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太子嫁他弟(双重生)》来自www.aqbxs.com 题名:攻略太子嫁他弟(双重生) 作者:茉馥 文案: 本文于2024年4月27日,17章入v,看过的妹子别买~ 预收:现言《夏日航班》,文案如下,择日即开↓↓ 另一本古言《寡嫂难为》哼哧存稿中~感兴趣可戳专栏收藏哦~ 推荐基友琴绝无弦完结文《女配靠打脸成为天道代言[快穿]》 ---- 强取豪夺/暗恋成真/追妻火葬场/雄竞修罗场 白切黑娇软美人x菩萨面阎罗心疯批妻奴 ---- 晏琤琤前半生独居乡野至九岁,回府后享尽家人宠爱。后半生却困于宫墙四方角内,最后落得满门抄斩,自绞白绫亡的结局。 再睁眼,竟重生回到婚前。 晏琤琤发誓:“不嫁太子,手刃仇敌。” 于是撇弃太子亲自求娶,转头与选定的夫君拜了玉堂。 婚姻不过是她的一步棋,她不会有所顾忌。 可红盖头掀开那刻,见到夫君,晏琤琤瞬时愣怔。 竟是她前世的小叔子。 李执身着大红婚袍仍如高岭雪松,皑皑不融。与她惊讶相看,疑惑发问:“晏二**,怎是你?” 丝毫不提自己处心积虑夺婚之事。 - 婚后。 晏琤琤恪守前世叔嫂关系,与李执相敬如宾。 可为了复仇,要攻略太子,不得已要伤害他。 而李执却和煦笑着悉数收下,仿若前世天子堂上的杀伐果断之人是幻觉。 晏琤琤以为他另有心上人。 出谋划策,步步退让。 后来才知。 前世今生永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一直都是她的枕边人。 - 世人称赞襄王李执光风霁月,不恋权势,温和有礼,有文人风骨。 无人知。他的克己复礼只是不愿扰了小皇嫂的好姻缘。 直至听闻姮娥坠落。 珍藏的那一抹春日温暖也骤然熄灭。 纵然蛰伏三年,天子堂上杀红了眼,可佳人难回。 再睁眼时,寒酥未消。 李执忽听腻了“谦谦君子”的称赞。 这一世,他要换个活法。 他要折下私藏属于他的春日。 也要他的姮娥永远高悬于江山万里之上,碧空云彩之间,熠熠生辉,万世臣服。 ----- 阅读指南: 1.1v1,sc,he,男主重生后的时间早于女主。 2.男女主双重生,前夫在感情修罗场当背景板。 3.前期男主会想尽办法接近女主,女主前期会有宅斗部分。 4.架空私设,为小说服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复仇虐渣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琤琤(cheng);李执 ┃ 配角:林乐(yue)晚、其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世叔嫂今世眷侣 立意: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第1章 凤孤飞 ====================== 《攻略太子嫁他弟(双重生)》 文/茉馥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4/2/26 ——— 十一月初五,大越入了隆冬,大雪连绵好几场,云层堆叠,掩了半边天。但掩不住近日松快的热闹。 战乱停,新帝即。 一片祥和,百废待兴。 宫外,黎庶百姓在烟火气里喜迎新帝元年。宫内,内廷司在各宫中喜挂红笼,饰红联,讨吉祥彩头。 热闹之中。 唯有一辆宽敞马车从玄武侧门清冷驶出,通向朝都西边。 “昭贵妃娘娘,这是去廷尉狱吧?”霜竹的担心不无道理。 变故已有一个月整。 晏琤琤被囚在宫内已如孤岛。不知家人现状如何。 “谋逆”“株连九族”这些几个字眼压在她的心上,让她无法喘息,寝食难安。 想尽法子求情,可李珏铁了心枉顾多年情分不愿相见。 前朝后宫,风声鹤唳。 人人只求自保。 自那日起,永宁宫清冷得似炭火里被骤然泼雪,惨淡阴沉,永不见光。 偏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昭贵妃林乐晚,今日却带她们出宫。 一扇金线刺绣锦纱鸳鸯屏风后。 “念着今日是姐姐生辰,想让姐姐与家人团聚。”身着白狐裘的林乐晚慵懒靠坐在宝珠暖椅上,幽若轻笑,语气颇为无辜:“惹得姐姐生疑,倒是妹妹的不是了?” 霜竹尴尬闭嘴,晏琤琤伸手宽慰。腕处镣铐相碰,发出轻响,如她惴惴不安之心。 不管林乐晚到底是好心还是假意,这是她与外界相通的唯一机会。 只能敛下淬毒的恨意,咽下她的嘲讽,晏琤琤声音喑哑,“感恩戴德”磕了头:“庶人谢过昭贵妃娘娘。” 马车内陷入寂静,耳旁只有车辙吱吖作响。不知走了多久,风又刮起来,呼啸如虎吼。 晏琤琤透过风雪吹起的车帘窥见前头的路,熙熙攘攘的人群,嘈嘈杂杂的喧闹声都在提醒她,林乐晚没有骗她。 悬着的心,微微松了下来。 这么久,终能见到他们。 那她要说什么? 说—— 父亲的旧伤好点了吗?母亲的手还疼吗?哥哥的腿疾复发了吗? 大家不用担心她,宫里有霜竹陪伴,李珏也并未苛待她。 说—— 她会用与李珏这么多年的情分求李珏顾旧情? 她会用曾胎死腹中的孩子求李珏宽恕? 脑子里陡然一团乱麻,只觉好笑,晏家不曾谋逆,将又因何事求新帝开恩宽恕? “贵妃娘娘,到了。” 宫奴掐着细嗓在车帘外提醒。 晏琤琤骤然回神,草草抹掉眼泪,整理枯发,将镣铐藏于袖内。扬起一个笑容,微颤着手猛地掀开车帘—— “……晏家谋逆,判刑株连,满门上下四十三人……” “时辰已到,斩!” - 刀光冷冽,鲜血喷洒。 四散在皑皑白雪上,如夜空上绽放的灼灼烟火。 北风呼啸,民众围聚,周遭嗡声不断,可刑场却静得吓人。 脸上笑容凝固,寒风刺破胸口,晏琤琤的心骤然下坠。浅瞳微颤,颤出大颗眼泪。 刽子手已撤下,贱奴们上前将斩落的头颅和剩下的尸骸当烂菜般随意扔在板车上,胡乱盖上草席,一车一车拖离刑场。 腥气滔天,刺目惊心,雪地上只剩好几道黏腻的血迹。 晏琤琤张着嘴想大声呐喊,可喉咙犹如被人紧掐,无声可诉。 全身汨汨流动的血液似全往胸口冲撞,血色让她痛得瞳孔收缩,刺入四肢百骸。 她要下车! 手脚腕被囚链磨出森森白骨,徒劳的挣扎仅为屏风后的女人助了兴。 最后她以一种被人束手下压,脸侧贴着车板的狼狈姿态,眼见亲人们一个一个消失于路的尽头。 “啧,你瞧我这记性。忘了今日晏家问斩。不过姐姐应当是不会怪妹妹的。”屏风后的人轻松开口揶揄,“这也算团聚。” 晏琤琤移目,凌乱的发遮了她的眼,如同地狱鬼魅,恨意滔天:“大越朝启一百三十年,晏氏一族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四海之内皆称叹。” “可今日,晏氏含冤!” 字字泣血,哀哀欲绝。 又立即卷进呼啸寒风中消殆。 眼泪静了半晌,晏琤琤悲怆道:“我要见李珏。”随即腹中腥气同悲痛奔涌,让她干呕不止。 噗——! 一缕鲜血喷薄在屏风上,血迹斩杀了两只金线鸳鸯。 “庶人身份,残颜贱雪,怎可见天子?”林乐晚嗤笑一声,俯下了身子。 “新帝登基,你功不可没。” “笼群臣、拢氏族,去触碰先帝最厌恶的结交朋党。一颗真心愿献给李珏,让我好生嫉妒。” “可深宫中,最不屑的便是真心。” “因为你的真心会害人。” “为晏氏求情的佥都御史江誉已被贬去岭州那毒瘴边境当小小的州判。可怜他这前途无限最年轻的状元郎。” 她侧着身子偏过屏风,晏琤琤瞧清了她年轻又高贵的容颜。 “我与你从闺阁到如今斗了快十年之久。不妨告诉你,你在我手中步步溃败全是你那好庶妹递的刀子。” “而晏家煊赫却家宅不宁,恐扰国之根本。” “所以,这一切皆是陛下手笔。” “这般,你还要见他么?” 晏琤琤瞠目,如遭雷劈。 过往从脑海里闪过。 为了李珏。 晏家从天子近臣到先帝猜忌。父亲降职又遇刺,哥哥前途尽毁。 后来爆发漠越之战,朝中无人可用,民间谣言变怨言——太子妃是祸首。 晏家举全族之力用胜仗为自己和晏家换来清名。——以小弟战死,父亲断臂,她小产惨痛收尾。 后来李珏登基,刚满二十二岁的她成了大越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后。 明明,一切开始变好起来。 如今,这一切怎会演变成这样? “我与李珏多年夫妻……” “我……我不信……” 反驳的语气渐弱,天旋地转,万物黑寂。耳边只剩霜竹的哭喊之声。 “唰——” 刀剑出鞘的声音。 失去知觉前,霜竹与她的热血溅进她眼,大红喜庆的颜色。 让她无端想到成婚那日,李珏说会永远护着她的承诺。 - “哒哒——” 朝都罕见地下起了雪雨,打得窗台清脆作响,砸得人困意消散。 襄王府京畿别院,灯火通明,地龙熊熊烧着,暖烟继续缭绕,李执坐在院台上赏雨。 手旁一杯暖茶总让人想到那个难捱的春日,那明媚少女给予的温暖。 他笑了笑。 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是他的小皇嫂。 刻意不去打探她的消息,刻意搬到京畿别院不正因为此么? 不能扰了她的好姻缘。 今夜怎又开始想了? 李执端起了暖茶喝了一口,入口苦涩,久久未有回甘。 今日是她的生辰,永宁宫自然是没有这般苦的茶,也自然比他这孤家寡人热闹。 也好。 李执紧盯另一手旁自制的琉璃灯,那是想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只是这么多年,从未送出过。 今夜也让它陪着自己吧。 “咚咔——” 精妙绝伦的琉璃灯突在自己眼前碎掉,李执猛地站起身子,怒不可遏看向跪在一旁的肇事者。 “飞云,怎可如此慌忙?” 飞云跪地,慌张道:“主子,永宁宫的娘娘薨了。” 闻言,李珏僵住,瞳孔猛缩,手中的茶杯坠下,热腾腾的茶水铺撒一地,与雪雨洇浸了他的袍子。 “什、什么?”喉咙发紧,不可置信的话语艰难地滑出,与溢满的泪水一同滴落。 他扭头望向永宁宫方向。 忽心中涌上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院前的皑皑白雪,血水顺阶而下,缓缓成河。 雪雨肆虐,天际悠长,同坠黑夜。 - “咚——” 混沌中发出的一阵细微的炸响惊醒了黑暗。 晏琤琤猛地睁开眼,喘气不止。熟悉的水粉色软帐笼罩映入眼帘,她下意识地起身,不料扯着额间暗伤口下发痛。 缓了缓,扶着额头躺坐在床上,与正抱着五足梅花凳往屋内进的婢女对视。 “小姐?可是奴闹醒了您?”霜竹僵定住,一脸赧色小声问询。 年长稳重的木樨端着八角梅花手炉后脚跟着,见状小声埋怨霜竹毛手毛脚。而后似哄小孩那般将手炉献了过去。 “小姐,昨日因那高家马车冲撞,五少爷不慎摔了您最爱的桃花提梁手炉,夫人连夜叫春阳斋的师傅打了眼下最流行的新样式。” “一大早就吩咐奴拿来,说是怕冷了小姐的手。五少爷也亲自配了雪中春信这味小姐最爱的香当赔礼……” 木樨在轻声叨着,霜竹早已放下凳子将房帘敛起,支摘窗外的下人们正洒扫,院中的西府海棠开得旺盛,花香随风闹得琉璃风铃摇晃得温吞声响。 “这是梦吗?” “我这是重生了吗?” “小姐?您说什么胡话呢?” 木樨的一声声轻唤,盖过耳中忽地响起的混沌中厮杀兵鸣、雪声呼啸、哭喊愤怒掺杂之声。 嗡—— 金石声止,风雪停,哭喊消弭。 “小姐您的脸色怎这么白?莫不是冷着了?快抱着手炉暖暖。” 手炉连同关心一同递了过来,晏琤琤懵然接过,垂眼睁看,长睫前淡香萦绕。 实打实的温暖攀上掌心,不似游魂时期的虚无。 双眸久熏。 酸涩、悲痛、愤怒混杂不知名的情绪涌上鼻尖。 一滴泪垂落。 温热的、真实的泪。 她懵然地抬头望向婢女二人,微颤的唇呢喃重复:高家马车冲撞? 记忆里,这是宁康五年四月的事。彼时她才十四岁。 推算日子,后几日高皇后设百花宴。 再往后…… 祖母突然病重、陛下指婚冲喜,定了她及笄之日与太子完婚…漠北动乱,哥哥负伤。 上天垂怜,重活一世。 怎可重蹈覆辙? 晏琤琤的眼神里爬满阴鸷,胸腔里涌上无尽愤怒。 她要杀了李珏为晏家报仇!她要改变这一切! “二小姐?”木樨颤唤道。 见其面色凝重,恐她不欢喜新手炉,忙拿出药膏小心擦拭,耐心哄道:“五日后便是百花宴,小姐得忍着疼,怕留疤。” 清凉的膏药贴上一瞬,晏琤琤思绪回笼,冷静不少。 最后林乐晚说了什么? “好庶妹递的刀子”? “晏家煊赫却家宅不宁”? 眼神暗了暗。 的确,祖母出身忠勇侯府,是一等一的开国功臣,纵是护国公府也比不上的。因此母亲和三位姨娘皆以祖母为主。 但婆媳之间定有闹不合之时,刚遑论她与晏玥翎都有恩怨。 看来祖母病重来得蹊跷,病因在府内也绝非错觉。只可惜后来困于深宫,让仅有的线索断了。 眼下,百花宴未至,她来得及。 既然是好庶妹递的刀,那她便连她同其刀鞘一同剐去。 既然家宅不宁是错,那她出手整治,以绝李珏之算计。 晏琤琤夺过木樨手中的药膏,胡乱一擦,起身急道:“霜竹,为我梳发,我要去见祖母。” -------------------- 推荐基友琴绝无弦完结文《女配靠打脸成为天道代言[快穿]》 /预收求收藏~现言《夏日航班》择日即开=3=  乖乖坚韧野心家x高岭之花敏感忠犬  酸涩文学/破镜重圆  林郁野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他是天边星,云中月。  而沈唤笛则像是广袤星空里最不起眼的那一颗尘埃。  两人的世界原本不会有交集。  直至那年盛夏。  小镇姑娘住进了少年的家里。  后来的每一时刻。  她是他最虔诚的信徒,也是他唯一的救赎。  -  “你是——  是两个人的局促、谨慎、自负和张扬、孤傲、脆弱所有形容词杂糅在一起。  最后在两张明黄色课桌上一起度过。  也是圣诞露营的初雪,芭提雅淡蓝色的浪花,天台上那台一起听周杰伦的sonynwz-x105。  以及一同躲过的那场难捱的雨,一个小心又虔诚的相拥。  和一艘不告而别的夏日航班。”  -  再次见面的时候,沈唤笛已不再局促,她自信张扬,明艳动人。  她不知自己所有的举止行为总有那人的影子。  得益于出色的大脑,不管是家居材料参数,还是小学时曾捉弄过她的,长大却已发福变了样貌的男同学,她都过目不忘。  唯独不记得站在自己面前,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这个男人,他红着眼盯着自己挽上男朋友的手臂。  那样不甘的眼神。  沈唤笛总在哪里见过,像是雾里看花,像是镜中自窥。  远处飞机低行的呼啸声传来,她仰头去望,眼泪却不停地掉落。  像是那年夏日,爱意似野草,在那片茂盛的原野里疯长,无法停止。 第2章 同春往 ====================== 见晏琤琤一改近日颓废之态,眼神熠熠,霜竹自是连连应允,将定好的艳色华服拿来伺候穿上。 艳红刺了一眼。 晏琤琤心中陡然苦笑。 因自幼呆在庄子上受尽苦楚,回府后便喜爱华服金饰为自己贴身份。 她晓得“先敬罗衣后敬人”,可大俗之物原本就入不了朝都贵女的眼,更何况她的似妹妹晏玥翎总归爱拉帮结派,府内府外孤立她。 但如今她已不需要了。 “以后艳丽衣衫都收起来罢,多添些淡浅色。我记得母亲曾送过一套鹅黄色襦裙,今日穿那件。” 霜竹讷讷点头,存了讨好的心思:“那头面用太子殿下送的那套鎏金合欢花式样可好?” “不!”这回她拒绝得利落干脆,似有一股火冒出来,“将李珏送来的东西通通都丢了!” 霜竹与木樨面面相觑,不知这小姐今日是闹的哪一出。 “都丢了吗?”霜竹讷问。 晏琤琤揉了揉眉心,在心中默念劝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冷静道:“全都收入库房吧。饰品衣物都买些新的,不再用旧物了。” 一旁的木樨踌躇上前想问个明白,却正对视上晏琤琤。那潋滟桃花的双眸里莫名流转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势。 吓得她噤声没再问,忙不迭地行动起来。 - 枕霞院坐落在府中西边,而祖母居住的聚福院在东边,需得绕过亲亦堂方能到。 方出堂内门,就瞧见庭院中跪了一婢女。 消瘦身躯,在夹着春寒里的风里摇摇欲坠。明是双眼垂泪,可并未啼哭出声。 晏琤琤脚步迟疑,恍惚间似是瞧见了跪在常阳殿前的自己。 她轻声问道:“霜竹,这婢女为何跪着?” 霜竹一脸诧异,似是难言,低声回答:“小姐,是您要罚碧雀的呀。说她前日看了不该看的。” 楞了片刻。 晏琤努力回想起彼时之事。那时她顽劣,常独自偷溜出门流连勾栏赌坊之间。 但前日—— 应是哥哥晏泓涵偷带着她去了文人骚客爱聚集的宝蕴楼。 于祖母看来,那处算不上好地方,常勒令小孩们不准去。许是因此,她才责罚那叫碧雀的婢女。 她轻叹口气。 此时的脾气古怪骄纵,对一些小事过为严肃。 “让她起来吧。”她吩咐道,“木樨,你寻好的药膏给她敷上。膝盖金贵,不要留疤的好。” 木樨愣神后忽松了紧张的心思,小姐似格外温柔,立即应了声好。 晏琤琤不再多言,步履匆忙地出了院门。 - 春日昭昭,鼻息间满是嫩芽香气。 霜竹给她梳好的坠马髻上只简单点缀一支紫粉嵌碧玺梨花步摇簪,相比皇后金冠轻了不少。 令她心情畅快。 脚步轻快宛若在晨曦中如同春日粉蝶翩翩。一身鹅黄色彩绣祥云散花锦齐胸襦裙,衬得一袭柔软腰肢愈发轻盈。 霜竹忽觉小姐分为鲜活,痴笑一声又疾步上前搀扶,劝道:“小姐,您上月坠马受的伤还未好全呢,您慢点走。” 晏琤琤顾不上这些。 额间和腰间伤口虽隐隐作痛,但抵消不了重生给她带来的欢喜。 路过西凝门,晏琤琤脚步忽顿。她记得前世这时,哥哥应会从门口出现,会讨好地叫她的乳名“姮娘”,为了李珏与她谈心。 她苦笑,嘴角抿成直线。 前世彼时,先太子李琰二十三岁生辰前不慎坠马身亡,朝堂立储纷争起又止。 而李珏作为次子,力压李琰胞弟李瑾,成功入入主东宫已两月有余。 但太子妃位一直悬而未落。 晏琤琤知晓高皇后因晏家权势而属意她,但不管是自己不慎踏破林乐晚裙摆而遭到李珏怒斥也好,还是昨日高家马车冲撞也罢。 李珏素来优柔寡断,一言一行莫不都有高皇后在背后指点。 而哥哥担忧自己他日若成太子妃,自己在宫中受了委屈,晏家护不住自己。更遑论朝中立储风波暗中尚未平息,颇有愈演愈烈之兆。 他不愿她蹚浑水,可她却毫不在意。 一语成谶。 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晏琤琤鼻尖发酸,双眸红如白兔。 “小姐,怎么了?”霜竹见晏琤琤驻足许久,担心发问,“是不是又头晕了?” 她摆了摆手表示无妨。 却听一清冷如玉嗓音冷不丁传来:“晏二小姐?” 晏琤琤闻声昂首抬眸,忽春风迷眼,她瞪大双眼望去。 只见那人一袭藏蓝金线绣鹤竹纹鳞锦长袍,胸前佩戴一串白玉珠链。窄腰间系挂一块青云白玉。整个人懒散地斜斜倚靠着西凝门栏,环臂而立。 白玉七梁束发冠将如墨的长发高高束起,晨曦点缀,光晕之下,肤色白皙如雪原,像极下凡的谪仙。 眉眼生得极好。眼狭长,笑如弯月。鸦羽下,琥珀色眸子闪闪,若星野长河里的那一抹荧光,温润柔和。鼻挺唇薄,清冷凛然。噙着笑,露出了嘴边梨涡。 一时看呆。 待回过神来,红霞飞上她的脸颊。 眼前这清风霁月的少年郎正是五皇子,襄王殿下李执。 也是多年后杀伐果断,站在常阳殿上,一剑刺穿了李珏的人。 记忆涌上心头。 她清楚记得,刺入的一瞬,热血溅百步。可他气定神闲,不曾眨眼,全然不顾一身白玉衣霎时艳如喜袍。 晏琤琤目光下敛,压抑住蓬勃跳动的心,微颤行礼:“襄王殿下安。” 李执眉头轻蹙,紧盯着乖巧行礼的晏琤琤,今日一身淡色,额间一抹红在欺霜赛雪的小脸上煞是显眼,整个人恬静又柔和。 细细打量她绯红的耳垂和脸上所有细微表情,和往日无异。 唯有长睫扑闪,乌黑双眸灵动和微晃的步摇似显示出她的害怕。 她在怕什么? 她为何怕自己? 明明之前与自己这般要好。 他微抿薄唇,压下心中汹涌,手中紧握发簪,笑道:“晏二小姐,无需多礼。” “请问殿下,可有瞧见我哥哥?”她问。 “云奴有事耽搁,慢来两步。” 晏琤琤愕然抬头。 云奴是哥哥的乳名,往往只有亲密之人才可称呼。 可明明前世—— 李执的母妃曾是常阳殿的一名洒扫宫女,母族卑微出不了力,他又醉情山水,不屑朝政,从未纳入夺嫡人选。 因此她与他交际甚少,唯一算得上交好之缘是自己上月坠马是为了救他的侍仆,更遑论哥哥与李执了。 怎今生这般要好? 甚至好到他可喊哥哥乳名,好到他一介外男可行至西凝门这道外院与内院交界之处。 “这枚金丝太平花簪是你兄长特意让我寻来。”李执并未在意她的失神。 张开宽大的手掌,一枚精致得巧夺天工、鎏着金光的发簪呈现在晏琤琤的面前。 她的视线又落在他的手上。 掌纹错综,指节分明,指头圆润,虎口处有几道细长疤痕,在白玉扳指的遮掩下,看不真切。 呆呆地伸手去拿,冰凉指尖无意滑过他温热的手心,像蜻蜓溺温水。 回程时,她感到李执的手指似不自觉上扬,两人指尖须臾勾连又须臾分开。 她本能地对视上李执的眼。 深邃的双眸里透着许多她看不清的情绪,噙着笑的表情似有玩味,又似显炽热。 像一把无形的火焰,从触碰的指尖处,游走手臂,一直烧向心中。 吞噬了害怕的情绪,燃起了害羞的情绪。 他这个人是享誉朝都的温润贵公子却又周身流转一股莫名的威震气势。 让人不敢相看。 她又行了全礼掩盖过这刻的失神。 “晏二小姐今日这礼行了又行,生分得很,莫不是在赌气?”李执柔声揶揄道。 “莫要是恼了前日你哥哥偷带你去宝蕴楼没买那副字画?” “还是央求本王带你去宝云山观竹雀,我一时没答应?” 他柔柔地笑出声,宛若一根从天上骤落的白羽撩拨着晏琤琤,让她僵住,手上的发簪似在发烫。 都不是。晏琤琤只是太诧异。 但眼下顾不得别的,别露馅才好。她只好生硬地噘着嘴道:“我下定决心要当礼仪人儿,殿下竟取笑我。” “我不等哥哥了,先去给祖母请安。”扭头落荒而逃,徒留身后宠溺笑声轻响。 李执望着晏琤琤那一抹鹅黄久久未收回视线。直至身后有声响,他回首对上晏泓涵。 “琤琤方才走了,看着心情不错。”他回答晏泓涵还未问出口的问题。 状似无意问道:“泓涵,琤琤刚满十四吧?她依旧一心想嫁我皇兄吗?” 又像是开玩笑道:“你觉我当你妹夫如何?” 晏泓涵挑眉:“你发什么疯?” “若非你与我同龄,以你弱冠之年都担得起她一句小叔。” 忽又眉头蹙起:“上次遭到李珏斥责说不喜欢他了,后来又为了李珏与我赌气,呵,一天一个样。” “我迟早是要斩断这孽缘。”他眼神坚毅。 闻言,李执轻笑出声,并未接话。 - 春日气息冉冉,整个护国公府和气一团,最为热闹便是聚福院。 瞧着下人正忙碌,记起今日应是做春饼的日子。 院中廊下,母亲周氏正转头同被张嬷嬷搀扶着的祖母说些什么,惹得笑声响彻。 情绪涌来,晏琤琤的眼泪连绵滴落,又恐被霜竹发觉失态,拿着帕子挡着脸,将嘤咛声咽下。 直至气息平稳,她深呼吸一口,才扯了扯霜竹,道:“霜竹,我们进去吧。” “二小姐,请留步。”不远处冒出了一声。 晏琤琤循声回看,来者竟是箬睦。霎时,笑容敛了三分。 前世晏家被抄时,这素来柔弱不能自理又胆小的箬睦却自告奋勇说要保全晏家藏起来的财产,最后竟是卷款逃了。 想到此,收拾好的心情再次缠上怒气,语气也颇为冰凉:“何事?” 箬睦眉心一跳,堆砌笑意:“琤琤,昨日同你约好了小聚呀。” 晏琤琤了然。 箬睦似是要卖与她一幅字画。 面前的箬睦保持和煦笑容,对她永远是知心人模样。 她自幼在庄子上吃够了踩高捧低,虚情假意,回府后虽是享尽宠溺,可心里终究缺了一块。 箬睦的真心恰好贴进她心里。 而且母亲出身江宁大儒世家,家庭简单,养得自是性格温良,四方角的腌脏事见得少。家中其他姨娘若要使坏,平时少不了和箬睦商谋。 即便三妹妹晏玥翎总是背后欺负欺负她,但她也不会怪到三妹妹生母箬睦身上。 彼时,她与箬睦的关系融洽,甚可比过她与母亲周氏。 后来入了宫,她也念着旧情,送了不少稀奇的物什回府,从未忘记竹溪院的一份。 呵。谁知柔弱之下竟是蛇蝎心肠。 当真是为庶妹鞠躬尽瘁死,成了一把白脸的刀鞘。 说不定此时的“家宅不宁”也有箬睦的份儿。而祖母病重,线索指向府中,意味着府中任何一人都有嫌疑,自然包括她。 更重要的是交好到厌恶不是一瞬之事,急不得,她不能露了怯。 思及此,晏琤琤露出亲昵笑容:“呀,有劳箬姨娘带路。” 这话听着明是请求可不知为何品出一丝命令意味来,让箬睦噎了一刻。 她这才仔细瞥看晏琤琤。 并未穿平日里喜爱的艳红金钗,脸上也只略施粉黛。 挺直的腰背盈盈一握,髻挽乌云,发钗如繁星闪烁。玉手搭在霜竹高抬的手背上,整个人气质不像大家闺秀,反倒像极了那些宫里的娘娘。 而自己。 她低头看了看。 因是姨娘,服饰饰品自是不如正妻和嫡女的好,但护国公府可是一等一的侯爵,也差不到哪去。 可今日却总觉得自己的打扮十分别扭,如晏琤琤身旁的侍女那样。 心中涌上不满来,箬睦深吸口气,计划着等会儿要好好地宰她一笔得以泄愤。 笑容僵硬:“那请琤琤同我来。” -------------------- 第3章 春云愁(一) ============================ 方才脚步匆匆都还未仔细打量,如今倒觉庭院内处处熟悉。 十年间,晏家内院随着她步步登入东宫,步步踏上后位而变得越来越贵气辉煌,也随着她的失宠到“废后”而变得落寞起来。 到了最后,在朝都袅袅炊烟里,煊赫百年的护国公府已是一座死坟。 但现在,护国公府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一如她回到了命运的最初点。 院内大路通透,娇俏小路逶迤弯曲。祖母爱花,院墙角下常播种紫云英,母亲爱梧桐,假山造景之处皆有梧桐林立。 随着处处熟悉之景映入眼帘。 原本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连带着在宫里久久不敢放松的背骨,如今也舒服地弯着。 府中仆人三三两两在各处职位上忙碌着,相见时,每个人都尊她一声“二小姐”。 而不是“皇后娘娘”。 久违的松弛让晏琤琤暂且忘却在面前缓步走着的箬睦,一心只呼吸感受着昭昭春日里的晏府。 心中想法只剩:真好。 从聚福院去竹溪院也不需走太远,都紧近着,没走了一会儿就瞧见了富有楚州风情的院子。 箬睦是父亲的第一房姨娘,一穷酸秀才的养女,为了葬父才委身进了晏家做妾室。 虽父亲一介武夫,但也知晓疼人,各房院子都顺着各主的意愿。 可箬睦最后竟然—— 这种背叛的滋味,拐来拐去,她难以放下,恨不得现在就将箬睦赶出府去。 但她知道,她没理由。 压下怒气跟着进了院内堂,箬姨娘讨好地端来上好的茶水,故作神秘道:“琤琤,这幅画可是姨娘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到的呢。” “等我拿来给你瞧。” 晏琤琤笑而不语。 只装作好奇将内堂一处一处巡视,东翻翻西翻翻,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处闻到莫名熟悉的香气。 悄悄用力扯开看,里头的东西让她有一瞬的失神。 愣住片刻。 心中警铃大作:箬睦不可久留。 倏尔,一个计划涌上心头。 留意到箬睦似是折返,她无法掩盖,索性疑惑发问,语气尽是天真:“姨娘,这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呀?” 箬睦肉眼可见的慌神,但仅一瞬,就将慌张藏起来,她忙不迭地笑道:“没什么,都是些杂七杂八的。” 晏琤琤痴痴应答,没再问。 “贴心”地转了话题,对着放在小盒子一旁的针织饰品夸赞:“还是姨娘品味好,挑选买来的饰品精致得很。” “这是我自个儿织的,用的是祖上功夫,楚州绣法,双面绣。”箬睦笑着回答后不愿再拖延,“瞧瞧我自顾自说话,都差点忘记正事。” 只见她从一长匣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字画,在桌上摊开。 “怎么样?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幅?”箬睦挤眉弄眼。 她睨一眼。 这赫然是那幅李珏曾称赞过的画,而自己前日偷去宝蕴楼也是因此画。 犹记前世,她欣喜得很,开心地给了箬睦一大袋钱。现在再想箬睦当真好手段,竟对自己的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真是细思极恐。 若是真迹就算了,好歹有些真情实意在,可惜,这幅画是赝品。 晏琤琤也佯装欣喜:“姨娘,此画价格几何?” 箬睦大喜,长开手掌比划道:“琤琤,只需五百两,不过是你半月的月例罢了。” 呵。 晏琤琤在心里又冷笑了一声。明明上一世说的是两百两,怎重活一世,她还提了价。 她佯装面露为难。 箬睦趁热打铁:“他们都说,太子殿下也称赞过这幅画,所以倒是贵得很,我收来可要小一千呢。” “好画配佳人,琤琤气质出尘,自是这幅家的最佳主人。” 贪婪的精光从箬睦眼中冒出,仿若平日里的温柔模样皆是幻觉。 晏琤琤在心中骂自己愚笨,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而自己依旧念着年幼时被母亲抛弃之事郁结于心,亲近这个与自己毫无干系之人。 “此画的确珍贵。”笑容渐隐,眉眼塌拉,“可惜我前日子被父亲断了月例。” “近日穷得很。” 想到盒子里的东西,她顺势借题发挥:“说起来,姨娘,你这竹溪院里怎这般朴素?你近日很缺钱吗?” 箬睦的脸色苍白了一瞬,绕开了话题:“倒也不是。” 又陡然叹气道:“说句贴己话。你四妹妹玥翡已满十岁,可智力仍如三岁稚子,平日里那些下人总归私下嗤笑她。” “我这做生母的便总想着给她再多攒些嫁妆,吃穿用度上自然简洁不少。” “可护国公府家大业大,四妹妹的嫁妆,哪轮得到箬姨娘担心?” “琤琤你是嫡女,不一样的。更何况你还有大少爷。”箬睦道。 “我膝下独有两女,你三妹妹玥翎与你同岁,曾在主母的菡萏院教养长大,她的心思自然偏向主母——”她顿了顿,佯装尬笑。 “总之,我多攒些嫁妆不仅是为了玥翡,倘若他日你风光出嫁,我这做姨娘的也好给你再添添嫁妆。” “你瞧,即便今日这画卖与你,来日这五百两还会归还,可当姨娘给你的嫁妆。” 挑拨离间,软硬兼施,不仅戳她软处,还得戳她痛处。 ——府里谁人不知,晏玥翎和自己不对付,常气得自己跳脚?还刻意谈及年幼之事。 罢了。 结合前世所得线索,今日这趟大有收获,还需细细梳理,设计周全才好。 晏琤琤乏了。 起身告退,直道要先去聚福院请安,改日再买这幅画,全然不顾着急的箬睦句句挽留。 而箬睦似是顾不上脸面,亦步亦趋地在身后念叨着,直至到了聚福院才闭上了嘴,徒惹她心中冷笑。 - “今日天气好,特意将小厨房搬了出来做春饼,老祖宗,您瞧瞧这多热闹。”周氏笑得一脸和气。 春饼是由蒸熟的糯米放石槽捣烂成泥状后,塑成圆形,放入猪油小火慢煎,最后撒上一层黄豆粉制成的美食。 眼下正到了热气腾腾的糯米出锅时,众人正合力将糯米导入石槽里。另一旁的小锅里还在磨着黄豆。烟雾氤氲,米香豆香杂混直扑鼻,惹人垂涎三尺。 “嗯,今年开春总是阴着天,寒气散得慢。这春饼做得也比往年迟了些。等饼子出了锅,让人端着送去各院里的哥儿姐儿几个。” 晏老太太不紧不慢地笑说着,一手将水色兰花暗纹绒棉披风紧了紧,又搂着鎏金海棠形暗八仙手炉取暖。 轻咳了一声,似想了什么,对着下头的厨娘吩咐道:“琤丫头爱吃甜食,记得她那份多放点蜜。” 周氏委婉阻止:“母亲,安郞前日子刚同我说,得拘着姮娘少吃甜食,快及笄的姑娘家了不能像孩童那样贪嘴。” 晏老太太倒是不乐:“琤丫头在庄子上吃了这么多苦头,回府了多吃点甜食又有何妨?” “泓涵同他祖父一样是个不爱吃甜的,好不容易琤丫头同我倒是趣味相投,你还老拦着拦着。” 说着说着竟有了一丝埋怨的意思,周氏尴尬张嘴又不知说什么,索性闭了嘴。 气氛尴尬沉闷。 晏老太太脸更垮了:“今日怎的人这般少?也不见琤丫头——” 话语未落,便眼尖瞧着垂花门下的晏琤琤正往里走,身后似还跟着箬睦。 直到近处,晏老太太才仔细瞧清她额间的一抹红,顿时变了脸色。 “琤丫头你怎的受了伤?快来让祖母仔细瞧瞧。” 说着急忙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嘴里念叨着:“今日怎穿得这般素”“哟,瞧着小脸,瘦得快没了。” 祖母密集的关心让晏琤琤插不上话,顷刻通红的眼圈惊得晏老太太闭了嘴,她才得空道一句“无妨”。 却被箬睦大声盖过:“二小姐昨日出府不慎被那高家马车吓得撞柱,老祖宗,您怎不知?” 周氏闻言冷了脸,蹙眉递了眼色过去。而箬睦则佯装愣神片刻,仿若做错事般,闭了嘴。 这些小动作,没能逃过晏琤琤的眼睛。箬睦是故意的。 本方才为“加糖”一事,晏老太太心中便憋着气,眼下顺势撒着气儿乜眼周氏。 语气更冷:“看来是把外头人欺负咱家孩子这事给藏着掖着,让我这老骨头不知缘由。” “差点让老身落得不关心孙女儿的坏名声。” “瞧着琤丫头额头伤口鲜艳得很,却不像以前那般闹脾气,是懂事不少。” “我这老骨头还得向那高家道谢。” 话中有话刺得周氏脸红一阵青一阵。 而箬睦还假心假意地为周氏说好话:“老祖宗,咱家无人不知二小姐是您的心头肉。” “其实,主母也心疼坏了。” “不仅昨日便让太医来看了,确保无虞才肯放人走。还连夜叫人打了手炉,就怕二小姐伤心。” “主母还常说祖孙俩感情要比她这母女俩感情要好得多,因此对二小姐她是事事上心。” “不告诉您就是怕您担心着急,万一急着伤了您身体,可就罪过更大了。” 闻言,晏琤琤的表情僵了僵。 箬睦的这番好话让母亲的举止扭曲成嫉妒祖孙感情,故意不让祖母知晓的意思。 不细思,挑不出错。 果然,祖母的表情登时更黑了三分。 难怪母亲与祖母的关系素来时好时坏,原是有箬睦从中作梗。 箬睦当真是不能留了! “祖母。”晏琤琤亲昵地向晏老太太撒娇,为母亲解围:“母亲待您之心亦如同我待祖母,是我不让母亲告知您,怕您伤心嘛。” “我可是护国公府的二小姐,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大事。” “倒是您这忠勇侯府的二小姐,怎这般畏寒?莫不是前阵子没吃着春饼,寒了心?” “你这小没良心。你院里骆嬷嬷说你前阵子没吃上春饼对着仆人甩冷脸子,这会子倒笑话起我?”晏老太太一脸宠溺。 骆嬷嬷?甩脸子? 晏琤琤迟疑片刻,也想不起有这回事,正想开口。 却听得远处一声哭喊声。 “祖母!!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 第4章 春云愁(二) ============================ 春饼已经做好了。 下人们借着端盘进来的间隙低着头偷窥着屋内的动静。 可惜无功而返,如同这一盘热气腾腾的,香气溢满了整个聚福院的春饼。糯白的饼上沾染上满满的黄豆粉,隐藏了最原始的模样。 下人们纷纷散去,关上了门,一开一关中,只剩一缕若隐若现的白线盘桓在餐盘上。 晏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喝茶润了嗓,瞧着隐忍着泪花的晏玥翎,问道:“翎丫头,你说说看,要我为你做什么主?” 此话一出,晏玥翎登时紧咬紧下唇,憋红了眼,似有天大的委屈,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视线看向身旁的生母。 箬姨娘扯出柔笑,温柔道:“看我作甚?祖母说要给你做主难道是玩笑不成?再者说主母也在这呢。” 她的话戛然而止,其中含义不明而喻。 两个能做主的人都在这,明面上,谁也都偏袒不得。 晏玥翎这才胆大地直晃晃地看向了坐在一旁神游的晏琤琤,皱着哭红的鼻子道:“二姐姐明知晓我与梅郎已互看过八字,要下求亲贴了,你又为何非要让梅郎帮你买妙味斋的糖酥不成?” 骤然被点名的晏琤琤此时暂未回过神来,一头雾水。 什么梅郎? 梅郎是谁? 诚然重活一世,晏琤琤得了先机,可出阁前大多数的记忆如水雾般朦胧不堪,更别说这种于她而言根本就不重要的事。 然晏琤琤的闭口不言在晏玥翎前更像是默认,疑惑又平静的眼神更像是在挑衅。 她哭得更大声了:“我知晓二姐姐惯是看不来我这庶出妹妹,嘲笑我只能嫁个庶子的儿子,可梅咏的祖父是太子先太傅,梅家称得一句清流世家,如今我与梅郎却被二姐姐这样捉弄…” 涉及婚娶一事,晏老太太没了偏袒的心思,坐直了背,正色问道:“琤丫头,可有此事?” 晏琤琤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晏玥翎。 她微微发抖,如林中受伤的小鹿,一双眼睛雾蒙蒙,像极了她的生母。背微微蜷缩着,将那般柔情似水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年少时,她这直性子参不透也学不会这“以柔克刚”,私下里常被气得直跳脚。 如今倒是琢磨得玲珑剔透。 晏玥翎和林乐晚两人的手段倒是极像。 她收了心思,知晓如今的自己有多浑,像自己能干出的浑事。 可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她已意属李珏,旁人都瞧不上,更遑论这什么庶出的梅郎。 脑海里寻不到一丝关于此事的记忆,她伸手轻捶脸颊。 若此事为真,她定赔礼道歉,与这什么梅郎划清界限。 可若此事是晏玥翎像往常那般胡捏的,只为了让她丢面的,她便无需这么客气—— “三妹妹,你说我让那什…梅郎帮我买糖酥。”晏琤琤反问,“何时何地?可有人证?” 晏玥翎抽泣的肩膀僵了僵,瞪着大眼似是不敢相信她不若以往那样歇斯底里地发怒否认。但仅失神一瞬,立刻回答:“有。正是有人亲眼瞧见…不然我才不会劳烦祖母…” “此刻人正在外面候着。” 晏老太太皱了眉,锐利的眸子刺了过去,最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 盘中的春饼快要凉了,随着木门的一开一关有气无力地飘逸着白气,最后同进来的人跪在地上那一瞬那样,彻底倒了下去。 “老仆给老太太、主母,各姨太太、小姐少爷请安。老仆是外院嘉葵居的洒扫婆子。”进来的婆子卑微着头,语气低沉。 “前日辰时七刻老仆得了吩咐,正擦拭西角门的大门。无意瞧见梅少爷在门外徘徊。老仆本以为梅少爷等的是三小姐,不曾想竟是二小姐走了出来。” “两人说了些什么,老仆听不太真切,唯有二小姐让梅少爷去妙味斋买糖酥倒是听得真真儿的。” 晏琤琤打量这陌生的婆子,理智质疑:“西角门算不上宽敞,若我出来寻那什么梅…梅家小子,免不了与你打照面,怎的我瞧你面生?” “西角门的大门前阵子被寒风腐蚀破开几道裂缝,着人修葺后,门背上染了许多脏屑,许是老仆当时在门后。” “老祖宗,这本是少爷小姐的事儿,我这老仆不该多嘴。但那日二小姐却对梅少爷举止亲密,还上手搭在他的肩头…”婆子的背愈加弯了,语气愈加低沉,“老仆斟酌许久还是告知了三小姐,只想尽了晏家仆的本分。” 婆子话语刚落,晏玥翎立即接上:“刚看过我的八字,二姐姐这般…若这事传出去,还不知旁人怎的看我呢!” 她忽地起身,面向晏老太太扑通一跪:“祖母,我知晓我这番话说不得有志气,可女儿家本就只能依靠夫家。” “姐姐贵为嫡女自有好夫家可选,可梅家已是我的最好选择。” “今日求祖母所做之主不过是二姐姐一句不会再扰梅郎的诺罢了,还望祖母原宥玥翎之懦。” 说完,她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时间,屋内静了静。晏老太太微垂着眸,拢紧领口,只低声吩咐张嬷嬷换个热乎手炉来。 箬睦察觉晏老太太沉默不语的举动怕此事不了了之,有些心急。可此时帮腔又怕冷了自己与周氏的关系。只敢幽幽地望着一脸凝重的周氏,手绞帕子,没作声。 赶来看戏的柳姨娘却随口搭腔,“玥翎说得倒是在理儿,女儿家的没兄长,不就靠夫家么?” “这事儿若传出去,不知情的都得觉得这梅家庶子有多好呢,怕不是丢了咱们晏家的份。” 这话难听得很,周氏瞧着箬睦红了眼,想起往日里都是她帮着化解柳姨娘的腌臜手段,这会子心里满是愧疚。 转眼瞧着一脸平静,毫无歉意的晏琤琤,心里冒出一股火来。 她总认为晏琤琤因年幼遭遇而性格古怪直爽,或是本就天性顽皮了些。又因自己心中有愧而疏于管教导致她闯了大大小小的祸。 总归不是个坏孩子。 可不曾想如今竟是捉弄到自家妹妹的婚事上了。 柳姨娘的话在理。 堂堂护国公府的两位女儿竟为了梅家庶子闹出不快,天大的笑话!简直就是有辱门楣! 过往的事情一桩桩浮现,周氏闭了闭眼,压抑着怒火,对着晏琤琤冷冷问道:“你这不孝女,还不认错?” - 屋内骤然冷了一遭。 晏琤琤靠坐在椅子上思考箬睦设这局目的是何故——当婆子说出“前日”时,她已知晓这是一场陷害。 她冷静抬眸看向生气的母亲。 柳腰润面,颇富有南方女子的软糯,但骨子里永远存有书香世家的那股傲气。 母亲眼中奕奕瞠着光,紧闭着唇,隐约细看嘴角因怒气而抽搐着。手扶着椅子圈上,指节泛着白,可见用的力气之大。 额间发饰却并未大幅摆动,展现出真正的大家风范。 这般模样与最后一面那零落于雪地的母亲全然不一样。 可惜—— 自己年幼离家,少感母亲之情。年少归家,尚不知情之深则责之切。婚后,又少与母亲往来。 直至晏家下狱前的那刻,她还在为母亲曾偏袒过晏玥翎而有心结。 这辈子,她不想再与母亲这般生分。那便先要以弱克柔,撕开箬睦母女设局的嘴脸。 顷刻间,泪花溢眶,鼻间微红。高昂着头,委屈又坚韧的表情,略瘪嘴问道:“母亲,不知琤琤何错有之?” 晨光隐匿下去,太阳爬上半空,白光穿过花窗洒落在晏琤琤的侧脸上,斑驳了周氏的眼。 淡然的语气,平静的表情,忽有些陌生的面容让周氏一噎。似有一种无力感如潮水袭来,让人天旋地转。 生分的母女情即便自己一再忍让也难以融洽。于子女的规训而言,放手不管,也是一种极大的错。 不能一错再错。 周氏定了心,没顾着晏老太太的面子,看向自己的婢女,发了狠道:“蝶兰,拿藤条来!” 此话一出,众人都吓得纷纷歇了看戏的心思。 晏琤琤知晓母亲要动真格,即便是自己甘愿承受的,仍习惯性地望向祖母,无论何时都会护着自己的祖母。 可祖母没有出声阻拦,而是借着喝茶躲避了她的视线。 晏琤琤垂眸沉思。 的确,涉及婚娶这付出女子一生的事情,涉及晏家门楣世家荣光的事情,没有人会糊涂。 木门又被重重地关上,屋外人影晃动,屋内寂寥无声,像极了那日封宫时的光景。 “我再问你一次,你知不知错!”母亲周氏的肃声发问让晏琤琤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雪地里那几片鲜红,又听她怒不可遏道,“你俩把她押着跪在地上。” 膝盖跪在地上的痛感再次袭来,耳旁只剩窸窸窣窣的几声——“二小姐冒犯了”、和略有焦急的“小姐你那日到底去哪了?不管如何先向主母认错啊呜呜”。 晏琤琤自嘲地无声轻笑。 母亲问自己有没有错。 当然。 她有错。 错的是回府后,从未拿出真心与父母亲相待,却期盼从旁人那处得到真心。 错的是成亲前,从不在意李珏的支支吾吾和他看向林乐晚的目光里藏着的柔情。 错的是不该一意孤行,非要嫁给李珏。错的是不该刚愎自用,没有察觉李珏的虚情假意。 错的是身在后宫却蠢钝如猪,毫无心计,让自己处处陷入尴尬境地。 错的是一心为李珏铺路,借着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的谋划。 错的是因为自己,让荣光世家倾覆,让晏家背上莫须有的叛国之罪。 错的是到了现在,她卑劣地用苦肉计来除掉对手,来减轻自己的罪过。 她有错。 该罚。 眼泪涌上鼻腔,刺得她说不出话来。仿若上一世身死之前,喉咙里的血腥还奔涌着,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晏琤琤的异样沉默在众人眼里似无声反抗又似默认“罪行”。 这让周氏不再留情。 “啪——” 藤条打在背上,痛得晏琤琤直冒冷汗,鲜红瞬间爬上鹅黄色的衣衫。 “将你从庄子里接回后,未曾狠下心来管教你是为母之错。” “过往,你仗着护国公嫡女身份处处惹事,我们一味地护着你,替你善后是为母之错。” “如今你竟撇弃姐妹情谊,贸然掺入庶妹婚事中,还反问何错有之,更是为母之错!” 藤条随着每一句话而落下,条条到肉,鹅黄色的衣衫早已染成粉红。晏琤琤疼得直不起背,仍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现如今,你还不知错吗?” 耳旁母亲的话语依旧严厉,自己迷蒙中视野里只剩母亲那双红眼眶,还有她发颤的身影。 恍惚之际,身旁的霜竹好似又为自己下跪求饶,哭哭啼啼的,像极了那时她为了自己向林乐晚求饶的场景。 “主母,小姐上月坠了马,昨日额头受了伤,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还没好全呢,小姐在庄子上过得不太好,底子虚得很,求求您不要再打了…” “霜竹…无妨的…”晏琤琤轻唤阻拦,整个人被汗水打湿如在水中浸透了一般,咬着牙抬起头,有气无力笑道:“母亲,此事…可愿听姮娘的解释?” -------------------- 第5章 春云愁(三) ============================ 晏玥翎闻言忽地慌了神,双手绞着衣袖,镇定下来仔细回想。 碧雀传消息说前日晏琤琤避开她的贴身婢女独自偷溜了出去,去了赌坊。 自从上次被父亲从赌坊里拎出来后,晏琤琤当着祖母的面发誓以后不会再踏入这些是非地——本就是以此设局,现在她难不成要自行认罪?可藤条都挨了,再要解释又是为何? 她打量着伏跪在地上的晏琤琤,总感觉今日她的言行举止似换了一个人般。 没有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反而那双浅眸含泪,还有那副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的楚楚可怜。 之前戏弄她,指使婆子暗掐她皮肉,又故意往她新服上泼水。 她也只梗着脖子忍受痛楚,泪花都未闪出。 忽发觉,她今日竟也没穿常日里那些艳得刺眼的衣衫。 这套淡色显得整个人纤细了好几圈,而背上的伤痕更让人觉得破碎又惹人怜。 莫非真换了个人? 晏玥翎使劲睁了眼,仔仔细细盯着她的面容想要找出一丝蛛丝马迹,却无功而返。 她大抵是真的昏了头。 这世上哪会有第二个晏琤琤? 晏玥翎摸不清她路数,索性哭着扑了过去,压着她背部伤口,又故意坠马受伤的伤口上猛撞。 再加一把火:“主母,不能再打了。二姐姐上次去赌场受过父亲的罚了,这才没过多久,二姐姐身子受不住的。” “都是翎儿的不好,不该为了自己的婚事闹得主母与二姐姐不愉快,您要打就打翎儿吧。” 猝不及防地扑来一个人,晏琤琤疼得差点咬碎银牙,这好妹妹哭得真实情感,可这话全是拱火意味。 她看向母亲。 果然,脸色更黑了。 “你若同我说的解释便是说那日你去了赌坊…”周氏终是没再说下去。 不过这一来一回的话让晏琤琤想起前世这段日子内的记忆。 唯一偏差是上一世并未有这一起的栽赃。 难道是因自己的重生导致的吗? 心中仅存下疑点,没有过多地纠结。 她假借回靠霜竹的动作,用力推开了晏玥翎。继而双眸含泪与周氏对视,苦笑道:“我不曾想在母亲心中,我竟是这般无药可救。”边说边颤巍伸手拭泪。 转瞬间拿出前世一国之母的气势,字字铿锵似将这冤屈宣告天下那般:“母亲,我晏琤琤发誓前日并未去赌坊,并未与那梅家庶子见过面,也并未与他纠缠,更遑论让他去买糖酥。” “若有半句虚言,我自愿剐去这晏家嫡女身份。” 说完,她又立即佯装轻咳两下,装作痛苦得要昏过去。 一时间,屋内又静了静。 这样狠毒的誓言让周氏险些站不住,她知晓她这个女儿把这身份看得极重。 情绪在一瞬间冷静,她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的错怪定会伤及岌岌可危的母女情。 周氏登时感觉惶恐无措,手中的藤条陡然坠地。 “那大小姐可有人证?”箬睦适时地开口询问,见目光聚集又装作慌张,结巴找补:“我..我是说若是有人证,那就能还她清白。” “自然是有人证,我才敢说得堂堂正正。”晏琤琤缓慢擦去额间的汗,眼神刺向箬睦,淡淡道:“让人去栖云院将哥哥请来,他会为我作证。” 仆人得了吩咐匆忙去了。 稳坐在高堂之上的晏老太太终是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春寒未褪,先扶琤丫头去偏厅梅花椅上躺着,等云奴来了再听训也不迟。” 瞥了一眼愣住的周氏,她再次叹了口气道:“别站着了,都先坐下来吧。” - 冷掉的春饼软趴趴地躺在餐盘里,细腻的黄豆粉此刻与未逃走的水汽纠缠,如一副胡乱洒墨的画。 乱糟糟的同这理不清的院内一般,让人再无动筷的心思。 聚福院与栖云院距离不算太远,可偏偏今日似有千万里,晏泓涵迟迟未来。 屋内各人神色各异,晏玥翎几番想要开口都被箬睦无声阻止。 “吱——” 木门打开,一消瘦身影出现。 众人昂首望去,原来是那小厮。 “回老祖宗的话,栖云院的人说大少爷今日得了太子殿下临时邀约,巳时才进宫,怕是得晚归。行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告知一声。” “不过小的在回来路上,无意听鹤友堂的修花婆子说前日偶遇二小姐还得了她一枚玉镯。” “小的思来想去还是把此人带来,正在门外候着。” 证人一个接着一个。 晏老太太只觉太过凑巧,索性把话摆明:“你是我院里的人,想必不会口出妄言。若拎不清和旁人合谋陷害,府里也不必呆了。” “你且叫人进来,让她详说那日之事。” 木门再次被打开。 当晏琤琤看清婆子的面貌时,眸子登时犀利起来。 ——这个人她从未见过。 “老仆前日轮休去了未岚坊买针线,在坊口遇见了二小姐,小姐赏了老仆这枚玉镯。”那婆子边说边展示掌心上用一层麻布包裹住的玉镯。 麻布打开一瞬,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 周氏踱步上前仔细端详,严肃质问:“这是纯贵妃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断然不会随手送人。你说,她为何赏你?” 这时婆子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眼睛不停地瞟向躺在梅花椅上的晏琤琤,作惊吓鹌鹑状。 晏琤琤已是了然,忽然觉得这场戏真是让人乏了,冷笑发声:“看我作甚?我是不曾见过你。你且大胆说。” 这回,箬睦及时接过话头:“二小姐都让你大胆说,你还支支吾吾。难不成是你这婆子偷的?偷主子的东西可是要撵出府去吃牢饭!” 那婆子吓得连连磕头,急忙解释:“前日、前日老仆无意撞见二小姐从未岚坊那里新开的赌坊出来,二小姐说这玉镯是、是封口费。” “荒唐!” 晏老太太倏然怒喝一声,拿起手边的茶杯往地上砸去。 清脆一声,瓷片四分五裂,热腾腾的茶水浸湿了厚厚的地毯,徒留下丑陋的疤痕。 “老祖宗,老仆所言句句所实,若有虚言,老仆不得好死。”那婆子吓得语无伦次,“真的是二小姐赏的,不是老仆偷的!” 偌大的屋内没有那位主子再去管这老仆说的话,她们的目光落在依旧一脸平静的晏琤琤上。 所有人保持着异样又漫长的沉默。 直至周氏深叹一口气,无力问道:“琤琤,你让云奴作证是你知晓他会替你撒谎对吗?” “一早你这般乖巧又懂礼,我倒以为你转了性子,现在看,你是否早知会有此事?所以方才甘愿一声不吭地受罚?” 周氏已失望极了,边说边胡乱地拭去眼泪。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自己辩解吗?” - 洁白的玉石棋盘上,黑子白子铺满一边,另一边摆了满满几盘甜食糕点。 “稀奇,你今日为何左手执子?”斯山然边夹起手边桃酥边问道。 李执并未作答,只略有无奈道:“若你再继续只顾着吃,这一局仍旧是你输。” 话落,即听棋子相碰得清脆一片。 “与你对战我输并不稀奇,我比你小一岁,功夫自然没你深厚。” “不过我今日在客间等了你这般久,你不愿手下留情?”斯山然笑道。 “棋局上哪有什么留情可言?”李执笑了笑,最后一粒黑子下完,收了手,没再说话。 斯山然知道李执的话中有话。 的确,作为一个从小便不受宠,于众人眼里,根本就没有夺嫡希望的五皇子,他早早便被高皇后推下棋局。 犹记那时,他连他母妃的忌日都不能在旧宫里祭拜。 美曰其名是建府娶妻,实际是因当时先太子坠马而亡,时局未定,高皇后草木皆兵罢了。 可现在想来,高皇后怕是惹了一个城府深密、谋无遗策的菩萨面,阎罗心的人。 想到这样的人与自己属于交付真心那边的好友,忽感心胸畅快。 “你又赢了?那我多吃点桃酥好解气,毕竟这妙味斋的糕点是出了名的难买到。”斯山然笑了笑,又捻了一块,望着不见底的食盘,嘟囔发问:“司恒,几个月来你越发古怪了,以往你都不爱吃甜食,瞧瞧,这妙味斋都快成你开的了。” 李执头也不抬,耐心收拾好棋子,只淡淡道:“有人爱吃,我得常备着。” 怕斯山然又纠缠发问,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你今日找我来作甚?” 他顿了顿,笑道:“是以光禄寺斯府二公子的身份还是以宝蕴楼幕后东家的身份与我相见?找我下棋,吃我桃酥?” “说到这……”斯山然拾起帕子擦了擦嘴与手,耸了耸肩膀,神秘兮兮道:“昨日我随母亲进宫拜见我姑母郭纯贵妃,听说皇后娘娘想在百花宴上把新太子的婚事给定下来。” “你猜猜,皇后意属哪家女子?” 李执故作沉默,上一世晏琤琤的出嫁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日他望着明月酩酊大醉好几场,差点溺死在庭院池塘里,他怎会不知。 斯山然不待他回答只挤眉弄眼,嘴角含笑,似有看好戏的意味:“晏家二小姐!” “惊讶吧?无言相问吧?” 但李执仍旧一副平静模样,没有他预想中的表情,斯山然顿觉无趣。 他伸手拿桃酥,实话相对:“我还以为会选镇南王府林家那个二小姐呢。” “毕竟镇南王府与护国公府权势相当,还沾亲带故。” “后院也比护国公府安分多了,至少庶女私下是不敢欺负嫡女。” “你瞧晏二受欺负多少次了?每次泓涵心情抑郁定是为了他胞妹。” “要我也抑郁,晏玥翎瞧着就是不机灵的样,怎就能次次得手?” 见李执神情松动,来了兴致,故意挑刺:“呵呵,虽说那林家姑娘动不动就爱哭啼啼的,但人家比那晏二机灵多了。” “啪——” 桃酥掉回盘子里,斯山然的手背赫然出现一片红印,疼得他泪眼汪汪地无声控诉。 李执不惯着没搭理,边起身净手边吩咐飞羽撤走食盘,一套动作下来摆明送客。 斯山然计划得逞,并未计较反而笑得明媚:“襄王殿下好厉害,连妙味斋的门柱都能不声不响地连夜拆除了,也不知是为了谁——” 感受到那冰冷眸子又刺了过来,他瞬间乖巧地转了转话:“赶我走之前,我要说件好事。” 收了纨绔子弟的姿态,正色小声说道:“我舅父三日前已从青州出发,已在赶往朝都的路上,不日便到。” “这回,我们可要先做准备?” 李执垂下眸子,瞠瞠看着今日与晏琤琤触摸过的右手掌心,忽地露出和煦的笑容:“我得先机,定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赏花宴,怕是只能赏夏花了。” 斯山然的“为何”还卡在喉咙里,只见一黑影飞了进来,轻走几步后便直接跪在地上。 原是飞云。 “主子,护国公府那边有情况。”他低着头一字不落地将事情上禀,“我已派人通传晏大少爷,他已从宫中往回府里赶。但晏二小姐受的伤极为严重,若不及时就医,定会留下疤痕。” 李执听到晏琤琤挨了三下时,心中一紧,手中的茶杯堪要捏碎。 可这涉及闺中婚事,他一外男无法干涉。 等等。 “前日与准妹夫纠缠”? 明明她前日一整日都同他在宝蕴楼赏画,同行之人明明还有晏泓涵。 晏家怎这般不讲理,这般冤枉人? 刹那间,李执冷静下来,仅剩眉间的戾气和疼惜出卖了他的情绪。 “飞羽,将飞霜叫来,让她带上药箱与我同去护国公府。” 继而迅速奔向笔砚台旁,从画筒中随手挑了一副好字画,顾不得换上外袍径直出了门。 “备马!” -------------------- 第6章 拂春云(一) ============================ 襄王府和护国公府同坐落在未央坊,两府仅隔两条街道,是全朝都最为热闹繁华的街道,也是诸多达官贵人、皇子王孙设府之处。 距离皇宫城门步行不过一里余。 此时临近午时,街道上依旧人头攒动,烟火袅袅,走卒贩夫的叫卖声不断,一片祥和热闹之景。 一声尖锐刺耳的“滚出去!”随着某家高门大户的那扇红漆铜环虎头实榻大门的拉开与一名穿着灰褐色衣衫的男子同丢了出来。 “你小子居然敢借着江宁周家的名号来我们肃王府上蹭吃蹭喝,这次饶了你,若有下次,仔细你的皮。呸,什么东西!” 吓得路人们纷纷避让,可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子样貌生得极佳,生了看热闹的心思。还不待围成一团,看清了站在台阶上咒骂的男子与府上牌匾又纷纷散去。 江誉躺在地上装疼,哎唷呼喊半天却没有一个好心人停步,索性收了心思,哀叹一句“江河日下”,正想拍去灰尘起身。 忽而他眉头紧锁,反而双手撑在地上,屏气聆听。细听之下,不远处似有一阵鼓动声传来—— 地上的轻尘浮动,声音渐快渐慢,略有嘈杂之感。 他半直起身子,昂首眺望远处。摊贩的雨棚似是有规律地后撤,相隔片刻后又恢复原状。 鼓动声越来越重了,空气中那股看不见的风也如漩涡般躁动。 “驾!” 一声清脆的驯马声隐约入耳,足见这匹往这边来的马越来越近。 江誉坐在地上犹豫思考着要不要讹一下这个骑马的人?毕竟下一顿饭还未有着落。 反正以他的身手完全躲得过。 他迅速在脑海里将计划过了一遍,对着街道尽头奔驰而来的白马面露微笑,彻底躺了下去。 “慵儿!”一句叫喊声冷不丁地响起,一垂髫稚子忽从巷子里跑出,停站在街道中央回首张望巷内。 全然没在意身侧后即将逼近的白马。 江誉不敢赌那骑马的人会勒马,箭步上前抱着小孩往边沿滚去,成功避开。 并未停顿的白马如捉不住的风般向前飞去,身后还跟着一匹黑马。 江誉微喘着气,护着小孩半跪在地上,眯着眼紧盯白马上那一抹鹅黄女子。 “慵儿!你怎么能乱跑呢!” 一华服女子冲来,从江誉怀中将孩子扯去紧抱,泪眼婆娑地向江誉道谢:“方才真是太感谢您救了我家慵儿。” 江誉收回目光,扬起笑容:“情况险急,小生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又立即攀亲道:“只是小弟为了寻人而初到朝都,有几事不明,还望嫂嫂解答。” “听闻未央坊内不可当街纵马,那一男一女为何可驾马飞驰?这肃王府又是什么来头,方才有一男子被人从府里推搡,不慎跌下台下,却无一行人上前相助?” 华服女子仍心有余悸,紧搂孩子才小声答道:“未央坊内的确不可纵马,但这一规矩并不限制王公世族。” “不过敢这么放纵的,怕不是只有护国公府的晏二小姐和帝师陆府的陆大少爷。” 女子眼神中充满鄙夷,喃喃自语:“也不知晏二小姐放着大家闺秀不当,与那些纨绔子弟厮混什么,真是不害臊。” “什么?”江誉佯装没听清。 “哦,我是说行人不敢近这肃王府约莫是因他家主子正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哥哥肃亲王。” 女子不愿再谈及王公贵族之事,怕惹上麻烦,便笑着转移话题:“我家相公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公子您救了我家慵儿乃是天大的恩情。我一妇人,也不知如何报答您。” “您说您初到朝都,想必您还未找到落脚之地。寒舍还算富余,若您不嫌弃可先住下,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江誉压抑着想要狂笑的激动,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小弟本该推辞,可眼下的确略有困难,那恭敬不如从命,深表感谢。” - 风呼啸而过。 李执面无表情,眉头紧锁,身骑黑马,手中紧扯缰绳。一路越过美食香气,街头人家。 平日坐着马车悠哉悠哉都只需一刻到护国公府的路程,今日好似如天边远。 焦躁情绪涌上心口。 扰得李执的脸色黑得能拧出墨汁来,手中的缰绳愈发握紧。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日白雪天知晓琤琤身故的消息。 天上姮娥碾落成泥。 那刻,他只觉天旋地转,心成碎雪。 “主子,前方有一灰衣男子挡路。” 飞霜冷冰冰的语气唤回李执神思,他发功感受,抬眸冷冷道:“这人内力深厚,自不会轻易涉险。” “不过前方巷口处有另一股气流。飞霜,缓行。” 但飞霜并未听李执的命令,反而加快速度,语气轻狂:“主子,我定能越过。” 不待李执反应,飞霜夹紧马身,猛甩长鞭。 “飞霜!” ——直至瞧见巷口冒出的稚子被那灰衣男子救下,李执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松了松手中的缰绳。 风依旧在呼啸着。 凝眉紧盯略有放缓之态的飞霜,李执脑子里回想起那生死之际。 方才若非那名灰衣男子冒死相救,那稚子定会死于她的马下。 即便才十五岁,但入府已一年有余,却未改去游走江湖时养成的独断浮躁的个性。 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飞霜留在晏府,时刻照看琤琤,还能让琤琤多个玩伴。 眼下看来,还有得磨。 李执心中微叹,瞧着近在眼前的护国公府,他加快速度,越过有些懵神的飞霜冷冷道:“待事情了结,你自行去领二十鞭,不要伤及双手。” - 聚福院内因那婆子的证词再次乱成一团。 屋外的春天如约而至,屋内留在旧冬迟迟不肯化雪。 晏琤琤躺在梅花椅上丝毫不慌乱,苦肉计就是要这样才能真正的发挥出效果。 待哥哥回来一切便能迎刃而解,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听母亲所言,不信琤琤也不信哥哥。反倒相信这两个我从未见过的婆子的话是吗?” 晏琤琤摆出失望的表情。 “我承认先前多有离经叛道之行径,可我前日真没有做过此事,也并非如这婆子妄言去了赌场。” “今日我与先前不太一样吧?” 她撑着病体,强行起了身,边走边自问自答,娓娓诉苦。 “我年幼独居庄上,身旁知心人不过霜竹一人。那些仆人惯是踩高捧低,那时我和霜竹过得不好。我也曾怨过,我也曾想过为何旁人身边有家人,偏偏我没有。” “后来,我不想了。” “因为他们说我不详,说我是不要的孩子。” “直至九岁那年,你们将我接回来,母亲的身边也有一个孩子,他们说是我的庶妹。” “我生气。我难过。我委屈。” “为何偌大的晏家偏偏容不下我这个孩子?” 人自知在戏中,尤诉真情。 明明这些事都已过了十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可现在谈及起来,她依旧哽咽自泣。 年幼时天上悬挂的那抹残月,终究难以圆满。即便目睹了后来父母亲为了她而不顾一切,可终是难以痊愈的伤疤。 “直至昨日母亲连夜给我打了手炉,五弟为我制了香饼,我才醒悟,仅这些温暖便已足够。” “今早醒来,我下定决心此后不能辜负这些温暖……” “可是母亲,明明待哥哥回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为何连这一点时间都不愿意等?” 说的都是真心实话,晏琤琤的表情真挚得很。她抹去泪花,长叹一声:“罢了。” “事已至此,为了箬姨娘的孩子,身为主母的母亲已向她的孩子挥鞭。” 晏琤琤行至箬睦面前,锐利的眼神刺过去,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浸湿苍白的唇,她幽弱发问:“可倘若我是冤枉的呢?” “不必言倘若!”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随着两扇门的“咣当”声一同闯入。 - 略有刺眼的午间春光彻底倾洒而进,迷蒙可见几只飞鸟略过满院的绿。 说话的人身形纤瘦,束起的墨发随步伐浮动,尾发越过宽阔的肩背与胸前玉珠链纠缠,玉珠若隐若现,如黑夜星闪。 阳光为白袍加冕,漾出一层层水波光圈,连窄腰间的玉佩流苏穗冒着细碎的光。 那人步步稳稳地,迈向自己。 晏琤琤半眯着眼回望哥哥的模糊身影,半扬的笑容待看清人脸后,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竟然是李执。 相较今早清晨相见时一副温柔模样,先下他眉眼间浮动着戾气。可那双好看的眸子却叫人害怕不起来。 额间闪着细汗,渐隐于浓密的鬓角中,他微张着口喘气,喉结上下滚动,胸腔起伏。 如今才发觉,李执竟比李珏更为俊秀。 晏琤琤别过眼,没敢再看。 “老祖宗,襄王殿下他带着人直冲进来…老仆没拦住,实属失职。” 晏老太太摆手让仆人退下。 襄王贵为皇子,区区一个下人自然是不放在眼里。不过聚福院已属内院,外男贸然闯入便是失礼。她也不太客气:“襄王殿下。” “我想您直接闯入内院应不是只为了说方才那句故弄玄虚的话吧?” 满眼里只有晏琤琤背部上那几条红肿得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让李执愣了几秒。 回过神后,他强行压下愤怒与狂躁,维持着温柔有礼人设,浅笑作揖:“的确是本王唐突。” 继而大步往内堂走,佯装越过晏琤琤实则将她护住,隔开了手拿藤条的周氏,继续笑道:“今早本王应泓涵所邀相见,才发觉说好送与晏二小姐的字画忘带,故而先行回府再折返送来。” “得知泓涵已进宫,我本想将字画放下便离去,却听你们家仆议论前日晏二小姐私下与梅咏见面而受到主母惩罚。” “嫡女受家法与本王无关。”李执转身眯着笑眼看向缩在周氏身旁的箬睦,眸子里刺出的冷光令人直打冷颤:“不过晏大夫人,前日晏二小姐同泓涵与本王在宝蕴楼赏画,直至日落才回府。” “若不信本王,宝蕴楼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倒也作不得假。” - 晏玥翎躲在一旁嫉妒咬牙。 这五皇子李执不得宠,可为人正直,性格温柔,样貌俊俏如谪仙,诗词歌赋样样在行,连皇后娘娘肯多照拂,常年霸占全朝都最想嫁的男子之首。 这般好的人偏偏被不学无术的晏琤琤缠上。 “二姐姐不是向来厌恶字画么?”晏玥翎佯装懵懂发问。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晏三小姐倒是无知者无罪。”李执眯着笑回怼。 见晏玥翎吃瘪,晏琤琤轻笑一声,又想起这时的自己不爱读书,懂个劳什子字画品鉴,尴尬地咽下轻笑。 继续努力回想前日在宝蕴楼发生的事。 ——可她想不起。 叹了口气,那便只能顺着李执的证词将戏收尾。 “祖母,母亲。如襄王殿下所言,琤琤那日去了宝蕴楼看字画。”晏琤琤颤巍缓缓下跪,哽咽道:“以往我偶尔的荒唐行事不过是因太嫉妒箬姨娘和三妹妹。” “母女关系这般融洽不说,三妹妹还曾在母亲膝下长大。” “更因为有时仅需三妹妹的一句话,我就要委屈受罚。” 她半遮掩露出藕节小臂,方才自己偷掐的青痕令人触目惊心。 晏琤琤的语气越来越低沉,演得越发像十四岁的纯真无辜少女:“以前受的委屈已经过去,以后我不愿再被人误解。我也会学着克己守礼,担得起护国公嫡女身份,还望祖母,母亲相信我。” 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不待众人反应便径直磕头起身大步摇摇晃晃往外走。 晏老太太闻言早已心碎不已,顾不得襄王在场,忙不迭地起身追去:“快快快,来人,快去请刘大夫……” 话语未落,只听“咚——”一声闷响后,耳旁仅剩霜竹的哭喊声:“小姐!” -------------------- 第7章 拂春云(二) ============================ 清秀天际,日落河山。 晏琤琤头戴加冕凤冠,身着华贵后服站在揽星台上遥望宝云山处。 身旁的李珏笑脸盈盈,揽上她的肩头,抚上她的腹部:“太医说腹中定是小皇子,琤琤可有想好名字?” 双手合拢覆盖李珏的手,她笑得一脸幸福,撒娇道:“陛下,刚四个月呢,哪有这么快就知晓是皇子还是公主。” “至于名字,若是皇子便唤楀山,若是公主便唤橒禾可好?” 李珏柔情点头:“好好,若是皇子则封太子。若是公主赏封宝荣公主,日后定像玉嫣那样招个好驸马。” 她睁着鹿眸,言笑晏晏,好似世间幸福与幸运集于一身。 骤然雷雨忽至,豆大的雨点坠落,所有的一切如浸湿的画那般湮灭凝乱。晏琤琤看着自己姣好面容渐淡渐浅,李珏变得面目狰狞,模糊不清。而他的怀中,林乐晚正笑着将红提送入红唇中。 “啪——!” 红提化为一滴血水砸在晏琤琤的手掌心上。仅一瞬间清秀山河变得黄沙漫天,烽火连连。空气中血腥弥漫,昏天暗地永无宁日,似要将这世界彻底颠倒。 她看见了在漫天雪血中冲锋陷阵的哥哥,躺在黄土内喘气的身中箭羽的弟弟,还有匍匐在一旁指点战略的头扎布条的父亲。 他们都灰头土脸。 和在家中时的干净模样,判若两人。 “二姐姐!”弟弟似乎是瞧见了她,边扬手招呼着边大声呼喊着:“当心!当心!……” 刹那间。 敌人锋利的长剑飞来,砍掉了他的手臂。又一片刻,泓渟的腹部被敌军的利剑捅了一个对穿。空洞洞的窟窿,血流如注,他面色苍白,整个人如被人随意抛向天空中的白纸钱那般轻飘飘地坠倒在地。 大颗大颗泪珠流过脸颊像是在伤口撒盐,痛得全身颤抖。晏琤琤只想奋力向前,想紧紧抱住倒地的弟弟,可无论她如何用劲,都寸步未动。 低头看。 头顶的凤冠变成长长的枷锁紧箍着脖颈,华贵后服束紧成了一圈又一圈的锁链,勒得她几近窒息。 在意识即将消失前,她终于听清了泓渟的最后一句话:“二姐姐,当心腹中孩子。” “轰隆——!” 雷声再次炸响,世界一片漆黑,唯有一盏油灯泛着幽光。 “姐姐,这一碗汤是陛下赐给你的。快趁热喝了吧。”林乐晚眯着笑,端着汤碗向自己靠近。 无辜的笑容里满是寒刀,刺得她心脏疼。 “不,不要!”晏琤琤疯狂摇头,大声喊着:“这碗汤里有毒,来人!来人!有人要害本宫!” 只见林乐晚陡然换了一副面孔,不再是人前那柔弱天真的贵妃娘娘,而是邪恶的、恶毒的、凶狠的凶手。 “姐姐,胡说什么。”她笑了笑,“这可是陛下赏的安胎药,你怎可妄言?” “姐姐的家人都在战场上杀敌,陛下犒劳姐姐是应当的。” 骤然换了冰冷的声线:“来人,她不喝就强行灌下去。” “姐姐为家人操劳,身子骨已是弱得很,许太医已几番告诉本宫,姐姐的胎像不稳,怕是有小产之兆。” “喝了这碗汤,腹死胎中,姐姐便不用那么辛苦了。” 林乐晚的面容狰狞起来,发出了尖锐的笑声。 而自己的双手双脚被人束缚,下巴被她紧紧捏住,生疼得双泪直流。 ——不管晏琤琤如何努力挣扎,终是无果,苦涩的汤药从喉咙中划过,彻底浇灭了她的孩子,浇灭了所有的期望。 “啪嗒——” 瓷碗碎了一地,发出惊响。 晏琤琤再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寒冷与黑暗无限蔓延的永宁宫。 破损的宫梁上有一只小喜蛛在织网,蛛网随着寒风的吹刮,摇摇欲坠。 摇摇欲坠啊渐渐化成片片坠落的雪花碎进眸子里。 呼吸之间,雪水又化成滚烫的铁水,从眸子里流入喉咙,让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本能地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着气。可不知从何处开始滴落的血水滴答滴答地浸透她身上的薄衫,一层一层往下坠,直至成河流向殿门外。 “时辰已到,斩!” 冒出的一声惊醒她混沌的思绪。侧着头,忍受束缚的痛苦,眼睁睁地瞧着殿门外那把把冷冽的砍头刀正直冲冲的砍向父亲、母亲和哥哥他们—— “不!” “父亲!母亲!哥哥!” 寒霜飞舞,无人在意她的无声呼喊。 林乐晚的笑声如鬼魅般萦绕耳旁,让她的大脑疼得快要爆炸。 嗡—— 厚重的钟声响起。 她发现自己回到九岁刚回府后不慎落水那时,浑身湿哒哒地蜷缩在一人怀中。 那人面容模糊不清,总觉好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 呼! 