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为妻》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将为妻》作者:十二溪 文案: 已完结旧文搬运 【1】前期病弱后期腹黑美人攻X又奶又狼小傲娇受 【2】主攻,强强,互宠,攻生子,无反攻 【注】剧情节奏略快,后期攻性格有变 陈云景以为自己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化形花妖,每天在人类间快快乐乐混日子。一道天雷落下,两人都变成了渣渣。 醒来见到天道化身,说他乃是曾经受人爱戴(?)的能人转世,救世简直非他不可! 陈云景被迫接受了天道的任务,开始了每天兢兢业业打工捉妖救世的日子。 却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再遇了失忆的“燕飞”?不,这个疑似燕飞的男人,现在叫郁青。 郁青:你为什么老盯着我?你是不是看上我了!你死心吧,本少爷大好年华,是不会喜欢一个病秧子的! 陈云景狂喜:不喜欢最好,咱们还是好兄弟! 许久以后,郁青:……香!病秧子真香! 在鸡飞狗跳的捉妖日子里,陈云景渐渐发现了燕飞与郁青两者间的联系,而小将军郁青也有着自己的秘密,他的真正来历似乎与前世的陈云景息息相关。 然而最不寻常的,却是他万万没想到,原来他要面对的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那些妖魔鬼怪,而是前世的他自己……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云景(花晚山),郁青 ┃ 配角: ┃ 其它:古风,攻生子,受追攻 一句话简介: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立意: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天雷滚滚 “阿景,阿景……”空旷的地下车库,伴随着一声声叫唤,两双皮鞋一前一后的大步踏过地板,宛如互相应和的音乐节奏。 前面的人满脸怒容仍不挡其风姿,身后跟随之人紧皱眉头,多次试图拉住走在前面的人。 早已数不清挥开第几次纠缠。陈云景烦不胜烦,就势把手中捏紧的花束扔在一边,砸在墙壁上又反弹回两人脚下的玫瑰花束中响起沉闷一声,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掉了出来,盒子缝隙里掉出一枚钻戒,咕噜噜滚远了,刚好停在车子前轮不远处。 与此同时,随手扔了手中垃圾的陈云景已经拎着燕飞的领子,身手矫捷,把人揪着一扯,肉身撞在漆黑的车身上。燕飞抓着他手腕,胸前不断起伏着呼吸,咬牙吞下闷哼。但车子可不是人,不会忍耐,那漆黑的被撞的车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发出刺耳的警告声。 彼此相近的呼吸间,燕飞抬起头,“阿景,你别生气,不值得。” 陈云景正一胳膊抵着人脆弱的脖颈,微喘着气,小臂上青筋毕露,气到极点,反倒冷笑出声,小臂把毫无挣扎的人死死压在车身上,声声质问:“燕飞,我把你当哥们,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脚下的玫瑰早已被人踩了个稀巴烂,鲜红的花瓣汁液黏着水泥地,漂亮的香槟缎带沾上了半个脏乱脚印,连那专门定制的求婚戒指都滚落在车胎旁,在车底静静闪着光。 近在咫尺的怒容,气红了眼眶,似乎下一刻就能拔出刀来和他同归于尽。在这种危机下,燕飞左心房一直在蹦,几乎要一口蹦出嗓子眼。他启唇欲说些什么,唇肉几乎是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很快又抿住,留下一张看似依旧冷静理智的面容。 燕飞的心思早已从事情本身落到面前的俊脸上,剑眉星目,鼻尖侧翼那旖旎的小痣多情又无情。无论是容貌还是家世,陈云景从来都有让女人疯狂的资本。 哪怕不是今天,陈云景早晚有一天也会成婚的。而他,无法再忍受任何一个女人出现在陈云景身边,挽着他的手笑的得意。 燕飞眼底藏着疯狂,却用冷淡疏离的伪装欺骗了所有人。他看似从容地抬手,虚虚握着陈云景的手腕,拇指指腹缓缓蹭过柔软敏感的手腕,感受着指腹下温热的血流和跳动的脉搏。 好像连着他的心脏连着他的命,都系在眼前人身上。 他眼眸含笑,语调温柔到令人发毛,“阿景,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她不适合你。” “别给我假惺惺。”陈云景因为这带着些许诱惑意味的接触悚然一惊,飞快甩开他的手,清脆的一声惊起了刚刚黯淡下去的声控灯,力道大的连他自己的手背都在发疼。 他垂下手,面上皮笑肉不笑,“不适合?”陈云景险些咬碎了一口牙。 眼看着燕飞一副笃定的模样。 他忍不住连连发笑,又想骂人,又觉得徒劳。尤其是面对这种不知悔改满心以为只要‘为他好’就可以的人。尤其是面前这个说一不二的家伙,永远固执,在某些事情上简直就是神经病,燕飞不认同的事情,就没有人能摁下燕飞的头。 ——哪怕是同为发小的陈云景。 陈云景松了松拘的太紧的领口,就着满肚子火气,低头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烟,却四处找了找,没找着打火机。 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眼前人体贴地递来一把银色的打火机。陈云景叼着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那眼里的光亮的惊人。下一刻却毫不留情把递来的打火机拍落在地,旋转着滚进不知道哪个角落去。 陈云景敛了面上的笑意,张口就是刺,每一字都在讥诮面前人的自以为是,“燕飞,你算个什么玩意。芃芃适不适合我,凭什么要你来替我做决定?” 燕飞知道他心里有火,说话难免带刺,因而不甚在意,只是微微笑着。可是下一秒,他的面具便裂了开来。 “你是我爸还是我妈?我要娶的人,就算不是今天,也是明天的事。你能拦我一辈子?” 燕飞皱眉,飞快否定,“哪怕你刚刚才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亲密,你也觉得她适合吗?云景,那样浪荡的女人,你……” “是!”回答的声音一瞬盖过了燕飞的话。 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就是这样,才会更可怕,才会让人觉得,一向万花丛中过的陈云景真的动了心,学会了妥协,才会喜欢上那么一个在别人眼里压根就不值得、不配的家伙。燕飞愣住了,他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体面,“云景,”他笑不出来了,只轻声道,“你明明值得更好的。” 陈云景见他那多管闲事后还受了重大打击的模样,又气又烦,火发不出来,只会越憋越旺。“燕飞,”他深吸一口气,勾起唇角假笑,“我身边不留自作主张的人。” 原来燕飞所谓的帮忙,就是这样彻底粉碎他和张芃的婚约。 早不该让燕飞来接机的,被见缝插针拖了时辰,搞坏了他的求婚,还撞破了芃芃的□□。 陈云景咬了一会儿烟,薄荷的气息冲上头脑,冰冰凉凉,散了几分怒火。他把它随手塞回衣兜去,烦闷地瞥了眼低头不知想什么的燕飞,想来那一句绝交的警告已经足以唬住燕飞。 陈云景提醒他:“今晚来的媒体,你都给我撤了,一个都不许播出去。该打点的人,不需要我给你重复了吧?” 他的未婚妻张芃还是个时下正红的大明星。 说罢拉开燕飞,把他扔在一边,自己上了车关上车门。 燕飞被他一声车门声惊醒,在他点火时从落下的车窗伸进手,一下子拉住陈云景,飞快道,“你还叫她芃芃?今晚的事,我必定让她付出背叛的代价,包括整个张家,如果你是担心他们报复……” “燕飞!”陈云景烦不胜烦,喝止他,“你到底有完没完!” 没完,这辈子都不可能完了。 原本按在肩膀上的手捧起了脸,陈云景满脸的烦躁还未离去,转过脸,却始料未及,被探进车窗里的人抬起下巴,一吻落在唇角,带着两个人的体温。 时间恍惚在这一瞬停留了无数个春秋,停在陈云景微微睁大的黑瞳中。 蜻蜓点水的一吻,甚至说这是撞上的都像,磕的他唇角生疼。 但谁能‘无意’地把半个身子弯腰从车窗探进来! 陈云景第一反应把咫尺的人推开,不可置信地盯着车外的燕飞,他曾推心置腹亲密无间的发小。 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他,陌生到压根不认识了。 在这个时间之前,他从未想过还会有这么难以言喻的时刻。 面前的燕飞早已不复原本的清明,抛弃了所有的理智和包袱,拇指回味似地擦着自己的唇瓣,早已不顾一切,“云景,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我们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联姻的好处只会更多。而且我发誓,我会……” 可陈云景没让他把告白说完。 “你简直疯了!”陈云景被他这一招弄得本来被薄荷烟压下去的怒火以上百倍的回馈冲上头脑,只觉得面前的燕飞陌生的可怕。他又惊又怒,还带着说不出的被好兄弟表白的无法告人的尴尬,愤然一打方向盘。 燕飞被他这一手惊得跳起来飞快往后退了两步,轮胎险险擦过他锃亮的皮鞋尖,碾过水泥地上的钻戒和花瓣。 陈云景冷冷的隔着车窗和他对视,车头对准了他。 那眼里的狠厉堪比刀子,隔空尽然扎在他身上!燕飞丝毫不怀疑他下一瞬就会踩下油门! 他比谁都了解陈云景的性子,疯起来不分亲疏。燕飞心脏急跳,一身细胞都活跃过来,他毫不怀疑,倘若陈云景想,哪怕就地撞他个半残都是可能的。 死在他的手上……燕飞眼里的惊惧渐渐淡了下来,眸子染上红丝,他此时此刻,居然还笑的出声,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期待。 死在他手里,那也总比看他和别的女人结婚好啊。 然而并没有如他所愿,只见那车快速转了个弯,倒出了停车位静静停在过道上,如同凶狠的野兽停止咆哮。燕飞提起来的一口气还没落下,高高提起,像刑场里听天由命的犯人,而刽子手举着不知何时落下的刀。 车里的陈云景扭头看了他一眼,满眼复杂。 一呼一吸间,恍惚过了很久,久到燕飞以为陈云景回心转意了。 阿景……燕飞带着几分希望往前两步,还没来得及说话。陈云景转过头面朝前方,那漆黑低调的车身很快消失在透露着光的出口。 离的远了,两边的路灯落在漆黑的车内,落下一个又一个擦过的光斑,照亮了方向盘上握紧的手、绷紧的下颌、淡薄的唇色、下垂的眼角,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鼻尖小痣带着暧昧的风情。 漆黑的瞳孔带着光从右到左慢慢移动,视线最后落在一边的后视镜里,从里面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 “啧。”他怎么跟上来了。 陈云景按开了车内的光,后知后觉感觉到脸上刺痛,用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看到淡淡的血痕,铁锈的味道从唇角渗进口中。 于是他想起来了。 刚刚那个算不上吻的“吻”。 顿时心乱如麻,夹带着一丝恼羞成怒,和满心的怒意,咬紧了后槽牙。 恰好手机的铃声不断响起,陈云景往屏幕一瞄,直接摁断了‘芃芃’的通话请求,把手机扔到一边位置上。不一会儿,被拒接的人放弃了打电话,转而改为发信息。 隔着两方屏幕上,不难想象这位未婚妻脸色到底有多难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连发几句: “陈云景,你兄弟干的好事!让我脸面丢尽任人笑骂,现在那些媒体还在下面堵着我,你究竟打算怎么解决?” “惹火了我,就不是解除陈张两家婚约这么简单的事了。” “我在酒店等你,速回。” 陈云景冷着脸,一转方向盘,没有回住的酒店,反而开上了高速。 车窗缓缓降下,越靠近海边,海风哗啦啦涌进来,风不仅没有解愁,倒让陈云景越想越烦。 他也没想那么早步入婚姻的坟墓,奈何家里催得紧。只需要找个合适的人领个证应付两家父母,以后各玩各的,哪里不好? 而出身张家的张芃和他门当户对,不顾阻挠入了娱乐圈当大明星,家里天天逼着她早些嫁了别再抛头露面,同样受着长辈的压力又和他性趣相投,一拍即合谈婚论嫁。 偏生燕飞多管闲事,查到张芃‘出轨’就迫不及待帮他解决,喊来一群媒体选在他求婚的日子撞破了张芃的好事,活像少喊一个人他们还会旧情复发一样。 这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把他们的关系活活掐死了。 至于张芃的脸面?呵,连仅次于席陈两家下的张家都不放在眼里,燕大总裁又什么时候在意过一个女星。 张芃也是,都快领证了,她一天不找男人会死吗。找就算了,还蠢到被燕飞发现。此次她被‘捉奸在床’,两人见面,必定没有好脸色。陈云景本就被燕飞弄得心烦,酒店还有个人堵着,无妄之灾。 陈云景皱着眉,心想这两人没一个省心的,都是麻烦精。 漆黑的眸子漠然地看着后视镜里的那辆车子。 原本按计划,这时候他早该求了婚,把消息放出去,连同两人‘浪漫无比深情似海’的烛光晚餐照片。这本该是再简单不过的流程。照片一拍,散了伙,刚下飞机不久风尘仆仆的他还能先行回去酒店,洗去一身疲惫好好休息。 过了隧道上了小山坡的‘盘山公路’,远远能看见漆黑的天和深蓝的海。陈云景瞥了一眼后视镜,燕飞简直阴魂不散。他忍不住咋舌,有一瞬想停车下去把人扯出来暴打个半死后扔进海里喂鱼的冲动。 