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来自www.aqbxs.com 喜相逢 作者:随便走走 简介: 他的长嫂,他的奢念,他的罪,他的不可求。 元丰七年,赵蘅和傅玉行在水池边大打出手。 从她嫁进来,这纨绔子弟就一直挫折她、羞辱她,和她作对。他说:“我就是想看你无可奈何求饶认输的样子。”而她毫不退让,徒手给这位小叔子开了瓢。 元丰九年,冬天很冷,赵蘅看着丈夫玉止从荒野被抬回来的尸体,以为是场噩梦。傅家家破人亡,她狠狠将丈夫遗物摔到罪魁祸首傅行云面前,嘶声泣血: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元丰十年,宣州人惊讶地看到,曾经纵马长街飞扬跋扈的傅二少爷,竟改头换面,跟着长嫂出现在旧铺街上,从摆摊卖药开始,一步一步,重头来过。 …… 载熙五年,赵蘅四十二岁。回首看来时路,她觉得这真是段好漫长的人生,好漫长的故事。 标签:古代言情 救赎 逆袭 正剧 情有独钟 女强 第一章 大闹烟月坊 烟月坊,宣州城最大的妓院。 每到入夜,护城河上荡起丝竹管弦之声,坊内人影晃动,红袖招展,一片醉生梦死。 今晚例外。 “哎呦傅家娘子,你快等等!这地方你可进不得呀!”老鸨捞着裙子,满头大汗追赶前面的青衫女子。 女子充耳不闻,自顾自往里闯。一身简单的窄袖青绸衫,头发全部梳拢,挽出一个单边发髻,看那身打扮,分明是个已出阁的妇人。 几个恩客吓了一跳,忙敛起松垮的衣襟,“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内宅女子闯进这种地方来?” 其中一个定睛看了看,“好像……是城南养心药堂的傅家娘子?” “哦?”另一个目光也追过去。南大街尾的养心药堂,宣州城无人不晓。 “傅家的大少夫人,怎的跑到这地方,莫非是捉她相公来了?嘿,大户人家,怎么养出这么个气势汹汹的何东狮来?”言语间已经带了揶揄之意。 那一个是知道内情的,在一旁拖长了声音笑:“是来捉人的,不过——不是捉她相公。” “傅家娘子!真不能再往前走了!”老鸨气喘吁吁把人拽住,“二少爷他不在此间,你找错地方了呀!” 女子终于停下脚,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人看。她眉毛浓长,衬得眉下一双眼睛漆黑有神。饶是老鸨平日迎来送往口齿娴熟,此时也被看出几分心虚。 女子冷笑:“真是奇了,他有了钱,竟也有不到烟月坊来的一天?” 老鸨儿把团扇挽到背后,耐着性子:“整个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傅二少爷最近正躲着家里,他怎么会大摇大摆上烟月坊来呢?就是他来了,我们顾念着傅家的面子,也不敢让他久留呀!” 女子稍稍思忖,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倒是我妨碍了你们做生意了。” 老鸨忙陪笑:“正是呢,虽说傅少爷现不在此处,等他来了,我们也一定上门通晓傅老爷的。” “也好,那就劳你们多费心了。若有了那混账的消息,傅家定有重赏。” 老鸨一边答应着,一边就把她往外送。 没想到女子说得好好的,忽然一个旋身,一闪,就绕开他们,径自穿过人群。 众人始料未及,已看到她一路登上楼去。 “傅家娘子!——快追呀,愣着干什么!” 小厮们匆匆抬脚去追。也不看她走得怎样急,一帮大男人拥拥挤挤,竟连赶都赶不上。 赵蘅一路走到二楼最里间的临河厢房,还未进门,就已听到里面传来柔糜的乐声。 那声音细丝丝懒洋洋从门缝里游出来,夹杂着女子隐隐约约的调笑劝酒声。 她本就一路压抑着怒气,再一听到这种声音,只觉得一阵火上心头。 甩开门,便有一阵甜香扑面而来。屋里熏着银炭火,烘暖的香气和丝弦声揉在一起,在半空中浮浮沉沉,几乎让人浑身酥软,眼皮发昏。 她一眼就盯住了那坐在桌子正中的、被一群红粉翠绿围绕着的年轻人。 衣衫未整,腰带松脱,手中擎一只翠汪汪的绿玉杯,那只手正被旁边的一个佳人胡乱摇晃着。 所有人朝她望过来,这一群人就像是被镶在一幅荒唐的春宫画上。红绢金簪、玉盘漆盏、佳肴美酒……洒了一地。 一想到家中连月来的混乱光景,再看眼前这幅景象,赵蘅胸口处的那团火轰的一声顶到头。 没等屋内众人发问,她已大步跨到男子面前,抬手照那张脸重重摔了一巴掌。 “啊!”周围红粉们的惊呼同时响起,也没能掩盖住那脆生生的声响。 年轻人也是始料未及的,整张脸被扇得偏过去。 清晰的掌印立即从白净的脸上浮现出来。 门外赶到的老鸨和小厮们都刹住脚,敛声屏气,再不敢进来。 年轻人眼中浮现出阴云般的怒意。他冷森森抬头,直视着眼前的女人。 “往日里对你客气着些,你就真当自己能爬到我头上来了?”最后两个字,咬得轻轻的,却又切齿: “大嫂!” 大堂外,几个好奇的恩客还等在那里,果然看到了他们想看的热闹。 先前闯进去的青衫女子很快拖着一个年轻男人出来了。 年轻人显然是刚从放松状态里硬被拖拽出来,身上只随便搭了一件湖绸外衫。那织料垂坠的衣服披在他身上,不知怎的就透出一股倜傥的风流劲儿。随便他怎么一举一动,就算此刻盛怒难掩,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也不禁让围观的人心里感叹一句“好个标致人才”。 二人脸色都极差,一拉一拽,都和对方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你发什么疯!”傅玉行猛地将她手一摔,“妇道人家,到青楼来吵吵闹闹,也不嫌丢人?” 赵蘅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我丢人?你做了多少混账事情,你从什么地方让人抓出来,你倒不嫌自己丢人,倒嫌我丢人了?——把他丢到车里去!” 门外早早等着一群家仆,这时得了赵蘅的命令,全都一拥而上。 “你们敢!”傅玉行一抬下巴,朝他们丢了个凌厉的眼锋。 仆人们果然扎手扎脚起来,不敢上前,他们是知道这位二少爷有多么刁钻记仇的,除了大少夫人,平素还真没人敢逆他的意。 “二少爷,别闹了,听大少夫人一句话吧。老爷在家可都气得病了!”薛总管大着胆子劝了一句。 本以为二少爷总会有些心软,想不到他索性一笑,转身在一条圈椅里坐下,“老爷子平日里气得还少吗?我这时候回去,只会更把他的火勾起来。索性他也不见,我也不见,我这才是为他好。” 别说薛总管,就是一群围观之人听了,也在心中默默受了震撼。 赵蘅早对他说出什么狼心狗肺的话都不意外,站在人群外,冷声道:“薛总管,堵了嘴,绑他上车,他自己不走,抬也给我抬走。今天不把他带回去,你们也一个都不必进门了!” 薛总管听她语气森冷威严,知道大少夫人今天也是动了真,稍作取舍,终究还是站定了赵蘅这边。“二少爷,老奴得罪了!”说着一使眼色,一群家仆已拿来手腕粗的麻绳围拥而上,准备捆人。 傅玉行看着他们这黑压压的阵势,眼神同样冰冷。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却硬是让众人刚鼓起的勇气又消了下去,愣是没人再敢靠近一步。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 傅玉行忽又笑了。 本来还让人生寒的脸色,眼睛一眨,重新变得漫不经心,让人恍惚以为刚才的冷意是个错觉。 他站起身来,一甩衣袖,主动往门外走去,“好了,我知道了,不过在外面玩了几天,至于这么大阵仗?回去就是了,大嫂。” 在众人措手不及的目光下,他掀开马车帘,回头看了赵蘅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登车而去。姿态太潇洒,让人完全想不起他是被押送回家的事实。 赵蘅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转了性,但人既然已经回去了,她也不再多逗留,叫上薛总管也要走。 “等等,傅家娘子,你可不能就这么离开!”老鸨带着几个小厮两步上来,笑容客气,身子却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傅二少爷可欠着我们不少酒钱和脂粉钱呢,他既然已回去了,这账,还请傅家娘子替他结了吧!” 那小畜生……怪不得走得那么痛快,原来在这等着她! 老鸨已让人拿来账本,口沫横飞算了起来,“二少爷他呀,待了十天就赌了十天,酒水菜肴,还专门叫了观影楼的姑娘来填词唱曲……” 薛总管在一旁越听越心惊。他们这趟是专出来捉二少爷的,哪里带了银子,何况这么大一笔赊款,真闹到府里去,只怕又要乱上加乱。 但他一看赵蘅,发现大少夫人的神色倒是已经安定下来,听到一半,还自己伸手拿过账本翻了起来。 一页一页,看得仔细,等到翻看完了,道:“这么大一笔钱,你们居然也放心让他赊欠着?” 老鸨嘿嘿笑道:“瞧傅家娘子说的,谁不知道这傅家是宣州城里有名的大户?要是欠了嫖妓的钱不还,说出去还不让人把牙都笑掉了?傅家娘子怎可能赖账呢?”话里又是讨好又是威胁。 赵蘅笑笑,把账本递了回来:“这话你说错了,我就是打算赖账的。” 老鸨勉强笑着:“傅家娘子,别开玩笑了!” “不开玩笑。”她冷淡道,将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走到人群中,提高了声音: “宣河畔十一坊的妓院都听好了,他傅玉行的私资早就被他给作践光了,别说今年,就是明年、后年,过二十年,他手头上也一分钱都不会有。他往日所有记的账都是记在傅家公中的,可傅家的公账,也绝不可能挪出来供他一个人吃喝嫖赌!已经使出去的也就罢了,但凡记在傅家账上的,傅家一个子也不会往外掏,从今天起凡上门要债的通通都打出去,要报官的尽管去报,傅家就是把钱花在官司上,也一分钱都不会再替他出。今后哪家还敢让他进门,就等着自亏买卖!” 一番话铿然有声,鸨母登时变了脸色,上来就扯住赵蘅,也不顾什么客气了,“没天理呀,傅家好歹也是个书香世家,还号称济世救人呢,结果竟然这么欺负我们做生意的,欠钱不还,他们欠钱不还呀!我这馆子还怎么开?傅家娘子,你今天不把事情解决清楚,你就别想走!” 薛总管看她对大少夫人拉拉扯扯,慌忙想拦,却被那老鸨正正在脸上挠了两道血印子,旁边的小厮们也抄棍子搬板凳,眼看双方就要动起手来,这时门外闯进来一个嘹亮的嗓门: “来啦——清炖牡蛎盏,傅二少爷的牡蛎盏——哎,傅二少爷在哪呢——”只见一个腰戴围裙的伙计,手上高举着一个食盒,一路高喊着进门来。 赵蘅听到有人喊傅玉行,出声叫住伙计:“牡蛎盏是傅二少爷点的?” 伙计根本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腿脚轻快面带谄媚地迎上来,“是是,正是城西养心药堂的傅二少爷点的。钱是这位奶奶付呢,还是照往常记在账上?” 赵蘅将他手中那份雕花食盒扫了一扫,平静道:“傅家少爷有事已经先回了。这牡蛎羹闻着怪香,打开我看看,若好,就记在我账上。” 伙计闻言,打开食盒,瓷盅一掀,只见一阵鲜香热气扑鼻而来,小盅内白汤滚烫,牡蛎肉嫩肥细腻,看得四周人人口涎不止。 赵蘅顺手拿起小匙,舀起一枚:“多少钱?” 伙计笑眯眯道:“一枚金。” “好贵的牡蛎肉,一盅就要一枚金?” 伙计更是嬉笑了一下,“是一粒肉一枚金呢!” “什么?”赵蘅以为自己听错。 伙计也自有说法:“娘子有所不知,现在还不到产牡蛎的时节,这是特意从登州路送过来的牡蛎黄,正是最贵的时候,买来就是这个价,这还是因为傅家少爷想吃,我们搜遍了整个市集,也才搜来这二十粒呢!” 赵蘅放下小匙,“原来是这样。” 她转身走到挂画下的一副桌椅旁,不慌不忙坐下,“既然如此,把你们掌柜叫来,我也有一笔买卖要和他做。” 酒楼老板很快也在众人注目之下被领进门,搓着手,既茫然又期待,“傅家娘子,是你叫小的来的?” 赵蘅把喝了一半的杯盏放下,直接道:“我们家二少爷,常在你们酒楼会账?” 掌柜躬身笑道:“是是是,二少爷时常惠临,这是小店的福气,小店自然也是殷勤周至,但凡二少爷想吃的想尝的,小店没有不倾心尽力的。” 赵蘅点点头,“这么难找的牡蛎也难为你替他搜罗来,怕是让你做了折本买卖吧?” 掌柜笑道:“娘子这话说的,能让傅家二少爷垂眼,那可是多少店家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呀!” 赵蘅也笑,“总不能让你们吃亏。巧了,我家中伙计刚从登州回来,借着送药的商船,运了不少牡蛎,我充作人情,卖给你掌柜的,一枚牡蛎一吊钱,你看怎么样?” 宋掌柜当即愣了神,半天说不出话,“啊、啊?” 赵蘅还笑着,眼底藏着暗箭,“怎么,一粒肉值一枚金,我只收你一吊钱,怎么算也是让利给你宋掌柜了。还是说,你有什么顾虑吗?” 宋掌柜瞪目咋舌,“这、这恐怕不大好……小店哪能这样占傅家的便宜。” 赵蘅不等他说完,已经起身,眼神锐利厉声打断:“你当我不知道行情?别说刚出的牡蛎有没有按粒算金的,现在这时月,牡蛎早过了头季了,最贵也不过一百文。你宋掌柜倒好,反手卖出了千倍的价钱,你的生意未免也太好做了!” 宋掌柜肩膀一缩,噤若寒蝉。 “还有你,”赵蘅转个身,目光如箭地盯住了老鸨,“银瓶酒两吊钱一斗,上等雪盐八百文一斤,你们这些妓坊从官家兑引子,价格只会更低,什么酒水菜肴,能算出这种价钱?”她一甩手将账本摔到老鸨脚下,对方惊了一跳,半句不敢还嘴。 “傅玉行他花钱不过眼,我可不是,你们要算账?也好,把沿河所有店家、傅玉行但凡去过的铺坊,全部账簿都给我取来,我今日别的也不干了,就专门陪你们一笔一笔对个清楚,算算你们这些人究竟在他身上捞了多少油水,吃进了多少钱!到时候谁向谁要账,那可说不定!” 她目光所到之处,所有的伙计、小厮、老鸨、掌柜,全都不敢相对,连围观的人也被这位傅家娘子的声势压住,一时场上鸦雀无声。 赵蘅走近了,将视线钉准老鸨和宋掌柜,“算,还是不算?” 老鸨子口舌发黏,再没有了刚才不饶人的气焰。 赵蘅走到门边,周围人都不由自主让出条路。她回过头:“那么我刚才的话,你们最好也一字不落地传出去,一句句记清楚了。” 说完,领着薛总管和一应家仆,出了门去,这回再无一人阻拦。 第二章 要你多管闲事? “跪下!” 座上傅老爷一声暴喝,傅玉行便顺着他的声音跪了下来。 厅中仆人分站两边,不敢说一句话。 傅家老爷傅敬斋头上还绑着防风用的细布,拄着拐杖站起身,重重往地上一杵:“畜生,你都干了些什么!” “六月初,调戏一个卖唱女子,逼走人家的夫郎,害得那女子不堪羞辱差点投河自尽。” “七月初八,当街纵马掀翻路边老郎中的药摊。人家骂你几句,你倒用玉石掷破人家的头!” “不仅如此,连月来还把家中在城东的田契拿去赌个精光,你连、连你娘的陪嫁都给偷了典当去,你简直——” 桩桩件件数下来,人已站不稳当,亏得傅老夫人在旁边担忧地扶了一手,“老爷,老爷,身体要紧哪。” 傅敬斋摇摇头将人推开,定了定神,重新看准了傅玉行:“我问你,你就非得把一个家败光了才肯收心是不是!”拐杖在手里舞出了风,直接就在人身上抡了几下。 跪在堂下的少年却眼都不眨,默默受了,脸上始终是一副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神情。 “比不过大嫂胆大包天。”他抬起头,斜睇了赵蘅一眼,冷笑,“一个女人闯进青楼里,也不知道看见多少精光赤体的,也像个妇道人家?大哥,你平日里是怎么管教她的?” 赵蘅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回瞪他。不等她自己反击,另一边的傅玉止已经替她开了口:“你还敢提起此事?” 傅玉止坐在轮椅之上,神色冷淡。看似平静,但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愤怒失望的表现了。“爹娘年事已高,我又行动不便。你作为家中次子,却整日眠花宿柳,养马赌博,家中事务一概不理,还得让你嫂子亲自去拿你。你也未免太荒唐了。” 这一番话,重新把傅敬斋的火勾起来,他往身后的座上一跌,喘着气道:“大棍!拿大棍来!让他跪在祠堂前三天不许吃饭!”气得话里都没了头绪。 傅老夫人在旁边劝慰道:“你当心先给自己气坏了身子,有什么发落明天再说,这小孽障又不会跑了!我今晚好好说说他,明天一早就让他到祖宗牌位前跪着认错,明天一定——” 傅敬斋一把甩开她的手,严厉道:“你别在这劝好,你当我不知道,到这时候了还袒护他!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往日里还不是你宠溺无度,一味偏袒,才把他给纵坏了!” 傅老夫人一听就哭起来,拉着傅敬斋的衣袖道:“孩子不是从你身上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妈的哪有不心疼的?你从前已经打过他半死了,那时我就没拦住你。这一回你莫不是还要那样管教他,要这样,你先拿条绳子把我勒死了算了,左右我也不活了!” 傅敬斋更怒,拿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响,“你、你当我不敢教训你吗?” 老母亲一边哭,傅敬斋一边气,两人都七情上头,混乱不堪。 赵蘅看到傅玉行低头不语,一副老实抚顺的模样,嘴角却已经隐隐出现了一丝笑意。 每次都是这样,傅敬斋但凡想要管教,老夫人又心疼。二人一旦争执起来,到最后又不甚了了,反倒把他这个罪魁祸首忘在原地。 赵蘅将他那副暗中得意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她忽然幽幽插了句话: “公公婆婆,二弟罚与不罚,那是后话,眼下还是先将他近日的花用核算清楚才是要事。” 这话一出,傅玉行立刻抬起头来,阴狠地瞪了她一眼。眼里赤裸裸写着:要你多管闲事? 赵蘅收到他的眼神,丝毫不让抛了回去——怎么,你以为又能浑水摸鱼逃过一劫?休想! 家中上上下下为了此人的事操碎了心闹翻了天,凭什么你可以舒舒服服? 赵蘅这一番话,倒确实提醒了傅敬斋,立刻又吩咐管家拿出账本来,好好坐下来,待要一笔一笔细细地算,一旁的玉止开口了: “合账的事,今日要算也是算不完的,我看可以先缓一缓。父亲你近日本就神伤气闷,还是不要过手了。等我这两日先将家里的总账核对一下,再慢慢捋下去。”他说话沉声静气,又一句是一句,因此刚才还乱纷纷的场面这时也和缓了下来。 玉止又转头对堂下的弟弟:“但你这几日闯的祸,却得让自己先解决了才是。跳湖的那位姑娘,被你伤了头的那位老郎中,你都得上门亲自同人谢罪,赔礼也好,叩头也好,把人安抚好了。事后就在息静院禁上一年,每日只抄书自省,不许出门。我和你大嫂对账,你得随叫随到,无可隐瞒。” 傅玉行刚刚还显得有些不逊,现在面对哥哥的训诫,倒是诚诚恳恳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了。 玉止回房,临离开前,屋内的人都听到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大公子从来是个屈己待人的性子。所以他这声气一叹,庭中一时都无人说话。 “今晚到祠堂里跪着去,谁都不许送吃的给他!”最后,傅敬斋不顾负老夫人的阻止命令道。 入夜,府中归于平静。 庭院台阶洒上了中天的月色,寒凉寂静,看门的僮仆在一丛海棠花下抱着墩子打盹。 赵蘅手中提着一只双层的小漆盒,没有叫醒他,直接拾着台阶走进祠堂,一眼就看到傅玉行正跪在牌位下。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倒也跪得直直的。蒲团边摆着饭菜,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傅老夫人偷偷送来。平日里这小公子一顿不吃,老夫人就急得直哭。但现在那饭菜已经放凉了,却一口都还没有动过。 该争气时不争气,这种时候脾气倒挺倔。 她走进去,也在蒲团旁跪下,刚一放下漆盒,已经听到傅玉行冷冷的声音: “丢掉。我不吃你送的东西。”他目视前方,看也没看她一眼。 赵蘅也不理他,径自将饭菜一一拿出来。“是你大哥放心不下,又心寒不愿见你,才让我来给你送饭。否则你以为我愿意管你死活?” 傅玉行发出一声冷笑:“你不是最爱多管闲事吗?” 赵蘅问他:“婆婆的那箱陪嫁,你到底顺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夫人二十多年的私己物,还是姑娘时由娘亲亲手封上抬进傅家的,珍视得很,平素只小心安放,没人近身,却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处理得干干净净,事后,她和玉止想要查找去处都没有方向。——也只有在这种事上,这位少爷才愿意用上几分聪明才智。 “傅玉行,仗着家人信任,你究竟吃掉了多少家资?” 傅玉行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 “赵蘅,你拿什么立场这样质问我,真当自己是傅家的人?你不过就是傅家买来冲喜的一件商物罢了,和这家里的一件桌子椅子没有任何区别。这一点,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赵蘅无法反驳。 毕竟她还记得,两年前,就是他把她摔进傅家大门的。 第三章 替兄迎亲 宣州城无人不知,陆茶坊巷口傅家,虽是世医之家、一等富贵,子孙运却不怎么好。 这一代一共生了两位公子。小儿子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大公子呢,虽从小就聪俊好学,又温文和顺,偏十岁上来遭了一场意外,从此后双腿就痿废了,要么卧床不行,要么就要借着木轮椅行动。 到了成婚年纪,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亲家。大公子自觉身子虚废,是个不祥之人,对于说亲之事也十分冷淡,就这么连年地拖了下去。 到了两年前夏秋之交时,他却生了一场急病,忽然间卧病不起。医者不能自医,傅家老爷连外省名医都千里迢迢请来了,却只得到了“回天乏术”四字。 绝望之下,傅老夫人便想到了冲喜的法子。 傅敬斋虽然觉得不妥,但终究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也默认让老夫人和管家积极地去张罗此事。 可决心下得容易,真要找人时却不是一两天能定得下的。 既是冲喜,肯定就要八字相合,八字合的,又未必肯嫁。明知要嫁给半具棺材板了,稍稍心疼自家女儿的,哪肯让闺女受这种委屈?磋磨了一个来月,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 但毕竟嫁进傅家是一条富贵的去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就是赵蘅的父母。 当听到傅家的名头时,赵家二老就已经两眼发昏,万分欢喜将女儿的庚贴双手奉上。等八字算定,傅家送来泥金漆红的名帖,和一箱箱抬到家门口的聘礼,二老更加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们毫不犹豫地就为亲生女儿定下了这桩亲事。选定良辰吉日,一到日子,直接为她披金戴红,塞进了花轿。 赵蘅所在的大槐村,距离宣州城内傅家有足足一天一夜的路程。那一天一夜,她就坐在花轿上,任由花轿一颠一颠的,看着红盖头在眼前摇动。满眼都是红,满世界都是红,红得很绝望。 耳边是热闹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看热闹的人群在轿外高呼着“看新娘子了,看新娘子了!” 花轿在傅家门口停下来,锣鼓声全部隐去。 按迎亲的流程,接下来新郎就该到花轿前,在喜婆的引导下打开轿门,掀开轿帘,把新娘子请出来,然后背着新娘子,一路跨过大门和二门,再在高堂上拜堂成亲。 她坐在轿子里,冷冷想着,那位残废的大少爷要怎么出来给自己接亲? 轿子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许多女人在推拉着另一个人,此起彼伏叽叽喳喳的。 “别啰嗦!”有人不耐烦地低语一句。 一路有脚步声朝她靠近过来。 她正在猜测着这是什么动静,忽然视线里就透进了一束光。 轿帘被人掀开,伸进来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极白净但又有力的一只手。 赵蘅吓了一跳,整个人被拽了出去,视线被盖头遮住,她险些往前栽倒,但紧接着一只手拦腰挡在前面。 来人将她一把从轿子里抱了出来,她下意识想挣脱这种被陌生人箍在怀里的状态,就觉得身下一轻,对方顺势松了手,直接把她丢到了地上。 手脚砸地,疼得尖刺一般。 盖头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到一边。 她一抬眼,看到周围人群成堆,大家一时也都愣住了,没见过这种直接把新娘子从轿子里扔出来的场面。 喜婆反应快,赶忙接口:“哎呀,摔得沉,福气深!新娘子未进门就有好福彩呦!” 赵蘅看向那个将她丢在地上的罪魁祸首。一身大红吉服,绣着和她身上成对的“喜相逢”鸳鸯图案,那本该厚重累赘的衣服在他身上却显得极随便又极倜傥。 那人就那么懒洋洋倚在教门上,抱着手,要笑不笑地瞅她,脸上也满是厌烦的讥诮。 傅家大公子?他不是不能行走吗,这人是谁?为什么和她穿着一样的喜服?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傅家二公子,代替他不能行走的大哥出来迎亲。成亲这天早上,他刚从赌场被抓回来,一路上匆匆忙忙被硬套了喜服,推到她轿子前。 赵蘅腿是麻的,人也恍恍惚惚,任由这位二少爷毫无耐心连拉带拖,走过一重重门,绕过假山,穿过好几个院子,把她拽进了礼堂。连一路的喜婆都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在嘴上找补。 他很聪明,什么都符合礼节,只是什么都赶上三步。 赵蘅每一步走起来都扎心刺骨的疼。傅二少爷分明是能感觉到的,可他也不在乎,就这么脚步不停地拽着她走。 那天的仪式后来是怎么结束的,赵蘅记不太清了,只觉得满眼都是晃动的红,满眼都是晃动的笑脸吵闹。 入夜后她被送进一个红光洞洞的新房里,盖着盖头,独自坐在喜床上。余光还可以看到身下枕的是锦缎百子被,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在树下、路上、屋檐下、假山石后戏耍欢笑,小胳膊小腿晃动着,欢声笑语,热闹喜庆。 她又渴又饿,脚上还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 有人进了房间。 她一下子紧紧握住衣袖下的手,浑身紧绷。 屋子里十分安静,可以清晰听到木轮滚动在地上的声音。赵蘅感觉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滚轮声在她面前停下。 她余光里看见一只手朝她伸来,似乎准备替她把盖头掀开。 “别碰我!”她排斥地低喝一声。 那只手一僵,又慢慢收了回去。 人却也没有走,似乎还坐在她对面。 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在红艳艳空荡荡的喜房里安静相对。 她不知道对方是在打量她,还是在考虑要不要进一步行动。如果他强硬,她该怎么办? 木轮声复又响起,那人慢慢地从里间出去。 “我不碰你。你休息吧。”对方只这样说了一句。很清柔的一个声音,像清漆木头在凉夜里滚过青石板。 人似乎到外间去了,但没有听到房门重新被推开的声音。赵蘅分辨不出他走了还是没走。 她想要掀开盖头看一看,又不想摘下盖头后看到可能还在屋里的那个人。 她仍旧警惕地端坐着,时刻注意着任何一点动静。 院子里静得几乎能够听到月光漏过树叶的声音,远远近近几处狗叫,院墙外偶尔传过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更漏在墙角,一滴、两滴…… 夜晚在只有听觉的感知中流淌过去。 那天后半夜,赵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她一睁开眼,眼前是透着微光的红色丝绢,她才意识到自己连盖头都没有摘,就这么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过了一夜。 她马上从床上坐起来。 屋内安安静静,昨晚满目热闹的鲜红已经在天光里消退大半,只剩红联下的两根龙凤喜烛还燃烧着。 赵蘅慢慢走到外间,掀开隔挡空间的帐幔。 桌上伏着一个男人,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恰好睡在透进窗棂的晨光里。 这人昨晚没走吗,就这样在外间坐了一夜? 对方身上也穿着喜服,那红色却不像在他弟弟身上那样显得扎眼,反而将穿他的人衬得更加苍白清俊。睫毛覆盖在眼睛上,有种脆弱之感。 傅家这两兄弟,好像长得很相似又不相似,说不出哪里不同。 她对弟弟也只有昨天的短暂一瞥,辨不出两人具体的模样。可她有种直觉,弟弟是透过水光看到的一个影子,处处都流光闪烁,又处处抓握不定;哥哥则是透过月色看到的一个人,千年万年前的月光,这人就在这里了。 她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没想到对方的睡眠轻到连无声的目光停在脸上都足以唤醒。呼吸微微顿了一下,睫毛扑动。 赵蘅马上向四下里乱看了一眼,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玉止睁开眼,从桌上慢慢直起身,视线里有短暂的清醒后的空白。然后他抬起头,顺着余光里晃眼的红色,看到了面前的赵蘅。 双方都始料未及,两人就这么第一次对上了脸,但谁都说不出话。 很久以后,赵蘅曾经问过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是什么感觉? 本来她也不过随口一问,哪知道他坐在窗边半天接不上话,那反应,反倒让她想好好追究一下了。 最后他被她逼问得没办法,只好笑着说:“我那时就算有心,也看不清你的模样,你在盖头里闷了一夜,胭脂花粉都化在脸上了,还一脸警惕地瞪我,看着跟戏画上那种气鼓鼓的小人似的。” “……” 她自己想起来也总是后悔,如果当初早知道未来的事情,应该在一开始就对他好一些的。 那时她满心幽怨,觉得这桩婚事不是她自己决定的,其实想想,这又何尝是他能决定的呢? 但他从来也不为自己开脱,而是什么都默默包容下来了,包容了她不加掩饰的冷漠和敌意。 换衣服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他轻轻的咳嗽。 “大少爷昨夜着凉了吗?”早起进来伺候梳洗的老妈妈低声问。 赵蘅没有转身,视线却不由得注意过去。 他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入秋的昼夜反复不定,从昨晚到今早都有丝丝的寒风从窗棂透进来,这人还一整晚伏桌而睡…… 若真病了,岂不是她害的?她拢衣襟的手不禁停住。 却看到那人背对着她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刚才不小心吃进了风。” 一句话轻轻就带过去了。 第四章 成亲第一天 “能嫁进傅家,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等那位大少爷两脚一伸,以后就是你出头之日。” “知道了。” “媒婆说,算了那么多姑娘,就属你的八字和他最相配,又是多子的命,要是真能把他的病冲好了,又为他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们老夫妻两个,以后老了也能沾沾你的福。” “知道了。” “你别一个劲儿低眉顺眼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要怪也就只能怪你没生在好人家,女儿家,特别是穷人家的女儿,第一件事要学会认命。哪个女子不是这样过的?嫁到哪一户人家,往后是哭是笑,是死是活,也就由得人做主了。旁的事就别再想了,想得多又有什么用,没来由给心里添乱。我是为了你好。” “……知道了。” 早起时,赵蘅发觉右脚上的肿痛更严重了。她也没和人提起,当刘妈妈提前带她去给公婆问安时,也没有拒绝。 傅家的围墙要比寻常人家格外高一些。一座院子外又是一座院子,绕过一道深廊又是一道深廊,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抬头时,看到的也不是天,而是一座墙压着一座墙,无穷无尽延伸出去,有种盛大的压迫感。 赵蘅跟在刘妈妈身后,一路走,一路就听着她交代着种种规矩。 刘妈妈是家里做熟了的老仆,所以在赵蘅这个新媳妇面前格外带些主人公的姿态。早上她替他们整理床铺时,就特别往床上铺着的白绫布上多看了几眼。 赵蘅知道她在找什么,可她昨晚和傅家大公子根本都没有碰过对方。 刘妈妈嘴上没说什么,但检查完后,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她苛待了他们少爷似的。看来她从一开始就被贴上了不懂规矩的标示,刘妈妈一路上都绷着脸,显得十分不满意。 “傅家的女眷都是寅时起床,新少夫人今天已经迟了,日后可不能怠惰。晚上一更时,各处院门就都落了锁,每道门都有婆子看守,到时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新妇不能进祠堂,少夫人平日没事,记得不要靠近。” “桑榆斋是老爷的书房,老爷读书练字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扰,夫人夏天时也喜欢到外面的亭间小睡。不过,老爷和夫人都不用时,少夫人也可到这地方来透透气。” “这是二门——少夫人,少夫人?” 赵蘅没有留神,多走了两步,刘妈妈的视线马上就抓住了她。 ''''''''新少夫人别再往前了!你要认仔细,这道门再往外就是外宅,已成家的女眷是不能到外宅走动的,以防被外室男子撞见。” 赵蘅顺着她的指引往外看,外面是曲折幽深的池塘和花园;又回头,身后是烟柳重重的一小间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头。这就是傅家圈定给她的后半辈子的全部空间。 “一步都不能走吗?” 刘妈妈做出尽量有耐心的样子:“新少夫人,傅家毕竟不同乡野小户,行动坐卧都有规矩。其实傅家已够宽厚了,多少媳妇一辈子就待在那十步见方的小院里。” 赵蘅默默听着,最终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傅老夫人起得很早,这时拿着一把娟扇,头上包着防寒的如意形方巾,正指点下人给观音樽里的花枝挂上红纸圈,一小圈一小圈的鲜红,添些热闹的喜色。一看到赵蘅,便笑道:“起得这么勤快,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傅老爷从旁边耳房里出来,脸色却不是很好。赵蘅向他问安,他一直也只是淡淡的。 赵蘅自己揣度起刚才的一言一行,不知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妥。 早饭是一小碗粳米粥、两碟不知名的红心小菜、一小碟鸡油瓜子,一小碟白色带枣泥的糕点,每一块不过拇指大。 赵蘅昨天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腹中早就有些抽痛。她原以为大户人家的饮食该是有鱼有肉十分丰盛的,结果一碗细粥,两匙就见了底。虽然香甜,喝完了肚子仍空落落的,反倒被这点食物激得更饿了。可她转头一看,她的公公婆婆,每人都不过喝了两口粥,在清菜碟子里夹了一筷子,便不吃了。 “大清早的,做这么油腥的东西做什么?腻都腻死了,哪个能吃得下?”老夫人朝鸡油瓜子和枣泥糕摇了摇头。 赵蘅自己面前吃剩的那只空碗顿时变得十分显眼,格外透出一种穷酸相。她脸上暗暗地烧红了些,又不敢让人看出来。 傅玉止由一个家仆推着轮椅来了。丫鬟不等吩咐,又无声地上来替他布好碗碟。玉止却也没有动筷,好像这等人家对吃食都清淡得很。 傅老爷见到他是一个人出现的,脸色更沉了些。“又找不到了?” 玉止道:“水榭后面有条不常用的出路,大概他是从那里溜走的。” 傅老爷重重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哼,这个家是有多容不下他,长房成亲的第二天,他就一天也呆不得?你们也是,这么多人都看他不住!" 没有人敢答话。 傅老爷起身时沉木椅子在地上推出重重的声响,转身往后面去了。 赵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跟着起身退下,但傅老夫人又还坐在位置上。 玉止低声吩咐了薛总管一些什么,便让薛总管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推走。 傅老夫人一直没有发话,只是拿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菜,解闷似的,轻叹口气。 然后,她好像才想起来赵蘅还在旁边,又对她笑了笑: “你不必不安。我们老爷是惯发脾气的,我们家里有个不安分的小孽障,为了他,一家人也不知操了多少心。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嫁进我们这个家来,往后也不必拘束。我们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规矩。就照寻常人家那样,相处简单些,一家人也才亲近。你觉得是不是?” 赵蘅听得出来傅老夫人这两句话是好心,她在尽力对新媳妇做出亲切的模样。可她大约是平日里和别的夫人客气惯了,口口声声说自家是小门小户,这话当着真正小门小户的赵蘅说出来,多少有些让人难堪。 傅老夫人也没察觉到什么,她此时也一心记挂着自家小儿子,因此对赵蘅宽慰了两句,便也放下筷子,朝老爷的方向去了。 桌边顿时只留下赵蘅一个人,她也不知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自处。周围虽然站着不少丫鬟婆子仆从,但每一个人都是木木的,只守着自己前方那一点点位置,仿佛她并不存在。 一顿早饭,明明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却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积在那里。 赵蘅也想过,大概不是自己的原因,只是恰好她来的第一天就赶上了不太平的日子,所以傅家人的态度才淡漠了些。她尽力让自己不要多心。 当天下午,傅家人怀疑她偷东西。 刘妈妈特意来找她,问起她在家里一应可还习惯,又问接下来是准备单独在长房中开桌吃饭,还是和公婆并在一处吃饭。 她毫无提防,只说按一贯的规矩来就好。 然后刘妈妈就和她说起,老太太的一只扭金镯子找不着了。早饭时她亲手解下来放在耳房的小桌上,而赵蘅是桌上最后一个起身的,所以问问她有没有看到。 赵蘅这才意识到,原来人家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她根本没见过什么扭金镯子,忍着气,尽量平静地告诉刘妈妈自己从来没有去过耳房。 刘妈妈看出她有芥蒂,也不再多说,告了辞退出去。 屋里没人后,赵蘅又把她刚才的话想了想,既然是刘妈妈来问了,不知道是不是傅老夫人怀疑的她。这种事情最忌讳两边猜来猜去,她想要去和傅老夫人亲自解释。 走过矮檐,却听到花窗后面传来交谈声。 “问过了吗,怎么说的?”一个老妈妈小声问。 “当然是说没看到了。”这是刘妈妈的声音。 赵蘅马上停下脚步。 只听刘妈妈微微哼了一声,“我看哪有这么巧,太太的镯子放了那么些日子了,也从来没有丢过,这位少夫人进门第一天,东西就丢了?” “不确定的事情,也不好冤枉人的。” “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教导得有进有退的。乡下来的丫头,指望她懂什么规矩?你别看她看着老实,我今早进去的时候,可是看出来大少爷昨晚连床边都没挨过,也不知道昨晚受了什么罪。我是从小把少爷照料大的,看着都心疼。吃饭的时候更不像样子,你是没有看到——” 廊间一阵风吹过来,赵蘅才发觉自己手脚发冷。 两位老妈妈说着说着,小心起来,一个提出要去把窗户关上,防止有人从廊下走过。 刘妈妈便过来拉窗子,一抬头,却正撞上一道泛着冷意的目光。 赵蘅就直直站在那里,不闪不避,显然把她们所有话都听进去了。 刘妈妈也一时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赵蘅在竭尽全力绷住身子,不让自己气到发抖。——没有在他们看到之前离开,本来就失了体面,如果还克制不住当面撕破了脸,简直让她们更看低她。 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不明白,“若是怀疑我偷东西,有了证据,大可以来直接指认我。可你们凭什么空口白牙地议论我手脚不干净?” 刘妈妈还是没有说话,大概也是理亏。 赵蘅扭头就走,再也不看她们。 脚腕的肿痛感还随着每一步走动而紧紧抱着她的腿,但赵蘅仍走得飞快。好像只要走得够快,身后那些议论和眼光便追不上她。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她才停下,孤零零站了许久。院子里阳光白而晃眼,她目光发直地盯着一处看,视线被水气模糊了,又清晰起来。 这一晚,傅玉止很晚才进门。 他一定已经从他娘亲或者老妈妈那里听到白天的事情,所以从一进门起,脸上就带着那种欲言又止又有所试探的神态。 好极了,这也是来盘问她的。 赵蘅盘腿坐在床上,防御性地摆出一种最稳定不可动摇的姿态,为了不让别人来盘问她,她索性先抢过话:“我没有偷那只镯子!东西在哪里我不知道。她们若是还怀疑我,就让她们自己来问我。” 话里的生硬几乎能把人撞一跟头。 傅玉止张张嘴,有一瞬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倒显得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似的,最后,他只能说:“我不是来问你这件事的。” 赵蘅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转过头,对他的遮掩并不买账,“那你来问什么?” 傅玉止道:“腿还疼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玉止又问了一遍:“早上注意到你的腿好像是磕碰到了,那时来不及问,你现在还疼吗?” 她没回答。 傅玉行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嵌着红盖的白瓷小瓶,递给她:“这是化淤的药,敷一下,好得会快些。” 屋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刚刚她所有无声而庞大的委屈怒意,因为一头撞在对方平静的宽容上,都措手不及地缩了回去。 赵蘅说不出话,缓缓抬手接了。 傅玉止的神色还是很淡然。当她在床上撩起裙摆、露出脚踝为自己揉药时,他扭过头,转身到桌前,没再看她。 “白天的事情,我听刘妈妈说了。”他忽然道。 一听到镯子的事,她的心又冷下来。“东西找到了吗?”现在只有这个问题才有意义。 “是玉行拿走的,就是我弟弟。他——他一向有些不像样的举动,连累你了。” 两个人就这么侧对着对方,远远说着话。 呵,看来她是清白了,若非如此,恐怕他们傅家人现在也不会这么好声好气。 玉止微微张口,又没有出声。他其实想说,即便镯子没找到,他也知道并不是她拿的;但他又清楚,这种情况下说这话,只会被她当做是虚伪的示好。她现在恨着他们呢。 有些话,却又必须要解释清楚:“其实,刘妈妈不是有心针对你的。” 赵蘅果然在心里不屑地笑,这么急着就替自家人说话了吗?你们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我呢? 玉止有些无奈地继续道:“她是以为我昨晚受了气,所以替我抱不平。” 他这么一说,赵蘅就想到早上刘妈妈检查过床铺后看向她的那个眼神。他们的床上不仅没有落红,是连被褥都没有铺展开的,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昨晚只有一个人在上面略略趴过,而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虽然不是有意的,但也确实让人家在桌子上晾了一夜。 揉药的手停下来。 “刘妈妈虽然嘴上严厉些,人是好的。今日她发现自己冤枉了你,也觉得歉意,只是她又放不下面子。当然,我不是在为她开脱,你心里有气是自然的。日后你们有机会相处得久一些,也许就会改变对对方的看法了。” 不会有以后了,赵蘅在心里想。 她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大少爷这样说了之后,她在心里也体谅了刘妈妈今天对她的针对。 但赵蘅心里,始终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决定。 她要走。 不要留在傅家。 答应嫁到傅家是她对父母尽的最后一份孝,但假如要让她在这个笼子葬送一辈子,她不愿意,不甘心。 她当然知道,自己身无一名,一个女子,无论是逃走还是逃走以后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好过。但她已经做了长久的决定,哪怕五年、十年……她不要在别人的决定下过一生。 玉止问:“你是不是不愿留在傅家?” 赵蘅心中一惊。等她想起来她不该有明显的反应时,她已经惊慌地看了玉止一眼。 但玉止的表情既不是试探,也不是质问,反倒是一种意料之内的坦然,他甚至在安抚她。“我知道你被逼着嫁给我,心中有怨,所以如果你想走,我不会拦你。” “……为什么?” “你叫阿蘅是吗?”他忽然用一种交心的语气唤她名字,“阿蘅,我自己就不是一个自由随心之人,我下半辈子都是要被困在一张木轮椅上的。所以我也并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女子和我一样体会这种囿于一室的困苦。” 赵蘅下意识张张嘴想要安慰他两句。可是他的话说得那么轻——语气风轻云淡,又那么重——一具残废病弱的身体,她能安慰他什么? 玉止又道:“虽然我无意阻扰,但是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这么快就顺着他的话走,不该这么快就掉以轻心,他很可能只是假意刺探她。可她还是开口问:“什么?” “我父母一心将我的康复寄托在这桩婚事上。为这桩亲事,他们已操劳了很久。你若这时候走了,我父母会更加忧劳伤心,傅家也难免要受到人言编排。所以,就算要走,能否等过了新婚这段时日?等风头过去,到时你要走,我绝不阻拦,也不会让傅家人阻拦,我会替你安排好川费和出路。这样,你愿不愿意暂时留在傅家一段时间?” 这个人,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的人,第一个询问她“你愿不愿意”的人。 “你说的话当真吗?” 傅玉止没想到她忽然孩子气起来,笑了,“我该怎么做,能够让你信任我呢?我们之间写一张凭券吗?” 赵蘅盯着眼前这男子半晌,然后说:“不必。我信你。” 为着这第一个以尊重和耐心对待她的人。 玉止倒微讶于她的爽快了,但他又不太意外,好像他早在第一眼就看穿这女子的面冷心热。他说:“多谢。” 话虽然说开了,往后怎么共处一室却还是个问题。 夜深,玉止自然地准备在外间矮榻上休息。 赵蘅走过来,把一层衾被放下,“今后你睡床,我睡榻。” 玉止抬起头,没想到她这么做的理由。“你是女子。” 你是病人。她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说:“这和我是男子女子无关,我没有平白受人照顾的道理。何况你双脚不便,矮榻不好起身。总之,这种小事上你不要推脱了。这段时间我会尽心照顾好你,陪你演好这出戏。” 她嘴上虽然说得里外分明,又执拗又要强,行动上分明又是有人情味的。 玉止没忍住,低下头微微笑了,还是道:“好。”心里打算着,回头用自己深夜看书做理由给外间换一张宽敞些的卧榻,再铺上枕褥。 熄了烛火后,二人各自睡下,里外间只隔着一层悬空的镂空画罩和垂挂下来的帷幔。 而赵蘅躺在床的里侧,翻了翻身,头脑却不断回忆今天的经历,越躺越清醒。 她是运气好的,嫁进来一个不愿意的地方,但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因了他今天这番承诺,让她心里对未来的阴霾都消散了些许。她是要离开的,她留下……她留下是为了离开……但也并不妨碍她现在留下…… 日子或许会难熬,但终究是有了希望。 “还有一件事。”黑暗里忽又传来玉止的声音。她从思绪里抽离出来,侧耳听着。 “我今天已经同家里人交代过了,你在傅家不必受拘束。外院也好,府外也好,只要你想出去,下人们不会阻拦的。刘妈妈今日那样说,也只是在气头上。我父母并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我母亲自己也是怕闷的,今后你和她也可以多走动,看你喜欢。若有什么别的需求,也大可以同我说。别委屈了自己。” 赵蘅躺在床上听着他清晰而轻缓的一字一句,她又想到他此前说自己不能行走,所以不愿意其他人和自己一样受困。 她坐起来,朝着黑暗中那个隐约的方向,视线漆黑,反而让她能够更坦率地表达心意。她轻声而诚恳地说:“傅公子,多谢你。” 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诚心的,多谢你。” 那边没有推词,似乎也听出了她话中的真心实意,最终也只是道: “睡吧。” 第五章 叔嫂初会 这天晨光熹微,庭院寂静,花园小径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的身影。 穿着一件蓝缎外衫,那种凝浓的蓝色从若隐若现的晨雾后透出来,让他整个人被抹成一道细长的影儿。 年轻人脸上有种欲望消退后懒洋洋的困倦,对什么都无聊、无谓、无所用心。但他模样又生得太好,所以连漫不经心也变成一种吸引人的神态。 薛管家抱着算盘埋头从帐房里出来,迎面看到年轻人,马上脖子一缩,往门后头躲去。 傅玉行一见,随手把手里的折扇丢出去,正砸在他头上。“站住,躲什么?” 管家一见这位二少爷,比见了阎王还头疼,绝望地抱着门,徒劳拦着对方。“二少爷,你可不能再拿账上的钱了,上回那一笔账磨得我头发都掉了两把!” 傅玉行将手撑着门框,“回回见你都哭丧似的跟我叫苦。我总共也才拿了多少钱?” “多少钱?”薛总管失声叫起来,“我的二少爷,你以为呢!” 傅玉行随他叫嚷。“老爷子最近都在府里?我大哥呢?” “老爷最近到铺上去的时间多点,大少爷倒是在家,新成了婚事,大少爷这两个月来精神头眼看着好许多了。” 傅玉行一听,将扇骨抵着下巴,微微敲了两下,也不知在思度些什么。总之看起来不是真的关心父亲和兄长,而有着别的一番心思。 管家看着他那副模样,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浑身打了个抖,把他拉低了,哀求似的问道:“小祖宗,你莫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才舍得这么快回来的?” 傅玉行眼皮子一抬,微微含一丝笑,笑里带着一丝心知肚明的坏,拿扇子把管家的脑袋推远了。 管家看他那表情,便有不祥的预感。他一面拿眼盯着气定神闲的傅玉行,一面两条腿已急匆匆往门口赶去。 没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回来了,脸色发白,一把拽住了傅玉行,捶胸跺脚地连天叫苦:“我的小祖宗,你真是见月不见人,一回来就给我惹了个大麻烦你!这要是被老爷看到了还得了?” “要么我躲回家干什么?”傅玉行白他一眼,“你先替我解决了,不然老爷子看到又有一顿脾气好发。” “你说得轻巧!这叫我怎么处置,那可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花瓶,由得人搬来搬去。你平时外边玩也就算了,怎么能——” 傅玉行任凭他急得跳脚,还是一副天塌不下来的模样,“我有什么办法,就是被缠上了么。” 两个人在院子里压着声音说话,没想到还是被人撞个正着。 赵蘅本来早起去厨房给玉止煎药,从厨房到他们住的霁风院,中间恰好要经过二院,走院中甬道会近一些。她正绕过花墙,忽然听到海棠花下,薛总管似乎在和什么人争执不休。 对方的样子就掩在花枝后面,第一眼没怎么看清,等她转过脚步去,那二人也同时回过头来。 薛总管焦急的神情还僵在脸上。 至于另一个人,倚着墙,身段颀长些,看到有人出现,也不动作,只是目光略略一侧,转到她身上。 很散漫的一个动作,视线微瞥时,下巴也微微抬着,带着种不经意的倨傲。海棠红霞般的花光映在他眼底,更让那张脸显出一种女人气的漂亮。 那种神情,加上相似的模样,让赵蘅马上想起来,这是那日把她从花轿里摔出来的红衣少年,他丈夫的弟弟。 叫——傅玉行? “薛总管,出什么事了?”她问。 “啊,大少夫人,这——”薛总管表情心虚,吞吞吐吐。 那少年已收敛了刚才随意的姿态,对着她,眉目含笑,恭恭敬敬作个揖。“大嫂,玉行见安了。” 赵蘅心里诧异,眼前这有礼有节的人,和那天把自己扔出花轿的是同一个人? 如果不是害怕闹笑话,她真想问问你们府上究竟有几位少爷。 “少夫人是给少爷送药去的?”薛总管故作自然地抢过声道,“这种事情,吩咐下人一声不就好了,何苦自己亲自跑一趟?” 赵蘅听出管家是有意岔话支开自己。她一来,这两个人就都收了声,对面的小少爷也一脸要笑不笑,看来是有什么不愿意她多问的事情了。 也罢,本来她也不好多管闲事,她点点头,顺着薛总管的梯子往下过,“药快凉了,我先去。”便就此离开。 人走后,傅玉行把视线收回来:“那不是我大哥新娶的女子吗?都成了亲了,怎么会跑到外院来?” “大公子吩咐过,不必约束少夫人的行迹,怕她成天憋闷。这位少夫人也是有心,每每给大公子熬药送药,总是一趟趟的亲力亲为。” “哦,是么。”傅玉行对这人不感兴趣,对薛总管的称赞也不搭腔。 赵蘅本以为早上撞到的事情与她无关,想不到这事却该着她管。 早上她去向公婆问过安,临离开时,公公特意吩咐她叫人把薛总管找来。 赵蘅多长了个心眼,在那仆人跑腿时等在原地。果然,仆人跑了两圈就是叫不来薛总管,反而一脸为难。 她心里有数,独自过了垂花门,到前院去,果然看到薛总管正急得焦头烂额不敢走开。一见她,更是一脸绝望。 赵蘅便道:“薛总管,你和我说句实话吧,二少爷究竟惹了什么祸?” 薛总管听她都这么问了,也破罐破摔,索性拉着她到角门旁,把临街门口石墩子上的一个身影指给她看。“少夫人你瞧,不是我有意瞒着你,实在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门口坐着一个穿素白衣服的单薄女子,正低着头,用一条丝绢揉着眼角,嘤嘤哭泣。 “一早就坐在这里了,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只说要见二少爷。如果是那些大吵大闹不干不净的风尘女子,打出去便是了,可你看人家这副样子——我让她先到别院小屋里去,别待在这大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她也听不进去。这动也动不得,劝也劝不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会老爷一旦出来……唉!”薛总管急得直揉脸。 赵蘅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女子周围已经有三两个仆人,也一脸头疼地劝她,试图将她搀扶起来,可她一被扯起手臂,就哭得软绵绵直往地上瘫,哀痛柔弱到站都站不住,众人也拿她没办法。 赵蘅看着看着,笑起来,对薛总管道:“你过来,我同你说两句话。” 薛总管从苦恼中抬起脸,不解地走近两步。 赵蘅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薛总管一听,满脸诧异。 赵蘅只浅笑着,朝他点点头,“就照我说的,说给她听。” 薛总管尽管疑虑,此刻也没有别的法子,溜着步过去了。 片刻后,他又大步回来,脸上又喜又愕,显然难题是解决了,那女子的身影已不见了。薛总管大松一口气,探着头,小声对赵蘅问道:“少夫人,你怎么知道——” 赵蘅朝他竖了竖手指。 薛总管会意,点点头,不再多问。 “这件事情也别再声张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薛总管也知道轻重,看赵蘅的眼神中尽是感激之色。 赵蘅没想到,傅玉行事后倒是会亲自来找她。 第二天,湖中的八角小亭里,她正在替傅家二老拣掉点心里的玫瑰和青梅丝,余光便见有一个人远远顺着石桥过来。 傅玉行见到她,先微微鞠了一躬,“大嫂,上回见面都没来得及问安,大嫂别怪我失了礼数。” 脸上似乎没有了原本隐约的骄慢,而多了几分收敛和恭敬。 “二弟客气了。”赵蘅点头回礼。 傅玉行坐下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昨天那女子的事情……听说是大嫂替我解决的?” 赵蘅动作一顿。她明明告诉过薛总管不要说出来。 傅玉行察觉到她的神情,先解释道:“是我逼问他的。” 又问:“我只是想不通,大嫂既然已经看出来那女子是妓女,为何没有当面拆穿她?” 赵蘅没有接话。 昨天那女子,虽然打扮成良家女的模样,可身段骗不了人,一侧头一下跪,尽是计算过的风情,早已刻进骨子里的。赵蘅自己就是底层长大,三教九流的手段自然更加熟悉。所以她当时也只是借着薛管家的口拆穿了对方的小把戏,那女子自然不敢再多逗留。 傅玉行现在明着问出口,赵蘅不知他是单纯糊涂还是别有用心。 她愿意相信他是单纯糊涂。所以她并不回答,只是道:“我是傅家的新妇,按理说,对二弟的事情,我也没有充大的资格。昨天撞上那件事情纯粹只是巧合,我本不打算插手的,只是想到假如闹到明面上,到时不管是玉止还是公公,都要多添气闷,所以才托薛总管说了句话。” 傅玉行没等她说完,忙道:“大嫂多想了,我并没有责问大嫂的意思。那青楼女子已经缠了我好些天,手段用尽,就是想赖上傅家。大嫂说得不错,这事若是闹到我父亲那里,只怕他老人家更不会放过我。所以,我是真心实意感谢大嫂替我解决了这桩麻烦的。” 赵蘅听他这语气,虽然不争气得心安理得,至少还是诚恳的,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表个态,“这件事我并不打算说出去,二弟大可以放心。往后这些私己的事,多留点神,别再惹出祸就好了。” 玉行一边听一边点头,妥首帖耳地都答应下来了。 赵蘅觉得这位小叔子虽看起来浮浪,但挺好说话,她并未多想,拣完点心,便告了辞离开。 她不知道,她一离开,亭中的傅玉行便马上换了一副脸色。 一只手挑开折扇,垂眸时还温柔和顺,一抬眼就流露出眼底真正的不屑,嗤笑了一声。 呵,明明都对妓馆子里那些风月事心知肚明了,又在他面前装什么清高? 他把整个身体歪在栏杆上,双脚翘上石桌,抻了一下身子,视线还盯着赵蘅离开的背影。——不把事情说出来,无非是为了讨好自己、笼络人心,刚嫁进傅家来,小心思倒是不少。 青楼里那些贪得无厌蠢头蠢脑的妓女惹人生厌,这种自作聪明惺惺作态的女人更倒胃口。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既然这女人有心迎合卖乖,那么以后就不会太跟自己对着干。 只要不妨碍他在这个家里快活,爱怎么假聪明抢风头也不干他的事,他无所谓。 第六章 暧昧 那天后,傅玉行就留在了家里。 他在时,一向平静的傅家就总比平时热闹些。不是听到他把什么不三不四的帮闲玩伴引到家里,就是听到老爷又大发脾气罚他在祠堂受训。 偶尔赵蘅和他在花园里碰到,他倒都笑盈盈的,完全看不出是个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无赖。两人基本上也就打声招呼,维持着最表面的客套。 府上的人提起傅玉行,永远都是神情复杂地摇头叹气。那表情基本可以概括为:既对这小煞星恨得咬牙切齿,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千言万语,最后明确成一个意思: 离他远点。 不需要他们提醒,赵蘅也并不打算和这位小叔子多接近。 她只是觉得奇怪,傅老太爷为人端正,老夫人虽对儿子有些溺爱,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在主人家的影响下,傅家上到管家婆子,下到门童花匠,不说个个德荣兼备,至少也都和气正当。 怎么会横空出世养出这么个不肖子弟? 对这个问题,玉止每次也只是笑笑,替他弟弟说两句话。“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小时他十分伶俐晓事,又因为下地时不足月,身子病弱,所以父亲偏爱,母亲又疼惜,哪成想后来……” 他这么说,她只当他是私心维护自己弟弟,所以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 这几日玉止夜里总是歇得很晚,梆子已敲过两下了,还看到他坐在书房理一叠厚厚的账本,记着什么。中元节前,各处分铺的掌柜刚刚把上半年的账本和契券送来,每到这种时候,玉止就尤其劳神一些。 “那么多账,你一个人核对吗?” “我手里这一本是总账,具体的账目各家掌柜和薛总管在送上来之前就已经算好了。只是各家的总数仍需要我过目一遍。” “那也够熬人的了……你身子又不好,就不能找人帮忙吗?” “父亲这几年年纪上来,账目和药资渐渐记得不准了。母亲是抓不了这些事的,玉行,玉行他又——” 想到这府上有人明明精强力壮却不负责任,倒让身体不好的人这样辛苦,赵蘅便感到有些心疼。她还没有意识到,开始心疼起一个人是某种不太妙的征兆。 梆子又响了,赵蘅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再坐在桌前。 玉止的身体一旦久坐,脊柱就会发软疼痛起来,撑不住往下滑。她现在对这件事情抓得这样牢,是因为有一回差点出了事,几乎把她吓丢了魂。 那是她和玉止成亲后的第一个月。她作为新妇慢慢开始接手玉止的饮食起居,一点点学着如何照顾他起床、洗漱、扶他上轮椅、熬药、换药…… 有天晚上,她睡梦中听到玉止在轻轻呻吟。披着衣服起来看他,发现他满身大汗,好像喘不过气。 那夜赵蘅怕极了,以为他就会这样死掉。好在玉止安抚了她,冷静地教她给自己拿药、开窗,同时给他换下湿衣服,翻身,在腰椎背上揉压。 等到玉止的脸色重新恢复正常,她才颤着声问他刚才是怎么了。 玉止这才告诉他,他夜里也是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翻身的。从前他床前有专门守夜的家仆或婆子轮流来做这件事,现在他房里有了妻子,床边的人自然也都撤掉了。 赵蘅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守夜是累人的事情。你又是个姑娘家,不好让你每天晚上不睡觉替我翻身。” 赵蘅问,那你为什么不叫其他妈妈来呢? 玉止没有说什么,但赵蘅明白了,名义上她现在是他的妻子,如果他还找别人来帮忙,不就说明赵蘅平时根本没有留心照顾? 赵蘅沉默了。这人为什么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让别人多累一点? “你什么都想到了,你就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让我心有愧疚吗?”她垂着头,低低道。 玉止慢慢道:“我想你这么排斥这桩婚事,应该也是不愿意靠近我的。” “谁说我排斥你!”她这个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得这么急迫,倒像是证明了什么似的。 她只能又低下头:“那是之前……我也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没有选择的被嫁进一户陌生人家,可是我现在看出来了,你人好,傅家的人对我也都好。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也不是什么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吃不得苦耐不得脏。你要是不想看着我心里难受,以后就别把身上的事情瞒着我。我、我愿意尽心照顾你的。” “好,我知道了。你别急。”玉止看到她睫毛上居然有些湿润了,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抚掉。 赵蘅本来心焦又愧疚,还没注意到他伸过来的指尖,等她注意到了,她也一怔,他也一怔。玉止好像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又收回了手。 那天之后,赵蘅就把自己的矮榻搬到了玉止床前。 和两张床榻一同拉近的,还有两人生活上的距离。 玉止今晚确实坐得太久了。平时更衣这样的事情他还是自己动手,只是在起身的时候需要有人搀扶,今晚连抬手都觉得困难,不得不请赵蘅帮忙。 赵蘅听到他唤自己,便放下正放帘子的手,到里间去,发现他穿不好凉衣,正在那里细细地喘气。 她忙上去搭手,把外衣披在他身上,免得着凉。玉止的头发被压在衣襟下面,她便伸手拢过,替他抽出来。抬手时,指尖不小心抚到他头发下的耳垂。玉止整个人马上有所察觉地侧了侧,身子有些躲避地偏转开。 “怎么,冰到你了?”她以为是自己手指尖发凉的缘故。 玉止没说什么,摇摇头。 她替他把头发放下了,指尖又擦过他脖颈处的皮肤,手下的身体又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这时候,赵蘅才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是凉的,而他的皮肤是热的。 温度的差异终于让她意识到什么,而一旦察觉到这一点,她也不自然起来了。那一点点不自然,又极为敏感地通过指尖传递给了玉止。 他们其实早已有过掺扶搭手的肌肤接触,这种事在照顾病人的情况下并不会让人多想。可一旦在某个瞬间,一男一女察觉到这种照顾之外的意味,心境会瞬间发生变化。 此刻就是那很异样的一瞬间。 只有一方觉察倒也还好;假如两边同时觉察了,那种异样的暧昧会迅速蔓延、流动。 于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时间都不好意思再开口。 有一件事情,在这种气氛下很自然地兜上心来——一件他们至今都没有摆上明面来商量过、但确实他们作为一对夫妻必须要应对的一件事情。 刚嫁进傅家时,因为玉止的身体,他们在傅家长辈面前还可以躲过去。但随着近日来玉止的精神肉眼可见好了许多,婆婆每日见她时,脸上的笑容总是和蔼又有深意。 有一天早上婆婆把她叫过去,问她出嫁之前婆家有没有给她一些压箱底的东西。 她当时还没有听懂,以为婆婆在说她嫁妆少,心里有些羞惭,又有些黯淡。婆婆也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当她意识到婆婆真正问的是放在嫁妆箱底、用来做闺中教育的春宫像后,一张脸噌的红到脖子。 她能怎么回答?她只能摇头。 面对她的一问三不知,老夫人也觉得扎手得很。她显然也没担过这种重任,话既不好说得太明,又不好太含糊,否则每次都让这小夫妻俩装糊涂混了过去。 最后,还是刘妈妈来教她。 刘妈妈替老夫人送了她一只香囊,盛在金丝小锦盒里,让赵蘅回去之后再打开。 正午日头正晒,园中花草被照得叶片蜷曲,有些发焦。从内院到厢房,走着便出了一身汗。赵蘅坐在廊檐下,靠着房柱休息,想起锦盒了,拿出来慢慢打开。虽然也已经猜着大概会看到什么,真看到时,还是有些惊异。 一条鱼和一波水,鱼在水里翻滚、起伏,水是温的、湿的;线条是扭曲的、活的,每一条线都藏着隐秘的暗示。 她马上盖上盒盖。 拐角处两边的风在她身上扑来扑去。风也是热的、湿的,烘得人痒痒。赵蘅觉得身上发黏,薄薄的罗衫已经贴在了身上,头发被汗粘在脸颊边和脖颈上。她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脸红。 这样一个下午…… 四周空无人迹,只有满树蝉鸣叫得人心里烦躁, 她站起身,准备回屋,视线无意识地向前面一转,却看到院子外面有一个身影,在光影斑驳的花墙拐角处一闪。 那个方向……要么是到细药库去,要么是到他们霁风院去。今天玉止和公公都不在,药库又上了锁。 是谁往他们房间鬼鬼祟祟去了? 她长了个心眼,沿着小路,一路跟在那个背影后面。 这时府上多数人都在午睡,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人。整个栖凤院外都静悄悄的。 赵蘅顺着大敞的房门走进去,在门口站定。 窗上竹帘半放着,在夏日微风中时晃时动,从屋外透进来一点点流动的光影。那人就藏身于屏风后一片沁凉阴影处,在六角箱柜前寻找什么。 她一开口,声音落地:“在你大哥房里找什么呢,二弟?” 那人转回身,漆黑的眼睛在阴影里一闪,被她堵在了小小的内厢里。 第七章 初交锋 那人站在屏风后面的一块半明半暗的地方,半张脸恰好在屋外透进来的昏黄光线当中。上半张脸只见眼睛,像浸润湖底的黑石头,隔着水光,虽然黑润,但透出一点凉意。 “啊,大嫂。”见了她,傅玉行丝毫不慌,“我来找大哥房里的一副字帖,前几日朋友问起,想借去临摹几天。他不在吗?” 字帖?她倒记得玉止的确在书房放了几幅名人碑拓,可是从来没听他说过傅玉行要来借。“他去药堂了,你来前没和他提过吗?” “哦,自然是说过的。”傅玉行神色自若,“可能大哥早上出门走得急,忘了和你交代。” “是么,我也没注意过你大哥将字帖放在哪里。”她也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能推脱。 “不要紧。等大哥回来我再问问他。”他看起来也不太在意,便将身后的柜门合上。 赵蘅一眼看到他手上的动作,“二弟是不是在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哈哈,大嫂看错了。”他一笑,抽身往外走。 赵蘅不急不忙,抢一步拦住了他的路。“是吗,但愿我看错了,可为了避免今后有什么误会,或许你可以把袖中东西拿出来我看看。我这人做事比较粗直,不懂得转弯,如果真是我看错了,我向你赔礼。” 傅玉行低头将她盯了半天,赵蘅也不避。 半晌,傅玉行败下阵来,转身到桌旁一屁股坐下,有些颓丧地弯腰揉了揉脸。“好了,大嫂,我知道我瞒不过你。我承认,我不是来拿字帖的。我是来我是想趁着没人,再到大哥房里取点银子。” “你要银子做什么?” “大嫂,我把实话和你说了,你能否不要告诉我兄长和父亲?” “你先说说看。” “唉,还不是那名女子的事情……她,有了身孕。” 赵蘅有些讶异:“她不是青楼女子吗?”妓女一旦有孕,不等恩客知道,老鸨就早把肚子处理了,免得毁了自己的摇钱树,怎轮得到找上他? 傅玉行低着头,一缕揉乱的碎发垂落,几乎刺进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我不是说过吗?她是一门心思赖上傅家了,所以早替自己赎了身,又因为钱花光了,现在更是背水一战,拿死来要挟我。我怕真的闹出事情,所以还是打算先把人安顿下来,在城外租一处院子给她,这就需要好一笔钱。可大嫂你也知道,我在家里被管得这样严,手上根本留不下多少。” 赵蘅越听越觉得无话可说,“……你这也太乱来了。” “我也知道我不像话,只是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那处院子要多少钱?” “六百两。” “若是钱少一些,我就偷偷给你也没什么。六百两银子,我也做不了主。” 傅玉行也不意外,“我知道。是我昏了头了,竟还跟大嫂要钱。”他站起身,一步懒似一步地往外走,待要绕过赵蘅,她忽然又问了一句: “她那肚子该有七八个月了吧。这种时候还是要好好照顾。” “我知道,大嫂费心了。”傅玉行随口应了一句,话出口他就知道不对,转头看向赵蘅,对上了她“我就知道”的眼神。 赵蘅分明亲眼见过那女子,假如真有七八个月身孕,肚子早就冒尖了。 傅玉行仿佛没料到这女人也有脑子,更没料到她竟敢摆自己一道:“你诈我?” “你先撒谎。”她冷静回道。 她已经确定他耍奸,也就不再客气,目光下移,“袖子里藏的什么?”说着伸手往他衣袖去拿,傅玉行一抬手闪开。 她追上去一步,马上要抓到了,却被傅玉行一把扣住手腕。 一时间靠得近了些,傅玉行一双漆黑如画的眼睛将她锁住了,道:“大嫂,做嫂子的就这么往小叔子身上扑,是不是不大好?” 赵蘅知道他故意犯浑,想逼她害羞退开。她料定他心里有鬼,直接伸手到他衣袖里,果然抽出一卷册子来。 赵蘅认得,这是玉止的账册。 “你拿账册干什么?” 傅玉行淡淡的,“大哥在店里核账,要我拿给他的。这你不是也知道吗?” “玉止要拿账本,怎么会托你来拿,薛管家不是和他一道去的吗?” 傅玉行脸上笑意变得意味深长,那种“好自为之”的笑,能让任何人变得犹疑不定起来。“嫂子,你一个内宅人,傅家的事情,何必过问得这么详细?” 这话就是一种警告了,提醒她注意分寸。赵蘅不是不知道,她才到傅家,事情看到了,不管不行,管到什么地步,又需要拿捏,如此在这位二少爷面前就落了吃不准的下风。 万一真是她想多了呢?或许不是傅玉行有鬼,只是确实有什么不方便她内宅女眷过问的规矩。 她将那卷烫手的册子拿在手上,思忖了片刻,还是道:“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假装没有看见,我又做不了这个主。我看,这册子还是等你大哥和薛管家回来,你再问他们要吧。” 她是摆明了要拖延时间了。傅玉行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冷笑一声,一伸手拖过一旁的椅子,跨坐上去,两只手随随便便搭在椅背上,眼神却阴阴的,盯住了赵蘅: “大嫂,我叫你一声大嫂,是看在我大哥的份上。你可不要真拈着这点名头声张作势起来。不要说你,你去问问薛总管,那些在我家服侍了几十年的下人,什么时候我傅玉行拿点自家东西,还要看一个外人脸色了?你这么小题大做,是以为可以借着管教我,来树威媚上吗?”他同情她似的,“嗤”的摇了下头。 “可你也不分分轻重,就算要管,轮得上你?你嫁进傅家才多长日子?我只怕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最后落得个装强充大的名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番话阴损无比,脸嫰些的,当场能被他臊下两层皮来。 可赵蘅任凭他如何夹枪带棒,脸色也始终不变。 “你说得对,我嫁到傅家不过数月,各种规矩还不熟悉。可我唯独认准了一点,既然要偷偷摸摸趁四下无人潜进别人屋子里去拿的东西,一定就是你拿不得的东西。” 傅玉行彻底失了耐心,站起身,两下里逼近了她。这人平日看起来疏疏懒懒的,一旦阴沉起来,就有种冷冷的压迫感。 “你给不给?” 赵蘅矮他一个头,此刻只能仰着脸,寸步不让。她突然抓过桌上的茶盏,头也不回,直接往门外院子里反手一摔。 院外的下人听到响动,都急忙忙赶过来了,就看到大少夫人和二少爷两相对峙地站在门口。 赵蘅语气也冷冷的,扬声对众人道:“去把老爷叫来,就说二少爷问他要账本了。” 众人不知其意,一时也不敢妄动。 赵蘅也不是真要他们叫人,不过给傅玉行一个态度:她不怕把事情闹大,他也吓不住她。 她对着傅玉行,音调又缓下来,语气还是寸步不让的:“今天这账本,公公说了能给,我就给。” 傅玉行最后看了她两眼,点了点头,抬脚大步往外走。 满院子的下人都连忙后撤,让出条路来。在傅家,还没见过有人能让二少爷发这么大火气。 等傅玉行走了,众人又都看向赵蘅,两手洒在身侧,表情呆滞。 那是一种肃然起敬的神色。 晚上,玉止进门前,已经从下人那里听说了白天的事情。他又向赵蘅确定了一遍经过,然后便沉默起来。 那种反应,让赵蘅以为自己今天是反应过度了。难道她不必拦着傅玉行拿账本的吗? 她这么一问,玉止马上道:“不,你做得很对。账本确实不该让他拿走。我只是在想他偷账本做什么?这个月正是合账的时候,他该不是在账上动了什么手脚?” 傅家的账本分各处药铺的公账和家中私账。公账由玉止主管,各家掌柜分管各号。私账则基本是薛总管在打理——早两年也曾经安排让傅玉行分担治家之事,可傅玉行这人,钱一旦沾手,就是各种挪用赊借,慢慢的也就不让他参与家计了。如今傅玉行无非就是每个月分例钱的时候在薛总管那里走一下帐,他偷账本做什么? 因为对这个弟弟一向的作为很有疑虑,玉止将本来看过的账簿又拿来在灯下翻了半夜。 “查出什么来了吗?你已经坐了很久了。”赵蘅忍不住问,又怕自己什么都不懂,打扰了他。 玉止把书合上,揉了揉眼睛,“没有,每一笔账合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大概是我多心了。其实,如果他老老实实没有闹出什么乱子,自然是一件好事。我在核对时心也是悬着的,真怕他对账目做了什么手脚。” “你为他也操了太多心了。他既然有能力,按说也该替家里人分担一些,倒却处处让你劳神。”她一时没有注意,说的话便完全站在了玉止的角度,偏向得太明显些。 玉止是从不抱怨的,只是笑道:“晚上又辛苦你陪我熬了这许久。歇下吧。” 赵蘅上前去替他拔了窗销,准备合上窗子。 一丝夜风从她衣袖间挤了进来,溜带起桌上账簿哗啦啦翻了几页。她准备转身时,视线刚好落在翻定的那一页上。“咦?”她定睛看了又看,发出疑声。 正替自己解开衣襟的玉止闻声回头。 第八章 账本 第二天一早,傅玉行是在和一众酒肉朋友喝酒打趣时被薛总管急匆匆叫回家的。 管家的表情非常严肃,说老爷有急。 傅玉行一进门,就发现正堂里气氛凝重,堂上站着他父亲、哥哥,和那个大嫂,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他娴熟地意识到这是又在酝酿一场对他的训责。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最近做的事情,觉得应该没什么露馅的地方。 直到傅敬斋沉着声音发话:“都出去!” 仆人们纷纷退下。赵蘅也想出去,却听到公公喊了一声:“赵蘅,你留下。” 每个人出去前都看了傅玉行一眼,才小心翼翼离开。 傅玉行不等他爹爹发话,自己索性先往地上跪了。 傅敬斋抬手把几页被撕下的纸甩到他面前,那纸看起来是被用力揉过,皱成一团。傅玉行垂眼一看,是从家里的账册上撕下来的。 他一眼就看出是哪几页。 傅敬斋忍着火:“你是要自己说,还是我来审你?” 傅玉行没有说话。一方面他笃信自己的手段没理由被察觉,一方面,这几页账本又分明就这么摆在眼前。 “不说?”傅敬斋看出他还有心抵赖,扭头,对赵蘅道,“你来,仔仔细细说给他听!” 傅玉行立刻抬眼死盯着赵蘅——又是你! 但他还不相信,就凭她?就算昨日账本是被她扣下了,兴许后来大哥察觉到不对,但就算是他大哥,也没理由看出他在账本上做的手脚。 赵蘅见公公这样说,心知这回是把傅玉行得罪实了。她无意出这个风头,哪知道人家直接点了她的名。 她只好上前一步,将昨夜的话又再细致解释了一遍:“我在乡下书院里看到过,学堂先生们买不起上等的竹纸,便用藤皮、高粱杆,混合着用陶竹叶制成的药水来仿造,假如还想要冒充成旧书页的颜色,就用橡碗子染一回色。和这账本里的纸张看起来就非常相近了,只是仿造出来的,纹理还会更粗糙些,杂丝也多一些。假如不仔细辨认,一向察觉不出来。” 她把几页仿纸和真正的账本摊在桌上,放在一处比对,“这一本书里有五六页纸,就是用这种法子以新充旧欺人眼目。也就是说,这账本是被人拆过了,再重装起来的。” 她说话时,傅玉行始终死盯着她,眼神阴恻恻的。 傅敬斋道:“你不必看旁人,我只问你!这几处账目上你究竟抹掉了多少?往日你在例钱上随便支取寅吃卯粮,总让薛总管替你敷衍,我也不是不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我是没想到,你胆子大到竟然把主意打到公中,你!”越说越动气。 玉止开口正要劝,就听到门外薛管家来报:“老爷,人都请来了,正在门外等着呢。” 傅敬斋立刻道:“都请进来。” 又对傅玉行厉声道:“你跪着!各处掌柜都来了,重新盘账。问到你了,就给我老老实实一笔一笔交代清楚!” 厅门一开,马上有下人到院子里引路,一边又有下人端上来大大小小几十本账册,又有人搬桌子、铺纸、研磨。进进出出,忙而不乱,看起是要好好清算一番。 傅敬斋又交代:“玉止,等一会儿你来唱账。赵蘅,你来记。” “什么?”赵蘅没料到还有她的份。 傅敬斋见她茫然无措的,本就气不顺,更是皱起了眉:“就是玉止唱一笔,你记一笔。听不懂吗?” 赵蘅焦急起来,张张嘴想说些什么,诸位掌柜却已经一一进来落座了。 “公公,我……”赵蘅还满脸忧虑之色。 傅敬斋只当她是到了人多的场合,紧张生怯,便不耐烦起来:“虽是内宅的妇人,进退也该大方雍容一些,忸忸怩怩的,像什么样子?” 赵蘅被训了一句,不敢再反驳,只能低下头也落座了。 待到众人坐毕,傅敬斋将邀请众人的前情又叙说了一番,边说又边斥骂傅玉行。 赵蘅一概没有听到耳朵里,只是将两手交叉着在膝上,额头渐渐有细汗出来。 玉止察觉到她惴惴不安,低声问:“怎么了,阿蘅?” 赵蘅朝他看一看,似乎犹豫着什么,刚要开口,第一本账册已经有人送了过来,在他们面前摊开。 玉止看着赵蘅的神色,一下就明白了。 她不会写字。 他马上故作不经意地侧转身子,刚好把赵蘅挡住——虽然惊讶,但下意识先去顾及赵蘅的自尊。他把自己手中的账本递过去给她,示意:你来念,我来写。 而赵蘅看着他,更加穷途末路地摇了摇头。 她不光不会写,她根本连认都不认得几个字。 一张脸涨红,光是朝哥哥摇这两下头,已经用光了她浑身的力气。尤其在他面前,更让她无地自容。 “玉止,怎么了,还不开始。”旁人只能看到玉止的背影,傅敬斋出声催促道。 玉止低声向一边丫鬟吩咐了句:“去把薛总管叫进来。” 丫鬟点头出去,玉止这边照常唱账,打算等薛总管进来之后,让他给赵蘅代笔。 本来也没人看出不对,结果,斜跪在厅下的傅玉行,一双眼睛比什么都刁,又是个心思洞明的。 他一下子看明白了。 嬛 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浮现在嘴角,傅玉行幽幽道:“大嫂,父亲让你记账,你怎么不动笔呢?” 厅上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们身上。 不是看他们,是越过玉止,看到赵蘅。 赵蘅霎时失色。 傅玉行欣赏着她的表情,又从旁轻轻补上一句:“大嫂,原来不认得字吗?” 这话等于剥光了赵蘅的衣服,把她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茫然环顾,所有目光直戳过来,无法呼吸。 “赵蘅,你——”敬斋有些讶异,不过很快也转过来。虽说女子不必读书出仕,但富贵之家多少也会让闺阁女子断书识文。他是千金女儿见多了,一时也忘了赵蘅其实是小户出身。 不过说到底,女儿家,不识字就不识字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行了,你出去吧。将薛总管叫进来。”傅敬斋朝她挥挥手。 赵蘅当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站起来,咬着唇,点了点头,在傅玉行嘲谑的目光之下走出门去。玉止似乎唤了她一声,但他说了什么赵蘅也听不清了。 玉止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了寝室。 赵蘅已经听说了,他们盘账盘了一天一夜,傅老爷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落了傅玉行,不再让他插手任何家计之事。 赵蘅听到这个处置,还是有些不安,她指出账本的问题,只是想为玉止分忧,没想到引出这一连串后果,如今倒显得好像是她针对了傅玉行似的。婆婆如果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她? 恐怕她才到傅家不久,就要落下一个逞能冒尖的印象。 玉止安慰她:“这怎么会是你的问题?若不是他私吞家资,做得这么荒唐。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反倒称赞你做得好。” 赵蘅便点点头。 二人一时无话。 玉止觉得她今晚尤其安静一些。 他能够想到是因为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了想,还是道:“从今往后,玉行不能碰账了,可药铺上的账目,我一个人确实架不住。阿蘅,不知道你能否帮一帮我?” 赵蘅一听,马上站起身来,走开到桌前去,背对着他,只当做没有听见,将水盆里的手巾拧了又拧。 “阿蘅?”哥哥又问了一句,见她还是不回答,便接下去道:“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你能帮我的。” 许久,赵蘅才道:“你……你昨日不是都听到了吗?” 不等玉止开口,她已先说了下去:“我不认识字。一个也不认识。我没念过书。我帮不了你。”说话时始终没有转身,玉止只能看到她一个削薄的背影。 她怕别人进一步追问,所以自己先把话说狠了。自己说到头了,别人也就无法再伤她了。 和她被误会偷镯子时一模一样。 玉止已经知道,这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 屋里的烛火时明时灭,玉止在她身后,缓缓道:“我并没有看不起你,阿蘅,我没有资格看不起你。不能读书从不是你的错。我认的字比你多,也只是因为我生在富足之家,运气比你好些。若有人因为这样笑你,不代表你做错了什么,反而是玉行该为他的浅薄自负向你道歉。” 又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 之前他问她要不要写契约,她很利落地说不用,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他那时竟忽略了,她听到写字时,眼中有一瞬间那种小小的退避和犹疑。 房里的书册字帖她从来不碰;而她能够看出账本的问题,也是因为不认得字,所以才会略过账目本身,一眼注意到纸张问题。有这么多他早该察觉的时刻,他都忽略了,才让她这样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自卑和不安。 玉止又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 水声慢慢停了,赵蘅拧了一条帕子,回来在他面前坐下,低着头,替他擦手上的墨迹。 一边擦,一边慢慢地开口:“我小时候,同村男孩到乡里上学。我特别羡慕,可家里就只让我割草放牛、磨面煮饭,总有干不完的活。我就趁每天放牛的时候去偷听一会先生的课,后来爹娘发现了,也不让我听了。先生心好,闲时也教我认过几个字,但我也不好意思多去打扰。一直到现在……” 玉止笑着接话:“那你尽可以打扰我,不用不好意思。” 赵蘅抬起头,好像要确定他话中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教你识字。” “我……我真的什么也不懂。” “没有人是生下来就懂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好,而且这不是让你很受累吗?” 他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安,温柔含笑地,声音像石上清流:“你看,家里不让你念学,你也会想办法去旁听,说明你有心;一眼就看出来傅玉行的账本有问题,说明你仔细;和玉行对峙时条理清楚,说明你聪明,能让我这个弟弟吃亏的人可不多。我交到一个这么一个又有心又仔细又聪明的学生,怎么会觉得累?” 原本那些细细密密的不安,被他轻缓妥贴的话语一点一点安抚好了。她也不自觉笑起来。 “我们从最近的地方开始。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赵蘅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明明二人认识这么久,现在只是需要亲口对他说出名字,她就脸红。 “我的名字也是先生给我起的,我一直到十一岁时都没有名字。” “你写写看。” 她接过笔,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连拿笔的姿势都小心翼翼,像是一个在老师关切之下努力想要表现好的孩子。 一横、一点、一竖……每一笔都端端正正,她不自觉咬住自己的嘴唇。 写完了,玉止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细细地看。 “蘅,先生选的这个字很好,你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真的吗?”她又喜又疑。 “蘅是一种香草,既可入药也可熏香。有位放臣屈原认为其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还写过‘怀兰蕙与蘅芷兮,行中野而散之。’讲的就是诗人怀抱香草,且行且吟。” 赵蘅点点头,把自己的字看看,看着看着就想到:“我的字很难看是不是?” 玉止笑了,眉目弯弯,也没说是或不是,但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不要紧,我们慢慢来。还记得别的字吗?” “嗯……”她再次咬着嘴唇动笔。 轩窗对月,窗边木槿飘香,浸润了后来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第九章 处处针对 赵蘅从来不打算得罪傅玉行,可现在看来是已经得罪实了。 那天之后他见到赵蘅,还是带笑,笑里却带了点不加掩饰的讥诮;还是问好,话里也刻薄带刺。 赵蘅一开始还抱着晓之以理的心思,诚恳地和他表示自己确实不是有意针对——虽然理智上她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什么,道歉不过是为了图个家宅和气。但就是这样,那位二少爷还是摆明了不接受、不乐意、不开心。 对着她,话倒是说得体贴又恭敬,什么“大嫂为夫分忧,何须道歉?”“玉行有错在先,怎敢让大嫂低头”,私底下该怎么为难她还是照旧。赵蘅没见过比这位更乖僻更难说话的人。 她不看不听,试图息事宁人,对方却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 秋深夜凉,赵蘅被关在穿堂后的窄巷子里,若不是婆子起更时刚好听到她敲门,恐怕她就要被困上一宿。事后问起来,开门的婆子一脸惊讶:“是二少爷进来时说夹道里已经没人了,吩咐我把两边门关起来的呀。” ……她忍了。 她近来开始跟婆婆学着协理家政,接手一些衣食住行,但她送给傅玉行的三餐,全都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 赵蘅知道他有心刁难,小叔子不吃大嫂的食物,就是一种无声的谴责,表示她调治无方。 好在傅家人也知道,这位二公子就是难伺候。管家婆子无奈地笑着对赵蘅说:“二公子做饭的水,一向只用清流山上运回的泉水;煮茶得是旧年雪水,否则他一喝就知道,说是质地太重,无法入口。像这样的整鱼他也是不吃的,一条鱼只取面颊……” 赵蘅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但心里暗啐一声:饿死得了!她是真挨过饿的,所以对这位公子哥的种种挥霍尤其看不过眼。 天气好时,傅敬斋特意提出要用旧年的木料磨几张新案,吩咐赵蘅顺势把仓库清点一回。 赵蘅带着下人查检,过后却发现刚好少了公公特意提到的几块红酸枝,一问,原来是年前傅玉行拿去了,原想做几个摆件,后来他一时兴头过了也就放下了,却也始终没拿回来。赵蘅便派人去取要。 家仆回来后道:“少爷说了,那木料都在他的旧书箱里,又被扔在阁楼上了,如今一时恐怕已经找不到了。” 赵蘅一听就知道,又来了。 “他的阁楼我也见过的,不大的地方,找个婆子开下门,重新找找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对那满脸憨厚的仆人又叮嘱了一句,“你告诉他,这回重做家具不是我的主意,是老爷的主意。还请二少爷多劳点力,费点心。” 仆人又去了,半日,又喘吁吁回来了,胖胖的身子已出了汗,“少爷说可以了,他愿意找。” “那找到了吗?” “还没呢,少爷吩咐我先来给大少夫人传个话。” “……”赵蘅想说些什么,还是捺下去了,耐着性子,“那就等他找到了,再派个人来送给我,何必要你这样多跑一趟。