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后》来自www.aqbxs.com   《小君后》作者:岩城太瘦生 一句话简介:十年逝去,竹马变年上 第1章 遇神仙 数九寒冬,千里冰封。 夜深人静之时,北风呼啸,鬼哭狼嚎。 四面透风的道观里,十八岁的祝青臣裹紧身上的白狐裘,蜷着身子,躲在供案前巨大的神像后面。 他强撑着,从狐裘里伸出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不能睡着。 在这种地方,不能睡着。 李钺跟他说过的,在冰天雪地里,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祝青臣搓了搓冻僵的脸蛋,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神像出神。 回想自己短短的、十八岁的一生。 他叫祝青臣,原本是罪臣之孙。 爷爷为民请命、直言上谏,触怒当时的圣上,一家人被流放到西北边关。 那时他才零岁——在娘亲的肚子里。 一家人在西北落脚,耕种放牧,虽然一家文弱书生,都干得不好,但总能活下去。 祝家隔壁,还有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姓李,是西北当地的屠户,专门杀猪杀羊。 还有一个和祝青臣同岁的男孩子,叫做“李钺”。 李钺与祝青臣前后脚出生,从小一起长大。 李钺带着他去找其他同龄人玩耍,拉着他爬树抓鱼,跟牛犊子似的,到处乱跑,觉得他脸上没肉,还拿他爷爷吊在房梁上的肉干给他吃。 京城里的“郎骑竹马来”,太过秀气含蓄。 李钺拉着祝青臣,两个人直接骑在枯树上,挥舞着红柳树枝,“驾驾驾”地骑马。 豪气飒爽。 他们三岁那年,两家人受不了朝廷收到百年以后的苛捐杂税,联合在一起,准备干一票大的。 李钺的屠夫爷爷出人出力气,祝青臣的文人爷爷谋划策略,又借着过节喝酒的名义,联合铁匠、木匠和马奴。 一群农夫匠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里,举着武器,“哇呀哇呀”杀了城中官员,但最终没能抵挡住朝廷援军,被逼上山,建立山寨。 就这样,李钺和祝青臣成了土匪头头的孙子,简称“小小土匪”。 再后来,各地民怨四起,烽火遍地,今日这个头头自封为王,明日那个首领想要分一杯羹。 诸侯争霸,逐鹿中原。 祝青臣和李钺的家人也不甘示弱,十年养精蓄锐,一举平定西北,加入战局。 只可惜天意难测,他们十五岁那年,爷爷过世,父母战死,一夜之间,所有重担都落在他和李钺的肩上。 少年竹马,年纪轻轻,却坐拥西北。 各路诸侯虎视眈眈,都想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李钺主外,征战四方,打退敌军。 祝青臣主内,安定人心,纵横谋划。 他们花了一年时间,让所有人不敢小瞧他们。 又花了一年时间,降服附近流窜的小支队伍。 再花了一年时间,重新加入逐鹿天下的战局。 到现在、祝青臣上山之前,他们已经收服了中原北面大部分土地,天下能与他们抗衡的队伍,寥寥无几。 偏偏…… 祝青臣上山了。 十日前,祝青臣见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想着马上就要过年了,李钺还在外征战,自己留守在凤翔城,不能去看他,正好今日得闲,上山为他求一个平安符好了。 结果,他带着随从侍卫,还没走到一半,风云骤变。 祝青臣见状不妙,扭头就要下山。 谁曾想,脚下一个踩空,他骨碌碌滚下山崖,摔进这个道观里。 他想下山,可是鹅毛大雪即刻飘落,他走了没多远,实在是不敢冒险,只得退回观中。 所幸他身上带着吃的,穿的衣裳也厚。 这才让他熬过十日。 可这十日来,大雪不曾停歇,几乎将道观压垮。 倘若一直这样,只怕凶多吉少。 祝青臣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想到李钺。 也不知道李钺知不知道他不见了、会不会上山来找他。 他盼着李钺过来,可是转念一想,李钺行军在外,山上又这么凶险,还是不来的好。 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与李钺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十指相扣,指天为誓,愿一生并肩,永不相弃。 现在看来,只怕是要食言了。 不过也不要紧,天下大势已定,李钺一个人,肯定也可以…… 祝青臣抱着双腿,想着李钺,眼皮却越来越重,再怎么打脸掐耳朵也不管用。 他脑袋一歪,靠在神像背后,直接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温暖和煦的风吹来,携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桃花花瓣,拂过祝青臣的脸颊,轻轻将他拢住。 * 清风吹拂,桃花缠裹。 祝青臣如同刚出世的婴孩一般,蜷着身子,闭着眼睛,依偎在清风桃花织就的摇篮里。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清清楚楚地知道。 或许是道观里的他太冷太饿了,或许是他快要死了。 总之,一股久违的舒适感觉笼罩着他,像小时候母亲的怀抱,让他舍不得睁开眼睛。 就这样死去,似乎也不错。 清风吹拂,桃花摇晃,跨过连绵山脉,越过汹涌江流,载着祝青臣往天边去。 天边传来谈笑声—— “看,他来了。” “人皇亲封的神仙公子?明华真君?太子太傅?” “就是他。” “我以为是好几个人呢,原来就一个。” 他们是在说自己吗?祝青臣不想知道,也不想理会。 反正他都快死了,再说了,这还是在他的梦里呢。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诶,这儿呢!” 于是风静花散,摇篮倾覆,祝青臣直接从云端跌落。 “救……” 话音未落,“哐”的一声,祝青臣直接摔在地上。 “疼……” 祝青臣捂着脑袋,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石窟山洞。石壁之上,仙藤缠绕,仙花盛开,仙果挂枝。 方才说话的那些人,足有五六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羽裳彩衣、熠熠生辉,举手投足之间,自带超然仙气。 而此时,这些仙人见他摔了,都围在他身边,要扶他起来。 祝青臣呆呆地看着他们,一时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他这是见到神仙了吗? “扑哧”一声,众人都笑出声来。 祝青臣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赶忙捂住嘴巴。 仙人并不介意,把他扶起来,向他介绍道:“祝小友,此地乃南极仙岛,我等俱是南极仙翁门下弟子,只算是‘仙’,不算是‘神’。” “如此。”祝青臣问,“我为何会来到此地?” “祝小友在人间有大气象,功德虽未圆满,却也受了香火供奉。想必是仙翁见小友颇有仙缘,故将小友引至仙岛。” “那仙翁现在何处?他引我来,所为何事?” “仙翁赴宴去了,即刻便回。祝小友稍候片刻。” “好……” 像梦,却又不像梦。 几个仙人簇拥着祝青臣,请他在石凳上坐下,又从藤上摘下仙果,递给祝青臣,盛情款待。 祝青臣本来想推辞两句,但是很不凑巧,他还没张开嘴,肚子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仙人们爽朗大笑,祝青臣红着脸,道过谢,低下头,双手捧着果子,小小地啃了一口。 这果子红彤彤的,如同葫芦一般,分成上下两截。 香味沁人心脾,入口生津,唇齿留香。 祝青臣慢吞吞地啃完了上半截,刚准备朝下半截下口,忽然,原本说笑玩闹的一众仙人纷纷肃穆站定,俯身行礼。 “师尊。” 祝青臣连忙将吃剩下的半颗果子揣进怀里,站起身,跟着他们一起行礼。 白发白须的仙翁出现在他们面前,问:“祝青臣可到了?” 几个仙人赶忙把祝青臣推出来:“师尊,这位就是祝小友。” 祝青臣抬起头,与仙翁对上目光。 仙翁仔细瞧了他一眼,似乎十分满意,面带笑意,微微颔首:“确实颇有仙缘。你在人界阳寿已尽,可愿拜入我门下,修身修心,早日登仙?” 祝青臣用力地点点头:“我愿意。” 若是当了神仙,说不定还能和李钺见面呢! “好。修仙须得斩断尘缘、六根清净,为师先探查探查你的心境如何。” 仙翁抬起手,一股强大的力量朝祝青臣袭来,祝青臣也配合地抬起头。 这一探查,仙翁更满意了。 “不错,心思澄澈、心境开阔,是个……不对!” 仙翁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哪里不对?他可以改。 “你怎么满心都是那个李钺?” “你的情根怎么这么重?” “走走走!” 仙翁怒喝一声,扬手一掌,直接打在祝青臣的心口上。 祝青臣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直接被拍飞出去。 临走时,他还听见仙翁的声音。 “我不能收他为徒。他若成仙,满心满眼都是人皇,岂非有失公正?” “你们还把仙果给他吃了?吃半颗延年益寿,吃一颗即刻飞升,他吃了几颗?” “哇呀呀呀!让你们几个看家,你们就看成这样!” * “哗啦”一声,枝头积雪滑落。 祝青臣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口。 他被南极仙翁打了一掌,好痛好痛…… 等一下,好像不是很痛。 祝青臣揉揉心口,确定真的不痛之后,便抬起头,看看四周。 他还在那个破落的道观里,躲在神像后面。 一觉天明,漫长的寒夜已经过去,雪也停了。 祝青臣跳下神像祭台,从怀中拿出自己吃剩下的半个仙果,双手捧着,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神像。 神像变了。 他睡过去之前,神像双目微垂,望着底下,一手掐诀,一手下按,像是在抚摸他的脑袋。 所谓“仙人抚我顶”,大抵就是如此。 而此时,神像双手掐诀,平视前方,不再看他。 祝青臣错失了一次成仙的机会,不过…… 他不后悔! 仙翁说的没错,他满心想的都是李钺。 纵使修行,成不了大造化不说,于天下苍生也无益。 祝青臣一掀衣袍,俯身作揖,向神像行礼道谢。 谢过之后,趁着天气晴朗,他简单收拾一下,折了根树枝做拐杖,就准备下山去了。 祝青臣裹好身上狐裘,握紧手中树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望着山下。 跨过道观门槛时,檐下雪水滴落。 恰是十声。 * 凤翔城中。 一夜大雪停歇,百姓们提着扫帚,走出家门,扫去家门前、街道上的积雪。 老人家们坐在窗前,喝着热茶,看小辈们扫雪,想起旧事,目光悠远。 “遥想祝大人去时,也是这样的大雪,都十年了。” “祝大人在时,带着我们农耕纺织、抵御草原入侵,给前线运送军粮,还带着小孩子读书。” “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拦在祝大人的马前,死活不让他走……” 老人家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他问家里十八岁的孙子:“你还记得不?你小的时候就跟着祝大人读书。” 孙子低下头,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一面扫雪,一面应道:“爷爷,我记得。在学宫里,祝大人教我写自己的名字,还给我点心吃。” 老人家长叹一声,扶着墙,站起身来。 他步履蹒跚,一步一步挪到屋子里的神龛前,捻了三炷香,放在长明的烛焰上点燃。 香烛燃起,还没来得及祭拜。 忽然,街道那边传来一声锣响。 百姓听见动静,赶忙提着扫帚,退到两边。 陛下来了。 每年这个时候…… 不止是这个时候,只要陛下想起祝大人,就要出城祭拜,大哭一场,有时甚至会在雪地里睡,被侍卫们抬上马背带回去。 锣声响起,便是陛下来了。 百姓们正想着事情,一个玄色的身影,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他们面前,箭似的射过去。 身后的侍卫根本追不上。 李钺骑马出城,路边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他早已无比熟悉。 他的竹马、他的军师、他的皇后,就是葬身在这里的。 路边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李钺不予理会,继续驱马向前。 忽然,树林里又传来一声—— “李钺!有蛇啊!呜呜呜——救命!李钺、李钺!” 听见久违的熟悉声音,李钺猛地扯住缰绳。 骏马长吁一声,两条前蹄抬起,几乎将李钺甩下马背。 李钺双腿夹紧马腹,紧紧地拽着缰绳,如梦一般,飞快地环视四周。 祝卿卿……祝卿卿…… 下一刻,一个灰扑扑的小雪球从林子里滚出来,“哐”的一下,栽在他的马蹄前。 第2章 紧相拥 马匹嘶鸣,马蹄抬起。 几乎是一瞬间,李钺的所有视线,都被忽然滚出来的那个“雪球”占据。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风止树静,李钺几乎听不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是幻象吗? 可他今日并没有饮酒。 那就是他着魔了,或是他也快死了,祝卿卿来接他。 下一刻,马蹄落下,眼看着就要砸在祝青臣身上。 李钺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着缰绳,牢牢夹紧马腹,带着马匹,往边上倒去。 “哐当”一声巨响,马匹重重地砸在地上,确保倒在马前的祝青臣安全—— 即使是幻象,李钺也要祝青臣安然无恙。 祝青臣从山上滚下来,本来都快晕过去了,恍惚一声巨响,把他震醒。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去。 战马压在李钺的腿上,李钺猛地推开马匹,从雪地里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冲到祝青臣面前,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祝青臣蹬着脚,小声喊道:“李钺……蛇……有蛇……在脚上……” 李钺胡乱摸了两把,把缠在祝青臣脚上的树藤扯开,丢得远远的。 李钺再次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道:“没蛇了,没蛇了,我赶走了。” 冰天雪地,大道中央。 两个人倒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相拥。 战马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对方才李钺害自己跌倒的事情颇为不满,摩擦着马蹄,在他们身边徘徊。 李钺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祝青臣。 他冰凉粗糙的脸牢牢贴住祝青臣的脸颊,使劲蹭了蹭。 他喘着粗气,呼出气息,全部打在祝青臣的脖颈上。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将祝青臣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十年,十年了。 祝卿卿走了十年,他十年没见到祝卿卿了。 不知是雪水融化,还是李钺落泪,滚烫的水珠落在祝青臣的脖子上。 眼泪滑过的地方,像是被火燎过一般。 李钺低下头,在祝青臣的狐裘兜帽上使劲蹭了蹭,不让他看见自己痛苦流泪的脸。 祝青臣本来迷迷糊糊的,被李钺这样又亲又抱,跟捏泥人似的捏来捏去,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自然也清醒了。 他试图挣扎,为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余地,不料李钺锢得更紧,险些将他勒晕过去。 李钺把脸埋在祝青臣的兜帽里,哽咽道:“祝卿卿,再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我好想你……” 他不敢凑近去看祝青臣的脸,更不敢高声言语,唯恐将祝青臣吓跑。 可祝青臣…… “李钺……咳咳……我喘不上气……勒死了……” 祝青臣咳嗽着、挣扎着,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李钺的手臂和胸膛是铁打的吗?怎么能这么紧? 咳咳…… 李钺稍稍松开手臂,不等祝青臣稍得喘息,又马上抱紧。 “抱着,祝卿卿,要抱着……就这样抱着……” 他绝不松手,即使这是幻象,这是梦境。 他绝不! 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 李钺回头看去。 宫中侍卫追赶上来,见陛下怀里抱着个人,赶忙停下脚步。 “陛下……” 祝青臣软软地靠在李钺怀里,不自觉往前倒去。 完蛋,他真的被李钺勒晕了。 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好丢脸。 在看清陛下怀中人的模样时,所有人都愣住了,满脸惊异,不可置信。 “陛下……” 李钺见他们神色古怪,直觉不对,猛地回过头,双手捧起祝青臣的脸,搓了搓他的脸颊。 一瞬间,李钺双目血红,几乎要淌下血泪来。 是祝卿卿! 真的是他!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其他人都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 就是祝卿卿! 李钺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披风,给祝青臣裹好,又抄起他的腿弯,直接把人抱起来。 他一手抱着祝青臣,一手拽过马匹,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哐”的一声,开道的锣声再次响起。 扫雪的百姓再次退到街道两边,让出路来。 刚给神龛上过香的老人家走到窗边,十分疑惑。 “陛下今日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一瞬,那支玄色的箭,带着纯白的箭羽,“嗖”的一声,从长街上穿过。 扬起长风。 * 李钺抱着祝青臣,一路策马,闯过宫门,骋过宫道,在太极殿外的石阶前停下脚步。 他搂着祝青臣,翻身下马,快步登上石阶,朝殿上跑去。 他厉声吩咐身后的侍卫、迎上前的宫人:“找太医!把所有太医都喊过来!” “地龙烧起来,宫里取暖的炉子都抬进来!” “暖和衣服、毯子被子都要……” 李钺被石阶绊了一下,脚下不稳,整个人不自觉往前倒去。 “陛下!” 侍卫宫人惊叫一声,连忙伸手去扶。 结果李钺硬生生转了方向,自己倒在阶上,给祝青臣当了垫子。 从始至终,他都牢牢护着怀里的祝青臣。 “陛下……” 大雪初停,远处朝阳初升、天光乍破。 金光熠熠,晃了一下李钺的眼睛。 李钺别过头去,抱起祝青臣,冲进宫殿。 “快去准备!” * 太极殿里难得烧起地龙,五六个烧得正旺的炭盆,流水一般端进来。 一时间,暖意扑面,竟如春日一般。 李钺把祝青臣放在软榻上,颤抖着手,解开裹在他身上的披风。 虽说大雪早上就停了,但山上还都是积雪,祝卿卿跑下来,身上肯定都湿透了。 他打小就身子不好,小的时候多吹一会儿风,都要病个三五日。 这回直接在雪地里打滚,可怎么得了? 李钺解开披风,伸手一探,在祝青臣原本厚实暖和的白狐裘上,摸到一片湿漉漉的冰冷。 果然。 李钺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喘了口气,强自定下心神,帮祝青臣把湿透的狐裘脱掉。 这时,两列宫人各自端着东西,走进殿中。 温水巾子、衣裳鞋袜、毯子被子,还有治冻伤的药膏。 “陛下……” 李钺正单膝跪在祝青臣面前,把他湿透的鞋袜脱掉。 他头也不抬,只应了一声:“放着。” “是。”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好,便出去了。 李钺把祝青臣剥干净,然后握着他的脚踝,让他的双脚浸在温水中。 他拿起巾子,在另一盆温水里洗了两遍,然后拧干,小心翼翼地帮祝青臣擦拭。 先是脸,然后是脖子,最后是手臂和腿。 李钺在西北长大,他知道,冻伤之后,不能马上用热水烫水,否则烫化了肉,骨肉分离,痛不欲生。 倘若是他自己冻伤,他随便去雪地里挖两盆雪,搓一搓手脚就完了。 反正他皮糙肉厚,不怕这些。 偏偏是祝卿卿。 偏偏是他。 怎么能是他? 李钺红着眼睛,用温水帮祝青臣擦了两遍身子,然后拿起宫人送进来的干净衣裳,给祝青臣换上。 做完这些事情,李钺便把祝青臣抱起来,放到床榻上。 李钺拽过床上被褥,轻轻盖在祝青臣身上。 宫人们拿进来一堆锦被绒毯,李钺也全都搬过来,大被子给祝青臣盖上,小一些的就叠起来,堆在床头床尾。 等到李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用被子毯子给祝青臣搭了个窝。 一个暖和的窝,一丝风都漏不进去的堡垒。 祝青臣被包围着,躺在中间,只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小脸。 李钺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颊。 像梦一样。 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李钺忽然想起什么,赶忙缩回手。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裳。 他的衣裳也湿了,他的手也冷得很。 他不能碰祝卿卿。 李钺后退半步,迅速脱掉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裳,随手抓了一套玄色中衣给自己套上。 他扭过头,拉开殿门:“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几个太医就提着药箱,候在殿外。 听见陛下传召,才连忙上前。 “陛下。” “进来。” 李钺走到床榻边,使劲搓了搓手,确认自己的手不冷了,才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祝青臣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出来,好让太医诊脉。 “看看,开点驱寒的汤药。姜汤不行,祝卿卿身子弱,寻常的姜汤不管用。祝卿卿在雪地里冻了半天,肯定会大病一场,有没有防治风寒的汤药?” “汤药不行,祝卿卿不爱喝苦药,他现在又昏迷着,肯定喂不进去,你们看有没有同等功效的药丸,要制成小小的,一口就能咽下去的那种,要不就夹在糖里,让他咽下去。” “愣着做什么?快啊!” “陛下……”几个太医欲言又止,“我等只能尽力而为,不能确保……” 李钺面上急切,却努力收敛了表情,连声道:“我知道,尽力,你们尽力。” 他甚至连自称都忘了。 他紧紧地握着祝青臣的手,心下懊悔。 寻常皇帝的太医院里,有近百个太医。 他仗着自己身子好,就没准备这么多。 现在好了,祝卿卿病了,他都没这么多太医给他治。 李钺又一次红了眼眶,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低着头,无声地喘着粗气,滚烫的眼泪落在祝青臣手背上。 太医们低声劝道:“陛下抓着这位小公子的手,我等不好靠近。陛下得松开手,我们才好诊脉。” 第3章 终相见 听见太医这样说,李钺才反应过来。 他赶忙松开手,往边上退开,给太医让出位置。 “过来。” 几个太医连忙提着药箱上前,拿出小小的脉枕,垫在祝青臣的手腕底下。 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老太医,一手诊脉,一手捋着自己花白的山羊须,神色逐渐凝重。 剩下几个太医见老太医神色如此,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安静待着,等老太医发话。 他们全都围在榻前,将祝青臣团团围住,李钺反倒被挤到外边。 所幸李钺生得人高马大,就算站在外围,但只要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床榻上的祝青臣。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无声地深呼吸,竭力平复心绪,不让旁人看出他在颤抖。 一股无名的、巨大的恐慌,从始至终笼罩着他。 他太担心、太害怕了,万一祝卿卿…… 万一…… 想着想着,李钺又想给自己一拳。 晦气!不吉利! 还不快停下! 李钺将握成拳头的手背到身后,不自觉迈开步子,在几个太医身后来回踱步。 脚步声传来,一声一声的轻响。 气势强盛,风雨欲来。 目光锐利,却始终落在祝青臣的脸上。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 为了拯救生病的配偶,他不得不收起利爪、藏起獠牙,允许外人进入自己的领地。 可又因为要给外人让位、不能时时触碰到配偶,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暴躁起来。 他只能按捺着最本能的兽性、克制着血液里奔涌的占有欲,在原地磨着利爪,焦躁转圈。 几个太医听见脚步声,不由地紧张起来,后背都僵硬了。 没有人敢回头,他们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老太医。 您老快说句话啊! 陛下眼看着要疯了!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到时候我们全都…… 其实陛下从不滥杀无辜,杀的都是敌军,那也很可怕啊! 发现他们害怕,李钺直接放轻脚步,哑着嗓子开了口。 “不必恐慌,专心诊脉。朕不会治你们的罪。” “是,多谢陛下……” 几个太医刚准备谢恩,李钺又道:“不必多礼。治好他,重重有赏。” 笼罩在李钺身上的恐慌从未消散,他却还要耐着性子,宽慰太医。 因为他知道,太医手上系着的,是祝卿卿的命。 若是太医紧张害怕,祝卿卿也落不了好。 于是几个太医再次围到榻前。 老太医仍旧沉默不语,两根手指搭在祝青臣的手腕上,眉头紧锁,表情复杂,似是疑惑,又似是惊讶。 终于,老太医开了口:“这……这……” 李钺一个箭步冲上前,目光定定:“如何?” “回陛下,这位……这位小公子脉象舒缓,温润平和,不像是受伤重病之人,反倒像是……” “像是什么?话说清楚,别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 “像是……睡着了。” 李钺愣住。 睡着?祝卿卿睡着了? 这话说起来,老太医自己也不确定。 所以他才沉默着,诊了快一刻钟的脉。 这时,围在榻前的其他太医也连忙上前,轮流诊脉,给出判断。 “陛下,确实如此。” “章老太医说的没错。” “这位公子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所有太医都这么说,李钺却不敢相信。 “他一向体弱,独自从山上跑下来,脸色白成这样,换衣裳的时候也没醒。你们说他‘并无大碍’?” “陛下,从脉象看,确实如此。”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既是睡觉,自然是睡醒了就……” 这群太医,简直是胡言乱语! 李钺一个字都不信!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着怒火:“出去。” 几个太医站起身:“是。” 只听李钺又道:“让膳房熬一碗燕窝粥过来,放点冰糖和牛乳,别放其他的。再弄几颗驱寒的药丸,小颗点,好吞下去。” “回陛下,驱寒汤药要趁热喝,才好发汗。若是制成药丸,只怕药力大打折扣。” “那就熬成汤药。”李钺顿了顿,“再去宫外找几个大夫进来。” “是。” 陛下摆明不信他们,而他们对自己的判断也有所怀疑,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领命下去。 太医退走,李钺的目光重新落在祝青臣脸上。 他直接在床前脚踏上坐下,握着祝青臣的手,学着太医的模样,伸出两根手指,按在祝青臣的手腕上,给他诊脉。 可是他根本不会。 他只能紧紧地握着祝青臣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十年了,祝卿卿还是十八岁的模样,年轻稚嫩,好像不曾长大。 忽然,李钺明白了什么! 莫不是祝卿卿成了仙,特意下凡一趟,来看看他! 所以祝卿卿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所以太医诊不出什么。 这就说得通了。 李钺愈发握紧祝青臣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飞走。 小神仙难得下凡,他得抓紧时间多看两眼。 * 可小神仙怎么会昏睡这么久? 或许是祝卿卿本性贪睡,当上神仙也这样。 李钺坐在榻前,看着祝青臣。 他的手已经不冷了,他想碰碰祝青臣的脸颊,却又害怕轻举妄动,冒犯了小神仙。 可他又实在思念祝青臣,人在眼前,让他怎么克制住? 犹豫良久,李钺最后伸出手,只用食指指尖,轻轻戳了戳祝青臣的脸。 贪睡的祝卿卿,到底什么时候醒呢? 正当此时,李钺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陛下。” 李钺收回手,收敛神色,回头看去。 “陛下吩咐的燕窝粥好了。” 宫人双手捧着木托盘,递到他面前。 黑漆描金的木托盘,正中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雕花玉碗,连勺子都是玉的。 “我等来喂这位公子服下……” 不等宫人说完,李钺便道:“我来。” 他站起身,把祝青臣从床上扶起来。 祝青臣整个人软软的,刚扶起来就要滑下去,在软枕上也靠不住。 李钺便上了床,坐在祝青臣身后,双臂环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把祝青臣身上的毯子掖好,然后朝宫人伸出手。 宫人会意,将温热的燕窝粥递到他手里。 一碗燕窝粥,只放了两颗冰糖和小半碗牛乳,不会太过黏腻,香气清甜,就算是神仙也爱喝。 李钺舀起半勺,轻轻吹了吹,送到祝青臣唇边。 祝青臣没反应,李钺便温声哄道:“祝卿卿,是我。给你拿了好吃的,张嘴。” 好吃的。 一听这话,祝青臣便迷迷糊糊地张开了嘴。 李钺趁机把粥喂进去:“好吃吗?” 祝青臣“哼哼”两声,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好吃。 “那再吃一口,张嘴。” “咽下去再吃,别学松鼠含在嘴里,嚼两下。” “再来一口,慢慢吃。” 谁也不知道祝青臣到底能不能听见,但李钺就是耐心十足,温声细语地哄他吃粥。 宫人们对视一眼,识趣退下。 祝青臣吃了半碗粥,估计是累了,不论李钺再怎么哄,都不肯再张嘴。 李钺也不勉强,还剩一点粥底,他用勺子刮了刮,仰起头,自己吃了。 放下粥碗,李钺抱着祝青臣,靠在床头,拍拍他的心口,好让他把燕窝顺下去。 不多时,太医们从宫外请来的大夫也来了。 回春馆、妙手堂,都是城中颇有名望的老大夫。 李钺握着祝青臣的手,再让他们诊脉。 医馆大夫的诊断,和太医的一样。 他们实在是诊不出来,祝青臣的身体到底哪里不对。 按脉象来说,祝青臣确无大碍。 当然了,吃一点滋补的燕窝粥、喝一碗驱寒的汤药,也是可以的。 所有大夫都这样说,李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们下去配药熬药。 祝卿卿没事就好。 又过了两刻钟,宫人们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 端起药碗的瞬间,李钺就感觉不妙。 方才不是跟他们说了,汤药弄得好喝点吗? 这东西看起来黑乎乎的,闻起来又苦又涩,一股冲鼻子的味道,祝卿卿绝对不肯碰。 李钺果然也没想错,他刚舀起一勺,还没送到祝青臣面前,祝青臣就扭着身子,别过头去,把脸埋进李钺怀里。 他连闻都不肯闻,只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李钺只好又哄他。 “祝卿卿,这是好喝的。李子泡水,还加了糖,酸酸甜甜的,喝一口试试?” 祝青臣不上当,在李钺怀里转了个圈,就是不肯喝。 “祝卿卿,没骗你,好喝的。” “你尝一口。” “那我先喝一口。好喝,你再试试?” 李钺又哄了半天,祝青臣昏睡着,一句都没听见,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李钺叹了口气,放下药碗,对宫人道:“准备两碟蜜饯,在外边候着。” “是。”宫人应声退下。 李钺摸摸祝青臣的脑袋,又捧起他的脸,用长着薄茧的拇指捏捏他的下巴,搓搓他的脸颊。 像是将一只小猫捧在手里,捏圆搓扁。 祝青臣闭着眼睛靠在李钺怀里,不再乱动,不让他喝药就行…… 忽然,李钺的拇指往前一伸,拨开祝青臣的唇瓣,长驱直入,直接撬开他的牙。 李钺端起药碗,准备把药灌进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 祝青臣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嘶——” 李钺收回手,大拇指上两个尖尖的牙印,还冒出血珠来。 祝青臣咬完了,大概还觉得滋味一般,还有点粗糙硌牙,靠在李钺怀里,“呸”了几声。 他还敢嫌弃! 李钺抬手要打,到底没舍得下手,只是拧了一下祝青臣的腮帮子,低低地说了他一句—— “真不愧是属兔子的。两个小板牙,穿着盔甲都让你给咬碎。” 李钺搂着祝青臣的肩膀,转过身,从床头拿起干净帕子,缠在受伤的拇指上。 血珠洇在手帕上,李钺又开始发愁。 哄着骗着不行,撬开嘴也不行。 虽说祝卿卿极有可能已经羽化登仙,但也不能不喝药,万一…… 李钺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床头药碗上。 没由来的,他想起少年时候,与祝卿卿躲在被窝里,一起看过的风月话本。 那里边是怎么喂药的来着? 对,嘴对嘴。 祝卿卿当时嫌弃得很,脸蛋红红的,飞快地把那几页翻过去,自己不看,也不让他看。 李钺打定主意,低下头,端起药碗,含了一口在嘴里。 不是他想占祝卿卿的便宜,实在是没有办法…… 忽然,一只手伸向他。 李钺下意识抬手挡开,擒住对方。 下一刻,他又想起,床上的人是祝青臣。 迟疑的瞬间,祝青臣的手直直地伸向他,扶住他的脸,让他把脑袋转过来。 李钺预备擒拿的手停在半空,他僵硬着脖子,紧张且配合地转过头去。 祝青臣醒了。 他趴在李钺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上下左右,认认真真地看看他。 “李钺,你怎么好像忽然……长大了?” 第4章 相依偎 祝青臣的手,是典型的文人手,白皙修长,带着一点儿写字作画磨出来的薄茧。 和李钺常年习武的手比起来,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还带着书墨香气,那么点薄茧也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这只手就贴在李钺的下颌上,温和轻柔,如同羽毛一般。 李钺紧紧握着拳头,竭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像大猫一样眯着眼睛,在祝青臣的手心里蹭来蹭去。 尽管这样做肯定很舒服。 祝青臣扶着他的脸,蹙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 他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呢。 他迷迷糊糊的,只觉得眼前的李钺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太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李钺克制着、克制着,就连祝青臣也察觉到了他的紧绷。 倚靠的胸膛肌肉硬邦邦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束缚,破土而出。 祝青臣搓搓李钺的下巴,提前说明:“李钺,你不许再抱我了。” 李钺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似的呼噜声:“为什么?不许我抱,那你要谁抱?” 四目相对之间,祝青臣照着他的胸膛,给了他一下。 拳头碰到他的瞬间,李钺周身气焰消失,故意压低的声音也恢复正常。 祝青臣坐直起来,正色道:“你还好意思问,我都说我喘不上气、没办法呼吸了,你还使劲抱,直接把我抱晕了。” 李钺不可置信,连眼睛都睁大了:“祝卿卿,是我……” 他不确定地问:“是我把你抱晕的?” “那不然嘞?”祝青臣理直气壮,“就是你把我抱晕的。” “是这样?”李钺脸色变了几变,“是这样!祝卿卿,你没事,你没病?” “你才有病!” 李钺欣喜若狂,伸手去抱祝青臣。 祝青臣叉起腰,扭了扭身子,把他的手甩开。 “都说了不可以抱了。等等没说两句话,又被你抱晕了。” “轻轻地,我轻轻地抱。” 李钺哄着他,两只手臂穿过祝青臣的手,环住他的腰,轻之又轻地把他揽进怀里。 李钺问:“祝卿卿,够轻了吗?” “差不多。”祝青臣窝在他怀里,“就是你的胸膛太硬了,容易撞晕。” 李钺清了清嗓子,原本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这下祝青臣满意了。 床上是满满当当的枕头被褥,身下也是软乎乎的“李钺垫子”,舒服得他想再睡一会儿。 李钺看见他闭上眼睛,迅速端起放在床头的药碗:“祝卿卿,先把药喝了。” 祝青臣扭过头:“不喝。” “就喝一口。发汗的药,对身体好。”李钺道,“你从山上跑下来肯定吹风受凉了,喝点药捂一捂比较好。我让他们准备了蜜饯,就喝一口,喝了马上吃蜜饯。” 祝青臣直接把脸埋在他怀里,摇着脑袋,拖着长音:“不——喝——” 李钺僵住,原本放松的身形再次紧绷起来。 祝青臣抬起头,试图转移话题:“李钺,我没事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说完秘密你就喝药。” “这个秘密就和喝药有关。” “是吗?” “对呀。” 祝青臣朝他招招手,李钺乖顺地低下头,附耳过去。 祝青臣拢着双手,贴在他耳边,放轻声音,故弄玄虚道:“我在山上遇见神仙了!” 祝青臣说话时带起的呼吸,扫过李钺的耳朵,带起一片痒意。 李钺没忍住偏了偏头,轻笑一声,躲到一边。 “还没说完呢。”祝青臣捧着他的脸,把他抓回来,“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李钺摸摸他的脑袋,“我们祝卿卿是很厉害的小神仙,提着小花篮,下凡布施,途经凤翔城,忽然想起凤翔城里还有一个李钺,所以特意下来看看李钺。”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眼带笑意,只是不自觉闪避,不愿对上祝青臣的视线:“祝卿卿,这次多待几日,好不好?我很想你。” 祝青臣断然拒绝:“不好!” 李钺变了脸色,眸光一沉,唇角却仍旧是勾起来的,故作豁达道:“天上催你回去?一日都不能留?” “我不是神仙,天上也没收我。”祝青臣蹙着眉头,反问道,“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用拇指按住李钺的唇角:“你不许笑了,认真听我说。” “嗯。”李钺仍是笑着,“我听着呢。” 于是祝青臣掰着手指头,从头开始说起。 “不是马上就快过年了嘛?你又在外面打仗,赶不回来,我就想上山,给你求一个平安符。” “结果刚走到半山腰,就开始下雪。我带着人往回赶,脚下一滑,就滚到了山上那个破道观里。” “你还记得那个道观吧?我们小时候把道观当成鬼屋,打赌谁敢一个人进去。你本来想带我进去,结果我刚到门口,就抱着柱子哇哇大哭,死活不肯进去,你还被你爷爷揍了一顿。” 直到此时,李钺唇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他同样严肃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祝青臣继续道:“雪一直没停,我不敢下山,就一直待在道观里。” “然后——李钺,注意听——” “昨夜里,我和前几日一样,躲在神像后面睡觉的时候,做了个好奇怪的梦。” 李钺抱着他的腰,坐直一些,神色愈发凝重。 清风和桃花。 海上仙人洞府和清香仙果。 想要收他为徒的南极仙翁和他的弟子。 祝青臣把梦境全部,和盘托出。 他和李钺之间,本就没有秘密。 “最后——”祝青臣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南极仙翁很生气,说我满脑子都是李钺,不能成仙,就一掌把我拍醒了。” 李钺却不在乎这些,只听见他被仙翁打了,连忙扒拉他的衣裳:“你可有受伤?怎么不早说?仙人一掌,你怎么受得了?” “我没事。”祝青臣按住他的手,“可能是仙翁手下留情,原本就不打算伤我,只是想把我送走,也有可能是我吃了那半颗仙果的缘故。” 李钺抿唇颔首。 也是,他给祝青臣换衣裳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的心口有伤痕或印记。 应当没事。 祝青臣在山上捱了这么久,冰天雪地里滚下山来,大夫也说他暂无大碍。 焉知不是仙果的作用。 “对了!”祝青臣忽然想起什么,“我只吃了半颗仙果,留了半颗,仙翁没有收走,我特意带回来给你吃。” 祝青臣眼睛亮晶晶的:“我换下来的衣裳呢?你丢到哪里去了?” “我去拿。”李钺把他放在床上,自己下了榻,从地上捡起祝青臣换下来的衣裳。 没有他的吩咐,宫人们不敢动,所以衣裳还丢在地上。 他拎起衣裳,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从里面掉出来,摔在地上,骨碌碌地朝床榻滚去。 “就是这个!” 祝青臣要下床去捡,被李钺按住:“我来,你在床上待着。” “好。”祝青臣道,“你洗一洗,赶紧吃掉。我已经吃了,味道还不错。” 李钺捡起果子,用茶壶里的水冲干净,又递到祝青臣面前。 “祝卿卿,你吃。” 祝青臣抬起头:“我已经吃过了。” “再吃半个。”李钺道,“这东西这么好,你吃一整个,说不定今后就不会病了……” 祝青臣道:“仙翁说,这果子吃半颗延年益寿,吃一颗就原地飞升。” “仙翁还说,我不适合成仙,可他却没有将剩下半颗果子收走,也是相信我的意思。倘若我全吃了,岂非逆天而行,辜负了他的信任?” “再说了,我现在吃了,即刻便飞走,到时候你骑千里马都追不上我。” 祝青臣一张嘴,就开始模仿李钺:“‘驾——祝卿卿——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他张开嘴,佯装要咬果子。 李钺忙收回手。 这可不行。 祝卿卿不能飞走。 祝青臣露出一个笑容:“你吃吧,我们一人一半。” “吃。”李钺直接把果子丢进嘴里,嚼着吃了。 大概是祝青臣揣在怀里放久了,有点干巴,其他都还行。 祝青臣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有没有身轻如燕的感觉?” 李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身强体壮,或许是仙翁把神力收走了。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 “看吧,我就说。吃半颗还能在人界站稳,吃一颗就直接飞走了。” “嗯。” 李钺没有让人进来,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内殿,把脏衣裳都拿出去,又哄着祝青臣喝了一口发汗的汤药,给他喂了八颗蜜饯。 就一口汤药,倒要整整八颗蜜饯来配它。 祝青臣腮帮子鼓鼓的,含着蜜饯,懒懒地趴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翻了个身,抬起手,拍拍身边空位:“李钺,快过来。这个床好硬,硌得我肩膀疼。” “来了。”李钺上前,把他从床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枕着自己的手臂,“这样?” “这样。”祝青臣爬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搂着李钺的腰,把脚搭在李钺身上,脑袋也要枕在他的胸膛上。 李钺提醒他:“不许含着蜜饯睡着,要睡了喊我,把蜜饯吐掉,还要漱口。” “知道了。”祝青臣抱着他,“我根本就没睡着。” 帷帐垂落,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对方。 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 只有炭盆里燃烧的上好银炭,偶尔发出“哔啵”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闭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声:“李钺。” 李钺也应了一声:“嗯。” 祝青臣问:“你从庆州赶回来,肯定又跑瘫了好几匹马吧?” 李钺皱起眉头,低下头,认真看着祝青臣。 祝青臣浑然不觉,继续问:“庆州战事如何了?王鼎那边怎么样?他还在负隅顽抗?” “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能陪我过年吗?还是马上就要走?” “实在不行,我陪你上战场好了,反正我现在吃了仙果,身体倍棒。” “在战场上,你也要多多保重。这次见你,我感觉你变了好多,晒得黑黑的,整个人好像大了一圈,一拳就能把我打死……” 李钺沉默着,久久不语。 祝青臣没听见他说话,有些疑惑:“干嘛?生气了?就因为我说你长大了?可是你本来就大了很多啊,我又没乱说。” 李钺垂了垂眼睛,正色道:“祝卿卿,王鼎死了。” “死了?!”祝青臣有些惊喜,从李钺怀里爬起来,“他什么时候死的?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在祝青臣的印象里,这个王鼎,就是常年盘踞在庆州的一个土大王。 王鼎把持着庆州,把持着长江天险,李钺的大军都是北地陆军,不善水战,数次攻打都铩羽而归。 南北两岸战事,已经僵持了半年之久。 现在王鼎死了,那岂不是…… 祝青臣从床上爬起来,欢天喜地,高举双手:“真是天降喜事!天助我们也!” 下一刻,李钺道:“祝卿卿,王鼎死了十年了。” “啊……啊?” 祝青臣低下头,李钺抬起头。 四目相对之间。 祝青臣愣住了,李钺也愣住了。 第5章 十年逝 十年? 这是祝青臣醒来之后,第一次听见这个字眼。 这是什么意思? 祝青臣站在床铺上,为了庆祝敌军将领暴毙而高举的双手,还高高地举在半空。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钺:“李钺,你……你再说一遍……” 李钺坐在床榻上,靠在床头:“祝卿卿,王鼎十年前就死了,坟头草比你人还高。” 祝青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 祝青臣高举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那个……现在庆祝好像太晚了。 不好意思啊,王鼎,打扰你投胎转世了。 祝青臣抿着唇角,和李钺对上目光。 一瞬间,他们好像都明白了什么。 祝青臣试探着,小声问:“那个……李钺,你今年几岁啊?” 跟问小孩似的。 李钺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十八岁的祝青臣面前,他羞于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祝卿卿,不要问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怎么了?”祝青臣在床榻上坐下,认真地看着他,“我大概有一个猜想,但还需要验证。你到底几岁?” 李钺别过头去:“祝卿卿,我也猜到了,应该是你想的那样,具体的就不要再问了。” 祝青臣追着他,双手扶着他的脸,把他的脑袋转回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直视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眼睛里。 “不行,李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的,我总不能连你的岁数都不知道吧?” 李钺仍旧不语。 祝青臣却明白了,那座山上、那个道观、那个梦境有古怪。 就像他们看过的神仙话本里写的那样,就像王质遇仙、观棋烂柯那样。 ——樵夫王质上山砍柴,旁观仙人下棋,一局棋罢,王质丢在一边的斧头竟生锈腐烂了。他下山回家,却发现亲朋早已故去,只留下他一人。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神仙洞府里的时辰,与凡间百姓所过的时辰,是不一样的。 祝青臣在山上待了十日,李钺在山下度过的,绝对不止十日。 他们两个同岁,祝青臣上山时是十八岁,李钺方才又说王鼎死了十年。 就算祝青臣前脚刚上山,王鼎后脚就死了,那李钺也二十八岁了。 祝青臣在心中推算一番,然后问:“李钺,你至少二十八岁了,对不对?” 李钺低声道:“祝卿卿,我才十八岁,和你一样。” “胡说。”祝青臣按着他脖子上的伤疤,“我记得清清楚楚,十八岁的李钺脖子上没伤疤。” 李钺正色道:“这是在外面打仗留下来的。祝卿卿,你没跟着我一起打仗,不知道也寻常。” “不可能。”祝青臣理直气壮,“要是你十八岁打仗的时候,脖子上被划了这么大一道口子,你早就给我写信了,我不可能不知道。” 很有道理,李钺无法反驳。 李钺恨不得回到十八岁,把那个日日夜夜给祝青臣写信的李钺揍一顿。 让你写信!让你写信! 这下露馅了吧? 祝青臣正色问:“李钺,说实话,你到底几岁了?” 李钺坚定不移:“十八岁,青春年少,配你正好。” 祝青臣转着手腕,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就要自己找证据了。” 李钺皱起眉头:“祝卿卿?” 话音刚落,祝青臣一个飞扑上前。 祝青臣伸手去拽他的中衣衣襟,试图在他身上寻找更多的证据。 李钺死死捂住,好似良家妇男,死活不让他看。 “祝卿卿,住手!” “给我看看,我和十八岁的李钺一起洗过澡,我认识十八岁的李钺。” 按理来说,李钺是完全按得住祝青臣的。 他一只手就能握住祝青臣的两只手,还能反将一军,把祝青臣按在床榻上,把他的两只手按过头顶,让他动弹不得。 可他怕伤着祝青臣。 祝卿卿刚醒,又刚从山上下来,万一他下手没轻没重的,弄伤了怎么办? 李钺收着力气,只是挡开祝青臣的手,反倒给了祝青臣作乱的机会。 祝青臣骑跨在李钺的腰腹上,一只手按着他,一只手去拽他的中衣带子。 祝青臣居高临下,扬起脑袋,朝李钺露出一个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 “李钺,你忘了?我可是小色魔、采花贼……” 拽开衣带、掀开玄色中衣的瞬间,祝青臣定睛看清眼前景象,脸上笑容迅速褪去。 李钺靠在床头,不再挣扎,只是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襟,重新遮住胸膛。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祝青臣已经看见了。 祝青臣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李钺。 这绝对不是十八岁李钺的身体。 李钺十三岁跟着父母爷爷上战场。 一开始是长辈帐下的前锋小将,率领兵卒,扛着武器,“哇呀呀”往前冲。 后来是百夫长、千夫长,组建自己的队伍,有了自己的姓氏旗,成为一军主将。 再后来挑起主帅重担,统率全军。 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不幸被敌军流矢扎中脚趾,一面让军医包扎伤口,一面写了满满当当三页纸,对着祝青臣“嗷嗷”喊痛。 祝青臣接到信,还以为李钺的腿没了,独自牵着马,溜出凤翔城,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来到前线看他。 结果因为赶得太急,祝青臣刚到就病倒了。 李钺吊着脚,躺在行军床上。 祝青臣发着烧,躺在李钺身边,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脸上还挂着泪珠。 从这以后,李钺每次受伤,都会给祝青臣写信。 但祝青臣哭得太可怜,他怕祝青臣担心,再也不敢夸张伤情,每次都是轻描淡写略过受伤情况,然后用三页纸痛骂敌军。 祝青臣收藏着李钺的所有来信,一封一封叠好,用丝绢包着,装在精美的雕花木匣里。 他也记得李钺身上所有的伤—— 左脚脚趾、右边手臂,还有右边肩膀上。 仅此三处,只此三处! 再无其他,绝无其他! 可是他面前的李钺…… 祝青臣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他究竟离开了多久?李钺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祝青臣怔怔地看着李钺,眼中惊疑不定,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他伸出手,隔着衣裳,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心,贴在李钺的胸膛上。 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李钺胸膛里的心跳和温度,都准确无误地传递到祝青臣的手心里。 但祝青臣现下无暇顾及这些。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李钺的胸膛,仔细感受着先前没有发现的伤疤崎岖。 刚才他只看了一眼,就被李钺身上狰狞的伤疤给吓到了。 就算李钺迅速拢上衣裳,但那副场景还是深深地烙印在了祝青臣的眼中。 箭伤、剑伤,甚至还有长刀直接劈砍上去的痕迹。 祝青臣按着他的心口,摸到那条横亘在李钺胸膛上的粗糙刀疤。 祝青臣不敢相信。 怎么会? 李钺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方才靠在李钺怀里,怎么会没有发现? 祝青臣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眶就先红了。 他紧紧攥着李钺的衣襟,眼眶越来越红,声音也带了哭腔。 “李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的。我都把我这些天的经历告诉你了,你还不告诉我,没你这样耍赖的……” 李钺见祝青臣要哭,一时间也慌了手脚,连忙捧起他的脸,从床头拿起帕子,要给他擦眼泪。 祝青臣抬起手,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扬手推开他的手。 “走开,不想和你说话。你把我的事情全部骗走,自己还藏着掖着。” 祝青臣把眼泪抹匀,扭过头去,从李钺身上爬下来,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李钺,你是一个骗财骗色的大骗子,骗走我的信任和友谊,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祝青臣背对着李钺,在床榻上躺下。 李钺伸手拉他:“祝卿卿?” 祝青臣扭了一下身子,从他手里逃走,把自己埋在厚实的被褥毛毯里。 从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小小的、闷闷的。 “我明天就上山去,求仙翁把我带走。” “仙翁说我心思纯净,就是满心都是李钺。” “正好现在我已经不喜欢李钺了,可以去修仙。” “你不是李钺,李钺身上才没有这么多伤,呜呜……” 赌气的话说着说着,祝青臣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很没出息地哭出声来。 怎么会这样?李钺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他怎么能不知道? 李钺叹了口气,俯身靠近,轻轻拍拍祝青臣的后背,作为安抚,然后从身后抱住祝青臣的腰,试图把他从被子堆里抱出来。 祝青臣紧紧抱着被子,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皮的兔子,蹬着双脚,奋力挣扎,不肯起来。 “祝卿卿,起来说话,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一直都是我在说,你一个屁都不放,我不说了。” “我跟你说,你起来。” “来不及了,我现在不想听了。李钺,你永远失去我了。” 最后,祝青臣抱着被子,李钺抱着祝青臣,像是拔萝卜一样,把他连着被子,一起拔起来。 李钺干脆用被子裹着祝青臣,长臂一揽,连带着被子和人,一起抱在怀里。 他正色道:“祝卿卿,我是受了点伤,但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伤口早就好了,不疼也不痒。要不是你非要看,我早就忘了。” 祝青臣红着眼睛,委屈巴巴地抬头看他:“那你是怎么受伤的?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时候你不在家。”李钺笑了笑,“我派人去山上找你了,但是没找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就算我不在,那你也应该小心点。之前我在的时候,你打了好几年的仗,身上就三道伤,我一走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所以——” 祝青臣理不直气也壮:“都是你的错!” “嗯,是我的错。” 祝青臣还在,李钺自然拼尽全力,在战场上保全自己,凯旋去见祝青臣。 祝青臣不在,李钺便没了保全自己的理由,多活一日是一日。在战场上拼杀,总是肆无忌惮。 李钺坦然认错,祝青臣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垂下眼睛,掀开李钺的衣襟,仔细看看李钺身上的伤疤。 祝青臣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李钺身上一道箭伤。 李钺低下头,顺着祝青臣所指的地方看去。 他解释道:“攻打林州的时候中了一箭,他们那儿有个神箭手,给我来了一箭。后来攻下林州,对方不愿受降,被我杀了。” 一道剑伤。 “在回凤翔城的路上,有个刺客忽然从人群里窜出来,给了我一剑。他刺得不深,我把他扎了个对穿。” 还有那道贯穿胸膛的刀伤。 “这个是……”李钺顿了顿,“攻打庆州的时候留下的,就是你刚才惦记的那个王鼎。” 祝青臣无奈:“什么叫‘我惦记的’?说的好像我和王鼎有私情一样,我明明是惦记你好不好?” “嗯。”李钺笑着,摸摸他的头发,“说错了。” 在祝青臣面前,李钺没敢说太清楚。 其实,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十年前,祝青臣失踪的消息从凤翔城传到前线。 李钺匆匆部署好一切,就准备回去找人。 即将出发之时,对岸的王鼎亲自乘着战船,来到前线,对李钺冷嘲热讽。 “李小将军这就要走了?这么着急?出什么大事了?” “我都听说了,和李小将军青梅竹马的祝小军师死了,节哀顺变。” “军师没了可以再讨一个,哭丧着脸,跟死了老婆似的。你俩不会真的是一对儿吧?” 两岸王鼎的士兵齐声高喊:“西北李钺太无能,死了老婆就想走!西北李钺太可笑,死了老婆就想跑!” 王鼎最后道:“就算真是老婆也没什么,死了就死了,城池丢了可就……” 他话音未落,李钺就飞快地搭弓射箭,照着他的脑袋,给了他一箭。 王鼎躲得快,这箭没射中。 李钺又将铁钩子甩到对方的战船上,潜在水里,顺着绳索,直接爬上船,杀退几百亲卫,一刀宰了王鼎。 胸口上那道刀疤就是这时候留下的。 他杀了王鼎,留下信得过的副将收拾残局,匆匆包扎好伤口,便带着伤,连夜策马回到凤翔城。 场面太过凶险,他不想跟祝青臣说。 但祝青臣也猜到了,这必定是一场苦战。 祝青臣用指尖认真描摹李钺的伤疤,一道一道划过去。 李钺也不再遮掩,任由他看。 他们终于坦荡相对。 良久良久,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直到祝青臣描完最后一道伤疤,红着眼睛抬起头。 李钺低下头,用拇指搓搓祝青臣眼下两片通红。 他终于下定决心,坦诚相告。 “祝卿卿,我现在是二十八岁的李钺。” “我是祝卿卿不喜欢的、晒得黑黑的、身形大你一圈、年岁也大你十岁的二十八岁李钺。” 李钺垂下眼睛,下了结论:“我和祝卿卿不再是青梅竹马了。” 祝青臣一把握住他的手,霸道宣布:“就是!就是青梅竹马!我说是就是!我就喜欢比我大几岁,还跟我一起长大的竹马!” “李钺,恭喜你!你两样占全了!” 第6章 新衣裳 祝青臣和李钺自小生在一处、长在一处,同吃同睡、同进同出。 怎么不能叫做“竹马”? 只是出了点意外,不小心分开十年,不小心拉开了十岁的差距……而已。 这有什么? 十八岁和二十八岁而已,又不是八岁或者八十岁。 祝青臣紧紧扣着李钺的手,一脸坚定地告诉他:“李钺,我读的书多,我知道‘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听我的!” 李钺笑了笑,低下头,看着他严肃的小表情,没忍住抬起手,想戳戳他紧紧抿着的唇角:“好,听祝卿卿的。” 祝青臣扭头躲开:“你认真点,我考究过的。你想啊,我们小时候一起骑过木马吧?喝过青梅泡水吧?” 李钺纠正他:“祝卿卿,是青李泡水。青梅要南边才有。” “都差不多。”祝青臣犟嘴,“骑过木马、吃过青梅……青李,那就是青梅竹马了。” “有道理。”李钺颔首,但还是要提醒他,“祝卿卿,是‘青李竹马’。” “没有这个成语。” “可以有,我让他们加到书里。” “……” 祝青臣哽住,原本想说的话都被他搅乱了。 以前和李钺一起念书,李钺总是自创成语,他纠正过来,改正就是了。 现在倒好,李钺直接要改书了。 果然,文盲土匪就不能当皇帝! 祝青臣抬起手,给了他一下:“你现在不许说话了,听我说。” 