可他不能,也不想因为自己盛怒下的举动把两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给搞成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的麻烦。 风变冷了。 远处层层的云里窜出一条雷电,横亘在整个天空之上。 随之震耳欲聋的雷声才姗姗来迟,丝丝雨雾笼罩住宽阔的公路。 下雨了,很大的雨,溅起前方白蒙蒙一片。 在这样诡异的极端天气里,陈云景本来烦杂的心上一片空白,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直觉向来准。如今不巧撞上雷雨天,开车速度也跟着降了下来,正想再过几百米转个弯绕回酒店去。 天边忽然亮起光,白的发光,陈云景条件反射往天空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之上,一条条粗大的雷电盘聚成巨大的眼,遥遥地看着他。 诡异、可怖、未知的天象,就这么徐徐展现在面前,遥遥看着他。如同盯着猎物的不明怪兽,高高俯视着公路上一前一后的两辆车,那份紧跟在身边的‘专注’,看得人背脊发寒。 陈云景被那‘雷眼’看的呼吸一窒,满脑子都空了。 很快,那眼睛形状的雷电消失在空中,仿若昙花一现,又或者只是他一人的错觉。雷声搅动着厚重漆黑的云层,团起了漩涡。雷鸣声大的近在耳边。 轰隆隆——轰隆隆—— 一声接着一声,仿若倒计时的呐喊。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抓紧了方向盘,干净的指甲抠紧了方向盘的皮套。陈云景心魂失守,一瞬竟然觉得要被那雷云压得喘不过气来,玄乎又玄。 漩涡里酝酿着轰隆隆的鸣声,此时,那一直位于后方的车子忽然趁着陈云景放慢速度赶上前来,与他并行。 那车窗缓缓降下,露出燕飞半张欲言又止的侧脸,嘴唇开开合合,陈云景努力聚精会神,却始终如隔了一层挥不动挣不开的纱,朦朦胧胧间,压根听不清燕飞在大声喊着什么。 终于,头顶的云层汇聚了万千雷意,一举落下! 穿透了公路,紫白的光柱彻底笼罩住陈云景的车子,以及刚好追上来的那辆车子。 连指尖都在闪着电流,魂魄被抽离的那一刻,眼前白茫茫一片,但陈云景耳边却似乎听见了有人极力呼喊他的名字。 死亡带着灭顶的恐惧,如影随形,以排山倒海之势,吞噬了所有的声音、画面与思想。 ☆、花与白鹿 陈云景猛然睁眼! 他掺杂着大梦初醒的茫然和惊慌的视线猝不及防与白鹿友善温和的眸光对上,就如同迸发的火山遇上千年冰雪封山,被生生压制了所有呼啸的趋势,陡然熄了所有的炽热。 只见此处天上云彩悠悠,霞光分离出世间万种色彩,微风徐徐,令人心旷神怡。绝美的仙境非人间所能有。 镜面般的水面上除了慢悠悠的白云,就是倒映出天地间的一鹿一花。 这鹿通体寒白,头上枝丫巨大繁杂,落满了星光,蹄上笼着轻薄云雾,玄妙的意识缠绕周身。 而那株植物叶子葱郁,花朵皎洁无暇,盈满月色。 两相对视间,白鹿忽然头顶着巨大的枝丫俯下身,似乎是想要触碰那株植物。它明明合拢着嘴,镜像般的天地间却有回音阵阵,寒意沁入体内,惊起一身警惕和排山倒海的压迫感: ——晚山尊,可还认得吾? 陈云景被面前白鹿这一声压得喘不过气来,急忙抬脚想往后退去,却只能歪倒在水面上。 他这时左右一看,身体下方如镜湖面上倒映出歪倒的一棵小花树。 原来那小花树正是他本尊。 陈云景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变回真身,不再是那个人类陈云景了,自然也没有了手脚能逃。 说来自他化为人形,林林总总走过二十余年,经历却如此丰富多彩。人间的历历见闻,足以抵得上它山间百年,乐在其中,乐不思蜀,以至于不是这一遭,陈云景险些忘了自己不是一个人类。 哪怕它活的再像。 陈云景早先不叫陈云景,它也没有一个名字。自然,一个常年活在山间的植物也不需要名字,陪伴它的从来自有这片寂寥天地与没有灵智的动植物。它长着长着,有一日忽然有了灵智。 于是它就开始想,这样毫无乐趣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当它看到第一个人类,它便自然而然生了羡慕之心。 ——他们有手有脚,能走能跑,还能有那么多能交流的‘同类’,如果我也是人类,我何必被困在此处,对着空荡荡的林间自言自语? 这样的念头从未消失过,但作为一株植物,它虽有灵智,却依旧不能动不能言,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这种‘如果’。 直到‘陈云景’的到来。 陈云景本不是什么陈家少爷,真要说的话,他只是一个一夜风流的私生子。 他妈妈本一心想要从良,奈何拿了私房钱回到深山老林里的农村后流言蜚语接连不断,她生下他后,怀孕时那构陷的种种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慈母心怀,早已云烟消散。再怎样的打算,始终抵不上一个可以依靠可以生活的男人。 于是陈母把他这个累赘扔回了娘家,自己离开这个小山村再嫁,除了每年寄回一些微薄的生活费,再也没见她回来过。。 被双亲抛弃的陈云景小时候跟着外祖父母生活,劈柴种地,洗衣做饭。长得又可爱讨喜,很得村里长辈喜爱。 春季再寻常不过的一日,他随着舅舅上山砍桂,舅舅在一旁忙活,小云景跑去林间树荫下躲懒。却一不小心踩着了草丛间的大毒蛇,小小年纪没了命。 蛇毒蔓延的很快,他的大声求救一声比一声微弱,还没来得及把舅舅喊到,小脸已经煞白,浑身僵冷,伴随着旁边不知名植物急的簌簌抖动的叶子声,躺在冰凉戳人的草地上,不甘心地断了呼吸。 从午间到傍晚。 那舅舅一直在砍桂。他是好心的,顾念着外甥小小年纪。于是每回带外甥出去,他自己总在踏踏实实干活,而任由外甥自己玩闹休息。 但他不知道,这短短半日里,小云景凉了的身体就躺在百米处的草丛里,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漆黑的瞳孔还残留着惊恐和不甘。 天黑了。 舅舅喊陈云景回去,喊了半天没见人,他提着斧头过来,傍晚的余光里,山间有一个小影子在摆弄着什么。他又喊了一声,那小人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手上沾着泥土,身后还立了个小土包。 “你玩了一下午泥巴?”舅舅不甚在意。 陈云景愣了下,连忙点头,没人知道,他刚刚还在帮‘自己’埋尸。 傍晚时刻,林间洒进橘红的夕阳。他的眼睛在昏暗处灵动带光,皮肤也白嫩过头,但样子没变,傻傻地站在那里,好像不知道怎么摆弄自己的四肢。 舅舅背着很重的一堆东西,想着油盐酱醋,想着父母外甥,想着收入支出……他想那么多,对面前的变故一无所知,只一个劲招呼外甥赶紧回家吃饭。 外甥变得蠢笨了,一迈腿先摔了几回,爬都爬不起来,连话都不会说。只会睁着眼睛求救似地看着他发出含糊声。 舅舅别无他法,单手拎起他,背后背着工具和收获,前面抱着小孩,下山去了。 过不了两年,村里来了一队又一队的豪车。村里人一个两个看热闹似的出来,便看到无数黑衣保镖,对面站着生生站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直直通往陈云景家。 这电视里才能见到的架势,把一群庄稼人都看傻了眼。 保镖打开车门,车里迈出锃亮的皮鞋,熨烫的平整无比的西装裤往上,是一个无比贵气俊朗的男人,只是那桃花眼里满是阴鸷。 意外后醒来不久的陈家独子理了理领带,亲手把自己从此往后唯一的孩子从山旮旯里领回了豪门陈家。 陈云景念起往日种种,自他化人后,他一直有意把自己当成正常人类活着。若不是这个意外,他都险些忘了自己异类的身份。 面前的白鹿也是妖吗?鹿妖? “你是谁?你叫我什么?晚什么?”陈云景一连串问完,又觉得乏味,失了好奇心,转而不耐烦道,“不管是什么,我都没兴趣。大雨天我看到天上的那只‘雷眼’是你吧?麻烦放我回去。” 这非同寻常的奇异天象,肯定是因他身份而来的。但以前他见不着这些‘同类’,现在也并不想和他们有关系。 白鹿轻轻地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花枝,与此同时,它浑身化为数不清的白色细雨,朦朦胧胧笼罩住了小花树。 温和强大的力量一瞬从碰触处荡开,盈满周身,抚平了所有的烦躁不安,还有精神领域不为人知的创伤。 比泡了温泉还舒畅,甚至还能感觉到周身的力量在雀跃涌动。 陈云景舒服地松了口气,心境从未有过的平和。细雨过后,他睁眼,却再次看到了那只白鹿。他懒懒地抖了下翠绿的叶子,也不追究缘由了,反倒对它态度好了几分,“谢谢你。” ——不必。是吾有求与你。 白鹿空灵的声音响彻了这片空间。 陈云景顿了顿,摇摆的叶子也没有那么欢快了,纳闷问道,“什么事?” 白鹿定定地看着他,透亮的眼中毫不掩饰它的打量。半晌,方慢悠悠地迈着步子,绕了花树一圈。 ——看来,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白鹿的步子一停,雪雕般晶莹枝丫间托起了荧光,光芒落在镜湖上,那湖面就有了颜色。 这般强大的力量,真的是鹿妖吗?陈云景深思。白鹿似乎能感知他的想法,抬眼,那黑亮的眼珠,漆黑的眸色布满星光,流星带着尾巴忽然扫过,无数旋转移动的世界在此间诞生与消亡,毁灭与新生……越认真看去,越是一阵恍惚。 令人惊慌的渺小感和失去自我的感觉填满思绪,整个灵魂被不断拉扯着堕落。 直到轻灵一声打破他的坠落感。 ——吾乃天道化身。 陈云景回神,茫茫然看着白鹿。 ——看湖面。 镜湖展开的画面中,先是一望无际的碧色,慢慢地,随着画面越来越近,碧湖间的黑色越来越明显,那是无数在水中沉浮的妖魔鬼怪,它们神色狰狞,咆哮、哭喊、痛骂……却无一例外,被死死困住,被这清透的湖水淹没,最终化为一片不甘的虚无。 那是什么?摇摆的叶子静止了。陈云景仔仔细细想要看清那些‘人’扭曲的脸,兀自怀疑他们也是和他一样的妖。 ——曾几何时,吾也曾有过灵气充盈的盛世,无数的凡人从吾这里脱胎换骨,飞升仙界。而你,晚山尊,你乃是世间最后一个有飞升希望的修仙者,亦是无可置喙的最后一个受万人景仰的集大成者。 画面视角越升越高,似乎他们已经飞上高空。陈云景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片困住无数妖魔鬼怪的可怕湖泊,凭空抽起一个瀑布,逆流而上,钻入了一只水滴状的青玉瓶间。 青玉瓶吸光了湖水,饱满的瓶身亮了亮,陡然卸力垂直落下,在陈云景忽然屏住呼吸的视线中,正好落进一微拢的葱白五指间。 白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身旁,但此时陈云景无暇顾及,他盯着那手,视线上升,落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脸上。 若他有人身,此刻大抵也已经睁大了眼。 陈云景一直以为他长成的模样,就该是‘陈云景’原本的模样,可若按照白鹿那暧昧不明的说法,那这个人是谁? 湖面上景象还在动着,那与他一模一样长相的古装男人勾唇笑着,翘着腿坐在一张无数藤蔓花叶缠绕而成的王座上,膝上却趴着一个秀气懵懂的小男孩。 他看也不看,一手接住高空落下的青玉瓶,一手却慢悠悠抚摸着男孩头顶。 花树压低了一些,企图离湖面更近,看的更清楚些。 男人带着小孩慵懒地坐在王座上,满眼的蔑视。画面远去。旁观者才能看到,男人对面站着人、很多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黑压压的一大片,高举着武器振奋地喊着什么。 陈云景原以为这是什么群情激奋的‘受万人景仰’的臣服场面。 直到他看到那乌泱泱的一大片的吼声穿透了画面,他终于听清了那奋力高喊的口号。 ——“冲啊!剿灭魔头!” 陈云景:…… 本来还热血沸腾的心忽然就凉了。 画面一转,那高高在上的王座空无一人,只余下了一只青玉瓶。 那只青玉瓶仿佛知道有人窥视,一转身,冲出了画面,陈云景被它势不可挡的气势唬的一下挺直了身,叶子间相互摩擦,发出簌簌声。 破碎声在耳边响起。青玉瓶带着无数水滴从下往上冲出了湖面,轻飘飘地落到他面前。 瓶身是半透明的青玉色,瓶内恍若装了一瓶子的雾气,在内轻轻游动,玄妙不可言。但最醒目的,却是遍布瓶身的朱红裂纹。 ——洗铅灵瓶原是你的本命法宝。只是你把自己投入三千世界轮回后,洗铅灵瓶却生了灵识,再无人可驾驭。辗转过千万年,世间再无修真者,其间无数妖异却在此时冲破封印而出 随着话音落下,无数光点在他身旁凝聚成白鹿的模样,白鹿深深地看着他。 陈云景只在意一件事,他好笑道:“受人景仰?” 白鹿充耳不闻,看似友善实则说一不二地询问: ——晚山尊,你可愿意接受吾的委托?收服所有逃逸的万年妖异? 陈云景面色难看,十分抗拒。这天道不顾他个人意愿硬生生把他抓过来,让他为前世买单的理由就够难以让人接受的了,还想让他做什么救世主吗? 他一想到那些人高喊的‘剿灭魔头’的口号,就更想笑了,“你确定吗?” ——若你愿意助吾一臂之力,收归瓶内妖异。吾必还你一愿。 “什么都可以吗?” 天道颔首。 本来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没得选,陈云景想了想,他似乎没有什么想要的,如果真有,那大概便是……“即使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好好活一世,你也可以让我如愿以偿吗?” 半空的瓶子急速落下来,化作一条遍布血痕的水滴链子,挂在花树枝头左右晃着,内里雾气朦朦胧胧地游动。花树颤动着,叶子窸窸窣窣摩擦,似乎被那冰冷的链子惊到。 那熟悉的感觉从枝头慢慢传到心房,哪怕没有了记忆,再会仍旧有无法言喻的渴望和亲近。 ——别急,你可以慢慢想。或许等你完成任务,你便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说罢无数金光纷纷扬扬落在陈云景身上,不大的植物渐渐化作一团白光,白光往上拉伸、往内收缩,成就人形。