晏琤琤大口喘着气,猛然睁开了眼。 映入眼依旧是熟悉的水粉色软帐笼罩,鼻间弥漫一股新奇的带着药材的苦涩香气。 周围灯火悠悠,周遭入了夜静悄悄,一旁忙碌的霜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晏琤琤呼唤一声“霜竹”发现不过是微不可闻的气声。伸手轻抚喉咙,感觉仍留有梦中如铁水烫过的疼痛,让她只能咿呀发声。 躺在床上呆滞许久后,才伸出手拍了拍床沿发出声响。 “小姐?”霜竹听闻响声放下剪灯花的小剪子,一脸惊喜地跑来。想起大夫所言立即端起早已准备好的一碗温水帮晏琤琤服下。 见晏琤琤眼清目明,整个人都红润不少后,霜竹终才敢小声抽泣:“小姐,您已昏睡过去三日了。” “要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奴也活不下去了。” 霜竹跪伏在床边,傻笑道:“还好小姐醒了。多亏那日襄王殿下身边的神医。” “神医?”晏琤琤疑惑。 “对呀!”霜竹替她捻紧被角,“真是凑巧呢,那日小姐您是疼昏了过去。刘大夫一时半会赶不来,是飞霜姑娘当机立断地给小姐开了药方。” “还说小姐醒来后定要服下一碗温水,老祖宗着人时刻温着……” 霜竹犹如惊醒的小鹿般弹跳起来,嘴里碎碎念着“糟了老祖宗吩咐小姐醒来时不管什么时辰要去告知一声”,像是一阵风安抚好晏琤琤后,自己个儿往屋外跑去。 房门被推开。 晏琤琤隔着金莲屏,朦胧窥见屋外春夜。 原来仅仅几日,海棠花全都开好了。 她侧靠在床头,静静瞧着那些花。脑海里回想起昏过去之前说的那些话应该给予这苦肉计最丰富的感情,也给予箬睦母女最致命一击吧? 不,她摇了摇头。 只要旁人对自己还保留先前的看法,只要柳姨娘还要向母亲作恶,箬睦她们便有的是机会反击,有的是机会闹得这个家不安宁。 嫡庶有别,正如皇后与贵妃,水火不容。 贪心的人永远不知餍足。 那就要亲自让她们受到作孽太多定遭反噬。 刚好也借此机会,她能不露痕迹地“脱胎换骨”。 轻手抚摸因上了药而感到微凉的背部伤口,似已无大碍遂小心起了身,穿上外衣,随手寻了一件云白落梅披风系上。慢步跨出了门,小心越过在外屋打瞌睡的仆人,静坐在海棠花海下。 昏睡太久,她想要清醒清醒—— 眼下最要紧的是祖母生病的缘由毫无进展,若非晏玥翎的栽赃,许是早已查明。 她重叹口气。 重生后发生的事情与前世似是不大一样,她害怕因自己的重生而导致所有事情的错乱,直至脱离她可以把控之境。 子时三刻,明月半悬在天边,柔和光华袒露,繁星忽远忽近。晏琤琤撑着下巴闭眼感受这一缕春夜晚风,后续的路如何走在心中已有谋划。 “谁在那?” 晏琤琤直觉感受到附近有人闯入,登时睁开眼谨慎环视。 一袭淡绿色裙衫映入眼,简单将头发盘起,整个人看着很干练。 “晏二小姐,听闻霜竹说你已醒来,晏老太太派我先行来看看。”飞霜有些惊讶晏琤琤可以这么快发现自己,见她有些疑惑,笑着自我介绍:“我是襄王府上负责医治的飞霜。” “夜里凉,晏二小姐还是要当心身子。” 飞霜见她无言并未接话,索性径直踱步坐在另一边的石凳上,想遵循李执的吩咐说些奉承话拉进彼此关系,却在一瞬被美得失言。 一袭墨发懒散地披着,若有若无的风撩拨着几缕青丝。肤色白皙如欺霜赛雪,眉黛蒙蒙。 如今面色红润不少,粉嫩晚霞缀在脸颊。澄澈的浅瞳熠熠点着光,似天上星子坠入。她的眼睫似鸦羽,低垂着,半遮一汪碧波。 消瘦纤细的柳腰隐匿在披风内,略有肥润的下颚凸显少女娇态。 贴近了看。 一颦一笑间,低眉垂目间,举手投足间,仿若春花昂漾,仙子下凡,整个人披着月华,添上一层柔光。 比莺花楼的花魁还要好看,难怪主子天天往护国公府跑。 “飞霜姑娘,飞霜姑娘?”瞧着飞霜木然地越靠越近,晏琤琤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与屋内香气相似的气味。 忆起上一世得到的线索,她索性将话再说一遍,说得更直白些,“是否有些药物掺入香饼后会对人有益处或有害处?” “咳。”飞霜收回神思,忙不迭地回答:“是了。就像此次为了疗愈二小姐的伤口,我在香饼里加了黄金盏,是一种从西域传来的药材。” 晏琤琤轻挑眉,黄金盏这类药材是贡品,历来只有皇宫里有……对了,飞霜是襄王的人。 “长年累月地使用这些用疗愈的药材会有毒性吗?”她追问。 想起晏二小姐浑名在外,飞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怕这二小姐借用此法报复回去,毕竟这顿藤条吃得冤。尬笑道:“我使用前会摸清药材和香饼的成分是否相克,时下大多用来疗愈的药是无害的。” 晏琤琤捕捉到“大多”二字,不动声色继续试探:“飞霜姑娘自然医者仁心。可这些法子被有心人利用,倒也防不住。” 飞霜讪笑,斟酌用词:“有害之药材辨别起来也简单,其一可闻是否味烈香浓,其二这些药材不常见,非一般人可得,故而能防。” “如此便好。”晏琤琤笑了笑,睁着星眼,温柔道:“飞霜姑娘,霜竹说你医术高明,倘若以后我有什么痛病之处可否寻你帮助?” “那自然是好的!” 如此一来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李执吩咐的任务,飞霜自是大喜过望,激动得紧握住晏琤琤的玉手。 直至几近看清晏琤琤眼睫上有一颗小红点儿,飞霜才发觉两人挨得很近。 想到先前晏琤琤曾杖罚过不慎触碰了她手的仆人,连忙松开手,骤然吓得往后靠,差点掉下了石凳。 “当心。” 晏琤琤不知飞霜突然这般是为何,见她无碍倒也并未追问。 不远处的霜竹提着灯笼归来,她起身行礼,“这几日有劳姑娘费心,我身子暂无大碍,就先行回房歇息。” 走了几步跟上了霜竹,她回首发觉飞霜仍旧呆坐在石凳上,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夜深露重,飞霜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吧。” “晓得了,多谢二小姐挂心。” 飞霜回过神应答,看着温柔佳人将门扇合上,融融暖光渐散,她才将自己从因传闻而感到的恐惧里解救出来。 “晏二小姐并非像传言那般不好相处啊。”她喃喃自语。 离开枕霞院前,望着月欲坠夜空,周遭寒雾渐起。她顿了顿脚步,向屋檐上轻声喊道:“主子,二小姐身子好多了,今夜您早些回府歇息吧。” 月辉下,一袭黑影闪过,满树的海棠花瓣零星坠落如星河轨迹,忽夜风吹过,一切了无踪影。 -------------------- 第8章 拂春云(三) ============================ 翌日,朝都彻底进了春。 温暖的风从各处涌来,撩拨得河边杨柳,桥边花树妖娆招展,闹得行人纷纷避让,怕卷进枝芽迷雾里。 护国公府也热闹。 周氏因春季公帐忙不转身,草草下令让各院各处的仆人将府内花枝树条修剪好,免得府内乱糟糟,绊人脚。 只特意吩咐暂时不必管枕霞院,别扰了二小姐休养。 满府清雅,唯有枕霞院的西府海棠连绵伸展,越过院墙懒散地垂在墙头,风一吹,凝西小道都成了花海。 一阵匆忙脚步,将花海扰开散去。 “二小姐。” 木樨进了院,不待歇息,急忙将消息抖落来:“老祖宗计划将先前那俩作伪证的婆子发卖出去。” 闻言结果,属实意料之中。晏琤琤只轻点头表示知晓,便招呼着霜竹将三日前李执送来的字画在书桌上摊开。 映入眼。 一副两小女拂云放纸鸢踏春图,题词是最为简单的稚子启蒙诗词,一旁的簪花小楷也分外娇俏童稚。 细看下,那小字旁还注有读音。 ——墨痕应是另人后写,顺着字骨可见其潇洒,却因被刻意缩小而显得七扭八歪的,如同顽皮小儿随手坠墨。 一想到注音那人艰难滑稽的落笔姿态,她便忍俊不禁,口中茶水堪要喷出。 不管那日在宝蕴楼时,她索要字画一事是真是假,但实打实的难为这朝都才子之最的襄王殿下搜寻这样的字画来。 霜竹自是不知小姐笑什么,她知道小姐不识字。即便自己看懂这字画用途也不敢擅自做主同小姐解释,话便拐了过去:“这俩婆子居然只是发卖?先前不是说要送官府里去?” 怒腔明显:“害得咱们小姐冤枉吃责罚,昏过去三日,居然只是这般轻的惩罚。” “飞霜姑娘医术高明,我已无碍。” 受伤事小,家丑不可外扬,她仅简单一言安抚霜竹。而后俯下身子,仔细瞧看画上的名章和压脚章。 看了半晌,她淡淡才发问:“那日传话的小厮如何处置?” “小厮?” 木樨想了片刻,恍然大悟,贴近悄声道:“那小厮是张嬷嬷远房亲戚,家中独苗。” “老祖宗碍于情面只将他撇去外院柴房。” 听到这小厮的来头,晏琤琤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不语地将字画小心翼翼地半卷起来。不经他手,踏上小木梯,珍重地放在藏星柜内。 霜竹连忙小心护着,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小姐,这字画恐是用作小儿启蒙,无需进藏星柜里吧?” “非也。” 这字画是不久后将因一副桃源仙子送春图而名满天下,乃至尊称“画圣”的洛浼先生所著。不过此刻他还是个无名之辈。 她不便解释,索性转移话题:“我未见贵妃娘娘送的那碧绿玉镯,你们可有拿回来?” 听到这话,这会儿木樨变得脸色不大好看,羞愧支吾:“主母在束泉斋同账房先生核算,发卖一事……箬姨娘全权处理,当是将功折罪。” “她说这玉镯是罪证,暂时扣留着,奴没能拿回来。” 木樨瞥见晏琤琤表情凝重,怕得连忙跪下,低着头瑟瑟发抖:“奴办事不利,还请小姐责罚。” 晏琤琤见状挑眉。 “她要扣留,与你何干。”晏琤琤平淡回应,款步下了小楼梯。 “那俩婆子关押何处?” 没有预想的责罚,木樨暂松了口气:“都关在束事斋呢。” - 春日昭昭,天朗气清。 晏琤琤的步子不紧不慢,木樨跟在身后笑着卖好,“……霜竹顾着小姐,自是不知外头发生之事。” “那日先是大少爷赶回来替小姐责骂了箬姨娘拎不清,三小姐乱冤枉。又将那俩婆子罚了一顿才平息。” “这几日老祖宗、老爷和主母轮流照看小姐,太子殿下知晓了小姐受伤,还特意派了宫里的许太医来瞧过。” “昨夜霜竹传报,老祖宗闹着过来瞧看。” “但近日老祖宗咳嗽越发重了。夜里风大,主母劝慰住老祖宗后,独自过来看望。” “只是那时小姐又歇下了,主母坐在床头许久,嘱咐奴和霜竹要细心照顾着才离去。” 木樨猜不透晏琤琤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道:“主母说…等她忙完公账一事,会再来看小姐,还望小姐不要责怪…” 耳旁的声音停了,眼前的束事斋内,各仆人们忙碌,暂时无人发现她们的到来。 晏琤琤站定,没有接话。 她知晓昨夜母亲曾来过,染上夜里寒风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微凉,却足以让她清醒。 可她不敢睁开眼,只能装睡。太复杂的情绪难言,她只知道,她不愿直面母亲的愧歉。 她故意受罚。 她带有目的。 曾身居皇后,她已知有些感情不能太较真,正如母亲身为主母,公账一事她必须亲自去做。 所以她不会责怪母亲。 只不过,她另有所图—— “木樨,在枕霞院中的丫头里,你最为年长稳重。很多事情你做得很好,也藏得很好,素来有手腕。” “就连从小服侍我的骆嬷嬷也要给你三分薄面。” 晏琤琤的语气平淡。 “可你是母亲派来的人。” “我也早已知晓你会每日寻空向母亲那边递消息。” “过往不究。” “但从现在开始,你只能是我的人。” “若你愿意便跟着我同进去,若你不愿,自回菡萏院吧。” 木樨愣住。 小姐柔和眼神里透出的凶戾仅一瞬便攀爬上自己的后背,让她打了个冷颤。 待冷静下来,回想起自高家马车冲撞后,小姐变化极大。找不出一丝从前蛮横的影子,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温柔许多。 就连那日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并未如从前那样撒泼—— 她突然知晓为何小姐为何不带霜竹,因这些话只对“外人”说。 而眼下,小姐在给自己一个成为“内人”的机会。 心中做出衡量,木樨快步跟了上去。 - 逼仄的房间里,两婆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枯发凌乱。眼睛被布条紧箍,嘴中塞满棉花,时不时的垂涎浸湿胸前布衣,双手双脚被粗糙麻绳反束着,勒出的血痕蹭染身后一片枯黄柴草。 两人冻得瑟瑟发抖,紧靠在一起,互相取着暖。 “回二小姐,箬姨娘有急事去了聚福院。只吩咐小的看守着,不叫旁人进来。” 晏琤琤收回窥探破窗内的视线,轻瞥扬起讨好笑容的管事,不紧不慢轻笑道:“哦?我是旁人?” 简短一句却如巨山倾倒,压迫逼人。 木樨站在身后不敢喘气,更莫说早已两股战战,忙不迭开锁的管事。 “木樨,守在门外不让旁人进来。若有不长眼的,别怪我不客气。” 晏琤琤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似是回敬,而后径直进了屋,“啪”的一声关上门,将苦着脸的管事挡在门外。 关门声打碎了屋内的宁静,而拖动圈椅的尖锐声彻底吓醒了熟睡的两婆子。 晏琤琤坐在圈椅上,柔声细语道:“听我的声音,你们知晓我是谁吧?”,冷着眼看着闻声如惊弓之鸟的两婆子跪拢过来。 “我年纪小,身子休养得自然快。不像二位,一把年纪了还要关在这间屋子里,等着发卖出去。” 见两婆子忽然咿呀发怒,晏琤琤心中了然,轻笑:“发卖一事归箬姨娘管,难道她没告知二位?” 两婆子闻言没了动静,死气沉沉如案上鱼肉。 这样的审问场景。 晏琤琤曾见过多次。 不过皆在黑暗阴森的廷尉狱,相较之下,此处因窗外阳光投射倒是暖洋洋。 “我听说,发卖出去的仆奴没有几个好下场。遇到不好的主子,被折腾得死无全尸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那日通传的小厮攀上关系,被保了下来。” “他可是清楚知道即便在护国公府的柴房里当个不起眼的小厮,日子也要比发卖好过得多。” “可惜没人保你俩,所以毫无人形的被关在这。” “但我现在心情好,愿意开口救二位。所以,你们愿不愿替自己伸冤呢?” 晏琤琤边说边起身扯下两婆子嘴里的棉花后,站定在桌旁,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计算婆子开口的时间。 “二小姐……主子们没有冤枉老仆。” 洒扫婆子话毕,沉默蔓延,屋内安静得能听清柴草窸窣。 晏琤琤笑了笑。 早已料到她们会说此话。 她转身笑道:“柴草上染上一大片的血迹可见你俩被关押进来后不停地挣扎过。” “但麻绳和柴草上的血迹已凝固乃至变得暗红表示没有新血汨出。” “看来关进来后,你们做出了妥协。” “而能让人甘愿作伪证和妥协的筹码无非两种,一种是钱财贿赂,一种是家人前途。” “让我猜猜看,你们得到了什么?” “不过——” 她话锋一转,气势一改方才的松快,几近威胁道:“我这名正言顺的嫡女身份可比那些狐媚子说的话有用多了。” “你们俩得到的应允,我有的是法子各个破掉。” 猛地。 晏琤琤俯下身子笑看两婆子微透布条之下的双眼,以及眼神里透出的恐惧。 笑道:“贵妃娘娘送我的玉镯并未物归原主,事到如今,你这婆子还要偷藏着?” 话语刚落。 修花婆子忙不迭地跪过来,哭诉辩解:“二小姐!二小姐!那玉镯我老仆已经上交给了箬姨娘,老仆真没有偷藏。” “哦?是吗?”晏琤琤故作惊讶,疑惑道:“其实我倒疑惑。那人让你做伪证,也不该拿贵妃娘娘送的玉镯呀,岂不是能让人轻轻松松地破局。” “除非——” 晏琤琤的语气低了下去,在后宫怨斗多年的经验让她把挑拨离间拿捏得很好。 气声微暖,字字诛心。 “那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你们全身而退。” “即使眼下承诺了你们什么,可出了护国公府那就生死在天了。” “咚——咚——” 两婆子吓得连连磕头,一个接着一个,额头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灰暗的地砖,扬起的尘土和血液粘黏的柴草大喇喇地刺在她们脸上,可又宛如溺水之人紧抓的绳子,她们无法舍弃。 “二小姐,二小姐,咱们实属冤枉!” “老仆那日根本就没有去西角门打扫,我甚至都没见过那梅家少爷。” “老仆也没有去岚坊买什么针线。但凡知道那镯子是贵妃娘娘的赏赐,给老仆一万个胆子,老仆也不敢接啊。” “二小姐,咱们都是遭人蒙骗,若非如此,怎敢欺负二小姐您呢。” “而且昨夜不知是谁拿了藤条抽打咱们,疼得咱们一晚上都没睡着哇……” 两婆子一言一语中,晏琤琤已将事情了解清楚,蹙紧了眉,拍了拍桌面堵上两婆子吐苦水的嘴。 问出关键:“你们俩都说受‘那个人’指使,那人到底是谁?” -------------------- 第9章 拂春云(四) ============================ 聚福院前厅,霜竹替晏琤琤请安时,例行向老祖宗汇报小姐的休养情况。 到底是心疼小姐,话头七拐八扭到了读书识字上来。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晏琤琤珍藏字画一事,一脸委屈和心疼:“小姐不像三小姐,自幼有主母亲自教习。主母又出生世家,三小姐的学习基础自然好,学文习字不是难事。” “可我们小姐年幼哪见过笔墨纸砚呀,只能与同龄稚子一起爬树摸鱼罢了。” “小姐对那副字画宝贵得很呢,今日还边瞧边笑。老祖宗,您行行好,奴这做婢女的冒犯一次,您就替小姐再找个学识丰富的先生吧。” 霜竹扑通跪地,泪眼汪汪。晏老太太也跟着陪泪,连连说好。 可全朝都有名的老师几乎都被晏琤琤气跑过,又能再请哪位? 晏老太太一时也犯了难。 “大夫人曾说二小姐天赋高但性子燥,怕是一般的老学究压不住。”张嬷嬷在一旁提点一句,“老祖宗,依我之见,要么舍脸请太子太傅。” “毕竟太子与咱们二小姐关系极好,二小姐得了比三小姐还要厉害的老师说不准学习也能更上心些…” 晏老太太厉声否认:“不妥!” 太子乃国家重本,不论孩子情谊如何,她万万不是愿琤丫头在旁的方面与太子交往过密。 朝前后宫人人都有一把利剑,就等着抓到旧老的小辫子。 张嬷嬷见晏老太太反应极大,连忙补充道:“要么咱们请襄王殿下如何?” “襄王?”晏老太太疑惑。 “这字画不就是襄王赠送给咱们二小姐的么?襄王年长稳重,待人亲切还才华横溢。” “又与大少爷交往甚好,况且他身边的飞霜姑娘医术了得,救了二小姐一命。” “二小姐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这样一来,在学习定能乖巧些。” 晏老太太有些踌躇:“可这孤男寡女的…” 张嬷嬷继续道:“老祖宗,咱们太祖朝有过先例,甚有“文王辅优”的美谈呢。再不济还有几扇屏风隔着,想来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春风吹进了屋内,香薰缭乱飞舞一室。 本因伤心过度而咳嗽和头疼的晏老太太顺势深吸一口,忽觉心清目明,笑道:“甚好。也不求琤丫头能才识过人,但求多受襄王的熏陶。” “那霜竹先替小姐谢过老祖宗…” 霜竹话语未落,站在屋外听了许久的晏玥翎急忙冲了进来,草草行礼后便撒娇央求道:“给祖母请安。祖母,我可全听见了。虽说我已启蒙,可襄王殿下的才华可堪全朝都之首。” “翎儿也想跟着襄王殿下精进才学,行嘛?” 晏老太太一时间未做回应,她早已发现自翎丫头迈入门那瞬,霜竹只冷冷行了礼,气鼓鼓地撇开脸。 贴身婢女尚且如此,更别说琤丫头若是知晓自己要与翎丫头共学,怕不是当场得撕烂她的脸。 她正想寻个由头拒绝,却听见不知何时出现在内堂的箬睦开心地笑道:“听翎儿说,老祖宗要请厉害的夫子,我想着翎儿多学些,将来进了梅家的门,他们也会高看咱们护国公府一眼。” 一脸讨好:“您瞧,我一路从束事院赶来,不敢歇息。就怕翎儿错过了这好夫子。” 母女俩一唱一和。 晏老太太眉头紧皱,这会子倒是真不知如何回绝了,索性开口赶客:“此事还没定下,待晚些时刻,等朔安下朝回来后再商议此事。” “你等莫要大肆宣扬。行了,时候不早,你们都退下吧。” 听见老太太还需同老爷商议,箬睦心中彻底有了把握,随即拉着略有不快的晏玥翎告退。 临走前,低声嘱咐了新来的小厮不要忘续点香饼,才一改方才的温柔面孔。 - 星渐暗,云渐散。 宝云山穿上满眼的绿,盖过寒冬里的白,偶尔露出坚毅的黑石。 周遭一片寂静,间有动物冲撞树木发出窸窣之声,还有连绵不断的风声。 明月之下,高耸山头有一纤瘦身影。汹涌山风涌进那人的宽大袖袍之中,呼呼扇动飞舞着,像试欲邀月共舞,又像试欲与月比清霜。 咕—— 夜鸽扑簌飞来,落在李执的肩上。 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拆下绑在鸽腿上的情报——红丝带意味着是来自晏家的信息。 顾不上风缭乱他的长发遮住他的眼,急忙地卷开看。 “姮寻师,意请主上,其公允,遣其兄不日登府。” 短短几字,李执将其反复看了好几遍,反复默念好几遍,直至纸条摩擦出了丝,堪要裂开,他才如获至宝般放入怀中。 “好,甚好。” 他无声大笑,伸手将信鸽放飞,仍由袖袍猎猎作响,宛如胜利的号角。 不远处,一队车马沉默地在暗中潜行,但逃不过李执那锐利的眼,他似捕猎的豹耐心等待着。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 紫色长袍飘入了视线,斯山然手持木扇挡风:“怎笑得这么开心?晏家那俩婆子后续如何了?听闻只是发卖?” 李执收敛笑容,语气冷淡:“我亲手杀了,许是已被飞云埋在乱葬岗了。” 斯山然闻言“哦”了一声。视线落向山下,表情严肃:“这队人马今夜出城不知是高皇后指使还是太子指使?” “李珏素来优柔寡断,不像高皇后野心勃勃。你无需揣测是谁的主意。”李执平静回答。 斯山然眯着眼,冷笑道:“呵,陛下亲自下旨需全须全尾地将这为解宁州春旱的救济物资送去,看来也就高皇后胆大包天,誓要分一杯羹。” “高家长兄身居首辅之位,小弟身居礼部右侍郎。满肚的仁义却做不出一件仁义事。” “此事并不稀奇。”李执再答。 回想起朝堂之下的波云诡谲,两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无言地看向山下那队人马如游蛇般的走迹,扰得寒鸦鸣,树林响。 斯山然嗤笑道:“是老手啊,绕着小道乱走,还特意路过乱葬岗。若非高处,定被迷惑。” 月攀爬半空,夜风无言柔和地吞掉周遭一切的声响,忽见一棵耸入云霄的松树倒下。 “高处不胜寒,却可观天下。” 李执才露出柔笑回答,继而吹响特制的竹口哨。 忽十几名黑衣人宛若声响如鹰鸣的哨声那般利落又飞速地刺了过去。 树木与晚风此起彼伏,共同狂舞。浓浓的春意掩盖了刀枪金石之声,直至最后一棵大树停止了动作。 最终的胜果被李执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收尾就交给你了,斯大掌柜。” 他转身飞走,向灯火里奔去。 - 晏家祀堂,灯火长明。 霜竹站在一旁,惊讶得大气不敢出。 她不懂晚饭时小姐爽快同意了三小姐的共同学习的要求。她也不懂晚饭后小姐提出要祭拜先祖,更不懂此时小姐一脸平静地跪在蒲垫上,十分熟练地转佛珠念经是为何。 即使素来迟钝的自己,也终于发现小姐自高家马车冲撞后,整个人,所有性格完全变得不一样。 可能是冲撞导致的额头伤口影响了脑子,也有可能是藤条抽得太狠错乱了脑子? 霜竹不敢说话,心里只合计着通通禀告给老祖宗。 然后看见小姐平静又熟练地拿出卦胜,算了一卦后,她心中的惊讶和害怕达到了顶峰。 直至木樨匆忙进来,示意她先出去,霜竹才彻底松了口气,利落地退出直奔聚福院去。 木樨懵然不知霜竹在怕什么,索性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地上的“大凶”卦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小姐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联想到今日上午小姐让她做的事……难道小姐真是霜竹揣测的“鬼上身”? 她轻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理的猜想甩出去,轻唤一声:“小姐。” 晏琤琤没回应,慈眉善目的模样。 口里振振有词,手中秩序井然,再次将卦胜抛洒腾空。 “啪”,翻出了“大吉”。 才昂首露出甜美温柔的笑容,稚嫩的脸庞,活脱脱一名豆蔻少女模样。 可语气清冷:“怎么了?” 木樨回过神,低声道:“小姐。奴拿了您的令牌进了府兵营里,一首领男子择了俩人去了。” “那两人刚回了消息说发卖的车甫一出了城后就立即动了手。” “按您的吩咐,洒扫婆子剜去了双眼,割去了耳朵,修花婆子只打断了经脉。” 她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抖。 只听得晏琤琤“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夜风入窗,灯火恍惚得忽明忽灭。暗红的佛幡下,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如几十双眼低垂看着堂内。 木樨没由来的心慌,她颤抖着大胆问道:“发卖于那两婆子而言已是最为严重的结局……为何您还要……” 晏琤琤低垂着眼,平静回答:“木樨,发卖只是护国公府的惩罚,并非我本意。” “用什么替人作伪证,那就要失去什么。” “至于修花婆子,我为何这样。” 她停顿了许久,久到木樨以为自己出现在这里,白日干的那些事都是幻觉时,才听她继续说道—— “那日她自己发誓说若是撒谎便不得好死。” “我只是帮她一把。” 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回答今日吃何那般稀松平常。 闻言,背部冒出的冷汗彻底蔓延全身,木樨突然很想相信霜竹的推测,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鬼使神差地称赞:“那倒是小姐菩萨心肠,替她践行了誓言。” “你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晏琤琤并未在意她的失言,温柔伸出手将地上的卦胜拾起,贴心地捧过来递给她看。 青葱小手在乌黑的卦胜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格格不入,又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枝叶显露纯真。 “我怕你不安心,特地为你算了一卦。此事列祖列宗说的是大吉。” 木樨咽了咽口水,笑了笑,想到方才的“大凶”,尴尬得眼睛不知放哪。 许是被看出自己的局促,听晏琤琤柔笑道:“方才那‘大凶’是替我其他事算的,你莫要惶恐。” 小姐轻声说着,脸上莫名露出一股落寞,惹木樨脑袋空白,舌头打结地应了一声。 灯火幽幽,月亮也慢慢爬上来。 见晏琤琤起了身,木樨习惯性地蹲地替她收好卦胜。 一旁的淡粉色的裙摆停住,询问从头顶传来:“木樨,以后你是我的人对吧?” “嗯。”语气坚定。 木樨已接受这样有礼节的睚眦必报的小姐,即便“鬼上身”,总比过往看着跋扈实则受到欺负只敢闷头大哭,对着院内人发脾气要好。 况且自小姐九岁回府,她便一直贴身服侍着。在她心里早已把小姐当亲妹妹看待。 她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愿意变得更好的主子。 银铃般的笑声从头顶再次传来,木樨抬头望去,晏琤琤脸上的笑容宛如春山上怒放的花朵儿,美得她愣了一瞬,又连忙低头收拾卦胜。而后,她起身跟在晏琤琤后面,又冷不丁地听到:“飞霜姑娘还在府里吗?” 瞬时转变的语气和略有严肃的气场砸得她眼冒金星,喃喃低语:“已…已经回襄王府了。” “明日一早拿我帖子去,把人请来,先委屈姑娘呆在聚福院耳房。莫让旁人知晓。” “骆嬷嬷探亲回来了么?”她的语气越发冰冷。 木樨道:“今日傍晚时回了府。” “那让霜竹去告知骆嬷嬷,明儿巳时初刻来聚福院外,届时我会唤她进来。” -------------------- 第10章 踏春山(一) ============================= “这身衣服如何?” 李执张开修长双臂,扬起皦玉色银线绣鹿纹的宽袍,自顾自地转了一圈。 斯山然慵懒地躺靠在椅上,悄悄地摸了一块糖酥扔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不是说晏泓涵会登门拜访么?你这般心急作甚。” “这样的打扮同我去宝蕴楼,保证西夏新来的姑娘们都爱上你。” 糖酥的香气在破碎那刻弥漫开来,李执略有不快:“为人师者,须有谦虚做文章之姿态。何须等云奴登门。”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个幸福的笑容:“琤琤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若此后她能学有所成,那全朝都人人皆知我是她的老师。以后不论她遇到何事,我有资格且能够为她辩护一二。” 斯山然:…… “那你便穿这身吧,衬得你堪比天下闻名的江宁周老夫子。” 李执那温柔眼瞬时冷如冰霜,可笑容依旧和煦,无言地盯着斯山然。 “咳。” 斯山然被盯得背后发麻,当回过神来知晓自己说了什么时,登时从侧躺状态一跳,站直了身子。 毕恭毕敬地放下偷摸得来的糖酥,诚恳地道歉:“抱歉,我忘记周老夫子是晏二小姐的外祖父,胡乱了辈分。” …… “飞羽。”李执唤道。 不一会儿,飞羽抱着一堆字画和笔墨纸砚冲了进来,一股脑儿放在厚厚的地毯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摆整齐。 看到熟悉的字画,斯山然瞪大了双眼:“这……这不是我宝蕴楼的镇馆楼之宝吗?” 飞羽笑嘻嘻道:“是了,高宗朝被誉为‘画仙’的孙老夫子的画。我方才飞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楼顶拿下来呢。” 斯山然:?? 他怒目而视。 却见李执很平静地从地毯上那一堆物什上,拿了一方砚台递了过去:“这砚台是高祖朝时期,‘字圣’张老夫子使用过的,而且是由汝州岸石做成的。” “真的假的?司恒我发现你自几个月前开始,到处都能寻到好东西啊……” 斯山然狐疑夺过,仔细观察许久这砚台确实如李执所言后才展开笑容。 但看到地上一堆宝物,他佯装痛心疾首:“飞羽啊。这些珍品可不能都丢地上啊!”,倏尔嬉笑道:“我看都摆我宝蕴楼去才是上上策。” “这些都是琤琤的入学礼。” 李执无情回绝,而后吩咐飞云将物什一一装入他准备好的锦袋里。 直至最后一样装好,他才抬头望向日头,向飞云问道:“飞霜已去了多久?” “约莫一个半时辰了。” 李执低垂着眼,柔情似水,“那着人备马,收拾礼物和甜点去护国公府。” “是!”飞羽语气激动。 春风拂过李执的衣袖,他脸上带着柔笑,大步向前走着,全然当作没听见斯山然最后的那句话。 “也不知这么上心作甚,人家属意新太子呢…唉。” - 聚福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时是各院里请安之时,其他仆人纷纷各司其职,怕被抓着小辫子。 唯有骆嬷嬷双手抱臂,斜着身子站在路旁,大多数的弯腰仅向着主子,就连周氏的贴身婢女蝶兰都得向她行礼。 “骆嬷嬷,站在这作甚?怎不进去?”周氏问。 骆嬷嬷陪着笑脸:“劳烦主母挂心,小姐只吩咐了要老仆站这儿等她,要做何事老仆不知晓了。” “噢。春日太阳也晒,这会子人来人往也不方便,你且同我进去罢。” 周氏对这从小照料晏琤琤的婆子心存感激,说话也客气几分。 骆嬷嬷自是“欸欸”笑着应了,直着身子跟在周氏后面同入了内堂。 可一进门,坐在侧边的晏琤琤刺来的锐利眼神让她为之一颤。直至她别过脸,那种让人慌张的感觉才消失。骆嬷嬷乖巧地弓起身子往晏琤琤身后走去,讨好道:“小姐,老仆一直按您的吩咐站在外头等着,但主母非要老仆同进来,她是您母亲,咱也拂不了面。” “小姐,您应该不会怪老仆吧?” 骆嬷嬷是低声下气,可表情丝毫看不出卑微。她知晓小姐最忌讳主母指使自己院内的下人,更何况于小姐而言,自己完全属于她的人。 本以为会像往日那般得到一句无妨,或者说不管晏琤琤亲近地说什么话,她都不在意。 可却听晏琤琤语气清冷道:“怪你有何用?你已然进了内堂便安分呆在我身后。” 骆嬷嬷盯看晏琤琤的侧脸,恍惚间想起那年纯贵妃娘娘应邀来府上。 所有人双膝跪在地上请安,只有她胆子大,低着头偷偷瞄了一眼。纯贵妃娘娘就坐在高位上,花容平静地带着笑,伸轻拂玉手示意让所有人起身。 她记得,明明发髻上的珠宝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可那股上位者的气势硬生生地夺走了她所有的心思。 眼下,小姐脸上的表情、姿态和那时的贵妃娘娘一模一样。 骆嬷嬷的心中陡然紧张起来,紧闭着嘴,退后了一两步候在霜竹身后,看着晏老太太在声声问候中从里屋里出来。 - “祖母,怎么这样的天了还穿得这么厚?”晏琤琤率先发声,语气娇俏:“是不是嫌药苦,背着张嬷嬷偷偷把药都倒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惊觉晏老太太近日穿的衣服倒是越穿越厚。 晏老太太端暖茶的手都被晏琤琤这一嗓子的责问逗得颤抖,她笑了笑称赞一声:“还是琤丫头心细。” “不过我又不是稚子年岁,怎会把药倒了?”她顿了顿,长叹:“许是年岁渐长,身子骨不似以往那般硬朗。冬日的寒怕是要夏日才能祛。” “说来,我前几日昏迷时,飞霜姑娘特意用了以药入香饼的法子,说不定对您这伤寒大有益处。” 晏琤琤坦然地聊起受罚一事,让想要邀功的箬睦脸色瞬时尴尬闭嘴,慌张地避开了眼神。 晏老太太见状,有意化解矛盾,笑道:“巧了,箬姨娘也特地寻了民间神医开了这法子,你母亲亲自盯着刘大夫配方。” “我闻了香薰后,头晕畏寒症状的确都减轻许多。” 她欣慰感叹:“两人素来交好,心也细,为了我的身子都想一块儿去了。” “是么?不过,我听说若是大夫不慎开了相克的药材,那这香饼反倒有毒致命……” 晏琤琤顿了顿,起了身径直向焚香盒走去,拿起一旁的火折子点燃。 一股幽香弥漫开来。 轻拂入鼻,和前世最后得到地线索一样,她露出了冷笑。 隐隐约约夹杂着丽春花的香气,剂量不多,但足以让人上瘾。 后宫那些不受宠的妃子对此花又爱又恨,不慎使用多了极易暴毙而亡,可用少了,长夜漫漫难以熬过去。 她瞥了一眼高位之上的祖母,似乎还没到上瘾的地步。 轻轻松了口气。 晏琤琤背着众人,眼神毫不遮掩地散着寒,双手紧抓着桌边,强行让自己冷静。 转过身来,她换上了纯真笑容。 “刚巧我请了飞霜姑娘来府上,那请她来看看,总归能放心些。” 所言在理,晏老太太点了点头表示允诺。 只稍等片刻,飞霜随着木樨进了内堂。 她直奔主题,用铁镊子细心拨开香灰,丽春花残留的碎屑隐约可见,再仔细一闻。 这气味错不了。 她对视上一脸严肃的晏琤琤,忽就明白今日一早为何急着将自己请来。 主子曾说过这个偌大的护国公府里无条件爱晏琤琤的只有护国公老夫人。 却有人要害她。 “啪——!” 飞霜紧蹙眉头,一脸怒气地将焚香盒掀翻在地。 扬起的香灰像飞舞的魅蝶四处逃散,纷纷落在墨黑大理石地板上,黑白分明。铜制的香盒砸向地面发出尖锐声,“晃晃晃”地打着转,最后瘫倒在地。 众人还未从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就听到更让人胆战心惊的话。 “这香饼里有毒!” 飞霜手中的铁镊子上夹着一片稀碎的玫红色的花瓣。 “此乃丽春花,是西夏贡品。花瓣可入药,可止痛。” “但果壳含有毒性,若是不仔细将果壳混入,日积月累地吸入,起先头疼畏冷,而后身乏无力,最后…暴毙而亡。” 飞霜话毕,晏老太太已然脸色惨白,周遭静了片刻,如同温水沸腾前一刻。 “可这药方是主母盯着刘大夫…难道主母您…?”箬睦的话摆明了想要洗脱干系。 周氏又吃惊又生气:“你怎可疑我?”她转身直接跪地向晏老太太发誓自证清白。 一时间混乱不已。 唯有晏琤琤气定神闲的倚靠在柱子上,平静地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我早已查清事情真相。”她高声喊道,语气渐缓,“连同那俩婆子为何作伪证污蔑我。” “我都已查明。” - 骆嬷嬷的心没由来地往下沉往下坠,她胡乱地瞄了一眼楞住的箬睦,忽有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 她很想趁乱逃走。 “骆嬷嬷。” 却陡然听见小姐点了她的名。她只好微微直起佝偻的身子,硬着头皮回应。 “你且大胆地说出真相。” 望着晏琤琤似笑非笑的表情,让骆嬷嬷心生寒意,而她让她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 不知为何这时,脑海里闪过太多太多的事。在庄子上的事、在府里的事,零零碎碎太多。 她不知小姐要的是什么真相。 “老仆刚探亲回府,不知小姐在说什么。”她尬笑道。 晏琤琤并未再追问,冷着脸向木樨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那枚碧绿的玉镯呈了上来,还有一个淡粉色福袋。 “那日修花婆子拿出玉镯时,我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因那婆子身份,我并未怀疑。” “当我醒来后,思觉此事不太对劲。我与那两婆子无冤无仇,为何污蔑我。更何况我内屋的藏星阁非一般人可进,她为何能得到?” “想到先前的我顽劣不堪,怕是有误会,我索性去了一趟修花婆子负责的花圃,我却并未闻见与玉镯有相同的花香。” 晏琤琤拾起玉镯晃动几下,那股浓郁花香又散开。 “这便是丽春花香。”飞霜补充道。 “是了。这玉镯上有丽春花香。”晏琤琤边走边环视,最后视线落在箬睦身上。 “巧的是我责问了那俩婆子,都说指使他们这么做的居然是我院里的骆嬷嬷。” “这样一来,我的玉镯为何会从藏星阁不翼而飞,去了那婆子手上倒是说得通了。” “更巧的是,我在骆嬷嬷的房里找到的这个福袋上也有丽春花香,里头还有半袋的果壳。” 晏琤琤冷着脸,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堵住了试图替自己喊冤的骆嬷嬷。 “丽春花昂贵,价值千金。” “看来箬姨娘近来拮据得很,先前一幅赝品画卖与我时都要狮子大开口。” “呵,我倒好奇人都要发卖了,箬姨娘不肯将玉镯还我是为何?” “这玉镯若非我叫木樨偷回来,此刻还浸泡在水中散味呢,怕是不日要被卖了?” “而且再仔细一瞧,这福袋上的绣法像是楚州刺绣……” 晏琤琤慢慢踱步,择了侧高座坐了下来,睥睨箬睦如毒妇,冷笑道:“我记得箬姨娘的祖籍正是楚州吧?” -------------------- 第11章 踏春山(二) ============================= “二姐姐你今天设计的这出大戏是有意诋毁姨娘?” 晏玥翎跪在箬睦身边,因护母心切,直接呛声。 晏琤琤悠然地端了盏茶水,眼神里闪过一瞬的杀意,柔声委屈道:“这哪算诋毁?三妹妹,我无意发现有人陷害祖母,倒是办了坏事了?” “你!”晏玥翎气急却又无法辩驳。 温暖的茶水入喉终驱散了晏琤琤心中的寒意,她没有直接开口,明晃晃地大喇喇地问祖母该如何处置。 她不愿祖母为难。 此举是要让所有人知晓箬睦的温柔面具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现在的母亲,方才初尝了一次背叛的滋味。 幽幽眼神望向了祖母,晏琤琤把所有的主动权交给祖母。 晏老太太坐在高位之上,香灰和福袋里的果壳完全被摊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僵硬地伸手将飞霜召唤过来,再三确认了那些果壳。 扶额苦笑,不忍细看。 片刻之后,她晃悠起身,堪要摔倒,最后倚仗在张嬷嬷身上,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人跪了一片,与撒在地上的香灰那般不忍直视。 她忽然觉得哭得梨花带泪的箬睦好陌生,也觉得平静稳坐的晏琤琤好陌生。 她迫切希望看到晏泓涵,那个像极了老头的孩子,哦,他没来请安,在宫里陪太子读书呢。 只能无言地瞪着眼望着敞开的大门,春光映射,是好时节。 她的心却如感冬寒。 最后,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推开扶着的张嬷嬷,站直了身子,站得很稳。只是略有哽咽的声音藏着无限的愤怒和失望。 “事已至此,互相指责,推脱都无用,证据确凿,抵赖不得,我会将此事详细告知你们的老爷,我的儿。” “周氏管教不力,罚抄女经一遍。” “竹溪院全都禁足,罚半年月例,箬氏罚抄佛经三遍。” “至于其余涉事之人…” 晏老太太顿了顿,盯着一旁磕头跪地的骆嬷嬷,终究是心软,她不能抹去这婆子对琤丫头的好。 “各院的人犯了错就归各院的主子管吧。” “我累了,你们且散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向来精神矍铄的她宛若瞬时苍老十岁,连丝丝银发都在诉说着难过。 “咚——” 手中常抱着的手炉被丢弃,咕噜咕噜滚了一圈,香灰洒在厚厚的地毯上,红灰分明。溅起的轻尘渐渐隐匿在阳光里,正如晏老太太离去的身影。 - 枕霞院院内人心惶惶。 不知情的小厮婢女见骆嬷嬷在庭院中心久跪不起以为自家二小姐又恢复本性。纷纷噤若寒蝉。 入了春,最是乍暖乍寒,特别是树荫下。 春风夹着还不肯消散的冷意吹来,让人偶尔直发抖,更莫说出了一身冷汗的骆嬷嬷。 “小姐,老仆真的冤枉,真不知道那福袋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在我房间里搜寻。” “定是有人趁我探亲,趁机栽赃陷害老仆!” “小姐,老仆恳请您明察!” 骆嬷嬷嘴上不肯歇,心思也活络着。膝盖的疼痛让她实打实地满脸泪水,但心中愤懑不满,让她不肯再说一句好话。 偷瞄一眼自送走飞霜后便安然地坐在会客堂里,再未有其他举动的晏琤琤,狐疑小姐怎么真狠了心。 思索着定是自己害了晏老太太让小姐这般生气。 可她也不服。 在庄子上,她可没少照顾这琤丫头,事事亲力亲为。当年她为了晏琤琤吃苦头的时候,当这亲祖母倒是府里享福呢。 如今为了晏老太太罚她不说,还让她跪了这么久,以后在院子里还有谁会服自己? “小姐,不论今日老仆被冤枉至此,老仆且不能为自己力证清白。” “只说从前在庄子上时,老仆对小姐可是忠心耿耿。有关小姐,老仆可是事事亲为。” “四岁冬天,小姐闹着想吃鱼,老仆不顾严寒入水摸鱼。七岁秋日,小姐发起高烧,是老仆背着小姐走了二里路找大夫。还有小姐八岁那年,隔壁庄子上的胖丫头欺负小姐,是老仆替小姐教训回去……” 骆嬷嬷一屁股瘫坐在地,借机揉了揉膝盖,不顾形象地大声哀嚎哭诉:“老仆服侍小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小姐怎可这般冷漠,以后咱们院里还有谁会像老仆这尽忠尽心地伺候您呢?” 说到最后已然略带有半分恐吓半分要挟意味。 晏琤琤怎会听不出? 杯中茶叶随着动作上下浮动,最后听得清脆一声,她放下了茶杯,整理好了服装上的皱褶。脸上依旧是惯有的稳重又温柔表情。 边走出堂内边大声说道:“骆嬷嬷,你是我院中老人了。” “从庄子上到护国公府里,事事您都亲力亲为,我都念着您的好,将您安排在外堂任您自由。” “可您谋害我祖母,家仆谋害主子可是死罪。换了别的府,嬷嬷您至少是送官府腰斩。” 大声把话说清楚了,免得不知情的仆人咬舌根出个“晏二小姐不念旧”的谣言。 然后演一个“念旧情”的模样。 已近了骆嬷嬷身旁,晏琤琤挤出眼泪,附身伸手紧紧钳住她的胳膊,哀怨道:“在庄子上时,那些人惯是捧高踩低,我这难熬的日子里多亏了骆嬷嬷。” “可嬷嬷您糊涂啊,我待您真心,您害我祖母作甚?” “莫不是您觉得我放您在外堂冷了您?” 因年幼的经历,晏琤琤看着柔弱无骨的,实则力气大得很。骆嬷嬷顾着双臂和膝盖的疼,无暇开口回答。 晏琤琤继续演戏:“您瞧您就看错我了。内院琐事繁多,我这是怕累着您。” “您瞧瞧您!您说说您说说,您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呀!” 眼泪随着话毕一同滚了下来,楚楚可怜得让人只觉这骆嬷嬷不仁。晏琤琤佯装急得不知该如何好那样直起身子,转圈踱步。旁人瞧见更是为晏琤琤感到不值。 骆嬷嬷的情绪也跟着她的脚步变成七上八下,连话都说不利索:“小姐,小姐。” 扑了过去,抓住晏琤琤的脚腕,哭道:“老仆真是冤枉的,小姐啊,老仆遭人陷害,可如今该怎么办?” “这样吧!” “嬷嬷跪了这般久了,想必膝盖受不了。”晏琤琤转头招手,唤了一婢女过来,对骆嬷嬷柔声道:“嬷嬷,我让婢女扶您先去外堂耳房休息。” “您犯了这样大的错,但念着旧情,且等我再问问祖母、主母想法不是?” 骆嬷嬷今日终是露出的笑容,连连道谢、连连说好。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晏琤琤彻底冷了脸。 “木樨。”她小声道。 “你替我告诉她,四岁冬的鱼是霜竹捞的,七岁秋的高烧是她让我洗冷水而患,八岁时,欺负我的胖丫头是她指使的。” “一切都是为了讨晏家的赏钱。”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只是念着旧情不戳穿罢了。” “既然今天她这般邀功提起。” “那就拔掉骆嬷嬷的舌头,断了她的双脚。以后就好吃的好喝的养在外院那废弃的耳房里。对外就说她自己畏罪了断。” 她语气平淡,一脸平静地吩咐着,让人看不出情绪。木樨诡异地适应了这样的小姐,甚至觉得柔和面孔与残酷手腕并不冲突。 “是。” - 晏琤琤站在海棠花树下,树影漂浮于地面。阳光透过花叶间隙中散射,偶尔会刺了人的眼,她半眯着眼,看着地上自己的身影。 “朝都依旧玲珑地,佳人却换素衣装。”她喃喃自语,轻笑一声。 忽忆起游魂之时。 ——当年她悬梁自尽后,因怨气太重无□□回,只得当游魂盘旋在皇宫之上。 似是老天爷怜她孤苦含冤死去,让她不入轮回,从而知晓了许多事。 比如自己的死亡让李珏并非感到难过,而是慌乱。他虐杀晏家满门本失军心,还未安抚,这下,让他再无筹码摆布晏家军为其效忠。 又比如这么多年,自己坚信的爱情不过是玩笑——李珏从未喜欢过自己,娶她为的是晏家的拥护。他所爱之人是他的表妹,林乐晚。 更遑论那年,李珏授意百姓谣传。为的是逼父亲出兵,助其坐稳储位。 种种真相,摧心剖肝。 她却不能手刃仇人。 后来,李珏大势已去。 登基不过三年,就被毫不起眼的襄王殿下李执轻松篡位。 可刀剑之下,李珏竟拿出当年晏家拥护登基一事斥责李执罔顾礼法,罔顾忠臣之心。 怒火在心中烧了起来—— 他那时,怎敢再提晏家? 贝齿不自觉紧咬,浑身微颤,又轻笑一声。 上一世自己紧黏的李珏,如今还未见到过。 她不来寻他,他便不来寻她。 见不到也好。 她能多积累更多的筹码足以复仇,也免得自己抑制不住恨意,直接拿剑捅他一对穿的好。 -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晏琤琤抬头望向蔚蓝天空,浑然未闻不远处霜竹的呼喊声。 祖母的病解决了。 她心中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 后续便只剩这丽春花的由来,这种珍稀的贡品源头无非是从宫里所得,抑或私下从西夏商人购买。 不过暂时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可再往后走的日子发生了什么? 百花宴之前…… 她记得宁州此时正在闹春旱,青州都统郭尘泰也就是纯贵妃娘娘郭妙颖的哥哥不久便会秘密归朝都。 而不久后,春旱蔓延西南各州,届时唯有一人可解。那便是大越最年轻的状元郎,江誉。 可眼下她暂时没法、没能力出去寻这个人,提早招安这个人。 晏琤琤皱了好看的眉头。 不能再让木樨拿令牌去府兵营要人办事了,以后的事许是越来越凶险。要想个法子将祖父在府兵营里秘密留下的人整合起来,以后为她所用。 犹记百花宴前夜,父亲母亲曾计划与她认真长谈,严肃询问她属意何人。当时她蛮不耐烦只道“非李珏不嫁”一句后便先行离开。 现在回想,当时应是父母亲提早得知高皇后的想法,所以才会询问自己。 再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 晏琤琤笑了笑。 她笃定,若是当时她不愿嫁李珏,父母亲无论如何都为会自己抗圣旨。 嗯?等等。 伸手仔细算了日子,按理说应是明日便是百花宴了,可怎宫里通传的宫奴并未来信? 莫非因自己的重生,因自己改变了祖母的命运,所以这百花宴也变了吗? 既然为自己宽延了时间,那若她能在婚旨下来之时将婚事定了,届时饶是太子也不能抢亲。 那找谁好呢? 至少得找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人。 脑海里闪过的各世家弟子的模样,思绪缠绕成一圈又一圈的麻绳在她脑子里折叠又打结,恼得让她往前小走几步。 骤然脚步顿住。 脑海里定格了一个男子… “呼——” 若有若无的喘气声忽然从头顶上方逃逸来。 晏琤琤眼前的景色似乎在飞速地漂移,在往下垂坠。 而她那垂落的尾发似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让她不得已地整个人往后仰,又忽然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双脚似是有一瞬离了地,仿佛如话本子里那些大侠在空中飘着。 自己似被一双手臂环抱,舒适亲肤衣料拂过裸/露的小臂处,如这双手臂正在编织的温柔乡。 后颈处被一股热气环绕,头发丝儿都被恼得打着卷,像极了此时此刻,她心中突然打着的轻颤。 最后,直至眼前的画面渐渐趋于平稳,固定不再变化。 双脚触及地面,安全感从脚底往上涌,她昂首转头看向环抱自己的人。 阳光将他的身形描绘了一遍,肩膀上落下的花叶阴影,添了一抹柔情。白皙的肌肤反衬海棠树叶越发翠绿,锋利的下颚线隐藏在与风共舞的青丝里。 清透的琥珀色眼睛透过正低垂着的鸦羽与自己对视。 晏琤琤瞧见了瞳孔里倒影着自己。 ——距离太近了。 猛然往后退,步伐趔趄,却发现环抱更紧,她双手被迫攀上他的胸口,心跳似乎陡然加速。 风吹动树叶哗哗响,斑驳树影下,晏琤琤终是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李…李执?” 那一杆将落未落的、茂盛过头的海棠花树枝在这春日暖风的摇晃下,应声坠地。 -------------------- 第12章 踏春山(三) ============================= “放肆!” 晏琤琤脱口而出,冷着脸急忙从李执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直至奔过来的霜竹开口关心询问才将晏琤琤的神思唤醒。 哦,她不再是皇后了。 她理了理皱巴巴的外衫,扯出一个笑容冷静行礼:“方才多谢襄王殿下相救。” 只有那颗怦怦跳动的还未平静的心脏藏着她所有的慌乱。 “无妨。”李执依旧一脸温柔笑意,一袭白衫显得更加温润如玉,“本王受到护国公的托请,今日起,我便带你精进才学。” “师者,助其成材,也应护其周全。” “方才万分凶险,唐突学生实乃为师之不得已,还望谅解。” 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得体周全,让旁人见了挑不出错来。 毕竟晏琤琤可是闺中少女,免得被有心人传出什么,损了清誉。 晏琤琤自然知晓李执举动所谓何意,顺势回了一个弟子礼:“老师言重。待学生整理更衣,着人布好文房墨宝,再向老师讨学问。”说完转身便先行离开。 挽好的发髻早已松松垮垮,添了一丝慵懒,那枚金丝太平花簪在飘扬的发丝里晃悠悠地闪着光,如星子闪烁。 柳绿色薄外衫清透,隐约可见佳人身姿,特别是那一抹柳腰,环佩的玲珑饰品清脆作响,引人遐想。 李执站在原地无声地笑了笑,直至晏琤琤的背影消失于眼中,他才伸手抚摸上胸前那串玉珠。 低垂眼看去,胸口处那段夹断的几根青丝与玉珠缠绕,又与春风共舞。 他拾起那段放置唇边,如获珍宝那般,轻吻。 - 午时将近。 晏琤琤索性着人留了李执和飞羽在聚福院吃过小厨房后才请人进了小书房。 许是多了层身份,吃饭的规制从简。 春日昭昭,阳光透过花枝窗,将阴影拉得很长,投射在书桌上的白纸上如作了一副水墨画。 久未使用的小书房经人匆忙打扫后算是亮堂不少,但像是砚台背后小角落里仍然落有灰尘。 这让贯是“须母仪天下”做派的晏琤琤陡然羞愧不已,“蹭的”脸红微醺,眼神示意陪读婢女借着拿书册的时机挪动物品将那些灰尘藏好。 却见李执神态自若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月白色手帕,将细微处的灰尘擦得一干二净,才坐定。 而后手持一本启蒙的三字经,扬起一个笑容,琥珀色的双眼满是温柔。 可这样的温柔,晏琤琤无心感受。 许是屏风的另一头坐了一个于自己而言只算得上是“朋友”的李执,她并未有以往的处之泰然。 经过多方打听,李执与她的关系应是极为要好,甚至在他的熏陶下,她也爱上了字画。即便品鉴能力有限,她仍私下里偷偷买回许多字画 ——这也是为什么她将那副质朴字画放入藏星阁,霜竹会开口询问的原因。 从生活里的细枝末节处,她可以感受到李执对她的影响力。 “…春日暖,秋水长…” 耳旁,李执的话忽戛然而止,回过神的晏琤琤疑惑地回望,似乎模糊可见其深邃眼神里透出一丝丝不满。 “我见你走神,可是觉得三字经无趣?”他问道。 “不…”晏琤琤刚想解释,忽顿了顿。 上一世成了太子妃后,她为了李珏勤勉学习;当身居后位时她的学术造诣已过常人,而到了后期,她已厌倦内斗,成为林乐晚的“手下败将”时,她的字画已是登峰造极。 这些都不能坦陈传出去只会让人觉晏二小姐失心疯。 更何况还有一个“晏二不识字儿”的谣言在外。 她委婉道:“倒不是无聊,只是先前的教书夫子已教过我三字经。” “噢…” 剩下的话,李执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从门外奔跑进来的霜竹彻底堵了回去。 霜竹小声道:“小姐,方才太子殿下遣了宫奴传信,说是今日事务繁忙,午后不能陪您去椿山踏青了,还望您理解。” 对于这约定,晏琤琤并未有印象,也不在意,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可她陡然感觉身旁人的脸色似是越来越不对劲,那种若有若无的强迫感、不爽感让她心里没由来的慌。 - 其实晏琤琤是怕李执的。 且不说。 上一世,常阳殿上的那一剑。连滚烫鲜血都遮挡不过那一剑闪烁的寒光还历历在目。 就说最为重要的是。 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李执在世人面前永远是温润如玉小郎君,不争不抢只醉心山水书画的模样,可后来他居然敢起兵谋反,居然敢单枪匹马地闯进常阳殿当众弑君。 身在高位,晏琤琤知晓朝堂后宫千丝万缕相牵连,更是知晓李珏夺嫡成功有多艰辛,更莫说新臣旧老为皇帝架构起的铜墙铁壁。 即便皇帝算不上好皇帝,他们依旧无条件地顺服、臣服。 可偏偏连母族都无法倚靠的李执破了这铜墙铁壁,足以见其城府多深,足以见其多擅攻于算计。 她咽了咽口水。 她对李执这个人了解不深。 只知他年幼时过得并不算好,成年分府后也不过空有闲散王爷之名,只听飞羽说他有心上人,但后来却不曾娶妻。 依稀记得,当年她与李珏大婚后,他曾在常阳殿上敬与她酒。 独独他与旁人不一样,不叫她“皇嫂”而是唤她“小皇嫂”。 的确,论起年纪来,李执比自己年长六岁有余,因此倒也没人刻意纠正他的叫法。 自大婚后,似再也不曾见过他,他如一只游鹤在红墙外过得潇洒。也正因此,他才能在夺嫡混战之后全身而退。 再见他便是常阳殿上那一剑了。 重生后,仅仅在府中见过两面。于自己而言,他更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难以揣测。 而现在的自己不过是提前知晓未来发生之事罢了,甚至可能未来的事都改变了走向。 若与李执相对,不过是螳臂当车。 但…自己是不是还撒娇耍赖央求他带自己去宝云山? 思及此,她忽地打了个寒颤。 不过—— 晏琤琤瞄了一眼认真地在论语上用朱砂圈圈点点,慈眉善目,一脸柔和的李执。 心中跳出一个想法。 既然李执与自己交好,眼下他还成了自己的夫子。 不管未来李执是否会变成敢起兵谋反,大殿弑君那样。她不如就顺其自然,讨其欢心,说不定届时还能借力扳倒李珏。 “你在想什么?”低沉嗓音从另一边传来,语气中意味不明,“因为李珏不来看你,所以不开心、生闷气吗?” “什么?” 从未想过的询问从耳旁跳了进来,懵然不知的晏琤琤眨巴着眼,微张着嘴,满面显露着无措。一时间舌头打结,她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珏爽约不见,她其实并不生气,根本也不在乎? 其实方才她只是在想一些其他的事,与李珏无关,与你有关? 可现在在所有人的眼中,她是非李珏不嫁。被爽约,她不可能不生气。而且“方才想的人是你”这样的话断然是说不出口。 思绪回笼,晏琤琤蓦地紧闭了嘴。 不否认,也不承认。 略有僵硬的表情,情绪不明。 而忽朦胧可见李执露出了一个浅笑,红唇白齿,笑眼弯弯。 “古籍枯燥无味,不如随本王去踏春山,感春日暖?” - 两辆马车缓缓前行。 车后一群奴仆小厮跟着走。 因内院的婢女惯例是若主子不出门,她们也出不了府。距上次出府已过了一周有余,眼下,霜竹坐在另一旁面露兴奋,时不时地悄悄撩开车窗帘往外看一眼。 全然并未注意坐在后头的晏琤琤。 倒也是这片刻的自由,能让晏琤琤平息这涌上来的,难以压抑的悲伤情绪。 许是上一世时,去廷尉狱那段路太过刻骨铭心,总觉得连车窗外的人声鼎沸都与那时如此一致,让她不由得想捂住双耳。 车轮滚滚往前走着,她专属的马车上镶嵌着许多宝石,琳琅相撞之声,像极了那时锁在她脖子上的铁链。莫名的寒冷穿进襦裙里,贴在她的身上,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她紧闭上双眼,整个人紧靠在车内座背,双手紧抓宽椅。坐垫的绵软触感从掌心传来,一直蔓延到心里,安抚了难受的心。 常用的熏香也终熊熊燃起,充盈这宽敞的车厢内。 呼吸渐渐平稳,她开始能感受到些许的轻松和快乐。 “小姐,到了!” 马夫的一句话陡然打破了愈将平静的情绪。 耳旁的寒风呼啸而起,周遭变得寒冷,寒风侵肌像是那日的一堆一堆的永不会化的雪落在她的身上,如坠冰窟,令她堕指裂肤。 从大脑深处发出的轰鸣声嗡嗡不绝,鼻间涌动的黏腻咸腥的血腥味久久难消。 雪地的血痕,破烂的板车,林乐晚的嗤笑,霜竹的哭喊。一一闪过她的眼前。 呼吸一滞。 晏琤琤猛然喘不过气来,她颤巍地僵硬地伸手抚上喉咙处,攀上空中,挣脱无形的枷锁。 “小姐,宝云山好美啊!” 霜竹稚嫩欢快的呼唤从耳旁传来,宛若一道阳光让紧闭的双眼亮了一分,身子也暖了一分。 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一双好看的大手正好掀开了车帘,李执眉清目秀,面如冠玉,展笑颜。他的身后一片绿意盎然。 一头青丝被春风吹成了卷儿,掠过了白鸟,碧空如洗,云蒸霞蔚。 不远处,鸟啼虫鸣。 随着车帘的彻底掀开,阳光彻底冲撞进来,融化了那堆无形的雪,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僵硬的身体再次灵动起来,还有那颗被春意染上颜色的心,开始重新跳动。 “见你迟迟不下来,春日倒是请我来催。”李执笑说道。 - 宝云山地处大越国国都的东边,素有“千乘之国,宝云独占一鳌”之称。山顶有一座古庙,唤宝恩寺,自大越建国以来便矗立在山巅。 而宝恩寺后方有一池潭水,据说千百年来皆清澈见底,池中鱼儿宛若空游无所依。更为一绝的是明是陡峭山峰,可池水旁却罕见地有一处刀削平地宛若江宁平原。 珍稀花草树木,珍稀动物乃至独独大越国才有的竹雀都栖息在这一处。谓之“宝云明境”。 往日里,宝恩寺香火旺盛,跪拜的百姓络绎不绝,今日却是异常僻静,连一人影都不曾瞧见,一行人便也安静地走着,无人打破这宁静。 沿路可见嫩绿红花,蝴蝶游翩,间闻鸟鸣声,间闻树木簌响。 这鲜活的一切,让晏琤琤渐渐卸下重生以来负有的压力——自认二十三岁应有的成熟与曾身居皇后必有的稳重,以及谋划的复仇——渐渐唤醒自己的少年心性。 她不自觉地露出柔笑,真正做回了豆蔻年华的少女。 直至山程行至过半。 霜竹悄然附耳过来,小声道:“小姐,你觉不觉得那马车颇为眼熟得很?” 顺着她伸手指向望去,不远处的密林里的另一条路,隐约可见一辆正往上攀爬的红木马车,车身上的金饰璀璨闪烁,悬挂的金铃作响。 的确很眼熟。 似在哪见过,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最后归于这朝都里的马车大抵都是相似的。 “朝都城的富贵人家素来爱攀比,许是见过太多才觉眼熟。”她随口回道后继续欣赏沿途风景。 并未看到同样望着那辆马车的李执,露出了一个冷笑。 - 大越有俗,须祭拜菩萨,得以净化后方可入后院圣潭。 而且,男女也须分开进入祭拜,因此大堂中间悬挂太宗朝御赐的金绣薄锦布,男左女右,意味着不染世俗。 晏琤琤闭着眼虔诚地跪在蒲垫上,将那夜在晏家祀堂算的卦胜结果无声默念给菩萨听。 继而睁开眼,语气真诚:“菩萨,保佑信女所做之事顺利。” “菩萨,保佑您。” 说完连磕三头,瞥见薄锦布另一边的人影似渐淡,才缓慢起身,一旁的霜竹连忙来扶。 却被一僧人拦住。 “施主心慈面善,是有大福气之人。可不该久留此地,以免无法去往西天极乐世界。何不放下执念?” -------------------- 第13章 莫思归(一) ============================= 霜竹冲上前,不悦紧皱眉头反驳道:“你这僧人胡说什么?什么极乐世界,我家小姐刚豆蔻年华……” “霜竹。”晏琤琤开口打断了霜竹的话,伸手将其护在身后,才慢悠悠地回答:“哦?师傅瞧着眼生,许是不知晓我乃护国公府晏家嫡女。” “大逆不道之话,还请师傅慎言。” 如春的双眸里满是防卫,明是少女模样,却气场一如高门贵妇那般强势。 霜竹登时不敢开口帮腔。 怕起冲突。 不料那年轻僧人笑了笑:“老衲法号慧明,京畿人士,自是认识大名鼎鼎的晏二小姐。” “所以老衲才开口苦劝小姐。” “前世冤孽已是执念,执念不放,难以圆满。”他沉声道。 宝恩寺香火绵延百年,多有能人志士,晏琤琤倒也并不害怕,反驳道:“这是菩萨给我的机会,怎算是执念?” 慧明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语重心长:“老衲曾开天眼,知晓姑娘此举实乃有天大的风险,稍有不慎,怕是易陷入危险之境。届时,进退两难,如履薄冰。可谓得不偿失。” “不如平稳度过一生也算是并未泄露天机,以保此生乃至后世子孙的荣华富贵。” 檀香幽幽萦绕堂内,香烛星火明灭。一旁的小沙弥正敲着木鱼念着经。 晏琤琤冷着脸紧紧盯着僧人,忽笑了笑,泪花攀上鸦羽。嗓音颤抖:“您怎知我会‘得不偿失’?” “前世冤孽谁可解?心中苦痛谁可解?怎可轻描淡写?怎可轻易放下?” “世间难得双全法,可倘若我偏要这双全法呢?” 晏琤琤语气激动。 霜竹见状,紧紧拽着她的衣袖。若是在宝恩寺出了小姐大打僧侣传闻,怕是会引起圣怒。 不过慧明似是意料之中,只见再次双手合十道了“阿弥陀佛”,长叹一声后才道。 “既然施主坚持,老衲只有一句好言相赠。” “夏愁秋怨冬长昏,一片花飞减却春,落花风雨更伤春,劝君怜取眼前人,莫思归。”[1][2] “佛渡有缘人,愿施主便是有缘人。” 话毕,慧明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让出了往后院的通道。 一瞬间似天光大亮。 双眼垂泪的晏琤琤本能地顺着光望去。 繁花绿柳下,一袭皦玉长袍的李执矗立于那,昂首眺望远方。 - 张全低着头,弓着背,小心翼翼地将李珏从红木马车上扶下来。 一双花青色嵌岩玉琉璃蛟纹方舄稳稳当当地落在嫩绿草地上。 张全的眼神瞟来瞟去,心中不停地嘀咕。 先不说高皇后家世背景煊赫,手腕了得。就说今日陛下派他这个御前掌事来伺候太子。 而他能在陛下身边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不过是揣摩圣意。 惠帝今日之安排定是因李珏会是未来的储君。 思及此,张全的笑容更深,背更弯了:“太子殿下,老奴常听旁人说宝云山的春景甲天下,而这‘宝云明境’更堪称一绝。” “今日沾了太子殿下的贵气,得以一见,真是老奴之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李珏不同于高皇后,他最爱听奉承也最好糊弄。 果不其然,李珏被哄得满面春风,随手就打赏了一把金瓜子。 张全双手接下,佯装激动得要跪地谢恩。 “公公免礼。只不过,孤吩咐的事儿你都办好了吗?” 李珏背着手,目光似是眺望某处。 张全看不清表情,掂量着如何把话说得更加圆满。毕竟要悄无声息地封锁宝云山一事并非易事。守卫的羽卫挡得住平头百姓,却挡不住皇子国公啊,更何况上宝云山的小道繁多。 “回太子殿下,老奴已按您吩咐派了羽卫把守各条大路。”他谄媚笑说着,末了又夸赞道,“一路走来皆无他人,想来是因您这太子贵气震慑,所以旁人都不敢近这宝云山。” 树叶哗响,一辆紫蒲流苏马车从不远处穿梭而来。 对于张全最后的吹捧,李珏并未有所回应,只丢下一句“你同紧护卫守在此处,莫要靠近”后便匆匆向前奔去。 张全得了令,直至那双蛟纹方舄消失于视野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那辆马车。 他皱着眉心中生疑,不是说约见护国公府二小姐吗?这马车瞧着不像是晏家的啊? 好奇心作祟,悄步靠近隐匿在成荫绿树后,闹得青鸟飞向碧空。 不远处。 “珏哥哥。” 林乐晚一袭紫藤花纹薄外衫,纤细的腰身一览无遗。朴素的发饰显得越发小家碧玉。 她手轻心细地拿出香帕替因奔跑出汗的李珏擦拭,“你都出汗了。” 收手的一瞬被李珏轻柔地握住手腕,她害羞地眨着圆眼,面若桃花,无言微笑。 “乐晚,今日约你来,是有一事要告知你。”李珏眉头轻蹙,鼓起勇气开口道,“百花宴上,母后将宣告我的婚事……” 不料,林乐晚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嘴前,顷刻间,眼中早已泪花闪烁,苦涩道:“珏哥哥,此事我早已知晓。”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我知你做不了主。” “珏哥哥已二十有一,应当娶妻。” “晚儿不难过,只为珏哥哥感到开心。” “陛下和表姑母做出这样的决定,定是因珏哥哥是未来的天子。” 见她的眼泪如断了线那般坠落,却依旧扬起笑容,坚韧又易碎的模样,让李珏心中更是难受。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宽慰乐晚,可明明这样的处境是自己造成的,最后只哀叹一声:“若是那年雪天我不曾去过护国公府便好了……” “若非如此,琤姐姐便不会纠缠珏哥哥,可护国公府也不会支持……”林乐晚抹去泪花,笑着娇嗔道:“为了珏哥哥,晚儿不贪心。只要珏哥哥心中永远有晚儿就好。” 李珏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爱意,伸开双臂将林乐晚紧紧拥在怀中。 如画风景,一对璧人相依偎,十分温馨。 而晏琤琤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手中拳头紧攥,血液中呼啸奔涌的愤怒无处安放。本以为不会再悲伤,可见到那一幕后仍被一股悲凉情绪左右。 一幕幕回忆片段闪回,她终是对上了那年的记忆。 哦,原来百花宴前,李珏曾约见过她。那时爽约的理由也是事务繁忙。 于是她乖巧地在家中等着百花宴的相见。 她记得那时只要李珏事事与她说,她便高兴得很。 旁的都无关紧要。 原来真相是这样。 “小姐我采了花,可美了。” 霜竹的话从身后方传来。晏琤琤平息了情绪,摘下此处才有的晏老太太最喜爱的紫云英,转身离去。 她不想让霜竹看到那一幕。 以免显得她曾对李珏的真心太过廉价,以免显得李珏对她的真心太过虚假。 十四岁的晏琤琤不会愿意见到这样。 二十三岁的晏琤琤也不愿霜竹为了曾杀了她的人安慰十四岁的晏琤琤。 - “晏二小姐。”李执轻柔地唤一声,边向自己靠近,边伸手递来一盘糖酥,笑道:“孔夫子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糖酥是妙味斋的老师傅经过多重繁杂精细的工序后亲手制成。” “请二小姐品尝。当是本王的见面礼。” 而他身后不远处的飞羽正将包裹食盒里的糕点一盘接一盘的端出来。 晏琤琤低头看。 青瓷圆盘上,满满当当的糖酥泛着诱人香味,鲜甜的蜂蜜淋在上面更为诱人。 可她已不爱吃甜食了。 自从林乐晚封贵妃那晚,在她爱吃的糕点里下毒后,无人知,永宁宫内再无甜食。 自从晏家入狱前,母亲送给她最后一份食盒内是甜点后,她对甜食难以下咽。 她摆了摆手,胡乱地编了理由,将周氏搬出来搪塞道:“母亲说我快及笄了,不能如年幼时那般嗜甜。” 扯出一个浅笑,对视上李执温柔的眼,心中千回百转忽涌上心头。 她妄想透过他的眸子看清他这个人,看清他今日所做的一切的背后的意图。 巧合的时间,巧合的地点,方才提议停车改走小道上山,现在这些早已准备好的糕点。 一切太过巧合,令人生疑。 大脑飞速运转,最后轻声试探道:“你是故意的吗?” 李执的笑眼处的细纹渐淡,眼尾微微垂下。琥珀瞳孔轻颤,眼神里冒出一丝无辜不解和一丝无措。 好看的眉轻蹙,倏尔又松开,紧张被眉心留下。 青丝被风裹挟,掠过脸颊,他眨了眨眼,似是在思考怎么回答。 见他的嘴角微微下落,梨涡渐浅如雨打荷塘渐消的涟漪。喉结上下滚动,最后落回原地。 晏琤琤紧盯着他细微表情,想从细枝末节里找出“故意”的证据,最后无功而返。 “什么?”他说。 语气里满是不解。 两人靠得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气,若寒霜可盖过糖酥的甜腻。 冷冽的风让晏琤琤瞬间思绪清明。 出来踏青是彼此临时的决定,停车漫步上山和选择小道本意是为了感受沿途风景。更何况李珏与她相约是西边的椿山。 所有的揣测被自己一一推翻。 最重要的是她是重生之人,可李执不是。他不会未卜先知,今日这番更谈不上故意不故意。 “我忆起上次你央求我带你来宝云山观竹雀,今日索性履约。”李执的表情颇为真挚,“至于这糕点糖酥本与一些墨宝字画是本王的礼物,只不过拿了部分出来而已。” 他笑了笑:“本王倒觉二小姐太消瘦,莫要拘着天性,吃些糖酥倒无妨。” 听完解释。 晏琤琤心中的冷笑更发深了,看来这一切的巧合是老天爷怜惜自己罢了。 许是那些冷意和戾气略藏不住,她敏锐感受到李执那双笑眼似渐渐僵硬,眼中光亮变暗。 