李钺不自觉按了一下祝青臣碰过的地方,双眼含笑,摇晃着身后并不存在的狼尾巴。 听祝卿卿说! “反正——” 祝青臣重新整理思绪。 “只要你觉得是,我也觉得是,那我们就是。” “没错。” “实在不行,你还可以下一道诏书,昭告天下。” “好办法。” “如果我们都不算青梅竹马,那天底下就没有青梅竹马了。” “有道理,祝卿卿说的对,祝卿卿说的全对。” 祝青臣从正面、反面和侧面,各个方面,反复论证自己和李钺就是“青李竹马”,永不改变。 李钺低着头,专心听他说话。 他每说一句,李钺就附和一句。 说了半天,祝青臣嘴也干了、脑子也乱了。 他拍拍李钺的肩膀,张开嘴巴,指了一下自己的喉咙。 李钺当即会意,从床头端起驱寒的汤药,递到他面前。 祝青臣毫无防备,凑上前就准备闷一大口。 刚刚下口,祝青臣忽然瞧见碗里黑漆漆一片。 不是水,是药! 诡计多端的李钺,又想骗他喝药! 祝青臣紧急刹住,闭紧嘴巴,双手托着药碗,反过来,把汤药送到李钺面前。 “李钺,你喝!” “祝卿卿,这是太医特意为你……” “喝!你先喝,我再喝!” 听见他这样说,李钺才低下头,喝了一口汤药。 祝青臣从床头拿来蜜饯,捏在手里,也抿了一小口。 李钺皱起眉头:“祝卿卿,你只是沾湿了嘴巴。” “胡说。”祝青臣把蜜饯塞进嘴里,嚼吧嚼吧,“我喝了一大口。” “一大滴。” “那我再喝一口。” “又一大滴,这回连嘴巴都没沾湿。” “你怎么这么多话?” “我怕你着凉。” “我吃了仙果,不会生病的。” “我怕半颗仙果药力不足。” “轮到你了,快喝。” 就一碗药,两个人愣是喝出了交杯酒的气势。 你一口,我一口,竟也把一碗汤药喝完了。 喝了药,两个人就裹着被子,并排坐在床上,一边发汗,一边闲聊。 像冬日雪地里的两个雪人墩墩。 祝青臣挨着李钺,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李钺,我感觉我很热了,可以了。” 李钺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还不行,再等一会儿。” 祝青臣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忽然,殿外传来叩门声。 紧跟着,是宫人的低声询问—— “陛下,午膳备好了,是送进来,还是……” 祝青臣一听这话,瞬间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 李钺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送进来。” “是。” 宫人下去准备,李钺转过头,对上祝青臣亮晶晶的眼睛。 李钺感觉不太妙,问了一声:“祝卿卿,你饿了?” “饿了。”祝青臣点点头,“不过这是其次。” 祝青臣拖着长音:“哇噢——陛下——” 一个字,语调十八弯。 四个字,语调七十二弯。 祝青臣眉眼弯弯,又一次露出那个小狐狸一样的狡黠笑容。 “陛下——” “我才走十日,你就登基了。” 祝青臣挪上前,故意贴在李钺身边,挤来挤去,蹭来蹭去。 “陛下,您摸摸臣的额头还烫不烫?” “陛下,臣不小心上了龙床,臣不是故意的。” “陛下,臣何德何能,竟然能与陛下同床共枕、打打闹闹。” 祝青臣像只小蜜蜂,围在他身边“嗡嗡嗡”。 李钺沉默着,闭上双眼。 虽然祝卿卿是拿腔作调、故意作乱,但他…… 他竟然还有些受用。 受不了。 见他闭上眼睛不理自己,祝青臣直接一屁股坐进他怀里,把脸凑到他面前。 两个人贴得很近,李钺几乎能感觉到祝青臣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打在他的面上。 “陛下会封臣做太傅、丞相么?会封臣做异姓王么?会赏赐臣丹书铁券和金银珠宝么?” “陛下,你怎么不说话?你舍不得给臣封爵发俸禄么?别嘛。” “求你了,陛下,求求你了,否则我就把陛下六岁一脚踩中牛屎的事情说出去。” 李钺睁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祝卿卿,你猜,我为什么只有一只脚踩进去?” 祝青臣不太自然地挠挠头,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那当然是因为…… 牛屎就那么大坨,李钺左脚踩进去,祝青臣右脚踩进去,他们两个刚好把位置占满。 心虚转瞬即逝,祝青臣马上又振作起来。 “我不管。” “我还记得很多事情呢!” “李钺,封我做‘小皇帝’,快!” 好家伙,祝青臣还加码了。 太傅、丞相、异姓王,这下直接要做皇帝了。 要是再等一会儿,只怕他就要爬到李钺头上,做“皇上皇”了。 好巧不巧,祝青臣说这话时,几个宫人推开殿门,各自端着托盘,从门外走进来。 祝青臣一激灵,迅速恢复正常,从李钺怀里爬出来,乖乖坐好。 很明显的,宫人都听到了祝青臣说的话。 他不仅连名带姓地喊陛下,竟然还想当皇帝。 不知道是不是玩笑,但就算是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些。 若是陛下问罪,也不知道这位小公子如何招架。 宫人们愈发垂下头,暗自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帮这位小公子求情。 他们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午膳摆在桌上。 可一直到他们摆好午膳,陛下都没有发怒。 陛下不仅不曾发怒,还含着笑,问那位小公子:“祝卿卿,你现在不想当皇帝了?” 祝青臣看了一眼宫人们,低下头:“小声点吧。” 李钺又问:“真的不想当了?你再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 祝青臣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 “再说两句,你那个腔调怪可爱的。” “你走开啊!” 年轻的小公子忍无可忍,狠狠推了陛下一把。 人高马大的陛下稳稳坐定、纹丝不动,面上笑意不改。 “祝卿卿,再推几把。你的手劲好像是大了点,或许是吃了果子的缘故。” “走开!走开——” 看模样,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公子,是不用他们帮忙求情了。 陛下分明乐在其中,甚至主动招惹。 宫人们摆好午膳,李钺挥挥手,直接让他们都下去。 他们安静退下,眼见着殿门关上,不长记性的祝青臣又嘚瑟起来。 他柔弱地捂着心口,又演上了:“臣本鄙陋,能与陛下一同用膳、品尝陛下的御膳,实在是三生有幸、受宠若惊。” 李钺把“虚弱”的祝青臣从被子堆里抱出来,帮他擦擦身上,换上干净的衣裳。 雪白的中衣,外面是绸子,里面是毛茸茸的兔毛,祝青臣穿着,合身又暖和。 祝青臣捧着碗,坐在案前。 李钺给他夹菜。 真像是小皇帝一般。 “陛下亲自给臣夹菜,臣实在是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不知所言就别说了。祝卿卿,你只有一张嘴,快吃吧。” “陛下好凶,臣好害怕,嘤……” “再嘚啵,我把你碗里的菜全吃了。” “吃菜可以,吃肉不行。” 李钺皱着眉头,直接朝祝青臣的饭碗伸出筷子。 祝青臣眼见着自己碗里的大鸭腿要飞走,连忙住了口,凑上前去,咬住鸭腿。 李钺举起鸭腿,祝青臣跟着站起来。 跟钓鱼似的。 李钺没忍住笑了笑,把鸭腿还给他。 “快吃,吃完再说。” “噢。” 可是…… 等吃完午饭,祝青臣就开始犯困,不想说话了。 他抱着枕头,歪在榻上,眼睛一闭一闭的。 李钺怕他马上睡过去,对肠胃不好,便和他躺在一块儿,跟他说话。 “祝卿卿,缓两刻钟再睡。” “我没睡,只是眨眼的间隔长了一些。” “既然你回来了,那你得帮我批奏章,我一看见字就头晕。” “知道了。” “你在朝中的地位,我自有安排。明日就带你去上朝,让朝臣都来见你,你放心。” “我不担心。”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祝青臣翻了个身:“两刻钟到了没啊?我真的想睡了。” 李钺在心里算了算:“还不行,再等一会儿。” “唔……”祝青臣嘴上应着,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睡过去之前,他忽然想起,他还有问题没问李钺呢。 ——他身上这件衣裳,还有方才他换下来的那些衣裳,怎么都这么合身呢? ——李钺是不是偷偷给他做衣裳了? 祝青臣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眼前一黑,直接睡了过去。 算了,等睡醒了再问吧。 * 夕阳西沉,落日余晖打在窗纸上,昏昏沉沉的。 祝青臣一觉睡到傍晚。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揉着眼睛,环顾四周,表情还有些茫然。 他这是在…… 对了,他在李钺的龙床上。 殿里没有点蜡烛,床榻前帷帐垂落,遮掩去窗外大半天光,教人辨不清时辰。 四处安安静静,只有衣料摩挲,发出的轻微声响。 李钺去哪儿了? 祝青臣张了张口,想要喊李钺,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干得厉害。 睡太久了。 他伸出手,轻轻掀开帷帐一角。 李钺就守在床榻前。 他背对着祝青臣,架着脚,毫不介意地坐在床前脚踏上。 他面前是好几口木箱子,箱子里堆得满满当当,仿佛都是布料衣裳。 李钺这是在…… 整理衣裳? 祝青臣悄悄放下帷帐,头顶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朝外望去。 李钺似乎还没发现祝青臣醒了,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正红的官服,提起来看了一眼,确认没有破损之后,便将官服叠好,放在身边的托盘里。 随后他又从另一口箱子里拿出一串金腰带。 似乎是不太满意这条腰带,李钺看了看,便把它丢到一边,重新拿起一条青玉的。 这条不错,于是李钺把腰带放在方才那件官服上。 还有玉佩香囊、玉冠官靴,李钺一样一样过目,一样一样挑好,搭配成一整套。 这衣裳肯定不是李钺穿,所以…… 祝青臣趴在床上,双手捧着脸,轻轻晃着脚,看着李钺帮自己挑衣裳。 他果然给自己做衣裳了,还做了这么多。 准备好官服,李钺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件玉色常服。 忽然,祝青臣歪了歪脑袋,故意问:“不知道是哪位陛下,小的时候学到‘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非要拉着我穿树叶草裙噢?” 第7章 见好友 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钺回过头,正好对上祝青臣灿烂明媚的笑脸。 弯得像小月牙的眉眼、整齐露出八颗的小白牙,还有亮晶晶的眼睛。 像小猫夜里发光的眼睛,在昏昏罗帐中,映出李钺的面容。 祝青臣翘了翘脚,故意问:“陛下不是说要给我穿草裙吗?” 李钺放下手中衣裳,转过身去,面对着他,若无其事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好像在转移话题。 祝青臣偏偏不肯,继续问:“陛下,这几大箱子,都是我的衣裳吗?” 李钺对上他有恃无恐的目光,也问:“祝卿卿,你饿不饿?可以用晚膳了。” “陛下,宫里的裁缝真是厉害,都没量过我的身形,也没问我在朝中是何职位,这么快就做出了好几大箱衣裳。” “祝卿卿,我让膳房炖了乳鸽,等会儿先喝一碗,垫垫肚子,再吃其他的。” “这几箱衣裳,看起来都是我会喜欢的。不过,有读心之术的裁缝,应该更适合上战场。” “我还让他们做了一块炙鹿肉,你吃两块,补一补,但也不能吃太多,补过头流鼻血。” 祝青臣晃着双脚,叽里呱啦。 李钺面带微笑,时时回应。 场面看似温馨,实际上两个人各说各的,根本不管对方在说什么。 但最后,还是李钺率先败下阵来。 他住了口,端起放在床头的茶盏,递给祝青臣。 一刻钟前,他估摸着祝青臣快醒了,料想他睡了这么久,醒来肯定口渴,所以倒了杯茶晾着。 “祝卿卿,润润嗓子,你声音都哑了。” 祝青臣却不肯认输。 他趴在床上,像一条快要渴死的小鱼,挣扎着用鱼鳍和鱼尾拍打身下的毯子。 “李钺,你记得多给裁缝一些赏赐,多谢他们替我赶制衣裳……咳咳……我不行了……要渴死了……” 李钺叹了口气,终于如他所愿,解释道:“早已经赏过了。这些衣裳——” 他顿了顿:“是我很早之前就吩咐他们做出来的。” 祝青臣又来了精神,追问道:“很早之前?” 李钺别过头去:“你……上山以后,我让他们每年给你做几身衣裳。” 祝青臣非要贴着他的脸,追过去问他:“那你还记得我的身形?” 李钺瞧了他一眼,面不改色,语气平淡,通红的耳朵隐藏在昏沉暮色中。 “记得。你上午才说,我们一起洗过澡。” 十八岁的祝青臣与李钺,一个在凤翔城,一个在前线战场,总是聚少离多。 但他们只要见面,就一定要黏在一块儿,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连洗澡都要一起。 祝青臣的身形早已经印在李钺眼中,他只消用手掌一拢,就能知道祝青臣的大概尺寸。 祝青臣下意识抓住自己松散的衣襟,清了清嗓子。 他又问:“那我身上这件中衣,还有中午换下来的那件,都是你让人给我做的?” 李钺颔首:“对,我让人给你做的,拿出来就能穿。” 这下子,祝青臣终于满意了。 他笑出声,凑上前,就着李钺的手,喝了一大口茶。 高兴了! 他不在的这十年里,李钺一直记得他,没有把他忘掉! 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他的身形,记得他的腰身肩宽、手臂腿长,也记得他的喜好偏爱。 再喝一大口! 祝青臣低下头,咕噜噜地喝茶。 李钺端着茶盏:“喝慢点,别呛着。” 话音刚落,祝青臣动作一顿,果真呛着了。 “咳咳……” 李钺放下茶盏,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拍拍后背。 祝青臣摆着手:“李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说这些衣裳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吩咐人做的。” “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我死了穿的,那……那那那……那这些衣裳岂不是……” ——“不是。” 祝青臣话还没说完,李钺便严肃否认。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种衣裳。” “那种衣裳不吉利,不会拿出来给你穿。” 李钺拢了拢祝青臣身上的衣裳。 “从前每年过节,家里都会给我们做两身新衣裳。” “后来我登基,看见他们各自有了职位,也有了官服,想起你说你也要穿,就吩咐江南的织造局,每年给你做冬夏官服。” “有时在外面打猎,抓住狐狸兔子,看着皮毛不错,惦记着你怕冷,就直接吩咐他们拿下去制衣裳。等我反应过来,想起你不在家的时候,衣裳已经做好了。” “做都做好了,也没办法丢掉,就收在箱子里,想着等我百年之后,带去给你。” 最后,李钺低声道:“不是殓衣,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新衣裳。” 祝青臣收敛了笑容,凑上前,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衣裳很合身,你还记得我的模样,我很高兴。” “就算是殓衣,我也会穿!” 李钺皱眉:“不行,殓衣不能穿,会吸你的阳气。” 祝青臣笑了笑,扒拉开他的手,像打开一道闸门。 祝青臣钻进他怀里,然后放下他的手,好让他把自己抱紧,把自己关进闸门里。 “李钺,我饿了,不是说晚上有鹿肉吗?” “嗯,前几日在雪地里抓的。” “那我们现在就吃!传膳!” 祝青臣高高地举起手,李钺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搓搓他嘴角可疑的白色印记。 “传膳之前,还是先洗把脸吧。” * 清炖乳鸽很是滋补,祝青臣被李钺盯着,喝了一大碗汤。 就连炖汤的整只乳鸽,也被李钺用筷子拆成小块,送到他面前。 祝青臣就吃了两个鸽腿和两个鸽翅,剩下的肉都柴,嚼得他腮帮子疼,全给李钺了。 还有烤得外焦里嫩的鹿肉、冬日里难得的新鲜蔬果。 用完晚膳,两个人坐在小榻上。 祝青臣趴在窗前,歪着脑袋,认真看着窗外景色。 李钺则坐在他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帮他揉揉肚子。 晚膳吃得太多,祝青臣原本想拉着李钺出去走走,结果一入夜,外边就下起雪来,万一弄湿鞋袜和衣裳,着凉了反倒不好。 没有办法,两个人只好待在殿中。 等过一会儿,李钺教祝青臣练五禽戏。 窗外落着雪,覆满石阶,长街宫道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忽然,冷风迎面吹来,吹得祝青臣一激灵。 他下意识张大嘴巴,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李钺一手把窗扇关上,只留下一条透气的小缝,一手捏住祝青臣的鼻子,抬起他的头,帮他把喷嚏捏回去。 小时候的李钺认为,喷嚏是风寒源头,他那身体不好的竹马小玩伴,只要一打喷嚏,就会得风寒,一得风寒,就会卧床不起。 所以,只要祝青臣一张开嘴,他就伸手去捏。 一开始捏嘴巴,后来捏鼻子。 李钺拿来毯子,给祝青臣裹上:“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祝青臣摇摇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石头。” 李钺的皇宫,就是从前凤翔城的守备府改的。 西北苦寒,为了阻拦风沙暴雪,宫殿宫道都是石头垒成的,还垒得高高的、厚厚的。 放眼望去黑黢黢一片,和祝青臣在书里看到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相去甚远。 祝青臣回过头,问:“先前我们闲聊的时候,不是设想了好几个都城选址吗?你怎么还把都城定在凤翔?” “凤翔苦寒,征战之时已是苦苦支撑,如今天下一统,怎么能够担起都城的重任……” 祝青臣对上李钺毫不避讳的深邃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上了嘴。 他“死”在凤翔城外,连尸骨都没找到。 李钺是在守着他。 李钺何尝不知道,凤翔艰苦,耕地贫瘠,四面闭塞,只能作为战时都城、一时救急。 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一昧强求,只怕反受其乱。 可他就是不想。 他就像一条早已飞升成神的龙,不管身形变得多大、神力变得多深,都要蜷着身子,守在从前破旧的洞穴里,守着自己死去的竹马,不肯离开。 万一某一日,竹马的魂魄旧地重游,见不到他,可怎么好? 李钺最庆幸的,就是自己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 还好,他等到了。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反正我没事,都下山来了。过几日,等我熟悉了朝中事务,我们就准备迁都。” 李钺颔首:“嗯,你又怕冷,是该去暖和些的地方。” 祝青臣认真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天下百姓。” 李钺轻笑:“好,为苍生计,要祝卿卿太傅多费心了。” 祝青臣站在榻上,抬起头,自信叉腰:“没问题!” 他低下头:“对了,明日不是要上朝么?你不是给我准备了官袍么?我现在试试。” “好。”李钺起身,去拿衣裳。 正红官服、皂色长靴,青玉腰带、金丝香囊。 祝青臣叉着腰,站在一大面落地铜镜前,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李钺登基,自己穿上正红官服、拿着笏板的模样。 得遇明主、官袍加身,是天底下每个文人的梦。 他爷爷、他父亲,都这样想过,他当然也不例外。 祝青臣拢着双手,昂首挺胸,站直一些,再站直一些,再再…… “嗷……” 李钺站在他身后,伸手接住他,语带笑意:“祝卿卿,倒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祝青臣从他怀里爬起来,重新站到铜镜前,双手拢起自己披散的头发。 李钺握着他的手:“帮你把头发束起来看看?” “好啊。”祝青臣点点头。 李钺站在他身后,方才拿起梳子,梳了一下他的头发,外边就传来宫人的通报声—— “陛下,威武将军带着诸位将军、尚书令带着一众文臣,在宫门外求见。” 怎么回事? 祝青臣疑惑回头,看向李钺。 你做什么坏事了? 李钺一把揽住祝青臣,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里,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 祝青臣奋力扒拉着他的手,试图挣开,但是没用。 李钺的手臂像铁铸的一样! 李钺皱着眉头,冷声对门外道:“下午不是跟他们说过了,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日之事,明日上朝,自然分晓,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下午祝卿卿睡着的时候,就有大臣求见,但人不多,还都是一个一个来的。 求见的大臣,大多是祝青臣从前的知交好友。 李钺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无非是听说他在城外带了一个和祝青臣模样相似的小公子回来,以为他移情别恋,来为祝青臣讨公道。 可那时祝卿卿刚回来,又在睡觉。 他不想吵醒祝卿卿,更不想…… 更不想这么快就让他们见到祝卿卿,他还想独占一会儿祝卿卿呢。 他是君,他们是臣,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李钺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让宫人知会他们一声,明日上朝,也就罢了。 结果就一会儿没看住,这群人就一起过来了。 祝青臣终于扒开李钺的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李钺,到底怎么回事?” 李钺沉默不语,似乎不愿多说。 门外宫人又道:“威武将军说,诸位大人脱去官服、摘了官帽,请来太子太傅的牌位,只想请陛下出面,对着太子太傅的牌位,问问陛下,是否还记得——” “十年之前,在牌位前、在大殿上、对着太子太傅亲口立下的誓言?” 第8章 宫门变 什么意思? 太子太傅是谁? 李钺在他的牌位前发了什么誓? 祝青臣探出脑袋,疑惑地看向李钺。 等一下,这个太子太傅,该不会是…… 祝青臣不自觉低下头,提起自己身上华贵的官服,认真观察。 ——不会是我吧? 先前跟李钺闲聊,畅想一统天下之后的美好日子,他是说过他想当太子太傅来着。 但是…… 李钺都没成亲,他也不会生,他们哪里来的太子? 没有太子,又是哪里来的太子太傅? 祝青臣抬起头,只见李钺眉头紧锁,神色微沉。 他冷声道:“跟他们说,朕从城外带回来的这个就是太子太傅,如假包换,明日朝会,他们一见便知,着什么急?” “让他们别没事找事,全部滚回去睡觉,牌位从哪里拿的,送回哪里去,别搬来搬去的。” 宫人迟疑地应了一声:“是……” 李钺最后道:“他们若是不肯走,就让禁军赶他们出去。要是死活不肯走,就直接架起来,拖出去。” “是。” 祝青臣根本来不及多问为什么。 隔着门扇,宫人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祝青臣看着李钺,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他问:“李钺,我是太子太傅?” 李钺不答,算是默认了。 “你在我的牌位前发了誓?什么誓?” 李钺仍旧不语,不大自在地转过头去,移开目光。 “外面那些大臣,是我们从前的朋友。你背弃了誓言,他们来为我讨个公道……” 此话一出,不等祝青臣说完,李钺便道:“没有。” 他强调道:“祝卿卿,我没有背弃誓言。” 祝青臣不解:“那他们……” “是他们误会了。”李钺道,“等明日上朝,他们见到你,一切就都明了。” “可外面那些人里,肯定有卫平、沈竹、牧英吧?” 祝青臣说的这几个人,都是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和他们一同征战、一同处理政务的战友和同僚。 他们的祖辈,也是和祝青臣和李钺的两个爷爷一起造反的人。 卫平是铁匠家的孩子,沈竹是纸扎匠家的,牧英则是马场主奴隶家的。 李钺应道:“是,他们都在。一个威武将军,一个镇北将军,还有一个尚书台尚书令,全都在外面。” “那他们可能被你这样打发走吗?”祝青臣反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发了什么誓?他们为什么大晚上过来找你?” “谁知道他们?”李钺皱着眉头,“一天天跟牛似的死犟,也不知道跟谁学……” 话还没说完,李钺的目光落在祝青臣的脸上。 他顿了顿,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钺伸出手,掐住祝青臣脸蛋上的肉,拧了两把,低声道:“祝卿卿,难怪,他们都是跟你学的。” “疼……李钺,你的手是铁钳子……” 祝青臣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一把推开李钺的手,站在他面前,大声问:“跟我学怎么了?我怎么样?他们又怎么样?” 李钺大概也觉得自己太用力了,但不好表现得太愧疚,手掌贴着祝青臣的脸,胡乱揉了揉。 “日日同朕犟嘴顶牛,跟小牛犊似的。” “一会儿不许朕杀人,一会儿要迁都,一会儿又要开凿河道,现在还直接跑到宫门前来,找朕要说法。” “祝卿卿,你敢说,他们不是跟你学的?你不是跟他们一模一样?” 这可是他们见面以来,李钺头一回在祝青臣面前用自称。 祝青臣叉着腰,振振有词:“他们又没说错。大臣在外面死谏,你不出去问问他们所为何事,竟然还派禁军打他们!” 李钺连眼睛都睁大了,震惊问:“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他们了?” “刚刚!”祝青臣目光坚定,“我都听见了!” “只是让禁军把他们拉走,别在宫门前堵着,哪里打了?” “那他们不肯走,禁军非要拉他们走,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不就打起来了吗?” 祝青臣伸手去拉他。 “走,李钺,我们出去看看,正好我也好久没见他们了。” “不去。” 李钺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稳稳站在原地,拽了一下祝青臣的手,把他拉回来。 他不想出去见那群大臣,更不想冒着雪把祝青臣带出去。 他可是皇帝! 皇帝做什么事情、带什么人回来,需要向大臣解释报备吗? 简直是倒反天罡! 偏偏祝卿卿还要为了他们,跟他犟嘴! 真是气死他了! 祝卿卿在,那就文雅点……龙颜大怒! “祝卿卿,你再站在他们那边,朕就……” 李钺扬起手,作势要打。 祝青臣躲都不躲,一点儿都不怕,就站在李钺面前,定定地看着他,迎上他的目光。 “李钺,你竟敢打我!你还连名带姓地喊我!” “我什么时候连名带姓地喊你了?” “‘祝卿卿’,你喊我‘祝卿卿’了!” “你大名叫‘祝卿卿’?那我大名叫‘李月月’?” 李钺的手掌落下,祝青臣下意识伸手去推他。 “李钺,你敢打我,我跟了你十八年,你……” 下一刻,李钺的手掌落在祝青臣的屁股上。 祝青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呆呆地看着李钺。 这是打架吗?这明明是占便宜!李钺在占他的便宜! 李钺对上他不敢相信的目光,也沉默了。 天地良心,他本来只想拍拍祝青臣的脑袋,后来觉得拍脑袋不太好,可能会变傻,就想拍拍肩膀。 但是又怕祝青臣这个小身板承受不住,就想拍拍腰。 可是夭折夭折,拍腰的寓意也不大好,那就再往下…… 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殿中一片死寂。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外再次传来宫人的声音。 “陛下,几位大人不愿离去,一定要守在宫门外,求见陛下。” 听见旁人的声音,祝青臣和李钺才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回过神来,有了反应。 李钺再次沉下脸色,满脸不耐。 他都说了,他带回来的这个人就是太子太傅,这群大臣还没完没了的。 砍了!全砍了! 忽然,一股不知名的疼痛从他胸口传来。 李钺低下头,只见祝青臣攥着拳头、咬着牙,铆足了劲,一脑袋撞在他的胸膛上。 他甚至还像马匹一样,在地上蹭了蹭脚,争取使出最大的力气! ——可恶的李钺,叫你摸我屁股!撞死你! ——撞、死、你! 李钺张开手掌,按住他的脑袋:“祝卿卿,你以为你是铁头?” 祝青臣没心思和他开玩笑,甩了两下脑袋,挣开他的辖制:“走!出去看看!” 李钺沉默不语,祝青臣扭头要走:“那我自己出去,你在这里等我。” 忽然,李钺伸出手臂,单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抓了回来。 祝青臣蹬着脚,奋力挣扎:“都说了我自己出去了!” 李钺却道:“穿上鹤氅。” * 宫门外,风骤雪疏,宫灯明灭。 雪地里,两列禁军赤手空拳,将前来求见的十来个大臣团团围住。 为首的大臣有三个,正是祝青臣方才提到的卫平、沈竹和牧英。 中间的沈竹怀里抱着牌位,三人穿着素色便服,齐齐跪在宫门前,目光坚定,望着头顶巍峨高耸的宫墙城楼。 是,他们都是祝青臣的知交好友,这次过来,就是要给祝青臣讨一个说法。 十年前,分明是陛下自己抱着祝青臣的牌位,以夫君的身份,为他披麻戴孝,在他的灵堂上许诺发誓,此生不纳后宫,唯有祝青臣一位皇后。 还请了他们这些好友作见证。 可这才过了几年? 昔日灵堂起誓,言犹在耳,陛下转眼就从外面带了个小公子回来。 不论这位小公子与祝青臣有多相似、不论陛下觉得他有多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既然发过誓,那就不能食言! 既然他们身为陛下与太傅的好友,那就有责任提醒陛下! 与祝青臣共事过的凤翔老臣都这么想,也都这么干了! 他们也知道,陛下强势,这些年来,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若是惹恼陛下,他们绝对没有好下场。 可正是因为陛下说一不二,他们才要连夜赶来,若是拖拖拉拉、瞻前顾后,只怕明日,册封的旨意都下来了!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过来,生死不计,只要陛下一个说法。 可某些大臣显然不这么想。 他们是李钺一统天下后,后来投降归顺、入朝为官的世家子弟。他们见都没见过祝青臣,这次过来,完全就是凑个热闹。 见禁军都出来了,世家大臣上前劝说。 “两位将军、沈大人,你们快带着其他人回去罢。” “陛下已经派了禁军过来,再闹下去就不好收场了。” “你们的脾气也是太倔,陛下当年不过一时伤感,随口发了个誓,足足守了十年,惹得百姓非议,也足够了。” 牧英松了松手腕,正色道:“陛下一言九鼎,说要给太傅守一辈子,说好了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如今天下人人都知道,太子太傅与陛下……陛下说甩开就甩开,太子太傅该当如何?” “再说了,王大人,凤翔百姓人人供奉祭拜太子太傅,传唱陛下与太子太傅情深义重,何时非议了?你可不要胡说。” “你……你你你……我可是好言相劝,你们……” 王大人说不出话来,拂袖离去,另一个大臣接力而上。 “牧将军,话不能这么说,王大人说的有道理,自古王侯将相三妻四妾,有何不对?” “陛下乃一国之君,为太傅守节十余年,也算足够了,总不能让陛下一直守着他罢?” “我就没听过哪个皇帝为了太傅守着的。虽说陛下春秋鼎盛,但也要为国本计,总不能一直寡着……” 卫平冷哼一声:“刘大人,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响亮。十年前,你就想把一双儿女塞进陛下后宫,最后被陛下臭骂一顿,拉出去打了三十大板,押进天牢。” “怎么着?你那双儿女留了十年,还想着把他们塞进宫?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从天牢里出来的么?你朝天大喊三声,‘陛下与太子太傅天生一对’,陛下才开恩放你出来。” “你现在倒是嘚瑟起来了?” “你……”刘大人涨红了脸,甩袖离开。 又一个大臣上前,这回换了策略,温言相劝。 “两位大人、沈大人,陛下心意已决,你们就算在这里跪到天明,也无法转圜啊。” “况且,陛下都说了,那位小公子就是太子太傅。或许那位小公子真是太子太傅转世,也未可知,不如等明日再看?” 沈竹抱着牌位,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目不斜视:“陈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轮回转世,简直是胡言乱语!” “祝青臣就是祝青臣,天上地下、千年万年,只有一个祝青臣!” 三人齐齐跪好,双手扶地,俯身叩首,再次朗声道—— “臣卫平——” “臣沈竹——” “臣牧英——” “携十余位凤翔老臣、请太子太傅牌位,求见陛下!” 宫门外,长街尽头,十来个老人家提着灯笼,在雪地里踌躇着,朝这里张望。 他们自己或家里人,都是受过祝青臣恩惠的。 他们心中感念祝大人,也知道陛下在为祝大人守着。 所以…… 大清早的,陛下带着一个白衣裳的小公子,骑马穿过长街,他们都看见了,心里也都有了疑影。 虽然家里人极力劝阻,但他们听见动静,还是想出来探个究竟。 陛下是不是真的中邪了? 祝大人是不是真的要被陛下抛到脑后了? 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等他们都走了,还有谁会记得祝大人? 天地之间,一片肃穆。 不知过了多久,卫平、沈竹与牧英三人对视一眼,再次俯身叩首。 雪花落在他们的肩背上,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 “臣……” 正当此时,远处宫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祝青臣披着正红的毛绒披风,迎着风雪,朝这边快步跑来。 “卫平、沈竹、牧英,是我,我回来了!” 李钺只穿着一身单衣,跟在祝青臣身后,在他被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扑去的时候,单手揽住他的腰,把他从雪地里捞起来。 李钺跟抓着一只小鸡仔似的,夹着祝青臣。 在祝青臣看不见的地方,李钺神色阴鸷,微微抬起下巴,颇具威压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他一言不发,到来的瞬间,两列禁军齐刷刷抱拳行礼。 “陛下!” 方才还轮番劝说祝青臣的好友的大臣们,腿脚一软,直接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地弯腰磕头。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钺仍旧不置一词,只是抬起手,手指一点,不知道点了谁。 禁军快步上前,身上盔甲敲击作响。 祝青臣的三个好友,都以为他们要被抓起来了,已经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 可是下一刻—— 禁军上前,一左一右,把方才劝说他们的王、刘、陈三位大人,架了起来。 三人震惊,大喊出声:“陛下!” 第9章 帝王心 不是,陛下怎么让禁军把他们抓起来了? 王、刘、陈三位大人,被禁军架着手臂,从地上扛起来。 他们不敢直视帝王,只敢低着头,暗中交换一个不敢相信的震惊眼神。 不是说陛下一大早,出城去哭坟,捡了个长得和太子太傅一模一样的小公子回来吗? 不是说陛下为了这位小公子,惊动了全城医馆大夫吗? 不是说陛下走火入魔、非说这位小公子就是太子太傅吗? 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天底下怎么会有轮回转世这种事情? 就算是轮回,那太子太傅的转世今年也才十岁,更不可能和前世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真是巧合,或许是有人有意安排。 不论如何,陛下空置后宫十年,如今终于带人回来,不论带谁,对他们这种官员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他们这种官员—— 王、刘、陈三个大臣,都是旧朝世家出身。 旧朝时,世家鼎盛,在前朝任免官员,往后宫安插妃嫔,一手把持着前朝,一手把持着后宫,可谓是猖狂嚣张至极。 后来李钺杀出重围、登基为帝,世家还想故技重施,把持新朝。 偏偏新帝李钺草莽出身,根本不吃他们这一套。 世家自诩清流,装模作样,拿足了架子,非要新帝亲自去请,才肯出仕。 ——新帝皱着眉头,骂了一句“脑子有病”,然后就派兵把他们的府邸围了。 世家自诩名门,打着为新帝充实后宫的旗号,下跪死谏,试图把自己的儿女塞到新帝宫里。 ——新帝龙颜大怒,抽出长刀,一脚把为首的世家族长踹翻,然后重重几刀,杀红了眼,血光四溅。 他们不是要死谏吗?那就成全他们。 新帝杀了好几个世家掌权人,还把所有世家子弟都下了狱。 足足八千人。 他们毫不怀疑,新帝原本想把他们全杀了,足够容纳万余人的坟场都建好了。 最后还是凤翔老臣出面。他们抱着太子太傅的牌位,上朝去见新帝,对新帝说:“太子太傅也是前朝世家出身,陛下想连他一起杀了吗?” 新帝这才改口,他抱着太子太傅的牌位,跌坐在皇位前的玉阶上,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大喊“卿卿”。 就这样,八千人逃过一劫,保住了自己的项上人头。 但世家大族就此衰败,族中几百个有头有脸的官员全被斩首,千百年来积攒的府邸田地、金银财宝,也全被新帝收走。 这十年来,世家子弟铆足了劲,靠着科举入朝为官,就是想重现旧朝的权势。 他们私底下也议论过,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血气方刚的,怎么可能真的为太子太傅守一辈子? 要不了多久,陛下一定会广纳后宫,到那时候,他们再把自己的子女塞进去,也不算迟。 结果这一等就是十年。 如今,终于让世家等到了这样的机会,他们自然得意。 看,你们传颂十年的坚贞爱恋,原来也不过如此。 听闻凤翔老臣集体请愿,他们一半是想看笑话,一半是怕陛下反悔,所以忙不迭赶过来,想把他们给劝回去。 可不能让这些老臣坏了他们的好事。 这些人也是糊涂,陛下广纳后宫,他们不也可以塞人进去吗? 非要让陛下守着一个太子太傅做什么? 他们满心自得,以为这回一定能成。 结果…… 热闹没看成,人也没劝回去,反倒是他们自己被禁军抓起来了。 十年前的恐惧,再次笼罩在他们头顶。 他们惊慌失措地大喊,试图辩解。 “陛下,臣等冤枉啊!” “陛下,臣等绝无污蔑之意!” “陛下让禁军送几位老臣回府,几位老臣不愿离去,臣等想着为陛下分忧,这才上前劝说,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经历过十年前那场剧变的世家臣子,求饶的话到了嘴边,无比熟练地脱口而出—— “陛下和太子太傅天生一对!陛下和太子太傅……” 只是话还没喊完,李钺就接过禁军递过来的佩刀,连带着刀鞘,狠狠地砸在他们脸上,教他们闭上嘴。 祝青臣疑惑地抬起头,问:“李钺,他们喊什么呢?什么叽里呱啦?” “没什么。”李钺面不改色,“我也听不懂,鬼哭狼嚎的。” “噢。” 祝青臣低下头,朝雪地里的好友们伸出手。 “快起来,快起来啊。” 夜色幽深,宫灯明灭。 好友们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齐齐怔住,眸光闪烁。 像。 太像了。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简直和十八岁的祝青臣一模一样。 祝青臣正色道:“不是长得像,我就是十八岁的我。” 好友们这才发现,有人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在他们面前蹲下,问:“我应该怎样证明呢?” 他再次朝朋友们伸出手—— “沈竹,我让你帮我画完的《寒山红枫图》,你画好了吗?” “牧英,我给你的《兵法鉴略》,你看了几页?” “还有卫平,我借你的《霸道将军俏军医》,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此话一出,所有朋友都沉默了,特别是卫平。 下一刻,所有人都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 “啊!祝青青!” 他们大喊一声,就朝祝青臣扑来。 祝青臣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这么多人同时冲上来,他会被挤死的! 正当此时,李钺揪着祝青臣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护在身后。 “陛下……” 李钺神色不虞,阴鸷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扫过。 众人赶忙俯身请罪:“陛下恕罪。” 李钺冷声道:“朕下午就派人同你们说了,朕从城外带回来的就是祝青臣,每个人都说一遍,方才又说一遍,你们偏不信,大晚上的带着一群人来闹,像什么样子?” 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怎么?信不过朕对祝青臣的情意?天底下就你们在意他?朕就这么比不过你们?” 见他真恼了,十来个好友赶忙求饶。 “臣等知罪!” “臣等误以为……” “请陛下降罪。” 祝青臣想上前去扶,却被李钺一把抓住。 若不是祝青臣非要出来,他是绝对不会出来见他们的。 李钺看着他们,再看了一眼祝青臣,强自按下眼中汹涌情绪。 他最后道:“所有人,罚俸一年。” “那几个乱嚼舌根的押进天牢,择日问斩。” “明日上朝,别再迟了。” “是。”众臣连忙行礼。 祝青臣的好友们还想和他说说话,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李钺一冷脸,众人都不敢再靠近。 “祝青青,你也快回去罢。” “也是,你刚回来,外面也在下雪,快回去。” “明日早朝再见。” 他们竟也知道在下雪。 李钺面色更沉,转身径直离开。 祝青臣回头看了一眼,对好友们说:“我没事,李钺应该不会再罚你们的,我过去帮你们看看,天太冷了,你们也快回去吧,明日见。” 然后就追了上去。 “李钺!李钺!你干嘛啊?” 好友们刚想提醒他,现在应该喊“陛下”,可是一眨眼,祝青臣就跑进了宫里。 他们望着祝青臣的背影,直到厚重的宫门关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恍惚之间,有人开了口。 “你们都看见了?” “真的是他?” “是他回来了?” 就像是做梦一般。 若不是相互搀扶着,他们几乎要倒在雪地里。 * 这么一闹腾,就已经是深夜了。 狭长的宫道上。 祝青臣提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宫人们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小公子……小公子慢些,当心摔了。” “我没事。”祝青臣充耳不闻,卯着劲,努力追赶走在前面的帝王。 “李钺、李钺,干嘛走这么快?干嘛要生气啊?我又没做坏事。” 冬日里,又是晚上,出来的时候,李钺往祝青臣身上裹了好几件厚衣裳。 祝青臣还没追几步,就累得不行了。 “李钺,等我!等我一下!” 他停下脚步,踹了一脚地上的积雪,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和角度,寒风又迎面吹来,“哗啦”一声,积雪扬起,全部扑在他的脸上。 祝青臣下意识抬起手,用衣袖挡着脸,但还是有雪尘飞到了他的脸上,飞进他的眼睛里。 “噗——可恶的李钺,叫你不等我,害我被迷了……” 祝青臣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抬起手要揉眼睛。 忽然,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他的手。 李钺故作冰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别用手揉,越揉越红,我……朕看看。” 祝青臣撇了撇嘴,可恶的李钺,又用上自称了。 “又在心里骂我?”李钺捏着他的脸颊,让他把脸抬起来。 “没有啊。”祝青臣假装无事发生。 宫人提着灯笼靠近,借着烛光,李钺仔细看看祝青臣的一双眼睛,没看见有灰尘,但还是帮他吹了吹。 “好了吗?”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又转了转眼珠子:“好了。” 听见他说“好了”,李钺才收回手。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祝青臣一个飞扑上前,抱住他的手臂。 李钺脚步一顿,但没有推开他,继续往前走。 祝青臣整个人挂在李钺身上,被他拖着往前走,两只脚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祝青臣抬起头,仔细观察李钺的神色。 李钺下颌线紧绷,竭力维持严肃的表情,但祝青臣看得出来,他也装不下去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李钺先开了口。 可他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祝卿卿,自己走,好好的靴子都被你磨烂了。” “不要,我自己走不动。” 祝青臣眨了眨眼睛,小声问:“李钺,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啊?” 他是真的不明白。 朋友想见他们,他们出去就好了。 朋友之间有误会,解开误会就好了。 为什么要生气呢? 李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祝卿卿,我现在是皇帝。” 祝青臣点点头:“我知道啊,你跟我说过。” 他还是不懂。 李钺沉默着,停下脚步,抄起祝青臣的腿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祝青臣吓了一跳,然后熟练地搂住他的脖子。 李钺抱着他,朝寝殿的方向走去。 祝青臣靠在他怀里,半边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听着李钺强有力的心跳,祝青臣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钺现在是皇帝。 而他和他的朋友们,现在是臣子。 他们先是君臣,后是友人。 天底下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绝没有臣子逼到宫门外,求见君王的道理。 更何况,李钺今夜,确实足够给他们面子了。 陪着祝青臣出来见了他们,就算闹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只是罚俸一年,没有太多处罚。 帝王权威,不容挑衅。 祝青臣抬起头,看着李钺紧绷的神色,恍惚间想起—— 原来李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做了快十年的皇帝啊。 他抿了抿唇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小声道歉:“对不起啊,李钺,我下次不会跟你吵架了,也不会再拉着你出去了,我一时忘了你是皇帝。” 李钺同样垂眼看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对你生气。” 他是对外面那群大臣烦躁,也对自己烦躁。 他已经很克制了。 若是祝青臣不在,他指定会杀人,杀了那群乱嚼舌根的世家子弟,再和那群死犟的大臣打一架。 偏偏祝青臣在旁边,他怎么好当着他的面喊打喊杀? 万一吓坏祝青臣,可怎么好? 万一……祝青臣看出他的真面目,那怎么办? 都怪那群没事找事的大臣。 一路沉默着,两个人回到寝殿。 李钺把祝青臣放在软榻上,俯下身,帮他解开身上的鹤氅,剥掉身上一层一层的厚衣裳。 “早点睡,明日还要上朝。” “嗯。” 李钺帮他脱掉最后一件衣裳,刚准备起身。 忽然,祝青臣悄悄伸出手,拽住李钺的衣襟。 李钺没能离开,反倒被祝青臣拽到面前。 祝青臣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可是李钺,我觉得,皇帝也需要一些好友。” 李钺却道:“皇帝不需要。” 祝青臣反问道:“那我算什么?” 李钺同样严肃地望着他:“祝卿卿,我可没把你当成好友。” 这话似乎有歧义,似乎又没有。 宫门外一群好友,不能让李钺挪动脚步半分。 但祝青臣一跟他吵架,他就陪祝青臣出去了。 宫门外一群好友,还要让祝青臣说出他们之间的私密事,才能确认祝青臣是祝青臣。 但李钺一见到祝青臣,就知道这是祝青臣。 祝青臣不自觉松开拽着李钺衣襟的手,往后躲了躲。 可是李钺非但没有与他拉开距离,反倒往前倾了倾身子,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两个人一进一退,靠得太近,呼吸都打在对方的脸上。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小公子,你要的东西我们拿来了。” “来了。”祝青臣一激灵,像一条小金鱼,“哧溜”一下,从李钺身边逃走。 他小跑出去,拉开殿门,从宫人手里接过什么东西:“谢谢你们。” “小公子不必客气,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李钺直起身子,藏起眼中冷意,回头看去。 祝青臣掩上门,拿着一个小瓷罐,转身回来。 李钺问:“祝卿卿,什么东西?” 祝青臣如实回答:“祛疤的药膏。” 一听这话,李钺有些急了:“你受伤了?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不早说?” 祝青臣抬起头,看着他,指了一下他的胸膛:“我没受伤,我想给你抹点药。” 祝青臣和李钺因为想法不同在吵架,祝青臣在生气,李钺也在生气,可是…… 该抹的药还是要抹。 两个人站在殿中,都不说话。 祝青臣双手捧着小瓷罐,用求和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李钺。 委屈巴巴,可怜兮兮。 李钺沉默着,到底收敛了周身戾气,大步上前,握住祝青臣的手腕,把他带回房里。 “没生你的气,都是他们的错。快上床罢,站在地上受了凉,还得我……朕伺候你。” 第10章 上早朝 今夜之事,凤翔老臣、祝青臣和李钺的朋友们没错。 李钺也没错,祝青臣更没错。 如今回过神来,两个人竟都不好意思起来。 这么点小事,实在没有必要吵架。 不用多说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一重重帷帐垂在地上,遮掩烛光。 祝青臣穿着雪白的毛绒中衣,坐在柔软暖和的床铺上,手里捧着一个和他一样白的白瓷小罐子。 李钺靠在床头软枕上,将自己的单衣衣带紧紧攥在手里。 祝青臣打开瓷罐子,拍了一下他的手:“快,把衣裳解开。” 李钺试图拒绝:“祝卿卿,这些都是陈年旧伤,现在抹药没用。” “那可不一定。”祝青臣正色道,“这是我特意让他们去太医院找太医拿的,旧伤也可以用。你受伤以后,肯定随便糊一点金疮药上去就完了吧?肯定从来没抹过祛疤的药吧?” 李钺再次辩解:“祝卿卿,我是个男人。” 祝青臣振振有词:“男人更要学会保护自己,看我身上多白。” 李钺撩起他的衣摆,看了一眼:“是很白,像小雪人一样。” 祝青臣拍开他的手:“可以了,只能看,不能摸。” “噢。”李钺收回手。 “再说了——”祝青臣坐直起来,“李钺,你每次抱我,我都感觉不太舒服。” 说到这种事情,李钺马上坐直了,要问个究竟:“哪里不舒服?” “你身上的伤疤硌到我了。” “胡说八道,隔着衣裳还硌到你?你是豆腐做的?” “反正就硌得我难受!快点,我给你抹药!” 李钺对上祝青臣坚定的目光,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无奈地解开衣带。 “好好好,抹抹抹。” 祝青臣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躺好,祝卿卿小大夫给你上药。” 李钺靠在床头,祝青臣用手指沾了点药膏,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哇——香香的!” “不抹了。” 李钺翻身坐起。 祝卿卿把他抹得喷香,万一招来蜜蜂怎么办? 堂堂一代帝王,在朝堂上被蜜蜂追着跑,蛰一个大包,成何体统? 祝青臣一手肘压在他身上,把他按回去。 “别乱动,很快就好。” 李钺躺在床榻上,像是被祝青臣施法定住,表情复杂。 他开了口,胸膛震动:“祝卿卿,你干脆把我的脖子抹了算了。” “那可不行,我还不想被写进《刺客列传》呢。” “抹药的事情,不准说出去。” “知道啦。”祝青臣拍着胸脯——李钺的胸脯——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陛下每天晚上抹香香的。” “祝卿卿,住口。” 祝青臣偏不住口,一边给他抹药,一边碎碎念。 “马上就好,你还会疼吗?” “这边一道好深,这边多抹点。” “李钺,我最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了。” 李钺皱眉,再次坐起来,震惊地问:“祝卿卿,你说什么?” 祝青臣重复一遍:“我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所以你要多多抹药。” “什么品味?” 李钺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十分诚实地躺了回去。 “喜欢就多抹点。” “好。” 祝青臣翘了翘身后并不存在的小狐狸尾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其实……他还挺喜欢李钺现在这副模样的。 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还能把他扛在肩膀上! 但是,他不想再让李钺受伤了。 比起胸膛上的伤疤,他更希望李钺好好的。 可李钺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火上烤的牛肉。 负责烹饪他的小厨子——祝卿卿。 祝青臣拿着香喷喷的调料,在他身上抹来抹去,拍拍他的腰,让他翻面,他就翻面。 偏偏祝青臣不肯用力,动作轻轻的,跟给他挠痒似的,实在是难捱。 所幸帐中昏暗,祝青臣大概看不见他红透的耳根。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青臣抬起手,在他的腰背上拍了一下。 “好了!” 李钺起身,穿好衣裳。 祝青臣把药膏盖子盖好。 “明晚再提醒我给你抹。” “知道了。” 祝青臣探出身子,把小瓷罐好好地放在床头,路过李钺身边的时候,偷偷摸一把他结实的胸膛。 “李钺,你真的长大了一圈,一罐药膏,你一个人、一下子抹掉一半。” 李钺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作乱:“祝卿卿。” “我没干嘛呀。”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假装无辜。 李钺抓住他的手腕,转头吹灭床头蜡烛:“睡觉。” 殿里点着好几个炭盆,还烧着地龙,暖和极了。 但就算这样,李钺还担心祝青臣睡着了蹬被子着凉,特意拿了张驼绒毯子,给他围在腰上,牢牢掖住,怎么翻身都不掉。 最后,祝青臣钻进李钺亲自给他搭的厚实被窝里,趴在里面睡觉。 李钺自己就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躺在他身边。 祝青臣问:“李钺,你不冷啊?” 李钺翻了个身,把他抱进怀里:“我很热。” 要不是为了祝卿卿,他是绝对不用这么多炭盆的。 跟小时候家里烘肉干似的。 祝青臣跟个小暖炉似的,他只要抱着祝青臣,就足够暖和了。 过了一会儿,祝青臣又问:“李钺,我们明早什么时候起啊?” 李钺答道:“日出就起。” “那你想好,要怎么向大臣介绍我的来历了吗?” “实话实说。” “啊?”祝青臣睁圆眼睛,“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钺收紧手臂,“我的祝卿卿被神仙看上,邀去洞府游玩,他们听见了,该羡慕得眼红,哪里不好?” 祝青臣哽住,好像也有道理。 黑暗中,李钺看着祝青臣,摸摸他的头发:“别担心。” “我没担心。”祝青臣点点头,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殿里殿外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卷着雪粒刮过糊窗户的油布,发出的沙沙声。 不知不觉间,祝青臣就睡着了。 李钺搂着他,还是觉得热,索性把身上盖着的毯子也掀开,就抱着祝青臣睡。 半夜里,祝青臣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摸,发现李钺什么都没盖,便拽着自己的被子,扯出一角,盖在他的腰腹上。 再到后面,祝青臣也热了。 他一脚蹬掉被子,李钺下意识坐起来,把被子捡回来,盖在他身上。 他再蹬掉,李钺再捡回来。 他醒了,找不到被子,干脆一巴掌拍在李钺的腰腹上,帮他挡风。 忙碌的夜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给对方盖被子。 *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宫人便在外面叩门。 “陛下,该上朝了。” 李钺听见动静,迅速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身边。 在看见祝青臣的瞬间,李钺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昨日是他做的一场梦,一场过分长久、过分圆满的梦。 只要他一醒来,祝卿卿就会消失。 还好,祝卿卿还在。 这个时候,祝青臣睡得正香。 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脑袋枕在李钺的手臂上,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都分开放,霸道地占走一大半床铺。 李钺碰碰他,低声喊道:“祝卿卿,起来了,要去上朝了。” 祝青臣没有一点儿反应,跟只小猪似的,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李钺再喊了两声,祝青臣都没反应。 最后,李钺伸出手,捏住他的鼻子。 两息之后,祝青臣挥舞着双手双脚,从床上弹起来:“李钺救我!我喘不上气……” 在看见罪魁祸首就是李钺的时候,祝青臣反手推了他一下。 李钺没被推动,反倒是祝青臣自己借着力,再次往床上倒去。 李钺捞起他的腰,直接把他扛走:“祝卿卿,该上朝了,你不是想穿官服、当丞相吗?” 祝青臣挣扎着,朝床铺的方向伸出手:“早上不想,下午想。” “那你不还想见朋友吗?” “下午再见……” “可是膳房做了糖蒸酥酪,放在炉子上煨到下午就老了,不煨着到下午就腥了,怎么办?” 一眨眼,祝青臣瞬间清醒,笔直站好:“让我吃!让我吃!” 祝青臣配着甜甜的糖蒸酥酪,吃了两块咸咸的香酥鸭,然后在宫人们的服侍下,站在铜镜前,张开双臂。 两个宫人将他的官服送过来,给他穿上。 祝青臣笑吟吟地向他们道谢:“多谢。” 李钺早已经换上庄重肃穆的帝王冕服,他就站在旁边,透过面前十二旒珠,一瞬不瞬地看着祝青臣。 在宫人帮祝青臣整理衣裳的时候,忽然,李钺道:“朕来。” “陛下……” 宫人们都有些迟疑,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李钺就推开他们,自己来到祝青臣面前,低下头,帮他整理腰带,给他挂上叮当作响的各种玉饰。 宫人们胆战心惊,时刻准备着上去搭把手。 祝青臣却坦然受之,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李钺接过宫人捧过来的乌色官帽,祝青臣抬起头,让他给自己戴上。 戴上官帽,李钺趁机捏了一下他的脸颊:“祝卿卿,你怎么不向我道谢?” 祝青臣理直气壮道:“我要是跟你道谢,你会生气的。” 有道理。 “走罢,我们去上朝。” “走!” 祝青臣刚准备迈开步子,朝殿外走去,却发现李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青臣蹙眉疑惑,忽然灵光一闪。 他后退半步,做出手势:“噢,陛下先行,臣随后!” 但李钺在乎的,分明不是这个。 李钺笑了一下,朝祝青臣伸出手。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祝青臣繁复的衣袖,珍而重之地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紧紧攥住,永不放松。 * 天色既明,风雪已停。 朝阳东升,霞光初透。 恢弘阔大的宣政殿,在十六根铜柱的支撑下,静静矗立在高台之上。 日光照耀,十六扇正门齐开,百官觐见。 百来位官员,或老或少,身着或青或蓝的官服,手执笏板,整齐排列,恭敬肃穆。 所有人一步一步跨过宫门,登上石阶,或在殿中站定,或在阶上站定,等候陛下驾临。 忽然,宫门外传来一声—— “陛下驾到!” 众臣赶忙一掀官袍,跪下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跟着,又是一声—— “太子太傅驾到!” 