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天道啊。 冰凉的坠子贴在锁骨间,陈云景不自觉握着那坠子,抬眼看面前的白鹿,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触及洒满月色的寒枝,就像触及一个美好的梦。 梦醒,一股强大温暖的力量把他从黑暗轻柔托起,坚定而缓慢地推向光明。 拥抱光明那一刻,陈云景睁开黑白分明的眼,从灵堂还未钉合的黑棺中直直坐起,掌中还捂着那块水滴状的血痕坠子。 “王爷、王爷诈尸了——” “快叫大夫,快喊道士,快来人!” “管家呢,有没有人去寻管家!” “啊——他起来了!他起来了!” 在惊恐的喊叫声中,本来吵杂慌乱场景顿时变得满堂寂静,所有人都像被同时定住了身,目瞪口呆看着尝试爬出棺木、却因头晕眼花刚爬出去就把自己摔晕在地的王爷。 这、这到底是死是活?还要打棺钉吗? ☆、他乡故知 安康王是当今圣上唯一在世的胞弟。生来身体虚弱,年年日日以药吊命。圣上登基后,怜惜幼弟,封号安康,封地南阳,气候温暖,适宜养病,并且开恩免去安康王的朝觐琐事,命其好生注意身体。 可哪怕是做一个精贵养着的闲散王爷,到底还是早早没了命。这样血脉尊贵又自带阴气的身躯,最适合用来吸引那些妖异邪祟了。 天道看准了这个身份,揪准时机把陈云景的神魂塞进了这个病秧子身体里,离去前在识海中留下一道嘱咐:洗铅灵瓶现世,世间不少人与妖或有反应,望你好自为之。 这一声莫名的‘好自为之’,惊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陈云景汗毛倒竖,还以为自己来了个什么可怖的阴间炼狱,因此十分警惕王府的其他人,唯恐松懈三秒就丢了命。 可惜他刚刚跳出棺材,昂首挺胸迈出了走向新生活的第一脚…… 三秒刚过就把自己毫无形象地摔晕在了地上。 好在,王府中的这些人似乎也只是普通的人而已。面对他时一个两个唯唯诺诺,遇见他个个弯腰低头,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不敢直视主子面容,更别说有其他不轨之意。 难道,他长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吗? 陈云景回头用镜子照了照自己,铜镜内模样虽然五官是俊秀明朗的,然而更明显的是满面的苍白无力,那扑面而来的虚弱气息掩盖了面容所有的优缺点。旁人一看,只觉得这青年多半是早逝的命。 陈云景略微有些嫌弃,觉得青年身体无甚姿色可言。 换位思考,要是他半路遇到这么个人,怕是都会绕路走——实在怕极了这病恹恹的家伙一碰就倒——想着想着又开始怀念自己原本那张脸。 他放下铜镜,叹了口气。本来他以为自己一直的面容是本该‘早夭小孩陈云景’长大的面容,也没多注意没什么感觉。可自从与天道一面,他推断出那便是他的原貌,立刻喜不自禁。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珍惜,立刻又换了个皮囊。 陈云景又叹了口气,手里拿着铜镜,皱起眉毛满脸严肃。 果然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么。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正兀自沉思的陈云景被这响亮的一声惊得松了手,铜镜落到半空中,他后知后觉自己刚刚扔了什么,心惊胆战连忙伸手去接。 “啪!”的一声清脆声,镜子彻底碎成了几瓣。 就像一个信号。门立刻被来人一下子撞开了,冲进个八字胡的男子,右手正拎着本厚书,满面焦急吼道:“王爷!发生了何事!又来刺客了吗!” 他这一声后,门外被陈云景判定为无害的下人们拎着武器一窝蜂冲了进来。转眼把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个个面容严肃,严阵以待。 陈云景诧异了半晌,才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不,我、咳,本王没事,你们退下。” 谁知那男子不仅没听他的话,还皱着两条粗眉,一本正经掀开衣服下摆,跪下来看了看床底。 陈云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男子起身,打开衣柜门,合上。又大步走到陈云景位置后方,见什么都没有,于是又打开矮榻的窗口往外张望一番。 陈云景终于知道对方在找什么了,只得又清了清喉咙,示意对方看自己,“夏总管,真的没刺客。” 夏总管检查完房顶,终于安心了。扭头让手下人赶紧出去,才转身对王爷跪下请罪,腰板挺直,声音洪亮,面容英俊。 说来锦国平息外乱不久,百废待兴,哪怕王爷府中,伺候的也多是曾经的亲兵。也无怪乎一个总管如此不凡。 陈云景回过神,“行了行了,免罪。你来找本王,所谓何事?” 夏总管一听免罪,坦坦荡荡起身,拍了拍膝盖浮尘,拿起手中的书,“前几天您不愿再让绿罗、红裳她们伺候,但身边总该有个贴身侍奉的,我想让您去慈幼堂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挑几个伶俐的回来。” 陈云景默然,反问,“你就不能直接把人喊过来给本王看吗?” 他现在可是个病号,走两步都体虚那种。他实在非常想问问夏总管,是不是忘了他主子刚从棺材爬出来没几天? 夏总管愣了下,继而面上出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把卷起的书一敲手心,非常直白道,“哦,那您等着,我去把人领过来?” 说完看陈云景神色,见他好像不打算反对,于是雷厉风行地转身抬脚就走。走了两步就要跨出门槛去,背后又传来匆忙喊声。 “等等!” 陈云景反悔了,他好像还没出去逛过。当即便站起身,指使道,“帮本王拿件外套来,本王和你一起去。” 此时早过了最热闹的时间点,太阳高挂在空中,街上却颇为冷清。 慈幼堂离王府不过百米距离,又应了主子想逛街的愿望。此刻夏总管走在最前面领路,陈云景背着手慢吞吞跟在他后面,更是有一群撑伞的、拿东西的、护卫的围在周围,和寻常百姓相比,阵势十分浩大,然而行走却默然无声,整齐有序。 走着走着,夏总管已经开了慈幼堂的门,回头一看,主子却离他几米远站在外面,眼直直盯着一个方向,拔不动腿了。 夏总管顺着王爷视线往那一看,街角荫蔽之处有个小乞丐蹲在那,脏兮兮的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倒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过了头。 正和他家王爷没来由地大眼瞪小眼。 按理来说,还没长大的孤儿都被慈幼堂收留派活干了,这是哪流浪来的小乞丐?夏总管摸不着头脑,回身朝王爷走去正想问他是不是看上那小乞丐了。 只见此时互相瞪眼睛气氛微妙的两个木头人间,陈云景忽然往前踏出一步,那小乞丐刷的站了起来,清瘦的身体贴着墙根,一脸警惕地盯着陈云景,像极了一匹脆弱又倔强的小狼,凶起来能咬下人一口肉的那种。 陈云景也在打量他,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对,还以为自己心里的想法猜中了。他乡遇故知,不由大喜,“燕……”飞。 可他万万没想到,只一开口,那小乞丐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他一脸喜色瞬间变成郁色,“追!快追!把他给我抓回来!” “王爷!”隔着几米距离,夏总管急忙赶过去。结果没想到王爷喊了人去追不算,自己也跟着一脸着急地跑了出去。 “王爷!” 陈云景什么都管不着了,他满脑袋都是那个昔日好友的身影。前面的小乞丐拼了命的跑,他在后头喉咙梗着一口血气地追。 而且那小乞丐身形极为灵活,身手还好,专挑多人的地方钻,专门□□往阴暗的地方躲,见都不行,反而随着喊声越来越多的人‘奉命’来抓他,便一咬牙往城外撒腿奔去。 视士兵若无物,飞檐走壁,一下子越过高高的土城墙,鸟一样跃了过去。 城墙上守卫的人还满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把一只鸟错看成了人,世上怎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少年高手! 直到城内传来夏总管嘹亮的喊声:“王爷有令,抓住那个小子,重赏!” 瞬间所有空闲还有点身手的人都沸腾了,倾城而出,浩浩荡荡去抓‘赏金’。 陈云景不顾手下人阻拦,出了城门就闷头直追,满心都是先把那家伙逮了再好好打他一顿! 为什么会跑得这么快—— 他只顾着一味地追,不知不觉撇开了所有人。 遮蔽物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少了,天地悄无声息地变化,把两人外的所有追兵都隔绝在外。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王爷与小乞丐已经独身踏进了出现的诡异荒漠中。若陈云景出过城门,再细心些,早该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可好不容易追上的陈云景此时弯下腰气喘吁吁撑着膝盖,感觉自己都能当即呕出一口血来,脑子都是迟钝的,哪能思考那么多。 小乞丐终于停下,背对着他站在前面,茫然四顾这与他记忆不符的烈日荒漠。明明顺着城门往外跑几百米,就是一个树林……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小乞丐倏忽回身,腰间拔出一个匕首,刀尖直直对着来人,眼里狠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 “你不认识我?”陈云景赫赫喘着气,歇了好一阵,才直起腰来,干涩的喉咙滚动着,艰难吞吐一下,再开口,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燕飞,你不认得我了?” 小乞丐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我不叫燕飞!”他对面前的陌生人不耐烦道。 陈云景正要开口说,忽然眼睁睁看到一团黑色漩涡莫名出现在小乞丐身后脚下,当即变了脸色,只来得及提醒:“别往后退!” 小乞丐见他面色有异,条件反射一转头,“是什——啊!”那黑色漩涡一下子吞下他一只脚,还以极快的速度刷的一下把他吞了半身。 转眼小乞丐只剩下半边身体留在外面,一只手还抓着匕首艰难往外挣扎,“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惊慌不已,努力往外挣扎,却被那黑漩涡吞的更深了,一下子只剩下一只握着匕首的手连着脑袋在外。 陈云景一把扑过去抓住他那只手,用尽全力往外拉。 可底下拉扯的力道瞬间变大,在两相僵持中,两个人竟然一同被吸进了漩涡去! 黑漆漆的漩涡里感知不到任何事物,他们在里面呆了很短时间,便在天旋地转间,看见渐离渐远的地面忽然变成了蓝天白云,而两人莫名出现在天上,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一同从高空掉下,扑腾着手脚往地上摔去! 飞速往两边掠过的气流带跑了所有惊呼声。 先着地的陈云景摔进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里,后肩胛骨和腰臀都火辣辣地疼。 他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自己伤到了哪里,就又看到小乞丐从天而降摔在他怀里,一下子砸的他两眼发昏,脑袋混沌。 等他终于缓过来时,第一眼便看到小乞丐已经摔晕在他腿上。而他坐着的这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竟然是一个藤蔓花叶铸就的王座! 王座高傲地立在山顶上的一棵苍天大树底下,周遭唯有四条截然不同的路通往山下。 不常见的藤蔓花叶王座,腿上趴着的勉强算是小孩的少年郎。这睁眼看到的场景显然刺激到时刻谨记‘好自为之’的陈云景,他心里一咯噔,低头,便看见自己如今身上那银丝白衣和墨色长发。 莫名熟悉的画面,无一不和他曾在天道化身那里见到的十分相似。陈云景背脊顿时一阵阵发寒。 此时耳后,忽然吹来一阵轻飘飘的阴风,有孩童声‘咯咯’笑着,笑的悠长又森然,笑的陈云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本该清脆单纯的声音,如今却透着莫大的恶意。 那声音缓缓接近,拉长了声音,咬牙切齿,却笑嘻嘻问: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不知您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误入地府 问名字? 认识我的,还是不认识我的?认错了人的?还是在确认什么? 陈云景转眼心里掠过千万想法,面上默然无声,以极快的速度猛地扭头往后看去! 什么都没有,风悄悄路过草地。 陈云景仔细观察着周围,王座附近空荡荡的草地,他们身处山顶,周边却只有一棵树冠极大的老树和几条小路。 正在此时,树冠上又传来催促的声音,尖利而刺耳:“你在看哪!本尊在问你话!”一团阴森的黑雾立时从树冠上迎面喷来,越近越是森冷寒人。陈云景当即一把推开膝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跳起来。 可速度终究慢了一步,眼看就要来不及避开,被那团黑气遮天蔽日的迎面罩住—— 他反射性抬手挡去,祈求多少能挡一点,可别刚复活又死了。 