她客套地补充道:“多谢夫子挂念着我。”又大喇喇地感谢了一通飞羽,才收敛笑容。 但再也没了心思踏春。 “咚——” 下山途中正巧遇上僧人撞击古钟,发出回荡绵延又厚重之声,响彻远方,一直落向山脚。 她抬起头,看向山巅宝恩寺上的巨大的铜身佛陀,慈眉善眼。一双慧眼低垂着望向山下,怜悯着世人。 - 马车甫一在晏府正门前停平稳,就遥见一着褐石色袍衫的人从外仪门小跑出来后,与他们擦肩而过。 晏琤琤眼尖,认出这褐石色袍衫正是永宁宫外院的宫奴。 应是这百花宴明日即开。 果如所料,送别李执后,她还未踏入外仪门的鹰空游廊时,便被早早地守在一旁的仆人叫住。 她认出这人是菡萏院里,母亲身边的。 “二小姐,老爷主母吩咐奴告知您,您一回府先去松竹堂,老爷他们在那等着您。” -------------------- [1]引用唐代杜甫的《曲江二首》:“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2]化用宋代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第14章 莫思归(二) ============================= 西边的晚霞缱绻还不肯消,东边的月亮便温柔向上探。 晏琤琤跟着婢女身后走着,细细打量着上一世因厌学而极少踏入的松竹堂。 庭院两旁的牡丹花开得旺盛,夹在院墙旁的挺拔青葱,蓊蓊郁郁的绿竹里,一红一绿,花肥竹瘦别有一番风雅。山石点缀,满架蔷薇,前有紫藤穿石绕檐,后有垂花镂空门,交相辉映。小木亭穿风弄月,小池塘雾气袅袅,塘中游鱼富态可掬,月光碎影,沉璧自乐。 她从未发觉,婚后曾去江宁外祖父家省亲时见过的水乡风情居然被父亲一比一的复刻,搬进了这书房的堂前庭院里。 阶下小石板排列成甬道,路两旁粼粼播撒白色鹅卵石,水汽弥漫,如履云端,路的尽头安坐着两盏矮垂花方灯。 地上纤细身影颤悠,火心跳动,明灭幽幽,一如她那忐忑之心。她抬头看,母亲正站在檐柱旁,眉头紧蹙,面露忧色。 这是自上次聚福院毒香饼事件后,两人的再次见面。 母女两人无言对视。 半明半暗的夜色里藏下许多情绪。晏琤琤微张嘴,正思考着说些什么十四岁少女说的俏皮话来拉近关系,不让彼此生分。 而周氏亦如此,她手中紧捏丝帕,踌躇脚步,欲上前又后退。最后眼泪倒是比话先掉下来,忙不迭地侧着身子,用帕子擦拭。 她强行笑了笑,话赶话:“姮娘,可食饭否?我特意吩咐了膳美斋的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吃食,你父亲刚从卫尉寺回来,等着你,咱们一起吃。” “站在屋外作甚?夜里风大,同我进去呀。” 声音骤停。 周氏张着嘴,声音越发的轻微,打着颤。 “姮娘,之前是母亲错怪你了,原宥我好吗?” 带着哭腔。 晏琤琤愣住。 在这一瞬,听到母亲嗓音里的哭腔,她不知为何从心里涌上一股酸麻的,苦涩的难言情绪,让她不自觉地鼻尖红楚。 她低垂下眼,侧过脸,哽咽声线,细声细语:“孩儿之前的确太过顽皮,令母亲误会实属正常。以后琤琤会当得起身份,不让母亲劳心。” “……我与母亲之间,无需这般生分。” 又将满腹组织好的俏皮话随着咸酸眼泪咽了下去。 抬头回了一个笑容,语气松快:“下午同老师踏青,刚回府,不曾饭食。今夜倒是叨扰母亲了。” 说完又觉懊悔,太官腔官式了,自己倒是先说得生分。 周氏眨了眨眼,并未有他想,快步下了石阶,揽上晏琤琤的肩膀。语气亲昵:“同老师踏青?可是襄王殿下?” “嗯。” 晏琤琤边回答边同周氏进了屋。 “奇怪,且不说你兄长还未……”周氏的话顿了顿,脚步也慢了。 犹豫的话卡在喉咙里,藏起眼神里的疑惑,化成笑容,“倒也先不论这么多。” - 松竹堂内,烛火通明。 晏朔安朝服未换,面色凝重地背着手绕着内堂设的红木餐食圆形桌踱步。 “父亲。”晏琤琤迈入了门,轻唤一声。 晏朔安停了脚步,转身笑着抬手招呼,脸上愁容散尽,喜笑颜开:“姮娘回来啦!饿坏了吧?” 又似是自觉不热情,赶忙走近了虚护着母女俩的腰部,往里进。指着桌上的各类美食笑道:“白玉虾羹、五味杏酪鹅,炭烤蹄肉,还有你最爱吃的酸辣银鱼脯。” “这银鱼是顶顶鲜的,开春的第一船儿。”他低声夸张道,“说不定宫里的陛下都还没吃上呢。” 瞧着一桌荤菜,父亲低声下气地哄着自己,母亲一脸歉意的表情。 她的心里忽地难受。仔细回想,不管何时,父母亲对自己都是满眼疼爱的,哪怕是那时晏家下狱前。 “难为父母亲还记得我爱吃这些。” 晏琤琤扬起的明媚笑容,灿烂如星那般耀眼。 这般可人模样让晏朔安心有所感,喃喃自语:“犹记九岁那年接你回府,灰头土面的同乡野小子一样,转眼一瞬,姮娘已是大姑娘了,出落亭亭,同你母亲年少时一样好看。” 他笑了笑,语气里带有请求:“上次藤条受训,你受委屈了。可情之深责之切,好孩子,你莫要怪你母亲。” 怎么会呢? 晏琤琤鼻尖发红,胸口发堵,一想到雪地血痕,就觉自己挨一百下藤条都是应该的。 “我年少不懂事,少不了惹母亲生气,就当抵过了。”她俏皮道,“若父母亲你俩左一个道歉右一个莫怪,我可真生气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晏朔安见晏琤琤的确比以前稳重温柔许多,亲证府中传言是真时,忐忑的心彻底松了下来,还特意伺候着两母女吃完了晚饭。 - 饭毕,三人挪至正堂。 圆窗外的月牙高升,隐匿在落地灯火里,满墙的书籍散发着清香油墨味。 杯中茶水微烫,晏琤琤浅抿一口,香涩茶味解了腻。 火心幽幽,茶叶浮沉。 晏琤琤的心也忐忑起来,上一世的场景在脑海里回想,满腹的话已准备好。她咽下茶水,只等父母亲的开口。 “方才听你母亲说襄王以老师名义带你去踏青。”晏朔安开口道,“可近日兰台考学,你兄长忙不开身,还未将请帖送去,拜师宴之礼未成。” “襄王可有生气?” 晏琤琤摇了摇头。 “那…你觉着襄王人如何?”几乎是试探语气,“他好似未婚配哦?” 襄王人如何? 骤然被问这样的问题,晏琤琤一时间回答不上。 眼前闪过的有温柔地念着三字经,焦急地环护自己,一脸笑意地递上糖酥还有一剑杀了李珏的模样。 她张着嘴,犹犹豫豫地将世人对他的评论重复了一遍:“面如冠玉,文采过人,和蔼待人。” “世人皆知他并未婚配啊。”她随口回答,“我也知晓他似有心上人。” 晏朔安闻言与周氏对视了一眼,似是无可奈何松了口气又似是不满意这样的答案。 最后不再铺垫,直说道。 “今夜寻你来,一是明日皇后娘娘设百花宴,邀各府中适婚女子、男子赏花。” “咱家只有你和玥翎。” “但此次并未邀请各夫人,所以不论在家两姐妹有何误会,在外可不能让旁人看了咱们护国公府的笑话。” 晏朔安语气柔和:“我知晓你先前受的委屈,特意同皇后娘娘求了晏家两趟马车的恩典,届时你先去即可。” “二是——” “你坦白说。”晏朔安皱了眉,语气严肃,“你同泓涵说不再欢喜李珏,是真是假?” “是真的!”晏琤琤回答得毫不犹豫,没有一丝迟疑。见父母亲表情生疑,她“扑通”一声直接跪地。 表情诚恳,发自肺腑道:“父亲,母亲。” “以往我仗着你们的宠爱和身份,不学无术,顽劣不堪,一心只有李珏。” “可不论是不慎踩了林乐晚的裙摆而遭到李珏的训斥,还是那日高家马车的冲撞后李珏迟迟不来探望。” “我已有些心灰意冷。” “而回想过去种种的细枝末节,让我幡然醒悟,这些年许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三妹妹说得好,女子成亲后还需倚仗夫家。可倘若李珏并不喜欢我,我嫁进宫里,不会有多快乐。” 她闪出泪花,字字虔诚。 一想到上辈子晏家因她的任性受牵连,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女儿愚钝,今日才恍觉,李珏如今的身份已不是女可轻易高攀。” “而女儿的确不再属意于他。此话真心实意,绝无虚言。”她举手发誓。 一旦自己嫁给李珏,晏家就如上辈子那样归属李珏一派。 即便自己不为李珏做些什么,他也会以自己来要挟父亲为他肝脑涂地。 她早已知晓今夜问询之深意。 晏朔安与周氏再对视一眼,心中已有考量。 他不提波诡云谲的朝堂,只知女儿多有的闷闷不乐,沉声道:“今夜所言,不过是因我和你母亲希望你幸福。” “既然姮娘所言是真,那好。为父也不遮掩。”晏朔安道,“明日百花宴实乃为赐婚而办。其实高皇后已意属你为太子妃。” “明日你得需万分小心,莫要与李珏太亲近也莫要太疏远生分。” “女儿晓得的。”晏琤琤目光炯炯,心中自有想法,她试探问道:“可圣旨难违,届时该如何?” 晏朔安宠溺地笑了笑:“那我舍去这荣耀,也得让我的姮娘嫁与良人。” “倒不必如此。”晏琤琤忍下感动,大胆说道:“只需在下婚旨前,我已订亲即可。” “女儿以为肃亲王府的李珣便是最佳人选。” 闻言,一室的温馨感动忽变了味,晏朔安与周氏皆瞠目结舌,“你这想法…你…” 双双咋舌。 仿佛这些日子里乖巧温柔的女儿不过是一场幻觉。 “父母亲别惊讶。”晏琤琤柔声安抚道。 “一是李珣是陛下同胞哥哥之子,若与他订亲,高皇后也不便多言。” “二是订了亲,来日还可退。肃亲王府与护国公权势相当,届时好言好语和气商量也不伤面子。” “三是,”晏琤琤顿了顿,佯装露出小女儿家神态,“我知晓李珣欢喜我,我瞧他也顺眼。说不定日后成了,我俩也算是一段佳话。” 夫妻二人沉默许久。 心中皆在盘算,肃亲王在储位之争上属中立一派,家庭和睦又简单,身份超然。李珣又素来性子软,好难捏,不担心女儿受欺负。 若真能成算喜事一桩不说,也能堵住新太子一派的不满。 “好,那我不日去肃亲王府一趟。”晏朔安做出决定。 “那多谢父母为儿思虑了。”晏琤琤恢复乖巧模样,眨着星眸,却迟迟不敢与他们对视。 - 襄王府今夜灯火通明,颇有闹得人仰马翻之态。 飞羽轮值在凝晖院外,大气不敢出。就连胆大的飞霜提着他最爱吃的烧鹅在他面前晃荡,他都不敢咽馋涎。 “小祖宗,你别再我面前晃悠了。”飞羽半是无奈半是恳求地小声道,“自飞云哥进去后,主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最爱的白玉镇纸都给砸了。” “我不像你得了琤小姐的信任,被主子免得那二十条鞭子。我还曾劳累琤小姐为了救我而受了伤。届时主子发起疯来,我可没有护身符。” 飞霜收了烧鹅,笑了笑:“明儿不是百花宴吗?你跟着去呀,同琤小姐再熟络点,以命卖命。以后可不就有护身符了吗?” 飞羽叹气,自几个月前主子转了性子,三天两头地往宫里去,又有几次带上了自己? 正想哭诉,却见飞霜蹭蹭地一下不见了身影,而身边似有阴影覆盖。 他转头望去。 襟口微敞,露出锁骨下方的肌肤,似有深深浅浅的疤痕,夜风缭乱了李执的墨发。 明是俊俏温柔的笑靥却倏尔闪过狠戾的寒。他蓦地抬起琥珀双眸,深幽冷谧如不知底的暗河,似吞噬一切。 让飞羽打了个冷颤。 听主子道:“飞羽,明日你同我进宫。” 低低沉沉的笑声模糊了最后一句话里的阴鸷。 “同我去看戏。” -------------------- 感谢在2024-02-23 22:04:55~2024-03-02 22:1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庆宫春(一) ============================= 今日是进宫参加百花宴的日子。霜竹和其他一众婢女不敢怠慢,早早起来将一切准备妥当。 这些日子的空闲里,小姐常捧着书籍字画相看,还时不时地自己研磨作诗绘画。 礼仪也得体许多,如刻在骨子里那般精妙。 而且院子里的事职也陆陆续续地换了人,添了许多新面孔婢女,也添了许多孔武有力的男仆。 对于此事,老爷主母没出声阻拦,竹溪院那边禁着足,没意见。 就连三小姐也没吱声。 的确,若非皇后娘娘的百花宴不能拂面,老祖宗怕是不肯让三小姐出席。 得了这破天的富贵,三小姐那还顾得上其他事。 一想到木樨私下同她说,前些日子受罚的碧雀是竹溪院的人,她都吓了一跳。 难怪三小姐可以设局害小姐,原来有叛徒。 清晨雾气清爽得很,霜竹深吸了一口气。 思绪又神游回想起,近来的小姐不同于先前那般娇蛮,变得温和有礼。遇事也不比先前冒失时,她露出了笑容。 虽然有时小姐独自一人时,她的脸上莫名露出诡异的狠意。 但无所谓。 只要小姐变得更好就行。 霜竹噙着笑,边想着边悄步进内屋点灯,却发现小姐早已坐在梳妆台前,正对镜戴素银玉石耳坠。 “小姐怎起得这么早?”她懵神。 晏琤琤今日换上一身碧落渐变色石榴暗花刺绣提花纱襦裙,妆面素雅,未贴花钿。 身后的烛光幽幽斑驳,映衬人似月中聚雪。 白皙柔荑又轻捏胭脂纸,往唇上送,轻抿,仙姿玉貌乍现。 墨发懒懒披着,晨风吹拂,三千青丝飘逸,恼了春风。 明眸澈静如海又目若秋水,顾盼流转,对视上她的眼,声绵音软:“霜竹,为我梳发。” 霜竹一时看呆。 她知道自家小姐生得好看,可这般慵懒恬静模样竟比往日更摄人心魂。 “小姐要梳垂挂髻,点缀月牙珍珠排钗。那步摇用哪一支?” 因木樨将与李珏有关的东西都收进了库房,近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未来得及添新饰品,所以妆奁里只剩三支步摇。 晏琤琤指向中间:“就用这支。” - 宫门尚未开。 第一批进宫的各家贵女下了马车都等候着,也有一些相熟的姐妹们说悄悄话。 “我听说皇后娘娘的百花宴实则是插钗宴,除了贵女、世家子弟,还请了适婚年龄的王爷进宫。” “怕是为了选新太子妃和王妃?”发问的是鸿胪寺少卿佟昼之嫡女佟葭桂。 “新太子妃用得着选吗?”一道尖锐声响起,眼神投向这边。 晏琤琤与其对视上,是太仆寺卿的嫡女余岚湫。 大抵是文官和武官天生不对付,余岚湫与自己也天生不对付,后来她却为自己澄清谣言,晏琤琤才知此时的少女心意。 ——可她爱上李珏这样的人。 晏琤琤对她示弱柔笑,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了同病相怜的意味。 这反倒是闹得余玉湫疑惑蹙眉,倏尔摆了冷脸转头闭了嘴。 周遭静了下来,直至宫门缓缓拉开,发出古朴又沉重的响声,远处朝歌奏响,雀鸟飞舞。 晏琤琤望着深红宫墙琉璃瓦,强行压下心中溢起的恶心,随接应的宫奴步行走了进去。 玄武侧门去御花园会绕过好几处宫殿,途中有好些个贵女得了皇后娘娘恩令,可先去宫中其他娘娘处跪安——比如佟葭桂的表亲是扶光殿的沈贵人。 同行的脚步声越来越少。 直至—— “这条路去不了御花园吧?”晏琤琤停了脚步,淡然问道。 霜竹顿住,环望四周差不多的景致,她分辨不出。 虽先前也来过宫内,一次是为在兰台读书的大少爷送落下的书本,一次是进宫祝贺跪拜新太子入主东宫。 都是匆匆一行。 但小姐却直接指出这路不通向御花园。 她心里直犯嘀咕,小姐怎么对皇宫了解得这般通透。 领路宫奴身形一僵,转身堆砌出笑脸:“瞧奴的记性,忘记知会您,有人请您一聚。” 晏琤琤挑眉,打量宫奴不像撒谎,微笑道:“那劳烦带路。” 霜竹连忙扯住晏琤琤的衣袖,喏诺:“小姐,这是宫里不是家里……” “无妨。”她安抚。 上一世,她在宫中呆了整整八年。 这八年内,她将皇宫的每一条路走了无数次,出于各种理由。 比如惹高皇后不高兴,罚走。又如李珏训斥了自己无用,惹太子不高兴,罚走。再如李珏同胞之妹李玉嫣故意欺负她—— 久而久之,她的压力大到需要靠暴走而纾解。 她对皇宫每个角落了如指掌,也不会让自己轻涉险境。 - 倒也不需多走几刻。 晏琤琤就见到了那宫奴口中的贵人。 光洁的白石路板上雕刻着繁杂的花纹,四周种满了淡紫鸢尾花,花萼清雅,泛着半流光的光泽,绿叶碧翠,彼此互相映射。一片岁月静好。 李瑾背着手,站立在庭院其中。面露微笑地望着她。 “我还以为琤妹妹不会来。”李瑾状似自嘲实则话语锋利得很,“毕竟我兄长已故去,而我这四皇子也不如以往高贵了。” 李瑾是李琰的同胞兄弟,时年二十一岁,皆是陈慧月,陈玄妃之子。李琰故去,他也曾是储君之位的人选。 怎料,虽陈玄妃出身异姓王,献亲王府之嫡女,其兄陈忠年官至兵部尚书。 但仍不及高皇后与其兄弟一脉的新臣。 再活一世,晏琤琤看得很清楚。 这朝堂是棋盘,而各方皆是棋子。 支持李珏一派的新臣在明面支持,而支持李瑾一派的旧老仍在暗中发力。 一明一暗,朝堂均衡。 如今局面皆是惠帝的帝王权术罢了。 她笑了笑,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宫廷下位礼:“四皇子为何妄自菲薄?” “您高贵身份已得天下百姓之艳羡,就连臣女也追尘莫及。更何况,您是人中龙凤,才识过人。” 在宫中多年,她见过李瑾很多次,虽与李执同龄,却不如他那般内心沉稳。 许是前半生活在兄长光环之下,后半生又活在母妃哀叹声里。 他敏感且缺爱。 最想得到的是他人的夸赞和肯定。 果然,眼前的李瑾先前那股冷厉的敌意渐消,表情也柔和了点。 “我叫你来只有一件事。”李瑾撇了撇嘴,眼神飘动,语气凶狠,“不要和我二哥走得太近。” 他顿了顿,道:“看在你今日这么懂礼的份上,我好心告诉你,你不要肖想太子妃位的好。” 晏琤琤轻蹙眉头,佯装不解:“为何不要肖想?” “你…你。”李瑾颇有生气其不成器之态,直接伸着手指着晏琤琤。 又瞬间反应这样的举动实属失礼后,立即收回,走近了小声道:“我皇嫂不是你闺阁密友吗?” “她为先太子妃,若你为新太子妃,届时你们姐妹二人如何自处?”语气略有焦急。 晏琤琤忽低了眸,鼻尖泛红。石蕴玉不仅是她的好姐妹,也还是在宫里予她温暖之人。 石家是开国赐封的异姓王之一的淳亲王,与晏家同为开国功臣,两家关系密切,后辈交好。 但淳亲王府在京畿并未设宅,而是随祖籍住在江宁。 因此,李珏去世后,石蕴玉便只得从东宫搬进了陈玄妃所在的宝华宫,终日与青灯为伴。 明是二八少女,心却早已苍老。依稀记得自己入住东宫的前日,石蕴玉特意赶来安抚,说“没关系,不用在意我,琤琤幸福就好”。 后来,当她得知自己有孕时,求了李珏的恩典,放石蕴玉回江宁的淳亲王府终老。 却被林乐晚以一句“不符合祖宗规矩”阻拦。 再后来—— 那么好的玉姐姐,她死在了林乐晚的毒药下。 享年二十四岁。 “而且!” 李瑾见晏琤琤面上浮现出诡异的恨意,猛地想起这人可堪朝都纨绔之首,保不齐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他结巴补充:“太子已有新上人。”说完又连连后退几步,“你可别说我没告诉你。到时候受欺负了,可别找我皇嫂哭。” “我知晓了,多谢四皇子好意。”晏琤琤说完,抬眸笑了笑。 许是恨意微消,甜美的笑容里夹着几块碎刀片,吓得李瑾没接话便忙不迭地离开了庭院。 等她们再次同领路宫奴踏上去往御花园的路时,日头已冒出云端。 金灿灿的,照耀得琉璃瓦璀璨晶莹,似能令人迷醉。 身旁的霜竹忍不住地向自己问询,为何会聊到石蕴玉小姐。 晏琤琤没说话。 只面带微笑大步往前走去。 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李瑾都有将玉姐姐放在心尖上,只可惜,前世他不够勇敢。 那今生,她要推他一把。 - 绕过熟悉又悠长的宫路直至晨光熹微,金光四散,御花园的繁花锦簇才映入眼。 这些花儿争奇斗艳,嫩绿盈目。鲜活之气让皇宫都暖和不少,也让晏琤琤在这刻透过气来。 皇后娘娘与其他娘娘们还未到。拘谨的各家贵女掩不住天性都随意起来。 有几位年纪尚小又活泼的还追跑扑捉蝴蝶来。 晏琤琤并不像以往那般,喜热闹,涌入人群中心。而是择了一处偏僻处的石凳坐着。 她佯装望着香蕖湖下的柳叶游鱼,实则在张望着李玉姝和李珣所在何处。 这两个人关系着两件事。 她要一一处理好。 正张望这,忽一阵脚步声响起,晏琤琤转头望去。 “外头传你是新太子妃传得沸沸扬扬,你这人居然独坐在此,真是得了悠闲。”石蕴玉噙着笑,边解掉披风边打趣道。 重复好友,晏琤琤自是开心,恨不得抱着她转圈。 只是一个是旧太子妃,一个似与新太子情投意合,外人对两人关系多有揣测。 此刻,旁人视线都隐晦地聚焦在此。 她不敢大动作,只拉着石蕴玉的手,娇嗔道:“你也知是传言,不可当真呀,玉姐姐!” 见状,石蕴玉似想到什么,安慰道:“我知李珏因他人斥责你,你心里难受。但李珏应是喜欢你。” 晏琤琤不愿谈论李珏,只扯开话题:“他喜欢……”谁与我何干。 嘭——! 话语未落,晏琤琤猝不及防地被人冲撞落水,她只下意识松手,怕将石蕴玉也拉下水。 她有一瞬的慌乱。 好在湖水并不深,她竭力站稳后,湖水刚没过自己的小腿。 湖水湿寒,她连打两个喷嚏。 见周围视线聚集,她当机立断地让石蕴玉将披风扔给自己,裹盖着。 湿答答的襦衫贴在身上并不舒服,晏琤琤拎着衣角,捂着胸口,在宫奴的搀扶下,上了岸。 待思绪回笼,肇事者早不见人影,晏琤琤紧皱眉头,忽觉这场百花宴许是要比上一世热闹得多。 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大杀四方”。 -------------------- 感谢在2024-03-02 22:16:32~2024-03-03 16:0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07 5瓶;明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庆宫春(二) ============================= “你同我去宝华宫换上我的衣服。”石蕴玉的声线有些抖。 她在宫内已居住半年有余,已历练得遇事不慌,颇为老练。可见到晏琤琤这般模样,她思绪突然乱了。 “旁人离得太远,不知真情。玉姐姐你同我去了,若被有心人编造出大不敬罪名,没人为我解释一声。” 游目四周后,晏琤琤拉紧披风婉拒道:“宝华宫太远,怕来回耗时太久。也怕这湖气冲撞潜心修行的玄妃娘娘。” “我记得御花园西边有一空殿。劳烦玉姐姐唤宫奴搬几盆地龙来,我烘干即可。” “若皇后娘娘到了,我也能及时赶来,不落人口舌。” 晏琤琤口齿清晰地向她将主意娓娓道来,若非一旁的吓得面色苍白的霜竹着急忙慌地将人护着,石蕴玉还恍惚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好妹妹,长大一岁,你都比先前沉稳不少,你的主意好。” 石蕴玉夸了一句,赶紧招呼其他宫奴过来,将事情安排下去。 直至目送晏琤琤离去才收拾眼下残局。 “小萤。”她唤来贴身侍女,眼神锐利,低声道,“借助襄王的人去查查推琤琤落水的人是谁。” - 那处偏殿一直无人居住,曾有闹鬼的传闻。后来晏琤琤当了皇后之后才查清,原只是年久失修导致的怪响而已。 霜竹揽着她的肩在宫路上快步走着,身后跟着几个提地龙的宫奴。 两人这样步步走着,仿若回到了上一世刚入宫时,两人也是这样彼此搀扶,彼此依靠。 晏琤琤内心笑了笑。 一手得了空闲,替霜竹抹去了眼泪。 “没事儿,别老哭。以后比不得以前,咱们以后不会受欺负。”她安慰道。 霜竹压着嗓音抽泣:“小姐这样好,我觉得我太没用了,都护不住小姐。” “傻瓜,不碍事的。你瞧这偏殿近得很呢,不过是湿了衣服。” 比不得前世丢了性命。 只行走片刻,一扇镂空雕花的垂花门矗立在一旁。上头的彩画斑驳褪色可见岁月之久,而庭院内秋日的落叶还堆积在院墙角下,可知已久无人打理。 晏琤琤驻足,转过身对宫奴们吩咐道:“劳烦各位抬进内房里后,守在大门,若是来人请各位通传一声。” 霜竹此时已收回眼泪,听了晏琤琤的吩咐,先推开了掉漆木门,待宫奴将地龙安置好后,才关上。 又将屋内的几扇屏风搬来,放置在内堂中心,围挡成一处隔间。 一切妥当。 许是许久未有人打理过,整个房间里弥漫的薄薄一层灰尘将房里染上暗色。 但顾不上收拾干净,晏琤琤解开了早已湿透的披风。 垂滴的湖水缠着灰尘,在晏琤琤的脚下的地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泥印。 她飞快地将衣衫一件件褪下,只剩下菊蕊白色抹胸和小衣,再双手撑开披风,形成了一个简易被罩。 整个人贴近地龙,温暖的热源让她不再发颤。 霜竹赶忙将衣物摊开挂好,拿出帕子道:“小姐,你的尾发也湿了,我来帮你吧。” 可是屋外宫奴人影绰绰,引起细风阵阵。 晏琤琤见状要过手帕,只吩咐道:“我自己来,你去守着外堂。多给点银子封嘴,别让他们在外头晃荡。” 霜竹了然,抬脚去了。 晏琤琤这才终是放下心来,她解下半湿的披风,围着地龙舒展着身子,一缕缕擦干垂下的秀发。 洁白无瑕的肌肤如同一张画布,腰间那道疤痕似无意打翻的墨水,留下绮丽的一笔。 细微的水珠闪耀着光,直至隐入空气中,朦胧之间,只剩虔诚的画痕。 地龙熊熊烧着,火息与窗外四散落下弥漫的光尘纠缠。 她全身回了暖,这才得空打量这间屋子。 统一的似小山状靠背品字椅,靠背上皆雕刻马缨花纹。所有的房帘上均绣了微茫的孔雀纹。 每一处都在告示着——不是朝都的风格。 “小姐!” 门外的霜竹急促地喊了一声,晏琤琤飞速裹上披风,另一只手抓起哥哥送的小刀。 “何事?” “肃亲王府,李珣世子爷求见。” 李珣? 晏琤琤愕然几秒,这与前世发生之事不同些……忽又扬起笑容。 也好。 今日本就计划要见他。 她放下小刀,从容穿上已经干透的襦裙。 柔声道:“只让他进外堂。” - 黑影渐渐贴近。 可见李珣立在屏风另一侧。 他伸手越过屏风的尽头,递来一个香包。 “琤妹妹,玉芸听说你不慎落了水。而她知晓这香蕖湖向来翠绿,湖气腥黏,太过担心你,所以托了我送香包来,遮盖气味。” 听声音,他有些紧张。 晏琤琤飞速回想。 这时,应是郭纯贵妃害病,李玉芸作为其抚养的宗室女侍疾不能走动而托人送香包也无可厚非。 可怎莫名托了李珣? 异样的沉默让李珣立即补充道:“呃,琤妹妹不要多虑。我只是刚巧路过慈和宫,遇上了玉芸的侍女而已。” “多谢珣哥哥。” 不像以往的娇蛮,她乖乖道谢后伸手接过香包,扯开看了看。 一瞬间。 浓郁的鸢尾花香扑鼻,充盈一室。 但李珣并未离开。 “珣哥哥找琤琤可还有她事?”她甜甜问道。 等了半刻,只听李珣结结巴巴,软软绵绵的话:“我听母亲说赏花推后是因帝后在商议你的婚、婚事。” 他似是深吸一口气。 “我知你与李珏两情相悦,可这么多年,我也、我也爱慕你!” “你天性烂漫,素来不爱束缚,可深宫规矩又多。我、你,自从上次太子训斥你后,我都不曾见你爽朗笑过。” “今日见你,果然如传闻那样,变温柔了许多。” “可、可是,我觉得那不是真正的你了。”李珣咽了咽口水。 “此处并无外人,所以我想问你,你认为我作为男子看,怎么样?” 霜竹听他所言,一愣,又急步走向门口张望,确保隔墙无耳。 而晏琤琤瞪眼——李珣这是在…向自己诉情? 霎时,寂静无声。 “若你也觉我不错。日后,我定待你如初,此心不变如磐石。”李珣这话铿锵有力,认真承诺。 但这番话,晏琤琤并未听入耳,她正冷静沉思。 上一世今日并未发生落水与李珣求娶,看来的确,并未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内。 与李珣定亲才是自己复仇计划的一环。 但届时真要嫁给他吗? 她抬眼,屏风外那人身形微颤着等她回答。 再仔细想想。 把所有的条件过一遍。 要比与父母亲谈心那夜想得更清楚。 李珣的父亲肃亲王李玄锡是陛下同胞兄长,助陛下坐稳帝位,两人关系亲厚。 其母亲梅氏身份高贵,长姐李玉妙已嫁给国子监祭酒、也是哥哥在兰台的老师钟成漱。 家世煊赫,府中关系简单。 护国公府与其势均力敌,出了事,父亲能护住自己,也可邀钟成漱在其中调停。 而李珣性子软,好拿捏,上一世是个乖巧世子爷,后来似是娶了自家乡下庄子上的桑女。 总之,除了婚事未从其父母之言外,一生顺遂,乖巧懂事。 日后,若她真反了大逆不道之罪,他的高贵血脉能免受牵连。 ——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拉他这个无辜之人下水。 李珣是她躲婚的最佳人选。 “珣哥哥性格温柔,又喜琤琤,我自是认为珣哥哥是极好的,作为男子也是极好的。” “实不相瞒,我有心不愿做宫闱雀。” 定了心思的晏琤琤垂下眼睫,忽略那人的激动,娇嗔道“但珣哥哥的心意也要容我告诉父母。” “而且我与太子哥哥关系极好,若是日后我俩订了亲,倒也不能避着他,以免我们俩府受针对。” 晏琤琤想好了。 她会在婚期定下来之前,将预估的计划完成,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那、那是自然!”李珣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撞得昏了头,后面晏琤琤说的话也觉有道理。他骨子里还是害怕李珏的。 帝王之家,权利才是一切。 他也不愿得罪李珏。 李珣彻底松了口气,绵绵笑道:“皇后娘娘她们应是到了,我先行一步,琤妹妹也快些来。” 说完转身离去。 木门再次关上,晏琤琤站在内堂中央,望着宫顶横梁一角的蜘蛛网出神。 - 待晏琤琤脚步匆匆再次踏入御花园时,烁日遥遥已升,听得身旁莺声啼啼。 不远处的人群中,有清脆声音传来—— “皇后娘娘,您瞧瞧,您一靠近,这将开未开牡丹花立即绽放。这花定染上了您的贵气才忙不迭地开了呢。” “真是天下更无花胜此,人间偏得贵相宜。[1]” 余玉湫的话哄得站在人群中心的高皇后神采奕奕,满面春风。 其余贵女见状,也纷纷一人一句诗句围着牡丹和皇后夸。 七公主李玉嫣则是大着胆子,直接将那朵最大的牡丹折下,插入高皇后的金冠中,俏皮道:“母后,我不如别的姐姐嘴甜,只能取巧得您欢心。” “夫子说‘唯有牡丹真国色’,我看呀,倒是因为母后是真正的母仪天下,才让这朵牡丹是真国色吧。” 此番行云流水的夸赞更得高皇后的心意。 她伸手抚上鬓边牡丹后,特意取下护甲,捏了捏李玉嫣的脸颊,笑道:“你啊,都十二岁了还这么调皮。” 和睦融融氛围里,晏琤琤的眼里只有站在人群外,脸色算不上好看的李玉姝。 上一世。 自先皇后过世后,陛下并未再立。 因此先前李琰被立为太子时,外头皆传陈玄妃将为新后,可最后不了了之。 而因李琰的突然坠马而亡,再立储君时。 惠帝一改态度,将最后进宫的淑贵妃高如兰擢升为皇后。 当时民间传言,是淑贵妃为了后位和储君之位,设计杀了先太子。 虽此事未有证据,但李玉姝早已心存不满,又遭人蒙蔽与挑唆。 于是她要在今日行刺杀之事。 不过,李玉姝的刺杀因她出手挡刀而宣告失败。 这也让她因护全凤体,成了钦点太子妃。 不想重蹈覆辙,其实大可借机称病不入宫而躲婚。 但她不能不管。 上一世。 惠帝给出的处罚极为严重。 虽李玉姝时年八岁却不可恕,褫夺“敏庆公主”封号,永生幽禁寒月宫。 之后,陈玄妃深受打击,而石蕴玉也在宫中更是无以为继。 她不能让石蕴玉再过一遍那样的苦日子。 她要巧妙改变此事之结局。 思绪之间,见李玉姝袖中有刀光闪烁,并步步趋近人群中心。 晏琤琤立即拨开人群,上前,假借揽肩实则用力挟制,禁锢着李玉姝的双手。 李玉姝不得动弹,努力挣扎未果,皱着怒眉回望。 晏琤琤神色未改,眯眼笑道:“玉姝,好久不见。” -------------------- [1]唐代诗人归仁的《牡丹》:“天下更无花胜此,人间偏得贵相宜”  预收:古言《寡嫂难为》哼哧存稿中~  现言《夏日航班》,文案如下,择日即开↓↓感兴趣可戳专栏收藏哦~  乖乖坚韧野心家x高岭之花敏感忠犬  酸涩文学/破镜重圆  林郁野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他是天边星,云中月。  而沈唤笛则像是广袤星空里最不起眼的那一颗尘埃。  两人的世界原本不会有交集。  直至那年盛夏。  小镇姑娘住进了少年的家里。  后来的每一时刻。  她是他最虔诚的信徒,也是他唯一的救赎。  -  “你是——  是两个人的局促、谨慎、自负和张扬、孤傲、脆弱所有形容词杂糅在一起。  最后在两张明黄色课桌上一起度过。  也是圣诞露营的初雪,芭提雅淡蓝色的浪花,天台上那台一起听周杰伦的sonynwz-x105。  以及一同躲过的那场难捱的雨,一个小心又虔诚的相拥。  和一艘不告而别的夏日航班。”  -  再次见面的时候,沈唤笛已不再局促,她自信张扬,明艳动人。  她不知自己所有的举止行为总有那人的影子。  得益于出色的大脑,不管是家居材料参数,还是小学时曾捉弄过她的,长大却已发福变了样貌的男同学,她都过目不忘。  唯独不记得站在自己面前,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这个男人,他红着眼盯着自己挽上男朋友的手臂。  那样不甘的眼神。  沈唤笛总在哪里见过,像是雾里看花,像是镜中自窥。  远处飞机低行的呼啸声传来,她仰头去望,眼泪却不停地掉落。  像是那年夏日,爱意似野草,在那片茂盛的原野里疯长,无法停止。 第17章 庆宫春(三) ============================= 两人的互抵闹出了小动静,李玉嫣眼尖,存了戏弄的心思,走过来,开口搭了话嘲讽:“琤姐姐在香蕖湖戏水回来了?” 也不待晏琤琤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来得正巧,我们咏花呢。” “听闻你家松竹堂里的书籍浩瀚如烟,那你定当博学,不如也作一句?” 话落,众人的目光齐聚过来,纷纷让开了一条路。晏琤琤知道李玉姝已错过时机,她便不再束缚着。 她松了手,行了全礼,避开了李玉嫣的讥讽。遵循父母亲的教诲,她不愿生事儿。 但也知晓这李玉嫣是不依不饶的主儿,索性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她想借着不慎落水一事称病告退:“荣庆公主说笑了,臣女自是不及公主风采斐然。” “方才突遭意外,身子不适还望公主见谅。” 嗯?和预想的不一样。 若是以往,晏琤琤不是倔强得要结结巴巴地作诗出来,就是想发设法地将兄长搬来造势。 今日这神情模样都柔和不少,玩什么花样呢? 李玉嫣压下狐疑,继续挑拨:“琤姐姐是看不起本公主,才百般推脱?” “作诗无非是讨个吉利。”她一脸谅解,“若琤姐姐作不出来,那罚你头顶书本在此站至日暮,也算是抵了迟到罪过,可好?” 天真烂漫的模样,笑盈盈的语气。明是一句询问,可步步逼迫,全然不顾石蕴玉先前已替自己解释来迟原因。 “公主,今日是皇后娘娘特设的百花宴,一众珍稀花卉,臣女难得一见。不如先赏花,再论其他可好?”晏琤琤将高皇后搬了出来。 句句有礼,句句得体。 李玉嫣再纠缠就不礼貌了。 李玉嫣一时间梗着脸,没接话。 可人群中的那些窃窃私语接替了李玉嫣的恶意,冒了出来。 “哟,晏二今日竟然直接认输?” “不认输又该怎么办?” “即便晏二弃了她最爱的红服金饰,可难改她胸无点墨,尽显愚笨之态,她当然不敢应了。” 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娘们立马接过话头,甘当刺人的刀,发出适时的捧哏,大剌剌的嘲讽,明晃晃的敌对。 那些人笑得花枝乱颤,聒噪得很。 上一世的婚后,每每听到这些话,晏琤琤只觉是自己不够好,给李珏丢了面儿。于是私下里想着法子让自己变得更完美。 可是现在,她明白了。 她们作恶是因李珏的漠视和纵容,是她们下贱。 “瞧晏二那阴森的表情,要发脾气了?” “还不躲远点,染上她的傻气可不好,呵呵。” 敢说这些话的皆是李玉嫣的小跟班们,其父其兄皆是从二品之上,晏琤琤扫射过去,都是高首辅一派的新臣。 晏琤琤眼神示意石蕴玉不要为自己辩说,顺手将李玉姝推到了她的身边后,才彻底放了心。 见那些人的嘲笑声未止,另一人群中央的高皇后不动如山。 她的视线又莫名越过了李玉嫣,匆掠过灼急的李珣,落在正与林乐晚谈笑的李珏的脸上。 李珏表情欢畅,似全然不知这边的风暴。 晏琤琤忽地笑了笑。 也对,他担心什么? 每次不都是自己为了他而向李玉嫣示弱吗? 哪怕到了那时,晏家被污蔑最后满门枉死,她再痛彻心腑,不也是只能向他们示弱,求他们开恩吗? “你聋了?本公主问你话呢。护国公就是这般教养你的吗?” 李玉嫣嘲讽刺耳,晏琤琤的长甲不自觉掐入掌心,渗出疼意。 这些年来,折她千般万般,她都能隐忍。 可为何事事要牵扯到晏家? 真当她这般好欺负吗? 她倒是不介意拿出乡野撒泼的本事来。 可惜—— 她的眼神紧紧盯着李珏,忽笑得明媚。 她让李珏为她付出真心,也要为李珏登基扫除一切障碍,更要李珏永远离冕旒龙衮只差一步。 藏不住的狠戾从牙关中逸出,晏琤琤露出略有僵硬的笑,佯装怯生生,眼儿媚:“若臣女能作出诗句,还能题写出来?” “荣庆公主,您又当如何呢?” - 随着少女芳香渐散,房间渐冷。李执犹豫睁眼,那浅色裙摆刚巧消失。 这刻,他像失去操控的提线木偶,泄气般靠坐椅背,得以呼吸通畅。 日光闯进了窗。 这堵惠帝为母妃特制的月纱墙上似又骤然显现出少女正伸展四肢的影像。 她立在光幕下,似月华披身,腰间因上月摔下马而致的伤口宛若山水画里的墨痕。 少女冷着脸,并未挂笑,那一抹忧郁拒人千里。可越是冰冷的容姿越是激发人的占有欲,越是摄人心魂,妄想采撷。 这一切似笼中雾,看不真切,朦胧似梦,却萦怀心弦,差点让他失了神志。 闭上眼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身温渐冷,心绪止息,眼前又恢复如常的宁静,他才起身在隔间内负手踱步。 “我有心不愿做宫闱雀……” 喃喃自语,重复好几遍少女所言,忽而凝足不前。 若当真如此。 若晏琤琤真不愿嫁给李珏。 那李珣岂不是很有可能既抱得美人归又不损他们兄弟之情? 好看的浓眉微蹙,他微着眯眼,盯看房檐一角,抿嘴露出笑来。 这样的好事。 他怎会让李珣一个人占全? “吱吖——” 飞羽轻手推门,刚进隐堂就听见主子在笑,哑笑里藏着自己难猜的情绪。 他清了清嗓子,微屈着背将事情上报:“主子,已照了您的吩咐,将李瑾与琤小姐在鸢尾云境私下会见一事告知了林府小姐林乐晚。” “嗯。”李执语气冰冷,慵懒地低垂了眼皮,“干得好。” 明是夸赞,却蓦地令人背后莫名发麻。 飞羽飞速地瞥了一眼李执,小声道:“主子,还有一事,小的要上禀。” “御花园里,荣庆公主取笑琤小姐不识字儿,激得琤小姐要自作诗句还要题写。” “赌约是什么?”李执收敛笑意,嘴边梨涡渐散,关心这个。 “若琤小姐作不出来,就要头顶书籍在御花园罚站。反之,荣庆公主说自己就头顶水盆在宫道上罚站。”飞羽有些汗流浃背。 “琤琤怎又…罢了。”李执叹了口气,匆匆丢下一句“殿内保持原样”后,往外疾步去。 - 临时搬来的木台上,洗笔砚内的淡水因李玉嫣双手撑的动作而震起浅浅涟漪。 模糊了李玉嫣可憎的嘴脸。 “琤姐姐,你应我的赌。宫奴连台子都给你搭好了,你却又迟迟不落笔。 “难道你又要装晕了吗?” 此言一出,人群中有贵女立即接话道:“原来之前装晕躲太傅的人是晏二小姐呀!” “我说呢,朝都贵女中怎会有人连日和曰都分不清,是她倒不稀奇了。” “呵,不装晕怎么办?晏二又不识字儿。” 议论中夹着窃笑,如林中风声沸响,震荡游走。 终是恼了李珏。 他面色不快,大步走过来。压下怒火,低声劝说:“你俩别闹了,今日是母后设的百花宴,不容放肆。” 李玉嫣梗着脖子:“可是晏琤琤先挑拨的。” “你作不出来就不要与她置气,不要再丢孤的面。”李珏随即伸手暗暗用力地捏住晏琤琤的小臂,半胁迫半呵斥道:“道歉,听话。” 上月摔下马落的旧伤还未好,小臂上的肉绞着骨发着痛楚,眼泪登时盈眶。 可晏琤琤只睁着水眸,直勾勾地似笑非笑盯着李珏看。 俊逸又年轻的脸庞只因愤怒而略微扭曲丑陋,远没有登基后的天子威严。 削瘦的脖颈,青色经脉怒起。 她知道只需伸手,略使技巧,用力一折,大仇可报。 但她不会这样做。 不会让李珏轻松死去,也不会再让晏家涉险,更不会再为李珏赔上自己的一生。 “珏哥哥,琤琤方才已是退让了,可事已至此…若再次推让,伤了太子哥哥的面子,又该当如何呢?” 李玉嫣翻了个白眼,语气颇为不满:“什么如何不如何,二哥好心劝你,你不听吗?装什么委屈。” 两兄妹皆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但晏琤琤知道,李珏优柔寡断又贪图好名声,定不会再次劝自己。 趁着李珏若有所思,松了紧捏小臂处的力气晏琤琤佯装委屈巴巴地用力拂去他的手,全然不顾李珏一脸吃惊。 转瞬就冷了脸。 她步步靠近李玉嫣,忽得歪头粲然一笑。朱唇轻启,用仅两人可闻的音量,宛如鬼魅低语道:“李玉嫣,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赌注。” 继而柔声道:“太子哥哥才识过人,琤琤也不敢落后,以免坏了您的名声。” “荣庆公主三番两次要臣女作诗,那臣女献丑了。” 话语刚落,晏琤琤转身执笔利落而下。 “奇花绽园满目春,弃玉醉梦湿罗衫。湖边柳如烟,蝶飞槐月天。香雾摇扇浅,暗云拂袖剪。鬓边牡丹红,金钗隐为风。”[1] 行笔矫若惊龙,少顷,诗句跃然于宣纸上,笔酣墨饱。 且字体并非贵女通习的娟秀的簪花小楷,反而笔走龙蛇,整洁有形,俨然大家风范。 大家目瞪口呆,纷纷围来。 “晏二不识字?莫不是谣传?” “应是谣传,只听她不学无术。” “平仄虽是没对上,可这字是真真儿不错。” “兰台的太傅惯是严格得很,保不齐晏二是被吓晕的。” 窃窃私语又响起,如同沸腾的水泡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 一波又一波地冲进李玉嫣的耳中,她焦急地仔细查看宣纸,上头未干的墨迹都表现出刚才那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人群里的夸赞也是真的。 想到赌约,她有一瞬的天旋地转。 这晏琤琤怎可能作得出来?连日和曰字都分不清的人,怎可能作诗出来? 李玉嫣憋红了脸,提裙登登几步贴近,恶狠狠道:“晏琤琤,你故意挑衅我的是不是?你怎可能作得出来?” 怎料晏琤琤并未回应自己,先是向兄长娇羞一笑后,款步走向闻讯赶来的母后,对着她行了礼。 “臣女擅咏皇后娘娘鬓边花,还望娘娘恕罪。” “这倒无妨。” 母后的表情越发慈和,李玉嫣的心就越是胆颤。她竭力自救,仔细盯着晏琤琤行的礼——可行得极为标准,她挑不出错。 仅一瞬。 李玉嫣骤然全想明白了。 难怪晏琤琤胆敢挑衅也不愿道歉,原是早有准备。不仅能让自己出丑,还能博得母后的喜欢。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果真如月晚姐姐所言,年少时仗着乡野粗人的新奇身份游走兄长周围,到了如今还未改这乡下鄙陋的歹毒心肠,害她出丑。 李玉嫣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但碍于眼下情形,要想个法子乱一乱才好,可她拿不准主意儿。她瞥向周围,眼神投向林乐晚,求她救救自己。 “荣庆公主!”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声音打断了李玉嫣的举动。只见一女子从人群后围噌噌往中央挤了进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公主明鉴,这的确不是臣女的二姐可作出来的诗词。” “但二姐不是有意冲撞皇后娘娘和公主的,还望娘娘和公主看在我家二姐素来娇憨的份上,饶了她吧。” 那女子头伏埋得很低,李玉嫣一时间没认出来人来,而站在一旁的晏琤琤却早已黑了脸。 她贝齿紧咬,怒气冲天似要吞噬天地。 在府中吃禁足还不知羞,竟然堂而皇之当着众人给护国公府丢面儿。 但眼下要先应付李玉嫣的借题发挥,她压下了怒气,没作声,紧盯着扬起了笑容的李玉嫣。 “哦?琤姐姐,令妹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呀?” -------------------- [1]参考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自己仿写的诗句,能力有限,不会平仄,抱歉。 第18章 定风波(一) ============================= 晏琤琤立即面露无辜,哽咽大声道:“荣庆公主,此乃臣女即兴所作。” “为何听旁人一句便心生质疑?难不成臣女会未卜先知不成?” 李玉嫣笑了笑,似是找到了一个蹩脚理由:“百花宴自是赏花咯。” “旁人?那可是你的庶妹,怎可不信?” “况且,与你同行的陆少安素爱流连莺花楼,捏一句花词给你,你再让你兄长提早润色。” “这事儿轻而易举,不是吗?” 晏琤琤立即反应来,李玉嫣这段话已不再论及“是非原作”而是污蔑自己用青楼花词称赞高皇后。 她双目含泪,言语铿锵:“公主慎言!怎可如此污蔑臣女!” 伏跪在地的晏玥翎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晏琤琤那一瞬的锐利眼神刺得不敢再开口。 这会子空气静了一遭。 最后被李玉姝脆生生的一席话打破。 “七姐又凶又污蔑琤姐姐做什么?还连带了今日无法赴宴的少安哥哥。该不会是想食言吧?” 浑水摸鱼被陡然打断。李玉嫣气得咬牙切齿,剜了眼两人:“本公主怎会食言?” 既然如此,那只能乱而破之。 李玉嫣的长袖之下,一手悄悄地摸索向砚台,用力一带。 瞬息之间。 只听围观的李珣惊呼提醒“小心!”,而人群中突滚出一个人影,用背部抵挡住下落的砚台,让它偏了道。 倏尔,砚台破碎声和闷吭声一同响起,如平静池水掷入的石子,吓得贵女们纷纷惊呼。 及时躲避的晏琤琤踉跄几步,瞧清来人连忙让霜竹将飞羽扶起。 乜斜看向李玉嫣。 知她自幼性格顽劣,颇有磋磨人的手段,上一世是太子妃时,也曾在她手上吃尽苦头。 可不曾想她竟敢当众伤人。 若非自己年幼顽皮能灵敏避让,若非飞羽替自己遮挡。这厚重的砚台定能伤折自己的腿。 巨大的后怕席卷,迫使她立即沉下心来,窥觑高皇后的神情——正颜厉色,怒容满面。 的确,若真闹出是非,容易伤及李珏这还未稳的储君之位。保不准皇后还会落得一个“疏于教导”之罪。 先前的赌约她原不打算让李玉嫣兑现,以免太过出风头又损了高皇后的面子。可眼下,李玉嫣作茧自缚,她怎能放过? 她委屈哭诉:“公主贵体之躯,臣女怎真会让公主受罚呢?” “想来我俩亲昵,赌约都是姐妹之间的戏言罢了。” “都怪臣女并未及时说破,可我不知,公主竟想用砚台砸死臣女。” 说完,珠泪已扑簌下淌,我见犹怜。 “死”这沉重一字让李玉嫣骤然惊醒,顿口无言,她游目神色各异的众人,慌乱地不知如何辩解。 “我没、没有。都怪这地上跪着的人,好生生地绊了我的腿,才让我不慎……” 苍白无力的否认。 寂静蔓延,唯有春风吹拂满园花香。 - “荣庆公主自己也都被吓到了,都忘了让这位小姐起身呢。” 林乐晚忽向前迈步,将跪在地上的,脸色惶恐的晏玥翎扶起来,似友好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 替李玉嫣圆了说错的话,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救场:“臣女斗胆替公主解释,方才许是因琤姐姐的香囊气味太浓郁,令人迷醉,公主一瞬间昏了神才无意拂倒了砚台吧?” 慌张的李玉嫣如见救星般狂点头,全然未在意林乐晚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嫌弃。 “这香气与鸢尾云境的那些花儿倒是……”林乐晚顿了顿,忽掩面偷笑,“这香同四皇子和李珣世子身上的香气似是一样,难怪我方才就觉熟悉。” “仔细一瞧,琤姐姐的腰间香囊和来时不太一样呢。” 只言片语将话题轻松转移,众人的目光也都在这三人身上来回。 与其揪着荣庆公主的错,不如识相地顺着话头看戏。 被点名的李珣脸色瞬间通红,他抿着嘴半天没敢出声解释。 李瑾也紧张起来,他在意石蕴玉,但他不能承认今日与晏琤琤私见一事。 “说起来,替你挡砚台之人不是五哥身边的人吗?而方才那声‘小心’是珣哥哥喊的吧?” 李玉嫣当即接过话头,三言两语将后宫里颠倒黑白的手段表现得淋漓尽致。 眼神里尽是旖旎暧昧,话里话外不怀好意:“琤姐姐,我不曾知晓你有这般好手段,这么多哥哥关心你,你倒是有福气之人。” 虽李珏闻言变脸,但也知妹妹闯了大祸,眼见母后情绪已不妙,只好一同搅浑,疑惑发问:“琤琤,这究竟怎么回事?” 晏琤琤冷眼冷笑,林乐晚倒是好手段。 两人这一唱一和不仅转移了话题,还费心费力拉了这么多人下水,让自己陷入不利之境。 世间为难女子大有很多方式可选择,而唯有让女子自证其忠贞便是最折辱人。 她才不会当傻子。 晏琤琤笑了笑。 李珣性子软弱,她并未对其抱有希望。与李瑾会见也不可坦诚。 她眼下确实无法解释。 即使她有意嫁给李珣,但在皇后设宴之外私下相授,她已能想象到晏家之后所遭的非议。 破局之法唯有李珏。 她忍受住恶心,亲昵贴近了他,兀自装作受了极大委屈。 一双灵眸上下扑扇,溢出的眼泪宛若嫩叶上将垂未落的露珠,含情脉脉与之对视:“珏哥哥,琤琤何其无辜?” 美人芙蓉面蛊人心,让李珏一时间失神,失语,结结巴巴地顺着说:“对、对。” 众人不敢作声,而高皇后眯着眼也等着李珏要如何将此事了结。 - “今日好生热闹。”低醇嗓音响起,夹着如玉的脆。 众人循声望去。 晏琤琤也收了泪,扭头寻声。 来者是李执。 一身银绣素白袍衬得超尘出俗,手持木扇,悠游行来,似一只清冷孤傲的鹤。 他向皇后行礼的姿态并无旁人畏惧亦或谄媚,一举一动清雅至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后娘娘,儿臣迟来,请恕罪。” “你这只闲云野鹤在宫外自是安逸。” “看在这几个月你常来向本宫请安的份上,我就不罚你。”高皇后已知李珏无解,索性开口打趣,让事态缓一缓。 李执笑得眉眼弯弯,卖了乖巧,渐渐向晏琤琤靠近又越过去。 只听宠溺道了一句“飞羽这家伙。”后,低沉笑声隐在他脖颈那串玉珠碰撞出响里。 “只言片语里,我大抵了解,儿臣斗胆解释一番。” “自上月晏二小姐为救飞羽而不慎摔下马后,他便一直感恩戴德。二小姐自是友善敦厚,不讲究身份,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友。” “说来,晏二小姐受伤这事二哥应知晓,怕是一时没记起来。” 李珏回神,轻咳一声表示知晓。 “至于这香气……”他低垂眼,长睫遮住眼神,让人猜不透他要如何圆场。 晏琤琤瞧着他再次踱步走向自己。 春风动,暗香涌。 她闻到了属于他的松木清香。 他忽地开扇,附身细闻。 两人靠得很近,近到她甚至能瞧见他眉间那颗不打眼的小痣。 温热呼吸喷薄,扇面微颤,掀过春风,涌向她的眉间。 那双琥珀双眸又陡然直视她,惹得她不知从何处冒出了热气,那股热气攀爬,绕了眼,红了耳,最后化作吞咽口水、眨眼移目。 让她步步后退直至贴近霜竹,热气才堪堪消散。 明明他全程守礼,连直视也仅是一瞬,可那瞬对视里,她似感受到他的不满。 莫名的、不知对谁的、非常多的“不满”。 “这香囊里用的不就是鸢尾云境里头那几簇紫鸢尾吗?”他合上扇子,慵懒发笑,“鸢尾开得欢快,旁人经过都会染上香。” “若如六妹所言,难道那些经过那处的宫奴都与晏二小姐有染?” “才金钗少女,少掺和大人的话题。”李执说完,收起折扇,敲打了一下李玉嫣的头顶。 李玉嫣羞得脸色通红,嘟嘟囔囔又不敢再言,近来母后甚是欢喜五哥,她都不敢招惹。 “那琤姐姐之庶妹所言又是何故?莫非是其庶妹撒谎?护国公大人铁骨铮铮可是不屑撒谎之人。”林乐晚还不肯放过。 李执又撑开了扇子,冷眼柔笑一声道:“我先前只觉许是晏三小姐记不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曾想林二小姐倒也不知这句?” “好了,事已至此,无需再疑。”高皇后适时开口打断,再闹下去,各方脸色都难堪。 “琤琤所做诗词极好,本宫欢喜,应当有赏。” 高皇后从发间拔下那支金凤钗,眯着笑对李珏道:“太子你为她插上。” 至此,这场突兀的闹剧就此了结,无人再敢议。 唯晏琤琤听见高皇后所言似如梦初醒,收了所有表情,暗中只道不好。 李玉姝并未出手刺杀,怎的最后仍让李珏插钗[1]?这一切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她神情僵硬,见李珏手中的金钗如临大敌,脚步不自觉往后挪退。 在场之人有艳羡者如余玉湫,也有冷脸者如林乐晚。 一如上世,林乐晚默默走向人后,择了一处可站定,无声哀怨与李珏相看。 让李珏的脚步僵了僵,许久未有动作。 这些都被李执看在眼里。 他早知皇后设宴目的是何故,虽咏诗和香囊都是上辈子不曾发生的意外的插曲,但并不影响他要设的戏。 李珏,依旧贪心。 舍不得晏家权势,又不忍心见卿卿表妹伤心。就连高皇后下令的插钗,都要顾着林乐晚的情绪。 “瞧瞧,二哥紧张得都走不动道。”他要开口激一激。 李珏以沉默回应,垂眼大步往前走,直至贴近晏琤琤,欲要抬手—— “晚姐姐?晚姐姐!血?怎的流了这多血!”李玉嫣忽然惊呼出声。 闻声望去,林乐晚突跌坐在地,又要顾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而又疼痛难忍,无声哭得梨花带雨,脸上表情莫名诡异。 只见她的左脚踝的里袜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仅一瞬,血液直淌,触目惊心。 “乐晚……”李珏见状慌了神,他顾不得什么插钗,直冲冲地奔了去。周遭人也纷纷围去。 高皇后神色凝重,蹙眉瞧着那团在一处的人,并未有动作。 自己设的百花宴上见了血,必定落人口舌。 暂且不说林乐晚是镇南王的女儿,而镇南王是支持珏儿的武将。最要紧的是这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轻微小事都易掀起波澜。 虽是愧对晏琤琤,但事情孰轻孰重,高皇后在这一刻已有衡量。 安抚好镇南王府,之后再哄她也不迟。 “来人,传太医!” 随着高皇后的高声下令。一时间,熙熙攘攘,御花园内乱作一团。 而晏琤琤早已轻巧地退至人后,让出了一条道,冷言瞧这一切。 身旁忽有轻响,松木清香涌动。一袭白衣翩然而至,珠串清脆,像极了为这最后的闹剧打着节拍。 “多谢夫子今日解围。”她笑道。 “七妹历来智弱,还望琤琤不要责怪。” 晏琤琤听这犀利又认真的措辞,不免疑惑地侧目,正与那双琥珀眼眸撞个满怀。 李执仍旧笑容和煦,梨涡映漾。一副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谪仙模样。 仿佛刚才的话是她的幻听。 “发间这枚发簪好看。” 他的目光似落在自己发髻插的金丝太平花簪上。 晏琤琤下意识地抚上发簪,笑了笑:“夫子眼光好,也舍得割爱送与我。” 他抿嘴未答,反而是看直视自己,目光缱绻温柔又直愣愣的,毫不扭捏。嘴边梨涡乍现:“旁人渴求金钗,我倒觉得金钗俗气,还是这支衬你。” 冷不丁地听到这话,忽让她想到昨夜松竹堂夜谈时谈及李执之事。 陡然冒出的不自在和半猜半悟的想法一同涌上心头。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强撑着情绪,随意寻了个由头告辞。 不肖片刻便消失在人群中。 少女纤细的背影一如清晨月纱墙后,焦急的步伐又如那日的落荒而逃。 让李执的内心突然发软,有些痒。他呆呆地驻足许久,直至人群稀散。 “飞羽。”他唤了一声。 提早裹上护甲的飞羽已无大碍,敏捷地赶了过来,静待吩咐。 “御花园的戏看完了。”李执浅笑,轻搓手指上的泥尘,“可以回府了。” 御花园满地皆绿,唯有血迹斑驳处,断裂成几块的镇纸旁,静躺着一枚黄泥石子。 -------------------- [1]化用宋时风俗,议婚时两亲相见,若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谓之“插钗”。 第19章 定风波(二) ============================= 曲折修长的宫路,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 上辈子,走了十年都走不出这四方角内,今日才发觉,快走不过仅需三刻。 巍峨气派的宫门近在眼前,晏琤琤的心情出奇的好,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晏二小姐!请留步!” 身后忽闻一宫奴喊了一声,晏琤琤回过头瞧。那人正小步慢跑向自己靠近。 原是绒辰殿的内廷侍女,李玉嫣身边的峦北姑姑。上一世时,每当李玉嫣欺负自己时,她都会开口劝阻。 虽然大多数时候劝不住。 “峦北姑姑有何事?”晏琤琤念在上一世的情分,行了半礼颇为客气。 峦北直接跪下,哭诉道:“求求二小姐绕道去绒辰殿劝劝太子殿下吧,他下令让公主履行赌约,荣庆公主此刻被罚着顶着水盆站在宫道上呢。” 李珏最疼他这同胞妹妹,怎会改了性子罚她?更何况方才林乐晚受了伤,应是没空管赌约一事。 晏琤琤仔细打量着峦北的表情,诚恳真挚,可是眨眼幅度偏快。 不值得相信。 但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李玉嫣要搞什么鬼。 握紧了袖中小刀,笑了笑:“还请姑姑带路。” 再折返的心境已然不同清晨进宫。 厌恶、恶心的情绪宛若离岸的潮水隐退,涌上来的反而是莫名的激动。 虽今日百花宴与上一世发生之事有所不同,但宴后,李玉嫣也哄骗着邀她去绒辰殿小聚。 那时的自己一是被将成为太子妃的好消息冲昏了头,二是想与李玉嫣交好,幻想着以后能姑嫂和睦相处。 谁知。 李玉嫣竟将她反绑囚禁在绒辰殿的暗室里,直至落日天黑才将她放回去。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放时,李玉嫣高高在上的丑陋嘴脸,以及那几句威胁的话。 ——这只是要当我皇嫂的考验,就当你通过了吧。 ——不过,此事若有第三人知晓。你知道的,我有的是手段回敬你。 “小姐,您脸好红,您没事吧?” 霜竹的小声惊呼拉回了陷入回忆的晏琤琤。 “无妨。”她无声回答,拍了拍她的手,将因激动染上的温暖传递过去。 — 绒辰殿算不上远。 只是公主所住的宫殿不如东宫的常阳殿那般四通八达,东绕西拐耗了不少时间。 直至一腿迈入宫槛时,晏琤琤故意发问:“姑姑,宫道两旁怎并未见到公主?” “那是因为我并未受罚!傻子!”嘲笑声与李玉嫣一同从宫门侧边跳了出来。 仅一瞬。 李玉嫣天真无邪的脸上,流露出的窃喜转变为诡异的狠戾。 “来人,关上宫门,将这两人绑起来!” 一声令下,宫门飞速关闭,而门后冒出两个身形高大的宫奴,手里拿着绳子欲向她和霜竹袭来。 “唰——” 短柄小刀出鞘速度太快而发出一阵锐响。 等众人回神时。 刀已抵在李玉嫣的脖子上,晏琤琤挟制着她,睥睨所有人,娇滴滴地柔笑道:“我看你们谁敢动?” 李玉嫣比晏琤琤矮半个头,她本能地昂着头,靠在晏琤琤的肩膀上,似是姐妹情深。 虚靠的小刀闪出寒光,足以让李玉嫣为这姐妹情泪盈满眶。 峦北最先冷静,她冷脸严肃道:“晏二小姐,公主贵体不可伤,请慎重!” 李玉嫣呜咽怒斥:“晏琤琤竟敢、本公主要上禀父皇,革你家的职,抄了你的家!” “抄家?呵,此事我之前去宝云山上求问过菩萨。”晏琤琤冷笑。 “菩萨说原谅我。” 闻言,李玉嫣不可置信:“疯、疯子…” 霜竹也被吓得不行,但她并未劝阻,反而迅速扯下银簪,双手紧握着刺对宫奴们,护在晏琤琤的身后。 阴鸷攀上锐利的眸,晏琤琤语气淡漠。 “百花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我俩打赌,你不仅输了脸面,还失了仪态要伤我,此时自然有怨。” “即使你在外大肆宣扬我晏琤琤要杀你,可别忘了,这里是你的绒辰殿,是你下令关的宫门,目击者也全是你的人,如何让人信服?” “再者,我可是刚得了皇后娘娘赏的金钗,其中含义不明而喻,我想公主你倒不至如此愚笨吧?” “更何况。”晏琤琤似笑非笑,幽若气音,附耳说道。 “李珏的储君之位怕是还有人虎视眈眈呢,若是你闹出骇人乌龙,你说你的母后是愿意得罪旧老保你,还是拉拢旧老弃你?” 李玉嫣被堵得一句利索话都说不出口,只结巴地放狠话:“晏琤琤,我、我要杀了你,你、你竟说大逆不道的话。”话没说完,因恐惧而狂流的泪淹没喉咙让她发不出声。 晏琤琤松了手上动作。 以暴制暴固然好使,但她也不愿动静闹得太大。 临走前,看着吓得虚脱得直倒在峦北怀中的李玉嫣,将上一世她对自己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此事若有第三人知晓。你知道的,我有的是手段回敬你。” - 今日的永宁宫比往日要热闹。 宫殿内乌泱泱地跪了一地宫奴,担惊受怕的惧色扰乱了檀香袅袅。 从内屋出来的许太医战战兢兢跪地,惶悚道:“回禀皇后娘娘,伤口已包扎好。” “依臣所见,镇南王府二小姐的脚踝是被断裂的尖锐面所伤,伤口小却深,极为刁钻。怕是已伤及跟腱,需卧榻休息一个月或可有好转。” 高皇后眉岳紧皱,面色凝重:“可有好转?什么意思?”手上不自觉抓紧扶手。 许太医胸前朝珠相撞,颤巍如鼓:“若恢复不佳,怕是容易落下腿疾。” “什么?!” 李珏闻言大呵,又思觉方才自己太大声,怕扰了病榻上熟睡的林乐晚。 急忙从床头凳上疾步出来,质问道:“孤问你,什么叫落下腿疾?太医乃天下万医之首,兹等小疾难以根治?不知各位这俸禄拿得可安心否?” “臣等无能,还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恕罪。”吓得许太医连连磕头。 “太子!”皇后见李珏动怒,敛目低呵,吁叹后挥手清散众人,“罢了,有劳许太医,你们先退下吧。” 殿内骤然亮堂。 李珏憋下怒火,委屈行礼:“母后,晚儿她最是自傲,若真落下腿疾,儿臣怕…” 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凝目许久,语气严肃:“李珏,你以为你母后能坐到今日之位,只靠发气呵斥下人就可以的吗?” “本宫不知告诫你多少次,须要步步为谋,如履薄冰。” “宫里流言蜚语传得最快,你这般轻易动怒,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你安坐得稳储君之位?” “今日本宫再告诫你,太医院不能没人。” “母后!您瞧见了,晚儿她流了这么多血……”李珏情绪略有激动,红了眼。 “那年冬孤在护国公府不慎跌落水中,若非乐晚舍命相救,孤难以站在母后面前。” “晚儿是你表妹,也是我侄女。她母亲虽与我并非同胞姊妹,可年幼时的情谊皆在,我的疼惜不比你少。” 皇后见李珏这般,终究是心软,她叹了口气,起身扶起李珏,低声劝慰。 “珏儿,你父皇素来生性多疑,储君与皇后之位来之不易。其中艰辛,你怎会忘记?” “你大舅父虽为首辅,可在朝中只能做个纯臣,更莫说你小舅父身在礼部更要守礼。” “贪官易拢,忠将难收。” “晏家世代忠良,功勋赫赫,可堪旧老之首。江宁大儒是其岳父,天下文人典范。” “一北一南,一武一文。” “所以晏家的支持,你须收入囊中。” 高皇后欲言又止。 为了稳坐储位,永宁宫和高家花了不少钱财,至今仍有亏虚。近日贪取赈灾物资被截一事,不知有没有陛下的手笔。 倘若稳拿晏家,可省心不少。 她抓紧了李珏的衣袖,谆谆善诱:“珏儿,晏家是最佳选择。你要牢记,在万里江山前,晚儿暂且不重要。” “今日你行之冒失,本宫已派人将赏赐送去晏家,致以安抚。” 她知晓李珏的性子,还是退让了一步。 叹了口气道:“待晚儿转醒,你好生安抚她。以后要将心思放在晏家上。” 又沉默许久,似是商量实则是下了决定与命令。 “待我与你父皇商定婚期后,届时,你亲自去宣婚旨,加以补救你与晏家感情。” “是。”李珏低头回应,视线却瞟向凤椅后的棕红色匣子,里头是被母后藏起的断裂镇纸,“成婚后,儿臣会好好笼络晏家。” - 巍峨皇宫渐远变小,回府的马车悠悠宛如催眠一曲。 霜竹早已体力不支,蜷缩靠在一旁打盹。晏琤琤轻捻薄毯盖在她身上,又往后退靠,让出大部分空处,想让霜竹睡得舒服点。 直至霜竹呼吸渐稳,晏琤琤望着车窗帘外的闲适烟火气,恍了神。 百花宴上种种闪过,不管是推自己下水的人,还是莫名顺利地李珣攀上关系。 亦或是差点儿回到原有结局。 以及宴会后破了李玉嫣反捆自己一事。 事事有变,多亏重生所得的“知天机”。 她叹了口气。 说不上的情绪涌来。 她知道唯有此情未改—— 林乐晚受伤,李珏弃钗于自己不顾,两人依旧情比金坚。 合上眼,不由得发笑,颤得发簪上的流苏拂过耳尖,有点痒。 “发间这枚发簪好看。” ——她伸手稳定流苏时,不知为何脑子里陡然闪出这句话。又闪出说这话的人。 那身白衣漾着光,在满目绿里打眼得很。胸前的珠玉串清透,似这周知的和煦通透之人。 兄长的挚友,她的玩伴,她名义上的未办拜师宴的夫子,唯一因无欲无求所以与新臣旧老皆关系友好的皇子。 今日又是李执替她了解了围。 到底有何居心? 仔细回想,不同上一世,言谈之间高皇后似也与他熟稔,就连李玉嫣在他面前都不敢张狂。 难道上一世,李执一直都是高皇后那派的人?说不定是藏的太好,以至于从未有人发现? 所以他与自己交好,说不定是为了扶持李珏上位?所以夺嫡结束后,他能全身而退? 那为何最后李执要杀了李珏? 越来越多的猜想冒出来,像是一坨错乱不堪的丝线团充斥在大脑内。 “啊嚏!” 晏琤琤被吓得打了颤。 “春寒料峭,小姐你当心…”霜竹猛然惊醒,睡眼惺忪地找着毛毯,“咦…毛毯怎在我身上…” “乖,好好休息。”晏琤琤柔声哄道,瞧了一眼窗外,快到家了。 想吩咐车夫再慢点儿,让霜竹多休息会儿。 车却陡然停住。 车夫探头小声道:“二小姐,三小姐身边的琴淼请您下车,说三小姐找您有事。” - 晏琤琤独自下了车,跟着琴淼行至一偏僻小巷子内。 只见晏玥翎站在巷口中央。身后三三两两站了几个粗使婆子。 “叫我来有何事?”晏琤琤眯着眼环视周围,笑说道,语气里说不上客气。 “二姐姐。”晏玥翎也一改在宫内那般的卑微懦弱,表情阴森,“请姐姐来只为两件事。一件府中事,一件宫内事儿” 怎今日都赶着趟儿趟? 按下了心中莫名冒出的想法,晏琤琤紧皱着眉,慢步逼近晏玥翎。 “啪!” 她直接给了她一个十足劲的耳光。 -------------------- 李执:夫人,我求你别乱猜乱想了t.t  --- 第20章 定风波(三) ============================= 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打得众人直接愣住。 那力气之大让晏玥翎偏了头,满头发饰叮铃作响,凌乱的黑发盖在通红分明的巴掌印上。 滑稽,诡异。 晏玥翎错愕不已。 缓慢转回头,睁大了双眼,懵然发问:“你竟敢打我?” 话语未落。 又听“啪”的一声,晏玥翎再次偏了头。 连吃两个巴掌,再懵神也会有无穷的愤怒。 晏玥翎怒不可遏,当即就要抬手甩巴掌回敬,却被晏琤琤迅速伸手,大力抓紧了手腕。 一时间。 她动弹不得。 耳内响起的耳鸣与懵然无神的脑袋,混混沌沌宛若一滩浑水,让人晕沉沉。 “第一巴掌,是替祖母打的。你可知若无祖母这忠勇侯嫡女,门楣煊赫,晏家何来今天这般天子近臣的地位?” “你投胎至护国公府已是好运气,还不珍惜?竟帮衬着你那蛇蝎心肠的生母,想向嫡姐讨公道?” 狠戾的情绪从齿缝里溢出,晏玥翎下意识地对视上晏琤琤的那双眼。 潋滟桃花、透亮清澈的眸子,此刻充满着愤怒、淡漠还有不屑。 她一直知道自己最想替代的嫡姐长得美,和周氏有六分像。 但嫡姐没有周氏那出身世家的高贵气质,一身乡野泥土之气,刁蛮又富有活力,令人生厌。 于是她能在周氏心里博得三分地的唯一办法,就是模仿周氏的气质,让周氏恍惚她才是亲生女儿,这样,她才能得到当“嫡女”的快乐。 可现在。 晏琤琤的一举一动,充斥着那股“周氏气质”,甚至比她模仿得还要好。 就连紧抓她的手腕时,晏琤琤的背始终是直挺的,像极了外祖父那一身傲骨。 她猛然发现,当年比她还要矮的嫡姐,如今已比她高了半个头了。 “第二巴掌,是替晏家打的。今日百花宴上,你以为你强出了风头,能博得其他世家贵公子的青睐?实则是令人笑掉大牙!” “我受荣庆公主刁难不说,我的好妹妹还要火上浇油?呵,旁人只会觉得护国公府的庶妹敢拆嫡姐的台,定是护国公偏信偏宠,治父亲一个宠妾灭妻之罪,届时,你又何为?” “我、我…” 晏玥翎结巴了半天都蹦不出一个好解释,快十四岁的孩子终究不如大人看得透,学到的都是内宅妇人手段。 “高门之家,贯是一俱荣一俱损。你若真不欢喜那梅家小子,想要攀高枝,也不该选择今日!” 被戳破了心思,晏玥翎恼羞成怒,哭得呜咽,不再多言,放下以往她自持高傲的仪态。 恶狠狠地对着身后婆子下令:“给我打她,像以前那样往不见光的地方掐。” 晏琤琤闻言,冷笑出声,漏出寒光的眼神如同一根一根银针刺向那些婆子。 “我看你们谁敢?” “趁着我还好说话,你们倒是乖乖认错,我念在主仆份上大可不计较。” 她的视线又对上晏玥翎,寒霜低语:“府中丽春花一事,你以为就此了结了吗?你以为我没能力继续调查吗?” 晏玥翎瞪大了眼睛,脸色陡然苍白。 “我只是自己愿意转了性子,可我从未说要放过你们。” “你此刻龇牙咧嘴地叫这些婆子堵我,大抵是知你生母会替你撑腰,我母亲也念着年幼怜惜你。” “可倘若你没了生母,在府中又该如何自处?” “你、你要杀了我生母?”晏玥翎咋舌。 晏琤琤并未回答,只退后一步,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雄壮男子从暗处出现。 都是生面孔。 晏玥翎忽地想到枕霞院换了人的举动。 “我敢单人赴约,那定是有备而来。”晏琤琤神色淡漠,远不如在众人面前那般乖巧温柔,“把这些婆子捆起来,扔回府里。” 她抬头望向天色,语气冰凉:“想必此时丽春花一事已有结果,你也无需猜忌,回府自是会知晓。” - 老护国公有两嫡子,其长为晏朔宁,天生腿疾,无爵无官。分家立府,携其妻女住在皇城东边永乐坊。 与西边的未央坊晏氏本家以皇宫为对称。 晏朔宁之妻陆氏乃惠帝太傅陆堂之次女。而陆氏其嫡兄有一独子,唤作陆少安,表字永康,与晏琤琤同年同岁,两人关系极好。 可怜那陆少安父母早亡,自幼在陆堂膝下长大,多得溺爱,出落叛逆。 他与晏琤琤并行,堪朝都纨绔之首。但不曾触犯律条律法。再加上两人身份煊赫,识相之人不敢招惹,若有不识相的,承天府[1]走上一遭,无不有磕头认错之行。 两人也不曾闹到大理寺来。 但看着眼下这情形,晏朔安靠坐在审判桌上,扶额皱眉。 先太子李琰身亡后,二皇子李珏上位,朝中各级变动毫无章法。 就连他这一副都统被调任至卫尉寺卿兼管府兵营,正二品降职正三品。高首辅劝他说是“不宜太过抬举旧老,以免坏了朝堂平衡”。 官场浸淫多年,他自是知晓新臣旧老之间的利害关系。 只要勋爵还在,祖辈荣耀还在,几品官都没多大关系。与惠帝见了面,他厚着脸皮也能客套几句。 但卫尉寺少不了和大理寺、承天府打交道。一是武器机械进出不对之事,二是宫门警卫误拦贵人而起冲突之事,三是承天府移交的府兵营扰了布衣百姓之事。 总归少不了旁坐审判桌,旁看密密麻麻的卷宗。但为了晏泓涵的仕途,他咬牙忍了。 “叔伯父。” 案桌下,陆少安笑嘻嘻地喊道。 一身华贵祥云织金锦圆领窄袖长袍也镇不住眉宇之间耽溺于酒色的轻佻。 勾人的桃花眼里却满是因高贵身份带来的矜傲,腰间系悬玉佩璎珞绦琳琅作响。 吵得晏朔安头疼,“你好好站着,别乱晃。要么把你腰身上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给取下来。” “这些可都是莺花楼的姑娘们送的,我可不敢轻易摘下。若是恼了姑娘们……” 陆少安这人知趣。见晏朔安的面色越来越黑,他闭了嘴,站得直直的儿,露出十四岁少年该有的精神气儿。 “你上报承天府,说府兵营扰了布衣百姓一事,我且问你,陆大公子你何时算是布衣百姓?” 晏朔安开口倒是不客气,久经沙场练得一身武威气势,若是胆小的,早就吓得跪地磕头。 但陆少安却不怕,依旧噙着笑:“我非布衣,可我朋友是啊。我是替我朋友上报。”他顿了顿,指向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的江誉,扬起无邪的笑容,“江宁人士,江誉。” 