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莺时[[先婚后爱]》来自www.aqbxs.com 本书名称:夜雪莺时[[先婚后爱] 本书作者:妄云栖 文案:清矜桀骜京圈大佬x清冷水墨美人|先婚后爱 预收《新婚花信》|完结文《玫瑰墨烟》|明媚油画美人×矜贵沉郁,欢迎收藏w 第一次见薄韫白是在游艇晚宴,柳拂被某个醉酒的公子哥为难。 男人漆眉深目,清贵矜冷,暗色成衣勾勒出清落轮廓,说话时,周身似氤着一层寒雾。 “阁下喝了多少,这样对待薄家的客人?” 音色冷沉,凉得迫人,带着久居高位的倨傲。 第二次见薄韫白是在画室授课,柳拂被他穷追不舍的小侄子堵在门口。 夜雾浓沉,两盏银色的迈巴赫车灯照亮狭窄深巷。男人自车上走下,漆眸带着几分倦色。 “侄子不懂事,见笑。” 语调轻描淡写,甚至不曾抬眼。 小公子却如见阎罗,逃如脱兔。 第三次见薄韫白,是去顶楼花园餐厅赴约。 男人眸色懒怠疏落,递来一纸协议。 “听闻令堂债台高筑。” “不知柳小姐,是否考虑与我假结婚?” - 有些人生来就在风云顶端。 薄韫白,剑桥毕业,财经杂志头条专栏的常客,有名的金融家,杀伐决断的投资圣手。 二十岁出头在欧洲创建第一家公司,被业内龙头以天价收购。三年后又创建白露资本,市值已达百亿美金。 欧洲的访谈视频里,同行惊骇得眼睛眉毛乱飞:“Matthew真的很低调,没有人知道他还是博鹭集团的继承人!” 柳拂学水墨山水出身,童年遭逢变故,性格淡漠清冷。 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人签订契约。 - 婚后,柳拂的生活按部就班,每日去美院授课、作画。 只是偶尔也随他应酬,在巴厘岛的世纪婚礼上,戴着婚戒一同官宣。 直到某个夜晚。 红酒的微醺气息,朦胧的帘间月色,让一切都失控错乱。 薄醉间,柳拂说不出话,只记住了那双晦暗的眼。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后来,薄韫白亲手将协议扔进了碎纸机。 那夜月华流照,沉香木书柜晕开幽微气息,染上男人清沉嗓音。 “柳小姐,我可不可以违约爱你?” 再后来,那样清矜桀骜的人,处心积虑要她动心。 四千米之上的猎猎长空,机翼轰鸣,拥她跳伞。 积雪冬日,在大衣内侧喷上她喜欢的香水,拥她入怀。 - 某天,圈内人拿着过时的旧消息问薄韫白,这场家里安排的婚姻是否即将到头。 他们笑言:对一个签过协议的塑料老婆,本就无需太过在意。 话还没说完,薄韫白起身去迎才入场的柳拂,见她一身本白色鱼尾礼服裙,金色丝线勾勒出腰间镂空,愈发衬得身躯纤有致,宛如气韵温婉的甜白瓷。 他眸底涌起晦暗,欺近柳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哑声道:“又穿这一身?是不是存心?” 柳拂一脸无辜:“不是已经洗过好几遍了么。” 男人无可奈何,众目睽睽下拥她入怀,修长手指摸到紧贴她后腰的暗处纽扣,轻车熟路,将那片镂空重新扣好。 柳拂缩起身体,小声问他:“手怎么这么烫?” 薄韫白咬牙捏捏她的脸:“你说呢?” - 遇见他之前,人生是一场覆雪难行的夜。 直到他踏雪而来,从此春朝明媚,花晓莺啼。 “我醒来,是因为睡在你心上的鸟群,时时要迁徙,时时要逃避。”聂鲁达 阅读tips: -1v1,he -男女主的性格都是冷淡知礼的类型,感情也是从无到有,有一个逐渐萌发的过程。 -一个慢热但超甜的都市童话,希望能带给大家一点温暖的力量,尽管成年人的心墙如障壁般深厚,真爱依然值得追寻和经营~ -欢迎友善讨论~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恋爱合约 婚恋 正剧 高岭之花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拂,薄韫白 ┃ 配角:隔壁《玫瑰墨烟》已完结~明艳油画美人x矜贵沉郁 ┃ 其它:娱乐圈文《此意钟灵》,《芭蕾首席自强指南》已完结》,欢迎阅读~ 一句话简介:清冷淡漠x深情桀骜|先婚后爱 立意:弘扬国画文化,追寻爱和理想 第1章 浸梨花 江阑气候潮,春日尤甚。 几日料峭春寒,连着下雨夹雪,好不容易放个晴,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 陶曦薇将菜板上的芒果切成两半,插好小金属勺,颤巍巍地端在手里,穿过客厅,走向卧室。 这是一栋很叫人赏心悦目的房子。落地窗视野通透,家具全是低饱和度的浅色,米色地毯干净柔软,角落里的绿植吐露着恰到好处的春意。 完美的梦中情家,跟粉丝百万的家居博主视频里没两样。 可惜不是她自己家。 想到这房子过两天就要易主,陶曦薇心里止不住地惋惜。 她叹了口气,才举步走过转角。 一扇水墨屏风映入眼中。 泼墨淋漓的写意山水,气韵清雅绵长,几乎要突破木框架的桎梏,从纸上蔓延到现实之中。 屏风之后,坐着一身黑裙的女人。 也是这间房原本的主人,柳拂。 显然是要为正式场合做准备,她头发刚洗过,散发着阵阵花香调的潮气,用一支乌木长簪随意挽成个圆髻,垂在脑后。 额前碎发也夹起来,露出白皙的面庞,方便上妆。 “吃点水果?”陶曦薇挖了一大勺果肉,喂到她唇边。 柳拂停下手里的化妆刷:“谢谢。” “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好?”陶曦薇凑近化妆镜,“看这黑眼圈憔悴的,唉……” “遮住就没事了。” 不同于陶曦薇的欲言又止,柳拂本人倒十分无所谓,手中化妆刷轻蘸遮瑕膏,又浅浅描画了几笔。 手法看起来随意至极,可那点暗沉却像变魔术似的,转眼就看不见了。 “不愧是拿毛笔的大画家。”陶曦薇忍不住要鼓掌,“化妆对你来说,是不是比吃饭还简单?” “可眼睛里这些红血丝,就没办法遮了。” 柳拂凑近化妆镜,语气几分犹疑:“帮我看看,社交距离明不明显?” “怎么可能不明显。”陶曦薇长长叹气。 她忍了忍,还是脱口道:“要我说,既然没心情去那什么破晚宴,干脆你就别去了。我今晚留下,咱们一起喝点酒,我监督你早点睡觉。” 她越说越替柳拂委屈:“本来你就不爱去这种场合。” “哪能说不去就不去?晚宴是院长亲自给的请帖,整个国画系办公室就这一份。连教授都没请,请了我这个小讲师。” 柳拂淡淡地弯起唇。唇畔似几分苦笑,又像不露痕迹的自嘲。 “你看,多看得起我,我哪能使性子?” “可你们院长也不知道,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啊。”陶曦薇有些着急,“和他解释一下,他肯定能谅解的!” “面子上,肯定会谅解。”柳拂徐徐叹息。 “但这次晚宴的主办人来头太大,我如果拒了院长的好意,下次评职称或送展,人家未必还肯给我机会。”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拿年轻人的前途作要挟,搞这种迂腐的应酬啊。” 陶曦薇愤愤不平:“时代就该再快点进步,赶紧把这些人全都淘汰。” 柳拂却未答话,只是仰起头。 跟随她视线望过去,化妆镜上方挂着一幅很干净的水墨图。淡淡的曙红色和胭脂交相点染,绘出一支灼眼桃花。 “世上没有桃源乡。” 与桃花瓣的亮色相对的,是柳拂那宛若被水雾包裹起来的语气。 “艺术的世界,也得左右逢源。” “何况我这种无名之辈。” 她平淡的语气让人愈发感到无可奈何。想起柳拂这几天的挣扎,陶曦薇心里一阵烦乱,重重锤向手中的抱枕。 “阿姨也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这么多年了,她什么时候清醒过?” 柳拂自梳妆台前起身,嗓音霜雪般清寒。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将里面仅有的两条礼裙拿出来,一条白,一条黑。 “曦薇,卖房的合同辛苦你了。我明天自己拿去让对方签字就好,不用你再陪着跑一趟。” 柳拂拿起黑色那条,语气温和:“律所那么忙,好不容易放一天假,在家多睡会儿。” 陶曦薇开心不起来,她走到水墨屏风旁,不舍地摸了摸带着木香的屏风框,又将视线抬高,落在客厅的绿植和地毯上。 “真要把这些都留给新房客?” “嗯。”柳拂颔首,“对方很喜欢这些软装,打算直接租出去。” “真的太可惜了。”陶曦薇很心疼,“这间房你当初亲自设计,亲自盯装修。熬了那么多大夜,费了那么多精力,总算有今天的样子。” 她语气渐低:“而且,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也是你从童年起就最渴望的事情……” “不提这些。” 柳拂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话题。 陶曦薇恋恋不舍的这一切,从屏风到地毯,从挂画到绿植,她不曾多看一眼,也不曾皱一下眉。 “我习惯了。” 声音很淡,在无风的室内,灰烬般消弭。 - 出租车驶上沿海公路,海风潮闷,从开了条缝的车窗趁虚而入。 柳拂按住发髻,懒淡抬眸,朝目的地望去。 博鹭集团旗下的花知酒店坐落在江阑以南,典雅巍峨,以荡气回肠的国风建筑冠绝城内榜首。即使在五星级酒店里,也属最奢华的那一档。 而它最有名之处,则是那整整五万平米的私人海域。白浪漫卷,碧波柔漾,遥遥望不到边。 此时此刻,一艘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正在岸边停泊。 那是一艘运动风格的流线型游艇,轮廓锋锐明快,宛如一只正在呼吸的猛兽,大口吞吐着海浪。 表面涂满雪白的防水漆,白得近乎凛冽,比太阳光更炫目。 出租车司机一时看呆,没注意到前方车辆减速,险些直直撞上。 “不好意思啊,姑娘。”踩完一脚急刹,司机连声道歉。 “没关系。”柳拂并不放在心上。 两人说话时,一辆辆豪车流星似的超过他们,朝酒店飞驰。 其中,有劳斯莱斯古斯特这种低调的纯黑商务车,也有集齐红橙黄绿几色的炫彩超跑,引擎声轰鸣如豹,闪电般绝尘而去。 “那什么,姑娘啊,” 一枚枚奢贵的车标看得司机十分心虚,他窘迫地摸了摸鼻尖,吞吞吐吐道:“你说要去那边,但我瞧这架势,人估计不让出租车进呐。” “能走多远走多远。”柳拂应得不卑不亢,“要是有人拦,您把我放下就行。” 车最终开到离酒店大门五十米的地方。柳拂孤身下车,躲避着繁星般的车辆,提着裙摆沿道路边缘走去。 门口铺着迎宾红毯,几位前拥后簇的一线明星走过。 不少媒体人举起器材,在红毯外跟着他们一路小跑,快门声此起彼伏。 柳拂从手包里拿出请帖,绕开红毯,自众人身后走上台阶。 “咦,那位黑裙女士是哪个明星?” 浮华喧嚣的间隙里,一个记者踮起脚尖,张望她的背影。 “长得真美啊,气质和身段也是绝佳,一点都不比今年的戛纳影后差。” - 天色渐暗,水晶吊灯陆续点亮,光芒在银蓝色的海面上摇曳。 游艇一楼的巨大沙龙厅里,多数宾客聚集在此,正轻声细语地交谈。 而宾客中的另一些少数,同样是德高望重的各界高层,却来到游艇顶层,在独间客舱的门口,苦苦等候。 这其中,就有江阑美院的院长刘仕安。 他揣着被捏皱了的名片,紧紧盯着那扇闭着的房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片刻后,门扉从内打开。 所有人立刻眼疾手快地涌上去,刘仕安挤在最前面。可来人只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 “您好您好,久仰久仰,我是江阑美术学院的院长。” 调整好心情,刘仕安还是将名片递过去:“不知能否请您帮忙,引见一下咱们博鹭集团的小薄总?” 管家收下名片,重新回到里间。 这间客舱无疑是整艘游艇里最奢华舒适的地方。 柚木地板泛着温润的油影,实木墙壁用皮革包裹。落地窗大而明亮,能令主人坐享万千海色。 管家开口:“小薄总,门外是江阑美院的……” 话还没说完,背对着管家的薄成许不耐地抬起手,制止了接下来的话。 他又朝窗边走了几步,瞧着有些心神不宁,边摆弄着一块百达翡丽的古董机械表,按下手机拨号键。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终于接通。 薄成许一下子挺直脊背,恭恭敬敬地站好,叫了声:“叔叔!” 也不知对面的人身在何处,只能听见听筒里传来旷荡的风声,缥缈又清远。 片刻后,一个疏懒磁沉的男声响起来。 “又惹祸了?” “没没。”薄成许急匆匆道,“叔叔,我的宴会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始了,您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 对面语调倦怠,带着几分薄哂。 “我好像没有答应过,要陪你玩这种家家酒吧。” “别啊叔叔,”薄成许更着急了。 “我都和我那群朋友说过您会来了。您在欧洲做风投的名声那么大,最佳创投人的名号拿到手软,好不容易回趟国,他们都想亲眼见一面,您就给我个面子呗。” 闻言,对面轻笑了声,连哄他的话都懒得说了。 薄成许认真地抱着电话,却听见叔叔声音变远,语言也换成了英语,好像是撇下自己,跟别人说话去了。 端的是一副无动于衷。 他只好搬出长辈来撑场子:“爷爷总说,做生意,头脑人脉缺一不可。叔叔您回国以来一直不怎么社交,其实爷爷心里也不太高兴的。” 又许久,对面才应声。懒怠的嗓音却变得凛冽,像夜里的积雪,凉得割人。 “我放下我自己的公司回国来,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他高不高兴,与我何干?” 不等侄子回答,他又道:“倒是你。” “你爸给你定下的零花钱额度,是让你这么花的?” 这反将一军来得突然,薄成许心虚得手心冰凉,立刻噤声。 “去年买古堡,今年买游艇。才年初就这么大开销,下半年打算怎么过?” 对面嗓音散漫,不疾不徐地掐住他脉门。 稍顿,缓声下最后通牒:“我可不会帮你。” 薄成许欲哭无泪。 他从小就怕这位小叔叔。虽说叔叔今年才二十九,只比他大六岁,可做事的头脑手段,一点不比爷爷奶奶差。 而爷爷奶奶花了三十年,一手创建了如今的博鹭集团。 “……我错了,叔叔。” 挣扎一阵,薄成许垂头丧气地道歉。 “反正我这儿就一群狐朋狗友,想见您肯定也不是要学经验,而是打算炫耀。” “您不想见就不见,安心休息吧。那我先不打扰了……” 电话还没挂,管家却走上前。 “美院院长已经离开,这是他留下的名片。” 薄成许毫不在乎:“先放那。” 却没想到,对面听见这句话,心情似好转几分。 “长进了?关心艺术了?” 薄成许双眼蓦地亮起精光。 是啊,他怎么把这一点忘了!叔叔接受的是传统精英教育,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眼光更是刁钻,尤爱古意盎然的水墨字画。 他立刻趁热打铁:“当然啦!我现在可爱跟人交流艺术了,这次不光请来江阑美院的院长,还有好几位现代的山水画名家,什么长安画派、金陵画派……” 听着头头是道,实际照着管家的手机屏幕一顿猛读。 “行吧,听起来还有点儿意思。” 对面的语气又温和几分,少顷,终于松了口。 “我这还有事,晚点去。” - 落日璀璨,黄昏像一盏赤橙色的颜料,泼满了整座山巅。 余晖下,白色直升机发出轰鸣。 见薄韫白挂掉电话,金发碧眼的机长用英语问:“一切都好吗?是否按原定计划起飞?” “嗯。”薄韫白将手机递给一旁工作人员,拉下防风护目镜。 “我再为您检查一下伞包的固定带吧。”女工作人员害羞地说。 不怪她小鹿乱撞。男人宽肩窄腰,身形颀长清劲,一身纯黑色流线型跳伞服,隐隐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肌肉轮廓。 五官更是流畅冷厉,有副万里挑一的好皮相。特别是那双眼睛,生得清矜又桀骜,深邃如星河。 此刻,这双眼正懒散低垂,隔开了她过于殷勤的好意:“我自己来。” 说起高空跳伞这种极限运动,参与者大多越靠近飞机,越战战兢兢,浑身紧绷。 可眼前的男人却从容散漫,登机似闲庭信步。 连腕上的高度计都染上他些许矜贵之气,陡增了几分名表的光华。 螺旋桨轰鸣转动,直升机攀上云端,融入炽烈的晚霞。 在四千米高处,机长解开安全锁,打开舱门。 瞬间,巨大的音爆和气流轰入机舱,似张开利齿的猛虎,咬上血肉之躯。 烟尘浩渺,脚下就是整座江阑城。 自四千米的高空往下望,偌大的城市变成巴掌大的沙盒,奔腾的江河也只有手指粗细。 哪怕是没有恐高症的普通人,见到这个场面,也会被吓得头晕目眩。 薄韫白呼吸丝毫不乱,单手拉住舱顶横杠,身体向外攀。 “Good luck!Matthew!”机长朝他大吼。 他打了个响指作为回应,跳下万里长空。 离舱的那一瞬,巨大的失重感和窒息感裹挟了全身。 薄韫白呈自由落体状态,在无所依凭的空中,矫正自己的身体姿势。 其实跳伞多用固定翼飞机,不仅成本低,还能保证跳伞者出舱时姿势平稳。 可他在欧洲养成的习惯,便是更偏爱直升机跳伞的颠簸与失重感。 国内开放的最高空域仅有四千米高,对他而言,还是不够尽兴。 薄韫白将姿势矫正至平稳,没开背上的伞包,以极高的速度自空中坠落,似矫健鹰隼击于长空。 长风浩荡,世界寂静无声。 身体习惯漂浮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又寂灭的孤独感。 在坠落的几十秒里,薄韫白只是眺望着愈来愈近的地面。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邻近地面时才低空开伞,通过对降速和风速的综合运算,降落在泼满晚霞的空旷草坪上。 “跳得漂亮!”会所主人挥舞着双臂跑来,高声称赞着。 薄韫白摘下护目镜,呼吸平静,像是散步归来。 “感觉怎么样?”这人兴冲冲地问,“是跳伞刺激,还是做风投刺激?” 薄韫白好修养地稍稍弯了下唇,笑意礼貌却不达眼底,没接话。 对方立刻明白过来。 虽未明说,但他的意思分明是 都很一般。 生怕怠慢这位贵客,对方挠了挠头,不安地说:“我叫他们重做准备,再跳一回?” “下次吧。” 薄韫白解下手腕上的高度计,朝外走去。 - 夜色浓沉,晚宴气氛正酣。 薄韫白换了身暗色西装,纯黑衬衫打银蓝色领带,愈发衬得人清贵矜冷,周身似氤着一层寒雾。 他抬手谢绝礼宾者跟随,孤身走入宴会厅。 厅内都是熟面孔,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连气味都是他所熟悉的。 一股各自心怀鬼胎,又被杯中红酒发酵、远扬的气味。 快门声于暗中响起,咔嚓、咔嚓。 薄韫白轻轻蹙眉,目光扫过厅内一圈,最终停在一幅水墨字画上。 那是一幅写意山水,淡而清远。孤月高悬,很有意境。 他不由走近几步,渐渐看清题字。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男人看得凝神,并未注意到,字画之下,还站着一位窈窕的黑裙女人。 下一秒,两人肩膀相触,俱都稍稍一怔。 薄韫白意识到自己疏忽,垂下眼睫:“抱歉。” 女子没说话,只是幅度很浅地摇了摇头。 尽管并未照面,薄韫白却忽然有种耳目一清的感觉。 女人素淡出尘,如一缕清墨,能涤尽满座铜臭浮华。 他没想到这场宴会上还能有这样的人,少见地起了几分好奇,抬眸望去。 正撞进柳拂极淡的目光。 第2章 夜雾浓 碰触的瞬间,柳拂嗅到一股极为清冽的气息,似朗夜孤月,早春融雪。 这股气息在她平淡无澜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点印象。 而男人清落矜冷的面容,又将这刻痕稍稍加深。 她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再无别话,两人目光一触即离。 没过多久,玛瑙楼梯上响起一串不小的动静。 薄成许听说叔叔来了,连手里的红酒都忘了放,赶紧下楼迎接。 大厅内宾客众多,大多盛装出席。但仅凭气质长相便惹眼出挑的,统共也没几个。 薄成许一目十人地扫过去,还未寻到叔叔,目光忽然黏在其中一人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他痴迷地望着柳拂,没什么墨水的脑袋里难得浮现出一句古诗: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时间,薄成许心里风起云涌,兵荒马乱,忘记了世界的存在。 少顷,厅内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响。 众人望过来,只见一只四位数的水晶杯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它面前站着的,赫然是这场晚宴的东道主。 此刻,薄小公子的模样显然没有多体面。红酒泼得满手都是,一身高定白西装也没能避免。 模样虽狼狈,他目光却仍然坚定,不曾动摇分毫。 众人不由又将视线拐了个弯。 这下,所有人都瞧见了一袭黑裙的柳拂。 那墨色礼裙素得过头,却愈发衬出她身段窈窕有致。 优雅的肩颈线,完美的头肩比,锁骨精致如玉,像在夜里起舞的白色诗句。 再细看五官,女人面庞匀净,冷白肤色像透着雪光。细眉长眸,鼻骨玲珑高挺,平添几分清冷之气。 可鬓旁捎带弧度的碎发却轻轻散落下来,垂在绯红的唇瓣旁边,似水墨画上的一点胭脂,晕开触目惊心的冶艳。 满座哗然之余,也立刻通过这陌生美人的长相,理解了薄成许的失态。 “哟,小薄总,怎么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了啊?” 一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当即喊了出来。 看准柳拂并非圈内惹不起的人物,想必是没背景的花瓶,公子哥便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也不管自己的姿态是否尊重,喊道:“那哥们儿就帮你要个联系方式吧。” 即使是这种不礼貌的情况,能得到薄家垂青,成为全场焦点,依然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毕竟,只要高位者给予指甲盖那么大点儿的关注,就能让平凡人飞黄腾达。 可此刻的柳拂在做什么? 她连看都没有看薄成许一眼。 甚至没人能确定,她到底知不知道,众星捧月的薄小公子为她摔了只酒杯。 她只是蹙眉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犹疑两秒便背过身,径自朝沙龙厅后方的窄门走去。 明明是事件焦点,却似全然置身事外。 “哎哎,等一下,没见我们东道主想认识认识你吗?” 那公子哥没见过这场面,抬脚就追,还伸出手臂,想要拉她。 就在沾着酒水的手即将碰到黑裙的刹那,一个声音拦住了他。 “阁下喝了多少,这样对待薄家的客人?” 音色冷沉,凉得迫人,带着久居高位的倨傲。 似一把霜寒利刃,将公子哥那五迷三道的醉意,一下割得四分五裂。 公子哥怔了怔,循声望过去。 “薄、薄……” 认清来人的一瞬间,他吓得魂飞魄散。转眼间背也直了,酒也醒了,两脚尖一碰,站得比树桩子还笔挺。 公子哥儿在背后狠狠蹭了蹭沾着酒液的手背,这才微微躬下身体,殷勤道:“您大名如雷贯耳,没想到真人这么年轻。我是费翎药企的齐垣,我爸是齐建华,以后还请您多……” “扶去楼上休息。” 薄韫白并不给他留面子,淡声斩断话头,侧首嘱咐礼宾人员。 “酒若不醒,就不必再请下来了。” - 晚风轻曳,后甲板上夜雾弥漫。 柳拂躲在僻静处,抱着电话小声道:“刘护士长,谢谢您照顾我妈。” 过了阵,垂下眼睫:“我这有点事实在走不开,明天中午一定过去。” 海上温度低,一阵寒风卷来,拂过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 即使悄悄贴过暖宝宝,柳拂还是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察到,自己正在被什么人注视。 可这缕视线与之前宴会上的那些不同,十分有涵养。而且位置似乎很远,是一个不会听到她说话内容的距离。 柳拂转过身,在雾夜里眯起双眼,寻找来者的踪影。 眼前却空空如也,除了露天的按摩泳池,便是几张躺椅。方才的目光似一场错觉。 柳拂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便索性没有回沙龙厅,直接朝舱门走去。 经过泳池时,她忽然感到一丝违和。 来的时候,所有的躺椅上都空空荡荡。 可此时此刻,离她最近的那张,却在椅背上挂了件纯黑的西装。 有一瞬的错觉,她想,这件衣服也许是给她的。 她被这个想法逗得弯了弯唇角,心情也轻松了少许,便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 余光里,考究的黑西装仍静静躺在那。 像被人遗忘在浓沉的夜里,尚存浅金色的余温。 经过它的瞬间,柳拂也不知道是否自己错觉,她仿佛短暂地嗅到了一缕,黄昏的晚风。 - 卖房的流程走得很快。 从房管局出来,柳拂将办完过户的证件塞进包里,抬头看了一眼天。 虽是上午,天气却不好。太阳裹了层濡湿的水雾,像橘色钻石被不干净的保鲜膜包起来,光芒一点不透亮,有种雾茫茫的苍白。 她收回视线,拿手机打开打车软件,但还没等开屏广告结束,她又关闭屏幕,朝几百米外的地铁站走去。 “柳小姐!”卖房中介跟上来,“卖方账户的资金应该已经解冻了,您检查一下?” 柳拂点开手机银行,核对了一遍那串新增的零。 还是不够,不过差得不多。 她朝中介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听身后磕磕巴巴地问了句:“您、您要去哪?我开车送您一程?” 这一单,中介抽成不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对方殷勤些也正常。 想到此,柳拂便没推拒。 爱和美人多攀谈,大概是人类共性。上了车,中介主动道:“太可惜了,您这房根本不愁卖。” 他显然忘了自己已经说过好几遍可惜,又滔滔不绝起来:“地段跟环境都没的说,装修也是绝佳。若非急着脱手,又非得现款全付,我肯定再帮您多赚一笔。” 他说着从方向盘上腾出两根手指头:“至少比现在高两成!” “我明白。” 柳拂清楚那片的市场价,地段配套样样都好,除了不是学区。 当然不选学区。她这辈子又不打算结婚生子。 头靠太硬,柳拂换了个姿势:“就是有急用,拖不起。” 中介还想再问,柳拂却指了指震动的手机,示意他噤声。 “你是谁?” 接通这个陌生电话后,柳拂语调警惕,先发制人。 “那个……” 倒不像她预想的那般凶神恶煞,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发音带着江阑本地人特有的腔调。 他支吾了一阵:“请问,是柳拂吗?” 听起来,对方跟她的学生差不多年纪。 柳拂放柔语气:“是我,你是哪位?” “我,我薄成许。”对面语调一松,“你知道我吧,昨儿那宴会就是我办的。” “哦。”柳拂应得不咸不淡。 尽管给她邀请函时,院长曾反复提起过这个名字。但她整场宴会都心神不宁,压根没法把他的人脸和姓名对上号。 “哦(ò)?”薄成许想不通。 他从小众星捧月,没想到这次自报家门,竟连一声艳羡的冷气倒吸都没听到。 他忍不住补充道:“晚宴那游艇是我的,出行的那片海也是我家酒店的,不过这都小意思。” “……” 柳拂实在不知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次连个哦字也没给他。 薄成许十分挫败,老老实实回到正题:“昨儿见到你之后,我就挺想跟你交个朋友的。咱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 不等柳拂出声,他已经想到更远一层:“等你有空,我叫管家开劳斯莱斯去接你,啊对,还是说你不喜欢劳斯莱斯,更喜欢兰博基尼?” “……抱歉。” 柳拂望着车窗外,见目的地越来越近,一颗心也高高悬起来,心思早就不在这通电话上。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最近实在很忙。再见。” 说完立刻放下手机,指着斜前方道:“在第三医院门口把我放下就行。” 中介表情凝重几分:“柳小姐,你生病了吗?” “家里人。”她言简意赅,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车子在门口停下,柳拂快步下车,走出好一截,才拿出手机,想再核对一遍住院部的楼号。 也正是此时,她忽然发现,电话没挂,状态仍是通话中。 柳拂蹙起眉,用力按下红色的挂断键。 - 住院部很安静,一路上经过许多拄拐杖的病人。想必是行走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走廊里回荡着低低的呻.吟。 柳拂来到204号病房门口。 病房中间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 她面色枯黄,口鼻戴着氧疗面罩。一只手针眼斑驳,正露在外面打点滴,另一只手怕冷地缩进被子里。 仿佛觉察到视线,她朝门口望过来。 那是一双媚态横生的眼睛。 眼形和柳拂有几分相似,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华绝艳。 即将被发现的前一秒,柳拂退了一步,躲在墙根后面。 她垂着头,在那站了一阵,转身去找主治医生。 一说起柳韶的情况,医生立刻有印象。 “是前两天溺水被送来的那位吧。” 他扶了扶眼镜,在电脑上调出病历。 “送来得很及时,没什么大问题。” “就是湖水太脏,有东西刺激到了肺毛细血管,因此病人有轻度的肺水肿。” “做几天氧疗,按时吃抗炎药,不会有后遗症。” “谢谢您。” 柳拂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柳韶跳湖,是三天前的事。 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柳拂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 她回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窗外蝉鸣声沸腾,家家户户都在午睡。 而她在做什么呢? 她长开幼小的双臂,拼命地挡住站在窗台上的柳韶,自己的大半个身体都被挤到窗外。 那天的窗框被太阳晒得很烫,在她腰上烫出两条红印,伤口渗出薄薄的血丝。 “妈妈,不要跳,不要丢下我。” “我会懂事,好好听话,好好学习……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给你还债,带你过好日子。” “求求你,不要再去赌玉了,好不好?” 比电视剧更烂俗的回忆戛然而止。柳拂拨了拨腕上的手链,遮住底下那枚浅白的疤痕。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自那以后,柳韶又去了好几次缅甸,赌了好几次。 也因此,欠下了好几次的巨额债款。 讽刺的是,赌玉是一种正当、合法的传统交易行为。 由于翡翠原石从矿里开采出来时,外部包裹着风化皮壳,所以买卖双方只能通过外皮,猜测里面的情况。 这就导致原石的赌性极大,卖相再差的石头切开,也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大王玉;卖相再好的石头切开,也可能徒有其表,败絮其中。 再加上,原石价格高昂,从几十万到几千万不等。因此那些参与赌玉的人,命运往往都大起大落。 有的一夜间富可敌国,有的一夜间倾家荡产。 就像这一次。 从病床上醒来的柳韶,哭着告诉她,自己又欠了六百万。 第3章 兰亭序 刘护士长刚到病房门口,就看见蹲在门口的柳拂:“小柳,怎么不进去?” 柳拂如梦方醒抬起头,用力揉揉眉心,接过护士长手里的餐盘:“我来吧,您去忙。” 病号餐很清淡,一盘瘦肉炒土豆丝,一盘番茄炒蛋,还有一盅看不见肉的排骨汤。 柳拂总算走进病房,垂下头不和柳韶对视,将她病床摇高,又取出床上小桌板,摆好碗筷。 “小。” 柳韶已经摘下氧疗面罩,支支吾吾地开口:“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看妈妈了。” 见她不应声,柳韶又指了指女儿右腕上的手链,讨好地问:“你还戴着啊?” “这么多年了,看来是真喜欢。” 柳拂蹙了蹙眉,没说话,将右腕也从她视线里移开,顺势拿出裤兜里的银行卡,啪地一声拍在铁质的床头柜上。 “我把房子卖了。” 话音冰冷,像个机械人偶。 “什么?”柳韶双瞳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她。 “成交价五百三十万,加上我手里的存款,差不多够你说的那个数。你先拿去还,别让那群土匪继续滚利息。” “剩下的零头,我抓紧时间卖两幅画,最迟下个月也能填上。” 柳拂缓声说着,没有注意到,母亲枯黄的面颊像干瘪的泥胚,表情碎裂出一道道缝隙。 “柳韶,这是最后一次。” 柳拂目光失焦,漠声道:“再沾赌玉,就算你被人打死,或者是从江阑塔上跳下来,我都绝对不管你。” 柳韶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她痛楚地抬起头:“房子……房子已经没有了?” 说着便有了哭腔:“你装修那房子熬了大半年,连飘窗上的浮雕都是自己画的,怎么一眨眼就卖掉了呢?!” 柳拂觉得好笑,讥讽地抬起眉:“你借钱赌玉的时候,有这么关心我么?” 柳韶抓起卡就往她手里塞:“孩子,你听话!别卖那个房子!妈妈的事情你别管了,你现在赶紧把钱退给人家,房子一定得要回来” 听着她近乎崩溃的诉说,连一旁的小护士都觉得可笑。 合同签了,钱货两讫,人家买方明摆着占了大便宜,这房子怎么可能还要得回来?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回荡着柳韶嘶哑的嗓音,氛围滞闷到极点。 就在此时,一个丝毫不会看气氛的人,忽然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嗨,听说你家里人生病了,我过来看看。” 竟然是薄成许。 他手里拿着一枚荧光绿的车钥匙,衣着十分贵气,发型也精心打理过,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柳韶,就扭头问柳拂:“这是你妈吗?” “……” 短暂的惊讶后,柳拂垂眸点了一下头。 对一个称不上认识的人,先偷听人家的隐私谈话,又唐突地来到对方家属的病房,这举动实在不能说是有分寸。 但想到他也是好意,柳拂便道:“谢谢你过来一趟。” 两人说话时,柳韶也没闲着,压根没看清这人什么长相,第一眼便认出法拉利的车标。 小那清高又冷淡的死脾气,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有钱的男人? 柳韶有些错愕,又去看他手上那块表。居然是在劳力士全系里都称得上顶级的迪通拿。 这男人是富二代,还是最顶尖的那一层。 柳韶死而复生一般,双眼亮得迸出火彩,照亮了原本枯黄又浑浊的瞳仁。 “阿姨,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早点康复啊。” 薄成许说完,管家将大小礼品盒都提进来,很快堆满了病床边。 “太谢谢了,这怎么好意思。”柳韶挣扎着坐起,不小心压到输液的那只手,一小截血液被针头倒吸回去。 “你慢一点。”柳拂蹙眉去扶她,小心将那只输液的手托起来,重新固定针头处的胶带。 柳韶根本不看女儿,只顾拐弯抹角打听这人的来头。她常年关心富人圈家谱,听到薄这个姓氏后,立刻心跳不已。 却也不敢奢望这人是博鹭的嫡系,只盼能和他们稍微沾亲带故,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却没想到,薄成许直接自报家门。 “博鹭的创始人薄崇,就是我爷爷。” - 柳拂坐在不舒服的折叠椅上,听着耳畔一阵阵聒噪,待得快要窒息。 她最恨柳韶这样,一见有钱人,骨头就发软。 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苦,还是一点都不长记性。 另一边,柳韶也看不惯她这不冷不热的样子,根本不理她,只顾跟薄成许解释:“我家小哪都好,就是开窍晚。这个年龄了还没谈过男朋友,我真是愁的不行。” 果然一听这话,薄成许看柳拂的目光又热切几分。 “你呢成许?小伙子这么贵气,肯定有不少女孩喜欢吧?” “我谈过三个。”薄成许坦言相告,“在我们那个圈子里,三个挺少了。我重感情,不喜欢就不会随便在一起。” “真是好孩子。”柳韶笑得两眼弯弯,忽然被呛到,“咳咳咳、咳咳……” “少说几句。”柳拂冷着脸抚她后背,“医生说你得了轻度肺气肿,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咳。” 柳韶不看她,只顾着从薄成许那套话:“成许啊,咳咳,要是阿姨没看错,你是不是想和我们小交个朋友?” 被一语道破心声,薄成许脸上有点挂不住:“嗯……挺想的。” 二十三岁的少年人,还没学会胸怀城府,喜怒皆形于色。他挠了挠头发:“就怕你们嫌我年纪小。” 柳韶趁热打铁:“这么喜欢我们小啊?” “喜欢”这个词很微妙。年轻人都知道,它意味着心照不宣的表白。可如果是长辈用这个词,其中的意味就难猜了。 薄成许额角落下一滴汗,喉结上下滚动,慌乱得一塌糊涂。 他稍过片刻才下定决心,嘴唇紧抿着,深深地看了一眼柳拂。 虽不敢明说,暗示意味却十分明显。 柳拂乌墨般的长睫轻轻一颤,眸间流过一些情绪。 然而,此时此刻的这间病房,没人能读懂这份情绪。 是不忍心。 一阵寂静之后,薄成许对柳韶苦笑:“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怎么可能不愿意!小能遇上你这么好的孩子,多难得啊。” 柳韶着急地说着,一把抓过女儿的手,就要往薄成许怀里塞。 “放开!” 柳拂“啪”地一声甩开柳韶的手,那声音就像一只被充爆的气球。 她蓦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窒息的地方。 医院洗手间环境不好,消毒水气味呛鼻。 柳拂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掬起冰冷的水扑在脸颊上。 流水哗哗作响,她黯然看向窗外。 病房冷清又简陋,窗外的防护栏年久失修,上面全是铁锈。 柳拂静静地看了一阵。 而后,她不顾受伤和肮脏,伸出手去,狠狠攥了一把尖锐的护栏。 - 在江阑的市中心繁华处,高高的铁栅之后,坐落着一栋古色古香的中式大宅。 位置之神秘,地图上也查不到具体信息。 车子驶入现代化的安保大门,眼前便是传统“三开三进”的院落格局。庭院山石考究,邻水栽竹,磅礴的中式气韵扑面而来。 薄成许随便找了个地方停车,钥匙扔给管家泊到车库,自己则优哉游哉上了二楼的书房。 薄家老宅藏书众多,古字画也不少。 他打算熏陶一番艺术气息,才能和柳拂有共同语言。这也是柳韶给他支的招。 一推开书房门,却见对面黄花梨木的案几前,早已站了一个人。 男人背影修长,一身烟灰色睡衣质感极佳,气质清落又散漫,似从画中走出。 他指端冷白,腕骨清劲,正执笔挥毫,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周身都氤氲着浅淡的墨香。 见叔叔满身都是不愿被人打扰的气场,薄成许在门口顿足,不知该不该进。 薄韫白双眸不离生宣,身后倒像长了眼睛,懒声开口。 “头回见你主动来书房。” 稍顿,温清话音里晕开淡笑:“该不是来睡觉的吧?” “叔叔,您饶了我吧。”薄成许弱弱应声,“都说了,我最近很上进的。” “上进?” 薄韫白执笔饱蘸焦墨,在生宣上落下最后一笔,轻轻吹了口气,这才回身,瞟了一眼薄成许。 仅这一眼,眸光却清冽通透,似能洞悉人心。 薄成许心虚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个洞。 下一秒,薄韫白神色稍凛。 “找谁去了?” “还、还能找谁。”薄成许打哈哈,“当然是找人喝酒……” “喝酒,戴这块表?” 薄韫白轻抬下巴指了指窗外,荧光绿的法拉利正好经过:“开这辆车?” “还专门让人做了个头发?” 他语气渐沉:“和我说实话。” 薄成许垂着手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闷闷开口:“昨儿晚宴上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姐吗,她妈妈在医院,我去探病了。” 薄韫白眸光轻动:“穿黑礼裙的那位?” “嗯嗯。”薄成许点头,笑嘻嘻道,“叔叔你竟然记得女客人,真难得。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漂亮?” 薄韫白状若未闻:“你怎么知道她家人在医院?” “我……她忘记挂电话了,我不小心听到的。” “你还偷听别人谈话?” 男人面色一沉,冷声斥责:“你奶奶教你的那些礼数,全都忘了?太没教养!” “可是……”薄成许小虾米一样弓起身子,心虚地垂下头,不敢看小叔叔的眼睛。 “可是她对我冷冰冰的,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真的很喜欢她嘛。” 稍顿,薄韫白淡声发问:“你喜欢她什么?” “当然是漂亮啊。”薄成许不假思索,“她比我所有前女友加起来,都还要漂亮得多。” 薄韫白轻轻一哂,也未多做评价,似乎是见小辈幼稚,便觉无奈,少顷又问:“她母亲还好吗?” “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但我听护士说,她妈住院,不是因为生病。” “那是为什么?”薄韫白抬眸。 “好像是跳湖。” 把医院听来的闲话告诉叔叔,只见他垂眸不言。薄成许又关心地说:“我看您还是别操心别人了,这两天少出门,别叫踏吟集团的人抓到把柄。” 薄韫白觉得稀奇,扯了扯唇:“连你都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我这两天进进出出都见陌生的车子蹲在门口,怪心烦的。” 薄韫白也不应,抬起手揉了一把侄子的头发,出门去了。 第4章 陨星河 夜幕将至,江阑的古韵也悄然睡去,现代化的霓虹星火点点亮起。 低调的黑车驶入闹中取静的长街,停在一家名为Eau的法餐厅前。 薄韫白走下车。 这家餐厅近日里算是出名,环境倒依然维持得安静清幽。头顶是水波纹理的镜面天花板,青白色大理石墙壁翻涌着海浪的弧度。 侍应生轻声细语,将客人引至靠窗的江景座位。 沈清夜已经到了,见薄韫白孤身一人,奇道:“怎么只有你来了?你小侄子呢?还是他非说要来这家餐厅,狠狠宰我一笔。” “泡书房去了,百年难遇的稀罕事儿。”薄韫白淡哂,“你弟弟妹妹呢?” “我家姑姑才从挪威回来,他们在家陪着。” 薄韫白放下菜单:“你不要告诉我这顿饭就我们两个。” 沈清夜笑:“总不能叫全沈家都放你的鸽子。” 稍顿,他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踏吟的人最近不是在盯你吗?听说还雇了个专业的狗仔团。” 难得见到眼前这人也有被掣肘的时候,沈清夜有点幸灾乐祸:“感觉怎么样?” 薄韫白眉眼未动,只往朝南的餐厅角落努了努下巴。 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坐在那里,觉察到目光立刻举起菜单,严严实实遮住自己的脸。 “竟然都跟到这儿来了?”沈清夜蹙眉,“这餐厅安保太差。” “是童树舍得下血本。”薄韫白淡声道,“人家交钱吃饭,老板也不能说什么。” “踏吟集团的逻辑倒是不难理解。”沈清夜说,“自从你回国,他们打起一百八十分的精神盯梢你,无非是为了挖你的丑闻。” “然后,再用踏吟庞大的传媒矩阵添油加醋,以期引爆舆论,做成能切实打击整个博鹭集团的黑料。” “博鹭和踏吟素来互不相容,现在又都挤在人工智能这条赛道上,童家是彻底急眼了。” 闻言,薄韫白懒散抬起酒杯,沾了沾唇。 他斜倚着椅背,黑衬衫领口微敞,满身都是从容不迫的清矜与桀骜。 和正襟危坐的沈清夜形成鲜明对比。 连说的话,也散漫得像是局外人:“这酒一般。” “九零年的罗曼尼康帝,你也觉得一般?”沈清夜无奈,“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什么好东西都入不了你的眼。” 薄韫白不置可否,推远了菜单。 沈清夜还是对之前的话题放心不下,闲谈几句便又拐回来:“我那个在伦敦学传媒的妹妹,说童树这招是一步好棋。” “谁让你长得好呢?长相优越的精英富二代,总是更能引爆舆论热潮。” 薄韫白漆眉稍挑,眸间是掩不住的厌恶。 他轻轻嗤了一声:“乌合之众。”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沈清夜正色道,“真不打算躲一阵子,避避风头?” “行得正坐得端,我怕什么。” 一线寒光从薄韫白眸底掠过,他嗓音冷淡:“这两个月,他们拍到半条能用的东西了?” “也是。” 说话间,摆盘考究的法餐一道道端上来。 柠檬苦杏仁凝乳、榛果面丝卷、烟熏牛肉挞配珊瑚饼干…… 都是那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孩用心订的菜式,本来应该被他们欢天喜地拍照发在ins上。 两个年近而立的男人陷入沉默。 沈清夜还在端详盘中鲜丽的珊瑚色外壳,薄韫白毫不手软,一叉捣碎。 “这次回国待多久?”沈清夜换了个话题,“不少人巴巴儿托我问呢。” 薄韫白像没听见,兴致缺缺地尝了半块面丝卷,眉心凝了凝,将盘碟朝前一推。 等老友又问了两声,他散淡眸光这才聚焦,毫不留情道:“吵。” “……”沈清夜收回先前疑问。 他素来温和,随意勾唇便有清润之感:“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虽然问了,却没打算得到回答。毕竟薄韫白这人一向独行其是,没人摸得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今天竟然不同。 薄韫白沉吟片刻,低声道:“你说,一个普通人,子女也在江阑有体面的工作,会为了几百万的债款跳湖吗?” “啊?” 沈清夜没想到他在琢磨这个,实打实怔了怔。 薄韫白仍在思忖,电梯门忽然无声打开,走出一个穿制服的侍应生,手里推着一辆盛满玫瑰花束的小推车。 路过他们这桌时,莫名停顿了脚步。 薄韫白蓦地回神,下意识觉得不对,却已错过最佳的反应时机。 侍应生随即抬脚,大步流星地走向另一桌约会的男女。 女客见到花束,激动地牵住男伴的手。 一切是如此和谐,挑不出丝毫差错。 他却蹙眉收回目光,站起身对沈清夜道:“走吧,这家味道太淡,我换一家请你。” 见两人离开餐厅,角落处那个用菜单遮住脸的男人,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慢条斯理用纸巾擦干手心的汗,摘下了有点歪的平光镜。 而任何一个踏吟集团的员工,见到这张脸,都会惊讶地叫出声来 竟然正是踏吟的现任CEO,童树。 童树低下头,检查几分钟前拍到的照片,双手激动得发颤,几乎握不住相机。 他半张面孔隐入暗处的阴翳里,唇畔浮起狠毒的笑纹。 “博鹭,薄韫白,”他死死盯着照片,咬牙切齿地说,“被对手压得翻不了身是什么滋味,你们也好好尝一尝吧。” - 病房朝向太阴,就算拉开全部窗帘,阳光还是照不进来。白天也得开日光灯。 灯光落在柳拂发梢,像光洁的乌缎镀了层银。 她坐在病床边剥山竹,半月形的指甲被汁水染成紫色。果盘里,一块块状如蒜瓣的果肉垒起小山。 “你知道薄家是什么地位?” 病床上的柳韶大口吃着果肉,打开博鹭集团根本翻不到头的百科页面,手机屏幕调到最亮,直往女儿眼睛上怼。 “看看人家的产业,人家的名望!这才真叫一个贵不可言,高不可攀!” 柳拂一蹙眉,果壳软皮戳进指甲和皮肤的缝隙里,将指甲内侧也染紫了。 她停下动作,扎紧袋子,用湿巾仔细擦净手指,低声问:“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关系,不就是跟我有关系?” 柳韶恨铁不成钢:“你傻不傻?还卖房子!你能钓到薄家的男人,从他那要钱还不是易如反掌?你是个女人,就要懂得发挥女人的优势 “女人的优势?” 柳拂忍无可忍,冷笑着反问:“你是指八字没一撇就生下孩子,然后被男人甩掉,有一顿没一顿地独自把孩子拉扯大?” 稍顿,她看进柳韶双眼,语气无甚情绪。 “妈,我也二十七了,不如你告诉告诉我,我爸到底是谁?” “……” 一生里最大的创痛被毫不留情地点破,柳韶立刻噤若寒蝉。 灰败的光线像是尘土,簌簌落下来,将柳韶眼尾的纹路勾勒得愈发分明。 她脊背垮下去,整个人狼狈不堪。 柳拂收回目光,放轻了语气。 “请你尊重一点,不要把亲生女儿说得跟货品一样。” “那至少你问他借,行了吧?”柳韶咬着牙讥讽,“是借,不是要,这听起来总好听了吧?” “我怎么能用别人的真心借钱?” 柳拂倚着冰凉的金属床框,话音里有种不堪重负的疲惫:“我根本还不起。” 眼底有些发干,她用力眨了眨,朝窗外的绿化带望去,意外发现早春的泥地里竟然也有落叶。 落叶掩在黑乎乎的泥土和积雪里,一片浑浊的褐。 她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能嗅到那片落叶的湿冷气味,连耳畔柳韶的声音也渐渐变远了。 “是啊,你还不起。” 知道女儿没在听,柳韶更像在自言自语。 “就算是你亲妈,你连被碰一下都不愿意。” “别说是等你说句好听话了,就连看你露个笑脸都难。” “是啊,你还不起。还不起。” 她说着,脊背愈发瘫软下去,忽然求饶般高高抬起双手,把脸捂在指缝里,嚎啕大哭。 那哭声沙哑漏气,好像连声带都被尖利的哭声磨破了。直哭到声嘶力竭,嘴里仍含混不清地喊着同一句话:“你还不起!” 柳拂无动于衷地望着窗外,背影像一株墨染的枯柳。 许久,病房总算重归安静。而柳韶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浇熄,像烛火湮灭,只留下焦黑的烟洞。 “小,实话告诉你,我撒谎了。” 她忽然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我欠的根本不是六百万。” “是六千万。” 一时间,风声、落叶声,走廊里回荡的推车脚轮声,隔壁病人哀哀的□□声……全都听不见了。 万籁俱寂,柳拂僵硬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启唇。 “什么?” “我欠了六千万。” 柳韶自顾自地说:“只凭你,是绝对还不起的。” “如果不靠薄家这样的门第拉一把,我真的是、真的是……此生无望了。” - 离开医院时,太阳还没落山。 地铁乘客不多,一向挤到爆炸的十三号线,柳拂居然找到一个空座位。 她刚坐下,无意识地揉了揉肿痛的小腿。地铁在下一站开门,上来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她又站起来,将座让了出去。 列车一路向前,隧道里回响着金属的撞击声,窗外弥漫着望不到尽头的黑色。 柳拂攥紧车顶把手,跟随车身摇摇晃晃,在熟悉的站点下车,朝小区走去。 傍晚的小区仍然很温馨,楼栋一片灯火通明,安保笑着向她问好。 年轻夫妻手牵着手,在绿化带旁散步。耳边传来阵阵狗吠,是大金毛正在和主人玩飞盘。 柳拂习惯性地走到三十七栋楼下,望向人脸识别的摄像头。 “滴识别出错。” 她怔了怔,将垂落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又试了一次。 还是冰冷的提示音。 “滴识别出错,请联系管理员。” 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柳拂抬起头,一层一层往上数,直到第十四楼。 那里与其他几户都不同,米白色的大理石阳台格外优雅,点缀着纤柔花朵。 美中不足的是,新主人好像忘了给天竺葵浇水,她们蹲在暮霭里,有点垂头丧气。 柳拂在楼下站了很久。 十一年前,从苏城来江阑上学的第一天,她就想在这里拥有一个家。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从本科到硕博,别人聚餐、玩社团、谈恋爱;她画画、当助教、给文创IP做设计兼职。 她还学会关心房地产市场的变动,早在刚读硕士,江阑的房价还没有起飞的时候,她就定下了这一处的房子。 辛苦了那么久,总算有回报。毕业那年,她成功留校,当上讲师。 拿到房产证那天,她生平头一回,因为高兴而喝醉。 可如今呢? 如今一切都成空。 到底为什么,平平稳稳、毫无动荡的生活,对她来说,就这么难? 柳拂离开小区,一头扎入酒吧,点了菜单上度数最高的特调。 蚱蜢绿色的酒液很快端上来。盛酒的玻璃杯很薄,点缀着一层厚厚的盐边。 柳拂启唇,用力地咬住玻璃杯边缘,似乎完全不介意将它咬碎。 粗盐砺过舌尖,咸苦又锋利,在舌尖割出痛感。 可外人怎知此间苦楚。 几个酒保围在吧台侧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女人伏在桌案上,肩膀微微发着抖。纤薄的丝质黑裙掩不住高挑火辣的身段,桃面柳腰,近乎妖艳。 可与之相反,那双长眸却清冷又深邃,像陨落的银河。 少顷,一个酒保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围裙:“就算老板炒我鱿鱼也没关系,我去问她要微信!” 可不等他抬脚,伏在桌上的人影,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柳拂在手包里探了探,摸出一只正在震动的手机。 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浑浊苦涩的烟雾里,她勉力聚焦视线,总算认出来电备注的第一个字。 “薄”。 第5章 千金诺 羊排太腥,薄韫白只尝了薄薄的一片,就放下了刀叉。 他老爹的品味差是出了名的。虽说没有人敢当面提,但背过脸去,都说老爷子的藏宝阁比乾隆还土。 就比如眼下,也不知老爷子从哪儿找来的餐厅,中不中,洋不洋,排场倒是十足。 餐具镶金嵌银,长桌正中摆着一樽品相完美的古瓷花瓶。由于内饰太奢贵,餐厅的窗户甚至用上了最顶格的防弹玻璃。 隔着厚厚的窗户,江阑盛景尽收眼底,也将所有山呼海啸都隔绝在外。 五个人低头用餐,表面上从容优雅,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像过去的几天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博鹭没被人泼过半滴脏水,没有股价大跌,也没有被年轻人大规模抵制,推上风口浪尖。 “小安,味道怎么样?” 坐在全桌主位的薄崇开口了,他亲切地询问着薄韫白对面的年轻女人。 “很合口。小羊排非常juicy,而且我尤其喜欢这里的金枪鱼。” 女人笑得明灿,是ABC那种特有的气质和神采:“谢谢世伯。” “嗯。”六十五岁的薄崇笑声爽朗,“这么多年没见,小安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对面的老妇人立刻接过话头:“韫白也是,不光模样周正,去年不是还上了全球最佳创投人的榜单?才这么年轻,真是大有可为啊!” 薄崇笑得更满意,稍稍点了两下头,这才看向自家儿子,放沉语气道:“我跟你安世叔、安叔母去喝茶,你好好招待人家小安,不许失礼!” “半个小时。”薄韫白懒淡抬眸,重申了一遍交易细节。 薄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侍应生撤去空盘,换成葡萄酒。少顷,角落处的乐队演奏起浪漫的爵士乐。 年轻女人一头棕色短发,穿橘粉色包臀裙,漂亮明艳,自信又大胆。 她前倾身体,毫不掩饰对薄韫白的欣赏和亲近:“薄先生,我能不能也和我妈妈一样,直接叫你韫白?” 男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有些人天生就有种疏离的倨傲气质,无论笑或不笑,那清落冷淡的眉宇间,都带着点儿君临天下的意思。 “我想这样有些唐突,你觉得呢?” 女人并不气馁,又道:“好吧,随便你。那你平时都有什么爱好?” 在他们留学生的圈子里,纵使已经毕业好几年,薄韫白依然是出名的风云人物。女人兴致勃勃地求证那些传言:“听说你滑雪特别厉害,还是各大极限运动俱乐部的座上宾。” “只是偶尔会去。” 薄韫白答得懒怠,很快便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如果感兴趣,你也可以去尝试一下。他们对新人的培训体系非常完备,几乎没有安全隐患。” “这样吗?”女人眼底亮起光,“那你能不能陪我去?” “抱歉。”薄韫白收回点到为止的礼节,“应该是没有这个时间。” 空气陷入短暂的寂静。 女人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尊冰雕的神。对方的姿态和礼数都完美清矜,可她满身橘粉色的光彩却毫无用武之地,一碰到对方,就立刻碎成冷冰冰的粉末。 过了阵,她收起魅力十足的笑容,垮下肩膀,朝椅背一靠。 “薄先生,说得明白一点,你们博鹭现在很危险,你需要一场婚姻来澄清真相。” “我之所以坐在这儿,也是因为父母想撮合咱俩。” 她大大方方地问:“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要来赴约?” 薄韫白眼睫低垂,仿佛只是提起这个话题,都令他无比厌恶。 “为了交换某个目的,我给过我父亲三个承诺。” “今天来赴约,是其中一个。”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见女人的神采黯淡下去,他语调稍轻:“如果令你产生误会,是我的错。抱歉。” “没关系。你还真是有名的一诺千金。” 女人低下头,一口喝尽桌上的葡萄酒。 “说实话,你之前是我的crush。但我现在不打算再喜欢你了。” “谢谢欣赏。”薄韫白温声道,“祝你和下一个crush两情相悦。” 女人扯了几张纸巾攥在手里,拎起包就往外走。还未出门,步伐忽然一顿,也没回头,背影僵在那,只有声音闷闷地响起来。 “那个,我还是有点难过。你有什么缓解心情的好建议吗?” 薄韫白垂下眼睫,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去看海?” 他不确定地给出答案。 少顷,语气渐渐变得确凿。 嗓音温沉,似沾染暮色的玉石,低声道:“晚上的海。” - 回到薄家,薄崇正一脸志在必得,优哉游哉盘着两枚玉核桃。 自从事件爆发,整整几天来,他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下一秒,笑容立刻消失,他看见薄韫白推门而入。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薄崇伸长脖子张望他身后,“你没和小安……” “我建议你,不要这样滥用我的承诺。” 薄韫白冷声打断。 “你、你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薄崇难以置信,“之前从来不谈恋爱就算了,现在给你找来那么漂亮的女孩,性格又好,你还是一点都不喜欢?” 说着就发起火来:“都二十九了,还是一点都不稳重!我就说你得找一个靠谱的贤内助,好好长一长责任心和事业心!” “责任心?事业心?” 薄韫白觉得好笑,抬眸淡哂了一声:“你也歇一歇吧。给我和哥当爹不够,还要给客户、给网友当爹。” “怎么样?”他扯唇,“现在这结果,还满意吗?” 薄崇颓丧地瘫坐在沙发上。 三天前的一个深夜,踏吟旗下的媒体矩阵忽然齐刷刷爆出一张照片。照片上,薄韫白的侧颜清晰可见,对面虽看不见脸,也能认出是个年龄近似的男人。 而两人餐桌近旁,侍应生正推来一车玫瑰。 各大营销号立刻发挥“开局一张图,剩下全靠编”的优良传统,用极为耸动的笔触,将两人关系编造得有鼻子有眼,矛头直指博鹭集团的少东家之一,薄韫白。 由于颜值实在太优越,好几个偷拍角度全都养眼,比明星生图更能打。因此不管文章质量如何,照片先实打实传遍了全网。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还完全可控。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场面牵强,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也远,唯一惹人遐想的只是一车还没送到的玫瑰。 而且事发当夜薄韫白就去了公关部,花十几分钟写了一则口吻轻松但条理清晰的声明,观感极佳,进一步逆转了风评。 危机出现在此后。 清晨六点,睡醒的薄崇打开手机,气得大发雷霆,爆喝着叫公关部删掉了那则“一点都不严肃的官方声明”,全盘换成他的应对方案。 他的方案是什么? 全网删帖,撤下热搜,在各大发声平台上置顶了一条爹味浓重的刻板训斥,言语间难掩对少数群体的蔑视和鄙夷。 最终导致舆论风暴排山倒海,反噬而来。消费者大规模抵制在售产品,投资人当即观望,博鹭股价暴跌。 薄崇近十年事业顺风顺水,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短短几天老了不少。 “我承认,年轻人对我们品牌的好感一直不高,也是因为媒体宣传部门有所不足,以前在我手上就是这样,叫你哥去提振,这好几年了也没个起色……” 薄崇艰难地说着,仰头看向没什么表情的薄韫白,讨好着说:“所以才一直希望你能接手集团,补齐短板嘛。”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在这一处碰壁?” 薄韫白寒声:“因为你只会说教,从不平等待人。” 薄崇眼中荡起一线恍然的波澜。 然而这点波澜,很快就被再度翻涌起来的苍老底色重新盖住。 像一滴清水坠入黄土滔滔的江河,转眼就看不见了。 薄韫白垂下眼眸,转身欲走。 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便听见身后急急地传来一句:“等等,孩子,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澄清你身上的疑云呐。你不是还给了我最后一个承诺吗?” 当务之急? 难道不是你赶紧退休放权,换一个更能跟紧时代、对年轻人毫无偏见的人执掌集团吗? 薄韫白脚步稍顿,眸底流过一线情绪,仿佛已经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却无法阻止他。 一声无言的叹息之后,他嗓音冷沉,没有半丝余温。 “我再说一次约定。” “不得寸进尺,不损害他人。” “我记得,我都记得。”薄崇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立刻不假思索道,“你赶紧找一个女人结婚,越快越好。” “……” 薄韫白身形稍凛,眸底似破碎一道裂隙。 他明知徒劳,依然转回身,一字一句地质问:“你觉得,叫我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结婚,不叫损害他人?” “这怎么能叫损害?”薄崇很费解,“能进我们薄家这样的门第,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啊。” 薄韫白长眉深蹙,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婚姻是人生大事,我不想辜负对方。” 薄崇反而教育起他来:“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如果人家也不爱你,你俩各取所需,怎么能算辜负?” 薄韫白静静看了父亲一阵,才低低出声。 “这就是你对婚姻的理解?” 薄崇有些恍惚:“……什么?” 等反应过来,他不满地皱起眉:“我们不是在说你的事情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句话,薄韫白很轻地笑了一下。 笑容没有温度,像雪片失散于冬日的风。 “好。” 他拉开门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承诺。希望你也能履行你的诺言。” - 听见对面的座位传来衣料摩擦声,柳拂从臂弯里抬起头。 薄成许立刻打招呼:“哈喽,我过来了。你喝醉了吗?” 他穿着应景的夜店潮牌,耳朵上还戴了枚亮晶晶的耳钉。通过酒吧迷乱的光线,能勉强认出那是一枚黑色的镭射骷髅。 柳拂有点费解地看了一眼那颗骷髅,将桌上的三个空酒杯往边上一推,咬字清晰又理性:“没有。” “还是担心你妈妈的事?” 薄成许关切地凝视她,索性心一横,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们家需要钱。我可以帮你。” 他故意放低语气,努力扮演沉着可靠的“大男人”角色,却终归缺少气势,像个小孩儿偷穿大人的鞋。 “你知道我们薄家什么地位吧,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柳拂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喜出望外。 与之相反,听见这话,她连半丝惊讶都没有。 只是眸底愈发流淌过不忍的情绪,清秀细眉微蹙,唇瓣也轻轻抿起来。 尽管难以置信,薄成许却从这副表情,预料到她即将再次拒绝自己。 “别!你先别说话!”他大喊,“不就六百万吗?你要是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写支票!” 他竟然真带来了笔和支票本,上面还印着博鹭集团庄严的logo。 两个商务气息浓厚的严肃物件,被他一把甩在酒吧的桌子上,跟骰盅和开瓶器挤在一起,滑稽如闹剧。 薄成许声音放软,带着绝望的鼻音,祈求面前这个美艳却冰冷的女人。 “求求你,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好不好?” 第6章 琉璃雪 “对不起。” 良久,柳拂轻声开口。 她放缓语速,尽力从干涸的情绪里打捞出最后一丝温柔:“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是真心实意的,但是……” “什么叫现在?”薄成许急躁地反驳,“我都向你示好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出我的决心吗?” “但我们俩,不可能。”柳拂斩钉截铁,“我没有能力,也不打算去喜欢任何人。” “包括你。” 薄成许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被拒绝过,他失魂落魄地咬住嘴唇,直到攥紧手里的支票本,才再次有了点底气。 于是勉力挤出一个笑容。 “那……好吧,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帮你,只是求求你,能不能别对我那么冷淡,我们当个朋友。我借你钱,你偶尔出来,陪我吃个饭……” 他嗓音渐低,简直要跪到桌子底下去。 “薄成许先生。” 柳拂退后半步,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严肃如告诫:“我不值得你这样。不要这么不尊重自己,好不好?” “只是当个朋友也不行?”薄成许眼里的光彻底暗下去,“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是讨厌你。 而是讨厌任何陌生男人身上,那种温热又殷勤、师出无名的“爱情”。 期待她笑,期待她娇羞地低下头,期待她心墙融化、变得甜美黏腻;期待从她身上,得到同样温热的情感回馈。 而她只觉得恶心。 柳拂摇摇头,轻声道:“这样不清不楚吊着,时间长了只会闹得更难看。人的耐心都有限。” “你还这么年轻,对爱情有很多期待。” “我不想耽误你。” “我又不在乎!” 委屈反弹为怒火,薄成许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是“耐心有限”,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还上哪找我对你这么好的人去!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我!” 一声桌响,引起了柳拂的应激反应。 她肩膀霎时绷紧,双眼眯起,目光变得冷峻、生硬。 “你该不会真以为你值六百万吧?”薄成许口不择言,“我也就是现在上头,才愿意给你这么多钱,谁他妈能做到我这个地步?” 他音调渐高:“除了我,没几个人掏得起!” 正巧此时音响换曲,刺耳的重金属音乐声短暂地停止了。酒吧变得安静,静得单纯又无辜。 薄成许的声音响彻全场,理所当然引来不少注视。 众人转头来看,只见他朝着一个美人大喊“只有我掏得起”。 场面引人遐思,众人窃窃私语。 柳拂眸底最后一线光也消逝殆尽。 她攥紧手包站起身,嗓音冷得像寒冬腊月里的梅花蕊:“我确实不觉得我值六百万。” “不过,我倒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为母卖.身。” 她本就身段高挑,配上细细的中跟鞋,愈发迫人仰视。 可整个人又漂亮得那么恰到好处,不说垂柔的乌发、绯红的薄唇,就单看那站立时下巴与肩颈的弧度,都美得像一曲芭蕾诗。 此刻,这首诗被冰剑刻在了雪柱上。 薄成许被这股气势迫住,忘了想说什么,只是恍惚觉得,这样不近人情、冷若冰霜,好像才是她最原本的模样。 “既然你们薄家这么有钱,那我也给你交个底。” 她挑唇,笑得美艳又讥讽。 “那笔欠债,不是六百万,是六千万。” “怎么样,还掏得起么?” “你涉世不深,又无实绩,恐怕没有能力,动用家里这么大一笔钱吧?” 红唇皓齿现出锋芒,像一把用来斩雪的绣春刀。 说完,她扔下瞠目结舌的薄成许,走得头也不回。 那一夜,柳拂从浅眠中苏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棵高大的黑色柳树。 枝条纤细却柔韧,狠狠箍在她脖颈上,勒出青紫色淤痕。 她总做这种窒息的梦。 但唤醒她的,并不是习以为常的窒息感,而是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她无甚表情地睁开眼,点亮屏幕,看通知。 [我冷静下来想过了,你说的没错,我不怪你] [我晚上太冲动,朝你吼了,我向你道歉。] [你要是还愿意接受我,我想办法帮你筹钱。我自己确实没有这么多,但可以帮你找朋友借。] 全是薄成许发来的短信。 柳拂按下静音键,将号码拖入黑名单,重新确认了一遍第二天去画室授课的闹钟,这才再次睡下。 - 薄成许枯坐一夜,没等来任何回复。直到次日傍晚,手机终于亮起,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兄弟,女神追求计划进行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能当上我的师丈?] 薄成许愤怒地发了个[滚]。 对面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又回:[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柳老师手机号和课表我都发你了,直接去学校堵呗] 薄成许:[你以为我是傻逼?] 薄成许:[她这两天没课。] 没想到过了一阵,对面直接甩来一张朋友圈截图,发送时间是十几分钟前,备注是国画四班-王晨。 内容写道:[栖山画室居然请来了柳女神授课!双厨狂喜啊啊啊!] 还配了两张照片。 照片里,画室光影清淡,女人逆光而立,静美出尘。 薄成许盯着照片看了一阵,终归还是放不下,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跑。 他跑得太急,情绪又实在不稳,根本没注意到 大宅的客厅里,斜卧在窗下暮色里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平板,从弥勒榻上坐起身。 - 栖山画室位于一条狭窄深巷,地段虽偏,却是无数学画者的圣地。 柳拂拿了把折扇讲解绘画要点,深入浅出,四两拨千斤。 学生纷纷赞叹:“不愧是江阑美院的老师。” 她是上周临时答应来顶班的,本想靠着外快,早点填上那六百万的窟窿。 结果现在六百万变六千万,这点报酬也成了杯水车薪。 她一边觉得黑色幽默,一边继续讲解国画里“平远”、“高远”和“深远”的区别。 课程结束,学生络绎不绝围上来问问题,柳拂不忍拒绝,多待了四十分钟。 直到最后一人也离开教室,她才拿出水杯喝水,又吃下一颗润喉糖。 看看窗外,夜已然很深。小小的窄巷透不进月光,愈发显得伸手不见五指。 早春的夜绿意匮乏,空气里氤着冰凉的雪气,昭示下一场雨夹雪不会太远。 柳拂轻轻打了个寒颤,关好窗。 就在此时,一个满身戾气的身影,忽然冲进空无一人的教室。 这种不打一声招呼就贸然闯入的举动,十分似曾相识。柳拂刚冒出这个念头,一声怒喝就灌入耳中。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抬眼望去,薄成许就堵在门口。 他没了半分光鲜模样,昂贵的潮牌卫衣上全是褶痕,脸上是彻夜未眠的憔悴,又因为这憔悴,而愈发显得冲动、激愤。 “问你话呢!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柳拂无波无澜地垂着眼眸,“只是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凛冽的夜风拍击着窗户,助长了薄成许的邪火。而她语调冷如寒霜,更让人心生绝望。 薄成许大脑一片空白,攥紧了拳头,疾步朝柳拂走去。 女人的容颜渐渐放大。 小小的鹅蛋脸,漆黑的眸。眸色疏离又孤洁,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又仿佛早已看透异性的心。 薄成许快要被这张脸逼疯了,红着眼圈看她,口不择言地喊出心里话。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冷漠的女人!” 接下来,他竟然做出一个堪比偶像剧样板霸总的举动 先是绝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柳拂的手腕。 又蛮横地去抓她的肩膀,想要把人往怀里带。 “薄成许。” 就在此时,一个好听的声线,像冷泉洗濯玉石,静静地响起来。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看到了多少。 只是这声音分明敛去了平日里浮于表面的温润,愈发沉郁矜冷,带着摄人的威势。 薄成许如遭雷击,浑身狠颤,立刻松开手。 未见来人,只听其声,和男人嗓音里流露出的那份清矜又桀骜的气度,就让柳拂感到几分熟悉。 而熟悉之上,又燃起些许隐秘的惺惺相惜。 紧闭的唇瓣内,舌尖悄然放松下来,轻轻卷过冰凉的喉糖。 自薄成许闯入教室后,柳拂第一次抬起眸。 夜雾浓沉,雪意凛冽。纯黑的迈巴赫驶入狭窄深巷,两盏银色的车灯照亮画室门扉。 薄韫白逆着光,懒步自雾中走来。 男人生得漆眉深目,温雅矜贵,眼形似工笔雕琢,重睑窄而深,五官优势极为明显。 气质更令人过目不忘,一身暗色成衣勾勒出清落轮廓,比水墨画更加月白风清。 此刻,光风霁月化作雾锁烟迷。 男人修长身形沉沉地氤在凛然雪雾里,叫人捉摸不透。 他眉眼懒散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却仅用不高不低的一声,就将冲动的薄成许定在了原地。 之后,他才正过身,向柳拂致歉。 两人身高有些差距,言语时,薄韫白很好修养地微微欠下身。 “侄子不懂事,见笑。” 他收着目光,并不去贸然注视对方的肩膀和手臂,只问:“有没有伤到你?” 分寸感恰到好处,温和却不逾距,令人如沐春风。 “没有,”柳拂将被捏红的手腕背到身后,“没关系。” 薄韫白淡淡瞥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出的薄成许,沉下嗓音。 “是他无礼在先,如果你希望用更严肃的法律手段介入这件事,我绝不包庇。” “你倒挺严厉。” 柳拂有些意外。眼看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薄成许像泄气皮球般瘪下去,又觉得稀奇:“他很听你的话?” 闻言,薄韫白似乎扯了扯唇。 “大概是不敢不听。” “那你帮我做个见证,让你侄子别再来找我了,行吗?” 柳拂问得挺恳切。 薄韫白看向一旁脸都吓白了的薄成许,语调没什么明显变化,听着甚至堪比和风细雨:“听见了吗?” 结果一听这语气,薄成许的脸色由白转青,两条腿抖成筛子,比见了猫的老鼠还可怜。 “听、听见了……” 哭丧着说完这句,少年人扭头跑出画室,似有低低的哽咽溅落在夜风里。 柳拂实打实地松了口气。 “回去我会罚他。”薄韫白言语耐心,似在抚慰,“小许性情冲动,不过从小到大,确实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出格事,吓到你了吗?” “没有。”柳拂回得简洁。 因为她清晰地察觉到,这人深夜前来,只是出于管教晚辈的责任感,跟关心自己半点不沾。 而早在更久以前,晚宴对视那一秒,她便隐约发觉,这人纵有一副谦谦君子的皮囊,本质上却是她的同类。 对一切都厌倦,所有温情都作伪。 果然,薄韫白没有继续安慰她,只淡声道:“你胆子很大。” 柳拂自嘲:“见多了这种场面,谁都能攒下一点经验。” 薄韫白似有不解:“什么经验?” 当然是应对债主的经验。 这句话被柳拂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薄韫白打量四周。这里地段不好,环境也简陋。室内灰暗又不避风,森森的寒意从窗缝和墙根渗进来。 水泥地坚硬,站久了一定不舒服。 以她的才华,本不必在此兼职。 不知怎的,又回想起进门前看到的那一幕。 盛怒的薄成许欺近她,力量和体型都呈压倒性优势,她却好像一点都不恐惧。 也不像是笃信对方不敢动手。 而更像是因为,即使产生了肢体冲突,即使被暴力对待,她也无所谓。 她对自己的这具躯体无所谓。对自己的处境无所谓。 对自己的人生无所谓。 仿佛看见一颗被打碎在雪地里的琉璃,碎光凛然,刺了一下他波澜不惊的眸底。 很少见的,薄韫白忽然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冒昧问一句,柳老师是否有经济方面的难题?” 话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轻微不妥。 交浅言深,是社交一忌。 柳拂却没有回答。 那双曼妙长眸轻轻抬起,不解地望向面前这个陌生人,带着几分犹疑。 “你怎么知道我姓柳?” 第7章 薄荷茶 薄韫白主导过许多次商务谈判。他精于此道,只要时机未至,绝不会吐露半点对己方不利的信息。 不像此刻。 他避开对方目光,漠声道:“那幅《悬月图》,有图章落款。” 柳拂这才想起,游艇上确实挂了一幅自己的画。 她淡淡感慨一句:“薄先生真是观察入微。” 回到刚才的问题,诚然,她不是听不出对方的暗示。 单从方才的照面就能看出,这位的财力和地位,跟薄成许又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是六千万,若他有心相帮,想必也不过举手之劳。 可面对这份从天而降的机遇,柳拂不假思索地抗拒。 纵使薄家再挥金如土,也没有从六千万的泥沼里挽救她的原因。 她没有能平等交换的筹码。 最便宜的东西往往最昂贵。 思及此,柳拂敛眸,绕开了话题的核心。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 她口中喉糖还未化尽,言语间,带着薄荷与淡茶织就的冷冽气息。 听出婉拒与拒谈隐私之意,薄韫白不再多言。 他退后一步,提起手中白伞,让出门外的路。 “天气不好,我送你一程。” “谢谢,不必了。” 柳拂却并未多看一眼那辆深黑色的迈巴赫,眼眸低垂着,轻轻摇摇头。 今晚已经承了他的情,她实在不喜欢欠人太多。 五分钟后,巷子两头的积水漾起波澜。迈巴赫自北边原路返回,柳拂走向南边的地铁站。 没有问他的全名,因为不会再见面。 这种高居云端的贵公子,和深陷泥沼的她,不会再有第二次交集。 回到暂住的酒店,腕上红痕还是没褪,一沾水就疼。 被薄成许用力攥过的触感仿佛还在,挥之不去。 柳拂感到一阵不受控制的恶心。 她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把手腕伸到冰冷的水流底下。 又挤了满满一捧洗手液,用力搓洗了十几遍被碰过的地方。 一直搓到皮肤红肿,又被水流冻得发疼、发痒,她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 - 这天一早,柳拂去了美院办公室。 刚打开老旧的电脑,身后立刻传来个女声:“你怎么来这么早呀?今天有课?” 回头就看见抱着一摞文件的乔思思。 乔思思是学院的行政,只比她大两岁,心理年龄还年轻得很。她的办公室离柳拂这间不远,两人常常在走廊里打照面。 说来有趣,柳拂读硕士时还给乔思思交过几次材料,那时候她管乔思思叫老师,现在正好反过来。 “没课。”柳拂说,“在家里也无聊,来这儿还心静一点。” “我懂我懂,郊区的出租屋哪有办公室舒服,连个好吃的外卖都点不着。” 乔思思深以为然地点头,少顷忽然回过味来:“不对,你不是自己有房子吗?” 柳拂笑了下,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好久以前别人给的网红棒棒糖:“吃不吃?” “这么巧,我最爱的冰霜草莓味!”乔思思接过去,立刻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也许这糖就是乔思思给她的也说不定。柳拂若有所思。 乔思思一边吃糖,一边赖着跟柳拂聊天。 柳拂这股气质谁会不喜欢呢?虽说是大美女却一点架子都没有,随和又照顾人,有种不露痕迹的成熟,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能静下心。 “哎,你最近刷微博了吗?”她兴致勃勃地开启话题。 “有个高富帅一直在热搜上飘着,长得简直了,那眼睛,那鼻子,那精英熟男的氛围感,我顿时觉得我以前追的星都是浮云。” “是么?” 柳拂不感兴趣,简单地应了一声。 “绝对是啊!而且家世特别好,年纪轻轻就是跨国大集团的继承人,不光长得像小说男主角,连名字都好听得不行!” 乔思思压低声音:“听说是卷进商战,两大集团神仙打架,他照片才被曝光的。要不然搁平常,咱们普通人哪能看到这种大人物的热搜。” 柳拂稍怔,眼前短暂掠过一张桀骜又矜冷的脸。 记忆里,那人好整以暇,并无半点深陷风暴中心的样子。 只是,当时他眉间确有倦意,又氤着一层厌世的淡漠。 “什么名字这么好听?” 柳拂多问了一句。 “难道你有兴趣?”乔思思双眼蹭地一亮,连声音都高了八度,“天哪大美女,太不像你了!” 她十分尽心地冥思苦想起来:“叫……叫什么来着?”说着把手指埋进发根里一顿猛薅,终于福至心灵,“啊对!有个字儿是白!” “都没能让你记全名字,”柳拂弯唇,“看来这人也不是很帅。” 估计不如她认识的那个。 “话可不能乱说!”乔思思冲动地直起腰,“就是中间那个字有点生僻,我才记不清。” 她说着就满兜里掏手机:“我给你看照片!看了你就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会觉得他不帅,除非是女盲人” 忽然,一阵冷漠的敲门声打断她的话。 设计学院的男辅导员站在办公室门口,推了推眼镜:“乔老师,你再不把表格给我,就要赶不上了。” 乔思思吐吐舌头,扔下一句“下次给你看啊”,就溜出门外。 办公室再度回归寂静,没了活泼的烟火气。 柳拂把乔思思顺手拉来的那张空椅子搬回原位,回到电脑前,开始干正事。 先查江阑美院周边的出租屋,可挑了一个半小时也没什么结果。 把几个勉强说得过去的房子加入收藏夹后,她揉了揉眼睛,仰起头滴人工泪液。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柳拂叹了口气,指尖用力刺了刺掌心,终于打开江阑法院案件公示网,在搜索框里输入“赌玉”几个字。 搜索前,先将判决时间设定在近两年内。 两年前的没必要看,她早研究过一遍,判下来对赌玉者和家属有利的结果少之又少。 这本就是合法的交易行为,银货两讫,愿赌服输。只有少数证据齐全的情况,才能以诈骗罪起诉对方。 她抱着为数不多的期待看了一上午卷宗,仅有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不构成诈骗罪,驳回原告请求。 驳回。 驳回。 驳回。 一直熬到下午,终于看到一个胜诉案例。她立刻将关键语句标亮,把文件链接发给陶曦薇。 坐立不安地等了一阵,对方直接打来电话。 “我看完啦,还拉我师父讨论了一遍。” 陶曦薇语气渐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阿姨的情况和这个案子不太一样,咱们胜诉的希望不大……” 她叹息:“而且这个案子是赫赫有名的钟律打的。他能赢,不代表别人也能赢。” 柳拂将“钟俞”两个字输入搜索框,问:“如果能请到他,对判决有多大帮助?” “笼统估计,胜诉概率能从百分之五提升到百分之四十吧。”陶曦薇很低落,“但钟律可是金字塔尖上的大佬。” 她人在律所,此时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用气声道:“别说我或者我师父了,就连我们律所的合伙人都高攀不起。” 柳拂垂下眼眸,轻声道:“那算了,不麻烦……” 还没说完,陶曦薇已经抢先开口:“没关系,我头铁!我已经在圈子里帮你问了,校友老师同事我全群发了一遍,争取联系上他!” 这声音像一颗水蜜桃泡腾片,砸入柳拂黑压压的意识里,炸出细密的气泡。 柳拂有些恍神。 面对这份赤忱,她第一反应,竟然又是回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某一日起,她被无力感彻底侵蚀。从此远离人群,远离温情,远离未知的可能性。 因为无力,并不觉得自己对别人有丝毫价值。所以一直在推拒。 怔忡间,陶曦薇又问:“哎,你给我说句实话,阿姨这次到底欠了多少?” “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一直瞒着我干嘛。” “我手里还有六万存款,我妈也说能借你们家三十万,能不能管点用?” 短暂的惘然后,鼻酸感排山倒海涌上来。 柳拂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度借着客气的名义,说那些疏离的场面话。 “谢谢你,曦薇。也帮我谢谢孙阿姨。” 她努力令自己语调如常:“真不用啦,我妈就是个无底洞,不能把你和你家里人也拉进来。” “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面对偌大的善意,感激的话说一箩筐都显得轻飘。 而她又怎么忍心告诉陶曦薇,在六千万面前,普通人所有的家底,都只是杯水车薪。 挂掉电话,柳拂用纸巾捂了捂眼睛。她在位子上坐了很久,直到觉得浑身乏力,才想起没吃午饭。 于是离开院楼,向超市走去。 不像办公室那么昏暗,室外阳光炫目,透过眼皮直刺进来。即使立刻走到暗处,视野里依然漂浮着紫色的光斑。 正是下午第二节课的时间,超市里没什么人。 柳拂拿了个即食三明治走向收银台,忽然脚步一顿,在几步之外停下来。 收银台上方,就是香烟陈列架。 见到美女,店员分外殷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即使有些惊讶,还是主动取下了那包薄荷爆珠的女士烟。 “您要买这个?” 店员低头看了一眼牌子,劝道:“别看包装小清新,这一款味道特别辣,初次尝试的话,还是建议买温和一点的……” “我知道。”柳拂说,“我抽过这种。” 店员几分惊叹几分疑,好一阵才回:“看不出来啊。” “好几年没碰了。”她语调很低,“以前也只是偶尔抽。” 店员低头看那包烟,给她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那你现在要买吗?” 柳拂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拿瓶咖啡吧。” 门外的篮球场上,几个男生正在打球。柳拂在场边的长椅上坐下,打开三明治的包装袋。 她没发觉,一个男生当即把手里的球扔给舍友,自己背过身,去树荫下打电话。 “喂,兄弟?”男生语气热络,“柳老师在篮球场这儿吃三明治呢,你赶紧买点好吃的带过来,给人送个惊喜啊。” “惊喜啊”三个字说得太快,听着像是“惊吓”。 薄成许正窝在沙发里打游戏,闻言叹口气,语气怏怏:“我不去。我答应过我叔叔,再也不去烦她了。” 男生很惊讶:“你叔还管这个?” “何止是管,”薄成许垂头丧气,“我上次去画室堵人,他重罚了我一顿。接下来六个月,不许问他要一分钱。” 男生倒吸一口冷气:“那你游艇的保养费怎么办?这下不彻底成穷光蛋了。” “不止这样,我最喜欢的超跑也被他收了,就我十八岁生日他送我那辆。”薄成许闷声补充,“当着我的面,他直接把车钥匙给了慈善拍卖机构的人。” 男生痛嚎:“那我不是再也没法借着开了!那么帅的车!” “还有,”薄成许最后吐露致命一击,“那天半夜,他让我在书房里顶着砚台站了四个小时。” 男生已经听麻了,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搓了搓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不愧是风投圣手,吃人不吐骨头。”男生由衷感慨,“你叔叔简直是个魔鬼。” “话也不能这么说。”薄成许低声道,“他平常对我、我爸,还有我奶奶都很好的。” “这次确实是我做错了。” 这一连串惩罚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他身上那股油滑劲儿少了,语气里甚至多了几分谦卑。 “我叔叔说得对,如果我一天学不会控制情绪和行为,就一天称不上是合格的‘人’。” “……”男生尴尬地摸了摸脖子,“我怎么感觉我也被骂了一顿。” 他仍在痛悔那辆绝版超跑:“也怪我,上回一见柳老师的消息就给你通风报信,不然哪有这档事。我再也不给你打小报告了,你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挂了啊。” “算了,我还是过去一趟吧,把这事翻个篇。” 薄成许却忽然转了话头,没精打采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边穿外套边解释:“既然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就要郑重地道个歉才算完。” 第8章 光与夜 听见熟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柳拂在心底叹了口气,顿了几秒才抬起头。 结果好半天都没将眼前的人和声音对上号。 午后阳光倾洒,少年就站在篮球场上,一身浅天蓝色毛衣配咖色长裤,身上是洗衣液的薄荷味。 头发干净松软,再没用发胶捏出一堆棱角。耳垂空空,没有镭射,没有骷髅头。 简直摇身一变,成为她班里某个最乖巧安分的男同学。 柳拂沉默半晌,带着几分慎重发问。 “你是……谁?” 她真的不敢认,本来对他长相的印象就不深,万一叫错名字怎么办。 薄成许十分受伤,又觉得这纯属自找,不敢抗议半句,只是乖乖低下头。 “对不起柳老师,你生我气,装不认识我,也是应该的。” “我给你添太多麻烦了,今天是专程来道歉的,不会再瞎闹了。” 柳拂这才有了实感。她难以置信地打量面前人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心里的疑问:“你叔叔……是把你送去印度净化心灵了吗?” 薄成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的,他手段比这厉害多了。” 面前的女人容貌身段不改,可在薄成许眼中,她身上那种曾引他痴迷的魔力,却已全然不复存在。 也是。他对柳拂的情感,原本就只是出于爱美之心的一段执念,全然没有对那辆超跑来的深厚。 如果他早点认清这些,又怎么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东西? 叔叔重诺,说过的话绝无更改。 他再后悔也没用,只能把这份血泪教训加倍记在心里。 薄成许道完歉,又想起一件事:“柳老师,你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介绍几个喜欢收藏现代字画的叔叔阿姨给你认识。你最近有画展或者拍卖吗?” “不巧,近期暂时没有。”柳拂温声道,“不过我自己也有一些这方面的人脉,就先不欠你这个人情了,谢谢你。” 薄成许又问:“那你妈妈还好吗?” “过两天就出院。”柳拂说,“你的问候我会转告她。” 薄成许再找不出什么闲话说了,却不甘心就这么走掉。 他这人藏不住心事,半晌垂下脑袋,蔫蔫开口:“柳老师,其实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闹腾的小孩。我现在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都尴尬得睡不着觉。” 可出乎意料地,提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柳拂却完全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她只是轻轻扬起手,让薄成许也在长椅上坐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还年轻,只要不去伤害别人、强迫别人,这样的性格也很好。” 薄成许愣住了,半晌才道:“我还以为我幻听了。” 他觉得有点丢脸,声音压得很低:“就前两天,我叔叔也说了一样的话。” “嗯,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柳拂眉眼温柔:“所以改完错,就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好吗?” 薄成许羞愧万分。 如果说叔叔的手段坚硬似百炼钢,那么柳拂的劝诫,就温情如绕指柔。 “可是柳老师,我做了那么多傻事,你也不讨厌我吗?” “我确实不喜欢你的冒犯。” 柳拂轻声回答。 “但不讨厌你的勇气。” 早春的风拂过地平面,卷起清冷的草木气息。 柳拂走后许久,薄成许仍呆立在原地。 直到那个给他打电话的男生看不下去,大踏步走过来,一颗篮球砸他腰上:“你这是魂儿也跟着跑丢了?” 薄成许惘然地回过头来,语气复杂。 “这是柳老师第一次对我这么温柔。” “我之前很希望她这样对我,可她一直很冷漠。” “直到我彻底放弃她。” “哎哟,没事儿,”男生大大咧咧地揽过薄成许肩膀,“谁没暗恋过成熟大姐姐啊,过去了就翻篇儿了,晚上我陪你喝酒,你请客。” 薄成许仍是蔫蔫的:“你不懂,她才不是大姐姐。” 男生很诧异:“你俩才差四五岁,人不是大姐姐是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难道只是靠年龄衡量的吗?” 薄成许竟说得头头是道:“就像她,明明和我年龄相差不多,却让人怎么都看不透。” “不像普通人,反倒和我小叔叔有点像。” 男生接过话头:“所以,你的意思是” 薄成许认命地点点头。 “所以,我的意思是,感觉她比起姐姐,都还要,再高我一辈吧。” - 晚高峰时段,地铁上气味不好。柳拂被人潮挤在角落里,微微屏住呼吸。 耳机里的音乐忽然中断,来电铃声响起,备注是柳韶。 柳拂立刻接通电话。 “喂,小?” 听见不是医护或债主,而是柳韶本人的声音,柳拂悄悄松了口气。 她没应声,沉默地等待柳韶的下文。 “小,这两天忙什么呢?”柳韶小心翼翼地问,“学校的课多吗?还是说,你最近又有新的画要送展了?” “有话直说。” 柳拂轻蹙起眉,并不陪她拐弯抹角。 “那个……那个……”柳韶吞吞吐吐道,“是这样的,就昨天,讨债的人追到医院来了,多亏刘护士长拦住了前台,他们才没问出我的病房在哪儿。” 柳拂心下一沉,一边打开手机地图,查医院附近的派出所位置,一边寒着嗓音道:“所以呢?” “小……”柳韶哽咽起来,“这么多年,都是妈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真不管妈妈了?” “我怎么管你?”柳拂咬牙,“六千万,你就是把我切成块儿卖了,都不够零头。” “可是小,妈妈总觉得你特有办法。” 柳韶疲惫的嗓音絮絮传来:“你从小没怎么上过老师的课,光靠自学,就能从小地方考上江阑美院。这么年轻,就进了美院当讲师,还能认识薄家小少爷那样的人……” 柳拂呼吸一窒。 听出女儿情绪不对,通话氛围也变得紧绷,柳韶赶紧改口:“小,妈妈就是想说,你这么漂亮,还这么聪明、有才华,你再给妈妈想想办法,好不好?” 挂了电话走出地铁站,外面又下雨了。 雨滴淅淅沥沥,像永远也落不尽似的。 两公里的步道上泥泞沉积,等柳拂回到酒店,黑色的皮靴已被完全打湿。 她缓慢地换下冰冷湿透的衣裙,打开手机邮件的垃圾箱,把之前拒绝过的那些邀画请求又拿出来看。 开价最高的,永远是那些心怀鬼胎之辈。先夸一遍她放在学校官网上的照片,然后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要她上门去画。 看得人直犯恶心。 打开浴室门,走到莲蓬头底下,流出来的依然是冷水。 热水器坏了是住进来前就知道的事情,柳拂闭着眼擦洗自己,就像擦洗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 洗完这个冷水澡,好像一身的牵挂也随着冷水流走了。 柳拂只拿了一只手机,身轻如燕地朝海边走去。 微腥的海风拂过鼻尖,海风卷起黑色的薄纱裙裾,露出潮气濡湿的鞋袜。 柳拂站在沙滩的湿痕上,凝视着浪潮翻涌,双眸像破碎的冰。 焦黑的海水在眼底蔓延。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下一秒,她又往深水处走了一步。 月色被浓云遮盖,海洋深邃浩瀚。 每一次浪潮翻涌,都吞噬一切温柔的光。 即将闭上双眼的前一秒,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节奏不紧不慢,一下接着一下。不似催促,反倒像耐心又稳重的等待。 要不要接? 接了,又能怎么样? 柳拂看着这个陌生的来电,迟疑一秒,还是被责任感所驱使,按下了通话键。 “柳小姐,你好。” 接起来的瞬间,听筒对面响起一个疏落清沉的声音,和着早春万千潮声映入耳中,有种恍若隔世的洁净。 虽然没有做自我介绍,可单听声音就让人觉得矜贵。 这样的人,她认识得不多。 柳拂默然片刻,才决定出声回应。 她嗓音涩在海风里,带几分慵然的哑:“什么事?” “希望与您面谈一场合作。”对面不疾不徐,“请问何时有时间?” 就在此刻,柳拂忽然听见,就在身前的不远处,隐约传来一个相同的声音。 这声音氤在海边濡湿的空气里,比听筒传出的节奏稍快,也更真切一些。 她不由抬眼望去。 只见夜色浓沉,偏偏那个方向拨云见月。 白色的海浪被月光染成浅金,雪沫破碎地翻涌着,滚落点点未尽的余晖。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实在是得天独厚。 男人背倚粼粼余晖,立于浅滩,被月光洒满半身。 他今夜穿了身颇有质感的黑衣黑裤,随性又懒怠。手里还握着手机,侧身被月华勾勒出清落轮廓,皮囊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惹眼。 浪花似碎金闪烁,清清冷冷伏在他的足尖。 柳拂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没有说话。 直到男人也察觉到什么,身形一顿,朝这个方向转过来。 那平素波澜不惊的漆深眸底,蓦地涌起一抹诧色。 隔着光与夜的分界,认出了她。 第9章 红楼宴 听筒里的呼吸声依然平稳。 柳拂忽然短暂忆起那日擦肩而过时,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饶是她不愿和这位天之骄子扯上太多关系,也没办法否认,这是个很特别的人。 特别到,叫人过目不忘。 月华皎皎,映亮男人清矜的眉眼,没什么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很有耐心。 而在此之上,似乎还有一种,其他的情绪。 不愿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怜悯,柳拂蓦地挪开视线。 忽然,一抹海浪打在脚边,某件塑料制品的边缘,轻轻硌了一下她脚踝。 她垂眼去看,是一只粉色的塑料小圆铲。 就是小孩在沙滩上造城堡常用的那种小工具,带着天真烂漫的童趣。 圆铲在黑色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像一叶倒下的帆。 “呜呜呜,别跑别跑” 下一秒,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路过男人身畔,追着那只圆铲,迎面跑过来。 海水不高,只到大人脚踝,却能淹没幼童的小腿肚。 柳拂沾湿了鞋袜,踏入海水,把又漂出去半米的东西捡回来。 小女孩拿回爱物,甜甜地道了谢,又扯扯柳拂的衣袖。 “姐姐,这儿太黑了,我们去有光的地方吧。” 这下也顾不上唐突不唐突了,柳拂被小女孩半拉着,一步一步,走到男人面前。 视野逐渐亮起,脚下的砂砾也从湿冷变得干燥。 月光色泽似日光,笼在男人深邃的五官轮廓上,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薄哥哥,你刚刚就是在和这个漂亮姐姐打电话吗?”小女孩问。 男人稍稍弯下腰,黑发垂落在额前,有种凛然锋利的弧度。 他低声夸了句:“落星真聪明。” 沈落星很自豪地吹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 柳拂只觉得大户人家辈分真乱,二十多岁的薄成许要管他叫叔叔,五六岁的小女孩却管他叫哥哥。 “哥哥要和这个姐姐谈事情,你去找你亲哥哥一起玩吧。”男人寡声道。 沈落星点点头,还跟柳拂击了一下掌,这才握紧小圆铲,跑远了。 遥遥见她奔向沈清夜,薄韫白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仿佛从来不怕江阑早春的湿冷,身上仍是一袭单薄黑裙,仅上半身套了件垂柔的羊绒外套,黑白分明的颜色,愈发衬得眉眼清艳。 “真巧,柳小姐也在这里。”薄韫白淡声客套,“也是来看海?” 柳拂发现,他今天对自己的称呼不太一样。上次是尊敬又疏离的“柳老师”,这次却是平视之意的“柳小姐”。 “嗯,真巧,能在这里碰上。” 她不动声色,语调清浅,尽力维持着亲和的社交面具。 “既然碰上了,我想请问薄先生,是打算和我进行什么类型的合作?” 话音刚落,沈落星的小奶音隔着沙滩遥遥传过来:“薄哥哥该回去啦” 柳拂稍稍一怔,立时改口:“抱歉,不知道你接下来还有安排。” “没关系。” 男人却从容接过话头,仿佛那声催他的呼唤从未响起过。 “确实有件小事,我也希望能在这里和你商量清楚。” 他这么一说,柳拂那点小小的尴尬顿时不复存在。 她觉得挺纳罕,这个人的性格分明不好相处,却回回都礼数周到得叫人心里熨帖。 男人卷起左腕袖口,看了一眼手表,语调散漫:“为了合作顺利进行,我有一个疑问,还请坦诚相告。” 言辞虽温和,那种久居高位的气质却依然存在感明显。 柳拂不由打起几分精神,稍稍挺直了背脊,在夜色里正视他:“好,你问。” 男人垂下眼睫,看她三秒。 忽而眉眼一展,似夜云轻舒,朗空见星。 “我想问,柳小姐喜欢哪一种菜系?” - 江阑铁塔临湖而建,是全城最有名的地标性建筑。柳拂常路过这儿,但一次也没有上来过。 今天才知道,高塔顶层是一家低调的中餐厅。 餐厅不俗,落在最刁钻清高的人眼中也是如此。招牌是大家题字,内设一寸寸透着风雅与考究。 但那位薄先生选择在这里见面,似乎也不是为了这些。 他只是进门时随意提了句:“这儿的淮扬菜最好。” 包厢很静,静得针落可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味。 也不知他是怎么预定的,坐定之后,餐厅并未叫他们点单,穿清装的服务生领班便进来沏茶。 柳拂将提包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理了理白礼裙的连袖一字领,确认没什么褶皱,这才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衬衫,质感极为上乘,勾勒出清隽的身形轮廓。举手投足带着几分倦意,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眸光疏淡至极,自进门以来,几乎没怎么落在她身上。礼数点到为止,不达眼底。 直到上完茶,他仍没有切入正题的打算,只是慢慢品着那盏金山翠芽,看窗外的湖景。 若无债主紧逼,柳拂也能平心静气。 可此时此刻,她做不到。 “既然薄先生是要与我谈合作,我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柳拂率先开口,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作品集。 “如果您想要邀画,我偏擅金陵画派的写意山水。由于最近出现一些财务方面的状况,也破例接私人订制的主题画作。” 其实当代青年国画家的作品,大多卖不出价格。因为和油画等画系相比,国画的耗材相对便宜,作品耗时也较短。 柳拂同样不例外,尽管她已经攒了不少头衔,可目前一平尺的作品,最高最高,也只能卖到四五万。 但若对方真有兴趣,签个长约也不是不可能。 一幅四尺的斗方,市价二三十万,预支个两三百幅,也能勉强凑齐那笔债款,不是吗? 虽说不切实际,但有钱人的需求总是千奇百怪的。 柳拂抱着试试又不会掉块肉的心情,做好了余生都给人当画匠的准备,将作品集和名片一并递过去。 “您可以先了解一下我之前的作品。” 男人漆眉稍挑,很有礼貌地接过来,却并不翻开看,只是放在一旁。 他修长手指在画册扉页轻叩了两下,稍作沉吟后,嗓音清沉地响起来。 “为什么认为,我找你是为了邀画?” “因为薄先生散发出一种公事公办的气息。” 柳拂淡声:“除了邀画,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她语调果决,这话是事实,也是推拒。她不会同意做其他的事。 男人眸底涌起淡淡的欣赏之色,赞得总算有几分真心实意:“柳小姐冰雪聪明。” 过了阵却又道:“虽然不为邀画,但我找你确是为了公事公办。还希望你能放心。” 说得这么朦胧,柳拂哪放得下心。 可还来不及追问,一列服务员鱼贯而入,将饭菜一道一道呈上来。 菜式分量精致,喷香扑鼻,竟是赫赫有名的红楼宴。 “饿不饿?先吃饭吧。” 男人执起黄杨木的四棱筷,一个很家常的动作,却被他做得矜贵从容。 笼蒸蟹地道的香味一荡,久违地勾起柳拂腹中的馋虫。 自柳韶出事以来,她不曾好好吃过一餐。 见状,薄韫白弯了弯唇。 并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温润笑意,带着几分玩味。 他朝候在一旁的服务生抬手:“能否帮忙剥一下蟹?” 很快,剥好的蟹肉呈到柳拂面前。 她吃了几口,听见男人语调随意地问:“柳小姐是扬州人?还是淮安人?” “都不是,”柳拂说,“只是曾住在临近的小城。” “住了多久?” “上大学以前,没离开过。” 柳拂懒得提起,自己两岁之前,住在别的地方。 对方推来一盏热茶:“那你父母呢?也和你一样,住在江阑?” “母亲住在家乡,只是偶尔来江阑短住。” 她说完这句,便沉默下来。 男人也没继续问,只是得体地将她喜欢的那几道菜布得更靠近些。 她便也礼尚往来,帮人盛了碗汤。 其实她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没想到今天吃得意外舒心。地道的家乡滋味,也勾起回忆深处,些许遥远的亮色。 放下筷子,她眉眼也温柔几分,褪去了先前的忌惮。 “现在可以说了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薄韫白正垂眸看鲜绿色的茶汤。 闻言一抬眸,正坠入她眼中的那潭温柔里。 稍稍猝不及防。 他不觉抬起手,转了两下左腕上的手表。 柳拂顺势望过去,见那表盘是剔透清沉的墨绿色,似翡翠中的帝王绿,愈发衬得他气度矜冷。 等他再次开口,语调已然如常。 可话里的内容,却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 “听闻令堂债台高筑。” “而且,不是一个普通人能负担的数字。” 柳拂眼睫一颤,蓦地抬起头。 男人眸色平静,并无丝毫要挟或讥讽之意,漠声道:“我或许可以解柳小姐的燃眉之急。” 柳拂无声地淡哂了一下。 从对方眼中,能看出几分冷淡的诚意。 他和上门邀画的那群人是一丘之貉?还是个与人为善的慈善家? 感性让她不相信前者。 理性让她不相信后者。 她语调无甚起伏:“条件是什么?” 男人放下白玉茶盏,修长双手交叠,开阔地平放在餐桌上。 这是一个谈判的经典姿势,被他做得尤为矜冷,一身精英气质十分迫人。 嗓音比帝王翠更沉更冷,用极为理性的口吻,说出一句天方夜谭。 “我希望能与柳小姐合作。” “缔造一桩,看似美满的婚姻。” 第10章 烛焰灼 应该是为了照顾她的听感,男人语调缓慢,一字一句都咬得极为清晰。 饶是如此,柳拂仍僵在原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连点能转移注意力的背景音都没有。 许久许久,她才迷惘地眨了下眼。 还是疑心自己听错。就连重复一遍那个词,她都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出口。 “婚姻?” 面前这个她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正在向她求婚? “是,”男人颔首,“确切地说,是一场为期两年的假婚姻。两年后,我会离开国内,你也能恢复自由。” 稍顿又补充:“作为感谢,令堂的所有债款,我会全权负责。” 柳拂立刻觉出异样。 他不是博鹭的继承人吗?博鹭大部分业务都在国内,他为什么要出国? 一个浑身谜团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她定了定神,才稳住语气。 “方便告诉我吗,为什么你需要假结婚?” “……”男人反倒沉默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的事?” “什么事?” 他挠了挠眼下的皮肤,默然几秒,无奈开口:“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搜索引擎上搜到原因。搜我的名字就可以。” “哦,”柳拂很快从包里拿出手机,用眼神询问他是否介意。 见他默许,便打开搜索引擎。 输入一个薄字,她抬眼,问得谨慎又诚恳。 “你叫什么名字?” “…………” 男人这次沉默得更久,眸底沉下暗色,漠声道:“薄韫白。” 柳拂快速打出这三个字的拼音,又把默认出来的“孕”字删掉,礼貌开口:“请问是哪个韫?” 就在此刻,薄韫白开始有些后悔这个决定。 他有些不耐地推开面前茶盏,伸出手道:“不然我来打?” “等一下,我好像知道了。” 柳拂却没有抬头。 她在候选字里翻找着,轻声问:“怀珠韫玉的韫,是吗?” 这个词被她念得很好听,似口角噙香。 那抹若有似无的甘冽入耳,男人轻轻扬了下眉。 其实这是个偏生僻的成语,大多人不知道。 但确实是他姓名的来处。 心里的褶皱似乎被熨平了一些,他淡声嗯了句。 柳拂点开搜索页,一目十行地掠过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告诫自己不能露出任何不礼貌的表情,一张扑克脸板得十分严肃。 “我大概知道了。” 看完,她放下手机。 “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薄韫白掀眸看她。 目光清远,像杯中还在打着旋儿的茶水。 他话音漠然,可这份漠然却令柳拂更心安。 就在这份心安里,她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我欣赏柳小姐的品性。” - 从明亮清幽的餐室,回到狭窄逼仄的廉价酒店房间里,倒也没有多大的落差感。 柳拂一回家,就拿出一本厚厚的大部头教材开始备课。第二天讲写意云树的赏析方法,课件要再完善一下。 结果才工作半小时,又不自禁地点开浏览器的历史记录。 薄韫白。 有些人生来就在风云顶端。在这场舆论危机前,他的名字更多出现在中外财经杂志的头条专栏里。 剑桥本硕,有名的金融家,杀伐决断的投资圣手。 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实绩。二十岁出头在欧洲创建第一家公司,声名鹊起后,被业内龙头以天价收购。 三年后又创建白露资本(White Dew Capital),是团队中最年轻的创始人。 WD发展迅速,如今已是市值百亿美元的投资企业,领域涵盖时兴的软件、科技、人工智能,风头正劲。 欧洲的访谈视频里,同行惊骇得眼睛眉毛乱飞:“Matthew真的很低调,没有人知道他还是博鹭的继承人!” 柳拂越看越叹气。 和这么备受瞩目的人假结婚,她不可能回归平静的生活。 哪怕这是她懂事以来最渴盼的心愿。 她未来的生活轨迹,也注定与其背离。 况且,薄韫白找她合作,只是为了找块挡箭牌。以后她的名气,不会比那位“同性友人”低。 想到这儿,她厌倦地垂下眸。 就算看在几千万的份儿上,这些全不在乎,仍有一件事最担心。 要求里明确指出,需要她配合在公众和媒体前做戏,伪装夫妻恩爱的假象。 她做得到吗? 即使只是很轻的肢体触碰,也会让她生理上犯恶心。 柳拂心事重重地做完课件,靠着床头躺下来,给陶曦薇打电话。 陶曦薇冲动地接起来。 “你打来的正好,我快被憋炸了!怎么会有钟俞这么自恋的人啊!!!” “钟俞?” 柳拂当然没忘记这个名字,如果要跟赌玉的人打官司,这个律师是关键。 “他怎么了?” “没有证据就胡乱臆测!这么不理性当什么律师!” 柳拂有些惊讶:“你联系上他了?” “不算联系上……” 估计是气累了,陶曦薇的语气低迷下去。 “我有个学姐认识他助理,好不容易给我安排了二十分钟见面时间。” “结果他一见我就皱眉毛,问我是不是当事人,我就摇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说你的事,他直接叫送客!” “这么没耐心?”柳拂皱眉。 “这也就算了!”陶曦薇斩钉截铁,“关键是,你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说,‘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要我的联系方式?’” “……” 柳拂也陷入沉默。 她沉默好久才开口:“对不起曦薇,为了我,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没事儿,我能忍。” 陶曦薇做了个深呼吸,听着快把肺都灌炸了。 “我肯定豁出去帮你。但钟俞这狗到底靠不靠得住,我不好说。你得提前做planB,别都把希望押在打官司上。” 柳拂幽幽看了眼衣橱,那儿正挂着今天她赴约那条白礼裙。 她笑了笑:“好巧。就在今天,上天确实给了我一个planB。” - 听到“契约结婚的婚前协议怎么写”这个问题,只过了三十分钟,陶曦薇准时出现在柳拂的房门口。 “你说谁找你?薄韫白?”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老天。” “你也知道他?”柳拂给她接了杯水,“怎么全世界只有我不知道这个人。” 陶曦薇一口气灌完一整杯:“花边新闻前我就听过他,这种大人物居然也在江阑,还离我们这么近。” “近吗?” 柳拂低声反问。 陶曦薇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也是,咱们和这种人,永远不同路。” 房间没安纱窗,细小的飞虫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飞进来,在灯下盘旋。 柳拂将窗户关紧,又把灯光调暗,轻声开口:“其实我感觉很不真实。” 要不是通讯录里多出条号码,她几乎怀疑这是梦。 “那你怎么想?”陶曦薇问,“你要答应吗?” 柳拂抱着膝盖,丝缎睡裙垂在脚边。她眼眸低垂:“考虑考虑。” “他给你多长时间考虑?”陶曦薇问,“这种人的时间比金子还贵,而且反击舆论的窗口期就那么长,一分一秒都在跌真金白银,其实事态已经很紧迫了。” “没给期限。”柳拂摇头,“他只说这是大事,让我慎重一些。” “真想不到,”陶曦薇很惊讶,“还挺有君子风度。” 说完这句,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室内安静极了,隐约能听见窗外的呼呼风声。 连日里,春意又深了几层。夜晚却依旧寒冷,萧索得叫人心有余悸。 陶曦薇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这才咬咬牙开口:“咱俩认识十年,我今晚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这年代,成年人做错事,没有连坐子女的道理。” “说句不好听的,阿姨这事儿,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谁做错,谁就该自己承担。” “我知道。” 柳拂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不然先前面对薄成许,她不会拒绝得那么果断。 “那我再嗦两句。”陶曦薇继续说,“我从业时压根没考虑婚恋方向,就是因为情感太多变,人性太复杂,太叫人心寒。” “薄韫白那样的大人物,无论是认识的律师,能调动的人脉,还是手里的资源,都完全叫我们这种普通人想象不到。能力不对等,你就会很被动。” “别看他现在这样说,一旦变卦,我们很难约束他。” “而且,这可是和一个陌生男人结婚啊。” 陶曦薇面露忧色:“如果他欺负你,只要那一纸结婚证在,没人能追究他的责任。” 柳拂等她全说完了,这才又帮她续了杯温水,露出个不太在意的笑容来。 “原来你最担心的是这个。” “怎么能不担心?”陶曦薇着急,“女性在体力和舆论上都是弱势方,你得对自己的安危上点心啊。” 话音刚落,电灯忽然灭了,房间彻底陷入漆黑。 陶曦薇一下子就有些害怕。 可柳拂却像早已习惯了这种突然的断电,平静地从角落行李箱里摸出最后一只香薰蜡烛,用火柴点亮。 陶曦薇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火柴烧得太快,火光灼了一下柳拂的手指。 可她眉毛都没皱一下,好似根本没有痛觉。 陶曦薇无言以对,半晌叹了口气。 “……其实以前我就想说,你是不是对自己太狠了点?” 柳拂无所谓地将泛红的指尖握进掌心里,浅笑着转移她的注意力。 “放心,这个人好像人品不错,不会做那些事的。” 人品这种玄学,怎么能作保证? 陶曦薇还想再劝,柳拂却恰到好处地说了句:“不过,那人有句话让我想不通。” 陶曦薇一不留神,思路就被对方带走,转而好奇道:“什么话?” 柳拂稍稍沉吟,语调仍不紧不慢,笼着一层疏离的雾。 “他说之所以找我,是因为欣赏品性。” “你听男人瞎编,”陶曦薇不屑一顾,“肯定是因为长相。” 柳拂耐心解释:“他应该不是这么轻率的人。” 人海茫茫,为什么偏偏找她,这点很重要。只要能明确自己对他独一无二的价值在哪,她就能化被动为主动。 陶曦薇蜷起食指,用关节顶着下巴,想不通地问:“那你觉得这品性指什么?” 说着,半开玩笑地睨她:“是不让人碰,还是从不露笑脸?” 说完嗖地伸出手,要去捏她的肩膀。 柳拂下意识往后一避。 等反应过来,才抱歉地看向对方。 陶曦薇全然不介意。 她早猜到柳拂会这样,反而从中品出几分道理来:“你还别说,禁欲系可能确实喜欢你这种的。” “喜欢是不可能,”柳拂轻声道,“估计是觉得清净吧。” 她看向窗外,忽而自嘲地笑了笑。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个人,能卖六千万。” - 时冉会所坐落在花知酒店附近,风格也是一脉相承的奢贵。 萧索春夜在这里融化成一个琉璃世界。 顶楼一百多平的包厢里,坐着十几个人,正在商量哪拨打麻将,哪拨打德扑。 正中的真皮沙发上是沈清夜。他今天穿得休闲,一身白衣白裤,像个误入的画报模特。 “没想到这局还能把你叫来。” 他把玩着手里的国际象棋,也不落子,只顾稀奇地看向对面隐于暗处的男人。 “我来是碍于人情,你来是为什么?心情挺好?” 薄韫白未置可否。 他仍是一副商务装扮,暗色西装,纯黑衬衫,质感棱角皆清晰分明。 执黑棋的手修长冷白,似一把未出鞘的寒剑,叫人不敢靠近。 “你坐这,都没人敢来找我套近乎了。” 沈清夜很像那么回事儿地叹了口气,玩笑般质问:“老爷子交代的任务完不成,你替我负荆请罪?” 听见沈清夜提起沈老,薄韫白淡声问:“这次的事情,对你家有影响?” “那倒没有。”沈清夜正色,“踏吟还算知道分寸,没敢拉沈家下水,也不敢把我拍得太清楚。” 稍顿,弯起了唇角:“但我家老爷子的脾气,你知道的,正在家里牙痒痒着呢。” “替我转告伯父,请他老人家保重身体,不必心烦。” 薄韫白双眸低垂,酒杯伴随着腕部动作轻轻转了两下,漫声道:“很快就没什么可心烦的事了。” 这语调过于理性、近乎审判。 听得沈清夜后背一凛,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 上次见他这样,还是白露资本的成名一战。 在所有人都觉得是一场鸡蛋撞石头的交锋里,白露却从彼时威风显赫的金融巨鳄口中,血淋淋地扯下了一块猎物。 从此一举扬名。 沈清夜凝了凝神才问:“你已经做了反击?” 稍顿,又觉得不太可能。 “不像啊。博鹭势颓,踏吟正在资本市场上高歌猛进呢,连我家老爷子都” 他说着,忽然停下来。 “发现了?” 薄韫白漠声道。 “……前两天,童树召开高层董事会,宣布了一项战略调整,被称为踏吟十年内最激进的方向改革。” 沈清夜仍有些难以置信,慢慢吐露自己掌握的唯一一条线索,语气染上几分忌惮:“童树为什么铁了心要做这次调整?” “因为,” 薄韫白慢悠悠放下酒杯。 “有个德高望重的欧洲人,不远万里奔赴江阑,和童树签下了一桩,不管怎么看都是绝对双赢的对赌协议。” 沈清夜只觉得不寒而栗。 “这个欧洲人”他试探着开口。 “是我的朋友。” 薄韫白似乎扯了一下唇角。 唇际分明上扬,却比面无表情时更为矜冷。 他语调稍稍松动,仿佛回忆起一段称心时光:“我滑雪时认识的西班牙人,是个好手,可惜腿摔断过好几次。” “……”沈清夜无心和他探讨滑雪和骨折的偶然联系,追问道,“所以说,童树签的那份对赌协议” “我起草的。”薄韫白说得理所当然。 尾音矜冷,似刽子手的尖刀。 将踏吟的死刑,也宣布得理所当然。 沈清夜差点没回过神,过了阵才紧声追问:“可商场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啊,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达不成对赌目标?” “隐患早就埋下了。”薄韫白淡声道,“童树这人好大喜功,冒进求成。踏吟在他手里,就从地上的狡兔,变成了天上的烟火。” 沈清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转了下手里的打火机,玩笑般问了句:“想要看看,它炸得什么都不剩的样子吗?” 包厢里温度合宜,沈清夜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过了好久才放松双肩,揉了揉眉心,长声叹息。 “提醒我,以后不要跟你签任何协议。” “你这人太可怕了。条款捏在你手里,别人还有活路么?” 他自觉说的是事实。 可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薄韫白的眸底却稍稍沉下来,像蒙了层雾。 他往常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 沈清夜有些费解。 “这样吧,”沈清夜一转念,扔下手里即将惨败的棋局,换了个轻松话题,“你替我给大家一人点支好酒,作为我听完这一整个鬼故事的精神损失费,怎么样?” “少得了便宜卖乖。”薄韫白看都没看他一眼,“刚刚给你透的底,能让你家少亏多少?自己去请。” “别呀别呀,”沈清夜耍赖,“你不是觉得欠我家人情吗?你把今天这顿请了,我的事儿也更好办。” “……也行。” 薄韫白抿了口酒,似想起什么,忽而双眸微亮:“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也欠我点儿东西。不如就在这儿,一并表示了吧。” “谁欠谁?”沈清夜没听懂,指着自己问,“我欠你?” 薄韫白轻轻颔首:“欠一份祝贺礼物。” “什么祝贺?”他不明所以,“你家要有喜事了?” “算是吧。”薄韫白淡声开口,“来这儿之前,我刚跟人求了个婚。” 第11章 云山蔚 “叫老板拿压箱底的酒单出来。”沈清夜拦住要出门的服务生,又转头朝麻将桌那边说了句,“大家随便点,我来请,都不许客气啊。” “沈先生可真大方。”众人面面相觑,笑问,“发生什么喜事儿了?” “我一好朋友要结婚了,”自进包厢起,沈清夜头回笑得这么真心实意,“我打心底里替他高兴。” 等再坐回去,连薄韫白都有些不解:“至于吗?” “真是想不到,”沈清夜笑意极深,拍拍他肩膀,“你这种生物,居然不是无性繁殖。我本来以为等我都有孙子孙女了,你还一个人单着呢。” “……”薄韫白揉了揉眉心,“说话注意点。” “我这已经很委婉了。哎对,为了防止我妹妹缠着我八卦,你先给我讲讲呗。” 沈清夜兴致挺高,一连串地问问题:“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怎么瞒得这么严实?求婚地址选在哪了?人是怎么答应的?” 薄韫白没接话,一口将杯中酒喝尽,拿起手机道:“我还有事。” 沈清夜无奈:“我把你当兄弟,你就这么见外?” 包厢门再次开启,侍应生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端着一支名酒。 薄韫白没继续起身,重新窝进沙发里,垂眸看了眼表,轻轻咳了声。 半晌才开口。 “……我应该没说过,” 他不着痕迹地稍稍抿唇。 “她已经答应了。” 沈清夜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胸腔扩大一圈,连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 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会和别人求婚。 更没想到的是,人家女方,竟然还没答应,还在犹豫! 不知怎的,他心情比刚得知对方求婚那会儿还要高兴。 沈清夜忍住站起来再请全场一波好酒的冲动,努力把上扬的嘴角撇下去,故作惋惜状:“真冷静啊,也是。人生大事,是该慎重一点儿。是哪家的姑娘?” “你不认识。” 薄韫白轻飘飘看他一眼。 就这么一眼,沈清夜莫名觉出一种优越感来。 可下一秒,薄韫白嗓音已经回归了漠然。 “只是契约婚姻,两年到期。到期之后,薄崇会履行他的诺言。” 听见契约两个字,沈清夜立刻明白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他的注意力也随即从那位神秘的女人身上移开了,毕竟,既然只是个傀儡,无论是谁都无关紧要。 “我知道你很希望你父亲答应那件事,只要他答应,对你来说,确实是一桩大喜事。” 沈清夜犹疑着提醒了一句:“不过,不是谁都像你那么看重诺言。” “先礼后兵。” 薄韫白淡声接话,有种倦怠的势在必得:“不管别人,至少我仁至义尽了。” - 柳拂刚抱着画册走进办公室,乔思思就从后面追上来。 “你看热搜了吗!我的天哪!太爆了!”她激情四射地说着,双眼闪亮放光。 “又是那个姓薄的高富帅?”柳拂故作镇定地反问。 话问出口才想起不对,乔思思唯一记得的那个字是白,不是薄。 不过乔思思没发现这点破绽,她连连摇头:“他消息已经被全网删空了,不是他。是天若有情CP!” 柳拂不关注娱乐圈,但也听过这个名字,是圈内双一线顶流结成的一对CP。 乔思思语速极快:“当时他俩闪婚多惊人啊!都说是金童玉女、国民夫妻,结果上午狗仔爆出来,说他俩居然是假结婚!” 假结婚三个字,触动了柳拂的心弦。 她眼睫轻颤了下:“然后呢?” “然后就是一场大戏呗。” 乔思思面露不忿:“男方率先出来卖惨卖可怜,写了一篇特别长的小作文控诉女方,说是对方当时缺钱缺热度,主动找他,他心软才答应了,条件也没开多高。” “总之,就是把自己洗得特别小白花。” 柳拂面不改色:“那女方呢?” “女方好像是真动感情了。”乔思思叹了口气,“到现在也没公开回应。只是在男方小作文发完之后,她才私下在朋友圈发了句伤感的感慨,圈内好友都劝她早点走出来。” 见柳拂沉默不语,乔思思连声叹息:“你说结婚证嘛,明明就是保护有感情的男女的,没感情领什么证啊。最后肯定都是一地鸡毛。”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连办公室里其他不熟的老师也在点头。 可柳拂沉吟一会儿,却轻轻说了句:“也不一定。” 见乔思思疑惑,她弯了弯唇:“分人。” 不等乔思思追问,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乔思思赶紧道别:“不打扰你了柳老师,你先忙,我走了啊。” 柳拂点点头,柔声道:“我送你出去。” “这有啥好送的?”乔思思毋庸置疑地摆摆手,“就这几步路,别客气。” “谢谢你呀。”柳拂还是陪她走到了门口,她尾音轻盈地拖长,“我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乔思思很好奇,可没等到答案,就被学生叫走了。 柳拂看着她的背影,眉眼间的轻松之意更明显。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才意识到? 即使一样都是契约婚姻,也未必走向一样的结局。 因为参与者不同。 薄韫白那样重诺的人,不会事后再来在意付出过的物质。而她,也不可能对对方动心。 既然没有产生纠葛的理由,也许他们这桩荒唐的天价契约,真的能好聚好散。 想到这里,她打开手机,一回完工作消息,便给薄韫白的手机号发短信。 [你联系律师准备一下吧。我同意。] - 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身套装的陶曦薇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博鹭大厦,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怎么都迈不进大门。 柳拂便也陪着站在一旁,温声安慰道:“这么紧张?你帮我卖房的时候挺有气势的呀。” “卖房有什么难度啊!合同模板网上都有……” 陶曦薇抱紧怀里的文件夹:“这跟契约结婚能一样吗?万一对方合同里埋了什么雷,结果我没发现,回头把你坑里面了,我真的会后悔死的!” “不用这么担心,”柳拂按下电梯键,轻声道,“各取所需罢了,对面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可我还是不敢跟博鹭的法务部刚正面……”陶曦薇怯怯看她一眼,“我都和带我的师父说好了,叫她来帮你。你为什么不答应啊?我这证才考下来几天,主攻又不是婚恋方向,我是真发怵。” “我相信你。”柳拂柔声劝她,“你可是法学院的绩点第一,一毕业就进红圈所,对面律师年轻时未必有你这么优秀,有什么好发怵的。” 这番话总算让陶曦薇放松了一些。 她对着电梯里的镜面墙壁理了理发型,又掏出口红补了一下唇形,还检查了一遍手腕上的香水气息,发现正好和体温完美融合。 这些小细节为她又添几分自信,她闭眼攥了攥拳,还挥舞了一下:“拼了!” 柳拂也学着她的样子,蜷起手指,温声道:“加油。” 直到走进博鹭顶层的会议室,两个人也没发现,安慰者和被安慰者的位置完全反了过来。 就好像陶曦薇才是那个即将要和陌生人结婚的人一样,柳拂像放置瓷器似的,轻柔地把她安置在座位上,这才自己坐下。 片刻后,钟表走到约定的准点处。 一分不早,一分不晚,薄韫白懒步迈入大门。 男人一身墨色西装,显出堪称完美的身线轮廓。两条长腿迈得慵然,有种倦怠却睥睨的气势。 会议室在博鹭顶层,临云眺海,风景绝佳,江阑塔尖也比不上。 初晨的阳光洒下来,与其说温暖,不如说是清旷,幽淡地笼在他身上,反而加深了他周身沁着的那层倨傲的凉雾。 柳拂礼节性地注视着他进门,可没过多久,目光就不自觉地移向了他身后的落地窗。 毕竟这男人再养眼,也与她无关。 倒不如窗外云山蔚海,江阑城的古典建筑点缀其间,似一幅万里江山长卷。用这景色做参照,一定能画出不错的作品来。 她正走神,耳边忽然传来陶曦薇的声音。 “专心点啊姐姐,是你结婚,可不是我结婚!” 她蓦然回神,正好赶上薄韫白后半句:“……是我的律师,姓陆。” 双方点点头,算是见过了面。陶曦薇埋头找平板配套的电子笔,根本不敢过多打量陆律师。 对方年逾四十,目似鹰隼,西装下肌肉明显,比起律师,倒更像个警察。 观其言行,更是沉稳老辣,堪比一台运转精密,毫不出错的计算机。 依稀记得好几本权威教材的作者扉页上,都见过这张面孔。 可少顷,这位很有威仪的陆律师却恭敬地看向年轻的男人:“薄先生,是否立刻开始?” 薄韫白垂了垂眼,轻轻一挥手,算是默认。 陶曦薇又有点看呆。 但凡是异性,此刻可能都要看呆。 这男人太从容,也太矜冷,举手投足都是久居高位的睥睨。偏偏又长得那么好,漆眸深邃桀骜,棱角轮廓锋利,叫人不自禁地就在心理上矮了一截,要对他心悦诚服。 这种人,她以前也在大屏幕上看过。但那些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产物,拍摄时要什么光线、穿什么衣服、找什么角度,差一分一毫,效果就不好。 可他截然不同,光影或暗或明,角度或正或偏,都只是更加突显出,他毫无死角的皮囊。 “怪不得你刚才要发呆。”陶曦薇用气声说着,轻怼了一下柳拂的腰间。 结果就见她一脸厌世,平视薄韫白的眼神毫无光彩,还没看一棵树有激情。 明白自己误会了的同时,一股骄傲之情也在陶曦薇心里油然而生。 没错!就是这样!你有钱长得帅了不起吗?照样压不了我闺蜜半头!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我们这儿也起草了一份合同初稿,先交换着看一下吧。” 陆律师立刻将初稿发过来。不愧是江阑最强法务部的leader,合同制式完美无缺,措辞也精准有力,堪比教科书。看得陶曦薇自愧不如,丝毫不敢放松。 柳拂也带了电脑过来,此刻凝了神,一行一行地看过去,纵使吃力,仍认真地理解每一个陌生的字词。 看着看着,她秀眉忽然轻轻蹙起。 随即,双肩微微下塌,呼吸也微不可闻地重了几分。 仿佛一声叹息。 这不自知的情绪流露极为轻微,连紧贴着她坐的陶曦薇都没发现。 可是,薄韫白却朝陆律师瞥了一眼。 仅这一眼,陆律师脊背霎时绷紧,薄薄的冷汗从后颈渗出。 身为领域内的泰斗级人物,他极少这么心虚和自疑,连忙问:“薄先生,是哪里不” 薄韫白蹙了蹙眉。 陆律师立刻会意,转头看向柳拂。此刻的他,无论是语气还是姿态,都比先前多了十成十的客气敬重。 “柳小姐,请问是哪里有不妥之处吗?” 第12章 青荔枝 听见有人叫自己,柳拂才如梦初醒地从屏幕前抬起头:“嗯?” 她全没看见刚才薄韫白的模样,只当陆律师观察细微,便感慨他做事周到,语气随意地回了句:“别在意我,不是什么大事。” 可对面气氛依然有些紧绷。 陆律师一脸亲和,那份质询的态度却不让步。 而薄韫白,他的眸光没从屏幕上移开,透过玻璃的反光,能看见他正在看其他文件,跟这份合同毫无关系。 可柳拂却分明感觉到,他也分出了一线注意力,等待自己的回答。 她不得不把话说得再漂亮、周到一些。 “条款很妥当,我知道薄先生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尊重。我叹气只是出于私人原因,请两位不要介意。” 听见不是因为条款不妥,薄韫白立刻对背后的原因失去了兴趣。 陆律师还想问,却见男人倦怠地摇了摇头,暗示他不必追根究底,浪费时间。 会议室再度回归安静,柳拂看回屏幕,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流露。 其实她叹息,真的只是出于一个,很小的原因。 