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作者:莫妮打)》来自www.aqbxs.com 《骤雨》作者:莫妮打 简介: 丁遥在十八岁生日前夕收到了一个dv机。 2.0英寸的屏幕,画质模糊。 一堆调试视频中间,有一段她小时候的录像。 出乎意料的是,另一场谋杀也在其中。 01.收件人 引 北风在空旷的街道拂过,如婴孩呜咽不停。 刚下夜班的女人将车停好,顺势抬头。 四楼窗口亮着微弱惨白的光,在这朦胧的雾色中尤为明显。 “这孩子......”她嘀咕了句。 到家后,在那房门口停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没打扰,转身回了房间。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个不停。 听筒那头是丈夫愠怒的质问。 “什么?没去上学?”女人惊讶了一下,又道,“那可能是太累了,我三点多下班的时候,他还在看书呢。” “还有脸说,不是你天天跟他吵吵吵的?” “我知道高三了,这不是过了年才高考吗?你自己孩子你还不清楚啊?不是累狠了怎么会睡过头的?” “行行行,薛老师,我说不过你!我这就去叫他。” 女人半无奈半愤怒地挂断电话,停在那卧室门口。 门缝隙里钻出几绺冷气,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敲门,无人应答。 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上来,女人心跳窒了几拍,当机立断去拧把手。 门没锁,空调呼呼地往外吐着冷风。 防盗窗将阳光分割,好似一个巨大的囚笼。被困在其中的少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倒在地板上,他眼睛半阖着,嘴巴微微张开,裸露的肌肤惨白到近乎透明,浓腥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身下灰色的地毯如同一头不知餍足的饕餮,凝着一簇簇深褐,仍在不停吸食着滴落的粘稠。 跌落在地面的机上布满了干涸的暗红色,盈盈地反射着光,如鬼似魅。 女人身子颤抖不停,半晌才找回本能,发出阵凄厉绝望的尖叫。 第一章 1. 快递给丁遥打电话的时候,她正窝在房间里写卷子。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变得分秒必争。 “您好,这有你一个快递在城关驿站,地址没填清楚,你方便自己上门来拿吗?” “你打错了。” 她很少上网,更别提买东西。而且住在叔叔家的尴尬处境,也不允许她拥有太多自己的东西。 快递员疑惑了声,报出一串数字,喃喃道:“没打错啊,确实是这个号码呀。” 丁遥:“我确实是没买东西。” “你上淘宝查一下看看呢?” “我不方便。” 她用的手机是婶婶淘汰下来的诺基亚,只有基本的短信电话功能,2g 网速约等于没有。 她没什么经济收入,攒钱也很不容易,所以每一分钱都必须为长远做打算,实打实地花在刀刃上。手机这一类东西,她的需求不大,平时看个时间发发短信订个闹钟什么的,完全够了。 “或许是别人给你买的呢?你家里人什么的。” 丁遥直接否认了这种可能,猜测道:“可能是这号前一个主人的快递吧,我也是最近才换的号码。” “啊?那我要上哪里找人去哦。”快递员顿时觉得麻烦起来,自言自语地念着,“收件人徐悦婉……” 丁遥手一顿。停在纸张的笔尖,很快晕出一片墨迹,像是只被拍死的苍蝇,看上去有点恶心。 “不好意思,您说收件人是谁?” 2. 正值五一假期,小县城热闹非凡,各种店铺促销,大喇叭此起彼伏对着马路喊。 快递站门口停了几辆三轮车,丁遥绕过上货的人群,钻到里面,报了自己的号码。 快递员就是给她打电话的那位,对这个件有印象,很快就将东西找了出来。 “这可不是我们不给你送货上门啊,是你这个地址就填了个余江县,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们也送不上门。” 丁遥闻言看了一眼快递面单,寄件人信息不知是人为还是颠簸早已模糊不清。 箱子不沉,最普通不过的瓦楞纸包装,放置太久积起的灰尘在手掌留下沙沙的触感。 丁遥生疏地签下“徐悦婉”三个字,一笔一画,很是认真。 快递员一边扫码出库一边念叨:“你这快递都放好长时间了,短信没人回,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寄件信息模糊,想安排退货吧,寄件人电话拨过去又一直关机,邪门得紧。今天这收件人要是再联系不上,他们都准备做废件处理了。 丁遥听着听着,突然皱眉:“你是说这个快递很早之前就到了吗?” “对呀,都入库俩星期了。” 丁遥怔住了,低头看着那纸箱,后背一阵发凉。 两周前,她用的还不是这个号码。 3. “换个号码。” 几天前,好友李施雨拽着她去广场办活动的文创书摊定制印章。 这家名为“燕处”的书店,是某书上的热门网红。最近正在做活动,全国各地到处跑,不知道为什么选中了余江这个小县城。 老板是个女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气质冷漠,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凡事全靠着伙计吆喝,自己一言不发,只在伙计将丁遥登记好联系方式拿给她过目后,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换个号码。” “什么?” “换个手机号,你想找的东西就会有线索。” “啊?”丁遥一头雾水,“我没丢东西啊。” 可老板却不再解释,对身边伙计一颔首,摇着扇子又躺回到藤椅里去了。 丁遥有些莫名其妙,倒是李施雨格外地兴奋。 因为据大家反馈,书店的老板是个精通占卜的,有一种能看破人心的力量,偶尔会给来的客人提点不麻烦的小事,照做之后还真的能转运。 李施雨信星盘、信财神,总之信一切能带来好运的东西。对于老板给出的这个建议,响应的比丁遥还积极,当天就拽着她去换了号码。 如今,书店摊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广场重新成为爷爷奶奶们唱歌下棋的场地。 丁遥站在吵闹的人群中,怀里抱着那烫手山芋般的快递盒,不知所措。 4. 寻觅无果,她在店面附近的公交站下车,绕回到房间后门。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钥匙塞进锁孔。 老旧的门枢发出“吱呀呀”的诡异噪音,仿佛是脚下生了刀刃的音符,极锋利地划开谱子。 丁遥顺着半开的门缝钻进去,关好门,将货箱堆回原地。 太阳西斜,透过雕花玻璃,在屋内投下斑驳,连同长霉的墙皮都透着种诡异的漂亮。 拆开外边有些脏的瓦楞纸壳和层层的泡沫纸,里面是个有些旧的包装盒,上方写着 kodak zx1。 打开,里面躺着一款袖珍 dv,跟封面印着的一样小巧,形似老人机,巴掌大,屏幕方正,背面的红色漆痕略微氧化,有些黏,看得出来并不是新的。机子底下放着一堆数据线、说明书和一张有些旧的卡。 丁遥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说明书里飘出来一张泛黄的贺卡。 纸张脆弱,印着卡通的公主图样,公主的裙子上还粘着亮晶晶的闪片,像是很早以前的小学生会喜欢的东西。 翻过来,是一大片水彩笔涂成的图画,线条幼稚,依稀能认出是草地太阳,正中间的铅笔字倒显得格外显眼。字是一笔一画写的,端正稚嫩—— “祝小乖生日快乐”。 依旧是没有落款。 小乖。 丁遥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略微阖眼。眼皮隐隐发痒,她伸手去挠,意外地摸到一指潮湿。 “丁遥。”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催命一般。 堂弟丁滔正处在变声期的音调又尖又细,透着不加掩饰的烦躁嫌弃,“出来吃饭!” “你们先......” “我都说了她不来,非要我问问问!每天都这样,烦死了!”话未说完丁滔便已经转身,脚步跺得咚咚响,吊着嗓子不满地冲着饭厅抱怨。 丁遥充耳不闻,对照着说明书,尝试开机。屏幕亮起,出现电量低的图样。 文件夹里有很多视频,标题全都是乱码,显示不出时间。按照顺序按开几个。水泥路、草坪、天空、风卷起的塑料袋、枯死的树枝。一连串的不相干元素,画面都是摇摇晃晃的,比起拍摄更像是调试。 这是给她的礼物? 一个二手的机和一堆无意义的调试视频? 丁遥想不明白。 屏幕的画质不清晰,尺寸又小,想看清楚东西比她的诺基亚按键机还要费劲。 她抬头,视线在房间里逡巡着,很快落在书桌角落搭着布的台式机上。 那是叔叔丁建华淘汰下来的电脑。配置太老,没有 wi-fi 功能,连接不上网络,但还能播放光盘。照理说,应该是不影响相机视频导出的,而且说不定能查看属性确定视频拍摄时间。 一顿操作后电脑顺利开机,虽反应很慢,但多等一会儿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的。视频导入查看,属性里的时间栏显示的还是乱码。接着刚才的列表往下播放,不是什么第一视角的风景就是些无聊的调试。 丁遥看得发困。 随着夜幕降临,视频也播放到了卡里的最后一个。这次终于有了些不同。 5. 画面整体偏蓝,先是教学楼,之后一点点放大到路边的梧桐树,然后定格在某处。 侧对着镜头的小孩儿,瘦瘦巴巴的,头发剃得很短,穿一身绿白相间的校服,身后硕大的背包几乎要跌到脚跟,一瘸一拐地走着。 像素模糊,但她认得出来,那是自己。 确切地说,是刚来余江的徐悦婉。 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种喜悦翻涌上升将她淹没。 那个刻意去忽略的期待正在一点点落实。 没等视频播放完,相机上低电量的提示又一次跳出来,这次直接黑屏,不仅电脑连不上了,连刚才导入的视频都统统消失了。 这破电脑! 她郁闷地将相机放到一边充电,随手拽过张草稿纸,在空白处落笔写下几个名字。 接着笔尖没有停顿地划掉一些,最后只留下那一个。 镜子映出女孩清秀瘦弱的脸。 她松了口气,嘴角慢慢上扬,漆黑的眼中多了些朝气。 6. 凌晨,突然下了一场雨,动静酣畅淋漓,却没能驱散空气中的闷热。 风扇不知何时已罢工停转,丁遥被热醒,敛着眉,脸上是驱散不尽的烦躁。 她讨厌下雨。 又躺了会儿,还是捱不住,索性爬起来。 雨点毫不客气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密密麻麻得像是一支军队。 她在架子上翻出蒲扇,往回走了两步,又定住,扭过头。 桌上那台充电的相机不知什么时候竟打开录像模式,镜头正对着她的书桌,而与其相连的电脑屏幕上竟也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是在跟它同步画面。 镜头对准桌子,红棕色木地板,暗纹墙纸,漆黄书桌连着衣柜,跟她房间里潦草的水泥地、白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这段录像并不是相机里的任何一段,更不是卡里的。 起初丁遥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只以为是自己看视频时漏掉了什么,走过去预备关掉电脑。 偏鼠标键盘突然失灵,按了半天就是无法关闭界面。她伸手去按关机键,屏幕和主机也没反应。 她又蹲下去。 连接电脑和相机数据线接口也像焊死了一样,甚至包括电源插头,任凭她怎么用蛮力巧劲儿都不动分毫。 这是什么情况? 她直起身,疑惑地看着屏幕画面。 镜头里有道身影走过来,逆着光,依稀可见是个少年。他背后墙上悬挂的数码万年历数字栏坏了一块儿,只显示着年月日——“2019·12·26”。 十二月? 现在明明才五月份。怎么会出现十二月的录像? 丁遥不自觉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虽不信鬼神,但此时此刻也难免觉得毛毛的。 骨节修长的手伸到镜头近前,将冷白的台灯旋得更亮。面容清俊的少年在桌边坐定,身前摆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他低着头,略微侧身,英俊的眉眼在白光下愈发深邃,眼仁漆黑,周身透着种压抑的冷淡。 林川? 不,不对。长相上像,但感觉又完全不一样,而且林川的房间根本不长这个样子。 7. 少年拿起手边吸饱了墨汁的钢笔,又扯过张空白的草稿纸,垫在手掌下,才去看那本子。 几乎是他低头的同一时间,暗色中走出一个黑兜帽打扮的人。那人高抬手臂按了什么遥控,接着突地冲过来,张开双臂,似乎要给一个惊喜的背后拥抱。 森寒的银光一闪而过,呲的一声,短促得像陡然掀起又熄灭的火苗。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人来不及反应,丁遥忍不住惊呼出声。 少年肩膀被押着往前,木柄抵上桌沿,痛觉更深一寸,薄刃一点点没入心口,很快只留木柄,再不见银光。 丁遥捂住了嘴,胸口一疼,手脚冰凉僵硬,仿佛也被一把刀扎住动弹不得。 湿润黏腻的血液像潮水般涌出,痛楚搅做一团将他压垮,瞬间便抽走全部的活力。 他张嘴想要呼吸空气,却是徒劳,翻上来的血液呛得他喘不过气来,顺着嘴角奔涌。红色滴落在纸页上,开出一朵朵糜烂凄艳的花。四肢不听使唤地抽搐着,扫落手边的种种。 稿纸、笔记、台灯、钢笔……东西落在绒绒的地毯上,如同跌入吞噬声响的黑洞。 画面天旋地转。 丁遥冷汗涔涔,不敢再看,她跑到床边,急匆匆地拉下墙上的电闸。 房间瞬间黑暗,可切断了电源的台式机仍在工作,主机风扇呼呼地转着,像掐住脖子之后发出的急促呼吸。 丁遥心跳得快要吐出来,慌乱、害怕、濒死的恐惧身临其境地应验在她身上。 体温在此刻消失殆尽,手脚冰凉,一阵轰鸣声直冲脑门,世界陷入寂静,只剩下耳鸣。 她想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脚一软瘫坐在床沿,手指死死地揪着被单,一秒,两秒…… 电脑屏幕上的画面仍在继续。月色皎洁冰凉,将盈未盈的月影如同半阖起的眼眸,跟黑兜帽一起冷漠地旁观着一切。 被打落在地的镜头里是少年那血淋淋的脸。那眼中的生气迅速衰败,连带着原本的恐惧与不甘也散了去。 鲜红的液体重重地滴下,画面蒙上一层血色。 少年瞳孔逐渐失去焦点,却依旧对着镜头,就好像看到了另一边正在“偷窥”的丁遥。 他嘴唇张合,用尽力气呼喊着,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残破的风箱—— “救……救……救救我……” 02.不需要 1. ——咚。 冰凉腥湿的液体滴在额头,一道闪电划过,半晌才追上来的雷声,震得胸腔一阵嗡鸣。 天边泛着团模糊的光,屋子里还是暗沉沉的,屏幕上折出惨白色,定格在那不甘而扭曲的脸上,接着又混成一团,重新变成房间里的陈设: 拉链坏掉的牛津布衣柜、鼓起的墙皮、灰蒙蒙的水泥地、靠在角落的时钟、墙上堂弟丁滔那张半裸的周岁照。 丁遥按着飞快的心跳,不敢喘息。 她脸色苍白,胆战心惊地伸手摸到电闸,灯泡随之亮起。 指尖一抹透明,还好只是普通的水滴。 仰头看去,天花板上的裂缝更大了。雨水渗进来,在灰白的墙壁上蜿蜒出形状各异的线条。正对着床上的那块儿凝聚了一粒一粒的水珠,摇摇欲坠。 丁遥站起身,弯腰握住床脚,用尽力气将床往旁边拉,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铁架脚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怪叫,混着雨声和水滴声愈发诡异。 终于她忍不住了,几步冲到门边,抱着垃圾桶干呕起来。 吐完,眼前的红色才驱散了开来。她大着胆子朝电脑走过去,上面是相机镜头的实况。数据线轻轻一拨就脱离开来,电脑上的播放界面也随着相机的断开而退出。 刚刚诡异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身临其境的梦。 可丁遥却有种直觉——那不是梦。 她真的看到了未来。 2. 窗外雨声歇了,鸟鸣倏然划破天际,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丁建华那双半拉子拖鞋的动静配合着他压抑的咳嗽,一如往常。 装水、打火,木屑快速燃烧,烧出焦味。菜刀压过砧板,远远地,有种机械的麻木。 木屑味道愈浓时,丁遥便起了床。 沿着走廊放置的腌缸隐藏在朦胧之中,仿佛连绵几里。 牙杯在脸盆里晃晃荡荡,停在石砌的洗衣池边。清凉的薄荷味牙膏入嘴驱散了倦意,也暂时盖住了难闻的腥臊。 简单洗漱过后,丁遥穿上围裙,打开烤炉开关,将腌缸里处理好的鸭子一一勾好挂上。她扯了个干净的塑料袋罩住头发,顺手将墙角的红色塑料大盆拖到院子中央。 放完血的白羽鸭匍匐在石板上,血水流进地漏,留下一片猩红。 原本早已习惯的她,此刻脑子里却划过另外一幅更残忍的血色。一瞬间,厌恶翻腾,她又想吐。空空的胃里反上来酸水,烧得喉咙又痒又痛。 烧碳的火炉上,茶壶在沸腾边缘,拎起,略一倾斜,壶嘴里流出的水冒着白雾蒸腾,像是熬制的高汤,浇在那堆鸭子上,带出腐臭。 丁遥抬脚勾来凳子,坐在盆边,提着脖子将鸭拎起,熟稔地拔着毛。泡在热水里的手很快发胀,变得皱巴巴的。 叔叔丁建华的烤鸭店开了有十年,而这样的流程,在过往的十年里,重复又重复,已成为习惯。 太阳躲在云层后,泄出的光透过玻璃天窗淌进院里。 第一炉鸭子冒出油香的时候,婶婶陶四萍也下楼了。 几年前丁遥顺利考上余江一中,欢天喜地打算寄宿,谁成想陶四萍却确诊了乳腺癌。为了帮衬店面,也为了节省开销,她不得不留下来,继续跟各种形状的鸭子为伴。 放血、拔毛、去内脏,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 “给我吧。”这么长时间的化疗吃药,陶四萍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干柴,声音也不复以前洪亮,喉咙里像是藏了把破锣。 丁遥没拒绝,拧开水龙头,边打肥皂边汇报哪些弄好了,哪些还没洗。 “知道了,去上课吧。”陶四萍说。语气淡淡的,谈不上热切。 丁遥回房间拎出书包,一直到离开油腻滑渍的后厅,才肯摘下头上那滑稽可笑的塑料袋。 店面的卤菜柜早早点亮了橙黄的灯,映着新摆上的烤鸭卤菜油光诱人。 丁建华瘦瘦黑黑,像是根叶子掉了精光的树枝,无精打采的。他叫住丁遥,拉开柜台抽屉数起零钱。 他问:“上学去吗?” “嗯。” 之后是沉默,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这十年里,他们都是这样过的。 “爸,给我三百块钱。”丁滔打着哈欠从楼梯蹦跶下来。 今年刚十三岁的他个子还没开始长,脸上却已经冒起了青春痘,一大片红色起伏藏在额头,让原本白净的脸看起来有些邋遢。 “又要钱!”丁建华声音提高,不耐烦道,“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丁遥正欲接钱的手像是被火燎了一下。 果不其然,丁滔望见这画面,又叫起来:“你都给她钱了,凭什么不能给我?” “她有事情!” “我也有事情,我同学过生日,大家都送礼物了,就我没钱送,我都丢脸死了!”丁滔嗓音雌雄莫辨,尖锐又刺耳:“你偏心!你要是不给我!我就问奶奶要去!” 丁遥沉默着将那堆零钱揣进包里,不管耳边燥热,头也不回地跑开。 3. 天虽亮了,乌云未散,整个街看起来都黄亮黄亮的。 丁遥小跑到公交站等车,花哨的广告栏印出模模糊糊的脸。细眉杏眼,嘴角抿着,早早褪去了婴儿肥的脸轮廓柔润。 她穿一身干净素白的校服,短发拢在脑后,扎成低低的马尾,低头略微勾着背,清瘦得来阵风便会倒下,夹在三三两两的路人中间,平凡得过眼就忘。 大概是运气不好,公交车行了没两站就刮蹭了一辆出租,司机抻着脖子开始扯皮,所有人只得下车等下一辆。 丁遥等不及,拽着书包带子一路狂奔。刚到校门口,书包倏地一轻被人提起。 她回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明净得像是浸过水的玻璃弹珠。 凌晨的画面再度翻涌,那片毫无生气的青紫色跟面前的人重叠,比恐怖电影更吓人。 丁遥喉咙发紧,又惊又惧,握着书包带的指头阵阵发麻。 “怎么了?”见她面色难看,林川笑容僵在嘴角,“我吓到你了?” “没有。”丁遥挤出声音否认。 林川还欲说什么,一道熟悉的声线从人群里传来,引得二人齐齐望去。 “老师,我刚洗的头,都没干!扎起来偏头痛怎么办?”幽怨的质问,是丁遥的同桌李施雨。 她正不情不愿地将披散的头发拢起来,她面前的老师则一脸正义回她:“那不归我们管。” 李施雨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看到丁遥跟林川又打住了,顺势挥手:“丁遥——我……啊……”她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快点,要迟到了。”丁遥拽着她胳膊,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将林川丢在身后。 一口气哐当往上冲上五层,李施雨累得前脚跟不上后脚,丁遥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尖渗着汗珠,一粒一粒的,两颊热出红色。李施雨抽了纸巾擦着汗,递一张给她。 “我说姐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李施雨小声说,“也不等等林川,干嘛?怕被人看见啊?” 丁遥不说话,她捻起额前的刘海儿,将黏在一起的发丝搓开。上面浮着鸭臊味儿很淡,又无法忽略,就好像她也是一只被滚水烫过毛的鸭子。 4. 十三四岁的时候,大家开始爱美,丁遥换过很多的同桌,因为身上那种味道——一种生鸭肉的腥臊和烤鸭皮油香混在一起的怪异味道。 谈不上臭,但闻多了就会觉得腻和反胃。 这件事从没有人当面同她讲过,但那些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陡然憋住的呼吸就像是一阵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她的身上。 丁遥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 比如提前起床,处理完鸭子之后就去洗澡洗头。 可鸭子是处理不完的。不管是早起一小时还是两小时,永远有下一批鸭子,等着她去放血、去烫毛。 她被叔叔收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秘密。从小学到初中,几乎每一个班主任都会在班会上告诉大家:“要照顾家庭困难的丁遥同学”。 很长一段时间里“帮助丁遥”成为了班级里的一项流行,“丁遥”不仅仅是一个来读书的学生,更是一个衡量大家道德高低的标准。 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潮流,每个人都尽可能地给她提供帮助和优待。什么校园暴力,冷嘲热讽都与丁遥无关,就算有陌生的同学偷偷议论,也免不了被知晓内情的其他人制止—— “你们不懂!丁遥是很可怜的!” “不要乱说话,别让丁遥听见!” “连丁遥都欺负,你要不要脸啊!” 诸如此类的话,伴随了丁遥岁岁年年。 她无时无刻不身处来自这些善意的巨大“负担”中,很自然地,她想做些什么来回报。 可总是被拒绝。 愿意提供帮助跟愿意做朋友是两码事。 前者只需要付出,后者却需要一来一回。 很明显,他们并不需要丁遥付出什么,也不认为她能付出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丁遥是一个困在不和谐的家庭里非常不幸的小孩,他们好心地想要打造一处美满的花园,为此甚至不惜藏起自己身上的“尖刺”,只给她看朝阳的花。他们不愿意戳到丁遥的“伤心处”,而丁遥也不愿意让他们陷入瞻前顾后的窘境。 对她来说,那些刺是组成朋友的一部分,也是组成她的一部分。 5. 晚自习,丁遥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后天就是五四青年节,按照余江一中的传统,要给高三开一个成人礼。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请一帮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洒鸡汤。 林川在班主任桌前坐着翻发言稿,见她进来,嘴角扬了扬。 论成绩早就该她上台了,丁遥还是拒绝。 “高三可没几次发言机会了。”班主任张洋强调说,“你真的不想上吗?” 她摇头:“不想。” “诶丁遥。”林川追出来,落后她三两步。 “嗯?” “跟我一起发言不好吗?” 见她不语,林川又说:“回回让我顶你位置上去,我不要面子的?” 这话是玩笑,林川虽排名比不过丁遥,但在竞赛里拿遍了奖项,已经保送清北。 不管是从哪一方面,他顶的都不会是她的位置。 丁遥不说话埋头往前,林川就也这么跟着。 直到行至楼梯口,她才停下脚步说:“我要回去了。” 林川对她这不咸不淡的反应有些恼,硬梆梆地“哦”了声,将手里的稿子抖了抖,故意道:“我也要回办公室了。” 丁遥手指揪着校服,往上几步,还是停住脚,别过脸来,叫他:“林川。” 楼道里的声控灯开开灭灭,在她白皙的脸上落下一道微弱的芒。 “怎么了?”林川条件反射地回。 “你有相机吗?” “......手机相机算吗?” “那......你最近没惹什么麻烦吧?” 林川“啊”了声,脸上满是迷茫,反问:“我能惹什么麻烦?” 丁遥垂下眸子,掩下乱糟糟的情绪,半晌憋出一句:“反正,你保护好自己。” 林川没听懂。不等问,她便已经小跑着上了楼,灵敏得像一只逃跑小猫。 6. 冷静下来之后,丁遥开始分析。 按照正常的时间来算,十二月份他们都应该在读大学,可镜头里的环境明显不是宿舍。 林川现在保送在手,除非是想遁入空门了,不然绝不可能不去上学。 如果说视频里的不是林川,那又会是谁呢? 她跟林川同学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不说事无巨细,那也是一清二楚。 林川是独生子,也没有年纪相仿的表兄弟,长得那么像的两个人,真的就是巧合吗? 各种可能性涌入,没一个像正确答案,丁遥脑子都快炸了。 这可比理综卷多选题难做多了。 7. 晚上,再次坐到桌前,丁遥心情很难言喻。 一方面她不敢看相机,另一方面她又想确认凌晨的那一幕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纠结一番之后,她还是决定先写题。 没什么比考试更重要。 她这样告诫自己。 夜色浓得像是墨汁,锃亮的灯泡如同飞虫的灯塔,吸引着它们前赴后继地从窗纱缝里钻进来,三俩俩地绕着盘旋。 丁遥摸了摸发僵的脖子,看了一眼相机,一切正常。 她垂下眸,一边对答案,一边埋怨自己不该疑神疑鬼。 杯子已经见底,她低下去拎暖水瓶,起身时视线自然地落在桌边。 这一眼,心脏就怦怦跳了起来。 又出现了! 2.0 英寸的小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 跟凌晨那片血色不同的是,此时相机里的房间灯光大亮,门半开着,并没有人。 丁遥心定了定,还是选择插上电脑连接线。 不等按下开机,电脑就自动打开跳转到了相机的实时画面。 房间布局用心,但风格略显老套,漆黄的书桌另一端摊开着试卷,桌后的床上被子叠得整齐,床头柜放着一本白色的书,标题很长,封面上似乎画着某种函数图。 “林川”穿一身睡衣走进来,个高腿长,清瘦却不寡淡。他一边拉开衣柜,一边脱衣服。 丁遥正凑近看着,没想过会有此一遭,脸像火烧,赶忙挪开视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后背上一条长长的疤。 因为皮肤白,那突出来的一块浅褐色便更加狰狞,看起来有些年头。 林川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慌里慌张地举起卷子遮住那一块画面不敢再看。 悬挂的万年历上写着“前程似锦”四个大字,再往下看是红色 led 的数字,显示着日期—2019·11·05。 时间好像倒流了…… 一时间,各种概念在脑海中疯转,丁遥企图找到一个科学的解释,但很明显,这超出了她所知道的知识范围。 或许是平行时空?就像那什么超级英雄的电影里说的那样? 正思索着,忽然,一张脸陡然放大,就停在她鼻尖。 五官立体干净,一头短发吹得蓬松,只眉宇间有些潮湿。少年眼型很漂亮,跟林川比多了几分锐利,浓眉压着,愈显深邃。他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好像已经发现了她。 丁遥的心脏似乎被攥住了,身体里好像有一股细小的电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顺着脊背蔓延,叫她动弹不得。 半天,少年拿出一瓶洗剂往镜头上喷了喷,擦拭干净后,略微侧脸,挪开了视线。 他不是林川。 丁遥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悬起。 可即便不是,他也仍旧会死。 8. 少年将椅子挪到书桌的另一边,开始写作业。 他的时间规划得很好,写题、看书、最后关灯睡觉。每一项花费时间都不长。 期间丁遥尝试弄出点动静,不管是拍打镜头还是对着镜头说话,他始终没有抬头。 丁遥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对面的人确实是看不见自己的。 或许谋杀才是幻觉,他不会死了? 不,不对。就算谋杀是幻觉,也解释不了今天的倒流。 更何况,11 月 5 号对她来说依旧是未来。 从那个擦拭的动作来看,对方也是有一个相机之类的东西的。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相机是可以传递视频的呢? 丁遥鬼使神差地将相机举起来,对着房间一通乱录,最后将镜头翻过来。 黑漆漆的镜头一对准自己,??她突然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 最后磕磕巴巴了半天,只憋出了句你好。 妈呀,太傻了。 她选择放弃。 9. 凌晨,丁遥再次惊醒。 再多让自己放宽心的心理建设都是表面功夫,相机里的谋杀无法磨灭地钻入她的梦里。 救救我。 张张合合,一声又一声。 丁遥眉间浮上烦躁,天晓得她要怎么救。 耳边,是远远传来的剁骨声,已经四点了。 她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喘匀气,爬起来叠好被子,转身,动作一僵。 桌前的显示器又晃着惨白的光,少年身后,万年历一闪一闪地跳着——2019·12·26。 03.被删除 1. 月 6 号,秋季运动会刚刚拉开序幕。 食堂挤挤攘攘的,塞满了来采购零食饮料的学生,小卖铺老板全家上阵都忙得拨不开头。 “你真不去啊?”刘东试探着问面前的人。 男生个子很高,头发乌黑,轮廓利落硬朗,双眼皮很薄,眼尾微扬,款式老土的校服在他身上都多了丝漂亮。 “不去。”他望着琳琅满目的饮料柜回道。柜子里的冷光跃动着,将长睫末梢染得近乎透明。 刘东劝他:“举牌子多好啊,还是跟赵晓霜一起。我听说张浩想去都被阿龙驳回了。薛问均,你不能食言的。” 赵晓霜是理科班最漂亮的女孩儿,成绩好性格又大方,在学校里很有人气。这次运动会要做领队的消息一出,班上不少男生都在较劲,想跟她一起。谁知道这活儿落在了薛问均头上。 薛问均说:“我本来就没答应过。” 同样是成绩好长相好的代表人物,薛问均的人缘可就没那么好了。或者换句话来说,很烂。 他总是独来独往,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几乎不参加集体活动,像个没感情的做题机器。 跟同龄人比起来,他身上总带着股压抑消沉,而这种压抑又让他的冷漠多了几分神秘的吸引力。实际上他性格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有求必应,就是态度冷淡了些,所以格外有距离感。 也就是刘东,年纪长些懂得与人相处,又跟他做了快三年的同桌,跟他的关系要近些。 “呀。”刘东微微昂头,冲他挤眉弄眼,“说曹操,曹操到。” 门口赵晓霜换掉了肥大的校服,一条简单的白裙子,衬得唇红齿白。 她一路小跑过来,放下来的长发在脑后微微摆动,脸颊泛着粉,站定在二人身前,对薛问均说:“阿龙让你快回去,快入场了。” 刘东抱着手在一边看好戏。 薛问均:“去不了。” 赵晓双瞪圆了眼:“啊?为什么?” 他掀了下眼皮,并不接茬儿:“你找别人吧。” 赵晓霜面露难色:“可是是班主任让我来找你的。” “你可以说没找到。” “你是让我撒谎吗?要是被发现......” “没事。”他说着,迈开步子,后半句声音远去,“你马上就没找到了。” 赵晓霜不敢跟上去,求助的眼神望向刘东。 “别看我,我也找不到他。”刘东连连摆手。 2. 激昂的音乐响起,广播将主持人的声音传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赵晓霜没能携薛问均出场,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班上第二好看的男生。至于张浩,很遗憾,因为某些因素没有通过“面试”。 冗长的开幕讲话听得人昏昏欲睡,学生们列成方阵站在空地,吹了半天冷风才准解散。 杨文龙在条凳上坐着,远远看见薛问均掐着点走过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睡着了。”薛问均丝毫不怵,张嘴胡说。 杨文龙瞪他,却又没办法,谁让这小子亲爹是他发小呢。论起来,自己是他叔叔。 薛问均将校服脱下来折好放在桌上:“老师,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去检录了。” 今年高三,班上报名热情不高,好几个项目人不够,体委张浩动员了一圈也没什么效果,于是试探性地问到他跟前,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平时校服裹着看不出来,如今这土掉渣的定制运动服一穿,倒将薛问均那股冷漠的气质一扫而空,勾出少年人的张扬来。他四肢修长又劲壮,看上去颇有力量感。肩宽腰窄,瘦而不柴。在一群男生中间分外出彩。 男子四百米的赛程进行起来很快,薛问均甩下了一堆人,以绝对优势拿到了第一名。 阳光下,他额头细碎的汗闪闪发亮,黑白分明的眼仁沉着,并没什么喜悦。 很快,就有人递上纸巾和水。 赵晓霜抬着眸,暗含欣赏。 薛问均道了声谢,只接过了纸巾。 赵晓霜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你跑的好快啊!累不累?要不要我扶你?你冷吗?要不要去给你拿外套?” “......” 薛问均等她把话说完才开口:“不累,不用扶,不冷,我现在就是去拿衣服的。” 赵晓霜毫不气馁,顺势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见他在口袋里摸出随身听,好奇地问:“咦,你怎么还在用这个啊,多不方便啊。唔,对了,你听的是什么歌?我喜欢周杰伦,你听说过的吧?你肯定听说过,那你呢,你喜欢谁呀?” 薛问均依旧沉默,对于她接连抛出来的问题,只选择性地回答了几个,至于喜好类的则直接略过。 赵晓霜对他的冷漠视若无睹,反而愈挫愈勇,拿出自己收集到的终极情报,说:“我听说你爸爸是老师诶。” 薛问均拧瓶盖的动作稍顿,依旧没有说话,仰起头,喉结一阵滚动,灌下一大口。 “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呀?他是教什么年级的?中学还是小学。你成绩这么好,叔叔肯定从小就教你吧。” 赵晓霜趁热打铁地说了很多,完全没注意到薛问均眼神愈发沉。 “哦,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他多大了呀?在读大......” 水被扔在桌上,发出声不小的动静。 赵晓霜吓了一跳。 薛问均依旧平静,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单刀直入,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你是有什么事吗?” 赵晓霜愣了愣,没想到自己都这么主动了,他还这么不给面子。 果然跟小说里写的男主一样——高冷神秘。 是她的菜! 她压下内心喜悦,开始 b 计划,问道:“你是不是带了相机来,能不能帮我拍点照片?” 薛问均低下头在校服口袋里翻到那只小小的相机。 柯达 zx1,主打第一视角的运动相机。性能不算太好,而且因为款式特殊也不好买。他当初说要,只是单纯地想给薛志鹏找不痛快,谁知道薛志鹏竟然真的弄来了。 “你自己拍吧,我拍不好。”他说。 “你这是万能口袋吧。”赵晓霜又笑,“又是随身听又是相机的。” “什么口袋?” “万能口袋。哆啦 a 梦呀,就那个动画片,小叮当,也叫机器猫。”赵晓霜打量着他本就不多的表情,越来越不敢相信,“你真不知道?” “嗯。” “怎么可能?” 薛问均道:“我没看过动画片。” 记忆里,电视机总是放着其他东西,而他只要靠近,迎接的自己就是薛志鹏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和质问。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向往那些时髦的电子产品了。 后来长大,薛志鹏的禁令松动,甚至补偿性地买了个电视放在他的房间。可薛问均那时已经上了高中,对动画片也已经完全没感觉了。 “唔,好吧。”赵晓霜又问,“那我等会儿拍完,看照片的话......” 薛问均会意:“你翻吧,文件夹里没什么......”东西。 他说的是事实,不知怎的赵晓霜眼睛却一下子亮了,不等他说完就绯红着脸道了谢,转身离开的步子里都透着喜悦。 ......就是个相机,有必要这么开心吗? 3. 刘东扔完铅球回来,一屁股坐下,八卦兮兮地说:“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薛问均兴趣缺缺,刘东也不在意,“我看见赵晓霜哭了!” “嗯?”这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之前不是还拿着相机高高兴兴地走了吗?这才过了多久? “真的,张浩马不停蹄奔过去了,结果被学委她们挡在外边儿,探头半天什么也没看见。”刘东得意地说,“我就听了一耳朵,说什么肯定是喜欢的人,章胜兰出主意让她直接去问,张思涵说......” 薛问均眼皮微抬:“你这叫就听了一耳朵?” 这是打入内部了吧。 “你就不好奇吗?”刘东看他的表情,“赵晓霜到底喜欢谁,你就不想知道吗?” 薛问均不说话,他带上耳机,站起来,用行动表明答案。 “诶,你去哪儿?比赛不看了?” 薛问均拉起校服拉链,说:“回教室睡觉。” “行吧,那等会儿领奖合影我再叫你。” “谢谢。” 4. 全校的人几乎都集中在了操场,教学楼便前所未有地空旷起来。 薛问均从桌肚里摸出盘新磁带放进随身听,细微的电流声夹在旋律里。阳光懒懒地叫人昏昏欲睡,稍不留神就成为了俘虏。 没等投降,教室的门便被推开,上了年纪的门枢发出吱呀呀的啸叫。刻意放缓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像是沉闷的鼓点, 薛问均的睡眠一来很差,几乎是那脚步声到跟前的时候便抬起了头。 正准备伸手叫他的赵晓霜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两步。 薛问均扯了扯衣领,任风钻进去驱散汗意,眼仁微湿,声音有些哑:“有事吗?” “我,我来还相机。” 赵晓霜眼睛红红,睫毛湿答答地黏在一起。她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款袖珍相机。 “谢谢。” “不客气。”薛问均避开接触,将相机捻起来放回到口袋里。 赵晓霜依旧站在他的桌前并没有走。 “你还有事?” “是有事情想问。” 赵晓霜面露难色。 薛问均捏了捏眉心:“是要照片吗?你可以把相机带回去弄。” “不不不,不是。”赵晓霜连连摆手。 “你......”她咬了下唇,“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 薛问均拧眉不解。 “我,我就是看到你相册里的视频了。我,我随便猜的。”赵晓霜磕磕巴巴地解释。 他更不明白:“什么视频?” “就是那个录像目录里面最底下的那个。” 赵晓霜垂下脑袋:“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说让我随便翻的。你说里面没什么我不能看的,” 前半句是没错,后半句他是这么说的吗? “那个女孩子是......”赵晓霜声音越来越低,忽然猛地一弯腰,丢下句中气十足的“对不起”,就跑出去了。 薛问均的视线挪回到掌心。 什么意思?他相机里有女孩子? 5. 视频前半段是一阵随拍,跟介绍装修似的,依次扫过墙皮书桌,接着镜头一转,一张清秀瘦弱的脸出现在画面里。 齐肩短发,皮肤白皙,学生气很重,五官不算惊艳但很耐看。 她挤出个僵硬局促的笑,杏眼里写满了无措和紧张,嗫嚅半天,突然发出一声挫败的叹息。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全程除了一句磨蹭出来的“你好”,再没别的。 这是谁? 薛问均对这段视频毫无印象,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相机里。 他返回目录查看信息,拍摄时间是一段符号乱码。而不等他再看一遍,屏幕上就突然跳出个删除的确认提醒。 屏幕自动跳转着,好像另外有一只无形的手下达指令,远远地按下了确认,而薛问均连手指还没来得及挪到按键上。 这段莫名其妙出现的视频就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删除了。 04.另一个 1. 月 4 号是周六,劳动节假期还没过去,余江一中除了高三,其他年级都在假期。 室内篮球场上搭建了临时的会台,红色横幅上印着“二〇一九届高三考前动员暨成人典礼”,其中“九”还是贴上去的。 “真是抠门啊。”李施雨感叹道。 丁遥有些心不在焉。 镜头里的画面始终困扰着她,那张跟林川相似的脸,让丁遥不得不在意。 每天凌晨,她都看着他死在神秘的刀下,而到了夜里,他又继续度过新的一天。 丁遥越来越恍惚,开始分不清楚什么是梦境,什么才是现实。 李施雨拍了拍她的肩膀,嘴里发出“噗嘶噗嘶”的声音,往前方使眼色。 高台下阶梯上,林川懒懒勾着同伴的肩膀。似乎是察觉到打量,他朝她们这里看过来,挑了下眉,立起手掌学着定格动画里的人物动作挥手。 丁遥嘴角不受控地扬了下,紧接着又沉下去,躲开视线。 李施雨看她耷拉着脑袋,忙提醒道:“林川在跟你打招呼呢。你倒是回呀。” 丁遥没说话,李施雨突然压低声音,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后悔没上去发言?我就说嘛,你就该上去现现!成绩这么好,不上去多可惜!” 丁遥沉默片刻才回:“我上去才会后悔。” “怎么会呢,你又没上去过。”李施雨说。 上去过的。 丁遥在心里小声地答。 她从小成绩就好,可第一次满怀期待地登上演讲台后,关于她的故事就在不同的班级里极快速地流传开来,像是“病毒”。 人们默认有着不幸家庭的孩子,要么就极度懂事能干,要么就因为没人管变成混蛋。 丁遥努力地做到了前者,可因为她不愉快的经历,所有的肯定里都必须要掺杂一点别的东西的。 高台对林川那样的人而言是荣耀,在上面,他可以看清楚大家的崇拜、欣赏、羡慕; 但对丁遥这样的人来说是枷锁,众人眼神里的同情和怜悯将会一直提醒她,就算成绩再出色,她依然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小孩。 掌声里,林川走上台。 丁遥忍不住想,此时此刻,林川又在想些什么呢? 是等会儿去食堂吃点什么好,还是以后要去北京花多长时间逛景点?又或者是臭屁地觉得自己这该死的魅力,势必又要在学校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他呢? 丁遥不可避免地想到另外的人。 一个跟林川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 在不知道自己会死亡的日子里,他会过得很开心吧。 2。 李施雨伏在她耳边小声问她准备去哪里念书。 丁遥收回思绪,说:“外省吧,然后看能考到哪个师范大学就去哪个。” 李施雨惊讶道:“你想做老师啊?” 她没说话。 公费师范生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学费不用自己出,生活费她自己想想办法就能搞定,毕业了还可以直接解决工作。 丁遥又去看林川。 他收敛起了一贯来嬉闹的模样,正正经经地念发言稿,字正腔圆,连南方人难以把握的 n、l 都分得特别清楚。 阳光从落地的窗户照射进来,偏那样巧地落在他脸上,如同金色的柔纱。 她的成绩可以不止于此,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是不同的。 林川从高一开始接触数理竞赛,每年寒暑假期都花在各种培训实验上,大大小小的奖堆满了书架。而丁遥,就算被选中到比赛队伍里,也会因为差旅培训的费用选择放弃。 在丁遥考虑以后上哪个学校、贷多少钱足够一年生活开销的时候,林川已经拿到了清北保送,成为光芒万丈的准大学生。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就算林川朝自己伸手,她也越不过去。 发言已至尾声,林川弯腰鞠躬,他嘴角衔着明媚的笑容,那样的生机勃勃。 丁遥随着人群鼓掌,掌声雷动,很快盖住她乱糟糟的心跳。 这世上有的人就是被光眷顾的,而她花完所有力气也不过是从一个阴影走到另一个。 3. 丁遥去窗口充了饭卡,打好饭坐下,正准备吃,一道阴影挡在身前,抬头看见林川。 他坐到对面,领口间的领带扯松了,垮垮地挂着:“这个给你,我妈做的排骨,绝对好吃。” 保温袋推到丁遥面前。 李施雨咬着筷子,在一边嘿嘿地笑:“怎么光给丁遥,我呢?” “给丁遥不就是给你了?”林川撇她一眼,说,“给丁遥带的菜,一半不都落到你碗里了。” “哎哟哎哟,我吃丁遥的菜,你难过啦?”李施雨揶揄道。 林川一哽,“我懒得跟你说,我找张博文去了。” 丁遥目送他走远。 李施雨挥挥手:“发什么呆呢?不会吧,几块排骨就把你感动死了?” “别瞎说。” 她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死”字。 “你很不对劲诶。”李施雨放下筷子,细细看她,“怎么感觉你整天都心不在焉的?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还是说你叔叔让你暑假辅导丁滔?别吧,那小鬼笨死了,也就是你好脾气,要是我有这么个弟,我早把他抽死了……” “不是这个事儿。”丁遥组织好措辞,打断她,“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看到了可能是未来发生的事儿,你会怎么做?” 李施雨没怎么听明白:“啥?” “举个例子,你照镜子,然后呢,发现里面出现了某个人未来被杀的画面,你要怎么办?” 李施雨又懵又害怕:“你在说什么?鬼片吗?青天白日的你可别吓唬我啊。” “不是。现在不都说什么时空折叠、平行宇宙、外星人入侵的吗?我就是考虑一下这种预见未来可能性。” 丁遥语气虽然镇定,但背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出冷汗。这种事情说出来总显得格外诡异。 她问:“如果你收到了可以偷窥未来的东西,你觉得是为什么?会不会是有人希望你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李施雨撇嘴:“谁这么缺德,这不是故意吓唬人吗?” “这不重要,现在东西就在你手边了,你要怎么做?” 李施雨想也没想道:“简单啊,扔了不就好了。” “不能扔。” “为什么不能啊?”李施雨继续说,“电视剧里都说了,因果呢,是一环套一环的,可能就是因为你现在做了什么,才会造成未来的那种局面。你没看过恐怖片吗?主角们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收到了诡异的东西,明知道不对劲儿,但不扔就硬留着。最后历经万险,命悬一线,耗尽了所有配角的生命值,才活下来。我可没主角那个命,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东西扔了。” 她靠在椅子上,将手里的纸巾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动作潇洒。 丁遥摩挲着筷子的棱角,说:“可如果那可能是很重要很重要,永远也不会害你的人送给你的呢?” 李施雨挑眉:“比如?” “比如……”丁遥顿了顿,脸上一热,喉咙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有些生疏地挤出两个字: “妈妈。” 05.他会死 1. 徐伟丽是广东人,具体是哪个城市,丁遥也记不得了。 丁奶奶是干风水算命的,思想封建,尤其重男轻女,就想要个孙子,但丁遥不是。 她觉得徐伟丽头一胎养了个丫头,在风水上会挡她乖孙的道儿,于是不仅不肯让丁遥入丁家的户口,还整日闹着要把她送人。 丁建中和徐伟丽不愿意,她竟偷偷地把丁遥丢掉了,还是丁建华不忍心跟在后头又捡了回来。 徐伟丽心有余悸,再不敢把丁遥留在家里,匆匆断了奶,把她送去了广东娘家。 丁遥离开之后,徐伟丽的肚子还是没什么动静。丁奶奶憋在家里算来算去的,得出徐伟丽命里没男孩儿这个结论,又逼着丁建中离婚。 夫妻俩一起抗争了四五年,丁奶奶眼看着说不动,干脆以死相逼,徐伟丽被闹得累了,就跟丁建中商量着先离了把老人哄住。 丁建中前脚领了离婚证跟徐伟丽告了别,后脚回来路上就出了车祸,证还没拿给丁奶奶看,人就这么没了。 丁奶奶哭天喊地,怪徐伟丽矫情,离婚不干脆,这才让她儿子遭此横祸。 但谁都都看出来是她自己作孽,明里暗里说她活该。 丁奶奶那么要脸的一个人哪里肯认这罪,又一口咬定丁遥是煞星转世,克着亲妈生不出儿子,现在还克死了亲爹。 按理说,全世界最讨厌丁遥的人就是丁奶奶了。可当徐伟丽决定把丁遥带在身边,出去打工的时候,她又带着丁建华拦住了她们。 “这是我们老丁家的小孩儿,你不准带走。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戳我们骨头!” 丁遥仍记得奶奶说这话时候的样子。 她拽着自己的胳膊,就好像一头凶兽,死死咬紧猎物说什么不松口,似乎自己是唯一证明她有良心的东西了。 “协商”过程是怎么样的,丁遥已经不大记得了。最后的结果就是徐伟丽被“赶”出去,而她被强留下来,跟着奶奶回了乡下。 大概是觉得小孩子不记事儿,从小奶奶跟丁遥说得最多的话就是—— “你妈不要你了。” “她嫌你是个拖油瓶,自己嫁人去了。” “老丁家养的你,你这贱命是赔多少次都赔不起!” 但其实,她都记得的。 她记得外婆家里的桂花树,记得徐伟丽给她买的漂亮小裙子,也记得她被拽上车那天,徐伟丽远远地望着,哭得跪倒在地上,任陶四萍在身边怎么拽都拽不起来。 可这些话,丁遥不敢说,因为奶奶从不会惯着她。 对丁奶奶来说,丁遥是克死了她儿子的小煞星。奶奶会重重地打她,会很大声地骂她是赔钱货,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 丁遥跪过雪地,也睡过草垛。细细的柳条枝和滚烫的烧火钳在她身上留下过一道又一道的疤。很多次要不是丁建华出面拦着,她真的会被打死。 八岁那年,村小拆了,丁遥入了叔叔丁建华的户口,从乡下搬来余江县城。 同年冬天,一直失联的徐伟丽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丁遥的地址,在元旦托人送了一根钢笔给她,之后就没了音讯。 丁家人从不让丁遥跟徐伟丽有任何联络,他们始终认为丁建中的死是她害的。 多可笑,真正的罪魁祸首悠哉悠哉地颐养天年,被抢走小孩儿的人却要被戳着脊梁骨骂到如今。 这么多年来,丁遥有很多次把生活过得更糟的念头。 她想做个混蛋,去打架,去抽烟喝酒,不读书了,彻底离开这个她不喜欢的小县城,去找徐伟丽。 但每一次她都舍不得李施雨、舍不得林川,也舍不得让徐伟丽发现她没活成个人样儿。 2. 丁遥将相机的事情同李施雨原原本本地说了。 月光、黑兜帽、少年因怨恨而闭不上的眸和近在咫尺的低喃。 “好了好了,别说了。”李施雨去捂丁遥的嘴,她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鸡皮疙瘩,感叹道:“你这故事渲染得也太身临其境了。” 丁遥稍稍蹙眉,说:“不是我渲染的,是真的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在相机里看到了林川在未来被人杀了,画面重演后视频里的日期从月变成了月 5 号,开始给你直播林川的正常生活,但每天凌晨他死的那天都会再现一下。”李施雨很快概括出来。 丁遥重重点头表示肯定,同时纠正:“不是林川。” 李施雨嘴角抽搐:“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还是说林川惹你了?没道理你这么诅咒他啊。” “我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李施雨正色道,“林川怎么你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 见她不信,丁遥将早就打开的相机拿了出来。 “我去,还真有相机啊。”李施雨惊讶地从她手里接过,“怎么还是二手的?” “这不重要。”丁遥打开摄像头,“据我观察,只要镜头打开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未来的画面。” “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 “差不多十分钟?”丁遥说,“我刚吃饭的时候按开了,估计快了。” 李施雨“啊”了声,“那我要咋弄它,放哪儿啊?” “随便放哪儿都行。” 3. 几分钟后,亮着的屏幕闪烁了几下。 丁遥紧张地握住李施雨的手,声音干涩:“来了。” 李施雨被她这么一抓,也跟着绷直了。 满屏幕的噪点跃动着,就在逐渐清晰的时候,原本满电的相机突然蹦出低电显示,跟后直接关机了。 丁遥惊诧道:“怎么会?我早上才充的电。” 李施雨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可是就算没关机也什么都没有啊。” “真的有!”丁遥强调。 而且明明在家里的时候连切断电源都能播放的。 难不成是磁场问题? “难不成你这相机还怕生啊?”李施雨嘴角抽搐,看她老神在在的状态,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吧,我知道这事儿说出来很荒谬。”丁遥有些恹恹的。 可是接连几天的观察,让她不得不确认一个事实:在未来的月号,真的有一个人会死掉。而她,是目前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没有没有,也不是很荒谬。”李施雨听她语气不对,缓和了语气,劝道,“就算真的是相机有问题你也别管了。要么扔了,要么收起来,先把六月高考过了。” “我也想这样。”丁遥当然知道按照她说的做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是……” “别可是了。”李施雨见她迟疑,又道:“林川十二月份才死呢,你十一月份再救不也是一样的吗?管那么多做什么?” 丁遥再度纠正:“不是林川,只是长得像!” “那不是更好。”李施雨想也没想道,“都不是林川了,跟你不就更没关系了?” “可是。”丁遥眼神复杂,喃喃道,“他会死啊。” 4. 丁建中去世的时候,丁遥刚五岁,回来时只赶得上下葬。 黝黑的棺材大开着,底下跪着的亲戚哭做一团。有人难过真流泪,有人麻木假哭嚎。棺材旁边,戴着白麻布的丁建华面无表情地将袋子里的细纸条和纸铜板往里面塞。 那时候她不是很懂死亡,看了只觉得心底发毛,一大半的眼泪都是因为害怕。如今她长大懂事,又如此直观地目睹死亡,惊惧程度只增不减。 更何况相机还是徐伟丽寄过来的,是她妈妈送过来的生日礼物。丁遥很难不多想,不管那人是不是林川,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什么都不做。 李施雨摸了摸下巴:“你怎么就知道是你妈妈送来的?不是说寄件人看不清楚吗?” 丁遥笃定道:“就是她。” 这世上还记得她曾经是“徐悦婉”的人不多。 丁建中已经死了,舅舅徐伟强还有自己家庭要顾,也想不起来她,外婆年纪大了大抵是搞不来快递这一套的,排除下来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徐伟丽。 “no?no?no。”李施雨伸出手指摇晃,“谁家家长在高考前头给孩子寄这种晦......奇怪东西的?再说了,你电话三十号才换的,快递是二十号就到的,阿姨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能留你这个号码呢?” 确实。 这也是丁遥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她换号码是随机的,徐伟丽怎么就能填到呢? “要不我们再去找书店问问?”丁遥说。 “别扯了,人家只能给你建议,不是神仙什么事儿都知道。” “可是总要有理由的吧。”丁遥搓了搓脸,“为什么就要我去换号码呢?” “玄学就是这样啦。而且据说书店现在已经歇业了。” “歇业?” 刚给她出完主意就歇业?这也太巧了点吧。 “别想多了。人家书店是正常的歇业时间,每年都有的,而且准确来说,是老板歇业出去旅游了,还是切断一切联系的那种。”李施雨说得头头是道,“你就算找去了也没有用。” “找书店其他人不行吗?” “不行,只能等老板。” “要等多久?” “三个月。” ...... 三个月人家头七都过了。 06.疯一次 1. 丁遥这边沉默不语,李施雨则扫视周围一圈,忽然高举起手,“林川,你过来一下。” 这一下打了丁遥个措手不及,她慌忙拽下李施雨,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问问他呗,反正他懂得多,搞不好能帮你查出来呢。”李施雨冲她眨眨眼,脸上的笑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林川跟张博文几步就走到她们桌前。 “李施雨!你又抢丁遥的饭!”林川看着桌面的骨头,蹙眉道。 “什么抢抢抢的,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不好。”李施雨不满地说。 林川不想跟她多说,看着丁遥问:“怎么了?” 丁遥还没想清楚借口,李施雨插嘴道:“哦,她想找你帮忙。你看你们俩约着去哪儿单独商量比较好。” 此话一出,张博文跟林川都愣住了。李施雨就是有一种魔力,正经的事情到她嘴里都变得脱轨。 丁遥手比脑子快,迅速捂住了李施雨的嘴,耳根滚烫:“她瞎说的。” 张博文“哦”字拖得老长,眼神在丁遥跟林川身上来回跑。 丁遥不敢看林川的反应,硬着头皮问谁家有数码万年历。 林川语气疑惑:“什么叫做数码万年历?” “我知道我知道。”张博文兴致勃勃地举手,“我在我爷爷家见过,是不是挂在墙上,画着迎客松啊,花开富贵啊,家和万事兴啊之类的,然后最底下显示日期时间,到点了还会报时的那种?玻璃屏对不对?” 丁遥点点头:“就是那种。” “我好像见过。”林川回忆了一番,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丁遥不自然地搪塞:“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就随便问问。” “我家没有,但是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看哪里有卖的。”林川说。 丁遥连忙摇头:“我不想要,??我真的就随便问问。” 林川没说话,只是看着丁遥,眼神似乎在说“跟我别客气”。 丁遥一咬牙,又撒谎道:“我以前家里也有这种东西,我给李施雨形容不好,想找个样品给她看看。”说着她对李施雨眨了眨眼,示意她配合。 李施雨很想说不,但看丁遥眼神冒出恳求的意味,不自觉配合地重重点头。 林川这才勉强信了。 丁遥心里头尴尬,耳根子烧得厉害,到底是坐不住,借口还要回去写题,拽着李施雨走了。 张博文故意问:“你怎么上来就问丁遥啊?叫你过去的不是李施雨吗?” “李施雨能有什么事儿啊,她就是丁遥的发言人。”林川顿了顿,摆出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诶,对了,那什么万年历,你拍个照片给我看看?” “我上哪儿给你拍去。” “你不是说你爷爷家有吗?” 张博文眼睛都瞪大了不少:“大哥,我住城东,我爷爷住城西,我横跨一个县,就给你拍张过时的万年历?你自己听听合理吗?” “哎哟,9 路公交车坐到头,屁大点事儿。”林川哥俩好地拍他的肩。 “你真好意思说,9 路那是去绕城公交,等我坐到头,你打个车都能到市里了!你真好奇就不能手机搜一搜吗?” 林川说:“我这不是怕来不及吗?” “来不及什么?你别告诉我你要买那玩意儿。别吧,土死了。丁遥都说是随便提提的了,你当什么真啊?”张博文说,“你说说你,一个有清北读的人,清福不知道享,非赖在这儿不走,就为了丁遥啊?” 林川脸一热,反驳道:“我留下是为了方便跟吴老师讨论物理!你可别造谣。” “行行行,我造谣。”张博文推了下眼镜,了然道,“死鸭子嘴硬。” 2. “你别乱想了。”另一边,丁遥打断在耳边滔滔不绝、深表遗憾的李施雨,“我们俩真的没什么。” 李施雨不服气地轻哼,抱着手睨她一眼,道:“林川可都告诉我了,他是你的守护神。” 早年间,韩剧在地方卫视循环播放,做谁谁守护神的说法也流传甚广。 那会儿班上新来了一个代课老师,年纪小性子活泛,把打架的小孩儿叫到讲台前,郑重地宣布以后他们彼此就是对方的守护神,不能互相欺负,要互相帮助才行。后来,她干脆让班上的小朋友都上来抽签,抽中谁的名字,就要做守护神保护那个人。 这么新奇的说法是很容易让小孩子相信的,每个人都出奇的积极,那种感觉就像是兜里揣了个即将孵出小鸡的鸡蛋,让你不得不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 丁遥和林川抽中的恰巧就是彼此。 这么古早中二的说法,现在被讲出来总是怪怪的。 丁遥耳朵一热,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早就不作数了。我现在跟林川就是普通同学。” 李施雨深深看她一眼:“能吃他家饭的普通同学?” “你也吃了。” “我是沾了你的光!” 这话题一旦继续就是没完没了,丁遥不想说太多。她的心思更多的是放在了眼前的事身上。视频这个心头大患不解决,她很难安心。 “这算哪门子的心头大患啊,指不定是你压力太大的幻觉。我妈说了,这种情况开点药多睡睡觉就好了,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让我妈帮你挂个号。”李施雨说。 这种事最主要的就是当事人放宽心,李施雨摇摇手指宽慰她:“小问题,不值一提。” “不是幻觉。”丁遥认真地说,“我很清醒的。” 李施雨看了她半天,暗道这人入戏太深,干脆顺着道:“那我问你,你怎么救呢?生死大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就一个高中生,离十八还差小半月呢,你可以救人?” “我……”丁遥哽了下,“总要试试吧,万一我可以呢。” “那你能帮他干什么?”李施雨似乎已经相信了丁遥的话,顺着她的话问,“你光能看见他,但实际上对他就是一无所知呀。你看啊,你也试过跟他沟通了,是吧?未果。” 李施雨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越发觉得诡异,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嘟囔着补充了句:“不过你对着镜头说话,是不怕撞邪吗?你一点都不害怕的?” “我不信那些。”丁遥微抿嘴角,抬头看湛蓝的天,笑了一下,语气里却是挥不去的怅然,“而且,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就好了。” 李施雨说:“傻不傻呀你,你就是一个普通人。茫茫人海里总不能是幸运观众抽中你来拯救人类吧?别想这些了,回头真撞邪了可怎么办?” 某些时候这种东西,还真的挺灵的,小心点比什么都强。 李施雨本意是劝她放弃,可丁遥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说的对。”她说,“没什么东西是毫无道理的,万物总有规律。” “打住。”李施雨一口气憋在胸口,抬手按在她嘴唇上,“我算是明白了,总而言之,这事儿你一定要管是吧?” “我第一次看到别人死在我面前。”丁遥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眼前再度浮现那些画面,“比我想象中的更加……震撼。” 那种无力和恐惧源自内心,而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又似乎是她抬手就能改变的。 李施雨弹了她个脑瓜崩:“要不说你语文差呢,震撼这个词儿能放在这个语境里吗?挺阴森一件事,被你这词一弄还壮丽起来了。” 丁遥捂着额头说:“你懂这个意思就行。” 李施雨无奈地摇头:“你真是疯了。” “那就疯吧。”丁遥眼里跃动着前所未有的光,“偶尔疯一次,也没什么。” 07.物理卷 1. 连续几天,丁遥都在观察实验,记录的东西比实验课还多。 夜色苍茫,上完晚自习到家已近十点。 丁遥收拾好,坐在桌前,一边做题,一边看着屏幕。 相机被她固定在了显示器上,像是个电脑的摄像头。 她把手机屏幕调到常亮,时不时看看时钟上面转动的时间数字。 接连实验的几天,她参悟出了一点规律。 从 1 号到 6 号,几乎每一天谋杀的画面都固定在了凌晨 4 点分。 至于对面的正常生活,只要保持相机镜头开放并且自己在画框里就能看见。 这就好比条件特殊的视频通话,只不过她必须在摄像头前待得足够长,才能连通对面的摄像头。 至于时间,丁遥计算过——7 分秒。 快速做完一篇英语阅读,手机屏幕上倒计时也只剩下了几十秒。 丁遥屏住呼吸静静看着镜头画面,眼睛瞪得又酸又涩也不敢眨。 慢慢的眼前出现重影,她转了转眼珠,视线重新落在屏幕上的时候,画面就已经变了。 那些画面似乎是要看准时机,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完成替换。 少年似乎是刚回来,校服就随手披在椅背上。丁遥凑过去,借着朦胧的室内光总算是看清楚校服胸前绕着那一圈字——南巢中学。 这不就是隔壁区的高中吗? 丁遥立马拿起手机,打开网页等待加载。2g 网络慢得惊人,小小的屏幕上光圈转了半天也不见蹦出来。 她头一次觉得这按键手机不够用。 可转念一想,就算网络好,光查这几个字又有个屁用?一个高中那么多人,她总不能在这个当口跑去校门口一一辨认,直到把人揪出来吧? 何况,她还不知道对方到底跟不跟自己在一个时空呢,万一跟那什么蜘蛛侠平行宇宙一样,她就是去了南巢也是做无用功。 丁遥泄了气,又撑头看了会儿。 少年正专心致志地做着卷子,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光影,锋利眉眼陷在额前碎发的影子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冷。 这张脸还真的是跟林川一模一样啊。 丁遥又一次感叹。 他答题速度很快,很少动笔,直到试卷翻面,草稿纸还是雪白一片。 看出来了,又一个学霸。 这样呆着光看他显然不是办法。丁遥强迫自己从屏幕上转移注意,将写好的卷子放到一边,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开始落笔。 房间安静,细细的雨丝拍在窗户上,冲刷过的尘土味道从窗户右下角的透明胶带里钻进来,钢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 2. 时段,b 时段 已知: 1>:镜头里呆满 72s 2>:b 时段月号(凌晨或者深夜) 3>:a 时段里谋杀重演为凌晨 4:03,持续时间约 20n 4>:b 时段暂时无法看到 a 5>:ab 为同一时空的先后关系/ab 为平行时空关系 6>: 3. 丁遥写不下去了。 现在的谜团太多,她甚至都弄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未来式。“5>”的可能性不确定下来,她就永远无法做出下一步的规划。 她没法跟视频里的人取得联系,也无法交谈,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多大年纪、家在哪里。 窗外虫鸣声声,丁遥心头涌现出烦躁。 屏幕里,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放了笔,做完的卷子放在一旁。 修长的手指略有些生疏地抚过怀里吉他的琴弦,动作熟悉后又停下来,翻过一页谱子。 他跟林川不一样,但他的生命同样鲜活。 丁遥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惋惜又有点难过。 他们是茫茫人海中从未有交集的陌生人,可偏偏在此刻,他的生命进入倒数,他浑然不知,她知情却毫无头绪。 丁遥猜不透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她也相信,妈妈不会害自己。 可是—— 李施雨的话又一次冒出来。 万一相机真的不是徐伟丽寄来的呢? 丁遥一咬牙。 不行,明天说什么都要去跟丁建华说借用一下楼上电脑,起码也要把快递的来源弄清楚。 4. 连续折腾,丁遥的睡眠质量极速下降,眼下一圈青黑,早读的时候几次睡过去。 李施雨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小声把情况讲了。 “我的天,你怎么想的!”李施雨惊呼一声。 林川跟张博文齐齐回头看情况,丁遥忙说没事,又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小点声儿,我现在神经很脆弱。” 李施雨掰着手指算了会儿,咬牙道:“你这一晚还睡不到四个小时,别说神经脆弱了,你就是神经了,我也一点不惊讶。” 丁遥趴在桌子上,回她:“所以我这不是抓紧一切时间补觉吗?” “你是不是疯了?”李施雨很不理解,“你真以为自己看到未来了?” “我没疯,我真的看见了。” 李施雨小声问:“林川又死了?” 丁遥将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不知道第多少次反驳:“他不是林川。” 李施雨嘴角紧紧抿着,一脸担心。 “丁遥,昨天的物理卷子要交了。”林川站起身收卷子。 丁遥实在提不起精神,更懒得动。 “别吵她。”李施雨压低声音说,“我找给你。” 她打开丁遥的物理课本翻到夹在里面的卷子,递了过去。 林川接过来,随意看了眼,疑惑地“嗯”了声:“这不是昨天的卷子。” 怎么会? 丁遥强撑着抬起脸:“昨天不是就这一张物理卷吗?” “是。”林川没忍住,伸手将她嘴角衔着的头发拨了拨,似乎是想让她看清楚,“但那张卷子叫做?‘物理综合训练卷’,你这个叫做?‘物理客观题综合卷’。” 丁遥蹙起眉,迷迷糊糊地看他手里的纸张。 卷面没有一丁点草稿和算式,只在选项底下画着勾,干净得有些过分。 “还有啊。”林川指着信息栏道,“我们学校是余江一中,这儿写的是啥中学啊?” 丁遥眯起眼睛,等看清楚字的一瞬间,所有的困意都烟消云散。 她夺过那张试卷,一种荒谬又激动的情绪侵袭上来,从脊背一路蔓延,像是触电。 信息栏上,学校那一行,黑色水笔草书着四个大字,—— “南巢中学”。 08.小纸条 第二章 1. 南方的十一月,气温总是琢磨不透,白天还能单穿长袖,到了晚自习就骤减了十几度。校服外套被里面厚厚的棉袄撑开,臃肿得像个气球。 办公室里不用去坐班的老师们三三俩俩聊着天。 “这个天变得也太不讲理了,昨天还吹空调,今天就开小太阳了。” “是呀,也是赶巧,运动会结束了才降的温,不然小家伙们要冷死掉了。” “今年这冬天估计又是不好过了。” “再怎么不好过也不会有去年难,农历十月就下大雪,谁受得了哦。” “没听新闻讲吗?全球变暖啦,往后冬天都是暖冬。” 靠近走廊窗户的办公桌后,杨文龙翻着手上的卷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什么综合训练十七卷?”抬头问,“你自己买的?” 桌前,站着一道颀长身影,眉眼深邃出众,叫人过目不忘。 “不知道。” “你自己交上来的,你不知道?” 薛问均接过卷子,眉头深锁,翻着看了半晌,语气也是迟疑:“可能是我拿错了吧。但我回去是做了的。” 他提议道:“您这儿有多余的卷子吗?我可以现在填出来。” 杨文龙拧开杯盖,挥挥手:“不用不用,我当然相信你写了。我叫你来,是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他说:“我知道,你现在正忙着保送的事儿,但这保送去北京的名额只有一个,咱们学校符合要求的人呢,又不少。不说别的,咱们班的苏月琴、张心仪,还有你同桌刘东,他们这都是从高一就开始参加比赛,分数都很高的。哦,当然了,你也不差。但我个人是觉得,你们几个人里最适合去的还是刘东,一来,他的家庭情况你也是清楚的,花这么大代价让他去竞赛就是为了这个名额;二来,他偏科太严重了,高考的话真不一定能考去清北。” 薛问均抬眼,直白地说:“您的意思是让我退出?” “不不不。”杨文龙连连摆手,面上凛然,心里却有些虚,“我就是随便分析。” 他作为班主任肯定是希望自己的学生都能有好大学上的。 薛问均垂着眸:“刘东不会希望这样的。” “什么?” “刘东不是一个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名额的人。”薛问均背挺得笔直,眼神执拗不满,“他很优秀,您说这样的话是在侮辱他。” “怎么还扯上侮辱了,你不要把人想得太理想化了。”杨文龙有些哭笑不得,语气也轻轻松松的,没有被顶撞的半分怒意,“这种好事儿,放谁身上都巴不得呢。” 在前途面前讲友谊正义,只有薛问均这种小孩儿才这么想。 薛问均还要再反驳,杨文龙却提早结束话题:“好了好了,不说这个问题。你啊,总要顾着点别的东西,做好两手准备嘛。我听张老师说,你这个语文啊,客观题分数也是可以再往上提一提的……” 大人们的打算总是天然周到的,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薛问均不说话了,眼神垂着,自然地落在手中的物理卷子上。手指略微撇开,“丁遥”二字印入眼帘。 丁遥? 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自己认识这号人。 卷子丢了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可自己手里这个明明就是昨晚写完放桌上的那份,怎么就变成丁遥的了? “你听到了吗?”杨文龙提高了声音道。 “嗯。知道了。”薛问均略显敷衍地回道。 “你可跟其他人不一样。就算不走保送,也可以通过高考去北京。”杨文龙半开玩笑地说,“我还指望着,你明年六月能给我们学校挣个状元呢。” 一堆话里,这句才是重点。 这年头学校之间比名气、比师资都不如比状元更具有说服力。 薛问均参加竞赛才刚半年,比起其他人自然没有太多优势。可他不偏科,寻常考试不管是学校排名,还是联考,基本都是第一。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个冲击高考状元的好苗子。 只有他去高考,空出保送的名额给另一个,才能实现资源的最大化。这届多出一个清北,来年生源才能多几个清北的潜力股。 薛问均不置可否,只是说:“我会跟他们公平竞争的。” “当然当然,这是好的。”杨文龙笑眯眯地,接着话锋一转,“但我听你爸说,还是希望你走——” “老师。”薛问均耐心彻底告罄,硬梆梆地打断他,“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做题了。” 杨文龙又不瞎,看出来他态度转换。这俩父子间的不融洽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一个外人自是不好说,只得挥挥手放人走了。 经此一番,薛问均原本想找卷子主人的心思也没了。他冷着脸回到座位上,将卷子叠好夹在课本里,再不去管。 刘东埋头做题,课间铃打了也无动于衷,直到教室快空了,才收了笔,抱着书包起身。 见薛问均仍待着不动,他有些诧异:“嗯?你不走?” “你先回去吧。”薛问均淡淡地说。 刘东却没有依言离开,而是重新坐下,“怎么了?” 两人是竞争对手,也是好朋友,高中坐了几年的同桌。薛问均是心情不好还是怎样,刘东再清楚不过。 薛问均也不瞒着他:“老杨建议我别走保送。” 刘东诧异道:“为什么啊?这么好的机会。” 提前好几个月“解放”,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很多原因。他想让我把名额让给其他人。” 或者说直白点,是让给面前的人。 刘东一顿,脸上表情只能用愕然来形容,呆呆地说:“天呐,老杨到底是怎么想的?” 薛问均收拾好书,语气虽淡却坚定,“反正我不让。” 2. 绿灯闪烁,薛问均猛蹬几下自行车,抢在公交车前通过,接着一拐,进了菜市场。轮胎压过水泥石板,一阵颠簸,车头上绑着的射灯,照亮车前一片。 白天里的热闹褪去,大开的店门里全是忙忙碌碌预备着第二天货物的店家。 薛问均熟稔地穿梭在其中,出了后门,再前一段路程便到了小区。 他将车在楼道停好锁住,上楼开门。客厅电视还亮着,映出一阵一阵的光。 “回来了。”严肃的男声传来。 薛问均低低“嗯”了声,直直地往房间走。 “站着。”薛志鹏抬手关掉电视,“过来,我有话问你。” 薛问均没接茬儿,而是回房间放东西。 窗户临走前开着通风,如今气温降了,直往里头灌冷风,有些冻人。 薛问均打了个寒颤,将书包放在一旁,前去关窗。 桌上一张卷子摇摇欲坠,他眼尖,先一步捞了起来,定睛一看,正是他那张离奇失踪的客观题综合卷。 “薛问均?”薛志鹏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他来不及细想,顺手拉开抽屉,将卷子放进去,出了门。 客厅餐厅的灯全亮着,乍一看有些晃眼,薛志鹏坐在了餐桌边,手搭在桌面上,对面的椅子拉开着,“坐。” 语气里有一种审讯的味道。 对薛问均而言,也确实跟审讯差不多。 “我妈呢?”他先一步说。 “所里值班。”薛志鹏回道,紧接着问,“你杨叔叔都把事情跟你说了吧?” 薛问均装糊涂:“什么事情?” “高考。” 薛问均手指在膝盖上不自觉临摹着桌面的红木纹理,心不在焉地回:“说了。” “你怎么想的?”薛志鹏看着他,语气沉着。 “不考。” “为什么?” “不想考。” 薛志鹏眉头皱起,“你现在的排名继续努力保持,明年很有可能拿到状元。” 又是这一套说辞。 薛问均不合时宜地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换个法子。 薛志鹏继续说:“保送去的专业有限,竞争力并不比正常高考小,你何必走这个捷径?” “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薛问均轻飘飘地回,“竞争压力不小怎么还能算是捷径?” “这重要吗?” 薛问均敛眸,不甚在意道:“你说不重要就不重要吧。”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你要看清楚自己该走什么路。” “我确实看不清楚要走什么路。” 他语气暗含讥讽,薛志鹏却没听出来,反而拿高了姿态:“我早就说了的,你就该去学文。咱们家就没有这个理工科的基因。你非不听,非跟我犟。” 薛问均看着他,语气平静:“上学期我考上了科大少年班,您不让我去,说让我试试清北。我试了,这学期我的成绩能保送清北了,您还是不让我去。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想让你认清楚现实。”薛志鹏说,“你以为人生是上了大学以后就可以焕然一新的吗?我告诉你,大错特错!我承认,你在竞赛上是有点天分,可是你要去的是全国金字塔尖的学校,能保送去那儿的都是最最顶尖优秀的人,能力比你不知好到了哪里去,你那点小聪明能说明什么?你又能在里面混多久,混成什么样子呢?” “那是我的事情。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能去读我喜欢的专业,就已经可以了。” “喜欢?” 薛志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当初要是依你喜欢,你应该去小区对面读高中,而不是在这儿跟我争论该高考还是保送。” “那照您这么说我就算高考也不应该考清北,反正最后都是被人打击得一蹶不振,不如干脆考南巢学院。”薛问均淡淡地说。 薛志鹏控制不住地怒道:“薛问均!这就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吗?” 吴佩莹下了班,刚进门就听见这一句,忙道:“哎哟哎哟,怎么搞得?怎么又吵起来了?” 她的到来并没有改善这二人之间的氛围。 “我读理科你反对,我考了第一;我去比赛你反对,我就花半年补上了别人百分之八十的进度,有了保送的资格。可结果呢,你还是反对。”薛问均语气平静,“说来说去,在你眼里只要是我选的,就一定是错的。” 吴佩莹掺和在里头问:“什么情况?你爸不让你比赛了?薛志鹏!怎么回事儿?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你自己也知道是百分之八十,那我问你,你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怎么办?你拿什么跟人家比?”薛志鹏连续发问,“你争强好胜也需要看看现实的。其撞得头破血流去做学术,不如把自己当普通人,好好高考,选一个好就业的专业。” “那是你甘愿当普通人。” “你就不是普通人了?”薛志鹏冷笑一声,“把时间浪费在补不起来的那二十上,为什么不去试试高考的百分之百呢?薛问均,你学过概率的,选择哪一个更划算,你能不知道?” 吴佩莹扶额:“你们俩谁能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薛问均说:“你凭什么认为我补不上那百分之二十?” “马上提交材料了,你拿什么补?” “跟你没关系。如果你只是想让我拿个状元给你涨面子,那你不可能如愿的。我不是满足你虚荣心的工具。”薛问均抬起头,语气虽轻却坚定,“更不是薛衡。” 3. 禁忌般的名字被提起,薛志鹏心骤然一缩,痛起来。 “薛问均!”吴佩莹也不自觉喝止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说错了吗?”他神色淡淡,丝毫不发怵,“还是说我不配提他的名字?” 那眼神中的淡漠很大程度上激怒了薛志鹏,身为大家长的尊严被挑衅,他站起身,本能地高举起手。 吴佩莹连忙拦住他。 薛问均坐在原地,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嘲弄道:“怎么?又要打我了是吗?” 薛志鹏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很快从愤怒的状态里抽身,稍微冷静下来。 吴佩莹则恰恰相反,她毫不客气地一推,直接把薛志鹏推倒在椅子上,怒吼道:“薛志鹏!我真是给你脸了!” “我没......” “怎么没!你故意趁着我不在家找麻烦是吧?这日子你要是不想过了就趁早说!” “那也是我孩子,我是为了他好......” 薛志鹏吃了瘪,薛问均却没有继续看戏的意思。他起身放好椅子,直接回了房间,将一切噪音关在外面。 他坐在桌前,拉开抽屉,取出机,随手选了张塞进去,倒到第一首歌开始放。 音乐瞬间塞满房间。 薛问均勉强满意,将几本大部头的书和资料全拿出来。 正准备合上抽屉的时候,又看到自己那张物理卷子。 离奇消失又出现,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将卷子展开,从中间飘出一张纸条: 您好,我是丁遥。也许你可以在房间里找到我的卷子,接下来,我说的事情可能会有些玄学,但请您相信我没有撒谎。 我收到了一台相机,在里面我看见了您的未来。十二月二十六号,您会在自己的房间被一个穿黑色兜帽的人杀害。希望您早做预防,保护好自己。 丁遥。 这是诅咒信? 不过提到相机薛问均倒是想起来那段被删掉的视频了。 难不成出现在视频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写纸条的这个人? 不应该啊。就算是计算机病毒,也不能攻击未联网的设备吧。 薛问均疑窦丛生,他捏着那张纸条,上面字迹清秀端正,遣词造句也很是诚恳,句句规劝自己小心,不像是诅咒。 是恶作剧吧。 他想了想,把纸条放进书包里,夹在丁遥的卷子里。 明天去学校问问看好了。 薛问均打定主意,很快便沉浸在那些晦涩的资料里。 灯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微微晃动。 一轮轮转着,慵懒的歌声在身边流淌: ti?will?tell?us?if?we''''re 但当时间停止时 out?of?answers?when?it?stops 我们便知道自己是否已偏离答案 cli?back?down?to?the?beginning 回到原点 take?it?frothe?top 重头开始 who''''s?to?say?where?the?wind?will?blow 谁又知道风将吹向何处 09.十块钱 1. 干瘦温热的手掌落在脑后,轻轻抚着发。 薛问均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却什么都看不清。 “以后要好好读书才行。读个大学。”和煦的声音如同微风,“学学乐器,或者去打球跑步。总之,你高兴就可以。” 太阳正好,树影婆娑,斑斓的光落在那人脸上,依旧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明亮又温柔,始终带着暖融融的笑意。 “你还这么小,以后会不会忘记我啊?”他声音又变得惆怅了些。 薛问均皱眉,摇摇头。 但那人却好像没看见他的回应,喃喃道:“算了,忘记也挺好的。”他松一口气,笑了:“还是别记得我了。” 薛问均的背脊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想摇头否认、想说话反驳,却根本无法动弹。他深吸一口气,整个肺仿佛火燎。 失重感席卷而来,有什么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伴随着声音更年长一些的催促质问: “又不是让你去死,有什么好怕的?” “你太自私了!是你害死了他!” “为什么失分!为什么不是第一!” “你怎么有脸浪费时间的?” “跪下认错!” “跪下!” “跪下!” “跪下!” 歇斯底里的质问声里,那道简短温柔的声音,像是注入法术的咒语,盘旋在耳边,跟随他挣扎生长,成为一株扭曲的藤蔓—— “不要记得我。” 2. 薛问均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光脚踩在地毯,倒了一大杯凉水灌下。 胸前那种窒息的感觉随着梦境的结束慢慢消散,后背一片潮热。 窗外天光微亮,早餐摊的车轱辘压过马路那处凹凸的路,叮当作响。 睡前已经收拾空荡荡的书桌上竟又出现了几张纸条。 首先是一张速写的图画,笔触不是很专业,但能认出画的是他的房间,布局基本一致。纸张背面写着一段话: 我的相机在凌晨再次出现了你的死亡视频,也许您没有把我的话当真,但请您务必相信我。 丁遥 接着是另外一张,笔迹略微工整些。 或许你也有相机吗?可能那也是媒介之一,因为我看到的画面同样是固定的,就像是开视频或者实时监控。至于纸条,是通过连接了相机的电脑显示器传送过去的。你房间放相机的地方也有电脑吗? 您听说过虫洞吗?我怀疑因为相机这个虫洞载体导致我们两个时空产生了交集。具体的原理解释起来很复杂,但是请你相信我。不管怎样,请记住月号的关键日期,保护好自己。 丁遥。 虫洞? 薛问均觉得熟悉,很快拿起床头柜上的书,翻到序言,那里赫然写着—— 超空间可能提供了一种穿越空间和时间的途径。......但是物理学家们正在严肃地分析‘蛀洞’的性质。这些‘蛀洞’是连接互相远离的各部分空间和时间的隧道。 很明显,纸条上写的跟书上表述的是一回事儿。 薛问均莫名觉得好笑。 这恶作剧弄得还挺有科学基础的。 至于电脑,他房间里没有,不过有个电视。索尼的有机电视,不大,21 寸,闲置放在了角落里,就在他书桌左侧台灯背后。 他随手将纸条揣进书包,想着今天务必要找到这个同学,好好问问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3. 吴佩莹正将小菜摆到餐桌上,见到他,招呼道:“洗手没?” 薛问均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吴佩莹说:“你爸一大早就去上班了,走之前还跟我说晚点叫你,估计你夜里没怎么睡好。” 他敷衍地应了??声,搅和着面前的粥。 “你们俩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吴佩莹掰了油条扔进豆浆里,“屁大点事儿,就是学不会好好说话。” “这不是屁大点事。”薛问均反驳。 “那是在你俩个榆木脑袋的认知里不是。”吴佩莹说,“实际上呢,这世上除了生死,其余的都是屁大点事儿。” 薛问均眼皮一跳,突然想到那张写了自己死期的“诅咒”一般的纸条。 这个丁遥,不会是夜里偷偷爬自己窗户了吧?四楼的高度可不算低,鬼知道她是怎么上来又怎么把纸条放在他房间的。 从字迹上来看还是个女孩子呢,怎么会想出这样的点子来? 薛问均脑子里冒出个不愉快的念头——这个丁遥,别真是个变态吧? 吴佩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担当起和稀泥的角色:“你爸就是嘴欠。当初,市里中学来学校招人,要不是他非让你去试试,你这会儿估计在县一中念书吧,看看这几年一中的升学率都垮成什么样了?一个清北都没出,别说保送了,它连保送的资格都没有。你要是去了,还能在这儿跟你爸吵吵走保送还是高考吗?” 在教育方面,薛志鹏严格是一回事,高瞻远瞩又是另一回事。 虽说余江靠近南巢市区,骑车上下学也就几公里,但就是这几公里的距离,余江一中的教育质量就差了市区一大截。 薛问均是市高中招收下属县学生的最后一届,从他之后,余江县里任哪一个学生中考成绩再好,也只能在余江一中读书,去不了市里。 “跟我爸离婚吧。我跟你,正好趁着还没上大学,我再把名字改了,改跟你姓吴。”薛问均建议道。 吴佩莹眼一斜:“说什么瞎话呢?好好的谁盼着父母离婚的?” “我没说瞎话。你要是担心单亲家庭影响我以后搞对象,我可以不搞对象。”薛问均认真地说。 “你爸就是嘴硬,他心里是为你好的。”见他不像是玩笑,吴佩莹劝道,“你也别总是跟他顶嘴,昨天你吵那一遭,他昨晚一晚没睡着。为人子女的不能这样。” “你现在就是年纪小,做父母的哪个不是为了孩子好啊,他做法是不好,但心思绝对没问题。你看从小到大,什么要求他没满足过?那年冬天下大雪,你都烧糊涂了,你爸他......” 薛问均沉默地听着,等她说完各种用在小学作文里千篇一律的感人素材,才开口:“这些不是给我的。” 吴佩莹没听明白。 “是给薛衡的。”薛问均抬起头,眼底漆黑一片,“我过了薛衡的人生,他觉得可惜。” “你怎么会这么想?”吴佩莹愣住了。 “事实就是这样的。” 吴佩莹深吸一口气:“不是的,你还小,不懂我们大人之间的......含蓄。衡衡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身体又不好,他头一次当爹,注意力——” 薛问均放下碗,轻轻地打断她:“我不是小孩儿了。” 薛衡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也是薛志鹏心里唯一的孩子。 而他只是“继承”了薛衡的未来、必须要带着薛衡那一份一起活下去的,替代品。 4. 薛问均在学校公告栏成绩榜前转悠了一天,从高一看到高三,别说丁遥了,连姓丁的都没见到几个。 刘东问他发的什么疯,是不是昨晚被老杨一通说,今天开始自暴自弃了。 “不会。”薛问均扭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着手。 “那你这是做什么?”刘东好奇地说。 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薛问均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之前信息课上,同学们在群里的转发消息,类似于什么“转发 x 个人,可以 xxx”的格式。 恐吓威胁,似乎也是这么干的,就好像恐怖电影里的情况一样。 薛问均后背一阵发凉,不想让刘东知道这么晦气的事情,干脆胡说:“样本调查。突然想统计学校里什么姓人数最少。” “啊?”刘东一脸懵。 “下自习去书店吗?”薛问均随意地转移话题。 “又去书店?你卷子又做完了?” 他点点头。 刘晓东又羡慕又嫉妒,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什么脑子啊。” 下晚自习已有一会儿,书店送别了一波人潮,老板娘撑着脑袋在柜台里打瞌睡,不远处的伙计踩着梯子忙着给书架上货。 掀开厚重的塑料门帘,暖意扑面而来。刘东眼镜片上瞬间结成雾气,他拽出一片衣角,边擦镜片,边问:“你买啥卷子?又是物理?” “不买卷子。”薛问均视线极快地在书架上跳跃着,转眼就抽了好几本。 刘东擦干净眼镜凑过去看:“宇宙的琴弦、时空本性、黑洞与时间弯曲......你这是要干嘛呀?” “研究一下。” “感兴趣?” “嗯。”薛问均没否认。他可指着这些东西翻身呢。 “什么翻身?你又在计划什么?”刘东警惕地说。 “没计划什么,公平竞争。” 刘东想了想,说:“你不会又跟上次参加竞赛队一样,悄默声地就把事情弄了吧?” 薛问均在书架上扫视着,说:“我准备写论文。” 刘东被雷劈了下:“你疯了?” “没疯。” 薛问均抬手取下最高架上的大部头,吹掉上面的浮尘。 这是他综合各方面因素找到的、可以最快从一众保送生里脱颖而出的办法。 “你知道论文的格式吗?