听到“江宁”二字,晏朔安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瞧其气质板正,作读书人打扮,语气也柔和了点:“何事?” “启禀大人,并非是府兵营扰了小民,而是为了贵府的丽春花一事。” 晏朔安的脸色骤然黑沉,家丑不可外传,何况早已封锁消息。 眼下,其他事情累繁,罚箬氏禁足是缓兵之计,还未有确凿之证,这俩人是如何知晓? 眼神游走在这一跪一站的两人身上,沉声道:“继续说。” “小民胆大妄为。此事实乃晏二小姐托了陆公子私下调查,是小民自愿分忧。” “据晏二小姐所言,丽春花来源屈指可数。一是贡品二是从西夏商人私下购买所得。” “因此陆公子牵桥搭线,小民伪装,最后从西夏商人处套出线索。” 江誉从怀中掏出一塌含有指印的契纸,递了上去。 “大人请看,契纸上写明自上月开始,一位名叫竹右的女子以孩子坠马受伤需丽春花止痛为由时不时地购买。” “巧的是,给西夏商人的药方与晏二小姐坠马后大夫开的药方基本吻合,只是自行添加了‘丽春花’一味药。” “丽春花素来昂贵,而竹右断断续续购买所耗可达千金,我们本以为是另有他人。” “但经过西夏商人所言,那名女子自几天前再未买过。经陆公子提醒,与贵府的箬姨娘禁足时间几乎吻合。” “至此,证据确凿。” 江誉不卑不亢地说完,全然不顾脸色黑沉如墨的晏朔安。 他的心沉入地,无人知“竹右”是箬睦与自己的闺房情趣。 如今她竟用此作化名,是胆大包天到如此境地了吗? 她不怕自己会咬牙查到底吗? 而且。 佩茹同自己说春季公账有一大笔空缺填不上。 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查,看来,也与此事有关系。 晏朔安抬起眼皮子:“你说,你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就连陆少安都吃惊一跳。 江誉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他无力回报“引荐”这一要求才绕着弯子找晏朔安。 不曾想看着大老粗的叔伯父竟心细如发。 “小民一介白身,别无他求。”江誉表情沉稳,语气铿锵,“只求大人引荐小民科考,圆小民致仕之愿。” “知晓了。”晏朔安道,“我会替你写一份引荐信。” 他似是累及了,不再保持先前敏锐的思绪,整个人也松懈下来,背靠着椅子,闭上了眼。 叹气道:“少安,此事莫要再传。” - 当天傍晚,朝都下了一场不长不短的春雨。 细如牛毛,朦朦胧胧,连带着河堤遒劲的枯树根都温柔许多。繁华的朝都也褪去了贵气逼/人的武装,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坚硬城池。 可唯有护国公府内,明是灯火通明却如黑云压境。 亲亦堂内。 晏家族老各户代表齐聚。 人群中间,箬睦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 高座上的晏朔安一改往日在家中的温柔模样,露出了在战场上可令敌人惧怕的威肃气质。 所有的物证被他放置在桌子上,以及那一个四分五裂的暖手炉。 “今夜叫各位族老来本家一聚,实乃唐突。但兹事体大,还望各位见谅。”晏朔安道。 各族老纷纷点头表示无妨。 宗祀管事见状,开始走流程。 他扯开手中卷宗,开口念道。 “箬睦,楚州人士。崇元十二年,明媒正娶,四抬小轿于东角门入晏家本宅,嫁与晏氏第二十二代传人晏朔安为妾室。” “同行十五载,子孙福绵延,膝下两女,敏慧过人,玲珑可爱。” “然,德行有亏,意图谋害夫之嫡母。证据确凿,本因扭送官府,以正家风。而念在多年情分,略退一二。即日起,剃掉族谱别册之名字,剐去护国公府侍妾之身份,将箬睦逐出护国公府。” “来人啊。”宗祀管事收了卷宗,吩咐道,“将箬睦的外衫脱去。” 这一举动谓之“剐衣”,正如前世,林乐晚指使宫奴剐下自己的后服一般。 晏琤琤别过眼,不愿再看,怕想起那段伤心往事。 而堂下那人。 直至外衫被脱下时,终是反应过来,登时眼泪狂流,嚎啕大哭,扑向晏朔安和周氏。 “老爷,老爷!不能赶我走啊!我们还有孩子啊!玥翎和玥翡不能没有我这个生母啊!” “主母!佩茹姐姐!姐姐!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她不停地跪走着,低下了往日昂首的头颅,拼命挣扎着躲避押解她的仆人。 又忽地站起身子,目寻着晏琤琤和晏玥翎。 呼喊着:“二小姐、二小姐,你开口救救我吧!” “翎儿!翎儿!我的好翎儿,替母亲说句话吧!” 可仍由她如何哭喊,无人开口相救,反而给了仆人机会,将她完全挟制住。 箬睦青丝凌乱,哭得满头大汗,一改往日里那般静雅。 不可置信地望着别过脸去,不敢与之对视的晏玥翎。 她的女儿竟不愿为她说一句好话。 见状,虽是损心。 但晏朔安依旧只有冷淡一句惋叹。 “箬睦,晏家容不下你。” “咚——” 听到这句诀词,箬睦彻底昏了过去,倒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响声。 与此同时,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慌乱人群之外,晏琤琤无言地望着淅淅沥沥下起的雷雨,打得树叶清脆作响。 -------------------- [1]化用“顺天府”,京师衙门。  感谢在2024-03-08 14:49:13~2024-03-10 23:5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xer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明珠错(一) ============================= 箬睦被人抬了下去。 周氏心软,只道让她醒了再走,晏琤琤本想立即反驳,可瞧着周氏憔悴的容颜,终是忍了下来。 祖母自那次事件揭露后,闭门不出好几天,今夜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愿出门。 听张嬷嬷说她病倒了,但吩咐着谁都不准探望。 晏琤琤忽觉自己残忍又陌生。可为了晏家常安宁,将真相血淋淋地展出来也不是坏事。 只托请了飞霜姑娘进府里多请脉探看。 此事过后,常为府里看病的刘大夫已是留不得,祖母倒也没拦住飞霜。 眼下府里应是能常安宁了? 晏琤琤的视线在府中各处人身上打转,因生了小六晏泓澄惯是作威作福的柳姨娘,今日安分不少。 她知道这位最后进门的姨娘心眼不坏,虚张声势,也算是胆小。 只是出生商贾之家,总归沾了铜钱气儿,样样都爱攀比。粗俗得比彼时的自己有过而无不及。 又嫉妒着箬睦识字,和父亲能谈诗词歌赋。一心只想夺宠。于是,她与箬睦素来不对付。连带着偶尔用些招惹母亲周氏。 如今这一遭应能让她长记性。 父亲还有一位瑜姨娘。 晏琤琤寻了寻,不见人影,心中了然。 这第二位进府的姨娘是父亲去世故友的庶女,身子骨不大好,常年呆在惜花院里养着。听闻她曾是母亲旧友。 她彻底能放下心来。 计划着吩咐安插在家里的府兵营那些人多留意晏玥翎的动静便好。 那下一步—— 便是剑指李珏。 - “你寻什么呢?”耳边冷不丁地冒出话来,喷薄的热气洒在她的耳廓上,吓得晏琤琤往后缩了一缩。 抬起眼皮子看到一副吊儿郎当表情的陆少安,不自觉习惯性地给了他一拳:“吓我作甚?你怎来了?” 陆少安伸手揉了痛处,似庆幸道:“我听传言真以为你转了性子呢。刚才你那粉拳令我倍感熟悉。” “我怎不能来?我可是立功之人呢!” “少来。” 陆少安是自己回府后的第一个玩伴,两人十分熟稔。见到老友,晏琤琤语气也松快许多。 “哟,晏二小姐脾气大呀。”陆少安打着趣,昂了昂下巴对着门外将散的人群,“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还以为箬睦是个好人呢。” “怎么着,以往受到晏玥翎的欺负你只会闷头哭,窝里横。今天终于不包子了?”陆少安大喇喇地揽上她的肩膀,“居然委托小爷办这么惊险的事儿。” 诡异的感觉随着他揽肩那刻从背部攀上来,晏琤琤强韧着不适,笑容略有僵硬夸赞回去。 她想打掉他的手。 “诶。不瞒你说,此事并非我一人办成。”陆少安收回了手,做抱臂之态,面露喜色,“若非那位恩人出谋划策,这毒妇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定罪。” 肩上一轻,晏琤琤骤然长呼一口气,那异样的感觉消失后,她才反应他所说的话。 “什么?” 语气惊讶。 “恩人?什么恩人?此事还有旁人知晓?” 倏尔,脸上浮现懊恼。 明明知道陆少安素来不靠谱,怎的非要托请他——可惜当时的确没有合适人选。 陆少安点头:“那日我独自在莺花楼出来被几个地皮流氓缠上,是那恩人出手相救。” “我那恩人自称江誉,见他作书生打扮,没想到还挺能打。” 他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过程,全然未觉表情凝滞的晏琤琤。 “你说那个恩人叫什么?”她问道。 陆少安眨了眨眼,重复:“江誉,姓江单字一个誉。” 江誉。 自幼孤苦,勤学苦读。因饱受欺辱,拜一高人为师,能文能武的天下奇才。 大越朝最年轻的状元郞,届时可解青州宁州旱灾的江誉! 身在内院还不知如何去寻他,周全计划未出,竟得来全不费工夫。 晏琤琤略有激动地抬手轻拍了他的后脑勺。 ——这是她惯有的夸赞小辈的举动。 惹陆少安疑惑对视。 那双鹿眸里冒出的欣喜如黑夜里熠熠发光的星子,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红唇贝齿,像极了天上的仙女。 直至许久,陆少安才回过神。蓦地红了耳朵,低着头,嘟嘟囔囔不满道:“你干嘛…我又不是晏泓渟。” 可于晏琤琤而言,现在的陆少安与晏泓渟并无二样,摆了摆手并未接话,反问道:“江誉人在何处?” “在我府上。” 他抬头望向窗外,云黑月隐,约莫亥时正刻。 补充道:“许是在为了科考悬梁刺股。” “甚好!那改日我上门拜访!” 只见眼前人笑眼弯弯,陆少安心中那股莫名燥热渐息,却渐涌上无形的不悦。 不知为何,他感觉晏琤琤与江誉的关系似要比自己更为熟稔。 或者说是… 听到“江誉”二字后,感到更开心? 陆少安只轻应了一声,无声落寞地接过小厮递来的油伞,走向雨夜。 - 春雨贵如油。 朝都的春雨绵绵不断地下了好几天,城中道路两旁银杏树被雨打得垂头丧脑,护城河都形成了一小段小段猛汛。 因着箬姨娘的事,府里低压笼罩,如这胧胧春雨迟迟难散。 除了晏泓涵例行去兰台进学外,晏朔安下令其他院里的人皆暂时不得出府。去寻江誉一事也暂被搁浅。 明明心里很焦急。 可晏琤琤莫名地陷入心口不一的境地。 她正坐在廊下听雨喝茶,翻书响。 但心思也不全在书上。 祖母的病彻底好了,整个人容光焕发,还时不时地在院中亭下打太极。 母亲与自己关系也越发融洽,仿佛那时刚回府后,母亲规训她成为合格的高门嫡女,两人闹不愉快甚有冷战对峙之局,宛若梦境。 各院的姨娘和小辈都安分守己着。 安插在竹溪院里的府兵营人回禀说晏玥翎自箬睦出府后那晚大哭过便再无动静。 一如往常地过日子。 只时不时地往菡萏院里献殷勤,毕竟箬睦对外是“病故”,于情于理,她都能要一个新“生母”。 晏琤琤懒得管她的小动作。 自上次的陷害局后,便私下调查了梅咏,发觉他的生母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推测着许是晏玥翎听到了风声,想借陷害局闹大点,换门更好的亲事。可惜,自己并未如她们料想中那样大吵大闹,反而让她们的打算落空。 如此一来,晏玥翎只能百花宴上铤而走险。 但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些伎俩放在后宫暗斗里,都不够看的。 于是她偶尔去菡萏院给母亲请安的时候,遇上晏玥翎了,都会明里暗里地攻心几句“母凭子贵”“若为母失德,子亦蒙羞”,规训几句“心诚则可求明途”。 总之,晏家陷入一种岁月静好的平和。 唯一的变数,是李执。 “小姐,襄王殿下来了。”木樨轻唤了一声。 晏琤琤闻声抬眸收了书,起身同木樨去小书房。 李执这人。 她越发猜不透了。 哥哥将父亲的托请贴正式送过去后,他应允了。母亲周氏心细些,怕外头人乱点鸳鸯谱,将此事传开,宫里也没有异议。 大越民风开放,这算不得是什么稀奇事儿。 但拜师宴,李执以“不易铺张浪费”为由浇灭了祖母想要大办的心思。 只让晏琤琤简单地行了弟子礼,呈上一杯温茶,他接过后,就算礼成。 没人有异议。 襄王殿下本就是光风霁月之人,不在乎这繁文缛节。 可他图什么呢? 那日愿与他同行去踏春是想顺着他意思来,讨好关系。可如今想来,李执许是为了替李珏做事。 但又莫名感觉他与李珏似不太对付。 总之,晏琤琤热络的心也冷却下去。 她瞥向跪坐在屏风另一边的李执,依旧如前世那样,温润谦谦君子。 勋爵在身。若是不犯大错,能安稳逍遥到李珏登基。 现如今。 他是发了疯才想要与李珏敌对。 视线又瞥向另一边。 晏玥翎老老实实地看着书,后头坐着昏昏欲睡的晏泓渟。 再侧面的屏风处空了一位。 今日陆少安又没来,不知在哪流连。上次他第三次迟到时,晏琤琤不知为何忽斥责了他一句。 ——不愿学就换江誉来。 于是他已经连着三天没来了。 晏琤琤在心中微叹口气,已然完全了解母亲见自己不学无术的心态。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下着,垂落于地上,溅起一朵朵蝴蝶水花。树叶摇曳,深深浅浅洒下一片阴影。 覆盖上随手翻过的书页。 “咚——” 李执敲了敲桌,发出清脆之响。 见屏风旁的少女作恍如梦醒之态,他便知她今日又走神。李执垂了垂眼眸,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些——晏琤琤已经走神很多次了。 收集的情报中并未表示出她有何异样。明明他早已查明百花宴推她落水那人是谁又是谁人指使,都已递了消息给石蕴玉。 许是石蕴玉递不出消息来。自己还需耐心等待,方可实施计划。 但李执忽地恼了。 当初是为了接近她才愿意延续“文王辅优”的美谈,如今身后多了这么些人也就罢了,连帝师府上的陆少安也一同来旁听。 课上闲聊的时机大大减少不说,而下课后,她还躲着自己。 依稀记得似是自从百花宴后,她见自己如见了狼才虎豹那般。 难道自己不该连续出手相救吗? ……总之,根本搭不上话。 就算借机用故事典故多次询问,她也能流畅回答,甚至能熟练地引经据典。更别说想邀约她去宝蕴楼了。 不似以往那样活泼娇蛮,越发沉稳如静水,端庄如庙里的菩萨,忤逆长辈心意之事再也没做过。 他一时有些挫败。 两人先前那般要好,如今竟疏远至此。 而且距离前世惠帝下旨,太子求娶之日近了。他甚至会突然冒出夜里趁她熟睡,将她掳走,再等求娶之事过后再将其送回的荒谬想法。 冷静后。 只觉自己荒唐。 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手中的墨笔不自觉地在书上“无解”二字处画了一圈。 一样无解的还有春旱一事。 青州都统郭尘泰秘密达朝都已五日有余,按照前世之情,不日应会被惠帝召见,而斯山然那边还未递消息来。 更重要的是。 找不到江誉,前世那个可解春旱之人。 据探卫回禀,江誉这人极为警觉,多次捕捉皆被成功逃脱。 最后见其是在莺花楼里。 花灯如昼,人多眼杂,胭脂俗粉令人晃神。 仅一瞬。 江誉这人便如落入大海里的一滴水,甚至都掀不起涟漪。 唯一有用信息是从收留过他的妇人口中得知,江誉想要参加科考。而他是白身,那必定需有权贵之人为其担保。 看来,届时需暗中从王孙贵族入手查实。 可惜,若非自己前世身居宫外不知内情,今朝也无需这么费劲抓人了。 “呼呼呼——” 倏尔,沉重呼吸从不远处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左右奔踏着,李执渐放下了书卷,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望向门外。 “二、二小姐。”通报的小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 “箬姨娘,她、她。” 晏玥翎蹭地起了身,急红了脸:“你快些说呀,我生母怎么了?” 那小厮终是没能把话说清楚,只重复道“马厩”“马厩”。 晏琤琤瞬时反应过来,顾不上安置李执,夺过放在廊下的油伞,往外院奔去。 -------------------- 感谢在2024-03-10 23:54:55~2024-03-12 19:4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也没有读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楚渡 5瓶;ˋe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明珠错(二) ============================= 事情的走向在自己的干预下,已截然不同。 包括箬睦的死。 重生以来,无论怨气多重,晏琤琤一心手刃的只有李珏和林乐晚。 其余的人会按罪孽的深厚一一责罚。 可她没想要箬睦死。 贪财之人的报应是剐去她最渴求之物,让她立于穷苦之境,让她知晓绝境之处却无钱买命的绝望。 而非这样直截了当的死亡。 柔雨缥缈着,挂在墨发上宛若垂叶露珠,顷刻间,将额前散落的发丝缠成一缕缕。 一缕缕地遮挡了视线,又完全契合箬睦身上的伤痕。暗红血迹浸透浅灰的的棉麻衣物,混杂着成为褐色。 雨水不停地下,泥土、血迹形成一条小溪盖过湿透的粮草,发出一股霉草味。 赤足搭在马厩围栏上,头塌在脏乱的地上,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横着。 周遭乱糟糟的,早已无法利用前世从廷狱司得知的“雁过留痕”方法来判断身死之前的情况。 不过。 晏琤琤的视线又落回箬睦那张毫无血色,惨白的面容上。 她的表情很安详,有一种对自己的死亡有预判,那样的安详与冷宫里那些自愿喝下鸠酒的妃子一样。 “琤琤!” 忽一把折扇虚挡在自己眼前,上头描绘的水墨画浸了水仿若成了真。 耳旁又骤然响起晏玥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是那清冽的松木香气。 晏琤琤顺着那一只骨节匀停的手,望向来人,李执的眉头紧皱如压千金,柔情笑眼冷冽如峰,关心探了出来。鸦羽长睫挂着雨珠,嘴巴紧闭着,锋利的下颚似染寒霜。 他站在雨里,他没有打伞。 “我已派人递消息去卫尉寺,这件事不是你们女儿家能做主的。”他顿了顿,“也不是你们女儿家该看的。” 晏琤琤无言相对,视线掠过他担忧的脸。箬睦尸体旁边,本在嚎啕大哭的晏玥翎已哑声,直接吓晕过去。 若非琴淼扶着,怕不是早已倒地。 “兹事体大,眼下越少人知晓届时处理起来就越简单。”李执道。 “方才已责问过小厮。他是马夫,着急忙慌的只想着告诉你,还未通报给夫人。” 又听他冷声对飞羽下令:“你守着大门,莫让知晓此事的人出去。” 晏琤琤反应过来。 通向马厩处不仅有一扇大门,还有一扇小门。而仅有飞羽一人,怕有疏漏。 “木樨,你去守着东边那扇小门,若有人非要闯出去,你知道该怎做。”她沉声道,“霜竹,你去束事斋取雨布来,要将那处围起来。” 直至这两婢女抬去了,她才转头道:“事发突然,着实冒犯襄王殿下。” “春雨纷纷,站在雨中恐王爷贵体受寒。旁边便是库房,还望王爷不要介意,同我在库房等我父亲归家。” 表情沉稳,遇事毫不慌乱,吩咐下令也果断利落,周全有序。 完全出乎李执的意料。 看来不仅是性格转变,宛若换了个人。他点了点头。 一瞬间,众人各司其职。 剩下的人都挪进库房里,包括昏过去的晏玥翎。 李执接过晏琤琤递从库房寻得的巾帕,擦干了湿发后,才坐定。 无言抬眸注视着晏琤琤。 再无任何动作。 在这个府中,他不是主人,方才心急,一声“琤琤”已是太亲昵。眼下,不可太过冒进,他怕她躲他更远。 - 屋外的雨骤下又骤停,直至廊下雨珠点滴坠落,间断间续,终是停了。 柔和的春风涌进来,驱散库房里略有沉闷的气氛。云销雨霁,西边落霞铺洒,朦胧梦幻。 晏琤琤站在廊下,紧盯着大门处,好在一个时辰已然过去,马厩无人出入,可见消息得以及时封锁,她松了口气。 可父亲还未归家,晏玥翎也还未转醒。 将所有人封锁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特别是身后还有襄王。 保不齐他会上报此事,让李珏可趁机以此事为要挟,护国公府最后还是会失去中立之境,被迫成为李珏一派。 她紧蹙着眉,隐忍这般久才得晏家安宁,这才几日?如今又被搅破。 她有预感。 这事背后定是有更大的隐情。 垂下了眼。 难道此事是李执所为? 不对,若是他干的,不会让飞羽去把守……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夺取信任。 毕竟近来,她在躲他。 晏琤琤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内堂的李执,神色如常。 最后按“涉嫌人”身份处置,她留个心眼。 再昂首探看马厩处。 方才那几幕片段闪回脑海中,特别是那箬睦安详的面容,让她难以忘怀。 身死之前,箬睦见到了何人才会安详死去? 冷宫里的妃子喝下毒酒是为了解脱。 箬睦是为何? 她心有焦急。 如若父亲还不归来,她无法合情合理地警告李执不要外传,也无法将其请走,更无法再一探箬睦尸首情况。 ——“国公爷。” 飞羽的招呼声传入晏琤琤的耳朵里,陡然就让她心安不少。 仅一瞬。 计谋如闪电闯入脑海里。 这段日子,自己性格上的改变已深入人心,而利用李执的授学也改变了旁人认为自己是不学无术的印象。 其余的事。 往后,皆可自圆其说。 对于李执。 回忆了自重生后,他的所有举动。 ——她暗了暗眸子。 不得不防。也要让父亲有所提防。然后,适时甩脱。 即便自己不害怕,但她仍然一秒挤出泪花,向大门处奔去。 “父亲!” 略带哭腔地扑进晏朔安的怀里。 - 晏朔安一把搂住女儿,见其面色惨白,双眸含泪,全然不见以往的沉稳。自知她是受了惊吓,便开口耐心哄着,揽着她先进了库房。 神情严肃。 眼神在内堂之人身上流转,最后定住。 襄王派人递来消息,襄王的人把手大门,襄王看见了一切,襄王…坐在内堂之中。 “襄王殿下,感谢您镇守在此,不若我两小女自是两股战战,无以为继。” 晏朔安表情和煦,一脸感激,实为打探:“此事极为蹊跷,因您所见,这废妾死因为何?” 闻言,李执起了身。 他笑了笑,直言直语:“通传小厮闯进小书房时,我正巧在授学。” “见其行色匆匆直呼晏二小姐,又直呼‘大事不好’,内心已多了几分担忧。” “本是家事,本王理应不掺和。” “但正如本王恪守之责,为其师,应当护其周全。” “于是冒昧跟着晏二小姐,直至见如今此状,深感有疑。” “方才晏二小姐已受惊吓吓,恐其慌乱,怕事态严重,本王不得已僭越行事。” “那时晏三小姐又昏迷过去,又恐事再生变。” “索性守在此处,彼此互为照应,待国公爷回。” “至于国公爷所问,因本王并未近距离查探,所以本王一概不知。” 他依旧如春风那般令人感到温馨,就连嘴角的若隐若现的梨涡都散发着从容、真挚和正直。 说来有理。 那处被油布围着,严严实实,无人可见。 晏朔安也面不改色地道着谢:“我方从府外一路奔进,马厩大门外皆一切如常,多亏了襄王殿下。” 又渐低沉嗓音,小声道:“待一切水落石出之前,还望襄王守口如瓶。” “此事我们不劳烦承天府,也不污秽您的双眼。” 这便是要私下调查,也在请自己走。 李执心领神会。 其实,对于箬睦的死亡,他并不在乎。 只不过,本想再过几日杀了她,不曾想已有人替自己脏了手。 此事,就当是她之前欺负琤琤而得到的天谴罢。 李执脸上的笑容未落,“本王知晓,国公爷大可放心。”彬彬有礼地告辞。 离去前,飞速看了眼晏琤琤。见她已有人相护,李执不再留恋。 他会与她来日方长。 - 客客气气地把襄王送走。 晏朔安不再慈眉善目,露出在沙场上才有的神情,俨然一副活阎罗样貌。 饶是历经两世的晏琤琤都被惊住。 “你们几个带二小姐,三小姐先回去。” 他边看了看箬睦尸体情况,边对随从下属冷冷下令。 身着铠甲的府兵营士兵得了令,稳步向自己靠近。 渐暗的天,渐亮的灯,铠甲寒光划过,激得晏琤琤开口回绝:“父亲,此事乃马夫独独先告知女儿,因此女儿也想与您一起查清真相!” “哦?你不怕吗?方才不是泪眼簌簌地扑向我怀里?”晏朔安疑惑发问。 “女儿只是怕襄王殿下罢了。”晏琤琤并未多解释,继续道:“箬姨娘的惨状,女儿已看过了。其实,女儿觉得并不骇人。” “更何况用油布围栏都是女儿的注意呢。” “少时在庄子上,女儿也常见过被抛尸荒野之无名氏,可怖多了。”她笑得一脸天真,“不过庄子上的婆婆说多看就不会做噩梦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道理。不过见多了,我真的不做噩梦,也不怕了。” 语气越发低沉,小声带着怯:“所以,我也想多看……便不会做噩梦了。” 晏朔安闻言,宛如心中陡然升起一根刺卡在喉咙里,让他难言。 小孩见了死人,怎可能不怕?可她害怕的时候,为人父亲却不能安抚她。 最后他的姮娘只能靠太医曾说的“脱敏”训练来防止做噩梦。 明明这样的训练都用于在战场上受了极重伤而导致发疯的士兵。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强撑着似笑似哭的笑容:“那姮娘见了后,有何发现?” “伤口我瞧不出来,许是要仵作验伤。不过,”她顿了顿,“箬姨娘的表情不像我少时见过的那些无名氏那般面露恐惧,反而十分的安详。” “真是奇怪。身上伤口那么多,该多疼啊。怎会感到安详呢?” 在战场历练多年。 晏朔安心中已然有判断。 每当士兵是被奸细所害时,表情大多数是惊讶或者是完全放松的无表情状态。 箬睦是被熟人所杀。 而她的亲人早已离世,孑然一身,又极少有机会出府交际,那杀害她的凶手,定在护国公府内。 晏朔安眉头紧蹙,正思考着如何从府里揪出凶手来。 却听着内堂一阵糟乱,隐约可听“三小姐您终于醒了”几句。 最后便是翎儿那刺耳又暗哑的哭喊声:“父亲!父亲!” “是晏琤琤杀了我生母!” “是晏琤琤杀了我生母!” 哒——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 感谢在2024-03-12 19:43:11~2024-03-13 23:0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xer、红点恐惧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明珠错(三) ============================= 库房搭建的简易床架上。 晏玥翎满头大汗,缕缕细发贴在脸上,脖颈上。 她瞪大双眼,大口喘气。 库房昏暗的灯,屋外不歇的雨。 明明暗暗,投射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边伸手拉扯着琴淼边情绪激动地呼喊着。 宛若失心疯那般。 貌状骇人又可怜。 口中词句循环重复,吓得琴淼忙不迭地捂嘴,却被咬伤了手掌,甚至被推倒一旁,差点跌地。 更莫说其余的仆人,她们一脸惊恐地围在一旁,无人敢上前。 一时间。 库房内形成诡异之态,犹如敌我对峙。 而晏朔安站在门外看了许久,才开口道。 “翎儿。” 语气又恢复往日慈和,他怕刺激到她。 好在晏朔安一露面,晏玥翎彻底冷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癫狂。 她呜呜咽咽如同找不着家的小兽,噎泣道:“父亲,我生母死得好惨,父亲,求您为我生母讨个公道吧。” 晏朔安牙关紧咬,似是鼓起巨大的勇气,才将晏玥翎疯喊的话重复问道:“你说…姮娘杀了箬睦…是什么意思?” 话语未落。 晏玥翎忙不迭地摔下床架,跪在地上,伸手紧捏着晏朔安朝服衣角将百花宴后巷子里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她、她问我若没了生母,我该如何自处…” “父亲,这难道不正是她的罪证吗?” 晏玥翎说完已然哭成泪人,而晏朔安不敢相信她的话,也不敢相信近来端庄有加的晏琤琤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沉默许久。 眉头如有千金重,难以平展。 上次藤条事件还历历在目,他的问询难以启齿。 箬睦是熟人所杀。 即便后来两人不似从前那般要好,可晏琤琤也是熟人。 他僵硬转头,长叹口气,对着站在门外的晏琤琤,终是问出了口:“翎儿、所言…当真否?” 廊下雨珠编织的雨幕前。 飘雨打湿了她的衣衫,风吹拂起长发,隐忍的泪珠似隐若现。 只见她径直下跪。 “父亲,我没有。” 淡漠又委屈的表情,简短一句透露出万千委屈。 一左一右跪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晏朔安倍感焦躁为难,视线最后定在哭哭啼啼的晏玥翎身上。 “大人!您快来!” 安排在油布旁验伤的仵作的一声呼唤,让晏朔安冷静回神。 背后爬上阴凉,他方才竟冒出“不管真假,先封上晏玥翎的嘴”这样的想法。 皱着眉吩咐着下人把两位小姐搀扶起来后,他头也不回地踏进雨里,进了马厩。 “琤琤,你不必跟过来。” 他驳回了自己先前的决定。 - “大人,按照死者的尸僵来看,死亡时间应是昨夜亥时。” “虽周边痕迹被破坏,但根据死者动作来看,应是先被人杀害后,挪动搬到此处。” “死者头部有轻微骨裂,小的推测应是先站立后摔倒所致。” “身前的伤口皆侧下方,可见凶手要比死者矮很多。而且这些伤口像是小刀胡乱划伤,致命伤口是小腹最后一刀。” “根据经验,小的大胆推测凶手应是位女子。” “最重要的是。” 仵作的声音低沉下去。 “死者右手蜷缩似乎曾握着什么东西,左手素戒内圈上发现一两根不属于死者的发丝。位置刁钻,似是抚摸过某人的头后才会挂住。” “哦?发丝不都一样?怎知是旁人的?”晏朔安问道。 仵作指了指:“死者发丝偏黄,是因衰老而导致发根枯萎所致。而素戒中的发丝青黑,可见是一年轻人。” 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 晏朔安眯着眼,穿过雨幕望向廊下,晏琤琤赫然要比记忆里的箬睦矮上半头。 喉咙发紧,他艰难问道:“你说凶手矮很多…是矮多少?半个头?” 仵作摇了摇头:“约莫一个头。” “正如小的所言,致命伤口是小腹最后一刀,那小腹处的位置应是凶手无需抬手便可用力之处。” 问言,晏朔安微松了口气。 可倘若查不出真正的凶手,根据晏玥翎的证词和那日所带的婆子所见所闻。 姮娘怕是难以洗脱冤屈。 “大人。”忽一府兵下属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样物什递了过来,“小的在杂乱的粮草里找到了这个,问过马夫,并非是他的。” 一片约莫指甲盖大的光滑洁白的碎玉。 晏朔安接过,放在掌心仔细打量。有点陌生,但那碎玉片上的花纹又觉熟悉。 他眨了眨眼,贴近了看。 赫然是一只小兔子的半只耳朵样式。 心中一沉。 强行冷静着从怀中掏出手帕,将那片碎玉包裹好放在怀里。 脑海里,仵作的推测和那个人几乎可以一一对应上。 晏朔安忽然感到挫败。 是一种吃了败仗亦或是遭到陛下猜忌亦或者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挫败。 但最后一丝理智还在警告自己不可先入为主,他强撑起精神。 思绪打转。 终是找到了一丝慰藉——这里靠近东角门,离西边的竹溪院很远。若非有嬷嬷带着,她是不可能独自走到这边来的。 再者,她娇娇弱弱的,怎可能会杀人呢? 再不济…… 晏朔安僵了僵,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似是想到一个绝佳的理由。 即便她真的杀了人,也没关系,她不是正常人。而且一定可以推给旁人,是心怀的“旁人”指示了她。 所以箬睦死前的表情才会如此安详。 但这一切需要有合理的理由。 比如箬睦是怎么被搬到这来的,有没有人看见?那些看见的人有没有被好好封口? 箬睦最初身死之地到底在哪,有没有被好好掩盖? “咚——” 春雷又炸响天际,闪电将天空撕开一道口子,骤然令人心慌。 而晏朔安已彻底不慌张,恢复了平日里的慈和模样。 他指挥着心腹下属将马厩恢复成原有模样。 箬睦的尸体被好生卷起来,待天黑之后送出城,只能埋进乱葬岗里。 毕竟晏家祖坟里的衣冠冢里已有一个“箬睦”了。 直至这一切如大风刮过,干干净净,恢复如常,仿若从未发生后。 他才对心腹家仆道:“让三位小姐同到外院的鹤友堂来,莫让母亲和夫人知晓。” - 鹤友堂的仆从得了消息后,早早地点上了灯。 本还以为自己几个都得伺候着,不曾想被直接打发了出去。 迈出前堂门前,分明瞧见素来深居寡出的四小姐晏玥翡从耳房小门里进来,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迈进内堂。 还没来得及感叹第一次瞧见这患病的四小姐,就被告知门外都不让站着。 仆从只好往外走着,又好奇飞速回头一瞥,只见老爷身边的管事抱着一盒什么东西匆匆进去。 大门一开一张。 隐约可见模糊人影。 同一时间,一群穿着盔甲的士兵将整个院内围起来。 严肃武威。 正如方才探看内堂里,模糊感受到的一股低气压。 而眼前也骤然一黑,没了知觉。 听着外面三两声“哎哟”,继而断断续续几段重物倒地的声音后,管事才佝偻着背,将那一盒子放在八仙桌上。 “老爷,鹤友堂那几个仆从已安排好了。” “您吩咐要的东西已装在盒子里。”他顿了顿,“四小姐的…碎了。” 晏朔安轻眨眼睛表示知晓。 管事也不再多言,佝着背退至一边,无言地看着站在内堂中神色各异的三位小姐。 站在最左边的三小姐完全倚靠在婢女的身上,眼圈通红,发丝凌乱。耸着肩,面露俱色。时不时地恶狠狠地往右方紧盯。 而中间的四小姐则是天真模样,低垂着头玩着布老虎,间或与身后跟着的贴身嬷嬷嬉戏。 唯有二小姐睁着琉璃眼正视前方,唇若涂朱,雨痕浅浅。举止娴雅,神色自若。即便青丝浸湿,偶有滴水,可不改神态,保持挺拔身姿,并未在意这一丝难堪。 管事一时猜不透老爷想要做什么。 虽知晓二小姐从前多有顽劣,可后来的改变众人皆看在眼里。就莫说现在了,放在先前,二小姐也不会杀人呀。 更何况那般得宠时,二小姐也只罚过做错事的仆人。 反倒是三小姐才是真乱发脾气之人。 管事心中叹气。 这些事情都只能烂在肚子里,主子们许是永远不会知晓。 “啪嗒——” 清脆一响。 高堂椅上,晏朔安打开了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三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只不过其中一块是碎的。 “这三块玉佩你们可眼熟?”晏朔安自问自答,轻柔抚摸玉佩,眼神尽显柔情,“这是晏家每个女儿出生时,我会亲手雕刻的玉佩。” “从玥字辈。” 他的眼神从左至右一个一个滑过去。 “玥菀、玥翡,玥翎。” 他喊的是族谱上最初的名字。 “每人一只小兔子。” 继而摊开宽大的手掌,露出三块玉佩。 沉默了许久,语气颤抖:“而玥翡这块碎了,碎片在马厩的杂草里,被我寻到了。” “你们俩这智同三岁小儿的妹妹…的玉佩为何会碎在她生母尸首旁边?” “除了她的贴身嬷嬷偷拿了玉佩,又弑杀了她的生母外。”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几乎是明说—— 他已“找到了”凶手。 陈嬷嬷闻言,饶是一头雾水也知自己似是被安上罪名,噗通下跪,辩诉道:“老爷,老仆没有啊。老仆一直带着四小姐呆在竹溪院里甚少出院门啊!” “那你如何解释!这块玉佩会出现在马厩里?而昨夜她生母却在马厩里被人杀害!” 直白的话说出口后,陈嬷嬷已知晓主子铁了心地不会留自己了。 她情绪激动:“昨夜?昨夜没有。但前夜!三小姐请二小姐去她房里小聚!” “你胡诌!”晏玥翎怒骂。 陈嬷嬷命悬一线,自然不惧怕:“老爷,老仆所言句句所实!” 一主一仆对峙,僵持不下。 而晏琤琤忽地感慨自己自幼对宝物珍惜得很,好东西都锁在藏星阁里。 而也是在这一言一语里,她大抵能将这事看透。 ——皇室秘辛里曾提过,历代以来,都有母妃犯错不致死却影响夺嫡的皇子暗中以各种方式弑母,以确保自己的人生没有污点。 只是晏玥翎经历少,手法不高明,谁都栽赃不上。 歹毒与那些皇子可堪一比。 父亲的脸色越发低沉,的确,陈嬷嬷怎可能主动背锅,这可是要命的事。 喧杂之中,她适时开口:“女儿在乡下庄子时曾听说过,将人浅浸在浅水里,可模糊身死时间。” “近来春雨绵绵,倒是十分方便。” 她哀叹:“许是知晓自己的孩子未来会有好前途,箬姨娘才安详去了。” 点到为此,不再多言。 晏朔安自然清楚,他不再沉默,高声下令:“此事已水落石出。” “四小姐身边的陈嬷嬷胆敢谋害,立即杖毙。” “来人!” 一声令下,门外盔甲士兵推门而入,全然不顾哭着喊冤的陈嬷嬷,径直将其拖出去。 在刀鞘落下之前,晏琤琤早已捂住晏玥翡的眼和耳。 而等陈嬷嬷被打得血肉模糊之时,她才轻声对晏玥翎道:“噫吁嚱,箬姨娘当真是爱错明珠。” “好好看着,这本是你弑母的下场。” 陈嬷嬷魂断之刻,晏玥翎骤然双腿无力,彻底瘫倒在婢女怀里。 -------------------- ==================== # 踏云台·谋得众人心 ==================== 第24章 拆梧桐(一) ============================= 不管那日的事如何紧捂,真相还是在府内暗中传开。 原来那被杖毙的陈嬷嬷的亲妹妹在晏玥翎身边伺候着,也是百花宴后围困晏琤琤的婆子之一。 姐妹二人是家生子,其父母早去世又无后代,两人相依为命。妹妹自晓得亲姐姐被冤枉杖毙后便发了疯一样要寻个公道。 把晏玥翎私下里欺负各院里的仆人还有以往欺负晏琤琤的事儿都抖落出来。 更炸裂的是,晏玥翎指使闫跃翡杀害箬睦那夜,被那婆子亲眼目睹。 一时间,府内各种流言纷纷扰扰,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满天飞。 即便晏朔安铁腕手段,将在竹溪院里伺候的人换了一批,消失了一批,又将所有消息强势镇压下去。 沸腾了将近小十日的护国公府终是冷却下来。 但真假消息不胫而走,多多少少传到了宫里,太子的耳朵里。 ——这里面有晏琤琤的手笔。 害得父亲被文官御史参了一本,又因功勋在身,不过隔靴搔痒罢了。 但不管外面如何闹腾,总归是影响不了枕霞院的秩序。 “小姐。” 霜竹抱着新打的掐丝银嵌宝石妆匣进了房,见木樨正伺候晏琤琤梳妆,笑着露出大白牙。 “真是赶巧儿,妆匣今日送来了,满满一盒,沉甸甸呐。” 边说着边打开妆匣,一一摊开每一格。 琳琅满目,璀璨夺目。 素之典雅,繁之端庄。 许是这盒首饰被匠人拖迟得太久,因而每样都精致得巧夺天工。连素来沉稳的木樨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但晏琤琤只瞥看了一眼,随手拿了一支金镶宝蝶赶花簪递给了木樨。 换下的金丝太平花簪被放置在漆红方桌上,金光灿灿,分外打眼,惹得她多看了几眼。 脑海里忽浮现那日接过这枚发簪的场景。 修长的指节,白玉扳指下的疤痕…… 不曾想这般久了,细枝末节竟记得如此清楚。 晏琤琤沉默了许久。 最后将它塞进了妆匣最底层,一如授学终止后便放进暗格里的那份拜师帖。 她知道。 她与李执不会再有多少往来了。 霜竹帮木樨搭把手,又忍不住地将探来的消息道来。 “听说竹溪院都没有家生子敢伺候三小姐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丢了小命。” “还有的说,三小姐真是焉儿坏又实在蠢。将箬姨娘挪到马厩是因咱小姐常骑马,便能让旁人认为是小姐害的。” “啧,太傻了吧?”霜竹鄙夷一声,“老爷、大少爷也骑马呀。” “四小姐搬离竹溪院时,三小姐方才又闹了一遭。” 竹溪院如今的情况已是意料之中,不过周氏最后将晏玥翎收作嫡次女之事倒是让晏琤琤心生不满。 母亲说一是因晏玥翎想要这层身份才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二是有难言之隐。 晏琤琤先是不理解。 倏尔想到林乐晚,霎时便释了然。 但不满难消。 一连好几天她都没去请安。 前两天周氏服了软,祖母也来劝,才将难言之隐道来。 说这“嫡次女”身份是为了应付梅咏生母质询的“生母病故晦气”之由,妄图抬价甚至退婚。 思及此。 晏琤琤咬牙忍了。 一是重生回来为的就是晏家安宁,她权当体恤母亲。 二是她不能让晏玥翎祸害别家儿郎,也别想免受梅咏生母的磋磨。 “就让她在竹溪院里闹吧,父亲下了吩咐,直至她十二月及笄前都不准出院门。这才五月,关久点磨一磨冒进的性子也是好的。” 梳妆随着她的一语话毕也收了尾,起身往屋外走去。 五天前肃亲王夫人派人交换了李珣与她的庚帖,晏琤琤也借机给陆府递了帖子,临了昨夜,陆少安才派人回信,应了约。 一想到终可再与江誉重逢,心跳不由得加快,如鼓点一下一下地在胸腔里敲击。 ——江誉是她的复仇计划里最为重要之人。 刚迈出枕霞院,迎面撞上一小厮,若非木樨眼疾手快挡着,当真是要撞个人仰马翻。 “怎么看路的?!差点撞到小姐!”木樨罕见发怒。 那小厮吓得抖成筛子:“二小姐,御前张公公来了!似是陛下下了婚旨。” “老爷正应付呢,叫您速去鹤友堂。” - 张全满面红光地走在最前头,得了陛下的恩令担当太子殿下的“婚旨媒人”,这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荣光。 甫一进了鹤友堂前门,就瞧见晏朔安似是早早驻足,一脸谦卑的模样让他打心底儿高兴。 “张公公。”晏朔安作揖。 晏朔安虽是武将,却无武将之粗鲁,反而懂礼有仪。更没有不屑于正视阉人的文人的清高自傲。 因此张全也很敬重他。 话也松快许多:“恭喜护国公大人!贺喜护国公大人!这事对你们而言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张全笑着拱手道喜。 “陛下圣旨,指婚晏二小姐与太子殿下喜结连理。” 张全的声音小了小:“叫咱家一个御前管事当‘婚旨媒人’可见陛下对国公爷有多器重。” “咱家为了让您得知这好消息,那可是一路跑来不曾歇息,您瞧瞧,五月的天,咱家热出了汗。” “太子殿下亲自拿着婚旨求娶,片刻就到。” 晏朔安与张全打着哈哈,扬袖将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塞过去,客气道:“张公公,您受累。” 方才的谦卑一转为疑惑:“这婚旨怎的、这般突然?昨日我当值并未听陛下说起此事。今日我刚巧休沐……” “欸,怎算突然?百花宴上的插钗可不就提早宣告了?” “可太子殿下并未成功插钗啊。”晏朔安说着事实。 “哟,那咱家可不知了。” “只知婚事可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今儿一早向陛下求旨的呢。” 张全开口打断,眉眼里满是身在权利中央的自傲。 “人尽皆知晏二小姐爱慕太子殿下。” 意思是这婚事并不突然。 晏朔安面色略有难堪,却不便将个中缘由仔细告诉张全。 若是张全私下投向皇后一派,届时被编造一个什么罪名。 晏琤琤不嫁也得嫁了。 只好继续说实话:“张公公,您也知道,我家小女深受溺爱,娇蛮无礼。恐负陛下之所冀,难担储妃之所望。” “这福气我们晏家恐受不起,还是劳烦您帮我们回了这话吧。”佯装糊涂佬。 “您还真当我是说媒的红人呢。”张全满不在意地笑瞧晏朔安。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张全忽发觉这并非开玩笑。 笑容骤然凝固,眯着眼低着嗓音,带着一丝压迫提醒道:“这可是陛下的旨意!” 他也不愿得罪人。 假拍手实掂量着银袋,视线投向门外,含糊不清道:“再者太子殿下马上到了,若国公爷真没这个福气,那也该是太子殿下做决定。” - 护国公府因顾着周氏喜爱,惯是曲折回廊多,但晏琤琤脚下生风,丝毫没有一秒迟疑。 这婚旨来得诡异又突然。 前世虽在百花宴上便得了“钦定太子妃”名号,但娶亲流程一个不落。 更何况今世俨然不同。 而且下婚旨前必定要先告知父亲,怎会没头没尾这般突然? 她眉心一跳。 太子求娶为的是晏家权势,许不定是出了什么事,让高皇后迫不得已匆忙求娶。 那她必须要想法子推脱掉。 刚踏进鹤友堂的回廊里,只听忽远处的宫奴一声掐嗓声:“太子殿下到——!” 晏琤琤加快了脚步,不管如何厌恶李珏,都需遵循礼仪。 她站在父亲身旁,低着头行了礼。 隐约可见一浅色人影闯了进来。 她昂首看。 李珏一手拿圣旨,面带喜色:“琤琤与孤相伴多年,应当有喜果。于是,今日母后为孤特求父皇旨意。” “护国公大人不会觉孤唐突吧?” 虽是问句,可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仿佛这一切是无上的君恩。 于他们而言,臣子没有选择的权利,自然也无须在意晏朔安的欲言又止。 “琤琤,你可欣喜?”李珏笑道,“孤现在就念旨。” 晏琤琤眄视自顾自地宣读圣旨的李珏。 只觉他好笑。 虚情假意太明显。 仿若这一道婚旨就能将以往那些数不清看不见的伤害一笔勾销。 她怎会愿俯首称臣呢? “琤琤,孤想定你及笄那日完婚。” 李珏道了一声,眼神里满是爱意。 “婚旨下得匆忙,实乃孤求娶之心太急切,还望琤琤勿要责怪孤。届时,孤定会为你办个盛大的婚事。” 愤怒在心中蔓延,恨意几要将李珏这幅虚伪的嘴脸焚烧。 抑制不住的冷笑和难以平息的杀意似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晏琤琤深吸一口气,眼眸里充盈欣喜,倏尔,染上哀愁。 嘤咛一声。 顾不上旁观的父亲和张全,她伸出娇柔小手,扯了扯李珏的衣袖。 带着他步向一旁的僻静处。 委屈巴巴皱了好看的眉眼,低垂着头,仿若做错事的小孩,泫然欲泣:“琤琤…不嫁太子哥哥。” - 闻言,李珏瞬时冷了脸,紧闭嘴唇一言不发。 狭长双眸掠过巨大的愤怒,居然有人胆敢拒绝他的求娶。 他压抑愤怒,僵硬微笑想说些和气话或者是劝晏琤琤三思。 微颤的唇还没吐露一字,只见晏琤琤踱步靠近自己,而那双沁凉玉手轻贴上他的脸庞。 她蹙着秀眉,雾蒙蒙的双眸里透出难明情绪,李珏瞧不真切。 佳人朱唇轻启,句句都带着颤音。 “琤琤能得陛下指婚,着实欢喜,可也着实惶恐。” “但我都知晓,于外人看来,武家女只有莽撞和冒失可言,特别是我自幼在乡野庄子上长大。” 李珏嗅到一丝不妙,忙道:“近一个月来,孤知晓琤琤已有改变,举手投足间越发端庄。百花宴上所做诗词可见五弟教习有功。” 这番夸赞让晏琤琤笑不出来。她费心竭力改变是为了之后计划而非现在。 她甜笑着转了话头:“诚然,但琤琤终究是太过冒失。譬如那日我不慎踩破晚妹妹的裙摆,又譬如那日百花宴上让她不慎受伤。” 谈及起林乐晚,李珏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冷峻起来。 晏琤琤卖了乖巧:“听闻晚妹妹伤口尚未恢复,太子殿下为救她而弃钗。任旁人如何论说。琤琤无悔。” 又继续火上添柴:“陛下为国安宁,擢您为新太子,乃是深知珏哥哥可堪重任。 继而语速放缓,添了几味酸涩、害怕和内疚:“可琰哥哥尸骨未寒,即使您素来仁厚,民间传闻依旧来势汹汹,恐损您清誉。” “珏哥哥天之骄子,而琤琤粗鄙。若我为太子妃,这般德不配位,岂不拖累您?” “而且,琤琤家中发生那样不堪之事。”说的是晏玥翎谋害生母。 “若影响您的储君之位…琤琤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琤琤之心非权势所驱,非日月所移。”晏琤琤收回手掌,娇怯道:“能得珏哥哥的喜欢,我已知足。” 她泪眼婆娑,含情脉脉。身体越发贴近,絮语呢喃。 眼前的人儿双眸垂泪,惶恐又脆弱,美得不可方物。 李珏自认她徒有皮囊,难当太子妃,不曾想竟为自己如此深思谋虑。 他一直认为,镇南王府与护国公府权势相当,其实得其一即可。而母后钦定晏家,着实杞人忧天。 霎时间,李珏心中闪过一个绝佳的计划。 晏琤琤如此爱慕他,又何必担心失去晏家支持?晏泓涵又与自己同进出兰台,又何愁拉拢之机会? 况且,晚儿的伤势的确影响婚嫁,他若顺理成章地“担起责任”娶了晚儿,岂不更能得美名? 他自己这婚旨太过匆忙又太过儿戏。明明有更好的法子。 思及此。 李珏忙不迭回抓晏琤琤的手,冰凉的泪珠浸湿掌心,惹得他心软:“琤琤,是孤思虑不周,害你如此惶恐。” “孤已知你心意,孤会同父皇母后详说解释,毕竟此番还是太过匆忙,失了礼教。” “今日暂且作罢。” 话语滴水不漏。 晏琤琤也松了口气,不管后事如何,眼下是他说作罢,抵不得赖。 待太子带着乌泱泱一群人离开后,她与父亲对视了一眼。 两人默契地没提已与李珣交换了庚帖。此事还需等肃亲王的信,方可公告众人。 命运终到了分叉口。 望着李珏离开的方向,晏琤琤止不住地颤栗,眼神被恨意包裹,全是狠戾。 -------------------- 第25章 拆梧桐(二) ============================= 午时已过,天空淡去五月中旬的浅绿,抹上浅浅的金黄宛若向阳花让人熏上一熏。街边游人渐散,热气收摊。 襄王府凝晖院里各处芳草正绿,美景怡人。 院中竹床上,李执与慧明各执棋子,听得一字落,清脆响。身后香炉升起蔼蔼云烟,随风萦绕。 与慧明一脸闲适不同,李执似是略有不快,平日里慵懒温和的氛围今日似是结了冰霜。 一手中的黑子迟迟未落,一手不自觉地轻捻着衣袖。鸦羽长睫下的琥珀瞳略有飘忽不定之态。 似是在瞧某处。 为思考落子之处而微弓的背脊生硬宛若驮了千金。 “连输三局,殿下可有不快?”慧明揶揄道。 李执愣了片刻,一子利落下盘,可慧明一眼便瞧出这是一步昏棋。 下棋高明而负有盛名的襄王竟落出初学稚子都不会走的错步。 可见他是真的心不在焉。 “我没有。”李执吞咽下不安,佯装不在意慧明的问询,露出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笑容,“大抵是天渐热了罢。” 慧明并未拆穿,下了一子后,将吃掉的黑子一个一个踢出盘面。 忽来了心思,趁着李执少有的心绪不宁之态,将上次与晏二小姐说的话,问个清楚:“殿下,借老衲之口劝说晏二小姐是何意?” 又下了一字:“前面的装神弄鬼可是老衲罪过。” “不知晏二小姐可有与殿下更熟稔?” 提子一片:“不过晏二小姐的回答倒也有趣。” “并非装神弄鬼。” 皆是前世惨痛经历。 继而顿了顿,他也不知琤琤何意,“许是琤琤乱言吧。” 盘面局势乱而无解宛若李执现在的心绪,他不知护国公府眼下如何。 晏琤琤的回答最为关键。 牵一发而动全身。 即便他有万全的准备。 可若真要与李珏对上—— 他的眸子暗了几分,鱼死网破也要想尽法子提早拉李珏下了那东宫椅。 他不会再让晏琤琤如前世那般孤苦。 “若是晏二小姐心悦李珣世子爷呢?”慧明看得通透,“殿下意欲何为?” “你怎知百花宴…”李执的话并未说完,诧异都还未显露,哂笑便轻扬。 真是昏了头。 慧明是自己一手暗中扶持上位的高僧,为了不久之后的祭祀,暗中牵线,让他出入各达官贵人家中。 怎会不知百花宴上的事。 “若她喜欢李珣。”轮到李执下子了,略有回笼的思绪让他清醒几分,终是将棋局挽回几分。 “我可以守在一旁,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幸福就好。” 低沉语气令人看不出他的痛快,反而莫名为李珣感到担忧。 “殿下当真会吗?” 慧明展颜:“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 “殿下还是顺从本心的好。” 慧明说完,再下一子,李执先前略微挽回的盘面又弱了几分。 不过,李执并未接话,而是紧抿嘴唇,听着脚步声越近,他的眉头便深一分。 飞云半跪地,直截了当:“主子,晏二小姐拒婚了。” 手中黑子不稳堪要落地,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了一圈,黑子稳落掌心。 “真拒婚了么?”他不可置信。 飞云抬头对视,忍下寒意,满眼诚恳:“属下不敢妄言,的确拒婚了。” 听到和上一世不一样的答案。李执突觉通体畅快,微晃身体,胸前玉珠串越发清脆。 他彻底松了肩膀,低沉笑出了声直至爽朗大笑,胸腔共振,所有苦闷在一瞬得以纾解。 他睨一眼棋局。 一改方才的犹豫不决,利落下子。与慧明一来一回中,黑子冲锋陷阵,攻城略池,颇有海啸山崩之势。 “哒——” 最后一黑子落,慧明不禁连连称赞,真心赞服。 “殿下于佛法造诣颇深已得老衲赞服,今日再见围棋功底,老衲当真是自愧不如。” “肃亲王府可知此事?”李执潋不住笑意,顾不上太多,转头发问,“他们可有动作?” “拒婚消息同步透露过去了。线人报肃亲王得知消息后,递了觐见的帖子。” 飞云沉默片刻,抬头望了望日头,继续道,“眼下许是应快进常阳殿了。” “甚好。此事告诉师傅了么?”他问道。 “也已告知。” 李执点了点头,甚为满意。看来自己的重生以及干预,许是让事态发生变化。 不管是百花宴上李玉姝并未刺杀还是如今晏琤琤拒了婚。 那春旱之事可有转机? 李执沉思片刻,不再想。此时此刻,这事暂且不重要。 不过—— 即使浑浊之水平静下来也不会澄澈,不如借父皇之手再起波澜,搅得众人殚思极虑,才算尽兴,岂不妙哉? 他扬起笑容,对慧明作揖:“本王需进宫一趟,若大师觉王府里清净,可饮茶吃酥点先。” 慧明有眼力劲儿,连忙摆手。 李执倒也不留,起身拂袖将衣袍整理干净,只道一声:“飞羽,备车,我要去找父皇。” - 常阳殿暗门里烛火幽幽,外头的阳光照不进一丝。 惠帝正坐在白烟缭绕的莲花台中央,闭眼休憩,轻吸深呼。 “陛下,时辰已到,可服丹药。”一白袍道长虔诚地递上一红木盒,里头有两颗丹药,他自捏其中一颗放进嘴里,“贫道已自服一颗。” 他闻言睁开眼,狭眼如鹰隼,目光如利刃。 盯着白袍道士将丹药完全咽下后,他才伸手接过放入口中:“果然,只有服下游大师的仙丹,朕才觉舒畅。” 游大师笑了笑,卑谦提醒:“方才陛下修炼时肃亲王求见,现已等候多时了。” “哦!游大师不愧是肃亲王举荐之人。”惠帝似是恍然大悟,饱含风霜的面容上映出一丝红光,眼神却射寒星,“一举一动关心国事。” “陛下仁厚,看重与肃亲王、恭亲王的手足之情,而家人之情乃修仙之人首要之缘。” 游大师说话倒是不卑不亢。 “老道看来,能利于陛下长生不老皆是头等国事。” 惠帝收起试探的眼神,起身往外走去,“那游大师好生炼制丹药。” “老道恭送陛下。” 暗门一开一合之间,外头阳光正好,丝丝泄进。惠帝不知合上门顷刻,那白色身影从另一暗门遁去。 候在殿前的张全窥见明黄色身影乍现,率先一步将温好的参汤端送进去,毕恭毕敬地放书桌上。 “陛下,皇后娘娘送来的参汤已温好了。”张全卑躬耸肩,面上谄媚又诚恳,“娘娘说近日乍暖,陛下不要贪凉,别长站殿外吹风解热。” 惠帝只懒懒地瞥眼,轻嗯一声,拿起瓷勺不紧不慢地喝起来,“太子那儿怎么样?” 张全堆起笑容,没有急着回答拒婚一事,反而犹豫道:“陛下,说起晏二小姐的婚事…侯在殿外的肃亲王似也为此而来。” 闻言,惠帝略有不满张全的答非所问。但方才修炼过,不可动怒。 索性撂下瓷勺,勺碗相碰发出清脆响,他半眯着眼,咂吧嘴:“肃亲王年事已高,不能受凉,叫他进来。” 肃亲王得了恩准,许是焦急,珠帘被掀得如雀喧鸠聚。 “陛下万安”四字比身影抢了先,连下跪的速度都比往常快了些。 好在行礼上并未有差错,惠帝倒也没计较。 他摊开折子,蹙眉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光洁的纸面反射春光的一瞬,惠帝遽然想起游大师的话,抬眸看向恭敬地跪在地上,双鬓斑白的肃亲王。 他沉默许久,一改不耐烦,温润道:“哥哥,坐下吧。有事慢慢说。” 惠帝这声“哥哥”和态度让肃亲王来时的忐忑之心顿时安落一处,也有了切入点。 “元铖。”肃亲王胆大又亲昵地喊了惠帝的名字,目光却慌张地投向远处。 “你这声哥哥让我想起那时父皇病危,太子那派多次刺杀你不成。你心力交瘁,倒在我怀里,唤我哥哥。” “我心疼不已,提刀夜袭太子府,最后竟在父皇病逝前,我斩杀了他。” 他觑视惠帝表情未有愠色,继续说着旧事。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当时我身受重伤是如何做到的。” “白驹过隙,人染苍颜,连玄铎都三十六了。”肃亲王感慨,“孩子们也纷纷到了成家的年纪。” 日光染上暖色,拖着人进了过往。 惠帝略有失神,年少时的记忆涌来,心中颇有感触。 他自然地顺着李玄锡的话,笑着附和:“是啊,到了成家的年纪。” 又想到李珏请婚一事,顺口问道:“说来,珣儿可有喜欢的贵女了?” 肃亲王久久未答,反而迅速起身,长跪不起。 他大着胆子,佯装不知太子求娶,一口气说完:“陛下!珣儿喜欢晏家二小姐!而且我与晏家已互换了庚帖。” “看在愚兄仅有一子的份上,恳请陛下成全!” “怎不早说…朕、朕今日已指婚太子与…” 惠帝有一瞬的歉意。 也有一瞬的夹杂着懊悔的惊喜。 他连忙招来张全,不想自己开口。“你同朕与肃亲王说说太子那儿情况。” “回禀陛下。” 张全得令开口:“太子殿下同意晏二小姐的拒婚了,还说会寻个时机禀告您和皇后娘娘求得您与娘娘的谅解。” 惠帝闻言只有一瞬的诧异,最后只剩宽舒——这桩婚事若非皇后相求,他定不同意——毕竟要权衡朝堂局势。 如今晏家拒婚,不管太子想法如何,皇后定是会再恳求一次。 倘若是护国公和肃亲王结连理呢? 他的眼神顿然锐利起来。 那既能够堵住皇后,平衡朝堂,还是一剂绝佳的迷药。 能让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现在的大越还是他李元铖的! “张全,拟旨。” “既然晏二无福嫁给太子,那便将她指给李珣,好再添添福气。”惠帝面带笑容,声如洪钟,利落果断。 “告诉护国公,这次可不能再拒婚了。” - 肃亲王乐呵呵地告退,正巧遇上侯在殿外等待觐见李执。 “五皇子近来可安好?”许是高兴又许是怜惜这孩子自幼孤苦,肃亲王对他的话比平日里多了几句,“午时刚过可有认真用餐?你找你父皇来作甚呐? 李执乖巧模样,恭顺问安后,笑道:“立府已三年有余,而襄王妃位空悬。” “如今,司恒已有心仪女子,特来请父皇指婚。” 肃亲王挑眉,忽觉这孩子不显山显水,冷不丁便有了欢喜之人。 他揶揄道:“届时朝都女子莫不要梦碎?” “不知是哪家贵女能入你的青眼?” 李执莞尔一笑反问:“皇叔认为江宁淳亲王府的石川媚如何?” 肃亲王愣住,忽恍然大悟:“原来是先太子妃之嫡妹啊。” 见李执肯吐露真心,他言辞诚恳:“石家小女,蕙质兰心,娇气不失俏皮,与你这温和性子相配是极好。” “若是皇叔之媳妇,皇叔作何想法?”李执假装面带羞涩,“我不知父皇意思。” 肃亲王了然,爽朗笑道:“若是我媳妇,我定乐得开怀。” “莫要惧怕你父皇,大胆去求娶,你也该成家了。” -------------------- [1]出自《孟子·尽心下》,意思反问自己,觉得自己是诚实的,没有什么比这更感到快乐的了。 第26章 拆梧桐(三) ============================= 婚旨下得极快,几乎让两派措手不及。 一时间。 朝堂纷纷扰扰,如将沸腾之水,无法止息,可又形成一个微妙的局势。 各方都觉这李珣和李执两人的婚旨算来哪方都不太占上风,真论起来还是高皇后损失大。 民间不懂宫廷豪爵里的弯弯绕,只觉这护国公府的晏二小姐大有手腕。不仅拒了太子的求娶,却未闻陛下龙颜大怒,太子不满。 最后还能再得一门极好的亲事,成了肃亲王府的世子妃。 众说纷纭,甚有传出她学了西夏邪术,会操纵人心,最后舆论愈发玄乎。 直至急得嘴角上火的护国公听从了晏琤琤的建议,暗中派人散布宣传此乃“陛下善待肱骨功臣”上,又多加引导说“这些年来晏二小姐与太子殿下实则兄妹之情,与肃亲王府世子爷才是真情投意合”,舆论才彻底好转。 但这些事都暂且没扰乱晏琤琤的心。 此时,她正站在陆府门外,紧蹙秀眉,听着小厮结巴通传:“晏二小姐,我家少爷今日真不在府里。” 晏琤琤无语:“陆少安怎的又不在府里?你家少爷自接了我的帖子已有三天,我连续来了三次,皆不在府上。” “他什么意思?” 饶是脾气再好,晏琤琤也动了怒气。 自婚旨下后,许是怕夜长梦多,李珣那方将婚期提前,等不了她及笄。 晏琤琤心中了然。 一开始她便做了“真嫁”的打算。 肃亲王不负礼仪传家的规训,只说婚期提前,但不圆房,待晏琤琤年满十八再议。 晏琤琤也赞同。 而父亲母亲连连夸赞这是门好亲事,待媳妇如女儿心疼的高门大户的总归稀少。 也正因此,晏琤琤出门的次数渐少,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恣意自由,她身上压着两个称谓。 六月初的朝都远不至于让人冒着火,但接二连三的扑空,晏琤琤已是倍感灼热。 从得知江誉居住在陆府上到如今,杂七杂八的事情堆在一起,已过去小半月有余。 期间她还顺手对晏玥翎攻心,让她终是自食恶果。 所有的计划都有条不紊,利落十足。 ——偏偏在陆少安这里,“利落”二字无法施展。 陆少安不在府里,她根本没有理由进去见到江誉。 “你家少爷到底去哪了?”堪要喷出怒火。 小厮耸肩支吾:“去、去了莺花楼。” 晏琤琤扶额,紧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 本想遣了府兵暗卫押了他回,忽地想起石蕴玉派人递来的消息。 那日百花宴上推她的女子名叫林环儿,是镇南王府三姨娘为固宠而认的义女。 大抵是林将军看不上,那林环儿便被安排负责洗菜的零碎活。 本家似是住在莺花楼附近。 “霜竹。”她改了主意道,“你吩咐跟着的小厮先回去告知今日我们晚些归家。” “同马夫说。” “我们去莺花楼。” 一是为了找陆少安。 二是会一会林环儿。 霜竹顾虑着小姐清誉,怕出了事耽误婚约。她压低着声音犹豫劝说:“小姐,莺花楼可、可是青楼。老祖宗勒令大少爷都不准去,说、说是比宝蕴楼更恶劣,更为纸醉金迷的销金库。” “为了您的身份着想,我们还是遣人将陆少爷请回来吧?” 晏琤琤摇了摇头。 “霜竹,你有所不知。推我落水的林环儿就住在那条巷子里。” “玉姐姐递消息说,林乐晚曾与林环儿相约,谈话中隐约有肃亲王府、护国公府几个字眼。婚期临近,我怕节外生枝。”这是睁眼说瞎话。 “其次,陆少安这人若非我亲自去抓,他许是能继续躲着我。若我成了亲,再与他相见便是艰难万分。”这是实话。 “更何况,即使我在莺花楼里被人目击,我可大大方方地否认,谁会认为高高在上的贵女会乔装打扮去烟花巷柳之地呢?”这也是实话。 - 马车一路急驰,到莺花楼所在的烟云巷不肖一刻。 晏琤琤不着急下马,而是让霜竹为自己改发修妆,换上了在沿路成衣铺子里购买的男装。 “小姐,你好像大少爷呀!但好像比他好看点儿。”霜竹惊呼。 又低着头瞧了瞧自己:“原来我若是男子便是这般模样。” 惹得晏琤琤发笑,轻拍了她的后脑勺:“别发傻。”而后利落跳下了马车。 她要先去找林环儿,她想使点手段,让这人为自己所用。 比起石蕴玉打探出来的消息,她知道的多一点点。 前世林乐晚欺辱自己时,身边总会跟着一个心腹婢女,看着柔柔弱弱,但下手特别狠。 她叫她“环儿”。 而这林环儿身份较为特别,她镇南王府家一家生子的养女。她生父酗酒后便会殴打她,可谓是从小受尽虐待。 直至她养父死了,死在林环儿手里,日子才好过起来。 ——这也是林乐晚指使她做事的把柄。 且算不得是那三姨太寻来固宠,而是这小姑娘自己主动愿意的。 若是镇南王林淮再年轻十多岁,说不定这林环儿真能上位。 她也能将婚姻当筹码。 晏琤琤眸子暗了暗。 林环儿有几分姿色,有几分脑力,也有十足的野心和狠心,更重要的是她缺钱。 前世只依稀记得林环儿有一相好的书生,她猜测,甘愿为林乐晚卖命不一定是把柄使然,更多可能是多赚些钱,将自己赎身,便能与那男子百年好合。 可惜—— 后来那书生也是个有野心之人,用林环儿做牛马的钱考上了进士,当了个小官后便抛弃了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晏琤琤用钱便能让她为自己所用。若是以后林环儿想反水,她也有法子让她顺服。 ——毕竟她能让她脱离那贱男人。 拆一座残缺的婚姻,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小姐,好像没人。”霜竹敲了许久的门无人应。 晏琤琤皱了眉,按理说,还不到采买时间,林环儿应是待在家中陪那书生悬梁刺股。 怎的会没人? 她抬眸仔细瞧着古朴泛着白的门板,门环上落了细细的灰,而一旁喜庆对联被撕掉了一角。 像是许久没人打理。 可不应该,明明两天前,她让府兵探子来看过,回禀说亲眼瞧见一妙龄女子挽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进出。 晏琤琤有些懊恼。 婚事繁琐,她抽不开身,唯有借着逛首饰铺子才得了时间出府。 那些时间都被陆少安浪费了,思及此,她紧闭着眼,深呼吸一口。 “你们作甚呢?”忽一邻近妇人小开一道门,探出头来发问。 晏琤琤堆砌笑容,作揖:“夫人有礼,环儿姑娘前两天在我这定了本《中庸》一书,久未来拿。” “今日我特意上门送来,敲门许久无人应答,倒是叨扰夫人了。”她又行了一礼,“请问夫人知环儿姑娘去了何处?” 那妇人狐疑地上下打量,见晏琤琤长相清秀,身后跟着的小厮一脸稚气,不像坏人。松了警惕,小声道:“若公子是找环儿要书钱,我倒是劝公子请回。” “环儿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昨日她刚出门不久就忽地被一群人带走。我本想阻拦,却听那些汉子嘟嘟囔囔什么‘错事要罚’‘谢罪赎罪’” “总之太骇人。”她顿了顿,昂着下巴,“昨夜里,她那相好的书生叮叮咚咚的,许是卷钱走了。” 眉头渐渐蹙紧,直至这妇人说完话将门紧闭,才渐渐展开。 晏琤琤回首这紧闭的门,脑海里飞速回想林环儿是否还有其他仇家——无功而返。 她自嘲地笑了笑,陡然想到那日宝恩寺里那慧明僧人说的话。 许是老天不愿她泄露天机,主动做恶人。 “罢了。” 即便没有林环儿,她也能复仇,不过是曲折了些。 “去找陆少安吧。” - 艳阳低垂,烟云巷装饰的彩风车随着风呼呼地转动发响,若是不仔细听,倒像是古寺里的梵音。 烫金三字的“莺花楼”匾额就在头顶,遒劲字体抵消了萦绕围在两侧粉灯笼上的暧昧。 龟公卖笑迎接推门而入,靡靡之声悠扬入耳,混合着女子脂粉的香气闯入鼻腔内。 厅堂内,各种炫彩晶莹琉璃灯高挂,四处没有窗,透不出一丝阳光,颇有不知今日何夕,明日何时之感。 舞台上,绝色美人们犹如扑闪蝴蝶翩翩起舞,打着旋儿,飘逸纱裙宛若繁花落尽。 底座上的男子们各圈揽美人,杯盏交错,每一处都弥漫着豪奢又梦幻的氛围。 霜竹有些害怕,蜷缩在她身后,晏琤琤给了眼神安慰,大大方方地往里进。 对着老鸨的寒暄,晏琤琤开门见山:“帝师陆府陆少安在何处?劳烦带路。” 潋滟桃花双眸里却流传一丝严肃,华服贵气,气质斐然。老鸨收了攀谈的心思,带着人径直上了三楼厢房。 晏琤琤道过谢,直至老鸨彻底走了才轻敲门后进入。 朦胧灯火。 独自一人的陆少安面容憔悴地呆坐在地垫之上,时不时地从矮方桌上捞过酒壶,对嘴一饮。 听到门声也只不轻不淡得道了声走开。 “莺花楼的酒就这般好喝?还是只单纯地想躲我?”晏琤琤低垂着眼俯视,隐忍着怒。 闻言,陆少安猛然抬头看到来人宛若见到什么牛鬼神蛇那般迅速起身躲进内屋。 …… “至于吗?” 晏琤琤嘱咐霜竹关上门守在外面,自己进了内屋,一把掀开蒙在陆少安头上的软被。 双眸泛着看透一切:“你做错什么事了?” 十四岁的陆少安远不如二十三岁的晏琤琤心理素质过硬,在她的眼神直视下,苦着脸期期艾艾地将江誉失踪一事全盘托出。 “琤琤!我发誓!虽然我有点嫉妒你好像很喜欢他一样,但我真不是故意想让江誉失踪。” “是他自己非要出门购书,我特意安排了小厮跟着,怎知晓…人就失踪。” “这阵子我将朝都快翻了两三遍。我并非有意避你。” 眉心拧成麻花,晏琤琤叹了口气:“哪天失踪?” “就你下帖子那天。”陆少安耸肩。 江誉已失踪快一周了! 若今日她不上这莺花楼抓人,许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到何时! 仔细回想前世。 三日后,既是她的婚嫁吉日,也是青州宁州第一批流民涌进朝都城的时间。 她要快些找到江誉。 看着满脸惧色的陆少安,她再叹气,她知晓他今后一生皆平安顺遂。 但恐自己的计划会让他受无妄之灾,索性劝了一句“以后少来莺花楼”,本想转身就走,却发觉衣袖一角被人紧抓。 “琤琤,以往你不是觉得莺花楼的姑娘不干净吗?”陆少安问。 的确。 以往的她对莺花楼避如蛇蝎,如今她知晓莺花楼是踩那些苦命女子的尸骨一步一步登顶朝都最大销金库。 某种意义上,她与她们都是苦命人。 而她可以重生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们不行,那又何必再自视甚高,歧视贬低那些姑娘? 她一时没有回答。 又听追问:“琤琤。” “你喜欢李珣吗?” “若哪日我与李珣遭人追杀,你会选择救谁?” -------------------- 第27章 拆梧桐(四) ============================= 不同于焦急的陆少安。 江誉这些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他懒洋洋地横着双腿,在绵软大床上摆了大字躺着。 周遭装饰尽是金贵精巧之物,就连这床幔都绣了金边。而他自己也一改以往白身模样,云锦衣袍,白玉发冠。 不远处案桌上书籍堆叠,尽是自己难以得到的名家大作,而只要他轻拍手,门外侯着的小厮便会对他有应必求。 江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 虽说襄王殿下派人将他掳走的方式不太光彩,但对待他倒是客客气气,挑不出一丝错,还甚至让他写信给陆家报平安。 但他略有惆怅。 李执找他一个破解春旱的法子。 事实上,青州宁州春旱一事,他略有耳闻,可这切实能解决的法子,他不过只有一个大概轮廓可言。 不知为何李执笃定自己有绝妙法子。 叹了口气。 襄王李执天资过人,负有盛名,本想与他探讨一番。可他也知道李执对他这般好就为了这法子。 若是全盘托出,李执丢弃他该如何? 他一日不说,那便只能委身住在这梵雅院里,不知外界世事,直至秋闱科考。 但这也算是变相软禁吧? 江誉抽手揉了揉眉心。 也不知陆小少爷看到那份信没有。 “放开我…” 隐约可闻一女子呼喊,应离自己很远,用了十足的内力也只模糊听了后半句。 “…不是我推的…” 江誉来了精神,腾空起身,悄声迈向门边探看。 襄王府大得很,屋檐四角绵延飞去,仍自己眺望,也只隐约可见一灰衫人影从院子大门中匆匆而过。 本想往外多走几步,可带刀侍卫眉眼一横,他也只能悻悻而归。 自己再武艺高超也抵挡不过这藏在满院里的暗卫。 索然无味。 他歇了心思,准备收了内力回屋苦想法子,却意外听到遥远处小厮的对话。 “咱们要有襄王妃了,听头儿说三日后成亲。” “谁啊?” “江宁淳亲王府石家小女。” “难怪东边院里那么热闹…唉也化不了西边院的寒霜啊。” “小点声,西边院里尽是…” 后头的话已听不真切。 