大热天的,逗着人两头玩吗?” 仆人也只是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 赵蘅说行了,你回去吧。 那家仆去后,赵蘅这边清点好单子,又去厨房看药。 药还没好,仆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找来了,来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 “怎么了?还没取来吗?” 仆人喘息未定:“少、少爷说……阁楼的钥匙可能是放在大少夫人这里了。” 赵蘅一听,才按下去的火苗又隐隐冒头,皱眉道:“他阁楼的钥匙,自有他院中的下人保管着,怎么会在我这里?你不要再听他使唤了,他如果把木料给你你就拿来,他若还使些别的花招,你也不必理他,不要来回,只管跟他要木料去!” 那仆人抹了把满脸的汗,讷讷地点头去了。仆人走了之后,赵蘅就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前,专盯着院外的方向。 果然不多时,仆人又摸着门跌跌撞撞从院子外进来了。 赵蘅早已料到,冷笑起来,“这回又是怎么了?” 仆人扶着门框,一手扶腰,说话都气噎喉堵:“二、二少爷说……咳,他想起来了,那几块木料……他年前送给交好的蔡公子家了。大少夫人若要,就……就再交代我一声,我好去回话,二少爷再找蔡公子要去!” 这混球! 赵蘅勃然起身:“不用了,我自己找他去。你歇着吧!”说着也不呼唤丫鬟,自己大步跨出们去。 那胖家仆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到地上,“谢谢少夫人……谢少夫人……”半死不活的,气喘咻咻让别的小丫鬟倒杯水来喝。 赵蘅一路气冲冲走过池边柳路,想着找那人理论,经过水榭时,不防身,差点被水泼了一身。 赵蘅吓了一跳,就看到薛管家从楼上慌忙跑来:“哎呀,我正替老爷煮茶呢,不留神跌了手,险些泼了少夫人了,湿了衣裳没有?” 赵蘅用手背摸了摸脸,没当回事,却觉得薛管家的神情过于惊慌了,又想到他这时间独个在这煮茶,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薛总管,这茶不是你泼的吧?” 薛总管微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说出话来,又换了个脸色赔笑:“怎、怎的不是我呢?” “他在上面?”她抬眼一瞧,想着,我正打算找你呢,你自己倒撞上来了,也好。也不打算和薛总管多说,就要进去。 薛总管还徒劳地想拦住她:“少夫人,二少爷真不在上面。” 换做以前,赵蘅看人为难,也就退让一步作罢了,今天她却是铁了心。 “薛总管,让他上来吧。”头顶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她抬起头,见傅玉行正倚在水榭二楼的栏杆上,两手撑着横栏,下半张脸垫在胳膊上,身子歪懒懒的,小孩一样的姿态,垂眼盯着她看。一双眼睛被睫毛覆盖着,眼神平静,眼底反射着来自湖面水光的冷。 赵蘅甩开薛管家的手,冲了进去。 “大嫂今天这么好兴致,不用给我大哥送药吗?”等她上楼,傅玉行已经回到摇椅上半躺着,也不看她,一只手拿着本闲书,但只是懒懒地垂在扶手外面,摇椅随着院子里的微风一晃、一晃。 赵蘅凛声道:“你不是还在院中找木料吗?” 傅玉行眼也不睁:“找得太过用心,累着了,在此间休息一会儿。大嫂不要着急,等我从蔡二那儿取回了木料,一定送回给你。” “看别人滑稽出丑让你很开心吗,还是这样刁难我让你觉得痛快?” “大嫂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不就是记恨我揭穿你账册造假的事情?可说到底,被剥夺了公权还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你反倒来怪别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天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见对方仍旧是闭目养神,完全没有听进的样子,她索性把积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诚心和你作对的意思,只是想要帮你大哥的忙。他每日那么辛苦一人兼管各家,你作为弟弟难道从来都看不到吗?” 傅玉行终于开口,也是冷冷的:“看样子,上回的事情属实为大嫂添了不少得意,都开始对我和我大哥指手划脚起来了。” 他睁开眼睛,慢吞吞从摇椅上起身:“是,你当然需要竭力讨好我兄长和我父母,好不容易从乡野之地嫁到此处,自然急于融入讨好所有人。一开始你帮我不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么?” 他站到赵蘅跟前,放轻了声音,“可我偏偏讨厌你那副假充好人委曲求全的样子,明明心里厌恶,嘴上却还要故作大方体谅。你惺惺作态给谁看?” 赵蘅仰着脸,横眉冷目毫不相让:“你就是这样揣度别人的吗,在你看来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虚情假意惺惺作态?那你有没有想过,凭什么别人要真心对你?就凭你刁钻刻薄目中无人?” “哈哈,看样子最近跟我大哥学了不少文辞么。”他转身走开了,复又在椅子上坐下,“不,我不指望你真心相待,我就是想看你忍让气恼无可奈何求饶认输的样子。” “也就是说,只要我在这个家一天,你就会继续针对我。” “快刀子杀人有什么意思?游戏总要慢慢玩,不是吗?” 赵蘅对这人的厌恶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丫鬟适时地过来送药,薛管家连忙汗津津接过手来打圆场:“少夫人,大少爷的药已经熬好了,我陪着你把药送去吧。” 玉止的事还是有用,赵蘅最后瞪了傅玉行一眼,拿了药要走。 一阵风过,傅玉行却动了动鼻子,对着赵蘅的背影又道:“那药是我大哥喝的?” 赵蘅莫名回头,不知道他问这个又做什么。 傅玉行走过去,揭开赵蘅手上的漆盒朝里瞥了一眼,转头道:“史大夫哪里去了?这药不是他开的。” 赵蘅微愕,“你怎么知道?” “这药里加了麻黄和荆芥。我大哥虽是风寒,可每到秋凉体内就有郁热,我昨日上午才给他看过脉。这肯定是哪个生手,见他咳嗽气喘,摸脉又不准,给他开了一堆发表疏内的药。史大夫替我大哥诊了这么多年,若连这都断不出来,他也趁早可以收拾收拾滚蛋了。” 赵蘅见他说得竟都准,道:“史大夫前天回乡去了,这药是他手下学徒开的,说是没问题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这药里有麻黄和荆芥,就凭味道?”她不通药理,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闻味辨药,就算真的可以,这公子哥有这种本事? 傅玉行嗤笑,不屑和她置辩,对薛管家道:“拿支笔来给我。” 纸笔拿来了,他也不坐,也懒得扶起袖子,就那么抓着笔三两下写了张方子,把笔一丢,甩给薛管家:“照着上面重新抓一副来。那乱七八糟的别让我大哥吃了。史大夫回来时让他来找我。” 又对赵蘅道:“还有,你记得让我大哥这两日晚些出门,他喝完后我去替他看脉,他自己忙起事来就顾及不得。” 他语气轻淡又无可置辩,平时抬起眼就谑弄人,冷下脸却强势,赵蘅看他像不认识了似的。 “这是他开的第几副药了?”他又问。 她老实回答:“之前开过两副,那时玉止也是看过的,没什么问题,今日这一副还是第一天吃的。” “前两副药方拿来我看。” 赵蘅便取出随身的药方,傅玉行只瞄了一眼,随手撕开了。 “这两副也有什么问题吗?”她一看,有些紧张。玉止都已经吃了半个月了。 傅玉行一下一下把那纸撕得粉碎:“没什么问题,史大夫再回来替我哥看诊的时候,记得把三张药方都给他看一下。” 赵蘅又诧异又糊涂:“那你为什么把它们撕了!” 傅玉行一顿,一副被提醒后恍然的样子:“咦,是啊,我为什么要把它们撕掉呢?” 他抬起手,白色的纸片从他手心当中飘出来,当着赵蘅的面,顺着风,雪花似的洒落到楼下。 “既然这样,只好劳烦大嫂,热天里再跑到史家医馆去重抄一份了。” 第十章 莫秀才 赵蘅几乎要被气笑了,看着他,点点头,刚刚动摇的一点看法马上又打个粉碎。 “你真是唯恐别人对你产生一点好印象。” 傅玉行微微俯下身,轻声细语的,语气却讥诮,“我为什么要让你对我有好印象,你以为自己是谁?别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大嫂。” 她眼看着他嚣张地走了。 忽然,赵蘅扬声问:“你那么关心你大哥,平日里为什么就不愿让他少操一点心。” 傅玉行的回答是头也不回,走过石桌时用折扇划过碗边,轻轻一挑,把药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 薛总管陪赵蘅去重新开了药,二人沿着长街一路回家,薛总管一路忍不住感慨。 “二少爷确实是从小就颖悟过人的,不论是药理也好,读书治学也好。三岁识经,五岁读药方典籍,后来老爷还特意请了一位太学退下的先生在家教导,不出两年,二少爷对诗就已经不让先生了,连大少爷也比不过他。”他看着兄弟俩长大,细数起来也十分引以为豪,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唉,不过先生那时也说,二少爷少年天才,又顺遂太过,恐怕慧极自伤啊。” 赵蘅听着,觉得那位先生真是慧眼如炬,还想着先生怎么没多教训教训他,“后来呢?” “后来先生就被他气病了,第三年就告辞还乡。” 傅玉行此人的神奇之处在于,假如他是一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么旁人尽可以从道德和学问上碾压他,放心大胆在心里鄙夷他,可他那确实少见的天赋和才学,又让人有种一拳落在棉花上的局促感。 薛管家又道,曾经有个读书人就是如此。那时一群帮闲食客在茶楼内一见傅玉行,便马上簇拥过去,有的跪在地上抱他的腰抓他的手,有的求他身上的玉佩,有的求他施舍一顿茶饭,花言巧语哄哄闹闹,尽是些谄媚之词。 人群外有个青衿打扮的读书人,正朝他们坐着,看得满脸不齿,索性扭过头不看,口中愤愤地说了一句:“难矣哉!难矣哉!” 他没有压低声音,觉得这样一帮膏梁纨绔,哪怕听着了,也听不懂。 哪想到傅玉行在人群中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声。 “阁下的意思,是想说我们这些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呢,还是想说我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呢。” 其他帮闲和食客都停了,一时间都注目过来。读书人暗下诧异,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还熟记儒经,脱口就来。 但他也并未收起骄傲的模样和心中鄙弃,并不正眼看傅玉行,只是拖长了音调,夷然道:“我并非针对你,只是对如今这世道有些不满罢了。所谓君子,应修道立德,高风劲节。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是可耻!可眼看如今,尽是一群势利小人,有一点蝇头微利,就蜂拥而上,低三下四,阿谀逢迎,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他虽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旁边的献媚之徒,其实敲打的又是中间被献媚的那个。傅玉行如何听不出来? 但玉行还未说什么,他身边那些帮闲已听不下去了,马上横眉竖目地骂了起来:“呸!什么狗东西,在这里放你的狗屁!爷们儿还轮得着你教训?” “我认得他了,他不是郎当巷里那个姓莫的酸秀才吗?听说十几岁时中过一次童试,那之后就再没有中过名了。” “哈,是他!都是个半截入土的老不死了,还是年年读,回回考,总也应不上,既不会耕田,也没有点做生意的营生,在土地庙里替人家抄几页书,是最不中用的货了!倒来这里管起闲事,哼,秤钩子挂腚上,你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这帮人本就是耍嘴皮子生意的,骂起来夹枪带棒,恶毒之极。店里其他人也都跟着笑。 莫秀才涨红了脸,争辩道:“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你们这些俗人,哪里懂得君子固穷的道理……我读书……又不是为功名富贵,所谓,所谓‘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傅玉行似笑非笑地打断他:“哦,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的富贵都是用旁门歪道得到的,而阁下清贫至今,是因为你安贫乐道?” 莫秀才一愣,也知掉进他陷阱,只能勉强反驳:“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想了想,又补道:“你既然也读过些书,也该知道些道理: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生过,则必自亡。无论是以富贵骄人,还是以学问凌人,都非立世之道。” 傅玉行听后淡淡笑了笑:“还以为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如此自满,能够说出什么高论,到头来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眼看对方发怔,他不紧不慢道,“是,圣人的确说过,君子固穷,贵在修身。可圣人也说过,君子言出乎口结乎心。阁下口口声声以君子之道审己度人,却为何心口不一呢?” 莫秀才已被他牵着走:“这、我,我何时心口不一了?” “你若安守清贫,又何必穿着这一身代表读书士人的青衿长衫,招摇世人?说到底,不也是自认高人一等吗?” 莫秀才脸色一白。 “今日如果是个胸无点墨的富家子弟,你便可以对其大加施教,过后获得一番大大的宽慰和痛快——有钱又如何,不过就是才学低下,仗着运气过上比一般人好的生活。而像你这样心怀高志的人却怀才不遇,说到底,都是世道不公。于是,你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穷困潦倒,怨天尤人。 可假如别人有才有德,一应所有,你又该如何?你就远远避开,瑟缩在角落里,无话可说。这时候,就只能用所谓的安贫乐道、君子立德来做一点点心酸的自我宽慰罢了。把自己的无能无力粉饰成无欲无求,把阴酸嫉妒粉饰成替你着想的规劝。骗得了别人,可不要连自己都骗过了,你是真的不想要,还是根本就得不到?” 秀才被说的受不了,声音颤抖的指着傅玉行:“你……你……侮人者,人侮之。侮人者,人侮之!” 可随便他怎么抵抗,傅玉行只需站在那里,那份看穿一切又不予揭穿的笑意,就已经彻底瓦解掉他的自尊。 而在场众人,看到傅玉行是那样锦衣玉带、家世非凡、大方舒朗、又出口锦绣,便也在心里站在了傅玉行这一方,对傅玉行的话纷纷点头,以展现自己也是个心有见地的人,仿佛也分享到了战胜、轻视别人的这份荣耀与快感。所有人形成一种声势浩大的孤立,把秀才孤立在正确立场之外。 然而傅玉行看不起的不仅是这穷酸秀才,他看不起所有人。 匍裪 他目光转到那些正满脸得意怪笑的闲汉们,眼里同样是不经心的轻蔑。“这世上二等可笑的,是像他们这样毫无廉耻奴颜婢膝的人。” 那几人猝不及防收了笑脸。 “一等可笑的,就是假托自己无意于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之人。既不愿承认自己无用,又不甘心庸禄贫困。既放不下你读书人的腰杆,又没什么谋生立世的本领。只要嘴上说不要,那么反复的失败、本事的低下,就显得不那么刺耳。——知道更可悲的是什么吗?是连你这种失败也半点都不特别。” 莫秀才的脸色已经彻底灰败下来,他坐在那个小小的木凳上,把自己无限再缩小、缩小。 傅玉行转头问茶官:“这位总共吃了多少账?” 茶官笑道:“一碗清汤面,一碟干辣椒,一小碟酒。一共四文钱。” 傅玉行听了,笑笑:“行了,我替他付。回头不要再和他收钱了。” “嗨呦,哪用得着收傅二公子的四文钱呢?直接抹了就是了!” 傅玉行独自走了,刚才那些帮闲被他羞辱了一句,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再跟。现场只留下个一败涂地一地鸡毛的读书人。 “……”赵蘅听得心情复杂,“那,后来那个秀才怎样了?” 薛管家也叹口气,“那人是又羞又窘,又困又恨,回去之后,竟趁夜吊死了。” 赵蘅心中一震。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 薛管家说这些,大约是希望赵蘅能够更了解傅玉行的秉性。他真是从小太优渥了,家世,财富,亲人,温情,容貌,天赋,才华…… 这些东西之于赵蘅,之于那个落魄的读书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得,是自卑的来源。但对傅玉行来说,是生来就有、顺理成章的东西。连和他哥哥比起来,他都那么不公平。一对兄弟,偏偏是玉止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双腿。 只要看到他就会意识到,这样一个人一定是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想做什么都毫不费力。 但恰恰是什么对他来说都太轻易了,所以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条素未谋面的人命,让赵蘅接下来的一路上始终说不出什么。 “大少夫人!” 街那头忽然听到一声高喊,只见她随身的丫鬟小春远远跑过来。“来了,来了!”小春本来说话就含混,又是一路跑一路喊,隔得远了,二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 “小春丫头,你怎么一天到晚净这么慌手慌脚!”薛管家不等人到跟前就一脸严肃地教训,“回头得叫你娘管管你!” “不要紧,”赵蘅道,“什么来了,你慢慢说。” 小春喘定了一口气,大着嗓门道:“就是少夫人你的爹娘啊!” 第十一章 赵父赵母 赵父赵母手上提着只菜盒,随下人走在傅家回廊里,走完一层还有一层,一路走一路赞叹。 “还得是几代富贵的人家,咱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宅子?把闺女嫁到这地方可真是做对了。” 赵母冷哼一声:“当初我做主说嫁到傅家,你还蔫不唧唧的,现在知道老娘做得对了?” “我那也是心疼么,让亲闺女嫁个残废——” “你小声一些!看看盒子里的菜洒了没有,别回头害得老娘也惹人笑话!” 走到廊下,遇到一个正抓着把纸扇逗画眉的年轻人。长身条儿,锦衣玉带唇红齿白的,看着比他们戏台扮上的还俊俏,脸上带一种懒洋洋谁也看不上的神情。 赵家二老还拿不准是谁,丫鬟已经唤了一声:“二少爷。” 傅玉行偏过头,赵家二老被他拿眼一看,不知怎么局促起来,也不知规矩,朝着人纳头就想拜老爷,被丫头慌忙忍着笑扶起来了。 傅玉行见怪不怪,笑也懒得笑,全然不关心,自己仍转回头去逗那画眉,随口问了一句:“又是什么人?” “是大少夫人的父母。” 傅玉行拿纸扇的手微微一顿,这才真的回过头来:“什么?”他其实已听清了,转过眼,认真打量了眼地上的二人。 “怎么往这里带?” 丫鬟看了二老一眼,在傅玉行耳边嘀咕道:“大少夫人说,把她父母先带到偏院去,不必惊动其他人了。” 傅玉行一听,却笑了,好像忽然捕捉到一个被费心隐藏的秘密。心里越是使坏,脸上反而笑得越和煦:“那怎么可以?伯父伯母远来一趟,当然是需要通家款待的。” 他转头吩咐丫鬟:“去把我大哥和老爷夫人全都通知到花间敞厅去,把二老也送过去。” 赵蘅在偏房里面等了一会儿,没看到人,便拦住一个进门的丫鬟询问人到了没有。 丫鬟正好是来回报这事,说二少爷已经吩咐把二老带到敞厅,公公和婆婆也都已过去了。 赵蘅一惊,“他凭什么……”来不及细问,她匆匆往正厅赶去。 才到门口,厅门大敞,她一眼就看到看到哥哥还有公婆都已经在那里了,双方敬了茶,她母亲笑嘻嘻地做出躬身要拜的模样:“人说穷人家看灶堂,财主家看厅堂,今天这一看,果然是大家子住大房!亲家这神仙似的府洞,大少爷又是这么个冰雪似的人物,少不得几代积累来的功德呢!” 一番奉承听得赵蘅心头一刺,忙唤了一声爹娘,走进去打断了二人的话。 她第一眼先看向玉止,下意识的不安和察言观色。 婆婆笑着道:“阿蘅啊,亲家公亲家母今日要上门,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好在你公公今日也在,家里人也齐全,就是没来得及准备些什么东西招待着,这回可失了礼数了。” 话也不是真的责备,不过半开玩笑,赵蘅弯了弯嘴角,勉强陪笑一声,在父母身边也坐了,敬茶问安。 同一时,傅玉行悠悠地从门外进来,和两边老人都问过好,趋缓有礼地拣了个位置坐下。 那位置正好对上赵蘅的视线,她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眼中等着看戏的不怀好意。 她默默抓紧了拳头,既是担忧,也带着恨恨。 玉止道:“按理说,成亲后该是我和阿蘅一起归门,只是那时日我身体不好,因而只是请家中人送了些回门礼回去,这几月我身上也渐渐好些了,前日我们也正商量着找个和暖的天气回去看看的,想不到正和丈人丈母想到一处了。” 赵母便抓着赵蘅的手说说笑笑摔摔:“我也是担心我们家这姑娘,人家说起来,都说她是乌鸦飞到凤凰窝里,听着风光,我做娘的却不能不担心呀!她是笨鸭子上不了架,手又粗,口又拙,从小还爱闹牛性子脾气,我就最怕她不知轻重,又忙又出错!” 婆婆皱眉摇头笑道:“怎么说这样话?我看阿蘅是个最诚心实意也没有的。自她来了,不知替我分了多少忧,就连玉止的身体也眼看着好了许多。”说着话间,又提出让赵家二老多留宿几日。 赵母却叹了口气:“我们倒也想,只是来的路上已经耽误两天了,家里却等不得。” 傅敬斋见他们面有难色,便问道:“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赵母道:“亲家你不知道,上个月连下了十几天雨,泥流冲下山来,把院子给冲塌了。我和老头想重修院子,今年年成又不好,手上没钱可使,我们这才想着,能不能找亲家救救急。” 傅敬斋继续道:“既是一家人,又说什么借不借,需要多少银子?” 赵母喜形于色,但她还未开口,一直沉默的赵父却先按耐不住:“六七百两!有六七百两就够了!” 傅家二老听了,对视一眼。 赵蘅听不下去了,说了一句:“爹,娘……” 还没开口,赵母把她按住,狠狠使了个眼色,又笑道:“院子塌倒的时候,连着邻家的墙也给冲塌了些,我们是想着还需补偿点人家。不过这种事情,我们自己日后慢慢应付就是了,当前最要紧就是把自家住的地方修补好了,有个二三百两,让我们两个渡渡难也就够了。”说着说着,又心酸地滴下泪来。 “这样吧,”一直在旁观的傅玉行这时候开口了,“我今秋做衣服的钱,倒有个五六十两,既然伯父伯母手紧,干脆我也省下这笔钱来,敬送给二老修修房子。” 这话一出,傅家二老和玉止都禁喝了一声:“玉行!” 傅玉行笑了笑,已经遂了意,不再多言。 没想到赵母忙不跌擦干眼泪,连说:“哎哟,所以说是大户人家呢,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二少爷真是费心!” 赵蘅已经不敢看也不敢听了,几乎一张脸要埋到胸口。 见赵蘅实在难堪,傅家二老便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玉止似乎是唤了她两声,见她没有回应,便先把给赵父赵母准备的一应财礼都交代好了,银子也说会备下,也先去了。 赵家二老提了几层满满的篮子过来,走时又装得满满的回去。傅家又给了两大车衣服头面,命了两个仆婢和挑夫在院中替他们装整。 赵母刚来时不知深浅,还唯唯诺诺,如今因傅家人客气,她便抖起来,站在台阶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呼喝下人。 下人们当面忍着,退下后也少不得要嘀咕上几句:大少夫人也是干净体面的一个人,家里的父母怎么这么上不得台? 赵蘅哪能看不出他们心中想法,却也无话可说。 赵母斜着眼掏着耳朵,看那些赠礼,好像是很满意,又好像有什么极不满意:“哼,到底是富贵人家,不要的东西剔下来一点儿,就塞了我们这种小人物的牙!” 赵蘅知道她心里又不平了,但也不搭理,将一些紫金丸、活血膏包好了给她,“这紫金丸治头疼最好,之前回门里也有,再带些回去吧。这半年来头还疼过吗?” 她母亲冷哼一声,拿小勺指住了她父亲,“嫁到这么个家来,操持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烂货,我还能有好的时候?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你们爷俩给我拖累了!你是个姑娘家,派不上什么用处,也幸好我会打点,千方百计把你塞到这么一户人家里来。原指望着你可以多弄点钱,结果没想到你这么没用,掉到金矿里了都不会捞!” 赵蘅看了一眼阶下的人,对这种情形感到厌倦,“你还想怎么捞?” “你嫁到他们家来,就是做个管家主妇的,那么多东西由你主张呢,就是你做不了主,傅家替你填的那两大箱嫁妆你总做得了主吧?偷取些出来施舍你忍饥挨饿的老娘,总不是什么难事!” 赵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那些钱哪里就是我的了?再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真的做出这种事情一旦被发现了,我在傅家还能做人吗,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赵母不耐烦:“不愿就不愿,你别一张口就尽是抱怨,人家还以为我多亏待你!你不要忘了,当初媒婆说亲要把你嫁到那七十岁的张大户家去,到最后是谁心疼没让你嫁?如今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看到那个亲家母吗,跟我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人家穿的是什么衣裳,我穿的什么衣裳?你是好命,你那害病鬼丈夫不管是活着还是两腿一伸,对你都只有好处,你下半辈子这就有了靠山了。我呢? 人家说,女儿大了不由娘,从前我还不相信,我说我们家闺女绝对不会是那种吃饭砸锅的人,没成想,你还真是这等。你别当我不知道,今天特意还把我们往偏院里领,就是不愿我们撞上你的新公婆,这就开始嫌我们丢人了?可别忘了自己吃几碗饭长大的!” 赵母越说越泼厉,眼看母女俩争执起来,她父亲照常理一撒手,溜到一边去了。 赵蘅满腹酸楚,“我嫌你们丢脸吗?是,我是嫌你们丢人,我嫌我自己丢人。我父母大费周章来看我,从头到尾你们问过我一句没有,你们关心过我嫁到这个家来开不开心,日子好不好过吗?你没让我嫁张大户是因为心疼我?是因为你发现傅家比张大户家更有得图,卖都卖得值当一点。但凡你们有一点点为人父母的样子,我都不会觉得自己这么丢人,你们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随手就能丢掉的废烂一样!” 赵母高声道:“姑娘!再怎么样,娘家人有总比没有好!大不了我们以后不来了,也省得姑娘看到我们心烦!” “我倒希望你们不要再来了,可你们舍得不来吗?好不容易傍靠个有钱人家,怕是不占尽便宜都不甘心吧!” 赵母一个嘴巴甩在她脸上,不解恨,又甩了一巴掌,接着不等赵蘅说什么,自己一心坐到地上蹬脚大哭起来。 赵父本来还在门外踅转,这时索性不见人了。其他下人见不成样子,有的还偷眼看热闹,几个有眼色的就带着其他人先退下了。 赵蘅孤零零站在她痛嚎的母亲面前,觉得很无助。 这世上,到头来即便亲如母女,还是谁也理解不了对方的委屈。 她茫然举目,正好看见旁边侧门里有一道月白色的衣角。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听到了多少。玉止没有出来,还是默默离去了。是给她留体面,还是嫌她丢脸? 她像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缓缓跪坐在她母亲面前,既是求她,也是和她服软。 “别哭了,娘。” “是我不好……” 傅玉行今日称心得意,摇着纸扇回到院中,一进门却看到他大哥已经早早等在那里,凝重肃然,第一句话便是:“你方才太过分了!” 他大哥极少对他严厉。傅玉行慢条斯理的,踱到桌边往后一靠,不咸不淡道:“我大嫂还真是有点本事,大哥你现在为了她都要特意来找我算账了。她私下里都和你哭诉些什么了?” “她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什么,可我看得到也听得到。” 傅玉行故意笑道:“我对他们不好吗?她的父母来了,我领着见面,要钱要物,我也都贴了,问礼请安,也处处周至。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吗?大哥,你总喜欢掩恶扬善,难道你心里就看得上他们?” 玉止默然,再开口时语重心长:“玉行,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像你我,有人教导,有人疼护,有人做榜样的。你天生有高人一着的条件,就更该有温恭自虚之心。这样目无下尘,难道就比他们好到哪去吗?这是你该做的事?” “你……你曾经也并不是这样的。”玉止喟然道。 送走父母,赵蘅独自沿着小石路回到庭院,看到小春正躲在一处假山后面,肩膀一抽一抽地呜咽哭泣。 “小春,怎么了?”赵蘅到她身后俯下身问。 小春声音含糊委屈:“呜呜……我娘因为我偷吃贡灶的莲子糕,刚刚打了我一嘴巴……” 这丫头年纪尚小,心思稚嫩,赵蘅平日对她也很是包容。“好了别哭了。你要是肚子饿了,以后就到我房里去,我拿点心给你。” 她扳过她的肩膀,却发现这丫头一边哭得满脸涕泪,一边还在撕下莲子糕往嘴里送,哭也不耽误,吃也不耽误。她还解释:“我想着……巴掌都挨了,我得多吃两块。” “……”赵蘅想笑又不敢笑。 两人坐在水边说话,小春还踢着脚抱怨,“母亲对我实在太严厉了,平时总管这管那的,你父母也这样管你吗? 赵蘅哑然:“他们,他们不管我,他们什么都不管我。” 小春点头:“那你爹娘可比我的好多了。” 赵蘅动了动嘴角,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笑。 晚上回到房里,却没看到玉止。 赵蘅以为玉止还未回来,绕过屏风,却发现他正在床铺后的箱柜前,正对着烛火翻阅着什么。 一见赵蘅过来,他把手中一封折子合上,丢回面前打开的箱柜里,笑道:“回来了?” 赵蘅开始还没明白他在干什么,后来一看那箱子——正是给她装嫁妆的所在。 心里微微下坠。他怀疑她? 他听到下午她娘亲对她说的那番话了,所以真觉得她会偷嫁妆里的东西? 可,他怀疑她有错吗? 她连质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默默去点上蜡烛。 哥哥反倒显得很不自在,特意和她搭话,“今天回来得早了一点。” “嗯。”她轻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回答,没有回头看他。 “丈人丈母已经回去了吗?” “是,已经回去了。” 越想要自然地聊天,越显得没话找话。 “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该去送送的,只是当时正好被事情绊住了。” 赵蘅道:“也没什么好送的,该拿的都拿了。”又是下意识的,她先把话说了,避免伤害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 玉止一听,知道她误会了,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倒先反过来道歉,怕他多心。“我没说你有那个意思。”她对他笑笑,平静的,善解人意的。 玉止还想说些什么,丫鬟恰好端着水盆、衣物进来,他也只好把话收回。 屋里窸窣有声,唯独无人说话。赵蘅想为嫁妆的事解释,又怕对方承认他真的怀疑自己;玉止想为弟弟的事向她道歉,又担心说起白天的事引逗得她更加羞困伤心。 两个人分明都感觉到对方有话又说,又都隐了话不说。 连丫鬟都注意到今日屋里比平日更沉默些,铺床卸窗的时候就更加小心。 夜里,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榻上,只隔了一层纱幔。偏偏这晚格外的安静,连彼此呼吸的节奏都可以察觉。 还是玉止先开口了:“今天的事情,是玉行做得不对。” 赵蘅却已经翻过身去,面朝着外面:“傅公子。”她又喊他傅公子了,用若无其事的声线低声道,“我今天实在有些困倦,我想先睡了,好吗?” “……好。” 第十二章 大打出手 天气好时,赵蘅和小春总一起在芭蕉林下用宣纸练字。小春偷懒,不愿裁纸,把一大张纸全摊在石桌上,两只手伏在那里临摹,写着写着就从桌子这头转到那一头。 太阳未斜,就见玉止回来了。 “今日药铺散得这么早吗?”赵蘅停下笔问。 玉止笑道:“是我有些事情,所以早点回来了。” 他说得含糊,赵蘅就以为只是一些琐事。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在练字?练到哪一步了?”玉止扫到她们桌上的几幅帖。 赵蘅把自己的揭起来给他看,“和之前比起来有好些吗?” 玉止一边看,一边笑着点头:“这幅很好,每个字都好。” 小春也挤过来:“大少爷,你也看看我的!” 玉止看了,也说写得好。小春马上把一张纸铺天盖地举过头顶,一路开心地跑出去,嚷着要给爹娘看。 她一走,这亭子就显得太静了些。 赵蘅呆了一会儿,站起来,“对了,我去让厨房给你备饭。” 玉止视线始终随着她,也仰起头,“我才来,你就要走吗?” 赵蘅顿时不好走了。 “你最近好像总在躲着我,阿蘅。” 她想了想,慢慢坐下来,“我没有躲着你。” 其实是有的,她自己知道。 自父母来的那一天后,她总有些羞于见他。 若不在乎,那他怎么看她都不在乎。可如今,她唯独不希望玉止用轻视或怜悯的眼神看她。 玉止把她所有微妙反应都看在眼里,但不拆穿,“我今天早回,其实是为了给你件东西。” 他把一只小提盒放到桌上,“打开看看。” 赵蘅掀开盖子,一股热热的桂花甜香扑鼻,“点心?” 是几个圆团团螺狮样的花式点心,粉的白的都有,看起来皮酥肚饱,玲珑可爱。 玉止道:“这是桂花螺。你有一次和我说过,你小时候吃不到糖,过年赶集时看到一种用酥酪和糖桂花做成的有螺狮纹的点心,记了好多年,可爹娘不愿买,后来也没再看到人卖了。” 大概是玉止有一回给她带酥糖点心解馋的时候,她见那点心也是用酥酪做的,便和玉止问起过。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可,你那时不是说这点心已经没人做了吗?又是怎么买到的?” “我找了几位与州的药商朋友,这是与州特产。我跟他们问了配方,只是怎么也蒸不出那种分明的螺狮纹。反反复复的,到今日才勉强做出来。” 他亲手做的?就为她那一句话。 赵蘅和他说起这事的时候,并没有叫苦的目的。她本就家穷,爹娘又不是会疼爱子女的,那漂亮香甜的桂花螺也不过是许许多多她被压抑过的、被忽视掉的幼时愿望的其中之一。 她没想到十几年前的桂花螺,会在今天,在她掀起一面冒出热气的提盒盖子后,补偿给她。 玉止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是想要在生辰那天送你的,却发现你今年的生辰已经过了。” “生辰?” “是啊,你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不提呢?” “……我没有过过。” 她忽然想起那晚回房所见,玉止把一本折子放回箱子里去了——所以,他那时不是在检查嫁妆,是在看她的生辰庚帖? 赵蘅怔怔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她心里暗笑自己傻气,低头揉揉模糊的眼睛,摇头道:“没事,不要紧了。” 玉止静静注视着她,忽然温声道:“阿蘅,你大概没发现,你最常说的话就是不要紧,没关系,我没事。——不要总说不要紧,没有什么是不要紧的。我希望至少在我这里,如果想要,你可以说想要,喜欢可以说喜欢,不开心可以说你不开心。我会听,我不会当做不要紧。” 眼泪滚下来,她一边擦一边笑道:“没有,没事,不要紧……”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和玉止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胡乱捂住了脸。 明明很开心,但开心下面又浮出一丝酸酸的涩,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那桂子螺太好看,她用一个薄薄的高脚小瓷盘盛着,总舍不得吃。 小春咬着手指头,坐到她身边眼巴巴看着,“大少夫人,怎么没见过这种点心?” 赵蘅用油纸给她包了一块,眼角眉梢都是笑,“这是玉止做的桂子螺。” “哦,原来最近大少爷下药铺时常躲在厨房,就是为做这个呀!” “连你都知道?” “大少爷不让说呀!”小春津津有味吃着,忽然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欸,大少爷怎么对你这么好啊,你俩是什么关系?” “……”小春问得傻,偏偏这傻问题就把赵蘅问住了。 他们之间有名无实,那么他是她的丈夫吗?他对她很好,可那份好是特别的吗? 赵蘅不知是在琢磨着回答小春,还是回答自己,“他……他对人本来就好。” 小春想了想,笃定地摇摇头,“不一样,少爷对你不一样。”也说不出这丫头究竟是迟钝还是敏锐。 赵蘅听她这么说,还真有了向她求教的意思,她挪近一步,认真而忐忑地问:“小春,那你觉得……” 一只黑色的圆影子斜刺里飞过来,击在她手上。 “啊!”瓷盘一下子翻到地上,咣啷摔得粉碎。 小春吓得将桂子螺一口吞下去,两脚朝天咕噜滚到了石头后。 赵蘅两只手还横在那里,神情僵硬不敢相信,看着那突然出现的紫檀木球,和滚落的一地狼藉。 几步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大嫂啊?对不住了,我在此处击打球,恰好没见到那边有人。” 她蹲到地上想重新捡起来,但桂子螺是软烂的东西,一落地便没一个整的,她捡了半天,只粘了满手红的白的污泥,还有些拖在她裙角上。 此时此刻,赵蘅从未觉得傅玉行的脸如此面目可憎,她站起来,愤恨他:“你就是故意的,你赔给我!” 傅玉行走近过来,随便把紫檀木球踢到一边,看到地上的点心,也明白了,喃喃:“原来他这几日忙进忙出的就是为这个。” 还真把她当家里人了,之前还为这女人教训他。 想到这里,他连假装出来的客气也没有了,冷笑道:“我就是故意打翻的,你又如何?” 你又如何?你又如何?赵蘅浑身绷不住恨得发抖。这男人,这狗男人……他就是认准了她!认准了她会顾忌他害怕他忍让他,所以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摧毁别人的耐心、自尊、一切珍惜的东西。就连她小心翼翼捧在眼前的这一点点快乐,他也要来把它毁了! 这混账,这混账……! 那口酝酿已久的恶气堵在胸口,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升腾。 而面对她显而易见的愤恨,傅玉行只是不屑地一笑,一个转身,连衣角都是潇洒的。 赵蘅盯着那个背影,捏紧了拳头。忽然,两脚一拔,朝着那挑衅的背影冲了过去。 “二少爷!”爬起来的小春惊叫起来。 傅玉行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只看到有一团浓重的黑云朝自己眼前逼来。 那瞬间,所有感知被拉长。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脑瓜子当胸一头顶了上来,砸得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差点没吐出一口血。 “啊!”花园里回荡起众丫鬟们惊恐的叫声,惊飞树梢上一排麻雀。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丫鬟奔进院子里,面对一脸错愕的傅玉止和二老,指着门外断断续续道,“大少夫人和二少爷……他们……打起来了!” 等到府里其他人都匆匆赶过去时,那两人简直是在泥地里打滚。头发也撕散了、衣服也破了,一个捂眼睛,一个嘴角流血,饶是这样,还咬牙切齿地相互不放手。 赵蘅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脑袋撞上傅玉行的下巴,把人顶翻在地,然后按在地上骑着打。 “阿蘅!”傅玉止立刻上去拽住她的手。下人们也反应过来,各自拉着一个,才把那两人撕开。 “怎么回事,你们——”他问到一半,看到地上的桂子螺,便也明白过来。 那两个人还不解恨,还想挣开其他人和对方打在一起。 傅家人什么时候看过他们二少爷这么狼狈不堪又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个个又害怕又想笑,又不敢认真拉拽,怕伤了他。 最后还是赵蘅先被玉止带着几个下人扛走了。 …… 赵蘅的伤看着狼狈,仔细一察看,也就是头发乱了,额头上蹭去一块。 玉止膝上放着药箱,替她擦了膏药,道:“得小心些,这几日不要沾水了。还疼吗?” 本来是心疼的,等擦完了,看到她坐在床上一脸又委屈又忍着倒霉的样子,没忍住笑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玉行打成那个样子。” 阿蘅观察着他的脸色,“你……是不是生气了?”说到底那也是他的弟弟。 “是他的错,我哪有跟你生气的道理?”玉止把药箱收起来。 “但我好像把他的头给打破了。婆婆看到……”说实话,打破那王八蛋的头,她是一点都不后悔,唯独想到婆婆的反应,心里打起鼓来。 这下玉止也不说话了。 赵蘅看着心里越发忐忑。 忽然玉止道:“阿蘅,有人告诉过你,我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第十三章 山回路转 “阿蘅,有人告诉过你,我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赵蘅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个,虽不解其意,但也关心。以前她从来不敢主动问起,此刻便摇了摇头,等他说下去。 玉止道:“你看玉行现在虽然跋扈自恣,其实小时他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们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应用自流,我总也比不过他,见先生、爹娘都更看重他些,我心中其实也会暗暗妒忌。”说起这些过往,玉止的神情已是成人后的淡然,“他发现了,后来就故意假装背不出来。那时他顽皮些,我在人前端静些,但我也会闯祸,偶尔惹出乱子来了,就推到他头上,他有时也记不得是不是自己做的,就索性都帮我背了,到后来,爹娘一问,这是谁干的,他就自己站出来了,所以人家只说我从小沉静持重。连爹娘到现在都不知道。” 赵蘅跟着轻轻笑起来。因为是玉止小时候的事情,听得十分入神。 “有一回,他早早完成课业,我还未完篇,他见我苦恼,便撺弄我到后山去玩。我那时起了坏心,故意用一只死老鼠吓他,他小时候被老鼠爬到床上咬过耳朵,所以最怕老鼠,没想到玩闹之下,我们不小心跌到一个石洞里去。刚开始也不急,知道下人见不到人,自然会来找。只是那洞口掩在乱草后面,下人找了我们两回都没有看到。天黑时,有条野蛇伏近了他,我替他拂开了,却正被那蛇在腿上咬了一口,昏了一天。” “后来呢?”阿蘅焦忧道。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人已在床上,人家告诉我,是玉行背着我爬回来的。那洞口连一个成人都未必出得来,何况那时我们已经困了一天一夜,又饿又累,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只看到他回来时衣裳破烂,满手血泡。可我终究是救治得太晚,腿已经彻底坏了。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再也不能行走。” 傅家行医积善,却偏偏难以根治自己孩子的苦疾,从此后,傅玉止便与一具孱弱的身子、萎缩的双腿为伴。如今他神情平静地说起这段事,赵蘅却红了眼眶,伸手去握住玉止冰凉的手。 他知道她的哀怜之意,反倒对她事过境迁般地笑笑,“其实腿刚坏掉的时候我也想过,干脆就这样死了好,但看到我母亲以泪洗面的样子,又觉得不忍心。我记忆里,父亲是遇到什么大难都不哭的一个人,有一天半夜我醒来,看到他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掉眼泪。” “至于玉行,那两年我都不愿理会他,爹娘也将我的事情责怪到他身上。可我们都忘了,他那时也和我们一样伤心恐惧,可他一个孩子,却还要分外承受我们三个人的痛苦。” 如今想想,傅玉行的变坏,究竟有多少是他被纵坏了本性使然?有多少是因为忍受不了来自亲爱之人的责备和冷眼,以及来自内心的自我折磨,索性自暴自弃,作茧自缚? 还是说,出于愧疚和补偿之心,他把自己从傅家继承人的资格中彻底抽离出来,把责任和做一个完人的资格给了他哥? 究竟哪个才是他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原因,他们都不是傅玉行,谁都无法说得准,或许连傅玉行自己都不知道。但总之,后来就是这样了。 他成了今日的傅玉行,他成了今日的傅玉止,他们成了这世间至亲而至疏的兄弟。 “阿蘅,我如今和你说起这些旧事,不是为了博人同情,也不是为了自怜自伤。” 赵蘅缓缓点了点头,明白,他是想要让她心中多体谅一下傅玉行的遭遇,不要和他多见怪。 玉止道:“我是想要告诉你,他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老鼠。” “嗯。”赵蘅垂着头,应下了。“嗯?”才反应过来玉止说了什么。 玉止轻轻笑了,笑里带点从容自若的坏,“他到现在还是这样,一见到老鼠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夜里还要发噩梦。所以,你以后要想整治他,就从暗里下手,别让爹娘看出来就好了。” 玉止……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男子。 赵蘅这边的伤不着疼痒,傅玉行那边却是七损八伤。 傅老夫人看到儿子那好端端一张脸打成这样,心疼得厉害,手忙脚乱为他察看。小少爷也不知道是不耐烦还是嫌丢脸,在他妈手下挣了几下,药也不敷,甩着脸走了。 老夫人又连忙让薛管家跟过去,一定给他擦药,坐下来,又气恼道:“做长嫂的,怎么能把小叔子打成这样?头都破了!”开口就要把赵蘅叫过来,准备教训一顿。 刘妈妈在旁边劝道:“今天的事情,按我说,本来二少爷也是不对。夫人如果只训诫大少夫人的话,恐怕不太合适。” 傅老夫人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也清楚傅玉行并不占理,刘妈妈一劝,按下来,半晌无话。 想了想,毕竟还是心疼儿子脑袋被开了瓢,又道:“为一盘点心打起来的,我也没听过这种事情!之前还说这孩子稳妥——老爷,你说呢?” 傅敬斋倒是从头到尾没说什么,只是沉着脸喝茶,过后,把茶杯放到桌上,说了一句:“明天一早,把大少夫人叫来见我。” 第二天,刘妈妈上门说老爷找她。 赵蘅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昨天的事情,心里头惴惴不安。 玉止一早遇上药堂有事,早早出门了,原说等他回来去替她找公婆说情的。现在她要自己去面对公公,就有些顾虑,想要推脱等玉止回来,刘妈妈又说老爷吩咐过,一定让她一早过去,赵蘅也就无话可说。 她垂着脑袋,一步蹭着一步,随刘妈妈到了公公书房后的花园。 花园里不是种花,而开了一排药圃,种些薄荷、茯苓、白芷之类。进去后,迎面就能看到一面笔迹端凝的木匾,刻着“静气养神”。 一看那四个字,她更脸红耳热了。 傅敬斋穿了身家常直裰,拿着柄小锄正在除草,余光明明看到她了,也不回头,不招呼她,就让她在旁边站着。 赵蘅也不敢说话,就自己规规矩矩站着。 等傅敬斋慢慢地锄了一排,终于开口:“大少夫人来傅家多久了?” 赵蘅低声答:“四月初八。” 傅敬斋点点头,“也有半年多了,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锄完草,又细细地敷上草木灰,“你来了之后,对玉止照顾得很用心,这点我是该谢谢大少夫人。可同样的,你来之后,这家里风波就多了起来。长嫂和小叔子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这种事情我活了几十年了,也是没听说过。原以为你是晓事的,结果也是这么不分轻重。” 赵蘅垂着头听训,一派迷途知过的模样。她也知道自己这回冲动,面对公公指责,最好是老老实实认错,但对公公的这番话,她又有别的认识,思前想后,还是道: “公公,我一时急火打了傅玉——打了二弟是我不对,可说到头,害得家中风波不断的人并不是我,而是……” 傅敬斋目光扫过来。 赵蘅被他凝视,本有了退意,想了想,还是坚持道:“是他屡次挑衅在先,不顾他人感受。公公如果仍旧对他听之任之,只怕……只怕这个家才是安宁不了。” “哦,你现在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 赵蘅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定下来,又承认,“我是这个意思……但是,我绝不是对公公不敬,恰恰相反,正因为公公和玉止对我都很好,我才敢在公公面前说一番真心话。我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从此以后就敛声摒气做一个乖顺儿媳。但是,一来,我知道公公是明理的人,二来,我也是真心为家计着想,所以说话才大胆了些。” 傅敬斋冷哼一声,横眉竖眼,“你不是大胆一些,你是非常大胆!” 赵蘅低头不敢应声,自知冲撞。 傅敬斋斥了她这一句,想到什么,又回头侍弄那花叶,缓缓道来:“我们傅家,祖上是走街卖药的游医,手摇串铃,替很多看不起病的穷人家看诊抓药。三代以来,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赵蘅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起家史,但也只能听下去。 “这份家业,我原是打算交给玉行来承继的。他于方药上更有天赋,人又敏锐,有经济行商的头脑。那时我一心培养玉行,如今想来,不仅是对玉行太过严苛,而且也忽视了玉止。后来玉止出了事,我和你婆婆在那几年又对他谴责太过,一心照顾玉止,又忽视了他。大概就是那时起,他的心性也变了。” 这些事赵蘅虽已知晓,再由公公的视角听到,仍觉得沉重。 傅敬斋说到此,沉沉叹一口气,往日高迈的气度脱去了,成为一个无奈而疲倦的老人,“我年纪大了,这些年越来越心软骨弱,对这两个孩子又自认亏欠,早已拿不出曾经铁石心肠的那份劲儿。本以为这辈子大概也管不住玉行了,想不到,如今倒是来了一个能让他吃亏的人。” 他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看向赵蘅。 “你这位大少夫人,大概倒是可以和他斗上一斗。” 傅玉行最近在家里不顺心,索性外出浪荡去,再去账房拿钱的时候,发现房门已被锁上了。 他不觉有异,照旧不紧不慢踱去找薛总管拿钥匙。 薛总管说钥匙不在我这里,二少爷。 “不在你那儿在谁那儿?”这么糊弄他? 薛管家搓着手,缩着脖子笑:“钥匙……在大少夫人那里呢。” 傅玉行皱眉:“你把钥匙拿给她了?” “不是我拿给他的,是老爷给大少夫人的。”薛管家一边小心观察傅玉行的表情,一边如实转述,“老爷说了,从今以后家里上上下下,不管谁要拿账房的钥匙,都要经过大少夫人的允许。” “谁?” “大少夫人。” “……谁?” 薛管家汗流浃背,但还是顽强地:“大少夫人!” 傅玉行突如其来地沉默了。 后脑的伤口又隐隐作疼。 “我爹他是老糊涂了,把帐房钥匙交给一个外人?”他挥开薛管家试图息事宁人的手,往父亲书房去。 “二弟是准备去找公公说理吗?”一个声音悠悠响起。 傅玉行停下脚步,看着那出现在游廊拐角的女子,和煦而碍眼地微笑着,将那串他无比眼熟的钥匙举在掌心,挑衅他。 “公公已经交代过了,从此以后傅家家资尽归我管。如果二弟是准备和他说钥匙的事情,就不必白跑一趟了。如果是准备要我手里的钥匙,也请免开尊口。” 傅玉行:“……”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傅二少爷这辈子没觉得这么晦气过。 第十四章 小少爷吃瘪 傅玉行被家中长嫂治住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一群狐朋狗友耳朵里,连吃酒时众人都笑。“咱们傅家二少爷,竟也有吃瘪的时候。什么样的女子有这种本事?” 几人都是纨绔子弟,平时追欢逐乐,只当做是一种游戏,哪里真正把女人放在眼里?傅玉行更是其中佼佼者,相貌又好,又花钱散漫,一个被女人宠大的男人,且已经宠坏了。还是第一次有女人让他这么吃亏。 此刻他坐在席间,满脸不耐。“别提她!净扫我的兴。” 席间有个眼尖嘴薄的,一眼扫到楼下:“咦,那是不是你大嫂?” 其他人纷纷好奇心起,倚着栏杆儿看,果然见一青衫女子进了对街一家绸缎铺里,摘下帷帽,就是赵蘅。 那些男子第一反应是:“你大哥怎不将她约束在家里,光天化日就让她这么在外抛头露面?” 又一个把脸凑到傅玉行跟前,促狭道:“看着也就是个普通的妇人,也没长上三个头八只手,怎么就将你傅小少爷治得服服帖帖的呢?” 傅玉行反手一杯酒泼他脸上。 有个蔡公子看他实在不满,便出了个主意:“玉行,既然真的这么看她不顺眼,不如我们兄弟几个替你教训教训她,如何?” 傅玉行一抬眼皮,显然不屑:“你们?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蔡公子神秘一笑,胸有成竹:“这点傅小爷就放心吧,我们自有我们的手段,保管再凶悍的女人也叫她花容失色,当众出丑!” 赵蘅正在铺子里和掌柜交代花式,不妨门外有个人急匆匆冲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高声笑道:“哎呦呦,这不是傅家娘子吗?” 她唬了一跳,一看,是个穿酱红袄子满脸笑容的陌生妇人。“你是哪个?” 那妇人只管更亲热地把脸贴到她脸上去,指着自己的鼻子:“赵家娘子不认得我啦。上个月我家那口子发了疮,我特意到铺上取药去的,那时娘子你也在!真好心人呢,当时还让堂医亲自替我那口子看病。” 傅家药堂常请远近的名医坐堂,替客人诊脉抓药,看些疑难病。赵蘅听了,虽然还是没认出对方,但也笑道:“药铺行医救人是应该的。贵家吃过药,如今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好多了!”妇人满口答应,“我们正琢磨着要去谢谢娘子呢,今日刚巧遇上了,我家是打渔的,渔船就在街尾的清波口,娘子你跟我到船上去坐坐可好?” 赵蘅推辞说不用,那妇人又说:“要的要的,说实话我家那口子还有些烂肉,正想着要不要再到药铺去瞧上一瞧。娘子你若抬脚去看看,也给我们行点方便,好吗,好吗?” 她既这样说,赵蘅就跟她去了,一路被她牵引着上了渡船,舱口里却私下无人。 妇人牵着赵蘅朝里面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哎呀,这人一定是不听我的话,又去渡口撑船了,我明明告诉他身子还没好,不能去,不能去,可他就是不听。” 赵蘅没有见到人,就想告辞离开。 但那妇人偏偏热情得很,一再拉她到船头毡上,铺开了菜肴果酒,要请赵蘅喝上几杯。 他们的酒也不知是什么,辣得厉害,赵蘅勉强喝了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 那妇人又一再斟了酒来,让她多喝。 赵蘅这时已有些不舒服了,这妇人实在热情得让人不自在。 赵蘅趁她又去斟酒筛酒的间隙,马上站起来道了声谢,就想下船。 “嘿嘿,赵家娘子别这么急着走嘛!”妇人从身后追上来,手里还提着酒壶,一下没收住脚,整个撞在赵蘅身上,那酒液就淋淋沥沥洒了她一身。 赵蘅惊叫一声,碧纱裙已被打湿了贴在身上。眼见渡口上人来人往,她不得已往舱口里折去。 那妇人又跟在身后连连道歉,又要手忙脚乱替她揩拭。赵蘅摇摇头推开她,自己揭开外面的裙衫一看,连里面贴身的小衣也已经湿透了。 “唉呦这可怎么是好?快把外衫脱下来,我拿到炉前去烘一烘,再找身新衣裳给你!” 赵蘅还有些犹豫,那妇人已经去把窗口都封起来了,一边拍手踮脚地自责不已:“你看看我这个人,老是好心做坏事。本来想对娘子表达一番感谢的,又搞得你这么狼狈,你该讨厌死我了!” 赵蘅见她懊悔,便出言安慰,“也没怎么,换身衣服就好了。” “正是呢,你赶快听我的话,这天气一受凉马上就要病倒,四面我都封起来了,你就在这里换下衣服,不碍事的,我还在外面替你看着呢!” 赵蘅刚才还不觉得,现在湿衣服贴在身上,稍一受风,果然冷得人打寒噤。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妇人把被单捂在她身上,主动上手替她把外衫剥了下来。“我拿到船头炭炉上替你烘一烘,啊!” 然而一走出舱门,那热心的妇人马上变了脸,把衣裳用绫布通通扎了,一抛手,扔到水里去了。 下层船舱里,三位公子这才露出头来。 “成了?” 妇人抿嘴一笑,“那小娘子酒量可是不错,那么辣的烧刀子,连着灌了几杯下去,她竟还站得起来,要不是我一时应变,把酒泼到她身上,你们可就成不了事了!” 蔡公子知道她的意思,也不吝啬,直接给了她一吊钱,“好了,没你的事了。” 那妇人拿着钱,低头笑眯眯去了。 “接下来怎么办?”有人询问。 しittie γose 蔡公子吩咐人拿上来一个小竹篓,面带神秘,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掀开一个口子。那二人依次伸脸去看,一眼都变了脸色,倒吸一口凉气。 “你就不怕弄出人命哪?”其中一个扯住蔡公子的手臂,压低声音道。 “放心,拔了牙的。”蔡公子笑得得意,“不过,也足以把个小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了。到时,你想她又没有衣裳穿,又走投无路,衣衫不整地地爬到甲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得出多大的丑?” 三人听了也纷纷笑起来。 他们将上面的舱口掀开一道小缝,倾倒竹篓,慢慢就见一条手腕粗的花绿蛇露头而出,游进了船舱里,鳞片在甲板上摩擦的声音听得人牙酸心寒。 那尖尾巴倏忽一溜,消失在里头。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果然不多一会儿,里头传出一阵魂飞天外的惨叫,紧接着砰砰一阵跳脚的响动。 公子们伏在门外,不敢笑出声,拍手跺脚,更把耳朵贴进了窗口,等着接下来的动静。 哪知道那阵惨叫过后,又过了许久,船舱里始终一片寂静,好像里面的人凭空消失了。 怎么回事?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不妙。“刚才那一声响动好像特别厉害,傅家娘子不会是惊吓过度,一头碰死了吧?” 这话说得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推肩踩脚地都挤进去查看,只见一个舱内空空荡荡,通向船头的舱门大开着。 “坏了!”几人连忙追出去,夹板上也是空空荡荡,只有船舷边落着一只绣鞋。 冷汗下来了。 几人奔过去扒着船帮看,却半天找不到人。这地方就在岸边,水浅无波,总不至于这么快就沉到底了吧? “这……这下怎么办?”到底是胆小的,有人已经吓得声音发软。 蔡公子也茫然无措,又不敢置信,又想挽回,只一味将大半个身子伸到水面,拼命瞪大眼睛寻找着。 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没留神,身后竟有一支蒿杆子伸过来,照着几人背后咚咚一捅。 半空里几声惨叫,几人像下饺子一样掉到了水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们又惊又慌,两眼发黑,在水里连扑腾带拉扯,把岸上四面八方的人都引了来看热闹。 公子们的衣服多是绣缎,本来就重,一旦吸了水,更将整个人往下拖。好不容易等他们吐着水扒上船舷,一抬头,就见一个人穿着打渔的粗布衫子,坐在舱上。手里斜抓着一只半长的竹蒿,目光如电,不是赵蘅又是谁? 几人在她的注视之下心虚地打了个抖,鬼手鬼脚地还想爬上来,又被赵蘅一杆抵住了。“你们是什么人,谁叫你们来戏弄我的?” 蔡公子还想装糊涂:“谁戏弄你了,谁知道你是哪个……还不快让我们上去?” 赵蘅也不和他们周旋,一挑眉毛,“没有,那就别上来了!”那条蛇正被她抓在手里,也不客气,一抬手就扔了过去。 那几人吓得丢魂丧胆失声大叫,在水中乱挥乱躲,也不知将绿蛇挥到哪里去,又慌张四顾,一看,蛇竟落到水里,又朝他们游了过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岸上的人都看得哈哈大笑。 傅玉行伏在远处的栏杆上面,虽隔得远,也看到了那几人的狼狈模样,不禁也笑出了声。 三位公子已然崩溃,蔡公子抓着赵蘅的船蒿哭怕道:“是二少爷!是二少爷!不是我们的错!二少爷让我们拿蛇来吓你,我还劝他说千万不要这样干,他却怎么都不听啊!” 赵蘅停下抓杆的手,“他人在哪里?” 那几个人抬头,赵蘅顺着他们的视线回头看,刚好看到了酒楼上正倚栏观望的傅玉行。 虽远远的看不清脸,但分明都感受到了两道目光空中相对。 赵蘅什么话也没说,把杆子一丢,上岸而去。 那几个公子拽着她丢下来的船杆,好不容易拖着一身水爬上了岸,掩面逃开,一路上都是众人的大笑。 赵蘅一路朝酒楼冲过来。 傅玉行身边的女伎陪他一起扶栏看热闹,都觉得心惊:“你这长嫂可真厉害!” 傅玉行将脸枕在胳膊上,垂眸淡笑看着楼下的赵蘅闯过人群,“她可不是什么好摆弄的,这帮废物哪里是她的对手?” 女伎异样地看他一眼。 他不是极讨厌他的大嫂吗? 赵蘅已经一路上楼来,手上还拎着一个用旧衣提起来的布包,不顾堂倌们的阻拦,径直找到了傅玉行的厢房闯进来。 见房里还有陌生女子,她眼盯着傅玉行:“姑娘,我和这混账东西有话要说,劳烦你先离开,省得惊着你。” 但显然傅玉行才是女伎们的财主,傅玉行没发话,对方便露出夷然不屑之情。 赵蘅也不客气,直接把布包扔到他们面前桌上,那条绿蛇倏地窜了出来。 女伎吓得大叫一声,忙不迭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赵蘅冷道:“你平日虽刁钻,我还当你多少算个男人,想不到你还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 傅玉行见了,脸色也是一沉。“他们拿这东西来吓你?” “别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赵蘅道,“我告诉你,我如今是再不打算容忍你的,再有下回,我打烂你的头!”说完,负气走了。 稍后时,那几位冻得哆哆嗦嗦的公子们也回了厢房。堂倌们烧来热水,把人一个个泡进浴桶,屋里水气蒸腾。 几人边洗边骂:“娘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力气比头牛还大。” “你看到她捏蛇了吗?我想起那画面就觉得身上打哆嗦!” “算了,傅二都不是他的对手,咱们几个输在她手上也不丢人。” 他们这边狼狈,傅玉行风光霁月事不关己在旁边看着,不冷不热吐出一句: “活该。” 几人不满地在桶里抱怨:“哎,我说傅二,我们可都是为你出头才吃的这苦啊!到头来你还数落我们。” ”是啊,你究竟是想我们替你教训她,还是不想我们替你教训她?早知道你没这个心思,我们费那劲儿干什么?” 傅玉行不理会,看不出他究竟什么心思。他抬手,将扇柄往旁边门花板上敲了两下。 五六个凶神恶煞的龟奴应声闯进来,抬起三只浴桶就往大堂里冲,惊起外面男男女女一片哗然,三人赤条精光缩在水里,吓得大叫:“这是干什么?傅二,傅二!” 傅玉行坐到人家搬来的一把高背椅子上,翘起腿,叉了手,坐在廊下看几人出丑。 蔡公子大叫:“傅二少爷,我们哪里得罪了你了,我们可都是在为你出头!” 哪里得罪他了? 傅玉行冷眉冷眼笑起来,“第一,我不喜欢蠢人。” “第二,我讨厌别人拿我当冤大头。” “第三——”他一抬手,把那条滑凉凉的死蛇也扔进了浴桶,那几人又想爬出去,身上又没穿衣服,哭都哭不出来。 “你们拿这东西来吓她,不是惹她不痛快,是在惹我不痛快。” 他看也不看他们,自己走了。几个龟奴早已领了傅玉行的意,来到浴桶边蹲下身子。那三人看出他们意图,连忙摆手求饶:“别,别!千万别!” 龟奴们一个用力,把浴桶掀翻过去,三人裹着水打着转从桶里滚到地上,弄得一片地水淋淋的。等他们光着屁股蛋从水里爬起来,整个大堂都指着他们哄堂大笑。 傅玉行回家时,已是深夜。 守院的婆子来替他开门,他特意问了句:“老爷子下午找我没有,我大哥呢?” 仆人都说没有人找,一切如常。 那女人没把白天的事说出来? 虽然是这样,他也并不感激她。 因为那条蛇,勾起了他一些不愉快的心事,一整天都心情阴郁。 心情不好时,他就不愿意眼前有人。把婆子都挥开了,自己提了一盏昏昏的风灯,走在月色阑珊的院落中,身影显出一些寂寥。 回到房中,换了衣服,躺到床上,厌倦地闭上眼睛。黑暗里,那份平时藏在心底的空洞感,此刻无边无际如水寒凉从床底慢慢淹上来。 突然,横在床上的手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触感,细毛森森的,肉很软,软到能隔着一层皮肉摸到细小的骨头。 那种诡异的手感让他一个激灵从掌心到天灵盖,霍得一下弹起身,一动之下,床幔又下黑雨般噼里啪啦掉下来十几只死老鼠,有些直接弹到他身上。 傅玉行从脚底到头顶的血液全都凝结起来。 “二少爷怎么了?”外面众仆匆匆赶来,一进来,也哎哟哎哟地跳脚起来,一屋子撺哄鸟乱。 第二天吃早饭时,傅玉行还有些精神萎靡,胃口全无。 “二弟怎么了?”赵蘅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昨晚做噩梦了吗?” 傅玉行抬起重重的眼皮扫了她一眼。 傅老夫人也关切道:“正是,我也看着精神不好,是不是昨晚着凉了。”又对赵蘅说:“昨日不是让你去傅玉行房中,给他更换一下入冬的帐幔吗?” 赵蘅乖巧微笑:“确实去换过了,我亲手换的软帐。” 又回头对傅玉行,”怎么,二弟还觉不够?要么我过这两日再去替你加点东西?” “……”傅玉行看到她的手,想到她昨天大概也是亲手捏过那些死老鼠的;再看她的脸,春风满面,慈眉善目。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年幼时在开蒙书上读过的一句遥远但又生动的念词: 人之狠恶,同于梼杌;人之凶暴,类于穷奇。 “……不必了。多谢大嫂关心。” “二弟客气。” 第十五章 药神节 春雪初融,早春的景象已经显露出来。街上到处卖花环、挂红线,支了一条街的摊子。 赵蘅没见过这种场面,玉止便向她解释,“宣州城自前朝以来就是药乡,三月二八是药王诞辰,又是百花盛开的日子。到时候各处既有花会,又有药集,最后一天结市还有戏班子排的皮影戏,非常热闹。” “真的吗?”赵蘅喜出望外。 她嫁进傅家以后虽然各种行动都不受限,但她也不能不为玉止和傅家考虑,顾虑到闺阁的身份,无法出走得太过频繁。如今有一个机会可以不受限制,正大光明地出门看热闹,当然高兴。只听哥哥三言两语的描绘,就已经能想象出那种热闹盛景。 哥哥见她这么开心,也笑弯了眼,温柔地点头回应:“真的。” “那到时候,我们可以……” 阳光煦照,亭中吹着一点花香徐徐的暖风,带起衣角。赵蘅和玉止凑在一起愉快地低声说笑,也没什么要紧的内容,零碎散漫,在二人之间哝哝传递。 莺燕交飞,处处都双双对对。 而傅玉行,就独自靠在另一边的栏杆上,摇着纸扇,看着那二人旁若无人笑语晏晏。也听不清说什么,偶尔能听到哥哥答了句话和赵蘅开心的笑声,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 在他面前横眉竖目,在他哥面前倒是娇娇滴滴,还挺会扮乖。 也不知他哥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二少爷一手支着脸,优雅而悒郁地,翻了个好大的白眼。 自从赵蘅拿走账房钥匙,傅玉行近来也无法在外随便使钱,加上被她着实吓了一回,对她也敬而远之了很多。 傅老夫人觉得简直要变天了,儿子一点点收敛的倾向对一位溺爱的母亲而言,简直就是乾坤再造万象更新。当然,她也知道这都是赵蘅在压制着傅玉行。一开始虽对赵蘅有些怨言,到现在也只剩下感激。 同时,这件事情给了她一个绝妙的灵感。如何让一个浪荡子弟收心?——得有一个管得住他的人。 “阿蘅,我打算给玉行找个妻子,你看怎么样?” 赵蘅一口茶险些呛着。 哪家姑娘要触这种霉头? 她不情不愿往傅玉行的漪澜院走。 婆婆有事交代,她自然是该帮忙的,可为什么偏偏要在药神节这天帮傅玉行做亲? 她本来已经约好和玉止一起上街游赏,现在也只好让玉止先一步去趟药堂。 傅玉行的院子一进去,先迎面看到一座嶙峋怪异的假山石高耸而上,石后分了几条小路,曲折蛇行,时明时晦,和园子主人一样古怪。 赵蘅循着有人声的那条路往里走,尽头处一片花林,远远就已经听到清脆的女子调笑声。 她已经从守门的婆子那里听说了,二少爷这几日请了一班城中新来的乐伎和一群酒肉朋友到院中作乐。——不让他出门,人家二少爷待在家里照样有得玩。 就这么个人,日后谁嫁了他,可真是有享不尽的福分。 林中花枝蔓蔓,人影闪烁,赵蘅往里面走了几步,明明听到一些笑声在唤“二少爷”,却又看不到人。 她嫌这些花枝遮挡视线,转身想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反应之前,已经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了。 料峭寒风里,另一具温热的躯体整个从身后贴上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耳朵边听到一声低低的笑语:“这下抓到了,还想往哪儿跑?” 赵蘅觉得浑身的毛从脚竖到头顶,她转身一把推开对方,“你放开我!” 傅玉行被推得往后踉跄两步,看清是她,也愣住了。 “怎么会是你?” 一时死寂。 两个人面对面在花树下站着,又不约而同朝别的方向侧过身,任由轻细的花瓣在周围纷纷落落,又安静又吵闹。 那一瞬间的触碰,由于心理的极度陌生和身体的极度亲密,有种强烈的抽离感,感觉身体都已不是自己的。 傅玉行衣衫松松垮垮,一抬手把腰带拢起来,难得在她面前显出一点拘谨和不自在。“我没看清是你——” 赵蘅不接话,也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是骂他两句,还是假装无事发生? 纷乱中还夹杂着想把他手剁掉的情绪。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干巴巴开了口:“婆婆说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按赵蘅原本的计划,她应该要花上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傅玉行和和平平带出来。结果因为那不大不小的尴尬,傅玉行竟然也忘了和她作对,两人就这么相对无事坐在了茶楼里。 “叫我出来干什么?” “等着就是了,婆婆一会儿就来。” 傅玉行看着手上的杯子。转一转,又出神,忽然间,又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刚才的事情——” “别说了。”赵蘅目视前方,一副死鱼相。 傅玉行也领会了她的意思,两人彻底沉默下来。第一次共处一室而没有相互攻击谩骂对方。 婆婆来时,自楼下一抬头,看到赵蘅真把傅玉行带来了,满意得笑容满面。 傅玉行看到母亲,感到不对:“娘怎么来了,她不是说今日要去水边看花船吗?” 等他看到后面还有一辆马车,一位华服小姐款款而下,立刻意识到她们想做什么,起身就往外走,被赵蘅伸手拦住。 傅玉行没好脸色,“闪开,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赵蘅同样没好脸色,“你以为我就愿意替你说亲?哪家女子落到你手上不是倒运。可今天是婆婆要求的,你就坐下来和人家见一面,好好说两句话。之后,你要留要推,都和我无关。你这回不肯,往后总还有第二回 ,第三回。” 楼梯下那女子已经被搀扶着满脸羞涩地上楼来了。 傅玉行定定盯了赵蘅一会儿,松口道:“好,母亲和大嫂都这么替我考虑,我不得不领情了。” 赵蘅和婆婆叙了礼,下了楼,抬头时,看到傅玉行已经和那位小姐相对而坐,百无聊赖的样子。 玉止听说母亲为玉行做亲,本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道:“其实,玉行如果真的能有一个心上人,倒也不错。他一直以来都活得太轻了,没有任何责任,也没有任何牵挂。一个人活着若没有责任,心就是空的。兴许成了家后,他会稳练一些。” 赵蘅思忖道:“可我看那女孩子,未必能够治得住玉行。”她心里想的是,他那样的人,这辈子能对谁生出责任? “他背得太少了,你却背得太多了。”她话里带着很私人的心疼。 玉止没有回应,知道她一旦反应过来一定会害羞,所以主动替她把话题岔开。“今日事毕,我们出去走走吧,想到哪里去玩?” 赵蘅点点头,下台阶的时候,在背着他的地方,偷偷红了耳朵。 药王诞辰头三天以赏花游宴为主,从城南的碧波池到城北的百花洲,处处可见柳媚花明,莺歌燕舞,树梢飞檐上也都挂了彩纸红绸。岸边是饮酒的踏青的买花的红男绿女,河上飘着各色用鲜花装饰的花灯花船。 赵蘅和玉止一路被人群推着走,广场上有两个长衫男子正各抱着一盆大如圆球的牡丹争得面红耳赤,都说自己种的才是最正宗的金丝大红。旁边围了一堆看热闹的游人。 赵蘅在人群外悄悄问玉止:“你分得出来吗?” 玉止显然是分明的,却只是笑道:“这种事情点破了也没什么好处,大家都不高兴,算了。” 往前走,路边又有好些药摊贩子挤上来争着让玉止过目他们的药材,做个背书。 玉止看时,买药的卖药的都伸颈张口,不敢出声。等玉止一句话落,说某家的某药好,众人便蜂拥而上,拍板定价。 每到这种时候,赵蘅总能清楚地感受到傅家作为宣州药行行首的分量。 二人一路走,她一路闲问:“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在招待几个很面生的客人,是外地来的药商?” “是,这几日陆续会有客商登岸,还会有大宗药材到埠。” “你从前说过,傅家的生药都是和固定的药商买的。” “固定货商是为了保质保量。但也有些好的外来货源,比如颍川的、禹州来的药帮,原材和加工都很好,每年这个时候遇上了,也会大量收购。” “那你接下来事情不是很多,我还拉你出来,会不会占用你的时间?” 玉止笑着宽解道:“我自己也是爱玩的,趁着这两日药市还没有开始,本来就是赏花宴游的时间,出来走走正好。” 赵蘅嘴上那样说,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偷他一点时间的,他这么一说,马上就点头偷笑。 玉止也看出她那点小心思,偏过头,也轻轻地笑。 春日暖阳照在人身上,整个世界都好像有一道明亮的金边。心里有一群隐秘的小老鼠争先恐后往外跳跃,一种轻盈妥帖的快乐。 赵蘅看到街边卖一种小红果子,咬开以后里面流出糖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玉止注意到了,便停下来买了一袋给她,让她捧在手上一路慢慢逛慢慢吃。 赵蘅觉得在他面前显得那么馋相,太小孩儿样,还有点不好意思,手上接了,嘴上还找补,“我平时也是不馋的。” 玉止笑道:“馋也不要紧。”他希望她在他面前放心做一个小孩子。 卖糖果子的大娘认得玉止,调侃他们:“大公子和大少夫人成亲都该有小一年了,怎么看着还这么生疏呢!” 两人被这么一说,都有些赧然。玉止想要付钱,那大婶又爽朗地摆摆手:“哪有和大公子要钱的道理?去年我家小孩得了一场急病,跑了几家药房都看不好,当时都已经让我们准备后事了,后来还是大公子下了两贴药给吃好了的!” 说着就把旁边一个小孩抱过来,“你们看,这小子现在这么活蹦乱跳的!” 那小孩本来和另一个女孩翻花绳,跳跳闹闹的,一被抱过来就有些害羞,缩在母亲怀里睁着双大眼睛瞧他们。 玉止只是笑说应该。 木登木登 大婶又道:“对了,这孩子马上就要送到学堂读书去,还狗蛋狗蛋的叫着,不好听,本来我们打算请学堂先生起名的,但是既然今儿个大公子遇到了,就送他几个字吧!” 玉止想了一回,知道小百姓家起名,不爱冷僻晦涩,更中意热闹喜庆,便笑道:“既然有这么一段因缘,不如就叫长晏吧。”一边说,一遍用指尖沾了清水在木桌上写出,“晏是平安喜乐之意,希望这孩子一生都顺遂有福。” 大婶一听“有福”,便笑得合不拢嘴,“哎,哎,这名字好!又文雅又有口彩,好好,这孩子就叫长晏了。还不谢谢公子!” 那小孩更害羞了,一个劲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大婶拍了他两下,笑骂道:“没用的!” 人群外忽然起了骚动。 所有人看到水上驶来一艘巨大的花船。 船高三层,锦帆画樯,在旭日金波下缓缓横浪而来,将其他小灯小船尽数压倒。 更令人瞩目的,是这样一艘大船上竟然装点满了鲜花,简直如锦绣着身,香动百里。刚刚还在争牡丹花贵的两个长衫男子此刻更是目瞪口呆,因为那船上每一朵花都比他们手中的金丝大红名贵得多。 这般气冲青云的豪横,令岸边所有人都驻足伸头,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十六章 刘凤褚的生意经 画船的主人在一众红袖婢女的簇拥下登场了。远远一看,是个身材高大、步伐带风、神态傲慢的男人。站在甲板上,对着人群中的玉止,高声道:“原来是傅大公子,赏脸登船一叙吗?” 赵蘅认出了那个人。 刘凤褚。 此人来宣州不久,却已经是这两年冒头的新富。听说在外省原是做绸缎生意的,几年时间里挤死了当地十几家绸缎庄,又借着放贷,累积了好一笔财富。如今搬到宣州城来,盯上了熟药生意,所以时常和玉止有些交集。 赵蘅随玉止进了船舱,四面开窗临水,船上已摆开瓜果酒肴,丝弦管乐。让人诧异的是,门口还树立着十几个穿锦披帛的美女,个个手上捧着香胰、脸盆,以供进来的客人洗手。可这排场实在是太隆重,反倒让看到的人不敢“享用”,只想加快脚步。 而主家刘凤褚就端坐主座之上,任由众女提炉打扇地伺候着他,安然享受这种排场。赵蘅早就听说这人举止高调,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那刘凤褚一见赵蘅,也不起来,远远的在位置上便道:“夫人,接下来是我们男人家商谈正事,你或许到小室去坐坐,那里也有些瓜果点心。”他也不是针对赵蘅,而是那种最典型的“妇人不足言”的态度,轻视女子,又自视甚高。 赵蘅从这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讨厌他。 玉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道:“我想我们之间谈话,没什么她不能知道的。” 刘凤褚便轻挑得笑笑,“呵,那傅大公子倒是很开明。” 座上早已经有了许多人。她定睛一看,竟都是城中眼熟的大小药商。众人见了玉止,不管年长年少,也都纷纷问好。刘凤褚今日把这些人邀请到一处,也不知到底要商量些什么。 “诸位也知道,我加入宣州的药行行会还没有多久。可我却已经看出来这宣州城的商机大有利可图,诸位可是都漏了一笔大财没有捡!” 他说话句句狂妄,在座的许多人早已看不顺眼。有些年轻的就直接道:“你又不通药理,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 那男人也不辩解,笑一笑,使个眼色。 后面走出一串花枝招展的仆婢,一人手上端只盘子,将盘子上玲珑璀璨的宝盒交给众人。 “这是我新近命人研制的一盒鹿胶,我命名为‘香清粉澹’。诸位看看。” 他一说,众人都不敢相信这竟是一盒成药。盒面是色彩清新的粉绿云母片,磨得极薄,仰视可透光,盒上装有枢纽,一旋开,便如花朵绽放,层层错落,以金箔贴成的蝴蝶穿过花丛,栩栩如生。 每只小盒中都躺着一片微微透明的骨胶,溶成芍药花模样,当中浮着鲜丽的花丝。整盒胶药玲珑剔透,赏玩不尽。 “宣州士绅都有补益养生的习惯,种药圃、吃药膳、赏药株、写药诗,极尽风雅之致,可唯独就是没有配得上这份风雅的成药。所以我这盒‘香清粉澹’一旦发售,一定走俏。” 众掌柜相互观看,惊叹不已。“气味芳香,色泽澄透。最重要的是这模样,实在是玲珑可赏。漂亮,真是漂亮。” 刘凤褚观赏着众人的表情:“诸位觉得这药可以卖多少钱?” 其中一位捻起一片胶笑道:“鹿胶本就名贵,再加上这些意头,这一份就能有个十几两了。” 刘凤褚只是笑笑。众人看出他的神情,便主动问道,“那你打算卖多少?” “六十两。”他脱口而出。 六十两?众人张口结舌。 刘凤褚看到他们的反应,得意地大笑起来。 “各位,东西的价格从来不是东西说了算,而是人说了算。宣州城有这么多的富商士绅,五十两一饼的茶叶,十两一盒的果子,不也有处流行。图什么?图的不就是个漂亮的名目。” “我这盒‘香清粉澹’还只是头盘。接下来,我还会顺应每一季的鲜花果木,推出应季的养生药品。在上面题上诗词、篆刻印章,专由贵人文士来推展。还有——价格定得更高些,并且限量限售。如此一来,这可就不单单是一盒药了,作为宝玩而藏也无不可。卖得便宜了,反倒显不出身价!” 这番生意经,众人听着都觉得花团锦簇眼花缭乱,转个头相互看看,讷讷点头。 直到这时,刘凤褚才亮出他的真实意图。“说实话,我今日宴请各位,就是希望筹得一笔本金,专做这四时补益药。到时的利润,再按股分还大家。” 这话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 众多药商组成行会,彼此间相互联络、出资扶持,这原本也是行会的一个作用。只不过,刘凤褚初到宣州,药商们对他还不了解,且这药从未见过世面,拿不准销路究竟如何,一时也无人应答。 刘凤褚也预料到了众人的反应,不疾不徐道:“说句实话,以我的身家,这钱我并不是出不起。不过是我初到宣州,加入药会不久,希望能够尽快与诸位互通交情,也好在此间立足。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在座众人多少也都听过这刘凤褚做商的手段,知道他确实有千伶百俐的招数。没多久,还是有人沉不住气:“那你准备先发多少盒?” 这话一问下去,就有了继续深入的可能。 刘凤褚自然也知道,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他们已经在围绕着这药七嘴八舌起来,角落里,玉止始终不曾说话。 赵蘅把那几盒小药翻来覆去地看。玉止侧身,低声地,“阿蘅,你觉得这药如何?” 赵蘅皱着眉,也侧身靠近,捂着嘴低声道:“他这盒子一个套一个的,看着热闹,真把东西拆开,还不如咱们一盒的量。这生意做得可真鸡贼!” 玉止忍俊不禁:“说得很对。” 刘凤褚注意到他们两个,在人群当中拔高声音问道:“傅家公子有何高见?” 刘凤褚一问,所有眼睛便都转过来,玉止显然是药商们的主脑,都在寻找他的态度。 玉止笑了笑,“我没有什么意见。” 刘凤褚却不放人,“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 赵蘅看到他总用那种挑衅的态度对玉止,肚子里就开始冒火。 玉止本来不欲当场说破,既然人家逼问,便道:“上等鹿胶本应凝稠光润,要有这种澄澈透明的效果,大约多加了许多白矾和冰糖吧。” 这话一出,刘凤褚眼神微动。但他也不慌,脸上笑意未变,有“悉听指教”的意思。 “胶里使用了白术来增加芳香,也有道理。不过,我听说刘公子的白术是在宣州本地开辟药田所种。本地种药虽然可以减少成本和运耗,可药材种植讲究宜时宜地,宣州水土并不适合白术,只怕效果也大打折扣。” 刘凤褚即便这时,也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反驳道:“买得起这药的,没有人是图它治病的。做生意总要有所取舍。” 说着,又别有意味地笑:“傅公子医德厚重,所以你们三代才成业,而我当初在姚州不出五年,就成了首富。” 赵蘅在旁听了,觉得这人简直无耻,把唯利是图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玉止仍旧面色平静,“我也听说过刘公子在姚州做绸缎生意的手段,通过减少线头、压低成本,用更时新的花样、更便宜的价格,短短几年内就挤掉了当地十几家绸缎庄。” 玉止顿了顿,道:“但医药与寻常生意都有不同。百姓家买不起贵重衣服,买些粗糙耐磨的也能穿。如果料子不好,就在式样上花点心思,一样能有销路。但药材从来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能不能治病救人。以取巧之谋,做表面手段,或许一时可以乘风而起,但绝非长久之计。” “何况,这样远高于本来价值的药品,假如在市面上流传起来,那么很快连原本低廉的药价也会随之被带涨。百姓买不起时兴的衣裳,买件普通的也可以御寒;但买不起药,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一番话,也令诸位掌柜连连点头说是,赵蘅点头点得最是用力。 众人刚刚才被这“香清粉澹”勾起来的兴趣显然熄了下去。 刘凤褚这时候的脸色才难看起来,眼底闪过阴险之意,嘴角一勾,仰起脸,视线落在玉止的双腿上,好不客气地大声道: “傅大公子,你双腿不能行走,所以很少出去见见世面,连经商的理念都已经是过时货了!” 第十七章 两个预言 “傅大公子,你双腿不能行走,所以很少出去见见世面,连经商的理念都已经是过时货了!” “你这人!——”赵蘅头顶上噌的冒出一团火,上前一步就想把这人嘴撕下来。 “阿蘅。”玉止轻轻阻止了她。 刘凤褚继续道:“你怎不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乡绅贵族奢靡之风横行,人家手里赚着大把的钱,就怕花不出去。一瓶巽风丹四文钱,一贴断痢膏五十文,我这一盒‘香清粉澹’可以顶你们卖多少瓶巽风丹?你放着这钱不赚,倒要守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原则?” 玉止道:“这世上,毕竟买不起‘香清粉澹’的人才是多数。”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刘凤褚斜挑着眼,“有本事赚钱,才有本事花钱,大家各凭本事!” 他返身躺到精榻上,手上闲闲地拈了一份银票据,就用这张晃动的白纸来引诱人心。 “这笔生意若是赔了,诸位的本金一并归还——我敢这么说,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输。赚钱的乐意,花钱的也乐意,只赚不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各位有心的,不妨更移一步,到舍下去再行商讨。” 话音落定,气定神闲,一副“你们来也可,不来也可”的态度。 座下的其他人,回头看看玉止,又转头看看刘凤褚。 赵蘅也看着玉止。不知为何,他似乎有话想说,最终又没有出声,这在旁人看来就是一种默许。 于是那些人终于还是顺应心意,陆陆续续挪到了刘凤褚周围。 玉止道:“我们走吧,阿蘅。” 赵蘅忿忿地跟着玉止离开人群。 临走时不解气,又回身把一碟用来蘸梅子的雪盐全部倒进了刘凤褚的茶杯里。 刘凤褚坐在众人当中,毫无察觉,说到得意时,捞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又一口喷了出来,把面前一人喷了个结结实实,在众人诧异的惊叫中,拧着眉毛,用力往地上连连呸了好几下。 回到街上,赵蘅还气不过:“那人也太下作了!说不过你,就——”光是想起那番话当面落到玉止身上,她都觉得刺心。 和她相比,玉止却显得平静,“阿蘅,你觉得以我的样子,这种话从来听得还少吗?他还伤不到我。” 他的安慰反倒让她更难过,连脾气都泄了大半,又有些不平:“唉,怪不得这人在短短几年之内就身价翻番,这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实在是被他做到极致了。” 比起她的愤慨,玉止却似乎别有所思。他忽然道:“阿蘅,你也觉得我的坚持是过时的吗?” 赵蘅没料到他问这个。她是门外汉,虽然本能地反对刘凤褚的道理,又说不出理由。 玉止道:“刘凤褚的做法的确有他聪明之处。我没有阻止几位掌柜,是因为我看出来他们已经心摇意动了,何况我也没有阻止别人获利的立场。医药医药,说到底,也是一门生意。” “但按我的想法,于公于德,药材事关救济,不应该投机取巧;于己于私,就算是做生意,也该眼光长远。傅家三代的名声信誉才有了今日,不该败在一时的利益手上。” 赵蘅道:“我觉得,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做生意的就该物美价廉,卖油的就不该在油里掺水,卖药的就该把药做好。不是可不可以,而是应不应该。” 玉止微微一怔。 赵蘅见状,小心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玉止笑:“对,对,你说得比我好多了。君子不欺于暗室。不是因为有好处才做,有坏处就不做。我也是被世事喧嚣迷了耳目,都已经忘了,许多事情其实没必要非要找个理由,而是一句最简单的:本该如此。” 这一刻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一种无声的默契。 “但是你刚刚往他茶杯里撒盐了吧?”玉止忽然道。 赵蘅有些心虚,没敢认。 玉止道:“下回换个地方,杯子太显眼了。” “……嗯!”她认真点头。 她顾念着玉止,有意扫开刚才的话题,于是主动道:“不管这些人了,我们去看影戏吧。” 玉止笑道:“你忘了,影戏在结市的最后一天。” 赵蘅马上又转个头:“那我们去兰心寺吧。”城外半山上的兰心寺庙会也是半个月前就说好一起去的。 玉止看出她是有心调节气氛,但也欣然。 到了山寺脚下,却发现,前两天下过一场大雨,冲塌的一片山石把原本上山的路给封了。现在要登山,必须要走一条泥泞难行的山路,玉止这样的,得让人把他抬上去。 路边早有一些机灵的村民,扎好了木头做的简易小轿,车上还装饰着早春的小花小草,来回一趟收二十文。 只是那车上坐的都是些行走不便的老人妇女。赵蘅和玉止面对这场面,显出种尴尬的微妙。 赵蘅现在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眼睛都不敢往旁转。她为什么要上山?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玉止看出来她窘迫,便对她说:“阿蘅,你去吧。” 路边脚夫一听,立刻挤过来几个,用眼巴巴的视线为这场面再添一份焦灼。 “你不去吗?”赵蘅歉疚地问。 “我不习惯让人抬着。”玉止语气温和,没有责怪之意。 赵蘅摇头道:“不,我不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我有些累了,我们就在这水边走一走罢。” 玉止当然知道她在顾及自己,“你早之前就说想去看了,怎么又不去了?” 旁边脚夫也听糊涂了,这两人一个非不去,一个非让对方去,到底图的什么? 最后,还是玉止道:“你不是不想去,是怕我难堪。可是阿蘅,如果要你来委屈自己,只会让我更窘迫。” “不要因为我而错过了兰心寺上的春光。回来时替我带一支寺里出名的西府海棠,让我也欣赏一下山上的春色,不是很好吗?” 赵蘅坐不惯人抬的轿子,玉止便直接向脚夫租了头小黑驴,牵过来时,大耳朵上还戴了对红花,看起来又乖又滑稽。 