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不是十年前就…… 不知内情的臣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没等看清什么,就赶忙低下头去。 他们只看见,陛下牵着一个正红官服的小公子,两人双手交握、并肩而行,一同走在宣政殿正中的宫道上。 风吹过,似有雪尘扬起,在他们周身笼罩一层如梦似幻的云烟。 第11章 普天庆 宣政殿前,文武百官,尽皆俯首。 众臣双手扶地、双膝跪地,低眉垂眼、不敢多看。 不明就里的多数朝臣,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太傅不是过世十年了吗? 祭祀大典每年都办一次,城外的衣冠冢也每年修一次,陛下更是每日都要过去哭一哭。 陛下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太子太傅? 究竟是太子太傅死而复生了,还是陛下走火入魔了? 众臣心中惊疑不定,以致无人应答,殿前一片死寂。 正当此时,宫人通报的声音再次传来—— “太子太傅驾到!” 下一刻,殿中几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齐齐应道—— “恭迎太子太傅!” 是祝青臣的几个好友。 昨日夜里,他们就见过了祝青臣。 虽然尚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已经确定,这位太子太傅,就是他们的好友祝青臣,这就足够了。 而陛下的意思也很明显。 陛下是为了祝青臣,才特意下旨,把三日后的大朝会改到今日。 陛下一刻也等不及,他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把祝青臣带到所有朝臣面前,告诉他们,这位就是太子太傅、是百官之首。 只要是祝青臣,那就可以。 只有祝青臣,那才可以。 因此,在宫人第二次通报提醒的时候,他们全都反应过来,十分配合地高呼一声。 祝青臣的好友们,如今在朝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他们带头,旁的官员再也顾不上疑惑,赶忙收回心神,与他们一同,俯身行礼,齐声高呼—— “太子太傅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似的动静,把祝青臣吓了一大跳。 祝青臣一激灵,下意识扭过头,看向李钺。 不是说上朝吗? 怎么弄得跟登基大典一样? 他……他都没做好准备呢。 祝青臣脚步一转,不自觉往李钺那边躲了躲。 可李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让他躲避,更不让他退后。 两个人挨得很近,李钺低下头,低声问:“祝卿卿,你怕了?” “我才不……”祝青臣同样放轻声音,“才不怕,上朝而已。” 祝青臣反握住李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携手并肩,走过殿前宫道,行过百官面前,一步一步登上石阶。 两人同时抬脚,跨过门槛。 大殿之上,众臣俯身恭候。 正红的衣袍扫过,文官一列,尚书令沈竹见祝青臣来了,默默后撤一步,将文官之首的位置让出来。 可正红衣角只是从他身边路过,却在他面前不曾停留。 李钺牵着祝青臣,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走,就是……龙椅。 陛下莫不是要…… 祝青臣的好友们不敢相信,壮着胆子,微微抬起头。 只见陛下牵着祝青臣,直接登上殿上九级玉阶。 玉阶之上,龙椅之右,摆了一张全新的木雕座椅。 座椅雕龙绘凤,精美华丽,竟不输龙椅。 椅子上铺着软垫,一整面狐毛绒毯,看着就软和舒适。 祝青臣猜到这是自己的专属位置,也不推辞,安心坐下。 李钺低下头,帮他整理好衣摆。 随后两人相视一笑,李钺最后握了一下祝青臣的手,转过身,一掀衣袍,在帝王御座上落座。 李钺端坐上首,语气肃穆:“平身。” “谢陛下。” 文武百官齐声谢恩,正准备起身,只听陛下又道:“沈竹,宣旨。” “是。” 宫人双手捧着木托盘,来到沈竹面前:“沈大人,请。” 木托盘上,正是李钺昨日就拟好的圣旨。 趁着祝青臣午睡,李钺用尽此生文采,写成这道圣旨。 他没有和任何官员商议,更没有下发给尚书台,他独自写好圣旨,盖上玉玺,连祝青臣都不知道。 沈竹双手接过圣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众臣再次恭敬俯首:“臣等接旨。” “‘祝氏青臣,凤翔祝氏文国公祝舜生之孙、敬文国公祝鸿君之子,太上仙皇之义孙、先皇之义子……朕之心肝手足。’” 好家伙,这身份真够多的。 况且……心肝手足,一可做“心腹”之意,可还有其他意思。 李钺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李钺。 李钺端坐上首,腰背挺直,面不改色。 只听沈竹继续念道:“‘朕与青臣,自小相识,一同长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话听着也怪怪的。 “‘青臣自幼颇有仙缘——’” “‘方出世时,月满无缺,霞光满天,乌鹊缠枝。’” “‘及至满月,游方道士前来拜会,欲收之徒。朕嚎啕不舍,道士辄止。’” “‘至五岁,城外遇仙……’” 沈竹每念一句,祝青臣的脸就皱起来一分。 他念的这是什么? 李钺写的这是什么? 什么刚出生的彩霞漫天?什么刚满月就有道士要收他为徒? 他怎么不知道?家里人没跟他提过啊。 不知过了多久,沈竹终于念到正题。 “‘及至青臣十八,中原战事焦灼,凤翔艰苦支撑。’” “‘青臣入山祈福,再得仙缘,南极仙翁欲收之徒。’” “‘然青臣心怀百姓、牵挂苍生,不愿成仙,惟愿入终南山中,为朕、为凤翔百姓、为大周国运,祈福十年。’”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有点不好意思。 他分明是因为“满心满眼都是李钺”,结果被仙翁一掌拍出来的。 不过祈福嘛,也不能说没有。 他在山上十日,日日夜夜都惦记着李钺和百姓,也不算完全不对。 沈竹继续念道:“‘今十年期满,青臣归来,容貌未变,年岁不改,朕实奇之,故如实相告。’” “‘朕感念于青臣一番情意,以礼待之,特昭告天下——’” “‘祝氏青臣,国之肱骨,大周重臣。许袭文国公爵,另许封号文定,册为文定国公;许职太子太傅,统领文臣。’” 此话一出,在场众臣都陷入了沉思。 这道圣旨,值得琢磨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天下人人都知道,陛下感念追思太子太傅,却不会轻易听信鬼神之说,从来都是慎之又慎。 先前就有方士招摇撞骗,求见陛下,声称可以让陛下见到太子太傅。 陛下试过几次,马上识破方士诡计,把人推出去砍了。 可陛下如今,不仅信誓旦旦地宣称太子太傅就是有仙缘,还说太子太傅就是从神仙那边祈福回来的,信誓旦旦,不容置疑。 可见事情果真如此。 另外,国公之爵,是大周爵位至尊。 大周立国以来,除了早些年追随太上仙皇、一同打天下的老人们被封了国公,其他功臣顶破了天,也只封了侯爵。 结果,祝青臣一上来就封了国公。 且大周封号,常以单字为尊,如荣国公、信国公。 双字封号,如安乐、忠勇,则稍次一等。 虽说祝青臣的封号也是双字,可这两个字,与寻常的封号又不相同。 一个“文”字,一个“定”字。 祝青臣的爷爷已经被追封了文国公,祝青臣的父亲同被追封国公,却只是在“文”字之前,加一个“敬”字,称为“敬文”。 祝青臣的封号却是“文定”,在“文”字后面,加了个“定”字。 大周有文国公,也有定国公,这像是把两个国公的封号揉在了一起。 文以定国,这个“定”字,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大了。 最后,圣旨通篇夸赞,就算让祝青臣袭爵封号,用的也是“许”字,而不是“赐”,更不是“赏”。 很显然,这不是二十八岁的大周皇帝,对十八岁的祝青臣,高高在上的恩赐。 而是许诺。 是十八岁的李钺,越过十年光景,向十八岁的祝青臣,兑现他们年少时的许诺。 最后,沈竹念道:“‘青臣与朕,实为一体。肝胆相照,心心相印,此生不弃。’” 等一下,这两个成语,是一个意思吗? 好像不太一样吧? 但朝臣们来不及多想,祝青臣也来不及多想。 朝臣们俯身磕头,朗声道—— “恭迎太子太傅回宫!太子太傅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喜陛下寻回太子太傅!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祝青臣正准备起身行礼,却又一次被李钺握住了手。 李钺站起身,走到祝青臣面前,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立于阶上,接受百官恭贺。 祝青臣站在李钺身边,偷闲朝他笑了一下,轻声道:“李钺,你的文采比之前好多了。” 李钺也笑了笑,握着祝青臣的手,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这可是他草拟了几十遍、翻烂了十几本书,写出来的圣旨,文采能不好吗? 当然了,他还是喜欢最后一句。 或许在旁人看来,是读书不多的土匪皇帝用错了成语,但只有李钺自己知道,他没用错,他就要用这两个词。 ——卿卿与我,肝胆相照,心心相印,此生不弃。 * 朝会之后,李钺安排两队禁军,拿着圣旨抄录本,骑着马,在城中宣读。 一时间,凤翔城大街小巷,普天同庆! “祝大人没死!祝大人是被神仙收去做徒弟了!” “陛下把祝大人带回来了!昨日陛下带回来的那个小公子,就是祝大人!” 年老耳背的老人家,听见动静,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家门。 老人家随手薅过一个路人,大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草原鞑子又打过来了?快登城楼御敌!祝大人在城楼留了弓弩……” 路人按住老人家发抖的手,大声道:“不是鞑子来了!是祝大人回来了!” 老人家不敢相信,侧耳过去:“谁?谁回来了?” 路人扯着嗓子,解释道:“祝大人!祝大人是小神仙!回来了!” “祝大人回来了?”老人家颤抖着嘴唇,喃喃念了两遍,“祝大人回来了?!” “对,回来了!回来看我们了!” “那……那祝大人什么时候走?” “不走!留下和陛下一起治国,不走!” 一眨眼,老人家就扛着拐杖,冲了出去。 他用拐杖挨个儿敲邻居的窗子:“老许、老陈、老张,快出来!小祝大人回来了!” 老人家呼朋唤友,不消片刻,就集结了好几个同样年老的伙伴。 他们一个比一个老,脚步却飞快,朝宫门走去,想要再见小祝大人一面。 他们到现在还记得,他们被朝廷欺辱,被草原人折磨的日子。 朝廷横征暴敛,草原烧杀抢掠,他们多害怕自己的子子孙孙不断延续他们的苦难。 是陛下和小祝大人打退草原人,安定西北。 是小祝大人带领他们,扮成商队,去中原冒死带回粮食种子。 是小祝大人参照古书古法,教他们选育适合西北种植的良种,教他们打井灌溉。 可惜天不假年,竟让小祝大人先他们一步离去。 如今听闻小祝大人回来了,他们自然激动,自然想再见小祝大人一面。 可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世家子弟从他们身边经过。 “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就一个十八岁毛头小子,太子都还没有,太子太傅倒是先有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邦”的一声巨响。 几个老人抡着拐杖就冲上去了。 第12章 好友聚 宣政殿中,朝会已散,百官退去。 只有祝青臣的十来个好友,仍旧站在原地,不愿离去。 他们一掀衣袍,俯身便拜。 “陛下深谋远虑,事事为太子太傅思虑周全、安排周到,臣等不知内情,昨夜轻举妄动、鲁莽行事,险些坏了陛下妥善安排。” “请陛下降罪!” 祝青臣原本想直接下去找他们说话,见他们这副模样,也停在半路上,回头去看李钺。 李钺端坐在龙椅之上,神色微冷,似乎对昨夜之事颇为介怀,又似乎在思忖着,该给他们怎么样的处罚。 祝青臣没怎么见过他这副模样,心道不妙,赶忙又要上前去哄。 他可真是太忙了。 可是下一刻,只听沈竹恭敬道:“臣等视青臣为知己好友、至交战友,自诩对青臣情义深重。” “可昨夜相见,今日朝会,方知陛下待青臣之心,如烈日昭昭、明月皎皎,胜过臣等萤火之光,千倍百倍,臣等望尘莫及。” “臣等鄙薄,不识陛下待青臣之心,一时行差踏错,险些酿下大错,还请陛下降罪。” 烈日昭昭,明月皎皎。 这一番话,说得李钺神色稍缓。 祝青臣眼睛睁得滴溜圆,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竹。 不是,我清高的文人好友,这种话怎么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此话一出,其他好友连忙顺着思路跟上,纷纷请罪。 “陛下待青臣之心,如烈日明月,臣等鄙薄,请陛下降罪。” “陛下待青臣一如往昔,如磐石一般,坚定难转,是臣等胡思乱想。” “陛下就像那塞外的大雁,特别坚贞,至死不渝,都怪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后面那句是没什么文化的威武将军卫平和镇北将军牧英说的。 反正意思都差不多。 这一套马屁下来,李钺面色不冷了,表情也不硬了,坐在龙椅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扯了一下嘴角,竭力冷下语气:“朕昨夜便同你们说了,罚俸一年,作为处罚。此事不必再提,若是反反复复请罪,便要给你们加罚了。” “多谢陛下。”众人忙不迭谢恩起身。 祝青臣放下心来,悄悄碰了一下李钺,小声道:“他们夸你对我好,你明明很受用吧?” 李钺捉住他的手,握在掌心,最后正色道:“下不为例。” 众臣连忙应道:“是。” 他们也知道,昨夜的事情,他们做得有些过了。 陛下早已派人告诉他们,他带回来的小公子就是祝青臣,也派人告诉他们,今日早朝就见分晓。 是他们太过心急,也太不相信陛下对祝青臣的情意,才弄成现在这样。 陛下肯把事情掀过去,自然是最好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抬起头,看着祝青臣。 祝青臣也看向他们。 阶上阶下,相互对望。 祝青臣叉着腰,故意问:“干嘛这样看我?还怀疑我是假的?” 只一句话,好友们情绪上头,纷纷红了眼眶。 祝青臣见他们要哭,也不敢再逗他们玩儿,反手握了一下李钺的手,示意他要下去了,然后两三步跳下玉阶,来到他们面前。 “别哭啊,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们面前吗?不要哭了。” 祝青臣摸摸衣襟和衣袖,想拿出手帕,给他们擦擦眼泪。 可他摸遍了身上,这才想起,自己穿的是全新的朝服,早上起得急,没带手帕。 他只好举起手,在好友们面前用力挥舞衣袖,像一只花蝴蝶。 难过之余,好友们带着哭腔问道:“祝青青,你干什么呢?” 祝青臣一脸认真:“帮你们把眼泪扇走吹干。” 此话一出,好友们都沉默了。 他们各自抬起手,用衣袖把眼泪擦干。 还是不麻烦祝青臣这只小蝴蝶了。 偏偏祝青臣还故意低下头,凑近了,去看他们:“真不哭了?” 好友们作势要推开他:“走开,走开,你走开。” 祝青臣张开双手,随机挽住两个好友的手臂:“别嘛,我不走,我们去后殿说话。” 他回过头,笑得眉眼弯弯:“陛下会让膳房给我们准备热乎乎的茶水和香喷喷的点心吧?” 李钺对上他真诚的目光,到底拿他没办法,站起身来:“好,朕亲自去传。” * 宣政殿后殿。 热烘烘的暖炉边,摆着十来个软垫。 祝青臣和他的好友们,围坐在暖炉边。 手边的小案上,放着升腾着热气的茶水,还有各色点心。 甜的绿豆糕、云片糕,咸的香酥鸭,祝青臣一口一个,甜咸甜咸,根本停不下来。 李钺则架着脚,坐在他们身后的小榻上,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给祝青臣剥板栗和榛子吃。 在祝青臣伸手去拿第八碟云片糕的时候,好友们齐齐按住他的手。 “你都吃十来碟了,你不噎啊?” “不噎,而且才第八碟,我都算着呢。” “不噎也不能吃了,再吃就撑坏了。” “我不撑,上朝好饿。你们这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好了好了,不撑也不能再吃了,中午还吃不吃饭了?” 沈竹直接把他面前放点心的桌案搬开。 “别吃了,跟我们说说,你在山上到底遇到了什么。” “是不是天上一声巨响,一道金光闪过,你就被神仙掳走了?” “对对对,快跟我们仔细说说。” 十来个好友、十来双眼睛,都好奇地看着祝青臣。 “没有那么夸张啦。”祝青臣摆摆手,“就是我那时候上山,然后——” 祝青臣把先前跟李钺说过的事情再说一遍,好友们听得入神。 忽然—— “哈!” 祝青臣抬手一掌,把他们吓得一激灵。 祝青臣从软垫上跳起来,趁机偷走一块香酥鸭鸭腿,举起来,对着好友们。 “‘哇呀呀呀!你这个满心满眼都是李钺的小坏蛋!你根本不适合得道成仙!你给我滚出去!砰——啪——咔咔咔——’” 祝青臣一人分饰两角。 “仙翁”扬手一掌,祝青臣便捂着心口,软软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还不忘啃一口鸭腿。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我被打飞出来了。” 好友们看着他的表演,没忍住笑出声。 就连坐在小榻上的李钺,也不由地勾了勾唇角。 好友们拍拍他的肩膀、胡乱揉揉他的脑袋,都好笑地看着他。 “你这小傻蛋,都去了一趟神仙洞府,还是这么傻乎乎的。” “当年陛下让我们带人搜山,我分明记得山上有个道观,结果搜了几十遍,愣是没找到那个道观。” “现在想起来,原来冥冥之中,早有预示。” 祝青臣啃着鸭腿,问:“你们找了我几十遍啊?” 卫平道:“何止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都有。” “不光是我们带兵去找,凤翔城的百姓,上到八十岁,下到八岁,全都去了。” “这样啊。”祝青臣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沈竹用手肘碰了一下卫平,补充道:“你放心,没人在找你的时候出事,所有人都好好的。就连当年陪你上山的侍卫,陛下也没有要了他们的命。” 祝青臣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那就好。” 否则他就罪孽深重了。 祝青臣抬起头,又问:“那你们呢?你们这十年过得好吗?” “好,我们过得可好了。” “你走之后,陛下带着我们,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不到半年就收复了南边所有地界,后来陛下登基,又开始攻打东南西北各个部族,反正是所向披靡、横扫千军……” 祝青臣听见这话,下意识回过头,看向李钺。 李钺同样看向他,神色冷静,似乎这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卫平继续道:“你可不知道,你走之后,陛下打起仗来,跟不要命似的……” 话没说完,又是沈竹碰了他一下。 卫平自觉不妥,忙改了口:“反正陛下比我们苦多了。” 祝青臣转过头,探究的目光落在沈竹身上。 沈竹和他一样,都是读书人,也是他很好的朋友。 他今日怎么总是碰卫平? 沈竹迎上他的目光,朝他笑了一下,轻声解释道:“陛下做了十年的皇帝,平日里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我们说话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了。” 祝青臣点点头:“也是,但……” 沈竹压低声音,又问:“昨夜回去,陛下可恼了?你可被我们连累了?” “没有。”祝青臣连连摇头,“李钺不会欺负我的,一般都是我欺负他。” 沈竹放下心来,欣慰地看着他:“陛下待你,始终不同。虽然这十年来,天下大势更替,朝堂时局有变,但只要有陛下护着你,我们也就放心了。” 祝青臣回头看了一眼李钺,小声问:“他这些年过得好吗?我看见他身上好多伤疤。” “自然是好也不好。” 沈竹叹了口气。 “做了皇帝,锦衣玉食,如何不好?” “但你不在,陛下总是郁郁寡欢。” “早些年四处征战,草原东海几乎被夷平。后来天下太平,无仗可打,陛下闲下来,不是批奏章习武,就是策马出城去寻你,我和卫平、牧英日日都劝陛下保重身体,只是陛下从来不听……” 忽然,身后一声轻咳,打断了祝青臣和沈竹的对话。 祝青臣回过头。 只见李钺单手握拳,抵在面前。 很明显,李钺不想让沈竹再说下去。 沈竹也很是识趣,闭上嘴,不再多说。 他最后对祝青臣道:“总之,你回来了,就最好了。” 正巧这时,门外宫人通报。 “启禀陛下、太子太傅,启禀各位大人,几位凤翔老人听闻祝大人回来了,喜不自胜,特意献上自家酿造的米酒,求见祝大人一面。” “是吗?”祝青臣眼睛一亮,“是我认识的几位老人家吗?” “几位老人说,从前一同耕种、齐心御敌,小祝大人一定认得他们。” “那快请他们进来……” 祝青臣顿了顿,跑到李钺身边,抱住李钺的手臂:“李钺,请他们进来,我们两个,加上这些朋友,还有凤翔城的老人家们,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李钺却垂下眼,低声道:“祝卿卿,别因为沈竹那些屁话就心疼朕,朕不可怜。” 祝青臣连忙道:“干嘛要可怜你?我只是想和你一起。” “你想去就去,宫中诸人任你差遣,但你别想着什么皇帝也要好友、皇帝也要热闹,朕不要。” 李钺坚定拒绝,可祝青臣抱着他,像暖炉边待久了融化的扭股糖,黏在他的手上,甩都甩不掉。 “可我就想跟你一起。”祝青臣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我在宫里设宴,也算是我的接风宴,所有人都在,就你不在,像什么样子?亏我们还是二十八年的‘青李竹马’。” 李钺纠正他:“是我二十八年,你才十八年。” “都差不多。”祝青臣继续道,“李钺,别这么别扭嘛,你早上还在圣旨上说我是你的心肝小宝贝儿。” 李钺又提醒他:“圣旨上面只有‘心肝’,没有‘小宝贝儿’。” “什么?”祝青臣不敢相信地抬起头,“难道我不是吗?” 在祝青臣努力眨巴眼睛,酝酿泪意的时候,李钺下了榻,牵着祝青臣的手,朝外走去。 说一不二的帝王,始终拿祝青臣没办法。 第13章 接风宴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宫里都好些年没办宴会了吧?中秋年节,寻常人家都要张罗一桌好吃的,陛下从来不办。” “那可不?陛下早些年忙着打仗,清苦惯了,对吃穿住行都不怎么在意。先前我炖肉忘了下盐,端上去了才想起来,结果陛下尝了一口,什么也没说。” “哪儿呢?小祝大人回来以后,陛下吩咐膳房做补品糕点、各色菜肴,就没断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小祝大人,小祝大人不在,陛下忙着守寡,食不知味……” 膳房里,两个宫人蹲在墙角,一边抱着菜篮子择菜,一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话音未落,总管膳房的宦官从他们身边经过,双手同时敲了一下他们的脑袋。 “不要命了?胆敢编排陛下和太子太傅?” 两个宫人捂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他。 “好总管,我们就是随口一说,千万别放在心上。” “小祝大人回来,陛下高兴,在宫里设宴,宫里热闹,能拿赏钱,我们也高兴。” “再说了,天底下谁不知道陛下对太子太傅情深义重?要是这些话被陛下听见了,陛下说不准还要赏我们呢。” 总管压下翘起来的嘴角,板着脸,扬起手,作势又要打。 “闭上嘴吧,还没完没了了。” 两个宫人相视一笑,随后低下头,认真择菜。 总管走到膳房外,背着手,放眼朝外望去。 山还是那样的山,天还是那样的天,皇宫还是用石头垒成的,黑黢黢、乌压压一片。 陛下对自己的吃穿用度不甚上心,往往是膳房送什么,陛下就吃什么,从来也不多说什么。 作为在土匪寨就主管膳房的老人,这些年来,他时常感觉自己烹饪跟和尚撞钟似的,得过且过。 但是现在,小祝大人回来了! 小祝大人对饮食颇有一番见地,喜欢细细品尝他们做的菜,还喜欢拿着古书菜谱,和他们一起在膳房里捣鼓。 他可太喜欢小祝大人了! 总管望着远处,只见原本黑沉沉的天破了个洞,一道金光打了下来,照在牢笼似的皇宫里。 天光乍破,照彻阴云。 * 狭长的宫道上,积雪未化。 祝青臣拉着李钺,快步往前走。 “快点,快点,那可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了,不能让他们久等。” 李钺跟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轻声道:“祝卿卿,你的手摆得挺快的,就是脚没跟上。” 祝青臣哽住,扭过头看他,用威慑质问的目光。 你什么意思?说我腿短? 李钺收回目光,配合地举起手:“冲啊!杀啊!” 祝青臣瘪了瘪嘴,给了他一下:“什么‘杀呀’,太不吉利了。” 他拽了一下自己身上厚重的礼服:“你还好意思说,都是因为衣裳太重了,我都跑不起来。” 李钺笑了笑,搂住祝青臣的肩膀,直接把他从雪地里拔起来,带着往前走:“祝卿卿,冲啊!” 祝青臣抿着唇角,最后还是没忍住,举起手,笑出声来:“冲呀!” 好友们跟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腻腻歪歪、相携离去的背影。 卫平道:“祝青青一回来,可把陛下落在外面的三魂七魄都带回来了。” 沈竹碰了他一下:“小声点吧,‘陛下丢魂’这话你也敢说?” 宫门外,五六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捧着酒坛,由家里人陪伴着,站在宫门外,努力朝里面张望。 忽然,远处传来青年干净爽朗的声音:“哈!太子太傅驾到!” 猛然听见记忆里尘封多年的熟悉声音,几个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 纯白的雪地上、漆黑的皇宫里,一个正红的身影“咻”地一下窜了出来。 “小祝大人驾到!” 祝青臣一个大跳,跳到他们面前,张开双臂,大声宣布自己的到来。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让所有人在一瞬间都红了眼眶。 祝青臣忙道:“别哭啊,怎么今日我见到的每个人都哭了?” 老人家颤抖着朝他伸出手:“像,太像了……” 同行的老人纠正他:“什么像?这就是!” 老人家揩了把老泪,连忙改口:“对对对,说错了,这就是,这就是。” 老人家们沉浸在震惊与悲痛之中,尚未反应过来。 他们的家人看见陪在祝青臣身后的李钺,连忙要俯身行礼:“陛下……” 李钺直接抬手打断他们:“不必多礼。” 几位老人家把祝青臣团团围住,干枯衰败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虽然老泪纵横,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看得仔仔细细。 “还是十八岁的模样,一点儿没变。” “陛下果然没说错,果然是小神仙。” “小祝大人可还认得我们是谁?” 祝青臣睁圆眼睛,目光挨个儿从他们苍老的脸上扫过,认真辨认:“我好像……” 老人家们忙打圆场:“不要紧,都这么多年没见了,认不出来也……” 下一刻,祝青臣笑嘻嘻地说:“我好像全都认得耶!” “这位是和我一起登上城楼、打退草原人的十夫长。” “这位是点心铺的老许,这位是做青稞饭的老陈。打仗的时候,你们俩还上城楼送饭来了。” “这是……” 十年过去,他们更老了,弯着腰,佝偻着背。 但祝青臣依旧认得他们,竟然全都说对了。 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从家里人手里接过酒坛,递给祝青臣。 “小祝大人归来,我们特意带来了自家酿造的米酒,为小祝大人接风洗尘。粮食是我们用小祝大人带回来的种子种出来的,酿酒法子也是小祝大人教我们的……” “既然是好酒,那就大家一起喝!” 祝青臣毫不嫌弃地张开双臂,揽住他们的肩膀。 祝青臣对他们的家里人道:“中午是我的,我与陛下留几位老人家在宫里用膳,你们可要一同赴宴,还是等晚上再来接他们?” 众人赶忙推辞:“小祝大人,这可使不得,这……” 祝青臣理直气壮:“我与几位老人家是忘年交,请他们吃顿饭罢了,这有什么使不得的?” 他转过头,问几位老人家:“哪位老友愿意出席我的?” 所有老友都站在祝青臣这边,紧紧搂住祝青臣的胳膊,不肯离开。 他们都愿意! “好!那我们走!” 祝青臣带着五六个老友回了宫,至于他们的家里人,有的胆子太小,不敢进宫,有的实在放心不下,便跟着老人家进来了,盯紧他们,让他们不要多喝酒。 * 大殿之中,温暖如春。 祝青臣的好友齐聚一堂,有老有少,满打满算几十个人,举办宴会的大殿甚至坐不开,要两个人挤在一张桌案前。 祝青臣活泼有趣、开朗乐观,多几个好友,很寻常吧? 当然,案上的菜肴按人头分配,绝对吃得饱。 除了膳房端上来的饭食菜色,还有好友们从宫外带来的吃食,开点心铺的老许带了祝青臣最爱吃的点心,做青稞饭的老陈也让家人送了两大桶饭进来。 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好友们轮番上前,给祝青臣敬酒,恭贺他从神仙洞府归来,祝贺他从此平安顺遂。 祝青臣端起盛着米酒的酒碗,就抿了两口,剩下的直接递到李钺面前。 他才十八岁呢,都还没加冠,不能喝太多酒。 李钺低下头,就着祝青臣的手,将碗中酒水饮尽。 等他喝完了,祝青臣还要豪气地将酒碗倒过来,展示给他们看。 看,一滴不剩!全都喝完了! 李钺失笑,在好友们第十二次敬酒、祝青臣第十二次把酒碗递到他面前的时候,搂着祝青臣的腰,往他身上一靠。 他闷声道:“祝卿卿,喝醉了。” “那就没办法了。”祝青臣摸摸他的头发,扭过头,对好友们说,“李钺……陛下喝醉了,你们别再敬酒了,都回去吃点东西吧。” “不是……”卫平不可思议地看看碗中酒水,再抬起头,看看陛下。 只见陛下紧紧地抱着祝青臣,低着头,把脸埋在祝青臣的肩窝里,看不清表情。 卫平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地愣住了。 他越看越觉得,陛下像一头黑狼,在祝青臣的脖颈上磨牙,准备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卫平心中一惊,试图唤回陛下的理智:“回陛下,这是米酒。” 祝青臣可能会喝米酒喝醉,但是陛下—— 绝不可能! 陛下怎么可能喝米酒喝醉? “陛下,这是米酒……” “你可别说了,快走罢。” 卫平话音未落,沈竹和牧英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上前,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走。 “不是,陛下,这真的只是……” 卫平还想说话,被沈竹和牧英一人一巴掌,拍在嘴上。 “闭上嘴。” “陛下恕罪,他喝醉了。” 卫平转头看看同僚,还有些愣愣的。 他喝醉了吗?好像没有吧? 就这样,卫平像一个直言进谏的忠臣,被两个人拖下去了。 李钺搂着祝青臣,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没忍住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祝青臣捏起一块点心,递到他面前:“醉酒的李钺,要吃一块绿豆糕吗?” “要。”李钺应了一声,抬起头,凑近祝青臣伸过来的手,衔走他手里的点心。 第14章 诉衷肠 傍晚时分,宴席散去。 一派酒气,杯盘狼藉。 祝青臣喝了两碗加冰糖的米酒,整个人晕乎乎的,走路都走不稳,还要扶着桌案,站起身来,送好友们离开。 他亲自搀扶着几位老人家,把他们好好地送到家人手里。 “老人家在宫里喝过醒酒汤了,扶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好生照料着,别让他们着凉了。” “是,小祝大人放心吧。” 老人家们都笑出声:“还是小祝大人先去睡吧,我们就喝了三碗,神清气爽,小祝大人才喝两碗就不行了。” “唔……”祝青臣甩了甩脑袋,“我没醉,就是你们一直转圈,把我转晕了。” 老人家们哑然失笑。 好罢,都是他们在转。 都怪他们,七老八十了,还转圈圈,把小祝大人给转晕了。 家里人把几位老人带走,祝青臣又踉跄着脚步,朝好友们走去。 几个武将都喝醉了,勾肩搭背地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歪来倒去。 只有沈竹喝得少一些,还保持着清醒,见他们快倒了,就伸出手扶一把,帮他们维持平衡。 祝青臣走到沈竹面前:“我也晕乎乎的,就不送你们了,派宫人送你们回去,马车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 沈竹颔首:“好。” 祝青臣又晃晃脑袋:“沈竹,怎么连你也在转圈?一点都不庄重。” 沈竹沉默了:“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祝青臣傻乐:“那你明日再来看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知道了。” 沈竹点点头,随后和几个宫人一起,跟赶牛赶羊一样,把喝醉的武将好友们赶出去。 “走!” 祝青臣站在原地,笑着朝他们挥挥手:“明日见。” 这时,“喝醉”的李钺从阶上走下来,走到祝青臣身后,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问:“祝卿卿,你和沈竹约定了什么?” “没什么,我让他带两本书给我。” “什么书?怎么不告诉我?我让兰台帮你找。” “这两本书他找比较方便。我问你要,你不会给我的。” 李钺皱眉:“什么书?我为什么不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没给过你?” “反正……”祝青臣顿了顿,“你明日就知道了。李钺,我好晕,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祝青臣转过身,面对着李钺,往前一倒,直接栽进他怀里。 祝青臣闭上眼睛,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眼看着就要睡着了。 李钺也不好再问,拍拍他的腰背:“祝卿卿,你要这样抱着我回去?” “嗯。”祝青臣点点头,双手环着李钺的腰,抱着他,一步一步朝殿外挪去。 这样慢吞吞地挪,只怕挪到半夜都到不了寝殿。 正巧这时,宫人们捧着托盘清水,过来收拾残局。 撞上这样的场景,一行人连忙低头退开,不敢多看。 李钺无奈地叹了口气,搂着祝青臣的肩膀,直接把他带走。 回去休息。 * 回到寝殿。 宫人们送来醒酒汤、蜜饯,还有热水。 醒酒汤倒是不难喝,祝青臣一口闷掉,又往嘴里塞了颗蜜饯,然后提着衣摆,绕到屏风后面。 “李钺,我先擦擦,你等一会儿。” “知道了。” 李钺就坐在屏风对面的小榻上。 他正抱着手,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老人家们送来的米酒,入口的时候甘甜,喝多了竟也有些上头。 忽然,屏风后面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李钺掀开眼皮,看了一眼。 “祝卿卿,鞋飞出来了。” 话音刚落,屏风后伸出一只脚,试探两下,把鞋勾回去。 李钺没忍住笑出声:“祝卿卿,抓紧时间,穿上衣裳,等会儿我就过去看你。” 话音刚落,祝青臣就拖着衣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 “那正好,你帮我把后面的衣带解开。” 看吧!他一点都不害臊! 这招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李钺面上笑意一滞,祝青臣直接走到他面前,背对着他。 “帮我一下。” 李钺坐直一些,垂下眼睛,朝祝青臣的腰带伸出手。 “不是这个,这个我解开了,里边还有一条衣带。” 李钺翻来翻去,总找不到。 祝青臣扭头去看,但衣裳厚重重叠,他也看不见。 “算了算了。” 祝青臣皱着小脸,扭了扭身子,直接从层层叠叠的礼服里钻出来了。 就跟从被窝里钻出来一样,轻轻松松。 李钺抱着祝青臣褪下来的衣裳,还没反应过来。 祝青臣就已经穿着中衣,跑回屏风后面去了,只留下一句—— “李钺,帮我收拾一下。” 屏风后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是祝青臣从温水里捞起巾子,准备擦洗身上。 “好。” 李钺迟钝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看向怀里尚带着祝青臣体温的衣裳。 他清了清嗓子,克制着要把自己埋进祝卿卿衣裳打滚的本能,将缠结在一起的衣带拆开。 不知过了多久。 祝青臣把身上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套上毛绒中衣,走了出来。 “李钺,你要擦擦吗?我让他们送干净的热水进来……” 祝青臣话没说完,抬头一看,只见李钺坐在小榻上,一动不动,似乎是睡过去了。 祝青臣小跑上前,爬上小榻,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李钺的鼻子前面。 还好,还有呼吸。 祝青臣松了口气,拍拍李钺的脸,轻声喊他:“李钺?李钺?” 李钺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其他反应。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而且是叠好了衣裳才睡的,祝青臣方才换下来的礼服,他一件一件收拾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 祝青臣抱住李钺的手臂,想把他从小榻上搬下来。 可是李钺稳稳坐定,纹丝不动。 祝青臣低下头,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 明明李钺抱他的时候很轻松的。 祝青臣叹了口气,跳下小榻。 李钺也松了口气。 他当然没睡着。 祝卿卿就在旁边,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是因为…… 反正他不想冒犯祝卿卿,干脆装睡。 可是下一刻,祝青臣又拿着拧干的巾子,跑回来了。 李钺听见脚步声,赶忙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祝青臣再次爬上小榻,扑到他面前,拿着巾子,帮他擦擦脸和脖子。 “李钺……李钺……” 祝青臣又喊了他两声。 李钺仍旧不答,盼着他擦完快走,直接去睡觉,别管他了。 可祝青臣偏偏不走。 他抓着李钺的手,又用帕子帮他擦擦手背,然后忽然靠近。 喝了酒,两个人身上都热热的。 祝青臣的呼吸也热热的。 就算李钺没睁眼,也能感觉到,祝青臣凑得很近。 可李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是他脸上沾了脏东西? 还是祝卿卿要…… 在祝青臣看不见的地方,李钺不自觉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 正当此时,祝青臣傻笑一声,扶住他的脸。 “李钺,你还说你不需要好友、不需要热闹,结果你自己倒喝醉了。” 李钺到底忍住了,没有回答。 祝青臣干脆在他面前坐下,小声问:“你也很久没有和朋友们一起聚会玩乐了吧?和我一样?” 李钺仍旧不答。 祝青臣当然也知道,他睡着了,不能回答。 可是,祝青臣就是想跟他说说话。 他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歪了歪脑袋,认真地看着李钺。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宫里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很怕你,看见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动不动就下跪请罪。” “你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小的时候带着我,还有一群好友,漫山遍野地撒泼。” “后来带着他们一起打仗,打赢了就开庆功宴,可快活了。” “可是今日,我和好友们说话,你就坐在旁边,也不肯过来跟我们一起。” “沈竹跟我说,你过得一点都不好;膳房主管还跟我说,宫里都几百年没办过宴会了。” “你以前明明是最爱热闹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祝青臣瘪了瘪嘴,抬起头,环顾四周。 皇帝寝宫,除了堆满锦被绒毯的床榻,其他地方,竟都朴素极了。 深色的帷帐、掉了漆的桌案、桌案上陶制的茶壶,浑然不像是帝王居所。 祝青臣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钺。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闷闷地问:“李钺,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比照着鳏夫过日子吗?那我岂不是罪过太大了?” 祝青臣话音刚落,忽然,高大的身影从他头顶笼罩下来。 祝青臣呆呆的,不等抬起头,李钺就双手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按了按他微红的眼眶。 “昨日刚回来就哭,今日也哭。祝卿卿,你总是哭,我怎么办?” 第15章 十八岁 昨日从雪地里带回祝青臣,李钺红了眼眶。 夜里看见李钺身上的伤疤,祝青臣也哭了一场。 今日察觉李钺不像以前一样爱热闹,祝青臣又要哭了。 他们总是被对方牵动着情绪,哭哭笑笑,像一对小傻蛋。 祝青臣推开李钺的手,用衣袖胡乱擦了把眼睛,正色道:“我还没哭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照着李钺的胸膛给了他一下,然后叉着腰,重新燃起嚣张气焰:“李钺,你装睡!你骗我!” “没骗你。” 这话说来,李钺自己也没有底气。 其实祝卿卿喊他的时候,他还很精神,特别精神。 但是…… 反正他不得不睡。 李钺道:“本来喝了点酒,晕晕乎乎要睡着了,结果你跟个小蜜蜂似的,在我耳边嗡嗡嗡,我就醒了。” 祝青臣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说我是‘鳏夫’的时候。” 祝青臣哽住。 真要命,偏偏是这个时候。 李钺笑了笑,捏捏祝青臣的脸颊:“祝卿卿,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上山去修仙,我留在这里,本来就是鳏夫。鳏夫就要恪守男德,深居简出,不能和外男打交道,更不能和外男说笑玩乐……” “停停停,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祝青臣打断他的话,“谁定的规矩?凤翔城的鳏夫寡妇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 “自然是我给自己定的规矩。” “你……”祝青臣无奈,“严肃点。” “好。”李钺收敛了面上笑意,捧着祝青臣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的眼里。 他正色道:“祝卿卿,别胡思乱想。” “天底下的人不都是这样?小的时候喜欢玩乐,长大变沉稳了,就不喜欢了。” “我不是因为你才不玩乐开宴会的,也不是因为你才跟他们疏远的,与你无关,你不用想太多,更不用觉得愧疚。” 祝青臣明显不信,同样定定地看着他。 李钺大概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太有说服力,沉默片刻,又道:“祝卿卿,实话跟你说。” 他神色严肃,引得祝青臣也不由地认真起来:“嗯。” “我之所以不和他们一起玩乐,是因为他们总是欺负我。” 啊? 祝青臣歪了歪脑袋,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们、欺负、李钺? 大臣、欺负、皇帝? 李钺一本正经:“没错,他们欺负我了。” 祝青臣保持冷静,问:“那他们是怎么欺负你的呢?” 李钺委屈巴巴道:“他们不让我给你修陵寝。” 祝青臣疑惑:“啊?” “他们不让我每日出城去看你。” “啊??” “他们还不让我带着你的信物,远征西方。” “啊???” 祝青臣彻底震惊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李钺独断专横、一意孤行,底下朝臣跪了一大片的场景。 “你就管这个叫‘欺负’啊?” “嗯。”李钺颔首,“这也不许,那也不让,他们这就是在欺负朕。他们先欺负朕,朕只是不与他们宴饮,又没有处罚他们,不算过分罢?” 祝青臣再次哽住。 好像有点道理。 等一下,他好像被李钺绕进去了。 祝青臣试图反驳:“但是……” 李钺摸摸他的脑袋:“没有‘但是’,我又没有封闭自己,只是不与他们宴饮罢了。前几日还和他们一起打猎,昨夜晚膳,你还吃了我抓回来的鹿肉,你忘了?” 这倒是真的有。 “别胡思乱想。你要是喜欢宴饮,明日再让他们进宫来陪你,我也陪你。” “唔……”祝青臣摇摇头,“不用了,今日他们都喝了不少,要是明日继续,只怕都爬不起来了。” “也好,过几日再让他们来。” 李钺揉乱他的头发,起身下榻。 “我去擦擦身子,准备好。” “准备好什么?”祝青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疑惑地抬起头。 “给我擦药。”李钺正色问,“祝卿卿,你忘了?” “噢,没忘。” 被他这么一打岔,祝青臣也暂时把那些烦心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他爬下小榻,来到床头,拿出药膏,就坐在床上等李钺。 李钺则转去屏风后面,擦身子、换衣裳。 水声传来,祝青臣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什么事情。 “李钺,那个水是我用过的!” “不要紧。” “我让他们再送一盆……” “不用麻烦。” 李钺站在屏风后面,把巾子丢进铜盆里,探手进去,搅弄两下。 他和祝青臣说了这一会儿话,原本温热的水,早就冷了下去。 不过也不要紧。 李钺拧干巾子,擦了把脸,然后擦擦身上。 随着擦洗,酒气渐渐散去,李钺的双眼也愈发清明。 其实祝卿卿方才说的话,都没说错。 这几年来,他是和好友们疏远了。 好友们不让他给祝卿卿大修陵寝,说劳民伤财,若是祝青臣天上有知,一定不乐意。 不让他带着祝卿卿的信物,远征西方,说以战养战,绝非长久之计,若是祝青臣天上有知,一定会让他们休养生息。 每当他们搬出祝青臣来,李钺都辩不过他们。 反复几次,李钺就烦了,不愿意再理他们。 他们原本是同道中人,结伴同行。 可自从祝青臣离开后,好友们悲痛之后,便怀着悲痛,继续往前走,李钺却留在原地,要等祝青臣回来。 从此他们不再同道。 分道扬镳,本就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除了好友,城中其他人,包括今日入宫的几位老人家,每回见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钺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无非是劝他节哀,保重身体。 那些无用的客套话,李钺早已经听厌了。 所以也不想理会他们。 久而久之,帝王李钺,就成了孤家寡人。 可他不想让祝青臣知道。 这不是祝青臣的错,是他自己的缘故,是他自己选的。 他不想让祝卿卿难受,更不想让祝卿卿对他愧疚。 李钺把巾子丢回铜盆,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走出屏风。 祝青臣已经捧着药膏,在床榻上等他了。 他拍拍床榻:“李钺,快来。” “来了。” 李钺在床上坐下,熟练地解开中衣,整个人靠在床头,两只结实的手臂也架在床头。 祝青臣仔细看看他身上:“怎么感觉抹了药没什么用?伤疤颜色都没淡。” 李钺道:“才抹了一次,能看出什么?我身上黑,多抹几次看看。” “噢。”祝青臣用手指沾了点药膏,轻轻抹在他的伤疤上。 李钺垂眼,看着祝青臣认真的神色,暗下决心。 要是祝卿卿喜欢意气风发的将军李钺,不喜欢二成熟稳重的帝王李钺,他也可以装一装。 只是这十年来,他孤身一人、踽踽独行,祝青臣还记得的李钺是什么模样,李钺自己却不记得了。 李钺眉头紧锁,极力回想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忽然,他清了清嗓子,模仿少年时清亮的嗓音,喊了一声:“祝卿卿!” 祝青臣缓缓抬起头,皱着小脸,表情复杂:“干嘛?你嗓子坏了?喝酒喝坏了?” 李钺眨眨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又道:“祝卿卿,没有呀。” 他甚至用上了尾音上扬的语气词。 “苍天呐!”祝青臣放下手里的小药罐,在李钺的腹肌上胡乱擦了擦手,扑到他身上,就要去撬他的嘴。 李钺疑惑,挣扎之余,还不忘保持自己的少年音:“祝卿卿?你干嘛?怎么了?” “你没感觉到吗?” 祝青臣骑跨在他的腰腹上,按着他的脑袋,一本正经道—— “有只蛐蛐卡你嗓子眼里了!” 李钺沉默了。 祝青臣神色慌张,语气焦急。 “快张开嘴!我给它抓出来!李钺,听话,别讳疾忌医!” 只是他喊着喊着,自己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快让祝卿卿小大夫给你看看,快呀……扑哧——哈哈哈!” 祝青臣笑倒了,软软地趴在李钺怀里,笑得要断气,整个人一抖一抖的。 “你干嘛忽然这样说话?拿腔作调的,乐死我了……” 李钺略一皱眉,终于恢复正常语气:“祝卿卿,不许说那个字。” “噢。”祝青臣改了口,“太可乐了。” 他扶住李钺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干嘛要那样说话?” 直到此时,李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好笑的事情。 他竟然试图在祝卿卿面前,假扮的自己。 李钺别过头去,避开祝青臣的目光,不愿多说。 祝青臣追上去,凑到他面前,看着他:“嗯?” 李钺拍了一下他的屁股,面不改色:“祝卿卿,刚抹的药,你扑上来乱动,全蹭掉了。” “没关系,我等会儿再帮你抹一层。”祝青臣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啊?干嘛不说话?” 实在是难以启齿。 要是说出口了,会被祝青臣笑话整整十年的。 偏偏祝青臣不依不饶,非要问一个答案。 李钺沉默良久,终于喊了一声:“祝卿卿。” 祝青臣也应了一声:“嗯?” 李钺朝他招招手,祝青臣眼睛一亮,凑近前去,还故意拿他取笑。 “怎么不让你嗓子里的蛐蛐说话了?” 下一刻,李钺双手掐住祝青臣的腰,直接把他举了起来。 “嗷!” 祝青臣连喊都来不及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李钺按在了床榻上。 身下是软和的被褥,眼前是李钺严肃的神情。 但祝青臣就是忍不住想笑。 李钺试图制止:“祝卿卿,不许笑。我们都喝醉了,忘掉刚才的事情,也不许告诉别人。” “噢……”祝青臣抿紧唇角,看着他,还不到一息就破功,“扑哧——” “不许笑。” “我知道……”祝青臣跟上了岸的小鱼似的,蜷起身子,“但你掐着我痒痒肉了!” 李钺低头一看,收回按在他腰上的手:“好了,不许笑。” “嗯……”祝青臣躺在床榻上,深吸两口气,努力憋笑,平复心情。 觉着差不多了,他便举起右手,正色道:“李钺,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李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祝青臣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拇指按了一下他的拇指。 “盖个章,要是我说出去,我就变成小猪。” 李钺皱眉,似是不解:“你本来就是,还用变吗?” 祝青臣凶巴巴地看着他,低下头,脑袋恶狠狠地撞在他的胸膛上。 第16章 青臣传 西北寒冬的天暗得快。 祝青臣和李钺只闹了一会儿,窗外就全黑了。 祝青臣捂着撞疼的脑袋,倒回床铺上,小声抱怨道:“李钺,你是铁人。” 李钺手臂撑在榻上,俯下身,同样认真地看着他:“祝卿卿,那你就是小铁头。” 祝青臣皱着小脸,推了他两把:“我没力气,不跟你玩儿了。你自己再抹点药就睡觉吧。” 李钺问:“我自己抹?” “对呀。”祝青臣点点头,“你自己抹吧。” 李钺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刚才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把我身上的药膏擦了,你再帮我抹。” “可是我手酸。”祝青臣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你看。” 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祝青臣的手刚抬起来,马上就掉下去了。 祝青臣道:“要不然你先帮我捏捏手?等我的手不酸了,我再给你上药?” 李钺无奈,最后掐了一下他的腰间软肉,坐直起来。 祝青臣笑了笑,钻进被子堆里:“那你自己上药啦,我先睡了……” 话音未落,李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唔?”祝青臣抬起头。 李钺握着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指,霸道地把他的手指塞进盛膏药的小瓷罐里,蘸点药膏。 把他的手指当挖药的小勺子用。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李钺,你干嘛?” 李钺抓着他的手,让他把手指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正色道:“说好的你给我上药,就得你给我上。” 好幼稚一皇帝! 祝青臣挣扎了一下,试图收回手,但是李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两个人拔河。 李钺云淡风轻,祝青臣咬着牙,连牙上的劲都用上了。 但就算这样,最后还是祝青臣输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毕竟……确实是他说的,要给李钺上药来着。 随便他吧。 祝青臣生无可恋地躺在榻上,任由李钺摆弄他的手指。 祝青臣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你快点,我想睡觉了。” 李钺低着头,认真抹药:“药没抹完,不许睡,等我一起睡。” “那你倒是快点呀。” “别催。祝卿卿,是你说你要给我抹药的,你要对我负责。” “别说得那么奇怪好不好?好像我调戏了‘良家妇男’似的。” “我本来就是。”李钺道,“我本来好好地守着寡、当着鳏夫,可恶的祝卿卿闯进我家,打着上药的名义,把我看光,对我‘上下其手’,还不对我负责。” 祝青臣坦率承认:“那好吧,我错了。” 李钺故意问:“错哪儿了?” “我错在——”祝青臣提高音量,“早朝的时候,不该说你文采变好!李钺,你又用错成语了!” “朕明日就让他们把书改了。” 李钺无奈,只能愈发握紧祝青臣的手,让他给自己“上药”。 冰凉的药膏、温热的手指、滚烫的胸膛。 祝青臣的指尖像是蘸了墨的画笔,被李钺握在手里,来来回回,四处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祝青臣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小声道:“李钺,你身上怎么越来越烫?都可以烤肉了,我明日想吃烤肉。好了没啊?抹半个时辰了,这是什么……”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察觉到不对劲—— 李钺呼吸凝滞,动作微顿。 祝青臣倏地睁开眼睛,扭头看他。 同一瞬间,两个人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手。 “李钺……” “朕抹好了。” 李钺转过身去,吹灭蜡烛,也不盖被子,直接就在祝青臣身边躺下。 祝青臣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半张脸。 两个人再没和对方说话。 只有祝青臣躲在被子里,小声说了一句:“朕朕朕,朕个没完。” 李钺大概率听见了,但也没说什么。他枕着手臂,躺在祝青臣身边,拽过一床新的毯子,搭在腰腹上。 床榻不大,但两个人都跟避嫌似的,离对方远远的。 不敢靠近,也不敢冒犯。 窗外风声呼呼,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同时翻了个身。 李钺下意识张开手臂,祝青臣顺势滚进他怀里。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又重新抱在一起,亲密无间。 * 翌日清晨。 日光被厚重的帘子遮挡在外。 祝青臣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李钺的枕头,身上盖着李钺昨夜盖的被子,微微仰起头,睡得正香。 忽然,窗外一阵劲风袭来,砸在窗扇上,“哗啦”一声响。 祝青臣隐约被吵醒,眼睛还没睁开,先探手摸摸身边。 “李钺?李钺?” 祝青臣摸了半天,没摸到人,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人呢?我的土匪皇帝呢?” 床榻上只有他自己,李钺不知去哪里了。 而此时,门外侍奉的宫人听见动静,连忙敲门。 “太子太傅可是醒了?我等进来了。” “进来吧。”祝青臣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里间殿门打开,十来个宫人鱼贯而入。 两个宫人捧着热水与巾子,两个宫人捧着祝青臣今日要穿的衣裳,两个宫人捧着早膳。 还有两个宫人,走上前来,分别挽起榻前垂落的帷帐。 祝青臣抱着被子,坐在榻上,问:“李……那个、陛下呢?” “回太子太傅,陛下早起练武去了,就在外面。” 宫人笑着上前,推开侧对面小榻前的窗扇。 果然,李钺就在殿外空地上。 他束着头发,穿着武服,手里扛着一柄长刀,背对着祝青臣,正挥得猎猎生风。 方才吵醒祝青臣的动静,也是他挥刀破风的声音。 祝青臣揉了揉眼睛,不解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耍起刀来?” 宫人笑道:“太子太傅有所不知,陛下天不亮就起来了,传了两桶冷水,冲了澡,然后就……” 祝青臣想起昨夜的事情,脸颊一红,连忙喊停:“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宫人伸手要扶他:“我等服侍太子太傅洗漱罢。” “有劳。”祝青臣应了一声,刚准备把手伸过去,瞧见宫人面上过盛的笑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群宫人,从进来起就在笑,一个劲地笑什么? 祝青臣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问了。 宫人忙道:“陛下与太子太傅感情甚笃,我们自然高兴。” “我……”祝青臣试图解释,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和李钺确实算不上清白。 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他还摸到了一些不该摸的地方,当然那也不能怪他,那时是李钺握着他的手呢。 都这样了,他还要假惺惺地旁人面前说什么没有关系、不要乱想,简直矫情得很。 不过……难怪李钺要一大早去习武。 祝青臣摇了摇头,把杂念甩出脑袋。 宫人们服侍他洗漱,又体贴地把早膳摆在窗前小榻的桌案上。 太子太傅可以一边欣赏陛下习武的英姿,一边用膳! 祝青臣看出他们的小心思,张了张口,想要制止,犹豫良久,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他确实喜欢看! 这样的安排甚得他心! 摆好早膳,宫人们说了一声“太子太傅慢用”,便要下去。 临走之时,他们又想起一件事情。 “太子太傅,方才尚书令沈大人,派人送了一个木匣子过来,说是太子太傅要的书册,陛下让我们收着,现如今就放在外间。” 祝青臣一听这话,连忙道:“快拿进来。” “是。” 那是个很简朴的木匣子,匣子上贴着封条,是沈竹的笔迹—— “太子太傅亲启。” 送来的时候说是书册,可是打开匣子,里面却是一份尚未装订的手稿。 最上面一页纸,又是沈竹写给他的—— “史官手稿,赠君一观。若有不尽之处,万望见谅。” 没错,这就是昨日,祝青臣找沈竹要的“书”。 历朝历代,立国之后,都有史官撰写当朝实录,以传后代。 祝青臣想知道这十年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问李钺,李钺总是不肯多说。 问好友,好友碍于李钺威严,也不敢多说。 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看史官实录! 沈竹最后附言:“另,陛下时常插手史书撰写,废稿颇多,君自裁夺。” 这有什么好插手的?史官不是有什么就写什么吗?李钺管史官干什么? 祝青臣不懂。 他一手握着勺子,舀起一勺燕窝粥,送进嘴里,一手拿起手稿,随便看看。 不得不说,史官写的比旁人说的,条理清晰多了。 帝王登基,东征西战。 开国群臣,朝中局势。 农耕田猎,苍生大计。 应有尽有,很是详尽。 祝青臣看得出神,在心中慢慢勾勒出当今天下图景。 他又喝了一口燕窝粥,自然而然地翻过一页纸。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含在嘴里的燕窝粥差点喷出来。 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祝! 