尽管已经做出决定,但当这份六十页的合同真的出现在眼前,用乙方这个冰冷字眼抹去她的名姓,又白纸黑字地规训她未来两年必须做到的事,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她期待的那种平淡生活,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灰尘般的小小心愿,落在茫茫大地上,转眼就看不见了。 她撑着腮又看了片刻,目光忽然停在其中一条上,沉吟少顷,再次开口。 “我想问一下,这一条,由贵方全权负责的,我母亲的债务起止期限,为什么只有终止日期,没有起始日期?” 她这句话才说到一半,陶曦薇就连连在桌下用笔戳她,给她使眼色。 可她还是像没看见一样,流利地说完了这段话。 陶曦薇只好用两边都能听见的音量给她解释。 “这条对我们是有利的。” “说明不光眼前这六千万,之前所有你不知道但事实存在于阿姨身上的债务,甲方薄先生也会全权负责。” 柳拂蹙眉更深,又问:“债款的终止日期,为什么是两年之后?” 她目光越过陆律师,直接看向薄韫白:“按照我们说好的,应当是今日之前。” “在这段关系存续期间,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风波。” 薄韫白懒怠开口:“作为我名义上的岳母,我不介意承担柳韶女士的所有债款。” 柳拂仍无法释怀。 见对方毫不触及问题核心,她抿了抿唇,慵懒如猫的长眸,一瞬变得锋利。 下一句,便问得直言不讳。 “条款写得这么宽松,就不怕我们杜撰出虚假的债务,让你买单?” 这话一出,整个会议室都静了下来。 她说话一向留有余地,少有这么犀利的时刻。 就像水墨忽然溢出了画框,薄韫白稍稍挑起眉尾,抬起头。 自进门以来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向这个女人。 她化着得体的淡妆,皮肤白皙如纸,五官的所有轮廓和色彩都恰到好处。 唯有眸间的淡淡疲惫,像给一幅画蒙上了阴天的灰。 活得这么警惕,难怪疲惫。 活得这么纤尘不染,难怪总是事与愿违。 空气静了漫长一瞬,薄韫白收回视线,淡声道:“我说过,我欣赏柳小姐的品性。” 稍顿,又道:“自然,这则条款也有它的上限。” 他垂首嘱咐陆律师:“上限一……两个亿。” 陆律师立刻敲击键盘,在合适的地方加上备注说明。 “希望柳小姐不要多想。如果真相在媒体面前暴露,且落实责任在你,我替令堂还过的债务,会全部转移到你的头上。” 等更新后的合同共享过来,薄韫白嗓音漠然。 “只有你全无后顾之忧,才能更好地助我实现目的。” “我是个投资者,不吝金钱换取更重要的东西,本就是我常做的事。” - 谈到一半,薄韫白出去接了个电话。他一走,会议室内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消散。 陆律师说要回办公室拿点东西,向两人打了声招呼,也离开了。 偌大的空间,只剩她们两个人。 陶曦薇浑身的力气都卸下去,头一歪,趴在了办公桌上。 她气若游丝地说了句车轱辘话:“有钱人是真有钱啊。” 话音刚落,有助理送进来两份奶茶和蛋糕。 恰巧陶曦薇前两天才在平台上刷到过这家人均四位数的店,看着那枚低调却眼熟的logo,她愈加悲愤地低吼:“有钱人是真特么有钱啊!” 柳拂确实有些饿了,尝了一口自己面前的绿色蛋糕,荔枝青提味,滋味不错。 陶曦薇那碟是玫瑰生巧,可她碰巧不喜欢任何带苦味的东西,吃了一口就皱眉。 柳拂温声问:“你要是不介意,和我这份换一下?” 她俩是小学同学,多年好友,同吃同睡也是常事。 陶曦薇如蒙大赦,连忙把她那碟拿到面前,一连塞了好几口,才把嘴里的苦味压下来。 “你这个好棒!”她惊喜极了,“怪不得,那个博主也说荔枝青提这款是门店招牌,可惜一个人只能点一份,特别难买。” “慢点吃,”柳拂递给她一张湿巾,又指了指自己唇角的位置,“这里。” 陶曦薇避开口红,小心地擦净唇周,过了阵,忽然很怅惘地说了句:“,你就要和有钱人结婚了。” “假结婚。”柳拂纠正。 “是啊,假结婚。”陶曦薇心疼地看向她。 “你有没有看过网上讲会计的段子?说他们经常点钞,几十万几百万地过手,纸醉金迷就在眼前,但快乐全都是老板的,没有一分钱属于自己……” “是啊,”柳拂慢悠悠地回答,“看来你很理解我以后的处境。” 陶曦薇说不出话,满脑子还是薄韫白名下资产的巨大冲击,陆律师的等级压制,以及为什么这么好吃的蛋糕自己买不起。 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响起柳拂的声音。 “曦薇,我拜托你一件事。” 这语气郑重又无奈,陶曦薇随即收了嬉笑,坐正了看着她:“你说。” “这份合同的细则,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 柳拂垂着眉眼:“一个字也不能告诉她。” 陶曦薇用力点点头。 柳拂仍不放心,又带着歉意补充:“为了保险起见,能不能连你家里人也瞒着?我怕孙阿姨不小心说漏了。” “没问题。”陶曦薇拍拍胸脯,“我明白你的顾虑,小城里风言风语多,邻居最爱嚼舌根。你放心,我谁也不说。” 柳拂哪儿是担心这个。 要说风言风语,一个是没爹的孩子,一个是单身妈妈,她和柳韶听过的还少吗? 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这份过于纵容的条款,会让柳韶更走向万劫不复。 可对着陶曦薇的笑脸,她也不忍过多解释,只说了句:“那我就放心了,谢谢。” - 博鹭顶层,修了一间只有总裁电梯直达的花园天台。 这还是兄长薄霁明的主意,那人性情温吞,喜欢绿植,工作缠身时,总会上来吹吹风。 薄韫白与他不同,对这些都无感,不怎么来博鹭,更不怎么上天台。 今天上来,只是顺路接个电话。 玻璃房窗明几净,细碎花色缀在绿茵间,煞是温柔可爱。 男人却没多看一眼。 馥郁清香萦绕在鼻尖,他蹙起眉,抬脚走得更远了些。 电话才接通,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声立刻响起:“你在哪?” 薄韫白默了默:“公司大楼。” “你在工作?” 对面听起来挺诧异,反应了一下才道:“那你先去忙,我之后再联系你。” 说完就要挂电话。 “等等。” 薄韫白反应极快地叫住她。 “我这边没什么大事。你这么久也没个消息,去哪了?” 女人没立刻回答,只是笑了一声。 可这笑声也没什么温度,少顷,才带着几分揶揄道:“管这么宽?” “妈,”薄韫白无奈,“你两年没露过面了,上次打电话还是三个月前。我和哥都很担心你。” 早春的风清幽和煦,拂过男人漆黑的额发,留下几缕温柔弧度。 “听声音也听得出来吧?”陆皎虽年事已高,却言语利索,一点儿都不像六十岁出头的人。 “我精神挺好,身体也没问题。你俩别在那杞人忧天啊,该干嘛干嘛。” “……过两天就是哥的生日了。”薄韫白低声问,“你不回来看看吗?” “他都多大了,”陆皎笑得爽朗,“四十多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过个生日,还要妈妈抱啊?” 薄韫白不再出声。 早春的天空高远清旷,颜色很淡,遥远得望不到边。 陆皎有多年的躁郁症。冬季和早春,都是抑郁阶段的高发期。 他迟疑许久,才轻声开口。 “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无论你在哪,身边有没有朋友陪着?” 陆皎听出他什么意思,笑声里带了讥讽,意有所指地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待着,也比在江阑舒心得多。” 这话说完,两人都是无言。 云朵在天空里游曳,慢慢遮住了日光。不知怎的,薄韫白想起来,衣兜里有一枚忘记拿出去的金属打火机。 那打火机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却在此刻变得分外有存在感。 沉在衣兜底部,无言地下坠。 接下来的通话,陆皎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他兄弟俩的近况,嘱咐他们少加班熬夜,多吃家里做的新鲜饭菜,多吃蔬菜瓜果。 薄韫白“嗯”了几声,便听陆皎说:“那行了,下次再联系。”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在她就要挂断的前一秒,薄韫白忽而出声。 “我要结婚了。” 此言一出,对面总算有了反应,不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薄韫白扯了扯唇,似是无奈,又似自嘲。 他语气半真半假,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道:“怎么样,还是不打算回来,见你儿媳妇一面吗?” 第13章 霜雪融 柳拂不知道薄韫白这通电话说了什么,只知道等他回来,一身气压更低,眸底沉着层淡淡的阴翳。 会议室里,四人重新坐定。其他三人都对着屏幕屏息凝神,唯有他散漫不羁地敞着腿坐。 “我想再追加一条条款。” 房内寂静被打破,只听他音色冷沉:“结婚后,除了在媒体面前营造假象,柳小姐能否也帮我隐瞒部分亲友?” 柳拂看着他,慎重地重复道:“你的意思是,在你的一些亲戚朋友面前,也要……” 她忽然有些不知该怎么说,陶曦薇适时地接过话来:“也要和你装得非常恩爱,完全不是假结婚的样子吗?” “……”薄韫白换了个坐姿,“可以这么说。” 陶曦薇小声腹诽:“豪门真复杂。” 薄韫白又道:“为表示感谢,我会再将一处房产划到柳小姐名下。” 此言一出,三人都有些哗然。 柳拂还没说什么,陶曦薇已经惊喜得快要跳起来,冲她小声道:“你又有地方住了!” 陆律师将编辑器滑到对应处,脸上却露出几分尴尬,沉默几秒,小声道:“薄先生,您此前并未明言是哪一处房产,需要添加的细则比较多,恐怕这会儿来不及……” “先不用写进去了。” 柳拂忽然开口。 “不用写也没关系,就按原来的版本来。” 她说得很随意,并不对眼前这桩天大的便宜动心。 稍顿,清冷语调带了几分自嘲。 “反正都是做戏,一场和两场,又有什么区别?” 陆律师不禁抬眼看她,怔了两秒才回神,顿觉不妥。 却在埋下头的前一秒,发现薄韫白也在看她。 她眼形其实生得很妩媚,尾端微微上挑,似猫,又似狐狸。可眼中总是冷清,像常年不化的雪窟。 纤细身躯裹在水墨长裙里,像一捧细雪,被拥在深不见底的幽谷中。 “继续。” 少顷,男人只说了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环节十分顺利,合约细则一条条敲定。 读完最后一句,柳拂仿佛听见木已成舟的钉锤声。 会议桌上,打印机沙沙地工作着,将雪白的纸张大口吞进去,等再吐出来,就印上墨迹的枷锁。 合同足足几十页,被订书机刺破,钉成厚厚两本。 “双方签字前,最后明确一遍合约性质。” 陆律师将黑色签字笔分别递给两人后,站起了身。 他身形魁梧,挡住半壁天光,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峰。 脸上神色严肃又板正,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庄严得像个法官。 嗓音机械且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这只是一场合作,不是婚姻。” “未来两年,请双方不要混入任何私人情感,以免带来不必要的纠缠和麻烦。” 尽管早知道会有这一刻,陶曦薇仍然听得心里发寒。 她偷偷去瞄薄韫白的脸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他侧颜冷峻,漆眸深不见底。 有钱人真残忍啊。她想。 众人各怀心事,房间里静得出奇。 气温一瞬降到冰点。 直到一声轻盈的低笑响起来。 似玉石坠入湖泊,泛开一圈一圈璀璨的涟漪。 笑的,竟然是柳拂。 她樱唇轻轻上扬,眼尾弧度也随之温柔弯起。 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忽然如冰雪消融一般,没了半点痕迹。 长眸浸着细碎的光,粼粼闪烁着,炫目又耀眼。 薄韫白眸光稍顿,凝在她唇畔的弧度处。 自两人相遇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似乎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下一刻,柳拂主动向他伸出手。 天边清光澄澈,映在她莹白指尖上,说不出的耀眼。 “薄先生,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 - 陶曦薇的房子租在市区中心,地段方便,装修漂亮,家具一应俱全。 唯一的缺点就是小,小得离谱,加上独立卫浴,总共只有十五个平方。 柳拂站在洗手台前,打了三遍洗手液,细细地将指缝手腕全都洗干净了,这才走出去。 “汪汪汪汪!” 刚出卫生间,迎面冲出一只成年的萨摩耶,兴奋地往她怀里蹭。 “好乖,”柳拂抚摸它雪白的毛发,“晚上给你炖骨头吃好不好?” 大白狗一听,口水都快要汇成瀑布了,呼哧呼哧地直吐舌头。 陶曦薇在沙发上翻了个面,趴在西瓜抱枕上,双手拄着下巴,怏怏开口。 “你那骨头汤到底是怎么熬的啊,怎么给人熬人也爱喝,给狗熬狗也爱喝?我怎么就不行?” “这就跟调颜料一样,”柳拂故意说得很玄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能加倍用心。” 陶曦薇撇撇嘴,忽然想起一事,打了个挺儿凑过来。 “我问你,刚刚合同签字的时候,你怎么忽然笑了啊?” 她摸了摸胸口:“你那样真的好少见,我吓了一跳呢。” “开心啊。”柳拂漫声开口,“开心为什么不笑?” 她是真的开心。 听完陆律师最后那番话,她忽然发现,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好像也没有离开得太远。 只要再忍耐两年。 “哦,也对。”陶曦薇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这字一签完,柳阿姨就算是得救了嘛。” 说起柳韶,陶曦薇百感交集。 “其实柳阿姨平时真挺好的,对我也大方。我家不是特别节俭吗?小时候我但凡能吃到个进口巧克力、北海道布丁什么的,全是你妈妈偷塞给我的。” 柳拂笑了笑:“大方么,自然是方方面面的。” “其实,”陶曦薇犹豫了一下才说,“以前不知道你家这些事的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我?”柳拂很诧异。 “你妈妈虽然有时赔钱,但也有赚钱的时候啊。” 陶曦薇不好意思地解释。 “一赚钱,立刻就给你买最贵的品牌裙子,成箱成箱地买进口零食,还有当时最受小孩欢迎的那些玩具,你妈总是给你买最好的。” 她说着,又指了指柳拂的手链:“你这串手链,不也是高中就戴上了?你想想咱们周围那些同学,哪个高中就戴宝石?” 链子上镶嵌的宝石成色极好,含着一汪清绿的水光。 静静躺在柳拂手腕上,愈发衬得她皮肤皓洁如玉。 柳拂垂下眼眸。 明知这个角度看不出自己手上的旧疤,她还是把手链又扯了几下。 “其实我才是,一直都很羡慕你。” 她说完,朝陶曦薇安静地笑了笑。 “你们一家三口,天天都一起吃饭。就算是水煮面条,我也觉得很香。” 陶曦薇叹气,托腮出了一会神,忽然问:“你说,你老公以后会陪你吃饭吗?” 柳拂浑身僵了僵,喝下一大口水,不自然道:“你还是叫他名字吧。” “你要习惯啊,”陶曦薇劝她,“等领完证,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乙方,”柳拂强调,“我得时刻心里有数。” 桌上摆着一束已经不太新鲜的洋甘菊,花瓣蔫蔫的。 柳拂将花束从瓶子里拿出来,用纸巾吸干根部的水,又拿起剪刀,帮着剪枝。 剪了几下,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 “虽说之前想不通,但直到今天我总算知道,他所说的品性是什么了。” “是什么?” 陶曦薇立刻起了好奇心。 柳拂勾了勾唇。 天色澄明,春日晚光落在她唇际,镀上一层明媚霞色。 她尾音轻盈上扬,像个拿了满分的孩子一样。 “恰好就是,你们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些。” - 接下来的一周,柳拂的生活并没有变化,依旧是上班、酒店和医院三点一线,好像从来没签过那份合同似的。 直到领证这一天。 手机响起时,柳拂还以为是闹钟,迷迷糊糊抬手摁掉,转过身想再睡五分钟。 即将堕入梦乡的前一秒,她忽然想起来,刚才的铃声不是闹钟,而是来电。 望着“薄韫白-未接通话1条”几个字,柳拂怀着要去上坟的心情,纠结了一小会,才按下回拨键。 响了快十声,对面总算接起来。 “我打这个电话是想通知你,” 对面语气冷淡:“不用提前化妆,会有人接你去做造型。” “嗯嗯。” 刚刚不小心挂了甲方电话,柳拂就有点心虚,语气也殷勤了些。 “我知道了,时间大概是几点?” 薄韫白没回,漠声反问:“你还在休息?” “昨天学院临时要求交评审材料,加了个班。”柳拂忍住一个哈欠,“放心,不会耽误今天的事。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下午四点。” 挂断电话,薄韫白从沙发上站起身,却被人从身后叫住。 “韫白。” 四十多岁的男人将办公椅转过来,语气温润又平和。 “你不是答应我,下午会帮忙开个会吗?” “我会尽早结束。” 薄霁明眉心稍松,又问:“那回家吃晚饭的事……” 男人言简意赅:“不用等我,你们安排。” 说完,薄韫白转身要走,却觉得身后还有一束视线,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他顿足:“还有事?” 薄霁明笑得温和,用大拇指摩挲着下巴:“大哥多问一句闲话,你别生气。” “我怎么听见,你在电话里说什么,不用化妆的事儿?” 他笑意更深:“有女朋友了?” “不是。”薄韫白否认。 “还说不是,”薄霁明不信,“明明是要和人家去约会,还把家里人都鸽了。” “第一,” 薄韫白转过身,一字一句地纠正他:“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 薄霁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慢慢张成一个O型。 “第二,” 薄韫白继续道:“也不是要去约会。” “是去结婚。” 第14章 晚光炽 挂掉电话,柳拂舒服地睡了个懒觉,一直到阳光洒在脸上,才再度苏醒。 她随便点了个外卖,吃完,在化妆镜前坐下来。 她记得薄韫白的话,没有做什么别的步骤,只是用蘑菇刷点了两下遮瑕膏。 这是她一贯的习惯。 刚遮完,手机忽然震了震。 是微信上的好友请求。 对方没有自我介绍,留言栏空空如也,头像也是一片白。 点开大图,原来是一片雪地般的白沙滩。 柳拂注视着那行“通过通讯录添加”的小字,同意了请求,发过去一句:[薄先生?] 对方回:[有照片吗?] 柳拂一怔,没来得及问,对面又补充道:[我可以发给我家里人吗?] 柳拂有点心虚。她没有拍照的习惯,平时用在画展上的照片又比较讲求意境,不太日常。 于是找了面白墙,打开前置摄像头,试着自拍了好几张。 可背景和光线不好,怎么看都不够让人满意。 最后,她只好回了句:[好像没有,能不能一会儿直接发结婚证上的照片?] 对面:[……] 过了阵,到底还是放过了她:[可以] 柳拂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薄韫白安排的人也到了,将她接去造型室。 这家造型室的位置很偏僻,里面却装修得非常有格调。进门时,正好遇见两三个眼熟的明星,戴着黑口罩,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开。 接她的人目不斜视,直接送柳拂去走廊尽头的VIP房。 一进去,化妆师就夸她皮肤好,身材也好,是天生的衣架子,能适合多种多样的风格。 她礼貌道谢,在镜子前坐下。 “咦,这儿怎么上了点遮瑕?” 化妆师拿着粉扑的手顿了顿,小心翼翼蹭开她脸上那片遮瑕膏,眼中登时一片惊艳。 “天哪,这么好看的痣,遮起来干嘛?” “不太习惯露出来。” 柳拂仰起头看她,婉声道:“还是帮我遮住吧,麻烦了。” 江阑的另一边,薄韫白开完会,谢绝了薄霁明要派助理送他的提议,自己开车前往民政局。 夕阳西下,时间已经不早。原以为人应该不多,没想到大门口还是排出来一小截队,人头攒动,很热闹。 看来这世上幸福的情侣有很多,尽管有句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们也跳得甘之如饴。 这个念头只转了一瞬,薄韫白忽觉不对。 他微微眯起眼,认出了暗处的几张熟脸。 这些打扮低调的狗仔,隶属于踏吟的媒体矩阵,之前曾跟踪过他。 看来童树的消息还挺快。 才想到这儿,忽然有人敲了两下车窗。 薄韫白降下窗,窗外的女人问他:“怎么一直不下车?” 其实她嗓音很好听,笑起来说话时有种轻暖的甜意,像玫瑰糖。 只是不常笑。比如现在。 “没看见你。” 薄韫白等她退开一步,这才打开车门,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一个窈窕身影晃入眼中。 造型师给她搭了条极简风格的白色连衣裙,垂坠感很好,V领不深不浅,腰部镂空,勾勒出纤合宜的身段。 妆容则微妙地改变了她的气质,秀眉微弯,唇形饱满。不同于以往的清冷疏离,有种明亮的温婉感。 他轻轻扬了下眉。 柳拂有点心虚地摸了一下自己脸上总遮瑕的那个部位:“怎么了?” “这是什么妆?” 薄韫白已经收回目光,瞥过暗处的那群狗仔,意有所指地开口:“应该挺上相。” “新娘妆。不然还能是什么?” 柳拂觉得直男在这种事上真是懵懂得像小孩,她又往后退了一步,给薄韫白让出更多下车的空间:“走吧,不然民政局要关门了。” “等一下。” 薄韫白垂下眸,慢条斯理地松了松表扣,低声道:“有人在看我们。” “谁?”柳拂警惕地攥紧包带。 “媒体,还有他们的镜头。” 男人的嗓音清沉如玉,目光沉沉注视着她。 “还记得合同上是怎么写的吗?” 当然记得。为避免日后有纠纷,她早就将几则最重要的条款背得烂熟于心。 可不等她回话,薄韫白忽然将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彻底推开。 而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拉了进来。 早春气候偏凉,车里却仍开着冷气。 她被牢牢地按在真皮座椅上。 一瞬间,视野陡然转暗,清冽的木质调气味沁入鼻息。 车顶漆沉,隔绝了室外的光线。 此时此地,不似处于春夜,倒似坠入童话里的荆棘丛林。 “……!” 柳拂把一声惊呼吞进喉咙里,下意识就要把手抽出来。 男人握住她的力道蓦然加重。 他西服袖口硬挺,轻轻硌在手腕处。 虽不痛,却叫她无法动弹分毫。 柳拂双眸一眨不眨,深深地望着他。 又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穿过他的身躯,在遥望某个空洞的深渊。 见她这样,薄韫白忽然忆起那个雨夹雪的夜晚。 她自暴自弃地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漆黑长眸里,盛满了破碎的冰渣。 鬼使神差地,他松了手上力道,语气温沉。 “别怕,只是演戏。” “我不会伤害你。” 柳拂闭上眼,努力平复心情。直到理智慢慢恢复,惊惧也重新按回笼子里。 过了阵,她才开口,嗓音冷静得出奇:“继续吧。” 车窗外暮色渐深,漫进驾驶座上的男人眸底,沉沉地暗涌着,像叫人琢磨不透的潮汐。 他没有继续靠近。 只是维持着这个牵手的动作,而后,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来。 抚上了,她颤抖着的脊背。 他不怎么擅长做这种事,力道时轻时重,时而按不到地方上。 可这略显笨拙的动作,反倒更叫她卸下心防。 几秒钟,漫长得像是几年。 柳拂仰起脸看他一眼,目光近乎感激。 薄韫白这才轻轻出声。 他入戏很快,嗓音低哑,有种缱绻厮磨的深情。 “笑一笑。” 这声音清沉好听,像清泉潺潺淌过坚硬的黑曜石。 仿佛被它蛊惑,柳拂的视野渐渐有些迷离。 眼里倒映出来的,全是他游刃有余的影子。 她目光下移,盯着他好看的唇线,有样学样,轻轻扯动唇角。 车里一片寂静,厚实稳重的车身,将一切噪音都隔绝在外。 作为一对即将领证的甜蜜情侣,他们似乎理应发生一些,更进一步的事。 薄韫白却少见地有些犹豫,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 正当他打算收回手的时候,柳拂忽然担忧地问了句:“只是这样,会不会不太够?” 薄韫白轻轻挑了下眉尾。 他低垂眼眸,见面前的女人化着温婉的新娘妆,脸上是严肃如开会的表情,可说出的话,却挺有一番委婉的情致。 “这样是哪样?” 也许是为了叫她更加放松入戏,也许只是单纯地出于一种,莫名顽劣的心态。 他故意用话逗她。 “不太够,那还要干什么?” “你别明知故问。” 柳拂蹙起眉,认真地说:“你不是说,媒体都在看着吗。” “狗仔是最有耐心的生物。”薄韫白漫声道,“如果我们在车里坐一夜,他们也会在外面等一夜。” 他没发现,这句话有点小歧义。 果然,柳拂下一刻就提出了抗议。 “做……什么做一夜?” 重复这三个字时,柳拂还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到底哪里有问题,脸颊蓦地红了。 冷气也不知是不是失效了,空气变得灼热,叫人呼吸困难。 而她,仍被男人拥在臂弯里。 柳拂实在没法在这种事上保持冷淡心性,瞪他一眼,严肃开口。 “薄先生,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签合同的时候,我已经申明了我的底线。” 迎上她坚毅视线,薄韫白很是有些冤枉。 想起她那句底线,其实也说得十分暧昧 大概意思就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进行任何有夫妻实质的亲密接触。 薄韫白蜷起手指,揉了揉鼻尖。 过了阵,才忍住笑意,沉下嗓音开口。 “我说的坐一夜,是坐下的坐。” 柳拂一怔。 他又道:“你说的是哪个?” “……” 柳拂反应过来,尴尬得快要耳鸣。 幸好她清冷惯了,除了在暗处看不大清的脸红以外,语调和呼吸频率都算正常,倒也没有方寸大乱。 她清了清嗓子,摆出老师的口吻。 “无论是哪个,我们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一晚上,都是不妥当的。” “嗯。”薄韫白玩味地拖长了音调,嗓音散漫不羁。 “柳老师圆得挺好。” 柳拂一向都是在正儿八经的教室里被叫老师,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腔调? 她抿住唇,再没接话。 可禁忌感却愈发明显地升腾起来,染上她因妆容而愈发柔婉的眼角眉梢,又在空气中蔓延。 分明不是做戏,状态却好得出奇。 刚才那个小小的误会,似乎激发了她身上某些早已枯萎的活力,恢复了几分活色生香。 和现在的她搭戏,绝不会有人看出来,这只是一场虚情假意。 “你说得对,刚才那样,是不太够。” 薄韫白顺水推舟。 “为了不让媒体乱写,我们就,再多演一点吧。” 天色早已暗下,酿成一汪沉郁的墨蓝,可墨色尽头,又有纤细的金光暗涌不息。 柳拂仰头看他。 那缕浅金,也映在他深沉的瞳眸里。 被他半拥在怀中,她忽然有种错觉。好似看到毛笔沾染金粉颜料,在黑色的宣纸上,画出纠葛又绵延的曲线。 真奇怪啊。她想。 这个男人的身上,总带着黄昏的晚风。 下一刻,清冽气息如甘霖骤降。 薄韫白欺身而下,臂弯稍微圈紧,将她困在了椅背上。 她如有预感地闭上眼。 那张形状好看的薄唇,原来这么柔软。 带着几丝山巅晚光的炽热,朝她的唇上,温柔又缓慢地,覆了下来。 第15章 银戒圈 车窗半开着, 里面的一切都看得分明。 远处的年轻狗仔却挠了挠头,放下了怀里的相机。 “怎么不拍了?”他身旁年长些的同行急了,“都亲上了!这还不拍,你什么时候拍?” 年轻狗仔很迟疑:“上面的要求不是拍他黑料吗?这……跟女朋友在车里亲亲抱抱, 不算黑料吧。” “你懂什么!”老狗仔从他怀里抢过相机。 “上面要求归上面, 咱们做媒体的,还不是得为流量考虑?” “啊?什么意思?”年轻狗仔摸了摸后脑勺。 “你是怎么考上的江大!”老狗仔恨铁不成钢。 “现代人爱嗑cp, 这高富帅的女朋友也是大美女, 俩人在车里这么黏糊,咱们把独家照片往外一放, 还怕没有流量?” “哦哦哦!”年轻狗仔明白过来,撒开腿儿往另一边跑。 “老师您从这儿拍!这儿的构图更漂亮!” …… 车内的两人,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可那个吻,并没有落到实处。 几乎是触碰到的前一瞬间,一秒钟还未过去十分之一。熟悉且冰冷的僵硬感,再度主导了柳拂的身体。 她屏住了呼吸, 体温也凉,浑身上下紧绷得像一块石头。 咫尺之间, 薄韫白觉察到变化, 睁开眼, 见她仍阖着眸煎熬。 眼睫颤抖个不停,如同扑在火焰上的飞蛾。 一念之差。 他稍微偏过头, 将这枚虚假的亲吻落在她颊畔。 她的呼吸立刻微不可闻地放松了些许。 一息温热从唇间逸出, 正好扑在他喉结边上。 从未有过的感触,些微地痒。 薄韫白眸色轻沉。 他改变了手上的动作, 从单方面地握住她手腕与肩头,变成了两人牵手的模样。 之后, 修长微凉的手指又耐心地引导她,与自己十指紧扣。 柳拂并不从容,更猜不到他下一步的意图,也就无法主动配合。 双手软绵绵的,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 薄韫白一言不发。 只是维持着那个十指相扣的姿势,又带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之前。 快门声再度于暗处响起。 咔嚓、咔嚓。 过了一阵,比情侣间的寻常温存还要更久一些。 薄韫白终于放开她。 两人恢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手臂归位,坐姿回正,再无半点肢体接触。 柳拂意识到,狗仔已经离开了。 她悄悄透过前窗玻璃的倒影,观察男人的表情。 自己刚才的反应不算合格。如果不是薄韫白眼疾手快,替自己摆出一个亲昵的姿势,恐怕会当场露馅。 可薄韫白的神色,却与平时无异。 形状桀骜的眼眸,正漠然低垂着。薄唇抿得平直,没了方才的半点深情。 倒也没有责备之意。 是他一贯的模样。 “走吧。” 薄韫白出言打断了她的走神。 他径自走下车,路过她这边时,顺手从外面帮她拉开门。 柳拂怔了下,立刻拎起包下车。 却见男人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率先朝民政局大门走去,只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 她有心想主动做点什么,小跑几步追上前,不太自然地伸出手,去挽他的胳膊。 “不用。” 薄韫白侧头看她,侧颜被夕光雕琢出锋利轮廓,目光冷淡。 他漠声道:“那些人已经不在附近了。” 说完,好像还有意与她拉开了几步,将两人距离维持得不近不远。 柳拂松了口气。 一直微微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放松下来。 男人身上那股陌生的清冽气息渐渐远去,她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两人来到队伍末尾,各自无言地垂下头,检查手机上的消息。 排了二十分钟的队之后,总算轮到他们办手续。流程很快,把需要的材料交给窗口,再去里屋拍照。 走进暗室,红色的背景布尤为明亮。摄影师叫他们在椅子上并排坐下。 椅子没有靠背,坐着有些累。 柳拂抬起头,注视那枚小小的镜头。 坐下的一瞬间,疲惫与空虚感,丝丝缕缕地涌上来。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应付各种各样的相机。 等镜头挪开以后呢? 真真假假,没有人在乎。 这么恍惚走了一下神,快门的咔嚓声已经响过了。 就在柳拂以为大功告成,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却看见摄影师翻了翻照片列表,叹了口气。 她猜是自己走神的模样太明显了,照片不能用。于是赶紧又端正了一番坐姿,还挺直了脊背。 这一串细微的动作,引得薄韫白看了她一眼。 怎么说呢。 像个做错事的中学生。 迎上他目光,柳拂带着歉意地抿了抿唇,用气声道:“不好意思。” 薄韫白不知道她在不好意思些什么,但还是礼尚往来地回了句:“没关系。” 刚说完,就听见摄影师遗憾的声音。 “这位先生,笑一笑呀。” “您夫人多漂亮,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多少男人做梦都求不来,我说咱们别这么不坦率,行不行?” - 从民政局出来,薄韫白一路黑着脸。 手里拿着那本新鲜出炉的小红本,也压根没打开看。 直到坐进车里,才随手把东西往扶手箱里一扔,发动了引擎。 柳拂在大开的车门外停下脚步。 “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半弯下腰,礼貌地向薄韫白道别:“下次有需要提前联系我,再见。” “……” 薄韫白脸色黑得更明显,仿佛在碳灰里滚了一遍。 形状明显的喉结滑动了两下,透着股森森的寒气。 可柳拂什么也没看见。 她已经转过身,走远了。 薄韫白不得不扬声道:“等等。” 她一回头,就见他拧着眉心开口:“上来,我送你。” “谢谢,但不用了吧?” 柳拂想了想:“应该不顺路。” 男人掀眸看过来,略一转念,眉间那缕淡淡的不爽忽然褪去。 他漫声道:“没说要送你回那个酒店。” 柳拂后退一步,警惕得像只兔子。 “那是要送我回哪?” 他不答,修长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叩了两下。 柳拂不得不搬出条款重申立场。 “我们……距离我们约定的同居日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薄韫白仍不开口,她渐渐等得心焦,抬眼看他。 天已经彻底黑了,男人敞着长腿坐在驾驶位上,气质潇洒又散漫。 灯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光晕的绒边,模糊了原本棱角分明的锋利轮廓。 他过了许久才开口,目光依旧淡漠,唇角却勾起。 笑意不达眼底,带着几分玩味。 “如果我说,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呢?” 柳拂心跳一窒。 她努力调整心情,才能做到平静无澜地看着他。 “……对我来说,有很大的差别。” “如果您执意违约,我们的合作也无法长久。” 夜色里的女人像一株细竹,站在早春的幽微花香里,却仿佛落了满身满裙的雪。 话音不轻不重,像是疲惫不堪,却仍勉力维持的弓弦。 “开玩笑的。” 少顷,薄韫白的语调恢复如常。 “放心,我目前还不会打扰你的独居生活。” “只是帮你另外找了个住处。上来吧。” 正巧此时,后面有车开过来,车灯晃眼,还鸣了两下笛。 柳拂不想堵在路中央,这才坐进车里。 “我以为一个合格的玩笑,要让双方都觉得好笑才可以。” 她关上车门,边系安全带边说。 “嗯,我同意。” 这时的薄韫白,倒是收回了刚才那副不好相处的顽劣模样。 赞同她时,语气清润且从容。 感到她并不释怀,便又补了句:“只是对你的反应,有点好奇。” 他这句不说还好。 一说,反而激得柳拂更不舒服。 “……薄先生,喜欢做实验是您的事,但我不喜欢被当成实验的玩具。” 说完这句不太像她的话,柳拂把头偏到一边,再不看他一眼。 街灯明灿,在夜色中氤起浅金的光雾。 晚风清凉,透过开了一线的车窗吹进来,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薄韫白唇角扯得更明显,说话时气息微颤,仿佛真的在给她指导一样。 “这么生我的气,刚才应该直接去后排坐。” “把我当司机,不正是一个出气的好机会?” “……” 柳拂简直无言以对,清冷音色染上几分难以置信。 “你怎么脑子里只有损人的点子,连自己都不放过?” 薄韫白细碎的笑声愈发明显,静静回荡在车里。 饶是再不愿意搭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音色实在是得天独厚,叫人没法厌恶半分。 “嗯……” 男人拖长了语调,还真思考了片刻,才道:“可能是因为,这样才比较有意思吧。” 说话间,车子开到一个陌生的路口。 被灯火璀璨的陌生高楼晃了一下视线,柳拂终于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给我找了什么地方住?” “到了就知道。” 他听上去懒得过多解释,只道:“已经收拾好了,日用品按套房规格布置了一套,你的行李之后再搬。” “不用这么麻烦。” 刚见识完他难相处的一面,柳拂更不想欠这人太多。 “既然你替我妈还了债,我卖房的那笔钱也用不上了,我用这些钱再找一个住处就行。” “嗯。”薄韫白看似随和地应了声。 柳拂刚放下心,就又听见他继续道:“然后你找住处的时候,就暂时不搬家,直到被媒体发现,博鹭继承人的合法妻子,住在快捷酒店里?” “……” 好像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动不动就停电停热水的屋子,你也当个宝贝一样?” 男人仿佛无声地叹了口气。 话虽没错,可她那时又没有选择。 但凡富家公子,大概都有这种何不食肉糜的毛病。 柳拂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没看他。 “那也是我自己交过钱的,住得心安理得。” “这儿也能心安理得。” 说话间,车子驶入大门,巨大的碑石在余光里一晃而过。 碑石色如白玉,莹润点点,气派又辽阔。 而上面的刻字,居然是“疏月湾”。 车子转眼便开了过去,柳拂却下意识地往回看,想再确认一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即使她这样的普通人,也知道疏月湾是江阑知名的豪宅区,地处内环,寸土寸金。 “不是说过,再给你一处房产么?” 薄韫白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臂搭在车窗边沿。 嗓音慵懒,和晚风一起涌入她耳畔。 “你要是有空,明天就可以去办过户手续。” - 薄韫白没有上楼,把密码给她就离开了。 出于礼貌,柳拂站在原地目送了他一小段。 她发现,原来这人独自开车的时候,这么没有耐心。 车速快得好像正在跟什么人比赛一样,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转过身,独自坐电梯上楼。面对着陌生的门扉,确认了三遍门牌号无误,这才谨慎地键入薄韫白给的密码。 “滴滴”两声,面前豁然开朗。 户型是大平层,比她先前那间七十平的大很多,目测能有个两百多平。 装修风格也和她那间截然不同。她是极尽性价比的穷装,这儿则全是品味不俗的高级货。 她喜欢花,于是第一时间去看阳台。 却没想到阳台上,竟然还修建了巨大的私人泳池。 面对着水波粼粼的游泳池,柳拂迷茫地站了好一会儿,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上网查疏月湾的房价。 结果很快跳出来。 疏月湾,三十五万一平方。 如果希望看房,至少要提供五千万的资产证明。 而且这个盘很出名,就算有钱,也未必拿得到这么好的户型和采光。 看完价格,柳拂洗了个心事重重的澡,一整晚都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去美院上班,微信果然收到一条陌生的好友请求。 对方非常客气:[您好,我是薄韫白先生的代理律师。请问您今天有没有空,去办疏月湾27号房的过户手续?] 柳拂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课表,心虚回复:[今天挺忙的,还是改天吧。]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真的不着急。] 对面也是人精,几句客气话结尾,便不再打扰。 柳拂刚松了口气,又听见办公室门被敲响的声音。 不只是她,两三个老师都把头抬了起来。大家看见,敲门的也是个年轻女老师。 女老师朝众人礼貌地笑了笑,走向柳拂的办公桌。 “柳老师,我是咱们校宣传部的小林。” 小林扎个马尾,年轻得像学生,亲热地凑近柳拂,问她:“我们正在筹备下半年的招生视频,能不能请您出镜接受一下采访?” “哈哈哈哈。”四十多岁的男老师闻瀚笑了起来。 他拿了个皮筋,把自己的长头发扎在脑后,边扎边打趣:“又是冲我们小柳老师来的,柳老师真是咱们国画系的门面啊。” “可不是吗,”小林笑眯眯地说,“柳老师的颜值是出了名的,上次有学生拍她上课,才十几秒的视频,就上了好几天的热搜呢。” 其他老师听完,都露出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 柳拂有点不好意思,岔开了话题。 “招生不是还有三四个月吗,这么早就开始策划了?” “嗯,拍完剪完,还得等领导审核,就早点开始呗。”小林说。 “打算采访哪些问题?”柳拂打开手机备忘录,“我回去准备一下。” “就是带新生了解一下本科生的教学安排、校园生活、就业方向之类的。”小林说,“到时候是学生会的同学来采访,风格会比较青春化、有活力。” “好。”柳拂答应下来。 小林走后,她查阅邮箱,见江阑国画博物馆发来邮件,希望收藏她的一幅旧作。 可惜那幅画已经被留在了江阑文艺博物馆,柳拂只好婉拒。 回复完邮件,她也离开办公室,去了隔壁的空画室。 这里地方很大,只有老师有钥匙。 柳拂取下门口的罩衣,穿在身上,来到自己的画桌前。 自从卖了房子,酒店房间根本铺不开画桌,她只能来这里练笔。 不过,疏月湾那栋平层的书房里,倒是也安置了一张长长的书画桌。 说起这事,柳拂就有些奇怪。 那张书画桌是一体成型,尺寸又比书房门还要大上不少,应该是装修时就放进去的。 房子装修的时候,薄韫白根本不认识她。 难道这人也有书画方面的爱好? 一直以来,柳拂只见过他西装革履,一派商务精英的样子。 根本想象不到,这人拿毛笔是什么模样。 只是这么一走神,却拿错了墨盒。 本来要用松烟墨,画没有光泽的蝴蝶翅膀,却不慎拿成了油烟墨。 幸好还没开始磨。 柳拂甩甩头,将杂念抛出脑外,专心开始画画。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她本来打算自己搬家,但听薄韫白说已经找好了搬家公司,时间定在这周末,她也就乐得清闲。 因此只回了一趟酒店,把东西都打包好,又带了一些换洗衣物回到疏月湾。 周四这天深夜,她有些失眠,起来想吃颗褪黑素。一看手机,凌晨两点。 几乎是同时,微信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陶曦薇奄奄一息地发了个小猪仔的表情包过来,配字写着:“我大概是要死了。” 发完,连头像也换掉了,变成一张丧丧的白底黑字,手写体“TXW”三个字母歪歪扭扭,叫人很担心当事人的情绪状态。 柳拂:[怎么还没睡?] 陶曦薇很惊讶:[咦,你也没睡?] 她慰藉地发来一个表情包,话匣子也一下打开了,委屈地吐槽:[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劝人学法,千刀万剐了,律师这活真不是人能干的] [估计等不到熬出头,我就加班加到猝死了] 柳拂叹气,回了个摸摸头的表情:[别说傻话,快回去休息吧] [呜呜呜呜呜呜] 聊天框立刻被一连串的猫猫哭泣刷了屏。 [你一说这个我就难受,我租的那个破公寓这两天漏水,水珠正好滴在我床上。我和房东说了,她说修起来比较麻烦,叫我先忍耐一下……] 她发来两个喷火的表情:[忍耐个头!我要告她!] 柳拂心念一动,回她:[那你今晚来找我睡吧,我等你] 对面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才发来回音。 [谢谢,可是你那个酒店离我太远了,等我到那估计就三点了qaq,明天还得多早起一个小时来上班……] [我不住那边了。] 柳拂给她发了个定位:[我现在住这里,应该离你公司很近。] - 关掉满是感叹号的对话框,柳拂披了件针织衫,下楼去小区门口接人。 “晚上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物业保安一看到她,就忙不迭地立正行礼。 “谢谢,”她礼貌地打招呼,“我等个朋友。” 保安生怕她着凉,给她倒热水捧在手里,还拿来两枚暖贴。 在她等候时,也一直笔直地站在她的视线范围内,让人很有安全感。 柳拂小口抿着热水,猜测这里的物业费,可能比她先前的酒店租金还要高。 等了阵,一辆黑车照亮夜色。陶曦薇背着一只白色的皮书包,风尘仆仆地从车上下来。 “疏月湾!你居然搬到了疏月湾!” 她望着门口的碑石发愣。 “你这老公也太有能耐了吧,太大方了吧,这可是豪宅中的豪宅啊,我的天哪!” “嘘。”柳拂竖起食指,“进去再说。” “哦哦。”陶曦薇点点头,却没有跟着她进大门,而是道,“你等我一会儿。” 柳拂回过头,见那辆送陶曦薇过来的黑车还停在原地。 陶曦薇走过去,脸上堆出个礼貌的笑,抬起手敲了敲车窗。 结果,里面迟迟没动静。 陶曦薇本就为数不多的笑意一僵。手上使劲,毫不含糊地又啪啪敲了好几下。 夜色深深,冷风呼啸。 在她耐心告罄的前一秒,窗户终于勉为其难地降下来一条小缝。 站在远处的柳拂有点好奇,朝保安亭凑近了一步。 她这个距离,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内容。 不过,正好能看见车内那人的长相。 车窗之后,只露出半张脸。 倒不难看出,是个帅哥。 片刻后,陶曦薇一脸不爽地回来了。 “我们走!” “谁送你来的呀?”柳拂问。 陶曦薇没好气地回:“一条狗。” 柳拂的注意力立刻飞到了奇怪的地方。 “对了,你今晚不回家,你家狗怎么办?” “家里泡水,我也不忍心让狗狗住。” 提到自家的心肝宝贝,陶曦薇冷静下来:“昨天就送到朋友家了。” 走进房间,陶曦薇惊叹个不停,同时却也非常拘谨,连踩个地毯都要谨慎地问一句:“要不然我先去洗个脚?” 柳拂无奈:“不用了,随意点。”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听说有钱人的东西好多都不能干洗。” 陶曦薇佯装抹泪:“随便弄坏点什么东西,我一年工资都赔不起啊……” “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柳拂说,“你以前来我的房间,不是都很自在吗?” “什么意思?”陶曦薇敏锐地凑过来,“这房子不是给你借住的?” 见对方沉默不语,陶曦薇倒吸一口冷气。 “该不会是你老公送你的吧?!” “……他白天叫我去办过户。” 陶曦薇杏眼瞪得溜圆。 “我觉得这房子太贵了,就没敢去……” “这有什么不敢的!!!”陶曦薇很不解,“你这边牺牲也很大啊!” “他对我是有要求的,给的越多,我怕预期的要求也越高。” 柳拂垂下眸:“到时候,我万一做不到怎么办。” 陶曦薇还打算劝,柳拂支支吾吾给她讲了领证前被狗仔跟拍的事儿。 “我感觉他这买卖是亏了。”柳拂温吞道,“出钱的是他,演戏的也主要是他。” “什么什么?!” 陶曦薇的注意力却彻底跑偏。 “你俩已经亲过了?” “……只是脸。” 柳拂指了指苹果肌上方的部位。 一个寻常的小动作,却让陶曦薇更加激动。 因为,真的很巧。 当时的那个吻,居然正好就落在,柳拂一贯喜欢遮住的那颗痣上。 “我的天,我磕到了是怎么回事!薄家这个公子哥,好像还真挺蛊的。” 陶曦薇利索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直奔搜索引擎:“我看看照片发出来没。” 柳拂耳根有点发烫,默默站起身:“我先去刷牙。” 等她铺好客房的床再回来,看到的就是一脸姨母笑的陶曦薇。 “对不起,我知道你俩是假的,可是,可是真的好好磕啊……” 陶曦薇紧紧抱着手机,恨不得在地毯上打两个滚。 - 闹钟响起时,天刚蒙蒙亮。 柳拂提起被单蒙住了头。 一首好听的歌,只有在成为闹钟的时候,才最是摧心裂肺。 今天要上早八。 过了好一阵,她才清醒过来,翻身下床,心情堪比上坟一般,叹了口气。 别说只有学生对早八闻风丧胆,老师也一样。晚上只让睡三四个小时,谁能不痛苦? 柳拂在主卧旁的浴室里洗漱完毕,下楼吃早餐。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吵醒客房的陶曦薇。 [我先去上班了,你睡醒后记得去厨房吃饭,有拿铁和我刚做的吐司煎蛋。] 因为睡得不够,她发消息时仍有些迷迷糊糊。 留完言就放下手机,去换了身衣服。 没想到再回来,已经有一条未读消息等着她了。 薄韫白:[?] 柳拂望着那个一片纯白的头像怔了怔,才发现自己发错了人。 这种感觉,就好比给同学发的信息,不小心发给了班主任。 柳拂脑袋里嗡的一声,没睡醒的混沌感像是被雷给劈没了,比洗了个冷水澡还精神。 她赶紧打字解释。 可还没打完,就见对面又轻飘飘发来一条消息。 [我不爱喝拿铁,要美式] 柳拂:…… 透过这行字,好像能看到薄韫白单手握着手机,眼眸低垂,一副矜冷又桀骜的模样。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 说话做事只凭心情,无谓旁人。 她本来都打好了抱歉的话,又不得不再加一句,将打字光标移到最前面。 [知道了。] [不好意思薄先生,是我发错消息了。] 薄韫白这才回了句:[家里有客人?] 稍顿,又发来一条。 [有客人留宿?] 柳拂抱着手机,默默看了一会儿屏幕。 光凭文字,原本是看不出语气的。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莫名感觉到,对方话里有一丝凉意。 [是上次的陶律师,她家里漏水,就过来暂住一晚] 柳拂字斟句酌才打完这些字。 也没有立刻发,而是又补了一句:[可以吗?] 这话多少有点先斩后奏的意思。 不过对面没多计较,很快地丢过来一句:[你的房子,随你]。 随着这句话出现在屏幕上,对话的氛围好像也缓和了不少,柳拂没再感觉到那种玄妙的凉意。 门铃忽然响了两声,她本来就站在门口,开门一看,是捧着快递盒子的保安。 “柳女士,”保安语调尊敬,“您到了个包裹,邮递员说是加急件,还在外面等您的签名呢。” 柳拂看了眼手机,果然被拦截了两个未知通话。 “不好意思,”她快速签上名字,“谢谢。” 这是一只很小的盒子,包装非常精美。 不像那些用灰扑扑的胶带和纸箱封起来的普通包裹。盒子表面是浅绿白色,淡色花纹绘出雅致的花体logo,纤巧又别致。 不是她买的东西。 她住过来没几天,连网购软件的地址都还没改。 柳拂小心地打开包裹。 她从小的习惯,就是不喜欢粗暴地破坏所有漂亮的东西,于是从隐秘的侧边处划开一条口子,才拿出里面的东西。 朝阳炫目,灿金色阳光直射入盒中。 里面躺着一枚小巧的素圈戒指,折射出耀眼的光线。 柳拂一怔。 戒指旁边,有一盒配色和谐的永生花。 还附着一封品牌方的短笺,用中英意三种语言,印着“新婚快乐”。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过了阵才想起来看表,发现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了。 于是赶紧换好鞋,将戒指连同小首饰盒一起扔进包里,上班去了。 由于赶时间,而且疏月湾又离地铁站实在太远,柳拂是打车去的大学城。 大学城里有不少名校,除了享有盛名的江阑美院,街对面还坐落着名震中外的江阑大学。 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穿行,手里提着奶茶和香喷喷的煎饼果子。 柳拂疾步走入校门,也没去办公室放东西,直接去了任课教室。 这是一节理论课,在阶梯教室里上,不用带画具。 正是三月初,开学不久,学生普遍没那么爱逃课。 上课铃响起时,柳拂往台下扫了一眼,大概来了三分之二。 她拿出花名册,开始点名。 她不是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看见有人重复答到,一定会多问一句。 也不是那种让人下不来台的问法,语气甚至称得上和婉,尾音好奇地上扬:“我是不是刚才就见过你?” 教室里响起笑声。 其实被抓到缺勤也没关系,她的课允许缺勤两次,考试时能答对相应问题就既往不咎。 但今天却有些奇怪。 柳拂放下名册,朝第一排的位置扫了一眼,语调如常:“我们开始上课。” 好像并没有发现,教室里多了一个,花名册上没有的人。 - 两个小时的大课上完,喉咙早就又干又哑。 说完“下课”,柳拂从包里拿出水杯。 第一排那个男生还是没走。 刚才讲课也是,无论是讲PPT还是讲教材,男生全程都在不住地瞥她。 喝完水,柳拂把多媒体的钥匙递给助教,道过谢,拎起包要离开。 身后立刻响起一个有些急切的男声。 “柳老师!” 她顿住脚步,回过头:“有什么事吗?” 其实这是个很好看的男生,站在微凉的早春清晨里,只穿着黑T和牛仔裤,满身都是浸了阳光的少年气。 “……我、我有问题想问您。” 男生有些紧张地抓了抓后颈。 隔着几张课桌的距离,柳拂把包带往肩上拉了拉,换了个舒服一些的站姿。 “你不是我们班的学生吧?” 男生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 “您眼力真好。我不是江美的,是隔壁江阑大学的学生。” 江阑大学是国内名校里的top,面前这个男生,平心而论,长得也算是同龄人里的top了。 “虽然长得小,但我已经读硕士了。” 男生忽然用强调语气说。 “嗯,那挺好的。” 柳拂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又道:“想问什么?是课上有什么地方,我没讲清楚吗?” “不是不是,您讲得太好了,连我这种没什么基础的,都学到很多东西。” “我还想再咨询您一些国画方面的知识,方便加一个联系方式吗?” 窗外绿树轻曳,似有莺啼。 柳拂抬眸看他一眼,无意间窥到男生泛红的耳根。 她的嗓音冷下几分。 “邮箱可以吗?” “……额,”男生咳嗽了一下,“能不能加个微信啊?” 说着便将二维码递了过来。 柳拂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没回应他那只悬空的手,回过头,朝已经擦干净的黑板努了努下巴。 “我刚才上课讲了齐白石的《松柏高立图》。他是明朝的画家,还是宋朝的画家?” “……明朝吧?”男生不确定地说。 “是清朝。” “你还是回去,再巩固一下基础吧。” 说完,柳拂没再回头,径自离开了教室。 教学楼的洗手间里,她洗掉手上的粉笔灰,打开包拿护手霜。 伸手进去摸了一圈,总算摸到被湿巾压住的软管。 却也在同一时刻,碰到了一枚小小的绒布首饰盒。 心念一动,柳拂把东西拿了出来。 白色的灯光下,首饰盒上暗银色的logo有些眼熟。 早上那会儿也没来得及细看,此时才反应过来,其实她刚好知道这个牌子。 是一个很受国外老钱追捧的品牌,非常低调,一直没有在国内设立专柜。 看了几眼,她收回目光,专心涂护手霜。 涂完,随手从盒子里取出戒指,套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 尺寸很合适,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银色的素圈,形状温润,戴起来几乎无感。 静静地躺在手指上,泛着内敛却优雅的光。 戴好戒指,柳拂像平常一样,回到了办公室。 第16章 粉黛薄 国画系的办公室不大, 装修也是老式风格。但架不住老师们才华横溢,这儿斜摆一张陈列架,那儿再挂幅好画,隽永的艺术气息立刻扑面而来。 负责行政的乔思思也在办公室。 柳拂一进门, 就见她举着手机道:“系里正在征求意见, 要买下学期的画具和教具,各位老师记得填一下电子表格呀, 不在的老师也麻烦大家提醒一下。” 众人纷纷点头。 结果闻瀚最先看见走进来的柳拂, 笑着说:“不用提醒了,唯一不在的小柳老师也回来了……” 说着, 一眼看到柳拂无名指上的戒圈,话音戛然而止。 乔思思转过头:“大美女下课啦?” 柳拂回她一个微笑:“我听见表格的事了。” 乔思思很雀跃地凑过来:“就知道你最好了!对了对了……” 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和工作无关,乔思思压低了声音,瞧着有点鬼鬼祟祟。 “我有个校友,刚从国外回来,本科是top2, 藤校的硕博。他看见我发的聚餐朋友圈,说什么也想认识一下你, 要不然, 你赏个脸, 看一眼他照片?” 柳拂一怔,想也没想地摇摇头:“不用了。” “我理解我理解, 确实有点唐突哈。”乔思思很诚恳地点点头。 “不过我那校友真挺厉害的, 长得巨帅,又是学霸, 一直是风云人物,好多女孩追着跑。反正你也还单着嘛, 他真挺优质的,不如试试呗。” 柳拂还没说话,一边的闻瀚忍不住了。 “乔老师,你先看一眼柳老师的无名指。” 乔思思眨巴两下眼睛,好奇地低下头。 半分钟后,整个办公室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高呼。 “你结婚了?!!!” “嘘”柳拂赶紧用手指竖在唇边。 本来用的是戴戒指的右手,怕再度刺激到乔思思,又连忙换成左手。 “对,我已经结婚了。思思,你小声点。” 乔思思一把抓起她的手,左看右看,恨不得把那婚戒盯出一个洞。 “不对啊,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 说着,乔思思声音低下来,挺失落的样子:“……你结婚怎么没叫我去呀。我肯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还没办婚礼,就是先领了证,算闪婚。” 柳拂柔声安抚完乔思思,又抬起头,看向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略微抬高了声音。 “等之后办婚礼,我给大家发请柬。” 其实这个事儿,她也没打算要瞒大家。 毕竟她和薄韫白在民政局前拥吻的照片,早就传得到处都是。 领完证来学校那天,她就察觉到好几缕异常关注的目光。 更不用提,等到办婚礼的时候,为了给踏吟施压,营销通告一定会铺天盖地。 而这一切,就像那上限两个亿的还债条款一样,都是协议里的一部分。 “闪婚?”乔思思还是很迷茫。 “这也太闪了吧,我都没听你说过有男朋友的事,结果一眨眼,连证都领过了。” “结婚么,有时候就是在正确的时机相遇,然后两个人各取所需。” 柳拂瞥一眼手上的婚戒,话音很轻。 这话说得直白又苍凉。 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都从躁动的八卦气氛里安静下来。 过了阵,还是教书法篆刻的王令安开口了。老人家年近六十,看向柳拂的目光,隐含着长辈的关切和爱怜。 “有时真觉得,小柳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那是像您这个年纪的?” 安静的空气里,闻瀚岔进来打趣。 众人噗嗤乐了,聊天的氛围又朝着皆大欢喜的方向奔去。 大家纷纷祝福柳拂,笼统的吉祥话不绝于耳。 只有乔思思仍无法释怀,悄悄把柳拂叫到一旁。 “可是,如果要结婚,爱才是最重要的啊。怎么我听着,好像你对他,不是很有感情的样子?” 要是有感情,也就不会挑她做结婚对象了。 想到薄韫白那个脾气,柳拂淡淡一哂。 乔思思仍担忧地看着她,可碍于保密条款,她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内情。 柳拂只能忍下心底的愧疚感,在尽可能不暴露内情的前提下,让乔思思少担心一些。 “爱是最重要的吗?” 她放轻了语气,反问道。 “不是吗?”乔思思很不解,“那你说什么最重要?” 天边的云朵逸散开去,一束阳光落在走廊上,照亮了半空中浮动的尘灰。 柳拂呵出一口气,气流鼓动,小小地惊扰了这一方宁谧的空间。 “我觉得,”她轻声道,“大概是志同道合、两不相欠,最重要吧。” - 周六这天,天色才蒙蒙亮,柳拂赶了个早市,去城北一条深胡同里的玉石市场。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这市场规模小,货品精,外行根本摸不到门。她也是小时候跟着柳韶来过几趟,才稍有印象。 市场看似平淡,甚至有些破旧,安保部署却极为严密。 每隔几米,就能看到全副武装的专职人员。 这里不卖原石,只买成品玉器或璞玉,质量非常高。 一样的镯子或玉佩,在这儿只能卖中五、小六的价,但如果拿去品牌专柜包装完再卖,价格没准儿能腾飞个十多倍不止。 玉的价格就是这么玄妙。 满眼琳琅满目,柳拂揣着卡,在所有摊位前都转了一圈,这才选定了其中一家。 她走上前,先是从满地玉石里,挑了几个小把件出来问,然后又很爽快地买下了一枚上万元的平安扣。 看似是个普通顾客,摊主却对她肃然起敬。 等柳拂稳准狠地挑出摊子上最后一件极品,摊主的敬意也达到了顶峰。 “真看不出来啊,”他由衷感慨,“你年纪轻轻,眼光居然这么毒辣。” 其实她看玉的本事,都是从柳韶那儿耳濡目染得来的。 但她自己不喜欢这些东西,今天算是第一次主动涉足。 “承蒙您抬举,”柳拂弯了弯唇,“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给一位贵客挑件礼物。不知道老板有没有更好的货?” “好说,好说,”摊主回头看一眼自家的小金库,“您的预算是多少?” 柳拂没正面回答:“老板只管拿货就行。” 摊主明白遇上了大主顾,忙不迭掏出钥匙,打开最深处的保险箱,讳莫如深地叫柳拂过去看。 果然都是压箱底的好东西。 只一眼,柳拂就看中一块墨翠璞玉。 见她果然识货,摊主掩不住自豪的笑意:“这几年的盘口,根本开不出这么好的墨翠。我敢说我这料子,全江阑找不出第二块。” “确实不错。”柳拂淡声开口,“开个价吧。” “哈哈哈哈,”摊主比划了个手势,毋庸置疑道,“肯定得到小八这个水平。” 小八就是一两千万。 柳拂像是没忍住,噗嗤轻笑了一声。 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些玉石贩子都是无奸不商,漫天要价是常有的事。 摊主脸皮也不薄,立刻改口:“当然,姑娘你要是诚心要,咱开个友情价,大七八开,也不是不行。” 大七八开的意思,就是八百来万。 柳拂还是笑,那笑意清凌凌的,可看在摊主眼里,仿佛冰块做的刀子一样。 “……那您说多少?” 他气势不足,到底还是泄了气,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方。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柳拂沉吟一阵:“两百万,给你开个张。” “什么?!”摊主急眼了,“你知道去年天工奖的那块墨翠吗?料子跟我这块是异曲同工啊!油度又足,颜色又正,只要雕上观音佛祖,我这玉进国家博物馆都绰绰有余!” “雕工好的师傅可不好找。”柳拂淡声道,“要是有门路,你也不会把东西压在这儿这么久了。” 摊主被打到七寸,颓然地坐在凳子上。 其实,他心里的价位底线确实是两百万。做生意的,嘴上怎么跑火车都行,但心里不能没数。 可挣扎还是得挣扎一下的。 “……我这料子,但凡放在品牌店里,卖到中七一点问题都没有。” “品牌店可不收璞玉。” 柳拂婉声劝他:“酒香也怕巷子深,我的价格,你不会亏。好好考虑一下吧。” - 接到柳拂的电话时,薄韫白正在剧院楼上的雅间里听音乐会。 伦敦爱乐乐团来江阑巡演,票很难买。薄霁明好不容易拿到两张,可惜跟妻子要看的秀撞了日期,自家儿子又死活不愿意来,他这才叫了自家弟弟。 其实,但凡有的选,薄霁明真不大愿意叫薄韫白。 因为他肯定不稀罕。 这祖宗的品味从小就刁得离谱,全家数他最难伺候。 就像此时,小提琴那边刚拉了个稍稍有些干涩的滑音,薄韫白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 “别表现得这么明显嘛。”薄霁明劝他,“本来我还没听出来。” 薄韫白淡声:“那你需要提升耳力。” “……” 薄霁明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好是喜欢研究传统哲学的时候,劝他也是这一套。 “你知不知道,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啊。” “你这话挺没道理。” 薄韫白抬眸看他,一身得体的正装掩不住冷峻轮廓,眸底全是桀骜不驯。 “不糊涂已经够没意思了。再糊涂,这日子还有什么过的必要?” 薄霁明知道,这个弟弟在外人面前再持重沉稳,骨子里也有着抹不去的自我随性。 从前在亲人面前就是如此,最近放弃了风投事业,从欧洲回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不想较真,正要转移话题,却忽然想到一个剑走偏锋的法子。 “不是,我说你啊。” 薄霁明笑得堪称和蔼,温润地抿了一口红酒,一身关心弟弟的大哥气质完全拉满。 “不都已经结婚了么?家里多个人,一起来看,也会没意思?” “她?” 想起柳拂那副比他还厌倦世事的模样,薄韫白垂下眼眸,轻轻扯了扯唇。 “她只会比我更不在意这些。” 言辞散漫,薄霁明却从中听出几分赞赏。 他感觉不太对,还想再问。 却见男人朝他扬了扬手,出门接电话去了。 挂了电话,薄韫白再没回包厢,在剧院楼下的咖啡厅等了四十分钟,柳拂总算姗姗来迟。 她今天穿着黑衬衫和白裙裤,直发披散及腰。长眸深邃,皮肤白皙,满身都是冷淡的干练气质。 也不知她衣柜里除了黑跟白,还有没有其他颜色。 见她把交通卡收进包里,薄韫白合上平板,随意问了句:“又是坐地铁来的?” “BRT。”柳拂说,“地铁没法直达,还得转一班车。” 闻言,男人垂下眼眸,正要说些什么,就看见柳拂递过来一只锦盒。 “这个给你。” 他挑了下眉。 柳拂在电话里说有东西要带给他。他本以为是上次领证时,随手放在她那里的几张复印件。 看来猜错了。 锦盒质感上乘,但在他眼里,也算不得多么稀奇。 开口处机括精巧,他像开一盒牛奶一样随手打开。 结果就看见,里面水雾莹润,意趣天成。居然是一块上好的墨翠璞玉。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墨翠? 这个爱好,他并没有向别人提起过。 “这是什么?” 薄韫白保持着那个单手捏住盒子的姿势,抬眼问她。 “谢礼。”柳拂回得很简单。 见到是翡翠,薄韫白自然是立刻就想到了医院的柳韶,回她时,语气半是调侃。 “岳母送的?” 柳拂就着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随手指了个果咖,淡声道:“想多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女婿。” 没顾及那个服务员一下子就火热起来的八卦目光,薄韫白垂下眼,又打量了一会儿这块玉。 他算半个内行,一直对传统文玩感兴趣,自己也收藏了一些玉石。 但身为薄家的贵公子,从来都是在拍卖行或品牌专柜里买这些东西,哪经过胡同巷里的砍价生意。 “八位数的谢礼?” 薄韫白眸色微诧,眉尾稍稍扬了扬:“原来你家底也不薄。” “没那么夸张。”柳拂坦言相告,“运气好,捡了个漏。” 说得低调,可这种漏哪有那么好捡。 薄韫白没收下锦盒,又重新放回了桌子上。 “你不用做这些事。” 他说着,身体朝后靠,姿态矜贵又散漫。 冷调灯光打下来,愈发显得他眸色清沉,周身矜冷。 没了这两日的嘴毒与顽劣,恢复了初见时那副冷淡知礼的样子。 “我给你的都是你应得的,你不欠我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柳拂正从包里摸发簪,想把头发绾起来。 她的手本就纤细白皙,一动,无名指根便闪过一抹银光。 给那只冷白的手,也镀上几抹温柔之意。 若不是这时候亲眼看见,薄韫白早就忘了,他还随手下单过这么一个小玩意。 当时听薄霁明说,这是他结婚那会儿精挑细选出来的牌子,他才点进官网下了单。 至于尺寸,也是顺手选的,比平均值小两个尺码。 没想到会这么合适。 对面的女人眉眼低垂,单手拢起发丝,露出瓷白的后颈。 而后,双手变魔术似的在发丝间穿梭,仿佛黑色丛林里翻飞的白蝴蝶。 只过了很短暂的一会儿,长发就被绾成了一个柔美的发髻。 薄韫白低眸看手机。 稍顿,拿起桌上那杯他从进门以来就没动过的美式,喝了一口。 “你用不上这个吗?” 绾好头发,柳拂这才出声。 她指了指那只锦盒:“这块玉的升值空间很大。你可以自己收藏,也可以送给家里的老人。” “它虽说是璞玉,但轮廓和形状都是浑然天成,把玩起来自有意趣,老人都喜欢这种。” 说起家中的老人,薄韫白就想起薄崇那个俗气不堪的收藏室。 他忍俊不禁,过了阵才淡声回道:“我家的老人,估计是没有这个审美品味了。” 说的其实都是实话。 可放在这个语境下,仍像是换了个法子的婉拒。 柳拂望着那只锦盒,跑了大半天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纵使绾起了头发,身上还是残留着些许黏腻的热。 她抿了抿唇,眼里光芒稍稍暗下去,有些沮丧。 薄韫白从没见过她这副表情。 此时看在眼中,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有些焦躁。 装过吸管的塑料袋静静躺在咖啡桌上。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捻了两下,正要出声。 却见她又把头抬了起来,眼底重新亮起光,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那你也可以留下,自己用。” 柳拂轻声说。 “在江阑塔上吃饭那天,我记得,你的表就是墨绿色。” 薄韫白稍怔片刻,才想起她指的是哪一块。 那是一个老品牌的纪念款,他前年在法国度假时偶然拍入囊中。 他手表很多,但常戴的不多。那块是个例外。 他看向柳拂,表情稍有变化。 “你观察得这么仔细?” 柳拂自嘲地弯了弯唇:“画匠的本能。” 说完,她抬起手,越过了小小的咖啡桌。 食指纤细,触到了薄韫白的正装前襟。 动作很轻,没有带出半点褶皱。 蜻蜓点水的触碰。一下便停。 “如果你喜欢西式风格,可以用它做个胸针,或者领扣。” “传统一点的场合,可以戴在这儿。” 柳拂说着,脑袋偏了偏,长眸稍稍眯起来,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好像在想象他戴上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挺满意的景象,眉眼弯出个淡淡的弧度。 她打量得或许有些久。 男人挪开眼眸,漠然看了眼黑色的手机屏幕,清了清喉咙。 正巧这时,服务员端着她点的那杯果咖走来,挡在了两人之间。 “总之,不会没有用处的。你就留下吧。” 服务员走后,柳拂低下头,单手拦住鬓旁的长刘海,喝了一口果咖。 应该是果咖太冰,她轻轻皱了下眉,用吸管搅了搅杯中漂浮的冰块。 另一只手托着腮,一副如释重负的闲适模样。纯黑色的微喇袖口垂在颊畔,愈发衬得那张面庞白皙、透明。 袖口内侧,一串纤细的金绿色宝石手链,正若隐若现地闪着光。 薄韫白眸色低沉,视线落在那串绿色的手链上。 也是一件绿色的珠宝。 男人的目光逐渐变得玩味。 柳拂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她视线低垂着,失焦地落在桌面上,漫声道:“尽管这点儿小东西,对你来说,肯定微不足道。” “但是,” 女人声音渐低,仿佛在做什么非常不习惯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才很轻地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还没有和你说过谢谢。” - 约定的搬家日很快就到了。 这天下午,柳拂提前十分钟下了楼,等着薄韫白联系的搬家公司过来。 气候渐渐和暖,早春的雪气已然褪去。鹅黄嫩绿的春意,在草地和树梢弥散开来。 柳拂穿着一条轻盈的黑色纱裙,手里攥着手机,站在路口等候。 过了阵,视线尽头果然出现一辆黑色的面包车。 柳拂迎着它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不对劲。车子前脸的格栅是经典的“大獠牙”,车标是一个变形的希腊字母α。 哪家公司会用八九十万的阿尔法给客户搬家? 她脚步一顿,眼看着那辆车开到眼前,车窗摇下,露出男人锋利清隽的侧颜。 春日的暖光斜照进车里,薄韫白一身休闲衣着,黑衣灰裤,身上那股精英熟男气度淡了些,另有一种随性明朗的力量感。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嗓音懒沉:“车停在哪?” 柳拂怔住:“你怎么来了? 薄韫白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下巴朝斜前方努了努:“停那边就行了吧。” 说完,就自顾自地开了过去,把她抛在了原地。 酒店门口的异木棉开了,花朵太大太重,叫梢头不堪重负,便掉落下来,正好落在他车顶上。 漆黑的车顶像一面湖。 粉白色的花影,就倒映在上面。 柳拂小跑两步跟上前,还是有些费解,又问:“不是说找搬家公司搬吗?” 闻言,男人眸底有些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 好像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一样。 过了一会儿,才淡声回:“……上次那块玉。” 柳拂明白了,他亲自来,只是为了还礼。 虽然东西确实是她送的,但一听薄韫白提起,还是觉得有些紧张,不太自在。 毕竟,她从来没有那么费尽心机地给任何男人送过东西。 但薄韫白平时情商挺高一人,这时却仿佛完全没意识到,她想赶紧把这事儿揭过似的。 男人只说了几个字,又停下来,看了一眼她的神色。 看完,他心情好像又好了几分。 这才继续道:“家里的老人说颜色很正,意蕴天然,挺难得。” 柳拂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垂下眼。 “那就麻烦你了。那个,你先等我一会儿,我把东西拎下来。” 本来以为搬家公司会帮忙搬行李,她就把几个箱子都留在了楼上。 谁知是薄韫白本人过来给她开车,她哪敢使唤这尊大佛。 柳拂疾步走回大厅按电梯。 结果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薄韫白已经停好车,追上了她。 “房卡给我。” 电梯还没到,他朝柳拂伸出手,拿到房卡后就进了电梯,只扔下一句:“车里等着。” 等柳拂回过神,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她本想坐下一趟电梯跟上去,又忽然想到薄韫白既然这么说,应该是没锁车,匆匆出去一看,果然如此。 这人的心真大。 柳拂打开车门,拘谨地坐在副驾上,不住地往窗外看。 薄韫白很快就提着两只最大的行李箱下来了。 箱子是银白色,拎在他手里,好像质感也上升了两个档次。 大概是有些热,他卷起了卫衣袖口,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臂。 正在用力的缘故,小臂上浮起蜿蜒的淡青色纹路,手背上骨骼分明,像硬质的白玉。 柳拂记得这两箱里装的全是画册,重得能让一个成年人都狠狠打个趔趄。 至少她自从装好这俩行李箱以后,哪怕跟陶曦薇合力,也再没能提动它们里的任何一只。 可薄韫白拎着这两只箱子,却依旧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步伐散漫,神色淡淡,好像箱子都是空的一样随意。 柳拂赶紧下车,做出要搭把手的诚恳模样。 薄韫白瞥她一眼,直接绕过她,把箱子扔进了后备箱。 这么来回没几趟,她的东西就全都被拎了下来。 薄韫白把最轻的东西放在了最后,是一只用胶带缠起来的纸箱。 “你找地方放一下吧。” 仿佛是为了让她也有点参与感,他没有把纸箱放进后备箱,而是交到了站在车旁边的柳拂手中。 “谢谢你啊。” 柳拂立刻接过去,又道:“我买了两瓶水,放在副驾上了。” 薄韫白垂了垂眼,算是默认。 可正要转身,就听见“哗啦”一声轻响。 是柳拂怀里的那只纸箱,箱子底部的胶带没粘牢,被挤开了一条缝,一袋东西从里面掉出来。 薄韫白无意窥私,何况是异性的行李。 他很快收回目光,把头转到了一边。 手上倒没含糊,利索地又将箱子接了过来:“你先捡。” 柳拂捡起那袋东西,拍了拍上面的灰,舒了口气:“还好,没有摔坏。” 袋子作响,一股清雅的淡香在空气里漂浮。 薄韫白抬眸,这才看见,她手里是一袋干花。 花枝已经褪成了褐色,但花瓣仍是恬淡的浅粉。 被她握在手里,正好和一身黑裙形成鲜明对比。 也正是此刻,薄韫白忽然意识到,她今天并没有化妆。 原来她唇色天生薄淡,不施粉黛时,也是一抹柔和的粉。 和那束干花的花瓣一样。 他略略抬起视线。 她的眉眼本就生得恰到好处,不描而浓,长睫翩跹。 眼梢微微上挑,本是妖冶的弧度,却生生被她眼中的清冷感压了下去。 像琉璃,又像水墨。 柳拂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她弯下腰,专心地把纸箱底下的胶带重新封了封。 而后双手托住底部,与薄韫白合力,将箱子放入了后备箱。 那袋干花是塞不回去了,她便抱在怀里,去前台办退房手续。 薄韫白打开车门,独自坐进去,按下了空调的开关。 他看了几眼手机,又抬起眸,瞥向柳拂的背影。 而后,单手打开扶手箱,拿出里面的一瓶水。 正要拧开,忽然记起她刚才的话。 退房手续办得很快,柳拂脚步轻盈地走回来,坐上副驾,把干花袋放在腿上,拉出安全带系好。 “走吧。” 说完这句,旁边却迟迟没动静。 扭头一看,薄韫白正拿着她买的饮料端详。 “……” 她又有点不大自在。 她希望薄韫白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从容随意地接受她的谢礼,不要每次都弄得这么有存在感。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薄韫白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抬眸,瞥了一眼酒店门口的自动售货机,得知她买的是里面最昂贵,似乎也最没性价比的两种,一瓶电解质水,一瓶果茶。 “你好像对我有点误会。” 沉吟一会儿,也没找到什么更委婉的表达方式。 薄韫白便直白地开了口。 “无论衣食还是住行,我并不是,非要用最贵的东西不可。” 第17章 四月天 “……哦, 这样啊。” 确实有点隐秘心思被揭穿的感觉。 沉默几秒后,柳拂简单地应了一声。 她对薄韫白的生活用度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他的车、表,以及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 全都是同类产品中最昂贵的顶配。 所以, 如果面对不得不给他买点什么的场景,心里就会很有压力。 薄韫白拧开那瓶电解质水, 喝了两口, 启动了车子。 开出去一段路,又听柳拂问:“那如果是你自己买的话, 刚刚那个售货机里,你会挑哪个?” 问出这个问题,其实不太像她。 但面前这位,毕竟是未来两年的搭戏伙伴。她觉得这种生活方面的小细节,还是有必要多了解一些。 隔着扶手,驾驶位上的薄韫白轻轻挑了下眉。 其实这会儿他也在想, 刚刚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叫对方尴尬。 他高中就被陆皎送出国, 之后的十多年人生, 都在欧洲度过。 在国外和人交流, 一般都直抒胸臆,但国内讲究一个含蓄婉转, 更不用说, 他们之间还是这种特殊的关系。 思及此,他本想揭过这个话题。 没想到她主动问了一句。 “我吗?” 说着, 他就真的认真回想了一番刚才看见的那个货架。 柳拂抱着好奇心等待他的回答。 结果就见薄韫白随着回忆的深入,渐渐蹙起了眉:“……” 柳拂沉默了。 “所以, 其实这种平价售货机里,确实没有你喜欢的东西吧?” 前方的绿灯即将转红,薄韫白踩了一脚油门,这才淡声开口。 “不是没有。矿泉水就行。” 柳拂反问:“那你家里都买什么牌子的矿泉水?” 男人没出声,但半开的扶手箱暴露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扶手箱里静静躺着一瓶水,淡蓝色的瓶身,商标是“Fiji”。 柳拂查了查,一箱三百块。 她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 - 车子驶入疏月湾大门,路过一潭景观池,池水倒映出黑色的车身。 柳拂朝水中多看了一眼,正巧一条金红色的锦鲤高高地跳起来,掠过了漆黑的车影。 这车停在快捷酒店前面时,其实有种说不出的突兀。来到这儿就好多了,两股矜贵的氛围感浑然一体。 一路开进地库,靠近电梯的几个车位都是空着的。 她正暗自感叹运气好,就见薄韫白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扬了扬眉问她:“有驾照吗?” 柳拂一怔,点点头。 薄韫白开门下车:“我车库里有几辆车闲置,明天找人给你开过来,停这儿。” 他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整排车位:“你挑着开。” 一下子,纷繁的念头占据了柳拂的脑海。 这一排车位全是他的? 他要从自己的车库里借车给她开? 还一借就是好几辆? 柳拂闭了闭眼,勉力清除掉其他杂念,抓住了一件最关键的事。 “我驾照是三四年前考的,但一直没上过路,要不然还是算了吧,别把你车撞坏了。” 薄韫白转身看她,有些想不通:“你都有驾照,怎么一直没买车?” 这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劲儿又上来了,柳拂无奈回答:“摇不上号。” 男人眸底恍然。 “没事,开车就跟游泳、走路一样,学会了就不会忘,拿去开吧。” 见她仍在原地迟疑,薄韫白又道:“公共交通是挺环保,但有急事也不方便。” “我有认识的朋友开驾校,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先过去练练手。” 借车的事就这样敲定。 薄韫白打开了后备箱,让她进电梯等着,自己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进来。 也就不到十分钟,所有的行李便整齐地躺在电梯轿厢里。 薄韫白最后走进来,按下关门键。 镜面墙壁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映出两人清晰的倒影。 即使背对着她,也能发觉对方悄悄瞥过来的好奇目光。 薄韫白抱着手臂,姿态闲散地转过身。 “想说什么?” 柳拂由衷赞叹一句:“你搬东西好利落。” “以前在国外,也帮朋友搬过家。”薄韫白嗓音散漫,“你这才多少东西。” “我觉得挺重的。”柳拂心有余悸地看向装画册的那两只箱子,“辛苦你了。” “不客气。”薄韫白似笑非笑地扯唇,扬了扬手里的空饮料瓶。 柳拂抿了抿唇,仰头看一眼轿厢上方的数字显示屏,然后又理了理裙角,四下看了看。 一副还有话,但没说出口的样子。 封闭的空间里,清幽的香氛气息萦绕不绝。 也不知源头到底是电梯,还是不远处那个抱着干花的女人。 薄韫白轻咳一声,打破了轿厢的寂静:“还想说什么?” 人和人不同,有些人喜欢听和和气气的恭维话,有些人呢,更愿意听坦率但没那么悦耳的心里话。 这几次相处下来,柳拂觉得这人应该是后一种。 她也就如实说了。 “没想到博鹭的继承人也亲自搬家。” 就在此时,“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自动打开。 男人把袖口卷得又高了些,拎起她的行李往门口走。 他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语调清沉,带着几分揶揄。 “不止亲自搬家,还亲自做饭,亲自开车,亲自收拾屋子。” “我妈比较传统,觉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可能她先前对有钱人的想象,确实有点贫瘠吧。 柳拂小小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薄韫白确实绅士,把东西全帮她挪到门口后,一点要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有,很快就离开了。 哪怕这其实就是他的房子。 柳拂打开门,独自把行李挪进去,堆在了玄关处。 她体力不太好,尽管今天没干什么力气活,还是觉得挺累,有点喘不上气。 洗完澡,她抱着一摞画册来到书桌前,全部码好后,却没离开,而是顺手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静静躺着几份黑白色的复印件。 姓名一栏,写着薄韫白。 领证那天,进暗室拍照之前,薄韫白注意到她的户口不在江阑,问她:“要不要顺便把户口也迁了?” 江阑户口很难拿,她当初买房是用单位开的居住证买的,买完以后,也要分数足够才能落户。 当初留校,美院承诺尽量帮她迁,可过了一年多,还是没有下文。 有一个江阑的户口确实更省心,政策好福利多。 但难度太高,她本来已经放弃了。 薄韫白又道:“手续繁琐,你可以把材料放我这,我找助理帮你办。” 柳拂听得心动,可还是摇了摇头。 那时他们才见过没几面,她不愿意麻烦对方太多。 而且证件这种隐私关键的材料也不好假手于人,陌生人还是保持陌生的好。 于是只说了一句:“不用了。” 可薄韫白仿佛看出了她的顾虑。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顺手把他多打的那份身份证复印件,以及户口本复印件,全都交给了她。 “你自己去办也行,缺材料再问我要。” 说当时心里没有震动,肯定是假的。 柳拂完全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物,居然随手就把这么隐私的材料,全交给了自己。 平心而论,复印件上的证件照,有种叫人挪不开眼的魔力。 不知是他什么时候拍的,轮廓比现在稍显年轻张扬。 眼眸清亮,重睑窄而深,眸底全是不加掩饰的锋锐与桀骜。 复印件只有黑白两色,像什么高级滤镜似的,愈发凸显出这张脸上那种高岭之雪的氛围感。 估计是他肤色冷白的缘故,肖像上的着墨也很浅,看着像一幅清清淡淡的水墨画。 柳拂瞥了几眼,又把复印件平整地放了回去,为了防弯折,合上抽屉时,十分小心翼翼。 她这两天没空去办这些事。还要趁着周末,回一趟苏城。 - 柳拂已经很久没有和柳韶联系了。 其实薄韫白和她签完合同的当天,就把存有六千万的银行卡给了她。 那时柳韶已经彻底康复,但还没办出院手续。柳拂瞒着柳韶去了一趟医院,把几路债主全带到了医院的警卫室。 然后,就是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撕了欠条,又盯着对方写好收据,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最后,和所有人确认了一个事实,即柳韶再没有做出其他任何她不知情的财产抵押。 流程走完,五十多岁的值班警察冷声敲打那伙债主。 “别以为追讨这几笔欠债是合法的,就当我们民警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干的是什么勾当。” “什么场合才会涉及这么大额的借款?你们靠这种事维生,良心过得去吗?远离是非之地,踏踏实实找个有意义的活儿干,才是正道!” 警察态度严厉,几人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警察训斥了一番,又转过头来,要敲打柳拂。 “我看你也年纪轻轻的,是个漂亮秀气的小姑娘,为什么不学好,非要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干什么欠的债?” “我不是欠债人。” 柳拂把收据给他看:“这是我妈的名字。” 警察鹰隼般的目光稍稍怔了怔。 随即,严厉的态度立刻冰雪消融,目光也变得饱含同情。 “姑娘,不容易啊。” 良久,他叹息着说了一句。 从业三十余年,民警又怎会不知道,有多少丧心病狂的欠债人,背后就有多少个破碎的家庭,有多少双流干了泪的眼睛。 “如果你觉得力不从心,可以把家里人送到相应的帮助机构里。” “但凡有任何难处,一定记得来找我们。” 民警嗓音低沉,宽厚而关切。 “谢谢您。” 萍水相逢的理解总叫人动容。柳拂垂下眼眸,勉力弯了弯唇。 仿佛一棵历经彻夜风霜的细柳,仍维持着笔直的背脊,眼底有磨砺过后的温柔。 民警仍不放心,送她出门时还在叮嘱,像个父亲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女儿。 “这么大一笔钱,你是怎么还上的?大好的人生路,可千万不能走岔了啊。” 门口微风吹拂,四月梢头被春意点染得明媚盎然。 柳拂回过身,示意对方不必再送。 “您放心,我没有走上歧途。” 也许是对方的态度太亲切,她望着那双担忧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多说了一句。 “就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 “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 还完债款的当天,柳拂给柳韶办了出院手续,连材料和给她买好的苏城火车票一起,托刘护士长转交给她。 自己则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不仅如此,柳拂也一直没有告诉柳韶债款已清的事实。 不过,她每天都会和护士长联系。 也是从护士长那里,听说柳韶一直在担惊受怕,害怕债主忽然找上门来,常常会做噩梦。 “滴,现在开始检票。” 高铁站的广播声响起,打断了柳拂的思绪。 她轻轻叹了口气,拎起行李箱,走入检票的队伍。 如果说不在意这个唯一的母亲,肯定是假的。 尽管她恶习难改,尽管每逢大事临头,她永远会躲会逃,把女儿独自留在原地。 可柳韶也曾给过她不计其数的爱。 在风平浪静的那些日子里,她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 柳韶最喜欢唱歌,歌喉也确实动听。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年轻时有好几个星探找过她,如果走了这条路,她早就是人尽皆知的大明星了。 苏城的老房子里,至今还挂着她的艺术照,风韵万千。 柳拂提着行李走上车,找到车票对应的座位,坐了下来。 高铁很快就启动了,窗外那些属于江阑的风景,像是被翻开的书页,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不在意这个唯一的母亲,是不可能的。 她的敌人是母亲的陋习,不是母亲。 可是,她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想要让柳韶改变,也许只能先叫她体会莫大的痛苦,一次一次地悔不当初。 而自己拥有的筹码,也只剩下这个单身母亲,对独生女的最后一点在意。 也不知道在根深蒂固的成瘾面前,这点在意到底够不够看。 手机忽然震了震,打断了她的思绪。 柳拂点亮屏幕,看见了一条新消息。 发信人是薄韫白。 她昨天买票前,曾发微信问过他:[这几天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事情吗?我想回一趟家。] 对方一直没回。 眼看着网站上的余票越来越少,柳拂有些心急,索性直接买了下来。 没想到此时才等到他的回复。 薄韫白:[什么时候?] [虽说我们是协议结婚,但我应当也有见你家长一面的必要。] 柳拂:[……我已经在高铁上了。] 稍顿,她又回:[不用了,我不是回去母女情长的。如果你过来,反而适得其反。] 这事是她心头的痛处,所以柳拂也说得很含糊。 没想到的是,隔着手机屏幕,薄韫白却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薄韫白:[下定决心了?] 柳拂稍怔了怔,才回:[嗯,总要有这么一天,不然没完没了。] 似乎是感到话题沉重,少顷,薄韫白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高铁上信号不太好,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只是勉强能听清。 男人语调清沉,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也可以叫上我。” “我在旁边扮个黑脸,兴许有用。” 柳拂明白他的意思。 举例来说,薄韫白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家财万贯的恶人,对她强取豪夺,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她碍于欠债,不得不忍受这些。 用这样的“事实”,来激发柳韶的自责和愧意。 她有些尴尬地推想了一番,默默低下头:“……还是算了吧。” “怎么?” 薄韫白嗓音散漫,听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质疑我的演技?” “不是。” 柳拂哪敢对他出神入化的演技有意见。 她咬了咬牙,索性抛下了对这份家丑的羞耻感,将实情和盘托出。 “我妈要是知道我跟你这样的人领了证,肯定欣喜若狂,不管你怎么唱黑脸,她都不会对你产生任何负面情绪的。” “……这样吗?” 薄韫白的语气低了几分。 当然是这样。 就因为薄家的家底,她当初恨不得绑着我去跟你侄子领证。 柳拂默默在心底回答。 高铁穿入隧道,本就只有两格的信号更是摇摇欲坠。 柳拂抓紧时间,快速道:“放心,虽然你不用过来,但我会去见你家里人的。” “协议上都写了,我会照做。” 这句话说完,对面却一直没有声音传来。 不知道是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回话没有传达到。 抱着无声的手机,她看见窗外漫天黑暗,席卷而来。 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柳拂回过神,虽然不知道对面能不能听见,但姑且还是道了个别。挂断电话后,又拿出了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 听见提示通话结束的盲音,薄韫白放下手机,顺手锁了屏。 他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随手抹去滴落在脖颈和锁骨上的水珠。 镜中倒映出颀长的身影,宽肩窄腰,巍然如玉山。 浴袍微敞,隐约能窥见男人结实的腰腹轮廓。 一身肌肉线条流畅分明,被蒸汽微微熏红,散发出沐浴后的洁净香气。 擦净头发后,薄韫白打开一瓶冰水喝完,换上家居服,走出了卧室。 自从回国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薄家老宅。 一方面是帮助兄长处理一些集团的事情,另一方面是,薄成许那小子一旦闹腾起来,全家也只有他压得住。 来到楼下客厅,薄霁明和他的妻子蓝都在。 薄崇也在,支着苍老的身躯坐在沙发中央,方向正好背对着楼梯,也不知在端详些什么。 薄韫白和蓝不太熟悉,就先跟她打了个招呼:“大嫂。” 蓝四十多岁,气质优雅,平时说话总柔声细语,此刻笑着点点头,招呼道:“韫白,过来坐。” 薄韫白走过去,坐在兄嫂两人旁边的扶手椅上。 蓝仔细看了看他,笑意更加温柔,眼尾浮起细细的纹路。 “我还记得我跟你哥结婚的时候,你才四五岁,也就这么高一点儿。” 蓝比了比书桌的高度,又道:“没想到居然那么坐得住,一看书就是一下午。” 薄霁明笑着道:“再看看小许,现在都比不上你那时候的十分之一。” “小许比我老实。” 薄韫白扯了扯唇。 “他可不懂怎么往大部头的厚书里藏航模。” 薄霁明有点震惊,正要追问。 就见蓝见怪不怪地继续道:“你出国读书那年,也才十五六岁。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辛不辛苦?” “没事,都挺好的。” 薄韫白垂下眸,遮住了其间的情绪。 蓝轻轻凝了凝眉。她凝眉的动作也是温柔的,眸底盈盈有光,有种不忍心的意味在其间流淌。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妈妈……” 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薄崇打断。 薄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张平时总严肃板起的脸,今天却难得带着几丝笑意。 他手里捧着个盒子,走到薄韫白面前。 “我在书桌上看到这么个小东西。” “虽然没雕刻,倒比那些雕好的荷花神佛还更有趣儿,颜色也挺好。你从哪来的?” 看清他手中锦盒的一瞬间,薄韫白的神色微不可见沉下几分。 薄崇没看到,还在津津有味地把玩着那块璞玉,挺爱不释手的模样。 薄霁明知道这个弟弟一向大方,但凡能用钱换点儿清净的场合,他绝对不会迟疑。 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说:“正好爸的农历生日也快到了,韫白,这是不是给爸准备的礼物?” 薄韫白没回话,从扶手椅上站起来。 薄崇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就感觉手里忽然一轻。 等反应过来,东西已经不见了。 “看来您岁数大了,连小孩儿都懂的道理也忘了。” “所以看见别人的东西,才不告而拿,这么随意。” 薄韫白淡淡一哂,没留半分面子。 说完,也不看薄崇脸色,把锦盒又重新盖了回去。 “……哼!” 薄崇脸色稍红了几分,眉毛竖起来:“昨天一整天去哪了?叫你露个面也不露,让我一群老朋友白白等着!” “您忘了,前两天,您还勒令我结了个婚?” 薄韫白语带讥讽,漫声道:“宝贵的周末,我自然要跟我的新婚妻子在一起。” “我倒不知道,你找的那个女人,到底能不能上得了台面。” 薄崇用拐杖狠狠敲了敲地板,怒道:“尽快让我见一面!” 这话说得傲慢,同为女性的蓝轻轻皱起眉。 好在薄崇已经背过身,打算离开了。 可薄韫白并没有就此放过。 “我可能得再提醒您一次。” 对着薄崇步伐渐快的背影,薄韫白也随即抬高了音量。 “是咱们家先做了不上台面的事,才不得不请别人过来撑台面。” “但凡有点修养的人家,应该都没资格对她指指点点吧。” 这话说得有礼有节,蓝不慎弯了弯唇,又赶紧抿回去。 抬眼再看,只见薄崇也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利落,所以压根没敢回头。 只是飞快地用拐杖敲着地板,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健步如飞,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过了会儿,薄霁明有点尴尬地清了下喉咙。 他性格温吞,不喜冲突,每次见弟弟跟父亲对阵,都觉得有些煎熬。 但以他的性子,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轻轻叹一声气,也就作罢。 “哥,我记得,你今晚要出差?” 薄韫白转过身,语调缓和地问。 “嗯,有个谈判。”薄霁明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看了一眼时间,从座位上站起来,“也该出发了。” 蓝替丈夫理了理衣领,柔声叮嘱:“苏城这两天下雨,记得带伞。” 薄韫白有些诧异:“你要去苏城?” “嗯。”薄霁明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放心,上次叫你帮忙开会,差点耽误了你的人生大事。这次我自己去,可不敢再劳烦你了。” 薄韫白却道:“我这两天没什么事,可以跟你一起。” 第18章 玻璃伞 高铁的速度逐渐减慢, “苏城北站”的老旧牌子映入眼帘,亲切而熟悉。 自从去了江阑上大学,每年寒暑假回家,柳拂都会看到这块牌子。 不过, 那时都是坐硬座回来。 苏城的气候比江阑更湿润, 下车时,迎接她的是一片绵绵细雨。 柳拂从包里拿出透明的折叠伞, 跟着拥挤的人流一同朝前走, 去出租车的乘车点排队。 一小时十分钟的车程之后,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家。 是城中村旁边, 一座独栋的小房子。 房屋老旧,门锁上有深红色的锈迹,墙皮也斑驳掉了漆。 柳拂没拿钥匙,直接抬手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屋里没人开门,窗帘却立刻就被拉上了。 见状,柳拂无声地叹了口气。 “妈, 是我。”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房内立刻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屋门从内打开, 露出柳韶憔悴的脸。 她穿着一身看不出是灰色还是白色的棉质睡裙, 面色蜡黄,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一双媚态横生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带着惊恐, 往门外看。 “小?你怎么回来了?” 柳韶的双眼瞬间盈满了泪水:“妈妈还以为……妈妈还以为, 你再也不管我了。” 没等女儿开口,柳韶警觉地拉开防盗链, 一把将人拉进屋。 “你快进来,债主很可能就在附近。千万别让他们发现我在家。” 屋里暗得像是傍晚, 霉味重得叫人直皱眉。 许是柳韶不敢开灯,也不敢发出丝毫动静的缘故,抬眼望去,房间里又冷寂、又凌乱。 不顾柳韶阻拦,柳拂一把拉开了窗帘。 清光入户,也沾染了满室尘埃。彩色的装饰架早就落满灰尘,连同柳韶那张放大的艺术照,也许久没擦过了。 架子前面,是柳拂用过好几年的画桌,其实也只是一条长长的旧茶几罢了。 干掉的颜料散落在抽屉里,跟她高中时用的旧书包挤在一起。 一切都物是人非,给归家的亲切感染上凄凉的底色。 “这些天,害不害怕?” “后不后悔?” 柳拂没有回头,冷声问她。 “呜……” 柳韶说不出话。 只是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嘶哑的抽噎,象征着她已经担惊受怕到了极点。 柳拂按下心头的不忍,又漠声道:“以后,还敢不敢再去赌玉了?” 柳韶抬起空洞的双眼,过了一阵,才绝望地嗫嚅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已经……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连日以来,惊惧已经将她打垮,她膝盖一软,眼看就要瘫在地上。 柳拂快步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债已经还清了。” “你还在住院的时候,欠条就已经撕掉了。” 她拿出包里的收据,给柳韶看了一眼,又立刻收了回去。 “什、什么?” 柳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跪坐在原地,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这么大的一笔债款……你还掉了?你哪来的钱?” “有一个人,同意帮我还。” 柳拂垂下眼眸。 “前提是,我得满足他的一些要求。” “啊?要求?”柳韶震惊地抬起眼,“小,你答应给人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 柳拂松开了她的胳膊,坐回沙发前。 “但是,我们签订的协议是一次性的,难听话先说在前面,你再敢欠半分钱的债,那个人不会管你,我也不会。” “……六千万,那可是六千万啊。七个零,八位数……全还清了、全还清了?” 柳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昏了头脑,机械地满屋子踱步,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 “再也没有债主跟踪我了?我可以出门了?我……我自由了?” 渐渐地,掩饰不住的笑意,涌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就像汹涌澎湃的海浪,淹没了此前弥留的全部恐惧。 她往后一仰,呈一个大字躺在了床上,舒舒服服地发出了一声漫长的叹息。 而后,又忽然坐了起来。 “这么大好的日子,得开瓶酒……” 她说着,就步履轻快地朝厨房走去。 望着那春风吹又生的背影,一股熟悉的恐惧感,席卷了柳拂的心头。 她几步走过去,堵在柳韶的面前。 “你先答应我,给我发毒誓。” 柳拂紧紧抿着唇瓣,牙齿拼命用力,才咬住了那股切骨的寒颤。 “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沾赌玉,再也不欠别人半分钱。不然下一次,你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哎呀,现在说这个干嘛。” 柳韶一弯腰,就从女儿纤细的手臂下面钻了过去。 她眉开眼笑地从酒柜里拿出两只酒杯,敷衍道:“大喜的日子,先喝酒。” 巨大的寒意涌上心头,叫人颤抖不已。 柳拂在心底嘶吼着,一把拽住了柳韶的手臂,把她扯了回来。 “你真是无药可救!” 窗外雨势渐大。雨水滂沱,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框上。 苍白的闪电劈下来,一瞬间,照亮了女人毫无血色的脸。 下一刻,轰鸣的雷暴声,就响在耳边。 “我说过再不管你,不是气话。”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叫你一声妈。” 说完,柳拂当着柳韶的面打开手机,把她的微信和手机号,全都拉进了黑名单。 又一把抄起桌上的剪刀,狠下心,剪断了手腕上那条金绿色的手链。 手链落在地上,剔透的宝石摔出几条裂隙,沾染了肮脏的尘埃。 全然看不出,这条手链,柳拂曾如获至宝地爱惜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她在国画比赛里拿了奖。也正是那天,柳韶得到几颗同色系的宝石,才找人镶嵌好,想转手卖出去。 可见到女儿望着这串手链的眼神,柳韶就跟买家毁了约。 她亲自把手链给女儿戴上,告诉她机扩藏在背面,用左手食指一勾一提,就能将它打开。 从那天起,柳拂再不曾摘下来。 怕在学校里戴太显眼,她就把手链藏在校服袖子里。洗澡的时候,也要先用保鲜膜把手链包起来再洗。 手链遮住了那条丑陋的疤痕,也好像遮住了母女之间,所有不愉快的回忆。 一看到这条手链,柳韶就知道,女儿还惦记着自己。 可现在,它被剪断了,摔坏了。 光芒黯淡了,落在泥土里。 柳韶望着那片微弱的金绿色,忽然觉得,好像自己的手腕上也被狠狠地剜下了一圈皮。 她一下就哭了。 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小,妈妈知道错了,你别……别不认妈妈……” 柳韶慌慌张张捡起那条断裂的手链,捧在手心里,哭喊道:“你把它戴回去,戴回去。妈妈以后做小生意,再也不沾那档子事了,行不行?” 她太惊惶,不小心碰到了柳拂的肩膀。 柳拂没有半点心理防备,身体朝后猛烈地一弹,躲开了她的手。 那只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半晌,才默默收了回去,捂住自己的眼睛。 泪水从指缝间涌出。 “你休息吧,我走了。” 柳拂也是心乱如麻。她没有再看柳韶一眼,只是从对方手里胡乱抓过了手链,握在掌心里,随便团了团,便离开了家门。 - 苏城的春来得比江阑更早。 站在小桥上往对岸望,梢头叶芽如云似雾,像一大片嫩绿色的纤薄织锦,在雨丝里轻轻摇曳。 柳拂望着这景色发了一会儿呆,没注意到电话已经接通了。 “喂?”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听筒对面的妇人又乐呵呵地叫了一声:“?好久不见了,找阿姨什么事?” “孙阿姨,”柳拂回过神来,“我看见包裹已经签收了,您收到了吗?” “哎哟,原来那包裹是你送的呀。” 孙湘宁很是不好意思:“你这妮子从小就爱跟大人客气,买了那么多燕窝啊阿胶啊,阿姨哪吃得完哟。” “吃不完也可以送朋友,滋补身体的。” 怕沙哑的嗓音泄露心事,柳拂一字一句,放缓了声音。 “一点小礼物,您不用放在心上,曦薇在这边也帮我很多。” “行,行,”孙湘宁慰藉地说,“你跟薇薇俩人是一起长大的,在江阑互相有个照应,也叫我们做家长的放心。” “对了,什么时候回家来?今年的春茶特别香,阿姨给你留了几罐,本想给你寄过去,但还是用咱们苏城的泉水泡茶,滋味才最好啊。” “……不用了,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去了。” 柳拂抬起眼,看了看桥对岸的陶曦薇家,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阿姨,其实我今天打电话,是有个事儿想拜托您。您跟我妈是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要是我不在的时候,我妈出了什么事儿,您一定跟我说一声。” “……但千万别告诉她,我给您打过这个电话。” 孙湘宁听出了柳拂的欲言又止。 这些年,柳韶家里的那些隐情,她这当邻居的不是不明白,也一样揪心。 这妮子从小就心思重,总把所有事儿都自己扛着,哪个当妈的看了不心疼? “你放心,明天我就拉着你妈逛街遛弯儿去。我也多劝劝她,别再沾那些东西了,踏踏实实过日子。” “对了,我还可以教她种茶树啊,哈哈哈哈。”孙湘宁乐呵呵地说。 柳拂眼眸低垂,望着桥下被雨水砸出一圈圈涟漪的翠湖,轻声道:“谢谢您,孙阿姨。” - 翠湖的另一边,一辆银色的奔驰飞驰而过。 后座上的男人穿着浅灰色长袖衬衫,熨烫得极为平整。袖口挽起一小段,露出筋骨清隽的小臂。 黑西裤修身挺括,愈发显得臀窄腿长。 再往上看,男人眉眼倦淡,轮廓冷冽,下颌线利落分明。 雨水洗濯车窗,将那张过于出挑的侧颜稍稍冲淡,似蒙蒙烟雨里一幅丹青水墨图。 与他相比,旁边的薄霁明可就远没有这么从容矜贵了。 薄霁明皱眉看着电脑屏幕,额前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来来回回翻阅着屏幕上的PDF文件,又打开了十几个语言各异的网页做参照对比。 “裁了吧。” 薄韫白朝他屏幕上瞥了一眼,淡声道:“这个项目做不成。” “可我们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素来温和的薄霁明抬高了音量。 过了一阵,他才颓丧地摘下眼镜,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集团前期已经投入了太多,现在是骑虎难下,倒不如朝前方搏一搏。” “几个劲头强盛的对手已经离场,但我们的折损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能坚持到黎明的曙光,整个市场……” “坚持不到。” 薄韫白左手在触控板上滑了两下,指向报表中一则非常不起眼的条目。 “从这个节点起,布局的节奏已经出现了问题。” “积重难返,组织承受度有限,熬不到下一次转机了。” 薄霁明没有再出言反驳。 实际上,当薄韫白点出那行条目的一刹那,他就已经泄了气,颓然地瘫在了座椅里。 “爸说的没错。” 良久,薄霁明才苦笑着出声。 “博鹭是一艘风浪里的大船,想驾驭它,我没那个能力。” “真应该让你来。” 他看向弟弟的侧脸,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弟弟,从出生起,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薄霁明揉了揉太阳穴,又重复了一遍。 “真应该让你来啊。” “我来什么啊我来。” 薄韫白轻蹙起眉,身体一斜,靠向了另一旁的扶手。 他一边点开手机微信,一边漫不经心垂下眸:“有问题的地方你早就画了高亮,上车以来,盯了一路了,不可能不明白。” “那我也没有你这股壮士断腕的魄力。” 薄霁明还是又丧又颓。 薄韫白愈发不耐,长腿往前伸了伸,活动了一下手指,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给他一拳。 但司机还在前头,不能不给这个大哥一点面子,只能耐下性子再宽慰几句。 “当局者迷,就更难下决心。如果我在你这个位置,也是一样的。” 说完,薄韫白没再理他,直接给柳拂发消息:[处理好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他没耐心一直盯着屏幕,顺手把手机扣下去,侧眸望向车窗外。 烟雨漫天,碧绿的湖面翻覆如琉璃。 连带着湖对面那座白色石桥也模糊了轮廓,晕染出一种缥缈的仙气。 少顷,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微诧。 一个黑裙女人,就站在白色的石桥上。 女人背影绰约,如一株墨柳,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手肘撑着桥沿,仿佛不这样就站不稳似的。 手里透明的伞倾斜着,任凭大片雨珠溅落在肩膀上。 一个眼熟的女人。 刚跟他,领完证没多久的女人。 “停车。” 薄韫白寒声道。 司机立刻减速靠边。 薄韫白侧过身,从储物格拿起一把黑伞。 正在一旁颓丧的薄霁明,全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忙道:“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 “见到个熟人。” 薄韫白抬手打开车门,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谈判我就不去了。” “什么?” 薄霁明瞳孔地震。 他反应倒也不慢,电光火石间,立刻回过味来。 “其实你坐我的飞机过来,压根不是为了代表博鹭谈判吧?” “也没到‘压根’的地步。” 薄韫白扯了扯唇,笑得有些顽劣:“这不是撞上了么?” 薄霁明开始觉得有些绝望。 “可你要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又唱黑脸、又唱白脸?” 回答他的是干脆利索的关门声,夹杂着这个弟弟稍有人性的最后一句劝慰,和着微凉的雨丝,扑面而来。 “大哥,有点自信。本来你也得一个人上。” - 积水在石砖地上绘成小河,哗哗流个不停,打湿了男人脚上的切尔西靴。 他仿佛不曾觉察,只顾大步朝前走去。 却没想到,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女人倏尔转过身,一双长眸带着警惕,直直扫了过来。 许是常年保持警惕,无法放松的缘故。她对别人的目光,一向很敏锐。 这一点,他早该知道。 知道自己来得唐突,薄韫白停在了原地。 也不好好打伞,不冷吗? 正要这么说,却被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打断了。 要说没有察觉到她那双泛红的眼睛,肯定是假话。 但薄韫白分明看见,意识到他的存在之后,女人眼底那抹破碎不堪的悲伤,渐渐和水渍一同隐去,换成了几分湿漉漉的疑惑。 这疑惑也没什么往日的敏慧劲儿。 反而有一种,正在梦游的懵懂气质。 两个人之间距离不远,三四步就能走到。 柳拂也没出声,就维持着那副神情,懵懵地抬起腿。 也许是由于僵站在原地太久,腿又麻又酸的原因。 她抬起腿的一瞬间,薄韫白立刻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痛苦。 “……” 薄韫白心里有些不忍。 又很不应该的,有一丝想笑的冲动。 见对方有了反应,他便撑着那把能容纳三个人的黑伞,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 迷蒙烟雨里,柳拂渐渐走近。 少顷,两人终于近到了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 怎么失魂落魄的? 他正要开口,柳拂忽然伸出手。 居然是真的要碰他。 这走向太出乎意料,薄韫白怔在原地没动。 只见一根纤细的食指,被雨水洗濯得白皙清凉,伸向了他的身前。 手指即将落下去的一刻,女人却又犹豫了一下。 漂亮的长眸间闪过迟疑,仿佛是不想弄脏他的衣服。 但眼前的男人包裹得太严实,很难找到其他可以下手的地方。 最后,柳拂在他手腕上几厘米的地方,袖口下露出的那半截小臂处,轻轻戳了一下。 男人肤色冷白,肌肉却紧实有力。 在冰凉的雨天,触手时的温度,几乎堪称滚烫。 这份滚烫,令柳拂缥缈的意识有了一些实感。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继续用力。 伴随着食指的下落,那处肌肉也被戳出一个略带弹性的小窝。 其上蜿蜒的淡青色筋脉,稍稍凹陷下去,有点奇异的触感。 柳拂蓦地收回手,接连退后了三步。 等她再度抬起头,眸底已然清亮通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薄韫白?” 她嗓音里有种大梦初醒的困惑,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薄韫白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刚才被戳的地方。 她动作很轻,没留下丝毫痕迹。 但那股触感还在。 有点痒,有点清清淡淡的冰凉。 “怎么?” 男人懒声开口,也不留什么情面,直接揭穿她:“以为见到我,是在做梦?” “……没有。” 柳拂诚恳地和他讲道理。 “要梦也该是梦见陶曦薇。” 她说着,稍稍仰起头,抬手遮住眼前,看向了漫天雨幕。 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身处此地的实感。 就算再无力、再疲惫,可生活还是照常进行。 时间不会等任何人。 柳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被水黏在腿上的裙子也拨开。 黑裙已经湿了一半。好在是不容易透肤的材质,而且贴身的内衣也纤薄,透不出花纹和轮廓。 因此,这一身勉强还可以穿,虽然狼狈,却不算尴尬。 “哦。意思是,我这个假丈夫,压根比不上跟你同一战线的闺蜜,是吧。” 摇曳的雨丝里,面前的男人神色倨傲,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眸里,莫名染上几分薄淡的凉意。 薄韫白举着伞,身上仍是衣冠楚楚,除了手臂上那个指甲大的小点,再没沾上半丝雨意。 少顷,他也朝后退了一步。 “那你打电话,让她来接你。” 柳拂听出他话里有情绪,但完全不知道这情绪是为什么,也没有余力去在意。 她将手中的伞举正了,这才轻声回答薄韫白。 “我不用接。” 说完,转身就要走。 一股没来由的焦躁像火苗一样燃起,舐上薄韫白的心头。 “你这一身还滴着水,是要去哪?” 他抬高了声音。 稍顿,又淡哂道:“去当河神?” 柳拂不解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用行动告诉他,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火车站。” 她仍是那副不愠不火的样子,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起伏。 “我定了晚上回去的票。” 跟她这副心平气和的模样一比,倒显得是他心浮气躁。 任何社交场合,都是人际博弈。 更意气用事的那个人,会落于下风。 思及此,薄韫白压下了满身的桀骜。 不就是装模作样么。 柳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男人敛眉低眸,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一旦藏起骨子里的桀骜不驯,那副皮囊倒也立刻有了温润清朗的假象。 他礼节性地伸长手臂,手中的黑色大伞足以遮天蔽日,将她和她头顶那柄飘摇的透明小伞,一并罩在了里面。 这伞坚实而宽厚,盖下来的一瞬间,连耳畔嘈杂的雨声都小了许多。 柳拂稍稍一怔,仰头看一眼薄韫白。 男人的眉目上凝结了雨雾,愈发显得漆深干净,嗓音薄淡地问她:“浑身都湿透了,怎么去火车站?” “慢慢等就行了。”柳拂心不在焉地说,“总会干的。”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协议?” 薄韫白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出于善心,才会多提醒她一句。 “如果媒体发现我们的婚姻只是做戏,你恐怕不会再有慢慢等候的余裕。” 这语气低沉矜冷,柳拂还真被唬住了一瞬。 她恍了恍神,微微踮起脚,越过男人肩膀,看了一眼伞外的大千世界。 这么大的雨,哪里来的媒体。 正想质疑,却见男人垂眸点开打车软件,输入了一家酒店的地址。 “这边的合作方给我订了酒店,你先过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仿佛预料到会被拒绝,下一刻,男人语气愈沉,直击她的软肋。 “反正你住在我的地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既然都在一个结婚证上,就请柳小姐不要再做无谓的纠结了,你说呢?” 第19章 霓虹夜(一更) 对于合作方给薄韫白定的这间酒店套房, 柳拂并不陌生。 她高中毕业那年,柳韶曾大赚一笔,带她来这儿住过一个星期。 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矛盾又茫然的高中生, 柳韶也不复笑靥如花的年轻模样。 只有这些冰冷的建筑, 在一次次的更新迭代中,愈发变得完善而奢贵, 被岁月镀上一层沉稳的暗金。 上锁的浴室里, 柳拂放好了满缸的热水,在弥漫的水雾里眯起眼, 辨认着浴球外包装上的外文字样。 学国画不用精通英文,她只是刚过六级的水平,不太认识这上面的单词。 此时半蒙带猜,扔了颗粉色的入水。 绵密的泡沫涌出,干花瓣在水中舒展,香味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是大马士革玫瑰, 混杂一点清冽的佛手柑气息,还算沁人心脾。 柳拂屏住呼吸, 整个人没入水中。 冰冷的身体一瞬间被温暖包围。芳香的热流倾覆而下, 舒服得简直叫人落泪。 她拂去落在额前的碎发, 把头埋得更深了些。 浴缸空间很大,水中人长腿轻荡, 黑发在水底沉浮摇曳。 涟漪和虹色的光影破碎起伏, 覆在她白皙的脊背上,宛如传说中蛊人心魄的人鱼。 她在水里浸了好一会儿, 才钻出水面,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洗完澡, 柳拂拿出包里的爽肤水,随便抹了一层。 抹完,又看见了一同挤在包里的遮瑕膏。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犹豫了一瞬,还是拿出遮瑕膏,用无名指腹晕开一点,浅浅遮在了颊畔。 做完这些,她用浴巾擦干身体,走出了浴室。 浴室外面是客卧,窗明几净,空空荡荡。 柳拂拉好窗帘,打开灯,想出去看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烘干,又不知道薄韫白在不在外面。 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给薄韫白发消息:[你在屋里吗?] 迟迟没有回复。 她逐渐有些焦灼,将浴巾又裹得紧了些,一手按住胸口及前方的固定处,小心翼翼打开门锁,把门推开一条缝。 “薄……” 才出声,又吞回去。 她斟酌了一番,重新叫道:“薄先生?” 薄韫白不在房间里。 他问过前台,哪里有地道的本地小吃。 前台殷切地指了指几百米外的美食一条街。 来到街上,四处炊烟滚滚。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情地往耳朵里涌,烟火气铺天盖地。 薄韫白在几个招牌上写着“百年”、“传统”的摊位前停下来,打包了几袋东西,往回走。 给最后一家付款的时候,他才看见微信,回复了一句:[不在,十五分钟后回去。] 发完消息,薄韫白放慢了脚步。 可这段距离不远,来到套房门口,他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只过了十二分钟。 薄韫白停下了脚步。 暮色浓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涌进来。远方灯火点点,一片温暖的昏黄。 男人抱着手臂,倚着门边,侧目遥望那片金色的灯火。 清冷侧颜镀上一层淡淡的暖调轮廓,眸底依稀被碎光照亮。 过了一阵,薄韫白收回目光,见发消息的时间已是十六分钟前,于是刷卡进门。 室内安静极了,像是没有人在。 客厅里一片漆黑,除了玄关处的感应灯亮着,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光源。 忘记了问她是几点的车。 薄韫白随手将一连串的打包盒扔在餐桌上,也没开灯,抬脚就往里面走。 刚转过拐角,忽然看见,客卧的房门大喇喇地开着。 从中透出一片方方正正的、莹白的光。 薄韫白蓦然顿足。 却还是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床上的女人。 柳拂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整个人裹在雪白的长毛绒被单里,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连脚指甲都藏了起来。 只有一小段后颈露在外面。 皮肤光泽如玉,半掩在带着潮气的黑发之间,若隐若现。 听见响动,柳拂回了头。 也正是此时,晚风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钻进来,搅动她乌沉发梢,荡起妖娆的玫瑰气息。 “屋里太闷,散一散水汽。” 她向房主解释,为什么门窗都开着。 语调和往常一样平淡。 薄韫白没有出声。 他站在暗处,光线还未照到那里。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男人眸底仍是一片晦暗夜色。 见他迟迟不说话,柳拂便维持着那个转头看向门外的动作,无声地等着。 一直等到扭头扭累了,脖颈稍稍低下去,脸颊贴在膝盖上。 “……不冷吗?” 薄韫白走进客卧,目不斜视地绕过床边,将窗户关得更严了一些。 “今天十七度。” “是么?” 柳拂有点恍神,雪白明艳的脸颊上掠过一丝茫然。 少顷,她抱着膝盖扬了扬唇,半开玩笑地说:“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可能比较耐冻吧。” 说话时,唇角轻扬。不太符合她的性情,反倒带着几分强颜欢笑的喜悦。 关上窗,室内那股沐浴后的气息仿佛又浓了几分。 莹白灯光下,女人的眉眼被清水洗濯得更加洁净清艳,仿佛霓虹夏夜里的出水芙蓉。 长眉和眼睫都如墨染一般,愈发衬出瞳眸剔透。 身躯窈窕纤,在素白被单下浮起潋滟的轮廓。 “比较耐冻,也比较耐淋雨?” 男人只瞥了她一眼,便背过身去,面朝窗外。 背影清隽冷沉,语调薄淡,仿佛也浸染了夜风的凉。 “不舒服的话趁早吃药,药箱在客厅最底下的柜子里。” 闻言,身后的女人似乎笑了一下。 “你是来苏城出差的吗?” 稍顿,她又继续问道:“一下午都没去工作,没关系吗?” 过了好一阵,薄韫白才回过头去,没什么真情实感地扯了扯唇。 “没关系。” “因为我是个闲人。” 见对方不解,他又道:“我刚回国不久,只在董事会里挂了个闲职,平常偶尔会帮家里人做决策。” “比起有实权的那几个人,更像个顾问吧。” 柳拂稍稍一怔。 这倒和她听说的不一样。 见薄韫白主动提起这些事,也不怎么避讳,她又顺势问了一句:“可是,外界不都说你是博鹭的继承人吗?” 薄韫白淡淡一哂:“那是薄崇的说法。” 原来这些豪门内部的实情,即使没有八卦小报上说的那么戏剧狗血,却也都复杂深沉,不是外人能涉足的领域。 这么一想,柳拂便打算从这个话题里撤出来。 结果却是薄韫白话风一转,毫无铺垫地问出下一句。 “你母亲怎么样了?” “……” 其实柳拂理性上很明白,这只是一句出于好意的询问。 可“母亲”两个字,却立刻将她从温暖舒适的幻梦里一把扯出,甩进了冰冷的现实深渊。 不想谈这个话题。 不想再度回忆今天。 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在嘶吼着抗拒。 她没出声,只是不受控制地,将身体往下躬、再往下躬。 直到躬成了一只海啸里的虾子,肩胛骨清晰地凸显出来,用力地在被单上撑出了痕迹。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只有她知道,她拼命祈祷了多少次,求柳韶改过自新。 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主导一次那样的决裂了。 耳边响起遥远的哭声,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柳韶的。 无论怎么用力忍耐,还是没办法,停止身体的颤抖。 可是,就在所有暖意分崩离析的前一刻。 忽然有人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后背。 “柳拂。” 这是薄韫白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男人嗓音冷沉,带着磐石般的镇定。 仿佛一支清寒的铁箭,穿透了那些叫她避无可避的回忆。 定海神针一般,扎在了她的意识最深处。 “柳拂。” “头抬起来,朝前看。” - 套房里的餐厅暖光昏黄,圆桌上铺着温馨的格子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本地小吃。 稍微把盖子打开一条缝,半个房间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被这股香气一激,柳拂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在餐桌前坐下。坐之前,抚平了双腿下才烘干的黑色裙子。 薄韫白拉开餐椅,也在她对面入座,拆开一副一次性的木筷。 暖调的灯光打下来,像是初雪天的冬阳,一层薄淡的浅金。 男人侧颜清冷,唇线微抿,对着光,细细地把筷子上每根毛刺都磨干净了,递给了她。 “谢谢。”柳拂赶紧双手接过来。 许是她刚才太狼狈的缘故,连冷心冷肺的薄韫白都开始对她特别照顾了。 在他面前暴露这一面,总觉得有些尴尬。 “这些都是什么菜?”柳拂主动转移话题。 桌上的小吃种类繁多,叫人手足无措。 “随便买的。”薄韫白道,“如果你来得及,也可以叫客房服务。” “你不吃吗?”柳拂忽然问。 薄韫白随手拿起一盒不知道淋了什么酱的细面:“我吃这个。” 柳拂左看右看,最后的首选还是鸭血粉丝汤。 盖子一揭开,清汤香气四溢。 舀起一勺来,鸭血滑嫩,入口即化。粉丝吸饱了汤汁,软糯地滚过喉咙。 心情沮丧的时候,一碗香喷喷的热汤,是无上的安慰。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吃一会儿,又捧起塑料碗,喝一口汤。 薄韫白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细面,见她吃得投入,鼻尖上被蒸汽熏出一小团汗珠。 他随手把远处纸巾盒拉过来,放在她手旁。 “这是云记的吗?”柳拂边吃边问。 薄韫白哪记得这种小事,垂眸看一眼外卖袋上的logo:“嗯。” 女人长眸稍弯,温声道:“我高中的时候,校门口就有家云记。” 薄韫白随口应了声,玩味地看她一眼。 上次也是这样。 好像只要吃到家乡菜,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你这个,怎么没怎么吃?” 柳拂忽然注意到他没怎么动过的细面,伸了伸脖子问他:“味道不好吗?” 薄韫白都忘了,自己面前也有一只碗。 他垂眸看了一眼,还没说话,就见柳拂又拿出一双崭新的筷子,直接伸进了他的碗里。 她浅浅地蘸了一下红色的酱汁,不假思索地把筷子头放入口中,抿了一下,皱起眉。 “这家的番茄酱太甜了,不是手工做的。” 柳拂随手放下筷子,把桌边的一碗汤面端过来:“你可以尝尝这个。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很鲜美的。” 薄韫白没反应过来,少顷,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漆黑长睫轻垂,有些不能理解。 她刚才,是蘸了一下他吃过的汤吗? 他暗暗留意那双筷子,柳拂却再没动过它,吃饱后,便将所有的餐具揽起来,一股脑地打包收进了垃圾袋。 “我该去火车站了。” 她把垃圾袋提到门口,回眸道:“顺便把这些都扔掉。” 薄韫白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 从苏城回江阑,只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一部长电影的时间。 柳拂搜了个近期好评如潮的文艺片,戴上耳机。 迎着一路夜灯,火车奔驰在笔直的轨道上。苏城雨雾渐渐被甩在身后,江阑的古城灯火近在眼前。 回到疏月湾,已是凌晨一点。 打开灯,眼前就是明亮舒适的大平层。 她渐渐习惯了这个新家,站在门口,就觉得有了归属感。 洗漱完,柳拂睡不着,试探着给陶曦薇发了个表情包。 对方果然没睡,还在回家的出租车上。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 通话已经结束,柳拂却没有退出微信,点开薄韫白的对话框,写了一句[谢谢]。 可看了看时间,就没有发出去。 她删空对话框,睡觉去了。 - 早春的霜寒逐渐化尽,气候越来越暖,校园里的绿意也越来越浓。 转眼间,距离和薄韫白领证,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这天下午,国画系开了个会,商讨本科生培养计划的调整方向,召集所有老师都参加。 会开得有点久,等柳拂再次回到办公室,宣传部的小林老师已经等了好一阵。 “柳老师!”见她进门,小林立刻站起来。 “上次咱们不是约好了参加个采访吗?一会儿就开始,学生已经去场地布置器材了。” 消息来得突然,柳拂怔了怔:“现在就要下去吗?” “您不方便?”小林问。 “没有,可以的。”柳拂摇摇头,把手里的书放在办公桌上。 正要跟她出门,忽然又想起这个采访的目的并非探讨专业,好像更注重外在形象。 “稍等一下。”她转过身体,拎起办公桌旁挂着的小白包,“我化个妆。” 小林很震惊:“你没化妆吗?” 她忍不住凑近看了看,见柳拂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点瑕疵都没有。细眉长眸,骨相惊艳,每一寸色彩都恰到好处。 小林捂住胸口:“……可以了可以了,这样子已经美不胜收了。” 一路走到美院的星华园,学生会果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牵头的几个学生都是摄影专业的,将场地和器材布置得很像那么回事。 一个学生跑上来,示意她开机前先走个位。柳拂看见地上有个标示位置的小叉,就站了上去。 学生会长站在摄像机后一顿调试,片刻后探出个自信的脑袋,竖起大拇指道:“柳老师绝美。” 