紧迫时刻,胸前却光芒大盛,光圈荡开,一瞬间刺的他睁不开眼。 只听到一声冲破云霄的尖叫,重合了男女老少声,陈云景诧异看去,却只能看见一团光。尖叫声刺耳,那孩音怨恨叫道:“洗铅瓶!该死的瓶子,该死的瓶子!” 叫声音断时,面前黑雾尽散。 锁骨处那枚被体温染暖的玉瓶,晃悠悠褪了青光,从半空落下,陷进白衣上。 陈云景仍怔怔抬着本要阻挡攻击的手,惊心动魄的一幕忽然发生又忽然离去,他才悟得那天道给的玉佩是个能保命的好东西! 他紧握了握胸前的玉瓶,又惊又喜,顿生劫后余生之感。左胸腔里的心脏过山车一样上了顶峰又陡然落下,冲掉一切反应和思绪。 陈云景回过神后立马把地上人事不省的家伙拽着领口远离老树,蹲下身子挽了挽衣袖,使劲拍少年的脸,打的啪啪作响,“燕飞,醒醒!醒醒!命都差点没了你还睡!” 少年的脸颊被又拍又□□得通红,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会,没了吧? 陈云景心惊胆跳,越看越觉得很有可能。他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慎重地抬起二指去试探呼吸,方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即立刻揪着他耳朵,毫不客气,“燕飞——” 一点反应都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带着你吧。”陈云景叹了口气,站起身,撸了两把袖子,十指相合掌心外翻,一本正经地往外拉了拉肌肉。 然后,弯腰抓着少年脚踝,拽起了少年的一条腿,面无表情往前使劲拖去。 从山顶下去只有四条路可选。 陈云景分辨不出走哪条,便干脆尝试往没路的地方跑去,却诡异地都绕回了原处。他拽着人走的满面通红,冷汗滴滴答答湿了一后背,眼看着力气越用越少,眼前发昏,干脆深吸两口气,蒙头随意扎进一条小路里。 快走了约莫几百米,越往下跑景色越是昏暗,还配有干涩刺耳的鸦叫声。 直到不知何时满目漆黑,头顶弯月。陈云景拽着个人,越走越慢,漆黑、空荡、安静的环境里,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不远处冷不防传来一声尖叫。 陈云景惊得毛骨悚然,侧脸一看。 居然看到草丛中一个半透明的人影在不远处双手捂着脸颊,嘴巴张成一个圈。见他看来,那人影捧着脸以比他更惊恐扭曲的姿态大喊:“见人了!居然是人!好可怕、好可怕!”说完一转身,逃命般两三下飘走了。 真的是飘,脚不沾地那种! 想起那来时的古怪,陈云景心生不好预感,他把少年随手扔下,自己跑快了几步,拨开长到肩高的草往外一看。 黑夜里远处一座红灯古城静静立着。 城边蜿蜒而过一条黄色大河,河里白骨起起伏伏。无数半透明的人影正背对着他往古城门飘飘而去。 陈云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松了手,两边草丛回拢成密不透风的模样。他往后退了一步,心惊胆战,简直怀疑自己究竟来了什么鬼地方。 对了,燕飞,他也还在。 陈云景连忙扭头跑回去找少年,急忙拽过昏睡的少年乞丐,试图掏出小乞丐手中的匕首护身。 可是小乞丐实在抓的太紧了,怎么掰都掰不开!陈云景气的伸手直接捏住他一边脸颊,顺时针狠狠一拧,低声道,“再不醒你就留在这里被鬼吃吧!” 小乞丐还没睁眼清醒先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睁开眼,捂着红肿的侧脸,一脸茫然地看着俯视着他的陈云景。他痛吟一声,又揉了下自己发麻的后脑勺,摸了一下自己酸痛不堪的小腿,然后扶腰,“我的头,我的腿,我的腰,嘶~好痛!谁趁我昏迷打了我!” 陈云景一下子捂住他的嘴,“你吼什么吼!找死吗?” 小乞丐滴溜溜转着两只大眼睛,眼里闪过一丝阴霾。 陈云景一看他模样,立即收回了手掌。果不其然,手一拿开就看着小乞丐张嘴凶猛的一口。他但凡再慢一点缩手,怕不是要被啃下一块肉来。 陈云景凛然起身,皱着眉交错着手环在胸前,“恩将仇报,我就不该救你。” 小乞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匕首尖默不吭声对准陈云景。 “你先看看外面,再考虑要不要和我打起来吧。”陈云景指了指他刚去的位置,示意小乞丐赶紧拨开那草堆往外看看。 小乞丐仍旧警惕着他,四周打量了下陌生的环境。一脸凶狠地冲他挥了挥匕首,大有‘敢骗我偷袭我,你就死定了’的意思。 然后他一脸怀疑地探头一看,整个人大脑都麻了。 小乞丐轻手轻脚倒退回来,一脸恍惚,如在梦中:“原来我们都死在风沙里了吗?”他面上空白,“原来我已经死了?!” 傻模傻样。 旁边陈云景忽然伸手叩了他脑袋一下,力道还不小。 小乞丐捂着脑袋看他,眼神终于恢复清明,继而是不满,上前一步挥舞匕首,黑夜里仍可见匕首上寒光凛凛。 陈云景慢悠悠后仰,避开他的匕首,见他当真一副不认识自己还十分防备的模样,心情便好不起来,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疼吗?就我两还是人呢,与其针对我,还不如想想怎么从这里回去。” 小乞丐皱着一张脸,冷哼了一声,似乎也很同意。 陈云景侧身,伸手一指来时的漆黑的路,“这是我们来的地方。” 往前一指,“对面不知道什么城。但肯定不是人能去的地方。” “所以,”他展臂,“我们走哪边?还是往两边?” 小乞丐抬手指了指自己,挑眉,“这么重要的大事,你要我决定?我还是个孩子!” 陈云景一笑,刚要说话。 这时候,挡住两人的草被扒开,露出一黑一白两个穿着斗篷的鬼影,均手握镰刀,面向他们,看着极其不好相与。而在这黑白身后,还有一个十分眼熟的白影捧着脸尖叫:“就是这两个人类!” 糟了,是刚刚那个跑掉的鬼影! 一大一小两人一口冷气倒吸上来,顿时也顾不上辨别方向,纷纷扭头就跑。 陈云景本就疲累,休息没多久又开始夺命奔跑,喉咙风箱一样赫赫喘着气,他直觉旁边不对劲。 回头一看,目眦欲裂。 那小乞丐,跑!反!了! 一股气涌上来,差点把人气炸了肺。 他回身,后脚跟落在地上轻轻一转,往前冲去。 追他的黑斗篷手肘抬起,挥舞着巨大的镰刀,冲他脑袋横向砍下。陈云景目光一凝,矮身从大镰刀下钻下,白玉发冠却被镰刀砍中,发出清脆一声,碎成了块。 漆黑长发顿时落了满身。 脖颈上的玉瓶发亮,爆发出森绿的光,刹那把黑斗篷弹出百米远。爆发出的气浪一阵接着一阵冲刷出这片草地,把周边的所有鬼影都弹出数百米。 风暴附近却唯一安然无恙的小乞丐见状,停住脚步,往回跑。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人却弯下腰,捂着绞痛的心脏猛咳几声,舌尖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你个白痴,居然和我跑反了!”小乞丐跑回来骂骂咧咧,拉住他就要跑,结果死活拉不动,扭头一看,陈云景挥挥手似乎有话要说。 跑反的明明是你!陈云景一张嘴,哗啦一下吐出一点血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小乞丐惊恐,一副想要拉他又怕碰到伤口的样子。 我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陈云景含着满口铁锈味,示意他看那被弹远了、此时却歪歪扭扭爬起来的黑白斗篷,还有对面城门大开,涌出了更多的黑白斗篷,直直往他们方向奔来。 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陈云景侧头呸了一口血水。 小乞丐骂了一句,不管不顾半弯膝盖,扯着人手腕从后往前圈到自己脖颈上,继而蹲身一勾对方膝盖,把人背到身上后起身,寻了个方向撒丫子地狂奔。 陈云景抓紧了心口处的衣裳,指尖泛白。“我没事,你让我缓缓,再、再下……”他呼吸越加急促,眼前渐渐模糊一片,开开合合着唇瓣想说些什么,话还没说完,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理智散成无数的细点。意志最终还是禁不住体弱,昏了过去。 身后的黑白人影速度速度猛然加快,几乎已经到了缩地成寸的地步,凭借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就快追上了。 小乞丐颠了颠背后的人,侧脸扬声喊道,“喂?喂!还活着吗?” 背上的人没有丝毫反驳,看起来是真晕了。 一声难听的乌鸦叫传来,小乞丐咬牙切齿,眼瞳渐渐映出一点翠色,“该死的,我迟早炖了那只死鸟。” 鸦叫越来越急促。 小乞丐边跑边空出右手,在前方虚空画了个圈,圈中水纹镜面顿生。小乞丐背着人,毫不犹豫地跑进了圈内。 那些追兵伸手一碰,光圈化成了无数火星,灼伤灵魂。 只是一瞬间,两人已经回到了城门不远处。这里没有什么荒漠,只有四面八方而去的道路和一片小树林。 小乞丐松了口气,还没站几秒钟,搜索的士兵就找到了他们,连忙喊人,“来人!王爷在这!在这——” ☆、救命恩人 陈云景睁眼时,还是那熟悉的雕梁画栋,还是那间满是药味的王府寝室。他闷闷咳了两声,即刻有人上前伺候。 这次夏总管终于学聪明了点,把洗干净的小乞丐领到病弱的主子面前,说是这个小乞丐救了王爷,他便留着人,等主子醒来再做决定。 陈云景撩起眼皮子,抬眼一瞧自己的救命恩人。 清清爽爽的少年站在那里,脸颊还带着点小肉,身形修长,腰背挺直,正低头把玩新换的衣裳上的护腕。见他看来还撇了下嘴,一副很嫌弃的模样。 这么一看,当真有与他昔日好友七八分相像,容不得他不多想。 陈云景心念一动,特意放柔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郁青,葱郁的郁,青草的青。” “不叫燕飞?” 少年拧眉,语气非常不好,“叫郁青,郁青,郁——青——”他指了指自己,强调着。 燕飞,郁青。 虽然少年这样说了。但是,这两个人真的不是同一个吗?那时候燕飞明明和他一起被雷劈中了,没道理只有自己穿了过来。陈云景陷入沉思,视线遥遥落在虚空。 回过神来,陈云景屏退了夏管家和身边的下人,朝郁青招了招手。 郁青上前,大大咧咧坐在床边的脚踏板上,仰着脑袋看他。 这个角度看去,少年显得尤其乖巧。 陈云景忍了忍,没忍住,揉了揉他脑袋。郁青毫不买账,‘啪’的一下拍开他的手,臭着脸。 这幅模样也不知怎的,陈云景忽然笑了开来,笑声朗朗,牵扯到胸腔喉头一痒,伏到床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郁青拧着眉看他,坐在边上不言不语。 “你是怎么带着我回来的?”陈云景缓过来后,沉声问道。 郁青理所当然,“跑啊,拼了命地跑,跑着跑着,忽然就跑出来了。” “只是这样?” “不然呢?”郁青坦荡荡反问,还翻了个白眼,“你好烦啊,你还想我怎么救你?以一敌百地和那么多鬼群殴吗?” 陈云景语塞,拧了拧眉。暗道乖巧是假,这人说话真有点毒,浑身都长满了刺,不太讨喜。与彬彬有礼细心体贴的燕总裁简直形同两人。他想了想,又道,“我还没自我介绍——” 郁青插嘴,“我知道你,尊贵的安康王殿下。” “不,我是说,”陈云景不免心怀几分期待,看他的眸色也暖了一些,“你对‘陈云景’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唔……” “有吗?” 郁青吐槽,“毫无亮点、平平无奇的一个名字,能有什么印象?” 说谁呢。 陈云景想揍他,可他一抬手臂,牵扯到胸腔,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郁青在旁凉凉道,“你干嘛这么大反应,你又不叫陈云景。” 陈云景差点没被他当场气死。 “夏总管!” 门开了,夏总管踏了一步进来,朝他躬身行礼:“属下在。” 陈云景断断续续咳了几声,捂住绞痛的心脏,虚弱地指着坐在床前脚踏板上的少年,“把他,拎出去。” 夏总管视线游移到少年无辜的脸上,应是。又问,“属下这就把人赶出府去。王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赶出府?不行,这家伙没排除嫌疑,得放眼皮底下。陈云景拧眉,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目前的状况,想起自己本来出门就是要去慈幼堂选小厮的,“此人,做本王贴身小厮,你教他规矩。” “是。” 把人都赶了出去,得到一个安全静谧的独处环境,陈云景抬手揉了揉一直紧绷的太阳穴和额头。 他还不知道偷袭的人到底是谁,是那棵古怪的老树吗?还有那个奇奇怪怪的王座。雪上加霜的是,他这副残躯受不得累,还是打小带来的旧疾。再遇到险境,恐怕连跑都跑不远。 沉思中的陈云景无意识地把玩着拇指大小的玉瓶,脸色越发凝重。等他回神时,才发觉手中的凉玉已经被他捂暖。 指腹不由细细擦过其上的血痕,有些心疼。 多好的玉,都说美玉无瑕,可这个布满了裂纹。 身体还没养好,他脑袋昏昏沉沉地,往上拉了拉被子。呼吸渐重,四肢灌铁般沉重,竟就这般握着颈间的玉瓶,歪睡在软被上。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轻轻靠近。 睡了一觉,陈云景浑身脱胎换骨般的轻松。他伸了个懒腰,睁眼一看,看见了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肉身。 他一愣,迅速低头,便看到化为了原型站在床边的自己。 而此时,床上的那具肉身胸口还在一起一伏的呼吸。 怎么回事?他怎么魂跑出来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站在了房门前。 陈云景连忙挥动着根系爬上窗台,把窗台上的盆栽推倒,再把盆中植物踹到窗外去。