上本就善于察言观色,周旋在各位老板之间游刃有余,在老家小小县城名声大噪,没几天就混成了头牌,出来玩儿的男人都知道她。虽说母亲是哑巴,偏偏铃姐生得一副好嗓子,唱歌好听,据说床上叫得也是一绝,因此得名“铃姐”,久而久之,大家都这样叫她,反而她真名是什么,没人知道了。 崔红英这步棋意欲为何,他一时拿不准,如果说崔红英不信任他另谋亲信,那倒也不至于。在鸿应,他没有纪珩得人心,也没有孙晓强路子广,他的长处,是算计——鸿应集团的这些生意,不黑不白的,不可避免用到一些阴损狠毒的手段,这些都是他替崔红英谋划的。少了纪珩或是孙晓强,顶多断胳膊断腿,但没了他白羽,可就没了脑袋了。 “小羽”,崔红英坐到他身边,有些短胖却保养得当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用力握了握,。侧过身子,“怎么,你也对我的安排不满意?” “当然不会”,白羽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扶了下眼镜,“只是觉得孙晓强这些人越来越放肆了,都开始和您当面叫板了。” 白羽心下稍微权衡了下,没直接提纪珩的名字。 “孙晓强和你不一样,他从小穷怕了,没依靠没指望的,有这些打算也正常。但你,我认为是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你说呢?” 崔红英投来期待的目光,白羽迎上,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那纪珩呢? 我和他一样么? 白羽想问,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第18章 不告诉你爸 答应了方纶只放他一天鸽子,言抒说到做到,吃药、发汗、多喝水、早睡觉。也许是吃了感冒药的原因,这一觉睡得很沉,期间错过了方纶的两通电话和陈小鸥的一条信息,第二天凌晨醒来,试了试嗓子,已经可以正常发声了。 主持人是吃“开口饭”的,“有饭吃”的前提是能“张嘴说话”。言抒很注重保养自己的声带,一年四季都是胖大海泡水,不喝冰饮,不吃辛辣,不为了臭美而少穿衣服,避免感冒。但也许是换了水土的原因,这次的病来势汹汹,言抒实在扛不过,好在休养了一晚上,已经好很多了,起码嗓子发音不受影响了。 昨晚逼自己早早睡下,今天醒来自然也比平时早。给齐导、方纶和陈小鸥都发了信息,表示自己今天能够出镜。考虑到脸色可能不太好,言抒选了一套橙色套装,拦了辆出租车,去台里。 勒城电视台占地面积很大,进了大门,还要走挺远的路才是演播楼。但即便如此,外来车辆也是不允许进去的,都要在大门口下车。言抒和门卫大爷混得很熟了,她上班的时间,通常天还完全黑着,也没什么人,所以有时候赶上下雨或下雪,言抒就拜托大爷让出租车开进去,免得自己太狼狈。其余的时候,言抒倒也乐得走几步。 但今天,言抒摇下窗户,和大爷商量开一回绿灯——现在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感冒的滋味她受够了,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大爷,是我,我感冒刚好,可以让师傅开进去吗?” 大爷瞄了眼车牌号,冲司机点点头,“还从这个门出来,抓紧时间啊!” 如言抒所愿,出租车直接停在了演播楼门口。言抒拎上东西,心满意足地下了车。 来得太早了,楼前的照明灯还没开,只有一楼大厅的射灯透过玻璃转门,向外散着微弱的光。太黑了,言抒想快走几步,进了楼就不黑了,但身后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声,紧接着是汽车刹车的声音。 演播楼前的停车场,一辆黑色奥迪的车门“嘭”地被甩上,下来一个高瘦的身影,细高跟踩到地上的声音,在楼栋间形成了回音。