江誉暗自沉眉。 原来梵雅院在王府西边,西边院里尽是什么? - 黑黢黢的暗室,灯光幽若,一股寒气从脚往上涌,若隐若无攀贴在人的身上。 林环儿被蒙着眼,双臂被人挟制架着催着往前走。 两日前被人掳走后似是被关进了一间无窗的屋,呆在黑暗之中太久,方才感受到的阳光仿若是幻觉,但眼下所感到的寒霜越发真切。 她似是在往地下走。 害怕恐惧的心思让她两腿战战,不由自主地打着弯,但被掳来两日都未杀了她,可见自己这条贱命于这人有用。 思及此。 她心里又有了点底气。 “够了。” 清冷的嗓音随着无形的风一起涌进她轻薄的衣衫里,激得她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她站定,挟制她双臂的力度也渐松了许多。 隐约有回声,她应是站在空旷之处。 “哒——” 骤然响起的水滴声吓了她一哆嗦,若非身后两人,她定是早已跪下。 “林环儿。” 那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哆嗦着应答。 “你可知罪?” “百花宴上受林乐晚指使,推晏二小姐落水,你可知罪?” 自被胁迫做此事时,林环儿便知会有这么一天,那些达官贵人轻轻动一根手指,她就能丢了小命。 她坦陈:“贱民知罪。” 却听那人冷笑一声。 “好。” “啪!” 双手骤然没了知觉,血腥味弥漫。手上的伤口犹如烈火浇油,生疼。顷刻疼得眼泪喷出,额间冷汗密布。 “这是你的惩罚,可有怨气?”那人问道。 林环儿疼得声音喑哑,存了保命的心思,径直跪了下去“贱民甘愿忍受极刑,愿做牛马,只求大人原谅。” 蓦地,束缚双眼的黑布被扯掉。林环儿半眯着眼适应光亮。只见眼前圈椅上坐着一名戴银质面具的黑衣男子。 古井无波的眼神,抿成直线的嘴角和削瘦的下颚线都透露出一丝生人勿近的气息。 顺着他晃动的手指望去,她才发现周遭竟全是刑具,而不远处的牢笼里血迹斑斑。但还没来得及害怕,一本纸簿丢在自己的面前。 “里面全是你杀害林海的过程及证据。” “还有你那相好的书生卷款逃跑而扭送承天府的证词。” “你之前的苦难,我可以帮你抹去。而你今后的人生,我也可以帮你可得圆满。” 林环儿瞬间了然。 她眼神坚定:“大人要我如何做?” 那男子露出玩味表情:“待在林乐晚身边,佯装顺从,成为她的心腹。” “林乐晚一言一行皆要向我禀告,若我有指令,我的人会及时联系你,也会保护你。” 说完。 一袋开着口,闪着金光的钱袋丢在纸簿上。压痕遮盖过往。 林环儿欣喜接过,连连磕头以表忠诚。 - “殿下方才好大的威风。” 斯山然懒散地瘫坐在椅上,目随着李执稳步迈上台阶,步步上楼往厢房走来。 他拾起糖酥入口,居高临下地望着地牢下层正清洗刷干满地血迹的护卫们。 “那小丫头能屈能伸,你就不怕她反水?万一她跑了呢?” “不会。” 李执伸出右手将面具细带一扯,露出如玉面容。 阴暗地牢,幽若灯光,半明半暗。 面上习惯性扬起的柔笑让斯山然心梗一拍。 “她缺钱,但也想出人头地。方才那袋钱不足以支撑实现梦想。” 李执将银质面具随手一丢,揉了揉太阳穴,问道:“红墙里头呢?” 斯山然:“今日陛下已秘密召见我舅父,不过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就连赈灾物资都并未过问。” “不知陛下是装傻还是真不知情。” 李执冷哼一声。 父皇是权术高手,眼下看来是装傻罢了,不然怎会二赐婚? “也不是没有收获,舅父临走前听到了私下任命的户部左侍郎陈忠年大人将进内阁述职,那时高首辅也在。” 这点与师傅透露的信息倒是吻合。 “想来,明日朝堂将知此事。” 李执喝茶的手微顿。 陈玄妃出身高祖启帝赐封异姓王之一的献亲王府。 到了今朝,献亲王陈恪已是文人做派,陈忠年也就是陈玄妃的胞兄,也一直呆在汝州封地当个闲散文官。 而高皇后高如芙的两兄弟皆科考致仕,攀至高位,深得世上文人敬爱。 但总归出身也只是偏居一隅的上郡高氏罢了。 若非多年前设计让旁支高氏嫁与镇南王林淮,这太子之位也不会这么快落在李珏头上。 眼下,陈忠年从封地归朝都,还被安了这样敏感的职位。不管是出于对先太子的愧疚还是想让两派实力均衡。 父皇这番举动怕是能让近期朝堂不得安稳。 清爽的茶水入口,白玉扳指触碰唇边似如前世寒冬。 李执垂眼,回想前世,自己这一远离权利中心的五皇子,今生仅凭依稀记忆,主动跳入浑水中。 看客竟成戏中人。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年少时,琤琤鼓励他说的话,紧蹙的眉渐缓,嘴角挂上一丝温情。 “唉,青宁两州久旱,漠北近期似又有蠢蠢欲动之兆,舅父虽人在朝都,可手上的事没停过,安抚民心,提防漠北。” “听说江宁同知似也忙得不可开交,氾州、淇州一带反而春夏两季小雨绵延不断引发了水患,堤坝倒了一座,难民涌向江宁。” “快马加鞭上禀折子请求拨款赈灾,修复堤坝,居然晚了五天才呈到常阳殿里。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工部现在各个人心惶惶。” 斯山然嗤笑,“氾州、淇州本就是水患多发之地,工部腐虫多,不应习以为常?” 这些事与前世并无二样,也正如前世那般,解决法子的人便是江誉。 李执没搭话。 “先不说朝堂。”斯山然忽伸腰靠拢,“你当真要娶石川媚?” “这石家仅有两女,难道石老爷子肯啊?” “不敢想。石家长女嫁先太子,小女嫁给你,难道陛下另有深意?” 李执轻捻酥甜糕点盯看,笑容玩味:“谁说石川媚定会嫁给我?” …… “什么意思?” 任斯山然如何追问,李执再未开口道一言。 - 婚礼前二夜,朝都步入初夏。初夏的风偏暖,江宁样式的造景诗情画意,皆勾得人懒劲儿直冒。 刚学完婚嫁礼仪的晏琤琤累得不行,毫无形象地瘫坐在竹床上,迷蒙着眼望着满天星子,打着盹。 忽听见一阵窸窣声。 饶是累得睁不开眼,她强撑起精神起环顾四周。 原是木樨和霜竹。 她放心地躺了回去,但感觉周遭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似乎只掌了她侧边的一盏落地灯。 时间陷入漆黑却衬得天上星子越发明亮。突然四五道星子划过,绽开如烟火。 她瞪大了双眼,面露诧异与欣喜,陡然没了瞌睡。 听得那两人偷笑:“小姐真是新妇多忘事,连钦天监说近期会有星陨雨都记不得。” 闻言,晏琤琤噙笑直了身:“你俩竟敢取笑我。” 发现这两人竟各自端了一小圆桌,里面尽是各式各样,冒着香气的美食糕点。 近日受到婚嫁嬷嬷规训,她已忌嘴许久,如今看到这两小桌的美食,口水不自觉地分泌出来。 她伸手捻了一块,只听得霜竹俏皮道:“这两桌美食够不够赔罪?” “够够够!” 木樨瞧着优雅地往嘴里塞食物的晏琤琤,不禁偷笑,心中却是涌上各种情绪。 自两个月前高家马车冲撞后,小姐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优雅大气,端庄沉稳,但也有现在这般俏皮的时刻。 小姐越变越好了。 与她们的关系越发和睦融洽也正如现在晏家一样,家宅安宁。 木樨陡然红了眼圈,不愿旁人看见,抬头望向飞驰的星陨雨,喃喃自语:“后日小姐大婚真是好日子,听说那日的星陨雨最为密集。” …… 三人嬉闹了一小会,终是累极了。各自侧坐在竹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后日我出嫁,霜竹是我的陪嫁丫头。以后木樨你留在家里,可要好好照顾着枕霞院。”晏琤琤吩咐道。 “好,小姐。” “即便我去了肃亲王府,若是在家里受到欺负,也可来找我。” “好,小姐。” 晏琤琤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尽是一丝不舍的意味,木樨又红了眼圈。 “肃亲王府离咱们府不院,小姐咱们可以常回来呀。”霜竹天真发问。 惹得晏琤琤发笑,弹了下她的脑门:“傻丫头。” 霜竹捂着额头,委屈道:“李珣世子不是很喜欢小姐吗?那小姐想要归家,难道世子爷不肯?” 不待晏琤琤回答,霜竹话题拐了个弯,懵懂发问:“小姐,上次陆少爷问你‘喜欢李珣吗’,你为何不回答?” 闻言,木樨一个激灵起了身,连忙想要捂住霜竹的嘴。这明显僭越了。 晏琤琤没有生气只笑了笑:“因为我,回答不了。” “那小姐喜欢陆少爷吗?”霜竹问,“我见陆少爷似是很在乎小姐呢。” “玩伴的在乎和男女的在乎是不一样的。”晏琤琤淡道。 “那襄王殿下呢?他带小姐去踏青,当小姐的老师,百花宴上替小姐解围,这算男女之间的在乎吗?小姐会喜欢吗?” “不。” 晏琤琤顿了顿,沉默许久。 “霜竹,其实我怕他。” -------------------- 第28章 夺新妇(一) ============================= 临近夏季,水患和旱灾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江宁府应接不暇,开始限制流民进府,大量的流民转而北上其他州府。 虽青州、宁州在郭尘泰的各种手段下略有好转,但这两州临近朝都,部分流民仍旧选择内迁。 夏日上旬,第一批流民已到朝都。而后续颇有源源不断之兆。 为抚慰民心。 惠帝颁布“罪己诏”,出了各项政策厚待各处收纳流民之州府。 而朝都京畿内外,富贵大族纷纷开设粥棚等,以响应朝廷,广行善举。 但天灾未止。 惠帝听从钦天监禀奏,婚时由申时正刻挪至辰时四刻,旨在“春润冲夏燥”。 待大婚结束,新妇入玉碟后,再举行问天之礼。 朝都承天府忙成一团,而护国公府、肃亲王府、襄王府也忙成一团。 因淳亲王和王妃需镇守江宁,不能北上。作为先太子妃的亲妹妹,石川媚本应从宝华殿出嫁。 又因钦天监直言“双月同出”方为上,于是石川媚只能从护国公府出嫁。 为此,护国公府特意腾了星椛院作石川媚的闺房。 大婚前一日,两位新妇终是得了空闲,可脱尽繁厚礼服,扮回寻常小女模样。 与十七岁的石川媚叫苦连天不同,晏琤琤因前世经历倒显得老练,还传授许多经验给了她。 即便不太相熟,但年龄相仿,石川媚又活泼开朗,两人关系也融洽起来。 这日,石蕴玉得了恩典,早早出了宫,带了陈玄妃给两位新妇赠送的嫁妆。 三人亲亲蜜蜜聊了一阵,晏琤琤知趣地将房间让给这俩亲姐妹。自己则出了枕霞院,直奔松竹堂。 哥哥说在那等她。 - 初夏的风偏暖,略燥热,偶尔有听不真切的蝉鸣。沿路上的花树茂盛灿烂。 晏琤琤走在一簇簇的树荫里,光斑落在淡紫色轻纱薄裙上,整个人似在发光。月白色腰绳让少女腰肢尽显,清瘦的蝴蝶骨像快要振翅的蝶。 松竹堂前,晏泓涵目望妹妹向自己走来。眼前似浮现年幼时,她被人欺负,隐忍着不哭,乖乖地向自己奔来的场景。 一晃这么多年。 这糯米团子明日竟要成他人新妇。 “哥哥,寻我来有何事?”晏琤琤好奇的目光探上凝盯自己的眼神。 晏泓涵低眉善目,拿起随从离姜准备好的一把极佳的长剑,递了过去,笑道:“给你以后防身。” 又笑道:“咱俩比试比试?” 晏琤琤忍俊不禁。 又见母亲周氏从里堂走了出来,一手牵着睡眼惺忪的晏泓渟。另一手抚上了晏琤琤的肩。 “姮娘,莫要听你哥逗你,”明日是你出嫁的日子。按理说,今日应是家人相聚。” “可近期漠北也不安分,你父亲辞了休沐,一早就进宫去了。他说望你莫责怪。” 晏琤琤瞧着话语未落,却早已眼泛泪光的母亲,她忽地也鼻子酸涩。 上辈子成婚时,她婚前一个月并不能与家人相见。因大越朝为防外戚干政,储君之妇需从宫中的法华寺出嫁,意味着储妃是佛之子弟,并非凡人所出。 因而她在宫中所受的磋磨,晏家无法相助。 “母亲,我怎会怪父亲。父亲面见陛下,于家于国都是大义。也正因如此,我们晏家才能担得起启帝的赏赐。” 她不愿让母亲太过伤心,面上神色如常无虞。 “好好好。姮娘现在可真懂事。不愧是咱们晏氏女。”周氏潋去泪光,语气里生出一股自豪感。 “自从箬睦、咳,那件事后,玥翎禁足,我才发觉府里比以往要安稳多了。” “经过老祖宗点拨,才知背后缘由,才知你为这家多有用心。” “当真是长大了。” “也不瞒你。第二道婚旨下来时,你父亲他彻底松了口气。” “你与李珏这么多年,的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当一个人的身份变了的时候,你就不能再平视看他了。” “对于你的婚事,你父亲是既期盼又惶恐,那几天一直没安稳睡过。” “好在——” 周氏长吁一口,露出点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带上温和。 “俩家都知根知底。庚帖也相合,是良缘。” 晏泓涵见母亲的夸赞,略有不快:“姮娘,兄长先前送过你一柄小刀,如今我再送你这柄长剑。” “不是让你以武服人,而是让你以求自保,不入陷境。当然,若李珣欺负你,你直接回来找哥哥,哥哥为你做主。” “咱们怎会让她受欺负。送什么刀剑。”周氏略生气地“啪”一声打了一下晏泓涵的手。 而后她从怀中掏出一对子母红玉手镯,带着笑,眼神尽是温柔:“这是你外祖母传给我的,如今我把这子镯给你。” “待你生了外孙女,这母镯啊,就有了新主人。” 短短几句,段段哽塞。 晏琤琤连连撒娇称好,忍着泪意笑着接过,她怕她的迟疑会让母亲再次落泪。 “渟哥儿饿了吧?母亲,哥哥,咱们进去吃午饭吧。”她忙牵着弟弟的手往内堂走去。 面上平静如常。 可她的心似在酸涩的白醋里沉浸发酵,生长出来的枝丫每个字都挂念着家人。 可她不能留念,不能饮泣,不能再让晏家如上一世那般。 她要表现得很幸福,稳当地嫁给李珣,才能在姻缘上让李珏再无要挟之由。 - 六月十日,宜嫁娶。 大婚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笼罩在大地之上。 晨光投射,映衬这十里红妆鲜活。 沿街的路人纷纷驻足张望,流民集聚围观,哄抢先行派发的喜糖花生等喜物,下人们也不曾驱赶。 这是喜事。 以“春润冲夏燥”的大喜事。 “吉时到,起轿——!” 喜官一声高呵。 两顶花轿稳稳当当的从护国公府出发。 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这样的喜庆将近些日子笼罩在朝都的阴霾冲散许多。 因拘着钦天监的命令,两位新妇大多的嫁妆都是一样的,连带着这两顶轿子。 但晏琤琤知晓,这顶轿子有细微的不同。父亲特选百年沉木在轿箱边上加厚了一圈,能隔绝嘈杂噪音。 热闹依旧涌入轿内。 这是上辈子出嫁不曾有的热闹,是人间烟火,是并未束在红墙之外,并未束在森严规矩之内的热闹。 这一天,她等了很久。 不管是那日李珏被自己哄得团团转而被蒙蔽,还是他心中一如上辈子那般只想娶林乐晚。 不重要了。 上一世的孽缘,上一世的错误。在今日,都与她无关了。 略重的凤冠发饰压得她微倾着头。红纱下,温润如水的红玉子镯在细嫩的腕间,煜煜生辉,鲜活如花。 一滴泪坠在子镯上,瞬间又绽开一朵花。晏琤琤垂眼盯着镯上的红花,莫名地笑了笑,轻耸了肩。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并未有意想之中的如负释重。反而弹泪簌簌,指尖都沾染了浑浊不清的妆粉。 “霜竹,已行至何处?”她开口问道,不愿让自己过多地沉浸在这股莫名的情绪里。 “小姐,已到了五元里。”霜竹的声线隔了一层闷气。 晏琤琤“哦”了一声表示知晓。 五元里前方的明远巷将是分别的地方。向东去是李珣的襄王府,向西去是肃亲王府。 路程都不远,只因顾着钦天监要求的吉时,整个送亲队伍走得很慢。 - 许是外头喜庆的红火攻入轿厢内,晏琤琤感觉周遭越发的燥热。 即便身着宫中绣娘用最为轻薄的衣料编织的婚服,背后上也渗出细汗。 闷热,令人打不起精神,让人有一瞬的晕眩。 她微眯着眼,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发冠上的釉白珍珠链一晃晃碰向她的额间,沁凉了一瞬。 又从座箱里拿出木樨早早放置好的百花蜜露,小心翼翼地饮用了一口,免得花了妆面。 直至沁凉滋润的甜水入喉,赶走了闷热。 整个人才舒服了许多。 手中的团扇轻摇,消磨了这段路。也让她整理好情绪,终是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露出一丝浅笑。 远处的叫卖声隐隐传来,空气中隐约蔓延着坊内售卖的卤甜腻食物的香气,似是到了明远巷口。 该分别了,应要向西转去。 可蓦地,花轿剧烈晃动,宛若皮影人被人捏着线,猛地打结团团转。 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待许久后,才感觉几位轿夫合伙竭力把持,花轿才被堪堪稳住。 本因恪守着规矩,几近半侧坐在软塌上的晏琤琤因这激烈的旋转,倏地头脑发晕,差点因重心不稳而摔下坐榻。 她果断丢弃手中的金丝红绣的鸳鸯团扇,伸手稳抓轿厢两侧喜庆的扶把,竭力让自己稳坐软塌之上。 然后整个人后背紧靠软塌,伸手扶住略重的凤冠,忙不迭地将两侧的重物摆放平衡,以保两侧平稳。 耳边似是倏尔安静,但持续喧闹喜庆的庆歌压过了众人发出的慌乱声。 晏琤琤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很多种可能。 譬如是高皇后心生不满,想要毁了这场婚姻? ——但不可能。 高皇后历来行事细微谨慎,护国公府与肃亲王府联姻已是铁板钉钉之事,她再如何闹,也只会惹得与惠帝心生嫌隙,还会生分了同各家的关系。 更何况,今日大婚乃全朝都众所周知之事,也是陛下最为看重之一事。 ——那她还是能嫁进肃亲王府。 思及此,她捡起团扇,飞速轻摇,带来的一丝凉气足以她冷静。 顾不上礼仪,她蹙眉大声询问:“霜竹,怎么回事?” -------------------- 第29章 夺新妇(二) ============================= “小姐!” 霜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焦急和慌张。 “明远巷附近不知从何涌来一群流民,听他们嘟囔像是要去哪领什么东西。” “他们人太多,暂且将我们与走在前头的木樨他们分开了。” 她千叮咛万嘱咐:“小姐,您可千万别下轿,也别自取红纱张望。我现在就去找人,不会耽误吉时的。轿夫都是咱们晏家的人,您别怕。” “诶——” “霜竹你——” 不待说完,晏琤琤仿若身旁有一阵风掠过。侧边似是轻了轻,霜竹身上那股熏香渐淡去。 她垂目凝盯这腕中子镯,仔细回想霜竹急匆匆的话语里——“领什么东西”? 这阵子,各富家大族的确广行善事,大施粥铺,更有甚者不间断地发放茶饮,以消初暑。 今日大婚,应是无人再开粥棚,以避免出现骚动。即使流民们早已是规矩领粥,不会再像最初进城那般粗野。 现在这股流民这般毫无规矩,那能领的东西,要么昂贵不已,要么限量限时。 花轿飘飘然地抬了起来,又继续前行,瞬间拉回了晏琤琤的神思。 “小姐。” 霜竹气喘吁吁的声音再度响起,许是奔波劳累,嗓音喑哑不少也低沉不少。 “我派人打听了,这混乱说是光禄寺卿大人家的下人看错了时辰,提早发放了喜银。” “第一次瞧见不是主家却发放喜银。” 光禄寺卿是斯钧大人,其妻是郭纯贵妃的胞妹,其祖上是护国公旧部。 霜竹不知有这一层关系在,如此惊呼倒也不稀奇。 “现在前头有些混乱,但武夫在开路,喜婆说不会耽误吉时。王府那边已派了人过来接咱们。” “小姐,您坐稳。咱们得走快点。” 晏琤琤应了声,再次伸手抓紧了扶把。 - 皇亲贵戚娶亲,婚事流程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繁琐且精致。 两名出轿小女微拉着晏琤琤的红袖,牵着她往前走。跨马鞍、越火盆、踩花生、浴蜜枣…… 因上一世的经历,晏琤琤的一系列动作自然是行云流水,姿态美妙婀娜。 直至只剩入堂前的最后一道,迈高台。 软底婚鞋踩在铺满花瓣的红毡上,瞬刻,花香芬芳。 她垂目轻捻起裙摆,一步一步,稳稳地迈向三层高的暗红色的台阶上镶嵌了宝石金箔,雕刻美满喜事纹样的木质小台阶。 余光里,喜婆手里正拿着新郎手上红绸的另一头,等着她。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脚向前迈去。 许是婚服繁复,饰品略重,手里还需时刻捏着团扇,红纱模糊了视线,人声鼎沸入耳只觉嘈杂。 明明学礼仪时重复了很多遍都轻轻松松的身轻如燕。 此时偏偏崴了脚。 脚踝处的疼痛绵密如针,在落地那一刻,后背的细汗已将里衣打湿得黏稠如浆糊。 眼前闪过的一道白光似将这红纱掀开,天空袒露。让她有一瞬的晕厥。 “小心。” 燥热的风被这沁凉如泉的嗓音所抚慰。 她的小臂被人虚扶住。那双大掌略有潮湿,让人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火。 随飘动的红纱若隐若现的那双婚鞋上绣着金丝飞鸟,镶嵌着硕大的青玉。 他身上的那股冷冽香气,像青翠绿竹叶又像高山流水的清泉,又如白云之上的雪。 熟悉又陌生。 正如她对李珣的了解。 但这是她选的郎君,也是她的夫。 她接过喜婆的红绸,以一种极为亲密的方式,微向他的肩膀借力,一起迈入正堂。 手上这江宁特供的丝绸所制成的红绸,软绵柔嫩如月老娥官手中的红线,也牢不可破如他山之柱石上的一线天。 从此将她与他相连。 - 喜倌声如洪钟的高唱赞礼,众人绵绵不绝的喝彩之声在安神静心的熏香点燃那瞬,消弭于耳。 晏琤琤稳坐在床榻上,细嗅缥缈涌动的香气,有青梅与蜂蜜的香甜,甜中又涌动梅花香气,还有一丝高山积雪的清冷。 这香是雪中春信。 枕霞院里常点的熏香。 若非常年备着,夏季总归难得。 潋滟春色的红唇微微扬起,不自觉地拨弄着腕上的子镯,贴靠手腕一瞬,时而温热时而沁凉。 脑子里黏黏糊糊,莫名只闪出一个念头:肃亲王府对她的确上心。 晏琤琤心里软了一块。 回想起婚期定下后那个夜晚,哥哥同她说过的话:“其实我一直都知李珣欢喜你。你嫁给他,我放心。” 可她嫁给李珣是复仇的其中一步,她不能回应李珣的喜欢。 她忽地发觉—— 这样的自己,同李珏又有何异? 天色彻底暗了,红纱笼罩的幽幽烛火熊熊燃烧着,明亮了一室。远处的宾客喧闹声飘了过来,不真切,又隐约渐散。 脚步声近了,“啪”的一声房门被打开,浓烈的酒气冲散甜香。风撞得烛火忽明忽灭。 晏琤琤下意识地吸气,咽下抽泣。手不自觉地绞紧,浑身微颤,额上金钗轻声作响。 “大婚之夜,你怎哭了?” 朦胧不清的视线里,感官变得异常清晰。这声音里透着酒气的慵懒又似灼烧清泉的低沉,每一步都带有一丝压迫感。 ——绝对不是李珣。 晏琤琤心绪如乱麻,顾不上礼节,伸手猛然掀开红盖头,见到来人,愣怔泪凝。 两人无言对视。 那双半醉着迷蒙的眸子陡然亮了。晏琤琤从他的浅眸里瞧清了表情僵硬的自己。 李执手持喜秤僵定在原地,另一只手上似捏着方方正正的红丝帕。 发冠镶嵌的明珠荧荧生光,似在发间洒细雪。金线蟒龙暗纹在胸前张牙舞爪,爪上却非同寻常地绣了霜雪望舒。那一串无尘的玉珠也都点了朱砂。 喉结上下滚动,月眼微睁。 又听得喜秤与木桌的金属细微的碰撞之声。 只稍片刻,咿呀又缓慢的木门关闭之声里,略听出他的行事沉稳。 初夏的屋内总是比屋外闷热。 他又轻踱数步,登上窗边木椅,伸手将顶窗推开。 晏琤琤听见了屋外的合欢花开得旺盛,一簇簇如羽扇,随着夜风摇曳。旁人哝哝渐远,夜虫暗鸣渐起。 那腰间的青云白玉在这朱红华服上打眼的很,婚鞋上的白玉幽弱发光。 夜风灌入他的袍袖,精致梳好的长发也随风飞舞着。他高高地站在木凳,似是观察着窗外,瞧着外头似无人靠近,他才轻巧下了凳子。 “晏二小姐,怎是你?” 手中已有百般皱褶的红丝帕和这藏了一丝慌张的语气。 看来,他的惊讶不比自己的少。 可眼下不是彼此懵然,互相惊讶的时候。 晏琤琤顾不上长睫上的泪珠,理了理思路:“襄王殿下,虽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眼下将我与石川媚调换过来才是最要紧的。” 李执挑眉:“调换?” 简单二字。 清冷里似透出嘲笑她的天真。 不知为何他似有些生气。 回想起前夜迷迷糊糊与霜竹的谈话。 她是真的害怕李执。 譬如现在。 “对。”她的声音有些颤。 李执掀开盖在喜凳上的红布,端庄坐着,沉默了许久。柔声笑道:“这场大婚其中寓意,学生天资聪颖,倒不必为师再说了。” “本王这襄王府还可浑水摸鱼,可将你与她调换,偌大的肃亲王府,本王可没有把握。” “若被旁人发现这大婚有误,届时天灾难止,怕他日午门抄斩之人皆是今日送亲迎亲之人。” …… 他这是在恐吓她吗? “殿下愿延‘文王辅优’美谈,琤琤得了恩惠,精进了学艺,自是感激不尽。但皆是家中决定,授学时间短暂又未大办拜师宴。” “以后怕是不必殿下劳累将‘为师’挂在嘴边。” 晏琤琤此话摆明了不愿认这层关系。 “殿下不是想要迎娶心上人吗?琤琤非川媚姐姐。而且我也不愿坏了人好姻缘。”语气强势,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 刚掠过喜凳。 忽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抓住,一股外力扯得她堪堪往后仰。 凤冠点翠清脆,耳坠晃动,上好的青玉耳坠若隐若无地沁凉着她的脸颊。 她侧目瞧见素来温文尔雅的李执冷了脸。 眉眼凛冽,似是裹上一层冬日寒霜。琥珀双眸霎时漆黑幽冷,他与她四目相对,嘴角抿成直线,往日常见的梨涡都消失无踪。 火石电闪间。 晏琤琤乍然联想到之前推测李执是李珏一派的猜测,此刻已有了确定的答案。 千防万防,却还是要被迫上李珏的“贼船”么?心中不禁冷笑,莫名的勇气让她挺直了背脊,眼神里也染上薄霜。 “娶不到心中挂念多年之人,殿下怎不紧张?” 她开口嘲讽。 “还是今日现状乃殿下有意为之,可沦为他人走卒让殿下不好受了?” 手中拉扯的力气似猛然加大,李执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你发什么疯?”晏琤琤竭力往后仰未果,蹙眉怒道。 万籁俱寂下,似是能听见彼此身上两件绝佳衣料的喜袍摩擦之声。 细微缓动,紧绷难舍。 一如晏琤琤此时脑中紧绷的神经,又如忍受手腕仿若要被折断之痛。 昏暗灯光,隐晦表情。 她看清李执琥珀瞳孔里似有熊熊火烧,也看清他紧咬的牙齿。 字字几乎是滑出:“琤琤。” 他没再叫她“晏二小姐”。 “自百花宴后,你为何躲我?乃至到了如今,你为何依旧不信我?” “为何要抹去授学那段…我们彼此共有的经历?” 他眼圈通红,语气激动,似乎要碎了一般:“今日之况,我李执丝毫不知,更遑论什么他人走卒。”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四府派遣的仆人且说百余人…”他叹了口气,“你以为他们皆是受到流民冲撞才有如今的无心之错吗?” “深究其因,本是‘双月同出’才有如今局面。” “而是谁非要‘双月同出’呢?而这‘双月同出’又是陛下为了什么呢?” “你可记得陛下所言‘确保无错’之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那些人的下场必然是我方才所言。” 晏琤琤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手腕痛楚。 她当真误会他了吗? 原来前世今生,李执一直都是谦谦君子,表里如一吗? “将错就错便是无错。待天灾止息,再向陛下请罪,届时可得转圜之法。” 可为何觉得“将错就错”十分荒谬? 脑子里似是灌入浆糊,昏昏沉沉。 晏琤琤一时间没说话。 李执松开了手,手腕得了自由,痛楚消失。又只见李执拿着手中红帕,轻柔擦拭着她眼下泪痕。 柔声如蛊惑人心:“所以,不要怕我了,好吗?” -------------------- 李·诡辩小能手·执 第30章 夺新妇(三) ============================= 床榻上的晏琤琤已睡得正酣,李执轻手轻脚将她那顶被压得略有歪七扭八的凤冠取下。墨黑青发宛若滑溜溜的带着凉气的小鱼儿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游走。 身形阴影笼罩佳人姣好面容,深深浅浅模糊了她往日的里端庄,露出余有稚气的眉眼。 欺霜赛雪的肌肤在满床的艳红颜色衬托下,显得越发的娇嫩,令人不禁心扉微漾。微张的红唇似在梦呓,仿若一颗熟透的红果令人想要采撷。 抚摸墨发的手游走,掠过她的眼鼻唇,他轻捻她圆润小巧的下巴肉。 “琤琤,你本该嫁我。” 李执的嘴角挂上一抹柔情,眼神里满是怜惜与欢喜。 紧盯了佳人许久,久到将前世少看的五分之一看够,他才缓缓起了身。 四周红彤彤喜烛通明,如天上星子点点闪闪,可于昏暗天里,太过扎眼。 他轻扬衣袖,盏盏熄灭,一室漆黑,唯有床榻侧边若有若无的一缕暗香缥缈。 那是加了迷药的雪中春信。 他驻足在黑暗中,用力扯下大红婚服,露出里头的玄冥夜行衣。一同掉落在地的还有一张人皮面具。 出自行走江湖多年的飞霜,她那双望闻问切的巧手而制作出来的巧夺天工的面具——赫然同李珣长得一模一样。 幽冷的视线落在那面具上,细碎的笑低低沉沉汨出,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自言自语,自嘲自笑:“李司恒,世人称赞的谦谦公子,竟卑劣到如此地步。” 片刻,心中徒然生出一丝不满来。 这场喧闹满城的大婚。 他却只能用是“李珣”身份与琤琤成亲,而非“李执”。 不过只需等待天亮。 一切覆水难收。 他便可以“李执”身份在全朝都人面前,与琤琤名正言顺地共白首。 “咕咕——” 屋外响起飞云的暗号。 几近气声传来:“主子,王府里的婚房内里已布置得与这厢房一模一样。” “肃亲王府今夜护卫把守宽松,飞羽已将关键点的护卫放倒,您可带着琤小姐回府。” “届时,其他人会将隔壁的李珣世子和川媚小姐搬挪进此房。” 李执的眸子一亮,大幅度挥手表示知晓。而后他轻柔地横抱着床榻上熟睡的人儿,闲庭信步地往屋外走去。 - 夜空寂寥,浅浅白云隐约可见,周遭一片祥和宁静,落入月华洒下的梦乡。 他收回了目光。 今夜并未有陨石雨。 也好—— 没有仰望者,今夜所有的行动都不会引人耳目,也不会让他的姮娘错过这场盛大的星雨。 身后数十名暗卫无声息地行动飞速,将一具具沉睡的身体搬挪到应该所在之处。 偶有一股旋风,吹刮起晏琤琤那身垂坠的喜袍缠着他的腿。 李执微蹙眉,沉默的背影似显现出不满,倏尔,身后人的动作更加轻巧无言。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手上的力气也并未不消减,宽阔的臂膀稳稳当当地揽着他的姮娥。 直至大大方方地走出肃亲王府的大门,迈进早已准备好的车马内。 他才松了一丝气。 略过同样昏迷沉睡,东倒西歪地靠在马车厢壁上的霜竹,他小心翼翼屈腿盘坐,将晏琤琤放置在绵软的天山蚕丝薄被上。 “走吧。”他淡淡道。 马儿吃了暗鞭,慢慢悠悠地往前走,车轮踩过未央坊历经前年风雨的石板路,嘎吱嘎吱仿若一曲安眠曲。 夜风撩拨着车帘,窗外街景浮现。李执垂眼凝视晏琤琤的睡颜。 回想起方才两人的辩论。哑笑一声。 记忆里,不管是年少时,她对自己柔声细语的鼓励,还是前世时,她在自己面前永远是软软糯糯却又从不正眼瞧自己的小皇嫂。 她都是娇蛮的天真的,如同送给她那支发簪上的太阳花那般。 今夜,琤琤好似变凶了,学会了同他呛声。但她猜的没错。 错嫁一事。 他怎会不知情呢? 诚然,接亲迎亲之人有百余人,他没有通天本领将所有人收买。 可他能设计一切,将李珣和石川媚这两位主角昏迷迷醉。 即便有心人要查证,可—— 众目睽睽之下。 今日这顶花轿的确稳稳当当地进了肃亲王府。 拜高堂,颂喜歌,亲友赞,连肃亲王与夫人的两杯喜茶都是真实地散发着热气氤氲。 这一切都是真的。 上百双眼睛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场盛大的“双月同出”的婚礼都是真实的。 流民冲撞不过是障眼法,谁能想,从一开始,另一对新人便已昏迷不醒地躺在肃亲王府婚房隔间里呢。 - 襄王府遍布红绸锦色,各处的房檐廊角,院中的遒劲古树上都高挂红绸花朵。 回廊庭院上都披着纱幔,连绵不断,娇羞地静静垂落,折减了那些带刀侍卫的凶煞,颇有一股柔情缠剑的缱绻。 李执怀中的佳人甜蜜酣睡,他脚步悄,用了三成内力,宛若水中漂。 每行至一处,那处镇守的士兵仿若皮影人那般偏了头,非礼勿视。 飞羽见状乐不可支,隐忍着笑,乖巧地站在凝晖院迎接两位主子。 “别愣着。”李执淡道,“将霜竹扶过来,按照她在肃亲王府的姿势模样摆好。” 飞羽得了令,踮着脚尖协同另一人将霜竹摆放在婢女休宿的脚塌上。 而李执则是将晏琤琤安置在床上,用丝帕打湿早已温好的水,视若易碎的珍宝那般轻轻擦拭她的雪肤红唇。 又细致地将被角仔细捻好,不漏一丝凉风。 待飞羽回禀所有屋外的一事一物一人复刻成肃亲王府后,李执才悄步退出,轻关上了门。 今日这场大婚,终是礼成。 - 旁人猜测,许是圆了心愿,因此只需仔细瞧看,便能看出这位平日里惯来摆着“菩萨面”的王爷脸上少了几分疏远冷漠,多了几分柔情缱绻。 而从这罕见的指令来看—— “今夜吩咐各处轮值的护卫可歇息片刻,飞云,你多拿些赏钱分发下去。” “飞霜,你叫小厨房多烧些荤菜,传送各处去。” “飞羽,你去拿壶上好的酒和四个酒杯,我们几人浅酌一口。” ——李执应是心情很好。 月辉之下,竹床之上,气氛松快。 飞羽与飞霜年龄相仿,性格活泼。两人一来一回地将今日襄王府大婚情况当做趣事畅聊。 “今日飞羽扮演主子可谓是传神,憋笑的嘴角扬起的弧度如平日里主子挂笑那般,正正好,不高一分也不低一厘。”飞霜笑道。 “你的石小姐演得也不错。”飞羽抿嘴笑,“那自然还是你做的人皮面具精巧,通天手法障眼在场旁人。” 飞霜神气:“那可不,我在江湖游走多年可非吃素。”她挤眉弄眼:“要不是我的面皮,你那垫了三四层鞋垫的脚怕不是时时刻刻露馅。” 又不待飞羽回嘴,她忙不迭地拾起一只鸭腿堵住他的嘴,“多吃点,可得长身体。” 二人逗趣,素来冷面的飞云虽沉默寡言,但此刻也面带笑意。 见状,李执捏着酒杯与飞云碰杯。 清脆一响。 两人皆豪放地一饮而尽。 “今夜,终是圆了主子心愿。”飞云小声祝贺。 李执倾首,又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 待他们三人又各自散去,各司其职后。 孤坐竹床的李执才缓缓起身,抬眼望向空中月,噙着笑,手中酒盏不断,直至染上些许醉意。 东方既白,月隐云浓。 “心愿?”他低沉笑道。 襄王府的大婚,一无高堂在上二无亲朋满座。他的父亲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他的母亲早已香土深埋。 就连他的新娘,都是自己设计夺娶。 她说她怕他。 宁愿嫁给不堪一击的李珣,也不愿正眼瞧他。 即便自己如此费心竭力与她亲近。 ——可那又怎样呢? 夜风悲号,吹得满院海棠花凌乱,片片花叶打旋飘落。暗红纱幔飘逸飞舞仿若又为他披上那落地的喜袍。 李执微微偏下了头,面若冠玉的脸庞斑驳月光。额前几缕碎发垂下,遮住了寂沉的眼眸。 冷红爬上眼眶,氤氲水雾密布。他低垂下眼神迷茫的琥珀瞳,嘴角梨涡沾上苦涩,整个心陷入仅剩一池干涸的淤泥之中。 “我的心愿便是…” “为她报仇。” “为母报仇。” “然后,让她主动爱上我。” “只能爱我。” 喃喃自语破碎四散在夜风里,一如颗颗滚落的眼泪隐匿在夜色里。 - 卯时正刻。 未央坊各大主巷渐渐苏醒,承接昨日“双月同出”大婚的热闹。 互相顶着雾蒙蒙的天气互相寒暄。 各家马车的车毂摩擦吱吖发声,宛若压碎了洒在地上的月光发出的脆响。 卯时四刻。 一华服男子策马驶出,巡逻府兵本想阻拦,却发觉这是斯府二公子索性纷纷让道。 好在他纵马路距并不远,时辰尚早,也未引起什么慌乱。 到了襄王府大门口,斯山然利落跳下马,嘟嘟囔囔吩咐小厮把马牵好后,径直往府内奔去,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凝晖院外。 他慢了脚步,整理好衣冠后,正要推门而入,却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飞霜意图反手挟制。 斯山然一个回手轻松化解,两人纠缠来回片刻,各自往后退了好几步,最终是他更胜一筹。 对上了飞霜愕然又尴尬的表情。 知晓她误会了。 “啊,听说斯二公子素来体弱…”她尴尬道。 斯山然点头,耐心解释:“平时体弱,今日事态紧急所以飞得快了些,还望飞霜姑娘理解。” 继而又闻到那股迷魂幽香,斯山然叹了口气。知道飞霜心思活络又争强好胜。 只能摇了摇头,丢下一句“少玩江湖上的禁香,对眼睛不好”的叮嘱后,才往前走去。 -------------------- 第31章 鸳鸯错(一) ============================= 斯山然推门而入,骤然愣住。 素来不染一丝纤尘的李执竟席地而坐,靠坐在屋门外闭目养神。 …… 斯山然有一丝慌神。 脑海中只想起昨日他叮嘱自己提早发放喜银,但他说“流民冲撞”只是幌子,并不会借机换人。 而肃亲王府的喜宴他是受邀参与了的,拜堂成亲的人的的确确是李珣。 难道—— 他对晏琤琤的喜爱也只是幌子? 竟这般欢喜这江宁石家来的小娇娘?这般彻夜守着? 也不对,喜欢不应该碰她么… “一大早来襄王府罚站作甚?” 清冷嗓音传来,斯山然回过神,顿时有些想笑。谁说谦谦君子就不会说玩笑了? 唉!方才想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斯山然甩了甩头,急匆匆地将朝堂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情况相告。 “你也知,李琰亡故后,郭家和斯家同陈玄妃母族一样大力扶持李瑾,自是被高皇后一派视为眼中钉。” “即便现在李珏上位,但陈玄妃,郭纯贵妃,我家自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掰着手指头梳理。 “陈忠年大人调任户部尚书,高首辅一派各种措辞誓而喋喋不休。” “最后陈大人为应对天灾,充盈国库而提出的俸禄改革深得陛下赞赏,此招吓得他们纷纷闭了嘴。” 昨夜几乎是没睡,闭目养神没多久就被院外两人交手的动静吵醒,疲惫不满双眸里,李执有些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 “说重点。”他的语气颇为不妙。 斯山然并未被这怒火震慑,反而哭丧着脸,径直扑向李执身上。 “所以针对我们斯家——让我兄长接手江宁汜、淇州这烫手山芋,调任江宁同知。” “我兄长一个从四品的侍讲学士这京官调任外地正五品的同知,摆明了是打击!” “还说是一日不治好水患,我兄长一日便不得还家。” “司恒,你知道的,我家就靠我兄长光宗耀祖了!更何况他妻亡故不过半年有余,我的小侄儿不到周岁,怎忍心看他们父子俩骨肉分离啊。”说完,斯山然掉了两滴泪。 李执知晓斯山然的泪是真情实意,他愿与其交好也是因其有一颗对亲朋好友的赤忱之心。 “你先前同我说,水患可治。”斯山然吸了吸鼻子,“法子可有眉目了?” 李执沉默片刻,伸手招来飞霜:“待王妃醒来后,切记要记得在喜茶里加解药。” 说完边往西边走去。 斯山然目瞪口呆,不知吩咐解药是什么操作,但也顾不得探看屋内的佳人,抬脚跟了上去。 - 梵雅院满室温馨。 江誉已开始适应被软禁在此处的生活,他懒洋洋地伸了懒腰,将凉被卷了卷,摆了——动作还未延续,他睁了眼,鲤鱼打挺地起了身。 屋外人脚步同平日的小厮全然不一样。 即便距离还很远,但江誉顾不上穿鞋,套衣。 他赤脚下床,飞奔向书桌上,将近日写下有关治灾构想的纸张胡乱一卷。 门外的人脚步越来越近。 一重一轻。 应是两人。 江誉没由得心里一紧,他僵持片刻,手上动作飞速,索性将纸张整理好后板板正正地塞进一旁的书籍里。 而后,他轻快地打了个滚躺回到床上,与此同时,门扇吱吖推开。 原是李执。 江誉松了口气。 走在前面的李执面色黑沉,眼下乌青。而他后面跟着一清瘦男子,面露焦急,许是有求于李执。 江誉躲在被子里睨一眼,心中偷笑大婚第二日这般早被人闹醒定是不好受。 可笑完后知后觉倍感不妙。 他们一大早来找自己所为何事? 不会是见自己迟迟未给出法子要将自己撵出去吧? “别装睡了。”李执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冷峻,动作也是如常的利落。 他径直在书桌前坐定,一手直接覆盖在方才夹了构思纸张的书籍上。 江誉略有慌张,心跳到嗓子眼里。 佯装惺忪转醒,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衣着鞋,从内屋走了出来,露出一个微笑:“殿下堪比朝阳,可谓是光芒万丈,让陋室蓬荜生辉啊。” …… 斯山然伸手指向来人,一脸不可思议:“你说能解决水患干旱的能人是这厮?” 江誉一个箭步打掉了斯山然的手,颇为不满嘟嘟囔囔,毫不客气:“什么这厮那厮的,我可是襄王殿下的贵客。” “阿谀奉承之人也算是贵客?” 眼看两人莫名其妙如王不见王地要对起来。李执揉了揉眉心,语气冷冽:“别闹了。” “在下光禄寺卿斯府二公子,斯山然。” “在下一介白身江宁人士,江誉。” 两人霎时友好作揖。 李执长叹一声。 饮酒又一夜未眠,此刻有些头痛,而这两人莫名像是吃错药一般,徒增添乱。 “你俩年龄相仿,我也不强调尊卑。”他开门见山,覆在书上的手开始掀开书籍,将藏好的构思纸张抽了出来,摆放在桌面上。 “江誉,说说看吧。” 江誉倏尔冷了脸,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不如殿下先解答如何知晓法子在书籍内?” 李执低垂着眼将密密麻麻的纸张先行看了一遍后,恍然大悟,解决法子原是如此,似和前世大差不差。 可唯独江誉在“河道”二字打了个问号,又画了几笔杂乱。 他收回视线,对视上一脸好奇的江誉,道: “你明明刚刚从床上起来,可手指骨节处却有星星点点的墨痕,可见你早先触碰过纸张。” “而且。” “初夏,朝都昼夜温差略大。每到清晨,大理石地板上会覆盖一层薄薄的细雾,当有人走过时,会留下微不可见的雾痕。” “而此处的雾痕颇深,可见你站在这里许久,应是在整理什么东西。” “书桌面上凌乱但有条不紊,特别是此处。”李执拍了拍书籍。 “所以,我只需要找最齐整的那本书籍便可。” 江誉笑了笑,掠过顺着李执说的话看地板的斯山然,径直在另一把矮凳上坐下。 “殿下高明,那依殿下所见,我的法子此处有一个疑难点,该当何解?” 李执道:“汜淇常年犯水患,青宁素来少雨。你用汜淇的水去救青宁的旱自然是极好。” “懿河绵长平稳却分支少,雍河急促且地形崎岖,两河并不相通,而且东部地势低于西边,若是想以东水救西地,最佳途径,那必然要过这雍河天门关。” “天门关是唯一东边高于西边之处,可借助其落差推水而去,但也因其地势凶险,群山环绕,饶有通天之法也难以畅通。” “所以你想要在天门关上架构你所设置的机关——” 江誉解释道:“这种机关当水流激荡时,会自动填土以缓和,避免水位过高而向四周散去,淹没别地。当进入枯水季节时,又会自动将土剥去,避免下流干涸。” “机关甚妙,可十分建造艰难不说,还需设立人员监管。”李执敏锐指出缺点。 前世便是采用这种方式,虽最后成功,但耗时甚久,也为后来漠北偷袭大越边境夺了先机,为漠越之战埋下隐患。 江誉点了点头。 李执伸出手指在纸张上所写的问号处,继承构想:“你还想要修改河道——引用天门关另一边略微缓和的亳水河道。” “可若是改了河道,那亳水所浇灌的梧州良田可能会缺水。” “梧州可谓是朝都第二大粮仓,也是离朝都最近的粮仓,若是影响梧州,恐会遭如今千万百姓唾骂。” “可若解决了水患干旱定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绝未来之患。” “于你看来,第二种法子不如第一种可行。” “这便是难为之处,也是疑难之处。” “至于怎解,我暂且不知。”这是李执少有的难已运筹帷幄之处,“至少要去当地所见才可有分寸。” 斯山然听得一头雾水,他急忙问道:“那眼下,我兄长该如何做?” 李执道:“星然兄去了江宁后,先按照江誉的法子,将汜淇两州这两条主河挖通合并,一起汇入懿河,以缓水难。” “之后的工程计划并非小小江宁同知可解决,届时我会暗中联系朝中各大臣请奏。” “江誉,你的法子还需写得更想尽些。”李执淡道,“就当是将功抵过,抵你秘而不宣的过。” “疑难之处我届时会想办法,若有更好的替换方式那是最佳。”他顿了顿,“总之,设立机关,太慢了。” - 朝日已明晃晃地升起来了,洒进花窗,透过喜庆纱幔,红白相间,气氛朦胧。 晏琤琤扶着剧痛的额头,迷迷糊糊起了身,略有吃力地靠坐在床上。 若不是满眼的艳红,她都恍惚自己是否回到了两月前重生之日。 “王妃您醒了?”一旁的婢女观察到床上动静,探头确认后,拍了拍手。早已候在屋外的婢女如鱼贯而出。 端茶倒水,洗漱更衣,梳髻描眉。 待一切妥当后,晏琤琤才得了空问一句“霜竹呢”,只听那婢女道:“许是昨日霜竹姑娘太过劳累,此刻还歇息着呢。” “需要奴叫醒霜竹姑娘吗?” 晏琤琤摆了摆手。 婢女笑着应了一声,递上茶水的同时,将房内的所有人介绍个遍:“奴叫莜曲,同这位刘嬷嬷照顾王妃的起居,那两婢女叫莜琴,莜画,负责凝晖院里的杂事。” 晏琤琤受了每个人的行礼,喝了口茶水,苦得差点失了仪态,但脑袋终是舒服许多。 “等会,你叫我什么?这是哪?”她后知后觉。 “王妃呀,这里是襄王府。” 襄王府? 她努力回想昨夜——原来昨夜并非是梦?! 她陷入了沉默,一时没了言语。 且先不说大婚后第五天回娘家一事。 就说今天——等肃亲王府发现新娘对了个调,他们会怎么样?会大闹还是息事宁人?——不论如何,她都要同肃亲王府解释。 晏琤琤又开始昏昏沉沉,她猛灌了一口茶水,忽然想起更为重要之事。 前世她被钦定为太子妃后,并未立即大婚,但宫中事务也开始学着做。 譬如天灾之时,需要以储妃身份同皇室同祭天神。 今生虽拒绝了李珏的求娶,事情发展也大有不同,但大婚后第二天的祭祀已是定好的。 意味着明日祭祀,她要当全朝都人的面,以襄王妃身份出席。 她脸色苍白一瞬。 “王爷,王妃已经醒了。” 听闻屋外动静,她飞速起身,飞奔向屋外,与李执撞个满怀。 但顾不得在场其他人,她扯住李执的宽袖,往院中心的亭台走去。 “李执,我们谈一谈。” -------------------- 第32章 鸳鸯错(二) ============================= 李执低垂着眼,自己衣袖被她牢牢抓住,忽似有一股密密麻麻的不可言状的甜蜜涌入心里。 这是自百花宴后,琤琤第一次主动亲近自己。 她大喇喇地牵着自己往前走着,眼前的场景与记忆里开始重合。 那年寒春。 矮自己一个头半的小女孩,力气却比自己大,她拉着自己直冲冲地往前走。她扎着双髻,小辫一颠儿颠地将他拉扯出围困之境,也让明媚笑容荡进了他的心里。 没有人可依仗,只有她愿意替自己出头。往后在宫中受到何种侮辱,他都能隐忍,靠的便是这丝暖意。 晏琤琤自是不知身后人作何想,她脑子里正在努力地组织语言。 当真不知如何开口。 四家背景煊赫,新娘被调换之事她还不知外界如何议论。 她只想了想,明日才祭祀,今日若是同肃亲王府诚恳解释,定有转圜。 毕竟今晨转醒后,她特意摸了身旁并无温热,也无凌乱痕迹。 而且前世历经人世的她也知晓自己还是清白身。 既然昨夜她并未与李执圆房。 那只要再调换也许也可以? 天呀。 前世的小叔子成了自己的夫君。 这算哪门子荒唐事? 饶是重生一世,笃定沉稳,可眼下之事却能让她略有焦虑和不安。 在计划中,“真嫁”给李珣后,将水患干旱解决后,可循前世记忆,暗中将笼络人心之事再做一遍,掐着他们的缺点为己所用。 即便有人告发,她皆有应对之法。无人告发便自己制造,便可借机与李珣解除婚约。 若战争无法避免,那便在开战前将李珏拉下马,扶李瑾上位。不管李瑾好不好,至少自己和玉姐姐都能得圆满结局。 可眼下—— 微叹口气。 回想起昨夜李执字正腔圆向自己澄清。她直觉不可深信。 他擅辩又明面上中立,是绝佳人选。 更何况,同时求娶也颇令人生疑。 难保不是高皇后的手笔。 可也不能与他闹翻。 一来他目击箬睦身死另有原因,即便父亲已将此事做得圆满——自己昨夜情绪激动差点忘记这茬。 二来若他不愿同自己去解释,一切都是白搭,甚至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不过—— 昨夜昏暗,瞧不清他表情,不知他真心。许是他也是焦急而昏了头,才让“调换”一事不了了之呢? 今日再次恳求。 若他当真清清白白,那自己所言应是能同意?毕竟箬睦身死一事,李执的确守口如瓶。 直至在亭台中站定许久。 她才转过身来,松开了宽袖,又觉难以启齿,低着头。 瓮声瓮气卖好:“殿下,昨夜误会您实属琤琤不对。” 李执柔声笑道:“无妨。昨夜事情的确棘手,琤琤有所误会是应该的。” 见李执如此体谅,晏琤琤的胆子也大了些:“殿下,有一事我须同您说清楚。” 她昂首抬眸对视上那双琥珀瞳:“殿下,你知晓的,我并不属意你。” 话落,晏琤琤见那双琥珀瞳微颤,眼下乌黑没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似在轻颤又似是她的幻觉。 李执笑容勉强:“嗯。” 晏琤琤蹙眉不知他是为何,但话也只能继续说下去:“殿下,明日才是祭祀日,如今时辰尚早,再行调换还可来得及。” “川媚姐姐之于李珣定是如同我之于你,昨夜殿下清风霁月,李珣也定能做到。” “皆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怎可错嫁,错付一生?” “如此,琤琤恳求殿下一同去肃亲王府解释,流民冲撞实乃意外。” 她低沉了声音,辩驳昨夜李执所言:“若能挽回却无动于衷,这才是真正有伤陛下‘双月同出’之意图。” “届时,文官参奏欺君之罪,喜庆变成灾祸,我想并不是我们四府愿意看到的。” 晏琤琤语重心长,拿出前世皇后风范,向李执行了半跪礼。 可半晌李执并未有回应。 她低着头心中自嘲发笑,果然,李执昨夜的堂堂正正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眸子里对李珏的恨意深了一分。 倏尔,听见一声:“好。” 晏琤琤一怔,仰头回望。他方才僵硬笑容已同平日一样和煦。 他伸手扶起自己,他掌心的温度又烫了昨夜手腕受伤处。刺痛传来,晏琤琤吞下惊呼,磨平蹙起的眉心。 听他继续说道:“错嫁之事实为意外,昨夜本王慌神而思虑不周,今日听琤琤一言,茅塞顿开。” “况且,的确不能拆散有情人。”他沉声道。 “本王这就吩咐人马,同你一起去肃亲王府上解释。若是能错位移正,那自是上上好!” 闻言,晏琤琤松了口气。瞧李执的眼神里都带了一丝信任与光亮,看来李执还是前世那谦谦君子。 - 艳红罗帏浸透阳光,粼粼洒下落在李珣半眯的眼眸上。 头昏眼花,全身酸痛,仿若被人殴打了一夜。他揉了揉眼,瞧清床顶上的镶金喜饰时,登时睁大了眼。 坏了坏了。 今日可是迎亲之日,怎醒得这般迟。 他长开双手,欲想反手撑起身,却摸到一股温热。他愣了片刻,转头低看,赫然是一节白嫩的小臂。 眨了眨眼,困倦地顺着小臂往上看去,一女子睡得正酣,容貌陌生又熟悉。 呆愣着。 突然意识到自己身旁睡了一位女子后,李珣吓得往后直靠。 撞得床边晃动,用来叫水的铃铛叮铃响。 候在外堂的婢女闻声掀开纱帘,端着温水走进来:“世子爷可是要起了?” 李珣慌张不已。 成婚当天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的床上有一女子,护国公府怕不是要闹翻天。 心脏紧张得要命,彻底没了瞌睡。 他结结巴巴道:“不、不用了。没事。” 末了急着补充一句:“你们都先别进来!” 但这话已阻拦不了正要推开门的肃亲王。 他径直入了内堂,与李珣对视上,相顾无言。而目光一偏,朦朦胧胧依稀可见床另一边赫然躺着一名女子。 肃亲王不愿相信,再次望向李珣,见他面色苍白便知已是无力回天。 李珣见父亲这般动作,他猛地跳下了床,滑跪在地:“父亲,请听我解释。” “我不知身边这女子是谁,我发誓我并未有□□心思。今日是迎亲之日,我断然是不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肃亲王闻言蹙眉,语气严厉:“你莫不是昏了头。” “什么迎亲之日,今日已是大婚第二天。” “而且这女子正是襄王妃石家石川媚!” “这、这…”李珣傻了眼,“那她怎会在我床上?!” “襄王亲自来解释,许是昨日流民冲撞导致错了轿。这会子正领着晏琤琤来了。” “你可知,他守在门外一夜未眠,生怕毁了琤琤清白,生怕拆了两座姻缘!” “但你——” 肃亲王怨其不成器怒呵道:“我们肃亲王府同护国公府明明白白商议,待晏琤琤十八岁才圆房。你怎的将新娘掳到你床上来了?” 李珣懵然不知所措。 一时间叹息蔓延。 肃亲王只无奈地吩咐婢女们伺候这两人起床后,丢下一句:“收拾好了来前厅,襄王他们已等候多时了。” - 前厅宽阔又空荡。 头戴斗笠面的晏琤琤如坐针毡,她紧张地端起茶盏小饮一口,半天都咽不下去。 许是这事情太过荒谬,肃亲王妃并未露面。 身侧只有李执,就连伺候的小厮奴婢也在倒完茶水后退了出去。 一阵脚步响起。 晏琤琤抬眸望去,朦胧中可见肃亲王身后跟着李珣和石川媚。 几人相顾无言,徒有尴尬一笑。 不知为何,晏琤琤此刻诡异了放松下来,又露出既往的端庄和沉稳。 “爱侄。”肃亲王叫得亲密,“错婚实属意外。” “眼下前厅只有我们五人,我这皇叔便直白地说了。” “多谢你为了肃亲王府着想,昨夜守在屋外不曾入房间内。但是——” 晏琤琤本是凝眉听着,但当肃亲王说出“但是”时,她诡异地转头看向正坐在对面的两人。 李珣与自己对视上后又飞速地移目,不一会儿满脸通红。而石川媚则脸色黑沉,情绪不佳,可她浑身似是颤抖。 晏琤琤闭上了眼。 已然猜到结局。 “昨夜犬子已经…”肃亲王有些说不下去,沉默许久,他颤微问道:“我们肃亲王府有过。误了两段好姻缘,但事已至此,互相责怪已是无意。” “皇叔想了个法子,在天下人面前可含糊解释。” “在晏家和石家面前,我会出面去坦诚告知。犯错挨骂我都会受着。” “只是你们四位年轻人如何想?” 尴尬气息蔓延,沉默无处可逃。 而石川媚最先撂挑子,她红着脸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做不了主,嫁谁不是嫁。” 此话一出,李珣撇着脸:“琤琤,是我负了你。”也算是表明态度。 其实已无需再问。 但肃亲王仍关心问道:“琤琤,你呢?” 晏琤琤长叹口气:“事已至此,琤琤自是接受,不让各位为难。” “都是好孩子啊。”肃亲王苦笑,转头看向李执,犹豫问道:“一切都好说。可是陛下那儿,我们该当如何?” 借着喝茶挡住难以隐忍的笑意,李执假装紧锁眉头,斟酌道:“父皇那,若是有解决天灾的好法子,那自然是一句话都解释清楚。” “若是没有法子,饶有千万句解释也陈情。” 他换上笑容:“好在,我已有些眉目。我会尽力而为。不劳皇叔烦心。” “好好好!”肃亲王大喜过望。 “不过,明日祭祀,还需皇叔配合我。” - 茶水已然冰冷。 两对错婚之人也该分别。 瞧着李珣满脸内疚,李执沉思自己也该表示表示,以免露馅。 索性留了空间,自己去寻石川媚。 “川媚,抱歉。”李执只有简单一句,不过是演戏,可那双笑眼饶是无情也当得似含情脉脉,满目流转悲伤。 不远处,晏琤琤看在眼里,陡然升起一股歉意。看来自己当真是误会他了。 李珣瞧着愈发沉默的晏琤琤也一句话说不出口,他想伸手去触碰她的斗笠,最后也没有勇气。 一番磨蹭,终要分别。 临上马车前,李珣叫住了李执,抿嘴苦笑:“司恒,琤琤拜托你了。” 李执点了点头,突然贴近他,小声道:“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李珣大骇,还不待发怒。李执早已飞奔上马,他大声道:“但愿你心里好受点,不要自责,替我照顾好川媚。” 他才反应过来李执用意,当即红了眼。下定决心,以后要对他亲近点。 回头望向一同送别的石川媚,他红着脸牵起了她的手,道:“风大,先进去吧。” “明日祭祀,许是一场苦战。” -------------------- 第33章 祭天神(一) ============================= 回程马车晃悠。 初夏微风一股儿一股儿撩开薄纱窗帘,晏琤琤取下了斗笠,整个人倚靠在厢壁上,郁结凝在眉头。 难言情绪萦绕在喉。 她不知错婚是幸还是不幸。 倘若一切如常。 那昨夜李珣便将自己已经…了么? 她不是忠贞的贞娘,重活一世不会为恪守上一世的身份为李珏“守寡”。 但李珣是她自己所定之人,那约定也是他们提的。自嘲替换了难言情绪。她选男人的眼光一如既往地不佳。 晏琤琤瞟一眼,另一侧坐得板正,此时正在闭目养神的李执。 眼下这番境地。 饶是李执是李珏派来杀自己的凶手,她也只能笑着接受。 “琤琤,你有何事?”李执冷不丁发问。 晏琤琤收回神思,视线移向窗外熙熙攘攘人群里。 声音很轻:“殿下,以后我便是襄王妃了。” “嗯。”李执的声音更轻。 她继续说道:“即便是错婚,也得遵循我们护国公府提出的条件,未满二九,琤琤不会与殿下圆房。” 本是难以启齿的话,可不知为何就这般平淡地说出口,可蓬勃跳动的心脏出卖她的紧张。 但她也不知。 身后人那凌乱发丝掩盖的通红耳廓。 “好。”李执的声音有些颤。 “我会尽职恪守王妃应有的本分,但除此之外我需要有我自己的时间。若我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殿下也不可干涉我。” 晏琤琤说得很直白,也说得很尖锐。她需要自由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也需把所有丑话说在前头。 “殿下,这样也可以吗?” 她转过头看向李执,静候他的回答。只见他忽而睁开了眼,露出疲惫的琥珀瞳,柔情蜜意流淌。 他笑着说:“好,只要琤琤开心就好。” 夏风微熏,撩拨窗帘,分割阳光散落在李执的笑脸上,为笑眼添上明亮,熹熹的,仿若含着几缕光。挺拔光洁的鼻梁,洁白整齐的牙齿,嘴角梨涡盎然,和煦温柔浑然天成。 晏琤琤倏尔呼吸一窒。 一如凝西院初见。 心中蹿起一股燥热,她撇开眼,回想起他与肃亲王所言,好奇问道:“殿下,你所言的治灾法子是什么?” 李执并未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晏琤琤,可她越听越是胆战心惊。 这不全然是前世江誉所提出的法子么。 “这法子是殿下独想而出?当真是精妙!”她试探夸赞。 李执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是一位叫江誉的友人告知。” 江誉? 晏琤琤瞪大了眼睛。 她顾不上自己方才说要“划清界限”的话,一股脑儿地向李执靠近。 她问:“是江宁人士江誉吗?他人在何处?” 疑惑眼神射过来,李执回避这个问题,反问道:“琤琤,你怎会认识江誉?” 她张着嘴,压下脑海里闪回的前世之事。 方才燥热又涌上来,最后找到了救兵,搬出了陆少安:“先前处理家事时,永康同江誉帮我查清了证据。” “我还不曾谢过他。”她露出甜笑,“若是殿下知晓江誉在何处,可否告知琤琤?” 少女直愣愣的眼神里嵌了一丝期待,洒进稀碎的光,熠熠闪闪,像极了黑夜里发光的琉璃灯。 明媚笑容如同初夏令人高兴令人心动。 可李执的心中却被酸涩填满。自年少那次过后,无论他如何与她交好,她却从未对自己这般笑过。 更何况,就凭陆少安一个纨绔子弟和江誉一个外地人,若无他的协助,怎么会这么轻松的拿到证据。 明明琤琤这般期待的眼光应是向着自己。 李执偏过了头,低垂着眼,撒谎道:“我也并不知晓江誉人在何处。那日只是在茶馆里与他萍水相逢。” “他同我说了这法子,我也不知是否有用,方才的话不过是为了宽慰皇叔罢了。” 晏琤琤并不担心,因着这法子倒是实打实的有用。但她不能明说。 只暗下心思,还需加大人手去寻江誉。 不仅是那机关唯有江誉能做,更重要的是,江誉是她的未来的一把好刀。 - 只稍傍晚吃晚饭时,肃亲王府同护国公府的消息几是一同传来。 错嫁已是尘埃落定,倒也无可奈何。 只不过护国公府的信里还夹杂着晏泓涵的教诲。 大意是因守着规矩,娘家人无法亲自过来规训,李执切莫怠慢自己的妹妹云云。 李执见过后大笔一挥写了“好”字便准备着人送了回去。 晏琤琤见状连忙叫住,放下了碗筷,将李执所写的纸抽出来,自己补上一句“殿下光风霁月,兄长不必担忧”才作罢。 至此,只剩肃亲王在信中写明所担忧常阳殿知情后可能发生的情况。 但显然,襄王府内的二人并不担忧。 眼下民间议论纷纷,更多的流民,难民往朝都里涌。承天府和府兵营近期也忙得脚不沾地。 惠帝急需一个能解决此事的人或者办法。只要李执能帮助惠帝,错婚之事倒也不那么严重了。 对此,襄王府内的两人也想得很明白。 玉箸触碰玉盘发出清脆,两人安静吃饭。 许是奔波一天,晏琤琤累极了,吃不太下,便说想回房休息。 李执夹了一筷子荤菜,倾首表示好。 迈出门,晏琤琤忽又折返。 因‘二九圆房’一事,外人并不知晓,以防过早地出现襄王与襄王妃感情不和的谣言。 她抿着嘴,同李执提议:同住凝晖院。 李执说好。 又提议:委屈李执睡婚房隔间。 李执笑着放下碗筷,抬头笑说琤琤不必拘谨,襄王府本也是你的家。他这人素来不拘小节,琤琤心思细腻,全听琤琤的。 直至走出好远。 跟在身边,不明就里的莜曲才偷笑道:“王爷与王妃感情真好,当真是话本子的佳偶天成。若是放在寻常人家,王爷便是所称的‘耙耳朵’”。 晏琤琤后知后觉发现李执对她似是挺迁就。 可一想到他本就是兄长好友,这份情意也值得他对自己迁就到如此地步。 莜曲的偷笑,她内心毫无波动,也不曾往她话里深意想。 是夜。 霜竹替晏琤琤捶腿捏肩时,两人亲亲密密说些悄悄话,聊到此事。 霜竹附和道:“小姐,奴也觉得襄王殿下对您很是迁就,不必要怕他了吧?” “我听旁人总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事已至此,倒不妨试试?”手上的力度轻了几分。 晏琤琤被捏得酸痒,伸出手指点了点霜竹的额头,怒笑道:“你这丫头今早还哭唧唧地为错嫁担心呢,这会子儿就劝我接受李执啦?” “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端端的他一个王爷和我一个贵女成亲,被说得如咱家小马儿相配那样。” 霜竹知晓晏琤琤没有真正生气,她噘着嘴嘟囔辩驳“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又继续恪守周氏对她的叮嘱:“主母说要好生过日子的嘛,我才劝说小姐的。” “我不怕他。”晏琤琤忽低沉了声音。 因为怕他也没用,世人面前,她与李执已是一体。 “但我对他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欢喜。” “木樨说,夫妻相爱才是夫妻……”霜竹略有迟钝,“那现在,小姐与王爷是什么关系呢?” “疏离的朋友吧。” 这话更像是晏琤琤对自己叮嘱。 - 昨晚深夜,祖父留给她的府兵同陆少安派出的人一同搜查,终是查到一丝蛛丝马迹。但回禀来的消息是说江誉被人掳走,现场留下指印,恐遭遇不测。 得知此事,晏琤琤当机立断吩咐去两拨人马一队去乱葬岗瞧看是否有无名尸首,一队去承天府打探是否有人报官。 将前世发生之事又仔仔细细想了一夜,生怕漏了每一处细节。 前世,江誉应是六月中旬才来朝都,若以白身身份参加科考还需付给科考院一百两。 但科考院也不白要,会替这些没身份的人安排住宿吃食直到秋闱。甚至可以拿科考院开的纸条去合作的书店里免费阅读看书。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于考生而言,算得上收益颇丰,近些年来也无人举报亦或有怨言。 她记得。 当时她当街纵马被他讹上,开口索要一百两银子。她本想将其扭送承天府,可知晓内情后,不仅给了他一百两还求父亲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 不为别的。 只因江誉实属可怜又上进。 同年幼时的自己一样,可却没自己幸运。 再见面便是一个月后,他成了太子幕僚,提供了治灾法子。 虽耗时久但颇有成效。 又因她替太子巡访民间,江誉得了李珏信赖而协同处理,一来二去也熟稔起来。 后来,江誉秋闱一举夺魁。 但他念着恩情,暗地里多次替她出谋划策,帮她在如履薄冰的后宫安稳度过,帮她夺得李珏恩宠。 晏琤琤知晓前世是自己害得江誉被贬,可她也知晓,在天才面前,勤能补拙简直不堪一击。 虽然今生出了偏差,比如这法子由李执先得,而非李珏。比如江誉来朝都时间提早。 但不管自己往后要不要利用江誉,至少要让江誉成为自己的人。 如此,她才能加以补偿。 可若江誉身死—— 那当真是自己罪过,绕是如何补救都是难以补救的罪过。 马车骤然停下。 晏琤琤睁开眼,半撩窗帘望外探看,发觉还未到玄武门。 收回视线正想问同坐在另一旁,悠哉喝茶的李执。 车帘外,传来莜曲的声音。 “王爷,太子殿下派人说要先见一面。” 她似是迟疑,后半句话几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滑出来。 “太子殿下说,只单独约见王妃。” -------------------- 第34章 祭天神(二) ============================= 晏琤琤愕然皱眉,转头礼貌性征求李执的意见。 却见他续了一杯茶,道:“琤琤,无需问我,你也无需为难。” “这是你的自由,昨日我们说好了的。” 他喝了一口,嗓音清润:“若你不愿见,本王可替你回绝。” 她抿着嘴,凝眉沉思。 同李珏亲近也是计划中必要的一环。 倒也不与李执客气,快步下了马车。 “带着莜曲,她会武功。” 撩开车帘时,李执只说了这一句。 朝都初夏的清晨素来清爽,风中似乎夹着薄荷气息。 晏琤琤深呼吸口气,疲倦都减了三分。 李珏身边的宫奴在前头带着路,东拐西绕,最后来到一处偏僻巷子口。 “王妃,就在里面。” 晏琤琤回首,瞧见襄王府那紫色标识的车顶依稀可见,跟着人走了进去。 - 李珏一袭明黄衣袍,背着手立在树下,周围候着一群宫奴。 直至领路的宫奴禀了一声,他才转过身来。 他立即挥退周遭所有的宫奴,徒留两人立在此处。 不同于略微保持距离而行了礼的晏琤琤,他倒是不顾旁人眼光,快步走了过来。 “琤琤。”他伸手扶起,亲密称呼,脸上露出少有的担忧,“错婚一事孤听说了,你还好吧?” “怎的这般没精神?可是没睡好?” 说着他便更贴近一步。 近日忙于成婚,宫中消息打探得少,晏琤琤不知李珏这暧昧态度是为何。 但她忍下心中厌恶,面露温柔。 又似是受到惊讶那般,急忙从李珏双手里抽出袖袍。 那双雾蒙蒙的媚眼骤然红了一圈。又迅速移目,留下一丝坚韧。 她轻轻后退了一步,酸涩百转千回:“臣妇多谢太子殿下关照。” “昨夜愁思难眠,恐是污了殿下慧眼。” “琤琤,我们不必如此生分。”李珏忙道。 “得陛下垂怜得两道婚旨,不曾想琤琤竟是这般无福之人。”她苦笑,又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问道,“珏哥哥,不知晚妹妹近来可好?” “百花宴后,晚儿回府休养,想来已是能起身行走。因着祭祀,母后希冀晚儿也能深受天神照拂,今日也邀请入宫,一同为大越祈福。”李珏面不改色撒谎道。 晏琤琤心中冷笑。 据她得知,林乐晚一直在永宁宫内养病,怎在李珏嘴里成了今日才入宫。 “有天神照拂,晚妹妹自然是无虞。” “琤琤,你当真是心善,历经这般意外,还能挂念你晚妹妹,实乃让孤高看。” “不过,孤那五弟样貌才学自是好的,只是性子冷了点,以后你…放下孤吧。” 李珏的话说得冷冽,可又伸手紧紧抓住她的宽袖。 欲擒故纵? 谁不会? 晏琤琤低垂着眼,不再像方才那般利落抽手,而是保持原样。 语气幽怨:“珏哥哥这番话便是要放下琤琤了?” 叹口气,又红了眼眶:“既然如此,琤琤便听珏哥哥的话。为了珏哥哥清誉着想,从此与珏哥哥疏远,往后晏家我也会叮嘱着父亲那边依我行事,莫要为我担心。” 话里有话。 李珏自是听明白,私下约见本是想要牢牢把握住晏琤琤,怎莫名又变成推远? 回想起母后的责骂,他微蹙眉,忙不迭地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 “当真是孤错怪琤琤了。”他哄道,“今日寻琤琤私下所见,自是因孤心痛难忍,所以想尽早看看你。” “不过——” “寻你来,实则还有一事。” 绕了一大圈,终是要谈正事了?晏琤琤挑眉隐藏眼神中的嘲讽。 “因孤从三皇叔那听闻五弟想出治灾的法子了?琤琤可知?” “我不知。”她摇了摇头。 “你们关系不睦?”李珏继续问。 “王爷曾替琤琤授学过,倒也不存在不睦。不过王爷心悦川媚姐姐,对琤琤也不会知无不尽呀。”她佯装懵懂。 李珏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抿嘴隐藏阴鸷:“五弟原来素是不愿涉朝堂之事,可不久前却天天出入永宁宫,深得母后欢心。连孤这嫡子都比不得。” “不过,孤也明白,五弟从何处得了法子却不告诉孤这皇兄,许是因法子不一定有用,倒是情有可原。” “不曾想琤琤也不知晓,现如今,孤都参不透五弟心思呢。” 晏琤琤听明白了。 几乎是明示。 她笑了笑:“听父亲说,玉姐姐出身的淳亲王府有一妙计,称作‘谋听’。可让庙堂江湖之事从不漏于耳。” “琤琤不才,远无淳亲王爷之能,但若是仅仅一人,我愿如指婚那日同珏哥哥所言那般,甘当是鞠躬尽瘁。” 她垫着脚,贴近了他的耳朵,偷着笑:“只要珏哥哥莫要忘了琤琤就好。” 还不待李珏反应,她猛然后退。 娇俏道:“原来,珏哥哥见我只是为了见我呀。”她歪着头,疑惑道:“也不知王爷是否介意?” 方才李珏的话透露出李执私是并非助力于他,那李执亲近高皇后是为何? 难道李执也有夺嫡的心思?难道今生这般早的时候,两人便二生异心? 既然如此,她要让李珏去试探。一来,与李珏亲近也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二来,也能挑拨离间,免得李执同那些迂腐文臣一样,守着君臣礼纲,无条件向李珏恭顺。 忽而,晏琤琤眼神露出期待,噙着笑,“珏哥哥这般关心琤琤,想必待入了宫,珏哥哥会替我问问的,对不对呀?” 李珏痴痴地笑着说好。 瞧着转身离去的晏琤琤,眼神暗了暗,露出一抹冷笑。 心中暗想,晏琤琤果然一如既往地痴迷自己。 也对,李执与她的情缘原不及自己同她青梅竹马。 晏家,他可借她收入囊中。 李执,他也可借她时时监控。 倘若李执有争储之心,他可不会手软。 - 搭着莜曲的手,晏琤琤再次进了马车。 甫一坐下,李执的关心就递了过来:“方才哭过?” 语气莫名有点冷。 不是说她干什么全是自由吗?这会子语气冷了又是为何? 难道她猜测他与李珏的关系十有八九? “不是真哭。”晏琤琤回答似是而非。 一句话已将李执瞬间打好腹稿的话题熄灭。索性作罢,莜曲耳力极好,届时听她的回禀便好。 他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茶水微苦回甘,可提神。皇家祭祀,过程繁琐,耗时耗力,莫要昏过去才好。” 话一出,李执顿觉懊悔,多喝茶水能添什么力气?徒劳添了更衣的次数。 当真是乱了心思。 即便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琤琤这般不开心,但万不可拘着琤琤,免得她又开始躲着自己。 莜曲怎么回禀来着? ——“疏离的朋友” 嗯,对她的纵容之下,已是占了个“朋友”二字。 “王爷您亲自定的妙味斋的糖酥可需要奴拿来?”车帘还未落下,莜曲见状补充道,“有几款皆按王爷您的吩咐给包装了,好随身携带。” 晏琤琤连忙说好,转头又向李执道谢,继续拉进关系:“多谢王爷如此费心。” 