她骑着小驴一起一落地上路,回过头时,看到傅玉止独自一人坐在水边的柳荫下,守着她微笑。 “我在这里等你。”他道。 不知怎的,那天玉止独自一人坐在阳光下的模样,后来很久的印在赵蘅心里。 山路跌宕,沿路都是春光,赵蘅却无心去看。 从她认识玉止以来,他就是风轻月朗的一个人,似乎永远是他人的主心骨,是他人的指路灯,永远救别人于沟渠,抚慰别人以温柔。 可他自己呢? 笼罩在他身上那一层淡淡的伤感,又能有谁来分担,谁来抚慰? 兰心寺上香客往来,多是成群结伴,笑脸盈盈。 赵蘅独自一人游荡进殿内,随人流烧了香,求了签,跪在殿下,注视着那低眉闭目满脸悲悯的菩萨,也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祈求。 殿里的解签和尚隔着缭绕的香火注意到她,特意来关切。“阿弥陀佛。今天来这寺中的每个人都开开心心,施主为何闷闷不乐?” 赵蘅满腹心绪,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和尚见状,也知意,便笑道:“不妨把所求签文给我,让我看看,是否能为你解困一二。” 赵蘅一共求了两支签,写的都是她读不懂的诗句。 第一支递过去,写着: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和尚读过,露出了然之色,望着赵蘅,合十笑道:“施主可是有了心上人?” 赵蘅不防神被他一下问到心里,脸上立刻飞了片红晕。“我……我没有。” “是吗?可是照这签文所看,施主正和心上人相隔一江,想要涉水而过追寻对方,但是又忐忑于江水浩大,顾虑不前。” 赵蘅无言,将第二只签递于他。 第二卦写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和尚看完后,微笑的神情略略收起。 赵蘅注意到了,“怎么了师父,这签文有什么问题吗?” 和尚收起签来:“姑娘,你那心上人如今在何处?” 赵蘅道:“他腿脚不便,不能行路,又不愿意我错过春光,所以让我独自上山来。” 和尚闻言,若有所思,喃喃地重复起来:“是这样吗?你先上山了,而他还停在原地。他留在原地,而你独自上山了……” 赵蘅追问:“师父,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和尚再望向她时,神情已变得悠远:“就如你自己所言。” 如她自己所言?她说了什么? 自己上山了,而玉止留在原地? 她觉得和尚的话好像是另有一番深意。 但此时此刻,在这个花瓣纷落的春日,她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准确。 这份隐秘、绵延而又狠辣的准确,将蛰伏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某一个时刻,突然而彻底地击中她。 第十八章 奇怪的男人 阳光好时,玉止会在院中一株银杏树下撰写药方。赵蘅在檐下看来,他整个人好像溶在阳光里,与那株沉默的银杏构成某种亘古的画面。 有时一只蝴蝶轻盈地扑飞而来,停在他笔端,他便停下笔,含笑注视着。 连蝴蝶都不忍心惊扰的一个人。 “我不明白,师父,他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赵蘅与和尚走在山寺后院的小径里,看着沿路的海棠花树。 和尚在她身边缓缓回答:“人生是苦海。生老病死是苦,爱而分别是苦,求而不得是苦,贪欲难满是苦。世有千般人,有求皆有苦啊。” “照这么说,活着岂不是很没意思?” 和尚双手合十,朝她微一躬身:“一切苦的根源并非外在,而是来自内心的种种欲望执着。所以人这一生,无非就是‘修心’二字:执着的,学着去放下;痛苦的,学着去割舍;折磨的,学着去超脱。” “这不是很难吗?” “人世漫长。” 见赵蘅仍旧有所迷思,似懂非懂,他又道:“施主,你说你丈夫双腿难行,来不了兰心寺,赏不了山顶的海棠。那你何不选上一枝最美的带回去和他一同欣赏?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花,而是和心仪之人在一起的时光。只要倒转心境,许多事情就会有不一样的开阔。”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们恰好走到小路尽头,眼前柳暗花明,看到一丛迎风灼灼的海棠。 这么一来,赵蘅还真有了点豁然开朗之感。问过和尚后,她踮起脚尖仔仔细细挑选了一支开得最烂漫的,捧在怀中,准备带回去给玉止。 那一捧海棠花把周围的空气也染成鲜丽的粉色,令人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她把小黑驴还给山上的脚夫,准备下山时,看到路边一个矮胖男人正竭力向另一个年轻高个子推销手中的人参。 “这是野山参,大补元气,益寿延年,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啊!” 那年轻人生得俊朗,白衣白帽,脸上带着温温的笑,说话带生疏的外乡口音,看着就不谙世事,吃不住别人极力兜售。 胖子见他肯听下去,心知有戏,更是卖力地唾沫横飞,“真是好山参,药市上买不到这么好的山参了,你看这芦头,这根须……” 赵蘅从身后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张大洪。” 胖子闻声回头,一见赵蘅,脸上顿时白了一层,“傅、傅家少夫人……” 赵蘅走到他们面前,对那白衣男子道:“这是秧参,不是山参,别听他说。你若要买山参,可以到南大街傅家养心药堂去。” 她把张大洪叫到一边,劈头第一句话便质问道:“你自己家里就有病人,最该知道假药之苦,救人害人就在一线之差,你现在竟拿着假药骗一个外乡人?” 张大洪吃她这一问,急得脸色胀红,一张口便舌头打结,双手乱挥,“少夫人,我、我也是没了办法,我本来也想——不不,那其实也不是假药,那也是我亲手移栽的秧参,药效虽比不上野山参,可也不差的。所以我才——” “那它是野山参吗?”赵蘅冷冷一驳。 张大洪堵在那里,哑口无言。这么胖大的一个人,显出一种无处安顿的样子,脚尖细碎,身子轻轻晃动着。 赵蘅看他那样子,又觉得可怜。 她会认得这张大洪,是因为他在傅家的药柜上欠了不少账。这人也是十里八乡一个有名的孝子,母亲害了顽疾,多年来变卖家产问医问药,本来一个小富之家,如今只能靠采药为生,母子俩就在村民好心腾出的宗祠旁寄身。 傅家对于这些穷苦害病之人,一向不急于追讨,若实在穷困,就直接免了药钱。但张大洪总会将欠款尽力还上。在赵蘅印象里,这实在是个老实又苦命的人。 可见他如今竟也拿假药骗人,赵蘅觉得心寒气怒,“你母亲一向为人温厚,若是知道你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怎么想?你就不怕她被你气得病情加剧吗?” 没想到一提老母,张大洪顿时眼圈发红,“她、她老人家……” 赵蘅看到他那表情,心有所感,“怎么,难道……” 张大洪的母亲冬天里过世了。为了替他娘亲筹一份棺材,收敛尸体,他才想到这个法子。 “我也知道我这么干不行,以后观音娘娘是要拿雷劈我的,可少夫人,我娘,我娘她这辈子受了太多苦了,我不能——”张大洪狠狠往脸上抹了一把,仿佛也恨极了自己,“我总不能让她到死都没有个能安生的地方……” 半山亭里只听到胖男人低低的啜泣。 赵蘅半晌无话,片刻,叹口气,道:“这秧参傅家收了,你到柜上带个口信,就说在兰心寺上遇到过我,让柜上多给点钱,够你给母亲好好收敛一下了。” 又道:“我知道至亲之人的死痛,旁人不管说什么劝慰的话,都显得很便宜。但你别忘了,你母亲死后你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你总不能连自己以后的日子都不顾了。” 张大洪流着眼泪,感谢地离开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你是傅家养心药堂的少夫人。” 她回头一看,那白衣男子竟还没有离开。从亭柱后踱出来,显然是把刚才他们的对话全部听在耳里。 他看着赵蘅,点点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前因后果:“怪不得,怪不得你让我到那个地方去买药。”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过来让赵蘅听到。 话里的意思很不好听。 赵蘅知道他就是故意让她听到的,但她脸上全然没有被误会徇私的愤怒,正言道:“我让你到傅家药铺,不是因为我是傅家药铺的夫人,是因为傅家的药材就是最好,价格也最合适的。你又是个外乡人,要是没有牙人引带,买药就很容易受欺,但傅家从不会做这种事情。就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会告诉你去养心药堂。” 话里那股坦荡正直,把男子逗笑了,“你就不怕别人说你徇私吗?” “为什么要担心这种事情?我问心无愧,知道我说的是该说的话,这就够了。” “那你怎么不当着我的面拆穿那个男人?” 赵蘅有些不耐了,“我拆穿他又不是为了自己出风头,没必要闹得天下皆知。” 她忽然有种感觉,这人像是学堂里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一句一句试探她的想法,印证他心中的答案。“你究竟什么人,你是要买药的吗?” 那男子笑着朝她做了个揖,“我的确是要买药的,这位娘子能不能替我带路呢?” 白衣男子跟着她一路下山。 赵蘅始终觉得这男的有些古怪,似乎总在有意无意打量着她,眼神说是轻浮也不对,说是不怀好意也不对,总是带一点隐隐的神秘的笑。 一路上她始终和他隔着一条大路的距离,到山脚时,她索性给他指了个方向,自己打算先行回家去。“你往这条路走,第三个路口时往南,就是南大街,街尾就能看到养心药堂了。” 那男子只随便朝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又回过头来,“我对这地方实在人生地不熟,能不能请你带个路?” 她不想再和这奇怪的陌生男人并路同行,又重复了一遍:“第三个路口往南,到南大街街尾。” 男子还是看着她,微笑着摇头,表示无可奈何,表情里是无声的请求。 阿蘅看出来他明明是敷衍,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心下对此人更加反感,便仰着头直言道:“我不想给你带路!你这人心思不老实。” 说着扭头就走,谁知那男人也快步跟上来。赵蘅一边回头,一边加快脚步,那男人又伸手拉住她,想说些什么。 赵蘅摆脱不开,一时又急又气,照他膝上狠狠踢了一脚。 那人“哎哟”一声,被踢得蹲在地上抱膝喊疼。 混乱中,她听到玉止略略惊讶的声音:“阿蘅?” 她看到救星般慌忙跑过去,“玉止,玉止你快来!”马上就把那个登徒子指给他。 玉止看着地上那人乱滚,显然是被踢得不轻,吐出一句:“你早到了宣州,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语气相熟,显然早有交情。 对方苦着脸抬头,“这不是正准备去找你吗?哪知道你这位新夫人这么厉害!” 赵蘅目瞪口呆。 花厅里点了香,上了茶,用来招待他们倒霉的客人。 廖南星换了身衣服,人已经活了过来,饮了口茶,猜道:“白菊和生甘草?” 玉止道:“白菊,甘草,还有一点生地和麦冬。” 廖南星笑着点点头,这好像是他们之间固有的一点小游戏。 玉止问道:“怎么从兰心寺下来?我以为你还要过几天才能到埠。” 廖南星道:“都说兰心寺上的平安符最灵,今天正好赶上庙会,所以一登岸就赶着去求了一道。” 说着捞起裤腿,摇摇头:“想不到啊想不到,平安符还挂在身上呢,就飞来一祸。” 玉止笑道,“谁让你做事总这么不着边际?” 下人送上来一小碗药膏,廖南星用冰过的小铜勺舀了,一边敷也一边笑:“小夫人那一脚踢得可真实在,树都能踢断了。” 他们笑得开心。赵蘅就坐在旁边,满脸菜色。 第十九章 赵蘅落水 这廖南星原来是颍川府的药商,每年药材交易时都会来宣州给药堂供货,也和玉止叙叙旧情。 其人爽朗潇洒,爱开玩笑,得知赵蘅和玉止成亲不久,还要二人补一杯喜酒他喝。 过了两天药市开锣,玉止就肉眼可见忙了起来,经常和廖南星同进同出,商讨事宜。 赵蘅从兰心寺上带下来的那株海棠花都已经干枯了,本来想拿给玉止看,也一直得不了空。 只是她不知道,玉止这边想的也是尽早了事,好在结市那天能有时间陪她去看早已说好的影戏。 廖南星睇着眼,“哦,我还当你紧赶慢赶不得休息,是对我上心呢,原来是为你那小夫人。” 玉止笑道:“我对你上心干什么。”他嘴上打趣廖南星,视线却已流转到别处,睫毛微垂,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是不自觉的柔情怜爱。 廖南星认识玉止多年,知道他待人一贯是好,但哪种好始终带了层一视同仁的屏障,他就坐在那层淡淡的屏障之后,不即不离。这是他曾经唯一不喜玉止的地方,在他看来,一个人没有私心,那也就没有真心。 如今见到玉止这样明显的偏爱心动,他也不由得对那位新夫人有了好奇。 这天赵蘅拿了枯花坐在水边,手上无事,把花一朵一朵摘了抛进水里。 身后忽然有人喊她,她“啊”地一回身,花枝扬了那人一脸。 廖南星被甩中眼睛,在四散的花瓣里疼得蹲下身去。 …… 等下人送来水和毛巾让他敷眼,赵蘅还是满脸抱歉。 廖南星一边捂着一只眼睛,一边还是笑呵呵的,“看来我每次见到你都要伤一个部位。” 赵蘅更抱歉了,“你的腿好些了吗?” 廖南星摇摇头:“这几晚都疼得厉害,那块肉已经烂起来了,大概要剜掉了吧。” 她惊了一跳:“这么严重?” 廖南星笑道:“逗你的。” “……” 玉止和她说过,这廖南星是长年在外行商,北去南来,所以性情也开阔,具体表现就是——一个热情的话痨。 两个人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单方面输出内容就包括:他和玉止多年交往、他的从商经历、他对玉止重病大愈又成喜事的感叹,以及他们近来忙碌的重点。 “我昨天还和玉止说起来,我这回要问你们傅家借这么大一笔钱,他可不得好好和你这个管家夫人商量商量?”廖南星玩笑道。 赵蘅有些疑惑,他听玉止说,廖南星的药帮贩运规模已经很大了,什么样的生意,难道他自己的身价还不够做本钱吗? 廖南星好像看出了她的意思,笑道:“要做成这件事,我的钱可是不够。” “到底是什么事情?”她忍不住问。 这个男人却不回答,忽然转了个问:“哎,小夫人,你知道宣州城有多大吗?” 赵蘅略一思忖:“有十六个县,三十八坊,临近二十几个乡也在宣州地界内。” 廖南星意外之喜地挑了挑眉,“你记得这么清楚?” “玉止说过,经商第一步,先要了解本地市场和行情。我替他会过账,所以记得。” “那你知道,宣州之外有多大吗?” “外面……”她想到宣州城码头众多,船只林立,“宣州外面应该是江海吧。” “对,对。”他一边赞叹地笑,一边连连点头,“那你知道那片海有多大吗?” 赵蘅想了想,这回摇头。 廖南星从桌上捏了几粒瓜子做船,摆给她看,“我们在这里,从宣州这个码头,一直往南,一直往南,从南海出去,就出了本朝疆域,疆域之外还有许多国家。我到过一个地方叫占城国,那里的土都是白色的,百姓都不耕种。” “不耕种,那他们吃什么?”赵蘅好奇地问。 “那个地方盛产乳香和犀角,多数人以采香为生。” “再远些有个真腊国,那里的人打扮与我们不同,男女都把头发束成高髻,贵族会戴金冠,女子还会把手掌和脚掌用染料涂成红色。此地所产的名香是最好的。更远的西方又有波斯国,我还没有去过,听说那里的人肌理皆黑,鬓发蜷曲,手戴金串,出门则骑巨象。还有个大秦国……”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赵恒闻所未闻的异地风土,她听得入了神。 “这些地方出产的香药品质极高,但他们没有医方,又缺乏我们所制作的成药。所以——” 赵蘅一点就通,“所以,如果可以用船运在两地之间互通有无,获取的利润一定很可观。” 廖南星一拍大腿:“哎呀,我天天和一群固执的老头磨破嘴皮也说服不了他们,还不如和你说几句话通透。” 说到兴起,还摇头:“可惜了,可惜,你要不是傅玉止的老婆,我真该把你也拉上,和我一起出海去!” “海上不是很危险吗?” “危险当然是危险的,路上又有海寇。不过我这人天生就是不安分,我想把我们颖川府的药材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两人脾气投缘,说说笑笑间,竟已过了很久。 赵蘅那副好奇而开心的模样,全都落在了前来送衣的玉止眼里。 “玉止!”赵蘅期待地唤他,“廖南星说,他有一张海线图,明天带来给我看,你们明天商事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他和悦道:“当然。” 直到那天晚上,赵蘅还是兴致勃勃,“我从前以为,宣州已经很大了,今天听廖南星一说才知道,原来陆地外有海,海外还有陆地。” 玉止见她高兴,自然也是高兴。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想到,平时傅家的生活对她来说,大约真是太窒闷了。 虽然他从不约束她在傅家的行动,但傅家之外,仍然有种种礼法规矩、世俗眼光。即便是傅家,也是她的一个无形牢笼。一年前,她不就是毫无选择地被投进了这个地方吗? 那时候他告诉她,待到一段时间后风波止息,他便会送她走,还她自由。那时这话说得多么轻巧,他出于博爱的同情,放走一只被关进笼中的小鸟。 可慢慢的,他自己有了私心。 只要她不提,他便假装没有这个承诺。每个拥有她的一天,都像偷来的一般。 然而,就连廖南星,才认识两天的廖南星,也对他感慨:“你那位小夫人,就可惜是个女儿家,如有机会见见世面,练些才学,一定也能别有一番开阔天地。” 连他都看出傅家高墙对她的围困。 玉止的手放在膝上的字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忽然问:“阿蘅,你如今留在傅家,会觉得沉闷吗?” 赵蘅随口道:“是会有些闷,可你不是说明天带我去看地图吗?” 她全无他想,却发现玉止听后,好像有些呆呆的。 “怎么了?” 他过了许久,才重新转回神来,恢复了一贯柔和的神色,道:“没怎么。” 赵蘅想,玉止今夜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第二天早,廖南星在柳丝婀娜的春日碧水边,神态娇羞地塞给赵蘅一个精美的银丝荷包,“你,你拿着这个。” 赵蘅错愕。什么,什么意思,他……送……? 廖南星注意到她的表情,才发现自己的举动引人误会,忙道:“不不,这不是给你的。你帮我看看,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 赵蘅将荷包倒出来,两粒光润透明的艳红在手心里一闪。 是一对红珠耳坠,细细晃动,极为精致,让人一见就心生喜爱。 “真漂亮!”她情不自禁称赞,“你要给谁的?” 廖南星一贯粗放,此刻竟然也显出几分眷眷温情。“自然是送给最适合这副耳坠的人。我觉得你们个性相仿,假如你喜欢,她大概也会喜欢。你可得替我保密,先别让人知道了去。” “我从前都不知道你有妻子。” “啊,不是我妻子,是个傻丫头。她没和我一同来走动,最近——”他说着,忽然想起,“对了,我答应过给你的海线图,一时就给忘了,我去取给你来。” 说着又折回刚才谈天的亭中去取。 赵蘅等在原地,将他的那串耳坠小心收好。 忽然听到身后有疾奔而来的脚步声,一转身,吓了一跳,对上个怒目而视的女孩子。 一双鹘伶伶的吊梢眼,菱形脸,漂亮得带凶气,冲着赵蘅劈口就问:“你和刚才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赵蘅从没见过这个女子,只觉得莫名其妙,“你是谁?” “我问你呢,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赵蘅想不理她,自己走开,女子又抢过一步拦在面前,夺过她手中的荷包,满是愤怒,“这是他送你的?” 赵蘅急了,“你还过来,这是别人的东西!” 那女子身子竟像没骨头一般极为灵巧,一抓就溜,只想把荷包拆了看。 赵蘅抓住她胳膊,却被她抬手一格,不留神身子就往后倒,扑通一声掉进了身后的河水里。 “啊!” 远处的傅玉止和廖南星听到赵恒呼喊,都闻风赶来。 廖南星一见那女子,就急道:“你怎么把人推到水里?” 女子还没意识到是自己推了赵蘅,只当她做戏弄惨,更加鄙夷,抱着手:“又不是我推她,她自己跳下去的,装什么样!” “还不赶快去把人救上来!” “我为什么要去?她敢跳水,让她自己游上来呀。” “她不会游泳!”却听玉止暴喝一声,他心急如焚,竭力往前,双腿却重重将他拖住,整个身子摔到地上。 廖南星连忙又去扶他,被玉止一把推开:“别管我!她……!” “我去,我去!”廖南星说着往水边冲,那女子急急将他拉住,“你去干什么?你也不会游泳啊!” “那就由得你把人害死!”廖南星也大吼起来。 女子愣愣的,呆在那里。 眨眼间,赵蘅竟已经被水流冲到河心了,想追都追赶不上,“玉止,玉……”惊恐之下她下意识喊出最依赖的名字,又被四面八方的冷水灌进七窍,将她往水深处压去。 一时许多人也被吸引到河边。有人在桥上大声呼喊一个摆渡的老头,让他赶紧回头去接落水的姑娘,偏偏那老头又是个耳背的,有人说“跳河”,他听成“过河”,摇手说:“不过,不过,家去了。”众人说“救命”,他又听成“水井”,傻呵呵笑道:“有井无波,有波无井。”急得众人跺脚拍掌。 岸上叫嚷喧天,把远处水边一片小舟上的人吵醒了。 傅玉行一身清贵黑衣,很俊俏安闲地在船里躺成一条,拿渔帽挡着脸。 “怎么这么吵?”他从草帽下发出懒懒的问。 “公子,好像是有人落水。”旁边替他系舟的跟班手搭凉棚望着。 傅玉行拿开渔帽,不甚在意地将眼一转,果然见到上游冲下来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好像有点眼熟。 赵蘅这时已经无法呼吸了,浑身上下的疼痛也分不清是水的刺冷还是窒息的撕裂感,整个世界好像只剩她一个人,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做不了,越挣扎越下沉越绝望越无力。 傅玉行看清了那个逐渐下沉的人是谁,原本还淡漠的脸微微定睛,面色未变,人却已经坐了起来。 跟班这时也看清了,一下跳起来:“哎呀是大少夫人,二少爷,那是大少夫——”他没喊完,已经被傅玉行随手甩来的渔帽盖了一脸。 傅玉行起身,一头扎进水里。 赵蘅连挣扎的力气都慢慢流失,意识也开始昏沉,身子拖着高举的两只手一点一点沉下去,陷入彻底无边的黑暗寒冷之中。 突然,头顶一只手伸来,有力地一把将她从漩涡中拽出。 冷甜的空气灌进口鼻,带来刀割般的疼痛,也带来活的希望。赵蘅的四肢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将抓到的依靠死死抱住,哪怕双目刺痛昏头昏脑也丝毫不敢松手。 “别乱动!”傅玉行见她还挣扎,厉声呵斥,直接从身后将人搂了,死死箍住她手,将人一路往岸边拖。 岸上早有一堆人等着,见两人拖着一身湿淋淋扒上来,都过来接应。傅玉行一手抓住岸,一手将赵蘅用力往上一拽,把两人上身带离了水面。 赵蘅手里还紧紧抓着傅玉行胸前衣襟,又惊又怕,一边喘一边咳嗽。 “有毛病吗?不会游泳跳水里干什么!”傅玉行甩开她手,毫不留情骂道。 第二十章 你要我走? 傅玉行头发衣衫尽湿,头发愈黑,愈显得面庞苍白,有种秀弱之感,然而脾气是一点都不秀弱。 “松开我!”他没心思照顾赵蘅的惊魂未定,不耐地将她甩下。揉着被抓伤的手腕,离了人群,又去把他哥重新扶回椅上。 玉止一身衣服都陷进泥里,手被刮破了,膝上也全是泥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还是眼睁睁看着赵蘅的方向,面上毫无血色:“她怎么样了?” “死不了。”玉行凉凉道。 他哥又把目光转到他身上,盯着他,半晌,怔愣问了一句:“你今日不是和赵小姐去游湖吗?” 傅玉行也不回应,安置好他哥,趁着混乱,甩手走了。 这天回去后,赵蘅果然发起烧来,玉止一夜都不敢睡。 他坐在床边,看着赵蘅青白的脸色,又低低头,看着被自己握在手心的她的手。 握住,又松开,又握住。 唯独夜深人静,所有白天发泄不出的无力、后怕、自责,甚至是一丝阴暗的妒意,从房间的各处角落里滋生出来。 为什么他会是一个半身痿废之人? 为什么她有危险时他却不能护她? 既然给了他这样的命运,为什么又要让他遇上她?既然把她送到他身边,又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健全的身体? 幼年时为救玉行而失去双腿,他从未对此后悔过。可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嫉妒起玉行。 连玉行都可以。 他都可以。 唯独他…… 等到赵蘅恢复,廖南星第一时间带着那日的女子登门道歉。 那女子原本是个海边采珠的海女,名唤红菱的,两年前因被家人逼着下深水,路过的廖南星看她可怜,便出钱将她赎到船上。 这回到宣州,她临上岸前忽然患了两天痢疾,所以廖南星只许她在客店休息,想不到那日她却偷偷跟了来,又误以为廖南星送赵蘅礼物,醋意大发,才有了一场意外。 廖南星面对赵蘅和玉止,满面愧疚,道:“她长期住在船上,鲜少上岸,所以不通人情,个性也莽撞。其实她心里是怕的,这几日一直在问你。”说着又要红菱给赵蘅道歉。 红菱也知自己有错,但见了赵蘅,还有些挂不下脸来,小声咕哝着:“我哪知道她不会游泳?” “你脑子里是不是缺根筋!”廖南星面对她完全没有了对旁人的好脸色,狠狠训道。 玉止一向是最好说话的,平时哪怕旁人冒犯他,他也都一笑置之,这回却显得很不饶人。 “这件事不光是她的责任,你也有责任。她不懂事,但你懂。且不说我夫人不会游泳,就算会游泳,早春料峭,落了水,轻则伤风,重则冻伤,真有什么,不是一句莽撞就能一笔勾销的!” 赵蘅坐在玉止身后,没看到他说这话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冷硬,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那二人头上。 刚才还别别扭扭的采珠女,竟然也一下子老实了。廖南星不用说,更是满脸羞愧。 事后赵蘅偷偷问玉止,“你今天对他那样严厉,万一以后有了芥蒂可怎么办?” 玉止发现她这完全是把自己放在后位的问法。他凝重怜惜地看着她:“你还问他?你自己差点就出事了,你知不知道?万一你……” 万一,那个万一,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太沉重,他这才低了低声音:“他不是不通事理的人,事情本就错在他,我没有说错什么。阿蘅,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性命无忧才是第一位的。” 赵蘅有些呆呆的。 她总觉得玉止近来似乎有些低落。“玉止,你怎么了?” 再过几天,赵蘅特意去客店找了廖南星。 当时廖南星正和那个叫红菱的女孩子吵架。 “平安符又不是我自己要的,我是想你戴着,你当我不会担心你吗?倒成我多事了!” “我又不是怪你使唤我,我是怪你把她推下水。你这种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我以为你把耳坠送给她了!” “反正也不是给你的!” “你给我!” “不给,我已经扔了。” 红菱伸手就去他衣襟里抢。 “你坐好,坐好!给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正吵得热闹,二人看到赵蘅进门,红菱这才把人松开,白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内屋里去。 赵蘅踱过去坐下,看着红菱的背影,“她还在误会?” 廖南星也白了她的背影一眼,“就是个醋坛子,别管她!” 赵蘅求教道:“我是想问你——” 话音未落,红菱又出来了,从手上摘下串什么,抛出一道莹润的白光,丢到赵蘅手上:“这个给你!” 是一串珠串,每一颗珍珠都比平常所见更加圆润光华,每一颗都齐齐大小,分毫不差。 廖南星道:“那是她当海女时自己拣出来藏下来的,藏了好些年,谁问都舍不得给。” 红菱并不渲染这珠串对她有多重要,只是看着赵蘅道:“你说我们的事情,现在算过去了没有?” 赵蘅看了看手心里莹莹的珍珠,一抓,也不推辞,朝她笑道:“过了。” 红菱也点点头,突然将手伸进廖南星怀中,把荷包掏出来扭头便跑。 廖南星还在身后训她,“你拿回来!属猴的你?” 赵蘅看不懂他们的相处:“你怎么对她这么凶?” “她对我不也不好?” “可她喜欢你啊。” 廖南星被她突然一句话碰到脸上,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赵蘅还问:“你不喜欢她吗?” “你别问了。” 赵蘅更不懂了:“喜欢也会吵架吗?” 廖南星坐下来,摆开阵势耐心教她:“就是喜欢才会吵架。不喜欢反而就不吵了。” 赵蘅愣住了,她忽然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玉止从来不跟我吵架……” 廖南星忙道:“他不一样。他跟谁都不吵架。” 他转移话题。“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赵蘅想起正事,整整心绪,靠近了他,郑重道:“我觉得,玉止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 …… 赵蘅走后,廖南星还坐在位子上,惊讶于自己觉察到的一个事实:玉止和赵蘅,这两个人虽然成了亲,但或许……根本都还没有互通心意。 “你如果觉得他有心事,怎么不直接去问他?”他问赵蘅。 赵蘅答道:“我是想,你和他认识得久,会不会更了解他的想法?” 廖南星很诧异:“可你是他的枕边人啊。” 赵蘅突然打了个嗝。 “怎么了?” “没怎么……” 廖南星撑着脸,陪她想了半天,“所以,你是想哄哄他开心点,是不是?” 赵蘅认真点头。 “要哄一个人无非两种办法,他想要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他喜欢什么东西,你就想法给他弄来。”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如果是你要哄他开心,那应该很容易。” 赵蘅没听出他那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只是觉得豁然开朗,佩服地觉得果然还是玉止的朋友有经验。 等她一走,廖南星看着门口,喃喃自语了一句:“我还当是两只鸳鸯呢,原来是两只呆鹅。” 呆鹅一号走后不久,呆鹅二号来了。 廖南星看到这对夫妻先后脚进门,刚想调侃两句,却发现玉止的表情不同往日,不像是来找他谈天的。 “南星,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但在我说之前,你要答应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赵蘅从客店出来后,一路想着,玉止会想做什么、喜欢什么呢? 玉止从不对什么东西表露出过度的喜欢或讨厌,一向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去也可,不去也可。 有什么是他喜欢的呢? 她上了一趟兰心寺,却发现海棠却已过了花期了,不过几天时间,春光已逝,花无长久。 她站在满院落花的海棠树下,打定主意,又去了城里有名的篆刻师傅那里。 师傅颇为高冷,说:“你想要亲手篆刻?那也是不错的。学个一二十年也能小有所成吧。” 赵蘅有点为难,“能不能再快一些?”她有点赶时间。 “你想要多快?” “一二十天行吗?” “出去。” 那日开始,傅家人发现大少夫人近来出门似乎频繁了些。 下人一旦问起,她就只含含糊糊,找些别的理由。 玉止虽然知道,但也并不阻止,只是把她落下的院内琐事都接了过来,出门时让她小心,回家后给她备点小食。 傅敬斋道:“赵蘅近来有些太常出门了,你该劝止她些。上回落到水里,已经成了一时的说闻。成了亲的女子,还是该安守宅里,免得引人闲话。” 玉止道:“是我让她帮忙。廖南星的海船这个月就要启程,我们这趟也托了不少药材在他船上,事多繁杂,所以我让她替我打点些牙行的事宜。” 他偏袒得明目张胆,傅敬斋摇摇头:“管一管内宅她是可以的,我也知道她聪明有度,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家里的钥匙交给她。不过外间的经营,妇人插手,到底还是不该。” 玉止没有说话。 敬斋似乎看穿了玉止内心想法,直接道:“你不要觉得自己这样纵着她便是为她好。人言可畏,一人说闲话能不在意,一群人还能不在意?一天说能不在意,一个月、一年,能不在意?你今日给了她一些希望,等到日后迫于现实不得不收回的时候岂不更惹她难过?——比从未得到更伤人心的,是得而又失。” 玉止将手放在椅靠上,对他父亲的话没有任何表态。 他平日看似随和,其实心如古井,一旦不说话,没人能揣测他心中想法。 半月后,赵蘅终于从师傅那里离开。她手捧一只木盒,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师傅慈爱地朝她扬扬手,然后迅速将门关上,并落了道锁。 赵蘅紧紧捧着手中的盒子,欢欢喜喜回到了家。 玉止却不在房内。她问了犯困的小春,小春揉揉眼睛道:“大少爷近来也总不在家,不知干什么去了。” 等到夜深,玉止终于回来。 赵蘅马上起身:“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迫不及待道:“我有一样东西你看!” 玉止却也淡淡地笑:“刚好,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赵蘅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只收拾得平平整整的绫布小包。玉止展开了,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分拣给她。 “这是用来兑换现钱的钱票。各家凡信用好的钱庄我都去过了,很齐全,这样即使在偏远之地也不怕无钱可兑。” “这是用来过路的文牒。各处关口都需要有个官府的凭验,也备齐了。” 又拿出一封书信,“这是另外给廖南星的。有些该吩咐他的话我都已经写下来了,你拿给他看。” 赵蘅从玉止拿出这些东西开始就感到奇怪,“廖南星不是还要过好几日才会启程吗?”玉止替他备这些东西做什么? 玉止却望着她,眸光在烛火里被隐去一半,道:“不,阿蘅,这是为你备下的。” 第二十一章 两心相猜 “你来傅家这一年时日,因为你的照顾,我的身体好了许多,在家计上也多亏有你分担。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玉止低声慢语,言辞间满是对她的感激。 散伙前的感激。 赵蘅拿着那些钱钞,手心发凉,脸上发烫。 为什么,突然间…… 她做错了什么吗? 玉止道:“当初我们说好,等到婚事过去,爹娘放下心来,我不会阻拦你离开。现在想来,已经到时候了。南星这几日走,我请他带你到其他地方去安顿。别人我不放心,他心细,会把一切替你料理好的。” 她的一颗心重重在胸口跳着。 是,是了,那是他们一年前说的话,可是……可是…… 到时候了,竟然已经“到时候了”? 她脸上呈现出空白无措的神色。半晌,才道:“我……我不能走。” “怎么了?” “我爹娘还在此处,我若逃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二老,今后我会安顿赡养。若今后你在某处落脚,我也会送书信予你告知近况,这点你可以放心。”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要耗掉不少气力。 “那……还是不行。” “还有什么呢?” “我的名帖都在我爹娘那里,没有名帖,我出不了宣州城。” “名帖自我们成亲后就一直留在傅家,我也已替你勾画好了,如今就和文牒放在一处。” 赵蘅仿佛寒天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冻得木木的。 “你什么都替我打算得好好的了?” 他寂然道:“我知道。我为你做的远远比不上你所为我做的,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赵蘅将眼睛瞪得干了,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冷着脸,站起身来,“好,好极了。多谢傅公子为我做了这么万全的准备。我这就收拾东西,我马上就走。” 玉止跟着仰起脸,有种不由自主的神态,“不必那么急,离启程还有几天日子。” 说完后又喃喃补了一句,“别走得那么急。” 蘇囌 可赵蘅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她现在满心悲伤,一种被抛弃的委屈。“不急怎么行,你要我留下来吗?” 玉止怔怔地望着她,最终微微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我不会留你的。” 心彻底坠下去、坠到底。 赵蘅开始在屋子里面收拾东西,本以为根本不会有多少属于她的私物,结果越收拾越多。衣服、汗巾、首饰,玉止专门给她置办挑选的笔墨、临摹的字帖、她为他抄的药方,还有平时他总会替她带的一些小玩意、小零嘴……越搜出来,她的鼻子越发酸,更不转头看他,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阿蘅。”玉止在身后哑着嗓子唤她。“你真的不要走得那么急,这样一时怎么能收拾得齐全呢。” “我只把一些贴身之物带走,不劳傅大公子再费心。” “我还准备再去兑一些银钞给你,还有一些常用的丸药,出门在外——” “不必了,都已经添扰了你一年多,哪里还敢让你再破费?” “……你怎么说得这么疏远?” 赵蘅将包袱一放,回过身,手背在身后:“是吗,我同你疏远?你怎么说的仿佛我们两人很亲近一样。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已经完全在用感性说话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不讲道理过,她在他面前才不讲道理。这种不讲道理,本质上是一种深入骨髓不自知的依赖和撒娇。 可这个人现在要她走。 她将后背硌在硬硬的桌沿上,“从今以后,我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不需要你傅大公子来操心!” 她这种自弃不祥之话,让玉止也着急起来:“你在闹什么脾气?什么叫不需要我担心,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深更半夜说走就走,你就不顾自己的安全?” 赵蘅不理他,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你站住!”他一伸手扣住她手腕,用从来没有过的强硬语气道。 赵蘅酸心哀恨地瞪着他,双目含泪,却倔强地一句话都不说。玉止也气,气得心疼,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两人这边僵持着,门外丫鬟却急匆匆进来。 “少爷,大少夫人,你们快去看看吧,老爷和夫人吵起来了!” 屋里的两人齐看过去,那一瞬间,脑中同时闪过一个想法: 这么热闹? 赵蘅和玉止才到小院门口,就看到房间里摔出来一只瓷盏,碎了满地。 屋里隐约传出傅敬斋的声音:“你小声一点,小辈们看到成什么样子?” 又有傅老夫人芳仪的哭声:“你自己做了丢脸的事,倒怕人知道了?” 二人急急进门:“爹,娘,究竟怎么了?” 傅敬斋一看到他们,有些尴尬起来,“玉止,阿蘅,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 却被芳仪拽住,因见儿子来了,感到有人撑腰,更加委屈:“当着小辈的面,你就说,你有脸做,为什么不敢说?” “你简直!” 二人见状,一个拉住婆婆,一个拉住公公。 芳仪被赵蘅劝到榻上,用丝绢抹着眼泪道:“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的一个人,哪想到也干这种不干不净的事情。我今日安排赵小姐和玉行见面,从茶楼出来,你知道正撞着这老东西去哪儿了吗?——甜水巷子!那是个什么地方?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特意跟过去一瞧,我还什么都发现不了呢!” 傅敬斋一听,头疼不已:“你又去管赵小姐和玉行的事情!我早告诉过你,他们俩成不了,那赵小姐哪里压得住玉行?” 芳仪道:“你别把话扯到旁的事上去,你敢做不敢认吗?” 玉止一听就明白是哪件事情了,和赵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 “婆婆,”赵蘅劝说道,“公公去甜水巷子,不是去那些地方。他是去那巷子后头一家首饰铺,替你定做那只丢失了的翡翠镯子。” 芳仪原有一只刻兰花的鎏金翡翠镯子,是带了十几年的旧物,上月丢了之后便一直长吁短叹。 玉止也道:“父亲打算订只同样的回来给你个惊喜,这才没让我们告诉你。你误会他了。” 芳仪一听,这才慢慢收了声。想到她确实是为这玉镯向傅敬斋抱怨了许多次,又想到甜水巷后面的确是有一家首饰铺子。 她手上还绞着丝绢,犹疑地看看玉止,“这事你知道?” 玉止点头。 她又看向赵蘅,“你也知道?” 赵蘅也点头。玉止知道之后自然是告诉她了。 芳仪这才心知确实是错怪了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又为自己闹了这一出感到些羞惭:“这……谁让你们瞒着我了?” “我都跟你说了,让你先别闹,慢慢听我说。你这人就是小心眼儿,一点点事就急起来。这么多年,这脾气也不肯改一点点。”敬斋嘴上虽然怪罪,但是看到芳仪已经不生气了,自己也高兴。“还让两个小辈过来劝架,多不像样!” 芳仪哪里还好意思再说什么,当着赵蘅和玉止的面,又不好认错,只好拍拍二人的手,抬手四处张罗人拿衣服来,只说怕二人着凉,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等赵蘅和玉止回到房中,这一夜都快过去了。 力气早在方才劝架时全都泄了出去。两人自己的架,这下是吵不起来了。 听到鸡叫时,赵蘅第一反应是:“你赶快歇下,不然一会儿背又要疼了。” 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下意识,又扭过头,只假装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股涩涩的酸、密密的刺重新又泛上来。 玉止抓着空隙,柔缓了声音劝她:“别说要走了,好吗?” 赵蘅深深望着他。 他说别走了,是今晚别走,还是再也别走?是不放心,还是舍不下她? 但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晚上睡觉时,两人都沉默无话。其实都睁着眼睛,一个也没有睡着。 细心些的人会发现,赵蘅和玉止这两天有些不同。 二人都是内敛的性子,平时在人前也并不十分表现出亲密,但即便不刻意表现,彼此间随意流转的眼神、一句不经意的笑语,就可以看出关系与旁人不同。 这两日二人虽然还是相敬如水,却总显得生疏僵硬了很多。 “你和赵蘅出什么事了?”傅玉行倚着门问。 玉止微愣,没想到连随意路过的玉行也能一眼看出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但他也只是说:“夜里没休息好,没怎么,你多心了。” “那就是那女人没照顾好你?” “傅玉行,你别这么跟她说话。”他本来想说她是你的长嫂,但转念一想,她哪里是他长嫂,她哪里是他妻子? 他本来很喜欢手上的这本拓本,这时候看着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纠纠缠缠密密麻麻纠纠缠缠,乱得不得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直接丢到了桌上。 傅玉行从来没见他哥这么烦躁过。 “你一向习惯掩饰情绪,凡事先退一步,总是自己吃亏。若是她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玉止脱口道:“像你一样处处只考虑自己吗?” 这话一出口,他又嫌太重了。平日里可以训诫,但不该迁怒。他意识到他的理智失去了平衡,但也无心去管了。 “你倒有心思管别人的事。母亲替你安排了和赵姑娘见面,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那赵家娘子回去之后也不说话也不吃饭,终日躺在床上,痴痴望着天花板以泪洗面。几日前早上醒来还把头发绞了。人家父母上门来找爹娘讨公道,还是父亲拼命道歉,才把事情翻过去。” 傅玉行本意是关心他哥,反吃了一顿教训,不过他在大哥面前一向也不还嘴,知道他心烦意乱,索性自己退出房去了。 下了台阶,出了院子,一路上都没说什么。 在无人处,刚刚和大哥对话中察觉出的那一点真相,和随之而来的意外之感才慢慢浮上来—— 那个赵蘅,如果他没估摸错,大约这几日是要从傅家滚蛋了。 第二十二章 衷情 傅玉行本就心细眼毒,平日里万事不在心,其实早将赵蘅和他哥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愫看得清清楚楚。又想到有个廖南星,再把他哥连日来的去处一思量,两下里一联系,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那女人只怕是要坐着廖南星的航船被运走了。 虽然有过各种不愉,但无论如何,也是相处了一年多的人。 如今乍然得知那女人可能离开,即便是傅玉行,也不由得感到…… 大快人心! 简直是云开雾散天地宽,胸腔里一片光明涤荡,神清气爽。 这种畅快让他对所有不顺眼的东西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包容,乃至于当他看到坐在水边黯然落寞的赵蘅时,还愿意投给她一对怜悯的眼神。一个马上就要消失的人了,值得他三分宽让。 所有人愁云惨雾,傅二少爷独自快乐。 面对赵蘅的沮丧,廖南星不解地撑着脸:“如果你不想走,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赵蘅抬起眼,幽幽看了他一眼。 廖南星被那股九曲十八弯的哀怨看得背后发毛,尤其那哀怨还来自赵蘅。“怎么,是他把你托给我的,又不是我的主意,你可别怪到我头上。” “他和你说过什么吗?”赵蘅闷闷地问。 廖南星看她的模样,一想,先不回答她的问题,“你先告诉我,你想没想过离开傅家,离开宣州城,去看看外面更广大的天地?” 赵蘅有些呆住。她沉浸在玉止不要她的哀伤里,直到此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离开宣州,离开玉止,到外面的天地去? 廖南星其实也看出,她对感情的真味根本还懵懵懂懂。不知外界,也不知自己。 “你能够分清,你想要留下来,是出于对玉止的感激还是真心的爱恋吗?你是因为真心眷恋傅家,还是从小到大除了傅家再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如果今日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有更多选择,你还愿不愿意留下?你会不会在往后的某一日,遗憾自己没有把握住另一个可能?” 赵蘅听着他一句句娓娓点拨,只觉得每一句都敲在心上,恍然神动。 她……她是喜欢玉止吗? 她想走吗? 她会后悔吗? 廖南星看出她迷乱动摇了,也叹口气,“玉止不是对你心狠,他恰恰是怕自己困住你。他是对自己心狠。” 临走前,廖南星对她道:“我的船会在初九那天出发,第一步先去登州,途中你可以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落脚。今后你的人生要停留在哪里,由你自己决定。” 这几日,赵蘅已将行李打包得差不多了。 玉止本来该去药堂,如今也不去了,只一直留在房里。他也帮不上赵蘅什么忙,也说不上话,但两人就在寸步大的房间里踅折,似乎有什么扯着他们不能离开太远,又有什么隔着他们无法靠对方近些。 “你今天不去药堂吗?” “嗯,不急。” 他凝眸望着她的背影,一眼也不错的。“走了之后,有时也寄封信回来吧。” “好。”赵蘅语气也很平静。 他给她准备的东西太齐全,乃至于想要假装有什么不齐全的,留她多说两句话都做不到。 “今晚陪我去个地方,好吗。”他忽然道。 他说得没有任何预兆。赵蘅不解,要做什么? 玉止竟是打算带她去看影戏。 药神节前他们说好的,可结市的那一天早已过了,就在她和他赌气的日子里过去的,没想到玉止又忽然提起。 “不是早就已经结束了吗?” “竹子巷那里还有一对老夫妻,我请他们再多演一场,就在今晚。明天他们就要回县了。”他极少极少的一次,向她提出了请求,“和我一起去吧,我们至少也看一场。” 不是想看影戏,只想能多一份和她之间的回忆。 巷口灯火阑珊,晚风微凉,一只用半透明驴皮蒙起的小小戏台,在深蓝夜色里透出淡淡的暖光。 收市的人们扛着桌椅瓦棚,陆陆续续从戏台旁走过,并不留心。 有对年轻男女却认认真真坐在戏台前。 台上演的是《尾生抱柱》。尾声和女子相约在桥梁见面,女子到期不来。河水上涨,尾声不愿离开,最后抱着桥柱而死。尽是痴人,尽是痴情。 赵蘅看得专注。灯火流溢在她褐色的瞳孔中,成为一种温润的光彩。 她在看戏,他在看人。 这个由灯光隔开的小小的世界,是要存进眼里、心里,在往后的日夜里一遍遍观看回忆的。 最后,赵蘅回过头,对他说:“傅公子,谢谢你。” 来到傅家的第一晚,她就这样对他说。他们之间从这句话开始,现在也由这句话结束。 “真的谢谢你。” 第二天,玉止醒来的时候,赵蘅已经走了。 他睁着眼等在里间,没有起身,因为不想目睹她离开的背影。 她走后,他没有出门,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花树下。春花已谢,满地湿润的残红,淡淡的阳光在地上拉出一个淡淡的消瘦的影子,随时间一点点流转。 四周空落落的,连寂寞都有回声。 桌上静静放着一只石青锦盒。他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海棠花玉石印章。线条稚拙,一看就是生手。 原来那段时间她日日出门,就是为他刻的这个。 玉止明白她的意思,兰心寺上的西府海棠他无法亲眼得见,她便用这种永恒的方式把春色保留下来,装在一只小小的锦盒里,装回来送给他。 真是她的做事办法。 他嘴角浮出一丝笑,似苦涩似温情,将这枚透润的青白玉握在手里,一点沁沁的凉。 仰头时,恰好看到花瓣落到树下水缸里,水面上泛起小圈细细的涟漪。 她若在这里,这时候应该俯着身,专心致志地看上许久,然后抬起头,隔着院中的阳光对他笑:“玉止,你看,杏花落了。” 可她不在。 从今往后,日日岁岁,她都不在了。 “阿蘅……” 不自觉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音低低的,融在周围寂静的空气里。 “喊我名字干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手中锦盒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回过头。 赵蘅就站在月亮门下,眸光深深。 他的心就被这画面重重一撞。 从看到她开始,心跳声就盖过所有。 她走到他面前,“我问你,我走了之后你喊我名字干什么?” 他说不出话。 “傅玉止,”赵蘅郑重地一字一句道,“你告诉过我,喜欢就要说喜欢,想要就要说想要,因为是你,我才有勇气问你一次。可我的勇气也只够我问这一次。” 她先把自己剖开了,求他一个答案,“你……是不是舍不下我,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阿蘅,你……” 她看出他想说什么,第一时间摇头:“我不要听那些为我好的话。我只问你,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是想我离开,还是想我留下来?如果以后的每一天不能够再看到我,你会不会难过?” 玉止胸腔中仿佛有一汪没有方向的海水,横冲直撞,洋溢流肆,极力想要冲破他用理智浇筑起来的那面高墙。在更为隐秘的地方,还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你为什么回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过是一时冲动心软,这样作出的决定,无法抵偿真正漫长的几十年时光。 甚至,我的生命,真的足以陪伴你几十年吗? 往后的某一天,你会后悔。 而到了那时候,你如何面对我?我又如何面对你? 走吧。 不……可是你回来了。 你既然回来,是不是意味着,离开我的痛苦更甚于留在我身边? 她是不懂的,她什么都不懂。 可是傅玉止,你该懂。 肉做的一颗心,不过方寸大小,却有无数种思量在其中鼓鼓胀胀,竭力想要冒出头来。 赵蘅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衣袖下的手却紧紧掐着,仿佛在等一个审判。 玉止和廖南星说过的未来,她未尝没有考虑。她害怕玉止对她所有的好只是出于博爱和怜悯。她对自己没有把握,对人生也没有把握,所以她走了。这样离开的姿态,至少还能让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可就在上船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她就这么走了,那么她的这一颗心将再也落不回地面。她会永远不甘,永远猜度,永远遗憾。 人世漫长,她无法预料十年二十年后的生活。可眼前的所有,她想要去抓住一回。 所以她一定要回来,亲口问出他一个答案,一个真正的答案。 “你想好了,如果你说想要我走,那我就走,再也不回头。可只要你点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 寂静的院子里,两颗心都在剧烈跳动,分不清是谁跳得更忐忑些,更疼些。 久久的沉默。 最后,他心甘情愿地说: “是,我舍不得你。我不想你走。” 抛开所有,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私。 一阵轻风卷过枝头的最后几片杏花,花瓣纷落,落在赵蘅扬起的衣角上。 她扑到玉止怀里,紧紧抱住面前这个人。 一刹那像永恒那样久,幸福过于盛大,反而在尽头处产生了轻微的痛苦。 但不要紧,这一刻可以全部抛开,只要对方,只要这一个拥抱。 我真的等了好久好久,你终于来了。 玉止抬起手来,慢慢收拢双臂,将脸埋在她肩头,好像要将怀中这个人融进生命。 远处的码头帆船上,廖南星站在甲板,朝城里的方向望着。 他身边的红菱问:“还等不等?” 廖南星已知道了对方的选择,摇头笑了笑,笑容中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欣慰。“不必等了,我们走吧。” 无论如何,他为他的好友欢喜。 遥遥花树下,相偎的二人也很欢喜。 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傅玉行:……耍我吗? 第二十三章 相思不露 屋内暖香袅袅,红帐粉绡。 葱白指尖把荔枝壳一点一点剥了,露出红壳下晶莹的果肉。然后,讨好地递到少年嘴边。 对方却只给了她一瞥眸光,理也不理。坐也不好好坐,斜倚在罗汉床上,手上捏着枚双陆棋,垂在膝上,一敲、一敲,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模样。 女子把荔枝放下,走到一旁的小绣墩上,一坐,满脸赌气。“几个月都不来一趟,好不容易来了,知道你喜欢吃荔枝,巴巴儿地给你冰上。你倒好,看都不看一眼。永远是三天两头翻来覆去,喜好无常的,让人猜不透心里究竟想什么!” 傅玉行笑了,也懒得去哄她,只把双陆往棋盘上一颗一颗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着。“你之前跑到傅家门口闹的那么难看,还要别人对你有什么兴趣?” 女子转回身来,狐狸眼桃花腮,正是那时穿着素衣假扮良家妇人到傅家门口哭泣的那个,“我那不是没有办法?我一个馆子里的妓女,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了如意郎君,想要求着你带我脱离苦海,可你呢?回回都是嘴上答应得漂亮,什么时候算过话?我只当我是瞎了眼了!”越说越委屈,泪珠滚落腮边。 傅玉行嗤的一声笑:“这种话,你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说说,可能还上你的当,你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谁不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 女子被他说中,脸噌的涨红,站起来伸出细细的指尖戳着他:“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看上我软香玉的富家子弟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我为什么独独挑了你!” 她心里也有些发酸。她对傅玉行不是一点真心没有,当初她差点要被送到一个出了名爱打女人的蔡保长家折磨,是傅玉行直接拦轿把她扛了回去。 那个时候她想,这个人不管不顾地为她,兴许是个可以托付的。等到两人在一起了,他身上偶尔流露出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脆弱孤独,又总冷不丁让她心软。 一个男人,身上有种坏蛋和孩子气结合的气质,女人最抵挡不了的那种气质。让人又提防他,又忍不住怜爱。明知这男人对任何人都凉薄,但越是这样越忍不住幻想,假如能得他另眼相待,一心专注,该是多幸运的一件事情。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她这个婊子,连做婊子都失败,还不如一个嫖客无情。既然在他身上求真心求不到,那她总得求点其他实在的好处。可连这样,他都看不起她。 软香玉想到这里,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质问他:“你就真看不到我对你的心吗?” 傅玉行原本还漫不经心,听了这话,反而变得很漠然,“少拿这种东西来压我。” 真心?呵,真心? 他哥的真心,是为他付出一双腿;他爹的真心,是经年累月的期望和失望;他母亲的真心,是不问缘由密不透风的私爱偏袒。 这世上最重是真心,最让人想要逃离的也是真心。 “软香玉,你真的知道真心是一件让人多承担不起的东西吗?”他一旦冷下来,那副凛若寒霜的模样就与平时判若两人。软香玉当时不敢再说话,由得他毫不留恋地起身,推开门抬脚出去了。 走廊上坐着个琴师,对着熏香烛火,已在那演奏了半天。傅玉行本来已走过去,又停下脚,抬着下巴,“你弹的是梅岭派郭可久的曲子?” 琴师原本只是自我陶醉,来往的恩客美人没有多看他两眼的,现在听到有人竟然识得他的曲子,大为惊喜,又见对方是有名的傅二少爷,便抱起琴来,既讨好又不无得意地笑道:“傅二少爷好琴品!这正是失传的《梅岭琴操》上的曲子。我将其重新打谱,精研数年,好不容易才使得这琴曲重见世人哪!” 傅玉行却冷冷笑一声,“梅岭派琴讲究的是自由灵性大道至简,你这一味的以技炫人手法油滑,一半指法又是错的,论技艺论琴理没有一样到家,弹得人心里发烦,趁早别吃这碗饭了!” 那人吃他寥寥几句却剜心扎肺的挖苦,一张脸登时红得要爆开,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 傅玉行重新来到太阳底下,阳光照在人身上,白茫茫的一阵刺眼。 无聊。 那种无聊,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情绪上的无聊,是一种生命漫长无所寄托的无聊。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无。 他心里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在这时,隔着人群看到了街角处的赵蘅。 赵蘅正在街边看一只砚台。 她倒不是要买,玉止的文房用具一向是专府定做,街市上的总嫌粗糙些。不过这摊子的砚台有些特别,肚子是中空的。守摊大娘告诉她,把砚台肚子做大,里面挖空,这样可以填些热水或炭火进去。 赵蘅觉得这办法好,天气冷时玉止的墨水总会冻住,有了这法子书写就方便多了。 大娘也是热心肠,赵蘅虽不买,她也告诉她做这种大肚子砚台最适合的材料。赵蘅一边听一边点头,笑道:“我回去之后也照着样子试试。” 大娘也笑着说娘子对你丈夫真是有心。 赵蘅听了,低下头轻轻地笑。那种笑容是即便什么也不说,也能让人感到她心里珍视的甜蜜。 傅玉行就远远看着。 看样子,是跟他哥哥和好了? 那女人永远只有在他哥的事情上,才露出这种小女儿态的一面。 可他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觉得碍眼。 赵蘅是他最厌烦的那类女人,什么都认真,什么都奋力去抓去够,活得如此用力。她从他面前风风火火地走过,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其实看得出来,她待他大哥真心的好。可他就是讨厌,心里烦躁,有种将那笑容一把揉碎的欲望。 头顶传来一阵隐约的琵琶声,有冰雪般的清心之感,恰在他焦躁时荡进心里。声音在闹市里不明显,只在人群之上细细飘着,游离于世间外,被他捕捉到了。 寻声看去,対街的望月楼上正临窗坐着一个女子,怀抱琵琶,手指轻拨,目光似有若无望向远处,脸上有种落落难合的神态。 弹的曲子叫《寒江独钓》。琴艺倒是好,能把这曲子弹出几丝真味来的人不多,可惜曲调太清冷,在场没多少人真正在听。 “哎呀,傅家二公子今日居然大驾光临了!”望月楼老板娘一看到傅玉行慢悠悠过来,大喜过望地招呼。 傅玉行由着她聒噪,自己沿着琴声一路登上缓缓二楼,“这弹琵琶的,是你们新来的歌女?” 老板娘满意地笑道:“是新买的,调教了一年多呢!” 那琵琶女坐在人群之中,却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眼神和曲子一样冷艳。有个醉眼熏熏的酒客逗了她两句,她也全然不理。那客人又生气了,骂起来,嫌她弹的曲子太单调,一定要换首热闹的。 那女子瞥他一眼,不说话,只是换过指法,果然弹了首快曲。 傅玉行一听就笑了。 弹的是《诗经》里《相鼠》一曲。诗三百大多舒缓轻灵,只有这一首情绪激昂,因为就是首痛骂权贵的曲子,整首诗翻译出来就是:这臭老鼠真不要脸! 欢场女子,他见过欲擒故纵的,多数也不过拿来做点调情的小手段。这么实打实把厌恶排斥写在脸上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隔远打量着,嘴上问:“脾气这么不好,也推出来吗?” 老板娘也笑:“脾气是不好,可架不住模样生得好呀,又弹了一手好琵琶。更何况,有的人就是吃这么个调调,你看你傅二少爷,不是就对她起兴趣了吗?”老板娘一双眼睛老练地眨了又眨,早已心领神会。 傅玉行没接茬。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对这女子生出些兴趣来了。 “这人,我要了。” 第二十四章 方道怜 自从赵蘅大闹烟月坊,把傅玉行抓回家来,已过了一个多月。 傅敬斋这回发了狠,让他在祠堂连跪数日,不许吃喝。芳仪一边泪涟涟对敬斋求情,一边又去求玉行给他爹服个软,保证以后不再犯了。傅玉行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犯了,这话听出来就是你愿意信,我自己都不信。” 他娘急得打了他两下,却也无可奈何。到第三天傅玉行终于昏死过去,揭开衣服看时,膝盖都肿出两团紫血,不能弯曲。 芳仪在赵蘅面前一提起这件事便哭,连连说着自己可怜的儿,赵蘅只觉得他活该,若他可怜,那些被他糟蹋的人又怎么说? 老夫人倒也不是全然自私的人,正因这样,内心更添折磨,一边记挂小儿子,一边低头抹眼泪,问起那个被傅玉行掀翻摊子的卖药老人和被他逼到跳河的望月楼歌女。 赵蘅去找过那老人家,就在旧街巷一座风雨飘摇的破房子里,她上门赔罪,结果人家根本不愿见她,当着面把门摔上了,钱也丢出来,甩了赵蘅一身。 至于望月楼的那个琵琶伎,名叫方道怜的,听说出事后连跳了几次河,老鸨怕她当真死在房里,便将人打个包往偏远处卖去了,如今音信全无。 赵蘅几次问起那女子的下落,周围人也一再只劝她不必管。“大少夫人,你还不知道呢,城里早都已经传开了,那女子根本是自作自受,不必可怜。” “怎么回事?” “那方道怜呀,惯会摆出个清高模样,谁人都不看在眼里。二公子图个新奇想要买她,你猜怎么着?她初到宣州城,竟然不认得我们公子,公子几次去,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回回斜着眼看人,可不是不识抬举吗!” 赵蘅觉得小厮这番不平之言无非是出于护主,没看上傅玉行也不是什么罪过,那祸害除了一副皮囊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姑娘不要他,说声眼明心亮也不为过。 小厮看出她不以为意,又补道:“少夫人,你以为她和一般欢场女子不同,是个有气节的?其实不过就是另一种钓男人的手段罢了!她对着我们二少爷冷冷淡淡,扭头对着城西胭脂铺的李公子倒会陪笑脸得很哪!那李公子哪是个人物呀——无才无品又无貌,和咱们二少爷站在一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猜她看上人家什么了?就是看那李公子会摆排场、会卖富,她就真以为以为李公子更有钱了,还央着那李公子给她赎身,买个宅子养着她呢!后来知道二少爷身价比他高了不知道多少,你是没看到她那个脸色呦!后悔也来不及了,骑虎难下,只好继续抓着李公子了。我可是没有添油加醋,这全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说到底啊,那种地方的女子最后都是一个德性,眼皮子又浅,又是个势利眼,偏偏还爱假作清高。” “那怎么会闹成后来那样?” 小厮抿起嘴巴,狡猾一笑,“后两日,二少爷故意找到那李公子,既没有压他,也没有吓他,就只是提出拿钱和他买那个方道怜。整个宣州谁不知那李公子也不过就是个假阔佬儿,见钱眼开的主,这不得让他俩都好好出一顿丑?不过没想到,才二百两呢,二百两他就同意把人转手给我们二少爷了。那方道怜听说以后,又羞又恼,当天夜里就跳了河。虽然给救上来了,可这件事早成了宣州城街头巷尾的大笑柄,她那身价可是跌到底了,再没法像以前那样拿腔拿调了。所以说,这事也怨不得我们少爷,还不是那女子自己有眼无珠,拜高踩低。”说得周围众人都笑了。 赵蘅没笑,想想,也只是道:“她也没做错什么,一个女子落到那种地方,她不替自己打算,还有谁能替她打算?我们旁人是站在岸上,事不关己,所以看热闹看得容易。”说到底,他傅玉行身处优渥,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审判别人,非把人打到烂泥地里去以做惩罚。 她对一旁薛总管道:“你还是派人去打听打听那老鸨把她往哪里卖去了,若能找到,能赎出来,就替她赎了身吧。” 她当时这样吩咐一句,但不久后这件事也没了下文,因为府里很快又接连出了旁事,自顾不暇。 杏花落后就是春夏之交,每到这种冷暖骤变的季节,玉止的宿疾便要发作,今年看着又比往年更重些,常是整夜无法入眠。 赵蘅别的事也不做了,天天就围在床前追着史大夫问长问短,几次把史大夫问得不耐烦,还得玉止笑着从中调和。 史大夫一走,她便道:“这些大夫,总爱把三分话说成七分重,我看你这几日面色眼看是好多了。” 玉止知道她是有心安慰,只笑道:“你别追缠人家,他下回该不敢来了。我这病是根治不得的,好好停停,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当年被救回来时,连着几位大夫都劝着准备后事,那时哪想到还有今天,对我而言已经是大幸了。” 他说得淡然,赵蘅却无法淡然,“你是太累了。总把所有事压在自己身上。” 她忽然问:“我爹娘前些日子上门,你是不是又拿钱给他们?” 她近来才发现,原来她父母自第一次上门后时不时就来傅家走动。二老也精明得很,每次都知道避着赵蘅,专找玉止。他也从不主动和她说起这事。 “别再给他们钱了,这种事情没个底的。”她知道他是顾及着她。可她更了解她的爹娘。——上门那么多次,从来也没想过见她一面,为了要钱宁可躲着她。两个她最亲的人。 玉止正是知道如此,才把这事瞒着她。她是既要强又重情的姑娘,一切的要强,都刻印着亲情匮乏的痕迹。 面对阿蘅的父母,其实他未尝不疲惫,也未尝不动气。为人父母,怎么会一丁点对女儿的温情都看不出来。他尽力理解他们生存的艰难,可难道这生存的空间就狭隘到连一句对亲生女儿表面的关切话都容不下吗? 只是在对方面前,两人一向都把心事隐了,都只拿好话宽慰彼此。 这厢未完,那边薛总管又带来一个消息。这日赵恒一看他闯进屋的表情便知有事,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出去说话。 到了院里,薛总管小心地告诉赵蘅:定州的一批药材,运来的路上被生劫了! 那药材是用来做一味养心药堂的招牌成药——麝香透冰丸的,因这药有除秽解毒的效用,夏天里用量极大,又因药目繁琐,年年都要从各处产地采购药材。如今各类药具佐药都早早备好了,只等定州的一批药材送到。哪知队伍行到西路,正遇上西路一批反民举旗作乱,朝廷镇压,打得混乱,所有药材都被劫了,几个伙计好容易才逃回家中告知消息。 眼下老爷正远在京西路理事,大公子这几日又病了一场,老夫人更不是能商量事的,事情未到她先急得团团转。薛总管第一时间便找了赵蘅。 赵蘅看过单子,甘草、桔梗这些倒还好办,仓库里常年有货,又容易采买,吩咐人到邻县药市去一天也就办齐了。只是黄芩一样,本地不产,这时候也早被其他药铺收光了,一时间不知所可。 她一面开了单子吩咐伙计去柜上支钱买药,一面又让人给公公送封急信告知此事,只是路上一来一回,再怎么也要一个多月。 薛总管问:“少夫人,这事还是和大少爷说说?” 赵蘅回头看一眼屋内,“他连日都没睡好,刚才好不容易躺下,这时候别去叫他。等醒来再说罢。”事到临头,真像老话说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所有担子还是只能玉止来挑。 薛总管猛醒一下:“对了——”刚起个头,又低下头说算了算了。 赵蘅皱眉催促,“薛总管,这当头,你要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出来罢!” 薛总管稍一犹豫,才道:“早些年,这麝香透冰丸是直接用的一本古书《玄璞医鉴》上的方子,后来为了便于入口改过几次配药,我记得那最早的方子上是没有黄芩的。” 赵蘅一听有了希望,“那本旧方现放在哪儿?” “那是孤本秘方,只有老爷能够翻阅,往年书房起过一场火,烧了许多几代搜罗的医方,连那本《玄璞医鉴》也烧个干净了。”一看赵蘅脸色,又忙道,“不过少夫人别急,虽是这样说,其实另有人读过这《玄璞医鉴》。” 赵蘅如梦初醒。是了,玉止从小承习,自然也是读过这些古方的。如此看来这事情也不算难办,只要等玉止将养几日恢复些精神—— 薛总管道:“是二少爷。” “……” “所有秘书旧方,老爷那年全逼着二少爷翻过一遍。二少爷虽说不甚用心,可他过目不忘,再不会出错的,想来这麝香透冰丸也只有二少爷能做了。” “……” 赵蘅只觉心如止水。 息静院,白日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傅玉行他喜欢时,院中便喧喧嚷嚷酒食征逐,不喜欢时,连下人也不许在眼前出现。赵蘅来到院外,站了半天,始终迈不出脚,又抓了个花匠打听傅玉行这几日的景况。 花匠也不清楚,只说近个月来从没看二少爷出过院门。一开始是下不了床,渐渐能下地之后每日也只照常喝药吃饭,到院中散散步。以往他不顺心时,总免不了拿下人出气,或者静上没几日便溜了出去,连带着下人一起挨罚。不过这回众人提心吊胆了几日,始终没见二少爷有任何作难。看来这回确实是被罚得狠了,吃了苦头,力不从心。 花匠话间难免欣慰,赵蘅却只想到,这位少爷躺在床上时不知该在心里把她杀了多少遍。 一路过月亮门,走过花柳拂阴处,院中静得连满树花瓣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水池边坐着一个人。 傅二少爷在微凉晨光中穿着身薄薄的单衣,显出几分似他哥哥的消瘦清俊,衣带被露珠打湿也不在意,一手压着鱼竿,一手懒懒支着身子,万事不过眼的模样。 赵蘅无意识地深吸口气,走上前去。 “二弟。”她软着声音唤了一声。 第二十五章 傅玉行的报复 “二弟。”赵蘅软着声音唤了一声。 傅玉行没有理睬。 赵蘅捏紧了拳头。 把火气按下去,她继续耐着性子道:“定州药材被劫的事情,我知道你已经听说了——” 话没说完,就被傅玉行抬手止住。 鱼钩在水里浮动,挣扎不已,傅玉行静静等了一会儿,看准时机,把杆一提,一尾漂亮的银鱼带水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粼粼冷光。好像他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行云流水,轻而易举。 可到手了,他也只是看了看,从钩上摘下,随手伸到水面,把那鱼又重新放回水里去了。 然后站起来,收杆,随意招呼她,“来了就坐坐吧,大嫂。” 赵蘅不甚自在,慢慢过去坐下了。 傅玉行洗了茶壶,烫了茶盅,亲手斟茶入杯,然后端到他面前,没有正眼看她,却也从头到尾安安静静有礼有节。 赵蘅什么时候被他这么和气对待过,反觉得好像被人放在火上细细慢熬,鸡皮疙瘩满身上爬。她吃不准他心思,索性把话一连串说出来,“各处麝香透冰丸的订单都是早早立过契给了定金的,到时间如果不能及时把药交出去,傅家的损失只怕难以计数。如今公公不在,玉止的身体又支撑不住,老药工们又无一读过那本旧方,傅家除你之外实在是无人可求了。无论如何,二弟你能否念着家族名声,替你父兄解了此困。” 傅玉行没有说话。 赵蘅等了等,只得识相道:“我知道你一向当我是眼中刺,烟月坊一事后只会让你更记恨我。可我今天仍来找你,是希望傅家在急难之时,我能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眼下玉止还不知情,假如他知道了,只会更加忧劳。可如果你能够出手相帮,这事就不会是个难事,你大哥也能少操一份心。” 傅玉行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无表情地隔着桌子看着她。他无表情时就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心事。 半晌,从他嘴里轻轻淡淡,但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来: “好啊。” 赵蘅反倒一愣。 “药我来做。” 赵蘅还没听清似的,坐在那半晌回不过神。 他竟朝她淡淡笑了,第一次没有任何嘲讽甚至称得上温和的一个笑容,“怎么了大嫂,你来求我不就是希望我答应下来么。我答应了,你倒不相信?” “我再怎么靠不住,也不至于拿傅家的声誉来和你作对。” 赵蘅愣愣地从他房子里出来。一种顺理成章,但又异常别扭的感觉。 傅玉行……他? 一个月前两人在青楼里面怒目相对、在祠堂里相互讥讽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怎么关这一个月的禁闭,白脸就变红脸,硬生生转了性,还是说他又憋了什么坏? 她一路思忖着回到栖风院中,见薛总管刚从院里出去。进到屋里,玉止正披着衣服,在床上趺足而坐,若有所思。 “出什么事了?”她过去摸了摸他的手,晨起有些凉,便去把帘子放下。 玉止只是笑笑,没回话,反倒问她:“你方才为了定州的事去找了玉行了?” “薛管家告诉你啦?” “他没为难你吗?” 赵蘅一听,收了帘子坐到床前,满脸认真,“我正是为这事奇怪。我去和他把事一说,你猜怎么样,他竟然好声好气就答应我了,一句别的话都没多说!” 她煞有介事得反把玉止逗笑了,“那你预想他如何?” “当然——”她有一肚子痛骂傅玉行的话随时可以倾倒而出,然而一对上玉止温润含笑的眼睛,便矜持地默默坐端正了,把满口粗言又收了回去。 玉止笑道:“其实这事你大可以先告诉我。傅家门面众多,药事上千头万绪,常有不全,多年前书房又烧过一回,许多旧药便只有父亲和玉行知道了,从前若我力有不逮,玉行也常会帮忙。今日哪怕不是你,他也会同意的。” 这些旧事玉止只是寻常说起,赵蘅听在耳里却感到一阵不平。薛总管第一次说起时她便觉得了——那么多传家的孤本,却只让小儿子翻阅,不得不说是父亲的一种偏心。连公公自己也承认过当年更看重傅玉行,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肯定不止这一件。 她暗暗这样想,但不敢当着玉止的面说出来,怕平白又引得他失落。 玉止却看出了她的心事,坦然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玉行从小天赋就好,父亲在文教上对他另待些也是自然的,他有他作为一家之长的考虑。我出事之后,爹娘倒是更看顾我,反倒又把他冷落了。其实这世上万事本来就不能求全。” “那你方才就是在想这件事吗?”她还记得进门时他的神情。 玉止没有否认,只是澹然微笑道:“阿蘅,人这一生,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随时间一流逝,许多事回头想来,不过就是心头一阵涟漪,不至于无动于衷,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又道:“不过,我方才倒的确想到一件事情。眼看你的生辰又快到了,去年错过一回,今年我想该花些心思操办一下。” 赵恒忽听他提起这事,着实一怔,“我的生辰?” “是啊,六月廿七。”玉止不禁笑道,“怎么每回说起生辰,你都这么陌生似的。”他才问起,便想起赵蘅在家中不受重视,自然是没有人替她记生辰的,心中又添一分怜惜,柔声道,“一家人在一处,正好一起庆贺。” 赵蘅却犹豫了,“玉止,其实……” 话到嘴边却支吾起来,玉止也不催促,她迎着他耐心缱绻的模样,终究难以启齿。 “我是说,我们等这回过去,再慢慢商议生辰一事吧。” 玉止那日安排过后,麝香透心丸一事便落在了傅玉行身上。赵蘅自玉止处听过那些话后,再见到傅玉行,心底难免就有些怏怏。她本以为傅玉行一定是假意答应,实则心怀鬼胎,想不到从做药到封坛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竟然始终相安无事。 傅玉行做起事来倒是淡淡的极认真,话少,但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制药之外,私下里遇上她,也都客客气气的,曾经那些针锋相对好像从没有发生过。 等傅敬斋从京西回来,所有订单都已顺利交出去了。整件事就向船滑过水面,不落痕迹地渡了过去,有种不真实感。 傅家人自然十分高兴,傅玉行这回将功抵过,此前对他的那些禁令惩罚都一并解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赵蘅偶尔对上傅玉行的眼神,始终觉得他脸上是戴了一层彬彬有礼的面具,有什么藏在底下隐而不发。 傅玉行还体谅道:“不怪大嫂对我存有芥蒂。老实说刚从烟月坊被抓回来时我的确还心怀不满,可躺在床上那半个月里,我魂颠梦倒,脑子里竟不知怎么渐渐清明了。回忆起从前种种,的确是我太过荒唐,许多事情都对人不住。如今我有心改过,可我也知道,大嫂必定不会轻易原谅我。那也不要紧,日久月深,大嫂总会相信我的诚心实意。” 言辞真切,态度诚恳,反倒让赵蘅无话可说。 她开始想,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如今傅玉行安安分分的不再惹是生非,过去他们虽有积怨,总还是息事宁人合家团气最好。因了玉止的关系,她仍然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看待这个小叔。 事实证明,心地中直的人,永远想象不到一个人可以多么的刁钻促狭,多么的心怀叵测。 十五那日,傅玉行特意来找,说母亲让她到花厅见客。 赵蘅正心里奇怪,婆婆找她,怎么会是傅玉行来通知,就见他又回头,“对了,大嫂,记得将我大哥的庚帖带上。” 赵蘅来到花厅,见一道士正和芳仪平坐。那真人一见赵蘅和玉行,先施了个礼。玉行随意一点头就过了,赵蘅初次见面,正经还了个礼,仔细看去,见对方穿着身青罗道袍,脚着云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婆婆招手把赵蘅叫到身边,“阿蘅,你快过来。这是紫云观的吴守清道长,玉止从小在他观中寄名的。玉止近几个月总是受病,玉行前几日提醒我不如办个斋醮,我一想也是,今日就把人请来了,你也来见见。——说来,当初你和玉止的八字还是他批的呢,有这一段姻缘,都要多谢道长。” 那吴守清也笑道:“一看便知少夫人是个有福之人。少夫人的八字我到如今都还记着,好时辰啊,丙午、丁未、己卯,还有——” “庚戌。”角落落座的傅玉行幽幽提醒。 “对,对。火旺土厚,金气潜藏,本就是福泽深厚、旺夫益子的好命格呀。难得与大公子又是一柔一刚,互为补益,如此合辙,可是少见得很哪。好福气,好福气。” 芳仪接口道:“正是这样说。我当初也是一看这孩子生辰八字,才打定主意要了她!”她说完后自知失言,再看赵蘅,神色果然有些不自在。芳仪只当她最近照顾玉止太过劳累,又对吴守清道,“这孩子进门后对玉止实在用心,本来玉止的身体眼看也有了起色,这半年来不知怎么,又反反复复,真是成了我心头的一块病了。” 吴守清马上换个声口,“一时的亏损也是有的,大约是撞上流年,星宿不利。我近日观大公子星象,本命星宿恰好运行至凶星之旁,受其影响,星光黯淡,想来是运势受了压制。” 芳仪一听便急,“凶星,怎会突然有个凶星呢?” “按说该是不会的,这府上布局风水贫道也一应推算过,从未见有什么不妥。可又的确有一凶物在大公子星盘当中出现,潜伏身侧,不时发动,这才害了大公子的运势。——不过老夫人莫急,设个斋坛,办场大醮,为大公子祈福禳灾,总能化解。” 芳仪一听,忙不迭连连应下,又问起要备的供品醮款。二人说得热闹,全然没注意到赵蘅从道士说起凶星时便恍惚出神。 角落里的傅玉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奇异带笑,又好像一切尽如所期。 待到送道长出门时,赵蘅还发愣,下台阶险些崴了一脚。随在她身侧的傅玉行伸一只手扶了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千万小心些了,大嫂。” 那道士吴守清来过之后,傅家连着几天便是斋醮科仪,上下各人风风火火准备起来。无人注意到,少夫人趁着众人忙碌时,换过一身箱底的旧衣裳,戴上斗笠,也不乘车,也不叫丫鬟,独身从后门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眼泪 整个宣州城不过三座道观,紫云观去不了,赵蘅去了最远的玉皇庙。隔着殿中拉下来的帷幔,她把两份庚帖送到道士面前。 那道士先看了男方,说的话倒和吴守清如出一辙,“木气盈门,火势初升,金气内敛,水气润泽——从命盘看来,性格温柔而体质稍显不足,然火木相生,运势尚佳。” 又看了另一份,一看,便啧啧道:“这女子的八字,排得很是不妙啊!” 赵蘅一听,心先沉了三分,“怎么?” 那道士随批随解,烂熟道:“庚子年冬水盈门,丁亥月水火相济,戊辰日土气虽存,然被水润湿,难以发挥。癸丑时水气更重,土金受制。此女生于隆冬,性格坚毅。可命中带寡,注定了一生命途多舛,诸事艰难,亲缘寡薄呀。” 赵蘅只道:“别的不必多说了,你只告诉我,女方的八字对男方是否有碍?她会害了他吗?” 道士一听便闭目摇头。 赵蘅乍喜,“不会?” 道士伸出一根手指。“此二人若长久相伴,可不是轻轻有碍二字可解的。此女庚金锐利,如同利刃,直刺男方命宫,令其生机受损。丁火与己火相加,火势过旺,足以焚尽男方乙木之根,使其生命枯竭。癸水泛滥,又将男方淹没,凶多吉少,严重者甚至害其性命,不得善终啊!” 赵蘅被吓着了,口中犹不相信,“道长,你不要唬我……” 道士冷笑道:“施主既然不信,还来求我作甚?我问问你,他这半年来是不是劳形苦心,卧不安枕?是不是沉疴复发,日渐憔悴?” 赵蘅怔忡点头,“是,是这样……” “那正是因二人八字交织,被女方的杀伐之气所伤。如今还只是伤在表面,时日一久,只怕不仅这男子万劫不复,连她身边亲近之人也要尽数遭逢死难哪!” 赵蘅听得呆坐原地,脸色惨白,许久回不过神,“那……那我该离开他?” “事已至此,就算离开也有贻害。还需别的办法替他化解。”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见道士迟迟不语,赵蘅又追道,“需要什么供奉,道长只管说,我无论如何会想办法!” “供奉倒是不必,施主切勿将贫道当做什么谣言作乱以谋私自肥的人。只是这法子太苦,我只怕你不能坚持。” 涉及挚爱,赵蘅早已方寸大乱,只要是一线生机便极力抓住,拿顾细想什么道理,“你说,什么都可以!” …… 紫云观座于城北玉泉山,一条石阶直通山门,每日上山香客络绎不绝,烟气缭绕。 今日山间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一位沿着石阶一路跪拜的女子。 来道观的,无非求财、求官、求子,求阖家美满,身体康健……寻常些的,烧香礼拜,虔心些的,从殿门外礼拜而入,却从来没见过有人从山脚开始一步一步叩拜上山。 赵蘅全然不顾别人眼光,眼中只有这蜿蜒而上的三千台阶。 “你先往城南,到如意坊的香火铺,用随身之物换一只祈福宝牒,刻上你的姓名八字。” “接着往城北,用清流山大仙祠旁的井水,将宝牒细细清洗,记得务必潜心,用清净之水洗去凡尘恶浊。” “再到城东大琉璃塔,须得手捧宝牒,绕着宝塔走上九九八十一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方可为家人消灾解难。” “我还没有说完,这最后一关是最难,假如到此不能坚持,此前所有便全部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城西紫云观莲花池内有七宝莲花,你将一切做完,将宝牒系于莲花之上,摘回家中供奉七七四十九日。但要记住,紫云观上山路上,有石阶三千六百级,这三千六百级石阶,你需要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 “此事你要做便可,如若半途而废,你的家人反倒更受反噬,也许都因你而死啊!” 赵恒衣缕沾土,在细细的山间小径随阶而上,眉目虔诚,将宝牒合在掌中,红绸带随风拖动在青石阶上。 “娘,你不是已听人说了吗,那傅家娶亲,是为了替他大公子冲喜,我们用假八字骗他,岂不是害人性命?” “哼,你自己一身病,倒关心起别人脑袋疼?他是死是活和我们什么相干,你要嫁过去没多少日子就把他妨死了,满屋子家产还不是你的,我倒算你有点本事!别想那些不相干的,什么命好命坏,都是空口白话,要是能信,我陈翠兰早该是个官夫人,还用得着在这个家里熬苦日子?” “……” 漫天神仙菩萨,弟子自知是不祥之人,自幼亲寡缘薄,只遇过这么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不该骗他,也不该害他。此番是我的罪过,千罪万罪都怪在我一人身上。 “我告诉你,你可别发糊涂给我做老好人。你生在这种地方,就是个贱命,这辈子别指望能找个好男人,哪有好人看得上你?什么都是假的,把钱攥在手里才是真的。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们想!” “……我知道了。” 一叩头,望神明能听到弟子祝告……二叩头,有灾病祸害,请降在弟子身上,不要伤害我身边之人……三叩头,求神明保佑玉止他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等到日落西山,三千台阶跪完,终于看到夕阳下矗立的殿门。 赵蘅已连疲惫都感觉不到了,眼前只有模糊的光晕。 她脚步迟缓地走过前殿,走过石桥,走过香鼎,终于看到一座青石莲台,池水清浅,一朵白玉般的碧莲冒水而出,在风中亭亭伫立。那便是道长说过的七宝莲花。 赵蘅又累又喜,踩着虚浮的步子上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看到她竟探身摘花时异样的颜色。 她按照道士所所说,把宝牒绑在花茎上,将花小心摘下,捧在怀中,满心欢喜。好了,这下便好了。 还未走出两步,却听到身后爆出一阵厉呵:“站住,快站住!” 等那声音追近了,赵蘅才发现是在叫唤自己。一个胖胖的青袍道士一脸气急拦住了她,“你……你干了什么?”他定睛看清赵蘅怀中莲花,彻底脸色一变,呼天抢地跳脚起来,“哎哟哎哟!什么无知莽妇,你求神便求神,烧香便烧香,做什么把我们的镇观之宝给摘了去!看你打扮得倒一副人样儿,却来道馆里做贼来了,还是个妇人家,你要脸不要,羞也不羞?毁了我们观中宝贝,这下可怎么是好!” 赵蘅被他劈头盖脸骂得懵了,“我没有偷东西,是玉皇庙的道士说这七宝莲花可以禳灾祈福,香客都可以摘回家去供奉——” “放屁!玉皇庙哪个像样的道士,他能说出这种话。你让他来找我!谁不知道这是我紫云观千年古莲,建院祖师亲手所种,独此一株,独此一朵!让我们住持知道了,白连累起我来,你如今再不能走了,我让监院住持来见你,看你如何担待!”一边说一边就来拉扯她。 女主怕他把莲花扯坏,双手护着,“我不是,真是玉皇庙的道长……” “你还想逃,你还想逃?” 推搡间,周围香客越聚越多,赵蘅被那胖道士一拨拉,正撞在路过两个道童抬着的供桌上,供品哗啦啦翻倒在地,香炉香灰洒了一身,狼狈不已。 “明轩,什么事情大喊大叫的?”远处传来一声问话,只见吴守清道长从石阶走下。 胖道士一见他,立即趋前施礼,“师父,不知哪来一个妇人,来偷摘我们的七宝莲花,被我当场抓住了,她还想逃,我正拉着她呢!” 吴守清听到莲花被人摘去,当时双眼一瞪也欲发作,再看那人,却当场愣住了,“傅家少夫人?” 赵蘅坐在满地狼藉中,此刻那副尘土飞扬的尊荣几乎让人不敢相认,吴守清更怀疑刚才弟子的告状是他误听了。周围全是看热闹的香客,更显得场面闹哄哄乱作一团。吴守清只好先沉下气道:“还看什么,不快去把少夫人扶起来!” 几个道童七手八脚去扶。那胖道士一听赵蘅原来是他师父的信客,吓得吐舌缩颈,趁无人注意先溜了。 赵蘅不坐下还好,一坐下就感觉双腿发软,站不起身。她根本还茫然失措,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她全是按吩咐做了,她还有做错什么? 直到这时,她看到吴守清身边有一人施施而来,衣袂翩翩,纤尘不染。 那张脸上客气虚伪的面具彻底揭开,只留一层薄薄的讥诮。“大嫂,怎么做这种傻事?” 看到他的瞬间,赵蘅终于什么都明白了,恍若雷击,当头一棒。什么八字凶煞,什么神神叨叨的道士,什么避凶消灾,几千个磕头、几千步台阶,全是假的,骗人的。利用她的恐惧,利用她的愧疚,把她耍得团团转…… “你骗我……” 傅玉行凉凉地笑起来,“我骗你,究竟是谁在骗人?” 他来到她面前,俯身从她怀里摘下莲花上的宝牒,一面看,一面冷笑:“哼,好一个旺夫益子,多福多寿。” 他居高临下,垂着眼皮看赵蘅,“你无钱无势,无才无份,唯一靠的就是那一封八字才嫁进傅家,可你连八字都是假的。”说完,把指尖宝牒丢到她身上,像判官丢出一张斩立决的令签。 赵恒整个人如褪了色般惨淡委顿。 “为了攀高托贵,你们这些人可真是什么话都编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到。你,还有你的父母,就凭你们这样贪财好利欺天罔人的不祥之人,也配赖在傅家,也配留在我大哥身边么?”傅玉行从未感到如此快意,所有的新仇旧怨,所有的怀恨在心,一次清算。 他的恨,不是那种穷凶极恶、咬牙切齿的,是那些夜里躺在床上,身上时时刻刻提醒他的酸刮的痛楚,阴阴的,一阵一阵浮上来。他知道,他迟早要对她来这么一下的,谁让她一次一次招惹了自己。这回她还怎么爬得起来,从此她还怎么跟他作对? 