小林热情附和:“没准这视频放出去,咱们分数线都能拉高不少。” “……”柳拂有点不好意思,“什么时候开始?” “来了来了!”一个胸前挂着记者证的姑娘跑过来,“咱们先试一条。” 江阑美院是百年名校,建筑都由上个世纪的老艺术家亲手设计,一石一木无不匠心独具。 星华园更是风景独好,人工造物和天成之景在这里浑然一体,镜头效果好得没话说。 柳拂身在景色里,并不知道这些,只顾专心回答问题。 采访很快就顺利结束。才关机,周围齐齐爆发出一声欢呼。 “太漂亮了!很棒很棒!大家辛苦了!” 小林风风火火地指挥大家清理现场,清理完,表示要去开个庆功宴。 她一把挽过年纪相仿的柳拂,亲亲热热地说:“咱们的大美女代言人也跟一起去吧,就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柳拂微不可见地僵了一瞬,过了一阵才说:“……好。” 幸好当记者的女孩心细,也许是看出她不太自在,就把打光板递给了小林,让她帮忙拿一下。 “行呀,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小林没什么心眼,立刻松开柳拂,双手接过来。 柳拂悄悄放松了肩膀,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暗中看了一眼那女孩,后者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她稍稍一怔,也以微笑回应。 奶茶店是港式风格,店面不大,海报和摆件都是老物件,色彩浓烈,红蓝交织,看着很有味道。 众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去,选了个大桌,团团围坐。 服务员递上菜单,除了奶茶,也有鸡蛋仔、布丁之类的小吃。 很快,桌上就被花花绿绿的杯子、盘子,还有香甜的点心所占满。 “晨芝今天采访状态太好啦,帮老师个忙吧,年末的晚会主持人算你一个。” 小林搂着胸前挂记者证的女孩说。 “林老师,大冬天,穿露背露背的礼服裙……你饶了我吧。” 刘晨芝缩了缩肩膀,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这都小问题啦,光腿神器、暖宝宝贴是干什么的?到时候老师给你买好。” 小林说着,又看向学生会长,意有所指地笑着道:“咱们汪帅也很期待看晨芝穿礼服吧?” 汪海跟刘晨芝穿的是情侣鞋,此刻被点到名,立刻红了耳根,下意识看女友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圆桌的一角,柳拂双手握着温暖的杯身,默默旁观着这一切。 比起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小林,她自己和学生们的关系,好像就礼貌却疏离得多了。 正在出神,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很细的声音,轻如蚊呐,叫她:“柳老师?” 柳拂转过头,见一个穿白色绵裙的女孩,穿越了大半张桌子来找她,有些紧张地问:“您还记得我吗?” 柳拂本来就觉得她眼熟,片刻后忽然福至心灵:“你是国画系的吧?是不是姓杨?” 杨姝一下笑了,像羞涩的桃花,蓦地绽放开来。 “您还记得啊,太好了。我去年上过您的课,还请您指点过一幅桃花春睡图。” 她说着轻轻垂下头:“在那之前,我还请求过很多老师指点,但他们都太忙了……只有您专门抽出好几个周末,陪我在画室里磨细节。” 柳拂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自己学画时没有人指点,走了很多弯路,所以总是想给别人撑伞的。 “如果不是您那时的亲切,我可能就放弃国画了。”杨姝笑起来,“年初的丹青赛,我拿了全国金奖,还在致辞里感谢了您呢。” “不用谢我,这都是你的努力应得的。”柳拂温声道。 她忘记了自己几分钟前那些有点失落的小念头,转而问杨姝在组里负责哪些工作。 杨姝说,主要是视频后期美工会用到的素材,比如一些毛笔字之类的。 聊着聊着,小林、刘晨芝和汪海也加入了她们的对话。 “我看到会写书法的人真的好佩服。”汪海拈起一根塑料吸管,在手里比划着道,“我一拿毛笔,手腕就抖个不停。” “你这也太抖了,”刘晨芝一脸认真地说,“以后不能让你拿家里的贵重东西。” 小林兴致勃勃地凑热闹:“对!以后晨芝管家,别让他有可乘之机!” 丝袜奶茶的香气,混合着欢声笑语,漂浮在四月的空气里。 柳拂扶着脑袋听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微笑着。 - 周五的晚上,手机终于响起。 看着备注上的姓名,柳拂有一种“总算来了”的感觉。 自打从苏城回来,薄韫白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直到这一天。 她深吸一口气接起来,果然,是叫她准备一下,周末去见薄家长辈的事。 “当天除了你父母,还有什么其他的亲戚会在吗?”柳拂谨慎地问。 “不是父母。” 薄韫白发来一个位置定位,淡声道:“只有我爸,还有我哥、我大嫂。” “好的,我好好准备一下。”柳拂说。 薄韫白却道:“不用那么有心理负担,只是走个过场。” 稍顿,又意有所指地道:“我也在,不会让人为难你。” 薄韫白这话说得很漂亮,可柳拂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听他的语气,摆明了薄家会有人“有意图”地为难她。 也不知道是谁。 柳拂对豪门实在知之甚少,她此前的人生也跟这个群体毫无交集。 此刻,凭借从豪门题材电视剧和八卦小报那里得来的一点儿微末了解,并不能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约定日这天,她起得很早,洗完澡就坐在化妆镜前,模仿领证那天化妆师化的新娘妆。 先用暖色压下眉宇间的淡漠,再细细勾勒出温婉五官。 手上动个不停,脑子里也不闲着,柳拂百无聊赖地想,谁会是那个想要为难她的“敌人”? 是薄韫白古板严苛的父亲? 还是嫉恨弟弟夺权的“阴狠哥哥”? 又或者是,会和丈夫同仇敌忾的“恶毒大嫂”? 她握着散粉刷摇摇头。 越想越离谱,还是别想了。 一切准备就绪,柳拂坐电梯下楼,从薄韫白停在楼下的几辆车里挑了一辆气场最强的,坐进去发动引擎,打开导航。 结果,手机就在此时亮起。 薄韫白:[我还有五分钟到疏月湾地库,下楼吧。] 他怎么不早说要来接她! 柳拂手忙脚乱地熄火下车,还是没来得及,不慎被男人撞到她坐在车里的模样。 薄韫白今天开了辆温文尔雅的白色卡宴,才从地库口切进来,就看见坐在红色玛莎拉蒂里的女人。 她妆化得再柔,被这车一衬,也有了几分冷艳之意,仿佛霜冻天里的白梅花,有股暗香萦绕的坚韧。 男人眼里掠过一线玩味。 两束车灯刺进柳拂的视野,她心底默默叹口气。 表面上却佯作无事发生,坦坦荡荡走下车,坐上了薄韫白的副驾驶。 卡宴没有立刻启动,车里惊得有些诡异。 柳拂等了等,回头问:“怎么不走?” 薄韫白掀眸看她一眼。 刚才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柳拂的一身装束。 果然不出他所料。 黑色寓意不好,她就穿了一身白。 仍是颇为素淡的长裙,丝质垂柔,高挑清冷,将她的气质衬得淋漓尽致。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想看到,柳拂这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感。 薄韫白改了个导航地点:“先去商场。” “去商场干什么?” 柳拂说完,忽然想到一个有点尴尬的可能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领,那里绣着一个小小的logo。 是个南法的小众品牌,不是那种动辄五六位数的牌子,却也已经是她衣橱里最拿得出手的一件衣服。 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薄韫白也没动,笔直看向前方,一副专心开车的模样,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口中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衣服没问题。” 柳拂这才扭头看他。 男人没有停顿,继续说下去。清隽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是一贯的模样。 但也许是晨光太温暖的缘故,光芒栖在他眉宇之间,给了柳拂一种温和的错觉。 “衣服没问题,给你挑点首饰。” 闻言,柳拂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手链。 那天手链被摔过之后,她找了珠宝匠人重新修好,便一如既往戴在手上。 这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亲情纪念。她怎么忍心丢弃? 只是不敢让柳韶知道罢了。 手链是一种名叫亚历山大石的宝石所镶嵌,色泽很正,在阳光下绽放出清艳的金绿色。 她可能会对自己衣服的价格没有自信,但不会对这件首饰的价格没有自信。 柳拂这才有了问问题的底气:“不用再买了吧?” “……太素了。”薄韫白漫声道,“结婚了还没买过五金,哥嫂肯定说我小气。” 车子驶入黄金地段的商场,一层的奢侈品区门可罗雀。 薄韫白带她走进中心位置的一家店。 “挑喜欢的,不用看价格。” 扔下这一句,男人便走向等候区,在白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下,随手接过店员递来的咖啡,垂下眼眸看手机。 看出薄韫白气度不凡,店长笑靥如花地走过来,引导柳拂走向最昂贵的珠宝陈列柜台,柔声询问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最终,柳拂挑了一串珍珠项链,一对白钻石的长耳坠。 珍珠项链弧度润泽,柔美地贴合在锁骨处,能最大程度地软化她这一身装束的冷感。 钻石耳坠光芒清冽,掩于发间,粼粼生光。 挑完,她走到薄韫白面前,揽起鬓旁的碎发,给他看试戴效果。 俨然是一副,员工换好工作服后,再给领导过目的谨慎模样。 “就这些?” 薄韫白也没什么其他的情绪,掀起漆深眼眸,淡声问她。 “过犹不及。”柳拂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链,“已经很多了,太花哨也不好看。” 薄韫白却像没听见似的,淡声道:“再挑几副。” “下次过去,换着戴。” 第20章 醉春烟(二更) 在店长的殷勤推荐下, 柳拂不得不又挑了一串彩宝,一对黑曜石耳钉。 拎着打包袋上车,一想到里面装着多少钱的东西,她就有些惴惴不安, 把头一回去薄家的紧张感都冲淡了。 白色卡宴驶进现代化的安保大门, 三开三进的中式大宅映入眼帘。 庭院内山石古朴,古韵绵长, 河畔翠竹林立。 宛如一卷国画, 将纸上丹青漫进了现实。 柳拂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走进室内,富丽堂皇的装潢映入眼帘, 随便一块地砖、一方墙纸,都是令人咂舌的天文数字,她却没了先前的兴头。 柳拂收回目光,一副想打哈欠的模样。 她这份百无聊赖,都被薄韫白收在眼底。 男人眼眸低垂,掩去几分同感之意。 “你们来啦。” 蓝早早等在了门口, 一见到柳拂,眼睛亮了亮, 不住地夸了好几句, 这才笑着看一眼薄韫白:“韫白从小就眼光最刁。” 刚走进客厅, 薄霁明也迎了上来。 这位已是不惑之年的兄长,看起来并没有财经杂志的封面上那么气场凛冽。 他身姿从容清润, 双眼被细微的纹路所簇拥, 眼底有种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是我大哥、大嫂。” 薄韫白对柳拂道。 见到这两人都热情有礼,柳拂正犹豫, 要不要依照薄韫白的口吻叫人,却被蓝善解人意地拦住了。 “我们都知道的, 你来我们家,是为了帮忙。” 蓝弯着眼笑:“不用改口也没关系。你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蓝姐吧。” 柳拂有些拿不准,对方这是客套还是真心实意。她悄悄偏过头,去看薄韫白。 这人仿佛早料到她会在此求助,才一侧目,便对上他好整以暇的目光。 “想叫就叫吧。” 男人漆深双眸低垂着,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大嫂见过你的照片和画,夸了好几天了。” 柳拂忽然很庆幸薄韫白在这儿。他像个游戏里的关键NPC,能给她提供很多重要信息。 薄家这张新地图,对她来说太大,也太神秘,可她又不能不来。 也因此,就连薄韫白这个塑料老公,也成为她在这里最信赖的人。 柳拂看回蓝,复述了一遍那个有些陌生的称呼:“蓝姐。” “哎,哎。”蓝的欣喜溢于言表,“真是个稳重的姑娘,我一见就喜欢。” 四人在客厅里坐下,蓝饶有兴致地问着柳拂的求学经历,又说起自己都去过哪些画展,聊得不亦乐乎。 薄霁明偶尔也会帮蓝补充几句,言辞很是有礼。 柳拂渐渐发现,这对兄嫂跟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有很大出入。此前那些荒谬推测,她简直不好意思再想。 可家里地位最高的薄崇,却迟迟没有出现。 想必这是身为家主的第一个下马威。 看来她那些推测,也不算全错。 柳拂一点也不担心薄崇的刁难,可她担心另一个人。 趁蓝夫妇去厨房看菜做得怎么样了,柳拂悄悄问薄韫白:“一会儿还会有其他人过来吗?” 薄韫白正要往马克杯里放茶包,闻言停下了动作,有些意外地掀起眸。 看向她的目光,也渐渐染上一分微不可见的柔和。 “没有其他人了。” 他似乎误解了柳拂的意思。 “早在很久以前,我妈就出去住了。” “……这样啊,真遗憾。” 其实柳拂不是要问他妈妈。 可一看见他的神色,后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这些天相处下来,柳拂见过他疏离有礼,也见过他冷淡桀骜,甚至见过他偶尔恶作剧的顽劣少年气。 可唯独没见过这副表情。 男人眉尾轻舒,似是觉得慰藉。可漆黑眼睫低垂,又有种无端的落寞。 “很讽刺吧?在外界眼里,她的名字还挂在董事会,集团用的还是她留下的规章。” “她跟薄崇一起创立博鹭,用各自的姓氏组成这个名字,到现在都是营销号长盛不衰的佳话。” “可她本人,早就消失在这个家里了。” 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些,柳拂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像,心里是有些替他难过的。 如果是听到随便哪个女性朋友说这些,她肯定会柔声安慰几句。 可偏偏,面前是那个跟她签过协议的薄韫白。 柳拂犹豫了片刻,忽然瞥见桌上空荡荡的马克杯,还有散落一旁的薄荷茶包。 她随手将茶包放入杯中,倒满开水,轻轻搅拌几下,朝他手边推了过去。 薄荷气息清冽,热雾蒸腾而起,模糊了男人的轮廓。 “你爸妈离婚了吗?”柳拂轻声问。 “没有。” 薄韫白唇角轻扯。 “他俩是联合创始人,离婚会导致外界对集团丧失信心,股价不稳。” “所以我说讽刺。” 柳拂还想再说些什么,大厅里的电梯门忽然打开。 宽敞豪华的轿厢里站着两人,头发花白的老管家站位偏后,此刻正按住按钮,毕恭毕敬地请另一人先出。 而那站在轿厢中心的老人,想必正是薄崇。 老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眉目凌厉,气势非凡。身穿一件珠光宝气的金褐色老式长褂,手里捏着紫檀佛珠,异香扑鼻。 从电梯里走出时,仍是一副半眯着眼的模样,似乎只顾专心礼佛,并不正眼看向厅内诸人。 柳拂想站起身迎接。 可才站起一半,忽然被薄韫白按住了肩膀。 “反正他也没在看这边。” 薄韫白随即收回手,冷冷瞥一眼薄崇,眸光锋利桀骜。 “不用那么有礼貌。” 饭菜很快端上桌,琳琅满目,香气扑鼻,比电视剧里的满汉全席更精美。 柳拂惊讶地发现,竟然有几道淮扬菜。 她知道这顿饭是蓝夫妇张罗的,便抬起眼眸,朝餐桌对面感谢地笑了笑。 蓝却没受这感谢,眉眼一弯,朝薄韫白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柳拂也看向身旁的男人。 自从薄崇下楼,这人就再也没了好脸色,清冷轮廓覆上一层寒冰,利落的下颌线微微绷紧。 可眸底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似的,叫人心里没底。 “霁明,最近那个裁掉的项目,善后怎么样了?” 薄崇苍老的声音响起。 老人率先动筷,照旧是没看柳拂一眼,只顾和长子说话。 “……流程都正常,下周的董事会上会做详细报告。” 薄霁明有些抱歉地看一眼柳拂,随即带着笑道:“爸,柳小姐来家里了。人家是江阑美院的教授,才华横溢,人也漂亮,相当优秀呢。” 这个社会上,好像就是有一种把大学讲师叫做教授的礼节。 柳拂很是心虚,正要否认,就见薄崇总算朝她的方向瞥过来一眼,表情颇为不屑。 “柳……什么艳是吧。” 老人语气傲慢,像看白菜似的从下到上打量她一番,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名字太俗气,登报不好看。” “爸,现在哪还说登报啊,都是网络媒体。您这老古董的观念什么时候能改改。” 薄霁明笑得无奈,又道:“而且人也不是艳丽的艳,是……” 他忽然有些词穷,一时顿住话音。 “是婉的,美好的意思。” 蓝默契地接过话头:“确实是人如其名,人比名字还漂亮。” “那福呢?” 薄崇不耐地蹙起眉,一脸嫌弃地道:“又福又艳的,果然是小门小户,没见识。” 柳拂还在思索,这老人家到底把她的名字想成了哪两个字。就见薄韫白眉峰一扬,冷声开了口。 “拂堤杨柳醉春烟。没听过?” 他漫声诵完,又补了句:“小学语文必背篇目。” “……” 这一句声音不大,侮辱性极强,直把薄崇怼得眼冒金星。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手里筷子一摔,连饭都不吃了。 柳拂有些不安。 虽说薄崇对她的态度是不太客气,但对方毕竟是长辈,她又确实蒙受了薄家的恩惠,初来乍到,就不想闹得太僵。 思及此,她本想给薄韫白递眼色,暗示他别这么有攻击性,自己并不介意那些话。 但最终还是没这么做。 两人相识没多久,对方又是薄情冷淡的性子。她隐约觉得,薄韫白这股火气,并非全为维护她。 桌上一时陷入寂静。她垂着头安静吃饭,而薄韫白就像是要做给谁看似的,不时给她夹菜。 过了阵,在管家端茶倒水的服务下,薄崇那口气总算缓了过来。 他傲慢地看着柳拂,语气威严。 “……虽然进了薄家的门,但你要知道,你和儿不一样。” “儿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儿媳,跟薄家门当户对,又为家里生儿育女。” “你不同。” “你们只是契约婚姻,时间一到,就一拍两散,不再有任何瓜葛。” 柳拂听出来了。薄崇叫她来,是为了亲自敲打她。 这话虽叫人不适,但抛去对她家世的歧视,其本质,和签协议那天的律师提醒并无不同。 柳拂平静地停下筷子,没有看薄崇,也没看餐桌上其他人一眼。 “我知道。” 嗓音冷寂,毫无波澜。 薄霁明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果然是薄韫白挑中的人。 没想到这么宠辱不惊。 薄崇也很意外,但对这个回应还算满意,便没有多说什么。 就在此时,楼下忽然响起开门声。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热闹的叮咣巨响。先是行李箱脚轮的咕噜声、拉链声,再是轻快的脚步声。 随后,一声灿烂的招呼,响彻楼下的前厅。 “人呢人呢!爷爷!爸!妈!叔叔!我回来啦!” 柳拂心底一沉。 薄霁明也挺意外,转头问妻子:“小许回来了?他不是去港城听演唱会了吗?” 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孩子做事没长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用餐巾一角擦了擦嘴唇,对柳拂笑道:“是我儿子,韫白的小侄子。他回来得挺巧,正好大家见个面。” 说完就下了楼。 怕什么来什么。柳拂手心发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室内温暖如春,她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趁人还没上来,她带着最后一丝期盼问薄韫白:“你侄子知道我们的事吧?你和他说过了吗?” “……” 薄韫白眸色冷沉,显然也有些猝不及防。 少顷才出声,嗓音低哑。 “还没有。” 男人的尾音随即被吵嚷淹没。 “我提前回来啦!那边太无聊了,还是家里好哇!你们背着我吃什么呢?一桌子好吃的!” 薄成许兴冲冲地跑上楼梯,三两步跑到桌前,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桌上的菜式。 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注意到,桌前多了一个人。 “……这是?” 望着坐在母亲对面,那一袭白裙,端庄清丽的女人,笑容渐渐僵在了薄成许的脸上。 蓝笑着介绍道:“出于某些原因,你叔叔已经和这位领了证。今后这段时间,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说完,她揽过薄成许,将人推到了柳拂面前。 “来,小许,叫小婶。” 第21章 连理枝 “小……婶?” 薄成许呆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眼里的光芒逐渐坍塌。 他站在原地,呼吸越来越急促,瘦削的胸腔剧烈起伏。 直到过去许久,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话时连气息都在飘, 听起来很不真实。 “你, 你跟她,结婚了?” 薄成许转过头, 愣愣地看着薄韫白。 “小许, 怎么和叔叔说话的?” 闻言,薄霁明沉下嗓音, 训诫道:“有客人在,还这么没礼貌?快坐下吃饭。” “没礼貌?我没礼貌?” 薄成许心底那只火药桶,被这句话彻底点燃。 他面朝薄韫白,脸颊气得通红,拳头紧紧攥了起来,一身的皮质夹克也跟着咯吱作响。 可是, 碍于心底的惧意,他又不敢对小叔做出进一步的动作。 因此, 便只是站在原地, 以一种近乎幼兽哭嚎的声音, 喊得惊天动地。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好, 才不让我跟她在一起……” “原来根本不是!根本不是!” 泪水从眼中滚落。 薄成许声嘶力竭。 “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她!所以才对我那么狠!” “亏我还告诉你那么多她的事情!” “你是不是, 只把我当成一个笑话?” 他绝望地看向柳拂,眼泪愈发汹涌澎湃。 “你们是不是, 就把我当成一个笑话!” 这番话像个炸弹,咕噜噜地滚落在饭桌上。 众人来不及消化, 全都僵在了原地。 排骨从薄霁明筷间掉落。 蓝紧握汤羹,眼睫颤个不停。 看着哭得发抖的薄成许,柳拂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误会了很多事,可这些也不怪他。 她一直把这个少年人,当成自己懵懂不经事的学生看待。 见他这么崩溃,心里自然不好受。 悄悄看向薄韫白,只见他也是不忍。 漆眉轻轻蹙起,修长手指按在桌沿,下一刻就要起身的模样。 可最先有反应的,却是薄崇。 “什么意思?” 老人寒着脸问。 “小许,你之前成天买醉,哭天喊地要追的那个女人” “就是她?” 鹰隼般的目光剜向柳拂,带着强烈的忌惮。 浸淫商界数十年,薄崇见过的不择手段之人多如牛毛。 在他心里,面前这女人勾连叔侄,削尖脑袋都要嫁入薄家的野心,已是板上钉钉。 柳拂还没回过神,手臂忽然被轻轻一拽。 甘冽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光芒被遮去大半。 再抬眼,只见薄韫白站起了身,背影高大清落,将她整个人护在了身后。 薄崇视线被阻,不由瞪了一眼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 却见他压根没给这边一个眼神,只是望着薄成许,嗓音清沉。 “小许,没有提前和你说一声,是叔叔不好。” “但我跟她的相识、相遇,都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是哪样!” 薄成许红着眼睛,声音嘶哑:“你还想骗我!” 泪水朦胧,叫他再也看不清小叔叔的面容。 自从懂事起,他就由衷地崇拜小叔叔。叔叔只比他大几岁,可无论学什么做什么,都甩他好几条街。 也因此,谁的话他都可以不听,但小叔叔的话,他一定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没想到会有今天。 没想到,小叔叔会做出这种事。 “你……你别想骗我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薄成许哭着往后退,一步,两步。 最后愤而转身,跑出了家门。 “你再也不是我叔叔!” - 诡异的沉默笼罩了餐厅。 没有人能在这么一桩事发生后,还保持吃饭的兴致。 饭菜慢慢放凉,最后还是撤了下去,换成茶水。 位于风暴中心,柳拂倒依然平静。 身正不怕影斜,她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也就不会有多余的情绪内耗。 唯一担心的是,薄成许这一跑出去,别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小许就这样,嘴硬心软,小孩脾气。” 似乎看出她的隐忧,薄韫白低声道:“送辆车,把事情解释清楚,过两天就好了。” “我和你一起去解释。”柳拂说。 薄韫白掀眸看她,一句“也好”还未出口,耳畔忽然炸响了惊雷。 “别以为我听不见!” 薄崇狠狠一拍桌子,震得一桌茶具当啷乱响。 他举起手中的龙头拐杖,气势凌厉,直指柳拂。 “我们薄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柳拂蹙眉看他一眼。 老人目露讥讽,嘲弄地说:“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能耐。” “从侄子到叔叔,一个都不放过?就这么想进我们薄家的门!” “……您误会了。” 柳拂站起身,钻石耳坠发出清冷的撞击声,仿佛从松树梢头坠下的簌簌霜雪。 她肩膀至背脊绷成一条直线,褪去了浑身的柔婉气质,变得坚韧不可欺。 “从您家里的侄子到叔叔,见面不是我约的,联系方式不是我给的,表白跟结婚,也都不是我提的。” “我确实不明白,您说的究竟是什么能耐。” “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薄崇气得舌头打结,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爸,您应该确实是误会了。” 蓝看一眼柳拂,轻声道:“至少小许和我说过,当时完全是他单方面地喜欢人家,对方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 “而且后来小许就跟人道别了,翻篇了。韫白和她签协议,应该也是之后的事。” “你一个局外人明白什么?!” 薄崇反过来怒斥蓝:“博鹭之所以屹立三十年不倒,靠的就是我一直保持清醒,保持怀疑!” 薄韫白早就听厌了他的歪理,此时从座位上站起身,手臂长伸,不耐地将柳拂拉到身后。 “千方百计让我结婚的人是你,怀疑人别有用心的也是你。” 男人看着薄崇,笑得讥讽:“你怎么不先怀疑一下自己呢?” “我是让你结婚,没让你跟这样的女人结婚!” 薄崇的怒吼如猛虎咆哮。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什么底细,我叫人查过,她妈是个赌徒,她更是个没爹的野种!” “你以为别人不会闲言碎语、掉你的身价吗?少给自己惹麻烦!” 薄韫白看得很清楚,那几个字一出口,柳拂眼里的光芒,忽然黯淡了下去。 她仍笔挺地站在那里,妆容得体,姿态清雅,像一棵玉石雕刻的白柳。 可他分明能看见,那副空壳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破碎,覆水难收。 一股熟悉的焦躁感,如同寒夜里暴起的火苗,再度燎过薄韫白的心间。 他护着柳拂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带着体温,紧紧箍在她腕上。 冰冷的宝石手链硌在其中,他也浑然未觉。 “赌徒又怎么了?你自己就没去过澳门,没去过拉斯维加斯?” “没爹又怎样?有爹是一件多高贵的事情吗?” 男人眸光凛冽,冷冷扫过薄崇。 “我是真没感觉到。” “薄韫白!” 薄崇气得用拐杖猛敲地板。 “你给我记住,就算领了证,就算以后住在一起,你也绝对不许跟她有感情!除了协议上的数字,一分都不许多给!” 老人的暴怒如狂风过境。 而与之相对的,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却冷静得像暴风雪前苍白的黎明。 唯独眸底漆沉,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暗色风暴。 薄崇心里没底,正要再吼。 忽然听见薄韫白的冷声反问。 “我为什么,不能跟她有感情?” 与对方的暴怒不同,他语调清晰且冷静。 稍顿,又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为什么,不能爱她?” 薄崇双眼瞪得溜圆,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惊诧地瞪了一会儿眼睛,才堪堪回过神来。 “你必须娶门当户对的女人,继承我们薄家的基业!你才是博鹭的继承人……” “实话告诉你吧。” 薄韫白打断了他的话音。 男人转身,牵起柳拂的手,修长手指嵌入她指间缝隙,与她十指相扣。 “我爱她爱得要死。” 柳拂闻言,后背一僵,侧目看他。 只见男人唇角微绷,眸底那团暗火越烧越旺。 表面却丝毫不露痕迹,一副散漫清落的姿态。 眉宇间透着几分直白的深情款款,和领证那天一模一样。 “我们早就举案齐眉,如胶似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所以我才娶她。” “所以我才只选她。” 一长串的酸词被他信手拈来,也不知这人从哪看来这么多典故。 末了,男人漫声做出最后结语。 “所以,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就是我今生今世最爱的女人,我非她不要,非她不娶。” 男人嗓音沉稳清落,字字分明。 如冷冽玉石一般,一粒粒坠在地板上。 看似没有半分意气用事,全然发自肺腑。 薄崇颓然坐地。 柳拂刚才听了那么多难听话,脊背都始终笔直挺立着。 此时听到这些,却险些就要绷不住了。 好在薄韫白很快就察觉到,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而两人相牵的手,尽管她已经尽力配合,指尖却依旧有些颤抖。 也因此,薄韫白没有过多停留在这里。 他牵着柳拂的手,转过身。 离开房间之前,先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温柔地说了句:“老婆,我们回家。” - 直到车子驶出老宅大门,薄韫白才松开了柳拂。 “抱歉。” 驾驶位上的男人轮廓桀骜,恢复了冰冷疏离的语调,和平时私下见她时的状态一样。 一上来就是道歉。 柳拂一时没能出声。 毕竟刚才那场面着实令人惶恐,她还没缓过神来。 “他那人欺软怕硬,得寸进尺。我一时冲动,才说了那些话。” 薄韫白不得不继续解释几句,稍顿,紧绷的唇角稍稍放松,薄唇也不太自在地抿了抿。 “……听着很不适么?” “还好。” 柳拂也不忍心说,确实比较不适。 所以只是委婉地答道:“就是比较突然,我没做什么心理准备。” 薄韫白知道她在客套。 设想一下,要是刚才是柳拂主动牵他的手,还说了那么一大篇酸话,他估计也得缓个好一阵子。 思及此,他侧目揶揄:“你还挺照顾人。” “一般。” 柳拂正在看车里的什么东西,回得就有些心不在焉:“比你是好一些。” 薄韫白顺着她目光望去,看见一只白色的罐子,里面装的是免洗洗手液。 “用吧。”他收回目光,“车上东西你随便拿,不用问我。” 柳拂道了声谢,小心地拿起那只罐子,按下泵头,将液体挤在双手和手腕上,仔细揉搓了几下。 洗手液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型,闻起来有种冷淡的木香。 气息一寸一寸沁入皮肤,幽微沉静,却有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很符合薄韫白平时给人留下的印象。 柳拂动作一顿。 本想洗去他的痕迹,却又不小心染上了他的气味。 她不习惯和人这么亲近,一时之间,只觉得浑身都不太自在。 却也只能暂时忍耐一下,等回去再洗一遍。 这一天过得漫长,来时还艳阳高照,如今却已日暮西斜。 蜿蜒的沿海公路上,视野一望无际,海岸线与天幕在尽头相接。 天际彤云朵朵,紫烟弥漫,汇成彩色的光带。 仿佛只要一直行驶下去,就能和身边的人一起,撞入那片绮丽的幻光。 薄韫白踩了一脚油门,白色的卡宴加速朝前驶去。 就在此时,无声的宁谧忽然被打破。 柳拂原本靠在副驾驶位上看手机,十几屏的信息流刷过去,心里仍有些无法释怀。 她扭头看薄韫白,问了个刚才就该问的问题。 “你这样,就能气到你爸?” “……” 薄韫白眸色似乎沉了几分。 过了一阵,他才答非所问地出声。 “柳拂,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被人那么说,你也不生气?” 柳拂稍稍一怔。 她关掉手机屏幕,看了薄韫白一眼。 男人单手扶着方向盘,黑衣黑裤桀骜矜冷,侧颜清隽,像才从画报上走下来似的。 只是下颌稍稍紧绷,显得不大高兴。 纵使大片的旖旎晚霞,都从他身后的车窗外涌进来,也没能照亮那对漆深的瞳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渐渐发觉,这人长得还挺赏心悦目。 “怎么可能不气。” “但是……” 柳拂收回目光,有点困惑地停顿了一下,声音渐低,怕刺激到他似的。 “好像没有你这么气。” 男人眉眼又黑了几分,像是对她这个答案极为不满。 眼睫低垂,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 伴随着喉结的滑动,寂静的车内,也回荡起几丝轻微声响。 这声响,对柳拂来说十分陌生。 传至耳畔时,她脊背稍稍一麻。 她以为这是心虚的感觉,又觉得,自己作为始作俑者,有必要安抚薄韫白的情绪。 因此也没多想什么,默默打开了扶手箱。 里面果然和上次一样,躺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趁着路口红灯,柳拂特地将瓶子拧开,这才递了过去。 “那种话,我听得多了。” “学校里,街坊邻居,还有债主的嘴里。” “因为听得多了,所以……” 柳拂缓声解释。 “听得再多,也不意味着合理。” 薄韫白仰起头喝水,形状分明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 等喝完了半瓶水,放下瓶子,刚好来得及打断她的话。 柳拂看着他侧颜轮廓,心里有几丝慰藉,亦有几分无奈。 这人大概从来没体会过市井烟火里的人间疾苦。没被同龄人欺负过,没躲过债,没被街坊戳过脊梁骨。 所以才如此笃定。如此有信念。 可对她而言,不合理又能怎么样。 一切还是会发生,她只好强迫自己不在乎。 她想薄韫白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所以只是垂下了眉眼,没有再继续接话。 可没过多久,却听见很轻的一声:“抱歉。” 薄韫白的语气,让人很觉得陌生。 说话时,话音仿佛隔着一层遥远的夜风传来,疏淡又低沉,夹杂着某种琢磨不透的情绪。 “如果不是我叫你来,你不会听到那些话。” “我不会让薄崇再见你。” 他一直是个不怎么道歉的人,今天却对她道了两次歉。 明明这些都不是他的错。 柳拂这样想着,也没来得及思考,就听见自己的回应脱口而出。 “没关系。” “谢谢你站在我这边。” - 那天回去之后,柳拂做了个梦。 还是熟悉的情节,阴沉沉的学校走廊里,几个同龄人聚在一起,用她能听见的声音,笑着说那些话。 梦里,她又成为了十六七岁的柳拂。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没有像别人一样改校服。 可能是潜意识里,希望这件肥大的衣服能彻底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可还是没有用。 还是有男生和她表白,表白不成就恼羞成怒,用很难听的话说她。 还是会从女厕隔间里,传出刺耳的笑声,在她画画拿奖的时候,在她文化课考高分的时候。 梦里的柳拂垂着脑袋,加快了脚步。 可就在这时,永远阴雨连绵的苏城,忽然被一道砖红色的阳光映亮。 重复了一千次的噩梦,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第一次,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柳拂。” “头抬起来,朝前看。” - 那个梦就像个引子,自打柳拂从梦中醒来,好事便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在优秀青年讲师的评比里一骑绝尘,再是手头还未完成的画作,被一位神秘富豪以高出市场三倍的价格预定。 最后还收到邮件,有一副旧作被收入了殿堂级别的画展。 柳拂心情轻快地和陶曦薇报喜。 陶曦薇回复:[真好,我也有喜事!我这周末终于能休满两天的假了……] 为了安慰她加班加到千疮百孔的心灵,柳拂和她约好一起过周末,顺便给她和她家的狗炖排骨汤喝。 尽管已经累得快要爬不起来,陶曦薇还是赶在柳拂到来之前,先把家里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通。 于是柳拂一进门,就看见十分整洁温馨的一幕。 有多整洁呢? 床单平整得仿佛不是用来睡的,垃圾桶跟饭碗一样光可鉴人,小餐桌上还铺着粉色的格纹桌布。 身穿小熊睡衣的陶曦薇惴惴不安。 “你现在可是住疏月湾的人,我担心你待不惯我这个小出租屋。” “说什么呢,收拾得这么舒服,怎么会待不惯。” 柳拂一把抱起狗狗,边边说:“怪不得我叫你去我那,你都不去。” “你不是想巴顿了吗,巴顿也特别想你。” 陶曦薇缩缩脖子。 “我可不敢把巴顿带过去,它在外面很不老实的,万一把你家搞得一片狼藉可怎么办。” 闻言,柳拂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可陶曦薇的脑内风暴还在继续。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门扉,十分入戏地说:“到时候,薄董一推开门,望着我们两人一狗,脸色铁青……” 柳拂问:“薄董是谁?” 陶曦薇睨她一眼:“就你老公呗!” 说完,眼前忽然浮现出签协议那天,男人的冷漠模样。 陶曦薇打了个寒噤,又默默改了口:“算了,还是管他叫你老板吧。” “薄董。” 柳拂重复一遍这两个字,眼底光芒盈盈。 “听起来老了二十岁。” 陶曦薇忽然觉得有点稀奇,凑过来看她,沉吟着道:“你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太一样了。” “什么地方?” 柳拂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嗯……我也说不好。” 陶曦薇纠结一阵,挤出一句:“就是感觉,变得更明亮了一些。” “你讲话怎么比我这个画画的还玄学。” 说着,柳拂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想要提高色彩的明亮度,我们可以在颜料里多加一些白色……” “可以了柳老师。”陶曦薇举手打断她,“我画画就幼儿园水平,用不到这么高深的知识。” 柳拂抿了抿唇,站起身道:“好吧,那我先去处理一下排骨。调料还放在上次的地方吗?” “……不记得了。别说调料,我连锅都忘记放哪里了。” 陶曦薇心虚地小声道:“反正屋里总共也没几个柜子,你随便翻就行。” “好。”柳拂也不太意外,应了一声,站起身自己找。 陶曦薇的柜子收拾得很艺术,书本与零食齐飞,衣服共玩偶一色,两个根本毫无共同点的东西,很可能就在这里亲密地挤在一起。 柳拂像寻宝一样翻了两个柜子,从一堆文件袋的缝隙里,找出一小包干辣椒。 她再接再厉地打开第三个柜子。 当那枚方方正正的小包装落在地上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什么新包装的薄荷糖。 捡起来的瞬间,双眼却不慎扫到了上面的字样。 非常学术的词汇。 非常火辣的用途。 柳拂面颊一烧。 她想装作不知情再放回去,可这是陶曦薇藏在屋里的,她实在很难心如止水。 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闺蜜,连谈恋爱都没和她说一声,背地里却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 正在感慨人心不古,陶曦薇慌慌张张地趿着拖鞋跑了过来。 “你、你别误会啊!”她结巴着说,“这个、这是别人送的赠品,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柳拂不信,用一种看见学生重复给五个人答了到的表情,看着她。 陶曦薇不得不讲出几句更诚恳的心里话。 “真的!” 她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 “我也不知道怎么用!” “我还是童女啊!” 第22章 晴日雪 几分钟后, 陶曦薇讲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律所的一个同事,帮某家计生用品公司打赢了官司。为表感谢,对方送来一大盒新品,给她体验。 那可是一大盒啊。 她同事的老公才刚刚做完结扎。 怎么可能“体验”得完。 反正快递是寄到公司的, 拆开时, 所有人都看见了。同事索性破罐破摔,散喜糖似的把这些东西发给了在场所有人。 单身的也没放过。 给陶曦薇时, 她闹了个大红脸, 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 同事苦口婆心:“这是我头一回跟上市公司合作, 别把它妖魔化,就当是个纪念品。” 陶曦薇:“?” 同事:“拿着,你也能帮上市公司赢官司。” 这句话仿佛拥有奇妙的力量,一下就打动了力求上进的陶曦薇。 她接过东西,揣在了兜里。 回家之后,就跟她的锦鲤小香囊放在了一起。 “……哦。” 听完这个离奇但没八卦的故事, 柳拂淡淡地应了一声。 陶曦薇双手托腮,一脸苦恼地看着那枚小包装, 少顷, 眼睛一亮。 “, 要不这东西给你吧。” 柳拂指尖一颤,用一种睫毛被火燎了的速度掀起眸。 “我不要。” “但你跟它的距离, 明显比我更近啊。” 陶曦薇摆事实讲道理:“你至少是领了证的人, 有个法定的……那什么对象。” “什么那什么啊。” 柳拂耳根红了红。 “不可能。” “别说得这么绝对嘛。”陶曦薇语重心长。 “就算没感情,也不代表不会亲密接触啊。你们不是还得在他家里人面前演戏吗?万一哪天, 他们关你俩睡一个房间呢?” 柳拂一怔,薄崇那张老脸自眼前闪过。 她长眸微微眯起, 表情一言难尽。 陶曦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 “这么古板守旧可不好。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成年男女就算没感情,只要兴致来了,还是可以做点大家都开心的事情呀。” 说来也很费解,这姑娘说起自己的事那么纯情,说别人的事就野得不行。 她好像完全忘记了以前还说过“女人在体力和舆论上都是弱势方,我怕你被他欺负”这种话,兴致勃勃地起着哄。 陶曦薇用胳膊肘捣了捣柳拂,暧昧地笑道:“反正你那老公比明星还帅,身材也好,咱们野一点,不睡白不睡嘛。” 红焰从耳根直烧到脑袋里。 一瞬间,柳拂眼前确实掠过了薄韫白的影子。 那人素来穿衣严实。可肩宽臀窄腿长,身材比例极好,却是一目了然的。 她耳畔嗡嗡作响,捂住耳朵站起来,拿起桌上那个小包装,也不敢仔细感受到底是什么触感,就胡乱地塞进了陶曦薇手中。 “既然你观念挺开放的,也不至于容不下这么一个小东西。” “反正能祝你赢官司,还是你留着吧。” “可它老让我尴尬!”陶曦薇沮丧地抬高音量,“你这都是第二次了!” “那谁是第一次?”柳拂随口问道。 过了好久,陶曦薇才很小声地挤出几个字。 “……一个自恋狂。” 柳拂也没想到,她还会再从陶曦薇口中,听到钟俞这个名字。 他俩好像是什么天生的死对头似的。对这个人,陶曦薇无情吐槽了半个小时,犹嫌不够解气。 她坐在餐桌前手握筷子,挥斥方遒。 柳拂则趴在一旁的地毯上,耐心地给狗狗喂骨头。 见主人情绪激动,萨摩双眼清澈,满是担心。 “不用担心,小巴顿。”柳拂柔声道,“这是好兆头啊。没准儿,你要多个爸爸了。” “你说什么了吗?” 陶曦薇停下吐槽,疑惑地看过来。 “没什么。”柳拂立刻挪开视线,“就是夸你家狗狗可爱。” 陶曦薇抬眼一望,只见狗狗亲热地坐在柳拂的腿上。 而柳拂手臂微张,张出一个怀抱,看起来包容又温暖。 陶曦薇忽然有点羡慕。 “,其实有个问题,好久以前我就想问了。” “你为什么,对人还没有对狗亲啊?” “不让我碰,却让狗碰。” 说着,陶曦薇悲痛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巴顿。 这就是个无心之问。 可柳拂却蓦地眼睫一颤,少顷,无言地垂下了眼帘。 她并没有说什么。 可陶曦薇分明看见,她满身的微光都黯淡了下去,蒙上一层淡淡的、陈旧的阴霾。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我乱说的。” 陶曦薇手足无措,扑到地毯上,凑近她身边:“,你别难过。” 柳拂轻轻道了声“好”,勉力扬起唇。 - 下午三点五十五,柳拂在江阑美院的访客中心咖啡馆坐下,看了一眼时间。 几天前有人联系她,想用比市场价高三倍的价格,买下她的新作。 这种一掷千金购画的人,往往都身家殷实。谈交易时,有少数人会亲自过来,或谦逊欣赏,或附庸风雅地,和她聊上一两个小时。 不过多数情况下,他们并不会亲自现身,而是派身边的助理帮忙跑腿。 柳拂坐在靠窗处,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通过透亮的玻璃,门口驶来了什么车一览无遗。 记得以前,还有人开着库里南过来。 这么走了会儿神,柳拂便没注意到那个步行戴墨镜的女人。 对方径自穿过马路走来,利落地掀开了咖啡厅的门帘。 服务员上前:“请问您是几位?” 女人启唇:“找人。” 柳拂抬起眼。 女人站在门口,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保养得很好,难测真实年龄。 估计是有经常锻炼的习惯,身材线条优美健康。 再细看,女人一头黑色短发,漂亮得很是凌厉。身穿干练的真丝套装,上衣是克莱因蓝,长裤是白色,质感上佳。 柳拂有了某种预感,站起身,直视对方。 女人转过头来,正撞上她的视线,几秒后,把墨镜摘了下来。 “您好,我是柳拂。” 她礼节性地伸出手:“拙作能被您垂青,荣幸之至。” “柳老师,你好。”女人笑了笑,“叫我Tracy(特蕾茜)吧,不用说那些敬词,听起来怪别扭的。” 柳拂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您在邮件里提到对我的新作感兴趣,不过这副作品目前尚未完成,也不曾在媒体上公开,为了更了解它,您是否希望去画室亲眼看一看?” “画室?”特蕾茜问,“在哪?” “在我办公室旁边。”柳拂指了指不远处的国画系院楼,“只有十分钟路程。” “好啊。”特蕾茜兴致勃勃站起身。 才下过一场小雨,校园里春意愈浓。 漫步于小径之上,一旁的人造湖波光粼粼,映出岸上的倒影。 特蕾茜觉得很新鲜似的,到处张望,那双上了年纪的眼睛很是清亮,展现出非比寻常的活力。 “柳老师就在这里上班?几年啦?” “一年多。”柳拂道,“不过加上在这读书的日子,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都在一个校园里?”特蕾茜一脸同情,“很郁闷吧?” “郁闷?” 柳拂恍了恍神,眼帘不觉低垂下去,面上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还好。” 说实话,要说郁闷,她人生里简直没有不郁闷的阶段。 而且郁闷这个词,似乎也太轻了。 “柳老师普通话很标准啊,”特蕾茜又问,“一点江阑口音都没有,哪里人呐?” “苏城的,十八岁前都在那边。”柳拂道。 “怪不得,江南出美人啊。” 特蕾茜轻啧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被身后的骚乱打断。 “让一下让一下!大家都小心点啊啊!” 喊叫的男生正骑着一辆荧光绿色的死飞自行车,在路上横冲直撞。 他改装的刹车好像失灵了,无论怎么捏车闸,车子也停不下来。 这一段路是个下坡,随着车速越来越快,男生也越来越慌。 沿路众人纷纷四散躲避,发出小小的惊呼。 特蕾茜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眉毛都没蹙一下,没躲没让,只是停下了脚步。 哪怕那车子已经飞一样地冲到了她的身前,她仍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 眼看着,车子就要撞在特蕾茜身上。 就在这时,斜里忽然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臂,稳准地攥住了车子的右车把,用力往外一偏。 车子被强行改向,狂飙的车轮撞到了一旁凸起的马路牙子上,狠呲起一小片灰。 少顷,失控的自行车终于停下。 “谢谢谢谢!” 男生惊魂未定地跳下车,连声对柳拂道:“救了大命了,美女,多谢啊!” “学校里骑这种车?” 柳拂沉下面色,伸出素白的手:“哪个学院的?学生卡拿出来。” 男生怔住了,半晌才出声:“你是……您是老师?”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把学生卡拿出来。 柳拂扫了一眼:“设计系对吗?你回去吧,我会转告你辅导员。” 男生怏怏应了声,正要离开。 却见柳拂又拿出了一张叠好的纸巾,然后弯下腰,手指隔着纸巾,拔起了车子的气门芯。 车胎立刻瘪了下去,软趴趴地贴在地上。 “这车不许骑了。” 柳拂收回手,扔掉沾满黑油的纸巾,再没多看他一眼:“你走吧。” 男生欲哭无泪,推着车走远了。 一切尘埃落定,柳拂转头问特蕾茜:“学生不懂事。您没事吧?” 才对上对方的目光,柳拂忽然觉得有些违和。 只见特蕾茜凌厉的眉目变得柔和,含笑看她时,眼中那种欣赏和亲近,好像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买家的范围。 “厉害姑娘。”特蕾茜笑着道,“真招人喜欢。” - 走过人工湖就是院楼,刚到办公室门口,乔思思迎面走过来。 “大美女!”她用力挥着手,跟柳拂打招呼,然后又看向一旁的特蕾茜,“这位是?” “来看画的客人。”柳拂道。 “哦哦哦。”乔思思连连点头,对特蕾茜道,“您好您好,欢迎来江美做客。” 客套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卡在嗓子里。乔思思打量着特蕾茜的脸,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一些,脱口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你认错了。” 特蕾茜淡声说完,就把别在头顶的墨镜戴了回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你不是还有事吗?”柳拂关切道,“快去忙吧。” “哦哦,对对。”乔思思一拍脑袋,“我要找赵老师问个事儿。” 说起“赵老师”三个字,乔思思好像很不自在似的。 话音才落,又立刻补了一句:“那个,他们院的交换生名单还没给我。” “赵老师?”柳拂一怔,“设计学院的辅导员?” 乔思思垂下脑袋,轻轻点点头。 “正好,有件事你帮我转告他。”柳拂说了刚才的事。 乔思思答应下来,两人告了别。 柳拂不再耽搁,快步带特蕾茜去画室看画。 六尺的大画幅,在画桌上摊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鸦青色的群山。 群山百花杀尽,寂寥悠远。正值冬岁,山上簌簌落着雪。 冷冽的雪光覆盖在枯枝上,没有半点绿意。 乍一看,真是疏旷肃杀到了骨子里。 可再细观,却见画中世界竟是天光晴朗。 天际晕染开一片明暗有致的朱红色阳光。光点坠落四散,如同细碎的金箔,飘洒在山野之间。 特蕾茜看了良久,才静静地问了句:“这画叫什么名字?” “《中皇晴雪》。”柳拂解释道,“清漳河左岸有一座中皇山,每年落雪很早,下雪时天空还很晴朗,这个典故由此而来。” “真好。真好啊。” 特蕾茜似乎看得入了迷,接连重复了好几遍真好,才恍然回神。 随即,语速也恢复到偏快的水平。 “你慢慢画,不着急,画好了,我再来拿。” 稍顿,特蕾茜又从包里拿出一张卡:“这是定金。” “不用了。”柳拂弯了弯唇。 她也觉得两人投缘,便道:“这幅画我给您留着。不过最近学校比较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画好,画好了我再通知您。” “行,小姑娘真爽快。” 特蕾茜利落地从包里拿出墨镜,看样子是打算走了。 柳拂去门口送她,却见特蕾茜顺便从包里摸出一个金色的小盒子,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 “一个小玩意儿,拿去玩。” 柳拂低头看,盒子是镂空的,做得很精致。斜上方用香槟色缎带扎了个蝴蝶结,里面装的好像是香水。 “花果香调的。”特蕾茜说,“我这把年纪不大适合喽,送你吧。” “这怎么能收?”柳拂要把东西还她,“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 “就是个小礼物,不值钱的。”特蕾茜打断她的话,“要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别在意我,尽管放厕所里。” 柳拂有些语塞,捧着盒子,懵然地站在原地。 时间已然不早。日薄西山,最后一抹绚烂辉光刺透天际,照入画室之中。 特蕾茜两根手指提起墨镜,一对漂亮又凌厉的丹凤眼低垂着,目光落在了柳拂的戒指上。 “其实刚才我就想问了。柳老师结婚了呀?这么年轻,真是看不出来。” 特蕾茜看了那戒指两秒,又抬眸望着她,目光通透凛冽,似能看穿人心。 语调倒是依然亲和。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啊?” 如果别人问这个问题,柳拂估计自己不会回答。 可面前的女人眼神清明,气质非凡。问她这个问题时,好像也并非出自八卦的私心。 “……有点像这幅画吧。” 一不小心,她就说出了真心话。 柳拂回过头,指了指画桌上那幅《中皇晴雪》。 “乍一看,冰冷疏远得叫人难以靠近。” “可相处下来就会发现,那人总是天晴。” - 四月末的一个吉日,一则婚讯屠遍了热搜榜单。 新郎是上市集团家里的继承人,新娘也是娱乐圈里有名的人间富贵花。两人前年爆出恋爱消息,曾狠狠刷过一遍屏。 这天,两人在巴厘岛举办仪式,更是一场备受瞩目的世纪婚礼。 毗邻阿容河谷的花园酒店套房里,柳拂对着镜子,将礼服裙腰部的系扣收紧。 门外传来敲门声,不疾不徐的三下。 “请进。”她回过头。 男人推门进来。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黑色的高定晚礼服,布料笔挺悬垂,翻领处用真丝绣制考究的米兰插花眼,愈发衬得人矜贵清落,君子端方。 透过落地镜,薄韫白看一眼镜中的女人,半开玩笑地开口。 “还有半小时婚礼就开始了。需要帮忙吗?” 柳拂正在补唇线,闻言回眸睨他:“帮我化妆?还是帮我绾头发?” 男人扯扯唇,下巴抬起,意指她腰间的缎带系扣:“至少能帮你扎个蝴蝶结什么的。” 柳拂看回了落地镜,一边专心检查妆容仪表,一边用哄学生的语气道:“你先自己坐会儿,很快就好。” 薄韫白掀了掀眉尾。 谁都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他对这种陌生的语气感到一丝不爽。 但看着女人窈窕华美的背影,他面无表情沉默三秒,还是没脾气地找了张椅子坐下。 柳拂这条礼服裙,是他拿到婚礼请柬后随手买的。 半个月前才在巴黎秀场大放异彩的款式。本白色的抹胸式包臀鱼尾,腰部用金色丝线勾勒一抹镂空,露出纤白皮肤,愈发显得腰肢盈盈一握。 裙身布满蕾丝浮雕花纹,婉约典雅,又颇低调,不细看很难发现玄机。 被她穿在身上,纤有致,像一樽气韵温婉的甜白瓷。 薄韫白垂了垂眼。 知道她只穿黑白两色,他才选了这条。 果然衬她。 柳拂却不太自在。 这条裙子的剪裁太过贴身,显得身体曲线十分明显,她有些不好意思走出去。 在平时的日常生活里,她几乎没穿过显身材的衣服。自己买的礼服裙,也大都是垂坠飘逸的款式。 “怎么了?” 见她面露难色,薄韫白走过来:“身体不舒服?” “……没。” 柳拂哪好意思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暗自挣扎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扭过头,抄起手包,不再回头看镜子一眼。 “我们出去吧。” 走下酒店台阶,如画风景映入眼帘。 巴厘岛的风光得天独厚,森林郁郁葱葱,河谷曲径通幽。 沿海岸线处,更有一片举世闻名的金色海滩,正是今天婚礼的主要举办场地。 可惜风景虽清幽,宾客却不少。 为了播报这场世纪婚礼,让全网嗷嗷待哺的网友们吃上瓜,但凡叫得上名字的媒体,几乎全在这儿了。 望着台阶下密密麻麻的长.枪短炮,柳拂深吸一口气,得体地挽上了薄韫白的手臂。 对于这个层级的商界人士来说,一切社交场合都是战场。 对新郎新娘是这样。 对她和薄韫白而言,也是如此。 身为博鹭集团的继承人,白露资本的创始人,薄韫白的身份远非其他人可比。 只消短暂一个反应的功夫。少顷,全场镜头几乎都转了过来,将两人放在了焦点中心。 先前有关于他们的传言,确实在网上流传过一阵。可是证据太少,只有偷拍的照片能够佐证。 此时两人携手出席,等于是坐实了关系匪浅。 这是婚礼前的第一次当众官宣。 “观众朋友们,青萍娱乐持续为您播报婚礼现场!” 现场不乏高声报道的娱记,正激情澎湃地介绍着。 “现在出现在镜头里的男人没错,我已经听到屏幕前的尖叫声了!正是博鹭集团的继承人薄韫白,身旁的女伴也是气质非凡,非常惊艳……” “等一下!那是什么?好像是戒指!” 众人沸腾了。 “他们两位都戴着婚戒!!!不是普通女伴,是妻子,是妻子!”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柳拂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镜头前的她弯眉长眸,清冷静美,骨相流畅的鹅蛋脸更是天然上镜,叫人过目难忘。 微笑的同时,她也不忘小心地调整着手指姿势,不让手上的铂金戒指被男人的西装衣袖遮住。 与她相同,薄韫白今天也在无名指上戴了戒圈。 跟她这一枚,正好是一对。 随着婚戒被发现,喧哗的熙攘声在周围爆发。 身外的世界变得狂热而遥远,只有身旁的薄韫白离她很近。 男人身躯高大清落,气质矜冷,无端让人心安。 这样的人走在身旁,就好像能将那些嘈杂声都远远隔绝在外似的。 感受到他沉稳从容的呼吸,柳拂绷紧的手指也稍稍放松几分。 与她不同,薄韫白好像早就习惯了应对媒体,行走在聚光灯下时,旁若无人,只侧眸看着她。 话音放得很低,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吵么?要不要走快一点?” “十厘米的高跟鞋。” 柳拂有意让自己轻松一些,便悄声提醒他:“你也不想看见我摔个脸着地吧。” 薄韫白稍稍一怔。 女人素来冷淡疏清的面庞,被这句话染上几分生动色彩。 眼底微光清丽,带着一丝慧黠。 他沉默少顷,才扯了扯唇道:“你现在说话,怎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可能是,受到了某个怕无聊的人的不良影响吧。” 柳拂目不斜视,专心走路。 他们低声说着小话,全然没注意,围观群众的沸腾指数又是一通狂飙。 “大家看到了吗!薄韫白和……和妻子正在说悄悄话!” “薄韫白在笑!天哪,这张脸笑起来真是惊为天人,比现在娱乐圈里最当红的影星还要……咳咳咳咳。” 柳拂好像听见什么奇怪的话,朝娱记处瞟了一眼。 人山人海的,她也没听清那句话的具体内容。只是跟对方撞上目光的一瞬间,那人立刻噤了声,一脸心虚的羞愧模样。 柳拂:? 红毯长得看不到边,薄韫白垂下眉眼,看见身旁的女人将双脚挤在珠光粼粼的高跟鞋里,脚背处微微泛起红痕。 只看了一眼,他便收回目光,漫声道:“反正是为了舆论造势,越有噱头越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柳拂追问:“什么意思?” 闻言,薄韫白偏过头看她。 纵使她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对方依然比她高出不少。 但男人在这方面一贯十分绅士有礼,此时微微垂下头,迁就着她的身高。 他笑意渐沉,嗓音散漫,听不出是玩笑话还是认真。 “如果你不小心崴了脚,让我抱你走过去,也不是不行。” 第23章 甜白瓷 他没想到的是, 这话说完,柳拂乌墨般的眼睫狠狠颤了颤,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动摇。 挽着他的那只手,也不自觉收紧了。 “这是……” 稍顿, 她语气才平静下来几分。 “这也是要求吗?” 闻言, 男人唇畔笑意慢慢淡去。 “不是。”他低声道,“你可以拒绝。” “太好了。”柳拂实打实松了口气, “这条裙子真的不太安全。” “不安全?”薄韫白掀眸, “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会走……” 柳拂还是没说下去,摇了摇头:“没什么。” 两人走完余下的长毯, 来到海滩。 海风拂面,碧蓝色的潮汐起起落落。 晴空之下,金色海滩一望无际,染上了阳光的色泽和温度。 沙质很是细软,又被酒店方清理得十分干净,光脚踩也没问题。 几个宾客带来的小孩在沙滩上泼水玩耍。 沙滩彼端, 雪白的婚礼拱门繁复精致,花枝缠绕其上, 绽放出生机鲜活的美感。 柳拂仰起头看了一阵, 轻轻赞叹出声。 伴随着司仪的开场, 婚礼正式开始。仪式持续了很久,先是新郎新娘致辞, 然后是双方的家长发表感言, 证婚人诉说感想…… 等两人终于进行到交换戒指的一步,甚至有个小孩直接在后面睡着了。 柳拂也是百无聊赖, 一边绷住后背,维持着端庄的坐姿, 一边垂眸看地上的沙子。 金沙细软,朝低处流淌时,像是更沉重些的水流。 看完沙子,目光又不经意地落在了薄韫白的鞋子,以及纯黑的裤脚上。 随便瞟了几眼,换了换视野,她总算觉得自己能量条恢复了一些,又能再多忍受一会儿冗长的致辞。 这才抬起头。 不想,正对上男人好整以暇的目光。 “这么好看?” 男人薄唇微抿,似笑非笑的模样。 修长指节敲了敲手表,冷白皮肤衬着清沉的墨绿色表盘,矜贵得叫人挪不开眼。 “看五分钟了。” “……” 柳拂简直有点无语,忍了忍,还是回敬道:“你看我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计过时。” “嗯?” 男人尾音上扬,好像真挺好奇的样子。 “我什么时候看你了?” 这人睁眼说瞎话,柳拂也懒得跟他算旧账,就近举了个例子:“就刚才我补妆的时候。” 她语调认真:“其实我镜子里都能看见。” 阳光恣意倾洒,海洋上折射出耀眼光线。 金色沙滩漫漫无际,砂砾间满是融融碎光。 碎光在黑曜石般的眸底一闪而过,一身暗色礼服的薄韫白眉尾稍挑,轻轻笑了笑。 矜贵清沉,云淡风轻,这人就是有这种气质。 柳拂有点心塞。 明明是他理亏,不知道这人怎么还能表现成,好像他还挺大度的模样。 不过随着这一笑,刚才走在地毯上时,他眸底那不知名的阴霾,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 婚礼活动一直进行到深夜。 宴会厅内衣香鬓影,打扮优雅的宾客们维持着得体的轻声细语。 一切彬彬有礼的细节,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从而更高效地分享和置换手头的资源。 柳拂仍挽着薄韫白,时不时主动没话找两句话。 话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所有人面前,表露出亲昵甜蜜的氛围感。 伴随着一声礼炮响,雪白的九层婚礼蛋糕被切开,露出甜香扑鼻的精致切面。 新郎亲自端着第一碟走来,喜气洋洋地递给薄韫白。 “你先吃。” 薄韫白将碟子转递给柳拂。 柳拂垂下眸,看一眼那瀑布般的奶油,眼底不慎流露出一丝抗拒。 她凑近薄韫白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太多了。” “吃不完再给我。” 当着众人的面,薄韫白语调如常,笑意清润,眸底晕开些以往没见过的情绪,温声道:“听说是英式的红丝绒香草口味,清甜不腻,尝尝吧。” 柳拂直到今天才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娱乐圈里的情侣因戏结缘。 婚礼的甜蜜气氛漂浮在空气里,碰杯声不绝于耳,淡淡的红酒香萦绕在鼻尖。 本就颇有魅力的人,再佯作情真,确实叫人昏沉。 “好。”余光扫过众人,柳拂弧度完美地杨起唇角,接过叉碟,尝了一口。 馥郁如丝缎的口感在舌尖蔓延。确实不算甜腻,清香可口,应当是针对国人口味做了改良。 柳拂很庆幸甜点师有这么出神入化的手艺,这样她就有可能把这碟蛋糕全部吃完了。 虽然薄韫白刚才说了那种话,但她这个塑料老婆,难道还真能照着做么? 说话间,新郎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国字脸上的灿烂笑容更多出几分敬意。 “看来我得和您好好学一学,该怎么宠老婆。” 听到这句话,站在他身后的新娘嗔恼着打了一下他的肩头。 众人都笑了起来。 递完蛋糕,新郎新娘去了其他桌,充当气氛组的宾客也四散开去,他们这里重归安静。 柳拂仍在努力地消灭蛋糕,每吃几口蛋糕,就端起玻璃杯喝一口水,借此冲淡口腔里发腻的感觉。 努力时,脑袋认真地低垂着。 几缕碎发弧度稍弯,自鬓边散落,散发清雅的茉莉香。 薄韫白拄着脑袋看她一会儿:“吃不下就别勉强。” “吃得下。”柳拂眉眼坚决,“人家的婚礼蛋糕,总不能扔垃圾桶吧。” “不是说了么,给我就行。” 薄韫白很无所谓地说。 柳拂一惊,口中的奶油险些呛到气管里。 他还真在等她手里这一碟吗? 蛋糕这种东西,没人能吃得漂亮。奶油的花形早就被搅碎,看起来丑丑的。 柳拂有点尴尬地用手绢擦了擦唇角,又确认了一遍四下没人,才低声道:“别开这种玩笑了。” 结果不等薄韫白回答,新郎又小跑着回来了,这次手捧的蛋糕切片更足足大了一圈。 “刚才那份是您妻子的,这是给您的。” 他殷勤地递给薄韫白。 “不用了。” 薄韫白笑意清矜,看向努力奋斗后仍剩了足足半盘的柳拂,温声道:“我不爱吃甜食,和我妻子分享一碟就可以。” “哦哦,好好。” 新郎忙不迭地从那碟新蛋糕里抽出叉子,递了过来。 薄韫白抬手接过,从对面舀起柳拂那碟蛋糕,很自然地放入口中。 仿佛是觉得味道不错。 他莞尔一笑,扬了扬眉。 - 巴厘岛的夜色缱绻如雾。繁星缀在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里,摇曳着浅银色的细碎光芒。 海滩上潮汐暗涌,微凉的夜风吹散了酒意。 柳拂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眼中的迷离也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几分清澄。 她回眸,看一眼那光华绰绰的五星级酒店。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周围的同学朋友相继结婚,她也参加过好几次婚礼。 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场婚礼一样规模浩大、声势铺张。 新郎新娘包下了这栋能容纳五百位宾客的五星级酒店,以及巴厘岛整片的金色海滩。 入夜时分,烟花瀑布更是奢靡地绽放了整整两个小时,在最绚烂的夜空顶点,绘上新郎新娘的姓名和定情日期。 喧嚣非凡,繁华如梦。 而从更深层来看,这又是一场有目的的婚礼。 新娘原本就是明星,又因为结婚退圈,嫁给当之无愧的豪门,婚礼自然备受瞩目。 势必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立下一个必定会幸福的承诺。不管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不能叫他们失望或看轻。 也因此,整场婚礼都繁盛得像一个幻觉。 那么,她和薄韫白的婚礼呢? 也会是这样吗? “冷不冷?” 一个清润的男声从背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随即,垂柔的面料触感,和着他的体温和气息,一同覆盖在肩膀上。 柳拂一回头,就见薄韫白正为她披上那件考究的晚礼服外套,自己只剩了一件单薄的烟灰色衬衫。 可男人喉结分明,肌肉轮廓清挺,荷尔蒙气息十足,又显得温暖且有力量。 “还好。”柳拂扔下手里的高跟鞋,双手交叠,握住了外套的两边前襟,“你出来得好快。” “他们见你先出来了,也不好意思再多留我。”薄韫白淡声道。 五分钟前,两人还都在场子里。 来见薄韫白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一张口都有八百个心眼子,听得柳拂一阵阵头疼。 她扮恩爱扮得脸都快僵了,而且鞋跟太高,腿脚也不太舒服。 所以便寻了个借口,中途出来透气。 婚礼是西式风格,宾客们似乎也被开放的氛围感染,不远处有成双成对的伴侣拥吻。 也不知薄韫白是不是在看向那边。 柳拂没什么表情地望了一眼,觉得星月之下,那两人搂抱的剪影很美,像一幅画。 其实,她不是不相信爱情的人。 每次参加婚礼,她都怀着最真心实意的祝福,也是发自内心地相信,新郎新娘能相爱一生,携手终老。 她只是不觉得这种东西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发生在消极又被动,力量枯竭的自己身上。 她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 “薄韫白。” 男人稍稍一怔。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当是柳拂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以前,她只叫过薄先生。 “怎么了?” 说完这句,他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似乎比平时更轻柔几分。 好像看见面前的一只蝴蝶驻足在花瓣上,于是不自觉地,放轻了气息。 “我记得协议上写过,从签订生效的那天起,我们的婚礼就开始筹备了。” 柳拂抬起头,看向缄默在黑夜中,光华四溢的建筑,轻声问:“和今天这场婚礼像吗?” 薄韫白眸底微诧,稍稍意外地扬起眉。 “你在这儿站了这么久,是在想我们的婚礼?” 柳拂极淡地弯了弯唇:“总要对片场有个心理准备。” 闻言,男人眉间似乎掠过些许不愉。 稍顿,便换上了理性漠然的语气,用开会般的口吻道:“不太一样。会更注重隐私性,也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噱头。” “哦,那我应该应付得来。” 柳拂肩膀稍稍放松,弯下腰,捡起了扔在一旁的高跟鞋:“我们回去吧。” 说着,弯了弯眼眸,半开玩笑道:“得快一点,还有不少人揣着几十个亿的大项目想找你谈呢。” “我应该和你说过,我在博鹭没有实权。” “有没有实权不是职位决定的。”柳拂抬起手,示意他再靠近些,“是地位。” 这话说得简洁明了,一时竟叫他无法辩驳。 薄韫白掀眸看她,忘记了收回目光。 他第一天见到这个女人,就知道她冰雪聪明,做事亦有原则。 只是那时候还不熟,多余的话她一句不说,不像现在这样,能聊得有来有回。 “看我干嘛,再过来点。”柳拂说。 很寻常的语调,不骄纵,也不娇气。 仿佛青碧色的潭水,扔一枚石子下去,只漾起很淡的涟漪。 薄韫白再朝她靠近一步。 柳拂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借此维持身体的平衡,把高跟鞋重新套回脚上。 见状,薄韫白蹙起眉:“脚底都是沙子,不硌吗?” “是有点不舒服,不过忍一忍就好了。”柳拂无所谓地说,“回酒店再洗。” 薄韫白不解:“不舒服为什么要忍?” “你说为什么?”柳拂有点好笑地抿了抿唇,柔声和他解释。 “穿高跟鞋也得忍着脚疼,穿礼服裙就得收腹。就跟你们打领带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勒,是一样的。” 夜风温柔,男人沉默片刻,清矜眉眼低垂,瞧着莫名有些落寞。 过了阵才开口,嗓音稍哑。 “所以你身上这一套,其实一点都不舒服?” 柳拂也不知他这情绪是为什么,怔了怔,发现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但凡一个女性盛装打扮,肯定没有穿T恤凉拖来得舒服。 相比之下,他挑选的这一身,由于品牌的缘故,剪裁和做工都不一样,已经最大程度地保证了舒适度。 她正要解释,薄韫白却没有给她留机会,淡声道:“今后这种场合不会少,你要穿的衣服试过再选,挑最舒适的。” “不好吧?”柳拂想了想,“我看别人的女伴都争奇斗艳的。” “她们争奇斗艳,是因为有想要争取和证明的东西。” 男人眸色深邃,沉沉注视着她:“你不一样。你有更广阔的选择权。” “哦。”柳拂挑了挑眉,语调平淡,“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薄韫白却道:“因为你是你。” 柳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意外地抬起眸。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海边见到薄韫白。眼前的他和上次一样眉眼冷冽,清矜恣意。可不知为何,眸底又多出了一种陌生的东西。 男人嗓音清沉,淡声道:“你既然没有那些想法,就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不用顾忌会不会影响到我。” 说到这儿,语调稍扬,恢复了几分桀骜不羁。 “也没什么东西,能这么轻易地影响到我。” 最后这句话大概是为了活跃气氛,总之很奏效。 柳拂原本不自觉紧抿的唇角,又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好。”她语调渐趋明亮,半开玩笑道,“谢谢薄董体谅。” “薄董?” 男人眉尾一跳,年轻又清隽的面容上破碎一丝裂痕,显得极为不适:“柳老师言重了,听起来像是在叫我爸。” - 那天的最后,薄韫白也没带她回宴会厅,直接回了酒店。 柳拂坠入浴缸的怀抱,洗净了脚上的沙子。然后两人一个睡主卧一个睡客卧,平静地度过了那个夜晚。 巴厘岛上岁月绚烂,两天假日转瞬即逝。 不同于第一天那么正式,接下来不用每天都应酬。 柳拂正好带了素描画板过来,无事就出门写生。 薄韫白也不常在房间里,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这期间,也不是没有陌生的贵妇想找她一起交际。 如果是之前的她,八成会因为有所顾忌而答应下来。 不过,自从薄韫白在海边说了那些话,她的想法也有所转变。再遇到类似的场合,她会选择婉拒。 夕阳下的轮渡码头是朱红色的,游船泛着陈旧的银。船夫们不知疲惫地来回行走着。 柳拂手中铅笔唰唰作响,十几分钟便勾勒出这幅图景。 画完,她在夕阳下举起画板,满意地看了看。 手机忽然一震,是薄韫白。 她接起来:“怎么了?” “我在岛上的酒吧。”听筒里传出清沉话音,“这边都是朋友,不像外面那么拘谨,要不要过来坐坐?” 柳拂捕捉到他的暗示,追问道:“没那么拘谨是指……?” 闻言,男人好像哂笑了一声,淡淡的,听不真切。 他直言不讳:“不用演戏。” 和薄韫白签协议的时候,柳拂原本以为会和他一直保持陌生。 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觉得两人间的氛围有所转变,好像也渐渐处成了半个朋友。 她对男性总是很有戒心,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异性朋友。 想到这儿,柳拂弯了弯唇:“酒怎么样?” “本地酒庄的葡萄甜酒,味道不重。”薄韫白语调散漫,“你想喝别的,我让人送两瓶过来。” “不用,葡萄酒就行。”柳拂站起身,“我在码头这边,你说的酒吧在哪?” 对面的声音远了一些,好像在嘱咐什么人。过了阵才对她道:“在那等一会,有车去接。” 酒吧的装修是满满的热带风情,椰子碗,棕榈叶,毗邻海岸,海景一绝。 这店应该是被彻底包了下来,偌大的空间,只坐着寥寥几个人。 柳拂一眼扫过去,发现不少都是前几天主桌上的熟面孔。 应当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身上总有种难以被忽略的贵气。 见她入场,主位上的男人抬了抬下巴:“随便坐。” 眉眼清落,语调散漫,没了之前佯作深情的那个劲儿。 柳拂朝他一笑,挑了个吧台附近的安静地方坐,离薄韫白的位子不远不近。 才点好酒,忽然感到别人打量的目光。 她迎着目光望过去,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白衣黑裤,温文尔雅。 见被发觉,对方索性直接朝她走来。 “你是?” 柳拂隐约觉得这股气质有些熟悉,但她真是半丝也想不起来,也没有那个闲心去想。 她就坐在高脚椅上,背倚吧台,仰头问他。 结果就看见,对方听见这个问题后,似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笑容里带了几分敬意。 “柳小姐真是名不虚传。” 柳拂不知道自己怎么这就名不虚传了,还想再问,耳畔蓦地响起薄韫白的声音。距离很近,险些把她吓了一跳。 “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薄韫白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措辞也不太客气,“哪凉快哪待着去。” 柳拂回头看薄韫白,半带费解:“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男人闻言倒也不生气,温润眉目间满是忍俊不禁,反问道:“你俩都在的地方,难道不是最凉快的地方?” 柳拂听出来了,这是说她跟薄韫白都性情冷漠的意思。 男人刚才好像还在避嫌,现在见薄韫白人已经过来了,就没了避嫌的意思,直接在一旁的吧台椅上坐下,漫声道:“所以说,我就在这儿待着。” 这人气质温润,嘴上倒不饶人,不得不说是个腹黑。 柳拂觉得挺有意思,问薄韫白:“你朋友?” 薄韫白:“损友。” 陌生男人:“多年的挚友。”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都给出了回答。 两个不同的答案撞在一起,场面寂静一瞬。 少顷,陌生男人看向柳拂,也没做什么铺垫,上来就道歉。 “柳小姐,非常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太不谨慎,你也不用牺牲自己的人身自由,跟这座冰山结婚了。” 柳拂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你就是照片上那个” 男人颔首,微笑着道:“我叫沈清夜。” 其实沈清夜早就想亲眼见一见柳拂,奈何薄韫白捂得严严实实,在这场婚宴之前,圈子里没人亲眼见过她。 直到婚宴上一见,沈清夜方才明白,这位从容貌到性情,是真能跟薄韫白打个有来有回。 他正满怀敬意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就见她听到自己的自报家门之后,神色微妙一变。 那双深邃的长眸里,漾起淡淡的涟漪,仿佛是对什么事情恍然大悟了一样。 随即,他和薄韫白都看见,柳拂干脆利落地站起了身。 然后后退一步,手掌平摊着,在他俩之间连了条短线。 好像是在说:别在意我,你们随意。 薄韫白:? 沈清夜:? 第24章 薄荷烟 沉默半晌,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薄韫白。 现场除了他,大概再没人能这么精准地猜到柳拂的脑回路。 他无语地看一眼柳拂,满身不羁碎裂一道缝隙,素来清矜桀骜的双眸, 也染上沉黯的光。 只消片刻, 他心里这股不爽,直接蔓延到了沈清夜身上。 薄韫白没再多看那位损友一眼, 抬手将柳拂带到无人的角落, 正欲开口。 结果却是对方先说话。 “你放心,我尊重所有的性取向。” “这完全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合作关系。” 柳拂一字一句, 说得诚恳又尊重。从眼睛到唇角,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透露出半分不妥。 那双平素波澜不惊的眼,也含着些许礼貌却不逾矩的关怀。 但凡是个真要找她出柜的同志,此刻都有很大概率,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薄韫白沉默片刻, 额前微微凸起一根青筋。 女人今天穿得很简约,黑色一字肩搭配白色西裤, 气质知性优雅, 又很不合时宜地, 为她刚才所说的话平添了几分认真。 薄韫白就这么黑着脸看着她。 看着看着,视线稍移, 又莫名注意到她的耳垂和脖颈。 干干净净, 空空荡荡。 给她买的那些首饰,她私下里从来不戴。 不知怎的, 不爽好像又深一层。 酒吧里放着现代风的拉丁音乐,轻快又明媚。伴着窗外椰岛海风, 本应叫人心旷神怡。 但柳拂却总感觉风雨将至,能听见火药桶滋滋作响的声音。 她凝视面前的男人。 无论如何,这好像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反应。 “所以你以为,” 男人薄唇抿得平直,眸底冷冽,不带一丝温度。 “我找你结婚,是因为那张照片……确有其事?” 最后这四个字,他说得尤为冰冷。 见对方是这个反应,天大的误解也烟消云散了。 柳拂抬手,手指拂过空空荡荡的耳畔,将一缕假想中的头发揽到耳后。 然后,又淡定地抚了抚没有一丝褶皱的上衣。 她总算开口:“不好意思,我好像有一点误会。” 男人下颌线绷得笔直,眸底满是雾霭。寒意凛冽,没有一丝要消散的意思。 他冷声追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误解?” “你之前来找我,也没说清楚。只让我搜一下新闻。” 柳拂诚恳地和他复盘当时的情况,末了摊手道:“所以说,我确实不知道真的假的。” 闻言,薄韫白眼底的冷意半点未化,说话时,仍是那副漠然到极致的嗓音。 “我以为,这种可能性,荒谬到无需解释。” 柳拂沉默片刻,无言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中学生,短暂应了声“哦”。 话音落下,两人就僵在了这儿。 沉寂的空气里,她偷偷瞄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很奇怪,尽管她刚才就已经道了歉,但薄韫白这满身的寒冰,好像还是没有要消融的意思。 这人平常明明也挺好说话,完全没有这么不饶人。 柳拂原本打算做更大度的一方,再努力构思几句措辞,争取把这个歉道到他心里去。 但奈何她学的是画画,不是写作。这一时半刻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纠结,忽然有一个不知哪来的路人甲,手里揣着Treasurer的香烟和搪瓷铂金打火机,很没眼力见地跑过来给俩人敬烟。 “薄先生,薄太太,”对方殷勤地将香烟递到男人唇畔,“我们那边都抽上了,您这儿也来一支?” 薄韫白:…… 他平日不碰烟,但不意味着从来没抽过。 倒不如说,眼下这个情景,确实让人有来一根的冲动。 不过这冲动也只是一瞬。 他向来没有心安理得让别人吸二手烟的习惯,目光极淡地扫一下柳拂,正要拒绝。 却忽然听见柳拂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薄韫白没有应声。 柳拂也就没再看他,转而望向那个敬烟的人:“方便也给我一支吗?” “哟,好好好。薄太太请。” 那人很意外地递给她一支。 眼看她接过去,咬在口中,薄韫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才也接过了烟。 路人忙不迭给男人打火。 火苗蓦地从火机里吐出,像殷红的蛇信子,湮灭于青色的烟雾里。 给薄韫白打完火,路人又扭过头,立刻去帮柳拂。 结果,这举世闻名的奢侈火机忽然出了问题,偏偏到她这儿,就怎么也打不着了。 路人本来是想卖个乖,没想到出了这种意外,有些焦头烂额。 这些敬烟敬酒的规矩都大有说法,迷信的人更有不少讲究。 他大脑一片空白,徒劳地频频按下开关。 “不用了。” 薄韫白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柳拂咬着没点燃的烟,兀自停在原地,长眸迷惘地眨了眨。 她烟还没点呢,人怎么就被薄韫白赶走了? 这是……对她说错话的惩罚? 却没想到,少顷,薄韫白咬着烟凑近她颊畔。 这是柳拂第一次见他吸烟。火光猩红,好似将男人平日里清冷禁欲的气质也驱散了不少。 浩渺烟雾里,依稀可见那双深邃眼眸,多了几分不羁的危险。 她微微屏住呼吸。 却见他烟尾光焰炙热,轻轻碰触到她口中这支,渡来一丝火苗。 烟尾相触,红焰攀上崭新的可燃物,淡金色的烟卷被迅速引燃。 而短暂触碰的两只烟,也开始不分彼此地燃烧、熔化,褪去了各自的束缚,展露出内里相同的本质。 火光灼灼,烟叶的外壳在火焰里卷曲,融化,成为黯淡的灰烬。 清冽微苦的烟丝气息弥漫开来。 明明只是唇齿间的烟卷相触。 可柳拂却轻轻颤栗了一下,不可控制地,感到脊背过电般发麻。 莫名想起领证那天,被困在车里时,那枚险些落在唇上的吻。 她不知心底这股轻微悸动的情绪,到底名为何物。 半晌才回过神,吸了一口咬住的烟。 涌入肺腑的,不止薄荷味的烟草气息。 仿佛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男人身上那种,薄淡清冽的味道。 她抬眸,眸底有几分迷离的惘然。 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想要突破灰烬的火光。 隔着青色的烟雾,柳拂看向男人的背影。 薄韫白已然回到原位。 方才过去得匆忙,手机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沈清夜跟着过来。 他这时也转过弯儿来,猜到了柳拂的误会,笑得直不起腰。 “怎么样,跟你老婆解释清楚了吗?要不然我也去和她说说?我有喜欢了好多年的女孩,对你实在是没兴趣……” 薄韫白眉宇一蹙:“你少去添乱。” “哎?怎么这么不高兴?”沈清夜坐回原位,“我看之前网上都给咱俩写小作文了,你反应也没这么大啊。” 薄韫白没理他。 不知为什么,一想起柳拂刚才那个看似体贴退让的动作,他心里就一阵阵地冒火。 在这件事情上被她误会,好像尤其叫他不能释怀。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以为他和别人有浪漫关系,为什么她就能接受得那么坦然? 这个念头卡在薄韫白心里,竟有点过不去的意思。 沈清夜玩味地看着他。 这人似乎是真挺心烦,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外套都多了道褶皱。没了那股沉稳冷静的劲儿,眉宇间罕见地浮起一层浮躁的少年气。 这模样,他也就在薄韫白出国前,俩人都还是半大少年的时候,才偶尔见过几次。 沈清夜沉吟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凑近薄韫白,低声问了一句。 “你该不会是在意,你老婆误解了咱俩的关系,却没吃我的醋这件事吧?” 来不及思索内在含义,薄韫白先被这句话恶心到了:“滚。” 见他这个反应,沈清夜反倒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比过年还高兴,笑意细碎地嵌在语句里,叫人分辨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折别人手上。你居然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虽然没听清,但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薄韫白冷着脸瞥沈清夜一眼,漆眸寒意森森:“什么?” “咳咳。”沈清夜直起腰,蜷起食指关节蹭了蹭鼻尖,轻咳了两声,“没什么。” 说完,又饶有兴味地去观察自己兄弟找的那位假老婆。 隔着一条过道,女人身姿窈窕,眉眼清艳。纤轮廓晕在浅灰色的烟雾里,清冷成熟的氛围感直接拉满。 不是那种不经事的小姑娘。 只是沈清夜冷眼旁观,总觉得自从这个误会被解开,女人的动作和坐姿,都分明比刚进场那会儿更轻盈了不少。 她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唇瓣被透明的酒液染红,视线漫无目的地垂了垂,又飘到了薄韫白身上。 带着不自知的好奇。 可惜薄韫白什么也没看见。 “好像也不是一点醋都没吃过?” 沈清夜低声喃喃自语。 “……还是说,也不算是吃醋,应该算顾忌?” 薄韫白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语调不耐:“你如果不打算让我听清,完全可以不发出声音。” “好好好。”沈清夜举双手投降,“我到他们那桌玩去了,再见。” 见到沈清夜离开,柳拂就开始琢磨,要不要自己过去找薄韫白。 可能直男都挺在意,在这方面被误会的吧。 她没什么依据地猜想着,握住结了一层冰雾的玻璃酒杯,正要站起身。 结果,却是薄韫白的动作更快。 男人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手里握着手机,表情凝重,大步朝她走来。 “我得提前回国。” 他没了刚才的浮躁神色,恢复了稳重模样,沉声道:“两小时后出发。” 说着,瞥一眼场子里正喝酒做乐的其他人,微蹙起眉。 “你跟我一起。” “好。”柳拂拎着包站起来,不由多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 薄韫白摊开掌心,将短信内容给她看。 “我妈回国了。” - 从巴厘岛飞回国内,需要十个小时。 正好是一夜的时间。 躺在私人飞机的客舱里,柳拂翻了个身,还是睡不踏实。 飞机扎入云层,窗外暮霭沉沉。墨色的云朵在半空中漂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她裹着毛毯坐了一会儿,点亮床头灯,翻身下床。 然后,在没有胸垫的睡裙里多穿了一件内衣,又在外面披了件衬衫,才走出门去。 这是一架功能很完备的私人飞机。除了主卧和两间客卧,还有书房、会议厅、餐厅,甚至健身房。 简直像一间能移动的总统套房。 健身房正好就在柳拂住的这间客卧旁边,门开着,里面除了专用的器材,角落处还堆放着滑雪和跳伞的设备。 再往前就是会议室。 柳拂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忽然瞥见,会议室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光线很暗,与走廊处的壁灯难分彼此,如果离得不近,很难发觉。 她往里看了一眼,见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男人独自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正在看手里的平板。 光线暗淡,笼罩在他清隽的眉眼上,无端叫人觉得落寞。 可偏又坐姿清挺,脊背平直,有种叫人很难鼓足勇气去打扰他的氛围。 柳拂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 倒是薄韫白察觉到旁人目光,侧身望过来。 “怎么了?” 他看见柳拂,眉眼间没什么波澜:“饿了的话,打电话叫厨房做吃的。” 少顷又道:“晕机也找他们,有备好的药。” 柳拂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巴厘岛和国内没有时差,现在是凌晨两点。 她说:“好。你还在工作?” 夜色浓稠,飞机在几千米之上的云层里穿行,安静得近乎寂寥。 薄韫白放下平板,背朝后靠,捏了捏眉心。 “我在看处方。” 柳拂心里稍稍一紧,情不自禁往会议室里走了两步。 “你生病了吗?” “不是我的。”薄韫白淡声道,“是以前在国内的医生,给我妈开的药。” “哦。” 柳拂点点头,停在了原地。 她长得好,身材比例也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像一樽晶莹剔透的冰雕人像。 好在略有几丝凌乱的长发,以及眼里倦怠的睡意,才总算为她添了些烟火气。 “站那儿干什么?”薄韫白话音里晕开些无奈笑意,“不累?” 柳拂这才走进来,在他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下。 平板就摊在桌上,屏幕没什么防备地常亮着。 但柳拂还是收着视线,告诫自己不要乱看。 薄韫白直起身体坐回桌前,手肘拄在桌面上,侧头看她。 看了一阵儿,忽然半带戏谑地说:“你这人真是六根清净。就算出家当尼姑,应该也是个好苗子。” 这人阴阳怪气的劲儿又上来了。 这次不是河神,但换成尼姑是怎么回事。 柳拂抬眸:“什么意思?” “没有欲念的意思。”男人漫声回答,“连好奇都没有。” “也有的。”柳拂老老实实地说。 “我只是不知道什么事情我可以知道,什么事情我最好不要知道。” 听完这串绕口令,薄韫白把平板推到她眼前:“这个你可以知道。” 柳拂垂下眼,眸底清澈,映出两枚发光的小小方块。 “氟西汀、舍曲林……” 她微微一怔,旋即音调发紧,不自然地上扬。 “你妈妈得的,是抑郁症?” 薄韫白眉尾稍挑。 准确来说,陆皎患的是躁郁症,也就是俗称的双向情感障碍。 但单子上这些,确实是抑郁阶段用的药。 她居然知道。 而且一眼就能认出来。 没顾及男人愈发深邃的目光,柳拂认真地说:“环境剧变会加重抑郁症状,你母亲既然刚从国外回来,肯定会不太习惯。” “最好有亲近的、不会给她压力的人陪在身边,帮她纾解心绪。” “嗯。”薄韫白颔首,“正有此意。” “所以你提前回国,就是为了去陪她?”柳拂反应过来。 男人却按灭了平板,倚着椅背,散漫目光落在她身上,轻描淡写道:“不只是我。” “还有你,她的新儿媳妇。” - 直到飞机落地,柳拂才知道,当时薄韫白在协议里临时添加的,希望她协助隐瞒的“部分亲友”,仅仅是指陆皎一人。 “她病了十多年了。这个病跟遗传和压力都有关系,至于她面临的压力,主要来自婚姻。” “所以,我不希望她知道,你我的婚姻也是出自利益的结合。” 清晨的第一束光还未亮起,天幕是黯淡的青灰。 薄韫白坐在车上,肩膀微微塌下去,眼下的皮肤也是淡淡的青灰色。 柳拂怀疑,他根本就一夜没睡。 “我明白了。” 她难得对一件事这么有斗志,认真地点点头,仿佛对方不是签过协议的塑料老公,而是一个交情过硬的战友。 见她双眸微亮,薄韫白的唇角似乎扬了扬。 他轻轻颔一下首,又转过身去,无言地望向了窗外。 “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吗?” 安静了一会儿,柳拂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语气很轻,像一片漂浮在空气里的蒲公英。 如果不想回答,可以很轻易地放任它被风吹散。 薄韫白终归还是应了声,说话时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清落的背影。 “……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 天色黯淡,气温微寒,男人语调低沉,仿佛一张枯黄发脆的信纸。 就在连柳拂都有点受不了这种苍凉气氛的时候,太阳总算出来了。 公路空旷,视野尽头燃起第一束火烧般的光。 光芒将他漆黑的长睫染成了金色,男人嗓音微哑,语气很随意,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也是搞突然袭击。我当时在丹麦出差,她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生日快乐,然后发了个定位给我。” “我不得不跟当时的合作伙伴道别,当天飞到了南法。” “然后呢?你就和你妈妈一起过了生日?” 柳拂不禁摸了摸腕上的手链,话音里有种不自知的向往。 “算是吧。”薄韫白道,“她给我订了个冰激凌蛋糕,上面画着我十三岁的时候,最喜欢的超人图案。” “ 其实这次的情况也和上次一样。 昨晚在巴厘岛,陆皎给薄韫白发了条新婚快乐的短信,以及江阑机场的定位。 车子即将驶到目的地,薄韫白好像有些心神不定。 男人眸色沉沉,修长手指轻轻叩了几下扶手,声响旋即被温润的真皮吞没。 “你看过她的人物报道吗?” 冷不丁问完这句,他又反应过来,低声笑了笑。 “应该没看过吧。” 毕竟当时请她吃饭的时候,柳拂连他那么大一个花边新闻都不知道。 这种经历对薄韫白来说很少见。之前由于各种原因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孩们,大多都对薄家的地位资产了如指掌,就差把他家的族谱背下来了。 不像她。 自打第一次见面,就是别无所求的姿态和语气。 “她是业内公认最擅长奇袭的企业家。”薄韫白补充道,“见儿子也是。” 柳拂不知该说什么,温吞地点点头。 如果那时候,她就能预料到半小时后发生的事情,她一定会深有同感地补一句:“见儿媳妇也是。” 车子在郊区的一座小洋楼前停下来,薄韫白谢过司机,走下车。 小洋楼并不奢华,地处偏僻,墙皮灰旧,也没有密码门锁,得用钥匙开门。 薄韫白将钥匙插入锁眼。 打开门的瞬间,颇有年代感的客厅映入眼帘。 被书籍和杂物压到变形的书柜,角落里枯脆泛黄的文件堆。书桌上摆着黑黝黝的大肚子显示器,脚下是陈旧的电脑机箱。 餐桌坑坑洼洼,缺了一角,又被圆润的保护条包裹起来。 墙上贴着奥特曼图案的身高尺,从一米二开始,零零星星分布着记号,记号旁标注着掉色的日期。 这分明是个陌生的地方,柳拂却忽然感觉到,有许许多多凝结在岁月里的情感和记忆,带着浩大的力量,扑面而来。 这一定是一栋发生过许多故事的房子。 她一时走神,没注意到,房间正中那位背对着她的女人,从办公椅上转过身。 仍是那副漂亮到凌厉的眉眼,保养得极好,看不出真实年龄。 一身克莱因蓝,气质沉郁又凛冽。举手投足干脆利落,充满了大女人的气场。 “嗨,小老师,又见面了。” 特蕾茜,或者说陆皎,坐在办公椅上挥了挥手,朝柳拂一笑。 柳拂怔在原地。 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要叫人,可那个陌生的称呼卡在唇边,一时有些叫不出口。 陆皎噗嗤一声笑了。 “就像之前那样,叫我Tracy就行,不用整那些虚的。” 第25章 小话梅 “什么意思?” 见到这个场面, 薄韫白发觉好像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他目光扫过两人,清矜眸底掠过一丝怔忡,有些难以置信。 “你们之前就认识?” “小老师救过我,还带我逛校园呢。”陆皎笑着说, “就前几天。” “……”薄韫白无奈, “你前几天就回来了?” 柳拂也很震惊。她迅速回忆了一遍当时的事情,排查自己有没有说漏嘴的情况。 应该没有。 得出这个结论, 她才心下稍安。 不过, 想起自己当着人家亲妈的面,还用了一幅画比喻薄韫白, 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呀。然后又去了一趟云珀见老朋友,昨天才飞回来。”陆皎语调轻快。 她抱着手臂站起来,欣赏地看着柳拂,笑意渐深,那副略带凌厉的眉眼也柔和下来,多了几分亲近。 “挺好。”她这才看回自家儿子, “这么多年,你书法上没长进, 挑爱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我进了江阑书法协会的。” 薄韫白提醒她。 “现在的书协哪比得上三十年前。”陆皎摇摇头, 叹息一声。 “不过现在这年代, 也是有很优秀的年轻人在嘛。我看小老师的画,有名家之风。” 柳拂微微脸红:“您谬赞了。” “我这人从不说客套话的。”陆皎爱怜地看着她, “我把你当女儿, 你可不许再跟我客气了啊。” 太阳渐渐升高,淡黄色的光线斜照入户, 映亮了空气里浮动的小颗灰尘。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陈旧又温暖的气味,有点像燃烧后的松木, 再抛入几颗被烤化的葡萄干。 三人在茶几前坐定。 陆皎端出来个偌大的黑色茶盘,上面叮呤当啷摞着三个茶杯。 她用手背拍了拍薄韫白:“去,去洗茶具,再烧壶水。” 薄韫白挽了挽袖口,接过茶盘站起身。 见状,柳拂也想跟着过去:“我也帮忙洗。” 陆皎按住她,笑眯眯道:“活儿让他干。你在这坐着,陪我聊聊天。” 说着又从茶几隔层里拿出一大袋蜜饯,哗啦啦倒进盘子里,推到柳拂面前。 “爱吃话梅吗?” 陆皎先往自己嘴里丢了一个:“还是说你们年轻人,更喜欢什么芒果干、草莓干那些?” “话梅也爱吃的。”柳拂说,“酸酸的,比较解腻。” “我也爱吃酸的。”陆皎笑笑,眉目柔和几分,用下巴指了指薄韫白的方向。 “怀他的时候,有好长一阵儿,我每天都要吃一大盒话梅。” “我不信酸儿辣女那一套,就盼着生个可爱的小女儿,给她起个小名儿叫小话梅。” “谁知道是个男的。” 说到这儿,陆皎撇了撇嘴,挺嫌弃的样子。 柳拂笑着应了一声,也朝薄韫白的方向望过去。 水声潺潺,陶瓷茶器相互碰撞,清脆得玎玲作响。 单听这声音,仿佛春日也染上了几分盛夏的清凉。 男人手指修长,洗刷着纯黑光洁的瓷杯,有种叫人挪不开眼的美感。 他脱掉了外套,内里是一件休闲款的衬衫,简约的纯白色,没有其他纹样。 偏窄的袖口卷到小臂,愈发显得男人肌肉轮廓清劲。 淡青色筋脉微微鼓起,在冷白皮肤上蜿蜒出有力的轮廓。 她还是头一回见薄韫白这样。 一向清矜桀骜的公子哥儿,倒完洗洁精再刷茶杯,浑身也落满了烟火气。 余光觉察到陆皎的一脸姨母笑,柳拂刻意朝厨房的方向多看了一阵。 陆皎果然耐心,等了好久才叫她。 “小老师?” 嘴上倒是看破不说破:“我家这旧厨房破破烂烂的,有那么好看啊?” 柳拂适时地垂下头,抿唇而笑,活脱脱一个被说破心事的新婚妻子模样。 正巧,薄韫白在这时回来了,手里东西挺多,又是壶又是杯子。 柳拂伸出手,想帮他接一下。 却见他轻轻一避,温声道:“小心烫。” 冒着白气的滚水倒入茶壶,袅袅茶烟升腾而起。 陆皎给三人一人砌了一杯茶,捧起来呷了一口,笑眯眯道:“行了,聊正题吧。” “快给我讲讲,你俩的恋爱故事。” “咳咳咳咳。”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柳拂被茶水呛了一下。 来得匆忙,两人也没对过答案。 见她咳得难受,薄韫白抬起手,哄小猫似的轻轻拍她的背。 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也没闲着,给她倒了杯温水喝,又直接把纸杯送到她唇畔。 于是,就形成了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半拥着她,还喂她喝水的姿势。 举止温柔至极。 而且,又很娴熟,好像已经在家里这么做过很多次了一样。 “慢点喝。” 柳拂从来没有被这么照顾过,更何况是当着长辈的面,耳根一阵阵地发烫。 她做了一阵儿心理准备,才俯下头,去喝那杯水。 男人的手很稳,适时地将纸杯抬起一个小角度,又在她吞咽时放平了手势。 总之,很是观察入微。 陆皎抱着茶杯起哄。 “这么会疼人?可以。是我亲生的。” 薄韫白好像没听见陆皎的话,等人喝完水,又拿了张纸巾,擦净柳拂唇上的水珠。 隔着纸巾碰到的一瞬间,却猝不及防地发现,她樱色的唇瓣出乎意料地柔软。 男人动作稍稍一怔。 先前的游刃有余从眸底褪去,涌上了几分晦暗不明。 柳拂耳根都快着火了,趁他怔忡,赶紧从他手里抽走那张纸:“我自己来。” 薄韫白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指间,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这才望向陆皎,嗓音散漫地讲述起来。 “我们是在一场宴会上认识的。” “当时墙上挂着一幅她的作品。我光顾着看画,一个没留神,撞上了画家本人。” 也不知是哪句话说到了陆皎的心里,她连连点头,好像非常赞同这样的初遇。 稍顿,又兴致勃勃地八卦。 “小老师这么漂亮,又这么才华横溢,你该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闻言,薄韫白扬了扬唇。 晨光下,男人轮廓清朗,唇角略带赧意地浅抿着,打破了平日里清矜桀骜的距离感。 眸底温润,带着几分柔情。 面对这样的他,再清醒如柳拂,也不小心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 好像他们从未签过什么协议,只是这偌大的红尘里,一对普通相爱的俗世夫妻。 “第一面就很有好感。” 薄韫白淡声回答陆皎的话。 “从那以后,一直希望能再见一面。” - 精品超市里人烟稀少,薄韫白拿起一包一百二十八元的小盒蓝莓,扭头问柳拂:“你爱吃这个么?” 柳拂回过神,也没看清价格标签,随和地点了点头:“都行。” 她还在想薄韫白刚才说的话。 “第一面就很有好感。” “一直希望再见一面。” 尽管理智上知道这肯定不是真相,只是为了哄陆皎开心的说辞。 但柳拂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 听见他这么说,她好像有一点点高兴。 得到肯定答复,薄韫白抬起手,哗啦啦往推车里扔了五六盒蓝莓。 柳拂这才觉得不对,抬头一看,发现他俩现在在高档水果区。 “等一下。”她有点迷惘地问,“我们不是来买菜做饭的吗?” “嗯。”薄韫白已经开始扫荡另一个架子上的黄金奇异果了,“饭后的果盘也很重要。” “……” 柳拂无奈,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水果脑袋。 好不容易把他从水果区拉出来,两人来到生鲜蔬菜区。柳拂拿出手机备忘录:“你妈妈爱吃什么菜?” 薄韫白说了几道,柳拂一一记下来,然后又问:“你爱吃什么菜?” “不用那么辛苦。”薄韫白扣下她手机屏幕,“我和你一起做。” 想起薄韫白以前就说过他会做饭,柳拂点点头,放心地说:“那你要吃什么记得自己拿。” 两人在超市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大包小包、满载而归。 回去的车上,柳拂思前想后,还是问了一句:“你之前不是说,你妈妈生病了吗?看起来不太像。” “她的病不是抑郁,是双相。” 薄韫白嗓音低沉,落在春日的风里。 “她现在大概处于情绪比较高涨的阶段。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治疗,病情应当也稳定了不少,不比以前那么严重。” “两年前我见她那会儿,她的状态比现在差得多。语速很快,很容易激动,根本睡不着觉。” “这样啊。”柳拂有点后悔,“刚才应该再买一些安神的茶。” 她觉得这句话挺普通的,薄韫白却转过头来,眸底稍带几分意外,看向了她。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薄韫白漫声道,“就是才想明白,为什么我妈一直更想要个女孩。” 迎上柳拂疑惑目光,他话音稍顿,笑意仿佛更深了些。 “女孩温柔,确实比我细心得多。” - 小洋房的厨房不大,如果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就显得有点挤。 薄韫白搬了张椅子进来,把柳拂安置好,自己站在案板前洗菜、切菜,处理海鲜。 柳拂也是才知道,这栋小洋房是他父母发家之前住的房子。 那时候,薄韫白还没出生。房间里那些小孩的痕迹,也都是薄霁明留下来的。 “所以我对这儿不太熟悉。” 薄韫白边切菜边道:“也不太清楚房间的格局。” 他嗓音散漫,倒也不耽误手底下的活。刀功挺好,又快又稳,成品也匀称。 切完青椒和肉片,就直接扔下了锅。 橄榄油倒得不多,电磁炉已经蹭蹭蹭开到了二十档。 眨眼间,空气里便飘起一股奇怪的味道。 柳拂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站起身看了看,锅里的情况令她深思。 “哎,薄韫白。” 她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 “你真的会做饭?” “嗯。我会煎牛排,煮意大利面,做奶酪拌蔬菜。” 薄韫白一边不太熟练地颠着勺,一边漫声道:“还会给披萨外卖打电话。” “……” 柳拂扎起头发,走上前:“那炒菜还是我来吧。” - 陆皎其实是川蜀人,不过上了年纪,口味也越来越淡,很喜欢淮扬菜系那种清淡的鲜味。 吃过饭,陆皎带柳拂出门逛街,一路上都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 这一高兴,人就扎在了奢侈品店里,拿起一件件衣服朝柳拂身上比划,好看的全都拿下。 柳拂被动辄六七位数的价格标签弄得心惊胆战,连连推拒。 陆皎却道:“我年轻时给自己买衣服,比这过火多了。别替我省钱,都是小钱。乖。” 其实听她聊天就明白,陆皎二十多年前就实现了财富自由。 而且不是堪堪维持日常用度的那种自由,而是买豪宅豪车也不用仔细看数字的那种自由。 可每月工资还不到两万的柳拂,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眼看店长小跑着把十几个纸袋送去了她们的车里,陆皎又要拉着她去卖包的地方,柳拂赶紧偷偷给薄韫白发消息。 [阿姨买了不少衣服送我,价格快比得上二环内一套房了,我劝不动,你也帮着劝一劝吧] 她们出门那会儿,陆皎本来也要叫薄韫白跟过来开车拎包。 结果薄霁明临时打来一个电话,他便留在了家里处理工作。 看来这工作也不是很繁琐,薄韫白回得很快。 [她疼她儿媳妇,我还能拦着?] 柳拂无奈提醒他。 [可我是个假儿媳妇] 签协议的时候,他们说好不要在这段关系里混杂任何私人感情,以免带来不必要的纠缠和麻烦。 那这些多余的财物和赠礼呢?到分开的时候,又该怎么退还? 发完这一句,薄韫白良久没有回音。 怕陆皎等得太久,柳拂只好收起手机,跟了上去。 收起手机前,没忘将那句“假儿媳妇”的消息从自己的记录里删掉,怕不小心让别人看到。 品牌店的地板擦得比镜子还亮。橱窗通透,里面杵着俩没有脑袋的模特,帽子戴在一根粗棍儿上,时尚感爆棚。 这一天好像是新品发售的日子,门外拉了线,寥寥数人站在线外等候排队。 但她和陆皎还没走到门口,店长已经远远地迎了出来。 陆皎朝那人稍一点头,凌厉的眉眼之间,满是企业家的沉静气场。 结果扭过头来看柳拂的时候,就立刻像变脸一样,笑得亲近又溺爱。 “,快来快来,挑你喜欢的。” 柳拂一己之力,根本无从抵挡说一不二的陆皎女士。 她抬起头,视线从玫红色的鳄鱼皮大包、墨绿色的蜥蜴皮手袋上一扫而过。 忽然被一只纤巧的白色手包吸引了视线。 包包做工细致,收口处皱褶精美,静静躺在纤尘不染的玻璃方格里,宛如一朵小小的茉莉花。 “这是我们的春夏特别款。”SA甜声介绍,“您眼光真好,这只包包上午刚摆出来,整个江阑只有这一个。” 她压低声音:“好几个贵宾都喜欢这一款,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行,那就不等他们了,”陆皎回得挺幽默,“给我包起来。” 拍完板,也不等柳拂出声,就又拉着她往里走:“再看看还有什么新品?咱们慢慢挑。” 结果又买了不老少。 不过陆皎精神再好,到底也上了年纪。从店里出来,脸色有点蜡黄,保养极好的皮肤上,也浮现出几道深深的纹路。 可她性子倔强,有点儿不服老的意思,反而脚下生风,勉强自己走得更快了。 柳拂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袋接了过去,自己拎在手里,又指向一家滋补甜品店:“我们去那儿坐一会儿吧。” 她弯下腰揉了揉小腿,婉声道:“逛了这么久,我有点渴了。” 在店里坐下,陆皎点了红枣莲子,柳拂点了桂花雪梨。 莲子羹炖得很糯,稠得几乎搅不动。陆皎喝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 “其实今年的新品不止这几个款,没摆出来的,应该是早就被人挑走了。” 陆皎托腮戳一戳泡得胖乎乎的红枣,语气很随意。 “以前我住这边的时候,这些品牌的货上架之前,都会先送到我家里去,让我挑一遍。” 说到这儿,她略带讥讽地笑了。 “也不知道现在,是薄崇的哪个小老婆在享受这样的待遇。” 小老婆。 还好几个。 没料到她这么直白说出家丑,柳拂吃了一惊。 视线也跟着游移了几下,都不知道该看向哪儿。 陆皎倒是很无所谓:“这不是挺正常?男人有钱,夫妻分居,还有第二个可能吗?” 稍顿,看见柳拂的表情,陆皎又笑起来。 “傻丫头,别为我担心。这天高海阔,我也过得挺自由的。” 柳拂点点头,默默喝一口桂花雪梨,感觉嘴里有些发苦。 那个年代的人,传统观念更重。再怎么生性洒脱,大概也是经历了无数次失望和心碎,才能有如今的云淡风轻吧。 陆皎又问:“你见过薄崇了吗?” 但她当然不可能是关心薄崇,而是担心柳拂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 “那糟老头子,满脑子尽是些下水道里的垃圾糟粕。甭管他说好赖话,别往心上去。” 陆皎用了毋庸置疑的语气。 “没关系,薄……”这个字才出口一半,柳拂又吞回去,带着几分生涩道,“韫白会帮我说话。” “嗯。”陆皎显得并不意外,“这孩子明理,看不上他爸那一套。” 既然说起了父亲的话题,陆皎便随口问道:“你呢?你和你爸关系好吗?” “……我不认识我爸爸。” 面对毫无保留的陆皎,柳拂也没有多做隐瞒。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她垂着眼眸:“我问过我妈很多次,她从来不说。” 陆皎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在学校官网上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觉得尽管这孩子容貌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好,可眉眼间那种寂寥的气质,未免也太孤清了。 原来是有这样的身世。 “没事儿,孩子。”陆皎拍拍她削薄的肩膀,忽然道,“对了,你可以把我当你爸。” 柳拂:? 心里那股淡淡的愁绪还没涌上来,已然替换成了费解与疑惑。 “反正我比很多男人做事更利索,更能喝酒。那群事业上比不过我的饭桶,都管我叫什么男人婆。” 陆皎双手一摊:“我听说你们年轻人喜欢男妈妈,那为什么不能有女爸爸?” 闻言,柳拂也有些忍俊不禁,眼底的黯然淡了下去。 陆皎这才道:“孩子,人生还长。以后会有很多人爱你。” “我会,韫白会,如果你想生个孩子,你未来的孩子也会。” 自见面以来,陆皎一直都用十分年轻的心态和语气跟她相处。 直到此时,才真正展现出耳顺之年的稳重和阅历。 她嗓音沉沉,一字一句道:“以前哪些人缺席过,我们不回头看。” 闻言,柳拂深深地埋下了头。 这番话真的很温暖,很慰藉。 可是,却让她心里酸楚不堪。 会有很多人爱她吗? 陆皎不知道,她和薄韫白没有感情。他们结婚,只是因为一纸协议。 陆皎还在爱怜地看着她。她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可是唇角有些僵,即使用尽了全力,也不知表情有没有变形。 但对于她这样的反应,陆皎好像并不意外,而是体谅地移开了视线。 “不说这些。” 陆皎低下头,开始在手机上翻找着什么:“给你看点儿开心的。” 见对方低下头检查手机,柳拂也整理了一下情绪。 顺便打开自己的手机,悄悄看了一眼微信界面。 薄韫白还是没回她。 反正购物也结束了,不用他再劝什么。 柳拂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结果没一会儿,却是陆皎高高兴兴地把手机递过来,示意她凑近过去听。 柳拂狐疑地半站起身,隔着一张桌子,靠近了听筒。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男声。 清润矜贵,带着几分故意为之的顽劣。 “妈,Hermes今天上新品,可以去逛逛。还有,我看LV官网上新展示的春夏系列挺不错的,有一个小白包挺适合她,去得晚可能就买不到了。” 是一段两小时前的微信语音。 算算时间,刚好是在她发完那条求救消息之后。 柳拂:“……” 陆皎笑得慈祥,又给她看自己银行app上的转账界面。 也是两小时前,薄韫白给陆皎赚了一笔钱。数目骇人,柳拂乍看过去,都没数清到底是多少,零多得一眼望不到头。 “看他多宠你。所以啊,你可别担心欠我的情。”陆皎美滋滋地说,“都是你老公买的单。” - 才回小洋房,薄韫白听到动静,懒洋洋打开门,抱着手臂站在门口。 他看了看那一堆纸袋,朝柳拂扯了扯唇:“大丰收啊。” 柳拂不看他,扶陆皎下车,进门。 一直到陆皎上楼休息,她才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整理了一下仪表,坐回客厅的小茶几前。 女人刻意避开他视线的模样,没了那股孤清劲儿,反倒多了几分鲜活。 薄韫白觉得挺有意思。 稍顿,他也在茶几前坐下,拿起个纯黑的茶杯盖端详着。 仿佛纯粹是为了这个茶杯盖,他才坐在这儿,没有别的原因。 柳拂垂着眸开口了,嗓音倒仍是不疾不徐的,没什么其他的情绪。 “你既然不爱听那种话,我以后不说了。” 少顷,又道:“我自己放在心里。” 薄韫白才舒展了一半的眉心,好像又隐约蹙了回去。 他自己倒是没觉察到这点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她一会儿才道:“既然协议还有好久才到期,光惦记以后的事干什么?不累得慌么?” 柳拂无奈,长长呼出一口气,才道:“你是家大业大的公子哥儿,想怎么随心所欲都可以,我总得有契约精神吧。” “你所说的契约精神是什么?”薄韫白语气稍冷,漫声道,“太在意现实,每天都挂在嘴边,直到有一天,不小心把戏演砸?” 她哪有每天都挂在嘴边。 柳拂觉得有点心累,不想再说下去,起身往外走。 就在此时,楼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陆皎从楼梯上探出脑袋。 “天也不早了,该休息啦。” 柳拂忙仰起头道:“那您休息吧,我……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您。” “回去?回哪儿去?” 陆皎却不赞同她的话。 “我好不容易回趟国,你俩谁也不许走,今天得在这儿陪我一晚。等到明天,你俩再甜甜蜜蜜过日子去吧。” 陆皎说着,指了指隔壁的房间,语气挺开心。 “已经叫人收拾过了,床铺都是新的。今晚你俩睡大卧室,我睡霁明以前的小卧室,说好了啊。” 说完,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不容置疑,不由分说。 第26章 黑曜石(一更) 柳拂乌墨般的长睫颤了颤, 看向薄韫白,眼底几分难以置信。 “……别看我,我也没听她说过这打算。” 男人抬手揉了揉眉心,清隽眉眼间流露一丝烦乱, 转过身上楼:“我去和她说。” 推开门, 陆皎正坐在床上,左脚垫在右腿底下。 眼前戴了副老花镜, 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本子, 不知在看什么。 等薄韫白走近才看清,她看的是一本旧相册。 “来来来, 看看你哥。”陆皎朝他挥手,“你不知道吧,你哥小时候爱哭鼻子。你看,这张就正哭着呢,我不就拿他一块巧克力么。” 薄韫白垂眸看向那张老照片。 照片拍得确实热闹,小孩哭得脸盘通红, 手里薯片撒了一地。 旁边年轻的陆皎笑嘻嘻比了个V字。 总之就是鸡飞狗跳。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薄韫白忘记了自己上来是为了干什么。 “……妈, 我俩今天没法住这儿。” 他摇了摇头, 这才端正思绪:“您之前也没打个招呼, 这太突然了,不太方便。” “什么意思?” 陆皎摘下老花镜, 看他一眼。 等回过神来, 一层落寞笼罩了老人的眉宇。 “……我老喽,是老太婆喽。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 受不了孤孤单单的。” 陆皎挺受伤地垂下眼去。 就好像,跑到南法独自过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 根本不是她一样。 薄韫白叹口气,替她把相册一合,放在了桌上。 “我今晚留这儿陪您,好不好?你儿媳妇明早还要上班,这儿距离太远,确实不方便。” “才结婚没多久就分开住,这怎么行。你老婆心里肯定难受。” 陆皎不赞同地皱起眉。 “这样,你明天早点起,送人去上班,这样车上也能补个眠。” “……也不光是因为这个。” 薄韫白反应很快,又道:“睡衣、护肤品之类那些东西她也没带,睡这儿不舒服。” “还挺知道疼老婆。” 陆皎笑眯眯睨他一眼:“知道还不赶紧去买?快去,趁着店还没关门,挑最好的买。” “……” 薄韫白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对女人的那些东西也不太懂,暂时想不出第三个理由了。 见他这样,陆皎的目光锐利几分,带着宝刀不老的通透,对上了薄韫白的视线。 “你跟我说实话。” 她语气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寂寥:“你俩不愿一起睡,该不是感情出问题了吧?” 门一半虚掩着,房间里的说话声很清晰地传出来。 站在外面等消息的柳拂,转身走上了楼梯。 就在这一刻,她才切身感觉到,陆皎确实有漫长的抑郁经历。 因为这句话的语气。 她很熟悉。 手心出了点汗,稍稍有些黏腻。柳拂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扉。 “您这儿有旅行牙具吗?” 她看向陆皎,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没有的话,我现在从网上超市下单。” 话里话外,都是已经定了要在这儿住下的意思。 陆皎有些疑惑,扭头看薄韫白:“可他刚才还说……” 刚转过头,却见这个儿子比自己疑惑,陆皎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柳拂又走近两步,垂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薄韫白,眼波温柔,带着几分嗔恼。 “您别听他在那儿替我瞎操心。” 说完,她在陆皎膝前蹲了下来,握住了老人枯瘦的手。 “您放心,我们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您。” - 夜色深深,浴室里弥漫着温热的水汽。 陪陆皎聊了半晚上的天,老人总算撑不住,先上楼去睡了。 柳拂先进了浴室。 洗浴的东西倒是都不缺,她刚才买齐了一副旅行套装,还挑了一件可以小时达的睡衣。 这件睡衣质地不算好,款式也一般。唯一的好处就是比较厚,而且自带胸垫,哪怕穿出门也不会尴尬。 此时,这套睡衣正和新买的浴巾一起,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其实把自己锁进浴室前,她就已经清点过好几遍要带的东西了。 毕竟万一拿漏了什么,她是自己湿哒哒地出去拿,还是叫薄韫白送进来? 无论哪种,对新婚夫妻而言,都是甜蜜情趣。但对她和薄韫白而言,就很天方夜谭了。 洗完澡,柳拂把自己擦得干干净净,连头发丝都吹得几乎不带潮气,这才走出浴室。 小洋楼空间不大,她原以为自己会在半路上撞见薄韫白,没想到一直走进卧室,还是没见到他的影子。 才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放在桌上充电的手机亮了起来。 [洗好了?] 柳拂回过神来,原来这人是有意避了出去。 [嗯。]她好奇地问,[你去哪了?] [楼顶有个露台。]薄韫白回。 江阑靠海,气候潮湿,又是暮春时节,晚上蚊子挺多。 想到这人为了不让自己尴尬,自愿上顶楼去喂蚊子,柳拂心里有些温暖。 其实这人挺绅士的,虽说嘴毒,也会为别人着想。两人签协议这么久了,他没强迫过她一星半点。 柳拂抱着手机翻了个身:[回来吧,别给蚊子当夜宵了] 对面好像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 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才发来一个时下流行的动物表情包。 这房子的隔音其实很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神不定的缘故,好像隐约能听到浴室传来的流水声。 柳拂不由地开始胡思乱想。 没什么不妥当的东西遗漏在浴室里吧? 她辗转几下,从包里摸出耳机戴上,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这里的被子是老式的棉花被,不像疏月湾里那种真丝蚕丝的质地,好像才被太阳晒过,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气味。 在绵软的被窝里,柳拂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苏城多雨,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没课的上午,她就蒙在被子里睡懒觉。 这么一回想,朦胧的睡意渐渐涌入意识里。 柳拂迷迷糊糊地沉入床铺里。 直到床铺的另一边,忽然陷下去了一点。 她毫无心理准备,吓了一跳。动作比意识更快一步,整个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明亮的白光涌入视野,盖在胸前的被子哗地掉了下去。 又被她一把抄起,重新盖了回来。 气氛安静极了。 她适应了一会儿亮光,定睛看过去,就看见着装严整的薄韫白坐在床沿上,只占据了一点点空间。 好像也是心里有所顾忌的缘故,男人和她几乎离了百八十米远。 此时,薄韫白清朗面容上带着几丝无奈,伸出一只手,摘下了她的耳机。 “在听歌?”他问,“叫你好几声了。” 话音未落,手机扬声器里传出音量不大的公放:“所以我们说,《清明上河图》的艺术性是跨越时代的……” 薄韫白:“……” 怎么会有人,在跟协议老公同床入睡的第一晚,还在听中国画的讲课音频? “……要你管。” 没理会他眸底的费解之意,柳拂夺回耳机,轻轻放进充电盒里。 没有名师的指导,想从小地方考上江阑美院,哪有那么容易。 同龄人那些听歌看剧的习惯,她十多年前就差不多全戒掉了,改成上网课、听音频。 反正她的人生一直挺紧张的,考上江阑美院之后,又忙着保研、考博,现在又得评职称。 把专业知识搞扎实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薄韫白这种早就跳出应试规则的天之骄子,大概是不懂普通做题家这种从海绵里往外挤水的勤奋。 柳拂也没指望他能懂。 不过这么一折腾,两人间尴尬的气氛淡去了不少。 “叫我什么事?” 她想起薄韫白刚才的话。 男人稍一挑眉,眸底光芒清冽,瞟她一眼,一副“总算想起我了?”的样子。 虽说是在自己家,他又是男人,但居然穿得比她还正式。 白衣黑裤,衬衫挺括,简直下一秒就能打上领带去开会。 柳拂依稀记得这件衬衫是某品牌的新品,好像几个顶流都在街拍时穿过。 可没谁能穿出他这种气质。 挺家常的气氛,男人坐在套着棉布床单的床铺上,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位置,两条长腿撑在地上。 可眉眼清矜,轮廓深邃,依旧矜贵得叫人挪不开眼。 “就是想问问你。” 薄韫白垂眸看了看床上剩的一多半位置,又看了看床边的空地:“我睡哪儿比较合适?” 柳拂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你想打地铺?” 天哪,这人真的好好。 她裹着被子半支起身,看了看那块空地。 地方是有,但是不大,以他的身高,估计很难把腿伸直。 而且那块地方还紧挨着床底下。 这房子本来就挺久没人住了,就算有人打扫过,总感觉床底下还是会脏兮兮的。 “……还是算了,就不折腾了吧。” 柳拂有点于心不忍。 她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 “你家还有多余的被子吗?” 薄韫白打开衣柜,翻找几下,又拿出一条。 跟她这条比起来有点薄,不过也很新,散发着淡淡的皂香味儿。 “行了,上来吧。” 柳拂平静地说。 话音落下,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她其实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可直到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此事即将成真的实感,才蓦然涌现出来。 要和一个同龄的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过夜。 一想到这个事实,心脏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怦怦猛跳。 房间里那么安静,她怀疑心跳声都会被对方听见。 于是用力抿住唇。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连呼吸也渐渐有些急促起来。 “想清楚了?” 许是发觉她的紧张,薄韫白并没有如她所言,在床上躺下。 而是保持着那个站在床边的姿势,弯下了腰。 男人凑近她颊畔,漆沉的眼眸低垂下来,望向她抿得发白的唇瓣。 好似看穿了她的逞强。 “呼吸乱成这样。” “还能睡得着?” 少顷,他才低声开口。 顶灯莹白,男人逆着光俯下身。清隽轮廓被半明半暗的阴影所遮盖,愈发显得双目深邃,带着几分叫人陌生的晦暗。 说话时,尾音浸润了喑哑的笑意。 更要命的是,他们用的是同一瓶沐浴露。 伴随着他的靠近,熟悉又陌生的香味沁入心脾。 混杂着炽热而滚烫,叫人难以忽视的荷尔蒙气息。 “……睡得着。” 柳拂屏住呼吸。 “但你得跟我保持距离。” 说完,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想把薄韫白往后推到一个安全距离。 结果推了一下,没推动。 反而。 手碰到一面坚硬如铁的东西。 好像是他的…… 他的胸肌。 薄韫白眸底怔忡一瞬。 刚洗完澡,他身上这件衣服很薄。 碰到时的触感,便愈发明显。 两方都是。 柳拂像被火烫了似的收回手。 就算真的被火烫,都没有这么利索。 过了好一阵,她才鼓足勇气,抬起了视线。 大概这种经历,在薄韫白的人生里,也是头一回。 男人稍稍抿了抿唇,后退几寸,站直了身体。 冷白的耳根上,微微泛起一丝温热。 好像也有些不大自在。 “那个……不好意思。” 柳拂低声致歉。 她根深蒂固地明白了一件事。 打人推人的时候,得多用点力气。 不然感觉上,就会很像调.情。 “……没关系。” 沉默少顷,薄韫白扯了扯唇。 “不过刚才你说的那条规则,你自己也遵守一下?” 男人说着,笑意渐深:“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也有点危险呢?” - 摆放一番后,卧室里的床铺就形成了一个公平又禁欲的格局。 枕头分别摆在两边,两床被子将床铺平分。 大家各安一隅,井水不犯河水。 柳拂重新躺回去,被子蒙住下巴,只露出一双眼睛。 “睡吧。” 她想起几小时后就要响起的闹钟,心里的杂念被很快冲淡。 “……我明天还得上早八。” 薄韫白嗯了声,抬手去摸他这侧的开关。 下一瞬,房间便被黑暗笼罩。 累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能帮忙关掉房间的灯。尽管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对于过惯了孤清日子的柳拂来说,却也能感到些许烟火人间的温馨。 身旁的人呼吸很轻,不疾不徐,除去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也再没发出什么别的动静,好像很快就睡熟了。 黑漆漆的房间,视野里的一切都不辨颜色。 柳拂终归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悄悄转回身体,朝旁边看了一眼。 男人平躺在床上,漆发在夜色里渲染出一层茸边。 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睡得很安静。 这人怎么连睡脸都矜贵得像能上杂志一样。 柳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悄悄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被遮起来的痣,还有天生就是花瓣形的发际线。 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场景里,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她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似乎微微动了动。 她连忙屏住呼吸装睡,朝靠墙的那一面,转回了身。 这一次,柳拂没再胡思乱想,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 窗外忽然响起极为刺耳的哭叫声,尖锐又凄厉,撕裂了宁静的夜色。 柳拂蓦然惊醒过来。 大脑尚处于混沌的前几秒里,窗外的哭叫声又增大了一倍。 她为数不多的睡意彻底消散。 凝神去听,总觉得声音的来源,像是个年幼的婴儿。 三更半夜,偏远郊外,响起这样的声音,显得十分阴森。 柳拂心底有些害怕,又有些不忍。 两种情绪在心底对撞,她双眼睁得很大,睫毛在黑夜里扑闪着。 没过多久,旁边的人也有了动静。 