李执微笑着没作声,看向莜曲的眼神里露出一丝赞赏。 直至一切安排妥当,才小声道:“琤琤是我的王妃,应该的。” 又迅速大声督促进宫,莫耽误时辰将方才那句盖了过去。 晏琤琤吃着酥点,不知李执突然说这话作甚,权当没听见。 - 马车进了玄武门停留片刻,与其他皇亲皇嗣得马车一同从皇城外围的车行道绕行至天元门后,需得下车步行去天耀后山祭祀台。 祭祀台设在半山腰,路途不远,台阶不高。不过因王妃女眷们因礼服厚重大多行得不方便,饶是有侍女搀扶着,也走得慢了几分。 所以每逢祭祀,男子可不顾礼仪和身份,需搀扶着妻子,拾阶而上。 众人浩浩汤汤往祭祀台前进,数不清的彩色华盖为天耀山葱郁的绿色里添上一抹别样的风景。 而作为“双月同出”的两对新人,肩负光圣,而被安排走在最前头,仅落太子李珏一步。 随着路径行半。 身后的众人瞧着前头几人的动作,只觉着实有意思。 先不说皇后特意安排镇南王府那未婚的二小姐相伴太子左右。 就说晏琤琤一个趔趄,就能引得三位男子同时关照。 李执就算了,他已是她的夫君。可太子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李珣又算得怎么一回事? 太子可说青梅竹马。 李珣可说原是夫妻。 可身边一个林乐晚,一个石川媚,饶是再关心再有前尘往事,也不该明晃晃地表露? 何况,晏琤琤已是襄王妃,不再是护国公府家未出阁的小姐。 而当石川媚抑或是林乐晚有所辛苦时,除了李执,彼此身边所相伴的男子也会有如出一辙的关心。 六人的关系,俨然可见,晏琤琤似是每一对都有份? 有些不知所以的已暗中认定晏琤琤是那狐媚子,有些拎得清的倒是暗中觉得这三个男子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走在前面的六人皆不知已陷入了舆论中心。 直至一路行至祭祀台,道士们已准备妥当。而众人按照礼级站定,静候帝后的到来。 天耀山不高,但站在祭祀台处,足以看清半个朝都。 日头遥遥升起,满城浸润在金光里。 李珏眯着眼,站在最前头,冷不丁地发问:“五弟,方才世子妃所道辛苦,孤怎不见你关心?” 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世子妃自然有世子关心。”李执回答得一丝不漏。 李珣恐李执遭受刁难,想要说什么话帮衬着,可自己方才关心晏琤琤的行为属实不妥。最后闭了嘴。 李执睥睨一眼性子软弱的李珣,心中冷嘲,面上温和如常地递了个眼神安抚。 而后自行迈步贴近了李珏,反问道:“皇兄不也一样关心了臣弟的王妃吗?” 李珏爽朗一笑,转过身来与李执对视,眸子暗了三分,“孤以为五弟光风霁月,用情也应是专一,不曾想这么快便视求娶之人如外人?” 李执沉下眸子,发觉石川媚爬山崴脚时,自己的确没有关心,恐是漏了破绽。 李珏愚笨应是怀疑不到这一层,他思忖着许不是高皇后生疑,怕他入局。 思及此。 李执抬起的眸子里染上悲伤,小声道:“皇兄应知晓爱而不得又恐扰佳人清誉的为难,一如方才皇兄无法像我这般光明正大地扶住琤琤。” 李珏挑眉,顺势问道:“那五弟可否介意孤与琤琤见面?” “自然不介意。”李执答得干脆。 只要李珏放松对他的警惕,他便有的是机会向晏琤琤透露李珏的无情。 “襄王同我说,他不介意。”李珏忽大声笑说道。 闻言,李执骤变了脸色。 -------------------- 他超介意。 第35章 祭天神(三) =============================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内围四人听见。 晏琤琤扬着眉倾首,明显也是知情者。 林乐晚游目打量着,发觉自己俨然一副局外人打扮,心里憋着气,想开口询问李珏又恐毁了自己不争不抢的形象。 索性也没作声。 只上前贴心地替李珏理了理他略有四散的尾发,“殿下,祭祀大典快开始了,需得顾全仪态。” 炫耀的心思不明而言。 晏琤琤才不在乎。 但仍然对着林乐晚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表情,能气一气她这前世宿敌也是好的。 然此处诡异的气氛也未持续多久,宫奴一声高呵,帝后应声现身。 众人行礼后,祭祀开始。 按照规矩,两对新人先迈步上祭祀台后,各持星火点燃三根冲天的檀香。 再待钦天监监正宣“感怀天应”圣旨后,道士才开始做法。 宫奴委身引导,晏琤琤往前走去。 当自己与林乐晚擦身而过时,她忽耳语叮嘱一声:“姐姐,祭祀时可要当心,高台之上,台下的珏哥哥可顾不住你。” 晏琤琤扬起深笑,盯着她的唇,心中的默念几乎与她所言同步。 亲昵地道谢,深笑已转化成嗤笑。 费心竭力地再设计这么一场,可她早已有防范。 不过前世是李玉嫣这般对她说。 当时她惧怕李玉嫣的刁难,将其所言奉为圭臬。全程自是小心翼翼,即便惹得李珏心生不满斥责太过小家子气,也不敢松懈。 却仍旧挡不住那意外。 烈火灼伤了脖颈,小心养护许久仍留下浅浅疤痕。 檀香已点燃,冒出的青烟直冲云上,散入云间。 几名道士随着鼓点振振有词地念着咒法,而后开始绕着祭祀台游走。 其中一儒雅道士忽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黄纸,向天空中抛洒而去,又挥洒些许酒水,另一只手将所持的木剑停留在烛火上片刻,火花跳跃,那道士又迅速抬手。 一柄木剑利落刺穿那些飘散的黄纸,瞬间在空中爆开一层火云。 半燃烧的黄纸灰烬本是悠悠下落,忽而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纷纷偏了转向,直愣愣地扑向晏琤琤脸上。 风速太快,灰烬飘散不可控。 同前世发生之事,一模一样。 晏琤琤噙着笑,不慌不忙地从宽袖中掏出一个软盒,里头放着早已备好的湿布,正想拂手摊开湿布,一一遮挡。 却见李执一个轻步,扬起袖袍将黄纸灰烬挡住,但仍有一些细碎的逃逸,落在他的脖颈处,瞬时烫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红点。 晏琤琤瞪大了双眼,瞧着眼前的俊脸离自己越发靠近。 她的心忽跳得很快。 眼前的李执如若不知伤痛为何物那般,面色如常。唯有微蹙的眉泄露出他的隐忍。 如玉的嗓音清脆传来。 他说。 “琤琤,你没事吧?” 还说。 “抱歉。” 抱歉?歉从何来? 晏琤琤静静地瞧着他又一个轻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 李执这番太过突然的举动引得台上台下不知情人的疑惑。 事实上,若非李执与她并行同边,无人知晓她方才遭遇的情况。 所有人拘着礼仪纹丝未动。晏琤琤紧盯着台下面容略有模糊的林乐晚。 前世时,待那位儒雅道士将木剑倒插.入香灰坛中,大呵一声咒法,至此礼成。 接着,台下的惠帝恐影响祭祀,连忙迈步上台,急忙问询方才发生何事。 而待林乐晚安排好的道士回禀后。 林乐晚会突然佯装虚弱倒入李珏怀中,然后再神叨叨地开口说“天人感应,信女心不诚。天人动怒,需不诚信女跪地两个时辰为大越祈福”。 最后,前世的自己则被惠帝赐跪在祭祀台上。 而往后,每当江誉治灾法子难有进展时,她都会被皇室所责怪,被民众唾沫鞭笞一顿。 如今俨然换成李执,她倒是好奇林乐晚到底要如何决定,是继续做局还是无奈收摊? 呵。 恐怕林乐晚还不知道她与李执都已有治灾法子这一“免罪金牌”吧。 不料—— “恭贺陛下。” 与前世那道士所言不同的是,儒雅道士反而开口祝贺。 晏琤琤仔细瞧看,发觉这道士与前世似不是同一人,继续默不作声地沉下心张耳听着。 “游大师,喜从何来?”惠帝问道。 “星火四散,襄王殿下舍身相挡,寓意可见,天灾之难,襄王殿下应有办法可以相治。”游秦弯腰回答。 惠帝游目李执与游秦,又转头望向站在另一边神色如常的肃亲王。 倏尔,爽朗笑道:“不愧是游大师,都能猜测到我这五子对治灾法子的确有了眉目。” 又移目看向李执,笑眯眯发问:“老五,说说看吧?” 李执从容行礼,噙着和煦笑容将方法解释了一遍,最后又行了一礼:“父皇,容儿臣斗胆一言。这法子实则是经三皇叔点拨而得构思。” “肃亲王,”惠帝笑眯眯地喊道,“你也说说看?” 肃亲王颤颤巍巍答道:“不敢欺瞒陛下。起初知晓错嫁之后,臣倍感惶恐,害怕误了陛下‘双月同出’的用心。” “可见到错婚后,犬子与贤媳友睦,五侄与其妻和爱,他们纷纷践行陛下推崇的‘和睦’——” 肃亲王正直诚恳,不争不抢一生,头一次要当着陛下和小辈们的面撒谎,属实有些为难。 发觉自己说得迷糊,索性舍弃中间一大段话,说了重点。 “臣忽明白了陛下为何非要‘双月同出’。” “肃亲王府与襄王府分布东西两边。”他伸手点了点:“交错。” 李执接话道:“如此,儿臣才能想到用东边的去浇灌西边的旱。” 肃亲王继续配合:“所以,五侄说是我的点拨,我看不然,应是陛下您的点拨。” 两人一来一回打配合吹捧着,惠帝自然乐得飘飘然。 “肃亲王不会撒谎,老五不屑于撒谎,看来这便是天意。好,当真是好。” 晏琤琤知晓林乐晚已没有陷害的时机,看来她只能收摊。 不曾想,沉默许久的高皇后冷声道:“可雍河天门关向来凶险,若要设立机关,可非纸上谈兵班便能办到。” “选谁去?” “不知陛下意属何为啊?” 惠帝依旧一副老好人一样,顺着话道:“皇后如何看?” “襄王一介文人不懂民情,肃亲王年迈不堪重负。”高皇后说得很直白,但的确是事实,她伸手拍了拍站在一旁的李珏,“太子应当效仿陛下,去民间历练。” 惠帝倾首,长“嗯”一声表示赞同。 “随行人选,嫔妾觉得应由太子自行择定,陛下觉得呢?”高皇后继续道。 惠帝背着手,笑道:“愚民无知,许是要老五这样的文人去启智解释。老五得去。” 他伸手点了点,“嗯,新婚燕尔,不可分离太久。老五的媳妇也得去,得去照顾老五。” “刁民难缠,许是要派个武将,嗯,镇南王的长子林乐曜我看不错。” “其余人倒是由太子自己做决定吧。” 惠帝大手一挥,唤来张全,“待太子将人选好后,你拟旨安排下去,太子一行要各府各州的人都要配合。” - 祭祀耗时太久又不可随意走动,不需许久,宽袖里的糕点便已吃完,期间,晏琤琤还分了几块给空手而来的石川媚。 再回襄王府已是傍晚。 小腿肚已是酸痛,整个人体力不支,有些发软。只得靠着莜曲和霜竹左右扶着她才能往前走着。 三人径直去了凝晖院。 躺在长椅休息片刻,凝晖院的小厨房便传来炊烟。 她馋得猛然起身,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似骤然天黑。 整个人摇摇晃晃,堪要摔倒,但她发不出声。本能地摸索着身旁的东西,想要借力。 忽而落入了一个有劲的温暖的臂膀中。 清冷的松木香气混着今日祭祀上缥缈的檀香,有些好闻得令人沉醉。 他的发丝掠过自己的鼻尖,徒惹酸痒。 遮盖视线的黑点渐渐缩小,李执的俊容出现在眼前。 两人离得很近,比海棠花枝坠落那次还要近。 晏琤琤只需抬头,鼻尖便会撞上他的下颚。 许是饿了或是太累了。她的脑子转得很慢,本能驱使她心安理得地躺在李执的臂弯里。 她的睫毛轻闪,眼皮有气无力地一开一合。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宛若下雨时沸腾的河水泛起不知疲倦、无止无休的涟漪。 最终困意战胜了饿意。 晏琤琤昏睡过去。 …… 华灯初上,暖黄的星火若流萤满室飞舞。凝晖院里大婚装饰还未撤下,纱幔随风摇曳。 晏琤琤再有意识时,只觉睡得舒服,顾不上什么礼仪,只想要伸个懒腰。 正要伸手,却发现自己似是躺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她半眯着眼,头顶上,雾蒙蒙的视线里似有一个人。 紧闭着眼,又睁开。 赫然是李执,他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坐着,一手拿着书籍,另一只手—— 晏琤琤顺着看去,正揽着自己…她睡在他的臂膀里,而且她的手也回抱着他的腰。 !!! 晏琤琤骤然清醒。 许是动作幅度略大,惹得李执偏头回望,他面目柔和:“你醒了?可要吃饭?” 她羞得满脸通红,想拒绝,奈何肚子不争气,响了一声。 李执轻笑一声,扶着她起来后,自己起身去嘱咐着下人们将备好的饭菜端了进来。 这个空当,晏琤琤已恢复了端庄模样,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之态。 饭毕。 晏琤琤正要送客。 站在一旁的霜竹突然附耳俏皮道:“小姐,你睡了一个半时辰,王爷都一动不动呢。” 闻言,她的视线落在李执的直愣愣地麻木的左手上。回想起今日他替她挡灰烬,视线又落在他红肿的脖颈上。 得报恩。 她心想。 “殿下,请留步。”晏琤琤唤道。 惹李执疑惑回眸。 她继续道:“脖颈受伤处,琤琤帮您涂药吧。” -------------------- 第36章 聘狸奴(一) ============================= 李执低垂着眼,光洁的大理石桌面朦胧可见身后人的动作。 那双玉手拧开了药盒,沁凉药膏散发着淡淡薄荷香气,她伸出的指尖沾染些许,轻柔地涂抹在红肿的烫伤处,又微微俯下身子,轻吹每一块涂过药膏的红点。 痛意和凉意交替,时不时拂来的凉风伴随着少女特有的香味,像是她惯用的头油,又像是她惯用的熏香。 不动声色地皱鼻吸气。 试图让属于她的香气萦绕自己。 身后人似是贴近了自己,若有若无的那一缕体温逼迫,温度仿若比那黄纸灰烬还要高。 李执微蹙眉,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他不经意瞟向身后认真上药的少女。 视线余光里,少女歪头而垂下的秀发如织锦浮动。他隐晦地笑了笑。 “可是弄疼殿下了?”晏琤琤问道。 李执轻摇了摇头,试图寻找话题:“今天可有被吓到。” “没有。”她回答。 静默的室内,有了回响,终是打开了话匣。 晏琤琤垂着眼,手上动作轻柔:“那位游大师看着面生,不曾想有几分本事,竟能猜出殿下的法子。” “倒也不是猜出的。”李执对晏琤琤向来坦诚,“这大师是肃亲王举荐,有这一层关系在,替我们说好话也不是难事。” 那前世主持祭祀的道士呢? 晏琤琤压下疑惑,不能问出口。换了个问题:“不过那股妖风甚是奇怪,好端端似是有人故意扇一样。” 李执没有立即回答。 他看到了隐匿在丛林里的那些人,也算不得妖风,借着山风的势头,狂扇罢了。风一过后,飞云便悄悄解决了。 他不会承认,也不会说。 他的保护里存了苦肉计的心思。 “天耀山皇家重地,自然与众不同些。”他说。 李执脖颈处的红点已全涂完药膏,晏琤琤本想试探很多事情。 比如他今天说的抱歉是什么意思? 比如前世明明李执并未安排去民间巡察,虽说今生的确有变化,可他为何都不曾辩说一二,难道存了夺嫡的心思? 太多的话最后通通被压下,她不愿再试探,免得动摇了自己对他的那一丝信任。 晏琤琤收回了手,“殿下,药上好了。夜深了,就不再留殿下了。” 猝不及防地赶客让李执心中紧张,不知自己方才又说错什么话。他顾不上上好膏药的伤口,扭头去望。 晏琤琤备着他,正将药膏放回药盒里。沉默的背景恬静如水,没有再久留的理由,李执起了身。 乱想心思又拐向别处。 “琤琤。”李执梨涡乍显,露出愧色:“今日父皇安排我们去民间,那时,心里只想着苍生百姓,未顾及你的意愿。” “外头自是比不得府里,委屈你了。” 嗯? 她素来不是娇生惯养的娇娇女呀。 前世在民间抚慰百姓,同江誉实施法子时,她可是比李珏要能吃苦多了。 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李执已转身而去。晏琤琤抿了抿嘴,最终懒得解释。 - 翌日。宫中石蕴玉递了帖子来,说要与晏琤琤小聚。 还未到相约的时辰,晏琤琤便早早地站在门头等候。 “小姐,初夏热着呢,去阴凉地等,可好?”霜竹劝着。 晏琤琤直摆手,欣喜言溢于表。忽转了转眸子,转头问道:“莜曲,王爷呢?” “陛下召唤,去了常阳殿。想必是为了巡察一事。”莜曲答。 晏琤琤点了点头,更为开心,与石蕴玉谈心也不必顾着李执。 一声“琤琤!”伴随着马车装饰的铃铛清脆同传来。 晏琤琤踮着脚尖,瞧清了车内人,忙不迭地迈下台阶迎接。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进了凝晖院。 因天气好,早早安排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品茶。 骤然,石蕴玉环视周遭,惊呼:“方才还不觉得,眼下仔细一瞧,这襄王的凝晖院倒是同你那枕霞院如出一辙。” “瞧这养得不大好的海棠花树,若非这纱幔被风吹起来了,我都不敢肯定。” 晏琤琤顺着她的话也环视一遍,没放心上:“朝都大多府内都是这些格局,大差不差的。” “那也是,我从江宁嫁到宫里,也不曾瞧过多少家院子。”石蕴玉点了点头,转了话头:“你可知,那天你被指婚给李珣后,高皇后发了好的脾气,连陛下赏的夜明珠都给砸了。” “昨日祭祀,我在后头瞧李珏对你的殷勤劲儿,我便觉好笑。”石蕴玉肩头微颤,忍着笑意,手中茶杯轻晃,甚至溅出点茶水来。 “你拒婚拒得好,你昨日不卑不亢也好。从前李珏那般对你,如今我一外人瞧着都觉得解气。” “也不知李珏怎突然转了性子,昨日这般不亲他那晚妹妹。”她声音低了低,说着从襄王那得来的线索,“明明林乐晚都养在永宁宫里。” “不知是憋着什么坏呢?” 晏琤琤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晃出的茶水,“李珏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高皇后想怎么样。” “你已是襄王妃,你还怕高皇后磋磨你不成?” 石蕴玉出了宫,如放飞的笼中鸟,多了几分少女娇俏之态。 晏琤琤气笑又拿她无可奈何,连连塞了几块糕点堵她的嘴,自己也轻捻了几块细细品尝。 甜腻可口,回甘又余香,她突然想流泪。如今这般悠闲地吃着糕点却已不是在枕霞院了。 “说起来,你院里的海棠花怕是全朝都最好的几树,可惜玉芸守着害病的郭纯贵妃出不了宫——” 石蕴玉望着片片花落的海棠花树出神,喃喃自语。露出一股少女惆怅。 “好端端的,怎忧愁起来?”她又精神起来,将今日目的一一诉之,“你们这趟巡察时,可要万分当心。” “昨日祭祀大典,襄王殿下出尽风头,宫外人人都说襄王明智,甚有传出他更适合当太子的传言。” “昨日高皇后的冷面你也瞧见了,今早玄妃娘娘去请安时,无意偷听什么‘刺杀’‘谋士’。” “虽说出发的时间未定,但玄妃娘娘今日特意请了旨让我出宫同你们说一声。” 晏琤琤挑眉,面露疑惑,问得很隐晦:“李执不是同护国公府一样是中立派吗?” 四周静悄悄,婢女小厮都离得远,可石蕴玉仍不放心地贴近了晏琤琤,附耳道:“襄王同私下里与阿琰关系极好,眼下他是支持小瑾的。”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头那般砸进了晏琤琤的心里,掀起波涛汹涌。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误会了。 已不算是“疏离的朋友”。可以称得上是“亲密的盟友”。 - 天色将晚,暮色将至,蟾宫将升,两人拉手并行到了大门口,友人将别。 “你瞧瞧我,咱俩又不是见不到了,这会子我竟这般的伤感。” 石蕴玉悄抹泪花,头上凌霜花步摇在初夏夜风的撩拨下轻灵作响,伊人纤细,合身的襦裙许是因少女心境越愈发显得消瘦。 晏琤琤知皇宫这红墙绿瓦看着辉煌,其中心酸委屈唯各人独品,一着不慎,白骨难存。 她脸上也带了点难过:“莫要哭了,来日方长,咱们姐妹几个多的是机会见面。” 此话一出更惹得石蕴玉眼泪簌簌,不肯回宫的脚步一拖再拖,却难捱身旁的宫奴催促。 踏在马凳上,石蕴玉攒眉蹙额,频频回首。 最后又奔过来,轻声问道:“琤琤,你可知我父亲为何同意川媚嫁过来吗?” 晏琤琤愣住,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诚然,她前世身为皇后,有权利也能知晓许多事情。 她从未打探过石家。 但她知道一个传闻。 大越朝启,石家莫名开始人丁单薄。到了家主石善真一代,独有两女。 有人说因石家所擅长的“谋听”之法有时会无意泄露天机,才有如此之惩。 “指婚下来时,我正阅着她的信。她说她有心仪之人,只是不大确定那人的心意。” “现在想来,我妹妹的处境倒同当年的我并无二致。” 她顿了顿。 “我被阿琰求娶,子嗣皆姓李,而妹妹被襄王求娶,嫡子可姓石。” “石家人丁单薄,有这折中之法我父亲也只能同意。” “妹妹与心上人告别,车舟劳顿,最后竟是错婚。” “天意。我妹妹的子嗣也只能姓李。” 石蕴玉的那滴随风而坠的泪,让晏琤琤微颤着嘴,只敢紧紧握着她的手,紧得像是怕要失去她那般,可开口说出的只有那些毫无意义的宽慰话。 石蕴玉反而笑了,笑得明媚动人,百媚千娇。她知道她无可奈何,所以认命。 - 豪华马车已消失于暮色中,晏琤琤楞在原地许久,直至夜风四起,她忽地打了一冷颤。 刚被支走的霜竹这会儿解了禁,拿着纱巾轻手盖在她的身上:“小姐,夜里风大,小心风寒。” “因为我…所以她才会嫁给李珣吗…” 晏琤琤置若罔闻,悒悒不乐地喃喃自语。 上辈子石川媚并未嫁入皇家,听闻她是嫁给了一个穷苦文人,但婚后日子非常和睦,头胎便是男孩,让淳亲王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切,都因自己重生回来而改变了。 晏琤琤忽失去了力气那般,整个人倚靠向霜竹。 “琤琤,可是特意在门口等我?”身后骤然响起李执的声音。 他的语气里充斥着隐约可感受到的欢喜。 闻声,晏琤琤迅速整理好表情,回想起石蕴玉说的话,转身扬起笑脸。 “嗯,等王爷归家,同吃晚饭。”轻快语气里全是歉意。 -------------------- 第37章 聘狸奴(二) ============================= 凝晖院今日好生热闹。 一笼笼的毛茸茸被一趟趟地送入王府。飞羽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下人将木笼安置妥当。 而脚步匆忙的还有飞云。他飞速将宫内传出的消息回禀:“主子。游大师已择出吉日,但陛下的意思是灾情严重,明日便要出发。” 李执闻言,迟疑抬眸,好看的月牙眼微眯着。为挑选狸奴而弓的背微微僵硬。 他手上动作停了许久,脸色冷了点,“朝都女子皆是大婚第五日归宁,陛下连这个都不肯?” 飞云沉默片刻,将游大师的话转述:“陛下同游大师说,若明日出发,石家小女即可准时归宁。” 李执挑眉,眼神幽暗,哂笑:“朝都去江宁,走水路,两日的行程。倒是符合江宁的婚俗。” “历年祭祀都是一道一僧,这次陛下却单单撤下了慧明,不讲佛法。宫内各处可有异样?”他细心问道。 飞云沉思片刻,道:“祭祀前。玄妃娘娘与皇后闹过不快,因是小事所以小的没有禀告您。”他立即跪下,“小的失职,甘愿受罚。” 如此。 个中缘由倒也能说通。 陈玄妃一心礼佛,高皇后有意不让陛下惦记起这回事。 李执摆了摆手,让他起来。饶是重生一世,织起密集的网,但网内的人要如何斗,他也控制不了。 “主子,还有一事要禀。”飞云支吾道,得了李执眼神的应许,才继续:“外头流传,王妃与太子殿下不清不白,还私下见面。” 李执了然。 这消息应是李珏故意发布出去,毕竟护国公府的兵权也相当诱人。 晏琤琤对李珏还有留念吗?李执沉思,将所发生之事抽丝剥茧——倘若欢喜,又怎会违抗圣旨而拒婚?倘若欢喜,又怎么暗中派府兵盯梢李珏一派的大臣? 他不会去问晏琤琤想要做什么,但他也不会告诉她,她暗中做的事,他一清二楚。 罢了。 眼下她已是他的王妃,倒也不必拘束这么多。 若拒婚只是一时兴起,心中还惦记着李珏,来日他再杀了李珏也不迟。 - 木笼里的猫儿慵懒恣意地躺在铺垫的粉色毛毯上,时不时地环顾四周环境,许是知晓没有危险,偶尔露出分能的舌头舔舐粉嫩的爪爪。 唯独一只尺玉始终保持警惕模样,连放在一旁的吃食都甚为少吃。 狸奴主见李执的目光停顿,讨好地递上一根羽棍,“王爷,您可用这羽棍逗弄狸奴,它们是极其欢喜。” 李执一手收拢起宽袖。另一手接过羽棍按照下人所言的方式,垂如笼子里,逗弄起来。 其他狸奴争先夺后地扑过来,仍独独那只尺玉一动不动。 晏琤琤出了房门瞧见的便是这般场景。 李执身着一袭碧落色衣袍,弯着腰,手持一根羽棍久久未动,眼神落在那些小猫儿身上。 晏琤琤不自觉地扬起笑容。她年幼时曾在庄子上救过一只依偎在尸首早已冰冷母猫怀中,奄奄一息的没了毛发的小猫。 骆嬷嬷不让养,她便同霜竹偷养起来。日子一长,那只小猫竟活了过来,还长出了雪白毛发。 她唤它“月牙”。 可后来回府没多久莫名口鼻出血,来不及救便死了。 直至入了宫后,她才无意得知那样的症状是因为晏玥翎摔打过它。 再瞧着木笼里的小猫们,总觉得又再看见了月牙。 “你可要试试?”李执一声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晏琤琤欣然应允。 她接过李执递来的羽棍,左边晃晃右边动动,惹得狸奴们“喵喵”叫嚷。 方才那只尺玉陡然猛扑过来,那般快的速度,饶是一旁的李执也都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上前查看晏琤琤有没有受伤。 “有没有受伤——” 没顾上太多,李执直接轻抓晏琤琤的手腕,仔细瞧看。 却赫然发现少女那凝霜皓腕处有淡淡青色的握痕。 后知后觉。 这握痕似是大婚那日他紧握之处。 乍然,他的掌心似冒着火,熊熊燃烧着,内心涌上一股歉意。 晏琤琤见李执突然僵住,她垂眼瞧看,顿时了然。慌忙抽回手,掠好衣袖,扯出笑容:“无妨。” “只是这羽棍…”她转了话题。 本是浓密羽毛,眼下已是光秃秃的一根。而那只小猫爪子里满满一堆。 狸奴主惶恐:“请王爷、王妃恕罪,这白猫本是最温顺的,许是换了地处,略有躁动。” “不碍事的。”晏琤琤忙道,“我瞧着这小猫甚为机敏。”又自顾自地寻了一根稀疏枯叶的枯枝,继续晃动。 这时,那只白猫温顺不少,开始追着枯枝喵喵叫。时不时眨着水灵的琉璃瞳。惹人可爱。 “就要这只尺玉,其余的狸奴放你那好生养着,别折害生灵。” 李执见状晏琤琤欢喜得很,索性定了下来,“去找飞羽令聘钱和赏钱。” 狸奴主应了一声,笑得合不拢嘴,离去前有意讨好王妃,趁着李执不注意,悄声道:“婚前大半个月,王爷便吩咐小的多寻些刚出生的幼崽。” “当时小的可还疑惑呢,王爷赏月吟书是一绝,可不见他喜欢过狸奴呀。” “今日一见已是解惑。王妃当真是好福气,佳人一对。” 大半月前? 那时李执怎会…噢,是了,川媚姐姐也喜狸奴。 晏琤琤笑得很勉强。 若非是她重生又拒婚,今日这狸奴应属于另一人。 “嗯。”晏琤琤点头,目送狸奴主离开后,她才问,“王爷,不如替这狸奴取名?” “通体洁白又有小脾气,唤作月牙吧。”李执言笑晏晏,眼神里弥漫期待。 而不如意想之中,晏琤琤只轻轻回了一声“好”。 - 朝都得天气开始走热,马车里开始放置冰块。溢出的丝丝凉气抵消了饭后的昏沉。 “殿下,我们去哪?” 晏琤琤发髻上的步摇随着马车的前行晃动。一闪一闪,反射的光影落在她的脸颊处,如同开了一朵小花。 “到了你便知晓。”李执不愿多言,只笑着盯看那束“小花”,他希望,等会儿,那束光能从她那双眸里闪起。 车饰镶金在阳光下发着光,围着一圈的铃铛叮当响,依据着晏琤琤在府中惯用的那辆全然复刻。 在熙然人群中,十分独特。 晏老太太用手挡着光,眯着眼仔细看——“琤丫头,是琤丫头惯用的马车。” 周氏笑道:“老祖宗,姮娘的车在家里呢,莫不是看花了眼?” 直至马车靠近。 霜竹撩开帘子,将晏琤琤迎出。 晏老太太情绪激动,拍了拍周氏的手,“不会错,绝对不会错。”转身又忙不迭地下了台阶,上前迎接。 “琤丫头!” 祖母的一声声呼唤,让懵神的晏琤琤委身探头,发觉已是到了护国公府。 她惊讶于李执的安排,更是欣喜与家人的相见。 连马凳都没有踩,借着霜竹手臂的力,径直跳了下去,向祖母扑过去。 “哎哟,小心点。”晏老太太抱个满怀,笑得合不拢嘴,但也没丢下数落,“我的乖乖若是摔着了怎么办。” 晏老太太牵着晏琤琤的手走在前头,周氏便引着李执往府里走。 这是李执自箬睦身死后,再一次来到护国公府。 不是以师者身份,无需遮遮掩掩,可以恣意出入内外院,大大方方地与她并行。 他是她的夫君。 眼光落在前头扬起笑脸的人儿,那朵“小花”如愿地在她灵动的眸里展开。 “多谢王爷。”周氏声音很低,“虽是错婚,但也没有亏待我们姮娘。” 李执收回眼神,依旧谪仙模样,温和道:“是小婿应当的,母亲不必如此。” “为了姮娘将你向来素净的马车装饰成那样,算不得应当。”周氏语气悠长。 四人步入亲亦堂。 待坐定,茶水吃食纷纷端了上来,晏老太太当她如稚子那般,亲手喂着。 气氛温馨,惹得李执都羡慕起来。 “母亲,父亲和哥哥呢?”晏琤琤问道。 周氏略有愧歉:“恒娘,你父亲和兄长今日都在宫中,来不及赶回来与你相见。” 晏琤琤摆了摆手,不在意:“无碍的。明日才归宁。” 周氏与李执对视一眼,知晓晏琤琤是不知明日便要启程去江宁之事。 揣测着不知情许是有原因,女儿已是出嫁,她也不好插手其中,索性没说话。 “祖母,晏玥翎如何了?禁足这般久,可有好好反省了?”晏琤琤问道。 “瞧着三丫头乖巧了许多,你父亲解了禁足的范围,她能在府中走动了。” “近日里,倒是常去瑜姨娘那。也好,瑜姨娘性子静,学几分也是好的。” …… 斜阳坠山,星河跃跃欲试。又到了分别时刻。 感伤的气氛催得晏琤琤不自觉地酸鼻,她强忍着泪花。 逐个拥抱完祖母和母亲后,正要转身迈出门跟上李执的脚步。 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人,手持匕首,寒光粼粼。 “晏琤琤,受死吧!”那人大呵一声。 横遭变故,众人皆是懵然无措。 “噗嗤——” 短刀刺入了李执的右臂,血花绽放于碧落之间。 晏琤琤目眦尽裂,行刺者竟然是晏玥翎。 她一手护着李执,另一只手将晏玥翎反手束缚,踢其右膝,迫使其下跪。 一道动作行云流水。 泪花还挂在长睫上,她冷了脸,冷声道:“晏玥翎你竟敢刺杀皇子,来人,把她扭送承天府。” 周氏慌了神,连忙护着,“襄王!” 李执忍着疼痛抿着嘴,避开了周氏的眼神,“我听琤琤的。” - 因拘着护国公的名声,征询李执的同意,承天府府尹将案子直接挪送给卫尉寺,另以‘府兵巡查’名目。 先羁押承天府,翌日扭送卫尉寺。 二人再从承天府出来时,星河已倾洒天空。 李执突然提议步行回府,晏琤琤应允。 夏风习习,望着点点烛火。 沉默许久的两人忽异口同声道“谢谢”。 倏尔,两人又陷入安静。 “你谢我什么?明明是你替我挡刀,还好伤口不深,我方才真是吓到了。” “还有,明日要启程去江宁,好心带我提早一日归宁。”晏琤琤开口道。 “抱歉,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你说启程一事。”李执笑了笑,“没想到你都猜到了。” 前世时也是明日启程。 晏琤琤早已做好准备。 她不愿再谈及,再次问道:“为何谢我?” 李执顿时停了脚步,回想起方才晏琤琤及时护着自己的模样。 温柔溢满眼眶。 他轻声道:“谢你,愿意护住我。” -------------------- 第38章 江宁府(一) ============================= 愿护着他? 今生他是盟友,前世他是小叔子。 不管什么样的身份,她都得护着他。 晏琤琤没说话,只思忖着如何替他同石川媚拉近关系。往后她是要选择和离的,李珣的命定人也会是那位乡下姑娘。 但她再次确认李执的心思。 “王爷,我斗胆想问,川媚姐姐自幼在江宁,您怎会求娶她?”晏琤琤淡道,语气里缠绕一丝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酸涩。 李执视线余光落在身边人上。 灯火闪烁,少女脸上阴暗交错,看不清她的表情,唯有那长睫扇动如振翅的蝶。 不知她这样问为何。 害怕是试探,害怕是问罪。 害怕是她对自己有了一丝好感,害怕她骤然发现了他的心思。 李执给出一个稳妥的答案。 “大哥成婚后,大嫂与他琴瑟和鸣。” “我便想着,许是江宁女子大多是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性格。若是为妻,倒是更好。” 他边说着边瞟眼身边人。 她的生母便是江宁人,晏琤琤算得上半个江宁女子。 内心忐忑。 不知她能不能听懂。 显然没有。 晏琤琤听李执夸赞石蕴玉,她自己的心中冉起“有荣与焉”的骄傲。但也恍然大悟:“那川媚姐姐便是王爷说的那般。” “今日能寻来这么多的狸奴,可见王爷心思细腻。”晏琤琤笑道,“我会好好说与她听。” 李执不解:“为何要说与她听?” 前世时,晏琤琤贵为皇后,也得履行指婚之责。 方才李执说原因时脸上红霞浮现,语气听得出忐忑,眼下的疑惑明显是害羞之态。 她指婚时,也常见那些璧人谈及彼此时会害羞。 与李执的害羞,一模一样。 她笑而不语。 毕竟李执比自己要大六岁,当着自己这个小辈的面,流露的害羞的确会让他显得局促。 “放心吧。”晏琤琤娴静一笑。 - 天不亮。 宫内外众人皆忙活了起来。 今日是启程去江宁的日子。 因石川媚归宁也需今日出发,得了陛下首肯,与巡察队同去。一来可彰显皇室恩惠,二来路上也有照应。 朝都去江宁最快便是水路。 顺着栾水出发,一路而下,绕着崇海直奔江宁。 众人得了令,先在码头处等候着李珏的到来。 能够回家,石川媚颇为兴奋。一股子热情驱散了薄雾初夏的沁凉。她自是掌上明珠,行事大方不拘小节,行过礼后,便扯着最熟悉的晏琤琤东瞧瞧西看看。 “琤琤你瞧,这处还有鱼呢。只不过太瘦了,没有护城河里的鱼肥硕。” “我从江宁来朝都走的是陆路。一路疾驰,我坐在马车里头,路过不好走的路,颠得我都吐了两回儿。”她夸张地伸手指比了个“二”。 “不过走得快,我比预估时间提早了两日有余。悄悄告诉你,我没去宫里回旨,而是将朝都逛了个遍。” “朝都读书男子不像阿文会老老实实读书,而是出入什么宝蕴楼,明明各个寡瘦却自诩风流,说是去了那才能好好学习。” “我看才不是,要靠花钱才能进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学习的地方。农忙时,阿文坐在槐花树下也能认认真真读好几本书,农闲时,阿文收割一天的稻草也还有力气捧书长读。” 阿文许是石川媚的心上人。 她都没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晏琤琤没有追问,耐心地被她扯着衣袖东走西走着,安静地听着她的碎碎念。 “我从宝蕴楼出来时便瞧见一行男子。” “走在中间那个,当真是面若冠玉,丰神俊秀,举手投足间尽显文雅。好一个谦谦君子。” “与他同行的两个人,一个唤他司恒兄,一个唤他襄王殿下。他呢,不卑不亢也不高高在上,温柔地唤山然,唤阿誉。” “随从同我说,我要嫁的便是那位谦谦君子。” “许是我戴斗笠,他没认出我来。而对于我故意的问询,他也只是礼貌相告。当他独自一人时,对我故意设计被抢钱袋,他也努力帮我追回。 “他比不得阿文,可看起来,能文能武。我认了。” “后来,我的夫君莫名其妙成了肃亲王世子。” “朝都太大了,大到我最亲昵的姐姐明明与我相隔红墙,却不能日日相见。大到我想回家。” 尾音里满是酸涩,石川媚的眼眶早已通红。 “琤琤,你知道吗。”她顿时有些害羞,晃着泪珠的灵眸慌张起来,“那夜,我与李珣并未发什么。教习嬷嬷给我看过图本子,我没有圆房后任何的痕迹。” “于是我同李珣说,要有感情才能再圆房。他本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总之他也同意。” “若我那日想要逃出肃亲王府,你会帮我吗?”她真诚的眼神让晏琤琤心软。 不过—— “我会帮你,但不是现在。” “若你想借着归宁而出逃,那等同于违抗圣旨。” “极大可能会连累淳亲王府,更有可能会影响朝堂格局。”晏琤琤说得很直白。 惠帝愿意让石川媚嫁给李执。 除了李执愿意让嫡子姓石外,也有可能是因李执一无母族依靠,二无夺嫡之基,三无交朋党之心。 十足的中立派。 即便李执表面亲近高皇后,那也不过是庶子亲近嫡母罢了。毕竟李执的各种喜好皆是需要大笔花钱才可维持。 若非石蕴玉暗中告知,饶是活了两世的自己都要被蒙骗过去,差点误会了他。 可见,他伪装极好,好到惠帝都这样认为。 而说到另一桩婚事。 肃亲王是皇上胞兄,更是近臣。 他想要保住荣华富贵,只能忠诚惠帝。 即便不站队,可谁当太子都是惠帝的定夺,间接一来,自然是谁当太子,肃亲王就得支持谁。李琰是这般,李珏也是这般。 她嫁给李珣。 于两派看来都无大碍,护国公府的兵权和肃亲王府的忠诚捆绑在一起。似变得是更好拿捏。 然,错婚后,所有的事情举动的意义和情况则是大有转变。 她嫁给李执。 蒙在鼓里的两派都要暗防李执是否会伺机挤进夺嫡之局。 石川媚嫁给李珣。 有石蕴玉的先太子妃身份与肃亲王看似中立实则忠诚之态对冲,两派都要盯防彼此的小动作来割裂或拉拢。 若是石川媚出逃。 释放的信息于两派而言,则会将肃亲王彻底成为支持李瑾那派。 暗中的撕扯将会摆到明面上来。 届时——以她对高皇后的了解,朝都又会被闹得天翻地覆。 晏琤琤简明扼要地告诉石川媚后,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应是放下了“出逃”的想法。 “等于是,若我出逃,连带父亲母亲不说,还会连累宫里本就日子不太顺的姐姐,是吗?”她再次问道。 “是的。”晏琤琤给了一个有力且肯定的答案。 她期期艾艾道:“若我实在欢喜不了李珣,我嫁阿文可以吗?” “阿文会等你吗?” 晏琤琤知晓了李执对石川媚的心思后,话里话外都偏向于凑合他俩。 石川媚忽小声啜泣:“听家里人来信,阿文他娘似是替他许了姑娘。” “那你嫁给李执呢?”她追问。 石川媚道:“总归要比李珣好,李珣太瘦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晏琤琤心情通畅。已将计划中的变故寻好了解决方案。 她又好生安慰了一阵子,直至一小厮匆忙寻来传话:李珏来了。她才扶着石川媚往回走。 看到李执似在李珣交谈,身后的飞羽正忙着递过去什么东西。晏琤琤蹙眉,陡然发问:“……阿誉?” “我记得李执身边并无叫阿誉的人,只有一位叫飞羽。你可是听错?” 晏琤琤的心忽地跳得飞快,她希望听到石川媚的否认,这意味着疑似江誉疑似去过宝蕴楼,那她便能吩咐府兵多从那处再寻一寻。 石川媚沉思片刻,瞧着晏琤琤充斥着期待的眸子,心有不定:“大抵是我听错了,可能是在叫飞羽。” - 李珏身为太子,随行人员自是担得上“浩浩汤汤”。 晏琤琤不经意地游目身后众人,基本与前世的随行人员吻合,几乎都是高首辅提拔或有意提拔之人或是镇南王部下的各世家嫡子。 就连林乐晚也同样随行。 似是感知到了晏琤琤的目光,李珏迅速松开了假意背在身后实则为了牵着林乐晚的手。 奢华贵气的船已停靠在码头。 李珏清了清嗓子,将各处的房间分发好,以及各处的护卫任务安排好后,才道:“双月同出自是吉祥。两对新人的房可越过礼制,与孤同层。” “谢皇兄恩典。” “谢太子恩典。” …… 江水随着大船前进而顺势推开,碧波荡漾,朝都的夏似乎还未深入河岸两边,密集的河边柳树随风摇曳,恣意伸展。 晏琤琤站在下层船尾,继续听着石川媚说着少女心事。 带着一丝凉爽的河风掠过她额前碎发,时不时迷了她的眼。十七岁少女的情怀总是诗歌,酸涩绵长。饶是她对爱情早已没有期待,如今也被她所言而共情,心中泛起一丝丝涟漪。 “琤琤,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人?”石川媚问道。 这样的问题,前世似也有一个人问过她。 不过那人的措辞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陛下那样的吗?” 那时候,其实离被废囚禁永宁宫的日子不远了。 她被李珏要她隐忍而伤得心里满是窟窿,她被林乐晚的手段磨得早已失去了斗志。 许是那人早已察觉,可能已在计划救她。 她记得那时,她没有说实话。她回避了他那双炙热的眼睛。她说:“她喜欢李珏那样的人。” 然后看着那双眸子的光亮熄灭。 “琤琤?”石川媚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 她张着嘴想将那人的模样描绘出来,却忽然闪出李执那日单手揽着她熟睡的场景。 喉咙似被卡住。发不出声来。 “我替她回答。” 身后响起林乐晚的声音,冷哼道。 “她喜欢李珏,她觊觎太子。” -------------------- 第39章 江宁府(二) ============================= “觊觎?”晏琤琤眯着眼,眼神里露出不屑,嘴上倒是假情假意:“太子天人之姿,臣妇怎敢觊觎?” “不过都是钦佩敬仰罢了。”说话水滴不漏。 林乐晚不曾想晏琤琤会说得如此圆滑。年少时,她常为了在李珏面前博得三分面,贯是做出令人笑掉大牙之事。 不久前,李玉嫣哭诉她拿着小刀挟制自己时,林乐晚还觉得李玉嫣在夸大其词。 她沉下气,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知是不是许久未见,她总觉比起百花宴上,晏琤琤似又变了点。 看向自己的眸子犹如寒霜剑,霎时,背部爬上一阵鸡皮疙瘩。 林乐晚移目,看着奔腾江水,心中直道晏琤琤这乡野俗女入了府嫁了人也难改本性,那样的寒气许是江雾挂身。 “哦?襄王妃私下会见太子殿下。”林乐晚冷笑,“也是王妃口中所言的‘钦佩’‘敬仰’吗?” 两人突然的呛声,让石川媚摸不着头脑。 可瞧见这来人脚上隐约可见包扎的伤口。想到姐姐曾与自己谈论过的事,顿时了然。 朝都盛传,镇南王府的嫡女与护国公府的嫡女皆青睐太子李珏,百花宴当日二女推搡,混乱中林家小姐脚腕受伤。 那这位咄咄逼人的女子定是那位林小姐了。 “林小姐,你方才措辞已是‘襄王妃’,也已可知琤琤的身份,我好心劝你休得胡言乱语,捏造不实。” 石川媚早已放下少女心事,她越过晏琤琤,拿出年长者的气势护住身后人。 林乐晚气极,她自己也知晓方才质问的话都是捕风捉影得来的消息。 本是想要试探一番,可晏琤琤面无表情,瞧不出一丝无措。 但—— 林乐晚的语气低了低。 “百花宴当日,襄王妃竟胆大妄为持刀入宫,可不算是我胡言乱语的吧?倘若此事捅破,让太子哥哥知晓了,又会如何呢?” 闻言,石川媚心中波涛汹涌,从姐姐那知晓琤琤素来是不拘小节。虽然短暂相处中,只发现她却是沉稳老练,还以为是姐姐记错了人吧。 不曾想她倒是这般“不拘小节”。 回想起在码头上,她说会要帮自己。 ——石川媚忽觉得那句话可能不是安慰话。 即便被父亲耳提面命地要规避世家斗争,石川媚还是鼓起勇气护着晏琤琤。 “林小姐,一个闺阁少女,怎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 “何况,进宫贯是检查严密,琤琤怎可能带刀进去?” “莫不是为了栽赃陷害而绞尽脑汁地四处留意着吧?” 石川媚这句话彻底堵了林乐晚的嘴,她被气得整个胸腔大幅度起伏。 一手捂住胸口,愤然伸出另一只手指向躲在后面的晏琤琤。 表情扭曲得甚是吓人。 忽见本是冷着脸的晏琤琤变了表情,露出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 林乐晚翻了个白眼,气笑:“世子妃替你多加狡辩,你装什么可怜?” “晚儿,你怎可这般失礼?”李珏本是为了寻找林乐晚,却刚踏入船尾边就听见她所言的最后一句。 林乐晚闻言明了晏琤琤的“变脸”是为何。 她瞬时红了眼眶,不知李珏听了多少,佯装委屈道:“晚儿的脚踝已无法同常人一般,本想来船尾吹风透气。可见了二位姐姐说说笑笑,晚儿忽觉自己可怜。” “殿下,晚儿不是故意的。” 林乐晚颠倒黑白。 石川媚骤然变了脸色,但也不好再澄清方才所发生的事。 李珏的情绪被疼惜包裹,也顾不上还在另外行礼的二人,连忙扶起林乐晚。 小声柔声道:“许太医说伤口还未好全不可随意乱动。” 见着晏琤琤的表情,他尴尬咳了一声,“莫要行礼,孤到船尾是例行检查,这里风大,你们三位女子还是早些回船舱里去。” 石川媚逃似的前行一步,而晏琤琤故意落在后面,与林乐晚并排。 几以气声同她道:“我的刀是软刀,贴在我的背脊上,你可要试试?” 林乐晚闻言脸色骤变。 又听:“那日我的确与殿下私下见面,可那是殿下特意寻我的,他说他心里有我。” 此番话激得林乐晚猛然想要抬手甩她一耳光,可碍于身后还在巡视的李珏,只得咬牙忍下。 “殿下。”晏琤琤脚步一顿,当着林乐晚的面,笑说道:“臣妇有话要与您说。” 李珏听晏琤琤以“臣妇”,了然于心。他应了声好。 至此,林乐晚彻底失了分寸,她怒不可遏地发出无声尖叫,转头小声提醒道:“殿下,她可是襄王妃!” 被戳破心事的李珏顿时冷了脸。他当然知晓她是襄王妃,不若是为了打探消息何必如此。 “晚儿,你先回去。我同襄王妃的确有话要说。”李珏忍着好生哄道。 “珏哥哥!”林乐晚不依不饶。 李珏揉了揉眉心,淡道:“晚儿,孤是不是太宠你了?你今日没有以往那般乖巧了。” 此言一出,林乐晚面如死灰。委屈的嘴角抿成直线,留下一句“抱歉”便转身离去。 晏琤琤没有错过李珏眼神里那份疼惜。但她只是笑了笑,将准备好的半真半假的消息传递过去。 - 船只前行,日以继日。天公作美,顺水推舟,路程行至过三分之二,到了栾州码头时,众人纷纷四散下了船活动活动,其次,也需补充物资。 定好是休息三个时辰。 可昔日熙熙攘攘,门庭若市的栾州如今已是行人三两,流民居多,满目萧条。 对比起前世巡查时所见,栾州似乎更荒凉些。而栾州码头所在之处虽是小镇,可担得上除了江宁府外的南部第三大贸易市。 “王妃,前面好像有人…”晏琤琤顺着莜曲的话望去。 不远处一瘦弱男子正在挨揍。不待晏琤琤出口制止,肇事者骂骂咧咧地与她们擦身而过。 “…就这点钱,孝敬大爷都不情愿,还想科考,去你的吧…” 晏琤琤挑眉。 捕捉到“科考”和“孝敬”二字,下意识没由来地记在心里。 她吩咐着身后护卫把事情打探清楚。 “回禀王妃,那人言语激烈,措辞不当。下属大体综合其意。” “当地科考所声称收文人一百两银子,秋闱时会上报给科考院,届时会妥善安排。但那人给了两百二十两,今日方才那汉子才给了其条据。” “为何多给一百二十两?”晏琤琤蹙眉,“难道是那人说的‘孝敬’费?” “是。”护卫道。 “下属追问具体给了谁,那文人不敢再答。” 李执身边的护卫倒是同他一样稳妥,把事情了解得透彻。 晏琤琤倾首表示晓得了,转身道:“我们且先回船上吧。” 霜竹疑惑:“咱们不救那个人吗?” 晏琤琤耐心回答:“如今流民多,世态似比各州各府上报来的还要严重些,早些抵达江宁府,也好早些解决水患。” “在外也不要乱救人的好。” 最后一句,霜竹似懂非懂,只全然听小姐的话。 果不其然,待她们再次回到码头时,他人也皆纷纷拢至。船再次前行,所有人的脸色皆不太好。 “琤琤——” “琤琤——” 正要回到房间里去时,忽闻岸边似有人在疾呼自己的名字。 晏琤琤连忙走向船尾,靠在栏杆上,仔细张望。一同走来的还有李执。 她没顾得上他。 只仔细盯看岸边纵马疾呼之人,模模糊糊看不太清脸。 “是陆少安。”李执提醒道。 晏琤琤心中大骇,天老爷,这位祖宗怎也跟着来了。 如今才发觉自从大婚日后,她的视力似是没以往那般好。 “他怎孤身纵马?这世道不太安全。陆老爷子该得多担心啊。”晏琤琤语气焦急。 李执叹了口气:“我去同太子说,不能让他独行。” - 陆少安上了船,规矩行过礼后,暂时被安排进襄王房里的内阁。 他高兴地伸开手正想抱晏琤琤,却被冒出的一只手死死挟制。 凤眼斜看,是李执。 瘪了瘪嘴,正努力挣脱,却被晏琤琤拍向自己背的一巴掌砸得眼冒金星。 “陆永康!你好大的胆子!” 这莫名熟悉的感觉,陆少安知晓,她又是把自己当弟弟了。见她太过生气,委屈道:“琤琤,别生气,我爷爷知晓呢。而且我可是跑累三匹宝马才追上你呢,别打我了,我也可累了。” 话毕,晏琤琤的语气柔软许多,命令道:“我才不信你。等到了下一个码头,我安排护卫护送你回去。” 闻言,陆少安不干,来了脾气。大剌剌地倒在木床上。 晏琤琤也来了脾气,正想出手教训,忽被李执开口劝住。 “江宁繁华,陆少爷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等会儿我安排人飞鸽传书回去给飞羽,让他告知一声陆师便好。” 晏琤琤叹了口气,只能同意。 李执盯看着表情无奈却分外鲜活的晏琤琤笑而不语。 这两天白日里与李珏探讨法子,不曾想又让他得了与琤琤会见的时机。 好在莜曲回禀琤琤说的尽是假话。 倒是能参透出她对李珏的态度——绝对不是喜欢。 一如她对待陆少安那般的举动,像极了长辈对孩子的态度——绝对不是男女喜欢。 他彻底放下心来。 - 自栾州后,李珏加大了人手,船行速度加快。 六月十四日出发,六月十六日晌午提早到了江宁。 因拘着新晋江宁同知斯星然的面子,李珏同意免去同知未及时亲迎之罪。 一番折腾后,众人终是下了船,斯星然一路迎领到了江宁府府衙,一行人下榻。 但李珣需带着石川媚回淳亲王府,然后按照规矩,明日淳亲王带着全家到府衙来觐见太子。 他们行礼分别。 晏琤琤也回礼,可抬头匆匆掠过不远处正在安置人员的李执,他身后随行人群的一瞬,她恍惚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容。 “霜竹,你看那是不是江誉?” -------------------- 第40章 天门关(一) ============================= 傍晚黄昏,天际线昏昏暗暗。树影深重,随夏风深深浅浅落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清瘦,昂着头,蓬勃的生命力似就此奔涌而来。 可偏偏当那人站在李执身边时,骤然暗色。 光影毫不吝啬,毫不偏心地将两人身形勾勒,皆是文竹体态。可似乎是李执飘逸的发添了风姿,又似乎是李执一手背着,一手指点着添了贵气。 世子妃正与他行礼告别。 忽然,世子妃一个趔趄,李执似是用臂膀扶住,举动干脆又不失分寸。 似又转头叮嘱走在前头的李珣,让他注意身后妻。 暗叹着‘襄王当真是朝都第一谦谦君子’后,霜竹收回了目光,她侧着头细细瞧着晏琤琤,似乎也望着那边人出神。 “同小姐吩咐画出的画像来看,似不太像。眼前那人鼻子太挺了点,眉眼也深,我倒觉得像西夏人。” “不过这可是太子的船,怎会有西夏人?”晏琤琤反问。 那人似是感受到这边紧盯的眼神,也回望过来。 仅一瞬。 晏琤琤对视上他的眼睛。 太过熟悉的眼睛让她不由得眨了眨眼,而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走去。 重影浮现。晏琤琤重重地闭眼一次,再睁开时, 那位像江誉的人,不见踪影。只剩李执和煦地对自己微笑。 晏琤琤脚步顿住,游目去寻方才熟悉的那双眼。无功而返。 “又在找什么呢?”陆少安的话冷不丁地冒出。 吓得晏琤琤一愣,她转头正想拍打,却见他举着一袋糖酥放自己面前。 “妙味斋的糖酥,我怕江宁没有,你又馋。你们出发时间太急,我猜你肯定没有备好。” “你纵马追来就为这?”晏琤琤昂首指向糖酥。 陆少安忽地红了耳廓,蛮不在意道,“不然呢。我又不是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犯不着跑来同你们一起治灾。” “陛下说,让你随行是让你去照顾襄王。”他深吸口气,“我是觉得,还是得要先照顾你才好。” 晏琤琤扬起笑容,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当真是长大啦,会关心起我来……” 被飞速打掉。 陆少安一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又、又来。我可不是你弟弟!我俩同岁!你别老摆出一副像我姑母的那样的神情。” 忽而他又正色道:“琤琤,自江誉失踪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莺花楼。” 晏琤琤这才发觉他腰间那些姑娘相赠的香包都消失了,如今只剩自己年少时买来赠与他的玉佩。眉头微皱,顺着他低垂着的头,看向脚下。 少年的脚尖点地,这是他紧张的惯有动作。 “琤琤。”他说。 “这阵子我寻了老师,一直在读功课,同爷爷说了,日后想科考。” “我才发现以前的我好像太过顽劣,就连你都变了好多,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你与襄王是错婚,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还比你大这么多岁…我是说、我是说…” “嗯?”晏琤琤捕捉到一丝他的心意。 但陆少安于她,只是关系亲密的旧友。 她不能让他与自己关系太好,免得以后之事伤害他。 她也不愿与他的关系变得冰冷。 年少时的情谊曾温暖过身在后宫里的她,也曾让她惦记追忆许多年。 少年鼓起勇气,睁大了眼睛。握拳的双手本想长开触摸她的手,可又瞬间收拢。依稀可见泛白的骨节。 他说:“我是说,若是哪日、不,等你与襄王和离,嫁给我怎么样?” “世人直到你与太子青梅竹马,可谁又知晓我才是你的两小无猜。这世界上,没有人其他人会比我更了解你了!” 陆少安一口气说完。闭上了眼睛,似是等候宣判。 - “陆少爷胆大包天。” “居然当着本王的面,劝本王的妻与本王和离。” 陆少安没有等到晏琤琤的回答,反而是李执径直踱步,以衣袖隔开了两人距离。 李执似笑非笑的表情里,全然没有往日那般温和,阴沉目光里炸出一丝震慑。 明明陆少安仅比他矮一丢丢,可他的气势压迫下,只觉自己弱如稚子。 陆少安挺直了背,嘟囔实话:“襄王本就比琤琤年长六岁有余。” 似是戳中痛处。李执笑了笑,指着晏琤琤手中的糖酥道:“陆少爷仅靠这些便想骗走我的妻?” “妙味斋的糖酥,本王已着人备下许多,足够琤琤从江宁吃到青州了。” “而且,你怎么敢笃定这世界上,你最了解她?” 陆少安反驳:“至少我要比你更了解吧。” 李执轻笑一声,逼近陆少安,眼微垂着,浑身散发出戾气:“当真吗?” 回想起常阳殿一剑。 晏琤琤赶忙打圆场,她上前伸出手将两人完全分开。 佯装生气,冷脸冷声道:“你们俩不要不和睦,都不是三岁稚子,不要再继续无聊的无用的话题。”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说完转身离去。 霜竹愣神慢了一步,快步赶上后,将定在那儿的两人最后论及的一一转述。 “陆少爷说,他纵马在身后追及时,看到小姐与太子殿下在船尾会见。” “他劝李执不要费尽心思,小姐依旧心有太子殿下。” 闻言,晏琤琤长叹口气,摇了摇头,直道罢了罢了。 若是外人都觉自己心有李珏,那便再好不过。 - 翌日。 一行人隐匿身份,微服私访,将从汜州和淇州的奔来的流民和难民暂住点各个打探一遍。 得知水灾最为严重的是淇水的岩镇。 而岩镇地势低限,两面环山。山不高,却在暴雨来临后,四处的水都会汇集在岩镇内。 宛若一张四处破碎的碗接住了所有的雨水。 经斯星然解释得知,自他上任江宁同知以来,力图将汜淇两州这两条主河挖通合并,一起汇入懿河。 然,岩镇世代群居之处刚好便在淇水和汜水交接处。得知搬离世代居住的地方,岩镇的老一辈皆不同意。 的确,即便发大水淹过好几回,但是一来,岩镇的祖坟皆建在两侧的山上。二来,不发大水时,岩镇的田地最是肥沃,四周的风景担得上钟灵毓秀之境。 “太子殿下,下官已经着人劝过。但他们守着汪汪水的屋子也搬迁啊。”斯星然无奈道。 交谈之际,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江宁地势高,又偏向中原,城中水渠通畅,不会被淹。”斯星然冒雨继续道,“但淇州汜州不一样,江宁小雨时,那边定是大雨。” 前世时,李珏身边人法子粗暴,将那些在他们眼里称作“老顽固”的人全都杀光,滥杀百余人。 先斩后奏。 饶是李珏也毫无办法。自然是惹得朝野震惊,然而两水汇集并入懿河后,江宁水灾大多有好转。 旁人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但唯有忧心天下的祖父却因此丧命。 只因那些不明所以的愚民口伐祖父身为江宁大儒却不愿帮江宁被害之人与朝廷抗争。 ——那些人说得轻巧。 滥杀无辜固然有错,可怎知她的祖父不曾与与朝廷周旋过? 因祖父的身死,震惊了惠帝,最后根据祖父的死谏将那些人安置稳妥。 那些人以为自己能够要挟得来“怜悯”,殊不知,上位者对他们从未有过“怜悯”。 去往岩镇的路上,雨势渐大,天似是破了一个洞口,将崇海的水泼了进来。 “殿下,依臣所见。妨碍国之大计着,罪不容恕。”说话者正是镇南王的长子林乐曜,也是林乐晚的哥哥。 在西南沙场上历练过年,他浑身上下似乎只有一股蛮横。行事风格也十分不近人情。 李珏知晓林乐曜说的是最方便的法子,也是他在心里赞同的法子。 天地万顷,皆为皇土。 那些愚蠢之人,难道守在那儿便以为天地便是他们自己的了? 正想点头,可忽想到母后的教诲,“太子应当仁义”,更何况先太子是出了名的仁慈。 ——但他也因为自己的仁慈害死他自己。 雨幕之下,马车之内。 这盘棋局里,李珏举棋不定。 反倒是一旁的李执清冷开口反驳:“林少将军所言不妥。黎民百姓皆是惠帝子民。” 林乐曜讨厌襄王这种文人,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只坚守着孔孟之道,实际上若是遇到行刺,怕不是吓得屁滚尿流。 林乐曜的语气不善:“哦?襄王你一口一口不妥,一口一口子民。那你能说出什么稳妥的法子吗?” “斯同知上任半月有余,其余水路全都疏通,唯独岩镇卡了这般久。” “要我说,斯星然就是太胆小,朝廷办事哪有被当地刁民阻拦的份?” “不都说了吗?以命相逼,那真的要了他们的命,我看他们搬不搬。” 他阴恻恻道:“襄王可知?在军中,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李执笑而不语,看似夸赞李珏实则替斯星然开脱:“上行下效之,太子殿下仁慈有加,又担任此次治灾之重任,深得陛下信任,斯同知自然不敢鲁莽。” 李珏被夸得舒心,可对那些人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揉了揉眉心,长叹口气。 隔间内的林乐晚劝说道:“太子殿下,莫要忧烦。您有天人之姿,若是亲临岩镇,那些愚民定会举手赞同。” 然而事实并非林乐晚奉承所言。马车队刚步入岩镇,除了汹涌的水迎接之外,还有驻扎在地势偏高处岩镇百姓的谩骂。 直至李珏表明身份,他们才消停下来。林乐曜想治他们大不敬之罪,可那其中一名叫老四的直呼“不知者无罪,还说谩骂是为了劝退不知情之人,免得深入水灾处,丢了性命。” 李珏气得差些丢了分寸,抽出林乐曜腰间佩刀,独自对着空气砍了几下才作罢。 李执见状笑而不语,计划着将解决法子的“引”递给李珏后,再设计让斯星然完成后面。 事情拖了两天。 李珏焦躁无比,已有让林乐曜“先斩后奏”之意,李执正想抛“引”。 却听到跟在后面的晏琤琤道:“太子殿下,依臣妇所见。岩镇百姓守在此处无非是为了肥沃良田和居住家宅。” “若是替他们在别处挑选一处好地方,有良田有家宅,您觉如何?” “若是要选,臣妇当觉淇州安镇那处与岩镇相似,而且距离不远,也方便他们回来祭祀。” 李珏沉思片刻,着人与那老四交涉,不多时,回禀,“太子殿下,他们认可这个法子。” 闻言,李珏顿时表情舒展,顾不上别的,双手握住晏琤琤的肩膀大呼“好”,“终是可去天门关!” 晏琤琤谦虚道:“都是太子殿下曾教过臣妇的训民之道,算是借太子殿下的花献给太子殿下了。” 而李执盯着晏琤琤的莫名娇羞的面容陷入了沉思,甚至都来不及去提醒李珏的失礼,来不及思索她的表情。 晏琤琤提的法子与前世她祖父死谏上的法子一模一样。就连地点都选得一样。 而且—— 晏琤琤对江宁并不熟悉,她怎知安镇与岩镇相似? -------------------- 第41章 天门关(二) ============================= 两水合并,流入懿河。 多余的水源源不断冲进修好的几处水库。而经过几千民劳工的日以继日,在水库与河流衔接处,增高地面,形成一定的落差,开阀泄洪,让多余的水可以顺畅得涌进西边。 工部来报,从江宁通向青宁两州沿路的各处的水库皆按照命令修好。 现下,只需解决天门关的难点即可。 离开江宁前,晏琤琤告假一个时辰去了祖父家一趟。 太子解决心中大麻烦自然是爽朗同意,去天门关路途遥远,途中补给算不得方便,索性在江宁多多查漏补缺。 江宁的雨淅淅沥沥还在下,青色的天撒成雨幕。 晏琤琤同霜竹撑着伞一路疾步着。她与祖父母算不上亲近,前世也只有省亲时见过几回。 可是—— 晏琤琤低垂下眼,轻轻越过周府门前凹凸不平地板上积存的水坑。 梧州知县所贪图的东西,只有祖父有。 守在门前的小厮见到晏琤琤拜访,以为又是哪家姑娘替情郎博得周大儒的字画。 “小姐,请回吧,我家老爷不在家。”小厮道。 晏琤琤蹙眉疑惑,按理来说,此时祖父应是在家。她本想张口询问,那小厮似是不给面子地摆了摆手。 “那这个呢?” 不知何时李执出现在自己身旁,他手中晃着一块金镶玉的牌子。 那小厮登时两眼发光,忙不迭道:“哟,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这就去通报。” 须臾,朱红门被拉开,来者似是骆伯。晏琤琤记不太清了。 “我家老爷正在作画,委派小的来迎接。” 随着骆伯带领往院内走去,晏琤琤的记忆开始鲜活起来。 “王爷怎么来了?”晏琤琤抽空问了一句,“不是说太子殿下需要商议吗?” 李执轻叹气,“陆少安跟了你一路,你可知晓?” 她当然知晓,不仅有陆少安还有李珏派来的人以及林乐晚派来的人。 如今,她似成了宝贝,各方人马都监视着。 她没接话。 只遥遥地瞧见祖父进了院子看到自己时,表演了一个变脸绝活,不消片刻,祖母也匆匆赶来。 “我的乖乖,怎的突然来江宁啦?你母亲父亲他们都还好吧?”祖母亲昵地抱着她,连礼仪都忘记行。 李执不在意,反而先行了下辈礼:“陛下特派我们随从太子殿下解决水灾,如今江宁水患暂解。” “得了恩令,来探望二老。” 祖母笑得皱纹里都带了一丝开心:“世子爷彬彬有礼,有心了。” 祖父吹胡子瞪眼,“什么世子爷,这是襄王…”他登时疑惑:“琤琤啊,怎是襄王?来信说婚书上不是肃亲王府…” 晏琤琤本想开口解释,却被李执打断:“婚书上写的便是襄王府。”当即从怀中掏出婚书,摊开在二老面前。 饶是晏琤琤也瞪大了双眼,不知李执居然随身携带这修改后。 二老信息不通,并未放心上。乐不可支地拉着二人亲密聊了好一阵,直至归程时间将至。 周老爷子边递了晏琤琤想要的字画,边千叮咛万嘱咐:“天门关凶险,要当心。梧州民风豪放,要贴其心。” 晏琤琤也鼻酸,拥抱了二老后,给了虚假的承诺:“等天灾过去,我多来看二老。” 李执记在了心里。 - 从江宁去天门关,逆水行船,速度慢了些。越往西边走,雨势渐小。快到天门关时,气温已比水雾蒙蒙的江宁也高了不少。 江风撩拨,不至于汗津津的。可闷热干燥的天气让人也不太好受,昏昏沉沉的,温水下肚不久,嘴皮又干了。 李珏下令加快行船,终在三日后抵达了天门关所在的芜镇,众人需要下船乘车骑马。 还未拢近,饶是站在船阶上都能瞧见天门关高耸入云,巨大的山石豁口让原本悠缓流动的懿河霎时间飞流直下百尺,发出震响,惊得人心跳加速。 渡口风大,雾气弥漫。 下船的时的台阶似被泼了层滑滑的泡沫水,晏琤琤不紧不慢地往与霜竹两人相扶着往下走着,先到地面的霜竹松开手的一瞬间,晏琤琤突重心不稳,差点要往地面摔去,还好及时收紧了腰身,稳稳站定。 “小心!” “当心!”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地从前后方传来,与此同时,前后还多出了两只手。 李珏站在地面上,伸着手,想让她握住。 李执站在身后,伸出手,想要扶着她。 三人相视一眼。 “五弟还在台阶上,若带着她摔倒又如何?你又不及陆少安年轻灵敏,怕是不妥,年少时,孤常伴着她,自当有默契。琤琤,来,抓我的手。”李珏笑道。 感受到身后的人闪过一丝盛怒,听他声音清脆:“二哥身为太子,日夜操劳,怕是近期寝食难安。臣弟虽不及小陆,但这一路倒是休息充足。琤琤这般清瘦,臣弟顾得及,而且下船这事也无需默契可言。琤琤,我来扶你把?” 两人僵持着,两只手,谁也没肯放下。 最后晏琤琤轻抿着嘴,最后淡淡笑道:“无妨,我可以自己走。” 直至她站稳地面,李珏和李执才收回目光,彼此面有不快可默契地佯装一切都未发生。 而见了全过程的芜镇县丞生怕李珏心有不满,连忙迎接,带着人群往天门关走去。 李珏背着手站在河岸远处,紧盯着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河水,发觉即便上游崩腾,可到了下游,因各处的暗石阻拦,以及黄沙聚阻,懿河之水越过天门关后,便骤然细小许多。 眉头紧锁,带着方才一丝不乐,三连问道:“五弟,你说的法子可行否?” “设立所谓的机关,可行否?” “那设计机关之人在何处?” 机关当然可行,可这样的机关设立不可太过顺利,否则按照李珏的性子,定会怀疑自己早已将法子想好。 祭祀时假模假样地在陛下面前提出,都是演戏,李珏可揣测自己是为了抵错婚的过,也能替自己盖上存了夺嫡的心思。 按照前世的情况,惠帝的身子骨越来越弱了,更何况,今生他安排师傅进了宫,替惠帝的虚弱加了一剂蒙药。 他的那张网快要编织完成了。 虽斯山然传信来,他们出发至江宁那日时,郭大将军已率军携带巨幅物资返回青州,推算日子,许是明日抵达。 因此他这边显然需快些完成,否则给了漠北可乘之机倒是将局势复杂化了。 但是正如方才思索的原因来看,他还需拖一拖。 “殿下,恕臣冒昧。机关可行否,臣弟也不知晓。”李执倒没把方才的气现在便发泄出来,将江誉推荐到李珏面前,道:“机关之法臣弟已与这位匠人誉先生探讨过,斗胆让先生详说。” 换上了人皮面具的江誉,行过礼后,按照要求换了一种口音,递上了图纸,“回禀太子殿下。时间紧促,民建议您分工。” “一小队人马打造民设计的机关,一小队人马随民在这天门关下游处将淤积泥沙清理,一小队人随民巡查放置机关的最佳地点。” 李珏紧蹙眉头,谨慎问道:“按照誉先生所言,这一切需耗时多久?” 前世耗费两个月。 “两个月。”这已经是江誉计算的最快的法子。 再过两个月,西部将迎来秋季,意味着干旱会更加严重。 这也意味着父皇教给他独自完成的第一件大事,他作为太子带领这么多人来解决天灾一事需要耗费这般久。 “两个月能成功吗?”他继续追问。 江誉犹豫道:“民尽力。” 还不一定稳妥成功!届时百姓怨声载道,若是传出旁人觉他这太子德不配位该当如何?! 李珏压抑下怒火:“可还有其他法子?” 江誉也按照李执教好的说辞,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地边说边提示着。 李珏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将流向天门关另一条分支亳水给改道。” “是的,殿下。那是最快的法子,耗时半月即可有所小成,届时可缓青宁州的旱灾。不必使西部一年四季干旱。但是……” 江誉的话由李执补充道:“殿下,您也清楚,若是改了水道,亳水下游的梧州良田可能会有缺水之情。” “梧州有几处水库?”李珏对这弯着腰候在后面不敢说话的芜镇县丞问道。 “回殿下,因亳水浇灌不曾缺水过,而且虽咱们处于中原,但雨水充沛,所以据下官所知,梧州只有一处大水库。”芜镇县丞答。 仅有一处水库? 意味着若是改了水道,遇上了雨水不充沛之时,该当何处? 届时一样百姓怨声载道,殊途同归。 李珏虽是懵懵懂懂被高皇后与高相扶持上位,但历经这般久,他贯是学会趋利避害。 看着滚滚河水自西边流去,李珏做出了决定。 “先按照誉先生的提议来,孤会吩咐下去,着工部全力相助于你。” “至于改水道一事,让孤再思虑思虑。” - 晏琤琤站在不远处,看着护卫们围拢聚集又四处分散去,而各方人马行动起来。 驻足观察已经行动上手之人的所行之事与前世的方法和过程并无二致。 她好奇地抓住某一位路过的护卫询问:“太子殿下吩咐下来的法子,是襄王提议的吗?” 那护卫摇头:“回禀襄王妃,是一位名为誉先生提议的,方才我们围拢过去便是那位先生下吩咐。” 晏琤琤将前世细节法子与那护卫对上一遍,那护卫憨笑道:“王妃好耳力,竟能一字不错地复述出誉先生所言。” “我瞧你们开始行动起来,只不过是推测罢了,歪打正着。”晏琤琤笑着否认道。 但这事儿终究是传入了李珏的耳中。自江宁岩镇一事后,李珏觉得晏琤琤越发可爱。 才貌双全,完全打破自己对她的固有印象。 可他有些不甘心,为何当时黏着他时,不曾有现在这般机灵? “琤琤。孤寻你来你可知是为何?” 李珏派人将晏琤琤请进驻扎的帐篷里,当着众人的面。而李执依旧未有异议。 在一旁伺候的林乐晚面露不快,但李珏已同自己解释,她也不便多言。再闹便会惹人厌。她很清楚这一点。 “恳求殿下明说。”晏琤琤装傻。 李珏笑了笑,吩咐人拿出妙味斋的糖酥:“陆家小子说你爱吃这个,孤才想起孤在江宁也买了许多。事务繁忙,孤焦头烂额,今日方才想起来,可莫要怪孤。” “孤听闻你也知晓这些法子,可是那匠人誉先生告知你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信任。 晏琤琤笑了笑:“皆是臣妇歪打正着,而且那誉先生我也不曾见过,左不过是匠人的突发奇想罢了。” 李珏点了点头,又道:“岩镇那次,你立了功。不若这次,你也跟着誉先生同看看,说不定有什么新奇想法。” 晏琤琤自是求之不得。 自从下午法子实施以来,她早便想要试探那誉先生了,可碍于身份不可与外男多有交际。 - 十几名匠人正在按照图纸打造机关。风炉吹得火焰正旺,临时扩建的制造库内温度节节攀升。 晏琤琤方站在门口一小会儿便惹得浑身冒汗。 “誉先生。”她轻唤道。 一个面部立体深邃的人走了出来,眼神里充斥着淡漠。浑然不知汗水已将人皮面具的边缘浅浅翻起。 晏琤琤心跳如鼓。 见巡逻的护卫并未注意此处。 她犹豫问道:“你是江誉吧?为何打扮成这样?” 不待他否认,直接上手揭下那面具,露出挂念了两世的脸。 江誉猝不及防,失了分寸,瞧着眼前人莫名眼含热泪,也说了实话:“得襄王的命令,恳求小姐莫要外传。” -------------------- 第42章 生嫌隙(一) ============================= “你说这戴上人皮面具,是李执的主意?”晏琤琤的语调陡然提高。 江誉忙不迭地想要捂住她的嘴巴。可见其气度不凡,仙姿玉貌。还梳着闺阁少女的发髻,饶是再心急也不敢上手了。 更何况她敢直呼襄王的大名。随行人员里各个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小姐。 秋闱过后,自己若是考上了,保不齐还要与这些少爷共事,可能会与这些小姐联姻。 他得罪不起。 “你同我说说,为何不待在陆府里?”晏琤琤诘问。 江誉愕然,他不知眼前这女子竟然连这些都知晓。而且,这人于自己而言,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让他不由自主地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话。 将写了信封一事以及如何到了襄王府上的整个过程详细说了一遍。 只见少女的表情越发的黑沉起来。 “你是说,六月十日襄王大婚之日之前,你便已在襄王府里了?李执将你关押在府里的西边?”她冷冷发问。 江誉点了点头。 摸不清眼前少女的脾气,他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小姐,我们见过吗?为何你如此关心我?” 