啊?!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祝?这是什么东西? 前面不都是按照年份,一年一年算下来的吗? 怎么到他这儿,忽然就变成传记了? 这个祝青臣是谁?不会是他吧? 为什么要给他立传啊? 祝青臣不自觉蜷了蜷脚趾,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祝青臣,凤翔人也。其生有异象…… 祝青臣只看了一句,就不敢再看,干脆直接翻过这几页,想看看其他东西。 还有这么厚一叠呢,肯定有其他的…… 下一篇—— 祝,壬寅年二作。 ——祝青臣,凤翔人也。其生时,月满无缺…… 再下一篇—— 祝青臣列传,癸卯年三作。 祝青臣不可置信地使劲往后翻。 四作、五作、六作,整整七作。 祝青臣列传,他们写了整整七篇,比其他所有篇章加起来都多! 实录里的“祝青臣”,从一开始的“生有异象”,变成“生时月满无缺”,再变成“其母梦满月入怀,后孕”,后面这句话甚至是用朱砂写的。 他娘亲什么时候做的梦?他怎么不知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走开走开!不要过来!救命啊!” 祝青臣“嗷”的一嗓子,惊恐地把手稿丢开。 他被燕窝粥呛到,一边咳嗽,一边挥舞着双手,往小榻角落里躲。 正当此时,有人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搂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冷静下来。 “祝卿卿,怎么了?做噩梦了?别怕别怕。” 关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祝青臣循声望去,只见李钺站在窗外。 他在外面练武练到一半,忽然发现祝青臣不对劲,所以赶紧丢下长刀,过来看看。 祝青臣猛扑上前,像猫一样,踩在小榻和窗台上,直接从窗户洞里钻出去,抱住李钺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李钺救我!救命!” 李钺也托着他的腿,稳稳地接住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我在,别害怕。” “就是……”祝青臣指着那些手稿,语无伦次,几乎要哭出来,“我……我本来想让沈竹把本朝实录给我,我好看看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结果……结果……” “哇!结果我看到了七篇《祝》!那上面写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就算了,说我娘亲怀我的时候做梦也算了,他们竟然还说我会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天杀的,我哪里会这些东西?” “沈竹他们都是文人,怎么还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还全部安在我的头上,把我写得跟神怪话本里的妖怪一样!我刚睡醒就看见这个,吓死我了!呜呜——” 祝青臣光顾着控诉作传的人,全然没有注意到,李钺抱着他,面色慢慢变了,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揪着李钺的衣襟,正色道:“快!你快下旨,让史官把这些东西都烧了,不许流传到后世!要是被后人看见,我不就变成妖怪了?” 李钺试图澄清:“祝卿卿,他们写的是小神仙,不是小妖怪。” “这一看就是妖怪啊!”祝青臣催促,“快啊!你是皇帝,你快点下旨让他们改……” 话说到一半,祝青臣忽然停了下来。 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祝青臣皱着小脸,表情慢慢冷了下来,狐疑地看着这位皇帝。 李钺垂下眼睛,不自觉偏过头去,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祝青臣抱着他的脖子,追过去,凑近了看他。 李钺再次躲闪,不愿与他对视:“祝卿卿,再贴过来就亲上了。” 祝青臣不理会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认真真地看着李钺。 沈竹说,陛下时常插手史书撰写。 手稿上,朱砂批注的字迹如此熟悉。 陛下插手,朱砂御笔! 祝青臣揪着李钺的衣领,大喊一声—— “李钺!你这个昏君,你还我清白!” 第17章 亲脸颊 降生之时,满月入怀。 星光熠熠,彩霞满天。 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这还是人吗?这明明就是…… 李钺一本正经:“是小神仙。” 祝青臣大声纠正:“是小妖怪!” “小神仙。” “小妖怪!小——妖——怪——!” 守在殿外的宫人听见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喊了两声,没听见祝青臣回答,忙不迭推开内殿的门。 “太子太傅,出什么事了?” “太子太傅可还好?” 他们站在门外,环视四周,却没发现祝青臣的身影。 人呢?他们一直守在外面,也没见太子太傅出去啊。 正疑惑着,一个眼尖的宫人发现殿中窗扇大开着,祝青臣的衣角还搭在窗台上,垂落一角。 他用手肘碰碰身边同伴,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那儿呢。” “哎哟!” 宫人们只看了一眼,然后纷纷捂住眼睛,转身离开。 陛下与太子太傅也真是的,打闹玩乐,卿卿我我,也不避着点人。 他们可什么都没看见! 一群人跑出宫殿,结果又在廊前撞上两个人。 他们赶忙重新捂好眼睛,躲回殿中。 怎么哪儿都有陛下与太子太傅?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窗外廊前,祝青臣还挂在李钺身上,李钺也还托着祝青臣的腿。 两个人互不相让,就这样看着对方,避也不避。 “祝卿卿,我就是让他们照着小神仙写的。” “所以你承认是你让他们写的了?” “我是说,我写的就是小神仙,不是你以为的小妖怪。” “你承认是你写的了?手稿上的朱砂笔迹就是你的,对不对?” 李钺对上祝青臣质问的目光,没有再说话。 好罢,他认了,是他写的。 史官手里《祝青臣传》七篇,都是他写的。 祝青臣走后,他实在是太想念祝青臣。 光是追封追谥,远远不足以表达他对祝卿卿的思念。 所以,在史官着手撰写本朝实录的时候,他召见了所有史官,要给祝青臣立传。 史官写得不好,他还让人家改,改来改去,到祝青臣回来之前,一共改了七版。 见他终于承认,祝青臣气得要给他两下:“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你点一个给我看看,你撒一个给我看看!” “我就说昨日朝会,你在圣旨上说我是神仙下凡,其他朝臣一点反应都没有,还齐齐拍手叫好,我就说怎么这么不对劲,他们怎么都不惊讶一下,这么顺利就接受了。” “原来是你早几年前就开始胡编乱造,大臣们早就习惯了!” “现在怎么办?要是他们让我当场表演腾云驾雾,我怎么办?”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写成这副模样,都会生气的! 李钺抱着祝青臣,把他放在窗台上,用手掌包住他的拳头。 “祝卿卿,有我在,他们不敢多嘴。” “那也不行。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那又怎么样?在他们眼里,我早已经是独断专行的暴君了,他们看你的眼神,总不会比看我的更差。” 李钺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他们不敢直视你我。” 这根本就是歪理,祝青臣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西北的窗户不大,窗台又很高,祝青臣坐在上面,竟比李钺还高一些。 李钺要微微抬眼,才能对上祝青臣的视线。 两两相望,一时沉默。 “反正……”祝青臣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反正你这样胡编乱造是不对的。” 他认真解释道:“实录实录,就是如实记录。你这样随意指使史官,插手史书撰写,会被后人唾骂的。” “怕什么?”李钺倒是无所畏惧, “本朝议论,我尚且不放在眼里,后人指手画脚,又能如何?” 祝青臣然问:“胆敢议论的人,肯定都被你打了吧?打到他们不敢说话?” 李钺跟没听见似的,低下头,捏一捏祝青臣仍旧攥着的拳头。 果然如此。 祝青臣就知道。 祝青臣又问:“你都打谁了?你亲自动手的?” 李钺把祝青臣的拳头松开,又捏捏他的手指。 祝青臣凑近看他:“干嘛又不说话?” “就打了几个世家臣子而已。”李钺酸溜溜道, “怎么?同是世家出身的祝卿卿,要给他们讨公道?” “我什么时候又变成世家出身的了?”祝青臣道, “我不是在你家隔壁出生的吗?当年还是你娘给我娘接生的呢。” “祝卿卿,朕是皇帝,朕说你是小神仙,你就是,不必理会旁人风言风语。” “那沈竹,卫平他们也没有反对吗?” “没有,他们也觉得朕没说错,凤翔百姓也赞同,他们都全力支持朕为你修史书。” 这可真是…… 祝青臣捂着脑袋,忽然有些头疼。 这群人怎么都这样啊? 不知不觉间,李钺完全松开祝青臣的手,一寸一寸,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李钺正色道:“祝卿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我要你流芳千古。” 祝青臣怔怔的,对上李钺坚定深沉的目光。 “朕要将你载入史册,与前人比肩。” “朕还要你在史册之中屹立不倒,受万世敬仰。” 祝青臣问:“我十三岁跟着父亲料理凤翔事务,十五岁统领凤翔,坐镇后方,打退草原部族十余次,难道不够留名青史吗?” 李钺却道:“朕要你是史册千万人当中最厉害的那个,你不能被任何人越过去。况且,朕也没有胡编乱造,写的都是实话,不过稍加润色罢了。” 没错,李钺就是这样想的。 祝青臣配得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精细吃食,漂亮衣裳,当然连他的身后名也要最好的。 帝王的胜负欲,驱使他不断增删修补,好确保祝青臣在史书里的至高地位。 祝青臣鼓了鼓腮帮子:“古往今来,多少能人贤士,我怎么可能越过他们所有人?再说了,若是你我百年之后,魂归地府,又有英雄豪杰现世,你还要怎么改写?” 李钺一本正经:“那我就变成鬼继续改。” 祝青臣都被他气笑了:“那你就真的要被后人骂死了。后人看史,一会儿一个样,一边看一边骂——” “‘这个大周开国皇帝怎么回事?改史书改了几百遍,简直是大大的昏君。’” “‘这个大周太子太傅又是怎么回事?拳打吕尚,脚踩伊尹,有这么厉害吗?’” “我们俩非但不能流芳千古,还要遗臭万年。” 李钺道:“史书上胡编乱造的多了去了,什么梦日入怀,斩蛇起义,也不见得全是真事。就算后人要骂,也是骂我独断专行,为所欲为。” 祝青臣果断拒绝:“不要!” 他抿着唇角,同样认真地看着李钺。 “我不要李钺被骂昏君。” “我不要一个人流芳千古,我要和李钺一起被载入史册。” “我不要一个人当小神仙,我要和李钺一起做……” 一起做什么呢? “唔……”祝青臣想了想, “一起做土匪头子和土匪军师,一起做起义军将领和军师,一起做皇帝和太子太傅。” 他坐在窗台上,神色严肃。 “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要被骂,我和李钺都不能被骂,都要好好的。” 祝青臣最后道:“我下午就去见沈竹,把史官手里的手稿拿回来,还得向他们解释一下,你逼着他们写这种东西,他们背地里肯定烦死了……” 李钺震怒:“他们还敢烦朕?他们都是自愿的。” “废话,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写,他们能不自愿吗?”祝青臣道, “我不管,我要把那些手稿全都收回来,一篇都不许传出去,流传下去,我们俩会被后人笑掉大牙的。” 李钺委屈巴巴:“祝卿卿,那可都是朕的心血。” “那……”祝青臣顿了一下, “那我拿回来,自己珍藏,等我死了再带到……” “祝卿卿,不许说那个字。” “噢。”祝青臣掩住嘴。 沉默片刻。 祝青臣碰碰李钺,小声问:“那我下午去拿回来?” “知道了。”李钺无奈颔首, “听小军师的。” 祝青臣这才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朝李钺伸出双手。 李钺会意,同样张开手臂,稳稳地接住从窗台上跳下来的祝青臣。 祝青臣扑进他怀里,小声道:“李钺,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八岁那年,我们俩在土匪寨里读书,我说我以后也要留名青史,你还记得。” 李钺抱着他,身形一僵。 被祝青臣说中了。 “我是很想留名青史,但我更想跟你一起。” 祝青臣用脸颊贴贴李钺的脸庞,李钺矜持地微微仰起头,竭力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 ——他不能这么快就被祝卿卿哄好,再拿会儿乔…… 原来祝卿卿都知道。 ——他不能这么快就…… 祝卿卿心里还是有他的! ——他不能…… 什么沈竹,什么史官,什么后人,全都滚一边去! 祝卿卿最在乎的还是他! 李钺不再有意克制,手臂一收,紧紧地抱住祝青臣。 祝青臣窝在他怀里,抖了抖自己并不存在的小狐狸耳朵。 李钺身后的大狼尾巴跟螺旋桨似的,有力地甩来甩去。 两个人抱在一起,全然忘了方才的事情,又黏黏糊糊起来。 正当此时,冷风吹过,祝青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钺搓搓他的胳膊:“冷了?回去罢,早膳吃完了吗?” 祝青臣笑嘻嘻道:“还没吃完。” “那回去继续吃。” 李钺把他整个儿拢在怀里,要抱他回去。 祝青臣却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说:“不用绕这么远,我自有办法。” 他转过身,踮起脚,两只手攀在窗台上,使劲蹬了蹬脚。 “李钺,快,帮我一把。” 李钺明白了,祝青臣本来就是从窗洞钻出来的,他现在还想从窗户爬回去。 李钺失笑,伸出手帮忙,托着祝青臣的屁股,把他往窗里送。 祝青臣成功爬到窗下小榻上,回过头,朝李钺招了招手:“李钺,快来。” 李钺哑然失笑,但也顺着他的意思,手在窗台上一撑,直接翻了进来。 祝青臣站在榻上,也张开手臂,要接住他。 李钺控制着力道,轻轻栽进祝青臣怀里。 所以,就算祝青臣比李钺还矮一个头,但还是准准地接住了他。 祝青臣没喝完的半碗燕窝粥,洗漱用过的水,都还温着。 祝青臣继续喝粥,李钺则用他洗漱的剩水,随便擦擦身上。 他练了一早上的刀,出了汗,晾着难受,祝青臣也不喜欢。 只有侍奉的宫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这陛下和太子太傅一会儿在廊上站着,一会儿又在殿里坐着,也没见他们从正门走过去啊。 难不成堂堂一国之君和太子太傅,竟然结伴翻窗子么? * 等祝青臣喝完燕窝粥,李钺也换上了干净衣裳。 祝青臣把散落在榻上和地上的字纸都捡起来,重新收拾好,李钺则让宫人把这几日的奏章抬进来。 两个人并排靠在榻上,挨挨挤挤地倚着同一个软枕。 床榻太小,祝青臣扭了扭身子,伸手去推李钺。 “李钺,你压着我头发了,你怎么长得这么大一只?又压住了!疼!” 李钺伸出手,直接揽住祝青臣的肩膀,把他按进怀里,他才安静下来。 李钺将手里的奏章递到祝青臣面前:“祝卿卿,看,他们都在恭贺太子太傅归来,恭喜我得偿所愿。朕发了话,没有人敢说你不是小神仙。” 祝青臣无奈:“那陛下就多多嘉奖他们吧,鼓励他们多说一点。” “这是自然。”李钺腾出手来,提笔沾墨,批复奏章—— 凡是上奏章,恭贺太子太傅归来的,都赏半年俸禄! 凡是上奏章,祝愿太子太傅与陛下和和美美,恩爱百年的,都赏一年俸禄! 沈竹,卫平他们也算不亏。 前日夜里才被罚了一年俸禄,马上又赏了。 算算应该没损失。 祝青臣收回目光,鼓起勇气,准备仔细看看李钺为他立的传。 至少不能让李钺的文采白费。 只是……才看到第一句,他就忍不住笑出声。 祝青臣问:“李钺,你告诉我,什么叫做‘青臣生时,金龙坠地’?一开始不是说‘霞光满天’吗?怎么到最后变成‘金龙坠地’了?” 李钺理直气壮:“我觉得‘霞光满天’不够震撼,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到‘金龙坠地’。奇思妙想,别出心裁,朕真是厉害。” 闹到现在,祝青臣只觉得好笑,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胸膛:“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写自己的出生,才好和我相配?” “朕也‘金龙坠地’,到时候就跟后人说,咱们俩的金龙是一对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天上掉龙,说得好像天上下雨一样容易。” 祝青臣笑出声,继续往下看。 “李钺,你再告诉我,什么叫做‘青臣貌若神仙童子’?” “说你长得美。” 这点倒是没错。 祝青臣微微扬起下巴,自信满满,没有反驳。 他又问:“李钺,你最后告诉我,什么叫做‘青臣满月识字,一岁成诵,三岁作诗,五岁作赋’?” “我五岁都还没开蒙,整天跟着你在外边玩沙子,过家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怎么就写诗作赋了?” 李钺同样振振有词:“史书上有个人三岁识千字,还有个人七岁作诗,我觉得你不能被他们比下去,就给你也安排上了。” “那我又没有厉害的诗作流传下来,不是一下子就被看穿吗?” “怕什么?朕是皇帝,朕说是就是,祝卿卿就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文人!” “你这样根本就是乱来!” 祝青臣举起手,按着李钺打。 “还好我回来了,而且及时发现。要是这种东西真的流传后世,我们两个就变成史书上的大笑话了!” “谁敢?谁敢笑话?!” 李钺单手握住祝青臣的手腕,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 “好了,不许再打了。天底下岂有臣子打皇帝的道理?被你打得皇威全无。” “我不仅打皇帝,我还骑在皇帝身上呢。陛下昨夜怎么不说?” 祝青臣扭了扭身子,挣开李钺的束缚,拿起《祝青臣传》,继续观摩。 洋洋洒洒千余字,把祝青臣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五岁作诗作赋,十岁舌战群儒,十五岁统率凤翔,十八岁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偏偏李钺御笔朱砂,措辞严谨,不容旁人质疑。 至少李钺自己,是真的确信,祝青臣不是死了,而是成仙去了的。 祝青臣看着纸上满满当当,涂涂改改的朱砂御批,眸光微闪。 可以看出来,一向不爱读书的李钺,为了给他立传,翻遍古今史书,恨不得将古往今来所有赞美之词都堆在他身上。 乍一看很古怪,但是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做不得假。 就算相隔多年,隔着字纸,但只要祝青臣静下心来,就能从正红工整的字迹里,感受到李钺浓烈的爱意与思念。 或许,不知道多少个寂静的夜晚,李钺就是靠着翻阅史书,为他立传熬过来的。 所以…… 李钺应该不是故意乱写的,他应该只是…… 太想他了而已。 祝青臣低着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刚才对李钺,好像有点太凶了。 他还打李钺了。虽然打得不重,但是也打了。 也不知道李钺有没有生他的气。 祝青臣飞快地扭过头,看了一眼李钺。 李钺本来在看朝臣送上来,恭贺太子太傅归来,恭祝陛下得偿所愿的奏章,强压着控制不住上翘的唇角。 所以在祝青臣看来,李钺正板着脸,面无表情。 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 祝青臣看不出来。 趁李钺没发现,他迅速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看手上的传记。 他不在的时候,李钺真的很想他。 祝青臣抱着腿,坐在榻上,想着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 祝青臣鼓起勇气,抿了抿唇角,回过头,飞快地在李钺的脸庞上啄了一口。 李钺正架着脚,悠哉悠哉地靠在榻上,刚准备翻过这一页奏章。 “啾”的一声—— 一刹那,天地俱静。 李钺翻奏章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一个香香软软,温温热热的小东西,在他的脸颊贴了一下。 李钺微怔,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双眼之中,眸色愈深,犹如风雨欲来。 他不自觉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祝青臣亲过的地方,转头看他。 祝青臣微微扬起下巴,有恃无恐地看着他。 ——我亲的,怎么样? ——我亲了皇帝,冒犯天威,要让禁军把我抓起来吗? 下一瞬,李钺反应过来。 于是眼中阴云散去,日光照彻,满是笑意与狂喜。 李钺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极力掩饰。 他下了榻:“朕去看看午膳做什么。祝卿卿,你午膳想吃什么?再让他们给你炖一只鸽子?” 祝青臣皱起小脸:“可是我才刚吃完早饭啊,你别走啊。” ——不亲回来嘛? 李钺像是没听见一般,加快脚步,跨过门槛,掩饰似的,朗声传唤宫人:“来人!来人!” 大周开国皇帝,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都不曾后退。 在自己寝殿里,倒是跟见了鬼似的,同手同脚逃走了。 祝青臣看着他慌乱离开的背影,气得一拳捶在李钺靠过的半边枕头,把枕头都砸瘪了。 真是不解风情! 下次再想亲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祝青臣把枕头抱在怀里,用力揉搓。 讨厌死了! * 用过午膳,小睡一会儿,祝青臣便准备出宫去见沈竹。 马车就停在寝殿外,一出门就能坐上车。 祝青臣拢着鹤氅,从寝殿出来,李钺抱着准备好的小包袱,跟在他身边。 脚步匆匆。 “祝卿卿,真的不要朕陪你去吗?” “不要。”祝青臣断然拒绝。 “你一个人去,朕不放心。” “那么多禁军和宫人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正好朕午后无事,陪你去吧。” “不要……” —— “见过陛下,见过太子太傅。” 祝青臣来到马车前,随行的宫人放下脚凳,掀开帘子,刚准备扶他上去,忽然,陛下横插一脚,扶住了太子太傅的胳膊。 把祝青臣送上车,李钺一抬脚,也准备挤上去。 可是祝青臣伸出手,手掌按在他的胸膛上,直接把他挡了回去。 李钺抬眼,可怜巴巴:“祝卿卿……” 祝青臣努力板起脸:“你留在家里,好好反省。” 李钺委屈道:“史书的事情,我已经反省过了。” 祝青臣却道:“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李钺抬头,神色不大自在, “祝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嗯?不对劲。 祝青臣蹙眉,凑近了看他,问:“还有什么?” “没有。”李钺指天发誓, “绝对没有。” 祝青臣将信将疑:“肯定还有,你留在家里一起反省。顺便反省一下,那个……” 他环顾四周,看见到处都是宫人禁军,直接拽住李钺的衣襟,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亲你的时候,你应该做什么反应才对。” 李钺低声道:“祝卿卿,上午是我不好,我上马车给你演示一下,好不好?” “不好。”祝青臣当然不肯,要是让李钺上来,他就不用去找沈竹了。 他松开拽着李钺衣襟的手:“你已经错失良机了,等我回来再说。” “好罢,我在家里等祝卿卿回来。”李钺把准备好的包袱递给他, “一点蜜饯干果,还有几件厚衣裳,冷了就穿上。还有手炉,记得让他们添炭。早些回来,有事情就让禁军回来找我。” “知道了。只是去尚书台找沈竹而已,又不是去别的地方。” 但这可是祝青臣回来之后,第一次单独出门呢。 还是去宫外这么远的地方。 李钺当然不放心。 可就算他再不放心,祝青臣不让他跟着,他也只能乖顺地帮祝青臣把马车门关上。 祝青臣在马车里坐好,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对李钺道:“你下午把奏章批完,晚上回来,我再给你上药。” “嗯,知道了。”李钺依依不舍, “祝卿卿,我在家里等你。” 马车驶远,祝青臣笑着朝李钺挥挥手。 李钺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 随行宫人低声道:“远远看去,陛下还真像是望夫石。” “闭嘴吧,不要命了?” “你信不信,陛下要是听见这话,指定高兴。” * 马车驶出宫门,一路朝着尚书台的方向驶去。 祝青臣上午就派了宫人,知会沈竹,他下午要过来。 因此,沈竹早早地就带着一众官员,在门外等候。 只等祝青臣一来,他们就—— “哇呀!祝青青,你可回来了!” “祝青青你可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过得好苦啊!” “小祝大人为我们做主啊!陛下他……陛下他……陛下他没跟着来吧?没有!太好了!” 祝青臣站在尚书台门前,几个从前相熟的官员“柔弱”地倒在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拽着他的衣摆,死活不肯松开,还用他的衣角擦眼泪。 祝青臣刚下马车,他们就跟饿狼扑食似的冲上来。 以至于两刻钟过去了,祝青臣别说走进尚书台的大门,他连一步都没能挪动。 一片鬼哭狼嚎当中,祝青臣弱弱地问:“你们能先让我进去吗?” 众人似乎是没听见,继续哀嚎:“祝青青,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们过得太苦了……” 祝青臣高高地举起手,提高音量:“事情我都知道!能让我先进去吗?这是在大街上!” 众人这才听见他的话,纷纷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 他们簇拥着祝青臣,跨过门槛,走进尚书台正门。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诉苦。 “祝青青你有所不知,立国之后,陛下执意将都城选在凤翔。我等力陈弊端,可陛下一意孤行,我等也难以扭转其心意。” “凤翔虽好,可实在偏远,十年来只办了两届科举。山高路远,南方举子长途跋涉,难以抵达,就算到了,也大多水土不服,着实可惜。” “我等编撰书册,意欲统一推行,可凤翔偏远,陛下派兵推行,却也收效甚微。事到如今,南方用的竟还是旧朝官府编撰的书册。” “南边田地江河,虽归我大周所有,可南边的大儒士子自视甚高,有了前两次科举的事情,竟提出要与都城分开科考,简直大逆不道。” “还有世家子弟,私底下蠢蠢欲动,几次想与南边串通。若不是陛下以雷霆之威镇压,又杀了一批世家官员,只怕他们早就反了。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有还有,陛下长于征战,前些年四处征讨,以战养战,国库倒是充盈,可这些年来,天下应当休养生息,陛下却执意西征,所幸我等抬出太子太傅的牌位劝阻,陛下这才断了念头。” “还有还有还有,陛下总是插手史书撰写,指使我们写这写那,我们是写史书的,又不是写话本的。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被后人戳脊梁骨?” 一片诉苦声中,祝青臣一掀衣袍,在尚书台堂前主位上落座。 尚书台还是祝青臣在时设立的——当时还叫做政事台。 那时李钺还不是皇帝,他也不是太子太傅,他们只是起义军的将军与军师。 为了统管后方政务,祝青臣与几个文官,征用凤翔府衙,创设政事台。 大概是他走之后,李钺不太会管这群文官,也不太会管这些文绉绉的事情,就直接把政事台改成尚书台,让沈竹管着。 这么多年来,李钺重用的,始终是当年跟着祝青臣的那群文臣。 李钺治国,和治军是一个路数。 他杀了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把他们圈起来的土地重新分给百姓。 若是国库空虚,他就带兵出去打仗,抢点钱回来用用。 谁不服就杀谁。 直到如今,他上朝的龙椅后面,放着的还不是仪仗团扇,而是两柄青铜长戟。 李钺草莽出身,他深信并且善用武力与兵权。 他知道文官有用,但他绝不会过分相信除祝青臣外的其他文官。 所以,尚书台众臣才会觉得自己蹉跎十年,在朝中无用武之地。 他们与陛下之间,始终隔了一层。 现在小祝大人回来了,那就不一样了! 众人纷纷诉苦,就连沈竹也颇为哀怨地望着他,轻声道:“小祝大人回来就好了。” 祝青臣无奈叹气,大手一挥:“好了好了,你们说的事情,我大概都清楚了。” “迁都一事,我会马上同陛下商议。最快开春之后,就会着手准备,到时要派文臣去中原选址,你们自荐。” “科举不能马虎,定好了三年一届就是三年一届,就从明年开始,我亲自来办第一届科举。” “另外,绝不能分什么南北科举,开春之后,派几个官员,带着官服书册,去南边设立学宫书院,辩经讲学,教他们心服口服。” “世家子弟,我大周从来就没有什么世家贵族,大家都是泥腿子。与世家贵族对立的,不是你们凤翔老臣,应是贫寒士子,要快速用科举把寒门士子拉拢过来,与之抗衡。” “史官写史,不用管陛下怎么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们写你们的,他不会再插手了。另外,把你们之前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交上来,我统一销毁。” “陛下执意西征……我回去揍他一顿,就没事了。” 祝青臣一口气把他们提出的所有问题统统说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目光轮番从他们脸上扫过。 “还有事吗?” 众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俯身便拜:“太子太傅深谋远虑,我等拜服!” 祝青臣架着脚,一扬手:“把大周舆图呈上来,我仔细看看。” “来嘞!” 几个素来清高的文官,捧着舆图,竟小跑着上前来。 “太子太傅请看!” 他们还是喜欢跟着小祝大人做事。 小祝大人与陛下一文一武,一同治国,这才对头! 尚书台一群文官围在祝青臣身边,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 祝青臣在尚书台待了一下午,任命了几个从前相熟的官员,分管诸项事宜。 料理好一切。 傍晚时分,祝青臣拢着鹤氅,抱着从史官那里收来的《祝青臣传》手稿,在官员们的簇拥下,离开尚书台。 “这么早就要回宫?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我们凑点钱,在临高楼给你办接风宴,请你吃你从前最喜欢的小烤羊排,怎么样?” “要不去沈竹沈大人府上,你好不容易回来,咱们再聚聚吧?” 沈竹也点头应了:“去我府上罢,你还没去过呢。” 祝青臣连忙摆手:“今日不行,来的时候和陛下说好了,晚上要回去给他上药。” “上药?你在宫里还兼任太医呢?” “那可不?”祝青臣叉了一下腰,自信满满。 众人失笑。 “又没打仗,陛下什么时候受伤了?” “你咬的?还是你挠的?” “就你那点力气,没有你给陛下上药,哪里就疼着他呢?”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们也不好再强留,只好将祝青臣送到尚书台正门外。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两列宫人,两列禁军,浩浩荡荡。 众人一见架这势,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把祝青臣给推出去。 “这儿呢,这儿呢,太子太傅在这儿呢!” “陛下也真是心急,就一个下午没见着人,这么大阵仗。” “倒像是我们绑了祝青青,要把尚书台踏平似的。” 祝青臣笑着,回过头,对好友们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聚,我从宫里带酒给你们。” “好,快去罢,别叫陛下等急了。” 祝青臣的这些好友,就算从前与他同龄,如今都至少比他大了十岁。 他们满脸欣慰地看着祝青臣,目送他离去。 祝青臣摸摸头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是……总感觉和他们差辈了。 算了,不管了。 祝青臣爬上马车,坐好之后,朝他们挥挥手。 马车辚辚,往前驶动。 祝青臣独自坐在车厢里,打开出来时,李钺给他的小包袱。 李钺给他的一包蜜饯,就剩下最后一块盐津桃脯了。 他倚在窗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嚼着桃脯,心想回去再找李钺要两颗。 忽然,马匹一声嘶鸣,马车急急停下。 祝青臣不由地往前一扑,紧跟着,他听见马车外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雍城王氏,十九代玄孙王琰,求见太子太傅!” 雍城王氏?世家子弟? 祝青臣不由地皱起眉头。 他与世家素无往来,这个王琰当街拦他的马车,是什么意思? 祝青臣推开门,往外看了一眼。 李钺派来随侍的宫人即刻会意,上前解释。 “太子太傅有所不知,这王琰是王玄素的儿子。” 祝青臣更不懂了:“王玄素又是谁?” “王玄素……”宫人顿了顿, “前日夜里,被陛下关进大牢了。” 祝青臣略一垂眸,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沈竹,卫平一众好友在宫门外求见,有几个世家官员冷嘲热讽,被李钺下旨关起来了。 他记得,李钺当时说的是,择日问斩。 所以,王琰应该是来给自己的父亲求情的。 思及此处,祝青臣心中也有了决断。 他和李钺一样,也不太喜欢这些世家大族。 但前日的事,到底罪不至死。 李钺已经杀了一大批世家官员,再杀下去,只怕惹人非议。 祝青臣抬起头,朝跪在马车前的青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王琰挣开身后禁军的控制,从地上爬起来,快步上前,俯身行礼。 “见过太子太傅!” 祝青臣见他相貌堂堂,料想他教养不错,便直接道:“你父亲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回去同陛下说一声。” 王琰眼睛一亮:“多谢太子太傅!” “不过——”祝青臣话锋一转,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或降职,或受刑,要看陛下的意思。” 王琰脸色一变:“这……” “你父亲回去之后,时时提醒他,注意言行,不要再犯。” “是……”王琰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祝青臣坐回车里,王琰见他要走,连忙又道:“太子太傅请留步!” 祝青臣回头,凝眸看他。 “太子太傅归来,我等不胜欣喜,为太子太傅准备了接风宴,不知太子太傅可否赏脸?” 祝青臣刚准备回绝,只听这王琰又道:“说起来,太子太傅也是世家出身,与我们同宗同源,理当更亲近些,还请太子太傅移驾。” 祝青臣在马车软垫上坐好,抱着手,看着眼前这人,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与这些人,同宗同源? 这群人好大的脸啊! 他原想着拉世家官员一把,日后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 没想到,世家如此恬不知耻,就这么顺着杆子爬上来了! 难怪李钺要杀他们! ———————— 对方以为的臣臣:柔弱,幼稚,无助,比皇帝好骗多了 实际上的臣臣:敢打皇帝,敢挂在皇帝身上,敢偷亲皇帝,比皇帝还凶 某位皇帝:老婆,我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回家?我演示一下 【这几天要准备上夹子,所以更新都挪到零点了,熬不了的小可爱可以早上醒来再看】 第18章 非暴君 长街之上,马车停驻。 车檐遮蔽天光,檐下铜铃摇晃。 祝青臣拢着手炉,端坐在马车之中,垂着眼睛,不置一词。 王琰却像是看不懂眼色,继续道:“这次的接风宴,是迁至凤翔的几个世家一起筹备的,世家众人皆在。” “太子太傅在时,天下大势未定,太傅在凤翔,我等在旧朝都城,虽同为世家子弟,同宗同源,同气连枝,却始终不曾相见。” “如今太子太傅回来了,族中长辈都盼着要见太子太傅一面,当面叙叙旧,我等小辈也想一睹太子太傅风姿。” 他这番话说得恭敬得体,滴水不漏。 若是寻常人,早该让他上车,一同赴宴去了。 偏偏祝青臣沉默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王琰终于察觉到太子太傅的冷淡,他壮着胆子,抬头看去。 只见祝青臣坐在马车正中,脚踩矮凳,倚着软枕,垂着眼睛,神色恹恹,用指尖拨弄着手炉套子上垂下来的流苏。 他似乎根本没在听王琰说话。 怎么会这样? 王琰不懂。 太子太傅方才看见他时,不是还很和善吗?怎么忽然又不说话了? 王琰试探地唤了一声:“太子太傅?” 祝青臣抬眼,瞧了他一眼,随后微微抬手,向宫人示意。 王琰面上一喜,心道事情成了,连忙就要引路:“这里这里,在我府上……” 下一刻,驾车的宫人一挥马鞭,将马车赶到路边。 对面的老人家架着满载干草的驴车,从马车让出的道上驶过去。 擦肩而过时,他朝祝青臣拱了拱手,朗声道:“多谢太子太傅。” 祝青臣眼带笑意,应了一声:“不必客气。” 原来是要给驴车让路。 王琰面上挂不住,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这时,祝青臣的目光才重新落到他脸上。 他淡淡问:“你方才说什么?” 王琰回过神:“府上为太子太傅准备了接风宴……” 祝青臣恢复成冷冷淡淡的模样,打断了他的话:“你方才说,我也是世家出身?” “是啊。”王琰愣了一下, “太子太傅不是祝氏旁支么?” “噢,原来如此。”祝青臣点点头,又问, “所以今日宴会,算是家宴?” 王琰忙陪笑道:“太子太傅能这样想,那就最好了。” “所以,家宴之上,我要与你们交际应酬?” “太子太傅这是什么话?宴席之上,说笑玩乐,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我还要聆听你们族中长辈的教诲?” “那是世家大族共同推举出来的长辈,若是长辈赐教,自然要……” “我还要提携你们族中后辈?在朝中时时照拂?” “太子太傅误会了,我们并无此意。” “宴席散后,你们便四处宣扬,认定我是世家出身,打着我的旗号为所欲为?” “这……这……” 王琰没有想到,祝青臣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 其实,祝青臣说的都对,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当今世家衰微,朝中无人可用。 正巧这时,太子太傅祝青臣横空出世。 又正巧,世家与这位太子太傅稍微沾得上边。 族中仅剩的几个长辈一合计,决定搭上祝青臣这条人脉。 他们虽然没见过祝青臣,但也略有耳闻。 听说这位小祝大人,自幼饱读诗书,品行端正,脾性温和,和独断专行的陛下比起来,好说话不知道多少倍。 这样的人,想来不会太过为难他们,更不会当众给他们难堪,也更好为他们所用。 所以,在听说祝青臣出宫的时候,他们马上派了王琰过来,在回宫的路上守着。 一则,王琰可以打着为父亲求情的旗号试探接近。 二则,王琰在同辈世家子弟之中,也算是礼数周全,能言善辩的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精挑细选的人物,被祝青臣几个问题当头砸下来,一时间也失了分寸。 王琰愣在原地, “这那这那”半天,死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谁能想到这位太子太傅如此不留情面? 谁能想到他比独断专行的陛下,还要肆无忌惮?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就在王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祝青臣又开了口,语带嘲讽。 “我虽上山修行十年,却也还记得前朝旧事,记得世家大族把持前朝的风光。” “怎么?你们想重现前朝风光,算计不动陛下,于是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方才不是还巧舌如簧么?如今怎么辩也不辩?全被我说中了?” 话音未落, “扑通”一声,王琰在马车前跪下了。 “太子太傅恕罪!” 他弯下腰,脑袋磕在地上,重重一声响。 “太子太傅明察秋毫,都是他们指使我干的!他们让我请太子太傅赴宴,说太子太傅去了之后,他们自有谋算!” “我……我也不知他们究竟要谋算什么,我都是受他们指使,请太子太傅明鉴!” 王琰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随侍宫人上前,低声询问:“太子太傅,是否要派人回宫,禀报陛下?” “嗯。”祝青臣微微颔首, “派个人回去,如实回禀即可。让他不用担心,也不用出来寻我,我料理完这些人就回去。” “是。”宫人即刻转身,吩咐两个侍从回宫。 祝青臣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王琰身上。 王琰似乎有所察觉,身子伏得更低,整个人不自觉发着抖,不敢多说一句。 祝青臣微微抬手,两个禁军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着王琰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太子太傅,您看……” “让他前面带路。” “什么?” 两个禁军不解,就连王琰也疑惑地抬起了头。 带路? 要去哪里? 祝青臣笑了一声,淡淡道:“不是特意为我准备了接风宴么?我不过去,岂不是辜负他们一番算计?过去看看。” 既然已经识破对方的诡计,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去? 随侍的禁军与宫人都想不明白,不过,既然是太子太傅的命令,他们遵从就是了。 两个禁军抬手一推,将王琰推到前面:“前面带路!” * 十年前,李钺一统天下,定国号为周,立凤翔为国都。 世家大族一开始还在拿乔,守着旧朝国都,不愿离开。 但新帝不放心他们,杀了几百个人之后,剩下的人便自发收拾好行李,灰溜溜地跟着来了。 来了凤翔之后,新帝也不重用他们。 想起旧朝风光,他们心中自然不平。 如今太子太傅“死而复生”,难得的机会,他们当然要牢牢抓住。 隔着一条街,小厮叫喊着,跑上前来。 “来了来了!” “王公子带着太子太傅的车驾过来了!” 一听这话,候在门外的几个世家官员都高兴起来。 “好好好。” “这王琰还真行,真让他给请过来了。” “我等亲自在门前等候,料想太子太傅也不好拿乔不来。” “那倒也是。太子太傅知晓轻重,让他在土匪泥腿子出身和世家出身里选,他自然选世家。” “快快快,炮仗锣鼓都准备好,务必让全城人都知道,太子太傅是我们世家中人……” 话还没完,长街那边,传来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下一刻,两列禁军快步上前,劈手将他们安排好的炮仗锣鼓夺走。 又下一刻,禁军大步登上台阶,把说着话的几个官员齐齐按住。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 “大胆!我们可是朝廷命官,你们怎么敢……” 方才还志在必得的几个官员,下一瞬就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们胡乱甩着头,交换一个疑惑恐惧的目光,满脸不解。 “这可是太子太傅的接风宴,你们想干什么?” 禁军冷声道:“这就是太子太傅下的命令!” “怎么会?你们胆敢打着太子太傅的旗号为非作歹,你们……你们……” “你们的算计,王琰全都招了,还是安分些,等太子太傅过来罢。” “什么?!” “王琰小儿,误我大事!”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时候,马车辚辚,从长街那边缓缓驶来。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随行的宫人推开窗扇,掀起帘子。 端坐在车厢之中的年轻官员,身着正红官服,转头看向他们,目光淡淡,扫了一眼窗外情形。 准备得够齐全的。 只怕他一下马车,脚一沾地,这群人就会敲锣打鼓,昭告全城。 快来看啊,太子太傅也是世家中人!太子太傅也是我们这边的人! 若是脸皮薄些的人,或许就认下来了。 但祝青臣和李钺一起,在土匪寨里长大,他的脸皮可不薄! 这群人以为他是软包子,想要算计他,那就完完全全算错了! “太子太傅……” 不等面前官员辩解,祝青臣便打断了他们的话。 他冷声道:“你们把教王琰的话,再说一遍。” 他们试图辩解:“太子太傅误会了,我等并未教过王琰什么话,是他自己……” 祝青臣提高音量:“再说一遍!” 众人连忙俯身:“太子太傅恕罪!” “我还没说你们有罪,你们急着请罪做什么?”祝青臣声色愈冷, “我让你们把话再说一遍。” 方才还胜券在握的世家官员,如今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祝青臣环顾四周,见附近百姓都好奇地朝这里张望,心想差不多了。 “你们不说是吧?那我来说。” “你们说,我也是世家出身,与你们同宗同源,理当与你们同气连枝,理当聆听你们的教诲,提携你们的后辈。” “是吧?这是你们说的吧?是你们想的吧?” 祝青臣随手抄起手中暖炉,想要朝他们砸过去。 可是想想,这是李钺给他的,实在舍不得,也便罢了。 他冷笑一声,语气嘲讽:“我是世家子弟?你们有什么脸面说我是世家子弟?” “早二十年前,我爷爷参奏权贵横行乡里,无法无天,被旧朝皇帝流放西北,那时你们怎么不说话?那时你们怎么不说我爷爷也是世家中人?” “噢,因为当年,我爷爷参的就是你们!是你们这群蠹虫!” 清清朗朗的声音,响彻整条街,所有围观百姓都听得见! “如今旧朝倾覆,陛下不搭理你们,你们见我年纪小,便打着走亲戚,接风宴的名义,来欺负我,作践我!” “想踩着我往上爬?想打着我的旗号继续为非作歹?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祝青臣深吸一口气,最后道:“若是你们安安分分的,便也罢了,偏偏你们要来招惹我。” “来人!” 禁军齐齐抱拳。 “将所有参与谋划此事之人,一并捉拿!关进天牢,听候发落!” “是!” 两列禁军迅速行动起来,将在场官员拿下。 他们还想辩解:“太子太傅误会了!我们绝没有欺辱太子太傅的意思!” “我等好心好意为太子太傅接风,实在是冤枉啊!” “太子太傅明鉴!” 祝青臣冷眼瞧着,面不改色。 这群人惯会巧言令色。 李钺从前不杀他们,大抵也是顾念着祝青臣。 可祝青臣才不顾忌。 门阀扎根百年,享受了千百年的荣华富贵,若不能连根拔起,时时死灰复燃,实在麻烦。 祝青臣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一鼓作气,将他们彻底打散! 众人哭嚎了一阵,见祝青臣始终不为所动,心凉了半截。 不是说祝青臣脾性温和么? 他怎么……怎么比皇帝还凶狠? 众人心道不妙,只怕项上人头不保,有沉不住气的,忍不住大骂出声。 “祝青臣,你怎么敢不认祖宗?你这是大逆不道!你……你必遭天谴!” 这话说得太过好笑,祝青臣不仅不恼,反倒笑出声来。 “我何时不认祖宗了?我爷爷,我父亲,我母亲,我都记在心里呢!” “倒是你们,拿着八竿子打不着的狗屁祖宗,就要来拿捏我!” “我告诉你们,我爷爷是土匪二当家,我父亲也是土匪谋士,我就是土匪孙子,我就是土匪小当家,怎么了?” 祝青臣坐在马车里,一只脚架在脚凳上,倒有几分潇洒不羁的土匪做派。 “我不仅喜欢当土匪,我还要重写族谱!” “就从我爷爷开始!写清道明,我们一家就是土匪,怎么着?” “什么祝氏旁支?我凤翔祝氏就是正统!” 祝青臣这一番话,把几个年长一些,自诩长辈的老东西气得一个仰倒,险些撅过去。 他们指着祝青臣,一句话卡在嗓子里,半天出不来。 “你……你你你……” “简直是大逆不道!” 禁军将他们的手打下来。 你们什么身份?也敢用手指着我们太子太傅? 祝青臣微微扬起下巴,有恃无恐。 他可是小土匪! 想不通,这群人不敢惹李钺,怎么敢来惹他? 祝青臣一挥衣袖:“拖走!全部拖走!” 忽然,人群之中,爆发出一声怒喝。 “祝青臣!” “你以为……你以为当今陛下就是什么好人吗?” 祝青臣抓紧手里暖炉,猛地回过头,目光在人群之中梭巡,想要找到口出狂言的人。 可他关心则乱,环顾四周,一时间竟找不到那个人。 那人还在说话—— “你以为当今陛下是什么好人?”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暴君!” “你不在凤翔的时候,他日日犯病!疯起来人人都怕他!” 祝青臣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让禁军阻止对方。 “你以为他是明君,你跟着他就能有好前程?你做梦!” “土匪做皇帝,简直荒谬!大字都不识几个,整日里不是带兵打仗,就是喝醉了抱着你的牌位,跟死了老婆似的哭哭哭,呸——” “谁看得上他这样的皇帝?” “你那个牌位,大得跟面墙似的,他也抱得动!五十个字的谥号,谁看了不笑话?” “一个土匪暴君,一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谁看了不说一句‘真是般配’?” 那人抬起头,大声喊道:“陛下与太子太傅天生一对!” 十年前,李钺将他们下狱,后来又赦免他们,让他们喊的就是这句话。 当年他们为了活命, “忍辱负重”,不得不喊。 如今再喊,却是为了嘲讽。 “陛下与太子太傅……” 下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哐当”一声巨响,炭灰扬起,飞扬空中。 祝青臣狠狠地把手里的暖炉掷了出去! 手炉直接砸在那人的脸上,几乎砸出一个深坑。 祝青臣站在马车外的车舆上,紧绷着脸,脸色苍白,心口起起伏伏,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他竟敢这样说李钺! 他竟敢这样说它们! 他找死! 太过用力,手炉直接散了架,即将烧尽的银炭砸在对方身上,炭灰弥漫,遮蔽天光。 一瞬间,天地俱静。 被砸中的世家子弟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血迹。 祝青臣抄起自己下车踩的脚凳,还想再砸。 但是脚凳太重,他丢不远,怕误伤旁人。 于是他干脆放下脚凳,跳下车,走到离得最近的禁军面前, “唰”的一声,从他腰间抽出佩刀。 祝青臣双手握着刀柄,朝方才说话的那个人走去。 那人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后退半步。 祝青臣一个文官,他不会杀人罢? 就算会,总不至于当街杀人……罢? 祝青臣一步一步走近。 正当此时,炭灰散去,尘埃落地。 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出现在烟尘尽头。 待看清此人是谁,众人忙不迭下跪行礼。 “拜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万岁!” 李钺穿一身玄衣,身披墨狐鹤氅,带着禁军宫人,大步朝这里走来。 李钺脚上长靴踏在地上,闷闷的声响,在长街上回荡。 所有人都跪着,唯独祝青臣站在李钺对面,看着他走过来,没由来的,忽然有些委屈。 委屈到红了眼眶。 见李钺来了,方才出言不逊那人,仍旧梗着脖子,自以为高义。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宁死不在土匪手下……” 却不想,李钺理都不理他,直接绕过他身边,来到祝青臣面前。 两人鞋尖抵着鞋尖,离得很近,亲密无间。 祝青臣小声告状:“李钺,他欺负我,他还说我们坏话!” 李钺低声应道:“我知道,我来处置。” 他伸出手,牵起祝青臣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手指,接过他手中长刀。 李钺转过身,看向那人。 李钺神色阴鸷,目光阴沉,实在是吓人。 那人悄悄看了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他仍旧不肯松口:“我乃梁城陈氏二十一代陈玟,我祖上也不是没出过太傅将军,我誓死不从贼子……” 话音未落,李钺抬起一脚,便将他踹飞出去。 陈玟骨碌碌滚出去,摔在雪地里。 祝青臣陪在李钺身边,两人并肩而立。 祝青臣平复心情,冷笑一声:“誓死不从贼子?不还是从了十年?” “你要真是清高,十年前就该吊死梁上,溺死河中,追着旧朝皇帝去了,怎么现在喊起来了?” “你祖上出过太傅将军,又与你何干?怎么?他们和我一样,死而复生,来为你讨公道了?还是他们鬼上身,上了你的身?” “无能鼠辈,句句不离长辈祖宗,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祖宗滚出来说话!” 李钺阴鸷沉默,一言不发,祝青臣口若悬河,脑子转得飞快。 他们两个就是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土匪,专门杀人放火,杀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门阀士族,怎么着? 李钺转了转手腕,掂起手中长刀,只觉得这刀轻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用。 杀人罢了,刀刃锋利就行。 李钺低声吩咐禁军:“封锁府邸,让无关百姓都散了。” “是。” 禁军领命下去,试图驱散围观百姓。 但凤翔民风彪悍,百姓早些年打过仗,那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他们频频回头,不愿离去。 “这群狗东西,竟敢欺负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刚回来,就被这样作践,简直可恶!” “凤翔老人谁不知道,小祝大人一家就是被流放过来的。当年不见他们来认亲戚,小祝大人做官了,他们家没落了,倒是冒出一茬一茬的亲戚。” “呸——” 禁军无奈:“好了好了,各位老人家,切勿动气,气大伤身。官府办案,诸位先行离去吧。” 好不容易,百姓退去。 李钺抬起手,将祝青臣揽进怀里,又把祝青臣的脸按进自己怀里,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 临死之前,那人还想挑拨离间。 “疯子!祝青臣,你看啊,你跟的皇帝就是个疯子!暴君……” 手起刀落,一声惨叫。 随后再也没了动静。 旁边的世家同党吓得呆住了,腿脚一软,直接倒在地上。 来了。 十年前,李钺就杀了他们一次。 十年后,又要来了,他又要杀人了! 血色蜿蜒,流淌到李钺脚边。 李钺丢开手中沾了血的长刀,抱着祝青臣的手,却收得很紧,时刻不肯放松。 倘若仔细看看,甚至可以发现,李钺在颤抖。 他不是因为杀人而发抖,他杀的人,早就数不清了。 他是因为—— 祝卿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是胡说的,他不是疯子,不是暴君! 他不是! ———————— 李那个:胡说!你们胡说!我是绝世好攻!竟敢在我老婆面前败坏我的名声!砍死你们!(转过头)(擦擦手上的血)(扑进老婆怀里)老婆,我是好人!你别害怕!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老婆比你还凶呢?要是你不来,他就自己动手了 臣臣和李那个,一款经典的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小熊软糖的反派小夫夫 第19章 亲吻礼 长街上,风吹过,烟尘四起。 沈竹,卫平等一众朝臣收到消息,匆忙赶到的时候,禁军已经在收拾残局了。 方才还叫骂不休,意图污蔑陛下与太子太傅的陈玟,如今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两个禁军上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走。 又有两个禁军提着水桶, “哗啦”两声,将清水泼在地上,冲刷鲜血。 眼见着水花要溅到他们身上,一众朝臣忙不迭后退半步,等回过神来,又抬头去看被拖走的尸体。 街道旁,乌泱泱跪了几十个涉事官员。 禁军特意拖着尸体,从他们面前走过。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只有尸体双脚在地上拖行,发出的窸窣声。 世家众人,一个个趴在地上,脸色死白,抖似筛糠,头低得要埋进地里。 禁军刻意放慢脚步,好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他们却没有这个胆子看。 与此同时,其他禁军还在查抄府邸,一拨一拨地往外赶人。 参与谋划此事的人还真不少。 前来赴宴的世家子弟,被安排献媚取乐的乐师舞女。 甚至他们猜到,祝青臣是喜欢男子的,还特意安排了十来个风格各异的男人,席上相陪。 用这种肮脏手段,就为了攀上祝青臣。 可以想见,他们是真的狗急跳墙了。 也可以想见,若是祝青臣没看破,以为有人请吃饭,傻乎乎地就往里面冲,还不知道要被他们算计成什么样子。 李钺阴着脸,盯着这群打扮得花枝招展…… “草枝招展”的男人,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目光狠戾。 这些世家大族,表面上光风霁月,背地里玩得比谁都花。 怎么会有男人穿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有男人走路都走不稳? 怎么会有男人……他竟然还敢看过来! 李钺收紧了抱着祝青臣的手,把他牢牢锁在自己怀里,随后转过身,背对着那群人,用自己高大的身形挡住祝青臣,把他藏起来。 祝青臣扭了扭身子,试着抬起头:“李钺……” 话音未落,李钺一把按住他的脑袋。 “啊……” 祝青臣被迫把脸埋在李钺的胸膛里。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一片寂静,什么都听不见。 祝青臣整个人都被李钺强盛的气息笼罩着,他只能感觉到李钺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越收越紧,听见从李钺胸膛里传来的,有力却微乱的心跳声。 他甚至能隔着厚厚的衣裳,感受到李钺身上滚烫的体温,几乎要将他融化。 他…… 他抬起手,拍了拍李钺的肩背。 “李钺,我喘不上气……你又要把我抱晕了……咳咳……” 听见这话,李钺才回过神来,赶忙松开一些,拍拍祝青臣的后背,好让他喘口气。 祝青臣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轻轻咳嗽着,小声抱怨道:“李钺,你都有前科,你还不留神……你简直是铁铸的,总有一天被你抱……” 他想说“被李钺抱晕勒死”,但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李钺一直很忌讳这些,便把话咽了回去。 李钺低声解释道:“朕不是有意的,有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你看了会长针眼,所以……” “长针眼?”祝青臣好奇地探出脑袋, “那我更要看看……” 一听这话,李钺赶忙又抱紧他。 “不许看。” 李钺挡在他面前,捂住他的双眼。 他正色道:“祝卿卿,不许看!” 祝青臣握住李钺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不看就不看。” 他乖乖捂着眼睛,转过身,背对着那些人,喊了一声:“来人!” 朝中大臣听见他喊,连忙上前,依次在他与李钺面前站好,俯身行礼。 “见过太子太傅!见过陛下!” 祝青臣与李钺并肩而立,互为倚靠。 祝青臣抱着手,清了清嗓子,冷声道:“这些鼠辈,自诩高门大户,实则满腹阴谋算计,打着接风宴的旗号,要挟算计,设计陷害,无所不用其极。” “所幸我机警,陛下又及时赶到,这才没酿出丑祸。” “沈竹——” 沈竹出列,作揖行礼:“太子太傅。” “此案疑点颇多,尚须审讯斟酌。现将此案移交于你,由你全权负责。” “是。” 祝青臣目光一扫,又唤了一声:“卫平。” 卫平出列抱拳:“太子太傅。” “此案牵涉官员众多,你为武将,统领一队禁军人马,协助沈竹办案。” “是。” 祝青臣下令的时候,一众朝臣都恭敬听着。 李钺就站在祝青臣身边,微微偏过头,看着他有条不紊,安排一切,看着他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侧脸,没忍住勾了一下唇角。 真好。 他负责杀人,祝卿卿负责善后。 他们配合默契,天生一对! 只听祝青臣又吩咐道:“沈竹,先行审问那些家丁仆役,乐师舞姬,还有那些……那些装扮妖艳的男子……” 李钺皱起眉头,猛地转头,看向祝青臣。 装扮妖艳的男子? 原来祝卿卿看见了! 那……那那那…… “倘若审问清楚,他们是被胁迫的,不要太过为难他们,从世家那边拿点银子给他们,就放他们回去吧。” 还好,李钺松了口气。 祝卿卿只是比较善良,见不得无辜百姓受牵连,没有看上他们的意思。 “至于参与此事的世家中人,你且细细审问,不可轻纵一个。” “臣明白。” 最后,祝青臣正色道:“沈竹,卫平,别听他们胡言乱语,我不是什么世家旁支,我和他们不是亲戚,没有关系,我就是土匪出身,和你们一样。” “不要再因为顾及我,而轻易放过他们了。” “是。”沈竹与卫平齐声应道。 一切安排妥当,天色暗了下来,祝青臣和李钺也要回宫去了。 马车前,李钺扶着祝青臣的胳膊,亲自送他上去,待他坐稳之后,自己也进去了。 宫人随侍,禁军护送,马车驶过朝臣面前。 