你都没写过。” “我读过。” “那有什么用。二月份就要提交材料了,你就算现在写了,能发吗?学校不认怎么办?”刘东语气担忧,“不然,你还是老老实实竞赛吧,虽然后半年比赛不多了,但是你去的话,拿几个成绩回来也是可以的。” 薛问均摇摇头:“跟你们比,我毫无优势。” 天赋固然重要,落下的努力也不是靠短时间可以弥补的。 他在清北官网上找到了物理系老师的联系方式,连续发了很多邮件,前几天已经收到了回复,虽然内容不多,但说了觉得他的想法不错,可以写写试试。 刘东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薛问均语气很淡:“从第一次物理竞赛。” 薛志鹏懂得高瞻远瞩,他薛问均也会,并且不比谁差。 刘东搓了搓脸,“啧啧”两声,感叹道:“太可怕了你。” 选了几本书后,薛问均又捎带着拿了两套英语卷子一起结账,刘东陪在他身后。 老板娘强打起精神,拉开钱柜边打哈欠边随手一指说:“流沙画你们要不要看一下的?玻璃的,很漂亮的,还能当夜灯。” 薛问均顺势看过去,立起来的玻璃夹片里闪烁着蓝色,莹莹亮亮的,形状是山。 刘东伸出手指敲了敲壳子,说:“呀,姐姐,你这业务做得还挺广啊。” “哎哟,借钱出去遭人骗咯,给了一堆这个抵账。你们要是喜欢,便宜拿走。”老板娘“啪”地合上抽屉,说,“正好零钱不够啦,差十块,这样吧,算你一个十块钱行不行?” 刘东说:“别了,您把钱给我们,我们去隔壁两元店买不是一样的吗?” “我再送你们两节电池。”老板娘说着,将柜台里的电池拍在桌面。 刘东还要拒绝:“我们不......” 薛问均将那流沙画拿起来,“我们要了。” 刘东恨铁不成钢,小声说:“缺心眼儿啊你?这种话你都信?明显是为了卖东西瞎扯呢!” “没事。反正也就十块钱。” 薛问均将书放进塑料袋里,至于流沙画则另外放到了书包里。 “老杨说的大部分都是废话。”出了门,薛问均将其中一套英语卷子递过去,“但有一句没错,我们都该做好两手准备。” 刘东笑了声,接过卷子,道:“谢啦。” 5. 兴许是故意拖延起了效果,又兴许是昨晚不愉快的交谈让人心有余悸,今晚家里无人等待,只有走廊亮着几盏灯。 薛问均将书跟流沙画全部放好。桌上又出现一张纸条,前后不过一天的功夫,他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了。 “我在 5 月 8 号,我看见你的条件是在相机取景框里呆满 7 分 2 秒,不如你也试试好吗? 丁遥” 瞎扯。 如果说前几次还有逻辑可循,这次就是纯靠玄学了。 薛问均随意地将纸条扔到一边,去洗澡。 浴霸将浴室照得宛如白昼,热水淋在身上,瞬间抚平鸡皮疙瘩。 等吹好了头发,他才发现只拿了睡裤。贴着门听了一会儿确定爸妈房间没声音后,薛问均小心地拧开门把,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 空调已经开好,现在盈满了暖气,窗户没关紧,往里面溜着风,还是冷。 桌上镜子里人影走进,绷直的手臂往窗边伸,曲起一块块鼓鼓的肌肉,随着动作掀起的上衣露出一片劲瘦的白皙皮肤。 薛问均顺势坐下,视线掠过相机。因为那些查不到来历的纸条,他竟真的在意起来。 鬼使神差地找出了数据线,连在角落里的电视上,并将相机放在机顶。 一阵开机音乐后,电视机里的无信号图样消失,如纸条上所说的那样,真的同步起了相机镜头的画面。 他屏息凝神看了好久,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薛问均心里冒出几丝恼怒,天知道他是犯了什么病,竟然真的会去实验这种荒谬的、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事情。 薛问均转动椅子,背过身去,再不看它。 房间顶灯关了,只有背后台灯照亮一小块地方,床尾的落地书架上新买来的沙画夜灯缓缓淌着晶莹的流沙,在这昏暗中竟显得格外亮。 薛问均眸色陡然一深,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他拉开书包,翻到那张“丁遥”的卷子,从里面找出纸条,举起来。 黑色中性笔勾勒的粗糙画面里,在那书架正中央赫然放着那副他刚买回来的、发着亮的沙画。 10.我相信 1. 丁遥一直以为跟奶奶住在一起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候,可短短三天,她就已经改变主意了。 被人压制是短暂的、能看得到头;主动救人是渺茫的,尤其是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跟正确答案一再地擦肩而过。 如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那么救笨蛋应该翻十倍,毕竟这个难度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看着视频里的男生毫不在意地将载有重要信息的纸条扔在一边,丁遥再好的脾气也遭不住了。 她愤愤不平,越看那空了的房间越觉得生气,索性拿起布头,将相机连带电脑全部遮起来。 对方都这么毫无压力地生活了,她凭什么在这儿累死累活地替他担心吊胆啊? 眼不见为净。 管他死不死的,她尽力了! 兴许是生气起了效果,这天夜里她竟罕见地没有做梦。 四点钟她被闹钟吵醒,条件反射地下了床,直到将相机连上电脑才反应过来。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要死的人一点没反应,她这个看戏的短短几天里还养成习惯了。 秉持着“来都来了”的箴言,丁遥还是坐了下来,打开电脑。 很快,谋杀开始重演了。 托一夜无梦的福,丁遥现在很精神。也因为状态不错,这次她能明显地察觉到今天的细微差距。 比如男生,神情极不自然,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和迷茫。 接着黑兜帽靠近,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男生抬眼看向了丁遥。 不,严格来说,是看向了镜头。 虽依旧来不及反抗,但头一回,那闪烁的银光偏了位置,躲开了左边心脏,插在了正中央。 也是因为这个小变故,视频比往常多了三分钟。 丁遥手不自觉抚上胸口,皮肉之下的心跳很重,带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慌。 “丁遥!起床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丁建中催促道:“快点,不然鸭子来不及处理了。” “来了!” 丁遥弯腰快速写着纸条,声音中透出些雀跃来。 她似乎成功了。 不,应该说,对面似乎相信她了。 2. 爬满门廊的紫藤开得正好,算算时间真快,再过个把星期就该去拍毕业照了。 丁遥一扫前几天的愁容,脚步轻快地往教学楼赶。 肩膀被拍了拍,她回过头谁也没看见,声音在另一侧响起:“这儿呢。” 林川背着书包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微微低头看着她,眉眼漂亮干净。 丁遥一时有些失神,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其他人。 这种失神很快带出了一种心虚,有点像是在外面找小三被发现。 林川却毫无知觉:“你之前问我的事儿,我回去想了想,不大好跟你解释。” 丁遥问:“什么事儿啊?” “你这人!”林川瞪她,“前几天谁问我虫洞的?” 从发现卷子被传到对面时空之后,丁遥就时刻疑惑着这个传输的功能。 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分析来分析去都是从什么物理、宇宙之类的角度。 李施雨听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只觉得糊涂,撺掇着她去问问林川。毕竟林川是靠着物理竞赛保送去的清北,怎么说都有两把刷子。 丁遥纠结了一番,确实是人命比较重要,于是找到林川大概地同他讲了,得到的答复是容他想想。 说完这话,林川就接着去打球了。距离高考剩下不到一个月,整个高三都紧张死了,只有已经解脱的林川,潇洒得要命。 “我以为你忘了。”丁遥诚实地说。 林川揉了把她的马尾:“想什么呢?我还能把你忘了?” 被他盖过的地方热热的,丁遥不自然地挠了挠头,“那你说。” “我怕我说不清楚,所以帮你问了老师。” 丁遥想打人,瞪圆了眼:“你问老师干什么!” 他们大人才不会把事情当真。可能还会劝她好好学习,别总是想些有的没的。 “啊?什么事?你不是问我虫洞是什么原理吗?”林川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变了副眼神,以为她是怕老师,又说,“我找的是竞赛队的吴老师,你也认识的呀,他人很好的。他可是高端人才,很牛的。诶!你等等我,你跑什么呀?我没撒谎,我说真的。丁遥——丁遥——” 林川这个人就是不让他做什么偏做什么,骨子里有种叛逆在,如果说一开始要介绍老师的心只有五分,那么现在在丁遥的冷淡回应下已经激增到了十分。 丁遥实在捱不住这软磨硬泡,松口答应了。算了,就当去兴趣拓展了。 “行,那吃完晚饭,我们就去吴老师宿舍。” “林川,你脑子有泡吧?”李施雨脱口而出,“你让丁遥一个女孩子去男老师宿舍?” “不是一个,我跟她一起去。” “说得跟你不是男的似的。” 不怪李施雨嘴毒,实在是最近的社会新闻没少出事情,谨慎点总是好的。 林川:“你能不能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吴老师人很正直的。”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是真正直还是假正直。”李施雨不屑道。 林川想反驳又觉得这话反驳不了,于是道:“那你说怎么办。” 李施雨:“我也去,我陪丁遥。” 眼看四人走了三个,张博文也举手,“那我陪林川去!” 一下子多出两个拖油瓶,林川心里不痛快又没法儿说,别提有多憋屈了。 3. 吴老师的宿舍在操场旁边的小二层——其中的两间。 一间是卧室。林川等人当然去的是另一间。 约莫三十平的房间兼具了厨房客厅餐厅的作用。吴远航正在做饭,在楼下就能听见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 “吴老师。”林川在窗户边叫他。 “进。” 推开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吴远航个子中等,脸略微发福,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就脾气很好。 他将菜盛到盘子里,招呼道:“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不用,我们吃过了。”林川笑着说。 吴远航视线往他身后去:“那你朋友呢?” “我们一起吃的。”丁遥开口答道。 “我记得你,丁遥是不是?”吴远航也不避讳着他们,按开电饭煲盛饭,“你跟林川一起入选的竞赛队,结果说什么都不愿意来对不对?” 丁遥点点头。 竞赛需要的投入钱不是她能承担起的。后来吴远航还找过自己,说愿意帮忙垫钱。丁遥还是拒绝了。这不是一笔小钱,而短时间内,她根本还不上。 “那想问我问题的也是你咯?”吴远航的寒暄到此为止,也没当众提起借钱的事。他嘴角始终挂着和善的笑意。 丁遥又点头,林川上前拉开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吴远航和四个人面面相对,也不见一丝窘迫。他夹了一筷子菜,说:“林川跟我说了点儿,但他说得不清楚,你再给我讲讲。” 丁遥不推脱,搬出早就酝酿好的说辞,“虫洞不是分多种可能吗?其中时间方面可以同一时间线折叠,就像——” 她将带来的笔记纸页对折,用笔猛地一扎,“就像这样,a 时空的当下和未来因为虫洞聚合,但还有第二种情况。”她分出两张纸,垂直扎穿,“a1 和相似的平行时空 b1,产生了交集。” 她看向吴远航,“我想知道,假如我们身处的 a 时空,a1 时段存在虫洞,那怎么样才能判断,这个虫洞的另一个端口是 a 是 b 呢?假如我们看到的是 a2,那处在的我们可以做什么去让未来做出改变?假如我们看到的是平行的 b,是不是就没有办法改变了?” 李施雨头都绕大了,心里嘀咕着丁遥怎么也不列个式子画画图之类的,也不怕大家不理解。 再一抬手,除了自己跟张博文满眼迷茫,剩下两个都听得毫无压力。 ......打扰了。 尺有所短,物理不是她的强项罢了。她认真地做一个气氛组,就很好。 丁遥也不想把事情说成这个样子,但是视频里“林川”相不相信自己还两说呢,她必须要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哟。”吴远航看了眼林川,“你这可不是想知道虫洞怎么形成,是想知道虫洞存在以后怎么做。” 林川插嘴道:“那怎么做很复杂吗?” “怎么说呢。”吴远航快速扒完饭,“假如我们在 a1,理论上是很好改变的,毕竟有时候蝴蝶多振一下翅膀就可能造成一场风暴,如果你有目的地去改变完全没有难度。比如把和都当作一个包含了众多元素的合集,并且的元素受的影响,那你就可以锁定想要改变的元素做出行动。” 丁遥:“比如呢?” “比如现在的你看到未来自己选错专业了,那么现在只要规避开这个错误选项就好了;同理,假如你看到未来的林川在楼下被花瓶砸了,那么现在开始就找到林川,跟他说这件事情。虽然很大程度上会被当成神经病,但就算林川现在不信,但等到事情发展逐渐符合你的说法,他自然会产生怀疑。” “只不过那时候到底是选择信你还是继续固执就不一定了。如果硬要说最保险,那就是从知道风险的这一刻开始,尽量跟林川待在一起,彻底帮他规避掉风险。但老实说,这法子不大现实。” 丁遥手在桌下,无意识地点着膝盖:“所以如果再细分,把分成两个时间段,您说的意思就是 a21 的林川不相信我,但因为我的话在行进 a22 的时候有所应验,所以在逐步发展到 a22 事件,或者 a22 发生的瞬间,他相信了我,对吗?” 吴远航推了推眼镜,表示肯定:“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 这就对上了,今晨谋杀的细小偏差,就是例子。 丁遥点点头:“我明白了,那如果是 b 时空呢?” “如果是 b 时空,那就麻烦咯。”吴远航将筷子竖起来,贴着桌边做示范,分别做出左斜、垂直、右斜的动作。 “不管你对应的是 b0、b1、还是 b2,理论上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因为你跟 b 时空一直没有交集,就算现在短暂相交,你也无法像在 a 时空折叠一样,用现在影响未来。” “所以如果是平行时空的话,想要改变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也不一定。”吴远航依旧是张笑脸,圆润的模样有点像《功夫熊猫》里的浣熊师傅。 “关于平行宇宙的定义有很多种,目前流行的说法是,在你人生中无数个做选择的节点,选择另外一条路所延伸出来的宇宙。” “这些选择可以是今天吃雪糕还是冰棍,也可以是继续生活或者结束生命,总之不论大小都会造成分裂,从而形成新的宇宙,但你本人不会意识到这点。假如你一生中有一百个做选择的瞬间,想想这些分岔点又可以衍生出多少个宇宙吧,而这世界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无数的人组成,无数的人选择,又分裂出无数个宇宙。” “这些宇宙平行互不打扰,借用加来道雄的比喻:‘宇宙就像是浮在空气中的肥皂泡。通常情况下肥皂泡不会相互接触,但是虫洞可以连接这些宇宙。’” 丁遥道:“可平行世界的情况大不相同,a1 又可以做什么去改变 b 呢?” 吴远航说:“平行宇宙数量非常非常多,但也存在高度相似的,比如前九十九个选择都一致,但是最后一个不一样,所衍生出来的宇宙。而且选择分裂说,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比较好被大众接受。” “我个人觉得能在主流媒体流行的宇宙解释,往往不是科学,是哲学。” 大多数人都会为了过去的选择后悔,而由选择分裂宇宙的温情说法显然更讨人喜欢,也能让人抱有一丝‘平行世界的自己会过上更好的生活’的慰藉。 可实际上,谁知道呢? 大部分的选择是做了就没资格后悔的。 吴远航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气,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意味,随口道:“由此可见,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改变未来,是改变过去啊。” 他接着说:“我认为平行宇宙就是天然高度相似的,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你可以通过在时空搜寻到的蛛丝马迹,反过来去帮 b 时空。理论上来说,比帮助有难度,但并不是绝无可能。” 这一堆的东西说下来,林川都有点懵了,但丁遥却茅塞顿开。 她觉得这一趟真的是来对了,虽然现在能做些什么还没想好,但起码有了点头绪。 丁遥他若有所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两个世界可能出现微小偏差,但是大的脉络是不变的,就像,就像……” “高考!”李施雨兴致勃勃地接茬儿,“我们全国卷 3+1,别的地方是 3+1+2,但是不管怎么加,都要高考。” “这说法还挺有意思的。”吴远航笑了起来,“可以这么理解。” 李施雨得意地扬了扬眉。 丁遥说:“所以只要核对一下这些细节,就能分辨到底是同一时空,还是平行时空了。” “当然。未来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在掀开箱子之前,是没有办法确定它的结果是怎么样的。时空一旦交叠通往未来,那么现在的结果就直甚至要去改变未来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前提是虫洞真的存在。”吴远航扶了下眼镜,语气遗憾,“可惜啊,现在的科学手段,还不能证明这一点。” 亲身经历过虫洞存在的丁遥垂眸不语。 为了保证不穿帮,她后来又问了问关于高维空间之类的问题,得到一大堆晦涩的专业名词。老实说,听不大懂,但还是认真记了。 4. 回去路上经过食堂,李施雨极其自然地拐了进去。 丁遥还惦记着刚才听到的一系列概念,站在门口候着。 快上自习的点,食堂人最是多,进进出出的,有些吵。 林川买了瓶水就出来了,站在距离她大概三四步的样子。 女孩子二三成群的,从他身边经过时,总有意无意地挺直了背,多看几眼。 “丁遥。” “嗯?”她循声看去。 “我信你。” “什么?” 林川侧脸利落,欲盖弥彰般地盯着夜空,微褐的眼眸愈发剔透。 “不管是在还是 a2,你说的话,我都会相信。” 一阵微风刮过,校服贴在少年瘦削的背上,叫人目眩。 11.只有我 1. 李施雨等人出来的时候,丁遥跟林川,一个低头看地砖,一个抬头看天空,距离明明不远,但就感觉隔了个银河系似的。 张博文从后面勾住林川的脖子:“走......你脸怎么这么红——啊——”他捂着肚子,镜片后满是不可置信:“你捣我做什么?” 林川咬牙切齿:“闭嘴。” 李施雨在一边哈哈地笑,挽上丁遥的手,将手指饼干塞到她嘴里,笑眯眯地说:“看来这堂课加的效果很好啊。” 丁遥脸颊燥热,将嘴里的饼干咬得嘎吱响。 四人往教室走,今天轮到他们这片值日,眼下距离上课只剩下十几分钟,几个人快速扫了遍灰,扛着拖把下楼往池塘走。 李施雨一边洗拖把,一边评价:“熊老师长得真亲切。” 林川忍不住纠正:“他姓吴。” “唔,我刚刚说的不是吴老师?” 张博文道:“你说他长得像熊。” 李施雨睁大了眼:“啊?我说出来了吗?” 你没说出来,但你别太明显了。 张博文说:“熊……吴老师,感觉很厉害啊,为什么留在余江呢?” “你这话说得有没有一点家乡自豪感啊?”李施雨停下墩拖把头的动作,“余江怎么了?我们好歹是宜州下属县,虽然是下属,但宜州是省会啊,我们是省会的下属!” “有什么用?”张博文说,“我听我爸说了,现在余江县的户口都不能在宜州买房了,要交两年市内社保才行。” “叔叔都准备在省会买房了呀?”李施雨立刻抓住关键词,“哪个区?什么楼盘。” “怎么?你感兴趣啊?” “随便问问,总要了解下行情,为我以后买房做做打算嘛。” 李施雨跟中间的林川交换了个位置,就不知道多少年后的买房问题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丁遥靠在栏杆上,纤细白皙的脖子弯着,像只盯着湖面发呆的笨鹅,手上的拖把在池塘里淹了好久,也不拎起来。 “你发什么愣呢?”林川搅弄起水波,吸引她的注意。 “没事儿。”丁遥抬起头说。 她个高又单薄,一直以来都像颗没按进田里的秧苗,弱不经风的,可现在她的校服跟着洗拖把的动作微微晃动,贴在身上展露着女孩儿特有的曲线轮廓。 林川只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挪开视线。 脸上一阵热,他找了个蹩脚的老梗,故作轻松道:“不会在想要是自己掉水里,我先吃苹果还是香蕉吧?我告诉你,我先救人的。” 丁遥抿唇笑,接着想到什么,又问:“那别人落水,你救吗?” “救啊。” 他答得顺畅又肯定,竟让丁遥有些失神。 “不是朋友也救?” 林川依旧还是那副洒脱模样:“那怎么了,谁的命不是命呐。” 丁遥微怔,一阵风迎面拂过,萦绕许久的雾气,好像就这样被轻易吹散了。 2. 周六没有安排晚自习,丁遥还是在教室学了一会儿才走。 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的灯一路亮着,通到房间。丁建华跟丁滔将院子里的货,往房间里送,陶四萍坐在丁遥的书桌前核对着单子。 丁遥心里一沉,庆幸走之前将相机放到了抽屉里。 丁滔脸臭着,手臂僵直夹起一个箱子,身体离得老远,僵硬得像一堵墙。 丁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我能用一下电脑吗?” 丁建华没有迟疑,摸出钥匙递给她。 “为什么她不用干活?我也想玩电脑!我都累死了。”丁滔又不平衡地嚷起来。 电脑是几年前丁海淘汰下来的笔记本,后来丁滔成绩越来越差,丁建华将原因全部归咎于电脑,严格控制绝不让丁滔再碰。 “闭嘴!”陶四萍喝道。 “你们偏心!”丁滔又是老一套的说辞,“天天净管我。” “你要不是我小孩,我也不管你。”陶四萍说。 “我宁愿不是!” 丁遥全程不做声,拿了手机和本子去前面。 楼道很黑,丁遥摸了半天开关也没摸到,只好放弃。 她鲜少来楼上,走廊是一条分水岭,将她可活动的区域划分出来。 丁海的房间很久没人进了,电脑上盖了块花布头,没积下什么灰。 丁遥开了机,拨通李施雨的电话,询问怎么查快递单号。 “天呐,你是生活在上个世纪吗?” 李施雨感叹过后,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登陆网站、怎么绑定手机号码。 老电脑性能不好,网页加载都半天,丁遥一边操作一边觉得好笑,觉得自己凑在电脑前的样子,特别像跟不上新时代的老古董。 “你还在想着相机的事儿呢?”李施雨不傻,猜得到她大概意图,“你说你平时也不是爱管闲事儿的人啊,怎么遇到这种诡异的事情,胆子突然就大了。” 丁遥没办法很精准地描述出心理活动,但她想到了一件事情,于是说:“我以前跟我奶奶一起住的时候,隔壁住着个女孩子,她跟我差不多大,也是跟着奶奶住。她奶奶对我们都挺好的,就是对她特别凶。” “有一回秋天,特别冷,她捡了只猫回来,刚出生特别特别小,巴掌大,冻得快死了。她觉得可怜就把猫藏在鸡笼子里,每天抢着去给鸡喂饲料、打水,实际上是想确认小猫还好。” “后来她奶奶丢了钱,找茬儿到她身上,就发现小猫的事情了,更一口咬定,她是偷了钱去养猫的,??把她打了一顿,又给她拎到河边,看着小猫被丢掉。” “啊,扔河里了?” “没有,猫扔草丛了。” “那为什么拎去河边。” 丁遥支支吾吾应付了过去,不给她继续发问的机会,接着说:“反正她特别特别难过,除了害怕还觉得羞愧,因为她救不了小猫。” “所以,我就从她这里吸取了教训,不去多管闲事。因为我跟她一样,没什么用,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 “谁说的!”李施雨不满地打断她,“你有用死了!” “好好好。”丁遥笑,“可是没有人需要我帮忙的。大家都觉得让我做点什么,是占了我便宜。” “那又怎么了,多省事儿啊。”李施雨说。 “是挺省事儿的,但也挺……怎么说呢,有点不开心,因为我好像不怎么被需要。”丁遥语气依旧轻松,心里却涨涨的。 “我呀!你有没有良心的,我还不够需要你吗?”李施雨嘟囔着。 “是呀,我知道。” 可是李施雨,除了丁遥,朋友需要你,父母需要你,家人需要你。你被很多人强调着重要,就不会想着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而她,她是多余出来的小孩,是游离在这个“家”里影子,是不被父母任何一方家人认可的存在。 “现在他需要我。除了我,没人能救他,只有我。”丁遥语气认真。 与其说她在帮他,不如说她在获取一种更浓烈、更直观的?“被需要”的感觉。 这种感觉给她一种鼓励——尽管微弱,她也可以成为拯救别人的英雄。 3. 李施雨那边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消化这种抽象的说法。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丁遥点击鼠标键盘的声响。 “好了,我绑定成功了。” “然后你找找个人主页的入口点进去,找找看最近收货就能看到单号了。” “好。啊——”她发出声短呼。 “怎么了?”李施雨担心地问。 “没事。”丁遥看着面前突然黑下来的屏幕和房间,心跳快了几分,“好像停电了。” 似乎是验证她的话,楼下传来丁建华暴怒的声音。 丁遥听了一会儿,原来是丁滔一气之下拉了总电闸,连烤炉的都没放过。 “我就不让别人玩儿,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不乐意让她碰!”他大叫着。 丁遥摸了摸耳朵,悠悠地叹了口气。 她来余江的时候,丁滔才三岁。丁遥承担了专职保姆的职责,在帮工之余还要照顾丁滔,给他喂饭、哄他睡觉、教他认字,一直到中考。 小时候丁滔就淘气,长大了,对她的讨厌更是井喷式的,经常搞得她下不来台,但丁遥不在乎。 这个家是丁滔的,是丁海的,不是她的。 “没事儿。”李施雨那边自是听不见丁滔叫喊的,还以为是电力问题,“反正你账号也绑定了,明天我把手机带过来,到时候你登录好,直接用手机查。” 事已至此,急这一时半刻的也不顶用。 “好。” “你说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吧。”李施雨喜滋滋地说。 “是呀是呀,那不知道我能做点什么回报你的大恩大德。”丁遥玩笑道。 “什么都行吗?”李施雨期待地说,“我想要今晚英语卷子完形填空后五题的答案!” 4. 丁遥回到房间,洗了个澡,之后将相机拿出来。拿了套卷子,边写边等着相机变化。 过了一会儿手机振动起来,伴随着一声提示音,是李施雨发来的信息,提醒她发英语完形填空后五题的答案。 丁遥起身拿墙上挂勾上的书包,翻到卷子,嘴边不同念叨着“acdbc”,三两步到桌前捞起手机给李施雨发短信。 “acdbc……”她喃喃地重复着。 一道生涩的声音紧随其后:“你……好?” 丁遥指尖一顿,猛地抬头望向屏幕,耳朵嗡地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冷白的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不似往常的淡漠,而是满脸的惊愕和不可思议。 见她抬头看过来,他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竟还往后缩了一下。 耳鸣持续了五六秒,接着涌进一堆嘈杂—— 呼啸的风声,细微电流的呲啦声,甚至是他身后,已经坏掉的万年历滴滴答答的计时声。 丁遥心脏跳得飞快,手汗多得连手机都握不住。 她张了张嘴,声线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南巢中学?” 男生眉心几不可闻地跳了下,抿了抿嘴角,说:“薛问均。” “啊?”丁遥一头雾水。 角落里,破旧上锈的落地扇发出蜜蜂一般“嗡嗡”的声音。 他靠近屏幕,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的脸,缓缓道:“我叫薛问均。” 12.很重要 1. 屏幕上画面的清晰程度远远超过了相机。 短发杏眼,皮肤白得像是久不见天光的病人,瞳孔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那张昙花一现的面孔等比例地跃于屏幕。 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薛问均后背一阵发麻,强迫着自己接受这诡异的现状。 丁遥没想过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在她还没捋好要在纸条上写什么的时候,竟然就跟对面连上线了。 两个人谁都没想好说什么,一时间,空气中有些尴尬。 “我见过你。”薛问均先说,“在我的相机里。” “你是指我小学时候吗?”丁遥立马想到那段自己小时候的录像,隐隐兴奋。 “应该不是吧。”薛问均看她一脸真诚,迟疑道,“还是说,你现在是小学生?” 丁遥一愣,同样迟疑:“你该不会是在骂人吧?” “......没有。”薛问均解释道,“我相机视频里的你,就跟你现在是一样的。” “啊?” “你扫了一圈你的......”他顿了顿,视线移向她身后,似乎在确认情况,“房间。然后打招呼说你好。” 丁遥马上想起那次尴尬的尝试,耳边一热,“可,可是那视频我已经删掉了啊。” “嗯。”薛问均说,“是消失了,在我看完之后。” 丁遥视线移到绑在显示器上缘的镜头上,合理推测:“这么说起来,只要我拍了段东西上传,你那边就会同步?” “我不知道。”薛问均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拢共就看了那一回,要不是现在真靠着没联网的相机跟她联系上,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 丁遥若有所思。 难道是因为自己在他的过去,所以自己行为会影响到他? “你的相机是什么样子的?也是二手吗?”丁遥问。 “红色柯达,运动相机款。不是二手。” “zx1?” “嗯。” 丁遥想了想,用手机拍了几张相机的照片,举到镜头前给他看:“你看看,是跟这个一样吗?” 按键机的功能太少,像素也低,只有几个基础功能可以凑活用。好在对面的人没有表现出嫌弃这设备过时的半点情绪来。 薛问均认真打量了一番,肯定地点点头。 丁遥:“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俩手里的相机是同一个?” 薛问均没说话,而是看向镜头,似乎是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她接着问:“你的相机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应该是三月份。” “啊?”丁遥傻眼了,“三月?” 薛问均垂眸仔细想了想,点头肯定道:“确实是三月。” 那会儿他十校联考里考了第一,薛志鹏施舍一般地问他想要什么。 丁遥又问:“相机一直在你身边吗?没丢过?也没借给别人过?” “嗯,一直在。”薛问均顿了顿,“就前几天借给同学拍过照,但时间也很短,当天就还给我了。” 也就是那天,他的相机里出现了丁遥。 那就对不上了,她这相机是才收到的,同一个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同一时间段。 可如果不是同一个,自己这边的视频怎么会传到未来呢? 除非,他们不在同一个时空? 丁遥打了个冷颤,脑袋发麻,本能地将这个地狱级难度的假设从脑子里赶走。 不对不对,只能说是玄学。 她扣着笔记本的边角,清了清嗓子:“那个,你那边的日期是?” “11 月号。” “好吧,我这边才 5 月 9 号。” 薛问均:“你是在我的过去?” 丁遥摸了摸耳朵:“从日期上看,是这样的。” 薛问均表情淡漠,似乎已经接受这离奇的现象。 他试探性地往镜头伸手,结果被挡住。 丁遥提醒他:“那个据我观察,我们应该传送不过去的。” 或者说得正经一点:生命体是无法传送的。 “你试验过了?”薛问均收回手。 丁遥“嗯”了声,将手机拿过来,低头鼓捣着。 “你在做什么?”薛问均略微蹙眉。 “录音,顺便计时。”丁遥说着,将手机靠起来,“你放心,我只是想研究规律。” 这相机的使用方法,她也还没完全弄清楚,所以保险起见,能多留下点数据是最好的。 2. 薛问均此时此刻还是有种虚幻的感觉,不知道要继续说些什么。 倒是丁遥,有了那么些天的预防和准备,现在只是增加个沟通功能,很快就适应了,一口气将这几天自己这边观察出的规律以及画面大致讲了讲。 薛问均:“所以说,你一直可以看到我?” 丁遥点头。 薛问均眉心一跳。 也就是说,自己在房间里脱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她也都看到了? 他不自然地垂下眸,努力回想着这几天有没有在房间里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耳根一阵火热,红得不像话。 丁遥没有说话,她想,这种事情总是要给人家一点时间消化的。 薛问均很快抬眼:“每天凌晨,你那边都会出现我的未来对吗?” “对。” “你认识我吗?” 丁遥摇头:“一开始我怀疑你是我朋友,后来我发现你不是。” “怀疑?”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薛问均一愣:“一模一样?” 丁遥重重点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的?” “因为……”丁遥顿了顿,“感觉。” 薛问均不说话,但表情明显疑惑。 “反正我就是知道。你们是不一样的。”丁遥含糊道。 他微怔着,眼神中的冰冷散去一些,不知道在想什么。 “既然都不认识我,为什么还要救我?”薛问均的语气算不得尖锐,只是单纯的疑惑。 “不认识就不可以救了吗?”她反问。 薛问均被问住了。 确实,没人规定不能救陌生人。 可这样诡异的事情如果别人遇见一定会躲得远远的,或者找有关部门寻求帮助吧。 “怎么可能。”丁遥说,“我去跟有关部门说我的相机是虫洞?你觉得有多大的概率我会被当成神经病?” “你可以证明给他们看。” “然后呢?让他们把相机拿走?”丁遥强调说,“这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不会让人拿走的。” “为什么?”薛问均有些不解,“你不害怕吗?” “害怕。”丁遥实话实说,眸色坚定,“但是总有些东西,是就算害怕,也必须留住的。” 因为那很重要。 3. “总之,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以后你避开月号这个时间节点就好了。”丁遥总结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薛问均真心实意道。 “不客气,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丁遥想到什么,“哦,对了。你能不能把我的试卷还给我?” “当然。”薛问均说,又顿了顿,“但是,我应该怎么给你呢?” “就这么连着相机放在你的屏幕前就好了。”丁遥说,“过半个小时,它就会自动传过去。” 薛问均依言照做。 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都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 气氛忽然尴尬。 丁遥挠了挠耳朵,提议道:“要不,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儿?” “好。”薛问均点点头。 两个人几乎同一时间去拿相机,也在同一时间发现——数据线拔不掉,而且相机跟显示器也都无法关闭。 “又来了。”丁遥叹了口气,对这抽风的“固执模式”见怪不怪,还热心地给薛问均介绍了一番。 “我的屏幕上会因为你的镜头挪动而变化画面。”薛问均说,“要不然我们试试看?” 丁遥点头。 接着两人齐齐选择将镜头盖住,电脑屏幕的画面陷入了黑色。 丁遥长舒一口气,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是消失了。之前作出的最坏打算都没有出现,一切顺利。 “丁遥。”薛问均语气有些迟疑。 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你还可以听见我说话吗?” “嗯。” “啊?那该不会以后都这样吧?” 那多不方便啊。 薛问均摇了摇头,意识到她看不见,又说:“我不知道。” 又是沉默。 丁遥说:“那这样吧,明早我确定你没事了以后就把相机收起来。” “还是我收起来吧。”薛问均道。 相机是她收到的礼物,他记得的。 “好,那麻烦你了。” “不会。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语气来看,他是极为诚恳的。 大概是心头大患已经结束,丁遥松了口气,随口寒暄:“你应该也是宜州的吧?” “不是,我是南巢人。” 丁遥一愣,心说那不就是宜州吗? 薛问均却误会了她的沉默,问道:“你没听说过南巢吗?” “怎么可能,南巢就在我们旁边,公交车五站就直达。”丁遥说,“我还知道南巢中学,离我们学校也很近的。” “很近?”薛问均问,“那你学校是……” “余江一中,你听说过吗?” “当然。”薛问均撩起窗帘一角,视线越过窗外,看向远处朦胧的建筑轮廓,“我家跟余江一中就隔了一条街。” “啊?”她有些懵,“你不是说你是南巢人吗?” “嗯,南巢市余江县。” …… 丁遥心头涌上一阵不详的感觉,迟疑道:“可是,我们这里的余江县是宜州的。” 薛问均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那南巢市?” “没有南巢市。” 似乎是默契使然,二人几乎同时掀开了镜头上的遮挡。 薛问均嘴角绷成一条线。 丁遥脸色苍白,有些不敢看他黝黑的眼仁,舌尖打了结,出口的声音都是颤的:“我们这里只有宜州市南巢区。” 13.不能躲 1. 又是沉默,似乎要将整个房间涂成黑色。 “这么说起来,我们并不在同一个,”薛问均顿了顿,“世界?” 丁遥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这样的。” 薛问均敛起眸,浓密的睫毛垂着落下一片阴影。 “那在你的世界。”片刻后他抬起头,漆黑的眼底写满了郑重和认真,缓缓道:“我们统一了吗?” “……” 她摇摇头。 “哦。”薛问均神色有些失望,“好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丁遥觉得自己也必须要问点什么,才能显示格局,于是道:“那在你的世界里,那谁道歉了吗?” 薛问均也摇摇头。 “呸,真不要脸。”丁遥毫不掩饰愤慨。 薛问均表情严肃地点头,表示赞同。 谁说不是呢? 薛问均纠结了一会儿,面庞浮上丝期待:“那男足……” 丁遥猛烈地咳嗽起来,打断他接下来的话:“这个问题我劝你还是别问了。” “……” “看来我们老师说得没错。”丁遥强硬地转移话题。 “老师?你还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了?” “怎么会?告诉别人过来做研究吗?我只是做了两手准备,去请教时空折叠的时候,顺便问了问平行宇宙的事情,唔,你们那边有平行宇宙这个说法吧?” “有。”薛问均肯定道,“只不过没有定论,关于平行宇宙情况的假设有很多种。” “我们物理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薛问均“哦”了声:“那你们物理老师还挺好的。我们老师只会叫我们高考多刷题。”想到跟薛志鹏串通一气的杨文龙,他不满地补上一句,“还有让出保送名额。” “让?为啥呀?” “因为要权衡利弊。”薛问均说,“难道你的世界里,不会有一些考不上大学的人被劝着走专科的提前批次招生?” “有是有。不过吴老师不是我们班的老师,他是专门带竞赛队的。我朋友是他学生。” 薛问均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关键词,“是你说的跟我长得很像的朋友?” 丁遥点头:“对。”她灵光一闪,“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就是你?” “你的意思是我跟你朋友是平行世界的彼此?”薛问均轻蹙眉头,虽然不想接受,但还是诚实道,“说起来是很符合镜像宇宙的说法。” “镜像?” “就是指两个宇宙高度相似。我觉得比平行宇宙更贴切。” 丁遥惊讶了下:“吴老师也是这么跟我介绍的。他说,这是他个人的一点小理解。” 薛问均冷哼声:“别听他的,这些东西书上都有写的。” 丁遥眉毛拧着,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是说他在吹牛哦?” 薛问均点点头,看她一脸被骗了的懊恼,心里竟奇异地钻出些愉悦。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推荐你几本书去看。”他说,“前提是这些书,能在你世界找到。” 丁遥当然感兴趣,虫洞就在她面前,这谁能拒绝接触宇宙的魅力呢? 她摊开本子:“你说,我记着。” 薛问均没藏私,将自己之前书店买的那些书的名字都念了一遍。 丁遥打定主意要问李施雨借一下读书卡,然后找个空闲时间去图书馆看看有没有这些书。 二人又说了几句,之后道了晚安,齐齐选择不再管相机。 2. 初次交流的兴奋和神奇,让丁遥辗转反侧。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们俩明明之前素未谋面,却被一种莫名的羁绊绑在了一起。 也因为身处两个宇宙,以后也没有机会见面,所以除了谋杀案,不需要对任何东西敏感起来,不用瞻前顾后,也不用担心他会小心翼翼。 一切只不过是基于正常的陌生人初次相识的礼貌。 甚至于因为自己手握关键信息,所以称得上处于上风。 丁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现在关键信息也传递过去了,只等着他避开谋杀的那一天,一切就可以尘埃落定。 她希望林川能好好的。 不管是这个宇宙的,还是镜像宇宙的。 3. 凌晨,闹钟还没响,丁遥便爬了起来。 她坐在电脑前,心跳快得不像话,都能赶上头一回看见谋杀了。 只不过这回更多的是欣喜。 度秒如年。 屏幕上再度浮现出画面。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万年历上的日期定格在了这年的最后一天。 旋亮的台灯、胶黑的皮手套、扬起的寒光……一切又重演。 怎么会这样? 丁遥死死盯着屏幕,比恐惧更多的是愤怒。 明明都已经做好准备了的。 为什么还是会死? 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粗气,指尖发麻到滚烫,很快她就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了。 恐慌和无力掀起阵巨大的浪花,一下子扑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淹没,就像当年那个大雨倾盆的雨夜。 她泡在冰凉腥臭的河水里,躲避着朝自己抡过来的扁担,不敢往岸上走一步。 奶奶刻薄尖锐的谩骂混着雨声灌入耳朵,如同碎玻璃在她耳边炸开,不停提醒着她的自不量力。 她救不了小猫。 她甚至救不了自己。 4. “丁遥!怎么还不起来,水开了。” 敲门声落在她脆弱的神经,好像一把榔头一下一下地往脑子里砸着钉子,催促着她交出性命。 “我今天不舒服。” “你说什么?”丁建华不自觉加大了音量,有点不耐烦。 这还是丁遥头一次说出拒绝的话。但那又怎么样? 他收留她,给她地方住,给她饭吃,供她读书,已经够仁至义尽。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难道不是应该? 木门被拉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我不舒服。” 她眼仁漆黑如墨,阴恻恻地望着,直叫人心里发毛。 丁建华少见地被吓了一跳。 就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家亲娘天天挂在嘴边的话——这小撇役一身的反骨,就是个血煞星。 “砰——” 丁遥合上门,再不管门外的丁建华会作何表情,也不再想之后又要如何解释。 她坐到桌前,拿起笔来,略微闭眼,回忆着刚才的画面,寻找细节里的线索。 半小时后,薄薄的纸片在电脑前消失。 5. 另一边,薛问均醒来,第一时间起床走到桌前。 桌面上一张薄纸,钢笔墨痕力透纸背。 月号。你的死亡日期已经更改。躲避没有用。 薛问均,我们需要找到凶手。 丁遥。 14.已关机 第三章 1. 月日,周一。 黑板旁,高考倒计时又翻过新的一页,高三特有的紧绷感一再蔓延。林川转身将卷子传给丁遥,望见她煞白的脸。 “你怎么了?”他小声地问,“不舒服?” 丁遥捻出一份试卷,头也不会地将剩下的往后扔,摇摇头,“我没事。” 林川还想再问,前方班主任张洋拍了拍讲台,“全都坐好了,不要讲话,准备考试了。” 多媒体屏幕上 150 分钟的倒计时正式开始。 丁遥沉默地做着题目,公式和数字在脑子里跑得飞快,她下笔又重又快,心里荒诞地生出种报复的快感。 林川在前面,听着身后丁遥将卷子翻得哗哗响,闭着眼睛想也知道她心情很差。 “老师。”丁遥将笔一放,举起手,“交卷。” 正在巡考的张洋一愣,抬头看大屏幕,倒计时还剩下快一个小时。 “你再检查检查。”他说。 丁遥咬了咬嘴角,“我身体不舒服,想出去透透气。” 她面无血色,额头还有汗,看上去的确很虚弱。 想到她平时乖顺的表现,张洋松口道:“那你去吧。” 林川见她出去了,将笔一放:“老师,我也交卷。” “坐下!”张洋道,“题都没写完交什么卷子。” 林川还想说话,张洋走到他旁边,压低声音道:“别忘了,你自己说了不影响其他人心态的。你有大学上,其他人可没有。” 2. 丁遥没跑远,学校就这么大点地方,往哪儿都躲不过老师的法眼。 她漫无目的地围着操场走,到了处围墙根,躲到树影里,从兜里摸出手机和纸条。 这几天,学校正在评什么十佳校园,管得特别严,李施雨一直没找到机会把手机带来。 她跟薛问均倒是做了许多尝试,但不管是转换相机角度意图看到更多,还是专心寻找身边的可疑人员,谋杀的既定事实仍旧在未来发生着。 丁遥仔细考虑一番,既然自己跟薛问均不处于同一世界,在找凶手方面是帮不上什么忙了,那自己唯一能做的还是从快递入手。 不管寄件人是谁,都一定要找到。 一中管得很严,从不准学生带手机来,被查到了要没收不说,还要交一千字检查。 丁遥不怎么会用智能手机,李施雨也知道这一点,贴心地写好了步骤,趁她举手之际,一股脑塞到她口袋里。 丁遥登录上自己的账号,点开“收件”。 太阳透过摇晃树影火辣辣地晒在背上,她却觉得通体生寒。 屏幕上孤零零地显示着一则已签收的订单:汕市丁遥——宜州市徐悦婉。 耳边传来脚步声,丁遥第一时间藏起手机,抬头去看。 “吴老师好。”她小声打招呼。 “不用怕。”吴远航的眼镜挂在胸前口袋上,停在她六七步之外,手指间夹着燃着的香烟,打趣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烟草有点呛人,跟他平时的形象也不大符合。丁遥耸了耸鼻子,很不习惯。 “怎么跑出来了?高三这会儿应该在理综模拟吧?”吴远航问。 “嗯,我写完了。”丁遥说。 吴远航道:“林川呢?没写完。” “应该是。” “行啦,用不着那么拘谨。”吴远航笑道,“高三压力大,开会儿小差也没什么,能理解。” 丁遥应下,仍旧拘谨。 为了缓和这尴尬的氛围,吴远航主动提起林川。 “我听他讲,你们俩还是小学同学呢。” 丁遥点点头,“很小的时候了。” “挺好,难得啊。”吴远航说,“你们学校是不是专门培养人才,一个你一个林川。” “没有。”丁遥否认,“他厉害一点。” “你也不差啊。”吴远航吸了口烟,别过脸去吐掉,“当初选拔的时候,你成绩可比他强。可惜呀……” 丁遥垂着头,沉默不语。 “你们小孩儿就是太犟了。我以前啊……”吴远航目光变得悠远,“有个朋友,跟你很像。他家里条件不好,上竞赛班都特吃力。我们那会儿可没有这么多保送名额,想去清北就得跟一堆人竞争。他在竞赛班的时候特别努力,也拿了不少成绩,就是可惜了,被家里拖累,错失了很多机会。” 丁遥理所当然地问:“您也帮他了?” 吴远航一顿,掸掉烟灰,语气遗憾:“没有,那会儿我就是个学生,做不了什么,就只能告诉他别放弃,多做准备。” 丁遥有些明白那种感受,就像这几天自己想尽办法却无法避免薛问均的死亡一样。 可两件事的紧急程度还是不一样的。 “您能陪着他,他一定很高兴。”丁遥说。 吴远航爽朗地笑了两声,并未表态,而是说:“所以当初我看到你,立马就想到了他。” 一样的有天赋却被家庭拖累。 “就是没想到,做好人没成功。”他调侃道。 丁遥不知道怎么答话,挠了挠耳朵。 “行了,今天说的话,有点太多了。”吴远航看出丁遥的不自在,重新找话题道,“你为什么对平行宇宙感兴趣?” “好奇。”丁遥正经地回,“我就是想知道,我们会不会遇上平行宇宙的人。” 吴远航长舒一口气,“理论上来说,存在多维空间的情况下,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多维空间的意思是?” “难讲。给你举个例子,你看过池塘里的鱼吧?” 丁遥点点头。 “对鱼来说,池塘就是他们的宇宙,他们的族群里也许会有社会,会有职业,会有物理学家,科学家,他们给一切未知的现象取名,用自己的体系去解释宇宙。”吴远航抱着手,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架势。 “比如打水漂扔到塘里的石头,对他们来说就是陨石。我们生活的宇宙就像是池塘,力、电磁、超距等等说法都是用来我们这群鱼创造出来解释宇宙的。可就像池塘以外有人类一样,直到我们被抓出池塘的那一刻,我们才会发觉,哇,原来在我们宇宙跟前还存在别的世界。” “我们对鱼而言是多维空间,其他宇宙对我们而言也是一样。” “那要是插手平行宇宙会扰乱秩序吗?比如,导致平行宇宙崩塌?就像电视剧里那样。” “怎么?你没钓过鱼?”吴远航反问。 他笑笑,继续道:“电视剧里考虑的是人伦问题,是宿命论。至于宇宙,别把它看得太脆弱了。单论地球,这么多年不管是行星陨石还是海啸地震,会崩坏的仅仅是不适合生存的物种。就算真的到了崩坏的那一天,这一点小小的变动,充其量就是掉了根头发。” 丁遥垂眸,藏在兜里的手机贴着肌肤微微发热,喃喃道:“可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什么?”吴远航疑惑了声。 “没、没什么。”丁遥自知失言,连连摇头。 “哟,来人了。”吴远航望着教学楼方向,昂了昂头。 林川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往这边过来。 “行。”吴远航极有眼色地蹲下来将烟碾灭,“我就先走了。” 丁遥点点头,站在原处,看吴远航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教学楼,明明背影称不上纤细,但她就是看出了一种少林扫地僧的感觉。 林川一路跑过来,两颊染上些许绯色,“你怎么跑儿这来了?找吴老师?” 丁遥后知后觉地昂头,这才发现树影背后就是那二层小楼。 怪不得会遇到呢。 “没有。”她说,“不过确实遇到吴老师了。” “正常,竞赛队周日也得培训的。”林川同她并肩站着,“你今天怎么了?脸色好差。” “没什么。就是有点坐不住。”丁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李施雨的手机。 林川迅速转身,挡在她身前,左右没看到老师,这才压低声音道:“这谁的?” “李施雨借给我的。”丁遥说,“我打个电话。” “哦。”林川背过身去,“那你打吧,我帮你看着人。” 她复制快递信息上的号码,直接拨了过去,听筒里响起已关机的提示音,不过归属地却跟寄件地址一样,显示着汕市。 “林川。”她抬头,既期待又忐忑,“汕市是广东的没错吧?” “对啊。”林川微微侧脸,“怎么了?” 丁遥垂下眸子,摇摇头:“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3. 薛志鹏到家后给杨文龙打了个电话。 他们俩是高中同学,住得近,还都做了老师,两家关系一直不错。薛问均能顺利去市里上中学,还多亏了杨文龙及时通告消息。 “我说真的,从老师的角度来说,我肯定是希望这个名额给刘东的,毕竟刘东走高考的话,成绩真不一定能上那么好的大学。我们班上能一个保送,一个状元当然是最好的了。” “我也是这个想法。”薛志鹏捏了捏山根。 “哎呦,我话还没说完呢。”杨文龙说,“站在叔叔的立场上,那问均肯定现在能走就走咯,不用有那么大的压力,而且凭他那个聪明劲儿,到了大学专门培养搞不好真的能成科学家呢。” “他?”薛志鹏不屑地笑了声,“你就别往他身上贴金了,他那些小聪明能上的了什么台面?当初要不是……他也不会为??了跟我对抗跑去学理科。” “这话我不爱听了啊,那问均不也学得挺好的?都年级第一了,你还不知足呢?” “那是因为他跟我憋着这口气,谁知道哪天这气儿没了,他会跌到哪里去?老杨,咱都不是小孩子了,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他不知道,咱们还不清楚吗?我这是为了他——” “停停停,这话啊,你别跟我说,跟你宝贝儿子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 薛志鹏刚要说话,便听到防盗门开合,接着有人去了书房,很快里面传来电脑的开机声。 他像是一只敏锐的鹰隼,立刻挂断了电话,放了手机快步走了出去。 4. 几乎是电脑进入桌面的那一瞬,薛志鹏就推门进来了。 “这么晚了,你还要做什么?” 薛问均眉头幅度很小地皱了下,又抚平,不看他。 “我在问你,说话!”薛志鹏说着,往他身后站。 薛问均敲击着键盘,语气平淡:“哦,不好意思,没人敲门,我不知道是人进来了。” “你!”薛志鹏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好好谈。 就这孩子这个死样子,谁能按捺住脾气跟他好好谈? 他咬紧后槽牙,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薛问均全程没有转过来一个眼神,键盘越敲越快,越敲越响,似乎也在传递着对他的不满。 薛志鹏凑过去看了看屏幕,上面是一张思维导图,密密麻麻的全是什么“爱因斯坦-罗森桥”、“高维多空间”、“镜像宇宙”等等等。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质问道,“你高三了,还在搞这些小孩子感兴趣的把戏?” “那不是更好。”薛问均淡淡地说,“这样我保送失败,就可以顺从你的心意去高考了。” 薛志鹏一时无言,只能干生气。 薛问均可不管他情绪,说:“你要是想让我早点回去看书,就别找我说话打搅我。” “你!” 吴佩莹擦着头发从洗手间出来,毫不意外地见到这一幕,将毛巾往肩上一搭,无奈道:“又怎么了?” 没等薛志鹏拿乔说话,她就拽着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扯:“行啦,薛老师,在家里就别管教学生了,来,你给我找找吹风机。” 吴佩莹连推带搡地将他拽了出去,回身关门,朗声道:“回去早点睡。” 薛问均“嗯”了声,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屏幕。等人走后,他才略微偏头,看向电脑桌边的相框。 照片里年轻的薛志鹏笑容灿烂,他身边站着的男孩儿同样是眉眼弯弯,虽然瘦弱但整个人看起来开朗又讨喜。 薛问均面无表情地抬手,将照片扣在桌面上,再不去看。 5. 卫生间,薛志鹏蹲在柜子边找吹风机,还有些忿忿:“你就惯着他,都是你惯坏的。” “薛老师,说这话你亏不亏心的?”吴佩莹抱着手,“这些年里,你打他还少了?” “那是小时候。” “扯什么呢?从小到大,只要他没考到各科第一就得挨打。你那教具都快断好几把了吧?”吴佩莹说到这里还是生气,“怎么没见你对自己这么严格呢?我也没见你捧几个奖回来啊。” 薛志鹏反客为主:“我就是不想他过得跟我一样窝囊。” “哟,这又承认自己窝囊了?那先前他说你普通人,你生什么气啊?”吴佩莹三言两语便占了理。 “我跟你说薛志鹏,前几年,那是我被你骗了,对你这个教师文化人盲目崇拜。从上次之后,我可不管什么清北复交的,我只要我小孩儿活的高兴。所以,把你那套教育理论收一收,让我知道你再对我小孩啰里八嗦,老娘撕烂你的嘴!” 薛志鹏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低下去,还有惋惜:“要是衡衡还在。” 吴佩莹神色也暗了暗,“行了,别说了。刚吵的架又忘记了?别让问问上了心。” “他不应该上心吗?”薛志鹏颇为不忿,“那是他——” 吧嗒,开门声。 两人齐齐闭了嘴。 吴佩莹转过头,扬起笑容,语气轻松:“呀,弄好啦?” 薛问均垂着头,灯光倾斜着打过来,让他另外半边脸陷在暗色里。 他手里攥着书包带,一直到骨节发白才嗯了声,说:“我回房了。” “去吧去吧,别弄得太晚啊。”吴佩莹道。 薛问均点点头,锁好门,靠在门上缓了缓。 后背早就好了的疤痕莫名又发起热,烫得他浑身难受。 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好心情,几步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视。 6. 丁遥的身影出现在屏幕里。 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背对着镜头,正在找什么。她面前牛津布的衣柜薄得跟纸一样,上面印着几近褪色的喜羊羊。 薛问均没出声打扰,而是打量着她的房间。 霉斑顺着墙角往上爬,正中央用电线吊着灯泡,黄得有些刺眼。 老实说,很破。像是刚刷完白墙就闲置了多年的毛坯房。 在这一堆大小杂物中间,少女清秀瘦弱,有些格格不入。 她低着头,单薄宽松的长 t 恤被扯得贴在身上,勾出纤细的弧度。 袖子里拽出一根黑色的细带,从手腕套到肩膀,然后是另外一边。接着双手伸到后背,不可避免地撩起衣服,露出一块白皙的腰。 这是…… 薛问均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转开视线。耳朵一阵燥热,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他随手拿起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圈。 7. 丁遥穿好内衣,刚一转身,就看到屏幕里的薛问均,不由得惊叫出声。 “你什么时候来的?” 薛问均耳朵有些红,喉结微微滚动,慢半拍地抬起眸,反问:“嗯?什么?” 他手里拿着笔,又是刚抬头,估计连什么时候能看见自己了都不知道。 丁遥这样想着,心绪稍定,拉开椅子坐下,喃喃道:“我明明没开机啊,怎么会......” “你不是说断电了都会显示吗?估计只要我们同时在镜头覆盖画面里,不管是不是主动开机,都会连通画面吧。”薛问均推测道。 “好吧。” 丁遥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我写给你的留言,你看见了吗?” “看到了。” “对不起。”她歉疚地说。 薛问均愣了下,接着笑了。 原本有些凉的手就此回暖,这种改变因为对面这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女孩儿而起,让他觉得踏实且满足。 丁遥有些没头没脑的,看着他不知所措。 真奇怪,明明是相似的长相,笑起来却截然不同。 薛问均眉梢的漠然消散,漆黑的眼仁里流淌着细碎的光,微挑的嘴角弧度藏着种满足。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他眼神温和又真挚,“而且是因为你,我才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嗯,命运。” 夜风含蓄,送来一阵栀子花的清香。 丁遥眨了眨眼,频率有些快。她的心被花香包裹,变得暖烘烘的。 15.不甘心 1. “我有查一些东西。”薛问均说,“关于镜像宇宙。” 丁遥点点头:“我今天也问了吴老师。他跟我说了一个很好理解的例子。” “什么例子?” 丁遥坐直,清了清喉咙,“你知道池塘吧,池塘里有鱼,他们有自己的世界……” 她快速地转述了一下吴远航的话,末了,还不忘问:“懂了吗?” 薛问均似乎是被震慑住了,半天才缓过神一般,“嗯,丁遥,你这个老师看的应该是加来道雄吧。” “好像吧,他确实提过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薛问均拿过床头的书,举起来,“因为你说的这个池塘的例子,就在这本书的第一章。” 丁遥有种卖弄失败的窘迫,半天憋出来一句:“……那我们俩的世界还真是太镜像了。” “你的相机寄件人很重要。”薛问均将书合起来放到一边,“没道理会平白无故寄给你,而且留的还是一个你刚申请的号码。” “我今天查过了,收件人和寄件人都是我的名字,至于寄件号码,关机了没打通。”丁遥顿了顿,说,“我猜东西应该是我妈妈寄给我的。” “为什么是猜?”薛问均疑惑道。 丁遥心一缩,手指曲了下,习惯性地摸上耳朵:“嗯,她不在这儿。” “那你问她了吗?” “我......暂时联系不上。” “那你爸爸呢?他也不知道吗?” 一种难堪的情绪从后脑开始蔓延,预示着熟悉的故事又将上演。 丁遥抗拒这种感觉。 她猛地一拍手,装作想起什么来:“哦,对,这几天我有一点关于凶手的想法,你要不要听?” 薛问均果然被吸引了注意:“你说。” 丁遥找到笔记本摊开,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凶手可以随意进出你的房间,而且作案手法很熟练。只用了一刀就能杀掉你,一方面是背后袭击出其不意,另一方面他应该有类似的经验,不然不可能那么精准。” 薛问均点头表示赞同,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丁遥在这方面是个半吊子,理论知识仅来源于看的几本小说,虽然不够严谨,但也在尽量说清楚细节和推论。 “其次戴手套,证明他不是临时起意,很大可能跟你有过矛盾冲突,而从他出现之后你的表现来看,你应该不知道这点,或者知道却以为已经过去了不用在意。再有,你倒地那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人进来查看,要么就是你爸妈睡得非常死,要么就是你当时一个人在家。前一种可能性很小,后一种就说明凶手对你家里的情况非常清楚。” “你被叫醒后,来到桌边又先后拿了草稿纸和笔,根据动作应该是去做题目,而且也是毫不意外的感觉。综上,谁对你的家庭情况了解、有类似屠宰之类的经验、能深夜来你家问你题目,谁的可能性就最大。” 丁遥说完心里忍不住为自己这番锁定嫌疑人的发言鼓了鼓掌。 太厉害了,所谓的天才侦探说的就是自己吧。 “谁都没可能。”薛问均淡淡反驳,“我还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的朋友。” 就连刘东也只有很久之前在他家门口站过一会儿而已。 这倒是出乎意料,丁遥确认道:“你不会叫朋友去家里吗?” “不会。”薛问均说,“我没有朋友要过来。” 丁遥好奇地问:“是没有人要来,还是你不愿意他们来啊。” “我不愿意。” “为什么啊?” 他房间这么好看漂亮,有什么好不愿意的,还是说,他有洁癖? 这个猜测让丁遥挺直了背。 要是薛问均真有洁癖,那看到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居住环境,岂不是要崩溃? “没有为什么。”薛问均说,“有人喜欢带朋友回家,有人不喜欢,就这么简单。” 他不想让人了解太多过往,也不想自己的朋友被薛志鹏盘问来盘问去,那很丢脸。 2. 在丁遥的认知里,带好朋友回家是对彼此关系的一种肯定。 刚认识林川的时候,他常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做客,丁遥也很乐意去。 后来认识李施雨也是同理。 她喜欢他们宽敞明亮的房间,喜欢他们和睦的家庭气氛,更羡慕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一个小孩儿。 她贪恋那种被长辈关心呵护的感觉,那么纯粹的、好像可以包容一切的好。 但很快她学会了看大人的眼色,开始看清那些藏在热情底下的怜悯与忌讳。 “丁遥。”薛问均见她半天没动静,试探性地问,“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薛问均凝视她两秒,才开口:“抱歉,我不是在否认你的做法。带朋友回家是很好的。” 他眼神诚恳,丁遥敏感地神经触动了一下,忽然有种坦白一切的冲动,“这里不是我家。” 话刚说完,她立刻后悔。 薛问均眉一扬,表示好奇。 她硬着头皮,半真半假地说:“我是借住在一个叔叔家。这里......离我学校比较近。” “我知道。”薛问均点点头,“我们班也有同学是这样的,为了方便。” 丁遥松了口气,附和道:“对,所以带朋友回来就会怕大人觉得麻烦什么的。” “嗯,我明白。” “所以我这边看起来才会这么......随意。我叔叔家是开店的,会放一些货在这里。” “嗯。” “所以联系爸妈什么的就也有点受限制。也不是我故意不去联系的,主要是他们太忙......” 丁遥越编越顺畅,甚至连刚刚解释不清的事情也一道圆了起来。 薛问均始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没有一点不耐烦。 丁遥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度,停下来,歉意道:“不好意思啊,跑题了。” “不会。”薛问均摇摇头,接着一顿,“这好像是你头一次跟我提起你自己的事情。” “是,是吗?”她明知故问。 “嗯。”薛问均垂下眸,“有点奇妙。” 丁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附和。 “之前总觉得你浮在半空,像一个......”薛问均寻找着贴切的描述,“世外高人。” 凭空出现,没有一点前情提要。对自己的生活只字不提,但对他的了如指掌。 丁遥回他:“那是因为重点本来在于你啊。” 薛问均:“虽然要死的是我,但你也很重要的。” 丁遥:“我懂。你放心,我说了要帮你就一定会帮的。” 薛问均有些好笑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丁遥你想过没有,假如这一切都没办法阻止,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还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会死呗。 她暗暗地想。 薛问均望着她,眸底泛出柔色:“意味着你是唯一一个陪我走完最后这点时间的人,是那个世界里唯一一个知道我这个薛问均的人。” 他很需要这一点。 需要有人知道,他只是薛问均。 就算那个人来自另外一个宇宙,那也可以。 ”所以,你很重要。”薛问均唇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丁遥耳朵烫了一下,心里生出几分罪恶感,同时为自己的满嘴谎话和不真诚而感到羞耻。 “不要乱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她略生硬地转回话题,“我还是很聪明的,我还能看到未来,我一定可以帮你。你......你对凶手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薛问均说,“但我一直在想,既然我们两个世界高度相似,并且大致的轨迹相同,那只要我们互相核对一下情况,应该是可以找到相似的逻辑的。” 丁遥立刻会意:“比如你是镜像的林川。你被谋杀的困境很可能也会发生在林川身上?”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所以林川也会死?”丁遥脸上露出些慌乱。 薛问均一愣,从心底排斥这个假设。 “怪不得相机会寄到我这里。”丁遥喃喃道,“原来还是因为林川。” 她手忙脚乱地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却忽然间不知道应该写点什么。 相机的法则适用于镜像的宇宙,却跟自己的时空没有半毛钱关系。她甚至找不到任何跟林川有关的线索。 薛问均按下心中情绪,安慰她:“你先别着急。” “我没办法不着急。”愧疚懊悔一时间全部涌上来,她几乎拿不住笔,“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都反应不过来。这么长时间,我什么都没做,我一直在浪费。” 假如薛问均出事,她会难过会自责,但如果是林川...... 她甚至无法想象。 “丁遥。”薛问均提高音量,表情严肃,“先听我说完。” “我......”丁遥掀了掀唇,“对不起,你说。” “我并不认为我是林川。”薛问均说,“两个宇宙的脉络既然高度相似,镜像宇宙的我起码也会跟这里的我有差不多的经历或者说共同点。” 丁遥说:“林川跟你长得很像,这还不算共同点吗?” “这个世界上长相类似的人有很多,但人生轨迹却很难有一样的。”薛问均说,“我先来详细说一下我的情况。我叫薛问均,十八岁,高三,理科。我爸是余江一中的语文老师叫薛志鹏;我妈是这一片的户籍警叫吴佩莹;我还有个哥哥叫薛衡,比我大十岁。” 他语气有些冷:“这些跟林川一样吗?” “不、不一样。” “我从小就在余江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宜州。林川也是吗?” 她摇头。 “小学在城关小学,初中在一中,高中在南巢。这些跟他有关系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薛问均一点都不意外,“我不是他。” 丁遥不做声,薛问均就也沉默着。 他语气从始自终都很沉静,分析得也很有道理,结果更偏向自己愿意接受的方向,这让丁遥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也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浪费...... 这太过分了。 半晌,她道:“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了。” 薛问均唇角微抿,实在说不出那句“没关系”。 “我刚刚不是说跟你在浪费时间,我只是,只是......”丁遥不知道怎么解释,“对不起,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薛问均:“你很担心林川?” “当然,他是我朋友。”丁遥脱口而出。 “很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 薛问均看了她一会儿,笃定道:“你喜欢他。” “啊?”丁遥懵了,本能地躲开他的视线,捏了下耳朵,反驳道,“你别乱说。” 骗子。 明明就是。 薛问均心道,这样拙劣的把戏能蒙得过谁去? 他忍不住好奇:“那如果……” “什么?”丁遥疑惑地望着他。 他垂眸。 如果他不像林川,她还会救他吗? 如果,他只是薛问均呢? 3. 方才压下来的烦躁又冒出尖,薛问均摇摇头,将画满圆圈的草稿纸揉成一团。他忽然就不想接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但又好像不甘心。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活着的理由,永远都是跟别人相像? 出生,是因为有可能会是成功的配型;长大,是因为要延续薛衡的梦想;连被救都是因为有可能是镜像的另一个人。 那“薛问均”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永远地作为别人的替代品吗? 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嫉妒。 薛问均打断磕磕巴巴道歉的丁遥,问:“林川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丁遥思维跟不上,反应了一会儿,才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薛问均说得很慢,“想知道,为什么对你来说他很重要。” 想知道,要怎样,我也可以变成很重要。 “就是,好朋友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丁遥耳朵有些热,她不自然地别过眼,“啊呀,我们现在的重点不是我,是你,你怎么一点不着急?” “为什么要着急?”薛问均原本回升的心情慢慢跌落回去,语气愈发淡漠,“人不是迟早得死的吗?” “你怎么能这么想?”丁遥一惊。 薛问均反问:“为什么不能?” 他眼神锐利,丁遥一时间哽住了,想了半天说:“因为不甘心啊。” 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可以过。 只要活着就可以离开这里,只要活着就会有更好的生活,只要活着她就可以成为自己。 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丁遥走到现在,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些也应该撑着薛问均继续走下去。 “你明年才高考,等考出去会看到更多、更大的世界的。”丁遥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成熟。 他靠在椅子上:“有的人生下来的作用只是活着,可如果没有人需要他活着了,那看世界又什么重要的?” 丁遥傻眼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表现出这种尖锐又沮丧的情绪。 这让人很不舒服,可她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同他辩论,支吾半天:“你这是什么话,你、你爸妈难道不会需要你活着吗?” “也许呢。”薛问均语气平淡,眉宇间弥漫着丝厌弃:“也许他们盼着我死呢。” 他眼神如白水,淡漠到有些空洞,却有种奇异的魔力,那魔力驱使着人想要做点什么,来看这双眼亮起来的模样。 可在做点什么之前,又要小心,小心不要沉下去。 丁遥有些愣。 “你怎么这么说啊。”她缓和语气,“就算是你跟爸妈关系有点不好,但他们心里一定是在惦记你的,他们——” “丁遥。”薛问均打断她,看她的眼神,就像是陌生人,“你的家庭幸福就不要觉得别人也一样。” 丁遥一怔。 幸福? 她不知道该哭该笑。 什么是幸福? 是早逝的爸爸,还是销声匿迹的妈妈?是重男轻女的奶奶,还是冷漠疏离的叔婶?是寄人篱下的容忍,还是挥之不去的同情可怜? 她连家都没有,又怎么会幸福? 薛问均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评价自己的家庭幸福? 凭他温暖明亮的房间,还是朝夕相处的家人?凭他富裕自由的生活,还是不愁前途的光明未来? 丁遥嘴角紧紧抿着,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温热的泪水掉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在理智崩塌的最后一刻别开了脸。 “嗯,对不起。我很累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16.关键词 1. 月号,周二。 赵晓霜将考卷带回班里,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别说话了。”刘东站起来维持着秩序,“马上老师就要过来了。” 他是班长,三年间跟大家打成一片,在同学们中也颇受欢迎。 班级很快安静下来。 赵晓霜将目光投向窗户,大大方方地问:“薛问均,你能帮我发一下卷子吗?” 冷不丁被叫,少年抬起头,阳光在他眼睛处投下一片亮,眸子剔透却冷淡。 他起身走到讲台边,伸手接过试卷,沉默地在班级里穿行着。 赵晓霜忍不住地往他那里看,连数学老师来了都无知无觉。还是刘东在一边咳嗽了几声,故意叫了声老师,才唤回她的注意。 数学老师嗯了声,拧开杯盖,吹散上面的热气儿,声音洪亮:“这次有答题卡,你们提前熟悉熟悉,好好做。都到这个时候了,要自觉了,抄袭作弊最后害的还是自己。” 班级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沙沙的做题声。 薛问均沉默地写着题目。 铃声响起,数学老师招呼着课代表赵晓霜收卷子。 刘东伸了个懒腰,问道:“最后一题答案是什么?” 薛问均将本子推过去:“自己看。” 刘东一边翻着纸张一边道:“直接告诉我好了,你这写一步省三步的解题过程,谁看得懂啊。诶,这是什么?谋杀的可能......” 薛问均连忙夺过他手里的纸条。 昨晚他惹丁遥生气了,可即便如此,她早上还是给自己留了纸条。 谋杀可能动机:财产、灭口、报复、怀疑、感情、竞争。 丁 薛问均清楚,这是丁遥的猜测,让自己对应着去查找身边的蛛丝马迹。 没写全的落款,似乎在默默传递着主人糟糕的心情。 即便生气,她还是在为他考虑。 越是这样,薛问均心中越愧疚。 少女红着眼眶强忍泪水的画面像是刻在脑子里一般,挥之不去。 鬼晓得昨天脑子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嫉妒一个薛衡不够,还嫉妒起了跟自己没关系的林川,甚至控制不住地对着丁遥发了脾气。 “这是什么啊?”刘东好奇地问。 “没什么。”薛问均重新找了课本,将纸条夹好放回包里。 “看着也不像是你的字啊。”刘东心头一跳,“你该不会是......”他压低声音,“被恐吓了吧?” “怎么可......”薛问均一顿,忽然想到什么,生生扭转话头,“好像是。” “天呐。”刘东倒吸一口凉气,“太吓人了,你收到多长时间了?除了信还有别的吗?” “没了。” “找到是谁了吗?”刘东关切地问。 薛问均摇头,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觉得谁有可能?” 2. 人都说当局者迷,也许就像丁遥说的那样,自己真的有在不知不觉间得罪别人。 既然自己看不清楚,那就让刘东这个旁观者提出想法意见,兴许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刘东扶了扶眼镜:“那肯定是跟你有过节的吧,而且这个人八成是个怂货。” “为什么这么说?” “只有胆小鬼才躲躲闪闪,胆子大的一般都直接下手了。”刘东毫不避讳地说。 薛问均:“我有得罪很多人吗?” “也不少了。一时半会儿的,能干出这种事儿的,我真想不到谁。”刘东视线在四周逡巡着,若有所思,“最可能的就是文科班的查勇亮吧。” “谁?” 刘东毫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查勇亮,文科班学体育的。” 薛问均依旧没有印象。 刘东手指比划着:“查勇亮啊,又高又壮,剃个板寸还染成红的,跟樱木花道似的。” 薛问均想问樱木花道是谁,想想还是算了,只道:“我不记得跟他有什么交集。” 刘东看了眼讲台上整理试卷的赵晓霜,“不是你有。是赵晓霜有。” 薛问均还是没懂:“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哥,赵晓霜运动会选你做搭档的事儿谁不知道啊。”刘东说,“你以为只有张浩嫉妒?” 薛问均眉头紧锁:“就因为这个?他就要杀我?” “啥?”刘东有些愕然,“还说要杀你了?” “......没有,我乱说的。” “你吓死我了。”刘东松口气,接着一顿,“不过我听说查勇亮他哥真的杀过人。”他打了个冷颤,“总之你还是小心点吧,不然这几天我送你回家吧?” 薛问均谢绝了他的好意。 薛问均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刘东:“什么?” 薛问均垂下眸,手指摩挲着袖口:“假如你把人惹哭了,应该要怎么补救?” 3. “阿嚏——” 丁遥放下遮挡的胳膊,眼睛蒙上层水汽。 李施雨从口袋摸出纸巾递过去:“你这怎么回事儿?都打一天喷嚏了。”她捂住嘴,“不会是我把鼻炎传染给你了吧!” “怎么可能?”丁遥鼻音有点重,“昨晚太阳能水不热,估计有点着凉。” “就这天天暴晒的,太阳能水还能不热?” 当然不能,但是丁滔给太阳能一边放热水一边上凉水了。 用来报复她先前借用电脑的仇。 “这死小孩儿!”李施雨忿忿不平,“你忍着他做什么?我要是你,非把他踹死不可。” “算了。”丁遥淡淡道。 她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小孩儿身上的。 “也好,反正考完就能走了。”李施雨点点头,小心地看了看门口,小声道,“不过,你跑到机房来到底是要干嘛呀?” “查点东西。”丁遥点开网页,输入关键词。 余江、谋杀、学生。 “咦,好吓人。”凑过来看的李施雨打了个寒颤,“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 “最近看了点福尔摩斯,好奇。”丁遥面不改色地扯谎,眼睛始终没有从屏幕上离开过。 “唔,好吧。”李施雨开台电脑,“那让我来找找动漫看。” 丁遥眉头紧锁,一条又一条地排除着信息。 昨晚她真的很生气,可转念一想,是自己不诚实在先,在薛问均面前装出了一副幸福美满的样子,又有什么资格怪他过分呢? 何况,站在薛问均的立场,自己也是在高高在上地指挥他去兄友弟恭,她同样傲慢啊。 又但是,退一万步来说,这件事本来跟自己是没有关系的啊。 现在是她“大发慈悲”哎,薛问均不感恩戴德就算了,竟然还凶人,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丁遥用力按下鼠标,宣泄心中不满。 4. 李施雨点开前几年很火的一部动漫电影。讲的是男女主在梦里相遇,互换身体,隔着时空交流的故事。 也不知道丁遥那个幻想是不是从这个电影里的得到的灵感。 想到这里,她撑着头在一边看丁遥:“高考结束你有什么打算啊?” “原本是计划打暑假工的。”丁遥老老实实地说,“现在不知道。” “为啥?” 还能为什么?有个人等着她救呗。 李施雨表情无语:“你别是被什么邪教洗脑了吧,还是压力太大了?啊!你不会是养成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了吧,这可不行啊!唔,也可能是幻觉?不行,我晚上回去问问我妈,你别是得了什么病才好......” 丁遥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全放在了网页上。 所有的谋杀案都对不上薛问均的名字。 虽然没有线索,但这起码说明了,目前这个时间段的薛问均还活得好好的。 就在丁遥准备关上网页的时候,夹在一堆年度汇总新闻中间的一行小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高中男生自杀身亡 笔记本中藏遗书 余江县余城镇又发生一桩悲剧,某花园小区出现自杀事件。据了解死者姓薛,某中学高三学生。 据薛某母亲吴某描述,薛某因为身体原因最近在家休息。当日上午,吴某上完夜班后发现薛某于房中去世,并留有遗书。 薛某父亲在外地出差,也于当日赶回。 经勘查,初步排除案件可能,尸体已送至殡仪馆。 目前死者家人正在处理后事。 自杀? 丁遥心一跳,怎么可能是自杀? 她视线上移,看到报道的时间——2009 年。 啊,没事了。丁遥长舒口气。 年,薛问均才八岁,不可能在读高三的。 应该只是巧合。 丁遥放心地关上网页。 黑掉的屏幕像一面没打磨好的镜子,映出她的脸,模模糊糊的。 5. 两人悄默声地从机房溜了出来,在转角遇到同样准备走的张博文和林川。 林川最后一节课没上,去打了场球,正赶上放学,背着包匆匆过来。 他胸膛起伏着,刚跑??完步的体温还没降下,热气往外蒸腾着,跟团火似的。脸上沾着些水滴,像是一笔浓墨重彩的油画。 “查完了?”林川不满意地往她们身后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叫我一起?” 丁遥点点头,回道:“下次叫你。” “你也不要这么潇洒吧。”李施雨忍不住说,“怪不得阿张不让你在班上呆着,也太勾引人了。” “别瞎说。”林川擦着汗,“你考试我不也考着呢吗?题目可没少做一点点。” 张博文:“那能一样吗?你可是准大学生了,考试什么的还不是随便做做。” 李施雨点点头,接话茬儿,“不像我们,前途未卜。” “你少来。”林川睥她一眼,“你艺考不是也过了?文化课有丁遥在,你还不是随便考考?” “我没那么大作用。”丁遥说。 然而她的话并没被人在意。 李施雨勾住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脸,冲林川扬眉:“那可不。丁遥就是我的秘密武器。” 林川眉头皱了下,“这大热天还往人身上贴,你不嫌热,丁遥还嫌热呢。” “丁遥没说。”李施雨不仅没松开,还蹭了蹭丁遥的脸。 她像只够到葡萄的狐狸,故意在干看着同类面前吧唧嘴。 林川不爽地瞪她:“你这是强人所难。” “你羡慕啊?”李施雨笑嘻嘻地,随手一指张博文,“你也可以强他所难。” 张博文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一脸如临大敌:“冷静,咱两个不合适。” “死出。”林川丢下句吐槽。 丁遥一直没说话,在旁边默默看着。 林川跟薛问均长得真的太像了,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虽说只要说上话就能察觉出明显的不同,但是看着这张脸真的很难不想到另外一个。 这俩人,一个马上就要奔赴美好未来,另一个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拽起来给上一刀,对比简直不要太明显。 “差不多行了啊。”李施雨伏在她耳边小声地提醒,“你眼睛马上要粘人身上了。” 丁遥一愣,不自觉又看一眼。 林川正低头跟张博文说着话,脸颊上的红色染到了耳根还有要继续蔓延的趋势。 丁遥的打量太刺眼,他很难忽略。 “等高考吧小丁遥。”李施雨勾住她的脖子,捏嗓子学动画片的配音语气,“高考,美好的明天在等着我们,就是这样,哈!” “你学的该不会是‘穿梭在银河中的火箭队吧?’”张博文道。 “对啊,怎么样,是不是非常之有精髓?”李施雨得意道。 张博文嘲笑她:“人家原台词明明是‘白洞,白色的明天’,比你这个顺口多了好吗?” “不要这么苛刻啦。不过我很好奇诶,白洞到底是什么洞,跟黑洞有什么不同啊?” “那你不能问我,要问专业对口的。”张博文拍拍林川的肩膀,“来吧,展示。” 林川看了一眼丁遥,清了清喉咙:“简单来说黑洞只进不出,白洞只出不进。有科学家猜测,黑洞跟白洞相撞就会形成虫洞,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时空隧道。每存在一个黑洞,在遥远的星系就会诞生一个白洞,但是呢,他们俩不一定就可以完全匹配上,可能分别存在于平行的两个时空,这时候虫洞就成为了连接两个平行宇宙的隧道了。” 李施雨:“我记得,我记得,是小丁遥问吴老师的那个问题对吧?” “没错。不过除了黑洞,白洞跟虫洞目前还只是停在理论猜测阶段,没证据证明呢。”林川眉梢一扬,不忘看丁遥。 李施雨揶揄地笑:“喔唷,看来上次没让你发挥,回去之后没少做功课哦。” 林川脸一热:“你乱说,我这是本来就知道。” “我举报,明明就有在看书。”张博文举手道。 林川恼羞成怒一击锁喉,张博文大呼救命,李施乐得看热闹,在一边起哄指导张博文反击。 丁遥看着他们嬉笑,心里的倦意也消散了些,变得轻松起来。 宇宙真是神奇,可以让他们相遇。 他们真是渺小,再多的苦难也像是尘埃。 丁遥忍不住想,镜像的时空里的自己又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 等等。 她猛然顿住脚。 自己知道的姓薛的人,除了薛问均,好像还有一个。 年纪、小区、姓氏、全部都能跟那条新闻对得上。 是薛衡。 17.选择题 1. 灯光剔透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各种各样粉嫩的围巾手套,女生们三三两两结伴同行,在各种小玩意儿间流连忘返。 货架上黏着的灯条亮着冷白的光芒,衬得那些精致小巧的银饰闪闪发光。 薛问均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这里。 这就是刘东提给他的建议——准备礼物赔罪。 “女孩子嘛,除了口头歉意,总要拿出点别的诚意来的。” “我没说是女孩子。” “别演了,难不成还能是哪个男的在你面前哭了?” 他哑然:“你就说应该送点什么。” 刘东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她会喜欢的。” 一句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这也确实提醒了薛问均。 当时丁遥说相机是提前收到的生日礼物的时候,他就问过一句她的生日。 月号,换成他的时间就是下周一。 算起来也没几天了。 各种原因下,薛问均从来不过生日,也对这种日子没概念。 可丁遥不一样。 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感激,他都应该做点什么。 薛问均看得眼花缭乱,半天都没挑到一个中意的,而且...... 他挺直腰背,用余光打量四周。自己在这架子前呆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想过来的其他人。 他心底叹了口气,算了,先道歉再说吧,起码要拿出态度来。 这样想着,他准备离开。 “薛问均?”一道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回头,望见张熟悉的面孔。 女孩眼眸很亮,里面盛满了喜悦,松开同伴的胳膊,三两步走到他跟前:“真的是你呀。” 是赵晓霜。 她探头看向他身后的货架,疑惑道:“你在这儿是做什么呢?” 薛问均摇摇头:“没什么。” “你是在给谁买东西吗?”赵晓霜像把机关枪,“你要买什么呢?耳环?手链?” “没有。”薛问均否认道,不想让她再问下去,“我还有事,再见。” 说完,他越过赵晓霜,朝门口去了。 同伴走上前,小声说:“晓霜,你还搭理他干嘛呀?上次他惹你哭你忘掉了?” 赵晓霜望着他的背影,回道:“那个啊,我问过了,应该就是个误会。” “你问薛问均了?” “不是。”赵晓霜嘴角微勾,“我有情报人员。” 同伴一脸迷茫,她也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又挽起同伴的手,乐呵呵地逛了起来。 2. 在想明白那起自杀的关键点后,丁遥跑去了派出所。 她没进去,只是门口张望着。 看门的保安大爷探出头:“学生,你做什么呢?” “我找人。”她大着胆子道。 “哦,你家大人是谁啊?”大爷拿出登记簿。 “不是,我是想问这里有没有个姓吴的女警官,叫吴佩莹。” “哟,这名字耳熟诶。”大爷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很快又松开,“我想起来了,小吴是吧,爱人在一中教书的那个。” 丁遥连连点头。 “你找她有什么事儿啊?” 丁遥拿出早编好的借口:“哦是这样的,我以前来改过名字,当时是吴警官帮我取的,所以我想谢谢她。” 大爷直摇头:“啊呀,那你是来晚咯。她走啦。” 丁遥心中一惊,紧张地问:“走了是指......” “就是不在这儿干了。”大爷道,“小吴本来也不是正式工,走也方便。” “那她为什么走呢?” “家里小孩儿出了事儿,人没了,就走了。” 丁遥:“是什么时候出的事啊?09 年?” “记不得咯,差不多是那会儿吧,有个小十年了。” 对上了,十有八九就是那条新闻里讲的自杀。 丁遥又问:“大爷,您有吴警官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有我也不能给你啊,我们这儿都有规定的。” “那您能帮我问问吗?”她好不容易抓住点线索,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真的特别想联系到吴警官。我真的特别谢谢她。” “不行不行,这是个人隐私,我们不能透露的。”大爷连连摆手,“这东西随便乱说,万一流传出去别人打击报复怎么办。” “怎么会?我跟吴警官又没仇。” 大爷防范意识很可以:“你个小孩儿,万一被别人套去了呢。” “不会的。”丁遥劝道:“吴警官就管个户籍改名的,结不下仇的。” “学生,这就是你年纪小了吧。”大爷说,“小吴以前那可是刑警队的。” 丁遥一愣:“您刚不是说吴警官不是正式工吗?” “她干户籍那会儿确实不是正式工,刑警那会儿可就是啦。”大爷忽然顿住,“哎呀,不能说了不能说了,不然又违反规定啦。你呀,快走吧,警察为人民服务是应该的,她不用你谢。” 丁遥还想再问,但大爷已经关上了窗户,摆手示意她快走。 没办法,她只能离开。 3. 气恼的情绪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烦闷和一堆零星的线索。 丁遥的第六感一直很准,她几乎可以确认吴佩莹的离开跟那桩案子离不开关系,甚至那个自杀的薛某就是薛衡本人。 这个推测让人不安。 思考半晌,她起身到办公室找老师借了电脑。 也幸亏丁遥平日里表现得足够乖顺正直,张洋对她想再看看课件的借口没有半点怀疑,夹着卷子就去坐班了。 丁遥紧张地扫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自己,才点开网页搜索薛问均的名字,什么都没有,余江一中的官网上也没有薛志鹏的名字,倒是其他网页上出现了几篇署名是薛志鹏的教育论文。 这些论文的发表时间都在年之前。 丁遥清空所有的网页搜索记录,调出课件的界面,随意点击着。 