赵蘅从头到尾没有说话,连争辩的意思也没有,任周围一道道各异的目光尽数射在她身上。 许久,她才慢慢从地上爬起,一动,身上便扑簌簌往下落灰,显得滑稽,低着头,人被笼在一团蒙蒙的灰雾里。 除了几缕汗湿的乱发遮住眼睛,她整个人仿佛被剥光扒净了,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 但傅玉行还不满意,他走近她面前,低头凑近了,眼神里有种落下最后一刀的淡淡愉悦: “你从前不是尽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大义凛然高不可攀模样么,如今你还能神气什么?” 赵蘅还是没有说话。傅玉行等她反击,却一直没有等到。他离她近在咫尺,鼻尖莫名感受到空气中一种濡湿之意,低低地、闷闷地弥散开来。 他来不及愣神,赵蘅已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里蓄着一汪泪水。 傅玉行原本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可以羞愤、屈辱、怨恨、暴跳如雷、窝火憋气、惭愧而逃、懊悔莫及、赌咒发誓、跌脚捶胸、矢口狡赖、撒泼放刁、软磨硬泡…… 他唯独没有料想到这双眼睛。 不该是这样,无声含泪,说不尽的委屈、凄楚。它承认了他的胜利。是,他赢了,他彻彻底底把她踩在脚下,一脚跺下去,就是一堆灰,她完全消失了,什么也不剩。 只有一颗眼泪在虚空中凝结,顺着脸颊滑落,刚好落在他手背上,一烫,连着他心头也缩了一下。 天地忽然失声,只有她单薄伶仃地抓着裙摆站在他面前,整个世界只有这一双含泪的眼睛。 很多年后傅玉行回想起这一天,仍记得那一滴眼泪灼穿手心的痛感。他那时不知道,他将永远地被困在紫云观莲花池旁一个落泪的姑娘面前,再也无法从她眼前脱身。 “傅公子!”远处有人带着惊异喊了声。 赵蘅闻声回头,山门之外,她一眼撞上玉止安静而冰冷的眼睛。 她如堕冰窖。 第二十七章 逐出家门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让心上人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 赵蘅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敢面对眼前的场面。 真狼狈。 她怎么会这么狼狈。 玉止推着轮椅,平静来到她面前。 傅玉行在一旁抱着双臂哂笑。他哥出现在此是他派人通知的,好戏总要人多才热闹,只可惜爹娘不知为何没有到场。“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大哥,我总不能让你白白受这女人的愚弄。” 玉止将视线从赵蘅脸上转到周围众多看客,最后落在傅玉行身上。 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赵蘅错愕。 傅玉行也是一愣。 玉止盯着他,缓缓道:“你所谓的家丑,是指一个双腿痿废无人愿嫁的男人吗?” 这话一下子将傅玉行打在原地,动弹不得,更说不出话。 玉止在衣袖下牵起赵蘅的手,这是他让她心安的方式。“一个女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受你奚落的理由。对我来说,她本就不是什么家丑。” 话锋一转,“可你,傅玉行,你不孝不悌,伤人伤己,你扪心自问,傅家的家丑,究竟是谁?” “从前你一再胡作非为,我都容情姑息,是盼着你总有回心改过的那一天。可看来你这辈子也学不会敬恤二字。” 赵蘅从来没听玉止对傅玉行说过这么重的话,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更听到玉止一字一句,缓缓道,“既然这样,傅家也再容不下你了。” 那日残阳斜照,紫云观大殿在地上投下巨大而暗淡的影子。 玉止带着赵蘅走了,把傅玉行独自留在人群之中。 赵蘅临走前回头看去,只见傅玉行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印在墙上,显出几分落寞。 远处大殿内神像目睹一切,一个个低眉敛目,千百年不变的静默,不为任何人的得意或失意而动容。 入夜,灯下寂静。 屋里下人都摒退了,只剩赵蘅和玉止相对而坐。 赵蘅低着头,手放在膝上,细弱的脖颈弯出一个垂垂欲坠的弧度,仿佛承受不住重量。 玉止从回来后就一直不说话。长久的沉默便有了审视的味道,好像在等她开口,好像在思量如何处理她。赵蘅不知怎么和他解释。她有过无数次想对他坦白,又不知怎么开口。 凝滞的空气微微流动起来,玉止终于道:“这件事,由我去和爹娘坦白吧。你好好歇下,旁事别担心了。” 语气竟然是对外的,已经尘埃落定的,让她放心的,好像他们自己之间没有任何需要解释。 赵蘅仿佛死囚忽然得赦,第一时间是不敢接受,小心看向他,“你……不问我吗?” 他该有很多问题可以责备她,可以质问她的。 玉止正欲走开,反被她问住了,“问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她在担心什么,不由得一笑,笑她傻气。 他道:“我到如今,难道还不清楚我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吗?” 赵蘅担心她的欺瞒为二人间带来芥蒂,可在玉止心里,根本没有欺瞒这件事情,他只看到一个因现实而无力、因善良而恐慌的赵蘅。他哪会怪她? 他只是去浸湿手巾,回来替她擦手擦脸。 赵蘅幽幽看着他眉目低垂的样子,忽然道:“玉止,你休了我吧。” 他动作未停,问:“为什么?” “我八字不好,是个煞星。我会害了你。” “谁和你说的这种话?” “吴守清道长,还有玉皇庙的道士。” 玉止冷冷淡淡的一声:“别听他的,那些道士根本胡诌放屁。” 赵恒两眼发直,以为自己听错。 玉止一面替她擦手,一边道:“这些话他们爱听,我也可以说上许多。你之庚金,我之乙木,虽相克却可相生。丁火与己土,火生土也。巳酉丑合金局,亥子丑会水局,金局水局相应,地支相合……” 赵蘅在他慢条斯理的声音中听得一愣一愣。 玉止笑了声,丝毫不以为奇:“你看,这样说来,你我分明八字相配,天干地支皆有所应。怎么能说你的八字害了我?” 赵蘅不知道玉止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信任她,他不愿离开她。 两个人到最后,最难的无非这一点心意相通,最可宝贵的也无非就这一点默契。 她不禁一点点笑了,都知道不再多言。 如玉止所说,这件事公公婆婆迟早也要知道。与其让别人把话传进他们耳里,不如亲自去找二老坦白。 赵蘅自然不敢随玉止去见他们,只敢事后打听反应。她又知道玉止一定不会和她说实话,所以问了小春。 小春只是个孩子,只会傻头傻脑道:“老爷老夫人听完大少爷说话以后就不说话了,一直都没说话。” 赵蘅又忐忑又焦急,“那他们脸上是什么神情?” 小春又仰头努力想了想,道:“好像也看不出来什么神情。” 赵蘅叫她说得心里更加发虚。等到婆婆亲自来找她了,她总觉得惭愧,不敢抬头相见。 芳仪道:“要说气么,我初听到时自然也是气的。” 赵蘅把头更低了。 却听芳仪缓下声道:“可后来老爷问了我一句话,说,那你要让玉止休了她么?我一下子就想过来了,是啊,写在纸上几个字是死的,可玉止他究竟过得如何是我亲眼看到的。我难道要为了写死的东西赶走一个好好的儿媳妇吗?” 赵蘅慢慢抬起脸,这才确定婆婆不是来痛骂她的。 芳仪又道:“玉止说得对,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生不是他自己能定的,做好做坏才是自己定的。好比我那不争气的——”说起傅玉行,又是另一番伤心,抹了抹眼泪,道,“好了,不说他了。” 她坐近了赵蘅,拉着她的手在手心摩挲,“阿蘅,我是个没本事的人。少年时在家听我爹做主,嫁人后听丈夫和儿子做主,一辈子没自己拿过什么主意,可只有一件事情,是我坚持的,那就是当初挑了你做玉止的妻子。” “一家相处这么久,你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我是真心的喜欢你,把你当成我的儿媳妇。你呀,你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傅家,好吗,好吗?” 赵蘅从小没有被长辈这样揽在怀里关爱过。她从前多少觉得,公公和婆婆都是坐在高堂之上需要她去供奉的两位老人,如今坐得近了,清晰看到婆婆慈爱的眼神,听着她爱怜的话语,她第一次有了家人的可亲之感。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这世上还有三个对她很好很好的人。 至于傅玉行,那之后没多久,他被赶出了傅家。 第二十八章 假药危机 西风肃肃,草木凋零,路旁树枝直指清灰色的天空。 一队送葬人马惨惨淡淡走在街心,人丁萧索,扔的纸钱也萧索。为首的女人身边带一个十岁孩子,孤儿寡母,抱一板薄木牌位,穿发黄的白麻孝衣,神情无不绝望。 远远的,队伍走过傅家门前。 看到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妇人脸上涌起一阵怨恨之色,好像这扇高门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毫无预兆的,她丢下孩子,提步一头朝着大门撞了过去…… “哎,南大街傅家药堂怎么这个月不见开张了,我方才想买两帖下火药都没处去。” “你没听说呀,傅家药堂闹出人命啦!” “啊?” “他家一味麝香透冰丸,出了假药,把一个姓陈的老木匠给吃死了。几天前那木匠老婆送人出殡,路过傅家大门,直接一头撞在人家门前,差点碰死,这事闹得这么大,你都没听过?” “这不能吧,傅家药房不是一向名声好得很么,他们都能吃死人?我才买了两瓶巽风丹!” “还不是那家二少爷。听说是手上没钱,偷偷把细料库里最名贵的药材都给换了,造出来这一批药,一点作用没有。那木匠就是信了他家的药,耽搁了治病,给拖死的!” “傅二少爷?就是那把妓女逼到跳河的二少爷?” “就是他。以往再怎么张狂也不过惹些乱子,这回出了人命,可就不好收拾了。” “我看不至于,他那老子娘不是出了名偏私?又是富贵人家,衙门里走动几趟,恐怕又和从前一样不痛不痒了。” “这你倒想错了。傅家人知道这事后倒是全没有护短,本来傅老爷正当众教训他,傅老夫人就来了。都以为她要阻拦呢,想不到一出来,竟兜头给了二少爷一巴掌,指着他骂:‘你以往惹是生非,我都一心偏袒,因你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盼着你有改过的时候。可你知不知道这回那是一条人命!谁不是他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谁不是有家有亲?你就从来不肯为旁人想一想,你也从来不肯替我这个做娘的想一想,你作孽啊你!’哭到气结,反倒要旁人来扶她。他娘还指着他,直说把他赶出去,从此后只当没生过这孽障!” 路人听了,也感叹一回,老太太平日虽纵惯,难得大是大非前也分得清好恶,只是事到如今,到底也晚了。 “那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还怎么处置?当街打个半死,扔出家门去了。傅老爷还发话,谁也不许捡他回来,由得他自生自灭,给人家偿命。” “唉!……我那两瓶巽风丹该不是也有假,我得找他们退了去!” 傅家门前,一辆青蓬马车急急驶来。 不等停稳,赵蘅就从车里掀帘跳下,冷风里大步上台阶。薛管家正匆匆往外赶,一看到赵蘅,立刻跺着脚迎上来,“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这两日你哪儿去了?” 赵蘅只道:“大少爷呢?” “一直在药堂里,连着几日客人拦在门前,少爷正点药呢。” “走,我们马上过去。” 马鞍还没有解下,又重新套上索,往药堂急奔而去。 养心药堂前已乌泱泱挤了一地人,整条街面水泄不通,既有拿着药包满脸愤怒的,也有些顾念着傅家往日作为还在替药铺说话的;也有些犹犹豫豫在人群中察言观色的,还有些凑热闹的看客。挤在前面的两排人,尤其个个显得激愤,叫骂声几乎掀翻整条街。 柜上几个掌柜出来试图安抚:“诸位,诸位,我们知道大家都对这一批药材的事情有所芥蒂,养心药堂绝不会推诿卸责,如今大公子正在里间点验药资,还望诸位再稍容一些时刻,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断然不会——” 话音未落,已被众口啐了满脸:“还啰嗦什么,你们的药都已经吃死人了!” “正是,废话少说,退我们钱来!” 几位掌柜几乎要被唾沫淹过头顶,以袖遮脸,往后退避。赵蘅的马车就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停在了人群外。 她进到店内,就见四面里药工和账房来来去去,一只只盛满药盒的箱子抬过来,算盘噼啪作响,每个人脸上都大汗淋漓。玉止正坐在几位掌柜当中做主清点,一抬眼看到赵蘅,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关切——你去哪儿了? 赵蘅来不及回答,先看到满地堆叠的药箱,尽管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假药的数目还是让她惊骇,“这么多,全部都是?” 一位刚点完账的老掌柜抱着算盘接口,“除了已造好的成药,还要算上生药的损失,前前后后,往小了说,约摸……”又拨了拨算盘,“约摸也有八万两。” “八万两?”赵蘅没忍住。 “还不止药钱,那陈木匠死了,总要给他些赔偿。接下来陆续恐怕还不止他这一个,想来也都不是小数目。” 一想到眼前无底洞般的困境,所有人一筹莫展,都看向玉止,在场唯一有资格拿主意的人。 玉止本就苍白的脸上几天里又添清瘦,连着久坐,此时又被一屋子人团团围住,空气闷浊,便有些辛苦。赵蘅第一时间看出来,将众人挥开些,等玉止说话。 虽到了众人六神无主的时刻,玉止仍显得泰然,垂思片刻,抬起眼道:“这批药,全都烧了。” 几位掌柜最先受惊:“少爷,这可是整整八万两银子啊!” “假药若放任酝酿,傅家几世经营的根基也就毁了。药必须销毁,且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销毁,补偿,折罪,一步不能少,越迅速越好,才能让这件事尽快过去。”他语气娓娓,但沉如静水的表面下又藏着一根当机立断的芯子,“阿蘅,你让他们别再把药往铺里送,全抬到对街大门去。” 赵蘅自然与他同心,且她也马上意识到这是最好的办法,待要照做,又被几位掌柜拦住,“大少爷,我们不是不信你,这是这事太大了,真要这么干,总也得让东家知道,才好拿主意呀!” “是啊,八万两银子,实在不是小数目!” 一提到傅敬斋,二人便无法擅断了,毕竟确实还有一位父亲居于头顶。玉止刚要说话,有人惊唤一声“东家!” 众人往后让开,就见傅敬斋支着拐杖,一头鹤发出现在人群外,短短时日,这位一家之长肉眼可见地衰老,但每一步里仍保持着半生风雨后的稳健气迈。 他将手放在一旁药箱上,眼睛从满屋废墟上扫过,玉止的话显然他是已听着了,众人也不敢开口问他意见。 外面街道上,几个有意闹事的越来越凶,掌柜们眼看抵挡不住,人群马上要冲到店里来。 有人拨开几位掌柜,站了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家大少夫人。 一见傅家人,众人怒意更甚,有人弯腰抓把土高喊着“杀人偿命”就要砸。 赵蘅眼神追过去,盯着他,等着他砸。 那人手高举在头顶,身体向后倾斜,在她目光下却没了掷出去的勇气。 赵蘅看得准,这头两排的人格外跳脚,根本不是什么真受害者,只是城内出了名的市井流氓,看准了傅家出事的时机,想要浑水摸鱼捞点好处。 她当着整条街的面,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诸位,陈木匠不是因傅家的药而死的!” 此话一出,刚才喧哗的场面便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陈木匠的事情已经传了这些天,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没人料到傅家大娘子忽然不认这笔账。 但赵蘅敢这样说,自然有凭有据,否则她连日奔波不是白费力气?她说完话,一给眼色,人群外已经有仆从抬上来木棺。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腐臭,众人捏紧鼻子纷纷后退。 棺木撬开,露出里面一具青青红红的尸体。众人惊骇,尖叫的尖叫,遮掩的遮掩,逃走的逃走,胆大的看上一眼,也转身呕吐起来。 赵蘅站在棺前,举起一纸文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是陈木匠所在县衙仵作亲笔所书的验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陈木匠不是死于中风延误。他平生好酒,死于邻村醉饱后驾车回家的路上,尸体口鼻有血,两眼脱出,胸前有道血瘀黑斑,两肋尽碎,显然是从牛车上跌落后受碾压而死。也就是说,他的死本就和傅家无关。” 又道,“若还有人不信,大可上前亲眼验看。此事,实是陈木匠一家有意讹诈。” 多数人自然不敢上前,不过还是有轻浮好事之徒,为在人前卖弄胆色,摇头摆尾地上来看了。看一眼,又嘻嘻笑笑,举止儿戏。不过,到底这尸体的情状和赵蘅说得分毫不差,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反倒也算默认了赵蘅的话。 其余人见状,得知这引得他们怒意滔天的人命官司竟是假的,一时也都茫然无从,不知作何反应。 人群里适时传出一个声音:“可你们制贩假药,总不是受人冤枉吧!” 这话倒提醒了旁人,群情又汹汹起来。“对,对!假药的事又怎么说!” “你们得给个解释!” 赵蘅正要开口,一只手已拉住她。是玉止。 玉止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了,赵蘅这才注意到,公公不知何时已走下台阶来到众人面前。 傅敬斋这个人,是整个养心药堂能搬出来的一块最重的招牌。他那支拐杖支在身前,双脚扎在地上,尽管身体些微佝偻,却越发显得像一尊千锤万打磨练出的石像,端凝沉重,难以摇撼。 头上顶着傅家世代打磨出的那块硕大的“养心药堂”牌匾,傅敬斋缓缓张口:“我傅家,自曾父时定居宣州,累世行医,从街角一间小药铺,做到如今的养心药堂,从来谨奉悬壶割股之心,不敢有半分差错。只可惜,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坏门楣的不肖子弟……” 说到这里,喘上一口气,“他卖的不是假药,他卖的是我们傅家数代呕心沥血一点一寸积累下来的名声!——相信诸位也已看到,三天前我将他鞭笞一顿,赶出家门。可养不教,父之过,无论如何,我脱不了干系。我一错,错在作为父亲,失于教养;二错,作为一家之主,管治不严;三错,作为养心药堂的东主,疏忽至罪!”整条街静默,听着傅老爷字字沉痛的罪己责躬。消沉过后,他又转为铿锵: “如今大错已成,空谈无益,唯有纠偏补过才是正事。我傅敬斋今日在此做出保证,傅家药堂卖出的这一批麝香透冰丸,每一瓶,每一颗都会收回。也请各家相互转告,凡有买过这药的,只要上门,尽数退款。傅家任何一个伙计,任何一个掌柜,绝不会有半句推辞!” 下面有人怀疑:“说得简单,谁知会不会换层皮,又把这药卖还给我们?” 老爷一句话不发,只伸手,从伙计手里接过一只点燃的火把。他缓缓迈动双腿,走到街心已堆城小山的药包前,毫不犹豫地,一把丢到了药材上。刹那间,透明的火焰扭动着往上一窜。 众人一片喧哗。 那一片贴红纸扎红线的药材,转眼间就被包围在透明的火舌当中,黑烟一路冲上阴白天空,串起的细风热浪涌在近处每一个人脸上,包括傅老爷身后的阿蘅和玉止。 所有人都在这场面前说不出话,整条街弥漫着焦苦的药香。掌柜们更是个个面色发苦,不忍再看。 傅老爷却面色平静。 这平静一直到他们回到傅家,他一言不发先下了车,赵蘅和玉止都心感不妙,一路跟上去,发现他原本蹒跚的步伐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疾步如风。 “爹!”“公公!”他们忙追上去,在他几欲站不稳时及时扶住。 傅敬斋缓过了那一阵头昏,一手被赵蘅扶着,一手撑在一旁,连呼吸都吃力。“我,我愧……!”刚吐出两个字,便仰头倒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双眼只幽幽睁开一线,那一线里却透出极精亮的光,每说一个字,胸口便咻咻起伏,守在床边的赵蘅和玉止俯耳倾听,听到他让周围人都退下,有话同玉止吩咐。 众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默然而退,赵蘅也准备出去。 却听公公在身后道:“阿蘅……你留下……” 赵蘅重新回到床边,敬斋略略抬了身子,稍一动作就要喘两口气,问道:“你……你是怎么看出来,那陈木匠一家是冒死讹诈?” 赵蘅垂首,细细道:“那日陈木匠的妻子来撞傅家大门,又是啼哭又是寻死,一开始我也诧异,可过后就觉得奇怪——她既觉得是傅家假药害死了丈夫,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报官,只一心寻着傅家来;再次,人死后不找仵作验尸,反而抓紧时间运回乡下准备葬了。我就觉得他们定是有事相瞒,只是那时场面紧迫,也来不及同玉止和公公你解释,我就带几个家仆追到乡下,赶在尸首入土前拦了下来,请了仵作当场验尸。” 那木匠家人一开始还凶神恶煞有意阻扰,好在赵蘅早通知了官府的人,两相对峙,怒目不让,这才得以重新开棺。否则别说验尸,只怕她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刚说完,玉止便握住她的手,既是赞许她急智,又是责备她不顾安危自己行动。 傅老爷躺在床上,闭着眼连连点头,一只手也禁不住将床沿拍了又拍,“好,好,好啊……”话音未落,又咳嗽起来,“若傅家的药果真治死了人,我就是死也难以折罪。阿蘅,你做得——咳!” 赵蘅和玉止见状,都抚他胸口,让他别再说话。傅敬斋摇摇头,躺回去,认命地,“今日假药之事,即便渡过去,傅家也要大大震荡一番。如今是存亡继绝的关头,我却是不中用了,玉止,这份家累却得由你担负。” 又转头,“阿蘅,也要劳你多费心,帮衬着他。” 赵蘅不确定他话中意思,老人看出来了,既是抚慰又带歉意对她微笑,“你是聪明能干的孩子,从前我老头迂腐,耽待了你。从今往后,你要做什么就大胆去做,不必问我的允许。有你在玉止身边,我才放心。” 更多小说加入小玫瑰 赵蘅鼻尖一酸。 一个长辈日暮西山的背影,总不免让人心酸。他们心里都知道,今日这番话就意味着一家之长的隐退,重担的交付了。 第二十九章 迷而不返 灯下,赵蘅和玉止坐在一屋账本之中,寂静屋内只听得算盘拨珠的清响。越核算,心越沉。 “光是玉行账上,这些年下来就空了十几万两,还有好几处田产宅邸,不是叫他花了就是赌了。这还只是核对出来的,还有没清点完的。” “南星的航船刚拿走二十万两,等他回来,最快也要两年之后了。” “毁掉的这批药陆陆续续收回来,一共十二万两。加上病人后续的诊断和补款,算来算去,最少还得三万两。” “别忘了还有好几家的利钱……” “对了,余家还欠了我们柜上一万八千的利钱,如果能拿到这笔款子,应该还可以缓个十天八天。”赵蘅盘算着,道,“明天我就去他家跑跑看,说说情。” 玉止本想拒绝,一考虑,这事确实是阿蘅更合适,若他出面就显得太重。“也好,只是不要催得太急,不要让他们看出来我们已经紧短到如此地步。” 阿蘅明白,这种关头就怕人心浮动乱上添乱。钱要到手,话又得说得从容。 说着说着,又不免说到傅玉行。若不是他,傅家的境况也不至于这样坏。 那日公公打他几乎是下了死手,连玉止也不愿替他求情,后来还是赵蘅眼看不对,出言劝阻。然而大约是多年失望累积成恨,赵蘅越劝,公公反倒下手越重。等到傅玉行真的奄奄一息了,才把板子一丢,满脸涕泪,又命人将他丢到墓园里,任何人都不准去救,就让他自生自灭。当时也无一人敢替二少爷说话。 婆婆自扇了他一巴掌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哭泣不止,不肯见他。玉止也说,“不要管他!”然而赵蘅很清楚,越是绝情,才越是放不下。 那天晚上,她带着薛管家和几个仆人到墓园找了一宿,天亮时才在一处草坑里找到了只剩一口气的傅玉行,用架床抬着,送到了最近的一处棺材铺子里。 棺材铺的伙计睡眼惺忪,也没见过他们,被扰了清梦,好大不满意。薛管家给了钱,才得以把人安置在一块现成的棺材板上。 傅玉行整个背已完全和衣裳黏在一起,不得不拿剪子剪开,露出下面的皮肉。整个过程里他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呼吸。“我的娘!什么人下这么重的手!”伙计只看一眼就惊叫起来。 赵蘅不便进去,站在台阶外隔门问道:“还有气吗?” 伙计皱着眉拿灯笼照照,“伤这么厉害,还是带回家去请个大夫吧。留在这里,只怕到时能在我这儿就地处理了。” 赵蘅低头想了想,道:“不必了,没事就罢。” 她等他们替傅玉行换好药,盖上衣服,又进去看了一眼。 人还没醒,整张脸面无血色,越发显出眼睛那黑沉沉的两团阴影,一种病弱的清秀。这时候看着就更像他哥哥。 可惜也只有这么安静趴着的时候才显无辜相。只要一睁眼,一个人便搅得举家不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赵蘅不愿再看,保住他一条命就好,又转头给了伙计些钱,嘱咐他们照看一段时日。 正说话时,趴在床上的傅玉行迷迷糊糊抬起了眼皮。 他隐约能看到面前一个人影,像个女人,又有些熟悉。身上的疼痛火烧一般,那女人的声音却带来一种关切的沁凉,不是出于真心的关切,更多是一种点到为止的的责任感,“那就麻烦你们,记得给他换药,弄点水。” 赵蘅一低头,刚好看到傅玉行睁开眼睛,她也站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走,又想看他是不是要说些什么。 但傅玉行的眼神没有聚焦,像刚睡醒的人,昏昏蒙蒙,眼睛重新又垂下去,闭起来。 赵蘅回去后并没有和玉止说起此事,但玉止知道她去安顿过弟弟了,赵蘅也知道他知道。 现在二人坐在灯下,她问:“既然陈木匠的人命案是假的,你看,要不要这两日我去把他接回来?” 玉止默然,半晌,扭头看向窗外,“人命案子是假,他造假药却是真。有了这样的事情,那人是他害死的或不是他害死的,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赵蘅心底里也并不愿傅玉行回来,但她不愿玉止伤心,所以这话又必须由她说,“公公那日发话不许带他回来,一则是正在气头上,二则也是为了安抚人心做给人看。既然家里人横竖也放不下,还是……” “阿蘅,”玉止打断她,垂眸看着她搭在自己手背的手,转手也握住了,“我知道你这样说是为我着想,可我们从前就是待他不够心狠,才会酿成今日大祸。陈木匠不是被他害死,这件事是幸也是不幸。幸,是因为傅家还不至于到无可挽救的地步。不幸,在于这样一来,他傅玉行就又有了退路。可他这种心性若是不改,早晚也会害死人。傅家不可能永远都是他的荫蔽,父亲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好了,至于我就……” 赵蘅最不愿意他说这种话,玉止也知道她不愿听,便不说了。“总之,由他去吧,总要让他吃些苦头。” 赵蘅看出他分明是强撑,也不再多说,起身准备将窗户合上,手却还被玉止握在手里。 “去哪儿?”他仰头问。 “我给你把窗户关上。” 玉止不在意窗户,只把她的手往回轻轻扯了扯,“陪我再坐一会儿。” 棺材铺里,傅玉行已一连烧了几日,中间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那铺子的伙计看在银两份上,一开始还给他擦擦汗,换换药,后来见反正无人看管,索性丢开手由他昏去。再后来嫌他占了位置,又把他挪到桌上,最后干脆抬进一具没有人的薄木棺材里躺着。 little roδe 这天清早,他一睁眼,直接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把出门倒便盆的伙计吓得一脚踩空,从楼梯上稀里哗啦滚下。 傅玉行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出话。连日滴水未进,一开口嘴唇便裂开,刀割一般。身子一动,更是牵筋扯骨的痛楚。 伙计看出他渴水,给他端上来一只粗陶大碗,碗底满是黑垢,水上也有浮尘和油腻。他一看便皱眉,“我怎么在这?” 伙计道:“是位妇人把你送来的,让我们帮忙看顾好你。” “什么样子?” “个子细挑的,说话做事很利落。” 傅玉行记起他昏迷中隐约看到的身影,想到是赵蘅,嘴角浮上一丝讥刺的冷笑,起身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伙计在他身后喊:“这位小公子,你伤还没好,不便离开呢!” 他懒得和他纠缠,也根本不愿在这种地方久留,回过头冷眼道:“她给你们多少钱?” 一提到钱,伙计生怕他把钱要回去,马上收回手侧过身子,努嘴看天,不回答,也不阻止他了。 软香玉近来很苦恼。 新到手了两尊羊脂玉观音小像,却分不清哪件才是真品。她正左右为难之时,傅二少爷来了。 傅玉行往日上门,总是一身清贵,今日却狼狈不少。他被赶出傅家的事宣州城内早就无人不知,软香玉见他这样也并不意外。狼狈归狼狈,那副公子哥的傲慢倜傥劲儿还是半分未减。 她立刻吩咐屋里婢女替他烧水,备茶,给他换上从前留在这边的衣裳,一柄象牙骨坠玉小扇重新递到手里,转眼间,又是副小白脸贵公子样。 “我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她抱着两尊玉观音像,还在分辨,“老老实实找个活计怎么样,看在往日恩情上,我替你寻问寻问?” 傅玉行从她抽屉里挑自己衣带上的配玉,一块不满意,扔了,又挑一块,头也不回,“你看我像是会干活的人吗?” “我可是养不了你多久的!”她凉凉笑着,事不关己。傅玉行也不接话,根本没对她有什么指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情薄义寡,只够她留他换身衣裳,吃顿便饭。 “哎,你先替我瞧瞧,这两尊像到底哪个是假的。”她抱着两尊小像给他,“这些天都找了好些人了,一个个的还说见过好东西呢,到头来说不出半句有用的!” 傅玉行抬眼一瞥,嗤的一声,“你一个妓女还在房里摆上玉观音了,准备让她渡谁过苦海?” 软香玉冲他抛个媚眼,“破烂石头做的就渡不了,这可是上等羊脂白玉,专就是渡我这种苦命人的!快告诉我。” 傅玉行远远一抬下巴,示意她右边那尊。 软香玉狐疑,“你都没凑近看。” “不信就罢了。” “信。谁有你傅二公子眼毒呀!”她眼一转,站起身,“那这尊假的我这就拿去扔了。” 走到院外,马上吩咐随身的丫鬟,“把这只收好。” 小丫鬟不懂,“傅二少爷不是说——” 软香玉冷笑,“你还不知道那位少爷是什么样人?他如今被赶了出来,手上没钱,又是个万万离不开钱使的人物。他进到我这屋里,第一眼就在打这尊玉观音的主意,所以他一定把假的指给我,好吞掉真货,却不知道我也来个将计就计。我这办法多妙,既省了一笔请人鉴宝的钱,又免了他的心思。” 她得意非凡,丢下傅玉行,自己去请了两位玉匠和当铺伙计来院中估价。人来后,将观音像捧起来左看右看,最后来上一句,“假的,你看走眼了。” 她一听,刚想说“这不可能”,忽然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提着裙子一路赶回房里。 一推大门,房内纱帐飘荡,哪里还有傅玉行的影子,就连另一尊小像也不知所踪。 软香玉顿觉头晕目眩。 院子里晴光正好,风情万种的花魁娘子冲到院中,对着满院鸟语花香歇斯力竭咆哮: “傅玉行,你个杀千刀的!” 二少爷优雅闲适,隔着方桌,随手把那尊观音像推到对面。 当铺掌柜登时双眼放光,又马上收敛起来。他一眼就看出这观音像是上等货色,也一眼就看出眼前之人通身贵气,是个会撒钱的阔少爷,心知有便宜可占,便有意报了个极低的价。 傅玉行抬起眼皮睃他一眼,似笑非笑。 掌柜察言观色,发现并不好骗,马上又往上提了提。他也不慌,他太清楚这种小少爷的心性,对钱财根本懒得斤斤计较,有数归有数,可是没耐心,这一点就和那些走投无路的穷酸鬼完全不一样。 傅玉行果然也不心疼。一尊眉目悲悯的观音像,随手换了钱,抬脚就走,一派潇洒。出了门,拐个弯就进了酒楼。 酒楼里那些相熟的酒倌帮闲,一见他,原本还都淡淡的,爱搭不理,都以为傅二公子大势已去,身上再没什么油水可捞。等看见他随手给出白灿灿的银子,这些人一抹脸又换了颜色,上来陪笑的陪笑,照老样子跪在地上搂住二少爷的腰,求他打赏点好饭好菜。 对于这些三头两面的嘴脸,傅玉行半点不惊讶,也半点都不愤愤。有什么好愤?愤愤代表还有所期望。这些人,讨好时他看不起,背弃时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世上没有东西值得他在乎。 他只是站在簇拥他的人群当中,看穿一切的,凉凉地笑。 第三十章 故人归 赵蘅后来回忆起这一年,几乎想不起傅家是如何熬过去的。 公公自那之后一病不起,久了,连清醒的时候也少。婆婆每日要汤要水地伺候着,自己也累得病了一回,治家的事只能完全放给赵蘅。 对内,是赵蘅裁减开支遣散下人,把家事重新运转。对外,是玉止想尽办法周转资金,千头万绪一手拉了起来。 夜里两个灯下算账,永远是东挪西凑,填完一个窟窿,还有一个窟窿。早上睁眼,进入脑中的就是这一串数字,那一串数字。 以玉止的身体,现在连病倒都奢侈。赵蘅看在眼里,总想为他再多分担一些,他却只说不要紧,“你嫁给我,本来已经够苦了……”放在心头上的人,总会觉得亏欠,总觉得心疼。 赵蘅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手是凉的,脸颊却是热的。“你要明白,我要的从来不是被养在家里让你替我遮风挡雨。我需要的是可以站在你身边,有风有雨陪你一起承担。” 桌上一点小小的烛火,亮着一团小小的光,刚好把两人包围其中,房间就成了一只小小的船舱。他们是飘在风浪上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任浪头把他们打到哪里,身边只要有这个人在,心底就觉得还有一口气。 十月,秋菊凋零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件好事:廖南星回来了。 当时赵蘅正和婆婆一起替敬斋调理汤药,见薛总管从外面急急跑进来,口里喊着这个消息,大家一时都大为惊喜。原本都以为航船至少还要一年回途。 “玉止呢?”赵蘅马上问。 “少爷已经去渡口接人了!”薛总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阿弥陀佛!”芳仪用手抚着胸口,长笑道,“如此一来,咱们总算也能喘过一口气了。老爷,你听到没有?” 赵蘅和玉止昨夜还说起,眼下还有十几万两的缺不知如何是好。翻来覆去半夜,怎么想怎么头疼,不料今天就云开日出,掉下这个好消息。看来果然像玉止说的,甘苦常从极处回。 一家人欢欢喜喜张罗着摆下宴席,连敬斋也在芳仪伺候下换了身衣裳。一方面都为南星归来而高兴,一方面也为钱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哪怕南星此行是空手而归,至少还有二十万本钱。 等到傍晚,一直不见玉止回来。 赵蘅心焦起来,天又微微下雨,便让婆婆留在家里,自己撑了伞,往码头去。 到了半路,却见冥雾中浮出来一个人影,脚步蹒跚,眉目惨淡。 她不由站住脚,没料到会先见到这个人。 那双总伶伶俐俐斜挑起来的眼睛此时微微垂着,被雨雾打湿,结着细细的银色水珠,一抬眼,无尽的悲伤哀怨。 “红菱……” 赵蘅原以为会看到破浪而来的一只只朱漆高帆大船,停在浩渺江波之上,那个总是一边阔步一边朗声大笑的男子带着船手迎面走来,正如他离开时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没有高船,没有随从,没有廖南星,只有孤零零从雨雾中走来的消瘦女子,和她怀中紧抱着的一只陶灰小罐。 赵蘅被一种意料之外的认知砸中了,她怔怔看着那只小罐,才想到什么,将目光转向红菱身后看起来陡然憔悴的玉止脸上。 廖南星的船沉了。 团队行到南海时遇上了连续十几天的风浪,越飘越远,最后大船触礁进水,小船直接被巨浪拍得粉碎。 红菱擅水,好不容易从水底把廖南星拽上来,乘着海浪往岸边去,结果又一个浪头从身后扑过来,把两人打到礁石上去。 廖南星拿身子替她挡了一下。 死之前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糟了,傅家的钱还不了了。 一句是对她说的:那副红珠耳坠,往后别一直戴着了。 红菱守着他在礁石上熬了一夜,她醒来后,风浪停了,他也不见了,茫茫海面,只有她一个人,和留在她手上一片衣角。几天后,她被路过渔民所救。 整个厅上默然无言,就连公公和婆婆也怔忪。 红菱道:“我在水里捞了几天,只捞回来一些珠子,都在这了,剩下的都已沉到海里去了。他说过,剩多少都要还给傅家。” 玉止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身子说不出话,突如其来的打击给身体带来急剧动荡。赵蘅慌忙去扶,被他一把抓住手,五指如树枝般无意识掐住了她,手背青筋浮现,连指尖都颤抖。 直到那天晚上,玉止始终望着天花板,彻夜不眠。 廖南星没有尸体,红菱的小罐里只有他一片衣角。傅家找出他曾经的衣冠,安置了一口棺材,再派下人随红菱护棺回乡。 临走那天,路边芦花结着白露。赵蘅在亭里问她:“葬了他后,你打算怎么办?”她记得廖南星说过红菱无依无靠,常年随他在船上生活。 红菱始终抱着那只小罐,望着路旁白苍苍的芦花,曾经映山红一样爽辣刮脆的人,如今目光也变得十分寥落。“他家里还有些田宅款子没有处理,我回去替他把那些人情旧事都了了。他这人最讨厌有头没尾的。” 红菱离开后,赵蘅眼见玉止沉默了好几日。 她也不知能安慰些什么,只得在他沉默时默默将手伸过去,握住他空着的那只手。玉止意识到她的安慰,会反握着她,有时候他不做反应,只往前倾过身子,额头枕在她肩上。 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死亡。她和廖南星相识不过几日,都难免心内酸涩,何况傅玉止和他数年情谊。 有一次他突然说,“阿蘅,我想去看看玉行。” 赵蘅明白,突然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恐惧了。 她私下一直让人留心傅玉行的去向,这时便道:“他这几日应该在望月楼,我们明天去找。” 这段时日对傅家其他人来说难熬,对傅玉行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虽被赶出家门,但所有人都只当这是傅家的权宜之计,毕竟骨肉之亲,哪可能真就放下不管。因此他暂时落魄,反而有更多人想来个雪中送炭的好事,以图日后有所酬报。今天王二请宴,明天李三留宿;请他鉴别字画的,留他游船渡江的,更是争先恐后,单论这些风雅闲事,谁有傅二少爷精通? 这天酒楼上摆开宴席,一伙专会钻营讨食的闲汉闻着味儿就来了,围坐一处喝酒唱酬,好不快活。 喝到兴起,几个鬼头鬼脑的便试探起傅玉行来。 “二少爷,我看你总这样过一日算一日的不是办法。家中什么时候来接你回去?” “是啊,都过了那么久,我看养心药堂如今也没受什么影响,本就不是大事,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你何不回去服个软,照样做你的傅家二少爷?” “还须你担心?想和傅少爷游宴酬唱的都排出城门外去了,二少爷那一笔好丹青,哪怕专给人写字作画都不愁吃穿的。” “那不是和你我一样,成了帮闲贴食的吗,二少爷能做咱这种人?你别掉人家身价了!” 他们说得热闹,傅玉行就坐在当中,擎着酒杯,事不关己地喝酒。那酒对他来说仿佛没味道,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情无绪。 吵闹的厢房外,赵蘅和玉止正沿着长廊一路找来。 赵蘅道:“我来就好了,你今日不是有事吗?”他那么不愿麻烦别人的人,费了功夫请人将木轮椅抬上楼,就为了亲眼看弟弟一眼。嘴上也只是说:“看看他,回去和爹娘也有个交代。” 来到门外,却正听到里面传出哄闹的笑嚷声: “这宣州城里谁不知道,二少爷虽是次子,可他才是将来继承家业的那个!” “正是,虽然现在眼看是大少爷管事,可毕竟那是个半身残废,又体弱多病的,纸扎灯笼,风吹吹就散了。谁知还能撑上几年?” “老爷子把二少爷赶出家门,那是一时糊涂。回头大少爷吹灯拔蜡,不还是要指着二少爷这唯一的儿子?” 一群人越笑越放肆,无所顾忌。他们话题的中心却始终不出一声,这就成了一种默认和纵容,无声的共犯。赵蘅几乎可以从他的沉默里想象到他听这些话时的神情,恐怕是一样的凉薄无谓,甚至饶有兴致。 她看向玉止。玉止无疑将那些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可脸上始终看不出表情。 “二位客人,怎么不进去?”来送菜的酒馆见他们站在门外,笑呵呵问了句,推门而入。 屋里所有人回头,正看到屏风后透出来两个人影——面目平淡到模糊的傅家大少爷,和目光锐利到要从屏风后刺出一把寒刀的大少夫人。 隔着堆花绣鸟的纱屏,两边不至脸对脸,但这场面也足够难看。刚刚还大开玩笑的几个人,顿时不敢喘气,想溜又不敢动,僵坐在原处,汗珠从额头滴下。 傅玉行始终很平静。他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却仿佛浮在一片大红大金背景之上,目光从画里投出来,眼底是空山般的清冷。来接他还是来扭送他?放不下他还是彻底放下了他? 赵蘅满眼怨恨,不是冲着那些闲汉,正是冲着傅玉行。真正伤人的从来不是无关之人的言语,而是至亲之人的态度。 傅玉行,你怎么能不反驳?你怎么能默认?你怎么能任由这些畜牲东西笑话你哥? 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伤害他? 玉止的眼神不是伤心也不是失望,只是很静寂,一种万籁无声、孤身一人的静寂。他看着他的弟弟,瘦了一些了,眼睛下面有了青黑,大概不是因为吃苦——他弟弟是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吃苦的那一类人——那就是,因为那份藏在眼底深处、寻常人看不出来的执拗和受伤。 过了十几年,他仍然是当年那个目睹哥哥双腿痿废后被全家怪罪排斥,孤零零站在门槛外又执拗又受伤的幼孩。 他做了他二十年弟弟,玉止看得出来他知错,在心底深处,他未尝不知错,只是他从来不懂得认错。以他的敏慧,难道他看不清自己身处泥涂吗?玉止有时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玉石俱焚,宁愿把一切把自己都毁了。 他忽然觉得累了,“我们走吧,阿蘅。” 玉止走了,他仍然选择平静的伤心,体面的收尾。 赵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要跟上,却又不忿,狠狠回过头来。众人被她瞪得一激灵,往两旁躲闪。 赵蘅走进屋内,平静地在桌前站定,平静地看着众人。 平静地伸手,平静地握住桌沿。 一把将整张桌子掀翻过去。 所有暗金的酒液红翠的瓜果白青的杯盘浓白的汤水,稀里哗啦砸了一地,一帮大男人被烫着的砸着的吓着的,都惨叫着远远躲开,大叫大跳。 通通砸了才好。你们凭什么开心? 人仰马翻中,唯独傅玉行还坐在原处。他也不回避赵蘅的目光,就这么冷冷看着她。她也就冷冷看着他。 两人脑海里都为了那一个共同的男人,划过同一句话—— 你凭什么? 等到赵蘅也走了,那些人方才老鼠出洞一样,鬼鬼祟祟重新探出来,都一脸尴尬地笑话对方,嘿嘿,一个娘们,瞧把你吓得! 一个叫尤富春的瘦腮雷公嘴从桌下爬出,定神看赵蘅去了,方抖搂抖搂身上的丝绸衫,挨到傅玉行脸边,“嘿嘿,二少爷,这下看来你要想回家是难上加难了。独自一个在外,又身无分文,这日子可怎么熬哟!” 傅玉行完全没有理他,只看着那二人离开的方向。 尤富春又道,“你那大哥一时半会儿看来是消不了气了,你那大嫂看着又凶悍。要想让他们回心转意,要我看,还得使个苦肉之计啊。” 傅玉行终于回头瞥他一眼,冷淡地,“什么意思?” “我们何不做一局戏,二少爷你假装遭人劫质性命垂危。你家人再怎么生气,也不能置你性命于不顾,总要拿笔钱来赎你。到时你成功脱困,劫后余生,他们一定庆幸,再顾不得怪你曾经那些过错了,自然欢欢喜喜把你接回家去,如此一来你钱也有了,家也回了,岂不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傅玉行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勾勾嘴角,“这么好的主意,事成之后,我不得分你杯羹?” 尤富春一听就嘿嘿笑起来,“只要能帮二少爷解忧,还谈什么酬不酬谢,二少爷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心竭力呀!” 傅玉行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只看着他笑。 第三十一章 怀孕 深秋最凉燥的日子过去,敬斋的身体眼看好转许多。芳仪将身养好了,重新接手家事,赵蘅和玉止也渐渐将生意周转过来,一通百通一顺百顺,笼罩在傅家上空的阴云总算随时间推移而见日散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赵蘅发现有了身孕。 诊出喜脉时,她也呆住了,玉止也呆住了,指尖发涩,连脉都摸不准。 公公婆婆拄着拐杖匆匆赶来,进门时险摔了一跤,敬斋又一再替赵蘅看过,果真是有孕了。 确定这个消息,芳仪当时便哭了出来,眼泪簌簌止也止不住。 她忽然想到什么,抹抹脸,“阿蘅,玉止,你们等等,我就来。”又急急忙忙去了,不一会儿,亲手拿着一只小红木盒回来。 木盒打开,里面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地红绸包,一层层揭开来,里面是一把如意祥云形状的小银锁,精精致致雕着莲花,寿桃,双鱼,卷草……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着“无疾无忧”。 “这是玉止他太爷爷那时请银匠造的,从他爷爷手里传给他爹,他爹又传给玉行玉止……”她将小绸包往赵蘅手里掖,“如今,我也终于可以将它交到我儿媳妇手里了。” 一个动作里有无尽的欢喜,又有无尽的心酸,芳仪低头用绢子擦了擦眼泪,“我还从来没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赵蘅在二老带笑的眼泪里回头看看玉止,有些无措。玉止体谅地笑笑,伸手握住了她。 她垂眼望向自己的小腹,难以想象里面竟有了一个小手小脚的小娃娃,手也不自觉轻轻抚摸着,心里头有点酸涩,有点欢喜,又有种陌生的异样,隐约的惶恐。 下夜,院中池塘银波流荡,月光转过窗台,透进屋内,照到绡帐床上。 白色罗纱帐上织着镂空的花树蝴蝶,随着夜风拂动,在床帐内投下点点流动的小影子。 玉止还未入眠,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赵蘅伏在他胸口沉沉睡着。屋里安静,连她平缓的呼吸声也能若有若无听着,脸颊边一缕碎发,随着呼吸时不时拂在鼻尖。 他伸手,轻轻替她把那缕头发拂开。 赵蘅睡得浅,醒过来,发现他凝望自己不知看了多久,“怎么还不睡?” 玉止笑了笑,“在看你。” 她不明白,但也跟着傻笑,“看我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只是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个人,没有任何原因,仅仅看着她夜色中沉睡的脸庞,就觉得心头发软。 “我一直想起你初嫁进来的那天。” “阿蘅,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那个洞房花烛夜,我掀开盖头,盖头下的人是你。” 赵蘅想到他们的初遇,也抿嘴笑了,“我那时对你那么凶,你也庆幸吗?” 他替她把那缕碎发撩到耳后,笑道:“你不凶,你只是太害怕了。” 赵蘅又伏下去,听着他的心跳,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很安定,“你说,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好?” 她将手轻轻抚摸着逐渐显怀的小腹,如今那小东西已经在里面打滚了,能清楚感觉到,一天一天,有一个小生命在她身体里慢慢成型。 她和玉止的孩子。 “他现在就不老实,也不知道出生以后怎么样。你说他的模样会像我多一点还是像你多一点?还是像你多一点好,你生得好看。” 玉止胸膛轻震一下,低低笑了。 赵蘅也不管这话听着傻气,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念着:“你可以教他读书,你这么聪明,孩子一定也会很聪明。” “我倒希望孩子像你。” “像我有什么好?” “哪里不好?”一支蘅兰,无论生在山间野地,还是丰美之处,都能长得生气勃勃百折不摧。 “对了,我想到了。”他牵过她的手,在手心里写出两个字。 她跟着念出来,“忘——辛?” 玉止道:“有一种长在水边的蓼草,全株皆可入药,尝起来味道辛烈。蓼虫就专以这种草为食,所以古人有‘蓼虫不知辛’的句子。” 赵蘅半知半解,但朦朦胧胧觉得这个意思她很喜欢,重新又抱紧了他。“听你的,忘辛,忘辛,就叫傅忘辛,这名字很好听。” 到了腊月年关,因为家计紧短,整个傅家都显得比往年冷清一些,不过焚香供灶、贴红挂灯仍少不了,上下人等也都换了新衣裳,添些喜色。 除夕日开了祠堂,祭过祖先,晚间摆开一席酒宴,一家人合桌而坐。 敬斋在搀扶下拄着拐杖坐到主位,虽看上去肉眼可见地龙钟了,精神头仍不让人。芳仪脸上也久违地焕发出光彩。一家人敬一杯酒,叙些话,听着外面的爆竹唱喜声远远近近,说起过去这一年,总算也苦尽甘来。 芳仪说着说着,又低头抹起泪来,敬斋语气慢慢地数落她,“好好日子,又成天哭什么,不是都已经过去了?” 芳仪擦擦眼泪,又笑,“是,是,都已经过去了,接下去总该好起来了。”说着将赵蘅的手拉在怀里拍了拍,异常怜爱,“玉止和阿蘅,好孩子,这一年你们多辛苦呀!” 公公问起赵蘅的身体,先前见她脸色亏虚,替她开过安胎补益的方子吃了几日,听到赵蘅说现在已好多了,又叮嘱她好好将养。 婆婆又问她夜里还吐不吐,又笑道:“真想快些看看我的小孙子!” 玉止在一旁道:“也未必就是男孩。” “女孩也好呀,我生的两个男孩,就盼着有个小女囡让我抱一抱,想想就不知有多招人疼!” 敬斋也搭话:“你婆婆现在不做别的,天天就准备那些小衣小鞋,才几个月。” 说得大家都笑了。 芳仪道:“等这孩子落下地来,我们一家人,就真是圆圆满满……” 说到这里,却不知牵动了什么心事,神情倏地黯淡下去。 “婆婆?”赵蘅唤她。 芳仪出神了一回,等自己醒过来,又换上喜色,佯装无事,“看我,这酒我可喝不得了,老爷,你也别喝了。” 她虽这样说,其他人也都知道她是为什么而失落。举家团圆的日子里,唯独缺了一个人,一想起来,便千端万绪的。一时间连公公和玉止也不说话了,赵蘅见他们怅然若失,也敛容沉默起来。 芳仪忽然喝不下去了,放下杯子,抹着眼泪起身离席。 一吃饭就这么淡淡地结束了。过后赵蘅找到婆婆,见她坐在屋里,也没有上灯,屋外烟火灯光闪烁,越衬得屋里昏黑,婆婆就独自坐在昏昏的床帐下,掩着脸低低抽泣。 赵蘅在她面前默默坐下。 芳仪道:“他从来没有离家这么久……”一年前那个痛心疾首将小儿子赶出家门的母亲,又恢复成了一个思念儿子的小女人。骨肉之情就是永远都割舍不下,牵肠挂肚。 赵蘅如今也成了母亲,她们之间便更有了一份不需多言的理解。哪怕因对方是傅玉行,她并不能感同身受,可为了公婆能够开心,赵蘅还是提出了那个主意: “过完年,我们去接他回来吧。” 自从在酒楼最后一次见过傅玉行,赵蘅再也没有主动问过他的去向。对于傅玉行的回归,她心里难免还有芥蒂,只盼着这人在外面流落一年,吃些苦头,回来后多少能让人省些心。 然而薛管家在外一连找了两天,始终没有带回傅玉行的消息。一开始赵蘅和玉止并不如何担心,只当他又潜眠在哪处欢场不理世事,等到元宵过去,二人也终于渐渐觉得不对。 那么惹人瞩目的一个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把各处见过傅玉行的人都叫来,几下里一对证,才发现傅玉行从某日巷子后头出去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了。 “他最后一次都和你们说过些什么?有没有见什么陌生的人,有没有什么异样?”赵蘅眼见玉止心绪不宁,便替着他一样一样细细追问。 所有人都说没有。傅玉行消失前仍是常常宴乐游赏,也没人知道他的钱是哪来的,知道的人基本都气得嗔目切齿,“那王八蛋,顺了我一樽玉观音,然后就不见人了!”软香玉跳着脚道。 也有人是乐意替他出钱的,傅玉行不知怎的,总有点吸引别人主动在他身上花钱的本事,当然,那些跟前跟后的闲汉也从来不少。这些人没什么正经营生,天天就在傅玉行身边吃白食要好处,鼓催着这位二少爷回家要钱。不过傅玉行一向也不大理。 赵蘅和玉止心里都生出了某种隐约的不妙的猜测,却又不敢深想。 当薛总管恐慌万状跑进栖风院,从怀里抖抖嗦嗦拿出一封带血的书信时,两人都在清晨里愣了好久。 第三十二章 绑架信 “吾兄: 今遭劫质,性命尤悬。劫犯索银十万,于明日正午城外白石木桥下交付。 弟自知顽劣,累及亲人,悔之尤深。每思过错,心如槁木;每忆家恩,更觉愧悔。 泣血叩首,望大哥顾念手足,速来垂救。” 玉止看过信后,拿信的手垂落身侧,将纸抓皱成一团,脸色苍白。 赵蘅被他反应吓着了,心中还不敢相信,“玉止,真的是——” “是玉行的笔迹……”随信还有一枚带血的双鱼青玉佩,他再熟悉不过,也是玉行随身之物。 赵蘅立刻问薛总管:“信是哪里拿到的?” “换更时门僮看到有一把刀插在门上,刀上正钉着这信。” “看到附近有生人踪迹了吗?” 薛总管一脸忧心:“夜里漆黑,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她思忖片刻,对薛总管道:“你先去吩咐人把各处院门看住,再有发现什么消息立刻来告。还有,这事先瞒着老爷和夫人。” 等薛总管下去,她也坐下,拿过玉止手上的信看了又看,其实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心烦意乱,不自觉手上找事做。 眼看着日子才好过一些,怎么又横生这样的意外? 但她知道玉止这时已够担忧了,她在一旁更得沉住气。“玉止,你先别急,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现在犹未可知。十万两银子,这钱对从前的傅家只少不多,放到现在,却是一笔我们得想些办法才能刚好筹到的数目。你想,怎么会这么巧合?至少这要钱的人一定对傅家近况有所了解。” 玉止受了提醒,从怃然中回过神。 “再则,玉行身边那些朋友我们也见过,一个个别的不想,全眼馋着傅家家产,你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们从中撺掇,和玉行一起编了个谎来哄骗家里?” 玉止显然也想到这点,以他弟弟的秉性,这种事情大有可能。他又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一看,倒果真有所觉察,“阿蘅,拿笔给我。” 赵蘅忙取了笔,只见玉止在纸上一连圈出几个字来。她跟着定睛一看,刚好是两个“木”字,两个“每”字,两个“尤”字。 “这是什么意思?” 玉止盯着纸面,语重心沉道:“这是我们小时候玩过一种叫‘双珠探’的字谜,只有我和玉行知道。把字眼重复两遍藏在信里,用来将真正的消息隐去。一定是他有所不便,只能用这种办法来透露线索。” 赵蘅听如此说,也意识到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心下也不由一沉——若是假的是一说,若是真的,又是另一说了。 玉止一面看那几个字,一面低念:“一木一每,便是一个‘梅’字……也许和匪人藏身的地点有关。” “至于这个尤字……” 赵蘅忽然想到,“他那些酒肉朋友里,似乎正有一个姓尤的!” 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了头绪。二人很快议定了,玉止先去筹钱,赵蘅则折去州衙报官,又叫来薛总管秘密去找那姓尤的住处,且不要惊动邻人。 养心药堂傅家二少爷出事,知州自是重视,当即派了差班衙役,一面组织人手往城周偏远荒山去寻,专找种有梅林之地;一面挑选精干,预备在玉止交付赎金时埋伏附近将匪人擒获。 第二日,玉止带着兑好的钱票出门,赵蘅不放心,几次提出同去,但被玉止劝住,“你哪里能去?你就留在家里,爹娘如果问起钱的事情,你也好搪塞,不要让他们起疑。二来搜山和尤家那边如果有了进展,总要有个捎信的人。” 赵蘅虽不放心,也只好如此。 玉止走后,她尽力定神,如常把一天的事情吩咐下去,同公婆请安叙话。公婆只说她如今正是养胎的时候,日间请安送药的事情就免去,只管交给下人就好,又问起玉止的去处,她只说今日铺上有事,所以走得急。 回到房中,丫头布好了饭,赵蘅实在全无胃口,顾到腹中孩子,不得不勉强吃了几口,让人撤了下去。接下来半日,她不是在屋外扶门而立,就是在院中走走停停,如今她站不多时腿便酸了,只好又扶着桌子坐下。离说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玉止回来,派出去的人也全无音信。 正焦忧时,芳仪又新选了几支人参亲自替她送来,婆媳不免坐着又说一回话,赵蘅只得相陪。 小玫瑰 说着说着,便说到傅玉行,芳仪拉着她的手忧心道:“阿蘅,你说,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没有玉行的消息?” 赵蘅如今最怕婆婆问起傅玉行,偏她就问了,只好强作镇定笑道:“这么大个宣州城,找个人大海捞针一样,总要费些时日的。” 芳仪却摇头道:“玉行和旁人不同。他是坏出了名的,又张扬,从前只要有条线,顺着摸着就找到了,怎么能无声无迹……”她忽有所觉,眼睛盯过来,“阿蘅,你别瞒我了。” 赵蘅一惊。 芳仪靠近了,“是不是玉行出什么事了?” 赵蘅被她逼到近处,情急生智,“婆婆,其实……其实我们也打听到了,玉行他人在浪人坊,只是地方太大,这几日正着人摸过去问呢。” 婆婆一听便皱了眉,“浪人坊?那地方都是些游民,他怎么到那里去?” “你想,他被赶出家去也一年有余了,总有拮据的时候,岂不是只能住那地方?怕你和公公担心,才不敢告诉你。” 婆婆听了也是,默默然自己不知思量了些什么,又叹口气:“吃些苦头也好,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嘴上这么说,眼中已湿润了。 又道,“阿蘅,我和你公公也想过了,他这次回来,我们便不打算让他待在家中了。咱们家如今除了这间祖宅,就只剩石桥县最后一块地,就把那块地给他,找个乡老,签个契约,上庄钱和佃租就交给你来管。” “我?” “是,钱握在你手里,只要让他别饿着肚子就行,除了你,实在也不知还有谁能管住他这笔钱。等我和老爷都老了,去了,至少还能知道他有个着落。玉行这秉性,眼看是不会变了,可他究竟还是我们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无法放着不管。人说做父母的,爱之深便计之远,可我和老爷,也只能为他打算到这一步了。” 赵蘅越听她这样说,心头越觉沉重。傅玉行此遭若真出了事…… 两人各负心事,正沉默着,忽见到门外薛总管匆匆赶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大少夫人,你吩咐——”一跑进来,就见赵蘅对他使眼色,老夫人竟就在一旁,他也吓了一跳。 芳仪道:“薛总管,什么事就值得这么大叫大闹的?这么多年了,也没学着稳重些。” 薛总管张口结舌,赵蘅忙道:“没什么,是我吩咐他铺上一些琐事。”又凑近婆婆耳边小声提醒她头发乱了。 芳仪自知刚才哭了一回,大概头面上有些不整洁,便也折到里屋去打理。 赵蘅和薛总管来到院外,这才低声说起话来。 “少夫人,那个尤富春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旁边只有他几户邻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据他邻人说,这人平日里就行为不端,尤其前些日子,竟然和一会儿外乡来的山贼混在一起。我们到他屋里看过,大概已三五天没有人回来住了。” 正和傅玉行失踪的时间一样…… 薛总管笃定地低声道:“如今看来,就是这人联合着山贼绑了二少爷不错呀!” 赵蘅考虑片刻,道:“你再去一趟,这尤富春有任何亲戚朋友,总之素日里和他走得近的,全部都暗中盯起来,看有没有人同他联络。只是一定要隐蔽,不要让人生了提防。” 薛总管点头应诺。赵蘅又问:“梅林那些地方搜得如何了?” “地方太多——” 正说着,忽听屋内传来芳仪的喊声,一声大过一声:“阿蘅……阿蘅!你快过来!” 赵蘅一心挂两头,怕芳仪生疑,只得匆匆打发了薛总管,转身去了。 一进屋里,就看到芳仪站在桌前,手上竟拿着那块双鱼玉佩,一脸失色。 赵蘅也愣眼了,没料到忘了将玉佩收起来。 “玉行的玉佩怎会在这,你不是说没有见过他人吗?”芳仪一眼便认出儿子随身之物,顿时想到赵蘅方才对她所言都是谎话。知道出了大事,她话问出一连串来,“这上面怎么还有血呀,玉行是不是出事了?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蘅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她本就不善说谎,紧张之下更想不出如何遮掩,又料到事到如今已瞒不过去,不如索性坦白了,诸多想法堵在喉咙,一时反而说不出话。 “婆婆……” 方怡更急切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呀,说呀!” “娘。” 门外传来玉止一声低唤。 赵蘅一见玉止回来,顿觉活过一命。芳仪见到玉止便是见到了主心骨,松开赵蘅转去抓他,求助般问:“玉止,玉行他人呢?” 玉止看了赵蘅一眼,转头安抚母亲道:“你先坐下,听我说。” 赵蘅往门外看看,除了玉止没有旁人。她心下诧异玉止怎么孤身回来,碍于婆婆在场,不敢询问发生了什么,只跟在二人身后默默进了屋。 玉止将婆婆请到榻上,芳仪还扶着他的手,一心全在儿子身上,“玉行他在哪里?” 玉止脸上除了有些疲色,神情还很平静,只道:“是我的错,我让阿蘅把这事先瞒着你,就是怕你担心。” 赵蘅见他竟真的要说,嘴上不自觉唤了声,“玉止。” 他朝她点头,给她一个心里有数的眼神。 “玉行他——的确是惹祸了。在酒楼欠了钱,把随身东西都当了,我们正是循着这块玉佩找到他的。如今钱欠得太多,被扣着回不来,只好在外躲上一段时日。” 赵蘅听到玉止编出这样一个谎,便知完了,今日去交赎金结果一定不好,只不知是怎么个不好法,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芳仪不知,以为玉止绝不会骗她,一听便气道:“这混账东西,他怎么就不知道让人省心呢!” 玉止在旁劝慰:“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大不了这几日我们想办法凑一凑钱,把他赎回来也就是了。” 婆婆拿手扶着胸口,点点头,也只好如此。知道人在哪里,总比出了事好。 她又将信将疑起来,把二人打量着,“真就这件事了,你们再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 赵蘅不敢说话,还是玉止面不改色,“否则还能怎么,他若真出了事,我能像这样寻常出门,寻常回来吗?别多想了,气坏了身子,这件事情交给我和阿蘅,你回去歇着罢。” 好劝歹劝,将人劝了回去。 确定婆婆走远了,赵蘅将房门一关,马上回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玉止直到这时才泄了口气,露出真正力微神疲的模样,木然发着呆,才缓缓告诉她,这一整天匪徒根本没有露面。他到了地方,按信上所说将钱扔到桥下,一众差役在四处埋伏了整整一天,却始终不见周围有任何人影。到了傍晚,终于有人耐不住过去,到桥下一看,却发现那桥下竟有一个大洞,原来那些人早在下面挖好了通道,从下面把钱拖走了。 赵蘅听完,也发了一回呆。 玉止又问另外两拨人如何了,赵蘅也把进展和他说了,无论哪边,总之都还没有傅玉行的消息。 “玉止,如今该怎么办?”她只能问他。 玉止道:“钱没了事小,只怕那些劫犯没有按约把人还来,是打算……” 赵蘅忙紧抓住他发冷的手,绞尽脑汁千头万绪地想说出各种宽慰的好话,却也一句一句地在心里直接就被她按下去了。连她自己都不信。 不敢想,如果事情真按这个最坏的结果发生了,傅家又会变成怎样一副光景…… 二人正面对面愣神,下人急急进来,说大门外有人求见。 赵蘅问什么人,下人摇头道:“是独自一人来的,没有人认得,穿着身油腻腻的长袍,态度倒狂妄得很,直说要见傅家管事的,问他什么事情,他又不说。本来是打算打发了,可他硬说有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告知,想了半日,还是来告诉少爷少奶奶一声。” 若是平时,只当是个打秋风的寻常远亲,但这个关头找上门来,赵蘅和玉止都意识到不是巧合。 进门来的是个獐头鼠目的青年男人,冷天里只穿件单薄的夹衣,料子倒精贵,因长年不洗盖了一层黑腻,空荡荡软耷耷挂在身上。见了赵蘅和玉止,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理他们,自己先背着手在厅里转了一圈,把各种花瓶瓷器拿起来,啧啧又放下,上下全摸了个遍,这才走到主位前,一撩衣摆,翘腿坐下。 “要想你们家二少爷活命,可得好好伺候着我!” 第三十三章 与贼周旋 傅玉行其实很快就接受了他被绑架这件事情。 他一向就是无所容心,事情既已发生了,什么懊丧惊惧都不起作用,只去想应对的法子。唯一还能让他惊讶的,大概就是那些人当中传来尤富春的声音。 “如何,张大王,我可没有骗你,这买卖一看就亏不了罢!”一只手从他脸上将黑布一把扯下,露出尤富春嘻嘻的笑脸。 一屋子五六个大汉,拿钢叉的,拿朴刀的,拿铁棒的,都心满意足看着他狞笑:“不愧是宣州城养心药堂家的小少爷,这一身贵气风度,一看就是个金子堆大的小人儿!” 他是被蒙着眼带到此处的,只能看出这是荒山野岭处的一间茅店,前后无着,门外隐约传来一片腊梅香。 尤富春支起桌子,一脚踩着凳,摸出支半干的粗笔,冲他笑:“二少爷,别怪兄弟不仁义,这主意我和你商量过不是吗?你不愿听,还把我打了一顿,有今天可就怨不得我了。”将笔拿唾沫舔舔,便要写勒索书。 几个贼人绕了两边,把他捆在床腿上,一边捆,嘴上也笑:“二少爷放心,兄弟们都是买卖做惯了的,最守规矩,只要钱不要命,拿了钱自然放你走人。” 傅玉行冷眼看着,忽然道:“你们就听他的?他说有钱,你们就信能拿到钱么?” 为首的大汉张广扶刀坐下,笑道:“傅家的名声,就算是外乡人也听得到了。” 果然是外乡的。 傅玉行只笑笑:“他没告诉你们,我是因为什么才被赶出家门的?我从傅家骗的钱可比你们要的还多得多。整个傅家都知道我走投无路,巴不得从家里挪钱,你说这时一封信写过去,没头没尾没有任何凭据,张口跟他们要十万两银子,他们信还是不信?” 又道:“我大哥也就罢了,我那大嫂是个出了名不讲理的母夜叉,要多悭吝有多悭吝。你大可以问问尤富春,有没有吃过她的厉害。” 张广一听,扭头问尤富春:“是这么回事?” 尤二姐才想否认,嘴上打了个磕巴,就被张广看出心里发虚。张广又问:“那你说怎么办?” “我来写勒索书。” “你?”张广听了发笑,“让你写,让你趁机漏风卖我们的底?” 傅玉行坦然自若,“这信只能我写,我是为了自救。反正无论我写什么都在你们眼皮底下,我能耍什么花招?” 张广略一咂摸,扬扬手把准备张口的尤富春挥到一边,让人拿了信来盯着他下笔,写完,傅玉行又要刀,在掌心割一道口子,连众贼都略略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他把鲜血落在随身的青玉佩上,让连信一起送去。 送信的趁夜去了,张广笑道:“老子劫过这么多人,二少爷你是最沉着的一个。” 傅玉行淡淡道:“否则那些家产能被我一个人败光么?” 山贼哈哈大笑,连声说着给二少爷端些酒菜来。 端菜的是个身形矮小的驼子,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示人,像是临时被山贼抓来的平民,把一碟子熟鸡熟鹅,一盘干肉烧饼,一壶浑酒端到他面前。 挨近傅玉行脚边时,他听到驼子在嘴里对他嘀咕说了句什么,声音极低,唯恐让人听到。 傅玉行在脑子里分辨了片刻,听出他说的是: “千万别喝酒。” 尤富春如今非常得意,很快就吃得半醉,只等着醒来之后发一笔大财。 他没有料到,他的行踪早被邻居洪三捅到了傅家大少爷和少夫人面前。 这洪三平时与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闲时也坐在一处杀鸡吃酒,早看出尤富春近来鬼鬼祟祟出入神秘,待要打听,对方只是不说。一次吃酒时吃到酒酣耳热,尤富春便对他吐露了两句,原来他特意结交上了几个山匪,专等着一笔大买卖。洪三本以为他这是酒后胡话,直到昨日看到傅家下人暗中来打听尤富春的下落,才猜道他竟真的胆大包天,把傅家二少爷给绑了。 他倒是不太关心二少爷死活,不过立刻意识到这里面大有油水可捞,于是第一时间赶到傅家。 赵蘅和玉止正为了绑架一事焦头烂额,突然有人上门来透漏尤富春的下落,自然惊喜,可待询问时,洪三又趾高气扬,轻易不肯交代。先说自己饿了几天,要一顿好酒好饭。二人虽心急如焚,想到他是唯一知道线索的人,也只好由他。 吃饱喝足,洪三坐在椅子上一抹嘴巴,又说天气严寒,他要备些名贵成药好过冬。 赵蘅心里已经有气了,还是玉止把她拦住,让人把理肺丸、紫雪丹之类一应拿了给他。 那洪三却还不行,开口要钱。 连玉止也有些捺不住了,“你要多少钱?” 洪三贼头贼脑地探着脖子,“尤富春跟你们要多少?二少爷一条命,怎么也该值个万八千两吧。” 玉止道:“没有这么多。”为筹那十万两赎金,本就已经东挪西借了一番。 洪三不屑嗤道:“这么大的人家,几千两银都拿不出来,大少爷,你可不要看我好欺性!” 赵蘅把玉止拉到一旁,低声道:“玉止,这人说的话究竟能不能信还不知道,钱若给了他,真有线索倒也罢了,就怕他是信口胡说,枉费了半日工夫。玉行还在贼人手里,正是抢时间的时候。” 哪知那人在后面尖着耳朵,把他们的话全部听在耳里,当即大喊起来:“傅家娘子,原来你怀疑我说的假话!你别忘了,那可是你亲二叔,你老公的亲弟弟!” 他一嗓门故意喊得门窗震响,赵蘅和玉止一惊,唯恐声音传出院子,立刻让下人将他抓了噤声,哪知那洪三越发起劲,满院子边蹿边嚷:“大少爷,你还以为这事简单,拿了钱你弟弟就能回来?你们怎么不想想,赎金都交出去了,怎么还不见人?要真是山贼倒还好些,多少还讲点规矩,可尤富春他结交的那就是一伙四处逃窜的流寇,他和你讲什么规矩?拿钱灭口,一了百了!” 满院下人抓他不着,倒听他越喊越放肆:“实话和你们说了吧,我早听尤富春计划好了,那边钱一到手,这边就拿斧头斩成八段。现在拿钱的眼看已经在半路上了,你们再不抓紧,就等着替你家小少爷收尸罢!” 正闹到门外,便听到院门外有人颤抖着声问了一句: “你们说什么……谁给谁收尸?” 只见芳仪站在门外,面无人色。 众人迎面见她,吓得个个缩手止步,鸦雀无声。 赵蘅在阶上立即道:“还不把人抓起来,把嘴给我堵上!” 那洪三一边被按在地上,一边嘴里还喊:“老太太,原来你还不知道,你那宝贝儿子被山贼给劫了,正准备拿了赎金撕票呢!” 芳仪大叫一声,仰头便倒。 一院子人唤的唤扶的扶,慌慌张张把人抬到屋内榻上,又是打扇又是灌水,却半晌不见气息。玉止知道这是急火攻心气血逆乱,又叫人取来苏合香丸,化了水喂下去,婆婆这才悠悠转醒。 一醒,便拽着玉止的手嚎啕大哭起来,口中连呼我的儿,我的儿。 这边闹翻了天,消息自然早也跑到了桑榆院去。敬斋正在床上吃药,听说原委,一口药哇的吐出来,也是抓着下人连声叫把玉止叫来,问事情怎么样了,又问玉行在哪。 玉止哪里能知道,天塌下来压高个,他光是安抚父母就已分身乏术。 看着上上下下人仰马翻的局面,赵蘅怒从心起,回到院中,冷着脸,命小厮们把院门四下封住,拿来大棍,把那洪三往地上按住了,下令一顿好打,直打得人哭爹喊娘连连求饶。 赵蘅冷声道:“今天我府上二老若是因你有了半分差错,我就扒下你的皮!老老实实把知道的都据实相告,傅家事后自有答谢,你要再装神弄鬼拿乔做张,我现在就在这院里打断你一双腿!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看见人去哪儿了?” 那洪三半死不活,忙不迭吐了实话,原来他只看到尤富春去的方向,大约是城外虎逃山,再细些就不知道了。 家里几个老药工是常年在外走药的,一听便想到了,虎逃山背阴一面有两片山夹着一处山壑,那上面的确种着一片梅林,早年岔路口上还有一处茅店,只是地方荒废多年,寻常人根本摸不到哪里去。 知道山贼所在,傅家立即通知了州府差役,带人往虎逃山去。 茅店里,山贼们拿到了钱,得意洋洋准备分赃,那尤富春本不是他们一伙的,仗着带路有功,磨磨蹭蹭三番两次想要多拿,正死搅蛮缠,外面两个巡山的满脸是汗急匆匆奔进来了。 “大哥,山脚下有一大群官兵正往这边来了!” 众贼大惊,纷纷拿过武器。 “东面也有人了?” “东面,西面,南面都有了,只北面来不及看。时间紧迫,只好先来通知弟兄们!” 张广拧着眉毛,“地方这么隐蔽,怎么会被人找到?” 尤二姐眼珠一转,一下就把矛头指到傅玉行身上,“一定是这小子!一定是他在信里泄露了什么消息。” 众贼一听便瞪起眼睛,过去把傅玉行推过来,一个个拿着刀棒就要逞凶。 尤富春还煽风点火,“张大王,快杀了他,这小子活着一定会说出我们的踪迹!” 傅玉行却道:“你们若杀了我,就正中他的下怀。这里面的人我独认识他,他一直打算借你们的手把我除掉,自己才好抽身,你们真要受他利用?” 巡山的听到动静,跑到门口,回头道:“大哥,那些人愈近了!” 尤富春道:“张大王,这小子不能留,他可是见过我们的样子!” 傅玉行道:“官兵转眼就来,你们若不杀我,被抓到最多是个流刑,杀了我,罪名就完全不同了,他不过想把自己摘出去,哪顾你们死活?” “杀了他,杀了他才能绝了后患!” 众山贼被两边劝得头大如斗,张广咬牙欲碎,脸上肌肉鼓起。 尤富春还在跳脚,忽然就见张广两手举起朴刀,当前一步便刺,正把人捅个对穿,一头栽倒在地,不再作声。屋子里登时清静。 张广面不改色,冷哼道:“最恨人在我面前藏乖卖傻。"又对周围人一使眼色,“拿上钱,往北面走!” 众贼挎上武器,备好钱票,都欲拼杀出去。 张广一扭头,瞪向傅玉行,眼中凶光毕现,“不过,你——” 他一把将人拽过,按在桌上,“老子从一开始也没打算让你活着。身上人命累累,不差你这条!” 一只熊掌般的粗手把傅玉行脖颈按住了,高高举起刀来,就待一刀砍下—— 远处,赵蘅和玉止带几个心腹下人,另有一班差役一路上山,正翻过山脊,忽听人大喊:“快看!” 众人顺着那人指头看去,只见对面山上一道黑烟直冲而上,再看仔细些,竟是梅林中那间茅屋起了一场大火。 第三十四章 不祥之兆 众人见茅店竟烧起一场火来,都非常惊骇,等赶到近处,半边天已烧得通红。差役道,一定是贼人见官兵包围,所以纵火逃走。 玉止此刻哪里还关心贼人去向,只关心弟弟是否在这屋里。周围无水救火,众人只好刨沙埋土,把火根覆盖住。半日过后,一地断壁残垣,玉止第一时间推开半扇焦黑的柴门,其他人尾随其后。 进屋一看,四壁塌陷,黑色烧痕如兽迹蜿蜒,焦刺味和腥臭味扑面而来,让人喉咙发紧。灰烬中,横七竖八卧着几具尸体,被烧得躯干蜷曲,与焦黑的桌椅全然融在一起,众人无不变色。 差役们动手,将所有尸体抬出,一排摆在地上。留在门外的赵蘅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两腿发软,被人扶到树下,还止不住反复呕吐,腹中不安,似有只手在翻搅。 玉止面色发白,在那里一具一具看过去,一一辨认,最后道:“这里面没有玉行。” 又庆幸,又不由得更惶然。 差役道,一共六具尸体,可以肯定就是绑架二少爷的山贼,身旁还散落着些许银票的灰烬。玉止也辨认过了,的确就是他亲手筹到的赎金。 领头的一个道:“恐怕是这些山贼察觉被包围了,一时慌乱起了内讧,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那个放了把火,趁乱逃掉了。” 另一个道:“要是这样,怎么不把银票带走,反而又把二少爷带走了?” “二少爷也未必就是被绑走的嘛。” “那他人在哪里?” 傅玉行在一座破旧的庙里醒来,整个人有种久睡之后昏倦不清之感。入眼只觉光线昏昏,窗棂倒落,不远处有几座蒙尘神像,表情是那种隐在黑暗中的静穆森然。一团模糊的光晕在地上跳跃,看清了,原来是一小堆篝火。 有个人坐在火边,身形缩得很小,佝偻出一个嶙峋的轮廓,因躯干扭曲,一举一动都传出不畅的喘气声。 傅玉行一直以为这驼子只是个普通驼子。 在茅店里,所有山贼随意使唤他,敲打他,他默默地谦卑地讨好地游走在众贼当中,像一团在地上挪动的阴影,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看得上他。 直到他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全都毒杀了。 满屋子山贼举刀不稳,倒在角落抽搐暴毙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驼子见他醒了,慢慢回过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痴痴的笑,“二少爷醒了,吃点东西吧。”很快盛了一小碗粥,端到他面前。特意把身体避得远远的,仿佛生怕自己受到嫌弃,玷污了他,但为了让他吃到东西,又用力将双臂举高,把碗递到他面前,仿佛伺候天神,用热切的眼神盯牢了他。 傅玉行有种直觉,这人是个疯子。 只不知为什么,这疯子找上了他。 “二少爷怎么不喝呀?”他眼神里既有极端的疯,又有极端的冷静,忽然懂了什么,笑起来,“这锅粥里没有毒了,我那么做也全是为了保护你呀!否则你早就已经死在张广刀下了。”甚至还有着那种疯子的敏锐。 傅玉行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驼子对他的话仿佛充耳不闻,语气始终是絮絮的,自言自语,“你放心,二少爷,我是不会让你出事的。” “……” “二少爷,你真的一口都不吃吗?真的不吃吗?” 傅玉行不说话。 驼子被他盯得只得慢慢缩回了手,也慢慢变了一副脸色。 “也是,也是……我们吃的这些东西你毕竟是看不起的。”他整个人好像忽然缩得很小,很自卑,很悲伤。 傅玉行觉得他那样子有些像一个人,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印子在他脑子里像墨迹渗纸一样慢慢透出来。 驼子还在喃喃自语:“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们这种人永远都入不了你的眼。” 我们,我们? “你是生下来什么都有的人了。你一句话就可以杀一个人。” “可是二少爷,我就那么一个弟弟。” 傅玉行感觉到不对,因为他猜出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虎逃山那天之后,整个傅家一直惨惨淡淡,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 州府仍然每天派出差役搜山,但全无消息。宣州街头巷尾早已传开,傅家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二少爷遭人绑了,生死不明,八成已经没戏了。 敬斋听说他们从茅店里只挖回来几具尸体,一开始还沉默不语,要躺下时忽然吐了一大口血。 芳仪倒是没有再倒下,她一反常态,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打听,只是每天下厨做饭做汤,凉了,又重新做过,好像生命里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循环往复,谁劝也不听。“玉行在外这么久一定饿坏了,等他回来了,总得有一顿热饭吃。” 赵蘅这时已无力主持大局,那天之后,不知是她还是腹中胎儿受了惊吓,她每夜做噩梦,连着吃了几天压惊安胎的药。只有玉止每日照常主持事务,安抚二老,照顾赵蘅。 亲邻中有些心怀鬼胎的,早早便等着上门吊唁讨好处,先后不知打出去多少。更有些人,听说二少爷生死不明,索性假装劫犯,写了勒索信送到傅家门口,要求傅家将银子若干埋到某某路口某某树下云云。有时信送到二老那里,又惹的两个老人大受刺激。 直到第三天晚上,一封石头压着的纸条安安静静出现在台阶上,像一次客气的叨扰,不惊动任何人。 薛总管本以为又是一封闲人伪装的勒索信,真正打开一看,却大惊失色,一路急匆匆送到栖风院里。 当天夜里,整个栖风院死一般的寂静。 赵蘅坐在床上,一只手习惯性放在小腹上,视线却直直望着屋中另一头的玉止。 当那张用血写成的字条出现的第一眼,他们就知道,就是这个人了。 血淋淋的纸面上只有寥寥数字:明日巳时,城隍庙。再有官兵,他性命不保。 字迹潦草,没有落款,也没有指名道姓,但写信的和看信的都心领神会。 赵蘅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还是道:“玉止,你别去了,我好怕。” 从她看到那张字条开始,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萦绕心头。也许她敏感,也许她多疑,也许怀孕让人变得脆弱小心翼翼,可那种心悸感就是无法消除。 “阿蘅……”玉止没有马上反驳,神情里却全是欲言无声。 赵蘅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半是安慰半是乞求道:“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总有办法把人救回来。” “阿蘅,他是我弟弟。” “也许只是误会,也许那字条不过是什么戏谑者放在那里的,也许玉行他早就已经逃了,只是一时力竭回不了家。” 两人始终各说各的。 因为赵蘅的每一句话都口不对心。 是,其实她很清楚,她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听我说,阿蘅。”玉止将手心贴在她脸颊上,轻唤她名字,让她先安下心。“不会有事的。”连他都开始心口不一。 “我会让差役暗中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 “差役又不能在近处保护,要是有什么意外——”她一时情急,腹中剧痛起来。玉止忙让她倚着躺下,她抓住他的手,“玉止,你想想孩子,我怀孕了,你不能这时候留下我一个人。”走投无路,她不惜挟持。 怎么会是她多疑?那些形状难辨的尸体,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和那份连十万两钱钞都不要的深不可测的恶意,她怎么能相信此去没有危险? “阿蘅,”玉止见她冷汗涔涔脉象急促,知道是胎动,一面叫人进来,一面连声安抚,“你先冷静些,不要怕。”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不去了!” “好,好,我不去了……”他将带着凉意的手轻轻覆盖在她额头,脸上却难掩失去至亲的神伤忧虑。是,他一定神伤,因为他无法去救他的弟弟,她不让他去,她太卑鄙太自私了。可她宁愿自私。 玉止后来说了什么,赵蘅已听不清了,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五章 家破人亡 “玉止!” 赵蘅从一片漆黑中惊醒,看到玉止就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满目担忧怜惜。 她扑坐起来抓紧他,“你不准走,你不要去。” 玉止柔声安抚,“好,好,我不去了。你别慌,你吓死我了。” 她仍怀疑,“你不是安慰我,不是哄我的?” “不是哄你,玉行的事再想办法。我也不愿让你担惊受怕。” 她眼泪还挂在脸上,点点头,把他的手紧抱在胸口。 对,自私便自私了,如果傅玉行和玉止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心底有愧,可愧总比痛好。 玉止抬起另一只手,拂过她冰凉的脸颊,虽然笑着,眼底却伤感,不知是为弟弟还是为她,“阿蘅,你这样离不开我,今后假如一个人该怎么办?” 赵蘅摇头,把他的手贴得更紧,“我怎么会离开你?你说过一辈子陪着我。等玉行回来,我们好好过日子,永远别离开我。” 玉止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脸上的表情是渺远的,带着淡淡的哀苦,“这段时间还有寒气,你出门要记得多件衣服,不要着凉。以后我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 赵蘅忽然觉得他整个人很缥缈,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迢迢远路,她怔怔的,“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他越来越远,她奋力去抓,却只抓到一手虚空。“你去哪里,玉止!” “玉止!”她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 眼前没有玉止,分不清梦境现实,却恍然觉得空气中明明有他的一缕气息。 “少夫人……”耳边传来细细的呼唤。 床边原来已经围了一群下人,个个红着眼睛,满脸忧心地望着她,“少夫人,你终于醒了。” 一种剧烈的心慌和恐惧笼罩了她,“玉止呢?” 丫鬟们强忍泪水,都不说话,赵蘅的心无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她呼吸滞涩,清楚听到自己从嗓子里艰难地发出声音,“玉止回来没有?” 她们咬着嘴唇低下头,没人说话,有人憋不住露出一声细碎的啜泣。 赵蘅将头转向另一边,“薛总管,你说!” 薛总管含泪道:“大少夫人,那贼人狡猾,大少爷到了城隍庙,只找到一张字条,又要人到文汇街去赎回二少爷,到了文汇街,又把他引到西宫桥,兜兜转转,衙役们便跟丢了,最后找到的字条是到城外的文昌庙去。等那些衙役追到山里,就看到……就看到……” 他细着声音,声如蚊呐,“少夫人若还想见少爷最后一面,就到知州府衙去吧。” 赵蘅坐在床上,整个人如僵死一般。 薛总管看得心慌,一连唤了几声。她毫无反应,掀开被子下地,一群人追在身后。 一出门,迎面一阵寒风把她单薄的身子刮得几乎往后倒。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把架子上的罩衫拿起来无知无觉往身上披。 “少夫人!”薛总管一把上来抓住她。 赵蘅摇头,“玉止回来过,我看到他了,你们说得都不对,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眼前纷纷乱乱,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群一群晃动的人影,耳边是一阵阵哭劝声。赵蘅觉得她的魂魄脱离了身体,浮在半空中,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扭曲的,异样的,巨大的,混乱的,所有感觉失了真,没有空间和时间。 整个世界都是一个逃不脱的噩梦。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呕吐的冲动。 她扶住身前栏杆,双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一个小丫鬟指着地上,惊恐地叫喊起来。“夫人,血,血!” …… 第二天,州里的衙差带傅家人去看玉止。 从下车开始,两位老人就相互搀扶紧挨着对方。赵蘅多年后还清楚记得,那一天日头白亮,将整条街照得没有一点影子。 她跟在衙差后面,公婆跟在她后面,他们走进知州府衙大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走过一对高大的楹联抱柱,走到一个四方的露天院里。 衙差在院门前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衙差回头,示意他们进去。 她慢慢往前走,下台阶时脚软了一下,衙差经验丰富,扶住了她。 院子里,她一眼看到有个躺在架床上用白麻布覆盖的人。 她回头看向衙差,两手交叠在身前,茫然局促地,好像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好像她根本弄不清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衙差脸上是一种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同情。他朝她点点头,表示,是的,是他。 很奇怪,到了这个时候,赵蘅却忽然平静下来了。 她一步步走到那张床架前。 伸出手。 将白布一点点揭开。 额角,眼睛,鼻子,嘴巴…… 一点一点,拼出一张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脸。 身后传来傅老夫人一声长长的嚎啕,像杜鹃仰天含血发出的悲鸣,肝肠寸断,然后是众人紧张的呼唤。 赵蘅在周围的痛哭声中,静静俯下身,小心翼翼去拉起玉止的手。“怎么这么凉……”她喃喃地,下意识将那只手包在手心里,想捂热了。 玉止的手是脏的,发梢上,衣服上,指甲里,都是干涸的污泥。有两根指甲断了,衙差说,大概是死之前很奋力地往前爬了一段,他们找到大公子时,他就朝着傅家的方向倒在地上。 我怎么会不回来,我哪里舍得下你。 “这是大公子死时手里抓的。”衙差把一枚长命锁交到她手里。——如意祥云状的银锁,雕有莲花、双鱼、卷草、寿桃,正面刻“长命百岁”,反面刻“无疾无忧”。 镂空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血迹。 赵蘅抓着长命锁,呆呆看着,那种切切实实的痛感终于涌上来,一切都是真的。她跌坐在地,伏在玉止身上,许久,无法抑制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哭声绝望而哀恸,生命所有希望都在离她而去。 “老夫人,老夫人!”身后薛总管扶住已经晕厥的芳仪。敬斋往后踉跄两步,跌到圈椅上远远看着玉止的尸身。 赵蘅渐渐收住哭声了,坐起来,一种痛到尽头的冷静。 “人在哪?” 衙差一听就明白,道:“已经逃了,发了榜文,正在缉捕。” 她回过头,看向悲切的公公婆婆。隔着眼泪朦胧的视线,她也看到院门外正站着一个少年。 傅玉行。 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隔绝,让他不敢踏足。 失踪了数日的傅二公子,一切的源头傅二公子,为了救他才导致她丈夫在寒冷冬夜死在深山野林的傅二公子。 现在竟好端端出现在她面前。 xpt 身上也有血迹污泥,憔悴消瘦,看样子这段时日也并不好过。隔着白亮刺眼的阳光,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一张苍白滞愣的模糊的脸。面对家破人亡之景,不可置信,难以接受。 赵蘅站起来,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要看清楚他脸上每一寸表情,每一寸懊悔和痛苦。 你也有今天,你也知道悔恨么?事到如今,你的悔恨又算什么? 她直直盯视着他,冷冷质问,“你为什么能回来?”当他浑身是血倒在山里的时候你在哪里? 傅玉行直到这时才明白驼子看到他逃走时那份微笑的含义,他为什么挟质他又不执着于控制他,仇视他又不执着于折磨他。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二少爷。” “你的报应在后面,二少爷。” “我就那么一个弟弟,二少爷。” 