朝臣俯身行礼,齐齐道:“恭送太子太傅!恭送陛下!” 紧跟着,马车又驶过跪在道边的世家众人面前。 世家众人趴在地上,声音呜咽,好似鬼哭:“恭送太子太傅……恭送陛下……” 完了,这下全完了。 究竟是谁说的祝青臣脾气温和? 究竟是谁最先提出来,要算计祝青臣的? 祝青臣和李钺根本就是一对活阎王! 这下可把他们害惨了! * 马车摇晃,驶过长街。 车厢里,两个“活阎王”并排坐着。 厢轿很大,祝青臣一个人坐,绰绰有余,他甚至可以在里面歪着身子睡觉。 但要是再加一个人高马大的李钺,车厢就显得有些狭窄了。 两个人面无表情,暗暗较劲。 “李钺,你又压到我的衣袖了。” “祝卿卿,分明是你一直在挤我。” “这是我的马车,我不想和你一起坐,你坐到对面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的马车都是朕的马车。” 祝青臣不由地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李钺,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李钺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反正朕要和你一起坐。” “我不要,你挤到我了。你旁边还有这么多空位,你过去点。” 祝青臣用手推,用肘击,用脚蹬,想给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偏偏李钺今日不知怎么了,稳稳坐定,纹丝不动,往边上挪一点点都不肯。 祝青臣推不动他,只得收回手,看向旁边的位置。 李钺不走,他走。 祝青臣扶着厢壁,刚抬起屁股,还没来得及挪过去,忽然,李钺伸手一捞,直接揽住他的腰,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抓了回来。 “诶!” 马车一个颠簸,祝青臣跌坐在李钺腿上。 李钺从身后抱着祝青臣,双手环着他的腰,把他整个儿拢在怀里。 祝青臣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钺,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坐了?” “嗯。” “难怪一直挤我。”祝青臣握着李钺横在自己腰上的手,帮他收紧一些, “你想抱我干嘛不直说?都快把我挤成小泥人了。” “朕羞于说出口。” 羞? 祝青臣皱着小脸,不敢相信地回过头看他。 天底下还有能让李钺害羞的事情? 李钺对上他的目光,轻笑一声,随后低下头,蹭开祝青臣的鹤氅。 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先前想抱就抱,想摸就摸,不就上了个马车,怎么忽然羞起来了? 祝青臣警觉起来,问了一声:“李钺,你怎么了?” 李钺蹭开祝青臣的衣裳领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没有回答。 祝青臣更担心了。 “干嘛不说话?” 他伸手去推李钺的肩膀,李钺仍旧坐定不动,只有抱着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祝青臣想转身都不能。 祝青臣只能维持着扭着身子的姿势,努力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试图从中找出端倪。 “李钺,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没中计吗?不仅没中计,还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你也拿他们开刀,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有什么不好的?” 李钺沉默不语。 “不是因为这个啊?那是因为……你又想西征了?不是不想让你打仗,只是连年征战,除了你,谁都受不住。” 李钺保持缄默。 “也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我想不出来了,李钺,跟我说说嘛。” 祝青臣摇晃着他的肩膀,软下语气,像是撒娇。 李钺终于开了口:“祝卿卿,不是你的问题,与你无关,是我的问题。” 因为埋着脸,他的嗓音沉沉的:“我抱一会儿就好了。” 他都这样说了,祝青臣也不好再问,转过身:“这样。” 祝青臣仍旧坐在李钺的腿上,但是两个人换了姿势,面对面抱着对方。 李钺高高大大的,低着头,像受伤的头狼一般,躲在祝青臣怀里。 祝青臣又摸摸他的头发,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李钺悄悄抬眼,偷偷看着祝青臣。 ——真的不问啊? ——祝卿卿,你真的不追问一下吗? ——我说别问,你就真的不问,你再问一句,我就告诉你了。 正巧这时,祝青臣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李钺眼中慌乱一闪而过,随后又恢复成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唤了一声:“祝卿卿。” 祝青臣也应了一声:“嗯?” “那个陈玟,他说的话……”李钺垂下眼睛,欲言又止。 “他说什么了?”祝青臣不解,仿佛全然不记得了。 “他说我是暴君。”李钺低声道, “还说我是疯子。”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钺抱着他,继续道:“我没病,我不是疯子,我很正常的,太医他们都没说我有病。” “刚刚提刀杀人,是因为陈玟欺负你,不是因为陈玟说了我的坏话,我急着杀他灭口。” “祝卿卿,你不要多想,我不是疯子,我不经常杀人。” 祝青臣终于明白,李钺为什么忽然这么低落了!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陈玟! 祝青臣撩起衣袖,想要去打陈玟一顿,忽然想起陈玟已经被杀了,只得作罢。 他伸出手,抬起李钺的脸,认真地看着他。 “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都是嫉妒!” “那些无名鼠辈,时时刻刻把自己祖上出过什么太傅权臣挂在嘴边,贬低我与你是旁支,是土匪,其实他们可嫉妒我们了,他们恨不得亲自动手,把我们拉下来,自己做皇帝,做太傅。” “那些人就是十足十的反贼,他们不反,是因为朝中有我们坐镇,我不在的时候,就全靠你镇压,他们畏你,惧你,怕你,才会不遗余力地抹黑你。” 不愧是太子太傅! 滔滔不绝,才高八斗,引经据典,舌灿莲花! “早些年,天下群雄逐鹿,那些自封为王的手下败将,在阵前叫骂,还写讨伐你我的檄文,说我们是土匪孙子,是煞星降世,必定祸乱天下。” “我们不也没当回事?甚至我们还弄了一篇檄文来,一边看一边笑呢,你都忘了?” “既然方才那些人也是反贼,那又何必把他们的屁话放在心上?” “疯子又如何?暴君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帝王之位,生前身后之名,在史册里,在人心里,唯独不在他们嘴里!” 这番话,祝青臣说得认真,李钺也听得认真。 李钺颔首,握住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 “所以,我杀人的样子,不会太难看吧?” “当然不会了!杀该杀的人,有什么难看的?” “所以祝卿卿根本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对吧?” “那当然了!”祝青臣用力点头, “我都快把陈玟的名字给忘了,又怎么还会记得他那些污言秽语?若不是你提起,我早都忘了。” “所以祝卿卿觉得我不是疯子,对吧?” “嗯。”祝青臣继续点头,比刚才更用力, “试问哪个暴君能够二十岁就平定天下?哪位暴君能够二十岁就叫外敌不敢来犯?李钺,你才不是暴君。” 李钺抿着唇角,原本漆黑的双眼染上笑意。 可是下一刻,只听祝青臣又道—— “李钺,想想十八岁的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李钺面上笑意慢慢凝固,渐渐散去。 十八岁的李钺…… 十八岁…… “横扫天下,无所畏惧。十八岁的李钺,才不会为了这些胡言乱语难过,还会反过来嘲讽他们,和我玩笑呢。” 李钺哽住,试探着问:“所以祝卿卿,你更喜欢……十八岁,年轻的我?” 祝青臣似乎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正色道:“对呀,你那时候根本不会……” 等一下,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祝青臣忙不迭转回头,只见李钺又变成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了。 “不是!”祝青臣手忙脚乱,试图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朕知道了。”李钺握着他的手,语气里是和刚才一样的失落, “二十八岁的朕太过多愁善感,远不如十八岁的李钺少年恣意。” “啊?” “祝卿卿年方十八,和十八岁的李钺岁数一样,和他更投缘,也是有的。朕到底是年长一些,远不如李钺年轻。” “等一下!”祝青臣急急喊停, “你不就是李钺吗?李钺不就是你吗?” “可祝卿卿方才说,朕远远比不上十八岁的李钺。” “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祝卿卿说,朕不如十八岁的李钺恣意,不如十八岁的李钺豁达,不如……” 忽然,祝青臣大喊一声:“对!” “什么?”二十八岁的李钺看着祝青臣,不敢置信。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但……祝卿卿真的这样想? 祝青臣又一次按住他的脸,正色道:“十八岁的李钺就是比二十八岁的李钺好!” “十八岁的李钺不会时时把二十八岁的自己挂在嘴边,但二十八岁的李钺一刻不停地念叨十八岁的自己,和自己比。”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有什么好比的?” 李钺弱弱道:“他比我年轻。” 祝青臣纠正:“什么他他他?那是你自己!” 李钺又道:“他们都比我年轻。” 祝青臣疑惑:“他们又是谁?十九岁的你?二十岁?” “是他们。”李钺道, “方才那些人,给祝卿卿准备了好几个十八岁的男人,更小的也有。朕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世。” “干嘛要防?我又不喜欢他们。” “你喜欢十八岁,细皮嫩肉的男人。” 祝青臣试图辩解,李钺忙补充道:“祝卿卿,你自己说的。” 李钺抬眼,又用那种可怜委屈的眼神看着他。 “祝卿卿,我这几日都有认真上药,可是伤疤太久了,消不下去。我也穿了十八岁的衣裳,结果你好像没发现。” “你穿了十八岁的衣裳?什么时候?” “今日早晨,练刀的时候穿的。” “那件……”祝青臣欲言又止, “你那件衣裳那么小,都短了一截,我以为你比较节俭,就没敢问你。” 一听这话,李钺更难过了! 所以,他早晨戴的是十八岁李钺的发冠,用是的十八岁李钺的长刀,祝卿卿全都没发现! 要不是祝卿卿还在他怀里,他简直想指天发问。 怎么会这样? 就在李钺黯然神伤的时候,祝青臣举起拳头,照着他的胸膛,给了他一下。 “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钺摇头:“在想怎么变成十八岁的自己,要不我也上山一趟好了?祝卿卿,你在山下等我一阵子,等我回来……” 祝青臣又给了他一下,解释道:“我是说过,我喜欢十八岁细皮嫩肉的男人,但我说的那个男人就是你!” “我说我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那是因为你身上伤疤这么多,我看见很难过,想帮你消掉。” “我说我喜欢十八岁的李钺,那是因为……” 祝青臣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因为……我最后记得的李钺,就是十八岁的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又没有陪你过十九岁,二十岁,我又不知道二十一岁,二十二岁的你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十八岁的你。” “我上山之前,在破庙里,一直惦记的就是李钺。” “李钺就是李钺,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李钺,我没有把你当成好几个人。” “我说我喜欢十八岁没伤疤的男人,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 祝青臣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结果你还冤枉我,和自己争风吃醋很好玩吗?难道我在意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李钺低低地喊了一声:“祝卿卿,是同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十八岁的李钺一直在等你,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祝青臣抬起头:“你还说‘他’?” “是我。”李钺改了口, “我就是李钺,朕就是李钺。” 祝青臣鼓了鼓腮帮子,问:“所以你就为了这些事情,别扭了这么久?” 李钺道:“我害怕祝卿卿不喜欢我。” 他是装模作样了,故意装出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模样。 可他心里的害怕担心不是装的。 文人臣子那么喜欢明君,祝卿卿肯定也喜欢,结果该死的陈玟偏偏说他是暴君。 祝卿卿这么喜欢十八岁的李钺,结果他偏偏独自过了十年,变成了二十八岁的帝王。 就算他杀了陈玟,话也已经传到祝卿卿耳朵里了。 就算他换上十八岁的衣裳,他也不再是十八岁的自己,还有一堆人排着队给祝青臣送人。 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便是如此。 他是因为太担心了,才想着扮扮可怜,好让祝卿卿安慰安慰他。 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想听祝卿卿说喜欢他,仅此而已。 而此时,祝青臣就跨坐在他的腿上,面对面看着他。 李钺对上他的目光,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傻事,说的那些傻话,没忍住笑出声。 他双手握着祝青臣的腰,把他往前一带,低下头,额头抵着祝青臣的额头。 他低声认错:“对不起,祝卿卿,我不该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脑子都想乱了。” “下午你不在,我一个人在寝殿,总觉得宫里空荡荡的。后来他们进宫来说,你被人欺负了,让我赶快过去,我赶来的时候,又碰上他们说那些话,我就全乱了。”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我明明派人回去跟你说,宫外的事情,我自己能料理好,谁让你赶快过来了?” “我让的。”李钺笑了笑, “我怕他们进献谗言,挑拨我和祝卿卿的关系,就赶快让我自己过来了。” 他学自己的声音:“‘不好啦!陛下,有人在太子太傅面前,说陛下的坏话!陛下快去看看吧,再不过去,太子太傅都要被人拐跑啦!’” 祝青臣再也坚持不下去,笑出声来:“我有那么傻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没有。”李钺最后道, “是我傻,我错了,回去继续反省。” 祝青臣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好好反省,下次不许再犯了。” 忽然,祝青臣想起什么事情:“我中午让你反省的事情,你反省了吗?” “下午反省过了。”李钺点点头, “认真,专心,严肃,反省了一个时辰。” “那……”祝青臣翘了翘脚,朝他勾勾手指, “先检查一下反省成果。” “好。” 话音未落,李钺双手捧住祝青臣的脸,轻笑一声,俯身靠近。 “早上祝卿卿凑过来亲我,我一时胆怯,借机逃走了,这样不对。” “祝卿卿亲我的时候,我应该——” “亲回去。” 李钺低下头,用冰凉凉的嘴唇,贴了一下祝青臣热乎乎的左边脸颊。 紧跟着是右边脸颊,两边眼下,还有额头和鼻尖。 作为祝青臣早晨亲吻的回礼,李钺不间断亲了他十来口,几乎把祝青臣脸上每一寸地方都亲到了。 只差最后一个地方—— 李钺捧着祝青臣的脸,目光落在他红润润的双唇上,轻轻用生着薄茧的拇指摩挲一下。 “祝卿卿……” “李钺……”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李钺收回目光,望进他的眼里:“嗯?你想说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祝青臣道, “陈玟说的那个比墙还大的牌位。” 李钺身形一僵。 祝青臣继续问:“他说你经常抱着比墙还大的牌位哭,牌位我知道,但是比墙还大的是什么样的?这是怎么回事?” 该死的陈玟! 李钺咬着后槽牙,恨不得跳下马车,再冲回去,把陈玟碎尸万段! 祝青臣见他不语,凑上前,疑惑地看着他:“真的有这个东西吗?还是他又胡说八道?” 李钺斩钉截铁道:“对,他胡说。” “可是……” 不等祝青臣再问什么,李钺就一把按住他的脸,继续亲他。 亲亲脸颊,亲亲眼睛,亲亲额头,再来一遍! 像头狼收着力气,不去撕咬猎物,反倒亲吻猎物。 试图用狂乱的亲吻,让祝卿卿忘记牌位的事情! ———————— 臣臣:李……钺……你……疯……了…… 李那个: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小情侣在马车里就亲脸,他俩的嘴子我另有他用,留到另一个更刺激的场景再亲,小可爱们可以猜一猜在哪里亲嘴,嘿嘿,想想就开心 本来打算十万字以内完结的,但是小情侣摸来摸去,亲来亲去就写了几万字,可能会超一点字数,但应该也在十几万字以内,周一要上夹子,所以下次更新时间在【周一晚上十一点】,感谢小可爱们支持! 第20章 寻迹去 像是雄狮捕获猎物,肆意啃咬。 又像是头狼为配偶舔毛,克制温柔。 李钺卸下可怜巴巴的伪装,双手捧着祝青臣的脸,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左左右右,亲了个遍。 狂风暴雨一般的亲吻迎面打来,打得祝青臣措手不及。 祝青臣皱着小脸,紧闭双眼,一边仰着身子往后躲,一边胡乱挥舞双手,试图把李钺推开。 他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李钺……别……别亲了……唔!足够了!停下!” 李钺自然不肯,凑上前,贴贴他的脸颊,颇为自信地宣布:“祝卿卿,我可是疯子。” “疯子也不行!”祝青臣挣扎着,忽然想起什么, “等一下,你刚刚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刚刚……” 他一扬手,手掌拍在李钺的脸上,手心贴在他的嘴上。 直到捂住李钺的嘴,祝青臣才终于稍得喘息。 祝青臣睁开眼睛,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李钺,你讨厌……那个了!” 不能说“死”字。 “我就亲了你一下,你跟饿了半个月的狼似的,糊我一脸口水。” 其实李钺就是多亲了他几口,有时亲在他的眼睛上,亲在他的眼眶和眼角,害得他睁不开眼睛,远远没有到糊口水那么厉害的地步。 但李钺也不否认。 他低下头,半张脸藏在祝青臣的手掌后边,露出一双漆黑眼睛。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祝青臣,眼里满是笑意。 祝卿卿,可爱! 祝卿卿,喜欢! 祝卿卿,爱亲!多亲!使劲亲! 他不说话,祝青臣抹完脸,又抬起手,给了他一下。 “旁人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你不是难过得抱着我哭吗?怎么现在反倒自己说自己是疯子了?” 一说这话,祝青臣忽然又想起什么。 “对了!我想起来了!” “早上的时候,你还跟我说——” “‘反正在他们眼里,朕早已经是独断专行的暴君了’!” “你明明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你还跟第一次听见似的,抱着我诉苦,引得我担心害怕,你是假装的!” 祝青臣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摇晃着李钺的肩膀。 “李钺,你这个大骗子!你是装可怜的!” 李钺双手环着他的腰,往前一抱,直接把他带到自己面前。 “没有,祝卿卿,我没骗你。” 李钺抬起头,又用那种眼泪汪汪的眼神看着祝青臣。 祝青臣大声喝止,捂住自己的眼睛,拒绝与李钺对上目光。 “不许再装了!我不会再中计了!” 李钺扶着他的脑袋,解释道:“祝卿卿,你不在的时候,他们经常骂我是疯子暴君,我早就知道,也不是第一次听见。” “但是——”李钺话锋一转, “你是第一次听见。” 祝青臣张开挡在眼前的双手,透过指缝看他。 李钺正色道:“朕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朕,我只在乎你。” 这个解释还差不多。 祝青臣放下手。 正巧这时,马车停下,赶车的宫人在外面小声回禀:“回陛下,太子太傅,到寝殿外了。” 马车里,两个人对视一眼。 祝青臣刚准备从李钺腿上爬下来,李钺刚扶住祝青臣的腰,准备把他抱下马车。 可外边的宫人没等到他们的吩咐,还以为他们没听见,又轻声道:“那就再绕着皇宫转一圈吧。” “吉祥,过来驾车。” “又是我?我都绕了两三圈了。再说了,就算我不累,马都累了。” “那你去请陛下和太子太傅下车。” “我可不敢,陛下与太子太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我去请他们,陛下会让你们打我的……” “干脆让马去请好了,陛下和太子太傅不会要在车上过夜罢?” “说什么呢?还不住口?” 马车里,祝青臣与李钺交换了一个颇为尴尬的眼神。 玩闹,难过,哄人,拥抱,亲脸,吵架,生气,最后和好。 他们在马车里做了这许多事情,回来的地方离宫里又不远。 算算时辰,他们早该到了。 结果他们都没察觉,愣是在马车里腻歪了老半天。 真是难为这群宫人了,明明都到了,也不敢喊他们下来。 祝青臣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李钺单手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地咳嗽一声。 可宫人们似乎没听见,那个叫做吉祥的宫人拿起马鞭,准备再绕一圈。 李钺加重声音:“咳咳!” 这下他们终于听见了。 “陛下?” 李钺端起架子,若无其事地问:“可是到了?” 宫人们连忙应道:“是,到太极殿外了。陛下与太子太傅可要下车?” “废话。”李钺道, “下车。” “是。” 宫人们欢天喜地,牵马车的牵马车,搬脚凳的搬脚凳。 李钺先跳下车,随后回过头,朝祝青臣伸出手,把祝青臣牵下来。 两个人并肩而立,站在太极殿外,却不肯往里走。 李钺环视一周,目光落在赶车的吉祥身上,冷声道:“你——” 吉祥心中一惊,不由地缩了缩脖子:“陛……陛下……” 陛下该不会听见他说的那些话了吧?陛下不会真的要让人打他吧? 不要啊!他冤枉啊! 李钺话锋一转:“车赶得不错,回去领赏。” 吉祥睁大双眼,眼里迸出光来:“多谢陛下!” 这时,祝青臣也对离得最近的两个宫人道:“你们今日也侍奉得不错。” 两个宫人同样行礼道谢:“多谢太子太傅夸奖。” 李钺与祝青臣同时清了清嗓子—— “所有禁军,今日护卫太子太傅有功,重重有赏。” “所有宫人,今日陪同我出宫,侍奉周到,同去领赏。” 两个人携手并肩,同时登上寝殿前的石阶。 留守在殿中的宫人连忙迎上前,膳房的宫人正巧过来送晚膳。 宫人们齐声问安:“见过陛下,见过太子太傅。” 祝青臣与李钺微微颔首:“侍奉得不错,去领赏罢。” 宫人齐齐疑惑,不是,他们还没开始侍奉呢。 祝青臣和李钺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若无其事地走回寝殿。 夜里,宫人们人手一个沉甸甸的银锭,捧在手里,不敢相信。 “好好的,又没过年过节的,赏我们做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让你们拿着就拿着,就当是陛下和太子太傅的喜钱。” 知道内情的宫人相视一笑。 这哪里是喜钱?分明是封口钱。 拿了赏赐,就不准再提马车的事情了。 ——陛下和太子太傅在马车里卿卿我我,腻腻歪歪大半天,马车绕着皇宫走了足足三圈,陛下和太子太傅还在腻歪! 请陛下和太子太傅放心,他们绝对不会往外乱说! 再说一遍,陛下和太子太傅在马车里腻歪了大半天…… 再再说一遍,陛下和太子太傅…… 最后说一遍…… * 入夜时分。 祝青臣洗漱完,穿着毛绒中衣,披散着头发,带着满身暖和的水汽,从偏殿出来。 李钺原本倚在榻上看奏章,听见他踢踏着木屐的脚步声,便将奏章合上放下,准备起身。 祝青臣快跑上前,一把按住他:“我吩咐他们送干净热水进来了,等一会儿。不许用我的剩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许就是不许!” 祝青臣早就想说了,李钺总是用他的洗脸水洗脸,用他用过的热水擦身,还喝他剩下的茶水。 虽说他和李钺吃饭,他总是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丢给李钺,但吃的东西和用水怎么能一样? 宫人每每在旁边看着,祝青臣都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就算宫人不在,但他们进进出出送水,肯定也知道。 祝青臣红着脸,一屁股在李钺身边坐下。 李钺戳戳他的红红脸蛋:“祝卿卿,怎么了?” 祝青臣不说话,扭着身子挤他。 李钺配合地往榻里挪:“嗯?” 祝青臣继续挤他,使劲挤! 就在两个人要像小狗一样,抱在一起打滚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宫人的声音。 “陛下,太子太傅,热水备好了。” 祝青臣推了李钺一把:“快去洗漱。” 李钺也轻轻戳了他一下:“祝卿卿,你堵着我,我出不去。” “放屁!”祝青臣蹬脚,把床榻踢得梆梆作响, “我就占了这么点位置,哪里堵着你了?” 祝青臣扭了扭身子,直接在榻上躺下,张开双臂双腿,整个人变成一个“大”字。 “看到没有?这才叫堵路!” 李钺摸摸他的头发:“对不起,祝卿卿,我说错了。” 祝青臣气鼓鼓:“那还不快去?” “好,太医下午送了新的祛疤药膏,就放在床头,等一下帮我上药。” “知道了。” 李钺下了榻,转去偏殿洗漱。 祝青臣躺在榻上,懒得起来。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从用晚膳的时候就有感觉,但他就是想不起来。 奇怪。 祝青臣扭过头,看见李钺放在榻上的奏章。 他伸手一摸,觉着厚度不太对。 打开一看—— 好家伙,奏章里还夹着几页纸,正是祝青臣从沈竹那里拿来的《祝青臣传》。 看来李钺对这篇传记真的很满意,还要拿出来细细观看,反复回味。 祝青臣笑出声,把纸张夹回去…… 等一下! 他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他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了! 《祝青臣传》! 他从史官手里没收的手稿,他放在木匣里,木匣又放在马车上,马车…… 他下马车的时候忘了拿! 祝青臣着急忙慌地蹬上鞋子,跑出寝殿。 “来人……” 正巧这时,几个宫人朝这里走来。 祝青臣赶忙喊住他们,让他们去马车上把东西拿过来。 “快!一定要快!” “太子太傅稍安勿躁,我等马上派人去取。马车是陛下御用马车,旁人不敢擅动,不会被人拿走的。” 两个宫人留下陪伴祝青臣,其他的结伴去拿东西, 但祝青臣还是不放心。 那种东西……万一流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他和李钺的一世英名还要不要了? 祝青臣扶着门框,站在门边,翘首而望。 宫人们劝道:“外面风大,太子太傅还是进去等吧?” 祝青臣摇摇头:“正好我在外边赏赏月亮,不妨事。” 他执意不肯,宫人们也没有办法,只得拿来狐裘,给他披上,陪他一块儿等候。 祝青臣叹了口气,抱着手,靠在门边。 宫人见他这副模样,纷纷出言宽慰。 “太子太傅不必担忧。” “东西就在宫里,丢不了的。” “就是就是,皇宫就是陛下与太子太傅的家,在自己家里怎么会丢东西?” 祝青臣被他们的俏皮话逗笑,拢着鹤氅,走回房里。 “让你们陪我在外边吹冷风了,快进来,里面暖和。” “是。” 殿中点着好几个炭盆,宫人们簇拥在祝青臣身边,学着祝青臣的模样,伸出手,烤烤火。 一个年纪小的宫人壮着胆子问:“太子太傅,那木匣里是什么要紧东西?” 年纪稍长的宫人赶忙喝止:“自然是太子太傅带回来的要紧文书,不可多嘴。” “噢。”小宫人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太子太傅恕罪,他不是有意的。” “不要紧。”祝青臣解释道, “不是文书,是……是我与陛下之间的一些……那个……” 话没说完,也不好意思说完。 宫人们却都明白了。 还是方才那个小宫人:“一定是陛下写给太子太傅的情信吧?那是不能让外人捡了去!” 就……差不多吧。 祝青臣也没有再解释。 “陛下写给太子太傅的情信,一定和圣旨写得一样好。” “禁军日日朗诵,陛下册封太子太傅的圣旨我都会背了,要是我也识字就好了。” “陛下的文采真好!” “等一下。”祝青臣举手喊停, “你们是说,李钺的文采很好?” “是啊。” 提起陛下,宫人们都一脸崇敬。 “陛下写的圣旨,我们都听得懂,还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读起来顺顺的,一听就很有文采。” “当然了,陛下常跟我们说,论文才,他只是天下第二,算是榜眼,太子太傅才是状元。” “这样啊。”祝青臣挠挠头,李钺也是给自己贴上金了。 还状元榜眼,他真会忽悠。 “陛下和太子太傅都好。” “陛下为太子太傅写的传,我也会背了。” “等……再等一下!”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 “他给我写的传?《祝青臣传》?你们都会背?” “是。”宫人齐齐看向他, “我们都会背。” “陛下写传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陪侍,陛下还问我们能不能看懂。” “陛下写好传记,还特意给我们念过,念久了,我们自然会背了。” “我认识的好些字,就是上面的字呢。” 都,会,背! 祝青臣几乎要晕过去。 那他费尽力气,从史官手里拿来手稿,有什么用? “太子太傅!太子太傅!” 宫人扶住他,祝青臣勉强站好,摆了摆手:“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头晕。” 正当此时,派去马车上取东西的宫人抱着东西回来了。 “太子太傅看看,是这个匣子不是?” “就是这个。” 祝青臣接过匣子,也不再顾忌旁人了,直接打开,从里面拿出史官手稿。 “你们看看,是这个吗?” 宫人凑上前看。 “诶,就是这个!” “我认得太子太傅的名字。” “我还记得开头呢。” 果然如此! 祝青臣恨不得马上冲进偏殿,把李钺从洗澡水里揪出来! 他到底还做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太子太傅,怎么了?” “好好的,怎么恼了?” “其实,陛下可喜欢太子太傅了。陛下夜里想太子太傅,想得睡不着,就自己看传记,还给守夜的宫人念。” “我们都是这样才会背下来的,并没有亵渎太子太傅的意思。” 祝青臣顿了一下,语气也软了下来:“是……是吗?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的传记能让你们识字,也算是功德一件。” “太子太傅没回来时,陛下夜里难眠,不是去祭拜太子太傅,就是给我们念传。” “我们更希望陛下给我们念传呢,这样我们可以识字,陛下也可以和我们说说话,不至于总是憋闷着。” “这样……”祝青臣垂下眼睛,掩去眼中难过, “再跟我讲讲吧,我回来之前的事情。” “太子太傅恕罪,陛下不让我们多说。” “不要紧的。” “可……” “你们想想,是我更怕陛下,还是陛下更怕我?” 宫人们思索片刻。 毋庸置疑,陛下怕太子太傅! 于是他们拿来软垫,祝青臣在炭盆边坐下,他们则围着祝青臣坐着。 “我记得,太子太傅刚走的时候,陛下喝酒喝得多一些,后来酒量见长,陛下喝不醉,也就不怎么喝了。” “我还记得,之前有两个江湖方士,装神弄鬼,说可以让陛下见到太子太傅,陛下信了,请他们吃了顿饭,结果竟是骗子,气得陛下把他们都砍了。” “还有还有……” 祝青臣抱着腿,静静地坐在火炉边,听他们说话。 暖炉烧得正旺,银炭燃烧,发出哔啵脆响,火光映在祝青臣脸上,映出他眼中星星点点的光芒。 忽然,祝青臣问:“宫里有我的牌位,对吗?很高很大,李钺经常过去看我?” 宫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 平日里,李钺洗漱是很快的。 擦把脸,再抹抹身上就好了。 可他今日杀了人,见了血,身上也溅上了血迹。 祝青臣身子弱,李钺怕冲撞他,便准备仔细洗洗,把身上的煞气都洗干净。 所以耽搁了点时辰。 料想祝青臣肯定等急了,他一面套上衣裳,一面从偏殿走出来。 “祝卿卿……” 寝殿之中,空无一人。 李钺顿觉不妙,系好衣带,转身出去。 “来人!” 几个宫人守在殿外,听见动静,赶忙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祝卿卿……太子太傅呢?” “太子太傅……” 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吞吞吐吐,谁都不肯说话。 李钺皱眉,加重语气:“朕问你们,太子太傅人呢?是沈竹过来了,还是他跑出去玩雪了?难不成要跟我分房睡?” “不是不是。”几个宫人连连摆手, “太子太傅去……” “太子太傅去昭阳殿了。” “陛下不用担心,太子太傅走时,给陛下留了话,说他看看就回来,陛下在殿中等他回来就好。” 昭阳殿? 那不是他…… 李钺一言不发,推开他们,大步走下石阶。 与此同时。 祝青臣披着狐裘,怀抱木匣,手提灯笼,在宫人们的陪伴下,穿梭在漆黑的宫道与走廊上。 片刻之后,李钺一身单衣,熟练地从同一条道路走过。 屋顶上,残雪滑落,发出一声轻响。 雪地里,祝青臣的鹿皮小靴踩在上面,李钺的长靴踏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玉雪琼华,月影浮动。 月色云影之中,冷风拂过身边,仿佛有人擦肩而过。 烛光幽微,祝青臣循着李钺从前的脚步往前走。 日夜轮转,时光逆行,古今交错。 过去与如今交织,从前与现在交汇。 某一刻,十八岁的祝青臣,与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等等等等,每一个,每一夜因失去祝青臣,深夜无眠的李钺—— 擦肩而过。 ———————— 这个场景画成图肯定好看,十八岁的臣臣提着小灯笼,走在漆黑的宫道上,后面虚化的,隐入黑暗的,和臣臣擦肩而过的十八岁少年将军李钺,二十岁刚登基的青年帝王李钺,二十五岁登基五年略显成熟的帝王李钺,两个人迎面走来,却看不见对方,最后交错离开,太美了(捧心)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接下来的更新就固定在【每天晚上21:00】啦!小可爱们不见不散! 第21章 唇齿间 夜深人静之时,重叠宫墙之中。 前一刻,祝青臣提着灯笼,从漆黑的宫道尽头走出来。 后一刻,李钺便脚步匆匆,从祝青臣方才走过的道路上闯出来。 祝青臣停驻在分岔路口,四处张望,寻找出路。 李钺便经行同样的路口,毫不犹豫,选择了相同的道路。 月光映着雪光,将祝青臣走过,朦胧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宫墙之上。 同样的月光雪光,将李钺匆匆寻觅的影子,映在祝青臣的影子后面。 祝青臣循着李钺从前的脚步往前。 李钺同样寻着祝青臣的脚步寻他。 交错之间,轮回逆转。 两人所寻,皆是对方。 宫道之上,李钺一身单衣,脚下生风。 几个宫人匆匆忙忙地跟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李钺脚步不停,一面环视四周,寻找祝青臣的身影,一面压低了声音,问:“是谁跟太子太傅说昭阳殿的事情的?” 一个宫人忙道:“回陛下,是……是太子太傅问起来,我们不好不答,这才说了。随后太子太傅便说要去看看,这才……” 李钺阴沉着脸,沉下语气:“就算祝卿卿要去,你们就不能拦着点?” “我等劝了,说天色太晚,若是太子太傅想去看,等明日天亮了,让陛下陪伴太子太傅去看看也好。” “可太子太傅不愿,说,若是他今晚提起,明日昭阳殿指定换了模样。” 李钺沉默,这话倒是没说错。 若是祝青臣今晚跟他说,想去昭阳殿看看,他一定连夜吩咐人,把昭阳殿里那些东西都挪到别处去。 这时,宫人又道:“太子太傅说,他去看一眼就回来,不会太耽误时辰的,也不让我们回禀陛下。” 李钺皱眉,又问:“他说什么你们都听?他不让你们回禀,你们就真的不回禀?他是小皇帝?” 宫人弱弱道:“太子太傅问我等,是陛下怕他,还是他怕陛下,我等都觉得……” 言词未尽,但李钺又一次沉默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满宫里的人都知道,是陛下怕太子太傅。 李钺冷声道:“他不让你们回禀,你们就不会偷着来回禀?” 宫人仍是弱弱的:“太子太傅不让,我等正要悄悄去偏殿禀报,就被太子太傅喊住了。” “太子太傅说,他就瞧一眼,说不准陛下还没洗漱完,他就回来了。我等不能违拗其心意,只得跟从。” 另一个宫人道:“陛下不必担心,十来个宫人都跟着太子太傅呢,又是在宫里转悠,不会出事的。” 李钺脱口便道:“朕不是担心这个……” 话没说完,他就顿了一下。 他不是担心这个,那是在担心什么呢? 他担心祝青臣看见昭阳殿里的一切。 担心祝青臣透过昭阳殿的一切,窥见他破败不堪的十年。 担心祝青臣看见他这不堪的十年,又要伤心难过,又要—— 又要心疼落泪。 这三日来,祝卿卿日日都哭。 他不想让祝卿卿再为他掉眼泪了。 宫道尽头,北风乍起,黑云压城。 月色隐蔽,天地之间黑沉一片。 李钺加快脚步,朝昭阳殿走去。 与此同时,祝青臣站在巍峨的宫殿前,踮起脚,双手举起灯笼,循着光亮,抬头望去。 烛光幽微,映照出牌匾上隐隐约约的“昭阳殿”三个大字。 到了地方,祝青臣才发现,原来他是认得这里的。 大周立国之后,李钺定凤翔为国都,将先前凤翔守备的府邸改建为皇宫。 而从前还在打仗的时候,祝青臣坐镇后方,就住在这里。 确切地说,就是这座宫殿。 只是那时,这里只是一处寻常的院落房间,虽然比其他房间稍大一些,却远远称不上是宫殿。 回来之后,祝青臣和李钺一同住在帝王寝宫,天寒地冻的,他懒得动弹,又想着李钺肯定把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想要的时候再问他要就是了。 便也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祝青臣没想到,他原先的居所,早已经大变样了。 雕龙绘凤的梁柱,金漆彩绘的门窗,就连门上挂着的锁头,都是金灿灿的。 祝青臣走上前,拿起铜锁看了一眼。 锁头很大,牢牢锁着门。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见状,便轻声道:“太子太傅,钥匙应该是陛下收着了,您若想进去,不如回去问问陛下?” “不可。”祝青臣放下锁头,脚步一转,朝旁边走去, “要是等李钺过来,我就看不成了。” “太子太傅……” “昭阳殿里的东西,他瞒我瞒得这样紧,死活不肯告诉我,傍晚在马车里,还故意捣乱,不让我问,这里面肯定有事情。” 祝青臣提着灯笼,绕过宫殿,直接来到宫殿背后。 他伸出手,推推窗扇,试图找到缺口。 忽然, “嘎吱”一声,一面没关紧的窗扇被他推开。 祝青臣眼睛一亮,把手里灯笼递给宫人:“帮我拿着。” 宫人看出他想干什么,摆着手,连连后退:“太子太傅,可不能翻窗户。您若是摔了,陛下问罪起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不要紧,这原本就是我的屋子,我就进去看看。”祝青臣再把灯笼往前递了递, “我与李钺从小就翻窗户出去玩儿,不会摔着的。” 宫人坚决不肯,祝青臣想了想,道:“那你们背过身去,只当是没看见。” “太子太傅……” “别再喊‘太子太傅’了,有我在,他不敢对你们怎么样,去吧去吧——” 祝青臣拖着长音,轻轻推着他们的后背,让他们转过身去。 他将灯笼挂在窗子上,随后挽起衣袖,撩起衣摆,两只手按在窗台上,蹬着双脚,半边身子从窗洞外探进去。 虽然看着笨手笨脚的,但他挣扎一会儿,还是翻进去了。 “咚”的一声,祝青臣落了地。 宫人们听见动静,忙不迭回头看去:“太子太傅?” “我没事。”祝青臣眉眼弯弯,拍了拍手, “你们在外边守着,若是陛下来了,就咳嗽两声提醒我。” “是。” 宫人们自然不敢翻窗户,只得依言守在门外。 祝青臣踮起脚,摘下挂在窗前的灯笼,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来探险啦! 李钺苦苦隐瞒的秘密,他现在就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烛光照亮周遭景象,祝青臣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此处应该是昭阳殿后殿。 后殿里,桌椅床榻,起居器具,一应俱全。 这些家具摆设,祝青臣看着,分外熟悉。 这分明就是…… 就是他先前住过的房间的模样! 他上山祈福之前,住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不会认错。 这张书案,是他批复各地文书,给前线的李钺写信所用的书案。 这张床榻,也是他午后小憩,夜里睡觉时所躺的床榻。 就连书案底下的纸篓,床榻边的铜盆架子,都不曾变过。 宫殿重建,但李钺一直好好保存着祝青臣用过的家具,就连摆设方位,都不曾变过。 另外,这些家具,并不是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 书案上堆叠着奏章,床榻上平铺着被褥,甚至床头上,还搭着一青一蓝两件衣裳。 祝青臣小跑上前,抓起床头衣裳,仔细一瞧。 这是他的衣裳!他穿过的衣裳! 他可喜欢这两件衣裳了,青色的这件有竹叶暗纹,蓝色的这件穿着舒服。 可是十年过去,这两件衣裳似乎时时被人拿出来清洗,攥在手里揉搓,洗得有些泛白,衣料也起球了。 有人在这里住,有人时时清洗他的衣裳,有人……有人抱着他的衣裳睡觉。 李钺不在太极殿住,不在帝王寝殿住,他在这里住! 李钺竟一直瞒着他,还瞒得这样好。 祝青臣脸上笑意散去,只觉得心口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难怪,难怪李钺不让他过来看,千方百计要让他忘记牌位的事情。 对了,牌位! 祝青臣放下衣裳,转过身,朝后殿门外跑去。 他小跑着,跨过门槛,来到前殿。 与后殿相比,前殿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有些空旷。 房梁上垂下素白的帷帐,或用银钩挽起,或垂落在地上。 祝青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拂开帷帐,在其间绕行穿梭,仿佛找不到出路。 忽然, “哗啦”一声,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祝青臣低头看去,只见脚边散落着几本经书,而他不小心踩到了经书一角。 祝青臣连忙收回脚,在心里默念一声“无量天尊”,随后弯腰捡起经书,随手翻开一页。 写的是《三官经》,又称《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 顾名思义,此经可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抄录此经,多半是为了祈福。 经文的字迹很熟悉,不算特别好看,但是胜在端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见虔诚恭谨。 只消一眼,祝青臣就知道,这是谁抄的。 祝青臣微微抬起头—— 下一刻,墙边堆叠成小山的经书,映入眼帘。 像这样的经文,还有几千几百本。 祝青臣心中一惊,再抬起头—— 再下一刻,供案之上,一尊极大的牌位,闯进他的眼里。 祝青臣颤抖着手,放下经书,与怀里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举着灯笼,一步一步靠近。 他仰着头,只见牌位之上,金漆描画,小字五列—— 太上显圣·九天宏教·昭灵明华真君·正一品忠孝靖节·圣文正公·太子太傅·兰台学士·正明太史官·明德君后·祝青臣·神位 是他的牌位。 祝青臣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时做梦,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对他说的话。 他们说:“祝小友在人间,功德虽未圆满,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香火供奉。 他竟从没想过,供奉他的香火,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是李钺,原来是李钺在人间供奉着他,为他抄经祈福,他才能有梦中奇遇。 是他…… 忽然, “哗啦”一声,冷风吹开一面窗扇。 狂风涌入,卷起素白帷帐,将祝青臣吹得一个踉跄。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窗外狂风大作,枯树摇摆。 祝青臣猛地回过头,看向牌位前的供案。 供案之上,除了有香炉香烛,贡品点心,还有…… 还有一个插花的细颈铜瓶。 铜瓶之中,插着两枝枯树枝,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树。 祝青臣扑上前,手指捻着树枝,观其纹理,又低头嗅闻,最后从案上捻起红纸裁剪的花瓣。 是……是桃树枝。 凤翔冬日苦寒,可以算是寸草不生。 但祝青臣喜欢看花,喜欢桃花。 于是李钺折了桃树树枝,又用红纸裁出花瓣,粘在枝上,作为桃花供奉。 红纸褪色,褪成粉红,便更像是桃花了。 祝青臣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指尖“桃花”。 一瞬间,云破月来,照彻晦暗,祝青臣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在山上待了十日。 可他一向体弱,大病小灾不断,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他怎么可能在山上安安稳稳地待过十日? 单靠他自己,他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下山来? 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供奉他,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为他祈福,是李钺一直惦记着他。 祝青臣梦里的清风桃花,是李钺从山下送来的! 祝青臣梦里的神仙奇遇,是李钺的虔诚托举的! 是李钺救的他。 若不是李钺,他早该死在第十日了。 祝青臣怔怔的,手中一松,灯笼摔在地上,烛光熄灭。 宫殿陷入黑暗,冷风愈狂,帷帐如同波涛一般涌动。 门外的宫人连连咳嗽,却听不到祝青臣的答复。 “哐当”一声,正殿门外,铜锁摔在地上。 随后“嘎吱”一声,正殿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祝青臣怔怔地回过头,于风起云涌的尽头,与李钺对上目光。 李钺站在原地,见此场景,自然明白过来。 祝青臣全都看见了。 他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祝青臣便小跑上前,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片刻不肯放松。 李钺同样张开双臂,将祝青臣接了个满怀。 扬起的帷帐扫过两人脸庞,祝青臣抬起头,李钺低下头。 四目相对之间,祝青臣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他想告诉李钺,他梦里的桃花,是他送来的,他梦里的神仙,也是他送来的。 是他救了他。 可他语无伦次的,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钺……我……桃花……就是……” 祝青臣踮起脚,柔软的双唇,贴上李钺的嘴唇。 既然嘴巴说不清楚,那就换一种法子,说明白吧。 祝青臣双手抱着李钺的脖子,李钺按着祝青臣的后脑勺。 唇齿之间,交融研磨。 窗外风涌,哗啦啦地翻动经书,吹动帷帐。 祝青臣没放好的木匣子也被吹开,史书字纸,如蝴蝶一般,围绕着他们,上下翻飞。 似是要将祝青臣与李钺的名字与情意,一同载入青史。 ———————— 亲嘴!亲嘴!亲嘴!!!亲一晚上!!! 就爱双向奔赴的小情侣,李那个给臣臣创造了成仙的机会,臣臣为了李那个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喔喔喔!(变成猴子)(开始荡藤)(抓走读者)(带着读者一起荡藤) 第22章 牌位前 狂风席卷阴云,搅弄素色帷帐。 月色云影急急变幻,速速游走,透过窗洞,映照在翻涌如波涛的帷帐之上,如雾如电,如梦似幻。 混沌之中,祝青臣与李钺紧紧相拥。 祝青臣双手搂着李钺的脖子,踮起脚,抬起头,凑近前去。 像大胆的小猫,勇敢地探出自己红润润,湿漉漉,热乎乎的鼻尖与舌尖,轻轻碰一碰喜欢的人的嘴唇。 可李钺刚从外面进来,外面北风呼啸,吹得他的脸庞都是冷的,更别提嘴唇。 祝青臣只贴了一下,马上就被冰到,不自觉往后躲了躲。 温软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下一瞬,李钺伸手揽住祝青臣的腰,猛地往回一收。 祝青臣脚下踉跄,往前一扑。 李钺同样往前半步,用胸膛和手臂接住他。 两个人脚尖抵着脚尖,离得太近,就算隔着衣裳,也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李钺一手搂着祝青臣的腰,一手抬起,扶住祝青臣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唇角。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之间,他们不必多说什么,便能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 李钺低头靠近,祝青臣抬头迎合。 双唇再次相接。 他们吻过对方的额头,吻过对方的脸颊。 也曾在以竹马之名,紧密相拥的时候,各自怀揣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悄悄抿起唇角,若无其事地蹭过对方的衣襟,手臂或脸庞。 呼吸相递,唇齿相贴,冷暖相送。 对竹马来说,实在是太过火了。 与方才浅尝辄止的触碰不同,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亲吻对方的嘴唇。 书册上没有写,战场上也没有教,他们循着本能,牢牢抱住,紧紧亲吻。 不仅是手在用力,就连嘴巴都在用力。 像是竹马相逢,要把对方和自己揉在一起,捏成两个小泥人。 又像是仇人见面,用唇齿做武器,恨不得咬破对方的嘴唇,见了血才肯罢休。 辗转研磨,心海翻波。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被亲得喘不上气,脸颊绯红。 原本踮起的脚慢慢放了下去,踩在地上。 原本紧紧搂着李钺脖子的双手,也不自觉收了回来,按在李钺的胸膛上,虚虚地拽着他的衣襟。 祝青臣整个人晕乎乎的,失了力气,手脚都是软的,站也站不住,倒在李钺怀里。 他偏过头,试图和李钺分开,到此为止。 李钺却不肯,追着过去亲他。 祝青臣只来得及捶了两下李钺的胸膛,就再一次被李钺封住了双唇。 似乎是看出他没力气了,李钺越发俯下身子,随后伸手一捞,两只手直接托住祝青臣的腿,把他抱了起来。 祝青臣的惊呼被堵在喉咙里。 他无法挣脱,又怕摔着自己,只能赶紧伸手,抱住李钺的肩膀,腿夹着李钺的腰。 李钺看着他,眼里带笑,随即加深了这个亲吻。 这下子,祝青臣就与李钺同高平齐,不用再抬头迎合他了。 但李钺犹觉不足。 他抱着祝青臣,从缠绕混乱的帷帐中找到路,走出去。 紧跟着,祝青臣坐下了—— 李钺抱着他,把他放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让他坐着歇息。 一面歇息,一面亲吻。 不过,这不像是寻常的椅子凳子。 祝青臣坐在上面,还是与李钺一般高。 这是…… 祝青臣忙里偷闲,垂眸瞧了一眼。 是……是那张供案! 就是用来供奉他的牌位的那张供案! 祝青臣还想回头去看,可是还没看清,就被李钺扶着脸庞,带了回来。 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在,供案上亲嘴? 不行的!不行的! —— “这有什么不行的?” 不知是祝青臣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还是李钺看出来了。 李钺捧着祝青臣的脸,与他稍稍分开一些,低声问:“祝卿卿,这有什么不行的?”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祝青臣的额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这又不是供奉其他神仙的地方。 这就是李钺供奉祝青臣小神仙的供案。 李钺祈祷十年,抄经千遍,日日为小神仙供奉瓜果点心,夜夜与小神仙互诉衷肠,同房共眠。 旁人不行,但李钺可以。 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可以在他的供案前,亲吻独属于他的小神仙。 祝青臣垂眸,对上李钺炙热的视线。 他伸出手,抚过李钺的脖颈。 一瞬间,李钺又扑了上来。 * 夜深人静。 一众宫人守在昭阳殿外,不敢偷听,更不敢偷看。 其中两个宫人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对视一眼,低声交谈。 “我看,陛下与太子太傅今夜是不会出来了。” “我看也是,要不我们回太极殿去,收拾点衣裳被褥送过来?” 他们这样一说话,其他宫人也纷纷开了口。 “昭阳殿里又不是没有被褥,我看还是准备好热水和巾子罢。” “陛下和太子太傅不是都洗漱过了吗?” “……你年纪小,你还不懂。” 几个宫人一番商议,准备下去烧水。 正当此时,正殿大门打开。 宫人们听见动静,连忙回头问安:“陛下。” 李钺站在门里,双手扶着门扇,语气是故作的镇定。 “朕与太子太傅今夜在昭阳殿歇息,你等送几个炭盆进来,再去太极殿内殿床头,把那罐祛疤的药膏拿来。” “是。”宫人领命。 真是奇怪,陛下怎么光要药膏,不要热水呢? 难不成陛下和太子太傅还没…… 宫人们拍了拍自己的脸,按下心中疑惑,各自下去忙碌。 不消片刻,四五个烧得正旺的炭盆,就被送进了昭阳殿。 李钺从宫人送上来的托盘里拿起药膏,吩咐他们都下去,转身走进后殿。 “祝卿卿,我给你上药。” 祝青臣原本坐在后殿小榻上,抱着自己的“大牌位”,仔细看看。 听见李钺的声音,他马上扭过头去。 不想理他。 李钺上前,在他身后坐下:“祝卿卿?” 祝青臣扭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和他拉开距离。 李钺追上去:“祝卿卿?” 祝青臣没好气地应道:“干嘛……” 话还没完,祝青臣就“嘶”一声,忙不迭用手捂住自己被咬破的嘴巴。 “疼死了……”祝青臣抬手就打, “都怪你,咬破我的嘴巴,害得我话都说不了。” “我错了,是我不好。”李钺张开手,把手心里的药膏给他看, “让他们拿了药过来,现在就给你抹上,抹上就不痛了。” “在我嘴好之前,不许再亲了。”祝青臣真生气了, “李钺,你这个叫……叫……竭泽而渔!” “我错了,来抹药。” 看他认错态度还算诚恳,祝青臣才勉强消气。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祝青臣翘起嘴巴,微微抬起头。 李钺用指腹沾了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擦在他破了的嘴角上。 这药膏是祛疤的,自然也能抹在伤口上。 李钺抹得认真,祝青臣却不满意。 “李钺,你用力一点。你手上有茧,弄得我痒痒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抿抿唇角。 李钺连忙按住他的嘴巴:“别把药膏吃进去。” 祝青臣道:“吃进去也没事,又没有毒……” 李钺道:“是苦的。” “是吗?”祝青臣惊讶,然后赶紧换了个表情。 他微微张开嘴巴,让李钺继续给他上药。 “这样,这样吃不到。” “嗯。” 擦了药,祝青臣感觉好多了,不像刚才似的那么疼了。 他鼓着腮帮子,活动一下嘴巴,目光又落在他的牌位上。 没错,他把自己的牌位从供案上抱下来了。 这东西原本就是李钺以为他死了才设的。 现在他回来了,当然要由他亲手搬下来。 只是…… 牌位面前,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青臣想问李钺,他这十年来,都是怎么过来的。 可这些话,他这几日已经问得足够多了。 李钺想告诉祝青臣,他没事,不用难过。 可这些话,他这几日也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就算不开口,他们也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无言之中。 祝青臣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牌位上,一笔一划,描摹牌位上刻刀刻画,金漆描画的字迹。 李钺就坐在祝青臣身边,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心中默念着这个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封号。 太上显圣。 九天宏教。 昭灵明华真君。 ……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祝青臣一笔一笔描画过去。 直到—— 他的食指,停留在“明德君后”的“君后”二字上。 不知为何,祝青臣迟迟描不下去。 李钺转过头,目光顺着祝青臣的手指,挪到他的侧脸上。 祝青臣同样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却有些恼怒。 下一瞬,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祝卿卿,朕没有污了你身后名的意思,只是当时……” “李钺,你竟敢瞒着我,一个人成亲!” 李钺顿了一下,不解抬头。 祝青臣叉着腰,气鼓鼓的。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成亲?之前我被困在山上,没办法就算了。现在我都下来了,你还不告诉我,我们成亲了!” “不行!必须重新成一次!我必须出席我们的成亲大典!” ———————— 小傻蛋臣臣,成亲以后,你被咬破的地方就不止嘴巴了 第23章 唤卿卿 “李钺,你十年前就自作主张,和我成亲,结果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成亲了,你觉得这合适吗?” “……不合适。” “你十年前就封我做明德君后,结果我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封号里还有一个君后,你觉得这正常吗?” “不正常。” “你十年前就昭告天下,毁我清誉,夺走我的……我的清白,结果我到现在才知道,你觉得这合理吗?” “不合理。” 昭阳殿里。 祝青臣双手叉腰,站在小榻上,居高临下看着李钺。 李钺就跪坐在祝青臣面前,怀里还抱着那个极大的牌位。 像猛虎蜷缩着高大的身子,夹着尾巴做人……做虎。 宫人们果然没猜错,在大周皇宫里,只有陛下怕太子太傅,从来没有太子太傅怕陛下的。 李钺试图解释:“祝卿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祝青臣霸道地打断他的话,端起君后的架子来:“本君后还没有问完,有什么地方冤了你的,等问完再说。” 李钺低眉垂眼,应了一声:“是。” 祝青臣顿觉不妙,大声喊道:“不许装可怜!” 李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祝青臣:“回君后,没有装可怜。” “你装没装可怜,我看不出来吗?”祝青臣叉着腰,理直气壮, “不许用那种眼神看我。” “遵命。” “你还看。” 祝青臣弯下腰,紧紧盯着他。 李钺努力迎合对视,表情无辜。 ——朕真的没有在装可怜……呀。 祝青臣睁圆眼睛,越靠越近。 忽然,李钺道:“祝卿卿,你的眼睛已经够大了,不用再瞪了,一直不眨眼睛,眼睛会酸的。” “我这叫怒目而视。”祝青臣正色道, “这是审问疑犯的策略。” “祝卿卿,我不是疑犯。” “嗯?” “回君后,朕不是疑犯。” 祝青臣直起腰来,换了个姿势,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小榻靠背上。 他继续问:“李钺,我之前是不是问过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李钺颔首:“是。” “你当时再三保证,除了史书,再没有别的事情了,对不对?” “对。” “那这个牌位又是怎么回事?” 