女人这边下车,上了旁边一辆红色沃尔沃,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言抒隐在黑暗里,女人并没有朝这边看。 那黑色奥迪原地停了一会,慢慢启动,朝着来的方向回去了。 言抒提着东西上楼,发现准备间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还有手机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只见方纶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已经做好发型了,手机横过来,正在聚精会神地打游戏。 “准确地说,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昨晚没回去”。方纶不错神儿地盯着屏幕,大拇手指转得飞快,但还是分神和言抒打趣。 “赶录制?”言抒放下东西,扫了一眼,桌子散落着几个拆了的包装袋,一个晚上而已,他至少冲了四包咖啡。 “临时替班的,农业专题组所有人都散出去采访春耕了,片子剪出来没人配音,明天就播出了,配了一宿。” 配了一宿?言抒咂舌,“没有别的播音员了吗?几个人分一分,不就搞定了,去哪都你自己来,配了一宿,你那嗓子还要不要了!” 方纶一局打完,按灭了手机,无所谓地耸耸肩:“早和你说过了,在这儿,忙的忙死,闲的闲死,我都习惯了。” 言抒从包里翻出一包胖大海,递给方纶,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刚还在楼下看到邵菁了,这个时间来台里,那她是忙的,还是闲的?” 方纶没答,接过来,撕开包装,直接丢进喝过咖啡的杯子,起身去饮水机接热水。热水浇在胖大海上,嘶嘶啦啦的声音。水位越高,越有水星飞溅出来,方纶的手不得不拿得很低。 “怎么说呢,她是忙着吃空饷的。” 下班路上,言抒一直在琢磨方纶的话。 凌晨的停车场虽然黑,但言抒还是看清了——邵菁从郭以群的车上下来,甩上车门,上了自己的车。 这个时间,邵菁带着那样的情绪,言抒心下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也明白了为什么邵菁能在勒城电视台来去自由,看不上早新闻就不播了,想要新栏目马上就能开一个——毕竟在勒城这个地方,只要靠山够硬,水都可以跋扈。 怪不得,上次和邵菁在电视台楼下的碰面时,虽然言抒还病着,但短短两句话,言抒就感觉到了邵菁对自己的敌意。那时言抒以为,是因为自己接了早新闻的工作,毕竟有时候人的心思很有意思,自己不稀罕要了,却也不想成全了别人。 但如果邵菁和郭以群有这样一层关系,郭以群那天在鸿应大酒店对言抒的举动,邵菁未必不知道。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生病这两天,言抒不想下楼,家里能吃的东西基本都吃完了。这会儿便拐到了福姐超市,买些泡面之类的,在家饿了也能垫垫肚子。 福姐超市,其他货虽然不全,但泡面、烟、酒却是应有尽有。特别是酒,整整三个货架满满当当,白酒红酒洋酒各种规格、品牌应有尽有。言抒见过在附近酒吧玩儿的小年轻,嫌酒吧的酒贵,就在福姐这买酒,变着法儿地带进去。有些看着不起眼,一看标价,要一千多块钱,也不知道真假。 随意拿了几包泡面,也没看口味,这些速食她经常吃,无论什么口味,都吃腻了,只能勉强垫个肚子。最近嗓子不舒服,凉茶也没了些,但怕提不动,只拿了几罐;门口的冰柜里有速冻饺子,她也拎了一袋出来,放在桌子上等福姐一起扫码。 “不常见你呢丫头,你不是在这附近上班?”福姐只要见了客人,话匣子就受不住,逮着谁都得聊两句。 “嗯,住这附近,但上班不是。扫哪里?” “手机放这儿就行。我就佛嘛,这附近上班的娃娃没有我不认识的。你在哪个地方上班撒?远得很吗?” 还没等言抒回答,门外进来个男人,站在柜台前,冲福姐身后的香烟货架扫了一眼。 “两包伊勒山。” “伊勒山昨天都没有了,今天新到的呢,火机要呢不?” 