敬斋对于玉行的出现已无法做出反应了,他仍颓萎地坐着,色若死灰,问了玉行一个他和赵蘅最想要知道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为什么?” 傅玉行缄默许久,哑然道:“他是莫秀才的哥哥。” ……莫秀才?赵蘅空白地将视线挪到傅玉行脸上。 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心头划过。 薛总管先恍然,恍然后更是苦涩,他顶着赵蘅和敬斋的视线道:“莫秀才……就是几年前春晖楼吊死的那一个……” 赵蘅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的竟然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她看着傅玉行,竟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反而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世界是全然的荒唐无序,又是全然的有条不紊。某一天,某一时刻,它会像嵌钮合缝一样,忽然运转到一个让人恍然大悟的位置。 原来如此。 傅家花园里,寒烟衰草,满目萧瑟。敬斋支着拐杖,胡须如白草蓬乱,一步一步,蹒跚地在凄风中行走。送完玉止的棺椁,他独自回家去。 走上台阶,要跨过门槛,一步跨不过去,于是他先将拐杖撑过,另一只脚吃力地抬起,就这一步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不得不坐下来,倚在门框上,细细喘息,将头也靠在门框上。眼睛闭着,嘴巴因仰着头而微微张开。 就这么一坐,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两天后,芳仪也安安静静地在房中吊死。 第三十六章 独木难支 那个冬天过去,赵蘅主持完丈夫和公婆的葬礼,又主持着把傅家家产全部清算一番。 当家人一夕间去了,整个家业便如大厦轰然倒塌,所有握有傅家债权或与药铺经营往来的债户唯恐倒了账,每日乌泱泱涌上门,几乎要将她活活分吃。 一开始要的是钱,后来是田产、地产,再后来连珠宝,古玩,家具……能搬的尽数搬了。富贵时净是锦上添花,落魄时竟一个雪中送炭的都没有。 也有混水摸鱼的,一些闲汉流氓专趁人多,端起围屏或花瓶就跑,一群哭哭啼啼的下人待拦也拦不住。 一直默不作声的傅玉行追出去,又被毫不留情打趴在脚下。他心底好像藏了一股暗劲儿,不管身上落了多少拳头,始终死死拽住那些人不放,要他们把所有抢走的东西还来。 曾经也都是些跟在傅玉行屁股后面阿谀讨好的人,如今早换过一副嘴脸,凶相毕露。眼看傅玉行就要被活活打死,赵蘅面无表情到厨房拎起一桶火油,给那些人泼了一头一身。 几人正欲发威,又见她燃起烧火棍,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表情走来,吓得魂不附体,一时都跑散了。 傅玉行慢慢从雪地上坐起,口鼻是血,眼里满是受伤和愤怒: “谁要你救我?” 他身上有种无处发泄的痛苦,可赵蘅理也没理他,头也不回走进大门。 她根本不关心他死活,只是不想他死在傅家门前,脏了丈夫的灵位。 当天晚上,几个无赖又回过头来,在傅家府宅四周点了一把火,将整个家烧得一点不剩。火尽后,只剩赵蘅跪坐在一座巨大的废墟前。 那些人还架着马车从大门外狂笑而过。 傅玉行这回没有再追上去,他站在废墟之上,整个人如玉山将倾。 没有了傅家的财富地位,没有人把他的愤怒放在眼里。 赵蘅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没力气骂人,没力气打架,没力气质问,她只是默默站起来,爬过一座又一座瓦砾堆成的山,从废墟里挖出香炉、首饰、铜镜、瓷瓶、脚座、长案……公公那半块烧得焦黑“近期养神”的匾,婆婆断裂的古琴,玉止没写完的医述…… 她把自己从自己里抽出来,所有动作不再有意义,只是一种麻木的重复。 傅玉行一直跟在她身后,夕阳照在她埋头躬身的削薄的背上,他眼看着她从早上挖到太阳落山,挖到一身白衣沾满焦灰、手指出血也仿佛毫无知觉。 他说,“别挖了。” 赵蘅没有理他,奋力埋下身去,想要抓出颓墙下的一块墨砚,手臂被木刺划得鲜血淋漓。 傅玉行不想看她这种刻意自我折磨的姿态——以惩罚自己为手段,以愧疚为媒介,惩罚她试图报复的人。本质还是一种失去理性不顾后果的赌气,他有什么好关心她? 可他还是一把抓起她的手,低声道:“别挖了。你不顾着自己,也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两个字似乎是什么极陌生、陌生到让人茫然的字眼,赵蘅微微一顿,扭头看向他近在咫尺的脸,半晌,才道:“孩子已经没了。”就在她听到玉止死讯的那一天。 傅玉行仿佛被人当头击中,整个人木立在那,脸色苍白。 最后一道城墙也被击穿,轰然倒塌、溃败,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赵蘅捡起那块墨砚,踉踉跄跄站起来,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她停下来。 忽然转身将手里的墨砚狠狠砸在他身上。 她冷眼盯着他,用一种挖心刻骨的怨恨,狠狠道: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风吹过高处,漫天灰烬在残阳里闪烁着点点红光,两个人影都被勾勒得无比渺小。 一场大火把傅家祖宅连着账本烧个干净,她本打算靠这栋宅子和回收欠款,至少还能留住药堂的几间铺面,将来总有东山再起之日,可现在连这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 傅家再不是能安身之地,赵蘅把下人分批遣散,能安排去处的便替他好做安排,不能的也给一笔钱,从此各自营生。小春随父母离开时,泪眼汪汪,三步一回头。常年服侍婆婆的刘妈妈本欲随她跳井,后来被她远方行商的儿子来接走了。薛总管则是她好劝歹劝,最终再三磕头,跪辞而去。 一日一日,一个大家渐渐地都散了,只剩了她一个人。 赵蘅用针线缝了一本账簿,把剩下没有清还的债务记在一起。宣州街头的老百姓总看到她每天到处登门,到当铺抵押、给债户送钱、到药铺清算。 傅玉行每天跟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但也不会离开。他像一道清瘦的幽魂,衣衫单薄,面容沉默,一点都看不出曾经那个迎风弄月纨绔子弟的影子。路上偶尔有人朝他丢石头,他也从不反击。 赵蘅没有理过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当他不存在。 那本账簿上,最大的债户是刘凤褚。 刘凤褚半醉半醒躺在一座巨大的百鸟朝凤云母屏风前,吃的是珍馐佳酿,听的是靡音入耳,旁边还围了一堆盛装浓饰的美人替他布菜拭嘴。 面对一身素服坐在堂下的赵蘅,他嘴上虽客气,实际连身子也没有动上一下,一副轻浮散漫之态。“傅家娘子,当初我是看在傅家急难临头才出资帮忙,我也知道如今你一个妇道人家持家承揽很不容易,所以已经将债款一拖再拖,你看这些时日傅家日日有人催债,我什么时候上过门?可你现在还要上门求情,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再怎么样,你也该替我考虑考虑,我虽有些钱使,却也不是专做善事的人。” 赵蘅端坐原处,回道:“刘公子,你我都心知肚明,傅家何时同你借债?当初是你收买了其他药铺掌柜,让他们让债于你,才有今日局面的,为的就是为了能要挟牵制傅家,这早已是刘公子你的惯用手段了。恐怕从假药开始傅家遭遇的种种混乱,都少不了刘公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又何必这时再来装糊涂。” 刘凤褚被点破,也就笑笑,挥开婢女,绕步到她跟前,“傅家娘子真是冰雪聪明,这么聪明的人,浪费在傅家这潭死水里倒可惜了。不过,就算你知道这一切,如今的你又能如何?” 他伸手掐起她的下巴,轻挑起一边眉毛,轻蔑道:“去官府告我么,证据呢,券契呢?难道是傅家那场大火烧得还不够干净?更何况,你确定事到如今,官府还会站在你一个失了势的傅家少夫人一边吗?” 赵蘅看着他,不发一言,就在刘凤褚以为这位少夫人会拿起花瓶砸在他头上时,她却退后一步,缓缓对他跪了下来,“我并不打算报官。”这钱,无论是欠其他药行的还是欠他刘凤褚的,都没有分别,她都还不上。 “我今天上门,是请求刘公子能够高抬贵手。我知道你做这一切就是想要傅家药堂,我可以给你,价格由你来定,只求让我能够清还了剩下的债务。还有,那些老药工都是在傅家干久了的,希望你能好好安置。” 刘凤褚反倒笑了,虽然他最终的目的确实是这个,但对手未免给得太干脆,到手得太容易了,“你明知道我给的价不可能公平,为什么还要找我?” 赵蘅带着淡然的苦涩笑道:“我还能找谁?眼看你刘公子接下来就是新的宣州药行会首了,难道还有其他药行敢和你对着干来拉我一把么?” 刘凤褚在她面前蹲下,端详着她,歪歪头又从另一边看看,忽然道:“少夫人,要我看——你也不用管傅家这一笔烂帐了,干脆我收了你,做个妾室或是丫鬟,仍旧让你过从前穿金戴银的日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怎么样?” “多谢刘公子怜惜。”实际的意思是:不必了。 刘凤褚的确是有了那么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一个穿着素衣柔柔弱弱的小寡妇,亲自登门,眼角泛泪低声下气地同你求饶,哀哀戚戚里还透着那么点讨好的小聪明,最能满足男人心底那点隐秘又勃勃的征服欲。 最重要的是,一个女人,她再翻不起什么水花了,任由他在掌心里揉圆捏扁。 所以最后他大手一挥,表示可以给她一条活路,只要她交出傅家全部铺面和那间祖宅地产,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并且他可以将原来的药工全部留下,待遇从旧。 赵蘅低下头道,“多谢刘公子大发善心。”心里想的是:你等我喘过这口气。 不久后,宣州城的人就看到,南大街养心药堂那块上百年的金漆黑底的牌匾,在一个大好晴日被人摘了下来。 赵蘅站在人群外,看着刘凤褚站在傅家的门槛上向所有人宣布,从此后再没有养心药堂,只有他们刘家宝药轩。新主人春风得意地杀鹿请宴,张红挂彩,又有各种新药赠送,热闹声传遍三街两市。 赵蘅在人声鼎沸鼓掌欢呼声中转身离去,走到无人之处,在墙角独自站了很久。 那种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感觉在这一刻被热闹烘托得尤为清晰,尤为宏大。痛苦原来是延后到来的,等最初那阵自我保护的麻木感过去,它才在某一个毫无防备的瞬间突袭过来,反刍般一次次上涌。 “玉止……”她无意识地喃喃念道。 突然。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将她一把勒住,捂住口鼻。 她用力挣扎,试图睁开钳制,却在转身时被对方一脚踢中小腹。剧痛让人刹那间头脑发空,她再没力气挣扎,被对方牢牢箍在双臂里,感觉到头顶那轮白太阳慢慢变黑。 第三十七章 莫秀才的哥哥 赵蘅无数次在梦里撕咬凶手的血肉,真的见到他,发现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很瘦小,憔悴,普通,那个嶙峋的驼背凝聚了这个躯体前半生的所有劳苦。 她以为她会愤恨,结果却很平静。冥冥中她预感到他们迟早会有这样面对面的一天。 莫驼子拎着一把尖长的切肉刀坐在地上,无感情地对着被绑的她道:“我弟弟就是在这个庙里吊死的,就在放榜的第二天。” 赵蘅也无感情地对他道:“你也是在这里杀了我丈夫的,是么?” 他背后有几座倒在地上的神像,脸上蒙着灰尘和蛛网,表情是永恒不变的静穆森然。她心想,也许那神像就是这样凝视着莫秀才的自尽,也凝视着玉止的死。 “我们双亲去世得早,我既是他哥哥,也是他父亲。我靠宰羊把他养大。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像羊一样不值钱,可他是我活着的唯一念头。”他竟很理性,到了这一步,所有冲动的恨意都已过去了,只留下绵延如余生般漫长的折磨和痛苦,他像熟练地使用屠刀划开羔羊尸体那样理性地划开他的痛苦。 “傅玉行把一切都毁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唯一能偿还我的,就是把这份痛苦原封不动返还给他。” “所以你就杀了玉止么,”她含恨道,“可他做错了什么?” 莫驼子双目幽黑地问:“那我弟弟又做错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少夫人,我本以为你会是先自杀的那一个,你比我所想的要顽强些。——可那样会很痛苦,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在度过这种独活的痛苦。”这份体谅而平静的表面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明明白白敞开着,预备把遇到的每一个都拖进和他一样的深渊。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没能让我弟弟活得体面些。”他慢慢绕到她身后,将手扶上她的脖子,像每次宰杀羊羔那样习惯性地拍两下作为安抚。 “你丈夫是个好哥哥。”他平静道,“只可惜,他没有一个好弟弟。” 赵蘅感觉那冰冷的刀刃贴上她的脸颊,切进肉里。 “别伤害她!”傅玉行浑身滴汗赶进屋来,声音里有极度的紧张惶恐。 莫驼子立刻将赵蘅从地上拽起,将刀抵在她脖子上,脸上是早知道他一定会自投罗网的笑。 傅玉行气喘吁吁,黑发湿润,更显得整张脸苍白。看到刀尖已经扎进赵蘅脖子,鲜血滴落沾湿衣襟,他连声音都在颤动,“不要伤害她,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赵蘅颈上剧痛,刚刚流产过的下腹也因剧烈刺激好似要从身体里整个脱落,疼得她意识模糊,软绵绵由人摆弄。 莫驼子笑道:“好啊。”将另一把匕首丢到傅玉行脚下,“把这把刀捡起来,我让你刺哪里你就刺哪里。” 一开始是大腿,然后是膝盖,然后是腹部,然后是脸…… 莫驼子冷静地发挥着一个屠户的熟练精准,把傅玉行当成一头羊,一头自我献祭,躺到他刀下的羊。 赵蘅鼻间嗅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她眼看着傅玉行渐渐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整个人浸在血里。 莫驼子望着这幅景象不停地笑,笑容痛快中又带丝悲凉。他没有注意到赵蘅半个身子已缓缓从他手臂中滑出,一枚发簪随着发髻的松脱而掉落,被她用负在背后的手一把抓住。 “你知道他为什么能替你做到这一步吗?”莫驼子忽然收紧了手臂,对她道,“你活着,他就还有牵挂,还有弥补的机会。” 他摇摇头,“不可以的,我一点希望都不会给他留。” 刀刃放到她颈前,正欲从左到右划过,赵蘅在那一刻积蓄了浑身的力量,用藏在手心里的发簪反手捅进他眼睛里。 莫驼子发出尖利的嚎叫,一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另一手因剧痛在半空中挥动抽搐,眼看要刺中赵蘅,傅玉行迅速伸手将她拉过去一把护住。 切肉刀落在地上,莫驼子的一张脸犹如恶鬼,他盯住了那两人,伸手在半空摸索着,再次朝他们猛扑过来。但人已几近半瞎,一下扑在那几具倒地的神像上。 赵蘅什么也来不及看到,只耳边听到闷闷的噗的一声。 莫驼子再爬起来时,胸口扎着陶塑碎片,他颤颤往前走动两步,身躯顿住,口中发出血沫吞吐的“嗬嗬”声,然后朝他们倒了下来。 她勉强回过头看,恰好看到他倒在脚边,灰尘四起,然后息落。 死前,莫驼子朝他们抬起脸,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竟带着奇异的解脱的微笑,“活下来的……才是最痛苦的。” 他用最后一口气,毒辣地对他们下了最后审判,“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解脱了。”也不知是对赵蘅说,还是对傅玉行说。 整座庙里恢复死寂,只剩那些带血的神像还在四周凝视他们。 傅玉行把赵蘅紧紧抓在怀里,胸膛沉沉起伏着。两个人浑身都已湿透,血和汗混在一起。 她几乎在安全后的一瞬间就脱力晕了过去。 赵蘅在黑暗中漂浮了很久,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身在哪里,但她隐约觉得他很想就此留在这样一片黑暗里,什么都不用想起,也不用面对。 但她终究还是醒了,醒来时,头顶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茅草,一两束漏下的光线刺着眼睛,空气中飘着昏昏的飞尘。 “哎呀,醒啦!”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嗓门响起来,“吓死人了,还以为醒不来了,眼看都睡了两天哩!” 救下他们的是山脚一对老夫妇,那日一开门,大娘看到一个年轻人背个女人,两个血淋淋地倒在门口,吓得魂飞魄散。 “你们从哪里来,是不是山里遇到劫道的了?” 夫妻俩是腌酱菜根的,每日就在屋里屋外洗菜、剁菜、煮菜、晾菜、捞菜汁……整个屋子弥漫着年久浸泡出的酱酸味和生菜腥味,驱走了她鼻尖原本挥散不去的血腥味道。 赵蘅坐在床上,仍然单薄得像一张淡墨的纸,屋内灰黑的背景更把她整个人托起来,愈发显得轻飘飘的。她回答:“文昌庙。” 那大娘一听就叫起来,“文昌庙?小娘子,你可别和我开玩笑,那文昌庙离这可有十多里地呢。你俩都半条命了,他能把你背到这呀?” 傅玉行此时还没有醒,躺在一旁临时搭起的草床上。 大娘进来看一眼,又给她端了一碗碎菜汤,“不过你家相公,对你也真是够尽心的。自己身上全是血口子,昏过去前还只顾求我们救救你呢。”她摇着头啧啧叹道。 赵蘅看着床上的傅玉行,眼中像有一片冰雪的荒漠,她只淡淡说了一句: “他不是我相公。我相公被他害死了。” 躺在床上那人不知有没有意识,沉重的长睫毛微微扇了一下,像感应到某种痛楚。 傅玉行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寻找赵蘅的身影。见她完好无事,他又不说话了,甚至不太敢看她。赵蘅更是只当他不存在。明明同处一屋,老夫妻俩尚且对他问长问短,她在一旁也没有过问一句。 老夫妇也不明白这两人究竟什么关系,因此也不敢多说。 赵蘅不过一点皮外伤,很快也就好了,傅玉行腿上的伤却深可见骨,大娘把门前蒲公英捣成泥,每日替他敷上,隔几日还要洗掉烂肉。但老人眼花,手也不稳,傅玉行坐在床上每每疼得抓紧床罩,手背青筋浮起。 他虽没出声,大娘也看了出来,不忍得直替他呲牙咧嘴,转身对赵蘅道:“小娘子,还是你来吧。” 不等赵蘅开口,傅玉行已经先帮她拒绝,“她不可以。我自己来。” 大娘立刻把他按住,“你别动,别动,一乱动弹,骨头又该戳着肉了。” 见赵蘅还是无动于衷,大娘再也看不下去,对她训道:“你这姑娘家,你心这么狠呢!人家命都不要了护着你,你倒问也不问,敷个药都不肯呢,他这腿再不治都要废了!我家老头子今晚走夜路,我给他送灯去,你替他敷药,记着,记着啊!”说完提着灯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傅玉行自己去够那药膏。拿得也敷衍,指尖发抖之下脱了手,他也不再去捡了。 一旦只有他两人,那种无声的、心如死灰的氛围很快便弥漫开来。 傅玉行微微垂着头,低着眼,昏暗的灯光里只勾勒出眉目到鼻尖的一条轮廓。他安静不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带着一种落寞受伤的神情。玉止也有这种神情,好像那双眼睛一旦抬起来,就投映出无限心事。 赵蘅看了他很久,终究她慢慢下了床,来到床边,拿起药包,替他拆布、敷药。 她指尖触到伤口时,他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但不是因为疼。 “我不是为你。”她道。 哪怕他碎成齑粉、化成飞灰,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心软。她唯一顾念的是他的哥哥和爹娘。他们不在了,他们的牵挂就变成她的责任。责任两个字不包含任何私情,不妨碍她恨他。 她伸手去拿绑布,却恰恰好有一滴水落在她手背。 赵蘅的手顿住了。 她抬头看向他的脸,几缕垂落下来的散发正挡住他的眼睛。 玉止曾跟她说过,傅玉行在十二岁以后就再没哭过,哪怕被父母打断了藤条他也从来不哭。 可赵蘅心中只有漠然。他所有的痛苦、受伤,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你哭?傅玉行,你有什么资格哭?” “我不求你原谅……”他哑声道。从前所有的针锋相对、恶语相向、挑衅捉弄,在这一刻,化成对她低到尘埃的卑微,“你可以继续恨我,可以不理睬我,但是,能不能让我帮你?我想把傅家的家业拿回来。我想让爹娘和大哥在天上能够心安。” 赵蘅没有说话。 她站起来,走出屋外,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在屋檐底独自坐下。 命运真是弄人,赵蘅想不通,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一个是赵蘅,一个是傅玉行? 那天晚上,屋里一点烛火,一人枯坐,一墙之隔的屋外,一片寒夜,也是一人枯坐。 两天后,赵蘅渐渐可以行走,下地后她开始替老夫妇做点活计。 这日两人在门前溪边洗菜,赵蘅在院中替他们剥豆。 远远的,有人隔着排水柳一路来了,浑身带泥,背着高高一只背篓,怀里抱只胖笋,给那夫妇二人打招呼。“吴伯,阿娘,我今天给你挖了一筐嫩笋来了,你正好拿去和上回的莼菜一起腌着吃。” “哎呀,你怎么又这样,都让你别辛苦了!”二老站起来抹衣服。 那人一边擦汗一边道:“上山采药顺手挖了一筐,不要紧的。过几日我再给你送来,你俩年纪也大了,山高树密的,以后就别满山上爬了,要什么尽管和我说。对了,你上回说山里救回来一对小夫妻怎么样?” “醒了有几天了,那姑娘倒是不打紧,那年轻人得将养将养,就怕以后落下病根。” “其实有这样的病人,送到傅家药铺去是最好的,我们这也用不上什么好药,傅家药铺一向对穷苦人最不吝啬。唉,可惜了,傅家药铺已经……”说着折了脚步,往院子里来,“我也去看看,要些什么连翘、赤芍,我明天进山找找。” 赵蘅越听这声音越耳熟,抬起头,正看到那人一面和二老说话一面开了柴门。 一照面,那人便喊起来:“傅家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第三十八章 她是我的树 蔡旺生一路回头,领着赵蘅和傅玉行推开木门,带二人进了乡下水田边一座茅屋里。 “这屋子是从前我和母亲两个人住的。那时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把能当的都当了,乡里人好心,把看祠堂的屋子腾出来给我。现在我也不住这了,少夫人和二少爷,你们要不嫌弃,就暂时在这里落脚吧。”蔡旺生一面紧张地搓着手,一面挑挑拣拣地先替他们把碍脚的杂物扔开了,满脸惭愧,“只是破了点,离城里也远了些……” 赵蘅真心道:“你给这么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已经够好心了,我哪里还能嫌弃。” “今晚先扫出个能歇息的地方,等明后两日我去找些好木材,然后替你们把棚顶修修。”蔡旺生是手脚勤快的人,一边说着已经又蹲下来替她揪掉了地缝里的杂草。 赵蘅拦着他:“你已经出了很多力,不好再麻烦你了。” “要的,要的。”蔡旺生显然是不太会说话,推拒起来永远只有讷讷的几句,又问,“那少夫人,你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营生?” 这话正问中赵蘅心事,傅家的债款尚且没有偿清,她如今一无本钱,二无人力,做什么都捉襟见肘,只得道:“如今不是我想做什么营生,是还能做什么营生。” 蔡旺生道:“几天前我到村里学塾去打听过,可惜那些孩子今年已请了先生开过笔了,不然倒是可以请二少爷去当个蒙学先生。”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好,以二少爷的才学,当蒙学先生确实也委屈他了,日子又太清贫,不是什么好去处。” 又道,“我听说,张地主家正打算寻个会写字丹青的在家替他们动笔。他家衣食倒是给得很宽裕,一年还能拿上三五十两,二少爷若有心,我还可以托人去问一问。” 赵蘅一听就明白,说白了就是做帮闲,这和曾经一窝蜂拥在傅玉行身旁从他嘴边讨口肉吃的那类人没什么分别。现在让傅玉行去做这种事,多少有点奚落之感。不过她也知道蔡旺生心性朴实,不会有这层意思,他是真觉得这样不必出力、报酬也优厚的工作就是一份求不来的好生计了。 他们这些谈话,傅玉行在身后搬来走去,无疑都听进耳朵里,但他始终没有说话,赵蘅一时不知怎么答复蔡旺生,屋里忽然落入某种安静的空隙。 就在这缝隙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喊声。 “蔡旺生,蔡旺生!你是不是在里面,你在和谁说话?” 蔡旺生一听这声音,肉眼可见打了个激灵,“少夫人,你先坐坐。”他朝赵蘅露出一个仓促的笑,便急忙跑出去。 外面那声音风风火火进了院子,“吴大娘说你往家里带回一个女人,是谁?” 又传来蔡旺生尴尬的解释:“不是往家里带回一个女人,吴大娘怎么乱说呢。” 那声音又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和往日一样随便听别人扯几句话就又大放慈悲了,管自己管不了的闲事。一年到头的山上采药才赚几个钱,天天白让别人占便宜!”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 赵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往门外走,刚好对方也不顾蔡旺生阻拦往门里闯,两个迎面差点撞上,一时都愣住了。 “红菱?” 一年相隔的时光迅速在这个面对面的瞬间相互弥合,恍如一种错觉。 赵蘅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再遇到红菱。上一次分别,她还是个心灰意冷的姑娘,在赵蘅记忆里留下一个黯然而去的背影。如今再见,她已经回到赵蘅最熟悉的那个样子,脆生生刮辣辣,一句话就能顶倒一堵墙。红宝石耳坠钉在发丝后,随着她的行动一闪一匿,像一小颗炉火中飞溅出的火星。 蔡旺生也没料到她们原来相识。一年前他往新乡送药,清晨路过水雾茫茫的河边,正看到一个女子脱了鞋放在岸边准备轻生,他大惊之下想也没想追在她身后跳了下去。 后来他得知,这女子未婚夫死于海难,她独自送他灵柩回乡,亲友却把他的财产全部侵吞占据,又把她赶了出来,所以她才独自一人流落在外。 当时他听得心软,劝慰道:“那你也不能寻短见呀。哪怕心上人不在了,自己总也要好好活下去。” 红菱莫名其妙白他一眼,“谁说我要寻短见了,我肚子饿了下河捞条鱼吃。”碰上个没眼力见儿的胖子,不会游泳跳什么水,还得她费劲把他拖回来。 蔡旺生决定替她出头,于是他去了廖家,结果自然是被那些人打了一顿又扔了出来。也是因此,他才得知这女子的未婚夫原来就是曾经被他用沙参骗了的外乡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唯一的一次就让他记挂在心,他把救下红菱视作一种补偿的机会,就此把她带回了家,好生安顿,如今红菱也替村里打渔的老人开蚌,也替蔡旺生卖些药材和香料。 赵蘅对她的现状感到很欣慰,“你平安无事,我真的很开心,说实话,我曾经还担心你会……” 红菱对赵蘅的现状却很不忿,“我为什么要想不开?做错事的又不是我。”这话听来,难免让人觉得她别有暗示,但很快赵蘅就意识到红菱根本不屑“暗示”,她随即就把目光调转向一旁的傅玉行: “你就是那个害死了自己全家的败家子二少爷?” 蔡旺生无助地在位置上抖了一抖,伸手去扯她的衣袖。 红菱理直气壮,“怎么了,他做都做得出,倒怕别人说了?” 傅玉行坐在墙下望着他们,却一声也不反驳。他那种神情,好像他是个天生的聋子或哑巴,外界的无声隔绝造成他身上那份真正的安静,他只能坐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知道外人如何谈论起他,而外人也无法知道他内心究竟有几分明了。 “走了走了,红菱……”蔡旺生站起来一个劲儿把她往外拖。红菱一把甩开瞪他一眼,又回头指着傅玉行,对赵蘅道:“我要是你,才不在这种地方留下来呢,由得他自生自灭,咎由自取!” “好了!” 那两人一个骂一个劝的声音从院外渐渐远去了,狭窄的小屋里又只剩下让人难以自处的静寂。 那夜之后,赵蘅和傅玉行就始终保持着这种仅限于两人间的静寂。 赵蘅什么也没有答应傅玉行,但也没有别的表态。 傅玉行没有她的允许,但也一直这样默默跟随在她身后左右。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地过来接手替她做了。她也由他去,从不和他多争一句。 他们处在一种尚未被定性的混沌的空白状态,赵蘅是等待着作出最终决定的那一方,傅玉行是等待着被她审判的一方。他只能等她作出决定,决定自己是被允许,还是被放弃。 屋子里只有一个内间,外面靠窗勉强有张床炕,也是饭桌,胡乱铺着张席子,背后纸窗呼呼漏风。傅玉行把里间给了赵蘅,把松脱倒落的门板给她搭好,一晚上进进出出,两人简单把房间清理出来。 夜里没有烛火,月光照到屋里,勉强带来些洞光。两人一个里间,一个外间,那份夜不能寐的呼吸却清晰地在门墙之间流动。 第二天,傅玉行很早醒来,到集市上买了馒头,预备把这唯一的食物留给赵蘅,站在门外,他小心而缓慢地敲了敲她的房门,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赵蘅已经不在了。 屋里静得泛出寒气,连呼吸都有回声,这份空荡填塞得傅玉行喘不过气,他跑出大门,四处寻找。 到处都没有,没有赵蘅,没有任何人。他喊不出声,他没有办法对她做出任何询问或挽留。 他要她留下吗? 他有什么资格要她留下? “我要是你,才不在这种地方留下来呢,由得他自生自灭,咎由自取!” 他在原处站定了,阴天旷野之下,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如一根仅存的青竹。 这回真真正正只剩他一个人了。 赵蘅回到了大槐村。当初她被花轿锣鼓吹吹打打从这个地方送出去,那时她原本下了决心,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她父母如今在乡间最开阔通风的地方盖了一座砖瓦房。赵父躺在凉荫下汁水淋漓地嚼着甜瓜,赵蘅一出现在面前,把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从躺椅上翻倒在地。 再见到赵蘅,赵父脸上没有惊喜,只有不合时宜的尴尬和诧异。 “阿蘅,你怎么回来了?” 赵母如今每天最大的乐趣,是穿着一身绫罗绸缎的衣服,搬一把小板凳,坐到她买下的田垄边,专监督着那些佃户替她耕种。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在她的田地上,为她劳作。她无穷无尽地从中汲取到一种“拥有”和“做主”的快乐。 看到赵蘅的一刻,她脸上那根因嗑瓜子而不断起伏的筋停止了蠕动,瓜子壳卡在牙尖,一个欲开口又未开口的姿态。 “你怎么回来了?” …… 大门关闭,屋里只有赵蘅和她母亲,每次她俩这样坐着,父亲便半是识趣半是畏惧地远远避开。 赵蘅道:“傅家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 赵母说:“我不知道。” 其实她当然知道。 同村早有人又眼红又看不惯他们乍富后的种种得意,一听说傅家破产的消息,第一时间便赶上门来大大阴阳怪气了一番。 他们本打算去看看赵蘅,但随即想到,傅家正是缺钱的时候,一旦他们上门,也许傅家人就把给的钱要了回去。这个可能性让他们决定绝不自投罗网。如今看到赵蘅,心里就先生出一份警惕。 赵蘅听出她母亲话里那份拒绝,心里已凉了几分。但想到来路,她还是道:“我打算从头做些生意,需要本钱,可手上傅家欠下的债款还没有还清——” “我没有钱。”她母亲很迅速地道,“穷人债还三年,富人债还三代。傅家欠了这么多钱,哪是我能还得上的?” “我不指望你替我还钱。我只是想多少借我点本钱,至少让我把接下来的日子过下去。这也不够你心软一些吗?” 这话终于让赵母略略收起了敌对的姿态。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借着慢慢喝水的缝隙,在心里思索谈话的出路。 “傅家现在——就剩那位二少爷了吧?”她忽然问。 “……是。” 她母亲冷笑一声:“既然这样,你还陪他费什么神耗什么劲?既然他傅家房子也没了,钱也没有了,连人都死光了,你也不是他家的儿媳妇了。” “傅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那里还有傅家祖辈的心血。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倒愿意充好人!”她母亲嗤道,“听我一句,你啊,你也别想着什么靠自己做营生了,趁年轻,尽早再改嫁个人家才是正事。你的八字好,不愁另找个好去处。”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反倒更勾起赵蘅伤心事。她也冷笑起来,“傅家都家破人亡了,我还能和人说我八字好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我的八字是怎么回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给钱。” “我没有钱!”赵母厉声大喊。 屋里安静下来。 赵蘅忽然觉得累,也觉得没意思,一路来的疲倦从脚底泛上来,她不想再说话了。 她对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是,“我知道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求你们。” 然后她起身离开。 赵母盯着她逐渐溶进阳光下的背影,终究没有追出去。 长长的田埂上,赵蘅独自一个人走来,又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赵父从身后追上来,一路喊着乖女儿,一面回头偷眼看身后,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一小块银锭子,然后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带着一种秘密的笑意,意思是不要说出去。 她父亲有这世上最无奈、最老实、最情深义重的一张脸,好像他和赵蘅一样,在她冷血无情的母亲手下夹缝求生。但赵蘅一低眼就能看见,她父亲手上正戴着两个金闪闪的嵌宝金指环。 她笑笑,说,“谢谢爹了。” 赵蘅在第二天傍晚搭了同村人的牛车回到祠堂旁的那间茅屋里。 一推开门,屋里有灰尘飞舞。光线昏暗,一个人影枯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干裂的馒头。 傍晚的光线一照到那人身上,他马上抬起头。 看到是赵蘅的那一刻,傅玉行整个人像是从土中挖出来的一尊雕像,扑落落活了过来,怔在哪里。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他开口,然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巴竟是裂的。两天没有动过,没有吃喝,好像什么都忘了。 赵蘅走到桌前,发现他拿钱买了馒头。傅玉行能想到最便宜的东西就是馒头。 她道:“买馒头不如买小半袋荞麦,蒸熟了,和一半橡子、一半野菜一起蒸一蒸拌着吃,可以吃两三天。你一顿早饭就花完了。”话说得平静,是过日子的语气,好像她只是随意出了一趟门。 实际上她自己知道,她也是个被剩下的人了。 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目视着前方,道:“我回了一趟本乡,和我父母要钱。本来打算多少要点,以后要做生意好开头,生活也好过一点,但是他们不给。” “不给就不给吧,日子总要过下去。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一点一点来吧。” 傅玉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赵蘅,看着她在透进屋的光线下一点点把两天来的事情说出来,好像所有的苦难和难题经由她的安排,都有了头绪,都可以去忍受。 馒头已经开始坏了。赵蘅最终决定先吃点东西,让傅玉行去捡了柴,她生起火,把馒头隔水蒸了。 两人就这么坐在土灶前,一口一口,把那已经变硬的馒头嚼着,吃下去。 很多年后有人问起傅玉行,他心仪的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样人。他沉思半晌,而后笑了,用一种无人看懂的神情,说:“她是我的树。” 于黑暗里出现,指引他抬头看到初升阳光,告诉他,日子总要过下去,一点一点来而已。 第三十九章 艰难起步 太阳未出时,晨雾弥漫,这时的田野树林有一种湿软的暗青色。 赵蘅和傅玉行推着木轮车,一前一后,在蒙蒙的天光里缓缓上路。出村要走过两片田垄,走过绕村的溪水,木轮咕噜噜从水上一座青石桥上滚过,两个人影穿过桥上漠漠的白雾,再走过一条稀疏长着榆钱树的大路。 集市上早起的人已经支起临街的窗户,也有出门倒尿盆的了。空气中有炸果子的油烟和香气、车马驶过的烟尘。桥上卖布头的、卖翠梨的、卖眼药的……此起彼伏吆喝声。 每个人自行其事,但所有人路过此地,眼睛都要往桥头处瞥一眼,再瞥一眼。 木支架铺开一个小摊,上面摆着晒好的枸杞、白芍、当归、地黄、胡麻、黄芪、柴胡…… 药不稀奇,大家看的是卖药的人。 穿了件缁灰色的葛布长衫,身形瘦削而修长,低垂着眉目,专心致志把面前的芍根分拣、刮去表皮,白术切成薄片,黄芪研成粉末…… 有些人虽在做活,却让人感觉到他一定生来不是个做活的人;往闹哄哄的市集人堆里一坐,也让人一眼看出他原本不是坐在这种地方的人。 傅玉行曾经是策马驰骋过这条长街的那一个,是坐在临街酒楼上随意往下看的那一个,是让这条街上的人只能目睹到一个遥远背影或模糊面容的那一个。现在他和他们坐在一样的位置,晒着一样的阳光,听着一样的热闹,同样闻着身后沟渠泛起来的些微臭气。 “呀,怎么今天卖药的多了个俊后生?还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 “你不知道啊,那个就是……” “哎哟,真看不出……” 随后,那些窃窃私语的目光总会移到他身上。他们探究着他的脸,他的动作,渴望从这个曾经的富家子弟身上找到任何一丝可以挑起话头的蛛丝马迹,供他们表达怜悯、鄙视或不屑,或者说上几句道理。 也有人不屑于这样含蓄委婉的背后议论。到第三天的时候,药摊就被人掀翻了。“你的药都害死人了,你还敢出来卖药!” 卖枣的大汉王信虎从第一天看到傅玉行出现在这条街上就有了不快,对这恶迹昭昭的纨绔子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本来患有头疼,以往总在养心药堂抓药,如今到了别家药铺,发现同样的药贵上三文,一时气性不顺,走过来抡起拳头就把摊子砸了。 “傅家本来多好的一家药铺,要不是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哪至于现在家破人亡的地步,我要是你,简直恨不得当头撞死!” “老天不长眼,积德行善的倒死了,倒把不该留的留在世上!”看着粗粗大大的一个莽汉,话竟然说得直挖人心窝子。围观之人也都很以为是,所以并不帮傅玉行出头。甚至他们看到傅玉行时,是有一点微妙的愉悦的——虽然他们穷,至少他们从来便穷,没有遭报应的嫌疑;虽然穷,又至少他们没有把家人害死,和他相比,自己真算是个好人。 当桥头以傅玉行为中心挤满人的时候,赵蘅刚好挑了两担刚晒好的白芍根过来,把所有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 她没有上前阻止,只是默默把挑担放下了,立在桥头上,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傅玉行一回头,就看到人群之外来自赵蘅的目光。 隔着阳光,他看到她眼里有一种冰冷的痛快。 这么久以来他们一起吃住、一起采药、一起在灯下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没有谁试图去触碰那个隐而不言的伤口。 但那伤口是一汪幽深的泉眼,看起来已开始结痂,可只要稍稍揭开一点,那股漫长持久的恨意就继续从小小的眼里持续不断流淌出来,原来它从来没有停止。 那些刻毒的话,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 假如能有机会用他一命换他哥哥回来,她会这么做吗? 连他自己也这样祈求天地神明。 那晚赵蘅没有吃饭。 屋里烛火昏昏昧昧,她独自坐在床上,烛火把影子投到墙上。屋子太矮,一个影子就占了大半面墙,半边是烛火的亮光,半边是人的黑影子。 傅玉行就在这时静静推门进来。 赵蘅一动不动看着对面长着霉斑的土墙,不知盯了多久。直到他进来,她的视线终于转过来,双眼是两口深井。 他在她的注视下来到床边,把一碗熬好的药汤端到她床头。赵蘅自小产后便落下了气血亏虚的毛病,又兼病中忧苦过度,到如今仍有腹痛之症。傅玉行每日熬了补益气血的药汤给她,希望将她慢慢调养过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病症、她的忧苦都是因何而生。 送完药出来,他坐到院子里,一个人修理起白天被砸坏的摊架。院子里木架敲打的闷声持续到夜深,保持在一个小心翼翼不会惊扰到她的程度,在无边的黑夜里,偶尔孤寂地响起一下、响起一下。 第二天,傅玉行仍然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除了那药架上新绑了一条木腿,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 他还将一包东西给了砸他摊子的王信虎。 王信虎挑挑眉,“怎么,想毒死我?” 傅玉行道:“你脾气暴躁,头疼目赤,是气血不畅肝火旺盛导致的,这药包是按龙胆泻肝汤所配,清热平肝。以后戒酒戒怒,头疼的毛病慢慢就可以根治了。” “你才脾气暴躁!”王信虎一把把药打到桥下。 不过自那之后,大约出于某种补偿心理,集市上的众人对傅玉行倒比开始时接纳些了。 赵蘅后来几次去时,甚至已经看到傅玉行正坐在几个休息的药贩当中,听他们谈天说地。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傅玉行从前那些傲慢无礼,只是因为他不想;只要他想了,他可以和任何人轻松交上朋友。 小贩们闲谈,后来总带上他。午后人少时几个人轮流坐在树荫下,从东村聊到西村,从南桥聊到北桥。 这里面和傅玉行最熟络的是一个药铺里的抓药伙计,时常把药铺里不要的成药顺手带到市集上卖了贴自己的钱,所以总能看到他在附近溜溜达达。因长了个尖脑袋,外号就叫智尖儿。智尖儿上过两年学塾,认得些字,又因为是药堂学徒,自认与街头小贩不同,这些人里也只对傅玉行另眼相待。虽然平日大家坐在一起谈天,但他心里是认为他和傅玉行要比周围这些人都高出一层的。 这天智尖儿一来,就坐下支开两腿半靠在石桥上,连声说着倒霉。“唉,好日子没过几天,简直不让人活。” 旁人问他,他只说他们反正也不懂,待要等玉行来了,才和他说。 “二少爷,”一见傅玉行,他便道,“果然那刘凤褚做了宣州药行的行首后,别人就没好日子过了。他连着挖了好几家药铺的老药工,连我们铺子上那个也招了去了。” 玉行还未说话,旁边一人先搭腔,那是得想想办法再找一个了。 智尖儿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又是一句,“你知道什么?那药工是从掌柜的他爹那时就开始做起了。我们铺上招牌的一样小活络丹,那配比、火候,都只有他最熟悉。这人一旦走了,掌柜的自己再做不成原来那样子,挠破头都不知该怎么办。且那老药工见有人挖角,竟然还坐地起价,说如果我们掌柜的想留下他,得要这个数。”说着张开五指做了个手势。 众人听得也悚然,“那姓刘的药铺究竟要开得多大,要这么多人?” “所以说你们不懂了。他手底下现在有多少铺面,人还远不够呢!还是要人,连我都来问过了,你们猜月钱翻了几番?” 其他人这才听出原来他实际是炫耀来了。有人看不惯,酸溜溜道:“那你还不快点另投明主?” 智尖儿笑嘻嘻道:“我不另投明主,哪有钱请你们吃酒?” 一说吃酒,众人又热闹撺哄起来。智尖儿特意招呼道,“二少爷一起去?我做东道。” 傅玉行始终只是在一旁听着,这时也只是说:“不必了。” 智尖儿一得势,言谈间便带了过来人的味道,啧啧道:“你天天在这大毒日头底下晒着,够吃苦头的了,横竖我看你这么多天又没一笔生意,收半天摊也没什么。人哪能一直这么紧着自己,找个时候快活又不是什么罪过。何况,我们这些兄弟都是好不容易熟络起来的,你忍心现在就下我们的脸子?”他狡猾地看着傅玉行。 傅玉行还是笑而不答,但那笑里已经有了一丝被说动的暧昧意味。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红菱道。 说这话时,她正帮着赵蘅把院里晒好的药材收回阴凉处。赵蘅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看你每天这样没日没夜,迟早要把身体熬坏。重振傅家又不是你的责任,这担子也不该压在你身上。而且我看那傅玉行,他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不要忘了他过去什么样子。” 不用红菱提醒,赵蘅比谁都清楚傅玉行的过去。 “他现在客客气气老老实实,那是他还没有从害死家人的愧疚里走出来,可是没有人能一直愧疚,特别是像他这种过惯了好日子的公子哥。你想想,从前他为了自己快活,干了多少缺德事;为了钱,连祖业声誉都不顾了。说明他本性就是个自私凉薄的人。” 红菱和她一起弯着腰把茯苓搬了个地方,放定了,直起身子,对她道,“你们现在的生活这么辛苦,他能忍受得了一个月三个月,三年五年呢,谁能保证他不会故态复萌?我只怕到时候,你反而被他给害了。” 赵蘅没有赞同她,但也没有替傅玉行说话。“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哪能教你怎么办,你比我有主意得多。我只是提醒你,怕你当局者迷。” “你让我想想。”搬完药材,她留红菱吃了顿饭,红菱也不推辞。今日他们难得吃一顿肉,赵蘅跟肉市屠户关系好,花几文钱要来了剔过肉后没人买的羊脊骨,回来用米酒醉过一遍,放在火上烤到微焦,吃不起盐,所以蘸一点剩下的酒糟。饭菜虽然清苦,但赵蘅总可以做得有滋味。 吃过饭,红菱去了,赵蘅又独自把蒸干的茯苓切成块,用瓦罐封了,连饭菜一起带到市集上。 傅玉行却不在摊上。 这么早的时辰,竟然就已经收了架子,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问旁边的商贩,那些人道,下午就看到他和药房的智尖儿两三个人勾肩搭背一路喝酒去了,一下午都再没回来。 赵蘅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贩们敞着衣襟,露出大坦坦的肚子,摇着蒲扇道:“傅家娘子,你也别心凉。二少爷什么出身,能受的这几日苦已经很了不得了,难道还真能让他天天在这边风吹日晒吗?” 正说着,傅玉行回来了,身边扶着一个喝得醉醺醺视线迷离的智尖儿。 看到赵蘅,一呆,“大嫂?” 赵蘅脸上有那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一种预料之内、心如冷灰的失望。谈不上多么悲愤,只是她对他本就为数不多的一层稀薄的期望再一次被轻轻扫掉了,露出下面真正深入骨髓的轻视。 傅玉行看懂了,他马上向她解释:“大嫂,你别生气,我会和你细说。” 第四十章 采药 原来傅玉行听说智尖儿的药铺刘掌柜正为了药工被挖角一事而苦恼,便有心让智尖儿带他到药铺看看。 智尖儿以为他是想毛遂自荐,心知掌柜的一定不可能要他,索性做个人情,就带他去了。那刘掌柜正和药工陈吵得不可开交,对方直说刘掌柜一旦离了自己,药铺经营不了多久就要黄掉。把掌柜的气得无可奈何。傅玉行一去,四处转转,把药渣翻一翻看一看,竟然就把配方和火候都说出来了,把个药工陈惊得下巴掉落。 智尖儿哪怕已喝得舌头粗大,说起那副情状还忍不住看笑话,“其实呀那药工陈本来没想走,只是想逼着掌柜的给他涨涨俸钱,毕竟也干了二十来年了,要说感情也不是一点没有。结果二少爷一去,啪嗒一下,把他这算盘珠子摔地上了!我们掌柜的当时可得意了,就跟那药工陈说,谁说没了你不行,你这二十年的手艺原来也算不上什么东西,把那老家伙气得!”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厉害,脑袋一歪直接到一旁吐去了。 赵蘅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只是看了傅玉行一眼,意思是,“人家自己的矛盾,你干什么横插一脚?” 傅玉行略俯着身,仔仔细细同她解释,“我是为了让他看看本事。那药方也不是我一眼看出来的,我只是根据他用的药具和药材,猜出他用的应该是《太和局剂》上记载过的一种旧方,稍微改过了,不过改得也不好。我就和刘掌柜说,我可以做出比他们现在更好的小活络丹,问他愿不愿买。” “他怎么说?” 刘掌柜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宣州做药材的,谁不认识眼前这位傅二公子。傅家的家学他自然不怀疑,但这傅二公子做过的事情也算是人尽皆知。傅玉行看出他心有顾虑,马上说试药所需的所有材料开支由他自己负责,刘掌柜只等着看样品就好。 本来刘掌柜还犹豫,那药工陈还在一旁不服输撺掇拱火,把掌柜的气给勾起来了,一怒之下便答应了傅玉行。 赵蘅听出他肯定这是故意的借力打力,又问,“他和你许了多长时间?” “半个月,他让我把新药做出来。” “什么,半个月?!”红菱一听就叫起来,“半个月你想做个新药,你真当自己活佛下凡呢。” 蔡旺生看完傅玉行列出来的药具和药材,脸上不禁带了忧虑,“这些东西要买齐全了,可要花掉不少钱啊。光是乳香,今年最次等的也要十两银子。虎掌草……本地不长,从没在市面上见过。就为了试这一次药……做不做得成还另说。” “做成了那刘掌柜要不要也还另说。”红菱在旁补充道,脸上满是不信任,“你俩现在一天能赚二十文吗?吃饭都成问题。半点眉目都没有的事情,就敢把钱投进去?胆子也太大了!” 傅玉行看向赵蘅。事虽是他提出的,愿不愿做却要听她的主意。 赵蘅其实已经考虑过一番,乳香和没药虽然昂贵,不过用量不大,咬咬牙还能买下来,大不了再当些东西。至于虎掌草,傅玉行说宣州周围山地潮湿,按说是适合虎掌草生长的,也许因为宣州人不用来入药,所以没人特意去采,他们也可以到山里找找。 她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他们的药明明一条街上成色最好,生意却一直没有起色,说白了,就是名声太差。总要有人买第一次,开个头,以后的生意才会好做起来。 更何况,“如果要赌,这时赌最好。反正也没有什么身家,输了也就输了,总比一直这样苦熬下去好。”她骨子里那股锐气这时候也冒头了。 她既然这样说定了,红菱和蔡旺生也都不再劝。后两天这两人上山采药,红菱替他们去摆了两天摊,反倒卖了些药出去,当然这是后话。 傅玉行一开始不愿让赵蘅同去,觉得又苦又危险。赵蘅道:“我当然要去。山中行走我比你有经验得多,你知道怎么找水吗,迷了路辨得出东西南北吗?” 最终还是两个人带着镰刀背着竹篓一起上山。 宣州周围以翠云山树林最密,草药最多。二人一到山脚,就看到有薄荷和艾草,拽了几根随身带着,预备驱虫醒神。一路上山,溪谷里有连翘,山腰灌木里有荆芥,岩石壁上有石斛,林下有半夏,还有卷柏、石韦、地锦、菖蒲……举目可视皆可入药,也都各采了些。 走累了,就在树下休息。这片多是杨树和白桦,躯干苍灰笔直,直刺天空。林中静谧,两个人各自挑了块石头坐着,喝水,吃干粮,各自无话。 虎掌草多长在背阴处,他们找了两天,从山嘴翻到山顶,却始终没有见到。 到第二天傍晚时,山里下了场雨。起初还淅淅沥沥,二人穿着蓑衣走在盘山路上,路过从山上淌下的一条溪水时,傅玉行不留心正欲过去,赵蘅却一看那水竟是黑的,又浮着白沫,知道上面一定有山洪要来,且就在眼前,立刻拉着玉行后撤。她嘴上没解释完,刚刚还毫不起眼的水流便肉眼可见地淹过石头变大了,涌下来,一下没过膝盖。赵蘅站不稳险些摔到水里,傅玉行立刻拉住她,人虽然没倒,背篓里的草药倒是被冲走了,卷了几下被吞到水里。 雨很快变大,二人趁天完全黑下来前在山腰处找了个山洞。傅玉行把外衫脱了,勒成布条,给赵蘅拉着另一头,带着她踩着石头到了洞口,确定洞里没有被水淹过,二人这才进去。 天气潮湿,半天才升起火。坐在洞口隔着大雨看出去,只见天色昏暗,山里也云气氤氲。 赵蘅全身湿透了,傅玉行拿外衫隔出两个空间让她换衣裳。衣服没搭好,落下一角,他正看到赵蘅把头发扎起来,露出黑发下一截脖颈。 他立刻把头偏向一边。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赵蘅才换好衣服,回头一看,就见个拖长尾巴的小影子吱吱叫着窜进黑暗里,傅玉行还愣愣的,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 赵蘅忽然想起这人是很怕老鼠的,虽然那大概也不是老鼠,约莫是山里的田鼠被水淹到这里。她还是没忍住想笑,不过终究没笑出声。 傅玉行一看她那样子,也想起她从前不知从哪里得了灵感拿老鼠吓他的一遭,也有些讪讪,“那时肯定是我哥告诉你的。” 赵蘅还偏袒,“你哥心眼好着呢,才不会出这种坏主意。” 傅玉行漫不经心地附和,“对,我哥心眼好,但他蔫坏。我知道他没少教你对付我。” “那也都是你先挑事。” 说着说着都笑了,这么久以来难得两个都笑一回。 从前她和傅玉行只要一见面,总忍不住拌嘴,全靠玉止在中间才勉强没打起来。有时她才恶狠狠骂过他,转过头继续在玉止面前文文静静地扮乖。玉止看见了也不戳破,只是笑。 从前,从前……那些从前,现在看来竟遥远得像前世一样。 于是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两人各坐一边,看不见对方神情,却可以感受到沉默里迅速弥散开的那份沉重的不可触碰的心事。 傅玉行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来。”他总惹她伤心,她的伤心总是因他而起。 却听到那边传来赵蘅的声音,“不,我想谈。” 玉止去世后,她再没有和人好好说起他的机会。 对于红菱来说,傅玉止是她已故的心上人的好友。对蔡旺生来说,他是恩人。对多数宣州人来说,他是善心而不幸的傅家大少爷。他们心中的玉止,是一个好人的轮廓,一个英年早逝的阐释。他们悼念他,为他惋惜,为他不忿,茶余饭后说起他时也许叹一口气,但接着就继续各自的日子往前走。 最后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那些活生生的细节,有关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笑意,他拉着她时手上的温度……那些在梦里想抓却抓不住的身影,那些忽然失神的瞬间,最后出口,都只是化成一句: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他。” 她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从此只有一个人可以和她一起这样去怀念一个活生生的玉止。这世上能把两个人捆绑最深的,可以是爱,可以是恨,可以是亏欠和歉疚,还可以是一份共同经历过共同承担着的痛苦。这片暗无天日的苦海里只坐着她和傅玉行两个人,谁也无法再进来。 雨过后,乌云也散尽了。 山里呆了三天,终究是没有找到虎掌草,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闷闷的。 靠着小活络丹药方翻身的想法大约也只是想法。 从山坡下去时,傅玉行先放绳梯,自己下去了,再在下面接赵蘅。赵蘅也顺着绳下,到半空中时,一阵风过,险些把人都刮了起来。 傅玉行在下面又惊又急,赵蘅倒是稳住了,定下来一看,忽然发现岩壁后面一丛密密麻麻的蕨草旁,正随风舞动着一株巴掌叶状的绿草,长红色浆果,紫色花苞。 她眼前一亮,马上低头朝傅玉行示意,“虎掌草!” 傅玉行乍见,还没来得及惊喜,就看到赵蘅已经从腰间抽出麻布,罩在手上。她还记得虎掌草全身有毒,需要隔手才能触碰。 傅玉行没想到她这么心粗胆壮,自己就要去摘,紧张得在下面大喊:“大嫂,你先下来,让我来,你别动!”又想上去,又完全不敢松开绳梯。 赵蘅不听,一手拉绳,一边还在朝石壁后挪动身子。 傅玉行眼睛眨也不敢眨,眼看着赵蘅一点一点接近了,终于一把拽住,这才松了口气,满脸后怕。 赵蘅把草连根挖出,又仔细辨认,确实是虎掌没错。本以为山穷水尽,想不到柳暗花明,自然高兴。她一高兴便分神,不等傅玉行出声提醒,已经脚底下滑,呲溜一声便掉了下去。 “阿蘅!” …… 一辆独轮木板车吱吱呀呀被推着走在大路中。 赵蘅坐在车上摇晃,一只脚翘着,以免因颠簸再次磕伤。傅玉行在后面推着车,就这么一路往家走。 虽然折了脚,赵蘅看起来心情不错;倒是身后的傅玉行脸上写满郁闷无语,“都和你说不要自己去摘了……要不是已经到了山脚,能和附近村民借到板车,现在都不知怎么运你回去。”这种要强的脾性真是一以贯之。 “不管怎么样,反正药到手了。”事情做成了她就满意,一点意外无伤大雅。 “如果这样辛苦,最后结果不善呢?”他担心自己拖累了她。 赵蘅根本不是乐观的人,她的奋力并不是因为她对结果的乐观预估,“我只是觉得,我们自己把每一步该做的都做好了,尽人事听天命,这样至少问心无愧。” 两个人走在回家路上,秋光融融,天空蓝得醉人,大路两边长着大片大片银白的芦花,和一簇一簇燃烧般的红荻。秋天的叶片又脆又轻,轻得被风一带就走。 傅玉行看到赵蘅坐在阳光里,头发被风吹得微乱,秋日阳光在她发丝上跳跃。她望着漫天飘过的白絮中,一片鲜明可爱的红叶忽然从她眼前扑飞过去,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淡淡笑意。 他出神地看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看了很久。 这画面一旦看进眼里,这辈子就再也没能忘记。他记忆里最常见的其实是那双眼睛忽然横过来怒瞪他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安静时周围都笼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愁绪。 赵蘅余光里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怎么了?” 傅玉行无法掩饰,也无法说真话,最终也只能说:“没怎么。” 进山采一趟药,回来时两个人都七劳八损。赵蘅的腿摔折了,傅玉行在接她时又砸了手。 吃饭时红菱端着一盘特意送来的酱豆子推门而入,一开门,就看到屋里两人一个翘着腿,一个包着手,一同身残志坚地回头看她。 “噫,你们两个怎么搞成这副德性?” 第四十一章 独辟蹊径 天气难得出晴,赵蘅坐在街口一辆小木车上晒着太阳,傅玉行特意给她挑了个阳光好的位置。她一面等,一面不时往远处的刘家药铺大门探头看看,眼里略有丝紧张。 约莫一顿饭功夫,傅玉行从门里出来了。 她看到傅玉行站在柳树边石阶上,一手提着一线药包,正同面前的刘掌柜说着什么。老掌柜这回对他的态度已变得颇为恭敬。 等傅玉行走近,她问道:“怎么样?”其实看到他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傅玉行嘴角从容带笑,“妥了。” 他们和刘掌柜定好,以后刘家药铺的小活络丹都由他来炮制,然后寄到刘家柜上。买卖得来的钱按利分成。 那小活络丹确实成色药效皆美,摆上柜后,连着几日都有人问药。刘掌柜自然欢喜。赵蘅和傅玉行便连着几日忙到深夜。赵蘅切药研药,傅玉行拿来一一配伍。 又过几日,傅玉行告诉她,刘掌柜已经把药工陈给赶走了。 这老药工因为自己有配方在手,多年来脾气跋扈,刘掌柜本就对他心有不满,现在有了更好的药,一怒之下就把这二十年的老人辞退了。当然,傅玉行也承认,他的确在其中有意无意识煽了风点了火。 他和药工陈倒是无冤无仇,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刘掌柜手下无人。赵蘅也是个活心眼,一听就明白他的目的——日子一长,刘家药铺就离不了他们的药了。 “你该不是——从一开始就抱着这个目的?”她狐疑道。 傅玉行显然知道她想问什么,没承认,也没否认。 ……这事办的,说正派也不正派,说阴损又不至于。赵蘅心头一时有些复杂。 这种复杂不单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用生意理性克制她心底对药工陈这种底层药徒的习惯性偏袒,也因为她忽然感知到一点熟悉的危险感——来自傅玉行如今宁静的表象之下,偶尔仍流露出的一丝潜藏的不安定,一闪念的灰色。 莫说老药工,她知道往后连刘掌柜也要死在他手上。 正无话时,院子外面有人急匆匆跑来了,隔着远便叫:“二少爷,二少爷!” 蔡旺生一头是汗地冲进了屋,身后还跟了个六神无主的女人。女人一见傅玉行便抢上前抓着他的衣摆,“你是大夫吗?求求你,求求你救我相公!” 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蔡旺生已经在旁边喘着气道:“他是王信虎的媳妇,就是卖枣的那个,犯头疼病的那个!他半夜里忽然犯了头疼,整个人要死要活。他们临近几个村都没有大夫,又来不及进城,他媳妇听说这边有人看病就来找我,我就赶紧带着她找你们来了!” 那媳妇也不知道他相公和傅玉行之间发生过什么,只一个劲求人。傅玉行一听是王信虎,便猜到问题,先和他媳妇问了遍发病的症状,便和赵蘅带上药具,跟着两人去了。他们自己没有风灯,四人只能一起拿蔡旺生的那盏,黑黢黢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不知多久,还往水田里滚了两跤,终于赶到女人家的村子。 王信虎屋里灯火亮通通的,里外已围了不少村民。几个人正帮忙把疼得满床翻滚的王信虎按着,有的烧锅热水备上毛巾,剩下的在旁指指点点出着主意,本就不大的屋子里一片混乱。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蔡旺生带着他们进屋,其他人纷纷避让。 灯火照到傅玉行脸上,便有人议论,“这么年轻啊?”“是大夫?”也没人认得他。 王信虎还在挣扎,三个人险些按他不住,捶床蹬脚几欲拿头砸墙。 傅玉行趁人把他四肢压着,往他行间穴、太冲穴上各下了针,又让赵蘅把白芷、菊花等研碎了,用姜汁调糊给他敷上。众人弄得一身是汗,那王信虎果然慢慢平复下来,只是嘴里还在不断呻吟着疼。 傅玉行替他摸脉,问道:“他从前头上是不是受过伤?” 他媳妇瞪着眼摇头:“没有啊。” 旁边有人提醒,“是不是秋分那回?” 他媳妇恍然:“有,有!秋分修房顶他掉下来摔的头,我让他不要自己干,这人脾气就是固执得很……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间都吃过什么药?” “那时找过大夫,开了一味什么黄连镇痛丸。后来只要头疼,就买来吃些。这个月镇痛丸一涨又涨,他嫌贵,就不吃了。” 傅玉行看过后,重新蘸笔写了张方子,“他是多年气血瘀滞,肝火上犯,先开些平肝降火、通络止痛的方子。黄连镇痛丸往后不要再吃了,过于苦寒,对他无益,若疼时就按刚才的药包外敷缓解。这方子每日一副,吃完后再来续诊。按他的身体,一二月左右就能有所改善了。” 说这话间,王信虎已经悠悠睁眼,可以认人了,一张口,先管着媳妇要饭吃。床边众人听得想笑又不敢笑。他老婆洒着眼泪给傅玉行跪下,就要磕头,玉行忙把人扶起来,和赵蘅现给他把药配好,留了药要去。 周围人虽不通门道,但见他下手立竿见影,也纷纷说这年轻大夫厉害,又问傅玉行住在哪里,又说自家人也有什么常年的毛病,都要他到家里看看。 后来一连数日,果然有不认识的乡民上门,也有来请玉行上门的,一问,都是那晚口口相传。其中也有王信虎的媳妇。王新虎吃了几天的药,如今好转许多,他媳妇也知道了他砸摊子的事,直催他上门道歉,王信虎嘴硬不肯,他媳妇惭愧不已,每次拿了药,再三再四地谢过了才肯离去。 这晚闭门后,傅玉行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赵蘅道:“大嫂,我考虑过,我打算不在城里坐摊了,我们把生意放到周围这些乡里。” 赵蘅一听之下有些讶异。这几日确实有乡里人找来,但也不过一时新鲜,真要看病,多数人还是习惯到城里去。宣州城药业完善,想要做开药铺生意,怎么想也是人口繁荣的城中更加合适。 傅玉行知道她有疑虑,也解释道:“我日日坐摊,日日也在沿河观察。宣州城内大小药铺已经将近三十家,还有许多兼卖零散药剂的杂货铺子,和我们这样的散商。而城周大大小小的村镇正相反,虽然分散,人数却也不少,却始终没有一家像样的药铺医馆。我想,这块空档很值得做。” “刘凤褚如今做了宣州的药行龙头,一方面四处挖角,打压所有同行对手。一方面受他影响,城内成药价格眼看越涨越高。宣州药市很快就会是一滩浑水。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在无人入局的地方争个头筹,站稳脚跟,比和那么多人在同一个锅里抢一杯羹要好。”他这样条分缕析地讲下来,赵蘅也明白了。 “那——刘家药铺呢?”好不容易谈下来的生意,便不做了? “村野立足不是目的,从城外反抄到城里去才是。到那时,我们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连退路都想好了。 赵蘅没有马上说话,看起来还在盘算。这是个大主意,不是一时就能定得下来的。 “你要知道,村野地方没有人做,就是因为地方太大,人群太散。要做,从此就得过东奔西走风餐露宿的日子了。”她也分析给他听,“还有一点,游医看病,最要紧的是药贱价低,手段得便,这和傅家从前做堂行医等人上门是很不一样的。”她怕的是傅玉行心太大,最后发现事事没有如他所想,两头摸不着。 不知傅玉行是否将这些考虑过,他在昏暗的灯光后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我之所以要从低处做起,也有这一点缘故。我们生意迟迟没有起色,就是因为我的名声……替穷人看病,也是个从头积累声誉的法子。” 又道:“以后宣州城内药价越涨,连城内百姓也看不起病,被丢掉的这部分人才是大数,那时还可以借着我今日在刘家药铺布的局,把这些人也吃下来。” 话说到此,赵蘅还是没有表态。 傅玉行自己虽已盘算计较尽了,他唯一要考虑的还是赵蘅的想法。 赵蘅沉思许久,开口道:“我幼时生病,光是进城就要走上两天。乡下人生病多数时候就是苦熬过去,更多人是不敢病。若能给这些乡民一个可靠稳定的医处,也是件惠及他人的好事。” 她起身到屋里,从一只收拢得仔仔细细的木箱中取出一怀东西,叮咚作响地搁到桌上。 烛光里,傅玉行看见那是一把锈迹斑斑、摇动有声的串铃,一只经年磨损破洞的药囊,一只分层来装药瓶、针石、笔墨的百宝箱,几本留着烟熏焦痕的医书。 这些东西,傅玉行太熟悉又太陌生了。熟悉,因为这是从他记事起就保存在傅家祠堂案上的、年年祭拜的、傅家先祖行医发家的药具。陌生,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它们的模样。 祖宅被烧时,赵蘅特意从废墟里找回来,后来逼得把整个家都当了,却始终把这些留着。“当年傅家祖辈就是靠着它们,在村市街巷替人看病起家的。这故事你该比我更熟悉。”她站在烛火前对他道。 “先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现在不过重走一遍,没什么不可以。” 那之后,一把重新磨出光亮的串铃握在手上,一晃,发出清脆悠远的铃声。这铃声在每天清晨走过田埂、涉过溪水、爬过山丘,在每一个日落黄昏,飘进每一个等待病察的村落。 远时赵蘅和他同去,跋山涉水,彼此照应;近时她就在家中负责料理琐事、采药记账。 那曾经卧倒在酒楼画舫、锦衣玉带的膏粱子弟,如今成了素衣布鞋,一路在山水风露中行走的人;成了灯下久读、钻研医方的人。 第一年,他们还要四处奔波;第二年时,已经每日有人慕名而来,傅玉行几乎不得分身,连城里也总有人撑着船前来求药。 渐渐的,大家对傅玉行的称呼从“二少爷”变成了“傅大夫”。茅屋变成了瓦房,屋前也种上了榆树。 第二个过年前,赵蘅终于把那本债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划去了。 除夕晚上,烧过纸,祭拜过玉止和公婆灵位,赵蘅便坐在屋前。傅玉行给她煮了一碗糖圆子,热腾腾捧在手上。远处夜空里放起焰火,都是些极繁丽的花样,一看就是城内豪富阔人的手笔,漫天火树银花,在黑色天幕下绽放出如青莲、如星河、如花落、如紫灯……流光溢彩热闹璀璨。 这盛大的光华的边角,也笼罩在乡间屋檐下的二人身上。 赵蘅心里有种久违的安宁。 唯一让她不安宁的,是屋里那盘来自红菱亲手烙制、让他们吃了三天都吃不完、且正主明天要亲自上门叮问的一盘春饼。 这几月红菱不知从哪里听说做厨娘月银不菲,一拍脑袋非要精进厨艺,偏她的手艺常年只停留在勉强可以下咽的水准,这件事便成了周围人的一劫。赵蘅和傅玉行因住得较远,得以三五天被临幸一次。而百步之隔的蔡旺生,则成为了一切不可承受的承受者,做金桔蜜饯的那个月,把好好一个人吃得浑身发黄,端坐在二人屋里,几乎祥光四射。看得赵蘅和傅玉行都不忍心,但也都不敢劝,生怕引火烧身。 这几日二人忙着收拾衣服行李。开春过后,隔壁江宁镇上有五年一会的药集,到时南北药商都在此集聚,每年收购药材盈千累万。赵蘅和傅玉行早看准这个机会,想趁开年拿个好利市。药市前后一共七天,算上来回路程,一去就要二十天。 这期间家中各项琐事自然就拜托给了红菱和蔡旺生。赵蘅一边搬被褥一边交代:“院子后的药圃和菜田就拜托你们照料了。再过几天,灶旁的腊肉也该晾好了,来时记得看看,差不多了就取一段家去,本来也是要给你们送去的。” 红菱道:“我不要腊肉。我自家做的才刚熏完烟,正打算让你们替我尝尝呢。” “……那也不必了。” 临走前,赵蘅坐在驴车后想起什么,转身问傅玉行,这月该给刘家的药送去没有。傅玉行说送过了,又说,这回生意做成,过不久他们就可以收下这家刘家药铺了。 刘掌柜自己的药如今无人问津,只能靠傅玉行给他的各类丹丸来维持生意。 而最开始的一切,都蛰伏在那一只小小的药瓶里面,摆上刘家的柜子,等待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此时,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药瓶被从柜子上取下,从一只苍老的手里辗转经过两只恭敬的手,递到了另一只手上。 刘凤褚坐在刘掌柜的主座上,把瓶中的小活络丹倒在手心里,左右看了看。“怎么,我还以为那傅家二少爷应该已经醉死在某处街巷里,或者掉进水里淹死了。”想不到,却在某个角落里让他又活过了一口气,还像一只无声的蚕,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吞食,一点点进犯他的地盘。 “被他大嫂又扶回来了。如今住在城外柳溪村里,专替一些乡野百姓看病,也把一些常用药放在我这里寄卖,现在许多人都只认他做的药了。”刘掌柜没想到他店里的药竟引起了这位刘大财主的注意,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交代。虽然他和傅玉行之间宾主异位的局面让他有些头疼,不过他心底更不愿招惹眼前这位上门。 刘凤褚把他店里所有傅玉行的药都看过,竟有六七样都是其他地方没有的。旁边跟班见他面色不善,有心奉承道:“老爷有什么好在意,不过乡下地方小打小闹,他们到现在连家铺面都没有,拿什么和咱们斗?” 刘凤褚冷笑:“才两年时间就把傅家药铺的名声重新做起来,一个人写出六七张新方子,还眼看就要空手盘到一家铺面。你说他不足为惧?” “那,依老爷的意思是……” 刘凤褚一手搭在扶手外面,将那一只小小的凉瓷瓶掂在手上,倒过来,倒过去。 “刀趁快,火趁热。要想除根,就得趁他们还没有把根扎牢的时候动手。” 第四十二章 蒙混过关 药市就设在江宁县城北药王庙前,开市几天前周围就已经拥挤起来,大小客店很快挤满了远来的药商药贩。 庙前广场由本地市监搭了棚屋,药商们从市监手上领过文书,分配了摊位,才能进入药市。为了抢个显眼开阔的摊位,许多外地药商索性背着铺盖,夜里直接睡在街市口。赵蘅和玉行也在其中。两个人头天晚上就歇在街旁,一个卷在被褥里,一个枕着木箱打盹。赵蘅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傅玉行把他的衣服也披在了自己身上。 旁边一同排队的药贩说的都是本地土语,傅玉行早起买烙饼时特意买了酒和熟鹅,与他们坐在地上分吃,很快便和几个本地人搭上了话。 今年的药市与往年不同,有几个南边的海商到埠,所以阵仗也显得大些。 老药农见二人身家零丁,以为他们一定不懂,半是热心半是吹嘘道:“你们后生定是没有见过,这海商收药,都是一船一船的,货量要得大,出价又高,这回许多药商是卯足了劲儿把最好的药囤着,都想来吃这口肉。” 赵蘅和玉行一听,还未来得及露喜,那药农又道:“不过,我看你们两个外乡伢子就别动这个心思了。” “为什么?” “海商就算来了,也不过在庙里拜一回药王,一路就走了。他眼睛能看到几个摊铺?庙里那些好位置早都留给本地有名有姓的药行了,我们地方人都还进不去呢,何况你们。”又往两人身后的行李扫一眼,“嗨呦,我当你们有多少货呢,又不是什么大阵仗,外头摆个小摊儿得了。” 一旁几人都笑了。那老农身边一个年轻姑娘也跟着笑,好心给他们指了指,“你们看那儿。” 二人顺着她指尖望去,只见庙旁一座跨院,门口站两个拿棍棒的差役,偶尔有人从门里出来,都是些穿绫罗绸缎的,有的还是坐着轿子出入,手上都拿着一本显眼的红牒子。 “都得是那样的人家,要么有人情,要么给好处,从市监手上拿了红牒子,才有资格到庙里头摆药。” 赵蘅没想到这样大的药集也这样毫无章法。“难道这药市市监也不看药材成色,也不辨药材真假,只要有钱就能进吗?” 老药农笑道:“娘子呦,那些人最势利眼的。你们这样的,他们瞧都不会瞧一眼呢!” 说笑几句,吃完酒菜,那些人很快又站起来一溜儿排起队。 赵蘅却还保持着刚才的方向没挪脚,面露不甘。药集上离中心越远就越没有冒头的机会。她对玉行道:“你看周围那些来来去去搬的药材,也没一个成色好过咱们,怎么他们就能进庙去,我们就只能待在角落?” 傅玉行道:“人说了,要么有人情,要么是本地大商户,否则拿不到红牒子。”这种门道他再清楚不过,毕竟只有当地人赚钱,衙司才有油水可捞。 赵蘅道:“不行,得想个办法进去。” 傅玉行觉得她说这话时眼里邪到冒绿光。——那股“办得成也得办,办不成也得办”的劲儿又来了。 赵蘅远远看着跨院外那些打扮神气的富人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出来,两个差役都一一问好。 她把眼睛转到一边的傅玉行身上,视线好像要从他身上刮层皮下来。 “……看我做什么?” 跨院前的一条路,卵石铺地,柳荫清凉,和外面蒸笼一样日头正晒的广场是截然两个世界。 正午,两个差异站在门口昏昏欲睡,忽然又见一座轿子在门前停下,忙抖搂精神。 轿里下来一位身段颀长、通身贵气的俊秀公子,手中折扇一展,带着身边一个粗衣侍女,径自往这边来。 那两个差役看他面生,但见他步态雍容,神情傲慢,又不敢相问,犹豫晃神间,那二人已飘飘然进门去。 等人走了,两个差役才低声打听:“刚才那是哪家公子?” “你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 傅二公子这一朝返璞归真,一路进了衙司大门、走过前院,走在陌生的地盘却像走在自家院中一样从容。迎面遇上陌生的公差杂役,也都不闪不避,反倒那些人对上他的目光,都低了头趋步而过。 跟在他身后的赵蘅面无表情,只在走过抄手游廊时转错了方向。 傅玉行一回头,看到她越走越远,立即低声道:“走岔了,回来。” 赵蘅又面无表情庄重地折回来。 傅玉行这时还有心情笑话她,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怡然环顾道:“大嫂,明明是你自己出的主意,你倒慌成这样?” 赵蘅冷峻地目视前方:“闭嘴。你是亏心事做多了,所以干什么都不心虚。” 一路进到正厅,堂上一胖一瘦两个市监正坐在桌子后面翘着腿打盹。傅玉行走上前去,拿着扇柄,往桌上一敲。 不光梦中两个市监唬了一跳,连门槛外的赵蘅也唬了一跳。 傅玉行沉声不悦道:“让你们办事,你们倒睡得香甜。还得我亲自进来见人!” 两个市监睁开困眼,看到面前一个面带不快的公子哥儿,分明是个陌生脸,那气派态度又好像是他们应该认识的人,一时又是困惑又是惶然。 对方见到他们的态度,更蹙了眉,“快把东西拿来,我今日可是一点都不得空,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那市监立刻弹起身来,从一旁桌上取来红牒,一个画了字,一个盖上红泥,瘦个子双手递过。两个心底却都在犯嘀咕。临递过去前,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胖市监终于壮着胆子问了句:“小官人,你是——” 门外的赵蘅挺直了身子。 傅玉行手上待要接过红牒,又停住了,他慢慢抬起眼,挑了挑眉:“你不认得我?” 他那沉沉的睫毛半垂着,眼睛一扫,能让所有人怀疑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太过愚蠢。 另一个瘦子一拍脑袋:“啊,小官人想必就是县丞大人的那位妻弟罢!小的们位卑眼拙,小官人可别怪罪!” 玉行不接话,只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显示出一种教养良好的不耐烦。瘦个子忙把红牒递上来,嘻嘻笑道:“县丞大人早已经交代过了,小官人怎么还亲自过来呢。” 傅玉行扯下嘴角,以讥讽的语气道:“我也没料到我姐夫手下的市监做事这样认真。”说着,抽了红牒转身就走。赵蘅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外,那胖市监却又在身后喊了一声:“哎,小官人,你还没将节符交给我们!” 节符是商家经营的证明,看来是本地商户以此来交换红牒。 门外两人脚步同时一顿。 傅玉行慢慢转过身来,慢慢地看紧了胖市监。 赵蘅听到他用一种拖得极慢的、慢得近乎处刑的语气,反问出一句: “哦,那么,二位稍候,我这就回我姐夫家中,取来节符给二位过目?” ……最后,是那胖市监自己掌了几个嘴巴,一面说着希望小官人不要怪罪,一边希望他事后在县丞大人面前多多美言,自己可没有忘了他老人家的交代,两个一起恭恭敬敬奉送他们出门。 傅玉行一路昂着他高傲的头颅,看也不看那二人,在一连串的恭维赔罪声中,带着赵蘅,风度翩翩出门去。 “县丞跟他们交代什么了?” “我哪会知道。” 第二日上午,广场旁众多药贩守在好容易占来的摊位前,一面吃着干粮等待开市,一边欣羡地看着众多商户掌柜命令人手将药材药柜搬进庙里。 昨日那药农家小姑娘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阿爹,你们看那!那两个人——” 进庙的人群里,隐约有一对令他们相当眼熟的男女。这家人一面啃着干粮,一面怀疑自己的眼睛。 人群中,傅玉行肩扛手提,赵蘅搬着药架。红牒子上给他们划了一块最靠近大道中心的位置,这地方二人自然没有占,以免和那位县丞大人的正牌妻弟碰个对头。他们在靠近马殿几个较小的铺面当中挑了一块地方,和其他几家挨在一块,分不出你我,以防被集市里巡逻的市官们察觉。 赵蘅搬到一半,起身把落在鼻尖的碎发伸手拂开,视线在半空中转了个弯。 傅玉行顺着她视线看去,发现让她多看两眼的原来是前面推着小木车过去的一个卖豆儿果的摊子。 “要不要吃豆儿果?”他问。 赵蘅把碎发梳到脑后扎起,“哪还有时间吃零嘴?你快点,把药箱搬来。” 昨日还一身风流矜贵的公子哥,这时一身粗衣麻布,任由她使唤着干这干那。 下午,铜锣三响,药集正式开市。 连着几日,傅玉行除了研药卖药,也到处走走看看。场内偶尔有巡逻的市官过来,赵蘅就看天看地,反正不与人家对上视线。 吃饭也都在摊上。赵蘅坐在木箱上,举个馒头要吃,又拿开了,眼巴巴盯着庙外的方向。“说是有海商要来,怎么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人影。” 傅玉行抱着手倚在旁边和她一同看,馒头也拿在手上,也不是要吃的样子。 “也许是不来了。”他这几天把药市各处都看过了,江宁县的药材品质一般,管理松散,离水路也不算近。这地方唯一能够支撑起一个药市的,就是这间药王庙每年在祭祀时吸引一些药商。这两年宣州的药市混乱,药材涨价,兴许也把一部分人也分到了这里。总体而言,不是一个收购药材的好地方,那海商或许对此地不感兴趣。 海商总也不来,药市上许多摊位囤不住货,这两日陆续把药材都卖了出去。这天上午,市集上的人头却像地虫游动的沙地一样依次鼓动起来,从广场外到集市里,传进来一个令所有人面露喜色的消息: 海商登岸了! 一时间,卖了药的叹息懊丧,沉着气的欢天喜地,都急嚷嚷把摊上最好的药摆出来。 赵蘅和傅玉行对视一眼,都道是时机来了,也欢喜不胜。 没料到,人群外一个市官早已把二人盯了许久,这时候走上前来,厉声道:“你们俩,不是本地药商罢!” 第四十三章 打压 事有百折。赵蘅带着一脸不服气,怒气冲冲地和傅玉行两个连人带摊子从药王庙里被扔了出来。 “那市官怎么看都是故意针对!”她站在鼓楼下来回踱步,怎么也想不通,“我们也不是没有纳租赁金,药市里又不是没有位置,非要那样动刀动棒把我们赶走,一点道理不讲,对他有什么好处?”守了好几天大鱼,鱼来了,临到头坏了事,让人怎么甘心? 远处人声鼎沸,原本路两边的药商突然个个伸长脖子,像一只只逐食的老鹅竞相朝一个方向围拢过去。“祖传止血生肌膏,看一看吧!”“岭南的人参……”“珍珠粉安神定惊——” 一片人潮声浪当中,走出来一队人,一溜是穿青布的护从,牵骡拉马的、拉太平车的、扛包袱轿子的,前面两个带方巾的高个子做文书打扮,手上还拿着账册笔墨。 垫高了脚,才能看到这些人领头的是个矮墩个的中年男人。穿团花圆领袍,头戴软帽;模样不大起眼,细长眼睛,有一个方方的肥下巴,整个人带着一种心足意饱的和气,像年画上的人物。面对周围的七嘴八舌,这名叫邓怀波的海商始终笑眯眯的,不显烦躁,但对所有的兜售也无动于衷。 赵蘅精神一振,从摊上抓起两盒胶也一头扎进人堆里,傅玉行一眼没看住她,连拦也来不及。赵蘅虽个子吃亏,杀在人堆里竟完全不让人。抢到一个高处好不容易站稳,那邓怀波已经从面前过了。她背后不知被谁一顶,往前踩了个空,幸好被傅玉行接了一把才站稳。人重新落地时,已是一头乱毛,玉行下意识想替她捋开头发也不知如何下手。“这么多人,你哪里挤得进去?” 她盯着那群人乌泱泱进了药王庙,还不信邪,今天就算是爬,这庙墙她也得爬过去。转个头要傅玉行和她想个办法,却看到他目光向上,正望着高处一面开市旗的流苏。 “看什么?”赵蘅问。 傅玉行道:“你看今天风向——是西南还是西北?” …… 邓怀波祭过礼,烧过香,拜了药王像,出来时便在周围摊铺上走走看看。众药商和众市官们都拿眼睛一路跟随着他。这邓怀波是南方海商,听说和波斯、大食、南海国家二三十余都有海贸往来,积赀甚巨。小小一个江宁县的生意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对当地衙司来说却是一笔大买卖,所以县令县丞早早也交代了手下人,一定要好好接待。 只是邓怀波看了半日,始终也没露出什么兴趣。当地最大的一家药铺掌柜魏麻子正竭力鼓吹自家的驴皮胶,直讲得舌头乱卷口沫横飞,邓怀波始终也就是笑,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人群里一阵风过,他忽然动了动鼻子。 “什么味道?” 众人互相看看,也不知他闻到了什么。 邓怀波道:“有沉香味……” 他话音刚落,魏麻子立刻两眼放光,“邓官人好鼻子,我们这里正是有上等的熟沉香!”马上回头要人搬来。 邓怀波却朝他摆摆手,转身顺着风向,又细细嗅闻了两下,“还有杏花香。”又闻:“不对,不是杏花的本香……” 又有人趁机接话:“杏花干我家也是有的!” 邓怀波不再理众人,循着气味一路出了药王庙,在大门外一颗冠如翠盖的古柏下,正见到摊上一个摇扇、一个拨香片的一对男女。 那俊秀的年轻人用香箸子放好香片,又往炭火里丢了两粒研碎的粉末。特殊气味正是从这香炭里传来的。 邓怀波站直了身子,问道:“这是你做的?从前没有闻过这种香气。是沉香和鸡舌香?” 年轻人道:“沉香和鸡舌为主,乳香、没药为佐,还有肉桂、藿香、香附子、紫苏、白芷……再用蜂蜜调和。” 邓怀波偏了偏头,半信不信,“那怎么还有一丝杏花香?” “用的是枣花蜜,浮在沉香里,闻起来像杏花。” 邓怀波点点头,对这个方子显出了相当的兴趣,“紫苏辛香,沉香醇厚,所以这香气闻来独特。”他其实颇为意外,调香一贯是上等人的玩意,没有富余闲致和兰泽熏陶,养不出这么好的香品。可看眼前这年轻人,形容富贵,衣着却称得上寒酸,不知到底什么来路。“药市里药气浓重,你怎么就肯定我一定能闻得出这味道?” 傅玉行微笑道:“我想邓先生是海商,离不了香药生意,自然该有个好鼻子。” 邓怀波笑了:“你还知道海贸做的是香药生意?” 熹 “这药香气清新,又有辟秽理气的药效。邓先生常年南海行商,真腊、三佛齐这些地方地处湿热,我想该是合用的。” 他说到此,邓怀波看他的眼神已多了几分深意。虽然这年轻人是耍了心眼把他引到这里,但如此见识不俗,药底深厚,又有急智,确实很得人心。 赵蘅在一旁看得清楚,这海商显然意动了,不禁也冁然一笑——傅玉行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本事。 他们这边相谈甚密,看得旁边魏麻子却眼热起来,哼道:“谁家药铺还没个招牌成药,一点小聪明,便出来摆弄现眼了!你们的药要真那么好,怎么只能在这外面混迹?” 傅玉行朝他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这些外乡人为什么只能被挡在外面,这位掌柜和旁边的市官,你们不清楚吗?” 那市官就是刚才赶他们出去的那一个,这时候被傅玉行点到脸上,又当着邓怀波的面,不好恐吓,只好竭力装作不干己事。 赵蘅意识到,傅玉行心底里那股不轻易表露的记仇浮出来了,一丝丝恶草正往外长。 魏麻子这话不过是寻常牢骚,傅玉行却一听就立刻把他架了起来,“这位掌柜,大家都到此间做生意。你却上来就说好嫌歹,砸人招牌,是什么意思?你若心有不服,刚好趁在场这么多双眼睛,我们就把两家药放在一处比较比较,看看究竟是哪边更胜一筹如何?” 赵蘅也跟着接口:“正是这样,掌柜家的,今日你要是不敢比,我们只好以为你是自认不如。” 几句话把其他人的情绪也勾起来了。魏掌柜看看周围,再看面前两个外地伢子,他也不知面前水深水浅,便道:“这有什么,原该比比!” 场上都是药商,都知道判断成药好坏无非观色闻香、水溶火烧。在场人多,双方便说定了,选最一目了然的比法。 取来两碗清水,各拿一枚最常见的蜜丸,用筷子搅了,溶在水中。那蜜丸慢慢渗出,很快融成一碗药水。 魏掌柜家的这一碗,众人看时,只见碗底沉渣碎屑。 轮到赵蘅这一边,蜜丸渗出后越搅越细,药色均匀澄净,赵蘅把碗捧起来让周围都闻味辨色,在场都是行内人,一看便知,这对男女的药不仅是比魏麻子好上许多,而是确实炮制细腻药质上佳。 傅玉行还要对着魏麻子再追一刀,“你这理气丸里有霉味和焦糊气,枳实一定是受过潮的。炮制时又火候过猛,药性已变。水中颗粒悬浮,说明研磨不细混合不均,这样的丸药能有什么效用?” 魏麻子在众人笑声中灰着脸走了,那士官也趁人不注意,悄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邓怀波对玉行道:“我近来正打算做一批药到三佛齐去,想请个好药师。你要是愿意,今晚到我落座的客店来,我们可以详谈。” 等他一走,其余人都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开始问起他们的药。一个下午,竟把三天的药都买空了。 晚上二人回去,连算盘都拨得轻快。来一趟江宁县,生意做成,声名鹊起,还接下不少货单,想到白天那两人的窘态还在忍笑,这种时候,他大哥和她相公常说的什么“遏恶扬善”、“待人以宽”都是不算的。 吃过饭,到了戌时,动身前去邓怀波说过的邸店。 那守门的仆从原本客客气气,出来后就变了一副冷淡的模样。 二人等在台阶下,都觉异样,“邓官人怎么没有来?” 仆从道:“官人不见你们。” 赵蘅诧异:“为什么,白天不是已经说好么?” 但再问什么,对方也不理他们,直接便进去了。 二人不知怎么回事,再要叫人,始终无人理睬;喊话又恐唐突,只好继续在门外干等。直到三更天,那邓先生才出来了,二人忙上前去。 邓怀波看了眼旁边的门从,有些责怪的意思,像在问他怎么还没有把人打发走。 他一路走到水边,赵蘅和玉行就一路跟着他走在栈桥上,“邓官人,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任何事情总可以商量。”“就算反悔,总该让我们知道缘故。” 那邓怀波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冷月粼粼的湖面,脸上是一片结冰的黑影子。“二位,我邓某做海上生意,资金之巨,风险之高,非寻常可比。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没有一步行差踏错,靠的是以信为本。” 二人不明其意,“官人所言自然,我们行商自然也该以信为本,有言必行,不会让你承担无谓的风险。” 那邓怀波却冷冷道:“你们难道不是傅家养心药堂的人?那闹出人命的假麝香案难道不是你们所做?” 多年前一枚悬置高处的冷箭,忽然以一种阴沉的方式出匣,将人射杀。傅玉行霎那间无言可对。 整个湖面上都是走投无路的寂静。 栈桥尽头处的画船里飘出一个高声:“傅二少爷,你连家里人都能害死,别人怎么能信你不会在哪一天拖他下水呢?” 看到从画船上悠悠下来的男人,赵蘅就明白了这几日的遭遇都是拜谁所赐,未清算的积怨尽数勾了起来,“刘凤褚,那人命案子分明是你唆使陷害。” 刘凤褚不否认,轻笑一句:“那他做假药也是我陷害的?” 只这一个罪过,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他甚至不用费心。 刘凤褚转头对邓怀波道:“邓官人,这笔买卖咱俩之间倒是不妨聊聊。” 那二人上船,一路花分莲动地去了。 湖畔再次归于一种无言以对的寂静。 傅玉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昔日所有的傲慢、轻狂,再一次化为今日的罡风从四面八方向他打过去。 赵蘅也无力,她此刻并不想面对傅玉行。无需别人来提醒她眼前这人都做过些什么。 她转身离开,留下傅玉行独自站在那晚的月下湖畔。 回去路上,两人一路无言。蔡旺生听罢他们这几日的遭遇,摇头不平,“这刘凤褚也太卑鄙了!” 红菱却在旁边嗑着瓜子,一把瓜子壳丢到簸箕里,“哼,说到底,还不是他傅玉行自作自受,当年自己种的孽,现在报应回他身上了。” 蔡文生用力拽拽她,给了个严厉的眼色,红菱也不在意,“我又没有说错!” 又问:“不过,刘凤褚和那个海商的生意做成了吗?” 赵蘅道:“他的药华而不实,邓怀波没有看上。” 红菱拍手道:“这还差不多,反正他也没落着好!” 蔡旺生担心道:“可我看,那刘凤褚的心思本来也不是在这笔生意上,他这回压根就是冲着你们来的。” 这点赵蘅也想到了,这件事过去,就怕那刘凤褚接下来还有什么阴招。 事实说明,姓刘的手段多年未变,但仍然有效。赵蘅和玉行很快发现,他们素日合作往来的众多药铺都对他们闭门谢却了。 不但不和他们收购成药,重要的是,连生药铺都不再把药材卖给二人。那些已经签过字立下单据的,宁愿把钱赔给他们,也不对他们松口。 