为了适合花盆尺寸,还特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原型大小,陈云景方才跳到歪倒的花盆中,带着花盆重新‘站’起,立在窗台上。 门开了,原是郁青去而复返。他鬼鬼祟祟地进屋,轻手轻脚掩上房门。 陈云景一动不动,装作一棵普普通通的植物立在窗台。想看此人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郁青来到床边,摸着下巴打量那具肉身,表情凝重,凝重中又带着那么一点释然。少年挠了挠头,满面疑惑中细细看去还带着点嫌弃,轻声呢喃,“到底是不是呢?” 最终,郁青摇摇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真丑。”便伸出手,五指张开,拢在那肉身的脸庞之上。 这个奇怪的姿势,是何意思?陈云景不由集中了精神。 可郁青忽然停住了手,冷喝道,“谁?!”目光凛冽看向窗台。 陈云景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可是没有。 窗台外飞起两个手拿大刀的刺客,脚尖一点窗台,就这样冲了进来,直直往床上那人杀去。 陈云景唯恐自己要用的肉身被伤及。 事实证明他小看了少年。, 郁青几个过手间就放倒了两个刺客,轻松地像踩死了两只蟑螂。不愧是能飞鸟般掠过高高城墙的人,武力非凡。 但他似乎被窗台吸引,走了过来。 目光出乎意料凝聚在窗台边的植株上,眼睛一亮,“山茶花!” 陈云景尚未反应,整个盆栽被少年捧起抱在怀里。少年又惊又喜,脸还靠的极近,像在观察。连同刚刚运动完那灼热的气息喷洒在翠绿的叶子上,如此亲密。 不能暴露,不能暴露。 陈云景忍住往后仰的本能,由着他端着花盆旋转着看来看去。 郁青道,“还真的是。” 陈云景松了口气。暗道,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看完了赶紧放下来。 没想到郁青快快乐乐地抱着那盆花从房门出去了,路上见到夏总管还挥手打了个招呼,大大咧咧喊:“总管大叔,我刚又救了你主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盆花不如赏了我吧!” 夏总管问,“又?” “是啊,有刺客要杀王爷呢。”郁青话刚说完,夏总管风风火火带着护卫们去护主了。 郁青侧身看他们急急忙忙跑去,自己哼着歌,抱着强抢来的花一路逆行,回了自己的下人房里。 做王爷的贴身小厮还是很有好处的,比如他可以独享一间小小的房间。郁青把盆栽放在了床头,左看右看,总觉得这棵山茶特别好看,就算没有花全是叶子也好看。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发现的狡黠,在陈云景猝不及防时再次抱起了盆栽,脑袋往前一伸,万万没想到,柔软的唇瓣就那样吧唧一下印在最上面那新生的嫩叶上。 盆栽里的植物惊得一下子伸直了所有叶子。 一个吻,属于他人的温度、气息连同触感传来,一下子把人脑袋炸得七荤八素,漫天的烟花噼里啪啦绽放,乱了呼吸。 瓦制的花盆啪的一下从少年手中摔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然而盆中空空如也。 取而代之的是,郁青怀中稳稳抱住了一个白衣青年,微微睁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郁青细细端详着青年,怀中人容貌俊秀明丽,净如山间泉,清如石上松,朗若万里风,秀如锦上花。怎看不似凡人,而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就着横抱的姿势,颠了两下白衣青年,喃喃道,“好轻。” 果真不是人么。 陈云景恼怒地看着他,手肘压在少年肩上一用力,起身便直接从他怀中跳了出去,落地轻巧无声,衣不沾尘。 “所以,你是花妖吗?”郁青兴致勃勃追问,眼中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他指了指自己,理直气壮:“我,你主子,记住了吗?” 陈云景默然无声,冷淡地俯视着少年。 郁青道,“喂,主子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陈云景上前一个迅雷般的擒拿手,把郁青面朝下摁在被褥里。 郁青反应过来迅速挣扎,只听得头顶一声嗤笑,“毛都没长齐的小孩。” 郁青一下子气的满脸通红。 陈云景知他天生怪力,也不恋战。趁人不备给了人一击后,转身拉开房门,只身冲了出去。 “你给小爷回来!”郁青往前追去试图捉住他,结果手却从青年衣襟上穿过,只摸到了一阵风。再追出去的时候,一直寻到王爷房前,人已经不见了。 守在那里刚送走大夫的夏总管连忙拦住他,斥责道,“王爷刚刚休息,别进去扰他。” “我……”郁青紧握着拳,咬牙切齿,“刺客,我刚又看到一个刺客冲进去了,你让我进去看看!” “乱七八糟地胡说些什么,我一直守在这。” 眼见门前一大一小的人影逐渐离开,回到肉身中的陈云景长长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侧脸,似乎还停留着那一抹温软触感。 少年就这样亲上来。 他还长得和燕飞…… 他闭了闭眼,不再细想。然而左胸心脏砰砰直跳个不停,陈云景却把这归咎于自己的灵魂也染上了肉身病弱的毛病。把软被一扯,盖过头顶,自欺欺人地当做什么都未曾发生,带着一腔乱绪,直接睡去了。 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什么别的作怪。 他梦到了那日天道指点给他的幻象后续。 与他有着同一张脸的男人高坐其上,撑着下巴冷眼看着下面战火连天,血肉纷飞,不动如山。直到那些喊着‘剿魔’的修真者堪堪冲到他面前,却抵不过一个响指,惨叫声中一切灰飞烟灭。 男人放下手,笑吟吟抱着膝上幼童站了起来,还就着手臂上接触到那肉肉的触感颠了两下,继而指着又冲上来的几个敌人,问,“他们是什么?” 男童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歪了歪脑袋,乖乖回答,“不堪一击。” 男人摇摇头。 “不自量力?” 男人唇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讽刺,“本尊今日再教你,随着本尊说。” 男童紧盯着他的唇。 “垃圾。” 男童点点头,然后扭头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已然气红了脸的敌人,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淳朴,脆生生道,“垃圾。” 那些人红着眼,大喊着“杀了魔头”,一窝蜂冲上来。男人只是一摆手,顷刻间无数藤蔓破土而出冲天而起,坚硬无比锋利如刀。 转眼把那些人都穿死在了原地,刺穿了天灵盖,血洒漫天。 陈云景睁开了眼,天色大白,鸟叫声清脆。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他捂着肿痛的额头,低吟一声。 这算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古代的酒 陈云景让夏总管教少年规矩。夏总管当真手把手事无巨细地去交,凭借着比别人高出一倍的月薪,郁青学的非常痛快,没几日就能过来服侍王爷起居了。 郁青在伺候上无可指摘,然后令陈云景最头疼的,却是他每天不厌其烦地念叨着丢了一盆山茶花。 “我可没骗你,你在这里住那么久没有一丝印象不成?”郁青一边踮着脚给陈云景穿衣系带,一边再三询问,“那个山茶花是个会变成人的妖精!我可都亲眼看到了,他落地化人一下子跑了个没影。如果这家伙一天找不到,肯定对王爷身体有极大地威胁,王爷真不考虑派人全府搜索?” 他怎么可能自己害自己。 陈云景烦不胜烦,不耐道,“没有,不存在,是你自己臆想罢了。哪怕真存在那么一盆花精,他是咬你了还是吃你了,值得你这么天天念着抓他。”他拢好了外衣,皱眉看向郁青。 郁青一怔,随即嚷嚷道,“他没吃我,可他是个大美人!” “那有怎样?”陈云景不以为意,往外走去。 郁青忽然羞涩起来,在那里扭捏半晌,然后对着王爷背影道,“那什么,故事里一般遇到了长得好看的妖,不都是来吸男子精/气的吗?他还没吸呢。” 刚刚抬脚踏出门槛的陈云景背影一个踉跄。 郁青傲然挺胸,“或者帮我整理家务,煮煮饭、洗洗衣服、暖暖被窝什么的……” 陈云景气急败坏一转身,“郁青!本王见你武功不凡,与其躲懒在那里凭空臆想。不妨现在先去练武场和本王的亲兵,比一比武。” 他治不住他,还不能让这家伙吃点教训! “切。”郁青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陈云景带着随侍出去体察民情。许是大家都晓得这安康王天生体弱,流连病榻,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然而此刻他带着那么多侍从,又不似普通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陈云景每日借助‘散步’的时候粗略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累了便干脆打道回府。来回几日,心中便大致有了数。 这日他早早回府,喝了药,才发现身边送药的人不是郁青。 又跑哪野去了。 陈云景掩唇,低低咳了几声,方才问道,“那家伙呢?” 下人小声道,“郁青他,最近都在练武场。” 陈云景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有说过让郁青去练武场和人‘切磋切磋’,他说完就忘了这回事。何况他在时郁青也没离开过,脸上也一向干干净净,倒没想到他不在时,少年真跑去练武场了。 一时间竟有些好奇,他们怎么个比法。 陈云景放下茶盏,起身一挥衣袖,气势凛然,“领本王去看看。” 练武场虽说在王府后方,可离得一点都不近。中间留出一大片空地,三侧围着空地堆了武器铠甲,最前边起了个高台。 此刻并没有在练兵,他绕过高墙,站在侧梯下。稍微一抬头,正看到高台上,简装少年踹了对方膝盖一脚,用擒拿手把一满身铠甲的士兵的脸压跪在地,“服不服?服不服!” 士兵呸了一声,企图站起来不成功,哼哧哼哧扯着铜锣嗓子高喊:“不服!” 郁青一挑眉。使力的手从士兵手腕往上,压在人后脖颈上的拇指往下一压,愣是用蛮力把人脸摁到地里。“哈哈,不服,就你?” 士兵一脸屈辱。 胜负已分。 台下稀稀拉拉坐满了满身汗水尘土的士兵,顿时响起一片倒喝声,尤为不满。 郁青一旋身,左手掌交替右手在对方腰背一按,翘腿坐在了士兵背上,把刚刚打算趁机挺起上半身的士兵又坐了回去。郁青抱臂,嚣张道,“还有谁?要和小爷较量的?” 没有人应声。 看完郁青欺负人全程的陈云景眼角一抽。 这擒拿手……似乎,很是熟悉。熟悉到他前不久还刚用过。 所以郁青到底是现学的,还是以前学过? 这想法一起来就没下去过。 休息时间已经结束,台下将领把围观士兵赶回去练兵。 郁青早看到了那么一伙人站到高台边,领头最先的那位一身华服,正是凉爽的傍晚却诡异地披着一身毛披风,整一个明明白白‘弱不禁风’就差刻在身上,想不出众都难。他撇了下嘴,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尘埃,几步跳下侧梯。 “你的武功,哪来的?”陈云景盯着他,若有所思。 郁青神态自然,“家中绝学,永不外传。” “包括刚刚那招?” 郁青笑了,又问,“哪招?” 直觉告诉他,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陈云景摆了摆手,越过这个话题,“用膳了吗?” “主子还没吃,哪轮得到我们这些下人。” 陈云景又看了他一眼,“那今日本王允你上桌。” 一碟又一碟子菜端了上来,摆满了桌子,而坐在圆桌边的却只有二人。 “哇,这么丰富呀。”郁青忙不迭抓起筷子往空碗里一点,然后伸出筷子。 “放下!”夏总管瞪他,“没规矩!”并用眼色示意他主子还没动筷。 “无碍,随他。”陈云景慢吞吞拿起筷子,对面已经塞了满口。他看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肴,给郁青夹了一筷子辣椒肉丝。 红绿相间的一口,郁青毫不犹豫地就吃下去了,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唇。 能吃辣。陈云景挑了下眉,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香菜。 郁青一下子把香菜全从碗里夹出去了,极为嫌弃。 “放肆!主子赏赐的东西你敢……”夏总管话还没说完,被陈云景拦住了。夏总管极为不爽地瞪着郁青。哪怕他们以往军中怎么不拘小节,也哪有一个下人上桌的道理,何况还敢这么挑剔。 陈云景一顿下来没怎么吃,一直在旁边给人夹菜。一桌子上,唯有大快朵颐的郁青反倒最像主子。 喜辣、不吃香菜、不吃内脏……陈云景一一在心中记着,神色沉了几分,看向郁青的眼中多了几分探究。“喝酒吗?” “喝呀!”郁青眼睛噌的一下亮了。 “来人。”陈云景吩咐道,“把府里最烈的酒拿来。” “无功不受禄。”郁青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往门口瞧,视线随着那坛酒移动,“主子您有啥尽管吩咐。” 不过一坛酒,连‘您’都出来了。 陈云景让下人拍开泥封,给郁青倒了满满一大碗,“来,赏你的,一口闷。” 郁青鼻子动了动,一脸陶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碗,想喝又有所忌讳不敢喝的模样,看了一眼陈云景,“这可是上好的酒水。” 