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 这个宇宙的薛衡自杀身亡,出于创伤后的悲观心态或者别的,薛志鹏和吴佩莹都辞去了工作,带着薛问均离开了余江。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从年后,薛家所有人都销声匿迹了一样。 镜像宇宙的薛问均一家之所以还留在余江,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薛衡没死,要么就是薛衡死了但是他们没有搬走。 既然有两个宇宙逻辑相似的设定,那么后一种的情况显然更大一点。 可这也是最残忍的一种情况。 联系昨晚提到父母家人薛问均的那副反应,丁遥不难猜出他们关系不好。 他这个年纪,多得是跟父母关系一般的,毕竟叛逆期都有自己的想法了,过了那个劲头和好都是常事。这也是她说出那些劝他的话的原因。 但如果薛问均的理由不是叛逆期呢? 假如是因为薛衡呢? 丁遥脑洞飞跃天际。 在她看来,最坏的情况就是,薛衡的自杀跟薛问均有着一定的关系。 所以他才会对修复家庭关系这一点这么消极。 不不不。 她猛地摇头,将这个想法打消。 怎么可能这么狗血。 说不定镜像里的薛衡活得好好的呢! 可应该怎么开口去跟薛问均核对这个情况呢? 难不成直接说“嘿,薛问均,你哥还活着吗”? 丁遥叹了口气。 怎么什么破事儿都能落她头上啊! 4. 抱怨归抱怨,回家之后,丁遥还是坐在了镜头前。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就当是积德了。 薛问均正忙着打草稿。 没挑到合心意的礼物,他就想着言辞诚恳一点,认认真真地道歉。 要是丁遥今晚不愿意见他的话,那他就把这草稿整理整理,写成道歉信传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地读着纸上的台词,直到滚瓜烂熟了才把镜头上盖着的布揭开。 万事俱备,然而“欠”的那个对象出现的时候,薛问均毫不意外地卡壳了。 丁遥本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又看薛问均一副要发言的样子,就准备先听他说。结果等了半天,他还是那副样子,就跟打视频卡住了似的。 “薛问均?”她试探性地问,“你能听见吗?” 薛问均满腹懊恼,到嘴边就变成了声“嗯”。 丁遥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要有时限了呢。” “抱歉。”薛问均还是放弃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排比句,“昨晚我对你说话很不礼貌,对不起。” “没有没有。” 听到这话,丁遥习惯性的反应就是摇头加否认。 可是...... 她顿了下。 没有什么呢? 是没有被冒犯,还是没有生气? 明明就是两者都有啊。 拜托,跟另一个宇宙的人还要这么虚伪吗? 她垂下眼眸:“我也反思了,我不了解情况就随便发表意见做的也很不好。” “没有,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不怪你。” 丁遥觉得膝盖中了一箭。她也没提前告诉薛问均自己的情况来着。照这个逻辑来看,他俩半斤八两。 她抿了抿嘴角,强制性地忽略掉那丝心虚,提高音量:“但是我真的很生气。因为你搞得好像我救你是在犯罪一样。” “对不起。”薛问均再次道歉,语气真挚诚恳。 她挺直了背,说:“反正,你以后别这样了。活着不比什么好?你说,我说的对吗?” 薛问均被她盯得有些别扭,点点头赞同:“嗯,你说得很对。” 丁遥见好就收,别扭道:“好了,说正事吧。” 5. 薛问均今天基本算是一无所获,只说好像有个同学对他挺有敌意的,但他没印象,以后会多注意一点的。 跟他的轻松对比,丁遥则相当纠结,直到现在她也没能想出什么既能不冒犯到薛问均又能问到情况的法子。 “我今天去派出所了。” “找到我妈了?” “没有。看门的大爷跟我说,十年前你们就走了。十年前......”她犹犹豫豫,“你们家出了点事情。” 薛问均眉头微蹙。 “十年前,你家里有人自杀了,好像......是你哥。” 短短一句话,丁遥说得心惊肉跳。 不管是谁,得知另外时空的家人过得不幸福都难免触动。她这个旁观的人都是如此更别提薛问均这个当事人了。 薛问均异常安静,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空空的仿佛失去了焦点。 丁遥不敢出声,等着他从这件事里缓过来。 半晌,听见他很轻地笑了声,似乎是嘲讽,接着是有些平静的声音:“原来还是自杀么?” 就算是另一时空,他们的不幸也没有结束是吗? 丁遥后背一凉,那个最不希望出现的猜想还是成真了。 6. 薛问均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又恢复到了以往理性的模样:“薛衡是自杀的,不过在我这里,事情发生在六年前。也许时间线会有些延迟或者推后吧,但看起来事情还是会照常发生。” 他语气冷静,提到哥哥的去世也没有露出什么悲伤的表情。 丁遥明白,他这副做派是不想让自己在这件事上好奇。她也愿意配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秘密,她不需要全部知道。 “除了这件事,你还问到什么吗?” “你妈妈以前她是刑警队的正式队员,后来才变成了户籍那边的合同工。” “嗯。”薛问均淡淡应了一声,“看来这一点也对上了。” 丁遥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啊?她为什么会......” 从刑警转户籍她能理解,但为什么会从体制内转成合同工啊? “因为我。”薛问均抬眸道,“为了生我,她才离开警队的。” 丁遥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二胎是前几年才放开的,薛问均出生的时候还有计划生育这回事儿呢。 “公职人员不准养二胎,但是他们有非养不可的理由,所以他们先是离婚,后又把我上到别人家的户口里,不过还是被发现了。为了不波及到我爸,我妈就主动离开了警队。后来队里预算不够,才有让她去做合同工打打下手什么的。” 丁遥抿了抿嘴角,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才好。 好在气氛并没有僵着,薛问均稍微停顿,便问:“你说的他们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丁遥迟疑道,“我猜是因为你哥哥走了,这里对你们来说就不是一个好的记忆了,所以你们都搬走了。” 薛问均回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薛衡刚去世那会儿,薛志鹏整天买醉,上课也醉醺醺地去,家长意见闹到了学校里,他就被停职处分了。吴佩莹那会儿没了工作,就想着不行全家搬走吧。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薛志鹏却不肯,因为薛衡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觉得走了,跟薛衡的那点联系就也断了。 薛志鹏不能忍受这个家里会有人把薛衡忘掉,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背叛。 这场抗争最后以薛志鹏的以死相逼落下帷幕。 “薛衡刚走的时候我爸妈确实有在考虑搬走的事情。”薛问均概括道。 “也许有两个节点。”丁遥拽了张草稿纸,画着时间轴,“a 事件是你哥哥,b 事件是你父母。在我们俩的世界里 a 事件都发生了,区别是发生时间不同。” 薛问均呵笑了一声:“他倒是坚定。” 就算是时间变迁,也毅然地选择了结束这匆忙的一生。留下他,活在阴霾之下,再也不见天光。 “还会有很多其他时间线的。”丁遥认真地说。 在十年前他们是生活在同一条时间轴上的,之后薛衡的选择衍生出了两条线,而他的离开总是会带来关于搬走的选择题,于是又衍生出了两条线。 再加上原本的那条线,现在已知的就有五条了,更别提那些他们不知道甚至不在意的节点。 “我们只不过碰巧都在 a 事件的反面,但是......”她放缓语气,眼中隐约闪烁着期待的光,“在无数条可能的时间线里,总会有一次,他会选择活下去。” 就像她无数次的选择之下也总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样。 薛问均心头一阵刺痛,看着她坚定的眼眸,像是被抓住了脖子,喉咙寸寸收紧。 他垂下眼睫,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管是否自杀,薛衡都不会活下去。 他活不下去的。 18.是嫉妒 第四章 1. 丁遥从小就知道,人是很复杂很复杂的。 比如奶奶。 她对人和善又亲切,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热心肠,不仅无偿帮忙割稻栽秧,还会教育淘气的小男孩儿不准欺负小姑娘,但这份好意全付出给了外人,留给丁遥的只剩下了刻薄。 又比如叔婶。 他们把自己带去了余江,提供了更好更安稳的生活。他们希望丁遥安分守己,好好学习,却在她成绩太好后,愈发地冷漠。 奶奶常说:能吃饱饭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而叔叔会讲:女孩子家大学上不上都无所谓,没必要念书这么辛苦。 丁遥初时觉得他们老封建,长大却品出些不同的感觉。 是嫉妒。 因为自己活了下来,而她的孩子没有,所以嫉妒。 因为自己比他的孩子多吃许多苦,却比他们更会念书,所以嫉妒。 很长一段时间里,丁遥对生活的理解只有煎熬二字。 似乎她的运气在五岁以前就已经花光了,那个被人宠爱的徐悦婉留在了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 刚来余江那会儿,每晚入睡前丁遥都会花很长的时间来做明天就被抛弃的心理准备。 她也会偷偷的想,也许自己的生活就是一部被实时监控的连续剧,在这个电视框框之外,会有一堆的观众,同样也会有另外一个幸福的自己。 她会跟爸妈住在暖和的房子里,可以每天都去上学,不用担心下一顿能不能吃饱,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挨打。看着电视里的“丁遥”,觉得更应该珍惜现在的生活。 再长大一些,她又觉得兴许存在一个跟自己现状一模一样的徐悦婉,接着忽然出现一个狂拽酷炫的霸道冷酷总裁。 他帅得要死,有无尽的金钱和滔天的权势,最主要的是对她绝对的一心一意,为此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然后他来找到她、保护她、最重要的是永远不会再抛弃她。 她依靠着这些幻想在如死水的生活里,保留些念想。 后来年岁愈长,现实和幻想的鸿沟让她明白自己的斤两。 她不再渴望被救,而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力量。 遗憾的是,除了自己,没人相信她可以改变什么。 然后薛问均跟着生日礼物一起出现,像谁特地派给她的考验,用来验证她想要依靠的自己的力量,到底是不是虚浮的口号。 而那个关于徐悦婉的幻想也随着薛问均的出现被证实了。 这让她感觉到了幸福。 2. 丁遥回忆着视频里的细节,在草稿纸上描着刀,那把杀掉薛问均的刀。 她能想到的方法,只有尽可能地去联系到自己世界的薛问均。 问题是去哪里找。 目前的情况,堪称地狱级别。 不在同一条时间线,又不能去薛问均的世界亲自调查。她能依仗的只有那段未来的录像。 脑子像是放在了搅拌机里似的,一下子就失灵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画漫画了。”李施雨探头过来看。 丁遥将纸举起,拿远一点,眯起眼睛看:“哪有啊,明明很写实啊。”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昨晚去老张办公室那老半天干嘛了?” “没干嘛。”丁遥老老实实交代,“就是昨天机房里东西查漏了,所以再去确认一下。” 李施雨咋舌:“嚯,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丁遥跟她解释过很多次薛问均的事情,无奈李施雨说什么都不信,觉得她是小说看多了,有点分不清楚现实跟梦境,是精神出了点问题。 为了不被拉去看医生,丁遥只好认下自己是在做梦、做连续剧一样的梦。梦里她是薛问均从天而降的英雄,不救活他没法儿醒。 李施雨这次倒理解了,并且坚定地认为丁遥这是撞邪了。 丁遥:“......” “你别不信啊,我说真的。”李施雨言辞诚恳。 好好的科学解释她不信,玄学她倒是一门心思笃定。 丁遥被按在那儿,听她从佛祖讲到王母,没好意思纠正这俩根本不是一个体系的。 “你不要太听梦里人的话。”李施雨一脸严肃,“他很可能是在蛊惑你!” 丁遥心说比起来自己才像是蛊惑人的那个。忽然要做好事,忽然告诉薛问均死期将至必须自救。 她捧住李施雨的手,顺着话往下说:“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找到根源,彻底了结这个问题?” “不,不用吧。”李施雨迟疑道,“回头等到农历十五,去庙里磕几个头应该就行吧。” “那我还要等到十五,而且万一磕头也不行呢。” “你就直说,你想怎么办吧。” “我想找到他。” 3. 李施雨此刻心里有一万头羊驼奔驰而过。 她都把情况的邪乎讲得这么透彻了,丁遥怎么还敢这么莽撞的?就真的什么也不害怕是吗?就算中邪也不在乎是吗? 丁遥听她一连串的质问,只平静地回道:“对。我要找到他。” 给她带来希望的薛问均应该好好的。 去生活、去长大、去得到更多她没办法得到的。 李施雨跟丁遥从高一开始同桌,期间去艺考培训,很多时候都不在余江,但这并不妨碍她跟丁遥的感情。 她清楚丁遥骨子里是个极倔的人,只要是认定的事情,不管多艰难都要去试。就算最后的结果不好,起码她试过了。 见她心意已决,李施雨一咬牙:“行,你找,但你要带着我一起。” “啊?” “干嘛啊,我就不能也有点冒险精神了?”李施雨拨了拨头发,神气道,“哼,有我这么个同桌,你简直不要太有福气。” “什么冒险啊?”前座沉迷写题的张博文回过神来,一脸好奇。 李施雨挥挥手:“没你事儿。” “没劲。”张博文抱怨了句,接着看到回来的林川,忙道,“你快来,她们俩去冒险不带我!” 李施雨嫌弃道:“行不行啊张博文,多大人了还告状,告状就算了,你告林川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林川不服气,瞥她一眼,“说说,你给丁遥洗什么脑?别把人家带坏了。” “喂喂喂,你偏心眼子都把另一个堵死了吧,怎么就是我带坏了。”李施雨不服气。 林川不看她,望着丁遥:“到底什么事?” 丁遥平时流畅的撒谎能力到他面前就发挥不出来了,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林川拧眉。 丁遥被这张脸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他这一本正经的表情,总让她觉得是薛问均走出屏幕了。 丁遥拽了张卷子:“我卷子忘记交了,李施雨你让一下,我去办公室。” 她是跑了,李施雨还在。 林川对她这心虚的举动更加起疑,看向李施雨:“怎么回事啊?” 李施雨道:“我们女孩儿的事儿,你们臭男人刨根问底干什么?” “瞎说!我都听见了。”张博文推了推眼镜,相当得意,“丁遥要找人。” “张博文!”李施雨怒道,“你太没素质了!” 竟然偷听她们说话! “我没有偷听。”张博文不承认,“我这是抽空听了一耳朵。”就光听到说找到谁,然后冒险什么的。 “你这是不认真!怪不得模考就那么点儿分呢。” “我那是考试紧张的!你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得了吧,三年你有哪回考试不紧张的吗?” 两个人的重点一路跑偏,林川扶额,从中调停:“行了,这是重点吗?” 张博文一脸受伤:“这怎么不是重点了,她在攻击我幼小的心灵!” “社会很复杂的,我这是帮你提前免疫。”李施雨大言不惭。 林川不为所动:“丁遥要找谁?” “你这么好奇干嘛?”李施雨故意模糊重点,起哄道,“是不是对她......” “我怕她上当受骗,到时候受伤耽误高考。”林川根本不上套,“你不是也一样吗?” 李施雨明白自己闭口不谈,林川只会越来越好奇,最后还是会去问丁遥。 与其让林川去给丁遥施加压力,不如自己编一个完美的借口,让这件事儿到此为止。 “网友。”电光火石间,她略微点头,肯定地说,“她要找的是一个网友。” 3. 薛志鹏布置好早饭,眼看着到点了,却不见薛问均出来。 他走到门口准备敲门叫人,又顿住,让吴佩莹过来。 吴佩莹嫌弃道,“这点破事儿还分什么人啊。” 话是这样说的,她还是替换了薛志鹏的位置,敲响了房门:“问问,你起来没?” 薛问均是被这动静惊醒的。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被困在一个房间里,四周全是电视屏幕,每一格都在播放着有关薛衡的一切。 他找不到门也无处可躲,只能看着。 吴佩莹依旧在门外,询问他有没有事。 薛问均起身将门打开。 吴佩莹被他煞白的脸色吓到:“呀,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感冒了?” “没事。”薛问均偏头躲开她伸来摸额头的手,“睡过头了,有点晕。” “是不是被子太薄了?”吴佩莹边说边走到床边捏了捏被角,“是要换个厚点的了。” 她立在一旁,随意打量着。 薛问均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小孩,平时房间也都是自己打理,从不让人进。 这会儿一看,样样东西都摆放整齐,桌子地板也都擦得干净,连桌角闲置的电视,都用布盖上了。 她视线划过墙上的万年历:“咦,这怎么坏了?” 薛问均顺着方向看去,淡淡地说:“早就坏了。” “那你怎么不讲一声?这多难看啊。” 他又看了眼花花绿绿的配色,道:“本来就难看。” 吴佩莹当没听见:“你等着,我今天放假,我给你弄下来修修。” 薛问均想说别修了,扔掉算了,又想到丁遥还要靠这个确认日期,就闭了嘴。 洗漱好到了餐桌,薛志鹏如往常一样在看报纸,像没看见他一样。 薛问均也不在意埋头吃饭。 吴佩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薛志鹏聊着家常,“哦,对,宋琦已经安顿好了,豆豆学籍的事儿让我跟你讲声谢谢。” 宋琦是薛问均的表姐,前几年跟着老公去了东北。近几年在东北发展不好,宋琦就想着还是回南方,换个环境比较好。 选来选去觉得余江不错,消费低,又有吴佩莹这个小姨在,彼此之间能有个照应,就来了。 本来薛问均对这事儿是不怎么关心的,但想到昨晚丁遥了解到的情况,忍不住感慨,他们老吴家人还真都是一个思维,甭管大小事儿,先走着再说。 “城关小学现在插班不不好弄。”薛志鹏道,“你让宋绮等等,我看看下学期能不能把豆豆从城南弄出来。” “嗯呐。”吴佩莹道,“哦对了,这周五宋绮叫我们去吃饭,你晚上没自习看吧?” “没有。” “那行,咱一起过去。”吴佩莹对着抬头的薛问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拒绝无效。人家豆豆老在就在念叨你这个老舅了......” 薛问均不想继续听絮叨,干脆点头应下,随后将筷子一放,捞起包就走。 “你来不来得及啊?不行让你爸送你啊。”吴佩莹在后头喊。 薛问均头都不回一下,砰地一声就把门带上了。 吴佩莹叹了口气,扭头看到薛志鹏看着大门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别看了,人在的时候没长嘴,走了演给谁呢?” 薛志鹏收回视线,抖了抖报纸,硬梆??梆地说:“你多问他一句做什么,他一直本事大。” 吴佩莹白他一眼,抱着凳子就走。 “你做什么去?” “你儿子房间里万年历坏了,我去修。” “你放着吧。”薛志鹏夺过她手里的凳子,“我来弄。” 吴佩莹抱着手,自言自语道:“当人家面这么积极多好。” 她清清喉咙,提醒说:“再给他换个厚被子。” “嗯,知道了。” 4. 丁遥提出的有关凶手的三个特点,薛问均都很认同。 既然找不到三个特点同时具有的,那起码也得占上一头。 人际交往薛问均不行,所以还是要指望刘东。 “屠宰场?”刘东洗着手,疑惑地重复,“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五家里有人吃饭,我妈想买点新鲜的牛羊肉。” 刘东扬眉:“呀,跟你爸和好啦?” 薛问均眉头稍拧,“关他什么事。” “哦,好吧。”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我还以为你们终于把话说开了呢。” 刘东是知道薛问均家情况的,不过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皮毛,并不清楚其中内幕。 高一文理分科的时候,薛问均的意向表一直没交。 刘东当时已经是班长了,跟薛问均关系算不上太好,点表格的时候,怎么数都不够,对来对去发现缺的是他那份,便从班主任那里要来了薛问均的地址跟电话。 提前打好招呼后,刘东到了薛问均家门口,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薛志鹏厉声质问,声音之大,隔着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刘东知道不是个好机会,于是转身就走,刚下两节楼梯,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薛问均半边脸上印着红痕,看见他脚步随之一顿。 屋内男声怒道:“你好好看看,你对得起你哥吗?” 声音由远及近,薛志鹏冲了出来,他手里抱着个相框,那黑白照片一看就是遗照。见到有别人在,他也住了口,只是眼神依旧凶狠,对薛问均道:“滚回来。” 薛问均不理会,将那张揉成一团的表格递到刘东手上。 他眼神冷得要结冰,仍耐着性子,用平静地语气说:“麻烦你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刘东大概知道了薛问均跟父亲关系紧张的事情,从而开始有意地同他亲近。 薛问均从不解释,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一堆烂事儿,但也默默接受了刘东的好意,同他成了朋友。 刘东家里是做回收旧衣的,他从小在各种人里打交道,对南巢的大街小巷更是熟悉不过。 薛问均:“跟他没有关系。” “我知道的屠宰场有七家,但都是杀猪跟鸡鸭的。牛羊肉嘛,一般都是外地人带过来卖的比较多,挑赶集的时候去早市能碰到那种卡车拖来卖的。”刘东回他。 “咱们有同学家里是做这个的吗?我想找人买新鲜的。” “那用什么找同学,找我呀!”刘东笑容一扬,“五里路菜市场的正德肉铺,老板跟我爸是朋友,我偶尔去赚赚外快。他们这些老板都有联系方式的,你要想知道牛羊肉,我帮你去问。”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薛问均也不好继续问,只能点头道:“好,我回头问问我妈。” 5. “为什么只问屠宰场啊,医生呢?有没有谁父母是做医生的?”丁遥不解。 从专业角度来看,杀猪哪有解剖尸体的精准啊。 薛问均失笑:“不是每个医生都能解剖尸体、上手术台的,而且你认为谁家医院心会大成这样,还让医生的小孩练手的?” 丁遥一顿,那倒也是。 “那你怎么办?继续打听?” “我周末去南巢的市场找一找。” “南巢应该不小吧,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总要碰碰运气。” 薛问均倒没那么着急。毕竟事情不会因为着急而出现转机。 “这样,你把你爸妈的电话号码报给我一下。”丁遥捧着手机,“我明天试试看能不能打通,万一他们没换号码呢。” 薛问均依言照做了。 “唔,对了,我想问你,你家在余江有没有什么亲戚或者邻居啊?”丁遥说,“我还是想找到这个世界的你。” 薛问均沉默了。 他明白丁遥的意思,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害怕。 死亡的既定结局,他已然知晓,并有时间去改变,所以即便惶恐也可以游刃有余。 可另一个薛问均却是完全未知的。 他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跟父母关系是否还好,性格是不是糟糕,一切都是未知。 丁遥就这样找上去会受到怎样的反馈,会不会发现自己隐瞒的那些过往,他更是拿不准。 “薛问均?”丁遥手里拿着笔,做好了记信息的准备,却见他毫无反应,忍不住出声提醒。 薛问均没有纠结太久,在生死面前,那点矫情不值一提。 “薛志鹏是独生子,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至于我妈,是被分配来的,在这里也没什么......唔,不对,我听我妈说,我有个表姐搬来余江了,最近刚安顿好。” “那好啊,你表姐住哪里?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知道。”薛问均说,“不过周五晚上她要请我们吃饭的。” “那好啊,你到时候去问清楚一点。”丁遥说,“除了你表姐还有吗?你爸妈在余江的朋友之类的。” “我妈的朋友基本都是警察,但是十年了,我也记不得十年前有哪些熟悉的叔叔阿姨了,更不能保证他们还在余江。”薛问均说,“至于薛志鹏......我班主任吧,杨文龙,你可以去找找看,不过他家住在南巢。” “啊,那我现在过不去诶。”丁遥有些为难。 且不说她总要在店里帮工,就说高三的课程紧张得要死,原本就没给她太多的时间。 她看了看笔筒上挂着的线圈本。 那是她自己做的倒计时,现在是薛问均的月号,距离他被杀还剩下天;是她的 5 月号,距离她高考还剩下天。 她一边处理着他的问题,一边还要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她没有复读这条路可以选,假如失败就永远不可能离开。 “没关系。”薛问均说,“你现在高考最重要,别让我的事耽误了你的前途。” 假如换个人说这句话,丁遥一定会怀疑这是在阴阳怪气,可薛问均满脸满眼的真诚。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性命,没有她的前途重要。 丁遥很想反驳一下,说些“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之类的话,但她说不出口。 她再怎么心软,也没有办法完全把薛问均的死活摆在最前面。 她没办法放弃自己的未来。 那是她期盼已久的,去找徐伟丽的梦想。 她只能垂下脑袋,歉意地说:“对不起啊。” “丁遥。”薛问均眉头稍拧,“以后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总是道歉的人,会被人觉得很好欺负。”他抬眼望着她的脸,郑重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要道歉。” 不要对任何人抱歉,不要把别人放在最前,要永远相信自己的第一感受,要把这些都当成无关痛痒的过眼云烟,要强硬地选择自己做唯一的主角。 你的世界,本来就是以你为中心的。 你并不渺小,你很重要。 19.坏运气 1. 对于死亡这件事,薛问均一直看得很开。 但这仅限于自己了结,不包括被谋杀。 薛问均绞尽脑汁,恨不得把刚过去的那十几年揉碎了,还是没有头绪。 如果知道自己将会死于谋杀,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报警。 可这法子对薛问均来说明显不成立。 他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怀疑目标。就算走进了警察局寻求法律保护,光凭借自己会在未来被谋杀的论调,肯定会被当成扰乱正常工作的神经病。 薛问均靠在椅背上,手指转动着笔,望着窗外走廊发呆。 午休时分,走廊安静得出奇,一点动静都被无限放大,挑动着神经。 刘东手里捏着成绩表,小声道:“可以啊,又是第一。” 薛问均挪回视线,看着那上头醒目的数字,感受不到一丝开心。发生在未来的既定事实,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冲散了他对一切的注意力。 “你怎么了?”刘东敏锐地问道,“考第一了还不高兴啊?” 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后只成了一声“嗯”。 刘东懵了:“啊?” “分数不够好。”薛问均心不在焉地回。 “大哥,你都比第二名高十分了还不够高呢?” “嗯。” “……哦,不好意思忘了你以前都得高个二十来分的。” 薛问均拿过他手里的成绩表。 既然是熟人办案,那就更加不会无缘无故,他能想到最直观的对自己有杀心的,就只能是跟自己有竞争关系的人。 杀人凶手就在身边,这个念头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一下定决心要去怀疑,那就是看这个也可疑,看那个也可疑。 毫无头绪。 薛问均烦躁地将表格塞回刘东手里。 刘东找出胶水放在手边,只等午休铃声打响将表格贴到前边。 “你生这个气做什么。不就一次考试吗?再说了,你不是准备保送吗?” “还不一定呢。”薛问均回他。 他的论文一直在推进,跟丁遥的联系,让他开阔了很多的思路。只不过到时候能不能成功还是要看情况,没必要把情况说的这么死。 “扯呢吧。”刘东惊讶道,“你不会真被老杨洗脑了,想要放弃吧?” 薛问均摇摇头,不想多说。 关于丁遥的事情太过离奇,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何况,他本能地就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丁遥。 她是他的秘密。 刘东将他的不在状态看在眼里,对杨文龙说的话很是好奇。 究竟是讲了那些利弊,能让前几天还寸步不让的薛问均动摇成这个样子? 他眼中情绪变化不定,最后化成一抹坚定。 2. 铃声打响,寂静的办公室也跟着热闹起来。杨文龙拧开水杯,喝了口茶。 桌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抬头,刘东站得有些拘谨。 “老师好。”他声音紧紧的。 “哦,刘东啊,什么事儿啊?” 刘东手不安地捻着棉衣下摆钻出来的线头,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我是想来问您保送的事情。” 太阳迎面,刺得眼睛都睁不大开。 薛问均拧开水龙头,掬了把凉水,扑在脸上。 “你别跟着我!”有点严厉的女声压低了传来,“我要去上课!” 回复她的男声透着股吊儿郎当的懒散:“没跟你,我也得去教学楼吧。” “你!” 赵晓霜恼怒地一跺脚,耳朵根子发红,什么也顾不上了,埋头往前冲。 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个高大的男生。这么冷的天气里只穿一件单薄的长袖,有些格格不入。 单眼皮,高鼻梁,晒得有点黑,而最惹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头红色的板寸。 薛问均很快就想起刘东的表述,对上了那人的姓名——查勇亮。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打量,查勇亮也看了过来。 他眼睛里原本那些逗弄人的笑意,一瞬间便被抽空了,连同嘴角也很快拉平。 他用一种森寒的视线上下扫视着薛问均,让人想到黑夜里蛰伏的某种冷血动物。那种打量也不含尊重,像在看商品,衡量它值不值得标出的价格。 查勇亮讨厌他。 薛问均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这个念头。 可为什么? 就因为赵晓霜找自己举旗子? 不等薛问均想清楚,查勇亮已经挪开了眼。 “走慢点儿。”他恢复成那懒懒的模样,好像刚才的打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赵晓霜竟真的放慢了脚步,等反应过来时又是满肚子懊恼,回头凶巴巴地说:“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查勇亮也不生气,爽快地应下:“好嘞。” 赵晓霜又气得跺脚。 3. 不等丁遥找到机会故技重施再探机房,学校就因为电路检修而取消了今天的晚自习。 阳光闷热,傍晚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橘色棉花糖。四人结伴出了学校。 “明天又要理综模拟了。”张博文怅然道。 “模呗。”李施雨毫不在乎,“总共也模不了几次了。” “你们是洒脱,我可还苦着呢。” 林川已被录取,李施雨学校分数线低,丁遥不用说了,之前模考提前一个小时交卷还考了个全校第一。只有他,高不成低不就,夹在他们中间毫无优势。 林川冷不丁道:“照现在的趋势看下去,你也能去清北。” “谢谢你的鼓励,你的爱果然盲目。”张博文很是感动。 可就他这成绩,再怎么照也是去不了的。 “我没说你。”林川表情无语,将他拨走,看向丁遥。 张博文:“......” 丁遥垂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说:“上次试题简单,我是运气好。” “简单吗?”张博文愤愤地说,“夹在你们中间真是气死人。” “那就别夹了。”李施雨落后几步,拽着张博文的书包,“走,陪我坐车去。” “我们俩又不顺路。” “烦不烦,坐 9 路绕城一圈,哪里都顺。”?李施雨强制性拉走了这个没眼色的二五仔。 转眼间站牌前只剩下了林川跟丁遥。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林川先说话:“走吧,我送你回家。” 丁遥没拒绝,顺势坐下。 林川悄默声地往她那边挪了挪,没有贸然找话聊。 丁遥数着地砖,感受到了身边人的靠近。 男孩个子高脚也大,麂皮鞋面擦得干干净净,鞋舌上的 logo 反着光。 在那白色旁边是只小巧很多的帆布鞋,鞋头洗得发黄,破损的鞋面钻出来几根短短的线头,坚挺地立着,跟着风微微晃动,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样。 丁遥眼神一暗,将脚往旁边藏了藏。 “你在看什么?”林川靠过来顺着她视线看。 “没什么。”她抬头道,“在想题目。” 夕阳从前边斜过来,将她的眼仁折成浅浅的棕,像是块宝石闪闪发亮。 林川喉咙有些痒,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得耳朵通红。好在丁遥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沉默又一次蔓延,心口的火热便在这无声的风里缓缓降温。 4. 公交车缓缓向前。 林川还是开口:“我听说,你要去找网友?” 这事儿李施雨已经跟她以前对过口供了,丁遥早有准备,便应下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应,林川不自觉皱眉:“你网友什么来头,男的女的?” “没什么来头。”她避重就轻,“就一个普通网友。” 不过别人聊天用的是互联网,他们聊天用的是虫洞,高级一点。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想笑。 林川想问,又觉得这几站路问不出什么,于是道:“我爸今晚做锅包肉,你来我家一起吃呗?” 丁遥脑子里的一根弦瞬间绷紧,拒绝道:“不了。” “为什么呀?”林川语气惊诧,“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跟我们你就别客气了。我妈前几天还说是不是我得罪你了,为什么你都不来我家了。” 他们小时候就认识,男女界限没那么清晰的时候,丁遥是林川家的常客。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去的频率就少了,就连偶尔需要去找林川拿东西,也只是在楼下等着,从不会上去,更不进门。 丁遥:“没有,是我要回去写卷子。” “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林川仍旧劝她,“这个点,你回去了,也是随便对付两口,还不如跟我回家呢。” 他望着丁遥,眼神期待又关切,打心眼里为她操心挂念。 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堪堪停在站牌前。 丁遥心绪沉了沉,猛地站起身道:“我突然想起来卷子忘在教室了,我回去拿。” 说完,直接下车跑了。 如此明显的疏远,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林川看着她背影逐渐远去,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西斜的太阳仍有余威,热辣地照在身上,丁遥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小跑着,从另外一条街绕回了家。 5. 薛问均敏锐地察觉到今晚丁遥的状态不佳。 在他分析自己对凶手一筹莫展的时候,她明显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丁遥抬头,看到他一脸认真,眼中透露出冷静、理智,关心也是不含同情的。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愿意隔着网线跟人聊天了。 因为有距离,因为陌生。 她的故事,他不必完全知道。 而他的生活,她也不会出现参与。 他们没有任何机会出现在彼此的世界里,正因如此,才有机会成为世界上关系最稳定也最平等的“网友”。 冲动驱使着丁遥去倾诉全部的心情,坏的和更坏的。 但她还是忍住了。 “没什么,我在回忆号的视频。”丁遥含糊着说,“哦,今早我没有看见日期,是你做什么了吗?” “对,我昨天忘记跟你说了。”薛问均略微侧身,指了指墙,“我的万年历拿去修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在房间里放这么,这么......”丁遥想着如何可以不伤害他。 薛问均却坦然:“土,是吧?” “因为不是我的。”他回,“而且很沉,我也懒得动它。” 说着,他顿了顿,忽而摆出投降的语气:“好吧,我坦白说,因为这东西是薛衡送给我的。” 丁遥心快了几拍,为自己这张破嘴,也为他突如其来的坦诚。 明明前两天提起来还是一副忌讳的模样,为什么今天就又不一样了? “你别误会。”薛问均道,“不是我念念不忘,在我这里他早就过去了。过不去的是我爸妈。我们家里跟薛衡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必须留着,这是他跟我们之间的......羁绊。” 似乎到自己来安慰他了。 可是。 丁遥挠了挠脸颊。 她又不知道前因后果啥的,应该说点什么呢? 很少有人会跟她倾诉负面情绪,在他们看来,她是弱者,同她讲自己不开心的事情,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因为他们真的很难惨过她。 犹犹豫豫半晌,丁遥说:“没关系,都会过去的。” 她有些不安,手指习惯性地搅在一起,并不晓得自己的话有多蹩脚。 薛问均一怔,嘴角微扬,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柔软。 他问:“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是。”丁遥脸颊绯红,看他的表情,顿了顿,试探道,“很失败吗?” “超级。”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说:“对不......咳咳,我不擅长这些。” “好了。”薛问均将椅子往前挪了挪,身体前倾,“现在到你了。” 丁遥傻眼:“我什么?” “到你说今天为什么不开心了。”薛问均望着她,眼神认真。 丁遥这才明白过来,这人忽然提到薛衡什么的,原来是交换。 他说出了不想说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她也要交换一个。 这算什么啊。自己这点情绪能跟薛衡比吗?明显不是一个量级的好吗? 丁遥婉拒:“我这个不值一提。” “值不值得是我判断的。我都说一个了,你不亏。” “又不是我让你讲的。” “嗯,你也没说不听啊。” “......你这是强买强卖。” “那你也上了贼船了。” “......” “说说吧,丁遥。”薛问均支着脑袋看她,姿态放松,“我想听你说。” 少年眼眸中的冷漠疏离不知何时已渐渐融化消散,黝黑的眼仁中是轻浅的笑意。那种感觉就像一望无际的雪原终于等到春天,露出了冰层之下清澈明朗的湖水。 丁遥忽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座巨大的温泉之中,暖洋洋地被包裹着,不自觉就想露出全部的弱点。 6. 等她从这种感觉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已经把林川邀请自己去吃饭,而自己拒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薛问均放下了手,坐得板板正正,与此同时,脸上的表情也重新冻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总觉得这张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我都说了不值一提了。”她悻悻地摸了下耳垂。 薛问均是很想笑笑安慰丁遥的,但他确实做不到。 从听到林川这个名字开始他就觉得烦。 不是烦丁遥,是烦林川。 怎么又是林川? 怎么老是林川? 出于“知心哥哥”的职业素养,他就算不开心也决定继续问下去。 薛问均调整好心态,问道:“那你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丁遥迟疑了一会儿才摇头。 薛问均:“是什么原因?” 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以前,我很愿意去朋友家的,不只是林川,李施雨家我也爱去。我觉得自己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让人讨厌。他们留我吃饭,我就刷碗;没碗刷,我就擦桌子拖地......总之不会闲着。我一直觉得自己做的还挺不错的,但有一回,我听到有人跟林川爸爸开玩笑,问我是不是林川的小女朋友。” “别瞎说八道的,这就我儿子一同学。” “这不是长得标标致致的吗?跟林川站一块儿多般配啊。”那人打趣地说,“还给你端茶,你好福气啊。” “福气个屁。这茶你敢喝你喝。别怪我没告诉你,这小姑娘,命贼硬。那身边亲人一个个的,非死即伤,特别容易把人克死克病。当朋友还行,当儿媳妇就太不吉利了。”林川爸爸顿了顿,忽而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她奶算命的,天天管她叫血煞星,你说说这要不是真命硬,谁家大人这么说自家孩子啊?有时候,我看她来这儿心里都发怵,生怕给我克个什么半身不遂的。” 那是丁遥第一次看清自己跟林川之间那条无法逾越的沟壑。 是家境,是迷信,是永远不能更改的偏见。 而那些不幸的事实就摆在那里,她甚至无法为自己反驳。 薛问均脱口而出:“这是封建迷信,说明他爸脑子不好。” “也不能这么说。”丁遥垂着脑袋,“他们老一辈人,总是信这些东西。” 薛问均冷笑:“那是他们没文化。” 丁遥说:“你这么激动干嘛呀,我这不是说过去的事情吗?而且,可能他们真的没说错呢?” “放屁。他们懂不懂什么叫唯物主义的?” 丁遥惊了:“咱俩现在这情况,你跟我说唯物主义?” 薛问均振振有词:“我们这是科学,是虫洞,当然唯物主义。他们说你不......那就是无端揣测,根本没有事实依据。” “有的。”丁遥说,“我小时候我爸就去......去外面工作,后来我跟我奶奶住一块儿,初二那会儿她得了胃癌,再后来我住我叔叔家,我婶婶也得了癌症。这么多事儿都跟我有关,一下子拎出去讲,他们觉得忌讳也正常。” “那是他们自己身体不好的,怎么能怪在你头上。那干脆连拍手打死只蚊子都怪在你头上好了。” 丁遥本来以为事情说出来会很难堪,但看着薛问均认真反驳的样子,她又想笑。 似乎“不吉利”这事儿也不是这么让人难过了。 “薛问均,其实我从小就不怎么走运的。”丁遥声音很轻地说,“真的,我运气特别特别的差,有时候,我自己都怕带着别人运气变差了。” “那我呢?”薛问均道,“你不要忘了,你是来救我的。没有你,我可能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是因为你,我才有机会提前准备的。” “唔。”丁遥玩笑道,“那你要小心一点哦,可能你也会变倒霉的。” “我活该。”薛问均想也没想就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遇到你是我走运,遇到我才是你的坏运气。” 丁遥愣愣地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压在心头的那些乌云忽然就转成了晴天。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也许等到自己的秘密被发现的那一天,对面的这个人也还是会相信她。 见她笑了,薛问均也放下了心。 他不动声色道:“我觉得林川他们家氛围不行。这种思想都是有家族传统的,你还是换个人喜欢吧。” “我都让你别瞎说了,我才不喜欢林川。”笑容一秒收回,丁遥恼怒地瞪他。 薛问均嘴角勾起个小小的弧度,稍纵即逝。 他别过脸,冷酷地说:“你最好是。” 20.没区别 1. 宋绮原本以为自己要过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这湿冷的天气,没成想骨子里的南方基因让她比那爷俩快了不少。 “豆豆,你快点儿,马上要迟到了。”宋绮远远催促了句,又喊,“江河,你人死哪儿去了,赶快送你儿子上学。” 江河裹着夸张的羽绒服,从房间里钻了出来。 宋绮看不过眼:“你快别丢人了,这才十一月,你就穿这老些,等到下雪你穿什么?” 江河一脸惊异:“什么?南方还会下雪?” “干嘛啊,合着全中国的雪都必须在你们东北呗?瞅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宋绮从房间里拿来件厚外套,强制性地让他换下。 “豆豆,这都几点了!你还搁这儿磨磨唧唧的!”江河边换衣服边催促卫生间里的小孩儿。 洗手台前的小胖墩知道拖不住了,慢吞吞地放好毛巾,走了出来。 “喏,给你儿子系下。”宋绮将红领巾递过去。 早饭她懒得做,打开皮夹抽了张零钱,塞到了豆豆的书包里,嘱咐道:“记得少吃点儿啊。看你这肥的,多不健康啊。” 眼看着要出门了,小胖墩又回头问:“妈妈,我能不能不去上学啊?” “找抽是不?”江河看不下去了,瞪他一眼,“搁东北就不爱上学,到余江还不爱上,咋地,你不上学要上天啊。” 小胖墩想到亲爹的“爱”,缩了缩脖子不敢作声了。 “你乖乖去上学,今晚咱们上饭店吃。余江小红头,听说过没有?这边儿特产,可好吃了。今晚让你吃个过瘾。”宋绮替他整理好衣领,“姨奶奶他们都来,还有表舅。你不是总好奇表舅吗?等晚上你就能见到了。” “可我就是不想去......” “为什么呢?你说出原因来。”宋绮耐着性子问。 小胖墩眼神游离,有些难以启齿。 宋绮也不催他,安静等着。 小孩子嘛,有几个能喜欢上学的? 头两天,转到新学校的兴奋劲儿一过,可不就不想去了? 小胖墩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最后还是屈服了,不情不愿地点了头,说去上学。 宋绮直起腰,面带微笑,对着江河从唇缝里挤出话来:“他要是半道又闹脾气,给他狠狠打一顿长长记性。” 家庭教育嘛,总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相辅相成不是? 江河回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领着小胖墩走了。 2. 一大清早,杨文龙就发了很大的火气,在讲台上把数学老师留下来的三角板摔得啪啪响。起因是有个人早读背书,背着背着睡着了。 这很常见,高三压力大,好多人都学到两三点,早读声又跟催眠曲似的,很难不困。 之前也有人被抓过,杨文龙只当没看见,除非睡得打呼了,不然不会把人叫醒。不知怎么今天忽然就爆发了。 “高考没几天了!看你们松懈成什么样子!早读不好好读,有机会也不知道把握住!”他视线直直地往走廊边跑,“说话也不听,跟老师害你们一样!那几个想申请保送的,来我办公室一趟!” 杨文龙气冲冲回了办公室,坐在椅子上,脸阴沉沉的。 几个人站了一排,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刘东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叫你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们,我们学校的保送名额只有一个!我们班是实验班不假,那其他班也有好几个有资格的保送的,你们竞争对手多了去了。” 如果不是场景不合适,薛问均真想掏一掏耳朵。 “光指望保送根本是不现实的,念书高考是你们中间大部分人必须要走的路。现在一门心思扑在保送上,万一没成功,明年高考拿什么考试?” 他说话很快,语气又严厉,几个人被当场吓住了,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只有薛问均说:“不是明年二月就确定吗?三个月复习也不短了。” 杨文龙差点骂脏话:“你以为你中考呢,抱抱佛脚混个高中上就行了?你是去高考,你以后扫大街还是坐办公室就靠这个了!你讲得真轻巧。你不想念书就回家,别在这儿影响人。” 薛问均眼皮一跳,又想反驳,身边的刘东却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说了。 杨文龙喝了口茶润嗓,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高考是必须准备的,保送名额,是你们自己争取的。别天天来我办公室说什么退出不退出的,也不看看高考成绩能有几分!真是怪事了,是不是觉得自己都很有本事,很大公无私啊?” 刘东头垂得更低,跟被电了似的,从耳朵麻到了脖子。 这段话,杨文龙基本是盯着他说的,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是说给谁听的。 薛问均当下也明白过来,自己昨天那段模糊的发言给了刘东错觉。 刘东以为他烦的是杨文龙让他别保送的事情,竟然直接找杨文龙沟通说自己退出竞争。 “还有同学不要给我耍心眼子。”杨文龙狠狠瞪了薛问均一眼。 他似乎是真的气到了,连两家交情都顾不上了,怎么难听怎么说:“再让我知道有人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我直接让你家长来领走。” 刘东忍不住反驳:“老师,我......” “都回去上课!”杨文龙气头上,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下次月考你们几个不在前五名,等着写检查吧!” 刘东还欲再说,这次??却是薛问均拦住了他。 两个人走出门,刘东满脸歉疚,小声地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杨老师会这么理解,我真的没提你,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认为了,昨天就发了好大的火......” “杨老师就那样。你放心吧,我不会怪你。”薛问均道,“你不应该找他说要放弃的,这样对你不公平。” 刘东低着头,手指捏着袖子:“我就是觉得你状态太不好了,想着能不能去抗争一下,谁知道弄成这个样子。” 薛问均摇头,“你不用为了我这样的。” “你跟我说这话?平时你都不知道支援我多少套试卷了。要不是你,我说不定都没有保送资格。”刘东说。 “跟我没关系。刘东,是你自己有能力。”薛问均认真地反驳。 刘东一顿,闷声道:“我不想你因为我的家境感到负担,觉得抢了我的未来。而且也没人规定成绩好,就必须要去高考的。老杨没资格那么做。”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家庭是每个人都无法选择的,但每个人都拥有选择成为自己的权利。 他并不觉得家境有影响到刘东的优秀独立,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薛问均平静地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公平竞争。我不会退出,你也不要退出。我们各凭本事。” 刘东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他抬起头,镜片之后的眼睛有些雾蒙蒙的。 他看了薛问均好一会儿,之后扶了下眼镜,重重点头,似乎是承诺:“好。” 3. 昨天没能问到网友的详细情况,林川一直耿耿于怀。 他还是担心丁遥上当受骗。 这年头网友是人是狗都不确定,丁遥前几年埋头念书,什么都不管不顾,交际圈子窄的要死,现在忽然冲出个网友,猛然就得到她信任了,这还不够诡异吗?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盯准了丁遥的情况,投其所好的?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儿那还了得。 林川决意要把这事儿的重要性跟丁遥聊清楚。于是起了个大早,候在了丁遥家的下一站。 时间还早,林川又困,所以决定先眯一会儿。 这一会儿有点长,他再睁眼时,太阳正好,14 路公交车已经发动,最后一排靠窗捧着英语书的正是丁遥。 “师傅!师傅停一下!”林川立马站起来。 谁知道由于睡的姿势不对,两条腿麻得都没知觉了,不仅没跑起来,还直接跪下了。 路车一鼓作气上了路,留下跪倒的林川和看热闹的人。 林川耳朵烧得滚烫,脸也麻麻的,像被人狠狠扇了几下。 丢脸,太丢脸了。 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没事儿,丁遥没看见就行。 他将短袖卫衣的帽子一扣,摸着候车凳艰难地起身,总算在下一辆路车到来前缓了过来。 到了教室,丁遥已经在早读了。 空调还没开始通电,只有吊扇呼呼转着。 怕困,她站在座位上,将书摊在大开的窗台上,嘴里念念有词。 林川将书包放下,抽出笔记,也站起来。 丁遥在背文言文,声音清脆:“......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林川没想好怎么开口,干脆跟着一起读起来。 少男少女的声线叠在一起,跟和声似的。 丁遥越读越觉得好笑,忍不住道:“你换一篇背行不行?” 林川合上书,道:“那你给我说说那个网友。” 班上人还没来齐,他声音小到只能两个人听清。 “那你继续背吧。”丁遥转身坐回位子上,铁了心不想告诉他。 林川愣在原地,心里有些酸酸的。 丁遥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秘密,李施雨知道、网友知道、但他不知道。 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将书摆在她桌上,坐在她对面,继续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给我说说。” 丁遥知道他刨根问底的性格,顺水推舟回道:“你可以理解成侦探游戏。他给我线索,我推理他的地址。” 林川:“......” 这合理吗? “他也要你的线索了?” “没有。” “是你没说还是他没要。” “他没要。” 林川嘴角微抿,“你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 丁遥看着他道:“林川,我不是傻子。” “我当然知道。”林川道,“但是你这个网友的事情这么蹊跷,谁也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家里人都靠不住,你又保不了自己。没有人给你兜底,你真出点事情要怎么办?”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丁遥,你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他表情真挚又关切,清澈的眼底满是怜惜和担忧。 丁遥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 4. 丁遥从小就很聪明,念书学得快,性格不知道像谁,不服输,强硬得要死。 她的“叛逆期”来得很早,几乎是上学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继续呆在这里。她会长大,离开村子,去找妈妈。 丁奶奶这个人很奇怪,她面对丁遥也偶尔会有好脸色,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讨厌丁遥,几乎每天都会找理由骂她打她。 丁遥都是忍着,痛狠了也不掉眼泪,有时候挨完打还会顶回去。 她不要软弱,就算悬殊她也要寸步不让。 直到有年秋天,丁奶奶的钱不见了,想都不想便怪在她头上。 丁遥反驳说没有,是丁海拿的。 丁海是丁建中的大儿子,彼时刚考上余江二中,是老丁家学历最高的人。 “丁海那么大人了,能这么不要脸?你个小撇役!嘴怎么这么贱!我打死你!” 丁奶奶大半辈子的怒气,似乎在这次被点燃,一下子爆发了个干净。 柳条、扫帚、拖把、火钳,最后是冰冷的河水和不停捅在肩膀上的扁担。 “说!钱去哪了?” “我没偷。” 咚—— “是丁海偷的!” 咚—— “不是我!” 岸上,丁奶奶提起那只小猫,捏着它的脖子用力一掐,小猫立刻发出阵阵孱弱惊恐的呼叫。 她恶狠狠地说:“你再不承认,我就把这畜生跺死!” 丁遥忽然明白做没做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奶奶眼里,她已经是犯人了。 冰冷腥臭的河水灌进鼻子和嘴里,温热的眼泪奔涌而出,她看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拿了。”她抬起脸,浑身冰凉,终于屈服,“是我拿的。” 很快,丁建华就发现了丁海偷钱的事情,把人带过来道歉,把钱也补给了丁奶奶。 “没事儿,我的钱就是给我乖孙的。”丁奶奶声音柔得发腻,像只温热的软体动物爬过肌肤。 丁遥身上的伤还没好,给丁海倒水的时候得知钱被他拿去买了高档球鞋,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便又换来了一计耳光。 丁建华连忙上前阻拦:“干什么?你又打她做什么?”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那顿打是挨错了,是冤枉你了!你没拿你承认什么!你肯定偷过,只是没被我发现!再说了你瞒着家里养什么撇役东西,就是错的!”丁奶奶眉头扬得老高,皴黑的脸像是只老鼠,嘴里振振有词,“贱丫头就是欠打!以后记住,别什么吊东西都往回捞,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撇役!少管闲事,没个人样,滚!” 她以一种刁钻地角度踹在丁遥的背上。 丁遥吃劲儿,一下子跪倒。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老太婆总说自己腿不好腰不好,但每次打自己的时候还怪灵敏的。 抬头,丁海正怔怔地望着她,眼色震惊又同情。 丁遥觉得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背脊往上,席卷全身。 她忽然想哭。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觉得丢人。 真正的贼体体面面地坐着,没有错的她却跪倒在地上,顶着那种刺眼的眼神,那种比火钳更灼人的眼神,就好像自己天然地低他一等一样。 或许是愧疚,没多久丁建华就将她带走了。 来到余江,她的日子慢慢变好了些,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用再害怕挨打。 但和丁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落在她身上。 丁海对她很好很好,而越好,丁遥就越会记得,这些好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 后来她学会了很多词语,才会精准地表达——是尊严。 这些好是从她跪在地上,丢掉尊严的那刻开始的。 5. 林川热心、善良、关爱弱小,什么都好。 可这些好,对丁遥来说像一把刀。 她没有办法接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和丁海一样。 21.冷空气 1. 薛问均得了丁遥的命令,为这次聚餐做足了准备。 放学后,他收拾东西回了家,先去给丁遥留了纸条说今晚不用等他,接着又让吴佩莹给杨文龙打电话请假。 吴佩莹觉得稀奇:“前几天不是耷拉个脸说不去吗?” 薛问均又不能直说,便道:“不去也行。” “嘿,这小孩儿,找人办事儿还这个态度呢。”吴佩莹一脸嫌弃,“跟你爸一个德行。” 薛问均眉一皱,显然是很不高兴听到这种话。 吴佩莹当没看见,到旁边打电话去了。 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余江最好的饭店。 穿过装潢华丽的长廊,来到包厢附近。薛问均忽然一阵恍惚,几年前他也曾推开这样的一扇门,入目是望不到尽头的花圈。他上次来这里,还是薛衡出完殡之后的解秽酒。 薛志鹏偏执到了脑子有点问题的地步。他包下了整整一层楼,菜式也按照最贵的来,似乎是想用这种近乎浪费的规格来让大家记住薛衡。 “愣着干嘛,进去啊。”吴佩莹说着,越过他推开了包厢门。 薛志鹏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正跟江河一起泡茶喝。 “啊呀呀,问问来啦。”宋绮立刻起身,走到他跟前。 “姐姐好。”薛问均打招呼道。 “好好好。”宋绮伸手虚虚比了下他的个子,“嚯,这老高呢,江河,你快过来,你俩站一块儿,看看谁高点儿。” “是挺高,都赶上我们那块儿了。”江河也不扭捏,特别自来熟。 吴佩莹笑笑:“小不点呢?来,让姨奶奶看看。” “豆豆,别写啦!快过来叫人。” 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墩子滑了过来,豆豆仰起脸,一笑,眼睛便眯成了缝,像年画里瓷实的胖娃娃。 他脆生生地叫人:“姨奶奶好!文文舅舅好!” “不是文文,是问问。”宋绮纠正他。 吴佩莹已经上手,在那肥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没事儿,想叫什么叫什么。”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寒暄着,然后开始拉扯起来,一边儿是吴佩莹要给豆豆见面礼,一边儿是宋绮“感谢有你”要给薛问均包红包。 薛问均不想参与战斗找了个位置坐下,离薛志鹏远远的。 大人们一顿操作,总算消停。 江河道:“豆豆,你坐老舅那儿去。” 宋绮也附和:“对对对,把你那不会的题给舅舅看看,舅舅可马上就是大学生啦。” 吴佩莹又谦虚几句,换来加倍的肯定和夸赞。 小胖墩抱着书包往薛问均那儿挪,等他们说完了又吊高了声音说:“我都会,我同桌都教过我了。” 宋绮这下倒有些惊讶,“你哪来的同桌呀?你们老师调位子了?” 他正好是班上的第四十三个学生,个子不小人又壮实,被老师暂时安排在最后一排,一个人坐。 “不是,今天我们班又来了个男的做我同桌呐,他老厉害啦,什么题都会写。” 小胖墩神采飞扬,一改白天里不想上学的颓势,小嘴叭叭地,讲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讨人喜欢是一种天赋,小胖墩明显是个中好手,就算讲的事情幼稚得要死,一大桌子人还是愿意逗他,连薛志鹏都罕见地放下了冷酷,开始捏着声音同他一问一答。 薛问均虽融不进去,却不觉得厌烦,甚至还有点儿羡慕。 他现在可以回忆到的童年除了薛志鹏挥舞的鸡毛掸子和薛衡的叹息,就只有医院白白的天花板。 因为三天两头要候在医院,所以他呆在学校里的时间很少,又因为家里的事情不方便往外说,他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别人常说小时候是最快乐的,无忧无虑,烦恼不值一提,友情还来得快又稳固。薛问均一点都体会不到。可现在看到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表侄,他好像又有点理解这句话了。 圆桌斜对面薛志鹏偏头微微笑着,笨拙地学起东北口音,眼角眉梢溢出一种温柔来。 薛问均愣住了。 窗户缝里灌进来阵寒风,贴着脖子往衣服里钻,刮得他好冷。 2. “为什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人啊,什么鬼侦探游戏,这不是明摆着骗人吗?”林川一脸不爽,“更过分的是,我好心好意劝她,她还不理人了,为了这么个破网友,不理我!什么人啊!” 路灯下的推车升腾着热气儿,老板利落地装好鸡蛋饼,往前一递:“学生,你的饼好了。” 张博文乐呵呵地上前,一个劲儿地点头:“好嘞好嘞。” 刚出锅的鸡蛋饼还有点烫手,薄薄的饼皮透出些许辣酱的红,一口下去...... “烫烫烫——”张博文张着嘴,不停往外哈气,就这样还是舍不得嘴里那口饼子,死都不吐。 林川更不爽了:“你能不能等会儿再吃?” “你说你的呗。”张博文见怪不怪道,“我这不是听着呢吗。” “窜出来一个李施雨还不够,现在又窜出来个网友。对方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一点戒心都没有。我就看他不像个好人,咱都高三了,他这种时候跑来耽误丁遥,真是不要脸!” “不是说丁遥也没说自己情况吗?指不定他不知道呢。” 林川道:“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情瞒过她了?她倒好,一问就是不想说,一说就是说不清。这公平吗?” 张博文:“那你自己愿意说的,人家也没非让你啥都说啊。” 林川:“......你到底哪头的?” “我?我当然你这头的。”张博文咬一口饼,“这不是要客观点儿帮你找找问题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拉倒吧,越分析越乱。”林川没好气地说。 反正他也就把不开心说出来而已,才不指望这个狗头军师能出什么主意。 “我现在就一个问题。”张博文伸出指头,“你这到底是生网友的气,还是生丁遥的气啊?” 林川被问住了,顿了顿,道:“有什么关系吗?反正我就是很不爽。” “老实说,你不爽哪个都没办法。”张博文老实作答,“网友你不知道是谁,有火也没地方撒,至于丁遥,你敢跟她撒火吗?” “......” 他确实不敢。 “张博文!你到底哪头的!”林川恼怒道。 “这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想的,你想让丁遥怎么做?” 林川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我能理解她交网友交朋友,但我就是怕。怕她被人骗,也怕那谁顶替我的位置。” 张博文“哦”了声:“你怕丁遥网恋啊?” “......你把嘴闭上。”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样子。 张博文心里叹气,真不明白又什么好装的。 他真不说话了,林川又着急了,忍不住道:“你还没说有什么法子呢?” 张博文早已习惯了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很给面子地说:“丁遥要是不想说,那就是铁桶一块儿。你真想知己知彼,还不如去问李施雨。” 林川有些颓:“你以为我没问吗?我刚晚自习趁丁遥不在就一直在问呢,李施雨什么都不肯说。” “你把利弊给李施雨讲清楚,她也想丁遥好,肯定不会不管这事儿的。” 林川不甚乐观,勉强道:“那我明天再试试吧。” 3. 一个瓷实的鸡蛋饼下了肚,张博文心满意足地扶着站牌,数了数公交车还有几站到。 林川站在闪烁的广告牌前,略微垂头,明显还在思考。 张博文想想,还是问出口:“林川你想过远点儿的事情没有?” “什么事儿?” “高考之后,你和丁遥。” “当然。”林川抬头,脸上总算多了些神采,道,“她的成绩去北京不是问题,我们还可以一起学习。” 张博文平时脑子跟不上趟,这种东西却拎得门清。他道:“林川,问题不是她的成绩能不能去北京,是她家里人让她去吗?” “为什么不让?”林川很吃惊,“她成绩那么好,上清北都是应该的,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她家里人又不是脑子有病。” 张博文心里叹气。 好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啊。不像他,家里各种亲戚的一笔烂账和千奇百怪的婚姻问题,听了不知道多少。 “林川,你好好想一想。丁遥有把他们当成是家人吗?” 林川本能反驳:“那是他们不把丁遥当一家......” 他忽而一顿,明白过来。 张博文无奈道:“你也发觉了吧。” 是的。 既然都没有把丁遥当成是家人,那又怎么会在乎丁遥到底会不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更别说北京还意味着更高的消费水平,那一大笔钱的支出,他们又凭什么就愿意了? “国家不是有很多助学贷款吗?我也能凑一点,反正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林川道。 张博文低头看了看他那双限量版球鞋,没说话。 “我还能去当家教,毕竟有清北的头衔在,在余江肯定很多人愿意找我补课。实在不行,我爸妈肯定也愿意帮忙......” 张博文实在听不下去:“你觉得丁遥能愿意吗?” 她当然不愿意。 平时连在家里拿钱交饭卡,她都要一笔笔记在本子上,想着等以后工作了还。更别说同意让林川父母供她了。 “那就当我们家借她的好了。”林川道,“再不行,我们按银行利息算,她总不会拒绝了吧。” “好,那就假如这一切都按照你的设想,钱的问题解决了。叔叔阿姨呢?他们会怎么看丁遥,会怎么看你们?就算这些问题统统不成立。丁遥如果以后不愿意回余江呢?那你们怎么办,你家不要了?” “那当然搬走了。”林川想也没想道,“以后我好好工作赚钱,也可以把我爸妈接走的。” 张博文有种无力感,林川天真到这个地步真是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了。 他父母的意愿,他完全默认是跟随的,可用脚想也知道,哪有人在一个地方安稳富足地生活了半辈子能一点留恋没有的?就算他们再喜欢丁遥,知道自己要为了丁遥去委曲求全心里终究是个疙瘩。 丁遥呢,现在的家庭情况就已经够不顺心的了,以后怎么可能还重蹈覆辙。在这种事情上,就是一点点的阻碍,她也会退缩的。 可是林川太认真了。他相信自己,相信未来。他现在的脑子里只有丁遥,没有合适。说白了,他现在沉溺在自己的畅想里,根本意识不到问题。这种情况说再多都是白搭,刚那些话能在他脑子里留个印象都算好的了。 但谁又能说这样不好呢? 张博文忽然觉得自己想法这么老气横秋,好丢脸。 他们这个年纪不天真多可惜啊,而且也许真能感天动地,克服万难呢?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由衷地感叹:“诶,你这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样子,真让人羡慕。” 4. 北风袭来,割得脸生疼,天气预报说,今晚又有一波冷空气。 刘东缩了缩脖子,拽着手套上破掉的那块往前,将手伸进口袋里,沿着烂掉的荷包底在棉服里摸钥匙。 年迈的卷闸门锁轴转动得很是吃力,发出轰隆隆的噪音。 “吵死了!” 几乎是门拉起的瞬间,怒骂就和酒气一同劈了过来。 刘龙富不耐烦地踢了脚地上的酒瓶子,骂骂咧咧道:“真他妈扫兴。” 瓶子咕噜噜地滚到墙边,发出的声音同样刺耳。 刘东一言不发地转身拉好卷闸门,沿着墙壁往后头走。 “站着。”刘龙富又一声大吼,抄起桌角的秆称,“你他妈长本事了,老师电话都打家里来了。老子让你念书,一年花那大价钱让你竞赛,你搞什么?哪个叫你退出的?哪个准你退出的?” 刘东还是不说话。 没必要跟个酒疯子辩论。 酒喝得太多,刘龙富头一跳一跳的疼,胸口被块石头压着一样,整个人都觉得特别压抑。 他敲了敲头,盯着面前倔强站着的儿子,越看越觉得厌烦。 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子一样,刘龙富走过来,称秆上吊着的铁坨子摇摇晃晃。 刘东麻木地转过身去,将书包裹在外套里,紧紧抱着。 “老子打死你个逼养的。” 刘龙富尽情发泄着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他愤怒于刘东那不知好歹的仗义,不满他的沉默寡言,更恼怒自己权力受到的反抗。 到后来,这场教训又混合了些别的,一些纯粹的对生活的怨恨。 “要不是为了你,我日子不晓得多快活!” 是的,就为了养这个孩子,他牺牲了多大啊!尊严、时间、还有青春。他的一切都被毁了,被这个孩子,被他那个不要脸的妈。 她哄得他放下一切私奔来到这里,又丢下着一大家子人跑了,让他一个人做着丢脸的工作,养这个没用的孩子。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们害得。 他们把他毁了!毁了! 刘东望着面前的墙壁。石灰受了潮掉落,水泥日复一日的消磨,隐隐要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墙。 他忽略掉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逐渐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力度越来越轻。与之相对的,刘龙富的骂声也更加难听,只是中间多了好多喘息。他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去弥补动作上的后继无力。 他老了,开始力不从心了。 这个认知让刘东感觉到了快乐,一种即将刑满释放的快乐。 刘龙富终于停下,他气喘吁吁,胃里泛上来的酒精,烧得喉咙有些痛。刘东还是那个样子,面对着墙壁站着,疼痛的身体缩在一起,在阐述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回到方桌旁边坐下,举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咕噜噜往下灌。 “老子养了你这么些年,供你念书是要享福的,不是看你表演公平的。你以为自己做点奉献的事儿就能跟别人一样吗?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他将酒瓶往地下一扔,玻璃渣子崩得老远。 刘东已经形成了肌肉反应,在门口拿来扫帚,沉默地将地上的碎片扫起来。 刘龙富仍在骂骂咧咧:“看你这样子就来气,跟你那个妈一个晦气相!” 刘东握紧了扫帚,头垂得更低。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讨打,怪你那个妈,把那个赔钱货带走了,留你一个在这里。” 刘东终于忍不住了,看着刘龙富,眼中满是愤怒。 “她走了没带你,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刘龙富却没有生气,他忽而发觉了另一种折磨人的方式。 刘东不说话,抱起地上的书包,往后面走。 “你跑不掉的,你出去了也要回来!你不回来,老子就去你学校,去你公司。你要养老子,一直养到死!” 身后刘龙富爆发出一阵得逞的笑声,恶心得他想吐。 刘东低头看着怀里的书包。 他会离开的。 他一定会。 5. 丁遥看着那黑漆漆的显示器,竟然有些不适应。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很快就被脑子里要抓紧时间做题的念头覆盖。 一道有点难的数学题,她怎么算得出的数值都奇怪。 丁遥没有犹豫,撕了张草稿纸,将题目誊在上头。 这段时间通过实验,他们已经发现了,挂断“视频”的条件跟拨通差不多,只是时间有点差异,挂断更久一点,需要分钟。 起初丁遥还有点不习惯,因为画面消失以后,还能听到对面的声音,所以有种在电话自习的感觉。 后来慢慢就自在了,遇到没有把握的问题,还会读给薛问均,听他思路。 好几次,题目没讲完,通道就关闭了。这种情况下,薛问均就会写好答案,放在桌前,传给她。 今天也不过是倒转了一下。 丁遥将相机固定在屏幕上,将纸摆在显示器前,又换了门试卷做。 没过多久,黑屏的显示器忽然亮了。 丁遥惊讶地转头,看到同样惊讶的薛问均的脸。 薛问均刚洗过澡,就穿了件宽松的半袖,五官带点潮意,不似寻常时凛然紧绷,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有点炸毛。 丁遥倒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毕竟在跟他联系上之前,她可是默默“偷窥”了很久的,比这更随意的样子都见过,但那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现在这猝不及防的“视频”多少有点尴尬。 薛问均道:“你......我不是说了你不用等我的吗?” 听到问题,她举起桌上的纸条,示意道:“我是准备问你题目的。” “哦。”薛问均围上件外套,拿起笔,“那你说。” 丁遥将题目念给他。 两人一起在各自的草稿纸上演算着,直到完全解决。 “今天有问到什么吗?”丁遥问。 薛问均脸上有些疲惫:“问过了,他们九月来过余江,十一月份全家都过来了。而且,他们搬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家在这里,能有个照应。既然在你的世界里我们已经搬走了,他们估计也不会过来。” 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抽个时间去跑一趟南巢找杨文龙了。 两个人简短地交流一番后,盖上了相机镜头。 “丁遥。”薛问均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我们来聊天吧。” 在那场无聊冗长的饭局后,他有点想见她。 明明已经留了纸条,明明知道她会在看书、在学习,还是想要试一试。 假如呢,假如可以见到她呢? 结果真的见到了。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满脸的错愕像是一直被吓懵的小猫咪。 那一瞬间,薛问均就觉得好像被拽住了。原本漂浮在半空中停不下来的候鸟,忽然就遇到了最合适的栖息地。 一片净土般的栖息地。 “啊?聊天?” “嗯。这么长时间总是在找凶手,太累。”薛问均语气轻松不少,“我也不想以后你再想到我,满脑子都是谋杀案。所以这半小时,我们不要再提凶手了。” “好啊。”丁遥笑起来,将做完的卷子折起来收好。 说是要聊天,谁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薛问均选了张唱片塞进机里,没有连耳机,直接播放。隔着相机穿越过来的歌声,像经过了几轮转播,变得不怎么清晰。 “we hiall andcan''''ver nothingrelive it''''s water under the brid you sai guessis whatis ……” “这是什么歌?” “《itwhatis》” “谁唱的?” “一个乐队,叫 lifehouse,译名是生命之屋。”薛问均介绍道。 丁遥没听过这个乐队。 薛问均见怪不怪。 这支摇滚乐队本来就很小众,名气也不高。 丁遥往回找补:“我听的乐队也冷门,五条人,你听过没有?” “没有。”薛问均老实回答。 即便早有预料,丁遥心里还是失落了一下。 “诶,正常啦。不过我有预感,他们会红的。” “你手机里有吗?我想听一听。” “有是有。”丁遥有些迟疑,“但是我不能保证你就会喜欢。” “放吧。我想听听看。”薛问均语气平静。 丁遥不再推辞,用手机放了自己最喜欢的那首《晚上好 春天小姐》。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林川他们都不大理解她的喜好,觉得五条人不够摇滚也不够民谣,歌词不美,也不朗朗上口,只有旋律堪称魔性。 丁遥其实不懂那些,什么编曲、flow、大俗大雅的,她都不在乎,她喜欢五条人的原因很简单——熟悉。 他们的口音跟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很像。 所以每次听到那种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唱腔时,她就好像被拉回到了在外婆家的时候。 院子里种着桂花,等到十月,风一吹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外婆总会在树下铺好塑料纸,招呼她一起摇花。 小学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叫《桂花雨》,里面写的场景,亲切到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写的。 她不自觉说了很多,薛问均一直在听,自然地说:“好,我明天找找看。” “不用。”丁遥疑惑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薛问均顿住笔,看着手掌下的草稿纸。杂乱的圆圈占据了所有空隙,交叠着叫人眩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好像潜意识里觉得她提了,就要去找才行。 22.抑制剂 第五章 1. 南巢中学往南走个两公里就是五里路菜市场。 天还没亮,这里就已经热闹了起来。新鲜的蔬菜上沾着寒露和泥土,河鲜搅弄一盆清水,散发出腥臭。 猪肉摊前,男生举起手里的刀,咚咚两下,便将连成一片的骨头分离开。 他年纪不大,头发拢在塑料浴帽里,只穿一件薄薄的球衣,上面印着数字号码,胸前的皮围裙磨损得严重,一块儿光亮一块儿无的,耷拉下的一些皮子摇摇欲坠。 “老板,给我来二斤里脊。” “好嘞。”男生爽快地应下来,手起刀落间,斤两丝毫不差。 送走了熟客,他抬起胳膊蹭了蹭额角的汗,露出帽子底下几撮亮眼的红。 斜前方隔了一块蔬菜区,薛问均站在那里,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查勇亮。 他是来碰碰运气的。 这两天,??他没有再联系丁遥。 一是因为丁遥这周末就要做三模了,二是因为心虚。 那晚最后,他只编出来一个“看看我们两边有多少相同”的烂借口来,也幸亏丁遥没有多想,非常之坦然地接受了,甚至有来有回地表示,自己也要去查查看有没有 lifehouse 这个乐队。 他用空闲时间跑了好几家菜市场肉店,想着兴许能遇见什么熟悉的人。 学校开过很多次家长会,他不说每个家长都能跟同学对上,那也记了个脸熟,假如对上了一个,也算是个线索。 预想不错,现实也很赤裸,哪有那么多人给他偶遇的? 薛问均不是没想过其他门路,比如蹭一蹭吴佩莹的警务系统找找人。 但吴佩莹只是临时工,而且辖区仅在余江,跟南巢一点关系没有。 薛问均只得继续用笨法子。 来五里路也是想着能在刘东那里问出点什么,没成想,刘东还没找到,先看到了查勇亮。 2. 刘东身上疼了好一阵子。马上要到冬至,肉摊那边脱不开人,他只歇了一天,就又过去帮忙了。 刘龙富回收旧衣服的活儿赚得不少,但大多被他拿去喝酒了,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拿几个子给他。 刘东心里清楚他是指望不上的,想尽了法子自己保自己。 刘龙富说得好听,实际上竞赛队的钱一分都没掏过,有一部分是刘东申请的助学金,另一部分是刘东借来的,以后还得还。 紧赶慢赶到了摊子前,竟望见了查勇亮。 刘东心里有些别扭。 查勇亮也看见了他,原本就黑的脸又更黑了些。 “小东来了啊。”查父从门面里出来,背上背着半扇新鲜的猪肉。 刘东赶忙过去帮忙。 查勇亮冷不丁伸手将他推开,冷冷道:“这可没衣服给你换。” 刘东顿住脚,胡乱地将棉衣和校服剥下来,放在一边。抬起头,查父二人已经合力将那扇猪肉挂起来了。 “哟,小东,你这衣服怎么了?”查父指着他的肩膀问。 刘东垂首,这才发觉身上的毛衣不知什么时候破了道口子,看上去像一张咧开笑的嘴。 他局促地将那两瓣“唇”捏起来,小声道:“可能是在哪里绊的。” “哎哟哟。”查父冒出句无意义的拟声词,似乎是惋惜,之后便不再说话了。 查勇亮将身上的围裙解下,摔在砧板旁,蹲在墙角洗手。 刘东走到查父身边,将查勇亮撇下的围裙浴帽全部穿好。 人越来越多了,查父查母也齐齐上阵,三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闲在一边的查勇亮倒像个外人。 他估摸着时间,从房间里推出自行车。 “你别走啊。”查父叫住要走的查勇亮,“等会儿骑车带小东一起。” “我车没后座。”查勇亮回。 查父骂道:“放屁。你上次带小姑娘怎么带的?” 查勇亮不说话了。意思也很明显,就是不想带刘东一起。 查父又骂将起来,倒没说多重的话,无非就是查勇亮臭脾气,还不好好学习,远没有刘东懂事省心云云。 查勇亮已经听的很多了,满脸不在乎。 最尴尬的还是刘东。可他又没立场插话,唯一能做的就是装没听见。 他专心跟做生意,刀使得虽比不上查勇亮,那也是顺手至极。 “那又怎么了?” 不知道查父说了什么,查勇亮忽然回了这么一句。 他扶着车头,眼神一下子变得嘲讽起来,“我也没见他考得多好。” “你怎么说话的?”查父将手里的刀重重一摔,对他当这么多人面跟自己顶嘴的行径很是愤怒,想也没想就举起手掌。 查勇亮往旁边一躲,那巴掌只落到肩膀。 “我成绩差。”他看了刘东一眼,语气是惯来的阴恻,“可别让我污染了好学生。” 说完,他嘴角上扬,依旧是嘲讽味十足。 尖锐的车铃声自远处响起。 薛问均扶着自行车,站在人群外面。他又拨拨车铃,“刘东,你好了吗?” 兴奋覆盖住尴尬,刘东半天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来了。” 3. 宜州全市三模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正式模考。 不管是时间,还是答题卡等等步骤,都尽量按照了高考的规格一比一还原。 丁遥等在多媒体教室门口。 这是全校前三十的专用考场,独立在教学楼旁边,不仅比普通教室宽敞,连摄像头和信号屏蔽器都是今年新换的。 跟其他考场的紧张不同,这里的气氛反而很放松。 大家三两两地聊着上午的理综题目,商量着最后一门英语考完,晚饭吃点什么。 丁遥不禁想,要真的是在高考就好了。 那她今晚就可以去南巢,帮薛问均找找线索什么的了。 薛父薛母的电话她都尝试打过了,接电话的都不是他们,估计是后来的号主。线索算是暂时又断了。 监考老师过来开门,人群也骚动起来,丁遥也开始排队。 连续考了两天试,高一高二也要回来上自习,周日晚上的学校又重新热闹起来。 丁遥跟李施雨一前一后地将书桌搬回位子上。 李施雨苦哈哈地说:“这次我能有个五百五就不错了,三模真的是给我们增强信心的吗?我怎么觉得是给我提前打预防针的?” “去年一本线不是 505 吗?你完全可以。”丁遥宽慰她。 李施雨长长地叹一口气:“还是林川好,模考都不用考。” 两人刚坐下,林川就跟着张洋一起进来了。 越到高考,老师们的说辞就变得越柔和了,从以前的“往死里学”变成了轻声细语的“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转变得叫人猝不及防。 那头张洋忙着“简单讲两句”,这头丁遥的桌上就多了张纸条。 林川背故意贴在她书桌边,略微侧身,冲她挑眉示意。 丁遥飞快看一眼讲台上的张洋,确定他不曾注意到自己这边,才去拿纸条。 你那网友叫什么? 看来,他还没打消那点好奇。 丁遥提笔就写,刚写个草字头,又顿住了。 她跟薛问均早就说好了,尽量不让其他人掺和进来。这也是她后来跟李施雨撒谎说做噩梦,也没有把人带去看相机的原因。 既然有这样的约定在先,就算是林川也不能例外的。 这样想着,她硬生生将那草字头改成了“黄”,随手编了个名字,将纸条递了回去。 黄牧 好假的名字,一看就是编的! 林川脑子里翻出了无数个无知少女被拐卖的社会新闻,人贩子和杀猪盘的每一条行为都能跟这个“黄牧”对上。 他严肃正经地写道:你确定他是真人吗?没有骗你? 确定。 怎么确定的?你给我详细说说。 我说不清楚,反正就是确定。你不相信他也该相信我。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跟他搞什么侦探游戏啊,还是说...... 还是什么? 纸条传过去之后,迟迟不得回应,林川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又把纸条捏起来,不知道是在烦躁什么。 丁遥巴不得他不继续问,拿了卷子写得痛快。 下课铃响起,林川猛地起身,顿了两秒,将纸条拍在丁遥桌上。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李施雨拍着胸脯,抬头瞪他,“你发神经啊?” 林川不回答,埋头往外走。 丁遥一头雾水地将手里的纸条拆开—— 你不会在跟他网恋吧?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说不上是羞还是气,忿忿地将纸条撕了个稀巴烂接着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向他后背。 “林川!”丁遥控制不住地喊出来,时隔多年头一次找回以前那种强硬的语气,冷冷地说,“你发疯别对着我。” 4. 这晚,丁遥没有再说一个字,面对李施雨的好奇询问也只是摇头。 林川也心虚,更是不敢说什么。 急得李施雨跟张博文两个旁观者抓心挠肝的。 下课铃一响,丁遥就拽着书包冲了出去。 留下林川很快被李施雨和张博文拖住。 “明天再说行不行?”林川焦急地往外看。 丁遥个子小,人也灵活,几下就淹没在下自习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不行。”李施雨拦在他身前,兴师问罪,“你到底怎么惹我们小丁遥了?” “你这话说的,万一是丁遥惹了林川呢?”张博文不服气。 “你闭嘴。”李施雨斥他一句,看向林川,“你说。”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丁遥是一概不知情的,她脚步很快,连晚班公交都不想等,直接跑了起来。 热风贴着汗水呼啸而过,生出丝丝凉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川变得耀眼,成为了班上、甚至全校男生中间最出色的那个。 而丁遥一直都是那个丁遥,甚至因为逐渐明白生活的残酷,收起了所有的脾气和强硬,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希望别人不要看到自己。 林川对她那么特殊,不是没有别人猜测过有的没的,她通通不管当作不知情,只用成绩来证明,自己即便不够优越,那也足够优秀。 而那些朦胧的情愫刚冒出尖,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掐死,一茬儿又一茬儿。 对丁遥而言,那好比打了太多虫药的青菜,就算长成也是不好的。 不仅在于时机,更在于对象。 父母的前车之鉴和林川爸爸的话相辅相成,就是最好的抑制剂。 可她还是做不到丝毫不在意,更没有办法接受林川有关于她跟另一个人是暧昧关系的定论。 这让她感到生气,更觉得羞耻。 家里奇异地竟然灯火通明。 餐客厅的门后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丁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穿过黑漆漆的楼道,推开餐客厅的门,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原本靠墙摆放的方桌,此时已经挪到了中间,围坐着的除了丁建华三人,还多了个男人。 他背对着门,头发梳得整齐,熨过的短袖衬衫,显得人很是精神。腿边放着个行李箱,拉杆上挂着个粉色的礼品袋。 丁遥原本很烂的心情变得更烂。 那男人回过头来,露出和煦的笑意,就如同多年前把她的窘迫高调宣扬时一样。 “遥遥回来了啊。” 5. 丁遥自认为自己的生活不算好也不算顶差劲。 抛开父母奶奶的事儿不谈,叔婶对她已经算不错了,给饭吃也给钱,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关心、在意又或者是......爱。这些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丁遥认清楚这一点后没多久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个打杂小工。 做好份内的事,用劳动换取工钱。 丁滔也是用这种态度对待她的。 唯一例外的是丁海。 从那次目睹了她被打后,他就洗心革面了,不再追求虚荣,每天好好学习。 出于愧疚,他对丁遥非常好,好到丁滔这个弟弟都会嫉妒。 可偏偏丁遥最不想要的也是他的好。 即便年幼时她还不懂太多形容,那也不妨碍她分辨出那种好意里的特殊。 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势,并不像是对着妹妹,更像是对着一只宠物的施舍。 刚去小学,丁遥因为头发很丑,被人嘲笑过。丁海坚持送她上学,偶然撞见过一次后就找上了班主任,将她的家庭情况和盘托出,并要求班主任对她多多照顾,最好是讲给大家听,让他们都知道。 