二人又分头找遍了宣州城里所有的生熟药铺,但所有掌柜家的态度出奇一致,没有药,没有钱。 赵蘅当然看得出来这都是刘凤褚在背后指使。这些药铺不乏从前傅家的熟客,人情利益都有往来,如今竟也是说翻脸就翻脸。她不禁冷笑:“他刘凤褚真是财大气粗,宣州这么多老药铺,竟到了他说往东就没人往西的地步。” 也有些掌柜反来替自己抱不平,愁眉苦脸道:“少夫人,不是我们有心针对。我们如今的处境你也不是不知,是死是活还不是他动动手指头的功夫。” 赵蘅知道这话虽是推脱,却也不乏三分真意:“你们这样寄附于他,是自保也好,谋利也罢,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么,你们真以为刘凤褚能容忍多少人在他认准的盘子里分一杯羹?等他把傅家的根掐断了,转头要对付的就是你们。不到他一家独大的地步,他是不会收手的。” 她话说尽了,面对铜墙一样的众人,却也无法再转圜什么,只得离去。 一个多月时间,药源就尽数断了。乡民百姓虽还看病,却只能再到城中抓药。城外周山虽能采药,但到底不全。 刘凤褚对付他们,甚至无需亲自出面,只需简简单单一句话:“只要他傅玉行还在宣州一天,就绝不让他有立足之地!” 赵蘅听到乡民来传这些话时,愤愤地把药渣泼到地上。 等到把众人送走,她坐在院中,觉得头昏脑胀,腹下坠痛。连日奔波气恼,又失于调养,旧病又犯了。如今莫说病人,连她自己常吃的几味药也所剩无余,最后的分量也在不久前给了一个恶胎的孕妇。 傅玉行这几日不在家中,坐船赶去其他地方联络外地药商,她独自一人也实在是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思虑种种,又是一阵心力交瘁之感涌上来,眼前一片昏黑。 第四十四章 出走 连续半个月的雨把乡野都下透了,处处烟霭濛濛。屋檐下的雨水总也滴不完,落在长了青苔的石碗上,杂草土路处处泥泞。 屋外夜雨绵绵,屋里两人就坐在灯火前干熬着。夜长雨急,下得人心烦。连着几天没法做生意,什么都没办法做。 玉行道:“我到庆国府和覃州看过了,刘凤褚的手倒不至于伸到那些地方。不过地方太远,又不是大宗进货,他们未必愿意。价格给高了,我们又承受不起。” 赵蘅道:“如果我们长期要货,没准可以再商量商量。至于钱……钱庄里总还能找找关系罢。” 玉行道:“刘凤褚对付我们的事人尽皆知,钱庄会把钱借给一个随时破家竭财的人家么。” 赵蘅恼道:“实在不行就去报官,姓刘的这样搅乱行市,官府怎么也得出手管他。” 傅玉行只点了她一句:“他这两年大肆搜药,可市面上却一点好药都见不着,你当他把最好的药都送到哪去了?” 赵蘅站起来,“总不见得他能把每条路都堵死!我明天就去水田直接找那些种药的农户,不信换不来药!” 玉行直到深夜还坐在桌前考虑出路。想要应对刘凤褚的围堵,当务之急是要和多方药商建立长期稳定的供应关系,临近所有州县的药质药价在他心中比较着,反复算账。刘凤褚是财大压人,长久来看,他们若不想日后再被人用这种方式掐住咽喉,根本之计还是在于转变经营之道,把药源握在自己手里。——包拢药田,自产自销,不仅不必受制于人,又可大大降低药材和运送成本。只是这样一来,所需资金甚巨。 又或者…… 想着想着,雨夜寒气从窗缝吹进屋来,玉行不禁感到身上一阵凉意。 他第一时间想到赵蘅几天前才拆过被褥,她一向怕冷,今晚床褥对她来说有些薄了,该给她重新添些被子。 他去敲赵蘅的门,屋里无人应答。 “大嫂?” 门里隐约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傅玉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推门而入,看到赵蘅正面朝里屋倒在地上…… 红菱正在家中挽着袖子踩在桌上,把房顶塌下来的一小片瓦用油布堵上。本就心里烦躁,手一松,迎面吃了满头满脸的雨水,气得她一把将锤子摔了。 身后砰的一声,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砸破大门,一转身才看到是有人闯进屋来。 “红菱!快来!”玉行抱着昏迷的赵蘅,两人一身湿漉漉的冲进门来。 “出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样?”她忙跳下桌子。 玉行已经把赵蘅放到床上,“快去烧水——不,我去烧,你替她把外衣脱了。” 红菱忙把玉行盖在赵蘅身上那层罩衫拿下来,惊得叫出声来:“怎么这么多血!”赵蘅裙子上一片殷红,人却是白纸一样。红菱恐怖道:“她不会是血崩吧?”那可是死人的! “去找蔡旺生,问问他家里面还有没有艾叶和当归,还有——” 蔡旺生拿了药也急忙忙跟进来了,三人烧了两大桶药水,抬到床下。红菱给赵蘅脱了衣服,用被单裹住身体,挂上布帘,把她放在床上以药气熏蒸。“不行,她是不是没气了?”红菱摸不懂脉,急得乱撞,“你们快点来看看!” “你们留在屋里,照看好她!”傅玉行匆匆写了方子往外赶,一开门,大风大雨哗一声灌了进来,“红菱,把药包放在她身上关元和气海两个位置。”说完冲进外面黑漆漆的雨夜里。 红菱拿着药发愣:“关元和气海在哪?” 一条长街漆黑如墨大雨滂沱,地面水坑飞溅着清冷的银光。傅玉行彷佛跑在一条没有尽头没有生机的长巷里,雨雾迷住双眼,视野茫茫,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跑遍街上所有药铺,然而每一家门缝里泄出的灯光一旦照清他的脸,都避之为恐不及地将门砰一声关上。当最后一家药铺也欲关门时,他一把将手伸了进去用手卡住,伙计吓了一跳,以为这人是疯了,却已经被他挤进门来,一头一身是水,两眼发红,身上带着厉鬼般绝望的凶气,“把药给我。” 伙计被他的眼神吓到,在百草柜里找了一圈,最后又惊又怕地回道,“好几味萸肉和龙骨、石决明都没有了。” 大概傅玉行的眼神太吓人,他忙又解释:“真的没有,今天刚销过货。许多不常用的药材要过两天才重新进来。” 傅玉行走出药铺,茫然四顾,身体里明明有什么把脏腑血肉一把一把搅着,表现出来却是一种道尽途穷的迟钝。这是人生里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无能为力、无路可走、无计可施的滋味。 远处一个老人拉着车回到街角处一座低矮的小房子里,借着檐下的灯光,傅玉行看清那老人家背上背着的药筐,和门前一片在风雨飘摇里陈旧模糊的药幌子。一家甚至算不上药铺的旧木屋。 那老药农对着暴雨天骂骂咧咧,在门前脱蓑衣摔鞋子刮脚底泥,面前毫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影子,他哎呀大叫一声,还以为遇上水鬼。 当傅玉行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抓住这大雨夜里的老药农时,命运转了一个圈,回到它多年前停留过的一个节点。 老人的脸在火光里显出来,傅玉行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多年前一个更年轻的他自己。 那个飞扬跋扈的傅玉行在刺眼阳光下策马而过,掀翻了路边一个摆药老人的摊子,在骂声中他毫无愧意随手抛出一块玉石,而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半空中那块玉石穿过三年时间,砸在今夜的他身上。 …… 赵蘅躺在床上悠悠醒来,睁眼时仍觉得浑身虚软,似沉梦初醒。她缓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红菱的屋子,想张口叫红菱,发现张不开嘴。忍着晕眩从床上慢慢坐起,这时她看见对面屋子角落坐着一个人。 傅玉行垂着头坐在地上,像沙漠里一根埋在土中毫无生命的树根,僵死不动。 “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她发出声音,角落里的人这才仿佛被惊动,一点一点活过来,抬起头,像隔了千年才听到这第一个声音。 赵蘅才看见,他那张脸泛着纸一样的白青,连脸上紫青的血管也细微可见。 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你没事了吗?”声音仿佛从喉咙底刮出来一样嘶哑。 赵蘅下腹处还有些疼,但大体已不要紧,只是身体还十分沉重,只能轻轻摇摇头。 傅玉行从地上站起来,他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小心到像接近一个一不小心就会在眼前碎裂的幻觉。他在床前站定了,就这么盯着她,慢慢喘着气。 此刻她就这样坐在他面前,活生生的。身上每一寸都是活的,不再是昨天的青白和僵直。她闭眼的时候时间就不在了,现在时间重新为她流动起来,流动在她的眼角、睫毛、发梢,每一个轻微的呼吸。 傅玉行想伸出手,去感受那呼吸的小小的漩涡,却察觉到自己指尖在止不住发抖。 身体每一寸都绷到发抖,有什么东西在争先恐后往外挣脱。巨大的失而复得带来的不是喜悦,是身上一寸一寸的疼痛,疼到连心都发软,疼到尽头时,生出一种恐惧。 如果失去她……该怎么办? 那天之后,赵蘅隐约觉得有什么变化在傅玉行心底悄然发生。 他别的事情也不做了,每日抄方、采药、替她诊脉、熬药,守着她一步不走。她问他那晚是从哪里买的药,傅玉行从来也不说什么。 她不必知道那晚他跪在台阶下磕了多少个头,用此生全部的虔诚和忏悔去乞求一个老人的原谅和赐药。 当赵蘅又谈起恢复之后到某地寻找药源,傅玉行也再不像从前那样接话。 他在她面前坐下,忽然道:“大嫂。” 赵蘅被他看得莫名:“嗯。” “我准备不干了。” “什么?” “我不打算再从医了。” “……什么?” “如今刘凤褚紧追不放,我们迟早也走投无路。宣州药行这趟浑水不要再掺和了,也不是非要干药铺这个营生,我们可以做点别的小生意,日子一样过下去——” “闭嘴。”赵蘅听到一半就神情转冷,“什么叫走投无路?你走到最后一步了吗?” 傅玉行没想到事到如今她还是这个态度,“非要走到最后一步?你非要鱼死网破开棺见骨才甘心?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如果你——” “刘凤褚使这些手段就是为了逼我们屈服,你就真要和他低头?” “你就没有为你自己考虑过?” 赵蘅一字一句,坚决道:“我的考虑就是,我绝不要向我看不起的人认输。” 傅玉行深深看着她,仿佛她才是他的敌人。 “我怕输,赵蘅。” 那天大吵一架后,傅玉行和赵蘅后来几天都不再提这件事情。 对赵蘅来说,她从来没有忘记当年傅家匾额当街被摘下的那一幕,傅家所有的破灭和衰亡以这块匾的易主为标志。从那天开始,她心里就拧了一股劲,对刘凤褚,对傅家,对傅玉行,对她自己,她靠着这股劲走到今天。现在刘凤褚站在她面前,以飘然出世的姿态轻而易举要她放弃一切,不可能! 傅玉行从来是争不过她的,向来只要她一句话,哪怕要把天捅个窟窿,他能劝则劝,不能劝则陪她捅了。 这回到头来也不例外,他只能劝她至少先把身体将养好。这点赵蘅也依他。 往后一段时间,傅玉行每日除了给她看护身体,自己只出出进进地干活。米和水挑回来,将瓦缸一一装满;药圃菜园全都新翻了一遍土,施了肥;院里一块石板不稳,从前推木轮车时差点翻过一回,这回他特意敲回来一块青石,细细打磨好,重新填进去;窗棂墙壁上细小的漏缝、破损的屋瓦,都爬上爬下修补好了。 “天气还没有转冷,这些事情要弄还早着。”赵蘅见他一天到晚没有歇息的时候,仰着头道。 他从木梯上下来,也只是随意道:“反正现在得闲。真等冷了就来不及了。” 晚上他把厨房里坏了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在灯下打上铜钉。赵蘅已经睡了,傅玉行把东西一一归置好,独自在屋里站了片刻,然后在黑暗里给兄长父母的牌位上了炷香。 三块木牌都是赵蘅写的。他看着那块写着“先夫傅君讳玉止之灵”的牌位很久,无数思绪在黑暗里绕着周身慢慢流淌。 他最后回头,看了赵蘅紧闭的房门一眼。 赵蘅早上起得迟了,醒时发现傅玉行不在屋内。 她以为他又去溪边挑水。到了厨房预备做饭,就发现锅里已经隔水温着一碟细馅包子,一碗素粥,一碟嫩槐树芽。看来是很早做好的。 “傅玉行。”她四下叫他的名字,这时才发现灶台旁倚着一只信封。 赵蘅心里已经感到不寻常,她很快将信拆开扫上两眼。 傅玉行留的话很简明,一,他走了。二,家中所有药具和医书秘方他已全部烧了。三,他留了五十两银子,足够赵蘅做点别的生意,平静度日—— “王八蛋!”剩下那些啰里八嗦的叮嘱赵蘅看都没看,把信一扔,跑到楼上放干粮药具的小阁楼,果然所有箱子都已空了。她又一路提着裙子跑出村口。下过雨的泥泞路上有无数道车辙,东西南北,不知所往。满目青山绿水,当然是没有傅玉行的影子。 “他走了?”红菱诧异道,“我不知道呀……五十两?他什么时候背着你藏了这么多钱?” 蔡旺生也诧异道:“没有。他没有交给我,他真说他把所有东西都烧了?” 赵蘅再清楚不过,傅玉行这一走是打定了主意断她后路。那混账东西,当着她的面老老实实,原来心狠着呢! 傅玉行,你真有本事。 在外跑了一大圈,终于确定已追不到傅玉行的影子了,赵蘅最终在阳光下独自一人回到屋里。屋内阒寂空荡,好像连角落陶罐都有回声。 桌上还有她早上没看到的一只油纸袋,打开来,一股甜香。 是一包豆儿果。 裹在纸袋里,还是温热的,外面是一层裹了豆粉糖霜的糯米,咬开来,里面是芸豆、芝麻、桂花、枣泥、花生…… 混账东西。 第四十五章 三年后 三年后。 秋日蓝天总显得高些,有时一朵云过,在稻田上划过一片阴凉的影子。 赵蘅背着布袋走在长长的田埂上,身上重量使她不得不微弯着腰,脚步却挺快,脸上带着某种得胜归来的神色。 屋前堆着一座一座刚摘下的红蓝花,把地上土沙都染出红色。邻近几家的村妇在丝瓜架下来来去去帮着拣选晾晒。“那是什么东西?”她们远远看到一座小山一起一伏从地平线下冒出,到近处一看,才发现是赵蘅驮着一只大口袋吭哧吭哧回来了。几个妇人都七手八脚上去帮忙。 赵蘅把东西卸了,一擦汗,带着狠劲得意道:“以为能难倒我!”她到市场时正看到卖柳编笸箩的,这几日正需要,她便和那摊主杀了一回价,把剩下十来只全包回来了。那摊主还不甘心,说这个价格是再不肯帮她送到家的,她说不送就不送,一咬牙自己一路扛了回来。 红菱翻着白眼道:“你就厉害吧,哪个算盘还能打得过你?” 旁边一个笑道:“她要不这样,能把我们哄得都来给她卖白工吗?” 如今赵蘅把屋前屋后院子扩大了,前面晒药,后面炮制。附近男男女女念着她平日施药济人,又是个寡妇经营不易,农闲时便常来帮忙。 “前几日我到城里,你们知道现在一包治跌打的七厘散卖多价?”几个妇人坐在药堆里,一边择药一边道。 另一个啐了一声:“还不是那姓刘的黑心秤铊!搞得如今什么药都吃不起了。他自己低价买药材,高价卖成药,钱倒全让他们给吃了。幸好啊,你们俩当年看得远,早早把生意搬到乡下,现在才省得搅和进这滩浑水里。” 红菱道:“饶是这么着,也没少被那姓刘的找麻烦呢!” 三年前傅玉行一走,只有一个赵蘅,刘凤褚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确实让她喘了口气。赵蘅还是铁着头做药,不过从那以后只专做七厘散、清心丸、解毒片这几样常用常备药。药材种类少了,她就可以直接从几个熟悉的药农手上收购,不够的再去外地采补,不怕刘凤褚再出阴招。等刘凤褚转头发现她,赵蘅已经在南山包下了一块药田,开始自己种植了。 如今刘凤褚倒是不围堵她,毕竟一个赵蘅在他眼里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他又盯上了赵蘅手里几张秘方,几年里断续找过一些乡里流氓来骚扰,只是回回都被赵蘅打了出去。有一回赵蘅拿着菜刀,反将几个上门的流氓追出二里地。大家说起这事,难免都是笑,笑过后又不免可怜,都说一个她女人家这样太辛苦。 红菱道:“王婶,你是没看到,早两年她那才叫辛苦呢,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我看着都害怕。都不知道她怎么撑住的?” 王婶道:“阿蘅,不是我多事,你家相公去了也有些年头了。你孤身一个,总该找个依傍,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 赵蘅知道她们是为他好,所以从来也只是笑笑。 话说到后来,总不免要问上一句:“你那……还没有消息吗?” 赵蘅表情很平静:“没有。我托了村里货郎和码头的搬工,这些人消息最灵通,有听到什么就让他们告诉我一声。” 她虽这么说,大家心里却已有了定论,“三年了,连口信都没有个。” 她没有接话,手上还是一朵一朵细细拣花,杂叶挑去,虫咬的挑去,败烂的挑去,干枯的挑去…… 那时傅玉行走后,红菱和蔡旺生都劝她想开些。她一言不发,闭上大门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到第三天时她打开门,去找了蔡旺生,要他把傅玉行藏在他那的药具都交出来。“他不会把东西都烧掉的,说是烧了不过是想让我死心。你现在把东西给我。你不给我,我大不了自己从头再想办法,不过多吃些苦头罢了。” 蔡旺生一脸的诧异茫然,说没有,真的没有。少夫人,二少爷是铁了心不让你做下去,怎么还会把东西放在我这呢? 蔡旺生是从不会说谎的,连红菱也劝她。可赵蘅只认准了一点,傅玉行是打定主意要她死心,但他一定也会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他不会真把她所有后路都断了。 蔡旺生坚持否认了一个月,最后,他带着赵蘅到山里,在红菱难以置信的眼光下,把所有药具、医书,连那一张旧匾全都挖了出来,满脸都是愧对交代的惨淡——这两个一个非不让他把东西交出去,一个非要他把东西交出来,就没人怕他夹在中间为难吗? 赵蘅面无表情地医书拿在手上,拍去上面的尘土,心里有种气汹汹的笃定。 傅玉行,你当自己了解我,难道我就不了解你吗? 不让她走,她也走到今天了。 “不过,那五十两银子到底哪来的?”所有相干的谈话,最后总以红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做结。 忙了半日,众人把所有花瓣拣好、清洗、晾干,又收回屋里。赵蘅留她们吃了顿晚饭,又一路把人送到路口槐树下。 回家一看,院外竟停着座雕金披绸的八人大轿,一群轿夫或蹲或坐等在一旁,都用一种不算客气的眼神盯着她看。 屋里有个客人正等着,背对着她,将屋里四下闲眼看看,一边看一边摇头,带点看笑话的兴趣。浑身金装玉裹,小屋里几乎装他不下。 赵蘅也没理他,走到灶台前替自己倒了碗水。 刘凤褚旋过身来,“你就宁愿过这种日子,也不愿意选个轻巧些的活法?” 赵蘅倚着坐下来,“你就宁愿一次次上门来惹人嫌,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 “我是心疼你,”他笑着走过去,在她近处半蹲下,握着她的手,仿佛面前这个人简直让他疼到心窝里,柔声道,“你一个弱女子,何必非要什么事自己挑在身上?傅家大公子都死了三年了,那个不成才的小叔子也流落在外,恐怕早就客死他乡。如今这种世道,谁体谅你度日艰难?把药方卖给我,拿了钱,日子不比现在好过?” 赵蘅看也没看他,扬手把水泼过去。 刘凤褚立即起身后退,冷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要笑不笑,“谢谢你呀。” 刘凤褚眼底愠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换了个哀怜的声调,“傅家娘子,这两年天灾人祸,正是成药短缺的时候,我要这药方也是为民着想。你一个人才能做多少药,我手上有这么多药工铺面,你把药方给我,岂不是能救更多人?傅家从前在时讲究的就是急人之难救死扶伤,难道你真要为了自己赌这一口气,就把救命的药方霸占在自己手上吗?”说得声声动人,也未尝没有道理。 只可惜,说这话的人是他刘凤褚。 赵蘅冷冷笑了一声,“当年我丈夫就告诉过你,开门做药从来只有一样标准,就是能不能把病治好。你把你那些偷奸取巧的心眼儿放在修合之道上,早晚自食恶果。如今若不是再没人买你的药了,你会良心发现?——不过也不要紧,你就算是跌上一跤,这几年也早让你赚得满肚子流油。至少不像寻常百姓,生了病都求药无门,买到的也全是你这种人渣做出来的假药。你刘凤褚若是懂得济世爱人几个字怎么写,狗嘴里都能吐出象牙来了。” 刘凤褚被她撕皮扒脸的一通挖苦,气得笑了,他俯下身,放轻了声音道:“傅少夫人,我在你身上已经是用了最大的耐心了。” 赵蘅扯扯嘴角,“那我可真荣幸。” 门外蔡旺生拿着锄头冲进来,一进门护在赵蘅身前冲着刘凤褚大喊:“你又要做什么!” 刘凤褚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把被泼湿的外袍脱下来拿在手上,朝着赵蘅点点头,留下一句:“傅家娘子,你记着,我刘凤褚要的东西,你终究是要给我的。”说完大步离开了。 蔡旺生等人走远了,才卸下怒容,满脸忧虑,“少夫人,我看他那眼神,不像要干什么好事。这下如何是好?” 赵蘅也默然。她哪里能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见山过山、见水过水。 过了两日,赵蘅一早还在房中烧火时,外面一群人又惊又怕地一叠声把她叫了出去。 几个乡民指着她屋子的山墙给她看。那墙上竟不知何时被人用红土画了红殷殷血淋淋一个大圈。几个内行些的一看就变了脸色: “糟了,这是被马贼盯上了!” 第四十六章 斗贼 直到夕阳落山,几个村民才气喘吁吁从外面赶回来,一进赵蘅屋中便大声道:“不行不行!我们才到衙门口,还没见着人呢,就被轰出来了!” 屋内众人干等半日,就听到这个消息,都忧心地直叹气。 蔡旺生道:“知县老爷看来是不会管这事的了,几年前他们也出兵到山里去剿过这群叫柳子帮的马贼,结果损失惨重。” 另一个把两只脚盘在一起:“听说这柳子帮里,都是些通缉的要犯,还有打仗时被俘的外族人,一个个都是人高马大,还有铠甲穿呢,骑着大马,拿的官刀。别说我们这种小村,就是朝廷的队伍这伙人也照抢不误!” 红菱气道:“这姓刘的真是有毛病,把这些人招到宣州来,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一个对赵蘅抢道:“这不都怪你吗傅家娘子,你要是乖乖把药方给那姓刘的,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现在马贼来了,你把我们给害惨了呀!” 赵蘅还没说什么,红菱已经竖起眼睛,“冯老四,你是良心让狗吃了!药方给了那姓刘的,能有好吗?何况你别忘了,当初你媳妇恶胎难产,可是她把自己的药给你们救命用的,她自己还差点丢了条命呢,你现在反过来说这种话!” 旁边一个老妇也劝:“是啊,老四!傅家娘子帮了咱多少,咱可不能做白眼狼!” 冯老四和其他几个心有怨气的,吃这么一骂,一时也都不敢说话了,但又不服气,挑衅道:“你们心好,那你们说该怎么办,咱们去和那些山贼拼了?” 拼?听到拼字,大家又都噤声了。 这村子里总共也没几户人家,一多半又是些老弱妇孺。马贼来时他们不让拖着走已经谢天谢地了。 又一个道:“要我说,咱们趁这两天把东西收拾好,赶紧躲到山里面去避一避罢!” “那我家屋子可怎么办哟?” 众人吵吵闹闹,定不下主意,不是这家舍不得鸡苗,就是那家放心不下妻儿。在众人争执声里,赵蘅默默起身离开了房子。 刘凤褚的宅院占了一整座华盖坊,入夜后,坊内高楼便传出丝竹声声。 赵蘅到了刘宅门外,和门童报了名要见他家主人。那门童一开始见她衣着朴素还不爱搭理,等听了名字,立刻便进门去了。 赵蘅立在阶下的落脚石边等着,哪知这一等,那门童直到半夜都没有再出来。 “老爷为何不见那傅家娘子?”酒宴上,刘凤褚的贴身小厮好奇问道,“她若是现在肯把秘方交出来,岂不省了我们许多工夫?” 刘凤褚还未说什么,另一个道:“你能知道什么?老爷这回下了这么大的血本,怎么可能只要她几张药方?那傅家娘子手上还有那么多上好的成药,只要她不在,那些药不全是咱们老爷的么?” 刘凤褚微微一笑,那小厮以为说中主家心意,也跟着嘿嘿笑起来,谁知他道:“蠢货。你们以为我看上的是她的秘方和药,那些东西值什么钱?——我看中的是他们几年来做出的那么大一块乡下市场,如今只要她从宣州消失,这整块市场不就归我所有?” 那二人恍然大悟,谄笑着直呼老爷高明。 赵蘅在刘家外等了一夜,知道刘凤褚的意思是不会收手了,只得独自回到村里。 到家时天已大亮,她一推门,却有十几个村民都等在院中。不等她问,领头的那个已经先开口道:“少夫人,我们这些人商量过了,咱们都愿意帮你一起去对付那柳子帮!” 另一个也道:“正是的,马贼真要来,我们哪有往外摘的道理。有什么天灾人祸,乡里乡亲从来都是拧在一块儿相互扶持着才好渡过去!” “如今只要你一句话,有用得着我们的,尽管开口!” 赵蘅这时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一味应谢。 众人很快分为三路,一路去打探马贼沿路的消息;一路去各家收集锄头、镰刀、麻绳、锣鼓……所有用得上的防具武器;还有一路老弱些的,收拾好各家粮食财物躲到山中去。蔡旺生劝红菱也跟着到山里躲躲,红菱哪里听他的,把两把镰刀磨得寒光闪闪绑在长竹竿上,专等着到时候去勾马腿。 赵蘅却还是不免忧心,这一番阵仗下来,看着烟尘滚滚,结果真打眼一看,面前总共十来个壮年男子,和几个平时相熟不愿离去的热心婶娘。 “旺生,你昨天说那柳子帮有多少人?” “约莫一百来号吧。” “……” 赵蘅回到屋里,在桌边扶着膝盖坐下,四周又空又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个极平淡的午后。她闭上眼,长长呼吸一口气,像个佛龛里打坐冥息的佛公;觉得不够,又呼吸了一口。接着她睁开眼,站起来,收拾了一个包袱背在身上,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她赶着驴车,一路不停地赶到两个村外一户王保长家。 这王保长是周围大大小小村落中最有人望的老辈,几百户人家大事小情,都习惯找他拿个公道。赵蘅从几年前搬到村里,逢年过节便少不了上门走动。年前王保长的小孙儿受了惊,在城里买了假药,还是赵蘅连夜冒雨上山采了草药回来,做成清心丸给他服了,这才救回一命。一来她确实是急人救难,二来也是考虑到这王保长在村中说话的分量,可以给自己做个庇护。如今她将马贼这事思来想去,也再找不到旁人可以出手相帮了。 一路赶到王家村,赵蘅没有去见王保长,先去探望了他躺在床上的老母。老人家到了年纪,神志清醒的时候已少了,不过每次看到赵蘅倒是都很欢喜。赵蘅又带了些人参归脾丸、补中益气丸来,这些药寻常乡人买得少,都是她特意为老人制的。王母慢慢同她说了一回话,问了回身体,王保长便来了。 六十上下的人,看着仍精瘦矍铄,一见赵蘅,也笑呵呵问好。他是出名的孝顺子,赵蘅既救过他孙儿,又得老母欢心,王保长对她自然客气有加,有心要请她到厅上喝杯茶小坐。赵蘅却摇摇头,“我今日就是专程来见见老太太,好给她带些补养身体的药材,也省得往后牵挂。今日一去,恐怕我再要有上门的机会,也就难了……” 母子俩听得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情。赵蘅拿出条手绢子抹抹眼泪,起初还不说,王母再三追问之下,这才把刘凤褚上门威逼、又引来马贼之事一一相告。 王母气得直要坐起来,“这不做人的龟孙儿!哪能这么欺负你一个小女人家。儿啊,儿……” 王保长忙和赵蘅把他母亲扶回去。他这下也明白赵蘅的来意了,虽然第一时间明白不是件好办的事,但想到赵蘅确实于他有恩,且王母又一心催他为赵蘅出头,不好逆着老母的意。王保长便让他母亲放心,接着领赵蘅到了王家祠堂去,把村里说得上话的都叫过来聚在一处。 “傅家娘子平日对我们如何,大家也都心中有数。那姓刘的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我看不过眼。更何况,马贼若是要来,也不会是一村一户的事情,不把他们除了,咱们所有人往后也没好日子过。咱们人多,家伙也不少,把所有人练起来,未必挡他不住。我今天就在这发个话,愿意出力的留下,不愿意的,就和家里老父老母山上躲着去!” 王保长说话时,赵蘅就坐在旁边拿着手绢做哀哀哭泣状。她其实一向眼泪很少,尤其事越紧急,在外人前越哭不出来。不过这种时候,她也知道一个寡妇弱女往那一坐一哭多少是能加点筹码的。 王保长说话一贯有分量,加上赵蘅素日的为人,众人商议一番,大多都同意了动员邻人共同到柳溪村去部署防御。 就这么由王保长带着人操演几日,连入夜也抱着刀防守。几天后夜到深更,村外山顶上传来由远到近的锣鼓响声——是马贼来了的信号! 赵蘅和王保长十几个人守在村口一间屋里,也不敢亮灯。此时感觉地面渐渐传来雷震似的山响,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王保长将窗户掀开一道小缝观察外面,赵蘅和红菱也小心看去。 夜里山道上,一群人骑着马黑云似的压来了。看不清模样,人数却似乎没有他们想象得多,大概二三十个,都是骑在马上,越到眼前,越显得山一样高,寒刀在月色里一闪一闪,看得人心惊胆战。 进村的几条路上早被安了高高的栅栏,树后也让人绑了绊马索。此时等山贼靠近,众人把绳一拉,便将前头的马绊倒几匹。后面山贼见有埋伏,便绕开路冲进村子,谁知两边门窗里又伸出许多绑着镰刀、钩叉的长杆,密密麻麻在半空中挥舞。 几匹马乱惊乱跑,踏破院墙,把屋子里的人也赶了出来。这一下子,王保长带着几十个壮汉子便冲出来,高举着长长的杆叉排在一起,把几个马贼都牢牢锁在中间。妇人们从屋顶上冒出头,七手八脚一个递一个朝下面投掷点了火的松脂,一时间火光上上下下,间或想起自己人的痛嚎:“哎哟砸着我啦!” 那最后一个没有被叉倒在地的马贼还想反抗,一挥刀砍倒长竿,将马一勒,直接就想踏着众人冲出去。众人慌忙闪避,让他冲出一条路去。赵蘅正在出口,见他迎面而来,忙招呼身边众人一起把地上的栅栏扶起。那马正跨步而过,被尖头扎中后腿,连人带马一起摔到地上,等众人上来看时,人已经连脖子断了。 此时月光一照,所有马贼都已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众人纷纷点起火把,把自己人数清点一番,有受伤的,没有丧命的,倒比众人设想得要圆满许多。 红菱笑道:“这柳子帮原来这么好对付,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赵蘅立刻道:“要不是王保长和诸位乡里帮忙,哪里能解决得这么容易?”大家相互庆贺道谢一番。这时旁边那些收捡尸体的却有人发现不对,叫人点了火把,上前细细查看。 才看了几眼,把火一扔,跌坐在地,浑身发起抖来。 “出什么事了?”王保长问道。 那人嘴发抖,道:“保长,这些马贼——手臂上可都刺着字呢。” “刺的什么?”王保长也变了脸色。 这人还未答话,远处一队火把从村外来了,隔着黑夜就有股汹汹之势。走近了,一帮差役、文吏、仵作、跟班、轿夫,人员齐全,个个面带不善。领头知县穿着全身全套的青袍,一下轿,便对着赵蘅和王保长道出一句: “你们这些乡野刁民,谋害官兵,可知是什么罪责?” 第四十七章 关关难过 整间牢房里没有窗户,只有墙顶处一个巴掌大的窄窗透下一束浮着尘灰的光线。潮霉的气味不断从四壁苔痕里游出来。 红菱和蔡旺生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又是托人,又是孝敬,这才有了隔着牢门来见赵蘅一面的机会。“他们没有折磨你罢?” 折磨倒算不上折磨,不过饿了她两天,如今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懒了。 那晚村民们合伙杀了马贼,还来不及高兴,知县突然出现,声声发威地断定他们合伙行凶打杀士兵,二话不说拿着枷钮把众人都锁了。赵蘅这时候也明白了这定是刘凤褚联合官府设的局,眼看要牵连他人,她便当场站出来一人把罪责都背了。知县本就是为构陷于她,也无意把事情闹大,顺势就把赵蘅一枷,下到监牢。 蔡旺生在赵蘅面前只说好话,安慰道:“少夫人你放心,王保长如今正在外面想法和县令说情呢,我看他在知县面前还说得上两句话。” 红菱不忿戳破道:“放什么心,我看那知县分明是打算两头吃,好处是要了,一说到放人就打死也不肯松口。——那姓刘的真不是个好东西。那些马贼的尸首村里人都认过了,原来根本就是一伙流氓兵贼,平时那狗知县就放任这些狗东西在外头抢劫平民,如今又让他们扮成马匪,要是能吓得你交出秘方就最好,要是不能,还有这后招等着你呢!” 赵蘅沉默半晌,问道:“如今是预备怎么判了?” 她一问这话,那二人对视一眼。红菱不出声,还是蔡旺生犹豫道:“听说是定了杀人罪,若坏些,兴许就是流刑……” “就只是杀人罪么?”赵蘅问得很清醒。 蔡文生只好道:“最怕的就是还要罗织出一个叛逆罪来,那就——” 那就不单流放发配这么简单了。 赵蘅还未说什么,红菱道:“你放心,我回去就写他一千张状纸送到州府去,州府要是不管,就送到司理院去,司理院还不管,就送到刑狱司去,实在不行我就敲登闻鼓去。我就不相信了,满天下的官里我还找不出一只好鸟来,总能找到个人对付那狗知县!” 蔡旺生听她说到一半就愁得头疼:“红菱,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但凡是个知县上头的高官,哪个会随便见个平头百姓,何况人家是不是一条藤儿上的都未可知。 赵蘅也知道如今确实希望渺茫,自古被权势压死的人不知其数,光是这牢房里就不知有多少是受冤进来的,她也不过很快就要成为这片地泥底的一粒沙。想到此,以为该悲戚的,结果心底只是一片灰茫茫的无情无绪。 “红菱,你们大概也只能进来探我这一次了,有些话我便趁现在交代了罢。我家里那些成药以后就由你们接手了,是要自己留着买卖还是分给其他乡民,你们自己处置,只不要浪费了。还有那些药具、那些医术秘方,你们日后若见到个有善心的好大夫,便给了人家也好——” 她话没说完,红菱脸色已越变越难看,“你说这些干什么?” “若我万一……” “万一什么?”红菱豁的站起来,“别人费尽力气来看你,你就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救你,你要我救,你就不要说这种话伤我的心,要是不让我救,我现在就走出这个门去,再也不来管你了!” “红菱!”蔡旺生不忍道。 赵蘅望着她道:“你走出这个门,接下来再要见我就见不到了。我这些话只能交代给你,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 红菱红着眼睛,重重又坐回地上,两条腿盘在一起,小孩子赌气似的。 “还有件事情……”她顿了半晌,才重新开口,“那个人的消息,烦你们继续替我留心着点。若是有了死讯,就替他收个尸,就葬在后坡松柏下,和玉止爹娘葬在一起。要是还留着一条命回来……也烦你们费点心思照应一下。” 到了该交代自己的时候,却无话可说,毕竟她连自己会死在什么地方都未可知。 红菱闷了半晌,道出一句:“这世道是什么道理?祸害遗千年,好人却连伸冤都无处去。” 赵蘅的思路却在这山穷水尽处,以鬼使神差的方式突然转了个弯,好似一道清光打中灵台,“如果,我让那知州大人来见我呢——” 对面的二人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忽然坐直起来,跪坐着往前两步对二人道:“你们过来,听我说。” 三颗脑袋伏在一起叽里咕噜不知听她说了些什么,红菱抬起脸,又笑又惊,“这你怎么知道的?” 赵蘅道:“成不成我也不知道,如今就这个法子了,生死由命吧。” 就在红菱和蔡旺生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刘凤褚气急败坏地来了。 这人脸上还带着笑,手上却狠狠捏着一叠红笔写成的皱巴巴信纸,咬牙咬得腮边青筋浮现,“是你教他们这么干的?” 赵蘅见被他发现了,心里便知道事情不成,心里已沉了下去,不过她不愿在敌人面前输阵,所以还是蛮不在意道:“刘大官人不是最擅长只手遮天横行无忌吗?如今又慌什么?” 她前日想出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对于大多达官显宦来说,为民伸冤他或许不来,案牍劳形他或许不来,但倘若天降祥瑞紫气东来,很可能就引了他来了。 至于祥瑞怎么个造法?将紫草、石英砂、龙骨石混在一起,用酒点燃,便有烟雾上浮,望之如紫气东来。——法子是傅玉行从一本旧时炼丹书上看来的,这种奇技淫巧的东西也只有他不知闲看了多少。也幸好这方子简单,他那时当笑话给赵蘅寻常一讲,她也就寻常一听,想不到这种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等到知州来了,一路往云气浮现处走去,便能看见路上密密麻麻铺满了用朱笔写成的状纸。想必这时,他也就能驻足将县下百姓的冤情看得清楚了。 然而这些状纸现在都捏在刘凤褚手里。 刘凤褚冷笑起来,嘲笑她愚蠢,“你真以为送张状纸到知州手上,事情于你便有转机了?”他蹲下来,轻声向她宣布,“我手上这些,可就是知州大人亲手转交给我的。”以一副骄狂姿态再次提醒了她什么叫倚官挟势,什么叫势利之交。 “死了心吧,明日太阳再起,你就不在这宣州城了!傅家娘子,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确实也算你的本事。” 刘凤褚也走了,牢里重又安静下来。 赵蘅等他走后才坐到石头砌出来的草床上,发了会呆。周围黑暗潮湿,那股侵入石壁里的霉味始终散之不去。 到了这时候,赵蘅不知怎的反而生出一种轻松之感。她坚持到这一步,实在也已尽力了,能再见到玉止和公公婆婆,是件很好的事。只是不知这一回是否连累了红菱他们,若真的是,她连走也不得安心。 原以为第二天一早差役便会来把她带走,结果赵蘅在墙角里坐了半日,眼看那束日光从墙角转到她脚边。 两个公差来了,穿的是她没看过的衣服。 赵蘅到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到心慌了,一种迫近的心慌,以至于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由那二人给她蒙上双眼,带着她一路穿过长长的昏暗甬道。这条路她进来时还不觉得,现在走出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沉似千钧。 二人把她带到光亮处便停着不走了。赵蘅咚咚的心跳声从胸口从身体里一直传到耳中,又闷又沉,连喘气都不顺。她也不知这突然的停顿和死寂意味着什么,究竟是要流放,还是—— 生命最后关头,忽想起从前玉止给她讲过的一些古时慷慨之士豪言赴死的桥段,她便也长出口气,只觉胸腔里一阵凛然之气涤荡,随即将所有悲愤壮烈之词脱口而出,以示不屈: “姓刘的你这狗娘养的畜生撅尾巴骡子,好话不劝该死的鬼,你迟早不得好死!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周围似乎安静了片刻,随后,一声低低的轻笑在几步外响起。 那声笑轻得几乎不可察觉,又很短促,几乎不带任何个人标识。 可赵蘅却无比熟悉,在声音入耳的一瞬间,她整个身体僵直了。 那两个差役替她将保护双目的布条揭下,脸上写满了对她满脸敌意的茫然。 赵蘅眨眨眼睛,适应了刺眼的光线。一丝室外暖风带着阳光下干叶子的清香从她鼻尖溜过,她顺着这缕风望去,海棠花树下一个正倚在树干边抱着手臂的人,一身蓝衣,身上树影流动。那双眼睛掩在浅浅的树荫里,连瞳仁也显出浅透的光色,眼底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就这么望着她,倚风而笑。 第四十八章 重逢 三年前那人最后留在她脑海里的,是一双困兽般疲惫而不甘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里带着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云淡风轻,和时隔多年事往日迁的深意。 赵蘅才准备开口,却发现嗓子哑了,一句话都问不出。 身后高明楼上传来木门吱呀声,木梯上高高低低走下几个穿红色官袍的人,随身还有几个书吏,一路且说且行。赵蘅一个也认不得,只看着他们来到傅玉行面前,似乎双方说了些什么,便让一让手,同行着往这边来了。 她一时也忘了让步,等他们从身边走过时,她听到那人口中低低传来一句: “先回去等我。” 赵蘅来时是被枷锁扭着来的,回时却被人用马车送回去。之前一脸横相的皂吏现在都变了脸色,客客气气,特意给她备了架高大的青篷马车。这安排本是出于讨好,想不到马车一进乡下土路,便被卡在坑里,赵蘅见那几个人一脸头疼围在一旁打转,直接跳下车来,打发他们回去了。 “阿蘅!”小院里奔出一群人,都是听说她被放出来早早等在这里的乡民,一见了她就将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我听说傅大夫竟活着回来了,还是他找知州把你放出来的,是不是真的,你见着他人没有?”“城里早都传开了,听说连那知县大人如今都被抓了。” 红菱和几个婶娘挤上来拖开众人,把她拉到屋里,关上房门,洗身子换衣裳,出来后又用柚子叶蘸了水往她身上洒,边洒边念:“晦气走,晦气走,柚叶擦身去旧尘……” 赵蘅任由她们洗着捏着,从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出来,她此时还有恍惚之感。周围人都在向她打听,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县衙里那一眼,究竟是真是幻? “傅家娘子!傅家娘子在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若洪钟的叫喊。 赵蘅随众人出去看,只见十来个挑夫搬着一样样东西放到院中,用木箱装着的香药、丝绸,用软缎包裹着的各色瓷器、漆器,还有一盒一盒首饰,一包一包香粉香膏,各色琳琅,看得众人稀奇不已。 院子外一辆盘车停着,一个青布短衣的大汉收了缰绳,从车上跳下,大步进院来,一见赵蘅便朗声招呼:“傅家娘子!” 那人竟是王信虎。 赵蘅奇道:“王大哥,你媳妇不是说你这几年到外地做营生去了吗?” 王信虎哈哈大笑。赵蘅印象里他还是个对着他们横眉瞪眼的耿直汉子,现在对着她语气却变得十分恭敬,但这恭敬显然又不是因她而起,“少夫人,这就说来话长了。当初我被人哄着说是到登州挑海货,结果却在港口被人骗上大船,一路出了南海。本以为就要这么死在船上,哪知正遇到傅相公,多亏了有他照应,这几年海上奔波,才能顺利回来呀!” 又道,“院里这些东西都是傅相公带回来让娘子取用的。至于大宗的药材商货,我们进城时都已经在栈行里存放好了,这是单子,傅相公现在抽不开身,让我先交托给你。他晚点才能回来。”说着将几张契据给了赵蘅。 众人本来听说傅大夫这几年消失原来是去做了海贸,便颇为惊讶,待听说这满院子东西不是做生意的资本,只是给赵蘅的礼物,更惊得合不拢嘴。“难怪傅大夫一回来便能和知州大人攀上交情,原来果真是发了大财!” 又有人道:“怎么,你们海上走一趟,竟要花三年这么久功夫?” 王信虎顿时起劲了,踩在凳子上撸袖扎拳,“你以为呢?这一路上海寇、风浪、瘟疫是一个不少,我们到安南国送药的时候,那地方还有个什么陀螺王正好打仗,当时这一船人除了我和傅相公,就没几个活着回来的。当时啊……” 众人在座下一边吃茶一边喝酒,听王信虎说了半天故事。傅玉行没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围绕着他问长问短,傅玉行真的进门后,屋里倒忽然安静下来了。 众人第一时间都不敢围上去,好像他们忽然间意识到眼前的人其实是什么遥远的人物。 傅玉行对他们的态度倒是一如三年前,仿佛只是很寻常的出趟远门,进门就笑着一一和他们打招呼,这些老乡邻他一个没忘,把长辈同辈都叫过一番,感谢他们这些日子为赵蘅费心出力。他给众人也带回不少赠礼,甚至还记得各家需求,在场的便亲手奉上,不在的便托人送上门。回来前他也已去过一趟王保长家,见过礼叙过情,感谢他对长嫂的帮扶。 众人拿了礼物,自然欢喜,这时候也去了生分,都围着玉行说话,又问他这一趟到底发了多少财,又问他如今还走不走了。陆续还有人听说傅大夫回来,纷纷坐车牵骡地从邻村赶来,渐渐的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人。 赵蘅就一直坐在人群之外,看着傅玉行在人群当中含笑应对,始终没有上前和他说过一句话。 所有人都迅速在曾经的记忆中找回傅玉行的位置,除了赵蘅。她看着那个人,觉得他不是过去的傅玉行,也不是后来的傅玉行,不知是不是隔了三年的缘故,还是她情随境变,总觉得那人陌生。 等到天色渐晚,众人说着让他们休息,人群渐渐散了。 傅玉行远行归家,洗过手,换过衣服,赵蘅又给他递过线香,在一旁看着他在父母兄长灵前祭过礼。 等他出来时,赵蘅就坐在院子的丝瓜架下乘凉,傅玉行随手拿了一只竹凳,坐在院子另一边,这一坐,时间便迅速从这一头连接上三年前的那一头,好像他从没走过。 傅玉行发现他的所有东西仍受到日常的打扫和归置,所有衣物都收拾整齐地放在原处,他随手拿出就可以换上。这座小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刻在脑子里,在过去三年里他就反反复复靠着回忆这间遥远的院子支撑着他。他临走时砌好的那条小石子路如今有一个角落碎开了,好像是被车轮碾压的。院子里多了一个石磨盘,棚屋拴了一头小驴。丝瓜架也是新搭的,薄薄的叶片在风里摇荡。 他若在时,这些爬高爬低的工作从不会让她去做,但他其实也知道,她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有一种重逢是千言万语热泪盈眶,但有也有一种重逢是相顾无言欲言又止。傅玉行和她在小院中单独坐了很久,才说出回来后对她的第一句话:“我那时不是让你不要再做药铺营生了吗?” 赵蘅没有回答。 “如果这一次我不是刚好回来,你要怎么办?” 这不是个问句。所以赵蘅还是闷着声没说话。 能怎么办?若能把她弄死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哪怕是流放,她再花上十年、二十年也是要回来的。总要想办法把失去的东西再拿回来。 傅玉行从她的无声里听出那种他最熟悉的执拗,甚至是固执。所以他也笑了,说不上那种笑是屈服还是苦涩,“你就是一点都不肯变……” “身子比从前好些了吗?”又问。 “也还好。” “我最怕的就是你……”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因为三年的分离失了克制,总不知不觉像地涌泉水一样冒起来,快要溢出时,突然察觉过来,于是又按下去。 “豆干是你自己晒的?” “是香芹嫂子。——就是那时用推车运着她丈夫来看病的那一个,她丈夫好了后天天打她,她就躲到我这里来,如今他们也分开了。她现在住在祠堂里,有时给我送些自家吃的。” “她丈夫为难你了吗?” “他哪里敢。” 他笑了下,“也是……”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话说出来,消散在风里,但刚好可以送到对面那人身边。断了也不要紧,过一会儿再随意续上。 赵蘅忽然问:“你那五十两是哪里来的?” 这回换他不作声。 “傅玉行。” 他终于道:“我和邓怀波签了生死契,把我这条命卖给他,替他到海外送药材。” 当年他离开柳溪村,抱着穷途之心找到邓怀波,对他说:“昔日我乖张悖逆,罪行累累,害得家破人亡,邓先生视我为不信之徒,这是我咎由自取。可我长嫂是受我牵连。她扶我于危难之际,却又因我受尽苦楚,我傅玉行此生无以报之。如今我愿意卖命为誓,只要让我有一笔钱,能好好安置她的下半生,我可以不求代价,不问后果。我知道邓先生对我还有顾虑,可是一个一无所有只求一个机会的人,一旦得到机会,定会比常人更加珍视。” 邓怀波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他介意傅玉行身上的污点,但也确实欣赏他是个人物。既然这小少爷自己都不问代价,那他手上也确实有个正缺人的生意——那时安南国的砣蒲迷王正发起叛乱,他看准商机,预备往那里运送成药,只是时局危险九死一生,非走投无路者,一般不会为了五十两银子的卖身钱上船。 而傅玉行,他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五十两,曾经买不下他手上一把扇子,如今买下了他一条命。 赵蘅只是听他这样交代一句,便已经料想到这笔钱背后的种种。 她许久无话,而后忽然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会儿,拿出一个白绫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包模样不算规整、成色也不算上好的银子。 傅玉行当然认得,这分毫不差,就是他当初留下的那五十两。——她动都没动过? 赵蘅道:“我是不知道这笔钱你怎么来的,但我想你一定付出了什么重要的代价。你若回来了,这笔钱就是你的退路;你若不回来,我也并不打算把它花用掉。” 一个心底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欠他的情。 她憋了一口气给三年前那个落荒而逃的他看,她说不低头也要撑下去,她就是能撑下去。 傅玉行诧异地望着她。他看向她身后这座灿然一新的屋子,和屋中那些已成规模的药柜。 他忽然笑了,笑里带着认命,带着心甘情愿的认输。 “明天和我去个地方吧,大嫂。” 第四十九章 宣战 丰乐酒楼,各家药户掌柜在此汇聚,都已听说了这两日的事情,面色多少带着惶惶。 “那傅家二少爷如今回来了,这事可是真的?” “姚掌柜从码头过来,看到他那些登岸的货物有十几条船,不知是从哪里做了生意回来。” “当年我们那样对付他,如今总不会来报复咱们?” 众人窃窃私语时,刘凤褚就坐在主位上,沉着脸一言不发。那傅玉行不知怎么刚回来就和知州攀上了交情,县令被抓,害得他自己也差点惹上麻烦,这几日上下好一番打点。他刘凤褚但凡不傻,也知傅二少爷这回是来者不善。三年前那就是个难对付的对手,如今还不知…… 正想着,正主便不请自来了。 当傅玉行踏着楼梯出现时,有几个掌柜不自觉站起了身。待站起来,才想起刘凤褚还在这里,一时夹在中间,客气也不是,不客气也不是。 伙计来给新客人添了座,傅玉行自己却不坐,只恭敬对他身边的赵蘅做请。赵蘅也就从容坐了,一个妇人出现在这种场合,不仅不退避,更是半句推辞都没有,无论是在傅玉行面前还是在场上诸位掌柜面前,她都受座受得心安理得。反倒对面几个为难过她的掌柜,如今风水轮流转,一对上她的眼神,便生出一股心虚。 刘凤褚始终就坐在主位上,盯着他们。 傅玉行也半笑不笑的,说的话开门见山,语气却温柔和气,仿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有商有量的。“今日既然诸位连同刘行首也在,客套话我也不再多说了。我如今回到宣州,就是为赎回傅家祖业。” 随从奉上一只木匣,当众打开。 傅玉行道:“刘行首可以过目一下,这里面的钱票,我想足够买回傅家祖宅和十七处生意。” 刘凤褚还是不语,动动手指,让人把木匣放到面前,他瞟了眼,便勾嘴角笑起来:“傅二公子,你莫不是和我开玩笑?当初我买下这些宅子和铺子花了多少钱,你给我多少?贵卖贱买,你自己倒是不吃亏。” 傅玉行神色不变,笑容也只在脸上,“整个宣州城谁人不知,当年你趁傅家虚弱,低价夺走傅家所有地产。现在来说这话,为免颠倒黑白了。何况这些年来,傅家药铺早在你经营之下一落千丈,都已是几间摇摇欲坠的旧房了。” 刘凤褚索性将身子往后一撤,以他一贯放肆的态度笑道:“旧房子,那也得是我的房子。” 傅玉行道:“看样子刘行首是不肯让步了?” 这二人对峙,倒把其他人吓得冷汗津津。只有赵蘅还另眼看戏。 傅玉行对这个结果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道:“无妨,这也在我意料之内。但是刘行首,该给的礼数我都已给了,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怪我不顾人情。” 刘凤褚将手支在桌上,轻声道:“整个宣州药市说白了都是我的,你怎么和我斗?” “你以势压人在先,欺我长嫂在后,桩桩件件,每一笔账,我都会和你算清楚。你从傅家夺走的每一样东西,很快我都会让你还回来。” 从傅玉行说完这句话到他带着赵蘅离开,周围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直到两人走出老远,赵蘅才问道:“今天这样会不会太张扬?” 傅玉行道:“不张扬,怎么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 等傅玉行一走,酒楼内其他掌柜便紧张地围到刘凤褚身边,一个个问着如何是好。 “慌什么?”刘凤褚道,“现在宣州药行的行首是我不是他,他想在宣州立足,哪一步不得过我这关?只要把他卡着,他傅玉行一间铺子也不要想开起来!” 三天后,傅玉行在同一条南大街上开了家傅家药堂。 店面临街,正对着原来养心药堂的铺面,张灯结彩,热闹得满地是人。傅玉行当街承诺,傅家药堂所卖的所有药,价格都只取市面上五分之一。 百姓如今都知道曾经的傅大夫又回来了,又早已苦于久病无药,一时口口相传,大半宣州人都到此处求医问药排起长队。 对门的阴影里,几个掌柜早已急得来回踱步。没人想到傅玉行会直接绕过药行行会,从官府处拿到了所有开店的文书和证明。如今他药铺也开起来了,从他们手上也不知道高价挖了多少药工、账房、掌柜、伙计过去,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所有人便要喝西北风去了。 刘凤褚却不见急躁,早早派人到对面去摸了一圈,等人回来,便一一打听:傅玉行店中如今卖的都是些什么?药价几何?员工一共几人,他请这些人去是给了多少报酬? 王攵瓌 又让人去收买了码头上的货工,专等傅玉行的船卸货时偷偷潜到存货的栈行里,检查那些他随船运回来的药品货资。 待把这些都细细盘问清楚,他便笑了。 诸位掌柜还在一旁商议,说傅玉行既然想靠着低价药抢走客源,我们就得趁着他还没成气候,也压低价格把他挤死。 “不急,”却听刘凤褚幽幽在一旁开口,“不光不能降低药价,相反,我们还要把价格抬上去,抬得越高越好。” 众人一听都愕然,又是着急,“要是再抬价,岂不是把更多人让给他们了?” 另一个也搭腔:“我手下养这些药工租这个铺面,一天天可都要钱,要是没有生意,我可撑不了多久啊。” 刘凤褚冷冷道:“你养不下去,就干脆把你手下的这些药工全部送到他铺子里去。” 那些人便不敢再多言了。 但刘凤褚说这话倒也不是威吓他们,他难得给了三分耐心,夷然道:“养人养药哪样不用花钱?以他这些药材的成本和药价,不亏本都算好了。他的药都是从栈行里运来的,那里面的存货根本没有多少。等他这批药卖完了,你说他要怎么办?” 有人小心答道:“这……他就得在市面上收购药材,才能再作新药。” 所有人忽然都懂了,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刘凤褚冷笑道:“整个宣州的药材都握在我手里。到时价格怎么定,还不是我说了算?” “只要我们把药价抬到最高,把所有人都赶到他那里去,他的药卖得越快,他的死路来得就越早!” 第五十章 败局已定 不出刘凤褚所料,傅家的成药果然很快售空。表面的生意兴隆背后,是不得不到处采购新药。 刘凤褚便趁着这个时候,以高于市价、又低于外地进药成本的价格,将药材卖给了他。——他这段时间早已通过手下人的暗中摸查,把傅玉行铺里和栈行里的资产都大致算清楚了。用不了多久,便能把傅玉行全部身家吸得干干净净。 玉行和赵蘅如今歇在货柜旁边的脚店,每天进货、点货、进货、点货。账房先生劝道:“二少爷,咱们如今该把药价抬高些,这成本很快便撑不下去了。何况收来这么多药,宣州城里又根本消用不了!” 傅玉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把一伙老先生急得抓耳挠腮。赵蘅便先让他们出去了,把所有下人也叫出去。等院中就剩他们二人,她小心翼翼到门外看了一眼,这才关起门来,同傅玉行单独说话。 “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傅玉行这才道:“大嫂,我这次回来,是从朝廷听到了一些消息。今年北边正和燕勒人打仗,朝廷从各处采购药材。宣州需要三十万斤苁蓉,我打算把这笔生意拿下来。” 赵蘅立刻问道:“消息可靠吗?” “是我从知州的邸报上看来的。” 赵蘅若有所悟,慢慢道:“所以,你才故意和刘凤褚叫阵,就是料准了他会趁机把药材都卖给你?” 傅玉行冷笑道:“这就叫声东击西,用而示之不用。他以为能把我的钱全部吃光,却不知道这笔生意一旦做成,我可以获得现在几倍的利润。而他们手上已经没有从容了——” 赵蘅接口道:“就再也没法和我们相争!” 傅玉行给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件事我只和你说起,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过几日我还要去和知州大人商量具体事宜,大嫂,你再去外地采购苁蓉,把临近两个州的货也全部收来,咱们得把所有货都握在自己手里。” 赵蘅问道:“可你手上还有多少银子?” “只要药价不涨,买光现在市面上所有苁蓉绰绰有余。” “等等——”赵蘅忽然道,“门外是不是有人?” 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二人神色陡变,立刻冲到门外喊来所有伙计掌柜,下令点起火把,院中刹那间火光通明。赵蘅厉声道,方才有人潜入院中偷窃,叫众人一个一个上来把刚才的行迹交代清楚,盘问了半夜,果然发现两个可疑的,立刻便将人关入柴房,这几日都不许放出来。第二天,赵蘅和玉行一早便起身了,也不带下人,众人都不知他们出门干什么去。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刘凤褚对着脚店中逃出的一个伙计问道。 那伙计搓着手点头,“千真万确,昨夜我就趴在他们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没有一个字漏的。” 刘凤褚又从头到尾把他听到的话全部盘问一遍,这才笑起来,让人带着这伙计下去领赏。 好个声东击西,好个用而示之不用。怪不得,傅玉行买的全是些止血止痛的外伤药;怪不得,他派去盯梢的人说傅玉行多次鬼鬼祟祟出入知州府宅。他本就觉得傅玉行从他手上买药有些过于顺理成章,原来人家一开始就巴不得他这么做。 他身边一个心腹小厮道:“老爷,既然这样,咱们是不是也要开始动作了!” 刘凤褚抬手道:“不急。”事情到底没有确实的眉目,不能贸然下场。 刘凤褚立即收整一番,带上珊瑚、珠宝等礼物,驱车到了知州的私宅。知州管家是认得刘凤褚的,因他每次上门都赏赐丰厚,所以态度也十分有礼,“刘老爷,你来的不巧了,我们老爷今日有事,往河间府去了。” “去了河间?”刘凤褚皱眉道,“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管家只说不清楚,只说似乎是同河间府的转运使商议有关漕河运输的一些事宜。 刘凤褚听到漕运,心中便有所动,知道一定是牵扯到什么大宗商货。他便笑眯眯先同管家说了回话,将送来的礼物拣出些名贵的予他,又问道,如今北边是否打仗?朝廷是不是在收购苁蓉?知州大人去河间府找转运使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管家口中对他称谢不已,答起话来却也是漏一半遮一半,仗的确是已经开打了,大人也的确是在考虑收药的事宜,但再细些就不知道了。刘凤褚问了半日下来,反倒更添疑虑。 出了知州府,他心下不快,又派了人分散到各家药铺,要求单把苁蓉的价格再抬高些。 一连几日,傅玉行仍将所有苁蓉大肆收购,无论涨了多少钱,根本也不在乎。回来的下人甚至告知,他已经开始从外地购药了,每天又有大批商船停在码头。 几个最亲信的掌柜聚在刘凤褚家中,等着他拿主意。这笔买卖若要做,又怕风险不小;若不做,一旦被傅玉行拿去,只怕他们以后就再没有立足之地。 刘凤褚面上不动不语,将所有信息、所有风险一一在脑中比较过、盘算过,最终,下令道:“所有苁蓉立刻停售,能收回多少就收回多少。” 他若不做,手下这些人有话说;若要做了,这些人又有话说。一个掌柜便犹豫道:“要不要再等一等,等知州大人回来?” 刘凤褚一眼看透他,冷笑:“等?余掌柜做生意原来都是等没有风险了再下场?怪不得一把年纪也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等一口残汤剩饭。” 那余掌柜一张脸憋得通红,讪讪道:“我是怕,那傅二少爷和知州大人毕竟也有交情,我们未必有胜算……” 刘凤褚一听到这,更加得意地冷笑起来:“你们知道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卖给那傅玉行的全都是劣等苁蓉。到时候只把两家货摆在一起,谁好谁坏,一眼便知,不见得知州大人为了和他的交情,连自己的饭碗也要砸了?” 几人这才得知,原来他竟早早就留了后手。虽然平日心底都恨他盛气凌人,却也着实对他又敬又怕。 “傅相公!少夫人!” 王信虎一路急急跑到屋中,傅玉行和赵蘅一个朝门、一个朝桌,正各自坐着,神情凝重,一见王信虎闯进来,立刻都将目光盯到他身上,等着他带来的消息。 王信虎气喘不直,断续道:“成了……成了!刘家……那姓刘的王八蛋开始收购苁蓉了。” 听到这消息时,赵蘅在座上都有倾然欲倒之势。连日来在心中逐渐累压成一座巨塔的压力,在这一刻轰然塌卸,终于拨云见日。越在这个时刻,脸上肌肉却是重的,怎么也笑不开。 她望向傅玉行,连他也眼神复杂。 刘凤褚很快联合所有药铺将市面上剩余苁蓉尽数收回,又开始从其他两个州运进药材。很快苁蓉的价格随着收购有所提高,加上这几年宣州水路不畅,船运费用加上运输损耗,每斤的成本竟已到了原来的三倍之多。但到此时,也已经无法半途收手。等到所有资金都扔进这片海里时,每天都有掌柜上门嚎哭。 刘凤褚如今谁也不见,每日就只端坐厅中,如一只端坐网上的蜘蛛,等待脚下何时出现一丝丝落网的动静。 日光每一天滑进厅中又悄然退出。终于有一天,小厮带来消息。从院外走进来时,那小厮便脚步恍惚,脸色发白,待一进门看到刘凤褚,变脸一垮哭了出来:“老爷,药、药砸在手上了……” 刘凤褚猛地从桌后站起来,眼眶瞪得几乎裂开,但还压着嗓子,“怎么回事?” “那傅家二少爷原来早在回来之前,在外地货仓就有一批金疮药,据说是价格便宜药效又神,知州大人早已定了要他的药了。收购苁蓉的事情是假的!” 刘凤褚背上眨眼间便湿了一片,第一次有黑云笼罩之感。他终于真正把傅玉行前前后后的所有经营串到一处,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便中了他的陷阱。“快把所有货都——” “老爷!”又一个下人连滚带爬闯进来,“药市上多了许多苁蓉呀!那傅二少爷把他手里所有苁蓉都抛出来了,如今价格只有往常的一半不到!” 刘凤褚此时更是两眼昏黑。 他强撑了半日,咬牙道:“把剩下的苁蓉全部装船,我们从泽州和代州收购了这么多苁蓉,那边一定有所短缺——” 等真的把药材送回采购地,才发现,泽、代两地今年日长少雨,苁蓉产量大增,哪怕被收走一半仍是贱价。至于两月前他收购时,显然是有人暗中将药价炒了上去。 直到这个时候,刘凤褚终于站立不住,跌坐在身后雕金饰漆的全套山水八宝椅上,好像一跌就被这厚重的大椅吃了进去。 第五十一章 雪恨 赵蘅第二次到刘宅时,门外已经没有傲慢的下人让她一等再等了。从大门进去,好像进了一栋鬼宅,满地是打碎的花瓶瓷片、踩破的丝绢绸缎、杂乱的脚印,看着像有一群匆忙乱奔的幽魂。 刘凤褚坐在空荡荡的大堂上,门外斜阳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出一道一道阴影,那双眼颓丧地垂着,一缕头发垂在眼前,两腮上一道凹陷的青黑。 赵蘅一看这幅景象,脸上便不免带上时移势转的浅淡微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从来没看过刘大官人这副模样。” 刘凤褚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她。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 本来只是一句冷冷的反问,想不到赵蘅粲然一笑,应道:“要不然呢?” 她随手上前抹了抹桌上的灰尘,看来已经几天没人擦了。“一朝得势,最痛快的事情不就是落井下石么?这可是你刘大官人一次次做给我看的。” “为了做这个连环局,你们还真舍得下血本。” “想要瞒过你,戏不做足怎么行,毕竟你只信你自己。” 刘凤褚讥笑起来,这回不再称呼她傅家娘子了:“赵蘅,不必在我面前摆出得意洋洋的模样,你靠的什么,你也不过是靠着几分运气。” “运气?你以为我今天能这么站在你面前,有哪一步靠的是运气?”她学着他曾经的模样,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一字一句道,“你以为知州是刚好不在宣州?你以为为什么会是苁蓉?你以为是谁在背后把苁蓉的价格炒到三倍之高?刘大官人,当年若不是你把我逼到在宣州无路可走,我会对外地的药材市场了如指掌吗?” 刘凤褚盯着她,终于不再说一句话。 赵蘅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当着他的面缓缓拍在桌上,“这回我再拿钱和你买回傅家的地产,你可愿意了?” “……” “傅玉行刚回来的时候给过你一个很公道的价格,可那时你不愿归还。现在,这里是当年你从我手上买走傅家地产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你若还是不愿意,那倒也不要紧。但是记住,下次你再来求我的时候,连这个价你也拿不到了。” 趁火打劫强买强卖,在刘大官人的人生经验中一直是他最拿手的手段。他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被人堵在墙角生吞活剥的那一个。 赵蘅回到邸店时,傅玉行正坐在后院石桌旁独自喝着淡酒。看她回来,他不问也知道她做了什么,端着酒杯,眼也不必抬,直接问:“解气了么?” 赵蘅坐下来,整个人靠在石座上,“解气了。” 那些漫长无边的困厄终于过去。可是要说开心,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开心。不知怎么的都有点寥落。说到底,在她真正失去的东西面前,这点胜利的得意被一压就化了灰,反而像反刍一样泛上来一种又空又酸的感觉。 宣州的苁蓉落价之后,每日都有一脸凄惨的药铺掌柜上门求见,希望傅二少爷高抬贵手。对这些人,傅玉行自然一个也不接见。 掌柜们每每吃了闭门羹,便来请求赵蘅,“少夫人,请你去和二少爷说个情吧!” “少夫人,这刘大官人要是一倒,我们也都要撑不住了!如今只有你的话傅二少爷还听些,求你让他给我们条活路吧!” 虽然个个告哀乞怜,赵蘅却半分同情心也生不出来。“你们跟在刘凤褚后面分一杯羹的时候从来也不提风险,现在大难临头了,倒来叫苦了?” 其中一个又为难又诚恳道:“少夫人,当初你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那刘凤褚的手段。我们做些小本生意,哪怕不想跟他,那也是没有办法。” 红菱在一旁道:“哦,那你们帮着刘凤褚一起抬高苁蓉药价,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们现在会说这种话!” 几个掌柜见劝她不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死心而去,临走前其中一个回过头来对赵蘅道:“少夫人,你还记得史家医馆的史大夫吗?当初傅家最落魄的时候,他可是一笔欠债也没有问你们追讨过。可如今连他的药铺也要倒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你们的恩人还是仇人?” 这话终于让赵蘅的神色有所动容,待那些掌柜离开后,她问身边人道:“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做得过了?” 王信虎如今一心只以傅玉行为理,毫不犹豫道:“傅相公没有把他们当初做的事情全都报还到这些老东西身上,已经是老大的仁慈了。——退下来说,就算傅相公接下来真要赶尽杀绝,那也是他有本事。生意场上的事情,哪里由得妇人之仁大发善心?” 红菱听他的话不舒服,捅了他一胳膊肘。 赵蘅见蔡旺生在一旁似乎有些话想说,便问了他一句,蔡旺生这才犹犹豫豫道:“这些人……我看确实没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我发现这几日在傅家药堂前等着看病的队伍越排越长了。病人实在太多,光咱们一家,恐怕以后百姓看病倒比从前更难了。” 这话一说,赵蘅确实陷入了思索…… 夜里,傅玉行清退所有下人伙计,独自一人在灯下算账。他认真时神情便显得冷淡,烛火映在眼里,只好像在他眼瞳外浸了一层融融的光,却无法渗进黑色的眼仁里去。 赵蘅在他面前坐下。傅玉行抬头一看是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怎么还不去歇着?” “你怎么还不歇着?” 傅玉行低头把账本上的数字勾去几笔,“刘凤褚还不死心,正在四处找人,想卖掉手里这批苁蓉挽回些损失。”说着冷笑一声,“哪那么容易?” 赵蘅看到他安闲神情下掠过的一丝阴冷,一时默然。 她忽然道:“玉行,我想了又想,也许我们该在这里收手了。” 傅玉行抬起眼。他们向来一个眼神就心领意会,这时他却对她的字眼感到很陌生似的:“大嫂,你说什么?” 赵蘅道:“刘凤褚这么多年经营,早和宣州所有药铺利害相关。一旦他家败落,市场上很多药铺也会倒下去。” “倒了就倒了。”傅玉行神情冷下来,“他们跟着刘凤褚,就该想到有今天的结果。” 赵蘅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我又何尝没有怨气。可这些年宣州药市本就混乱,普通人求药治病都很困难,如今重中之重,应当要尽快整顿药市,恢复秩序。这么多药铺若一时都倒了,影响的不单是他们自己,还有那么多种药的药农,运药存药的货工,都会无以为继。我们既然做的是这门生意,就不该图自己痛快,置大局于不顾。” 傅玉行眉峰压在眼上,连寻常说话也显出不近人情的寒意:“这趟浑水难道是我搅的么?扰乱药市的是他们,以势欺人的也是他们。他既然吃尽好处,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但是玉行——”她正要说什么,大开的房门外一阵凉风吹进,令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傅玉行紧压的眉头松开三分,想起什么,起身对她道:“你先等等。”说着出门不知去了哪里,等回来时手上已端了碗药,是她下午出门前故意忘了喝的固元汤。他把碗放到她面前,碗边还记着放上颗粽子糖,然后才走到对面将背倚着桌子看着她喝。 赵蘅只得皱着眉先把药喝尽了。 他这才环着手继续道:“大嫂,你替人人都考虑了个遍,他们当初逼你的时候有没有替你考虑?” “我在乎的不是他们。如今西北开战,这两年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南下,到时这些无医可求的普通人又该怎么办?” “这与我何干?他们即便要怨也只能去怨刘凤褚。” 超蘅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愕然,刚才所有争执都不及这句话勾起她的怒意。她也慢慢站起来,质问道:“你再说一遍,傅玉行?你当着你天上的兄长爹娘再说一遍,傅家几代行医,你说一句这么多人命与你何干?” “大嫂……” “三年前你没有体会过身不由己的感受吗?你没有体会过生死就由别人一念之差一言定夺的感受吗?” “我体会过,正因为我体会过,我才不能让那种事情再度发生。刘凤褚做过的,我非得一一偿还不可。”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的私仇。” “我不该报私仇吗?”他也提高了声音,“刘凤褚谋夺傅家家产,三年前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他还差点害得你——”他至今提起那个雨夜手心还会发抖,只是一切遮掩在衣袖之下,赵蘅什么也看不见。 他遏制住了自己,问道:“你在他手上吃了多少苦?你现在替他求情?” 然而赵蘅一点都不动容,她只是冷冷看着他,在此刻以一种远超过他的冷漠和精准,点破他根本没有仇恨的资格:“你是在替我抱不平么?还是想要将自己的罪名转嫁到别人头上?傅玉行,你不要忘了,傅家之所以会有今天,归根到底都是你害的。” 臭弟弟仿佛被人用一根钉子打穿头顶。 那些无可安置乃至于日日吸取养分膨胀起来的愧疚、痛苦、悔恨,那些不知不觉间附着在他心底血肉上的执念、偏激、阴狠……所有人当他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傅玉行,千帆过尽,风雨不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是那个腹心内烂血肉狼藉的傅家败落子,被她轻而易举看破并穿透。 而她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看穿他从没有放下?“大嫂……”他喃喃唤她,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唤着她,伸手扶着一旁的桌沿,慢慢坐到地上。 那么高个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坐在桌脚,被四方桌的阴影盖住半个身子,好像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这个世界。 赵蘅自己也觉得触痛,忍着心酸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低声道:“我不是在怪你。”不是吗?“我知道你希望他们安息,你想证明给他们看,可做到这样已经够了,别再逼自己。玉止和爹娘最想看到的,是你能够恕己及人。” 屋里久久没有声音,偶然烛花滴落,发出一声荜拨。 傅玉行不知听到几个字,不知究竟是否受了宽慰,是否回心转意。他只是若有所失地慢慢倾过身子,将头靠到她肩上,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一种下意识的靠近和依赖。 赵蘅将头偏开,却也没有推开他。 第五十二章 传奇佳话 护城河畔最高的酒楼翠微阁,一向是宣州商贾应酬商请的首选。今日酒楼之上全城药商齐聚,个个却表情萎靡,对即将到来的终局不抱任何期望。 在所有目光注视下,那傅家二少爷以翩翩的风姿仪容站上高台,将两旁一张张重叠的颓丧的脸都看了,所有人的怨气了然于心,然后开口道:“诸位,昔日傅家养心药堂在宣州城可说是名重一时,在座都是傅家多年的商友,也是我的前辈。我年少轻狂,致使家道中落,如今虽略有所成,仍改不了偏狭庸浅的本性,一度因心中私怨,以霸市之术操控药价,设下陷阱,使同侪受困,市场纷乱。这是我的过错,今日我便在此以酒请罪。”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一听都有些呆愣,相互看看,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傅玉行也料想到他们反应,平静道:“今日之前,我长嫂同我历数宣州药事之兴衰。十年前,宣州还是南北药材交易的巨擘,药市繁荣,货物云集,水陆畅达。然而时移势迁,如今的宣州药市日渐衰败。究其原因,其一,便是我等宣州药商近年来背离商道,沉溺于尔虞我诈、同行倾轧之举。自古商者,当以信为根,以义为本,尤其是药材经营关乎生民疾苦,更需心怀敬畏。大嫂之言,如当头棒喝,让我如梦初醒。我想,唯有回归商道正途,我才能真正算是重振家门。” 他说这些话时,赵蘅就在座下,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傅玉行说到这里,略略提高了声音,“傅玉行今日在此做出保证,诸位掌柜手上的苁蓉,我将按照市价分批购回。从此以后摒弃前非,与诸位共商大计。” 众人听到他要将苁蓉全部回收,不禁哗然,又不敢置信,忙高声问:“二少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傅玉行又道,“不仅收回苁蓉,我已和知州商定好了,将修缮城内废弃的药王庙,恢复祭祀与药集,以吸引四方药商。另外还将倾囊以助,资助工匠,助朝廷重新开辟从宣州至江陵的水路,令宣州能再复昔日盛况。” 其实早在他回宣州的第一天,就已经和知州商榷此事,只不过那时这只是他和知州的利益交换。他以财力和眼光换来知州的政绩,知州大人则用手中权力行他的方便。可在赵蘅点拨下,这件事已从谋求私利的手段变成了他真正的意愿。 “此水路不仅北连诸邑,也可南延海港,化为一方通衢,便于海运之利。药材由此可达远邦,以成大宗交易,相信宣州未来必将重新成为南北最大的药市。只是,诸位掌柜也需相互督促,从此往后同心同德,共同树起宣州药材这块金字招牌,使宣州之名成为良药的代称,而非劣质的标识,如此,才真正是宣州药业的长久万全之计。” 众人自然欢欣鼓舞,纷纷举酒敬谢,庆自己劫后余生,也庆傅玉行口中那个引人期盼的光明前途。 傅玉行走向雅间出口时,看到一个人站起来迎面而来,他竟愣了一下,才认出对方是刘凤褚。 刘凤褚在人群中一向鲜艳而扎眼,此时却显得面目模糊,那股外露的虎狼气消去了。傅玉行今夜那些话,不论他是真正听进去了,还是仅仅出于斗败者的能屈能伸,总之他第一次显出无可置辩的模样。“傅二少爷,我刘凤褚这么多年看人,从来没有走眼过。唯一一次看走眼,就是在你身上。” “什么意思?”他礼貌问道,其实并不关心。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是同一种人。”信奉优胜劣败强者为尊的道理,对扶倾济弱脉脉温情的把戏不屑一顾。也正因这样,他比任何人都要恐惧落于下风,因为坚信对方会像自己绞杀他一样绞杀自己。 傅玉行听出他的意思,所以笑了一声,“这么说,你看走眼的人不止我一个。”他道,“不是我想放过你的,我没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是我大嫂要我这么做。” 说着要走,又回过头来,“不过,她也要我和你说,别再做药材营生了,干点不祸害人的生意去,否则她再见你就真的不客气。” 说完,留下刘凤褚一个人在原地,也不知是不甘心,还是在沉思,到后来,忽然没头没尾笑了一下。 不久,刘家药铺的匾额便从各处门楣上被摘了下来。临街大敞的五扇金漆大门全部换成了乌木门;雕金描花的四方百眼大药柜搬出门,清漆的黄花梨药柜搬进来;门口挂上淡青色的丝绸幌子,随风飘动。众伙计每日一早出出进进爬高爬低,洒扫粉刷,一片繁忙。 门口有几个坐在那里打扇喝茶的,被红菱一把扭起了耳朵。“你们几个,一早上光看到你们坐在这里偷懒,再不干活饭也没得吃!” 那几人疼得呲牙咧嘴,等红菱走了,悄悄在背后议论:“哪来一个婆娘,怎么这么厉害?” “人家可是这药铺的监工哪。” 那人一听就乐,“这傅家还有心招个漂亮娘们儿来管事?” 年纪大些的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家能有今天,还真就靠娘们儿说话管事呢!” “傅玉行,”赵蘅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大有不满之色,“你如今说起话来,还真是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别人置喙了?连我你都要安排吗?” 她一发脾气,傅玉行便接不住,立刻识趣投降,“大嫂,你这样说话我怎么担得起?” “那你不让我插手药铺事务是什么意思?我问你,宣州药市行情,谁有我了解?应急突变稳定局势,我输给谁?论酬应往来拉拢人脉,哪一步我又做得不好?你倒说给我听!”说得气了,一把打掉他无意中挡在面前的手,走到柜台后转身瞪着他。 傅玉行还是笑,心甘情愿的,“我当然知道大嫂你有本事。我只是想你今后能过点安逸享福的日子,不用像从前那般操劳吃苦。” “你就是要我从此后正事不做,本事不学,每日就吃喝玩闹过傻日子。” “这不好吗?我该侍养你的。”侍养,晚辈对长辈的敬奉回报,说出来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只有傅玉行自己知道这顺理成章背后是怎样既“不顺”又“无理”的私心。他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很希望把这个人藏在一处精致安全的小天地里,让她不受风吹不沾风雪,可他又清楚,她会拒绝这种被豢养的无处消磨的生活。 赵蘅果然翻个白眼,“谁要你养?哪天你死我前头,我还跟着饿死不成吗?”她如今对任何人都客气有礼,唯独对着傅玉行一不高兴就发火冒气。 红菱正指挥两个伙计搬走瓷罐,一回头,就看到他们两人站在黑漆描金的药柜前,一个仰着头气冲冲说话,一个倚柜抱手,垂首含笑,眼底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情。 吵几句又熄了。赵蘅踮脚够不到药柜顶端的药罐,傅玉行一边说话,一边从她身后抬手替她拿了。她打开药罐递过去,傅玉行便低下头嗅了嗅,然后和她说什么,赵蘅又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蔓,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明白对方意思。 红菱忽然觉得,他们像是从一块遥远背景里浮出来的两个戏台上的人——才子佳人的戏码。 这念头兜上心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只是那戏中人浑然不觉。 元丰十五年,宣州城南大街,曾经的傅家养心药旧址上重新竖起高高的招牌,挑起彩线灯笼。百年药铺重新开张,店面甚至比从前更宽敞气派,从街头到街尾占了七个开间。宣州城大小药商都来道喜祝贺,一条街上黑压压站了一地围观百姓。 “这刘家药铺如今是什么人接的手?” “你还不知道啊,就是原来养心药堂的二公子,人家把祖产又赎回来了!” “啊,就是那个傅二?他不是死了吗?” “诺,你看那台阶上,王掌柜正在作揖的那个不就是吗?” 喧嚷之中,那块重百余斤的黑漆清油大匾在众伙计齐力之下缓缓升起,重新被挂上高高的房檐,“养心药堂”四个大字仍旧醒目,又因重新油过,更显出一种久远而新润的光泽。 上匾时,傅玉行就站在石阶下,仰头将这一幕无声地看在眼里。此情此景,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喜悦之色。 同年,傅玉行被选为宣州药会会首,将宣州药市重新整顿,又在城周乡间各处也开设分号,广施仁药。如今的宣州药商无论年长年少,见了傅玉行,都会垂下肩膀躬下身子,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傅公子”,就像他们曾经对待已故的傅老爷和大公子。 这一段浪子回头东山再起的故事,几年间成了宣州人口口相传的佳话。 人们喜欢浪子回头,因为其中有改过自新的德化,有东山复起的振奋,有一波三折的传奇,而傅玉行这段故事中,又掺杂了寡妇嫂母不离不弃、将小叔扶持成才的隐线,既有浪子,又有烈女义妇,大大满足了人们对一段传奇的胃口。每每人们在津津有味将这故事讲完一番后,还意犹未尽地拈着胡须,来上几句道理:可见浪子回头,为时未晚哪! 傅玉行听了,也唯有一声苦笑。 浪子回头为时未晚,于旁人来说浪漫而轻飘的八个字眼,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背后是怎样不可消抹的代价,怎样的切肤之痛。 又到春天,破落多年的傅家祖宅终于修缮完成,赵蘅和傅玉行在一个杏花漫天飞落的日子重新搬了进去。 宅园被火烧过,又被刘凤褚接手改做游园宴乐之所,如今尽管试图复旧如初,终究无法完全找回原来的模样了。 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一路走过假山花园、桑榆院、栖凤院、漪澜院,书房后面有药圃,种着薄荷、茯苓、白芷……进去前会先看到一面写着“静气养神”的木匾。到了园林处,还是那片种着一排水柳的碧波池,旁边修着二层水榭——赵蘅和傅玉行曾经大打出手的地方。 不知不觉,竟已有十年了。 不论过去有多少针锋相对的局面,有多少恨之入骨的时刻,有多少撕破脸皮挖心刻骨的咒骂,他们现在和平地坐在水边的八角小亭里,坐在这个只剩他们两个人的巨大的家里,心里也说不清是千帆过尽的放下,还是除了放下别无选择的苍凉怅惘。 无数的“早知道”,无数的“如果当初”…… 早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和她作对? 早知道,为什么要欺负她? 早知道,为什么惹她难过,为什么害她哭? 搬回傅家的第一个祭日,赵蘅和傅玉行摆上祭品,对坐桌前,喝一杯淡酒,无情无绪的。后来那么多年里赵蘅一共只哭过两次,醉过两次,那晚都是第一次。 她醉得不省人事,昏昏中只觉有人把她抱上床榻,动作轻柔,想扶她躺下。她抬手把那人环住了。 很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怀抱里的感觉。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她把整张脸埋在对方怀里,忽然闷闷地抽噎起来,也不出声,两手死死揪他衣服。实在委屈得狠了。 那人却只是坐着,也不回应,她明明能听到他胸口的心跳,他为什么不抱她? “阿蘅……”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百转千回,难以言诉。 他终于抬手抱住她,双臂收拢越抱越紧,仿佛是得而复失,其实从没得到过,不过是趁虚而入,偷一点梦寐以求的温存。抱得越紧便越灼痛,越痛却越舍不得放手。 赵蘅第二天醒来,床前是空的。 枕头湿了一片,摸摸脸上却没有泪痕,显然已被人擦拭过。 窗外阳光照进,昨晚的一切恍如一场幻梦。傅玉行端着一碗醒酒汤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她已经坐起,他顿住脚步。赵蘅看到他,也说不出话。 他走到床前,默默把汤递过,赵蘅默默地接。关于那个似真似假的梦,她什么也没有问。 之后,没有人再提起那个糊涂的醉夜。 第五十三章 觅爱追欢 自从傅家为刘家援之以手,刘凤褚便时不时上门酬谢。不过赵蘅总觉得这人来得太频繁了,前日才送了只镇铺用的陶狮子药兽,昨日又是些燕窝、冰片的细料。这天更是直接用笼子抬了两只肥壮的梅花鹿到药铺前,把整条街的人都引了来看热闹。 赵蘅在门口道:“刘官人,我不是已经说过,傅刘两家从此后无怨无德了不相干么?你无需再赠礼了。” 刘凤褚如今又恢复了那副富贵骄人的气派,身材高大,手上洒金扇子一展,跟在赵蘅身后跨进店来,“傅家娘子待我如此仁义,我再怎么千酬万谢也是该的。之前的赠礼你一样不收,这血鹿总可以收下,这可是特意从京都围场里挑的。” 面对这样大手笔,赵蘅却不免话里带刺,“本以为刘大官人多少会闹上几年饥荒,也安分一段日子,看来你的日子倒还很滋润。” 刘凤褚笑道:“你让我不要再做祸害人药材买卖,我可是听你的了,如今我干的可是救穷帮困的事情。” 赵蘅随口问:“是么,你做什么营生?” “放利子钱。” “……” 刘凤褚对上她视线,立刻笑着辩解:“我没说错呀,总有人手头用紧,我要是不放贷,他们走投无路时还能去哪求人?我难道不是替人解燃眉之急么。” 赵蘅心里有许多话起起伏伏,终究还是懒得对他这种装傻充愣多言一句,提笔继续算她的帐,“这血鹿我不需要,刘大官人还是带回去吧。” “娘子说话未免也太果断了,许多事你试也不曾试过,怎么就知道你不需要不喜欢呢?” 赵蘅面无表情,“刘官人,我不是什么豆蔻二八的小女儿。”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她自己清楚得很。 刘凤褚连连点头:“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说这话时,眼睛还直勾勾盯着赵蘅,眼底有点意味不明的深意,也谈不上深意,就是一丝隐秘的调情。连赵蘅那句普通的话也在这种眼神下被调教出别的意味。 等刘凤褚走了,一直在周围转来转去的众伙计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收起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低头各自忙活去了。 红菱趁着赵蘅到楼梯下,悄悄从她身后凑近,一把揽住她贴着脸道:“这人是冲你来的!” 赵蘅看她一眼,嫌她多事。 “你别不说话呀,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赵蘅叫上几个药工出门点货,红菱就一路问一路跟了出去,谈笑声连着裙角带起的风也消散在门后。 二人走后,诊桌前一个老人朝对面连声唤道:“傅大夫,傅大夫?” 傅玉行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了?”老人还以为自己脉象有异。 傅玉行神色恢复如常,带了带嘴角,“没怎么。” 从药栈里点了货出来,红菱还在说刘凤褚:“这人可真有意思,不久前还凶神恶煞把你关到牢里,转个头倒献媚起来了,还是这么大张旗鼓唱高调子的献法,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蘅对刘凤褚不当一回事,红菱很快也看出她没把他当一回事,又问:“那你就打算这样下去啦?” “你指什么?”赵蘅听出她话外有音。 “当然是说你,你一个人——” 才出栈行大门,不留神撞上一个正撩着袍角扇风的男人,男人衣摆一撒就要发火,一看到赵蘅,立刻把气吞了回去,溜着脚跑远了。 赵蘅还以为那人是看到她们身后伙计人多而生畏,红菱却在一旁搭着她道:“你不知道他是谁?傅玉行没和你说过?” 赵蘅摇摇头。 “那人几个月前在有福饭庄说你闲话。” 赵蘅一怔,“说的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些寡妇家不安于室、抛头露面的话。又说她赵蘅倒是寡妇中的翘楚,有这么丰厚的家产,娶了她肯定能贴笔好嫁妆;说到后来,又叽叽咕咕浮想联翩,说傅家这对叔嫂同吃同住这么多年,谁知是不是……否则这两人这么多年都不嫁不娶? “说了好些,结果全被傅玉行听着了。” 赵蘅没问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想也知道。倒是红菱摇着头啧啧道:“我还从来没看过他那副样子呢。”傅家鼎盛时她没有和傅玉行真正交往过,在她印象里,傅玉行是个没发过脾气的人。 赵蘅一听就觉得好笑,“他脾气好?你是没看到他从前犯浑的时候。” “我看到了呀,”红菱道,“不然你以为那人干嘛怕你怕成这样。” 晚上回到院里,一进门就看到傅玉行正在凉夜里喝酒。整个人笼在月色花影之下,显得清瘦寥落。 看到赵蘅进来,他的杯子停在唇边,也不动也不放下,只是定定看着赵蘅,眼睛在黑夜里看不清情绪。赵蘅走过去,他的视线也一路跟着她,直到她来到桌前。 “这种天,干嘛一个人坐在这里。”她拿起栈盘里的冰纹冻石酒壶,一上手就是透肤的凉,这酒原来也没温过。”整日说我体寒不能饮酒,自己倒喝冷的。” “你……” 赵蘅等他说话,他又不说了。四周寂寂的,院里也没有点灯,赵蘅不打算久待,放下杯子交代了一句少喝些,准备回去。 “大嫂。”他的声音却又传过来,“陪我说几句话吧。” 赵蘅来之前,他好像已经喝得微醉。等她坐下后,他还是半天不说话。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刘凤褚对你的想法不难看出来。” “那种人一点逗趣不必当真。” 傅玉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意料之外,身形在黑夜里松懈了些,“刘凤褚确实并非良配,虎狼之徒,有己无人,若你属意他,我也放心不下。” 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件事也该拿上台面讲一讲了。你居孀多年,或许,也是时候……” 赵蘅没接口。 傅玉行仍自己把话推下去,“这些年你为傅家做的已够多了,也该为自己做些考虑。我知道你放不下我大哥,可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赵蘅还是没有接口。 “若有良配,从此细心待你,你有了归宿,我也……我也安心。”一面劝她,一面清醒地将自己沉到水底。