李钺纠正他:“祝卿卿,这是神位,你的神位。” 祝青臣皱起小脸:“不都一样?” “不一样。”李钺坚持, “牌位是给过世之人的,神位是给小神仙的,你是小神仙。” “好吧。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祝青臣及时把话头拉回来, “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 “你竟敢一个人私自成亲!偷偷成亲!” 李钺再次试图辩解:“不算是私自成亲,其他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祝青臣更生气了, “我身为和你成亲的那个人,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成亲了!” 祝青臣道:“我都回来三天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不告诉我。” “还有,前日在朝会上,你只封我做太子太傅和文定国公,只字不提我还是君后。” “难道我很拿不出手吗?难道我担不起君后这个身份吗?难道……” 话完没说还,祝青臣目光一凝,又看见了什么。 祝青臣再次弯下腰,凑到李钺面前。 李钺不解,抱紧了怀里的神位:“祝卿卿……” 祝青臣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扒拉开:“李钺,你连‘明德君后’这四个字都写得比其他字小,你是不是想把这四个字划掉?” “李钺,你总是有这么多事情瞒着我,身上的伤疤瞒着我,这些年怎么过的瞒着我,史书瞒着我,就连牌位……神位也瞒着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朝中大臣,宫里侍从,宫外百姓,全都知道我是君后,只有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想跟我成亲了,所以才故意瞒着我?” “如果我今晚没有发现这个神位,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 “不是。祝卿卿,你不是傻子。”李钺顿了顿,还记得要问一声, “君后,到我陈情的时候吗?” 祝青臣点点头:“嗯。” 李钺正色道:“祝卿卿,我没有后悔,我是怕你后悔。” “为你选定封号的时候,我实在拿不准。当时你不在这里,我没法子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做这个君后。” “我怕你后悔,怕你不愿意,怕你觉得君后这个身份,会妨碍你在朝中施展才华,也怕后人盯着你是男君后看,从而忽略了你的才华。” “我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想和你成亲,所以才自顾自地封你做君后,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强娶’过来。” “把君后封号放在最后面,写小一点,是怕你生气。” 李钺最后下了结论:“朕又变成强取豪夺太子太傅的暴君了。” 祝青臣一哽,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简直是…… 祝青臣收回脚,在他面前坐下。 他翘着嘴,故意问:“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是强取豪夺得挺开心的吗?怎么我回来了,你反倒不提这件事情了?” 李钺笑了一下,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朕羞于启齿。” 要他怎么说呢? 十年前,他封祝青臣为君后,是因为他太过思念祝青臣,想用封号表明自己来不及挑明的爱意,想用君后身份将两个人生生世世捆在一起。 十年后,他只封祝青臣朝中官职,是因为他不想用封号和名声去压祝青臣。 若是两情相悦,若是祝青臣也喜欢他,他们迟早会再成亲的。 他已经等了十年,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祝青臣鼓了鼓腮帮子,给了他一下:“那你就这样把我第一次成亲的机会用掉了,我本来都打算问你……” 话没说完,祝青臣又另起话头:“我本来都想好了,我当众宣布我们要成亲的消息,好友们是什么反应了,肯定会把他们吓坏的,到时候可好玩了。” “一辈子就一次的机会,就这样被你浪费了。” 李钺道:“现在也不迟,你明日也可以告诉他们。” 祝青臣却道:“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肯定不像十年前那样震惊。” 他直起身子,认真道:“上次成亲我没有出席,必须重新办一次,要当做第一次来办。” 李钺同样认真回答:“好,知道了,我来安排,我们成亲。”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两个人都没有察觉。 祝青臣熟练地接过李钺手里的药膏,抽开他的衣带:“给你上药。” “好。”李钺张开双臂,靠在小榻上。 祝青臣一边给他涂药,一边道:“李钺,我要在凤翔城成亲。” “好。”李钺颔首, “我想也该在这里。” “那就要在迁都之前办完。” “等开春暖和一些就办。” “嗯。”祝青臣想了想, “我们家里都没有长辈了,也没人教我们怎么办,你办过,你有经验,你说说有哪些流程。” 李钺无奈:“祝卿卿,我只是给你封了号,我没有抱着你的神位跟你拜天地。” “没有吗?”祝青臣怀疑地抬起头。 “没有。”李钺举起右手, “这个我可以发誓,绝对没有。” 他没有抱着祝卿卿的神位拜堂。 小神仙应当斩断红尘,无牵无挂,才好成仙。 他不敢当祝青臣成仙路上的绊脚石,所以没有拜堂。 当然了,没有拜堂,也不妨碍李钺做鳏夫守寡,夜夜抱着神位睡觉。 祝青臣握住他发誓的手,让他把手放下来:“那我们得找几个老人家来问问。” 李钺道:“朝中有礼官。” “礼官太年轻了,还是老人家懂的更多一些。成亲的禁忌可多了,为了一生和和美美,必须全部问清楚。” 祝青臣抿着唇角,专心思考有关成亲的一切。 “我们过几日还要去祭祖,告诉家里长辈,我们要成亲的事情。” “好。”李钺顿了顿,问, “祝卿卿,能不能不告诉你爷爷和你爹娘,我现在比你大十岁?我怕他们嫌我大。” “大十岁怎么了?”祝青臣理直气壮, “大十岁,会疼人!我就喜欢大十岁的!” “爷爷和爹娘他们可能不太喜欢。” “是我和你成亲,又不是他们和你成亲,我喜欢就行了。再说了,他们又不可能冲上来把你带走。” “我怕他们托梦给我,打我一顿。” “别怕,我护着你。”祝青臣张开双手,小鸡展翅。 “万一他们连你一起打怎么办?” “这个……”祝青臣哽住,忽然灵光一闪, “你不是最擅长‘强取豪夺’吗?他们不同意,你直接‘强取豪夺’,就好了呀。” “成亲那天,你一脚踹开我的房门,闯进我的房间,用麻绳把我的手脚捆起来——麻绳有点粗,还是用布条好了。” “你用布条把我的手脚捆起来,用麻袋把我套起来,然后把我扛去拜堂,拜完堂,再把我扛进洞房。” “你一把把我丢在床上,铺满红绸的床铺……” 祝青臣不愧是文臣,编起故事来,活色生香的。 李钺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祝卿卿,够了。” 祝青臣最后道:“我爹娘和爷爷在底下看见你这么凶,肯定就不会托梦打你了。” “朕是皇帝,不是土匪。” “你以前是土匪,为了我们的婚事,重操旧业一下怎么了?” “祝卿卿,没有‘旧业’。除了你,我没有强娶过任何人。” “噢。”祝青臣朝他笑,眉眼弯弯, “我不管,反正我就喜欢你,我就想和你成亲……” 话音未落,祝青臣忽然想起…… “等一下……” “怎么了?” 祝青臣拍拍脑袋,感觉脑袋痒痒的。 李钺凑上前,关切地看着他:“头晕了?还是困了?” “都不是。”祝青臣抬起头, “李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说。” “你都没说过你喜欢我,你就亲我的嘴,还和我成亲!” 祝青臣捂着脑袋,仔细回想。 是真的! 李钺从来没说过喜欢他! 他们两个直接跳过表明心意这一段,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嘴巴跟粘了浆糊似的,急哄哄地就黏在一起,亲他个天昏地暗,风起云涌。 李钺也没正式问过他,要不要和他共度余生,他们就默认自己要和对方成亲,火急火燎地商量起婚事来。 他说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少了如此重要的一个步骤。 祝青臣抬起头:“李钺,快点补上,说你心悦我,喜欢我,就想和我成亲。” 李钺耳根通红,不自觉往后躲了躲。因为太过害臊,胸膛上的伤疤都微微颤抖起来。 祝青臣双手撑着小榻,凑近了,认真地看着他:“快点,我刚刚都说了,你必须多说几遍。” “祝卿卿,我……” “嗯?”祝青臣期待地看着他。 “祝卿卿,我每时每刻都在说喜欢你,现在也在说。” “哪有?”祝青臣疑惑。 “他们喊你‘祝青青’,我喊的是‘祝卿卿’。” ———————— 其他cp:相识,有好感,表白,谈恋爱,牵手,接吻,求婚,结婚 臣臣和李那个:我们是竹马,友谊与信任……李钺,你来强取豪夺! 第24章 婚事近 “祝青青”是家人好友对祝青臣的昵称。 取祝青臣名字的第一个字,变成叠词,加上姓氏,念出口时,语调轻缓,很是亲切。 祝青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他起的这个昵称,或许是爷爷,或许是娘亲。总之,从他记事起,家里人就这样喊他。 而李钺喊的“祝卿卿”…… 祝青臣眼睛睁得圆圆的,呆呆地看着李钺。 虽然音调一模一样,但很明显,这两个称呼是不一样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李钺牵起祝青臣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指尖,在他的手心写下笔画更为复杂的“卿卿”二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钺喊的就是“卿卿”,而非“青青”。 在他们互相确定心意之前,在祝青臣说喜欢他之前,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情意之前,李钺早已将自己的心意,藏进每一声对祝青臣的称呼里。 相逢见面,起居坐卧,李钺每喊一声“祝卿卿”,都是在说“喜欢你”。 他表露得这样浅显,以至于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对太子太傅情根深种。 可他又埋藏得这样深,以至于祝青臣本人都没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 祝青臣恍然大悟。 “难怪你每次给我写信,开头喊我‘祝青青’, ‘祝’字底下都要涂两个墨团,我一直以为你是文盲,连‘青蓝’的‘青’字都不会写,害得我担心了好久。” 李钺哽住:“祝卿卿,我不是文盲。我写的是‘祝卿卿’,我以为你能看出来。” “你把‘卿卿’两个字涂得黑黢黢的,我怎么看出来?” “我涂的时候很当心,特意留了一笔悬针竖在外面。” “就一个笔画,万一你写的是‘祝唧唧’呢?” 昏昏烛光前,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又同时开了口—— “李钺,你再喊一遍。” “祝卿卿,明日我就去找城里的老人家。” 祝青臣认真听着,好像是有哪里不一样。 “再喊一遍。” “祝卿卿。” 是真的不一样。 温柔缱绻,情意绵绵。 祝青臣没忍住傻乐起来,眉眼弯弯,像小月牙。 他扑上前,举起李钺的手臂,把自己打包成团,直接塞进他怀里。 “祝卿卿要抱着。” 自己喊自己“祝卿卿”,他实在是太懂得如何撩拨李钺了。 李钺张开双臂,任由他抱着,强装镇定,提醒道:“刚抹的药又要被你蹭掉了。” “没关系。”祝青臣笑嘻嘻的,张了张嘴巴, “你刚刚往祝卿卿嘴上抹的药好像也蹭掉了。” 他低下头,张开嘴,朝李钺的胸膛凑过去:“给祝卿卿补点药。” 李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祝卿卿,不可以,还没成亲。” 他一把按住祝青臣越凑越近的脸。 “那怎么办?”祝青臣故意问。 “别乱动。” 李钺伸出一根手指,从自己结实的胸膛上揩下一点冰凉的药膏,按在祝青臣的唇角上。 祝青臣笑得更狡黠了,活像一只小狐狸,趴在李钺怀里,轻轻摇晃着自己的尾巴。 李钺靠在床榻上,双手环着祝青臣的腰,只敢盯着他的发顶,喉结不自觉上下滚了滚。 他在心里默念—— 手不能再往下了,男德。 视线不能再往下了,男德。 气血也不能再往下了,男德! 成亲以后才可以,朕要守男德! * 这天晚上,祝青臣和李钺是在昭阳殿睡的。 昭阳殿的布置,和从前祝青臣住所的布置一模一样。 祝青臣跟回了老家似的,抱着李钺,脑袋枕在李钺怀里,腿搭在李钺身上,睡得香甜。 李钺却平躺在榻上,双手枕着头,直勾勾地望着帐子顶,竭力克制着自己过分滋长的心绪。 他在心里默念自己编写的《男德经》—— 朕比卿卿大十岁,朕要肩负起重担。 卿卿说话要听从,卿卿做事要跟从。卿卿撒娇要遵从,卿卿撩拨要服从。 爹娘爷爷在观察,婚前表现必须好。成亲之前须忍耐,洞房之夜更圆满。 男德男德不能忘,每天晚上念一遍,美满婚事在眼前,在眼前! 李钺合上双眼,翻了个身,抱住祝青臣,准备睡觉。 翌日清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榻上用早膳。 祝青臣捧着燕窝粥,看着李钺眼下过于明显的青黑,欲言又止。 李钺轻咳一声,夹起一个豆腐皮包子,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昨夜没睡好。” 祝卿卿这个小没良心的,撩拨完了就睡大觉。 “成亲之前须忍耐”一条,让他忍耐了一整晚。 祝青臣啃着包子,担心地看着他。 “很难看吗?”李钺问, “要不然我敷点粉?让他们拿一盒过来。” “不要不要。”祝青臣连忙摆手, “不适合你。你本来就黑,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要是敷粉,脸上,脖子上,身上都要抹,十盒都不够。”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李钺歪了歪脑袋:“祝卿卿,我很黑?” 祝青臣低头喝粥,几乎把脸埋进碗里。 他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用过早膳,命宫人准备好马车,一同出宫去。 既然决定要成亲,那现在就要着手准备了! 两个人先去找了凤翔城中的老人家。 当初与他们爷爷一同举兵的老人家大多过世,只有沈竹和卫平的爷爷健在,被封了爵位,在府里颐养天年。 就是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有点不好使。 祝青臣凑上前,大声道:“我和陛下要成婚了!” 老人家一脸茫然,同样大声地问:“啊?你和陛下都昏了?” “我和陛下要成婚!” “什么?怎么就昏了呢?现在醒了吗?” “不是昏了,是成婚……就是成亲!我和陛下要成亲了!” “哎哟,这话可不兴说,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这话可听不得。” 祝青臣不解,成亲有什么听不得的? 紧跟着,两个老人家又小声问:“亲哪儿了?亲嘴还是亲脸啊?” 好家伙,原来是他们听错了。 这下祝青臣是真的要晕了。 祝青臣费了好一番功夫,用笔写下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给他们看,才让他们明白过来。 “噢噢,成亲啊?你俩不是早就成亲了吗?还要再成一次啊?” “也是也是,青青现在回来了,是该再成一次。” “我就知道你俩是一对儿,早几十年前我就看出来了。” “啧,老李在地底肯定要把脸给笑烂了。老李一辈子大老粗,做梦都想要一个爱读书的孙子。你还记得不?当年老李搂着青青不肯撒手,哭着喊着要认青青做干爷爷……” “不是,是认他做干孙子。” “那怎么不记得?不过,后来怎么没成,我给忘了。” “嗐,那不是陛下也抱着青青,哭着喊着,说不要和青青做兄弟嘛。老李为这事儿,还嚎了好几回,每回都被陛下顶回去。” “合着陛下从小就知道兄弟是兄弟,兄弟不能成亲。” “老李还说他家孙子只会打仗,不长心眼,瞧瞧,这心眼子……” 眼见着他们一唱一和,快把自己的老底掀翻了,李钺赶忙喊停。 “好了好了!两位国公,朕与卿卿此番过来,是想请两位帮忙操持婚事,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话音刚落,两位长辈爆发出无情的嘲笑。 “此番前来!陈年旧事!陛下,你怎么这么说话?” “老李还说他孙子不爱读书,愁死他了,这不是读得挺好的嘛?说话都文绉绉的。” 不是,这两位的耳力怎么时好时坏的? 李钺哽住,躲到祝青臣身后。 ——祝卿卿,救救朕!救救朕! 祝青臣护着他,换了种说法:“我和陛下还年轻,不太懂得成亲的事情,怕不小心犯了禁忌,所以这次特意来找两个爷爷,帮帮我们,好不好?” “好说好说。”两位长辈一摆手, “包在爷爷身上了。” 除了这两位老人家,祝青臣和李钺还去找了其他人。 点心铺的老许,卖青稞饭的老陈,跟着祝青臣打过仗的十夫长。 前几日,祝青臣才和他们一起宴饮过。 听说祝青臣和李钺要成亲,几位老人家也是义不容辞。 祝青臣便派宫人把他们送到沈府,让他们和沈竹,卫平的爷爷一同商量。 有这么多操持过婚事的老人坐镇,总不会出错了。 除了这些老人家,他们还去找了几个好友。 祝青臣拉着李钺的手,叉着腰:“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猜猜是什么?猜中有奖!” 好友们认真地打量他,从上看到下,从头看到尾。 “嗯……我猜……”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们。 “你怀了。” 祝青臣:? “传下去,太子太傅要亲自生太子了。” 祝青臣:?? “胡说八道,祝青青是男人,男人能生吗?我猜是有感而孕,或者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吃了什么灵药。” 祝青臣:??? “你们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祝青臣把吃得太饱的小肚子收回去。 “生什么生?还没成亲怎么生?我说的好消息是,我和李钺要成亲了!” “你和李钺不是早就成亲了吗?平平无奇的好消息,不值一猜。” “上次成亲我都不在场,当然要重新办一次,你们……你们……嗷!气死我了!” 祝青臣气得要扑上去打他们。 好友们四散逃走:“太子太傅打人了!君后打人了!” 祝青臣追不上他们,干脆回过头,扑向李钺。 “就怪你!我不在的时候,就跟他们说了,害得他们现在都不震惊了!” 李钺稳稳地接住他,熟练地承认错误:“祝卿卿,我错了。” 这时,好友们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不是。”他们纠正道, “祝青青,我们本来就不惊讶。” “你和陛下十几岁就开始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你自己想,你扑到过我们身上吗?没有吧?你抱过我们吗?没有吧?” “你们俩贴在一块儿的时候,一道金光直冲天际,谁看不出来?” “我们又不是瞎子,聋子和傻子!” ———————— 天空一声巨响,小情侣闪亮登场,朋友们默默戴上墨镜,阻挡光芒,结果小情侣还问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笑死 第25章 祭祖宗 尽管过程有些波折,但祝青臣与李钺的婚事,还是在稳步推进中。 两位亲近的长辈爷爷坐镇操持,五六位凤翔老人从旁帮衬,还有十来个好友奔走相助。 陛下与太子太傅即将大婚的消息传遍天下,满宫的宫人,满城的百姓,都在帮他们的忙。 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安心等待便是。 这日清晨。 按照规矩,祝青臣与李钺要去城外的帝王家庙祭祖,将他们的婚讯,告知长辈。 不错,祝青臣父母长辈的牌位,也在帝王家庙里。 祝家和李家原本都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一户是流放西北的罪臣,一户是杀牛宰羊的屠户。 人丁不旺,祝青臣和李钺就是家里唯一的宝贝小孙孙。 李钺与祝青臣自幼相识,又一同长大,还险些认了对方的爷爷做干爷爷,对方的父母做干爹干娘,两家情分非同一般。 况且,不管他们认不认,祝青臣已经是李钺的君后了,他作为未亡人,料理好一切,都是应该的。 因此,祝青臣离开之后,李钺就把祝青臣长辈父母的牌位接到了家庙里,与自己的长辈一同接受香火供奉。 李钺在外面是独断专行的帝王,在家庙里,却是小辈。 每逢过年过节,李钺都会亲自过来祭拜,上一炷香,告诉他们这阵子发生的事情。 顺便……顺便托他们去天上探知祝青臣的消息。 若是探知到了,还请托梦给他,让他安心。 或许是长辈们真的听到了他的请求,李钺果真有几次梦到了他们。 可他们说,祝青臣虽然成仙了,但神仙都吸风饮露,披云挂霞,祝青臣在那儿吃不习惯,穿不习惯,过得很不好。 于是李钺急急醒来,吩咐膳房准备祝青臣爱吃的点心,命令织造局为祝青臣裁制新衣,全部供奉在他的神位前。 过了几年,李钺酒量见长,也就很少做梦了。 昭阳殿外,仪仗齐全,宫人齐整,禁军威武。 祝青臣拢着鹤氅,与李钺并肩走下石阶。 负责主理此事的沈竹与卫平上前,齐声行礼回禀。 “回太子太傅,回陛下,完事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好。”祝青臣颔首,目光一转,却见正中间停着一驾马车,还有一匹战马。 沈竹与卫平的马在前面,所以这匹战马是…… 祝青臣转过头,看向李钺。 李钺会错了意,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要送他上马车。 祝青臣略一沉吟,随后身形一转,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从李钺身边游走。 他转过身,双手拽住马匹缰绳,一只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干脆利落。 祝青臣在马背上坐稳,挺直腰背,故意道:“陛下柔弱,陛下坐马车吧。” 尾音上翘,像带着小钩子。 李钺低笑一声,坦荡道:“祝卿卿,朕错了。” 祝青臣微微扬起下巴:“错哪儿了?” “错在……”李钺顿了顿, “不该不跟你商量,就擅自决定你坐马车,朕来骑马。” “这还差不多。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吃了仙果,现在身体倍棒,不会轻易风寒的。” “记住了。”李钺用一惯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朕能上马吗?” 祝青臣翘起唇角,朝他伸出手:“来吧。” 李钺握住他的手,一个翻身,也上了马背。 两人同乘一骑。 祝青臣在前,李钺在后。 李钺双臂环着祝青臣的腰,双手握着祝青臣的手,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 沈竹与卫平无奈地对视一眼,随后别开目光,吩咐宫人把马车牵下去,去找自己的马匹,做好准备。 李钺举起手中马鞭,随行礼官会意,朗声大喊,响彻天际。 “启程!” * 近来天色不错。 大雪新停,朝阳初升。 队伍从宫中昭阳殿出发,穿过宫道,出了宫门,经行长街,又出了城门。 前往帝王家庙的道路,早已经被清扫出来。 道路两边,衰草枯树之上,积雪未融。 日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 李钺伸出手,拢了拢祝青臣身上的鹤氅,又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祝青臣摇摇头,甩开他的手:“都说我没事了。” 李钺低下头,趁着旁人不注意,用脸颊贴贴他的头发:“习惯了。” 祝青臣抓住他的双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腰,牢牢把自己锁住:“抱好。” 李钺笑着重复一遍:“抱好了。” 李钺跟狼似的,温顺地把脑袋搁在祝青臣的肩上,继续蹭蹭。 他越蹭越近,越贴越紧,从头发到脸颊,从脸颊到脖颈。 忽然, “哗啦”一声! “护驾!护驾!” 卫平听见动静,最先反应过来,领着禁军冲过来。 一行人扛着武器,团团围在陛下与太子太傅身边,严阵以待! 李钺骑在马背上,抹了把浇在头上脸上的白雪,抬头望天。 他的头上横出一根树枝,寒风吹过,枝上积雪抖落,不知怎的,竟然准准地盖在他的头顶。 李钺竭力维持平静,冷声道:“落雪而已,不必惊慌,下去。” 卫平回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装没看见:“是……是!” 小小的骚乱之后,队伍继续行进。 祝青臣拿着手帕,回过头,准备给李钺擦擦脸。 李钺却没再把脸凑过来,只是从他手里接过手帕,自己擦擦。 祝青臣不解:“干嘛不让我帮你擦?” 李钺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不太方便。” “哪里不方便了?” “就是不方便。” 李钺一面擦脸,一面抬起头,环视四周。 林中风静树止,并无异常。 或许真是巧合…… 下一刻,又是“哗啦”一声! 卫平再次大喊一声:“陛下!护……” 李钺拿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无妨,别大惊小怪的。” 卫平弱弱地应了:“是……” 这时,祝青臣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李钺,积雪怎么就专往你身上砸呢?” 李钺捂着头,委屈巴巴道:“我爷爷打我。” “啊?”祝青臣震惊。 “你爷爷也打我。第一下是我爷爷打的,第二下是你爷爷。” “啊?你怎么分得出来?” “还有你爹你娘,我爹我娘,我把你给强取豪夺了,他们都不高兴……” 话音未落,又是“哗啦”一声。 这回李钺早有预料,一扬手,便用衣袖把落雪挡开了。 好像是有些古怪。 祝青臣抬起头,环顾四周:“爷爷!” 怪傻的。 于是祝青臣又用气声,小小地喊了一声:“爷爷?” 他试图解释:“是我强取豪夺李钺的,我是强抢民男的小采花贼,不要打他……嗷!” 一个白影迎面飞来,李钺眼疾手快,将祝青臣护在怀里。 这回倒不是落雪,这回是一只雪白的小鸟,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见没撞上,又挥动着翅膀飞走了。 祝青臣睁圆眼睛,也生气了,一把按住李钺的手:“抱着!” 他就不信了! 祝青臣捧着李钺的脸,转过头,照着他的脸颊, “吧唧”就是一口! 我是小恶霸,我当众强抢寡夫! 爷爷,来打我啊! 下一刻,一阵劲风迎面吹来,迷了小恶霸的眼睛。 “嗷!爷爷,我错了……李钺,快帮我吹一下……呜呜……” * 说来也怪,祝青臣大放厥词之后,林子里反倒安静了。 或许是因为见不得祝青臣难受,或许是因为—— 祝青臣眼眶微红,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李钺:“再吹一下,还是难受……” “好。”李钺牢牢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伸手去揉,认真帮他吹吹, “好了吗?” “还要吹。” “这样呢?” 积雪越砸,大风越吹,两个人就抱得越紧,根本分不开。 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这样,他们顺利来到家庙前。 祝青臣与李钺翻身下马,整理衣冠,抬头望向家庙。 庙宇恢弘,八面殿门齐开。 祝青臣与李钺对视一眼,并肩而行,拾阶而上。 来到殿中站定,宫人手捧托盘,奉上香烛。 两人亲手接过,点燃三炷香,拿在手里,平视前方,神色严肃,目光坚定。 供案之上,就是他们爹娘爷爷的牌位。 礼官唱和,抑扬顿挫。 ——陛下英武非凡。 ——太子太傅才高八斗。 ——陛下与太子太傅天生一对,特来告知长辈祖宗,他们不日便要成亲! 礼官刚刚念诵完毕。 风吹过,供案上,烛焰摇晃。 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 李钺与祝青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齐齐上前。 李钺将手里的三炷香插进香炉里,祝青臣把香递给他,小声道:“我怕烫。” 立香燃烧,香灰掉下来,在手背上燎一下,可疼了。 小的时候祭拜天神,就是李钺帮祝青臣插香,到长大了也不变,从前军队出征,他二人一同祭天,祝青臣也要李钺帮他。 李钺熟练地接过立香,同样插进香炉里。 ——香已经上了,爹娘爷爷再想反对他们的婚事,可就来不及了! 李钺正色道:“礼官记一下。今日祭祖,来时天色晴朗,紫气东来,更有天降瑞雪,神鸟报喜。祭祖之时,神风吹拂,沁人心脾,香烛青烟,如莲花一般。” “凡此种种,皆是上上吉兆。” 他握住祝青臣的手:“长辈祖宗降下吉兆,可见朕与太子太傅的婚事,乃是上天注定,天命所归。” 礼官皱着眉头,凑近一些去看:“陛下,这紫气东来,莲花青烟……” 在哪儿呢?他怎么没看见呢? 祝青臣反手握住李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点头,理直气壮道:“本太子太傅也看见了,就这样记。” 两个人并肩而立,交换一个得逞的默契笑容。 ———————— 臣臣:爷爷爹娘,我打算和李钺结婚,请问你们谁赞成谁赞成? 爷爷爹娘:?(这什么狗屁选项)(变成雪球到处乱砸) 臣臣:你们不说话,那就当你们都赞成! 爷爷爹娘:??(你这个小恶霸)(变成狂风到处乱吹) 臣臣:看来你们都赞成,雪球是天降瑞雪,狂风是紫气东来,耶! 爷爷爹娘:???(在地府里拗竹鞭)(就等着这两个小兔崽子过来) 小可爱们七夕节快乐!臣臣和李那个七夕节也快乐! 今天全家都有点拉肚子,所以更新晚了点,明天应该不会了 第26章 分开住 祭祖结束。 祝青臣抬起头,对李钺说,自己想一个人在家庙里待一会儿。 李钺当然知道,他是单独想跟家里人说说话。 于是李钺摸摸他的脑袋,说了一句“不必太过伤怀,我在外面等你,我们一起回家”,便带着一众官员侍从出去了。 一声轻响,殿门合上。 殿中只剩下祝青臣一个人。 他回过头,看向摆放在宫殿正中央的供案牌位。 转过身的瞬间,细细清风迎面吹来,轻轻拂动他的头发与衣袖。 方才亲手点起的蜡烛,烛光幽微,烛焰跳跃,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祝青臣低下头,揉揉眼睛,一掀衣摆,直接在蒲团上跪下。 他双手按在蒲团上,俯身低头,结结实实地给两家长辈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青臣回来迟了,让爷爷,爹,娘,各位长辈担心了。” 十年。 他被困在山上的时候,爷爷爹娘在地府里看着,肯定都急坏了。 如今他回来了,自然要正正经经地跟他们说一声。 邦邦邦三声之后,祝青臣捂着磕红的额头,抬起头时,没忍住红了眼眶。 “呜呜……爷爷,没控制好力气,好痛……” 清风愈轻,祝青臣捂着脑袋,慢吞吞地挪上前。 他举起双手,恭恭敬敬地从供案上取下爷爷的牌位。 他靠在供案边,将牌位抱在怀里,又从怀里拿出手帕,一个字一个字,一道缝隙一道缝隙,仔仔细细地把爷爷的牌位擦拭干净。 帝王家庙,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宫人来打扫。 但宫人只是擦擦门窗,擦擦地板,他们可不敢去碰陛下与太子太傅长辈的牌位。 经年累月,牌位之上,自然落了灰尘。 ——天佑大周文国公祝舜生之位。 祝青臣一边擦,一边小声说:“对不起呀,爷爷,十年都没来看你。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被困在山上道观里了。” “李钺在人间为我祈福,爷爷和爹娘在天上,肯定也保佑我了,不然我不能这么顺利就下山来。” “我没事,遇到神仙,还吃了仙果,现在身体可好了,李钺还封我做太子太傅和明德君后,爷爷在天上可以放心了。” 擦完爷爷的牌位,祝青臣又双手捧起李钺爷爷的牌位,同样仔细地擦一擦。 要是光擦自家爷爷,不擦李钺爷爷的,李钺爷爷指定要急得跳脚。 然后就是祝青臣的爹娘,李钺的爹娘。 所有牌位,祝青臣都端下来,认真擦拭。 每擦一面牌位,祝青臣都会跟他们说说话。 “干爷爷,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李钺如今可厉害了,一代帝王,一统天下,实现了您老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会和他一起,好好治理天下的,您老也可以放心。” “爹,我有专心念书,也有认真修习为臣之道,做一个忠臣清官……有的时候,李钺实在是太讨厌了,我就忍不住打他一下,轻轻地打,应该不算是不忠于君吧?” “娘,我有好好保重身体,天天都吃得饱饱的,穿得很暖和,没有着凉,李钺还让他们每天给我炖燕窝粥喝。” “干爹,干娘,我和李钺相处得很好,我们过得很好……” 祝青臣擦好一面牌位,便将牌位放在自己面前。 擦好所有牌位,祝青臣轻声唤道:“爷爷,干爷爷,爹爹,娘亲,干爹,干娘。” ——青青大点兵。 祝青臣从蒲团上爬起来,重新跪好。 他小声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们坦白。” “其实我——” 祝青臣低下头,摸摸自己的头发。 “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喜欢李钺了。” “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 “十来岁的时候,我和李钺瞒着你们偷偷看了小话本,我那时候感觉有点不对劲。” “后来李钺跟着干爷爷去打仗,我还一个人跑去找他,你们都说我和李钺兄弟情深,其实不是的。我在军营里,找到李钺的时候,我就确定了,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想到成亲这件事情,我第一个,唯一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钺。除了李钺,我从没想过要和别人成亲。一想到要和别人成亲,我就恶心想吐,浑身痒痒,还会起小红点。” 祝青臣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袖:“你们看。” “现在还没起来,等一下就起来了,可难受了。”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李钺。” “李钺没有强取豪夺,我也没有勉强。” “我就是喜欢他,想跟他成亲。”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虔诚又期待地看着长辈们的牌位。 “爷爷,爹娘,你们那么疼我,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难受死吧?” “要是你们不同意,我和李钺会变成蝴蝶飞走的……我变成小蝴蝶,李钺变成大扑棱蛾子。” “求你们了,我保证,我和李钺会好好过下去的,李钺会对我很好的,我也会对李钺很好的,我们在一起,除了不能生孩子,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 祝青臣握着双手,像小猫作揖,可怜巴巴。 若是祝青臣和李钺的长辈真的在这里,他们早在祝青臣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就心软了。 可牌位不会应答。 祝青臣便道:“要是你们同意的话,那就吹一阵风过来。”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吹过。 祝青臣双眼一亮,环顾四周,继续道:“那……要是真的同意的话,回去的路上,就不要再朝我们丢雪球了。” “好不好嘛?求你们了。” 清风消散,似乎是答应了他。 “谢谢爷爷!谢谢爹娘!” 这下祝青臣高兴了,他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地抱起长辈们的牌位,把它们放回供案上。 他放好牌位,最后做了个揖,随后欢天喜地地跑出殿外,一把拉开殿门。 “李钺……” 他迫不及待地想跟李钺说,长辈们都同意了。 他们现在启程回宫,如果路上没有积雪砸下来,那他们就是真的同意了! 快,现在就出发! 可是…… 祝青臣从门里探出脑袋,看看四周。 禁军四面看守,宫人原地歇息。 李钺人呢? 方才那个礼官见他出来,赶忙迎上前:“太子太傅。” 祝青臣问:“陛下人呢?” “陛下在后殿,臣派人去……” “不用,你留在此处歇息吧,我过去看看。” “是。” 祝青臣提起衣摆,跨过门槛,像一只小蝴蝶,上下翻飞着,穿过走廊。 帝王家庙,气势恢弘。 除了供奉牌位的前殿,还有后殿偏殿。 后殿应该是帝王休憩的地方,或许是李钺等太久了,就过去歇一会儿。 祝青臣绕着后殿,转了半圈,等不及要找李钺说话,干脆在廊上找了一扇没关紧的窗子,轻轻推开窗扇。 家庙不常来人,窗扇不常打开,难以推开。 祝青臣用了点力气,才把窗扇推开一条缝。 他张了张嘴,刚准备喊李钺,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正如他所料,后殿就是李钺休憩的地方。 殿中昏暗,也很适合闭目养神。 可是……李钺并不在小榻上歇脚。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祝青臣,面对着比正殿里小一些的神龛,跪坐在蒲团上,腰背挺直,双手合十,诚心祈求。 李钺的声音很低,祝青臣扭着身子,钻进窗扇里,竖起耳朵,努力去听,也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爷爷,都是我的错。” “我从小就喜欢祝卿卿。” “小的时候过家家,我和祝卿卿都成亲几百次了。” “我十三岁就发现自己对他是男女……男男之情。” “就算你打死我,放狗咬我,放牛撞我,放猪啃我,就算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和祝卿卿成亲。” “等我百年之后,到了地府,你继续打我。” “不论如何,这个亲,我一定要和祝卿卿成。” 祝青臣为了他们的婚事,向长辈们求情的时候,李钺也在努力。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就是可怜了长辈们,祝青臣在他们右耳边撒娇,李钺在他们左耳边死犟,左右夹击,由不得他们不答应。 祝青臣笑了笑,轻手轻脚地从窗扇里挪出来,不打扰李钺。 不知过了多久,李钺双手按在地上,俯身磕头。 祝青臣等一会儿,才装作刚刚过来的模样,冲进去找他。 “李钺!我刚刚问了爷爷爹娘,他们都同意了!” “真的?他们是怎么同意的?你窝在供案底下睡了一觉,他们托梦给你?” “差不多吧,我求了好久呢。”祝青臣翘了翘小尾巴, “不过——” “不过什么?” “前提是,你要一直对我好,他们才同意。” 李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一直对你好。” “我也会一直对你好的。”祝青臣拉着他往外走, “快,我们现在回去,看看还有没有积雪砸我们。” “好。” 正午时分,启程回宫。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祝青臣与李钺仍旧同乘一骑,在林间穿梭。 这一回,再没有雪花落下。 长辈们都同意了。 * 回到宫中。 李钺翻身下马,然后回过身,把祝青臣给抱下来。 祝青臣扭了扭腰:“骑马骑久了腰酸。李钺,你身上还硬硬的,靠着一点都不舒服。” 李钺轻轻帮他捶捶腰背:“这样好些了吗?” “嗯……差不多。”祝青臣点点头。 李钺又道:“回去帮你捶。” 李钺转过头,对沈竹与卫平道:“今日差事办的不错,自去领赏。” 沈竹与卫平抱拳行礼:“是。” 祝青臣也朝他们挥挥手:“今日太累了,你们也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见。” 卫平也笑嘻嘻地向他道别:“明日见。” 李钺扶着祝青臣的腰,祝青臣跳上石阶。 两个人正要回昭阳殿。 正当此时,沈竹道:“陛下,按照规矩,长辈父母同意,婚事定下之后,夫妻……夫夫双方,应当分开居住。大婚之前,不得见面。” 什么?! 祝青臣和李钺不敢相信地回过头。 要?! 对上沈竹坚定的目光,祝青臣与李钺“唰”地一下抱在一起。 丝毫不顾及形象。 祝青臣抱着李钺的腰,李钺抱着祝青臣的肩膀,两个人紧紧抱着对方,活像两个沾水融化的小泥人。 不分开!他们不分开! ———————— 大周幼儿园的七夕表演:王母娘娘沈竹拿着笏板,在臣臣和李那个中间画了一道银河 臣臣和李那个:不! 第27章 看画册 大婚之前,不得见面。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祝青臣与李钺抱在一起,惊恐回头。 你在说什么? 这是哪里的规矩? 他们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竹拢着双手,站在阶下,腰背挺直,一本正经:“确有此事。” 李钺一听说要分开,瞬间方寸大乱,抱着祝青臣的手臂越收越紧。 不要!他不要和祝卿卿分开! 祝青臣挣扎着,保留一丝清明,问:“是……是谁说的?” “今晨临行前,家中长辈与城中老人特意叮嘱我与卫平,让我二人提醒陛下与太子太傅,祭祖归来之后,应当分房别居。” 于是祝青臣又扭过头,看向卫平:“卫平,你来说。” 李钺同样看过去,试图用目光威慑。 好好说!认真说!想清楚了再说! 可卫平明显没有接收到他们的提示。 他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一脸惊喜地抬起头,用拳头在手掌里砸了一下。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今早我爷爷和沈竹爷爷,还有几位老人家都说了,是得分开住,我给忘了,得亏沈竹记得!” 祝青臣保持微笑,眨巴眨巴眼睛,再次暗示:“你没听错?” “就一句话,有什么听错的?” 李钺咬着牙,继续暗示,低声问:“你,确,定?” “我确定啊……哎哟!” 卫平抬起头,对上陛下要杀人的目光,忙不迭躲到沈竹身后。 “沈竹救我。” 沈竹叹了口气,俯身作揖,正色道:“陛下,太子太傅,成亲之前,不得相见,乃是凤翔民间风俗。成婚之前,男……男双方须各自在家中,聆听长辈教诲,各自准备成亲事宜。” 祝青臣与李钺黏在一起,认真地看着他。 “民间百姓,纵使是青梅竹马,邻里之间,只有一墙相隔,也要时时守着规矩,待到成亲之日,再行相见。” “正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时,祝青臣打断了他的话。 “就要朝朝暮暮。”祝青臣认真道, “若是连朝夕相处都没有,又谈什么两情长久?对吧?” 李钺在旁边点头,附和道:“对。” 祝青臣继续道:“再说了,成亲之前不住在一起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分开住的,各住各家。我和李钺不一样,我们本来就是住在一起的,所以成亲之前也要住在一起,对吧?” 李钺用力点头,连声附和:“对!祝卿卿说的对!” “这……”沈竹捂着头, “不是……” 脑袋痒痒的,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祝青臣笑得狡黠:“好了好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吧,你们两个快回去休息吧,都这么晚了。” 李钺也朝他们摆了摆手:“嗯,回去罢。”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抱着对方,转过身去,勾肩搭背地回去了。 沈竹眉头紧锁,表情复杂,大概还没反应过来。 卫平扶住他:“回去吧,你说不过祝青青的。” * 用过午膳。 祝青臣怀抱软枕,闭着双眼,趴在小榻上。 李钺坐在他身后,帮他揉腰。 “祝卿卿,这样可以吗?” “再往左边一点,不要捏我的痒痒肉。” “好。”李钺依言照做, “这样呢?” “差不多。啊——” 祝青臣张开嘴,李钺马上会意,伸手端起玉碗盛着的甜汤,递到他面前。 祝青臣凑过去喝了一口,跟小猫喝水似的,翘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舒适声音。 甜滋滋的,好喝。 “中午多亏有我,否则我们都要被拆散了。李钺,再用点力。” 李钺端着碗,就着祝青臣刚喝过的地方,也喝了一口:“好。” 满殿静谧,岁月静好。 正当此时,殿外传来宫人通传的声音—— “陛下,太子太傅,沈国公与卫国公,还有四五位老人家,在宫门外求见!” 两个人一激灵,同时回过头。 什么?! 祝青臣从床榻上爬起来,推推李钺。 “快快快,出去看看。” 李钺拿来鞋子,给他套上。 两个人慌里慌张地跑出宫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六七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正大步朝这里走来! “祝青青,有你这样办事儿的吗?” “分明是你撒娇请我们出马,现在我们说话又不听了!” “都说了成亲之前要分开睡,分开睡,你们俩偏不听,还把小沈给绕晕了,你们两个!” 祝青臣震惊:“沈竹说不过我,竟然还搬救兵?可恶!” 下一刻,老人家们就到了眼前。 “哪有人成亲之前就住在一起的?” “我活了七十六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你们两个真是一点都不乖!爷爷会害你们吗?老李和老祝不在,我们就是长辈,必须听我们的!” “成亲不按规矩办,我们到了地府,怎么跟你们爹娘爷爷交代?过来!” “就这么要好?分开几天都忍不了?忍不了也得忍!” 老人家们直接上手去拽,势必要把他们分开。 祝青臣与李钺怕伤着他们,也不敢太过挣扎,只能被他们拽开,远远地朝对方伸出手。 “呜呜……李钺……” “祝卿卿。” 老人家们分别按着两个人,又挡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再看对方。 他们大手一挥,吩咐宫人:“快,把祝青青的东西都收拾好,我们带他出宫去住一段日子。” “不可!” 这下李钺是真急了! “诸位老人家!我……朕搬出去!” 老人家们齐齐扭头看他。 “祝卿卿依旧住在昭阳殿,朕搬去太极殿。” 李钺平复心情,正色道:“你们放心,昭阳殿与太极殿相距甚远,为了朕与卿卿的婚事顺利,朕会克制的。” 他举起右手:“朕发誓。” 既然皇帝都这样说了,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隔着一条又宽又长的银河,祝青臣与李钺两两相望。 李钺道:“祝卿卿,听长辈的话,长辈的规矩一定有道理。” 祝青臣委屈巴巴:“知道了,我会想你的。” “咳咳咳!” 老人家们重重的咳嗽声传来,打断他们之间眼波流转,眉目传情。 “好了好了,别整得跟牛郎织……男似的。” “这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婚事就要尽善尽美。” “若是日后你俩吵架,把我们拉出来骂一顿,说就怪我们,成亲前不让你们分开住,那我们可承受不起,是吧?” 祝青臣与李钺最后对视一眼,都轻轻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 他们既然拜托了老人家帮忙操持婚事,自然要听他们的话。 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说法,到时候再后悔,那就不好了。 “这才乖。”老人家们摸摸祝青臣的脑袋,对李钺道, “陛下快收拾东西吧,就分开几日,不难熬的。” 李钺却道:“不必麻烦,衣物被褥太极殿都有,朕独自过去就行。”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祝青臣蹬飞的鞋子,走到他面前,重新帮他套上鞋子。 “祝卿卿,晚上一个人睡别蹬被子,用毯子围着。” “知道了。” 李钺搬去太极殿,连宫人都没带走几个,全都留下伺候祝青臣。 祝青臣眼泪汪汪地目送他离开。 就这样,他们分开了。 祝青臣在昭阳殿,李钺在太极殿,分别有三四个老人家围着他们,向他们传授成亲的规矩。 “这成亲可是一件大事,除了不能见面,这阵子还不能穿白颜色的衣裳。” 祝青臣坐在榻上,捧着脸:“连白色中衣都不能穿吗?” “也不能做晦气的事情,好比陛下方才与祝青青,都快哭出来了,这怎么能行?” 李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随后颔首:“朕记住了。” 禁忌很多,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李钺记不清,干脆拿出纸笔,一条一条记下来。 为了他和祝卿卿的婚事尽善尽美,必须遵守! * 入夜时分。 祝青臣用过晚膳,抱着被子,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 和李钺分开的第一天,想他。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上药…… 想到上药,祝青臣“蹭”的一下从榻上弹起来。 他跑到床头,拿起那个用了一半的膏药罐子,又跑到殿门外,喊来宫人。 “快,把这罐膏药送去太极殿,提醒陛下,别忘了抹药。” “是,太子太傅放心。” “告诉他,我要在洞房之夜看见一个细皮嫩肉的新郎。” 宫人笑着接过膏药,转身下去。 祝青臣瘪了瘪嘴,又恢复成蔫蔫的模样,倒回榻上。 一刻钟后,他派去的宫人便到了太极殿。 李钺正坐在案前批奏章,听见昭阳殿来人,忙不迭放下笔,让人进来。 宫人双手捧着药膏,恭敬上前:“陛下,这是太子太傅送来的。太子太傅说,他想在洞房之夜,看见一个细皮嫩肉的男人……” 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宫人,声音也不由地越来越小。 李钺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朕知道了,拿过来罢。” 他又问:“太子太傅如何?晚膳进得可香?现下在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太子太傅一切都好,晚膳吃了三根鸭腿,现下正歪着消食呢。” “吃这么多?”李钺震惊, “你们也要劝着些,怎么就真的让他吃了?” “太子太傅说……”宫人顿了顿, “他太难过了,要多吃点高兴高兴。” “你回去的时候,顺道去太医院,拿点山楂丸子给他吃。”李钺环顾四周,最后指了指放在案上的木匣子, “朕这儿收拾出一些小玩意儿,你拿回去给太子太傅解闷。” “是。” 宫人最后行礼离开。 李钺重新拿起面前奏章,端起架子,试图继续往下看。 说是继续,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和祝卿卿分开的第一天,想他。 李钺把奏章往案上一砸,抬头喊人:“来人!” 太极殿的宫人赶忙推门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李钺盘腿坐在案前,双手按在膝上,一本正经:“下午让你们找的书册,可找到了?” “找到了。” 宫人拍了拍手,当即便有人扛着几个大箱子进来。 箱子打开—— “陛下请看,这箱是历朝历代礼制书籍,大婚流程与禁忌,上面都有。” “这箱是诗词歌赋,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太子太傅又是文人,陛下若能记诵两句,在洞房之夜出口成章,太子太傅一定高兴。” “这箱是风俗话本, 《凤栖梧》, 《男皇后》, 《俏冤家》,其中情节跌宕起伏,对陛下一定有所助益。” 李钺满意颔首,朝他们招了招手:“好,抬上来。” “是。”为首的宫人最后拿出一个木匣, “陛下,这几册是太医院进献的,请陛下亲自过目。” 李钺皱眉,伸手打开木匣,拿出一本书册,随手翻开一页。 “咳……”李钺迅速合上书册,把书册往身后一丢。 他别过头去,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太医院干得不错,重重有赏。” “你们都下去罢,无召不得入殿。” “是。” 宫人们放下东西,齐齐退下。 殿门关上的瞬间,李钺回头看了一眼,赶忙起身上前,把方才丢开的书册捡回来。 这天夜里—— 祝青臣抱着李钺的枕头,在床上翻来覆去,扭来扭去,变了几十个姿势,睡得像一只不安分的小猪。 李钺……李钺点着蜡烛,盘腿坐在大殿正中,身边铺满各色话本画册,专心研究。 李钺小时候和祝青臣一起念书,都没这么严谨。 他一手拿着朱砂御笔,一手拿着画册,遇到重点要点,着重标记,反复研读。 为了给祝卿卿更圆满的洞房之夜! ———————— 李那个批奏章:看一个字就丢掉 李那个看羞羞画本:严肃,认真,变成大学者 第28章 大婚日 夜深人静。 宫墙外,梆子刚响过三声。 祝青臣抱着枕头,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又拽过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住。 他一个人睡觉,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不要吵了。 李钺则一身单衣,端坐在寝殿正中,手里卷着太医院进献的图册,微微倾身,靠近烛火。 直到现在,李钺才明白,为什么操持婚事的几位老人家,非要让他与祝卿卿分房住。 若是和祝卿卿住在一起,他一拿起图册就会被发现,哪里还有机会学? 难怪那几位老人家下午教他规矩的时候,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 原来是为了这个。 老祖宗果然有智慧,定下的规矩果然有道理。 李钺收回思绪,放下图册,又换了一本名叫《男皇后》的话本,熟练地翻到大婚那几章。 这话本到他手里,还不到一晚上,书上就全是整整齐齐的朱砂批注,书页被他翻来翻去,还有些卷边。 其实李钺紧张的,不只是洞房,还有婚事,他与祝卿卿的整场婚事。 他担心成亲礼服赶制不出来,担心宫人礼官临时掉链子,担心老人家们年纪大了,忘了什么要紧事情,临时想起来就来不及了。 他担心那日天色不好,天降大雨,把祝卿卿淋湿。 却又担心那日天色太好,艳阳高照,把祝卿卿晒化。 担心风太大,把祝卿卿吹跑;担心天太闷,把祝卿卿憋坏。 担心自己太过担心,在祝卿卿面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给不了祝卿卿最圆满的大婚典礼。 洞房里出了错,他还有机会弥补。 可要是大婚典礼上出了错,他该怎么补救? 要担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李钺从现在就开始紧张,紧张到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场景。 他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话本子,心里默念批注,在脑子里把大婚流程过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烛光猛地跳了一下,随后熄灭。 李钺这才发现,一支蜡烛已经燃尽。 他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外天光,不舍地合上书册,将铺陈满地的字纸收进箱子里。 他将箱子推进床底,随后和衣在床榻上躺下。 李钺枕着手,抬头望着帐子顶。 没有祝卿卿的床铺,显得太过空旷,也太过寒冷。 要是祝卿卿在这里,肯定早就跟取暖的小猫一样贴上来了,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裳,一整只挂在他身上。 李钺转过头,随手从床铺里面拽过一张毯子,盖在身上。 忽然,李钺皱了皱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下一刻,他抓起驼绒毯子,贴在面前仔细闻了闻。 是祝卿卿的味道。 祝卿卿最爱吃糖蒸酥酪,绿豆糕,牛乳糕,所以他留下的气味也甜甜的,香香的,软软的。 李钺铺开毯子,想要将自己整个儿盖住,可这个毯子是祝青臣围在身上的,本来就不大,根本就盖不住他。 李钺干脆翻了个身,翻到原先祝青臣睡的地方,掀开祝青臣盖过的厚重被子,直接躺了进去。 像世间第一匹被小猫驯化的头狼,蜷缩起高大的身子,把自己埋进满是香甜气味的小猫窝里。 他收起锋利的爪子,用厚实的肉垫拍拍小猫留下的柔软被褥,收起尖利的獠牙,用自己嗅觉灵敏的鼻尖磨蹭被褥,闻闻上面残留的气味。 心满意足。 香甜的气味萦绕鼻尖,野狼的嘴角浮现出小狗一般满足的笑容。 李野狼躺在窝里,做了个大大的美梦—— 它梦见,自己在河边梳理皮毛,整理仪容,把自己收拾得威风凛凛。 它在草原上穿梭,寻找开得最漂亮,最鲜艳的野花,用爪子折下来,用狼嘴叼着,去找它的祝小猫结婚。 就在它即将找到自己的小猫的时候。 “轰隆”一声,草原上一道惊雷划过。 天降大雨! 把它和祝小猫都淋湿了! 小猫打着寒战,头狼把它压在肚皮底下,试图帮它擦干净。 可是狼的皮毛实在是太粗糙了,比刺猬还扎,比豪猪还硬。 祝小猫大骂一声:“李钺,你弄疼我了!我不跟你成亲了!” 然后小猫一爪子把它踹开,甩着尾巴,灵活地逃走了。 大狼也甩着尾巴,甩得跟风车似的,撒开四条腿,在后面狂追。 可不知怎么的,它就是追不上小猫。 —— “祝卿卿……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你回来……” “陛下,陛下,您起了吗?今日要早朝。” “祝卿卿,我错了……” 李钺自梦中惊醒,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抹了把脸,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祝卿卿的被褥还是太厚了,他盖着根本就受不了。 李钺转过头,只见窗外天光微明。 宫人又喊了一声:“陛下……” “知道了。”李钺平复心绪,应了一声, “朕起来了……” 等一下!李钺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 他和祝卿卿成亲之前不能见面,那上早朝怎么办? 他的龙椅和祝卿卿的位置离得可不算远,一扭头就能看见。 李钺猛地抬起头:“来人!” * 大周朝廷,每逢初一十五是文武百官的大朝会,每隔三日则是近臣的小朝会。 夏日卯正上朝,冬日天寒地冻,可以酌情推迟一些。 宣政殿旁边的偏殿,炉火烧得正旺。 刚到的朝臣一面快步走进殿中,一面摘下头顶毡帽,换上官帽。 先到的同僚们正围在炉边烤火,见有人进来,连声道:“快关门,快关门,风进来了。” “知道了。” “这鬼天气,好好的又刮起风来。” “再坚持坚持,等太子太傅与陛下大婚,新婚燕尔,蜜里调油,陛下肯定会让我们休沐,至少三日。” “三日怎么够?陛下可是习武之人,凭陛下的本事,再加上陛下对太子太傅的看重,我觉得至少这个数。” “十日啊?你也太敢想了,陛下倒是愿意,太子太傅肯定……” 正说着话,偏殿殿门再次被人推开。 一众朝臣连忙转过头,大声嚷道:“关门!关门!” 下一刻,众人都愣住了。 “不是……太子太傅,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你病了?陛下没让太医给你看看吗?” 祝青臣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又按了按脑袋上的毛绒帽子,最后捏了捏盖在脸上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他低着头:“老人家们不让我和陛下见面,说是禁忌,见面就会婚事不顺,但是又要上朝,只好这样了。” 在众臣震惊的目光中,祝青臣像一个小雪球,跨过门槛,慢吞吞地走上前,打了沈竹一下。 “就怪你!找他们告状!” 沈竹捂着手臂:“对不住。” 祝青臣吸了吸鼻子,转回头,问同僚们:“看不见我的脸吧?” 同僚们连连摇头:“看不见,看不见。” “那就好。” 正巧这时,陛下身边的宫人过来通传:“各位大人,陛下到了。” “有劳,我们马上过去。”祝青臣回过头,对同僚们说, “帮忙挡着我点。” “好好好。” 同僚们迅速围上前,将祝青臣簇拥在中间,一行人朝正殿走去。 “宣诸位大人进殿!” 祝青臣脱下鹤氅与帽子,但仍旧戴着面纱。 他低着头,走在沈竹身后,登上石阶,在位置上站定。 唯恐犯了禁忌,全程连头都不敢抬。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卿卿”。 祝青臣愈发低下头,不敢看他。 李钺不肯作罢,又唤了一声:“卿卿?” 祝青臣仍旧不敢抬头,只是往外挪了一步,闷闷地应了一声:“陛下。” 李钺问:“你可是病了?” “我……多谢陛下挂怀,臣没事。” “那怎么戴着面纱?朕看不见你的脸。” “我……” 就是要他看不见才戴的!他要是能看见,那不是白戴了吗? 李钺道:“抬头。” 祝青臣严词拒绝:“不可。” 李钺又道:“抬头。” “不可!”祝青臣义正词严, “陛下万万不可为臣的美色所迷……” 李钺拖着长音,最后说了一遍:“抬头——” “李钺,是你让我抬头的,要是犯了禁忌,你可不许后悔……” 祝青臣紧紧闭着眼睛,抬起头:“看吧,看吧。” 下一刻,他听见李钺低低的笑声。 紧跟着,他身边的同僚们也没忍住笑出声,笑得咳嗽起来。 祝青臣感觉不太对劲,将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缝,朝外看去。 只见龙椅御座之前,垂落重重帷帐。 李钺坐在里面,只隐约看得见他高大的身形,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他……他他他…… 他真聪明啊! 李钺最后笑了一声:“这样就不算犯禁忌了,上来坐罢。” “好耶。”祝青臣一把拽下面纱,提起衣摆,欢天喜地地跑上玉阶, “来了。” 两人分别在帷帐后坐定,宫人喊了一声“上朝”,朝会开始。 在朝臣们依次回禀政务的声音中,祝青臣与李钺一边听着,一边悄悄扭过头,偷看对方。 在第五次偷看的时候,两个人对上视线,被对方抓包。 祝青臣低下头,李钺摸着鼻尖,转回头去。 假装无事发生。 * 一日,两日,三日。 