陈云景懒懒抬眼看他,从鼻腔里闷出一个‘嗯’。 “就这样赏我?” “赏你武功出众,日后多为本王尽心尽力做事。” 郁青呲牙笑,抬起海碗咕噜噜吞下大半酒水,透明的酒液从唇边滑落,流过起伏的喉结,入了领间,湿了衣襟,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酒味。陈云景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啊,好酒!”郁青豪气一抹嘴,把碗放回桌上,响起清脆的碰撞声。他还打了个满是酒味的饱嗝。 陈云景盯着他的脸,见他喝前喝后一个模样,眼睛亮晶晶的。不由伸出五指去,在人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五啊。”郁青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陈云景放下手,侧脸朝旁边伺候的下人吩咐,“给他满上。” “是。” 三大海碗下去,郁青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拍的啪啪响,“不行了,太撑,嗝儿~剩下能不能给我带回去。反正都开了封了,不喝多浪费呀。” 这是酒还是水?本来还想把人灌醉好问话的。陈云景皱起了眉,他的视线移到旁边的酒坛子上:听说古代的酒的酒精含量极低,难道是因为这个? 陈云景好奇地扒拉了两下酒坛子,给自己添了个拇指大的玉杯子,倒了一杯。 旁边的郁青见他没打算给自己酒了,便已经站了起来,“吃饱了喝足了,下人先回去啦。”他步子稳健,自顾自告退,抬脚就想走。 陈云景嗅了嗅小杯子里的酒液,王府里最烈的酒,轻轻一闻,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难道真是空有其表? 陈云景皱眉尝了一杯,入口辛辣苦涩,滑过食道落入胃里,火辣辣烧得慌。似乎也没什么。他刚刚这般想完,酒气从胃部直冲脑海,杀了个回马枪,眼前一阵烟花盛开天旋地转。 郁青打完招呼还没走出房门,身后‘咚’的一声闷响,急促的几声“王爷!”,他惊讶地扭头一看,竟看到刚刚还清醒着的人红着一张脸趴倒在了桌上。 这…… ☆、风寒急症 虽然是被主子赏了一顿好吃好喝,然而身为王爷唯一的贴身小厮。郁青还是没能逃过为王爷守夜的命运。 他在外间整理完自己的被褥,除去外衣,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美滋滋刚要爬进被窝里。内间却忽然传来一阵摔倒在地的闷响声。 顿时惊得郁青睁开了略有困意的眼,披上外衣进去一看。 好家伙,那么大的床都能摔下来。 郁青好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过去把人扶起。 陈云景从脖颈红到头,迷迷糊糊喊着“水。” 一杯盛满的水杯塞到他右手里,又被人托起右手喂到干涩的口中。喝完一整杯水的人方才叹了口气,满口闷得慌的酒气才有了出去的方向。 “王爷?王爷?喝完了就回去睡吧?” 陈云景眨了眨眼,扭头一看,视野晃晃悠悠,他抬手一拍脑门,再睁眼,总算看清了些,“燕……燕飞?” 第几次了,又是这个名字。郁青气不打一处来,大不敬地单手托起陈云景下巴,强硬道,“燕你个头啊,看清楚了!小爷叫郁青!” “你别晃。”陈云景眼前一片重影,他扭头避开郁青的钳制,歪歪扭扭站起来,往人身上扑。 郁青怕他摔出个好歹来,没避开,没成想就被人捧起了脸。面前的酒鬼一时傻乎乎的笑,一时又满脸疑惑,“怎么还、还变小了。”不光说,还上手捏着郁青脸颊两侧的肉。 酒鬼,妥妥的酒鬼!他和酒鬼较量啥呢。郁青的气来得快,消的也快。干脆飞快摇摇头把陈云景两只手甩开,双手压着对方肩膀逼着对方倒退,两三下把人摁坐回床上,“睡觉,快!躺下,闭眼!” 陈云景睁着眼一脸迷惑地看他。 郁青一手把他摁倒一手给他扯被子,毫无防备下被一脚踹在腰间,往后一退,被脚踏板绊倒在地上,摔了一屁股疼,肩上本来散散披着的外衣也随之落到地上。少年本就不多的耐心彻底终结,一下子炸了,怒吼:“你干什么!” 陈云景眼神晦暗地看他,“燕飞……你为什么要喜欢男人?” 郁青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小爷不干了,这小厮谁爱做谁做去吧!”他怒气冲冲往外走了几步,一个身着单衣的人跟了上来,甚至越过了他,先行打开了门。 对方还好声好气:“你想去哪?夜路危险,还下着雨,不要开车,小心被雷劈。” 下哪门子的雨?还咒人被雷劈,郁青气不打一处来:“去把你个醉鬼大砍八块,炖了当宵夜。” “哦,不开车就好。”陈云景点点头,然后十分自然地抬手,圈住郁青手腕,“那我们一起去厨房找刀?” 郁青被他冰凉的手腕冷的一激灵,回过神就被拉到了院外。 院子里种着几棵正好的花树。陈云景一本正经地拉着贴身小厮绕着自己的房屋走了几圈,然后对着花树彬彬有礼问,“请问,厨房在哪?” 眼神真挚,仿佛眼前不是树,而是一个人。 白痴,难不成还真想把自己送去厨房,递过刀给他砍成八块不成?顺带自己跳进锅里去煮吗?想起那副场景,郁青在后面笑的捧腹,直不起腰来,一时间忘了之前的不爽快,就想看这人还能做出些什么奇事。 “好的,谢谢。”陈云景似乎从一棵树那‘得到了指路’,又开始拉着郁青到处走,走了一会儿,他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呆呆立在院中。抬眼一看,看到屋顶硕大的圆月,一下子又来劲了,四处找□□。 “你要做什么?”郁青见他一副到处找东西的模样,不禁出声问。 陈云景指了指屋顶,十分兴奋,“琉璃瓦!第一次见就想爬上去踩了。” “想上房顶啊?”郁青随着他的手指往房顶一看,眉飞色舞,“那还不简单。”说完弯腰把人扛起来,瞄准了点,几个借力,单手吊着屋檐一甩,轻巧落在房顶上,把人放下,得意洋洋,“厉害吧?” 陈云景不回答,把人用过就扔。摇摇晃晃踩着琉璃瓦上去,一屁股坐在了屋脊上,抬头看那一轮圆月,面上空落落的。 “你怎么了?”郁青看看那月亮,又看看陈云景,不明所以。 “我好像……很久以前,也曾见过这样的月亮。” 郁青默然,不知想起了什么,抱臂冷哼道,“哼!何止见过。” 两人一站一坐,在夜色下停留了许久。 第二天,吹了一晚上冷风的王爷就病倒了。一脸虚弱地躺倒在床上,面色通红,呼吸浓重,急的府上的下人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 唯有郁青一脸平静地被罚跪在院子里,还有心思在那里拔草玩。 想起刚刚被夏总管一通吼,就不甘心地撇嘴。 什么嘛,他和陈云景两个人同样都是身着单衣出去逛的,谁知道王爷真这么‘弱不禁风’,同样的夜风他吹了一点事都没有,对方就病倒了。 这能怪他?何况他一个下人,也拦不住主子撒酒疯,是吧是吧?郁青对着墙角一通抱怨。说着说着觉得似乎哪里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翠绿的小叶子。 他定睛一看,眼睛刷的亮了。飞快膝行上去,拨开角落的草丛,居然再次看到了那株山茶花! 陈云景暗道倒霉,连着两次身体病倒后,他才发现那肉身一旦重病或者劳累过度到昏睡,他的灵魂就会被迫弹出去,也许这算是身体的‘自我防卫’?可是更倒霉的是,他藏得这么隐蔽都被郁青发现了。 面前这株山茶花这次化形只有成人小臂那么长。陈云景从泥土里拔起根系站起来跑出没多远,被身后少年一个飞扑压倒,抱在了怀里。 “嗷!想死小爷了!”郁青紧紧抓着他,就像抓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欺负某人的机会,连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狠狠摇了摇,“快!快变身!快!” 陈云景往外抽了抽枝条,抽不出去,干脆往后一仰,直挺挺在郁青手里装死,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只是普通的一棵植株。 郁青气呼呼道,“你不变身?小爷立刻把你拿去厨房大切八块,煮成花茶,给屋里那主子喝去!” 又是大切八块,这家伙到底有多喜欢‘大切八块’,想起昨晚少年的威胁,连带想起昨晚自己干的蠢事,虽然郁青不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但是简直有损他形象。陈云景干脆躺平了任他摇晃,打定主意装到底。 郁青瞪着他,瞪到眼酸也没看到任何变化,气的咬紧腮帮。忽然灵机一动,弯了弯眼睛,“你再不变,我就生啃了你,你信不信!” 说完极其夸张地张大了嘴,一边发出“啊~”的声音一边把植株最顶端往自己嘴里塞。 世间竟有这么无耻的人! 陈云景一下子挣开他变成人形,右手毫不留情狠狠钳住对方两腮软肉抬起,冰冷的指尖冷的郁青一哆嗦,便听到头顶阴森森的声音:“上次挨打不够是不是?” 郁青抬手使劲扒拉着桎梏自己的手腕,气力软乎乎地和只小猫一样。 可陈云景清楚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逗弄的猫,这可是一只会咬人会撕人的老虎。 然而纵使他心里再怎么清楚,此时俯视着跪在地上仰脸可怜巴巴看着他的少年,白净的脸,两颊肉肉的软软的,这个视角实在显得对方如此柔软无害。 心脏像被猫爪子轻轻挠了挠,陈云景挑眉,晃了晃手,带着郁青的脑袋也跟着左右小幅度晃了晃,“你装什么装,我知道你气力很大。” 郁青一脸愤愤看着他,口齿不清,“没……没装!” “哦?” 真的假的? 陈云景不太信,还想再试探一下。脚步声起,他看了一眼声音来的地方,抓起郁青的手腕带着他翻过院墙,一路向前,没过多久便入了花园,寻了个鲜少人来往的空地,方才放下对方的手。 郁青冷哼了一声。 陈云景看他不复之前的盛气凌人,好笑地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做什么?” “来,给你打一下。” “你有病吧你!”郁青被这一句气的跳脚。 “我没病。”陈云景故意刺激他,“就你这武力值,猫挠一样。” “你看不起谁!”郁青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那树晃了晃,忽然从被打到的地方横向撕开裂纹,上半截树身歪倒砸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烟尘滚滚。 所以刚刚都是装的咯?陈云景心中下了定义,嘴上还不饶人,“事先锯好的吧?” “你!”郁青胸脯急速起伏,像要被气炸了,他骂骂咧咧,“你得意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契约……”他猛然惊醒,住了嘴。然后二话不说一拳砸到陈云景身上。 拳头穿透了陈云景的灵魂,落到空气上。却没有因为力气过大而导致出拳人下盘不稳而摔倒。 看来是对方早知道打不到陈云景。 陈云景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抬手又扣住少年手腕,感叹道,“原来只有我能触碰到你啊。”他发现和郁青呆在一起,发现的好玩的东西可真是越来越多了。看向郁青的眼神不由带上了审视。 “你想的美!”郁青咬牙道,“待你灵魂稳定,等着挨揍吧!”这一句话说出来带了鼻音,少年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哦?灵魂稳定?你……”陈云景还没说完一句话,少年忽然冲过来扑进他怀里。 陈云景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到往后踉跄两步,后背撞上了粗糙的树身,‘咣’的一下,树叶摇下几片,疼的发慌,“你发什么疯!”陈云景恼道,低头看去,怒意渐消,未尽之语消失在唇边。 陈云景摸不准头脑,“喂?你这是怎么了?” 他感觉到热意蔓延在自己胸口,湿了衣襟,一直落到心里,烫的发紧。不由浑身一僵,抬起双手,无措地看着少年在自己怀中的发旋。 半晌,陈云景抬手揉了揉他脑袋,“你哭什么,刚刚不还是很凶吗?现在这样,搞得我像个大恶人一般。” 少年用泣声凶巴巴道,“你才哭,你全家都哭!”说归说,脸可一直埋在他胸前,手也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陈云景又好气又好笑:都哭成这样了还不忘嘴毒一下,他没来由想起现世一个词:奶凶。只得拍了拍他后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你现在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他难得见这家伙吃瘪,还想调笑几句,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便干巴巴咽下了后半句。 郁青抬起头,黑瞳水亮亮的,眼圈红红的,说话半是委屈半是不忿,还带着些撒娇的意思:“被抛下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懂!”说完一踮脚,狠狠咬了陈云景鼻尖小痣一口,留下一个牙印。在陈云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扭头拨开草丛便跑了。 留下陈云景一脸莫名其妙,指腹小心翼翼摸了摸那新鲜咬痕。 “嘶~咬的真狠。” ☆、寺庙祈福 等再见到郁青时,陈云景已经病恹恹卧床好几天了。对方还是一副嚣张到欠揍的模样,而他自己则虚弱不堪,天天被灌下一些苦的不行的药汁。 晨起,他披着外衣下床,挪到窗边往外一看。晨光下,少年拿着把剑在比划,身上只着一两层薄衣,额上却出了汗,灵活的动作间,一身的朝气蓬勃。 对比自己这残躯,陈云景越看越心酸。 陈云景甚至都怀疑天道是不是讨厌他,从而故意捉弄他给他弄了副半死不活的肉身,还捉妖呢?