男人的呼吸节奏稍稍拉长,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好像忘记了床上还有个人,朝她这边转了过来。 也就在无意之间,稍稍越过了床铺中央的那道分界。 柳拂呼吸一窒。 还未回过神来,他的体温,已经隔着两层薄被,贴在了自己身上。 还有那颇具侵略性的清冽气息,也带着极为明显的存在感,侵占了她所有的呼吸范围。 她默默维持着原本的睡姿,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其实,要是窗外没有传来那样的声音,她可能会提醒薄韫白回去一点儿,或者自己躲到床边上去。 可此时此刻,窗外叫声凄厉。 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她反而觉得有些安心。 就这么煎熬了一会儿,耳边忽然响起话音。 “怎么了?” 薄韫白喉结滚了滚,说话时,嗓音比平时低了几度,带着有些混沌的鼻音。 在朦胧的深夜里响起来,说不出的低沉好听。 也不知他是何时醒的。 男人睁开眼,看着微微蜷缩在被子里的柳拂,黑曜石般的眸底晕开些笑意。 “眼睛睁得这么大。” 稍顿,带着几分揶揄道:“你是黑猫警长吗?” 柳拂没心情跟他斗嘴,推了推他的肩膀:“窗户外面,好像有小孩在哭。” 薄韫白偏过头听了听,旋即了然,温清话音有些慵懒。 “那个啊。” “不是小孩,是猫。” “怎么会是猫?”柳拂一怔,“猫怎么会这么叫?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声音也紧了几分,很严肃地问:“是不是有人虐待猫?” 薄韫白也被她问住了。 两人在夜色里对视一会儿,她双眼清亮得像泉水底下的玻璃石。 他过了一阵儿,才想起来接着笑。 胸腔在薄被下微微起伏,气息细碎地轻颤着。 “确实有虐待。”他漫声道。 “是它们的生理本能,在虐待自己。” 少顷,又补充了句:“现在是春天。” 春天。猫叫。生理本能。 柳拂反应过来,尴尬地拉高了被沿,把半张脸都蒙了进去。 薄韫白却还偏要故意追问。 “从来没听见过这种声音?” 稍顿,他轻笑:“看来你们那儿还挺文明的。” “……确实没听过。” 柳拂就讲了小时候,家里附近发生过野猫抓人,结果小孩得了狂犬病的事情。 从那以后,整个地方上都对流浪猫和野猫查得很严,彻底杜绝了类似的隐患。 其实这个故事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可她嗓音清柔,讲起小时候的事时,又不自觉地带了些江南水乡的柔婉语气。 薄韫白静静地聆听着。 月上中天,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屋里。 两人并肩躺在被阳光晒暖的棉被里,其中一个人,正在讲一个过期的童年故事。 讲完,薄韫白也收回了那副揶揄的语气。 “原来是这样。” 说完,他忽然掀开了被子,起身下床。 床上的重量一下子变轻,柳拂有些不太适应。 她也坐起身,微微仰起头,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那个清落的背影。 “你去哪儿?” 薄韫白走到窗前,修长背影映在月光下,说不出的清隽斯文。 他抬起手,将窗子关得更严了些,然后,又把窗帘重新拉好。 关窗时,把手处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他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一下,低声道:“这边儿是老房子,年久失修,野猫也多。” “忍一晚,明天还是送你回疏月湾睡吧。” 说完,男人又回到了床铺附近,弯下腰,检查床头柜的抽屉。 柳拂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就问:“需要我帮你打个手电筒吗?” “不用了。空的。” 薄韫白又把抽屉关了回去。 “这房子太久没人住,也没个耳塞什么的。” “没事。”柳拂忽然想起来,“我可以戴耳机。” “不硌吗?我看你那副是降噪款。”薄韫白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柳拂已经从床头柜上拿起了耳机的充电舱。 她正要说不介意,就看见盒子上的呼吸灯亮起了红光。 一点电也没有了。 伴随着红灯的无情亮起,窗外的猫也在同一时刻,叫得更加撕心裂肺。 柳拂:…… 薄韫白慢条斯理地躺了下来,看样子是打算睡了。 柳拂默默把耳机放回原位,双臂也裹进被子里,尽量不再弄出大的响动。 可是,即使知道了窗外的叫声是什么,它听起来还是很人。 时间大概已经走到了凌晨三四点多,她的意识却清晰无比。 煎熬中,她忍不住又悄悄看向身旁的男人。 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能分辨出更多的细节。 男人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勾勒出内勾外翘的好看眼形。 好像是睡着了。 孤独感涌上心头。 虽然猫叫声一直没有停下过,但刚才有个人陪着聊天的时候,心里就没有这种感觉。 夜间气温下降,呼吸到的空气都冷冰冰的。 躺在别人的房间里,穿着不太舒服的睡衣。就连涌入鼻尖的气味,也都是陌生的。 柳拂小声吸了吸鼻子,闭着眼睛,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才能熬到天亮。 就在此刻。 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从背后伸了过来。 捂住了她侧躺时,露在外面的那只耳朵。 柳拂蓦地睁开眼,睫毛轻轻颤了颤。 下一秒,便感觉到男人的掌心温暖,贴在她冰凉的耳廓上。 他动作很轻,像是捧起一只雏鸟。 可体温却那么温暖、熨帖,就连他无名指上的婚戒,也传来温润的触感。 这样一来,外界的噪音便被隔绝得稍稍远去了一些。 与此同时,她心底的寒意也渐渐被驱散了。 “这样,睡得着吗?” 隔着被捂住的耳朵,薄韫白的嗓音有些朦胧,懒怠地在身后响起。 稍顿,他又问:“算不算打破规则?” 男人说着,轻轻扯起唇,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音量,自言自语道:“我也没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吧。” 柳拂没听清他后面那句是在说什么。 可前两句听清了。 她先是点了点头,回答第一个问题。 然后,又摇了摇头,回答第二个问题。 “嗯,那就好。”薄韫白低声道,“睡吧。” 伴随着这句话,他也随即感受到,掌心之下,柳拂一直不自觉紧绷起来的身体,终于久违地放松了下去。 “晚安。” 柳拂轻声道。 薄韫白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闭上眼。 夜色里,他黑曜石般的眼眸更明亮了些,无言地凝视着柳拂的背影。 女人蜷在被子里,背对着他,乌发柔软如瀑,散落在枕头上。 发尾荡起清幽的香气。 有那么几缕发丝,不听话地突破了床铺中央的界限。 划出妖娆的弧度,侵占了他的领地。 她大概不知道吧。 其实,他一次也没有睡着。 第27章 五月晨(二更) 苏醒时, 晨光很好。 柳拂摁掉手机的震动,小心翼翼地把薄韫白的手放回他那边的被褥里。 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原以为大家都还没醒,可才下楼就看见, 陆皎已经坐在沙发上看杂志了。 听见动静, 陆皎把老花镜往下摘了摘,抬眼望过来。 她一下子笑开了:“我还怕你认床, 看来昨晚, 休息得不错?” 柳拂一怔,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打从睡醒起,自己的脸上就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 “快去洗漱吧,你今早不是有课吗?” 陆皎催她,又指了指桌上写满外文的盒子道:“出来了早餐吃这个,我带回来的小点心,配茶吃正好。” 柳拂连着应了两声, 钻进洗手间洗脸刷牙。 等再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薄韫白从楼梯上下来。 他就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睡的。虽说一夜过去, 衬衫稍有点发皱, 可身上的矜贵气质依然不减。 但他夜里好像睡得不怎么好, 眼皮底下一层淡淡的青黑,加重了身上的那股桀骜气质, 瞧着很有点生人勿进的气势。 “你做噩梦了吗?” 柳拂关心地问。 薄韫白:“……” 他没应, 继续往楼下走。 结果陆皎一见他,也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回趟家睡个觉, 睡成这样?” 她没多想,又道:“跟干了一夜的力气活一样。” 这话说完, 客厅里忽然陷入短暂的寂静。 俩人都没接茬,只有陆皎自顾自地回过味来,噗嗤笑了。 她看看自己儿子,又看看耳根已经开始红了的儿媳妇,美滋滋道:“挺好挺好。年轻小夫妻,这样才正常。” 柳拂哪听过这种话,耳朵简直要红得滴血。 她在陆皎的张罗下坐在茶几旁,却半点不敢看向近在咫尺的薄韫白。 他倒是很游刃有余地转移了话题,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拿起桌上的盒子道:“这是什么点心?” 点心是卡利颂,普罗旺斯那边的特产,形状很可爱,像一只小小的凤眼。 入口淡甜,还有一股清香的杏仁味。 不过薄韫白好像没有慢慢品味的兴致,吃早餐时,他看了两次表。 吃完,也是他第一个站起来,从玄关处的挂钩上拿起了车钥匙,对柳拂道:“走吧。这儿离市区不近,早点出发。” 柳拂咽下一口茶,朝他摇摇头道:“不用送了。你昨晚没睡好,在家补个觉吧。” 说着就去接他的车钥匙。 “你驾照学的不是自动挡么?” 薄韫白已经穿好了鞋,亮出钥匙上的车标给她看:“这车手动挡,你开不了。” 看见这张扬的车标,柳拂一怔,想打退堂鼓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可不等她说出口,陆皎已经笑眯眯出来送他俩了。 “,时间还早,让他送你,你路上还可以多躺一会儿。” 说完,转头看向自家儿子,语气变得有点凶。 “你开车慢一点,不要吓到。” “好。” 薄韫白很好脾气地拖长了音调,抬手打开门,走出去之前,不忘当着陆皎的面,一把牵起了柳拂的手。 “走吧,老婆。” 他嗓音清润:“外面阳光烈,把伞给我。” - 在真皮座椅上躺下,头顶就是五月清晨的阳光。 车子渐渐加速,路边的绿树和小楼映入眼帘,是江阑市中心少有的自然风景。 柳拂眼也不眨地望向窗外。 湿漉漉的雨季已经过去,明灿的阳光照耀下,心情也惬意得像是要飞起来。 就在这时,前排忽然传来话音。 “洗手液在后座那个口袋里。” 柳拂一怔,支起上半身往口袋里看了一眼。 里面果然摆着两瓶崭新的免洗洗手液,还是她上次用过的那个牌子。 “哦……” 她有点不好意思,磨蹭了一会儿,从后座探出个脑袋,小声问薄韫白:“你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被人碰过之后一定要立刻洗干净的事吗?” 薄韫白懒怠地踩下一脚油门:“我看你也没想着瞒我。” “……对不起。” 暮春的阳光里,柳拂轻轻垂下头:“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没事,我不介意。” 薄韫白还是没回头,只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慵懒低垂的眼眸。 他用无所谓的语气道:“反正也不只是针对我。” 车子一路驶到离校门口还有一百米的地方,柳拂好说歹说,总算让他停下。 “剩下这点路,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 薄韫白不解:“为什么?” “你这车太扎眼,会有熟人起哄的。”柳拂解释。 也不知她这话哪儿说得不中听,男人眉宇沉了沉,淡淡睨她一眼。 “那之后办婚礼,你还给不给他们发请柬?” 为什么忽然说到办婚礼的事情上? 柳拂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发。一码归一码,虽说婚礼应该也会比较隆重,但这种事大家都习惯搞得排场很大,所以就没什么关系。” 听完这句话,薄韫白的心情好像好了点。 男人骨相分明的眉尾稍稍扬起来,眸底浸润了几分清晨的光。 他又多开了一小段,等前方没有凹凸不平的花砖路,这才把柳拂放下。 “什么时候下班?”他道,“有没有时间回我妈那儿,一起吃个晚饭?” “下午五点吧。”柳拂道,“还得批学生期中考试的卷子,我争取早点结束。” - 教学楼里人声喧嚷。刚结束期中考试周,每隔几步就能听见一个学生的哀嚎。 “这课没法上了,为什么画的重点一条都没考啊啊啊?” 要不然就是:“咱们院的规定在哪查?期中挂科了还能评奖评优吗?” 当然,有普通学生,就有不普通的学霸。 “你们院的分出了吗?” “出了,最后一科89……正好卡在满绩的前一档!要是期末因为这一科拖后腿,我绩点就不是4.0了!” “卷皇再见。”对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走在一派青春洋溢的学生里,柳拂也没显出什么年龄差,小巧精致的鹅蛋脸,黑裙白包,像极了清冷挂的美貌学姐。 直到走进办公楼,迎面就撞上一脸贼笑的乔思思。 “哎哎哎,大美女。早上谁送你来的啊?我可都看见了啊。” 乔思思暧昧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柳拂完全没想到,她都那么小心了,还是被熟人撞见。 她抿了抿唇,佯作无辜状:“你说什么呢?” “你可别想萌混过关。” 乔思思宛如名侦探般自信一笑。 “我早上开着我那小破车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路边有一辆特漂亮的豪车,车主也贼帅,商务打扮,侧脸绝了,氛围感拉满那种。” “结果刚看了两眼,你就打开后车门出来了!” 乔思思语气顿扬。 “我当时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她委委屈屈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对柳拂道:“我当时正在喝牛奶,一不小心全喷到外套上了,刚才胡乱洗了洗,正搭椅背上晾呢。” 柳拂:“……” 她也觉得有些棘手,诚恳道:“我抽屉里有能去污渍的笔,能不能帮点忙?” “应该是没用了。”乔思思叹气,“好大一摊呢。” 柳拂安慰地拍拍她肩膀,觉得自己也仁至义尽了,正要继续往里走,忽然被乔思思一把抓住。 “别跑!还没说正题呢!” 她捏了捏柳拂无名指上的婚戒,语调难掩兴奋。 “驾驶位上那个,不会就是你老公吧?!” 柳拂没跟上她的节奏,口中的“是”字儿刚吐了一半,乔思思抓她的力气明显更紧了一倍,生生把她原本挺直白的回答吓了回去。 “是……不是的,有那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那么极品的男人!!!” 乔思思气贯长虹地发表着意见:“那长相,那身材,那气质,这年头连电影里都很难看到了啊!而且他还开那么豪的车!” 其实平心而论,那已经是薄韫白车库里相当普通的一辆了。 不过要想让乔思思快点熄火,最好的办法就是附和她,让她尽快把情感全都抒发出来。 于是柳拂配合地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个好男人。” “所以呢?快如实招来!”乔思思回到正题,“那个到底是不是你老公!” 反正也瞒不住,柳拂正要吐露实情,忽然感到一丝冰冷的目光从背后射来。 她回过头,看见设计学院的辅导员站在那儿。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冷静地丢下一句:“乔老师,晨会你已经迟到了。” 似乎乔思思出现的场合,这个人总是如影随形。 这念头在柳拂脑海里一闪而过,乔思思已经松开了她。 “糟糕!完全忘记了!那我先去开会,下次再聊啊!” 她挥了挥手,跟那个人一起,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柳拂也没多想,直接去大教室上课。等上完课回来,就看见,封好的试卷袋已经躺在办公桌上等她了。 他们学校的期中安排比较松,时间由老师自行决定,从学期第七周到第十周都有可能安排考试。 因此有些课分都出了,有些课才刚刚考完。 柳拂先去水房接了杯水,回来翻出八百年没用过的红笔,又用裁纸刀拆开了文件袋的封条。 “小柳老师。” 对桌的闻瀚把长发撩到耳后,下巴指了指她桌上的试卷袋,语气沉痛。 “做好心理准备。” 闻瀚和她同是负责大二必修《中国美术史》的老师。这门课考试时正好分了两个考场,卷子也是一人一半。 闻瀚过来得早,已经批改了好一会儿了。 从他蹙起的眉头,紧握的拳头,以及丧气的话头来看,学生们的成绩,估计不太理想。 柳拂问:“你负责的那些题,平均得分在多少?” “整整五十分的题,目前得分最高的一个,才拿二十八分。” 闻瀚伸出两根手指头。 “得亏我小长假还没忍心给他们留作业。这群兔崽子,就不能这么惯着。” 柳拂叹息一声:“他们可能也挺累的吧。有其他科目,有画展,有比赛,还有学生活动跟实习什么的。” “也是。”闻瀚点点头,“再谈个恋爱,交几个朋友,时间再多也不够用。” “所以啊。” 柳拂抓起满头长发,拿起一枚黑皮筋,在脑后束了个高高的马尾,柔声道:“我们还是努努力,争取让这群小孩都能及格吧。” - 试卷数量不少,足足一百多份。 而且柳拂为了考察范围更全面一些,能让认真上课的学生能考出高分,所以题目出得很有区分度,知识点又碎又细。 结果就导致,两人足足批改了一天,还是没能全部批完。 办公楼里越来越安静,柳拂暂时停下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拿起眼药水瓶,双眼各滴了一滴。 闻瀚在那边想不通:“明明咱们系的学生,写书法是必修课。怎么答个卷子就跟鬼画符似的。” 大二的学生,已经在自由的大学里徜徉了一年多,早就没了写字时要照顾老师观感的意识。 柳拂也跟着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敲了敲办公室门。 闻瀚一抬头,见到是中国美术史这门课的课代表,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脸心虚地探头往里看。 一看就是来求情的。 闻瀚佯装嫌弃道:“干什么?就你俩答得最差,我全给你们挂了!” 俩人一看就急了,转过来软声求柳拂:“柳老师,帮我们说句话呗。” “我觉得你们闻老师说得挺对的。” 柳拂的神色也不软和:“学的时候不好好学,老想着考完了来求老师,这可不好。” 俩人见老师态度坚决,心里也没辙,只得道了个别,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少顷,又有一个人走进了办公室,径直停在柳拂的桌前。 柳拂头快埋进试卷堆里了,扎在耳后的头发乱了几分,手上也不慎蹭了些红色的墨迹,语气就略有些焦躁,不像往常那么清柔。 她手底下利落地圈出得分点,在旁边标注出题目得分,同时头也没抬地对来人道:“早干什么去了?上课认真听,现在不就没这么难受了?” “考试是你们自己的事,跟老师无关。都是成年人,要懂得为自己负责。” 她觉得这番话已经挺不近人情了,可没想到,来人还是没走。 这人个子好像挺高,遮住了光线,垂下清灰色的影子,正好落在她桌前,沁凉的一片。 想起学生们各有各的辛苦,柳拂心里也有些不忍。 稍顿,到底还是软了几分语气,柔声道:“行了,也别太担心,回去好好看书吧,期末还有机会。” “……期末?机会?” 少顷,一个略带费解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这嗓音并不陌生,带着几分极有磁性的清沉。 昨晚,就是这个嗓音,在床畔响起,带着几分慵懒的温清,含笑问她:“你定的规则,自己也遵守一下?” 柳拂手中红笔一顿,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抬起了头。 矜贵清落的男人就站在她的办公桌前,尽管他的气质和装束都并不属于这个空间。 可他还是出现在了这里,清沉眼眸低垂着,居高临下,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压迫感,看向了她。 柳拂一脸镇静破碎一角。 大脑空白片刻,才反应过来一个事实。 刚才她当熊孩子训的人,居然是薄韫白? 第28章 白玉扇(二合一) 柳拂镇定地站了起来。 薄韫白的身形实在颀长, 就算她站起来,也只到对方肩膀的位置。 那片清灰色的影子仍压在眼前,叫她看不清男人眸底的情绪。 “你怎么来了?” 好在有上次苏城桥上相遇的那件事打底,她才没惊讶过头, 又怀疑自己眼睛花了。 这人好像总是理所应当地, 就会出现在她所在的地方。 柳拂越过男人的肩膀,看了看他身后空荡荡的过道, 解释道:“刚才没仔细看, 我还以为是来问分的学生。” “今天挺多这种情况的。” 闻言,薄韫白眉尾稍挑。 虽说能猜到是这么回事, 但亲耳从柳拂口中得到认证,还是多了几分新鲜。 见她一直仰头也怪辛苦的,薄韫白便随手撑在了她的办公桌上,双肘平直打开,压低了身位。 目光平视着她,语调也随意:“这样。” 见他没多计较, 柳拂松了一口气。 可少顷,就看到男人眸底掠过些玩味, 漫声开口。 “既然柳老师能看错, 看来我长得还挺年轻?” 柳拂:? 她完全没想到, 薄韫白会冒出这么一句来。 这人这么问的动机是什么?就乐意听别人夸他年轻? 还是又在捉弄她玩? 她一时无言,薄韫白那边却恍如未觉似的, 见她没反应, 还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男人手指修长,宛如白玉雕刻的扇骨。 掌心薄白, 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温润的光泽。 也是,这人还是她的塑料老公来着。 就夸两句怎么了, 也不会掉块肉。 反正刚才训错人的也是她。 柳拂垂下眼眸,正欲启唇。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薄韫白语调极为正经,好似提醒她似的,又叫了一声。 “柳老师?”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这话音温沉地回响了几圈,显得尤为暧昧。 柳拂忽然感到一丝微妙的禁忌感。 这人是叫这称呼叫上瘾了吗! 不等他再出什么新花样,柳拂语速飞快地说:“年轻年轻。本科生都没你年轻。” 为了不显得太敷衍,她还专门指了指窗外楼下的篮球场,语气特别诚恳。 “只要套个白T,你都能下楼跟校队一起打篮球了。” 闻言,薄韫白也看了看楼下的篮球场。 他望着几个挥舞汗水的男大学生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琢磨这话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 柳拂这才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这儿?” 其实国画系这院楼少说也建了有一百多年了。内里几经翻新,格局就有些弯弯绕绕。 她有点由衷地佩服起来:“亏你一来就知道我办公室在哪儿。” “楼下名牌有写办公室门号。不难找。” 说完,他睨来一眼,话音稍有些无奈。 “还问我为什么在这儿?发消息也不回,打电话也不接。不是说下午五点?” 薄韫白直接把手表伸到她的面前:“看看现在几点。” 柳拂蓦然记起晚上五点要去陆皎家里吃饭的约定,赶紧抓起手机看时间。 “……五点零一?” 她擦了擦屏幕,再看,还是五点零一。 柳拂不说话了。 虽然说,哪怕只晚了一分钟,也是不守时的行为。 但他怎么就表现得,好像她已经晚了大半天一样呢? 微信确实有两条未读信息,未接通话也有两个。四条通知堆满了信息栏,手机屏幕上全是他的名字。 一向淡漠的薄韫白,大概是再没给别人发过这么多信息。 “还在工作?” 男人垂眸看桌上的试卷山。 她工位很整齐,没有其他同龄女性桌上的那些可爱摆件和粉色马克杯。 画具盒的旁边就是试卷,整整齐齐摆成两摞,一摞批完的,一摞待批改。 红笔字迹娟秀,在旁边写上打分点,有时还会认真地纠正学生的笔误。 “明天再改也行。”柳拂把卷子折起来,重新放回试卷袋,又收进抽屉里,落了锁。 就在此时,闻瀚从卫生间回来了,看见薄韫白的背影,双眼一亮。 “这位是?” 薄韫白回过身,见来人三四十岁,眉眼精致,长发飘飘。 手里抱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正往柳拂对角处的工位坐。 很难得,薄韫白主动向陌生人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是柳拂的……” 稍作停顿,薄韫白道:“家属。” 柳拂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说“老公”、“丈夫”、“爱人”这种腻死人不偿命的称呼。 但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还是让闻瀚瞪圆了眼睛。 “你好你好。”闻瀚缓了一会儿才道,“来接人的吧?我们这儿也没什么事了,那你快接柳老师回去吧。” 说完,闻瀚充满敬意地看向柳拂,还狠狠比了个大拇指。 - 一直到跟着身旁的人走出门,柳拂还是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过道是走惯了的过道,风景也是看熟了的风景。但身旁的人换成了薄韫白,一切忽然都变得很不一样。 她之前一直觉得,薄韫白所处的那个世界,和她所在的这个世界,有着本质的区别。 而那纸协议,偶尔赋予了她去往对方世界的权力。 只是,这权力到期了就会被收回去。而她也注定只是个冒牌货,永远不属于对方的世界。 直到今天,这种感觉,好像稍稍被打破了一条裂隙。 她正胡思乱想,就见薄韫白沉吟少顷,也开口了。 “刚才那个同事,”他垂眸看过来,“你们关系很好?” “你说闻老师吗?”柳拂点点头,“闻老师一直很照顾我。之前露营流行的时候,还一起出去野餐过。” 没注意到男人稍稍冷峻的神色,柳拂又继续道:“他男朋友人也很好,也是我们这一行的,在南郊自己开画室。” “……” 薄韫白眸底冷峻的光变成了疑惑。 “男朋友?” “对。”柳拂压低了声音,“他不瞒别人的,办公室里大家都知道,不过我们还是小声一点吧。” 薄韫白陷入沉默。 想起刚才对方看向他两人的炽热眼光,他忽然有了全新的理解。 正是下午五点多,走在路上,只觉得头顶上阳光清淡温柔。 校园里的绿化率比市区高很多,两人挑阴凉处走,在树荫下的人行道上漫步。 柳拂的步伐比平时要慢,薄韫白便也不动声色地放慢了步调。 改了一天的卷子,眼前就有些发花。 柳拂微微抬起下巴,尽量朝更远处的风景看。 室外空气清新,清风徐荡,身畔传来淡淡的花香,叫人心旷神怡。 她深呼吸了一口,唇角不觉弯起,看一眼身旁的男人,见他好像也心情不错,清隽眉宇舒展着,散漫的目光正落在不远处的食堂上。 正是饭点,学生们朝着食堂门口蜂拥而去。捧着小吃和饮料的青春面孔络绎不绝。 见状,男人眉尾稍挑,流露出几分新鲜之意。 “你是不是好久没进过校园了?”柳拂不由问他。 稍顿,又带了几分笑,揶揄道:“自从毕业以来,光顾着跟那些华尔街之狼尔虞我诈了?” “……” 即使想要辩驳,一时也不知从何辩起。 薄韫白无奈地扯了扯唇,低声道:“我的工作环境,确实和这儿不太一样。” “那学校呢?”柳拂回眸看他,“你是在剑桥上的大学吧?” 闻言,男人眸底似乎掠过微诧,稍顿,语气也更温和几分。 “对,在那儿读了本硕。” “那边怎么样?”柳拂问。 薄韫白却好像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眉心深深蹙起来:“东西很难吃。” 见他一脸心有余悸,和平时游刃有余的模样反差挺大,柳拂有点想笑。 她赶紧掩住唇,佯作轻咳两声,这才又问:“那风景怎么样?漂亮吗?” 原本也只是随口问问,却没想到,薄韫白沉吟了一瞬,却步伐稍顿,停在原地。 柳拂原本都走出去了一步,又退回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阳光洒在两人身畔,带着浅淡金色,勾勒出他清隽身形。 暮春的风掀起男人细碎的额发,裹挟着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柳拂不觉微微屏住了呼吸。 薄韫白没注意到这些。他停下是为了打开手机相册,翻找几下之后,便把屏幕递给了柳拂。 柳拂接过来。 原来是他在剑桥的毕业照片。 绿草如茵,剑河清澈,倒映出岸上古典气息十足的英式建筑。 草坪上,几个学生站在一起,发色和人种各异,但都穿着一样的学士服。 其他几人都一脸笑容,还将手中的学士帽高高抛起来,有种特属于那个年龄的青春洋溢。 只有薄韫白没什么明显表情,站姿也不像别人那么严肃。 身形稍稍侧偏着,双眸低垂,有种散漫倦怠的意味,又被纯黑的学士服勾勒出锋利轮廓。 柳拂就着他的手,细细看了好一会儿那张照片,抬头问他:“怎么感觉你那时候不太开心?” 这一抬头,顿觉不大对劲。 她低头看手机的时候,薄韫白似乎也跟着俯下了身。 这就导致,等她恢复了原来的高度,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 近得咫尺可闻。 男人放大数倍的面容撞入眼中。连他眸尾处天生的淡淡阴翳,还有漆黑漫卷的下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柳拂甚至有种错觉,不知刚才抬眼时,自己的眼睫是不是扫过了他。 猝不及防隔得这么近,柳拂心跳一窒,下意识就要和他拉开距离。 可男人漆眸深邃,那清冽又沉黯的目光里,仿佛有种强大的引力。 就这样将她牵引在原处,无法动弹丝毫。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 风和太阳变得安静,云朵停止浮动,路上的行人一个个褪色消失。 只有薄韫白还拿着已经熄了屏的手机,就这样垂下眼眸来看她。 稍稍偏着头,是一种纵容的姿势。 脑海间一片空白,只觉得他眸光如有实体,像是黑色的羽毛,轻柔而又晦暗地,拂过了她的双眼,鼻梁,以及微微开始发热的颊侧。 最后,停在了唇畔。 和阳光、花香,还有暮春的风一起。 停在了她的唇畔。 柳拂眼睫稍颤。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本应存在的氧气也被他身上的气息取而代之。 她垂了垂眼,手指下意识握紧了些,不知是想要抓住什么。 耳畔忽然响过一声口哨。 这声音极为刺耳,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转瞬即逝。 半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路过他们时,不知天高地厚地起了个哄。 意识瞬间归位。 柳拂后退一步,站直了身体。 与此同时,此前被不知名的情绪封闭起来的五感,这才像开了闸口一样。 风声和远处的喧闹声,逐渐涌入耳朵。 静止的时间,继续向前走去。 薄韫白亦后退少许,稍稍向她这边偏过来的姿态,也随即回正。 他指间随意地转了下手机,漫声回答道:“没睡好。那天晚上,街区有人开了一夜的狂欢派对。” 听见他这么说,柳拂先是怔了怔,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还问过他一个问题。 也就是半分钟前的事情。 为什么会忘记呢? 她垂了垂眸,语调和之前有些说不上的区别:“哦。” 小插曲结束,两人继续朝前走。 这次,柳拂没再像刚才那样挺有兴致地聊天,恢复了几分冷淡模样,看向远处的树和人群。 结果没过多久,便和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学生对上视线。 一个活泼,书包上还挂着个小鸭子。 一个文静,怀里抱着书。 是刘晨芝和杨姝。 她俩也在对视的一瞬间,就立刻认出了柳拂,正要打招呼,杨姝忽然瞥到柳老师身旁的男人,轻轻扯了扯刘晨芝的袖子。 结果刘晨芝没注意到,还是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柳老师!好久不见啦!您这是要回家了吗?” “嗯。”柳拂稍稍弯起眸,“你们俩呢?” “我俩刚弄完社团的事,饿死了,要去吃顿好的!” 被刘晨芝的爽朗所感染,柳拂的心情也轻盈了些。 她看看亲密无间的两人,忽然想起一事:“我记得上次见面,你们好像还不认识?” “没错,就是那次喝奶茶认识的啦。”刘晨芝抱住杨姝的肩膀,“没想到认识了一个大才女,我俩特别有共同语言!” 柳拂抿唇而笑,故意道:“你这是夸人家,还是夸自己呢?” 刘晨芝装傻不说话。 一直没吭声的杨姝却开口了,声音细柔:“柳老师,她是在夸您呢。” 柳拂没反应过来,懵然地眨了眨眼。 杨姝也不好意思告诉她,其实刘晨芝和自己投缘的契机,就是因为两个人都很喜欢柳老师。 短暂的沉寂里,好像只有薄韫白意识到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眸底晕开些恍然之意,唇角稍扯,无声地笑了一下。 虽然都只是些很轻微的神色变化,但有些人确实得天独厚。 哪怕不发一言,只是站在一旁,也叫人无法忽视。 粗线条的刘晨芝这才注意到薄韫白。 她眼底微微一亮,正想小小地八卦一下柳老师的感情生活,可又凭直觉感受到,面前这人来历不凡,不好轻易招惹。 她很快地跟杨姝交换了一个眼色。 “傻站在这儿干什么?” 柳拂没注意到她俩的眉眼官司,柔声道:“不是要去食堂?再晚可就没有好菜了。” 刘晨芝却摇了摇头,双手落在肩上,又紧了紧书包带。 伴随着动作,包上挂着的小黄鸭跳了起来。 跃动的小鸭好像给她补充了几分勇气,刘晨芝这才勇敢地抬起头,正视着面前这位英俊桀骜,却极有压迫感的男人。 “柳老师,这是您的男朋友吗?” 这话说完,其余三人表情都微妙一变。 杨姝尴尬极了,用力捏了捏刘晨芝的无名指根。 奈何她还是没反应过来,表情和小黄鸭一样纯真,眼睛亮晶晶地等待着答复。 “嗯……” 薄韫白稍作沉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偏过了头,问身旁的柳拂。 “柳老师,老师的妻子叫师母,那丈夫叫什么?” “师夫?师丈?”他笑了笑,很家常的语气,“有这样的词么?” “……” 柳拂囫囵嗯了声。 这人应对得如此从容自若,顺带还拉她秀了一把恩爱。寥寥数语,便将外人和家人的界限划分得清晰明显。 偏又得体妥当,有种表面上都是一家人的意思。 柳拂瞥他一眼,脑海里忽然也冒出个不恰当的比喻来。 这人适合玩宫斗。 ……男的又怎么了,历史上又不是没有男的参加宫斗。 “啊?”才知道两人是这样的关系,刘晨芝意外极了,赶紧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柳老师已经结婚了。” “没关系。”薄韫白唇畔扬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素来漆沉的眼眸流露出温和之意,一派叫人如沐春风的长辈气度。 “这是夸你们柳老师年轻的意思吧?我先替她谢谢你。” 柳拂快听不下去了。 她看似随意地挽上薄韫白的手臂,实则在他手臂内里,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掐。 “……” 这人好像没有痛觉似的,笑意愈深,连带着那双弧度桀骜的眼眸,也微微弯了弯,显得温润又宽和。 不过,到底是听了她的暗示,没有继续往下扮演贤惠丈夫的戏码了。 和两个学生道完别,柳拂一直挽着薄韫白走到很远的地方,这才低声开口。 “我觉得,倒也没有必要在我学生面前装成这个样子吧。” 语气很平静,是商量的态度。 “怎么没有?”薄韫白漫声回道。 “现在这群大学生才是最敏锐的,也是舆论场上最需要争取的一批人。有多少社会热点,全靠吸引他们的关注,才能大爆特爆。” ……好像也是。 柳拂听信了这番话,默默点了点头。 路旁树荫深深,有几根生命力顽强的枝杈,歪歪斜斜地往路中间伸,葱郁青翠,绿意迷人眼。 薄韫白抬起手,将枝条拨到更靠上的地方,示意柳拂先过。 见他轻描淡写就把枝条举过自己头顶,柳拂心头忽然很孩子气地,冒出一点淡淡的不服气。 男人抬臂的动作游刃有余。 黑色衣裤垂坠挺括,指间随意攀折一支苍翠春意。 犹如一幅精心设计的画报。 尽管很明白他只是随意为之。 柳拂举步自枝条下走过,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刚才那是你课上的学生?” 她回眸望去,见薄韫白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在学校都教什么课?” “这学期的话,主要是教大二的中国美术史,还有大一的国画临摹与创作。” 她不明所以,如实回答。 顿了顿,柳拂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低下话音。 “其实,我本来还想申请开一门校选课,教其他专业的孩子们拿拿毛笔、看懂国画的。结果没能做成。” “为什么?” “……刚写好申请表,还没交上去,我妈就出事了。” “我预感自己会精力不够,所以就撤回了申请。” 步道上阳光正好,她的眼眸却沉黯下去,仿佛两颗透彻的晶石,坠入了淤泥遍布的水底。 薄韫白沉默地凝视着她的侧颜。 每次都是这样。 好像只要说起母亲的话题,童年养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无力感,就会将她吸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眼看她身上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五月的风,梢头的花,街上的人群,什么也照不进眼底。 薄韫白轻轻蹙起了眉。 “……其实我也对中国画挺感兴趣的。” “哦,”柳拂语气低落,“我知道。疏月湾里有一张很好的画桌,本来你是准备给自己练字、画画用的吧?” 她说完,又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对,你好像不会画画?没听你说起过。” “是啊,一点也不会。” 薄韫白貌似遗憾地颔首,漆黑眼睫低垂着,好像真挺落寞似的。 “虽然喜欢,但环境不太允许,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学。” 这句话又稳又准,打动了柳拂那颗教书育人的心。 她头抬得高了些,双眸重新微微亮起,盈着无奈和体谅的光看过来。 “我明白的。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一直想多上几堂课。” “校内的也好,校外的也好,网上的也好。总之,尽量多教一些对国画感兴趣的人,一直都是我的愿望。” “嗯。”薄韫白看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似乎与她志同道合。 然后忽而话风一转,漫声道:“所以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课表发给我,等有空的时候,我也来美院这边,上一上你的课?” 柳拂:?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自己中了个小小的圈套似的。 可是,两个人话赶话地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又似乎很合情合理,也没什么生硬的地方。 她想了想,不确定地回答:“就算你需要在媒体面前维持假象,好像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吧?那些人进不了学校的。” 薄韫白却道:“你不是想多教几个对国画感兴趣的人么?” “这样的人,你面前就有一个。” 柳拂眨了眨眼,还是觉得不大对。 以他的家境,没必要非得来大学里蹭课。 她弱弱开口:“可是……” “刚才我的毕业照,不是也给你看过了么?” 薄韫白适时地打断了她的可是,用一种十分理性的口吻道:“就算咱们两个签过协议,只是这种程度的分享,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见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柳拂决定不再纠结。 她想,可能薄韫白就是比较喜欢国内大学的这种氛围。 毕竟他自己是在一个食堂很难吃的地方上的学,可能心里就是一直都留有遗憾吧。 思及此,她打开手机相册,把教师课表的截图发给了薄韫白。 才发送成功,忽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对了,现在校方查得很严,我不确定,校外可疑人士能不能随意进出教室。” 柳拂说着,清丽的长眉稍稍拧起来。 “上学期好像还是可以的,但自从有个学生在监控死角里丢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规定就改掉了。” “唔。” 薄韫白配合着做出一副略带沉重的表情,可话音倒是没半点担忧之意。 陪着柳拂一同沉默了片刻,他才轻声开口。 “不过,我应该不是什么校外可疑人士?” 柳拂:? 你一不是学生,二不是老师,怎么不是校外可疑人士? 她侧过头,疑惑地看了薄韫白一眼。 金白色的阳光下,男人薄唇抿得平直,不细看,很难看出唇畔的那丝浅淡笑意。 他漫声给出答案。 “我好像是教职工家属吧。你说呢,柳老师?” 结果,一直等到带着薄韫白去保卫办录完人脸识别,又拿到证明他本人是教职工家属的小本本,两人才从事务大楼里走出来。 柳拂抬头看了看西下的斜阳,觉得心头的迷茫感渐渐加重。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了这一步? 她不记得了。 只记得办公室里那位保安大叔一脸喜庆,盖章的时候,手掌不小心摁在了印泥上。 “咱们江美人才辈出啊!看看您两位,这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真是合适得不得了!” - 步行来到车库,两人上了车。 柳拂昨晚本来就睡得晚,今天又批了整整一天的试卷,有些累了。 她一上车就整个人窝在了椅座里,也没拿手机,整个人半睡半醒的,脑袋朝后靠,陷入柔软的真皮椅背。 薄韫白放慢了车速。 太阳虽已落山,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都市的霓虹星点亮起,铺成无边的光雾,像一层层蒙蔽人眼的迷障。 透过冰凉的车窗玻璃,能看见窗外车水马龙,无数张陌生面孔,无数辆钢铁身躯。 薄韫白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女人。 柳拂睡得很熟。那双平素清冷的长眸轻阖着,眸间的沉黯被遮起来,无端显得轻灵。 她未施粉黛的模样,像极了还未出社会的学生。又长又直的乌发散落在肩膀和安全带上,像一片融入夜色的柔雾。 樱唇微启,在冰凉的车窗上,呼出温暖的气息。 他低眸看了一阵,直到绿灯再次亮起。 车子逐渐远离市区中心,但路过几个居民区时,热闹程度不减反增。 前方有个菜市场,还没到关门的时候。里面人声喧嚷,听得出生意很好。 海鲜的腥气从里面扑出来。 薄韫白微蹙起眉,将开了条缝的车窗关严,正欲加速通过这里。 副驾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眼睫颤了颤,双眸睁开。 柳拂抬起手揉了揉脖子,眸间尚有一层未褪的迷蒙睡意。她左右转了转头,看向窗外的情景。 “这是哪儿?” “蔬果海鲜第六市场……”薄韫白读了一遍导航上的字样,语速很慢,听得出对这个地方极为陌生。 末了,他回望前方:“还有三公里就到家了。” “哇,到六市了吗?”柳拂倒是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坐直身体,拢了拢四散的头发:“那正好,咱们在这儿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尽管已经关上了窗户,薄韫白还是觉得那股腥气在车内挥之不去。 他微微眯起眼,能看见菜市场门口的那家鱼摊,门前满是漆黑的血水。 “在这儿买什么?” 他不知原因,还是靠边停下了车。 “这儿的鱼特别好。”柳拂给他安利,“鲈鱼肥美,鲫鱼鲜甜。炖汤或者清蒸都特别好吃。” 说着弯起眸:“我炖汤很拿手的。” 说完,柳拂便解开了安全带,要下车。 结果才握住车把手,另一边的手臂忽然被轻轻拉住。 “不用去了。” 薄韫白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摊血水,握住她的力气也大了几分。 而且那只手臂是挡在她身前的,有种要把她护在身后的意思。 稍顿,他又道:“我不爱喝鱼汤。” 闻言,柳拂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她也没直说,自己炖汤为的并不是薄韫白,而是婉转地换了个说法。 “没准陆阿姨爱喝呢?难得回一趟国,要多吃点好吃的。” 薄韫白还是不放手。 “我跟你结婚,”他语气渐沉,眉心似乎也蹙了起来,“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事的。” “什么事?”柳拂不解地看向他。 稍顿,又给他宽心似的道:“小时候,家里都是我做饭的。我八岁就开始买菜,十岁就敢杀鱼了。” 她说着,弯弯眼睛笑了起来,挺自豪的样子:“厨艺靠多练,才能熟能生巧。” “……那好,我换个说法。” 沉默片刻后,薄韫白才道:“既然跟你结婚的人是我,那从此以往,你都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这话说得确凿,尾音清润,带着几分毋庸置疑的笃定。 柳拂怔了怔,这才收心看他。 男人眼底没了一贯那种桀骜又锋利的意味,漆眸深深,沉在身后无边的夜色里,叫人看不分明。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过了阵,柳拂轻声开口。 语调清柔,像夜里沾染了细碎花瓣的垂柳。 “其实我最近有时候,会觉得挺庆幸的。” 她看着薄韫白,语气很坦荡。 “庆幸和你假结婚。”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男人眸底溅起星点涟漪。 他眉尾轻轻一动。棱角分明的喉结,也朝下沉了沉。 比起刚才的沉稳模样,似乎多了些不明的情绪。 “那个,这么说的话,好像也不太对……” 柳拂却又自顾自地有些反悔起来。 她再度琢磨了片刻,这才重新决定措辞。 “还是这样说吧。” 她坐直身体,一字一句道:“我很庆幸,假结婚的对象是你。” 两句话差异微妙,重点也不同。 薄韫白听出她还有下文,沉默地等待着。 柳拂是有编瞎话哄人的时候,但这句话不是。 她最近,确实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薄韫白这样的男人,长相身材万里无一,出手帮她也极为慷慨。 而且两人不得不一同应付的那些场合,薄韫白总会顾虑到她的感受。 从来不曾,让她在这段被动的协议关系里,有任何不对等的感觉。 柳拂回忆着这些细节,嗓音愈发柔和下去。 “你给了我很多的自由空间,平日里也很有责任感,从来不会用那些世俗对女人的要求规训我。” “真的是一个很理想的合作伙伴,兼结婚对象。” 这话说完,车内静默了片刻。 男人掀起眸,眸底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嗓音散漫,蕴含着一种金属质地的冷静。 “我听见了。” “所以,你的‘可是’呢?” 柳拂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不过……” 车内响起两声轻笑,她就当没听见,语气认真地说:“不过,我们当初签协议的时候,心里都很明白,这段关系是各取所需。” “可陆阿姨不知道这一切。” “她对我那么好,身上又生着病,我却欺骗她……” 一股柔软又酸楚的情绪涌上喉咙,截断了柳拂的后半句话。 她努力咽了咽,才忍下那些愧疚、自责,还有假冒顶替的心虚,用很平静的语气道:“至少陆阿姨在国内的这段时间,我想尽一份心。” 车内沉默片刻,薄韫白解开了安全带。 “走吧,下车。” 柳拂没想到他也要去,连忙道:“里面可能气味不太好。你不喜欢的话,在这等我就行了。” 薄韫白的目光落向市场大门。夜色深深,来往者鱼龙混杂。 他眉心稍蹙,毋庸置疑地推开车门:“我和你一块去。” - 走进市场,柳拂去了自己相熟的鱼摊。摊主是个热情的中年女人,见到她,一叠声地叫着“闺女”。 还挑了最肥美的两条大鱼,帮她刮鳞破肚,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鱼是真的新鲜,哪怕命已经没了,但神经活性还在。 一直到被切好花刀装进塑料袋子里,还活蹦乱跳地扭动着身躯。 薄韫白拎着袋子往回走。 才走了几步,袋子里的肥鱼用力地蹦了一下。 男人步伐一顿,脸色黑了黑。 柳拂抿去笑意,朝他伸出手:“还是我拎吧。” 薄韫白好像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回到车上。 两条鱼虽然有幸坐上不知是自己身价多少倍的豪车,但终归逃不掉被吃的命运。 那天的最后,在郊区的旧房子里,三人吃了一顿十分温馨的晚餐。 陆皎面有疲态,其他菜都没怎么动,不过鱼汤喝了一大碗。 吃完饭,就像前一天承诺的那样,赶人赶得很利索。 “行了,都回去吧啊。”陆皎打个哈欠,“别打扰我早早睡觉。” 语气雷厉风行,没了前一天那副害怕孤单的落寞模样。 薄韫白倒对自己亲妈的脾气早习以为常了,应了声,又问:“我们明天还过来?” “不用了。”陆皎笑着道,“明天的档期留给你们哥嫂,你俩没机会喽。” 老人说得洒脱,两个年轻人却都沉默下来。 少顷,薄韫白低声问:“妈,你这次回来,还只是小住几天吗?” “放心,你俩婚礼我肯定还是会去的。不过等婚礼办完,我就回南法了。” 陆皎笑得满不在乎。 见薄韫白沉默不语,她放缓了语气,低声道:“你也明白,万一真回来了,烦心事太多。医生的意思,也是叫我先在风景好、没糟心事的地方,多修养修养。” “……”薄韫白抿紧唇线,少顷,才沉闷地应了声,“我知道。” 和陆皎道完别,两人开车回家。 一路上,薄韫白都没怎么出声。 车里放着古典音乐,还开了檀香味道的车载香薰。 可男人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平心静气。 柳拂知道薄家很复杂,但没想到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更是一次次地加固、刷新了这个印象。 她回想着薄韫白和父母的相处方式,发现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天差地别。 彼此都无法想象,对方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柳拂垂眸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个罐子,是出门前陆皎塞给她的。 打开盖子,酸甜的话梅味就飘了出来。她拈起一个,扔进嘴里。 薄韫白侧眸看她,就见女人双手捧着话梅罐子,身上那股淡漠劲儿散去不少,宛如一只掉进胡萝卜园的小兔子。 双腮稍稍鼓动着,吐息间弥漫着清冽的果香。 “尝一个?” 见男人注意到这边,柳拂又挑了个大个头的话梅,直接伸到他面前。 薄韫白还在开车,不明所以地启唇。 女人指间的淡香欺近一寸。 柔软的蜜饯落入口中。 怕咬到她,一直等柳拂收回手,薄韫白才合回牙关。 可尝到味道的一瞬间,男人清俊的眉宇立即蹙起来。 也没怎么细嚼,就囫囵咽了下去。 “好酸。” 柳拂轻轻弯了弯唇。 “你怎么能不爱吃这个啊。小话梅。” 她用男人听不见的音量,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双眸流淌着明亮的光。 车内安静,檀香和话梅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有种莫名的好闻。 柳拂望着夜景,抱着罐子发了一会儿呆,没再提话梅的事。 过了阵,才开口问薄韫白。 “对了,你小时候,有小名吗?” “没有。”薄韫白回得很果断。 “就拿全名叫,或者不带姓。”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柳拂决定不拆穿真相,点了点头:“哦。” “你呢?”薄韫白随口问道。 “我算是有一个吧……” 柳拂搜寻着泛黄的记忆,少顷,又自顾自摇摇头。 “可能也不算?” 闻言,薄韫白有点无奈地扯了扯唇。 “怎么这种事儿也有算不算?” “不行吗?”柳拂温吞地反问了一句。 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她漫声解释起经过:“我那个小名儿,是我妈喝醉了的时候,指着日历给我起的。” “后来那整整半年,她喝醉了就会这么叫。但没喝醉,就不会叫。” “再后来,可能是彻底忘记了,所以喝不喝醉,都不再叫了。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没人叫这个名字了。” 她看回薄韫白。 “这样的也算吗?” “怎么不算。” 薄韫白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透过前窗玻璃,能看到副驾驶位上的纤身影。他眸光停在那影子的发梢处,低声问:“叫什么?” 柳拂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会背二十四节气歌吗?” “什么意思?”薄韫白稍蹙起眉,“你的名字和节气有关?” 不等柳拂回答,他又反应极快地道:“秋处露秋寒霜降,是哪一个?” 带着悠长古韵的七字歌,被他清沉嗓音读出,一字一句都如珠玑滚落。 柳拂怔了怔。没想到他猜得这么准,叫她想卖个关子都没法卖。 她只能佯作城府深沉的样子,慢吞吞地反问:“还有几句呢,你怎么只挑这一句背?” “薄太太,我们的结婚证上有出生日期。” 薄韫白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婚戒在无名指根上闪烁银光。 “我记得你是秋天出生的。秋天的节气,就是这一句。” 稍顿,他又不确定地道:“还是说,你这个名字,和生日没有关系?” “……” 柳拂认输了。这人就算没出国,留在国内参加高考,也绝对是top2的料子。 她摊了摊手,无奈道:“好吧,薄先生料事如神。” “所以呢?”薄韫白不在意这些客套话,温声追问答案,“哪一个?” “寒露。” 柳拂小声说。 她把话梅罐子放回了包里,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宝石手链。 “我妈生我的时候,一片兵荒马乱的,差点连愿意接收的医院都找不到。” “至于给我办手续、落户那些事,更是大难题。” “所以在当时,根本没人注意到,我的生日还是个节气。” “那后来呢?是怎么发现的?” 薄韫白的嗓音里,有种不易察觉的温和。 “后来,我妈也只是觉得很邪门。怎么我一过生日,气候就大降温。” “她之前给我们两个准备好的那些漂亮裙子,谁也没法穿。都得老老实实穿毛裤。” 柳拂轻声笑了起来。 “直到我八岁生日那天。” “她喝得很醉,但眼睛居然变得格外尖,抱着日历念叨了好几遍,这才恍然大悟。”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乱买过裙子了。” 她嗓音有几分缥缈,带着因遥远而迷惘的情思,渗进夜雾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呢?也许母亲和孩子的关系,并不只有相亲相爱那一种。 也有像柳韶这样的母亲,在八岁女儿生日那天喝得大醉。 也有像陆皎那样的母亲,十几岁把孩子送出国,从那以后只见过寥寥数面。 车子无言地在夜色里行驶,车里坐着两个年轻人,离他们的母亲,都很遥远。 一路行至疏月湾地库,薄韫白将柳拂送到电梯门口。 “谢谢。”柳拂道,“你也快回去吧,昨晚不是做噩梦了吗?” 薄韫白眉尾动了动。一方面是为她还记得自己昨晚没睡好的事情,觉得有点意外。 另一方面,则是无奈于她怎么就把一个错误的猜测当成了正确答案,顺理成章地下了定论。 柳拂等了一阵,没等到他的回答,于是就转过身,先按下了电梯。 等电梯的时候,薄韫白忽然开口。 “你刚才说,已经快二十年,没人叫过你的那个小名了?” 柳拂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个,有些茫然地“嗯”了一声。 电梯间灯火通明,光芒是浅金色,宛如混入金箔的阳光。 细碎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清逸又温润的身影。 柳拂忽然有种错觉,不知方才车上的檀香气息,是不是也跟随着他,弥漫到了这里。 檀香幽微,晕染在他眉宇之间,加重了矜贵温沉的味道。 男人散漫启唇,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寒露。” 太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柳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薄韫白是在叫她。 可言语的力量如此浩大,足以打碎时空,将不可跨越的距离消弭殆尽。 只消片刻,那些遥远的家乡回忆顷刻间涌入脑海。 苏城那些泛黄、落雨、沉霜的往昔,裹挟着秋日清冷的风,拂过了她的身体。 柳拂轻轻战栗了一下。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恍惚之间有些分不清,他们是不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电梯响起“叮”的一声,大门随即打开。 可门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对它作出反应。 薄韫白眼眸低垂,喉结上下滑动了下,嗓音比之前更低哑温沉。 又叫了一遍。 “柳寒露。” 第29章 皎月斜 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心跳的节奏还是有些奇怪。 柳拂双手交叠放在身后,轻轻贴在了门扉上。 然后就这样仰起头,望着白墙的上方,发了一小会儿呆。 其实童年的很多事情, 她都忘记了。心理学上好像有个理论, 是说人会倾向于忘记那些不开心的回忆。 她不知道童年是不是发生过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只知道,自己的脑海里, 几乎连一点儿关于童年的回忆都没有剩下。 也正是因为这样, 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苏城的那栋老房子里, 褪色掉漆的长茶几旁边,年轻的柳韶笑靥生花,逗弄着她的脸颊,醉声叫她:“寒露,小寒露。” 那时候她年龄很小。无忧无虑,爱哭爱笑。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她学会了忍耐所有的情绪,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声音。 电梯间很宽阔, 他说话的时候, 周围便响起旷荡的回声。 那种嗓音和语气, 无疑是和柳韶截然不同的。 如果说柳韶的声音是亲昵柔美的,那薄韫白的声音就是低哑清沉的。 柳韶叫她的时候, 更像在□□一只可爱的毛绒玩具。 那薄韫白呢? 柳拂困惑地蹙起眉。 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过, 别人用那种语气叫她。 比起同事和朋友,他的语气里多了一层东西。 可比起那些轻浮讨好的男人, 他又显得那么克制。 那个时候,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柳拂最终也没有得出答案。 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 自从再度有人叫起这个名字,她心里那个沉睡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好像稍微有了一点点,想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 当江阑的树木从嫩黄转为苍绿,夏天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到来了。 自从见过了陆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柳拂没有再和薄韫白见面。 不再去豪宅深院见他的家人,也不用再去排场极大的世纪婚礼上做戏。 她的生活,好像完全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除了换了一处住所,其他的方面,都和结婚前没有半点区别。 初夏的某一天,孙阿姨打来视频电话。 打来的时候,柳拂正在阳台上画画。 瞥见屏幕上跳出孙阿姨的头像,她手中墨笔一滞,一大颗突兀的墨迹在宣纸上渗开。 她放下笔,接通了视频。 “?现在忙不忙?” 远在苏城的孙阿姨,正坐在自家客厅里。 也不知是不是精心挑选过视频的场景,她正坐在气派的木头沙发上,身后的那面墙挂着一幅喜庆的挂画,挂画上方还攀爬着浓翠的绿萝。 “不忙。”柳拂抿出个浅笑,找了个背景是白墙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柔声问候道:“您呢阿姨?最近过得好吗?” “还行吧。”孙阿姨面露愁容,“最近家里的茶树有点闹虫,用了好几种药也不见效果,薇薇她爸正到处找专家问呢。” 听见这话,柳拂也有些焦心,眉头微微颦起来:“我也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哎哟,真是孝顺孩子。不用不用,哪用得上麻烦你。” 孙阿姨笑着摆了摆手:“你放心,我们也干了这么多年了,哪有过不去的坎儿?阿姨靠自己就能行。” 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好像都有种广博而坚韧的生命力。 也许是因为,他们见多了石缝里生出的杂草,寒霜下不屈的绿意。 所以,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生命永远有不向外界低头的能力。 稍顿,孙湘宁将一缕鬓发揽到了耳后,进入了正题。 “那个,啊。上次你不是把你妈的事托付给我,让我帮着留意一下吗?” “正好咱们今天都有空,我和你说说你妈妈的近况?” 话音刚落,孙湘宁立刻察觉到,柳拂的表情有些发僵,唇角也不自然地紧绷起来。 她清丽的面颊微微发白,失去了血色,再被身后的白墙一衬,更显示出几分心有余悸的无奈。 孙湘宁在心里叹了口气,语气不由放得更加轻柔,盈满了温和而体贴的母性。 “放心,,是好消息。” 原来自从柳拂打完电话那天起,柳韶就再也没有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来往过。 她撕掉了以往购买翡翠原石的所有单据,删了中间人和高利贷的联系方式,为了做得彻底,还扔掉了旧手机。 “你现在见你妈妈,可能得吓一大跳呢。” “她把长头发剪了,剪得跟小男孩一样,看着特别利落。还跑去纹身店,在胳膊上纹了个‘戒’字儿。” “衣柜里那些漂亮衣服也再没穿过。现在穿的都是挺朴素的那种衣服裤子。” “不过看着反倒更精神了,整个人都大变样。” 柳拂无言地抱着听筒,想象着这样的母亲会是什么模样。 不知何时起,她垂下眼眸,忍住了眸底的泪意。 透过不太清晰的摄像头,孙湘宁好像也看出了她情绪不稳,于是体贴地停下了话音。 柳拂这才回过神来,勉力笑了笑,努力使语气和平常一样,轻声道:“怎么还跑去纹身了?听起来跟演电影似的。” “哈哈哈哈,可能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都是这个样子吧。” 孙湘宁爽朗地回答。 稍顿,她语气才严肃了些,一字一句地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担心她会不会坚持不了两天,又变回老样子,就没敢立刻和你说。” 孙湘宁虽然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不明白人性。 有些事来钱多快啊,享受过几次,谁还能踏踏实实地回头赚辛苦钱过日子? 可眼看两个月过去了,柳韶真的再也没沾过那些东西。 柳拂静静地听完这些,又道:“那您知不知道,她现在手里还有没有钱?要是没有的话,我打给您一笔,麻烦您分几次转给她,就说是借她的……” “我看是用不上喽。”孙湘宁却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吧,你妈妈现在在东街那边,盘了个铺子,做服装生意。” “人可勤快了,每周坐大巴去批发市场进货,一回来就卖空。你妈本来就长得漂亮,又见过不少世面,挑衣服那眼光,没的说。” 说着,孙湘宁把镜头往下挪,给柳拂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你看,我穿的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这是一件橙色的泡泡袖上衣,遮住了孙湘宁大臂上的肌肉,愈发显得小臂纤细,身段也苗条了不少。 上了年纪的人,辩色能力下降,都喜欢更鲜亮些的颜色。 柳拂笑着点点头:“好看。很洋气的。” “是吧是吧,朋友都说特衬我的皮肤。”孙湘宁美滋滋地道,“这就是在你妈店里买的。” 一直到刚才,柳拂都觉得孙阿姨口中的这番话,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她甚至有些分不清,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她从童年起就常做的美梦,还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直到此刻,看着那抹鲜亮的橙色,她终于有了些实感。 真的吗? 柳韶再也不会碰那些东西了。 她们再也不会欠债,再也不用被债主恐吓、威胁。 她们终于,有了一个宁静的家? 柳拂发怔地看着那件泡泡袖上衣。 良久,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孙湘宁笑眯眯地等她回神,这才又把镜头移了回来。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开口。 “,你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阿姨都看在眼里。” “因为你妈妈的缘故,你吃了很多苦。” “不过,既然她真的这么努力,想要改过自新了。你要不要偶尔也回来,看一看她?” “你妈妈很想你的。就昨天在街上碰见,我还听她念叨你呢。” “她说,现在是薄荷糕的季节,你以前在家的时候,可爱吃这个了。” …… 视频通话结束后,柳拂沉默地打开了备忘录。 在标了五角星的照片里,有一张,是柳韶的微信名片的截图,上面有她的微信号。 照片下方,还记着她的电话号码。 尽管号码早就从通讯录里删除了,可柳拂自己心里知道,这串数字,她随时都背得出来。 看了一会儿这则备忘录,柳拂也没做什么,就退出了界面。 她回到阳台,拿起毛笔,继续画那幅没有完成的画。 突兀的墨迹早已风干,在流动的云雾间,留下一大块不和谐的噪点。 柳拂在竹筒里洗净了毛笔。 又拿出调色板,细细地调出泥金色和胭脂色。 两种颜色,被点染在墨迹的轮廓处,如同魔法一般。 等她再度停笔,那枚墨迹已然脱胎换骨,变成了一轮,熠熠生辉的悬日。 - 岁月缓慢流逝,一切都风平浪静。 自从那天孙阿姨打完电话,柳拂的睡眠好了很多。 也没有再做过那个被柳树缠住脖颈的噩梦。 气温渐渐升高,白天也变得越来越漫长。 柳拂按部就班地去学校授课、工作。她画完了那幅《中黄晴雪》,寄到了陆皎给她的一个海外地址。 生活如此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就像她一直以来追寻的那样。 这天下午,柳拂坐在讲台前,扫了一眼台下的学生。 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学生来了三分之一。 见没人上来问问题。她准备好花名册跟课件后,便随手拿起了手机。 然后,点开了微信朋友圈。 她微信里加的人不多,基本上就是同事,邀过画的客人,以前接设计类工作的合作方,还有从小到大的老同学。 她一条条地滑下去。 大家的朋友圈都很热闹,有出门旅游的九宫格照片,有宝宝和宠物的视频,还有大段有感而发的长文字。 她动作很快,没有在任何人的界面上多停留一秒。 少顷,柳拂忽然手指一顿。 新刷到的这一条,头像是一片雪地般的白色沙滩。 是薄韫白。 这条朋友圈只发了一张孤零零的照片,没有配字。发表时间是两天之前的晚上十点多。 柳拂点开图片。 是一幅书法作品。 应当是现写的,宣纸一旁随意摆着砚台,墨迹未干的毛笔就悬在上面。 作为国画行业的从业者,对书法的品鉴和掌握,是她从小的必修课。 此时放大照片细节,一眼便能看出,这幅字背后,有着至少十年以上的练字功底。 字迹行云流水,龙飞凤舞,偶尔间杂着“飞白渴笔”的笔法,浓淡枯润皆相宜。 通篇笔画凝练,气度散逸。 看到这幅字,就仿佛能看到男人身形清落,挥毫而书的模样。 正应了那句字如其人,连无声的墨迹在他的书写下,都染上了淡淡的矜贵与桀骜。 然而比起技法,更令柳拂在意的,却是这幅字的内容。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望着这句眼熟的词,柳拂稍稍有些出神。 她退出照片界面,正在犹豫,要不要点一个赞。 教室后门忽然被人推开。 门扉吱呀作响,打断了柳拂的思绪。 她不自觉微颦起眉,顺势抬眸,朝后门处扫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她视线忽而定住。 再也没有移开。 某个并没有被写在花名册上的人,正推门而入,步伐随意,修长手指间握着一只画具盒子。 他今天的穿着换了风格,不复商务风的从容矜贵,很有几分清朗的夏日气息。 内里一件纯白色T恤,版型很好,设计简约。仅在肩膀处泼墨般溅开几滴深蓝彩迹,是某家潮牌的经典标志。 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身材比例绝佳,轮廓清润明朗。 而T恤之外,又套了件本白色的短袖衬衫。 贝母纽扣没系,很随意地敞着前襟。 盛夏的阳光斜射入户,玻璃般透明。笼罩在他干净的轮廓上,渲染出一片璀璨光影。 乍一看,除了长相跟气质格外惹眼,好像和其他来上课的学生,几乎没什么区别。 柳拂眼睫一颤。 手里的手机屏幕早就黑了下去,她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就这样略显茫然地,眼睁睁看着薄韫白走入了教室,在最后一排的某张画架前,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 他怎么会在这儿? 柳拂怀疑自己是被太阳晒晕了。 但她眨了好几下眼睛,面前的情景还是毫无变化。 看来被晒晕的不是她。 柳拂抓起手机,打开薄韫白的微信对话框,接连输入三个问号。 然而,就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上课铃响了起来。 - 这节课是大一的“国画临摹与创作”,上课的地点是公共画室。 因为画室空间有限,所以分小班上课,一个小班二十来个人。 为了应对不时之需,画架一般都会多出来几架。 眼下,这位“不时之需”,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上课铃响完后的几秒,柳拂没动,只是站在讲台上,略有几分发怔地,看着坐在画架前的薄韫白。 那人倒好,垂眸端详着手中的毛笔,乌黑的长睫低垂着,神情认真专注。 自打进门以来,不曾分给她一缕目光。 俨然一个专心上课的好学生模样。 见老师一直望着画室后方出神,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由地也往后看了过去。 柳拂这才回神。 趁转头的人不多,她赶紧拿起花名册点名,把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今天要讲的画作,是清代髡残绘制的《雨洗山根图》。 就像这幅画的名字一样,它描绘的是雨后的山水景色。 天际云雾缭绕,雾气下是挺拔遒劲的岩崖古木。丛林葱郁,枝叶低垂。整幅画作清新明快。 柳拂将画作投影在幕布上,用教鞭指出重点需要赏析的部分,让学生们参照手中的画集学习。 虽说一开始心里有些杂念,但随着讲课的深入,柳拂的心思也完全融入了国画的世界。 没再重点关注后排那位特殊的“学生”。 转眼间,一节课便过去了半个小时,在这期间,她讲述的知识点又细又密,各种技法与难点信手拈来。 直讲得喉咙都快冒烟了,柳拂这才停下讲述,从讲桌上拿起水杯,随口道:“讲了这么久,考察大家一个问题,看看你们有没有认真听课。” 少顷又补充:“主动举手,并且回答正确的,期末成绩加三分。” 可别小看这三分,有时候,这就意味着从不及格到及格,或者绩点从B+到A-的距离。 大家顿时打起了精神,一个个跃跃欲试。 “好,那我开始提问。髡残笔法雄健,苍润深邃,他的披麻皴技法,以及笔下的山石结构,深受哪两位前辈的影响?” 她觉得,这个问题刚才已经反复强调过两三遍了,应该有一半的人都知道才对。 没想到问题问完,只有寥寥几个人举手。 “你先来。” 柳拂随手点了一个看起来很认真的学生。 学生放下手里的圆珠笔,捧着个笔记本站起来,不确定地道:“董源、董其昌?” “还凑齐了两个姓董的?玩消消乐?”柳拂曼声点评。 台下一片笑声。 “很遗憾,都不正确。” 柳拂摇了摇头。 “这两位大师确实也对他有影响,但并不是在披麻皴技法和山石结构这两个具体的方面。” 学生讪讪地坐了回去。 再问别人,见敢举手的又少了一大半。 “那你来吧。” 她又点了一个坐在前排的学生。 结果这人是个小机灵鬼,站起来的时候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地问:“老师,我只知道一个,能不能加一点五分?” 教室里又是一片笑声。 “你先说来听听。”柳拂也弯了弯唇。她随手拿起讲桌上一颗枇杷味的润喉糖,“要是说对了,可能可以给你一个安慰奖。” “谢谢老师!” 小机灵鬼自信一笑,大声道:“是同为画僧的巨然!” 柳拂眉间有些失望,抬手示意他坐下:“你的安慰奖飞走了。” 小机灵鬼在笑声里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接连两人折戟,学生们彻底没了自信。等到第三次提问的时候,一个举手的也没有了。 柳拂拧开水杯,小口地喝着水。目光扫过台下,见学生们都默默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好像生怕动一下就会被叫起来丢人似的。 她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很明白,现在的课程安排不比以往,一味追求大而全,涵盖范围又多又杂。学生们顾此失彼也正常,毕竟人的精力都有限。 但一想到自己不厌其烦地重复了那么多遍的知识点,却一个人也没有学进去,心头就不可避免地涌上一些沮丧。 “既然没有人知道答案,那这个问题就当做家庭作业,大家回去再认真复习一遍今天的知识点……” 柳拂低声作结。 结果却没想到,话才说了一半,画室的最后一排,忽然慢悠悠地举起一只手来。 柳拂本来都快把这人忘记了,直到这时,才微微怔了怔。 薄韫白坐在靠窗的地方,坐姿散漫随意,两条长腿微微敞着,整个人疏落而清朗。 木质的画架立在他身前,遮住了他一小半身影,愈发为男人清隽的身形,染上一种典雅又清沉的艺术气息。 “……咳,这位同学。” 柳拂尽力装出不认识他的模样,语调也维持得非常平稳:“你要回答刚才的问题吗?” “嗯。” 薄韫白轻轻颔首。 他抬起手,将画架往后推了少许,站起身来。 伴随着姿态的改变,窗外夏日的阳光宛如透明的玻璃瀑布,倾洒在他的发梢和眼睫上,将乌墨般的沉色镀上浅金的轮廓。 同学们纷纷望过来,好奇的视线落在那副万里无一的皮囊上,立刻转变成了惊讶和狂热。 教室里响起一片强压激动的气声。 “好帅!” “天哪,他不是咱们院的吧?我不可能对这种等级的帅哥没印象!” “又帅又沉稳,绝了。是研究生吗?” 平日里很乖的学生们,此刻一个二个变得兴奋不已,那副拼命往后扭头的架势,简直是连脖子扭断都在所不惜。 柳拂用教鞭敲了敲讲桌,却也没什么效果。 眼看着喧哗声越来越大,恨不得涌到走廊里去了,柳拂不得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希望大家再忍耐一下。” 这话很有效果。 大家想到下了课就能跑过去近距离观赏,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骚动总算平息下去。 柳拂这才平静地看向薄韫白,做了个请的手势。 “说吧。” 同学们有些茫然,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个帅哥是要回答老师的问题。 可能整个教室里,还惦记着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闻言,薄韫白喉结微动,懒声作答。 “王蒙、黄公望。” 他嗓音倦然,吐字间有种游刃有余的余裕,仿佛能给言辞里提到的人和事,都镀上一层矜贵清沉的氛围感。 嗓音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大家只觉得,就连教科书上这两个浑身都是枯燥考点的老头子,也骤然间变得有了吸引力。 “……正确。” 不知怎么去形容心头扩散开的那股淡淡的情绪,柳拂表面上仍旧是无波无澜的,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下,画室内的骚动更胜一筹,几乎到了连门都关不住,能影响到隔壁那间空教室的地步。 这种等级的帅哥,竟然还是班里唯一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学神,试问谁会不激动。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柳拂垂眸看了一眼表,还有半分钟下课。 她也就没再维持纪律,而是走到薄韫白身旁,用附近学生都能听到的声音道:“下课把学号抄给我。” 虽说薄韫白当然没有学号这种东西,但她一贯是个赏罚分明、遵守诺言的老师,这个人设得在学生面前立住。 柳拂应付差事般说完这句话,便要转身回讲台。 却忽然被他叫住了。 听见他嗓音响起的一瞬,柳拂心脏陡然悬起。 都装到这一步了,他可千万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冒出一句“老婆”之类的话来。 ……后果会是什么样,她简直不敢想。 仿佛察觉到女人霎时绷紧的双肩,薄韫白唇畔稍扯,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他懒懒垂下眼睫,原本窄而深的重睑也愈发明显,漫声道:“我不用加分,不过,想要一个安慰奖。” “可以吗,老师?” 第30章 六月夏 “安慰奖?” 柳拂回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放在讲桌上的枇杷味润喉糖。 “可以是可以……”但他要这个干什么? 柳拂不明所以地拿起一颗, 递给薄韫白。 就在此时,下课铃响了起来。 教室里的气氛骤然一变,仿佛关着猛兽的笼子打开了门。 大家瞄准了靠窗的帅哥,目光虎视眈眈。 柳拂轻轻咳了一声。 不等其他学生围上来, 她先反应很快地说了句:“你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闻言, 薄韫白抿了抿唇。 他随手撕开了润喉糖的糖纸,放入口中。然后, 就好像真是个听话的优等生似的, 拿起自己那盒崭新的画具,跟着她出了门。 一直带着人走到教学楼背面, 其他人都不会过来的地方,柳拂这才停下脚步。 “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了么,” 薄韫白还是那副懒怠语调。 “我是来上课的。” 说话时,他舌尖在口中轻轻转了下,枇杷味的润喉糖在齿关间碰撞作响。 树荫浓翠,室外浮动着夏日的灼烈气息。 可他周围的空气好像依旧清凉, 有种冰块坠入瓷碗的清爽。 闻言,柳拂一时语塞, 无奈地看着他。 这么久没见面, 他头发似乎剪过, 整体上更短了一些,露出冷白的耳廓。 冷冽的下颌线, 好像也比记忆里更锋利了几分。 她视线不自觉地扫过这些地方, 说话也就稍稍有些心不在焉。 “你想学国画,有的是大师愿意教你。何必非要大热天来学校里上课?” “我听其他学生说了。柳老师是国画系最敬业、最用心的讲师。” 薄韫白漫声回答着, 笑意似乎深了几分。 他眼眸低垂,换了副理性语调, 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这么好的老师,很难找的。” “……” 柳拂耳根稍稍发起烫,索性假装没听见这话。 夏风徐荡,掀起他衬衫衣角。纯白T恤勾勒出腰腹上明朗的肌肉轮廓。 柳拂不小心扫到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从来没见过薄韫白这副衣着。不过这人长得好,穿什么风格都不违和。 坐在迈巴赫里的时候,俨然一副商务精英的做派。可站在校园的绿茵场旁边,又像是每个人学生时代里,最耀眼的那个存在。 其实,本该觉得这样的他有点陌生的。 但偏偏,他那种懒淡语调一如往昔,配合眸底若有若无的笑意,反而让人觉得熟悉感更强烈了。 好像这么多天以来,两个人并不是一面都没有见过一样。 夏风拂过绿茵场,阳光下的青草气味萦入鼻息。 忽然,不远处的足球场上,传来几个男生的惊呼。 “小心!” 柳拂下意识抬起头。 只见一颗来势汹汹的足球,穿越了大半个绿茵场,直直地飞过来。 眼看就要撞在她的腿上。 根本来不及躲避。 可电光火石间,手臂却被轻轻一扯。 分不清是自己后退了一步,还是他往前迈了一步。 男人高大清落的身躯挡在面前,黑发被夏风掀起,遮住了天边炫目的日光。 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那只横冲直撞的足球,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 “没事吧?” 薄韫白随意将足球踢到一旁,转了过来。 然后,不假思索地俯下身,查看她的腿有没有受伤。 柳拂的呼吸稍稍一窒。 他屈膝蹲下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一丝犹豫。好像从未考虑过,这一幕映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一贯桀骜,素来都被众人仰视的男人,就这样俯在她的膝前。 她一心虚,足尖稍稍退回了几寸。 没想到,薄韫白却轻轻蹙了下眉。 “别动。” 嗓音带着淡淡的威压。 她只好很不自然地,将那条腿停在了原地。 夏天衣裙薄,她这条裙子也不算长。 只过了膝盖几寸,小腿和脚踝都露在外面。 薄韫白垂眸细看,确认了她的腿上没有擦伤或红肿,甚至不曾沾到一丝灰尘。 与之相反。 雪白的皮肤上,好像还泛着淡淡一层浅色的珠光。 情绪从担忧变为好奇。 他眉尾稍抬,视线不由多停留了一瞬。 “……我没受伤。真的,一点也不疼。” 柳拂只觉得他实在检查得太久,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所以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薄韫白稍稍一怔,旋即很平常地站起了身。 只是清隽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淡淡的疑惑。 柳拂微躬下腰,揉了揉刚才差点被撞上的地方。 虽说没有受伤,不过为了防晒,她穿了一层透明的丝袜,这时就有些担心,丝袜会被蹭破勾丝。 好像没事。 她放下心来,见薄韫白眸底似乎有些疑惑,便主动问道:“怎么了吗?” “……” 薄韫白没有接话。 此时此刻,远在绿茵场另一边的少年们,看见没有伤到人,也都放下了心。 为首那个队长模样的人,双手拢在嘴边,形成一个喇叭形状,遥遥的喊道:“帅哥!足球!帮忙踢一下!” 薄韫白垂眸一瞥,见足球滚到了一旁的树荫下。 他抬腿把足球勾了回来,顺势一踢。 在柳拂看来,这一脚的力度根本不大。 闲庭信步,举重若轻,有种灵活的轻盈感。 可伴随着这个动作,足球却像安了个加速器似的,直直俯冲了出去。 飞跃半个绿茵场,稳准地停在了队长面前,滴溜溜地打着转儿。 “……卧槽?” 整个校队都震惊了。 有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没加校队! 再直白点!为什么队长不是他! 所有队员一拥而上,撺掇队长过去招揽人才。 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隔着偌大一片茵茵绿草,那两人已经离开了足球场,朝车库的方向走去了。 灿烂的夏阳下,他们并肩而行。 男人挺拔桀骜,女人清丽端庄。 看似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影子却渐渐交错,融合在了一起。 - 车库比外面阴凉得多,不过气味却不太好,有股汽油和香烟混杂的味道。 不过,因为从这儿走离国画系的办公室更近,柳拂就顺路和薄韫白一起过来了。 转过一个拐角,便看见了他那辆温文尔雅的白色卡宴。 柳拂停下脚步,等着和他道别。 可不止为什么,薄韫白并没有立刻走向自己的车。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转了转手里那枚修长的画具盒,回眸看身旁的柳拂。 “现在几点了?” 柳拂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不看自己的手表,还要让她掏手机。 她温吞地从裙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十一点半。” 薄韫白一副恍然模样,语调很随意:“该吃饭了。” “嗯。”柳拂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所以你快回去吧,我也回办公室了。” 男人却道:“你今天不是没课了吗?” 稍顿,漆眸散漫地瞥过来。 “还有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不是的。”柳拂摇了摇头,“我回去吃午饭,饭盒在办公室。” 闻言,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微诧,好像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 “这附近的外卖,主要针对的群体都是大学生,我不太吃得惯。” 柳拂向他解释。 “所以只要有空,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做好饭带过来。” 话虽如此,她也是最近才捡回这个习惯的。 之前柳韶出事,她没心情做饭。 后来,又忙着跟薄韫白领证、搬家,见他家里人,也一直没能腾出空来。 直到最近,情况才有了变化。 “……” 薄韫白没有做出评价。 只是等她说完,男人那副挺拔清落的肩背,似乎也稍稍塌下来了几分,好像放弃了什么似的。 “……那你回去吧,我走了。” 薄韫白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又想起什么似的探出头:“要我送你一段吗?” “不用了。”柳拂朝电梯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坐电梯上去就有条小路,走过去很近。” “行。” 等对方干脆利落地扔下这一句,半开的车窗也合了上去。 薄韫白没有再看向她,手中方向盘一转,车子风驰电掣地驶离了车库。 柳拂收回视线,独自坐电梯回到地面。 明艳的阳光迎面而来,她从包里拿出遮阳伞,在头顶撑开,朝办公室走去。 一路走回工位,才打开素白色的陶瓷饭盒,冷掉却依旧诱人的香味立刻飘了出来。 里面盛放的是清炖排骨和炝炒油麦菜,只要在微波炉里稍微转一下,就可以拿出来吃了。 柳拂抱着饭盒来到微波炉前。 等待加热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为什么刚才薄韫白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提了一句吃午饭的事情? 正在走神,微波炉忽然“叮”了一声。 柳拂想也没想,下意识地伸手进去端,一时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戴上隔热手套。 指间传来灼热的痛感,她蓦地缩回了手。 与此同时,一个并不明确的可能性,也像烟花一样,在她的意识里炸开。 他刚才,是想约她出去吃午饭吗? 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来学校的吗? 柳拂用被烫到的手指捏了捏耳朵,然后打开旁边的水龙头,用冷水冲洗被烫红的地方。 应该不是吧。自打签订协议以来,他们每次见面,都出于一个明确的目的。 或者是领证,或者是应付家长,应付舆论。总之没有一次,是出自心血来潮的私人原因。 她想,自己大概真是被晒迷糊了,想法也奇奇怪怪的。 于是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丢到一旁,去找隔热手套。 - 柳拂也没想到,她还会在校园里,再次遇见薄成许。 自从上次在薄家猝不及防地碰上面,这还是两人头一回重逢。 这天下班,柳拂才走出院楼,就看见篮球场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别人还在场上打球,只有他先行一步去了旁边休息,大口大口灌着冰矿泉水,脊背松松垮垮的,看上去累得不行。 柳拂也不确定是不是他,视线稍稍停驻了片刻。 结果,却是场上的一个眼尖的男生先注意到她,球也不打了,大喇喇地往外一扔,扭头就给薄成许使眼色。 薄成许茫然地往后望去,正好和柳拂对上视线。 柳拂心脏稍稍一揪。 其实她不太擅长和薄成许相处,之前几次碰面总不愉快,弄得她也有了心理阴影。 少年人情绪起伏大,心里没城府,又容易激动。叫人根本猜不到,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就像此刻。 薄成许刚回头,一眼就认出了她。被矿泉水浸润得湿哒哒的嘴唇抿了两下,也没多想,主动开口打招呼。 嗓音带着几分运动后的清爽与嘹亮,飘过篮球场,传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婶婶!” 柳拂:? 不等她做出反应,球场上抢先传来一声痛呼。 听起来,好像是有个人手滑了,不小心用篮球痛砸了队友。 柳拂不知道,这个手滑的人,正是薄成许的僚机好兄弟。 眼看薄成许朝自己跑来,她有点紧张地绷直了脚尖。 却没想到,薄成许来到她面前后,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婶婶好。” 见他一副乖宝宝模样,好像上次在薄崇面前发癫的人不是他。 柳拂感到几分恍若隔世。 虽然她和薄韫白约定过,之后要跟这个小侄子单独解释他们的事情。 但从那以后,薄成许又伤心地飞去了泰国玩,她也就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也不知为什么,此时的薄成许,好像已经对这件事释怀了。 “……嗯。你好啊,小许。” 柳拂姑且应下了这个称呼。 “在和朋友打篮球?” “嗯嗯。”薄成许用力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脸惭愧地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 “对不起,婶婶,我上次又给你闯祸了。” “都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了叔叔不说,还害得你也被爷爷说了一顿。” 上次的情景确实不太愉快。 回想起在薄家的那场针锋相对,柳拂垂下了眼睫,没有接话。 薄成许没在意她的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都听我爸妈说了,你和我叔叔是假结婚。是为了救我们家的集团,你俩才在一块搭伙的。” 说到这儿,他诚恳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婶婶,谢谢你。” “不用谢。” 柳拂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薄成许,示意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她柔声道:“我和你叔叔是各取所需,他也帮了我很大的忙。” “嗯嗯,我明白的。你妈妈的事情,叔叔肯定毫不费力就解决掉了。” 薄成许大喇喇地点点头。 “其实,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叔叔喜欢过谁呢。怎么可能一转眼,就跟喜欢的女人结婚了。果然是契约婚姻啊,哈哈哈。” 少年人笑声爽朗,回荡在六月的夏风里。 自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没有丝毫误解,也不曾添油加醋。 柳拂听完,淡淡地弯了弯唇。 和薄成许道别后,她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走了几步,微微歪过头,轻轻揉了揉耳朵。 也不知为什么。 好像能感觉到,耳廓里躺着一根无形的小刺。 那股扎耳的感觉,很轻、很淡,却挥之不去。 - 周六的上午,柳拂和陶曦薇一起去猫咖撸猫。 她俩点的是小木屋双人套餐,环境更私密舒适,两个人可以随便聊知心话,屋里还配了红茶和点心。 柳拂才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陶曦薇已经一手猫条一手逗猫棒,扑进了小猫咪的海洋。 陶曦薇是个花心大户,猫狗都爱,什么种类都来者不拒。她一直说等自己发达了,必定要猫狗双全,各养它个三五只。 奈何家里的巴顿太爱吃醋,出租屋地方也太小,于是猫狗双全的大业暂时停滞。 比起主动出击的陶曦薇,柳拂就显得比较含蓄。 她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打开一根猫条,随意放在手边。 少顷,一只漂亮的布偶猫嗅着气味走过来,喵呜一声,跳上她的膝头。 陶曦薇轻啧两声,笑着打趣:“优秀的猎人,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听起来是个双关语。 根据网络共识,现在大家再说起猎人和猎物的修辞,更多是比喻感情中的围猎关系。 “嗯?” 柳拂却装没听懂。 “小猫咪这么可爱,你怎么能说它们是猎物?” “少在这跟我装纯。”陶曦薇愤愤不平,“你可是已经结婚的人了,姐姐” “要我提醒你一下吗?我们俩年龄差不多。” 柳拂漫声回应。 两人说话间,一只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来到陶曦薇的脚边。 柳拂心无旁骛地逗弄着怀里的布偶,只是随意地朝那边瞟了一眼。 那黑猫长得还挺好看。 如果说有些猫咪长得和人很像,那这只黑猫无疑是个帅哥。 而且还是长着一双丹凤眼,性格很高冷的那一种。 她正这么想,就见陶曦薇一脸晦气地站起身:“这猫长得真讨人嫌。” 柳拂:“……” 她说脾气和神态也就罢了,说长相讨人嫌,柳拂都替黑猫的颜值委屈。 陶曦薇伸出手,嫌弃地戳了戳黑猫的头顶。 黑猫高冷地扭过头,却不慎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噜”。 好像挺舒服的样子。 陶曦薇:? 柳拂正在感慨,陶曦薇逗猫的直觉还是挺准的,知道猫咪最喜欢被摸什么地方。 结果却看见,陶曦薇一脸后悔地收回了手,又换了个地方,去摸它的肚子。 这只黑猫真的有点特别。喜欢被摸头,却不喜欢被摸肚子。 见陶曦薇对它的肚子起了歹心,它忙不迭往边上躲,还呲出白白的小尖牙。 陶曦薇越挫越勇,逆势而上。 黑猫躲避不及,亮出锋利的爪子 “啊!” 陶曦薇猛地缩回手,低头一看,三道红印。 “……你说你,欺负一只小猫干什么。你又没爪子。” 柳拂打开了她俩仅剩的第三根猫条,算作给黑猫的赔偿。 黑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陶曦薇按住手上的伤口不说话。 药箱就放在角落处的圆角架上,贴着萌萌的圆体字贴纸,很好找。 柳拂用棉签帮陶曦薇的伤口消了毒,然后拆开一卷绷带,贴在上面。 猫咖里的猫咪和野猫不同,都会定期打疫苗和驱虫,所以被抓伤了也不要紧。 “保险起见,一会儿再出去让店主看一看吧。”柳拂道。 “……好。” 陶曦薇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见她低落,柳拂柔声逗她。 “本来一个人在家补觉多好,非跟我过来。来了还得我照顾你。” “那我不是怕你一个人孤单吗。” 陶曦薇蔫蔫地撅了噘嘴。 “之前叫你出去旅游,你也是说怕薄韫白忽然有事找你,也不出远门,就一直一个人在家闷着。” “可是,他最近好像也没联系过你啊。”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陶曦薇声音压得很低。 说完,还偷偷瞟了柳拂好几眼。 生怕会伤害到她似的。 柳拂没想到,原来陶曦薇这么为自己着想。 她怔了怔,从茶盘里拿起一枚最好看的点心,递到陶曦薇唇边,示意她张嘴。 “啊” 陶曦薇乖乖地张开嘴,就这样被投喂了一大口。 “我记得协议上写过,从巴厘岛回来之后,应当还有几个需要我们一起出席的场合。”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一直没联系我。” 柳拂的语调云淡风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不过,婚礼应该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 “我也记得合同上写的是六月。”陶曦薇点点头,“可现在才六月初,万一他们推到六月末呢?” “也有可能。”柳拂想了想,“不过天气太热也不好吧,宾客会不舒服。他们这种家庭,应该都会讲究这些。” 说到这儿,陶曦薇凑了过来。 “我记得合同上明文规定,婚礼的时候,你俩得表现得特别亲密才行。” 她担忧地望着柳拂:“你行不行啊?” “行啊。怎么不行。”柳拂漫声道,“之前在巴厘岛,也是那么演过来的。照片也发你看过了呀。” “巴厘岛是别人结婚,你俩装样子贴贴一下就行了。”陶曦薇说,“但这回结婚的主角可是你们,光止步于贴贴也不现实吧。” “你想说什么?” 柳拂抬起眸。 “我就是想说” 陶曦薇清了清嗓子。 “婚礼上,你俩应该是不只得贴贴,大概率还得抱抱、亲亲什么的?” 说着抬手一指,墙根正好有两只小猫在互相舔毛。 望着那俩交错重叠的身影,还有各自粉嘟嘟的小肉舌头,柳拂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其实我一直想问,这么长时间了,你俩除了公事公办,真就没点别的事了?” 见她有了反应,陶曦薇顺势就是一个八卦。 “什么事儿?” 柳拂收回视线,平静地呷了一口热茶。 “比如说……” 陶曦薇抿了抿唇,有些羞涩地道:“嗯……一些碰触?” “怎么没有?” 柳拂弯了弯唇,故意用了一副会让人误会的语气,尾音带着几分淡淡的妖娆。 “都是成年人了。碰过的。” “是吗?!” 陶曦薇无愧于童女之名,只听到这几个字,胸腔已然不冷静地扩大了一圈。 但她仍忍住了唇角的疯狂上扬,佯作镇定地追问道:“碰、碰过什么?” 柳拂忍住笑:“碰过烟。” 少顷又道:“酒杯也碰过。” “……” 陶曦薇委屈巴巴地看着她:“耍我好玩吗?” 柳拂忍俊不禁,还想再说什么,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她拿过来,点亮了屏幕。 是两条新微信。 发信人是薄韫白。 [婚礼的地点和时间定下来了] [下周三,在阑西国宾馆] 第31章 龙凤褂 “阑西国宾馆???” 不等柳拂出声, 陶曦薇已经失声叫了出来。 “天哪,薄家果然不一般,结个婚竟然能定在阑西国宾馆。” “我当时还以为,他们只是列在合同里唬人的。” 柳拂也有些意外。 阑西国宾馆毗邻湖畔, 是一栋历史悠久的古建筑群。 隔着高高的围墙, 能望见里面红砖碧瓦,翅角飞檐。 不过那里管理严格, 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她也没想到, 婚礼的场地竟然会定在这里。 望着短信的几行小字,她有了一点紧张的感觉。 少顷, 对面又弹出一条信息。 [婚纱也做好了,明天记得去试] 比起前两句公事公办的态度,这句就带了些家常嘱咐的语气。 似乎能透过屏幕,能听到他温清的尾音。 柳拂莫名放松了些,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见到婚纱两个字,陶曦薇立刻两眼放光。 “哇!!!这可是要在阑西国宾馆里穿的婚纱!那得多好看啊!” 她没能忍住肢体触碰的禁令, 张开怀抱就把柳拂揽进了怀里,连声道:“终于等到这天了!明天是吧, 我陪你去试!” 这高亢嗓音一出, 半屋子的小猫都被吓了一跳, 尾巴竖起来,玻璃球般的大眼睛精光闪闪, 警惕地盯着陶曦薇。 “你明天不是要加班吗?” 面对着满屋猫咪的凝视, 柳拂小声提醒她。 “我现在就请假!” 陶曦薇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机。 见她走去窗边打电话,柳拂给薄韫白回了一条[知道了]。 发完, 她没退对话框。 少顷便看见,对方似乎也在等她的回答, 见到这条回复,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 望着那行动态的小字,她放下渐渐冷掉的红茶,默默地等着。 回复没有等到,耳边倒是响起一串弱弱的哭腔。 “呜呜呜呜,我老板也太不近人情了……” 陶曦薇沮丧地回来了。 “她说虽然明天是周日,但所里这场会议非常重要,谁也不能缺席。我要是不去,大概率转不了正了。” “没关系的。”柳拂坐在柔软的蒲团上,仰头看她,“婚礼那天再看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行?”陶曦薇说,“哪有伴娘不陪着新娘试婚纱的?” “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嘛。”柳拂安慰她,“你转正要紧。反正我这边也是……” 喉咙里忽然有些干涩,她不自觉地咽了咽,这才轻声道:“反正我这边,也是协议婚姻,做给别人看的。” - 周日这天,柳拂独自驱车,去了薄韫白给的那个地址。 到地方才发现,原来是一栋中式阁楼。 阁楼前栽种梧桐树,大片苍翠的掌状叶随夏风漂浮,清雅洁净,遗世独立。 两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等在门口。 这地方看起来不像能试婚纱的样子。 柳拂怀疑自己开错了路,低头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导航。 确实是栖梧路29号,没有问题。 就在犹豫的这会儿,穿旗袍的女人走过来,轻轻敲了敲她的车窗。 “柳拂小姐,欢迎您!薄先生嘱咐过,您今天会过来试衣服。” 对方笑得很甜,一见便知接待惯了大人物,笑容和姿态都亲和有礼,毫无距离感。 见到一个陌生人这么熟稔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柳拂有些意外。 “你认识我?” “对呀。”年轻女人笑盈盈地说,“这三个月以来,您的模样早就被我们刻在脑子里了。” 一直到其中一人去帮她泊车,另一人热情地接她进门,柳拂这才知道,这里是做中式嫁衣的地方。 而阁楼的主人,是一位十年前便悄然隐居的苏绣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走进前厅,凤栖梧的紫檀苏绣屏风后,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奶奶。 迎上对方视线,柳拂立刻回忆起,这位就是三个月前亲自给她量尺寸的人。 那时她才和薄韫白签完协议。为了筹备婚礼,有两拨人来给她量体裁衣。 其中一波是法国人,双方语言不通,全程没什么交流。 而另一波人里,最有话语权的那位,就是面前这个和她同乡的陈奶奶。 “柳囡囡,好久不见了。” 陈奶奶笑着站起身,引柳拂去往内间,看最终的成品。 内间窗景清幽,透明的阳光倾洒而下,被大片的梧桐叶梳成流苏的模样。 微光笼罩着展示架上那件金红交织的嫁衣。其上的苏绣翩跹如飞,丝光回动,繁华似梦。 那光芒太过炫目,穿惯了黑白两色的柳拂,不禁稍稍眯起了眼。 嫁衣是龙凤褂的式样,虽是红底,却几乎看不到红色,繁复华美的刺绣将底色遮掩起来,正是龙凤褂里的“褂皇”。 “其实按照传统,龙凤褂多用粤绣。像咱们这种用苏绣的,不多见。” “找我做成苏绣,也是薄先生的意思。” 陈奶奶蔼声解释。 “薄先生说,你是苏城人,喜欢家乡那边的东西。” 闻言,柳拂轻轻一怔。 想起三个月前,两人还生疏得仿佛陌路人。 他倒一直惦着她那点儿微末的乡愁。淮扬菜、苏绣衣,桩桩件件,做得如此周到。 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 带着衣服走进更衣室,正觉得有些无从下手,方才那位笑脸很甜的年轻女人也跟了进来。 她叫小叶,是陈奶奶的学徒,进来帮柳拂一起试穿。 见柳拂要直接把上褂往身上套,小叶赶紧制止了她。 “这个不好直接贴皮肤穿的。” 小叶又拿出一套做好的红色真丝小衣,柔声道:“穿在这个上面,清凉又舒服。” 柳拂默默点头,换上了这套小衣,再去穿上褂。 小叶小声教她,哪里有绑线,哪里有暗扣。 又道,记不住也没关系,婚礼当天,她和陈奶奶也会去现场,随时应对各种不时之需。 嫁衣光彩瞩目,才穿好半套,镜中的人影已是繁丽不可逼视。 柳拂抬眸望了一眼,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陌生。 小叶却激动得不行。 “好看好看!怪不得我们老师隐居了十年,终于为你出山。” 穿好上褂,柳拂又去拿下裙,就在这时,一直殷勤帮忙的小叶,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可能是碍于对方身份尊贵,小叶没有直接说什么,双眼扑闪了两下。 “怎么了?”柳拂主动问道。 “嗯……”小叶见她平易近人,于是也拿了实诚话来说,“您别怪我多嘴,其实穿龙凤褂有个老讲究。” “说是穿一次,嫁一次。” “所以试衣服的时候,很多人会选择先不试全套,上褂和下裙分开来试。等正式婚礼那天,才把全套穿齐。” 见柳拂神色稍怔,小叶又忙道:“不过这些也都是老迷信了。咱们现在是新时代新气象,不兴这些。” 她笑起来:“您和薄先生恩爱情深,不怕这些没由头的话。” 穿一次,嫁一次? 柳拂默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 其实她以前,从没想过结婚的事。嫁一次?那时的她一定会回答,不,一次也不嫁。 没想到如今,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终归已经是领了证的人。 “既然有讲究……” 柳拂眼眸低垂,视线扫过下裙上银光灼灼的绣纹,眸底也映了些细碎的淡银。 “那就分开试吧?”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轻。 话音落在飘散着梧桐气息的夏风里,几乎叫小叶疑心是自己听错。 也不知柳拂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小叶抬眼去看,面前的女人神色平静,长眸深邃,像两潭无波的深井。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那其中,好像掠过了一丝,淡而无名的情绪。 放回了下裙,两人开始专心观察,上褂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哪怕在柳拂看来,这衣服已经完美妥帖到了极点,小叶却仍十分精益求精。 她先让柳拂原地转了一圈,又道:“要不要出去走一走?外面光线好,还有一面大镜子。” “也好。” 柳拂和这种匠人脾性比较投缘,点点头,站起身。 却没想到,才掀起帘子,一个清落身影映入眼帘。 隔着一扇木门框,大厅的紫檀屏风之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茶烟袅袅,在初夏的光线里,笼罩出一层雨露般的清润。 而那人的矜贵轮廓,好像也随着这抹云雾一起,融进了浅淡的光芒里。 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正脸。仅见那人肩背端方平直,烟灰色衬衣温雅贵重,仿佛浸润了幽谷烟雨。 修长手指轻执瓷盖,拂过茶杯的边沿,微有清澄的响声。 柳拂蓦地放下帘子。 “他怎么来了?” 小叶闻言探出头去,见到大厅内的男人,眼中本能地掠过一抹惊艳。 回过头来,语气难掩羡慕:“薄先生过来,肯定是看您试嫁衣的呀。” 柳拂有些尴尬:“这一套也穿不齐,他看得了什么?” “也是。”小叶笑着道,“这些都是旧传统,薄先生可能也不知道吧。” 清风拂过窗棂,庭院内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本应令人心旷神怡,柳拂却有些如坐针毡。 她悄悄在里间试完下裙,最后还是换了自己进来时的衣服出去。 走回大厅时,薄韫白正在打电话。 听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推了什么事情出来的。 而他此时这身商务风的穿着,似乎更印证了这个猜测。 柳拂走到他面前。 从薄韫白的角度来看,空荡荡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纤细的足尖。 他话音一顿。 少顷,打电话的语调也变得略有不耐。 “就这样。挂了。” 挂完电话,他略带几分倦怠地倚在弥勒塌的扶手上,掀眸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今天穿得仍素淡简约,白衣白裤,虽是现代式样,可穿在她身上,却无端有种仙气飘飘的清冷。 “你怎么来了?” 柳拂是真的有些疑惑。之前他也没说要来,只是发了个地址。 “听说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薄韫白食指微蜷,轻轻揉了揉眉心。 他面有倦意,唇畔倒还扯着。 就这样微微扬起下巴,隔着疏落的阳光和梧桐叶,看向了她。 “我还以为,会有朋友陪你。” 柳拂说:“曦薇临时要加个班,来不了。” “哦” 闻言,男人的音调稍微拖长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眸底似乎掠过一丝笑意,叫人莫名觉得,仿佛是在什么方面取胜了似的。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却温婉的声音。 “怎么样,囡囡,衣服还合身吗?” “特别合适,辛苦您了。” 柳拂回眸笑答,语调也不由掺了几分乡音的婉转。 “合适就好。”陈奶奶笑呵呵地扶着桌子站起了身。 “给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做嫁衣,我感觉连桌上的针啊线啊,都高兴得像在跳舞一样。” 说完,又从一旁拿起个很大的礼物袋子,交到柳拂手中:“这是送你的。” 柳拂不知好不好接,毕竟这桩生意是薄韫白谈的,她心里没数。 见她迟疑,倒是薄韫白从容地接过了那只袋子。 男人眼眸轻垂,温声道了句:“有劳您了,陈奶奶。” - 两人一齐走出门,来到停车的地方,柳拂回头问他:“你的车呢?” “没开。”薄韫白淡声道,“公司的人送我来的。” 柳拂有些意外,随口问了句:“那你怎么回去?” 男人站姿散漫,一副倦淡模样:“这不是还有你吗。” 稍顿,漆墨般的眼睫半垂下来,话音也带了丝落寞。 “怎么,不打算管我了?” 见他眸底掠过一丝像极了委屈的情绪,柳拂的瞳孔微微一震。 怎么回事。 不就多问一句,怎么就搞得好像她对这人始乱终弃了一样。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朝薄韫白又走近了一步,这才十分柔和地回答道:“没有呀。那你要去哪?” 说完,还随手帮他打开了车门。 她感觉自己也没干什么,却见一抹笑意在男人眸底晕开,好像挺受用。 两人坐进车内,薄韫白说了个地址,柳拂驱车前往。 这次的目的地是一栋洋馆,门前立着一尊希腊女神像,四周开满了雪白的重瓣月季。 透过彩色的玻璃窗,能看见里面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婚纱。 霓虹色的光斑落在雪白的裙摆上,说不出的绮丽梦幻。 没想到目的地还是婚纱店。 她原本以为,刚才那件重工的苏绣嫁衣已经足够了。 结果等进了门,柳拂才知道,原来为她量身定做好的除了主纱,还有晨袍、外景纱、迎宾纱、敬酒服……零零总总,中式西式加在一起,竟然有将近十套。 由于新郎不能提前看到成品,薄韫白被留在了外厅。 柳拂一个人望着里间繁多的展示架,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 她无奈地给薄韫白发消息。 [这也太多了吧] 过了两秒,对面轻描淡写回了句:[光挑喜欢的。] 全部试完一圈,时间都过去了两个小时。 柳拂有些腰酸背痛地回到前厅,见薄韫白仍耐心地等在原地。 他甚至没在看手机,而是在听设计师讲述设计理念。 设计师口若悬河,正在讲述自己是如何根据柳拂的性格和气质设计元素的。 薄韫白稍稍颔首,唇畔挂着一丝笑意。 见到新娘子回来了,设计师很有眼色地离开了前厅,把地方留给两位新人。 柳拂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 见她嘴唇稍有些干裂,薄韫白倒了杯水递给她。柳拂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喝尽了。 喝完才道:“结婚原来是个力气活儿啊。” 薄韫白原本是靠在椅背上的,此时陪着她坐直了身体,半开玩笑问了句:“后悔了?” 柳拂给他宽心:“合同绑着呢。放心。” 听到这个回答,薄韫白挑了挑眉尾,眸底掠过一丝深浅不明的情绪。 他换了个话题:“外景纱喜欢吗?” 柳拂回想了一会儿,才分清哪个是外景纱。 她点了点头道:“挺好看的。袖口的设计是菱形花纹,特别……” “等一下。”薄韫白无奈地扶了扶额,笑着道,“这些还是留到当天再让我知道吧。” 他垂眸沉吟片刻,冷白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又问:“你想去什么地方拍婚纱照?” 这是个自带粉红泡泡往外冒的话题,可柳拂早就不是那种怀抱少女绮梦的人了。 她犹豫片刻,诚恳地说:“不热、不远、不累人的地方。可以吗?” “……可以。” 仿佛并不觉得意外,男人说话时若有似无忍着笑,尾音缠绕着些许细碎而温热的气息。 “有几个备选项,江阑的海边,璃城的竹林,云珀的花园酒店,或者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音,双眸瞥过来,漫声道:“苏城的园林?” 听到最后这个答案,柳拂忽然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眸光盈盈亮起,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和从容。 抬眸看薄韫白时,唇角微弯,眼中的光彩仿佛斑斓的糖纸,满满浸透着纯净的期待。 男人垂下眸来看她。 对视间,他眼中的宽纵一闪而过。黑曜石般的眸光沉沉如海,广阔温厚,似能将她所有的愿景和情绪都包容其中。 - 周一这天,柳拂很早就去了学校。一是为拍婚纱照和婚礼的事情请假,二是给办公室的同事发请柬。 虽然早就知道她闪婚的事,但这套设计考究的请帖,还是成为了话题的焦点。 教篆刻的王令安老爷爷推了推老花镜,哑声道:“这是哪请的高人设计的?水平真高啊。” 闻瀚在一旁附议:“我也觉得。不输咱们设计学院的院长。” 另一波人则感慨喜糖精致。 “小柳老师也太大方了!这个巧克力我在比利时旅行的时候见过,价格超级贵,我咬紧牙关才买了三小片。” “怎么会有口感这么绝的软糖啊,比新鲜水果还好吃,我也要往家里买一盒!” “你买吧。我刚搜了,这个荔枝口味是贵宾特供,网上没有。只有普通白桃版,八百一盒。” 眼看对喜糖的讨论就要盖过对设计的讨论,忽然有人眼尖地瞅见婚礼地点,大吼一声。 “柳老师的老公什么来头啊?结婚地点居然是阑西国宾馆?!” 话音落下,其他老师跟要上课的学生翻教科书似的,纷纷将手中喜帖翻到对应的位置。 少顷,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条字样,赞叹声此起彼伏。 闻瀚正了正衣领,一脸严肃道:“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婚礼,我感觉自己从此也是个大人物了。” 一场传奇的婚礼,是无趣生活最好的调剂。大家热火朝天地期待起来,恨不得日期马上就来到周三。 就连一个衣冠楚楚的身影,轻轻敲了两声半开的门,都没有人听见。 来人只好径自走进办公室,见柳拂桌前围满了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总算有人看了过来。 “院……长?” 听到这声称呼,整个办公室齐刷刷地安静下来。 几个年轻老师嘴里还塞着喜糖,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角落处还坐着个刚来的讲师,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以院长如今的身份,连学院都不怎么常来。更不用说是他们这间小小的国画系办公室。 众人不料这尊大佛大驾光临,一时都有些惊慌失措。 少顷,还是德高望重的王令安老教授开口了。 “刘院长,有何贵干啊?” 刘仕安姿态从容,瞧着也没什么架子,只是自始至终只望着柳拂一人,好像别人都不存在似的。 他语调温和,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有点事情找柳老师。” 柳拂不明所以地站起身,跟着刘仕安坐上专属的电梯,来到院长办公室。 她也是头一回才知道,从外面看起来灰扑扑的大楼,里面竟然有一间如此舒适美观的办公室。 院长将她请到沙发上,又亲手泡了上好的茶,递到她手旁。 “听说柳老师就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谢谢您的祝福。” 柳拂刚才出门时就多带了一份请柬和喜糖,此时便递给了院长:“婚礼定在这周三,欢迎您到场参加。” 刘仕安连声道了几句好,接过请柬仔细看了一遍,颇有风度地赞赏了品位。 少顷,才微微躬下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只礼盒,郑重其事地递给了柳拂。 “这是我前些年收的一套画具,也算是有点年头的古物。” “如果柳老师不嫌弃,就送给柳老师,当做新婚礼物吧。” 柳拂垂眸看了看,一眼便知,院长的措辞实在是谦虚过了头。 这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外面那只小牛皮箱子,应当是后来才为它量身定制的,牛皮温厚古朴,愈发衬得里面那只黄花梨雕花木盒贵重典雅。 盒中摆放着三只毛笔、砚台、调色盘和笔洗,精致考究,久远的古意扑面而来,用于收藏再合适不过。 柳拂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这东西的价值。 约莫七位数的厚礼,不知为何白白送她。 她并未多想,婉声拒道:“您的心意我收下了,但这份礼物实在太贵重,还是请您收回去吧。” 刘仕安却不松口,坚持要让她拿着。 无功不受禄,又摸不清对方的用意。柳拂同样坚持不收,婉拒了好几轮,总算听院长道出真意。 “听说,婚礼的新郎官,是博鹭集团的继承人啊。” 刘仕安抚摸着请贴上的花纹,一直沉稳的嗓音,终于碎裂了一道缝隙。 “我还听说,你们好像是在春天的那场游艇晚宴上认识的?” “这么说来,柳老师,你去晚宴的请帖不还是我给你的吗?我这也算是半个媒人啊,哈哈哈哈。” 刘仕安发出两声浑浊的笑声。 他平视着柳拂,目光里有急切、有殷勤,更多的是一种久居高位的油滑。 见柳拂不接话,刘仕安也并不觉得尴尬,清了清嗓子,总算提出了心底的请求。 “不知道柳老师这边的证婚人,现在有人选了吗?” - 柳拂两手空空地从学校出来,也没耽搁,直接去了高铁站。 时间比较紧,来不及批航线,不过江阑离苏城也不远。 所以包下了一节商务座的车厢,除了她和薄韫白,还有摄影师、造型师等人也一同过去。 柳拂是第一次坐商务座,许是薄韫白打过招呼,车站这边一路开了专属通道,还有专人带着白手套帮她搬行李。 直到上车,她也没见到其他游客。 车厢里光线明亮,商务座的设计十分优雅,堪比飞机的头等舱。 为了确保每个人的空间都是充足的,车厢一边设立独座,另一边设立双人座位。 柳拂按照票上的编号找到座位,忽然看见薄韫白坐在邻座,正靠着椅背,阖眸小憩。 他眼形生得极好,阖眸时,漆深眼睫连成一条内勾外扬的线。 下眼睑自带阴影,有种雕刻的美感。 长睫漫卷,弧度流畅,为本就好看得不真实的五官轮廓,染上了几分淡淡的妖异。 柳拂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她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薄韫白的睡脸。 没了醒时那种清矜桀骜的神采,深邃双眸轻轻阖起,清隽面容上,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无防备。 其实有时候,都忘记了他其实很年轻。 别人花四五十年仍无法达成的成就,他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年纪,已经在行业内登峰造极。 柳拂的视线慢慢下移,掠过男人流畅挺拔的鼻梁,落在他色泽稍浅的薄唇上。 她自觉并未发出什么声音。 可不知为何,薄韫白忽然睁开了眼。 第32章 风月旎 柳拂没动。 刚才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不自觉间形成了一个前倾身体的姿势。 此刻,也就没有做出什么不自然的躲避。 仍淡定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然而,仿佛是为了回应薄韫白的睁眼。 她鬓旁的一缕头发,忽然掉了下来。 头发划过一道弧线, 映入男人眼中。 薄韫白微微掀眸看她, 眸底尚带着朦胧睡意。 见她站在面前,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稍顿, 男人棱角分明的喉结上下滑了滑, 下巴微仰起几寸。 气息离她更近,清冽灼热, 似被引燃的薄荷叶。 少顷,薄韫白抬起手,很自然地拂起那缕头发,轻轻揽回了她的耳后。 日光宁和,空气安静。 与他对视,柳拂忽然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自己被吸入了什么人的梦境。 她怔怔地望进他眸中,仿佛陷入两潭无底的深井。 不知是否错觉。 也不知, 是哪一方在主动靠近。 两个人的距离, 似乎在逐渐缩短。 在这场夏日的梦境里, 好像再也无需考虑其他任何事情。 两个人只是单纯地,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越靠越近。 忽然, 列车开始行驶。 周围的街景迅速倒退。 柳拂一个没站稳,被巨大的惯性朝前一拽。 为保持平衡, 她下意识地去扶座椅。 可座椅的位置太低。 就在扶到的前几秒 她的下巴,已经磕在了男人的锁骨上。 痛感从交叠的地方扩散开来。 两人都是。 夏日的气泡骤然破灭。 柳拂倒吸一口冷气, 下意识捂住被撞痛的地方。 就在此时,听见他呼吸稍稍乱了一下。 男人眸底的睡意终于褪尽,涌起了一片透彻的清明。 而柳拂就保持着这个半栽进他的怀里的姿势,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眉,仰视着他。 时间有一瞬的静止。 他清冽的气息渗入意识里,带几分莫名的纠缠之意。 柳拂迅速从他身上弹了起来。 站直的一瞬间,手也从下巴那边挪开了。 虽然还是很痛。 但她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你来得好早。” 她一边淡定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经过他的腿,确保自己没有再次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就这样来到了靠里的位置,坐了下来。 “……” 男人似乎低笑了声。 而后也配合着她,没对刚才的事情发表什么评价。 “嗯。你想坐在哪边?” “靠窗就行。” 柳拂随和地应了一句,扭过头看窗外倒退的风景。 肩膀绷得很直,有一副永远不打算再转回来了的气势。 直到五分钟后,端庄得体的乘务员走入车厢,轻声细语地询问每位顾客需要什么服务,柳拂这才回正坐姿。 她本来还有些不自在,不过见薄韫白又阖上了眸,似乎打算继续休息的样子,便松了一口气。 看来刚才的事情是翻篇了。 心稍稍落了回去。 就在此刻,她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薄韫白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衬衫,不知是什么质地,面料挺括,却有光泽。 丝光清润低调,愈发衬出男人的矜雅气度。 然而,她忽然看见,这件衬衫的肩膀处,贴近脖颈的一方 隐隐约约,印上了半个淡粉色的唇印。 始作俑者柳拂:…… 她下意识地用力抿了抿嘴,恨不得把唇瓣全抿到口腔里,再把上面的唇彩彻底抿化。 就在她焦灼的这一小会,薄韫白也睁开了眼。 似是觉得座椅角度不太舒服,他抬手调了一下角度,顺便揉了揉刚才被撞到的锁骨。 余光掠过柳拂的神色,男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垂眸一看,就见那半枚唇印浮在衬衫上,仿佛浅灰色海洋上一条明艳的渔船。 男人挑了挑眉。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浅粉色的唇印正好依偎在他的肩窝里。 似乎还散发着一股妖冶又纯真的香气,类似朗姆酒味的巧克力慕斯。 有一种,引人遐想风月的旖旎。 见他凝视那处,柳拂耳根一跳一跳地发烫。 她迅速抽出两张纸巾,想把唇印擦干净。 可用力擦了十多下,纸巾上也只擦下来淡淡的余痕。 唇印的主体部分仍坚韧不屈,仿佛大风大浪里毅然挺立的渔船,紧紧地扒在衬衫上。 “还挺上色。” 薄韫白浅声调侃。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这唇印还能不能洗掉,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柳拂的努力模样。 为了方便她擦,还解开了一颗纽扣。 领子散漫地低垂下去,领口微微敞开,和先前不太一样,多了一种风流不羁的气质。 柳拂埋头努力一阵,见纸巾没用,又问:“可以用湿巾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换了湿巾上阵,还滴了好几滴卸妆水。 没想到,一包用完,还是没什么改善。 看来这卖口红的商家没有夸大其词。 确实是超级显色,喝水不掉,持妆强力。 柳拂逐渐无奈。 眼看一贯桀骜疏淡的男人,被这抹颜色衬得像个浪荡公子,她心里很是愧疚。 少顷,不由地开口道歉:“对不起啊。” “没事。”薄韫白漫声道,“就一件衣服。” 柳拂半站起身,视线越过座椅和过道,朝坐在后面的摄影师他们望了望。 “但这个样子,让别人看了,会觉得你不太正经吧。” 言语之间,全是对他名节不保的忧心忡忡。 闻言,薄韫白却眉心稍蹙,似乎有一线不愉。 “我跟合法妻子出门,不过亲吻一下,哪里不正经了?” “亲、亲……” 柳拂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都不好意思重复这个词,微微睁大了双眼,语气也多了几分波澜。 “谁亲你了!” “哦,那好吧。” 薄韫白一副挺好说话的样子,理了理上衣,淡声道:“那等别人问起来,我就说” 他唇畔蓦地掠过一抹带些顽劣的笑意,语调却仍轻描淡写。 “我就说,你一个没站稳,嘴磕我身上了。” “……” 柳拂如遭雷击。 她不再进行徒劳的反驳,而是开始认真思考,这两种说法,到底哪种更叫人不好意思。 很快得出结论。 程度差不多,她都不能接受。 柳拂开始尝试用第三种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还带别的衣服了吧?要不然一会儿你换一件衣服,把这件脱下来,我用更强效的卸妆油擦。” 她说着,又忽然想到一事,认真地问:“但那个油得乳化了才能洗掉。你这衣服可以泡水吗?” 她这么着急,薄韫白却好像一点都不严肃。 见男人眉尾稍挑了挑,唇畔笑意不减,柳拂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瞬,薄韫白懒声开口。 “把这件脱下来?” “光天化日的,不好吧。” 他瞥她一眼,语气若有所指地放轻了些,尾音垂落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 “还说我不正经。” 柳拂:…… 我刚说了那么多,你就听见了一个“脱下来”? 她垂下头深呼吸,胸腔不平稳地起伏了一圈。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想到那个唇印会被人看见,柳拂心里一阵慌张。 薄韫白垂眸看过来,正撞上她微颤的眼睫。 似透明夏阳里轻轻振翅的墨蝴蝶,误闯禁地,无奈不安。 就在来人即将路过座位的一瞬间,薄韫白长臂一伸,将她搂了过来。 侧颊随即贴上他温暖又宽厚的胸膛。 这距离实在太近,柳拂呼吸一窒,下意识往外抽离了少许。 下一瞬便感到,男人的手指愈发收紧了几分,叫她动弹不得。 他的手掌很大,干燥微凉,能将她整个肩头都拢在掌心里。 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这个姿势,虽然能将那枚唇印遮掩过去,可她的耳朵也正好贴在薄韫白的锁骨下方,能隐约听见他的心跳。 是这样比较不好意思,还是唇印被看到比较不好意思? 柳拂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却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长发垂落下来,散在他肩膀上。 仿佛毛笔沾了枯墨,在他衬衫肩头,涂抹出小小的花。 来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原来是负责妆发的造型师,正要去上洗手间。 路过他们时,尊敬地打了个招呼:“薄先生,薄太太。” 薄韫白从容颔首。 柳拂却连头都不好意思抬,索性当鸵鸟,往他肩窝里藏得更深了些。 造型师匆匆走进洗手间,片刻后又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薄韫白收回了手。 柳拂坐直身体,理了理自己被蹭得有些发乱的头发。 顺便将不少头发都拨到了侧面,遮掩自己发烫的脸颊。 好半天,乱了的呼吸才平稳下来。 见她垂着头不说话,薄韫白轻声问:“讨厌这样?” “……” 柳拂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假装没听见。 “那我这样吧。” 薄韫白说完,便抬起右手,按在了左肩膀处。 “一会儿下车,我就这么捂着。” 姿势挺不自然,但看起来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柳拂沉默少顷,还是没忍住,脱口道:“你这样,有点像《还珠格格》里的蒙丹。” 薄韫白眼底掠过丝迷茫:“《还珠格格》是什么?” 柳拂有些震惊:“你不看电视剧吗?” “不太看。”薄韫白懒声道,“电视剧时间太长,剧情也会更拖沓一些,我一般看电影。” 柳拂就点亮手机,给他找蒙丹行礼的剧照。 找着找着,又看到其他有趣的东西,两个人小声地聊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列车到站,柳拂又被惯性所影响,在座椅上幅度很大地晃了下身体。 “小心。” 就在她脱离椅背的一刻,薄韫白反应极快地伸出手,挡在了她的脑后。 等列车彻底停稳,柳拂抿了抿唇,朝他笑了一下。 “多吃点。”薄韫白垂下眸,“弱柳扶风的,叫人担心。” - 柳拂原本还在担心唇印的事,却见刚一下车,薄韫白便接过她的包,顺势背在肩上。 幸好她今天背的是一只黑色的大号硬壳双肩包,设计简约大方,风格也比较中性。 背在他肩上,也看不出是个女包,反而有种学院派的气质。 肩带遮住了那抹艳色,柳拂总算彻底安下心。 放松下来后,她才想起刘仕安提的那件事。 说实话,见到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长,亲临他们的小办公室,还摆出那样谦逊的姿态时,柳拂总算有了实感。 原来自己是真和一个大人物结了婚。 想到对方毕竟专程找了她一趟,柳拂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问一句。 “我看你发给我的文件,证婚人已经定下来了?” 发文件还是昨天的事。筹备负责人那边把企划彻底定下来后,薄韫白转发了她一份。 “对,是我父母多年的朋友。”薄韫白说。 柳拂心里明白,这种层级的婚宴,一切都必须安排得无懈可击。 她点了点头,想自己既然已经问过,回绝院长也就有了理由。 却没想到,少顷,薄韫白又问:“你想另请别人?” 柳拂原本不太想说,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细,犹豫片刻,只好坦言。 “我们院长早上来找我,说是希望能当证婚人。” “可以。” 薄韫白竟然答应了下来。 他没留意到柳拂微诧的目光,漫声道:“虽说通常证婚人只有一位,不过男女两方各请一位,也没什么不妥。你们院长是?” “……叫刘仕安。” “好。”