谁都可以,连刘凤褚都可以无所顾忌同她表白,只有他。 赵蘅道:“傅玉行,这世上最没资格劝我放下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 他又道,“可如果我大哥还在,也会希望有个人能代替他照顾你。” “我不需要谁来照顾,也用不着你来劝我。”她站起身来走了,留下傅玉行一个人久久坐在黑暗里。 刘凤褚半年来次次去见赵蘅,次次被拒之门外。渐渐连小厮也看不下去,“老爷,你若要女人,哪里怕寻不着,后院里还挤不下呢,何苦非要一个寡妇?” “后院那些女人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她可不是。”刘凤褚在竹椅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藤架上的葡萄滚了满地,一踩,满脚都是甜烂的汁液。 他看向自家宽绰的后院,院中有美妾有仆婢,但他如今总觉得太空了,还是该要有个精明能干镇宅安家的女主人才是。 他胸有成竹地喃喃念道:“赵、蘅……” 宣州人很快发现,护城河西边的柳池临岸造起一座二层高的石画舫,从挖土建机到运输石料,再到修砌船体、雕梁画栋,足造了大半年时间,建成后飞凤舞龙,光彩夺目。 谢土揭彩那天,附近人都来看热闹,红菱把赵蘅也拉了去。几个匠头站在船台上,朝着岸上撒五钱、糖果,其中一个将石匾上的绸布缓缓揭下,众人这才看清,这画舫原来被命名为“蘅兰舫”。 红菱笑着说,“这名字起得倒巧了!”还没笑完,却看到那被众匠头围在中间的画舫主人,不是刘凤褚又是谁? 一股邪乎感忽然涌起来。 刘凤褚的视线一眼攫住赵蘅,视线就再没离开过,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刘家小厮跑来对她道:“傅家娘子,我们老爷邀你上舫。” 赵蘅看了刘凤褚一眼:“恐怕不大方便。” 小厮得意笑道:“怎么会不方便呢?这一整座画舫便是老爷特意为你造的!” 赵蘅看着面前这座众人叹羡的巨舫,不知想了些什么,终于同意让他带路。 那小厮脸上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笑。 这画舫内部比外面只更加精致。刘凤褚备上最好的蔷薇露酒,盛在冰盘里的荔枝、杨梅,还有一小碟白花花的雪盐。一看这些东西,便知是隔山跨海的运到本地,刘凤褚确实是花了心思,直劝赵蘅尝尝。赵蘅只是倒了杯酒,笑着看看,又放了下来。 刘凤褚撑着手等在对面,专等着看她反应,却见赵蘅还是可有可无的,不由得也露出点受冤抱屈的模样:“我花了这么多精力钱财,就为了讨你一笑,你就这么冷淡对我,这颗心还真是铁打的不成?”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这神情倒确实是第一次流露。 赵蘅笑道:“刘官人,你口口声声说这一切是为我做的,可在我看来,就算没有我,也并不妨碍你享受这些东西。” “我不爱喝蔷薇露酒。”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 “因为它够贵,贵到足以让你明白我的诚意。” 赵蘅终于笑出来了,“你想要我,究竟是想要赵蘅,还是一个持家好用的女人?还是因为曾经在我面前受过挫,所以试图降服这个女人的补偿欲?”她一句句问得不徐不疾条理清楚,没有咄咄逼人之意,却把刘凤褚问沉默了。“你说你为我费尽心思,却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心意,你没有考虑过这样大张旗鼓的示好会让我为难吗?如果我不接受你,而我们两人又这样终日独处,别人会怎么看我?虽说我也并不很在意外人眼光,可刘官人,你有一刻替我着想过吗?” 刘凤褚支着脸坐在对面矮榻上,看起来颇为郁闷,也不知是真的挫败,还是被她啰嗦烦了。 他安静了很久,最后问出一句:“你当真不喜欢蔷薇露酒吗?” 赵蘅抿着嘴,想笑又没笑。 “那这座石舫呢?” “……多谢费心。”下次别送了。 小厮进来,说傅玉行傅二公子、赵蘅娘子的小叔来了,名号报得莫名郑重。傅玉行在下人领路下进入船舱,第一眼先看赵蘅,然后看到她面前的酒杯。他过去拿起杯子,闻出是蔷薇酒,眼睛又看向赵蘅,赵蘅朝他摇摇头:我没喝。 傅玉行用眼神问她,走不走。听说她独自和刘凤褚相处,他担心不便,所以早早来接。 赵蘅也点点头,不过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傅玉行便知道还有话说,把带来的罩衫披在赵蘅腿上,在她下首边坐下。这时他才终于对刘凤褚冷淡开口:“她一不能受风,二不能受寒。蔷薇、冻果都不能多用,这石舫窗户大开三面临水,同样不能久居。刘官人,若你非要纠缠,至少要对她的身体上点心。” 刘凤褚有些诧异,赵蘅缓缓道:“我当年小产过,那时起身体便伤了根基。后来连年苦劳,也曾被你刘大官人逼得走投无路,发作过血崩之症,这些年才渐渐调养好了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该知道,我是不能生育的。” 她说这些话时,傅玉行就在旁边听着,看着面前的茶盏,茶汤上泛着微微的涟漪。 赵蘅语气非常平静,刘凤褚的神情终于从轻佻慢慢收敛,他此生第一次带三分真心道:“我自己无父无母,只想快活当前,从不考虑身后事,生养与否我不在乎。你说我不了解你,可你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两人交识的机会,若你愿意,也许我也可以学着知道你的性情,你的习惯,你的喜好,我也可以为你让步,为你做出些改变。” “刘官人,”赵蘅打断他,“在我心中,今生今世,此生此世,只会有我亡夫一人。” 傅玉行转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第五十四章 脉脉难言 刘家小厮发现他家老爷这几日似乎对什么都兴味索然,从前那些寻欢作乐、招妾饮酒的事全放下了,每日只躺在葡萄架下一摇一晃长吁短叹,也不知究竟叹些什么。他们也不敢问,只私下偷偷议论几句:“老爷最近是怎么了?” 刘凤褚躺在竹椅上,时不时便道:“可惜啊,可惜了。”他始终忘不了赵蘅。聪明女人大多功利,忠贞女人大多愚蠢,难得遇到一个聪明而又忠贞的,可惜忠贞的对象并不是他。 可惜。 傅家药铺里,众人发现红菱近来对蔡旺生的态度很是残暴。虽说她平时待他也算不上好,至少不会故意要求对方一个上午从东街买川贝,西街买陈皮,北街买百合,南街买玉竹。 “你俩最近怎么了?一个多月了,净给他脸色看。”赵蘅和傅玉行在柜台后一个拣药一个称药,问道。 红菱拿着药杵杀气腾腾锤着钵里的砂仁,“谁让他欺负我!” 对面二人一听便笑出声,“他敢欺负你?” 红菱瞪过来。赵蘅道:“你说话也得有点良心。人家一直是怎么对你的?几年前你瞒着我们偷买私盐,到头来可是他替你挨的板子蹲的班牢。” 傅玉行在旁拣着桃枝,接口道:“非要到山里抓獐子,结果撞上野猪,也是他为你挡的,差点一头被撞到坑里。” 赵蘅道:“哪次三灾八难的不是他替你东奔西跑?” “还有葛家村那回。” “吴铁匠那回——” “够了,”红菱瞪着眼打断,“要你们俩一唱一和的?” 想了想,还是不忿,走到柜前坐下,“你们知道什么?那王八蛋最近老跟那采莲小姑娘眉来眼去的!” “什么采莲小姑娘?” “就是带她祖母来看气厥症,大眼睛黑里俏的那个!” 赵蘅想起来了,一个月前蔡旺生是背了个街上厥症发作的老人来铺里,后来包了药又背着老人送回家去,那家孙女以后再带祖母来看病,总是不忘给蔡旺生又道谢又送莲子,甜娇娇的管人叫“旺生哥”。来往得多了,红菱便眼红了。 赵蘅不禁笑起来,“那不过帮个忙,他本来就是心善的人,你这醋劲也太大了。” 红菱倒不认了,“我吃醋?我是他什么人,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说着话,蔡旺生满头是汗买齐东西从门外进来了,红菱看也不看,又要他跑一趟药王庙。蔡旺生气还没喘匀,笑着问她是不是又不高兴了,红菱只一瞪眼,“你去不去?”蔡旺生分明知道她在撒气,只不知道气的什么,只好抹把汗,说着好好,又要出门。 赵蘅和傅玉行对视一眼,从柜台后出来,一个劝着红菱,一个把蔡旺生拉走了。 “你呀!”赵蘅把红菱拉到后院井边,捞了碗水往她脸上洒了几滴,压压她一股邪火,“哪有你这么折磨人的,吃醋就和他说吃醋,喜欢就和他说喜欢。平时挺爽利一个人,怎么遇到这种事就这么别扭?” “你当我没有吗?”红菱说起来就更气,“这些年我眼色也使过,话也问过,也约他吃过酒,明里暗里一个女人家能做的我都做尽了,可他就是那么个软蛋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回回不是装傻就是吓跑了。你说,你说我究竟是生得丑还是配不上他,他真就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喜欢,我自然是喜欢的!”蔡旺生在玉行面前急忙开了口。 玉行见他难得激动,又把他拉回身边长凳上,“既然这样,怎么还一直推三挨四。这么多年,连我们都看出她一直在等你表示。” 蔡旺生叹口气。两个男人屋里不能呆,只能在巷子口长凳上临街坐着。“二少爷,哪像你说得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便可以开口求她和自己一起么。我这样的人——” “你怎么?” “她从前……她从前的意中人,是廖公子那样的人物,她该配的也是廖公子那样的,而我是个骗过他药材的骗子,又穷酸又没有本事,我哪里配得上……二少爷,我这种人的心思,你是不会明白的。” 傅玉行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我明白”。 蔡旺生道:“我这辈子是不敢奢求什么的,我只想一辈子守着她,让她开开心心平平安安,也就够了。二少爷,我这些话告诉了你,你可不要再告诉别人。” 傅玉行想了想,点点头。 蔡旺生道:“就算是少夫人也不能告诉。” 傅玉行还是点了下头。 赵蘅道:“怪不得,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傅玉行坐在靠窗下的花案旁,道:“他既这样说,这件事我们也不该插手了。” 赵蘅道:“可我看红菱那样子,大约也要心冷了,两个人明明相互有意,一路都这么扶持过来的。若真就这么磋磨掉了,多可惜啊。”又转向玉行,“你看,我们能不能从中推上一把?” 傅玉行道:“你有主意么?” 赵蘅道:“我哪懂这些,你不是该有主意吗?” “大嫂,这种事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既有他的考虑,我们也不该强人所难。” “二少爷,你这样可说不过去了!”外面忽然传来一嗓门儿。 二人唬了一跳,只见王信虎带着媳妇瑞兰、几位平时相熟的掌柜、赵蘅房里两个小丫鬟闯进门来,这些人本来都是为了两日后药神节庆宴的事上门来备饭备酒的,这时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少,一屋子闹嚷嚷的,都说红菱和蔡旺生的事情不能就这么放过不管。“眼看药神节就要到了,又是个天凑良缘的好日子,咱们正好给这两人牵个线搭个桥!” 傅玉行在人群外道:“你们不要越帮越忙。”已经没人听他的。 这个说:“男人最好色,红菱那么好模样,打扮起来,不信蔡旺生不上钩!” 那个说:“找个算命的,铁着嘴就说他俩是命中注定天生一对。这样才能解了蔡旺生的疑心。” 瑞兰把瓜子一扔,说:“看你们一个个不着三不着两的,出的都是什么主意?你们得想想,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最放不下一个女人?” 众人都做出悉听指教的模样。 “最好的法子是给红菱找个俏郎君来,叫蔡旺生抓心挠肝地吃醋。不到抓不住的时候,逼不出这种人的真心话的。” 众人觉得这似乎是个办法,只不过往哪里找个俏郎君来? “得是一表人才像模像样的。”“一看就是个有三有俩的阔人。”“最好还有点气度的。”说着说着,眼睛都转到窗边的人身上。傅玉行本来已经听得百无聊赖,低着头把弄扇柄,才发现众人把眼光都放到自己身上。 他听笑话似的,“我?你们让我去追求红菱?蔡旺生又不是傻子。” 众人七嘴八舌争了半天,这时候已经互不服气起来了。 坆螝 “我的法子更好。” “还是我的好!” 最后还是问傅玉行:“二少爷,你觉得究竟谁的主意更好些?” 二少爷觉得一个比一个稀烂。 他侧过身低声问赵蘅:“你看怎么办?”他本意是想问赵蘅怎么阻止这些人出馊主意,想不到赵蘅稍加思忖,认真道:“我觉得他们说得都挺有道理,我一时也抉择不出。玉行,你看不然我们都试一试?” 傅玉行心里有八百句回驳排着队过去,但他看着赵蘅的脸,最后说出的是:“也好。” 众人头天晚上主意出得起劲,第二天真要把蔡旺生约出来又一个个笨嘴拙舌。王信虎约他药神节上街喝酒去,蔡旺生笑着说他一旦喝酒总要醉上两三天,只怕耽误事情。瑞兰又和蔡旺生说起明天药王庙广场上有掷花毬的游戏,好玩得很,蔡旺生又笑说,那都是男男女女冲着捉对成双去的,我也没这方面心思,不凑热闹了。 众人躲在楼梯后看得心急,都骂这小子不开窍。还是一直在人后旁观的傅玉行对红菱扬声说了句:“红菱,上回有福饭庄定的黄酒你算得有错漏,明日药神节记得去把那几坛酒搬回来。” 蔡旺生一听便过来道:“还是我去搬吧,有五六坛呢,她取不动。” 傅玉行便笑一笑,“也好,明日你记得早些过来,陪她一起去。” 第五十五章 姻缘巧撮合 第二日,王信虎早早就守在傅家院门外,见蔡旺生从远处来了,扭头朝另一扇门的小厮叫道:“来了!” 小厮转个身跑进院里,给游廊下的丫鬟比个手势。丫鬟又跑过池塘,通知两位掌柜,两位掌柜又过栖凤院月亮门,朝着台阶上的傅玉行抹脖子瞪眼示意人到了。 傅玉行倚在赵蘅房门外,抬手敲了敲雕花门,“好了么?” 门里开出一条缝,赵蘅慌慌地探出头:“这么快?” 屋里,红菱一听人到,蹭一下站起来,嘴里还衔着口脂,捞起裙子朝窗外把红纸一吐就往外跑,被瑞兰一把抱住,“鞋都没穿好你急扯白脸的干什么!”两个人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赵蘅在门口把傅玉行推出去,“你快去挡一挡蔡旺生。” 傅玉行还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是我?”,已经被她一把将门摔上了。 “二少爷。”蔡旺生笑呵呵走进来,问红菱在哪里。 傅玉行道:“正梳头呢,今日药神节,姑娘家出门总要打扮一下。” 众人这时都在院外探头探脑。只见房门开了,一阵香风扑来,红菱终于被赵蘅和瑞兰夹在中间款款而出。用银珠花将一头乌云般的鬓发尽数盘起,露出一张窄俏脸。水红色对襟窄袖长衫,裙腰高束,勒出长衫下若隐若现的葫芦腰,每走一步,桃花面翘尖鞋就在水波似的裙摆下露出娇俏的鞋尖。连围观的众人也看得眼亮心痒。 红菱满怀期待飞起一眼看向蔡旺生,眼里不光有娇羞,还有定要将对方斩于马下的势在必得。 然而蔡旺生面对这天仙似的人,神色如常笑道:“换好衣服啦,那我们走吧。”真就这样走了。 一地人目瞪口呆。红菱更不可置信,转头看看赵蘅,又看看瑞兰,“他瞎了吗?他瞎了吗?” 赵蘅连忙安慰,“很好看,很好看,你今天特别好看。” 药神节庙会春光明媚,行人如织,街上游人和小贩却在这个早上目睹了一桩奇景:一个使劲使眼色的高挑美人和一个胖子,身后鬼鬼祟祟跟了一大群人,忽远忽近跌跌碰碰,再往后,则跟着一脸忧心的赵娘子和一脸懒散的傅大夫。 “咱们这样会不会太招眼了?”赵蘅还问。 傅玉行没说话,只给她递了袋糖炒栗子让她剥着吃。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招眼了。 瑞兰还不死心,说自己早就找好了算命先生,专在半路堵这两人。 那算命先生是个瞎眼摸骨的,白发苍苍颤颤巍巍,摸着个杀猪大汉,由衷赞叹道:“好骨相,好骨相,鼻梁高耸入云间,定是嫦娥下九天。”摸着一个稚龄幼童,又胸有成竹点头:“好运气,好运气,东边日出西边落,你跟爹姓不出错。” 王信虎一看,拉过瑞兰小声道:“从哪找来的这老头,你是不是又贪小便宜?” 瑞兰又心虚又嘴硬,“这……话我都教过了,等红菱过去干咳两声,让他按原话说就罢了,能出什么岔子?” 红菱走过去,“算命的——” 坐下还未开口,一个赶猪过桥的农户把桥下路人囫囵撞了个圈,众人满地乱滚一通。那农户已经一屁股坐到红菱身边,把怀里乳猪往桌上一丢,大着嗓门扇着风道:“热死了,热死了,算命的快倒杯水来我喝!”说着清嗓子擤鼻涕弄得震天响。 那算命的听到干咳,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情,把手往前一摸,正摸在那又哼又拱的小白猪头上,“哎呀,这姑娘体态丰盈,脸大如盆,腮帮饱满,真是有福之人。”又摸到耳朵,“耳大有轮,能聚天下之财气,心胸宽广,随遇而安,是个旺夫命啊。”说完脖子一伸,朝那农户道:“客人,这姑娘既让你事业兴旺,又让你家庭和睦子孙繁盛,与你正是良配,万万不可错过,速速抱回家去成了一桩好事吧!” 满街人大笑,那农户呸了他一声,老头子还一脸茫然。 这时王信虎叫两头猪从背后一撞,驮着冲了出去,连人带猪冲上桥,又把蔡旺生顶翻在地。众人脸色大变,七手八脚去把两人拉起来,蔡旺生撞得满头是青,“你们怎么在这儿?”众人还装傻,你推我我推你,又把他撒开了,含混着跑走。赵蘅跟着溜过,傅玉行跟在最后给那算命老头付了钱。 直到街边吃面,蔡旺生还捂着头犯疑:“红菱,你觉不觉得我们今天好像一路有人盯着,我身上阵阵发毛。” 红菱根本不想和他说话,满脸不高兴,恨死了他不开窍。 远处的王信虎点点头,凝重道:“看来只能出绝招了。”他早已安排了几个自己人,一会儿换个样子来搭讪红菱。若搭讪得成,就让蔡旺生吃醋抓心;若搭讪不成,就让蔡旺生英雄救美。众人都道他这主意好。 左等右等,果然看到两个人在红菱旁边坐下,一坐下便对着红菱发出轻佻的哨声。 众人都以为这一定是王信虎请来的人,演技不错,只不过太流氓相了些。王信虎却眯着眼看了又看,然后大惊失色说这不是他找的人。 那两个原来是真正的青皮,从坐下起就对着红菱窃窃发笑,口中叽叽咕咕,大概是说红菱漂亮,又看看旁边的蔡旺生,更笑得厉害,隐约听见一句话是“羊肉掉进狗嘴里。”蔡旺生也不反驳,只低头扒自己的面。 红菱霍地站起身来,沉着脸过去道:“你们两个放什么狗屁?”把隔壁摊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那两个青皮也不是好惹的,被她一骂,摔了筷子就要动手,蔡旺生忙上来挡在中间,陪着笑把那两人送走了。 红菱不领他情,反而气道:“别人这么说你,你就一点气性也没有?你有没有出息!” 蔡旺生不明白她今天的火气从何而来,老实巴巴道:“我、我是怕他们动手打你……人家说我几句就说几句吧,不碍事的。” 红菱更冷笑起来:“哦,我为你出头,倒是我多事了。你蔡旺生可真有本事,八根绳也拽不动你,一脚踢不出个屁来,你就一辈子自个吃自个去吧!”说完一扭头气得走了,蔡旺生忙追上去,红菱红菱的一路叫着。 王信虎一拍大腿,“哎呀,我说错地方了,我和那人说到塘西去了!”一群人都骂他坏事,又乌泱泱追着那二人去。 桌旁只留下赵蘅和傅玉行,赵蘅不禁叹了口气,“这撮合姻缘的事比生意都难做。” 傅玉行见怪不怪:“这种事咱们旁人本来就不该瞎出力气。”又给她递去一袋甜食。 赵蘅说不吃了,一上午事又没办成,倒吃了一肚子炒栗子羊头签蜜饯点心。 傅玉行道:“这是酒酿饼。” “那我趁热吃两个。” 阳光洒下来,天朗气清,市声繁闹,身后都是抱花提酒的男男女女,直到这时才让人感觉今天果然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无论过去多少年,身边人如何轮转,药神节的街头永远是不变的披红挂绿欢欢喜喜。 赵蘅一面吃,一面还感到些沮丧:“你的意思是,这件事真就这么算了?” 傅玉行道:“也未必就要算了,实在是这些主意都太没谱。” “你有什么主意?” 傅玉行还没说话,王信虎几人又跑回来了,一路大喊:“糟了糟了,蔡旺生叫人给打了!” 原来刚刚那两个被红菱骂走的青皮一时不快,走了不久又叫了几个流氓回来把蔡旺生拉到巷子里揍了一顿,等王信虎等人赶到时,那几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蔡旺生这一天受完旧伤又添新伤,完全不知道这都拜好友们的热心撮合所赐。众人把蔡旺生抬回店里,呲牙咧嘴给他上药。红菱还骂他:“该,叫你忍气吞声,叫你遇到事情老想息事宁人!”其实她自己头发也散了,衣服也破了,刚刚为了蔡旺生也和那群人厮打在一起。 蔡旺生还笑呵呵的,道:“就是酒没取回来。我一会儿再跑一趟,你就别去了,好好休息休息。” 旁边有人嘀咕了一句,“哎哟,还惦记酒呢,有这心思花在该花的地方多好。”蔡旺生没听明白,众人都不理他,尤其是红菱。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斯斯文文询问掌柜的在不在,却先看到一大帮人围着个鼻青脸肿的胖子,不禁愣了一愣。众人忙安抚他,说都是自家药工。年轻人方才放下了心。原来他是有福饭庄的账房,因养心药堂取酒迟迟不到,饭庄索性差人把黄酒运上门来了。 那年轻账房拿着张契,问谁能给他签个字,众人又忙着找纸找笔。只有赵蘅从这年轻人进来开始就直盯着他看,以为自己眼花。 这年轻人,白面皮,白衣白帽,打眼一看,竟有几分故人相逢之感。 其他人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看到红菱站起来,对那年轻人道:“你跟我来吧,我给你带路。” 众人都看出红菱态度有异,等两人走了,纷纷问赵蘅和蔡旺生道:“那人是谁,红菱和他认识?” 蔡旺生也愣愣的,摇摇头。 那年轻人,乍一看竟和廖南星有七分相似。廖南星,连赵蘅和蔡旺生第一眼都恍惚,更何况是红菱。 赵蘅马上意识到什么,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刁钻的,除了她身后这个一直没出声的人还有谁,“傅玉行,这人是你找来的?”相似的长相,相似的打扮,还恰到好处的在这个时候出现,“你想干什么!”这和添乱有什么区别? 傅玉行还很镇静,“大嫂,不然你真当街上随便拉个人来红菱就有反应么。真想试出蔡旺生的心意,戏不做真点怎么行?” 众人随后才知道,原来这年轻人长相酷似红菱多年前死去的未婚夫。王信虎马上警惕起来,“怪不得红菱刚刚这样了,这人可不能轻易放进来!” 两个人马上跑到前面街口,远远观察红菱和那年轻人说话,又跑回来,“你们都看到没有,我还从没见过红菱那样呢!” “红菱和未婚夫感情那么好,后来怎么分开的?” “不是分开的,是出海的时候人没了。” “哎呀,那不是更忘不掉了。” 王信虎见蔡旺生还坐在那发呆,将手按在他肩膀上,“旺生,我们的话你都听到没有,事情到这一步了,你总得干点什么吧!”“是啊!”其他人也催促。 想不到蔡旺生张了张嘴,还是道:“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王信虎再也忍不住,瞪起眼睛:“蔡旺生,你小子简直就是个孬种瓜怂,咱们这一天累死累活为了什么,你再这样煮熟的鸭子都让你飞了!哪天她嫁了别人你心里就痛快?” 蔡旺生的表情分明不是不痛苦。 分明他也犹豫、狐疑、恐惧、期待、动容、压抑,众人心道终于刺激到他,可他一双手握在一起捏了又捏,牙关咬了又咬,最后还是用一种铁心铁意的语气道:“我知道大家热心,一直在撮合我和红菱。可我是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这辈子都不会。她若要嫁人,要找到喜欢的人,我自然替她开心,别的,你们就别再逼我了。” 众人都跳起来,还没来得及骂,已经听到门外传来冷冷的声音:“你刚才说的,都是你的真心话?” 回头一看,红菱正站在门外,目若寒灰。众人才想劝慰,红菱已经推开众人,两步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哪怕我嫁了别人,你也无动于衷么?” 蔡旺生见她气恨,又想安慰,不知想到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红菱咬着牙笑了,连连点头,“好,好,蔡旺生,你真当我不会嫁吗?你真当我不会去找别人?你真当我这辈子就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确实是连廖南星一根指头也比不上,我简直是瞎了眼了,上赶着叫你这个窝囊废给我没脸,你给我滚,滚!”她一旦生起气来,说的话比尖刀还利,口不择言,一边说一边把蔡旺生往外推搡。众人见她真伤了心,也都慌了,过来边拉边劝。 没人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赵蘅眼看场面收拾不住,叫身后的傅玉行快想想办法。傅玉行想了想,终于走到人堆里,往红菱脚下一绊。红菱身子一歪就要摔倒,他顺势把人抱起,并无声说了句:“晕倒。” 红菱下意识想骂,赵蘅反应迅速,立刻装着询问上前,“红菱,红菱你怎么了?”顺便把她的嘴捂上。 红菱一看这二人齐齐做戏,也反应过来,头一歪,翻着白眼晕倒过去。 “红菱!”被推到人群外的蔡旺生一看这情景,立刻挤开其他人心急如焚想要上前,众人也纷纷涌了过来。赵蘅拿身子一挡,说快把红菱抱回房去给她看看脉。两人就这么配合着把人劫走,又把跟上来的众人通通关在门外。 众人只好在门外干等,蔡旺生更是急得绕圈。瑞兰还在旁边安慰他:“别急别急,一定是一时急火攻心气昏头了,一会儿就能醒过来了。”“是,有傅大夫在,不会有事的。” 熬了一炷香,傅玉行终于从门里出来了,当着围上来的众人,第一句话就是:“她快死了。” 蔡旺生一听,简直如五雷轰顶。 他第一反应是否认,“不,二少爷,一定是你骗我,你和红菱一起做了这出戏来哄我。这种事情万万不要拿来开玩笑!”他嘴上这么说,却已然陷入绝望,看到赵蘅,又像抓住救命稻草,“少夫人,你告诉我这是他俩做戏,你跟我说实话,你从不会骗人的!” 赵蘅看了身边的傅玉行一眼,面向蔡旺生,用委婉而沉重的语气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她这几日逼你逼得尤其紧吗?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剩几天了。她念着你的好,希望至少死前能得到你一句肯定的答话,不论结果如何,就是走了,也不留遗憾。” 第五十六章 定情 春日的雨说来就来,整个院子里雨水滴沥,闷雷阵阵。蔡旺生在听到红菱病情的第一时间便冲进房里去,只留下其他人在天井旁的大厅里四散坐着,安静无言。 王信虎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二少爷,你刚才说红菱这病……” 傅玉行道:“是假的。” 众人沉默。才酝酿了一肚子眼泪,还没哭出来,又叫他憋了回去。 撒谎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傅玉行竟告诉蔡旺生红菱得的是肺痨。相识的人都知道,蔡旺生的娘亲当年便是得这病死的。 连王信虎都不禁搓着膝盖道:“二少爷,你这招,也实在是太狠了……” 蔡旺生进到屋里时,房间四下静悄悄的,红菱躺在床上,一看到他,便把身子背了过去。 他在她床头坐下,整个背都支撑不住佝起来了,许久,才低着声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红菱道:“告诉你干什么,反正你也不在意我,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相干?死了才干净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蔡旺生一听她说这种话便受不住,“我哪会放下你不管。我是怨你,你要是早些说出来,我不是就能早些照顾你吗?得这种病多辛苦,要遭多少罪?” 红菱其实不过想让他担心一下,吃点苦头,却见他动情如此,自己一时也失了方寸,转过身来,“我……我这病再重些可是会沾染人的,你就不怕我害了你?” 蔡旺生憨笑道:“我身子壮,不要紧,你别管我了。以后我来照顾你。我娘当年就是得的这个病,我照顾了她许多年了,我有心得,二少爷医术又那么好,肯定会没事的。”一边说一边就把床头的梨拿来削皮,他有耐心手又细,一块皮削得长长的始终不断,人也跟着絮絮道,“得了这病,胸口会不太舒服,吃点梨先润润肺。是我不好,我嘴笨,刚才还惹你生气。一会儿我就到柜上再买两包燕窝,以后天天给你炖着吃。以后你把活都叫我来干,千万别再累着了。” 红菱这时候反而假戏真做了,不知想到什么,闷闷道:“你既然知道我早晚要死的,你还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干什么,又不值当。” “哪里会不值当。你这辈子吃了够多苦了,我替你做什么都是该的。” 她听出他真心实意,也不由得眼发酸,吸了吸鼻子道:“那,你愿意娶我?” 蔡旺生摇头。 她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愿意!” 窗外围观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忙朝她使眼色,让她躺回去。 红菱往后一倒,把身子翻到另一边,又沮丧又气闷。 “我想娶你!”身后的蔡旺生忽然大声道。 红菱坐起身,还愣愣的,以为自己听错了。蔡旺生到了这一刻,好像终于将所有顾虑抛诸脑后,“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从前怕你跟着我吃苦,所以什么都不敢和你请求。红菱,如果你还愿意,如果你不嫌弃,你能不能嫁给我?” 她本来就想他上套,可等他真的跳进来了,她又被他的义无反顾吓着,“快死的人你也娶吗?” 蔡旺生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什么快死不快死的,只要是你,就是我天大的福气了。” 红菱的眼泪霎时间便流下来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酸楚。多少年都不哭的一个人。 窗外众人一时都低声欢呼起来。赵蘅趴在窗沿上,看得更是动容。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她曾经也是有的。 蔡旺生宽慰好红菱,让她休息,自己出来关上房门,在台阶上坐下,等周围没人了,这时才为着红菱的病哭了出来。他忍着声默默哭了许久,把满脸眼泪一抹,站起来不知道哪里去了。 众人等他走了,都涌进房里围在红菱身边。王信虎这时又拍着膝盖道:“哎呀,真不愧是二少爷,这一招还真管用,可算把那小子的真心话逼出来了!” 众人都纷纷称喜,瑞兰又担心道:“不过这事今后要怎么收场?他迟早会知道你根本没病的。到时被他知道了我们合起来骗他——” 另一个道:“知道就知道了,蔡旺生那个人能发多大脾气,到时候话也说了事也成了,他还能不认账不成?” 王信虎顺风就抖擞,“这小子要是敢不认账,我就直接——”手都抬起来了,一转身,正撞到蔡旺生视线上。 红菱本来喝着水,也一口喷了出来。 蔡旺生站在门口,手上不知从哪里抱了满怀的衣服胭脂首饰风筝,都是年轻女子日常用的玩的。原来这些年他面上不对红菱做表示,其实日常里看到任何适合她的小玩意总忍不住买下,买了又不知用什么名目送出去,慢慢便积了这许多。如今想起来,竟耽误了她这么多年时光,又是后悔又是心疼,便跑回去把所有东西都抱了来给她。哪知还未进门,便听到众人的谈论。手一松,衣服堆了满地,一只小藤球咕噜噜滚出来。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帮从没见过蔡旺生发脾气的人这时看到他的表情,竟然都不敢相劝。 蔡旺生谁也没看,就盯着红菱走过去,也没有露出狰狞的愤怒表情,“你是骗我的?” 红菱眼神躲闪,她在蔡旺生面前一向没理也有理,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心虚。 “旺生,这也不能怪她——”王信虎上去想劝,被他回头狠狠看了一眼,顿时连王信虎都不敢动了。 蔡旺生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揪住赵蘅,“少夫人,连你都骗我!” 赵蘅不由得往傅玉行身后退了一步。 傅玉行挡住他的怒火,道:“你始终不愿意都坦露真心。你以为隐而不说是为了她好,有没有想过她也会委屈?” 红菱被傅玉行的话说中心事,也低下了头。 雨下得愈发大,连檐廊下也冲进来一阵湿润的水汽。 蔡旺生终究还是谁也没理,一个人走了。 红菱独自撑着伞走在雨里,来到街角的茶摊前。天色是一种冷蓝的调子,远处近处的人都在周围奔跑躲雨,然而红菱动也不动,只看着面前的蔡旺生。 蔡旺生坐在摊子支出的茅檐下,半边身子被水气打湿,他自己也没察觉。他抬起头,隔着雨幕看红菱,看到她神情中显出一种静谧的幽怨,一种遥远的等待。一句话不说,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终于站起来走到伞下,伸出双手,认认真真地、老老实实地把她抱进怀里,用这个拥抱结束了所有的顾虑和犹豫,也给了她一个无声而坚定的答案。 不远处的街角,傅玉行撑着把伞,和赵蘅一起默默看着这一幕。 当看到红菱和蔡旺生终于抱紧彼此,他二人也相顾一眼,功名尽在不言中。 第五十七章 情难自抑 蔡旺生把所有礼物的来由一一告诉了红菱。衣裳是重阳节时想送给她的,红底绣银线菊,又娇贵又衬她;风筝和陶响球是她随口说过,他便记下来的;还有翠袖楼的新鞋、赵金坊的胭脂…… 红菱听着笑了,把珠花往头上一簪,偏着头问他,好看吗?蔡旺生笑着说好看。 窗外偷看的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退出去了。 王信虎还感叹,说这蔡旺生也真能藏,买了那么多东西,竟然都不准备拿出来。 瑞兰叹道:“他对红菱这份心,我也是从没见过的。得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在明知道不送出去的情况下还一次一次给对方攒东西。”说着又不禁拿王信虎比起来,“你就从来没想着给我送过一样东西!” 王信虎语塞:“这,鞋子头面这些东西,总得你自己亲自试试才知道合不合适嘛!” “那蔡旺生怎么闭着眼都能送得合适呢!” 那边吵吵嚷嚷,赵蘅和傅玉行已经走下台阶。一阵风过,傅玉行给她使了个颜色,赵蘅便知道是头上的簪子又松开了,于是折了个方向自到里屋去整理头发。 王信虎从身后追上来,说今天撮合了这桩好事,不如晚上大家一起吃一杯酒,也商量商量着手那二人的婚事。傅玉行定定看着赵蘅离去的方向,然后说他就不去了。 热闹一旦散去,安静就更加凸显。他一路回到院中,进屋时天色已黑。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下人留伺。他把烛火点上,把桌上的冷茶换过,自己开了窗子,然后在桌前坐下。直到这时,才将袖中一枚发簪露出来。 白玉嵌银丝的玉兰花苞,清丽素雅。若能簪在她发间……想来也是好看的。 “得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在明知道不送出去的情况下还一次一次给对方攒东西?” 有缘无份,至亲至疏。脑子里蓦然闪过这个声音。 白天那位被撞翻摊子的算命先生趴在地上,眯缝着眼找掉落的卦杯,他蹲下来把最后一只递过去道:“今天砸了先生摊子,多少钱能贴补损失,我赔给先生。” 满脸困倦糊涂的小老头眨了眨眼,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呀,是呀,都是你们呀,害得我连生意都不好做了呀!” 傅玉行被他拽着手笑道:“你生意不好,约莫倒不是我害的。”话虽然这么说,还是给了他一锭银子。 那算命先生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大约没料到眼前这年轻的冤大头这么好敷衍,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又说既然收了你这么多卦金,公子我便替你打一卦吧。 傅玉行说不用。 算命的道:“拿了超出的报酬,算命的会有灾殃的,让我替你打一卦吧。” 傅玉行的手还被他抓着,便把手中两只卦杯丢到地上,这就算投了一卦。两片新月型的红漆卦杯,本来不过是长在山林中最普通的木头,经过选择、切割、打磨、雕刻……身上便寄寓了千百种复杂无端的命运,供人们从中窥探个人的爱与恨,过去与未来。 算命先生煞有介事拿手抚摸着卦杯落地的形状,然后睁着一双昏昧无珠的眼睛,看着他,慢慢摇头。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公子这一世想必是有所缺憾,求而不得,爱而难守,有缘无份,至亲至疏。相遇倒不如不遇啊。”脸上的表情似渺远,似怜悯。 他是真看透了吗,他看透多少? 傅玉行表情仍很平静,淡淡地笑,无可无不可,可信可不信,说了声,“多谢先生。” 他把算命递过来的签文藏在衣袖里,平平常常起身,追随上已远去的伙伴。没有人知道在人潮流动的街角一位算命先生对他下的谶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个摊前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他这辈子藏起了很多东西,不必让人知道。 可是一旦离开人群,那股空落的孤寂便填满整个身子,躯体像一具被虫蛀过的空壳。他坐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中,慢慢向下沉去。 “二少爷,你怎么知道用装死这招可以把蔡旺生的真心话逼出来的?” 因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一个人审视自己拥有的东西。 他走在春日漠漠的阳光下,所有人称他傅大夫、傅公子,他在光线明亮处风清月朗地出众着,坦荡着,谈笑着,热闹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徘徊在荒野上的一缕慢慢腐烂消散的孤魂,问心有愧,翻覆沉沦。 一个落花纷飞的暮春上午,傅玉行回到家里,看到赵蘅和红菱正坐在院子里面剪红喜字,裁新衣裳。 红菱把一条红盖头裁了又换,换了又裁,又叫赵蘅搭在手上来回试花样,怎么都不满意。赵蘅看出她焦躁之下其实是紧张,笑道:“我看还是上彩云轩买现成的算了,或者让瑞兰替你做,她手巧。” “那怎么行,我的嫁衣当然得自己做。到那天我肯定是宣州最漂亮的新娘!”她拣了一块红绸,不满意,又换了一片水红色半透明的烟罗纱,“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都嫁过一回的人了,手也没比我巧到哪去。” 傅玉行在树下跟着笑了。 赵蘅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嫁衣又不是自己做的。”她那时哪有红菱这样嫁给心上人的欢喜,去一针一线绣自己的嫁衣。 “你的嫁衣是什么花样,好看吗?”红菱问道。 “好像是喜相逢鸳鸯花色,别的也记不大清了。”现在想来,真觉得可惜,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个最漂亮的样子印在玉止心里。 红菱道:“这有什么,你要有心,大可以再穿一回嘛。” “说什么呢。” 红菱把几串流苏比到选好的红纱上,忽然换了个口气:“廖南星死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阿蘅,事实证明,人这辈子真的很长,你不可能只为了一个过去的人而活。如今我走出来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走出来?” 阳光斜投下浓阴的树影,把树下的人也挡在一片阴影里。 赵蘅静了片刻,笑道:“我就是找人,谁找我呀?” 红菱哼了一声,“每次一说你就装糊涂。上回那个刘凤褚——那人倒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没有?”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婚事吧,手笨成这样,也不怕丈夫嫌弃。” “我怕什么,给他两个胆敢嫌弃我?” 嘴上这么说,一条烟罗纱都裁得战战兢兢。红纱太长了,红菱试着把它披到赵蘅身上,结果一直落到裙边。红菱在她身上比了个合适的长度,“我去拿画粉标个印,你就这样别动啊,别乱动!”说着跑开了。 赵蘅便蒙着那块水红色头纱等她回来。院子里风卷落花,连红纱一起吹起来,她穿着素白镶红边的裙子,衣边发梢落满金色的阳光,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傅玉行忽然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无知无觉,情不自禁地慢慢走上前去。 赵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低着头笑问:“找到了?” 却没有人回答。 “红菱?”她察觉到身后呼吸的异样,很轻微的气息,可她知道那不是红菱。她无来由地知道那人是谁,知道他为什么靠近而又沉默。沉默随着呼吸在彼此间流动。 傅玉行听到她的心跳变快了。她一定发觉了。 他伸出手,也不知自己想触碰什么,从她头上飘来的红纱拂过他的指尖,带着凉意的,水一样光滑,是她身体的延伸。他从侧面看她,红纱下的面庞若隐若现,阳光下的头发,头发下露出的耳垂,下巴、嘴唇、睫毛…… 他们的新婚夜,她是不是就这样坐在盖头下,等着新郎替她摘去红纱。 心脏剧烈跳动,无法抑制地,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推翻现状,把一个“如果当初”的“如果”翻来覆去剥了无数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果。 如果当初,他没有做下那些事。 如果当初,死的那个人是他。 如果一开始她就没有嫁进傅家。 又或者,如果,如果,她不是作为他哥哥的妻子…… 是的,一开始甚至是他和她拜的堂,不是吗? 如果是她和他,一开始,一定也不会相互喜欢,一定也少不了吵架谩骂。可她会管着他,他也只愿意让她管着。开始一定也讨厌她,也会惹她难过,可他最后终究会喜欢上她的。然后他会成为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慢慢的,也许她心里也会有他呢,也许她会像放不下他大哥一样放不下他。 无论如何,他逃不过。从她穿着嫁衣从花轿里摔出来,红盖头下露出脸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这辈子都逃不过。眼前人是他的惩罚、他的罪孽、他的妄想,他的镜花水月……他永远的不可得。 傅玉行甚至忍不住想,也许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个,为了成为悬置在他生命之上的痛苦,绵延在他整个漫长无边的人生里。 赵蘅坐在红纱下,一阵轻微的凤将纱托起,流进来,风是温热的,拂过她的脸颊,撩动她的发丝。她有些慌了,察觉到那种长期被压抑在平和表象之下的失衡的危险。“别闹了,红菱。”她低低喝止,声音里有极细微的不镇静。 傅玉行知道他该停下,可又无法抑制自己。又疯狂又胆怯,又清醒又不清醒。 他该把她吞下去,吞下去,再去感受从身体深处燃烧到胸口的灼痛。 那阵风忽然强烈起来,卷着红纱贴到赵蘅脸上,将她的双眼完全蒙住,微凉的触碰和视线的失明让她完全慌乱起来,她再顾不上,一把揭开红纱,回过头去。 身后已空无一人。 墙角,花瓣打了个旋,又重新落回墙根下,好像从来不存在一丝一毫空气的流动、气息的紊乱,从不存在那个试图冲破理智边界的瞬间。 心跳久久难以平静。赵蘅低下头,看着裙摆上还在随风摇荡的红纱,连同飘落的花瓣被她一同捏在手上,越抓越紧,将一片红纱都抓得皱起来。 蔡旺生和红菱的婚事不久后被提上日程。赵蘅做主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媒人,商量一应事宜。她替红菱准备的陪嫁除了金银首饰、衣物床品、妆奁铜镜,还包括一处田地。蔡旺生连连摆手说不可以这样,赵蘅也不理,把他的手按下来,自己把礼单交给媒婆。“你们这些年来帮了我们多少,别说我如今手上宽裕,就是不宽裕,红菱的嫁妆也绝不能寒酸了她。” 红菱把蔡旺生拉住,“你这种时候和她客气等于拿她是外人。” 傅玉行笑道:“你花别人家钱倒花得理直气壮的。” 红菱傲然道:“谁让傅二少爷阔气呢,我那些杯碗茶盏你们若是不给我挑好的,婚礼那天我可不让你们上座。” 晌午后,赵蘅特意给媒婆们在耳室里布下一桌便饭,临走还有点心和打赏,媒人们自然都笑眯眯的千恩万谢。 傅玉行看到她特意叫住了其中一个。 “怎么了?”他以为她有事情忘了交代。赵蘅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先把那媒婆叫到跟前,“宋婆婆,除了我家这妹子的婚礼,还有一个人的婚事如今也请你留意留意。” 宋媒婆热情道:“什么人呢?娘子你说一句话,我宋媒婆没有办不成的!” 赵蘅便拉着傅玉行的衣袖往前轻轻一带,“就是我家这位二弟。” 傅玉行惊诧地回过头。 第五十八章 逼亲 媒人走后,傅玉行一路追进厅中,“大嫂,为什么忽然替我安排亲事?” 赵蘅倒了杯茶,“你早也到了年纪了,娶妻成家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我——”他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一对上她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药堂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打理,我无心私事。” “如今各处生意都已经稳定下来,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费心了,不耽误你成婚。” “事出仓促,我只怕无人相求。” “所以才要托媒人替你慢慢打听。” 他又道:“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的。” 赵蘅提壶的手顿了顿,淡淡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以后成了亲,好好对待人家,从前那些事不要再犯就好了。” “可我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他忽然道。 他眼睛盯着她,看她还要怎么说下去,“我心中已经有了认定的人,假如我娶了其他女子,对她、对旁人都是一种不尊重。” 赵蘅确实答不下去了,因为照惯例,她应该喜出望外顺水推舟:“哦,原来二弟心中已经有人,何不索性告诉了我,让我来替你做媒,岂不皆大欢喜?” 可这话她不能接,一句都不能往下接。 有些东西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油纸,一戳就破,可绝对不能破。 她放下杯子,冷冷道:“所以,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她显出从未有过的冷漠和强硬,“无论如何,你必须娶一个妻子。” “是不是外面的人说了什么,你听到了什么闲话。” “我这些年何时怕过别人闲言碎语。” “那为什么——” “公公婆婆生前也一直希望你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如今你是傅家唯一的血脉,传宗接代有什么不对?” “不要拿傅家来做借口了。” “我找什么借口了!”她忽然站起来怒道,“你说,我在找什么借口?” 她瞪着他,拿视线逼视着他——你敢说?你敢说出来? 傅玉行觉得身上手心爬满了蚂蚁,一口一口啃噬着他。 红菱和蔡旺生拿着灯笼开开心心回来,却看到两人冷着脸吵架。“怎么啦?” 傅玉行没有答话,转身走了。蔡旺生才想追,赵蘅便道:“别去劝他,让他自己想想清楚!”声音抬高到让走远的傅玉行也听得分明。 那天吵完后两人分明是有了芥蒂,只是因为筹备婚事,外人面前尽力做出和睦的样子。红菱觉得他两个好像在僵持着什么,都等着对方服软。 “你这人也真是,偏偏就挑我成亲的时候给我找不自在。”红菱对镜梳着头发,抱怨道。“你俩到底怎么了?” 赵蘅站在她身后替她试戴绢花,“没怎么,你别管了。” “你当我想管呢。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傅玉行把你的话放第一位,不问青红皂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时候见他这样?你到底干什么了,你不说我可安不下心。” 赵蘅淡淡道:“我让媒婆替他寻个婚配。” 红菱一愣,“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 “不是忽然想起来的。从前他忙于立业,我有心也顾不上催他。如今诸事稳妥,自然也该替他做这些安排了。” “他能答应吗?” “他为什么不答应。” 红菱看着镜中的赵蘅,她正低着头替自己篦发,看不清表情。 红菱从来有话直说,接下来这些话却在肚子里翻来覆去了许多年,直到今天,思来想去,还是说了,“阿蘅,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就是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可你有时候太苦着自己,也太逼着别人了。要我看,有些规矩最好还是当它不在的好。外人说长道短,真正自己过日子时各种辛酸苦楚的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你俩这么多年……” “红菱,”赵蘅打断她,“别说了。这些话以后再也不要说起。” 沉默许久,赵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你不明白。”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四个字里藏了多少无法对人言说的压抑苦痛。她和红菱都失去过,可那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红菱还以为她不过是畏惧世俗眼光。 蔡旺生王信虎等人很快也知道了赵蘅最近正在给傅玉行安排做媒,本来是件好事,却见傅玉行分明不是高兴的反应,喝酒时,王信虎便揶揄道:“真是喜鹊子含花——喜上加喜。这边才成了一对,眼看咱们傅大夫也要成一桩美事了。” “傅大夫,怎么闷闷不乐的,莫非是心里忐忑了?” “我看傅大夫不是心里忐忑,这样子分明是心有所属,为情所困。” “宣州姑娘可不知有多少巴巴盼着眼望你呢,你有心仪的,何不直接和你大嫂说说,让她替你好做安排嘛!” “正是,也学学蔡旺生,找上门去说两句好话,送几样贴心的玩意,哪家姑娘还能不喜欢咱们二少爷?” 众人说笑推搡,傅玉行连坐在人群里也显得寥落。酒喝到后来确实醉了,回到家里,几个仆婢前前后后想要搀扶又无从下手,他自己仍走得很稳当,好像不过是薄薄醉了一点,所有将倾将颓的模样只是因为心底的萧索无着。 赵蘅循声来到院中,看到他坐在花台边上,周围一群仆婢劝着。头发也有些散了,低着头,浑身笼罩着落寞。 “少夫人。”仆人们看到她,用表情问她该如何是好。 赵蘅点点头,示意他们都下去。 等院中恢复安静,她走过去道:“坐在这里干什么?起来,回屋去。” 傅玉行仰起头,睁着双湿黑的眼睛望着她。 月色下,她的脸凛然而平静。 他心里竟有点恨她了。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挣扎翻滚。 “我替你雕了一只素兰簪子,是我自己上花,自己嵌丝,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很适合你的模样。”他这样仰着头看人的时候,显出一种单纯的依恋,做一件事情不为任何好处,只想讨她欢心。可又知道她大概不会接受,所以话出口的时候已经有了预料到的黯然。 果然,赵蘅只是道:“我不需要。” 他便笑了,低下头,自言自语:“是,你当然不需要。只要是我给你的,你什么都不需要。” 院里没有点灯,只有背后窗棂的回形雕框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把屋前两个人的轮廓托出来。两个黑影子,隔着两步距离,一个低着头,半个身子颓然地伏下去;一个站着,黑暗里一个模糊而坚冷的侧影。 刚下过细雨的夜晚异常安静,只有屋檐下的滴水碗传出单调的滴答、滴答声音。傅玉行的声音就在这滴水的间隙中传出来,“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可以要求自己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我可以什么都不求。——可你为什么要我娶别人,你在怕什么?” “……” “你不敢回答。” “傅玉行,你喝多了。” “我当然是喝多了,否则我怎么有胆和你追问这些话。” “等你明早醒来你会后悔。” “我这辈子后悔的事多了。” 她冷声道:“我是要你的命还是挖你的心?你究竟有什么委屈,你有什么不得已?” 傅玉行看着她,看到她恼怒之下难以掩饰的慌张和躲避,他忽然笑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赵蘅一惊之下迅速想要甩开,又逼迫自己在他面前保持冷静。 傅玉行看穿了她,一丝谑弄而痛苦的笑浮现在嘴角:“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傅家好,为了我好,那你慌什么?” “你只要我有一个妻子,要我和她相敬如宾,各归其所,然后你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和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他嘲笑她,“大嫂,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虚伪?” 赵蘅忍受不住,狠狠一甩手道:“你不想虚伪,那么更简单,我从此后就离开傅家,我与你再不往来再无瓜葛,一刀两断,我自然也不逼你,这样你该满意了么。” 她转身就走,却听到身后追来脚步声,一双手抓住她将她推到廊檐下,挣扎中她对上他泛着血丝的眼睛。隐忍的,偏有汹汹的情意从这双眼里溢出来,乞求她怜悯,乞求她对他能有一丝丝心软。“傅玉行!”赵蘅想要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了,黑暗里近得呼吸交错,他的目光伸到她眼睛里,眷恋地、苦涩地想要将脸贴靠近她颈间。 赵蘅狠狠将他推开了。 夜色里,他看到有一点冷的光一闪,是她含泪的眼睛。 隔着一片黑夜,她眼里透出一种彻心彻骨的痛楚和怨恨。“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毁了她的全部,挖空了她整个人,然后来乞求她给他更多。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过去种种还不够吗? 那痛彻骨髓的一眼把傅玉行打醒了。他整个人被定在原地,从头凉到脚,完全无法动弹,长久蒙盖在他们关系之上的一层遮蔽就这样被揭开。 她恨他。 从元丰九年的那个冬天开始,跨过了十年的这一天晚上,她一直恨他。 他们可以同生共死,她可以对他笑语晏晏,他们可以默契与共相互扶持走过这么多年,她会担心他、引导他,做他精神上的指引,带他走出泥淖。她还可以拿出一副长嫂的模样宽慰他,“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在心底深处,原来她一直恨他。 连被他不理智地触碰一下,都让她厌恶到浑身冰冷。 可她难道不应该恨他吗? 连他自己都恨他。 他们都是被困在元丰九年那个冬天的人,今生都无法走出来。 蔡旺生可以和红菱在一起,因为他并没有害死她的爱人,因为那个爱人不是他的亲哥哥,他这辈子至亲又至愧的人。 傅玉行踉踉跄跄后退,几乎是落荒而逃。 赵蘅既没有拦他,更没有喊他。 那晚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绵绵的寒雨。傅玉行走到街心,被深夜料峭的风一吹,那薄薄的一分酒意也彻底醒了,整个人开始感到一种浸在水中的凉意。 他回过头,去看那栋黑夜中的傅家宅邸,屋檐下一点灯笼的光,照不到他所站的这片阴影。 他就站在那片黑暗的街口,站了不知多久。 第二天,傅家家仆们看到他们二少爷湿淋淋地回来了。众人吓得又是熬热汤,又是拿衣服,问二少爷昨晚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怎么也不打一把伞。 傅玉行没有换衣服,而是径直来到赵蘅面前。 赵蘅在拨炭火,抬眼,也看到了他这一身湿透的头发衣裳,整个眉眼因为被水洗过,显得更加漆黑。 傅玉行在她面前坐下,开口第一句话,声音还带着些哑。 “大嫂,我考虑好了,我愿意成亲。” 赵蘅微微停顿,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拨弄面前的银炭,“你愿意做这个决定,是最好不过了。” “接下来的事,只怕还需大嫂多多费心。” “这是自然,我会尽心的。” “多谢大嫂劳神。” “二弟不必客气。” 第五十九章 旧孽 九月初八是个好日子,红菱和蔡旺生在这一天成婚。接亲早上,外面鼓乐声声,赵蘅为红菱戴上凤冠和头纱,看着她在镜中明媚含羞。喜婆打开门,说新娘出门了。红菱却忽然说,“等一等。” 赵蘅看到,她对着镜子,将耳上一对红珠子耳坠取了下来,静静看了半晌。喜婆不明所以还在催促,赵蘅说,“再等等她。” 红菱最终打开抽屉,将耳坠放进其中,妥贴收放好,站起身来,展颜一笑,“走吧,成亲去!” 赵蘅看着她奔出门去,仿佛也感到一种天宽地阔。 不久,傅玉行有意婚配的消息很快也在城内传开了,许多人家纷纷把适龄之女的小像和庚帖送到媒婆手上,再由媒婆转递傅家。 “翰书斋的梅姑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最是个宜室宜家的贤内助了。” “这王员外家境殷实,他家女儿娶过了门,家业岂不更加兴旺?” “张家姑娘出了名一双巧手,女工厨艺都是最好的!” 媒婆们虽然口沫横飞说得热闹,傅玉行的态度始终淡淡的。给他递画像,他也看;给他说各家姑娘的品貌,他也听;问他觉得如何,他好像也在考虑。只是考虑到最后,永远也只是笑,便是无意了。几个月过去,媒婆也心生疑惑。“赵娘子,要我看,二少爷对这事似乎不大热衷。” “赵娘子,你既是他的长嫂,二少爷究竟心仪什么样的姑娘,你也同我们说说,好过我们这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结果赵蘅也不说话了,只是笑,那笑倒像例行公事。“他性情就是这样,有时刁钻起来不好说话,还是有劳诸位费心了。” 这下媒婆连她的意思都摸不懂了,这两人到底是有心呢,还是无心呢,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想明白。 到最后仍然往来的只剩下一个宋媒婆,五十岁年纪,替人说了半辈子媒,眼光准,心思又灵活。“赵娘子,我如今也看出来了,二少爷对这些贤惠乖顺的大家闺秀一概不感兴趣。二少爷是聪明人,骨子里又傲,这样的人呀,那些娇滴滴小姑娘他是看不入眼的,反倒就喜欢那种厉害的、有主意的。赵娘子,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赵蘅没有作答,脸上看不出来笑了一下,但宋媒婆坚信自己看人不会出错,自顾自笑道:“既是这样,事情倒也好办了。我手上真有几户这样的姑娘,有一个虽只是中下之家,人倒实在是伶俐能干的,只不知道赵娘子介不介意她是普通出身。”她说到这里才想起面前的赵蘅就是普通出身,自知失言,好在赵蘅也只是笑笑,不甚在意,反倒对她说,既然有合适的人选不妨相互过过眼。 说定了,宋媒婆说这两日去问问那姑娘的意见,赵蘅一路送她出门。天热,宋媒婆拿出香粉和手巾擦汗,不留神把褡裢里的庚帖和碎银勾了出来,哗啦啦顺着台阶滚到地上,正滚到傅玉行脚边。傅玉行替她捡了,宋媒人连连道谢,又照旧和傅玉行称喜。 傅玉行听她的意思,是已经和赵蘅说定了一户人家,他看了赵蘅一眼,没什么别的反应,谢过宋媒婆,指尖无意识摆弄了两下手中的庚帖。 准备将庚帖还给她时,随意低头一看,视线正落在那上面用小字写上的名字。 神情便凝固住了。 乡间溪头上,一个女子穿着麻衣长裤,头扎布巾,精疲力竭洗着身后堆成小山似的衣服。一双手已洗得通红肿大,她也好像毫无知觉,躬着的身体如一面被敲打的鼓,捶打一下便抖动一下。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疲惫,更接近疲惫稀释过后的麻木。 “阿怜!”远处有人路过喊她,她也是先把脸转过去,眼珠才慢慢跟过去。 那人道:“刚才宋媒婆村口过来了,正找你呢!” 听到宋媒婆,女子僵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迟钝了反应了片刻,终于想起什么,急忙忙丢下衣服,一路跑回到一间破旧的茅屋里,从藤桌下取出一只小小的胭脂盒,对着水缸捋了捋一头乱发,手指挖一点胭脂颤抖着往颧骨上涂抹。脸色终究太黄了,抹上胭脂更显得脏暗,她也顾不得许多,又从灶里取出烧焦的柳枝往眉毛上一点点画着。——始终是难看,又想洗脸,舀一瓢水匆匆倒上,将脸埋进去才搓了两下,身后已经传来竹门打开的声音。她紧张之下猛地一转身,将水碰翻了一地,就这样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傅玉行第一眼看到屋里这个发梢滴水、满脸慌乱的女子,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他是凭借着她看到他第一眼时,眼里出现的震惊和怨恨才真的确定,这就是她,方道怜。 当年望月楼里那个孤冷如月光一样的琵琶女。 宋媒婆的话在耳边响起:“当初老鸨为了教训她,把她卖到麻绳县一户财主家去,那老财主的老婆看她不顺眼,又偷着把她卖给了一个爱打人的酒鬼,后来没两年那男人就掉进水里淹死了。她在老财主家积攒的一点私房钱马上就被那男人的姐姐姐夫给盘剥光了,现在就靠着帮人家洗衣服过日子,我看她一个人可怜,就把她的名帖带在身上,想着有什么外乡来的铁匠或者货郎,要不嫌弃她是卖过身的,就给她说道说道,好歹也找个男人依傍。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日子多难过呀!” 傅玉行对方道怜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月夜下波光荡漾的湖边,她脸上映着湖面银色的水光,眼神清冷刚毅,一头扎进水里。“我就是死,也绝不要跟你这样的人!” 一开始,就是那份决绝的抗拒勾起了他征服的欲念,所以他耍弄了她,又丢下她,然后把她抛到脑后。 往后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他荒唐前半生中欠下的其中一笔孽债,但她又并不是其中最特别最深重的那一笔。她和所有其他背景一样,成为被收进他人生墙上的一道幽怨的目光。 一时双方都无话。 方道怜从灶台上取出一只茶碗,在衣服上擦了擦,倒了杯冷茶问他喝不喝。 傅玉行看着面前因长久未洗而积着黑色油腻的茶碗,透过这一只碗看到了她的人生。 什么样的安慰问候在这个场合都显得多余而讽刺。傅玉行道:“我给你一笔钱,然后替你找个好人家,好吗。” 方道怜听到这话,麻木的脸上破裂出一丝讥笑,“找个好人家?公子还没看清楚我如今是个什么货色吗,当年就已经没有人肯要我了,如今还有人肯要我吗。叫你娶我,你愿意吗?” “……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 院外闯进一对中年夫妇,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尖酸的叫骂:“那么多衣裳晾着,跑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养着你是让你白吃白喝的不成!我看你是——” 方道怜听到这个声音,马上站起身退到屋角。门外进来一对身躯庞大满脸凶相的中年夫妇,一进门,便看到桌边的傅玉行。 他们虽不认识傅玉行,却也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个富家子弟,凶恶的嘴脸立刻收了回去,带点不知所措,带点客气,那男人上前来做模做样地擦起桌子:“哪一家的老爷,怎么到我们这乡下小户来,有什么贵干呢。” 那妇人看见满地是水,又看到方道怜脸上黑黑白白,立刻上去偷拧着她的胳膊,“我刚刚看到宋媒婆了,你是不是还没断了心思,想着找男人外逃?你别做梦了你!有本事逃上天去,否则这辈子都别想——”方道怜被她拧得连连后退,一不留神把桌上的杯子拂落在地。那二人更是脸色大变,将人推到在地抽起荆条就要打,傅玉行将二人的手拦住,“你们平时就是这样对待她的?” 他蹲下去看她手臂上的伤口,才发现她身上有不少新伤旧伤。 妇人已经认定了这贵公子就是宋媒婆替她找好的姘头,指着他怀里的方道怜道:“老爷,这小浪蹄子狡猾着呢,你可不要被她一副可怜样给骗了,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烂货!” 傅玉行冷声道:“出去!” 那二人被他斥了一句,讷讷出去了。 方道怜双目无神道:“二少爷现在满意了?我这个烂货会有今日下场,可都是拜你所赐。” 傅玉行看着她发梢上滴下的水珠,凝聚成一小滴,再落下,再从头一点点凝聚…… 他忽然道:“我娶你好吗。” 方道怜脸上又是那种迟钝的神情,脸庞动不了,只眼珠转过来,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我娶你。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让你从今往后过安稳的生活,不再受人欺负。” 方道怜当然知道他说这话并非出于爱意,而摆明是一种赎罪的姿态,可恰恰是这种把自己置于低位的姿态戳中了她的痛楚,她的笑容里几乎带上了一丝狰狞,“你娶我?傅二少爷,你不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吗?” “当年你为了图个乐子,把我一脚踹进水里,毁掉我人生唯一的希望,然后你拍拍身上的水迹上岸了,这么多年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好人,所有人叫你傅公子,尊敬你爱戴你。现在你想起我来了,你要回头来拉我上岸了,你要当我的救护神,你要拿着我来过一把救风尘的瘾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可你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你知道这些年每当我听到别人说傅二少爷是个救人于水火的好人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吗?每当我被那个财主和他老婆、被那狗男人和他姐姐姐夫折磨的时候,想到你,我是什么感觉?傅玉行,你怎么还能舔着脸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姿态来说你要保护我?” 他无言可对,他在她面前怎么俯首低眉都是应该。她甚至在他所欠的债里都不是排在前面的那一个。 “你滚,滚!”方道怜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把他推出门去,以前从没有过摔门的资格,这是第一次把门摔在他脸上。 傅玉行最后虽然走了,却也让几个家仆守在门外。因这些眼睛看着,那对夫妇这几日总算不敢对方道怜太过分。隔着门,却也小声嘀咕:“把门锁好了,我看这丫头如今是有了要逃的念头。”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能逃到哪里去。你真当那贵人还能看得上她,谁家会傻成那个德性,要这么个下脚货?” 方道怜睡在小柴房里,把这些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透过茅屋的缝隙漏进来,冷色的,带着幽幽的蓝,她把自己的一双手翻过来翻过去的看。二十几岁的女人,长着一双五十岁的手,红肿,皲裂,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像她这个人一样。 傅玉行,即是你害我,你就该跪伏在我面前,用一切来偿还我。 她打开门,迎着森冷的月光走出去,眉目在月色之下愈发黢黑。 “告诉你们二少爷,他说的话,我答应了。” 第六十章 成亲 傅玉行的喜服婚具都是赵蘅替他挑选的。越是漂亮的人穿鲜亮的红色,越显出一种脱颖的贵气,绣坊老板对傅公子简直赞不绝口。上门送杯盏的刘掌柜问她花样要梅花喜鹊的好还是瓜瓞绵绵的好,她在一列晶莹透明的瓷器中一一看过,一一挑拣,有时问傅玉行的看法,傅玉行一切都随她。诸位掌柜都笑,说她做长嫂的实在也是尽心了。 成亲那天,三街六巷人头攒动,围观的人堵满了傅家门前整条街。人们看到新郎官一袭红衣从马上下来,长身玉立,一表人才。 花轿在一条街的红色仪仗中被抬到门前,喜婆高喊:“新郎接新娘!” 轿帘掀开,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着新娘端坐在一方小巧精致的红帐子里。新娘可真漂亮,红盖头坠细白珍珠,微微晃动,如烟如雾笼罩着她的美貌。 新郎官一步步走到花轿前,每一步都郑重而仔细。 轿子里是他的新娘。曾几何时,他也迎接过一位新娘。那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如今他站在这座轿前,好像站在十年前。 喜娘再一次笑,“新郎看新娘都傻了眼了,还不快把新娘子接出来!” 傅玉行伸出手,也是穿过十年的一只手,低低对盖头下的人说:“我背你进去。” 本来就应该把她背进去的,应该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很珍重,仿佛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新娘子将手交给他,他握住了,转过身,轻轻将她的手搭在肩上,把他的新娘背起来。 众人都笑着,闹着。新郎在周围的祝贺声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想要背着背上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很珍重,像对待这世间最珍重的宝物。 拜堂时,因傅家没有高堂,新夫妻原打算向堂下两把空椅子行跪拜礼,王信虎却在这时起哄,“若无高堂,就该向长辈行礼才是呀!你家好嫂子不该喝这一杯茶吗?” 这话一出,连旁边的赵蘅都愣了愣。众人也有些犹豫,毕竟从来也没有过长嫂代喝茶的规矩。 王信虎道:“人说家中出个贤嫂嫂,大姑小娘全教好。赵娘子这么多年来扶持小叔,支撑家业,宣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敬?如今又替小叔取得娇妻,说声恩德再造也不为过,这还当不得他一杯茶了?新郎官你说,这茶她喝得喝不得!” 不少人也开始开始点头,很以为是。 赵蘅和傅玉行隔着人群看向对方。傅玉行道:“你坐吧,大嫂。” 新人跪下,傅玉行抬头望着赵蘅。面前这个女人,曾经也是个懵懂不安的新娘,被他拽进了傅家大门。他们之间红过脸,打过架,最痛恨的有过,最悲伤的有过,如今她高坐在他面前,以这世间最敬重的身份,喝他的一杯敬亲茶。 “多谢大嫂,多年来倾力扶助。” 深夜,洞房。 两根透明的红烛高烧,烧出摇曳的光,把房间里的红绸缎、红帐幔、红喜服晕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整个婚房像微缩在一块红宝石里,隔了一层不真实的梦幻。 傅玉行就在这满室烛火摇曳的红光里摘下了方道怜的盖头。新娘凤眼半阖,朱唇娇艳,脸上冷若冰霜,身子更是绷得紧紧的。外面是为了一对新人的结合而喝酒欢庆的人群,屋里是一对分坐两头无话可说的新人。即使被盛大热闹的红色簇拥着,也仿佛仅仅是洪流里两个陌生的石桩。 傅玉行对她道:“我知道你不是出于任何私情而想要嫁给我。我知道你痛恨我。我也知道你是为了钱,为了报复我,为了报复所有欺负过你的人。——我不会阻止你,在傅家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如果将来某一日,你想走,想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同样会为你安排好一切。只要你能够开心。” 烛光映在方道怜脸上,那双眼睛仍是冷的,对他的话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动容还是不动容。 烛火同样映在另一双眼睛里。赵蘅独坐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火焰。脸上说不清是凝重还是放空。 透过窗户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那个贴红喜字、挂红绸的喜房。 一整天被喜气洋洋的欢笑裹挟着,直到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处,她才得以叩问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心像一口空缸,伸手进去敲一下,嗡嗡作颤,越是空洞越是回荡不绝。 第二天晨起,道怜作为新妇,按例梳妆后要去拜见作为长辈的赵蘅。赵蘅那时已起了,嘱咐下人把新插瓶的腊梅修剪一下,一回头看到她,便笑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因是过门的第一天,赵蘅亲自带她到祠堂敬香。道怜祭拜时赵蘅就站在她身边,教她上香、问礼。“当初公公和婆婆在世的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玉行能够收心敛性,娶妻成家,一直盼着有个媳妇能管束他些。如今总算也让他们见到玉行的妻子了。虽然晚了些,总算也有这么一天。” 成家,成家,两个字里有无限的厚重和寄寓。成了家,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从轻到重,意味着有了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生死与共的伴侣,意味着从半生漂泊的不安定里安定下来,从一个半完全体成为一个完全体。——但这是赵蘅的想法。 对方道怜来说,她和傅玉行这幢婚事载不住这样的意义。她对这烟雾飘渺间的陌生牌位没有任何感情,她也体会不到赵蘅话中韶光荏苒的怅惘,她只是无表情地照着赵蘅的话做,扮演一个恭顺的新媳妇。 拜过祠堂,又让人布了早饭,赵蘅陪道怜用过,又留她吃茶,给她送用绸缎裹起来的新婚礼,也是些提前订制好的金银首饰。赵蘅看出她的闲静少言是出于警惕,所以也将宽慰的话都说了一遍,“傅家从以前开始就是宽缓治家,不要求什么规行矩止的,家中如今也没有什么长辈,何况你嫁进来之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过多拘束。” 道怜垂着眼应了。 赵蘅又道:“你和玉行曾经的那些事情……我也晓得。你不原谅他也是有道理的。其实,当年我知道你们的事后,也叫人去找过你。” 她终于抬起眼,有了反应。 赵蘅道:“只是后来傅家连遭变故,自顾不得,所以害得你也受了这么多年苦,这一点无论傅家怎么补偿你都是该的。” 赵蘅这话出于她诚恳的愧意,方道怜听在耳中,却只感到一种好大的讽刺。对这些有财有势的贵人而言,她这种贱命人的死活不过就在他们一念之间。他们记得,她便能早些脱离苦海;他们转念忘了,她就要在这海里继续苦苦挣扎上几年。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甚至她现在衣裳干净地坐在这里,靠的也还是他们的一时念起。她心底冷笑,嘴上仍说的是,“大嫂这话太客气了。” 赵蘅明知她心有怨怼,但一些话还是必须由她说出来,“玉行曾经确实干了许多混账事,如今他确实也变了,我想他今后会好好对你的。若有什么委屈或不顺心,也可以来找我。” 道怜还是客套地点头,那种疏离的冷气源源不断从骨头的缝隙中渗出来。 赵蘅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她能够理解她所有的怨气、警惕,所有的不谅解。她将道怜那种表情看了又看,不知怎么忽然浅浅笑了。 道怜不解其意,赵蘅告诉她,“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当初刚嫁进傅家的时候。” 真奇怪,她竟然还能记得那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丝情绪。同样的生疏、警惕,同样的格格不入。只是如今,她已坐在这个家的主位之上,和这里的一墙一瓦一花一木融为一体,也接受一位更新的媳妇的暗中审视的目光。 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 第六十一章 恶缘 傅玉行一早到了店里便要被众人调侃:“哎哟,刚过新婚之夜,新郎官怎么这就来了?”“就是,也不陪新娘多过一段日子,店里总也有我们在呢!”他默默听着这些祝贺的揶揄,全都付之一哂,脸上的笑被认为是出于傅公子一贯的内敛。 药堂众人很快又将他强行推回了家,一进门,却看到方道怜在院子里命下人们堆了柴叶,预备烧什么。 灰白的烟气冒起来,方道怜从身边侍婢的手上拿过一只断裂的琵琶,毫不留恋地丢了进去,脸上的表情似是留恋似是解恨。 这就是当初那把琵琶,她被傅玉行瞧上时弹奏的一把,她从小为伴的一把,她练出一手骄傲技艺以之谋生的一把。她凭借这把琵琶在财主家受到了两年宠幸,又在被卖给酒鬼后没多久便被迫将它卖了换钱,承载了她所有屈辱记忆的琵琶。在傅玉行为她赎身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赎回来。 傅玉行问身边的丫鬟,“怎么了?” 丫鬟也茫然失措,“我们从早起无论问新夫人什么,她都一概不理。刚才终于说了话,要我们把她的琵琶给找出来,巴巴找了半日,结果新夫人接过手,看了两眼,就直接一把磕到地上摔成两半,又要我们生火,把这东西给烧了。” 傅玉行听后没说什么。方道怜已经从烟气中转过头来:“我要回一趟麻绳县。” 傅玉行用不着提醒她,回门往往在成亲后的第三天,何况方道怜说起来根本无“门”可回,就是回,也没有回麻绳县的道理。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问:“要备些什么吗?” 方道怜道:“我要最鲜艳的衣裳,最名贵的首饰,最豪华的马车,最得体的下人。” 马车到了麻绳县,方道怜在四面八方的羡艳目光里微微挑着下巴,将手蜿蜒出一个做作的弧度,交给身边下人,款款下车,衣锦还乡。 那对曾经动辄打骂她的夫妇诚惶诚恐地从小茅屋里迎出来。所有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人都来了,她可以无比精准地在人群中认出所有嘲笑过她欺辱过她的脸。 小茅屋如今装不下一位衣着华贵的菩萨,那夫妇俩慌里慌张搜括半日,给她备上了一盘烂猪肠、满是渣的红油鱼酢、干豆角炒血片。方道怜拿起筷子,在每一道菜上面都拨了一拨,然后就一脸嫌恶地放下了。 那妇人还赔笑道:“新夫人如今是贵人了,自然看不上我们这点乡下饭菜。” 方道怜似笑非笑道:“姑姐姐,你曾经不是还奚落我,我要能攀上高枝,你就跪下来给我叩头吗?” 那夫妇俩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迭,“怪咱们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出姑奶奶是山窝里的凤凰。只要姑奶奶高兴,咱俩就是给姑奶奶当奴才也是个福分哪!” 方道怜看得笑起来,叫人端上来两盘碎银珠宝绸缎,随手一抓,全扔到地上去,“凡是地上的东西,只要你们捡到的,尽可以拿回家去!” 连院外的乡民也全部涌进来,弯腰跪地在地上哄抢不住,嘴上还在恭维。方道怜笑得一边拍手,一边用丝帕掩住嘴,但还是忍不住笑得咳嗽起来,索性也就不捂嘴了,把身子往后一靠,露出了今天最尽兴的一个笑容。 尽兴之后就是脱力,笑累了,笑容也就一收,肩膀耷了下来,忽然间就厌倦了。 从头到尾傅玉行就在旁边,把她一切神态看在眼里。 方道怜用挑衅的眼神扫向傅玉行,她也不知道希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什么,是厌恶?轻蔑?她在他之前抢着开口:“别想着教训我,也别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来看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说到底傅玉行,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一个勾栏里的妓女,我自是肤浅,自是虚荣,自是下贱。我要的就是这样。” 傅玉行却没有她预想的任何反应,看她的眼神里也没有审判的意图。他忽然道:“这些年,你心里想必藏了许多委屈。” 方道怜猛地站起来,一把掀翻桌上的杯盏,横眉竖挑,愤怒地瞪着他。 在人群起起落落、红绸钱币满天飞的室内,他们两人一坐一站地僵持了很久,方道怜好像恨不得把茶盏摔到他头上。 傅家人越来越觉得这位新夫人过分。 从进门第一天就摆明不是要和二少爷好好过日子的。二少爷对她越好,她越要无理取闹。一开始是冷言冷语,从不顾周围有多少人,当众便给二少爷下面子。后来干脆不让二少爷进门了,大冷天将人关在门外,或让人夜夜睡书房。 “前日一句话不高兴,又推人又砸门的,二少爷的手当时就给门夹伤了,疼得脸发白,这几日笔都拿不了。就是这样,少爷还是一句话没说她。”一位老妈妈实在看不下去,来和赵蘅告状,“按说,新夫人进门,不说打理好家事,至少也该把丈夫伺候好了。可这位她……” “对我们这些下人倒也罢了,我看她除了第一天,再也没来和夫人你问安过。” 赵蘅对这些话都默默听着,等老妈妈说完了,放下手上的杯盏,不知想了些什么,道:“去把人叫来吧。” 方道怜听到赵蘅找她,本以为会遭到一番狂风骤雨的斥责和喋喋不休的说教,结果赵蘅待她一切如常,只是给她备上竹竿、鱼篓和笠帽,带她一起到花园钓鱼去。 早春风和日暖,池边花阴柳影,是个熏人欲醉的天气。道怜不会钓鱼,赵蘅便教她挂饵放竿。“钓不钓鱼倒没什么,我也是个没耐心的,钓鱼不过做个幌子。平日烦心时,我就来这湖边坐坐,心里多少就能平快些。若你愿意,往后也可以和我多呆一呆。” 道怜以为她故意说话前兜圈子,心里先已不耐,问道:“大嫂是想让我对他客气些吗?” 赵蘅看向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你以为我是来教训你的?” 否则还能为了什么?方道怜想。 赵蘅没说什么,转头望向湖面,“我说过了,只是因为今日池边景色不错,想带你来走走看看而已。说老实话,我也并没有什么妯娌相处的经验,不知该怎么做,才不至于怠慢了你。”她语气平缓,道怜能听出其中的坦诚。 “你和玉行之间的事我并没有插手的打算,他对你的亏欠本来也是还不清的。他这辈子亏欠的人很多,有些人他还有机会还,有些人连偿还都没有机会……”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又道,“这些苦是他该受的。我也知道,你只是心里太委屈了。” 呵,傅玉行这么说,她也这么说。这两个人对她的冒犯共同表现出一种体谅的大度,好像他们真知道她的委屈似的。 赵蘅又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抱屈含怨的日子,你自己想必也并不好过。” 但方道怜已看穿了她,“大嫂想劝我放下?这话由你来说却没什么说服力。难道你就放得下么?” 赵蘅被她猝不及防一顶,下意识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马上被千言万语堵住了。到最后,她不知怎的张开嘴吐出了一声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声笑的意义是什么。 对于傅玉行和方道怜的这桩婚事,宣州许多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情,嘴上不说,心里都暗暗纳闷傅公子怎么就娶了个残花败柳。既娶了这么个名声不好的妻子,甚至还不约束,由得她每日不问家事东游西荡。方道怜从不掩饰——甚至是刻意招摇着去展示她的酸刻、虚荣,出入则前呼后拥,用钱如水,大约是从前被人看不起过,所以她总要更用力地看不起旁人。一些人本就瞧不上她的出身,见她一副小家子相,更是心生轻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们说,二少爷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有一回这话被傅玉行听到了,他鲜少地当众冷了脸,“她做过什么不是自己能选,你们的摇唇鼓舌倒非他人之过。我今日再说一遍,方道怜是我傅玉行明媒正娶的妻子,傅家的少夫人,若再有人出言不逊妄加讥笑,别怪我不留情面。”说完,带着身后的方道怜离开了。 从这之后,众人都认清傅玉行对妻子的态度,自然无人再敢对她不敬。 方道怜和傅玉行坐在马车车厢里,一个朝北,一个朝西,隔着二人远的距离。虽然傅玉行在众人面前这样维护了她,她还是没有流露半点感激的神色。 原本她对那些议论根本无动于衷,都是听惯了的。一个人在天寒地冻里呆久了,也就麻木了,可傅玉行非要给她搬来一点炭火,这点温暖反而更刺激了她。她忽然问:“傅玉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我身上做了莫大的牺牲,觉得自己是个圣人?” 傅玉行看向她,让这话刺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方道怜越来越觉得这样很不妙。她讨厌傅玉行看向她的目光,讨厌他对她说话的语气,讨厌他当着所有人维护她时的样子。她原以为嫁给傅玉行之后可以报复他,可她越来越发现,她报复的根本不是傅玉行,而是一个空洞。无论她往这个洞中扔进多少尖锐的匕首,都空荡荡的听不到回声。 一开始的对抗是为了报复,慢慢的变成了试探,她一定得试探出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他不能是无条件地包容她,也不能是真心真意地对待她。她生命中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好人,这个人更不能是傅玉行。 马车在一座乡间学塾旁停下,傅玉行下车前对她道:“今日临时有些变故,我得去见一个人,劳你在此处等我片刻。” 等他走后,方道怜本想让车夫直接驾车而去——从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最后不管多远,总是他一个人步行回去。今日却鬼使神差的,她也从车上下来,跟着进了私塾大门。 馆中的一位老杂役知道她是傅公子的夫人,一进门就领她到斋室去,煮水泡茶与她。“近日一位先生还乡,一位先生告病,学中一时无人讲学。我们想请城隍庙上一位老先生来教书,特意请傅公子商量商量。夫人稍坐。” 这义塾一看就是新建不久,漆亮墨新,处处整洁,从前乡间少有这样规模的学塾,这些年却几乎村村可见。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傅玉行出钱兴办的。这之前,她竟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杂役道:“二少爷从不让我们对外说这些。其实除了设立义塾之外,他还资助了不少科考子弟,提供书籍学资,我们原打算给他在祠堂前立个功德牌,二少爷也不愿意。他说他的作为只是为了补过,当不得任何赞美。” 方道怜自然不明白这话背后的内情是什么,老杂役也不明白。 学堂中还有个十岁出头的女童,扎着绿丝带,在一张小桌上临帖写字。方道怜问起怎么还有女学生,老杂役怀着心酸感激,说这是他的女儿,一年前冬天他们父女饥寒交迫,本来差点要将女儿卖进青楼做小丫鬟,是傅公子路过时看到,把人赎了下来,安排他在这义塾里做个杂役,让他女儿也跟着读书写字。 “傅公子说,女孩家多认得几个字,也多一项本事,往后若是伶俐,可以到他们柜上做个账房。至少不要让她落到那种糟蹋人的地方。” 方道怜听了这话,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她将那女童又看了许久,然后问:“他人在哪里?” 傅玉行这时已经来到山后,独坐在一片松柏下,面前葬着两座坟冢。 方道怜先是远远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去,发现那两座碑上没有名字。 “里面葬的是谁?”她第一次主动同他问话。 傅玉行道:“也是我从前对不起的两个人。” 不知怎的,方道怜心里似晦似明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多年来仇恨的那个傅玉行和她眼前的傅玉行已不是同一个人。他坐在阳光下,连周围的阳光都漂浮着一丝沉郁。 她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很可怜的。可一个女人去可怜一个男人,岂不是天底下最犯蠢的事情吗。 第六十二章 痴心错付 方道怜渐渐以为,傅玉行对她和对旁人是不一样的。 外人面前,她看过他有时冷峭,有时戏谑,有时还会听到那群伙计在他面前大惊小怪:“二少爷,你心眼未免太坏了!”也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 可每当方道怜出现时,傅玉行原本的表情就会柔和下来,变成她最熟悉的那种态度。 无论她对他的示好是如何冷淡,如何扭头就走,他永远把那份温和留给她。方道怜一次次听着身后的人明里暗里说她不知好歹,再一次次听到傅玉行维护着她。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她不知不觉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傅玉行是呵护她,珍视她的。没有理由,更没有底线。 换季的雨最是不讲道理,午后间忽然就绵绵沥沥下了一场,将人困在屋内。道怜坐在窗边,托腮朝外望去。院中本来种了一丛芭蕉,因她睡得浅,嫌雨打芭蕉声夜里扰她入眠,傅玉行几日前特意让人将芭蕉移掉了,换成安神的薄荷与合欢树。 鼻尖闻到湿润的水气里渗着薄荷的凉意,道怜忽然问了一句:“二少爷去哪里了,今日他不是在家吗?” 屋里的小丫鬟一听,有些警惕,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上一次下雨她就把二少爷关在门外,谁知又有什么突发奇想折磨人的主意。“少爷大概到药圃去了。” 道怜也没有什么反应,唔了一声,又继续托腮看着窗外。 忽然,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别人听,她喃喃道:“这雨下得突然,他该是没带伞吧。” 她对丫鬟道:“拿把伞来给我。” 半透明的油纸伞撑开,从连翘花树下走过。新雨落在花瓣上,花瓣落在伞上,整个世界都是晶莹的雨珠,鹅黄的花瓣。她带着有点轻盈的心情,伞轻飘飘的,脚步也轻飘飘的,提着裙摆,一路迤逦着走上湿润的青石台阶,找傅玉行去。 傅玉行不在药圃,她在假山高处的憩云亭上找到了他。他站在亭下一从紫丁香前,伸出手,抚弄着一小簇纤细的花结,雨雾把淡淡的白紫色抹出一片氤氲的凄迷之意,不知是不是同样烟雨笼罩的缘故,他低头看花的侧脸也显出几分寥落。 