五日,十日,一月。 祝青臣趴在窗前,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着自己与李钺分开的日子。 李钺坐在寝殿中,在研读的话本上画正字,用来记录时日。 和对方分开之后,他们计算时日的法子就变了。 分开的第一日,上朝。 分开的第三日,试穿婚服,让针工局拿回去改。 分开的第十五日,第三次聆听长辈教导…… 光阴如同流水一般,哗哗淌过。 不知不觉间,婚期临近。 祝青臣与李钺的婚期就在正月初一。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挤在一起,翻遍历书。 暮冬时节,白雪皑皑,死气沉沉,李钺不满意。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但日子不够特殊,李钺不满意。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情人相会,但李钺觉得太迟,他想跟祝卿卿以夫夫的身份过年,十年足矣,他不想再等一年,把未尽的等待再延续一年。 最后李钺亲自拍板,选定了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凤翔民间有正月初一不成亲的说法,说是日子太大,恐怕新人年纪轻,压不住。 但李钺是真龙天子,祝青臣是太子太傅,他们可不是寻常新人。 他们压得住! 正月初一就要大婚,因此,除夕这晚,祝青臣也没和宫人们一起守岁,早早地就洗漱好,爬上床去睡觉。 守夜的宫人在外殿烤火,小声交谈。 “太子太傅明日要穿的喜服拿去熨了,拿回来没?快挂起来。” “那两个琉璃盘子是绿色的,不好看,快拿去换红色的。” “嘘——小声点,太子太傅睡了么?别吵醒他。” —— “还没呢。” 内殿里,祝青臣枕着手,侧躺在床上,在心里应了一声。 明日大婚,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相反的,他还希望外边的宫人多说说话,陪他解解闷呢。 但宫人们不遂他愿,说话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像是隔了一层,最后消失不见。 祝青臣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他翻了个身,抱住李钺留下的枕头,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 他很想睡觉,自己也告诉自己,该是时候睡觉了。 可他就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再次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抓乱自己的头发。 烦死了!根本睡不着! 他掀开帐子,赤着脚下了榻,从案上拿起茶壶,倒了杯冷茶,刚准备仰起头灌下去,窗外忽然传来两声“笃笃”声。 祝青臣只当是树枝或飞鸟撞在窗棱上,没放在心上。 茶水还没沾唇,又是“笃笃”两声。 祝青臣皱起眉头,握紧手里茶杯,试探着喊了一声:“谁?”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他马上把茶杯砸过去,然后喊人。 熟悉的声音传来:“祝卿卿,是我。” 祝青臣放下茶杯,爬上小榻,扑到窗前:“李钺?” 祝青臣下意识想推开窗扇,窗外的李钺按住,才让他反应过来。 他们还没成亲呢,还不能见面。 祝青臣认真道:“你先别走。隔着窗子说话,不算见面。” 李钺却道:“不许喝冷茶,你渴了让他们送热茶进来。” “知道了。”祝青臣疑惑问,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看不见。” 李钺伸出手,在窗扇上戳了戳。 轮廓隐约,是看得见的。 祝青臣也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对上他的手,与他的手贴在一起。 李钺却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倏地收回手:“只能说话,不能摸手。” 他欲盖弥彰,试图转移话头:“祝卿卿,你怎么还不睡?” “噢——”祝青臣拖着长音,反问他, “你怎么也没睡啊?还跑过来打扰我。” “没打扰你。” 李钺一个人躺在寝殿里,一闭上眼睛,就是明日大婚的场景,心脏砰砰跳得飞快。 他实在是受不了,便想着出来走走,散散步。 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困了。 结果…… 他随便挑了个方向,循着本能朝前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昭阳殿的窗户外,看见祝青臣要喝冷茶了。 冷茶怎么能喝?喝了要着凉的。 于是李钺顾不得许多,赶忙敲窗户打断。 祝青臣趴在窗台上,笑着道:“李钺,我睡不着,是因为我紧张。明日大婚,我很紧张。” 他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因为在乎,才会紧张。 因为很喜欢对方,才会担心和对方的婚事是否圆满。 这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祝青臣轻声问:“你呢?” 李钺顿了顿:“我也是。” “李钺!”祝青臣喊了一声,再次伸出手,按在窗扇上。 李钺赶忙按住窗扇:“不可以,祝卿卿,都坚持这么久了,不能功亏一篑,我这就走了,你不许开窗子。” 祝青臣却一再坚持:“没关系的,相信我,我有办法。听我的,你松开手,后退几步。” “不可以……” “听我的嘛,不会见面的,真的。” 李钺始终拗不过祝青臣,迟疑着收回手,后退半步。 “听我的指挥——”祝青臣道, “三……二……一……” “闭眼睛!捂住脸!” “哗啦”一声,两面窗扇被祝青臣从里面推开。 祝青臣与李钺同时闭上双眼,捂住脸颊,不敢去看对方。 只要不看见对方,就不算见面。 除夕之夜,没有月亮。 但夜色浓重,星子熠熠。 夜色盛着星光,流转在两人之间,似水温柔。 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 下一章就洞房啦!洞房完就结束了,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都可以在评论区告诉胖胖生 第29章 洞房夜 正月初一,天朗气清。 十来个宫人分成两列,手捧各色衣物与器皿,从殿外廊前穿过。 他们一边朝正殿走去,一边低声交谈。 “今日天色真不错,眼看着日头就要出来了。” “有陛下的龙气和太子太傅的仙气镇着,自然是好。” “太极殿那边方才还派人来说,陛下天还没亮就醒了,如今早已收拾齐整,太子太傅也该起来了。” “马上马上,这不是正要去喊吗?可不能让太子太傅再赖床不起了。” “听说,陛下怕弄皱了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殿上,一动不敢动。” “何止啊,我有个义兄在太极殿当差,说陛下连口茶都不敢喝呢。” “啊?真的啊?陛下怎么跟毛头小子似的?” “诶!不许胡说!” 正说着话,一行人便推开正殿大门,跨过门槛,来到内殿。 “太子太傅……” 众人才刚唤了一声,便齐齐愣在原地。 宫殿之中,床铺之上,帷帐挽起,赫然空无一人! 一瞬间,宫人们都慌了。 “人呢?太子太傅人呢?” “快找找,快找找!” “太子太傅该不会是……逃婚了吧?” “不许胡说八道!” 宫人们放下手中东西,一拥而上,翻箱倒柜,开始找人。 就在这时,窗前小榻上一个驼绒毯子盖着的小小突起,轻轻扭了两下。 祝青臣掀开毯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和一个宫人对上目光:“你们在干嘛?” “啊!”宫人惊叫一声,向后弹开。 随后他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在在在……太子太傅在这儿!” 此话一出,一众宫人迅速围上前。 “谢天谢地!太子太傅没逃婚!” “可吓坏我们了。” “太子太傅,你怎么放着好好的床不睡,睡到小榻上来了?” “我……”祝青臣抱着毯子,坐在小榻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是…… 昨天夜里,李钺过来找他。 他说自己睡不着,李钺便隔着窗子,掩着面,哄他睡觉。 说来也怪,李钺虽然五音不全,但唱起歌来,催人入睡,还是很有一套的。 不知不觉间,祝青臣就裹着毯子,在小榻上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反正…… 祝青臣解释道:“我没有要逃婚,要起来准备了吗?李钺起了吗?快。” 两个宫人将热水巾子奉上来,祝青臣简单擦把脸,又净了口,随后站到立地的铜镜前。 一行人各司其职,当即行动起来。 一个宫人捧着冰糖燕窝粥,一勺一勺,送到祝青臣嘴边。 一个宫人捧着一盘酥肉饼,与前一个交替将食物送到祝青臣面前。 两个宫人拿着梳子,轻轻梳理他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四个宫人从衣桁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喜服,齐齐捧着。 祝青臣张大嘴巴,一口接一口,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来不及了吗?快快快!梳头发可以用力点,我不怕疼!” 话音刚落,祝青臣便往后一仰,捂住脑袋:“啊……真有点疼……” 他眼泪汪汪,宫人见状,赶忙用手帕按在他的眼下:“太子太傅,大好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 “我知道。”祝青臣咬牙坚持, “梳,我忍得住。” “太子太傅不必着急,还有时辰。” “那你们不早说!” “太子太傅也没问啊。” “我看你们这么着急,我还以为……呜呜……” “不能哭!不能哭!” “我知道,我只是在干嚎。” 半个时辰的手忙脚乱后,祝青臣头戴白玉冠,脚蹬青云靴,身着正红喜服,金银挂满头,珠玉缠满身,喜气洋洋地站在铜镜前。 他叉着腰,左右扭扭身子,新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喜服是李钺一手操办的,他只试穿过几次,看看合不合身,他试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珠玉宝石。 想来是李钺故意不让他知道。 宫人们簇拥在他身边,替他整理衣摆。 “太子太傅有所不知,这些宝石,是陛下从草原上抢回来……啊,不,带回来的战利品。” 祝青臣眉眼弯弯:“那我就是陛下的战利品了?” “哪儿呢?陛下是太子太傅的。” 不多时,便有宫人进来通报:“太子太傅……” “李钺来接我了?”祝青臣眼睛一亮,提起衣摆就要往外走。 “不是……” 宫人话音未落,几个老人家便迎上前来。 “是你爷爷来了!” “吉时还没到,别着急。” “衣裳换上了?爷爷看看,不错不错,等会儿日头出来了,都没人敢看你。” “真的吗?”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 “我有这么好看吗?” “这满身的宝石,日光一照,不晃眼睛啊?谁敢看你?” 祝青臣哽住,扭头就往殿里走。 生气了! “诶诶诶,祝青青。” 一行人连忙追上去。 “今日可不能生气啊,快笑笑。” 祝青臣提起衣摆,一屁股坐在小榻上,给自己捶捶腿。 典礼还没开始,他就有点累了。 宫人们围上前,帮他整理衣摆,捶捶腰背。 老人家们也围上前,最后跟他讲一遍规矩。 “祝青青,今日可不许闹小脾气,脾气留到洞房里,朝陛下耍去。” “知道了。”祝青臣点点头, “您老都说了三百遍了。” “还有,千万不能说坏话,什么累了,倦了,糟糕了,不好了,全都不能说,神仙都在天上听着呢。” “您老说了五百遍。”祝青臣伸出手, “我根本没说,是您老自己每次都要说一遍那些不好的词。” “诶?”老人家们急得要上手,直接捂住他的嘴。 “我们老骨头说一说没妨碍,你可不能说。” “知道了。” 规矩繁琐,老人家们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叮嘱。 “大婚这几日不能吃生冷辛辣的东西,你和陛下都不能吃,记得了?” “记得了,记得了。” “你坐好,看看你身上的宝石是不是双数的。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来来来,来个年轻过来的数数。” “应该是吧,李钺知道的。” “等会儿陛下过来接你,你俩赶着祭天,跟着他去也就罢了。不过,等到了晚上,你可得好好摆出了一下衣摆,才登上车。 九尊犀角军号,九声号角,昭告天下。 军士齐齐举起手中武器:“陛下君后起驾!” 震天动地! * 长街两边,占满前来观礼的凤翔百姓。 长街之上,游龙一般的队伍盘亘环绕。 十六匹战马拉车,祝青臣与李钺乘着天子车驾,头顶金铜华盖,行过长街。 李钺目视前方,祝青臣则好奇地环顾四周,朝百姓们挥挥手,和他们打招呼。 车驾之中,衣袖之下,两个人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不曾放松。 百姓窃窃私语:“陛下怎么站到左边去了?咱们大周不是以右为尊吗?” “这你都不懂?陛下也怕君后呗。” 不管了,这些都不重要。 下一刻,站在街边的百姓从篮子里抓起一把鲜花花瓣,抛洒空中。 “陛下万福!君后万福!陛下君后圆圆满满,长长久久!” 又下一刻,无数个百姓扬起手,抛洒花瓣。 “陛下君后圆圆满满!长长久久!” 祝青臣惊喜地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 难为他们,竟然能在年节的凤翔城外找到鲜花。 祝青臣将落在自己与李钺身上的花瓣拣起,拢在手心里。 拣得差不多了,他便将手放在面前,轻轻一吹。 花瓣飘洒,飘回百姓之中。 车驾行过的街道,留下一地花瓣,风吹过,扬了满天。 百姓盛情,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他们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所幸没误了吉时。 两人一步一步,相携登上祭天台。 青天苍苍,白雪莽莽。 烈日昭昭,劲风猎猎。 大周开国皇帝与明德君后,高举酒樽,并肩而立。 前两樽酒—— 祭天祭地,祭山祭水。 祭祖宗,敬百姓。 第三樽—— 两人举起手,与对方的手臂缠绕。 交杯饮尽。 天地为证,日月为誓。 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祭完天地,就已经是正午了。 回宫路上,百姓们争相追逐,被围堵着,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回到宫里,两个人吃了点东西,歇一会儿。 一转眼,又要去赴宴会。 文武百官,营中军士,凤翔百姓,皆来赴宴。 从大殿往外,搭起布棚,绵延百里,宫灯如昼,气势恢宏。 祝青臣与李钺端坐在大殿正中,接受百官朝拜,百姓恭贺。 月上中天之时,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两人一再推辞,但还是不断地有官员百姓上前敬酒。 刚把老人家们打发走,祝青臣扭过头,低下头,悄悄掀开李钺的衣袖,在他的手心挠了挠。 李钺当即会意,反手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走。” 两人站起身来,猫着腰,刚准备离开。 忽然,眼尖的卫平瞧见了,大喊一声:“陛下和君后要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唰”的一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扭头看向殿上。 祝青臣身形一僵,还没来得及回头解释,一阵天旋地转,他双脚离地,直接被李钺抱了起来。 “陛下扛着君后跑了!”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我还没敬酒呢!陛下,君后,等等我!” 李钺稳稳抱着祝青臣,祝青臣紧紧抱着李钺的脖子。 两个人往前飞奔。 “李钺,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好。” 飞扬的衣角,掠过明亮的宫灯,掠过浓黑的夜色,越过绵延的宫墙,掠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呼喊声。 往前飞奔。 * “哐当”一声,李钺用脚一踢,将殿门关上。 一瞬间,宴会热闹的说笑声与乐舞声,仿佛被隔得很远很远。 宫人们都出去凑热闹了,殿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钺抱着祝青臣,来到铺满红绸的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像放下什么稀世珍宝。 殿中点着两只大红烛,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帐上。 李钺握着祝青臣的手,问:“祝卿卿,祖宗祭了,天地拜了,交杯酒白日里也喝了,方才他们起哄,又喝了一遍,还有什么规矩没做完的?我与你一起做了。” “还有。”祝青臣认真地看着他。 “还有什么?” “洞房。”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李钺不自觉身形一僵,喉结上下滚了滚,偏过头,别开目光。 祝青臣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画册:“当当——” 李钺凝眸,深色疑惑:“祝卿卿,这是?” “白日里的流程,我们都一起排演过,只有晚上洞房没排过,所以我特意找太医院要了这个。”祝青臣打开画册, “章老太医说了,只要按照画册上画的来做就好了,我们一起试试……” 他皱着小脸,把画册拿近一些:“这屋子里太暗了,看不清。走,我们去蜡烛那边看……” 祝青臣拉住李钺的衣袖,刚准备站起身,被李钺轻轻一拽,又坐回床上。 “李钺?”祝青臣疑惑, “你害怕啊?别害怕,我也没学过……” 李钺伸出手,把他那个还没巴掌大的小小画册拿走,顺便踢了踢床下木箱,把自己装在箱子里的十来本大,大,大画册往里边藏了藏,随后俯身靠近。 他忽然压下来,祝青臣整个人倒在榻上,抬头看着他。 李钺低下头,像狼一样,用鼻尖和唇角蹭蹭他的脸颊。 “祝卿卿,我会,我学会了。” “我都没看清,你才看了一眼就学会了?”祝青臣震惊, “从前一起念书,都没见你学这么快。” 李钺笑出声:“对啊,我看一眼就会了。别动,我试试。” 祝青臣对上他似乎是跳着火光的双眼,没由来地,忽然有些害怕。 他从榻上爬起来,转身想跑,却被李钺压住衣摆,直接抱了回来。 像狼捕获猎物一样,李钺俯身压下去,隔着衣裳,胸膛贴着祝青臣的腰背,将他整个儿拢在自己的身形下。 李钺低下头,肆意亲吻祝青臣的鬓角,脸颊,双唇与脖颈。 ———————— 像狼一样,一样弄臣臣一脸口水!(指指点点) 洞房这章是写不完了,下章继续 第30章 共鸳帐 月色初透,烛影轻摇。 垂落的帷帐,铺陈的红绸,还有交叠的人影。 原本厚重重叠的正红喜服散开,珠玉宝石铺满床榻。 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被强于自己十倍百倍的头狼按在床榻上,被迫四脚朝天,袒露出白皙柔软的肚皮。 头狼仅用一只爪子,就将它牢牢按住,叫它动弹不得,挣扎不开。 祝青臣倒在正红的喜服上,蹬着脚,抬起手,使劲拍打李钺的手臂,推搡他的胸膛,试图把他推开。 可李钺太结实了,铜筋铁骨,刀枪尚且不入,又何况是祝青臣? 祝青臣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再被他这么一弄,整个人都软了,拍他,打他,挠他,推他,就跟给他挠痒痒似的。 一点用都没有。 李钺纹丝不动,垂着眼睛,望着祝青臣,目光定定,神色坦然。 若是只看他的表情,绝对猜不到他在做什么。 只有端方自持的小公子,被他欺负得脸颊绯红,微微喘气。 推不动李钺,祝青臣干脆收回手,将胳膊横在眼睛前,挡住自己的脸,也不去看他。 偏偏李钺不让。 李钺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带下来,直直地望进他眼里。 “祝卿卿,不许躲。” “呜——” “十五岁我就这样帮你,如今你十八岁,怎么反倒害羞起来?” “那不一样,你手上的茧更……更……” 祝青臣想要偏头躲开,可是李钺一低头,一声轻响,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追着他看,不让他躲。 额头被磕一下了,祝青臣更委屈了。 他想喊,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喊,喊什么,更羞于启齿。 他只能带着哭腔,不断地喊李钺的名字,哼哼唧唧,真跟猫似的:“李钺……李钺……你先停一下,我不要学了……歇一会儿……” 李钺自然不肯,非但不肯,反倒更来劲了。 眼前月色烛影流转,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拽着李钺的衣襟,又短又急地惊叫一声,随后重重地倒回喜服上。 祝青臣问:“好了吗?” 李钺直起身子,暂时也放松了对祝青臣的压制。 祝青臣捂着脸,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喜服里。 “好了好了,洞房就先到这里,我要睡觉……” 李钺一言不发,探身来到床头,先拿起帕子,简单擦了擦手,随后拿起一个青玉的膏药罐子。 祝青臣见他不说话,从喜服里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祝青臣小声问:“今晚还要上药吗?你能不能自己上啊?” 李钺看着他,似乎有些无奈:“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祝青臣疑惑, “可我没受伤啊。” 这种事情,确实不太方便解释。 李钺干脆不解释,拿着膏药罐子,再次回到他身边。 祝青臣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挣扎着想跑,可他的手脚软得像一滩水,铆足了劲往前游,怎么也游不远。 还没逃出去一步,就被李钺抓回来了。 李钺双手环着他的腰,把他抱在怀里。 “祝卿卿,书上说,要先让你舒服一下,然后再……” “所以完没还?”祝青臣不敢相信地回过头。 “没完。” “我……你……书……” 一向出口成章的祝青臣,竟然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李钺轻轻地把他放在喜服上,摸摸他的头发,作为安抚。 就在李钺即将打开膏药罐子,从里面剜一点药膏出来的时候,祝青臣急中生智,抱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我……我忽然想起,大婚还有一个流程,我们没做。” “嗯?”李钺皱眉,打开罐子的动作却不曾停下, “什么流程?” “你……你你你……”祝青臣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你还没作诗呢!” 祝青臣理直气壮,努力回想白日里老人家们跟他说的话:“我们祝家可是书香门第,你……你要和祝家小公子成亲,必须……必须作一百首……” 算了,李钺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念书,还是不要太难为他了。 “念十首诗。”祝青臣改了口, “必须念十首诗,而且必须要我满意。” 话音未落,李钺俯身靠近,再次将他压在身下。 祝青臣不依不饶:“念诗……先念诗……” 李钺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脸颊:“我一边作诗,一边做正事。” 李钺转过头,在祝青臣通红滚烫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 “珠帘玉幕摇,凤管鸾萧动。” 李钺一手扶着祝青臣的脸,追上去,吻他的眼角,鼻尖和双唇。 —— “燕舞云歌轻,嘉宾如流从。” 李钺凑上前,用拇指轻轻拨动祝青臣的嘴唇。 —— “与君为新婚,从此缔鸳盟。” 李钺见祝青臣被亲得实在喘不上气,才终于放过他。 —— “雁雁有归期,鸳鸳无相离。” 李钺低下头,像头狼嗅闻猎物香气,舔舐亲吻,一路向下。 书上说,要让祝卿卿先舒服,李钺一条一条,全部照做。 祝青臣惊慌失措,赶忙伸手去推他的脑袋:“李钺……”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哑得厉害。 李钺伏在他身前,抬头看他,用黑暗中也亮着光的狼眼睛。 “你……”祝青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 “这是哪首诗?我怎么没听过?” 李钺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狼牙,面上带笑:“是我作的诗。” 祝青臣呆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学会作诗了?我怎么不知道?” 趁着他失神,李钺低下头,继续动作。 和祝青臣分开住的那些天里,他每日都看话本,把里边的句子记下来。 后来那群老人家告诉他,光会背也不行,他还要自己作两首,万一祝青臣要他作诗呢? 李钺深觉有理,随后对照着书册,绞尽脑汁,写了几首。 “嘶……” 等祝青臣反应过来的时候,李钺已经用食指剜出一大块药膏了。 而他的诗,还没念完。 —— “昔忆少年时,青李郁葱葱。” —— “三岁相学语,五岁同伴游。” —— “十三从军征,千里相隔近。” —— “十五……” 李钺每动作一下,就念一句诗。 身上是李钺作乱的手,耳边是李钺念诗的声音,祝青臣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挤满了。 仿佛天地倒转,头晕目眩。 李钺也是头一回,他怕弄疼祝卿卿,所以每一步都轻轻的,慢慢的,缓缓的。 反倒是这样,祝青臣才觉得更加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李钺再次凑上来索吻。 “好了,祝卿卿,好了。” “好了吗?” 话音未落,祝青臣从榻上弹起来,紧紧抱住李钺,修剪圆钝的指甲划过他的肩背。 祝青臣原本咬着牙硬撑,后来低头一看李钺,见他还是那副衣冠楚楚,云淡风轻的模样,登时来了气。 祝青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开李钺的喜服,一口咬在李钺的肩膀上。 李钺闷哼一声,忍得更艰难了。 什么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其实都是祝青臣在昏暗之中看错了。 李钺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紧紧皱着眉头,竭力忍耐,就怕伤着祝青臣。 终于,李钺忍不了,他按着祝青臣的腰,直接把他掀到床榻上。 直到这时,祝青臣才明白,他说的“好了”,李钺说的“好了”,根本就不是“好了”。 真正的洞房,直到现在才开始。 他咬着李钺的肩膀,李钺也“咬”他,用尖利的狼牙磨他的锁骨。 他故意欺负李钺,李钺也故意欺负他,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重。 这才是真的洞房。 之前那些都不是! 混沌之时,李钺抱着他,教他换了个姿势。 祝青臣趴在榻上,李钺俯身压上来。 祝青臣的脸颊磨蹭着喜服上的绣花,腰背又摩擦着另外一种粗糙的东西。 祝青臣哭着,语无伦次地控诉他:“李钺,你根本没有抹药,你身上的伤疤还在,还这么粗糙……你的伤疤怎么这么多?你没抹药……” 他抽噎道:“我都说了,我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你都不听……” 一听这话,李钺不高兴了,他凑上前,低声问:“祝卿卿,听我的,细皮嫩肉的男人都中看不中用,我这样的才最好。” “你胡说……我就喜欢不中用的……” 祝青臣还在嘴硬,李钺只好身体力行向他证明,他就是最好的。 月影摇晃,红烛燃尽,到天明。 * 帝后大婚,朝堂上下,休沐半月。 大婚第二日,傍晚。 祝青臣睁开眼睛,对上昏暗的罗帐。 他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抬起手,想要掀开帘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上,都是李钺留下的牙印痕迹。 他隐约记得,很晚很晚的时候,李钺喂他喝了酸酸甜甜的青李泡水,也给他上了药,结果到了浴池里,青李水白喝了,药也白抹了。 这样的事情,甚至反复了好几次! 李钺简直是疯狗! 几百年没吃肉的疯狗! 手臂垂落,砸在床榻上,下一刻—— 疯狗驾到! 李钺原本就守在榻前,坐在脚踏上,看他的大大大画册。 听见动静,李钺连忙回过头,掀开帐子。 “祝卿卿?” 祝青臣一见他,不自觉往被子里躲了躲。 可他实在逃不了多远,只能任由李钺把他扶起来。 床榻上很软乎,似乎又多铺了好几层毯子被褥。 李钺拿来几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让他靠着,然后又端来茶杯,动作里带着讨好和赔罪。 “祝卿卿,喝点水。” 祝青臣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 不小心被呛到,李钺又赶忙拍拍他的肩膀,帮他顺气。 他这样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祝青臣…… 祝青臣还是很生气! 他抬起手,打在李钺胸膛上。 但他没什么力气,李钺干脆握住他的手,拉着他打自己,好让他出气。 “你讨厌……” 祝青臣话完没说还,就被李钺捂住了嘴:“不能说,还在婚期。” 连话也不让说,祝青臣气得要哭。 “我都说了不要了,你还一直……我让你慢点你也不,让你轻点你也不,你跟聋子疯子似的,你根本不听我的话!我再也不跟你一起……” 李钺赶忙放下茶杯,抱住他:“祝卿卿,就是这样的,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我是照着话本做的。话本里也说了,我做鳏夫,守寡这么久,刚成亲就是这样的。” 祝青臣抬起头,眼泪汪汪:“真的吗?” 李钺抵着他的额头:“不信我拿给你看。晚上我们再试试,保管不会像昨晚那样了,我保管听你的。” 祝青臣低下头,用他的衣襟擦擦眼泪:“那你发誓。” 李钺笑着,握着祝青臣的右手,按在心口上:“我发誓。” ———————— 臣臣,我是写话本的,我妹妹是学医的,我们作证,话本里写的二十八岁老男人开荤,三个时辰五个姿势一夜八次都是真的,李那个绝对没有故意欺负你,真的,这就是小夫夫的正常夜生活(拿话本当教科书的笨蛋小情侣嘿嘿)(好笨哦臣臣) 第31章 婚后事 “祝卿卿,你看。” 李钺挑出一本话本,放在祝青臣面前,又撩起帐子,好让天光照进来。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天底下的小两口都是这样。”李钺顿了顿, “朕乃真龙天子,比寻常新郎厉害些,也是有的。” 李钺坐得端正,腰背挺直,似乎颇为自得。 “是吗?”祝青臣皱着小脸,怀疑地看着他,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低下头,翻开话本。 李钺上了床,坐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把话本上自己圈出来的字句给他看。 “看,这个,洞房之夜两个时辰。” “那和你也不一样啊。” “这个,三天三夜没下床。” “啊?等一下,这是志怪话本吧?人家是蛇精交尾三天三夜。” “那还有这个,这个是写人的,一代帝王和他的竹马君后。” “话本能当真吗?”祝青臣终于开始怀疑。 “能……” 李钺还没来得及说话,祝青臣眉头一皱,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话本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上面墨迹还没干。” “当然不是,我哪有这个才华?” “你昨晚还作诗呢。” 正巧这时,祝青臣肚子叫了一声。 李钺揉揉他的肚子:“刚喝的水下去了没有?我去把晚膳端进来。” “唔。”祝青臣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看话本。 李钺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话本? 他小时候念书,都没看过这么多书吧? 祝青臣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李钺把他扶起来,给他喂了一碗鸡丝粥。 祝青臣有感觉,但是懒得醒来,他递过来就吃了,吃了就继续睡。 晚膳吃得比较丰盛,但也清淡一些。 用过晚膳,祝青臣便歪在榻上,吃着蜜饯,看李钺收藏的话本。 李钺则从身后抱住祝青臣,宽厚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腰背上,帮他捏一捏。 就是李钺太烦人,每每捏不到半刻钟,就说没力气了,凑上前,要祝青臣亲他一下。 祝青臣没办法,只好一手拿书,一手扶着李钺的脸,在他的下巴脸颊上,印下一吻。 李钺试图加深这个亲吻,却被祝青臣按住了。 “说好的今晚听我的。” 李钺只得继续帮他按摩。 祝青臣满意了,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呼噜一下他的脑袋,跟摸狼似的。 他继续看话本,翻过一页:“李钺,这么好的话本,你怎么不派人送两本给我?害得我昨夜什么都不懂,光被你欺负。” 李钺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看话本:“太粗俗了,我怕你不爱看,只好我自己学了。” “哪有?我可爱看了!”祝青臣转过头,两只手按在李钺的胸膛上,把他往后推。 李钺笑了笑,卸了身上的力气,顺着他的意思,靠在床头。 祝青臣伸出一根手指:“今晚就一次,而且要听我的。” 李钺颔首:“好。” 祝青臣继续提要求:“你不许乱动,要我自己来,你身上的伤疤太粗糙了,不许贴上来,都磨红了。还有,要是我喊停,你就必须……” 要求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祝青臣想了想,干脆解开李钺的衣襟,脱下他的中衣,用中衣捆住他的双手。 “躺好,不许乱动。” 祝青臣跨坐在他身上,照着李钺昨夜做的流程,拿出膏药,给自己做准备。 看见眼前场景,李钺身形一僵,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睛都红了。 祝青臣瞧见他不对劲,还得抽出手来按着他:“都说了,你别乱动。” 祝青臣怕疼又娇气,做事情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的。 李钺憋得手臂肌肉梆硬,青筋暴起,祝青臣还按着他。 殿里炭盆烧得太旺,两个人都热得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带着习武手茧的手,抚上祝青臣的腰背。 “祝卿卿,我帮帮你。” “好啊……”祝青臣顺势趴在他怀里, “你来试试。” 紧跟着,祝青臣察觉到不对劲,飞快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李钺。 李钺就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双手环着他的腰,握着他的手,带着他行动。 而那件中衣,早就被李钺撕裂,丢到一边去了。 祝青臣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喊,就被李钺堵了回去。 祝青臣被按倒之前,还再三强调:“一遍,今晚就……” 今晚就一遍。 但祝青臣没想到,李钺的一遍,竟然有这——么——长—— ——这怎么可能只有一遍? 祝青臣像一条小鱼,被李钺抱着,在浴池里浮浮沉沉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到。 话本里的根本就是错的。 他也是男人,他就不像李钺一样。 话本里写的,明明就是夸张的。 虽说开春,但凤翔城还是冷。 浴池里的水热得很,几乎要把祝青臣这条小鱼煮熟。 良久良久,李钺把煮熟的小鱼从池子里捞出来,在炉火边把祝青臣擦干净,然后给他穿上干净衣裳,抱他回去睡觉。 炭盆暖炉,锦被绒毯。 在李钺把祝青臣放到床上的时候,原本昏昏欲睡的祝青臣,反倒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被子,让李钺也进来,然后熟练地抱住他,和他依偎在一起。 不论如何,李钺确实践行了承诺,而且今夜…… 比狂风暴雨的昨夜好多了! 至少他还有力气说话。 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祝青臣枕在李钺的胸膛上,垂下眼睛:“李钺,今晚可以算‘中上等’。” 他还搁这儿点评上了。 李钺故意问:“那昨晚呢?” 祝青臣抬起头:“昨晚是‘下下等’!” 李钺没忍住笑出声,胸膛闷闷地响,细细地颤。 祝青臣又道:“我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我比较有天分,所以以后都要听我的话。” “嗯。”李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有道理。” 祝青臣本来就大胆,经过这两晚,更是直接把手探进李钺的衣襟里,摸摸他的胸膛:“你身上的伤疤怎么就是消不下去呢?” “你想它消下去,还是想它留着?” “嗯……”祝青臣顿了顿,最后还是小声道, “那还是留着吧,好像……更舒服一点。” 李钺就知道。 偏偏他要逗一下祝青臣,故意道:“既然祝卿卿还是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那我明日就开始抹药膏,再少吃点,节食减重,争取……” 祝青臣急了,赶忙从他怀里爬起来,提高音量:“不许!我都说不要抹药膏了,你还说这些。” “为何不许?你不是喜欢……” “不要再说了。”祝青臣眼一闭,心一横, “我后悔了,我就喜欢又高又壮,比我大一圈的李钺,可以了吧?” “自然可以。” 李钺笑了笑,凑上前,两个人像小狗一样,顶顶对方的脑袋,抱在一起打滚。 打滚累了,两个人便挨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将睡未睡之时,祝青臣哼哼唧唧地喊了一声:“李钺……” 李钺睁开眼睛:“嗯?” “你要是总这样,等休沐结束了,上朝怎么办?我起不来。” “早上刚下的旨意,给他们多放了半个月。年节算上帝后大婚,给他们放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以后怎么办?” “一个月以后,我们就习惯了。” “那要是我习惯不了呢?” “那就把早朝改成晚朝。” “李钺,你是昏君,大昏君,我不想做佞幸。” 李钺低低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正巧这时,祝青臣脑袋一歪,睡过去了。 黑暗中,李钺看着熟睡的祝青臣,双眼似乎亮着光。 他看着祝青臣。 他捧起祝青臣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然后又俯身靠近,在祝青臣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他抱着祝青臣,把祝青臣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与祝青臣一同睡去。 祝卿卿才不是佞幸。 祝卿卿是他的君后。 是他寻觅十年,失而复得的珍宝。 * 帝后大婚之时,李钺便下旨,将大周用了十年的年号“元始”,换成了“天定”二字。 如今是天定元年。 天定元年元月,帝后大婚,琴瑟和鸣。 天定元年二月,帝后临朝,百官觐见。 朝会之上,太子太傅对当前朝局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变革。 决意迁都,斩杀世家,重办科举,安定南方,各种事宜,都被提上日程,太子太傅亲自坐镇,钦点官员主理。 天定元年五月,帝后欲定新都长安,登高台,祭苍天,皆大吉,遂定新都,营建宫殿。 天定三年三月,新都落成,大周迁都。 凤翔百姓眷恋不舍,手捧酒饭,相送千里。 天定三年八月,帝后至新都,大宴群臣。 天定三年十月,有子名端,聪敏过人,帝后甚喜之,收之为子。 天定四年八月,中秋佳节,花灯如昼。 长街十里,游人如织。 灯影憧憧,人潮之中,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身粗布劲装,却掩不住过人英气。 男人肩上扛着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用左手扶住,像是他的儿子。 可男人右手牵着的,却是一个素衣公子。 素衣公子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各色花灯,各色小玩意儿,还有用油纸包着的小吃。 人声鼎沸,男人一会儿侧耳去听身边公子讲话,一会儿又抬头去听头顶儿子说话,看起来忙得很。 “郎君,我还想要一个兔子的。” “买!再买一个老虎的,正好相配!” “父皇……父亲,我还想要一个糯米丸子。” “不行,你吃了三个了。” 正当此时,天边“嘭”的一声响,一家三口抬头望去,只见黑夜之中,烟火绽开,照亮半边夜幕,游人行客无不驻足停看。 从今往后,千年百年,一如今夕。 ———————— 【完】 我太喜欢相亲相爱的小情侣了呜呜,我暂时设想的番外有这两个: 竹马番外,小时候和爷爷爹娘一起在凤翔城当土匪的快乐生活,小情侣长大之后探索生命奥秘的神秘生活 后世论坛体或者大学讲坛,我就喜欢现代考古学家考古古代cp,狠狠吃一大口的番外! 写着写着如果还想写就再加 第32章 竹马崽崽篇(1) 凤翔小城,边陲小镇。 时值旱季,黄沙漫天。 寻常的农家小院里,男子劈柴,女子煮饭,孩子们扎堆玩耍。 堂屋里,门窗紧闭,五六个中年男子围坐在一起,喝酒谈天。 每人一个破酒碗,断腿摇晃的桌案上,摆着一小盘猪耳朵,一盘水煮青豆,一盘野菜。 还有—— 一幅手绘舆图。 坐在桌案正中的清瘦男人,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须,正色道:“你们别光顾着吃,都过来看看,熟悉熟悉地形。” “看着呢,看着呢。” 坐在他旁边的大胡子端起酒碗,闷了一口,然后招呼旁人,一起围上前。 清瘦男人将舆图指给他们看:“这里是我们的住所,这里是凤翔城守备府。” “下个月十五,守备会带着官员扈从出城打猎,到时我们假借卫家哥儿大婚的名义,集结众人。待到傍晚时分,他们人困马乏,回城路过,我们立刻举刀杀之。” “擒贼先擒王,动作一定要快,先杀守备与其他大官,绝对不能恋战。若是耽误时辰,等他们反应过来,在场所有人一个都活不了。” “不论是谁,一旦有人得手,马上砍下敌人头颅,振臂高呼,就说守备已死,速速投降,降者不杀。守备已死,那些随从不会为他卖命,顶多一两句话就逃了。” 众人围在清瘦男人身边,听得入神。 清瘦男人也讲得认真。 “到这时候,才是最关键的时候,我们要马上启程,赶往守备府,找到城门钥匙与兵符,控制城中守军……” 忽然,门外“嘭”的一声响! 外面有人! 清瘦男人迅速收起舆图,塞进怀里。 众人猛地抬起头,握紧藏在桌案底下的杀猪刀刀柄,目光凌厉,蓄势待发。 若是外面的人听到了什么,他们马上…… 下一刻,门被推开—— 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外面探进来,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 “耶耶——青青肚子咕咕——” 原来是他,众人都松了口气。 下一刻,又一声“嘭”传来。 众人连忙再次握紧刀柄。 这一回,又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就压在方才那个小孩的脑袋上边。 “爷爷,我们饿了。” 这时,在边上劈柴的年轻男人终于发现两个小孩靠近这里,忙不迭丢下斧头,上前去,一手一个,把他们按住。 “不是跟你们说了吗?爷爷们在商量卫平哥哥的婚事,不能打扰。” 两个小孩儿抬起头:“可是我们肚子饿了啊,我们想吃猪耳朵。” 年轻男人一手揪着一个,跟拔萝卜似的,把他们从地上拔起来:“那也不行,出来,娘亲马上把饭做好了。” 屋子里的清瘦男人朝他摆了摆手:“鸿君,孩子饿了,就让他们进来吃点,不打紧。” 祝鸿君正色道:“爹,青青正是要立规矩的时候。”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爹爹,再看看爷爷。 无辜又可怜。 要给谁立规矩?我吗? 饿饿的我吗? “他才三岁,他立什么规矩?” “爹,我小时候您可不是这样说的!” “好了好了,我来带他,你下去继续劈柴罢。” 祝鸿君无奈,最后还是放两个小孩进去了。 ——祝青臣,今年三岁,小名祝青青,流放西北,罪臣之孙。 方才排兵布阵,出谋划策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爷爷祝舜生。 而方才抓住他的那个年轻男人,就是他爹,祝鸿君。 他们家原本也是文臣世家,一个尧舜门生,一个鸿鹄君子,不过现在都成了落难病猫。 ——李钺,今年三岁半,西北杀猪世家之孙。 坐在祝青臣爷爷旁边的那个大胡子,是他的爷爷李大刀。 坐在李大刀后面的那个精壮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李小刀。 李钺出生之时,多亏祝青臣爷爷从天而降,给两个孩子都起了名字,否则李钺就要被叫做“李小小刀”了。 两户人家是邻居,就住在隔壁。 祝青臣和李钺又年岁相近,两个小孩儿日日都黏在一块儿玩耍。 李钺身强体壮,从小就跟小牛犊似的,横冲直撞。 祝青臣却因为流放路上颠簸,又出生在冬日里,身体有些不足。 不过两家人精细养着,倒也平安无事。 如今正是夏末,两个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小短打,外边又套了件蓝颜色的粗布小罩衫。 他们经常在外面沙地里打滚,爬上爬下,穿着罩衫,弄脏了洗一洗就好,里边的衣裳还能再穿。 他们扎着头发,左手手腕上还分别戴了一条小红绳,是爹娘特意去山上道观里求来的,安神长命。 爷爷一放话,两个小孩儿,就跟两个小炮弹似的,势不可挡地撞进屋子,朝爷爷的怀抱冲去! “耶耶!” 祝爷爷张开双臂,接住祝青臣,把他抱到腿上,试图教他清楚咬字:“青青,是‘爷爷’,不是‘耶耶’,爷——爷——” 祝青臣蹬着脚,往上爬了爬:“耶耶,耶耶儿——” 算了,他年纪还小,牙都没长齐,说话不清楚也正常,以后再教。 祝爷爷没忍住笑出声,贴贴小孙孙的小脸蛋:“好好好,我是‘耶耶’。” 大胡子李爷爷见他们爷孙和乐的模样,十分心动,于是也转过头,朝李钺张开手臂。 大孙子,来! 李钺会意,低下头,在地上摩擦脚掌。 来了!爷爷! 下一刻, “哐”的一声巨响。 “咳……” 一头小牛直直撞进李爷爷怀里,险些把他撞翻。 李爷爷搂着小孙孙,咳嗽着,坚持竖起大拇指:“咳……咳咳……不愧是我的孙子,力气真大,以后杀猪,指定是一把好手。” “爷爷,我不想杀猪。” 李钺在爷爷怀里转了个圈,见祝青臣正伸着小短手,去够桌上的猪耳朵。 李钺自告奋勇,同样伸手去拿:“祝青青,我帮你!” 祝青臣趴在桌上,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李月月,谢谢你。” 李钺纠正他:“我不叫‘李月月’。”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按住李钺的手。 李爷爷故意逗他:“不杀猪的小孩可不能吃猪耳朵,你想给祝青青吃猪耳朵,你就得跟爷爷学杀猪……” 紧跟着,李爷爷定睛一看:“嘿!钺哥儿,你的手怎么黑黢黢的?” 他抓住祝青臣的手:“青青,你的手也这么脏!” “你们俩又捏泥巴玩了?不许抓吃的,过来洗手,快。” 面前摆着盛满清水的木盆,李钺爷爷一手抱着一个小孩,给他们洗手。 “诶,青青真乖,再抹点皂角。” “李钺,你光沾湿就完了?把你手上的泥都给我搓干净了!” “青青乖乖,皂角香香,用力搓搓手指。” 李钺抬起头,表情复杂。 他爷爷会变脸! 洗完手,李钺爷爷才把那盘猪耳朵放到他们面前,给他们拿着吃。 但猪耳朵太韧,两个小孩乳牙都还没长齐,只能吃点咸味,等味道吃得差不多了,便丢到一边,又嚷着要喝水,要吃其他的。 两个小孩磨磨唧唧,屁事太多,祝青臣的亲爷爷都有些受不了。 李钺爷爷顶着凶巴巴的大胡子,却一如既往地耐心,给他们倒水喝,给他们拿豆子吃,又跟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两块雪白雪白的云片糕。 “哇!”祝青臣和李钺眼里亮起光,张开双手,目光跟着云片糕走,跟钓鱼似的,直接就被钓起来了。 “耶耶!”祝青臣伸长手, “爷爷!” 祝青臣爷爷猛地坐起来,连眼睛都瞪大了。 不是,我教了几百遍的“是爷爷不是耶耶”,你一块云片糕就教会了? 祝青臣与李钺同时拿到云片糕,窝在李钺爷爷怀里,一手拿点心,一手放在嘴巴底下接着碎屑,小口小口,专心吃着。 李钺爷爷低头看着,故意摇晃两个小崽子,笑得脸上皱纹都出来了。 可爱!太可爱了! 小孙子这种东西,还是邻居家的可爱! 瞧这小脸蛋,白白嫩嫩的,瞧这腮帮子,都鼓出来了,还一动一动的,跟小松鼠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钺爷爷才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老祝,你继续说啊,你怎么不说了?杀进守备府,找到兵符,然后嘞?” 祝爷爷沉下脸色,似乎对他颇为不满,但他不说。 他只说:“门窗都大开着,外边路过个人就能听见,还怎么说?” “那我去关门。” 李钺爷爷一手端起一个小孩,走到门边,用脚把门踢上。 “得嘞!” 他抱着孩子,重新坐好。 见老祝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捂住两个小孩的耳朵。 “他俩阿巴阿巴的,话都说不清楚,用不着这么小心吧?” 祝爷爷瞧了他一眼,才终于开了口:“等拿到钥匙兵符,一切就都好办了。收编城中军队,马上关闭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 “另外……” 没多久,家里人便端着托盘,送饭进来。 爷爷们吃的都是杂粮饭,里面混着实在挑不干净的沙土,但是量大管饱。 两个小孩吃得精细些,不过也只是面糊糊,再加了两滴香油而已。 他们自己捧着碗,一勺一勺,吃得喷香,吃完了饭,就想出去玩,可李钺爷爷牢牢抱着他们,他们根本挣脱不开。 没办法,两个小孩只能牵着对方的手,抬头望着茅草屋顶,乖乖窝在爷爷怀里发呆。 眨巴眨巴,呼噜呼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天夜里,爷爷们谈事情,一直谈到了深夜。 夜深人静,烛光如豆。 爷爷们围在一起,看着舆图,反复确认定好的计划,千遍万遍。 旁边柔软的驼绒毯子上,小小的祝青臣和李钺抱在一起,呼呼大睡。 * 六月十五,是日大吉,宜嫁娶,谋大事。 一大早,天还没亮,祝青臣和李钺便被爷爷从床上抱起来。 昨日里,他们两个用泥巴捏人玩,捏了一个祝青青,一个李月月,还有一条大黄狗,塞在被窝里——李钺的被窝。 要不是父亲及时发现,他们还想再捏个全家福。 被褥洗了还没干,李钺没地方睡,就只能跟祝青臣一起睡了。 爷爷把他们扶起来,两个小孩眼睛都还没睁开,站在床上摇摇晃晃的,往后一仰就要睡过去。 忽然,一阵冰凉的触感贴上他们的小胸脯。 祝青臣和李钺被冻得一激灵,赶忙睁开眼睛:“耶耶!” 祝爷爷按住他们:“不要动,爷爷给你们穿上小盔甲。” 藤编的小小甲胄,护住他们柔软的小肚子。 坚硬的护心镜,挂在心口前,护住他们的小心脏。 最后,祝爷爷再给他们穿上外面的衣裳和罩衫,把盔甲和护心镜都遮住。 祝爷爷问:“你们两个,知道爷爷今日要干什么吗?” 祝青臣和李钺点点头,高高地举起手:“当然知道啦!今天是卫平的哥哥成亲的日子!我们都要过去看成亲!” 祝爷爷笑了笑,语气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对,爷爷给你们两个穿的,就是结婚时要穿的礼服,你们两个必须好好穿着,不能脱下来,也不能给别人看……” “就是,这件衣服是晚上跳舞的时候穿的,白天不能给别人看见,也不能脱掉,明白了吗?” 见他说得认真,两个小孩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祝爷爷最后摸摸他们的脑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们:“乖。” 造反势在必行。 不反,朝廷横征暴敛,西北寒冬冰天雪地,一家人根本活不下去。 反了,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可以,他也想把两个小孙孙留在家里,或者送他们去别的地方躲一躲。 可是凤翔城就这么大,城里人一看知道,这孩子是谁家的。 倘若事情不慎败露,守备反扑,他们两个不在父母爷爷身边,只怕马上就会被人抓去邀功领赏,一刀砍了都有可能。 还不如将他们带在身边,两家人共同进退。 李钺爷爷见他难过,扯着嗓子安慰他:“你怕什么?这都定好的事情,可不能现在泄气啊。” 祝爷爷抹了把眼睛,平复心情,道:“你嚷这么大声干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给他们两个洗把脸,吃饱点。” “唔——不要吃饱!”祝青臣和李钺抱在一起,用力摇摇头, “我们要去卫平家里吃好吃的!” “你们两个小机灵鬼!” 李钺爷爷举起手,弹了一下他们的小脑瓜。 * 今日大喜。 成亲的是铁匠卫家,卫平的哥哥卫必,和纸扎匠沈家,沈竹的姐姐沈桃。 几户人家离得都不远,就在凤翔城城墙外,排列在一起。 祝青臣和李钺被大人们带过去的时候,卫平,沈竹已经和几个同岁小孩玩起来了。 看见他们来了,几个小孩跟几只小麻雀似的,飞快地迎上前。 “钺哥!祝青青!” “快过来!我们正要玩‘抓人’!” 祝青臣和李钺只来得及回头跟爷爷说一声,紧跟着就变成了两只小麻雀,扑腾着翅膀,跟同伴们一起飞走了。 爷爷们只来得及在后面大喊:“不许乱跑!只能在周围玩!” “知道了!” 一群小麻雀飞到山坡上,停下落地。 “谁来抓人?” “抽草签决定!” 小孩子们在玩耍,爷爷们看了一眼,又叮嘱在外面忙活的大人们帮忙盯着一些,才走进院子里。 一走进去,卫平的爷爷也迎了上来。 “都准备好了?”祝爷爷问。 “都准备好了。”卫平爷爷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放在旁边的红箩筐。 “那就等罢,等黄昏来。” 再无他话。 一行人结伴坐在院子前那棵柏树下。 李钺爷爷比划着手脚,卫平爷爷抬头望天,祝青臣爷爷则抱着手,靠在树干边,闭目养神。 头顶是苍茫的青天,脚下是无边的黄沙,脚下是耳边传来小孙孙们欢快玩闹的声音。 他们开始等,从天亮等到天黑。 * 黄昏时分。 卫家爷爷带着大孙子卫必,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再邀上亲朋好友,街坊邻里,驾上驴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沈家接新娘。 小孩子们跟着队伍疯跑,欢呼雀跃。 日头即将落山时,盖着红布盖头的新娘被新郎扶上驴车。 祝青臣和李钺手牵着手,站在人群里,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原来成亲是这样子的,好漂亮啊。 夕阳渐渐西沉,驴车回到卫家,新郎扶新娘下车。 正巧这时,不远处烟尘四起,马蹄哒哒。 为首的官员腰肥体壮,扬起马鞭,喊了一声:“哟,这不是祝大人嘛?” 祝爷爷回过头,眸光一凝,随后按住李钺爷爷和卫平爷爷的手:“时机没到。” 他回过头,对卫必道:“扶新娘进去。” 又对几个小孩子道:“快进去看新娘,新娘带了糖过来。” “好哇!” 卫必一手扶着新娘,一手招呼小孩子们,把他们送进最里边那间屋子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凤翔守备带着随从,来到众人面前。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语带嘲讽:“今日是哪家成亲啊?” 卫家爷爷上前行礼:“回大人,是我家的大孙子。” 守备却道:“本官问祝大人,你着什么急?” 祝爷爷俯身作揖:“回守备,是铁匠卫家的大孙子卫必。” “噢。”守备拖着长音, “可你一介罪臣,擅自离家,并未向本官报备,该当何罪?” 实际上,祝爷爷作为罪臣,只要不离开凤翔即可,哪里有不能离家的道理? 他根本就是没事找事。 李钺爷爷脾气爆,恨不得马上就扑上去杀了他。 祝爷爷却愈发谦卑,按着李钺爷爷的手臂,不敢放松:“罪人知错,明日便去向守备请罪。只是今日大喜,又是在卫家院前,还请守备网开一面。” 这么有风骨的官员在他面前低头认错,守备自然高兴。 祝爷爷又道:“今日守备驾临,实是我等大幸。若是守备愿意,暂请下马,请饮新人一碗喜酒。” 守备大笑,将马鞭丢给随从:“好,都下马,喝一杯喜酒。” 祝爷爷抬起头,直视着他,按在李钺爷爷手臂上的手缓缓松开。 与此同时,新郎新娘——卫必与沈桃,将几个小孩儿抱到喜床上。 “来,大家都沾沾喜气。”沈桃拿出糖罐子,给他们一人喂了一颗糖。 “阿姐,娘亲说,成亲的时候不可以揭开盖头。” “不要紧。” 给他们喂完糖,沈桃又抱过被褥,把他们全都盖住。 “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谁动谁是小猪!” 安排好这群小孩,她又转过身,去和卫必会合。 卫必站在门里,朝外面张望,低声道:“爷爷和爹都在外面,我得出去帮忙。” “好。门别锁,要是……我还能带着这群小孩子跑出去。” “行。”卫必拉开门,从门口放着的红箩筐底下抽出两把刀,递给沈桃。 沈桃握紧刀柄,退回屋子里,挡在孩子们前面。 怕他们看见不好的东西,又把帐子放下了。 李钺似乎察觉到什么,拿起放在床边用来挑盖头的秤杆,又抱住祝青臣。 祝青臣扭了扭:“李月月,你动了,你是小猪。” 李钺无奈:“你才是小猪,别乱动,我保护你。”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仿佛连风都定住了。 下一刻,前院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李钺赶忙捂住祝青臣的耳朵。 “啊……” 好像是杀到一半,猪就死了,惨叫声戛然而止。 外面院子里,血光四溅。 李钺爷爷手起刀落,一刀捅进守备的心口,马上又拔出来,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但守备有点胖,脖子也硬,李钺爷爷一刀没砍断,马上又补了一刀。 斩下头颅,振臂高呼—— “守备已死!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李钺紧紧地抱着祝青臣,祝青臣挣不开,只能喊他:“李月月……太紧了……” 李钺却抱得更紧:“别乱动,外面在杀猪,你不是最害怕杀猪了吗?我在保护你。” 一听这话,祝青臣才安静下来,也伸出手,抱着李钺。 紧跟着,房间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卫必的声音传来:“阿桃,爷爷和爹已经进城了,带上这群孩子,我们从小路进城!” 守备已死,随从作鸟兽散,但守备府里的人一旦得到消息,会马上过来围剿他们,家里现在已经不安全了,他们必须马上离开,也要去支援前面的人。 只要拿到凤翔城城门的钥匙,城门一关,他们就安全了。 新郎新娘一手抱一个孩子,手臂底下还夹着一个,带着他们,冲出院子,从后门离开。 他们一脚踹翻装聘礼的箩筐,把孩子装进去,又抢来守备随从的马匹,把箩筐挂在上面。 “走!”两个新人振臂一呼, “家里的爷们已经进城去了,我们拿上菜刀农具,也进城去!一鼓作气,占了守备府!” 十几户人家,上百个老弱妇孺,齐齐出动。 祝青臣和李钺被装在同一个筐里。 祝青臣刚准备举起手,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下一刻,马匹长嘶一声,朝前奔去,祝青臣被摇了一下,直接摔在李钺身上。 “呜呜——李钺,你没事吧?” “没事。”李钺再次抱住他,努力稳住身形。 忽然,李钺发现了什么。 “祝青青,你不叫我‘李月月’了。” “唔?”祝青臣疑惑, “你就叫李钺啊。” “但你之前喊我……” 马背上一个颠簸,两个小孩赶忙抱在一起。 李钺咬着牙,牢牢抱住祝青臣:“祝青青,我是哥哥,我比你大,我会保护你的!” 祝青臣也紧紧抱着他:“李钺,我也会保护你的……呜呜,好痛……” “你怎么了?” “我的手被竹筐扎了一下。” 李钺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塞进自己的罩衫里。 他们紧紧抱着对方,跟两团小糍粑似的,在装满黄豆粉的筐子里,颠来颠去,甩来甩去,滚来滚去。 ———————— 两个小鼻噶,还在乱军之中互许终身起来了,可爱捏,胖胖生要把你们装在杯子里使劲摇!hiahiahia! 第33章 竹马崽崽篇(2)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消失,马蹄声渐缓,整个凤翔城都安静了。 祝青臣和李钺躲在箩筐里,李钺牢牢抱着祝青臣,祝青臣紧紧抓着一块飞过来的红布,挡住他们两个。 祝青臣被肃杀的气息吓得瑟瑟发抖,用气声问:“李月月,爷爷呢?爹娘呢?” “祝青青,你又叫我‘李月月’。”李钺顿了顿,抱他抱得更紧了, “别害怕,他们等一下就过来了。如果他们不过来……” 李钺沉默片刻,握紧他的手,语气坚定地许诺:“如果他们不过来,那我就当你爷爷!” “啊?”祝青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我不想你当我爷爷……” 话还没完,一片阴影从他们头顶笼罩下来。 两个小孩齐齐抬头,只见红布之外,一只巨大的手掌,像鹰爪一样,张开五指,缓缓靠近。 