那就是丁遥自卑的开始。 可丁海不觉得,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哥哥,甚至会跟朋友说,如果不是自己,丁遥会过不下去云云。 丁海依旧是虚荣的,只不过以前炫耀的是物质,如今炫耀的是善良。 后来他长大了,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每回跟家里联系还都会问到丁遥,逢年过节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还会特地让丁滔跟丁遥学习。 丁滔本来就讨厌丁遥,被他这么无意识地反复提醒,就更加讨厌她了。 中考时,丁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成绩,一直到录取结果尘埃落定。 那时丁海也在家里,他亲自去学校拿的通知书。 一直到拆开,他都是笑意盈盈的,安慰丁遥今年二中分数线高,就算考不上也是正常的。 当看清楚上面的字以后,丁遥从他的脸上读到了很多情绪。 错愕、惊讶、不解、恼怒、生气......独独没有高兴。 看呐,这善意多么虚伪。 他们对弱者施以援手,却只想看到弱者更弱。 一旦被人爬到头上去,他们便开始惶恐、开始恼怒、开始觉得上当受骗。 可从没有人发出过求救的信号,他们不知道有些人宁可一辈子挣扎浮沉,也不想被当成个逗弄衬托的玩意儿。 6. 丁遥刚打开房门,就见到里面站着的丁海和丁滔。 “你怎么才来?”丁滔见到她就是一副嫌弃的表情,手里捏着把扇子,用力挥着,似乎在宣泄不满。 “怎么说话的?”丁海呵斥道。 他在楼上洗过澡了,考虑到丁遥是女孩子,没穿睡衣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过来。 丁遥早就猜到他会有这么一出,穿的也是长袖长裤。 她不想看他表演教育弟弟,弯腰将洗澡篮子放在墙角,淡淡地问:“有事吗?” “房间会不会太热?”丁海长了张笑脸,笑起来五官有些拥挤,“我给你装个空调吧。” “哥!” 丁遥:“不用。” 反正她也住不长了。 更何况丁海才刚工作不久,都没给父母弟弟花上什么钱,哪有给她置办大件的道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不过是客气客气。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丁海没有问原因,而是从身后拎起那个粉色的礼品袋,递过来:“明天是你生日,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这是哥给你的礼物。” 丁遥站着没动。 丁滔又阴阳怪气起来:“你干嘛呢?我哥可是专门回来给你过生日的,你别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丁滔!”丁海板起脸来,“你怎么说话的,丁遥是你叫的吗?叫姐姐。” “你管她干嘛?她就是白眼狼,你对她再好,她都不理你的!”丁滔很是不忿。 他想不通,明明自己跟丁海才是一个妈生的,为什么他每次都只顾着丁遥,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亲弟弟。 丁遥丁遥丁遥,一直都是丁遥。 丁遥成绩好,丁遥懂事,丁遥能干......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还是个女的? 还是个没爹没妈的女的。 奶奶说了,丁遥命硬,这种女的嫁人都讲不到好人家里的,以后就算被打了被骂了,还要找他们这帮弟兄出头。 丁滔想,到时候他肯定不会管的,让她被打死算了。 谁让她处处让他出丑的? 她活该。 他畅想着以后丁遥的凄惨遭遇,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丁海将脸一沉,厉声道:“你给我滚出去。” 丁滔才不想在这里呆呢,冷哼一声,走了。 丁遥仍旧站在门边,对这种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回的表演感到腻烦。 假如真的想教好丁滔,丁海大可以管教,可是他没有。他总是色厉内荏地说两句,之后再也不提,然后再循环往复。 他一直很享受这个做好人的过程,并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拯救者,从这份自以为的“拯救”里获得满足。 对此,丁遥有更贴切的形容——变态。 “我不清楚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所以想当然地买了些东西。”丁海很快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将袋子放在桌上,轻声道,“生日快乐。” 丁遥说:“我不需要。” 丁海:“别这样,我是你哥哥,别跟我客气......” “我没跟你客气,我不需要。”丁遥重复道。 丁海嘴角的笑容僵住了,半天,叹一口气:“遥遥,女孩子家的,不要总这么强硬。” “你走吧,我要看书了。”丁遥压根不接他的话茬儿。 丁海只得站起来,刚走到门外,丁遥便出声让他等等。 她拎起书桌上的东西,塞到他怀里,“东西拿走。”她说,“不要再花这些没用的钱。” 丁海前一秒还有些失落,听到后半句又笑起来:“没有没有,我不是乱花钱,我心里有数的。” 丁遥懒得说话,想关门。 “或者你跟我说你想要什么?哥马上就去给你买。”丁海伸脚挡住门,急切地说。 “丁海。”丁遥握着门把手,略提高音量,“我不是在跟你演兄妹情深。我从来没有当过你是我的哥哥,你也不用装成拿我当妹妹。既然你这么好心,非要给我送生日礼物,那你听好了,我想要的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想要我爸爸活过来,想要我妈妈没被你们赶走。” 丁海愣了,这是丁遥头一回如此直白地说这种话。这让他对这个软弱的妹妹生出了陌生。 丁遥忽然爆发的原因也很简单,她不想再装了。 高考近在咫尺,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考走,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忍着了。 她反问:“怎么,做不到是吗?” 丁海默了默,道:“大伯的事不是我的错。” “那就是我的错了?”丁遥冷笑。 “没人说是你的错。”这话丁海自己都觉得心虚。 奶奶是怎么对她的,自己父母又是怎么暗地里让他远离这个丧门星的,他比谁都清楚。 丁遥不想跟他继续争辩,她说:“你实在想做好人好事也可以,明天,我不想见到你们任何人。不要让我宰鸭子,不要让我拔鸭毛,不要把货堆在院子里等我来码。我只想一个人!” 一个人,过一个只有徐悦婉的生日。 23.恨不得 1. 一整天,刘东心里都忐忑着。 纠结了很久,还是问了薛问均为什么早上会出现在那里。 薛问均早有准备,说自己昨晚在表姐家住的,经过五里路的时候就想着顺路看看,结果碰到了他。 “那个老板的儿子,就是你之前说的查勇亮吧?”薛问均明知故问,“原来你们认识啊。” 刘东:“对,他也住我家附近,他爸以前总跟我爸喝酒什么的,我们就认识了。以前是查勇亮在家里帮忙的,后来他不愿意了,我就顶了上去。” “他一直这么......鲜明吗?” 那些话,薛问均听了个七七八八,光是旁观都能感受到这个人的 “算是吧,他从小就挺要强的。我们俩算是发小了,小时候玩儿的还挺好的,后来长大了,他乐意跟那些社会青年混混之类的一起玩,我们之间慢慢就疏远了。”刘东解释道。 “他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我也是偶然知道的。”刘东小声说,“所有跟赵晓霜走得近的人,他都看不顺眼。” 薛问均摸不着头脑。他怎么就跟赵晓霜走得近了?这不是纯属臆测吗? 他接着问:“你觉得他有可能是给我恐吓信的人吗?” “那个人还在恐吓吗?” “嗯。” 刘东垂眸思索片刻,还是摇头:“查勇亮不是那种人,他直接给你打一顿或者什么的还有可能,递恐吓信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薛问均不再继续说了。 2. 忽然出现的查勇亮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道正确答案,即便暂时还搞不清楚动机,但光是有敌意和屠宰背景这两点,就足够可疑了。 只不过喊打喊杀容易,真下手谁能有这个胆量的? 薛问均一方面无法想象凶手就是同龄的甲乙丙丁,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没有更好的怀疑目标。 难不成还能是薛志鹏终于忍不住了,要送他去陪薛衡? 算了,薛志鹏顶多是心理有毛病,还没变态到这个地步。 薛问均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干脆放弃。 他抬头看着校门口人来人往,忽然反应过来明天就是周一了,是丁遥的生日。 这两天光忙着踩点,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他心中懊恼,果断地抬脚往外走。 前两天丁遥刚跟自己提过喜欢的乐队,趁着晚自习还早,他正好去转转。 过了立冬,天便黑得越来越早,这还不到六点,就已经可以望见星星了。 连着走了几家常去的书店,老板都没听说过五条人。 薛问均忽然想到老早之前跟刘东去过的老街区。 那里店铺多,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规划不行,街窄,店铺争相往外头搭棚子扩建,一家挤一家的,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他看一眼手表,距离上课还剩半小时。 九点四十才下自习,那会儿老街区估计早就关掉了。 至于迟到,左右就是罚站。怎么比都是现在去更靠谱。 这样一想,他一路跑回学校车棚,把车骑了出来。 3.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的,动静不大却很难忽略。 她快,那人就快,她慢,那人也慢。 赵晓霜忍无可忍,顿住步子,扭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男生还是惯来的吊儿郎当,应付的语句也没有新意:“不干什么,上学啊。” “你家明明就不住这里!” 男生往前几步,赵晓霜立刻后退。 他眼神稍暗,忍不住道:“你就这么怕我?” “怕?”赵晓霜夸张地笑几声,手揣得更紧,“我才不怕你!” 查勇亮面露不屑,好似已经看穿了她暗地里的紧张。 “你不用准备体考吗?”她看到他额角新添的创可贴,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就这么闲,还去打架?” 他笑笑:“呀,这么关注我啊?” 赵晓霜一愣,怒吼道:“我才没有!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是念在以前是同学的情分上,我是善良!” 查勇亮笑容不减,甚至因为她这番炸毛的表现变得愈加玩味儿。他声音不自觉上扬:“这么着急解释干嘛?被说中了,你心虚啊?” 赵晓霜回回都说不过他,这次也不例外,“你你你”了半天,什么都没挤出来,索性撒开丫子跑了起来。 她这番动作突然,刚才还嘴硬说没跟着她的男生,立刻反应过来,很快追上,声音冷冷的,“赵晓霜!” 赵晓霜心里又是一慌,步子迈得更大了。她一直不怎么敢惹查勇亮就是怕真把他惹毛了。 他们这种在校外乱混的人,最要的就是面子,面子一旦受损,什么原则可都不好使了,非要动手心里才能痛快。 光是她碰见的打架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还有那些自以为帅气、四处挥发荷尔蒙的,一旦失败就恼羞成怒,妄图用言语羞辱,更有甚者直接动手耍威风,那嘴脸叫一个恶心。 越这么想,她就越害怕。再回头一看,查勇亮笑容已经全然不见,面目狰狞,还伸手往前意图抓她。 赵晓霜不自觉惊叫一声,一下子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竟将他甩开了一截儿。 她眼神四处搜索着,意图寻一家人多的店铺避避风头,却瞥见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刚停下自行车。 “薛问均!”赵晓霜远远叫着他的名字,奋力朝他奔过去。 她一屁股坐在后座上,拽着薛问均的衣服,一边抖一边催促道:“快走快走,别在这里!” 薛问均不明所以:“什么?” 赵晓霜惊惧交加,眼眶湿润,声线颤抖:“有人在跟着我,快走吧,我求你了。” 红灯亮起,车流争相涌入这条狭窄的马路,查勇亮被迫顿住脚,抬头望去。 方才惊恐的少女好似找到了依靠,她紧紧攥住那片衣角,昂起脸,说了些什么。干净清冷的少年垂首,嘴唇微动,随意极了的几个短句,便让她放松下来。 路灯倏然亮起,像是舞台中心的追光灯,笼罩着那对般配的主角。 少年的视线直直地与他对上。 没有责备、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是疑惑以及平静。 平静地衬托出,他此时此刻的念头多么见不得光。 自行车很快钻入高低错落的街区,像是青春诗歌里盘旋着的悠长韵脚。 查勇亮仍旧站在街边,他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他就这么看着、望着。 直到那般配的两个人消失在那片复杂的老建筑里。 4. 城市规划又新建,原本繁华的老街区逐渐没落。 薛问均车踩得飞快,一直行进到另一个出口才停下来。 赵晓霜头抵着他的背,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薛问均能感觉到她在害怕,放缓了声音:“他没跟过来。” “真的吗?” “嗯,真的。” 赵晓霜这才肯抬头,目光触到薛问均,心里一阵别扭,边拿手背擦脸上的泪痕边下了车。 “谢谢你。” “不客气。”薛问均微微颔首,“前面就是大路,你打车去学校,不会迟到的......你带钱了吗?” 赵晓霜点点头,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还有事情。”薛问均已经调转车头,正仔细分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牌。 赵晓霜看看他又看看身后的大路,心里一阵后怕。即便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她还是担心查勇亮再从什么地方窜出来。 她不想一个人单独行动,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问道:“什么事情啊?我能帮忙吗?” 见薛问均面露迟疑,她又补充:“我不怕迟到的。而且这当口让我看书我也看不进去的。” 薛问均明白,“你对这一片熟吗?” “熟啊。”赵晓霜说,“我初中就在对面,我在这儿呆了三年呢!” “那你知道音像店在哪儿吗?” 赵晓霜点点头,在前面带路。 路过好几家大点的店铺,她都没进去,而是拐进了一家很小的门面。 到的时候老板娘刚从里头出来准备锁门,见他们要进来,就停下了动作,说自己去买饭,让他们进去随便看。 赵晓霜道:“你是要磁带吗?配你那个随身听?” “不是。”薛问均说,“送人的。” 赵晓霜一顿,“......跟碰见你选礼物那回要送的......同一个人吗?” 她话说得不怎么连贯,但并不影响理解。 薛问均忽然警惕:“你怎么知道上次我是去选礼物的?” 赵晓霜一怔,“我、我猜的啊。不然你站在那儿是要给自己选手链吗?” 也是。 “嗯,是同一个。”他承认道。 赵晓霜眼睛一亮,隐隐期待:“所以你是想好买什么了呗?” “嗯。” “你要买什么?专辑?” “嗯。” “那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用不用......提醒一下你什么的。” 薛问均没听懂后半句,只是说:“当然知道。她说过的。” 照着丁遥的喜好买怎么可能会出错。 赵晓霜脚步一顿,耳朵忽然红了起来,转身道:“那我去外面等你。” 5. 一路找到了最角落的折扣区,总算是找到了传说中的五条人。 总共就两张,分别是《县城记》和《五条人》,前者是信封包装,后者是一个手缝的粗糙布包,外面套了个透明塑料袋。从袋子外头的灰尘来判断,很有些年头了。 遗憾的是,这两张专辑里都没有丁遥那晚放的歌,薛问均不死心,又找老板娘问还有没有其他的了。 老板娘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进过这两张,哪里还能找到别的。她顺势推销:“你看看别的哇,周杰伦你不喜欢吗?”说着,指了指柜台上最亮眼的位置。 薛问均本想拒绝,又看到门外候着的赵晓霜。 毕竟是顶着迟到的雷,陪他过来的,怎么说都应该谢谢人家。 这样想着,他又多拿了两盒周杰伦的专辑,一盒自己留着,一盒预备拿给赵晓霜算谢礼。 没等送出手,赵晓霜就催促着快点回学校,要迟到了。 薛问均又是一阵狂骑,到校门口的时候特地让她先走。 高中老师平等地看待每一对单独出现的男女异性,更别提他们还都在最危险的高三。 赵晓霜也是知道其中利害的,跑得相当干脆。 薛问均锁了车,紧随其后。 上楼就看到正在被教育的赵晓霜。 杨文龙苦口婆心,本来都准备放人了,一看薛问均顿时怒不可遏,非要他罚站。 为了彰显一视同仁,赵晓霜也站那儿了。 杨文龙回了办公室,走廊只剩下他们俩。 薛问均倒没什么感觉,就是连累了赵晓霜,怕她觉得丢脸。 谁成想,看见她嘴角含笑,没有半点难堪的神色。 “抱歉。”他说,“耽误你太长时间了。” “没有。”赵晓霜躲开他的视线,道,“是我要谢谢你救我。” 啊,对,查勇亮啊,从天而降的正确答案。 薛问均垂下眸子,试探道:“那个跟踪你的人,你认识吗?” 她有点不自然,“我们以前是小学同学。他现在也在我们学校。” “他为什么跟着你?” 赵晓霜顿住了,嗫嚅半天,道:“他有病。他.......他拿我寻开心呢。反正,我害怕他。” “他没做其他过分的事吧?” 她摇头,又道:“但我就是害怕。” 他跟着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谁知道这样下去,会不会做些有的没的。 查勇亮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打架逃课抽烟,什么出格干什么,就跟有暴力倾向似的。前几年还把人打伤了,他家里赔了好大一笔钱。他只消停了一阵子,转头就又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了。 而且,他哥还杀过人。 不过最后这点,赵晓霜并没有说出来。 薛问均说:“下次他再跟踪你,你可以报警。” “那多尴尬啊。” “那就找老师、找家长,实在不行,找我们帮你也可以。”薛问均道。 赵晓霜抬起头,激动地确认:“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认真地说,“只不过还是报警更安全一点,毕竟他们比较专业,也能......” 赵晓霜嘴角一翘,只是听着。 “哦,对了。”薛问均说完顿了顿,将口袋里的磁带递给她,“这个送给你。” 赵晓霜好像是冻到了,耳朵跟脸都通红通红的。 “谢谢。”她咬了咬唇,接过磁带,将衣领立起来拉到顶,半张脸都缩了进去。 薛问均应了句不客气,心里却满是疑惑。 这天有这么冷吗??? 6. 丁遥如往常一般起床,意外地收到了薛问均留给自己的纸条。 他约她今晚见面,有事详谈,让她没时间就回他,有时间就不用了。 她当然有时间。 只要丁海不作妖,她有的是时间。 而且她也有事情要跟薛问均说的。 这几天的录像一天比一天暗淡,像素也变得模糊,连墙上的日期都看不清楚了。 似乎这种变化早就开始,只是积累到了这段时间,才会显现得这么明显。 她不知道这是相机的功能出了问题,还是他们找对了什么线索,让既定的凶杀变成了未知。 她个人当然希望是后者。 丁遥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直接快捷键拨号。 寄件人的号码依然是关机。 她有些失落,犹豫很久,还是写了条短信发出去。 洗漱完毕,迎接她的依旧是满院子等待处理的鸭子。 六点三十,她准时出门,乘上公交车。 远远地,就看到林川在学校大门口站着,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丁遥企图混在人群中间,还是被他一眼锁定。 “别跑。”林川一伸手就抓住她的书包。 她往旁边欠身,想挣脱开。 “丁遥!”他提高音量,在她看过来后又松开了手,“对不起。” 丁遥不回应,将歪了的书包带拨正,低头往前走。 林川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边:“我错了,真的对不起,深刻反省过错误了。我不应该那么说你,也不应该干预你的隐私,我......我人脏,所以才看什么都脏。对不起,别生我气了好不好?丁遥,好丁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再也不提了......我发誓!我发毒誓,不然我天打雷劈!好嘛,我知道自己十恶不赦......那你生气,也不要在今天好不好?你明天再不理我行不行?能不能暂停一下,你短暂忘记一下,就今天。你开开心心地过今天好吗?” 他语气殷切,到最后已经成了种哀求。 丁遥经过一夜的冷静,又有丁海这个更让人恼火的做对比,对林川的气已经消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心里还别扭着。如今由他这么一说,缺着的两三分也补起来了。 见她表情松动,林川悬着的心也略微放下,不给她反悔的机会,接着吹捧:“我就知道你大人有大量,从来不会跟我这种龌龊小人一般见识。” 丁遥话里带刺:“你要是能说到做到就好了。” “我一定不瞎猜了。”林川伸出指头发誓,表情认真,“我用脑袋担保。” “谁管你啊。”她别过脸去,掩饰上扬的嘴角。 7. 到了座位上,张博文便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了。 林川比了个的手势,示意一切顺利。 复习课听得人昏昏沉沉的,丁遥本来睡眠就不足,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她是被李施雨推醒的,醒的一瞬间就动起笔。 “老张来了。”李施雨悄悄提醒她。 丁遥尽量自然地调整姿势,意图让刚才快趴在桌上的动作变成写不出题的懊恼。 张洋站在门口:“丁遥,出来一下。” 丁遥暗道糟糕。 “你家里人来电话了,说你奶奶出事了,现在弄到县医院去了,让你马上过去一趟。” 丁遥懵了好一阵子,“我家里人?” “说是你哥。” “......是他让我过去的,还是我奶让我过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给你请了一天的假,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过去吧。我听着电话里挺着急的,说是他们都在等你。” 丁遥稀里糊涂地回了教室,收拾起了东西,张洋把在上课的老师叫到门口说明情况,班级一时间骚动起来。 李施雨更是大惊,“不至于吧,就是打了个瞌睡,就让你回家了?” “不是,是我奶奶……出了点事情。” 她动作很快,就挑了几张卷子。 既然他们都在等自己,那看来是出了很大的事情,不然不可能通知她过去。 “等等。”林川忽然回头,从桌子里摸出一个方方的盒子,塞到她包里,面对她的疑惑,解释道,“晚上回去看。” 丁遥应了声起身预备离开。 “诶丁遥。”林川又叫住她。 “怎么了?” 他迟疑着,突如其来的事情让那句生日快乐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什么,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8. 丁遥直接坐的去医院的公交车。 轻车熟路地直奔肿瘤科,还没来得及问护士,就碰见打水回来的丁海。 “遥遥。”他仍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想当然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丁遥蹙眉:“你什么意思?” “你啊,总是嘴硬,说什么不想见到我们,实际上呢,比谁都珍惜这个家。”丁海像是掌握了什么关键性证据,悠然道,“不然怎么会火急火燎地过来。” 丁遥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差点骂脏话。 她为什么火急火燎? 因为她以为人要死了! 结果呢,这只是他用来证明,她心里有他们的一个感性实验。 “你别担心。奶奶是有点不舒服。”丁海道,“医生看过也打了针,已经好多了,不出意外下午就能出院了。” 丁遥长吸一口气,生生压住骂脏话的冲动,转身就要走。 “诶,你别走,来都来了。去见见奶奶吧,你不是也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吗?” 丁海语气越和煦,丁遥就越窝火。 她忍无可忍:“你怎么想的?她想见到我?她恨不得我去死!” 丁海一愣,“你,你是不是还记恨着小时候的事情?是,奶奶是脾气不好,但她绝对没有讨厌你的意思,她就是好心办坏事,不知道应该怎么教育你,才......” “教育?”丁遥冷笑,“那她‘教育’我的时候,你躲什么?你怕什么?你怎么不让她也好心办坏事,教育教育你?” 丁海用那套万能公式,转移话题,“你现在还小,你不懂大人的苦心。来,跟我过去,奶奶是想着你的。” “丁海。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根据你的设想往美满大结局去走的。你在社会上没办法改变任何人,所以就想着在我身上找存在感是吗?”丁遥抱着手,冷冷道,“你把我诓来,证明自己的能力,等我挨骂挨打之后,你再跳出来动动嘴皮子安慰我?显示自己道德高尚?” “我不跟你争辩这些,等以后你就知道,我是为你好的。”他面带微笑。 那笑容让丁遥恶心。 她冷笑:“好啊,那就去啊。去看看你是怎么为我好的。” 9. 丁奶奶正在睡着,叔叔婶婶都在床边坐着玩手机,短视频外放得震耳欲聋。 丁遥停在门口,任丁海过去将奶奶摇醒。 “奶奶,你看谁来了。” 丁奶奶掀起沉重的眼皮,往门外看,只一秒就破口大骂:“滚!快滚!谁让这臭撇役来的!” 她操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往门外摔。 “滚啊!谁叫她来克我的,谁叫的?你快滚,别让我看到你!害死我儿还不够,还要来害我,你个臭撇役。你怎么不死呐,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啊!” 丁建华夫妻俩连忙拦住她,一边的丁海已然僵住了。 丁遥抱着手,面带嘲讽地望向他,很快转身。 “遥遥。”丁海追了出来,“奶奶是病糊涂了......” “你开心吗?丁海。” 他愣住了。 丁遥站在凉飕飕的走廊,苍白瘦弱得像株枯败的草。 她抬起头,一脸漠然,平静道:“你毁掉了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十八岁生日。” 24.碰钉子 1. 丁遥在路边招手拦下了辆出租车。 反正心情已经被毁了,还不如用这难得的假期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她拉开车门道:“去南巢中学。” “哪儿?”师傅没听清。 “南巢中学。” “六十。” “......” 半小时后,丁遥坐在公交车上,抬起脸感受着空调直下的凉风。 不就是时间吗,她最多了。 前后转了三趟车,南巢一中的轮廓终于变得清晰。 校门口停满了车,有送饭的,有接孩子的,挤挤攘攘很是热闹。 丁遥在路边买了个饭团,捂住校服上余江一中的字样,跟在一群拎着饭的学生后面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南巢一中圈水而建,教学楼之后就是一道跃水桥,修得跟马路似的。 公告栏上一整面展示着学校里的先进学生,丁遥不自觉停下脚步,意图在那堆照片里找到熟悉的面孔。 她想,既然轨迹这么相似,万一这个世界的薛问均搬到南巢了呢? 然而却是徒劳。 不仅没有薛问均,连薛问均提到的几个南巢本地人:刘东、查勇亮、赵晓霜,也通通不在。 丁遥傻眼了。 这什么情况? 这些人明明是薛问均高中之后才认识的,就算是十年前的蝴蝶效应也不至于把这些人全部影响了吧。 不过特级教师那栏倒是有杨文龙。 她松了口气,还好,不算是一无所获。 找了个面善的女生问到了高二老师办公室。到了地方敲开门,里面只有个男老师,踩在凳子抬手调着空调叶片,见她探头,问道:“你有什么事?” 丁遥抱着书包,恭恭敬敬地叫人:“老师好,我找杨老师。” “哪个杨老师?教什么的?” 她一愣,语气迟疑:“实......实验班吧......教物理的。” 男老师疑惑地“嗯”了声,低头道:“实验班物理老师是我啊。” 丁遥呆住了,他就是杨文龙? 别扯吧,他顶多就三十出头,怎么可能跟薛问均爸爸是发小,而且他这脸跟外头的照片也对不上啊。 “我......我找的应该不是您吧。” 男老师从凳子上下来,点点头:“那确实,我也不姓杨。” “……我找的是杨文龙杨老师。” “啊,你说杨老师啊。”男老师做恍然大悟状。 丁遥连连点头。 “可是。”他顿了顿,“杨老师已经退休了呀。” 2. 丁遥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来的,脚步虚浮得好像踩在了棉花上。 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将她包裹着,耳边却仍清晰地浮现着男老师的话。 “杨老师年初就退啦,回家带孙子享福去了。” “那您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吗?” “他儿子那儿吧,具体哪儿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一家全都过去了。你找他做什么呀?” “我......我爸是杨老师以前的学生,就托我给他带声好。” “啊呀,那还挺巧,杨老师那是桃李满天下啦。我以前也是他学生呢。不知道你爸爸是哪一届的啊?没准,我还听过他名字呢......” 到目前为止,薛问均提到的所有人,不管是十年前就认识的,还是十年后的现在才熟悉的,通通没了下落。 就好像有一只黑手,把火车推离了原本的轨道。它生硬地斩断了所有的线索,为了把这场侦探游戏的难度等级上调,连基本的逻辑都不管不顾,简单粗暴地将原因归于十年前薛问均家的搬离。 这不科学! 丁遥恍惚地出了教学楼,快到校门口忽然转身,再次往那间办公室奔去。 “老师。”她猛地推开门,额头满是汗水,看向吓了一跳的男老师,“您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你说。” “能不能帮我给杨老师打个电话?” 3. 人上了年纪之后,精气神都远不如以前了。 杨文龙对着镜子发现有冒出了一茬儿白头发,叫来妻子帮忙。 他坐在阳台,脖子上套着个围兜,妻子站在他身后,将塑料碗里混合好的药水涂在他的头发上。动作轻柔,叫人昏昏欲睡。 手机铃声忽而响起,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杨文龙打了个激灵,头皮一下子触到冰凉的焗油膏,“嘶”了声。 “别乱动。不然涂到脸上洗不掉,漆黑一块,看你怎么出去见人。”妻子喝道。 “你能不能先等等,我接个电话。”他低声下气地打着商量,得到许可才接起来。 “喂,你好。” “对对对,是我。怎么了?” “行啊,可以可以。” “不麻烦不麻烦,嗯......再见再见,嗯......嗯好。” “什么事儿啊?” “没事儿。”杨文龙将手机揣回兜里,舒服地靠回椅子里,懒洋洋地说,“学生请假。” 吴佩莹挂了电话,抬起头道:“行了,请好了。” “好。” “你真不用去医院吗?”吴佩莹伸手欲摸他的额头,被躲了过去。 “没事。”薛问均声音沙哑,“我就是头有点晕。” “别那么紧着学习。”吴佩莹说,“身体是第一位的。” 他缩了缩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淡淡道:“嗯,我先回去了。” 薛问均今早才想起来丁遥没有机,唱片就算买了也不能听。 晚上再买时间上有点来不及,他干脆请一下午假,多比几家店,买个好一点的机子。 毕竟是救命恩人,应该的。 到了家,他第一时间去看书桌,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纸条。 桌面上空空如也,不仅如此,电视上架着的相机也不见了。 心脏骤然一缩,薛问均连忙寻找起来。 桌面、抽屉、书架、地板。 一无所获。 薛问均趴在地毯上,阳光下照在眼前,里面跃动着的浮尘,细小的、闪烁的、成千上万。 是这些拿走了相机吗? 不可言状的粒子,又或者是虫洞的自我坍缩。 他荒谬地想。 他起身,奔到书房,拿起座机给吴佩莹打电话。 一连按错好几个数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发抖。 “相机?我拿走的。” 薛问均松了口气,接着又愤怒,质问道:“你拿我东西做什么?” “我看你平时也不用啊。豆豆他们学校下午文艺汇演,说想拍照片,那带手机过去又不合适,我就想着拿那个相机好了呀。”吴佩莹不明白他哪来的火气,“你这么生气干嘛?我又没翻你别的东西。” “他在哪儿?”薛问均一点要反驳的心思都没有,“豆豆在哪个班?” 4. 城南小学。 操场上人头攒动,小孩子们闹哄哄的声音特有的尖细,吵得人心里烦躁。 另一侧废弃的露天水泥舞台边,围着一圈小学生。 他们分立在舞台两边,有的弯着腰,有的蹲着,看着那条贯穿于舞台的排水沟。 那洞约莫六十公分宽,黑漆漆地,通向另一段,而此时另一端的光却被遮了个七七八八,里面模糊着有什么东西在耸动着。 “加油,加油!” 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他们的热情被点燃,齐刷刷地喊起加油来。 很快地,一只瘦弱漆黑的手从那洞口伸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一拥而上,只见那颗毛茸茸的头昂了起来,笑着露出口歪歪扭扭的牙。 在欢呼声中,他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巴,从同伴手里拿过棉衣,眉飞色舞地对身前站着的小胖墩道:“到你了。” 小胖墩脸色煞白,看着那漆黑的洞口,冷哼一声:“我才不钻。” “你是不是害怕啊?”黑脸男孩儿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身后是簇拥着他的男生。 “我才没有呢!”小胖墩抱着手,嘴硬道,“我在北京不知道玩过多少次鬼屋,我才不害怕呢!” “哼,你连这个都不敢钻,你是胆小鬼。” “对,胆小鬼。” “我才不是!我玩过的鬼屋可很吓人的,那些鬼就贴着你的脸。”小胖墩涨红了脸,“算了,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你们都没去过北京,根本都没见过!” “别听他的,他又在吹牛。他连北京天安门都不知道在哪儿,他没去过北京!” 小胖墩谎话被拆穿,仍旧狡辩:“我知道,天安门,天安门就在北京,在……我......我跟你们说不清楚。” “吹牛了,又吹牛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人开始起哄,他们将小胖墩围住不让他走,嘴里的话最后演变成一种口号——阿哟,胆小鬼吹牛咯。 黑脸将他往洞口推了一把,道:“快钻。” 小胖墩哪里敢,梗着脖子说什么都不肯。 他们就上手,把他按倒,硬往那儿洞里塞。 薛问均远远地就看到那儿一处热闹,刚凑近要一看究竟,就见猛然跑过来一个寸头小男孩。 他头发剃得很不均匀,黑一块白一块儿的,乍一看还以为是长了癞子。 “不准动!”他大声喝着,拨开人群,拽住黑脸的衣领往后扯,“松开!我告老师了!” “啊呀,丑麻子来救胆小鬼咯!他们俩是一家咯!” 众人又哄笑起来。 小寸头耳朵一下子红了,他咬着牙,猛地爆发,一把拽住黑脸的头发,疼得黑脸一下就松了手,大叫起来。 这还没完,小寸头勒着他的脖子,将人放倒在地,接着一屁股坐在黑脸身上,取下鞋,抵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说:“不准动!再动我打死你!” 领头的被制住了,起哄的很快就收了手,一个个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黑脸又羞又气,却又无力反抗,只能破口大骂:“你干嘛救胆小鬼!我知道了,你喜欢他!咦,你好恶心!” 小寸头面无表情,一手捏住他的脸,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鞋,然后猛地往下拍。 黑脸动弹不得,吓得眼睛紧紧闭着,惊叫出声。 一阵风落到了耳边。 他睁开眼,小寸头嘴角抿成条线,面无表情地说:“胆小鬼。” 说完,小寸头起身,将鞋穿上,拉起瘫坐在地上的小胖墩,走了出去。 远处的薛问均整个人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里。 震惊的原因有二。 第一,那个小胖墩就是他表侄豆豆。 第二,现在的小学生打架都这么牛的吗?竟然还懂羞辱? 5. 直到走回了班级方阵附近,小寸头才松开了手。 “喂。”小寸头很高冷地说,“为什么撒谎?” 小胖墩脸通红,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一开始他没想过撒谎的。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来自七台河,大家都不知道在哪儿,他就说在北方。 于是他们就以为他是北京来的。 他是想解释的,但后来发现,大家都对北京很好奇,对他也特别热情,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要跟他做朋友。 他享受这种感觉,所以就默认了。 直到谎言被揭穿,那些喜欢他的同学一下子就讨厌他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能继续撒谎,说自己在北京如何如何,可是越说漏洞就越多,到后来,每个人都觉得他是撒谎精,吹牛狂,都不跟他玩儿了。 “不想说算了。” 小寸头上下看看他,很是嫌弃,“白长这么多肉了,连架都打不过。” “......” “下次他们再这样,你就狠狠地打回去。”小寸头颇有经验地样子,“他们才是胆小鬼,你要动手,打狠狠的,打得他们不敢来惹你!” “......那他们告老师怎么办?” “那就比他们更先告老师!反正是他们先动手,他们理亏......就算不是他们先,那也是他们先错!反正大不了挨几板子,罚罚站。我们不亏。” 薛问均:...... 这得是打了多少次架才得出的结论啊。 真·老油条。 小胖墩一脸恍然大悟:“有道理。” “......” “豆豆。”薛问均觉得自己这个长辈应该出面了。 小胖墩抬起头,诧异道:“咦,文文舅舅。你怎么过来了?”顿了顿,警惕起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会刚刚全都看见了吧? 呜呜呜,好丢脸啊。 薛问均懒得纠正他发音错误,说:“相机在你这里吧?” 小胖墩点点头,在身上摸来摸去,总算在最里面的毛衣口袋里摸了出来。 也幸亏藏得深,刚才一阵乱斗都没有弄坏。 薛问均预备去拿,他却一缩手,“哎,不行。姨奶说了给我用的。” “你没用完?” 他摇摇头:“我们还没开始卖东西呢!” 薛问均一脸疑惑:“开始什么?” 6. 城南小学今年换了个校长,鼓励新式教育,以三年级做分水岭,三年级及以下的孩子,在这次的文艺汇演后将参与进买卖活动。 校方的目的旨在鼓励小朋友们大胆发言,锻炼动手能力的同时发展社交能力。 薛问均搞不懂,他只知道自己是必须要拿相机走的。 但他拿不走。 因为小胖墩的摊子就是给人照相的。 ...... 薛问均无可奈何,又看向旁边的小寸头。 他桌上就放着几张纸,一根缠满了透明胶的自动笔,半截矿泉水瓶,没了。 “小朋友,你是准备卖什么啊?”他好奇地问。 “卖字。” “唔,那看来你的字很好看了?” 小寸头抱着手,撇他一眼,依旧高冷:“你看看就知道了。” 好装啊。 为什么会被个小学生装到...... 薛问均说:“那你写吧。” 小寸头拿起笔,问:“写什么。” “生日祝福会写吗?”薛问均想了会儿道,“就写生日快乐。” 小寸头指了指桌角的矿泉水瓶明示。 薛问均哑然失笑,从兜里摸出一张二十块钱,折好放在瓶子里:“这够吗?” 小寸头小脸紧绷:“原则上来说,我们是以物换物。” “什么意思?” 小胖墩补充:“就是不收钱,换东西。” 薛问均表示了然,伸手欲取回钱。 小寸头却将瓶子往后一拿,指了指小胖墩,依旧严肃道:“但看在他的份上,我收下了。” “......” 倒也不必如此勉强。 小寸头不知道对这张纸下了多大的功夫,一直到快放学了才塞给薛问均。 “别打开。”小寸头说,“回去看。” 薛问均觉得好笑,跟小孩儿呆在一起,语气也变得幼稚了。“有什么玄机吗?” 小寸头点点头,不知从哪里学来台词,道:“天机不可泄漏。” 薛问均顺了他的愿,真的没拆开。 直到放学,豆豆才将相机还给他。 这些小孩儿就跟做善事似的,这么多要照相的,没一个考虑过照片怎么导出,全都是拍了,看了眼,就兴冲冲走了。 薛问均在一边都看傻了,忽然觉得自己这相机沉甸甸的,这些照片十年后,可就全都是他们的回忆了啊。 豆豆交了相机也没走,在兜里又掏啊掏的,掏出那张折起来的二十块钱,递给他。 “我同桌写错了字,让我把钱还给你。”他说。 “怎么叫你还?他人呢?” 豆豆老老实实地说:“他怕自己反悔。” 薛问均又是忍俊不禁,心说这小孩儿还挺有职业道德。 7. 秀水花园是余江县第一批小区,始建于年代,因为周边分别是实验中学、实验小学,曾是余江单价最高的小区。 现如今硬件设施虽然跟不上趟了,但因为地理位置价格仍旧辉煌。 楼道口密密麻麻地停着电动车自行车,稍一动弹,便惊起阵连绵的警报声。 丁遥小心地避让着,好不容易进了楼道,接着一口气爬上四楼,认真核对门牌号。 402 这就是薛问均的家了。 不,应该说,以前的家。 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住在这儿。 不过不管是谁,都有可能会有前任房主的电话号码。 她满怀期待地敲了一阵门,一点回应都没有。她耳朵贴在门上,半点动静都没有。 没人么? 她稍做迟疑,敲响了对面的门。 这次倒很快应声,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阿姨,身前系着围裙,明显在做饭。 “诶,你是哪位啊?” “阿姨好。我是找您对面那家人的。敲了好久门,都没见到人,想问问您他家是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找对面做什么?” “我......我家里想租房子。” “哦哦哦,陪读是吧?我没见过对面人诶。” “是没人住吗?” “那我不晓得诶。我这学期才搬来的,没见到过对面有人出入的。你要租房子可以看看楼道的,一般房子出租都在那里贴广告的。” “好......谢谢您。” “不客气。” 砰—— 门关上了。 丁遥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那种无力的感觉来了又走。 她下了楼在那层层叠叠的租房卖房小广告前停下脚步,仔细寻觅着,不放过任何可能性。 杨文龙的电话打不通,薛问均家也进不去。 每次一有希望就会紧接着跌到谷底。 碰壁、碰壁、又一次碰壁。 她慢吞吞地走出去,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 原来十八岁的生日并没有好运加成。 它糟透了。 “丁遥?”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抬头去看。 熟悉的、有些高的身影,逆着光看不大清。 “......吴老师?” 吴远航身上钥匙当啷作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不上课?” 丁遥有些心虚,又想到自己是请了假的,遂理直气壮:“来找人的。” 吴远航点点头:“那你现在是......?” “要回去了。”丁遥说,“您呢,您怎么在这儿?” “我住这儿呀。” 吴远航笑了,摇了摇手里的钥匙,似乎是佐证自己的说法,“402。” 25.逃跑吧 1. 夕阳落得正好,照得桌上摊开的手机零件闪闪发光。 一阵一阵的手机铃声,从远处传来,平添几分喧嚣与诡异。 笔尖在草稿纸上不停摩挲,发出沙沙声。 外头,刚放学回来的丁滔终于接起柜子里响动的手机。 从他回答的只言片语里可以知道,丁建华等人要送丁奶奶回乡下去,顺便就留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再回来。至于丁滔,被安排去了舅舅家过夜。 没有大人拘束,丁滔乐得自在,很快就收拾好东西走了。 丁遥脑子很乱。 从得知吴远航住在 402 的时候,就一直乱着。 假如是其他人,她大可以编出一个跟前房东是亲戚或者其他的胡话,可吴远航是知道她家里情况的,这种话是没法糊弄的。 于是她只能装出好奇的样子去问—— “您租的房吗?” “不是,是我家里的老房子。” “多老啊?” “小区在的时候,我爸妈就住这儿了。你说是多老呢?” “他们现在也住这儿?” “那倒不是,他们早就定居到别处了。” 丁遥脑子发麻,脱口而出:“那您是独生子吗?” 吴远航嘴角笑容变得很淡,眼神中多了些冷硬和戒备,像是被踩中了什么痛处。 很快,他便调整过来,半开玩笑地说:“你的好奇心一直这么重吗?”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走穿联。 十年前搬离的薛问均和十年后出现在这里的吴远航。 他们看过同一本书,知道同一个池塘理论,擅长同一科目,甚至住过同一个房子。 丁遥很明确地认识到自己忽略掉了什么。 一个细微却关键的东西。 它藏在过往的枝节里,藏在所有的惯性思维之后。 而它是解开一切问题的答案。 是挽救镜像世界里薛问均的关键。 她按了按发僵的肩膀,打开袋子,拿出个面包吃了起来。 松软的面包被划开,夹着绵绵的奶油,依然是记忆里的香甜味道。 吃了两口,她摸到手边的打火机。 咔哒,咔哒。 火苗窜起又被吹灭。 丁遥闭上眼睛,如先前很多个生日一样,假装这就是自己的蛋糕。 她舍不得吃太快。 等嚼完再睁眼时,正对上了电脑屏幕里薛问均有点懵的神情。 丁遥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咳咳......什么时候......”她断断续续地问。 薛问均明白她的意思,直接回答道:“就刚刚。” 刚才她一脸认真地闭眼吃面包,搞得他也不敢随便出声。 丁遥拍着胸脯,又喝了几口水,才算是缓过来。 紧接着她又开始烦恼,回顾今天的一切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先说杨文龙还是先说吴远航? 哦,对了,还有那逐渐透明的预知录像。 每一桩都有些难以启齿,还不容易说清楚。 她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请假了。”薛问均反问,“你呢,你怎么也这么早?” “我也请假了。”丁遥说,“我去南巢了,找你说的杨......” “好了。”刚起了个头,薛问均就打断了她,“今天不要说这些事情了。” 她一愣,喃喃道:“什......什么意思?” “谋杀,凶手,线索什么的,通通不要讲。”他身子略微后退,从底下拿上来一个盒子,摆在桌上。 修长的手指握住垂下的丝带,他抬起眸,认真道:“今天,你只要开心就好了。” 粉色的丝带被拆开,上面的盖子随之去除,露出里面的蛋糕。 奶油裱花簇拥着鲜亮如玛瑙般的草莓,漂亮又精致。 少年黝黑的眼眸泛出几丝清冷的柔和,淡淡的,像是微风。他笑笑,语气更加温和:“丁遥,生日快乐。” 2. 薛问均并没有打算买蛋糕的。 但路过烘焙店的时候,看到玻璃橱窗里的新款式,忽然就又改变主意了。 可以在生日吃到蛋糕是会快乐的吧。他想。 尽管从没有体会过这种快乐,他也不想让丁遥缺席,所以就自作主张了这么一回。 现在看来,做得不错。 丁遥一副震惊得说不出来话的样子,但没有半点忌讳和排斥。 薛问均在镜头前挥挥手,“喂,傻了?” 丁遥终于回神,局促道:“不是,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是她记忆中收到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生日蛋糕。 以前林川也谋划过要给她过生日的,丁遥说自己不喜欢吃蛋糕,让他不要浪费钱,多送自己几套卷子就好了。 林川信以为真,从没有怀疑过。 只有丁遥心里清楚,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喜欢。 因为没有能力同等地去回应这份付出,所以即便渴望,也不要。 现如今,一个从未真实出现在身边的人,忽然捧着梦中??一般的蛋糕,祝她生日快乐。 “应该?你什么都不用做。”薛问均小心地躲开那些漂亮的裱花,将数字蜡烛插在中央,“你的生日,只要吹蜡烛就好了。” 丁遥鼻头一酸,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唰地掉了下来。 一直以来,丁遥最常跟自己说的一句话是“不需要”。 不需要礼物、不需要“家人”的关心、更不需要难过。 她瞧不起丁滔仗着家里的庇护横冲直撞,觉得他没用又没出息。 可扪心自问,一路看着丁滔众心捧月地长大,她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羡慕吗? 当然是有的。 丁滔也好,丁海也罢。 他们再做错,再没有出息,都有退路,都有兜底,在落下的时候永远会有人托住他们。 她没有。 她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所以那些东西、那些情绪是不需要更是不许要、不能要。 而此时此刻,一个漂亮的蛋糕引出了所有。 多年来积攒了好久好久的、不敢袒露的难过、悲伤、自卑、脆弱,在这个十八岁的夜晚冲破了阻拦,它们在一起翻滚,糅合,打破又重塑,成为一朵轻飘飘的云,然后升高再升高,在她的心里下了一场雨,最后云散雨停,有什么跟着从身上剥离开了。 少女泪眼婆娑,薛问均吓了一跳,连连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不是。”丁遥摸着脸颊上的冰凉摇了摇头,哽咽道,“是我觉得幸福。” 这回轮到薛问均傻眼了,他罕见地愣着,一边消化着这么重的词汇,一边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难过。 那是一种无力与遗憾。 他只能坐在这里,用苍白的话语说些大道理,却连最简单的帮她擦掉那些眼泪都做不到。 丁遥抬起脸,望向窗外那一轮圆月,她望得有些痴了,情不自禁道:“薛问均,我们一起逃跑吧。” 3. 因为无人问津,屋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丁遥一边被呛得直咳嗽,一边将那些报废的电器家具往旁边拖。 不远处放着的相机屏幕上,是画幅小得可怜的薛问均。 他声音隔得有点远:“你一个人可以吗?” “放心吧,这是我住的那个仓库的屋顶,平时就堆堆不要的东西。” 她抹了把额头的汗,将怀里的破衣服摊在空地上,接着从怀里摸出那根改造过的数据线。拿起相机,紧张地说:“那我开始了?” 镜头没对准她,薛问均看不到她的脸,但从表情上看,他也有些激动,重重点头:“嗯。” 丁遥深呼吸,将数据线的另一端插到手机上。 手机屏幕忽然被一连串的马赛克占据,连续几下的闪烁后,马赛克一行行褪去,逐渐浮出清晰的画面。 成功了! 丁遥忙将相机和手机背对背放着,露出镜头对着自己,兴奋地问:“你现在可以看到我吗?” 薛问均摇头:“看不到。” 丁遥又打开手电筒试了试,薛问均那边还是看不到。 她心想许是拆手机的时候按错了什么接口,于是便将手机背了过来。 “看见了。”薛问均道,“就是角度有点奇怪。你是低着头做什么吗?” 丁遥一愣,缓缓举起手机镜头,“那这样呢?” “正常了。” 原来连接相机之后,相机的镜头功能就会被连接物的替代吗? 那万一是有自拍功能的手机呢?选哪个摄像头?难不成要提前调出手机相机来设置吧? 什么邪门的原理,一点都不科学! 算了,不重要,能够看见就是好的。 丁遥盘腿坐下来,将蛋糕放到身前,道:“不好意思啊,我还得高考,暂时跑不远。“ 薛问均有些好笑:“这么说考完你就要跑远远的了?” “当然。” “那你准备跑去哪里?” “去找我妈。” 丁遥脱口而出,旋即慌乱。 她不想让薛问均知道太多,她怕在他的眼睛里见到同情。 于是紧接着便说:“你呢,你高考结束准备去哪里?” 薛问均果然被后半句吸引了注意。他微昂下巴,有点臭屁地说:“我应该不会高考。” “哦对,你是要保送的人。”丁遥语气轻松,“真羡慕啊,什么都会。” “才没有。” 她笑道:“你确定要跟我谦虚吗?我可是偷偷观察了你很久很久的。” 薛问均想到那些被她单方面“窥视”的日子,耳朵有些热。 丁遥躺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蓝紫色的天幕垂着,风吹开遮盖的云,露出圆圆的月亮。 “薛问均,你有没有看过《神秘博士》啊?” “你真是问到了唯一一部我看过的电视剧。”他笑道。 “真的吗?”丁遥也感到惊讶。 刚确认两人在平行时空的时候,她列举过很多自己世界的名人,包括电视剧电影,薛问均对物理科学家之类的门清儿,对其他东西则是一无所知。甚至连转发锦鲤和 c 位出道的梗都听不懂,跟活在上个世纪似的。 “真的。”为了佐证,他还补充道,“我以前都是用 dvd 看的。” “那你记不记得有一集是十一博士穿越回梵高的时代啊?” “十一博士?”薛问均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我只看到了第十任。” 丁遥叹气,惋惜道:“那你真的错过了,超经典的一段。” “你给我讲讲吧。”他说,“我想听。” “唔那好吧,简单来说呢,就是博士在梵高的画里看到了外星怪物,为了修正这个因素,他决定带着艾米——就是他的助手——穿越回去。” 跟很多故事的打怪一样,他们最后杀死了怪物,却也得知了怪物袭击人的原因——恐惧。 因为害怕,所以它不断地伤人,就像当时的人们害怕“疯子”梵高一样。 夜晚,三人躺在草坪上,一起仰望着星空。“疯子”梵高同两人介绍着自己眼里的景色。 “夜空,它并不是漆黑一片的,它是深与浅的蓝,风在空中旋转成漩涡,星光在漩涡里闪耀燃烧。” 这是疯子眼中的星月夜,是后来被誉为最天才的画家梵高的《星月夜》。 “其实,我一直过的都是农历生日,四月十六。大家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妈妈告诉过我,我出生的那天,月亮很漂亮,白白的,亮亮的。”丁遥声音越来越低,柔润的眸子里印出亮堂堂的月光,“我猜应该就像,今晚这样吧。” “你看见了吗?”她说,“今晚的月亮,很美很美。” 薛问均抬头看向窗外,天空雾蒙蒙的,路灯冷白的光晕里是飘洒着的细密雨丝。 这是一个不正常的、有些阴郁的冬天。 他挪回视线。 少女秀气的侧脸陷在皎洁的月光里,泛着层细腻的白,她嘴角微微笑着,安静又温柔。 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 薛问均道:“嗯,很美。” “好奇怪啊。”丁遥摸着胸口,愣愣地说,“我忽然好想见到你。” 就像梵高遇见的那两个奇怪的、却理解他的人一样。想你可以也到这片屋顶来,和我一起看看今晚的月亮。 夜风温柔,半晌,薛问均的声音才传来,低沉的、近在咫尺的,好像真的也在她身旁。 “嗯,我也是。” 很想,很想见你。 但是好可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条闪烁着的漫长银河。 他们无法跨越宇宙。 他们不会见到了。 永远不会。 4. 这个略带悲伤的认知,让二人情绪都有些失落。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见到。”薛问均自作聪明地安慰她道,“毕竟在你的世界也会有另一个......” 丁遥明白他什么意思,蹙眉反驳道:“那怎么能一样!” 她坐起来,一脸认真:“你是你,他是他,就算是镜像世界,你们也是不一样的。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谁的替代品,也永远不会被人替代。” 我想见的只是你。 我眼前的这个你。 心跳似乎停了一下,先前那阵异样千百倍地迸发出来,气势汹汹地将薛问均打倒淹没。 那些一直以来想要在父母面前证明的东西,意外地被她肯定了。 有人在乎他的存在,有人坚定他的独一无二。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丁遥不明白他突然的沉默,猜测他是不好意思。边摸打火机边转移话题,轻松道:“行了,你给我放个音乐吧,我要点蜡烛许愿了。” 薛问均如梦初醒般,嗓音低沉着:“放生日快乐?” “不要吧,到时候你跟着唱怪尴尬的。”丁遥贴心地说。 “......” “你就随便放点,有个氛围就好了。” 钢琴的开场伴随着交响曲如同音乐剧版悠长,干净高亢的男声: there''''alsurrender the rushday when the heatthe rolling world canturned away and enchanted nt andseesthrough it''''s enough for this restless warrior justbe with you 当匆忙的一天渐入平静,当旋转的世界燥热即将褪尽,风也会回转;那令人迷醉的时刻,浸透我心,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永不停歇的斗士就已知足 丁遥越听越耳熟,忽而惊喜道:“我听过这个,是不是迪士尼动画里的?这歌叫什么?” “can you feel——”薛问均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陡然低下去,配合着旋律,与歌词重叠起来,显得格外缱绻,“the love tonight.” 丁遥心里默念了一遍,忽而笑了。 很应景的一首歌。 and 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今夜你可曾感受到爱的来临 whereare 它正在与你我同行 她感受到了。 “薛问均。” “嗯?” “谢谢你。” 因为你,我觉得很幸福。 你让我觉得这个十八岁,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我还是幸运的。 可以认识你,是迄今为止最幸运的事情了。 绯红悄悄爬上少年的脸颊,他垂下眼眸,道:“快许愿吧。” “好。”丁遥依言闭上眼,双手合十“我的愿望是——” “不要说出来。”他急匆匆打断她,“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摇头:“我偷偷许过很多愿望了,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成真,所以今年我一定要讲的。人们常说,十八岁只许一个愿望就会成真的,我总是不相信,但今天我想信一回。” 夜风轻拂火苗,跳动着的橘色火焰,照得少女秀气的面庞明明暗暗,唯有那双眼睛,愈发的亮。 “我的愿望是,薛问均,你不要死。”丁遥深吸一口气,眸色坚定,带着些恳求——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死掉了。” 薛问均定定地望着她,感觉到眼前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线。 那根线穿梭着,越过时间、越过平行的宇宙,将他们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忽然间,这世界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聊了。 至少,还有那根线。 “丁遥。”他望向她的眼睛,语气认真,“我会活下去的。” 哪怕是为了你。 26.合理化 1. 月号,周二。 薛问均如往常一样早起,桌上是丁遥给他的留言。 预知录像在消失,或许是你的方向找对了,影响到了未来的事情。 杨文龙已经退休,暂时联系不上;你家小区现在住着我的物理老师。 ...... 退休了?杨文龙竟然已经是退休的年纪了吗? 也合理,毕竟薛志鹏都五十多了。 薛问均翻到背面,看到另外一行字。 以及昨晚我很开心。 丁遥 他嘴角微扬,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本皮套本,将纸条仔细夹在里面。 “薛问均。”吴佩莹在外面叫他,“出来吃饭。” “来了。”他收拾好书包拎着出去。 今天是学校月考的日子,吴佩莹特地起早买了他最爱吃的小馄饨回来。薛志鹏带着副眼镜,正坐在餐桌前翻着新到的早报,油墨的味道一层层地往外涌,有些刺鼻。 薛问均在另一头坐下,能离他多远就有多远。 “你们教材都上完了吧?”薛志鹏问,“这次是综合考?” “不知道。” “你考什么都不知道?” “嗯。”薛问均答应得干脆利落,一句话堵死。 薛志鹏的动作一顿,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又没想到说什么好。 “哎哟。”吴佩莹夹了块煎蛋,放在薛问均碗里,“考试前不聊这些。别紧张啊。” 汤汁钻进金黄的气孔里,油香混着鲜汤勾得人食欲大振。 薛问均眼眸低垂,遮盖着淡淡的不耐。他并不想跟薛志鹏虚与委蛇,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太假。 迅速解决完了早饭,他拎着袋子准备出门。 “等等。”薛志鹏老早候在门边,手里拿着把燃着的香,“今天是你哥生日。” 薛问均抿了抿嘴角,没顶嘴,绕过他,自顾自地走到案桌前,抽出几根细细的香,靠在香炉里已燃着的几根上。 黑白照片上的男生瘦削如干柴,两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微微弯着,里面是经年未变的笑意。 细小的白烟升腾,浓厚的檀香在鼻尖弥漫开,叫人沉静。 “如果你哥还在的话,也应该大学毕业了。”薛志鹏语气不无遗憾,“要是他还在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黯然,背微微佝偻着。只有在薛衡“面前”,薛志鹏才会流露出这种脆弱。 一个孩子的逝去抽走了他大半的活力,也让他报复一般地在面对第二个孩子时罕见地苛刻。 薛问均不说话,鞠了几躬,将香插到炉鼎里头。 “他如果教你会比我好吧?”薛志鹏喃喃道。 “谁教谁还不一定。”薛问均冷淡地回。 “你这说的什么话?”薛志鹏脸上的柔和褪了干净,像是被质疑信仰的教徒,声音拔高,“他怎么可能比不过你!当年他可是中考状元,就算没时间读书也一直都是第一名!文章上过市学生刊的!我看你是读了几个书,认了几个字,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你忘了衡衡对你有多好了是吗?那年冬天他为了你跑出去买冰棍;你生病了,他自己针都不打了,也要去看你……” 薛问均心头拂过一丝可笑。 他真是昏了头。 明知道在薛志鹏心里谁都比不过薛衡,却还是不甘心要去分个高下。 “祖宗,你们俩能不能消停会儿!”吴佩莹收拾个垃圾的功夫,就见薛志鹏又暴躁起来。 “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薛志鹏怒极,“有他这么说哥哥的吗?” 吴佩莹将椅子一摔,冷声道:“当着衡衡的面还要吵是吧?” “是谁在吵?是他不说人话,跟白眼狼一个样儿!” “薛志鹏!你不要清净,衡衡还要呢!” 薛问均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拎着考试袋径直出了门。 他沉默地踩着自行车,寒风在耳畔呼啸,刮得脸庞生疼。 2. 不管他做成什么样子,他们永远只会惦念着薛衡。连吵架、劝架都是为了保住薛衡的优秀和清净。 就在刚才,薛问均很想冲动地问一问他们。 假如自己也死了,他们会难过吗? 如果会,那是为他的死亡难过,还是为世界上记得薛衡的人又少一个而难过? 几乎是这想法冒头的一瞬间,那个清秀瘦弱的女孩子毫无预兆地闯进脑海。 她说:“我再也不想你死掉了。” 思绪间,薛问均拐入了不常去的路口,到了余江一中。 薛问均本能地刹了车,停在树下,抬眼去看。 学生们一个个神色疲惫脚步匆匆,看门的保安大爷搬出了藤椅一边晒太阳一边懒洋洋地喝着茶。 算算时间,这个宇宙的丁遥高考已经结束了。 薛问均忍不住想:假如当初他也在这里读书,会不会遇见丁遥呢? 不。 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就算遇到了又能怎样? 那——另一个自己呢? 在那个平行的时空里,他会认识丁遥吗? 丁遥这么想帮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吧。 那“薛问均”还真是好运气啊。 薛问均垂下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阵酸涩涌向心尖。 3. 午休食堂永远是学校最热闹的地方。 “天呐,你上哪儿弄的老古董?” 李施雨好奇地看着丁遥手里的机,道,“这东西,我大概是在幼儿园时候见过吧。” “哪有那么夸张的?”丁遥取下一边耳机,递给她。 这些都是薛问均送她的生日礼物。 五条人的绝版专辑,为此还配了播放器和耳机。 “e-t-y——什么啊?”李施雨拿起刚撕开的耳机包装盒,拼了半天还是放弃,一头雾水地说,“怎么感觉像杂牌子。” 外形也奇奇怪怪的,插头老土不说,连耳塞套都有三节,跟个小锥子似的。 “管他呢。”丁遥不在乎地说,“能用不就好了。” 唱片旋转着,手风琴的前奏像一列远方驶来的火车。 非常鲜明的五条人的风格。 出自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县城记》,已经绝版了。也不知道薛问均是从什么渠道弄到的。 听了一会儿,李施雨跟丁遥面面相觑。 事实上,这耳机不是能用,是相当好用。 好用到连她们两个门外汉都察觉出了音质的区别。 李施雨好奇地说:“你这些东西都从哪儿弄来的?” “是......我妈送我的。” “阿姨回来了?” “没,寄给我的。” 丁遥面不改色。 谎撒得多了,现如今她可谓是游刃有余。 真是堕落啊...... 李施雨立时想起来:“跟你那个相机一样?” “......算是吧。” “那个人是不是阿姨,你搞清楚了吗?” “我感觉是。” “小丁遥,你不能什么事情都从感觉出发啊。”李施雨叹气,“那些谋杀啊,林川啊,全都是你的幻觉,你不能在无关的事情上消耗太多的。” “不是无关。”丁遥小声地反驳,“还有,他不是林川,更不是幻觉!” 李施雨嘴角抽搐。 她思来想去,实在是没法子相信丁遥的话。但丁遥又一副不容反驳的坚定模样,像是护崽的母兽。 经验之谈告诉她,现在不是一个跟“病人”争论长短对错的时候。毕竟生病的人,往往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这种情况,还是先顺着她说,之后找机会去看医生才好。 “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李施雨拿她没有办法。 丁遥抿了抿唇角:“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很没有说服力,但是,以后我一定会跟你好好解释清楚的。” “行吧,那你多留点证据,以后说服我。”她顺着话道。 丁遥用力点头。 4. 高考愈近,班上的氛围也两极分化得很明显。 有紧张派,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看书学习,午饭连食堂都不去,就在教室啃啃面包将就;也有潇洒派,要么是对考试游刃有余,要么就是放弃了。 林川跟张博文坐在位置上,一人拿支铅笔,低着头,锁着眉,凑在一块,表情非常严肃。 李施雨好奇地探头,看到的是一张棋盘纸。 丁遥将兜里的机塞进书包,不小心带出来一个红色布包。 “这什么呀?”李施雨蹲下去捡,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样,问道,“你缝的?” “不是,这是专辑的外包装。” “那还挺......有新意的。”李施雨忍住吐槽的心。 “什么东西?”林川听见动静也好奇地扭过头来。 张博文拽住他的胳膊,道:“诶,没下完呢。” “不下了。”他将铅笔一丢。 张博文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一点棋品没有吗?” 李施雨白眼快翻过去了:“你们俩下个五子棋,至于扯到这种高度吗?” 这下子张博文要理论的对象就从林川换成了她,二人一句接一句,谁也不让谁。 “你昨天没怎么吧?”林川靠近了小声问,“我看你叔叔的店一直关着门,是发生什么了吗?” 好不容易求得她的原谅,他谋划了一番,决心要给她的十八岁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为此提前预支了接下来半个月的零花钱。谁知道计划还没开始,她就请假了。 晚自习前,林川去过她家,碰见了丁滔。 丁滔很没耐心地说丁遥不在,转头就把门关上了。 林川说不遗憾是假的。 “没什么事情,他们有个亲戚生病了,就都走了,没在家里。至于我......我过去不大合适,所以后来就直接回去了。” 林川一愣:“这么说,昨晚你在家?” 丁遥点头。 ......这个死小孩儿! “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林川心里已经将丁滔好好地拳打脚踢了一番,但面上不显。 他的目光被桌面上那团耳机线吸引,“这不是音特美吗?” “你知道这个牌子?”丁遥诧异道。 “当然。”他将那耳机拿在手里,“er4p,很老的款式了诶。现在都出到 4sr 了。” “有多老?我觉得用起来也挺好的啊。” “那当然了,这是常青树款啊,1991 年出的第一版,你说有多老?你这款是双黑,估计停产有个七八年了吧。” 看来,薛问均还是个这方面的专家。 连这么老的耳机都有收集,而且还保存得这么好,跟新的一样。 林川说完又看向她手里的那片红,道,“诶?这不是你说的乐队吗?” “你还记得?” 丁遥有些意外。 毕竟林川表现过很不感兴趣,只在得知她喜欢这个乐队是因为口音后,开玩笑说照这个逻辑来看,他应该喜欢二手玫瑰。 “当然。” 林川心说,他不仅记得,还试过找专辑当生日礼物的,只是五条人在他们这里实在是不怎么火,弄不到正版还不如不送。 于是他选择了她更喜欢的另一个。 想到这里,林川压低了声音,做作地咳了两声,状似不经意地问,“哦对,礼物喜欢吗?” 丁遥一顿。 完了。 她完全忘记了! 那个盒子此时此刻还在她的柜子里,连上头的蝴蝶结都没拆开过。 再一看,林川虽然表情随意,但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期待。 丁遥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说声谢谢后立刻挪开视线装作收拾桌肚,以此掩盖心虚。 林川是个非常好糊弄的,愣是一点不起疑,颇为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那个电脑主机不是有光驱吗?这下你可以慢慢看了。就是不知道下一季会到哪一任博士了,官方也不给个准话的,真难等。” 这下丁遥不需要猜,就已经知道那盒子里的是什么了——《神秘博士》整整十一季的碟片。 “还有啊。”林川有些不自然地说,“你周六晚上有没有空?” “周六?”丁遥疑惑道,“那不是还早吗?” “你不用管。你就说有没有空就好了。” “应该有。” 林川道:“那你周六跟我一起回家。”眼看着丁遥皱眉,他又说,“不是说去我家,是我们一起坐车。” 这不算什么,丁遥便答应了下来。 5. “谢谢你的礼物。”丁遥抚摸着专辑包裹的边缘说,“你花了很多钱吧?” 薛问均摇头:“没有,只是有点难找。我遇到了熟人,她带我去了一家店。那里货很齐。” “当然难找了,这两张都已经绝版了。二手市场都卖到五六百一张了,而且还不一定是正版。” “是吗?”他道,“那看来老板很良心,没有骗我。” 丁遥笑了笑,随后从柜子里取出林川的那盒碟片。 薛问均看到了封面,惊讶地说:“《神秘博士》出到这么多了?” “对呀。你上回是什么时候看的?”丁遥问。 “我想想......我记得是奥运会附近?”薛问均不确定地说。 “那也太遥远了!” 她说着,选出第五季的光盘,对着镜头晃了晃,“呐,小十一出场的这一季,我先借给你好了。我跟你说过的梵高在第十集。” “没有很远吧。”他小声说了句,又道,“你之后的全部都看过了吗?” 丁遥点头。 薛问均想了想,道:“那你也知道 river 了?她跟博士之间到底是什么?” “嗯......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线了,一直贯穿到了第九季的圣诞特辑。” “第九季?”薛问均愣了愣,似乎是被这么长的跨度惊到了。 “简单来说呢,她跟博士都是时空旅行者,但他们的时间线是相反的。一个前往过去,一个前往未来。博士以为的第一次见面,对 river 来说是跟爱人的最后一面了,反过来,当 river 第一次遇见博士的时候,对博士来说,她已经是爱人了。” 博士一开始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这个自称是自己妻子、上来就亲吻自己的女人感到诧异,而也是在这一天,她代替他死去。 忽然,丁遥的背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好像有一场龙卷风席卷了她的脑海。 她开始发抖了。 river 说:如果你死在这里,那么我就永远不会遇见你。 那些时间不能重写,一刻都不能。 你还有很长的未来,你会见证我们的一切。 没到年纪就退休的杨文龙、不知道却很火的剧集、绝版却平价的专辑、停产又崭新的耳机、坏掉的万年历还有跟薛问均轨迹相同却大了十多岁的吴远航。 所有的矛盾变得合理。 缺失的那一块补上了。 ——是时间。 丁遥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她额角叠着层层的汗,几乎是扑到镜头前的。她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语速很快:“薛问均,你那边是什么日期!” 薛问均还在等着她的剧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十一月二十四啊。怎么了?” “不,不是这个!”她提高音量,胃里如同火烧,焦躁不安,“年份,我问的是年份!你那边是几几年!二零多少!” 薛问均蹙眉,担心地望着突然爆发的她,语气却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零九啊,二〇〇九。” 27.假如说 第六章 1. 细雨落在胶布上,凝成水滴。 刘东几乎是逃出门的,身后依旧是刘龙富骂骂咧咧的老一套。 他麻木地走到旧衣堆边,从地上捡起石头,压住被掀开的胶布。 远处的霓虹闪烁着,在雾蒙蒙的夜色中勾勒出高楼的轮廓。 走廊灯罩里积累了厚厚一层黑色,将灯光都遮得暗淡,那是前赴后继、追逐光亮的虫子尸体。 刘东往外走,离那谩骂远了一些。 一声清脆不屑的冷哼响起。 自行车上坐着的少年,一头红发张扬,与之相对的是那阴晦的眼神,像是角落里发酵生长的霉菌。 雨丝钻进脖子,刘东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刘龙富的脏话层出不穷,无所顾忌地将自己也包含进去。他是个疯子,靠着仅有的“父”权力,找一些上位的优越。 查勇亮就这么停在门口,似乎是想看刘东露出难堪的神情来。 然而现实却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刘东毫不在意地站着,好像被骂的不是自己。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没有耐心的查勇亮,他调转车头,预备离开。 “查勇亮。”刘东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他,“你是不是恐吓薛问均了。” 句子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查勇亮蹦出句脏话,怒回:“少在这放屁!” “威胁说要杀人的,不是你吗?”刘东仍旧平静。 比起在学校里八面玲珑的圆滑,此刻冷静又棱角分明的语气好像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威胁?”查勇亮呵了一声,“你以为我会费那个功夫?我可没时间,在你们这种人身上浪费。” 刘东:“哪种人?” “虚伪、假清高的好学生。觉得成绩好就是一切,实际上烂透了。” 刘东笑笑:“哦,你讨厌他。” 查勇亮又轻飘飘地切了声,“所以我才说你们虚伪。刘东,你不也讨厌他吗?” 刘东收敛起了那份轻松的笑意,有些郑重地否认:“我不是。” 查勇亮听到了个笑话,他嘴角勾起,微微颔首,“明明他比你强不是么?成绩好、长得好、就算性格差也有很多人喜欢他。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跟你抢保送名额。你每天摇尾乞怜地等着薛问均赏给你一些不要的东西,想着他能同情你,再退让一点。可惜你打错算盘了,他根本不会退!他就是这么自私自利,是你装得再怎么可怜再怎么无辜,都不会动摇的自私。哦,对,他说了‘公、平、竞、争’。哈哈,刘东,你听了就不觉得可笑吗?一个衣食无忧,家境优越的人,说跟你之间是公平的,这还不够虚伪吗?” “够了。”刘东冷冷道。 够?怎么会够? 查勇亮像是战场上发现了敌人破绽般寸步不让:“他明明享受了最好的一切,却只说自己努力。你呢?明明嫉妒得要命,却装成善解人意。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只会理解成我说中了,你在恼羞成怒。” 刘东像要转身离开,可理智告诉他不能。逃避就等于承认。 刘龙富的污言秽语早已消失,他累了,继续在酒精里沉浮,而取代他的是另外一个更加直白、更加鲜血淋漓的剖析。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什么吗?就是现在这样。不管做了什么都不敢承认,明明自己念头恶毒,却装出一副善良的、受害者的样子,骗得其他人真以为你们无辜高尚。真恶心。” 他看向刘东身后亮着灯的大门,低低道:“你爸是个混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点都不同情你,刘东,你是活该的。” “你问我有没有恐吓薛问均。呵,我??不会的,我会直接动手,就像......”查勇亮弯下腰,紧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你当初一样。” 2. 刚长出来的指甲再一次扎入掌根,如火灼般疼痛。 刘东是那么地了解查勇亮。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说到做到。 “你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呵。”查勇亮冷笑一声,他的脸陷在黑暗里,连同那红发都变得模糊。唯一不容忽略的是那双眼睛,盛满了诡异的寒光。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很好的朋友。只不过后来发生的太多,他们在充满了比较的世界里生活,所谓的情谊也变得不堪一击。 他们这样相安无事地过着,然后某一天忽然降临,查勇亮已经这么地讨厌他了。 “查勇亮,以后你来跟我一起上下学。” 良久的沉默后,刘东语气恢复平静。 查勇亮:“你脑子有病?” “白天就算了,你接我上晚自习,夜里送我回来。”刘东自顾自地说着。 查勇亮连冷笑都懒得表示了,他踩上脚踏,往前骑。 “最近这段时间,巷子口总会有很多死掉的猫。”刘东迈开几步,对着他的背影道,“是你干的吧。” 轮胎在湿透的水泥地上摩擦出难听的怪叫。 查勇亮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他:“你胡说什么!” “用大家常说的话来讲,这叫心理变态吧。” “不是我干的。” “是吗?”刘东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饭卡,“可是我在那里捡到了这个。” 干枯的血色盖住了大半张照片,唯独避开了底下的姓名——查勇亮。 “你说说你小时候就喜欢跟着勇胜哥打鸟。拆掉翅膀,剪开肚皮,一步步实验它们什么时候会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改掉好奇的这个毛病呢?” “我说过了,不是我!” “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以前事情被人发现了,就说是勇胜哥教的,推他出去挨打、顶罪。”刘东丝毫不怵,“可惜了,勇胜哥现在不在,你赖不掉了。” “刘东,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不是我干的。”查勇亮提高音量,像很多个心虚的人一样,再三强调,“一张饭卡能证明什么?我早就丢了!你想编故事,那就去编,我根本不在乎!” “这么大声做什么?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刘东将饭卡放回口袋,“赵晓霜一定会很感兴趣。” “刘东!” “诶,听见了。”刘东嘴角微勾,玩笑道,“就是不知道一个虚伪的我跟一个光明磊落的你之间,大家会相信谁。” 路灯光延伸着愈发昏暗,如一条分界线。此刻刘东恰好在暗处,查勇亮却在光里。 他们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心里又都清楚,这绝不是玩笑,这是威胁。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接我上下学。” 查勇亮深深地看着刘东,意图从这个曾经的玩伴身上找到点什么。 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找出些什么。 一开始,刘东胆小怕事,靠贩卖凄惨获得关注,后来他懦弱无耻,为保全自己甘愿成为帮凶,而现在,查勇亮已经看不懂他想做什么了。 半晌,查勇亮从嗓子里挤出嘲讽:“你就这么怕我找薛问均的麻烦?” 刘东松了口气。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有点无所谓地说:“随你怎么想吧。” 3. 如果将生活比喻成电影,提前预知结局的人便会不可避免地傲慢。 他们格外依赖自己看到的信息,跳转到第一幕后,更会抱着已知将所有的细节分出等级,尝试着从看似不起眼的线索里一点点补齐剧情,推导人物关系。 假如这是一场爱情电影,那么你会偏向于找出主角相爱的蛛丝马迹,而不是他们各自经历的那个糟糕前任; 假如这是有关热血的群像,你关注的会是主角怎样成长到结局的模样,而不是他们到底有没有成功; 假如这是一出有关缉凶的悬疑,你便会将精力放在人物的逻辑关系、犯罪动机上,那个已经确定,又不停逼近的死亡时间,让你感到压力却也成为了一种宽慰——只要在那之前就好了。 生活不会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的形状,更不会忽然降临赋予你上帝视角。在这条举着火把,笔直通关的道路上,你忍着焦躁与混乱,一往无前,却忽略掉了那亮着光的火把。 那不是宽慰,是陷阱。 一个低级的、浅显的、却被你忽略掉的陷阱。 4. 丁遥被一个答案抽去了全部的力量。 “没有人能救他,只有我。” 曾经说给李施雨听的那些话,像是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了她脸上。 难堪、愧疚、自责、焦虑。 她脑袋发懵,嘴已经脱离了理性的思考,全凭着一种本能在不停地道歉,忏悔。 薛问均再三出声想打断她,丁遥却不管不顾。 她知道,他不会怪自己的,只会说没关系之类的话。 但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直接被影响的那个人是他,会死的那个人也是他。 而自己呢,不过是另一时空不受任何影响的人。 就是因为不相干,所以她根本没做成什么。 丁遥忽然就看清楚了自己。 她愚蠢、盲目、自以为是。为了满足那点被需要的虚荣,强行地干涉别人的生活,信誓旦旦说什么拯救,到头来连到底是哪一年都弄不清楚。 就连现在真心道歉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想薛问均一定会原谅自己吧。 说到底,她就是这么的自私又卑劣。 薛问均蹙眉,手指摩挲着袖口:“丁遥,你是要放弃我了吗?” 丁遥还是不敢看他,拼命摇头。眼泪随着动作砸在桌面,被她很快抹去。 “对不起,是我没有告诉你万年历的事情,责任在我,不在你。” “不,不是的。如果我一开始问清楚日期的话,就不会这样的。”丁遥忍着哭腔道。 “我也没有说清楚啊。”薛问均道,“而且,不管是年还是年,12 月号的日期是不变的。只不过......” 他故意卖关子,拉长了语气,可等了老半天,丁遥脑袋越垂越低,根本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只不过我突然变成你叔叔辈的人了,有点不习惯。” 丁遥咬了咬唇,根本笑不出来。 “好了,我现在有一个大胆的推测。”薛问均收起玩笑的语气,用命令的口吻道,“需要你去证实。” 果然丁遥立马抬起头,看着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薛问均看她通红的眼圈,隐隐发笑,面上却还是严肃着,“已知我们之间差了十年了,根据已知,你就没有别的推测吗?” “有。”丁遥说,“19 年,你应该是二十八岁,这个年纪,应该可以跟吴老师对上。” “再大胆一点呢?”薛问均双手交叠,“假如,根本就没有平行时空呢? 丁遥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心跳隐隐加快,“你是说......” 薛问均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她的猜测。 “假如,我们在一条时间线上呢?” 28.不可失 1. 这是一个大胆又让人激动的推测,尽管仍然有很多解释不清楚的地方,但起码意味着他们之间相差的并不是那么遥远。 “现在最大的疑惑就是,我们到底在不在一条时间线上。当然,你老师是不是我,这一点也很重要。” 丁遥道:“从我现在知道信息来看,他具备一切你的条件。” 年纪、爱好、经历......仔细想想,其实眉眼间也是像的。 人总是这样,一旦先入为主地有了怀疑的事情,那么所有的细节都会开始朝着想象聚拢。 薛问均:“我们先整理一下几种可能。” 丁遥点点头,翻开笔记本。 假如吴远航关于一直在 402 的说法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就是薛问均。 由此衍生出第二个判断——他们到底在不在一个时空。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会陷入到第三个问题里——现在的吴远航在年经历过跟丁遥的交谈,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跟她把一切说清楚,而是任由她横冲直撞,不停犯错? 还是说他......卸磨杀驴?成功活下来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薛问均打断她发散的思维:“做出证明很简单。” 先将一个条件设为真,如果对应的结果为假就能得出另一个是正确答案。 比起确定吴远航的身份,先搞清楚时空显然更容易。 他眸子沉着,很是冷静:“假如我们就在同一个时间线,现在的我在你的过去,那么我现在的举动一定会影响到年的你。简单来说,我在现在的 402 留下只有我们能看懂的记号,那么十年后,你就可以在 402 看到。” “你的意思是我要去吴......402 一趟?” 薛问均点头。 “非要在 402 吗?不能去别的地方做个记号?” 不是她不想去 402,实在是她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机会。 “我考虑过了。但我们之间差了十年。”薛问均说,“我们没有办法保证十年里不发生任何变化。而且谁也不知道,贸然改变会不会对你现在的时间产生影响,所以我们只能把变化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蝴蝶效应的道理他们都清楚,在不能确定代价的前提下,做出的更改当然是越保守越好。 “那你怎么能肯定你在 402 做出的记号,十年后到了我这里也不会更改呢?” “如果吴远航真的是我,真的一直住在 402,那里面的东西他不会换的。” “不会吗?”丁遥不明白,“这都已经十年了诶。” “不会的。那些是薛衡存在过的痕迹。” “可后来,你爸妈都不住在 402 了啊。” “嗯。”薛问均别开视线,淡淡道,“那也不会的。” 丁遥仍不理解,就在想要继续问个究竟的时候,忽然瞥到窗台上放着的钢笔。 那是她刚来余江念书的时候,她妈妈托人寄给她的。 她记恨过徐伟丽,为她轻易抛下自己,为她重组家庭后将自己忘记得干净,但她也理解她。于是这么多年,丁遥一边怨恨一边又无比怀念,去广东找徐伟丽甚至成为了支撑着她考出去的信念。 于是很自然地她明白了薛问均。 记挂着薛衡的除了薛志鹏,还有他。 即便病态般执着的薛志鹏离开了,他还是会用一样的方式留住薛衡的痕迹。 他不想忘记他。 2. 薛问均吹干净桌面上的木屑,放下刀,随手拿过几本书,预备将刻好的字盖住。 最上面的那本《超空间》滑到了地上,从书页里掉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薛问均捡起来看,忽然笑了。 那是他迟迟未更新的“计划”。 薛衡走后,薛志鹏发了疯,吴佩莹照顾他都够呛,顾不上薛问均。在薛志鹏发疯找茬的时候,会说薛志鹏是太伤心了不是故意的,让他忍忍。 可是这忍耐好似一场没有终点的长途,他对这一切感到厌烦。 他研究过很多离开的方法,一开始是赌气,想要没得壮烈,让薛志鹏跟吴佩莹后悔莫及,连带着遗书都极尽辛辣地写着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后来就越写越短,越写越懒得写了。 与之相反的,是那个离开的念头,从中二变得真实,计划更是详实。 无数个夜晚,薛问均坐在床边,对夹在书里的“计划”发呆。 他明白,关于薛衡的一切就像是一座铁房子。直至如今他都没能走出那座房子,可能以后永远也不会了。 那张荒谬的纸条出现,打乱了所有。 薛问均仔细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快相信丁遥——因为无聊。 这个世界太无聊了,来自平行宇宙的变数让他罕见地兴奋,即便她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他好奇凶手,却并不大想阻止什么,不急不躁地做着所谓的调查,实际上更多的是为了配合丁遥。 至于原因,同样是好奇。 他想知道丁遥凭着道德感可以为了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做到什么地步。 慢慢的,他竟然忘记了这张计划表。 直到那天她在他面前流泪,笑着说我们逃跑吧,把那个一定会灵验的生日愿望许给他。 他忽然意识到,原本衰败世界已经冒出了青嫩的芽儿,那里正一点点地焕发生机。 他不在乎死亡,但他在乎丁遥。 3. “你怎么还不动呢?叫你老半天了,吃早饭呀。”吴佩莹拧开门进来。 薛问均迅速将纸条团起来。 “干嘛呢?”吴佩莹狐疑地望着他,“蹲着干嘛?” “没什么。”薛问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将纸团扔进垃圾桶, 吴佩莹走到床边,道:“我给你床单拆下来洗洗可以吧?” “都行。”他拎起书包,越过她,“我去吃饭了。” 薛志鹏还是老样子,带一副眼镜,翻着报纸。 薛问均不经意地瞥了看了两眼,忽然被一行标题吸引住了视线。 “经国务院批准,撤销地级南巢市,南巢区、余江县并入宜州市。” 南巢真的变成区了。那些细微的不同正在逐渐被时间修正,同时也在证明:造成信息差的不是平行的宇宙,是时间。 薛志鹏扶了扶眼镜,又翻过一页报纸,不经意道:“万年历修好了。” 薛问均思绪一顿,想想觉得来气。气这东西坏得不是时候,也气自己粗心大意没意识到这点关键,惹丁遥自责。 “不要了,碍事。”他硬梆梆地道。 薛志鹏眉一锁,质问道:“碍什么事儿了?” 薛问均懒得开口。 “你把话说清楚,要修的是你,不要的也是你。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能有个定数的?”薛志鹏见他不说话,语气愈发严厉。 薛问均已经麻木了,在心里默默猜测着接下来的话题走向,八成要说到高考了。 果然—— “万年历是这个样子,高考也是这个样子,保送保送,就图个轻松的好名声,一点不为将来打算......” 薛问均不想听,他几大口喝完了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讲两句道理就跑,你有个做人的样子吗?”薛志鹏声音越来越高,“本事没多少,架子端得比谁都高,不怪从小没人搭理你。就你这样的,以后死外边儿我都不觉得奇怪。” 薛问均关门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认真地说:“知道了,死之前我会通知你的,让你高兴高兴。” 砰—— 门再一次被甩上。 薛志鹏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将报纸一摔:“你看看,你看看,都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了!