他察觉到有人,发现是她时,再次将自己的神情换成了关切的询问。 方道怜说,她是来接他回屋躲雨的。 她心里有些犹豫,该不该把手中的伞往他头上倾斜去,这样两个人就在同一方伞下了。鹅黄色的伞,鹅黄色的两个人的世界。 她以为这样说傅玉行会高兴,想不到傅玉行没有她意料中的反应。他问:“你,在等我回去?” 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看到,当她朝他迈出一步,傅玉行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讶异,那种讶异表明,她所给的温柔并非他所期望的,那完全不是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面对示好时候会有的反应。 她突然感觉一阵冷风吹头,一下清醒起来,她立刻退回线后并改口:“也不是,只是为了和你说,我不喜欢窗前薄荷的味道。你叫人挖走罢。” 傅玉行的态度还是那样,她说什么都好,什么都应,温温柔柔的。 回去时,玉行自觉走在前面,保持着她一贯要求他维持的疏远距离。她原以为他们会撑同一只伞回家,但结果并不是这样。 她庆幸,她这一步没有走得太明显,完全可以及时收回,不至于太丢人。 但,傅玉行究竟是怎么看她的? 他果真只是为了心头的那点负罪感,没有任何男女之情?那些足以迷惑人的温柔、耐心、包容……仅仅因为他曾经对不起她? 最初,一切还只停留在隐约的直觉。 她开始怀疑傅玉行心中另有所属。 这种怀疑不是由某一个具体的破绽引起的,她只是从那道以为自己对他而言与众不同的墙里跳了出来,然后就看清了,傅玉行之所以能对她没有底线的好,是因为他根本不求她的反馈,无论她态度好或不好,他的心弦不会因此而产生任何波澜。这种感情是无私的——无私、不求回报、不起波澜,那便不是男女之爱。 那么,能够牵动他心弦的人到底是谁? 当他站在雨中轻抚丁香的时候,他那种温柔而黯然的表情是为谁? 成亲那日隔着红纱,他那份专注而遥远的目光,看的又是谁? 如果他明明心底有个痴缠不休的归属,为什么要娶她?一旦思考至此,心底便浮上来一种被作弄的羞耻和恼怒。 她没有想到,她会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场合,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今年北边与燕勒人的战事又起,药路被切,朝廷又要收购药材,连月来上门议事的掌柜一下多了起来。 方道怜听不懂他们谈话的那些内容,但她看得出局面很不妙,有时她嗅到他身上那股冷峭的杀伐气。这种时候,往往是他心里在做什么决定,任何人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 直到那天,在厅中等待议事的掌柜们朝门外唤了一声“赵娘子”。 她在旁边看到,傅玉行听到这个声音时,目光无意识朝那个进门的身影转了过去。那是一个身体比意识更早做出来的反应,不经过任何思索,理智的排查、筛选、克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可一旦那个人出现,他就寻找她。 方道怜心中似乎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 赵蘅走到他们桌前坐下,和傅玉行说了几句什么,“西路仓已经被燕勒人占了,陆路如今走不了。” 傅玉行道:“我这两日动身,看能不能到转运司再借两条船。” “余掌柜那批药材呢?” 方道怜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一来一回交谈,简短但默契,三两句话定了主意,很正当,没有任何狭昵,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不妥。 赵蘅和他说完话,又转头对方道怜笑笑:“弟妹,早上我那儿有碟玉带糕,我寻思着你素日爱吃,刚才让他们送去了,你回房里不要忘了。” 方道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也朝她点一点头。 赵蘅又去同另一位掌柜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刚刚那蝴蝶振翅般微小的瞬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下意识追寻的眼神。只有方道怜,坐在一个既靠近又无人在意的角度,把一切看在眼里,心底翻起巨浪般的惊骇。 她怎么会冒出这种不合常理的直觉……不,不至于,怎么可能…… 可混沌的直觉比清醒的头脑更快捕捉到那一丝细若浮丝的情愫。 前些日子在她眼里还很轻盈的绵雨,一下子显得杂乱缠麻,没完没了。终于在又一个雨天,她从窗前站起身,把周围的丫鬟都吓了一跳。她再次说:“拿把伞来给我。” 雨脚迷乱人眼,方道怜提着裙子,在一种命中注定般的牵引下,一步一步来到憩云亭。 那从紫丁香还在雨里,结着一团空灵的愁绪,花瓣纤长、细弱,像打了一个一个紧密缠绕的结。她走上前去,心口砰砰乱跳。 那时候,他到底透过这花,想到了谁? 当她真正站在花丛后时,她看到了答案。 隔着雨幕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栖风院外游廊下半座凸出的四角亭。 亭里有人,但只能看到一片衣角拂落在栏杆上,有时起身,有时回来坐下。拿着几支红色酢浆草,正在和面前两个未束髻的小丫鬟斗草玩。 即使看不到脸,方道怜知道,那是赵蘅。 她感到整个身体分崩离析,一种塌陷般的失魂落魄。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他看的就不是花…… 原来真是这样。 原来他竟真的…… 夜里,她还记得给晚归的傅玉行备了酒菜,但态度再次回到了曾经的冷若冰霜。傅玉行说最近事情杂乱,夜里歇得晚,他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在书房睡了,免得回回吵醒了她。她也毫无反应,冷冷道:“随你。这整个宅院都是傅少爷的,连我都是你赎买回来的,你想在哪里大可以在哪里,想做什么大可以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拿她做幌子?为什么? 傅玉行看出她态度不对,温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盯着他,别有意味地讥刺:“傅少爷不就是希望我这样对你么?” 那股被戏耍被欺瞒被利用的怨恨,越酝酿越深。若没有那些温柔的表象,倒也不至于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拿我做个遮掩是么?你全然没有想过我会动心是么?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就是这样犯贱,给我一点点好处,我就舔着脸上钩了。老鸨说得不错,我真是天生做婊子的。 傅玉行,你又杀了我一次。 这些话她很想当面说出来,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真蠢,竟然差一点点又要松懈了,又要袒露出柔软的那一块肉。好在她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好在这一份感情还没有膨胀得太难以收拾。 所以她可以干脆果断地,在一切还悄悄萌芽的时候,一旦接触到一丝丝寒意,马上就自我了断,打扫干净,就像它从不曾来到这世上。 人不是没有感情就活不下去。金钱、尊严,对她来说都比一份虚无飘渺的感情更重要,何况这感情还来自傅玉行。 至于赵蘅—— 那一份被背叛的愤怒,也由着傅玉行迁移到赵蘅身上。方道怜带着一种几近刻薄的阴酸偷偷打量赵蘅,她当然听说过他们早年间是如何的相依为命。那几年独处的时光下来,表面上是清风朗月,谁知暗地里有没有一些肮脏的勾当? 方道怜看着毫无知觉的赵蘅,心底里已经有无数个冰冷的猜想在涌动。 她,知不知道? 他们两个,有没有? 几年间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未必没有跨过线的时候。 好一对忠贞节义的好叔嫂,讲的是三纲五常,暗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明明她赵蘅什么都已经有了,却还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要傅玉行娶了自己。当她看着自己为傅玉行痛苦、挣扎、迷茫、动摇的时候,她是什么心情,在心底默默笑话她吗? 好名声全让她占尽了,只留下一个心不在焉形如空壳的男人给她。 最后,她心底里只冷冷划过三个字:真恶心。 真恶心。 第六十三章 那时的人 和燕勒人的战事比预想中持续得更久,从去年秋天直到现在,汉家人承平日久,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打仗的不安定感。宣州和京都不过隔了两个州府,人们能感觉到头顶的天隐约出现了晦冥的阴霾。如今城内的粮食、药材、纺织物、牛羊肉都比从前更稀少了,价钱跟着上涨,普通百姓日子便拮据起来。 这日傅家院中出现了一个稀客。刘凤褚一看到赵蘅,便道:“我要走了,你随不随我一起走?” 赵蘅本来在石桌旁看帐,一听这话,莫名地把账本合起来,“你要去哪?” 刘凤褚自己坐下,“到南方去,宣州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我计划到江陵去。” 开仗以来,朝廷财务吃紧,也在各地向商户借贷。刘凤褚因贪图利钱,前前后后放了三十万债给官府,结果就没了下文。说起这事他还叹气,“我刘某人做了半辈子生意,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到头来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怪我一时贪心,去年你就劝过我,不要放官债,那时没有听你的,如今几十万本金加利钱全部打了水漂。” 赵蘅道:“你现在要走,这笔钱就真拿不回来了。” 刘凤褚哼道:“我还指望拿回来?仗是越打越要钱的,再要缺钱,你说朝廷先要从哪里搜刮。这钱真是拿去打北边蛮子倒也罢了,中间一层一层的油水扒下来,最后都不知道是肥了谁的口袋。这些把戏我自己就玩了多少年,我能不知道?真打起仗来,怕是那些人立刻就望风而散了。要我看,你们也别再这里盘踞了,宣州这地方离京都不远,波及起来不是好玩的。” 赵蘅如何想不到这些,只是她也有实际的无奈。“你是一只独行船,走得当然方便。可对我们来说,傅家祖业根基都在宣州,要走可不是挪个窝这么简单。” 刘凤褚点点头:“这倒也是。反正我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他站起身,“日后你若到了南边,也可以来投靠我。别人我不说,但对你,我是什么时候都愿意收留的。”临走不忘占个便宜。 赵蘅牵牵嘴角,说声多谢。 刘凤褚走得潇洒,赵蘅坐在原处,却不得不思忖起他们的后路。今年朝廷的赋税确实是加了一层又一层,这倒也罢了,知州几次找过傅玉行,意思就是他作为药商之首,应该要鼓动其他药商“广输资财于朝廷,以助军需,共襄国事”。而众药商又都希望傅行首能够替他们向朝廷求情,保住自家利益,以安众心。两边周旋,日子也并不好过。 现在只希望这场战事能够尽早结束。 小厮进来说又有人求见,赵蘅收起账本,说今天不再见客了。小厮道:“可是大夫人,那个人是——” 他看向赵蘅的眼神有种特殊的为难。赵蘅问,是谁? 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之前,赵蘅只敢有一个隐约的猜想。 赵蘅印象里,她娘亲是那种天长地久也不会老的人,永远是嘬尖的嘴、瘦而挑的肩膀、随时准备立起来迎战的姿态。可现在那张嘴瘪下去了,肩膀比从前含起来了,走路的姿态变得更加瑟缩小心。最重要的是,原本根根紧扎的黑头发变得蓬乱而灰白。看到赵蘅第一眼,她拱着手笑着问了一句:“姑娘好啊。” 赵蘅脸上没有表情,不是冰冷的,而是凝滞的,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恭敬。 上一次见面,是她在走投无路之际去向唯一的亲人求助,然后被赶出家门。她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钱。”她对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求你们。”然后就果真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赵蘅最终请她先坐下。“我爹没有来么?”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她来冲锋陷阵。 赵母说起她爹就恨得流眼泪:“这个老乌龟,死狗扶不上墙,就是个来讨债的吊死鬼!”骂了好一阵,赵蘅才听明白,原来他们乡下的房子和地都让官兵以征税为名义抢走了,她父亲根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后来官府又来征丁,父亲更是吓得直接昏死过去,是被他娘藏在红薯窖里躲着,才没被抓走,可至今也战战兢兢再不敢出来。“我们是钱也没了,粮食也没了,可总也要吃要穿的,我没办法,才来投靠姑娘你了。看在我生养你一场的份上,好歹让我们把这个冬天挨过去。” 见赵蘅半天没有说话,她娘亲也是伶俐人,从诉苦的语气转为愧疚的语气,“我也知道,姑娘一直以来心里含着怨呢,如今我有了报应,姑娘心里自然痛快。可姑娘也该体谅我一点,从前日子有多难过你不是不知道,实在是穷怕了。其实天下哪有不心疼女儿的父母,但凡我能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那样委屈你。” 这些话若放在从前听到,赵蘅不知会有多受宠若惊。可如今的她听了,却只想问:“娘,你这些话到底是真心觉得对我不起,还是为了从我手上拿钱而说的漂亮话?你今天上门,到底是隔了这么多年关心我过得怎么样,还是因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才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她母亲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直到这一刻,赵蘅才在她脸上发现了熟悉的过去的影子:面对她的感情索取,显出的被生计所迫的不耐烦,甚至是一点轻微的厌恶。 她忽然笑了。她母亲睁着双眼睛望着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笑的含义。赵蘅只是又一次被提醒,无论她期盼了多少年,从幼时到少年再到青年,那个她期待中温情的母亲永远不会向她走来。她用一种释怀的语气,忽然和她说起了当年,“我从前一直希望有人爱我,过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可你不爱我。你恨我。” 她母亲麻木的眼神随着她轻轻落下的这个“恨”字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后来我遇到玉止,可后来他也不在了。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过,往后的人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赵母先是诧异,而后开始逃避她的目光。 赵蘅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她最绝望时真的考虑过死。赵母也从不知道这一点,生存对他们这种人太残酷,温情从来是奢侈的,她只来得及考虑自己,只顾得上心疼自己,至于女儿,连她这个母亲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怎么就不可以? 赵蘅道:“我今天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和你抱怨,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已经不在意了。你爱我或不爱我,这世上有没有人爱我,对现在的我来说,不那么重要了。” 那时以为天崩地裂的一件事,如今也就这样说出来了;那时以为生命中不能失去的人,失去了,也走到今天了。这么多年的阅历和经验给了她底气,不需要在心里寻找任何依赖也能好好活下去的底气。从前的赵蘅怎么会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 最后,赵蘅还是给了母亲一笔钱,并叮嘱她和父亲往后换个地方过日子,以他们旧日的作风,在乡里的人缘好不了,继续呆下去还会被人找麻烦。 赵母临走前回头看了赵蘅一眼。好像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女儿已经走得很远。作为她生命的延续,也背负着她无止境的埋怨不甘,最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这辈子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赵母走后不久,傅玉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院门外,进门的第一眼视线就落在赵蘅身上,写满慌张和担心。 赵蘅从自己的思绪里转向他,“出什么事了,跑这么急?” 傅玉行还是喘气,“我听说……你娘亲来了。” “已经走了,你干嘛慌成这样?” 傅玉行还是喘气,目光仔细翻看赵蘅每一寸脸色,像查看一件珠宝是否蹭了伤落了灰。 赶回来,是因为……怕她伤心。 他知道她母亲对她而言是什么样的伤口,他甚至曾经亲手在那伤口上撒过一把盐。早年那些如气味般附着在她身上的自卑、要强、敏感,向见到她的每一个人无声倾诉着这种后天的残缺。 可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像一道清浅坦然的溪流,已没有任何幽深的不可言说的部分。 傅玉行看着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原本沉沉压在身上的紧张一时都荡开了,可他还是喘气,还是仔细看着她。身体无知无觉地蹲下去,靠着身后的灰墙,和树下的她隔了一个院子的距离。“那……你不要紧吗?” 赵蘅微怔。 他赶回来,就因为这个? “我不要紧。” 其实连她自己也以为会伤心,可原来真的不伤心了。 第六十四章 团圆和美 赵蘅和红菱、瑞兰在亭子里说话时,方道怜从院子另一端走了过去。看到她们,也就那么瞥一眼,自己过去了。 瑞兰道:“你这弟妹嫁进来都快一年了,还是这么面冷心冷的,从来也没见她有过笑脸。要我看,你做长嫂的也实在是为她尽心了,回回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她是受过不少苦,可你又不欠她的,跟你做什么怪?” 赵蘅没说什么。她感觉道怜对她有着日渐深重的敌意——不是一视同仁的冷淡,也不是从傅玉行身上转移而来的迁怒,是只对她一人,那种越发阴沉的审视目光,和越审视越加深的怨怼。 这话她也没法和任何人说,她知道道怜心里有一道坎,而且她也清楚,她并非没有对不起道怜的地方。 瑞兰又道:“都这么久了,也没见有个身孕。”她有着已婚女子的敏锐,始终觉得傅玉行和方道怜之间隔了一道芥蒂的墙,忽然一拍桌子道,“他们两个该不会,还没有——” 赵蘅一开始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后,偏开头,“你在这议论什么呢。” 瑞兰拿胳膊撞了撞她,“这有什么?你做长嫂的本来就该留一留心,哪有做夫妻的像他俩那样。” 红菱素日是多话的,但是在傅玉行和方道怜的事情上,她却一句也没有推过赵蘅。因她心里清楚,这里面有一笔说不清的账,不要说外人,只怕连赵蘅自己也不过装作寻常过日子罢了。 这些背后议论的话,方道怜不是听不到。 她知道自己在傅家所有伙伴下人眼中是什么样,阴沉刻薄,难以相处,明明是被他们从泥潭里救出来,却把所有好意漠然置之。 可她不在乎。在她看来,赵蘅和傅玉行对她的好也并没有那么珍贵。 这两个人与其说对她好,不如说是“努力”对她好。他们在体谅她,忍受她,并无意中用这种方式,把她划开在两个人的世界之外。 真可笑,先是对不起她,然后又用她来弥补心中的愧疚。不,更重要的,是用她来掩盖他们之间不干不净的那点事。 所以他们对她越好,她越要挑衅,绝不能让他们心满意足地成了圣人。——咱们就这样相互折磨下去吧,看是谁先原形毕露。 可她想不到的是,赵蘅会在凶神恶煞的钱粮官闯进傅家时护在她面前。 钱粮官是负责替官府筹措军费的,但宣州的商户本就因战争阻断货运、赋税名目频出而叫苦不迭,对所谓军费更是能推则推,眼看筹了一个多月,筹款还不到十万,这钱粮官也失了耐心,于是生出个杀鸡儆猴的心思,盯上了作为药行行首的傅家。从一进门开始就满脸狞笑,言语威吓,身后跟了一大帮手拿刀枪的差人。 道怜因为多年饱受欺凌的生活,本来对这些官吏差人就恐惧得厉害,见他们个个来者不善,更是吓得面如白纸浑身抖筛。赵蘅把人往身后一带,朝着这群官吏厉声道:“哪怕是官府,做事总要讲个规矩律法。知州大人爱民如子,你们以他的名义筹措军费,却干出这样强闯民宅恐吓女眷的事情,岂不顾着知州大人的名声!” 她身边的一众护院保镖因赵蘅气高胆粗,也都壮着胆拿棍棒护着主家。如此一番毫不退让的对峙,对面的人虽然没有散去,但也不敢再放肆。 这时傅玉行也回来了,那钱粮官嘴上说着“商贾贩子有何足惧”,但真的见到傅玉行,还是颇为客气。被傅玉行不冷不热应酬了几句,自己带着人去了。这一回闹剧才算平定下来。 过几日,傅玉行回来时,把这事的结果告诉了赵蘅,说知州下令,当着他的面将那钱粮官痛打了一顿,戏倒是做得很真。赵蘅也冷笑:“到底是谁的主意也未可知,到头来还是那钱粮官担了虚罪名。” 道怜自那一天受了惊,着实在房中将养了好几日,再不敢到前院去了。赵蘅带了珍珠粉和雪花糖来看她,也把傅玉行的话转述给她听。道怜倒不太关心那钱粮官的下场,她心里有另一道坎过不去,“那日那官大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挡在我前面?” 赵蘅一开始还没想起她说的哪件事,等她又说了一遍才意识到,笑起来,“这有什么,既是一家人,我又是你长嫂,本就该护着你些。我和那些人打交道惯了的,心里也比较有数。” 方道怜心中很绝望,她心想,这就完了。她其实宁愿赵蘅根本没有帮她。 一旦这样,她就再没有办法恨他们。 在这样一个家里,若可以干干脆脆地恨,反倒活得轻松些。最可悲的就是,她知道赵蘅其实是个好人。 不,其实她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不愿承认。这回连自己都骗不下去了。 往后的几十年,她要怎么在心底安置赵蘅,怎么安置傅玉行,怎么安置自己? 傅玉行这晚回房的时候,方道怜正对镜卸妆。他问她吃过药没有,觉得好些了吗。方道怜对着镜子,嘴上一一答了。 然后就无话。 玉行觉得,她今晚有些奇怪,不像从前那样出言就是挖心的讽刺。虽然还是冷淡,但好像有点什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酝酿完成。 对于道怜,他自然是怜惜的。她的命运因他而改变,这让他对她生出了一种不求回报的责任。无论她做了什么打算,他总是愿意尊重她。 他又交代了几句用药的话,拿了本医书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她的声音,“你今晚又不在这里睡吗?” 玉行道:“我去书房。”道怜一贯也不愿他接近她,所以他也自觉。 可今晚,道怜却道:“你预备一辈子都不碰我吗?” 傅玉行在门边定住了,回过身,看到她仍坐在镜前,对着镜子里的影子,以一种随时可以被裁下来入画的姿态和手势,取下头上的钗环,好像刚才说话的人并不是她。 道怜道:“你当然可以想碰就碰,想不碰就不碰,我是你买来的东西。反正就算我一辈子没有孩子,人家也只会说是我的错,立不住脚的永远也只是我,你有什么影响?” 屋子忽然变成久远的志怪小说里的闺房,幽暗里漂浮出一丝别有用心的哀艳。 …… 元丰二十年,朝廷终于组织起十万精锐,浩荡西征。此次筹备周详,士气高振,连连战胜。朝野内外都认为克敌之后,便可永靖边陲,一劳而定。百姓自此重新安定下来,无复后顾之忧。 第二年,傅玉行和方道怜的孩子也在春天出生。 在门外听到啼哭声时,傅玉行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产婆将孩子抱出,他都站在原地做不出反应。 赵蘅上去双手把孩子接过,感受到一小团热烘烘的软肉,心跳得厉害。刚出生的孩子,头发还湿漉漉的,软得像没有骨头。“恭祝傅公子喜得麟儿!”产婆在旁边唱喜。 傅玉行这时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赵蘅让他接过孩子,他双手僵硬,根本不敢用力。 赵蘅谢了产婆,让下人带去领赏,自己先一步进了房间,看到道怜正躺在床上,浑身湿透,面无血色。她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孩子看过了吗?” 道怜虚弱地点点头。 赵蘅让下人在旁边烧起热水火盆,又将事先备好的温阳补血汤喂她喝下。她替她将被子掖紧,让她先休息复元,“实在也苦了你了。”发自内心的疼惜。 道怜没说什么,很快又睡了,眼角未干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一道。赵蘅在她睡后轻轻替她将脸擦过。 孩子睁眼后,众人连同奴婢几乎天天围在身边,看得目不转睛。粉雕玉琢一个小人,在娘亲怀里滴溜溜转着一双黑葡萄眼,把面前一张张脸看过去。 “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娃娃。”“那是,谁让爹娘生得就好。”“不过我看,长得和傅玉行倒不是顶像,”红菱琢磨道,“更像是——”蔡旺生把她的嘴捂住。 玉行马上看了赵蘅一眼。 道怜察觉到这一眼。 赵蘅倒好像没注意到周围人措手不迭的反应,还是看着孩子,淡淡笑道:“像玉止。” 众人很快商量起满月酒该送的礼物,有说送头尾衣服的、红桃鸡酒的、金锁脚环的,一人一句,争得热热闹闹。 赵蘅道:“我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礼物。” 她起身不知去了哪里,再回来时,亲手拿着一只小红木盒。木盒打开,里面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地红绸包,一层层揭开来,里面是一把如意祥云状的小银锁,精精致致雕着莲花,寿桃,双鱼,卷草……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着“无疾无忧”。 玉行一眼就认出来:“大嫂,这怎么能……” 赵蘅低头将长命锁戴在孩子身上,放进襁褓里,“怎么不能了,本来就是家传的。这孩子是傅家第一个子孙,不给他还给谁?”反正她这辈子也是不会有孩子的了。 道怜不知道这银锁有什么故事,但她知道一定又是他们过去的一段经历。 赵蘅问她:“你看,这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字好?” 王信虎在旁边道:“孩子名字还是该叫二少爷起,二少爷识的字多,起个好名字!”红菱道:“要你多嘴,他老子娘生的还起不得一个名字了!” 道怜对上众人的视线,摇摇头:“我并没有什么主意。还是叫玉行想一个吧。”其实是故意的不愿亲自取。 玉行坐在床沿,因道怜抱得久了,怕她疲惫,便把孩子接过来。看着怀中的孩子,他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是有一个名字,可我怕大嫂介意。”说着看向赵蘅。 赵蘅眼睛一动,显然他一说她就知道了。道怜看在眼里——又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赵蘅道:“你不要问我。这种事情,还是要弟妹愿意才好。” 玉行看向道怜,柔声道:“我大哥有个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叫忘辛,傅忘辛。有‘蓼虫不知辛’的意思。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如果介意就罢了,如果愿意,便叫这个名字好么。” 道怜望着他。她知道只要她说不,他们自然听她的,只要她想,他们什么都可以由她。可她心中已是万顷平波,无动于衷。他们、他们…… 她温柔地回以一笑,“我觉得不错,就叫傅忘辛罢。” 第六十五章 道怜出走 元丰二十一年,秋,西北大败。失地千里,割壤赔赂。许多失地百姓和溃散后的遗兵都望南而奔,宣州和临近两个州陆续收容了不少流民。没料到秋季又赶上水灾,水退后带来大片瘟疫,一时间,城里到处可见倒下的尸体,空气中充斥着腐臭之气,耳边听到的尽是痛苦的嗟号、微弱的呻吟。行走其中,宛如人间炼狱。 养心药堂昼夜不歇,每日在街头施药济粥。傅玉行将写出的药方送到其他药铺,让人将药剂研磨成粉,投入各处井水之中。这时期药材采运变得极为困难,各家束手无策,又由赵蘅一手操持,连知州府都分出了部分差人给他们听用。傅家上下连月周转,又兼在疫病之初就反应及时,最终城内死伤比预计少了许多。 灾疫后,玉行却病倒了。他的双腿因连月泡在污水当中,渐渐溃烂到膝盖处,腐烂见骨。家中请了擅长外伤感染的许大夫替他剜肉,因肌腐严重,需要多次逐层切除腐肉,每每血肉盈盆,令人不忍目视。傅玉行忍不住时会狠狠掐住赵蘅的手,脸色泛白。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掐赵蘅后,立马把她松开,咬着牙说:“大嫂,你先出去。” 赵蘅脸色难看地出了房门,听到里面有杯盏摔落的声音,她转身还想进去,终究在台阶上站住了。“道怜在哪里?”她问身边的丫鬟,“你去把二少爷的情况告诉她。这种时候,他身边该有个亲近的人照料才是。” 丫鬟道:“二夫人怕瘟疫,已经两个月不愿出门了。二少爷这病她也是知道的,可也从没来看过。” 赵蘅闻言,也不说话了。 傅玉行身边一个老妈妈想了又想,终于没忍住对赵蘅道:“夫人,我一直想同你说,二夫人对少爷冷淡,对小公子也并不很上心,几个月大的孩子,几乎就是丢给了二少爷。少爷在外面施诊治人,回家又要看顾小公子,你说,做夫人的哪能这样子呢。” 老妈妈说这话本是出于心疼,想让赵蘅这个知情达理的主母前去训诲一番,改改二少夫人的脾气,但赵蘅默然半晌,也只是说出一句:“随她去吧。” 傅玉行的双腿一面腐肉还未割除干净,一面又有肉芽新长、脓液渗出,最是痛不欲生的时候,几乎是昏沉时多,清醒时少。赵蘅不便近身照顾,每日让仆从们每日为他拂拭创痕,换药清洁,更换被褥,打扫居所。饮食调理一概由她留心,凡需要的止血生肌、安神定志的药物也由她想办法调用。只是疫病刚过,各处药柜中都配不到足量的麻沸散,开始几次玉行只得活活忍着疼,几次痛晕过去。后来许大夫将自己家中一门解毒止痛的偏方用来替他外敷,竟真的有些奇效。 然而玉行自己渐渐觉出不对——这药多用几次,便效用渐微,须得增加用量才能克痛;想要弃之不用,身体反倒觉得不舒服。他让赵蘅去问问许大夫,这药里除了寻常的草乌、曼陀罗,还加了什么。 本来各家的私方是不便透露给外人的,但赵蘅是事出有因,许大夫便告诉她,那药里放的不是曼陀罗,傅家人脉通达,这关头尚且弄不到曼陀罗,他如何能有?那药里放的是他自家磨的罂粟壳。 赵蘅乍听罂粟壳,还觉得陌生,等她回去转述给傅玉行,玉行神情微变。她就知道事有不对,只是不知这罂粟壳到底是什么,会让他脸色这么难看。 她自然不知道,连许大夫都不知道。罂粟在此间很少见,入药的情况也不多——这药虽在定痛泻痢上有奇效,却也非常容易上瘾。 事已至此,药自然是停了,不敢再用。但玉行身上终究是有了瘾症。 若说赵蘅从前不知,她现在也知道了,世上竟有这样可怕的一种东西。玉行本就腿伤未愈,加之毒瘾缠身,整个人变得心神恍惚,好时不过虚弱些,发作起来便浑身颤抖,在床上翻滚难定,几个人也控制不住。每到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不愿让赵蘅在房里看着,他唯一一次对她厉声说话,就是对她喊:“出去!” 赵蘅只能等在屋外,红菱在旁安慰。等屋里终于安静了,里面的人出来,连王信虎这粗汉子都心惊抹泪,“当年我们在安南国遇到鼠疫,被扔到死人堆里,傅相公用半条命把自己连我拖了出来,哪怕是那个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狼狈呀……” 因傅玉行这一回是为救众人而染病,连从前相干的不相干的人也多上门慰问,见过他的人又传,傅公子久病不愈,大约是要死了。饶是这样,已经分院而居的道怜也没有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句。下人私底下都说这二少夫人的心真是铁打的。 元丰二十一年,冬。眼看北面的战事越来越紧,越来越多的灾民和逃兵将沿路战败的消息送进来。宣州城内能逃的人家都已经开始收拾细软,南下而逃。 赵蘅也着手将资产分开变卖,做避难的准备,只是因为玉行身体迟迟不愈,无法奔波,南下的事也就一天拖过一天。有害怕的下人已经自己先逃了,赵蘅也不拦,主动来提的就给一笔盘资,还了卖身契,放人家自寻生路。眼看宅子里一天天冷落下去,她也感到一种随世浮沉的无奈。拼了半辈子,扛了半辈子,结果叫天下大势的浪头一打,一人一家的成败兴废便显得如此渺小无力,此番就是出逃了,也不知道前路何在。哪怕是她这样百折不摧的人,也难免生出茫然疲惫之感。 玉行看出她失落,苍白着脸倚靠在床头上安慰道:“若能顺利南逃,未必就没有好去处,我们可以从康州经邓州,到信安去;或者沿汉水南下,到江陵,都是经济繁盛商贾云集之地,换个地方,也不过重新开始,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这也没什么。” 道理还是这些道理,赵蘅自然也知道,不过有个人在跟前宽慰,终究还是不一样。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些时刻,她已经不自觉依赖着傅玉行了。 不久后,王信虎和瑞兰也来向他们告别,携家带口地走了,都知道这一别,今生就再难见面,送别时都难免伤感。红菱和蔡旺生不愿留下赵蘅先逃,如今索性在傅家和她一起守着傅玉行。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陪他们等死。 方道怜是傍晚时被下人发现不见的,赵蘅是夜里在江边找到她的。她抱了孩子,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预备登上一艘商船。 赵蘅带来的三五个下人举着火把在水边拦住了她。 寒月浸江,赵蘅从随仆身后走出来,与方道怜遥遥相对,火光把二人的脸分割成两半,一半用来示人,一半掩在黑暗里。 赵蘅这回不再唤她弟妹了,表示接下来的交谈革去一切伦理身份,只是赵蘅在对方道怜说话。“道怜,我自认,从你嫁进傅家后,我一直是尽力真心相待的。” “我知道。“道怜答话的表情很诚恳,表明她确实感受到了赵蘅的好意,并从心里接受了这份好意。“可是大嫂,即便这样,我也并没有理由陪傅玉行送死。” 坦坦荡荡的,赵蘅反倒无法反驳。 方道怜又道:“你说你尽全力真心待我,可你却忽略了,倘若是真心,又何须‘尽力’?真心待一个人,只会自然而然不自觉流露,想藏都藏不住。就像他对你那样。” 赵蘅眼神一颤,下意识想说点什么,道怜已经先笑起来:“你放心,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恨上你的,我已不在乎那些了。我只是……看透了,从前的自己实在很愚蠢,把活着的期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很愚蠢。到头来靠得住的,就只有自己胸中这口气。我不想留在傅玉行身边了。大嫂,看在往日情分上,你就让我走吧。” 赵蘅也不知将她这话听懂了几分,久久没有回话,而后她道:“你可以走,但孩子你不能带走。” 方道怜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傅忘辛,片刻后缓缓走到赵蘅面前,以一种坚决的姿态将孩子交到她手中,表情平静,眼神中又分明有不忍不舍。 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这个打算,所以她不愿给这孩子取名,不愿亲近照顾他。 赵蘅还想最后挽留:“你孤身一人,其实未必比留在傅家安全。” 方道怜望着孩子,接话道:“所以这孩子还是留在傅家才好,我带着他,对双方来说都是累赘。” 赵蘅知道她决心已定,多说也无用了,把手上一只扭金镯子摘下来给她。 方道怜登船之后,在月色下回头问她:“我不明白,其实你大也可以走的,为什么就甘愿被困在这个家里?” 赵蘅张张嘴,被问住了。这一问,忽然就问到了开天辟地鸿蒙之初,那个混沌的、她自己都没有细想过的所在。 究竟是什么困住她?背负了大半生,才想起来问自己一句,值不值得。 赵蘅目送着方道怜离开,水边草影荡荡,她就那样在月下离去,一次也没有回头。赵蘅以为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她走了。 傅忘辛在她怀里还是没头没脑地睡着,他的世界永远黑甜,永远一缕不挂。改天换地了,他也只要在某一个怀里睡着。 赵蘅回到家里,把孩子交到傅玉行手中。“她走了。” 傅玉行坐在床帐暗沉沉的阴影下,抱着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他早已料想并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不接受又能如何,他的病弱将近残废的身体允许他强留下孩子的母亲么。 那一刻,赵蘅觉得他坐在那儿的模样很可怜,也在某个意义上感到歉疚。从某个意义来说,是她炮制了这样一对被抛弃的孤父寡子,在这件事上,她无法否认掉她的私心。 玉行低声道:“大嫂,陪我坐一会儿吧。” 第六十六章 战争爆发 元丰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七,原本一个很平常的早晨。 赵蘅早起后,正和红菱商量联系一艘南下的商船,忽然听到外面隆隆一阵巨响,地面震颤。奔到门外一看,只见街上尘土飞扬,人群披衣散发扶老携幼,相互呼唤,视线里一片混乱。二人险些被接连撞倒,蔡旺生从人群里急匆匆跑过来,将两人一拉,“快走,西华门被攻破了,燕勒人杀进来了!” 红菱急道:“怎么这么快,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 赵蘅立刻问:“守城的官兵呢?知州呢?” 蔡旺生道:“西华门的官兵都跟着往这边逃了,他们说知州昨晚吊着篮子从城墙上逃了!” 西华门一旦被攻破,整个城市沦陷也不过眨眼间的事。赵蘅立刻让红菱和蔡旺生去收拾东西,自己冲进傅玉行房中,吩咐两边下人封上院外大门,“燕勒人打过来了,我们现在就得走。”应急的食物衣被事先都已备下了,这时只要拿上包裹。玉行双腿难行,赵蘅才想起还要把板车推来。 玉行抓住她的手,“大嫂,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赵蘅直接道:“你闭嘴。你是不是想说要我们先走,把你留在这里。” 傅玉行道:“我如今这种样子,你们带上我只会受拖累。我留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傅玉行,如果我要走,当初傅家家败人亡的时候我就会走。那时我没有走,现在我也就不可能走了。”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 “你听我说!”他将她拉到床前,让她冷静下来看着自己,“现在不光是我,还有孩子,还有地库里的细料、医书,这都是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大嫂,我自私一些,把这些托付给你。” “我不!傅玉行,你哄我,你想支开我!” 争执间,远处墙外已经传来一阵兵马驰突、金鼓擂擂的巨响,伴随着人群的惨叫。 “大嫂!”傅玉行急声道。然而赵蘅回头,比他更坚决,“你究竟跟不跟我走!” 他哑然,终究还是屈服了,“好,好……” 赵蘅想要把他搀扶下床,却支撑不住,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玉行又发起抖来,赵蘅想去搀扶他,“又犯了?” 他扭开头,“你……快去拿药来给我。” 赵蘅手足无措,此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连连答应,一路奔出去到了药房,把他用来戒瘾的烟灰、木香丸,还有川连柴胡天麻等草药一并都抓了些。正在装药,门外已经传来一声破门的巨响,连院外下人也惊叫起来,传来四散奔逃的声音。 赵蘅一惊,没料到竟这么快,又想到孩子,胡乱抓起药要跑出去,红菱和蔡文生已经抱着孩子拿着包裹来了,一人携住一边把她往后院的角门带去,“快走,快走!” 赵蘅试图挣开:“傅玉行还没有出来!” “来不及了,贼兵都已经冲进门来了!”连蔡旺生都道。 “阿蘅,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你走!”红菱强行把她拽了出去。 一到街上,便迅速被卷进人潮当中,迎面全是各种仓皇的焦忧的脸。 一群绿衣官吏歪着帽子边走边哭,鞋也掉了,白绫袜沾满泥土,一边回头朝着北面都城的方向痛哭跪拜:“圣上啊,圣上!京都怎么就破了呢!” “张大人,圣上都已经出逃了,咱们也快走吧!” 许多人扛着扁担急跑,扁担里挑着粮食和孩子;有人在人群里边挤边回头找失散的家亲;更多人一旦被撞倒,迅速像被海浪吞没,到处都是撕裂般的哭声、喊声。赵蘅三人被裹挟着一会儿往西边荡,一会儿往南边去,天地间没有方向,只觉得身似浮萍,被一阵浪头从这里打到那里。 一路跑出南面落霞门,码头上的船只便成了人们眼中的救命浮舟。一大片一大片的人潮像满地拥挤的黑蚂蚁,涌过地面,涌上白色的水滩,涌上大小林立的船身、桅杆、夹板……所有目所能及可以攀附的东西。 人们挤着哭求着上船,胆大的直接一跃而上,或将孩子丢了上去;有的撞上船沿又跌回水里。船夫们不得已拿船桨去打落那些船身上挂了好几层的人,急着解索开船。 穿绣花锦袍的财主晚一步赶来,挤开其他人,掏出白花花的银子高声呼喝着要一个船上的位置,然而逃命的人群只是将他一个跟头推到船下。这种时候,钱财已经是没有用的东西了,所有的身份、财富在生死面前变得无比平等。 “那不是养心药堂的赵娘子吗?”人群里有人认出赵蘅,高声喊道,“赵娘子,赶快上来!”船夫伸过船桨,把他三人一同拉了上去。赵蘅怀中还抱着孩子,险些抓不稳绳索,幸好船上人又纷纷伸手拉了她一把,几只手先接过孩子,又有人扶住她。 等到赵蘅终于在船上站定,回头去看,仍见到一波又一波黑压压的灾民从城门里不断涌出来。 “关门!!” 领头的军官发出声嘶力竭的命令,逃出城的官兵纷纷砍闸关门。巨大而沉重的水闸门缓缓落下,枢纽转动声如同死亡的倒转,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不能关哪大人!” “我的孩子!” 门后还有众多来不及逃出来的百姓,发出绝望的悲号,此时也无暇顾及了。 身边的船上有人开始哭泣,或许是不忍看到这一幕,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有挚友亲朋被困在城中。 赵蘅惊心地看着这一切。 怎么会这样…… 一切都发生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生命的无常,在此刻以一种磅礴的力量压在每一个人头顶。一扇门,就此隔开城内与城外、希望与绝望、生机和死亡、今生和来生。 他们这些人上船了,还有更多的人,将被留在一座战火侵袭的城市中,被滚滚浩大的烟尘所吞没,无声无息。那里面,会有某对夫妇的无助的孩子,某个人的衰老的父母,某个家庭的一员,某人的挚友,某人的爱人…… 赵蘅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孩子,最初哭过后这时又睡得香甜,对未来的路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两个至亲都已经不在身边,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这世上的分别,永远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而一旦失去,就写定了再也无法更改…… 她不知做了什么决定,转过身:“红菱,”她郑重道,“替我照顾好孩子。” “什么?” 孩子被交到错愕的红菱手里,赵蘅道:“我会去江陵找你们的。” “阿蘅,你干什么?”红菱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翻身下了船。所有人跟着呼喊:“赵娘子,你快回来!” 众人看着她逆着求生的人群,涉水而去,冬日的江水打湿她的裙摆,每一步都前进得沉重困难。 “阿蘅!”红菱想去把她拽回来,让她别犯傻了,但蔡旺生和其他人连忙把她拖住。她只能看着她头也不回,一个单薄的背影,就这么孤独而坚决地消失在他们视野当中。她怎么能回去?她是在送死! 红菱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穿过城门,走上那条有去无回的路。 傅家宅院里,一群身披披风手拿马刀的燕勒军已经闯破大门策马而入,沿路来不及逃跑的仆人都被杀死,血流遍地。栖凤院、桑榆院……一座座院子巡视过去。 漪澜院中,满地碎裂的酒坛。傅玉行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靠在门槛上,眼睛盯着院门,点亮手中的火绒,等着贼兵一旦进门,便投入酒中,用一个无声无息的动作,换个同归于尽的收尾。 那一点火光在眼前亮起时,不知道他眼里闪过什么,睫毛掩盖着的平静下,有遗憾,也有不甘。 火绒准备投下时,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抓住了,赵蘅气喘不定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傅玉行目怔心骇,以为是自己死前的幻觉。 可她浑身湿淋淋的,每一寸呼吸都真实,近在眼前,咫尺之处。那份眼神,是世间是任何人再不会有的。他骗她从院后角门跑出去,她竟然又回来了。 他不敢置信,等真的信了,紧接着就从心里涌出一股怒恨,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到面前,逼问她:“你为什么回来?你还要回来?” 赵蘅身体发抖,不知是被江水冻着还是被他吓着,面对他发红的眼睛,她只会说一句话:“你骗我,你故意支开我……” 好像他们不过是闹脾气的两个人,她专门折回来找他就为了讨一个说法。 傅玉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抓她衣襟的手按在她脖子上,想靠近又想推开她。 外面马踏声逼近,二人身后无处可躲。赵蘅想要将他拉扯起来,傅玉行道:“来不及了,快去把所有箱笼打开,扔到地上。” 等到燕勒军冲进院子,只见满地光华闪闪的珠宝、金银、绸缎、美酒,立刻停步开始搜罗财宝,架起火来烤肉喝酒。 后院银杏树下,遍地残枝落叶掩盖着一个不起眼的入口。赵蘅和玉行躲在放置细料的地下药库中,听着远处掠夺者隐隐约约的高歌声。 通风孔照进几道光线,使他们看彼此处于一种恰好的昏暗,不至于看不清,也不至于看得太清。 玉行道:“你不该回来。我能不能熬过这阵瘾都不知道,你却要赔上你的性命。” 赵蘅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今天是我,你会走吗?” 他无话可说,避开她的目光,“我和你不一样。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既然这样,你连欠我的都没有还清,你凭什么死?” 燕勒人来了一波又走,走了又来,二人白天躲在地库中,晚上赵蘅偷偷出去寻找食物和药材,但发现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砸抢得一地狼藉。傅玉行没有药,只能靠自己把毒瘾熬过去。二人同处一个空间,赵蘅避无可避,她可以清楚听到傅玉行发作时心悸如鼓的声音。 痛得最厉害时,她试图去搀扶他,却被他抓去一把抱住,那一下仿佛要揉碎她身体里的骨头,他的痛苦借这种方式传递给她,很快他又克制着一把将她推开,“你别看我……” 赵蘅站起来,双手抓着裙边,想要上前,又不想上前。 她终于还是转身走开,走到靠近入口的隔扇门外坐下,将门虚虚掩上。 入口处黄昏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淡淡的金,她坐在石阶上靠着门扇,对身后的人道:“你快些好起来。好起来之后,我们一起去信安,去江陵。一起把傅忘辛养大。” “家宅没了没关系,钱财没了也没关系,这一辈子还很长,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重新来过,路总能继续走下去的。” 傅玉行情不自禁循着那光的所在,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朝那个背影爬了过去。 门外的人低垂着头,露出一条细细的脖颈,那么瘦弱的身体,却一次又一次劈开荆棘,来到他面前。 他伸出手,想触碰又没有触碰,最终他用手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将身体也背靠在门上,仰起头,痛苦地喘着气。隔着一扇门和她靠在一处,终究是隔着一扇门。 赵蘅双手趴在门外的扶手石上睡着了。不见天日的昏暗中不知等了多久漂浮了多久,直到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大嫂……阿蘅。” 她睁开眼时,便对上一双凝望她的眼睛,抬起头,朦胧中还不相信眼前所见,那双空洞的眼睛恢复成清水晕染的墨黑,黑发黑眸,清醒的俊秀,是她很久没有见过的一个傅玉行。熬过至暗的长夜,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俯着身,轻声唤她,神色沉静,眼底是如水一样无边无形的温柔。 赵蘅眼中还是恍然,却已不自觉同他相视而笑,柳暗花明哀喜交集的笑。 第六十七章 逃亡之路 趁天色冥冥,玉行带着赵蘅从后巷贴墙而出。满街断壁残垣,烟雾升腾;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渠,腐秽之气扑面而来。赵蘅差点被一颗头颅绊倒,险些惊叫出声,玉行及时将她双眼蒙住。 远处马蹄声杂沓靠近,一队红衣佩刀的燕勒人正往这边巡来,玉行立刻拉着她到角落里藏身。赵蘅因为被他蒙着眼,不曾看到这帮燕勒人身上挂着不少头皮,鼻尖却也可以闻到一种腥臭味。 等燕勒人贴着身过去,玉行道:“看样子贼兵已经封城了,我们这样在城中潜行太危险。” 赵蘅道:“那怎么办?” 玉行考虑一回,道:“走暗渠。” 宣州靠近江海,地下有纵横发达的排水沟渠,宽可通人,不少无家可居的流民人犯也藏匿于此,慢慢形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城,暗无天日,但此刻至少是个安全的庇护所。 二人下到暗渠,发现连地下都空荡混乱,衣物被褥拖得满地,只剩一些匆匆逃窜后的痕迹。地面正中一条水沟通向暗处,细细的水声回荡在四壁。傅玉行在黑暗中点亮一根火绒,赵蘅拉着他的衣袖,跟着他往前走。 整个地下城四通八达,如一个巨大的迷宫,越走,遇到了越多躲避在此的居民,都是和他们一样未来得及逃出城的,各个衣衫碎烂,身上血污成块,仓皇如惊弓之鸟,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瑟缩在一处——哪怕全然是陌生人,在这种环境下相遇,也恨不得相抱痛哭一场。 有人认出玉行,请求他救救自家重伤的亲人,是个身上刀痕遍布的年轻男子,胸口一处重伤,深可见到五脏肺腑。玉行从周围箱柜中找来衣物刀片替他止血去疮,然而毕竟是伤得太重了,呻吟了一会儿,还是死了。 他母亲痛哭起来,从傅玉行医术不精怪到周围人见死不救,怪着怪着,怪到朝廷官兵都是些吃皇粮不干事的狗杂种,“京都的兵各地的兵怎么也有一百多万了,那燕勒贼才多少人哪,十万不到呀!平日里恨不得把我们扒皮敲骨,贼人一来,逃得比谁都快,若不是这些没爹生没娘养的狗东西狗畜生,我儿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这样哭骂下去,众人物伤其类,也纷纷跟着捂脸哀泣起来。 玉行和赵蘅心中未尝不抱恨,只是知道如今怪怨也于事无补,玉行在一片哭泣中出声道:“此间痛哭很快会引来贼兵,想办法逃出城才是要紧事。这地下沟渠直通护城河,若能冲开沟渠尽头的防水门,想必可以从护城河游出去。” 有人道:“护城河水面比地下高多了,一旦把门凿开,水岂不是全部倒灌进来?” 玉行道:“现在正是旱季,水位较往日有所下降。宣州地势南高北低,西南角最高,我们可以从那里找出口,总比在这个地方等死要好。” 众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依他所言,将衣物抽成丝绑在一处,一面走一面拉出丝线做标记,以防迷失方向。饶是这样,还是因为城区太大,水渠四通八达,走了许久也找不到目的地。地底下不辨日夜,众人每到一处有床有桌的地方,便尽量搜罗些食物出来,每张嘴各分一点。无非是些黄豆、干菜、饼子之类,没处生火烹饪,生豆子也只得嘎嘣嚼了,勉强咽下去。直走得个个头晕眼花,终于感觉脚底有一道斜坡往下伸去,下面是一扇大铁门,想必就是护城河的水窗了。 玉行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晌,确定水位不高,便和其他男子从一处石床上搬下一块长条的,说好了一起照着铁门脚下砸去。却有人反驳道:“门脚被水压着,怎么也该砸上面,也不用怕水淹着人呀!” 玉行道:“门脚常年被水浸蚀,容易有缝隙,只要砸穿一点,水自然把门压进来。何况这水的位置就是灌进来也淹不到人。” 几句话的功夫,有人便喊肩膀要被石块压断了,又要把石头放下来;那边怕他松手压着自己,又忙叫他不要松手,乱糟糟闹成一团。 这时有个妇人往上一看,指着头顶的通风孔大叫起来,叫声凄厉恐怖。众人看去,原来通风口上竟不知何时贴着一双眼睛,横裂狭长,眼白发绿,眼珠小如针尖,如窥似田鼠的豺的眼睛。见猎物发现他,那双眼睛露出奸残的一笑,很快整个通风口被打开了,众人像沸锅中的老鼠一样惊慌四散。 那些燕勒人站在通风洞边上,相互间高声交流着燕勒语。玉行做海贸时和燕勒人有过来往,听得懂些许,道:“糟了,他们要拿火烧我们。” 说话间,已经有液体从洞口泼进来,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刺鼻。被淋到的人更慌,石头也不顾搬了,自己跑开,石块落下来,当时便把其中一个砸得吐血不止。 玉行厉声让众人冷静,迅速组织起剩下几个还能活动的,喊起口令,命令往下冲。砸第一下,碰撞声震耳欲聋,铁门纹丝不动。燕勒兵大笑着将火苗投下,后面的人眨眼间便烧了起来,惨叫声在整个通道响彻。洞里火光晃眼,烟气迅速弥漫。 玉行仍带着前面的人再次下冲,声声震响,大门从右下角开始变形、松动,众人看准那道缝隙,更倾注力气砸下去。赵蘅又带着剩余的人找来桌腿,从缝隙里伸下去,帮忙撬动铁门。随着又一次“砰”的一声巨响落下,水门开始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外面河水随着一阵寒冷的空气汹涌而入,水流冲击下,铁门上半部分也失去支撑,开始缓缓向一侧倾倒,最终整扇门被河水吞噬。众人被水流和泥沙冲得东倒西歪,纷纷后退。 “快,快出去呀!”后面被火焰逼近的人声嘶力竭喊着。 可他们脚下又是无边的刺骨的黑水,小腿接触到的瞬间就已经就已经失去知觉。“傅玉行……”赵蘅不由得抓住了前面的人。 玉行道:“抓住我,千万别放手。”她点点头,随他跳了下去,前排的人不管会不会游水,也几乎都被后排的人强行推到水里。 一到门外,人便迅速被河水卷走,玉行将赵蘅牢牢抓着,在水中半冲半游。虽是旱季,水面仍有十数丈宽。赵蘅从入水开始便觉得身体被重重往下拉着,视线随身体翻翻沉沉,不知尽头,但玉行始终将她牢牢抓着,两个人成了一个人。有个不会游泳的,在水中四肢乱挥,刚好抓到赵蘅,便再也不放手了。赵蘅被他惊慌失措往下按,几乎窒息,还是玉行折回头来,将那人从赵蘅身上扯开。 二人被水流冲到一处裸露的河床上,玉行始终死死拉着赵蘅的手。他先一步缓过来,迅速去看赵蘅的情况,“阿蘅,阿蘅……”赵蘅此刻脸上血管尽显,嘴唇发紫。傅玉行着急不已,把人扶起来连声呼唤,终于看到赵蘅双眼睁开一线,说了一句“好冷”。虽然呼吸微弱,终究是从缝隙中流淌出了一丝生机,玉行这才这才如释重负。 二人身后的护城河极为宽大,这时候再回头去看,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真就这样从封成铁桶的宣州城里逃出来了。 “到这里燕勒人该不会追来了。我们快走,找个地方替你生火。” 从宣州南下,再要有汉水沿线的码头,就要到邓州府去。从那里登船便可以沿水路南下,是到江陵最安全的一条路。 天空阴云惨淡,冬日起伏的山坡显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枯瘦。因为浅浅下过一场雪,地上有一小洼一小洼的白色,也没能完全将地面覆盖,斑斑驳驳露出下面湿的红泥地,黑的芦草。 在这样的大地上,爬着一条一条行人组成的线,有气无力地向前移动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断胫残臂的也并不少见。每个人的脸都是昏蒙的,灰败的,有着巨大惊恐悲伤过后的麻木,有时在路边雪下踢到尸体,都像没有看到,唯一还能够让人眼中浮现波动的,是食物、衣服、鞋子…… 赵蘅和玉行也走在其中一行人里,身上都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棉袍和毛皮,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而死的那个人也不知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有一次遇到的尸体大概是个渔民,傅玉行从他身上找到一只鱼镖,将绳索拆了,把那金属制的鱼镖打磨干净,收在赵蘅身上,可以割草切肉,也让她防身。这种逃难路上,有危险的不仅是敌兵,拦路抢劫的、谋财害命的……哪怕一小块馕饼也足以成为杀人的理由。 入夜后,许多人就躲在高处雪洞里休息。玉行基本是不睡的,只坐在石头上歇神放风,赵蘅倚在他腿边,枕着石头睡着,睡得也不安稳,黑夜里不知是什么鸟还是婴儿,在风里呱呱啼哭着。这天半夜她又醒了,眼皮未抬时就已感觉到一种晃眼的光亮。她迅速直起身来往外望去,却没有什么,只是月光分外明亮。 玉行以为她注意到危险,马上拿手虚虚笼在她肩上,低头问:“怎么了?” 赵蘅不期然看到洞外的雪夜,一时说不出话。皓月当空,满地银雪,山川树木被月光映照出一种不真实的清辉。天尽头,洋洋万缕柔软的新雪花,在这个冬夜无声落下。这景色,几乎让人忘记他们正处在一条饥寒交迫、乱世流离的路上。 赵蘅回过头,不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傅玉行,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一年冬天到山里采药,也遇到这样的大雪,那晚的月色跟今晚是不是一模一样?” 玉行怔住,看着被雪映得透亮的她的眼睛,心软成一片。他俯下身,望着她,慢慢道:“阿蘅,如果这次,我们——” 可是话一旦出口,触到了空气中的寒意,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第六十八章 邓州 冬日渐深,要从积雪下找到食物就越难了,灾民穿着褴褛单薄的衣裳,一日比一日更绝望。雪地是无穷无尽的,走不完的白惨惨雪地。 在倒下的前夕,终于有人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看到了一座巨大城楼,石额上写着“邓州”二字。 玉行将赵蘅从地上扶起,高兴也没有力气高兴了,只知道至少到了一个可以求生的地方。然而等他们爬上雪坡,发现此地官兵早已列队等候,个个披坚执锐,头盔高耸,冰冷威严。地上用绳索、拒马桩、蒺藜、枪矛等布置出一道围线,还设有来回巡视的哨棚,以防漏网之鱼。 为首的都侯骑在马上,道:“指挥使大人有令,不允许流民进城!” 一地灰黑色的灾民仰着脸,嗡嗡哀求着:“行行好吧大人,我们这么多人都快要饿死了。” “十万个人就多十万张嘴,难道让邓州也变成一座灾城吗?”都侯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不知是被严寒的天冻住还是仅仅出于冷酷厌烦,直接抽出刀道,“敢上前一步,就地杀了。” 然而灾民身后哪还有路,无人敢上前,但也无人后退。一个健壮男人站上石头大喊:“燕勒人马上就要来了,你们不去打贼兵,反倒把普通百姓拒之城外,你们算什么兵,让我们过去!”说着劈手夺过面前的一只长矛就往前冲。他这样一喊,空气中本就不安的氛围瞬间成鼎沸之势,饥饿让人双眼发绿,往前冲是死,在外等着也是死,一时满地灾民也浩浩漫漫朝城门压去。 高处的守城军拿擂石、弓箭来对付他们,骑兵也在人群当中驱驰追赶。几万灾民,若有个组织部署,未必没有破城的办法,只是这样毫无方向乱冲乱撞,面对大批甲坚兵利的马步兵,自然不是对手任人围剿,一时不知多少人在马蹄下被踏死。 赵蘅和玉行也知道这是唯一能够进城的机会,在人群当中且伏且逃,玉行拉着赵蘅往一旁壕沟里跑去,不料背后冲来一个被箭射着眼睛的人,一路嚎叫一路双手在半空乱抓,把两人冲开了,赵蘅也摔倒在地,玉行回头想去拉她,却又有一块火石砸下。 赵蘅伏在地上,刚抬起头,便发现身后一匹黑马四脚抬高朝她压来,玉行冲过去将她拉到怀里,两个险险从马蹄下滚开。 那都侯被惊了马,气愤地回头就是一刀落下,被护在身下的赵蘅看到寒光闪过,紧张地高喊了一声:“傅玉行!” 都侯听到了,收刀抽身,将马勒着在原地转了个旋。此时其他灾民也多数被军队控制住,防线前倒下了大片尸体,后面的人便一点点被成排的枪尖逼退,重新退回茫茫的雪地当中去,像一缕一缕淡色的幽魂。这些幽魂要漂到哪里去,没有人关心。 那都侯再度踢着马过来,一排士兵也上前把两个人团团围住。玉行把赵蘅挡在身后,都侯看向她,“你刚才叫他什么?” 赵蘅没有说话。 都侯又看向玉行,“你是宣州城养心药堂的傅玉行?” 赵蘅抓紧玉行衣袖,让他不要承认。 玉行看着周围森冷的刀尖以及满地尸体,不知这些人有何打算,最终还是道:“是我。” 那领头又把眼睛将他死死盯了半晌,点点头,道:“我们指挥使大人最近正有意寻找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傅大夫,随我来吧。”说着,朝身边士兵给个眼色,自己踢着马走了。 几个士兵立刻站到面前,围出一道路来,示意傅玉行跟上,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赵蘅有些不安,玉行用眼神让她跟在自己身后,谁知那士兵又伸刀将赵蘅拦下,冷脸道:“都侯只吩咐一人跟去,闲人不许随行!” 玉行道:“她是我妻子,无论如何不能舍下的,让她随我一起去吧。” 赵蘅看他一眼,没有反驳。 那士兵却还是不近人情:“你当指挥司衙门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吗!” 玉行也不让,索性冷声道:“她是我妻子,而且怀有身孕。你们要么让她跟着我,要么就地杀了我。” 那几个士兵相互看看,最后收起刀来,示意二人同去。 一进指挥使司衙,便一点也感觉不到冬日的严寒了,处处都是炭火地龙,催得连院中牡丹都在这种季节开得艳丽。一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赵蘅和玉行还被带去沐浴更衣过,才被允许去见那位邓州军指挥使。 指挥使康元义呈大字型躺在床上,一只脚垂到床下,敞着衣襟,捂着脸,也分不清是活着死了。 都侯到床前低声道:“大人,你提过的那个姓傅的大夫,我们带来见你了。” 康元义一动也不动:“带进来吧。要是治得好,自然有赏;治不好,照老规矩处置。” 都侯转头道:“听着了?若你治不了我们大人的病,你连你的妻儿都别想活命!” 傅玉行没理他这番话,看病救人根本已是家常便饭,如常号脉,如常诊断,如常放血、施针、开药。第一天晚上,那康元义还恹恹不振,到了第二天,就有专门的仆婢来请二人去见他了。对方精神大好,对玉行的态度也和善许多。 “果然还得是养心药堂的名医。之前几个,说我是什么湿热邪气入体,又是什么痹症,针扎了一回又一回,药吃了一碗又一碗,就是不见效。我一时气不过,处置了几个。如今看来,是天不亡我。” 傅玉行只礼貌性地勾勾嘴角,“这痈疽之症是长期饮食肥甘厚味,湿热之邪内生所致。不过因你体质强健,初起时症状不显,其他大夫误诊为痛痹之症也是有的。何况大人口口声声说治不好就要杀了看病之人,那些大夫自然心慌意乱。我想,往后最好不要在治病之前威胁大夫性命。今日我还能对你的病症起一点作用,所以才被带进这座官邸,否则,我们也不过是那些被赶出城外饿死的灾民之一罢了。” 康元义一笑,“傅大夫听起来,是对我把灾民拒之门外的事情有点意见?” 傅玉行客客气气道:“不敢。” 康元义顺势将手一挥,很大方地做出了不计较的神情:“傅大夫你一介平民,哪里懂得我们为官做将的难处,国家大计可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么简单。一个百姓饿死只是一人饿死,可军人饿死就是一国将亡。我省下这些粮食,也是为了让军人有饭吃,到时燕勒人来了才能打胜仗。虽然残忍了些,却也是无奈之举,为了社稷,我是情愿担下这个骂名。” 傅玉行眼皮搭着,似笑非笑的,一句话也没回。 康元义又问自己的病多久能治好,玉行对他说完接下来医治的计划,对方大为高兴。当天晚上,两个人的待遇就从地牢转到了花园旁的大屋子里,连属下对他们也变了一副脸色。 晚间给他们的饭菜有羊肉馒头、酒蒸白鱼、薤花茄子、黄糕糜,自从逃亡后,再没有见过这样一顿饭,味蕾甚至受不住油荤了。然而一面是这官邸内的鲜衣美食,一面却是寒冬里被赶进雪地的几万流民,想到他们一天前也在那些流亡的人群之中,就觉得心绪复杂。 赵蘅拿着筷子,道:“你看,这邓州城究竟守不守得住?” 玉行根本连筷子也没动过,只是盯着桌上的烛火,最后说了一句:“咱们得走。” 第二天夜里,梆子敲过二更时,房间内的二人听到外面传来着火的呼救声。 赵蘅知道,她白天趁傅玉行看病时,偷偷绑在马房里的一根蜡烛已经烧断麻绳,掉到草堆里去了。 趁着守门的人都到了外面灭火,赵蘅和玉行溜出房间,一路摸到了后院围墙,围墙离外墙极近,顶上有一道年久失修松动的缝隙。傅玉行先翻上去,上去后又把赵蘅接上去,他再到下面接住她。过了围墙,又躲过巡逻的卫兵,照样翻过外墙。他们这一路步履艰难,唯有这晚逃出指挥司衙却是异常顺利。 就这样一路从司衙后街逃进后面的暗巷,想要找到去邓州码头的方向,只等天一亮便上船。然而二人对邓州地势不熟,在暗巷里绕了许久。 走到一处巷口时,迎面却正看到街上迎来一队长长的火光。傅玉行立刻把赵蘅拉回黑暗里,还以为是康元义派来搜寻二人的。 赵蘅躲在傅玉行背后,等那些火光靠近了,她感觉到傅玉行的身体也僵硬了。 “怎么了?”她抬头问他,却被傅玉行抬手按了回去。“不要出声!” 那一队火光,竟不是本城军队,而是燕勒军。 从城门方向一路到此,看不到尽头的燕勒军,脚步擂擂,盔甲铿锵,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境,直插进城市中。——那个在他们面前号称军贵民轻报国无门的指挥使,在敌军临近之时,毫无抵抗,开门迎敌。邓州百姓就这样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了燕勒遗民。 二人都手脚发凉,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感到一种彻底的坍塌。 玉行拉着赵蘅继续往后逃,躲开燕勒军队。天亮时,又到了城后一处贫民聚集的废墟里。周围昏暗破败,赵蘅进到屋里,不知怎的,总感觉周围悉悉有声。她一抬起头,险些没叫出来,原来房梁上密密麻麻藏了十几个人,再一看,都是寻常百姓打扮。 双方彼此看清后,那十几个人也从房梁上下来,都是内城逃出来的。听他们所说,昨晚指挥使就连夜把官邸都让给了燕勒人,如今城墙上方都已经插遍燕勒军旗了。天还没亮,燕勒人就开始挨家挨户勒索钱财,有时是拿了钱就走,但见了女子照常是要掳掠的,有时嫌婴孩吵闹,索性杀了了事,全凭一时心情,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赵蘅和玉行原打算穿过内城,去城西的码头坐船,其他人连忙劝道:“那怎么能行,整个内城早已经被燕勒人把守住了,怎么可能从他们眼皮底下过去?” 邓州城三面围墙,只有东面是以一条山脉密林作为分界,玉行发现那山林就在废墟不远之外,肉眼可见的距离,如一片黑云压在雪上。他才提出穿过山林出逃,其他人又纷纷摇头颤栗道:“那山里有老虎吃人,而且积雪深厚,地势复杂,一进去就会迷失方向,就是熟悉的猎户也不敢在这种天气进山哪!” “死在贼兵刀下难道就好过死于猛兽之口吗?”赵蘅虽这样说,其他人还是不摇不动。他们用熟悉且笃定的表情向她表明,那座山之所以能成为邓州的边界,自然有它的道理,试图穿山而过,一定是死路一条。 赵蘅大感挫绝,一筹莫展。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难道说,真就走不了了么? 心灰意冷间,玉行忽然严肃地示意众人安静。 屋外传来一阵盔甲行动的铿铿声,伴随着叽里咕噜毫不掩饰的大声交谈——有燕勒兵朝这边来了! 第六十九章 往前走 燕勒人显然对于搜城屠城早有经验,两个燕勒兵前后脚一进屋,便朝着草堆、衣柜等地方开始一矛一矛地刺下去,有人受不了大声求饶,于是很快藏在屋里所有人都被逼了出来。有人意图挣扎,便被一矛刺穿了肚子,血溅四壁,当场将所有人吓得两股战战,再也不敢反抗。于是仅仅两个燕勒兵,便把一屋子人都控制住了。他们拿上绳索,将男女分开,用绳子将他们脖子套上,如牵引牲畜般一个串着一个。 玉行原本牢牢抓着赵蘅的手,这时候忽然站起来,朝那两个燕勒兵说了句赵蘅听不懂的话,她猜出是燕勒语,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燕勒兵听他说话,稍一惊讶,又回了句什么,玉行又接着回话。随后,就看到那二人往门外一指,让傅玉行出去了,不必受处置。 傅玉行就这样抛下屋里的人,连赵蘅也不看一眼,安全到了屋外等候。 那燕勒兵转头又来逼迫,女子们明知道被捉去的下场,有的便哭叫着一头撞上了柱子。 混乱中,只听到门外一声马嘶声,傅玉行竟趁所有人不注意,松开缰绳骑着燕勒人的马匹跑了,连几匹马上的弓箭武器也全都摘了下来带走。那两个燕勒兵大骂一声,奔出门,骑上两匹马也追了上去。 见燕勒兵离开,众人纷纷四散奔逃。赵蘅解开余下的几个女子,带着她们往屋外跑去。 然而还未赶出大门,面前又横出一个魁梧的躯体。竟还有一个燕勒人!众女吓得连声尖叫,魂飞魄散。 那燕勒兵满脸凶狠,将她们往屋内逼去。赵蘅退无可退,心跳声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尖叫,一时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木木的,双手牢牢贴在身侧,燕勒人拿刀尖逼众人后退,她也忘了躲避。燕勒人还以为她最为听话,便狞笑着先要拿绳索去套她。 有一瞬间,赵蘅耳朵里响过一声尖锐的鸣啸,浑身的血不知流到哪里去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一声凄厉的嚎叫唤回了她的意识,那燕勒人捂着脖子,脖子上插着一根泛冷光的鱼镖。 其他女子吓坏了,在屋子角落抱成一团。赵蘅这时才知道害怕,那燕勒人已经满脸狰狞地朝她扑了过来,歪着头,脚步趔趄,暗红鳞甲沾血,宛如厉鬼。 赵蘅往旁边一躲,被他一手按住后脑,正狠狠磕在门框上,摔得她眼前发黑。她挣扎着站起来,逃到屋外,抱着水井一头跌倒。 那燕勒人还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朝她抓过来。庞大的身子支撑不住,如山坠倒,正一头栽进井里。 赵蘅惊魂未定,呆呆抹了一把头上的血,好像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刚刚干了些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那些女子纷纷走到门口,小心而惊疑地窥探着她,她这才双腿发软,扶着井边慢慢站了起来。 身子还未站直,忽然头发被人重重一扯,像是活活要从头皮上拽下来一般。那燕勒兵竟站在干涸的井里,死死抓住了她散落的头发! 赵蘅拽住头发,又被燕勒兵伸出熊一般的手掌,将她双手死死钳住,她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开了,身体马上要被扯成上下两截。正在这时,门口那些女子中有一个大着胆子上来,拿头上发簪狠狠朝那燕勒兵手上一扎,燕勒兵呼嚎一声,松手掉了下去,还试图从井底爬出。剩下的女子虽又惊又怕,还是纷纷跑到一旁,用力抬起一块石头,挪到井边,朝着井里用力推了下去。随着巨石压下的闷响,井里的惨叫戛然而止。 整片废墟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穿过断壁颓垣低低的呜声。 众女坐在井边,惶惶然相互看了一眼,都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地起身来分散逃了。 那么多人中,赵蘅是唯一转身往后面山里去的,她朝着傅玉行的方向跑去。 白茫茫森林里,黑的枯枝,瘦的山石,迎面不断有寒凉的空气灌进身体里。赵蘅跑在雪地里,沿着马蹄的印记四处寻找傅玉行。 周围万籁俱寂,听不到任何生机的声音,整个天地只剩了这片树林,整个树林只有她一人。她一转头,雪地上一点鲜红的新血迹刺着眼睛,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她踩着雪,小心翼翼沿着血迹,一步一步走向深处。远处一具深色的尸体赫然入眼,她的视线被雪光刺着,什么也看不清,慌忙跑上去,发现是一具燕勒兵的尸体。 她转头四顾,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具,跑上去,也是一个燕勒兵。 赵蘅再也忍不住,在茫茫中喊了一声:“傅玉行!” 忽然,她的视线指引着她,一眼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靠在一棵粗大干裂的黑树根下,不知是死是活。赵蘅的心提到嗓子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半途摔了一跤,爬起来,终于来到他面前。 玉行闭着眼,静得像一尊雪地里的蜡像。“傅玉行……”她轻声唤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颓然地坐下去,天塌地陷般,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场景。 “傅玉行……” 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回应:“别吵了。” 她猛抬起头,看到他眼睛困倦地抬起,神情无奈,“从马上摔下来摔狠了,醒醒神都不行。” 赵蘅一开始是怔愣,反应过来后,抬手就往他身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不解气,又打了几下。 玉行也由她打,抬眼看到她脸上的血迹,“头怎么了?” 赵蘅还狠狠瞪着他,嘴上回答,“遇到一个燕勒兵。已经死了。” 傅玉行眼里听到燕勒兵的紧张,在听到“死了”两个字后,转成啼笑皆非,笑一下,胸口都疼。“扶我一下,手摔折了。燕勒人很快会追过来,咱们得快走。” 天已黑了下来,月光笼罩下的雪地森林恍若透明。赵蘅和傅玉行相携穿行过这个寒凉的长夜,衣裳拂过的地方,身后卷起雪雾。 寒风吹到脸上,赵蘅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盈,身体乘着风在飘。眼前兔起鹘落,参差的树影、披霜的枝桠,眼花缭乱地从身边滑过去,整个世界退到他们身后。 所有人都说进了这片森林一定会迷失方向,但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且清晰的直觉引着他们,朝一个方向跑过去,跑过去,不加思考,也不知疲倦,只是跑,不断朝着这黑夜的边缘处追去,好像他们根本不是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当他们终于翻过这片山林,东边已透出一点冰湖似的淡青。脚下这座山,一面是冰雪严寒,另一面却已经开始消融,露出雪地下暗绿的植被,若隐若现的绿芽一路向山脚蔓延下去,像绿色火焰,越烧越盛。大片暗蓝的天空下沉淀着一道白的线,那是另一座城市。 这漫长无边的黑夜,以为永远也走不完的沉沉遥夜,终于还是让他们找到了尽头,看到一点光亮。 赵蘅看到那条宽大的碧水穿城而过,浩浩荡荡流向南方,有种云开雾散的不真实感。 “傅玉行……我们到了,傅玉行。” 她回过头,却看到晨光里的傅玉行力竭一般,靠在身后一颗长青柏上,倒了下去。 赵蘅错愕,有片刻她没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她下意识以为傅玉行是太疲累了,直到她发现他眼瞳涣散,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白。 “怎么了?”她想去搀扶他,一伸手,却触碰了满手湿热的暗血。山里的空气太寒冷了,她竟然一路都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道。 燕勒人的箭从身后射中了他,伤口直到现在还汩汩流血,浸透了半边衣裳。他一路带着她奔逃,怎么会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赵蘅用力将伤口按住,根本无济于事。她双手发抖,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她自己要自己镇定。“用回阳草可以止血,这里是阳坡,附近一定有回阳草,一定有,我去找。” 却被他拉住,“别走。”别在这时候离开我。 赵蘅触到他的眼神,那是自知垂死,祈求她不要抛下他最后一面的眼神。 她方寸已乱,心绪恍惚。她不能留下来,她得挣开他去给他找药,只要她抓紧时间,他还是有救的,不是吗?不应该吗?可他要她别走,他认定来不及了……血好像流得比方才更多了,她刚才就应该走的,越是拖延,是不是越来不及了?现在,现在就得走……别丢下我……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一点都没有觉察出来呢? 脑子里太混乱,混乱到一片空白。等到她开口,就只问得出一句:“你冷不冷?”声音发涩。 傅玉行勉强地笑,好像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好像他耗尽生机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就为了这一刻。他以一种功成身退的表情,平静地对她道:“从这条山路下去,就是祁州,可以到西边的会馆渡口乘船到江陵,但不要走水陆渡口,那里的船只经过粮仓,可能会被燕勒人盯上。还有……”他断了断,呼吸缓过来,才继续同她交代这一路能考虑到的种种状况,语速也越来越慢。 “接下来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也许会有很多困难。”说到这里,又笑了笑,“我大约是白担心的,你从来一个人也能走得很好。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了不起。” “只是,那一定很辛苦。如果可以,我真的想陪你走下去。” “大嫂……” “阿蘅。” 两个字轻轻的,百转千回地浮上来,好像这名字已经在他唇间萦绕过无数次,以至于将这两个字化去所有重量和实质,只化为一句低声的叹息。 前尘往事在两人之间浮上来。这辈子原来这么长。 当走到人生的尽头处,傅玉行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真正获得她的原谅?她此刻眼里滴落的泪珠,她自己知道吗,她愿意它落下吗? 他缓缓抬起手。 赵蘅怔住了。 她偏过头,看到他的手就停在自己脸颊一侧。连指尖都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因为无力,因为小心翼翼。 她忘了自己该不该躲,那一刻她什么都无法去想,甚至无法去感受。 一刹那,无限长的一瞬间。 可,那只手终究只是停在那里,想触碰又没有更进一步。指尖在一个微颤的动作后,收了回来。半生的纠缠和克制,就在这只伸出来又缓缓收回的手上。 傅玉行的头轻轻垂落在她肩上。 当他的身子依靠着她时,四周仿佛归于寂静。 赵蘅不知道就这样待了多久。 她抬起头来,看向头上半边破晓半边夜幕的天空,无风无星的黎明,无边苍穹下只剩她一人。 仿佛过去未来,都只有她一人。 第七十章 很长的故事 一年后,江陵。 新皇帝即位后,改元载熙,国都选定在江南信安。北地大片国土就此失陷于燕勒人之手。逃亡到南方的人们不得已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寄希望于北方家亲可以前来团聚。 战争里失散的一家人不在少数,有人可以重逢,大多数人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天南海北生死不知的准备。 篱笆院前,一个妇人正在两棵大槐树间晾挂衣裳,挺着肚子,手上栓了条麻绳,绳子那头绑着一个小孩。一岁多的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腿还是软的,站都站不稳,但总想跑开去抓一只低飞的红尾蜻蜓。妇人的手叫他一拽一拽,不耐烦地骂道: “傅忘辛,你能了你了!” 小孩不怕,反而笑得咯咯的,捏着蜻蜓非要举给她看。妇人烦不胜烦,恰好男人从外面扛着锄头回来了,把手上东西匆匆一丢,接过孩子逗了半天。 红菱敲敲脖子,累得一屁股坐下来,“肚子里这个要是也这么不听话,趁早现在就锤死!” 蔡旺生体谅地笑笑,让她哄一哄孩子,自己去拧衣服补篱笆。来江陵后,他们买下了两块药田,如今仍靠着采卖草药为生,建屋、开田,把崩塌覆溃的生活一点点重建起来。 “刘大娘最近天天以泪洗面——人家把他儿子的衣裳带回来了,说是半路遇上了燕勒人。”一家家的悲欢离合,每天都这么在只言片语中发生着。红菱和蔡旺生当初南下时还遇到了瑞兰,她只身一人,王信虎已经没有消息了。瑞兰因舟车劳顿,患了肺痨,没来得及在江陵安顿下来就去世了。 戏文里一个角色下场,尚且要走一圈台步,唱两句退场诗,讨得几声喝彩。活生生一个人,却用寥寥几句话就写完了结尾。 “也不知道……”红菱只这么说了半句,停住了,说不下去,也想不下去。傅忘辛在她怀里乱滚,她把孩子举起来,“小兔崽子,还乐呢,你亲爹和你婶婶都不知道在哪里。” 蔡旺生道:“要不要我明天再跑一趟码头,还托那些人打听消息?” 码头每天人来人往,要在四方人潮中打探故人的消息,如同水里打捞泡影,每次都要花许多钱,每次也都杳无音讯。但红菱还是毫不犹豫道:“要,当然要。”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只有赵蘅一个涉水而去的背影。 红菱心里无数遍地设想,她离开之后,有没有顺利回到傅家?她和傅玉行有没有重逢?如果傅玉行还活着,他们两个又要怎么从围封的宣州城逃出来?如果能逃出来,有没有再遇到燕勒人?那一路天寒地冻,他们怎么能够穿越…… 想到最后,自己也骗不过自己——那两人大约真是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若是从前的她,这样类似于认命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冒出来。可这些年生死离合,人到底是麻木了,从前以为绝对看不开的,如今也都一点点看淡了。这种变化,她自己不知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总之就是这样了。现在仅剩的这一点坚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赵蘅,还是为自己留一个希望。 “红菱……”蔡旺生见她惘然,想要安慰她。红菱笑一笑,那种回到当下日子的笑,“干什么干什么,好像我要哭一样。去,把米洗了,豆角摘了,柴火劈好,收拾收拾做饭吃。” 两个人牵起傅忘辛,一起进门。正教孩子一步一步上台阶时,身后传来一声沙哑但熟悉的呼唤: “红菱……蔡旺生……” 红菱被那声音劈中。二人回过头,隔着一丛荠菜花,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头发间有草屑尘土,身上的衣服棉絮外露,补丁累累,是这春光里格格不入的一抹黯淡之色。然而这破旧的颜色,是跋涉过千里的山水,来到他们面前的。 红菱看到她的第一眼,眼泪便扑簌落下来。她第一时间满怀气愤地大喊了一声“赵蘅”,喊出来才发现声音是劈的。 穿山过海,她真的照她说的,来找他们来了。 红菱扑上去一面紧紧抓住赵蘅的手,一面回头提醒丈夫,蔡旺生连忙把一旁的傅忘辛也抱了过来。孩子看不懂三个大人带泪的笑,只是窝在蔡旺生怀里,直直盯着赵蘅看。 不久后,这条街上出现了一家小店,挂起了一块新漆的木匾,名为“养心药堂”。 药铺选在不起眼的位置,租金便宜。店里装饰简单,两格药柜,一张账台,一把黑漆椅子,一张蓝布帘子,几个清水瓶,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柜台后,是店里唯一的掌柜、药工、账房、杂役,一个貌不惊人神色沉静的女子。人们只知道她从北方宣州来。 她的药价格公道,许多都是这边人闻所未闻的名目,但效果好。总见她不慌不忙,用精致的牛皮纸将药包扎成八角形,系上红丝线,让人方便提回家去。天热时,门口放一缸莲叶绿豆水,路过的人随便舀起来喝。渐渐的,附近的穷苦百姓都来这里买药,或讨一碗水喝。 有一次,来了一位贵客。 高大的男人一进门,小铺子里就满间都是他的笑声,“我听说这附近有了一家养心药堂,还想着不会这么巧,想不到真的是你。” 赵蘅从算盘上抬起头,也笑了,“又同我抢生意来了?” 刘凤褚哈哈大笑,也不用她招呼,自己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哪里还敢和你作对,我如今是不做药材生意的。倒是你,这才多长日子,名声都传到隔壁县了。” 两人隔着柜台说笑着。国破家亡,物是人非,无论曾经有着什么孽缘纠纷,现在都化在了异地故人的心酸之中。 刘凤褚四下看看,“这店里只有你一人吗?” “红菱和蔡旺生偶尔也来帮忙。” “哦……他——”他问出这句话时,已经从赵蘅的表情上看到了一切。这个时代,一个人未启齿的去向无需多言。 两人都无话。 “那你如今,打算……” “从头开始啊。” “一个女人撑起一家铺面,会非常辛苦。” “人这辈子不就是这样么。爬过一座山,又会有一座山,慢慢来,总能走过去的。” “你就不打算——”他说到一半,就意识到这话不必再问出口了,他毫无疑问知道了答案。 “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帮忙。”他话里还是藏了些暗示,但和曾经张狂的求爱不同,如今他对她说得很真诚,甚至于谦卑。 赵蘅道:“多谢。” 离开前,刘凤褚回头又向赵蘅投来了一眼,那是很复杂的一眼——无根之人看到一棵生命磅礴的树,难以理解,又若有所触。 赵蘅在药铺后的小院里种下了一棵栀子。这树在宣州鲜有,她也从未种过,只是听说好养好活,又可入药又可做染料,还挺有用。她前半生熟悉的地方风物如今都已见不到了,人在江南,种上这么棵树,陪她数数年岁也是不错。那树种下后她也不常料理,果然它自己也繁茂起来,花开花落,过了一年又一年。 暮春时,白花纷纷凋零离枝,铺陈一地。寂寂的小院里,忽然响起一声怒喝: “傅忘辛!” 后门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稚儿,到了高高的门槛前,双脚并拢一跳就跳了出去,一阵风似的根本抓他不住。 赵蘅举着竹枝子追出,在门槛被绊了一下,一手抓住门框才没摔倒。不停还好,一停下来,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扶着门框细细喘气。 傅忘辛回过头,看到她脸色不好,连忙又往回跑,“婶婶,你又头昏了?”还没到跟前,就被赵蘅抓住手往跟前一拽,照着屁股狠狠抽了几下,“淘不淘气,你还淘不淘气!” 她气狠了没收力,竹枝抽在身上都能听见响,傅忘辛却也顾不上疼,扶着她,“婶婶,我不跑了,你别气,我不气你了。” 看他那样子,再有要骂的话,一时也出不了口。赵蘅瞪他一眼,慢慢坐在门框上,气稍平了些。 傅忘辛便也贴着她乖乖坐下来,目光还一直在她身上,关心观察她的脸色。 八岁的小孩,模样已经初初长成了,大眼睛乌黑有神,猫儿唇嘴角带笑,稚嫩里可以看出长大后的俊秀。那张脸,倒真的和玉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偏偏就是这性子……气也是真的气人,说不懂事,有时又懂事得厉害。“随了谁不好,随了你爹的德行。”她轻轻骂道。 傅忘辛知道他爹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了的,娘亲也出逃,他早熟地意识到赵蘅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爹也气你吗?” “他……” 一种复杂的滋味兜上来。有些人,有些事情,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天气好时,赵蘅会牵着傅忘辛到江水边走走,看那茫茫天际下,江面浩渺、巨舶云集的盛景。无数船只在此处扬帆,驶向他们看不到的远方。 傅忘辛仰着头,小小的身子怎么也看不尽这船的高处。“婶婶,这些船怎么这么大呀,它们到哪去?” 赵蘅看着那些出海的航船,勾起了遥远到几乎陌生的回忆,“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登上那些船的机会。那时候我没有去。现在我想,我可以登上那艘船了。” 傅忘辛听不懂:“婶婶,你要去哪?” 赵蘅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天高海阔。无数船只在这里靠岸,无数船只又在这里出发。岸边的枯柳长出新芽,树上摔落的幼鸟重新归巢,青蛙扑通一声跃进水里,幼鸟终有一天离巢而去飞上长空。 “婶婶,你跟我说说你们从前的事吧。”傅忘辛的声音在海帆缓缓展开的间隙里传出来。 赵蘅的回答也跟着传来:“会的,以后我会全部说给你听,你爷爷奶奶的故事,你叔父的故事,你爹的故事,我的故事……” 她的前半生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回头一看,那真是一段很漫长的来路。好在天真的很高,海真的很大,人生也真的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