他怕是自己在朝都无意得罪了人,想趁早解了误会,免得秋后算账。 沉默许久,站在身后的霜竹替晏琤琤说话:“公子,你与我们家小姐并未见过。” “但我家小姐曾寻公子数月,只因某日神仙托梦给小姐说公子是有大能耐之人,秋闱过后定是新科状元,可公子缺少一百两科考费。” “我家小姐自是惜才,醒来后便张罗着人去寻公子。” “不曾想,公子最后竟帮着小姐解决了家中的蹊跷事。公子又守诺,没将那事说出去,我家小姐只想当面道谢。” 这番说辞是为了寻人,晏琤琤编造的,霜竹深信不疑。 江誉忽感这套说辞太过荒谬。他不至于自恋到这位姑娘欢喜自己。但她身边这位婢女所言的确皆句句属实。 从江宁到朝都,的确是因为那科考费一百两银子给不起。 回想到这婢女说的蹊跷事。 “小姐是护国公府家的二小姐?”他试探问道。 得到了肯定。 江誉顿时无措得转了个圈。 “我如今已得了举荐信,也在襄王府上精进学业,参加秋闱已并不是难事,这阵子有劳小姐费心了。”江誉还是道了谢。 眼看江誉存了一丝不信任,晏琤琤决定循序渐进,步步夺得他的信任。江誉此人的喜好和弱点,在前世相处的几年里,晏琤琤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轻捻去眼泪,笑道:“江誉,瞧你如今这般好,我也放心了。总归不辜负神仙托梦于我。” “既然李执让你戴上人皮面具,你便戴着吧。许是为了保护你。” “秋闱学子提议和参与进治灾的队伍里,若是他日被人发觉,不论你秋闱考不考,陛下都要酌情予功。” “但若是秋闱过后,前三甲的试卷会公告天下,届时你想要以此功攀升,我定为你做个见证。” 说实话,江誉心动了。 不管眼前这女子说的是真还是假,可她这样无缘无故的就因为一个神仙托梦就对他上心如此。 活了快二十年,她是第一个如此关心自己的人。 晏琤琤瞧着他的防御警惕略有松动,笑得天真烂漫,“眼下来寻你,本是因太子殿下命我与你同去天门关瞧看,机关最佳的摆放地点。” “但方才听闻你如今在做机关,可否让我看看设计图?” 江誉本想直言“一姑娘家怎会懂这些”,可发觉若是说了这话,岂不是在贬低一个关心自己的人? 更何况太子召集的这个队伍里人才济济。 他忽想到岩镇之事便是这护国公府二小姐解决的。 “自然可以。” 江誉摆出虚心求教的态度,从怀中掏出图纸。 晏琤琤佯装思考,而后利用前世记忆将几个调试许多次才得以成功的难点指了出来。 但她留了一手。 她不是天才,太过顺利也是一种致命的失败。 “眼下,我只能提议这些,你大可先调试着。太子殿下说了,这些事情急不得。”晏琤琤将图纸还了回去。 江誉连连称赞。 两人相约好翌日共同去天门关处考察机关放置地点。 相谈正欢,无人注意不远处角落里正暗中偷窥这一切的林乐晚。 - 自晏琤琤大婚之后,林乐晚彻底放松了警惕。先前两人为了李珏的太子妃位明里暗里地闹得不可开交。 如今这太子妃位唯独她莫属。 她本以为李珏与晏琤琤不会再有亲密的交际。可从传出两人私下相见的传闻开始,林乐晚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不管错婚如何,襄王听到这些传闻应是恼羞成怒,可他却任由事态发展。 她以为襄王不相信无根之事。 但她将在船尾那晏琤琤与李珏再相见的那次告诉李执时。 李执依旧没有什么反应。那只能说明李执对晏琤琤没有真感情。 再听闻李珏不经意提起过李执心系石川媚之事。 林乐晚毫不怀疑地推测,晏琤琤许是与李执达成了某种协议。 比如他们以后会和离。 如此一来,这一路上晏琤琤奋力讨好李珏的一切行为说得通了。 林乐晚眸子暗了暗。 父亲同她说过,自从高皇后入主永宁宫,李珏入主东宫后,镇南王府便与那两宫是一条船上的人。 可如今。 李珏当着她的面,三番四次地夸赞晏琤琤——她知道李珏还想夺得护国公府的支持。 所以后来的陆少安也好,还是今日的这位誉先生也罢。李珏似乎都没有干涉。 但是晏琤琤似乎狂妄过了头。 不仅抢夺了兄长他们的功劳,还频繁地以治灾的名义与李珏相见。 当真拎不清,如今她这个已婚的臣妇,怎会有资格再踏得东宫。 “环儿。”林乐晚冷冷道,“你听见了吗?” 林环儿畏畏缩缩地低着头静候林乐晚的吩咐。 “那两人明日会要去天门关沿岸考察机关放置的地点。” “天门关凶险,路过的人不小心摔下去皆是常有的事。”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林乐晚的脸色黑得滴墨,愤怒的情绪遍布清灵的眸子,显得越发可怖。 “你放心,我不会只让你去的。哥哥身边多有高手,你只需要当个引子,把晏琤琤骗到指定地方就好。” “我的好环儿,我不会让你沾一点血的。”林乐晚阴恻恻地笑出声,全然不像高门贵女那般模样。 林环儿痴痴地应了一声,脑海里在思考着如何将这事传给襄王。 以前在朝都时,靠得是信鸽。如今皆在随行之列,而且在林乐晚的勒令下,她都无法靠近襄王所在的房间。 思及此。 她决定告诉江誉,襄王同她说过,江誉是自己人。 - “对了。你这张人皮面具可是自己做的?” 分别时,晏琤琤打了个回马枪。 经过一天的攀谈,江誉已然是全心全意信任眼前这位少女。 不管是治灾的法子也好,还是未来学子科考的改革方案也罢,少女的远大见地全然推翻以往世人传闻里护国公二小姐顽劣不堪的印象。 江誉也知无不言。 他摸了摸面具与皮连接处,憨笑道:“非也。是襄王身边的飞霜姑娘做的。” 话也密了起来:“襄王与淳亲王府家的二小姐成婚前,飞霜还拿我试验了几次。” “那张人皮面具可谓是巧夺天工。照着镜子,我一时之间不知我是我。” 晏琤琤闻言,忽然冒出一股荒谬的猜测,她大着胆子问道:“那张人皮面具是谁?你可有见过?” 江誉沉思片刻,似是恍然大悟道:“对了,那人也是随行人员其一,不过我们从江宁出发后,我似再也没见到那人了。” 并未一同前往天门关的有被勒令回朝都的陆少安,也有归宁的李珣和石川媚。 再无他人。 不对。 江誉是认得陆少安的。 难道说—— 晏琤琤忽然被自己的一连串的莫名其妙的猜测吓得咋舌。 她顿时失魂落魄地摆了摆手,表示要现行回去。 末了,强撑着讨好江誉,“虽是仲夏,可天门关水流落差大的缘故,清晨深夜雾气重,你可要注意莫要着凉。” 她整个人茫然无措,在心中不停地寻找蛛丝马迹的证据来推翻自己的无端的猜测。 甚至都没有发觉,她还未离开,不远处的林环儿便找上了江誉。 - 晏琤琤回到了芜镇县丞安排好的住处。 “莜曲。”她的语气有点冷,“王爷在哪?” 莜曲见晏琤琤脸色苍白,想起襄王的叮嘱,反而问道:“王妃,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奴先将随行的太医寻来替您瞧一瞧吧?” 若是放在以往,晏琤琤是不会发脾气的。历经了前世冷暖自知,每当多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她都心存感激。 可今日她倒是遏制不住怒火,她想要知道答案。 “莜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替本宫做主!”她怒喝一声。 莜曲脚步一顿,立即跪下,都没有在意到她的自称,而霜竹都吓得也一同跪下了。 “去把李执叫来。” “我有事要当面问他。” -------------------- 第43章 生嫌隙(二) ============================= 莜曲来找时,李执正在同李珏商讨另一种方案。 见莜曲神色匆忙,罕见地连话都说不太利索,两兄弟共同皱了眉。 李珏怕晏琤琤反水或者是担惊受怕,想将自己叮嘱她监视李执一事供出来。本想派人同去,但这算是襄王家的家务事。 他似是没立场去干涉。 即便以太子身份抑或是以皇兄身份。 他都没有。 “你先去吧,莫让琤琤久等。除了我,她惯是没有耐心久等旁人。”李珏说得不咸不淡。 李执听得心中冒火。 面上却是云淡风轻地回敬:“琤琤也素来欢喜温文尔雅,用情专一之人。” 李珏:…… 不知李执为何莫名其妙来这一句话,隐暂且选择放过。 这笔账大可先记着,待他登基后,再清算也不迟。 “臣弟告退。” 李执退了出去,余光还落在厚重书籍内李珏藏起来的那份书信上。 按照前世记忆发生的事,这时的高皇后与高相已经开始筹谋篡位一事,而后的漠北动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今生,谁会是那只黄雀呢。 李执隐匿了眼神里的阴鸷,依旧笑得如沐春风。 - “为何生气?” 李执边走边说着。 南方的庭院皆多为曲折游廊,芜镇县丞特意将本地富绅余有的房院修葺了一番,隐秘性加强。若不有心记路,更是可能被绕晕。 “奴婢不知。只听闻霜竹说,得了太子殿下的令,王妃见过什么人。”莜曲边说着边观察李执的脸色。 李执蹙眉,脚步大幅加快,“不是吩咐你需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王妃身边吗?” 莜曲哭丧着脸,小跑跟上,“王妃要我修复从江宁周大儒那得到的字画,要奴好生保管着。说是到了梧州会有妙用。” “您也知晓,江宁水雾重,仲夏热气又猛。那字画经不住。”莜曲小声道,“您吩咐奴一切要以王妃的吩咐为先。” 李执心中长叹口气。没了诘问的心思。 一路上他情绪不佳,总觉晏琤琤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直至迈入了居住的院子,看着晏琤琤孤身站在廊下。 一旁的霜竹脸色不太好看。 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那一身的寒霜和若隐若有的愤怒充斥天际。 他紧张起来。 “琤琤,找我有何事?”他边走边说,语气一如往常,嘴角下的酒窝倒是没了以往的朝气。 廊下美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甩了一样什么东西丢在廊凳上。 李执走近一瞧,书封上写着硕大的“换脸记”三字。 惊得他眉心一跳。 晏琤琤说话了。 “襄王殿下。”语气颇为生冷,“大婚翌日,我曾问过殿下,可否知晓江誉在何处。” “殿下说,您与江誉不过是萍水相逢。” 她一直背对着李执。 相处这么久以来,她能感受到李执对她的好。特别当她知晓李执并非太子党时,她如负释重。 错婚,他也是受害者。 她知晓他对石川媚的一往情深,也问清了石川媚的心意。 她在努力的补救。 笼络大臣已暗中开展,每个关键的中立派她都有相应的把柄。前世,陛下这时候的身体已不太好了,宫中处处保密,但传位于李珏并不会等太久,只要漠北安定。 一切都安排好了。 买通了高相府里的最不起眼的小厮,日日点着含有丽春花的熏香。高相暴毙不过是时间问题。 眼下已通过治灾之事,再次深得李珏的信任,在李珏眼里,她对他忠心耿耿,痴情难忘。而她用前世之法做今生之事,越往后,李珏便对她越信任。 江誉这新科状元在整个环节里更是举足轻重。新皇登基前一日还需召见上届的前三甲。 届时可趁着那个时机,她作掩护,派人暗杀李珏。高皇后定会自乱阵脚,届时联合其他大臣举荐李瑾上位。 再给李瑾递上她最后的王牌。 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说不上来的委屈,难受萦绕着心中。 从相处的日子里抽丝剥茧,扪心自问,她没有为李执付出对等的好。 可她不能接受,李执的好里满是欺骗。毕竟,她是如此的真诚以待李执这位盟友。 她嗓音略有哽咽。 “襄王殿下,大婚后,你可有见过江誉?” 李执沉默不言。 他大抵猜测到晏琤琤知晓点什么,但他不知道她知晓多少。 先要坦白的心暂且被自己按捺下。 晏琤琤似乎是预料到李执这样的沉默回应。 她满不在乎道:“好。既然襄王殿下不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 她喉咙里发紧,指着廊凳上的书籍道:“霜竹怕我无聊,从朝都买了最新流行的话本子。我今日闲来无趣,翻阅许久。” “这本换脸记,襄王殿下可有印象?” 李执八风不动,浅笑:“我不曾看过这类的话本子,不知琤琤寻我来到底是何事?” 话毕,他弯着腰将廊凳上的那本书,随意翻阅着。 只有前两页有字,笔墨未干,散发着南方才独有的松香墨。 是她方才写的。 话本子两位男主角的名字赫然写着阿执,阿珣,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两位男子协商着大婚之时交换。 其含义,不明而喻。 李执低垂着眼,用余光试探见晏琤琤的表情。 嘴角微垂,代表不乐,鼻翼微吸,代表紧张。紧皱的眉头,代表生气和纠结。眼神散发着认真的态度。 他笑了笑,看来晏琤琤只知道了一部分。语气顿时轻松起来:“我看这本话本子倒像是胡乱编造的。才两页纸,能说清什么故事来。” “而且名字居然这么凑巧,同我和李珣差不多。也是大婚错嫁。”他顿了顿,“方才霜竹说是从朝都买来的,莫不是本就以我们的遭遇编排的?” 他又随意地翻看书封和书背,“瞧瞧,连署名都没有。” 而后随手一丢,《换脸记》又丢回了廊凳上,不偏不倚,同晏琤琤随手一丢的位置一模一样。 可晏琤琤摆明了是不相信的。她没有证据,可自己的直觉从不欺骗自己。 “襄王殿下,只觉这话本子只编排了错嫁吗?我怎的觉得连换脸一事也是真的呢?” 她步步紧闭,昂首,紧紧地盯着李执的双眼,她捕捉到了他闪过的一丝心虚。 历经了两世,她不是好欺骗的小姑娘。 “琤琤,此话怎讲?”李执的笑容越发深了,连同嘴角梨涡都荡漾着揣测不明的意思。 晏琤琤瞪着眼,拿出了前世学到的审讯方式,将手中已有的牌打出去,笑道:“襄王殿下,你觉得巧不巧,我方才发现誉先生就是江誉。” “而太子殿下说,誉先生是你举荐的。真是奇怪,我费心寻找的人,居然被关押在襄王府里。与我不过东西两院相隔。而我方才问殿下,殿下却保持沉默。” “我实在参不透,殿下为何如何。” “更奇怪的是,你说巧不巧,江誉也戴着人皮面具。他说是你吩咐的,说是飞霜姑娘制作的。” “都是我认识的人,而我如同深陷在一所巨大的谎言迷宫之中,还在苦苦寻求出口。” 晏琤琤娇俏道:“我不曾想过,我的错嫁夫君竟然瞒我瞒得这么深。” “我以为,我们彼此很坦诚,我也以为,我们应当是齐心协力的。” “不过,人之常情。” “毕竟,王爷对我的所要求的自由,贯是有求必应。” “既然襄王殿下事事不肯对我说实话,那王爷,”晏琤琤笑靥如花,“待治灾结束后,我斗胆上请陛下,赐我们和离。以后,川媚姐姐不该也不会嫁给你。” 最后一句话,晏琤琤说得很重,她在要挟,那是李执在意的东西。 她潇洒转身离去,却被李执紧紧抓住了手臂。痛楚传来,犹如大婚之夜,可晏琤琤露出一个得逞又冷漠的笑容。 “琤琤,抱歉。”李执简短的一句已是所有,但他并没有承认其他,“江誉的确是我瞒着你。” 他的理由堂堂正正又冠冕堂皇,“江誉是人才,是能人,未来也会是良臣。” “良臣者需明君,若辅以庸君,则是明珠蒙尘,于百姓有亏。” 出离的愤怒已经平息,被谎言蒙蔽后的激动已经渐消。 晏琤琤知道李执所言是正确的。 但是—— 她转身用力抬起手,像是让李执看着他紧握的手臂是一场见证那般,质问道:“那你为何骗我?” “江誉是人才,你有你的考量。但你为何骗我!” “抱歉。”李执重复道。 他不能说他也害怕。 前世传闻晏琤琤与江誉关系极好,好到曾有林乐晚一派的佞臣上奏李珏,查清两人是否有其他往来,皇后是否德行有亏。 虽然每次的结果都是两人皆是清白,往来从未失君臣身份,从未越界,且两人行事皆是为国效力,为国鞠躬尽瘁。 但是,李执搬迁去京畿别院时,曾遥遥见过晏琤琤一面。 那时是在春日宴上,君臣纵乐赏花,宫里的杏花开得旺盛,嫣粉一片簌簌如流星。 江誉站在帝后两旁,谦卑如常,可李执清楚地知晓,他看向她的眼神算不得清白。 -------------------- 第44章 生嫌隙(三) ============================= 李执说不出口。 江誉对她的感情明明是前世——今生她已不是太子妃,也不会深入后宫中,与江誉不会有往后商讨国事的日子。 他们也不会有掺杂着爱情的“惺惺相惜”。更不会有长久相伴的“君臣美谈”。 可李执他就是怕。 不同于外界皆知晏琤琤爱慕之人的李珏也好,还是算得上青梅竹马的陆少安也罢。 两人都算不得他李执的对手。 眼前佳人表情越发的黑沉,可即便是生气的样子,他都觉得迷人。 他知晓她不是一件物品也不是那只狸奴,而是活生生的人。可他忍不住想要牢牢占有她。不管是身体还是思绪,还是对外对内的那些身份称谓。 他低着头,松了紧握手腕的力气,但他不敢完全松开。 脑海里浮现那年寒春,她保护自己的模样,她牵着他的手往前奔跑,她气喘吁吁地转过头来向自己微笑。 他只是贪图那一抹温暖。 只不过方法不太光彩而已。他没有错。 前世石川媚嫁的那位清贫夫君,暗中将她折磨致死,锁着消息直至淳亲王过寿才知晓。今生让她嫁给李珣,岂不是为了她好。 可他不能说。 前世李珏如何残害她,折辱她,如何残害晏家皆历历在目。 他要为她报前世之仇,可扳倒高皇后和高相不是一夕之间之事,也无法一蹴而就。 一切都在密谋之中,一切皆在紧密准备当中。 他也不能说。 “琤琤。”他语气低沉,带上了一丝恳求,万千思绪最后仍然化成一句,“抱歉。” “你翻来覆去只有这样一句话吗?”晏琤琤歪着头,面露不解,不耐烦充斥眉间。 “我们彼此的信任,太脆弱了。脆弱到襄王殿下都不愿意信任我。” 李执被堵得哑口无言。 耷拉着眉眼,没了往日翩翩公子的神采奕奕,胸前那串的玉珠也都黯然失色。 眼前的晏琤琤皱着眉,生气而不自觉地鼓着嘴,好看的双眸里满是怒气,李执像是认命那般渐渐地松开了手,而她毫不犹豫地抽手离开。 转身的秀发堪堪滑过他的胸前,但不像那次在海棠花树下那般,纠缠住他胸前的玉珠。 望着少女那坚毅的背影,在茂盛园林,繁复的游廊里,渐渐消失。 李执喉结滚动,最后喃喃自语道:“抱歉,琤琤,以后我会向你解释一切。” 即便佳人听不见这些,可李执说得依旧真挚无比。 - 富绅闲置的院子很大,可以安置下所有随行的达官贵人,可也很小,小到两人疑似吵了架闹别扭一事,人人皆知。 而李珏则是第一位知晓的人,大抵其意是李执欺骗了晏琤琤,所以二人争吵。不过唯独不了解,晏琤琤为何执着于什么江誉——大概就是誉先生的本名。 “誉先生。” “琤琤为何如此看重你。” 烛灯明亮,李珏正翻阅着下面的人呈上来的事务折子,手执墨笔将可行处和疑难处仔细圈点,而后腾写到明黄封面的巡查记要上。 跪在堂下的江誉刚从林环儿那处得知消息还未来得及告诉莜曲或者李执,自己便被请到太子这儿来。 他实话实说,无比诚恳,“以前我在帝师陆府陆少安跟前当过门客,无意中帮护国公二小姐解决过一些难事。因此晏二小姐看重我不过是为了道谢罢了。” “哦?——” 李珏的声音拉长,充满着不信任感,或者是一种满满的自信里感受到的疑惑感,大抵可概括为“怎么晏琤琤的事他不知道”这样一句话。 江誉孤身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又行走江湖混得风生水起,他怎会不懂李珏的意思。 外界皆知,晏琤琤爱慕李珏多年,却拒绝了他的求婚,可婚后二人私下仍有往来。 眼下都传出来了晏二小姐情根深种,“忍辱负重”地帮着李珏。 李珏的反问无非是想要借自己的嘴把晏琤琤的“忠诚”剖出来看看罢了。 但他要忍住回答的心思。 夺嫡的水太深,他不愿意蹚浑水,届时秋闱后,若是前三甲,他大抵是要为下一位皇帝卖命的。 江誉的表情自然是正气堂堂,但故意颤抖的身子表示他被李珏的太子之气度而被震慑。 “什么难事?莫不是护国公府姨娘那件事?”李珏头也不抬,继续写着字。 余光里看清江誉的表现,他甚是满意。区区一个不起眼的门客,被自己这样高贵身份的人所吓到也是常事。 “太子殿下自是聪慧过人,尔等贱民自是难以企及。”江誉说了一句车轱辘话。 若是他肯定,那便是出卖了晏琤琤。若是他否定,那便是欺君罔上。无论他如何说,皆是授之以柄。 李珏笑了笑,他对晏琤琤的事情依旧了如指掌。放下了抹笔,望着屋外黑黢的天色。 淡淡道:“你先退下吧。明日的巡查还有劳你了。” 末了又道:“孤记得你的住处也在西边?孤与你一同走去,孤想去劝劝他们。” - 晏琤琤久违地哭过一阵,晚饭也未吃径直进屋歇下了。而那本自制的《换脸记》被她丢在屏风外的桌子上,保管踏进屋子里的人一眼便能再次瞧见。 此举含义不明而喻。 李执尴尬地站在屏风外,瞧着屏风内人影绰绰,除了道歉再其他的话都难以启齿。 莜曲也被一同冷落,屏风内只有霜竹一人忙活着,也颇为“同仇敌忾”,小声念叨着李执的不对。 屋内的沉默伴随着尴尬气氛蔓延,仿佛一切事物都被凝固的时间所裹挟。 莜曲一脸同情道:“主子,今夜您怕不是得睡外堂的长椅上了。” “王妃这是摆明了不让您进内堂睡床上。” 睡床上?… 李执在心中长叹口气。 在朝都时,他与她分两间隐晦连通的两间屋子。 自巡查以来,在船上,他睡内阁。 而陆少安半路上船占了内阁后,晏琤琤想了办法弄出了子母床。 所谓的子母床,便是在原有的床边嵌宽长椅罢了。 一直到现在。 所以他并未睡在“床”上过。 “奴帮您把被子铺好吧?”莜曲见李执似怏怏不乐,小心翼翼问道。 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得到了李执的肯首,莜曲忙不迭地行动起来。 抱着棉被往外堂走去,路过门扇时,却见李珏似往这边走来。为了主子的面子,莜曲又抱着棉被跑回去。 又想借机让两位主子和好,莜曲忙道:“王爷,王妃,太子殿下来了,可莫要让旁人瞧出不和睦。” 此话其实胆子很大,毕竟一个下人怎能“规训”起两位主子,但李执却求之不得。 虽然今日午后的争吵,他做到了只让李珏知晓他想让他知晓的部分,但是眼下为了和好,顾不得其他了,只能再次撒谎。 “琤琤,别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哄道,“这么晚了,太子来了,莫不是下午我俩吵架时不慎漏了什么出去?” “我与你倒是无妨,自可以身份转圜,可江誉一介白身,怕是受不住……” 话不再多说。全留有她猜测的余地。毕竟她这般看重江誉。 果不其然,屏风内发出一阵窸窣声音,片刻后,晏琤琤已穿戴好走了出来,只不过三千青丝仅懒懒地披着。 烛光昏暗,勾勒出她绝美的容颜,眼圈似红,鼻尖泛着光,可见方才她哭过。 李执抿着嘴,不敢对视上她的眼。怕他受不了她的心碎,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那样会吓到她的。 谁会相信人可以重生呢? - “老五,还没睡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李珏的话比脚先落进房里。 李执早已准备好,但仍然装惊讶地将人请坐下后,沏了杯茶水递了过去。 “皇兄这么晚了来寻臣弟,可有何事?” “听闻今日下午你与琤琤大吵一架?”李珏挑眉,“琤琤年纪轻,你该让让她。” 噙着笑用手端着茶水,故作高深道:“不像孤,以往孤从未朝她发过脾气,她也从未与孤吵过架。” 话里话外显示浓浓的优越感,让在内堂听着的晏琤琤后槽牙都要咬破,可不能出去反驳,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任不能就此崩塌。 “哦?我怎记得皇兄曾因为琤琤不慎踏破林家二小姐的裙摆而对她发过脾气呢?”李执回答得云淡风轻。 “而且。” “彼此皆坦诚相待的人怎会不吵架。不过,也有可能是一方无条件地委屈妥协着,对吗?皇兄?” “说实话,臣弟认为,另一人是对那迁就妥协之人多有愧歉,这样的‘不争吵’算不得多光彩。” 李执轻眯着眼,紧盯着一脸不爽的李珏扬起笑容。 他在帮前世的晏琤琤讨公道。 李珏轻笑:“五弟当真是受气,话里听着带了点脾气?孤是好心来劝和的。” 也不待李执回答,他拍了拍手掌,一群宫奴端着一盒盒璀璨华丽的珠宝进了屋。 登时,昏暗的夜晚似乎亮堂许多。 李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漫不经心道:“孤知晓琤琤素来喜爱华贵奢侈之物。” “这些是一路走来,孤得来的宝物,孤一一细心挑选,特意赠与琤琤。” “只要琤琤能消气,那孤的心意也不算白费。” 他顿了顿,眼神里充斥着储君威严,笑道:“还望臣弟替孤转达?” -------------------- 第45章 痴女怒(一) ============================= “臣妇听着呢,无需襄王转达。” 内堂里的晏琤琤开口说话道,压下心中的恶心,声线柔和许多,还有一丝她故意装出来的娇媚。 闻言,李珏发出一声爽朗轻笑。他舒展了背脊,如同在这场战争里打了胜仗的将军。 说不出来的开心。 嘴上倒是劝和:“既然你听着,那便不要与老五闹脾气。以往你不曾与孤闹过,怎如今成了这般?” 晏琤琤话里话外地委屈:“哪般?太子殿下说臣妇成了哪般?” “明明各个都是温文尔的雅谦谦君子,可偏偏都要气我。” 亲昵的语气倒海而来。 边说着,她从内堂走了出来。 因着热夏仅在轻薄里衣上披了一层薄纱,纤细如花的腰身隐约可见,而白素腰带宛若一条银鱼游荡。 许是刚歇息又起身,三千青丝并未板正地梳起,只懒散地用了发带挽着,点缀了一只银色步摇。 随着动作晃动着,泛着清冷的粼粼细碎的银光。 微红的眼眶如温柔小白兔惹人怜爱,一手垂落于侧,一手拢着披风。 她款款而来,幽香弥漫,步步生莲。 外堂里坐着的两位男子不约而同地热了些脸,皆呼吸一窒。遵循礼仪,偏开了脸,可看向对方的眼神里也玄妙起来。 若是在以前,李珏只是想贪图晏家权势而假模假样地对晏琤琤的爱意极为看重。 实际上在以往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晏琤琤颇为不耐烦。不管是她的出身也好,她的举止行为也罢。 年少时在宫内的日子极为枯燥,出宫时抑或是宫中的宴会上可以看一看这乡野少女干一些在他的眼里算得上是极为丢人的事。 可偏偏这少女似乎不觉丢人还乐在其中,甚至是将这些令人只觉得荒唐的事情当做某种勋章加以炫耀。 可以说除了身在东宫的李琰和并不被吸纳于小团体内的李执。 一开始,所有的皇子和公主都是为了看晏琤琤干些稀奇事儿才与她交好。 后来发现这位姑娘呆笨了些,粗俗了些,但爱恨分明,会对弱小伸出援手,也会狠狠惩罚瞧不起她的下人,却不敢对上位者的欺负说一句“不”字。 很矛盾又很拧巴的性格。 可也很吸引人。 他依稀记得和她性格颇为相似的郭纯贵妃抚养的总是女李玉芸便是那段日子里,成为了她的真心好友。 总之—— 晏琤琤又在一次宴会上经历了贵女们的奚落时,他站了出来,制止了她们的欺负。 于是从那之后,他的身后总是时不时地跟着一个小豆丁。 时间太过久远,他都有些恍惚。那时的自己应是有些喜欢她的,可那样的喜欢算不上男女之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人不会对晏琤琤的绝美容颜不心动。 后来呢。 母妃说她会成为新皇后,而自己会成为新太子。 那时,明明前一日大哥李琰还在东宫兢兢业业地处理政务。翌日的围场狩猎,大哥就坠马而亡了。 他母妃说的话全都印证。大哥对他挺好,他无法不去联想各种缘由,可权利太诱人了。他早已将兄弟情义抛之脑后。 连同对晏琤琤的那点喜欢,那点心动。 他不会允许一个不完美的女人成为他的女人。而林乐晚,他的表妹恰恰相反。 即便她的容颜不比晏琤琤,但她的一切要讨喜得多。顺理成章,他也喜欢上了她。 可是母后说不可缺少晏家的相助。他便咬牙与晏琤琤亲昵相处这么多年。 可是现在—— 李珏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噙着笑的美人脸上。她的一颦一笑在暖黄色的跳动的烛火下,有一种魔力,让他对她的那份心动再次活跃起来。 让他幻想起来,若是登基后,他在常阳殿翻阅奏折,琤琤也会如这般来寻他,唤他早些歇息吧? 他的视线又瞥向坐在自己的对面的李执。 她名义上的夫君。 李执的表情幽深莫测,可李珏自认李执与她应是没有感情吧?那她还是完璧之身吗? 李珏沉下眉头,仔细回想着这一切的蛛丝马迹——对了!琤琤还是梳着闺阁少女时期的发髻! 是了,是了! 李执同自己说过,他欢喜石川媚,曾对自己说过“爱而不得的为难”。而琤琤呢? 李珏再次看向晏琤琤。 佳人媚眼如丝似在暗送秋波,李珏忽地心猿意马,直接自己全身都燥得很。 他清了清喉咙,本想继续自己来的目的,可那些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那些琤琤可还喜欢?孤应当没有记错琤琤的喜好吧?”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全然没在意这话落在旁人耳里,颇像挑拨离间之语。 李执自是知道晏琤琤的变化,她在护国公府内的所有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得很。 自高家马车冲撞之后,晏琤琤把李珏送的首饰衣裳通通收入了库房,也极少穿金戴银,偏爱起素净沉稳的打扮来。 明明在百花宴上,李珏也见过她,自巡查以来,更是天天可见,可他从未在意过。 李执冷笑一声。 他猜测晏琤琤大概率会欣喜接受,经过这么久的情况打探,综合种种讯息。 他已经理清楚了晏琤琤对李珏的感情。 恨意。 只有恨意。 可这种泼天的恨意,就今生而言,晏琤琤的恨毫无缘由。 今生,李珏又做了什么事能让晏琤琤恨到这般地步? 就在李执沉思时,晏琤琤如他所想的那般接下了李珏相赠的珠宝。 “好了。”李珏更开心了,“天色已晚,孤也不便久留。” “此处比不得江宁,更比不得朝都,琤琤若是想要什么或者是短了什么物什,便着人回禀孤一声。” “老五没有官职,有些东西还是需孤出面。”他说得很隐晦也很暧昧。 但在场的另外两位主角并未感觉有任何不妥。 更重要的是,连李珏都觉的自己的行为毫无不妥。 - 翌日,深夜的劝和风波传遍院内。 下人正跪在地上一字不落地将细枝末节说与她听。 听到李珏赠送了华贵首饰时,林乐晚便冷了脸。 听到李珏说晏琤琤想要什么便同他说时,林乐晚的手中的茶杯堪要被捏碎。 她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下人小声提醒道:“后来,太子殿下就来小姐房里,与小姐说了些话才走呀。” 闻言,林乐晚舒心多了,这才挤出一个笑容。 叫人替自己梳妆打扮后,林乐晚正想去寻李珏,却被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下人拦住了。 “小姐,太子殿下此时不在府里。” “这么一大早…哦,对了,昨日哥哥说了珏哥哥今日要去查看机关制作的进度…”林乐晚顿了顿,转身对着梳妆婢女道,“你替我换个发髻,要干净利落点的。我也去制造库瞧一瞧。” 下人尴尬道:“小姐,太子殿下也不在那儿。” 林乐晚登时来了点火气:“你能不能把话说完?!非得我吩咐完了才往外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蹦吗?” “那他在哪?” 下人瞧着颇为恼火的林乐晚,吓得跪在地上,实话实说:“在、在一家食肆。一大早,襄王妃叫唤道想吃糊脑儿汤,您也知晓这是朝都的小食。 “随行的庖厨没有食材,而太子殿下听闻那家食肆有食材,于是亲自去取了。” “嘭——” 茶杯被砸向地面,四分五裂,渐起的热水飞得好远。 正巧弄湿了准备踏进门的林乐曜的鞋面。 见妹妹这般生气,他大抵知晓是为了何事。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下人们如作兽散。 林环儿贴心地关上了门,站在门柱旁不再作声。 林乐曜对着妹妹挑眉,意思是“这婢女不用离开?” “环儿是自己人。” 林乐曜放下心来,“别生气了。”从怀中掏出一份信,“宫里来消息了,待太子再回朝都,便定下你与他的婚事。” 林乐晚欣喜地打开信封,飞快浏览一番,喜上眉梢,可骤然又消失,只剩满眼的狠戾和烦躁。 “晏琤琤与太子走得太近了,也不知那贱人使了什么手段再次蛊惑了太子!” “哥哥!”林乐晚有些心急,“你那边安排好了没有?” 林乐曜轻轻拍了她的背部,柔声耐心哄道:“眼下晏琤琤这样的态度,襄王不在意是他的事,可在外人眼里,晏琤琤这般有违妇德。” “无论如何,她都没机会再和你争太子妃位。” “你不要着急,我都安排好了,只等午后天气最炎热的时候,那样她摔下去的理由也更能令人信服。” 林乐晚冷静不下来,她问道:“誉先生和晏琤琤都已经在寻看机关地点了吧?” 林乐曜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嗯,两人一大早便去了。” 狠厉闪过林乐晚的眸子,她急不可耐:“计划提前!趁着李珏不在近处,而那边的守卫应是最为薄弱。” “哥哥,你现在就将人全都集结好,届时等人一到,就乱刀砍死再推下天门关。” “环儿,走!我们现在就去杀了她!” -------------------- 第46章 痴女怒(二) ============================= 天门关凶险。 江誉护着晏琤琤走在里头,时不时地查看着是否有异样的动静。 但他的行为在晏琤琤的眼里看来十分古怪,好奇问道:“江誉,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江誉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巡视着周遭。又觉自己太过紧绷,林环儿上报的情报说的不是此时。 他松了紧张。 认真地听从晏琤琤的建议,每到一个点便做一次试验发觉的确是最合适的。 当他准备起身,扬起笑容想要夸赞,忽感到一股风刮过去。 沙子迷了眼,再睁眼时,身后只剩还在揉眼的霜竹。 晏琤琤不见了。 他心中陡然大呼不好,目光寻向周遭,发现不知核实开始守卫早已不见。此处距离驻扎营地很远,再跑去找人已是来不及。 他被迫吹响了李执给的口哨,影卫飞云露了面,两人分头找去。 还在厨房的李执正为了晏琤琤想吃的糊脑儿汤而忙碌,活了两世,头次洗手作羹汤,他颇为手忙脚乱。 而当哨声乍响。 李执愣了片刻,解了厨衣往外奔去。 三人于天门关某处汇合,李执打断了江誉的抱歉,径直去向天门关最狭隘的一处。 那里杂草茂密又极为隐蔽,若是自己想要杀人,定会选那。 - 晏琤琤被堵住嘴,被蒙着眼,被人推搡着往前走。 被剥夺了视觉,人对周遭的感知会猛烈提高。她感受到膝盖处有一片又一片的树叶状划过,应是长得十分茂盛的杂草,意味着此处少有人迹。 而似乎有金石相撞之声,像是铠甲。再仔细听,有环佩相撞的细碎声,队伍里有女人。 谁害她不明而喻。 周遭似乎越来越潮湿,坠落的水声也越发的响亮。晏琤琤有一种预感,她已站在断崖胖。 “先砍几刀,再把她推下去。”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像常人的音线,应是伪装好的声音。 但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袖中的软刀在努力地往手中挪,一直保持安静的她突然呜呜音音发出声,而又猛烈地晃动头饰,闹出了动静。 她在赌林乐晚他们第一次干这事应有点紧张。 果然。 另一声音响起:“她想说些什么让她说吧。” 口中的棉布被扯下,晏琤琤深喘一口气,道:“若是我,我并不会乱砍几刀。” “天门关凶险,暗石多不假。但石头终究不是刀剑。等我摔下去后,一定不会沉于水中,反而会被推送到缓慢的下流。” “下流距离驻扎营帐不远,但凡不是个眼瞎都能发现我。” “届时我身上的刀伤算不得是意外遇害。” 她顿了顿,佯装不知他们的身份,“我可是护国公府二小姐,也是襄王妃。” 静谧传来,晏琤琤手中的软刀已悄然入掌,她紧张地咽口水,心脏在剧烈跳动。 年少时曾与哥哥学过三拳两脚,但若真是与他们这么多人对上,定是死路一条。 可不拼一把,那便是坐以待毙。 他们似是同意了。 听见身边似有刀剑入鞘的声音。 不肖片刻,有人开始继续推搡自己往前走,雾气越发的大,她打赌再往前走一步便身坠断崖。 晏琤琤的手心出汗,脑海中不停预想反挟制的场景。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喧嚣,没人注意,手腕的捆绳已悄然被割破。 “把她推下去呀!”林乐晚受不了那护卫的磨磨蹭蹭,有些歇斯底里,恨不得自己上前去。但也没失理智。 “咚——” 就在这个空隙,其他人地注意力被林乐晚的话吸引的空隙,晏琤琤迅速挣脱了绳子,扯下眼罩,用小刀刺伤身边的敌人。 他们终究是留了一手,全都戴上了面具。但晏琤琤并不打算纠缠,她需要冲进杂草丛里。 “放箭!”林乐晚撕心裂肺尖叫道。 晏琤琤慌乱地瞪大了眼,前世自己并未有此劫难,今生如此,大抵是为了拿下李珏的信任而恼怒了林乐晚。 密集的箭向自己射来,即便她已费劲全力地往杂草丛里躲,但她知道大抵是要命陨于此。 “噗刺——” 箭头刺入□□的声音,晏琤琤却未感受到疼痛否,反而感到自己落入了某人的怀中,好似在飞。 她扭头望去。 是李执。 他正抱着自己,往杂草中飞去,而他的背部中了两箭,可他面色如常,只有紧锁的眉头和额前渗出的细汗展现出他的痛苦。 晏琤琤已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 只知道一进了房,莜曲雷厉风行地从太子院中找来乔装打扮的飞霜。 飞云训练有素地从药箱里拿出需要的药物供给她使用。 而霜竹也停飞云的指挥,乖巧地准备好飞霜需要的热水棉布等。 太子不在府内,江誉便守在院门外,防止李执受伤一事走漏风声。 整个院子里乱而有序。 而只有她面色苍白地站在房中央,呆滞地看着他们行动。 发髻凌乱,满头大汗。 眼神空洞,失魂落魄。 这次与晏玥翎的刺杀全然不同,地上一路滴落的鲜血,脱下的被鲜血浸染的衣袍,以及自己满手的鲜血。 她张着嘴,眼睁睁地瞧着飞霜将那两支箭抽出,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屏风。 像极了那时候,她的鲜血喷洒在那马车里的屏风上。 巨大的恐惧袭来。 重生后她只觉自己窥得先机,复仇的每一步都一帆风顺,可是—— 她垂下眼。 手掌上黏腻的、血腥的鲜血提醒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刀尖舔血,火中取栗之事。 比如这次,她连累了无辜的李执。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血腥味在倒掉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后,终是消散许多。 “王妃,王爷的出血暂且止住了,小的已包扎好,但受伤过重,怕是要昏迷许久。” “箭头上有毒,毒性不大,但解毒的药材中我缺了一味药。” “还需要出门购买。” 飞霜顾不上休息赶来回禀。 脑中紧绷的弦微松懈,晏琤琤僵硬地转过身子,昂首抬头看向屋外天空。 风云变幻,总觉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 她的预感没有错。 还没顾得上去找林乐晚算账,李珏那边遣人来报暂且不要出府还有一同被遣回来的飞霜。 与此同时,院外总能听到一些嗡嗡密密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晏琤琤紧张得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她大概知晓是为何事。 在前世,机关放置调试太久闹得李珏没了耐心,他索性选择了左右开弓,将改道的事情提上日程。 但消息不经意地走漏,梧州的百姓纷纷聚集在别院前抗议。 李珏怒火攻心,恨不得杀之而痛快之。可他作为太子不可不仁慈,最后是晏琤琤自告奋勇地以太子妃身份与那些百姓们沟通交流。 好在最后机关设立成功,梧州百姓们也不再闹事。而这些事情最后都归功于李珏。 虽然拖得太久,漠北不安分起来,但仍旧让惠帝感到十分满意。 今生。 饶是机关放置的进度要比前世快了许多。 但有些事情怕是躲不过。 “飞霜,你需要什么药材。” “我去买。” 晏琤琤边进房拾起从祖父家带来的字画便说道。 飞云阻拦:“王妃,万万不可。还是小的轻功飞出墙去买吧。” 院外的情况,晏琤琤比谁都更要清楚,而且她还需要将前世做过的事情再做一次。 “飞云你是影卫。”理由有些牵强。 “江誉擅辩且武功高强,我会让他护着我。”这是实话也是命令。 - 天色已完全暗了。 晏琤琤先径直去了李珏的院子,直接表态她可以尽可能地解决这些事情。 “我会向陛下说明这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她目如烛火,炯炯有神。 李珏应允。 木门被缓缓拉开。 院外的百姓们举着火把,恶狠狠地盯着她和江誉,嘴里开始叫嚷口号。 她站在台阶上,一眼便找到了乔装打扮隐匿在人群里梧州知县。 “江誉,你就按我说的来。”她冷静道。 江誉咋舌,不确定道:“咱们这个法子真的可行吗?我推算是需要两个月,你这一个月即可,而且完全放弃改道的方案。” “出了事我负责,我担着。”她笑了笑,衣领处染上的鲜血已变得暗红。天黑昏暗,令人触目惊心,“今日我指出的几处不是很完美吗?” 江誉被说服。 两人分头行动。 晏琤琤径直走入人群,将梧州知县领了出来走向别处,当知县脱离人群的一瞬,她观察到了其他的人略有紧张。 “我知道你的身份,但我不会广而告之,你最好配合我。否则一个吃皇家粮的小小县丞反对太子的下场,你自己可想而知。” “我知道你有收集癖好,而你最想要的字画我有。”她开门见山,将字画递了过去,又眼神示意正在讲话的江誉,“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以襄王妃的身份给你保证。” 她将字画塞进他抗拒的手里,“而且王妃在向官员行贿。” “现在我们彼此都有了彼此的把柄。” “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截止日之前,你们的百姓不要再来闹事。” 冷漠的眸子如同一柄锐利的刀,刺中梧州县丞的心里。他乔装打扮地来参加本想拿乔为自己谋个好名声,如今已被拿捏地死死的。 “小的遵命。”直至最后他都谨慎得没有自称下官。 - 那次夜闹事过后,李珏对晏琤琤和江誉越发地看重。 而林乐晚因刺杀失败而安分消停了许久,即便他们都知道晏琤琤没有看到他们的长相。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因为消停安分反而得到李珏更多的怜惜。 机关已经做好,这些庞然大物一个一个被安置在经过晏琤琤暗中指点后的位置里。 进展飞速。 如今。 李执已经恢复,但毕竟是受了重伤,对李珏那儿含糊其辞只说是不小心摔了,于是这段日子以来被勒令在府中休息。 他躺坐在床上,飞云正在给他换纱布。而他的眼神落在坐在椅子上阅读石蕴玉寄来的信的晏琤琤身上。 那份信的内容,他匆忙看过,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少女却紧皱了眉头。 一是晏玥翎行刺的后续,她被父亲鞭罚后罚跪祀堂三天,如愿以偿地与梅家解除了婚约,但等到了不是其他青年才俊,而是父亲另择的一寒门。晏玥翎不从,上吊自尽被救下后一直昏迷不醒。 只有家中的瑜姨娘看望。 二是石川媚归宁结束回了朝都,与李珣纷纷出现眼睛疼痛等症状,视觉下降许多,经诊断是曾吸入了大量的迷香而导致的。 但李执漏了一部分。 反面还写了一行小字,石蕴玉问道:“琤琤你对李执可有生情?川媚说你会和离,将婚约对正。” 可有生情? 晏琤琤垂了眼。 再次被问这样的问题,她好似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给出肯定的回答。 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她不知道这算是恩情还是其他有的没的。 她有些无法想象李执对别的女子体贴温柔的场景。 因此,这段日子她也在刻意回避与李执产生交集。 想要理清自己的心绪。 最终将信纸收了起来,她没想好如何回信。 “通啦~通啦~” 霜竹大声地宣告从小厨房回来的路上听到的消息,历经二十九天,江宁的水终是成功流进青州,宁州。 晏琤琤松了口气。 但这份松快还未持续多久,又听到信卫来报—— “漠北昨夜偷袭青州边境,占领三家村落。” -------------------- 第47章 再断情(一) ============================= 漠北的偷袭要比前世早了将近两个月! 晏琤琤不可置信地猛地起身。 她忽然意识到。 以往每次她改变了前世的结局后,未来发生的事情都会有细微的变化。 比如晏玥翎和箬睦。 比如她与石川媚的错嫁。 好似每当改变的事情越大,未来发生的事情也会得到相对应的变化。 如今治灾的成功比前世早了两月,漠北的偷袭也提早了两个月。 晏琤琤莫名的心中一沉。宫内会是什么情况了? 但也并未久等多时,就得到李珏下的令,所有人即可启程回朝都。 踏上返程,晏琤琤的心情比来时要沉重许多。 其实差点命丧天门关她都没觉得心烦,相反,剩下的日子里,林乐晚和林乐曜两兄妹像是做贼一般避开她。 让人生怕不知他们曾想要害她也让晏琤琤感到荒谬,前世自己是为什么斗不过林乐晚? 她摇了摇头,甩去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更关心的是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 如果漠北的骚扰仅仅只是阶段性的,并未有开战的打算,那只要掐好惠帝垂死之际的时间。 可如果漠北打算就此开战—— 晏琤琤闭上了眼睛,回顾了备备选方案。 她有准备,但不多。 眼下最重要的反倒是制止漠北开战了。 唉声叹气被李珏的话打断:“琤琤,你在想什么?” “孤瞧你面色不好的样子,可是又和襄王吵架了?” 她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 自从她与襄王第一次吵架后,李珏便隔三差五地同自己嘘寒问暖。 这是她想要的效果。但也是她需要极力忍耐的过程。 李执可能是出于愧疚抑或其他。他与李珏默契地在“讨好她”的这方面达成的共识。 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莫名地都被他们二人奉为圭臬。李珏做到了凡短了吃食必定亲自奉上。李执则是真诚相待。 晏琤琤知晓两人皆有所保留。他们二人图的都是其他的东西或其他人。 所以即便外面谣言四起,当事者的三人仿若置若罔闻,从而谣言已算不得谣言,在某些时刻,它就是事实。 “珏哥哥,我只是有点想家了。”晏琤琤随口编了一句,语气亲昵,全然不把自己当做襄王妃。 这般如少女情怀的话语也正击中李珏的心,仿佛二人依旧是当时年少模样,可他清楚地知晓她是自己的弟媳。 他自诩有道德,所以要弄清楚一些事。 他问道:“琤琤,你觉得李执怎么样?” 李执怎么样? 这已是近期第三个人这样问了。 先是石蕴玉在信中问自己,而后是霜竹问她。 她记得她的回答是:“小叔子。” 对,脑海中的桩桩件件事情如同绣娘手中的丝线球那般打结错乱,想从球内寻到最开始的那一根那般理清她与李执最真实的感情那样无解。 最后指向她内心克制的,时刻谨记的前世二人身份。 ——“小叔子与皇嫂”。 ——不再是盟友。 毕竟他已经背叛过她的信任。重生后,她的信任历来都很吝啬。 只有恪守脑海中不停地告诉她“这样的行为不过是皇嫂对小叔子的举动”,才能合情合理地回报李执的救命之恩,回报李执的“讨好”,回报李执想要弥补两人的信任。 霜竹惊吓得以为她发了烧抑或是累到了在说胡话,连忙叫了太医来看。 霜竹没有叫求助李执而去飞霜。 所以晏琤琤很安心地听太医的话,将手腕伸过去。霜竹的确从一而终地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如今李珏再问她这个问题。她对上了他幽深的眸子。 同前世大婚时一样的眸子。 李珏这人看着优柔寡断,实际上颇有心机,从不轻易对自己说喜欢,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吝啬出一点儿好。 前世的自己看不透,但今生的自己是聪明人。 她笑容哀婉了些:“李执么,我不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晓若是哪日漠北与大越打起仗来,他一无权无官的闲散王爷能不能护住我晏家。” 李珏被这番话弄得有些尴尬。他并不想同她谈论政事,事实上,朝都已传来最隐秘的信息,漠北一事,父皇主战,舅父主和。 父皇身子已非常不好了,而舅父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有气无力。舅父强撑着,想推他上位;父皇强撑着,想要一统江山。 两人没有错。 但一旦开战,他可能要迎接的是一个动荡的国家。而不开战,他能有功无过地继承这个国家。 所以他得问询只想问清楚晏琤琤的心意。 李珏头一次尝试到少年绞尽脑汁想要弄清楚少女心意的无措,这让他更为激动。 “李执护不了的,孤会护着你。”他给了一个真挚的承诺,眼神里满是期待,期待着少女也会予以真挚的回应。 “如何护?”晏琤琤开始追问起来,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满满的情意。 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以为李珏想如前世那般逼迫晏家出战,可现在他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转念一想。 她想到了林乐晚会成为太子妃的消息。 “琤琤。”李珏诚挚语气里带了丝歉意,他肆无忌惮地靠近了几步,“你知道的,待回到朝都,晚儿便是孤的太子妃了。” “若是开战,孤会上奏镇南王去。毕竟琤琤你的父亲已为大越做了太多太多,而你在这次的巡查中也颇为出色。不亚于为大越再打了一次胜仗。” 晏琤琤佯装感动道:“可是刀剑无眼,晚妹妹会担心的,若是埋怨珏哥哥怎么办?”说完,她都觉得自己贱兮兮的。 李珏吃这一套,他转身看向滚滚而去的河水,眼神里满是骄傲:“这是孤与太子妃的职责,琤琤无需这么担心。” 在晏琤琤崇拜的目光下,他顿了顿,转了话题,“襄王心中有其他人,琤琤,你可知道?” -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了林乐晚和李执的耳朵里,两人皆没有任何动静。 直至到了朝都。 除了陛下呕血多次以及高相曾多次晕倒的这些“隐秘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从而李珏与林乐晚即日订了婚得以来冲喜。 以及因青州宁州解了旱灾,郭将军回击有力让漠北并未再犯的好消息外。 还有这一路上所有的事情都被太子党宣扬了出去。 在故事里,李珏夺过了晏琤琤所做的功劳,而晏琤琤只得了旁人有意无意的私下唾骂。 但晏琤琤不在乎,此刻她正坐在凝晖院里,抱着可爱的狸奴,看着下人们搬运的李珏送来的源源不断的赏赐。 李执依旧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两人的关系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墙,只有李执卑微的姿态。 待下人们离开后,李执才道:“琤琤可消气了?” “你放心。”晏琤琤答,“我会完成我的承诺,川媚姐姐那边我会多为你说些好话的。” 李执一头雾水。 他以为这阵子她接受李珏的种种关怀是为了气他。 如今说什么石川媚呢? 晏琤琤起了身,对视上李执的眸子,淡道:“王爷,您拆开玉姐姐寄给我的信,抑或是我回信您也要看一遍,您当真我不知晓吗?” 眼看火药味渐浓,莜曲只想打圆场,可霜竹也同仇敌忾,她也只好作罢。 李执再次被堵得哑口无言,眼神瞟向飞云,略有责怪,怎办事不利落云云。 晏琤琤开口制止—— “不要怪飞云,即便他是你的影子,可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你以为的天衣无缝,实则蛛丝马迹里皆可看见匆忙。” 李执举起手,几近哀求:“抱歉,琤琤,对不起,我不该看你的信。抱歉。我只是有些习惯了。” “习惯?”晏琤琤突然发怒,吓得怀中的狸奴跳了出去。“李执,你偷窥我的信件,你说这是一种你的习惯吗?” 这场争吵本是为了做戏,可李执大喇喇的承认让晏琤琤心中真的开始不爽起来,情绪变得十分真实。 “我知晓襄王殿下心中另有佳人,我也知道襄王给予我充足的自由。” “哪怕是我与太子殿下如此亲昵,在我的记忆里,王爷似乎不曾皱过一次的眉头,不层阻止过我一次。” 莫名有点委屈:“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年幼居于乡下,看不起我粗鲁愚笨,可我晏琤琤即便从前顽劣可我从未伤天害理。我也在努力地变好,变得更好。” “可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不愿意看重我呢?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畸形的关系,我要隐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顿大声宣泄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了实话,晏琤琤骤然收声。 她竭力遏制住因太过激动而导致的浑身颤抖,她深呼吸许多次,别开眼回避了李执猩红的眸子。 “可是王爷,我俩本不是一路人,我俩的错婚当初不该这样继续。” “川媚姐姐是好姑娘,以后不能辜负她。” “襄王殿下,晏琤琤德行有亏,难当王妃之责。” 她半蹲着身子,行礼。 “在此,琤琤恳求王爷一份休书,彻底放琤琤自由。” -------------------- 第48章 再断情(二) ============================= 当晏琤琤说着石川媚时,李执是不解的。可当她最后一句话说出后,难过的情绪先一步涌进了李执的心里。 “你、你、说后,我后面再无此举动。”他发现自己哆嗦着身子,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或者是他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来证明。 他知道自己之前犯了错。 犯了弥天大错。 可他不能和离,这辈子他都不会与晏琤琤和离。 他开始一字一字反驳。 “我从未有过看不起你的想法。” “当错婚后,我甚至有点开心,但这种开心我无法现在和你解释。” 他要谋逆,暂且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至于石川媚,我并不欢喜她。至于我不干涉李珏对你的亲昵,可能是因为我太过自负,你应该不会喜欢他。” 三句话暂且说完时,周边的下人们纷纷都识相地离开,徒留了李执与晏琤琤二人。 有了这样的空间,李执往前走向晏琤琤靠近。他看到了晏琤琤似乎并未步步后退,心中得以喘息。 他回想晏琤琤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敏锐地捕捉到, ——“畸形的关系”? 合理合规地成亲为什么会“畸形”? 他不敢再问。 看着晏琤琤通红的眸子,他有一瞬间,想将所有的计划全盘托出。 “你别过来。”晏琤琤冷漠道。 而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凭什么笃定我不喜欢李珏?” 这样的反问让自认运筹帷幄的李执顿住了脚步。眼神有片刻的呆滞。 可在脑海中将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再次回忆后,仍然得出了与晏琤琤相反的结论。 支持李珏的最大党首便是高相,可晏琤琤在给高相下毒。有好几次差点被发现,若非是他的人帮忙掩护,恐怕此刻护国公府的荣耀已不复存在。 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一种“喜欢”。 他沉了声音道:“我很笃定。”他的眼神里带了点坚韧,带了点憔悴以及一些看不清的,汹涌的却又不能表露的延续了两世的爱意。 “我不知晓琤琤你是为何认为我李执一定是喜欢石川媚,这是个天大的误解,而我这个迟钝的人今日才发现你的误解。” “怎么是误解?”晏琤琤下意识问出了口,“祭祀那日你说过的话,那只川媚欢喜的狸奴。” 本是记不起来的细枝末节,可在此刻竟若在眼前重演。 她不敢再多说一句。 再多说,她会露馅。 “那日的祭祀是我的心口不一,李珏对我步步紧逼,我现在依旧不能同你解释清楚。” “狸奴、狸奴难道不是你欢喜的狸奴吗?我知道你年幼时养过一只狸奴。” “琤琤,你想要的东西我通通都会给你,包括自由。我知道外面的人如何说,他们诋毁,你放心我已经处理好了。只要你开心,我不重要。” 晏琤琤愣住。 “他们说爱意会从眼睛里流露。”李执继续说道,对上了晏琤琤的眼,“你可有看见我的眼神的爱意?” 晏琤琤几乎是溃不成军。 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里的纠结与难眠里,她提醒自己一定要恪守身份,不要肖想属于旁人的东西。她对李执所有的举动都依托着前世皇嫂对小叔子的关心之上,她才能安心地做下去。 如今李执却告诉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喜欢她?他喜欢她?他怎么能喜欢她呢? 晏琤琤身形晃动,不愿相信。 她转身就想要逃。 可打探消息的飞云硬着头皮打破了二人你追我赶境地。 “王爷,王妃。” 飞云跪在地上。 “宫里传来两个消息。” “一是郭大将军遭奸人陷害,不敌漠北偷袭,青州失守。” “二是陛下与高相同时于朝堂之上当场呕血,朝中大乱。高皇后垂帘听政,李珏代理政务。” 此番消息打得晏琤琤措手不及。怎会变得如此之快?她安排好的事情还未出手。 不行。 不如直接杀了李珏吧?! 涌上来的焦急被按捺下去,她不能慌张。她已得到李珏的信任,可直接备选方案提上日程。 “主子。”飞羽忙不迭地进来通报,“宫内遣人去一趟。” - 吵架被迫尴尬地暂停。 但马车里,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行至半路。 飞云再次来报:“高相故去了。” 这一道消息犹如惊雷,让车内两人的气氛越发的沉重。 “陛下如何?”顾不上别的,晏琤琤紧张问道。 飞云:“听说是许太医在救治。” 许太医是高皇后的人。 晏琤琤心中一凉,强行冷静地在脑海里将等会入宫后的新计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而一旁李执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琤琤,你不必再入宫了。”并招呼莜曲看守着她。 这几乎是命令。 甚至不容晏琤琤反抗,他如同轻燕跳下马车,骑上了随行的马匹扬尘而去。 莜曲愧歉道:“王妃得罪了。” 晏琤琤的世界猛然一黑,她应是晕了过去。再睁眼,自己已回到了襄王府凝晖院。 与以往温柔和煦的气氛不同,夺嫡的焦灼气氛俨然也院内弥漫。 整个院子外里有士兵把守。而盔甲相撞之声随着那些人巡护的脚步一同响起。 这是晏琤琤第一次发现,李执似乎自己有军队。 她好像如一开始那般,从未了解过李执。 “霜竹。”她声音喑哑,口干舌燥,“已过去几个时辰了?” 夏风吹拂来,闷热狂躁的风像是一个透明的牢笼固定在她身上,她猛地有些头晕目眩。为了清醒思绪,又深嗅一口,似乎衣服上都染上了雪中春信的香气。 相较于肃穆的气氛,唯有不远处的狸奴跳来跳去,活泼得很,东蹿西钻——似乎开始变得模糊。 晏琤琤摇了摇头。 “小姐,已过去两天了。”霜竹回答。 “什么?!”晏琤琤惊得咋舌。 “李执回来过没有?”她追问。 莜曲打断了霜竹,回答道:“王妃,王爷这两日暂且抽不出空,今夜会回来找王妃。” 晏琤琤抿了抿嘴,也不知宫内情况如何,她要想办法出去—— 但一个想法浮上心头,她似乎摸到了真相。 她转身走进屋子,倏尔,大声喊道:“霜竹,我眼睛好痛,快让飞霜来。” - 入了夜,烛火与深空一起凝固。 晏琤琤闭着眼坐在椅子上,静候李执的到来—— 忽而一股厚重的血腥气浮动,可片刻后又被一清冷的松木香气掩盖,最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了。屋外的月光照射在晏琤琤的眼皮上。继而,她幽幽地睁开了眼。 神情冷漠。 “琤琤,你可还好吗?”李执有些焦急,素来欢喜宽袖浅色衣袍的他今日却换上了深色窄袖。 “拜你所赐。”她冷冷道,“王爷,你知道吗?李珣和川媚姐姐都有眼神不善的情况,而我也有。” “于是今日我问了飞霜。” “她不再像一个大夫,仔细询问我吃了什么,用了什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亲切地问我眼睛是否生痛,是怎么样的痛苦。” “还喂我喝下了一大杯茶水。” “茶水的味道和大婚第二日我喝下的味道一样。” “李执,错婚之事是你做的吧?” 李执身形一顿,直至许久他才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半跪在跟前,双手轻轻的落在她的小臂上。 他的力气很轻,也如同他说话的声音。 “琤琤,抱歉。马上、马上我便能同你解释了好吗?我发誓,我一定全部都告诉你。” 晏琤琤才发现他眼下乌青,面容憔悴。下巴处的青葱胡茬也冒出来了,整个人消瘦许多。 “我姑且相信你。”晏琤琤眨了眨眼,但她被锁在这里,不知外界讯息让她十分被动,她道:“可你将我锁在凝晖院里,士兵带刀看守——我是犯人吗?” “你不是说我是襄王妃吗?堂堂襄王妃只能在凝晖院里苟活吗?”带了点不爽。 李执轻笑一声又开始沉默。 因李珏与晏琤琤的关系,于旁人看来明面上他已是太子党,所以这两日的部署十分顺利,没人怀疑他的真实目的。 甚至不惜得罪了李瑾党。 “好吧。”他做出了退让,“可是琤琤,抱歉,为了你的安全,只能在府里走动。” - 晏琤琤保持了罕见地乖巧,从莜曲那得知李执近日忙得很。意味着飞云也需贴身跟随。 昨日从飞霜那趁她不注意偷了一些雪中春信,将三人一股气全都迷倒。 直至许久,确确实实都睡熟后,她才松了口气。 抱着猫和霜竹出了院子直奔府内的西边。 她猜测江誉这样的能人应会被李执继续留下,而因为秋闱未到,江誉不会轻易出府。 襄王府很大,但晏琤琤多是在东院内走动。她发现一路上从未看见一个婢女。 倒是有不少的盔甲齐全的护卫巡逻,时不时地向她行礼问好。 “咱们丢了青州,居然不打回去。主子居然提议让公主去和亲。”身后的一名护卫说道。 “而且我听说也不是亲公主,是什么宁庆郡主,抬成了宁庆公主出嫁和亲。” 晏琤琤脚步顿住。 猛然转身,上前追问:“你说是谁提议的和亲?哪位公主和亲?” 护卫忙不迭地半跪在地,回答:“回禀王妃,是、是咱们王爷提议的,宁庆公主。” 晏琤琤霎时间脸色苍白。宁庆,是李玉芸。是她的闺中好友,是真心待她之人。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踏进了梵雅院,果然看到了正在用功的江誉。 他本是低垂着头,见到了自己,手中持笔,露出一个笑容。 和前世一模一样。 可是比前世似乎年轻一点,眼神里没有那么多哀民生之多艰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极近半跪在竹床上。 声音破碎哀求道:“江誉,带我逃吧。” -------------------- ==================== # 云中阙·忘却前尘事 ==================== 第49章 怨王孙(一) ============================= 逃? 逃哪里去? 江誉不知所措。 有些不解晏琤琤为何说此话。 但他忽然想起这是襄王府——而眼前的人不是护国公府晏二小姐吗?怎会在襄王府? 巡查后期李珏与李执两人的“争风吃醋”,江誉都看在眼里。 但碍于戴了人皮面具不能以真实身份活动,而且依据多年的江湖经验,江誉本能地不愿意掺和达官贵人的事。 正如现在。 他只觉得莫不是晏琤琤被李执掳来而不是晏琤琤才是真正的襄王妃。 难道是要帮助被掳来的晏琤琤逃走吗?岂不是在与李执作对? 秋闱还没到。 眼下李执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晏二小姐。”他眨了眨眼,甩掉了眼神里的疑惑,“为何要逃啊?” 此话一出,江誉可感觉到晏琤琤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不解和迷茫,仿佛像是透过自己看向什么人一样。 而后这些不解和迷茫化成一股奇怪的愤怒。 那种出离的愤怒,仿佛他背叛了她一般。她清冷冷的目光看得他心里发慌。 可扪心自问,他又没有做错事:“晏二小姐。我是不会逃的,秋闱未至,我一切还需仰仗襄王殿下。你若想要逃跑,许是可以寻求襄王妃的帮助?毕竟你们都是女子……” 即便很失望,但晏琤琤瞬时了然江誉的为难。而她也没有更正江誉的误会。 只冷冷道:“江誉,你可知外界成了什么样?” 她低了声音:“李执眼下要做的事从另一方面来说,算得上是谋逆。” 见江誉愣住的表情,晏琤琤知晓自己吓唬对了。他被关在梵雅院——李执便存了不让他知晓外界的消息——才可以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我知晓你会武功,你只需要帮助我离开,届时我会在李珏面前替你澄清真相。你是被关在襄王府的。”她的语速又急又快,甚至不让江誉有思考的时间。 她抓着江誉的肩膀道:“来,帮我!” - 宫内的气氛越发肃穆。 高皇后脸色不佳,只静坐在惠帝病床前,身后跪着一众嫔妃,各人身着素色,面容憔悴。 唯独少了陈玄妃。 自从惠帝第三次呕血开始,陈玄妃便被高皇后随便编造的借口禁足。 殿内弥漫着药物香气掩盖了厚重的血腥气。 “大师,可还有更好的法子?” 许太医在高皇后的命令之下已请罪“药石无医”,高皇后为表忠诚贤惠,故而转问游大师,以求仙人药方。 游秦出身汝州,以前是位真正的医士,但后来他却当上旁人认为只会巫蛊之法的道士。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只有李执知道。 为了两人的大计,他在宫内潜伏多年,如今快要达成。现在,李执只让他将高皇后拖困在这徽心殿里。 他知道高皇后求尽药方其实不是真的想让惠帝康健,而是前日许太医医治后,惠帝曾清醒片刻。 他对着众人道:“继承诏书早已写好,东宫不顺承。若谁能平漠北战事,那人便继承大统。” 而后昏迷了过去。 此言一出,被高皇后强行镇压下平稳的宫内又如同沸水一般沸腾,而高相的死让这场沸水达到了顶峰。 暗中的斗争日夜未停。 高皇后需要让惠帝再醒来一次,不管惠帝说不说话,高皇后都会再下旨意。 眼下。 李执暗中劝导坚定了李瑾派落实了在漠北的故意的“节节败退”。 内外动荡。 让李珏忙得焦头烂额,一边仓皇地想要派镇南王出征,但太子妃以死相逼,若失去镇南王,那李珏彻底没有兵权,将彻底落了下风。 为了得护国公的支持,李珏甚至想要强娶晏家三小姐为妾室。好在被李执劝下,献上了和亲之计。 总之。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在整个棋局之上,他与李执赫然已是渔人。 不过—— 对于护国公府出身的襄王妃的传闻,游秦略有耳闻,他自认那女子不是李执的良配。 “师傅!莫要再说琤琤了!琤琤是我所爱之人,不论谁都不得这般污蔑她。”——这是第一次,李执横眉冷对,向自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他苦笑。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教育李执呢?他不也是为了他的母亲,甘愿坠入地狱吗? “回禀皇后,陛下陷入昏迷,老道也无能为力。”说完,他指中发力弹射中惠帝下颚侧边穴位,加重了他的昏迷。 - 另一边常阳殿。 李珏正大发雷霆,青州节节败退的奏折被他怒甩在地上。 “郭尘泰想干什么?漠北小儿也打不过?孤不是已经解决了干旱吗?” 怒吼发泄情绪后,他转过身来,揉了揉眉心。 他只派重兵把守了郭府和斯府,后宫有母后挟制郭纯贵妃。 ——郭尘泰是不敢起兵造反的。但若他一直败退也丢了他太子颜面。 “老五。”李珏身心疲惫,眼下唯有这一个皇弟倾囊相助,他再次许下诺言:“待孤登基,定会将这错婚拨正。” 李执笑着应了一声。 “和亲,那些老迂腐都不肯和亲,如今父皇昏迷未醒,老五,该当如何?” “他们不过是抓着父皇所言不放罢了。”李执笑眯眯道,“但以其一换其一。我想郭大将军许是乐意?” 他说得隐晦。 可李珏听懂,可若大张旗鼓地抓了郭家子,岂不是又回到了他所担忧的造反。 李珏不悦,问道:“抓郭家子,若郭谋逆如何?” “斩之。”李执回答得云淡风轻。 李珏皱眉:“漠北动乱,大越无一人可撑帅,若无郭又如何?” “讨伐谋逆,镇南王府责无旁贷。” 李珏微展眉头,再问:“须留郭,可还有他人否?” 李执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斯家二公子是最佳选择。其姑母为郭纯贵妃,其舅父是郭大将军。” “善!”李珏忽喜笑颜开,“快快将人请进宫来,好吃好喝安置在舞阳殿。” 下完令,李执看着日夜呆在自己身边的李执,问道:“琤琤还没有下落?” “没有。臣弟疏忽,不曾想那誉先生竟是歹人,掳走了晏二小姐。不过臣弟已有眉目,誉先生一心求财,晏二小姐并未受伤。” “殿下对晏二小姐之情定能护其平安。” 李珏长叹口气,颇为自责:“若是从天门关回来后,孤将琤琤带进宫里多好啊……” 全然不知躲在暗处林乐晚阴沉的表情。 早已观察到一切时,李执嘴角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笑容。 - 前朝后宫齐发力,一切都准备妥当,消息传到青州后不久,郭将军连胜两场,夺回一座城池。 再得惠帝垂危消息。 李珏索性放开了手脚,不再顾忌惠帝所言,有镇南王镇守朝都,李瑾派骤然熄火。 隔了一日。 漠北的贺初大王的求和信抵达朝都。李玉芸和亲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双方拟定明日会谈,届时李珏将下和亲婚旨。 朝堂之上如沸之水顷刻平息。唯有提出和亲之计的李执风光无限。 他慢步出了常阳殿,心情大好,什么漠北求和信息,都是他伪造的。甚至这场漠北战,也是他伪造的。 他们都被瞒在鼓里。 拿着高皇后的把柄,李珏的权势。他已吞噬了绝大多数的太子党。而靠着前世的记忆和晏琤琤暗中动作,他拿下了绝大多数的李瑾派。 所有人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再等一天。 只要再等一天。 明日,他会让惠帝暴毙,将高皇后所做之事公之于众,用惠帝所言反对李珏不光彩的登基,而除了镇南王府,其余所有的旧王皆会在他的吩咐下,以晏家为首。 而他恰恰是晏家的女婿,晏家长子也是他的挚友。 