福姐话题转移得倒快,马上聊别的去了,一脸的热情洋溢。 “不用。” 伊勒山是勒城当地的烟,看包装就知道不贵,果然,两包才十六块钱。言抒不知道纪珩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个烟,她记得很清楚,以前他和舒建军他们一起,都是抽她家乡的“盈河”。 一边往袋子里装东西,言抒一边抬头看了眼货架。货架上也有盈河烟,挺显眼的位置,看来在勒城也是能买到的。 也对,十四岁到二十五岁,十一年过去了,足够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纪珩看到言抒了,垂眸淡淡瞥了一眼,就算打了招呼,付钱拿烟,转身就往门外走。 言抒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提了塑料兜,跟在他身后。果然,纪珩也是回家的方向。这是她第二次连走带跑在后面追他了,言抒忿忿地想,心里有气,脚下却没停。 纪珩也无所谓,拆了透明包装揉成一团丢进路边垃圾桶,偏头点了一根,任由她跟着。 进了单元门,言抒觉得再不说话,纪珩肯定又是一步两级台阶,直接进家门了。这次再没有突破,又白白浪费一次可以套话的机会了。 “那个……你刚从盈州来勒城的时候,我爸还常提起你呢。后来就没你消息了。”言抒没话找话,但打感情牌总没错。 “放心我不告诉你爸。” “嗯?” “我和他没联系。” “什么意思?告诉他什么啊?” “你带男人回家的事。” 言抒一口气怄在胸腔……这人说的什么屁话?!说得她多么不知廉耻、人尽可夫似的。一股气冲上脑门,言抒快走了两步,上去就要和他理论。可纪珩却没事人似的,去按密码锁,准备进门。 “你胡说些什么,那是我……” 等等,他刚才是说了不告诉你爸吗?不告诉舒建军?上次她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舒妍,他明明说不认识,这下怎么又要告状了! 明明他记得! 言抒惊喜地看向纪珩,却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不用告知我那男人是谁,我不感兴趣。”纪珩冷着声线,说完,一把拉开了门。 一下子,热气四散,一股子肉香混着米香,扑面而来。下了新闻饥肠辘辘的言抒,被热腾腾的香气一熏,愤怒的气焰瞬间熄了一半,惊喜也丢到九霄云外了。 “你……在做饭?” “嗯。” 纪珩仿佛耐着极大的性子似的,看都不看言抒,自顾自地走进门,应付了一声。 言抒脑子里一百八十个转。 “能……去你家蹭个饭吗?” 纪珩本来在低头换鞋,听到言抒的话,抬眼定定看了她好一会,估计在想怎么会有这么赖皮的女的,一路跟着、没话找话——现在更绝,还要蹭饭。 眼神往下,看到她手里的提袋,里面是从超市拎出来的东西,泡面、速冻水饺,没一个像样的。 纪珩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换好拖鞋,大摇大摆进屋去了。 只是,那门,就这么大敞着了。 第19章 蹭饭 铁锅里焖着的是一锅羊肉抓饭,此时快要熟了,热气争先恐后地从锅盖上的气孔排出来,裹着香味,直往言抒鼻子里钻。 纪珩经常做这个,主要是省事,做一锅可以吃两天——他在吃食上向来没什么讲究,简单不费事就行。羊肉配着羊油,在铁锅里炒透,加点花椒粉和孜然粉,炒一会再放切好的皮芽子和黄萝卜,加米添水,盐调调咸淡,就可以一直焖着,等着熟就行了。 想抽根烟,拿起来发现烟盒空了。反正等着也是等着,就下楼买了两盒,结果还黏了个尾巴回来——本来是图省事的一顿饭,反而惹上麻烦了。 言抒进了纪珩的家,环顾四周,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有些恍惚。之前没有饭卡,生病的时候方纶说带她去食堂,她都怕麻烦人家;现在倒好,哪根筋搭得不对,大模大样跑到纪珩家里蹭饭了? 本以为自己家里东西就够少了,毕竟她只是短住,很多东西没有也就将就了。