薄韫白拿出手机,“时间有点赶了,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让负责人尽快联系他。” 柳拂却没反应,只是略带怔忡地看着他。 她原本以为,自己位置被动,而这场婚宴对薄家而言举足轻重,她插不上什么话。 没想到,薄韫白给了她这么平等的话语权。 一股温热的情绪在心头漫开,她有些困惑地颦起眉。 “怎么了?”薄韫白拿着手机在她眼前挥了挥。 柳拂垂下头,少顷才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发哑。 “院长确实托我问了。不过……” 她说出心里话:“我不太想。” 如果刘院长真的当上了证婚人,在婚宴上得到薄家的人脉和资源,势必会给她相应的回馈。 别说区区几个画展名额,就算过一段时间,找个机会破格提拔她为副教授,估计也不是问题。 可她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往上走。 就算完全不靠这些,凭借她自己的实力,也能有走到那天的时候。 尽管过程慢一点,至少能问心无愧,至少和同事们没有隔阂。 退一万步说,她和薄韫白是契约婚姻,刘院长想搏的这份人情,实际上也长久不了。 千头万绪涌入脑海,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可薄韫白只是很淡地看了她一眼,眸底便晕开了然。 除却了然之外,又掺杂着旁的情绪。 让人想起商定协议那天,他懒淡道:“我欣赏柳小姐的品性。” “如果你不想,那就听你的。” 薄韫白最后道。 “好。”柳拂的肩膀松懈下来,按下通讯录里的拨号键,“那我给我们院长说一声。” 对方好像一直在等她的回音,电话只响了两声,便立刻接通了。 “柳老师?”对面主动打来招呼。 听见院长殷勤的语气,柳拂感到一丝心理压力。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手机却忽然被男人拿走了。 “我来和他说吧。” 薄韫白捂住听筒,只扔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走到了一旁。 夏风拂过园林的山水楼台,恍若传说里的蓬莱仙境。烟粉色的紫薇花雨雾般盛开,淡蓝和雪青色的绣球花卧在他足畔。 男人站在略微凸起的山石上,脚下是坚岩,身后是巍峨秀美的一池三山,愈发显出他轮廓疏淡,似从丹青画卷中走出。 遥望这一幕的摄影师没忍住,咔嚓拍了张照片。 拍完,艳羡地对柳拂说了句:“您和薄先生感情真好。” 电话不长,薄韫白回来得很快,将手机交还她,淡声道:“可以了。” 没过几分钟,微信便亮起来。柳拂一看,是刘院长发来一长串极为周到的留言。 字里行间,满是敬意和感谢之情,不曾有半点被拒绝的抱怨和遗憾。 也不知薄韫白是怎么和他说的。 此事尘埃落定,柳拂也舒了口气,跟随造型师走进旁边的小屋。 推开门,两件外景纱已经在里面等着她了。 第一套是传统的A字裙摆婚纱,面料是象牙白色的丝缎,典雅大气。 第二套则是一条优雅的鱼尾纱,用渐变的蓝色钉珠和刺绣绘出花纹图案,十分别出心裁。 柳拂犹豫了一小会,选了第二条。 这条虽然款式不算经典,但设计新颖,穿在身上时有淡淡的幽蓝色光芒流转浮动,正好和园林的天光水色相呼应。 做好妆发已是正午,好在日头不算毒辣。柳拂握着捧花匆匆出门,鱼尾纱裙拂过略生碧苔的石地,耳垂处的珍珠耳坠莹润生光。 才推开门,便一眼看到薄韫白。 男人身穿深灰色的法式塔士多礼服,典雅的双排扣创驳领令原本锋利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想必是为了搭配她的风格,薄韫白戴了一枚银蓝色的缎光领结。 深灰沉稳,银蓝清矜。 如果说她像湖面轻盈浮动的粼粼水光,他就是薄月下波澜不惊的浩瀚深海。 正好与手上的对戒相配。 其实这枚同款的婚戒戴在自己手上时,尽管周围人都夸低奢,柳拂还是觉得看起来挺平平无奇的。 可戴在薄韫白手上,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是个老钱们都钟爱的品牌。婚戒那种优雅和内敛的气质流露得淋漓尽致,质感也提升了好几个台阶。 这人本就生得一副绝佳皮囊,再经过一番造型,杀伤力呈指数级增加。 柳拂原本要说的“久等了”卡在唇边。 “好好好,来,咱们准备开拍了啊。” 见两人就位,摄影师飙起了大嗓门。 他一边示意助理把反光板打得再高一些,一边道:“新娘子站在绣球花旁边,再往右一点哎对,这边光线好,太美了!” “新郎呢?新郎快过来抱新娘呀!” 怎么一上来就这么亲密! 柳拂握捧花的手不由一紧。 这一处园林原本是大热的景点,一向人满为患,这两天才清了一半的场。 倒是没有全清,一是用不到那么多地方,二是也不想叫远道而来的游客白跑一趟。 也因此,偌大的山水庭院人迹罕至,恢复了旧时的安静,只有同车而来的七八个工作人员在忙碌地穿梭。 柳拂悄悄瞥过去一眼,见薄韫白看向她的目光,似乎也有略微的怔忡。 稍顿,他才走到柳拂身旁,轻声说了句:“冒犯了。” 下一瞬,男人的手掌揽过了她的腰肢。 她这件婚纱是为夏日外景准备的,特地在后背和后腰处都开了精致的镂空,若隐若现露出皮肤。 花纹虽然细,但他竟然一点皮肤也没碰到。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柳拂还是不自禁缩了缩后腰。 在别人的注视下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还要被拍下来,想想就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这么拘谨呀?” 摄影师试了两张,有些不太理解。 好像和刚才在车上的氛围不太一样? 柳拂勉强地笑了下,薄韫白忽然接过话来:“不好意思,我妻子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容易害羞。” 柳拂:? 男人好似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贯矜傲的眼眸稍稍弯出个温柔弧度。 漆眸清润,有种山水风月都及不上她的款款深情。 “轻松点。就当是在咱们自己家里一样。”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摄影师又咔嚓拍了好几张。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新娘子的状态好了不少。虽眉眼低垂着,看不清具体表情,却很有几分温柔含羞的感觉。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应对自如的?” 趁摄影师低头检查照片,柳拂仰头看他,语气带着几分求助。 “快,也教教我。” 薄韫白思忖一瞬,很快得出结论。 “首先要说服自己。” “这样,先改改称呼吧。” 夏风掠过山水,沾染了草木的清凉。拂过两人耳畔,将雪白的婚纱裙裾轻轻带起。 男人声音很低,音量控制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范畴。 嗓音不同于刚才的缱绻倜傥,恢复了几分理性的清冷,一如平时的他。 内容倒是一点都不清冷。 下一秒,他用一种确实在给人提建议的语气,漫声开口。 “叫老公。” 第33章 幽蓝舞 老……老公? 柳拂感觉嘴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 她自小没有父亲, 没见过父母恩爱的模样。平常刷到别人婚恋短视频的时候,也会立刻滑过去,听不得人甜腻腻地嗲声叫这俩字。 更别提自己说出口了。 “老……老咕……” 一紧张,嘴也张不圆。 实在不自在, 手心也下意识地发紧。皮肤被捧花的包装扎出几条小小的红印。 “老”了半天, 最后叫出口的,莫名变成了:“老薄。” 薄韫白:“……” 他轻轻叹了口气, 好像有点受伤, 提醒道:“我才二十九。” 柳拂将心比心,想到自己被叫阿姨也会难过, 小声道了个歉。 摄影师笑眯眯地烘托起气氛来。 “新娘子,这儿没别人,咱们放开点,黏糊一下,再撒个娇!” “咱这是拍婚纱照,可不是战友情哈!” 柳拂很怅惘:“有没有不这么那个的称呼?” 薄韫白稍作思索, 便听她已经反应极快地一点点试了起来。 “薄先生。” “先生。” “亲……亲爱……” 似是觉察到异状,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七八双眼睛都盯向她。 柳拂面颊稍稍一红, 最后那个“的”字呛在嗓子里, 变成一声“咳”。 薄韫白扯了扯唇,回身对众人道:“大家先休息一下吧。” 然后自己去场外拿了瓶水, 拧开瓶盖, 顺便插上长吸管,递给柳拂:“润润嗓子。” 柳拂不太渴, 但很感激他这个帮忙化解尴尬的举动。 她接过来,小口抿了几下, 脸色也慢慢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两人身旁正好有一座石亭,薄韫白带她过去坐下休息。 说不出口就算了,还有很多别的方法。 他正想这么说,就见柳拂垂头不语,手指却用力捏着水瓶,直捏得皮肤微微泛白。 好像正在强迫自己,对什么事情下定决心。 他起了几分好奇,咽回已到唇边的话,无言地等待着。 下一瞬,柳拂抬起头。 抬头的瞬间,与婚纱相配的那顶头饰,伴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摇晃。 清亮的淡蓝色光芒流过她乌长眼睫。 女人的语气略带生疏,音色却清澄而纤柔,仿佛被一旁的紫薇花染上了几分颜色。 和着江南的温软腔调,轻轻叫了他一声。 “阿韫。” - 话音才落,造型助理那边就出了一场小风波。 一只小虫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助理身上。她胆子小,尖叫了一声,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柳拂担心是一种本地的毒虫,来不及向薄韫白解释,提起裙摆跑了过去。 薄韫白几分茫然地留在原地。 那声称呼还萦绕在耳边。 仿佛饱蘸彩墨的毛笔在宣纸上画出痕迹,又晕开绮丽的边沿。 将透明的空气也染上色彩。 阿韫。 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抬眸望去,她奔跑的身影几乎要扑入盛大的夏阳中。 幽蓝色的鱼尾在光芒凝成的海里游弋。后颈处的珠饰璀璨点点,几缕坠子随风轻舞,拖出耀眼的弧线。 大片跃动的光影在山水间弥漫。 他忘记了收回视线,不知过去多久,等再度回神,才很淡地笑了一下。 见对面的风波只是虚惊一场,薄韫白不再关注那边,转而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他们这场婚礼,不少德高望重的社会人士都会前来参加,会场的流程和布置也更追求含蓄内敛。 因此,热烈相贴的亲吻照片也就显得不太合适。 对他们而言,婚纱照上最亲昵的姿态,大概也就是拥抱加面部的贴近。 这对柳拂来说,是个好消息。 但她有接触恐惧症,目前能主动做出的最亲密的举动,似乎也就止步于当众挽着他。 在这之上,更亲密的举动,似乎会叫她为难。 思及此,薄韫白有些棘手地摸了摸后颈。 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于是打开了手机的搜索引擎。 石亭外,在一通混乱之后,柳拂确认了那只小虫不是毒虫。 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拿出专门备好的药膏,让助理涂在被咬的地方上。 见伤口已经红肿,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被外地的虫子咬是最难受的,我之前出差被蚊子叮了一晚上,回去包肿得又高又大,包上居然还起水泡。” “外地的蚊子就是毒性大。” “按科学说法的话,好像是因为血液里缺抗体?” “幸好咱们薄太太细心啊。” 听到最后这句话,助理也用力点了两下头,感激地看着柳拂。 柳拂抿唇一笑,示意她不必客气,又叮嘱道:“我包里还有一瓶药,这瓶就送给你了。记得每隔几个小时就涂一次药,这样好得才快。” 助理感激不尽,还想再说点什么,柳拂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屏幕上跳出微信通知:薄韫白发来一条新信息。 她下意识往石亭里看了一眼。 周围的人都是人精,见状立刻明白过来,起哄道:“您和薄先生感情真好。这才离开多久啊,薄先生就挂念您了。” “是啊,我们不拖着您了,您快过去吧。” 柳拂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离开了人群。 往石亭那边走的时候,她顺便打开消息对话框。 薄韫白发的是一个网页链接。 《资深演员xx访谈:拍摄亲密戏时如何克服尴尬、快速入戏?》 柳拂:“……” 虽然没猜到是这样的内容,却出乎意料地……非常实用。 她带着几分好奇心点开链接,见最顶端是介绍演员的冗长前言。可这演员她也不认识,便耐心缺缺地往下滑了好几屏。 总算滑到采访的部分。 然而,就是这个随机滑出来的问题,让柳拂吓了一跳。 Q:访谈结束前,聊点读者朋友们最关心的问题吧(笑)。电影《xxx》里那场床上的激情戏真是非常火辣,请问面对不太熟悉的对手演员,您是如何进入状态的? 柳拂眼睫一颤,没把回答看完,就匆匆关了页面。 这人是想让她学什么啊! 她嗔恼地抬眸望去,见苍灰色石亭里,男人坐姿散漫清落,被暗色的塔士多礼服衬出矜贵轮廓。 即使只是半个背影,映在湖光山色里,也有种光风霁月的从容。 忽然,一种从来不曾预想过的可能,仿佛一道春日的闪电,轻而快地划过了她的脑海。 意识到那个想法的一瞬间,柳拂耳根烧起彤云,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拼命把它从脑袋里甩出去似的。 她不再胡思乱想,径自踏入石亭。 “……我看了你发给我的链接。” 柳拂脸红红地睨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啊。” 薄韫白转过身来,清隽眉宇流露一丝疑惑。 “今天拍婚纱照,你不是希望能更加应对自如吗?” “文章里介绍了几个窍门,可以参考一下。” 柳拂咬了咬唇,很小声地答话。 “……可我们又不在、不在床上。” “什么?” 薄韫白没听清,低声追问了一句。 黑曜石般的眼眸轻轻抬起,眸光清澄如玉,略带疑问地直视着她。 见他如此坦荡,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柳拂忽然觉得其中有误会。 她重新打开那个链接,红着脸往上又滑了几屏。 果不其然,除了结尾,其他问题的画风都非常正经。 兼具理论派与实践派的多方面认知,提出了好几个增强演员信念感的可行方法。 确实很有参考意义。 她耳根红痕渐渐褪去,开始专心地研读文章,还划了几条线。 划线的部分是:“如果实在无法放松,就把对方想象成另一个你所熟悉的,亲密的对象”。 做这些的时候,柳拂的手机屏幕并没有避着薄韫白。 男人垂眸一瞥,眸光逐一扫过划线句子的词语。 “另一个”。 “熟悉”。 “亲密”。 蓦然间,男人眸底涌起些晦色,漆墨般的瞳仁沉黯不明。 唇线抿得平直,淡淡地泛起一层浅白。 可就在这个时候,摄影师满头大汗地小跑过来,询问他们是否休息足够。 时间太紧,拍摄再度开始了。 - 看着镜头里的两人,摄影师完全不明白,刚才那段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然怎么才过去半个小时,两个人的状态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新娘子的举手投足都主动了许多,虽然还能从表情上明显地感受到内敛与生涩,但确实比刚才积极了不少。 反倒是一身礼服的新郎这边,眸色沉黯下去,如风雨欲来的阴翳天气。 揽住新娘腰肢时,也不复先前的温和清润,反而多了几分晦暗与强势。 但这人实在长得太好,纵使沉下面色,浑身笼罩着危险的疏离感,依然引得几位异性工作人员暗自尖叫。 然而,身在其中的柳拂,好像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在摄影师的指挥下,男方需要揽着女方的腰肢,而女方则需要深情触碰男方的上身部位。 “碰哪都行!” 摄影师再度飙起大嗓门。 “胸膛啦,侧脸啦,太阳穴啦……喜欢哪就碰哪!重要的是感情!” 闻言,柳拂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 尽管感觉到薄韫白揽腰的力度比刚才大了几分,柳拂却也没有多想。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湖水,以为对方是怕她掉下去,还很温柔地道了句谢。 叫的,也是那个更能帮她入戏的称呼。 “阿韫。” 闻言,男人眸中掠过一线挣扎。 可下一秒,薄韫白便看见,柳拂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要主动来抚摸他的发梢。 他眉心微蹙,眸底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然而,柳拂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些微妙的变化。 此时此刻,她正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面前的人,不是那个风云顶端的天之骄子,而是另一个她所熟悉的、亲密的对象。 她闭上眼,指尖微颤着,触碰对方的发丝。 第一个感觉,便是出乎意料地柔软。 干燥而清朗的触感,让她想到自己精心收藏的那些上等狼毫。 男人的乌发利落而细碎,在撩拨之间,蔓延出淡淡的薄荷气息。 好像……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感受着男人干净的发丝,她不由勾了勾手指。 立刻体会到一股熟悉的纠缠感。 正是这种熟悉,愈发安定了她紧张的心绪。 柳拂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看向他清隽的眉目,看向他矜倨的身姿。 漠视这满园她曾最钟爱的山水,不看旁的,只看向他。 “好!就是这样!” 摄影师疯狂地连按快门。 “新娘子状态回来了啊,太漂亮了,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三、二、一!” 挺过了第一关,后面便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柳拂很快掌握了要领,在拍照进行到中后期的时候,甚至已经能大方地触碰薄韫白的下颌。 夕阳斜下时,拍照工作也进行到尾声。 最后一张照片上,柳拂将捧花高高地抛向天边。 天际绚烂,穿着婚纱的新娘仰起头,去捕捉天际的云霞。捧花划出柔婉的轨迹,她眼睫上落满浅金色的夕光。 与之相对的,薄韫白则以守护者的姿态站在她身后。 好像是在表达一句无声的宣誓。 永远注视、永远在意、永远珍惜。 最后一张拍完,众人爆发出一声欢呼。 柳拂换下外景纱后,便打开放在一旁的行李箱,将准备好的喜糖盒分发给大家。 大家又是一窝蜂地涌上来祝福和称赞。过了好一会,才收拾器材,打道回府。 柳拂也很放松,举起双臂,在潮湿的晚风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才扭头对薄韫白说:“终于拍完啦。” 薄韫白也已经换下了礼服。 由于早上来的那件衣服沾了唇印,他眼下正穿着一件白色衬衫。 男人站在湖畔,被金红色夕光落满半身,轮廓愈发显得桀骜锋利,如猝火的短刀。 他正垂眸看着手机。 闻言眼睫轻动,却没接话。 但柳拂还是和刚才一样,完全没感觉到对方这股置气的氛围。 她猜薄韫白是有事要忙,还体贴地走到了一旁,不再打扰他。 其实,但凡她多看一眼,就会发现,薄韫白的手机屏幕上,除了一页空白的备忘录,其他什么也没有。 见他在忙,柳拂也拿出自己的手机看。 正好有几条新的未读消息。 陶曦薇:[,你几点的车呀?我去高铁站接你吧!] [你明晚不是要直接去酒店开welcome party吗,然后后天就办婚礼了。] [这样算下来,今天就是咱们闺蜜最后的单身之夜了!] [哭泣.jpg] [哦不对,我忽然想起来,你早就领证了……] 陶曦薇的消息,总是很活泼,又很热闹。 柳拂一条条读下来,唇畔也不禁挂上笑意。 她回了句:[好,那我们今晚一块睡吧] 然后把车票的信息拍给了陶曦薇。 坐上回去的高铁时,天彻底黑了。 列车发动,柳拂望着星光下逐渐远去的家乡,就那样望了许久。 这一趟时间太紧,她来不及回家。 而且,她也还没有做好带着薄韫白去见柳韶的心理准备。 耳边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不舍得?” 没想到他忽然出声,柳拂不由地提了提肩膀。 自从拍完照,这一路过来,薄韫白都没怎么说话。 没想到却在这时开口了。 柳拂垂下眼眸:“嗯。每次都不舍得。” “要是这儿也有像江美那么好的学校,我肯定就留在这里了。” 空气有短暂的沉默。 少顷,男人的声音好像温和了些许。 “其实我一直有些好奇,如果单纯是为了职业发展,邻市的云珀美术学院,似乎比江美更注重国画专业。” “你为什么选择留在江阑?” 提起这件事,柳拂像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微微颦起了眉。 “……我妈妈不让我去。” 她支起小桌板,双肘拄在上面,无奈道:“我当时也想报云美的,可是她说什么都不同意。” 一想起这件事,一些更为久远的回忆,也同时苏醒了过来。 “这么说起来,小时候,同学们去云珀旅游,她也不让我去。” 话音刚落,手机忽然震了震。 柳拂垂眸一看,见摄影师已经将几张修好的照片发到了群里。 不愧是和众多明星超模合作过的大牌摄影师,又勤奋又有能力。照片的效果特别高级,而且充满了故事感,宛如文艺电影剧照。 才看见小图,柳拂立刻被照片上的男人吸引了眼球。 可本人就在旁边,她也不好意思放大对方的脸看,于是就选择了放大自己。 看到自己在照片上陌生又华美的模样,柳拂不禁小小地“哇”了一下。 她没发现,自己的表情映在薄韫白眸底时,男人淡淡哂了一下,隐约有种自嘲的无奈。 薄韫白稍微倾过身来,手指散漫抬起,挪了一下她屏幕上的照片。 放大的部位,便落在了柳拂触碰他头发的那只手上。 “有件事,我有点好奇。” 挪完照片,他淡声开口。 语调云淡风轻,好像真的只是随意一问。 可与此同时,那双漆沉的眼眸却压了下来,带着几分淡淡的凉意。 “拍照的时候。” “你把我想成谁了?” 柳拂身体一僵。 完全没想到薄韫白会问这个问题。 说起来,不是把婚纱照拍好就行了吗?至于她拍照的时候在想谁,好像跟婚礼啊,契约啊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一想到正确答案是什么,微妙的寒意就从后背上拂过去。 柳拂决定蒙混过关。 她语气含糊地回答:“……一个好朋友,认识了很久的那种。” “哦” 薄韫白尾音稍稍拖长,唇畔仍微微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前男友?” “啊?” 柳拂对他的脑回路很意外。 不过稍一回想,就发现自己确实没和他说过。 他俩并不了解对方的情史,所以就前不久,还出了她误解沈清夜那回事。 思及此,她顿了一下,才温吞地解释道:“不是的。我没有前男友。” 也不知是否错觉,这句说完,男人眸底的那股凉意,好像淡去了不少。 可柳拂刚松一口气,又听他继续道:“那是,暗恋对象?” 暗个什么恋啊。她从小家里欠债,还不知道亲爹是谁,哪有那么多曲折心思儿女情长。 就是彻头彻尾的事业脑一枚。 柳拂义正词严地纠正他:“我也没有暗恋对象。” 闻言,薄韫白眉尾稍挑。 眸底寒冰消融,情绪似乎也从沉郁转为了好奇。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拍照时被触碰到的下颌,神色有些复杂。 “那是谁?闺蜜?” 稍顿,他语气更明朗几分,带着些迟来的恍然:“陶曦薇?” 眼看他一步步接近正确答案,柳拂愈发心虚,赶紧打断他的思路。 “……你别问了。” 薄韫白掀眸看她,眸底漫开一些深邃的东西,仿佛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 柳拂只好道:“不是她,不过确实是我和她共同的朋友。这样说可以了吗?” 可能她的无助确实写在了脸上,薄韫白沉默少顷,倒也没有继续追问。 列车一路前行,低哑地呼啸着驶向江阑。 为了躲避他再度发问,柳拂戴上了耳机,专心听课,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直至列车到站,两人再无别话。 然而,就在他们走下车,同路出站的时候,薄韫白还是开口了。 “刚才的那个问题,我确实很想知道。” 路旁行人匆匆,却无人及他矜贵。男人眼睫低垂着,嗓音清哑,温声道:“你可以不告诉我对方的身份,但是,方便说一个名字吗?” 见他问得诚恳,柳拂愈发不忍心拒绝。 她攥紧肩膀上的包带,脚下的步伐也随即加了速,总之完全不敢和薄韫白对视。 一路上,心跳都紧张地七上八下。 就这么埋头猛走出一段,出口总算出现在前方。 柳拂这才稍稍安下心。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扔下一个名字就跑。 于是,柳拂总算转身看向他,用极快的语速开了口。 “叫巴顿。” 说完的瞬间,又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像个人名了。 柳拂步伐凝滞一瞬,不得不亡羊补牢,加了个姓。 “咳,是陶巴顿。” 说完,也来不及观察薄韫白是什么表情,她飞快走出了出口。 可就在此时,一串欢喜的狗吠由远及近,雪白的萨摩耶快步跑来,柔顺的毛发威风凛凛地飘扬在半空。 而牵绳的另一端,陶曦薇显然没有自家毛孩子眼尖,被手中的绳子半拖半拽地一拉,才向柳拂走了过来。 原本是大团圆的喜庆场面。 柳拂却听见了天塌下来的声音。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脚下快速后退两步。 见到这一幕,专程来接她的陶曦薇有点伤心。 “,你怎么不疼我家巴顿了?” 她气沉丹田,一把抱起狗,就往柳拂怀里塞。 “你变心了?你以前总是抱着它撸个不停的,我不是说过吗,你对我都没那么亲。” …… 世界开始旋转,耳边有些耳鸣。 柳拂完全不敢接狗,更不敢看一旁薄韫白的眼睛。 只能隐约听见陶曦薇难过的声音。 “怎么办,陶巴顿,干妈不喜欢你了,以后只有咱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 听见她连名带姓地叫完自家狗子,柳拂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一派人与狗的混乱里,薄韫白终于开口了。 “……陶巴顿?” 他垂眸看向柳拂,漆深双眸宛如寒夜,不曾流露出半丝情绪。 只有那素来清冷的嗓音,裂开了一丝缝隙。 “陶巴顿” “是一条狗?” 第34章 娉婷竹 耳鸣声终于停下的时候, 柳拂四下看了看,周围空荡荡一片。 陶曦薇小声道:“你老公走了。” 稍顿,又注意着她的表情,小心地补充道:“走得很决绝……你们闹矛盾了吗?” 柳拂无奈地叹了口气, 双手扎进头发里, 用力抓了两把。 她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失焦的双目终于能重新看清东西。 “曦薇, 你怎么把狗也带来了?” “巴顿想你了呀。”陶曦薇说, “我出门前,它把梳妆台上咱俩的合照扒下来了, 抱着你舔个不停。” “我心想,那就顺便带它出来兜兜风。” 闻言,柳拂蹲下来,轻轻捏了捏巴顿毛茸茸的脸颊肉。 “你是想我了,还是想喝骨头汤了?” “汪!汪汪!” 巴顿用欢快的叫声回应。 听到这个声音,柳拂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刚找工作那会儿, 为了攒买房的首付,住在一个治安不太好的地方。 那是个偏僻的巷子, 房前有破败的小院, 墙缝里生长着浓绿的青苔。 每到天黑, 就有一群纹身花臂的小混混在周围游荡。 每次她走过,都会被多看好几眼。 那时候, 是陶曦薇建议, 送巴顿去她那住两天。 柳拂没见过比巴顿更懂事的狗狗。她上班时间早,只能回家了再遛狗。巴顿就乖乖等着, 不乱跑,也不拆家。 印象最深的, 是有那么一两回,小混混笑得不怀好意,把她堵在小巷深处。 柳拂低低叫一声巴顿的名字,巴顿直接从墙根的破洞里威风凛凛地钻出来,扑上领头那人,凶猛地狂吠。 从那以后,那伙人再也没敢来找过她。 “巴顿是大将军的意思!” 那一刻,柳拂想起陶曦薇自豪的话音。 她轻轻点了点头。 对曾经的柳拂而言,“人”往往意味着危险、侵略、图谋不轨。 可是巴顿不一样。 巴顿永远单纯,永远忠诚,永远不会伤害她。 - 和陶曦薇住了一晚,第二天,柳拂按照策划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去往阑西国宾馆。 在婚礼开始之前,要先办一场欢迎晚宴,即welcome party,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接风洗尘。 她到的很早,晚宴现场还稍微有些凌乱,几个筹备负责人正在做最后的清点和设备调试。 见她过来,总负责人忙不迭放下手中的工作,引她去造型间。 “您来得真早。”对方热络地说,“真是太配合我们的工作了,非常感谢您。” “不客气。”柳拂四下看了看,语气带着几分犹疑,“其他人还没到吗?” “客人在几个小时前都已经陆续入住了。现在应该是在休息吧。” 负责人说着,点开手机上的宾客名单:“如果您有要找的人,我帮您联系一下?” “……不用了。”柳拂收回视线。 她也没法解释,自己昨天可能和新郎闹了点小矛盾,从那之后,两人就再没联系过。 所以她今天才过来得这么早,希望能当面道个歉。 其实昨晚回去,她也没睡好。凌晨三点还对着手机,想给薄韫白发条消息。 表情包都选好了,是一张小猫探头的图片。 但终归还是觉得,隔着屏幕就想萌混过关,实在太没诚意。 柳拂揉了揉眼睛,忍住一个哈欠。 然后,又抱歉地朝身旁的负责人笑了笑。 负责人心跳立刻飙升。 尽管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筹备婚礼的事情,但也只在唯二的两次汇报时见过薄韫白。 亲眼见到新娘本人,这还是第一次。 面前的女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可弯眉不描而浓,长眸深邃清冷,纤长卷翘的睫毛如蝶翅翻飞,一切都生得恰到好处。 肤色是天生的冷白,和精心妆饰后的假面不同,袒露出自然的肌理和纹路。 虽穿着一身清冷干练的裤装,依然掩不住纤有致的身材比例。 负责人怔忡半秒,顿觉不妥,赶紧挪开眼神。 “造型室就是这一间,请进。” 闻言,柳拂不死心地又往身后扫了一眼。 却见长廊里空空荡荡,唯一的男性只有这位总负责人。 她叹口气,走了进去。 连着几天做造型,她也有点麻木了。坐在椅子上,便回想起高中时曾收到过影视学院递来的橄榄枝。 要是当初真选择了当演员,每天都这样做妆发,日子也太辛苦了。 化妆师小姐姐的粉扑太软,动作太柔。她眼睫一垂,意识逐渐变得朦胧。 等完全做好妆发,再去里间换上轻盈明亮的中式小礼服,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了。 柳拂抿了抿有点发干的唇瓣,想去找点水喝。 向化妆师道完谢,柳拂一把拉开了原本就虚掩着的门,步伐干脆地迈了出去。 却没想到,有个人影一直站在门口。 意识到这里有人的一瞬间,薄淡清冽的气息沁入肺腑。 与此同时,眼前距离极近的地方,也出现了一个充满健身痕迹,张力直接拉满的男人胸膛。 柳拂的意识还有些昏沉。 就在这熟悉的气息里,望着这个眼熟的身影,怔忡了一两秒。 男人内里穿着一件质感绝佳的烟灰色衬衫,面料垂坠挺括,覆在清朗的肌肉轮廓上,连腰腹处的褶皱都有着迷人的走向。 衬衫外则套了件颜色稍浅的礼服外套,剪裁锋锐利落,衬出男人略带压迫感的矜冷轮廓。 柳拂指尖轻轻一颤。 这个胸膛。 ……她曾经触碰过。 蓦地抬起头,正对上薄韫白没什么情绪的冷淡目光。 “柳小姐,注意看路。” 不等她开口,薄韫白冷冽的嗓音响起来。 音量不大,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柳拂欲言又止,一声“阿韫”卡在嘴边。 稍顿,她垂下眼眸,本就干渴的喉咙稍稍有些发哑,小声道:“对不起,我为我昨天的行为道歉。” “是我太不礼貌了。” “没事。” 男人语气散漫,眸光却仍带着几分沉黯。 “我说过,欣赏柳小姐的品性。若非你是这种性格,我们也不会一起合作了。” 柳拂仰脸看他一小会儿,忽然注意到什么,怕没看清楚,又稍稍踮起脚。 “怎么又有黑眼圈了?” 她关心地问。 “昨晚加班了吗?还是忙着处理婚宴的事情?” “……” 为什么没睡好,你还不知道吗? 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闪烁,随即后退两步,一副不打算让她继续观察下去的模样。 柳拂也就没跟上来,眸光盈盈地站在原地。 长廊早就布置好了,连地毯上的纹样都是花好月圆。 可室内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却悄无声息地冻成了一层白冰。 男人抿唇不语,流畅的下颌线绷得很直。一身矜冷桀骜,比初遇那时更甚。 这人虽然不常生气,但一生起气来,还挺不好哄的。 她正在思索怎么破局,一位绝佳的助攻忽然从天而降。 那人从薄韫白背后走来,长着一副陌生脸孔,胸前却戴着记者证,肩膀上扛着摄像机。 柳拂心里一动。 不等男人有反应,她朝前踏出一步,双手交叠垫在颊旁,整个人依偎进了男人的怀里。 短暂的怔忡从薄韫白眸底漫开。 垂眸望去,她发丝轻蓬如云朵,发尾弥漫着妖娆的玫瑰香气。 长睫稍颤,像攀在花瓣上的墨蝴蝶。 女人身姿窈窕,肩背纤薄,就这样弱柳扶风般落在他怀中,有种小鸟依人的娇柔。 刹那间,他身形略怔,似生平头一遭感到无措,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只有那双漆沉的眼眸,映出她柔婉模样,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闲杂的身影。 呼吸凝滞的一秒里。他听见女人小声开口。 “有媒体。” 柳拂说完,视线小心地掠过面前男人的腰腹边缘,看见那个记者的镜头正对着他们。 她专心地调整着表情,没听见头顶上传来的一声叹息。 不知过去多久。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是她所熟悉的那种深情款款。稍顿,又垂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记者拍完照片,应当是怕打扰他们,悄悄地离开了。 柳拂松了口气。 “你现在入戏挺快。” 少顷,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声音。 柳拂点了点头,双眸微亮地说:“嗯。所以说,无论是今天的欢迎晚宴,还是明天的婚礼,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倒确实不担心这个。” 薄韫白漆眸低垂,刻意为之的冷淡话音里,夹杂着几分微不可闻的无奈。 “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面对着我,脑袋里是不是依然想着” 他停顿了话音。 柳拂拨浪鼓似的摇摇头,耳垂上的坠子一晃一晃。 她暗中咬了咬唇,有点违心地否认。 “没有没有。” 薄韫白好像看出了她的勉强。 他没有再说什么,径自离开了。 望着那个矜冷的背影,柳拂无端察觉到一丝落寞。 她忘记了要喝水的事情,在造型室的门边站了一小会儿。 少顷,化妆师小姐姐收拾好化妆包,带着笑走过来问她:“新娘子,宴会就要开始了,怎么还站这儿发呆呀?” 柳拂回过神来,看向化妆师时,正好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 她不由问了句:“您结婚了吗?” “嗯。”小姐姐点点头。 柳拂抿了抿唇,小声求助道:“那……您和家里先生闹不愉快的时候,一般都会怎么解决?” 小姐姐似乎有些惊讶,也朝薄韫白的背影望了一眼,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您和薄先生闹不愉快了吗?” 虽说柳拂不知道,但她却很清楚一件事。 自打画眼妆开始,她便从化妆镜里,看到了门口的薄先生。 男人就站在那儿,透过化妆镜,耐心地看着柳拂上妆。 看着她脑袋困得一点一点,像只小啄木鸟的样子。 看着她懒洋洋地打哈欠,漂亮的瞳眸覆上一层浅浅的泪光。 从开始画眼妆,一直到柳拂出门,这期间少说也过去了四十分钟。 也因此,化妆师本人一直在暗自艳羡,这么深情的男人,实在是不多见。 可现在,新娘子却说,他们之前闹了不愉快? 化妆师心想,这可能就是新婚夫妇的情趣吧。 看着柳拂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小姐姐淡定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严肃开口。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说着,又露出个颇具暗示意味的笑容。 “更何况,你们明天就是新婚之夜了。” “放心去吧。” - 薄韫白回到宴会厅,见宾客已经差不多来了八成。 他一露面,各路人马都围了上来,不住地恭贺新禧。 虽应付得有些不耐,他面上仍维持着浅淡自持的笑意。 就这样过了十多分钟,场面总算再度恢复平静。 稍顿,一个白色礼服的男人走了过来。 是沈清夜。 “哟,确实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沈清夜笑得真诚温润,语调却是明晃晃的揶揄。 “跟柳大美女一结婚,我看你连耐心都多了不少。” 听出他语带调侃,薄韫白也没给他眼神。 只是抬腕看了眼表,修长手指轻拨两下表盘,神色里有种隐忍的不悦。 沈清夜觉得这人反应不对,执着红酒杯走近几步。 “怎么?有烦心事?” 薄韫白并未作声。 沈清夜还想再问,一抹艳丽的红色涌入视野。 他暗道不好,可还来不及制止,对方已经爽脆地开口了。 “韫白哥,大家早就提醒过你,你和那女人不合适。” “她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又是小门小户,跟咱们不会有共同语言的。” 说话的女孩神情骄纵,穿得极为华丽,身量却有种稚嫩的单薄。 才说完话,正好瞥见柳拂从门外进来。 女人一袭新中式礼服,图样素淡清雅,正好和薄韫白的礼服主题相互呼应。 仅这么遥遥一望,就能看出对方身段纤,轮廓潋滟,身材好得连同性都挪不开眼。 红裙女孩羞恼地涨红了脸,稍顿又补一句:“……而且她年纪也太大了!” 话音未落,一缕寒意彻骨的视线剜了过来。 男人嗓音漠然冰冷,宛如猝火的白铁,闪过锋利的刃光。 “我应该说过。” “我和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要再这么叫我。” 被话里的寒意吓到,女孩缩了缩肩膀,眼中涌起泪光。 “可是……可是我们两家是世交,时常走动的,爷爷也说过,要我多向您学习……” 不等她把话说完,薄韫白轻蹙起眉,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 仅是个不疾不徐的动作。 女孩却吓得立刻噤了声。 “请你爷爷过来,是碍于两家世交的情分。” “希望这点情分,不要在你这一代断了。” 男人语调漠然,带着久居高位的威慑。 女孩咬了咬唇,哭着跑远了。 沈清夜轻轻叹了口气,朝一旁的礼宾使了个眼色。 对方会意,立刻追了出去。 “啧……你心情不好,怎么还拿人小妹妹开刀。” 沈清夜这才转过身,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新酒,递给薄韫白。 “她好像才十九吧?这个年纪,不大懂事也正常。” “无论几岁,这么没教养,都不能说是正常吧。” 薄韫白淡声道:“请柬上没写她的名字。我要真想拿她开刀,完全可以直接把人赶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 沈清夜语调散漫,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温声道:“你老婆是天上的仙女,谁也不能说她不好。” “……” 薄韫白没接话,抬手接过沈清夜递来的酒杯。 杯子晶莹剔透,暗红的酒液轻轻晃了两下。 “所以呢?你这吃枪药似的,又是为的哪一出啊?” 沈清夜抿了口酒,漫声道:“我看到你俩的结婚照了,人家拍挺好的,真叫一个深情走心,毫无表演痕迹。”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薄韫白面色愈沉几分,气压更低。 沈清夜敏锐地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眉尾一挑,来了兴致。 “怎么?”他饶有兴趣地问,“表面看着甜甜蜜蜜的,实际上该不会,其实人把你当替身了吧?” 薄韫白捏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但沈清夜这辈子也没怕过谁,见状不退反进,又道:“我猜中了?” “你把她当她本人,她却把你当替身?” 雷区蹦迪是沈清夜最爱干的事,可面前的男人仍神色沉寂,眉宇淡漠地低垂着,没有半点要搭理他的意思。 不过,这反而更给了沈清夜几分自信。 他的直觉,好像是对的。 沈清夜忽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忘了是什么时候,好像就薄韫白跟他老婆才签完协议不久,他叫薄韫白出去打德扑,人却叫不出去。 那时他也闲得发慌,索性带了两瓶好酒登门拜访。 结果就看见,薄韫白坐在自家的影音室里,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开着电影当背景音。 沈清夜瞥了一眼后台待播片单,顿觉不大对劲。 他将几个眼熟的片名输入搜索引擎,搜索结果很快出现 《女性心目中最浪漫的十部爱情片》。 后来看到他领证时被拍到的照片,沈清夜发现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学什么立马会什么。 可是,原来即使是这样的人,照样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沈清夜很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继续加大了火力,增强了输出。 “无情的女人是你找的呀。” 他一副正在说公道话的语气,带着几分无所畏惧,漫声反问。 “你要是喜欢黏糊主动的那种,还能单到现在?” “……我现在还能取消你明天的席位。” 薄韫白终于开口。 “这儿你也别住了,把位置留给需要的人吧。” 说话时,“人”字若有若无加了重音。 沈清夜听出来了,这是说他不当人的意思。 “大家好,这里是新郎薄韫白先生与新娘柳拂女士的welcome party,欢迎各位来宾!” 忽然,四面八方的环绕式音响里,响起主持人明媚的声音。 主持人是电视台的熟脸名嘴,气质活泼而不失端庄,主持综艺节目出身,很会调动气氛。 她一边说着台词,一边朝薄韫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和新娘站在一起。 但薄韫白并没有接收到这份暗示。 听到声音响起的一瞬,他双眸轻抬,下意识地在满座宾客之中,寻找柳拂的身影。 人影多而杂乱,不少人穿着极为鲜亮华贵的礼服,繁华迷人眼。 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新娘。 柳拂站在某桌宾客的中心,正在和众人谈笑。看起来,对方应当都是她的朋友和同事。 她站得有些远,中式掐腰小礼服勾勒出清冷的侧身轮廓,这样望过去,恰如一株袅袅婷婷的墨竹。 下一秒,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柳拂如有所感地回过头。 隔着觥筹交错的人山人海,望向了他。 迎上他略带几分沉黯的目光,她似乎有点开心,长眉稍扬,淡粉色的唇弯了弯。 莹白光芒倾落,将她笼罩其中,说不出的耀眼。 - 由于不是婚礼的正式环节,来参加welcome party的,大多都是年轻人。 因此,现场的气氛也是活泼热闹的。 众人随意享用过晚餐之后,又在主持人的带领下,进行了好几个提振气氛的室外游戏。 其间,身为新郎和新娘,两人分别简单发表了几句致辞。 内容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都是负责人字斟句酌写好的稿子,文采斐然,绝不出错。 致完辞,就听底下起哄:“抱一下!抱一下!” 柳拂望着台下众人,看见无数张真诚又友善的笑脸。 众人身后是几个记者,胸前都挂着证件,一看就知道是在负责人那边过过明路的,不会写对薄家不利的报道。 然而,现场的人员构成,远比这复杂得多。 有碍于情面才请来的泛泛之交,商业上亦敌亦友的竞争对手,更有隐于暗处、不得不防的刻薄狗仔。 这种大规模的宴会,饶是负责人有三头六臂,也很难保证,不让半个有异心的人混进来浑水摸鱼。 思及此,柳拂虽未正面回答诸人的起哄,却回眸看向一旁的男人。 抿唇而笑,侧颜弧度柔美,活脱脱一个温婉含情的新娘。 未料到她这么主动,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微诧。 这份情绪也转瞬即逝,他旋即扯了扯唇,笑意里晕开些恰如其分的温柔和纵容。 音量不高不低,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想要怎么抱?” 不等柳拂回答,底下几个纨绔喊得比正主还要激动,声嘶力竭道:“公主抱!公主抱!!” 闻言,柳拂下意识压了压裙摆。 不过很快就想起,这件新中式礼服是陈奶奶送给她的礼物,里面贴心地做了防走光的夹层。 她手指放松下来,迎向薄韫白询问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虽然点了头,但柳拂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其实仍旧没有什么实感。 本以为薄韫白也会和自己一样踟蹰片刻,做一小会儿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男人极为利落地转过身,矜冷身影欺近她一步。 许是怕手腕上的表硌到她,抱起她之前,薄韫白卷起袖口,将手表摘下来,递给了她。 柳拂被动地接过来。 手还未没来得及放下去。 忽然间,男人抬起手臂,干燥而温暖的掌心,直接握上了她的后颈。 也不知是否错觉,皮肤上传来温热的瞬间,似乎能感觉到男人的拇指稍稍蜷起,在她颈窝的部分,轻轻揉捻了一下。 柳拂呼吸一窒。 她眼睫稍颤,几乎是带着半分惊惶,去看薄韫白的眼睛。 她印象里的这个人,分明始终都克制自持,连指尖都清冷禁欲。 可此时此刻,他掌中仿佛带着令人酥麻的电流,叫她稍有些站立不稳。 但这好像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因为下一瞬,男人高大的身形低俯而下,另一只手臂轻轻抬起,贴上了她两膝里侧的那条弯弧。 而后,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一瞬间,视野像一朵升空的烟花般骤然升高。 饶是男人双臂极稳,钢铁般坚实可靠,她却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将身体平衡假手他人的感觉。 于是下意识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可能是有些太用力了,搂上去的瞬间,柳拂看见,男人眸底轻轻闪烁了一下。 与此同时,膝盖内侧,有丝缕滚烫的感觉传来。 从未被触碰过的皮肤极为敏感,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在自己皮肤上轻轻硌了一下。 “……!” 柳拂脑海一片空白,笑意好像也僵在了唇边。 只是怔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柳寒露。” 薄韫白低低出声。 他终于没再置气般地叫她“柳小姐”。 保持了一天的冷冽嗓音,也终于在此时此刻,泄露出些许极淡的清润与温和。 “提醒你一下。” “被公主抱的时候,是可以呼吸的。” 霎时间,柳拂忽然想起那个久远的典故“神说要有光,于是才有了光”。 微带潮热的空气,仿佛得到了什么批准似的,终于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浸润了她的肺叶。 仿佛渴水的鱼重新跃入大海。 她胸腔稍稍明显地起伏了几下。 心脏里似乎生长出某种温热的东西,幼嫩而陌生,来势汹涌,几乎要融化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 欢迎晚宴的气氛,在这个公主抱里达到巅峰。 现场的亲友大多都十分了解新郎或新娘其中一方的冷淡脾气,见到这个场面,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短暂的意外感后,众人纷纷鼓掌欢呼,笑容里洋溢着对这对新人由衷的祝福。 然而,在满场欢声笑语之余,却也有不太显眼的例外。 人群最外围,一个穿黑西装的矮个子放下了手机,轻轻啧了下舌。 薄韫白并未放过这个异状。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旁边的总负责人,朝那个矮个子的背影努了努下巴。 “去查一下那个人的请柬。” 负责人动作很快,立刻消失在人群里。 柳拂走过来,小声问:“你也觉得那个人有问题吗?” 自从和薄韫白签订协议,她便开始关注踏吟集团在资本市场上的表现,还牢牢地记住了童树的长相。 虽说没那个精力,时刻盯着踏吟集团及旗下各个子公司的实时股指;但关注财经杂志的相关报道,以及踏吟的各季度财报,却是她近期以来的必修课。 毕竟她和薄韫白结婚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防止踏吟借题发挥,在舆论场上随意生事。 据她了解,踏吟近日来在资本市场上节节败退,而童树似乎已经完全把两个集团间的对立,视为了与薄韫白的私人恩怨。 他肯定不会放过婚礼这两天的抹黑机会。 思及此,柳拂轻蹙起眉。 “我总觉得还有别人。” 闻言,薄韫白的目光极快地从场边的另外两人身上掠过。 稍顿,他收回视线,漫声问她:“这半晚上,你就在操心这些?” “这些?”柳拂抬眸望他,“这些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吗?” 薄韫白却道:“这是你的婚礼。” “和朋友在一起也好,多留些照片和回忆也好。” “总之,把精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吧。” 听他语调如常,柳拂上前一步,小声地问出那个自己纠结了许久的问题。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 薄韫白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言不讳。 他乌黑眼睫下流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却稍纵即逝,很快又湮没于眸底。 “我只是觉得,无论我对这件事抱有什么样的情绪,都没有太大意义。” 闻言,柳拂抿了抿唇。 说得这么抽象,不像释怀了的样子。 纠缠在心头的愧疚感仍未散去。 她垂下头,低声道:“我想再和你道一次歉。昨天那么做,真的很对不起。” “没事。” 薄韫白淡声回答,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是我不该多问那一句。” 昨夜辗转难眠的时候,柳拂准备了好几句道歉的话想说。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又觉得所有的话都卡在唇边,说不出口了。 她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自从两人签订协议以来,他没有做过一件伤害自己,或者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无论她有过什么样的心理阴影,都不能成为伤害另一个人的理由。 柳拂收回视线,双目失焦,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自己的足尖。 少顷,她忽然轻轻握了握掌心。 纤长的指甲陷入皮肤里,刺出微小的红痕,看得出下定了什么决心。 再次开口时,语调也极为坚定。 夹杂着几分尘埃落定的信念感。 “我不会再那么想你了。” 这样的她不太多见,薄韫白掀眸看她,见那双清冷长眸里泛起星点涟漪。 和旧日印象里的她不太一样。 旧日的她,总是冷冷清清地自厌,自毁,自暴自弃。 他没有继续追问,等她的下文。 柳拂斟酌着措辞,思索什么样的说法更精确。 于是过了一阵才继续道:“不过,明天就是正式的婚礼了,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 闻言,男人眸底掠过一丝不解。 “经验不足?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柳拂又攥了攥掌心。 纤柔身姿沐浴在莹白灯光下,能清晰地看见她白皙耳根掠过了一抹彤云。 语气倒仍坚韧,像覆雪的柳枝。 “意思就是,等晚宴结束,我们得去没有人的地方,练习一下。” - 初夏时节,气温渐升。湖畔的风却吹散了暑热。 夜色宁静如水,白亮的满月挂在天边。 有它照耀,夜晚和白昼的区别也变得没那么明显了。 薄韫白走在更靠近湖边的那一侧,脚步不疾不徐。 夜风清澄,掀起他浅灰色衬衫衣角,若隐若现地露出腰腹肌肉。 衣角轻打在柳拂手腕上,她垂眸随手揉了揉,不小心撞见一眼。 衬衫下,男人的腰腹冷白清劲,肌肉轮廓明朗。 她赶紧挪开目光,默念非礼勿视六七遍。 也不知薄韫白有没有觉察到她的目光。 男人步伐散漫,手里随意卷着一件脱下来的礼服外套,有种潇洒不羁的气质。 其实出来的时候,柳拂提醒过他,不用带其他东西。 可薄韫白回得很简单。 “怕你冷。” 阑西国宾馆历史悠久,古时是皇家园林。纵使经历漫长岁月,风韵仍历久弥新。 园中有假山、花园,也有树林,堪称一步一景。 十年前考进江阑美院的时候,柳拂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围墙另一边的阑西国宾馆里悠然散步。 ……可能也称不上悠然吧。 想到今晚出来的最终目的,柳拂的心口稍稍一窒。 不同于电视剧里那些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她担心的,是那股刻进自己肢体里的抗拒。 许是她颦眉的神色有些明显,下一瞬,耳边响起清沉的男声。 “后悔了?” 薄韫白停下脚步,清落身形逆夜风而立,乌沉发丝随之扬起,描摹出风的轨迹。 掀眸看她时,眸底漆沉,映着满园的月白风清。 “不用勉强自己。” 稍顿,男人微不可闻地抿了抿唇,淡声道:“我也没有那么在意。” 还不在意。 柳拂看都不看他一眼。 男人的鬼话不能信。 她拿出采风时练就的好眼力,四下看了两圈,最终停在一棵高大的夏海棠之前。 此处风小,离湖水也远,蚊虫不多。 花树正值花期,梢头花色纤巧、明艳温婉,氛围感也到位。 月光如瀑,倾洒而下,整棵树像被镀了层银。 柳拂仰头望向树顶,月光漫进眼里,乌黑瞳仁被映亮,令人想到密林深处的清潭。 她轻声道:“就在这里吧。” 薄韫白应声而停。 又一阵清风拂过,短暂空白的时间里,两人相顾无言。 柳拂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寻常语气,希望能减轻些尴尬的感觉。 “我们要不要……嗯……先从拥抱开始?” 月华如水,和风过境,缠绕着她的话音,在枝叶与花朵间轻轻回荡。 柳拂立刻意识到徒劳之处。 这种话,无论用什么语气说出口,都很难不尴尬吧。 不过,大概是为了体谅她的感受,薄韫白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只是轻轻“嗯”了声,仿佛她提的确实是很寻常的建议,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话音落下,空气再度陷入寂静。 两人站在远处,一个逆着风,一个迎着光,画面就此静止。 少顷,薄韫白轻轻笑了下。 “我们是不是得事先说明一下。” 他掀眸,漫声发问:“是你主动,还是我主动?” 也不知为何,这话被他说来,莫名有种引人遐思的缱绻。 夜风清凉,柳拂却觉得耳根和脖颈都有些发烫。 怎么好像在聊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一样。 她抬起手臂,用冰凉的手背给脖颈降温,表面倒仍维持着镇定。 “明天婚礼的时候,应该是谁主动?” “自然是我。” 薄韫白答得很快,扯了扯唇:“没有让新娘主动的道理。” 柳拂微绷的肩膀松懈几分,轻声道:“那就这样吧。” 视野被浅灰色覆盖的瞬间,柳拂强迫自己不要眨动双眼。 月色下,她的眼睫像一把墨玉打制的梳子,将月光梳理成流苏的形状。 夜风微凉,吹淡了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似乎也正是因此,男人垂落在她发顶的呼吸,愈发显得滚烫几分。 少顷,她轻轻松了口气。 也许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尽管仍有些不自在的感觉,但是,在经历了那个叫人忘记氧气的公主抱之后,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她已经可以接受了。 片刻后,薄韫白松开了她,垂眸问道:“可以吗?” “可以。”柳拂欣慰地点点头,又道,“而且刚才你抱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其他的东西。” “……” 薄韫白长眉稍挑,分不清到底是认真还是在挤兑她,淡声回了句:“那我和你说声谢谢?” 柳拂不置可否,目光落向不远处那片通透翠绿的湖泊,觉得心情轻快不少。 “行,那回去吧。” 薄韫白转身欲走。 柳拂忙叫住他:“等等。” “我查了西式婚礼的流程,交换完戒指的时候,证婚人一般都会再说一句……” 她嗓音渐低,轻声复述那句话。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说完,她抬眸看向薄韫白,语气带着几分犹疑:“我们明天也有这个流程吗?” 薄韫白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之前考虑到她对肢体接触的抗拒,这个环节已经被删除了。 总不过是致辞里删掉一句话,执行起来不是难事。 但此时此刻,望着月下的她,那双清冷纯粹的长眸像是带着勾子,叫人对视一眼,便再也无法抽离。 鬼使神差地,薄韫白道:“嗯,也有。” 第35章 新婚日 月色空明, 不远处的湖泊仿若碧澄的琉璃。 缀满夏海棠的树梢在夜风里轻轻晃了晃,如硬质的墨笔,绘出娇姹的轨迹。 也在女人的清冷面容上,染出一抹云霞般的绮色。 柳拂轻轻点了点头, 听起来并不意外。 “哦, 果然有啊。” 薄韫白乌睫低垂,隐去眸底的负罪感。 一向光风霁月的人, 被树影掩去一般轮廓, 稍稍显得有些眉目不清。 只听他低声问了句:“所以,也要练习一下吗?” “嗯。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柳拂安静地回答道。 说话时, 她不自觉地微低下头。几缕鬓发散落,云翳般遮在眸前。 语气里有种淡淡的宿命感,不强烈,却根深蒂固。宛如一捧透明的灰烬,已在无人处被遗落了许多年。 不知为何,薄韫白心头漫起熟悉的焦躁感。 他微俯下身, 轻轻抬起女人的下颌。 柔软的鬓发朝两旁散去,月光重新落在她的面颊上。 女人被动地仰起头。 下颌处的皮肤柔软细腻, 像悬停在他指尖的蝴蝶。 下一瞬, 薄韫白闭上眼。 吻上了, 她淡粉的唇。 一切发生得太快,柳拂睁大了双眼。 视野被月华照亮, 天际玉盘光芒皎皎, 落在他眼尾发梢,一片金属质地的浅银。 陌生的触感落在唇瓣上。 炽热得像火焰, 清冽得像薄荷。 温柔得,无可比拟。 意识仿佛被一块橡皮擦抹去, 白纸般空空荡荡,涂满了他的气息。 柳拂心跳轻窒,喉间不自觉地逸出一丝声音。 下一刻,男人握在下颌处的手愈发用力几分。 唇畔温柔的触感变得激烈,略带粗糙的舌尖失控般探入,用力撬开她的齿关。 夜色滚烫如沸,耳畔的声音逐渐远去。 只能听见,他渐沉渐乱的呼吸声。 耳鬓厮磨间,舌尖仿佛晕开几丝浅淡的甜意。 月光白炽,似燃烧的细雪,拂满两人全身。 不知是谁,在沸腾的夜雾里,难以自持地陷入沉沦。 - 原路返回国宾馆,两人一路无言。 在楼下时,还碰见了专门负责巡逻的安保,看见他俩,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柳拂的心跳还未恢复平稳,不由地将肩膀上的男士外套又往上拽了拽,恨不得把头和脸也埋进去。 全程没敢再看身边的男人。 一直等到被送至房间门口的时候,她才抬起眼眸,想对他道声别。 话才到唇边,却蓦然忆起刚才接吻时的触感。 大脑一瞬断了片,仿佛烧断了灯丝的电灯胆。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躲进了房间里,贴着紧闭的门扉,深深呼吸。 听见动静,一个穿睡衣的人影从次卧走出来。 是陶曦薇。 身为唯一的伴娘,在婚礼前的最后一夜,她和柳拂住在同一间套房里。 陶曦薇原本已经睡下了,在客厅给柳拂留了灯。 此时她半眯着眼睛,在稍有些刺眼的灯光下看清柳拂的面色,有点惊讶地问:“你过敏了?” “……” 柳拂用手背碰了碰面颊,没说话。 “天哪,让我看看。” 陶曦薇的睡意立马烟消云散,趿着拖鞋凑过来,担忧道:“你这是沾花粉了还是吃海鲜了?明天就婚礼了,今晚可千万不能过敏啊。” “……放心,没过敏。” 柳拂背过身去换鞋,语调如常:“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快去睡吧。” 后来,柳拂也不记得,婚礼前的那一夜是如何入睡的。 只记得,纷乱的梦境碎片接踵而至,挤占了她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睡眠。 - 次日晨起,柳拂和陶曦薇做完妆发,一齐拍了几张晨袍照片,便到了迎亲的时刻。 根据传统,新郎迎亲时要被堵门为难。 前一晚陶曦薇住在这儿,就是为了和柳拂商量迎亲的题目。 当时,陶曦薇兴致勃勃地打开搜索引擎,问她:“猜唇印怎么样?” 柳拂没多想就摇了摇头:“我唇印他认识。” “就是要认识呀。”陶曦薇说,“堵门的目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让新郎秀一把恩爱之后再进来接新娘嘛。又不是真为了把他堵外面。” 说到这儿,她明媚话音一顿,忽然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不对,他怎么会认识你的唇印!” 陶曦薇抱紧怀里的桃子玩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柳拂。 “不是说好只是契约婚姻吗?你们背地里干什么了!” “淡定点。”柳拂平静地喝了口茶。 “什么也没干。只是拍婚纱照那天,我嘴撞他身上了。” “?” 陶曦薇满脸写着不信,庄严地敲了一下桌子,冷声道:“被告证词过于荒谬,本人在此宣布,驳回被告请求。” “被告?我吗?” 柳拂指了指自己,浅笑着问她:“那我打的这是什么官司?” 陶曦薇捂住心口:“跟老公过于腻歪,随意伤害其他单身狗的官司。” 一通热闹之后,陶曦薇拍板决定了几个题目。 眼下,这几个题目已经被做成了精致的饰板,放在迎亲的门前。 隔着一道门,柳拂穿着龙凤褂,坐在特地装饰过的大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薄韫白已经到了。 为与柳拂的龙凤褂相配,他身上同样是一件高级定制的苏绣袍褂,底色是稳重贵气的黑色,其上覆有金色和红色的团龙刺绣。 男人宽肩窄腰,身材比例绝佳,站姿挺拔如松。穿上古典式样的袍褂,自有一番清朗风骨。 他素来气质矜贵,压得住金红两色。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从古典宫廷中走出的年轻皇子。 陶曦薇清了清嗓子,高高举起提问牌。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薄韫白,尽管还会为对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而心里发怵,她也绝不会在如此关键的场合当缩头乌龟。 “迎亲第一题,认笔迹。” 她高声宣读。 望着十八行字迹各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薄韫白几乎没有全看完,便选择了其中一行。 “……正确!” 陶曦薇开始怀疑自己出的题是不是太简单了,小声问他:“你怎么会认识的字?” 男人笑意浅淡:“见过板书。” 陶曦薇:?这是什么play? “迎亲第二题,今天是你和新娘相遇以来的第多少天?” 薄韫白眼睫垂了垂,似在心算。少顷,淡声道:“第一百一十九天。” 陶曦薇比出一个大拇指。 “迎亲第三题,说出你和新娘的三个共同点。” 听到这里,薄韫白眉尾稍挑,清矜眉眼晕开一丝玩味,似乎总算觉得有了点意思。 他漫声提问:“等我说完,你会向她求证?” “当然啦。”陶曦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好。”薄韫白望着紧闭的门扉,扬声道,“第一点,都喜欢书法字画。” 稍顿,门内传来一声轻敲。 陶曦薇点头:“过了。” “第二点,都不喜欢没有意义的人情世故。” 闻言,门内又传来一声轻敲。 “第三点” 说到这儿,薄韫白掀眸看向陶曦薇:“能否让我私下和她说?” 陶曦薇不明所以地后退两步,见男人举步向前,薄唇贴近门扉,用只有门那边的新娘才能听见的音量,低低说了句什么。 说完,门内悄无声息。 一秒,两秒。里面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 陶曦薇事先和她约定的暗号是一声算过,两声算不过。没想到现在没声音了,她有点担心。 看一眼薄韫白,他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垂眸看着那道紧闭的门扉,侧颜清矜,唇畔牵着几抹笑意。 “?”陶曦薇高声问里面,“你还在吗?给点动静呀?” 又过了一阵,门内侧总算传来一声轻敲。 仿佛经过了剧烈的挣扎,敲门声微带几分轻颤。 “三题全都过关。” 陶曦薇拿出门锁钥匙交给薄韫白,退开一步,轻声嘱咐了一句:“就交给你了。” 其实按照流程,给钥匙之前,应当还有一个伴娘问新郎要红包的环节。 但她没要。 反而自己加上了这句话。 薄韫白轻轻颔首,接过钥匙。 却没有立即进门,仍拿出一枚封好的红包递给陶曦薇。 那红包不过寻常尺寸,就是看着厚点儿。 陶曦薇也没多想,伸手去接。 结果接到的瞬间,掌心被里面的东西压得一坠,沉得差点掉地上。 掉地上可太不吉利了。 她赶紧双手捧好。 强烈的好奇心燃起,陶曦薇将红包撕开个小口,悄悄往里看了一眼。 天。 居然是足足六根金条。 - 推开黄花梨木的门扉,典雅的六柱架子床上,正坐着一身龙凤褂的新娘。 在众人的欢呼声里,薄韫白俯身抱起柳拂,顺势在她额前印上一吻。 柳拂不由地闭上眼。 她搂住薄韫白的脖颈,任由男人抱着她离开房间。 一直到出了门,她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波澜。 望着方才还紧闭的门扉,她羞恼地看他一眼。 “怎么了?” 薄韫白好像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好整以暇地对上她视线。 柳拂欲言又止。 只有她知道,当陶曦薇问起他们的第三个共同点时,薄韫白的回答是什么。 “吻技不差。” 一不留神,唇畔又忆起昨晚的触感。 夹杂着几分过电的酥麻,混同他身上的清冽气味,一同刺激着鼻息。 薄韫白肯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可此时此刻抱着她,却偏偏佯作不知,清澄眸底几分无辜。 与此同时,手臂与核心发力,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 身体骤然被上举,柳拂下意识搂紧了他。 …… 等回过神来,顿时有种全方位都落于下风的感觉。 再平淡如水的人也要起波澜了。 柳拂抿紧了唇,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 薄韫白很轻地笑了一声,抱着怀里的新娘走进电梯。 红色的龙凤褂在他手臂间弯折出褶痕,与他黑底袍褂贴在一起。 有种难分彼此的意味。 - 迎亲结束后,露天的婚礼仪式被安排在更凉爽的下午。 中间这段时间被空了出来。 柳拂吃过午饭,想起给乔思思发了请柬却一直没看见她,到场的同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便打了个电话过去问。 电话响了好几声,总算被接通。 “……喂?” 对面传来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带着几分哑,和她平常活力四射的状态不太相符。 “小柳老师,新婚快乐。”对面低声道,“对不起啊,没能去成你的婚礼。红包我下周一给你。” 柳拂哪是为了这个才打电话,摇摇头道:“不用。我就是见你没跟他们一起过来,有点担心。” 稍顿,她放柔了声音:“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挺期待来玩的吗?” “……是啊。” 对面沉默了一小会才开口,嗓音里的沙哑更重,好像快哭了似的。 柳拂本以为她没来是因为临时加班,此刻才发现,也许不是这样。 她稍稍颦起眉,站起身走到更开阔些的窗边,柔声问:“思思,你身体不舒服吗?生病了?” 她自觉这只是很平常的关心。 可对乔思思而言,今天在阑西国宾馆举办婚礼的新娘,还专门为了她缺席的事情打电话过来问候,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击穿心防。 乔思思鼻腔一酸,忍不住将实情脱口而出。 “不是的,我没生病,可是比生病更糟。” 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带着哭腔道:“怎么办啊,我怀孕了……” 柳拂怔在原地。 乔思思没有结婚,也没有男友。未婚先孕,无论这件事最终会怎么处理,更被动、更受伤害的,都会是女方。 她不由攥紧手机,温声劝了对面几句。 乔思思倒还惦记着她今天事多繁忙,哭了一小会儿之后,赶紧收拾心情,叫她还是专心在婚礼的事情上,当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祝你和你的高富帅老公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乔思思努力带笑说完这句话,便匆匆和她道了别。 听筒里传来苍凉的盲音。 柳拂怔忡了一会儿,才放下了手机。 望着挂断的电话,心惊感仍挥之不去。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两性关系里,女人从体力到生理,都是弱势方。 是注定要承担后果的那一方。 她在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的购物软件,搜索了一样商品,下了单。 少顷,陶曦薇进来了,明媚的嗓音像午后的阳光,驱散了房间里的阴翳。 “你怎么在这儿呀?”她跑过来,“航班延误,咱们几个老同学刚到。下去见见?” “好。”柳拂跟着她往外走。 陶曦薇又小声说:“你老公的爸爸来了。也在楼下,呵,那排场大的,跟个皇帝似的。不过其他人也乐意献殷勤。” 想到上次和薄崇的对峙,柳拂轻皱起眉。 就在此时,陶曦薇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漂亮的眉宇间掠过些不耐。 接得倒是很快。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一接起来,她完全没打招呼,直奔主题。 “今天我最好的姐妹结婚,天大的事也别找我。” 鲜少见陶曦薇对别人是这个态度,柳拂忍不住多留了一份心。 听筒对面传出个低沉的男声,听不清说了什么,但音色有种莫名的魔力,一听就让人觉得长得很帅。 陶曦薇回:“你少管。跟你有什么关系。” 过了阵,又道:“别。你以后再别干那种自恋感爆棚的事情,我就烧高香了。” 挂了电话,陶曦薇多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忽然意识到柳拂就在旁边,赶紧把手机扔回口袋里。 但还是晚了一点。 柳拂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认识了这么多年的闺蜜,尽管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却仍留有幼时的影子。 她身上这件伴娘服也是特别定做的。雪白底色的半裙,掺杂着淡淡的桃红,上面有亮眼的蕾丝和花卉钉珠。 发型是华丽版的公主头编发,灵动娇俏,很衬她的气质。 柳拂忽然出声:“我好像漏了份请柬没发。曦薇,你把刚才跟你打电话的人也叫过来吧。” “啊?”陶曦薇猝不及防抬起头,“叫他干嘛?” 话虽如此,她眼角眉梢却流淌过一丝明亮的欣喜,像绽放的桃花。 柳拂忍着笑道:“我的婚礼,我想叫谁就叫谁。你快给他打电话吧,我去跟负责人说一声。” - 下午五点二十分,婚礼仪式准时开始。 从东部地区空运来的三十万朵鲜花,以白色为主,金蓝为辅,密密匝匝地围簇成长廊与拱门。 放眼望去,大片圣洁花海,宛如一场人鱼梦境。 台下宾客众多,大多都穿着浅色礼服。 不同于昨天欢腾又年轻的氛围,今天来了不少长辈。也因此,昨晚还尽情蹦的那几个纨绔,今天一个个乖得跟兔子似的。 现场的气氛沉稳而庄重。 薄崇与陆皎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偶尔还会交谈几句,貌合神离,做足了表面功夫。 仿佛他们根本不是分居多年、名存实亡的夫妻,而只是一对情感内敛的父母,为他们共同的孩子由衷祝福。 柳拂手握纯白捧花,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抽离,望向长廊彼端的男人。 他的身影掩映在繁花之间,锋利轮廓好似柔和了几分。 在他们之间,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穿着雪白的蓬蓬裙,提着带花边的小篮子,沿途播撒花瓣。 她是沈清夜的妹妹,沈落星。曾在夜晚的海边,叫柳拂帮忙捡沙铲的小女孩。 等花瓣铺满道路,钟声也在此时响起。 很快,所有人目光聚焦在新娘身上。 她身上婚纱盛大,光芒耀眼,清冷精致的五官叫人过目难忘。从身段到气质,都堪称完美。 唯一的不足之处,可能是身旁并没有父亲的陪伴,而是孤身一人。 可她并没有理会宾客们疑问的目光,好似全然不在意这些。 踏着圣洁的钟声,她孑然一身,朝薄韫白走去。姿态曼妙,步步生花。 花海彼端的男人亦朝她走来。 不知有意无意,薄韫白越过了先前定好的位置,比她多走了一步。 而后,就站在那个略有些偏离的地方,男人牵过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向高大的拱门。 “请新郎新娘交换誓言。” 证婚人语调庄严。 “薄韫白,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是否愿意爱她、尊敬她、保护她,一生忠心不变?” 薄韫白垂眸看她,眸底清澄温和:“我愿意。” 明知两人签过协议,立下过不掺杂私人感情的约定。可柳拂望着此刻的他,第一次分不清,那是演技,还是真心。 也许人的一生,就靠这些真真假假的言语组成吧。 真亦作假,假能乱真。 柳拂这样想着,见证婚人看向她,再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台词。 错落的时空仿佛短暂交汇,她回想起当时签订协议的场面,用和那时说“我明白”没什么区别的语气,轻声承诺道:“我愿意。” 交换完誓言,再交换戒指。 薄韫白从伴郎手中接过戒指盒,取出戒圈。 男人手指修长,骨骼清冷如汉白玉。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细心地为她无名指套上戒圈。 少顷,她也如此照做。 “我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严肃的证婚人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见到薄韫白低俯下来,柳拂顺从地仰起脸,去迎合他。 白昼明亮,此刻的氛围和昨夜截然不同。 可唇瓣交叠时的触感,仍是她所熟悉的。 触碰片刻,回想起昨夜的流程,柳拂主动打开齿关。 从他稍乱的呼吸里,便能听出,他觉察到了这一点。 却迟迟不曾探入舌尖。 与之相对的,仿佛惩戒一般。 薄韫白吻她的力度加重几分。 齿关稍张,轻轻咬了一下她下唇内侧的软肉。 并不痛。 可是,和昨晚那个缠绵悱恻的吻不同,今天的亲吻,有种晦暗的侵略性。 柳拂隐约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却并不知道薄韫白的真实想法。 台下宾客满座,而他不愿诸人窥视更多。 轻咬下去时,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眸底有晦暗的独占欲,一闪而过。 - 宣誓环节结束后,剩下的便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晚宴时刻,柳拂穿着敬酒服,得体地依偎在薄韫白身旁,接受每一桌宾客的祝福。 大厅内人来人往,难免会有意外。 和一位高大壮硕的客人擦肩而过后,柳拂捂住发髻,对不远处的陶曦薇小声道:“曦薇,帮我看看头发有没有被蹭乱。” 陶曦薇却没过来,而是站在原地,警惕地看着她。 “你没有别的想法吧?不会又像下午一样” “当然。”柳拂笑盈盈道,“我也就那一次机会。”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下午宣完誓,柳拂抱着捧花,和薄韫白携手走下长廊。 台下的陶曦薇正满眼泪花,疯狂鼓掌,忽然看见柳拂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担心是衣服或者鞋子哪里出了问题,赶紧小跑过去,帮她解决。 结果才凑近柳拂,眼前忽然掠过一片白色,紧接着怀里便骤然一沉。 低头一看,柳拂把捧花塞进了她的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陶曦薇大惊失色。 “我下过决心,在事业干出一番名堂之前都要不婚不育的!” “我的手捧花不祝人结婚。” 柳拂曼声道:“只祝人幸福。” 听她这么一说,陶曦薇只好半信半疑地收下了捧花,跟自己的伴娘包放在了一起。 …… 尽管下午被猝不及防地塞了捧花,此刻看着按住发髻的柳拂,陶曦薇还是摸了摸兜里的小卡子,走了过去。 其实柳拂今天的发型是自身妆发师做的,做的时候就考虑到婚礼上的各种突发情况,发丝固定得很牢固,据说连泼水都不会散。 但陶曦薇还是很细心地找到了一小缕被勾得微微移位的头发,想办法把它们别到了原处。 “谢谢。”柳拂温声说完,又状似无意地问了句,“钟律师呢?” “那桌喝酒呢,今天的客人里刚好有他合作过的客户。” 陶曦薇顺畅地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噤了声回看柳拂,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 柳拂弯了弯唇,没说话,回到了等在原地的薄韫白身旁。 - 当最后的晚宴终于散场,一切总算尘埃落定。 柳拂从更衣室走出。 换回自己来时穿的衣服,感觉身体都轻了不少。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 脑袋累得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了。 手机一震,是薄韫白的信息。 [我在哥嫂这里,一会儿过去接你。] 柳拂回复:[好,我在更衣室这边] 放下手机,安静的房间里便响起“啪嗒”的声响。 在经历了整整一天半的热闹喧哗之后,这种寂静感简直叫人陌生。 柳拂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侧脸枕在胳膊上。少顷,还是不由自主地,点开了一条备忘录。 是记录着柳韶微信号的那条备忘录。 她看着截图上那个熟悉的头像,眸色是一种疲惫的沉黯。 手腕上,带惯了的亚历山大石手链也忽然变得极有存在感,冰凉坚硬,硌得皮肤微微发痛。 今天是她的婚礼。 可是柳韶不知道。 在很小很小的年纪,她还是个看到漂亮婚纱会两眼放光的小孩子时,她曾牵着柳韶的手,指着橱窗里的模特说:“妈妈,这种白色的大裙子真好看。等我长大了,我给我们一人买一条。” 柳韶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她好像是陷入了片刻的怔忡,又好像露出了一丝苦笑,或者什么特别的情绪都没有。 只记得她说:“小,这种裙子叫婚纱,结婚的时候才可以穿。” “什么是结婚?” “如果有一个,原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完全陌生的男人,决定要爱你,而你也爱他。你们就可以结婚,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妈妈,你为什么不结婚?” “……” “因为我有小,就已经足够了。” 回忆戛然而止。 脸上有些痒,柳拂抬起手,将湿润感抹去。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动作一顿,不得不仔细地擦净脸上的湿痕,这才转回身,用与平常没什么区别的语气道:“走吧。” 薄韫白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圈上,视线凝滞一瞬,没说话。 他也换回了平常的衣服,灰衣黑裤,不比白日清朗温润,多了几分稳重与深沉。 “想她的话,就打个电话吧。” 柳拂微诧地睁大了眼,极快地瞥了一下桌上的手机,发现早已熄了屏。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上次见到你哭,也是一样的原因。 薄韫白垂下眼眸,嗓音清沉,似带着淡淡的叹息。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执意不请她来参加婚礼?” “早上也是,如果当时立刻派飞机去接她,还来得及。” 柳拂摇了摇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唇上有不明显的齿印。 “赌瘾真的很难戒。我拿断绝关系威胁,她才有了要改好的迹象。” “所以,我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她有了你这样的靠山。” 稍顿,薄韫白漫声开口。 “我说过,我可以承担她的所有债务。” “这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柳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晚上喝了一点酒,度数不算高。 但她好像一直有个毛病,不开心的时候,喝酒容易上头。 “你上次也说过这种话。” 她说着,还对比了一下两次的差异。 “上次冷冰冰的。” “……” 薄韫白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觉得那就是正常的谈判状态,便随口反问了句:“有吗?” “怎么没有?” 没想到,柳拂当即直起了身体,嗓音也压低几分,像夜里的寒铁,模仿他当时的语气。 “我是个投资者,不吝……” 才复述了个开头,她忽然卡了壳。 于是,就像个背书的中学生那样重复了好几次“不吝”,很快想起了下文。 这才继续道:“不吝金钱,换取更重要的东西,本就是我常做的事。” 虽是他说过的话,但听她在这种情境下复述出来…… 男人抬手摸了摸后颈,轻轻咳了两声。 “记性这么好?” “用心记的。” 柳拂手肘压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颊。 “那时候不太了解你。你有钱有势,我什么也没有,不得不警惕一点。” 听到“警惕”两个字,薄韫白眉尾稍挑,也不知是觉得意外,还是觉得扎耳。 迎上她已有几分涣散的视线,薄韫白稍稍前倾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温声开口时,用了循循善诱的语调。 “那现在呢?” “现在……” 柳拂思索了一会儿,只觉得醉意渐浓,脑袋越来越沉,眼皮有点打架,连舌头也变得沉重起来。 过了片刻,她索性忘记了刚才薄韫白的问题。 仿佛一台卡顿的电脑,自动清理掉了一个未完待续的进程,换了个新话题。 “对了,薄韫白,你和我签协议,想交换的那个‘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稍稍怔忡。 没得到答案,倒被反将一军。 他无奈地扯了扯唇,这人醉起来真是不讲道理。 不过,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她也没关系。 他正要回答,却听柳拂再次出声,好像是没指望他会有反应似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虽然说我们结婚,是为了拆穿舆论场上的一个谎言。” “可我们结婚,本来也是一个谎言。” “为什么要用一个谎言,去击溃另一个谎言呢?” 她倚在自己的臂弯里,声音比平时更轻,听起来有点困惑。 “当时我有求于你,所以就一直没说。” “可我总觉得,欺骗民众,不是一个诚恳的做法。” “……你说得对。” 出乎意料地,薄韫白赞同了她的观点。 尽管知道她已经醉了,但听到她这么认真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薄韫白还是一字一句地解释道:“结婚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亲的主意。” “原来是这样啊。” 柳拂拖长了音调,有种大彻大悟的恍然,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欣喜。 “我就说,这种做法,不太像你。” 稍顿,她抬起迷离的视线,眼瞳里映出薄韫白的影子。 然后,带着几分好奇发问。 “你想让你爸爸答应什么?” 不等薄韫白反应,她眸光微亮,轻声道:“我猜……” 才说到这里,话音便戛然而止。 要说的话还未说出口,柳拂整个人便趴了在桌子上,彻底地睡了过去。 -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望着头顶上奢华而陌生的天花板,柳拂眨了两下眼睛,唰地坐起身。 陌生的房间,奢华的大床,宿醉的自己。 虽然这反应很俗套…… 她还是掀开身上的薄被,看了看自己。 很好,衣物穿戴完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安全感也油然而生。 虽说衣裤都在床铺上压了一夜,有了不太好看的褶痕。 柳拂放心地将被子又盖了回去,在柔软的大床上坐了一小会儿,头痛稍微减轻几分,新鲜的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昨天,她和薄韫白举办了婚礼。 宴会结束后,她先去了更衣室,薄韫白来接她…… 然后…… 她记不太清了。 只是隐约有印象,自己好像说了一些不太成熟的话。 淡淡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柳拂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其实,她有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以前在外面的时候,即使喝了酒,心里也会绷着一根弦,绝对不会醉得这么放松、这么彻底。 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四下看了看,她意外地发现,手机就放在陌生的床头柜上,还贴心地充着电。 等待开机的时候,柳拂走了一截不算太近的路,来到窗边。 看见窗外的景色,她稍稍怔了一下,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江阑。 窗外林木翠绿,草坪方方正正,被淡灰色的防腐木围起来。 草坪旁边是一片花园,花色淡雅明媚。她扫过去一眼,只认出了天竺葵和沙斯塔雏菊。 再往远处看,依稀能看到一片下沉式园林。 园林中心是罗马许愿池,屹立着一尊巨大威武的铜像。 入眼皆是陌生,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柳拂便抓起手机出了门。 然后,很快地,在房间门口迷了路。 她茫然地往左走。 在路过了次卧、衣帽间、书房之后,终于在会客厅迎来了道路的尽头。 她又原路返回,从房间门口出发,往右走。 在经过另一间次卧、影音室、桑拿房之后,终于彻底地迷失了方向。 就这么乱转也不是办法,柳拂不得不打开微信,给薄韫白发消息。 [?] 等他回复的时候,又打开了导航。 更新完定位,地图显示,她所处的地方是水榭云庐。 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比疏月湾更夸张的豪宅区。 柳拂默默关掉了导航。 少顷,微信跳出薄韫白的回复。 [醒了?] [下来吧] 柳拂谨慎询问:[怎么下?] [从你房间门口出来,直走,右拐,有电梯。] 按照他的说法,柳拂总算成功地找到了电梯。 但在按楼层的时候,却再次犯了难。 [下几楼?] 隔着屏幕,好像也能听见他低低笑了声,回:[一楼。] 两分钟后,柳拂总算找到了薄韫白。 才早上九点多,透亮的晨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房间显得格外通明。这个角度看得见门外的花园,打理得整齐而繁茂。栽种的花好像都精心挑选过,没有一朵色泽艳俗,搭配错落和谐。 男人一身黑色家居服,身后是夏意盎然的绿植与花色。这背景令他身上的冷冽感柔和了几分,整个人显得散漫恣意。 他坐在餐桌前,面前的盘碟已经空了,手旁的咖啡喝了一半,没有加奶,应当是他曾点名要过的美式。 听见脚步声,男人掀眸望过来,漫声开口:“早上好。” “早上好……” 柳拂抿了抿唇,小声问他:“这里是?” 薄韫白嗓音懒淡:“我们的婚房。” 柳拂呼吸一窒,片刻后又道:“那个,我昨晚是怎么过来的,我完全没有印象……” 闻言,薄韫白垂下目光,语气微不可闻冷沉几分。 “真巧。我也没有。” 第36章 摘桃子 她昨天喝的酒本来就不多, 现在彻底清醒过来,干净的眉眼恢复了平时的神态,理性且清冷,有种波澜不惊的沉着。 站的位置也离他有些远, 隔着一个谨慎的社交距离。 薄韫白垂下眸。 这样的她, 看起来,确实和昨夜大相径庭。 就好像那个被抱起时, 本来有一丝惊惶, 但看到他的面容后,低低叫了声“阿韫”, 便顺从地依偎过来的女人,不是他。 在回来的车上,抱着他的手臂,甜甜睡过去,睡梦里都不放手的人,也不是她。 而眼下, 这个女人懊恼地颦了颦眉,带着几分冷静的歉意, 低声问:“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薄韫白揉了揉眉心。 他没答, 只道:“看看你口袋里有什么。” 柳拂一怔, 一些凌乱的片段涌入脑海。 她听从了这个有些突兀的提议,手伸进裤装口袋里, 摸到一个陌生的小东西。 很薄, 很光滑,凹凸不平。 她拿出来。 是一枚男士衬衫的扣子。 珍珠贝母的质地, 其上有不明材质的碎金色点缀,流转着浅淡的绮光。 凌乱的回忆连缀成线, 柳拂脑海中跳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依稀回想起,薄韫白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她却仍紧紧抱着男人的手臂,最后不小心扯下了他一颗袖扣的场景。 “对不起……” 柳拂一言难尽地捂住了额头。 来不及尴尬,她很快给出解决方案。 “你昨晚那件衬衫在哪?我现在就给你缝回去。” 说完,忽然想到以这人对品质的苛刻和讲究,大概是没法忍受粗糙的手工线头。 于是转而道:“这样吧,衬衫的牌子是什么?我买一件新的给你。” 也不知哪句话说到了心里,话音落下,男人微沉的神色,稍微松动几分。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去玄关处拿回衬衫,递给柳拂。 柳拂接过来,翻开衣领找logo。 薄韫白不得不说得更清楚一些:“还是缝回去吧。” 柳拂一怔,不太好意思地抬起头:“我没有认真地学过缝纫,针脚会很粗的。” 薄韫白却已经起身找针线盒去了。背影散漫,看起来不太在意:“能穿就好。” 大概豪宅的设计者也没想到房主会亲自做针线活,两人找了半天,总算在保姆房里找到一套针线。 柳拂比了比色,坐下来穿针,衬衫随意搭在腿上。 也不知这衬衫是什么面料,看起来挺括垂坠,贴近皮肤时却又柔软透气。 穿好线,她将袖口卷起来,看了一眼背面。 果然干干净净,没有丝毫针脚的痕迹。 柳拂有点暴殄天物的心虚,不确定地再次对薄韫白道:“我只会这样直接把针穿过去……背面的线头会很明显,不好看,可能还会有点硌。” “嗯。”男人懒淡应声,“能穿就行。” 柳拂隐约感觉到,他虽执意要她缝,但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件衣服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意的是别的东西。 缝好后,衣服递给他。男人随手接过来,侧颜轮廓在晨光里显得清润温和,眸底有些笑意,一闪而过。 - 薄韫白虽然不擅长炒菜,西式风格的菜系倒是手艺很好。 咬了一口香气扑鼻的吐司煎蛋,柳拂感到强烈的幸福。 她正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发呆,听见电梯“叮”了一声,衣冠楚楚的男人从中走出。 “你要出门吗?”她站起身。 “回趟家里。”薄韫白淡声道,稍顿又叮嘱她,“你放在疏月湾的东西,下午会有搬家公司直接搬过来。” “另外,过一会儿会有阿姨过来打扫屋子。她知道密码,不用开门。你午餐想吃什么,也可以和她说。” 柳拂应了声,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脚下已经快了一步,朝他离开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来到玄关处,薄韫白正在换鞋,听见动静转过身,眉尾稍挑:“还有事?” “……”柳拂怔了下,随便找了个问题问,“那你中午回来吃饭吗?” 男人身形一顿,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其实他回去这一趟,是为了挑常看的书,找搬家公司搬过来。老宅书房极大,是个力气活。 但少顷,薄韫白还是温声应了句:“好。” 男人离开后,偌大的房屋变得更加安静。 柳拂乘电梯上下转了转,熟悉了一圈房间格局,又出门看花园。 夏日灼眼,阳光下的花朵有种明灿的生机。 看了一阵,柳拂又发现花园旁边,也就是别墅的后方,是一片很大的泳池。 慨叹了下豪宅的奢华,柳拂原路返回自己醒来时的那个房间。 这是个很大的卧室,比其他几个开着门的次卧都要大。柳拂不确定薄韫白是不是把主卧给了她。 不过他那间房关着门,她也无从确定这个疑问。 身上的套装穿了一夜,有点难受。不知衣柜里有没有可穿的衣物,柳拂去衣帽间碰运气。 结果真让她找到两套。 都是丝质的家居服,散发着刚洗过的清香气息。看起来和薄韫白身上的材质差不多。一件是上衣下裤,另一间是仙气飘飘的裙袍。 担心穿裙子不方便,柳拂选了另一套。 结果穿到身上,对着镜子照了照,怎么看怎么像薄韫白身上那套的情侣装。 柳拂最终决定掩耳盗铃,不照镜子就是了。 今天是周四,本该是个繁忙的工作日,她却清闲地躺在一个大得夸张的豪宅里,有些无所适从。 柳拂拿出了手机。 其实她请假那天,原本只打算请三天,结果拿着假条去盖章的时候,对方却热情地称院长打过招呼,给她批两周甚至一个月的假都行。 盛情难却,最后柳拂便把假条改成了一周。 这周是单数周,她只有三节课要上。其中两节闻瀚会帮她代课,剩下一节,她打算下周找个时间,用网课形式补。 虽说平时被气得心累,但不去学校,又有点想念那群学生。 柳拂点开课程群,想看看大家最近又开匿名说了什么。 结果十分意外地,看到了满屏的祝福消息。 [柳老师新婚快乐!] [祝柳老师和先生永结同心,花好月圆。] [您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 也不知道是办公室里谁泄露的消息。 祝福密密麻麻,怎么翻也翻不到头。 - 同住的第一周很快过去,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两人各自住一间卧室,井水不犯河水。 不同于请了一周假的柳拂,薄韫白行程很忙碌,有时早上起来便发现他已经出门了,夜深时分才回家。 柳拂有些好奇,猜他是忙于工作,但平时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又没有那么热衷于博鹭的事务。 那是去干什么了? 答案揭晓得很快。周末这天,她一个人宅在书房里画素描,门铃忽然疯狂地响起来。 披上外套下楼一看,却是好久不见的薄成许。 “婶婶……” 薄成许往沙发上一坐,把带来的礼物随手一放,沮丧地开口了。 “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您的。你能不能跟叔叔说一说,我不是不爱学管理公司那些东西,但至少周末他得让我喘口气吧。” “管理公司?” 柳拂完全没听过这回事,反应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 “这些天,他早出晚归,是一直在给你上课?” “是啊。” 薄成许颓废地靠着沙发扶手,不复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身上衣冠笔挺,眉宇却蹙起来,像是多了不少心事的样子。 他发了一会儿愁,才想起来补充一个更关键的信息。 “准确地说,还有我爸。” 许是她脸上的惊讶有些明显,薄成许笑了起来,低落的嗓音也上扬些许。 “婶婶,你都跟我叔叔结婚了,还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嗯……”柳拂确实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她回想着曾经搜索到的字眼,温吞道,“我知道他在欧洲建立过两家公司,成绩都不错。投资方面的眼光也很好。” “也对,可这些记者的说法都很笼统,没说到点子上。” 薄成许印象里是个不经事的纨绔,这小半年没见,倒也成长很多。腰板一挺,姿态一端,很像那么回事地解释起来。 “叔叔最厉害的其实是领导和预判能力,包括未来市场的风口在哪儿,同样的商业模型在中西方的不同环境下会跑出多大差别,这种普通人两眼一抹黑的事,他一看一个准。” 柳拂第一次听见这种直观的概括,稍稍一思考,便能察觉出里面的含金量。 她由衷赞了声:“真厉害。” “是啊,要论厉害,爷爷都比不上他。” 薄成许托着腮道:“博鹭虽然是家族企业,但如果真按能力来排,叔叔强过爷爷,爷爷强过我爸,至于我嘛……”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我目前还处在给家里丢人的阶段。” 柳拂忽然想起陆皎,好奇道:“那你奶奶呢?” “是哦。”薄成许一拍大腿,“奶奶太久没回家了,把奶奶给忘了。” 他认真地思索一阵,才道:“奶奶跟叔叔哪个厉害,我还真说不好。虽说叔叔剑桥毕业,又年轻又敏锐,但奶奶就属于那种,姜还是老的辣嘛,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无论出什么事,都跟定海神针一样。” “但她好多年不管公司的事了。” 薄成许叹息一声。 “都怪爷爷太强势,寒了奶奶的心。” “其实有一次,我爸喝醉了不小心说漏嘴,说是如果奶奶来主管集团,博鹭大概还能比现在扩张一倍。” 柳拂默默听着,给他倒了杯茶。 其实她也没想到,尽管知道结婚协议的内情,这小侄子还是丝毫不把她当外人,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会儿功夫,这些弯弯绕绕全给她讲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地绕回话题:“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劝一下你叔叔?” “啊对。”薄成许这才想起正事,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是不爱听叔叔教我,叔叔确实厉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可叔叔脑子转得快,我跟不上啊,我申大学那会儿学习强度都没这么大,实在受不了。” 稍顿,又状若无意提了句:“我连恋爱都没空谈了。” 柳拂恍然地挑了下眉,看着这个和自己学生差不多大的侄子,拿出长辈的语调道:“原来这才是主要原因。” “嘿嘿。”薄成许挠挠后脑勺,拿出手机给柳拂看相册,“婶婶,你看这个女孩好不好看?我上次被一哥们拉去看话剧,差点睡着了,结果她一出场,我那晚上都没睡着觉。” 柳拂看了一眼,是个白净的年轻姑娘,气质极好,像春日里一株带着露水的茉莉。 “好看。”柳拂含笑道,“那就祝你成功吧。” - 傍晚时分,薄韫白回到云庐水榭。 柳拂在楼上窗台看见了他的车,下楼来迎:“吃过饭了吗?” 男人将车钥匙挂在玄关,闻言,唇畔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还没有。” 柳拂便道:“那一起吧。” 四十分钟后,阿姨将饭菜端上桌。 两人相对而坐,吃了一阵儿,柳拂切入正题:“小许今天来家里找我了。” 薄韫白眉尾稍挑,顺手盛了碗汤递给她,淡声道:“他找他妈妈不管用,找他爷爷反被骂了一顿,结果又来找你了?” 这小孩还挺悲催的,柳拂心里有些不忍,又道:“我看他确实憔悴了不少,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 她缓声道:“我也是当老师的,教学生就是得有点耐心,欲速则不达啊。” 薄韫白却道:“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不靠家里财务自由了。他还连股份跟股权都分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二十多年都在干什么。” 柳拂问:“那你给他安排了多少东西要学?” “每天去公司待八个小时,复盘博鹭和其他公司发展历史上的一些关键博弈。” “回家后我再留几道题给他做,第二天看他思路。” 稍顿,又道:“作业大概一个小时的量吧,快的话半个小时。” 柳拂沉默片刻,语气有点沉痛:“可小许和我说,至少得要六个小时。” 闻言,薄韫白筷子一顿,好像也挺意外:“那点东西,用得上六个小时?” 柳拂回想起以前上文化课的场景,默默道:“高中的时候做物理压轴题,学霸二十分钟做得全对,我一晚上都没思路。” 空气静了一瞬,薄韫白放下筷子,身体无意间朝她这边倾了倾。 鱼子吊灯光芒莹白,清晰地描摹出他清隽的眉眼轮廓。也不知是否错觉,他连声音都比刚才温和了不少。 “小许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你在自己的专业上做得很好,他基础薄弱不说,态度还浮躁。” 柳拂一怔,意识到薄韫白似乎是在体谅她的心情。 她本来对做不出物理题这事儿没什么感觉的。可见他这么温和小心地评价这个事情,心情就变得有些复杂。 才不用你们学霸安慰呢。 看一眼已经放下筷子,好像是打算专心和她说话的薄韫白,柳拂收回视线,故意舀起一大块平桥豆腐,埋下头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吃了一阵儿,头顶上似乎晕开声无奈的轻笑。 稍顿,薄韫白主动开口。 “那你觉得,怎么做比较合适?” 柳拂吃完才道:“循序渐进吧。贪多嚼不烂,学生也会有畏惧心理。” 她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便道:“我以前读博的时候,兼职去画室当老师,教过基础差的学生,一对一,跟现在在美院上大课不一样。” “一对一的优势,不就在于掌握学生的基础和节奏,量身定制合适的教学内容吗?” 闻言,薄韫白却转移了关注点。 他唇畔几丝笑意,漫声道:“原来你读博的时候就是柳老师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我大一就被人叫柳老师了。”柳拂纠正他,“我当家教可是专业的。” 若干年的辛苦,被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薄韫白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语气不自觉放轻几分。 “那,柳老师觉得我该怎么教小许?” 柳拂托腮道:“我读过教育心理学的书,有一个叫维果斯基的心理学家认为,最有效的学习材料,是学生跳起来就能摘到的桃子。” “有桃子做奖励,学生乐于一直往上跳,进步会很快,心理上的满足感也很强。” 她说得通俗易懂,薄韫白轻轻颔了下首,半开玩笑道:“好。我之后用心研究一下,怎么给他种桃子。” 柳拂也放下心,觉得自己没有愧对薄成许的嘱托,他也能抽出空来,劳逸结合地谈个恋爱。 过了阵儿,却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眼下的这个状况,有点像她和薄韫白已经成为了一对父母,正在商量怎么教育儿子。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不自在的感觉笼罩了柳拂的全身。 她连端汤碗的手都变得有些不稳,越过碗沿,才敢悄悄瞥一眼薄韫白。 男人倒是姿态从容,好像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的意思。 柳拂默默松一口气。 结果,刚放松下来,忽然听见薄韫白漫声发问。 “你觉不觉得,这番对话,有点像我们” “不觉得,完全不觉得。” 坚决地否定完,才蓦地发觉自己的此地无银。 柳拂埋头喝汤。 薄韫白轻轻笑了下,倒也没揭穿她,温润眸光落在她身上,掩去了其间几分意味深长。 - 周一这天,柳拂去学院上班。 尽管以前上早八的时候有些痛苦挣扎,但放了一周的假以后,又有些想念上班的日子。 她可能确实是个挺恋旧的人吧。换了别人,在一座学校里待十年,估计要憋疯了。她却越来越觉得亲切,越待越有滋味。 或许,是因为在她人生的早期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长大后的她才会这么抗拒改变,而且喜欢那些稳定而永恒的东西吧。 柳拂把东西放在办公室,转而去了一趟乔思思的办公室。 乔思思就坐在工位上。 面前电脑开着,可她并不在处理工作,只是坐在那里,垂头看着黑漆漆的键盘。 柳拂敲了敲门。 乔思思过了阵才抬起头,见到是她,黯淡的眼睛里总算亮起一点光彩。 “你来啦。” 说着,怏怏地拿起已经放在桌上的红包:“新婚快乐。” “酒席都没吃,礼就不用随了。”柳拂温声说完,将那只红包塞回乔思思包里,“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乔思思看了看周围,办公室里也没有其他人。她孤零零趴在桌子上,眼圈又开始红。 “……还没有,只有一个多月,还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感觉。” “我本来想去打掉的,可我怕疼,又怕打完之后伤身体。” 她看向柳拂,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柳拂迟疑一瞬,还是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滑腻的触感传来,她强迫自己忽视掉这些感觉,柔声问她:“是怎么回事?” 稍顿,语气坚决几分:“如果有人伤害你,不是你的错,我们一定要报警处理。” “不是……不是伤害。” “我就是对他挺有好感的,可是没到谈恋爱那个地步。他对我也是。” 稍顿,她又苍白地笑了笑,低下头道:“不,他可能对我都没什么好感吧,只是觉得我能叫得出来。” 柳拂用纸巾帮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当时没有做措施吗?” “做了。可是掉了。”乔思思小声道,“本来发现之后应该立刻吃紧急的药,但我听人说那个药吃了对身体不好,就有点侥幸心理,觉得不会这么点背的……” 柳拂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对方现在知道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 “反正无论说不说,这件事都是女人来承担的。疼不到他身上,我也不缺那点手术费。” 话音刚落,乔思思的目光忽然凝在了办公室门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的视线沉重而复杂,柳拂忽然有了某种预感,转头望过去。 之前许多次和乔思思一起出现过的,设计学院的男辅导员,就站在那里。 他神色焦急,鼻梁上也出了汗,黑框眼镜有些歪斜。 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慌乱,低低地叫了句:“思思。” 第37章 兔苹果 看着这两个人的模样, 柳拂立刻猜到,乔思思腹中孩子的父亲,就是这位设计学院的男辅导员。 而她身不由己地,窥探到了其中的隐情。 两方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 凑在狭小的办公室里, 尴尬程度也指数级上升。 柳拂垂下目光,表情平静地站起身。 “你们先聊, 我还有点事。” 可话音未落, 乔思思忽然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 “……你能不能陪陪我?” 她仰脸看柳拂, 嗓音带着哀求的哭腔。 “你陪着我,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有了点勇气。” 稍顿,又急切地补充道:“你不用避出去,没关系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见乔思思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柳拂也没法再离开。她柔声道了句“好”,在旁边的办公椅上坐下来。 屋里只开了两盏灯, 光线有些昏暗。墙上挂的老式空调费力地运转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辅导员名叫赵林, 他鼻梁上全是汗水, 根本挂不住眼镜。推几下, 就往下滑几下。 他索性不推了,打量一眼柳拂, 疾步朝乔思思走来。 “你来干什么?” 乔思思屏住呼吸, 看向了另一边。 “这几天你消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上周我来找了你好几趟, 你同事说你请假了。” 说到这,一颗汗珠从赵林的发间滑落。 他用力吐了口气, 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柳拂,这才用破罐破摔的语气道:“我算了时间,距离上次……刚好一个半月。你是不是?” “你还找同事问了?”乔思思瞪大眼睛,“不是说好在学校要保密的吗!这事万一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做人?” “我……”赵林避开她愤怒的视线,低声道,“我说的是有工作找你,他们不会多想的。” 两人对峙时,柳拂把头压得很低,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对赵林的回忆。 她是国画专业的讲师,赵林是设计专业的辅导员,两人交集自然不多。只是大家办公室都在一层楼,偶尔会路过碰见。 印象里,这是个很内向,内向得近乎沉郁的男人。他平时喜欢穿深色,站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总是不苟言笑。 叫人很容易忽略,那副其实长得还算端正的五官。 “你说不会就不会?” 闻言,乔思思的怒火并未平息。 “万一他们猜到内情了呢?你只会落个风流的名声,被嚼舌根的永远是女人!” 才说完这句话,她脸色忽然一白。 可能是剧烈的情绪起伏导致了恶心,乔思思下意识地捂住嘴,躬下腰。 柳拂赶紧抚了抚她的背,把一旁的垃圾桶挪过来。 “你,你别着急。”赵林急忙上前两步,“不舒服的话,咱们立马去医院。” 乔思思干呕了几声,对着垃圾桶趴了好半天。过了阵才直起腰来,拿过桌上的水杯,喝了两口水,脸色渐渐恢复了些。 “好点了吗?”赵林观察着她的脸色,又毫不嫌弃地往垃圾桶里看了几眼,眉毛皱起来,“你早上是不是没吃饭?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 乔思思用力咽了咽嘴里泛酸的味道,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用你管。” 赵林沉默几秒,就站在那只垃圾桶旁边,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体两旁。 过了会儿,他低声道:“如果你怕别人的风言风语,我可以辞职。” 这话一说完,乔思思跟柳拂都愣住了。 江美是国内有名的美术学院,能在这儿得到个职位不容易。 即使是当辅导员,今年的学历也卷到了博士起步。 他说辞职就辞职? 乔思思总算转过头来,像没认识过这个人一样,愣愣地看着他。 赵林迎上她的目光,视线坚定,嘴唇抿得发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热闹的谈笑,夹杂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乔思思听出同事的声音,倒吸一口冷气,不假思索地赶他走:“有人来了,你赶紧出去。” 赵林不自觉地颦起眉,看了门外一眼,又语速极快地补了一句:“我不会撒手不管的。等你冷静下来,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说完,他从垃圾桶里拾起那只刚被吐过的垃圾袋,扎了两下封好口,拎在手里,出了门。 看着他疾步离开的背影,柳拂意识到一件事。 他今天过来,问了好几次乔思思的身体好不好,却一次也没透露出,觉得麻烦,要把这个孩子打掉的意思。 - 怕乔思思觉得孤单,柳拂午餐和晚餐都是陪她一起吃的。 在这期间,又听她聊了许多事,包括是怎么和赵林有了接触,她对这个人的印象之类的。 一直到傍晚时分,柳拂送她进了地铁站,看着她过了安检,这才独自往回走。 城市被繁华的霓虹灯照亮,人们行色匆匆,步履疲惫。 她在地铁站门口打了辆车,刚坐上去,手机响起来。 “在哪儿?” 一接通电话,便听到薄韫白的声音。 不同于以往的懒淡散漫,男人语速稍稍快了些,有种少见的认真意味。 “已经上出租车了,马上就到家。” 柳拂看了一眼时间,确实有点晚了,又道:“我给你微信留过言,说晚饭不用等我一起吃了。” “我看见了。是加班加到现在?” “没。”柳拂回,“班早下了,跟同事吃了个饭。” 电话的另一边,薄韫白想起上回去学校接她的情景。 国画专业的办公室不大,门口的名牌上只写着寥寥数个名字。 闻瀚、王令安…… 好像除了她,全是男老师。 “……你这同事还挺热情。知道你才办完婚礼没多久,还留你留到这么晚?” 说完,男人又沉默了一小会儿,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了句:“几个人?” “就一个。” 柳拂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想起乔思思很介意别人知道这件事,她决定帮忙保守秘密。 于是就含糊地说了句:“我跟这个同事关系一直挺好的,她最近遇上点事,心情不好,就陪着随便聊聊。” “哦”男人语调稍稍拖长几分,又问,“什么事?我能不能帮上忙?” 柳拂这下说得很确定,斩钉截铁道:“肯定帮不上。” 挂了电话回到云庐水榭,柳拂上楼换衣服,路过薄韫白的卧室,看见里面亮着灯,门却紧紧地关着。 她猜他应该在工作,路过门口时,刻意放轻了脚步。 换好家居服,下楼去喝水,见餐桌上静静摆着一盆洗好的蓝莓,像是在等她。 蓝莓很新鲜,个大饱满,上面还挂着水珠。 每一颗都洗得很认真,连难洗的果蒂部分都很干净。 柳拂拿起一颗放进口中。 就在此时,微信一亮,保姆阿姨正好发来消息。 [太太,听薄先生说您今晚在外面用餐,我临走前给您烤了个小蛋糕当饭后甜点,就放在冰箱里第一层] [谢谢,让您费心了。]柳拂回了个笑脸表情,又道:[蓝莓也很好吃。] 对面却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蓝莓?您明天想吃蓝莓吗?] 柳拂一怔,疑惑地朝楼上看了一眼。 这是他准备的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盆蓝莓是薄韫白亲手洗的,她吃时的心态一下发生了改变。 连尝到的味道好像都更好了一些。 吃了几颗,她决定投桃报李。 于是从冰箱里找出两个新西兰玫瑰苹果,切块削成兔子模样,放在盘子里用叉子叉好,这才上楼去了。 回卧室备完课,又浏览了一下江阑最近的画展信息,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柳拂伸了个懒腰,一刷微信,看到陶曦薇的朋友圈:[老片也太好哭了,我宣布这部电影就是天下第一,没看过的赶紧去看!] 她想到这栋偌大的豪宅里确实有一间影音室,位置也离薄韫白的卧室比较远,应该不会吵到他。 于是便决定去体验一下。 结果陶曦薇推荐的这个电影,节奏比较慢,又文艺又意识流,属于那种看进去就是神作,看不进去就觉得故弄玄虚的类型。 柳拂先是坐在沙发上,然后靠在沙发上,最后躺在了沙发上,听着陌生的外语台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漆黑的房间忽然被白光照亮,光芒透过眼皮刺进来,叫人痛不欲生。 柳拂揉了揉眼睛,也没睁眼,下意识朝沙发的另一边转了过去。 才转到一半,一只抱枕落下来,拦住了她的动作。 “嗯……” 她囫囵地发出一声没睡醒的声音。 电影早停了,中央空调几乎没什么杂音,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能听见薄韫白喉结轻轻动了两下。 少顷,他直接开口道:“柳寒露,起来。” “困了回卧室睡,这儿没东西盖。” 柳拂嗓音有些哑:“不用盖,这里就行。” 她还不太清醒,不能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不过这里的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适,比她以前睡过的大部分床都要好。 她还在贪恋沙发上柔软的触感,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那我抱你回去?” “……” 柳拂立竿见影地坐了起来。 视野从朦胧变得清晰,能看见薄韫白站在莹白灯光下,黑衣黑裤沉稳矜贵,清落身形被镀上一层浅金属色的光芒,养眼得像才从画报上走下来的模特。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她坐起来后,沙发上多出一块位置。薄韫白坐下来,肩膀几乎和她的后背挨在一起。 但他好像没察觉到这一点,看了眼播放记录,温情话音里晕开些恍然:“这一部,难怪。” “你看过这部电影吗?”柳拂扭头问他,嗓音里带着点哑。 “嗯。”薄韫白淡声道,“节奏有点拖沓,不太喜欢。” 柳拂有点欣慰地点点头:“我也觉得。” 影音室没有窗户,尽管灯光亮着,周围的布置仍旧很温馨、很舒适。 柳拂双目失焦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的地板,又打了个哈欠。 “怎么困成这样。” 薄韫白偏过头来看她,长而黑的眼睫低垂下来,眸光沉沉,有种叫人琢磨不透的意味。 稍顿,清沉的声音晕开一丝揶揄,半开玩笑道:“和同事聊天聊累了?” 柳拂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茬。 她都忘了这回事,听他说完才想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点累。” 回想起白天的事,柳拂颦起眉,双眸也更清明了几分:“我还挺担心她的,唉。” 她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大家实际上都有各自的辛苦。” 闻言,薄韫白垂下眸,淡淡应了声。 少顷,他的肩膀忽然往旁边一斜,靠在了柳拂的后背上。 柳拂身体一缩,回过头看他。 男人神色几分倦怠,发影垂在额前,将眸光也遮得黑沉沉的。 他嗓音稍哑,低低地说了句:“我也有我的辛苦。你怎么不担心担心我?” 柳拂:? 你的辛苦?比人家未婚先孕更苦吗? 但她今天当知心姐姐也当惯了,于是仍柔声应了句:“什么样的辛苦?你可以和我说一说。” 一直扭着头也挺累的,而且看不到他的正脸,柳拂又转了回去。 也就没能看到,男人清隽眉宇间掠过一线无奈,欲言又止般,轻轻抿了抿唇。 最后,也只好随便捡了个次要的理由来说。 “上次和你讨论过之后,我打算给小许安排新的学习材料。” “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内容对他来说才是简单的。” 说着说着,薄韫白真觉得烦恼了起来。 他揉了揉眉心:“我感觉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内容。” 柳拂觉得薄韫白确实挺辛苦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有点心疼被说成这样的小侄子。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柳拂提议让他们换个形式,以后上课主要让薄成许大胆提问,而不是薄韫白单方面地灌输。 “行,我试试吧。”薄韫白仍靠在她后背上,懒声应了下来。 柳拂不得不轻轻动了动身体,偏头问他:“那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卧室休息吧?” 他们住的分明是两间卧室,但听她这个语气,好像是要回同一间似的。 薄韫白心里一动,眉眼间晕开些莫名的情绪,看不出是什么意味。 他站起身,打开门,让柳拂先出去,自己关了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男人低声问:“你明天回家吃饭吗?” “还是又要陪同事?” “应该不用陪了。” 柳拂随口道:“她今晚也说了,耽误我这么长时间,挺不好意思的,明明我才结婚不久。” 话听在薄韫白耳中,就换了一种意思。 他垂眸淡哂了一声,觉得这男的还挺绿茶。 可没过多久,又听柳拂灵机一动道:“你提醒我了。我明天订一束花送给她吧。她喜欢粉色的东西,没准会开心一点。” “粉色的东西?” 薄韫白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他抬眸望过来,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你说的这一位,不是男同事?” “怎么会是男同事呢?” 柳拂不明所以地解释道:“是我隔壁办公室的行政小姐姐。” 闻言,男人扬了扬眉,面上的阴翳多云转晴般消散几分。 黑曜石般的眼眸稍稍亮起来,绷紧的下颌也随之放松。单看他唇畔的弧度,莫名有种温柔的感觉。 “人家有辛苦,你想陪就多陪着吧。” 薄韫白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背影颀长清隽。 临进门,又像才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下次回来得晚就别打车了,我去接你。” “……哦,好。” 柳拂茫然地点点头,看着他关上了卧室门。 她有点口渴,下楼去餐厅喝水,注意到餐桌上的盘子空空如也。 原来,有些人表面一身倦怠疲惫,背地里早就吃光了她的兔子苹果。 - 天气越来越热,美院的第二个学期也来到尾声。 足足两个月的暑假到来了。 上班时有多心力交瘁,放假就有多幸福惬意。柳拂每天悠闲地睡到自然醒,抱着冰镇西瓜,欣赏花园风景。 住进来这段时间,她也充分地熟悉了云庐水榭的基本格局。 健身房在地下室,她偶尔会下去用一用跑步机,锻炼完,再去桑拿房放松身心。 屋里还有一间巨大的书房,里面有薄韫白收藏的许多书法字画。 总之,这些天来,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了她的痕迹。 除了花园旁边,那个巨大的私人泳池。 这天阳光正好,她涂好防晒霜,穿了件单薄的雪纺长裙,躺在泳池旁的躺椅上晒太阳。 自己都感觉,这生活着实有些太贵妇了。 躺了一会儿,薄韫白从边门出来,问她:“你记得沈清夜的妹妹吗?叫沈落星。” 他说着,垂下手比了比高度:“这么高,六岁多一点儿。” 柳拂一下想起婚礼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花童。 虽然年纪小,可人却乖巧又漂亮,她还曾忍不住抓了一大把巧克力送给人家。 “记得。”柳拂点头,“小姑娘特别招人喜欢。” “人也挺喜欢你的。”薄韫白道,“沈清夜说婚礼回去,他妹妹经常说起你。” 稍顿,他低声说明来意。 “沈清夜要过来给我送东西,想顺便带他妹妹来见你一面。你怎么说?” “好呀。”柳拂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沈落星来得很快,穿着一条亮眼的鹅黄色小裙子,比整座花园都明媚。 她从车上下来,一见到柳拂就甜甜地叫:“新娘姐姐!” 嗓音也好听,像一只年幼的黄莺。 她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装星星的玻璃罐,奶声奶气道:“这是我带给新娘姐姐的礼物。”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 柳拂手足无措地捏着那只星星罐子,求助地看一眼薄韫白。 男人轻轻笑了下,从边门回到屋里,片刻后再出来,手里已经端了一小碟草莓蛋糕。 “这是新娘姐姐给你的礼物。” 他温声说着,半蹲下来,将蛋糕递给沈落星。 “谢谢新娘姐姐,谢谢薄哥哥!”沈落星说。 听见这泾渭分明的称呼,沈清夜噗嗤一声笑了。 笑完,他看向薄韫白,问得十分理所应当:“我的礼物呢?” 薄韫白回得也很自如:“门口的垃圾桶里。” 柳拂知道他俩一贯就这么互损,也不在意,专心地看顾沈落星。 小女孩年幼可爱,毛茸茸的头发很柔软,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过了会儿,小女孩望着泳池开口了,嗓音很奶:“哥哥,我想下去玩水。” “想玩了回家玩。”沈清夜却仿佛对可爱免疫似的,不假思索拒绝道,“这是别人家。” 闻言,沈落星只好听话地后退了一步。 但到底还是有些遗憾,可怜巴巴地攥紧了裙角。 没人舍得让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伤心。 薄韫白掀起眸,淡声道:“别理他。落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沈落星甜甜地说了句“谢谢薄哥哥”,又朝沈清夜那边瞟了一眼。 见对方一副默许模样,这才彻底放了心,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 “落星,你带泳衣了吗?”柳拂问。 沈落星摇摇头,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我就穿着这个跳下去!很好玩的,很凉快!” 柳拂眼睫一颤,怕她着凉,赶紧去看小姑娘的亲哥。 结果就见沈清夜一脸见怪不怪:“没事,她就这习惯。” 既然亲哥都点了头,外人也不好置喙什么。 她回头,朝小姑娘露出个温柔的笑。 结果笑意未落,就听沈落星天真无邪地开口了。 “新娘姐姐,你陪我一起下水吗?” 柳拂呼吸一窒。 她这个年纪,早就没了穿衣服下水的童心。可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瞳仁,又实在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正在迟疑,就听见刚才还铁面无私的沈清夜道:“你们两口子带着她玩吧。” 他扫了一眼薄韫白,眸光有些意味深长:“我还有点事,晚点再回来。” 第38章 夜朗星 沈清夜走得很快, 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 柳拂怔住了。这么小只又可爱的妹妹,怎么说丢就丢? 她左手被沈落星牵着,便用右手拍了拍薄韫白的肩,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上次在海边也这样, 就你第一次见落星的时候。” 薄韫白语气散漫, 有种见怪不怪的意味。 见沈落星一派天真,毫无防备的样子, 男人略有些蹙起了眉:“一点亲哥的样子都没有。” 没想到这话说完, 沈落星仰起了小脸。 “不是的,薄哥哥。”小姑娘认真地说, “我哥哥说过,你是他见过最有责任感的人,所以他才放心的。” 空气有一瞬诡异的寂静。 柳拂莫名就很想观察一下薄韫白的表情,将视线瞥过去。 男人眉心蹙得愈深,清朗轮廓都暗淡了几分,一副听到了什么晦气话的模样。 稍顿, 他起身往回走:“那你记得帮我转告你哥,他是我见过的最没责任感的人。” “哦, 我记住了。”沈落星乖乖点点头。 柳拂还以为他要回房间, 结果却见他打开了泳池旁边的大储物柜。 那柜子设计得极好看, 通体贝壳白,造型艺术。她本以为只是装饰, 没想到里面竟也别有乾坤。 除了大毛巾、游泳圈、泳帽泳镜之类的东西, 最下层居然还有一只巨大的充气火烈鸟玩具。 薄韫白俯下身,把那只皱皱巴巴的火烈鸟拿出来, 回身问沈落星:“喜欢这个吗?” “喜欢!” 小姑娘嗓音明媚得像向日葵,回音清脆嘹亮。 尽管只是不知事的孩童, 可纯粹的喜悦就是拥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看着落星有点婴儿肥的面颊,柳拂弯了弯眸。 却不知,她身后就是蓝紫相间的满园花色,映着这个笑容,说不出的婉约温柔。 池水彼端,男人视线稍稍抬起,唇畔扯出个很淡的笑意。 他找出气泵,将插头插好,对准气孔,开始给火烈鸟充气。 工序繁琐,却并不见他不耐。 午后的阳光下,火烈鸟一点一点充盈、膨胀起来。 漂在幽蓝的池水上,给沉稳安静的后院也染上了一抹亮色。 沈落星抱着长长的鸟脖子,小脚丫拍打着水面,“咯咯”地笑起来。 柳拂担心她滑进水里,紧张地看了一会儿,小声问薄韫白:“这个玩具安全吗?” “没关系。” 男人摘下了手表,随手放在一旁,淡声道:“我看着。” 他语气沉稳,身形亦高大清落,是那种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 肌肉轮廓流畅,小臂上青筋微凸,无不体现出一种令柳拂感到陌生的力量感。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蓦地收回了目光。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婚礼那天男人抱起她时,手臂上灼热的温度。 “新娘姐姐!” 沈落星的声音忽然响起,伴随着灿烂的笑容:“我想游泳,姐姐陪我一起游泳,好不好?” 不等她反应,小姑娘直接扎进了水里。 鹅黄色的裙子浸满了水,乍看像一只湿秃秃的小鸭子。 她从水里探出脑袋,游到岸边,牵起柳拂的手:“姐姐姐姐,快下来嘛。” 柳拂有点无措,柔声哄她:“姐姐就不下去了,坐在岸上陪着你好不好?” “为什么?”沈落星歪了歪小脑袋,“姐姐不喜欢和落星一起玩吗?” “当然不是呀,我很喜欢落星的。” “可是姐姐不下来,我们就不能一起泼水玩了。” 望着那双晶莹扑闪的大眼睛,柳拂实在不忍心直言拒绝,只好半带求助地看向薄韫白。 见她紧张得双肩微绷,男人眉尾微动,口中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台词,却多了些忍俊不禁的意味。 “没关系,我看着。” 稍顿,漫声补了句:“不会有事。” “……可我不会游泳。” 柳拂只得尴尬地解释道。 “我长这么大,就没有下过水。” 后来,她也没有下水,只是坐在岸边,将小腿伸进泳池里,陪沈落星一起踩水玩。 金色的阳光里,清凉的水花间,小姑娘的欢声笑语飞上天际。 笑声里,柳拂白色的裙摆也沾了一点水痕。 夕阳和水光溅落其上,像一首夏日的风物诗。 - 沈清夜傍晚才来接人。 车一开进来,就见这两个成年人仍穿着白天里那套衣服,除了柳拂的裙裾有点潮,再无半点异状。 他兴趣缺缺地垂下眼,百无聊赖道了句:“落星,走了。” 看着兄妹俩离开的背影,柳拂感慨:“落星胆子真大。” 薄韫白想起沈落星见到小蜘蛛就吓得满屋跑的模样,沉吟片刻:“有吗?” “有。”柳拂点点头,“我觉得学游泳就挺可怕的。” 闻言,男人抬起眸,淡声问了句:“你怕深水?” 想起那个旧时的噩梦,柳拂轻声道:“我怕那种窒息的感觉。” 她语气平静,却残存着一种经年日久的心有余悸。 薄韫白轻轻抿了抿唇,尾音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动摇。 “你……溺过水吗?” “不是的。”柳拂摇摇头。 没有溺过水,只是总做一个被柳树勒住脖颈的,窒息的梦。 可她不知道怎么说起这件事,也不想提。 夜色渐深,池水宛如墨蓝色的水晶石。 想起白日的欢声笑语,柳拂自言自语道:“不过看落星游得那么高兴,我也有点羡慕了。” 稍顿,耳边响起温沉的男声。 “想学?” “有点想。之前曦薇说要教我,叫了好几次我才出去,结果那天泳池里的水太脏了,没学成。” “后来,天特别热的时候,我自己也去过一两次学校的泳池。” 说到这儿,柳拂鼻尖轻轻皱了皱,语气不悦:“里面居然有死虫子。” 