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有他这么做儿子的吗?” 吴佩莹刚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抱着床单,垂着头道:“够了。” 薛志鹏少见她这般语气,气性撤去了大半,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薛志鹏,你说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你有做爹的样子吗?”吴佩莹抬起头,满脸的疲惫,“你说的是人话吗?死外边儿都不奇怪,你这跟叫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薛志鹏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心中有些懊悔,却拉不下那个脸面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万年历你费了很大功夫修好,手上还划了好几道口子。”吴佩莹不留情面地拆穿他,“他不要了,所以你恼火。” 薛志鹏无力地辩解:“不是......” “就几道口子,你就咒你小孩去死。你真厉害。” “我——” “你是老师,是知识分子,我没读过太多书,跟你比不了。我不懂教育孩子,也不懂什么培养。”吴佩莹定定地望着他,口袋里那张不成样子的纸条好似一块烙铁,烫得她生疼。 “但是薛志鹏,我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4. 丁遥不认同现在的吴远航就是自己认识的薛问均。 首先,09 年自杀的薛某就没办法解释;其次,他活下来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再有就是吴远航对虫洞的怀疑态度。 经历过虫洞的人不可能转眼就忘了,按照薛问均的性格,他只会更加深耘,不说最后成为什么科学家,也一定会搞几篇相关论文出来的。 可她听说过,吴远航的研究方向是生物物理,跟宇宙天文类不至于到一毛钱关系没有,那也是交集不多。 而最最让她不解的是,他都考上清北了,为什么不继续学习研究,反而回到了余江做了个物理老师呢? 余江一中给的钱,真的就那么多? 薛问均也不像是为了钱折腰的人啊。 除此之外薛问均忽然从十八变成二十八就已经很突破她的认知了,现在还告诉她,薛问均就是吴远航,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已经知道她是个满口谎话的撒谎精了? 丁遥期盼过可以跟薛问均见面,但不是在自己很不坦诚的状态下。她不想让薛问均可怜自己,更不想他觉得自己糟糕。 所以,于理,她不认同,于情,她不接受。 那在同一时空这个条件下,如今的情况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吴远航在撒谎。 他装作自己一直住在 402,但其实不是。 这就又绕回了眼下最核心的问题——如何去 402。 吧嗒—— 手里转动的笔掉在了地上,打断了这场没什么太大意义的头脑风暴 丁遥刚准备弯腰,就有人先一步捡了递过来。 “喏。”林川关心地看她,“你在想什么?都发一上午呆了。” 丁遥望向他,找到了突破点。 林川作为竞赛队里的优等生,近三年都呆在吴远航身边,多多少少会对吴远航有点了解的吧? 这么想着,她招招手示意他靠近。林川听话地附耳过来,丁遥压低了声音问:“吴老师为什么来我们学校教书啊?” “考上了就来了呗。”林川同样小声地回她。 “他是清北的学生诶,为什么不搞研究呢?” “哪有那么好搞的,搞不下去就回来了呗。” “......怎么会呢。” “那不然呢。” “万一他是热爱教书育人......” “我叫你姐了,你没事儿吧。你说老张就算了,吴老师那个样子像是热爱教书的吗?”林川嘴角抽搐。 丁遥梗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你不是跟吴老师关系不错吗?怎么说得这么,这么......” “就是关系不错,我才这么说啊。”林川撑着脑袋道,“你看咱们学校那些特级老师,教育论文一篇又一篇地发,研讨会、学习会、交流会一个不落。你再看看吴老师,竞赛队是带出了不少学生,但是呢,职称一直上不去。论文不写,班级不带。学校给他排班当授课老师、当班主任,他也只愿意带高一,宁肯少拿点工资。为什么呢?懒呗。高一压力不大,他自己当年就是竞赛队出来的,带竞赛队对他来说又最省事儿。你说说,这算哪门子热爱教书。” “那他还来当老师?” “稳定啊,有编制铁饭碗,离家又近。你没看新闻吗?每年多少大学生考编的,那可比高考难多了。” 丁遥哑然,又道:“他以前也是竞赛队的吗?靠这个保送清北的?” “对,据说当年他本来竞赛的成绩不算特别亮眼,但是人家憋着大招,最后关头愣是拿出了好几个加分的项目,最后一骑绝尘。那可是十年前的清北生,金贵死了。社区什么的都拨了奖金给他,那红条幅挂了一大片。” 林川连说带比划的,憧憬道,“也不知道我通知书到的那天,社区能不能给我发点奖励。我都计划好拿这笔钱怎么花了,先换个手机电脑,剩下的钱请你们一起去厦门玩儿,看大海,做轮渡,吹吹风,玩玩沙......” 丁遥打断他的畅想:“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知道什么?” “吴老师考上之后的事情。” 什么奖金,什么红条幅的,说得好像就发生在他眼前一样。 林川失笑:“你自己都说了觉得我跟他关系不错了,那我知道这些也不奇怪吧。倒是你,为什么忽然间对他这么好奇啊?” “随便问问,听听前辈经验。”丁遥敷衍道。 “我也马上去清北了,你怎么不听听我的经验?” “我们不是一个路子。” “你跟吴老师也不是一个路子啊。” 丁遥没话说了,幽幽地盯着他,对他的刨根问底很有怨言的样子。 林川在她的眼神里败下阵,摸了摸鼻子:“好吧,那你还有想知道的吗?” “有。” “你说。”他拧开水杯,示意她继续。 “你去过吴老师家吗?” “去过啊,你不也去过。” “我说的不是教师宿舍。” “那是哪儿啊?” “秀水花园 5 单元 402。” 林川脸上笑容凝固了,眼中划过几丝不安。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水杯,看向她的眼睛,缓缓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29.赎不清 1. 丁遥被林川这反常的表情吓到了,好像自己窥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 她硬着头皮解释:“我在秀水花园遇到过他,他自己说的,我就知道了。” 林川听她这回答却松了口气,很快恢复到以往的样子:“原来你说的是他家地址啊。” 丁遥一头雾水。她刚刚说的难道不是地址吗? “不然呢?”她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没不然。”林川打哈哈道,“我就是没想到你也知道吴老师家在那儿。” 敏锐如她,隐约感觉到林川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而且很明显,是跟吴远航有关的。 林川被她直勾勾的视线一看,愈发心虚,决定先发制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丁遥对着他撒谎一样心虚,别过视线,道,“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那儿的,以后有条件的话,我会出来租房住的。我听说秀水花园的空房很多,想要去看看房间怎么样。” “以后?你是说上大学啊?”见她点头,林川继续说,“你上了大学,一年都不见得回几次余江的,就为那么几天租整年的房子,那不是白给人送钱吗?你还不如住酒店呢。而且你不是说不回来了,要打工赚学......” 丁遥随口扯的谎可谓是漏洞百出,她也不打算解释了,直接打断他道:“反正,我就是想看看,你就当我好奇不行吗?” 林川被她这凶巴巴的语气冲懵了,寻思着自己也没说什么啊,她怎么忽然间就生气了。 “当然行,我没说不行。” “那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带我去 402。” 丁遥难得露出些执拗,林川又挠了下眉头,确认道:“你就这么想去吗?” 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嗯,我一定要去看看。” 林川喉结微动,面露难色,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取舍。 丁遥也不说话。 林川好糊弄,自己闹点别扭就能搪塞过去,找他是最好的法子。假如他实在不肯,她也只能重找突破口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你让我想想吧。” 2. 吴佩莹最近有点不对头,她对薛问均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好奇,饭桌上总是变着法儿的同他说话聊天,搞得薛问均有点不知所措。 更邪门的是好几次薛志鹏一副要发火的样子,被吴佩莹一眼扫了下,又生生憋了回去。 后来他实在忍不下去,就会在即将开骂的时候,主动站起来,去阳台吹风冷静一下。 薛问均虽然不解,但也觉得挺好的。 薛志鹏不发疯对他来说就足够幸福了。 薛问均暗自发笑,心说自己真的是被丁遥感染了,动不动就是这个幸福、那个幸福的。 不过这种表述也发挥了它积极心理暗示的作用,让他的心情一直不错。 “今晚我们要跟宋绮表姐家吃饭,你不是说总自习请假不大好吗?这回啊,在你学校附近订了个包间。”吴佩莹说着,夺过他手里的空碗,不让他收拾,“放着让他来。” 这个他显然就是指薛志鹏。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裂缝。 薛问均察觉到了,也懒得问,只是蹙眉:“又吃饭?” 这段时间吴佩莹很是热衷于组织这样的饭局,这还不到一周就已经跟宋绮一家吃了三回饭了。 “这不是好多年没聚了吗?”吴佩莹道,“你老是在家里闷着也不好呀,多跟人打打交道,心情会好的。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表姐这个亲都成你近邻了,你跟他们多培养培养感情不是也挺好的?以后我跟他老了,你一个人遇到事儿也能有个照应。” “那也聚太多次了吧。” 薛问均直觉怪异,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家小孩儿巴不得上饭店呢,你还客气起来了。”吴佩莹背过身去往厨房走,语气依旧轻松,“就这么说定了啊,对了,你下午放学顺便去接下豆豆。他们学校下午好像是搞什么讲座,要晚放学。” “我去接?” “对,就是你。”水龙头哗哗响,冲淡她的声音,“你表姐他们都有事儿。你学校离城南不也不远吗?你顺便就是了。” 薛问均想问,那跑去南巢吃饭的意义在哪儿?他不还是要绕好大一个圈子吗? 只不过吴佩莹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她伸手招来了终极武器——薛志鹏。 果然,薛问均立马闭嘴走了,多待一刻都不愿意。 薛志鹏道:“走了。” 吴佩莹这才松了口气,紧张地问:“我刚才还好吧?没有太明显吧?” 薛志鹏犹豫道:“你确定有用吗?” “我确定个屁。”吴佩莹烦躁地拧大水龙头遮盖声音。 “再想想其他办法呢?” 吴佩莹满眼疲惫:“他对这个家没什么留恋的,除了再培养一段新的亲近关系,我真不知道拿什么留住他。” 这几天她借着打扫房间的由头,在薛问均房间里仔细找了找,这一找就是触目惊心。 除了书桌中央的抽屉上锁打不开以外,几乎每一本他经常读的书里都有那些类似的纸条。 书架上还有一本硬纸壳的笔记本,跟普通破烂的外形对比鲜明的是里面一篇又一篇简短的、杂乱的日记。 我叫薛问,我有个哥哥叫薛 heng,爸爸叫薛志 peng,妈妈叫吴 pei 莹。我最喜欢我的哥哥,妈妈说我的名字就是哥哥给我取的,来源一句诗,我会背,但里面有好多字我都不会写。哥哥说是希望我 qin 学好问。 这是哥哥送给我的日记本,他让我写日记,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随便写心里想说的话。我今天希 wang 哥哥快点好起来,跟我一起球。 今天爸爸说没有哥哥就不会有我。可老师说,小孩都是妈妈生的,为什么我是哥哥生的呢? 今天我去了医院,打了很多针,痛得要哭了。我去找哥哥,爸爸关上了门,他说不要在哥哥面前哭,说很 hui 气。我不知道 hui 气是什么意思。我想查字典,又找不到是哪一个“hui”。 妈妈值班很辛苦,我想帮她做家务。她总说不用,爸爸责怪我不老实,说如果我受伤就可能会影响效果。我听不懂。妈妈说爸爸是在担心我,让我听话,做一个不要让他们担心的好孩子。 他们说哥哥会死,我不希望他死。我喜欢哥哥,爸爸妈妈也是,他们不喜欢我,只喜欢哥哥。哥哥死了,他们就会很难过。那我会更难过。 那个针好痛好痛。爸爸让我坚持,哥哥比我更痛,哥哥一直那么痛,我却一直在享福,这很不公平。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去找哥哥,哥哥就跟爸爸吵架了。后来妈妈过来了,她哭了,她跟爸爸说了一样的话,让我坚持一下。 哥哥又去医院了,医生说是后遗症,是一个器官出了问题,我没听懂是什么器官。妈妈又哭了,爸爸很生气一直在骂人,我又开始害怕了。哥哥什么都不知道,他睡了一天。 新闻上说祝贺迈入千禧年。我问哥哥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是当一个旅行家。我说我想做飞行员或者足球运动员。哥哥鼓励我,让我加油。他又教我背诗,这次不是古诗了,我只记住了一句:亲爱的世界,请不要凋谢。 ...... 越到后面,稚嫩的字就变得愈发流畅。 他流水一般地记录着对他们大人而言根本不重要的细枝末节,而最残忍的地方也在于此——那些被他们忘却的事、说过的话,成为了一道疤,永久地烙在了他的生命里。 吴佩莹忽然有些不敢往后翻了,她怕日记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回过头发现真相。 可一切还是会来的。 我全部都明白了。真搞笑。 ...... 他喝了好多酒,他说希望得病的是我。 ...... 薛衡可以活下去了,只是我当不了宇航员了。 ...... 薛衡可能觉得自己救了我吧。真蠢。 他走之后,我也不再是薛问了。 他成为我名字的一部分,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的死永远会变成我的罪过。 他们真无聊。 3. 这本日记大咧咧地摆在架子上,也曾在薛志鹏、吴佩莹来回进出的无数个日夜里,摆在桌面上。而他们谁都没有发现。 他们的精力不曾分在他身上多少,等到想给的时候,薛问均却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一套系统,将他们拒之门外。 吴佩莹欣慰地觉得他懂事了,知道给她省心了,却没有意识到这份懂事,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他们错得离谱。 洗洁精滴到水池里,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转瞬消弭。 “兴许,他是写着玩的呢?”薛志鹏道。 泡在池子里的抹布吸了水沉甸甸的,一下子砸??在他头上,难闻黏腻的脏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坠,留下滑稽恶心的水痕。 “当年你也觉得衡衡只是术前紧张!结果呢?” 薛志鹏蹲下去,捡起那块抹布,仍在说:“他们不一样。衡衡那样做明明就是因为要保住他的......” 他顿住,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吴佩莹苦笑:“是啊,他都知道为弟弟着想,我们呢?” 薛志鹏沉默了。 “我们把他生下来是在赌,赌那个刚刚成功的脐带血1988 年世界第一例脐带血移植完成可以发展得更好。结果呢?我们赌输了!输了!付出筹码的是谁?推进手术室捐献的是谁? 我们以为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可他会长大的,他记得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情。不仅是他,衡衡也是。所以赌第二回的时候,衡衡才会用那样的方式拒绝。我们都清楚那场手术就算成功了,衡衡也捱不了多久的。但就为了那短短的日子,我们逼着另一个小孩去牺牲。你以为衡衡是害怕手术失败吗?他是羞愧!可笑的是,只有他在羞愧。我们竟然可以消化完所有事情后,默认问问是理解我们的,让他接受我们的情绪,然后心安理得地觉得一切都好。” 假如她没有发觉他的躲闪、假如她没有从垃圾桶里捞出那个纸团、假如她没有找到这本日记,她将永远活在自己是个很好的母亲的幻觉里。而现在,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冰凉的水刺痛肌肤,碗碟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吴佩莹在这沁骨的寒意里冷静下来,她略微抬脸,任沁出的泪花划落,声线平到没有起伏:“薛志鹏,我们俩都是罪人,这辈子捆在一起,怎么都赎不清了。” 30.秀水花园402 1. 露天的操场上,草皮几近枯萎。红色的横幅在风中不停抖动,发出嗡嗡的怪声。 三年一班的角落里,小胖墩抱着书包, 在心里重复着妈妈的叮嘱—— “老舅最近要考大学,心情不好,我们都要逗他开心。今晚他来接你,你要乖一点、活泼一点,不准发脾气,知不知道?” 他深知任务之艰巨,一整天都在为了接下来的会面做准备,希望发挥出自己搞笑的一面,让老舅心情好转。 他伸手戳了戳长凳另一边的同桌。 小寸头还是凶巴巴的样子,原本凹凸不平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更丑了,额头用透明胶粘了团卫生纸,看起来邋里邋遢的。 昨天做值日的时候上次那伙人趁着没人实施“报复”,一黑板擦砸中了小寸头的额角,当场就流了血。 几人见状吓得要死,生怕小寸头去告状。结果小寸头淡定地把血一抹,上去就是一脚,再次把人踹倒。小寸头明明瘦得可怜,但不知道为什么力气就是打得吓人,发起狠来,谁也拦不住。 一边看戏的小胖墩都惊住了,更是下定决心要抱住“大哥”的大腿。 此时此刻“大哥”被他召唤回头,很不耐烦地发话了:“干嘛?” “等会儿你能不能一个人搬板凳回去?”小胖墩小心翼翼地问。 三年级的条凳比一二年级的都要高,而且沉不少,班上好多个子小的小孩儿,坐上去都要起跳,两条腿还会悬着晃啊晃的。考虑到个子和安全,这种集体活动班主任都是让同桌的两个人一人一边抬板凳的。 “死肥猪!”小寸头还没说话,这段时间屡次被教育、愈挫愈勇的黑脸小孩儿又起哄了,很是鄙视地说。 小寸头懒得搭理他,从鼻腔里挤出声“嗯”答应了。 小胖墩连说好几句谢谢,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不是偷懒,是我老舅要来接我,我必须要早点出去。” 小寸头根本就不在乎这种小事儿,随意地点点头。 黑脸看不过眼,他心里已经将小寸头视为了可以跟自己一战的“男人”,那可不是那个胆小鬼可以比的。 “你干嘛老是跟死肥猪玩啊?他又撒谎又懒,还那么胖!”他道,“说不定都不洗澡!” 涉及到尊严问题,小胖墩就忍不了了,他也回头道:“我胡扯!我才没那么埋汰呢!你,你个山炮!” “你才山炮!”小黑脸虽然不懂这个词什么意思,但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话,毫不示弱地骂回去,顺便稍带上了地道的余江方言,“你个小撇役!” 这下换小胖墩懵了,他也想回嘴,奈何被那口刁钻的南方发音难住了,“你才”了半天,就是模仿不来那三个字。 “老师。”小寸头高高举手。 黑脸和小胖墩齐齐收声,班主任闻风而至,弯腰询问怎么了。 小寸头一脸正经道:“小撇役是什么意思?” 班主任脸色一变,严厉起来:“谁教你说这话的!” 小寸头手往后一指,“他。”随后一转,“他这么说他的。我听不懂。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班主任目光很快转到了心虚的黑脸身上,直接把他单独拎出去了。 小胖墩毫不意外地又一次被征服了。 2. 一直到校长上台宣布解散,班主任跟黑脸都没回来。小寸头一把抄起板凳,看都没看小胖墩一眼就往外头走。 小胖墩追上去抓住另一头道:“我们先一起吧。”在小寸头不解的眼神中,他补充说,“我要到路口才走呢。” 小寸头不说话,不过还是让出了一点位置,默认了他的行为。 刚出操场,小胖墩就看到了候在外头的舅舅。他一时紧张,松开了凳子,两只手都举到头顶,不停挥着。 薛问均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以及他身边猝不及防被重板凳带了个踉跄的小寸头。 他上前几步,正准备扶凳子,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个闪亮的背头从侧方登场,浓浓的啫喱水味道气势汹汹,有点熏眼。 薛问均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也就是在他稍微顿住的空隙,小胖墩被推了一下,差点坐地上。 “妈了个臭撇役,谁他妈叫你害人的!”背头男生穿一身高中校服,盯着小胖墩,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 薛问均脸色一变。这在余江话里是最难听最侮辱人的脏话了,更别提他还加了个前缀。 他将小胖墩拉到身后,正欲开口,就听得一声“砰”。 小寸头把板凳往后一拽,一端狠狠刻在水泥地上,等板凳完全脱离了背头男的手之后,丢下一句恶狠狠的“滚”,拔腿就跑。 小寸头个子小,又灵活,几下就钻进人群。 背头也不追,他看着小胖墩道:“他头上是不是你打的?” 小胖墩连连摇头:“不是我!” 背头男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张嘴又要骂脏话。 “你再骂一句?”薛问均比他高出近一个头,人也精壮不少,加之神色冷凝,颇为唬人。 背头男也是欺软怕硬的人,忽然就怂了,声音低了不少,冲旁边空处啐了一口,追着小寸头去了。 薛问均低头道:“他是谁?” 小胖墩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是你同桌家亲戚?” 还是摇头。 算了,也不干他的事情。看小胖墩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薛问均罕见地抓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外头走。 路上小胖墩紧紧抱着他的腰,生怕从车座上掉下去。 “你同学经常欺负你吗?”薛问均道。 小胖墩反驳:“不是欺负,是我懒得跟他们计较。我妈说了让我别打架,别惹事儿!干输了,我挨揍,干赢了,我得挨我妈揍。” 薛问均哑然失笑,说:“还挺会找借口。你真是东北长大的吗?” “那是当然了!”小胖墩提到东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从吃的喝的讲到雪里干仗。 薛问均就听他说,听着听着总算是领教了他吹牛的功夫,什么积雪五十米高啦,他能从小区四楼打开窗户滑滑雪梯子下去啦等等等。 就跟小学生刚学会单位,使不习惯似的,听得人发笑。 小胖墩却不自知,还要得瑟地说他肯定见不到,肯定不懂吧啦吧啦。 确实欠打,他听了都觉得手痒痒。 小胖墩激情地介绍完了,缓了老半天,才试探地问:“老舅,撇役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用知道。”薛问均语气严肃说,“你也不准说。这话只有最没有出息的人才会讲。” “那别人这么说我,我咋整?” 薛问均想了一会儿说:“打回去。” 小胖墩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就像你同桌一样。”薛问均语气沉静,“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3.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教育进行得太过粗暴,一大一小骑车经过南巢中学附近的时候,真撞上了一场打架斗殴。动静不小,路边停了好几辆警车,连 120 都来了。 小胖墩看热闹的心蠢蠢欲动,使劲儿揪了揪薛问均的衣服。 薛问均顺着他的心意在马路对面停了车。 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的,薛问均认出里面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学校文科班的老师。 小胖墩止不住地张望,好奇地问:“老舅,他们这是怎么了啊?”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因为我也刚来啊。” “对哦。” 薛问均暗自叹气,这小孩儿不仅嘴有点欠,智商也挺欠的。 小胖墩八卦兮兮地看着现场,薛问均等了几分钟,决定先去饭店。 “老舅,你看!”小胖墩兴奋地大叫起来,手指着某处,毫不避讳地大叫,“樱木花道!” 薛问均一愣,条件反射地想到一个人,顺着看去果然成真。 查勇亮嘴角肿着,黑色的发根已经冒了出来,衬得那头红发有点不伦不类的。 他也被这声叫唤吸引过来,眼神对上薛问均变得凶狠。 小胖墩看不清局势,完全被他的头发吸引了视线,脸上闪烁着兴奋。 “看什么!”查勇亮往外吐了口,背挺得笔直,边松手腕边骂道,“再看他妈的打死你。” 话是看着小胖墩说的,但骂得到底是谁就没人知道了。 小胖墩短短几个小时内,快把这辈子的惊吓都受完了,一下子哑了炮了,又拽着薛问均的衣服,这把是催促他快走。 这番威胁的动静没能逃过警察,很快穿便衣的年轻警察便过来了,将查勇亮双手反剪,略一使劲,便把他整个人按到了警车挡风玻璃上。 他脖子涨得通红,整个人狼狈不堪,脸部五官挤在一起,几欲变形。 “不要在这里逗留。”警察高声叫着,疏散围观的人群。 薛问均也离开了, 临走前,120 的单架刚从巷子里出来。 他匆匆撇了一眼,看到满眼血色。被打伤的男生痛苦地发出类似昏迷的哼声,额角的皮肤翻开来,露出里面又粉又白的颜色,不知道是骨头还是肉。 胃里忽然翻江倒海,他有点想吐。 4. 转眼到了要拍毕业照的日子,余江一中临下晚自习的时候,用广播放下通知,要求明天所有高三学生务必保证穿校服来。 “这话说得,哪天不是穿校服来的?”李施雨嘀嘀咕咕地抱怨。 丁遥却没心思。 上周三的时候薛问均当着她的面,在书架上放上了一个电子日历,第二天原本淡化的谋杀录像就又出现了。 对此,她猜想是,薛问均更换了日历的举动,造成了谋杀发生时环境的变化,由此覆盖掉了原本的事件。就好像自变量和因变量的变化一般。 而经过连续几天不断调整房间的布局这个自变量来看录像这个因变量,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种猜想了。 这是个难得的好消息,起码可以在无法确认他们时空准确关系的时候,能保证薛问均可以做出影响未来的反映。 简单来说就是,当月的薛问均对即将死亡这件事有了防备之后,随着事件发展,到了当天,他就有可能处于这种防备而躲过凶手。 当然,事实的实现不会是这么容易,不然早在他们联系上的第一天,录像就该消失了。 薛问均今晚上线得很晚,他刚洗完澡,正在换衣服。 丁遥又瞥到他背上那道狰狞的疤,忙别开视线,什么也没问。 薛问均神情疲惫。总跑饭店吃饭,还被按在那儿参与些无聊又刻意的话题,是很消耗精力的。 时间不够用,他就只能把论文资料,带到学校里去看去写。好在前期的准备足够充分,论文要求不是特别严格,又有丁遥这个生活在 2019 年的人做助手,给他提了不少新奇的观点。 此举有作弊的嫌疑,薛问均觉得这样有点不太公平,所以只准备写完,不准备当作保送的筹码。 “那不是会影响你保送吗?” “没事。”薛问均语气轻松,“晚几个月拿到通知书而已。” 成绩是他的底气,诚如杨文龙等人所言,不保送,他照样能去清北。 丁遥再一次摆倒于他的自信和大条。 显然,他没意识到,假如逃不过号的谋杀,不管是保送还是高考,他这样都去不了清北。 “查勇亮被警察抓了。”薛问均道。 “啊?为什么?” 丁遥既然要帮忙,当然是听他详细说过这些事情的。 “打架斗殴,打得挺惨。”薛问均简单概括。 “那他是不是要被关起来?”丁遥顿了顿,说,“这算自变量吗?” “我不知道。”薛问均说,“这种事情能严重也能宽松。查勇亮身份证上还没成年,大概率不会怎么样。他父母赔点医药费的话,应该马上就能出来。” 丁遥揉捏着指关节,提出假设:“那要是他出不来呢?” “你是说......” 薛问均略微迟疑,摇摇头,“没有合适的方法。” “但如果可以让他一直被关到号,那不就能排除他是凶手的可能了吗?”丁遥想了想道,“要不然你牺牲一下,犯个贱,跟他打一架,然后追责?” 薛问均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我看看吧,看这次他什么时候出来。” 实在不行就犯个贱吧,比起被杀,挨一顿打确实很划算。 “你呢?去 402 了吗?”他又问。 丁遥脸一垮:“一言难尽。” 距离林川说“想想”都快一星期了,林川似乎是有意拖延什么,原本说好的一起回家,也莫名其妙不再提起。 眼看着五月都要过完了,丁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方面薛问均遗留的线索总差一步,另一方面,她大部分时间精力又必须放在高考上。此时此刻她真是比谁都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小时来。 “不着急,我可以先实验自变量。”薛问均宽慰她,“你先准备高考,你只剩十天了吧,我还有二十多天呢。” “......我谢谢你。” 这两事儿有可比性吗? 薛问均调笑道:“有,高考比较重要。” “拉倒吧。”丁遥说,“反正我会尽力不让你死的。” 大不了她撬门进 402 好了。 “别,撬门也等你高考结束吧。”薛问均尚且保有理性。 丁遥神色古怪:“我怎么总觉得你一点不在乎这事儿呢?你不会还不相信我吧?” “当然不是。”薛问均又笑,“我相信你。非常相信。” 他只是不在乎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先这么干吧。”薛问均怕她多想,说,“万一我们真在一个时空,我活下来了搞不好还会成为你清北的学长。” 丁遥心头划过几丝别扭,是对自己隐瞒情况的心虚,不过很快她就调整过来,顺着话道:“那你怎么说也该混成社会精英了吧。” “我算算,明年十九上大一,清北现在还没有天文系,我想去天体物理中心,到时候保个研之类的,二十八岁马马虎虎学术刚入门吧。”他中肯地说。 丁遥说:“那行,那你到时候带我飞。” 薛问均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天文学不搞飞行器,我们是基础科学,重点在于对其他学科的验证,其他科学关注地球表面,而天文的重点在于四百五十六亿光年半径的可观测宇宙。其中可能就有平行宇宙,就有我们这样的情况。” 丁遥听得一愣一愣的,到最后也没好意思跟他说“带我飞”在 2019 年是某种流行语。 5. 月号,高三正式迎来毕业照。 实验班是全校第一个拍的班级,耗费时间多了些。 拍完合照走人的时候林川特意走到了丁遥身后,他低下头,几乎贴在她的耳边,声音很低很低:“等会儿校门口等我。” 一般来说,拍摄毕业照的下午是被默认不上课的,很多学生不满足学校组织的大合照,还会自己带手机过来,跟朋友们一起合照,从校内拍到校外。 这是学校默认的规则,也是高中三年难得的可以正大光明带手机来的时候。 而这种时候对丁遥而言有点灾难。 她还是没有勇气在这么多流行好看的智能机面前掏出那像素极差的诺基亚。 丁遥牢记林川的话,跟李施雨合照完之后,找了个机会溜到了校门口。 林川就在那儿等着,见她过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出了学校,一直到拐进巷子口,林川的脚步才慢下来。 丁遥疑惑地问出来什么事。 “你不是想去看房子吗?”林川手插在兜里,冷酷沉稳,看起来更像薛问均了。“现在走吧。” 6. 402。 真的到了门口的时候,丁遥还觉得像做梦一样。 林川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清脆的声音挑动着神经。 丁遥惊讶道:“你怎么会有钥匙?” “吴老师给的。”林川道,“你放心,我没说你想看房子,我说我拍完毕业照想来换个衣服。” 这借口之蹩脚,丁遥无力吐槽。 林川没关门,将钥匙放在玄关抽屉里,回身道:“进来吧,不用换鞋。” 402 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三室两厅,装修风格略显老土,有些墙面因为渗水,还鼓起了石灰皮。因为少有人住,所以没什么人气。 林川将客厅泛黄的大立柜空调打开,实验着凉风的温度。 丁遥扫视着四周,快速将房子跟薛问均画给自己的户型图对应起来。 应该放薛衡遗像的桌子已经空了,只在墙上留下一枚钉子。丁遥也不能确定这里以前放的是什么。 “你先看着。”林川边说边抬脚往一间卧室走,“我去换衣服。” “哎,你——”还真有衣服在这儿啊。 话还没说完,主卧的门已经关上了。 丁遥摸了摸鼻子。 这跟吴老师的关系好得也有点太不寻常了吧。 想归想,她也没有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直奔主卧斜对面。 那里就是薛问均的房间了。 丁遥握住门把手,掌心微微冒汗,来不及多想,猛地推开门。 红棕色木地板、快要脱落的暗纹墙纸、明黄的书架衣柜、繁琐的水晶灯、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早已在梦里、在屏幕上出现了无数遍。 丁遥呼吸急促,小腿发麻,心跳快得要爆炸了。她眼眶温热,逐渐生出一种微妙的念头,下一秒,在那书桌之前,等着自己的便将是少年的背影。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张书桌,想要找到那个留给自己的证据。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相框——“二〇〇九年南巢中学秋季运动会优秀运动员合影” 仅呼吸间,她就在那群人中间找到了熟悉的脸。冷淡的、清隽的脸。 “三排最左:薛问均” 门口传来男人略带责备的声音:“兔崽子,开空调都不关门的,电费不要钱啊!”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丝毫不停留,直直地朝着门口过来。 “咦。”他发出声疑问,“你跑我房间做什么?你衣服又不放在......” 吴远航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那个熟悉的、单薄可怜的女学生,无措地站在书桌前,满脸热泪。 他视线缓缓移到她手里的相框,强压下心头五味杂陈,再望向她时只剩往日的和煦。 31.我全都知道了 1. 翻开书桌上码放整齐的大部头书,明黄的漆面刀痕深入,端端正正地刻着两行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字体规整,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出自谁的手。 吴佩莹默默地将书又全放了回去,她看不懂薛问均的意思,连带着上班也很受影响。 发现纸条的当天,她就从同事手里联系到了一个省城的心理医生。 薛志鹏还拿以前的老一套,觉得她小题大做,更觉得医生这些都是噱头,跟那些看风水、跳大神的差不多,都不可靠。还说她这是觉得自己小孩有神经病,传出去不好听。 吴佩莹跟他两看相厌,说他要是真的不信那就离婚吧,她一个人再怎么都要把孩子从火坑里拉出来。 医生的建议是先别离。离婚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尤其是他们俩感情一直很好的情况下忽然离婚,孩子察觉到真相后,更会觉得自己多余。现如今情况这么紧急,过于明显的弥补可能会起到反效果。不如先创造新的条件,满足他的价值需求。 吴佩莹听了个懵懵懂懂,对方最后总结成了一句话——被需要。 “从我掌握到的信息判断,他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身份的模糊。在这个家里,他没有自我定位。因为孩子哥哥的特殊情况,加上生活环境的耳濡目染,他已经默认自己是不被任何人接受的一方了。他有很强的负罪感又有很鲜明的个人意识,这两种情况在一起,这就让他很纠结很痛苦。他既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想超越哥哥在父母心目中的形象又觉得是自己要对哥哥的离开负责,对自己处处要跟哥哥比较的心理感到难受。他在谴责自己。” “这个纸条的行为,也藏了求救的信号在里面,说明他潜意识里也是希望被拯救的。他想要找到自己留下的理由,所以你们才有机会推测出这一切。你们现在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是被你们所需要的、他活着有很多的价值,他的想法也很正常并不用觉得羞耻丢脸。在这个过程中家长要耐心点,建立连接,建立信赖感,千万不要忽略他的观点感受。当然了,最好是可以把他带过来,让专门的医生来跟他沟通。” “除此之外,我建议家长也预约一些项目,做一下相关方面的检查。我们排除一下原因,总是稳妥的。” 医生的语气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了,但薛志鹏却还是听出了她的意思——罪魁祸首是他们。 这太荒谬了! 薛志鹏眉头紧锁:“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思维太发散了呢?我们从来没有虐待过他、更没有忽略过他。恰恰相反,我们提供了力所能及最好的资源给他,他自己也很争气,把一切都消化得很好。也许我对他的要求会严格,但这也是正常的区间范围。每一个父母都盼望孩子做得好,比我们更严格的也有很多。我不认为一个仅凭推测得出的结论,可以驱使我们去做什么可笑的改变。他马上就要高考了,没有那个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医生没有打断他,从始至终她的态度一直是和煦的,被他劈头盖脸一堆指责也表现得很得体。 “那么在家庭关系上,您从没有把他跟哥哥进行一个比较吗?” 薛志鹏梗住了,“这怎么可能,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比较。更何况他哥哥本来就是榜样,是他需要去追赶的目标,这种比较是良性的。” “您在这点上有一些偏差,在已知自己的生命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时候——” “那不是另一个人!”薛志鹏不满地打断她,“那是他亲哥哥!” “好的,我知道了。”医生这次没有继续问,而是把话题抛给一边的吴佩莹,“那么妈妈这边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在薛志鹏的注视下,吴佩莹迟疑了。 过往薛问均所有的行为和话语都变得值得深思起来。 对薛志鹏的冷淡,对自己的疏远,不止一次提到的鼓励她离婚,说自己可以跟她姓吴。 她只顾着自己的情感需求,和薛志鹏互相搀扶着走出阴霾,而失去了一个警察该有的敏锐,笼统地将薛问均的异样一概归咎于青春期正常的叛逆上,从来没有正视过这段家庭关系中间的问题。 “你搞什么?”薛志鹏眼神诧异。 吴佩莹仍旧沉默。 薛志鹏提出另外一种假设:“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故意让你发现,用来报复我们的?从小他就这样有心机,故意在日记里写自己想要什么但不敢说,然后故意让衡衡发现,让衡衡来问我们要,他......” “够了。” 现实像是一把尖刀,逼得她跳出来看清楚,自己的视而不见究竟导致了多么严重的问题。 自己的孩子在阴影里挣扎痛苦,多少次求助却无果,而自己的丈夫竟然冷漠到了这种程度,就像一只披着人类皮囊的怪物。 她闭了闭眼,痛苦地说:“是我的错。” 2. 吴佩莹下班的时候,在门口碰上了宋绮一家三口。 “你怎么来了?”吴佩莹面容憔悴。 “不是昨天说好了包饺子吗?”宋绮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忘啦?” 吴佩莹拍了拍脑门儿,懊恼地说这记性,打开门让他们快进来。 一行人支起圆桌板,将餐桌改成大显身手的地方。 小胖墩一早就溜到了书房玩电脑。只有在做客的时候,他才百分百的自由。所以他很乐意来姨奶奶家。 江河是做饭的好手,和面、剁馅儿叫一个利索。 吴佩莹有些心不在焉的,她心里还记挂着清晨在薛问均桌上看到的诗。 宋绮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几乎是这个小姨一手带大的,二人之间的感情也是最好。 当下便问:“是不是问问又怎么了?” 吴佩莹需要宋绮等人配合,当然把事情也跟他们说了,只不过把原因说成了高考压力太大,薛问均看着有点抑郁。 如今被问到了,她也没隐瞒,把看到的诗句说了。 宋绮宽慰她指不定就是之前什么时候乱刻的,还说豆豆这段时间也爱往桌上刻东西,说是老师教的座右铭,反映不了什么问题。 这话显然说服不了吴佩莹,她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倒是一旁不说话的江河嘴里嘀咕着,忽然一拍手掌,想起来什么似的。 “干啥!一惊一乍的!”宋绮狠狠瞪他。 江河也顾不上了,一脸严肃地说:“完蛋了,这诗太能反映问题了!这是杜牧的《清明》啊!你想,谁家孩子,好好的把清明节刻在手边啊?这不是向往吗?这孩子啊,八成——哎呦。” “你行了啊!找抽是不?”宋绮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拳,拼命朝一边使眼色,“搁这儿咒你小弟呢?” “对对对。”江河立马改口,“对不起啊老姨,我就随口一说。咱家孩子那么立挺,那个什么,那不能够。” 吴佩莹这回根本就挤不出来笑了。 宋绮眼神谴责了丈夫一番,才道:“小姨,实在不行咱直接问呗。你关心他,是好事儿啊,你怕什么呢?” 吴佩莹当然是怕打草惊蛇,毕竟现在的问题比他们俩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江河也点头:“对啊老姨,咱小弟面上看着冷,实际上心可好呢。豆豆就天搁家里闹,嚷嚷要跟老舅玩儿、要跟老舅玩儿的。这就说明小弟是懂事儿的。” “你与其在这儿瞎猜,不如跟他说清楚,实在不好把话说透,你也得露点什么,让小弟有点儿意识。”宋绮劝道,“现在的小孩儿可精着呢,你跟他好好说,没事儿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真把吴佩莹说动了。 想不想死的不好问,问两句诗还不行了? 这样想着,薛问均刚放学回来,她就在宋绮夫妇俩的鼓励的眼神下,把话问出口了。 发现的前情还铺垫了一下,强调说是打扫房间时“不小心”看到的。 薛问均没什么反应,他“哦”了一声说:“没什么意思,无聊,随便刻的。” 一句话两个人松了口气,吴佩莹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生怕自己再有个什么疏忽,让局面往不可挽回的地方走。 3. 薛问均放好书包,他运气很好,搜集到了五条人的签名专辑。正留着纸条呢,便听到吴佩莹喊自己出去吃饭。他应了声,将专辑塞在书里,走了出去。 薛志鹏不在,吴佩莹不想他添乱,早就让他别回来。 几个人各怀心思地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小胖墩捱着薛问均坐,先塞了个饺子,吃了两口问:“妈妈,我能不能带点给我同桌吃啊?” “哎呦,你跟你同桌这么好啊?”吴佩莹夸张地说,注意力时刻放在薛问均身上,生硬地转折,“你要不要也带给你同桌的?” 薛问均摇了摇头。 吴佩莹不气馁,继续说:“对啦豆豆,你同桌是不是请假了?” 小胖墩面露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遇见了呀。”吴佩莹道,“他家爸爸带过来的,我听聊天说是在城南小学读的呢?我就想到你,问认不认识,人家就说跟你是同桌。” “哎呦,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户口还没弄好吗?”宋绮说。 “不是,是大人要给改名字,小孩儿不愿意呢,一直在哭。我拿雪饼哄也不管用,赖在地上死活不起来。” “这小孩儿可可怜了,跟豆豆同段时间转来的,要强着呢。之前我去接豆豆碰见了好几回,以为是个男孩儿呢,结果今天班主任老师把那些爱惹事儿的小孩儿全教训了一通,才知道她是个姑娘。” 薛问均一愣,惊讶地看向小胖墩:“你同桌是个女孩儿?” 那打架的架势,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小胖墩点头如捣蒜,寻求认同:“是不是根本看不出来!我就??说我找她上厕所,她干嘛打我呢!” “你也认识啊?”吴佩莹见他接话,眼睛一亮。 能对话题感兴趣就是好的。她急需一些东西,留住他。 “嗯,见过几次。”薛问均道。 宋绮道:“小姑娘家庭情况可复杂,都没人管她。我见过几次,那个手冻疮长得都吓人,脸都吹皴了,不知道在家里都干什么活儿,那么点大,家里人怎么忍心的?” “是啊,这气温都零下了,小孩儿还在穿夏天的袜子,头破了也不知道给处理一下,就弄个卫生纸黏着,透明胶都黏到眉毛上去了。哪里像是家长哦。”吴佩莹说着说着,也觉得生气,“根本不听劝的,你说小姑娘,原本名字挺好听的,非要改成逃避的避字,说什么风水,必须要走之旁的字儿。那走之旁的字儿多了去了,怎么选个这么难听的。小姑娘是死活不肯改啊,都哭吐了,可怜的呦。” “我当时就想到了问问桌上刻的那行字,就说,那就改成遥远的遥字呗,不是好听多了吗?那大人根本没考虑,说随便,只要是走之旁都行。”说着,她看向薛问均,半开玩笑道,“所以啊,人家这名儿还算你给起的呢。” 江河附和道:“那是得谢谢咱小弟。这按照辈分,怎么得认个干爹的。” 众人哄笑起来。 薛问均别过脸。 对于暗号被拿给别人做名字这件事,他觉得别扭,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侵占了一样,但又不好明说,只能沉默。 宋绮说:“那她这名儿连着姓的有点拗口吧。” “哪儿啊,连姓也改了。”吴佩莹收回视线,“小姑娘现在不姓徐,姓丁啦。叫丁遥。” 啪嗒—— 筷子掉在地上,伴随着咕噜噜的声音滚远。 “老舅!”小胖墩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去,含含糊糊地叫起来,“你筷子!” 4. 古话说:夏天孩儿面,一天变三变。 毕业照时的风和日丽,到了晚上就成了漫漫乌云。 丁遥连公交车都来不及等,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 激动、惶恐、害怕、欣喜......种种情绪缠成一个鼓鼓的毛线球。 她可以改变。 她可以改变自己的未来,也可以改变薛问均的。 还有更多的人想要见到他。 他可以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 5. 熟悉的镜头,熟悉的画面。 丁遥强作镇定:“薛问均,你知道吗?我今天去 402 了,我知道很多了。林川,他不是别人,他是你的外甥。你就在我的过去,我可以救你,我们可以改变未来。” 她眼眸闪闪发亮,无一不再宣示着自己的兴奋。 薛问均嘴角勾出很轻很轻的笑,他说:“那真是太好了。” 丁遥原本高涨的情绪不知为何生出一丝不安。她摸了摸耳垂,说:“怎么感觉你不是很意外。” “是我犯了蠢,以为豆——”薛问均道,“没想到我姐夫姓林,叫江河。为了匹配,所以给豆豆取名叫川,凑齐景观——”他顿了顿,自嘲道,“呵,好烂的误会。” 他语气越轻松,丁遥心里的预感就越不妙。就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 “对不起。”薛问均垂眸,忽然道。 “干嘛说对不起啊?情况这么复杂,我们都在大海捞针,很难不犯错。你表姐他们又那么长时间不联系了,刚回来你不知道情况很正......”她小心翼翼地说。 他打断她:“我都知道了。” 丁遥心口一痛,彻底从喜悦里冷静下来。 薛问均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心疼,有些哀伤,但更多的是自责。 他声音低哑,仿佛近在耳边:“丁遥,我都知道了。” 你的父母、你的童年、你的处境、你的......一切。 32.罪人 第七章 1. 时间倒回到下午。 吴远航看着丁遥,和声道:“你在做什么?” 丁遥转过身,一边道歉一边装作为了找合适的地方放相框而手忙脚乱。 她故意掀开桌上的书本,果然在薛问均描述的位置上看到了那两行熟悉的字。因为时间太久,木色变得很深,边缘也圆润得快要认不出原型。但丁遥还是看清楚了。 “给我吧。”吴远航拿过相框,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川带你来的吗?” 他的情绪有所软化,动作随意地将相框放在桌上,那么巧地就压住了那些字。 丁遥仍在震惊,余光不停看向吴远航的脸,一时没有说话。 “不用害怕。”吴远航嘴角牵起笑容,“我刚才是没想到你会在这儿。” “老师。这是您刻的吗?没想到你也会在桌上刻东西。那诗......”她生硬地问道,“是有什么深意吗?” 吴远航笑笑,看上去人畜无害:“没什么深意。随便刻的,我都要忘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脚踝,丁遥原本激动的心缓缓下沉。 “不明白?那我解释给你听。这句诗里有我们俩的名字,你记好了。”屏幕里少年神色平静却坚定,“这是只有我们看能领会到的秘密。” 2. “其实吴老师是我老舅,他是我妈表弟。我爸妈不让我给人说这事儿,怕别人觉得我进竞赛班是走后门儿,到时候谁再举报个我的保送名额有水分的,我跟我舅都得倒霉。” 林川打开一罐橙汁,递给并肩走着的丁遥,“我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自己都是上高中了被我爸妈一说才想起来有这么个老舅的。我爸说,这事儿跟哪个朋友说都不划算,万一别人蛛丝马迹猜到了,他们也只会第一时间怀疑是我朋友泄密。到时候他们可不会听我拿人格担保,只会说些难听的话,让你们别跟我玩儿了。这样一说起来,得不偿失。” 丁遥手指刮着易拉罐上层层叠叠的水珠,道:“这么说你小时候没见过他?” “啊?”林川没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道,“见过,就是我记不清了。听我爸妈说,我刚转来的时候,我舅还经常接我放学呢。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们全都搬走了。” 之后林江河和宋绮在家里也不怎么提他们了,慢慢的林川也就把这些事儿全给忘了。后来吴远航忽然登门拜访,但这几年的经过都被他轻描淡写带了过去。 丁遥默了默,问道:“我刚才不小心看到了张照片,那上面有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记得照片上名字写着叫......” “薛问均啊?” “对,薛问均。”丁遥将橙汁举到嘴边,掩盖不自然的表情,“他是谁啊?” “就是我老舅。”林川小声说着,“他原来叫这个名儿,后来改了。” 一切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十年前薛问均躲过凶杀案,顺利保送清北,冬季全家搬走,薛问均次年进入大学后改名为吴远航,直到 2017 年考到余江一中任教开始带竞赛班。 但还是说不通。 新闻上明明有关于“薛某”自杀的报道,派出所门卫叔叔的话也能证实这一点,没道理真相是什么都没发生。 而最让她觉得吊诡的是,吴远航为什么不跟自己相认。 尽管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丁遥还是不相信吴远航就是薛问均。 这是直觉,就好像当时她确定屏幕里的那个人不会是林川一样,是一种强烈的直觉。 当初这直觉让她认识了薛问均,如今也一定在提醒她,什么才是真相。 3. 直到薛问均说出自己知道了以后,丁遥才意识到同一时空意味着什么—— 更多的线索,更多的可能,以及更多的真相。 那种温柔的目光对她而言却像是最锐利的刀,一点点剥开她的皮肉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 闷雷追随着闪电在天际轰然,雨点很快淋湿窗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沾湿书桌一片。 丁遥连忙将卷子拢到旁边,关上窗户,提起卷子胡乱地将上面的水拍掉。 薛问均此刻心头的愧疚占了上风。他从未想过丁遥会活得那样艰难。 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奶奶苛刻,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这样的生活,她还有十年要去度过。 薛问均抿了抿嘴角:“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 “不要可怜我!” 丁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这句话的。 薛问均不知该如何反应。 半晌,她重新坐下去,手指抠着桌子边沿,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很冷:“你只剩下几天可以活了,我还有几十年。相比起来,你更可怜。” 被踩中伤口的野兽,被路过的人捡起来之前,总会抢先露出自己的獠牙,显示自己仍然强大。 二人相顾无言。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每次高考余江都会遇上雨季,乌云沉甸甸地压着,一直到高考结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像是对高考生的某种隐喻。 今年似乎也不例外。 “抱歉。”丁遥重新冷静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薛问均摇头:“你不用道歉,我都知道的。” “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些客观因素,觉得我的能力有什么问题。” “我——” “我们合作得一直很好,很多东西都有了眉目。没有我,你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要死,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选择救你,不是你选择了我当助手。” “是,我——” “我犯过错,你也犯过,这件事情上我们扯平了。” “我没觉得你错——”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谁都脱不开身了,如果你要赶我出局,我只能说你是对自己不负责。” “你说完了?”薛问均靠近镜头。 丁遥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他开口前,又忽然补充:“我在未来,我有信息便利。你决定不了踢我出局的,我们之间,我才是有主动权的一方。我才是嗯......领导。” “你这不是都明白吗?”薛问均冷不丁道,“那你为什么会怕我把你踢开?” 丁遥一时语塞。 “我的确觉得你过得很不好。那些事情甚至不用刻意打听,稍微问两句,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家里人一定是很不在乎,才会连遮掩都不做。我觉得他们很恶劣,觉得你过得艰难、很让人心疼,但这不意味着,我要把你踢出局。在知道我们同处一条时间线之前,在没有信息便利的时候,你分辨出了我和林川、你让我注意到了身边那些微小的细节。” 少年表情郑重,白炽灯将那双漂亮的、漆黑的眼仁照得分外明亮。他的语气近乎虔诚:“我从来不觉得你很弱。” “假如你还是觉得我知道了这些事,对你来说很不自在。那么我愿意跟你交换。”薛问均闭了闭眼,“关于我的秘密。” 4. 薛衡小时候病还不严重。他喜欢读书,喜欢上学,却不得不间隔几天就去医院报到,即便如此,他的成绩也一直在前几名。 他不缺圆满的家庭,也不缺优越的成绩,唯独缺的是健康、缺那个能拯救自己的配型。 1988 年,世界第一例脐带血移植成功。 囿于找不到合适配型的薛志鹏夫妇看到了希望。 1991 年,薛问均出生,那个时候他还叫薛问。 薛问从小就爱动,横冲直撞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跟薛衡沉静的性格恰恰相反。 从他开始记事的时候,父母就一直很忙。他话还说不利索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幼儿园,在老师家住,一个月都见不到几回爸妈。 老师自己有两个小孩儿,男的,刚上小学,正是领土意识最强的时候。他们对薛问这个外来的人很不友好,经常指挥他做诸如吃墙皮、啃椅子之类的事情。 薛问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直到有一次,他被诓着吃下了一大捧水泥灰。 水泥很干,在喉头黏着,像一只章鱼。 没人教过他这些事是错的,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两个哥哥就可以带自己玩了。 当晚他就被送到了急诊。 薛志鹏得知前因后果后怒不可遏,不仅跟那家人撕破了脸,更对着薛问破口大骂。 “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要是出事了,你让你哥怎么办?让我们怎么办?” 还是薛衡发了很大的脾气,让薛志鹏以后都不要说这种话。 “他的命就是自己的!”薛衡那时候情况还不算严重,但情绪不稳的时候,总是很喘,好像一把坏掉的风箱,“你如果非要他,那我就不治了!” 薛问仍旧什么都不懂。 他只知道,从这件事之后,他被允许回到家里跟爸妈一起住了。 他很开心,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爸妈依旧很忙,薛衡也是。渐渐的,薛问均只能等周末才能去医院见他。 薛衡很瘦,像一幅行走的骷髅架,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是亮的,那里面是温润如春风般的笑意。 他总会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捧着书看,看到薛问来了,就会招呼他在身边坐下,给他读诗,给他讲故事。 薛问没什么耐心,听不了一会儿就想去草坪上找其他小孩儿玩。 薛衡也不生气,牵他的手过去,然后仍在一边看书。等薛问玩累了,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变出罐健力宝,让他偷偷喝别被爸妈看到。 有时候薛衡会说一些听起来很难过的话,薛问也都是凭着本能给他答复。 “不会忘记的。我会一直一直记得哥哥。记十辈子。” 十辈子,是那个年纪的他能想到的最长的时间了。 对他而言,薛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即便有时候父母的在意更多地在哥哥身上,他也不会生气。因为哥哥生病了,病人要被好好照顾。 上小学的时候,薛问已经可以看懂父母一举一动里的很多深意了。他有些嫉妒薛衡,又为自己的嫉妒感到恶心。 学校要开家长会,吴佩莹跟薛志鹏都说自己没时间,是薛衡偷偷从医院里跑了出来,坐在了薛问位子上。 可那时候,他也才十六岁,哪里骗得了人,很快,老师就打电话通知了家长。 薛问狠狠挨了一顿打,任薛衡在一边如何求情,薛志鹏都无动于衷。 “你要害死他!小畜生!” 薛衡急得没办法,站起来呕了好大一口血。 薛志鹏当即丢下棍子,连忙叫来医生护士。 那是薛衡第一次进抢救室。 吴佩莹急得掉眼泪,薛志鹏焦急地走来走去,而薛问坐在长椅上,伸手想拉妈妈的手,却被躲开了。 薛志鹏忽然扭过头,眼里满是红血丝,紧紧盯着薛问:“你害死他了你知道吗?你害死他了!” 不远处有个护工,抱着一大盆沾了排泄物的床单。她蹙着眉,看那堆床单的时候跟他们看自己的如出一辙。 薛问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时刻,那个眼神。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成为了罪人。 5. 日子一天天过去,薛衡的病严重了起来,甚至影响到了其他器官。捐献遥遥无期,脐带血又因为技术问题派不上用场。 唯一的指望只剩下了配型相符的薛问,他被要求在两个月内长到斤。 那年,他十一岁,因为父母常年照顾不周,瘦到营养不良。 于是他的生活得到了质的飞跃,早饭的包子油条变成了猪蹄汤,每天的课间操成为了他的加餐时刻,深夜十二点叫起来吃东西更是常事。 吃不下去也要吃,吃到吐也要吃。 因为他是罪人。 手术顺利进行,薛衡拥有了新的生命,可薛问的“罪孽”依旧没能赎清。 出院不到两个月,他就因为后遗症再次住进了病房。 他熬了太多年了,早就成了一副空壳。 最先支撑不住的是肾。先被推出来的依然是薛问均。 尽管薛衡强烈反对,薛问还是被送去配型。 那年,薛问十二岁,他的梦想是成为宇航员。他把吃出来的肥肉全部减掉,每天坚持锻炼,好好保护眼睛,时刻为了更大的宇宙做准备。 然而一切盼望,如此轻易便化成了泡沫。 他又重新开始增重,终于认清这具身体不属于自己。 夏天,薛衡坚持要回家给薛问过生日。 往年几乎每一个生日,薛衡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所以这天都是薛问一个人过的。 薛问第一次吃到了自己的生日蛋糕,八寸的,很漂亮。 夜宵时间,薛志鹏敲响了薛问的房门,命令他将剩下的蛋糕全部吃完。 “不要那么自私。” 这是爸妈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咸湿的眼泪坠在甜腻的奶油里,薛问麻木地将所有东西全部卷到肚子里。 他开始讨厌生日。 薛衡走得很平静,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一直睡不好,攒了很多片安定。 他的遗书也很简短。 “爸妈,我很累了。” 没有提到薛问一个字。 薛问明白这样才是最好的,只有这样,薛志鹏才不会觉得是自己在搞鬼。 薛志鹏疯了一样,抱起薛衡往外冲。 “滚开!” 他一把推开门边的小孩儿。 薛问一个踉跄,朝后跌去。 他身后,是吴佩莹焦急之下撞落的花瓶。 珍贵的花朵枯萎了,容器就成为了碍眼的累赘。 薛问躺在那些碎片里,忽然觉得自己也被打破了。 6. 后来,他想明白了很多道理。 大人们不是不知道谁对谁错,他们只是懦弱,不敢面对现实,更不敢承担后果。他们需要一个承载错误的东西,以此来发泄自己所有的不顺心和失败。 所有的错误都因为此,所有的苦难都能追溯到这里。 于是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于是他们也成为受害者了。 他和丁遥都只是不巧成为了这样的一个容器。 这不是他们的罪过。 7. “丁遥,我没有得到过什么。” 少年声音平静,却比那些激烈的控诉更加让人心碎。 “你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所以我不会放手的。” 33.隐藏关 1. xwj——wyh 相同处:表舅、物理、保送清北、加来道雄、南巢一中;后者暂未有更多接触。 不同:性格、态度、未遵守见面约定、不知道虫洞存在 核心:w 身份、是否死亡、何种方式:自杀(可查询报道)、谋杀(dv 预知) 可能:冒名顶替(可操作性低)/x 本人(不合理)/x 本人但因为某种特殊效应失去记忆 黑色钢笔很快将后几个字划去。 丁遥站起身,搬开后门遮挡的货物。一拧开锁,清晨新鲜的空气便争前恐后地拥抱着她,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顺着鼻尖抵达混沌的大脑。丁遥靠在门框上,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薛问均是林川的舅舅、而吴佩莹就是帮自己取名字的警官,她当初张冠李戴拿来蒙骗派出所门卫大爷的说辞竟然都是真的...... 原本陌生的他们之间骤然有了交集,就像是触发了隐藏关卡,那些曾经模糊的记忆重新被调动起来。 几分钟后,丁遥回到桌前,圈出笔记本上没被划掉的那几个字,打了个箭头,标下两个字——“宋绮”。 2. 月 2 号,周二。 日历一旦翻到十二月,一年便即将走到尽头。 在节气大雪之前,余江先落下了一片白。白色在风声中飞舞,打在玻璃上,更像是雨声。一天过去,已经积下了厚厚的一层。 天色渐沉,千篇一律的鎏金牌子出现在视野里。 刹车声响起,冷风吹过,树叶上挂着的洁白扑簌簌地落下,接触到体温后又融化,一层一层很快便将围巾打得潮湿。 薛问均不为所动地望着对面,不放过一个放学的小孩儿。 “不要找我。” 丁遥耳提面命的只有这一句,薛问均偏忍不住。 他自我安慰地想:路过远远地看一眼,应该不算是找吧? 豆豆,哦不,应该说林川。 小林川很快走了出来。他不大能适应南方的湿冷,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毛茸茸的帽子围巾手套一个不少,看上去愈发像一个球。 他长大了真的会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吗? 薛问均忍不住打量他那有些拥挤的五官,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倒真的越看越觉得像了。 小林川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站在一边警惕地左右看看,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冲保安室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门后便钻出一道瘦弱的影子。 是小丁遥。 围巾上的水珠划进脖子,薛问均不自觉地打了个颤儿,手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小孩儿的头发都长得很快,她的头发终于不再像是得了癞子的了,不过依旧很丑。鼻头冻得通红,脸色苍白又瘦,圆溜溜的眼睛大得有些不成比例,像是瓷白的调味碟里放了两颗黑葡萄,随时都会滚到外头去。 她站定,打量了一下四周,眼里满是戒备。 “他真的没来。我都看了好多遍啦!”小林川一再强调。 她这才勉强放心,埋头往前走。 “哎呀,你等等我呀。”小林川小跑着跟上她,“你还没说干嘛要躲着他呢?他不是你哥吗?” 她猛地顿住脚,狠狠瞪了他一眼,重重地说:“他不是!” 小林川往后一缩脖子,小声道:“不是就不是呗。” 她讨厌死丁海了,才不要叫他哥哥。 “你看到徐强强今天的样子了吗?我都没见过他这么好脾气的时候,还助人为乐,也不知道能装几天。他可狗眼看人低了,你别被蒙骗了。你是我大哥,可不能跟他比跟我好......大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大哥?”小林川是个碎嘴子,一刻停不下来。 “不要这么叫我!”她嘴角绷成一条线,看起来很老成,“我早就说过了,我讨厌这样。” 小林川挠了挠头,憨厚道:“哪样啊?” “为什么要叫我‘大哥’,我不是女孩子吗?为什么非要用叫男生的称呼来叫我?我是女孩儿有罪吗?该死吗?比你就差吗?” 她很生气地说着,将有限的记忆里所有的怨言一股脑儿搬了出来。 “不......不是啊,是因为你厉害啊。”小林川注意力有限,只来得及回答第一个为什么。 “我厉害就必须要当大哥吗?我不能当大姐吗?!” “能啊。”小林川压根儿就没明白她的话,只是顺从地叫,“大姐。” 她一下子顿住了,跟楼梯上踩空了一下似的,想发火又觉得自己没理。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最后气冲冲地说:“诶!” 一道笑声在身后响起。两小孩儿齐刷刷地回头看。小林川立刻手舞足蹈起来:“老舅!” 薛问均暗道糟糕,下意识地去看小丁遥。 她只穿一件薄棉袄,外头罩着校服,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了,眉毛拧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像一只用尽力气竖起刺的小刺猬。 一场相隔了十年的正式会面,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老舅,你来接我的吗?”小林川兴奋地说。 薛问均摇摇头,说:“我路过。” “哦,那好吧。”小林川也不失望,摸了摸他的后座,“那你骑车带我回去吗?” 闻言,她不再迟疑,抬脚往前走。 薛问均道:“你不跟你朋友一起了?” “是哦!”小林川刚抬起的腿又放了下来。 眼看着她已经走出了一段路,薛问均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丁遥!” 她显然还不怎么习惯这个名字,又走了几步才顿住脚,扭头看他,这次眼里的是疑惑。 薛问均将车骑到她身边,忽然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又放低了语气:“小朋友,我送你回去吧。” 小丁遥比车头高不了多少,校服领子被风吹得微颤,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怪人,冷冷地拒绝:“不要。” “我不是坏人。”薛问均说,“我们见过的。” “哦,那也不要。”她臭着脸回,不给面子地继续往前走。 3. 薛问均没想到小时候的丁遥竟然这么有性格,跟她长大后完完全全两个样儿,就跟被夺舍了似的。 这么大的变化,他实在不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还想争取,准备继续追,车后座却一沉,回头,小林川已经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扶着车后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呀算了老舅,你还是送我吧,我跑不动了,累死了。” 薛问均让他撒手,他说什么都不肯,“老舅,你救人一命吧,我真的快累死了,又累又冷又饿,你送我回家吧。” “丁遥呢?你不管了?” 小林川显然也没适应这个新名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摇摇手,小大人一般:“啊呀,追不上啦,你看哪儿还有她呀。” 果然,她已经不知道拐去哪条路上了,彻底消失不见。 自行车往下一沉,薛问均第一下都没蹬起来,车歪歪扭扭上了路,一直到小区楼下。 小林川从后座跳下来,拉住他的围巾,“老舅,来我家吃饭不?” 薛问均本来像拒绝的,忽然想到什么,又点点头,“吃饭不用了,我去跟你爸妈打个招呼,你爸在家吗?” “清一色单吊五万,胡三家,给钱给钱。” 刚打开门,就听得里面传来兴奋的声音。麻将随之被推倒,混在一起发出轰轰的声响。 林江河喜不自禁地数着票子,端起手边的茶杯拧开。 “爸爸。”小林川换了鞋跑过去,偷偷瞟着他抽屉里的钱。 “啊呀,我儿子回来啦。咦,小弟也来了呀?”林江河将手里的牌推倒,冲牌友道,“正好正好,歇了吧,我得给孩子做饭了。” “哎哟,你一个大男人做饭呐?你老婆呢?”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林江河眉飞色舞的,“做饭,我媳妇是真不如我,不然你们别走,我出去斩点卤菜,我们搞点酒喝喝。” “别客气了。”几人连连拒绝,清点好东西,不一会儿就全走了。 “小弟晚上想吃啥?”林江河赢了钱,心情很好。 “我不吃了,我就上来看看。”薛问均书包都不曾放下,视线有些躲闪。 林江河也没强求,收拾起麻将来。 薛问均不着痕迹地摸了一个放手里,趁他不注意扔到了地上。林江河果然蹲到桌子底下去捡。 薛问均挪了挪位置,趁他要起身的时候伸出手狠狠地对着他脑门来了一下。 “哎哟!” 薛问均立刻捂住桌子边,露出副担心的表情:“没事儿吧姐夫。” 林江河捂着脑袋一脸懵,还是解释道:“没事没事儿,我就是不小心磕上......了?”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半信半疑的,这也不是磕着的触感呐。 薛问均嘴角弧度稍纵即逝,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肯定他:“是啊,磕了好响一下呢。” 谁叫你迷信说人不吉利的? 人么,总要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点代价的。 咚咚两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你姐回来了。”林江河顾不上收拾残局,揉着脑袋走了过去。 4. 门口站着的人一脸紧张忐忑,见到来人才松了口气。 “阿姨好。” 宋绮满脸惊喜:“丁遥啊,进来进来。” 她拉着丁遥的胳膊,亲热道:“你都好长时间没来啦,阿姨都想你啦。是不是大了觉得不好意思了?跟阿姨有什么好客气的,阿姨又不是外人。” 丁遥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接过宋绮递来的牛奶,道了声谢谢。 三年来,她第一次又来到这里,万幸的是没有遇见林江河,不幸的是她依旧觉得难堪,那些话像是一团巨大的阴影,从她踏入这里开始,就一直在耳边重复着,如同魔咒。 她恨不得自己能缩成最小,最好不“污染”一点点地方。 然而越是这样想,她便越心慌,渐渐地眼前有点发黑,甚至开始反胃恶心了。 恰在此时,宋绮拉住了她的手。那种温柔的力量,驱散了一些难受。 宋绮满眼心疼,别过她颊边的发:“哎哟,瘦了呀。学习吃苦吧?你说食堂哪有什么好饭菜的,让你跟林川一起回家吃,你非不肯......” 丁遥安静地听她念叨关心,从心脏最软处翻出些酸涩来。 宋绮说着说着,又笑起来:“马上就考试啦,考完就好了,到时候你也去北京,跟林川有个照应多好呀。” “阿姨,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问你的。”丁遥吸了口牛奶,直奔主题。 “什么事情呀?你说。”宋绮先是一愣,随后想到什么,宽慰道,“你放心哦,学费什么的不是问题,阿姨可以借给你的,你工作了再还,你就放心考,能考多高考多高。” “不是的。”丁遥说,“我是想问您,是不是认识吴阿姨。” “哪个吴阿姨呀?” “小时候帮我改名字的那个吴阿姨。”丁遥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我听说,吴阿姨家儿子是林川的表舅,是我们吴老师,对吗?” “林川告诉你啦?” 宋绮有点抱歉:“不好意思哦,你叔叔那个人最容易上心了。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哦。” “没事的阿姨,我都懂。我是想起来小时候我也见过吴阿姨,见过薛问......薛舅舅的。”丁遥手指扣着牛奶盒的棱角,“我怎么觉得跟吴老师一点都不像呢?” “丁遥啊,你这到底是要找吴阿姨,还是谁呀?” 丁遥顿了顿,道:“我都想找。吴阿姨,我想跟她说声谢谢,不然我差点就要顶着那么不吉利的名字了。薛舅舅,我,我也要跟他说谢谢,他以前也照顾过我的。但是吴老师,根本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的。我怎么感觉,都没办法把他跟薛问均等同起来。” 宋绮没有立刻说话,她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阿姨,你明白那种感受吗?就是直觉。”丁遥略微侧身,同她面对面,语气尽可能轻松,“尤其是林川说,薛舅舅十年前就搬走了,前几年又突然回来,我就觉得好奇怪。人怎么可能变化这么大呢?我听说吴阿姨现在也不在南方住??了,吴老师是怎么联系上你们的呢?”她蹭了蹭掌心的汗,很刻意地笑了下,“他......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来顶替的了。” 在宋绮打量的视线里,丁遥嘴角开始抽搐,笑意即将维持不住。 “丁遥呀,你真是神了呀。”宋绮悠悠地叹了口气,“吴老师的确不是问问,哦,问问就是林川的舅舅,他全名叫——” “薛问均。”丁遥接过话,“我知道的。” “是的呀。问问,唉......”宋绮又叹了口气。 房间陷入沉默中,宋绮垂着头,好似在回忆什么。 丁遥又喝下一大口牛奶,保持冷静。 “当年问问出了点事情,走掉了。”宋绮简短地说了句,“林川那时候年纪小,又跟这个舅舅要好,我们不忍心告诉他,而且我小姨当时也接受不了,一来二去,问问的丧事就耽搁了,实在不行才拉去下葬的。后来林川问起来,我们就说他们是为了考大学搬走了。他年纪小,不怎么记事,后来又忙着念书跟小朋友玩,慢慢的就忘掉这件事了。” 丁遥说:“那吴老师是?” “朋友。”宋绮说,“他是问问的朋友,也是个可怜人。详细的事情我也不敢问,怕他们提伤心事难过。他是小姨认的儿子,当年为了圆问问的愿望,还主动跟了小姨姓,是个好孩子。” “所以吴老师来教书之后,林川就以为他是薛问均?” “嗯,我们看他傻乎乎的,就没说穿。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必要再让他难过,这么稀里糊涂的也挺好的。”宋绮想了想又补充,“你也别告诉他了,保密。就任他这么想吧。” 丁遥如鲠在喉。 怎么会挺好的?有什么好的? 她脑子里形成一个荒谬又刻薄的词——替代。 吴远航替代了薛问均。 他抹掉了薛问均的存在。 起码在林川的认知里是这样的。 丁遥胃里一阵火热,连喝几口冰牛奶都压不下去。 “阿姨。”她问出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问题,“吴老师以前的名字叫什么您还记得吗?” “好像是......”宋绮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刘东。” 34.只要能活下去 1. 丁遥几乎没有停顿,从林川家出来后直奔公交车站。她已经等不及要把这个信息传送给薛问均,让他汇总分析了。 她不了解刘东,只知道他是薛问均少有的朋友,假如他就是凶手的话,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甚至包括动机——清北。 一个对他们这些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来说,足够改变命运的机会。那么做出些突破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了。 身体微微发热,丁遥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般接近真相。 丁建华一家正在吃晚饭,见丁遥这会儿回来很是意外,不过一码归一码,他们也没有要关心理由的意思。倒是丁滔见到她没再翻白眼,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语气里说不清楚是震惊多些还是厌恶多些。 丁遥不想回答,但眼看着丁建华夫妇俩也看过来,作势要问点什么,便丢下一句“请假了”。 高考近在咫尺,多得是人心态不好学不下去早早回家的,请几次晚自习不算什么。 “嗯,知道了。”丁建华并不想知道为什么,往院子里看了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丁遥快步走到库房门口,拧开门把。 干净的角落一如往常,但她却察觉到了不对。 呼吸好像被冻结了,她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掀开布头,电脑上仍在那里,而显示器最上边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 相机不见了。 2. “生命初期大脑记忆中枢的细胞快速生长。早期存在的大脑记忆细胞之间的关键性连接将被更新替代,因此,童年时期的记忆就不太可能恢复......” 刘东从试卷上抬起头,“诶,薛问均,你说假如童年时期的记忆变模糊之后又被第三人不停强调,是不是就有可能把第三人的脸替换成记忆里的人啊?我看电视上那些装作老熟人的剧情都这么演的。” “会。记忆是很不可靠的东西。”薛问均快速在试卷上演算着公式,“植入记忆或者暗示记忆已经被证实过可行了。何况就算是寻常发生的一件事,我们也会往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记忆并且深信不疑,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罗生门。”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人心里直打哆嗦。 刘东从桌肚里翻出一副起球的红色手套,一点点揪着上头的毛球,奈何数量实在太多,他只得放弃。手套是女士的,尺寸有点小,勒得他指根发疼,但到底是暖和起来了。 一题结束,薛问均停下来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的手指。 “对了,一直没问你。”刘东说,“你论文的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薛问均拧开保温杯,倒了些热水出来。“在写,但是我不准备用了。” “为什么啊?”刘东傻眼了,“这不是你底牌吗?” 薛问均摇摇头,点了点书摞上的月考成绩单:“这才是我的底牌。” “不写了也好,那玩意儿难度真的太大了。”刘东说,“你还是回队里吧,春节之后就有个省级赛,你去拿个奖,明年保送评估一定有用。” “不,我不准备保送了,比赛也算了吧。”薛问均道,“我想把论文写完。” “我不懂了,你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都不指望这个了,还写来做什么?”刘东抓了抓头发。 盛了水的杯盖将掌心烘得热热的,薛问均嘴角微翘:“因为有意思。” “老实说,你这些话讲得我好想抽你啊。” “为什么?” 刘东强调:“太‘贱’了!” “我以前也这样的。” “不一样,以前你才不会跟我说这么多话的,顶多说——”刘东模仿他的语气,“‘嗯,在写’。” 塑料水杯里的水已经凉透,身上热气儿又被驱散了一些,刘东喝了半口就停住了,语气夸张,“我都有点怀念你以前一棍子打不出来个屁的样子了。” 薛问均:“那样很好吗?” 刘东想了会儿,摇头:“还是现在好一点。”起码让他觉得,他真的是当自己是朋友了。 3. 下了自习,薛问均往车棚走,刚弯下腰解开车锁,就听见有人叫他。 “薛问均。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啊?”赵晓霜大大方方地说。 他摇头:“我也要回家。” 赵晓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耳朵有点烫,“啊,为什么啊,我们不是都......” “都什么?”他问。 赵晓霜形容不好,暗示道:“你上次不是送我专辑了吗?” “嗯。所以我要送你回家?”薛问均还是不懂其中的逻辑。 赵晓霜也傻眼了,“不不不,我意思是说,诶,我......” 她说不清楚,薛问均也没催,他把锁扔进车篮里,站在车边等她组织好措辞。 他看了眼手表,估摸着等会儿骑快点儿再抄小路从菜市场里过,应该能赶上跟丁遥约好的时间的。 “算了。”赵晓霜眼神黯淡,摆摆手,“你走吧,我回家了。” 薛问均虽一头雾水,但也不认为是什么大事儿,骑上车走了。 赵晓霜就在车棚里,看他的身影愈来愈远,最后混入人潮再也无法分辨。 她气得想跺脚,但还是忍住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光会学习,其他时候脑子一点不转吗? 赵晓霜从书包里翻出一个老大的手电筒,紧紧抱在怀里,快走几步跟上人群。 自从南巢变成省会的区以后,就开始了到处“查漏补缺”,好几条公路在翻新,施工的铁皮子哪哪都是。 学校边好几个路口的路灯都坏掉了,黑漆漆的天色陪着冷风,特别吓人。 不知道是不是黑暗给的心理暗示,这几天走夜路赵晓霜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所以她才想到薛问均,毕竟他们都共同经历事儿的交情了,他还送了自己最喜欢的唱片,还陪她罚站!谁知道为什么又忽然一副不熟的样子了。 赵晓霜心里直泛嘀咕,眼看着眼前越发黑,便按亮了手电筒。 笔直的光束一下子落在前方,被光闪到的流浪猫怪叫一声飞快地跑进了路边的垃圾堆里。 什么破城市建设啊!基本的干净整洁都做不到,天天光修路,怎么不修修垃圾桶的! 赵晓霜心里嘀嘀咕咕地骂着。 等等,听说最近还有人虐猫,刚才那小猫不会被抓吧?天呐,怎么会有这么多变态啊。不会被她碰见吧? 赵晓霜打了个寒蝉,只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轰—— 隔壁路上吊机仍旧在工作,灯火亮成一团,都被铁皮围在里头,隐隐透出一点光根本照不到跟前。 她都说了!城市建设!能不能满足点基本需求的!干点实事儿行不行? 赵晓霜恨恨地想,脚步走得更快了。原本不算大的风,随着她的步伐也变得快起来。 好在她全副武装,手套口罩围巾耳捂一个不落,马尾辫被围巾箍住将脖子保护得还算暖和。 身后,一声刺耳的猫叫划破长夜,仿佛被人踩中了尾巴。 “别叫!”沙哑粗粝的男声混在猫咪凄惨的叫声,几不可闻却更加可怖。 赵晓霜脚步一软,险些跌倒。她心跳得很快,觉得脖子上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 她死死咬着嘴唇,为避免打草惊蛇,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步子迈得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身后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败露,也跑了起来。猫咪的反抗声还在继续,他根本没有放过它,或许也不会放过自己。 “救命啊!”赵晓霜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迎着冷风凉在脸上很痛很痛。 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伸手强硬地按住她的肩膀。 赵晓霜直觉得半边身子已经麻掉了,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想跑却一步都动不了。 电视上演得都是真的,危险来临的时候,大脑是没法子正常思考的,就好像她现在,都快死了,还想着电视上演得是真的。 男人的脸隐在夜色中,那双眼睛落在她微微发颤的手电筒上。他笑了声,得逞一般,手里捏着的小猫响发出阵更凄惨的尖叫。 4. 丁遥从来都是无神论者。 她从不相信有什么东西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即便那东西来路至今未明、展现出来的功能又是如此的突破想象,她都在说服自己——只是现在的科学没办法解释而已。 她手撑在桌面上,视线极其快速地掠过房间里的一切,接着拉开了抽屉。 钢笔、钥匙扣、数据线、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还在,里面的钱不见了。 两千四百六十七零四毛,一分不剩。 丁遥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紧接着是更大的怒火,几乎要烧光她的理智。 她木着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快冲了出去。 饭厅里,丁建华刚喝完酒,支使丁滔去给自己盛饭,笑着逗他:“养大儿还是好啊,现在给我盛饭,以后能给我买酒吧?” 丁滔哼笑一声,微微昂头,得意道:“那肯定的。我以后给你买大奔开。” “你能这么有本事?” “当然。” “哈哈哈,那我等着享你的福。” 丁遥垂眸看着一切,捡起墙边刚洗完的剁骨刀,拉开纱门,走了进去。 她的出现让原本和睦的氛围凝窒了一下。 丁建华笑声忽然顿住,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刚问完,又看她手里拿着把剁骨刀,他眉头皱了皱,“你——” 丁遥快步略过他,将刀握得更紧,径直来到丁滔面前:“东西弄哪儿去了?” 丁滔只看了她一眼就不在乎地转回视线,往碗里盛着饭,不耐烦地回:“你说什么啊?” “我的东西,我的钱。” “你有钱?爸,你听见了吗?她有钱!我都说了家里钱不是我偷的,这下好了,小偷自己承——诶,你干嘛?” 丁遥将丁滔手里的碗夺下,摔到地上,抬眼盯着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东西在哪儿?” “妈!丁遥疯掉了!她有病!”丁滔嚷嚷起来。 丁建华也站起身,不满道:“丁遥,你怎么回事?跟弟弟能这样吗?” 砰—— 锋利的剁骨刀擦着丁滔的手落在桌面上,发出声无比清脆的响声。 丁建华夫妇齐齐发出声惊呼,丁滔直接吓傻了。 丁遥却不觉得有什么。她斩了这么多年的鸭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娇滴滴的惯宝宝。 不是说她疯吗?那她就疯给他们看。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面无表情,“我的相机、我的钱,在哪儿?” 5. “一百五。” “可你收来的时候明明只花了二十。” “你听谁乱讲的?这个机型这么老了,很难得的。”二手店的老板盯着电脑上的斗地主,眼神没挪开片刻。 “你给我便宜点。这么老的机子了,你连数据线都不好配的。”丁遥耐心地跟老板讲价,“这样我也不让你亏本,五十块钱,可以吗?” 游戏失败。老板露出副懊恼的表情,他敲了敲玻璃柜台上的二维码:“八十,不讲价。你要就带走,不要我拆开收零件了。” “别别别。”丁遥一咬牙,“八十就八十。”她顿了顿,“您能接我个电话吗?” “干嘛呀?电信诈骗啊?”老板警惕地看着她,“我这都有监控的。” “不是,我给我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送钱来。”丁遥解释道。 她所有的钱都被丁滔拿走了,兜里只剩下坐公交的硬币了。 “行吧。”老板将手机拿出来,“一个电话两块啊。” “......” “我开玩笑的。”他笑笑,调出拨号界面给她。 丁遥想了想决定打给班主任,从他那里找李施雨。把现状简单说明了一下后,李施雨也不多问,说自己马上到。 “老板,能把相机拿给我看看吗?”丁遥挂了电话,“我家里人等会儿就过来,我也不会跑的。”说着,她从兜里摸出来饭卡,“你看这是我饭卡,我真不是小偷。” “嘿,我也没说你是小偷啊。”老板将相机递给她,“这破相机你要干啥呢?拿过来那会儿那小孩儿还给弄摔了。”他指给她看,“漆都掉得怕死人的了。” 丁遥连忙接过来看,好在一切正常。 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林川气喘吁吁地到了门口。 他额角的汗顺着脸淌了下来,校服湿了大片,跑得有点接不上气。 “呀,这是你家里人啊?”老板斗地主还抽空打趣了句。 “怎么你过来了?”丁遥有些愣。 “他们都得学习。”林川走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老板,“而且没带那么多钱。” 老板很少收现金了,跑到后面去找零钱。林川手撑着柜台,偏头看她:“为什么找李施雨不找我?” 他很在意自己不是丁遥危难时刻的首选对象。 丁遥顿了顿道:“我总不能跟老师说找你吧。” “真的?”林川狐疑地盯着她,琥珀色的眸子被柜台里的冷灯映得泛光。 还有,不想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想让你看到这么难堪又窘迫的丁遥。 她垂下眸,违心地点点头:“真的。” 林川送她回了家,路上余江即将开业的商场正在宣传,巨大的 led 屏上滚动播放着开业那天会有的活动。 丁遥望着车窗出神,手里的相机终于让她安心。 “哎呀。”林川忽然一拍脑门,“我一直忘记跟你说了,上回你生日,我让你周六等我,你记得吗?” 丁遥点点头。 “还作数的。这次等高考之后吧。”林川说,“你好好考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霓虹灯遮盖住了苍白的颜色,将她的脸照得生动又好看。 林川一时出神:“丁遥,有人跟我说,我不懂你。” 丁遥一愣。 “我记得你小时候可牛了,让我叫你大姐,还总打架,后来你就变得安静了,变得有点儿......怂?我说不好,但不是骂你啊。人家都说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正常变化,我信了又不信......唉,我也说不清了。反正公式都需要在题目里融会贯通的。我认识你很早,应用这步还差点儿。不过没关系。”林川说,“我兴许真的不怎么懂你,但是我会努力明白的。所以,不要拒绝我答题。” 少年简单却真挚的剖析来得突然,心跳也在这一刻猛烈加速。 林川直视着她的眼睛,不给她一点点躲避的机会,将请求说得不容置喙:“听到没有,不要拒绝我。” 6. 生活是最奇妙的东西,它用巧妙的方式让天堂和地狱共存,共存在同一个维度,甚至是同一个人。 饭厅里灯火通明,饭桌上的菜已经收了个干净。 