但纪珩的家里,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和言抒家一样格局的一室一厅,卧室里摆着一张床、一个衣柜、厅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厨房和卫生间还有几件摆设,就是全部了。 就这还装摄像头?言抒不解,怕贼惦记啥啊? 纪珩也不管她,脱了外套搭在椅子背上,翻出烟盒,“啪”地一声,低头又是一根,径自走进了厨房。 男人嘴上叼着烟,只穿了件背心,肌肉流畅的线条和纹理,清晰可见。被油烟机限制了高度,不得不微微偏头,翻拌锅里焖好的抓饭。羊肉、米饭、皮芽子、黄萝卜这一次彻底混合,香味又一次被激发了出来。 “好香啊!”言抒不由得感叹。 纪珩却没什么反应,盛出来一盘,不客气地放在言抒面前的桌子上。 “赶紧吃。” 言下之意,吃完赶紧走。 不得不说,这抓饭看着比勒城电视台食堂做得还好,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大米一颗颗饱满油亮,吸满了羊肉的汤汁,却没有破开,粒粒分明,羊肉被和黄萝卜却焖的软烂,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你不吃吗?”他明明做了一锅,怎么只盛了一盘。 “不饿。” 为了把嘴占上,靠墙站着的纪珩,又点了一根烟。从超市出来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三根了。 “怎么做完饭有说不饿,那岂不是白做了。”言抒嘟囔一句。 纪珩没接茬。 不然怎么说,告诉她家里只有一个盘子吗。 舀了勺饭,一口下去,黄萝卜软烂甜香,米也很有嚼劲。言抒讶异于纪珩一个糙老爷们,竟然这么会做饭,一口一口,吃得开心满足。 “光吃饭有点干,有汤吗?” 纪珩呼出一口烟,眯眼看着对面吃得嘴唇油亮亮的女人,气得想笑。舒建军家的丫头这他妈什么毛病,要饭还嫌馊?! “哦,想起来了,我买了凉茶。正好,羊肉上火,凉茶败火。” 说着言抒从袋子里翻出两罐凉茶,“给你一个。” 纪珩没拒绝,接过来,尽量顺着她,吃完好赶紧走。 熹微的阳光里,纪珩抱胸靠墙,一动不动,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细软的绒毛。屋子安静极了,只有轻轻咀嚼的声音。偏偏言抒吃饭很慢,细嚼慢咽的,纪珩一点也不觉得这画面唯美,反而一点点耗着他的耐心。 “其实,你记得我,对吧?” 言抒咽下嘴里的食物,她打从开始吃饭起,就在想怎么开口。此时放下勺子,抬眼,很郑重地问纪珩。 纪珩没做声,在言抒看来,算是默认了。 “那是我同事,看我生病,给我送饭来的。我没带男人回家。” 纪珩掀了掀眼皮,欠身,把烟头摁灭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快吃。” 这是听进去了?言抒没再多说,依言又吃了几口。 “我吃好了。” 一盘子抓饭,言抒吃掉了小半——虽然美味,但还没失去理智,这里面又是肉又是碳水,油糖混合物,必是体重的劲敌。 她指了指剩下的大半盘抓饭,“我带回家,我可舍不得浪费。”说完端起盘子,利落地到玄关换了鞋,还没忘了提上装泡面的袋子。 临走,她回过神,在明媚的阳光里,笑得甜美可人,“谢谢你,纪珩。” 说完闪身而出,利落关门。 当然,也顺走了他唯一的盘子。 “操!”纪珩狠狠咒骂了一声,食欲全无,干脆上床睡觉。 翌日,言抒和陈小鸥约好,下了节目去电视台隔壁新开的一家鱼火锅。田歌出外景了,说要晚一点,让她俩先吃,自己随后就到。 陈小鸥最近的心情差到家了,沾火就着。本来想,至少出了电视台的大院再开始吐槽,但看见言抒,嘴就闭不上了。 “我馋鱼火锅好久了,早就想约你!结果这段时间天天被齐导拉着跟栏目,走脚本,去食堂吃个饭都来不及,天天都是现场盒饭!勒城电视台是就剩我一个活着的导播了吗!