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常阳殿上那把金灿灿的位置了。 届时,他终于能将一切,所有的一切告诉晏琤琤,向她坦诚。他能预料到,以后,他们将会是这世上最恩爱的,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璧人。 他终于能圆了两世的心愿。 李执的脚步越发地轻快。 昨夜只匆匆见过她一面,也不知今天琤琤可有好好吃饭。 襄王府近在眼前,这般的好天气应要同琤琤去永德山庄消暑才是最好的。 他眯着眼,门口前站着的似乎是琤琤。欣喜涌上头,加快了脚步,贴近了佳人,露出一个笑容—— “噗嗤——” 一柄小刀插/进自己胸前时,他脑海一片空白。胸前那一串母亲亲手编织的玉珠一粒一粒坠落在地发出清脆,四处散开又碎裂时,他思绪微微回神。 直至胸口疼痛传来,一股一股的鲜血往外涌,血腥气如同夏日里黏腻的空气弥漫开来,他的深色衣袍浸濡一片,低着眼,刀柄上镶嵌的宝石闪着光,迷人眼,像极了晏泓涵委托他打造的那柄小刀。 他终是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的晏琤琤双眸含泪,鼻尖通红。似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她乍然松开了紧握小刀的手。 他的鲜血染红粘连了她的葱指,像极了大婚那日两人手中紧牵的红绸。 他伸出手,想擦掉她掉落的眼泪,想告诉她不要哭,即便在他眼里,她哭也是极美的。 “对、对不起。” “玉芸不、不能和亲。” 她声音颤抖。 “她、她不到一年便被折辱致死,她会死在那片大漠里的。” “我要保护她。” 前世,漠越之战平定后,两国签署和平协议,开启和亲。李玉芸嫁了过去,不到一年便被折辱致死。 闻言,李执的眸子因震惊而剧烈颤动。 ——她所言与前世李玉芸的结局一模一样。 -------------------- 第50章 怨王孙(二) ============================= 强撑着痛苦。 李执步步往前走,他张着嘴,想将疑惑问出口:你怎么会知道李玉芸的死亡? 可到了嘴边他谨慎地转了个弯:“琤琤,你是不是吓着了?和亲还没开始,你怎会知晓未发生之事呢?” 眼前李执胸口前的鲜血随着他的走动往外冒,那抹暗红太过刺眼。 像是一根被人紧紧拉开的紧绷的弓弦,箭羽不知什么时候会刺向自己。 她情绪激动,语无伦次:“我、我就是知道。前、做梦梦到的!” 顿了顿,苦口婆心又像是哀求:“李执,你不要再帮李珏了,我从不敢想和亲之计居然会是你提出。” 她要杀了李珏。 若他继续支持着李珏,届时她要如何面对他?可如若不阻止,李玉芸又会同前世一样。 “你竟然连斯星然都敢送进去质子!” “明明、明明玉姐姐说你……”她没有继续挑明,忍耐着不满与痛苦。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琤琤,我说了,等一切结束以后,我会向你解释。”李执能感受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意识也越来越沉,“一字不落地向你解释。” 他强撑着精神,背在身后的手偷偷给飞云下着命令,嘴上继续哄道:“你听我的,乖乖回襄王府去好吗?” “听你的解释,等你的解释,我还要等多久?等到玉芸和亲一切尘埃落定是吗?李执,我不愿再相信你。” 晏琤琤泪花盈眶,又靠近了他,声音低沉,“我已回过家了,父亲已将眼下朝堂局势告知于我。” “我感谢你愿意护着晏家。” “可我也听说李珏在私下里满城地寻我,满城地通缉江誉。” “你居然说是江誉作歹?你可有想过江誉可是要科考之人,你这是断了他的前途!” “李执,我俩终究不是一路人。”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重影,李执放佛又回到了年幼时遭歹毒宫奴按着他的头沉溺在藻绿铺满的水缸里的那刻。鼻间的腥气,凝固发稠却往鼻子里涌的脏水。 他竭力反抗挣扎却毫无作用,甚至就要溺水而亡,他摇摇晃晃往前扑去,少女却毫不顾忌地往后退。 昏过去前,他看到了突然冒出来纠缠飞云的陆少安和晏琤琤离去的决绝背影。 她去的方向应是北方,那里是进宫的方向。 - “唔——” 晏琤琤睁开眼,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凝晖院里。 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 不同于以往,此时她双手被束缚着,口里也被塞满了棉布——从一而终的林乐晚做派。 脑子昏昏沉沉,如论如何挣扎她都坐不直身子,精疲力尽后她选择放弃。 进宫后不久便遭到林乐晚的偷袭,是她大意了,即便行动隐秘,走了最偏僻的宫道依旧被林乐晚发现。 按照她的手段怕不是要将自己碎尸万段或者是藏起来,怎么将自己扔回襄王府。 唯一解释便是她与李执做了什么交易。 “吱吖——” 门被推开,李执半披着衣裳走了进来,像是刚上过药的样子,药香弥漫,肩膀上的绷带透出些许血色。 他面色阴沉,可眼神里透出期待与喜爱,这样诡异又妖冶的表情,让晏琤琤撇过了脸。 她不愿看他。 一看到他的脸便会想起那些难眠的夜里她难言的心动,也会想起李执为虎作伥。 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从一开始她清楚知道自己看不透他,可阴差阳错,命运偏偏要让二人纠缠。如今,她居然不自量力地可笑地动了心。 “琤琤,你还在生气吗?”李执问道。 晏琤琤默不作声。 听见柔声一笑,敏锐地感知到他正走向自己,突然冰冷的指尖触及上自己的脸庞,又不待自己反应,他强行扭过了她的头。 他要她直视他。 幽深莫测的眼神透出来的占有欲,激得她本能地哆嗦。 而且这样的哆嗦一直在持续。 晏琤琤冷眼瞧见他面露痛苦,眉眼间却如凝西门初见那时的舒张和松弛。 那些松快的飞逝的日子如同走马灯,也仅仅一瞬,便被他的动作打断。 他正在轻轻地摩挲她的脸颊,指腹粗糙犹如一把不锋利的刀轻柔地划过。 “我与林乐晚做了交易。我说我能保证她的太子妃的身份,所以她帮助我抓住你。”痴迷的眼神迷蒙,噙着笑的嘴角,梨涡乍现,“她死心塌地爱着李珏,自然不肯让你再在皇宫里露面。” 他忽然顿了顿,关心问道:“她是不是弄疼了你?抱歉,我忘记叮嘱她不要弄疼你。” “放心我以后会替你报仇的。” 晏琤琤知晓他说的是什么事。进宫被林乐晚的人发现后,再次被挟制,反手被束缚,而后被甩了一个耳光。 那样嫉妒的眼神,那样的嘲笑和那样的屈辱都同前世一模一样。 “可是,琤琤,若非我与她的交易,她一定会杀了你。到时我可能真的会发疯。”他露出一抹害羞。 “说起来也真是唏嘘,这么多年的虚情假意,李珏现在却真正爱上了你。” “李珏当着我的面关心我的王妃,背地里却调动一切关系来寻找你,那些探子,该死,我都杀了。” 声线平平,犹如一场即将要掀起滔天巨浪的海平面那般平稳。 可晏琤琤知晓,他简单的“都杀了”三字,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 果然,她本不该招惹他。 “再安排我的人去回禀,李珏,愚蠢至极,真以为是江誉挟制了你。可是,只要他想一想都知道我说的是假话。” “可惜他终究是爱皇位胜过爱你。” 他开始颤着手指,缓慢地从她的眉眼虚划过鼻梁,最后落在她被塞满棉布的嘴巴上。 喉结滚动,鸦羽轻颤,渐渐地靠向自己。 而晏琤琤自然不会给机会,她努力地挣扎着,成功让李执僵住,仅仅深嗅一口。 继续说道:“抱歉,琤琤。束缚着你是为了让你不再逃跑。” “你与我都昏迷的两日里,外面已经大乱。所有人都在等我的指令,所有人都已经被我搅进这场成王败寇,生死有别的浑水了。包括你的父亲。” “你所有笼络的官员,为夫已悉数收纳,你不用再操心了。” “时机已经延误了。” “我迫不得已,琤琤,原谅我,我迫不得已。” 李执收回了指尖,转手去触摸她的青丝,痴痴地望着她,疼惜从眼神里溢出,他轻轻地又去触碰她的眉心。 “不要皱眉了。”他道,抬起无辜的双眸与她对视,“我已经在和你解释了,不要生气了。” 这算哪门子解释? 在同她解释他是如何污蔑迫害江誉?他是如何放任林乐晚再次甩了她一个耳光?他在通知晏家终究是被他不光彩地拉下了水? 所有的计划被打乱。 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一股热气冒上了鼻尖,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 然后,看着李执迷蒙的眸子里清亮起来,开始手足无措,兵荒马乱,全然没有方才的气定神闲。 他跪在地上,哀求道:“别哭,别哭。你是不是难受了?我扯掉你的口中的棉布,你别哭了好不好?” 晏琤琤点了点头。 棉布瞬时被扯下,同一时间,愤怒盖过了委屈,晏琤琤奋力伸直了背,在李执的肩头死命地紧紧地咬了一口。 血腥气霎时弥漫口腔,恶心的血味让晏琤琤想吐,可李执似是感受不到痛苦那般,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那双手真在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让她寒毛耸立。 忽地松了口。 ——他是个疯子。 李执那双眸子又变得迷蒙起来,他疑惑地看着往后仰的晏琤琤,委屈发问:“琤琤,你怎么不咬了?” “咬我,你才会消气的。” 他着急忙慌地脱去了衣衫,露出精壮的骇人的上身。 晏琤琤呼吸一窒。 他那未被绷带覆盖的胸口、腹部处满是一条又一条杂乱无章的暗褐色的旧伤伤痕。而咬伤口处汨汨留下的鲜血又浸染了绷带,像一幅荒谬诡诞的画。 李执像是一个稚子那般,展示其他完好的肌肤,等着她咬。 晏琤琤闭上了眼。 冷冷道:“我不会原谅你。” “哒——” 小刀出鞘的声音。 晏琤琤睁开了眼。 “琤琤,这是泓涵委托我做的小刀。我都不知道是制作给你的。”他视若珍宝,轻抚上面镶嵌的宝石。 “这是琤琤的刀。” 阳光下,那些宝石熠熠生辉,闪闪发光。 可又透出一股冷意。 李执笑了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便捅向自己其余完好的肉、身里。鲜血如春日里的花朵那般绽放,蓬勃而又鲜活,滋了晏琤琤一脸。 “你在干什么?!”晏琤琤焦急道,“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你的刀伤还没好?” 李执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梨涡浅浅,露出天真:“若是琤琤不原谅我,我就继续捅自己。” 说完又飞速地将小刀抽出。血腥味四溢,完全掩盖过雪中春信的香气。 “够了!”晏琤琤抑制不住愤怒,重生后,她最珍惜的便是性命。前世死去的一瞬,才发现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便是生命。 即便生气,可她看不得李执糟蹋自己的性命。 他真是个疯子。 “琤琤可是原谅我了?”李执语气虚浮。 晏琤琤抿嘴成一条直线:“我问你,你要实话实话。不然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好!”李执瞬时像稚子那般乖乖地跪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大婚当天,是不是你迷晕了李珣和石川媚?整个错婚是不是你主导?” “是,我还迷晕了你。” 晏琤琤深呼吸一口。 “李执,你大张旗鼓又费尽心思地骗了这么多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帮助李珏?还是为了李瑾去骗李珏?” “还是说这是你们帝王家的惯例?兄弟厮杀,虚情假意?” “都不是,我是在报仇。” “报仇?”晏琤琤懵然,“你与谁有仇?报哪门子仇?” 不同于前两个问题的迅速回答,这个问题似乎难于上青天,让李执沉默了许久。 直至雪中春信的香气再次覆盖过鲜血气。 他才再次抬起无辜的眸子,轻轻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裙摆,小心翼翼问道:“你可以乖乖地不逃跑吗?”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 第51章 误会解(一) ============================= 晏琤琤垂着眼,同意了李执所言。 李执瞬时展了笑颜,眼角处的细纹都展露出欣喜。 只是恐怖的刀伤还在继续汨汨往外冒着血,而她捅过的伤口也早已因他的幅度过大的动作而被撕扯开裂。 绷带已是一条血带。 他起身越过自己轻手松绑,胸口血液滴落在她的鼻尖。 滑稽又可怖。 李执霎时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手忙假乱,手足无措地用干净的衣袖替她擦拭。 “等会要出府,你得漂漂亮亮的。”他低了声音,“莜曲。” 门扇应声而开。 不同以往婢女模样的莜曲,她今日装扮颇为飒爽利落。脸上扬起的笑脸还有几丝从前的影子。 “服侍王妃净脸,梳妆更衣。” 李执吩咐完后自顾自地搬来屏风,坐在屏风后面,贯彻着“非礼勿视”。 他小心翼翼生怕晏琤琤再生气,看见屏风里的人乖巧地梳妆后,他才将飞霜唤了进来。 飞霜对李执的情况似是早已知晓,有条不紊地将止血的药膏、绷带、烈酒等从药箱里拿了出来。 烈酒浇上伤口那瞬,坐在里头的晏琤琤都能听到嫩肉被灼伤的滋滋声,可李执没有发出一丝痛苦的吭声。 屋内的所有人,除了她自己,所有人皆视若罔闻,习以为常。 寒意从心头涌上,她从黄铜镜里看到了表情僵硬的自己。 再醒来后,她彻底地放弃了佯装出的少女娇俏,现在的自己的眼神,很冷,冷得像极了前世的自己。 “王妃,笑起来最是好看。”莜曲轻柔梳发,嘴里念着家常。 屋外头烈日灼灼,连绵不断地暑气透过花枝窗的间隙奔涌而来。仿若当时年少。 晏琤琤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安安静静地让莜曲为自己梳头,为自己描眉。 她只制止了莜曲想要拿起妆匣里的那支金丝太平花发簪:“换一只发簪吧,换个热烈的鲜艳点的,让人看着有活力些。” 一切都收拾得很快。 不过出院门前,李执拦住了她,瞥眼瞧看李执轻薄的孔雀纹衣衫之下,满是绷带。 继而,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拧开膏药,细心地涂在了她的双腕处。涂好后,又轻柔地吹气哄着。 待霜白色的膏药彻底融化,覆盖住双腕因捆绑而添上的红印后,他才笑着让她继续往前走。 晏琤琤抬起低垂的眼,视线落在他的琥珀瞳里,他的额间细汗里,他的苍白脸色里。 他颤动的嘴角似想说些什么话,可晏琤琤立即收回了目光,最后她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热浪袭来,朝都最热的夏日到了。再往后些,再落几场雨,这浮躁的夏日便会被凉爽的秋季代替。 朝堂也应当如此。 - 马车晃悠悠地往前走着。车内也放了冰抵消了一丝暑气,行至半路,骤然变了天,落了一场不长不短的雨。 闷气乍起,冷热冲撞着,李执的嘴唇越发的苍白,整个人随着马车摇晃而摇晃着,全然没了以往翩翩君子的模样。 饶是一身暗服,伤口处的血迹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晏琤琤本想当做没看见,最后长叹口气,从飞霜放置的药盒里拿出她准备好的药丸。 连药带水壶一同递了过去:“李执,吃药吧。” “琤琤,喂我可好?” 一切荒唐事情的肇事者此时还有心情嬉皮笑脸,晏琤琤瞥眼,不咸不淡道:“不吃,死了好,省得求一份休书。我反正性子慢,耐得住守寡。” 此言一出。 李执彻底熄了试图亲近的心思。 两人无言一路。 “主子,到了。” 飞羽撩开了车帘,闷热再次袭来,饶是晏琤琤这不怕热的人也因内凉外闷出了一身的汗。 她忙不迭地下了马车,抬头看,匾额上却大喇喇地写着“晏府”二字。 脚步生疑。 来晏府做什么? 威胁她? 总不能说李执和晏家有仇? 她迟钝转身,看着李执靠着飞羽的搀扶下了马车,有些狼狈,可他神情自若,依旧是名动朝都的少年郎。 让晏琤琤看着来气。 李执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噙着笑道:“来前我已经同岳丈递过贴子了。我们径直进去便是。” “待去了惜花院,你便知晓了。” 许是李执安排的缘故,这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一个人。晏琤琤又涌上一股不满。 这摆明了在显摆,晏家已被李执收入囊中,思及此,她的脚步快了起来。 忽然,小臂被人抓住。 “琤琤,慢些。”李执没让飞羽同行。 “我需要给你看个东西。”他继续说道。 晏琤琤慢了脚步。 见他拿出一张磨毛斑驳的布条,摊开在自己的眼前。 两人边慢走着边看着。 “我胸前的玉珠串是我母编织给我的遗物。”李执道。 晏琤琤这才发现李执从不离身的玉珠串确实不见了,仔细回想似是自己捅他时,弄碎的。 ——居然是他母亲给他的遗物?! 愧疚歉意让晏琤琤驻足,她张着嘴又抿着嘴,最后真挚地道了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为了表歉意,她伸着手扶住了李执。 李执笑了笑,借力依靠在她的身上,似是这样也能得到一丝安全感:“无妨的。若非你砸了那串玉珠,我也无法发现这玉珠串里的秘密。” 棉布条上,隐约可见红色的“王”“人”“月”三字。 “红色的是血迹这几个字是我母妃临死前拼死写下的证据,缠绕在玉珠串的银线上。” “年幼时,他们都说母妃是意外身死,不配入皇陵,那些下贱的宫奴们将她的尸首随意打发埋在常阳殿后的花园里。” “是我的师傅,也就是游秦大师做了道士,想办法入了宫,费尽心思地挖出我母亲的尸骸,才得以验伤。” “我母亲是被人害死的。” “那时常阳殿还不是父皇的办公之处,师傅靠着汝州游氏的秘方做出仙丹,入了父皇的青眼,劝说父皇挪殿。” “他在常阳殿后挖了一间暗室,以修行名义,实则是为了守在我母亲身边。” 提到母亲和游秦,李执的语气有了如水的温柔,可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满是愤怒。 “琤琤,我没有骗你。我很坦诚。” “我师傅与我母亲青梅竹马。可是那年,汝州宛氏涉及汝州贪墨案,全族被废,母亲被发卖进了宫里当宫奴。” “却被父皇临幸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呵,我母亲便与师傅再也回不去了。” “母亲死的时候才二十岁,而我不过也才三岁。” 晏琤琤像是哄小孩那般拍了拍他的背部,历经过前世失子,她能感受到李执的无助。 即便她对他生着气,但就事论事,怜悯她从不吝啬。 “那与惜花院有什么关系?”她疑惑问道。 惜花院的月门近在眼前。 李执不再前进,而是一口气娓娓道来。 “棉布条上,那几个奇怪的字,经过我前世、时间的揣摩,我发现了。” “组合起来是瑜字。” “便是惜花院里的主人,桐瑜。” “是她害死了我的母亲。” - 惜花院被桐瑜打理得很好,晏家人也少有人来打扰,即便是周氏,也不过是每日例行过来说一两句话。 而今日周氏没有来。 桐瑜缓慢起了身,推开门,发现以往干活的仆人婢女们都不见了。 一切静悄悄的。 她也没有太过惊讶。 桐瑜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在这世上,她孑然一身,唯独与一人有关系。 但绝对不是护国公晏朔安。 她静静地坐在窗台上,贪着林荫树下的一丝凉意,看着院外走进来两人。 女子是晏琤琤,而男子颇有故人之姿,他衣袍上的熟悉花纹已让他拜访的目的不言而喻。 “来了?”桐瑜露出恬静的笑容,没有起身行礼也没有起身倒茶,只淡淡的道了一声:“我等你多时了。” 此言一出。 晏琤琤骤然感受到李执呼吸变重了许多,他在发抖,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脸色苍白得如一张纸,她都怕他随时昏厥过去,伸出手小心地揽在他的腰上,让他完全地依靠在自己的臂膀上。 桐瑜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一见你那身孔雀纹我便知晓你来的目的。” “你和她长得很像。元铖应是很疼爱你吧?毕竟当年元铖在御花园西边特意为她造了一座偏殿,里头放置了和汝州有关的东西。” “可是,宛芳不会喜欢元铖的,因为元铖下令废了她全族。” 消息量太大以至于晏琤琤过来好久一会才捋清楚。 瑜姨娘竟然与惠帝有关系? 此时,桐瑜正抬眼直视过来。这是晏琤琤第一次真正地瞧清了这深居在惜花院里的瑜姨娘的样貌。 总觉眉眼间很熟悉——和高皇后极为相似。 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迟疑地惊讶地呼吸一窒。 “我与元铖青梅竹马,可就因我是罪臣之女,他只能让我委身于护国公府里,与他苟且。而宛芳同样身为罪臣之女,却可得到他光明正大的宠爱!” 桐瑜不再是方才的岁月静好神情,面目狰狞起来。 李执怒而吼道:“汝州贪墨案是高相为了上位而设计陷害!而桐瑜,你的父亲是叛逃!!作为大越的武将居然叛逃漠北!” “你有什么脸与我母亲相比?!” “你杀了我母亲,不过是欺负我母亲心善,愿意与你交好,不过是你欺软怕硬,倘若是高皇后,你敢吗?我不信你不知道高如兰长得和你有七分像!”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情绪激动伤及还未愈合以及新增的伤口,李执有些体力不支地伸手撑在门柱上。 “哼,高如兰居然成了皇后?”桐瑜痴痴地笑了起来。 “是啊,她马上要成为太后了。父皇快不行了,大抵是明日也许是后日。”李执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桐瑜脸上的笑容凝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他许久没来看我了。” “你挑唆晏玥翎在护国公府刺杀晏琤琤,就是想引起父皇的注意吧?可惜,他终究爱江山胜过你。”李执冷笑。 “你与她一样聪慧,我杀了她之前,她也是这般告诫我的。” 说完,桐瑜恢复了恬静模样,起身往屋里走去。突然脚步加快,她一头撞上了屋柱上。 晏琤琤吓得捂住了嘴,与此同时,李执也伸出手掌挡住了她的眼睛。 “莫要怕。” “我们回去吧。” “晏家所有人不在府内是因为我安排他们去了京畿别院。你放心,我保护得很好。” “琤琤,这是我的第一个仇,已经报完了。” “第二个仇,我还需再周全安排。届时,所有的事情,你都会知晓。” “明日或者后日,护国公府会被放一把火。你要再看一眼府内吗?” 李执的嗓音喑哑又温柔,晏琤琤抬眼便落入了他幽深柔情的琥珀瞳里。 心中的疑惑暂且被胡乱压下,晏琤琤蹙着眉,抿了抿嘴道:“那陪我去祀堂吧。” “我想去算一卦。” “还有一些事,我想问清楚。” -------------------- 第52章 误会解(二) ============================= 祀堂离惜花院不远,只需绕过两个回廊,她轻柔地扶着慢吞吞走路的李执往前走着,经过了松竹堂。 林荫遍布的回廊里沁凉,沿路上的造景婀娜多姿。竹流潺潺,小池塘里的青蛙咕咕地叫着夏天。 目光所及之处都暗藏着夏意,鼻间隐约能闻到案牍之间的书墨清香,更多的是竹子渐渐苍老青翠的涩意。 她松开了手,往松竹堂内堂里走去,遥遥望见院内满墙的书籍早已被搬空,屋内名贵的字画与装饰也都消失不见。 说明这场谋划许早便开始筹谋了,甚至是父亲心甘情愿。 难道不管何时何地,她的婚姻都是一场对晏家的要挟?自嘲地笑了笑,重生回来的自信满满到眼下,她发觉自己好似太过天真。 明明什么都是她的掌中之物,现在却演变成她好似成了李执的掌中之物。 平复了心情,她从松竹堂走了出来,却见李执斜斜地,整个人无骨那般倚靠在回廊朱红柱上,整个人微喘着气,正哆嗦着从怀中拿药出来吃。 许是脱力,那药丸不听他的使唤,回旋在掌中不肯落入他的嘴里。 晏琤琤不忍于心。 快步上前夺过了那颗药丸,垫脚,捏住他的下巴,将药丸塞进去,一气呵成。 李执笑得很温柔,“琤琤,谢谢你。” 晏琤琤摆了摆手,见他伤口越有严重之兆,那颗想要以拖延来惩罚他肉/体之痛的心最终作罢。 两人迈入祀堂,往日里香火不断的堂内寂静许多,屋外的阳光熹微投射进来,长年累月的檀香已浸染入这堂内每一样物品内,就连地砖上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烛火蜡。 供台上的牌位并未撤走,晏家代代之灵皆在台上低垂着看着晏琤琤跪在蒲垫上,磕了三个响头,又算了三次的卦。 三次都是“大吉”。 全然不同于重生回来后算过的卦象。 若是在前世年少时,她从不信鬼神,可后来虔诚念佛和一朝重生,让她对这神佛之事从不怀疑。 难道…… 晏琤琤瞥了一眼另一旁正翻阅着什么东西的李执。 方才她三遍所问皆是“襄王之助能全我心意?报我血仇?” 神佛说“是”。 晏琤琤跪在蒲垫上,看着跳动的烛火心,正色问道:“李执,我问你。” “为什么晏家会起火?为什么在你的计划里,晏家会被放一把火?” 那人倒是坦诚,每一句话在空旷宽阔的祀堂内回响。 “桐瑜是害了我的母亲,让我年幼时孤苦伶仃,可造成这场悲剧的终究还是惠帝。”李执淡淡笑道。 “如今桐瑜身死,可也难消我心头之恨,难抵我师傅入宫潜伏多年之辛。不杀惠帝,难解其愁。” “惠帝的命门已在我手里,但惠帝身死之后,这天下便是高皇后的儿子做主。” “且不说高皇后手里握着太多的命案,就说当年她其实并非因为家世而是靠着与桐瑜相似的容貌才得以一步登上妃位。” “高皇后好胜,心有诡计。自是不愿这番往事被旁人知晓。” “在她的认知里,全天下知晓此事的未有护国公,也就是你的父亲。” 李执没说出口的是,前世他查到最后才发现,李珏要灭晏家满门的缘由之一便是如此。 “若是护国公府起了一把大火,护国公和桐瑜刚巧死在这场火里。高皇后应是会让这番往事随风飘散。” 晏琤琤心中再起波澜,原是她错怪了李执,她昂首转头望去。 李执依靠在另一边的祀台上,光线丈量了他的一身,宛若在发着光,像极了那些神佛。 “琤琤,我说了,我把晏家保护得极好。” 闻言,她蹙着眉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只因为她感到荒谬和不真实。 但李执的确没做错,他句句属实。 李珏一定要灭晏家满门其中有高皇后的授意这件事,是她死后化作游魂才得知。 那时已是她身死的第二年,高皇后故去,待葬入帝陵时,林乐晚发现惠帝身旁已有合葬之人,李珏为身为皇后的林乐晚解释——他说这是皇家秘辛。 晏琤琤咬紧后槽牙,猛地站起身子,踱步靠近李执。每一步她都走得又急又稳。 “李执,你怎敢靠那三个不全的字笃定害死你母亲的人就是惜花院里桐瑜?明明你从未与她相见过。” “而你说的是前时间的揣摩,什么叫‘前时时间’?好,我当你一时慌张说错了字眼,可是——” “你方才同我说,高皇后手里握着许多命案,你从何而知?你怎敢笃定?你且说说有何命案?” “你又说高皇后与桐瑜的往事,与我父亲知晓这往事。既然是往事,你又从何而知?这段往事里的四个人,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亲口告诉你吧?” 晏琤琤抬起锐利的眸子如同一根锋利的箭羽清冷冷地刺了过去。 屋外的夏蝉骤然鸣叫,滋滋滋滋的,颇有一种想要将这夏日的热气洒尽才好。 可在晏琤琤与李执两人的一步之距中,寒冷的味道在蔓延,悄悄地吞噬掉两人共同见过一个女人消亡而产生的共犯感。 “那琤琤呢?”李执回答得不紧不慢,苍白的唇噙着笑,唯有梨涡透出风范来。 “琤琤利用丽春花给高相下毒是为何?” “私下接触那些中立派的臣子又如何?而且还能做到拿捏住每个人的命门。” 李执挺直了腰身,也且步步靠近。 “治灾过程中,我瞧着琤琤比江誉都还要清楚哪些方案可行,哪些方案不可行?” “岩镇安抚的方案为何如此有效?周大儒的字画你为何又要给梧州知县?” “琤琤,据我所知,你出身时因晏家受到汝州贪墨案牵连而被你族人视为不详,得了化解之法便是自幼居于京畿庄子上。九岁回府后便再未离开朝都。一闺阁女子,怎会凭空知晓那么多事呢?” “你调查我?”晏琤琤愤而反问。她昂首直视上李执的眸子。 两人靠得很近,彼此鼻息之间纠缠,而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也纠缠进来。 晏琤琤移开了眼睛,向后退,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后已是祀台,而李执的双手撑在台沿上,将自己笼在其中。 “琤琤,你看我们都是因为汝州贪墨案被改变了人生。” “我们同病相怜。” “既然你强调着彼此要坦诚。那我通通告诉你。” “不仅我能笃定是桐瑜害了我母亲。” “我也知道汝州贪墨案是高相的栽赃,当年的汝州高知县得了科考学生的钱,才得以一步一步打点,才有今日的高相,才有今日高皇后。” “我还知道先太子李琰的坠马而亡是高皇后的手笔,不过我手上只有那马奴的证词,还缺少物证。所以惠帝暂且还不能死。” 晏琤琤心中大骇,且不说汝州贪墨案,就说高皇后谋害李琰是她的最后的杀手锏。 这件事也是她前世无意得知的,而物证被高皇后丢在了永宁宫的后井里——到她那时已是废弃的枯井。又因林乐晚作贱,买通了太医院,将她小产后快成型的孩子尸首丢在井里,她跳进去去找才发现高皇后谋害李琰的物证。 这命案尘封了十年之久,她那时去查时才知晓当年的马奴早已出宫多年,去了西夏。 李执从何得知?如何找到了人? “马奴应去了西夏,你怎么能找到人?”晏琤琤下意识地震惊发问。 显然,这句问句让李执沉默许久,他心中自是波澜不止息。这都是前世,他杀了李珏后一一查出来的。 晏琤琤又怎么会知道? 想到她曾说过的李玉芸结局,想到她说过的高皇后和李珏坏事做尽——心中被按下去的猜疑又浮上心头。 他垂下眼,对视上晏琤琤震惊的眸子,试探着笑着问道:“如你所言,我也是做梦梦到的,不过我梦见的是我的前世。” “你呢?你又如何知晓马奴去了西夏?难道说你知晓物证在哪?”李执似笑非笑,可心中十分紧张,心脏跳得极快,仿若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期待又害怕着晏琤琤的回答。眯着眼,紧紧盯着她的唇。 “李执,不要说什么梦见,你也是重生的吧?”晏琤琤终是问出了口。 - 再从马车上下来时,晏琤琤发觉已到了襄王府的西边院里。 李执带着她参观了西边的地下暗室,那名马奴正关在里面。 飞云呈上来的证词与晏琤琤前世所查的情况一模一样。 两人是为了推翻共同的敌人,晏琤琤自是原谅了李执所做的一切,就连上下台阶时,她全程扶着李执。 惹得莜曲暗中嘟囔,“怎的出门一趟,两人就和好了?”她敲了敲自己的脑瓜,“也好,也好。主子俩感情好才是最重要的。” 走在前面的二人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李执噙着笑,心安理得地倚靠在晏琤琤的身上。 快到梵雅院时,李执刻意提问道:“说起来,琤琤,为何你族谱上的名字写作‘玥菀’?是为了与乳名‘姮娘’相对照吗?” “我本从玥字辈,得名玥菀。后来祖母疼我,给我改名为琤琤。琤琤,意杰出貌、水流声刚巧与这辈男子“泓”同为水。” “原来如此。”回想到晏琤琤唤陆少安为陆永康时,他追问道:“你知晓我的表字是什么吗?” “什么?”少女迷蒙地眨了眨眼。 李执噙着笑,笑眼弯如月,声音很轻:“司恒。” “你能不能记着,以后我想唤你姮娘,你且唤我司恒哥哥。”李执的命令里带着撒娇的意味。 “什么呀,你就是王爷——”晏琤琤红了耳。 话语未落。 飞云再来报,他犹豫地不知道要不要开口,李执道:“她都知晓了,你且说便是。” “主子,明日就要动手了,游大师说惠帝身子拖不住了。” “好。今夜让师傅想办法再将高皇后困在徽心殿里,不可离开惠帝身旁一步。与此同时,让星然想法子去永宁宫的后井里那物证碎镯捞出来。” “还有早朝之前,将那药丸让惠帝服下,让他能走到常阳殿上去。届时,我会安排太子党的人上奏此事。” “不管惠帝如何,李珏为了能够登基,定会舍母。” 飞云得了令,飞速离去,又如同一只轻巧的燕从襄王府外越了过去。 李执情绪略有激动,笑道:“琤琤,历经了两世,天色终于要变了。” -------------------- 第53章 换新朝 ======================= 是夜。 护国公府起了一场大火,火势从惜花院起一路蔓延烧到了聚福院。 打更人发现后,报了承天府,约莫一个半时辰后,火势才被彻底扑灭。 正值夜半子时,众人熟睡之时。承天府再报,没能救出一个人来。漆黑碳灰之下,只有烧得不成人形的一具具焦黑骨架。 彼时,李珏正要起身上早朝,林乐晚在替他更衣。昨夜两人又闹了一阵别扭,无非是李珏当着林乐晚的面去问询晏琤琤的下落。 “晚儿,孤觉得你似是变了许多,没有以往那般可爱动人。” “这种紧要关头,你莫要再多嘴问询孤的心意,有些话若说出口,太伤人。” 惠帝一日不死,李珏终难以光明正大地继承正统。不论如何吩咐下去,李瑾派的人都能以一句“还需陛下,高皇后定夺才是。”即便母后所言也会从他的意,可终究还要绕一个关节。 摆明了嘲讽他不过是在代政。但那些人要求的流程偏生挑不出错来。 “镇南王无需去戍卫漠北已是孤的全力而为,难不成孤这个太子事事要顺着你这太子妃来吗?” 林乐晚替他扣扣子时,哀怨的眼神溢出天际,让李珏不由自主地再次敲打了一番。 言外之意不明而喻。 但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明明她向他提了很多要求,李珏都做到了,可偏偏她能感觉到,在李珏心里,她的位置少得可怜。 “嫔妾知错。” 她的委屈认错声同晏家大火的消息一起回荡在东宫里。 “什么?”李珏不可置信,甩下林乐晚快步往前质询报信的宫奴,他霎时脸色苍白,“可有伤亡?” 宫奴颤颤巍巍道:“承天府报大火烧地正是主子院。待扑灭火苗后,搜寻出十几具碳人,经由下人通过身上饰品确认,护国公府能做主的人均葬生火海。” “连晏泓涵也死了?”李珏追问。 “是的,承天府上报所言。” 闻言,李珏紧蹙着眉,焦急地在殿内打转,若是护国公身死,那晏家旧部兵权势力唯有晏琤琤可调动。最要紧的还得再寻一寻。 “张全。”他招手唤来,“你再派人去寻一寻晏琤琤,此番可借着护国公府火灾缘由光明正大地去寻。” 林乐晚一口银牙咬碎,待李珏迈步去了常阳殿,她才眼神示意林环儿靠近:“你去告诉襄王,定要藏好晏琤琤,莫要让她跳出来为护国公哭丧。否则我就把斯星然出入永宁宫一事抖落出去。” - 常阳殿上,文武百官跪地后起身又抬头骤然发现今日龙椅上坐的竟是惠帝,身后站在游大师,而东宫太子则委身居于下侧。 “朕久病未愈,在徽心殿里只听得近日朝堂似是不太平。”惠帝并未如以前那般中气十足,脸色病恹恹的,可嘴唇却红得吓人,“朕翻阅了太子代政时的奏折,颇为寒心,堂堂大越竟无一人应敌,太子竟同意和亲之计。” “荒唐!”惠帝咳嗽两声后,继续道:“大越自启便是靠武力开拓疆域,护国护民,你们这些人居然教女子安天下,要你们有何用?!” 李珏缩在角落里不敢所言,抬眸看向原来高相所站之处却空无一人,霎时没了解释的勇气。 “父皇。”人群中,李执站了出来,掠过李珏充满感激的眸子,他不卑不亢道,“太子同意和亲不过是缓和之计,迷惑漠北,为大越夺得良机,郭大将军连胜两场,让漠北落了下风。” 惠帝迷糊着眼看不清椅下何人。而那股锥心之痛又涌了上来,他叹了口气,缓了缓身子,摆了摆手,“不必你说。郭尘泰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 朝中又陷入一片肃静。 倏尔,李瑾跪在地上,悲怒启奏:“父皇!求您为先太子做主!”此话一出,满堂惊慌。 “先太子李琰并非失足落马坠亡,而是有人故意谋害,历经孩儿暗中调查,终是找到了证据。” 闻言,惠帝瞥眼侧边的李珏似是神情慌张,转眼一想到若是李琰还在,怕是早已将漠北打得落花流水。 “继续说。” 李瑾从怀中掏出布帕,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露出一个沾满了泥泞的碎镯。 “经儿臣调查,先太子的马辔上被镶嵌一片细小的碎片,每当先太子拉扯一次,那枚碎片便扎马一次。行程不远,不至于马发疯。但凶手买通了马奴,让马吃了药,经过碎片刺激,最终导致马儿发疯,先太子坠马。” “马辔上的碎片与儿臣在永宁宫后井里找到的碎镯刚巧吻合。逃跑至西夏的马奴也被儿臣抓回,已供认不韪。父皇已” “凶手便是高皇后!” “休得胡言!”李珏登地起了身子,激动得面红耳赤。 而惠帝沉默许久,李琰坠马后他曾亲自检查了马具,的确是有那碎片,但无论如何查都查不到高皇后身上来。 又因再立储闹得沸沸扬扬,他只能作罢。没想到竟是这样,物证竟被丢在水井里。 顿时。惠帝怒火攻心,他猛然砸了手中的玉串。 “毒妇!毒妇!” 可话还未说完,他一口鲜血喷薄而出,众人慌乱之际,游秦与李执对视了一眼,露出一抹微笑。 - 彼时的永宁宫内,高皇后正例行要去徽心殿照顾惠帝。 “娘娘,不好了。”掌事姑姑在外头惊慌喊着,“宫门被人锁了。怎么也推不开。” 高皇后心中一沉,眼下正是关键时刻,每一件事都要仔细行事。她冷声问道:“今晨惠帝有什么消息吗?东宫那边可有其他动静?” “回娘娘的话,今晨东宫来人回禀,太子殿下一早就去了常阳殿,并无旁的消息。” 声音低了低:“婢女方才让宫奴去瞧看了,宫门外被侍卫把守着。” 话语刚落,“嗡”的一声,宫门被打开,为首的正是御前带刀侍卫。 高皇后冷脸怒喝道:“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锁了本宫的殿。” 侍卫不慌不忙道:“皇后娘娘,今日陛下亲政,有人上奏您谋害皇嗣。眼下,永宁宫水井已被寻过,铁证如山。奴才奉太子殿下之令,特来告知您一声。为了大业,委屈您先禁足在宫里。待一切尘埃落定,太子殿下再向您请罪。” 高皇后冷眼瞧见侍卫行了利,朱红宫门缓缓合上,直至沉重一声,她才慌乱跌坐回凳子上。 惠帝怎么好了?难不成是回光返照?那如此一来,李珏的话—— 她知道。 李珏是在逼她尽快自尽。 世人都说母凭子贵,可在帝王家里,帝王从不需要一个有污点的母亲。 - 惠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晏琤琤并未有多惊讶,整个皇宫已是李执的掌中之物。 而以晏家为首的军队已在京畿郊外准备着,只等一声令下。 李珏这位新帝登基,根基不稳,自然是拥护越多越好,而她正要进宫,给予李珏最后一击。 她从未有今日这般期待进宫,以往只觉巍峨肃穆的皇宫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座枯死围城。 前世的她想进去,今生的她只想出来。 “王妃。”莜曲得了消息,贴近了她,“高皇后自缢殉先帝了。” 这样的结果也不意外。 正如晏玥翎要害死箬姨娘一样,李珏这位新帝自然是不愿自己有一丝污点。 “林乐晚呢?” “林环儿给她下了迷药,怕是此刻还未醒。” “也好,先去常阳殿吧,李珏定在等着我,我得先去为他带来好消息,陪他登基。” 宫内此时有条不紊地乱了套,礼部和内廷司忙着做先帝与太后安葬和新帝新后登基的准备,宫道上的每个宫奴都脚步匆匆,全然未发觉步步走向常阳殿里的晏琤琤。 她行得规矩有礼,不眼熟的以往这是哪宫的贵人,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去劝慰。 晏琤琤一路畅通走进了常阳殿,殿外张全见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忙不迭地通传。 下一秒。 李珏满脸欣喜激动地出来相迎接,甚至不顾晏琤琤的身份,牵起了她的手,两人进了内廷,才道:“琤琤!朕寻你寻得好苦!那誉先生没把你怎么样吧?” “陛下。”晏琤琤委屈得落了泪,存了替江誉澄清的心思,“琤琤不是被誉先生绑走的,各种情况琤琤已不便细说,总之我已全须全尾地来到了您的面前。” “先帝驾崩,朝中大乱。您的登基大典怎可少了自己人的军队与那些愚臣相左?” “护国公府大火,我方才已听说了,琤琤流了好多泪,心好痛,可一想到陛下,琤琤只能替父尽忠。” 她递上了晏家令牌,“这是晏家兵的调动令牌,但愿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李珏感动地一把揽过她。 晏琤琤咬着后槽牙,娇滴滴地顺势依偎在其怀。 撒娇道:“只是琤琤有两事相求。” “但说无妨。” “一是,外头盛传琤琤与陛下有染,为了您的清誉,但求一道圣旨,让我与襄王和离。” “好,朕答应你。” “二是,登基时,可否让琤琤以少时旧友的身份相伴您左右,送您上龙椅可好?这是琤琤唯二的心愿。” “好!朕也答应你!朕会追封护国公及夫人,以添哀荣。” 他摸了摸她的发,发觉她为自己吃了太多的苦,疼惜道:“待朕登基后,朕便纳你为妃。”感受到怀中人儿的颤抖,继续说道:“琤琤,不必在意晚儿,我爱你胜过爱她。” - 登基大典一切行得仓促,但该有的礼制规格样样俱全。 李珏面带喜色,张开手等着婢女伺候着穿上不太合身的龙袍后,直至到了常阳殿才想起问询一声:“乐晚呢?” 张全尴尬回禀:“不知怎么回事,娘娘还未到。” “罢了。今日也不是封后大典,她迟些算了吧。” 他毫不在意,眼里只有晏琤琤,两人相伴着迈入了常阳正殿。 但是—— 李珏身侧所伴之人不是太子妃,而是襄王妃。 所见之人皆瞠目,原来襄王妃与太子有染的传闻是真。 可面对新帝,百官不敢有微词。直至李珏转身将要迈上玉阶,走向龙椅时。 “李珏!” 晏琤琤大喊道。 “噗嗤——” 一柄短刀捅入李珏的心脏。 温热的鲜血溅上她的脸庞,可她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痛快。 看着满脸不可置信的李珏,她眼含热泪,回想到前世每种痛苦,手中的小刀便旋转几分。 他痛得生不欲死,终于与那时的她感同身受了。 晏琤琤甜笑道:“你说你爱我胜过爱林乐晚,那被所爱之人刀刃的滋味如何?” “你汲汲营取多年,却永远离冕旒龙衮只差一步的滋味又如何?” 众人反应来,满朝慌乱。 张全大喊护驾,可常阳殿一众侍卫视若罔闻,唯有一人,款款迈步进来。 李执神色如常,慵懒恣意地下令,训练有素的铠甲士兵涌进来,明眼人一瞧,皆是晏家兵。 “你、你竟敢谋反。”李珏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逆贼!毒妇!” “多谢皇兄夸奖。”他慢步上前,俯下身子笑道,“不过是因为皇兄觊觎我的妻子故而略施小惩罢了。” “对了,告诉皇兄一个秘密。那年寒冬,皇兄不慎失足跌落护国公府,救下您的人的确是‘玥菀’。不过不是林乐晚,而是晏玥菀,那是琤琤的族名。” “真是可惜,皇兄居然认错了救命恩人,给错了喜欢。不过到了现在,皇兄依旧给错了喜欢,不知道林乐晚听见了该有多伤心。” 李珏气得目眦欲裂,可视线越来越模糊,断气前他看见李执轻柔擦拭去晏琤琤脸上溅上的血迹,揽上她的肩头转身离去。 “琤琤,我们走吧。还有一个人在东宫等着你呢。” -------------------- 第54章 忘前尘 ======================= 整个皇宫皆被围守,处处恢复了一片肃穆。唯有东宫内还存有一丝诡异的喜庆。 林乐晚只觉头晕目眩,浑身酸软无力,喉咙干涩,整个人躺在床上只想捞一杯水喝。 当她竭力想要起身时,自己似是不得动弹,努力睁开眼平视着周遭。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低着头发现自己竟是被捆绑在殿内的主柱上。 “环儿!环儿!来人呐!”她喊得有气无力,可无人应答。 只有一阵阵脚步声回荡。 “晚妹妹。”晏琤琤笑着从背后绕行至她的面前,看着她骤然变了脸色,忍俊不禁,“好久不见。” 林乐晚怒喝:“贱人,千防万防居然还是让你进了宫。李执那个狗奴才竟然不守信用。” “胆大包天竟然绑本宫,还不快松绑!” 晏琤琤噙着笑,冷眼她狼狈怒喝,才云淡风轻道:“林乐晚,你喜欢李珏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他的权势?” “权势和喜欢,你会选择哪个?” 什么意思? 林乐晚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地一愣。 可话说回来,谁不爱慕权势? 自她记事后她便知晓,她能成为镇南王府的嫡小姐,是因为母亲爱慕权势,否则说不定,她会成为林环儿那样的婢女。任人使唤的婢女。 爱慕权势与喜欢李珏有什么冲突? 没有。 更何况李珏本就有权势。 “自然是权势。” 林乐晚蹙着眉嗤笑:“世间清高无一人。难不成以往琤姐姐追在珏哥哥身后跑,是因为爱他?别说笑了。” “可我不是。”晏琤琤眼中蓄满了泪,脑海里涌现年少时景,“我回府后不久的宴会上,我庶妹设计让我失足落水,湖水冷冽,是李珏不顾寒冷救了我。”她笑了笑,“从那时开始我便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李珏。” “为了李珏,我什么都能做。”晏琤琤陷入前世回忆里,哀伤遍布,喃喃自语,“所以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若是你爱慕权势,许是要比我聪明些。” 林乐晚愣了片刻,不知晏琤琤在说什么,只从她所言里仔细回忆着,突然噗嗤笑出了声。甚至觉得太过好笑,笑出了泪花。 “琤姐姐,你就因那场落水相救爱上了李珏?” “倘若我告诉你,李珏也是不慎落水,误打误撞让你认为是他救了你,你怕不是要哭脸?” “什么?”晏琤琤从回忆里收神,不解问道。 林乐晚似是笑够了,缓了口气才低声道:“实话告诉你,是我把李珏推下了水,正想要去救他时,才发现你也在水里。” “总之,不知为何变成了他以为是我救了他,你以为他救了你。 “实际上,是那湖水本就不深,你沉在下头顶了他上了岸,而你则是另一人相救。” “谁救了我?” 林乐晚笑了笑一言不发,倏尔转了脸色,“为何还不为本宫松绑?本宫陪笑陪够了,若是耽误登基大典,你担待得起吗?” 晏琤琤也冷了脸,径直伸出血迹未干的手掌抵在她的面前,听得惊呼声后,她才慢悠悠道:“李珏,我已经杀了。你这皇后当不成了。” “你疯了?你在说什么胡话?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林乐晚不可置信,眼中怒火燃烧,开始全身用力地挣扎。 “既然你方才说会选择权势。” 晏琤琤拎起林乐晚的外衫一角,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掌中血迹,慈眉善目道:“李珏做太子前是雍王,所以我特地求了你的权势,以后你永远都是雍王的太子妃,只是要委屈你在这间房里,这柱上安度余生。” “你发什么疯!本宫现在是皇后,就算李珏死了,本宫以后也是太后!”林乐晚撕心裂肺地叫喊着,面目狰狞,“晏琤琤你这贱人,快放了本宫!” 晏琤琤冷眼噙着笑,抹去泪痕,“林乐晚,这都是你前世今生对我所做之事的报应。”她给了她两耳光,打得她静了音,“你害了我,害了我孩子的报应。” “什么前世、孩子,你当真是疯了!”林乐晚气急,大喊,“环儿!环儿!” 晏琤琤无言后退,转身离开。 林乐晚挣扎着怒吼:“晏琤琤。本宫的父亲手握兵权,定不会放过你这逆贼!” 晏琤琤侧着脸,笑道:“别喊了,林环儿我给她一大笔钱,早已送出了宫。” “我不曾想为了保举李珏上位,镇南王竟私通西夏,多亏了环儿搜罗证据,不若镇南王的叛国之罪可还不好定呢。” - 惠帝病殇,谥号昭惠帝。新帝暴毙,谥号孝哀帝,天下治丧。 宫内嫔妃移居以往太嫔居住的承宁殿,尊陈玄妃为太后,追封李执生母芳贵人为裕慈太嫔,迁入妃陵。后宫众人皆安分守己为父为兄守丧。 格外开恩先太子妃石蕴玉自由。 那日是立秋,天空蓝得不像话。李瑾送她出了宫,妹妹石川媚撑着孕肚早早的在红墙下等候,两姐妹相见亲密了一阵。 石蕴玉回身行拜别礼。 李瑾慌张喊道:“蕴玉。” 他没再如往常那样喊她皇嫂。 太阳投射下来,阴影将两人分得明暗,李瑾站在红墙内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故作轻松道:“你就回江宁吗?” “臣女应会与妹妹在朝都走走看看几日再回江宁。”石蕴玉笑得明媚,对着红墙内没有太多留念,“四皇子可还有旁的事儿?时辰不早了,臣女先行告退。” 她笑着再行礼,便要走。 “蕴玉!”李瑾磕巴地真诚又直率问道:“若我为你夫,你觉如何?” 虽然早已猜到了少年情分,可这红墙内的算计让石蕴玉太过难受,她这一生都不愿再进皇家。 沉默许久,她低着头,拒绝得很委婉:“臣女的心太小了,只装得下家人和自己,终是装不下旁人。” “四皇子自是极好的,可臣女不是您的良人。但真心祝愿四皇子找到如意佳人,百年好合。” 石蕴玉离开的那日,后宫内李玉嫣得宠时作恶太多,没了高皇后和李珏的帮衬,终是选择自缢。 同一时间,护国公府的晏三小姐名声狼藉,婚嫁再难。又口出狂言,再掀起孝哀帝暴毙当日之情,扰得晏家难安,被护国公送往晏家庄子所在的寺庙,余生与青灯为伴。 其余各家公子贵女纷纷噤若寒蝉,不再议论先前之事。 朝都一下更冷清起来。 但朝都外的此时战火纷争不断。 漠北如前世那般开始真正地骚扰边境,郭尘泰将军的确不敌,“死而复生”的护国公晏朔安再次上阵,在此期间李执与李瑾两人共同监国。 而李执依据前世记忆,运筹帷幄,指挥得当,历经一年,打得漠北一败涂地,只得求和。 孝哀帝二年,漠北与大越签订百年平战协议,漠北称臣,其大王子贺楼颜以驸马身份入大越当质子。 许是前世纠缠过,今生反倒是李玉芸对贺楼颜一见钟情,两人成亲后出宫居公主府。 公主府正建立在旧址重建的护国公府旁,互为照顾。 当然,以上都是后话。 - 孝哀帝故去那日,晏琤琤浑身发颤,抓着李执的手,两人彼此搀扶着一步一步从宫内回襄王府,当迈出宫门那一刻,正巧听闻内廷司高呵鸣钟之声。 她缓缓回过头,看着前世死困在这吃人的红墙琉璃瓦的四角内,百感交集可又终是能松了口气。 前世之仇终得报。她似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摇摇晃晃。 “李执,我好困。” “待到了王府,我想先睡一会。” 晏琤琤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 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在庄子上吃苦,与霜竹相扶着熬到回护国公府。 她看到自己被设计失足落水,那种窒息感再次袭来,倏尔,一道黑影入了水,将自己救了起来。那人赫然是年少时的李执。 他嘴角的梨涡与当时她在宫内为他解围时,笑得一模一样。 画面再一转。 常阳殿上,李执面不改色地一剑刺杀了李珏。 被问及为何谋反。 他忽地双眸通红,声音哽咽:“你得到了琤琤的爱,却这般糟蹋。” 继而血洗镇南王府,一剑杀了归宁的新皇后林乐晚。 他举荐李瑾上位,替晏家平反,入土为安。但未找到杀母凶手,只能帮母亲求了恩典。 后来他替晏琤琤收拾了曾经欺辱过她的人。抓到了逃跑的箬姨娘,抓着她去晏家的坟头一个一个磕头谢罪,最后行之斩首。又严惩嫁与梅咏的晏玥翎,治其挑唆罪,拔其舌谢罪。 许是行事太过张狂又骇人,全然没有翩翩公子的模样,李瑾劝其收敛。 晏琤琤看到李执索性辞了官,自愿去守陵,终日带着清酒和琉璃灯,相伴在她的陵寝前。 两年后遭到镇南王的西夏旧部偷袭,身中数刀爬向自己的陵寝。 “琤琤,我不能再护着你了,抱歉。” 再睁眼时,晏琤琤侧目见到跪守在床边的李执,顿时嚎啕大哭,泪流不止,抱着他嗡声道:“今生我护着你。” -------------------- 第55章 灵肉合 ======================= 历经三年勤政,大越海晏河清,时和岁丰,一片兴荣。 “今年的冬没有往常那般冷。”李瑾坐在常阳殿里批折子,茶水雾气氤氲,若有若无的白烟模糊了坐在下侧李执的模样。 屋外白雪簌簌,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纯真干净宛若仙境。 李执端着茶杯,吹散热气,淡尝一口,继而又拿起手中的书籍,过了许久才道:“许是今年夏季太热,直至深冬还未散。” 李瑾已经习惯了这位与自己同岁的皇弟开的玩笑,也是自三年前,他才发现李执还会开玩笑。 “若非三年前,东水西调的工程,今年暑时青宁两州定遭旱灾。”李瑾继续说道。 李瑾丢下了折子,揉了揉眉头,叹道:“这江誉也愈发猖狂了,居然启奏要给孝哀帝再加谥号,加个''''勇''''字,以表其当年的治灾之功。他有个什么勇?” “堵住江誉的嘴还不简单?”李执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将治灾时江誉与琤琤的功劳宣之天下即可。” 李瑾愣了愣。 治灾时,江誉戴着人皮面具,世人自然是不知他的功绩。孝哀帝亡故后,国事繁忙,还未对其有过嘉奖。 “皇弟说得对,倒是我疏忽了。”李瑾着人磨墨,提笔写字:“佥都御史江誉竭智尽忠,殚诚毕虑,实为人才之姿,拜左副都御使。”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笑问道:“琤琤呢,我该赐封什么?”他的问句里颇有深意。 他与李执两人共同监国以来,开启大越朝史无前例三年未有新帝的局面。 可这样下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李执功勋累累,盛名在外。他敏锐地感知到朝中各人偏向李执。 这些年来,他从不轻易与李执谈及“继位”的话题,但今天他却开了这个口。李瑾不得不试探。 李执放下了书籍,似是陷入了某种过往:“阿瑾,你知道为何皇室众子里头,唯有我的名不带‘玉’字而是是‘执’吗?” “执,本义指捕捉,捉拿,衍生持守之义。母妃要我握住不放弃,则为持守,我便自取表字为司恒,不放弃自己想要持守的东西。” “而父皇认为,执,衍生操持,从事之义,便封我为襄王。襄者,助也。里里外外敲打我不要觊觎皇位,安分地做父皇的助者,太子的助者。” “父皇当真是误会了,母妃与我从未有当天下之主的想法。”他笑得很真诚。“她只是教育我,人需有所坚持。” “这三年大越多动荡,外有漠北,内有旧疾,我只是在践行父皇之期冀罢了。” “于我而言,四哥才是明主。” 李瑾心中长舒一口气,三年前心中存有的问题,今日终有答案。 他思索片刻,继续写到:“襄王妃李晏氏,宁康五年治水有功,其人勤勉柔顺,淑德含章,秀外慧中,宜从其贵,今特封毓宁夫人。” “一周后便是襄王妃的十八岁生辰,这封赏倒是皇兄讨巧了。”李瑾自言自语笑了笑。 茶水将冷,李执也起了身,望着屋外簌簌白雪,他收了视线,行了礼,改了称呼:“瑞雪兆丰年,今年是暖冬,陛下,该吩咐内廷司早早着手准备登基大事了。” 李瑾喜从心中来,面上倒是一如往常,“五弟,这般好的雪,不若留在徽心殿小酌?” 李执摆手笑道:“陛下心意,臣感激不尽。不过臣只想早早归家。” - 日暮西山。 略有醉意的李执扶着醉过了头的晏琤琤进了暖烘烘的内堂。 晏琤琤意识涣散,整个人蔫蔫巴巴地一只手黏着李执的手臂不肯撒手,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李执送的琉璃灯。 “琤琤,你会生气吗?”李执贴近了她耳朵问道。 一股热气恼得晏琤琤耳朵酸痒,她强撑着精神蹭了蹭头,迷糊回答:“什么?” “我自私地在今日在府里先办了唯有你我二人的宴席,你会生气吗?” 李执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首儿时母亲不曾唱过的摇篮曲,晏琤琤蹙着眉嘟囔:“我生气,但看在世人称赞我治水功劳的份上,原谅你了。” 晏琤琤迷瞪瞪地睁大了眼,嘿嘿笑道:“前世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没觉得你比李珏还要好看呢,瞧瞧,我家王爷面若冠玉,就是连嘴唇都好看的。” 她又黏黏巴巴地探着身子轻轻地亲了一口他嘴角的梨涡。 见到李执呆愣的表情,再起了捉弄的心思,又探着身子往李执的嘴唇咬去。 小咬一口便急着往后撤,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李执那双大手已牢牢地紧箍着自己的腰肢,迫使她与他贴近。 对视上他那幽深眼神,让晏琤琤不自觉地咽了口水,酒醒了一半。 “砰砰——” 她的心跳得好快,他的也是。 他的俊容缓缓地向自己靠近,先是他的额发拂过她的碎发,再是他高挺的鼻尖触碰到她的俏鼻。 鼻息之间交错。 温热的吻覆盖在她的红唇上,梅子酒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他轻柔地撬开她的贝齿,温柔地攻占城池,香津在舌间纠缠,发出一阵阵细微的水声。 他空出一只手攀上了她的下颚,指腹不自觉地摩挲她的脸颊,他灼热的掌心引发起的阵阵颤栗如同一条小鱼游走她的全身,让她骤然软了身子,无条件地向他靠近。 而他闭着眼,吻得越来越凶,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似要将她揉进身子里。 骤然,潮湿黏腻的吻停了。 而后她瞧见流光溢彩的琉璃灯被她高高举起,似是转了一圈,映衬得昏暗屋内闪过一瞬的缱绻斑斓。 思绪还未回笼,她已躺在床上,吻又铺天盖地而来,让她透不过气来,整个人没有了力气。 手中的琉璃灯落地,发出清脆一声,这让她分了心思去看,磕磕绊绊道:“司恒,琉璃灯碎了…” 李执喘着粗气,不紧不慢地脱去了他的外衫,柔声地安慰道,“无妨,以后我再多做几个送你。”又吻了下去。 忽顿住,晏琤琤被吻得情迷意乱,懵然地看着李执。 “琤琤,你方才叫我什么?” “司恒…” “再多叫几遍好吗?”他祈求着。 晏琤琤忽感到难为情,腰肢却被男人灼热的双手笼罩,娇滴滴地喊了几遍。 笑容跌进了他的眼睛,李执猛然一手扯落下床幔,柔声问道:“你愿意吗?琤琤?” 晏琤琤羞得脸色红成了蜜桃,更想让人采撷,嘤咛一声“嗯。” 倏尔,李执大力地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身上,那处已是流火一片,烫得晏琤琤不自觉地发颤。 见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发髻,流苏璎珞丢洒床沿,再是外衫,里衣,最后仅剩下鸳鸯肚兜。 光洁圆润的肩头欺霜赛雪,如星子点亮了昏暗。 晏琤琤羞得捂着脸撞进李执的怀中,娇俏地昂着头与他对视,彼此眼里只剩下两人。 她大胆地攀上了他的脖子,随着身体的贴近,感受到李执的无边紧张。 酒意再次涌上头,晏琤琤像一只狡黠的狸奴那般,吻上了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下身若有如无地韵动着,勾得李执往自己靠近, 偏生她又不如他的愿,猛地跪起了身子,吻向他的眉毛,他的双眸,听着他的呼吸加重,露出得逞的笑。 腰肢感到炙热,她被遏制住,一转攻势,李执学着她,吻上了她的圆润的肩头,吻上了她小巧的耳垂,被温热的舌头把玩着,晏琤琤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满室旖旎,地龙也越烧越旺,气温节节攀升,两人如痴如醉,似跌进了一艘夏日里,不归家的小船里。 巨大的船桨在荷花群里轻探,而调皮的稚子埋头寻找最鲜甜的莲子。 小船悠悠荡荡,起起伏伏,时而猛烈如波涛汹涌,时而轻柔如空中燕呢喃。 夏日燥热,许是累了,稚子瘫坐在小船里,贪玩地咬了一口鲜甜的红果子,细细品尝,意犹未尽,倏尔又伸手浸入湖水里,起了玩心搅得湖水天翻地覆。 直至出了浑身出了汗,才气喘吁吁地瞧着湖水里游鱼嬉戏,最娇人的那条鱼没入了湖中央那朵最娇美的随风而动荷花里。 - 翌日醒来,晏琤琤喉咙干涩发紧,昨日叫了一整夜,李执像是不知餍足那般要了她好几次,连叫水都没精力叫。 屋外又簌簌地下起了小雪,照得屋内大亮。 晏琤琤依偎在李执的怀中,瞧着他熟睡的容颜,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司恒…” 娇声入眉,勾的李执睁开了眼。 两人又嬉闹一阵,欲要起身,晏琤琤骤然瞧见他精壮又白皙胸口处布满了可怖的伤痕。 她满眼心疼地抚摸上去,“何时有的,疼吗?” 李执抓住她的手指亲吻,笑着摇了摇头,“年幼的皇子没了母妃,总归是会遭受些欺凌。还好,后来你护住了我,即便你又忘记了我,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春日。” “对不起。”晏琤琤泪如雨下。 李执昂首去亲吻泪珠,咸酸交织,他笑了笑:“莫哭,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去记住。” (正文完) -------------------- 正文完结还有一章if线~  预收:古言《寡嫂难为》哼哧存稿中~  现言《夏日航班》,文案如下,择日即开↓↓感兴趣可戳专栏收藏哦~  乖乖坚韧野心家x高岭之花敏感忠犬  酸涩文学/破镜重圆  林郁野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他是天边星,云中月。  而沈唤笛则像是广袤星空里最不起眼的那一颗尘埃。  两人的世界原本不会有交集。  直至那年盛夏。  小镇姑娘住进了少年的家里。  后来的每一时刻。  她是他最虔诚的信徒,也是他唯一的救赎。  -  “你是——  是两个人的局促、谨慎、自负和张扬、孤傲、脆弱所有形容词杂糅在一起。  最后在两张明黄色课桌上一起度过。  也是圣诞露营的初雪,芭提雅淡蓝色的浪花,天台上那台一起听周杰伦的sonynwz-x105。  以及一同躲过的那场难捱的雨,一个小心又虔诚的相拥。  和一艘不告而别的夏日航班。”  -  再次见面的时候,沈唤笛已不再局促,她自信张扬,明艳动人。  她不知自己所有的举止行为总有那人的影子。  得益于出色的大脑,不管是家居材料参数,还是小学时曾捉弄过她的,长大却已发福变了样貌的男同学,她都过目不忘。  唯独不记得站在自己面前,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这个男人,他红着眼盯着自己挽上男朋友的手臂。  那样不甘的眼神。  沈唤笛总在哪里见过,像是雾里看花,像是镜中自窥。  远处飞机低行的呼啸声传来,她仰头去望,眼泪却不停地掉落。  像是那年夏日,爱意似野草,在那片茂盛的原野里疯长,无法停止。 第56章 if线·少时恩爱两不疑 ===================================== 今日的襄王府内好生热闹。 一大早,木樨就站在枕霞院中指挥着下人将残雪扫尽,又指挥着下人将喜庆的纱幔挂在屋檐上、树上,活脱脱如雪中红梅那般惹人喜爱。 “搬东西都仔细点儿,都得轻手轻脚的,明日是二小姐的十五岁的生辰,可别砸了碰了,坏了喜气儿。” “咱家小姐出手素来阔绰,干得好的统统有赏,干得不好的仔细我告去老祖宗那。”霜竹附和道。 晏琤琤站在庭院里,边吃着糖酥,看着木樨和霜竹两人一板一眼的,不禁偷笑,殊不知李执正悄步绕至她的身后。 “笑什么呢?” 冷不丁的一声,吓得晏琤琤手中的糖酥落了一地,黑砖上金棕色点点,大眼得很。 见到来人,她收了脾气,娇俏地瞪了一眼,凶狠道:“你贯会吓我的,明日可是我的生辰,吓坏了可怎么办?” “传闻中护国公府的二小姐胆大包天又侠肝义胆还会被吓坏?”李执开着玩笑,惹得佳人伸出手作势要捶打一番。 李执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捶了自己胸口一拳后才见她又乐不可支起来。 “你瞧你,鼻头冻得这般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掉眼泪了。” 他迟疑地顿了顿,“可不许又在祖母那顽皮地颠倒黑白说我欺负你,今日我可是关心你。” “雪化的时候最冷,也不知系件披风。” “是是是,都听咱司恒哥儿的,姮娘多谢您的关心。”晏琤琤行了一利。 李执抿着笑,微微弓着背,将怀里厚实的披风替她仔细披好。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打了个蝴蝶结,白皙手背能瞧清皮下蓝脉,手指骨节处略微发红。 “你今天怎么出了宫,这个时辰不应该是在兰台里同哥哥还有李二哥他们上课么?” “你是逃课了还是没去,可得说实话,不若我便同太傅告状去。” 晏琤琤睁着眼瞧见片片稀碎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如黑夜里的星子点点,轻手替他拂去。 “今日太傅抽考,我早早地便交了卷,得了夸奖。见日头还早索性出宫来寻你。” “你母妃伤寒可还好?”晏琤琤想到了什么,“宫里的太医怕是不上心,我近日在外头认识一位飞霜姑娘,医术了得,连祖母以前习武留下的伤痛都治好了。” “等会儿你随我出门去她的医馆,给芳贵人姨母带副药回去。” 披风系好了,李执替她拢了拢,回应了一声“好”,又笑道:“还是姮娘有心,知道疼人。” “可别夸我,以后啊,在兰台里我哥哥背不出书,写不出论述时,还得多仰仗司恒哥哥呢。” 见李执迟迟未答应,面色忽冷,晏琤琤捉弄的心思作祟,在李执双手离开前,飞速地亲了一口手背,粉嫩的胭脂映衬在他的手背上。 滑稽又奇怪。 惹得晏琤琤吃吃笑了起来。 知晓这是晏琤琤亲近的表现,李执索性遂了她意。也来了兴致,飞速地用手背贴了贴晏琤琤的脸颊,乍然,那粉嫩的胭脂替她染上了晚霞。 “好呀,你小子竟然冻我。”晏琤琤被冰得一激灵,忙不迭地伸出双手在空中飞舞染上寒气,作势要将双手去探李执的脸。 李执噙着笑跑开,完全没有世人称赞的翩翩公子沉稳模样,晏琤琤跟着在后头边追跑着边指挥着一旁的人帮忙,“快快快,霜竹,木樨,给我拦住他。” 笑声响彻了整个枕霞院。 - 两人闹了一阵,打起了雪仗,竟出了一身汗。 瞧着时辰不早了,想起出府去飞霜医馆的承诺,晏琤琤又忙不迭地换了身衣服,还寻了晏泓涵的衣服给李执换上。 临了出门,她又玩心大发想骑马去,被周氏训斥了一句“毫无大家闺秀模样”,见她瘪了嘴又柔声安慰道,“你是护国公府唯一的女儿,金贵得很。明日又是生辰日得仔细点。” 千哄万哄,甚至替护国公许下了待开了春,带她去围场骑马的承诺。 这才将人哄开心。 见晏琤琤这般,李执耐心哄道:“坐我的马车去,特地为你多垫了几层软绵。” 晏琤琤刚一进马车,忽然发现按大小排成一行的晶莹剔透的灯笼,颇为陌生。 待她坐稳了,看向另一侧的李执,好奇问道:“司恒哥哥,这些是什么呀?” 李执噙着笑,将最大的一盏的灯笼递了过去:“这是琉璃灯,听说是大启一位女子特制。前些日子当做贡品送进了宫里。” “说是入了夜也如空中皎月发着淡淡的微光。如此,在黑夜里琤琤你也不必害怕。” “我想着你的生辰,我央求了父亲让我学着做……从你出生到明日,刚好十个。”李执说着说着,红了耳廓。 晏琤琤自是发现他通红的耳。虽自己年幼,可在家中见惯了父母恩爱,也是知晓一点。 她也害羞得转了话题,仔细端详着:“这琉璃灯璀璨斑斓,流光溢彩,当真是镂月裁云。” “谢谢你,司恒哥哥…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了、”晏琤琤笑着低下了眼,心中小鹿乱撞,骤然无意瞧见李执的指尖异样的红。 她猛然探过身子,抓住了他的双手,发现指尖布满细而密的刀伤,最为骇人的则是虎口处被扳指隐匿的伤痕。 她登时红了眼圈,“是不是做这琉璃灯弄伤的?” 见她落泪,李执慌了神,连忙哄道:“别哭嘛,都不疼的。”为证他所言,还特意指尖对手掌敲了敲,硬生生地忍下了痛。 “怎么可能不疼。”她抽泣着又牵起李执的手,仔细地对着每个伤口处吹着气,又嘟嘟囔囔道,“我上个月学做女红,给你绣帕子,不慎被银针刺了小拇指,疼得我冷眼汪汪的,好几天都不敢动小拇指,只好翘着它才把帕子绣好。” 她抬起雾蒙蒙的眸子,哭红了鼻头,“这些事怎不交给宫里的匠人做?” 李执转而握住她的手掌,温暖涌上心头,柔声道:“姮娘为我做帕子伤了手指头却还是继续绣完了,这是姮娘对我的心意。” “正如即便我做这琉璃灯会伤了手,我也还是会做,这里头也有我对你的心意。” “不假借于人,不愿敷衍,我的每一刀雕刻和你的每一个针脚遥相辉映,像不像牛郎织女的鹊桥,连同了我俩对彼此的心意?” 他抬手轻擦拭掉晏琤琤的眼泪,“再哭就要变丑了。” 晏琤琤被哄得收了泪,瓮声瓮气道:“就你这朝都第一公子会说话,惹人心疼又惹人欢喜的。” “罚你等会儿给我买妙味斋的糖酥。” - 马车悠悠晃晃到了飞霜医馆,李执将母妃的症状说完,那人便利落地开了药。 两人拿了药转身,正与一名啃着烧鹅的少年撞个满怀。 那少年一个劲儿地道歉,李执再三确认了晏琤琤无碍时,与他摆了摆手。 出门前,隐约听见那位飞霜姑娘训斥道:“飞羽,以后可别只顾着你的烧鹅,你的那些肉食,得要小心看路。飞云哥说了你再冒失,小心家法伺候。” 惹得晏琤琤噗嗤一笑,“我想起陈玄妃娘娘开百花宴时,玉嫣听成了五花宴,还兴冲冲地问我带什么佐料好。” “我自是一头雾水,以为赏花带佐料是她从哪里来的新风气。” “后来她一进了御花园里,举着孜然罐问五花肉在哪,惹得玄妃娘娘笑得捏了她的脸颊肉,又真唤了御膳房给她烤了一块,让她边吃肉边赏花。” “可惜呀,你和太子哥哥他们去了围场狩猎,没看到那场景。” “我和玉芸都笑得东倒西歪,玉姝还不慎撞倒了一盆鸢尾花。” “连素来不爱笑的高淑妃娘娘都笑出了眼泪。” 少女笑得举止夸张,发髻上流苏晃荡,闪着光,如同春日里随风簌簌飞舞的花叶那般明媚,又如同站在围场上感受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那般富有活力。 李执在想这样小小的美人儿是从什么时候闯进他的心里的呢? 又是什么时候,他对这俏皮的美人儿的思念开始在心里根种,肆意生长,尽情伸展腰肢,开出一朵朵名为‘喜欢’的花儿呢? 又是什么时候,她开始回应他对她的好,让他第一次有了期待,第一次有了对未来美好的畅享呢? 他记不起来了,也无从考究。 只觉得这世间万物都不及她对自己粲然一笑,只觉得想要将世间万物最好的东西统统塞给她,只觉得若是她想要的东西,即便是天上星,云中月,他都会费尽心机地为她寻来。 “晏琤琤。”李执噙着笑,停住了脚步,唤了她的名字。 少女茫然地转头回望,刚笑过的脸颊还留有一抹红。 李执字字铿锵,眉眼含情:“及笄后,嫁给我好吗?” 少女愣了几秒,羞红了脸,点了点头。 霎时间,耳边如有烟火绽放。 “李执,你为何要娶我?” 少年笑而不语。 因为是你,所以我欲壑难填,唯有凭爱意将你据为己有。 -------------------- 全文完结啦~感谢各位的支持~我以后会更努力,呈现更好的作品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