她的不开心很认真,然而表情却愈发生动。 长眉微颦,樱瓣般的唇抿起来,起了几分明亮的波澜。 薄韫白望了一会儿她的唇,轻声道:“那家里这个怎么样?” 柳拂还沉浸在死虫子的阴影里,略带怔忡地反问了句:“什么?” 他淡声回:“游泳池。” 柳拂走过去,提起裙摆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 无风的夜晚里,池水色泽碧蓝,清澈见底,泛着蓝宝石般的光。 连侧壁的瓷砖都雪白而光滑,没有一丝污渍。 她点点头:“这个还可以。” 薄韫白来到她身后,漫声道:“那明天,要不要在这儿学游泳?” 水光清冽,映亮他漆深双眸。男人长身而立,垂眸看她时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出于好心。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教你。” - 回到卧室,柳拂打开电脑写教研报告。 整整半小时过去,她望着写了几行的文档,最后还是选择关机,在床上躺下,给陶曦薇发了条信息。 陶曦薇回得很快:[怎么啦,亲亲热热的同居生活冷静下来啦?终于想起我啦?] 柳拂认真地回想一番同居以来发生的事,严谨地回道:[一直挺冷静的,没有亲亲热热] 陶曦薇发来个震惊的表情:[至少看过对方穿睡衣的样子了吧!] 柳拂回想起薄韫白那副除了家居服就西装革履的模样,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至少一起喝过酒熬过夜了吧!] 柳拂有些疑惑:[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陶曦薇垂死挣扎:[这么说来,也没有什么崭新的肢体接触喽?] 柳拂想到前两天他肩膀靠在自己后背上的情景,觉得这个答案应该不是陶曦薇想听的,于是温吞地回了个[没有]。 陶曦薇[正在输入]了好半天,怏怏地赌气道:[那你找我聊什么天。一点激情都没有。] 柳拂本想直接给她发语音,又怕屋里另一个人听到,只好打字说了薄韫白要教她游泳的事情。 她用手机打字的速度不是很快,讲话又喜欢字斟句酌,连标点都用得极为标准。 陶曦薇在对面当了十分钟的急急国王,总算心满意足地吃到了全瓜。 [那你还等什么我的姐妹!]她发来一长串感叹号,[明天我带你去买比基尼!] - 站在琳琅满目的泳装店里,望着那些包裹面积极小的清凉布料,柳拂感到一丝无助。 尤其是当她看到一套几乎只有线条的衣物时,这种无助感达到了顶峰。 柳拂后退一步:“我不学了。” “等等等等。”陶曦薇赶紧拉住她,笑着问老板娘,“我闺蜜脸皮比较薄,有没有不那么……呃,热辣的款式?” 老板娘上下打量一眼柳拂,眼里精光乍现,啧了一声:“这么好的身材,不展示出来可惜了。” 柳拂生无可恋:“谢谢,不用了。” 闻言,老板娘孤身走入庞杂的货架,精准地扯出一件泳衣,在她身上比划了下。 陶曦薇眼睛一下亮了:“好纯欲!” 泳衣颜色是干净的奶白,背上和腰部有交叉式绑带,正面有一颗水滴形状的镂空。 遮肤面积其实很大。 但就是这儿露一点那儿露一点,叠加起来,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纯欲感。 “正经中透着一丝不正经。”陶曦薇点评,“欲语还休,最为撩人。” 柳拂却轻轻蹙起眉。 “还有没有……”她耳根微粉,“包得更严实一点的?” 陶曦薇劝她:“这是泳衣哎。别的不说,腿和手臂肯定是要露出来的。” 柳拂低声道:“……可我觉得不太安全。” 陶曦薇一怔。 她忽然想起来,自打高二起,柳拂似乎再也没有穿过露出手臂的衣服,或者膝盖以上的裤裙。 不安全?为什么? “像T恤跟中裤的那种泳装也有,就是丑了点。” 老板娘忽然插话,看得出非常想做成这一单生意。 陶曦薇赶紧拼命给老板娘使眼色,然后把柳拂带到了另一边。 她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不安全?怎么会呢。自家泳池,自家老公。你不是说过,薄韫白是个正人君子吗?” “……”柳拂垂下头。 她确实说过这种话。 还没签协议的时候,和陶曦薇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对薄韫白这个人有多信任,而只是为了缓解闺蜜的不安。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薄韫白这个男人,确实和她以往接触过的那些,都不一样。 “那好吧。” 最后,她买下了那件泳衣。 - 傍晚时分,约好的游泳课正式开始。 没有预想中的尴尬,薄韫白穿的是一身黑色的泳衣泳裤,款式宽松慵懒。不沾水时,也看不出是一身游泳的行头。 池水透亮,在他黑色衣角上绘出丝线般的清蓝水光。 “先下水试试?”他漫声发问。 嗓音清朗干净,仿佛这只是个很平常的场合。 柳拂有点紧张地攥住浴袍的腰带。 她抿了抿唇,背过身去,才将腰带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泳衣。 太阳已经落山,地平线上只剩下一层很淡的夕光,像细碎的金箔融进朱红色的颜料里。 光芒洒下,映出她细嫩平滑的肩背,纤巧的腰窝,雪白的腰线,修长的腿。 宛如传说中的希腊女神像。 少顷,她总算做好了心理准备,转过身来。 即将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却看到薄韫白蓦地垂下眸。 “……开始吧。” 不知是否错觉,他嗓音有些喑哑,夹杂着些许晦暗的情绪。 说完,他极快地转过身,朝泳池梯走去。 “好。” 虽然有些疑惑,地方也不算高,他为什么非要从梯子下去,但柳拂还是顺从地跟了过去。 在把腿泡到水里,适应了一阵温度之后,柳拂用双臂扶着岸边,缓缓地将整个身体往下探。 奇妙的浮力拥抱了身体,腿脚变得前所未有地轻。 一丝新鲜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看向薄韫白,眸光微微亮起来,是一种接近童真的单纯。 “水好重。”她语调带着几分喜悦,“我好轻。” 简单的几个字,却莫名有种诗意。 薄韫白忽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希望她以后也能觉得,即使压在身上的命运很重,可她的灵魂很轻。 体会到最初的乐趣后,柳拂继续将身体往下沉,等水没过胸腔,熟悉的沉闷感忽然袭来。 然而,不等她开始不安,男人安抚的嗓音响了起来。 “不用怕,这种不适是短暂的,很快就会习惯。” 稍顿又道:“它不会威胁到你。” 很奇妙。在噩梦里,类似的话她曾对自己说过多次,可一直不算管用。 直到这时,她终于从薄韫白毋庸置疑的语气里,汲取到一丝笃定的力量。 她渐渐习惯了胸腔的滞闷感,深吸一口气,勇敢地将头也扎了进去。 水花四溅,水下的世界骤然浮现在眼前。幽蓝的水体像一块巨大的果冻,光芒落下来,也改变了穿行的轨迹。 她看得入了神,直到肺部的氧气消耗殆尽,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学会上浮。 紧握岸边的双手不知何时滑了下来,平衡骤失,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沉。 窒息感铺天盖地。 就在被熟悉的噩梦扼住喉咙的前一秒。 有人搂住她的腰际,一把将她抱出了水面。 重获氧气的一瞬间,眼前浮现出薄韫白的脸。 乌发被水打湿,被他随手朝后拢过去,愈发显出优越的骨相和颅顶。 蜿蜒的水滴顺着他的鼻梁和下颌缓缓流淌,勾勒出清隽锋利的五官轮廓。 他一手按着泳池边沿,一手护在柳拂的腰际,直到引导她重新抓好固定点。 一切重回正轨,柳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太鲁莽了。” 她有些懊恼地自责起来。 薄韫白却道:“没有,你很勇敢。” 稍顿,清隽唇畔扯出几丝笑意,温声道:“一定能学得很快。”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果然学会了沉入水中该怎么上浮,学会了不做任何动作,漂在水里。 直到体力耗尽,温暖的池水渐渐变凉,柳拂这才意犹未尽地爬上岸。 她裹在干净的浴巾里,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头发。余光望见薄韫白的眼睛,温润清亮,像夜空中的朗星。 - 八月末的一天,一个消息传遍了财经圈。 林华集团的董事长魏云山,离开了自己耕耘多年的大本营云珀,将公司总部搬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故乡江阑。 报道写得很体面,说是功成身退,衣锦还乡。 然而知道内情的人都在私底下评价,说魏云山当年不过是一个入赘林家的倒插门女婿,低眉顺眼,恭敬孝顺。 后来他羽翼渐丰,大权在握,林家却被架空,渐渐式微。 再过两年,发妻亡故,林华集团彻底成了他的所有物。 不过这人倒还挺会做表面功夫,虽说不分权也不分股,到底是把岳父岳母接到了江郊的半山别院居住,好吃好喝地赡养晚年。 文章划到最下面,派别鲜明的两类评论在已经在地下吵了起来,一方夸他卧薪尝胆,一方骂他狼心狗肺。 柳拂没有继续看下去,关掉了报道的窗口。 她对这种新闻不感兴趣,虽说一位富豪的到来确实会改变江阑目前的格局,譬如说多了一个大佬,几位阔少……但这些和她自身的关系实在不大。 她之所以去查魏云山这个人,主要是因为童树最近一直在联络他的儿子,魏坤。 童树似乎认为,他可以借林华集团的势,挽救踏吟的大树将倾。 她不太懂商业上的博弈,但还是想对牌桌上的对手们,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惕。 毕竟薄韫白曾在六千万债务的泥沼里救过她,她也希望自己能帮薄韫白顺利地实现目标。 柳拂点开魏坤的照片大图,鼠标旁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请问,是柳拂老师吗?这里是江阑美术学院保卫办。” 她指尖一颤,很快地应下来:“是我,什么事?” “很抱歉在假期打扰您,不过学校北门的门口来了一位女士,自称是您的母亲,希望能和您见一面……” 通话者的说话声逐渐远去,似乎是在和身旁的人核对信息,少顷重回听筒旁,话音坚定。 “她说她叫柳韶,是从苏城过来的。” 挂了电话,柳拂出门找薄韫白,却发现他不在家。 门口挂着的车钥匙少了一串,是他常开的那辆卡宴。 应该是去了公司。 事情来得突然,微信也说不清楚,柳拂点亮了手机又锁屏,最后还是孤身开车,前往江阑美院。 回想着上次见面时的情景,灿阳高照的八月,好像也下起了大雨。 柳拂一路上心乱如麻,险些闯了红灯。 来到校门口,她直接去敲保安室的门。 门从里面拉开,空调的凉爽气息扑面而来。 她往里望,桌旁坐着个短发的憔悴女人,手边是两只灰旧的行李箱。 柳拂一瞬便感到鼻酸。 两只行李箱都上了年头,一只是柳韶出国时经常带的,另一只新一点,是她高中集训时柳韶买给她的。 眼下,那只新的行李箱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衣物和糕点盒子。 衣物簇新,是淡色的长裙。糕点装在眼熟的绿色盒子里,是她最喜欢的薄荷糕。 其中一盒已经打开了一半,柳韶将糕点分给了保卫室的人,薄荷糕的清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听见门响,柳韶第一个转过身来。 她果然剪了短发,气质变了不少,人也瘦了许多,本就有些干瘪的颊侧愈发凹陷。 眼睛却比先前有神,含着几分清亮的光。 见到女儿,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有些唯唯诺诺。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愈发刺痛了柳拂的双眼。 一瞬间,她不愿再去回想那些痛苦的往昔,挣扎的泥沼,无数个难捱又残忍的时刻。 她愿意从此刻开始相信,柳韶再也不会沾染赌玉,再也不会重蹈覆辙。她们仍然能做回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睦又快乐地度过余生。 柳拂没有摘下自己手上的婚戒。 与之相反,她用力咽下喉咙里汹涌的情绪,上前一步,站在薄荷糕熟悉又清冽的气息里,轻声叫了句:“妈。” 第39章 牡丹瓷 和保卫办的人道过谢, 柳拂提起那两只行李箱,带着柳韶出了保卫室。 暑热太甚,太阳的白光极为炫目,空气灼辣得要在肺里烫出泡来。 柳拂带柳韶穿过马路, 进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厅。 “你怎么过来了?中午这么热, 怎么不买晚上的票?” 她看着柳韶晒红的面颊,颦起眉, 问服务员要了一杯冰水, 嘱咐多放冰块。 “我买的最早一趟车。”柳韶垂着头,“怕晚上过来, 你们学校就关门了。” “我们不会关门的。”柳拂轻声向她解释,“凌晨三点多还有学生进出,保卫办彻夜不休息的。” “……可你总要休息啊。我怕,太晚就找不到你了。” 冰水送过来,柳拂推到她面前,又拆了张湿巾, 包了几块冰,叫她捂住脸上晒红的地方。 “你怎么可能找不到我?我没拉黑你的手机号, 你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说完, 柳拂咬了咬唇, 才低声道:“我又不可能真的不认你。” 听到这句话,柳韶好像得到了什么救赎。她绷紧的肩膀总算放松下来, 小小的身体舒展开来, 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妈妈改了, 真的改了。” 柳韶撸起袖子,给她看自己手臂上的纹身, 又道:“妈妈再也不去做那些蠢事了,再也不找人借钱了。不给你添麻烦。” 稍顿,她唇畔沁出些笑意来:“我现在在东街开服装店。你记得东街吗?小时候你老爱拉着我去那边散步,想让我给你买个草莓的冰糖葫芦。” “记得。”柳拂哑声道。 “那家铺子还在开呢。”柳韶说,“要不是糖葫芦爱化,我肯定给你带一串来。” 两人说话时,饮料端上了桌,柳拂给柳韶点的是玫瑰荔枝露水,她记得柳韶喜欢荔枝味的东西。 果然,闻到清香的荔枝味儿,柳韶笑意更深了点,兴冲冲地拿起了吸管。 柳拂自己没什么胃口,只点了杯冰茶,小口小口地抿着,问她:“你怎么忽然来找我了?” “我……” 听到这个问题,柳韶眼里骤然间涌起复杂的情绪。 像海浪卷起砂砾,一片看不分明的浑浊。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饮料里的水晶冻,囫囵咽了下去,低声道:“妈想你了。” 柳拂垂下眸,指尖轻动,搅了搅杯中的冰块。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 隔着长桌,她将手伸了过去。 无名指上的婚戒闪过银光。 柳韶吃了好大一惊,失声喊了句“什么?”,唰地站了起来,餐椅都被往后推出一段。 动静太大,其他食客纷纷朝这边看。 服务员利索地小跑过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柳韶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我女儿背着我结婚了我都不知道!” 这下算是解答了全餐厅的疑惑,众人露出个“那也难怪”的表情,骚动复而平息。 柳拂平静地喝了一口冰茶,见柳韶的气息逐渐平稳,问道:“缓过来了吗?” “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柳韶有点生气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腕。 “对方是什么人?谈了多久了?对你好不好?” 柳韶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冒出来。 然而不等女儿回答,她自己缓过味来:“不对啊,上半年你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怎么这就结婚了?” “闪婚呗。”柳拂淡声道,“现在年轻人都这样,看顺眼了就结。” 柳韶盯着女儿的神色看了一会儿,说:“手给我。” 柳拂不得不再度把戴婚戒的那只手伸给她看。 没想到,冷静下来的柳韶,仅从一个素圈就分析出了一堆信息。 “这是铂金的吧?弧度是精心设计过的,机器不可能做出这个质感,肯定是手工。” 柳拂唰地收回手。 都忘了她眼睛这么尖。 可柳韶已经完全记住了婚戒的模样,狐疑地看了女儿一眼,又道:“而且婚戒这种东西要天天戴,很容易就被腐蚀了,或者丢掉了。所以普通人都挑便宜的买。” “你嫁的,到底是什么人?” 柳拂还没想好怎么和她说,垂下眸,没说话。 见状,柳韶更着急了,压低声音道:“你不会嫁给了那种有钱老头子吧!我把你生得这么漂亮,可不是让你干这种事情!” “……你这想到哪儿去了?”柳拂有点无语,“你把你女儿想成什么人?” 闻言,柳韶松了口气。 情绪波动太大,她也有些口渴,咕嘟咕嘟把剩下的饮料都喝完了,才囫囵道:“我确实一天到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都说母亲跟子女有代沟,我感觉我跟你隔着九曲十八弯。你说什么,干什么,我都看不明白。” “你把钱看得轻一点,就明白我了。” 柳拂轻声道。 柳韶翻个白眼:“咱们两个人,现在是你嫁了有钱人,可不是我。你这话没有道理。” 虽说她这理都歪到家了,柳拂还是一时有些语塞。 她没接话,看了眼时间,猜测薄韫白大概也到家了,站起身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一丝忐忑涌上心头。 面对薄韫白,她本来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接通的刹那,柳拂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角。 “什么事?” 男人的嗓音挺干净清朗,听得出心情不错。 柳拂握紧听筒:“你回家了吗?” “快到了。”对面的笑意好像愈深几分,稍顿又道,“五分钟。” 柳拂抿了抿唇,盯着自己发白的指尖看了会儿,低声道:“我妈过来了。” 闻言,对面似乎也怔忡了一瞬。 “什么意思?” “我妈来江阑找我了。”柳拂看一眼窗里的柳韶,语调有些犹疑,“……我可能要带她回家。可以吗?” 其实这事说起来,她自己都觉得又突兀,又混乱。 以柳韶的拜金性格,等她见识到薄韫白的财力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她还能不能忍住自己的赌瘾? 再说薄韫白,人家好端端住在自己家里,突然来了个不认识自己的丈母娘,肯定也会有诸多不便。 柳拂开始反省,自己这个契约老婆是不是太给薄韫白添麻烦了。 她正想改口,说这两天自己就不回家了,陪柳韶在酒店住。 却没想到,对面回答得很快。 “你们什么时候到家?” 薄韫白的关注点,好像与她完全不同。 男人嗓音散淡:“我请钱姨做一桌淮扬菜,再找人把客房收拾出来。” 言辞温和从容,似乎并不觉得有丝毫麻烦。 - 挂了电话,柳拂索性什么也没再隐瞒。 等柳韶吃完饭,她带人坐进了停在路旁的车。 来时心烦意乱,她随手挑了辆最靠近车库大门的车开,正好是这台红色的玛莎拉蒂。 柳韶看了一眼连号的车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等车子开进云庐水榭的大门,她已经震撼得说不出话了。 等到跟女儿来到别墅门口,柳韶已是奄奄一息。 “就算门打开,里面是天王老子,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她掸了掸衣袖,怏怏地靠在门边上等着。 稍顿,似乎是听到了行李箱的轱辘声,大门从内打开。 夏日耀眼,灼灼艳阳如金箔般倾洒而下。玉白色的牡丹瓷屏风淡雅温润,屏风前站着一个身形清隽的男人。 男人白衣黑裤,宽肩窄腰,身材和皮相都是万里无一。肤色冷白,五官轮廓流畅锋利。 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重睑窄而深,眸色如点漆,含着散漫而桀骜的光。 柳拂正要按向指纹锁的动作一僵。 薄韫白从她手中接过两只行李箱,朝柳韶露出个温润清矜的笑。 仿佛他不是金融场上搅弄风云的天之骄子,只是个敬重长辈的寻常女婿。 “您好,我是薄韫白。” 他淡声自我介绍。 而柳韶从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起,就忘记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表情管理彻底失控。 “薄韫白?就是博鹭的继承人?薄崇跟陆皎的亲儿子?是那个薄韫白吗?” 她将柳拂扯到一边,语气激动而高亢。 “……对。但你能不能不要给人贴这么多标签。”柳拂轻轻皱起眉,“他就是他自己。” “好好好,他自己。”柳韶敷衍地应了声,赶紧又带着女儿回到了门口。 面对薄韫白,她的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不仅刻意隐去了乡音,语调也更加抑扬顿挫:“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啊。我是小的妈妈。” “您好。”薄韫白笑意浅淡,“进来说话吧。” 从她打完电话到回家,这段时间并不长,可桌上竟然已经摆了一桌好菜。 见钱姨将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柳拂过去道谢,却听她道:“我没做什么,这些是薄先生从饭店订的。” 主位空着,面前全是好菜。薄韫白随手拉开餐椅,向柳韶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韶推辞几番,笑眯眯地坐了上去。 “那个,我怎么称呼您呐?薄公子?薄少爷?” 摸了摸红酸枝木的筷子,柳韶喜不自胜,冒出几个叫人不知今夕何夕的称呼。 “您是长辈,直呼姓名就好。” 薄韫白盛了碗汤递给柳韶。 接下来的时间,柳拂吃得食不知味。 柳韶的声音就没停下过,捡了不少网上流传的事迹来问薄韫白。 “听说你去年上了xxx富豪榜?” “二十多岁出头就创办公司是真的吗?” “对方真的开价一个亿收购你的公司吗?天哪,真叫人不敢想。” 很明显,柳韶这么拐弯抹角,是想要查探薄韫白的身家到底有多少。 柳拂轻轻颦起眉,几次引开话题,却仍被她又拐了回来。 见到母亲这副模样,柳拂心里的闷火越来越旺。 可薄韫白倒仍从容自若,一一解答柳韶提出的这些问题,温润而不失风度。 饭吃到一半,柳拂推了推碗筷,朝薄韫白道:“我想去拿点冰糖,那个架子太高,你陪我一下。” 男人眉尾稍挑,温声向柳韶道:“失陪了。” 才走进厨房,柳拂停下脚步,无奈地对薄韫白道:“对不起,我妈妈太没有礼貌了。” 男人却淡声道:“对女儿的结婚对象有好奇心,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说得宽和,叫人如沐春风。 柳拂心头晕开些妥帖的暖意,抿紧的唇线也柔和了几分。 少顷,她轻声道:“谢谢你的体谅。不过,你真的不用问什么就答什么,我妈妈有时候确实不太有分寸。” “网上那些碎片信息,拼凑不出事实真相。” 男人垂下眸,漫声反问:“我就都告诉她又能如何?” “但她关心的,只有资产收入方面的细节。” 柳拂索性把事情挑明,长眸清亮,直直地看向了他。 “你都不觉得有问题吗?” 薄韫白看她少顷,忽而扯了扯唇,漫开几分温清笑意。 “我只有一个问题。” “你妈妈知道协议的事吗?” 柳拂垂下眸:“不知道。” “那你打算让她知道吗?” 柳拂看向铺满月亮石的地板,大拇指的指甲用力划了划食指内侧。 “……不打算。” 柳韶自己不曾踏入美满的婚姻,便将这个期待寄托在女儿身上。 后来见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更是一直期待着,会有英俊多金的男人真心爱重自己的女儿。 如果知道婚姻是假的,契机还是因为自己犯了错,她会很伤心吧。 思及此,柳拂说:“签协议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 闻言,薄韫白轻轻颔首,似乎是从理性上赞同她这个决定。 下一秒,却话风突变,低声反问她。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继续扮一下恩爱?” 话题跳得太快,柳拂仍有些怔忡。 却见他已经转过身去,修长手臂稍抬,从调料架的最高处拿下一罐冰糖。 而后,又随手拿出了最顶上的一颗。 趁她还未回神的时候,放进了她的口中。 - 钱姨帮柳韶收拾出了家里光线最好的一间次卧,可吃完饭,柳韶还是一头扎进了女儿的房间里。 她一进来就将门反锁。伴随着沉闷的落锁声,压迫感也扑面而来。 柳拂默默后退两步,视线低垂着,坐在了床边上。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母女之间的对峙,以一声质问作为开场白。 “为什么要告诉你?” 柳拂淡声反问。 “你说为什么!”柳韶有些激动,“早知道有了个这么有钱的女婿,我哪还用那么担惊受怕?” 尽管客观来说,那时的担惊受怕确实让她记到了骨子里,才总算渐渐淡了赌瘾。 但见自己生的女儿对自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不说实情,柳韶心里还是一阵阵地发酸。 她愤怒的嗓音带了哭腔:“你是不是就存心让我难受!” 看着母亲通红的眼圈,柳拂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波澜。 她双手撑在床边上,小腿轻轻荡起来。 “不难受,你会改吗?” “……” 柳韶不说话了。 柳拂又问:“你实话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改没改?” 稍顿,到底是放软了语气,低声道:“我听孙阿姨说,你不仅剪了短发,还纹了身。” “赌玉时认识的人脉,也断得一干二净了。” 柳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原来她一直在和邻居联系,原来,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女儿还是没有真的弃她而去。 “嗯。”柳韶垂下头,任凭短发遮住眼睛。 “我还把护照也剪了。你放心吧,久赌必输,我这次是真的受够了。” 听到柳韶亲口这么说,记忆里那个灰暗了二十多年的角落,终于照入一线光明。 柳拂眼眶有些发酸,柔声道:“那以后,妈,我们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你要是喜欢家乡那边,就在那儿开服装店。我以后一放假就回去陪你。” “你要是不想干活,就来江阑住。等我之后……” 等我合约到期之后搬出去,我们就住在一起。 一高兴险些说漏嘴,柳拂赶紧咽回后半句。 好在柳韶似乎也有心事,并未察觉女儿的异状。 她沉默了一阵儿,小声道:“我这次带了很多行李,也是想着留在江阑陪你,就先不回去了。” 听她这么说,柳拂更加放心了。 柳韶在江阑的话,她也能时常看顾,还能监督。 她弯了弯眸,柔声道:“那最好不过了。这样吧,你坐车过来也挺辛苦的,今晚先在这儿休息,之后我再给你另找住的地方。” 闻言,柳韶似乎有些失落。 她看了看身处的这间屋子,只是一间卧室,就比她屋里的客厅还要大上许多。 柳韶随手捻了捻床上真丝的被单,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对繁丽浮华的向往。 她支支吾吾地道:“不用另找了吧,这么大的房子,随便给我住一间就行……” 柳拂微微颦起眉,回得很果断:“这恐怕不太方便。” 说完,她也不给柳韶迂回的余地,走去门口开锁。 门刚推开,忽然听见柳韶狐疑地问了一句。 “这是你跟你老公的卧室?” 柳韶的目光扫过床头的花瓶,堆满瓶瓶罐罐的梳妆台,以及搭着连衣裙的椅背,语气愈发疑惑。 “我怎么看着,好像根本没有男人的东西啊?” “……他眼光不好,房间都是我布置的。” 柳拂胡乱找了个借口,一边拉柳韶出去,一边道:“怎么没有男人的东西了,他衣服全在旁边的衣帽间里。” 话音刚落,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丝白影。 一抬眸,就见薄韫白才从书房出来,手里拿了本外文书,笑意浅淡,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刚才的话。 柳拂装没看见,赶紧先把柳韶送进收拾好的那间次卧。 结果一回来,见薄韫白已经站在卧室门口等她了。 “眼光不好?” 他漫声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懒淡,扫过墙上展子虔的《游春图》,似笑非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对我意见这么大。” 柳拂温吞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打消我妈妈的怀疑。” 薄韫白合上手里的书:“那实际情况是?” “你的品味非常好。”柳拂诚恳道,“尤其是在山水画方面。” 见男人眉尾轻舒,唇畔晕开几分笑意,柳拂这才进入正题。 “对了,我妈妈说她不回苏城了,我想给她找个住的地方。” 说着便发觉棘手之处。 “我原来买房的那一片配套很好,就是医院太挤,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排队太遭罪。” 她拿出手机:“我还是查一下吧,六市那边是不是更适合上了年纪的人住?” 还没打开app,视线却被一卷书挡住了。 她下意识抬起视线,见薄韫白眸光温和,带着几分循循善诱。 “不急。” “阿姨远道而来,休息几天再说。” - 整整一天,柳拂都沉浸在终于同母亲和好的喜悦里。 想到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雀跃的欣喜感,就止不住地从胸腔中满溢而出。 柳韶午觉睡醒后,三人共用晚餐,又一起看了看电视节目,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入夜时分,灯火将熄,整个城市都陷入沉眠。 柳拂忽然想到一件很关键的事。 柳韶哈欠打个不停,双目却仍精光锃亮。 夜色渐深,在她的殷殷注视下,柳拂不得不 牵着薄韫白,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窗帘是柔和的淡青色,木质画架散发出清润的墨香。 梳妆台上摆着一只没有点过的香薰蜡烛,香型是偏冷调的乌木与丝绒玫瑰,浅浅的精油气息氤氲在空气里。 刚一进门,柳拂立刻觉察到不对。 上午刚洗好晾干的内衣,正松散地躺在床边上。 “……等一下!” 她赶紧松开薄韫白,快步朝床边走去,希望能挡住薄韫白的视线。 见她这么慌里慌张,薄韫白颇为自觉地背过身去。 白墙寡淡无趣,能听见身后响起衣物摩擦的声响。 他忽然想起白天从门缝里漏出去的那句话。 确实是没有一点男人的东西。 “可以了。你转过来吧。” 柳拂耳根微红,轻轻叫了声薄韫白的名字。 “晚上怎么睡?” 闻言,薄韫白掀起眸,温声反问:“你想怎么睡?” “……还是再拿一床被子吧。”柳拂掀开被单道,“而且这儿也没有你的枕头。” “好。” 薄韫白起身朝外走。 有些人生来就有一派光风霁月的气质,背影清矜坦荡,叫人看不出心底所想。 其实,就在几分钟前,他刚进门的瞬间。 纵使他极快地垂了眸,一抹烟青色的细肩带仍撞入视野。 色泽清冷,情态却旖旎。 一如他即将共度今夜的这个女人。 第40章 死火山 薄韫白的枕头是一只雪白的记忆棉枕, 有股着雪覆青松的清冷气息。 味道虽然淡,却很好闻,柳拂忍不住多闻了几下。 她好奇地问:“你有用枕香的习惯吗?” 薄韫白似乎没料到她嗅觉这么灵敏,表情略有怔忡。 稍顿, 带着几分无奈扯了扯唇。 “……睡眠质量不太好的时候, 偶尔会用。” “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不会。”柳拂弯了弯唇,“我还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整理好枕头和床铺,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干了。 其实柳拂还想刷一会儿手机, 但是看薄韫白已经关机了,也不好开着灯让他等。 房间很宁静, 粉金色和银蓝色的被子铺在床上。乌木玫瑰和雪覆青松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太安静了,柳拂不由地抬眸看了薄韫白一眼。 正好见他也看着自己这边。 稍顿,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笑了。 “现在睡吗?”她问。 “好。”他轻声回答。 关了顶灯,卧室便陷入黑暗。 不同于之前住在小洋房的时候,云庐水榭这边的隔音做得很好, 根本听不见窗外的丝毫杂响。 唯有自己的呼吸声,在针落可闻的安静里, 愈发清晰。 一个人睡的时候, 这种安静是天大的福音。 可两个人睡, 如此极致的寂静,就叫人有些不太心安。 柳拂扭头看了看。 旁边的男人没什么声响, 吐息清淡, 就像完全隐没在了夜色里。 她辗转反侧一会儿,忽然小声开口。 “你最近睡眠质量不好吗?” 墨汁般的黑暗里, 他呼吸沉寂一瞬,答得很模糊:“就那样吧。” 柳拂却挺关心他, 整个身体也转了过来,认真地又问了一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夜色深浓,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是少顷,男人清沉干净的嗓音里,融入一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寒露。” “自从搬过来,你睡得很好?” 柳拂茫然地眨了下眼。 虽然想真诚地回答一句“对啊”,但此时此刻这个微妙的气氛,又让她隐隐觉得,不太应该这么说。 是她听错了吗? 为什么这人听起来,好像有点委屈呢? 她想了想,还是低声问出了口。 “你睡不好,是和我有关系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完这句话,气氛好像变得有点怪。 能听到他轻轻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很轻的声音。 柳拂却忽然感到一丝紧张,心跳莫名地加快。 就在他做出回答的前一秒。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跳声,柳拂低声道:“家里多了个人,是挺不习惯吧。” 在她看来,两人也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了。虽然她入夜以后就不怎么出卧室,但偶尔还是会下楼喝水,吃点东西什么的,可能还是会吵到他吧。 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柳拂却越来越频繁地,在他脸上看到无奈的表情。 这样一想,便觉得有些自责。 柳拂小声道:“其实我现在越来越发现,你性格和刚认识那会儿不太一样,挺随和的,遇到事情总是自己让步。” “但你也说过,我们都是一个结婚证上的人,就不要那么见外了。” “这儿是你的房子,我只是寄住一段时间。要是我哪里影响到你了,你直接告诉我就行,我会注意的。” “行吗?” 闻言,薄韫白并未立刻回答。 他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淡淡地琢磨着柳拂刚才对他的评价。 “挺随和的。” “总是自己让步。” 这几句评价,远比这张弥漫着乌木玫瑰气息的床铺,更让人觉得陌生。 也不知薄霁明、沈清夜,或者他那个小侄子听到了这番话,会露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表情。 少顷,他正欲开口。 门外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柳拂有些迟疑地坐起身,问身旁的男人:“你听见了吗?” 耳畔传来一声很淡的“嗯”。 她翻身下床,探头出去,叫了声:“妈?” 黑漆漆的走廊里,一个纤瘦的人影站在门前。 确实是柳韶。 见卧室门忽然从里打开,她好像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 柳拂打开光线较暗的壁灯,轻声问道:“妈,你房间里就有卫生间,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迷路了……” 柳韶支支吾吾地说:“我刚才躺下才想起来,今天的药茶还没喝,就想去厨房烧点开水。” “药茶?”柳拂有些担心,“你生病了吗?” “没有,就是咱们家附近的中医开的方子,可以补一补气血,美容养颜的。” “那我陪你下去吧。电梯不在这儿。” 柳拂松了口气,带她下了楼。 这么一折腾,等她再回到卧室,已经过了十多分钟。 柳韶误闯过来的这件事儿,好巧不巧地,正好成了她刚才那番话的佐证。 也不知薄韫白是否醒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门,摸黑上了床。 稍顿,夜色里响起男人的声音。 “我还没睡。” 柳拂带着歉意转过头。 “不好意思啊,又吵到你休息了。” “……”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总感觉他脸色黑了黑。 少顷,房间里总算响起一个,称不上温和的声音。 “其实我的性格里,除了‘特别随和’,‘喜欢让步’之外。” “还有你没提到的另一面。” 男人的语气淡而平静,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稍顿,语气愈沉,带着几分意有所指。 “听不得别人道歉。” 柳拂怔了怔,又道:“可刚才确实” 男人淡声回答:“没有吵到。” “但这么晚了,会影响……” “我不觉得被影响。” 柳拂带着几分犹疑住了口。 她在黑暗里眨了眨眼,觉得薄韫白好像又没有记忆里那么随和了。 但仍十分体谅她的难处。 一如既往,是个好人。 思及此,她弯了弯唇,柔声道:“那我以后就不经常道歉了。谢谢你,你真的性格很好。” 薄韫白:“……” 柳拂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困了,我们睡觉吧。晚安。” 安静的夜,柔软的大床。柳拂的意识渐渐涣散,陷入了漆黑的梦乡。 说不清睡了多久。 忽然感觉到,有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 熟悉的气息,清冽而炽热。 然而,这下触碰很轻,比起婚礼前的那一夜,感觉上要更温柔一些。 回忆和睡意交缠起来,叫人分不清,此时此刻发生的,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只知道,刹那间,淡淡的甜蜜感,不受控制地在心头扩散开来。 柳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不自觉地陷入这场幻梦里,并未立刻睁开双眼。 等理性终于回笼,已是好几分钟后的事。 柳拂茫然地看了一小会儿天花板,眼睛倏地睁大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梦吗? 总不可能是现实吧? 心跳擂鼓般剧烈跳动。 而她完全不敢细想,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做了这样的梦。 睡意烟消云散,她调整了好一会儿呼吸,总算显得稍微平静了一些。 而后,出于逃避现实的心态,她姑且还是用气声轻轻叫了一句:“薄韫白?” 男人没有应答。 抬眸望去,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映出他清矜的身形。 他平躺着,看起来睡得很安稳,呼吸平静而均匀。 夜色黑暗,冷气开得很足。 唇上的温度早已冷却,寂寥感笼罩了全身。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柳拂带着几分落寞,静静地垂下眼。 却未想到,少顷,男人清哑的嗓音,夹杂着几分朦胧睡意,低低响了起来。 “……嗯?” 柳拂一怔,有些愧疚地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 沉默片刻,薄韫白漫声应了句:“没关系,我睡得不沉。” 稍顿,他尾音扬了扬。 “怎么了吗?” 他一问,柳拂的舌头就有些打结。 总不能说,我好像梦见,你刚才偷偷起来,亲了我一下。 “没事。” 她清清嗓子,翻了个身。 “睡觉吧。” 可对话并未就此终止。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男人关切的声音。 “是做了什么梦吗?” 柳拂呼吸一窒。 她模糊地敷衍道:“好像是。” 闻言,薄韫白沉默了片刻。 时间静悄悄地从两人身上流淌过去,似乎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扑在她后颈处薄薄的皮肤上,一片清冽的温热。 半晌,他的嗓音又清明几分。 带着叫她听不懂的郑重,温声问她。 “是个好梦吗?” 话音入耳,柳拂一阵慌乱。 这叫她怎么说! 一时间,脸颊火烧般发烫。 空气似乎也变得炙热,染上了旖旎的玫瑰色。 幸好她整个人藏匿在夜色里,并不会露出端倪。 柳拂沉默一阵,小声开口。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像透明的冰块坠入潭水里。 玫瑰色的魔法破灭了。 薄韫白并未再度追问。 安静半晌后,他道了声晚安,便再无声息。 柳拂将面颊藏进被子里,试图再次入睡。 可剧烈的心跳声,仍然无法平息。 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夜色里,她忘记了其他的琐事,只是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意识到他在亲吻自己的那个时刻。 陌生的、淡淡的甜蜜感,覆水难收般,在心尖弥漫开来。 - 晨光入户,柳拂睁开了眼。 睡意还未褪去,前一天的回忆也未苏醒。 她又闭上眼睛,下意识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舒服地翻了个身。 结果 还没彻底翻过去,便压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上。 对方身躯高大,胸膛宽厚。 骨骼很硬,腰腹和腿上的肌肉也紧实清劲。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除此之外,她似乎还碰到了…… 别的东西? 柳拂吓了一跳。 她赶紧退回原位,抬头望去,就见到薄韫白正靠在床头读书,感觉到动静,垂下眸来看她。 稍顿,他随手捞起床上的被子,盖了个被角在身上。 回忆蓦然间复苏,忆起他昨晚说的话,柳拂谨慎地将“对不起”咽回去,只问:“压疼你了吗?” “没有。”男人漫声道,“你很轻,没重量一样。” 晨光熹微,将万物蒙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男人穿着黑色的家居服,靠在象牙白的床头,漆深双眸低垂,清矜如水墨画,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柳拂以前一直知道这人长得很好。 可是,今天好像眼睛出了点问题似的,觉得他竟然像会发光一般耀眼。 她温吞地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还是这种感觉。 柳拂决定去洗个脸,看看花园,清理一下心中的杂念。 下楼走到客厅,见柳韶也醒了,已经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浅玫红色上衣配牛仔裤。 她适合这种鲜亮的颜色,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 对着玄关处的镜子整理了下仪表,柳韶转过身去换鞋。 见状,柳拂有些惊讶:“妈,你干什么去?” “出去走走,买点东西。”柳韶说,“上了年纪,更得多走路,多锻炼身体啊。” 柳拂一怔。 “家里不是什么都有吗?你还要买什么东西?” 稍顿,她又摇摇头,也朝玄关处走去。 “这儿是富人区,附近根本没有小超市啊菜市场那种地方。江阑比老家那边大多了,你别迷路,还是我陪你出去吧。” 柳韶却很快地拒绝了她。 “不用不用,我就随便转转。” “你好不容易放个寒假,眼看着又要回学校上班了,这两天多在家休息吧。” 闻言,柳拂心里漾开些暖意。 她抿了抿唇,又道:“那你不想让我陪着也行。你先在附近逛一逛,要是走累了就找物业,他们有随时待命的司机,可以开车送你。” “啧啧,别墅区就是不一样啊。” 柳韶露出个艳羡的笑,回过头道:“行,我走了。” 稍顿,却又补了句:“你好好在家陪你老公,把他迷个神魂颠倒,这些个好东西还不全是你的?哈哈哈哈。” 闻言,柳拂蹙起眉。 可不等她开口,柳韶已经出了家门。 - 画了一上午的画,柳拂连吃饭的时间都忘了。 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看一眼手机,见薄韫白五分钟前给她发了条消息。 [大画家,午饭好了] 她一怔,赶紧朝外面走。 结果好巧不巧,才走到门口,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薄韫白站在门口,唇畔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柳老师真勤奋,废寝忘食的。” 柳拂不给他眼神:“快走吧。” 男人姿态散漫,随她下楼,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今天这顿饭,你妈妈费了不少心思。” 她当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结果才到餐厅,立刻看见了好几道稀奇古怪的菜式。 最中间那道菜是一大碗汤,色泽浅黄,里面漂浮着红枣、山药之类的辅料。 主料好像是一种褐色的肉,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除了这道汤,旁边还做了一道鸽子炖人参,一看就是大补,能补得叫人流鼻血的那种。 再往近处看,只有她的餐位上放了一小碗红糖鸡蛋羹,上面还漂浮着绿色的菜叶。 钱姨就站在餐桌旁边,用围裙擦了擦手,笑意里带着几分尴尬。 柳拂看向了柳韶。 “这都是什么?” “当然都是好东西啦,妈还能害你不成。” 柳韶往主位上一坐,喜滋滋指着那道汤解释道:“这是我早上去河鲜市场买的,现杀的大甲鱼!咱们老一辈的方子,拿甲鱼跟枸杞、淮山、红枣一起炖,特别管用!” 说完,又看向另一道鸽子炖人参:“这个雄鸽也特别的嫩,给咱女婿吃。” 最后用筷子指了下那道鸡蛋羹:“这个是艾叶红糖鸡蛋,专门给你做的,必须吃光啊。” 闻言,柳拂站在原地,用力抿了抿嘴唇。 “管用?” 她冷声问。 “管什么用?” “哎呀” 柳韶露出个暧昧的笑容,似乎是恨女儿不开窍,将她扯到了另一边。 这才低声开口。 “当然是能让你俩早点生孩子呀。这都是帮助夫妻怀孕的偏方,可灵了。” 柳拂心口一窒。 柳韶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是在安静的房间里,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闻言,钱姨脸上的尴尬愈发明显,压低了视线,假装没有在看这个方向。 薄韫白站在餐桌的另一旁,不达眼底地笑了笑。 柳拂咬了咬唇。 就是这个亲妈,当初拼命把她塞给薄成许,非要她嫁给有钱人。 现在,又非要她给薄韫白生个孩子,妄图把对方彻底栓牢。 全然不顾她的立场。 陌生的丈母娘,做了一大桌子催生助孕的菜。 柳拂完全想不到,也不敢想,在签订过契约的薄韫白眼中,此刻这出,到底是一桩怎样荒唐的闹剧。 她咬了咬牙,忍了又忍,情绪总算平静了些许。 这才看向柳韶,冷声道:“你能不能有一点分寸感?” “分寸?” 柳韶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转过身来,用上课的语气跟她说:“我是你亲妈,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还分寸。” 说完,她也没去看女儿苍白的脸,而是自顾自地坐下,夹了一块大甲鱼放进薄韫白的碗里。 一边夹,一边冷笑着道:“年轻人这词儿,真是一套一套的。” “……” 白色的火焰在心头灼烧。 怒意像一座死火山,郁结在柳拂的心头,已然到了喷发的边缘。 她夺过柳韶的筷子,扔到桌上,说了句“大家先吃吧,不用等我们”,便把柳韶拉到了外面的花园里。 柳韶不明所以地被拉了出来。 骤然从空调房走出,只觉得午后阳光灼辣,晒得身上发痛。 “你要说啥?”柳韶不耐地遮住了前额,“快点说,饭都凉了。” 柳拂拿出手机。 “我给你找了个酒店,你今天下午就搬出去吧。” 她嗓音冷静到了极点,语气甚至毫无起伏:“你住在这儿不合适。” “什么?”柳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辛辛苦苦过来找你,还一大早地去给你们买菜回来做,你这么着急就要把我赶出去?” 她说着,似乎还委屈了起来。 “小,你懂不懂,光是一纸结婚证根本不可靠。你只有早点给博鹭的继承人生个孩子,那些钱才能真的落袋为安。” “……” 柳拂无甚情绪地看着她。 夏日阳光雪白,灼眼得叫人不敢直视。 可就是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她的眼睛却像两枚漆黑而望不到底的冻潭。 过去许久,柳拂总算漠声开口。 嗓音也像破碎的冰,没有一丝温度。 “生个孩子,就能落袋为安?” 她忽然笑了。 唇畔稍稍勾起,目露讥讽。瞧着竟有几分夺目的冶丽。 她问柳韶:“那你呢?你落袋为安了吗?” 柳韶茫然地眨了下眼。 等意识到女儿在说什么,她的面容立刻灰白下去,像一朵将近枯萎的花被泼了硫酸。 她怔怔看着眉眼冰冷的女儿,张开嘴又闭上,像一只被扔到岸上的鱼。 过了一阵,才似找到自己的声音,哑声道:“妈妈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柳拂冷笑一声。 “那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好吗?” “被人堵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艺考那天被债主摔了画具的时候,被同学戳脊梁骨的时候。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本来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些事情。 可此时此刻,压抑了多年的愤怒和悲伤,潮水般涌出心扉。 望着面前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只觉得无力又悲凉。 “你为什么永远都想不清楚?” “生个孩子,不一定落袋为安。” “可等孩子生下了,你再后悔,没有用了。” 柳拂麻木地诉说着。 她不知道自己说最后这句话时,听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知道,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以及从童年起就缠绕心头的阴影,再次席卷了她的灵魂。 柳韶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你说什么?后悔?” 她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颓丧地垂下眼眸。 少顷,眼眶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面颊。 “……小,妈妈没有后悔过。” “妈妈确实有很多缺点……太贪心,太懒惰,容易被骗,让你吃了很多苦。” “可生下你,妈妈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柳拂毫无动容,冷声打断她的话。 “你以为,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就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 听到她这么说,柳韶怔忡地抬起头。 那双媚态横生,却早已颓败的双眼,怔愣地看向了女儿。 “小,你在说什么?” 见她这样,柳拂很淡地笑了一下。 没有怒吼,甚至没有抬高音量。 语调冷淡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在说。” “从记事起,我总是会做一个噩梦。” “一个窒息的噩梦。” “虽然是梦,但那股窒息感,逼真而强烈,就好像真的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不放,要致我于死地一样。”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起眼。 目光锋利如刀,望进了柳韶的眼睛。 “你当初怀上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要挟某个有钱的男人,和你结婚?” “他不同意,你就不想要我了,对吗?” 柳拂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仿佛诵经的呢喃,梦中的呓语。 一字一句,带着灰败到极点的情绪。 “妈。我有印象的。” “你是不是想过,甚至也试过” “亲手掐死我?” “怎么、怎么会!” 闻言,柳韶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双腿一软,坐在了坚硬的防腐木上。 她泪光涟涟,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哑声问道:“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妈妈?” 看到柳韶手足无措的模样,柳拂有一瞬的动摇。 可最终,她还是后退一步,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别装了。” “自己做过的事情,还能忘吗?” 她咬紧牙关,嗓音渐渐染上哭腔,带着十足十的抗拒。 “就像你以前骗我说是去给姥姥扫墓,结果扭头就去了缅甸赌玉一样!” “我知道你最会骗人!” 柳拂说着,无助地后退两步。 哑声道:“……算我求你了。你别再骗我了。” “我真的不信了。” 看着柳拂一步一步后退,柳韶慌不择路地扑了上来,想要将女儿抱在怀里。 她哭着喊道:“小,你相信我。” “妈妈真的不会那样对你。” “真的不会!” 第41章 微醺夜(一更) 见她要抱过来, 柳拂咬紧了唇,后退一步。 柳韶动作一僵,双臂空空地瘫坐在原地。 “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 “我给你找了个酒店,房费付了一个月, 你先去那边住。” “我们, 都冷静一下吧。” 说话的时候,柳拂没有看向她。 声音很空, 像从一个荒芜的原野上传来, 带着寂寥的风声。 没过多久,物业很快派来了司机和车。 司机戴着白手套, 车是加长版的劳斯莱斯,十分尊贵,会让柳韶眉开眼笑的那种。 可柳韶却没了那样的心思。 她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女儿,见对方浑身写满抗拒,最后还是哽咽着离开了。 车子才开出前门,柳拂立刻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顾不上肮脏, 也顾不上被太阳晒得滚烫,她想直接坐在地面上。 然而, 双膝一软的刹那, 却忽然被人托住了身体。 花园的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薄韫白出现在她身旁。 他身上带着清爽的冰凉感, 晒红的手臂贴着他,就觉得很舒服。 柳拂闭上眼睛, 在他身上的清冽气息里, 渐渐找回自己的呼吸。 而后,就这样借助他的力量, 软绵绵地站立着。 “你都听到了吗?” 她很安静地问了一句。 薄韫白没有回答。 只是稍稍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 然后, 又把她的脑袋往怀里拢了一下。 他的指骨也浸润着淡淡的清凉感。 消解了盛夏的燥热,让人心安。 有他在这里,柳拂便有了勇气,去回忆更多的事情。 “……我记得那是我很小时候发生的事。” “我发高烧,意识不清地躺在医院里。” “隐约记得,护士带着一个人进来,说是我家里的大人来看我了。” “然后,然后护士出去,那个人就……” 柳拂咬了咬牙。 “我家里没有其他的大人了。护士不会随便放人进来。” “不是她,还能是谁?” 薄韫白垂了垂眸。 他嗓音也有些哑,片刻之后,才低声道: “你之前问过她吗?” “……没有。” “我那时候太小,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后来一直做噩梦,一直做。每次醒来都满头大汗。” “然后,才渐渐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闻言,薄韫白并未立刻出声。 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话音温清,带着极为令人安心的沉稳感。 “是哪家医院?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只是,好像不是苏城。” 柳拂努力地回想着。 “我记得她刚生下我的时候,全国乱跑,到处旅游。可能没过几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 “是到了我该上学的年纪,她才在苏城留下来的。” 这个才回忆起来的事实,好像更佐证了她的猜测。 柳拂话音愈发冷了下来。 “明明之前一直都居无定所。” “除了她,还有谁知道我在那。” 头顶上烈日炎炎,她却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那股阴森的杀意,这么多年来,一直盘踞在她的噩梦里,久久不息。 随即,不公平的感觉扼住了心脏。 不是说妈妈是全世界最爱孩子的那个人吗? 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待自己。 为什么其他的孩子都父母双全,相亲相爱。 只有自己要承受那一切。 她不是没有想过,忘掉所有的这些事。 只要柳韶不再赌玉,就彻底地原谅她,原谅这个自己唯一的家人。 然后,两个人相依为命地度过余生。 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就是永远忘不掉的。 有些伤痕,就是一直留在心里,长不好的。 柳拂紧紧地咬着牙关,咬得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绝望到极致,原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眼前的世界由白变成了黑,大脑深处也传来强烈的痛楚。 她坠入回忆的深渊,看不清眼前的人和事,心底只剩下愤怒和悲凉。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掉入巨大的囚笼,眼前是层峦叠嶂,周围是荆棘丛生。 无声无光的永夜。 不知过去了多久。 忽然,认知狭窄的混沌被打破。 身旁那个朦胧又模糊的声音,总算传达到她的耳中。 “寒露。” “柳寒露。” 是薄韫白的声音。 他那么桀骜的一个人,声音却这么清润温和。 就像是,终于剥开了重重迷障,到最深的地方来找她。 伴随着他的话音,好像有甘冽的雨霖,降落在龟裂的大地上。 随即,夏蝉的叫声,空气的嗡鸣声,蝴蝶在花间振翅飞舞的声音,也像潮水一般涌入耳朵。 柳拂抬起眼。 看见整个世界都雪亮透明,花园里满溢着蓝紫相间的绚丽花色。 薄韫白就在她身旁。 以一个半蹲跪的姿态,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他嗓音有些哑,不知是叫了她太多遍,还是别的原因。 柳拂听到他的声音。 “柳寒露。” “我也是你的家人。” “我在这里陪你。” 怀抱渐渐收紧。 柳拂闭上眼,脸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指尖微微用力,攥紧了他的衣服。 夏日灼烈,梦魇幽邃,深不见底。 就在即将坠落的前一秒。 这个人拉住了她。 - 自从那天之后,柳拂便没有心情做任何事。 她没画画,也几乎没怎么备课,每天都过得黯淡浑噩。 白昼漫长,她陷入漫长又粘稠的睡眠里,几乎没出过卧室的房门。 直到暑假的最后一天。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终于睡不着了。 柳拂洗了个澡,长发披散着,换了一身柔滑的丝缎长裙,走下了楼。 依稀记得,品酒区是在餐厅的隔壁。 柳拂凭着记忆来到偌大的酒柜前。 透明的玻璃光亮如镜,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打开门,也没看度数,随手拿出一支。 然后坐在了吧台前,给自己倒了一杯。 红酒气息浓郁,弥漫着丽的香味。 才喝了一口,柳拂忽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 这些葡萄被做成酒之前,大概也猜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妩媚的时刻。 她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地喝着酒。 由于手旁没有镜子,所以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眼角唇梢,都染上了浅淡的红意。 看一眼时间,是凌晨两点。 不知道薄韫白有没有睡。 记得他有睡觉时关手机的习惯。 这样的话,即使睡下了,应该也不会吵到他。 于是,柳拂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拿起了手机。 然后给吧台上的酒瓶和酒杯拍了张照,发给了他。 十多分钟过去,对面没有回复。 应该是睡下了。 一个人喝酒有点无聊,柳拂端起酒杯,想要四处走走。 怕吵醒薄韫白,她放轻了脚步。 却没想到,路过书房时,见门扉虚掩着,房间里透出一丝光。 柳拂好奇地透过缝隙往里看。 男人正倚靠在罗汉塌上,看一本古旧的字帖。 姿态散漫,眸色沉寂,带着几分夜沉的倦淡。 柳拂一手端着酒杯,另只手抬起,轻轻敲了两下门。 闻声,男人略有怔忡,抬眸望过来。 莹白灯光下,他的眉眼也似被字帖上的墨迹所染,漆深而清隽。 乌发细碎,带着淡淡的潮气。 柳拂这才发现,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 “还没睡?” 先出声的是薄韫白。 他放下字帖,来到门边,目光在柳拂手中的酒杯上扫了一下,眉尾稍扬。 “你不是也没睡。” 柳拂举起杯子,明知他两手空空,仍做了个要敬他的动作。 而后唇角一弯,笑了起来。 “我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 她抬起酒杯抿了一口,又道:“我还以为你休息了。” 薄韫白蹙了蹙眉,道:“我的手机放在楼上充电。” 稍顿,又问:“你给我发什么了?” 柳拂把自己的手机给他看。 薄韫白扫了一眼照片上的酒标,唇畔漫出个清润的笑意。 “93年的勒桦,现在喝正好。” 他掀眸看柳拂,眸底几分欣赏:“之前还不知道你懂酒。” “确实不懂。”柳拂诚实地说,“很贵吗?” 薄韫白未答,反问道:“你是歪打误撞的?” 柳拂垂下眸,望着杯底红宝石般的色泽:“我只是看它顺眼。” 两人回到吧台。 这里的灯光很暗,是一种昏昧的乌金色。 灯条隐在看不见的地方,似秋夜凋零的树,悄无声息地垂落细碎的光斑。 薄韫白垂手拿了只酒杯。 他坐姿倦淡,浴袍散漫地微敞着。暗金色的光点散落在他乌长的眼睫和锋利的轮廓上,整个人有种清贵的慵懒。 他给自己倒完酒,又绅士地帮柳拂续满了。 嘴上倒是不饶人,漫声道:“你酒量怎么样?这次再喝醉,我可不抱你回去。” 柳拂笑起来,墨瀑般的发丝垂落,又被她拢到耳后。 动作间,腕上的手链发出清澄的碰撞声。 她回得简直堪称乖巧:“知道了,那我小心一点。” 窗外的树伫立在黑暗里,看着深沉了不少,和白天的气质不太一样。 柳拂忽然想到一件事,问薄韫白:“你之前不是挺忙的吗,怎么这两天,几乎都没出门?” 薄韫白眉尾稍挑,似乎没想到她能注意到这一点。 他掀眸,半带揶揄道:“成天不出卧室门的人,还能知道我没出家门?” 柳拂双手交叉,托在下巴底下,偏头看他:“所以是为什么呀?” 他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语调轻描淡写:“太热了。” 柳拂感觉,这就是个借口。 天虽热,但他还不是出门就上车,下车就进空调房,再热又哪里热得到他。 她低头晃了晃酒杯,忽然道:“其实,你是担心我,想在家陪我吧?” 她鲜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或许,那天的事真的对她造成了很大影响。 薄韫白垂眸,抿了一口红酒。 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少顷,他语气如常,回了句:“你很坚强,不用我来担心。” “……我才不坚强。” 柳拂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把自己想得这么好。 “你总是用很好的词来说我。可我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然而无论怎么逃,还是逃不掉。 她的头垂得低了些,稍顿,还是很轻地问了一句。 “后来,物业的司机有没有送她去酒店?” 薄韫白“嗯”了声,又道:“钱姨一直和她保持联系。她这几天都住在酒店里,没出其他的事情。” 说完,能很明显地看到柳拂的肩膀放松了些许。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仍低着头,发丝遮住了表情。 薄韫白的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 并没有告诉她,就这几天,柳韶又来过两次云庐水榭,想要当面找她。 是他去大门那边,婉言拦了下来。 空气安静下来,暗金色的灯光下,只见她一直没有抬头,企图掩盖自己的所有情绪,宛如一只倔强的弃猫。 看了一会儿,薄韫白蜷起右手食指,用骨节那个地方,碰了碰她的颧骨。 柳拂有些怔忡,这才抬起头,对上他清沉目光,里面似乎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不要忍着了。”他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柳拂看了他一会儿,认真地问:“那如果又想哭又想笑,怎么办?” “嗯……喜极而泣?笑中带泪?” 薄韫白随便说了几个词。 见她不禁弯了弯唇,这才低声道:“最重要的是,你是自由的。” 柳拂默念着自由两个字,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了。 喝完,她眼睫扑闪两下,把杯子朝薄韫白那儿推了推。 薄韫白怔了下,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男人眸底晕开些宽纵的笑意,拿起那只玻璃杯,又帮她倒满了一杯。 他专注地低着头,乌金色光芒打在发梢上,说不出的耀眼。 柳拂无端有些羡慕。 像薄韫白这样的天之骄子,是不是一生都自由散漫,恣意而为呢? 是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那种遮天蔽日的阴霾,没有经历过,足以撕裂灵魂的矛盾感? ……也许不是这样吧。 因为,她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人。 酒液溅落在玻璃杯中,宛如流动的红宝石。 柳拂看了一会儿,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薄韫白。” 她低声问:“你小时候经历过的,最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话音落下,仿佛也沉进了酒杯里,无声无息。 许久过去,直到她以为薄韫白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才听见他的声音。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参加了一个外地的夏令营。”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寒夜里的冷玉,淡漠而克制。 “那天周末,我和同学去商场买球鞋,看见了我爸。” “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搂着他的腰。” “……” 柳拂睁大了双眼。 因为陆皎和她说过,所以她对于薄崇出轨这件事情并不惊讶。 可她没想到,原来薄韫白在那么小的时候,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情绪,薄韫白掀眸望过来,少顷,微微地扯了扯唇。 “你露出这种表情干什么?” 他有点无奈:“我还没讲完。要继续听吗?” “……都行。” 柳拂无意识地捏了捏酒杯,小声道:“你要是不想说了,就算了。” “我无所谓。” 薄韫白的声音很淡:“已经过去很久了。” 稍顿,他继续道:“看到那一幕之后,我拍了几张照片。” “回家之后,带给我妈看,很坚决地说,我支持她离婚。” 柳拂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仿佛能看到十二岁的薄韫白,决绝地推开一扇,一定会让他难过的门。 可她没有办法阻止他。 “……后来呢?” 她轻声问。 “后来,我妈摸了摸我的头发,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爸出差回来。我妈和往常一样,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又帮他熨西装。” 薄韫白语调如常,目光却微不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我气不过,拿着手机,想去找我爸理论。” “结果打开相册才发现。” “我妈已经把照片删掉了。” 话音落下,好像也关上了一扇门。 能眼睁睁地看见,光芒被这扇门隔绝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讲完这个不算太长的故事,薄韫白的视线倦淡地低垂下去。 可平直的唇线却紧紧抿起。 执着酒杯的指骨捏得发白。 回想起陆皎和他之间那些深深浅浅的隔阂,柳拂觉得很难过。 她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掌心,感觉是温热的。 于是就伸了过去,轻轻捂在他的指尖。 “阿韫。” 她学着薄韫白曾经的语气,放轻了呼吸,柔声道:“都过去了。” “我陪在你的身边。” 可听到这句话,薄韫白并未恢复平静。 相反,他眸底波澜渐生,情绪如飓风肆虐。 眸光晦暗,朝她压了下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微微发哑。 “你真的知道,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柳拂举着酒杯,唇色被酒液染得愈发殷红,身形纤妖娆,坐在灯下,像一株叫人一眼难忘的美人面。 她无所谓地反问了一句,话音甚至带着几分天真。 而正是这种天真,反而加重了她身上那种妩媚而不自知的冶艳。 她抬眸望着薄韫白。 沉夜无声,看不清他神色几何。 吧台的暗影将他笼罩其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柳拂颦了颦眉。 美人怎样都是生动的。借着酒意,她的神色愈发轻盈,也愈发活色生香。 说话时,吐息甜润。嗓音也浸透了熟透的葡萄气息,带着妩媚的甜香。 “还说我不自由,你自己才是。” “为什么总是压抑自己?” 柳拂前倾身体,离他更近。 松散的肩带微微垂落,纤长的眼尾泛着微醺的浅红。 眸光也晕染了红酒的颜色。 像玫瑰色的钩子,直直地望着他。 “想说什么就说啊。” “为什么总是无奈地看着我?” 话音未落,薄韫白掐住她的后颈,俯首吻了上来。 这个吻灼热而躁动,强势地攻城略地。 仿佛烈火吞噬原野,烫得她舌尖发痛。 葡萄酒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分不清是谁的痕迹。 唇舌厮磨间,能听到他的气息愈发失控,呼吸也渐渐乱了节奏,像月下的潮汐,一声声拍击在耳边。 她下意识地去回应,让自己生涩的唇舌,与他的亲吻相互契合。 觉察到回应的一瞬间,他眸底似点燃黑焰,少顷,唇舌愈发用力,加倍肆虐而来。 柳拂的视野渐渐迷离。 她勉力抬起眸,看到风雨欲来的沉黯,笼罩了薄韫白的眼角眉梢。 她不是不经事的小姑娘,意识到男人的欲.念后,一股强烈的柔情席卷了心扉。 这种感觉叫她陌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在被他吞噬呼吸的间隙,细碎地拼凑出一句话。 “可以的。” 薄韫白眸底稍怔,垂眸看着她殷红的唇瓣。 他压下胸腔里汹涌肆虐的冲动,嗓音也被渐乱的呼吸冲淡,哑得叫人陌生。 “你想要吗?” 柳拂耳根也烧了起来。抚在他后背上的手滑了下去,碰到男人紧实的腰腹,嗔恼般掐了一下。 力气不重,他反而扯了唇,笑意沉沉,吻在她耳边,低声又问了一遍:“想要我吗?” 她几乎要被吻得窒息,溺水般难以忍受。喉咙里囫囵逸出一句什么回应,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大概是听清了。 因为下个瞬间,视野陡然换了个方向。 柳拂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被抱起的瞬间,裙摆似乎朝上滑了一点。 裙子的细肩带垂落下来,微凉的夜风拂过肩头。 柳拂没有在意这些。 只是松松地搂住了薄韫白的脖颈,借着无法无天的醉意,去索取他的呼吸。 第42章 月光潮(二更) 这是她第一次进来薄韫白的卧室。 床头的夜灯还开着, 大片的浅灰和白色映入眼帘,间杂着冷调的蓝。 清矜而克制,一如这个男人。 可今夜的他却不太一样。 走到床边,薄韫白将她放下来, 灼热而失控的吻落在她颈侧。 柳拂缩了缩身体, 看向他的眼睛。 他眼形极为好看,重睑窄而深, 轮廓深邃而干净。 眼尾原本带着淡淡的阴影, 却被酒意染上了几分微醺的浅红,看起来有些陌生。 少顷, 在衣物的响动声后,凉意贴上皮肤。 可还来不及颤抖,下一瞬,便被温热的体温所覆盖。 视野中的一切都太过清晰,柳拂喉咙干哑,就连发出的声音, 也是自己都前所未闻的陌生。 “阿韫,先关一下灯。” 她这么恳切, 薄韫白却不听从。 男人扯了扯唇, 露出个极淡的顽劣笑意, 哑声道:“我想就这样看着你。” 柳拂咬了咬唇,羞恼地踢他一下, 翻过身体, 伸长了手臂,自己去摸开关。 可还未碰到目标, 动作便被他截断。 薄韫白游刃有余地反剪住她的双臂,虽然不疼, 却叫她无法挣脱。 而后俯下首,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尖。 直到看见她眼中羞愤潋滟,这才抬手过去,调暗了光线。 昏昧笼罩了房间,能隐约看见窗帘外的雪亮月色。 男人翻身而上,身形如绷紧的琴弦。 少顷,他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伴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男人黑沉的眸底涌起一丝清明。 旋即,先前那种炽烈的欲.念,也雾气般散尽了。 感觉到气氛降了温,柳拂不解地仰起头。 却看见薄韫白眸色沉寂,俯首吻一吻她颈窝,哑声道:“我去买套。” 她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怔忡片刻,小声道:“不用戴了吧,没事的。” 薄韫白蹙了眉:“不行。” 他将床边的薄被拉过来盖在她身上,又掖好了被角,披上浴袍,翻身下床。 看着他的背影,柳拂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唇,却没说什么。 燥热的夜再度清寂下来,口渴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 柳拂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呼吸着他的气息。 好像只过去了很短暂的时间,又好像过去了很久。 男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下一瞬,他清冽而灼热的气息,沁入了柳拂的唇齿与鼻息,温暖了她的四肢百骸。 柳拂闭着眼,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手链上的宝石彼此碰撞,伴随着两人呼吸的起伏,玲玎作响。 混乱间,几缕发丝垂下来,凌乱地压在面颊上,蹭掉了她惯常使用的遮瑕膏。 借着月色和灯光,薄韫白这才看到,在她眼尾的地方,原来长着一颗朱砂痣。 这颗痣的存在,让她这张本就蛊人心魄的面庞,愈发多了几分冶艳。 觉察到他的视线,柳拂捂住脸,目光躲闪了一下。 “怎、怎么了?” 薄韫白抚上她轻颤的指尖,挪开了她惊惶的遮挡,吻了下来。 唇瓣缱绻厮磨,像是品尝糖果一样。 用炽热的爱意,包容她的不安。 温热的吻落在眼尾,仿佛也抚平了她发皱的心绪。 柳拂眼眶有些发酸,在起伏的呼吸里,隔着渐渐朦胧的泪意,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认识他以来,他带给自己的,全都是美好的回忆。 一点一点地,洗掉了她消极躲闪的底色,洗掉了她害怕触碰的阴影,洗掉了那些不堪的往昔。 她回想起遇见他的那个夜晚。 他站在雪白的沙滩上,被月光洒满半身。 海浪伏在他的足尖。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她却仿佛能听见,耳畔有潮汐声再度响起。 被雪白的浪花吞没躯壳的瞬间,她抱紧了怀里的这个男人。 夏夜旖旎,潮湿的月光清澈透明,洒在了他们的身上。 - 柳拂醒得很早。 太阳还未升起,她已经睁开了双眼。 醒来后,便借着从帘幕缝隙间漏进来的天光,看了一会儿薄韫白的睡脸。 他平躺在身旁,双眸轻阖,纤长眼睫漫卷。鼻梁挺拔,淡色的薄唇形状极为好看。 此刻沉睡着,便愈发显得容颜清隽,看不出丝毫,曾迷乱而放纵的痕迹。 昨夜的种种细节涌入脑海。 身上的痛楚还未消除,柳拂的耳根稍稍有些发红,唇畔却晕开淡淡的笑意。 看了他一阵儿,她才转过身,看了一眼薄韫白放在床头的手表。 然后悄悄叹了口气,翻身下床。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所有的老师都得八点到校。 害怕吵醒薄韫白,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床,拎起床边的拖鞋,光脚朝门外走去。 饶是这么小心,还是在打开门锁的一瞬间,惊动了床上的男人。 他翻了个身,双眼仍阖着。 看起来半睡半醒的,修长的手臂却朝床的另一边搭了过去,似乎是想抱住身边的人。 可身边早已空空如也。 感到自己扑了个空,男人清隽的眉宇微微蹙了起来。 神色半分落寞,半分委屈。 但毕竟昨晚太辛苦,他也并未立刻苏醒过来,而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继续睡着了。 柳拂站在床尾,也看得有点心疼。 她想了想,又悄悄走过去,把自己昨晚睡过的枕头拿了起来,放进男人的臂弯里。 许是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不知是否错觉,男人的眉心似乎舒展了几分。 柳拂放心地出了门。 这一耽搁,时间就有点晚了。 她飞快地洗漱,化了个淡妆,又用遮瑕膏遮住脖颈上的唇印。 等装好公文包,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柳拂步伐匆匆地离开家,踏上了去学校的路。 - 灿阳高照,刺透了白色的纱帘,映亮了整个房间。 薄韫白睁开了眼。 她温柔的呼吸声似乎还响在耳畔,房间里也萦绕着她的气息。 忆起昨夜的事,薄韫白唇畔带笑,翻过身去,想拥抱身旁的女人。 可手伸过去,只摸到冰冷的床单。 他从床上坐起。 不知何时,她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 连枕头都不见了。 薄韫白眸色沉寂几分,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床铺的另一边。 结果就看见,她的鞋子和裙子都不见了。 只有一只枕头,空荡荡地掉在地上。 他抿了抿唇,捡起那只枕头,朝洗衣房走去。 路过柳拂的卧室时,却不禁停下了脚步。 许是走得太急,她的卧室房门没有关。 看着空落落的房间,薄韫白垂下眸,正欲转身。 余光却扫到了梳妆台上的一小板药片。 她生病了吗? 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走了进去。 梳妆台上放满了瓶瓶罐罐,那板药片在不起眼的角落处躺着。 是一板很陌生的药片。 一板28片,一行七片。药片的最上方贴着星期几。 大多数药片都是粉红色,只有四片是白色。 他将药片背面的姓名输入搜索引擎。 结果很快出现。 是短效避孕药。 在结果的后方,跟着短效避孕药的特点。 这是目前最安全、有效的避孕方式之一,和紧急避孕药不同,成功率高达99%,副作用也很低。 但需要每日服用,才能保证效果。 上面标着星期几的贴纸,就是为了提醒服药进度。 薄韫白收回目光,看向这一板药片。 已经吃了二十片,几乎快吃完了。 而这板药片的下方,还放着两只相同的空药盒。 他算了一下时间。 按照一盒药吃28天的规律,柳拂开始吃药的那天,就是他们开始同居的第一天。 - 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文件,薄韫白却无法集中注意力。 意识被那板药片占据。 他记得,同居的第一天,也就是婚礼的第二天。 那时候,柳拂才刚开始能做到,勉强地接受他的肢体接触。 所以这个药,不会是为了亲近他才开始吃的。 那为什么要吃? 伴随着这个念头,脑海里也一幕一幕地,浮现出她曾经的模样。 自厌、自毁,自暴自弃。 拒绝他的援手,独自走进大雨里。 被薄成许堵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纵使男女体力差距悬殊,她也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 还有签协议那天。 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进行任何有夫妻实质的亲密接触。 那时两人还不熟,他没有细想这句话。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开始琢磨,万不得已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形势所逼,就算不愿意,她也依然会顺从吗? 想到她以前那种破碎的眼神,薄韫白唇线抿得发白。 他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晚饭,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日落时分,红色的玛莎拉蒂开进了大门。 少顷,楼下玄关处响起清脆的高跟鞋声。 柳拂将包放在柜台上,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换鞋。 听到男人下楼来,她仰起脸,朝他笑了笑。 可不知道为什么,薄韫白脸色不太好。 他的嘴唇没有什么血色,清隽的眉宇微微蹙起来,漆眸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柳拂随意和他聊了几句天,感觉他都没有什么精神。 一直到吃完饭,才终于听到他低声开口。 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对不起,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我进了你的房间。” 尽管有点意外,柳拂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没关系的。”她说,“这里本来就是你的房子,而且我屋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吗?” 他轻轻地反问了一声。 然后,将那板吃了一多半的药片递过来。 “我发现了这个。” “啊……” 事情被骤然撞破,柳拂有些不好意思。 她之所以意识到要买这个东西,也是因为结婚那天,得知了乔思思未婚先孕的事情。 柳拂接过药片,柔声道:“我感觉这个东西还挺重要的,所以结婚那天就买好备下了。” 说着,带着几分赧意看向了他。 “所以昨晚,我才和你说,不用出去买了。” “我看过你的婚检报告,很健康。” 重新提起昨夜的事情,空气里也染上丝丝缕缕的旖旎气氛。 可这样的气氛,却愈发令薄韫白如鲠在喉。 他默然几秒,才低声开口。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昨晚,你为什么会接受我?” 见他神色倦淡,柳拂眨了眨眼,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都到现在了,还问这个?” 她嗓音带着几丝柔婉的羞赧,眼中光芒微漾,曼声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存心要看我不好意思。” 空气沉默几秒,她语调愈发明亮,带着若有若无的骄矜。 “薄韫白,你别等了,我不会说的。” 可说完这句话,男人并没有做出她预期中的反应。 他们的思路,好像并不在一个频道上。 薄韫白垂着眸,轻轻拨弄了两下手表。 他并不是一个会纠结于细枝末节的人。 可唯独这个问题,他还是想要问清楚。 他看向柳拂的双眼,轻声开口。 “昨晚,你之所以会接受我,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是你假结婚的对象?” “你觉得,既然结了婚,有些事情,就迟早要发生?” 柳拂有些茫然。 直觉告诉她,此时此刻,薄韫白希望听到否定的答案。 可是,他问得这么郑重其事,她却给出违心的回答,真的好吗? 两人相对而坐,只隔着一小段很近的距离。能看到他长而黑的眼睫,流淌着屋顶吊灯投下的淡白光线。 可是,尽管已经离得这么近,她还是读不懂,男人眸底翻涌的情绪。 屏息思索了一会儿,柳拂才小声地开口。 “这样想,不对吗?” 闻言,薄韫白眼里的光沉黯下去。 他喉结翻滚了一下,似乎想再问些什么。 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清寂安静的空气里,一丝焦躁感涌上心头。 薄韫白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柳拂无端觉得难受。 素来清矜桀骜的男人,却不复先前的耀眼与恣意,肩膀微微塌下去,似落了一身的灰。 是和她有关吗? 不等得出答案,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拉住了薄韫白的衣角。 “你要回卧室了吗?” 薄韫白默然少顷,回眸看她,嗓音温和:“出去走走。” “你不开心了吗?”柳拂又问。 稍顿,她很坦率地小声道:“你这样出去……我会担心你的。” 过了一小会,薄韫白转回身,垂眸看向她。 他扯了扯唇,笑意却未达眼底。 嗓音依旧温清,低声道:“那我答应你,天黑之前回来,好吗?” “……好。” 柳拂收回了手,好像怕他说话不算数似的,带着几分认真道:“那我在客厅等着你。” 第43章 沉香木 沈清夜原本在城郊的一个酒庄里应酬, 接到电话后,跨越了半个江阑,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即使是这样,等他踏进薄韫白说的那家会所酒吧, 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 “太晚了。” 薄韫白漠然掀眸:“如果你再不来, 就不用过来了。” 沈清夜看了看还未彻底暗下来的天色,疑惑道:“你回这么早, 回去哄你老婆睡觉?” 薄韫白抿了抿唇, 语调仍是平时那副矜倨淡漠的样子:“晚了她会担心我。” 就从这句话里,沈清夜莫名听出一丝欲盖弥彰的骄傲。 他无言地理了理衬衫领子, 坐到薄韫白对面:“那你叫我出来干嘛?回家跟你老婆腻歪去呗。” 薄韫白没理他,朝后靠过去,平直的肩背陷进柔软的真皮沙发里,看起来挺矜贵也挺散漫。 可低垂的眼睫里却透着一股倦怠,好像遇到了什么事儿。 面前那杯波本应该也放了不少时候,杯壁上结着雾滴, 看起来没被人碰过。 沈清夜忽然感觉,这人今天不是来喝酒的。 之所以到这儿来, 好像也就是图个安静。 他沉默地看了薄韫白三秒, 拿出手机:“兄弟, 我能给你拍个照吗?” 听出他话里一本正经的玩笑意味,薄韫白掀眸, 漆沉的压迫感带着几分威慑。 沈清夜偏偏不退让, 特起劲地抬起摄像头对准了他。 “物以稀为贵,我把这照片保存起来, 以后肯定有用。” 业界谁人不知,薄韫白这种站在风云顶端的天之骄子, 但凡遇到任何难题,永远借力打力,化险为夷。 谁见过他这个样子。 肯定又是因为他老婆。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沈清夜打算抓紧机会。 他面对着其实连锁屏都没打开的手机,佯作在调整焦距和角度,嘴里说着:“好,这个状态很好,不要笑啊,你笑了这照片就毁了。” “……” 薄韫白揉了揉眉心:“闹够了吗?” 沈清夜笑了下,这才停下动作:“那你进正题吧。” 薄韫白垂下眼睫,冷白指尖轻敲两下杯沿,少顷,才低声开口。 “我在想。” “我当初和柳拂签协议,” “是不是做错了。” 这话非同小可,沈清夜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自从结了婚,他眼睁睁看着这人尽管嘴上说着契约,性情却变了不少。晴天给人打伞,雨天接人下班,一向随性自我的人,忽然有了软肋,也有了挂念。 沈清夜怔愣片刻:“你在说什么?” 少顷,一向没个正形的沈清夜,也罕见地摆正了姿态,反驳的话一串接着一串冒出来。 “不是,你那么喜欢她,别说我还没瞎,就连我六岁的妹妹都看得出来。” “结果你现在跟我说后悔签协议?后悔跟她结婚?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到底怎么想的?” 薄韫白漆沉眼睫未抬,手指搭在盛放方冰的酒杯上,像是没有触觉一般。 指尖很快就被冻得发白。 丝丝冰凉而噬骨的痛意传来,他却恍然未觉似的,低声道:“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 沈清夜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随口接了句:“对你来说当然不一样。” “我的意思是,” 薄韫白眸色愈沉,嗓音有些哑。 “她受过很多伤害,这个世界对她很不公平,可她还是一直在努力地尽自己的责任。” “尽女儿的责任,老师的责任。” “她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在外面欠债,那些债主的压力和敌意,也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听完,沈清夜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也知道一些柳拂身上的风言风语。 可直到从薄韫白口中听到这些话,许是被他语气里深沉的情感所感染,沈清夜这才忽然意识到,没有人生来就是那么淡漠的性格。 都是事出有因的。都身不由己。 可他还是不解。 “她确实过得很辛苦,但这和你后悔签契约有什么关系?” 薄韫白低声道:“因为现在,我发现她好像又在为了我,努力去尽妻子的责任。”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沈清夜沉默半晌,表情不由地有些失控。 他磨了磨牙:“……其实你是来找我秀恩爱的吧?” 薄韫白没看他,继续道:“我感觉,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不知道如果她没有这份责任,没有协议的束缚,” “如果她可以自己选择,” “她还会不会接受我。” 沈清夜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 大概深爱一个人,就是会不由自主地,考虑到这些很微末的细节吧。 希望彼此的感情都是纯粹的。 希望对方不要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与此同时,又希望自己能因为是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被对方坚定地选择。 沈清夜看着地板发了会儿呆,感同身受地想起自己的多年单恋,无奈地扯了下唇。 沉默良久之后,才低声问薄韫白:“那你问过她吗?” 薄韫白垂眸道:“协议才签了不到半年,在这个状况下问,对她不公平。” 沈清夜无言地叹了一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 薄韫白没有立刻回答,侧过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最后一抹金色的夕光即将消失殆尽,深紫色的烟霞像熟透的葡萄汁,夜幕即将落下。 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杯波本,一口喝尽。 酒液清苦,冰凉而辛辣地滚入喉咙,但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是那副矜倨的模样,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 离开前的最后,他轻描淡写道:“就这几天,我打算解开我们之间的枷锁。” “然后,让她自己做选择。” - 薄韫白回到云庐水榭的时候,天光将尽而未尽,并未完全黑下来的天幕上,已经升起了金白色的月亮。 他按下了大门的指纹锁。 柳拂真的哪里都没有去,还留在客厅等着。 上了一天的班,她实在很累了,裹着一张薄毯躺在沙发上,身躯缩成小小的一团。 手里还举着手机,眼睛却已经睁不开了。 然而,听到动静,她还是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朦胧的双眸像被石子扰乱的湖水,在星点涟漪之后,又回归了透彻的清明。 “你回来了。” 柳拂看一眼落地窗外的天色,白皙面庞上露出笑意。 “你真的很守承诺。” 她掀开薄毯走过去,见身形清落的男人站在玄关处,黑沉的眸底映出淡淡的光点,眉宇轻舒,和出门前的感觉不太一样, 好像已经放下了什么心事。 “心情好点了吗?” 她关心地问。 薄韫白似乎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视线却一直懒淡地低垂着,并没有在看她的眼睛。 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唇瓣,柳拂有点紧张地抿了抿唇。 尽管昨夜已经发生过那样的接触…… 但好像主要还是醉意和夜色,给她增添了几分无法无天的勇气。 而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很清醒地站在客厅里,柳拂立刻被迟来的害羞感挟持了意识。 “你……”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干巴地想转移话题,“你喝酒了吗?” “嗯。”薄韫白答得轻描淡写,见她后退,自己上前一步。 他步长比柳拂的更长,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拉远,反而缩近了。 柳拂一怔,大脑空白着,又想往后退。 结果这一次,后腰处忽然传来滚烫的触感,她直接被男人拦腰抱了过去。 “不要走。” 尽管吐息间带着淡淡的酒意,薄韫白听起来还是很清醒。眼眸低垂着,漆沉眸底似映照着月光,清亮而澄明,用一种近乎理性的语调叫她。 “寒露。” “我可以吻你吗?” 柳拂睁大了眼睛。 男人穿着平整而挺括的黑色衬衫,肩背平直,肌肉轮廓清朗,像披着一身月光。 这样的他,本该出现在集团会议室的主位,或者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 而不该是扣着她的腰,如此堂而皇之地索吻。 柳拂耳边燃起淡淡的彤云,她没说话,只是阖眸,仰起脸,微微踮了踮足尖。 视野被关闭,触感便更加清晰。 能尝到他口中波本威士忌的清苦气味,牙齿的轮廓像硬质的玉,以及比唇瓣更粗砺的舌尖。 食髓知味,不止他是,她也是。 前一夜的感官记忆忽而苏醒,她这才发现,刚才薄韫白温文有礼的语调不过是个谎言。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理性,不过是将心底的渴念掩饰到了极致。 不知过去多久,似乎发现了她因为窒息而有点腿软,男人喉间溢出一声很低的笑,这才放过了她。 只是仍拥着她的腰,与她额头相贴,温声问道:“今天很累吗?” “……” 柳拂被他吻得有点迷糊,过了阵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茫然。 “挺累的。” 她渐渐想起白天的事,颦起眉道:“开学第一天嘛,学校开会,系里也开,反复提醒我们要保证课堂质量,做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与流行趋势相接轨什么的,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填。” 这种工作内容对薄韫白而言相当陌生,家常话的叙述又带着几分琐碎,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柳拂说着说着,又幸福地叹息了一声。 “而且这个学期课好多,都是大课,我负责好多人。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越来越熊了,早上还抓了一个在教学楼里滑滑板的。” 薄韫白想起国外学校的那些群魔乱舞,感觉对比之下,滑个滑板进教室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学着她的口吻问,“这样就算很熊了吗?” “是啊!” 柳拂认真地看向他,漂亮的长眸里掠过几分不可思议。 稍顿,又道:“不过,这可能也说明现在的孩子心思越来越灵活了吧。其实也是好事,搞艺术需要天马行空的创造力。” 她兴冲冲地拿出手机,柔声道:“我昨晚还刷到一个我的学生,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她做的小屏风和灯笼,赞数特别高。” 说着便打开了一个视频。 古色古香的背景音乐里,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汉服,一笔一笔在宣纸上绘出图案,再灵巧地把它们粘贴在木头做的支架上。 柳拂按下暂停键,语调明亮地微微扬起,指着屏幕道:“这个竹叶的画法,就是我上学期亲手教过的。好看吗?” 视频应该就是用普通手机拍的,清晰度不算太高,主要看个意境。 但仍能看出竹叶的形状颇为逼真,形似神更似,在斜风细雨中宁静屹立,很是清雅端方。 薄韫白温声道:“好看。” 稍顿,又不知为何,提起了好久之前的事。 “之前我上你的课,只学会了画半朵牡丹。” 他话题跳得有些突兀,柳拂抬眸看他,试探着问:“那等之后有空,我教你画一整朵的?” 闻言,男人眸底晕开微不可见的笑意,漫声应了句“嗯”。 言语间,半晚上的事件悄悄过去,柳拂不由地打起了哈欠。 薄韫白问她:“明天几点去上班?” 柳拂看了看新学期的课表,肩膀塌下去,没精打采地说:“还是八点。” “早点休息吧。”薄韫白说,“明早我送你。” - 第二天,柳拂揉着眼睛下楼的时候,见薄韫白已经连早餐都做好了。 除了之前受到她好评的吐司煎蛋、咖啡之外,还做了一碗莓果燕麦粥。 见她下来,薄韫白关掉了墨水屏的阅读器,温声道了句“早”。 咬下温热香脆的吐司的那一刻,柳拂明白了,为什么有些男人就想找一个贤惠的老婆。 吃过饭,薄韫白拿起一把很眼生的车钥匙。 柳拂出门一看,看到一辆灰扑扑的宝马,似乎是特意从什么地方调过来的。 “上次你说车太扎眼,”薄韫白问她,“这辆可以送你进去吗?” 柳拂沉吟片刻:“这辆好像也五六十万?” 薄韫白垂眸,片刻后又道:“那过两天,我去提辆奥迪?” “不用了不用了。”柳拂赶紧打断他,“这辆就很好。” 八月从日历上撕去,时间来到九月初。暑热还未完全消散,几分萧瑟的秋意,却在不知不觉间笼罩了江阑。 车子驶向江阑美院,看到街旁的零星落叶,不由让人想起“一叶知秋”的典故。 校门口人来人往,经过了一个暑假的休息,大家的精神状态貌似都很饱满。 柳拂在校门口下了车,立刻就看到不远处三两个结伴走来的同事。 觉察到对方炽热的目光,她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先向薄韫白道别。 男人离开后,几个同事热闹地凑了过来。 “柳老师,刚才是你老公送你来的吗?” 柳拂见其中一个人甚至参加过婚礼,也瞒不了什么,大大方方点了点头。 参加过婚礼的那人一脸艳羡:“你们没见过,柳老师老公可帅了,长得特绝,明星都没有那么帅。” “是吗?” 闻言,另一个人好奇地看过去,可车子已经看不见影了。 那人又讳莫如深地道:“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众人立即起了兴趣:“有多不一般?干什么的?” 那人正想回答,忽然对上柳拂的目光。 她的目光很沉静,也很有礼貌,却含着一种淡淡的警示意味。 “……好像是搞金融的吧,” 那人囫囵收回了话头,模糊地说:“总之特别厉害。” 走进办公室,正好撞上两个她以前的课代表小跑着出门。 柳拂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挨个叫了一声,却见那两人嘻嘻哈哈地答应完,对视一眼,也不说来干什么的,就跑没影儿了。 她狐疑地走进门,问闻瀚:“那两个人什么情况?” “还不就,学生的小心思呗。”闻瀚笑着说。 见她不解,又提示得更明白一点:“快到教师节了,来搞侦查的。” 柳拂一怔,这两个学生她这学期已经不教了,没想到对方仍惦记着自己。 心里涌上些喜悦,但很快她又颦了眉:“收学生的礼是禁止的。” 闻瀚夸她:“柳老师洁身自好。” 又道:“所以他们打算搞点别的花样。” 柳拂垂了眸,心头却晕开些淡淡的期待。 有了这份期待,枯燥乏味的文书工作好像也变得有趣几分。她动作轻盈地给电脑开了机,忽然听见走廊里涌出热闹的祝福声。 似乎是隔壁办公室,就乔思思那间。 柳拂不爱凑热闹,但乔思思跟她关系匪浅,开学第一天又没来学校,她有些担心。 于是走过去,看了一眼。 没想到,就这一眼,她居然看到赵林牵着乔思思的手,两人正在办公室里发喜糖。 一向沉郁而不起眼的赵林,今天罕见地穿了身暗红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很立体,不再遮住前额,脸上也有几分笑容。 他这气质大变,简直堪比整容,要不是脸上还戴着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柳拂险些认不出来。 再往他身旁看,乔思思穿着一身宽松的雪纺裙子,皮肤也比以前好了不少,有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乍看起来毫无异状,仿佛只是吃得稍微富态了一点。 柳拂有点震惊地停在了门口,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少顷,乔思思注意到她,双眼放光地扑了过来。 “大美女!”她亲热地凑近柳拂,“我还打算去找你呢!来,吃喜糖!” 一大把沉甸甸的巧克力、奶糖和水果软糖,一股脑地塞进了柳拂的怀里。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你俩这是,已经结了?” “嗯嗯!趁着暑假事情少,我们俩在双方的老家那边各办了一场婚礼。” 说着,又低声对她道:“你也知道,我这肚子,不能拖。” 柳拂低头看向乔思思的腹部,那里还不怎么显怀,但她心头涌起一股感动的情绪。 不过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她又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祝贺你们。”她主动抱了抱乔思思,又看向赵林,温声道:“新婚快乐。” 乔思思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亲近自己,有点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 少顷,她脸上溢满了笑容,用胳膊肘捣了捣柳拂,小声道:“你呢?你什么时候生呀?” 她语气里带着期待:“到时候咱们两家的小孩可以做个伴,我知道好几个老师的孩子都经常在学校里玩。” 柳拂一怔,耳根红了红:“怎么就已经说到来学校玩了,你这都给我一杆子指到哪儿去了。” 乔思思好奇地看着她,有点不解地问:“都结婚了,脸皮怎么还这么薄呀。” 稍顿,又故意说:“新婚夜都过了。” 听见这句话,那场迟来的新婚夜又涌入脑海。 琐碎又旖旎的记忆,也蓦地苏醒过来。 柳拂侧颊更烫,不好再说下去,赶紧把乔思思推到了赵林怀里。 “你要好好照顾她啊。”她看向赵林。 这场意料之外的怀孕,似乎阴差阳错地,照亮了两个人的生命。 闻言,赵林笑得温厚而沉稳,低声道:“一定。” 有了这桩喜讯的鼓舞,纵使工作冗杂,柳拂还是觉得一上午过得飞快。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后,她在工位前站起身,把耳机和水杯放进包里。 闻瀚从外面进来,拎着个外卖袋子,兴冲冲问她:“小柳老师今天做的是什么菜式啊?” 柳拂怔了下,弯了弯唇:“没做。” 闻瀚有点意外:“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做好饭,带过来吃的吗?” 柳拂站在靠窗的地方,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很快地背上包,动作有种中学生放学似的雀跃。 她曼声道:“以后我都回家吃。” - 虽说学生们好像暗搓搓地准备了什么惊喜,但教师节这天,碰巧是个周日。 柳拂睡到自然醒,懒洋洋地回复了一波微信祝福,出门时已是日光高照。 不知道薄韫白在不在家。 才往楼上他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柳拂忽然听见门铃声。 打开门,物业保安笑得像春风一样温暖,将新鲜欲滴的花束递给了她。 柳拂接过来。 这是一束很大的花束,她抱在怀里,上半身便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花束品味不凡,精致的白色硬纱包裹着烟粉色的卡布奇诺玫瑰,其间还掺杂着淡色的郁金香,浅红色的瓶子草。 清香的花露气息萦绕在鼻尖。 她正安静地看着花,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回过头,见薄韫白刚从楼上下来。 “喜欢吗?” 柳拂怀里满抱花束,仿佛抱着一整个夏末时节最后的绚烂,幸福地点了点头。 男人唇畔晕开笑意:“节日快乐。” 看着他清隽的眉眼,柳拂总觉得有些琢磨不透。 自从那一夜以来,他们之间的氛围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会向她索吻,也会偶尔拥她入怀。 就像现在这样。 男人一身淡烟灰色的家居服,很简约的设计,却愈发显出他气质清落矜倨,身形颀长好看。 然后,就这样散漫地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手掌覆在她捧着花束的手上。 柳拂不敢乱动。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窝里,隔着纤薄的睡裙,能感到他皮肤上的温度,还有一点坚硬的胡茬。 “干什么?”她柔声问。 薄韫白不答,唇畔蹭了蹭她的耳根,带着些酥痒发麻的触感,一路往下。 眼看这个细碎的吻就要延伸到锁骨下方,柳拂有点惊惶,又叫他:“薄韫白。” 他停下动作,枕在她肩窝里,掀眸看她。 “……至少等我把花放下。”柳拂小声道。 尽管距离领证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可直到这段时间,她才终于有了做一个新婚妻子的感觉。 只是,在每个清晨互道早安的时候,在同桌吃饭的时候,在他开车接送她上下班的时候。 柳拂总觉得他有话要说,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对她一如既往地温柔。 而这种温柔,和之前在镜头面前的深情款款不一样。 似乎还沉淀着一种很深沉的,叫她不明白的东西。 在家的时候,他多半时间都在书房。 之前柳拂怕打扰他,如果发现他在书房,就不会主动去找他,即使不得不经过书房门口,也会放轻脚步。 可后来,有天她蹑手蹑脚经过书房门口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薄韫白倚在门边,漫声问她:“进来吗?” 柳拂一怔:“我进去干什么?” 他好像不太满意这个回答,放低了声音道:“进来陪我。” 柳拂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进去了。 从那以后,他们总是一起待在书房里。 薄韫白有时会处理一些公司内部的文件,她总觉得很机密,根本不敢往他电脑屏幕那边瞟。 但这人一点也不防着她。 久而久之,柳拂也有些麻木。有时见他在沙发上睡着了,会帮他把笔记本电脑合起来。 在教师节那个周末过去后,柳拂收到了学生们的教师节礼物。 是一本以她为主题的自制画集。 画得很精美,也很用心。每一张的风格都很独特,她珍惜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九月来到末尾,秋意越来越浓。 这天,两个人也在书房里消磨时光。 薄韫白似乎有正事要做,手里翻着一本白色封皮的文件,感觉是什么重要的合同。 想到可能又和博鹭的什么集团机密有关,即使这个大白本有些眼熟,柳拂依然没有细想。 她戴着一只耳机,靠在沙发的另一边,无所事事地刷着视频网站。 没想到,少顷,薄韫白贴了过来。 “在看什么?” “刷到一个很讲究的餐馆。” 柳拂把屏幕递给他看。 “这家店也在江阑,据说才新开不久,请的都是在法国拿过米其林三星的厨师,餐位也很少,每天只限定十桌。” “但口碑很好,预约都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这种很有噱头的店最适合拿来拍视频,大家都想一睹究竟。 但柳拂不觉得薄韫白会感兴趣。他平常去的应该都是这种档次的店,不说别的,就一开始江阑塔上的那家餐馆,她到现在也没见过哪个博主能上去拍视频的。 可出乎她的意料,薄韫白垂眸看了一会儿,低声道:“看起来不错。” 稍顿,又问:“我们也预约一下吗?” 柳拂有点震惊,不知道这个店到底哪里吸引到他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想去,以他的资源和人脉,无论要去哪儿,又哪里用得上和普通食客一起等预约。 柳拂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你想吃的话,难道不是明天就能去吗?” 薄韫白不解地看向她。 “为什么?我又没有超乎现实的能力。” 柳拂不得不诚恳地和他解释:“以我们平常人的眼光来看,你目前这个有钱的程度,已经是一种超乎现实的能力了。” 说起这件事,她又想起更久之前的一些回忆。 “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那天,你不是让我搜一下你的名字吗。” “其实回去之后,我又搜过好几遍。” 柳拂回想着当时的心情,曼声道:“我那时候觉得,你真的离我好远。” “感觉就像那种活在都市传说里,或者名人传记里的人。” “你知道吗,我硕士刚毕业的时候,跟一家文创公司合作,帮他们设计了一套联名文物IP的文具,赚了十万块钱。” “我那时候觉得,我真的好了不起,赚了好多钱。” “结果见到你,一搜,发现你的资产居然是以亿为单位的。” “亿啊,是十万的好多好多倍。” 柳拂垂了眸,仿佛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似的,轻声道:“要不是后来又在海边,看到你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怀疑,之前的一切就是一场梦。” 听到“活生生”三个字,薄韫白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尾。 虽然听起来有点怪。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一边听,一边随手点开了那个餐厅的预约平台。 预约信息映入眼帘。 填入手机号和姓氏后,便跳出一个新的页面。 薄韫白垂下眸,眸底漆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预约的话” “要排到三年零四个月之后。” “是一个星期天。” 听到要等足足三年,尽管已经在评论区做足了心理准备,柳拂还是忍不住有些咋舌。 稍顿,男人掀眸看她。 语气里带了些微不可闻的严肃。 “可以吗?” 柳拂凑过来看屏幕:“那我要看一看,是不是我比较忙的时候。” 她说着便解释道:“我们有几个月会固定比较忙。如果学院有事情,或者画展比较密集的时候,周末我可能也得加班。” 说完这些,她忽然想到什么,话音顿在唇边。 “……三年?” “三年之后?” 一个事实跃入脑海,她语调降了温,沉默着看向薄韫白。 “嗯。三年。” 他垂着眸,乌黑眼睫在面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叫人琢磨不透。 可除此之外,神色看起来和平时也并无区别,似乎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秋夜的风从窗外漫入,浸着一层薄薄的凉意。 柳拂收回视线,低声开口。 “可是,我们的结婚时限,不是只有两年吗?” “按照协议,两年之后,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 薄韫白沉声道:“我记得。” 稍顿,又道:“我也记得,协议上说过,在这段关系里,不要掺杂私人情感,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是啊。” 柳拂低下眉,少顷,淡淡地扬了扬唇。 “是啊,所以,三年之后,我可能也就不在江阑了。” 薄韫白掀眸看她。 “如果不在江阑,你会在哪儿?”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过平静的生活。” 柳拂低声道。 “听说苏城前两年就立项,说要办一座高规格的美术学院,去年已经开始建了。” “我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想过,等学院建成,我就去那边应聘。” 薄韫白看着她的眼睛。 一开始,只是看重她清冷的性格,淡泊名利的品性,觉得会是个理想的合作伙伴。 又碰巧,彼时她最需要的,正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所以才签订了契约。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开始不想再看到她疏离淡漠的样子。 只希望她无忧无虑,自由恣意。 他垂下眸,摩挲着手旁那本合同的封皮,手指修长,泛着淡淡的冷白色,像浸透了秋夜的月光。 稍顿,却听到她轻声询问。 “对了,三年之后,你会去哪儿?” 薄韫白扯了扯唇,咽下已到唇畔的答案,温声反问她:“你觉得呢?” 柳拂没有多加思索,看着他道:“你还是会留在江阑,继续当继承人吗?” “还是和现在一样,住在这种连单价都贵得吓人的豪宅里,和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些名流交际、应酬” 她轻轻地笑起来,意有所指般扬起尾音:“然后,一年去参加好几个世纪婚礼?” 这个词确实是有点被用得泛滥了。 听出她语调里淡淡的揶揄,薄韫白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可是少顷,她微微扬起的话音落了回去。 带着某种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落寞,和着窗外树梢的黄叶,一同飘落了下来。 “其实我记得的。” “一切事了,你还是会回欧洲去。” 男人眸底掠过一丝微诧。 这确实是他曾经的打算,也曾随口对她提过一句。 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至今还记得。 “可我改主意了。”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他冷沉的声音。 薄韫白垂下眼眸,拿起一直放在手旁的那本合同,递给了她。 秋风穿堂而入,替她翻开了扉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 原来那不是公司的合同。 而是他们曾在暮春时分,签订的那本协议。 柳拂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出这个东西,呼吸稍稍一窒。 少顷,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柳寒露,我后悔了。” “我不想再遵守我们之间的这份契约了。” 尽管有了模糊的预感,可一时之间,柳拂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债款已经还清了,余下的条款,是要他们扮演两年的夫妻,恩爱缱绻,相濡以沫。 不再遵守契约,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要和她离婚吗? 这个猜测涌上心头的瞬间,窗外夜风摇动,乌金色的树落下一大片寂寥的雨。 其实她的反应,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吧。 一片混乱的意识里,柳拂凭借着仅剩的理性这样想。 她一直觉得,尽管眼下在江阑沉浮,可她总会在某一天回到苏城,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国画老师,照顾年事渐高的柳韶。 如果可以,再买一个小院子,在门前种一棵银杏树,养一条可爱的小狗。 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平静而没有波澜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她再想到这样的图景,却好像并没有以前那么期待了。 下一瞬,薄韫白站起身,高大身形遮住光线,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望着他无言的背影,柳拂的指尖有些冰凉,不自觉地交握着双手。 就这样,看着他走到了碎纸机的旁边。 然后,好像只是随手丢弃什么不重要的东西一样,将那本合同扔了进去。 安静的吞噬声里,签过两人姓名的纸张,变成看不出字迹的碎粒。 她呼吸轻窒,手心发潮。 无言的沉默里,就连心脏的跳动,好像也变得粘稠而冰凉。 不知过去多久,薄韫白转过身,看着她。 窗外的月光是淡淡的金白色,像冷调的铂金,晕开他锋利的轮廓。 清落而隽永,像一幅淡然而高华的丹青水墨。 而那双矜倨而桀骜的眼睛,含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月华流转,沉香木书柜气息幽微,染上他清沉嗓音。 “柳小姐。” 他用回了最初签订协议时的语气。 可下一个瞬间,柳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 “选择权都交给你,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我可不可以,违约爱你?” 第44章 白天鹅 沉夜里, 金色的树叶浸染月光。 而他的嗓音,似乎也像月光一样,清澄、遥远,气息温柔, 近乎不真切。 “……什么?” 柳拂怔忡地站在原地, 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出声。 “什么意思?” 稍顿, 她不自觉地举步, 朝薄韫白走近了些许。 伴随着动作,白色的长裙徐徐荡起, 落叶的影子映在上面。 见到她走来,男人微不可闻绷紧的唇线,似乎稍稍放松了几分。 他喉结缓慢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在克制内心的情绪。 少顷,抬起眸来看她。 “意思就是,” “忘掉那份假结婚的合同, 也忘掉你承诺过的所有责任。” “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说到这儿, 他话音稍顿了下。 片刻后, 理性的口吻里, 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然后,也是从现在起。” “不是作为甲方, 也不是作为你木已成舟的丈夫。” “而只是单纯作为一个, 倾慕你的男人,” “柳寒露。” “我想要追你。” - 已经回到卧室良久, 剧烈的心跳仍未平息。 耳畔不住地回荡着他的声音。 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 好像都混在了月光和沉香木的气息里。 然后,一清二楚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可是,尽管他说得那么清晰明白,柳拂还是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 好像常识被倾覆,整个现实世界,都颠倒了过来。 偌大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那个站在风云顶端,人尽皆知,资产数以亿计的天之骄子。 刚才和她表白了? 不是出于合约,而是出于真心。 他要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柳拂指尖微颤着,蹲下.身体,拉开了床头柜最下方的抽屉。 那纸合同一式两份,而由她自己保管的那一份,此刻就静悄悄地躺放在这里。 六千万的债款早已还清,这纸合同上的白纸黑字,几乎全都是针对她的约束条款。 曾经,陶曦薇还因此而说过,有钱人真的很残忍。 可如今,薄韫白手里的那一份,已经被机器碎得干干净净了。 掌控权彻底落在了她的手里。 柳拂无意识地翻开合同。 合同前面是约束条款,后面的附页,则是两人的资产名录。 她只有几幅傍身的画。 而薄韫白名下的资产,密密麻麻,望不到头。 柳拂垂眸看着这些字块,良久之后,微颤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毕竟,两人资产和社会地位的偌大悬殊,是这样清晰而具体地出现在眼前。 和薄韫白伪装夫妻的这些日子,纵使和其他人接触不多,但几场例行的宴会下来,她到底还是窥探到了不少,这个圈层的生活习惯。 但凡能成为夫妻的,大多都是门当户对,彼此扶持,利益的链条比情感更坚固。 有些是因利而合的联姻,有些是因利而不能分散的逢场作戏,就像薄崇和陆皎那样。 而且,薄崇也曾质疑过她。 尽管那番话说得难听,可基本上就是她的现状。她家境不好,母亲恶习缠身,生父又身份未知。 这样的她,真的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吗? 秋夜的风带着凛冽的清寒,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钻进来。 柳拂忘记了要去关窗,只是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身体里有两个自己。 一个叫嚣着,想要期待,想要拥抱他,想要相信永恒。 另一个自己却在哀叹,不要期待,不要改变现状,不要靠近未知的伤害。 两种颜色的回忆侵入脑海。她想起,自己曾有多少次以为终于驯服了生活,就有多少次再度坠落泥潭。 她最擅长的场面,从来不是万事胜意,而是期待落空。 她最习惯的结局,从来不是如愿以偿,而是事与愿违。 可是,可是。 柳拂紧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协议放回了抽屉里。 放回去的一瞬间,雪白的纸张封面,忽然凹下两颗温热的湿痕。 视野模糊了一片,她咬紧了牙关。 无论怎么强迫自己心如止水,却依旧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遏制心底的雀跃和期待。 从小到大,她有过一些愿望。 不被摔碎的画具,不被泼墨的裙子,不再滥赌的母亲,不被骚扰的家。 可是,薄韫白和这些心愿都不一样。 在她迄今为止的生命里。 他是最盛大的晴天,最耀眼的礼物,最灼热的理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过往所有的人生经历,只教会了她一件事。 在开始期待的那个瞬间,她也一定会,不可抑制地开始绝望。 一定会,不可抑制地做好,会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 - 一夜无眠,柳拂不得不五点就起床,敷了片厚厚的急救精华面膜。 然后就这样,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里,生生捱到了早上七点。 想到一推开门,就可能和薄韫白照上面,心跳也立刻开始紧张地飙升。 她在门口做了好一阵的心理建设,总算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许是她起得太早的缘故。 客厅里没有人,餐厅里也没有。 她本以为薄韫白还没起来,可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一个莫名的念头掠过脑海。 柳拂顿住脚步,转而朝书房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 在她努力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从虚掩的缝隙里挤进去的一瞬间。 秋风穿堂而过,雪白的纱帘被秋风鼓起。 纱帘之下,罗汉塌上,斜倚着那个连睡颜都清矜好看的男人。 他仍穿着昨夜的衣服,看得出没有回房。 眉心似微微蹙起,睡得并不算安稳。 怕他睡在窗下着凉,柳拂走上前,轻轻叫了他两声。 少顷,男人低垂的眼睫抬起来,漆沉眼眸望她片刻,散漫的眼神逐渐聚焦。 然后,扯了扯唇,倏尔笑了。 时气已经转凉,可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夏天好像还没有过去。 柳拂摸了摸自己熬了一夜的脸颊,有些心虚地问:“怎么了?” “睡醒的第一眼就看到你。” 他笑意更深:“挺好。” 柳拂想了想:“以前没有过吗?” 他淡淡扬了扬眉,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强调意味:“从来没有。” 听出他说话也没什么鼻音,应该是没有着凉。柳拂放下心,一边起身关窗户,一边柔声道:“上楼去睡吧。” 男人扬起下巴看她,下颌至脖颈处,连成一条流畅利落的弧线,微微凸起的喉结带着几分才睡醒的慵懒,像暖调的玉,映在秋日的辉光里。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那你陪我吗?” 柳拂一怔,动作也顿了顿。 只是寥寥几个字,却莫名带着依赖和贪恋。 叫她一听见就放心不下。 一夜未睡,柳拂的头脑有点发胀,此刻更被他的语调弄得有些晕。 她用干燥的喉咙咽了一下,正要说“好”。 又听他带着温清笑意道:“开玩笑的。” 薄韫白站起来,将身上披了一夜的衣服随意搭在一旁,嗓音清矜散漫。 “说过要追你,我是很有诚意的。” 一听他提起这件事,柳拂更觉得头脑有些天旋地转。 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正想说点什么。 却见薄韫白已经往门外走去,语调随意地问她:“今天也吃吐司煎蛋?” - 面对着热气腾腾的餐碟,柳拂深吸一口气,主动切入了正题。 “我、我昨晚一直在想。” “你和我说的那件事。” 闻言,薄韫白手中刀叉一顿。 金属轻轻碰撞瓷盘,发出清冷的响声。 与此同时,他眼中掠过些微不可见的情绪,但片刻后,又尽数掩盖了下去。 男人掀起眸,神色语调都和往常一样,并不给她丝毫压力。 尾音晕着秋日晨光的温和,轻声道:“嗯。” 柳拂眼睫低垂,微微颤了颤,像翅膀上落了霜的墨蝴蝶。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稍顿,她鼓足勇气,说出了昨晚反复萦绕在心头的惧意。 “如果我答应你之后,外界,比如说你家里,还有那些知道协议内情的人,给你施加很多压力” 她抬眸:“你会不会变?” 男人轻轻放下了刀叉。 看似表情如常,可如果细心看就会发现,他之前一直隐有动摇的眸色,终于一点点变得安定下来。 而后,唇畔微不可闻地,扯出了一抹笑意。 他正要作答,却又听见柳拂的下一个问题。 “还有,如果以后发生了其他的事,你会不会走?比如说,一个人回欧洲去?” 她坐得笔直挺拔,可脑袋却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鬓发垂落,遮住了眼眸。 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裙角,光滑的丝缎上扯出了几丝褶皱。 嗓音似乎也带了一丝鼻音。 不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而像是消融的雪水,从芦苇上生动地滚落下来,带着几分脆弱毕现的试探。 她低声问:“如果你知道了我更多的事情,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你会不会……” “就不喜欢我了。” 话音落下,她并未立刻就得到答案。 可片刻之后,却有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穿过了她一直低埋着头的阻隔,来到了她的眼前。 眼尾处传来柔软而微痒的触感。 她一怔,反应了两秒,才知道那是什么。 薄韫白用纸巾折了只白天鹅。 此刻,这只天鹅正啄在她的眼尾。 吸去了,她隐秘的那一点点泪光。 见她抬起头,眸底终于生动了几分,薄韫白这才温声提醒她。 “我昨晚用的词,好像不是喜欢。” “好像是爱。” 他收回手,将那只天鹅轻轻放在柳拂的手边,然后好像又临时起意似的,干脆直接塞进了她手心里。 少顷才开口,嗓音温润,清沉。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无论人或事,没有什么因素能改变我。” 柳拂握着那只天鹅。 它上面带着薄韫白的体温,似乎也染上了他那副明亮又桀骜的气质。 浑身雪白,永远骄傲,永远不低头。 这个人,和其他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 少顷,她听到薄韫白一字一句地问她。 “你记得婚礼那天,我们对彼此的誓词吗?” “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 “我愿意永远爱你,尊敬你,保护你。” “一生忠心不变。” 伴随着他的话音,无名指上的婚戒,也变得极有存在感。 她好像回到了上个夏天,站在无尽的花海里,听他诉说温沉的誓言。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他说:“柳寒露,我愿意。” 鼻腔被泪意浸润得发酸。 柳拂努力不让哭腔模糊了自己想说的话。 努力地,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回应他。 “我也想,想用同样的方式去爱你。” “虽然我之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因为我觉得我们距离太远了。” 说到这儿,她泪汪汪地抬起眸,像一个被欺骗了的小孩子一样。 “而且你明明也让律师提醒过我,不能往那方面想的。” 薄韫白苦笑,嗓音低哑地哄她。 “都怪我。” 其实大概从两个月前,他就开始后悔这件事了。 柳拂坐在原位,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嗓音里有雾气般的迷茫。 “可是,我现在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我们虽然已经结婚了,可是,连恋爱都没谈过。” 她忽然想起同事对相亲遇到的普信男的吐槽,就拿出来举例子。 “比如说,我都不知道你约会的时候,会主动开启哪方面的话题。” 薄韫白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餐桌的这一边。 旁边也没有空椅子,他就蹲跪在柳拂身边,耐心地给她擦眼泪。 闻言,他嗓音亦带着几分疑问。 “……我也不知道。” 