凭什么别的导播两个人轮流盯一个栏目,还有休息日,我一个人盯三个!”陈小鸥最近太累了,每天起早贪黑,整个人在崩溃边缘,越说越激动,都破了音了。 言抒想起方纶说的,果然,“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今天放开了吃,我请客!”她安慰陈小鸥,捋了捋她毛躁的马尾辫,确实是累坏了,这马尾又干又燥,愈发不听话了…… 两人正边聊边走着,迎面一阵引擎轰鸣声,一辆红色沃尔沃过了门杆,就横冲直撞地开了进来,一头扎进停车场,轮胎由于急刹车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狗仗人势!”陈小鸥被吓了一跳,忍不住骂了一句。 言抒拽着陈小鸥,加快了脚步。她今天就像个炸毛的刺猬,言抒真怕下一秒,她就回头和邵菁对骂起来。 “没皮没脸靠男人上位,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学姐,你不知道她那个业务能力差的,之前她播早新闻,经常吃螺丝,要不就是念错字,反正就是很低级的错误。齐导说她两句,她就一口咬定是我给的配词错了。有上面那位给她撑腰,齐导也拿她没招。” 听这意思,郭以群和邵菁的事儿,在台里已经半公开了……? “上面那位……有老婆吗?”言抒小心翼翼问了句。毕竟,小三和小老婆还不是一个性质的,万一郭以群还真就离婚了,或者压根就没有过老婆,那他和邵菁,最多算个老牛吃嫩草。 “当然有,但是都在国外,已经移民很多年了。” 哦?言抒挑了挑眉。 原来是裸官,怪不得。 知道再往上走也是无望了,所以在任期间,才敢为所欲为,任享其乐。 点好的菜陆续上了,最近大家火气都旺,言抒的病也才刚好,就点了个不辣的高汤锅。不得不说陈小鸥在吃上还是很有讲究,选的这家店,鱼片晶莹剔透,筷子夹住放进锅里两三秒钟,就熟透了,白嫩细滑,鲜掉眉毛,再蘸点店里特调的料汁,很合言抒的口味。 田歌也急急忙忙赶来了,刚落座,二话不说,先灌了两大杯柠檬水。 “渴死我了,嗝~” “干嘛啊,急成这样。”陈小鸥坐在她旁边,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背。 “下午还有事,不能迟。为了多和你俩说会话呗。” “最近这么忙吗?”言抒坐在对面,忙不迭地给田歌面前的碗里夹涮好的鱼肉,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田歌黑眼圈老大,一看就是没休息好,说话也带着浓重的鼻音,估计也是感冒了。 “邵菁不是开了档财经类的新节目吗,本来是周播,非要调整成半周播。但是节目刚开,没那么多素材压箱底,能派出去的记者都派出去找题材了,我在外面连着跑了一周了,昨天冻着了,有点感冒。明天还得去采访鸿应集团,材料都还没看呢。” “鸿应?采访谁啊?”陈小鸥凑过来,“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崔红英吧?” 田歌摇摇头,“具体是谁还不知道,鸿应集团旗下有个棉纺织厂,明天开业剪彩,台长说让我过去一趟,回来好好写材料报道一下,可能有临时的采访,到时看情况吧。” “可以啊歌子!台长都亲自派活儿啦,地位可见一斑啊!”陈小鸥塞了满嘴,也不忘调侃田歌。 “我压力好大”,田歌皱着眉,“鸿应的素材应该是要放在邵菁的财经栏目里的,又是台长特别关照过的,这俩人,我谁都得罪不起……我担心拿回来的素材他们不满意,到时候又找茬。” “是真的,搭档邵菁,会变得不幸……”陈小鸥撇着嘴,用筷子一下下戳碗里的鱼丸。 “不说工作了,”言抒看着脸皱在一起的田歌和陈小鸥,试着转移话题,“好不容易都有空,听我的,先好好吃饭。” 一边说着,一边又给田歌添了些青菜。田歌面前的碗,被堆成了小山。 src="https://pic./u/1581108520!figure_sll.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