丁建华夫妇坐在桌边,丁滔坐了个稍矮的板凳,八仙桌上放着一只崭新的 switch 和若干游戏卡。 什么情况已经一目了然了。 去院子的门锁住了,走不得,一家人似乎等她很久。 “他刚才都说了。”丁建华先开口,只简短地概括了一句,就将矛头指向她,“你的钱都是哪儿来得啊?” “肯定偷的呗。”丁滔小声道。 “你闭嘴!”丁建华喝他一声,看向丁遥,“你说。” 丁遥毫不留情地复述真相:“哦,你弄清楚了丁滔偷了我的钱是吧。” 丁滔脸上火辣辣的,抬头死命瞪她。 以前他又不是没拿过她的钱,她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吗?鬼知道今天犯的什么病! 丁建华适时地咳嗽了几声,道:“这个事情是滔滔不对,我们会教育他的。” “嗯。”丁遥点点头,“那我的钱呢?” “那肯定要给你的。”陶四萍在一边说说,“拿了你多少?” 丁遥有零有整地报了出来:“两千四百六十七块四。” 丁建华面露惊讶,“滔滔说只拿了你五百啊。” “放屁。”丁遥说,“这个游戏机起码要两千多吧,他只拿了五百那剩下一千五哪来的?” 丁滔同样一脸迷茫,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势必要给她添堵:“对,我就拿了五百,剩下一千五是我压岁钱不行吗?” “你——”丁遥气得又想找到。 可她刚才发疯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一时间屋子里所有刀都被收了起来。别说刀了,连个多余的板凳都没有。 她在一看,丁建华一脸平静,陶四萍面露难色,加上丁滔一脸得意,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这一家子合起伙来,演戏呢! 丁遥气得发抖,丁滔看准时机,猛地将手伸到她裤子口袋里。她吓得本能一躲,却已经晚了,那支红色相机已经被丁滔握在了手里。 “你还给我!” 丁滔立刻将相机放到丁建华手里,丁遥动作顿住,生硬道:“还给我。” “本来滔滔说你偷偷玩,不学习我还不信。”丁建华耷拉着眼皮,颠了颠相机,“现在看确实是了,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你都要动刀子了,真是没出息。” 丁建华就坐在烤鸭炉边,此时他打开炉子的玻璃门,将相机伸到边缘,“这么个害人的东西,巴不得烧化掉才行。” “你敢!”丁遥眼睛瞪得通红,“你要是敢扔,我就出去说你杀人。我去报警,我去跟街坊面前喊,把事情闹大,我让你脸都丢光!” 丁建华笑了声,将手收回来:“你看看你,要考大学的人了,像什么样子!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结果供出你这么个白眼狼?你去闹,最好闹去警局,闹去精神病院,我丢脸算什么?让你偿愿才是真的。 我保证,只要你闹了,一定让你好好调查,让你在里面呆上半个月。” 丁遥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 她太知道丁建华这番话的意思了。考大学,她还要考大学。那是她唯一的、离开这里的希望。 “户口本上我是户主,你是我‘女儿’,法律上讲,我是你监护人,往远了讲,就算你长大了也要拿钱养我的。”丁建华将相机塞到口袋里,“往近了讲,你能不能去考试,是我决定的,懂吗?” “钱,你婶婶会拿给你。”他站起身,背仍旧佝偻,头顶也依然稀疏,“至于这玩意,我帮你保管,高考之后,再说吧。我这是为你好。” 她是生长在这个家里的寄生虫,顶着“女儿”的身份,却可以在任何时候被按上一个“疯子”的名头,被随便扔掉。 她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个性的石头,顺从地接受一切要求。 因为,她要活下去。 她一定要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 35.冒牌货 1. 丁遥又没有赴约。 电子日历跳过新的数字——。 这是从二人联系上以来,她第一次没提前留言的情况下爽约,还是三次。 薛问均接连留下纸条询问情况,然而每一次等到早上,书桌仍然会放着那张问话的便签纸。 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相机失效了。 薛问均没有慌乱,首先思考的是在自己有意识防范的状况下能不能顺利活下来。既然已知时间是线性的,那么只要自己能活下来,就一定能再跟丁遥见面。 动机方面,他已经跟刘东表态过自己不会参加保送了,告诉刘东就等于告诉了准备保送的其他人,出于竞争的动机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其他的就是查勇亮,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招惹到他了。不过可以按照丁遥的建议在号之前把人禁锢住,这样只有一点冒险——他只有在号当天才能知道凶手到底是查勇亮还是谁,一旦猜错很可能还是会死。 最后的下下策就是躲,休学直到高考,考完躲得远远的,躲到 2019 年再回来“遇见”丁遥。 思路清晰了,具体做法还有待考量。 与这种情况相比另一个可能才更失控——万一是丁遥出事了呢? 薛问均焦躁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蹭地一下站起来。 刘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只见薛问均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刚准备张口问怎么了,薛问均就收拾起了书包。 “你干嘛呢?”刘东抬头看了看黑板上方挂着的时钟,“马上就晚自习了。” “帮我请个假吧。”薛问均胡乱塞了几张卷子,又抓了根笔,“就说我不舒服。” “真不舒服啊?”刘东看得一愣一愣的,嘀咕道,“那你注意点儿,这大冬天的,别要风度不要温度。” 薛问均应了声,背上包从后门走了。路过窗户时他随意望了一眼,教室中间的位子很挤,空出的那一块儿在书堆里很不明显。 他脚步一顿,又折返回去,问刘东:“赵晓霜没来上课?” “大哥,人家都连着三天没来了。”刘东一脸无语,“你还没发现吗?” “为什么?” “不知道啊。老杨也纳闷呢,之前给她家长打电话呢,没打通。也不知道现在联系上没有。”刘东眼睛微眯,语气调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这点事儿还要问清楚啊?” 赵晓霜是薛问均唯一想到的、能让自己跟查勇亮扯上关系的中介,在这个当口忽然不来上学,他很难不多想。 车棚里她的请求重新又在耳边响起,薛问均心中涌起阵不安。他好像做错了一些事。 “赵晓霜家在哪儿?” “啊?” “是不是在老城区附近?” “对,文明商城后面那片儿安置房......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薛问均说,“记得帮我请假。” 2. 丁遥再一次对着空荡荡的屏幕发呆,尽管知道再怎么做,被没收的相机也不会出现,她还是习惯了每天掀开布头看一看。 她收拾好书包出门上学。 今天在前面看店的依旧是陶四萍。 昨天早上她也在这儿,等丁遥出了门才追出来还钱,背对着店门口的监控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沓东西塞到她的校服裤子里。 “拿好了。”陶四萍眼白浑浊,看上去疲惫不堪,她欲言又止,最后只留下一句:“别再被拿去了。”就退回到店里,提声音道,“五张,没少你的。” 丁遥手伸进口袋里,立时就发觉到了手感的差距。她抽出手,一直到了班上才将钱掏出来数清楚。二十五张,两千五。 放学到家,丁遥经过柜台,打开那扇窗口,从口袋里翻出一把零钱,放到台子上。 陶四萍惊讶地抬起头。 少女单薄得像瘪掉的盐袋,眉眼中却又透着种不相符的坚毅。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陶四萍才去看那一堆捏在一起的零钱。这么多年做生意的经验,让她一眼就得出了个数字——三十二块六。 陶四萍忽然笑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月 1 号是余江一中发高考准考证的日子,同时也意味着放假。 丁遥心里清楚这算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今天过后,一中要开始布置考场,所有学生都不准进,而吴远航作为老师是要留在学校配合工作。 她想过了,既然相机只能等高考结束才会回到自己手里,那她就利用好高考之前的时间,找好突破口。 假如刘东真的是凶手,那么他能逃脱制裁成为“吴远航”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也许 2009 年的刘东真的可以瞒天过海,但 2019 年的吴远航被时间腐蚀后真的还能这么滴水不漏吗? 她不相信。 为了清出考场,高三所有学生都要把书拿回去,丁遥这个星期已经陆陆续续收拾过很多回去了,所以今天格外的轻松。林川早早就被保送,东西更少,不过他还有个额外的工作——帮吴远航搬家。他不打算再住教师公寓了,要彻底搬回秀水亭。 丁遥背着包埋伏在二人必经的路上,装作偶遇,提出帮忙。 吴远航没什么意见,林川更不可能说不。丁遥被分到一个行李箱,样式很新,外头的塑封膜都没撕,在阳光下闪闪的,很是刺眼。 门口的锁换成了指纹的,林川手里的钥匙就此作废。 吴远航笑道:“我等会儿把密码告诉你。” 门一打开,迎面而来一股木头的味道,有些许刺鼻。角落里空气净化器“轰轰”地工作着,眼前的房间布局虽然没变,但家具都扔了个七七八八。 “你装修啊?”林川好奇地问。 “嗯,自己住就准备按照习惯弄得舒服点儿。”吴远航去到厨房洗手,“你俩把东西放这儿吧。” 林川将手里的指向放下,又看到丁遥,高声问道:“行李箱也放这里吗?” “那个放房间里。” “好。” 林川伸手去拉箱子,丁遥却没松手。“我去吧。” 3. 卧室里的东西几乎全部清空了,书架消失不见,原本明黄色的柜子也变成了白色。书桌上光溜溜的,照片已经不见,贴好的半卷墙贴边还放着。假如丁遥晚来几天,估计就完全认不出这是薛问均的房间了。 这个认知让她很不爽。 吴远航明知道这是谁的家、谁的房间,却还是把它篡改成了自己的。而且没有一个人对此持反对态度。总是嚷嚷着“不能忘记”的薛志鹏消失了,教育人“别那么自私”的吴佩莹也没有出现,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这里原来的人是谁一样。 “你好像对这里特别有兴趣。”吴远航的声音在冷不丁出现,丁遥背后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走过来,神色一如往常的和煦亲切,丁遥以前觉得他是个好人,现在却觉得那只是层面具。 “林川妈妈都跟我说了。”吴远航将扣在架子上的相框重新翻过来,“真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丁遥脱口而出:“我不该记得吗?” 吴远航一愣,继而笑开:“怎么会?” “我的意思是——”他眼眶微微潮湿,手指摩挲着照片,声音渐沉,“幸好还有人记得他。” 丁遥并没有被这句冠冕堂皇的话打动,仍旧观察着他的神色。 “喏,这个,就是我。”吴远航自顾自地将照片指给她看,“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睡过头了,还是我去班上叫的他。” 他的眼睛里浮动着某种怀念和憧憬,“我当时就说,他不认真,这都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了,最后一次拍合照的机会了,多难得啊。他跟我说,不是最后一次,明年六月,还会有毕业照的。” 可是没有了。没有明年了。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张合影。 “他到底是为什么才走的?”丁遥斟酌着开口。 “怪我。”吴远航垂下眼皮,说,“我没有及时发现不对劲儿,让他做了傻事。” “所以他是自杀?” “嗯。” “不可能!”丁遥觉得荒谬。薛问均会不会自杀,难道她会不知道吗? 吴远航苦笑:“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么说他是吞药了?”她故意问。 “不是。”吴远航略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书桌的边缘,“是在这里,抵着刀。扎到心脏,没有救了。” “老师,我们学过生物的。”丁遥垂下眸子,装成一个单纯好奇的学生,“生物学上来说,割腕都要割两次才会成功。而大多数人是下不去第二刀的,捅心脏这种办法,疼痛会抢先让他退缩,这是一个很笨的方法。” “是啊。”吴远航点点头,怅然若失,“是很笨,但他偏偏就选了。” 丁遥脑海中已经掀起了风暴,她想找到一个问法窥探他的真面目。 吴远航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当时我们也都不相信,可干妈自己就是警察,这种事情,但凡有疑点,她都不会放过的。” “直系亲属的案子她能接手吗?十年前的刑侦技术跟现在能比吗?”丁遥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顿了顿,“而且他没有动机不是吗???” “那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吴远航说着,轻轻笑了,似乎是自嘲,“是啊,你认识他的时候才多大,估计现在连他什么样儿都忘记了吧。” 丁遥抿了抿嘴角,按捺住复杂的情绪。 大人们想当然地觉得他们什么都不会懂,并将这种傲慢和轻视植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措里,她要做的不是急切地展示自己的獠牙,而是要浸在这种轻视里抓住他的失误。 “他的情况很复杂,我不能跟你多说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在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有这个端倪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爆发。”吴远航拉开抽屉,将相框放回去,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他受不了的是那种凝视。”吴远航说,“他一直有个超越不了的对象,是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的人。那个人是他的阴霾,是他整个人生路上的过不去的山。他试图挑战,但失败了。他的成绩一路高歌猛进,前途光明,但他依然被捶到了谷底。就好像现在......”他打开阳台的窗户,任由风裹着雨丝飘进来,“太阳很好,但天空依然在下雨。” 而对薛问均来说,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这样的动机,已经足够了。 “我不接受。”丁遥沉默半晌,道。 她抬起头,“他不会自杀的。因为他答应过我,十年后会来见我。他信守诺言,答应我的事情都会做到,根本不会出尔反尔。”紧握的拳头里满是黏腻的汗,她大胆地直视着吴远航的眼睛,直白地试探,“所以,那是谋杀。” 屋内安静,林川一早就被打发出去买东西了,现在还没回来。 “其实——”风声将吴远航的声音吹得散漫。 他话锋一转,仿佛如梦初醒,又好像是她说对了什么通关的密语。镜片之后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是不甘心,是找到知己的兴奋,亦是笃定,“我从来就不信那是自杀。” 36.乱麻 1. 丁遥望着被打湿的窗台,心里却越发迷茫。 思忖之间,吴远航又开了腔:“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是自杀,可我从来都不觉得。即便他留下了遗书,即便找不到其他证据,但我就是有一种直觉。”他微微抬头,望向窗外,“这么多年来,我都想找到一点东西来证明这种直觉。我很庆幸,自己成为了他的亲属。只要找到证据,我就可以申请重新调查。” 他说得信誓旦旦,眼神像极了悬疑电影里追凶几十年的人,可丁遥就是觉得有地方解释不通。 作为凶手,吴远航要做的应该是咬死自杀不松口,打消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所有的奇怪念头,他没必要说什么自己也不信之类的话。 而就算吴远航不是凶手是一个想要帮薛问均翻案的人,也不至于跟一个没用的局外人剖析自己的内心想法。她可不信,仅凭着自己这几句话就能够让他引为“知己”。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吴远航的举措都很不合理。 丁遥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难不成是因为他追凶十年太孤独,而自己同样报以怀疑,又毫无威胁,才让他放松了警惕的? “那你怀疑谁呢?既然是谋杀,一定有凶手的,您觉得谁杀了他?” 吴远航收回视线,到此刻才正视起眼前的女生来。与此同时,他的理智和戒备也一点点回笼,“不,现在到你了。” “什么?” “说说你和他吧。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来接过林川,我跟林川是同桌。” “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的名字是干妈改的,这我也知道。” “那还要我说什么?” 吴远航已经没了刚才伤春感秋的模样,探究的视线朝她望过去。“十年前,你才几岁?光凭这些,你会记得他这么多年?” “他......”丁遥没想到会有这出,只好硬着头皮编:“我们也是常见面的。” “是吗?林川可从来没给我提起过。” “嗯,不是在学校,是在我家。”丁遥顿了顿,脑海里的画面愈发清晰,竟同她的谎言不谋而合,“他......经常来......斩鸭子。” 2. “十六块钱一只,半只九块。” 玻璃柜台里的烤鸭油光鲜亮,整整齐齐地放着。中年男人站在后方,动作利落地将半只鸭子分解成匀称的小块。 薛问均站在人群后,眸子微垂,余光看向男人脚边。 细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蹲在鲜红的盆边,掬起凉水浇在磨刀石上,银白的刀刃随着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耳朵从黑漆漆的头发里钻出来,冻伤的地方发紫,好像一捏就要化了。 “刀拿过来。”中年男人催促道。 那道影子便将刀上的水痕擦去,递给他,又接过钝掉的另一把。 薛问均此刻才看清她的手。臃肿得不像样子,关节处的冻疮泡得发白,大块的皲裂和破皮,流出的血脓就在伤口上覆盖着,结成了块儿。 即便如此,她还是接过那把菜刀,蹲回去,继续将手泡在水里。 “学生,你要什么啊?” “半只烤鸭。”薛问均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张十块钱。犹豫再三,还是道,“叔叔,你让个小孩儿磨刀是不是太危险了?” “不会的。这点小事儿她干不了那成什么了?”中年男人爽朗地笑了两声,“是吧丁遥。” 小丁遥置若罔闻,只是手里的动作更沉了。 “那也让她戴个手套吧。”薛问均道,“她这个冻疮不治吗?” 中年男人飞快地瞥一眼丁遥,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嫌她手脏是吧?” 薛问均皱眉:“我不——” “没听见吗?”中年男人用鞋子碰了碰她的后背,命令她,“去,到后面洗手,洗干净。” 小丁遥终于无法忍受这近乎侮辱的举动了,将刀往水盆里一砸,反手拍着他鞋碰到的地方,抬高音量道:“别碰我!” “你是什么大小姐吗?”中年男人被下了面子,脸色很难看。 小丁遥不说话,走到另一边,拍打衣服的动作越来越重,借此宣泄着不满。 中年男人也见怪不怪,他将鸭子装好,连同零钱一道递给薛问均,“慢走。” 薛问均欲言又止。心中即便有不平万千,他能做的还是没有。他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即便十年的距离不存在,自己对丁遥仍旧无能为力。 他只能低头道歉:“叔叔,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您别骂她。” “不会不会。”中年男人的气恼转眼就消散,“这小孩就是不懂事儿,说两句就行。”他声音拔高:“下次再顶嘴,你别想去上学。” “我为什么不去?”小丁遥高声回道,“老师说了,我们是义务教育,每个人都要上学,不上学犯法。” “那你怎么不去老师家住,你怎么不吃她的喝她的?你想走就走。” “你把钱给我。” “什么钱?我还没问你要钱。” “头发!”她眼眶罕见地红了,“卖头发的钱!” 薛问均险些骂人,但他清楚这样只会让小丁遥的处境变得更糟。 中年男人的注意很快又被新来的客人吸引走,顾不上这场闹剧。 薛问均走到小丁遥身边,顿住脚步。 丁遥见他望过来也不甘示弱地回看过去,没有半分局促或者不自在。 薛问均蹲下身子,平视她的眼睛,“你记得我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小丁遥很小声地接话,随后将脸扭到一边,“再见。” 薛问均看了眼在忙碌的老板,从口袋拿出一张红票子,“我想给林川买一副手套,但是我没有时间。” 小丁遥疑惑地看着他。 “所以,我能不能雇你去给我跑腿?”薛问均道,“剩下的钱是我给你的报酬,你给自己也买一副,行不行?” 她看了看他的掌心,摇摇头:“这太多了。” “那就再买个帽子。”薛问均将钱折起来,塞到她的口袋里,“而且以后或许我还要雇你跑腿呢。多余的钱,你记账,算下一次的费用行不行?” 小丁遥眨了眨眼,明显对这个提议心动了。“那一次多少钱?” “你觉得多少钱好?” “雇我很贵的。”小丁遥抿了抿嘴角,“一次起码两块。” 薛问均嘴角微扬,“我给你二十。” “为什么?”小丁遥瞪大了眼睛,觉得眼前的人简直是个傻瓜。 “因为......”薛问均顿了顿,故作深沉,“我有钱。” 小丁遥翻了个白眼。 他笑起来,抬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很细很软,像一颗毛桃。 “下次见。” 3. 灯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即便如此,赵晓霜还是要花很长时间来确认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那天晚上,她出其不意给了对方一脚,这才跑回了家。 隔天一早她爸妈就陪着她去派出所报了警。那段路上没装监控,根本查不到是谁,赵晓霜又提到虐猫的传闻,警察说会去核实,让她回去等调查结果。 这一等就是三天,她不敢出门,生怕再遇到那个变态。 客厅电话响起来,是爸妈打来的,说单位要加班,叫她一个人在家煮点水饺吃。 赵晓霜吃不下,挂了电话,走到阳台边,打开条窗缝,呼吸着新鲜空气。 老城区的建筑杂乱,即将大改,这栋安置房也得拆迁,顶多到腊月,她就要搬家了。 天色漆黑,闪烁的霓虹似乎将这个苟延残喘的城区具像化了。 她细细打量着承载着她回忆的每一条路,要将它们刻在脑子里。 忽地,熟悉的身影闯入路灯的光影里,他停停走走,昂头打量着这片安置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赵晓霜揉了揉眼睛,将窗户拉开,伸出头,叫他:“薛问均。” 少年果真抬头,视线同她对上。 萦绕在心头的阴霾驱散了些,她嘴角扬起笑,问:“你来找人吗?” 薛问均单刀直入:“你方便下来吗?我有事情问你。” 赵晓霜刚准备说好,又想到外面漆黑的楼道,迟疑道:“还是你上来吧。” “你是说有人跟踪你?”薛问均眉头紧锁。 赵晓霜点点头。她夹起一块鸭肉,咬了口。 烤得脆香的鸭皮迸出油脂,将有些干的鸭肉中和得恰到好处。 “他跟踪你多久了?” “不知道。”赵晓霜说,“我其实老早就有那种被跟着的感觉了......你也知道感觉这个东西太玄乎,我说出来也不一定有人信的。所以我就走得很小心,还让我爸妈送了我一段时间,但一点异样都没有。直到前几天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我就想找你,但是......” 但是他不解风情。 “抱歉,我当时不知道情况。” 赵晓霜摆摆手:“我当时没跟你说实话,怪不到你头上。” “你说跟踪你的那个人还虐猫是吗?” “这个是我猜的。他抓我的时候手里还拎着猫呢。要不是这个,我还不一定能跑掉。最近附近流浪猫变少了很多,据说有人扔垃圾的时候看到过小猫尸体。” “是什么样的尸体呢?” “这个各种说法都有,开膛剖肚什么的,反正不是自然死亡有的样子。”赵晓霜打了个冷颤,“也不知道小猫怎么样了。” 她可以跑掉,小猫可不行。 薛问均手指敲着膝盖。 一个热衷于解剖小猫的跟踪狂,跟踪的对象还偏偏是赵晓霜——将他跟查勇亮关联起来的中介。 从条件上看这个跟踪狂也能跟杀他的凶手对号入座,可问题在于没有动机。 迄今为止,他没有跟这些怀疑对象有任何的正面关联。 他不信这世界上有毫无动机的谋杀。要么是他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要么就是这个动机还没有完全显现。 见他迟迟不说话,赵晓霜将另一副筷子递给他,试探道:“你真不吃啊?” “不用了。谢谢。” “唔,好吧。” 薛问均沉默片刻,问:“你要回去上学吗?” “当然了,明年就考大学了。” “嗯,以后晚自习,我送你回家吧。” “哦......什么?!” 赵晓霜惊讶地望着他,“你送我?你顺路吗?” “不顺。”薛问均诚实道,“但我可以骑车带你。” 在无法排除查勇亮的情况下,他不能让赵晓霜出什么差错。 赵晓霜愣愣地望着他,耳朵毫无预兆地烫了起来。 “不行吗?”薛问均顿了顿,“我没有恶意,也不是对你有......那方面的想法,我只是......大家都是同学——” 她垂下头:“哎呀,你别说了,我都懂的。” 口是心非嘛。 而且他可以来保护她,她巴不得呢。 薛问均松了口气:“好,那你什么时候上学,跟我说一声。” “明天。”赵晓霜眉眼间是抑制不住地喜色,“我明天就要去上学。” 4. 时间过得很快,薛问均习惯了每天晚自习前先去丁遥家买半只烤鸭,每次他都能在碰见丁遥。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磨刀,偶尔会代替那个中年男人站在案板后,生疏地斩着鸭子。她力气太小,鸭子斩得七零八落的,但因为是小孩儿,所以大多数客人都会谅解。 她依然没有买手套,因为不是自己的钱,她绝对不花。 有几次,他遇见过丁海。这么冷的天气,丁海依旧热衷于穿校服,尤其胸口处“余江二中”的字样,永远显眼。丁遥干活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嘴里催促着她去玩,却没有要接手的意思。 还有个很小的小男孩儿,三四岁的样子,坐在门口,丁遥则蹲在旁边,往他嘴里喂饭。 这一大家子,似乎全靠着丁遥照顾。 薛问均做不了太多,他处于一个尴尬的年纪,既无法以一个大人的身份跟那家子人讲道理,又没办法整天蛰伏在小学,时刻关注丁遥。于是他只能对着小林川耳提面命,让他对丁遥好一点。 “你是不是太胖了?”他这样说着,从小林川碗里挖走一半米饭,“少吃点,健康。” 小林川不乐意,嘟嘟囔囔的。 “如果你一直不健康,就永远没办法帮丁遥。”薛问均给他灌输想法,“你也不想一直都靠人家女孩子保护吧?不丢人吗?” 这话算是戳中了小林川的软肋,他一边不服输地说自己才不会让丁遥保护,一边又默默地停下了盛第三碗饭的动作。 吴佩莹将舅甥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满心欣慰。 桌角多了一块巧克力,薛问均疑惑地抬头,看到赵晓霜的背影。 刘东凑过来:“有情况哦。” “没有。” “编,你再编?”刘东朝巧克力处使眼色,“都熟成这样了,还没有呢?” 薛问均用笔将巧克力拨给他,再次否认:“真没有。” “行行行。”刘东将巧克力放到口袋里,“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月亮如水,北风无孔不入,给稀松的枝桠又一场考验。 薛问均在巷子口停下车,赵晓霜也从车后座上跳下来。 “这么多天了,还不装灯。”她嘟囔了句。 自行车射灯照亮的范围有限,她按亮手电筒,跟薛问均并肩,“皮带传动装置我是真的做不来,你物理到底怎么学的?为什么回回都能考这么高分数?” “做题目。”他给出一个简短的答案。 赵晓霜接不下去话,看了看手腕的电子表:“呀,今天都十二好了,十二月马上又过去一半了。” “嗯。”薛问均抬头看了看天,“时间过得真快。” 假如按照相机的时间差计算,2019 的丁遥那里应该是 6 月 7 号了,高考的第一天。也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了。 “你听说过 2012 世界末日吗?玛雅人的预言,2012 年的月号黑夜降临后,黎明不会到来,世界即将毁灭。”赵晓霜摸了摸下巴,“这么说,我们只能再活三年了。” “不会的。世界不会毁灭。” “你怎么知道?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薛问均嘴角扬了扬,“说不准,但我知道。” 因为他有一个来自未来的朋友。 “高考以后,你准备做什么?”赵晓霜问。 他摇摇头:“不准备做什么。” 自己能不能活到高考还是个未知数呢。 “想想嘛。你从来没想过以后吗?” “本来没想过。”他顿了顿,“最近会想。” “想些什么呢?” “想......2019 年。” “哇,十年啊,这么后吗?” “嗯。我喜欢 2019 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好难得哦。能从你嘴里听到喜欢。”赵晓霜道。 薛问均垂下眸,没有说话。 赵晓霜习惯了他的冷淡,也不继续,而是问:“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做高中那些被禁止的事情,上网、喝酒、还有......”她心头划过几次扭捏,“跟我喜——” 薛问均的脸逆着光线,变得模糊,他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听着什么。 他靠近她,从她手里拿过手电筒。两个人的影子拓在墙上,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掌已经离开,赵晓霜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心跳得快要爆炸了。 薛问均示意二人继续往前走,几步之后,他忽然掉转手电筒,直直地朝着某处照过去。 原本隐在黑暗中的影子终于现出原型,他伸手挡住脸,掉头往外头跑。 “站住!”薛问均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 赵晓霜不敢一个人留在原地,推着自行车跟了上去。 那两人个子都高,远不是她能追上的,更别提,她还推着车。 等赵晓霜气喘吁吁地找到巷子口大路上的时候,就见那两道人影已经厮打到了一起。她当机立断,跑到路边的电话亭报了警。 派出所刚巧有警察在附近执勤,很快就赶了过来,将两人分开。 也是到这个时候,赵晓霜才看清那个挂了彩的变态。 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查勇亮?” 5. 因为前不久才报过案,这次到了派出所,很快就匹配上了记录。 赵晓霜的父母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薛问均也联系上了吴佩莹,至于查勇亮原本就有过记录,家里人电话死活打不通,问他地址也满脸无所谓,总之就是不吭声。 吴佩莹担心地将薛问均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恨不得立刻带他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我没事。”薛问均将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 “我再说一遍,我没跟踪。”查勇亮满脸戾气,“你少他妈扯淡。” 薛问均蹙眉,吴佩莹将他护在身后,“你再说一句?” 查勇亮:“你让我说我就说咯,你他妈真没种,遇事儿就躲在妈妈后面,不会回家还要喝奶吧?” “你——”吴佩莹被他的口无遮拦吓到了,一时气结。 薛问均拽着她的胳膊,道:“你去看看赵晓霜吧,她吓到了不一定讲得清楚。” 等到长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薛问均才看着他道:“我惹过你吗?” 查勇亮手被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只能任他这么居高临下的打量,很是不爽,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 “我看得出来,你很讨厌我,但事情要有理由,你为什么讨厌我?”薛问均仔细看他的表情,“你喜欢赵晓霜?” “少扯没用的。”查勇亮不耐烦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你,需要个狗屁理由。” “好吧。那为什么跟踪?” “你在审我?”查勇亮嗤笑一声,“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你知道自己在犯法吗?你会坐牢的。” “狗屁。天底下路那么多,你能走,我不能走?” 薛问均靠着墙,“那猫呢?是你抓的吗?” “你胡说什么?”查勇亮瞪他,“谁他妈跟你说猫是我弄死的?” “我好像没说猫死了。”薛问均略微颔首。 查勇亮恼怒道:“我真他妈受够了。你少摆出这个吊脸来,我不是那些好学生,觉得你成绩好就是个好鸟。你成绩好是能怎么样呢?凭什么你们说什么就要是什么。你说我犯了法,我就得犯法,说我变态我就是变态?怪不得刘东天天巴着你,你们俩根本就是一路货。拳头做不得狠,就他妈随便整个罪名往人头上扣。” 薛问均没想到这件事还会牵扯到刘东:“你什么意思?关刘东什么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难道不是他天天说老子杀猫的吗?那个没种的,只敢对女的动手,对他那个爸就一点办法没有了,挨打还得求着我去保护他。我不送他,他就不敢回家,哈哈,你现在去看,搞不好还能在学校门口看到他呢。我真是糊了心了,信他的鬼话,还真可怜他,结果呢,他妈的在外面乱七八糟地讲。”查勇亮恶狠狠地说,“你们最好别落在我手上,我他妈迟早弄死你。” 薛问均心一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的监控,道:“随便你。” “笔录我明天再来做。我要先去找一下我同学。”薛问均找到吴佩莹:“还有,他刚才有威胁我要杀我。” 吴佩莹现在听不得死字,“他敢!” 薛问均“嗯”了一声,“监控应该拍下来了,调一下就能看到。我不和解。” “那肯定的,他这个性质本来就很恶劣了。核实跟踪的事实之后不关个半个月的放不出来。”吴佩莹道。 半个月刚好跟号的日期错开了,正合他意。 6. 薛问均从学校一路骑到了刘东家,越过围墙朝里看,靠墙放着三轮,车斗上的旧衣服堆得像个山包。 屋子里传来不堪入耳的辱骂,从模糊的发音就能听出来,男人喝了很多酒,大抵是有些不清醒的。 “你哭丧个脸给他妈谁看呢?”刘龙富满身酒气,“哦,对,你倒是想给你妈看,你想得到吗?” 刘东握紧手里的火钳,好不容易按捺住反抗的心。 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他麻木地将点燃的纸巾塞进炉子,火光在他面庞上跳动。 “你现在把我伺候好了,才能有钱上学。不然我把你往门外一关,你被冻死都没人给你收尸。”刘龙富点燃一根香烟,“你过来。” 刘东起身,拿过一瓶开了封的酒,给他倒酒。 他穿得单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下,酒滴落在桌上。刘龙富见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燃着的烟头狠狠按在他胳膊上,“没用的东西!” “别以为要高考了,成了大学生了,就能自力更生了,你也不看自己那个样子,出去能有什么大出息,我们老刘家的种,到你这就烂掉了,真是作孽。” “妈的,你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种?她是在外面偷人养的你吧?” 他越说越气愤,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把你个野种留下来,让老子养是吧?” “你瞪我干什么?妈的。”他又拿起皮带,“老子让你瞪,妈了个臭撇役。” 响亮的鞭打声冲破薄门的阻挡,在院落里回荡。 薛问均再也没办法旁观,他高声喊道:“刘东,刘东。” 回复他的是刘龙富暴怒的声音:“不准去!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又想跑,你跑得掉吗?” 薛问均更加焦躁:“刘东!我报警了!”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之后,有什么人跑了出来。 “你他妈除非死外边!不然老子不可能放过你!”刘龙富的暴怒被关门声阻挡在了身后。 刘东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看到院门外的人是薛问均,满脸的愕然:“怎么......”是你? 偏偏是你。 薛问均当作没看见他的难堪,道:“我来问你题目。” “什么?” “皮带传感装置那题你选的是什么?” 刘东:“d。” “哦,我选的 a。” “那可能是我选错了吧。”刘东苦笑道。 薛问均垂眸。他以前也来过这里,不过是白天,路虽然颠簸但两边杂草也有野趣,而现在草木凋零,夜深后,灯影绰绰,看上去有点诡异。谁也不曾想到,黑夜可以把一切变得丑恶。 沉默蔓延很久,刘东终于抬头,下定决心:“薛问均,今晚我可以住你家吗?” 见他望过来,刘东嘴角的笑更加苦涩,“我不会黏上你的,就今晚。” 7. “我不想住你房间,我想睡沙发可以吗?”刘东说。 “别呀,这晚上多冷啊。”吴佩莹第一个不答应,“你就跟问问睡,没事儿的,别客气。” “谢谢阿姨。”刘东笑道,“我真不是客气,我就是习惯了。睡床我睡不着的。” 薛问均抱来被子。“不用管我们。” 吴佩莹仍觉得不妥,但看他们俩都态度坚决也不好说什么了。 刘东接过被子铺在沙发上,“谢谢。” “不客气。”薛问均坐在一边单人座上,“你可以多住一段时间。” “不用了。”刘东坐在沙发上,“我说过的只要今晚。” 薛问均蹙眉,刘龙富那个架势不回去才是好的。 “我说真的。”刘东躺倒,将自己包裹在沙发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他喝了那么多酒,第二天不会记得的。” “那也不能一直这样。”薛问均道,“你得离开。” “我离不开的。”刘东自嘲地笑。 薛问均不了解状况,没有随便发表意见。 “算了。”他闭上眼睛,“你回去睡吧,明天还要理综考。” 薛问均理解他不想多说的心情,站起身。 “薛问均。” “嗯?” “对不起。” “什么?”他不解地回头。 刘东脸朝着沙发,整个人很没安全感地佝偻着,“我是说,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薛问均认真地回他,“你一点都不麻烦。” 等了很久,刘东都没有再说话,粗重匀称的呼吸渐渐响起。 回到房间之后,薛问均又打开相机做了一会儿卷子。 丁遥仍旧没有出现。 他摸着发僵的脖子回到床上,从抽屉里摸出纸包拆开,数了两颗吃下去。 久违的艾司挫仑再一次发挥作用,将他从今天的一堆事情里拔出来,送到梦境之中。 隔天上学,刘东又恢复成了平时嬉笑的样子,并没有解释昨晚的事,薛问均也不刨根问底。 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尽自己可能去做就好了。 刘东什么都没说,只递给他感激的眼神。 理综考进行到一半,班主任领来了两个警察,薛问均原以为是来给自己做笔录的,谁知道老杨进门叫走了刘东。 薛问均疑惑地目送他走了出去。 刘东神色同样不解,在警察言语几句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刘龙富死了。 37.借口谎言 第八章 1. “我去,这就考完了吗?我怎么觉得这么不真实呢?” 听筒另一边,李施雨怅然若失,不过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接着就被一种更愉快的氛围取代,“不过考试都结束了,我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去玩儿了?丁遥,今晚跟我去逛街怎么样?丁遥?你在听吗?” 丁遥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嗯,我在听。” “那你出来不?我再叫林川跟张博文一起。” “不了,我今晚有事。” “什么事儿啊?高考不是都结束了吗?啊,不会是你叔叔又让你干活儿吧?” “不是。”丁遥说,“是我要去整理一些东西。今晚真的没有空。” “那行吧,那明天聚餐你别忘了啊。”李施雨顿了顿,仍不放心,“算了,明天中午我去接你。” “不是晚上吗?” “有老师的是晚上,那中午不能我们先一起玩一趟啊?”李施雨道,“哎哟,你不要想那么多,明天穿得漂漂亮亮的等我来就好了。” 今天看店的是陶四萍,她身体不好,在空调房里呆不住,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择菜。见到丁遥回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考完了。” 丁遥“嗯”了声,紧接着问:“我的相机......” “哦,我拿给你。”陶四萍拍了拍手,走到柜台后头,从钱柜里拿出那只红色的相机,“你叔叔也是为了你着想,都希望你过得——” “谢谢。”丁遥打断她的话,将相机放回到口袋里。 陶四萍张了张嘴,到底没有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晚饭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 丁遥可没有那个心思跟他们一起演世纪大和解。从某种意义上他们不曾亏待过自己,但也从未给过自己什么善意,她能克服心里的怨恨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 回到房间,她将笔记本翻开到画的日历。距离号越来越近了,也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不辞而别”有没有给薛问均添麻烦。而她更等不及要看的是另一边的薛问均怎么样了。 开机画面后相机开始不断闪屏,万幸的是连接的显示器里画面并没有收到影响。 丁遥拿笔写下最近发生的事情,将纸条折好放在镜头前。 屏幕里薛问均的房间空荡荡的,被子都窝成了一团,书包也放在了椅子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走得匆忙,连学都没去上。 丁遥拿不准发生了什么,只能尽可能地去回忆。从知道他们在同一个时空后,她想起了很多有关薛问均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她就是什么都想不到。 他总骑一辆蓝黑色的自行车,左边刹车把有点歪,装了烤鸭的袋子就会放在那个车把上,摇摇晃晃,像装了一大块红棕色的果冻。 他个子很高很高,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总是蹲下来跟她说话,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能看清楚他那张白净漂亮的脸。他从口袋里拿出糖果和钱,让自己去帮林川买礼物,剩下的钱进了她的口袋,成为了她人生中赚到的第一桶金。 “林川那个很喜欢吃烤鸭的有钱老舅”,那就是自己对薛问均的记忆。 它们像是洒满了落??叶的陷阱,蛰伏在丛林深处,等着她走过来一脚踩空,然后她跌到谷底,发现正是自己挖了这些陷阱。 他们早就认识了,在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 2. 兴许是丁滔摔的那下带来的副作用,这次的传递时间变长了,一直到一个小时后纸条才出现在画面中。而就在纸条传递过去的几分钟后,薛问均那边的画面也从相机里面彻底消失了——虫洞的开放时间也开始有限制了。 丁遥心沉了沉,拿出手机计时,重新打开相机。 她反复实验几次,记录下时间,总结出规律——新的时限是两个小时零四十四分钟。假如在传递画面的同时传输物品,那么在七分钟后,画面也会一同消失。 至于薛问均的出现会不会影响到这个时间,她还不清楚,因为薛问均一直没有出现。 相机不停地关机又重开,薛问均迟迟未归,丁遥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干坐着没有什么用,高考已经结束,她大可不必再束手束脚,她必须做点什么。 对比起薛问均,自己的优势在于时间,她在未来,所以有机会了解到谋杀之后的事情,而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联系上吴佩莹。 她需要知道,为什么吴佩莹会相信自杀这个荒谬的结论。 想到这里她摸出了手机给林川发短信,没两秒,林川的电话就拨了过来。 “你要我姨奶电话做什么?”林川那边有点吵。 “我名字不是多亏了吴阿姨吗?我想谢谢她。上次去你家阿姨说要给我,我忘记拿了。” “啊?你还去过我家?”林川诧异道,“我妈怎么没告诉我啊。” “就随便聊点天儿。” “聊了什么?” “反正你发给我就好了。”丁遥当然没法透露聊了些什么,叮嘱一句又打岔道,“你在哪里?好吵啊。” “吃饭呢。”林川走远了些,“这不是高考刚结束吗?我爸要应景,硬叫人一起,喝大了有点。” “哦,那你吃吧,记得把电话发给我。” “哎等等。明天中午你会来吧?” “来什么?” “嗯?李施雨不是说问过你了吗?” “明天中午你也去?” “那当然。” “我以为只有我跟李施雨。” “你想得美。现在考完了,我就算天天找你,也没人能说什么了。” “你瞎说什么!”丁遥耳朵发烫,“我挂了。” 话是这样说的,她还是没按下挂断键,耳边传来少年的笑声,好似一阵清风,轻轻地拂开了乌云,带来了些好心情。 “你笑够了没有!”丁遥恼怒道。 林川嘴角的弧度更大,“好好好,对不起。” “别忘了把号码发给我。” “好,不会忘的。” “嗯,挂了。” “好,那明天见。” “......再见。” 3. 林川发了短信,走回包厢,酒气混合成一种难闻的味道。林江河喝得上头,讲话也很大声,宋绮脸上僵着,明显不爽只是顾着面子没发作。 林川捱着宋绮坐下,凑近问道:“你什么时候跟丁遥聊天了?” “就上次呀。”宋绮敷衍道。 “怎么不告诉我?” “咋了,你是一家之主啊,我什么事儿都得跟你汇报?”宋绮舀了碗汤,“你喝吗?” “不喝了,吃饱了。” 林川看了眼旁边站起来划拳的林江河,“你不管管?” “我管他呢,喝死了拉倒。死了财产咱俩平分。”宋绮看他,“出去干啥了?咧个嘴笑这么开心?” 林川摸了摸嘴角:“有吗?” “我猜猜,跟丁遥发信息啦?” “你别瞎说。” “嗯?”宋绮惊讶道,“不是丁遥?” 林川清了清喉咙,纠正她:“不是发信息,打电话。” 宋绮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江河听到了动静凑过来:“笑什么呢?” “笑你儿子。”宋绮眉一扬,打趣道,“快出栏了。” “谁啊?”林江河实际上没听懂,只是醉醺醺地问。 “还能谁,丁遥呗,你儿子从小到大不就这么一个好朋友?” 林川不自然地纠正她:“乱讲,还有张博文。” “哦,那个小煞星啊。” 宋绮跟林川脸齐刷刷一沉,偏林江河还没意识到,大着舌头继续说:“我跟你说豆豆,你要离那孩子远一点儿,她命硬啊。” 他旁边的人听了这话也了然,“哎哟,老林,说谁呢?是不是你讲得那个爹妈都没了的小姑娘啊?” “对对对,就是她,命特别硬,把人都克死——哎哟哎哟,你掐我干嘛?” “老娘一锤子剁死你。”宋绮狠狠瞪着他道。 要不是顾着在外头,她高低要给他几巴掌。 林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好没素质。” 林江河发挥着每个喝醉的人胡搅蛮缠又记性不好的特质,胡咧咧道:“什么什么素质,我不就是喝了两杯吗?” “喝个屁!”宋绮本来就不爽,当下把筷子一放,“林川,回家。” 林川跟他妈同仇敌忾,马上起身,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包厢。 路上,母子间的气压前所未有的低,很明显林川在生气。 宋绮也觉得难堪,心里把林江河骂了八百遍。 丁遥的短信又一次发了过来,这次是询问吴佩莹的地址,林川想也没想就问起了宋绮。 “你问这个干嘛?” “不是我问的,丁遥问的,她说想谢谢姨奶。” 宋绮好奇地凑过来看信息:“傻子,她管你姨奶叫阿姨,这不就跟你差辈儿了吗?” 林川一顿:“是哦。”又开始打字,“那我得纠正。” “那姨奶到底住哪儿啊?”他又问,“她不是警察吗?怎么还能到处跑?” “辞了,你姨爹也辞了,俩人搁藏区支教呢。” 林川抬起头:“啊?为什么啊?” “不想待在余江呗。” “那可是编制啊,不是说挤破头吗?” “大人的事儿你管呢?” “那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你之前也没问呢。”宋绮道,“跟丁遥说,地址就不用了,不管是快递还是啥都不大好使。” 林川应了声,照着话回复过去了。 县城的夜生活来得很早,今晚托了高考刚结束的福,商业街好几家店都还热闹着。 母子俩路过一家女装店,橱窗里展示着一条漂亮的白色偏光长裙,衬衫领,两边细细的带子收着腰。 林川不自觉停下脚步,宋绮一眼就看穿他的意图,建议道:“看看?” “你有喜欢的啊?” “少来,我不知道你?”宋绮哭笑不得。 林川认真道:“你不觉得这条裙子上就写着丁遥的名字吗?” “怪事。”宋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怎么一下子就开了窍了。” 好像那个高考的结束铃,不止结束了他们的高中生活,也结束了他低得要死的情商。 林川不回答,转而问:“妈,你说丁遥为什么忽然就不来咱家了?” “男女有别吧。高中嘛,很敏感的,她又没什么人给撑腰。”宋绮见他望过来又说,“而且你这早恋的我可不鼓励啊。”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的,但今晚听我爸那么说又觉得可能不止。”林川盯着橱窗里的裙子,“她以前跟个小炮仗似的,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 “我当然记得。一开始你还以为他是男的。” “很傻吧。我光看她剃寸头了,其他的一点儿也没发现。后来她也没留过长头发,您知道为什么吗?” “不方便呗。” 林川摇头:“因为头发长了会被卖掉,所以就算再喜欢,她也忍着不要。忍着忍着,她就真信自己不喜欢长头发了,但她明明就好喜欢。”他顿了顿,“妈,你说,她是不是听到爸说她命硬了。” 宋绮哑然。 这是他们俩都不想看到的事儿,在今夜之前,他们谁也没想到,林江河会说出那种话。 “就算没听到,估计也感觉到了,爸那个语气都不晓得说给多少人听过了,丁遥又那么聪明......”林川垂眸,没有底气说下去了。 他们这些人听了尚且觉得生气,更别提丁遥作为当事人了。 “张博文跟我说,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问他为啥不能想简单,我跟她有那么难吗?他给我扯了一堆事儿,说丁遥以后不想回来,说我跟丁遥差距太大。一开始我听不懂,后来慢慢琢磨,我也懂了一些,其实他意思是,要是你们反对,我要怎么办。我觉得搞笑,你们明明都很喜欢她的,这些都不会是问题的。但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你们,会反对吗?” 他掌心里满是潮意,尽管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还是需要一点支撑,一点底气,来弥补忽略掉的东西。 宋绮抱着手,微微颔首看向橱窗,淡淡道,“去买裙子吧。她会喜欢的。” 林川望向她,嘴角慢慢抿起,郑重点头:“嗯。” 4. 处理完事情已经是下午了。 薛问均一天都没怎么吃饭,却感觉不到一点饿意。吴佩莹请了假,跑前跑后,终于把手续弄齐了。 刘东麻木地坐在长椅上,麻木地回答着问题。 “那就公墓吧。” “嗯,火化。” “今天吗?” “不是,就是觉得有点太快了。” “不,不用改,就今天吧,我还要上学。” “好,谢谢。” 等到人走了,薛问均才坐到他身边,犹豫了半天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刘东比昨晚看起来更加狼狈,眼窝深陷,下巴冒出的胡茬儿连成了一片,憔悴又邋遢。 火葬场派了车过来,刘东坚持要跟车一起,吴佩莹只能带着薛问均先开车过去。 之后又是鸡飞狗跳,不停地核对手续,确认流程。做完一切之后,薛问均陪着刘东坐在了长椅上。 良久,刘东才开口:“我恨他。” 他望着那扇关闭的门,仔细听着里面机子发动的声音。 “但是我没有想过要他死。”他声音沙哑。 薛问均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无力,仍没有接话。 “假如我没离开、假如我走的时候没有带上门、假如我把炭拿出来......他就不会死的。”刘东眼睛睁得很大,却还是盛不住眼泪,“我明明都知道烧炭可能会中毒的,却想着他也知道,不会这么粗心的。可是我忘记了,他喝醉了、他可能会关窗、他可能真的这么粗心,我忘记了,我全忘记了。......要是我没有走就好了。” “我想过他死掉,因为他总是打我,我很讨厌他打我,但他没有丢下我。就算他也活得很艰难,还是没有抛弃我。我妈不要我,我姐也跟着走了,只有他......我明明只有他的。可是现在我谁都没有了。”眼泪顺着面庞划下,像是割开了一张假面,他喃喃道,“我把他害死了。” 要是没有怄气离开就好了,要是没有去薛问均那里过夜就好了,要是没有...... “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想这样的。”薛问均道。 “可以不要说话吗?”刘东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薛问均愣了愣,很快起身离开。 吴佩莹正在大厅,见他出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薛问均没有多说,而是去看那张死亡证明。 一氧化碳中毒加上醉酒,身边又没有人。这场意外来得太突然,但按照刘龙富的习惯来讲又能解释得通。 好几个人作证,刘龙富平时就是个酒蒙子,从早喝到晚,家里到处都是酒,好几次收旧衣服的时候也醉醺醺的。至于刘东,大家都说他命苦。妈妈跟人跑了,撇下他一个人,一边念书一边还债,天不亮就去打工,放假就出去收旧衣,天天在家里当牛做马伺候老子,干得不好就要挨打。 现在老子没了,他一个小孩儿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薛问均抬头问道:“他这种情况会成为户主吗?” “我查过了,他身份证比实际年纪小一岁。”吴佩莹说,“所以从法律上来讲,他还不是个成年人。” 这种情况一般只能联系到他在世的亲属,但是上午她就在系统里找了一圈,直系血亲都不在市了,他妈妈更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就像他说得那样,他彻底被“抛弃”了。 “那他怎么办?” “先尝试联系吧,实在不行只能找民政部门指定临时监护人了。”吴佩莹捏了捏眉心,满脸疲惫。 “去买点吃的吧。”她掏出钱给他,“旁边有小超市,多买几瓶水吧,这个事儿起码要到九、十点钟才能结束。” 薛问均没有推辞,拿着钱去小卖铺里买了好几桶泡面。 母子俩没有去打扰刘东,在大厅坐着等,期间给刘东送过两次饭,无一例外地,动都没动。 吴佩莹困得打瞌睡,却仍强撑着。 “他爸真的很过分。”薛问均说,“就算这样,他还是难过。”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平时生活的时候,水深火热恨不得手里有枪把对方一枪毙了,可真等到生离死别的时候,又觉得痛。感情是很复杂的,就算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他也还有过很好的时候,这对刘东来说是很宝贵的,他舍不得是正常的。而且死亡本来就让人惋惜。”吴佩莹顿了顿,“就像你,即便不认识刘东爸爸,但是乍一听到这件事,不是也会觉得难过吗?” “那也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薛问均道:“是因为有人死掉,所以有点......失落?可以这么说吧。还有点震惊。” “他也是为了孩子活的,只是方式上错得离谱。”吴佩莹停顿片刻,意有所指,“很多时候人就是忍不住的,即便知道事情是不对还是会想去做。我们这一辈子都在跟这种犯错的欲望对抗。我们......会改的。” “是啊,只要可以找到一个借口,就可以把所有不幸的根源转移成别人的责任,反过来自己一身轻松。”薛问均想到丁遥的处境,想到那些说她命硬,怪她克父的人,嘲讽地笑笑。 吴佩莹心中刺痛:“犯了错可以弥补,走反的路可以掉头,人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重回正轨的。” “那又怎么样呢?伤疤还在,当事人已经不稀罕了。” “你可以原谅,原谅那些错误,接受以后更多的好,把以前受过的苦全部覆盖掉。”吴佩莹急匆匆地解释。 薛问均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那不是原谅,是无所谓了。” 道歉并不是受害人的宽慰,那只是让犯错的人获得平静。 站在丁遥的立场上,他不会原谅任何人。凭什么轻飘飘的两句对不起就可以换来心安理得的下半生,凭什么一次死亡就要连带着这个人所有的不堪全部算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吴佩莹脸色苍白,仍不死心:“活着还是很好的。” “嗯,挺好的。”薛问均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吴佩莹还想说些什么,刘东已经出来了。 短短一天,他仿佛被抽干了精气,嘴唇干裂,脚步也是虚的,整个人像一把萎缩掉的树枝,忽然,他顿住脚,整个人摇摇欲坠,薛问均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别碰我。”刘东不知道那里来得力气,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脸上满是干涸的、结皮的泪痕,他深深地看着薛问均,道:“要是昨晚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他; 那样他就会如往常一样,在院墙外安静等着刘龙富睡着,然后回去,及时打开被关掉的窗户; 那样,他就不会再一次被抛弃。 刘东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 吴佩莹忙道:“你不要多想,你是好心,这事儿跟你没......” “我知道。”薛问均垂眸,“是借口。” “嗯,你知道就好。”吴佩莹心里惴惴不安,“你不要想太多。” “我没想太多。” 他只是有点难过。 一个家暴的父亲都能让人这么怀念,那么丁遥,在面对依靠的父亲的离去又会有多崩溃多伤心呢?即便,他离去的时候她还年幼,还对死亡没有概念,那么她长大之后呢?在明白了一切之后,再想起曾经的那些温柔的时候,她会有多难过。 薛问均看了眼手表,十点半了,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跟丁遥联络。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丁遥了。 现在,他忽然很想见她。 5. 薛问均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刘东坚持要回家,吴佩莹怎么劝,怎么说不忌讳都不行。 刘东家果然如打听得一样,杂乱不堪,穿过院子,打开大门,窗边放着熄灭的炭火,上头的窗帘烧了大半,配合着碎掉的窗户玻璃,看上去很滑稽。 隔壁邻居牌局凌晨才散,好几个人都看到了火光,敲门得不到回应后便一起把窗户砸了,之后才发现跟火比起来更严重的事情——刘龙富死了。 跟着刘东往后走是漆黑的楼梯道和厨房。 刘东拉亮灯泡,暗黄的灯光幽幽地,只照亮了一块儿角落,他打开柜子,将里面的酒瓶子拿出来,空出个地方放骨灰坛。 “刘东,去我们家住吧。”吴佩莹打量着四周,“这儿太冷了。” “不用了阿姨。”刘东淡淡地说,“我就住这儿,可以了。” 吴佩莹还要再劝,薛问均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算了。 二人这才回家。 薛问均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良久才打开台灯。书桌上多出的那一块白,瞬间吸引了他的视线,让他的心快了几拍。 我的相机被叔叔没收了一段时间,今天考完试才给我。很抱歉,让你很苦恼了吧。 吴远航是刘东,他被你的父母收养了。在报道中你的死亡方式是自杀,而不是谋杀。我怀疑他就是凶手,他具备凶手的条件,屠宰经验,跟你是好朋友,至于动机,比较清晰的是清北的保送名额。 我找他聊过你,他语气里是觉得可惜的,在我坚持说你不可能是自杀的时候转换了口风,好像很殷切,说他也不相信。除此之外,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怎么认识你的问题,我本来对你毫无印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他问过后这几天想起来和你有关的事情却越来越多了。我都恍惚了,不知道是自己编造的谎言骗过了自己的大脑,还是自己的大脑消极怠工,把你忘了个干净。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有个猜测,相机的谋杀录像在模糊,但是每一次改变都会让它变清晰,那么假如你做的变动足够多呢?比如现在的防备是否可以引起号对凶手的反抗?假如现场留下除了你之外其他人的血迹、dna,是不是可以改变你这场“自杀”的性质呢? 现在我的相机回来了,我的高考也结束了,我会尽可能多地去问关于你的一切的,我会想办法联系到你的父母,你不要担心。 另,因为年时林川还小,所以你不在了的消息,他们并没有告诉他,所以他一直以为吴远航(刘东)就是你。 再另,我考得不错,不用担心。 丁遥 薛问均将纸条夹到书里,拿起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半天,他才落笔: 你最近过得好吗? 薛问均 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天,他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撕了一张纸。 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就在今天刘东的父亲意外去世了,不出意外最近几天我都会忙着这件事,事情经过我会跟你细说。至于刘东的动机,我已经告诉他自己不会参加保送了。查勇亮一直在跟踪赵晓霜,目前已找到证据被关,他暂时回不来。 你提的事情,我会去尝试,只是意念不同于实际的物体,也许并不会立竿见影。假如没有反应,也请你不要自责,我的生命不该由你承担,不要背负太大压力。 另,你为我做的事情已经足够,我很感激,辛苦你了。往后我们能不能恢复十点半的联络? 再另,不要说抱歉。 薛问均 6. 丁遥读完两张纸条的时候,相机还是漆黑一片。 预知录像彻底消失了,而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拿不准到底是因为没有改变而消失,还是因为功能受阻而消失。 心里对丁滔的厌恶再一次上升了一个台阶。 那两张纸条让她安心,她干完活儿后又爬回到了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直到被饿醒。 十点半了。 她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晚。 手机上是李施雨一连串的未读短信,问她起了没,什么时候可以见面,说自己想睡个懒觉,结果被生物钟叫醒了,好无聊云云。 丁遥回她一句“半小时”,爬起来拉开塑料布,找起衣服。 既然毕业了,当然不能再穿着校服出门了。 她埋头找了一阵,只找到一件半新的蓝色 t 恤,至于裤子,没有合适的,她还是拿起了校服裤,毕竟上头没有印花,看起来就只是一条简单的黑裤子。 半身镜里照出她现在的模样,丁遥心里越发没底。 她数了数抽屉里的钱,认真划拉着,一咬牙拿出了一半,又抽出一张单独放。另外厚的拿小荷包装了,放在口袋里,又将小荷包的抽绳跟校服裤子的系在一起,这才放心。 半小时后,李施雨在门口接到了丁遥。 她挽住丁遥的胳膊,跟手机另一端的林川等人汇报。 “我们去哪里啊?” “还能哪里,中心城呗。”李施雨道,“那边儿不是新建了商场吗?这几天宣传得到处都是,把中心城都盘活了,据说再有半个月的就开业了。” 丁遥道:“那去之前能不能先陪我去买点东西?” “嗯?买什么?” “我想买个手机,二手的,管我用这几个月就行。” “咦?你转性啦?不是说智能机浪费时间吗?”李施雨打趣道。 “就是觉得会方便一点。”丁遥垂眸道。 她不知道相机会不会再出别的差错,电脑总归不好带着,光连接她那个诺基亚用那个小屏也不是办法。而且智能机能上网,查找新闻或者别的,总归是要方便一点的。 “那干嘛去二手店啊,高考拿准考证有优惠的,不用白不用。” 丁遥摇头,“不用,我只要这几个月暂时用一下就好了,先过渡一下。” 她上次在二手店就打听过了,三四百就能买到个还不错的二手安卓,她的预算是一千,准备换成一差一好两个,这样还能有备用,有突发情况也可以应对 李施雨还想再说,又想到她的情况,猛地止住话头:“唔,那行,那你的手机套餐也得改改,你现在这个一个月才两百兆流量,压根儿不够。不错啊小丁遥,以后你就能用微信了,诶不过也不好,我以后这每个月的免费信息跟通话怎么消耗呢?” 她思维一向跳跃,就这么一路讲到了二手店。丁遥按照计划选好了,还额外多买了几根数据线和耳机。 “再等一下。”丁遥并没有立刻改变方向,而是拉着李施雨去了商业街对面的溪秀园。 这是余江最大的服装小商品市场,也是水最深的市场,一件衣服砍到只剩零头都可能砍亏了,因为水太深,所以有很多人更愿意去对面各大官方实体店的商业街。 但对现在的丁遥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地方。 李施雨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看着那些在上个世纪还算潮流的建筑,直觉得眼花缭乱。 丁遥目光扫了一番,很快锁定一家店,一百三,拿了三件短袖、一条牛仔裤、一条运动裤、两件背心、五双袜子,还找零两块五。 李施雨看得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袋子喃喃道怎么做到的。 丁遥换了套衣服,虽称不上改头换面,但那种灰扑扑的感觉总算是离她远去了。 会面被很没有新意地安排在了肯德基。林川跟张博文面对面坐着,点了一堆吃的,就等着她们俩来。 得知丁遥换了新手机后,一个个都惊讶,又是加微信又是拉群的。 “我去对啊,以前怎么都没人拉群的。”张博文恍然大悟道。 “因为没有丁遥啊。”李施雨道,“跟你们俩一个群有什么必要吗?” “你这是性别歧视!” “nonono,我这是智商歧视。” 林川将可乐推给丁遥,将腿边的袋子拎起来,清了清喉咙:“为了庆祝你们三个脱离苦海,我呢,给你们准备了一点小礼物。” “喏,张博文,你的,还有......”说着他将袋子一一递出去,最后才是丁遥,“给你的。” “啊呀,这搞得多不好意思啊。”张博文嘴上这么说,脸上可谓是眉飞色舞。 李施雨则是做作地说:“可恶啊,早知道我也准备礼物了。”她握着丁遥的手,“丁遥,他不会因为这个就把我打败了吧?” 林川毫不客气地拍开她的手,“瞎说什么呢。” 李施雨翻了个白眼,“算了,看在你给我准备了礼物的份上,我今天可以勉强当第二。” 丁遥看了一眼外面的 logo,当下就要拒绝。 “我妈给你洗了一遍,所以才摘了吊牌。”林川比她更快,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可别误会啊,是新的。” “不会。”话说到这个份上,丁遥只能小声说了谢谢。 7. 班级聚会结束之后,林川神神秘秘地说要带他们去个地方——一个有些偏僻的广场。 “本来是给你准备的。”他对丁遥说,“现在好了,便宜他们俩个了。” “诶,这位朋友,说坏话能不能小点声?”张博文不乐意了。 李施雨也难得跟他达成一致。 林川拉开背包,从里面拿出烟花棒,“本来就是沾丁遥的光好不好?” “闭嘴!”李施雨扭头骂他,“再说我俩不干了啊,你来点火。” “我才不。”林川盘腿坐下,紧挨着丁遥。 火星子引燃,张博文跟李施雨连滚带爬地往回赶。 天空绽放出绚烂的花火,丁遥捂着耳朵仰头看,眸子里印出亮晶晶的光。 林川盯着她的侧脸,心口被涨得满满的。 毕业真好啊,要是每一天都这样就好了。 丁遥察觉到他的视线,扭过头,大声地问:“你干嘛?” 林川摇摇头。 “别看我,看烟花。” 他凑近:“我不。” 丁遥脖子一热,瞪他一眼。 李施雨点亮烟花棒,拽起丁遥的手,将烟花棒塞到她掌心,兴奋地说:“好好看!” 丁遥也笑起来,又跑过去将林川也拽起来。 他们围着台阶一圈圈地跑,直到所有的烟花全部燃到尽头,也疲惫地重新坐下。 林川嘴角微翘,看到丁遥的新手机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那个网友,没再联系了吧?” 问完又后悔,他提这个干嘛呀,这不是纯纯找事儿吗? “唔,他,还在联系。”丁遥还是选择了诚实。 “那个游戏呢?还继续呢?” “嗯。” 林川嘴角一垮,心里骂了句脏话。 唯一知道一些内情的李施雨则被呛到了,她坚信那只是丁遥的幻觉,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听丁遥提起,她还以为她的症状已经好转了,谁知道竟然还是这个样子。 她咳得满脸通红,可乐也碰倒了,张博文躲避及时,林川跟丁遥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林川的裤子,丁遥的 t 恤都遭了殃。 纸巾擦不干净,李施雨拽着丁遥去了旁边的厕所,林川把裙子也递过去。 李施雨反手关上厕所门,“怎么回事啊?你那个网友,你还当真了?” “他本来就是真的。”丁遥提着裙子进了隔间。 李施雨扶额,很快找到一切的根源,“相机呢?你查到是谁寄来的吗?” “还没,打不通。” “小丁遥,你听我一句劝,这事儿真的没那么复杂。”李施雨说着掏出手机,“我这就给你约医生。” 丁遥走出来阻止她的动作,认真道:“我真的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实际上,那不是我的梦,是现实世界发生的一切。” 她没有再选择隐瞒,而是将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 李施雨揉着太阳穴,脑壳阵痛,“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没有。”丁遥说,“我知道很难让人相信,但是这一切就是发生了。你能不能相信我这一次?” 李施雨深吸一口气,“好,我不问了,我相信你。但是你要跟我对好口供,网友这个谎已经撒了,要怎么圆?林川他们问起你跟这个网友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你不会被骗,你要我怎么说?” “就加工一下实话。我收到了我妈妈寄来的相机,里面有网友的......手机号码,所以认识了。因为是我妈妈寄来的,所以我相信他。” “你真的想好了不跟林川说实话吗?” 她摇摇头。 “为什么?我可以相信你,他一定也会的。” “我知道,但是......我有我的理由。” 那么多人编织了一个谎言哄他,即便这个谎言的存在伤害到了薛问均,揭穿的那个人也不该是她。 李施雨从厕所出来正洗着手,瞥见林川从另一边出来,顿时头皮发麻,祈祷他不要多嘴。 然而事实注定让她失望,林川如临大敌,“网友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给我解释清楚。” “你问我干嘛?问丁遥去啊。”李施雨背过去烘手,不看他。 “我要是能问出来干嘛问你。”林川不走,“再说了,你不是说自己排老大吗?那你作为老大,没有一点优先知情权吗?” 李施雨心里叹气,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把丁遥刚编好、还热乎的说辞讲给他听了。 然而林川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甚至称得上愤怒:“胡扯!这就是骗子!” “你小点声儿,吓死我了。”李施雨拍着胸口。 她本来撒谎就很慌了好吗?这俩人为什么互相折磨最后伤害的是她啊? “这个人就是骗子。绝对是??骗子!”林川气得要死。 李施雨道:“为什么啊?你怎么确定的?” “我,我就是确定!”林川焦躁不安地搓着耳朵,“不行,丁遥不能再跟这个人联络了,我要报警,不,算了,我要把这个人删掉。” 李施雨听得乱七八糟,“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这个人一定是骗子。” “你疯了吧,那是她妈妈寄给她的东西,怎么可能是骗子。” “就是因为这样才是骗子!”林川提高了音量,“她妈妈是不可能给她寄东西的!” 李施雨头一次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忽然漫上来不好的预感,为了掩饰,她义正言辞地反驳:“你不会真相信她叔叔说的,觉得她妈跟人跑了的话吧?不可能!就算是重组家庭,也不可能不惦记女儿的,她......” “你还不明白吗?”林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色气得通红,“她妈妈永远不可能再联络她了。” “你放屁!”李施雨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怎么可能不联络,那是她的小孩,只要有机会,只要她可以,她都会联......”她说不下去了,对面林川的表情,明明在否定她提出的每一种“只要”。 林川闭了闭眼睛,“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她绝对绝对不会再联络丁遥了。”他声音压低,“她已经去世了。” “你说什么?” 李施雨跟林川齐齐转头,丁遥脸色苍白,手抖得像个筛子。 她往前走一步,抓住林川的衣服,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发抖,“你刚刚在说什么?” “丁遥——”林川艰难地开口。 “你刚刚在说谁?” 温热的眼泪掉在他的胸口,像是要灼出一个洞。 丁遥望着他的眼睛,执拗地重复着,“你说的到底是谁?” 李施雨:“丁遥,你——” “你说话啊!” “林川,你说话!” “不要骗我,我求你了。” “林川!” 林川快要被击垮了,他抬起手,笨拙地揩去她脸上的泪,在那灼热的、期盼的视线中,垂下眸,缓缓道:“对不起。” 38.找到你 1. 夜色朦胧,车轮在石子小路上颠簸。 薛问均又一次站到了那扇铁门门口,这次他有很好的理由。 将车在路边停下,从书包里拿出折得好好的一套卷子,敲了敲门。好久,也不见有人应答,他抬头掠过半高的围墙,往里面看。 凌晨还堆在院子里的旧衣服,此时已经空了,那辆蓝绿色三轮也没了踪影。走廊下堆着酒瓶子,五彩斑斓的,很是壮观。 薛问均伸手推了推生锈的铁门,门没拴上,铁皮子随着动作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稍作犹豫便走了进去,边走边叫着刘东。 很快地,二楼窗户打开了,刘东从里面探出头。 他眼睛有点肿,看到薛问均的那瞬,便转过了身:“你走吧。” 很明显,他不想见他。 至于理由,昨晚他就已经表述过了——要不是薛问均,他会回来的,刘龙富也不会死。 很牵强的逻辑,但是对这个阶段的刘东来说,恰到好处。 两开的玻璃窗上头的锁仍紧紧扣着,玻璃还没补上。从防盗窗的缝隙朝里望去,屋子已经跟凌晨时大不相同了,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直萦绕的酒精味也消弭了不少。那惹事的炭炉仍在窗户底下,上面放了个不锈钢茶壶,看起来像是找到了正确的用途。 薛问均将试卷放在窗台上,卷子角轻飘飘的,被风吹得掀起来。 他弯腰顺手拿过一个啤酒瓶压卷子,等掂起来才发现里面是满的,凑近一闻瓶口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白酒味。 瓶口用棉布塞紧,绑着根红绳,侧面的包装纸上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有几道不连贯的马克笔印。薛问均接着朦胧的天光照了照,认着上面的字,“07.2.12 五三”,似乎是日期和度数。 这些清理出来的酒瓶里,有不少都是这样的,包装从白酒到啤酒不尽相同,但都在不怎么起眼的位置用马克笔标记着年份和度数,时间跨越三年,度数也从二十几到五十几不等。 ——应该是从酒坊里打来的酒。 薛问均不停翻着,玻璃瓶身碰在一起发出阵噪音。 “你在做什么?”刘东质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蹙着眉,有种被冒犯的愠怒。 薛问均起身,挥了挥手里的卷子:“今天的试卷。” “扔进去吧。” 薛问均应下照做,顿了顿,“这些酒......” “他攒的。” 这大概是每一个酒鬼的习惯,从这些存货里获得些安全感。 “你想拿走吗?”刘东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薛问均垂眸:“我先走了。” 就在他即将走出院子的时候,刘东忽然开口:“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薛问均脚步停住,并没有转身。 人总是这样,即便知道错误并不在旁人,还是忍不住去责备。 就像把儿子的死说成丁遥命硬的丁奶奶,把薛衡的死怪在他头上的薛志鹏,而现在他要背负的怨恨会再多一个。 薛问均长久地站着,直到身后的窗户再一次关上。他慢慢转头,看向门边的落地晾衣架。 余江冬天太阳很少,厚衣服很难干,就像现在架子上的那一排拥挤的衣服仍散发着潮意。而那浓重的酒味很容易就将父子俩的衣服区分开来。 这里不会再有刘龙富了,可又处处都是刘龙富的影子。 刘东什么时候才会好,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了。 他们没法翻过那一晚,也无法再做朋友了。 而这也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灵感,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合理动机。 2. 即便不愿意怀疑,薛问均也得承认丁遥的怀疑不是没道理。 竞争已经不复存在,可如今又恰恰出现了这样崭新的一个——比竞争更加深刻,也更残酷的动机。 他扯下一张草稿纸,写下从知道谋杀开始所有搜集到的信息,从 2019 年的未来到 2009 年的现在,他需要找到什么将这些事情全部串联起来。 他写得认真,放学也没有起身,直到赵晓霜又一次来到他的桌前。 事情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全都紧着这几天发生,薛问均昨天做笔录的时候,没遇上赵晓霜。如今,她有些不安地搅动着手指,面露难色。 “有事吗?”薛问均盖住草稿纸,收起笔。 “那天的事情谢谢你。” “不客气。” 赵晓霜咬了咬唇,迟疑道:“那个,薛问均,你能不能不追究查勇亮责任了啊?” 薛问均并未露出什么苛责的表情,而是问:“为什么?” “就......假如他留下记录的话,影响太大了。而且,他还要体考。”赵晓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离谱,声音越来越小。可是一想到查勇亮落寞失望的眼神,她就跟吞了根鱼刺似的。 “体考在三月。元旦前他就会出来。你没必要觉得耽误。”薛问均将东西收进包里,“至于记录,那不是我来决定的。他的主要责任不是跟我打架,是跟踪。” 赵晓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薛问均继续说:“跟踪是犯罪的先行模式,这一次逮住给他警告,下一次他才会收敛。法律本来就是用来惩罚的,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赵晓霜憋出这样一句。 “那是因为你跑掉了。假如你没有呢?你还敢做出这样的保证吗?” 赵晓霜表情愈发纠结,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直到薛问均消失在眼前,方才如梦初醒。 身体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她立刻朝着楼下跑过去。 薛问均刚骑上车,赵晓霜就忽然冲出来,抓住后座。 “他不是跟踪我的人,他说自己是去送我回家的。” “他说你就信?”薛问均蹙眉。 “你不是也撞见过吗?” “我什么时候——”薛问均顿住了。 买磁带那晚,他的确见到过,但那时候查勇亮明明是在骚扰她,他记得她害怕得流泪的样子。 “我是很害怕他。”赵晓霜低下了头,“但他真的不会对我做什么。” 因为,他已经这样跟着自己好几年了。 “你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是他在跟踪你?” “不是,他不是在跟踪我。我们——”赵晓霜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我们是发小。” “我,查勇亮,还有刘东。我们是发小。” 3. 三人的父母以前都是医疗器械厂的员工,关系还不错,三个小孩儿从小就在一起玩儿。之后赵父去了医药公司上班,从家属楼里搬到了现在的安置房里。查父觉得拿死工资一辈子也发不了财,于是辞职转行卖起了猪肉。 大人们之间的感情因为很多因素逐渐疏远,却没怎么影响到他们三个。 赵晓霜从小就是小公主性格,喜欢一切新奇的事情,也理所应当地指挥着他们;查勇亮年纪稍大,胆子也大,经常拿一些死掉的小动物吓唬她玩儿,一开始是蜻蜓虫子,后来是开膛破肚的麻雀;赵晓霜逐渐接受无能,可经不住他总有办法找到自己跟前,她越躲他越来劲儿;刘东则一直都很腼腆,不怎么说话,受了欺负也不反抗,什么都靠着查勇亮出头。 虽然有不开心的事情,但总体上他们玩得很好,不然赵晓霜也不会总跟他们待在一起。她原本以为他们会相安无事一直到长大,直到变故接二连三地发生。 刘龙富一直以来就喜欢喝酒,后来发展成酗酒一度影响到了工作,终于在刘东上初中时被厂子开除;查勇亮的哥哥成了诈骗犯,三天两头就有警察来“探访”,一时间查家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赵晓霜也被告诫离查勇亮远一点。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赵晓霜被动地脱离了这个小圈子,尤其是跟查勇亮脱离开了。 只有刘东仍发挥着轴承的作用,跟赵晓霜关系不错,也没有疏远查勇亮。 赵晓霜心里挺愧疚的,可她又不受控制地被大人们的话影响着,看查勇亮的时候总觉得别扭。 而查勇亮呢,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逐渐不合群,早早开始了叛逆期,整天阴晴不定的。初二那年,他毫无预兆地跟刘东一刀两断。此后没多久,刘东妈妈带着姐姐跑了,刘东的生活愈发艰难起来。 那时候赵晓霜已经转去了南巢另一所更好的寄宿初中读书,知道这些事儿已经是学期末了,刘东和查勇亮都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就好像他们已经从她的生活里逃走了,又或者是她先逃走的。 赵晓霜没想到他们会在南巢中学遇见,或者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查勇亮。听说他花了很大一笔钱,成为了一中的择校生。 刘东变活泼了很多,人缘也很好,而查勇亮,老实说,他其实没什么变化,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三个人中最大胆叛逆的那个,这种叛逆也延续到了高中。 而这正是赵晓霜感到不安的。他不加掩饰的眼神,那些大胆的、张扬的举措,无一不在搅动着她平静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到窘迫的境地里。 人们对“坏学生”的期待总是很低,而对被牵扯的另一方则充满了挑剔—— “你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晃?” “你为什么要搭理他?” “为什么只找你,你是不是故意吊着他啊?” “被人追感觉是不是很好啊?”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面子啊?” ...... 诸如此类的问题出自老师、同学、朋友,听得多了,她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虚荣。 她开始躲着查勇亮,并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样“识相”地离自己远点,然而这也成了奢望,查勇亮像把这当成了闯关游戏,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坚持。 他送她回家、送她上学,无视她的抗议,继续做一些被起哄的事情。 赵晓霜不觉得感动,只觉得难堪和生气。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觉得自己是欲拒还迎?为什么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理智上,她知道需要尊重别人的感情,但现实里,她受不了这份压力。她没有办法做一个完美的人,把别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边,于是她选择了一种直白的方式,认真地告诉查勇亮,让他不要再缠着自己,因为她很讨厌他。 如果他们之间注定一个人要受伤害,那她希望那个人是查勇亮而不是自己。 查勇亮退让了,不再用那些愚蠢的方式证明跟她之间的“亲密”,但依旧会找她,从与她并肩变成了跟在她的身后。 赵晓霜仍然害怕他时不时出格的举动。她小心翼翼,连拒绝都做得不那么狠,就是担心查勇亮会恼羞成怒报复自己,接着又在心底说服自己,他不至于这么极端。 “要是他就这么极端呢?”薛问均道,“我不认为一个热衷于解剖麻雀的人,在没有正确引导的情况下,不会发展成什么极端分子。” 说白了,基于过往交情的推测并不具备说服效力,至少,没有办法说服他。 “不是的。”赵晓霜否认道,“查勇亮跟我说过,他送我是因为老城区夜里不安全,我一开始以为是借口,后来他出去参加体育集训,我才发现的确会碰到醉汉之类。” “那和跟踪是两码事。” “我知道。但这次我那个人跟着我的几次,查勇亮不在外面。”赵晓霜低下头,“他因为打架,被扣住了。” 薛问均一顿,立刻想起查勇亮被铐走的那天。 查勇亮就是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派出所民警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跟在她身后。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不知道。”赵晓霜控制不住眼泪,颤抖着说,“我真的太害怕了。” 害怕那个没有露面的跟踪狂,也害怕查勇亮。 这几年,她连跟查勇亮好好相处都做不到了,她控制不住那种情绪。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做,他们只是说她做错了。于是她只能不停逃跑,任凭恐惧发酵,将原本还算正常的关系一步步推到极端。 在看到揪出的人是查勇亮的时候,她迟疑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既然没人在乎她的声音,那法律的声音呢?如果查勇亮知道自己的态度坚决成这个样子,那他是不是就会彻底失望,不再缠着自己了? 于是她故意将日期说早一天,准备好了面对查勇亮的反驳或者质问要怎么回嘴,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贯态度强硬的查勇亮在听到她的指认时,默认了。 他用那种落寞受伤的眼神看着赵晓霜,然后一言不发。 他知道她在撒谎,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更清楚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用沉默接受了一切。他走完所有的流程,最后跟她说:别再一个人回家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威胁,警察安慰她不用害怕,只有赵晓霜知道那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生活被他搅得乱套了,他的人生也要被她毁掉了。 可这一切都是错的。 他们都错得离谱。 4. 草稿纸上的时间表被红笔重新涂抹更改,密密麻麻厘不清头绪。红笔在指间转动着,银色的笔尖连成一道光。 薛问均捏了捏眉心,仍觉得不对劲儿。他没有头绪,只好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地去看。 身前,开着的电视屏幕闪了闪,他放下笔,不自觉坐直,想着要怎么跟丁遥汇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雪花屏跳跃几下,丁遥那头一片漆黑,院子里的灯亮着,投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瘦削单薄的轮廓。 薛问均才扬起的笑容又落下下去:“丁遥?” 她极缓地将视线挪到他身上,尝试着动了动嘴唇。 “你怎么了?”薛问均看不清她的脸,仍轻声问道,“有什么不开心吗?” 原本以为已经流干的泪水继续涌进眼眶,丁遥一动不动,眼睛里全无焦点。 细微的抽泣声传过来,薛问均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力,他焦躁地拽着袖口,担心地望着那团模糊的影子。 过了好久,她终于开口:“薛问均,我一直以为救你,是我妈妈给我的任务。” 丁遥语速很慢很慢:“可不是的。” 她悲哀地发现,她的生活全部是由谎言构成的。 她的梦想是一个没有地基的空中花园,它漂亮、精致、拥有最美的风景,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丁建华一直告诉我,我妈妈嫁人了。有了新的家庭,在广东。新老公带了个女儿,所以就不想要我。她同意了,还给那个男的养了个儿子。我信了,我不服气,我觉得她背叛了我,她明明说过更喜欢女儿的。我想成为名牌大学生去找她,让她看看我跟那个儿子,谁更给她长脸。” “我真的恨过她,恨她抛弃我。然后我又想,可能她是想接我走的,但她新丈夫不肯。她本来就没过几天好日子,难得平静,现在不想打破,顾不上我也正常。而且丁建华他们也肯定不愿意让我走。他们就是这样,就算觉得我是个累赘,也不要她心里好受。” 这些年,丁遥设想了无数个徐伟丽不来接自己的理由,并决定自己主动去找她。就算她不想自己打搅她的生活,那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已经把徐伟丽的样子忘掉了,她只是想重新记一遍。 在收到那件来自广东的快递的时候,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她终于找到了自己。 “我现在还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丁建华不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也不让别人告诉我。他对外人说是怕我伤心,又跟我说我妈不要我了。他希望我能恨她,她都不在了,他还希望我恨她。” “薛问均,我没有妈妈了。”丁遥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过,她终于说出了那个不愿承认的事实,“早就没有了。” 她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广东像无数个寻常的日夜一样,登上一辆中巴车,然后永远终止在那一刻。 在那个从徐悦婉变成丁遥的冬天,在那个收到钢笔下定决心逃跑去找她的 2009 年末,她就已经失去她了。 5. 短短几天,薛问均面对了太多次死亡。 刘东那张绝望灰败的脸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时他已经不能想象丁遥失去父亲时是何种心情了。 他旁观了 2009 年丁遥的生活,也想象得到 2019 年丁遥经历过什么,更清楚支撑着她度过这些难捱日子的是什么,而现在那根支撑被抽走了。 薛问均握了握发凉的手,在难过之余竟然有种侥幸——幸好,她是高考结束后才知道的。 