稍顿,又补充:“我没有和人约会过。” 柳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小声道:“我也没有。” 说完,却听他带着笑意反问:“那你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是在邀请我出去约会吗?” 柳拂眨了眨眼。 她虽然泪眼朦胧,脑袋倒还转得飞快。 “约会的话,不应该是主动追求的那一方提出邀请吗?” 听完,他好像低低地笑了一声。 尾音稍微拖长,带着极为宽和的纵容。 “好。” 说着,他便掀起眸,轻声问:“柳寒露,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和我去约会吗?” 透过朦胧的泪光,柳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张开了双臂。 “那你抱抱我。” 薄韫白短暂地怔忡了下,唇畔笑意更深,将她湿哒哒的脑袋拢进了怀里。 她的头发带着一股冷调的香气,发丝细碎漫散,戳在他脖颈和侧颊上,微微地发着痒。 柳拂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他的胸膛宽厚温柔,叫人不自觉地就想多蹭一蹭。 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剧烈起伏的情绪也逐渐安宁下来,只剩下绵长又温暖的甜蜜感。 她在薄韫白怀里点了点头,轻声道:“嗯,那我们去约会吧。” - 约会的时间定在下午,因为两个人昨夜都没怎么睡。 定好时间之后,柳拂转过身上楼,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但这份空落也只持续了一秒。 因为随即,薄韫白也站起了身,然后 把她送到了她的卧室门口。 柳拂穿着睡裙,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前,觉得有一点奇怪。 这个气氛,很像是表白成功的男朋友,送她回家。 但这就是他自己家…… 她抿了抿唇,决定无视这个问题。 于是回过头,轻声道:“那我先进去了。” 虽说两个人之前也不是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过。 可是,如今他们的状态不太一样了。 第一次约会都还没开始,就睡在一起,好像是有点顺序上的问题。 薄韫白似乎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笑着道:“嗯,做个好梦。” 稍顿,又叮嘱她:“不用特意定闹钟,睡够再说。几点醒来就几点出门。” 柳拂心里一暖,轻轻点点头。 转身去按门把手时,忽然又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地滚落到了嘴边。 她想了想,还是回身看他,轻声道:“其实之前我就想说了,你真的很会照顾人。” 薄韫白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唇畔扯了扯,又被他看似不经意地抿去。 “可我好像不太会。” 柳拂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阵,又小声道:“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别人的女朋友。” 薄韫白垂下眸,看着她此时此刻的模样,又想起刚才的那句“那你抱抱我”,话音带着几丝被她咬定了的无奈,温声给她宽心。 “放心。我觉得你很有天赋。” - 回到房间里,心跳雀跃又轻盈。柳拂盖上被子,在床上辗转了好几圈,觉得其实精神这么好,不用睡也没关系。 但想到睡个好觉对皮肤很重要,皮肤又对颜值很重要,便还是敦促自己闭上了眼睛。 陷入梦乡的前一秒,她拿起手机,给陶曦薇发了个消息。 [薄韫白和我表白了] 等再度睡醒已经是下午,虽然窗外秋意萧瑟,她却一点也没有那种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寂寞感。 点亮手机,陶曦薇已经留言十几条了。 [什么???] 然后是一长串的[啊啊啊啊] 还有表示激动心情的表情包。 在一阵语不达意、语序混乱的风波过后,终于能看到几条通顺的信息。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会走到这一步的!] [我天哪,我在办公室里不敢尖叫,我现在就去洗手间!] [我到洗手间了,我还没有笑出声呢,忽然听到隔间有人在哭……] 柳拂实在没忍住,弯了弯唇。 她简洁地回了一句:[我谈恋爱去了],然后给薄韫白发语音。 “我睡醒啦。” 发完这一句,她又听了一遍,听到一个陌生的“啦”。 她没多想,又随口道:“我和曦薇说了我们的事情,她好激动啊。” 发完再听一遍,听到一个陌生的“啊”。 柳拂对着手机沉吟了一会儿,揉了揉面颊。 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今天自己嘴里会溜出来这么多活泼的拟声词。 几乎没等几秒,薄韫白的消息便发了过来。 “嗯,我也找好地方了。” “等你准备好,我们就出发吧。” 快速洗漱后,柳拂坐在了梳妆台前。 她化了个温婉风格的淡妆,不过挑眼影的时候,没有用大地色系,而是换了一个几乎崭新的“桃花盘”。 口红也是如此。在惯用的色号上犹豫了一会,她拿起另一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斩男色”。 但这个词好像已经是一个很过时的概念了,也不知道颜色有没有过时。 柳拂抿了抿唇,谨慎地涂上这只口红,对着镜子看效果。 总算化完妆,她打开衣柜挑衣服。 平常都没有感觉,只有今天,她第一次觉得满柜子非黑即白,颜色都有点太暗了。 挑了好一阵,才选中一条白色的毛衣裙。 一切准备就绪,她打开卧室门,见薄韫白已经等在那里了。 也不知何时来的。 男人一身休闲款式的黑衬衫,勾勒出清隽温润的身形轮廓,他倚在走廊旁,壁灯柔和的光晕洒在他肩上,光影交织间,慵懒矜倨的氛围感直接拉满。 “你什么时候来的?”柳拂问他。 “嗯……”他沉吟片刻,挪用了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刚到?” 这个疑问语气逗笑了柳拂,稍顿,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久等了。” 男人不置可否,垂眸看她:“那你怎么补偿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柳拂好像闻到一丝甜润的水果气息。 她仰脸看着他,目光像柔软的毛笔,细细勾勒过他的眼角眉梢。 想了想,她道:“一会出去,主动牵你的手?” 闻言,壁灯浅金色的光芒似乎漫入了男人的眼中。他眉尾轻轻扬了扬,道:“还有呢?” 你想得美,没有了。 柳拂正要这么说,唇瓣忽然被温热的呼吸封住了。 这个吻很快,也很轻,唇齿交缠间,薄韫白将一个柔软的东西渡到她口中。 柳拂茫然地用舌尖去尝。 原来是一颗荔枝味的软糖。 第45章 流星雨 在温柔的爵士乐声里, 白色卡宴乘着月夜的秋风一路前行。 柳拂将那颗荔枝软糖悄悄含了一路,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就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是花知酒店的那片私人海域。 海面上浮着一艘很精致的中小型游艇, 长度大概二十米左右, 和薄成许那艘大而无当的豪华游艇不同,这一艘私密性很高, 品味极好。 远远望去, 只觉得线条温润,色彩宁静。 游艇上灯光点点, 被夜里的黑色海水倒映出放射状的花朵姿态,仿佛海面成了夜空,它们则是绽放在海面上的绚烂烟火。 “到了。” 薄韫白停下车,走到另一边,为柳拂打开车门,朝她伸出手。 月夜下的海面浩瀚无际, 海浪生生不息,潮汐声带着几分清冷的禅意。 柳拂被他牵下去, 踏上沙滩的一瞬间, 仿佛从现实世界走入一幅浩大的画卷。 游艇入口处站着两位很有礼貌的安全员, 说着“欢迎上船”、“一路顺风”之类的祝福语。 在迎接两人上船之后,这些人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船舱深处。 柳拂踏在柚木制成的甲板上, 陌生地环顾四周, 看到露天的餐台,上面摆着蜡烛和鲜花。 旁边是吧台和酒柜。 音响不知道藏在了哪里, 音质听起来贵得吓人,演奏声叫人仿佛身临其境。 悠扬的乐声和着瀚海的夜风, 让人分不清这声音的源头到底是来自现代科技,还是古老的海妖传说。 “这是你的游艇吗?” 柳拂有些惊讶。 “嗯。制造商是在欧洲就相熟的团队,了解我的喜好。” 薄韫白带她去餐桌前坐下,为她拉开餐椅。 又道:“我喜欢晚上的海景。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在船上过夜。” 柳拂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她本来是觉得他独自漂在海上,有点太孤单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不过薄韫白好像误解了什么,扯了扯唇,温声道:“放心,只有我一个人。” “除了工作人员,你是我请来的第一位客人。” 少顷,戴着白色高帽的主厨走上前,笑眯眯地为两人开了一瓶红酒。 伴随着倒酒的动作,酒液和月光一起倾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 看着薄韫白眼睫低垂的模样,柳拂忽然想起他十五岁就出国,前不久才独自回来。 相熟的合作伙伴和同学朋友都在国外,他回国以来,大概一直都很孤单吧。 “没关系,以后我陪着你。” 情不自禁地,她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薄韫白抬眸看她。 一时间,两人都想起了那个弥漫着红酒气息的错乱夜晚。 稍顿,他忽然问:“你现在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了吗?” 是会永远爱我的意思吗? 柳拂启了启唇,又抿回去,化作一个笑容。 船只朝月光粼粼的深海出发,远离了城市的光污染,夜空愈发洁净而光洁。 夜色下,柳拂举起酒杯,轻轻晃了晃。 出门时有些晚了,她的发型上没多花什么心思,只是用一只浅金色的鲨鱼夹将头发夹起来。 但架不住颜值过硬,天生的头包脸,高颅顶,是大美人特有的那种松弛的慵懒。 薄韫白垂眸看着她。 餐品一道一道地呈上来。前菜是鳌虾配青苹果,餐前甜点是焦糖香草梨,主菜是M7的澳洲和牛里脊,还有淋了红酒汁的烤乳鸽。 法餐简洁明快,美妙的滋味仿佛在味蕾上跳舞。 柳拂原本以为自己吃不惯国外的菜式,但这一餐意外地非常合口。 用完餐点,薄韫白问她想不想再加一道法式的力娇酒可丽饼。 柳拂点点头,然后就看见主厨拿着酒瓶和打火机过来,在花纹精致的小锅里点燃了酒液。 橘色的火焰照亮了她的眸光,也照亮了这个如梦的夜晚。 - 吃过晚餐,两人倚在栏杆前看夜海。 秋夜的海上有点冷,幸好柳拂的毛衣裙不算薄,袖子也长,拉下来就能遮住大半个手掌。 她嫌头上的鲨鱼夹太重,取了下来。带着玫瑰气息的乌发解脱了束缚,逆着风向飞扬,描摹出海风的轨迹。 “喜欢这里吗?”薄韫白问她。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喜欢。” “那,”他扯了扯唇,“作为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呢?” 柳拂认真地说:“可以打一百二十分。” 风里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他音色其实很干净,干净得像霜雪,带着冷质的寒凉。 可只有面对她,他嗓音里总是晕开些温清的笑意。 柳拂脑海里的酒意被夜风吹散,却又被他的笑声重新勾了回来。 少顷,听见薄韫白问:“之前有没有猜过,我会带你去哪?” 柳拂老老实实回答:“猜过,猜不出来。” 他尾音里带着几分兴致:“都猜什么了?” “嗯……”柳拂想了想,“逛逛商场、看个电影什么的?” 薄韫白笑意更深,温暖又细碎的气息从喉间逸出,嗓音也愈发温沉:“柳寒露,我幸好没让你挑地方。” “怎么了嘛。” 见他笑得不行,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商场哪里不好了,冬暖夏凉,有陶艺猫咖之类的各种体验馆,还有抓娃娃机。 “那下次带你去?”薄韫白又问。 柳拂觉得自己立刻答应会有点没面子,就偏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夜色越来越深,浩瀚的大海让人的心灵也变得更加开阔。 她觉得心里的那个疑问也不能再拖下去了,索性就在此时问出了口。 “其实我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情。” 她看向薄韫白,低声问道:“你当初和我假结婚,不是为了让你爸爸答应你一件事吗?” 闻言,薄韫白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扬了扬眉,轻轻“嗯”了声。 柳拂又道:“那个……现在我们的契约也毁了,你爸又不喜欢我,他会不会就因此不同意那件事了?” 薄韫白倒是回得胸有成竹。 “没关系。” 他转过身,肩背倚靠着栏杆,衣角被海风卷起,腰腹若隐若现。 夜空下,他双眸像清亮的夜星,口中漫声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有我的办法,当初只是不想做得太绝。”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柳拂问。 薄韫白没有要瞒她的打算,不过还是姑且多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柳拂忽然发现,这人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挺在意她的想法,明明自己有了主意,还是会先问她的猜测。 “我不猜。”她偏过头去,“刚刚猜个约会地点,你就笑成那样。” “我这次不笑了。”薄韫白垂下眉眼,温声道,“我保证。” 这人的承诺还是挺可靠的。 柳拂放下心,侧眸看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当博鹭的继承人?” 月夜下,男人眸底掠过一线怔忡。 少顷扯了扯唇,嗓音磁沉,发音带着几分慵懒的牛津腔:“Bingo.”(猜对了。) 他望向远方的海潮,被夜风掀起额前乌发,眸底的散漫与桀骜也愈发明显。 男人漫声道:“我一直不觉得博鹭是我的责任。” “所以,也一直都想把它,交还给我大哥。” 柳拂回想起自己见过薄霁明的短暂几面。 那是个很温厚的男人,不习惯和别人起冲突,尊敬父母,关心弟弟,对妻子更是有种内敛却深沉的爱重。 婚礼那天,薄霁明还主动来向她敬过酒,希望她不要太把薄崇之前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脑海里闪过这些回忆的时候,耳畔也响起薄韫白的声音。 “我哥从生下来那天起,就一直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 “我的出生,则是个意外。” 他漫声道:“我哥十五岁那年,我才出生。他去集团实习的时候,我才刚上小学。” 说到这里,薄韫白话音稍顿,轻轻蹙起了眉。 “只是,后来薄崇非要说什么,我天赋更高,我遗传的好基因更多,我比我哥更适合当继承人,之类的昏话。” 他语气里似有叹息,低声道:“我哥本来就是相对内敛的性格,听到这些话,就渐渐开始怀疑自己。” “其实他以前,也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如果不是被那些话影响,有些畏首畏尾,今天应该已经取得了不亚于薄崇的成就。” 听到这里,柳拂终于彻底地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想到薄霁明的处境,她也有些惆怅。 “所以,你是不想拿走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不想伤了兄弟之间的情分?”柳拂问。 “……不只是这样。” “也因为,他确实比我更适合。” 他细致地解释给她听:“我大哥比我早入行十多年,经验和阅历都在我之上,为人处世也很温厚,适合掌舵博鹭这种规模极大的集团。” “不像我。” “我要是真接手集团,什么跳伞、潜水之类的爱好,估计全都得戒了。” 他淡哂一声,语调里带着淡淡的讥讽:“不然其他股东会担心我暴毙。” 这两个字不太好听,柳拂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认真地道:“以后别说这种话。” 虽然如此,她倒也理解薄韫白的意思。 他是喜欢风险的性格,厌倦平稳、厌倦死水一潭,所以才在风投行业做得风生水起。 如果回到博鹭,行事风格就要变得求稳、求妥当,于他而言,确实不太适合。 柳拂沉吟道:“所以,你父亲给你的承诺就是” 薄韫白回答:“交出权柄,让我大哥当家。” 柳拂想了想,又说:“可我看,就算咱俩假结婚之后,你爸爸也没有要放权给你大哥的意思,反而还是一直把要你当继承人的事挂在嘴边。” “他这人就这样。”薄韫白淡哂道,“说得好听点是兵不厌诈,说得难听点就是老奸巨猾。” “那你何必照他的意思去做。”柳拂蹙起眉,“你守诺,他却不守。这样对你不公平。” 闻言,薄韫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极淡地沉默了一阵。 片刻后才回答。 嗓音散在夜风里,有些缥缈失真,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虽说他这人行事狭隘自私,伤害了我大哥,伤害了我妈。” “但对我确实偏爱。” “可我十多年不在家,没怎么尽过孝。” “回来答应他三个要求,算是最后的一点心意。” 听见他的语气,柳拂的心情也低落下去。 其实一开始见到薄韫白,只以为他性格淡漠,为人矜倨,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 如今了解更深,才发现他的重情。 可薄崇作为他的父亲,却是一个那样的人。 他大概,一直都很难过吧。 柳拂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意识地握紧了毛衣裙的袖子。 薄韫白却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温声问道:“冷吗?” 不等她否认,他已经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清冽的体温笼罩在身上,将寒凉的海风,萧索的秋意,全都隔绝在了外面。 柳拂不由地忘记了刚才的失落。 只是情不自禁地,贪恋着这份温暖。 抬眸看向他时,余光忽然被黑沉天幕中,一条淡蓝色的光弧照亮。 她怔忡一瞬,并没有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 薄韫白垂眸看了一眼表。 “开始了。” 伴随着他清沉的话音,一瞬间,漫天繁星坠落,燃起大片淡蓝和浅金色的光弧,映亮了墨色的苍穹。 仰望着高远而璀璨的天穹,柳拂睁大了眼睛,忽然明白了他带自己来这里约会的另一个原因。 今夜有流星雨。 - 从游艇上回来,柳拂将那夜拍摄的流星雨照片设成了手机屏保。 这对她来说是难得的进步,因为她已经多年不用自定义屏保,只是随便挑选一张手机的内置。 其实若论起喜欢的照片,她还拍了一张,是薄韫白没注意时拍的。 月夜之下,两人在烛光旁共进晚餐,在浪花汹涌的海面上,两人的影子靠在一起。 她本来更想用这张,但又觉得有点太过腻歪。万一被学生看见,那群熊孩子肯定要疯狂起哄。 十月就这样在红酒和流星雨的余韵里悄然到来。 人们为长假欢欣雀跃之余,魏家打算办一场乔迁晚宴的消息,也在社交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 魏家才来江阑不久,话题却不少。除了家主魏云山跌宕起伏的发家经历,还有他的三个孩子。 不,如今只剩下两个了。魏云山的长子在几年前死于私人飞机事故,现在的继承人是次子魏坤。 另一个孩子则是魏坤的妹妹,听说长得比明星还漂亮,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 “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漂亮。” 云庐水榭的会客厅里,沈清夜摸了摸下巴,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摘着桌上的葡萄吃。 吃了几颗,忽然道:“听说魏澜也是在英国读的书,薄韫白,你见过吗?” “没见过。”薄韫白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下,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礼貌的疑问,“你没有工作是吗?” “至少放一天假吧。”沈清夜漫声道,“人又不是机器,一直连轴转,会坏掉的。” 说着左右看了看:“你家柳老师呢?” “上一届的毕业生搞谢师宴,她去赴宴了。” “怎么不带你?”沈清夜掀眸看他一眼。 薄韫白佯作未闻:“楼梯在那边,出去了记得把门关好。” “好好好。”沈清夜站起身,又道,“林华集团的规模不比博鹭小多少,魏家初来乍到,在江阑的人脉网还未建立起来,这场晚宴意义重大,你怎么说也得去露个面吧?” 薄韫白随口“嗯”了声。 沈清夜又问:“那你老婆呢?” 薄韫白说:“看她。” 沈清夜作势要出门,却又顿住脚步,随口发了几句牢骚。 “你得去,我也得去。其实真挺心烦的,我不太喜欢魏家的人。” 他回想着之前的情景,低声道:“我去云珀出差的时候,见过一次魏坤。” “那个人是出了名的阴鸷狠辣,都写在面相上了。人长得是不差,但被他看一眼,总感觉阴森森的,折寿。” “一个面相就能吓住你?”薄韫白淡淡哂了两声,“你沈清夜就这点出息?” “但你是没见过那张……” 沈清夜百口莫辩地支吾了一会儿,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扬起手道:“算了,我回去了。” 等人走了一会儿,薄韫白也出了门。 他今日没什么事,索性驱车去了离云庐水榭最近的一家商场。 回想着柳拂上次说商场约会的事情,他随意逛了逛,观察周围有没有她会感兴趣的店。 路过一处卖黄金的柜台时,却听见里面传来骚动声。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客在柜台前耍横。 “你们这儿的手工费都快比金子本身还贵了!不就雕个破葫芦,哪用得上多好的手工!” “给不给我退!不给我退,我投诉你们!” 随即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为难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怯懦。 “先生,我们当时是银货两讫,而且您这已经离店十多天了,首饰上都有划痕了,确实是不能退……” 这声音实在耳熟,薄韫白略一怔忡,目光朝对面望去。 居然真是柳韶。 她穿着一身红色套裙,妆容精致,掩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不同于曾经见过的灰暗模样,此时的她显得端庄而得体,多了几分生命力。 “放屁!”男人闻言暴怒,大爆粗口道,“去你妈的不能,骗钱还有理了!叫你们店长出来,你给我滚开!” 说完,抬手就要将女人搡过去。 结果刚抬起胳膊,小臂便被人擒住,丝毫动弹不得。 男客叫嚣着转头,正对上一副漆沉的眼眸,翻涌着不动声色的怒意。 男客不知道这人何方神圣,分明看着还比他瘦削几分,可力如铁钳,轻而易举就化解了他的一身蛮力。 “你他……” 他正要继续爆粗,却被男人的目光摄住。 对方面色仍波澜不惊,眸底平静如水,却带着久居高位的威压。 保安终于在此时赶到,将人带走了。 薄韫白没有多看那人一眼,扶起了倚靠在柜台上的柳韶。 “您还好吗?” 柳韶刚才就认出了他,惊讶地说不出话。 “薄、薄” 她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这才泪汪汪地露出个笑意。 “韫白啊,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随便逛逛。”薄韫白将她扶到一旁的沙发上,温声道,“我听钱姨说您找了新工作,原来是在这儿。” 柳韶笑了下,语意无奈:“本来不想再跟这些珠宝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的,可我也就这点本事了。” 薄韫白闻言轻轻蹙起眉,正要继续说些什么,旁边忽然又来了一个红色套裙的女人,将柳韶拉开了。 “快回去工作,让店长看见你在客人区休息,你这个月业绩不要了?” 柳韶憔悴地低下头,勉强向薄韫白笑了笑,起身要跟着那人回去。 忽然听身后传来个冷沉的声音。 “柳女士确实正在工作,她在帮我介绍商品。” 半小时后,柳韶提着两只装满首饰盒的袋子,送薄韫白出了店门。 “韫白啊。”柳韶小声道,“其实如果你要买黄金,我们店里的这些真的不值当。” 薄韫白扯了扯唇,没说话,正要去接她手里的袋子,柳韶赶紧避开。 她道:“还是我拎着吧,我们店半年都出不了你这样的大客户,店长现在肯定在后面盯着呢。” 见她一把年纪还要在外奔波,薄韫白无声地叹了叹,温言道:“您怎么来了这里工作?” “我得有个正经活干啊。”柳韶答,“不然小不放心。” “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话虽如此,薄韫白也知道这对母女之间的隔阂经年日久,一时半刻不好解决。 他沉默片刻,又道:“寒露应该快到家了,您什么时候下班,和我一起回去吗?” “寒……寒露……” 柳韶迷惘了片刻,眼底这才晕开一抹恍然的笑意。 “啊,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这孩子都和你说了啊。” 她无意识地搓了搓袖口,还是道:“算了,小脾气倔,我回去了,又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好,惹她生气。” “那我给您安排一个住处吧。”薄韫白道,“我还有很多闲置的房产,等收拾出来以后,我叫钱姨联系您。” 闻言,柳韶眼里亮了亮,欣喜地点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地下车库,柳韶将纸袋递给他。 薄韫白接过去,却没有马上上车。 男人沉吟片刻,将纸袋放进车里,再次看向了柳韶。 “寒露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他垂下眼睫,温声道:“她之前一直想接您来江阑住,您都没有同意。” “为什么最近,您忽然主动来了江阑找她?” 闻言,柳韶眼中的光芒明显地闪烁了一下。 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唇上干裂的痕迹愈发明显,质地不算均匀的唇彩结了块。 过了一阵,她才低声开口,和刚才被人为难时的怯懦语调不同,带着几分毋庸置疑的决绝。 “因为我是她的妈妈。” “我要保护她。” 第46章 花与烛 闻言, 薄韫白的面色蓦地凝重下来。 漆深的黑眸低垂着,冷沉沉的,照不进光。 “能说得再清楚一些吗?” 他低声追问。 “有人会伤害她?” “是谁?” “……” 柳韶的眼尾皱痕沧桑,站在原地看着他, 似乎在探询面前这个女婿的可靠程度。 然而, 就当她即将把答案说出口的时候,一股久远却强大的恐惧, 刹那间摄住了她的心房。 刚才的理性顿时烟消云散, 柳韶的嘴唇抖索了两下,痛苦地摇了摇头。 她脱口道:“你别问了。” 说着, 柳韶垂下头,表情里带着一丝侥幸。 “也许、也许事情已经过去了,毕竟已经风平浪静了这么些年。” 她干涸地苦笑了一下。 “没准,真的是我想太多了。” 薄韫白无言地注视着她。 地下车库灯光明亮,可莹白色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却像是尽数被吞没了似的。 他站在那里, 唇线抿得平直,眸色深不见底, 像一场冷沉的黑夜。 见柳韶是这样的反应, 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而是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听寒露说, 在她上小学之前,您带她辗转去过几个地方。” 他嗓音温和, 循循善诱。 “有一次她发高烧住院了, 您还记得是在哪里的医院吗?” “发高烧?住院?” 柳韶犹疑地蹙起眉。 她好像不觉得这是个关键的问题,想了一会儿, 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突然问这个?这丫头小时候身体弱,三天两头就生病, 我这一时半刻的真想不起来。” 薄韫白温言道:“没关系,您想得到什么就说什么,粗略的地名也可以。” 柳韶努力地搜挂着残存的记忆,说了几个地名给他。 他将这些记入备忘录,临走之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您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发生了任何让您觉得不安的事,请一定要联系我。” - 谢师宴结束,柳拂抱着一束鲜花回到家。 她心情很好,进门时一直带着笑,还小声地哼着歌。 走进客厅,见薄韫白才从阳台回来,好像才跟什么人打完电话。 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柳拂也没细问,直接把怀里的花捧到他面前。 “好看吗?”她将花束转了一圈,给他展示各个角度的细节,又道,“里面还有他们亲手画的书签和卡片。” 薄韫白扯了扯唇,清隽面容上没有半点先前的冷沉之意,温声道:“好看。” 柳拂幸福地把花抱回了怀里:“当美术生的老师可真幸福啊。” 她左看右看,选择了客厅中心的桌子,将花束摆在了上面。 摆完才发现,桌上还放了几只不起眼的小首饰盒子。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弯下腰去看。 首饰盒的外表有些粗糙,印着吉祥富贵的大红色图案,和薄韫白之前的眼光完全不同。 少顷,男人走到她身后,轻轻揽过了她的腰。 “你妈妈现在在一家金店当柜员。” 他低声道:“这些就是从那边买的。” 柳拂没想到是这样的。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唇畔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过了阵,才轻声问:“她精神好吗?” “还好。”薄韫白道,“更有气色了一些。” 柳拂用大拇指的指甲划了划食指内侧,又问:“那,她工作辛苦吗?” “环境似乎不是很好。”薄韫白如实告知,“虽然是在商场里站柜台,不用风吹日晒。但店长很严苛,有时也会遇到粗暴的客人。” “……” 柳拂抿了抿唇,垂下头道:“过两天我去看看她。” 少顷,又低声道:“以前,我确实一直希望她能有一份正经的工作,脚踏实地赚钱,又有稳定的交际圈,每天也充实一点。” “……可是,现在我已经工作了,独立了,就不希望她一把年纪,还在外面受苦。” “只要她不赌,我肯定养得起她。” 薄韫白仍揽着她的腰,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带她去沙发上坐下。 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花茶,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柳拂望着杯子里沉浮的花朵,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最近一直在关注中老年旅行团的事儿,这样她又可以无忧无虑地出门玩,身边又一直有同龄人陪着。” “但我不知道她想去哪儿旅游。” 她捏了捏杯子,低声说:“而且上次闹成那样,我现在一想,还是有点生气。” 薄韫白垂眸看她,就见她紧紧地抿着唇,唇畔绷成一条直线,看起来确实气鼓鼓的。 他轻轻笑了一下,俯首下去,吻了吻她的唇角。 柳拂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唇边便落下柔软的触感。 她绷紧的唇线立即放松,变回原本柔婉的弧度。 目光闪烁着,带着几分赧意,看了一眼薄韫白。 她这反应,似乎更引起了男人的兴趣。 薄韫白的手臂仍揽在她腰间,锋利的五官轮廓在夕光中变得柔和,漆眸低垂着,盯着她的唇。 喉结上下滑了滑。 好像又要亲她。 “等、等一下。” 柳拂慌慌张张地摇摇头:“我刚才说到哪了来着。” 薄韫白扯了扯唇,松开她的腰,温言提醒。 “说要送你母亲去旅行的事。” 稍顿,男人又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 “不过,她现在可能不想离开江阑。” “为什么?”柳拂问。 但她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答案,低声道:“也是,可能见过了江阑的繁华,她就更不想走了吧。” 薄韫白沉默少顷,开口道:“你母亲一直住在酒店也不是办法。” “我打算把疏月湾给她住。” 柳拂一怔。 想到疏月湾的房价,她更有些无所适从,惊讶地看着他。 薄韫白好像猜到她想说什么,温声道:“空着也是空着。东西总要给人用,才能发挥价值。” “而且,那一处房产,本来就打算给你自由处置的。” 说到这儿,他回想起一个曾经的疑问,索性问出了口。 “对了,当时律师联系你去办疏月湾的过户,你怎么没去?” 柳拂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也能被秋后算账,咽了咽,老老实实回答:“有点受宠若惊。” “受宠?” 薄韫白故意拆出了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又问:“那现在呢?” “……现在也有点儿。” 柳拂很诚实地说:“感觉你对我太好了。” “那你可能得纠正一下自己的观念。” 薄韫白扯唇,语调散漫:“我是你老公,多好都是你应得的。” - 魏家的晚宴在国庆第四天举办,在五星级花园酒店包了个场,规模盛大。 头天晚上,薄韫白才把请柬翻出来。 柳拂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敷面膜,见他拿着一枚精致的黑金色请柬走进来,随口问了句:“又是哪家的人情功夫?” “林华集团董事长的晚宴,主人姓魏。”薄韫白道,“听说请了巴黎那边有名的交响乐队,环境还不错,你去吗?” “魏家?” 柳拂阖眸想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我听说童树最近和魏坤走得很近。” 薄韫白笑着道:“不是说了,这些事我来操心就行。” 柳拂仍不放心:“他会不会在晚宴上折腾出什么事端?” “应该不会。”薄韫白漫声道,“以童树如今的地位,他不敢在魏家的宴会上惹麻烦。” 柳拂还是有些不安,半慨叹半忌惮地说了句:“可童树这个人真的很阴。” 她想了想,还是道:“他喜欢在男女绯闻这种事情上下功夫,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免得叫他有可乘之机。” 宴会这天,占地三千平方米的花园酒店座无虚席。 柳拂先前只是听说这里风景很美,到现场才看见,酒店的方格天顶安装了上千块玻璃砖,在晚灯的照耀下,宛如一颗巨型的宝石,愈发显得璀璨夺目。 现场极尽奢华,布置主题是西式宫廷风。桌上布满鲜花蜡烛,朦胧的光雾与馥郁的花香共同氤氲在空气里,氛围典雅优美,宛如一场幻梦。 柳拂挽着薄韫白的手臂来到主桌。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奶油色的挂脖礼服裙,温润的暖调色泽中和了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整个人显得温婉而宁静,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耳朵上戴着一对水滴形的五克拉钻石耳坠,伴随着步伐粼粼生光。 晚宴的头一个小时是酒会环节,众人可自由社交。人们穿着各色礼服在大厅内穿梭,衣香鬓影,热闹繁盛。 他俩没什么交际的需求,正坐在远处品酒,忽然有个年轻的混血男人喊着薄韫白的英文名,欢天喜地跑过来。 “那边还有几个剑桥的校友,正围在一块聊天吐槽呢。” 对方热情邀请:“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薄韫白沉吟一瞬,抬眸问柳拂:“我过去看看,一起来吗?” “不了吧。”柳拂道,“你们都是同学,我搭不上话,反而叫大家拘谨。” 薄韫白却没有立刻离开,在桌子底下揉了揉她的手指,语气温清,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炫耀之意。 “我想让他们看看你。” 闻言,混血男人眼皮一掀,特来劲地吹了声口哨。 柳拂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句“以后还有更合适的机会”,赶紧赶他走。 薄韫白离开后,她一个人留在原地,拿着一小碟水果吃。 没过多久,忽然感觉到一丝陌生的视线。 对上目光的瞬间,柳拂呼吸一窒,忽然有种极为奇怪的感觉。 平心而论,对方的五官长得很好,骨相流畅,面容端正。 但第一眼望过去,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并不是那副五官。 而是他身上那种阴森、冰冷的气质。 这人一身价格不菲的黑色高定晚礼服,面容很是年轻,估计比她大不了多少。 面色却苍白得叫人心惊。 眼下浮着两团淡淡的青黑色阴影,还有一道阴鸷的纹路。 柳拂收回目光,继续吃自己碟中的水果。 这个人,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 但不知为什么。 她并不觉得对方陌生。 蜜瓜在口中迸出汁水,但也许是被这人那股阴鸷的气息所影响,柳拂并没有觉察出甜味,而是味如嚼蜡地咽了下去。 片刻后,低垂的视线里,仍然出现了一对黑色的足尖。 “您好。可以认识一下吗?” 这人似乎对她颇有好感,说话时甚至微微闭上了眼,好像在嗅闻什么似的。 柳拂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避开与对方的目光接触,佯作不经意地抬手按了按发髻,露出无名指上的婚戒。 可对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继续问道:“小姐芳名?” 柳拂冷声道:“我姓柳。” 她未说名字,只说了个姓,是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可不知为何,听到“柳”这个字之后,男人的表情忽然变得玩味起来。 那股浑浊的暧昧气息,立刻从他身上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近人情、令人齿寒的严肃与冰冷。 “冒昧问一句,我听闻您先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不到而立之年,已是身家显赫。” 少顷,对方低声开口。 柳拂暗自一惊。 这人居然知道她的丈夫是薄韫白,刚才却仍表现得不甚在意。 她知道圈子里有些人的生活混乱不堪,做过暗通沟渠的事情。但碰到自己头上,还是第一次。 回过味来的瞬间,只觉得恶心感愈发明显。 好在对方已经收回了那副德行,稍退几步,表情严肃而礼待,语气带着几分不露痕迹的试探。 “您这么光彩照人,年纪应当比您先生年轻不少吧。” 柳拂完全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冰冷目光剜过去一眼,漠声回绝:“您的好奇心似乎重了一些。” 对方苍白地笑了一下,目光死气沉沉,像一团黑雾。 他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离开前只留下一句话。 “我们会知道答案的。” 等薄韫白再次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对着一碟蜜瓜发呆的柳拂。 “怎么了?” 男人嗓音温清,凑近她颊畔,见她眼睫微微颤了两下。 少顷,柳拂抬头,神态已然恢复如常,柔声问他:“聊得开心吗?” 薄韫白轻轻颔了下首,目光落向更远些的地方:“刚才有人来找过你?” 柳拂垂下目光,没什么表情,朝刚才那男人离开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薄韫白望了一眼,认出了对方。 “是魏云山的儿子,魏坤。” 他低声道:“今天这场宴会,魏云山精神不好,没有出面。所以他算是这里的东道主。” 柳拂蹙了蹙眉,直言不讳:“我讨厌这个人。” 薄韫白垂眸,见她长眸低敛,不太舒服地握着手臂。 男人眸底渐黯,涌起一抹沉郁。 他温声对柳拂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柳拂一怔,来不及答话,已经见他转过身,径自穿过人群,朝魏坤走去。 男人背影清落温朗,却在走路时随手卷起了袖口,动作慢条斯理,露出肌肉清劲的小臂。 宛如一个斯文有礼的西装暴徒。 柳拂心里警铃大作,生怕出事,小跑过去追他。 穿过重重人影,总算抢在他到达魏坤面前时,扯住了他的衣角。 薄韫白回眸的一瞬,眸色漆沉,深不见底,带着一身桀骜而扎人的戾气。 直到看见柳拂的眉眼,戾气这才褪去,化为了她一贯熟悉的温清模样。 “没发生什么事。”柳拂急急地解释,“不用这样。” 薄韫白喉结微滚了一下。 “他没和你说什么浑话?” 柳拂语调坚定:“没有。” 其实魏坤也就是神态让人不适,言语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出格的话,都是暗着来的。 那人看起来身体挺虚,别挨个几拳挨出事来。 见她满面担忧,薄韫白抿了抿唇,转回身体,捏了捏她的脸。 “如果受了委屈,”他低声道,“不许瞒着我。” 柳拂笑着道:“这些人巴结你都来不及,谁能让我受委屈?” 男人跟着扯了扯唇,笑意却不达眼底,似乎并未释怀,只是不愿她不开心。 少顷,他温声道:“既然你不喜欢这儿,那我们回去吧。” “可以吗?”柳拂一怔,“晚宴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过来露个面,已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薄韫白淡声道,“就算主人不曾无礼在先,我们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从边门离开宴会厅,候在一旁的礼宾人员见他们提前离场,立刻明白己方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见到得罪的人是薄韫白这样的大人物,宴会的总负责人脸都绿了,一边不住地道着歉,一边点头哈腰地引他们走上铺着地毯的VIP长廊。 一路上,薄韫白不曾询问让柳拂不愉的任何细节,只温声问她有没有肚子饿,要不要挑一家餐厅,直接过去吃晚饭。 男人今日难得地穿了身浅色西装,白衣清朗,银灰色领结温文尔雅,满身都是光风霁月。 这样的人随口聊着家常话题,一如风云顶端的人走下神坛,沾染了几丝烟火气。 柳拂的心情不由地多云转晴,唇畔也慢慢沁出个笑意来。 “都好。”她柔声问,“你今晚想吃什么菜?” 还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长廊的另一边,忽然迎面跑来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一身黑色短款礼服裙,步伐跌跌撞撞,像个炮弹般冲过来,全然不顾身后礼宾人员的劝告和阻拦。 就在女孩即将撞上柳拂的时候,薄韫白蹙了眉,一把揽过柳拂的腰肢,将她往怀里一带。 两人朝边缘避让。 女孩擦过柳拂的后背,总算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撞了人。 柳拂颦起眉,倒吸一口冷气。 刚才擦身而过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刮到了她的头发,扯得她头皮一痛。 抬眸望去,疑问立刻得到解答。 那年轻女孩手腕上带了两个金属手环,其上雕饰凹凸不平,可能就是被那个东西刮了一下。 一旁的礼宾大气不敢出,鞠躬鞠得头发都快垂到地板上了。 柳拂叹声气,不想为难这些打工人,挽过薄韫白手臂,想要离开。 没想到,还未举步,那女孩又追了上来。 她好像喝醉了,吐息间带着酒气:“你别走,我的手镯可是限量款!” “我倒不知道有这种道理。” 柳拂转身,冷声回敬:“自己没长眼睛,还要别人负责?” 这样在灯下一看,女孩长得倒是极为漂亮,看得出是个骄纵的大小姐,在这样的宴会上还大嚼口香糖。 不知为什么,对上视线的瞬间,柳拂再次体会到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细细去看女孩的五官,发现也和刚才那个魏坤有着微妙的相似。 不过她倒是十分明艳,完全没有魏坤那种阴森森的气质。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你是魏澜?” 听到柳拂叫破自己的姓名,魏澜一怔,漂亮的眸底泛起一抹清明的光。 但也没过多久,她的神色再度恢复了好似醉酒的朦胧与混沌。 “是又怎么样。” 魏澜朝她走近,目光落向她身旁的薄韫白,瞟了好几眼,这才回过头来,继续胡搅蛮缠。 “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不然不许走。” 柳拂一阵头疼,只感觉自己跟魏家完全是八字反冲,这对兄妹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没有礼貌。 “祖宗诶。您别这么为难我们了行吗?”宴会负责人快给魏澜跪下了,走过去扶起她的时候,又压低了声音道:“您要联系方式,宾客名单上都有的,何必当面要呢?” “名单在哪?在我哥那吗?”魏澜颐指气使,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道,“你去给我拿。” 小姑娘年纪小,脾气却不小。柳拂挽起薄韫白继续朝前走,却隐隐约约地感到,后面那人仍朝他们的背影投来目光。 心尖处轻轻皱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掠过心扉。 柳拂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种感情就叫做独占欲。 在那抹目光之中,她故意牵起了薄韫白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旁若无人地柔声说了句:“老公,我们回家。” 第47章 秋夜清 挽着薄韫白走出酒店, 清凉干燥的夜风扑面而来。 柳拂不觉用力呼吸了一口,感觉郁结的肺腑总算舒展了些许。 她弯了弯唇,看向薄韫白。 结果就见他漆眸沉沉,映着夜色里的华灯霓彩, 愈发显得夺目而耀眼。 笑意温清, 几乎要从眼中漫出来。 “你怎么这么看我?” 柳拂有点茫然。 男人唇畔稍勾,眸光清亮, 眼睫乌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几乎能透过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进她的心里。 “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温声反问。 柳拂不说话了。 一时情急, 也没想到当初那么烫嘴的称呼,现在竟脱口而出得这么顺溜。 清寒的夜风打在面上,吹散了她刚才不太理智的小情绪。 柳拂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内侧,扬眸看他,一脸无辜。 又强迫自己语气如常:“什么?你是不是听错了。” 闻言, 薄韫白眉尾轻轻挑了下。 男人凑近她些许,气息低沉, 仿佛淡色的火苗, 落在她薄薄的耳廓上, 蓦然间灼烧出一片彤云。 语调循循善诱,似是诱哄。 “我很确信, 我没听错。” “再叫一遍。” 他笑意温沉, 高大清落的身形护在她身旁,仿佛将整个秋夜的寂寥都挡在了身后, 寒冷的夜色也化作夏日的温阳。 柳拂被他弄得发痒,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酥麻感从耳廓处开始, 弥漫过脖颈,甚至延伸到了整个肩膀的地方。 她实在有点受不了,感觉留在他旁边,人都要站不稳。 于是装作没听见,红着耳根跑进车里。 结果气还没喘匀,驾驶位那一侧的车门便被打开。 回头去看,男人也上了车,坐姿闲散,长腿半伸。 柔雾般的灯光落下,笼罩在他清挺的鼻梁和喉结处,愈发显得光影分明,轮廓立体。 似是觉得不太舒服,他随手扯下银灰色领结,西装外套懒淡地敞开,又将衬衫解开一颗扣子。 柳拂以为他是在做开车的准备,稍稍放下心,觉得自己蒙混过了关。 于是回过身去,正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一边摸着安全带的系扣,一边问:“我们去哪吃饭?” 话音落下,男人却没回。 也并未发动引擎,只是抬手拨动按钮。 少顷,黑沉沉的遮光玻璃升了起来。 都市的杂音被隔绝在外,炫目的霓彩也变得昏昧不明,化为紫色和金色的朦胧光斑。 下一瞬,柳拂又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她左右看了看,只觉得车内安静无比,回荡着她的头发在椅背上摩擦发出的声。 柳拂心里有些没底,心虚地问薄韫白。 “你在干什么?” 薄韫白掀眸,淡声回了句:“锁车。” 少顷,语调里晕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带着沉哑的缱绻,轻轻咬在了她的耳畔。 “不想有人来打扰我们。” 柳拂呼吸一窒。 车门被锁,深色的车窗也关得严严实实。她坐在副驾驶位上,忽然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意思。 车载香薰一直没关,本是幽淡禁欲的檀香气息,却在逐渐灼热的空气里,染上了几分烟霞般的旎色。 薄韫白俯身过来,清冽的呼吸落在她锁骨上。 少顷,男人清劲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像教很小的孩子学写字那样,耐心地捏动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将黑色的安全带拉出来,再扣好锁扣。 柳拂的心跳乱得不受控制。 他分明没有做什么其他的动作,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陷在了他滚烫的掌心里,就这样被他带着,亲手困住了自己。 锁扣落下的那一刻,她的理智似乎也跟着颤了一下,摇摇欲坠地,处在了溃散的边缘。 “阿韫……” 看到俯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她不自觉地叫他名字,嗓音轻柔得像薄暮时分,花海上飘荡的烟。 安全带已经系好,薄韫白的身体却没有回正。两人距离极近,近得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相闻。 他的气息温存清冽,带着夏日雨雾般的潮热,轻轻拂在柳拂的脖颈和锁骨上。 饶是如此,却迟迟没有吻下来。 柳拂也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抗拒,只是又听见自己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嗓音柔软得连自己都陌生。 “寒露,”薄韫白语调很低,冷沉的音色显得有些哑,低低问她,“你刚才在酒店里是怎么叫我的。” 短暂的安静之后,一个磨人的吻落在她光洁的脖颈上。 厮磨之间,男人温声呢喃道:“再叫一遍。” 在没有喝醉的状态下被这样吻,眼下那颗朱砂痣的存在感忽然变得极为明显,滚烫得有些刺痛。 星点酸楚的回忆涌上心头。 柳拂尽力不去回想那些,一面想要沉溺在这种似梦非醒的缱绻里,一面却又不得不惦记着,这里是在外面。 “回去、回去叫好不好。”她软声告饶,“阿韫,这是在车上……” 他却吻得愈发用力,齿尖划过她的皮肤,带着强势的侵略性:“没有人会看见我们的。” 稍顿,他掀眸看向柳拂,眸底沉黯,乱着呼吸道:“老婆,再叫一遍。” 柳拂不得不担心起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来。 她整个人被压在车座里,退无可退,那双素来冷淡的长眸也含了若有若无的水雾,眸光楚楚,像一只掉进狼群里的白羊羔。 “那、那我叫了,你……” 她抿了抿唇,索性一闭眼,问他:“你能忍住吗。” 薄韫白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闻言,男人眸色微动,涌起一抹有些顽劣的使坏意味,也没给她个准话,只哑声道:“叫了再说。” 遥远的街道之外,间杂着响起车辆鸣笛的声音。 外面的楼宇灯火璀璨,尽管知道是错觉,柳拂还是觉得那每一盏灯背后,好像都有一束目光一样。 她小声道:“老公。” 薄韫白眸底晕开笑意,应了声,却没有松开她,连唇畔也没从她颈边移开,像一个耍赖的少年那样,低声道:“再叫一遍。” “我已经叫过了。”柳拂跟他讲道理,但语气怎么也冷硬不起来,“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可我喜欢听。”他笑意发沉,在她颈侧啄吻,细碎地又道:“再叫一遍。” - 后来柳拂也不记得,被他磨得又反复叫了多少遍。 吃完晚餐一回家,柳拂就把自己的卧室门锁上,作为对他说话不算数的惩罚。 薄韫白这时倒也恢复了平常那副清矜的模样。 隔着紧闭的门扉,他抿了下唇,抬手摸了摸后颈,对她道了声晚安。 一夜无梦,柳拂没有再回想起魏家的事情。 对那位没有露面的魏云山,她也没有丝毫兴趣。 晚宴次日的清晨,江阑城的另一边,魏家三人正围绕着奢华的长桌一同进餐。 主位上坐着年迈的魏云山。 不同于传言中的工于心计、忘恩负义。他五官轮廓十分平和,气质沉静,堪称儒雅多情。 看到他的长相便不难明白,他是如何在一穷二白的年纪,就当上了堂堂林家的倒插门女婿。 然而,由于身体不适的缘故,魏云山的气色不太好。 他面色蜡黄,其上又覆着深深浅浅的斑点,更加重了那份沧桑与憔悴之感。 此时,魏云山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粗砺的哑,随口问了几句宴会的事。 由于喉咙不适,他说话十分言简意赅,说完话总是会皱一下眉,似乎很痛的样子。 “您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魏坤的语气很平,没有一丝波澜,听起来几乎不像个活人。他道:“踏吟集团已是日薄西山,如今的江阑除了博鹭,并没有值得我们放在眼中的对手。” 魏云山抬起手,示意他噤声,然后才垂了垂眼皮,低声道:“小坤,太好斗了也不好。爸爸回家来,是为了落叶归根的,不想再听工作上的事情。” 这话说得苍凉。可话音才落,魏澜那边已经很没有眼色地用黄油刀抹起了面包。 动作很起劲,好像几天没吃过饱饭一样。 刀子和餐碟相碰,发出清脆又嘈杂的响声。 魏云山蹙了眉,忍着喉咙的疼痛,怒斥道:“女孩子家家,一点样子都没有!你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哥!” 魏坤眼底掠过一丝不以为意,口中却仍是关爱妹妹的语气:“小澜,动作轻一点,爸在说话呢。” “哦。”魏澜吐了吐舌头,放轻了动作。 魏云山冷冷瞪她一眼,收回视线。 “对了,小坤,昨天宴会人多,消息自然也多。我想问问,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说到这,老人轻轻咳了两声,浑浊的目光里,翻涌起一抹隐忍而复杂的情绪。 “你那个流落在外的妹妹,有消息了吗?” 魏坤眸色一凝,黑沉的雾气在眼底弥漫。 他垂下头,恭敬道:“爸,您先别心急,哪有这么快的事情。” “光凭年龄,还有她妈妈的一个姓,找人的线索实在太模糊了。毕竟天下这么大,同名同姓的人都不老少。” 闻言,魏云山长长叹了口气。 “唉,我也是,上了年纪,实在想不起来她妈妈的名字了……叫柳、柳什么来着?” 见父亲寻人心切,魏坤暗中咬了咬牙。 少顷,他压下眸底的阴毒,轻声开口。 “爸,我已经在各方打探消息了,您再有些耐心,多等一等便是。平时也别总为这件事情烦忧,保重身体要紧。” “话虽如此,可这毕竟是我心头,一直以来的一个缺憾。” 魏云山叹息道:“到底也是我的血脉,这时间不等人,你们可千万帮我留点心。” 老人说着,搅了搅碗里的粥底,喝了一口,这才斜了魏澜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呐?你狐朋狗友那么多,就没什么线索?” 魏澜翻了翻眼皮,戳着盘里的面包,懒懒道:“我狐朋狗友再多,也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你不是说我那姐姐流落乡野了吗?我从哪认识去。” 这话糙理不糙,魏云山沉吟了一会,低声道:“我记得当初那女人穿金戴银的,没准家里也不差。” “穿金戴银就是家境好?”魏澜冷哼一声,“爸,你也太不了解女人了。” 话音未落,老人才吞下去的这口粥里,似乎也有个不太好咽的东西。 这一前后夹击,把魏云山噎了个彻底。 他怒火中烧地瞪了魏澜一眼,索性也不吃了,拂袖回屋。 少顷,餐厅只剩下兄妹两人。 “小澜,你也别老跟爸对着干。” 魏坤用餐巾擦了擦嘴,一派优雅气度,擦完才压低了声音道:“爸这身体,你也知道,……撑不了多久了。” “哼,”魏澜的语气夹枪带棒,“我看医生是看走眼了,他能骂人能生气,精神得很呢。” “小澜!”魏坤喝住她,“不可太过分。” 魏澜咬了咬唇,似乎觉得委屈,明亮的双眼泛起泪光。 “那你说爸什么意思嘛!妈是走得早,也不意味着,他现在就能堂而皇之地把私生女接进家里来!” 她站起身,故意朝着魏云山消失的方向喊道:“他以前还在姥姥姥爷面前装个样子,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这话实在戳人的心窝子,更何况是已经重病在身的魏云山。 可也不知为什么,魏坤却没有站起来拦住妹妹。 一直等到她全说完了,魏坤这才摆出一副怒意,教训了魏澜几句。 “不怪爸说你不沉稳,我也得说你。” 魏坤冷声斥道:“自从哥哥走了,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你学习多好,多乖巧听话?怎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不学无术,还任性幼稚!” 魏坤口中的哥哥,是魏云山的长子,林乾。 由于魏云山是林家的倒插门女婿,因此第一个孩子还是跟的林家的姓,从魏坤起才换成了魏姓。 林乾名声很好,品学兼优,却在二十一岁那年死于私人飞机事故。 现在想来,那也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魏坤刚满二十岁,魏澜才十二。 见哥哥发火,魏澜瘪了瘪嘴,一声不吭,乖乖听从训斥。 总之,和刚才对父亲的态度截然相反。 她本来就长得明媚娇艳,扮起可怜来更是楚楚动人。 魏坤也不忍心说她了,语气渐渐低下去。 “……行了,回屋学习去吧。” 魏坤正要放过她,忽然想起一事,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几本书,递到了魏澜的面前。 “这是商务管理方面的书,比较基础,你拿去看看。咱们林华这么大的企业,终归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行。” 结果魏澜听到,立刻发出一声宿醉的呕吐。 她弯下了腰,眼看就要往书上吐。 魏坤赶紧后退一步。 魏澜眼疾手快,一把撕下了最顶上那本书的几张内页,用来捂住嘴,又接连干呕了几声,这才缓过劲儿来。 “哥,你饶了我吧。整天学习学习读书读书的。我昨天喝了不少酒,你还嫌我不够难受?” 见她这样,魏坤面上似乎掠过了一抹满意的浅笑,转瞬即逝。 他也不继续强求,而是将那摞书随手扔到一旁。然后,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限量款的女士皮包。 “小澜,你看这是什么?” 魏澜抬眼一看,激动地双眼放光。 她扔掉手里的废纸,飞扑过来,爱不释手地将包包抱进怀里。 “呜呜呜,我就知道哥你对我最好了。这款包刚出来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可是我的零花钱根本不够配货的。” 魏澜说着,爱怜地摸了摸光滑的提手:“我今晚要抱着它一起睡!” 见她一派天真,魏坤似乎也觉无奈,笑了笑问她:“零花钱不够用了,哥哥帮你升升卡?” “不用了哥。”魏澜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疼我,但爸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说你太纵容我。” “还是就和以前一样,我钱不够花了就偷偷找你要,就不正大光明地换卡了吧。” 魏坤暗忖,妹妹虽然每次都这么说,但私底下倒也知道赚钱辛苦,几乎没怎么主动问他要过钱。 思及此,他大方开口:“不够就问哥哥要,九位数以内,随便开口。” 魏澜露出个灿烂的微笑:“谢谢哥哥!” 回到屋子里,魏澜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锁上房门,走进衣帽间,随手拿起了一条名牌丝巾。 然后又回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拿出昨晚宴会上带的那对手镯。 手镯坚硬冷沉,上面凸起的装饰上,缠绕着一根乌黑的长发。 魏澜戴了一双手套,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根长发拿起来。 她将头发放进丝巾里包好,又将丝巾揉了揉,塞进包里,出门去了。 - 几天国庆假期,柳拂过得惬意极了。可惜假期再长,还是有要结束的一天。 六号这晚,她斜坐在花园旁的躺椅上,听着音乐吹夜风。 秋意渐浓,花园却仍被园丁打理得很好。淡红的扶桑,雪白的木槿,落叶金红交织,有种不同于夏日的绚烂。 她穿着一身垂柔的家居服,肩披白色的软毛外袍,慵懒又闲适。 正在看花,却有人走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柳拂握住那人的手,另一只手却悄悄伸到背后,想要挠他的腰。 薄韫白大概是一眼就看穿了她这点暗度陈仓的小伎俩。却仍安之若素,不躲不防,就站在那儿等着她。 柳拂直接触到了他的腰腹。 指尖传来陌生的触感。 男人的腰腹肌肉温热坚硬,一丝赘肉也无。 柳拂茫然地触摸两下,只感觉纤细的指尖顺势滑入沟壑,勾勒出他清朗而分明的肌肉轮廓。 虽然眼睛看不见。 但触觉生动,竟比看见了还清晰。 一瞬间,柳拂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指尖又下意识地触碰了几下,这才想起来,本来是要挠他的痒。 她清了清嗓子,做起正事来。 结果,也没收获预料以内的反应。 这人好像根本不怕痒,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看到效果,男人仍旧不动如山。 过了会,柳拂放弃了:“真没意思。” “没意思?” 薄韫白似乎不太满意这个评价,稍顿,语调认真而理性,轻描淡写地问她:“是手感不好吗?” “……” 倒也,倒也不是不好。 柳拂假装没有听见,一副占了便宜但不打算负责的样子,在他掌心里眨了眨眼睫。 结果却听男人漫声道:“那我们来玩一个有意思的,好不好?”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有意思,忽然觉得腰间一轻。 衣角似乎被稍稍掀开了一些,腰部露在了空气里,浸了夜风的凉。 觉得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男人的大手很快揽了上来,温热滚烫,将秋风的冷意挡在了外面。 柳拂以为薄韫白也要反过来要挠她的痒,暗自咬住牙关,绷紧了身体,希望能多撑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少顷,并非手指的柔软触感,蔓上了腰间。 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柳拂已经痒得缩起了身体。 随即,细碎的笑声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 “哈哈哈、哈哈哈……” 被痒出了眼泪,柳拂在躺椅上蜷起身体,小声求饶:“我认输了,我认输了。我怕痒,别闹了阿韫。” 男人没回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音色低沉。 柳拂听出来了,这一声笑,是从身旁很低的地方传来的。 与此同时,腰际也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怔忡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一个叫人面红耳赤的事实 此时此刻,薄韫白是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揽在她的腰间。 然后俯身下来,啄吻着她怕痒的腰窝。 眼前浮现出这个画面的时候,似有红色的焰火,在柳拂的脑袋里炸开。 秋夜安静,月光洒在身上,夜风衔着丝丝花香,萦绕在鼻尖。 在一个露天的环境里…… 他在干什么啊! 柳拂抗议了好几声,男人手上总算松了劲,叫她重获了自由和光明。 她从躺椅上弹起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看向了薄韫白。 他仍维持着那个俯在她腰间的姿势,半蹲跪在躺椅旁边。 迎上她的目光,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男人漆眸清明,眼皮轻抬,眸底晕开几分笑意,漫声道:“只是给你做个示范。” 见她用手背贴着泛起红晕的面颊,一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薄韫白沉吟片刻,再度开口。 语调平静,似乎只是友善地提个建议。 “如果觉得不公平” “你也可以,以牙还牙。” 第48章 乘长风 柳拂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虽说别墅的密闭性很好, 到底也是室外。这人光天化日下对她做了这样的事情,还企图让她再重复一遍! “你想得挺美。” 柳拂严正拒绝。 她倚着躺椅,一只手撑在扶手处,坐姿慵然, 长眸低敛。眸底清凌凌的, 浸在夜色里,像含着碎光。 薄韫白掀眸看她一阵, 笑意不减:“还好吧。比不上我老婆长得美。” 这话叫人意想不到, 柳拂没忍住,轻轻“嘶”了一下。 “夸你还不爱听?”薄韫白眉尾挑了挑, 淡声道,“我爱夸。你得习惯。” 柳拂缩起肩膀,清了清嗓子,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夜里的花园不如白日里炫目,泳池也泛着浸骨的凉意。 少顷,薄韫白将旁边的另一张空躺椅拉了过来, 拉到一个离她很近的距离,坐了上去。 “你也要在这待着吗?”柳拂有些意外。平时这时候, 他总会留在书房工作。 薄韫白却“嗯”了声, 随口道:“和你一起。” 有他在身边, 浮躁的时光也安静下来,寂寥的秋意变得温暖。 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用了香水, 柳拂觉得很喜欢, 趁他不注意,悄悄深呼吸了几下。 夜色虽沉, 园中却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并不觉得黯淡。 柳拂偏头去看夜里的别墅, 见它设计得别致而精巧,在夜雾里光华耀眼,仿佛一栋繁华宫宇。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她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慨叹,散在惬意的夜风里。 “一次也没想过吗?”薄韫白温声问,“我很小的时候,连住月球上的事都想好了。” 柳拂惊讶地看着他:“月球?” “嗯。”男人漫声道,“挺认真的,还画过不少设计图。” 柳拂忍俊不禁:“什么的设计图?” “去月球的车,月球上的房子,月球上的通讯设备……” 薄韫白想了想,又道:“有些还挺讲科学逻辑的。比如说月球上可用的能源不足,所以我设计的都是太阳能电池,还算过充电功率。” 柳拂听得睁大了眼睛,问:“那时候你多大?” “八岁?”薄韫白沉吟片刻,“总之是小学低年级的时候。” 柳拂肃然起敬。 “你如果去当个科学家,应该也会很出色。” 大概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第二种可能性。薄韫白抬眸望一眼夜空,说:“要是一直留在国内,我应该是会对学术更感兴趣吧。” 柳拂想起他十五岁就被陆皎送到欧洲的事情,柔声问:“你当时想留在国内吗?” 薄韫白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应该想。” 说起这个话题,他语调仍温和清润,却覆上一层淡淡的落寞。 “我妈妈那时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待在那个家里,成夜睡不着觉,脸色和身体都越来越差。” “我哥那时候已经成家独立。她想离开,又怕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受到薄崇不好的影响。” “而且,自从夏令营撞见他出轨那事,我跟他关系一直很差。” 说到这儿,薄韫白垂下眸,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 见他这样,柳拂也觉得心里皱皱巴巴的。 有种柔软的冲动,在体内弥漫。趁他目光没在看这边,柳拂伸出手去,牵住了他的。 薄韫白一怔,淡淡的落寞感从眼中消散,笑着回眸看她,却见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看着夜空,又轻声问:“那你在国外都住在哪呢?” “住在我妈的一个老朋友家。”薄韫白道,“他们人都很好,夫妻两个都是很优秀的金融家。” 柳拂恍然大悟:“所以你大学也读了金融。” “嗯。”他温声道,“一直在那个环境里,不由自主地就这么选择了。” 星空下,两个人就这样随意地聊着天,聊起童年,聊起朋友,聊起最珍贵的回忆。 好像要把彼此那些错过的人生,全都补全似的。 只是这条路何其漫长,区区一个夜晚,又怎么说得完。 聊到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薄韫白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道:“有点渴,我去拿点喝的东西。你想要什么?” 柳拂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去冰箱里看看吧。” 说着就要站起来。 薄韫白却不露痕迹地挡了一下,说:“青柠薄荷口味的气泡水,喜欢吗?” 绝妙的选择。 柳拂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清楚自己的口味,比了个大拇指给他,又坐了回去。 薄韫白回了房间,柳拂独自留在原地,仰首望着高远又璀璨的苍穹。 这情景和刚才没什么变化,但她却忽然觉得,目之所及的一切风景,都没有刚才那么好看了。 一点淡淡的寂寞感在心头涌开。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明明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依赖他。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 柳拂不禁弯起唇,回头去看他。 却没想到,回眸的瞬间,一排金黄色的烛焰,宛如夜色里跃动的芭蕾舞者,映入了她的眼帘。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八音盒的音乐声响起来,是耳熟能详的生日歌。 音色悠扬又迷人,像透明的宝石珠碰撞,发出玎玲的悦耳声响。 烛焰照亮了男人手里捧着的那只蛋糕。 蛋糕做得精致极了,上面竟然用果酱和彩色奶油,画了一幅简易版的山水画。 柳拂略一怔忡,一眼就认出那眼熟的半朵牡丹。 薄韫白散漫走近,白衣被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仿佛胸怀间有一轮璀璨的太阳。 时钟走到整点,他将那只蛋糕递到柳拂面前。 “寒露,生日快乐。” - 柳拂已经连着好几年没有认真地过过自己的生日了。 她以前过生日的经历,大多都很不快乐。久而久之,自己也开始忽视这个日子。 直到现在。 薄韫白呈上了一只极为用心的蛋糕,和着八音盒的声响,低声哼唱着生日歌的旋律。 偌大的惊喜感席卷心房,仿佛夜幕坠落在她怀里,洒下一大片温暖又璀璨的星星。 柳拂怔忡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 寒露是一个节气,公历日期不固定,从十月七号到九号都有可能。 今年,正好是七号。 就是今天。 “许愿吧。” 也不知等了她多久,薄韫白笑着唤回她的意识:“再发呆,蜡烛可要灭了。” 柳拂怔了一下,低头看着那个蛋糕,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骗我,明明还有这么长呢。” 薄韫白腾出一只手来,将几根蜡烛又往底下插了插,一本正经道:“现在变短了。” “……” 眼眶的酸意还未消散,柳拂又被他逗得不小心笑出声来。 她忍住泪意,在烛火前合上双掌,闭上了眼睛。 许完愿,她鼓起腮,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温暖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面前男人的轮廓。 “吹得好,全吹灭了。” 这人连这种事情也要找机会夸她。 柳拂抿了抿唇,主动问他:“你不好奇我许了什么愿吗?” 薄韫白眉尾稍动,但仍佯作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说出来就不灵了。” 柳拂好像没听见似的,尾音轻盈,又问他:“一点也不好奇?” “嗯。”男人低声应着,目光却若有若无分过来一缕,带着不动声色的试探。 “总之你的愿望里,总不可能没有我吧。” 对上她明亮的笑意,答案便不言而喻。 薄韫白也扯了扯唇,转过身,将蛋糕放在烧烤架旁的白色小圆桌上,又把小圆桌搬了过来。 柳拂这才得以细细欣赏这只蛋糕。 原来蛋糕顶上放着一只小小的八音盒,音乐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山水图的笔触很叫人眼熟,一轮草莓味的红日,薄荷味的柳树和山峰,蓝莓味的溪涧,还有树莓味的淡色牡丹花。 “画得不错。”柳拂由衷称赞。 果酱和奶油这些东西,和国画颜料的性质不同,但他处理得如此用心,竟也画出了几分风骨和神韵。 薄韫白笑着说:“我练了好几天。” “是吗?”柳拂想不出他是怎么腾出的时间,“我都不知道。” 男人垂了眸,乌长眼睫上流过一抹淡色的光:“那可能是你平时陪我太少了。” “……” 柳拂虽然不知道一天七八个小时哪里少了,但还是乖巧地没有反驳。 切开蛋糕,口味清甜不腻,松软可口。 柳拂本来就有点饿了,此时更是表现出很罕见的好食欲,一口接一口,叉子停不下来。 薄韫白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那块,用手指抹去她唇角的奶油印:“喜欢吃的话,过两天还给你烤。” 柳拂原本只以为这个蛋糕是他画的,没想到还是他亲手烤的,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上次去巴厘岛婚宴的时候,见你喜欢那个甜品师做的蛋糕。”他漫声道,“后来就和他学了学。” 柳拂慨叹:“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手艺居然这么好。” 薄韫白给自己正名:“我只是不会炒菜。” 秋夜清朗,焰光明亮,柳拂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个生日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忽然听见薄韫白低声问她:“明天的时间,能不能空出来给我?” “嗯?”她有点惊讶,“还有安排吗?” “有一个地方,”男人漫声道,“我想带你去。” - 经过了上次的夜海出游,柳拂以为这次薄韫白要带她去的地方仍是相同的浪漫风格,就这样抱着期待的心情,沉沉入睡。 可怎么也没想到。 第二天,薄韫白带她来的地方,竟然是一个不向公众开放的私人跳伞基地。 她是那种没去过游乐场,连跳楼机都不敢坐的人。 望着在实拍的跳伞巨幅海报,目测了一下那令人发指的高度,柳拂脚步一顿,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停在原地。 “害怕?”薄韫白温声问她,“来的时候不是说不怕?” “可我不知道是跳伞……我还以为只是滑雪啊、冲浪啊之类,那种不太吓人的极限运动。” 柳拂紧张地咽了咽:“真的是从四千米那么高的地方,直接跳下来?” 她茫然地抬眸:“四千米是多高?” “我感觉江阑塔就已经很高很高了,江阑塔有多少米?” 薄韫白拿手机查了查,唇线微微抿起来。 少顷才开口,语气也略有些沉重。 “六百米。” 柳拂后退两步:“我要回家。” “别怕。”薄韫白笑着揽过她的腰,“是跳双人伞,我护着你跳。” 柳拂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薄韫白有USPA的D级证书,是跳伞证书里的最高级别,可以带无经验的人跳双人伞。 她对这个证没什么概念,乍一听到也没怎么惊讶。 直到听见基地里的人说,D证的持有者,至少500跳起步。 “多少?” 柳拂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五百。”薄韫白道,“我大学就开始接触跳伞了。大概前两年换的D证。” 柳拂嗓音有点发颤:“你在欧洲跳了五百次?” 薄韫白却道:“不只是欧洲,世界各地。” 稍顿,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扶手,似在心算:“应该也不止五百多次……七八百吧?” “Matthew真的很厉害!” 基地里另一个人语气尊敬,笑着轻拍两下薄韫白的肩膀,“你最高的记录是万米跳伞吧?在哪来着?” “西班牙,”他随口道,“巴塞罗那。” 听着这一串对话,柳拂忽然发现,尽管这个人在她面前清矜温和,骨子里却一直有着极为桀骜不驯的一面。 抬眼望去,男人坐姿散漫,身后是偌大的窗。窗外平原旷荡,愈发映得他身形清落疏旷,轮廓锋利,有种清寒不羁的气质。 只是双眸清澄,让人想到山巅的晚光。 柳拂看了他一会,收回视线,感觉手中的入门手册沉甸甸的,压在掌心里,连皮肤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垂下眸,深呼吸。 这才指尖轻动,翻开了手册的扉页。 尽管心里依然害怕,而且这种经历,在她过去只求稳定平静的生活里,也称得上是前所未有。 可她依然想去看一看。 他的那片天空,到底是什么样子。 “阿韫。” 少顷,她轻声叫他:“我想好了,我们一起。” - 作出决定后,柳拂便被带入更衣室,换上了一套全新的蓝色流线型跳伞服。 在跟着几个外国教练学习了简单的跳伞姿势,又在道具前练习了几遍出舱动作之后,她即将要从四千米高空跳下去的这件事,也变得越来越有实感。 尽管到真正跳伞的时候,一切技术方面的问题都会由薄韫白来执行,她只要跟着体验一趟就好了。 但出于责任心和压力,她还是将每个动作都学的很认真,姿势也十分标准。 全部练习完毕后,柳拂一脸严肃地推开门,正看见在门外等她的薄韫白。 “好了吗?”薄韫白笑着站直身体,少顷又道,“寒露,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后悔。”柳拂笃定地说。 “行。”薄韫白牵着她走出门,对基地负责人道,“可以准备飞机了。” “明白了,请问您这次也使用直升机吗?” 对方清晰地记得这位尊贵VIP的喜好。 薄韫白却道:“这次用固定翼飞机。” 固定翼飞机能保证跳伞时出舱姿势平稳,失重感轻,是大多数人的首选。 但对薄韫白来说,他一直更偏爱直升机跳伞的颠簸和失重感,对四平八稳的固定翼飞机不感兴趣。 负责人也没想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很明显在原地怔了一下。 “带我妻子跳。”薄韫白语调里晕开些清沉的笑意,漫声道,“怕吓到她。” 过了一段时间,两人将安全装备都穿戴齐全之后,一同登上飞机。 飞机直入云端,透过玻璃,能看到地上的建筑和楼宇越来越小,渐渐地,连江阑山巅也能看见了。 秋光清澄,层林尽染,金红色的秋意像颜料一般,洒在了山谷丘壑之间。 随即,就连这座雄壮的山峰,也渐渐从视野中远去,像沙盘里的小小模型,缩成了一个小拇指尖的大小。 柳拂收回视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色流线型跳伞服,觉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似乎感到她双肩紧绷,薄韫白笑着替她揉了揉肩。 由于是跳双人伞,两人已经被黑色的安全带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男人就站在她身后,两人靠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里微颤的气息。 他抬起黑色的防风护目镜,眸光温柔低垂:“别怕。有我在。” 飞机跃入云端,出舱的时刻转瞬即到。 得到机长的提示之后,男人一把拉开舱门。 强烈的音爆和气流立刻争先恐后地涌进机舱,像无形的海啸。 柳拂鬓旁的碎发一瞬便被吹乱。 “寒露,” 男人沉声道。 “飞吧。” 柳拂短暂地怔忡了一下。 他说的不是“跳吧”,而是“飞吧”。 只是一个字的差别,她却忽然没那么焦虑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涌起丝丝缕缕的憧憬和勇气。 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遥远大地,柳拂作出刚才练习得极为到位的姿势,决绝地跳了下去。 跃入长空的一瞬间,自由落体的失重感裹挟着强风,兜头罩了过来。 柳拂喉间一窒,只觉得呼吸和心跳好像全都被噎在了喉咙口。 四千米高空之上,连习以为常的空气也带着陌生的味道。 窒息感和急速失重的惊惶感,都叫她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 紧贴在她身后的薄韫白,忽然伸出左臂,牢牢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安全带分明已经将两人紧紧地绑在一起,可却不如他的手臂更让柳拂觉得安心。 男人的手臂肌肉清劲有力,带着熨帖而炽热的体温,一瞬间便熨平了她被风吹皱的勇气。 几秒钟的窒息感逐渐消散,天地变得幽静。地面上那些司空见惯的庞然大物,此刻却都变得渺小微茫,无声地跪伏在视野尽头。 这里像一个陌生的世界。 旷荡的长风里,柳拂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能听见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体温。 好像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能感受到,他们的心脏在以相同的频率跳动,相依相偎、生生不息。 “啊!!!” 不知是出于快乐还是恐惧,她在空中发出前所未有的叫喊。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嗓音被长风撕裂,变得清亮而又陌生,像乘风的鹰,自由地飞向远方。 自由得,不再像是自己。 可是,只觉得好开心、好开心。 酣畅淋漓的心情在胸腔里涌动,柳拂雀跃地在风里飞翔,忽然觉得身体里灌满了勇气,从今以后,无论什么烦恼,什么忧愁,都再也绊不倒她,再也拴不住她。 仿佛感受到她心境的变化,男人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愈发收紧几分。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莫名地猜到,他此刻一定在笑。 地面越来越近,伞包即将打开,这个世界的短暂体验期就要结束。 柳拂忽然高喊了一声。 “薄韫白!” 跳伞跳过好几百次的人,大概是没法跟她一样有这种欢欣高呼的兴致。 男人似乎怔忡了片刻,少顷,才用和她相仿的音量回了一句:“我在。” 他嗓音极为好听,清沉如玉石坠海。 在身后的天地间响起来,带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柳拂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 薄韫白。 ……我好爱你呀。 这个念头在心里膨胀,带着自由而柔软的温度,像山间的野玫瑰一般野蛮疯长。 又像一句温柔的咒语,让她从此以后,对一切都无所畏惧。 在即将落地之前。 柳拂并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他,而是再度逆着长风,乘着天光,仿佛要将这份回忆烙印在天地之间一样,又大声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第49章 黎明前 跳伞回来次日, 柳拂去学院上班。 不知为什么,一进门就听说,今天院长下达通知,学院里临时安排了老师体检, 要求没课的老师尽快去一趟医务室。 老师们议论纷纷。 王令安道:“院长亲自下通知, 这可不多见。” 闻瀚说:“以前不都是拖拖拉拉好几天才弄完?这次刚通知完立刻就要去,没见过效率这么高的。” 其他老师都笑了起来。 医务室里布置好了各项检测的仪器, 有身高体重区、查视力区、耳鼻喉科检查区。 还有一项采血。 取完手指末端血, 柳拂用棉花按住伤口,离开座位前, 听到下一个老师问医生:“咱们这采血,是为了查什么指标哇?” 穿白大褂那人愣了一下,将口罩提得更高了些,低声道:“肝肾功能。” 柳拂轻轻一颦眉,又看了一眼那个白大褂。 那人可能是个实习医生,好像挺紧张。 虽然被口罩遮住了表情, 眉心却似乎有汗。 手里还拿着她的血痕样本,也正往她这边看。 从医务室走回去, 正要回办公室, 忽然在楼梯的拐角处看见了乔思思。 她脸色苍白地蹲坐在楼梯拐角处, 看样子是难受得很,连衬衫的下摆沾了些灰也没发觉。 手里还捏着一叠文件。 秋意清寒的阳光落在她脸上, 照亮了那张干涩的嘴唇。 “怎么了?不舒服吗?” 柳拂几步快走过去, 蹲下扶她。 “我、我没事,就是忽然觉得头晕眼花, 我在这休息一下……”乔思思气喘吁吁地说。 柳拂看向文件:“这是急用的东西吗?” 乔思思小声道:“是副院长需要的材料,急着找他签字。” “我帮你送。”柳拂不假思索地伸出手。 “不、不用了。员工电梯坏了, 正在修。你得一层一层走上去,太辛苦了。” 乔思思拿出手机,小声道:“我打个电话叫赵林来吧。” “没关系,就当锻炼身体了。” 柳拂还是接过了她手里的文件,又道:“一会儿赵林来了,直接叫他送你回去吧。” 副院长办公室在八楼,正好是院长办公室的隔壁。柳拂上次来过一趟,倒也轻车熟路。 敲门进去,盖完章签完字,她正要离开,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绊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阴郁而又冷漠的声音。 前不久才刚刚听见过。 完全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柳拂略一怔忡,果断地转过身去,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向院长办公室的内部。 那人坐姿随意,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两团青黑,笑起来时,也让人觉得有几分阴森。 居然真的是魏坤。 他随口说了句客套话,刘仕安便十分捧场地哈哈大笑。 柳拂怔忡了片刻。 她一直知道,刘仕安想要攀附豪门,混进他们内部的圈子。 从参加薄成许的晚宴,到想当她和薄韫白婚礼的证婚人,刘仕安始终怀着这个目的,即使被拒绝也愈挫愈勇。 因此,对于刘仕安在办公室里会见贵客这事,她并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是魏坤。 刘仕安有什么筹码,可以提供给魏坤? - 傍晚时分,金红色的秋意涂满了整片天空。 今天的晚霞色彩很重,火烧般绚烂夺目。柳拂戴了个墨镜开车回家。 一进门,就见薄韫白拿着园艺剪站在花丛旁边,一边思索着,一边随手剪下了几支鲜花。 男人一身银灰色家居服,版型垂坠飘逸,愈发衬得背影清落散漫。 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来,身后映着一片雾蒙蒙的蓝紫花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你怎么在这儿?”柳拂停好车便去找他,“花园不是有园丁打理吗?” 薄韫白笑着垂眸,拿起一旁的空花瓶给她看。 看着熟悉的花纹,柳拂一怔:“这是我床头的那个花瓶吗?” “嗯。”他懒淡应了声,“我见有些人这两天太忙,插好的花枯萎了也一直在那放着。” 他掀眸,带着几分认真问她:“看到枯萎的花,不会心情不好吗?” “……”柳拂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正是学期初,她最近确实工作忙,每天回来倒头就睡,忘记了给花换水,也忘记了把枯萎的花收拾一下。 薄韫白看了看手中才剪下的几枝鲜花,又给其中一两只换了换次序,拢起来放进了花瓶里。 刹那间,宛如画龙点睛,光秃秃的水晶花瓶一下子有了生机。 花束的主花是淡蓝色的大丽菊,旁边点缀着白色和浅紫色的小波斯菊,再加上几根沾着秋露的深翠色叶枝。 搭配起来清丽优雅,像把整个花园的秋意都采撷在了手中。 薄韫白将花瓶给她,漫声道:“营养液已经放好了,直接摆着就行了。” 稍顿,语调半带着揶揄:“这次应该能多活几天。” 柳拂将花束抱在怀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有股清雅的芳香萦绕在鼻尖。 一个小时后,钱姨叫他俩下楼来吃饭。 在餐桌上,柳拂想起白天的事,用聊家常的语气道:“我们今天临时安排了一个体检。” 有体检不稀奇,但她又继续道:“我记得医院查肝肾功能,是不是都用静脉血?就是在肘关节内侧抽一些。” 她弯起胳膊,指了指手臂内侧,半带犹疑道:“好像没见用过手指末端血的。” “……” 闻言,薄韫白放下了筷子,与她对视一眼,似乎也觉察到什么。 他略一沉吟,拿起手机:“我打个电话,问一下相熟的医生。” 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隽冷的眉眼笼上一层阴霭,漠声道:“这是基础的医学常识,连刚进医院的规培生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听到这个答案,柳拂并不意外。 薄韫白蹙起眉,漆眸涌动着深沉的情绪。 “今天帮你们体检的是哪一家医院?” 他指尖轻敲两下桌面:“我去查查他们的资质。” 见气氛沉重,柳拂弯了弯唇,柔声道:“没注意,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稍顿,又道:“可能是医生记错了,没关系,就被扎一下的事。” 其实经过一天的梳理,她已经有了猜测。或许临时安排的体检正是魏坤的要求,拿走她血样的人,也是魏坤安排的。 自从上次晚宴见面,她便有了预感。 今天魏坤来找刘仕安,大概是已经开始着手查她了。 宽慰完薄韫白,柳拂神色如常,低头喝汤。 就让他们去帮她测一测吧。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虽然她不太在意这个真相。 她只在意一件事。 魏坤那人似乎十分阴毒。 她不想薄韫白和他扯上丝毫关系。 - 江阑的另一边,某家私立医院内,坐落着一家不太起眼的亲子鉴定中心。 这里地方很偏,相当不好找,门外也没什么明显的招牌和标志,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走过头。 不过这一点,恰恰不是出于对用户体验的疏忽,而是出于对用户的体贴。 毕竟,多数人都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走进了这里,有着这样的需求。 此刻,魏坤就坐在等候区。 他手里拿着柳拂的简历,慢悠悠地翻阅着,目光落在她的生日和籍贯上。 在他身后,站着白天在江阑美院取血的那个白大褂。 他此刻已经脱下了白大褂,戴着一个黑口罩,将手里的袋子转交给了亲子鉴定处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看了看袋子里面的血痕样本,又问了一句:“这就是两个待测对象的手指末端血?” “嗯。”魏坤低声道,“你看能用吗?” “没问题。”对方点点头,“用这个检测,可比用带毛囊的头发那些东西检测,要可靠多了。” 魏坤又问:“几天出结果?” “五天。”对方道,“为了避免误差,我们得重复实验,流程比较长。” “出了结果,尽快通知我。” 说完这句话,魏坤转身离开。 五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晚,魏坤正在私人会所饮酒作乐,忽然看见他的贴身助理走进来,拿着一份封好的鉴定报告。 他找了个安静地方,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白纸。 然后就这样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 看完,魏坤神色如常,走出门去。 会所里有一对和他相熟的姐妹花,一看到他,就软软地喊着“魏少爷”,贴了上来。 他没理,径自离开了会所。 秋夜深沉,夜空像化不开的浓墨。 魏坤坐上车,司机毕恭毕敬地问他,是回家还是去公司。 魏坤低声道:“去云珀。” 司机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云珀离江阑再近,毕竟也有三个小时的车程,等开过去,肯定已经是凌晨时分。 魏坤却看向窗外,漠声道:“我想去看看我哥。” 墓地坐落在云珀城郊。 凌晨两点,雪亮的上弦月挂在天际。冷风森森,拂过一座座看不清名字的墓碑。 地上未烧尽的白纸被风吹起来,显得安静而诡异。 空气里似乎飘来奇怪的声音。 司机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颤了颤,手心出汗,白手套里也开始发粘。 魏坤随手拿起放在车上的那束黑色菊花,毫不在意地下了车。 尽管气氛诡异,司机还是没有跟上去。 谁都知道,魏坤扫墓一向独来独往,无论亲朋还是下属,他绝不与任何人同行。 魏坤独自穿过偌大的墓地,来到其中一块黑色的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林乾的名字。 “哥哥,好久不见了。” 魏坤将黑菊放在墓碑前。 他望着碑上的遗照,忽而勾了勾唇,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夜风旷荡,携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黑白底色的照片上,林乾灿烂地笑着,却显得那么刺眼。 魏坤的声音很低,带着阴沉的疲惫感。 “哥哥,我觉得有点累了。” “爸爸的孩子真的很多。” “原本只有咱们三个,已经够多了。” “没想到啊,又找到了一个。” “这么大的秘密,我也没法和别人分享。” “不如,就给你看看吧?” 说着,他拿出那份鉴定报告,在林乾的墓前点燃了打火机,将它烧成了黑灰。 火光影影绰绰,映亮了魏坤的眉眼。 他痴迷地看着那团火光,话音很轻,似在呓语。 “爸爸的病越来越重了。” “我得,快一点了。” - 盛大的夕光倾洒在江阑美院的大门上,将龙飞凤舞的校牌映照得愈发明亮。 柳拂站在学校门口,等薄韫白的车开过来。 他分明已经提前出门了二十分钟,结果还是不得不堵在路上。 看着薄韫白发来的微信消息,柳拂抿唇一笑,回他:[我不着急,你专心开车吧。] 回完消息,柳拂收起手机,笑意逐渐从唇边淡去。 最近几天,她查了查相关机构的广告,得知亲子鉴定一周左右就会出结果。 但不知为什么,无论是魏澜还是魏坤,或者是魏云山,总之,没有一个人过来找她。 她不知道这家人的意图是什么,也不打算认亲,所以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等了十分多钟,薄韫白的车停在她面前。 柳拂有些意外,因为他今天开的不是那辆白色卡宴,而是她常开的那辆红色玛莎拉蒂。 坐上车,柳拂随口问他:“怎么开了这一辆?” 驾驶位上的男人话音带笑:“试试手感。” 柳拂由衷道:“也挺适合你的。” 这人长得好,开白色就显得温文尔雅,现在开这辆红色的车,又有种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明朗。 薄韫白闻言扯了扯唇,问她:“还去上次那家店吃晚餐?” “好。”柳拂点点头。 那家店哪里都好,就是距离有点远。等车子开上高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清亮的天光也变得昏昧下去。 薄韫白打开了车灯。 这一片地方偏,倒是不怎么堵车,一路畅行无阻。 柳拂坐在车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薄韫白的手机震了震。 不知道是不是重要的消息,她偏过头问:“你要看看吗?” “帮我看一下吧。”薄韫白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 柳拂拿起薄韫白的手机,输入她的生日,锁屏应声而开。 是一则很奇怪的长消息。 [薄先生,上次您叫我查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柳拂小姐就诊于xx市第三医院,当日有一位陌生的访客。在前台留下探访记录。] [访客名叫方兴寒,无业,曾因故意伤人罪入狱,最近刚被放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他本人没有工作,但他的妻子、父母,还有姐姐姐夫,都在林华集团的子公司担任安保或保洁的工作。] [接下来,我将方兴寒的照片发送给您。] “这是……” 望着灰白照片上的男人,柳拂喃喃自语。 “这才是那个想掐死我的人吗?” 听到她这句话,薄韫白目光一凛,极快地垂下眸,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手机。 方兴寒的面容映入眼中。 是一个颓丧的中年人,长着一对死鱼眼,眼里无光,看起来无欲无求,对一切都不在乎。 薄韫白收回目光,重新正视前方,却轻轻蹙起了眉。 没想到是这条消息。 不该叫她看的,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他正想着该怎么宽慰柳拂,忽然,黄昏之下,一抹黑影撞入眼中。 高架迎面开来一辆高大的城市越野,漆黑的身躯宛如猛兽。 然而,它的行驶轨迹不太对劲。 与其说是在赶路,倒不如说,好像带着冰冷又阴险的杀意,避也不避地,直直朝他们这辆车开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电光火石间,那辆黑车已然近在咫尺。 车灯亮起,将对面司机的面孔照得雪亮而清晰。 柳拂瞪大了双眼。 居然 居然就是,刚才才在照片上出现过的,那个方兴寒。 对方面无表情,双眼更是呆滞无光,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的危险与恐惧。 是故意的吗? 故意要置他们于死地? 二十多年前就想活活掐死她,现在却又再一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个人到底是谁! 铺天盖地的恨意在柳拂心里涌动。 可她除了伸出手臂,用力挡在薄韫白身前,其他的什么也做不到。 就在即将相撞的前一刻。 见斜后方无车,薄韫白猛打方向盘,脚踩刹车,尽最大的可能,改变了车子行进的轨迹。 下一秒,黑色的城市越野扑了上来,狠狠地撞上了玛莎拉蒂的车尾巴。 一声巨响里,安全气囊怦地弹出来,柳拂迷迷糊糊地看见,他们的车被高架桥左侧的护栏拦了下来。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了意识。 柳拂的眼皮重重地覆盖下来,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 醒来的一瞬间,前额立刻传来尖锐的痛感。 柳拂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感觉到红肿的伤口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包了起来。 鼻尖也传来苦涩的药味,不知道是敷了什么药。 她勉力撑开眼皮,目之所及是一片雪白。 原来自己躺在病床上,伤口已经被处理和包扎好了。 可能由于她受伤比较轻的缘故,并不需要额外的陪护,所以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柳拂撑起身体,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蓦然间,黑色的城市越野亮起雪白的车灯,方兴寒丧心病狂的面容再度浮现在眼前。 对了,是车祸。 薄韫白! 薄韫白怎么样了? 她飞快地从病床上起来,走出门去,挨个问医护人员。 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薄韫白所处的病房。 病房不远,门紧闭着。 透过门前的玻璃,能看到好几个医护人员还在里面为他处理伤口。 她焦急不安地在门前等待,没有留意到,门口还坐着两个穿警察服的人。 少顷,对方的谈论声钻进耳中。 “通常而言,遇到车祸,副驾驶位的受伤概率更高。” “而且根据现场监控,对方行车的方向比较明确,应当是有意图地,要谋害副驾驶位上的乘客。” “怎么反而副驾驶位只是轻伤?” 另一人道:“因为开车的人反应很快,转向和刹车都非常及时。” “因此,副驾驶位几乎没有遭受直接撞击。” 稍顿,对方语气沉下几分。 “然而,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 “虽然保住了副驾驶位的安全,但取而代之的是” “车辆左侧撞到护栏,驾驶位撞击严重。” 说到这里,年轻些的那个警察合上笔记,语气变得柔和。 “他们是夫妻吧。” “就算是夫妻关系……” 年长些的那个叹息道。 “这样豁出命来保护妻子的丈夫,也实在太少见了。” 强烈的酸意涌上鼻腔。 柳拂紧紧咬住齿关,不敢垂下眼睫。 少顷,病房门终于从内打开,一个护士端着托盘出来。 门打开的一刹那,腥冷的血气摄住了她的心脏。 来不及惊惶,柳拂立刻哑声问:“请问他怎么样了?情况危险吗?” “啊,您就是副驾驶位的那位乘客吧。” 对方态度很好,柔声道:“放心,他没有大碍。” “不过受伤确实比您更严重一些,等包扎完伤口,还需要住院再观察几天。” 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一向残忍的命运,今天对她难得的温柔。 柳拂忍住眼眶的酸意:“知道了,谢谢您。” 得知薄韫白没有性命危险,她就像一条渴水的鱼,终于重新呼吸到了氧气。 也正是此时此刻,极度疲惫酸软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了全身。 柳拂双腿一软,差点跪坐在原地。 好在旁边穿警服的那两人注意到了她,将她扶到了座位。 “好点了吗?”对方语气温和,“您就是柳拂小姐,对吗?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柳拂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冷冷地问了一句:“那个肇事车主呢?还活着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却也并不为她话里的恨意而感到意外。 “那人重伤,正在楼上抢救。”其中一个道。 闻言,柳拂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指尖。 指甲尖锐,在掌心里刻出深深的红痕,她却恍若未觉似的,就那么一直攥着。 - 天光初明,暖洋洋地笼罩在眼睑上,一片昏黄的光晕。 男人乌长的眼睫颤了颤,双眼睁开。 认出周遭的环境是一间病房的同时,他垂下眼眸,看见了伏在病床边睡着的女人。 柳拂呼吸平稳地睡在旁边,身上还穿着昨晚赴约的那身衣服,雪白的裙角沾了一点灰尘。 她的前额处贴着一小块绷带,长发也微微有些散乱。 可初晨的光芒笼罩在她的面颊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整个人仍是那么清冷而美丽,并没有丝毫落魄或颓然的感觉。 薄韫白带着笑意看着面前的柳拂。 本来不想吵醒她,但不知为何,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她忽然也睁开了眼睛。 “阿韫。” 看到他醒了,柳拂立刻站起身。 她的腿似乎压麻了,起身的瞬间,面上立刻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但她还是很快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问:“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薄韫白启了启唇,正欲回答。 少顷,却见她垂下了头,似是不敢与他对视一般。 随即,按捺不住的自责和愧疚,涌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我听警察说了,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柳拂说着,眼圈蓦地泛起红意,缀着沉沉的泪光。 嗓音发哑,像是昨夜就哭过了好久,轻声道:“下次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如果你为了保护我,自己出了什么事情……” 话音断在喉咙里,她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乌黑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像寒霜里的墨蝴蝶。 仿佛是不想为了这种事在他面前落泪似的,她咬紧牙关,拼命忍住泪意,将眼泪又憋了回去。 看着这样的她,薄韫白不自觉地蹙起眉,眸底流淌过几分不忍。 本想去握住她的手。 手腕都抬了起来,可看到她被愧疚沉沉压下去的脑袋,薄韫白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柳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面前的男人神色冷沉,清隽桀骜的五官轮廓被晨光镀上一层浅金,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陌生。 “你在说什么?” 他语调里似带着几分不确定,少顷又道:“你是谁?” 柳拂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清落的面容,想起他叫她寒露的样子,想起他给自己烤生日蛋糕。 想起他带她去跳伞,夜里嗓音带着哑,使坏般咬在自己耳畔。 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是车祸即将发生的那一秒。 男人几乎没有思考,便决绝地将方向盘朝左边打过去。 “……我是谁?” 世界好像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音,也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柳拂眸底涌起一丝破碎的绝望,整个人立刻灰暗、枯萎下去,像一株在冬日里凋零的花。 见状,薄韫白心口一窒,不自觉地蹙起眉。 他没有继续说准备好的台词,而是坐起身,张开双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骗你的。” 男人笑得温润而清沉,话音带着一丝熟稔的顽劣,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寒露,对不对?” 听到这番话,怀中的人怔了怔。 她的下巴还贴在他的胸膛上,就这样抬起眼眸,带着几分胆怯看向他,似是要确认这番话的真实性。 等终于读懂他眸底的情绪,柳拂发颤的身躯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她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也反过来紧紧地抱住他,双手用力地抓着男人的衣襟,好像要把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一样。 薄韫白轻轻抚平她凌乱的发丝,正想再说几句话,叫她安心。 可没过多久,忽然感到怀里的人忽然用力一挣。 柳拂抿紧了唇看向他,眸底涌上几分委屈。 “你为什么要装失忆!” 她在他没受伤的腿上打了一下,带着哭腔道:“我好害怕!” “你知道我刚才有多难受吗?” 看起来凶巴巴的,打得倒是很轻,没有丝毫力度,纤细的手软得像棉花。 薄韫白笑着道歉:“我错了。就是看电视剧里都这样演……” 柳拂更生气了:“你不是不看电视剧吗!” “偶尔也看一点。”薄韫白笑意更深,“等我出院了,我们一起回去看?” “我才不跟你一起看!” 柳拂怒气冲冲地站起身,一把抓起床头的空水瓶,夺门而出。 看样子是要去给他接水。 薄韫白抬高音量道:“谢谢老婆。” 回答他的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柳拂捏着那只空水瓶走了好远,凌乱的气息总算喘匀。 她打开温水的水龙头,等待杯子接满。 哗啦作响的流水声映入耳中,少顷,大起大落的情绪的潮水也渐渐褪去。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明白过来,为什么薄韫白刚才要假装失忆。 是为了,不要让她一直被愧疚所裹挟,被沉重的自责感,压得抬不起头。 是为了,让她和往常一样和他相处。 比起让她自责,他好像更希望,自己能这样小打小闹地怪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蓦地抬起头,望向薄韫白所在的病房。 只是,距离太远,她并没有听见。 此刻,独自留在病房里的薄韫白,正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蔚蓝的天幕。 少顷,男人低声自语了两句,话音很轻,融化在淡金色的秋光里。 “保护你,只是我的私心。” “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 - 听说薄韫白出事之后,薄崇、薄霁明和蓝也立刻赶到了病房。 三人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柳拂在和薄韫白聊天。 见到薄崇,柳拂移开视线,柔声对薄韫白道:“我先回趟家,帮你拿两件换洗的衣服。” 薄韫白挺不舍得她,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这才松开手。 柳拂感受到他的小动作,悄悄地笑了一下。 她朝病房外面走去,经过门口时,正好和薄霁明蓝夫妇擦肩而过。 知道她是避着薄崇才出去的,薄霁明目光深沉,带着歉意看了她一眼。 蓝更是直接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道:“小柳,辛苦了。你额头的伤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 柳拂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弯了弯唇,也没怎么多想,直接道:“谢谢大嫂。” 这突如其来的改口,让病房内的三个客人都怔了一怔。 柳拂走后,蓝和薄霁明交换了一个视线。 蓝的意思是:你看,我就说他们会假戏真做的。 薄霁明的意思是:那也挺好,我这个弟弟总算是开窍了。 哥嫂两人相视而笑,只有薄崇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薄韫白也没理他,看向薄霁明,淡声问:“妈又不在国内?” 薄霁明语调温和:“你想联系她,我帮你打电话。” “别了。”薄韫白道,“不是什么大事,别让她操心。” 见儿子对自己的安危这么不上心,躺在病床上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一副散漫又懒淡的样子,薄崇很是着急。 “听说那个司机是故意撞的车?”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 薄韫白垂下眸,掩去眸底的冷意,只淡声道:“警察正调查呢,那人还昏迷着,也问不出来什么。” 薄崇重重锤了一下墙,怒喝道:“我薄家的儿子,绝对不能被这么欺侮!” 他回头看向长子:“霁明,你立刻安排韫白转到咱们相熟的私立医院去,他待在这我不放心。” “好。”薄霁明应下来,又道,“病房门口要不要再安排两个保镖?” 薄崇神色舒缓了些:“那就再好不过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薄韫白听得有些无语:“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薄崇怒道,“光天化日,好端端地开着车,都有人直直地撞上来,居心叵测到了何种地步!” 他最后下结语:“我看就是安排四个保镖都不为过!” “……” 薄韫白也没坚持,掀眸看向大哥,淡色的薄唇好看地抿了抿,漫声道:“哥,也派些人去保护我妻子。她一个人回家去了,我不放心。” 薄霁明点头,走到外面打电话。 薄崇在薄韫白床边坐下,沟壑深深的眉心锁得很紧。 片刻后,才叹了声气,闷闷地道:“听说你就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才伤成这个样子。” “谁说的?” 薄韫白佯作没有这回事,掀了掀眼皮,语气轻描淡写:“我怎么不知道。” “还瞒着我!”薄崇没好气地看着儿子,“你就这么喜欢她?” 眼看薄崇又要发火,蓝柔声道:“爸,小柳真挺不错的,刚才进来的时候不是还听护士说了吗,人照顾了韫白一宿,自己明明也受着伤呢,却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薄崇不为所动,只是冷哼了一声。 “我儿子舍出命去保护她,她尽一尽心,也是应该的。” 少顷,看着病床上薄韫白苍白的脸色,到底是松了口。 “……毕竟也是薄家的儿媳妇。” 听出他话里的暗示,薄韫白眉尾一挑,有点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蓝更是十分惊喜,眼神亮晶晶的,看向薄崇时,仿佛看到了一尊老古董重放光芒。 “爸,您的意思是” “反正我年纪大了,是做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主了。”薄崇背过身去,“你以后爱咋样咋样吧。” 过了阵,老人好像觉得不太自在似的,也没再看薄韫白,而是背起手,往外走去。 “……这大半年也没见你回过家了。” 薄崇最后道:“带媳妇就带媳妇,等身体好了,回来吃顿饭吧。” 三人坐了一会儿,护士进来叮嘱了一句,说病人不宜太过劳累,他们便离开了病房。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薄韫白阖眸躺着,思索这桩车祸背后的原因。 肇事车主是方兴寒。 无业,有故意伤人的案底。尽管自己没个着落,但所有的亲人,都在林华集团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说明,魏家是他的保护伞。 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场有预谋的事故,两次都是这个人,两次的矛头,都对准了柳拂。 薄韫白蹙起眉,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然而,柳韶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此刻却再度回响在了耳边。 “……毕竟已经风平浪静了这么些年。” 是啊,明明已经安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又忽然杀机毕现? 薄韫白隐约觉察到,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事情。 他打开手机,吩咐完调查魏家父子女三人的事情,又给柳拂发消息。 [到家了吗?] 柳拂回得很快:[嗯。衣服已经都装好了,不过我找不到你的枕香在哪里。] 不过是曾经随口提过一句的习惯,没想到她还记得。 薄韫白扯了扯唇:[床头柜的抽屉里,放得比较深,是一个蓝色的瓶子。] 柳拂发来一个OK的表情,又问他:[正好回趟家,我做点吃的给你带过去吧,你想吃什么?] 被她这么一提醒,薄韫白真觉得有些饿了。他回:[红烧羊排?] 柳拂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不行,受了伤要吃点清淡的,这样才恢复得快。” 薄韫白垂下眸:“那……” 说起清淡的中餐,他大脑里有些空白。 电话对面,柳拂似乎无奈地笑了下,柔声说:“算了,还是我看着给你做吧。” “好。”薄韫白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全部吃完的。” 挂了电话,他唇畔漫着些淡淡的笑意,在微信界面上望了一会儿,才重新躺回去休息。 只不过,今天这间小小的病房却实在热闹。 没过多久,门被再次敲响。 他抬眸望去,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 第50章 红甜橙 病房顶灯光线昏暗, 照亮了来人的脸。 对方明艳漂亮,鼻与唇的形状和柳拂有些许相似。 但穿得叛逆不羁,一件玫粉色夹克配绿色的毛衣,衬得一张十分贵气的面颊也很难得地透出几分村气。 薄韫白见她眼熟, 想了半秒, 才记起她叫魏澜。 “我还以为薄家会把你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呢。” 魏澜很自来熟地踏入病房,又揣着手看了看门外, 用看热闹般的语气道:“怎么这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薄霁明才走不久, 而且薄韫白让他先去布置柳拂那边的安保,保镖应当是还没有过来。 不过薄韫白自然不可能把实情告诉她。 他倚在床头, 隽冷面容隐于光影之间,一对黑眸沉沉看不到底。 此时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目光带着几分沉郁,淡声反问:“没有么?” 魏澜一怔,还真被他给唬住了。 她不确信地又看了看外面,开始疑神疑鬼, 以为这是一出空城计。 魏澜说:“那你可别叫人过来啊。” “我找你有正事的。” “正事?” 薄韫白扯了扯唇,笑意不达眼底。 他现在对魏家的任何人都没有丝毫信任, 因为谁都有可能是指使方兴寒的那个人。 他微微支起身, 将床头柜上的一个东西握进了手心里。 魏澜没看清他的动作, 反而走近了几步,低声道:“车祸撞到头, 最好是别乱动。” “每天平躺, 配合医生按时做检查,有些隐形的损伤, 可能会延迟个几天才能被查出来。” “……” 薄韫白掀眸看她,眸色漆沉。 他还记得上次见魏澜, 对方一脸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模样,横冲直撞,无法无天。 脸上好像都明晃晃地写着一句话:“我是个扶不起来的败家子”。 不同于此时此刻,对方尽管穿得村气,眉目间却流露出一丝认真。 她说话的模样宁静而又条理清晰,乍看起来,和柳拂的气质有一点点相似。 一个早已被淡忘的画面闪过脑海。 薄韫白忽而忆起,沈清夜曾经问过他:“你们都在英国读书,你有没有见过魏澜?” 他确实见过魏澜一次。 在剑桥的图书馆。 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魏澜当时在看一本和飞机结构有关的大部头教科书。 那书很沉,但她看得很入迷,如获至宝一般,双手一直捧着。 应该是不太熟悉图书馆的格局,所以才不知道哪里有桌椅。 出于同是异乡华人的缘故,薄韫白叫了一位整理图书的志愿者过去,给她指引方向。 转身之前,魏澜带着谢意看了他一眼。 安静的病房里,薄韫白不动声色地拼凑着记忆的残片。 依稀记得,对方的目光清澈笃定,似乎并不是一双溺于浮华的眼睛。 薄韫白抬起眸,淡声反问:“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也出过车祸?” 这句话并不怎么客气,但魏澜竟然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对啊,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她站在病床旁边三四步的地方,不再走近,唇畔带着一抹冷淡的笑意,像是讲故事似的,随口道:“那一年我们魏家可不太平。” “先是我爸诊断出甲状腺癌,凶险的很,遗嘱都立好了。” “结果前脚刚立好遗嘱,后脚我哥就死于私人飞机失事,没过几天,我也车祸重伤。” “魏家三个兄妹,只有我哥毫发无损。” 她笑意更深,讥讽意味浓得几乎要从眼底漫出来:“你说,我哥是不是天选之子?” 薄韫白眸光一凝。 出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杀机,他最怀疑的人,原本是魏云山。 没想到,此刻的魏澜却在暗示他,敌人是魏坤。 然而魏家人的话不可尽信,他掀眸看一眼魏澜,眸色仍漠然无波,淡哂道:“你爸现在活得很好。” “薄韫白,以你的身家,总不会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魏澜曼声道:“他去了国外,治好了。” “只不过,拖到现在,又复发了。” 她幽幽叹了声气,道:“当时救过他命的神医都摇头了。这一次,估计是无力回天了。” 男人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虽然人是靠在病床上,乌发之间还贴着绷带,浑身上下却一点虚弱感都没有。 眸中带着久居高位的威慑,沉沉地压在她身上,仿佛等着她自乱阵脚。 魏澜从没见过这么有压迫感的男人。 她缩了缩肩膀,不由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你别这么不信任地看着我好不好。” 她无奈地说:“这些东西你要查都能查到,我只是帮你省点时间。” “你为什么要帮我省时间?” 薄韫白速度极快地反问。 他刚才的对话风格一直很沉稳,此刻却忽然转守为攻。 冷不丁被这么攻击性极强地一问,魏澜表情稍怔,下意识地脱口道:“因为我不想再失去……” 然而,后面的信息似乎极为关键、也极为危险。 魏澜猛地咬住了话头。 少顷,她语气冷了下来,带着几分深重的哀恸,低声问他。 “听说车祸现场很凶险。柳拂的命,就系在你的一念之间。” “薄韫白,你是豁出性命,保护了你的妻子吗?” 薄韫白没有回答。 少顷,他放在床头的手机震了两下。 垂眸一看,正是魏家三人的资料,和她说得大差不差,她还多添加了一些挺关键的细节。 薄韫白眸光低垂。 她或许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或许不是。 不过,至少她今天过来,提供的都是有价值的真实信息。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冒险将方兴寒的照片打开,屏幕亮给她看了一眼。 “你认识这个人吗?” “怎么不认识。” 魏澜眼中掠过一丝极重的轻蔑,冷声道:“魏家一条专做脏事的狗罢了。” “三十年前帮我爸做事,现在又帮我哥做事。” 暗怒化为黑焰,以近乎燎原的凶猛之势,在男人眸底烧灼。 薄韫白扯了扯唇,垂下眼睫,笑意不达眼底。 少顷才低声反问:“那你呢?” “你十二岁就出车祸,结果从那以后,这么多年过去,却一直活得很安全、很健康。” 他语调稍扬,似乎真的只是好奇。 “为什么你和你哥哥的命运,这么不一样?” “因为我不学无术,难以继承家业。” 魏澜用无所谓的口吻道。 “我爸讨厌我,一直不怎么给我钱花。还早早就说过,以后无论是集团和家产,全部由我哥来继承。” “所以,我这些年来,才过得这么风平浪静。” 魏澜的双手揣在夹克兜里,大拇指露在外面,随意地摆弄着两颗玫粉色的扣子。 少顷,嗓音也跟着脑袋,一起低了下去。 “但是现在就难说了。” “就在前不久,我哥忽然发现。” “魏家的法定继承人,又多了一个。” 话音未落,轻微的一声响,忽然从门外传来。 不知对方是谁,魏澜吓得立刻噤了声。 她躲进病房更深处,对薄韫白做口型:“门口有人?” 万一是魏坤的人,她就完蛋了! 薄韫白抿唇,回想刚才的那个响动,觉得像是塑料袋一类的声音。 他按响护士铃,淡声道:“您好,03号病房需要帮助。” 少顷,护士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笑吟吟地对薄韫白道:“是需要测一□□温吗?确实到时间了。” 薄韫白接过体温计,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刚才门外是不是有什么生人?” “嗯……”护士摇摇头,“没看见。” 她说着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柔声道:“不过柳小姐刚才过来了,说她临时有工作,让我先把这些东西带给您。” 听见“临时有工作”几个字,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失落。 魏澜在一边看得清楚,不由暗自咂舌。 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她还以为这人没长表情肌呢。 怎么柳拂连个面都没露,他就冰山化冻了。 这个薄韫白,对老婆和对别人的差别也太大了。 薄韫白打开袋子,看见底下是换洗睡衣,最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饭盒。 他不再言语,沉默地打开饭盒,拿起了筷子。 魏澜有些着急:“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你怎么现在还有心情吃饭啊?” “为什么没有心情?” 薄韫白扯了扯唇。 “方兴寒已经重伤,魏家还有其他可用的人吗?” “这个……” “我猜是没有了吧。”魏澜低声道。 “这种‘死士’也没那么好找。” 薄韫白垂了垂眼睫,夹起一片四季豆,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似是尝到什么好滋味,黑曜石般的眸底微微一亮,晕开些温润的笑意。 然而,回答魏澜的言辞,却仍然极为冰冷。 “不就是为了家产么?” 他说得轻描淡写。 “如果家产没有了,也就不需要继承了。” - 柳拂步伐飞快地从医院离开,没有回家,而是打了个车,径自去找陶曦薇。 两个小时后,不顾陶曦薇的劝阻,她在江阑大学门口停留了一小阵,拿到了一件东西后,便直奔林华集团在江阑新建的大楼。 大楼大气恢弘,设计极富现代感。虽然比不上博鹭总部的规模和体量,但大楼42层两百米的高度也着实宏伟。 人站在楼下,就算是仰断脖子,也望不到顶。 但柳拂并没有在这恢弘的大楼前停留半步。 她穿着干练的黑色衬衫和阔腿裤,手中拎着一只雪白的手提包,清冷的眉眼如凛冽寒霜,径自跨入了林华集团的大楼。 前台小姐没见过这么漂亮冷冽又气势逼人的女性,怔了一怔,连一贯的营业语气都有些发虚。 “贵客您好,请问有预约要找谁吗?” 柳拂冷声道:“我找魏坤。” “啊……那个……” 前台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叫出了自家大老板的名字,语气还冰冷得叫人心惊胆战。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不好相与的客人,有些慌张地清了清嗓子,这才恢复了笑容:“请问,您有和我们魏总的助理预约吗?” 柳拂勾了勾唇,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一对深邃的长眸冷冽而凛然。 “没有。”她曼声开口,“你现在联系他。” 不等前台婉拒,她又道:“我叫柳拂。你告诉魏坤,如果他不见我,我只好去找魏云山了。” 前台被她的气势摄住,低低说了句:“稍等”,这才走去一旁,联系魏坤的助理。 她原本以为,这位不速之客一定会被当场拒绝。 却没想到,当她重复了一遍柳拂说的话之后,那位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老板魏坤,居然立刻就同意了她的来访。 云里雾里地挂掉电话,前台将刚才抄写下来的数字双手递给柳拂。 “这是总裁电梯的临时密码。” 她低声道:“魏总在顶楼办公室等您。” 黑金色的电梯低调奢靡,被擦拭得纤尘不染,连扶手都被上好的鳄鱼皮包了起来。 走进去,轿厢里播放着柔和的小提琴乐。就连客人在轿厢上映出的影子,也像被镀了层金。 可柳拂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数码屏上跳动的数字,指甲紧紧地扎在掌心里。 40、41、42。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通透宽阔的总裁办公室。 大片玻璃缀成优雅的流线型,其间却镶嵌着林华集团的黑色logo。 黑色为透亮的景致笼上阴影,低沉阴鸷,一如办公室的主人。 魏坤坐在真皮办公椅上,面色苍白而冷清,整个人像笼罩着一层墨黑的寒雾。 他原本在看窗外的风景,听见电梯的声响才转过来,淡淡地笑了下。 “胆子挺大。” 魏坤稍顿,语气里似乎还真涌起几分欣赏之意。 “居然敢主动来见我。” “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么?” 柳拂并未被激怒,只是疑惑地稍稍挑起了长眉。 像是听到了一个滑稽的笑话,碍于修养,才没有大笑出声。 她冷冷垂下眸,语带轻蔑:“我为什么不敢来?” “或许是因为,有些人昨天才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魏坤目光掠过她额头上的绷带,诡异地微笑了一下。 他语气低沉,似在呓语。 “差点要死掉的感觉,痛不痛?” 想到还躺在医院里的薄韫白,柳拂不禁咬紧了牙关,几乎要把一口牙齿咬碎。 但表面上,她仍然压住了情绪的表达,并不曾从眼角眉梢,流露出丝毫的恨意。 而是正好与之相反。 于是,魏坤视野中的她,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听见他这句攻心之语,面前的女人似乎终于被击碎了。 她后退两步,走到了没有窗的角落里,带着几分落寞垂下了眼眸,表情好像还有些凄楚。 心有余悸般沉默了片刻,这才低声开口。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稍顿,嗓音里也带上了淡淡的哭腔。 “就因为我也是魏云山的孩子?我可能会和你抢夺遗产?” 听到她稍稍发抖的声线,魏坤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他最喜欢看人走投无路的样子。 最喜欢,摧毁别人最珍贵的东西。 其实就在事故当天,方兴寒打过电话,说薄家的公子也在她常开的那辆车上,薄家不好相与,要不要换一天动手。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好像是说:有人在更好,尽快动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再浓郁的情感,都会被生死撕扯得面目全非。 他最喜欢看这种戏码。 只是没想到,方兴寒那个蠢货,事情没办好,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不过,能让他看到这样的场景,倒也不算差。 魏坤饶有兴致地走近了柳拂。 尽管这一处是个死角,可办公室采光通透,将女人身躯单薄,微微发抖的样子映照得愈发明亮。 看到这一切,他只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无比心旷神怡。 不过,即使是在这么舒心的时刻,魏坤也并未失去理智。 他口中仍是一副无辜的语气,温声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不太懂?” 少顷,魏坤的目光落向柳拂一直藏在公文包里的手。 阴森的笑意,也愈发加深。 他并不戳穿对方,只是胸有成竹的问了一句:“你在录音吧?” 稍顿,又带着几分遗憾,缓声道:“没用的。” “我什么都不会说。” 