啊——好可怕—— 他们无声地张大嘴巴,想喊却喊不出来。 眼看着那只手越靠越近,祝青臣抖得更厉害,像是小糍粑嫌自己太甜,要把身上多余的黄豆粉都抖掉。 抖抖抖——甩甩甩—— 忽然,一个黑影从他身边窜出去! 李钺像一头小狼崽一样冲出去,小乳牙闪过寒光。 “嗷呜”一口,隔着红布,李钺狠狠咬住那只手。 不许抓走祝青青!还有我! 咔咔咔!咬死你! 下一刻,外面传来李钺爷爷的喊声:“我滴娘啊!这儿有个抓狼的捕兽夹!咬着我了,我的手咬掉了!老祝,老卫,快过来啊!” 捕兽夹? 哪里有捕兽夹? 李钺抱着坏人的手,死死咬住。 祝青臣紧紧抱着他,不让他被抓走。 但是他们力气太小,重量也不够,慢慢地,慢慢地,双脚离地,被抓了起来。 红布底下,是两个小孩的轮廓。 李钺爷爷定睛一看,忽然变了脸,大笑出声:“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大孙子!力气就是大,跟小狼崽子似的!” 红布被一把扯掉,祝青臣和李钺还有些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咋滴?大孙子,你想咬死你爷爷我啊?我这一路杀进守备府,都没受伤,临了让你给我嗷呜一口,松口!” 祝青臣最先反应过来,晃晃李钺,小声道:“李月月,他是你爷爷。” “我知道……”李钺一开口说话,自然就松开嘴了。 李钺爷爷笑出声,把他们抱在怀里,用粗粝的脸颊,对准他们的嫩生生的脸颊,使劲蹭了两下。 “走!爷爷带你们进守备府里看看!看看守备府里到底有啥不一样!” 祝家和李家都住在凤翔城外,不经常进城。 李钺爷爷偶尔进城送肉,会带他们两个进来玩玩。 每每路过守备府,他们都觉得,守备府像怪兽一样,阴森威严,仿佛随时都会张大嘴巴,将他们生吞进去,就像吞饺子一样。 所以他们从没有仔细看过守备府。 可是现在……怪兽被爷爷打趴下了。 * 李钺爷爷把他们带进守备府里,随便逛了逛,还没多久,祝青臣的爷爷便过来喊他,让他过来议事。 李钺爷爷只能把他们交给专管照看小孩的女眷,然后跟祝爷爷走了。 祝爷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祝青臣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他。 于是他走上前去,也把祝青臣抱起来了。 “爷爷在帮青青打仗呢,等打完了仗,青青就可以顿顿吃肉了。” 祝爷爷原以为,一听这话,小孙孙会欢天喜地地让他去打仗。 可是没有。 祝青臣抱着他的脖子,眼泪汪汪地说:“青青不喜欢吃肉,爷爷要当心,流血痛痛。” 祝爷爷扭头一看,才看见自己的后背上,不知道沾了谁的鲜血。 祝爷爷笑了笑,贴贴他的脸颊:“不要紧,青青别担心,爷爷没流血。” 祝青臣和李钺被娘亲带走,和小伙伴们一起,暂时被安置在守备府的一个大厢房里。 娘亲们从厨房里端来热水和食物,给他们擦了擦手和脸,就打发他们去吃饭。 天早就黑了,小孩子们也早就饿了。 他们排排坐在榻上,双手捧着比脸还大的大大大——大鸭腿,怕他们噎着,面前还摆着一碗稀粥。 娘亲们叮嘱他们:“慢点吃,一下子不能吃太多,吃完了就没有了。” 于是他们马上把嘴变小,小心翼翼地用小乳牙,把鸭腿肉撕下来,一丝一丝地吃。 但很快他们就忍不住了,再次大口大口地吃肉! 好吃! 祝青臣年纪小,啃得慢一些。 他鼓着腮帮子,一边嚼嚼嚼,一边问:“李月月……你说为什么……鸭腿这么好吃呢?” 李钺大口吃肉,大口喝粥,抽空回答他:“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肉。” “那我爷爷说……我们以后都能吃肉……是真的吗?” “当然啦,你看这里这么有钱,肯定有吃不完的肉。” “一只鸭子……只有两条腿……要多少只鸭子……才会有这么多……鸭腿呢?” “祝青青,别说话了!快吃!你不吃我吃了!” “好……吧……” 李钺唏哩呼噜,狂吃一顿,啃完鸭腿,喝完米粥。 祝青臣还在慢吞吞地啃啃啃。 李钺看看其他小孩,其他小孩和他差不多,这么久没吃肉,早就稀里哗啦地吃完了,正啃鸭骨头呢。 他想了想,干脆双手端起祝青臣的碗,递到祝青臣面前。 “就是你,一直说话都不吃。快点吃,等一下他们来抢你的。” 同伴们不满:“钺哥,我们才没有要抢祝青青的!” 然后他们转过头,看着祝青臣的鸭腿流口水:“但是祝青青,如果你吃不下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吃。” 还说没有! 李钺皱着小脸,挡在祝青臣面前,把他们都赶走。 不过,他们都还只是三四岁的小孩,眼馋鸭腿,也很正常。 他们能捏着小拳头,用最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就已经很棒了! 在李钺的守护下,祝青臣吃完属于自己的鸭腿,还留了一块肉给他。 “李月月,谢谢你,给你吃。” “你自己吃吧,我早就吃饱了。” 吃完晚饭,大人们都忙得很,实在是没工夫管他们,简单给他们擦了擦身子,就让他们自己上床去睡觉。 守备府的床特别大,五六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横躺着,还有很大空位。 放下帐子,外边烛光影影绰绰,还有火光闪过。 几个小孩激动得睡不着,压低声音,聚在一起说着话。 “好软的被子啊,闻起来还香香的。” “原来守备吃得这么好,住得这么好。” “好想一直在这里住啊。” “我爷爷说……”祝青臣扭了扭,像一个挣扎的小糯米团, “李月月,你抱得太紧了。” 李钺大声道:“我这是在保护你!” “爷爷就在外面,不需要保护了。” “也需要!” 李钺躺在床铺最边上,祝青臣睡在他旁边。 两个人打打闹闹,其他人试图插话,但是根本插不进去。 —— “祝青青,你爷爷……” “李月月,你压住我的肚肚了!” —— “钺哥,你爷爷……” “祝青青,我是小狼崽,我时刻准备打仗!” —— “等一下,你们的爷爷到底说了……” “哼!” 什么小狼崽? 祝青臣和李钺像小狗崽一样,低下头,和对方顶牛。 好友们看着他们,无奈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 算了,不问了,他们也不是很想知道。 小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猜测着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再用童言稚语说出来。 说着说着,他们就困了。 祝青臣是最先睡着的。 他抱着李钺的肉肉胳膊,下巴搁在李钺的肩膀上,双眼紧闭,微微仰起头。 李钺摇摇他,小声问:“祝青青,你睡着了?” “嗯……”祝青臣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你没睡着,睡着的人是不会说话的。” “我有一半睡着了。” 祝青青的第一个“青”睡着了,第二个还没有。 李钺想了想,最后拢起手,挤在他的耳边:“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叫我‘李月月’,记住了吗?” 祝青臣问:“为什么?” “我就叫‘李钺’,我不叫‘李月月’,你明明都知道,还这样喊我, ‘李月月’太没有男子汉气概了。” “可是‘李月月’和‘祝青青’很配呀。” 说完这话,祝青臣翻了个身,抱住李钺,沉沉睡去。 李钺低下头,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祝青臣,挠了挠头。 原来如此。 祝青臣不傻,他一直都知道,李钺的名字就是“李钺”。 可是“祝青青”是三个字, “李钺”只有两个字,他觉得李钺应该和他一样,所以一直喊他“李月月”。 那就……随便他吧。 李钺同样抱住祝青臣,两个人抱在一起,撅着屁屁,沉沉睡去。 两个小孩自动形成一个结界,和旁边的同伴界限分明。 小伙伴们表情复杂:“他们不会以为他们说话很小声吧?” “钺哥和祝青青真讨厌,他们两个干脆也成亲好了。” * 翌日清晨。 祝青臣和李钺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 祝青臣的爷爷,拿着连夜撰写好的讨贼檄文,在守备府门前的高台上朗读。 祝青臣的爹爹,则带着人,拿着檄文,四处诵读。 李钺的爷爷和父亲把守备的人头挂到城楼上,然后扛着兵器,四处巡查。 凤翔百姓苦朝廷已久,对于他们昨夜的起事,没怎么挣扎,就接受了。 不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管是守备来管他们,还是祝大人,李大刀,都一个样子。 再说了,祝大人,李大刀和他们还更熟悉些,说不定他们管得比守备好呢? 直到祝爷爷下达他们接管凤翔城的第一道命令—— 凤翔城全城上下,免除本年赋税,不必交粮。 他们的眼里,这才有了光。 祝爷爷说,消息一旦传回朝廷,朝廷很快就会派援军前来平叛,所以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收拢民心,训练军士。 所以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必须马上做好迎战准备。 就这样,一行人在守备府里住下来。 他们把守备府里的假山花草夷平,作为训练的空地。 城中年轻男子训练的时候,祝青臣和李钺也在旁边走廊上,伸出自己的小拳头。 李钺皱着小脸,用力出拳:“哈!哈!哈哈哈!” 祝青臣努力憋住:“李月月,你不要笑了,你一笑我也很想笑。” “我没有在笑!这是出招的时候喊的!哈——” 夏去冬来,祝青臣和李钺也过了自出生以来,最好的一个年。 他们穿上了有暗纹的新……小罩衫,还戴上了做工精致的虎头帽。 可是好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天气转暖,朝廷的军队……也来了。 朝廷委派的凤翔城新守备,也来了。 那是个白胡子老头,看起来比几个爷爷还老。 朝廷攻城,他们守城,来来回回打了快半年。 他们到底人少,兵器甲胄也不如对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全军覆没。 所以,在初秋的某个夜晚,祝爷爷一身素衣,打开城门,独自去了对方军营。 他去见了那个新来的白胡子守备。 新守备让他速速投降,念在往日交情,可以饶他家人一命。 祝爷爷却说:“凤翔城前年寒冬,冻死了十八个人;大前年,冻死了二十八个。去年我与李大刀守城,无一人冻死。究竟是寒冬冻死人,还是朝廷冻死人,崔大人心里应当清楚。” 新守备沉默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祝爷爷全须全尾地从敌方军营里回来。 新守备以寒冬为借口,不再攻城,双方依旧僵持,但是不打仗了。 于是祝青臣和李钺又过了一个欢乐的新年,来到五岁。 这一年,新守备依旧不攻城,祝爷爷和李爷爷也不再把所有精力都投在打仗上,他们悄悄派人出城,在距离凤翔城百里远的地方,找到几座山,开始在山上修建山寨。 其实……祝青臣和李钺跑去找爷爷的时候,撞见过一次。 那个白胡子爷爷,和爷爷们一起喝酒! 祝青臣和李钺“哇呀呀”地冲过去,要把新守备给撞飞,结果还没撞上,就被爷爷拉住了。 小崽崽驱敌计划,失败。 他们本来是很讨厌这个老爷爷的,因为他是敌人! 不过……老爷爷给他们带了好吃的点心耶! 京城里的点心!他们都没吃过! 祝青臣很没出息地捧着点心流口水:“老爷爷,你真是好人。” 李钺尚存一丝理智,捂住祝青臣的嘴:“祝青青,不许吃!他是坏人!” 老爷爷苦涩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回答爷爷们的安慰。 半年后,山寨修建完毕,祝青臣和李钺被爷爷拎到马背上,带着出城。 他们在前面跑,新守备扛着弓箭, “哇啦哇啦”地在后面追,但是竹箭不是落在地上,就是扎草里,甚至还有的往回飞。 祝青臣和李钺疑惑回头,白胡子老爷爷竟然还偷偷朝他们眨眼睛。 就这样,他们被“赶到”山上,变成土匪的小孙孙,在山上度过安稳欢乐的几年。 他们不知道的是,朝廷一直敦促老爷爷剿匪,老爷爷总是上疏搪塞,哭诉说没钱没兵,土匪狡猾,他又这么老了,实在是拿他们没办法。 就这样,一直到几年后,老爷爷过世,他们才重新回到凤翔城。 老爷爷知道王朝大势已去,却始终不愿背叛朝廷。 他坚守到最后一刻,却又不愿将凤翔城交给新来的官员。 于是他在临死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充盈的粮仓,精良的士兵,留给土匪,留给没有让凤翔城饿死人的祝爷爷。 土匪进城这天,凤翔百姓手捧老守备的牌位,打开城门,沉默着站在街道两边,迎他们进城。 祝青臣已经懂事,他穿着一身发白的青色衣裳,骑着马,跟在爷爷身后。 李钺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同样骑着马,神色肃穆,与他并肩而行。 这一年,他们十三岁。 ———————— 小可爱们放心,番外不会写爷爷去世的,写点小情侣快乐日常就好了,人老了见不得小情侣吃苦,我们就假装爷爷爹娘一直都在(比ok) 下章写在山寨里的少年生活! 第34章 竹马少年篇(1) 叮铃铃——叮铃铃—— 几个货郎摇着铃铛,挑着担子,登上凤栖山——凤翔城百里之外,土匪盘踞的山头。 听见铃铛声,山上土匪跟打劫的似的,呼啦一下就冲了出来。 “来了来了!货郎来了!” “我上回要的两块布带吗?” “我要的拨浪鼓呢?我的点心呢?” 土匪们也是要生活的,他们不能时时下山,进城里买东西,就只好托货郎带上来。 他们跟一阵旋风似的刮过,把货郎担子上的东西全部抢走……啊不,买走,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人群散去,只有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小少年,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这里。 认识他的货郎看见他,朝他挥了挥手:“祝青青,快过来啊!你要的书我带来……” 祝青臣一听这话,赶忙冲上前,要捂住对方的嘴:“你别说!” 货郎笑了笑,蹲下身,拉开担子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用红布包着的两本书,递给他:“喏。” 祝青臣把书册收进怀里,又把钱递给他:“给你,不许跟别人说,我要这些书,更不许对爷爷说。” “好,下回还想看什么,只管跟我说。” “嗯,谢谢你们啦。” 如今正是春日,凤栖山上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小少年揣着两本书,一步三回头地穿过走廊,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他怀里的书…… 一本叫做《寻仙去》,一本叫做《长恨天》。 他现在看的话本,当然不如十多年后,李钺给他看的那些过火。 但是,对十三岁的祝青臣来说,这些讲分分合合的情爱小话本,已经很动人心魂了。 反正……都怪李钺…… 上回李钺偷摸看侠义话本,里面还夹了一本这样式儿的,祝青臣和李钺一起看完,意犹未尽。 要不是李钺,他现在肯定还在看圣贤书,哪里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魂牵梦萦? 反正就怪李钺! 祝青臣愤愤地想道。 所幸他已经到了房门前,他这就把话本藏…… “祝青青!” 祝青臣右脚跨进门槛,左脚还在外面,扶着门,回头看去。 只见院中树影一摇。 与他同岁的黑衣劲装少年,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地。 “你干什么呢?” 李钺一边问,一边走上前。 “偷偷摸摸的,又去厨房偷东西吃了?” “才没有!” 祝青臣急急辩解,李钺伸出手,要摸摸他怀里揣了什么,也直接被他拍开。 “李钺,我现在没工夫跟你玩,你去找卫平他们玩儿。” “怎么了?你功课没写完?” “不是,我有事。” “什么事?” “不告诉你。” “祝青青,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的。” “现在就有了。” 祝青臣急得很,牢牢捂住自己的衣裳,生怕被李钺发现。 偏偏李钺不依不饶,把他按在门上,就要摸他的衣襟。 “给我看看……” “李钺,你讨厌死了!” 祝青臣“嗷”的一嗓子,把李钺定住。 他转身回房,李钺抬手要拍门, “哐”的一声,门扇直接砸在他的鼻尖上。 祝青臣跑进房间,把两本话本塞进枕头底下,刚准备走,觉得不太妥当,又拖出被子,盖在上面。 反复几次,最后把话本藏在了床底下。 他小跑回去,重新打开门,李钺还站在门口,捂着自己通红的鼻尖,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祝青臣有些心虚,走上前去,抱住他的胳膊:“李钺,我是故意的……” 李钺一听这话,更委屈了:“祝青青,你是故意的?” “不是,我说,我不是不小心的……” “你不是不小心的?” “就是……反正……对不起啦!” “这还差不多。” 祝青臣松开他的手,站在石阶上,叉着腰:“那现在你也该跟我道歉吧?” 李钺回过头,朝他伸出手:“祝青青,我错了,不该欺负你的。” 祝青臣这才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跳下石阶,搂住他的手臂。 “走吧,去你房里拿点跌打损伤的药。” “你伤着哪里了?”李钺忙不迭转头看他。 “你的鼻子啊。” “我不用,你帮我写功课就行了。” “不行,上回帮你写,就被夫子看出来了。” “那晚上一起睡。”李钺趁机提议。 “也不行。”祝青臣断然拒绝。 李钺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他:“你要和谁一起睡?” 祝青臣迎上他的目光,不肯松口:“我自己一个人睡!” 正说着话,两个人就到了隔壁李钺的房间。 祝青臣熟练地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药膏,用食指挖出一块。 李钺别过头去:“不要了,我没那么娇气。” “要的,等下爷爷会问。” 祝青臣拽着他的腰带,把他拉过来,食指在他鼻子上一擦,留下一块白色的痕迹。 他站在李钺面前,踮起脚,仔仔细细地把药膏搓开。 李钺背着手,听话站好。 但或许是药膏的味道太难闻,不消片刻,他便抿着唇角,偏过头去,目光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于是李钺又换了一边,别过头去。 “你怎么总是转来转去的?” 祝青臣干脆扶住他的脸,给他擦药。 这下李钺躲不开了,他只能定定地看着祝青臣,望进他圆溜溜的眼睛里。 窗外春风拂过,少年人的心思像石缝里新生的嫩草,在风中摇摇晃晃,萌芽生长。 李钺原本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放到了身侧,贴着衣缝。 他有意调整自己的身形,越站越直,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他……他怕把祝青青吹跑了。 一分一秒,一呼一吸,变得好慢好慢,好久好久。 李钺望着祝青臣的眼睛,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看着他浓密卷长的睫毛,脸颊上可爱的小绒毛,思绪也飘得很远很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压根没过多久。 祝青臣收回手,拍了他一下:“好了。” 李钺这才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走吧,去找卫平他们。” “好。”祝青臣把药膏收好,架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李钺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搂着祝青臣,朝外走去。 山寨里有一棵大柏树,小的时候,他们就常在底下玩儿,现在长大了,也常在底下聚会。 祝青臣和李钺过去的时候,卫平和牧英正把货郎带来的零嘴点心拿出来,分着吃吃,沈竹则捧着新买的书册,躲在阴影里看书。 见他们来了,好友们连忙挥手喊道:“钺哥,祝青青!你们俩买什么吃的了?” 祝青臣扭头看向李钺,李钺从怀里掏出一大包肉干,丢给他们:“给。” “是上次打的鹿肉?” “对。” “祝青青你的呢?拿来。” 祝青臣笑了笑,抱住李钺:“我和李钺是一伙的,他的就是我的。” 李钺也配合地搂紧他。 好友们撇了撇嘴,真是够讨厌的,这两个人越长大越讨厌。 在场几位跟他们似的,整天搂搂抱抱? 趁早定下婚事算了。 这时,沈竹悠悠道:“你以为祝青青跟你们一样?整天只想着吃吃喝喝?” 他合上书册,抬起头,看向祝青臣:“青青,我看《国史》还缺一本注书,你买到了吗?” “啊?”祝青臣一激灵,下意识往李钺身后躲, “没……没有啊……” “好罢。”沈竹叹了口气, “今日听货郎说,你也买了书,我还以为你买到了。” “下次……可能会有吧。”祝青臣躲在李钺身后,小声回答。 可恶的货郎,不是说了不告诉别人的吗?沈竹怎么知道的? 他买的小话本,可不能让沈竹知道。 李钺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奇怪。 祝青青今日到底怎么了? 一行人在树下吃了点零嘴,谈天说地。 到了傍晚,李钺爷爷的吼声响彻山间—— “钺哥!青青!吃饭!” 两个人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跟朋友们道过别,李钺牵着祝青臣的手,直接从小路跳下去。 来了来了! 不消片刻,两个人赶到爷爷的院子里。 “爹,祝大人,要不你们先吃吧。钺哥那个野狼成精的,指不定又带着青青去哪里撒泼了,饿了自然就回来了。” “那怎么行?小孩不知冷,不知热的,饿坏了也不知道。” “都十三岁了,还小孩。” 正当此时,祝青臣与李钺从天而降:“爷爷,我们回来了!” 听见动静,李钺爷爷脸上马上露出笑容:“我两个大孙子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他们两家总是在一起吃饭,两位爷爷坐在主位,祝青臣和李钺陪在爷爷旁边,接下来才是他们的爹娘。 爹娘很是不满! 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钺爷爷用筷子夹起一个鸡腿,先放在祝青臣碗里。 祝青臣捧着碗,眼里亮着光:“谢谢爷爷。” 再夹起一个,放在李钺碗里。 “谢爷爷。” 李钺爷爷皱着脸,眼睛一眯,看见李钺还有些发红的鼻尖。 他故意问:“你又惹青青生气了?” “没有。”李钺试图辩解, “是祝青青他……” 祝青臣连忙按住李钺:“反正已经和好了,爷爷您就别问了。” “好好好,爷爷不问。”李钺爷爷看着他们,低声笑骂一句, “两个小冤家。好的时候跟亲兄弟似的,坏的时候闹得鸡飞狗跳,没一日消停。” 祝爷爷抬起手,让众人动筷,也随口道:“实在不行,让他们两个结拜算了,结拜之后感情更……” “不行!”李钺一脸焦急,脱口便是拒绝, “我不和祝青青结拜!” 两个爷爷转过头,齐刷刷看着他。 你急什么? 李钺坐回位置上,假装冷静:“反正我不和祝青青结拜。” * 吃完晚饭,两个人再陪着爷爷们说了一会儿话,就准备回去了。 暮色四合,两个人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 李钺抬头,看见头顶明亮的星子,又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祝青臣。 星子好像落在了祝青臣的眼里。 于是他问:“祝青青,晚上真不一起睡?” “不要。”祝青臣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 “我今天累坏了,想早点休息。要是我们俩一起睡,肯定又要闹到大半夜才睡。” “好罢。” 两个人各自回房。 祝青臣钻回房间,一脑袋扎进床底,拿出自己心心念念的话本,倒在床上。 太好了! 祝青臣飞快地洗漱好,然后铺好被褥,搭起暖和的小窝,最后点起一支红烛,小心翼翼地端着烛台,放在床头柜子上。 他像一只小乌龟,趴在床上,用被子做自己的壳,捧着话本,看得又哭又笑,如痴如醉。 ——太好了,他们见面了。 ——不好了,他们分开了。 ——太好了,他们重逢了。 ——不好……不好了!他们……他们亲上了! 祝青臣下意识把话本丢到一边,然后捂住绯红滚烫的脸颊,整个人躲进被窝里。 这对十三岁的祝青臣来说,实在是太过火了! 祝青臣缓了好久,才从被子里钻出来,捡起话本,继续往下看。 一边看,还一边蹬脚。 太害羞了,实在是太害羞了。 这天晚上,祝青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反正天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被外面的鸟叫声吵醒,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话本丢在手边,被子毯子乱成一团,就连他身上的中衣都乱糟糟的。 跟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说来也奇怪,不知怎么的,他睡了一觉跟没睡似的,身上酸得很。 祝青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刚准备收拾一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东西凉飕飕的? 祝青臣猛地掀开被子,低头一看,整个人被吓得直接窜了起来。 他……他他他…… 今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祝青臣用手帕蒙着脸,去外边接了盆水,双手抱着,颠颠地跑回房里,关上房门。 他蹲在床边,挽起衣袖,把自己弄脏的小衣泡进水里,仔细搓搓。 都怪那册话本,好好的,亲什么亲? 亲就算了,还亲嘴…… 都怪李钺!要不是李钺…… 下一刻, “嘎吱”一声—— “祝青青,你又干嘛呢?早饭也不吃,我给你拿了……” “李钺,你又不敲门!男男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出去!” 祝青臣回过头,两只手压在木盆上,试图挡住里面的东西。 “那我现在出去敲门。” 李钺刚准备出去,忽然,只听得“嗷”的一嗓子,木盆翻了,祝青臣摔了。 祝青臣坐在地上,抬起头,看着李钺,像一只落水小猫。 小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李,钺,你讨厌死了!” ———————— 嗐,臣臣别着急,正好让李那个给你洗,他可喜欢了 第35章 竹马少年篇(2) “祝青青,你就是因为这两本东西,昨晚才不跟我一起睡的?” 房门紧闭,李钺架着脚,躺在祝青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上,手里还捏着祝青臣的珍藏—— 《寻仙去》和《长恨天》。 祝青臣蹲在床榻边,双手胡乱揉搓着盆里的小衣,低着头不说话。 见祝青臣不理自己,李钺偏要逗他:“祝青青,这两本你看完了吗?哪本好看?借我看看。” 祝青臣抓紧了手里的小衣,愈发低下头,嘴巴翘得能挂一个油葫芦。 偏偏李钺不依不饶:“祝青青,干嘛不说话?盆里都没水了,你还洗衣服?干洗啊?” 他拢起双手,拖着长音:“祝青青——我是李钺——听得见吗?” 话音刚落,祝青臣用力地把小衣往盆里一摔, “啪”的一声,水花四溅,全部溅在李钺的脸上。 李钺愣在原地,祝青臣猛扑上前,骑在他身上,举起湿漉漉的双手,就要往他脸上抹。 “李钺,就怪你!你还一直笑我!讨厌死了!不许笑我!” 李钺倒在床榻上,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祝青青……” 祝青臣按住他的脸,扒拉他上翘的嘴角:“不,许,笑!” 李钺清了清嗓子,抿紧唇角,把自己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 可他光是看着祝青臣,笑意就忍不住从眼睛里冒出来。 他原本是没有恶意地笑,但是落在祝青臣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祝青臣见他还在笑,气得捶他胸膛:“都说了不许笑了!你还笑!你还笑……呜呜……” 祝青臣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带上了哭腔。 本来就很丢脸了,李钺还一直笑,一直笑,太讨厌了。 李钺眼睁睁看着他眼眶红了,赶忙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扶住他的腰:“我没笑!祝青青,我没笑,你别哭啊……” 他抬起手,要帮祝青臣擦眼泪,可是祝青臣一把推开。 “走开走开!李钺,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祝青臣大声宣布,刚准备转身离开,就被李钺一把抱住,端了回来。 “嗷!” 李钺把他放在床铺上,撩起衣袖,端起木盆。 祝青臣从床上爬起来,还想再问,却只听见一句:“我帮你洗。” 这还差不多。 祝青臣瘪了瘪嘴,倒了回去。 情势调转。 祝青臣歪在软枕上,一手端着小米粥,一手拿着肉馅饼,一口接着一口。 李钺蹲在床边,用手指沾点洁白的皂角粉,抹在祝青臣的小衣上,仔细揉搓,将上面的脏污都擦干净。 祝青臣翘着脚,用肉馅饼对他指指点点。 “李钺,洗干净点,至少……至少要洗三遍,给我洗得香香的,我等一下要检查,要是让我看到一点脏的地方,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知道了。”李钺笑着应了一声。 “你等一下把我的小衣晾起来,不能晾在院子里,晾在我房里湿气太重,那就晾在你房间里,等干了再给我拿过来。” “噢。” “还有,等你晾完衣裳,再去厨房给我煮碗甜汤,多放点红枣,我还要……” 李钺抬起头,举起满是泡沫的双手,认真看着他。 祝青臣缩了缩脖子:“算了,你晾完衣裳就回来休息一会儿吧,我没事了。” 小坏蛋,这还差不多。 李钺低下头,继续搓衣裳。 祝青臣吃完了早饭,放下碗,抱着枕头趴在床上,挪到他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他。 李钺瞧了他一眼,提醒道:“你刚吃饱,不能趴着。” 祝青臣扭了两下,从床上爬起来,仍旧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李钺,你真好。” 软软的语气,说话像撒娇。 “你刚刚还说,不想跟我说话。” “那已经是刚刚了。”祝青臣捧着脸, “李钺,你现在是最好的。” 李钺几不可见地翘了一下嘴角。 正巧这时,门外传来李钺娘亲的声音:“钺哥儿,青青怎么样了?没生病吧?” 祝青臣慌乱起来,所幸李钺抬头应了一声:“没事,他就是熬夜看书……” 祝青臣眼睛都睁圆了,扑上去就要捂住他的嘴。 李钺按住他的手,又道:“睡得迟了点,早上没起来。” “那也不能不吃早饭啊。” “我知道,我看着他吃了——”李钺的目光落在祝青臣吃干净的空碗空碟子上, “吃了两个肉饼,一大碗粥。现在补一会儿觉。” “那就好。”李钺娘亲放下心来。 忽然,她变了语气:“李钺,你看看青青,熬夜念书,你呢?让你看会儿书,跟要你的命似的!青青都睡了,你还待在里面做什么?滚出来!” 李钺一哽,祝青臣连忙又道:“姨姨,我醒了。” “啊?青青醒啦?”李钺娘亲恢复温柔的语气, “不会是姨姨把你吵醒的吧?” “不是不是,我吃得有点撑,睡不着,和李钺一起看看书。” “那太好了,姨姨不打扰你们了。我们青青是小老师,李钺不听话就打他!” “好,我知道了。” 李钺娘亲走了,祝青臣站在床上,叉着腰,居高临下看着李钺。 “李钺,你娘说我可以打你!我要……” 李钺皱着眉头,伸出手,握住他的脚踝,拽了一把。 祝青臣倒在床上,刚准备打他,李钺就端起木盆出去了。 祝青臣气得捶枕头。 十三岁的李钺,是天底下最最最——最讨厌的人! 李钺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 十三岁的祝青臣,是天底下最最最——最坏的小坏蛋! 一会儿笑嘻嘻地说他天下最好,一会儿又凶巴巴地说他最坏,明明是他自己最坏。 不过—— 讨厌的反面是喜欢。 小坏蛋的反面是小好蛋。 两个人方才对上视线,马上就跟触电一般,偏过头去,移开目光。 * 祝青臣的小衣挂在李钺屋子里,还没干。 所以,祝青臣和李钺今晚终于一起睡了。 两个枕头,两床被子,还有两个半大少年。 祝青臣窝在里面,李钺睡在外面,手里拿着话本,凑近烛光,仔细观看。 祝青臣拽着被子,盖在脑袋上:“李钺,别看了,太亮了我睡不着。” “不行。”李钺拒绝, “你看了一晚上,我也要看。” 祝青臣扭了扭:“那我又没有在你睡觉的时候看。” 李钺故意学他的语气:“那我又没有把我的亵裤挂在你房间里。” “你……”祝青臣懒得理他,扭过身去,背对着他。 李钺回头看了一眼,见他用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便道:“现在是春天。” 祝青臣闷闷地应了一声:“我就喜欢。” 过了一会儿,李钺问:“祝青青,你不热吗?” 祝青臣道:“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嗯。”祝青臣平躺着,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但他就是不舍得放开被子, “万一我睡着了,轻薄了你怎么办?” 李钺顿了一下,随后笑出声来:“哇,祝青青,你会轻薄我?” “我当然会啦!”祝青臣自信满满, “等一会儿我睡着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可别被我吓得哇哇乱叫,夺门而出。” 李钺掀开他的被子:“你还是透透气吧,我不怕轻薄。” 他都这样说了,祝青臣也不再客气。 他穿着雪白的中衣,滚到李钺身边,一只手撑着头,问:“李钺,你有没有过?” 李钺看着他:“什么?” “就是像我今早那样……” “有。” “什么时候?”祝青臣眼里闪过好奇的光,离他更近一些, “你那时候睡着了吗?你有感觉吗?” 李钺皱眉:“你不知道?” “我那时候睡着了,好像知道一点,但也不是很确定,医书上没说,也不能去问夫子……” 李钺忙道:“不许问别人!” “我知道。”祝青臣认真道, “所以我问你嘛,你不是别人。” “这倒也没错。” “那你告诉我。”祝青臣倒是好学, “为什么会有呢?是从哪里出来的?是流出来还是……” “祝青青!”李钺耳根通红,大喊一声,试图制止。 祝青臣最后问:“我可以看看你的吗?” 他抬起头,一脸真诚地望着李钺。 烛光昏暗,透过粗布帐子,照在床榻上。 祝青臣和李钺盘着腿,表情严肃地坐在对方面前。 祝青臣低下头,试图拉开李钺的衣裳偷看,却被李钺一把按住:“祝青青!” 祝青臣抬起头,朝他傻笑:“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只教你一次,以后你自己弄。但也不许经常这样,你身子本来就弱,要是以后长不高,或是病倒了,还得我照顾你。” “知道了。” 李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带着几分试探。 祝青臣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跳到李钺身上。 “李钺,我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好奇怪……” 李钺接住他,两个少年跟两只小狗崽似的,倒在床上,滚作一团。 停下来时,李钺压着祝青臣,握着他的手,手把手地教他。 祝青臣有样学样,学得很快,反倒在他身上做实验。 四目相对之间,少年人清凌凌的眼睛,映出对方从未有过的青涩模样。 两只小狗崽咬着牙,强忍着喉咙里即将溢出来的呜咽声与呼噜声,与对方较劲,不肯先服输。 屋后一棵李树,刚长出来的并蒂青李在风中摇晃,压弯了枝条,打在窗棱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们抱着对方,一起倒在榻上。 ———————— 可爱小狗崽,竹马竹马的魅力就在于,一起长大,人生里的每个第一次,都会有对方的身影! 第36章 星际考古篇(1) 本帖主题:北周武帝!历史系学生一生之敌!我要杀了你!!! 发帖时间:3025-4-1 1l楼主 威胁史官!乱改史书!祝青臣传!十个版本!五十个字的谥号! 我论文都快写完了,你跟我说祝青臣真的死而复生了!你跟我说祝青臣真的得道成仙了!你跟我说祝青臣真的回来找你了! 北周武帝!我杀了你!!! 2l楼主 (坐着时光机闪亮登场)(下机)对不起,刚刚是我的第二人格 (咻的一下飞到北周)(冲破侍卫阻拦)(冲破宫门)(冲上龙椅)(揪住北周武帝的衣领) 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你老婆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啊!说话! 3l楼主 我精神挺好的呀!我好的挺神精的呀!我的好神挺的精呀!阴暗地蠕动!无差别攻击!彻底疯狂! 又疯了一个! 今天第几个了? 第十三个 发生了什么?好可怕 我知道,他们都是古地球历史系的学生,写了有关北周历史的论文 北周武帝的陵寝昨天被百年难得一遇的山洪冲出来了,现在登录星网,随便一刷就能看见,还有抢救挖掘直播 这不是好事吗?史料更多了 10l 任何一个皇帝的陵寝被发现都是好事,除了北周武帝 11l 众所周知,北周武帝李钺,是史学界公认的土匪文盲·反复横跳·左右史官好恶·插手史书撰写·妄想症患者·大大大疯批 12l 武帝有一个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男老婆,叫做祝青臣 这个祝青臣可厉害了,据史书记载,祝青臣出生之时,拨云见日,彩霞漫天,一条金龙落在祝家院子里,把祝家水缸里的水全部喝光 这条龙本来还想把祝青臣叼走,当时才半岁的武帝大哭大闹,这才阻止金龙,留下老婆(来自《周纪·祝青臣传》第十版) 13l 这一听就是假的吧?古代史书不是经常写某某人受命于天,感知天命? 武帝太爱他老婆了,所以给老婆编了一个比较神秘的故事? 14l 是的,史学界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 15l 武帝和祝青臣一起长大,一直到他俩十八岁 十八岁的时候,武帝在外面打仗,祝青臣不小心出意外死了,武帝难过得要死,整个人都变得神戳戳的 不仅给老婆弄了五十个字的谥号,还让家家户户都供奉祝青臣的长生牌位,他自己弄了一个跟墙一样大的牌位,整天抱着哭(来自《周纪·武帝纪》) 16l 《武帝纪》怎么没有写第几版? 17l 《武帝纪》就一版,一般不标 他老婆的传记有十版,需要特别标注 18l 他超爱,我都有点嗑他俩了 19l 接下来的事情才是魔幻发展 十年以后,祝青臣都死十年了,忽然有一天,武帝拉着一个和十八岁的祝青臣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祝青臣回来了,让群臣参拜 20l 好小子,你竟敢找替身?! 21l 不是替身,就是祝青臣本人 和祝青臣交好的臣子都说是本人,和祝青臣认识的老人也都说是本人,所有人都说这个人就是祝青臣 22l 武帝就是个疯批恋爱脑,之前也有人找了长得很像的人,骗他说是祝青臣的转世,被他一眼就看出来, “嗷”的一嗓子给人家踹出门去(来自《周纪·武帝小纪》) 23l 男德男德,外瑞古德 我要继续嗑 24l 北周史书官方说法是,祝青臣在山上修仙,为李钺祈福,他修完仙就下山回来了 25l 但我们现代人都知道,修仙大概率是不存在的 26l 如果回来的那个人真的是祝青臣,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在山上生活十年?他又为什么要在山上待十年?根本说不通 他“死”的那年,李钺已经快把南边打完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他为什么要离开? 27l 总之这件事情,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史书缺失,现存记载太过荒谬,缺乏文物佐证,在史学界一直没有定论 有人把祝青臣的事情当做神仙存在的论据 还有人说是外星人帮武帝复活了祝青臣 但大部分学者倾向于,武帝确实有祝青臣这样一个青梅竹马,武帝也确实喜欢他,只可惜窗户纸还没戳破,祝青臣就死了 祝青臣死后,武帝思念成疾,以至于在十年后,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幻想出祝青臣,陪在自己身边,并且幻想出祝青臣对发生在他身边的种种事情的反应,让史官记录 武帝一直都有强迫史官修改史书的前科,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过了十年,祝青臣容貌没变,因为他从始至终都只存在于武帝的幻想里 (来自《北周开国公案论述》《 “真假祝青臣”密码》) 28l 有点恐怖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但还是挺好嗑的 29l 不用害怕,因为……最新的考古发掘显示,武帝的陵寝是双人陵寝,里面有两个人 30l 啊?啊??? 31l 已经送检确定,一个人是武帝,另一个人就是祝青臣 不是武帝幻想出来的,也不是其他人哄着武帝,是真的祝青臣 32l 那祝青臣是真的上山修仙去了? 33l 有人说是修仙,古代有现代没有的充沛灵气,可以引气入体 有人说可能是祝青臣长得嫩,在山里躲了十年也没怎么变 也有人说是,当时武帝打仗,长江一战太过凶险,再加上有人暗杀祝青臣,他就故意把祝青臣送到山上避难 具体原因目前还不确定,还需要更多的文物佐证 34l 所以唯一确定的是,武帝这个死恋爱脑,苦等十年,真的等到他老婆了? 35l 是的 36l楼主 我回来了,前情提要楼上说的差不多了,我就说一句,我的论文题目—— 《北周开国政策转变——以“祝青臣幻象”产生为分界线》 37l楼主 给你们放一段我的论文—— 武以定国,文以安邦。大周立国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武帝始终无法完成从“起义军首领”, “土匪将领”,到“开国皇帝”, “治国帝王”的角色转变,他始终崇尚以武治国,以军震慑,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军师,需要一个辅佐的文臣。 就在这时,祝青臣的幻象出现在武帝身边,武帝代入“祝青臣”的思路,重办科举,迁都长安,平定南方,一桩桩一件件,与武帝之前的政策风格大相径庭,都是文臣手笔。 38l楼主 我写的时候觉得可有道理了,推论严密,论据详实,一边写一边点头 结果你现在告诉我,祝青臣不是武帝的幻觉,他是真的存在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39l楼主 啊!我的论文!彻底疯狂! 40l 楼主的论文没大问题,这个方向很多人都写过,就是……引用古代的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继续努力 41l 难怪,历史系那栋楼嚎了一整天,上到教授,下到学生,全都在嚎 42l裴家案上宣纸飞 同历史系研究生 北周武帝,我和你不共戴天! 我马上收拾行李,和导师一起奔赴现场,照着北周武帝的陵寝给他一拳! 43l 算我一份!打他! 44l 这一拳,打你乱改史书! 这一拳,打你威胁史官! 这一拳,偷偷打你老婆! 45l柳岸风来影渐疏 有一说一,史书记载,武帝身高八尺,人高马大,力拔山河,你们估计打不过他 他还是个老婆奴,你们打他,他可能不跟小辈计较,但你们要是打他老婆,他能把你们马上砍了 46l 虽然但是,听你们这样讲,武帝和他老婆真的有点好嗑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老婆死了,虽然没有捅破窗户纸,武帝还是给他守寡 一直听说古代皇帝三宫六院,还没听过皇帝当鳏夫的 47l 我真的有点相信古代那些神话故事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或许真的是我们研究错了,我们自诩站在人类科技最高点,对武帝的评价不是偏执症,就是臆想症,或许史书上写的就是真的 48l 不许!不许嗑!(偷吃一口)你们这是背刺历史系同学!(偷吃两口)武帝和太子太傅……有什么好嗑的?(偷吃一大口)好嗑,确实好嗑! 49l楼主 我回来了,刚刚接到老师电话,老师跟我说,他已经跟学校申请,把论文提交时间延长到下学期了,我可以重写一份论文提交 50l 那还好,楼主加油 51l楼主 谢谢楼上,但我现在实在是没力气想新的论文题目了,歇会儿吧,明天再想 52l 既然楼主已经消气了,那就一起来嗑cp啊! 53l楼主 不可能,我和武帝不共戴天!要我嗑他的cp,不可能! 54l 爱嗑的大家可以去看星网上的挖掘直播,挖了不少东西出来 玉碗玉碟,还有很多玉器,都是成双成对的,古代人用的东西真好看,处理好了晶莹剔透的,我也想要 55l 挖出来十几个玉牌,上边刻着祝青臣的三宫六院——正宫皇帝,侧夫李土匪,侧夫李将军,侧夫李竹马,男宠李某,李某某,还有一个男宠叫李小小刀 乐死我了,专家把玉牌处理好,对着镜头展示介绍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滞了 56l 武帝没有三宫六院,但太子太傅有啊! 57l 喔,太子太傅后宫里这个李某和李某某,是一个人吗? 58l 古代小情侣好会玩噢,还有角色扮演 59l楼主 确实有点好嗑(报复性狂吃一大口)(我吃吃吃)(吃死武帝和太子太傅) 60l 说起来,历史系是不是有位老师,名字也是祝青臣啊? 61l裴家案上宣纸飞 是噢,我的老师,同名同姓 62l 我也记得,历史系一楼好像还挂着他的介绍 63l裴家案上宣纸飞 对,这位就是我的导师,历史系最年轻,最有成就的青年导师祝青臣! 64l柳岸风来影渐疏 裴家案上宣纸飞,别嘚瑟了,老师快到宿舍楼下了,马上出来 65l 可以在直播间看见两位师兄吗? 66l 应该可以吧?他们好像走掉了 …… 一行舰队划过漆黑的天际。 京华大学历史系的两个研究生——柳岸与裴宣背着行囊,乖乖等在宿舍楼下。 不多时,一艘飞船在他们面前停下,年轻清俊的男人放下玻璃,从里面探出脑袋,朝他们招招手:“岸儿,阿宣,出发!” “来了!”两人快步上前,把行李放好,然后打开后排的门。 看清开飞船的人是谁之后,他们又喊了一声:“师公好。” 坐在主驾驶的男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晚上好。” 祝青臣确认他们坐好了,便对男人道:“李钺,出发!” “好。”李钺低下头,扳动操纵杆。 祝青臣是京华大学历史系的导师,李钺是他的爱人,时任星际舰队上将。 李钺板着脸,面无表情地驾驶飞船,一脸冷酷。 不知过了多久,飞船进入平稳行驶阶段,后排的两个学生都睡着了。 李钺一按按钮,前后排的隔音板被放下来。 他垂下眼睛,委屈巴巴地看向祝青臣:“祝卿卿,他们明知道我们刚结婚,还在度蜜月,还非要你去古地球搞什么考古,烦死了!” 李钺生气起来,像一只炸毛的野狼。 祝青臣摸摸他的头发,给他顺毛:“这也没办法,谁也想不到,北周武帝的陵寝会忽然被山洪冲出来。” 李钺磨着后槽牙:“早不冲,晚不冲,偏偏这个时候冲出来。” “那就只能怪武帝和太子太傅了,谁让他们留下了一桩千古悬案呢?” “那个武帝,听名字就知道不怎么样,他和他老婆都团聚了,还非要打扰别人,烦得很。” “不过……”祝青臣道, “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飞船外辽阔的星空:“千百年前的那个祝青臣,他在山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呢?他是不是真的遇到神仙了呢?武帝又做了什么,才让爱人再次回到自己身边呢?武帝吩咐人记载的那些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武帝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李钺冷声道:“祝卿卿,我觉得,你们之前的推断都太复杂了,有没有可能,北周武帝——” “他就是一个恋爱脑,一个纯正的恋爱脑?” 下一秒,李钺伸出手,抱住祝青臣。 “呜呜,老婆,我也是恋爱脑!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要和你一起去挖坟!呜呜——” ———————— 李那个你真的很了解自己,从古至今都是恋爱脑(指指点点) 本来想把这个番外的时代背景设置在现代的,但是想了想,现代大学生写了好久的论文报废真的会崩溃,于是换到星际了,星际大学生心理素质比较强! 第37章 星际考古篇(2) 北周恋爱脑,本星际恋爱脑与你势不两立! 李钺面无表情地驾驶着飞船,在心里把武帝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祝青臣坐在他身边,看了一眼他阴沉沉的脸色,小小地喊了一声:“李钺。” 李钺马上调整好表情,转过头,一脸纯良地望回去:“老婆,怎么了?” 祝青臣认真道:“你别在心里骂武帝了。” “为什么?”李钺震惊质问, “老婆,你在意武帝超过我!我不是你最爱的男人了!” “不是……” “什么?!”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李钺整个人都快被劈倒了! 祝青臣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钺委屈巴巴:“那是什么意思?” 祝青臣提醒道:“你和武帝同名同姓,你总是骂他,这样不好……” 还有这一茬! “我就知道,老婆还是爱我的。”李钺马上又高兴起来, “说起来,北周武帝的老婆也叫‘祝青臣’。” “嗯。”祝青臣点点头, “这个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几百年前,虫族入侵,人类群体遭受致命性的打击。 科技,社会,文明,哲学,历史,几乎全部覆灭。 仅剩的人类从废墟之中站起来,集结全部力量,大力发展科技,探索星际宇宙,寻求立足之地。 同样的,存活的专家学者夜以继日地复原被毁灭的文学哲学,史书记载,由此还衍生出了采诗官,吟游诗人,羊皮卷者等职业。 普通民众从残存的史书中,找到隐约可见的古人名字,将他们的名字,赋予灾难之后出生的新生儿。 特殊时期,他们认为这是传承,而不是冒犯。 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会让他们的文明被黏腻恶心的虫潮淹没。 祝青臣和李钺的家里人,就是按照这个传统,给他们起名的。 李钺翘了翘嘴角:“他有他的祝青臣,我有我的祝卿卿。” 这里的“他”,指的自然是几千年前的北周武帝李钺。 “每个时空的李钺和祝青臣都是一对,李钺和祝青臣天生一对,好!” 祝青臣没忍住笑出声。 ——在这个时空里,祝青臣和李钺是相亲认识的。 星际军部和京华大学教职工组织相亲活动,所有人都是被拉过来凑人头的,祝青臣和李钺也不例外。 祝青臣是冲着活动现场的自助小蛋糕来的,李钺则是被他爷爷挥舞着鞭子赶过来的,就跟古地球上赶牛一样。 宴会大堂的门打开,李钺从外面闯进来,祝青臣被吓了一跳,双手捧着盘子,眼睛睁得圆圆的,回头看他,嘴角上的奶油都还没来得及擦掉。 画面仿佛静止,李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祝青臣。 茫然又可爱,像小猫一样。 这一秒,李钺的心脏被狠狠击中。 下一秒,李钺按住爷爷,严肃道:“这位老人家,请你不要这么无礼。” 然后李钺在爷爷迷惑震惊的目光中,从门前花篮里折了一朵玫瑰花,细心地摘掉上边的刺,来到祝青臣身边,开始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李钺,星际舰队上将,今年二十八岁,无任何不良嗜好,家庭成员结构简单,品貌端正,一表人才。” 祝青臣想告诉他,最好不要用“一表人才”形容自己。 但是李钺像孔雀一样,疯狂开屏,他根本找不到机会纠正。 就这样,李钺对祝青臣一见钟情,并且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每天嘘寒问暖,早安晚安,送奶茶蛋糕小零食,放假了就约他出去玩,带他玩机甲对战游戏,带他上分。 祝青臣知道李钺喜欢自己,也做好了和他谈恋爱的准备,可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李钺跟他表白。 于是在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月,祝青臣约李钺去游乐园玩。 在鬼屋里,祝青臣“咻”的一下窜进李钺怀里,亲了他一口,然后满眼笑意地看着他。 从鬼屋出来的时候,李钺眼泪汪汪,要哭出来。 “老婆,我亲手种下去的玫瑰花已经快开花了,你就不能多等几个月,等我跟你表白吗?这下可怎么办啊?” “你都喊上‘老婆’了,还问我怎么办?” 总之……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恋爱一年后步入婚姻殿堂,爱情之火越烧越旺。 要是被民众知道,战场上英勇善战的上将私底下是这副模样,指定又要在星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祝青臣熟练地打开休眠舱,李钺看了一眼,可怜巴巴地问:“老婆,这么早就要睡觉了吗?不多陪陪我吗?” 祝青臣从里面拿出毯子和眼罩:“我不进舱里睡,在外面一边睡,一边陪你。” “嗯,好吧。” “晚安。”祝青臣托着李钺的脸,照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作为晚安吻。 李钺愈发挺直了腰背,没忍住翘了翘嘴角,一脸自信。 是谁?是谁得到了老婆的晚安吻? 没错,是我!是李钺! 祝青臣戴上眼罩,调整状态,准备睡觉。 李钺帮他掖好毯子,开心到哼起歌,哼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老婆在睡觉,马上又噤了声。 * 清晨时分,飞船降落。 李钺没有喊醒祝青臣,反而帮他整理了一下毯子,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破晓,一缕金光穿透阴云,洒在这片古老广袤的大地上。 祝青臣哼唧了两声,摘下眼罩,被迎面扑来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太阳出来了,山洪应该停了。” 李钺拿出一块完全不合他性格的小花布,铺在飞船操作台上,又拿出蛋糕和饮料,作为今天的早餐。 两个人吃着早餐,看着日出。 文明就像是脐带一般,将他们与这片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 吃完了早餐,两个人再稍微坐一会儿,祝青臣就要去工作了。 他把前后排的挡板升起来,喊醒两个学生,把蛋糕和饮料递给他们。 “吃饱了就去工作。” “好嘞。” 古地球上这场雨下得很大,几乎冲垮了半座山。 虽然太阳已经出来了,但是到处都是淤泥。 专家学者们早早地就起来了,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发掘工作。 祝青臣拽着李钺胸前的领带,让他低下头来,和他交换了一个道别吻,随后带着两个学生,穿戴好装备,义无反顾地走进墓葬里。 * 对北周武帝和太子太傅的合葬墓抢救挖掘,一直持续了半年。 这大半年来,祝青臣一直带着两个学生住在附近。 从亲自发掘,到处理文物,再到整理文物,为文物编号,他们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 刚结婚就和老婆两地分居,李钺很不高兴! 但这毕竟是祝青臣的工作,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有空就往祝青臣这里跑,给他带吃的喝的,连带着两个学生都沾了光,吃了不少东西。 半年后,初步的文物整理进入尾声,他们将东西分批整理好,带回首都,分给各所高校,各位教授,分别进行研究。 经历过文化断层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北周武帝与太子太傅的故事,想知道几千年前太子太傅在山上究竟经历了什么,想知道北周武帝到底做了什么,才让爱人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专家学者们开了无数次研讨会,提出了无数种猜想,列举出无数个证据佐证自己的猜想。 避难说,外星人说,妄想症说,还有祝青臣长得很嫩说。 谁都没办法说服谁。 到了最后,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站了出来。 老教授说:“史书之上,真真假假,谁能分辨?” “既然我们目前无法鉴别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那我们就应该给予古人和史书最大程度上的尊重。” “北周武帝希望流传后世的,是太子太傅美好的品德,是他苦等太子太傅十年的痴情,是他和太子太傅之间美好的爱情。” “史书流传下来,我们要先负责传承,之后再进行解读。外星人,妄想症,这根本就偏离了史书流传的本意,也偏离了武帝与太子太傅的本心。” “有浪漫色彩,神话色彩的史书,是应当被保留的!” 话音落下,祝青臣就鼓起掌来。 说的好! 就这样,太子太傅祝青臣误闯仙境,一梦十年,人间帝王李钺苦守十年,两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完整地流传了下来。 此后仍有学者专家不断地提出自己的猜想,也获得了不同人的支持,但这个故事,始终不曾改变。 三年后,在原本合葬墓的旁边,建起了文物馆。 文物馆正式落成那天,祝青臣和李钺也去参观了。 李钺说:“祝卿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忙活了整整三年。” 祝青臣笑着牵住他的手:“那就进去看看吧。” 文物馆里,按照武帝与太子太傅的年岁顺序,陈列着从合葬墓里发掘出来的各种文物,没有文物佐证的,便用科技模拟他们当时的生活场景,制造画幕投影。 还有专门的解说带领他们参观。 “公元前200年六月,北周武帝李钺出生。” “同年十二月,北周太子太傅祝青臣出生。” “公元前197年六月,武帝与太子太傅的爷爷发动兵变。” 从两小无猜的童年时代,到青梅竹马的少年时代,分别十年,最后相聚。 庄重严肃的文物馆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着文物组复原的武帝与太子太傅大婚冕服,沉默良久。 从文物馆出来的时候,李钺躲在花坛后边,紧紧抱着祝青臣,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眼泪汪汪。 “呜呜——老婆——要是有一天你离开我了,那我可怎么办啊?要是你也离开我十年,那可怎么办啊?我会死的!我会殉情的!” 祝青臣摸摸他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能不能不要幻想了,那是几千年前的故事了。” “可是我们和他们同名同姓啊!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的,现在又没有神仙……就算有神仙,我也不跟神仙走。”祝青臣举起手, “我发誓,我们会像武帝和太子太傅一样长长久久,但不会像他们一样经历分离。” 李钺抬起头,像狼一样,贴贴祝青臣的脸颊,亲亲他的脸蛋。 * 本帖主题:北周武帝x太子太傅,都给我来嗑! 提示:本帖原名“北周武帝!历史系学生一生之敌!我要杀了你!!!”,楼主已改名 1299l楼主 今天看了文物馆直播,看得我泪流满面,真的好好嗑,好感人 他等了他十年,他宁愿放弃成仙的机会也要回到他身边 看着投影里太子太傅扎好衣袖,义无反顾地要下山的时候,简直哭死我了 1300l楼主 我一整个爆哭,为我曾经的出言不逊向武帝和太子太傅道歉 如果是我最爱的人,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放弃成仙,就为了回来找我,别说改史书了,他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他摘下来 改两篇史书算什么?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 1301l 这帖子竟然还在,楼主,你变了 1302l楼主 我变了,变得感性了 1303l 弱弱问一句,楼主的新论文写完了吗? 1304l楼主 我没写,我把旧论文改了一下 把“祝青臣幻象”去掉,把武帝推行的政策改成祝青臣推行的,思路反倒更顺了 1305l楼主 武帝,你是真的(大拇指) 太子太傅,你也是真的(大拇指) 你们俩都是真的! 1306l 那就好,大家可以安心嗑cp了 1307l 呜呜,我和楼主一样,看直播哭得不行 我反倒不爱看投影,更爱看那些文物,总感觉都是古人用过的东西,眼前浮现出他们洗手吃饭的样子 1308l 只可惜时间过得太久,木头书卷早就腐蚀了,只剩下玉器铜器 如果早点发现,说不定能找到更多 1309l 楼上的别哭了,来看武帝的身份玉牌开心一下 李某。jpg 李土匪。jpg 李小小刀。jpg 1310l 哈哈哈哈哈正好我也姓李,马上换头像,彰显我的帝王血脉! 1311l 别搞,我还在哭呢,看见玉牌鼻涕泡都笑出来了 1312l 太子太傅也有 一个穿着正红官服,戴着官帽,叉着腰的q。q小人 我乃太上显圣·九天宏教·昭灵明华真君·正一品忠孝靖节·圣文正公·太子太傅·兰台学士·正明太史官·明德君后·祝青臣。jpg 1313l 不是?这么快就有产出了? 1314l 求武帝x太子太傅的情侣表情包,我超爱 与此同时—— 祝青臣和李钺逛完文物馆,回到酒店休息。 祝青臣趴在床铺上,摆弄着自己和李钺的手机。 “好了!” “给我看看。” 祝青臣给他们两个改了备注,一个叫“北周嗷呜嗷呜皇帝”,一个叫“祝红橙黄绿青蓝紫臣”。 祝青臣为自己的才华感到自豪,没忍住翘了翘脚。 “祝青臣和李钺真是天生一对!” ———————— 【全文完】 臣臣和李那个的故事,到这里就全面结束啦!撒花! 下本开《纨绔成双》或者《大反派穿回三岁半》,都是十多万字的短篇,不会太费时间的,喜欢的小可爱们可以点进专栏里看看,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