他视线下垂,看着草稿纸上杂乱的时间表,忽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脑海,他心跳快了起来。 半晌,他抬起眸,盯着屏幕里那团黑影。“如果我能赶上那班车呢?” 丁遥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她从椅子里弹起,手忙脚乱地打开灯,喉咙一阵发紧,眼睛里却迸发出了巨大的希望。 不需要她说任何话,薛问均便微微颔首,肯定地点了点头。 丁遥脑袋一麻。 “现在是 2009 年月号。你在元旦收到过礼物,这意味着起码在多号的时候,她还活着。”薛问均目光坚定,“你现在就去问清楚,车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丁遥深呼吸好几下,在一团乱麻的大脑里精准地锁定林川,她可不指望丁建华能够记得这样详细的日期。 她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林川的电话。 薛问均第一次听到了十年后的林川的声音。 林川仍愧疚着,强压心里的焦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再不说话。 “林川。你说过是从阿姨那里听说这件事的对吗?” “嗯。”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准确的时间、日期、上午还是下午。你清楚吗?” “我记得。” 那时候语文老师开始给大家布置日记当作业,这件事也被他完整地记载了本子里。宋绮给他检查的时候,还要求他重写,不准说出去。林川照做了,后来长大,他更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特意找到那页日记妥帖保管着。 林川拉开抽屉,从里面书里拿出一页泛黄的方格纸:“12 月号晚上。具体时间我不确定,但我是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听我妈跟我姨奶打电话的时候说的,然后她就让我......对不起丁遥。” “14 号?不是二十几号?” 这跟他们推测的时间相距甚远。 “就是号。” “你确定她是这天......” “嗯,我姨奶电话里说的是‘刚刚人没了’。”林川照着日记上的字读着。 “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 “好我知道了,谢谢。”丁遥心跳快得不像话,看向屏幕上的薛问均。 薛问均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丁遥挂掉了电话。 “不要担心,就算是十四号,我们也还有时间。”薛问均手心都是汗,即便如此还是表现得很镇定。 丁遥哽了哽,她按着胸脯,稳住慌乱的心神。 “我会想办法联系上你妈妈,只要她不上那辆大巴车,你就会见到她。”薛问均说着,又抽出一张纸,“你知道你妈妈的电话号码吗?或者你外婆,舅舅?” 她摇摇头。 “没关系,你叔叔一定有的。”薛问均立刻安慰她,“不然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我问他一样的。” 酷暑难耐,丁遥却觉得冷,她摸了摸胳膊,意图消掉那些凸起的鸡皮疙瘩。 她也想安慰一下薛问均,告诉他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他努力过就好了,就算没有成功,她也不会怪他。 可她说不出口。 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说一些什么“尽力就好,结果不重要”的鬼话。 结果很重要,非常重要。 她需要薛问均不顾一切去做、去尝试。他是她全部的指望了,而这个指望的结果将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见分晓。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感激过这个神秘的寄件人,这只相机,带来了薛问均生的希望,也带来了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如果徐伟丽没有死,如果徐伟丽找到了自己的全新可能。 丁遥强迫自己停下来。她不敢给自己太多的期望,不敢去想那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心脏紧张又兴奋地跳动着,她忐忑不安,猜测着薛问均成功后,自己会不会跟徐伟丽一起生活,记忆是不是会被改写。 也就在此时,她意识到了一个新的悖论。 她的心仍旧剧烈地跳动着,只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变得不那么火热了。 她看向屏幕里低头写着计划的薛问均,犹豫地开口:“假如......” 薛问均疑惑地抬头,见她脸色更加苍白,也紧张起来。 丁遥觉得自己被攥住了,声音像海绵里挤出来的水:“假如你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么,我还能收到相机吗?” 薛问均眉头松开,轻轻笑了声,语气难得轻松:“啊,你在担心这个吗?” “你已经考虑过了吗?” “嗯,考虑过了。” 薛问均眉眼温和,“不管你收不收到都不重要了,因为截止到此刻,我已经知道谋杀的存在了。剩下的十几天,我会小心防范的。” “我......”丁遥想说点什么表达愧疚,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显得很假。 和薛志鹏、吴佩莹一样,她“抛弃”了薛问均。 罪恶感将她整个人都钉死了。 她很感谢薛问均陪伴她走过一段艰难的路,感谢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她会永远记得跟他一起度过的十八岁生日,记得那晚漂亮的月亮;她喜欢这段记忆,并且想将它珍藏。可当徐伟丽摆在天平的另一端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 即便徐伟丽可能真的抛弃了自己,即便再极端一点,这样做会牺牲掉另一端的薛问均,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徐伟丽。 因为,那是妈妈。 “丁遥,你不要对我感到任何抱歉。相反,我要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不同寻常的记忆。你向我证明的宇宙是没有边际的,真理仍需探索,科学未曾观测到的光年外,拥有人类抵达不了、解释不了的时空隧道,而我有幸见证到了这份奇迹。已经过去的时间无法改变,所以我会记得你的,” 薛问均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你错过了这段珍贵的科研资料,才可惜呢。” “不要哭,你知道吗?宇宙无穷无尽,总会存在平行宇宙的。时空会坍缩,世界会崩塌,但总会存在一个平行宇宙,在无数个不可能里建立出可能,那个宇宙的你会记得这段记忆、会记得我,那就很好了。现在、在这个时空、这个宇宙,你应该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薛问均似乎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当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总会将她包裹起来,像一个安全区,抚平她毛躁的心。 “那你呢?” 他又笑起来,“我当然会活下去。别忘了,我很聪明的。” “那这一次,你会来找我吗?”丁遥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喃喃道。 “嗯。”他眯起湿润的眼睛,依旧保持着让人安心的笑容,“一定。” 39.不值得 1. 秀水亭门口热闹非凡,拉货的三轮和皮卡络绎不绝,楼道底下堆满了大包小包,楼道的旧广告还来不及铲,就被覆盖。高考的结束,也意味着陪读任务的终结,空出来的房间即将在几个月后迎接一个崭新的三年。 丁遥避让着搬家的队伍,小心地来到 402 的门口,对面的房子正在搬家,那个阿姨对她有印象,还同她打了声招呼。 吴远航打开空调,任闹哄哄的声音钻进大开的防盗门。丁遥摩挲着杯壁的水珠,还未说话后背已经是一片潮热。 “答案在这里。”吴远航顺手拿过茶几上的册子,“林川昨天拿了一份的,没给你吗?” “我不是来对分数的。”丁遥将册子放到身侧,“我来是有别的事情问您。” “什么事?”吴远航拉来沙发凳坐下,表情一如既往地亲切,好像之前的事根本没发生一样。 丁遥喝了一口冰水,让自己冷静。 她并不准备坐以待毙。 假如薛问均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那么今天很可能将会是她记得他的最后一天,她没时间再进行什么小心翼翼的试探了。 她放下水杯:“我知道薛问均不是自杀。” 吴远航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下,没有说话。 “薛问均告诉过我。”丁遥不停搓着指甲后缘,“他感觉有人要杀他。” 吴远航表情古怪:“他告诉你的?什么时候?十年前?” “是。” “丁遥,你应该知道他是谁。”吴远航眸色微恼,语气冷硬,“我不希望你为了那点好奇心,编出这些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 丁遥的后背紧紧地贴着沙发,手指摩挲得越来越快,“我知道薛问均那时候在写论文准备保送,但后来选择了放弃。我还知道他哥哥叫薛衡。09 年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赵晓霜、查勇亮,您那时候还叫刘东,您父亲......总之,他那个时候跟我说过很多事情。我承认,很多东西十年前我都听不懂,但我对‘死’一直很敏感,而且我记性一直很好,所以就算事情是十年前知道的,也不妨碍我现在想清楚。” 已经销声匿迹的名字一个又一个被提起,连带着与那个冬天有关的记忆都变得清晰,愤怒已经全然消失了。 吴远航有点恍惚。丁遥的信誓旦旦,让他不得不信,可十年前,薛问均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难道就像丁遥说的因为早有预感?那为什么不报警、不告诉父母、甚至不告诉同是小孩儿的林川,而偏偏选择了丁遥? 他心头仍萦绕着怀疑:“这些真的是他跟你说的?” “当然。这些也不是我能编出来的,不是吗?” 吴远航再次沉默,他思索着,抬手拨了下嘴唇,看上去很是不安。“那他告诉过你,他怀疑谁吗?” 丁遥松开手指,伸进口袋里,摸到手机,同时身体略微前倾,一丝不苟地望向他的眼睛,启唇道:“你。” 2. 一个“害死”了父亲的凶手。 这句话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刘东面对薛问均的态度。 总有人不敢面对现实,将问题推向其他人,用对别人的怨恨来消除自己内心的负罪,而随着怨意的加深,原本坚固的底线就会被动摇,继而成为一种施暴的借口。 这是很多人的底层逻辑,当然也有可能会成为刘东的。 快捷拨号键沾了手汗变得非常滑,丁遥仍保持着对峙的姿态不肯放松。 几乎是她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吴远航眸中就掀起了巨大的风浪,震惊、愤怒、受伤、自责...... 丁遥无法分辨哪一种是真的,哪一个又是演的。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过了很久,他冷静下来。 见她点头,他又沉默。 丁遥等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又直接地说:“你不问理由吗?” “不用了。”吴远航挤出一个惨淡的笑,“我知道是为什么。”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 “我怀疑你是凶手,你不反驳?” “如果他是自杀,那我可能是凶手。”吴远航苦笑,“你相信他是自杀吗?” 丁遥一顿,感觉自己又被他带回到了原点。 不等她开口,吴远航已经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跟我来吧。” 3. 丁遥握紧了手机,跟着他到了房间门口。才过去了一周多,这里有关薛问均的痕迹就已经彻底不见了。 吴远航走到床前,那里自上而下悬着帘子,似乎是为了遮挡老化斑驳的墙面。 他侧身,??看向门边抱着手的丁遥,“你不是想知道我相不相信吗?这就是答案。” 粗重的麻料被推到一边,墙面被一大块白板覆盖,2008 年、2009 年、2010 年......来自不同年份的报纸、便签、照片交叠着密密麻麻,破旧的纸张脆弱得一碰就碎,丁遥的视线跟随着如网般的线条穿行着,最后汇聚到中间那张黑白照片上。 照片是从运动会的合照上截下来的,他望着镜头,眼睛耷拉着,嘴角紧绷成一条线,像是对这种集体活动感到厌烦。 “这么多年,我找到的东西很少。”吴远航拿起板边吸附着的笔,找了处空白,写下丁遥的名字,“从熟人作案到随机作案,各种可能,我都尝试过了。” “我研究过自杀论坛,混迹过鲸鱼游戏,关注过连环杀人犯,在网上搜集那些悬案疑案,想要找到一点点共性,任何你能想到的角度,我都试过了。可是没有规律,所有的线索都在告诉我,他就是自杀的,可越是这样我越不相信。”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还在读书,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怜,后来,我成年了,毕业了,能做得更多了,却没有人再相信我了。” 丁遥失神地望着那张黑白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他怀疑我是应该的。我确实做得太烂了。因为我爸的事情,我说了很多重话,他来找我,我让他滚,他让干妈收养我,我告诉他不要觉得这样就能弥补他犯下的错。可实际上,他有什么错呢?”吴远航素来亲切圆润的脸,变得哀伤。 薛问均没有错,他再清楚不过了。 丁遥收回手,尽管震撼于这面长达十年的线索墙,也立刻打消疑虑。 她清楚,在吴远航眼里自己仍然是一个碰巧知道一些信息的旁观者,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凶手”不会有威胁。她也不需要用什么高级的技巧去试探,她只需要表演好一个空有热情,没有脑子的中二少女就好了。吴远航会掉以轻心,她也可以得到更多的消息。 “你想过杀他吗?” “没有。” “你不是恨他害死了你爸爸吗?”丁遥不惜用自己来类比,“我奶奶觉得我害死了我爸,她就恨不得杀掉我。你为什么没有想过呢?” 吴远航调整着纸片的位置,“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奶奶一样。而且她也没有狠下心不是吗?” “那也不是对着我狠不下心。她是不想——”丁遥顿住了。 不想毁掉自己。 为了一个自己厌恶的丁遥搭上自己安逸的后半辈子,这样不值得。 4. 吴远航仍旧慢条斯理,他后退几步,抱着手,看向这面颇耗心力的墙。 “我不会因为我爸杀他。不怕告诉你,我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打人,我妈我姐被他打跑了,我就被他攥紧了。”他掀开长袖,露出烟头烫过的疤,“最狠的一次,我打错酒了,他要五十五度的,我买成了二十三度,他说我浪费钱,说我是克星,皮带打断了也没消气,罚我在门口跪着。” “我记得特别清楚,08 年特大雪灾,就一晚,南巢的雪就积到了膝盖,那晚我就跪在门外边儿,又冷又饿,雪掉在我的脖子里,时间久了,毛衣也湿透了,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个被团起来的雪人。”他眼神冷漠,“从那之后,我讨厌下雪,非常讨厌。”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怨薛问均是吗?” 吴远航垂下眼眸:“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恐惧吧。” “这世上唯一跟我有连接的人没了,被我无意间害死了,我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他是我爸,就算他再不是个东西,对我再不好,也没法改变这一点。而我呢,一下子从懂事能干的人变成了害死爹的儿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生活,我接受不了,我只想逃跑。 薛问均对我越好,就越是在提醒我,那晚我都做了些什么。理智跟情感是两回事,我对他愧疚,也对他怨恨,我没办法好好面对他。但,也仅限于这样了。” 吴远航语气稍沉,又继续说:“只要我考出去,离开这里,那么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不堪都会从我身上剥离掉。我甚至可以塑造一个高富帅的形象,只要我能编得合理,那么我就可以从‘刘东’变成另外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成功了,甚至于林川竟完全将他当成了薛问均。 没人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未来,只为了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报仇。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他都没理由这么做。 合理的推测链又一次被逐个击破了,丁遥心沉了沉:“你为什么要回来?” 清北的毕业生,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 “不是每一个清北的学生都可以成为科学家、成为国家的栋梁。我......”吴远航望向那张黑白照片,“不是他。” 薛问均生来就优秀,生活的不如意并不妨碍他的大凡光彩,而他不一样。他跑了一辈子,拼了命地离开南巢,可午夜梦回他看到的却是薛问均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那提醒着他——他的生活是从薛问均那里偷来的。 他不希望薛问均死掉,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直接的受益者。那种愧疚,让他在薛问均不在的这些年里承担起为人子女的责任。为他的父母跑前跑后,更不放过每一条可能的线索,探寻着那个真相。 丁遥蹙眉,发现了这其中的怪异:“吴阿姨就相信他是自杀吗?” 这样离奇的手法,吴远航都觉得怪异,他们作为父母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他有这个倾向了,所以看到......才会相信。不止他们,我也早就发现了。” “怎么可能!”丁遥提高音量,刚打消的疑虑又瞬间暴涨。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那时候估计你还小吧,他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孩儿说这些事情。”吴远航道,“薛问均不像看起来那么幸福。我跟他熟悉起来是因为知道了他哥哥的事情,后来我们成了同桌,我就知道了更多。他常常睡不着,一直在吃药缓解,一种药吃出抗性,没效果了就换另一种。我看见过他写的遗书,从很长很长到很短很短。我知道他越来越认真了。” 丁遥的认知已经被彻底颠覆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薛问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她知道他过得不开心,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让他生出这种念头。什么睡不着,什么遗书,她通通不知情。 太阳穴跳得生疼,丁遥忽然觉得有点晕,大脑不听使唤地将信息排列组合,甚至开始怀疑起相机里的录像到底是不是真相了。 “他的遗书是什么?”她抓了抓瘙痒的脸颊,“你不是说他那天留下遗书了吗?” 简单的几个字早已烂熟于胸,吴远航闭了闭眼,道:“我讨厌解释你们会知道的原因,如果不知道,那就慢慢猜吧。” 一句打磨了很久,简短却最伤人的遗言,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吴佩莹大病一场,薛志鹏带着她去了更大的医院治疗,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楼道里搬家的动静仍在继续,乒乒乓乓的撞击中夹杂着指挥声和叫骂。 “干爸干妈意识到的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刺激到他。在出事之前,薛问均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们就更觉得他是认真的了,把什么都说开了,薛问均也坦白了有过这种念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活好多年。他们当然不相信,薛问均还花了一段时间才让他们打消这种担心。可惜后来......” 后来还是发生了,吴佩莹跟薛志鹏自责不已,怪自己粗心大意,怪自己不应该去工作去出差,总之跟世界上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悔不当初。 丁遥的关注点却不在什么迟来的愧疚上,她捕捉到那个关键词,反问:“什么危险举动?” “什么?” “你说他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做什么了?” 吴远航迟迟才反应过来,诧异道:“你不知道吗?在他出事前大概半个月的时候,他逃课离家出走,险些出了车祸。” 啪—— 外头传来瓷器被打破的声音,丁遥脑袋嗡地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40.回家吧 1. 薛问均一大早就敲开了营业厅的门,办了张电话卡,换到手机上后,按照丁遥的主意打给丁建华。 他谎称徐伟丽欠了自己一大笔钱,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现在打电话过来是讨钱的。 丁建华连核实都不做,二话没说就给了徐伟丽的电话号码。 “你确定是这个号码吗?” “当然,她昨天还打电话说来接小孩儿呢。” “接小孩儿?那她现在在哪里?不在广东吗?” “哪儿呢,来接孩子了。昨天就进省了。下午三点的车,从北城汽车站过来。” 薛问均看着手里的纸条傻眼了,那是丁遥查到的 2009 年月号广东发生的所有车祸。 十年后丁建华再一次对丁遥撒谎了。徐伟丽不是死在广东,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丁遥来的。 这一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薛问均庆幸于自己知道的早,更庆幸从北城汽车站到余江的所有汽车,都会经过南巢高速。 徐伟丽的手机关机了,一连几次都打不通后,薛问均编辑了短信,说自己是丁遥的朋友,让她不要上车。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了辆车,指挥着司机往南巢市区开,又开始给徐伟丽打电话。 终于,徐伟丽开机了。 “喂,哪位?”和煦温柔的南方口音。 “我是丁......小乖的朋友。” 这是丁遥告诉他的小名,说给徐伟丽可以快速地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 薛问均深知时间紧迫,开门见山:“我不是骗子,小乖现在不叫徐悦婉了,叫丁遥。我是她同桌的舅舅,也见过她。她胳膊上有个疫苗疤,三角形,头顶上有一块凸起来疤,粉色的,是出生的时候被护士指甲碰到搞的。我知道您现在要来接她,但是不要上车。你会死的。” 徐伟丽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本还高兴着他是小乖的熟人,听到最后一句又愣了,“什么啊?我早就在路上了啊,都上高速了。你这个小同志,说话怎么这样啊?” 薛问均一愣:“不是下午三点,北城到余江吗?” “不是啊,早上八点的。” 薛问均喉咙像堵住了什么东西一样,说话都变得困难,胸膛更是被心跳震得发麻。 他强迫自己冷静:“您车牌号多少,车现在到哪儿了?” 徐伟丽抬头看了看窗外,又提高了声音问前边的售票员。 “20326。刚过清平服务区。”她回道。 薛问均报给师傅,得到的答复是勉强能在南巢北高速口汇合。他没有迟疑,立刻让师傅往那个方向去。 徐伟丽听得一脸疑惑,问道:“小同志,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来接您,您找个地方下车,我马上就过来,您的处境很危险。事故随时都有可能发——” 徐伟丽终于忍无可忍,挂断了电话。 这个人就算不是骗子,八成脑子也不大好使。 她打量着有些吵闹的车厢,司机坐得高高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后的乘客聊着天,看起来精神头很好。一边卖票的女人端着盒子,挨个儿收着钱。 这能出什么事故? 徐伟丽实在想不到。 “我可不出市的啊。”出租车司机操一口南巢方言,“你这也没说是要去高速啊。” 薛问均从口袋里摸出钱包,一股脑全部塞给司机,“我包你的车。现在,去高速口。” “你不是离家出走吧?”司机并没有被轻易打动,反而更加谨慎,“这可不行啊,你——” 薛问句手指生疏地在按键上写着短信,听了这话头也不抬。“我家里人坐错车了,我得去服务区接她一下。而且我人就在你车上,跑不掉,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师傅还想再说,他又塞了好几张红票子过来,“师傅,没时间了!” 2. 铃声不知道第多少次响起来,依然是熟悉的号码。 徐伟丽的兴奋一次又一次地被冲淡,她无奈地接起来,“小同志,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我现在好得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现在没发生不代表之后就没问题。小乖盼了您这么多年,您不想让她失望吧?”薛问均坐在副驾驶上。车子刚到高速路口边停下,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错过徐伟丽的车,“您现在到哪儿了?” 徐伟丽心中叹气,要不是因为他真的知道小乖的情况,她就要以为自己碰上的是骗子了。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就算不是骗子也是个脑子有毛病的。 “谢谢你哦小同志。你要是真的认识小乖,就帮我跟她说,我今天一定会接她走的。”她道。 “阿姨,您多等一天,不会有任何影响!可如果您现在出事,就再也见不到您女儿了!” “小同志,你讲话真的好难听。”徐伟丽也有点生气,“我接我女儿关你什么事情啊?你是不是丁建华找来的?你们真不要脸,说话不算——” 薛问均控制不住地吼起来,“你会死的!你还不明白吗?你会死的!” 身边的司机奇怪地望着他,心底毛毛的。 徐伟丽也被吼得脑袋发麻,但是仍然坚定:“小同志,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但是我今天一定要接小乖走的。好几年前,我就答应过她,半年后接她,我算过了半年后是月号。06 年我就这么说的,现在已经年了,我晚了好几年了,今年不可以再晚了。” 薛问均愣住了,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忽然理解了她的这种偏执。片刻,他调整好呼吸和情绪:“你下车。我的出租车就在南巢北,你下来,上我的车,我送你,你不会迟到的。现在告诉我,你在哪里?” “......” “阿姨,我不会骗你的。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小乖。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没有说谎,是小乖让我来的。” 薛问均耐着性子,意图打消她的怀疑。 “她很想很想很想你,她一直想在你身边长大,想跟你一起生活。她跟我说,她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只有这样,她才可以逃出来,才可以去找你。” “丁建华对她很不好,她要杀鸭子,要带丁滔,她长了很多冻疮,还是要干活。那不是她的家,没有人在乎她,她要为了自己的饭钱发愁,为自己的学费发愁。这样的日子不会变好的,再过三年,五年,十年,很多年......您知道如果您没有下车,十年后,她会过怎样的生活吗?” “从离开你以后,她没有穿过裙子,没有自己的房间。她不敢留长发,因为长了就会被剪下来卖掉;她不会挂号,生病了只能去药店买半板胶囊。” “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没有人教她选卫生巾,她买成了护垫,弄脏了被子,被丁滔说是尿床,嚷嚷得人尽皆知; 她羞于身体的曲线,不知道应该穿什么样的内衣,更不知道要怎么反击那些调侃和恶作剧; 她不能不优秀,那样丁建华会说她浪费钱,让她别读了早点嫁人; 她又不能太优秀,她比丁海做得好,就会让丁建华觉得没面子; 她成绩很好的,考了第一名,被老师招进竞赛队,但没人出钱让她去比赛,所以她只能放弃; 她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却没办法忽略家境的差距,自卑得缩进壳子里; 后来,她高考了,她成绩一直很好,她想去北京,她喜欢的人也在那里,但她去不了了,因为她没有钱了。”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是您知道吗阿姨,她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薛问均抬起脸,眼角无声地划过湿润,“我希望她可以过得很好。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了,她不能再失去您了。” 刺骨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车载收音机音量极小地报道着突变的天气,似乎是为了贴合报道,天空上太阳明明正好,却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雪。 电话那头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刚过南巢北高速路口。” “我会跟上你。”薛问均对司机示意。 出租车很快通过收费站,在宽阔的车道上行驶着。 薛问均没有挂掉电话,“您找个最近的地方下车。” 徐伟丽走到前面去,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司机的拒绝。 ——“这是高速,把你留这儿,我是找牢饭吃吗?” 薛问均拿过出租车里的地图,细细看着,很快锁定一处:“丰严服务区。你在那里下车。” 徐伟丽应了下来。 出租车小,在高速上行驶比大巴更占优势,薛问均让师傅放开了加速,视线一刻不停地找寻着。 很快,那辆蓝色的 20326 出现在了视线里。 这次不需要他多说,师傅已经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3. 薛问均给手机换上一块新的电板,再次拨通了徐伟丽的电话。 “喂,阿姨,我现在就在你后面。”薛问均手微微颤抖,越到这种时刻,越觉得紧张,“你再去跟司机说一声,如果能停下来,我就在路边接你,如果还是不行,那么我们服务区见。” 徐伟丽当然是不信他说的“自己会死”的话,配合也不过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竟也奇异地紧张起来。她再次去问司机,仍得到否定的答复。 “你急什么,这不马上就是服务区了吗?我们一直在这儿停的。你要真想走,到时候下车就是了。” 那是他们例来休息的地方。就算她不说,也会停的。 “别挂断。”薛问均紧张地抠着裤缝,“等我们见面吧。” 他表现得足够奇怪了,这种要求反而很平常。 徐伟丽回到座位上,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嘟囔道:“我真是猪油糊了心了,也不知道信你到底行不行。” “您不会迟到的。我说过,我希望小乖过得好,我知道,只有您在她身边,她才会好。”薛问均语气笃定。 “小同志,你跟小乖很熟吗?” “嗯,我们很熟。”薛问均道,“她救过我,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啊,她救过你?危险吗?她有没有怎么样?受伤了吗?吓到了吗?”徐伟丽紧张地问。 “没有受伤,吓到......会有一点吧。”薛问均稍顿,“不过她还不知道,她已经救了我一次了。” 在他对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失去兴趣的时候,她忽然出现,把他拉出来,拉到阳光底下,然后将那个最有可能灵验的心愿送给他。 车窗前,服务区的指示牌已经出现,司机提高声音:“马上到服务区啊,我们停十分钟,上厕所的,买饭的,都下去啊。” 徐伟丽松了口气,站起身,握紧箱子。 薛问均心跳逐渐平缓,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徐伟丽听得分明,笑了声,宽慰他:“小同志,你别怕,结束了。” 薛问均应了一声,摇下车窗,接住一片雪花,喃喃道:“是啊,小乖会很开心的。” “我给她买了个史努比。”徐伟丽兴奋道,“她小时候可喜欢看这个了,不知道她现在还喜——” 急促的鸣笛声骤然响起,刹车声、碰撞声、数不清的尖叫冲破平静。 出租车一脚刹车,立刻挂倒档,油门踩得轰轰作响。 薛问均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睁睁看着那辆变形的大巴车离自己越来越远。手机听筒里那阵和煦温柔的女声已经消失,留下一串忙音。 “停车。”他松开安全带,不停拍打着车门,“停车,我要下车。” “你不要命了!”司机将车门锁死。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薛问均目眦欲裂,发疯一般捶打着车窗,“停车!” 4. 红色渣土车从撞向的是中巴车中段,直接将车挤到了桥下。车子碎片飞得到处都是,玻璃在脚下嘎吱作响,入目一切都是红的。车窗已然全碎了,有的人稍好一些,拼命地往外爬,哀嚎求救声不绝于耳。冒烟的发动机,吓退了要上前帮忙的人。 远处一道人影狂奔过来,他不管不顾跑到车前,大喊着什么。渐渐地,有更多人过来帮忙了。服务区的工作人员赶到了现场,立刻拨通了急救电话。 徐伟丽好痛,痛到发麻了,她感觉到肚子上被扎了个孔,好像胃也扎破了,顺着那个洞,不停地往外淌着刚喝下去的水。额头也好痛,眼睛完全被血糊住了,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手臂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她动了动头,脖子跟被刀片刮过一样,饶是如此,她还是努力地往下看。 徐伟丽眼眶一热,冒出的泪水腌得伤口好痛,她好委屈。 那个雪白的小狗玩偶变得好脏好脏。 她应该相信小同志的。她一早就该相信她的。 怎么办,她要见不到小乖了。 她好不容易攒够的三十万,好不容易丁建华答应放人的。 明明只要她到了就好了,只要她把钱拿给他们,小乖就能回到她身边的。 就差一点点了。 在那堆哀嚎声中,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那是今天一直在跟她说话的声音。 薛问均竭尽全力将人从车窗里拽出来,可每一个都不是徐伟丽。他站上已经面目全非的车身,眼前一阵眩晕,他已无法思考其他的了,他不知道徐伟丽在哪儿,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只能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徐伟丽!徐伟丽!” “我......我在这儿。” 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来,女人满头鲜血,腹部扎着一大块玻璃,腿被卡在座椅之间,动弹不得。 薛问均声音颤抖:“你别怕,我救你出去。” 徐伟丽张了张嘴,她现在连发出声音都很困难了。 薛问均二话没说,就往车窗里钻,被两边的工作人员拉住。 “放开,你看不到吗!她快死了!她快死了!”薛问均在崩溃的边缘,奋力挣脱着。 “救援人员马上就到了,你现在进去拉不出来她,再把路堵住了怎么办?你冷静一点!” 薛问均知道他们说得没错,但他已经受不了了。 他明明掌握先机,他明明可以改变这一切,但他无能无力。丁遥的人生被他毁了! 薛问均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徐伟丽,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了,你不要死。丁遥还在等着你,你不能离开她,你不能再丢下她了。” 你不能。 徐伟丽意识逐渐模糊了,她有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在哭,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发麻,什么都不听使唤了。 她随着本能再一次低头,看到手里的白色。 哦,对了。 小狗。 要给小乖的。 身体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一种力量,她猛地拔出了手,将那只玩偶递到了窗外。 薛问均眼前闯进一片白,那血肉模糊的手掌在他眼前摊开,雪花落在毛茸茸的玩偶上,一点点融化消失。 “别......别哭了小乖。” 我来接你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41.深渊 第九章 1. 薛问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只雪白的小狗玩偶。他动弹不得,连视线都没法从那只玩偶上移开一点点。于是他只能这么看着,看那只玩偶慢慢被染红。他不停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可不管多少次,那只血红的玩偶还在那里。 他越来越不安,就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薛问均再次睁眼,这次入目的是光秃秃的天花板。嘈杂声挑动着他的神经,疼痛不已。 “问问!”吴佩莹见他醒过来,赶紧按铃叫来了医生。 薛问均全程迷迷糊糊的,像个木偶一般,大脑的机能恢复得很慢很慢。 送走医生后,病房里陷入安静。 吴佩莹跟薛志鹏都立在他的床前。吴佩莹眼眶微红:“问问,你做什么傻事啊?” “什么?”他迟钝地说。 “那个载你的出租车司机说了你是离家出走。”薛志鹏没有上前,远远地看着他,补充道。 出租车? 对,出租车! 薛问均忽然清醒过来,想也没想就撑起手掌要坐起来,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上了。“她人呢?她怎么样了?” 吴佩莹连忙扶住他。“你说谁?” “徐伟丽,徐伟丽她怎么样了?”薛问均抓住她的袖子,“她被卡住了,有人救出她了吗?” 吴佩莹没有直接回答,她别过脸,说:“你先好好休息。这些事儿跟你没关系的,你不用——” “怎么会没关系!”薛问均眼中遮不住的疲惫,“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吴佩莹支支吾吾地,没勇气看他的眼睛。 她都听说了,他跑去车祸现场救了好些个人,自己受伤也顾不上,最后要不是被人拽着,可能自己都要被卡在里头。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救下所有人,那个被卡住的女人,没能撑到救援来。 “够了,你闹够了没有?”薛志鹏语气冷硬,走过来,扯开他的手,“你都伤成什么样子了,感觉不到痛吗?” 薛问均已经从他们的躲闪里猜到了答案。 他失败了。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咸湿顺着眼角流下,逐渐冰凉。 “你已经尽力了。”吴佩莹心疼不已,轻声道。 他尽力了吗?也许吧,可光是尽力又有什么用? 他毁掉了两个人的人生。 2. 刚才闹得一通,薛问均手上的伤口也裂开了,血从白纱布里渗出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薛志鹏很难讲清楚心里的感受,有心疼,有生气,甚至还有不甘。 有那么一瞬间,薛志鹏差点冲动地问他:为什么要为一个外人这么难过?明明薛衡出事的时候,也没有见他哭什么;他可以为了一个外人连命不要了,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亲哥哥做一点牺牲? “我去找医生来重新包扎一下吧。”他压住思绪,转身离开病房。 “你不要难过了。”吴佩莹干巴巴地安慰道。“你不是神,你救不了所有人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薛问均一动不动,他面色苍白好似薄纸,眼神空洞毫无焦点。 “我跟你爸都知道了。以前我们太失职了。以后,我们一定会改,你不要放弃好吗?” 她垂下头,悄悄擦去眼泪,故作轻松道,“你爸不行,我管着他。你不想高考就不考,哪怕你以后不想上大学,也没关系,我跟你爸能挣钱,我们能养你。真的。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开心健康就好了。” “问问,其实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很多地方,是你没见过,没去过的,就算你对我们失望,你也——” 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忏悔,她看清上头的名字。“你表姐来电话了,我先接一下。” 薛问均仍没有反应,吴佩莹心中刺痛,也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就地接了起来。 “我们不去了......有点事儿,在医院里。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姨夫,是问问......不用过来,不用过来。”吴佩莹看了一眼他,走到门口,小声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宋绮大惊:“天呐,怎么会这样!” 她一声叫喊,引得厨房里端饺子的父子俩好奇地探头出来。 林江河用口型问:“怎么了?” 宋绮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将手机按成免提。 “是啊,谁想到呢,就刚刚,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就是可惜丁遥那个小孩了。”吴佩莹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同情,“她那个叔叔,拜托我不要跟丁遥讲,说小孩年纪小受不了打击。” “那这么看,他也是个好人。”宋绮道。 “诶,随他去吧。我现在顾不上这个了,我担心问问,他......他还不知道会......诶,算了,等我处理好再跟你说吧。” 吴佩莹挂掉电话,一转身,便见薛问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了。 “你刚刚是给表姐打电话吗?” “嗯,本来今晚要去她家包饺子的......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豆豆也在她身边吗?” “嗯?应......应该吧,他们一家应该都在。” “他也会知道吧。” “啊?” “徐伟丽是丁遥的妈妈。”薛问均声音沙哑,“豆豆也会知道这件事吧?” 吴佩莹一顿,“你怎么知道的?” 事故发生到现在,可没有人跟他说过徐伟丽的身份,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薛问均闭了闭眼,内心悲凉,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原本就疑惑,为什么发生在广东的车祸会被吴佩莹知晓又传递给宋绮,现在他知道了,是因为自己。 他出现在了这场车祸里,宋绮才会从吴佩莹那里得知车祸的消息,继而林川才会写到日记里。19 年丁遥所听到的消息,是他此刻修正但失败的结局。 对 2019 年的丁遥来说,她收集到的信息,不是基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薛问均,而是来自现在的他,现在这个已经得知未来的薛问均。 未来促使他现在去行动,而他所采取的行动恰恰造成了未来的结果。 那些客观的、已定的未来,他改变不了了。 那个打通的时空隧道,也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救赎,恰恰相反,它将自己和丁遥摆上棋盘,随意操纵着,给他们希望又将他们一起拽进无底的深渊。 “我累了。”他说。 “好??,那你休息。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吴佩莹连忙说。 “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医生说要观察个几天的。”吴佩莹宽慰道,“上课的事情你不要急,那边我们打过招呼了。” 薛问均拉起被子,喃喃道:“你帮我拿点东西来吧。” 3. 耳边响起叹息,陌生的女声听起来很是懊恼:“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好了,走吧。”温和的男声劝道。 脚步声由近变远,逐渐模糊,更像是什么幻觉。 “问问,起来吃饭了。”吴佩莹小心地将他摇醒。 薛志鹏将床摇起来。 “你要的东西也给你拿过来了。”吴佩莹将打包好的饭菜摆好。 薛问均去看袋子,拿出那支红色的相机。 “这是你爸给你买的那个吧?”吴佩莹明知故问,“你这么喜欢啊?” 她对薛志鹏使了个眼色,让他也过来搭两句话什么的。薛志鹏犹豫了一会儿,看到薛问均的表情,还是选择了沉默。 薛问均也不接话茬儿,他将相机放到枕头底下,又想起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对话,问:“刚才有谁来过吗?” “没有啊。”吴佩莹一脸诧异,“怎么了吗?” “没什么。随便问问。” 吃光了粥,薛问均又该换药了。 他没受什么大伤,但身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划出的口子,他会晕过去也是因为情绪激动,撞到了头。一套检查下来,没有大碍,但元气大伤。 “帮我休学吧。”他说。 薛志鹏收拾桌子的动作一顿,当下就要说话,被吴佩莹一瞪,又咽了回去。 “好,你多休息休息。” 薛问均拿了本书看,直到薛志鹏出去了,才迟疑着说:“徐伟丽的......怎么处理的?” “她小叔子弄的,具体怎么样我不大清楚。”吴佩莹给他倒水。 薛问均摩挲着纸页:“徐伟丽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吴佩莹惊讶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她带了很大一笔钱来,三十万,多吓人。” “什么?”薛问均动作一顿。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想问的只是那只玩偶。 “啊?你问的不是这个吗?”吴佩莹尴尬道。 “她带钱过来做什么?” 吴佩莹叹了口气。“给那个小叔子的。她要把小孩带走,那是感谢费,感谢他帮她带了三年小孩。现在她人没了,那个钱也就成遗产了。他小叔子还吵吵了一会儿,后来听说钱要由丁遥继承又不吵了。” 薛问均合上书,喃喃道:“我知道了。” 他是丁遥名义上的监护人,有权帮她保管这笔钱。 2019 年的丁建华撒谎说徐伟丽死在广东,是为了瞒住她来余江的事情,瞒下那三十万的存在;2009 年的丁建华对着自己撒谎徐伟丽是下午三点的车,也是为了拖慢自己的行程,先把那三十万拿到手。 可笑的是,丁建华成功了。 两个蹩脚的谎言,导致了无法挽回的现在。 而丁建华并没有一点愧疚,他此刻或许会感叹自己运气好,因为“善良”白捡了三十万。 薛问均已经没有力气愤怒了。 他宁愿一切只是一场真人游戏,这样他就可以强行关机退出,从头开始。 等等。 薛问均猛地合上书,身体不自觉地战栗着。 他为什么不能强行关机退出呢? 42.推论成立 1. 摊开的册子被晚风吹得哗哗作响,伴随着近在咫尺的蝉鸣和远处的犬吠,构筑成对夏夜的全部感知。 手边那张稿纸上写着几个数字,相加得出一个三年来最好的分数。 丁遥将脸凑到风扇前,任由头发乱飞一气,认真思索着。 在今天从吴远航那里得知薛问均那次危险举动是什么后,她意识到他早就尝试过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去接受现在的情况,或者说,去明白现在的情况。 很早之前,她在书上看到一个理论——预测干预。大致意思是人受预测信息的影响而采取了某种行为,造成原本有多种可能性的结果真的朝着预测所指示的方向发展。 如果将时间拨回到最初,恰恰是她所看到的“预言”为薛问均带来了蛰伏着的杀机。 薛问均因为她的提醒注意到了查勇亮,也是在她的建议下靠近赵晓霜,抓住查勇亮的把柄,连环催化下,刘龙富意外死亡,刘东跟他关系破裂,成为那个最值得怀疑的人。 甚至薛问均书桌上的那行字也是如此,她没有办法证实那是在自己提出建议后才出现的,还是之前就已经存在。 这是一个找不到任何焊接的地方、浑然天成的戒指,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亦是起点。 所以—— “我们现在要打破这种干预。” 丁遥看着屏幕里那狼狈的人影,如是说道。 2. 薛问均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垂着眸,看不清楚情绪。 “你在听我说话吗?”丁遥又问。 “嗯。” 他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头上缠着绷带,脸颊纱布渗出些许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他整个人都佝偻着,比初见时少了精神,多了颓败,好像随时都会凋谢。 丁遥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出神,忽然呢喃:“薛问均,你疼吗?” 薛问均头往更低的地方去,“对不起。我,我很抱歉。” 丁遥心中一痛,她清楚错并不在他,但也没办法去说没关系,她不会伤心。 她深深吸了口气,直截了当:“你确定要我来安慰你吗?” 薛问均一僵,脸颊烧得火辣辣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不是你,我连这个救她的机会都不会有的。”丁遥语气稍缓,“起码,你让我知道了,我不是被放弃的小孩。” 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一直到死。 “丁遥,如果我们一直在做无用功呢?”薛问均压低声音,被睫毛遮挡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方小小的屏幕,“或许,我一早就不应该存在。” “那我现在做的事情呢?没有意义吗?”丁遥蹙眉。 “我改变不了什么。” “那是因为一开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丁遥十分敏锐,道,“你不要给我想些乱七八糟的。” 薛问均张了张嘴:“我没说要做什么——” “吴远航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没我想象中那么想活下去。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案子会被大家轻易接受成自杀吗?因为你身边所有亲人、朋友,都知道你有过怎么样的念头。所以一封遗书就能轻易遮盖掉真相。” 死去的是她的亲人,她比谁都难过,但她同样清楚自己此刻应该做些什么。 不是怨天尤人,也不是破罐破摔,而是紧紧把握住这一闪而过的灵光。 吴远航对她解释平行宇宙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最难的不是改变未来,是改变过去。 这句话对丁遥来说是这样,但对薛问均却不一定成立。因为她的过去就是他的未来。 他们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重点的不是 2019 年回望 2009 年发生了什么,而是身处 2009 年、身处那个当下的薛问均会做些什么。 想清楚这一点后,另外一个假设也理所当然被摆了上来。 丁遥微微颔首:“薛问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的时间不是单向的呢?” “你是说——”薛问均是聪明人,“循环?” 3. 可紧接着,他又摇头,“不成立。” “为什么?” “没有合适的契机。” “有,在你的手里,在我的面前。”丁遥眼仁幽深,“是它把我们连在一起的,不是么?” 薛问均缓缓抬眸,看向镜子里映照出来的那只红色 dv。 “我们不知道是谁把它带给你的。”薛问均说。 所有的循环都该有一个起因,而现在他们仍一筹莫展。 丁遥说:“这世界上有很多随机事件是算不出概率的。所以,我们不妨大胆假设。” 假如一切都是一场循环,那么设置一个凶手 x,一个未知人士 y。 这个 y 可以是任何人,或者直接假设 y 就是一开始那个神叨叨的书店老板。 她把这个神奇的相机随机寄给了丁遥,让她发现了年薛问均的枉死,同时因为 y 寄件信息的误导,让她知道了徐伟丽死亡的真相。 于是,她跟薛问均都有了各自的需求——她想救徐伟丽,他要活下去。 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两个需求的满足,会让他们各自获得一种“重生”——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所以,x 不是重点,y 才是。”丁遥眼中闪烁着隐约的兴奋,“假如你活了下来,19 年的你就可以用我去修正年的时间线。我改变不了我的过去,但是,你可以。” 而这个推论的成立也需要他去做一个改变,一个破开预测干预的小改变。 只要能证明他的举动会干预到现在的自己,就可以证明蝴蝶效应的存在。 这个改变不能太夸张,如果改变太多,可能会让现在的情况天翻地覆,甚至影响到她收到相机;同样,也不能改变太小,细节总是容易被时间磨灭覆盖。 这个改变的对象,必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是已经确定的事实,一旦做出变动,就可以在年立竿见影地看到效果。 只要证实推论,那么他们现在面对的问题将都不会是问题。 甚至夸张地说,他们会是这场“游戏”的作弊玩家,拥有一次又一次改变未来的机会,直到将人生修正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所以,你必须活下来,不顾一切的活下来。”丁遥认真地望向他的脸。 只要他活着,就可以找到自己,改变现在的结局。 薛问均喉结滚动了下,“可如果——” 屏幕骤然熄灭。 丁遥一惊,紧接着去看桌边录音的手机——73 分钟。 这才过了几天,怎么会缩短成这个样子? 她面色凝重,脑子里两个念头在打架,一个负面消极的在说,机会马上就要溜走了;一个正面乐观的在说,是因为你窥破了规律,所以 y 给你增加了难度。 她不知道薛问均有没有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改变。 但她相信,薛问均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咚咚—— 敲门声响起,薛志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到他不在床上,于是过来问,“薛问均,是你在里面吗?” “嗯,是我。”薛问均失神地看着屏幕上剩下一半的电量图标,也意识到,这就是丁遥之前提到的时效缩短。 他拧开水龙头,洗好手,打开门,略过薛志鹏,躺回到床上。 夜已经很深了,冬夜总是比其他时候更安静些,而医院则更是如此。没有虫鸣,没有鸟语,只有钻进窗缝的风声和门外护士们查房的脚步。 薛问均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如果,循环的起点,是我呢?” 如果那个未知人士 y,只会因为他的死亡,寄出那个相机呢? 4. 医院提供的折叠椅很窄,薛志鹏一整晚都睡得不好,五点多就躺不住了,坐起来,靠着墙静静地缓了一会儿。 或许,医院才是醒得最早的地方。开关的按压、压抑的咳嗽,水瓶晃荡的把手,电梯稳稳停住,塑料袋摩擦着空气,从这头走到那头。 单人床上,薛问均睡得很不踏实,眉头蹙成了个“川”字,脸色煞白,额头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 薛志鹏连忙倒出热水打湿毛巾,替他擦去汗水,动作小心生怕将人吵醒。 然薛问均睡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浅,几乎是毛巾碰上的一瞬间,便睁开眼来。 病房本就昏暗,那双黝黑的眼睛还带着些迷蒙的水光,然而在触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又全都褪去了,只剩下凌厉。 他一偏头,接着翻了个身,用被子将头蒙住。 薛志鹏的手在半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放下。 他将毛巾扔进脸盆,道:“醒了就别睡了。睡得时间太——” 床上传来窸窣声,薛问均坐起来,拧亮床头灯带,拉开抽屉,拿出笔,将试卷摊开在膝盖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志鹏一窒。 薛问均不语,也没有看他一眼。 薛志鹏心底烦躁,他最讨厌见到他这个样子,平日里就是没有火气也要被激出几分来。现如今薛问均病着,情绪又不稳定,他不敢说什么,只端着脸盆往卫生间走,半晌出来,生硬地问:“你要吃什么?” 薛问均不做声,埋头做题。 薛志鹏站定脚步,提高音量重复:“你要吃什么!” “我问你早饭要吃什么!” “说话!” 薛问均冷着张脸,眼皮都懒得掀。 薛志鹏彻底被激怒,三两步上去,一把将他手里的卷子夺走,“我让你说话听不见吗?你是病了,不是死了!” 薛问均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视线跟着那张卷子,淡淡道:“我宁愿死了。” 薛志鹏满腔的怒火,一下子哑了。 “你到底生什么气?又没有人怪你。”薛志鹏泄了气,还是问,“你为一个外人,冲我们撒火,你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薛问均将卷子抽回来,把折皱了的地方一点点抚平。 “我承认,我对你很严格,但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你的未来着想,不想你把日子这么稀里糊涂混掉。难不成你觉得我这样做,是指着你给我养老吗?” 薛志鹏实在想不明白,他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不说别人,就说你那个朋友,他吃的苦比你多多了吧?从小到大,你难道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吃穿用度那样少了你了?刘东呢,又要赚钱又要上学,家里老头还天天打他。就那样,他爸没了,他还会掉眼泪。你呢,你为什么天天总巴不得我去死的样子?你哥已经走了,我想都不能想吗?你就那么恨我、恨他?想那些点子寻死,就为了让我们后悔是吗?” 薛志鹏头昏脑胀的,长长地叹息,“薛问均,我拜托你,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你懂点事,别给家里添乱了行吗?” 薛问均手掌攥得紧紧的,掌心里丁遥传过来的纸条已经被汗浸得软了。 ——我讨厌解释你们会知道的原因。 这句话是很早之前自己写下的,和此刻薛志鹏的声讨放在一起,显得如此滑稽。 他想,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原因的,因为他们太自大,时至今日仍在不停提醒着他们的辛苦和难处,将他的一切只概括为叛逆。 薛问均忽然发觉自己好天真,竟然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让他们反省忏悔。 他太蠢了。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只要我表现出一点害怕就会被你揪住不放,就算最后我做了手术,答应了捐赠,你还是会觉得我自私,觉得我很烂。” “狗被踩痛了尾巴都知道叫,我感觉到了痛就要闭嘴,恐高的人站在二层楼上都会害怕,我躺在手术台上就一定要表现得无所畏惧。 从小到大,我没有拒绝过一次配型,我增肥减重又增肥,就是为了帮薛衡,帮他活下去。你担心薛衡,哄着他,捧着他,我理解,我接受,他身体不好,应该得到更多。 可我呢?我为什么只要一点点的关心就会被当作自私,当作不择手段,当作争宠呢?” “我是人,不是器管的保温箱、不是小说里随手写下的薛某某、不是超市里买洗衣粉附赠的肥皂。我有心跳、有体温、有恐惧、有需求,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愿望,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道理你明白,但你照做了吗?” 薛问均靠着柔软的枕头,饶是如此,仍觉得后背那道旧疤隐隐作痛。 “你让我考第一,因为薛衡成绩就是那么好;你让我学文,因为薛衡是学文的;你让我高考,因为薛衡也许能成为状元。薛衡看过的书,我必须要看;薛衡想做的事,我必须去做。我有在为他付出,我有努力完成他的心愿,可你从不会分给我一点点给薛衡的关心,你只会觉得我还不够,觉得他还在会做得更好。” “你不相信我愿意为他付出,也不觉得我会惦记他。你觉得我冷血,你甚至认为他死了,我是最开心,最得意的那一个。 但他不只是你的儿子,他也是我哥啊。在你们都顾不上我的时候,是他惦记着我,关心我,爱护我,相信我,为了我跟你们吵架、跟你们争取。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怎么可能不想他。” “你从来没有听我表达过完整的想法,只按照自己的揣测来理解,将那些超出忍受范围的通通砍断。你告诉我,这是你的良苦用心?这是你的为了我好?” “是你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你现在还质问我为什么不能懂事一点,问我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 “薛志鹏,我不讨厌薛衡。” 他收起试卷,语气平静,“我讨厌你。” 5. 丁遥接到林川电话的时候,正在烤鸭子,炉火将她烤出一身汗。 林川:“你在哪儿呢?” “在干活。”丁遥单手将鸭子送进烤炉,动作娴熟。 “啊?你还没干完呢?你能赶上吗?” “赶上什么?” “不是吧。你忘记了啊?我们昨天不是约好了,中午一起去秀水花园吗?” 丁遥一顿,“昨天?我们昨天说过话吗?” 林川疑惑道:“你傻了吗?我们昨天一起去找吴老师的,你忘记了?” “什么?”丁遥懵了。 大脑像是接收到开机指令的电脑,自动开始运转,调出些画面。 沙发,茶几,玻璃杯。 吴远航指了指答案册,道:“林川不是昨天就拿一份走了吗?没给你?” 她摇摇头,不等说话,座下沙发就动了一下,有人擦着她的胳膊弹坐起来,去够茶几上的玻璃杯。 “怎么可能,我亲自送过去的好吗?” 少年端起那杯冰凉的橙汁,塞到她手里,得意地扬起眉毛,“对吧小丁遥?” ——是林川。 丁遥像是被电流击中了,呼吸困难,眼前无数帧画面,破碎又重组。 小区楼下,林川拉着自己的手,躲开搬家具的人;402 门口,林川带着笑意同对门的阿姨寒暄;他打开密码锁,让她随便坐,去到厨房,洗杯子,倒上橙汁和水。 客厅里,他坐在自己身边,听她“胆大包天”的怀疑;卧室,繁复的线索墙前,吴远航长久地停留着,她寸步不让,咄咄逼人,而那个带她过来的少年,就站在她的身后,静默地消化着一切。 丁遥闭上眼,猛地摇头,将这些幻觉赶出去。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林川没有出现,他不知道薛问均是谁,她没有约过他今天下午秀水亭见面,他更不会叫自己小丁遥。 ——吧嗒。 手里的钢叉掉在地上。 丁遥扶住墙,身体不自觉抖动着,胃里直泛恶心。 眼前是一片晕眩,半晌变得清明,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四周,忽然间记不起来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了。 “你怎么了?什么东西倒了?砸到了吗?”听筒里传来林川紧张的问询。 “没有,没什么。”丁遥回他,将心里的怪异如实相告,“就是大脑空白了一下,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你忘了等会儿要跟我见面。我刚才不是就在跟你说这个事儿吗?”林川无奈道,“小丁遥,你怎么回事,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啊?你今天也太奇怪了吧。” “我也不知道。”丁遥失神地挠了挠耳朵。 “你要是不舒服就算了,这么多年我跟吴老师都没查出个什么来,你也够呛。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 明明就差这一两天。 刨去今天不算,薛问均只剩下十天了。 43.推倒墙 1. 赵晓霜揉了揉冻得发僵的鼻子。 薛问均昨天逃课,老杨还大发雷霆,骂他是不想好的二流子,结果当晚新闻报道出来,他又成为了见义勇为、深藏功与名的好青年。赵晓霜这次就是代表学校过来“慰问”的。 她走到病房门口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再推门一看,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薛问均的影子。 另一边,舅甥二人停在铁门前。 小林川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弯腰看向门口那堆衣服,一凑近立马直起身,捂着鼻子道:“咦,好难闻啊。” 比他爸上完饭店喝完酒还要臭上百倍,就像就泡在酒里刚捞出的一样。 他拽了拽薛问均的衣服,问他这到底是哪儿。 薛问均蹲下身,帮他把裹在棉袄里的领子拿出来理好。 鉴于他现在的情绪问题,他拥有了任性的资本,身边的人对他展示出了最大程度的宽容。所以在他提出想跟小林川一起出去透气的时候,他们也都选择了同意。 丁遥的话带来新启发的同时,也点出了他那个强行退出的方法的弊端,那就是不确定性。 没人知道 y 会因为什么寄出快递,假如他的死直接终止掉了循环,那么丁遥就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在总结出更多规律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把林川带来,则是为了证明丁遥的推论。 “你妈妈最近有没有跟你讲我怎么了?”他问。 小林川挠了挠脸颊,有点为难。妈妈说过,不能让老舅知道他们知道他心情不好。 “你在写日记对吗?”薛问均没有继续,而是又说,“昨天的日记你妈妈是不是让你别交上去?” “哇,老舅,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小林川惊讶道。 薛问均笑了下,道:“回家告诉你妈妈,我不会做他们想的那些事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小林川听得云里雾里的,没明白他怎么就扯到死不死上了。 “刚刚我说的这些话,和你接下来见到的人,你都要写到日记里,跟昨晚的那张日记一起撕下来,好好保存着。” “为什么啊?”小林川疑惑地说。 “因为今天和昨天一样,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保......” 薛问均细细打量着他那张圆嘟嘟的脸,顿了顿,“你就这么放着,等到你长大了,拿今天的日记来找我,我给你五百块钱。” 小林川眼睛一下子亮了,险些破音:“真的吗?” “......” 果然,还是这招好使。 “真的。”薛问均起身,将他往前推,“好了敲门吧。” 有了金钱的激励,小林川使出了浑身解数,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应答。 “来了。” 刘东咳嗽着推开门,从院子里张望没看到任何人,直到打开门。 看到薛问均头上的绷带,他本能地问:“你的头——”紧接着像想到什么一样,语气一变,“你怎么来了?” 他蹙起眉头,整个人往门前一堵,遮住他们的视线,“我不是说了——” “豆豆,叫人。”薛问均道。 “好嘞。”小林川爽快地应下,中气十足地说,“哥哥好!” “叫错了。”薛问均一拍他脑袋,“叫叔叔。” 小林川从善如流:“叔叔好!” “......”刘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俩,“你搞什么?” “没什么,就是带他认认人。” “认人?”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刘东一梗,脸色冰冷:“你也不需要再来找我。” 言罢,重重摔上了门。 薛问均心里叹了口气,拽了拽不知什么时候蹲下去的小林川,“走吧。” “等等,老舅。”小林川举起手里的棕色小瓶子,道,“这是丙酸什么呀?这个字怎么读?” “氟,丙酸氟替卡松——”薛问均念出上头的字。 “后面的我认识,鼻喷。”小林川拿衣服擦了擦瓶子。 薛问均道:“不要随便在地上捡东西,很脏的。” “我不是在地上捡的,是衣服口袋里。”小林川站起来,不服气地辩驳,“它在口袋里露了个头,我才看到的!” 薛问均无奈道:“那就更不能捡了,那是别人的东西,放回去。” “他都扔在门口了,肯定不要了!” “放回去。” 小林川一脸失望,他还准备把瓶子捡回去改成喷水枪呢。这可是玻璃的!很难得诶!但碍于薛问均的视线,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瓶子又塞了回去。 2. 小林川还是第一次来南巢,接触到的又是“城中村”这种从没见过的地区,对什么都很好奇。 薛问均也不催他,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保证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公交站牌之后是一家酒坊,高至腰际的坛子摆满了门面,装酒用的塑料桶一直排到了车道边上,看起来很是壮观。 小林川惊异不已,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就又绕到了站牌背面,打量起了酒坊。 老板年纪不小,跟老婆两个人,一个负责标记,一个负责打酒,一时间,四周的空气都变得醉醺醺的。 隔壁开店的大婶闲下来,端了个板凳坐着跟酒坊夫妻俩唠嗑。“哎,你说刘东那孩子怎么就这么可怜呢。” “谁说不是呢,马上都高考了,出这个事,学也不能好好上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呢。” “龙富啊,就是酒害了他。”老板搭腔。 “嘿,你这稀奇,自己卖酒还说酒不好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酒当然是好东西,但人呐,管不住自己,一旦离了酒活不了了,人就废了。”老板头头是道,“你看刘东,天天到我这给他老子打酒,一打都是四五斤,甭管高度低度,一混乱造。龙富这回不烧死,以后也得喝死。” “那倒也是。”大婶附和道,“上回我家儿子穿不了的衣服,我叫他来收,那个酒味哦,我都怀疑他晚上是酒缸里睡的。但他也有本事呢,看着跟没喝一样,都不上脸。” “我听说刘东张罗着要卖房呢。”老板娘叹口气,“这样也好,他在这儿也没个家里人了,考个大学一走,回来干嘛呢。不如拿了钱,以后自己顾自己。” “那他房子卖了住哪里啊?” “谁知道呢。这年头房子哪是那么好卖的,别说那里还死过人的。”老板说着,打了个寒颤,“哎哟,不说了不说了,他还是小孩,政府里总不会不管的咯。” “豆豆——”薛问均唤道,“车来了。” 小林川恋恋不舍地回到他身边。 薛问均侧脸深刻俊朗,瞳孔被折出淡淡的光泽。 小林川平白无故捡了半天假期,心情很好。他学着薛问均的样子,深沉地看着窗外,没一会儿,忽然一拍手,“哎呀,我怎么忘掉了。” “什么?”薛问均转头回来看他。 小林川上下搜着口袋,道,“孙老师刚才让我们抽签的。” “抽什么签?” “今天张堂鸿和李乐打架了,孙老师罚他们以后要互相帮对方。然后让我们要抽签,抽到谁,以后就要保护谁。我刚拿到呢,还没来得及拆就被你叫出来了。” 孙老师是新来的看上去像姐姐一样,温温柔柔的,从不打人,她永远能想出“新点子”治他们。 薛问均心下一动:“那你知道小......丁遥,她抽中谁了?” “我呀。”小林川眉一扬,高兴地说,接着又鬼鬼祟祟地凑过来,语气中不乏得意,“嘿嘿,其实我知道哪张是我的,我故意发给她的。” 这倒出乎了薛问均的意料,“为什么?” “因为她很厉害啊。”小林川理所当然道。 “所以,你要她保护你,然后你再去保护别人?” 薛问均心中感慨,没想到林川年纪轻轻就有做人渣的潜质了。 “当然不是!”小林川否认道,他总算从棉服内兜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他兴奋地摊开来,看清楚上面的字后,瘪了瘪嘴。 薛问均凑上去一看,上头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反正不是丁遥。 “什么呀,这手气也太差了。”他气鼓鼓地说着,从书包里拿出笔,将那几个字划掉,重新写上“丁遥”,这才满意。 “你这是作弊。”薛问均在一旁说。 “你怎么这样?”小林川惊恐地抬起头,“我是信任你才告诉你的。” 薛问均被他的表情逗笑,反问:“你懂什么是信任吗?” “我怎么不懂?我都三年级了!”小林川强调,挥着手里的笔,“我都开始写钢笔字了!” 孙老师说了,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开始明白道理了。 薛问均撑着脑袋,“什么道理,作弊的道理?” 小林川憋得脸通红,“反正,我就要跟丁遥一起。” “为什么?” “因为她厉害啊。没人打得过她!”似乎是觉得这样说不大妥当,小林川又补充,“她还会算题目,背书也很快的!” 薛问均撑着脑袋望他,“那你也要厉害起来啊。不然以后,你跟不上小......丁遥,是会被丢下的。” “你乱讲,她才不会丢下我。她已经抽中我了!” “那是你作弊。” 又绕回去了。 小林川无语了,他靠在椅背上,耍赖般道:“那我不管,反正我也抽中她了,我们谁都不撇下谁。” “好。” 出乎意料的是,刚刚还在跟他做对的老舅,这次却没有再说什么作弊。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看起来有点哀伤。“那你可千万记好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撇下她。” 3. “怎么样?林川现在还认为,吴远航是我吗?” 丁遥一头雾水:“什么?” 林川什么时候认为,吴远航是他了? 他一直知道吴远航是刘东啊。 “你——”薛问均见她茫然,眉头稍蹙,“你还记得昨晚跟我说过什么吗?” “记得啊,预测干预,你打破了吗?” 丁遥期待地望着他。 薛问均神色复杂:“我想,已经打破了。” 而且从目前看来,被更改的东西并不会跟她的记忆共存,就好像拖入同一文件夹的同名文件,??创建日期靠后的默认替换靠前的,并且不会出现任何提示。 丁遥作为当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被篡改了。 那些细节的不同跟已有的过往想融合,形成了一段全新的过往。在这段新的记忆里,林川一直在她跟吴远航对峙、试探的余光里,他被动地告知了吴远航是自己舅舅的朋友,又主动坦白了徐伟丽已经不在的真相。 幸运的是,薛问均这点尺度拿捏的比较好,并没有因此影响到丁遥有关自己的记忆。 “所以,我之前想起来的那些小时候有关你的记忆,其实也是你篡改的?”丁遥稍顿,“不对,篡改的记忆我是意识不到的,但关于你,却是我猛然间想起来的。所以,那不是篡改,是你凭空造出来的。你特地去找过我,对吗?” 薛问均没有否认。 假如不知道小寸头就是丁遥,自己是不会在她面前反复出现的,他们之间只会有那场小学活动的一面之缘。 事实上,刚认识时,他跟 2009 年的丁遥还没有过交集,所以丁遥对他完全没有印象,看到他跟林川长得一模一样以后,也第一时间怀疑起平行宇宙。后来,是他的贸然靠近,才让十年后的她“想了起来”。只是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是连锁反应里的一环。 如果把现在的情况比喻成一个装满程度的电脑,那么相机首次连接时,电脑里所有的软件都是出厂自带的 1.0 版本,而薛问均所做的事情,好比下载新的软件和将其中一个旧软件升级到 2.0。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丁遥却欣喜若狂。 但同时,她也没有忘记现在的重点——确保薛问均躲过谋杀,顺利活下来。 她必须要解决另一个问题,录像,日渐消失的录像。 经过丁滔那么一摔,通讯的时长日益缩短,录像彻底消失后会不会再次出现也成为了未知。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猜测吗?你此刻的举动会影响到你的未来的。” 因为电子日历的变动而恢复清晰的预知录像就是最好的证明,而现在录像又快消失了,这需要他再去做一些更改。 “我明天就会出院。”薛问均道,“到时候,我会把房间东西换一换之类的,反正,最迟后天你就可以看到录像了。” 丁遥答应了下来,但并没有因此就放弃继续看录像的习惯。第二天她仍早早起床打开相机,也正因如此,她才意识到薛问均即将要做的改变是什么。 阳光落在电子日历上,将上面的数字映衬得极为暗淡,无论她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薛问均身上的伤全部消失不见了,他坐在桌前,脱掉累赘的羽绒服,整个人一下子就单薄了起来。 桌上放着一杯水,一个厚厚的纸包。他将那纸包拆开,倒出许多小小白白的圆片。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薛问均抬起脸,看了一眼窗外,随后不再迟疑,将那些圆片全部塞到嘴里,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接着他拉开抽屉,找到机,抱着它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随着播放键的按下,cd 机旋转不停,流淌出的歌词,已经代表了他想说的一切。 too long we''''ve been denying now we''''re both tiredtrying 太长时间的否定,现在我们都厌烦尝试了 hiall andcan''''ver 我们推倒墙但是还是无法通过 nothingrelive it''''s 没有什么能够重生 44.灵光 1. 出院之后,薛问均在吴佩莹的陪同下回学校拿了东西。 他平时在班上不爱说话,人缘也一般,但光是那优异的成绩,存在感就强得要死,更别提他这次还是“见义勇为”之后的首次露面,不少人都偷偷打量着他。 赵晓霜昨天扑了个空,今天看他缠着绷带的模样,有心想问他怎么样了,却找不到什么机会。 休学还有不少手续要弄,薛问均不准备继续等,收拾了几套卷子什么的,直接离开。刚走到楼梯口,赵晓霜叫住了他。 “你,还好吧?”赵晓霜磕磕绊绊地问。 薛问均表情淡漠,“嗯。” “对了,查勇亮的事情谢谢你。”赵晓霜说,“我一直想跟你当面道谢的。” “我也没做什么。”薛问均顿了顿,“他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了,他去集训了,毕竟明年就体考了。” “集训?在南巢还是......” “南巢,他们是封闭管理,偶尔放假什么的。” 薛问均垂眸:“我知道了。” “然后现在都是我爸妈接我放学了,没出过什么问题,路口那儿也装了灯......”赵晓霜纠结地勾着手指,“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下学期吧。” “啊?这么久?那你高考会影响吗?” “不会。” 赵晓霜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也是哦。你成绩那么好。” 薛问均不知道怎么接话,停了一会儿,见她话已说完,便说:“那我先走了。” “对了。”赵晓霜忙道,“刘东他不是故意的。” 薛问均顿住脚,“刘东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啊,就是跟我讲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赵晓霜被他眼神一看,顿时有种回到派出所的感觉。 “他为什么会告诉你?” 赵晓霜“啊”了声,“我们是发小啊。” 她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可你们看起来不是很熟。”尤其是他跟刘东同桌了三年,一点都没发现。 甚至刘东在提到她的时候,也一直用一个局外人的语气去聊。 赵晓霜一顿,挠了挠头,有些难以启齿,“那是因为,因为......” 他是她的军师啊。 2. 丁遥快疯掉了。 不管那些圆片是什么药,那成堆的吞下去,不是死还能是什么? 她不懂薛问均是犯得什么病,为什么不按照说好的计划来。 纵有一万句骂人的话,她也还是没有乱,一个电话打给林川。 林川睡得还迷糊,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半天才缓过来劲儿,说:“啊?是刀啊,咱们不是都讨论老长时间了吗?你一直没在意?” 丁遥悬着心放下,道,“哦,没事了。” 这么看来,就算薛问均改变了主意,只要没有付出行动,就不会改变现状。那她还有机会。 林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我的天呐,这么早,你是没睡还是刚醒啊?” “都不是。”丁遥在本子上记着东西,敷衍地回答着。“上次吴老师是不是说要到薛问均生日了?说要去给他扫墓?” “对啊,下周一,怎么了?” “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啊,你想去啊?”林川倒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觉得怪怪的。 丁遥其实想的是另一件事:“吴阿姨会回来吗?” “都说了,是姨奶奶!”林川纠正她,又说,“不回来。”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关系,没什么是例外的。 薛问均活着的时候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死后记得那些特殊日子的也只有吴远航和林川。 “我很好奇,为什么吴阿姨他们不回来。”丁遥疑惑道,“就算他们对薛问均感情一般,那薛衡呢?就他们那个在意的劲儿,连薛衡都不管了?” 另一端的林川哑口无言,良久才道:“你咋知道的这么多?” 丁遥谎扯得很自然:“哦,薛问均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也让我写日记了。” “也让你拿着去换钱吗?”林川笑了声,情绪却低下去,自嘲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会信。他就是个骗子。” 丁遥仔细望着这天翻地覆的一个多月里留下的全部信息,喃喃道:“是啊。” 大骗子。 3. “老舅,为啥今天又是你来接我啊?”小林川不解地问。 薛问均把视线从一边洗东西的小丁遥身上挪开,回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闲不行吗?” “哦,好吧。”小林川不情不愿地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那我们走吧。” “嗯。”薛问均又看一眼那倔强的后脑勺,到底没再说什么。 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产生影响未来之后,丁遥就对他耳提面命,再三警告他不要再去找小时候的自己。 毕竟他们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再触发什么隐藏的关卡,万一彻底将丁遥从这场游戏里踢走,那就麻烦了。 等出了校门口,薛问均才问小林川,她刚是在洗什么。 “她的钢笔漏水了。”小林川啃着糖葫芦,糯米纸糊了一脸。 “你怎么不教她用。” “是笔坏了,不是她不会。” “那你怎么不......”薛问均止住话头。 不个头。 他总不能指望小林川把自己的笔给小丁遥。何况他愿意给,丁遥也肯定不愿意要。 “你别吃了,坐稳了。”他说。 小林川忙将糖葫芦捉紧,一手抓着他的衣服,“好了,走吧。” 五分钟后,小林川站在琳琅满目的文具架子前,不确定地问:“我真能随便挑吗?” “挑吧。”薛问均数了数口袋里的钱,“你不是才开始学写钢笔字吗?多拿几支钢笔。” 他话暗示得很明显,小林川却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很快就溜达了另一个架子前,痴迷于那些变形金刚和奥特曼贴画。 薛问均无奈扶额,半晌又想出一个法子来。 他去到柜台找老板,询问有没有质量好一点的钢笔。 老板是个年轻女人,模样冷淡,头发拿一根木棍子挽起来,站在满是少儿科普书的架子前,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有啊。这些都是。”她挪开玻璃柜台上摆着的小玩意儿,“想要哪个自己选吧。” 薛问均选了几款,拿出来分别掂量了下手感,综合对比之后,终于敲定了其中一支,让老板用礼盒包好。 “老板,东西买了能不能放你这儿。等下次这个小孩儿带另外一个小姑娘......头发特别短的小姑娘来的时候,你再给那个小姑娘行吗?”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啊?他要是不来了呢?” 这倒也是,小林川是个不可控的因素,万一他忘记了呢?他总不能老让他写日记。 “那能不能麻烦您元旦之前去城南小学三一班,把东西给个叫‘丁遥’的小姑娘?” 老板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反问:“你让我送货上门啊?我很闲吗?” 薛问均一时语塞,接着又抽了几张钱放在柜台上:“老板,麻烦您了。” 老板粗略地扫了一眼得出个金额,勉强答应,“行吧。那如果那小孩儿问,我要怎么说?” “您就说,是有人让您转交的,您也不认识是谁。如果她问男的女的,你就说你没见到,是你伙计见到的,你伙计回家过年了,以后再也不来了。”薛问均说,“她是小孩儿也不会缠着你做什么的。” “你这谎扯得,逻辑还挺缜密。”老板最后在那包装上黏个蝴蝶结,将散落的钱全部收回到柜台里,应道,“行,这忙我帮了。” “老舅——” 小林川兴奋地捧着一大堆贴画赶过来,“我选好了。” “......” 薛问均真是不知道该说他老实还是笨。 “老板,这些也一起算。” “行。”老板也不客气,一边数一边按计算器,得出一个连零头都不能抹的数字。 “这小孩儿挺懂事儿啊。”她说,“知道给你省钱呢。” 薛问均将贴画全放到小林川的书包里,点头致意,“谢谢,那个......麻烦您了。” “没事儿。”老板胡乱按着计算器,头都不抬,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也不是头一次干这麻烦事儿了。” 4. 画面接通的时候,丁遥正埋头处理着数据线。 她很瘦,手上也没什么肉,每一寸骨骼都明显异常,有种凌厉的感觉。 那些拆下来的零部件,在她的手里都有了新的用处。铜丝紧紧缠着光盘,留出的一截绕着电容器触角。耳机线已截断,里面的丝被钳出来连在电容器的另一端。 她按开手机上的收音 app,将耳机插入,试探性地将钥匙往光盘上靠了靠,原本安静的调频瞬间发出一阵嘈杂声。 薛问均清了清喉咙。 “不要跟我说话。” 不等他开口,丁遥便冷冷地说。 她故意不去看那屏幕,继续着手里的活儿。 薛问均一脸错愕:“怎么了?” “你如果不想跟我合作,可以直接说,没有必要跟我商量得好好的,背地里又偷偷把进度条往回拉。” 丁遥越生气就越平静,这种语气配合着内容,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薛问均有点无措,自己反思了一阵子,横竖就是想不到哪里有问题。 他迟疑着开口:“是我做什么了吗?” “薛问均,你做事儿之前是不是忘记了这个相机不止能连接我们视频,还能显示未来啊。”丁遥从那一堆零件里抬起头,握紧手中的螺丝刀。 “是预知录像出现什么线索了吗?可是我——” 才刚到家啊。房间什么改动的,都还来不及啊。 丁遥将刀往桌上一扔,打断他的话。“我看见你死了!这回真跟报道一样,没凶手了。你自己吃药,把自己吃死了!” “怎么可能。”他是有过这种想法,但也清楚,生死只有一次,不敢轻易实验的。 “那我看见的是鬼吗?总不能是林川吧?”丁遥心情很差。 她每天一边防备着吴远航一边又假如他们,不停翻看着那些一点名堂都没有的“线索”,自己偶尔提到个什么关键,还有被吴远航跟林川双双注目,问她怎么知道的。 她这辈子的谎都要集中撒完了! “现在我真的没有这种想法。”薛问均解释道,“而且之前几次录像恢复清晰,都是因为我动了房间里的布局,那些是客观上的实体移动,是我动作的过去式。我怎么可能动动脑子就能改变掉未来呢?” 真要这样,她也不至于看自己死一遍又一遍了。从一开始,他只要脑子想着反抗不就好了? 道理的确如此,但丁遥却还有怀疑,“万一你也创造客观条件了呢?” “什么条件?” “药!吴远航跟我说过,你睡眠不好,一直靠吃药才能睡着。” 薛问均哑然:“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那我直接说我怀疑他了啊,他当然要说点事情证明自己跟你关系很好了。”丁遥解释了一句,仍旧坚持,“我知道,那些都是处方药,不能随便开很多,但谁知道你有没有攒药的习惯?” “我有。”薛问均这次没有否认。 丁遥被着不合常理的回答惊住了。 他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好几个纸包。 “我承认,我以前的确起过这个念头。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我很怕疼,所以这对我来说是最不会疼的方法了。”薛问均冷静地坦白。 他将那些药片一股脑全扔到暖壶瓶里,快速摇晃几下,然后拉开门,走到厕所,将水一股脑全倒进下水道。 他举着相机,望向屏幕,压低声音道:“这次,不会再有这个条件了。” 这场争端最后以静默收场,丁遥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最后离场却有点低迷。 虽然薛问均没说什么重话,但他的举动就好像在问她到底是信相机还是信他。 倘若是一开始,她当然信 dv,毕竟是它把他们连在一起的,可现在,她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依赖它了。 再精密高级的仪器都存在误差,她凭什么就能认定这个玄乎的不会出任何差错? 她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盘腿坐起来。好一会儿,她下床,奔到桌前写下几个字,将相机打开。 她能推测出一个规则,就能推测出第二个。 而这次,能不能逮住所谓的凶手,就看她能不能再抓住那灵光了。 5. 2009 年月号周四。 薛问均吃了午饭要出去走走,他带了本书,在吴佩莹的“护送”下,登上公交车,随便找了一站下车,步行到最近的五金店。 出来时阳光正好。 他拨开手里的旧报纸,弯曲的银色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6. 高中男生被害身亡 嫌犯身份仍成谜团 2009 年月日凌晨,余江县余城镇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据了解被害人薛某某,头部受伤,身中三刀,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据余江警方介绍,薛某某系高三学生,因身体原因休学。