这一个月来,他就没踏出过王爷府几次。 又过了几天,身子大好了。 夏总管来提醒他:再过半月便是皇太后的寿诞,往年这种日子,安康王虽不能回去路途遥远的京城亲自祝贺,但都会寻一天去最近的寺庙里为皇太后祈福,再把祈福来的平安符连同贺礼托人送回京城,便算上一份孝心了。 所以,现在的安康王赫连祈——本名陈云景——要按例去寺庙为皇太后祈福。 人员筹备、路线规划等全归能干的夏总管去准备。 陈云景什么都不用带,两手空空进了马车。车里空间不大,但意外精致,布置了软垫软被,桌下都是零食,桌上一个暖洋洋的小火炉,炉上温着糕点茶水。 路途遥远,他睡了一觉醒来,外面太阳正大,约莫近晌午了,可车队还在行走。陈云景坐的腰酸背痛,撩起车帘往外一看,正看到贴身小厮咬着根草茎骑在马上,哼着小调,眯着眼骑着高头大马,别提多惬意了。 看的陈云景一阵羡慕。 “郁青。”陈云景喊了一声。那家伙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点,转头看他,挑了下眉,像在问有什么事。 陈云景实在闲的发慌,朝他招手,“过来,别骑马了,进来马车和本王聊聊天。” 郁青满脸不情愿,“不要!又闷又热,我进去都要发霉了!” 引起陈云景一阵爽朗的笑,连自称都忘了,“发什么霉,要发霉也是我发霉了。快进来,给你吃好吃的。”说罢还捻了一颗新鲜的小果,朝人晃了晃,试图引诱。 郁青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忽然一挥马鞭,哒哒哒地跑到前面去了。 看来也很是嫌弃他的马车。陈云景没劲地放下马车帘子。 没多久,帘子被从外面揭开,探进一个头。郁青说,“没剩多少路了,你要不要出来骑骑马?外面空气可比里面清新多了。”又问多了一句,“你会不会骑马?” 陈云景刚兴奋起来的情绪又低下去:“……不会。” “那也没事,你先下车。” 最终,陈云景被郁青推上了马背。原来所谓的骑马,就是两匹并行,郁青一个人掌两匹马。 大约每个男儿都有过仗剑骑马走江湖的梦,陈云景刚上马,什么都新奇的厉害,左看右看。 速度起初十分地慢,走着走着约莫见他慢慢习惯,郁青一夹马腹,赶着两匹马渐渐跟上大部队的速度。郁青最后甚至把马绳直接递给他,示意他自己骑,“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试试?” “那要是我摔了呢?”陈云景不是很放心自己的技术。 “啧。”郁青也不废话,踢落马鞍上固定的脚踏,手掌撑着马鞍起身一跃,眨眼就已经准确无比落到陈云景身后,两人共乘一匹。 陈云景眼睁睁看他完成了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拍手直叫好,夸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腰力真不错!”还把手中马绳递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我过来可不是给你偷懒的。”郁青抱臂坐在他后面,“自己骑,我保证你没事。” “当真?”陈云景看不到他表情,但因这话起了兴致,心里一时间有个大胆念头。 “当真!” “哈哈,那你当心了。”陈云景也不退缩,他直视前方,猛地拉紧缰绳,小腿敲打马肚子,“驾!” 黑马如箭一样破风而出,撒丫子一下子冲到车队领头。夏总管心脏都跳到喉头,他让郁青去给王爷牵马可没让郁青这么大胆放手让王爷骑马啊!“王爷!王爷小心——”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被落到了身后。陈云景心情格外舒畅,顺着官道往前狂冲,风扑面而来,洗去一身乏惫,精神的不行。 郁青忽然前倾身子拥住他,陈云景还没出声。郁青握着他的手忽然一抽马绳,马头高高扬起嘶鸣,风尘四起,马蹄急急停住。 对面也传来一声嘶鸣声。 原是刚刚纵马太快,险些和岔路过来的马匹撞倒了,如今两方同时急急勒住马,才得以幸免一场事故,十分凶险。 “两位没事吧?”一道落落大方的女声传来。 陈云景抬眼看去,面前一男一女各乘一匹,女美男俊,端的人眼前一亮。只是比较奇异的是,女子腰间别剑,男子腰间反而只有一把扇。 难道是传说中‘行走江湖’的小情侣?郁青在身后忽然扯了扯他衣服,摆明要他自己来应付。于是陈云景的视线不动声色落回两人面上,“我没事,刚刚是在下的错,马跑得太快了。” “没事就好。”男子颔首,只开口说了一句。 旁侧女子续道,“请问这里离南阳主城还有多远?” 这……他对距离也没个概念。陈云景估算了一下,“坐马车的话,约莫得半天。” 女子一点头,对男子说,“那我们赶快些,下午便能到。”转头朝陈云景一拱手:“谢谢兄台,再会。” 陈云景学着她的模样拱手。 这对男女便一抽马鞭,风风火火从陈云景两人身边擦肩而过,跑远了。 陈云景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们背影,心里暗暗感叹。一直在他后面装聋作哑的郁青这时终于开口,“人走了还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云景坦荡荡表露自己的欣赏,“你不觉得刚刚那红衣女子特别好看吗,媚而不俗,身上还带着洒脱。这种美人可不是寻常能看到的。” 郁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说,她旁边那个男人长得也挺帅,人家两口子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陈云景心里咯噔一声,扭头看郁青。 郁青被他眼神看的浑身发毛,抖了两下,炸毛:“你你你,你看什么看!” “身为一个男人,不看美人却爱看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劲吗?” “哪里不对劲?我看你才不对劲吧!色中饿鬼!”郁青骂骂咧咧,“男人怎么了,男人女人,长得好看不都是大美人吗?哪有你这样划分。” “行吧,你喜欢谁都好,别喜欢我就行。” 郁青心里一乱,滚成了一团找不着边的毛线球。他从身后扯了陈云景衣袖一下,嘴上不饶人:“其实你真名叫夜郎吧!烦死了,还走不走?” 陈云景笑了一声,不再多说。小腿一击马肚子,又开始纵马往远方而去。 两人提前到了寺庙,午时在那里用过斋饭便歇下。午后沐浴祈福,到了晚上才得以休息。 天黑后很快各自回了房。陈云景在床上躺了片刻,听到一声不寻常的怪声。 那声音像风声,细听又像有人在叫唤,扰的他无法入睡。他干脆起身穿好衣物,想了想,跑去隔壁敲门,“郁青!郁青!” 庙里都是些普通人,要是真遇上什么非人的危险,满身谜团的郁青肯定是最有可能帮到他的。陈云景又敲了敲门,未免惊动其他人,压低了声音,“你睡了吗?” “大半夜不睡觉!好好的人不想做想做鬼了是不是!”郁青黑着脸开了门,仰头看他。 陈云景叹气,“我也不想烦你,不过有个怪声老是往我耳朵里钻,吵得我睡不着。” “哪来的怪声。”郁青冷笑两声,“是你自己白日里见了个大美人,便心思不纯,这会儿谷欠火焚身了,满脑子春日猫叫声吧!” 你说归你说,当真算我输。陈云景就盯着人不说话。 郁青咂舌,烦躁地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刘海,把人拉进来,关门,塞进还带着暖意的被窝,一气呵成。他一口气灌下一整杯凉透的茶水,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躺椅上。“睡,尽管睡。我给你看着,没人敢吵你。” 得了句保证。陈云景才心安理得地扒拉了两下暖和的被子,侧身睡了过去。 夜半,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陈云景猛地睁开眼,急促喘着气,额角冷汗不断——他被吓醒了。 此时已经一点睡意都没了。陈云景回过神左右一看,窗外的竹林黑漆漆的,撒下一片阴影晃荡在被子上。郁青在躺椅上睡了个四仰八叉,睡姿极其豪放,看着就令人莫名安心。 有什么事,等到天亮再说。陈云景平复了呼吸,翻了个身,正想再睡过去。那阵子诡异的像风吹像竹叶摩挲像人尖叫的声音又来了,怎么捂住耳朵都没用。 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睡。 陈云景抹了额头一把,全是冷汗。 木窗外竹影摇曳,刚刚掀开被子,陈云景动作停滞了一下,转而迅速回到被窝,把自己团成一团。 不行,对方越是想要逼他出去,用脚想都知道有诈,不能去。 辗转反复半夜,烛花啪嗒一声爆破。离去的睡意又爬上眼皮,陈云景呼吸变得绵长。 雾,四处皆是看不清的黑雾,浓郁到看不清身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此间,更不知自己在何处,眼前尽是一片黑雾。陈云景神情凝重,一边挥开这些缠人的雾气一边往前走。他在这黑夜里,是白的发光的显眼存在。 雾气往他后方有目的地飘去,凝成一个遮天蔽日的阴影。陈云景骇然望去,对面是锋利无比的指尖,他怔怔抬头,对上六只大如拳头的赤目。 赤目紧紧盯着他,仰首一张口,气吞天地。忽如其来的风把所有的雾气包括陈云景都往那庞然大物口中卷去。 这是个什么怪物! 脚步被狂风刮得不停往后带,耳边全是风哮声,陈云景见势不好,艰难往前跑去。 寂静中响起巨大的声响。 郁青一睁眼,两朵愤怒的小火花飘在黑瞳里。翻身而起,张嘴怒骂:“陈云景你到底还睡不睡!” 然而对方像没听到他说话,外衣都没穿,逃命般往门口奔去。 “喂——你去哪?”郁青冲那背影吼道。 没有一丝反应。 郁青一皱眉,看看那凌乱的床榻和外衣,又看看门都没带就往外奔的人。察觉到不对劲,心里一咯噔,“坏了。”他提起灯笼,两三步追了出去。 月高天黑。寺庙又建在山顶,庙门前立了一尊五六米高的佛像,月色下格外冰冷的石雕面上含着和蔼的微笑,黑影从侧边爬出,吞没了一半雕像。 郁青提着那一盏灯笼,追着陈云景出了寺庙,离庙门越来越远。终于停到一条下山的石子路上。 一团黑气从石子路的尽头扑面而来。 郁青灯笼往前一伸,那火苗‘啪’的一下灭了。 黑气幻化出无数根触手,摇曳着往前一扑,把猎物吞进漆黑之中。 再睁眼时,漫天黑夜红云,阴气肆虐。 “陈云景!”郁青冲过去按在他肩上,“你怎么就自己跑出来!” 这时他才看清,陈云景是闭着眼的。 郁青哑然,抬手在陈云景额间一点。陈云景浑身一震,睁眼,瞳孔紧缩。半晌,方才回过气,胸腔急速换气。见了郁青,尚未言语,却已经紧紧圈着人手腕,同时不住往后看,似乎在忌惮什么。 “狗……” 陈云景话未说完,郁青已经看到了。 狗,三条庞大的恶犬。 ☆、三首狱犬 视线往下一落,两人都可清晰看见,那黑雾中庞大的三条狗头,居然是同一个身子。 那三个脑袋赤红着眼,巨大而弯曲的獠牙暴露在外,渗着口水滴滴答答往下落。瘦出骨架的犬身上有着一条条纵横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凶猛,是能把人活活咬死吞进腹中的狠厉。被它们的视线一扫,盯住的猎物怕是要吓得不敢跑。 陈云景启唇,欲言又止,唇瓣颤颤,抿住了:“郁青,你……会打狗吗?” “那么大的狗,它撵我还差不多。”郁青随口道。他转头一看,竟见陈云景面上一派严肃。他还未见过陈云景这般模样,转念一想,乐了,“你怕狗啊?” 陈云景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白着脸默默点头,“我不喜欢狗。” 对面的恶犬蠢蠢欲动,冲他们叫了一声,喉咙里咕噜噜地响,像是饿极了,盯着他们不放。陈云景被这一声叫惊得唤来从未有过的清明,眼睛不由牢牢盯住对面,唯恐那条恶犬忽然奔来。 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说,遇到恶犬不要跑,你跑它会以为你怕了它。这个时候,应该…… 郁青往上拽了拽他,嘲笑道,“你蹲着干嘛?起来啊!这么怂,还是不是个男人。” 陈云景烦躁地甩开他的手。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陈云景所有的心神都放在对面,呼吸都放轻了。这时,一股热气在耳边猛然炸开,如惊雷落入河道,“汪!”劈起惊涛骇浪。 全神贯注的人被这一下去了半条命。 郁青毫无顾忌,还在旁边捧腹哈哈大笑,“你居然怕狗,哈哈哈,你居然怕狗!” 嘲笑兼吓人,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陈云景当场摁死他的心都有了。 对面一点动静,他连忙转身紧紧和那恶犬对视,不敢移开眼。 “哟,看这脸白的……”郁青话还没说完,对面的恶犬从鼻子里喷出两团热气,呲了呲牙,往前试探了一步。 恶犬弓背,中间的犬头一张口。 郁青脸色当即一变,骂了一句,当即拽起陈云景胳膊就往前跑,烈火擦着陈云景脚尖落在地面,鞋面被火烘起了高温。 汹涌的烈焰喷到那地面,烧焦了一团,恰恰就是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就差那么一步,死里逃生。 陈云景踉跄了两步,被郁青拽的胳膊生疼,拼命往前跑去。 身后的恶犬四□□替追过来,整个地面都被它踩到震动。两人在它面前渺小到像两块会跑的生肉。 尤其是那恶犬还会喷火! 不仅会喷火,还是三个脑袋一起四面八方地堵着喷! 在一阵震动和火墙围堵下,郁青带着他一会往左一会往右,精确地躲开一阵阵澎湃的烈火。倒是陈云景被他带的昏头转向,完全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哪个方向。到最后,他脑子发麻地跟着郁青后脚跑。 那凶兽身体庞大,跑起来自然比他们快得多,眼看就要被追上。凶兽已经迫不及待地张大了口,在他们身后露出深渊般的喉,一呼一吸,疾风与他们反向而行,树木拦腰截断,全被凶兽‘吞’进腹中。 