魏坤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戳穿了她心里所有的算盘。 却没想到,听到这句话,柳拂眸底似有极淡的一缕轻蔑,一闪而过。 随即,魏坤忽然感觉到,小腿传来针扎般强烈的刺痛。 有冰凉的液体,溅湿了他的西装裤管。 他下意识往后退。 可来不及退后多少,麻痹与酸软的无力感立刻占据了整条小腿。 肌肉变得不受控制,软绵绵地瘫软下去。 仿佛整条小腿都不存在了一般。 他身体一晃,瘫坐在地。 蜷缩在角落里的柳拂站起身,卸下了一脸凄楚的假面,将肌肉松弛剂的针管重新收回包里,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巨大的恐惧感席卷了魏坤的心脏。 他顾不得狼狈,飞快地转过身体,手脚并用,往一个方向爬去。 那里摆着沉重的书柜,里面大概是有什么求助的机关。 柳拂蹙起眉,像踩一只蟑螂那样,毫不犹豫地抬起脚,踩住了他的手臂。 “……你想干什么?” 麻痹肌肉的药效逐渐弥漫,魏坤的意识却还十分清醒。他浑身无力,脸上沾着尘土,色厉内荏地看向她。 “你要杀了我吗?” 柳拂勾了勾唇,垂眸看他。 “那是最坏的打算。” “……但你根本来不及动手,自己就会被关进监狱。” 魏坤冷笑:“我们大楼的安保系统,还没有荒唐到能让堂堂一个总裁,暴毙在办公室里的地步。” “这样吗?”柳拂却疑惑地挑了挑眉。 “你最怕别人知道我是魏家的孩子,也完全不觉得,我能做出什么威胁你人身性命的事情。” “所以在我上来之前,你应该早就撤掉了这附近所有的安保,确保办公室里的任何对话,都不会流传出去。” 她说着,抬起眸,看了看一览无遗、什么人都藏不住的玻璃幕墙。 又看向天花板上那些照不到监控死角的摄像头,笑意渐深。 “对吗?” “……” 虚张声势被一语戳穿,魏坤苍白的面色变得紫涨。 “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他匍匐在地面上,声线发着颤:“真的是要给薄韫白报仇吗?” 柳拂并未立刻回答这句话。 只是看着魏坤,厌恶地蹙起了眉。 “把别人的命看得那么轻,自己的命却看得这么重。” “你们这种人,真叫人恶心。” 少顷,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摞文件。 “我还是首选和平方式,和你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想和你签个协议。” 她淡声道:“你大概对我有一些误会。我对你们家的财产,还有你跪舔的那个爹,全都没有丝毫兴趣。” “误会?” 魏坤冷笑:“林华集团家大业大,你知道这笔财产到底有多少吗?” “没有人会不想要!” 柳拂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抬手扇了他一个掌印。 “听我把话说完。” 她打开协议,一字一句道:“我在这份协议上承诺,余生不会和其他人暴露我的身份,不会去找魏云山认亲。” “而你也要答应我,不会再对薄韫白和我出手。” “如果我,或者薄韫白身上,再度发生了任何人为的事故,你会成为第一嫌疑人。” “届时,我的朋友会以我们今天签订的这份协议作为证据,请求警察展开调查。” 听到这里,魏坤好像暗中松了口气。 柳拂并没有忽视这份微妙的情绪变化,笑了一下,曼声开口。 “我也知道,我的朋友人微言轻,告不倒你。” “所以届时,她会直接将这份资料寄到博鹭集团。” 听到最后这句话,魏坤眼里亮起的光再度熄灭。 他浑身愈发瘫软,像一条死鱼那样贴在地上。 柳拂合起合同,在手心里敲了两下。 “总之,这里面列举了一些,我们都不想让大家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再轻举妄动,它们就会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她寥寥数语,将条款的制衡关系勾勒得十分明显。 对魏坤而言,这其中的筹码足够吸引人,但牺牲也足够大。 他还没有像今天这么任人宰割过。 就算柳拂承诺的是他最想要的东西,但眼看着手臂上已经被她的鞋跟踩出伤口,魏坤眼底还是流露出一丝阴沉的恨意。 “如果我不想签呢?” 对此,柳拂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她随手从包里拿出一只小塑料瓶,轻声道:“那样的话,我有一个小礼物送给你。” 知道这个角度魏坤也看不清楚,她贴心地弯下腰,将塑料瓶上的标识递给魏坤看。 □□(HF),浓度85%。 是那种在化学实验室里很常见规格的试剂瓶。 “这是强酸,你初中应该也学过吧?” 柳拂用上课的语气娓娓道来。 “在浓度大于50%的情况下,就会立刻造成严重的组织损伤,更不用说现在这个浓度了。” “另外,它也很容易挥发。” “尽管没有淋到你的身上,但只要瓶子打开,挥发出来的氟化氢气体遇到空气就会迅速形成白雾,呼吸到体内,会引起低钙血症和心律失常。” 她声音渐柔,温和道:“这是一些常见的致死原因。” 魏坤喉结猛地一颤,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魔鬼。 与上次见面的温婉感不同,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乌发垂落下来,一对长眸波澜不惊。 前额的那枚新伤,不知什么时候稍稍撕裂了一些,红色的血从绷带背面透出来。 衬在她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上,愈发有种苍白又冷冽的疯劲儿。 “……它既然那么容易挥发,打开之后,剧毒的气体就会迅速挥洒在空气里。” 魏坤抬高了音量:“就算我逃不掉,你以为你能活吗!” “很遗憾,应该也不能。” 柳拂端详着手中的试剂瓶,然后缓慢地垂下手,将冰凉的瓶壁,贴在了魏坤的脸上。 她语调愈发温柔,手指素白,像一条雪色的蛇。 “不过,至少这样。” “薄韫白就再也不会因为你的原因,有任何的生命危险了。” - 走出林华集团大厦,室外的天光十分耀眼,叫人恍若隔世。 柳拂从包里拿出一直没有挂断通话的手机,点开看了看时长。 一小时二十分钟。 她笑着拿起手机,对听筒说了句:“曦薇,可以了。” “……天哪。” 良久,对面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陶曦薇听着有点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说:“,你这真是刀尖上走钢丝,整个过程听得吓死我了。” 少顷,陶曦薇又低声道:“有好几次,我差一点就要报警了。” “现阶段没有证据,”柳拂淡声回答,“报警也抓不住他,只能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在魏云山去世之前,想办法把他稳下来。” “……也是。摊上这么丧心病狂的对手,真的好倒霉啊。” 陶曦薇叹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那你这样一来,终于是把他彻底吓住了?” “应该吧。” 想起临走前魏坤那副万念俱灰的表情,柳拂回过头,看了看偌大的集团大楼。 “那种人外强中干,伤害别人不过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真轮到自己付出代价,就一点胆量都没有了。” 听到这话,陶曦薇似乎也放了心。 但通话安静了几秒,她又想到其他的事情,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我刚才……好像听到□□的事情。” 陶曦薇胆子小,连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都轻轻颤抖了一下。 少顷,才压低了音量道:“你真拿到了管制类化学药品?这可是要坐牢的!” 闻言,柳拂轻笑出声。 陶曦薇愈发心里没底,又害怕又担心,追问道:“到底是不是啊!” “当然不是啊。” 柳拂撕掉了试剂瓶上的标签,将瓶子打开,倒进了路边的树丛里。 “这就是一小瓶矿泉水。” 陶曦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到魏坤那样的人被一小瓶矿泉水吓破了胆,她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又问了一遍:“……啥?” “矿泉水是自动贩卖机买的。” 柳拂随手将空瓶和撕碎了的标签纸扔到垃圾箱里,又道:“标签和空试剂瓶,是我从隔壁大学借来的。” “不过标签倒是画得挺真的。” 为了营造真实感,她参照初中实验室见过的那些浓硫酸的试剂瓶,用了好几种颜色的笔,在标签贴上做足了功夫。 毕竟以画画为生,这个对她来说还是不难。 柳拂忽然有些遗憾自己手太快,撕掉标签之前,其实可以给陶曦薇拍个照的。 “你胆子也太大了……” 陶曦薇这下是完全服气了。 她万念俱灰地感慨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想过吗,万一魏坤没被这东西吓住,你怎么办?” “……” 柳拂沉吟一瞬,长眸低垂,眸底掠过一丝清寒的光。 她曼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柳拂看了一眼手里的公文包,用肩膀夹住电话,把拉链拉得更紧了一些。 其实,除了这个虚张声势的试剂瓶之外。 她确实还带了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 - 回到病房,已经是傍晚时分。 黄昏温柔,淡金色的夕光泛着点点朱红色泽,溅落在窗棂上,像是饱满多汁的甜橙。 雪白的病床铺得十分平整,走近便可以闻到淡淡的枕香气息,像是雪覆青松,是一种非常好闻的冷调。 柳拂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病床旁边。 薄韫白像是睡着了。 淡色的唇微微抿起,桀骜锋利的五官轮廓也变得柔和。乌黑眼睫低垂着,淡色的夕光流淌过去,有种不露痕迹的温暖之意。 也不知睡前是在处理什么工作,薄薄的笔记本电脑随手放在枕边。 只是这样看着他,柳拂便觉得内心柔软至极。 她踮起脚尖,和他靠得再近一些。 然后轻轻地俯下首。 吻上了,他微抿的唇。 怕弄醒他,她吻得很轻,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他好似并无感知,仍睡得十分安稳。 怕电脑硌到他,柳拂又伸长胳膊,想把电脑放到床头柜上。 却不料,这一次,她刚抬起手,就被男人握在了掌心里。 薄韫白睁开眼,眸底也浸着温沉沉的夕阳,不知是何时醒的,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睡着。 他故意抿了下唇,好像是给她留面子,这才没有追根究底。 “加完班了?” 男人温声问。 “嗯。”柳拂弯起眉眼,笑意清亮又耀眼。 稍顿又道:“这次是一劳永逸,以后都不用再去了。” “那,以后都可以在这里,陪着我养病了?” 男人的话音里没什么明显的情绪。 但柳拂好像还是听出了些许,被独自抛下的,淡淡的委屈。 她心尖稍稍一皱,不自觉用了温柔到极点的语气。 “好,我以后都在这里陪你。” 床头放着空饭盒。柳拂打开看了一眼,眸底微微一亮,语调带着些许雀跃的惊喜。 “真的全吃完了?” “嗯。”薄韫白理所应当地点点头,“你亲手给我做的,怎么能不吃完?” “我还以为丝瓜烧肉做淡了。”柳拂笑了笑,“老想着你不能吃味道太重的东西,对伤口不好,结果调料就洒得很淡。” “很好吃。”薄韫白不吝夸赞,又道,“茄子也很嫩,炒得很香。对了,粥里那个白色的是什么?百合花瓣吗?” 柳拂点点头:“我用蜂蜜腌了一下,好吃吗?” 男人笑意沉沉,眸底的情愫似乎要漫出来似的。 “很甜。” 他似乎只是在夸粥里的百合,但语气那么温沉深情,惹得人忍不住就浮想联翩,好像是在夸别的什么东西一样。 柳拂觉得这人话音带蛊,也不敢多听,赶紧又问:“那,吃饱了,也睡够了,现在想干什么?” 他垂下眸,觉得热似的将被子往下掀了掀,漫声道:“想洗个澡。” “……能洗吗?” 柳拂的第一反应是担忧。 她目光落在薄韫白发间的纱布和绷带上,似乎自己也觉得疼似的,轻轻颦起了眉。 “你头上的伤口不能沾水。” 说着也愈发不放心,站起身道:“我先去问问医生。” 薄韫白拉住她的手臂。 “医生说过了,可以的。” 稍顿又道:“不碰到伤口就行。” “真的吗?”柳拂疑惑地看着他。 “就算保证不沾到伤口,你现在身体比较虚,淋了水也不怕会感冒吗?” “……” 听见一个“虚”字,男人眸底掠过些复杂的情绪。 等听柳拂把话说完,有理有据,逻辑严密,他只好垂了眸,低声承认。 “好吧,医生说的是可以用毛巾擦身体。” 这次柳拂没再质疑,很快站起身道:“我去洗毛巾。” 薄韫白没想到她这么雷厉风行,笑着抬眸看她。 “你要帮我擦么?” 话音带着几分缱绻,在光天化日里听起来,让人耳根不自觉地发烫。 柳拂呼吸轻轻一窒,便有些乱了节奏。 话音却依然温柔,带着几分不让步的坚持:“我是你的妻子。” 听罢,薄韫白从病床上坐起,还是不太死心地道:“那,你能不能也帮我冲个澡” “医生说不行就不行。” 第二个要求,就这样被果断地拒绝了。 - 卫浴间内,柳拂用心地调节着水温,将宽大的毛巾浸湿。 想到一会儿要帮薄韫白擦身,她耳根更红,手里的动作也不由变得更磨蹭了一些。 直到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端着水盆出去。 病房门大喇喇地开着。 将凉爽清新的秋风送进来的同时,也让门口那四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的视线一览无阻。 柳拂脚步停顿一瞬。 “……我们要不要关个门?” 她不确定地问。 薄韫白已经解开了两颗衣扣,闻言往那边瞥了一眼,见四个保镖一致冲外,随口道:“我是不介意。” 但少顷,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目光重新回到柳拂身上,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你想好了?” 柳拂小声道:“还是关上吧,感觉不太好。” 见她耳根红得明显,薄韫白扯起唇:“也行。” 关上门之后,可能的窥探也被隔绝在了外面,柳拂确实短暂地体会到一种安心感。 然而,这份安心感,很快便在帮薄韫白解开衣扣的过程中,烟消云散了。 男人衣领微敞,散漫地斜倚在床头。 他左臂上也有伤,一抬起来就会痛。 柳拂便侧坐在床边上,帮他解剩下的衣扣。 从姿势上来看,两人一个在下,一个在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柳拂立刻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她强迫自己不要多想,认真地专注于手中的动作。 男人衣服上的扣子小得透明,稍不留神,就从沾了水的指尖滑走。 好半天才解开一颗。 冷白而清朗的肌肉轮廓,一点一点显露在眼前。 他身上没出什么汗,仍然弥漫着那种让她熟悉的冷冽气味,还有淡淡的荷尔蒙气息。 柳拂感觉后脑有些发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 虽然两人一起游过泳。 但许是顾忌她的立场,他当时穿得很严实。 虽然某些事情也已经发生过了。 但当时…… 咳。 当时还有许多更引人注意的其他部位。 她确实没来得及用心观察这个部位。 柳拂忽然意识到,刚才可能不应该关上门。 不关门,这个场面也没有现在这么暧昧。 而此时此刻,封闭的空间里,他温热的体温在她指尖游走。 逐渐灼热的空气,也一点一点,被他的气息所沾满。 柳拂感觉脑袋里混沌一片,跟煮粥似的,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解开了他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 第51章 暖甘霖 空气像被煮化了的果冻, 灼热又粘稠。 柳拂深深地埋下头,握着热毛巾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了。 喉咙发干,心跳声逐渐变得很沉、很快,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泄露心事。 总之, 完全不敢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 上方似乎隐约传来一声男人的轻笑。 是他一贯好整以暇的模样,带着几分游刃有余。 少顷, 气息微动,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不过最后倒也没有说出口,并不曾出声揶揄她。 面对着面前的视觉冲击, 柳拂礼貌地收着视线,并努力找回自己的平常心。 假装没看到他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而是就当做,自己在擦一个没有感情的物件。 比如说,一只花瓶,一个书架,或者一尊俊美的雕塑。 她就这样自我麻痹了好几秒, 这才横下心,果断利落地抬起手, 擦拭第一下。 毛巾碰到他皮肤的瞬间, 忽然听到他气息稍动, 腰腹处也轻轻一绷。 “怎么了?” 柳拂赶紧问:“是毛巾太凉了吗?” “倒不是。” 他无奈地笑了下,放轻了语气, 温言道:“寒露, 轻点儿。” “哦哦。”柳拂赶紧调整力度,像对待一张易皱的宣纸那样, 小心翼翼地,去擦第二下。 万事开头难, 不过继续做下去,就会渐渐变得容易不少。 只要习惯了视觉上的冲击,这件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温热的毛巾一点点地抚过他的腰腹轮廓,柳拂心如止水地替他擦拭着身体。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的肩膀似乎比印象中更宽一些。 他的身材,是那种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大概是由于平时都穿冷调的暗色系,显得身形格外瘦削清落,才叫人忽略了这一点。 此刻,柳拂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了一尊具有美感的大理石雕塑。 她的动作十分温柔、仔细,轻柔地抚过每一处轮廓。 也就一不小心,在无意之间,忽略了他渐乱渐沉的呼吸。 怕毛巾凉得太快,每擦拭几下,她便会将毛巾重新浸入热水中。 结果,就在这一次重新给毛巾浸热水的时候。 忽然间,视野没有任何预兆便倒转过来。一股温柔却不容抵抗的力量,压向了她的肩头。 手中的毛巾滑落在盆中,柳拂毫无防备,整个人被压在了病床上。 一瞬间,两人位置颠倒,薄韫白俯在了她的身上。 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看着头顶上这尊“俊美的大理石雕塑”。 男人此刻没了那种淡然又禁欲的气质,眸底晦暗沉沉,有种叫人琢磨不透的危险。 他分明只有一只手臂能用力,却按得她动弹不得。 柳拂挣了挣,没挣开。 读出男人眸底的情绪,她不得不认真地担心起来:“你伤口不疼了吗!” “不要紧。” 薄韫白嗓音发哑,俯首咬她的唇。 他素来清沉的语调里,混杂着风雨欲来的沉黯,听起来有些陌生。 稍顿,尾音里扬起几分使坏的威胁之意。 “别出声。” “护士会看到的。” 过电般的酥麻感传遍全身,在将暗未暗的天色里,只迷迷糊糊地觉得他的吻温热而强势,带着某种笃定的情感,将虔诚而浩大的爱意,烙进她的意识深处。 眼眶忽然涌起酸意。 仿佛此前一直在生死之间摇摆的灵魂,终于在此时此刻,才有了休憩的渡口。 她需要这个吻。 她猜,薄韫白也是如此。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她有多绝望,有多恐惧,想必薄韫白也只多不少。 她闭上眼,打开了齿关,在男人铺天盖地的气息里,回应他唇齿间的贪念,近乎蛮横的占有欲,以及只有同生共死的夫妻,才能明了的那种渴欲。 确认他的爱意。 确认他就在这里。 确认此时此刻,两个人不再被外界分离。 像一场温热的甘霖,洗净了那场车祸的砂砾和污秽。 而那些被破碎的玻璃和尖锐的车鸣声割出的伤痛,也在唇齿厮磨间一点点痊愈。 直到他滚烫的唇畔不可自抑地朝下游走,柳拂才拦住了他的动作。 她躲了一下,面颊红红的,小声提醒:“医生说过。没康复之前,不能剧烈运动的。” 他本来正吻在她的锁骨处,闻言,似是为了惩罚她先从两人共同的美梦里清醒过来,顺势在那儿咬了一下。 柳拂乖乖地让他咬了一口,这才道:“真的不行。” 薄韫白单手扣住她的肩头,薄唇仍俯在她颈间。虽然看不见神色,却能听见男人喉结滚动的细微声响。 少顷,他漫声反问。 “什么程度,才算是剧烈?” 柳拂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问题没法回答。热意涌上耳根的同时,又见他稍稍抬起头。 男人乌发凌乱,隽冷眉宇染上晦暗的欲念。黑曜石般的眼眸晕开些许微醺红意,又问她:“之前那样,太剧烈了?” 他嗓音温沉低哑,像窗外缱绻的雾色,漫进耳朵里。 “那我这次,温和一点?” “……” 就在意识沦陷的前一秒,柳拂红着脸推开了他。 尽管理智已经摇摇欲坠,但她还是维持着仅有的一丝清醒,不自觉地用了工作上的口吻,很认真地给他讲道理。 “什么这次,没有这次。” 她语气干巴巴的,像个机器人那样。 “你要好好听医生的话。” “不然伤口长不好,又要多受好几天的罪。”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似乎叹息了一声,侧眸看了看她的神色,然后索性身子一斜,直接躺在了她的腿上。 “寒露,不要一直这么清醒好不好。” 他仰躺着看她:“你不想吗?” 柳拂眼睫颤了颤,装作没听见,垂下眸,观察他发间的绷带有没有渗血。 过了阵,又去检查他左臂上的情况。 “吃点水果吗?”她问,“医生说,你需要多补充点维生素,新鲜的蔬果都可以吃。” 薄韫白眉尾动了动,懒懒地起身,自己躺回原位。 见他不答,柳拂又道:“我帮你洗一点吧。” 说着便从病床上站了起来。 薄韫白抬手打开顶灯,拿起床头的笔记本,似乎是要准备工作了。 光芒清亮,勾勒出他倦淡的眉眼,虽不明显,总感觉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赌气意味。 柳拂走到几只精致的果篮旁边,认真挑了几个捧在怀里。 临出门时才小声开口。 “那个,关于你最后问的那个问题。” 她背对着薄韫白,也就没看见男人挑了挑眉,掀眸朝她望过来的模样。 似乎只有躲开他的注视,不好意思的感觉才会轻一点一样。 但即使如此,她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小。 “……没有不想。” “等你好起来……” “我们、我们来日方长。” - 次日,就像薄崇吩咐过的那样,薄韫白转到了新的医院。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病人不多,环境宁静而舒适。听前台的意思,好像是说博鹭集团在这里也有控股。 病房布置得很温馨,除了几台医疗设备之外,家具也都齐全,像个小套间。 里面还安排了两张床,柳拂下了班便来这边休息。 不知道薄韫白这两天在忙什么工作,电脑不离手,有时还会熬到深夜。 柳拂劝了好几次,他只说并不耗神,随便打发时间罢了。 听医生说,薄韫白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她也便渐渐放了心。 这天,安静的病房里,却忽见一人疾步走入。 柳拂偏头去看,竟然是陆皎。 自从两人办完婚礼,陆皎好像就回了南法,许久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直到今天。 陆皎穿着一件克莱因蓝的大衣,满身都是风尘仆仆,好像是赶过来的。 再细看,她保养得极好的面容上显露一丝憔悴,眼底泛着红血丝,面色沉黯,看得出没有睡好。 “妈?你怎么过来了?” 薄韫白刚开完一个英文的在线会议,此刻从沙发上站起身,看了看她身后:“哥告诉你的?” 见到儿子平安,头上的伤口也几乎看不见了,陆皎紧蹙的眉心明显松散了不少。 少顷才开口,语气倒是愈发严厉了几分。 “不是你说的,不让你哥告诉我吗?” “要不是国内的老朋友给我打电话,我真就被蒙在鼓里了!” 薄韫白笑了下,走上前,带陆皎在沙发上坐下。 “不严重,”他温言给陆皎宽心,“就一点皮肉伤。你看,这都已经长好了,几乎看不出来了。” “哼,你别想蒙我。” 陆皎的目光跟扫描仪似的扫过他头顶,语气仍不松快。 “我刚才在医生那儿看过你的病历了,现在是长好了,刚送来那会儿,伤得可吓人。” 薄韫白抿了抿唇,语气放得更轻:“就是流了点血,没有伤筋动骨。” 稍顿,又带着笑意道:“也不影响智商。” 陆皎知道儿子是有意逗自己开心,叹了口气,眉头也松了松。 她又回头看柳拂,问:“孩子,听说你当时也受伤了,这家医院是不是你们后面才转来的?我也没找到你的病例,不知道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已经差不多长好了。” 柳拂隐去缝了几针的情况,拨开额发给陆皎看,只说得轻描淡写:“当时就是额头这儿磕破了一点,不严重。” “那就好,那就好。” 陆皎并不厚此薄彼,也非常仔细地看了看她的伤处,这才彻底放下心。 她语气变得凛然,提起另一个关键话题。 “肇事者呢?这人可真歹毒啊。” 陆皎似乎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偏头问薄韫白:“你爸这两年是越来越荒唐了。你这次的事……是不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闻言,柳拂不由攥了攥手指。 那天魏澜来病房,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明白了,幕后黑手是魏坤。 她是想了办法震慑对方,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由她而起。 事出复杂,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陆皎解释。 正在思索,就见薄韫白的表情也没什么明显变化,仍是那样若有若无地扯着唇,淡声道:“就是个小意外。” 陆皎不信,那双漂亮却凌厉的眉目精光不减,狐疑地看着他。 “你确定?都查过了吗?” “嗯。”薄韫白语调如常,漫声道,“我和大哥都查过了,没什么其他的原因,就是单纯运气不好。” 柳拂一怔,忽然感到薄韫白从她身后伸过手来,捏了捏她的指尖。 仿佛是示意她不用多说。 稍顿,薄韫白继续道:“而且那人伤得比我们重得多,虽说是全责,但现在也一直躺在医院里,暂时执行不了法律程序。” 陆皎漠声道:“不用他赔偿一分钱,找最好的律师,让他坐牢。” 薄韫白垂眸:“没造成重伤,可能性不大。” “故意违法,为什么不能重判?”陆皎冷冷地说,“你别管了,这事我来办。” “好好。”薄韫白安抚地应了一声,少顷,眸底忽然掠过怔忡,看向陆皎。 “哦,还没和你们说。”陆皎这才道,“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听到这句话,柳拂下意识地看向薄韫白。 男人素来隽冷的眉不自知地舒展几分,眼中泛起些微亮光。 她也跟着高兴起来,弯起了唇。 尽管薄韫白没有说过,但她一直觉得,他始终隐隐地期待着母亲能回国。 稍顿,男人喉结轻轻动了两下,也并未泄露心声,而是佯作无意地问了句:“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想通了?” “到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陆皎有些自嘲。 “无论人在哪儿,糟心事儿只多不少,避也避不开,反而叫自己陷入被动。” “就像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不能第一时间知道。” - 坐了一会儿,陆皎出门吃饭,柳拂便陪她离开了医院。 薄韫白本来也想过来,但伤口才痊愈不久,医生再三叮嘱过不能吹风,只得留在了病房。 陆皎似乎也没什么胃口,就在医院附近,随便选了个喝粥的地方。 饭馆不大,座位两两相对,靠墙的那一边是沙发,对面靠过道的一边则是板凳。 柳拂本来想请陆皎坐沙发那侧,结果她坚持让伤刚好的病号坐沙发,两人互不相让。 稍顿,陆皎笑开了:“看你这实心孩子。行吧,那咱们都在沙发上挤一挤。” 柳拂和陆皎坐在一起,嗅到她身上温暖的香水味儿,两人一起看同一份菜单。 渐渐地,有一种陌生的依恋感,在柳拂的心底苏醒。 她许久不曾和长辈如此亲近了。 但凡身为人母的女性,无论性格如何迥异,似乎都散发出一种广博而坚韧的母性,就像翱翔天际的雌鸟,能庇护雏鸟一样。 在陆皎面前,她可以忘记那些虚张声势的成年人身份,只是当一个孩子。 借着烫餐具的机会,柳拂又悄悄和陆皎坐得更近了一些。 陆皎含笑看她,语气很柔和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韫白带你回家,我就觉得跟你特别亲。” “我经常会想,就是自己亲生一个女儿,没准都没你贴心,没你有才华,还没你漂亮。” “怎么会呢。” 想到自己的成长环境,柳拂自嘲地笑了下,只说:“您的女儿肯定会很出色的。” 闻言,陆皎不知想到了什么,落寞地垂了垂眼。 不同于在医院时那股锐利的精气神,此时此刻,坐在清粥小店里的她似乎苍老了不少,坐姿松散,双肩颓然地塌着。 没有了那股知名女企业家的精干,只像一个寻常人家的普通老人。 少顷,她叹了口气:“孩子,我真后悔,事情发生的时候,没能陪在你们身边。”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当时肯定很害怕、很难过。” 想起现场那尖锐的鸣笛声,柳拂肩膀轻轻一颤。 她短暂地恍惚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陆皎已经揽住了她的肩,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忽然有些鼻酸,低下头,小声道:“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用受这么重的伤。” “傻孩子,别放在心上。”陆皎叹息着道,“要是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了,他还算是我的孩子吗。” 可柳拂还是放不下这件事。 自从车祸以来的这段时间,她夜晚经常会做噩梦。梦里的她站在薄韫白身旁,怎么叫他都叫不醒。 “可是,如果……” 如果现实也是那样的场面,她又该如何自处? “没有如果。” 下一秒,陆皎的语气温和却坚定,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他保护你,是因为爱。犯错的是肇事车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自责?” “还是说,你觉得他对你的爱,是有错的?” 柳拂急忙摇摇头:“当然不是……” “那不就好了。”陆皎拍拍她的肩膀,“别乱想啦,喝粥吧。” 温热的瘦肉粥端上来,一口暖到胃里,熨帖了有些发皱的心房。 柳拂一边喝粥,一边听陆皎聊着坐飞机过来时遇到的趣事。 然而,强打起了一会儿精神只后,陆皎又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见她脸色不太好,又想起她之前毫不见外的关怀,柳拂不由地低声问了句:“您刚才在阿韫面前,是不是有点逞强?” “阿韫?” 陆皎一怔,半秒后才反应过来,笑弯了眼睛道:“好,真好。” 柳拂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过了会儿才听见,陆皎低低地回了句:“在这俩孩子跟前,我可能确实有些包袱吧。” 陆皎有一搭没一搭地搅了搅碗里的粥,沉声道:“他们的父亲靠不住,我总想给他们做个好一点的榜样,千万不能让他们成了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纨绔子弟。” “所以,我当时就给自己定了个规定。” “只要在孩子面前,不能情绪化,不能软弱,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自乱阵脚。” 柳拂默默地听着,暗自感慨,这番话确实很有女强人的风格。 可少顷,陆皎又接着道:“然而,这些年过去,我开始怀疑,当年的很多事情,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来由地,柳拂忽然想起她和薄韫白喝醉的那一夜,薄韫白提起的那件事。 那件从小到大,最让他难过的事。 下一秒,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 陆皎低声道:“我跟韫白,我们母子之间,一直都有个心结。” 柳拂抬眸看她,见陆皎面露难色,一向雷厉风行的人,难得有些难以启齿。 “韫白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一件事?” 柳拂放下调羹,神色不由地严肃几分。 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他……小时候去参加夏令营,回来之后发生的事吗?” 闻言,陆皎似乎有些意外。 既意外于她知道这件事,又意外于,她能这么快就定位到这上面。 少顷,陆皎半是欣慰半是惭愧地说了句:“你们俩果然感情好。” 秋风卷起门帘,浓重的寒意才掀进来一小半,又被热腾腾的锅气赶了出去。 陆皎托腮望了一会儿凉透的粥碗,低声问:“他是不是挺难受的?” “……他那时候还很小。” 柳拂轻声道:“可能就不太想得通吧。” 见她说得委婉,陆皎笑着看她一眼,低落的语调也微微扬起来一些。 “我以前总觉得,为了这份家业的稳定和辉煌,为了孩子们能顺顺当当地把它接过去,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但现在越来越上了年纪,才发现,孩子们不需要我保护,更不想看到我委曲求全。” “不只韫白,霁明也是这样。” “别看他现在和儿感情那么好。他二十多岁那阵儿,也是一度很抗拒结婚。” 听到这个“也”字,柳拂稍稍走了一会儿神。 意思是,薄韫白也曾对亲密关系很不信任吗? 尽管不信任,却还是先打开了心扉,在曾经亦真亦假的契约关系里,等着她一点一点接纳他吗? 后知后觉的热意在心头弥漫。 少顷,手机忽然震了震。 陆皎笑着道:“看看吧,肯定是等你等着急了。” 柳拂不好意思地点亮屏幕,果然是薄韫白。 消息很简单:[吃了什么?] [粥。] 回完这个字,柳拂又回:[一会儿就回去。] 对面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似乎也没想好要发什么过来,最后只是回了个“嗯”。 柳拂纠结片刻,飞快地打开表情搜索功能,主动发过去一个猫咪亲吻摄像头的表情包。 猫是雪白的布偶,在表情的第一帧还高贵冷艳,随后就闭上了蓝色的大眼睛,用粉嘟嘟的猫嘴凑近了摄像头。 表情发在微信上,就像是猫咪凑近了屏幕,去亲吻屏幕前的那个人一样。 发完,柳拂自己也觉得有点太肉麻了,赶紧把手机扣下,专心听陆皎说话。 陆皎也没留意她的小动作,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过了一会儿,才果断地开了口。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和韫白说。” “他出车祸的消息,不是国内的老朋友通知我的。” 陆皎语带讥讽:“是薄崇一个老相好,主动联系的我。” 柳拂一怔,心里那点绮思立刻烟消云散了。 她有些震惊地看着陆皎。 陆皎倒没什么其他的情绪,似乎连恶心也不觉得,只是漫声道:“那女人想方设法联系上我,就为了嘲讽两句。” “也挺可怜的。一把年纪了看不开。” “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男人荒唐,女人就要忍耐?” “我当年的忍气吞声,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扎在孩子们心头的一根刺。” 陆皎低下头,姿态优雅地喝完最后一点粥底,干脆利落地扔下了调羹。 “这次回来,我打算和薄崇离婚。” - 喝完粥,陆皎先回了那栋她熟悉的小洋房,柳拂独自回到了医院。 一路上,还在想陆皎刚才说过的话。 陆皎说,可以通过做家族信托的方式把夫妻共有股权分开。柳拂不太明白这方面的事情,不过听起来,陆皎倒是志在必得。 “他应该不会蠢到不同意。”陆皎说,“真打起官司来,我能拿的可就不只是一半了。” 柳拂又问:“你们作为联合创始人,离婚后,不是会让外界对集团失去信心吗?” 陆皎道:“股价的波动本来就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其他方面不出乱子,各项业务顺利,信心还会慢慢回升。” 稍顿又道:“这点波动都支撑不住,博鹭之后怎么换话事人?” 说完这些话,陆皎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长长吐了一口气。 “其实我之前就有这个念头了,不过,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柳拂笑着道:“那我也是第一个支持您的人。” 回到医院,柳拂好像自己也被陆皎的气势感染了似的,步伐变得轻快不少。 打开病房门,见薄韫白仍对着电脑,手机放在手边。 听到声响,掀眸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柳拂稍怔片刻,这才想起先前发的那个布偶猫表情包。 她佯作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爬上他的病床,好奇地问:“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集团的事吗?可我又听到你用英语打电话。” 窗外起了风,病房外的湖景泛起幽蓝色的波光。那冷光似乎也映在了男人眸底,锋利的轮廓上,弥漫着一片隽冷的寒意。 他淡声道:“没什么要紧的。” “只是一点小事。” 第52章 晚秋阳 未过半月, 柳拂明白了薄韫白口中的“一点小事”的真正含义。 十月末,欧洲一家著名空头机构针对林华集团发布做空报告,指出其内部存在七宗罪。 这些“罪行”包括:虚报财务报表、利润率造假、夸大资产;企业运行不符合法定程序,未按照规定及时向监督机构报备;企业高管行为失当, 伪造文凭、私生活混乱等。 报告放出当天, 林华集团股价暴跌15%。 魏家立即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严正指责机构的“造谣”行为。 为了在舆论上扳回一城, 六十岁的魏云山在记者面前声泪俱下。 然而, 估计是心里有鬼的缘故,一周过去, 魏家连警都没敢报。 这事一出,柳拂再没见过薄韫白成天对着电脑。 取而代之,他将书画桌搬进了病房,优哉游哉地练起了书法。 “这事是你做的?” 虽说是个问句,但答案实在呼之欲出,柳拂也没用疑问语气。 “我哥也出了不少力。”薄韫白漫声道, “我才回国不到一年,国内这些事情, 他比我熟。” 柳拂又看了看那份报告:“他们内部真有这么多问题?” “其实大多数公司, 做到这个位置, 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 “不过他们仗着家大业大,这些年来越来越荒唐了。” 薄韫白将毛笔随手放在笔山上, 轻轻吹干纸上墨迹, 嗓音矜冷。 “倒也不算冤枉他们。” “那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柳拂问。 “逼他股价连续跌停,现有市值蒸发百分之九十以上, 最后退市。” 薄韫白语调散漫如昔,似乎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只是碾死一只小虫。 可话里的寒意,却让柳拂都微微打了个冷颤。 话音刚落,薄韫白的手机震了震。 也不知对方是谁,他简单应了几句,拿起椅背上搭着的长风衣,说要出去一趟。 柳拂有些紧张地拦住他,很认真地嘱咐:“医生说了,你的伤口不能吹风。” “已经彻底好全了,没事的。” 薄韫白温声和她保证:“出门就上车,下了车进室内,吹不到的。” 柳拂抿了抿唇,无奈地去衣柜里找了条厚实的羊绒围巾,仔仔细细地帮他围好。 走出病房,薄韫白唇畔笑意淡去,坐上候在门口的迈巴赫。 司机是薄霁明的助理,毕恭毕敬向他问好,他散漫应了声。 魏云山走投无路,甚至不知是谁狙了魏家这一枪,这两天强支病体到处疏通关系。 听说薄韫白在欧洲资本界人脉很盛,魏云山特地去博鹭拜访薄霁明,希望能辗转联系到他。 刚才薄霁明打电话过来,一向温厚的人忍俊不禁,问弟弟:“他还不知道你就是始作俑者,你要去见见他吗?” “去。”薄韫白淡声道,“总要让他死个明白。” 薄霁明又问:“你怎么对魏家敌意这么大?他们的业务范畴,对我们并不构成明显的竞争关系,反而还有助益。” 薄韫白没说什么,只道:“我不喜欢魏家人,不想再在江阑看到他们。” 薄霁明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尽管素来从心所欲,却不会在重要关头感情用事。 他要对林华赶尽杀绝,哪里会是因为这么情绪化的原因。 但既然他不愿说,薄霁明也没多问,只道:“魏云山确实病得很重,上午来找我,险些晕倒在电梯里。” “哪架电梯?”薄韫白蹙了眉,“你记得消个毒。” “……”薄霁明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半带慨叹道,“你可真挺讨厌魏家人啊。” 车子开到闹中取静的一家茶楼。这栋建筑本身就是江阑著名的古迹,里面盛放的器物也有不少是真古董,堪称风雅之至。 茶楼里没有其他客人,魏云山包下了全场,静待他来。 听见动静,魏云山急匆匆地迎到了门前。 老人脊背佝偻,面色蜡黄,瘦得叫人触目惊心,手背上竟然还打着吊瓶。 见他起身,两个茶楼里的女服务员忙不迭帮他扶着移动吊架。 薄韫白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魏云山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魏云山满心希望这年轻人看了自己的惨状,能为他稍稍动容一下。毕竟,听说他父亲也和自己是一个年纪。 结果却见,薄韫白眉毛也没抬一下,在他三步开外停下脚步,似乎不打算再靠近。 魏云山尴尬地把来之前想好的那一大篇溢美奉承之词说完,将人请到了上座。 呈上来的茶是上好的御前八棵,茶汤苍翠,异香扑鼻。 氤氲的茶烟里,男人蹙起的眉宇微不可见地松散一分,举杯呷了一口。 见他表情转好,魏云山连忙给服务员使眼色。少顷,几个穿旗袍的服务员将一块裱好的书法作品呈上来。 “这是智永的《真草千字文》。” 智永是王羲之的世孙,同样是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得其祖先精髓。 薄韫白掀眸看了一眼,见那书法笔迹遒劲散逸,气脉风骨足以穿越千古,映得整间茶室熠熠生辉。 魏云山又压低了声音道:“不像外面那些赝品,这是实打实的真迹。辗转流落海外,侥幸被我收入囊中。” 薄韫白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 魏云山这才将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我今天来见您的目的,想必令兄已向您转述过。” “如果您愿意帮忙,在欧洲资本界那边为林华集团疏通一下关系,这幅字算我的一点心意。” “此外,价格也由您随便开,只要是我这把老骨头有的东西,必然毫无保留。” “字确实不错。” 薄韫白轻执茶盖,拂茶三下,细细品了一口,终于说出这场会面的第一句话。 魏云山一听有戏,喜笑颜开。 却不料,薄韫白接着道:“如果你愿意转手,不如开个价码,我不会还价。” 这话透露出两个信息。 一是不缺钱,二是不帮忙。 魏云山笑容僵在脸上,少顷,才强颜欢笑着,又问了句:“小友这是何意呢?” “意思就是,林华已是强弩之末。” 薄韫白淡声道:“挣扎无用,不如给自己留些钱财,免得晚景凄凉。” “……我们现在的情况,确实是有些严峻。”魏云山陪着笑道,“但只要您愿意帮忙,又怎么会沦落到那步田地呢?” 薄韫白扯了扯唇,笑意不达眼底。 “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不知道,让你们走到这一步的人是谁吗?” 魏云山虽然年事已高,人却还保留着当年的精明。 望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淡然自若的神色,恍然间,似乎感到一道晴天霹雳砸在头顶。 正在输液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原来是你……” 魏云山连声咳嗽不止,用力咳了好几声。 他的病是甲状腺癌晚期,十多年前那次就病势凶猛,当时切了整个腺体,才侥幸活下来。 想不到这么久过去,癌细胞还能卷土重来。 魏云山一时经不起情绪的大起大落,血气涌上了喉咙口。 此刻也没有再在薄韫白面前装惨的必要了,他生生咽下那口血,这才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 “……是啊,除了你,偌大个江阑,还有谁,能左右那边的决策。” “再没有人了……再没有了。” 老人呛咳得凄惨,再加上那一脸沧桑的病容,真是见者心酸。 可薄韫白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并未再抬眸看他一眼。 魏云山颓然地塌在椅子里,正在输液的那只手垂落下去,意志已然被击溃,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气。 就在这股颓丧的气氛里,他略略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薄韫白,不知想到了什么。 少顷,老人讷讷开口。 “薄韫白,你可真年轻啊。今年多大?” 不见对方回答,他又自顾自地道:“我听说,你好像才二十九岁,是不是?” 薄韫白无心和他客套,放下盖碗,正要离开。 忽然听到魏云山低低地叹了句:“……她应该是十月的生日,这么一算,也二十九了。” 老人望了一会儿木桌上的纹路,良久,苦涩地笑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我造过孽,所以,非得落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直觉告诉薄韫白,魏云山接下来要说的事,和柳拂有关。 “报应?”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直起身,语调佯作无心:“什么报应?” 魏云山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抖抖索索地喝了下去。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乱喝茶之类的东西。 不像当年,他意气风发,一步步架空岳丈岳母,熬死了发妻,接过了原本属于林家的林华集团。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大权在握之后,他却并不觉得充实,反而时常想念妻子曾给他煮的红豆汤圆。 自那以后,他罹患癌症,又失去了长子。女儿从此和他决裂,如今,偌大的家业,也就这样败在了手里。 许是早就累了的缘故,面对面前这个青出于蓝的年轻人,尽管知道了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魏云山依然生不出恨来。 反而,想到他和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女儿同岁,魏云山甚至莫名奇妙地,觉出一丝亲切来。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和候在后面的茶楼经理招了招手。 茶楼经理会意,将服务员都带了出去,关上了门。 “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告诉你也无妨。” “反正这事儿,已经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 说着,魏云山又喝了一杯水。 语气带着经年日久的阴翳,很沉,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我曾经……想过要除掉我的亲生女儿。” 窗外秋风大起,折断了庭院里金红色的枫枝。 薄韫白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 指骨坚硬如玉,青筋凸起,在冷白皮肤上蜿蜒着遒劲的轮廓。 他一言不发地继续听着。 “我那时多年轻啊,只是林家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岳丈、岳母,还有我的妻子,全都压在我头上。” “我费尽心思讨好他们,才在林华谋了个总经理的职位。” “如果被他们知道,我在外面有个私生女的事情,他们肯定会把我赶出林家。” “如果这样,我多年来的辛苦耕耘,也就全都白费了。” 没有注意到薄韫白愈发黑沉的脸色,魏云山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所以,我当时可真恨那个女人啊。那个姓柳的女人。” “我告诉她打掉孩子,她不听,哭着说什么孩子已经有胎心了,还在她梦里叫她妈妈,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呵,女人家就是心肠软。她不是爱钱吗?我给了她一大笔钱,心想,这下她总能乖乖听话,去打掉了吧。” “谁知道,她一分钱也没拿,跑了……” 提起柳韶,魏云山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他拧着眉头,好像重新想起了被林家长辈压在头顶的那段日子。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岳丈岳母知道。我只好派人跟踪她,跑遍了大半个国家,想除掉那个孽种。” “谁知道,最后关头,那人竟然失手了。” 许是病灶太过严重,魏云山嗓音嘶哑难听,每说两句,就要呛咳许久。 他不停地喝着水,过了一阵,脸上露出一个道貌岸然的笑容。 “不过我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庆幸了。” “现在,没人能管得了我想干什么。林家早就不是威胁,那两个老头老太,也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 “真好啊,我的女儿还活着,也算是我的一个念想。 魏云山做出一脸慈父神态,良久,才半带欣慰,半带怀念地望向薄韫白。 “年轻人,你有没有我女儿的下落?她是十月份的生日,应该姓……” 最后这句话还没说完,魏云山忽然感到一阵寒风袭来。 紧接着,脸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薄韫白眉宇黑沉,锋利的轮廓上戾气极重,双眸深不见底。 他站在原处整理袖口,似是觉得仅这一下挥拳,仍远远不算够。 目光扫过一旁摇摇欲坠的药液吊架,男人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勉强忍住了怒意。 “三个月。”他道,“三个月之后,不要让我看到你,或者魏坤,再次出现在江阑。” - 做完最后一次检查,医生满面笑容地宣布,可以出院了。 柳拂努力克服着心头的恐惧,开车接薄韫白回家。 一路上都不敢加速,速度奇慢,像是乌龟。 眼看一辆辆送外卖的电动车从旁边呼啸而过,薄韫白笑着给她宽心。 “别怕,在没有人为因素的情况下,国内出车祸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三。” 稍顿又道:“比你中彩票的概率还低。” 这番话起了些作用,柳拂小小地加了速,车子开进云庐水榭的大门。 回到阔别已久的这里,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自薄韫白住院以后,她也回来拿过几次东西,可却觉得房子太大,空空荡荡,让人心里也空落落的。 其实她以前很喜欢独居,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静。 带着未曾诉诸于口的依恋,柳拂挽上男人的手臂,很轻地说了声:“欢迎回来。” 薄韫白笑着侧眸看她。 晚秋时节阳光金灿,落在他眼尾发梢,落下清隽矜倨的光影。 他也学着柳拂的语气,很轻地在她耳边回了句:“谢谢太太。” 柳拂眨了眨眼。 “为什么这么小声?” “是啊。”薄韫白笑意更深,莞尔反问回来,“为什么?” 柳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小心翼翼。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刚出院,我总觉得你身体还挺虚的。” 再次听到这个“虚”字,薄韫白眉尾稍挑,形状好看的唇线流露出一丝不愉。 他也没过多解释,只是站在花园边上问了一句:“那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柳拂茫然发问。 稍顿,她忽然想到奇怪的方面,比如说自己曾在医院许诺的那句“来日方长”。 有种被秋后算账的感觉,她心虚地往后连退两步。 结果都没见男人举步,只是伸长了手臂一捞,就直接把她整个人拦腰抱了起来。 动作轻松写意,好像只是举起一片羽毛。 极富力量感的身形轮廓映在眼前。 柳拂仰起脸,见他下颌线利落分明,喉结轻滚两下,低哑问她:“你想试什么?” 好端端的秋色,清清白白的花园,染上他稍哑的语调,好像都变得缱绻旖旎起来。 刚认识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人矜冷淡漠,没想到食髓知味之后,男人从嗓音到神态,就连喉结的轮廓,都暗涌着温沉的性张力。 氛围到这儿了,柳拂抱紧他清劲腰腹,触到熟悉的肌理纹路,喉咙里也有些发干。 嘴上却仍不放心地问:“你真彻底好了?” 薄韫白掐一掐她腰间的软肉:“要我怎么说你才信?” 柳拂痒得一缩,话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我关心你的身体嘛。” “这样的话,”男人似乎想到什么事情,眼眸低垂,“我有个中医上的理论和你分享。” 素了这么久,眼看此刻箭在弦上,他居然还有余裕去想中医的理论。 柳拂都不由得对这人产生了些许敬佩之情。 看着他略略正色,似乎一本正经的神态,柳拂信以为真地追问:“什么理论?” “这个理论是这样的。” 薄韫白俯下首,薄唇贴在她耳畔,先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才终于进入正题。 “夫妻之间,适度行周公之事,也是一种养生之道。” 柳拂:“?” 她脸庞错愕地红了起来。 反正也说不过他,柳拂索性直接把脸埋进薄韫白胸口,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细密的吻落下来。 他大步流星走进房中,耳畔有风吹过,掀起园中花草的冷香。 而这星点寂寥的冷香,也在他温热的气息间化为恬淡的芳馨。 两人渐吻渐乱,气息交缠在一起。 柳拂搂住他的脖颈,纠缠间肩上一轻,身上的大衣落在了玄关的地上。 就在此时。 厨房里,忽然传来滋啦作响的炒菜声。 柳拂心跳都停了一拍,抬眸望过去。 厨房竟然亮着灯,毛玻璃门后,站着个辛勤忙碌的人影,穿着围裙,左右忙碌。 薄韫白手臂一滞。 气流在胸腔里翻涌,眼看那人回过头来的前一秒,柳拂赶紧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钱姨回过头,见两个人端端正正地站在客厅,笑眯眯打着招呼:“回来啦?饭马上就好。” 原来钱姨早就等在了家里,准备着给他们做一顿大餐庆祝出院,也去去霉气。 所以,尽管这不是她一贯上班的时间,她还是提前过来了。 距离太远,钱姨没注意柳拂被男人胸膛蹭乱的头发,也没看清薄韫白喉结上新鲜欲滴的吻痕。 唯独看见了柳拂身上只穿了一条丝质白色长裙,光洁的肩头和手臂都露在外面。 钱姨忍不住问候道:“太太,您穿得这么薄,当心外面冷。” “嗯嗯。” 柳拂慌里慌张地应了声,不好意思地推开薄韫白,回到玄关门口捡自己的大衣。 才将衣服挂在门口的挂钩上,还未来得及转身,男人清冽的体温,忽然朝背上覆过来,带着略显蛮横的强势。 她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整个人被抵在了门上。 薄韫白指骨温热,轻轻扣住她垂在两侧的手,动作很轻,却将她桎梏在掌心,动弹不得。 鼻息滚烫,落在她后颈处,在本来就薄的皮肤上弥漫开一片酥麻。 柳拂一阵惊慌失措:“薄韫白!” 她压低了声音道:“钱姨还在屋里!” 男人懒声回她,嗓音里带着些低沉缱绻的鼻音:“隔着一堵墙呢,看不见。” 细碎的吮吻落在耳后,又慢慢朝下,抚过后颈,描摹着裙子肩带旁边的蝴蝶骨。 然后,男人似乎是用牙齿咬起了她的肩带。 温热而坚硬的齿尖,划过她细嫩的皮肤。 柳拂被烫得轻轻一缩。 不消多久,薄韫白的嗓音已然染了风雨欲来的晦暗,低声问她:“你那句来日方长,什么时候兑现?” 第53章 狩猎者 什么时候? 总不能是在这里吧! 柳拂脑海里一片混乱。 她下意识地往门边躲, 眼前不知何时蒙了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别出声。” 薄韫白呼吸沉乱,素来温醇的嗓音染上低哑而强势的气息,几乎让人觉得陌生。 像是个好整以暇的狩猎者, 他口中言语激她:“不是怕被发现么?” 当然怕。 可意识里为数不多的清醒还是逐渐破碎, 溃败不堪。 “转过来。” 朦胧之间,忽然听见薄韫白这么说。 她无法思考, 昏沉地侧过头去。 男人的唇堵了上来, 唇齿强势,封住了她凌乱的气息和呜咽。 门口的换衣镜纤尘不染, 映出雪亮的光。 能看见他仍是进门时那副装束。质感上乘的暗色衬衫一缕褶皱都无,连头发也丝毫不乱。 腕上墨绿色表盘掠过净沉的光芒,映出她玫瑰色的侧颊。 似是从她眼中读到了什么讯号。 下一瞬,薄韫白垂下眸,一只手托起她的腰,小臂表面浮起淡青色的筋脉, 硌得她皮肤发痛。 身体一轻,还来不及反应, 整个人就这样被直接举起来, 放到了鞋柜上。 视野一下子升高, 双脚离地,悬在半空之中。 稍顿, 便见到男人俯首而下。 柳拂的眼睫狠狠颤了颤, 下意识双手攥紧鞋柜边沿,身体朝后缩。 “放心。” 薄韫白掀眸看她, 眸底晦暗明灭,有种微醺浅醉的慵然。 温言给她宽心:“进来客厅的时候, 我锁了门。” 柳拂摇摇头。 她不是想问这个。 可是非要直说,又问不出口。 她张了张唇,没吐出什么字来。平素一丝不苟的长直乌发有些蓬乱,纤细身躯孤零零坐在高高的鞋柜上,眸底惊惶点点,没来由地叫人心生怜爱。 薄韫白吻了吻她冰凉的手背,整个房间里响起温柔的声响。 柳拂这下终于问出口。 “你……你不……吗?” 虽然断续委婉,倒也可以达意。 “我?” 薄韫白漆深眉尾稍挑,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问了句:“这样不够吗?” 明明是关心他。 柳拂咬了咬唇,耳根愈烫,足尖碰他一下。 这下引火烧身。 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朦胧而模糊,花瓶倒在手旁,绚丽跳动的花色倾洒出来,像一场旖旎的梦。 …… 不知过了多久,柳拂浑身发软,连站稳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坐在换鞋凳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刚才吞噬全身的浪潮还未褪尽。 “还好吗?”薄韫白俯下身,语调关切。 这人现在没了刚才那副长驱直入的狠劲儿,恢复了光风霁月的清沉语调,像个温润的五好丈夫。 “口渴吗,我给你倒点温水?” 柳拂抱着膝盖看他,小声问:“你真的不要?” “……就快开饭了,时间来不及。” 说完,薄韫白咬了咬她的耳垂,低声控诉她刚才的行为。 “我已经忍得很辛苦了,你还招我。” - 回到餐厅,只见钱姨做了顿很丰盛的大餐。 有清淡鲜美的淮扬菜式,也有别具匠心的西菜中做,将他两人的口味都彻彻底底地照顾妥帖。 还亲手烤了点心,面皮金黄,形状圆滚滚的,活像中国象棋,上面还印着“将”和“帅”之类的图案。 钱姨拿起两个“车”放在碟子最上面,一本正经地递给两人。 “你俩把这个车吃掉,去去霉运,以后它就不敢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柳拂没听过这种说法,觉得新鲜有趣,忍不住弯了弯唇。 她拿起拿块点心,咬了一口,里面是清甜的红豆百合馅,可口香醇。 “您有心了。” 薄韫白起身去会客厅,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只图案精美的礼盒。 他将东西递给钱姨,温声道:“一点不成敬意的小物件,您收着吧。” 柳拂好奇地瞥了一眼,对那礼盒上乌金色的凤凰图案有点印象,好像是之前一场宴会上东道主送的东西,里面放的是一枚水头很好的翡翠镯子。 知道这东西必定价值不凡,钱姨有些拘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心,笑着道:“您别客气,我只是过来做顿饭,没费多少力气。” “您就收着吧。”柳拂弯了弯眸,跟着劝道,“多亏您加班过来,我们才能一到家就有这么一桌好菜吃。” 听见两人都这么说,钱姨也不再推拒,不好意思地接过了礼盒。 薄韫白又道:“一起吃吧,吃过我找司机送您回去。” “哎哎,好。那就谢谢你们啦。” 钱姨笑呵呵地坐下了。 三人有说有笑地拿起筷子。 钱姨是个实诚人,年轻时烧得一手好菜,在家乡那边开私房菜馆。后来遇到贵人指点,去大城市系统性地学了好几年厨艺,这才得到现在的这份工作。 虽然这笔收入足以叫她家境殷实,但钱姨还是保留了年轻时的习惯,穿得简单质朴,性格和蔼可亲,偶尔会聊两句自己刚上高中的女儿,言语之间爱意满满。 柳拂觉得她和孙阿姨有点像。 想到孙阿姨,就想到了苏城清淡幽远的春茶,浓鲜的虾油杂烩汤,还有春夏交接之际,那些雨雾弥漫的黄昏。 自然,也想起柳韶。 柳拂不觉垂下眼睫,夹起一片脆藕放入口中。 却不想,少顷,一小碟剥好的蟹肉,并着水晶瓶里的蟹醋,被薄韫白推到她手边。 她侧眸望过去,见他眸底温润了然,似乎她的一切心事都无所遁形。 柳拂抿唇笑了笑,心情轻快了几分,从那碟印着中国象棋的点心里挑出写着“帅”的那个,悄悄夹到了他的碗里。 - 次日是个周末,柳拂还是和以前一样起得很早。 她换了身要出门的衣服,米色长毛衣勾勒出纤身段,黑裙之下搭一双漂亮的长皮靴。耳朵上带着两颗耳钉,是薄韫白先前买给她的款式。 换好这些,她站在玄关处,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发型不太顺眼,又取下头上的鲨鱼夹,重新绾了绾头发。 镜子光芒雪亮,无辜而清白地立在原地,忽然叫她回忆起前一天的事情。 皮肤上残存的触感烟花般炸开,柳拂颊旁掠过一抹彤云。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响动。 她回头一看,见薄韫白正好从楼梯上下来。 他似乎也要出门,换下了家居服,衣着正式,瞧着隽冷矜倨,皮囊和身形都十分吸睛。 “你要出门?”薄韫白问。 “嗯。可能晚点才回来。”柳拂道。 想去一趟疏月湾,见见我妈。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忽然听见薄韫白道:“不巧。我约了你妈妈过来吃饭,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怔忡地抬起眼,正撞进他从容自若的目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人像是有了读心术,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和愿望,然后在不露痕迹之间,把一切都周全做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拂将原本要穿的衣服放下,朝他的方向走回去。 “我也觉得你们两个应该见一面。” 薄韫白垂眸看她,稍顿,话音低了些许,眉目端沉,带了几分正色。 “前不久,我和魏云山见过一次。” 听到这个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姓名,柳拂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反应。 她甚至都能猜到,魏云山应该是为了林华集团的事情才找他。 至于他为什么要去赴约,大概也是因为她的关系吧。 想起魏坤那张阴险的脸,还有魏云山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柳拂颦了颦眉:“我不想和这家人扯上联系。” “我知道。”薄韫白低声道,“他们父子很快就会离开江阑,以后谁也不会为难你。” 柳拂倒是没听过这件事,有些诧异。 少顷,又听薄韫白道:“不过,临走之前,魏云山告诉了我一些以前的事情。” 男人站在晚秋的晨光里,眸色温沉,低声道:“我想把这些事转述给你。” - 柳韶按响门铃的时候,柳拂就站在玄关,有些坐立不安。 在她得知了那些往事之后,门外的母亲忽然变得陌生,和她一直以来熟悉的那个形象,似乎有了微妙的偏差和背离。 她踌躇了半秒,才打开门。 一瞬间,母亲身上那股特有的熟悉气息,和着寒凉的秋意,拂向了她的面颊。 “小。” 看到是女儿主动过来开门,柳韶的眼角眉梢涌上些手足无措的喜色。 看得出,这么多天不见,她很想念女儿。 柳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好在,薄韫白很快也迎了过来:“您过来了。” 见到这个贵气女婿,柳韶脸上喜色更浓,接连应了几声。 三人在会客厅坐下。 薄韫白打算煮茶,才拿起茶具,就被柳拂接了过去。 她有些尴尬,想要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趁着头一遍洗茶的功夫,柳拂悄悄观察了几眼母亲的模样。 她今天穿着一件很显气色的裙子,还化了妆,本就秀丽的眉描得愈发好看。 只是,鬓间似乎多了些白发,在满头青丝之间,有些扎眼。 “你不用再担心了。” 柳拂垂着眼眸开口。 “不会再有人,故意伤害我了。” 柳韶怔忡地看着她。 柳韶不知道车祸的事情。过去这段时间,她和女儿女婿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钱姨。怕她无谓地担心,钱姨特意隐瞒了这件事。 虽然被蒙在鼓里,但柳韶也没有怀疑过什么。尽管女儿一直不联系她,她也只当对方是在赌气。 并没有想到,原来女儿一直留在医院里,陪护薄韫白。 柳韶此刻的怔忡,是因为柳拂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知道了自己的一部分身世。 她一时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愧,五十多岁的人了,慌乱得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小孩,断断续续只问出一句:“你……” “我知道姓魏的那家的事情了。” 柳拂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听到这个姓,柳韶面色由红变白,肩膀瑟缩一阵,微微地发起了抖。 她怕魏云山,怕这个人。 这个人曾要强迫她流产,又天南海北地找她,跟着她,就是为了夺走她的孩子。 那些惊恐的日日夜夜重新浮现在眼前,柳韶手脚冰凉,胸腔剧烈起伏两下。 却不料,下一瞬,柳拂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有种笃定而包容的温暖,从她掌心流入柳韶的指尖。 柳韶受宠若惊地看着她:“小,你不是不爱让人碰的吗?什么时候好了?” 柳拂很淡地笑了笑,笑意里有种复杂的东西,她没有多说,只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 柳韶嗫嚅两下,没有提魏云山的名字:“那个男的,他找到你了吗?” “没有。”柳拂摇摇头,“他本人还不认得我,我也没有要去他面前认亲的打算。” “嗯。”柳韶语气坚定,“那人靠不住,我们不去。” 柳拂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历经风霜的女人。 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这么多年,始终是最亲近的陌生人。 “我也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了。” 少顷,她语气柔软几分。 听到这里,薄韫白站起身。 他手掌温热,揽了一下柳拂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给她勇气。 然后,男人便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白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柔和了一切事物的轮廓。 窗外正对着秋意盎然的花园,花期在晚秋的花仍然倾吐芳菲,丝毫不惧怕霜寒。 柳拂收回看花的视线,低声开口。 “是我错怪你了。” “我不该那么说你的。” “你不是为了钱,才怀上我,想要逼迫什么有钱的男人和你结婚。” “正相反,怀上我是一个意外,对吗?” 话音落下,柳韶蓦地抬起头。 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与此同时,那双看得出年轻时曾多么媚态横生,如今却包含沧桑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地亮起光。 柳拂忍住鼻酸,又道:“他给了你很多钱,让你打掉我。” “可我那时已经好几个月了,你不忍心做流产手术,所以一分钱也没要,跑了出来” “刚生下我那段时间,你全国到处换地方,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 两行泪水从柳韶眼中掉落。 她微笑着,嗓音稍稍发着颤,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了小时候给她讲故事的口吻,低低开口。 “我怀上你三个月整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你想啊,你是十月的生日。我怀你三个月的时候,正好是寒冬腊月,云珀的雪可大了,大得人睁不开眼睛。” “可是,在那个梦里,我走在春天的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桃花树,粉色白色的花瓣被风吹着往下落,也跟下雪一样。” “那雪落在身上,却暖洋洋的。” “是暖雪啊。” 将近过去了三十多年的一个梦,她还记得这么清楚,就好像眼前也看到了粉白相间的挑花似的。 柳韶笑意更深,又道:“我一直往里走,走到一棵最漂亮的桃花树底下,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嗓音可甜了,一见我,就叫我妈妈。” 柳韶泪光闪烁,唇边却仍笑着,看向她时,嗓音发颤。 “孩子,从那个梦里醒来之后,我忍不住地一直哭。” “我不想让你走,我想把你留下。” 茶杯由烫转凉,许多年的时光从眼前掠过。 柳拂望着杯里的茶水,想起柳韶带她去看婚纱,柳韶送她漂亮的手链。 想起柳韶骗她去扫墓,其实是又去了缅甸赌玉,又一次欠下巨债。 债主们无处不在,到处逼债,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门口,只要见到她,就一定会说很难听的话,会弄坏她身上带的东西,摔坏她的画具,破坏她重要的考试。 从那以后,她戒备心极重,又自厌自弃。 然后,现在,柳韶又给了她新的回忆。 桃花树梦境的回忆。 柳拂喝尽了杯中的冷茶。 她不是不记得,柳韶滥赌、拜金。 可如今才知道,柳韶把她这个女儿的生命,看得比这一切都更重要。 可那又如何呢。 她尽管关心女儿的生命。 却并不曾更多地关心女儿的感受,关心女儿内心深处的那些哭喊。 柳拂不知道,其他人的母女关系,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矛盾而复杂。 她望着空空的茶杯,弯了弯唇,说不清眸色是冷是暖。 只是淡声道:“你要是打掉我,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是啊。” 柳韶苍凉地笑了笑。 少顷,又长长叹息一声,道:“可是,我要是打掉你,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叫我妈妈了。” 柳拂摸了摸自己的右腕。 那里的疤痕已经很淡很淡,几乎看不见了。 她想了一会,卷起长袖,露出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完好无损的金绿色手链,发出玎玲作响的清脆声音。 见状,柳韶睁大了眼。 “你看,它之前不是摔断了吗?” 柳拂低声开口。 “我又修好了。” “从那以后,还是一直都戴着。” - 在秋天即将走到末尾之时,传出了陆皎和薄崇离婚的消息。 消息一出,震惊业界。 也正是同一天,薄崇召开新闻发布会,在无数台摄像机的镜头下难掩疲态,像是更衰老了好几岁。 最终,在所有人面前,他正式宣布,此后将博鹭集团交由长子薄霁明全权负责。 刷到新闻发布会的直播的时候,柳拂极为意外。 她反复确认了信息后,直接跑去书房,结果就看见,薄韫白正八风不动地在书桌前练字。 “你怎么没去现场?” 她震惊地把屏幕递给他看。 “我去干什么?” 薄韫白瞥了一眼手机上的画面,嗓音是一贯的疏懒散淡:“我又没什么好宣布的。” “还是说” 他似忽然想起一事,掀眸看她,眸色清沉,半带揶揄道:“我去宣布,过段时间,就是我和妻子见面一周年的纪念日?” “……” 柳拂有些语塞,也不自觉被他带歪了话题。 “这么快,就已经一周年了吗?” “你算算日子。” 闻言,薄韫白似有不愉。 “当初婚礼上迎亲,不是还拿这个问题难过我么?怎么自己反而忘了。” 柳拂没敢告诉他,当时她对这人还没有那么上心。编写迎亲题目的时候,日子也是看着行事历才算出来的,她脑袋里其实什么都没记。 不过现在确实今非昔比。她默默决定,待会儿就安装一个纪念日的手机软件。 柳拂站在原地,自己看了会儿那个新闻发布会的视频,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父母离婚了,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 莹白灯光下,身形清落的男人执笔挥毫,姿态疏朗如清风明月。 少顷,话音里也漫上尘埃落定的笑意。 “总算有今天。” “我为她开心。” 见他是这个态度,柳拂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她在书桌对面坐了下来,一边翻看男人刚才练的字,一边随口问了句:“那这场发布会开完,你们股票会跌吗?” “应该会。” 话虽如此,他听起来倒并不怎么担忧:“不过我哥能扳回来。” “我发现你真的很信赖你哥。” 柳拂托腮看着他。 “手足可能都是这样?”薄韫白语调稍扬,淡声道,“虽说架没少打,感情倒也还过得去。” “是这样吗?” 柳拂懵懂地听着,想了想自己的情况。 “我就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手机忽然震了震。 她低头看,是微信提醒,有一个陌生人发来好友请求。 这个人的头像是一只恶魔兔子,黑色的耳朵,白色的脸,看起来又萌又凶。 柳拂想了想,才记起,这个角色好像叫库洛米。 她视线往下移,去看对方的验证信息。 [我是魏澜,有事找你] 第54章 库洛米 魏澜把见面的地方约在了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风格复古, 玻璃墙面纤尘不染,角落处,黑胶唱机缓慢运转,流淌着古典又悠扬的音乐声。 透过玻璃墙面, 能看到她穿着一身英伦风格的格子大衣, 头上戴了顶漂亮的褐色毡帽,愈发衬得那张明艳面庞美丽夺目。 但似乎是不太习惯吃苦的东西, 她点了杯粉色的奶昔, 坐在窗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柳拂将车停在门口,走进咖啡厅, 坐在了她的对面。 魏澜眼睛往柳拂这儿瞟了瞟,见对方坐下时目不斜视地看着桌面,也没看向自己。 她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去。 柳拂没注意到她这点微妙的神态变化。见她看着窗外,自己便也朝窗外瞥了过去。 很奇妙。虽然两个人之前只见过一面,还闹得很不愉快,但此刻两人面对面坐下, 气氛尽管陌生,却并不叫人不适。 魏澜的奶昔里似乎有什么小料, 她一边喝, 一边腮帮子还咕哝咕哝的, 像只瘦瘦的小仓鼠。 女孩身段单薄青涩,是那种衣架子式的纸片身材。不知是不是用了香水, 身上散发出一种清淡的橘子味。 见柳拂进店,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上前:“您要喝点什么?” 柳拂没看菜单,随口道:“黑咖就行。” 似乎光听这两个字, 魏澜已经被苦涩感麻痹了舌头。 她吐了吐舌尖,眼睛难受得眯起来。 柳拂觉得挺稀奇。 “不喜欢咖啡, 还约在咖啡厅?” 她主动开口。 语调很自如,没有那种生涩的陌生感,半带亲朋之间的揶揄。 “……这儿很漂亮啊。” 魏澜小声接话。 虽然主动约见面的人是魏澜,不过看着她现在这个有点别扭又有点拘谨的样子,柳拂也不催她开口,慢悠悠地看着窗外。 魏澜自己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主动开口。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拂看向她,长眸沉静,像清澄的深潭,语气没什么波澜。 “第一次见面那天。” “你拔了我一根头发。” “那么早?”魏澜惊讶地脱口而出。 稍顿,才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还以为我演得挺像的呢。” 柳拂弯了弯唇。 面前的女孩好像才二十三岁,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骄纵任性,不学无术。第一次见面,又给她留下那样的初见印象。 但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人,就是讨厌不起来。 “那后来,你跟我哥说什么了?” 魏澜又问:“就你出事后不久,我看他回家一瘸一拐的,从那以后,就消停了不少。” “也没说什么。”柳拂淡声道,“自保而已。” “那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看出她不想多提,魏澜也没追问,只是缩了缩肩膀:“我还没见过能把他制得那么服帖的人。” 她又喝了一口奶昔,嚼了两下。 “所以,那天在病房外面听见我说话的人是你?” “嗯。”柳拂轻轻颔首。 “你吓死我了。” 魏澜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我还以为是我哥的人。” “不是的。” 见她眉眼灵动,柳拂也不由地放缓了语气,温声道:“谢谢你冒着危险过来找我们。” 在此之前,魏澜眼中的她,一直是清冷疏离的样子。 忽然窥得她温柔一面,好像霜雪消融,冰山上见到阳光。 魏澜怔了怔,目光飞快地从她脸上移开,耳根稍稍有点红。 柳拂也没注意这些。 黑咖端上来,她喝了几口,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想起魏澜去病房那天穿的玫粉色夹克和绿色毛衣,一张贵气的脸也难得衬出几分村气。 柳拂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委婉道:“你那天穿得很独特。” “我知道!” 魏澜有点羞恼地提高了音量。 然后就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我还不是怕你伤心!” “怕我伤心?”柳拂一怔,“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魏澜索性把话说明白:“我总不能花枝招展地去病房,跟你老公单独相处吧。” 柳拂恍然大悟。 “所以,你是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才去的?” “不然呢。” 魏澜把头扭到一边,说话像蚊子哼哼。 “你在明,敌在暗。我本来想着跟他一块,默默保护你来着。” 她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无奈:“……谁知道你那么生猛。” 柳拂弯了弯唇。 这么一说,她倒担心起魏澜来,柔声问:“那后来,你哥有没有怀疑你?” “没有。” 魏澜咬着吸管道:“他倒是在薄韫白病房门口安了摄像头,看见我了,问我为什么去找他。” “你怎么说的?” 魏澜随口道:“我说他长得帅,我多看几眼也觉得赏心悦目,所以就闲的没事去找了。” “……” 柳拂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又喝了一口黑咖。 弯弧柔和的长眉稍稍挑了挑,波澜不惊的眼中荡起涟漪。 魏澜眨了眨眼。 这该不会,就是她吃醋的样子吧! 她偷偷多看了好几眼,但语调却佯作十分若无其事,懒洋洋地拖长了道:“你放心。” “你老公那种精英款我不吃。” “我喜欢野一点的。” 闻言,柳拂垂着眸,继续喝咖啡。 她想说薄韫白又不是不野。 他在巴塞罗那的万米高空还跳过伞。 你口中的野男人比得上吗。 但她终归没置这个气。 二十三岁的小姑娘,不懂得看男人,也很正常。 空气安静一瞬,魏澜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一阵狂震。 她应该真的很喜欢库洛米,手机壳也是粉黑色系的库洛米,恶魔兔子穿小裙子。 魏澜拿起手机,没好气地朝对面发了半句语音:“别打扰我。” 结果对面传来的震动反而更猛了。 柳拂关心地问:“这就是你所说的野男朋友吗?” “谁说是男朋友!” 魏澜冤枉地睁大了眼睛。 “我可忙了,才没有时间谈男朋友!” 结果就这么一解释的功夫,魏澜不小心按到了微信的语音播放按钮。 不容她反应,60s长语音从扬声器中播出。 “怎么有姐姐了就不理闺蜜了!” “我知道你最近一直把这个大美女姐姐挂在嘴边,那也不要这么凶我嘛。” “难道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姐姐又美又清冷气质完爆其他人,是你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再多看一眼就会……” 语音戛然而止。 因为魏澜总算找到了静音键。 气氛忽然变得非常微妙。 这情况,完全不能多问。 柳拂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而且早在语音播放到一半的时候,就反应很快地开始玩手机了。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脸颊通红的魏澜喝光了一整杯奶昔,呼吸总算恢复平稳。 她揽了揽鬓旁的碎发,用一种极力强调的严肃语气,沉声开口。 “那个,其实我今天找你来,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 “嗯嗯,我也觉得。” 柳拂双手捧着咖啡杯,非常认真地看向她。 可说起这件事,气氛却逐渐变得凝重下来。 魏澜那双漂亮而明灿的眼中,漫出陈旧且深重的伤痛。 她低低道:“我怀疑我哥,我是说我大哥,林乾。” “我怀疑他的私人飞机事故,也跟那个人有关。” 在云珀的二代圈子里,谁都知道魏澜最黏自己哥哥。 可没有人知道,这只是她不得已而为之的保护色。 在背地里,她其实从来没有叫过魏坤一声“哥”。 柳拂听出了魏澜话里的忌惮和仇恨。 她轻轻叹息一声:“他确实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听到柳拂也认同自己的猜测,魏澜用力掐了掐掌心。 她沉下面色,嗓音愈发凛然。 这样的她看起来,五官确实和柳拂有微妙的相似。 魏澜说:“你是让他消停了,你老公也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叫他三个月之内离开江阑。” “可我不想这样就算了。” “我想让他进监狱。” - 正是秋冬交接之际,灰败的落叶堆满道路两旁。阳光沉黯,像不透明的劣质玻璃。 魏澜开车长驱直入,进了一片朴实无华的居民小区。 随后,她带着柳拂,轻车熟路地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门一打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过来开门,两人虽亲和,却都面露憔悴,不太善谈,看得出没什么精神。 柳拂不知道这户人家是谁。 只是觉得奇怪,以魏澜的交际圈子,她不该认识一对这样的夫妻。 魏澜熟络地将蔬果牛奶放在厨房的架子上,叫了声陈叔陈姨。 “哎哟,澜澜,来就来,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哇。” 陈姨笑得欣慰又无奈。 “这些年家里吃的瓜果牛奶全是你买的,我们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别客气,就顺手的功夫。” 魏澜说着,低下眉眼。 “陈叔叔那么年轻就走了,您两位就那么一个儿子……以后日子还长,两位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或者遇到事儿了需要帮忙,别在意这些虚的,尽管联系我。” “唉,澜澜,幸亏你孝顺啊。”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提起独子夭亡的事,陈姨还是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我终究还是放不下。你哥哥,还有我家阿友,都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怎么就从天上掉下去了呢。” “命运难测。” 魏澜眸底掠过短暂的寒光,有恨意,有忌惮。 她随即垂下眼,笑了笑道,“所以啊姨,您可再别跟我见外了。” “就在同一天,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亲人。” 从几人的对话之中,柳拂渐渐听出来了,这一户的儿子是飞行员,曾在林乾的私人飞机上担任机长工作。 十多年前那场事故里,私人飞机不知为何从天上坠毁,两人在同一天坠入大海,尸骨无存。 几人在狭小的客厅里坐下,陈姨似乎肩膀痛,不经意地抬起手捶了捶。 魏澜便熟稔地转过身去,帮老人捏肩。 一边捏,一边柔声问:“对了陈姨,我之前不是关照你们多回忆一下陈叔叔生前的事,最近有没有想起什么?” “唉,澜澜,我知道你一直觉得那起事故有问题。”陈姨疲惫地说,“可警察早就给出调查结果,说是飞机检修不当,才会酿成餐具,负责人也入了狱。” “东西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魏澜道,“陈叔叔那么优秀的飞行员,对于各种突发状况本来都是应对自如的。就算飞机部件出了问题,也不至于连求救信号都未发出,就出了那么严重的事故。” “呜……” 想到儿子临死前的绝望,陈姨掩面而泣。 “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澜澜你还那么小,当年的线索早就全都没了,案子也结了。现在人走茶凉,光我们在这里想破脑袋,又有什么用呢。” “事在人为!”魏澜的语气悲痛却坚定,“陈姨,您想一想,如果有人害他们,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陈叔叔是机长,只要飞机起飞,他就是天上最可靠、最有话语权的人,如果想酿成事故,必须先攻破他。” 陈姨痛苦地抱住脑袋:“攻破?怎么攻破?” “可能会让陈叔叔摄入一些影响认知,或者影响行动能力的药剂之类的。”魏澜循循善诱,“您回忆一下陈叔叔当时的起居作息和饮食,他跟什么人接触?一般吃什么?” “他午餐晚餐都在家里吃。”陈姨红着眼圈道,“早餐会去家门口的一个摊子上买油条豆浆。至于接触的人,他那时候还没有女朋友……” 陈姨的语调渐渐涌上犹疑。 “你这么一说,他倒是提过一次,出发前那天,早点的味道不太对,茶叶蛋有点苦味。” “还有,摊子上有个人,坐得离他很近,但一直背着身。” 魏澜和柳拂对视一眼,魏澜立刻问:“您见过那个人吗?” “孩子他爸可能见过。那天是他俩一起去吃的早饭。”陈姨推了推一旁的男人,“快想想,当时那人长什么样子?” “……见了是见了。” 陈叔一头白发,双目浑浊,大概同样是承受不了失去独子的打击,如今已没什么认真生活的力气了。 他缓慢又机械地说,“但这么久过去,早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 魏澜急切道:“您再努力想想?脸方还是圆?鼻子高还是塌?年纪老还是年轻?要不……” 她把柳拂往陈叔面前推:“我这个姐姐会画画,您把长相转述给她,我们可以拿着画去找人。” “等一下。” 就在这时,柳拂忽然意识到什么。 有时候,事情的线索,可能就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她拿出手机,快速调出方兴寒的照片,递到陈叔眼皮底下。 “您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陈叔沉默几秒,眼睛蓦然睁大了。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用力呛咳了两声,嗓音半是恍然,半是愤懑:“就是他!那双眼睛,那双死鱼眼,我印象太深刻了。绝对是他,虽然当时,他脸上还没有皱纹,比这张照片上年轻得多。” 剧烈的动摇之后,老人挺直了脊背,眼中重新亮起坚毅的光。 “我绝不会认错!” 尽管早有预感,真到了这一刻,魏澜眼里还是漫上眼泪。 她狠狠咬了咬牙关,站起身。 “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去问方兴寒!” 事情进展到这里,原本已经能看到黎明的曙光。 可次日,魏澜给柳拂打电话,语气极为低落。 “方兴寒虽然早就恢复了意识,伤也差不多养好了,但什么也没认……” “你们车祸那件事,他只说是自己想撞,绝口不提背后的人。” “还有害陈叔叔的事情,他明明都记得那个早点摊子,但还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这人怎么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魏澜激动起来,“帮着我哥害这么多人,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柳拂垂下眸,沉吟了片刻。 论仇恨,魏坤和方兴寒,是她和魏澜共同的敌人。 即使私人飞机失事的旧案不被扯出来,方兴寒仍然会因为车祸的事情入狱。但自此以后,魏坤依然可以逍遥法外。 她想了想,低声开口。 “方兴寒之所以不供出魏坤,大概是因为,他最渴望的事情,魏坤已经都帮他实现了。” “所以,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电话的另一边,魏澜恍然大悟地深深吸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 她恢复了几分冷静。 “你说得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日下午,魏澜去了公司人事处,说是魏坤的意思,集团现在危在旦夕,需要清除一批冗杂的闲人。 其中,方兴寒担任保洁或保安的父母、妻子,还有姐姐姐夫,全都在开除名单上。 这件事一出,没过多久,方兴寒便招了供。警察从江阑的一家地下会所带走了魏坤。 - 魏坤入狱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 众人还以为是经济犯罪,细细一查这瓜,才发现这人竟是个法外狂徒,为了财产,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放过。 魏澜十二岁那年的车祸,也是他所为。 网上骂声一片,林华集团股价持续暴跌。 柳拂想了想,还是发消息问魏澜:[你现在经济上有问题吗?] 魏澜回得倒是很爽快。 [你放心,我有钱。] [我早就拿零用钱在国外做了投资,现在赚得还不错。] 稍顿,她又十分罕见地,主动跟这个姐姐澄清了自己身上的那些难听传言。 [反正我没什么败家爱好,够吃够穿就行。] 柳拂弯了弯唇,回她:[嗯,需要帮忙就和我说。] 她回消息的时候,金色的阳光落在肩上,整个人显得温柔而明媚。 薄韫白就坐在她对面。 前几天天气不好,昨夜尤甚。一夜雨疏风骤,梢头的花叶都落了大半。 可今日苏醒,仍迎来了一个美满的晴天。 放下手机,柳拂弯着唇,动作轻盈地拿起刀叉,将枫糖淋在煎饼上。 又问薄韫白:“你要吗?” 餐桌对面的男人一身白衣黑裤,漆深眉目沉静清矜,衣领稍敞,微微露出锁骨和胸腹肌肉的清朗轮廓,好看得吊打明星顶流。 闻言,他也不答话,倒是把盘子推了过去。 柳拂思忖片刻,忍着笑,手中枫糖瓶一顿一顿,画了只小狗递给他。 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回忆涌上心头,薄韫白掀了掀眉毛。 他指了指新闻app头条,上面写着魏坤入狱的字样,问:“魏澜之前找你,就为这事?” 柳拂吃着煎饼,点点头。 薄韫白道:“其实按照那份做空报告,警察已经开始从经济犯罪方面着手查魏坤了。他手脚不太干净,迟早也是入狱。” “一码归一码。”柳拂咽下煎饼,“魏澜不希望他哥哥的死因被埋没,她想让魏坤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可以理解。”薄韫白点点头,嗓音温润,漫声问她,“你现在明白手足之情了?” 想起薄韫白和他大哥之间那种时而互损,时而又极为信赖亲厚的情感,柳拂抿了抿唇,眼底涌起不自知的笑意。 “可能有点明白了吧。”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还是不太熟,不是很了解,对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看着她略显懵然的眉眼,男人温言给她宽心:“没关系,时间还长。” 少顷,又用云淡风轻的语调道:“你对她的事也挺上心。这两天都在那边忙,几乎没怎么找我。” 柳拂一怔,觉出些酸味来,抬头看他。 男人身形高大清落,似一卷丹青水墨,可与此同时,清隽眉宇却微微蹙起,眼睫低垂着,眸光沉黯,有种若有若无的落寞。 “找你呀。” 柳拂连忙端着餐盘坐到薄韫白身旁,又亲手给他喂了颗草莓。 “这不是事情一完,我就立马回来了。” 刹那间,一丝熟稔的顽劣从男人眸底掠过。 柳拂还来不及反应,就感到他齿关温热,轻轻咬住她指尖。 “我们现在不是每天都在一起吗?”柳拂柔声道,“吃饭在一起,办公也在一起。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还是会待在一起,聊天放空。这样还不够吗?” “嗯。”薄韫白却道,“还不够。” 隐约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柳拂呼吸一窒,心跳悄然间开始加速。 男人嗓音温醇如玉,薄唇吻了吻她的指尖,低声道:“今天晚上,回房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第55章 红灯笼 自从答应表白以来, 他们确实还是一直分房睡。 当时是觉得节奏太快也不好。后来又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事便被搁置在一旁。 其实说实话,这几天秋意渐深,有时候晚上睡觉感觉冷, 柳拂有短暂地转过这个念头。 但她也不好意思提, 天亮了就忘到脑后了。 没想到薄韫白这时候提了这个事情。 男人目光温沉,柳拂觉得被他注视的地方都发起烫。 甜腻的枫糖黏在唇齿之间, 漫开温热的甜香。 “那你帮我把枕头那些东西抱过去。” 过了会儿, 柳拂小声说。 吃完早餐,柳拂还是按时去上班。 结果, 因为时不时地想起这件事,等到下班回家的时候,紧张感也达到顶峰,连肚子饿的感觉也消失了。 回家之后,也只是随便动了几下筷子,喝了一点点粥。 薄韫白倒是仍然安之若素。 他和往常一样给她盛汤, 夹瘦肉到她碗里,问她:“怎么吃得这么少?” 柳拂也不好意思说, 自己在为晚上要同床共枕的事情紧张。 虽然该做过的都做过了, 但想到以后都要睡在同一间卧室里, 感觉还是不大一样。 “不太饿。”她避重就轻地说。 薄韫白见她目光躲闪,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让她抬头对着自己。 “脸上都没什么肉, 还不吃饭。” 柳拂看着他,忽然问:“你觉得有肉比较好看?” “……” 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薄韫白稍怔,轻轻笑了下:“我可没这么说。都好看。” “但是有点肉的话, ”他沉吟,“显得生活更幸福一点?” “你也没肉。”柳拂戳了戳他,又摸了摸自己,对比后得出结论,“比我还少。” 薄韫白挑了下眉尾,凑近她耳畔,低声道:“我的都长在别处,要摸一摸吗?” 这荤话突如其来。 柳拂动作一僵,眼睫颤了颤,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见她一脸纯情,薄韫白笑了下,眸底慵然褪去,又恢复了霁月光风的模样,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他温声哄道:“再喝点汤吧,不然一会儿没精神。” 吃过饭,薄韫白问她:“你今天要办公吗?” “可以不用。”柳拂道,“讲课的课件延用去年的,稍微改一下就行,我在学校已经改过了。” “那我们,”男人抬眸,望了眼楼上影音室的方向,问她,“一起看个电影?” 影音室的设备比一些电影院的VIP放映厅更好。高保真巨幕,环绕式音响。 真皮沙发柔软舒适,一坐下去,感觉疲惫了一天的灵魂都熨帖了。 最终选了个很经典的爱情片看。 这片子举世闻名,但两个人之前竟然都没看过。 “是不是就等着今天和我一起看?” 薄韫白扯唇问她。 室内黑暗,仅有巨幅的荧幕亮着。但他嗓音响在耳畔,温润清朗,像柔和的光。 伴随着第一句台词的响起,柳拂枕在了他的肩上。 “可能是吧。”她小声回答。 以前她不喜欢看爱情片。 主要是没什么憧憬,也代入不进去。 是在认识薄韫白之后。 渐渐地,对这些都有了期待。 电影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一幕一幕,描摹出乱世之下的爱意咏唱。 柳拂默默地看着。 女主角的性格很主动、很积极,大胆倾吐爱意,面对什么处境都游刃有余。 一年以前的她,会对这样的角色敬而远之。 可是,今时今日,她开始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电影结束,缠绵悱恻的片尾音乐响起来。 柳拂仍是那个枕在他肩上的动作。 然后,伸出双臂,环抱住了他的腰腹。 她说:“我们回房间吧。”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主动,薄韫白略有些怔忡,垂眸看她半秒,才轻轻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动作细微而小心,仿佛生怕惊飞了短暂驻足的蝴蝶。 “这样回?”他看着几乎整个身体都贴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带着笑音问。 “不行吗?” 柳拂认真地反问了一句,同时也没有松手,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了。 然后,面颊在他颈旁,幅度很小地蹭了蹭。 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语气,带着几分被偏爱的骄矜,小声道:“抱我。” 耳畔晕开声低笑。 少顷,身体一轻,薄韫白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寒露,你这是在和我撒娇吗?” 男人身躯凑近几分,大手握着她的腰。 少顷,微微仰首,额头贴在她前额上。 黑暗的影音室里,依然能看到他双眸明亮,眼睫上流淌着幽蓝色的光。 柳拂没说话。 取而代之的是,在这极近的距离之下,她闭上眼,唇瓣微微抿了抿。 呼吸拂过彼此的皮肤,在恬静的气息里,无声地索吻。 下一秒,他身上的清冽气息愈发靠近,吻落下来,温柔至极。 阖着眸,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似乎能听见他喉结滑动的声音。 他下颌长出了星点胡茬,轻轻地印在她的皮肤上,传来粗砺的痒感。 安静的夜,两个人越吻越深。 柳拂被薄韫白抱回房间。 开门的一刹那,晚风穿堂而过,纱帘鼓起,像大团的棉花糖,又像鼓胀而翻涌的梦境。 这是她第二次进薄韫白的卧室,还未看清陈设,就先嗅到一股寒冽清淡的气息。 他的房间极为简约,深灰色的床品,浅烟灰的帘幕。书桌雪白,上面随手放着几本外语书。 这一侧的窗景比她那侧萧条一些,看不见花园,只能看见清蓝色的池水,以及几棵几乎落尽叶片的树。 薄韫白将她放在床铺上,盖好被子之后,像是要转身离开。 柳拂搂住他的脖子:“不许走。” 他温声:“影音室的电源还没关。” “一会儿再关。”柳拂反而搂得更紧了,“不许走。” 他便没再离开,而是倚着床头,在另一边躺下,将柳拂揽进怀里。 “今天怎么这么黏我?” 薄韫白语调比平时更轻,下颌抵在她头顶,像在安抚一只弃猫。 “你不喜欢吗?”她小声问。 男人笑着反问:“怎么可能不喜欢?” 话音刚落,见她又弯着眸笑起来,眸底映着月光,有种纯粹的耀眼。 这一夜,两人相拥入眠。 依靠他的体温,柳拂睡得很安稳,甚至难得地做了个美梦。 就好像,终于找到离散多年的港湾。 - 魏坤入狱没多久,魏云山病危的消息传来。 [我想了好久,姑且还是和你说一声] [医生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就在这几天了] 看完魏澜的消息,左右学校无事,柳拂姑且还是去了一趟医院。 病房里十分安静。 没想到魏云山闹到这么众叛亲离的地步,到最后,病床前堆了一堆奢侈金贵的慰问礼品,却只有魏澜一个女儿陪着。 话虽如此,这女儿也不见得有多伤感,只是坐在一旁。 见柳拂走进来,魏澜有点惊讶地站起身,好像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柳拂看向病床上的老人。 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父亲的身影。 然而,与想象中的高大伟岸不同,面前的魏云山满面褐斑,憔悴不已。瘦削的脸颊凹陷下去,身躯萎缩得像一颗干核桃。 他好像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迷迷糊糊地看向柳拂,目光混沌而浑浊。 “你是谁?” 未得到回答,他又道:“是公司的人吗?” 柳拂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目光缓缓从他面上扫过。 纵使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是能看出他骨相端正,眼形流畅,不难想象年轻时的英俊模样。 怪不得能娶到林华集团的大小姐,又让年轻的柳韶心折。 柳拂收回目光。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让她心头略过波澜。 她嘴唇的弧度,长得和这个人很像。 见她迟迟不语,但只是站在那里,就叫人有种莫名的亲近感。魏云山费力地支起身,瞪大了眼睛,观察她的五官轮廓。 少顷,老人嘴唇颤抖起来,眼中浊芒闪烁,扯动嘶哑的声带,竭力问了句:“你多大了?” 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柳拂找了张椅子,离病床不远不近,就那么坐下来,垂眸俯视他。 魏云山愈发急切,尾音颤抖不已:“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妈妈,是不是姓柳?” 术后的伤口再次牵动神经,痛得他轻轻嘶了口冷气。他经历了那么多次化疗,精神被打垮,头发也几乎掉光,身体里早就是千疮百孔。 可是没有一刻,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这么痛苦。 既抱有隐约的希望,却又生怕自己猜错了,挣扎又渴望,怀疑而惧怕。 痛苦难耐。 柳拂安静地坐在原地。 她看见魏云山伸出手,好像想要触碰到她。 但距离太远了。 他竭尽全力,伸直干枯的手臂,还是只摸到一团冰凉的虚无。 浑浊的眼泪从老人眼中滴落。 他眼睛微张,看着柳拂,没有了动弹的力气。 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 刺耳的“嘀”声响起,宣告了魏云山的离世。 微不可见的,柳拂眼睫颤了颤。 魏澜站起身,盖住了魏云山的眼睛。 “爸,一路走好。” 她低声说。 - 医院楼顶有个天台,年久失修,光芒灰暗,到处横着废旧的钢材。 魏澜踩在一块石头上,给自己点了支烟,又问柳拂:“你要吗?” “不用了。”柳拂摇头。 魏澜垂头吸烟,火光照亮眸底,无数情绪在其间一闪而过。 柳拂望了一眼天。 灰蒙蒙的,要下雨了。 气温稍微有点冷,她抱住手臂,对魏澜道:“他也没给你留什么遗言。” “是没留。”魏澜语调讥讽,“但他几万字的遗嘱正锁在律师的保险箱里。” 柳拂看她:“你和他关系不好?” 魏澜半晌没回,看了看自己的足尖,才低声开口,语气也染上烟草的苦味。 “前两天,我去监狱见了魏坤一面。” “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 “他说,爸也不喜欢林乾,因为不是一个姓,这事儿一直是爸心头的一块疤。” “所以,他下手才能那么容易。” 魏澜用力踢了踢脚旁的钢材。 奢贵的小羊皮靴,鞋头瞬间破了一片皮,像个丑陋的黑疤。她全然不在意,又踢了第二脚。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兄长。” “我有什么可眷恋的。” 怕她踢伤自己,柳拂把她从那块黑石头上拉下来,问她:“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魏澜咬住烟,双手交叠,活动了一下关节。 “林华那么大个烂摊子,总不能没人收拾。” 柳拂抬眸:“你要接过来?” 魏澜说:“我在国外,倒也不是真的混日子去了,也是学了不少东西的。” 稍顿,又不确定地说:“而且我接手……你老公应该就不会再针对林华了吧?” 她沉吟:“没准林华还没死透?” 见柳拂不接话,魏澜有点慌了:“拜托,你给个准话呗。” “应该吧。”柳拂抿去笑意,“他本来后续还有动作,我叫他停下就行。” “好!”听她这么说,魏澜恢复了气势。 她右拳头猛打一下左掌心:“那看我的,回去大干一场!” 说完,忽然又想起一事。 “对了,现在魏坤入狱,估计不是无期就是死缓,你也不用再遵守那个不认魏家的诺言了。” 魏澜双眸明亮,兴冲冲问她:“怎么样,对我们这个破林华有兴趣吗?” 柳拂看她一会儿,忽然道:“我感觉你不像妹妹。像个弟弟。” “管它像什么的。”魏澜满不在乎,又道,“先破而后立,等我重振公司业务” 她看向柳拂,话说得斩钉截铁:“分你一半股权。” “不用了吧?”柳拂道,“我没兴趣。” “听我的。”魏澜认真劝她,“捏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这样,你在你老公面前也不至于那么被动。” 说着,又担心地看她一眼。 “我听说大学讲师工资不高,充其量就是个稳定。” 柳拂:“……” 她也有点习惯了魏澜的直白,便道:“我从来没被动过。” 魏澜道:“可我听说你俩一开始是契约婚姻。” 柳拂说:“现在是事实婚姻了。” 魏澜有点纠结地蹙了蹙眉,但想到薄韫白曾经在车祸时那样保护柳拂,又松开了眉毛。 “好吧,那你这一半,先在我这留着。” 说完,她不确定地看向柳拂,语调也放低了,有些小心翼翼。 “既然不要股权。” “那你要认一下魏家吗?” 其实她问这个问题,心里也有些没底。 她还不是特别了解柳拂的性格,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如表面上那么清冷淡漠,万一觉得这个问题是看不起她,发起脾气来可怎么办。 作为家里人,她只是想主动给柳拂提供另一个选择。 然而,出乎意料地,柳拂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反应。 她只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魏拂。” 听完,自己也笑了一下,嗓音有种霜花般的温柔。 “挺难听的。” 她看向魏澜:“我还是想姓柳。” 干燥的寒风拂过天台,钢材深处隐隐发出回声。 见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这个问题,魏澜怔忡三秒,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巧,我也觉得姓魏很难听。” 她将抽了一半的烟碾灭,随意捏在手里,低声道:“我打算改姓林。” “等葬礼办完,再把姥姥姥爷也接回来。” “……我妈爱了他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 魏澜轻声道:“如果逝者真在天有灵,我想给她留点东西。” “嗯。”柳拂颔首,柔声道,“祝你顺利。” 时间不早,也该回学校去了。她转身欲走,举步前又想起一事:“对了,魏云山葬礼就不用叫我了。” “好。”魏澜应下来。 柳拂道:“再见。” 魏澜也说:“拜拜。” 柳拂转身离开天台。 风变得更大了,尘埃在半空中四散飞舞,衣角半鼓起来,旗帜般飘扬着。 不过,即使如此,寒风似乎并没有吹散自身后传来的那句话。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 “拜拜,姐姐。” - 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最后一门期末考结束,江阑美院正式进入了寒假。 临近年关,江阑城下了第一场雪。 行道树挂上了红彤彤的小灯笼,居民区里也不时有鞭炮声响起。 除夕这天,薄韫白开车,带柳拂去薄家吃饭。 薄家老宅被布置得吉祥喜庆,摆满了各种很有说头的老物件。薄霁明穿了身红色西装,揽着穿红色旗袍的蓝,两个人显得和蔼又喜气。 看来接手博鹭以来,薄霁明事事都处理得游刃有余,人也愈发自信坚定,不再说那些“不如弟弟”的颓丧话了。 眼下,他正举着一件貌似是同牌子的红色西装,极力怂恿薄韫白也穿上。 “大过年的,穿这个喜庆。” 薄韫白淡声道:“我不信这套。” “你不是就爱穿这个牌子?”薄霁明循循善诱,“衣柜里十几件都是这牌子。” “……这是红的。”薄韫白强调。 “红的怎么了?”薄霁明忽然看见柳拂,福至心灵,语调也喜悦地抬高了,“你结婚不就穿的红色?” 薄韫白:“……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薄霁明转过来问柳拂,“弟妹,你和他说,穿红色是不是也挺好看的?” 话题的焦点一下子落在柳拂身上,这时候,她口中的酥糖还没咽下去。 “嗯……”她秉着客观中立的态度,由衷给出答案。 “确实也挺帅的。” 空气寂静三秒,薄韫白叹了口气,抓过薄霁明手里的衣服,认命地上楼去换。 柳拂吃完酥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忽然看见蓝朝她招手,又指了指阳台的方向。 她跟过去,两人一起趴在门边上,听见薄崇正在打电话求陆皎过来。 “虽然离婚了,到底还是一家人,还有这么多孩子在。” 薄崇居然也能有这么拉下脸面的时候。 他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又好言好语地劝:“还是过来吧,咱们一起吃个年夜饭,好不好?” 看来还没听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薄崇垂头丧气地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拨过去。 少顷,手机震了震。 柳拂朝眼睛弯弯的蓝做了个道别的手势,悄悄离开阳台。 打开微信,见陶曦薇发来一张照片。 一个柳拂脸熟但不认识的帅哥躺在雪地里,头顶上还被画了两个兔子耳朵。 她言简意赅发过去一个字:。 陶曦薇:[那要看他表现!] 柳拂懒得跟这个有点傲娇的闺蜜多说,打开朋友圈,正好刷到乔思思母子平安的消息。 从来没见过赵林笑得这么灿烂。 柳拂点了个赞。 刷完手机,她又等了一阵,也没见薄韫白换好衣服下来。 她想这人是不是闹别扭了,上去敲门。 门打开,薄韫白还穿着他自己来时的那套衣服,手里拿着手机,语带揶揄:“这么快就想我了?” 嗯,她就喜欢心胸开阔的男人。 见四下无人,柳拂踮脚吻了吻他。 然后才道:“看你一直没下来。” 薄韫白扬起手机:“沈清夜给我打了个电话。” 柳拂一脸同情:“他还在加班?” “没。”薄韫白语气里透着些匪夷所思,“好像是表白成了,来跟我显摆。” “是吗!”柳拂也挺为人高兴,“那你祝福他了吗?” “祝福?”薄韫白淡哂,“我没挂电话,听他说完,已经仁至义尽了。” 柳拂叹息一声,见薄霁明给他的衣服扔放在床上。 其实这套西装也挺好看。红色很正,跟他婚礼那天穿的吉服是一个色调,典雅不俗。 柳拂可还记得他那天的模样,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不像杀伐决断的现代人,倒像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王爷。 她笑着道:“别拖了,快换上衣服下去吧。” 薄韫白抿了抿唇,蹙着眉又说了一遍:“它是红的。” 柳拂忍俊不禁,牵着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 她语调轻盈:“那这样吧,我陪你。” 薄韫白不解:“你怎么陪我?” 柳拂将鬓发揽到耳后,指了指眼尾处的皮肤,柔声道:“我有一颗红痣。” 她说着,走到镜子前,用纸巾蹭掉了遮瑕膏。 眼尾的朱砂痣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画龙点睛一般,缀在她这张清冷的面容上,愈发艳丽夺目。 柳拂转过身,素来清淡的笑意,也被这颗痣点染出几分妖艳的冶丽。 她漫声道:“我以后都不遮这颗痣了,你觉得怎么样?” 第56章 霜华尽(正文完结) 印象里, 这颗痣,他只见过一次。 薄韫白忽然记起,之前有几次,他不经意地注意到这个地方, 柳拂总是有些遮掩, 不太自在的意思。 以前发生过什么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直觉告诉他, 似乎是不太好的事情。 男人眸底涌起些沉黯的情绪, 眉心稍稍拧起半分,却不知该不该问。 想要更了解她。 却又怕她想起不好的回忆。 却没想到, 柳拂对着镜中的自己,半是新奇半是陌生地看了一会儿,随口道:“之前遇到一些很讨厌的事情,我就把它遮起来了。” “现在想想,不用这样的。” 她弯了弯唇。 “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愚昧遮盖自己?” “……什么事情?” 薄韫白在她身旁坐下,和镜子里的她相对视。 “也不是什么大事。” 柳拂的语气云淡风轻。 “就是, 我当时所在的高中,风气不太好。” 她转过身, 看着一旁的薄韫白, 轻声道:“你可能也发现了, 在认识你之前,我很讨厌异性” “而且, 也受不了任何人碰我。关系再好的闺蜜, 或者我妈,都不行。”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 可原来, 背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柳拂声音渐低:“因为,以前高中的时候, 有那种痞里痞气的男生和我表白。” “不答应,就把我堵在墙角,然后过来摸我的脸,之类的。”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回忆,不过随着成长,如今的她再回头去想,并不会为此感到受伤。 薄韫白却拧起了眉头。 他的手不自觉地捏成拳,低声道:“当时没有人保护你吗?老师呢?” “……老师也管不了那么面面俱到吧。” “我又是艺术生,也不指望我考名校。” 年少时的失望,从她语气里短暂掠过。 然而,这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柳拂随即轻松地摇了摇头:“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没发生过什么大事。” 她说着,轻轻眨了眨眼。 “那些人外强中干,看着凶,其实胆子都小。” “所以我身上一直带着削笔刀。” 故事讲述起来总是轻描淡写。可只有经历其中的人,才知晓其中的分量。 原来那么漫长的,孤单一人的岁月里。 她经历了那么多,足以打碎一个人的事情。 薄韫白没有办法去想,当时的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而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出现在她身边。 他用指腹轻轻抚了抚柳拂的眼尾,哑声问:“那这颗痣呢?” “也是因为那群人。” 柳拂抿了抿唇。 “他们以前说得很难听。说我长这颗痣,就是为了……” “为了勾.引男人。” 只是重复这几个字,也让人十分不舒服。 柳拂皱起眉,随手拿起薄韫白的水杯喝了两口,深呼吸一下,语气才又恢复了轻盈。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遮起来。” 原因讲完了,其实并没有多么复杂。 可过了许久,薄韫白还是不曾从情绪中走出来。 柳拂见他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跟着低下头去看。 这才见到他的表情。 男人唇线抿得平直,额前暴起淡淡的青筋,眸色黑沉如夜雾,翻涌着极为锋利的戾气。 眼尾似乎有很淡很淡的一抹红。 见她的视线追过来看,男人嗓音低哑地偏过头。 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喉结滚动两下,最后只吐出一句:“……这种混账话,不值得记这么多年。” “以后忘掉吧。” “嗯,我明白的。” 柳拂听话地点点头。 似乎,每次说起这些事情,他的反应总是比自己大得多。 上次也是。 尽管自己不是不生气,但见到他这样的反应,心头那种生气的情绪,也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冲淡了。 “没关系的。” 柳拂反过来安慰他,语气温柔:“在市井小地方长大,谁没被骂过几句难听话,你不要这么难过。” 薄韫白没回答,眉心拧得愈紧,眼中戾气不减。 柳拂有些心里没底,又问他:“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问完,男人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甚至以为不会听见回答的时候,他终于沉声开口。 “我在想。” 男人指间关节微响,嗓音低哑黑沉。 “现在就去苏城,找到那些人,挨个揍在脸上。” 柳拂弯了弯唇,赶紧抚摸他的背,给他顺毛。 “算啦,算啦。都过去很久了,现在已经没有那些事了呀。” 远处忽然响起鞭炮声,听不太真切,却提醒人新年的讯息。 柳拂抬起目光,看着窗外圆滚滚的小灯笼。 新的一年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到来了。 她差点就要忘记,已经过去的上一个新年,她独自窝在家里,也没怎么拾掇自己,就那样随意披散着头发,对着新闻节目,吃一盘煮好后冷掉变坨的速冻水饺。 如果现在的她给那时候的她打个电话,说自己现在有爱人,有亲人,对方大概完全不会相信吧。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柳拂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薄韫白。 如果没有遇见他,那种死水一潭的生活,大概永远不会有任何变化。 她也不会,遇见后来所珍惜的一切。 柳拂抬起手,掌心温热,握在他攥紧的拳头上。 “阿韫,我告诉你这些,其实是想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比起它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男人抬眸看她,哑声问:“是什么?” 柳拂笑着道:“是你让我不再恐惧与人接触,让我接纳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我的恨,我的爱,我的这颗痣。” “也是你,知道我的所有,见过我的一切。” “所以” 她坐在窗下,微微偏过头。 玻璃上结着晶莹剔透的霜花,红色的剪纸映着窗外的雪光,温暖地流淌在她的眼睫上。 那双记忆中清冷又疏离的长眸,不知何时早已霜雪化尽,像春江花月那般温婉明亮。 她嫣然一笑,像一场雾气散尽的清晨,曙光乍现的初晓。 嗓音里,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我已经彻底痊愈了。” - 今年的冬天好像比以往更温暖一些。虽然积雪未化,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情人节前一晚,陶曦薇打来电话,说自己很紧张,希望柳拂陪她度过这段忐忑时光。 原话是这样的:“主要也不知道,某个狗男人会不会叫我出去约会。” “不过我在装行李。”柳拂把手机放到支架上,“可能没空一直坐在手机前面,戴着耳机陪你可以吗?”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陶曦薇问。 “去巴黎。”柳拂看了眼时间,“再过两小时上飞机,睡一觉醒来,应该就到地方了。” “天哪,跟你老公去过情人节?” 陶曦薇比了个大拇指。 “太浪漫了,都老夫老妻了,还搞得这么有仪式感。” 柳拂给她纠正:“我们是新婚夫妻。” 戴上耳机,她继续翻箱倒柜,在找护照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本眼熟的白色封皮文件。 柳拂指尖一顿,把它拿了出来。 这是之前和薄韫白签过的那份合同。 就在那个秋天的夜晚,他把自己那一份丢进了碎纸机。 柳拂当时还不确定后来会怎么发展,保险起见,她并没有销毁自己这份。 现在再读那些冰冷又生硬的条款,只觉得有点好笑。 真香可能是人共同的天性。 她将合同重新放回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去书房,一并把它碎掉。 回想起当时签合同的心情,简直有些恍若隔世。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合作确实挺愉快。 虽然她当初说出上述憧憬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意思。 望着这个东西,柳拂稍微走了一会儿神。 过了阵,才被耳机里陶曦薇的声音唤了回来。 “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在听。”她赶紧道,“怎么了?” 陶曦薇也没怀疑,接着道:“反正就是我这次回家,我妈给我塞了好多家里那边的好吃的,叫我带给你。你什么时候有空哇?” “等我回来吧。”柳拂弯了弯唇,“你记得替我谢谢孙阿姨。” “这有啥好谢的。”陶曦薇毋庸置疑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咱俩什么关系。” 本以为她还要大聊特聊一场,结果这个本以为会持续很久的电话,在十分钟后就迎来了结束。 “我不跟你说了啊,”陶曦薇匆匆摆摆手,“钟俞给我发消息了。” 柳拂还在思忖是“钟俞”还是“终于”,结果就这样错过了吐槽的最佳时机。 一句重色轻友还没说出来,听筒里已经响起无情的嘟嘟声。 少顷,听见身后有人敲门。 回过头,就见薄韫白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站在那儿了。 天气渐凉,他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愈发显得脖颈修长,肩宽腰窄,比例绝佳。 其实这衣服柳拂在广告上见模特穿过,那么一张混血神颜,穿起来也就平平无奇。 偏薄韫白的身形是天生的衣架子,什么都能毫不费力就穿得好看。 男人抱臂倚在门边,乌发低垂,眸底光影明灭。 嗓音懒淡,问她:“打完了?” “嗯。”柳拂有点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别人能占用你,我就不能占?” 似乎等得有些久了,薄韫白唇畔并无一贯笑意。 他走进来,也在床沿坐下,不由分说揽过她的腰。 “想和老婆多待一会儿,不是人之常情?” “是是。”柳拂像哄学生似的哄他,然后才道,“不过能不能等一会儿?我东西还没收完……” 被他这么一抱,柳拂够不着行李箱了,还没装进去的画具只能捏在手里。 “我帮你装。”男人接过那盘画具,漫声道,“你坐这指挥我。” 柳拂其实不大会装行李箱,往往去的时候还能装下那么多东西,回的时候就装不下了,只好硬塞。 没想到薄韫白一接手,也不知道他怎么仿的,箱子里每个功能区瞬间分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小小一个行李箱,就在她眼皮底下,变得跟多啦A梦的口袋一样能装。 衣服、素描本、化妆包、洗漱用品等装好后,薄韫白转身问她:“还有吗?” “……”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拂抿了抿唇,就这样直视着他,然后坦坦荡荡地开口了。 “有的。” “还有内衣。” 听到最后两个字,薄韫白隽冷清矜的眉宇碎裂一道缝隙。 他的神态倒是没有明显的变化,站姿也仍是那副散淡随意的模样。 但这句话说完,房间里的氛围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柳拂背过身去,打开衣柜内层。 尽管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反正,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她小声道:“正好你在。我没想好带哪几套,你也帮忙挑挑看?” 柜门打开,几抹冷调的颜色映入眼帘。 淡白、烟青、银灰、纯黑…… 都是那种没有繁复蕾丝的款式,简约却愈显高级。 薄韫白二十九年的人生里,并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在大开的柜门前沉默一瞬,一时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诚心让他帮忙参谋,还是有些暗戳戳的别的心思。 “……这样挂着,我也看不出来。” 稍顿,男人垂眸看她。 “等你穿在身上,我才知道。” “穿在身上?” 柳拂错愕一瞬,眯了眯眼,眼尾那颗朱砂痣十分冶艳,明亮得毫不遮掩。 她凑近薄韫白一步,低声道:“现在就穿,还赶得上飞机吗?” - 事实证明,自家的飞机不用赶,多等一个小时也没什么问题。 夜色浓沉,飞机直入云端。 经历一场缱绻旖旎,柳拂浑身发软,也就不太爱动,裹着薄毯看向窗外。 以前,每年画展频繁的那几个月,她也没少连夜飞过外地。 但那时都独来独往,吃饭随便对付,一上交通工具就是补眠。 不像此刻,薄韫白也在飞机上,两人同行。 而且,一想到飞行的目的是出门约会,心情也变得不太一样。 柳拂不自觉弯起唇,感觉黑蒙蒙的夜空也明亮了许多。 然而不多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又赶紧收了笑意。 少顷,薄韫白端着一碗东西过来。 “累了吧?补充点体力。” ……还不是因为你! 柳拂轻轻踢他。 男人扯起唇,故意道:“不够?还想?” 这么说着,他似乎真好奇起来。 “如果是在飞机上,感觉会不会不太一样?” 柳拂生怕他想着想着又付诸实践,赶紧揭开毯子坐起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原来是一碗水果罐头。 罐头不稀奇,但这一碗色鲜料足,好像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白兰地泡的。”薄韫白道,“刚才又煮了一下,度数不高。” 柳拂用小勺搅了搅,看见里面有桃子块、草莓和梨,散发着层次浓厚的甜香,跟以前吃的那种糖水味道确实不太一样。 她警惕地看一眼薄韫白。 “你是不是要灌醉我。” 薄韫白嗓音懒淡。 “真想灌醉,哪用那么费劲。” 也是。在他面前,自己酒量一贯不高。 柳拂抿了抿唇。 却没想到,过了阵,又听见他再度开口。 “更何况” 说着,男人眸底涌起些晦暗之色,唇畔笑意沉沉,语调带着有几分意有所指。 “比起醉的时候,我更喜欢你清醒的样子。” 也不等她反应过来。 男人凑近她身畔,漆沉双眸染着暧昧的慵然之意,指尖轻抬,用粗糙温热的指腹,若有若无抚过她微微红肿的唇瓣。 下一瞬,些微痛感传来。 柳拂怔了怔才想起,就在下唇的地方,还有她自己留下的淡淡牙印,尚未消退。 数小时前的凌乱碎片涌入脑海,柳拂红着耳根把他推远,默默吃起了水果罐头。 - 冬日的巴黎氤氲着白雾,香榭丽舍大街落了雪。 即使圣诞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有些店门前仍挂着圣诞小雪人。 下了飞机,在饭店吃过午饭,便去巴黎歌剧院看芭蕾舞剧。 为了庆祝情人节,剧院上映古典又浪漫的《睡美人》。其中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主角奥罗拉公主表演玫瑰柔板。 舞剧结束,天色将晚未晚,薄韫白带她来到塞纳河畔。 河上灯火点点,水波清澈,倒映出这座世界上最浪漫的不夜城。 岸边漂着几条游船,其中一条尤为吸引人,白色船身偌大而宏伟,船沿满是鲜花,花团锦簇,甲板上也散落着红白交织的玫瑰花瓣。 柳拂看见,有点雀跃地和薄韫白说:“那艘船好漂亮。” 似有一丝笑意从男人眸底掠过,他语调如常:“那我们上去看看?” “可以吗?”柳拂问,“你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薄韫白替她整理围巾,温声道:“没有了。” 两人踏上游船,柳拂有些疑惑。她明明见其他几艘船上都有人,怎么只有这一条是空的。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抛到了脑后。 因为下一秒,埃菲尔铁塔亮起聚光灯,整座巴黎都被光芒照亮。 游船缓缓启航,夜幕像一张黑色的宣纸,整座城市的灯火恍若漫天繁星。 她双手握紧手里的热巧克力,一会儿往船左边看,一会儿又往右边看,只觉得目不暇接。 就在船只驶到中心的时候。夜色越来越浓,天上又飘起了雪。 沁凉的六角霜花落下来,沾在柳拂的额发上,细微而纯净的白。 她喝掉热巧克力上漂浮的一朵雪花,弯着唇笑起来。 薄韫白站在她身后,将落在她肩膀上的细雪轻轻拂去。 “柳拂。” 他忽然开口。 好久没有听过他叫自己的全名。 男人语调清润,和两人身旁的水色雪光一样,涌动着一种纯粹而真挚的情绪。 柳拂稍稍一怔,回身看他。 说不清是不是已经有了预感。 下一秒,薄韫白从口袋中拿出一只黑色的珠宝盒,单膝跪在她的面前。 “虽然我们已经领过了结婚证。” “不过,”他温声笑了下,“我好像还没有和你求过婚。” 细雪飞扬,水光粼粼。 埃菲尔铁塔顶端光芒熠熠,那足以映亮整座城市的灯火,勾勒出他清矜而桀骜的五官轮廓。 一贯恣意独行的天之骄子,大概再无人见过他如此屈膝。 男人身形清落,仰首看她时,虔诚得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 宿命便是为她而生。 也心甘情愿,为她而死。 他打开珠宝盒。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极为罕见的五克拉红钻。钻光似烈烈红日,映在飞舞的雪片里,像一轮晴天的太阳。 光芒刺痛了眼睛,柳拂眼眶一阵发酸。逐渐朦胧的视野里,她听到薄韫白轻声问她。 “柳拂,你愿意嫁给我吗?” 泪水落下去,融化了细雪。 几乎没有多加思考,柳拂也俯下身去,抱住了他。 他侧颊有些冰凉,怀抱却宽大而温热。 尽管身在异乡,可是只要有他,就觉得无限心安,好像从未离开过故乡一样。 柳拂努力忍着哽咽,不让喉咙里的哭腔搅碎自己的回答,一字一句,带着郑重其事的爱意。 “薄韫白。” “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就是嫁给你。” “那” 他低低笑了下,道:“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去了那场晚宴。” “在一个人画的山水图下。” “撞到了她的肩膀。” 水声潺潺,红白两色的玫瑰花瓣漂浮在河面上。 再远些的岸边,树梢挺拔柔韧,雪沫下萌出春芽。 冬天即将结束了。 河岸两旁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倒影挤碎了河流。 而他们拥抱着,仿佛时光没有尽头。 华灯初上,光影绰绰,将曾经那些雾蒙蒙的回忆,破碎的往事,黯淡的过去,都映照得恍若隔世。 遇见他之前,她曾经全无期待。 那时她以为,人生只是一场覆雪难行的夜。 温暖无所寻,光芒不可期。 礼物不会落在她怀中。 所以,第一次见到薄韫白的时候,柳拂并没有意识到。 她终于遇见了。 属于她的,雪里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