当天凌晨,薛某某独自在家,其母于清早七点结束夜班回家,发现门锁异样。 房内贵重物品均已消失,门锁有被破坏迹象,疑似入户盗窃。被害人薛某某头部遭到重击,身上无明显反抗伤,作案手法与今年 1 月发生的某学府小区入室抢劫案类似,据悉该案嫌犯仍在潜逃。 经勘查,现已初步排除自杀可能。 余江警方正在进一步侦破中。 余江晚报提醒您,注意人身及财产安全,夜晚锁好门窗。 45.扳回正轨 1. 对小时候的丁遥来说,世界上的每一个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如果想要逃跑,她就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后来她发现也有例外,一些不需要付出金钱,却仍旧能获得的东西,但同样需要付出一点代价,而那点付出却恰恰是自己能够给予的,比如感情。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安分的人,尽管在丁建华等一众人等的“熏陶”之下,她把自己磨平,让自己被“驯化”,可她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愿意承担起后果。 她乐意冒险,而这种特质在遇见诡异的相机后被彻底激发了出来。前期走的弯路让她倍感挫折,同样也成为了她的动力。 每次冒险之前,她都会优先考虑坏情况,可她似乎每一次都会出差错。 预知的录像出现了最新的画面,和新闻里通报的差不多。 薛问均被叫醒后就立刻摸出了枕头底下的刀,直接冲着那人划过去,黑兜帽挡了一下,刀稳当当地扎进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再给薛问均反抗的机会,抄起床头的台灯将他砸晕了过去,随后连续刺了三刀,一刀脖子,两刀胸口。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毛巾,将手臂连同上面的刀一起包住,然后站在床脚,点燃一根烟,冷静地看着薛问均挣扎、死去。等彻底没了动静之后,柜子翻得乱七八糟,拿走了一些钱,又砸坏了锁。 薛问均成功扭转了案件的性质,他的父母也终于开始了作为,他们为了案子四处奔走,几年后,新闻通报里那个相似的凶手已经落网,对手上的人命案供认不讳,却独独否认了年末薛问均的这一桩。 薛志鹏和吴佩莹受不了这个打击,前后脚病倒,没几个月就都去世了。 被推翻的报道证明了所谓的“客观条件”真的可以改变未来,但同时,薛问均未曾改变的死亡,又让这个结论蒙上了一个阴影。 时至今日,他们仍无法确定死亡是不是既定的结局。 徐伟丽的车祸,薛问均的死,以及薛志鹏和吴佩莹的早逝。 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仅仅是将案件的性质扳回了正轨。 2. 时间转瞬即逝,丁遥收获到的线索仍少得可怜。 “当时的情况,干妈他们都觉得凶手是在抵赖。”吴远航摩挲着报纸,“薛问均的案子太恶劣了,如果他认下,刑期肯定会延长。” 林川则不这么认为,他始终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更像是模仿吗?”丁遥将纸反过来,“他是惯犯,破开锁的手法就不应该这么低级。这么大的动静,他是偷东西还是专门来杀人的?” 她知道很多的场外信息,但并不能透露太多,不然就要应对这两个人的争先盘问,于是只能更换掉百分之三十的细节,比如将薛问均死后被黑兜帽故意砸掉的门锁提前到破门而入。 “也许他没想到房间里有人呢?”林川说着,看向吴远航,“不是说号的时候,我舅应该去竞赛队集训的吗?” “那也不科学。谁家小偷打听消息细致到这个地步的?”吴远航插嘴道。 丁遥再次强调自己的结论:“所以我才觉得是模仿作案。我们要找的凶手一定是研究过年附近的一些悬案的,他特意挑选了这个人的手法,然后完全复制在了薛问均的身上。” “照你这么说,拿走钱也是伪装了?”林川问。 丁遥点点头。 黑兜帽的目标本来就只是薛问均,如果不是受到了忽然的反击,他会按照自己的原计划将一切伪装成一出“惨烈”的自杀。 现在的模仿也不过是他的 plan b 罢了。 “哎呀不行,我现在乱得很。”林川扶着额头。 这几年,他跟吴远航满脑子都是要继承吴佩莹夫妻俩的遗志,找到凶器、找到确凿证据将不认罪的凶手绳之以法。现在丁遥却忽然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倒也不是不合理,就是有点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烟头上没有检测到任何 dna,说明他根本没抽过,既然不抽干嘛点呢?” 吴远航:“万一他用的烟嘴呢?又或者是点着之后,才想起来不能留下 dna 呢?” “那直接碾灭了不就行了?犯得着夹手里等烟烧成烟头吗?” “你怎么知道是烧成烟头了?”吴远航扒拉出那张烟头的照片,诧异道,“你看出来的?” 丁遥脑袋一麻,不动声色:“猜的。要是放地上烧完的,应该会给地板烧个洞吧。” 又是一天毫无成果的讨论,丁遥疲惫地走出小区。 “你别太着急了。我们查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线索。怎么可能你一加入就完全解决了呢?”林川说,“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了。” 丁遥摸了摸发僵的脖子,“我只是希望能少走点弯路。” “你放心吧,现在科技日新月异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从证据里提取出什么来。”林川宽慰她,“有生之年,我们一定能看到真相的那天的。” 丁遥敷衍地笑笑。 她是可以等,薛问均可不行。 “对了,明天扫墓你别忘了,我上午去接你可以吗?” “可以。”丁遥心情复杂。 上一次提到这茬儿的时候,她好像还抱怨了吴佩莹他们竟然那么轻松就相信薛问均是自杀,看都不看好狠的心;这一次,她就要同时去面对他们一家四口的墓碑了。而且原本的那两个是不在那里的。 上了车,她按照习惯写起了备忘录。从证实了自己的记忆会随着过去事件变化后,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电子和手写,两份记录,做好万全准备。 而现在,明明只过了几天,但那些亲手写下的东西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丁遥有些害怕这种感觉,总觉得改变过去的规则浮出之后,她的过去也要跟着失去控制了。 同样的,相机也脱离了他们认定的规律,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联接的时间却越来越短,画面也日渐模糊。 相机在变弱。 薛问均越靠近月号,相机就越弱。 丁遥不知道这条“作弊”的隧道还能开多久,她有点害怕它在号之前失效。 那样的话,她就只能靠新闻来确认薛问均是否安然度过了那一天。 3.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与之相对的雪也没少下,薛问均从楼道里推出车子。 楼上,吴佩莹伸出脑袋,扯嗓子喊:“别走,等我开车送你去。” 从上次跟薛志鹏把话说开之后,他就被学校派到了外地学习。 这是吴佩莹的意思,薛志鹏也默认了。与之相对的家里的一应事宜也都由吴佩莹一人包圆了。 “不用了。”薛问均仰头回了句,“我就去一下书店。就在门口。” 黑色的数据线从绒绒的耳捂里钻出来,连接到羽绒服里的口袋。 “没想到真的可以诶!” 兴奋又惊喜的女声贴着耳边响起,薛问均不甚自然地偏了下头。 今天中午桌上放着丁遥传来的纸条和改造过的耳机线,大致意思是让他试试离开房间,看联接是否还会存在。而现在的事实说明了一切。 “你是准备跟其他人说相机的事情吗?”他问。 “当然不是。”丁遥说。 谁知道把人拉进来会造成什么后果的,她才不会贸然行动。 “那是要我也参与进你们的讨论里?让我暗中观察?” “是个新思路,但也不是。” 薛问均懵了:“那是要......” “是要你看看别的。”丁遥接过话茬。 她挤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相机放在书包侧边兜里,与之连接的手机则拿在了手上,她提溜起耳机上的话筒,凑近道:“薛问均,你现在把相机拿出来。” 车轮跃上台阶,在一家没开门的店铺前停下。 薛问均摘了只手套,有些费劲地解开围巾和拉链:“拿出来了。” “你看见了吗?”另一边,丁遥将手机举起来,贴上玻璃窗。 夕阳洒满大路,熙熙攘攘的人群候在十字路口,等待着红绿灯的调度。商场披上了绚丽的霓虹,玻璃幕墙上滚动着各式各样的广告语。 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跟这个枯燥寒冷的 2009 年截然不同。 “薛问均。”丁遥的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欢迎来到 2019。” 46.端倪 1. ——“是你运气好。这个商场今天刚好开业。”丁遥登上自动扶梯,不忘抱怨,“就是人多得要死。” ——“这是二维码,现在我们出门很少用钱了,只要下载软件——手机软件就跟你现在手机里的短信啊什么的一样,反正就很方便。然后呢,下载好软件,注册账号再登陆绑定你个身份证信息,就可以扫码付款了。知道这叫什么吗?科技的力量。” ——“这个你见过吧,娃娃机,抓娃娃你们那会儿肯定有了吧。我记得我小时候就见过呢,但是!嘿嘿,这个你看不懂吧?这个是盲盒。就是你扫码付钱,选中一个,那个盒子就会掉下来,然后里面什么都会有。我以前陪李施雨买过一个,她花了三十九结果拆开一看装的是闹钟,给她气炸了。” ——“喏,这是现在的电脑和手机,是不是很高级?你别被我那个键盘机误导了,十年后的发展,快到你想不到。唔,虽然那种冬暖夏凉的衣服还没发明出来,但是什么智能课桌,智能窗帘,智能垃圾桶,应有尽有,还有语音助手,动动嘴就能操控电脑工作。你看着啊,我让店员把电脑开开,给你演示一下。” 丁遥步履匆匆,抓住每一分钟为他介绍着 2019 年的一切。 薛问均应和着,冰天雪地里手脚都冻得僵硬了,心却是热的。 他有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薛衡。 薛衡总爱读诗,同时着迷于那些晦涩难懂的哲学概念,他常常说些薛问均听不懂的话,眼睛永远明亮炽热。 后来薛问均长大,逐渐明白那种光,那是一种生命力,是对生活的热爱。即便他被摧残得不像个样子,但他仍然爱着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那是薛问均无法理解的感情。他很羡慕薛衡,不止因为他得到了太多的爱,也因为他懂得如何热爱世界。 他永远没办法对这个世界生出太多的好感,他习惯了对抗,习惯了口是心非,习惯了针锋相对,旁人没有什么就去争取什么,而他没有什么就会让自己不在乎什么。 他不停奔跑在证明自己的路上,证明自己没有那些也过得很好,却从来没有停下来想想,自己为之战斗的到底是什么。 而现在看着手机屏幕里那五彩斑斓的世界,他忽然觉得薛衡从未离开过自己。 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继续尝试着教自己去爱这个世界。 薛问均忽然就明白了自己跟丁遥之间的差距,不是十年,是蓬勃的、往上走的生命力。 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追求什么。她会妥协,会磨平自己的棱角,会拥有小心敏感的自尊,会不忿被轻视、被视为弱者,却从不曾抗拒拥抱世界。 跟她相比,自己才是软弱的那个。 “这里是中心城,09 年的时候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它现在是余江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 “这个书摊就是专门划给大家摆摊的,十块钱三斤,我们都以为捡到大便宜了,拿了好几本一称,也没便宜多少。” “我就是在这里跟李施雨一起遇到那个书店老板的。我想不起来她长啥样了,反正是她让我去换号码的,然后我就收到了相机。” 丁遥站在路口,望着车水马龙出神。“薛问均,今天是 2019 年 6 月号,明天就是 6 月号了,耳熟吗这个日子?算算,明天是你的岁生日诶!好吓人哦,你真的比我大十岁。” “现在我在跟你隔着时间通话,但明天我就要去给你扫墓了。真的好魔幻啊。”她喃喃道。 从一开始的一腔热血,到后来发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环,蓦然回首,丁遥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了,这条路走得太理所当然了,而她就好像舞台上的木偶,被人提着脖子一遍遍上演着相同的剧情了。 也许是相机能力的衰退,那种被操纵的感觉愈发强烈,她需要一点确定的东西,让自己落下来,她需要证明,这段离奇的经历,不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错觉。 “薛问均,你活下来吧。”丁遥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说那么??多,“起码,让我帮你过个像样的生日。让我也见一见二十九岁的薛问均。” 2. 学期进入末尾,新的竞赛日程下发到了竞赛队。 薛问均也收到了老师的电话。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听说刘东已经确定参加,又改变了主意,哼哧哼哧地跑来,坐到这一场队内会议里。 带队老师是听说了他受伤的事情的,见到他的时候还很惊讶。 薛问均则在会后,当着全队人的面,拿出了退队申请书。 这下,他再也不可能走保送了。 他余光看向刘东,对方仍旧是木着一张脸,埋头不知道写些什么。 不管是从现在的赵晓霜,还是从十年后的丁遥那里,他都知道了刘东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薛问均很困惑,他发觉自己从未了解过他。 刘东收拾好书包就往外走。 薛问均先一步拦住他。 “让开。” “我有话想跟你说。” 薛问均身上的绷带都拆得差不多了,有几处结痂的伤口,看起来有点滑稽。 “没什么好说的。”刘东侧身从他身边穿过。 “赵晓霜。我都知道了。”薛问均提高音量。 刘东脚步果真一顿,语气更加冷:“所以呢,你来兴师问罪,觉得我动机不纯么?” “不是。”薛问均跟上他,“我不在乎这个。” 刘东笑了声,回过头来,语气嘲弄:“是啊,你当然不在乎这个。你一直要什么有什么,随便只要勾勾手,你爸妈就会全部满足你。你是世界的中心啊,其他人有什么能入你眼的?” 薛问均蹙眉:“我——” “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很假吗?明明享受着一切,却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你的生活啊?你呢,不知道活在什么幻觉里,觉得别人都亏欠了你,不开心写两封‘遗书’吸引别人主意,开心了就当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你有病了不起吗?你自己不想活了关别人什么事儿啊?” 不知积压多久的怨念,终于在此刻撕开口子,露出爪牙。 “谁家没有不开心的事儿啊?谁不能有自己的脾气个性了?凭什么你就比别人更惨,难道就因为你是为你那个哥抽了点血,你就比别人高贵吗?” “刘东!” “怎么?不高兴了?这不是实话吗?要不是你哥病了,你根本不会被生出来,现在他死了,你成独生子了,你得意死了吧?谁知道你爸根本不在乎你,天天念叨的还是你那个死了的——” 薛问均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直接照着他挥过去。 刘东猝不及防,被揍了个踉跄,他稳住脚步,嘴上还不停:“怎么,不准人说实话是吗?那能怎么样呢?现实就是你连个死人都比——” 啪,又是一拳。 刘东也怒了,手里的册子一扔,跟他扭打在一起。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一个被戳中了伤处,一个满是怨气,一打起来都跟不要命了似的。 然薛问均哪里比得过天天杀猪干活的刘东,很快就落了下风。 刘东也看出来了,并没有继续动手,而是猛地发力,将他推到一边,薛问均没站稳,脚踝绊在一起,一下坐到了地上。 这场稀里糊涂的架,最后以一种诡异的安静收尾。 刘东脸上划过几丝懊恼,最后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扭到的脚踝很快肿了起来,薛问均尝试站起,均以失败告终。 两个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好久,还是薛问均道:“我从来就没有瞧不起过你。我也不觉得自己比谁高一头。你比我努力——” “得了吧,这世界上努力能做成事就好了。我熬夜学习,天天学,不还是考不过你。”刘东冷笑。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不能,我听够了。”刘东冷冷地说,“以后我不想再听了。” 言罢,他捡起地上散落的文件。 薛问均果然不再说话了,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再缓缓站起来。他至今也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拖着受伤的脚,极慢地往走廊尽头走,刚到楼梯口,又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 很快,那张写满了不耐烦的脸重新出现。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你走不了路,死在这儿,到时候说是我的责任。”刘东浑身都不自在,强硬地说。 薛问均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忽然笑了。 刘东一愣,忍了又忍,最终也还是没能抵抗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3. 2019 年 6 月日,薛问均的二十八岁生日。然而在那行小字里,将他困在了十八岁。 薛问均真的没什么照片,遗照是从运动会合照上截下的,墓碑上更是草率,直接用的身份证照片。 这块墓地靠近乡下,也允许烧纸祭奠。吴远航将水果全部摆好,林川找了个角落,堆起一把纸钱,丁遥也帮忙分出香条。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他们刚到的时候就被浇了个透心凉,硬是在大门下躲了一轮才匆匆出来。 一切就跟赶进度似的,几个人动作都干净利落。 唯一就是风太大,打火机点起纸钱来很是费劲儿。 丁遥用手挡着风,但经不住林川瞻前顾后的,怕烫到她。磨磨蹭蹭了半天,眼看着天又阴了,二人干脆换了个位置。 吴远航摆好了碗就跪在了墓前,双手合十,看起来甚至有些虔诚。 丁遥小声道:“他一直都这样吗?” 林川小心地护着火苗,同样压低声音回:“对,他跟我老舅,是最好的朋友了。” 他老舅拢共就带过这一个朋友跟他见面,不是最好是什么? 丁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胜负心,又问:“我怎么听说薛问均有个网友什么的?” “怎么可能?”林川顿了顿,“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啊,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你那个骗子网友也就能骗着你。” 丁遥心里默道,可不就是一样吗? 纸钱剧烈地燃了起来,顺着林川堆起来的形状往上窜,风将燃尽的灰吹得到处都是。几人都处于下风口,一时间都遭了殃。 风不满足于轻飘飘的纸灰,连带着底下的火星都一起掀了起来。 “小心。”林川眼疾手快,一把拽过丁遥。 橘色的火光飞舞着,直到贴上了吴远航的袖子燎起一阵火光才罢休。 “火火火。”林川连忙抄过包装袋,一个劲儿地拍打着吴远航的胳膊。 也幸亏他习惯了穿长袖,这才没有燎到肉。 丁遥也在一边小心地问:“怎么样了?没烧到吧?” “没事儿。”吴远航卷起袖子细细查看了一番,打趣道,“这得亏林川把你拽走了,不然给你烫到那可怎么得了。” “哎呀,我这不是也救你了吗?” 林川在他面前插科打诨惯了,倒是丁遥经不住调侃,垂眸不看他们。 “行了,收碗吧。”吴远航说,“看这天又该下雨了。” “行,丁遥,你把那个篮子拿过来。”林川招呼道。 丁遥照做,弯腰将篮子放到吴远航手边。 “谢谢。”吴远航小心地将碗放进去。 “不用——” 丁遥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条布满烫疤的小臂,斑斑点点,这也是吴远航不穿短袖的原因,她上一次就知道了。 然而此刻,那一堆圆点中间横亘着一条更加触目惊心的长痕。 那是刀疤。 一道闪电将天际照亮。 轰隆隆的雷声,震得人胸腔生疼。 吴远航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叹了口气:“看来,又要下雨了。” 4. 丁遥啃着手指甲,死死盯着屏幕里空荡荡的房间,期待着薛问均早点出现,更早一点。 终于,那扇关闭的房门打开了,然而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红花油在哪儿?” “左边抽屉。”薛问均的声音隔了老远传过来。 那人“哦”了声,慢慢靠近。 丁遥的呼吸都要停住了。 他拉开抽屉,找到红花油,随后转身。接着又顿住,极缓地回过头,视线挪到那突兀的白色上。 不要看,不要看。 她在心底默念。 凶手是刘东,不要被他骗了!他要杀你! 纸条被他捏在指尖,他看清楚那上头的字,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终于,他注意到那个对着自己的、漆黑的镜头。 这让他很不舒服,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于是他也定定地望了过去。 丁遥双手紧握,牙齿一个劲地打着颤儿,好像置身冰窟。 单眼皮,嘴角带伤,眼神玩味,普通但清秀的脸。 ——是刘东。 47.微光 1. 赵晓霜回忆起来第一次注意到薛问均的那天还是会心跳加速。 他的一寸照放大在公告栏的中心位置,底下的分数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刚分班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这个男同学有点好看而已,可看到那串数字后,她忽然就觉得他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彼时刘东就站在她身边,见她呆愣愣地便半开玩笑道:“干嘛呀,被迷住了?” 赵晓霜点点头,指着那分数说:“很难不被迷住。” 但他太冷了,整天独来独往的,特别像小说里背着把巨刀的侠客,有种不近人情的严格。 刘东就笑,说:“那怎么了,我申请去跟他同桌,给你当军师怎么样?” 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在他们之间,每当这个时候,赵晓霜就会狠狠瞪他一眼,说自己才没那么肤浅。 可这次,赵晓霜耳朵红了下,然后说,好啊。 刘东停顿了好久,说:“好,那你先跟我保持距离。” “为什么啊?” “不然的话,他发现了怎么办?” 赵晓霜犹犹豫豫:“没必要吧。” 刘东则重重点头,确定了这个必要性。“必须这样。你如果跟我太熟,他就会看出我接近他是为了当‘间谍’。” “不是‘间谍’,别说得那么难听。”赵晓霜纠正他。 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点头,“那好吧。” 刘东果然说到做到,很快送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情报。 “他跟他父母感情很好,还有个哥哥在读大学。” “他面冷心热,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你了,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你知道的,他没怎么跟女孩子相处过。” 赵晓霜苦恼道:“那得怎么办呢?” “你傻呀。”刘东说,“你主动一点就好了啊。” “怎么主动?” “运动会吗?你找他跟你一起举牌子呀。” “他会答应吗?” “肯定的呀。”刘东宽慰她,“他不会那么刻薄的。”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跟他的话全部割裂了。薛问均就是很刻薄,就是油盐不进。 慢慢的,赵晓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刘东跟她说这是薛问均的一些小手段,用来吸引女孩子的注意。 赵晓霜惊讶道:“你不是说他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相处吗?” 刘东也露出些抱歉的神色:“我也不知道他其实是这样的。” 赵晓霜彻底看不懂了。 2. 惯例的聚餐依旧是薛问均加上宋绮一家。 林江河少了能喝酒的人,又不想场子太冷,偶尔会叫上自己的同事一起来。 人不多,酒品也还可以,薛问均对这些本来就不怎么关心,总是埋头吃饭,或者问问林川的功课,再旁敲侧击问点丁遥如何。 他有意将现在的丁遥跟十年后的区别开,于是便叫她小丁遥。 久而久之,林川也没带着这么叫了。因为顺嘴,在学校里也这么叫了。 据他自己说,丁遥听到后差点给他跺死。 薛问均听了只是笑。 饭桌上推杯换盏,林江河发挥着他的社交属性,他做生意的时候走南闯北,不论哪里的东西都懂一点,什么话题都能插上两句,几杯酒下肚就能将距离缩到最短。 薛问均听了一阵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今天已经是月号了,他成功活了下来,同时,丁遥从带他看过 2019 年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似乎她带着那个凶手一起消失了。 “老舅,你在看什么啊?”小林川见他发呆,好奇地凑过来看。 “没什么。”薛问均合上手机盖,“吃你的吧。” “你要去找人啊?”小林川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是找上次那个叔叔吗?” 薛问均道:“怎么?我只能找那个叔叔吗?” “你只有他一个好朋友呀。” “谁说的。” “你只带我见过他呀。”他理所当然地说。 薛问均纠正他:“那也不代表我只有他一个朋友啊。”他顿了顿说,“我还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谁呀?”小林川对不上谁跟谁,但不影响他好奇。 薛问均不说话了,他擦擦嘴,长舒一口气,“好了,我要走了。” 薛问均见完人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路上人稀稀落落的,更添萧索。 号就要过去了,但他知道,危机并没有解除。 也不知道 2019 年的他们,会有怎样的新记忆。 3. 2019 年 6 月号,高考分数线公布。 丁遥登陆网站,并没有查到自己的成绩,她如实讲了。 丁建华重重地叹了口气,表现得比谁都懊悔。 电话里的丁海也语气柔和地安慰,一次失败不算什么,只要想读,他可以供她上学。 “你这说的什么话?再读一年压力多大啊!”丁建华父爱从没这么高涨过,“你怎么忍心让你妹妹吃那个苦哦!” 丁海也期期艾艾地,“那怎么办啊,总不能不让她读吧。” 丁遥手机震动个不停,归属地来自北京。 她不动声色,道:“三万。” “什么?” “给我三万块钱。以后,我们谁也不用搭理谁。” “你疯了!我在哪给你弄三万块钱去!”丁建华睁大了眼。 丁遥淡淡道:“从我妈的三十万里弄。” 丁建华一僵,本能地看向陶四萍,后者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说。 “怎么,听不懂吗?需要我帮你们好好回忆一下?” “你乱说什么,你妈跟人跑了。” “能不能有点新意?但凡出点事儿,要么就是疯了要么就是跟人跑了。” 丁遥笑了下,“派出所有一个人从生到死所有的账单明细,每一笔钱,每一笔债,怎么来的,到哪里去了,写得清清楚楚。你不想认没关系,我可以去那里调。” “你到底想干什么!”丁建华一拍桌子,“全家人好心好意帮你在这里参谋,还想着凑钱给你继续念书,你倒好,反咬一口,你有良心吗?” “这话问你,问你儿子,别问我。”丁遥懒得跟他应付,“十年前的三十万跟现在的三十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现在只要三万,已经偿还得够多了,还是说你需要我把这些年的账一笔一笔算给你听?那也行,但是说好,到时候算出来的花销没有二十七万,那你吐出来的可不止这么多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没事,我们法院见。”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以前是你说的,我还要高考,现在我考完了,我还怕你?”丁遥视线滑过角落里的火钳,“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倒是你,两个‘宝贝儿子’,你舍得跟我拼命吗?” 丁建华真的被唬住了,他不相信丁遥疯到敢和自己拼命,但他不敢赌。 而且算一笔账,未来她只能上大专,要是闹着上,自己也没别的办法,那玩意儿学费都贵,三年划拉下来,比三万只多不少。 现在三万买以后无忧,怎么算他都不亏。 丁建华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不甘心让她一个小丫头捏在手里。 丁遥站起身。“你好好考虑。最好在我晚上回来之前,可以给一个确认的答复,太晚的话,你可能会后悔。” 4. “喏,报考指南。”林川早早地侯在了校门口,“你分数多少啊?我看老张在办公室都乐疯了,让我看到你,立马叫你过去。” 丁遥不搭话,而是问:“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让警察来。” “啥?”林川茫然,“什么意思啊?” 六天了,整整六天,相机变回了普通的相机,再也没有显示过一丁点薛问均的画面。 网上她能查询到的新闻仍旧是号的那一条,而就在今天,那条新闻变成了空,变成了出现在年度的汇总里的自杀,连个具体日期都没有标明。不出意外的话,吴远航手上的刀疤也会消失。 丁遥看着自己亲手记下的细节,觉得可怕。 她的记忆被强行撤回了,什么刘东,什么刀疤,她完全记不得了。 这代表了什么呢?代表 2009 年薛问均的案子又回到了原点。他们奋力折腾了一番,除了篡改了林川的记忆,一无所获。 “如果报警杀人案,从接警到出警中间会有多长时间?” “看位置吧,如果有具体位置的话,调最近的巡警,可能几分钟十几分钟就找到了,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得长一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林川疑惑道。 丁遥全然顾不上那么多了,“吴远航是杀害薛问均的凶手,但是没人知道,所有人都以为薛问均是自杀。” “什么?”林川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真相。薛问均死亡的真相,吴远航杀人的真相。他做这些根本不是为了薛问均,他只是要确保自己能跟所有怀疑的人同一阵营,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揪出来。我们都被他耍了,那些报纸、那些人物图、通通都是扯淡。” 林川心底怪异,眉头紧锁。 “林川,其实我们都是可以被随便更改的程序,在完全错乱的位置上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但人不能一直稀里糊涂,不能因为怕伤害就允许自己一直懦弱。” 她没办法在经历了一切之后,看着吴远航“继承”薛问均的一切,心安理得地活着,那是他偷来的人生。 假如这一切真的是一场找不到终点的循环,那么她起码要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她要赌一把,赌她还会有下一次机会,赌这个循环是为了拯救薛问均和自己。 “你别去。”林川看着她决然的背影,心中一慌,抓住她的手,“我跟你一起。” “你相信我吗?” “我——”他张了张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太不安全了。” “我们两个人在,他不会说实话的。”她摇摇头。 她必须赌,赌吴远航是胆小如鼠却自尊过高的小人,赌他起了一次杀意,就能起第二次。 她不是为了逞强才去的。吴远航轻视她,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只有她单独出现,他才不会防备。她需要的他的自大。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说出真相。 “不行。”林川听了更加坚决地拒绝。即便他仍不相信那些话,但他还是不愿意让丁遥一个人去冒险。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成年男性,而且在她的怀疑里,还是一个杀人犯,他怎么可能让她去。 “你听我的,你不行的,你跟大家不一样,你出了事儿,你家里人根本不会帮你出面。我去给你兜底,我——” 丁遥坚决地挣脱开了他的手,露出那些温顺之下的叛逆与强硬。 她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她当成不堪一击的弱者。 虽然生活拮据,但她有地方住、能吃饱饭,没有缺胳膊少腿,更没有智力问题,她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人。 她干活利索,会杀鸡能宰鸭,懂得攒钱能做规划,可以分析利弊,懂事自立,具备一切独立生活的技能。她学习用功,成绩很好,年年都拿奖学金,连难得要死的竞赛队选拔都能考第一名,论起能力,全校比得过她的又有几个? 的确,跟其他人比,她做选择是需要多考虑一些因素,但这不影响她考大学,更不影响找工作,她的未来同样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只是家境不好,她就得被打上残次品的标签、成为被帮扶的对象,顶着那些可惜和同情的目光,接着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被各种人劝诫:不要这样,你跟别人不一样。 而她呢,不能拒绝,也不能反驳。因为这是没有恶意的劝诫,是为她着想才会说出来的话,所以她就必须接受,然后成为大家眼里需要照顾的弱者。 凭什么? 她到底哪里弱了? 她望着林川,眸子里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声音轻却坚定:“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兜底。” 即便力量真的微弱,我也可以做自己的英雄。 因为,我并不渺小。 48.幕后 1. “我真的是服了,你说这俩人脑袋到底怎么长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倔的!还倔一双。” “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您一样,看淡生死。” “......你不是在嘲笑我吧?” “啊,您竟然会这么想我吗?” “算了算了算了,你把这钢笔送去吧,我可懒得跟小孩子打交道。” 2. 越靠近元旦,街巷就越热闹,新年的氛围蔓延到店铺里,具化成红火的装饰和循环播放的乐曲。 薛问均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家一家地进去又出来,最后挑选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书店,在门口站定,他打量着高高的门楣,略微闭眼,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要点什么随便看。”慵懒的女声传来,耳熟得紧。 薛问均没有因为这句迎宾话而挪动脚步,他站定在柜台前,深深地注视着抱着汤婆子的女人。 一身清丽的宽松茶袍,头发懒懒系起,垂下发丝许多在腮边。 那是一张很难形容的脸,初见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细看时又觉得惊艳,随后出门,很快又会忘却。 那样一张脸,偏偏出现在很多时候。 她让他捎走那副流沙画,说周杰伦的专辑很火的,问他要不要来几个......最近的一次,是在小学门口,她答应替他送货上门。 而在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块沉默的背景板,不发出太多声音,单纯履行着自己收钱找零的“职责”。 薛问均从未发觉过任何的异样,直到听到那句熟悉的声音——反正也不是头一次干这种麻烦事儿了。 竟跟在医院的半梦半醒时的声线合上了。 他细细回忆,竟奇妙地发现总能在记忆的某帧画面里找到她的影子。 书店、音箱店、小吃摊、川菜馆......不管是什么店,不管在什么时间,只要自己推开那扇门,跟自己搭话的永远是那个熟悉的女声。 于是他沿着这条街,不停地推开门又出来,抓住那来不及消失的影子,验证那个荒谬的结论。 见他表情逐渐凝重,女人反而轻松起来。她反季节地摇着把扇子,姿态随意,“唉,这次你活得可有够长咯。” 3. 清爽的茶香驱散燥闷,让压抑的心情恢复了片刻清醒。 “看来小女孩儿更灵光嘛。”女人笑眯眯地抿了口茶,“竟然能猜到循环,真是不简单。” 薛问均眉头紧蹙,“所以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反复上演过很多遍了?” 女人淡笑:“是循环了很多次,但不是每次都是这一个多月一样的剧情。严格来说,这是你们发挥得最好的一次了。” “什么意思?开启循环的方法到底是什么?那个相机是不是你寄给丁遥的?让她换个号码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他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不留片刻喘息。 “你问了这么多,怎么不问我谁杀了你啊?”女人摇着团扇,怡然自得。 薛问均抿了抿嘴角:“这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你们不是一直在查吗?” “你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好好好,小孩子脾气还真差。” 她放下空了的茶杯,“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用现阶段的科学解释清楚的。至于这一切的起源嘛,你可以先理解成死亡代表更高维的世界。用你们所推崇的科学来讲是‘量子粒子电子’巴拉巴拉,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就是——‘鬼魂’。” 薛问均眸中震惊之色明显,却仍保持着镇定。 “哈哈,我开玩笑的。看你吓得。”女人托着腮,“听说你物理很不错,那我就用你们的‘科学’,来给你解释一下。最靠近的说法应该是......”她思索片刻,“弦论。这你懂得吧?” 薛问均点头。 一种认为宇宙是由看不见的细小的弦和多维组成的物理学理论。 他跟丁遥以为他们在平行宇宙的时候,就进行过很多次有关弦论的讨论。 “简单应用下,意思就是此时此刻,我们的房间里有你跟我,也有恐龙、狮子,甚至有秦始皇和康熙,我们各自存在自己的维度里,彼此看不到,观察不到。而人死之后也会变成一种......能量体?是这么说的吧,应该是。能量体也会拥有自己的维度。” 她说几句就要停下了想想贴切的词语,薛问均越听越觉得奇怪,却没有打断,任她继续。 “而我,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超能力的人,我恰好可以观察到一点其他维度。” “什么维度?” “最接近人的维度,科学叫做能量体,通俗点叫鬼。” 女人悠悠地说:“有人,哦不对,应该说有鬼。有鬼想救你,你就当他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他拿到了这个机会,消耗光他的‘能量’,连接了属于你的通道,帮助未来的人跟过去的你联络,从而改变你的命运。” 她讲得很是混搭,好在概念还算清晰。 薛问均又问:“那为什么是丁遥?” “这个问题要问你呀。”她笑眯眯地,“那个快递单,是你写好给我的呀。” 4. 薛问均的猜测并没有错,这场循环的起点的确是他的死亡,终点也是。 将一切退回到初始状态,在薛问均第一次死去之后,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能量体,便创造了时空隧道,将能力赋予给那只红色 dv。 除了第一次是因为某种不知情的原因到了丁遥手上,之后每一次,都是薛问均主动寄给丁遥的。 记忆随着循环重启,因为接连的失败,每一次 2019 年连接 2009 年的时间都会早一点。相机在试错,而这也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联通时长;就相当于一百块钱分两天花是富裕的,分十天就拘谨了,分二十天,可能就要拆了东墙补西墙。相机不会给他们赊账的权利,这也是它能力越来越弱的原因。 创造这个循环的人,想让丁遥帮助薛问均活下去,只要他活下去,循环就可以终结。但几乎每一次,薛问均选择的都是重启。 “至于原因你应该比我清楚吧?需要我解释吗?”女人眉头稍扬。 “不用了。”薛问均当然清楚是为什么。 因为他想改变丁遥的人生,他想救徐伟丽。 “那相机里的预知录像是怎么一回事?” “预知?不不不,那不是预知,它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猜中你下一步会做些什么。那些录像是过往无数次循环里,你死去的那天。”女人道,“她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存在过的。” 包括被杀时的迟疑,包括搏斗,也包括自杀。 这些印象被相机调用,应验到了丁遥在的时空里,也导致了相机更快失效。 “要说你也是真狠。”女人感慨道,“前几次抹脖子太快,中间几次侦查得太慢,后面眼看着徐伟丽没救活,前后脚就噶了。我见过这么多人,寻死方面,你是最果断的。” “......” 这算是夸奖吗? “循环里不能有时间悖论,对她来说,你是她的过去,你的举动会影响、甚至更改她的现状,但你不行,你已经经历的事情、做过的决定没办法更改。假如你没有危险,那个能量体就不会找办法救你,通道无法联通,丁遥不会进入循环,你会活下来,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你不会参与到那场车祸里,救不了徐伟丽。” 薛问均垂着头,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过,这次我们发挥得很好。” “对。”女人说到这里,隐隐觉得兴奋起来,“虽然你们花了比前几次更长的时间去弄明白时间线,但是这次,你想活下去了。” 就如同一开始薛问均得知死讯仅仅是好奇配合一样,过往的无数次循环里,他逃不过死亡,不是因为找不到凶手,是因为他自己求生的意愿不强。丁遥虽然是热心肠,但光凭几次诡异的通话还没有办法跟薛问均真正成为朋友。 薛问均前几次想救下徐伟丽,也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烂命一条,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情,能救活一个他就不算毫无用处。但这一次,丁遥催生了他活下去的意志,帮他拨开了遮挡着的迷雾。 女人摸着下巴:“果然啊,冥冥之中给你安排丁遥是有自己的规律的。” “能有什么规律?” “也许是什么你们都不记得的往事?嗐,谁知道呢?” 薛问均手指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2019 年的丁遥,在相机失效以后,她怎么样了?” “这就是这次的坏消息了。”女人叹了口气,表情却仍云淡风轻,说出的话让人不寒而栗,“2019 年,她只剩半条命了。” 5. 吴远航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老师,在丁遥登门的这段时间里,他时刻保持着距离,同她避嫌,只要她在里面,房子的大门永远敞开。而这次丁遥却没有走到屋子里先坐下,她转身关上了那道防盗门。 吴远航反而是比她更慌的那一个,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丁遥站在原地未动,微微颔首。“我知道是你杀了他。” 吴远航一愣,随后说:“你在说什么啊?” “你还记得那张纸条吗?” “什么纸条?”吴远航仍旧满脸疑惑,“你是不是魔怔了?都怪我不应该让你——” 手机猛然砸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丁遥平静地将每个口袋都翻出来,包括鞋和袜子,以此显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随后在吴远航惊讶的眼神中,她走到沙发,端端正正地坐着,俨然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吴老师,哦,不对,应该叫您刘东。那张出现在薛问均书桌上,写着你的凶手,又被你藏起来的纸条。” 丁遥眼仁漆黑,好似凝结了一团化不开的墨,又暗含锐利:“那是我写的。” 微风拂动窗帘,吴远航走过去将窗户关起来,仍旧无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全都知道了。”丁遥随意地翻着报考指南,一副自在的样子,“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找人也很不容易,但好消息是杨文龙还保持着跟学生的联系。赵晓霜几乎每年都会给他发信息拜年,他也记得你,说从毕业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我说你当了老师,他还很高兴,说你很厉害,从保送的人里脱颖而出,很费力气。我说你很想念以前的同学,而我们这些学生想给你制造惊喜,他很快就把赵晓霜的联系方式给我了。” “没想到啊,你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也会那么幼稚。”丁遥笑了下,“不过逼人做选择,最后自己却被放弃,感觉很不好吧?赵晓霜还很愧疚,说自己小时候听不出来那些话外之音,伤害了你。” “我一直不知道你竟然有窥视的爱好。”吴远航语气有点冷。 只有她足够自大,吴远航才会觉得可以轻松搞定她。 “让我猜猜动机是什么?应该是嫉妒吧。你的确很想取代薛问均,还跟我说你帮助过一个像我一样家境困难的朋友。其实呢,那个家境不好的人是你,伸以援手的人才是薛问均。这些谎话,说得多了,您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轻松考进竞赛队?明明有能力高考,却非要挤占你的生存资源;又或者是因为他总那么优秀,让你心里很不爽;哦,对了,他还抢走了你发小的注意力,赵晓霜,对吧? 在发现他过得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的时候,你一定很兴奋吧?你看到了他不堪的被家人厌恶的一面,你懂那种感受,因为你也是这样长大的,但神奇的是,你萌生出的不是同情,而是傲慢,你终于有胜过他的地方了。” 吴远航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语气平淡:“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去任意猜测别人的吗?” “猜测?你当然可以说是我的猜测。因为你觉得我没有证据,但很多时候,有没有证据不是你可以预料到的。我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丁遥漫不经心道。 “所以呢?你觉得我是因为嫉妒要杀他?我说过了,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我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然当然。他放弃保送,你少了个对手,清北指日可待,以后飞黄腾达,成为精英也是迟早的事情,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去杀人,给自己招惹麻烦。可是不巧,他要毁掉你的新生活了。” 丁遥唇边弥漫着淡笑,“因为他发现了,是你杀掉刘龙富的。” 49.赌局 1. 薛问均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呢?大概是从查勇亮被推到自己跟前来的时候吧。 他忽然发现争端围绕着自己、赵晓霜、查勇亮三个人展开,而且展开得有点莫名其妙。直到赵晓霜说刘东是她的军师,他才意识到,那个将他们三个串在一起的刘东,竟然隐身了。 联系运动会上赵晓霜跟自己奇怪的攀谈,不难得出,刘东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告诉了赵晓霜错误的信息,并且一路引导着她“愈挫愈勇”。 到这里,他也只认为刘东是想用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机让赵晓霜知难而退,或者看清楚自己,直到小林川在那堆衣服里翻到了鼻喷。 那是治疗过敏性鼻炎的药剂,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嗅觉,一个大胆的猜测涌入他的脑海——也许刘龙富不像大家认为的那么嗜酒如命。 有了一个猜疑,所有的细节也被调动着争先涌入。 刘东清清爽爽的味道和刘龙富总是散发着夸张酒味的衣服;没有收藏的必要,但年份、度数都越度极大的未开封的酒;有防盗栏杆却还是上了锁的玻璃窗;还有厌恶刘东却一定要在刘东家门口报道的查勇亮。 他还需要去证实一个动机,一个让刘东毅然决定开启一切的动机。 集训队门口,他跟查勇亮见了面。 时过境迁,查勇亮依然是看不惯他的样子,要不是因为保安就在身后,差点就不顾制度开打。 薛问均知道他看自己不爽,也并不准备解开什么误会,单刀直入,问起刘东。 “怎么?要替你好兄弟出头?”查勇亮冷笑,“你不害怕?我可是要杀你的人。” 薛问均已将刘东告诉过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这也是查勇亮愿意跟他见面的原因。 他并未否认:“你到底为什么忽然这么讨厌他。” “讨厌还需要理由吗?那讨厌也太累了。”查勇亮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你跟他不是关系好吗?他什么都不告诉你?也是,他自己觉得丢人,不敢说吧。” “你说清楚。” 查勇亮夸张地笑了两声:“行了,你别当什么正义使者了。刘龙富是人渣,刘东又能是什么好人?他吃苦都是他自找的。” 薛问均心中已有猜测,问:“是不是跟他妈妈姐姐有关系?” “他是被阿姨丢下的,但是他活该。他爸天天在家里打他们娘俩,刘东如果是个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是他没有。” “他也动手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派出所的时候,你说了,刘东打过女人。”薛问均道。 “你脑子确实好使。”查勇亮这次倒诚心诚意。 2. 刘东妈妈叫邵莉,当年是私奔出来的,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实际上半辈子都搭在里头了。 刘龙富是家里的绝对“领导”者,对谁都是随便打骂,刘东因为是“老刘家的根儿”没成为第一选择对象。为了躲避刘龙富的拳头,他对母亲和姐姐遭受的一切选择了无视。 刘英初中毕业后,刘龙富便没再给她读书,让她在家里帮忙。那时刘东已经懂事,知道父亲的所做所为是错误的,知道自己应该勇敢点,但他做不到。 他无视母亲和姐姐求助的眼神,“尽职尽责”地等在一边,给刘龙富递上热好的酒或小菜。 他的底线一步步后退,直到最后他成为了刘龙富的帮凶,接过皮带,狠狠地抽在母亲和姐姐身上,并在施暴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奇妙的快感。 后来这感觉延续到了屠宰场和一只只流浪动物上。 丈夫和儿子的冷漠自私,深深刺激到了邵莉,她忍无可忍,带着女儿一起跑掉了。 刘龙富大发雷霆,没有了其他的顾忌。刘东一直以来惧怕的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身上。甚至,他承受的比邵莉和刘英更多。 他知道自己曾经是在“为虎作伥”,知道那些事情一旦穿帮,就会被扣上混蛋的帽子,被大家耻笑,他不愿意面对那些。而刘龙富恰恰就是拿捏住了这一点。 他太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了,比起挨打成为懦夫,刘东更怕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坏人。 刘龙富就“自在”多了,他不在乎自己形象怎么样,他只需要将刘东攥在手里就好了。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下半辈子就靠着刘东生活,如果他不愿意,那也没关系,他不介意说出真相,广而告之当初邵莉的出走,他刘东也有一份。 刘东是个极其注重名誉的人,他做惯了大家眼里的乖孩子,享受成为“家里一团糟,他却优秀得不得了”的人。 他善于用示弱的方式去获得一切。查勇亮一开始就是这样上当的。一点点成为他的打手,帮他摆平那些他看不惯的人。赵晓霜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性格温顺,是男生中间难得的细心。 直到那天查勇亮撞破真相,他才知道看起来柔弱的刘东,实际上是个毫不手软的真小人。 然后刘东在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说自己是被逼的,恳求他不要告诉别人,不要他就只能去死了。 或许是害怕他真会死,又或许是惦记往日的情分,查勇亮答应了,也就此跟他分道扬镳。 而也许这也是他选定查勇亮做自己不在场证人的原因——他心软。天然地更偏向弱势的一方。 刘东跟邵莉比,自然该被谴责,但非要和刘龙富决出优劣,查勇亮当然会选择刘东。 3. “你被刘龙富家暴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你母亲的出走也跟这个有关,你不想再过这样暗无天光的日子,所以其实从很早就开始谋划了。” “把这一切伪装成谋杀好,还是意外好呢? 还是谋杀吧。意外处理不干净的话,他落得个半身不遂,到时候你就惨了,人生被毁,搞不好这辈子都离不开南巢了。” “你搜集了很多发生在南巢周边的悬案,你很聪明,买不同的报纸,从各种报道里拼凑出一些细节,真叫你总结出了好多个规律。但很快你就发现这个方法不行。警察不是废物,刘龙富家里横在外却伏低做小,得罪不了什么人;你家一穷二白,入室抢劫的人又不傻,为什么要选择难缠的酒鬼呢?动机不成立。 至于自杀,更不可能了,大家都清楚刘龙富是什么样的人,没人会相信的。于是就只剩下了一条路——意外。” “一个酒鬼醉酒意外死亡,这样的新闻比比皆是,多一个刘龙富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这条路耗费的时间会很长。因为首先,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刘龙富不是好酒,是酗酒,他每天都醉得要死,离开酒就活不下去了。买错酒挨的打,让你意识到可以在这件事上做一点文章。你铺了一个很长的时间线,在这其中你也有过担心,担心被识破也担心自己会动摇,但刘龙富留在你胳膊上的那些疤坚定了你的想法。” “很多人都以为高度酒更容易让人喝醉,但其实不是的,这跟很多因素有关。不瞒你说,我奶奶也爱喝酒,所以这些我略知道一点。喝惯了高度酒的人喝低度酒会觉得不够有味,加上低度的概念麻痹,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多喝。就跟乌龟赛跑掉以轻心的兔子似的。酒量固定的情况下,越掉以轻心才越容易醉。 醉酒状态搞定了,剩下的就是意外类型了。跳楼不可能,刘龙富又不傻;失火倒符合他粗心的性格,但是房子烧了,你靠什么活呢?这样再挑挑拣拣,也就是烧炭自杀比较靠谱了。” 吴远航拿起喷壶,侍弄着花草。“我以前只知道你物理好,没想到你想象力也这么惊人。你这个逻辑不去写书都可惜了。” 丁遥丝毫不在意他的调侃,继续说:“你应该实验过很多次吧?从你让查勇亮接送你下晚自习开始?你需要一个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一个自己待不下去‘不得不’暂时离开一晚的理由。被酒鬼打个半死,吓得不敢回家。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合理呢?你实验了那么多次都没有下定决心,不是最后关头打开了窗户,就是把炭扑了,为什么呢?你也害怕吧,那毕竟是你爸,你毕竟是要杀人。但他说——” “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好好生活。”吴远航淡淡地接过话头,又继续浇花,“我当时就是听了这句话,吓得跑出了家门。” 他轻飘飘的一句,不否认又不肯定,听起来却更有说服力。 “不止哦,你还锁好了门窗,确保刘龙富不会出来。” “你胡说。” “呵,一个醉酒,家务事三不管的人,会记得把窗户锁紧?就算他记得,他锁得住吗?” “这只是你的猜测,并不能概括全部的情况。” “当然,我一开始就说了,你当我随便猜猜。如果窗户没锁,为什么一个快被闷死的人自己不会打开门窗通风呢?” “因为他喝太多,喝醉了。” “你说得没错,但我说过了,你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我说了,万一他没死透,最后连累的还得是你。所以,刘龙富得喝醉,窗户也得锁。” 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谁知道查勇亮被抓了,来的是薛问均。他原本完美无缺的计划,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展露除破绽的。 “你选择查勇亮做自己的证人就是因为他笨,或者说不那么灵光。他清楚刘龙富是什么样的人,也更容易相信他是意外死亡。但薛问均不一样,他太聪明了,冷淡又不近人情,他本来就是从查勇亮那里听到消息过来的,很可能已经起疑了,而且他妈还是个警察,很难保证他不会耳濡目染学到些什么。总之,他很危险。你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你才会想铤而走险杀了薛问均。” 4. “丁遥,我很抱歉,因为我的猜测打乱了你的思绪,我想以后你还是不要参加到这件事情里来了。”吴远航放下水壶。 “别着急啊吴老师。”丁遥岿然不动,从那一叠纸张里翻出一个塑封照片,“你看看眼熟吗?这柄水果刀,本来是插在薛问均家厨房的。” 吴远航不为所动:“这就是一把普通的刀。” “是啊,普通、好拿、也顺手。它被你当作武器,从背后扎进了他的胸口。对一个从小在屠宰场长大的小孩,下一个稳当当的刀,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吧?哦,对了薛问均还有服药睡觉的习惯,凌晨被叫醒的时候,药的效力不能立马消散,这让他的反抗变得很微弱。正好被你得逞。然后呢,刀柄抵着桌边,你推着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加重。” 她仍选择复述第一次见到的录像,而从吴远航惊诧的眼神来看,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咽气之后,你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遗书。唔,也不能说是你准备好的,那份遗书的确是薛问均写的,不过日子有点久远,你作为同桌捡得也很轻松。接下来的事情就跟你预期的一样了,薛问均被认定为自杀,更多的证明他轻生的证据被翻了出来,你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说都怪自己,然后坚持他不是自杀,其他人都觉得你疯了。连吴佩莹他们都被感动了,甚至反过来‘原谅’了你的口无遮拦。啧啧,真感人啊。” “那间屋子里有你的指纹,但因为你之前就住过他家,这点痕迹在正常范围之内,并不足以指向你。于是,你讨好卖乖,成为了薛家的干儿子,甚至把姓改成了吴,我猜猜为什么不是薛呢?应该是薛志鹏那个神经病,失去了又后悔莫及,不希望你代替掉薛问均吧。”丁遥略微停顿,嘲讽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可惜了,薛问均明明对你那么好的。” 吴远航靠着阳台,淡淡道:“你说故事很有天赋,但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 “是啊,你几乎算好了每一步。” 不是把自己摘除得干干净净,而是先成为怀疑的对象,再被洗清嫌疑。那些收集起来的剪报和线索墙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只为了紧紧地抓住每一个起疑的人,成为这个“调查小组”的一部分,掌握一切进度当然就可以确保自己安全。 “我知道你们小孩儿都习惯当侦探,只讲逻辑不讲证据。现在你侦探的瘾也过完了,是时候回家了。我听张老师说了,你的省排名在前十,清北招生办的电话都已经打到办公室了,估计打到你那儿也快了吧。”吴远航摩挲着枝叶。 “是啊,侦探游戏结束了。”丁遥喃喃道。 她昂起头。“吴老师,当年薛问均放弃保送,你的排名也只能勉强挤入竞争,你是怎么在后来突飞猛进,杀进保送名单的呢?” 吴远航脸上的淡然有了裂痕,他缓缓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5. 杨文龙告诉她,是因为一篇论文。 新奇考究,充满了前瞻性。 尤其是时间一点点证明其中的理论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把它翻出来研究拜读,但作者本人却格外低调,从不参加任何学术讨论。 “我之前查过您的名字。无论怎么样,都找不到太多信息。直到后来,我把‘吴远航’换成了‘刘东’。于是一篇发表于 2010 年初的论文就从信息库里蹦出来了。那篇论文的题目是《通往另一个宇宙的弦》,里面写了自己对平行宇宙的看法,里面谈到弦论跟场论的区别,作者本人也表达了对弦理论的认同。” “在最后的附录,作者很走心地讲述了这个概念的缘起——父亲和最好的朋友相继意外离世,让他陷入一场美好的幻想中,最后发现这些幻想是有可能用科学去证明的,这也激励了他在基础物理上的决心。然而最后,这位雄心满满的刘东,在进入清北的第二个学期就申请了转专业。” “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学术。”吴远航说,“我只不过是做了更适合自己的选择。” “不,你只是偷来了别人的成果。”丁遥面无表情地反驳,“你怕穿帮。” 人之所以会笃定奇迹,是因为它真的发生过。薛问均在定下论文题目之后,跟她说过很多,也给她看了很多。 她给他介绍现如今的全息投影,介绍去中心化的元宇宙,说现在量子力学已经成为了一种梗,好笑但也更大众。 薛问均下笔时很难不受这些新观念影响,也正因如此他选择了放弃。 他不想作弊。 “薛问均跟我提到过很多书,给我介绍他想研究的不可见光年,他教了我很多公式,给我传递了很多论文的新想法,这其中也包括这篇论文的——”她翻开报考指南,拿出里面夹着的纸页,“初稿。” 2010 年酒驾才正式入刑,在此之前,醉酒驾驶管理并不严格。撞向徐伟丽的那辆渣土车司机,醉醺醺地踩下油门,放到现在是难以想象的。 2019 年有的不仅仅是经济的欣欣向荣,还有更高级精妙的科技、有在无数日夜里总结,凝练,迭代升级的法律法规。 丁遥不是警察,不具备专业的能力,不懂刑侦,那些直接证明刘东杀人的证据,她找不到,那也不需要她去找。 不管是因为被发现破绽杀人,还是出于贪心杀人,她只要证明他存在杀人的动机就好了。 她望向那双逐渐显露恶意的眼睛,最后撒了个小谎:“很可惜,林川到现在还认为你是真心帮他的。连我来这里都不知道。”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收起来,“我给你一个自首的机会。我会在派出所等你,两小时后,如果你没来,那么这些东西,我会交给——” 在她背对着自己的功夫,吴远航早已抱起花盆悄然上前,接着狠狠地朝着那背影砸下去。 丁遥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后脑发凉,动弹不得。 吴远航居高临下,冷眼望着她,紧接着再次举起手里的花盆。 一下。 两下。 三下。 吴远航已经有些累了,他拿着那扩张的血色,去到阳台,拧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打香皂,洗手。 厚重的陶瓷碎得彻底,混在鲜红的血液里,凄绝艳丽。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我类似,我是真的想帮你的。可惜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刘龙富威胁我就算了,你们怎么也能这么不要脸呢?一个人渣,凭什么要我付出下半生当代价。” “薛问均,呵,他确实很厉害。但他太天真了。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是有什么毛病,整天就是‘我给你几天时间’‘我给你一次机会’的。 有证据就交给派出所啊,就告我去啊,在这里打什么温情牌,以为是电视剧,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能扭转乾坤?你们还真是天真。” “你确实很聪明,像薛问均一样,像狗一样,闻到一点点线索就死死咬住不松口,然后还真的能把事情都盘出来。你说的全对,但你太年轻了。”吴远航轻蔑地笑,“你不该威胁我,更不该一个人来。” 丁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头烂掉了。 那泛黄的纸张被点燃,在眼前变成一堆灰烬,就好像那天在薛问均的墓碑前被风卷起来的燃尽的纸钱。 其实,那几页手稿根本不能翻案,但现在够了。 吴远航太贪心、太自大,也把她想得太笨了。 他不会想到林川已经带着剩下的手稿去了派出所。 他也不会想到她为什么偏在林川来过一次后,再来登门。 他更不会想到,他常常招呼客人坐下的沙发,缝隙里正卡着一只正在通话中的诺基亚按键机。 林川不相信那个惊人的结论,但他相信她。 诶,都说过了,不要小看小孩啊。 痛苦已让将她压倒了,她缓缓闭上眼。 耳边逐渐响起警笛。 结束了。 她赌赢了。 50.结束了 1. 熟悉的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刘东将打回来的酒藏到橱柜里,洗干净杯子,盛出菜。 半小时后,三轮车开进院子,刘龙富吸着鼻子进了门。 “饭呢?”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桌子,大声询问着。 “来了。”刘东端着菜出来,顺便将酒瓶也放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刘龙富吃完。 刘龙富也已经习惯了,旁若无人地吃着菜,将空掉的饭碗递给他,让他再去盛。 “我听说你这次考试前十都没进啊?” 刘东一愣,随后道:“是,这次英语——” “少扯那没用的。”刘龙富不耐烦地打断他,举起酒杯,“老子累死累活的供你读书,你不好好学,是不是找死啊?” “我没有。”刘东低下头。 “你没有?你没有去老查家肉摊干活?老子亏了你了还是怎么了?”刘龙富一拍桌子,冲他伸手,“钱呢?拿过来。” 刘东迟疑片刻,巴掌紧随而至,他眼冒金星,扶着桌子才勉强稳住。 他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邵莉会这么自私,一点都不为他着想。 她害怕刘龙富,难道他就不害怕了吗?她活得艰难,难道他就不艰难吗?自己打她也只是为了讨好刘龙富,想好好活着而已,他有什么错? 可她呢?竟然抛下他跑了! 她宁可带走那个拖油瓶,都不愿意带他,很明显是报复。 要知道在之前刘龙富可是动都不舍得动自己一下的。现在呢?被邵莉气得记恨上了自己,天天总要寻个由头来打骂。他的人生完全被毁掉了! 怪不得那么容易被男人骗到,她一点远见都没有。 女儿,以后是要嫁出去,给别人的,带走有什么用?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我就来气,跟你那娘一个吊样。”刘龙富嗤之以鼻,“老子让她跑了,不可能再让你跑的。收了你那点小心思,现在把钱拿过来。不然别怪我让你班主任给我解答一下问题,夫妻吵架,儿子插手打娘,到底是老子不对,还是儿子不对。” 刘东眼神一暗,心里恨得要滴出血来。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每次他对新生活有点向往的事情,刘龙富就会把他拽下来。 他明明是迫于形势才选择动手的,最后苦衷全部被略过去了,只剩下这个恶劣的结果。 刘龙富要把自己拴住,要趴在自己背上吸血。自己时时刻刻被他威胁,受他掣肘。等他老了,还要养着他,供着他,面对他大小便失禁也得伺候着,不能说一个不字。 就算以后把他干得这些事公之于众,也没有人会在乎。大家只会用自己的眼睛看待问题。 所以不管刘龙富如何混蛋,只要自己不养他,那就天然成为了他的错。 再多的无奈和苦衷都不重要。大家想看的只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懂事小孩。 刘东想成为那样的小孩,但他不需要刘龙富。 2. 刘东从很早发觉薛问均的问题了。在亲眼目睹薛志鹏那巴掌之前,他就已经见过那些假惺惺、博人关注的遗书了。 薛问均那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做替代品算什么?只要能活得像个人,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够将薛志鹏他们哄得团团转。他连跟刘龙富那样的人生活都能游刃有余,别说一对只会讲大道理的夫妻了。 这种想法一旦存在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是赵晓霜面对他那个只能选择一个的提议,十分轻易地就倒向了薛问均的时候。 她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他们一起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小时候刘东胆子小,不敢跟人讲话,没有朋友,是一株长在角落的阴暗植物,是赵晓霜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阳光底下的。 可这十几年竟然比不过这几个月。 她甚至都没有跟薛问均说过几句话! 他感到了背叛。 从邵莉带着刘英逃走之后的第二次背叛。 薛问均或许聪明,但与人相处总是很笨。 接近他也非常容易,有共同的“秘密”就好了。刘东做得很成功,薛问均对他也很不错。 体恤弱者,是大多数人的共同选择。 刘东一边享受着弱者身份带来的便利,一边又不可避免地将那些好意定义为“施舍”。 后来,薛问均进了竞赛队。 他好不容易争取来得荣誉,轻易地挪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些冷漠孤僻反而成为了一种光芒,处处佐证着薛问均的优秀和与众不同。 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 要是他能成为他就好了。 3. 其实这也不难,薛问均不是一直想死么?那他只要等着就好了。 哦,对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彻底解决掉刘龙富。 他不能让这个人影响自己的人生。 条件铺垫得差不多了,他决定为自己创造不在场条件。 杀人不是小事情,为此,再谨慎都不为过。 于是他故意跟薛问均说,好像有人对你有意见,那个人是查勇亮。 查勇亮头脑简单,习惯了直来直往,又因为赵晓霜的事,一直看薛问均不顺眼。 他做的不过是把这点不顺眼,点出来,放大。 赵晓霜很容易相信别人,尤其是他。 没办法,他在大家眼里的形象太做好了。 于是他说查勇亮对她有意思,并且隐约又要付出行动了,让她小心。同时又说,这也不是完全的坏消息,她可以去找薛问均,他性格冷淡,但很善良,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赵晓霜果然上当,去找薛问均套近乎。 刘东知道,自己必须再做点什么。 于是趁着几次查勇亮不在,他跟在了赵晓霜身后。 赵晓霜吓得更加频繁地找薛问均,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查勇亮的耳朵里。他结束集训后,立刻又重新缠上了赵晓霜。并毫不意外地对薛问均表现出了敌意。这时候他出场,让薛问均看到查勇亮对自己的态度。 薛问均不会知道原因,查勇亮当然也懒得解释。 事情发酵一段时间后,刘东拦住了查勇亮,“警告”他不要动薛问均。 查勇亮本来就讨厌他,怎么可能听他的,于是刘东就把那些死于自己实验的流浪猫硬扣在他头上。 那当然不是查勇亮做的,但刘东可以让赵晓霜相信就是。 查勇亮果真妥协,还以为他是为了薛问均。而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一个为了保住“好朋友”不惜自露伤疤的人,在好朋友死后自然地跟他的父母亲近起来,也会很容易吧。 他的计划完美无缺,但他没料到两件事。 一是查勇亮被认成了跟踪的人,那晚来的人是薛问均。 二是薛问均起了疑,竟然让自己去自首。 他自己都不准备活了,还要把他毁了。 刘东拉开抽屉,取出之前从薛问均那里偷来的“遗书”。 他不能再等了。 4. 薛问均将写好的地址递给女人,连带着那张小丁遥写成了自己名字的贺卡。 祝小乖生日快乐 可惜的是,自从离开徐伟丽,她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薛问均抬头道:“之后你真的可以拿走相机吗?” “放心吧,我的超能力比你想得更多一点。”女人懒懒地说,“不过,你给刘东发消息是什么操作,这次,他可还没发现你在调查。” “早晚都会知道的。”薛问均微微颔首。 “唉,原本应该是他来找你试探的,你倒好。” “我没时间浪费了。”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女人好奇地问,“丁遥死了,你如果真的活下来,这就是个悖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衍生出两段时间线。一段你死了丁遥死了,一段你活着,丁遥活着,徐伟丽死了。唔,这么说起来,明明是你活着比较好。你干嘛还去招惹刘东啊?还是说......”女人略微停顿,神色懊恼,“不是吧大哥,你还要再循环啊?死了那么多次,还要死啊?” 薛问均表情平静:“我是要再次循环,但这次我要活着。” 活下来,在 2019 年帮助那时的丁遥修正过去,救下徐伟丽。 “你做梦呢?你不死,循环不会开启的,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薛问均没有回答,而是问:“老板,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姓孟,孟黎。”她回道。 “孟老板,我一直没有问你跟在我身边的能量体是谁对吗?” 孟黎扇风的动作停了下,“是哦,你这么不好奇啊?” 薛问均摇摇头,“我知道是谁。” 即便死去,也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希望他好好活下去的那个人。 只有那个人了。 孟黎嘴角扬起笑:“真不愧是兄弟俩啊。” “对??啊。”他抬头,望了望虚空,“我们都很聪明的。” 鼻子有点酸涩,他伸手揉了揉,又说:“所以,我赌他不仅仅是只想让我在生理意义上活着。” 孟黎一时语塞,半晌才道:“疯了。你跟丁遥......你们俩......一个比一个疯。她为了给你报仇,失去意识要在医院躺完下半辈子,你又......你不知道失败会怎样吗?” “我知道,你刚才分析得已经很透彻了。”薛问均语气轻松,“至于我,可以换一次机会也没什么不好的。” 5. 刘东知道薛问均家的备用钥匙放在哪里。上次,他在这里借住过一晚,对薛家的布局已经了如指掌了。 薛志鹏一直在出差,吴佩莹今晚要上夜班,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了。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顺利进入后,来到薛问均房前,门没锁,锁舌轻转,他摸向口袋。 那里有他一早带好的刀、烟和打火机。 他考虑过了,如果不能伪装成自杀,那就装成是入室盗窃,总之,他会尽量做得小心,实在不行,纵火一了百了也可以。 床上隆起一团。 借着月色,刘东有些贪婪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再过不久,这里就会成为他的了。 刘东将从厨房顺来的刀握紧,紧张、兴奋、即将得手的激动,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碰撞着,久久不散。 薛问均睡得很规矩,床头柜上还有半杯水,和散落着的白色药片。 刘龙富已经没了,这个威胁自己的人也就快消失了。 刘东心里涌起难言的兴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那书桌前,奋笔疾书的样子。 对了他还可以找到那篇论文,那篇可以让他脱颖而出的论文,能让保送板上钉钉。届时他要靠自己挤到这个家庭里来,薛志鹏夫妇双职工的身份将成为他的助力,没人再可以拖他的后腿,他要成为精英,成为大家眼里的上层人士 刘龙富和刘东都会成为过去式,他给自己想了个新名字“远航”。 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没人能阻止他了。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刀,瞄准那被子底下的胸膛狠狠扎了过去。 电光火石的瞬间,那熟睡着的人也睁开了眼,他灵敏地翻身躲过一击。 薛问均想说点什么拖延时间,但刘东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接二连三地,逼得他没有说话的机会。 薛问均逃向厨房,二人扭打在一起,架子上的东西被撞下来,散落一地。 刘东一刀扎在他的大腿上,薛问均吃痛,整个人都栽了下去。 刘东则借机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隐在黑夜里的眼睛满是血丝。 “你去死吧!” 他已然冲昏了头。 薛问均不死,他就会被抓起来。 他必须死。 薛问均不受控地抽搐着,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张着嘴,脸上、身上都在发麻,血液快把皮肤挤爆了,就像成千上万颗草种同时发了芽。 碎掉的调料瓶大开着,混合着发出难闻的味道。薛问均的手被划得血肉模糊,他仍尽可能地够着能够到的一切。 刘东终于稍微冷静一点,他松开手,薛问均虚弱得像一条旱死的鱼,一动不动,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膝盖仍死死地压着薛问均的胸口,直起腰打开灶台下的柜子,将煤气罐的管子拽下来,塞到已经昏死过去的薛问均嘴里,随后去拧阀门。 正在此刻,薛问均诈尸一般举手朝他的脖子扎过去。 刘东不可思议地捂着脖子,玻璃片上的酱油被血一下子冲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来不及做出反应。 薛问均将管子拔掉,强撑着身体往外爬去。 咚——刘东倒下去,那只打火机从口袋里掉出来。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将打火机凑向地上的煤气管。 按下去。 只要他按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刘东眼里燃起兴奋的光。 51.直到月亮(完) 1. 两个月后,余江公墓。 孟黎捏着几支百合,读着墓碑上的字,半晌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真不愧是亲兄弟。” 她放下花,带上墨镜,转身走了出去。 春节刚过去没多久,这座小县城里仍热闹着,大街小巷挤满了归家的游子。 炒栗子的推车一个挨着一个,铁锅里不停翻炒,半人高的铁炉子还煨着梨子和红薯,香气四溢。 孟黎买了一个红薯,在路边吃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过去,余江街头巷尾的议论还是离不开那场谋杀案。 高三学生弑父又杀友,恶行简直令人发指。 有人说他是钻了牛角尖,也有人说他是骨子里犯恶,还有人说爹跟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诸如此类的讨论每天都在上演着,换个案子,换个人,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孟黎回到书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拉开门,看清楚柜台后的人,露出惊讶:“怎么是你,我的伙计呢?” “去送货了。”那人放下手里的书。 “哟,还挺拉风嘛。”孟黎调笑了一句。 “是还行。” 他应了句,拨动着轮椅,从里面转出来。 孟黎:“还能站起来吗?” 薛问均摇头,毫不避讳,“很难了。” 刘东还是没有按下打火机。 不是因为他善心发作,而是因为他不敢跟薛问均同归于尽。 他想活着。 最后薛问均还没爬出去报上警呢,他就拿手机打上 120 了。 刘东的犯罪事实经过调查也已经清晰,薛问均是正当防卫,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刘东的那几刀,让他整个左腿都失去了知觉,从今以后将离不开轮椅和拐杖。 孟黎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惋惜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薛问均笑了下,“起码我赌赢了不是吗?” 薛衡想要的不是只救他一次,而是救他整个人生。而失去左腿的薛问均,很明显不符合薛衡的要求。 所以孟黎才会说他疯了——他是故意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的。 至于刘东,说他心坏可以,说他倒霉也行,要不是十年后他对丁遥下了手,薛问均才不会刺激他来找自己寻仇,“送”他好几年刑期。 就算刘东没有把他怎么样,他也会再寻个由头把自己弄个半身不遂,或者重伤,痴呆之类。 光凭着这个猜测,他就敢这么干,不是疯子是什么? 孟黎翻了个白眼,“是,循环虽然没有结束。” 她摸着那只红色的 dv,感受着里面传递出来的能量。“但是,时间不可以跳过。你必须要承担后果、真的要等上十年。” “没关系。”薛问均语气轻松,“我不是还有改变的机会吗?” 等到年,他可以接着丁遥跟年的自己通话,届时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孟黎深深地看着他:“可是她不会再记得你了。” 一旦徐伟丽带走丁遥,循环终止,时间重新开始,她也不会再认识他、记得他了。 “没关系啊。”薛问均仍旧平静,他嘴角略微勾起,“我不会忘记就好了。” 他会告诉过去的自己,和丁遥都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他会记得,一直记得。 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出自:山姆·麦可布雷妮 再绕回来。 2. 2019 年 9 月。 清北校园迎来新生。 林川提前一周就到了北京,逛了几个景点之后,在开学日早早地办理好了手续。 将行李一股脑塞到宿舍以后,他就收到了微信。 林川连忙换了身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好发型,跟刚认识的舍友匆匆打了声招呼,就跑了出去。 天文系实验室里,薛问均终于顾得上拿起手机。 今天新生开学,林川的微信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没有停歇。 这也好奇,那也好奇,倒挺符合小孩子的心性。 林川发来几个感叹号,纠正他:我不是小孩子! 薛问均笑笑,收拾好东西,锁好实验室的门。 毕竟是开学第一天,自己好歹是长辈,总要尽尽地主之谊。 林川的定位很快发过来,还附赠了周围的照片,生怕他找不到。 我还遇到了之前比赛的同学,我能带着一起不? 可以 “我跟你说,你今天是走运了。”林川收起手机,“你即将看到奇迹之一。我跟我舅。” “拉倒吧。”女孩儿翻了个白眼,“能不能别逮着什么都说奇迹。” “你别不信。听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外甥像舅’?我今天就让你看到实践版。而且我舅可牛了,在读博士。还是天文系,算我们大前辈。” “你搞没搞错啊,都跟你说了,天文系跟飞行棋工程不是一回事儿。” 林川自来熟地拉过她的手,“反正别犹豫了,跟我走吧。” 他掌心很热,有点微汗,埋头往前跑,不敢看身后女孩儿的眼睛,紧张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银杏树叶簌簌作响,和风声一起组成最质朴动人的背景音。 女孩儿跟上他的脚步,悄悄用力,反握住他的手。 林川后背都僵硬了,不敢相信地又重新握了握,仍旧得到回应。 树叶被风吹散,悠悠飘下。 “喂,林川。” “干嘛?” “你耳朵红了。” “......热的。” “哦——”女孩儿拉长了声音,饶有趣味地重复,“热的啊——” 林川耳朵更烫,眼神飘忽不定,手却怎么都不肯松。 3. “老舅!”看到薛问均,他兴奋地挥了挥手。 “你干嘛呀?”女孩儿恼怒极了,她拽下被一起举起来的手,“你就这一只手的吗?” “我......我紧张嘛。”林川磕磕绊绊地解释。 女孩儿毫不客气地用另一只手捶他的肩膀,骂道:“笨蛋!” 林川吃痛,来不及反应,就见薛问均已经到了跟前,他兴冲冲地介绍:“老舅,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同学。” “谁跟你是同学了。”丁遥蹙眉反驳,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爬上脊背。 丁遥微愣。 她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丁遥将这些感觉统统归结为相似的长相。 林川真的没有骗他,他舅真的几乎和他一模一样,不过一个年纪大些成熟些,一个年轻看着阳光些,都一样的英俊好看。 这一家人都是什么基因呐。 她在心底默默吐槽着。 薛问均怔忡了好一会儿,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像梦到过的很多次一样,朝她的脸边伸过去。 等触到她惊讶的视线时,他又清醒过来,蜷起手,捻起她头发上的银杏叶,淡淡道:“有叶子。” 丁遥微愣,接着扬起笑道:“谢谢。” 他顺手将树叶放到胸前衬衫口袋里,贴着心脏。 “学长好。我叫徐悦婉。”她没能察觉这点小动作,扬起笑容,自如地介绍着。 薛问均咀嚼着这个有些生疏的名字,垂下眸,淡淡道,“你好,徐悦婉。我叫......薛问均。” 很高兴,又见到你。 4. 时间倒回到最初,2001 年 5 月,南巢人民医院。 薛问穿行在医院走廊里。 哥哥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今天要去配型,他知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他很乐意帮助哥哥,但他依然害怕。 很早以前他在医院楼下玩儿,从一楼窗户里见到过一个护士,给头破血流的中年男人清理伤口。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成了他的梦魇,他害怕受伤,也害怕疼痛。 这一次,薛问努力克服过,但很显然失败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些生气。 他不喜欢爸爸天天催促他的样子,就好像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了。 那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年猪。 薛问漫无目的地跑着,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他觉得很稀奇,探头望过去。 病床上的女人笑容温婉,她身前站着的男人也是笑意不止,他臂弯里抱着一团被子,正小心地晃着。 “你看你看,她笑了。”男人兴奋地将那团被子抱给女人看。 薛问这才看清楚,那里面的是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 男人眼尖,注意到门外的他。 薛问想跑,结果却听到他兴冲冲地说:“诶,妹妹,你看,小哥哥诶。” “小朋友,进来吧,看看小宝宝。” 薛问稀里糊涂地就坐到了摇床前,那个小婴儿手舞足蹈的,盯着拨浪鼓,很是专注。 “怎么样小朋友。”男人有些得意,有些炫耀,“我们小乖好看吧?” 女人嗔怪地瞪他一眼,“乱讲。” “怎么乱讲了,明明就是呀。”男人笑着说,“我们妹妹好看的呀。” 薛问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碰碰她吗?” “可以呀。”男人很是热情,初为人父,他有一种难言的喜悦,“不过你要轻轻的。” 薛问点点头,紧张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脸。 很软很软。 他预备收回手,但那小孩儿却抓住了他的手指。 “呀。”女人惊讶道,“看来她很喜欢你呢。” 男人也笑,明知她听不懂,仍放软了声音问:“是不是呀妹妹?” 薛问整个人都要石化了,生怕随便乱动会让她受伤。 “不用害怕。”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女人温柔地宽慰他。 “她叫什么名字?”薛问干巴巴地问。 “悦婉。”男人来了兴致,“开心的那个悦,婉约的婉。读音是我们俩的家乡简称,而且还通月亮。” 女人在一旁热切地补充:“她出生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可好看啦。” 他们绞尽脑汁,想出来这样的字,满怀着期待,希望她接下来的人生能够顺遂美丽。 薛问愣愣地点头,在心里笔划出这两个字。 男人问起他是哪间病房的,薛问在小孩儿面前,忽然诞生出了一种要做榜样的感觉,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出逃的全过程。 言罢,才反应过来,顿时后悔不已,生怕会被赶出去。 “这样啊。”女人依旧温柔,“没关系呀,你是小孩,当然可以害怕了。” 薛问一愣,喃喃道:“真的吗?” “真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你也不是不想救哥哥,对吗?” 薛问鼻子一酸,猛点头。 就是这样,他没有不想救哥哥,他只是太害怕了。 可爸爸跟妈妈都不这么觉得,他们觉得自己很自私很没用。 “你可以在这里待着。”男人说,“等到你不害怕了再回去。” 薛问点点头,又忍不住问:“可如果我一直害怕呢?” “不会的,因为你本来想救你哥哥呀。你已经很勇敢啦。”女人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你看妹妹也这么觉得的,她在对你笑诶。” 薛问睁大眼睛。 那小小的一团仍抓着他的手,咧开嘴,眼睛眯起,看起来真的在笑。 他的心好像被电了一下,接着整个都被裹进了棉花糖里,并萌生出更多的勇气。 “叔叔,我想去找我哥哥了。” “你想好了吗?” “嗯。”薛问重重点头 女人抱起小孩儿,“好吧,那我们跟哥哥再见啦。” 薛问挥挥手,郑重道:“再见妹妹。” 他走出病房,在心里默默念着。 悦婉妹妹。 希望你以后可以和你的名字一样。 幸福、快乐。 做一轮开心的月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