窒息的气压连同。剧烈的运动引起呼吸骤急,连带着胸前闷痛,连带着脚步迟滞了几分。 “差一点,还差一点。”郁青看到前面有座开着大门的城池,连忙喊道,“你怎么那么慢啊!” 陈云景恼他,张口还没说话,忍了很久的闷痛化作一阵心绞,大脑一片空白,连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只感觉到有人从旁边扑过来,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 沉重的朱红大门轰地一声关上。 恶犬被堵在门外咆哮,火焰从门缝里陷进来。 心跳如击鼓,一声声响在耳边。陈云景从失去五感的状态里恢复,渐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看见趴在他身上的郁青。 “对不起。”他喃喃道,为自己最后那几秒失去意识道歉。郁青抬起眼看他,似乎很是诧异。下一瞬就被陈云景暴起抓着前襟怒吼:“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变丨态吗!我要那么能跑还是个病秧子?!” 从刚刚明知他怕狗还故意吓他笑他,到逃命还管不住嘴来笑他。陈云景不是不会生气他毒舌,只是不计较罢了。现在运动一番情绪上头,憋了很久的郁气一下子爆发,陈云景低头捂着心脏赫赫喘着气,显然气息还没平复下来。 郁青被他这一吼人都傻了,半晌才找回声音。瞪圆了眼简直不可置信:“……你、你骂我?” “我骂你怎么了?”陈云景还在气,气他刚刚在恶犬面前不想办法逃就算了还落井下石嘲笑人。“你要再小点,你看我打不打你。” 郁青一愣,眨了下眼,不知想到什么,脸蛋爆红,眼神飘来飘去,一阵子莫名的羞涩奇妙地漾开了。 陈云景也被他搞懵了,涌上喉咙的话还没说完已经烟消云散。再一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还想说什么,只能咬牙:“……我说打你,你红什么脸?” 还没来得及说话,郁青背后忽然压上冰冷的□□。 被压在身下的陈云景看的无比清楚,无数黑白斗篷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他们,明晃晃的武器压在两人脖子上,十足的威胁。 两人被押进昏暗的大殿。 殿中点着两排长明灯,守卫默不吭声地站着,脸全都隐在斗篷下。殿堂没风,可是就是莫名的寒冷。 陈云景来时被迷惑了,只身跑出去,连外衣都没带,此时忍不住侧头打了个喷嚏。一件外衣兜头落下来,带着暖意。他黑着脸看去,站在旁边的郁青撇了下嘴,“不就笑了一下而已,小气鬼。” 陈云景侧脸不看他,“别和我说话。” 郁青扯了扯唇,既不服,又拉不下面子:“小气鬼!” “这事没完。” “哼!” “……” “喂,你说话!” “……” “两位真是好兴致。”陌生的声音忽然从前面响起。 陈云景抬眼看去,正看见一身黑衣金线的男子笑吟吟地落座高处,翻飞的黑衣上金色的兽纹威武凶猛。陈云景正盯着那花纹看,冷不防听到男子翻手扣了扣桌面,“堂下何人?” 那一直不说话也看不见脸的黑白守卫中,此时出来一白斗篷,禀道:“正是这两生人,强闯阴都,破坏秩序。” “生人?”男子摸了摸下巴,漫不经心下了决定如何处置两人:“来都来了。那便把他们直接投入轮回道,也不枉白走一遭。” 陈云景绷紧下颌,打量着四周。正打算他们动强,那便反抗。 谁知白斗篷顿了顿,“已经走过,只是两人皆已超脱轮回之列,无法进入。” 嗯?已经走过了? 不仅男子惊讶,陈云景也很惊讶,他条件反射看向郁青,想看看对方是不是早知道了。谁知道郁青臭着脸,一副谁惹谁死的模样,也没试图再和陈云景说话。 “有趣,已经上千年没见过脱离轮回的人了。”那男子自言自语道,说罢笑了一声,从高处下来,走到两人面前,左看看右看看。 陈云景抬手闷咳了两声。 男子点评:“一脸死相,魂不合体。”被点破的陈云景僵硬地转头看男子。男子说罢却已经扭头看向郁青。 被打量的郁青冷哼一声,昂首挺胸一脸冷傲。 男子道,“这个……” 陈云景好奇等着他说话。 男子摇头:“连人都不是。” “你在骂谁呢!”郁青暴起,猛然一拳砸去。 男子往后一退,旋身回到高座上,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点了点桌面,薄唇懒懒吐出九字:“不认识,没意思,扔了吧。” 台下的守卫就要把他们捉下去。陈云景连忙做了个停的手势,“等等!” “嗯?” 只看男子气度,不难看出是这座城里目前权力最大的人。而他们也不知怎么来了这个‘阴都’,如果被扔出去的话……陈云景快速想了想,“我们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是城门外有一只地狱三头犬追着我们不放。如果城主大人能帮我们解决一下那条三头犬的话,”陈云景抱拳,尽量让自己显得真诚些,“感激不尽。” 男子笑道,“哪来的三头犬,我家小宠物在窝里睡得好好的。” 小……宠物?陈云景光想想那恶犬的模样就压不住紧皱的眉,他道,“若是不信,城主可以问问其他在场之人。它还朝城门喷火了。” 证人白斗篷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哦?还有这事?”男子起身。 ☆、老友相见 男子起身往殿外走去,陈云景随后跟上,走着走着觉得哪里不对,回首一看。身后跟了两队守卫,大殿空荡荡一片,唯独没看到郁青。 郁青人呢?跑哪去了?怎么又弄丢了!他回身想往后寻去,两名守卫手中的□□相交发出碰撞的声音,拦住去路。陈云景不得不先解释,“我回去找人,方才我身旁那位少年不见了,不知你们可有看到他。” 两个守卫执着地立在原地,哪怕不发一言,强硬的姿态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眼看男子越走越远,郁青又不知哪去。陈云景只得先放弃寻找郁青,跟上那男子脚步。 城门外果真有一只巨大的地狱三头犬疯了似的咆哮。隔着一扇城门,艰难抵挡的守卫被恶犬又一次撞击震的摔趴在地。 男子原本闲适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离了一百米远,他遥遥道,“让开,让它进。” 话音刚落,城门处的守卫纷纷撤到两边,赤红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飞驰进一只三首恶犬,鼻纹堆起,面目狰狞,瘦到只剩一身骨架,满身疤痕,五指如针。肉眼可见它此时炸了浑身短毛,直直冲过来张大了三张巨口,喷出腥臭的热气。 陈云景脸色一白,被那腥臭的口气和尖细的爪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正巧躲在男子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让男子站在最前方挡住。 男子喊道:“小宝!停下!”恶犬看都不看城主,六只眼睛直直盯着陈云景,弓起身不管不顾刷的一下扑过去。 陈云景见状不好,这恶犬看模样,明显就是奔着他来的!陈云景连忙扭头就跑。 男子往侧边走了一步,张开怀抱,正要接住跃来的恶犬。熟料恶犬在他前方一踮脚,直直跃过他往陈云景张大深渊巨口扑过去。那模样分明就是不咬死人不休。 陈云景简直是用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逃命,然而那热气如影随形在身后甚至越来越近!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那尖牙越来越近,连其上的几根血淋淋的肉丝还能看的清楚无比。就在他以为下一刻要惨无人道到葬身狗口的时候。 那齿尖离他额头就那么一巴掌的距离,从上往下划过空气,大张的嘴摔落在地,响亮地摔了个狗啃泥,大地剧烈震动了一下,巨大的身躯一下子惊起无数飞尘。 它被人从后面拽倒了,还被死死桎梏着,按在地上。无论四爪如何挣扎、无论三头如何咆哮,都再无法往前一步。只是那饿极了的哮声一阵阵冲刷着陈云景的耳膜。 再一次死里逃生,达到高峰的紧张之后是无穷无尽身体的酸软与精神上的松懈,面前景物化作格格模糊的花白,浑身发冷,喘不过气。 “小宝!”男子不悦的声音传来。 眼膜倒映出三头犬不死心张口冲他喷火的模样,陈云景心里喊着糟了,抬脚想跑,却跑不动,一个踉跄,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在他视网膜里已经成了一片红色的烈火越来越近。 陈云景想,他果然最讨厌狗这种生物。 就在此时,陈云景身后忽然飞出三根绳子,灵巧如蛇,自如飞上三只狗嘴卷的严严实实,把那刚出口的火焰给狠狠捆灭了,只留下狗嘴外吐出没多少的几朵小火星。 陈云景睁眼只有一片花白,压根分不清哪个方向是天、哪个方向是地,甚至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五感交杂凌乱。他伸出双手,想要捉住什么,用来稳住摔落的身子。 泛冷的指尖恰好落在上托着的温热掌心中,有人托住他的腰。于是身子倒下的趋势止住了,挨在有力的胸膛前,模糊间能看见一片黑。 不知是幻觉的黑,还是衣裳的黑。郁青……有这么高吗?陈云景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精致的下颌。 “睡吧。”接住他的人轻声道,音色醇厚,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冷漠。陈云景想看清他的模样,那掌心自上而下抚过他眼皮,带着抹沁凉的冷泉气息。陈云景还想挣扎,很快被这不争气的躯体拽入甜梦里。 烟尘过后,才看到城主一手拽着那三头犬的尾巴根,正是他刚刚的动作,才使得那扑到半空的三头犬被生生拽趴在地。 三头犬还想挣扎,却被男子死死扯着尾巴。它拼命往前伸着脑袋,一副不吃那人不罢休的模样,三个脑袋却都被捆住了嘴巴。 男子看到郁青此时的模样。惊讶之余,手上松了惊劲,那三头犬连忙向前爬。 郁青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个手掌大的乌玉印玺,一手揽着陈云景,‘哐当’‘哐当’‘哐当’几下,连法力都没用,只一手蛮力就利落地把三狗头全砸晕了。 “连只畜生都管不好,还敢称帝。”郁青冷冷看着他,比天地灵气更为霸道的气场骤开,一下子让四周的围堵的鬼兵全倒飞了出去。 “郁青!”男子面上是见着老朋友的惊喜。 郁青低头看看怀里的人,抬眼,眼中风雨莫测,“你伤了他?” 他实在精致的过分,俊美绝伦,面上却冰冰凉凉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那张脸放多少年都不会认错。男子一愣,随后疑惑。等视线落到郁青手上时,愤怒成了面上唯一的神色:“你偷我鬼玺!”说罢就要出手。 “真沉,要是不小心摔了……”郁青单手把沉甸甸的鬼玺抛上抛下把玩了一会,落入掌中。成功止住男子进攻的动作,等威胁够了,明晃晃在男子敢怒不敢言的视线里直接塞进胸前,不容置喙,“借用,算是你没给狗上绳的赔礼。” 男子气绝,却又有所顾忌,“小宝是被人控制,与……” 郁青才不管他,单手揽着人踩上最中间狗头,往上一跳,身姿灵活如燕,已然跃进不知何时绘出的传送阵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再会”。 无数鬼兵连忙就要追去,却被男子喊住了。 “回来。”男子眉间不愉,“你们打不过他。” 刚出传送阵,郁青身形一下子矮了大半,化作单薄的少年体态。他连忙扶住倒在他身上的陈云景,看看后面没人追来,才松了口气。“再慢走半步,还真唬不住那老鬼。” 又四周看了看,没看着那棵眼熟的山茶花树,才给陈云景撤去昏睡咒。 陈云景口中呓语,郁青刚想听清楚他说什么。转眼人就醒了,捂着脑袋一片茫然抬眼看他。 “郁……青?” 郁青扶着他手,没好气道,“怎么,还想打我呢?” 陈云景盯着他看了半晌,脑子里一片混沌,像睡了很沉的一觉。过了好久,凉凉的夜风吹过,记忆渐渐回笼,他才领会那‘打’的意思。 ——我骂你怎么了?你要再小点,你看我打不打你。 陈云景回想起来,一时被当时自己发泄式的不当言论辣了脸。他深吸了口气,昏睡前的景象也跟着想起。火热的掌心,成人的身躯,有力的脉搏,还有那下巴……他伸手,比了比自己和郁青的身高。 嗯,黑着脸的郁青明显矮了他一截。按照他当时腿软倒下的方向,是男人的肩,那按常理推断,对方身高应该和他相差无几才是。 郁青一把拍开他的手,嫌弃道,“怎么,还嫌自己趴在人家身上的样子不够丢人?” 陈云景愣了愣:“嗯?” “你刚晕过去了,还趴到刚刚那男人的身上。”郁青擦了擦鼻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充分显示出自己的讽刺:“要不是我来的快,你可被直接喂狗了。” 是吗?虽然说刚刚那男人也是黑衣服,身高的确也符合。可是记忆里对方的位置也该是在三头犬身后才是。 难道是对方跑的特别快接住了他? 可是他和对方又不认识。而且他竟然这么快就睡了,这不受控制的昏睡没有能让他灵魂出窍,证明他的昏睡并非是因为身体的原因。 陈云景陷入沉思,抬眼又看了郁青一眼,忽然一抬手,抱了过来。郁青当即僵在原地,张开手不知所措地接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你你你干、干什么?” 陈云景淡淡道,“被吓到了,要个抱抱。”然后低头,轻轻嗅了嗅少年脖颈。第一次什么都没闻到,第二次就有些微凉的草木气息飘来,如同月夜里清池散发的淡淡寒水气息。 他愣了一下,复杂的情感纷至沓来,眼里千情万绪,最后只是化成一抹浅淡的笑意。 陈云景放开他,看向四周,“我们现在是在哪?” 郁青闻言,一下子讷讷无声,视线心虚地撇开。“我拖着你跑的急,没来得及看去了哪。” 环顾四周,都是膝盖高的野草。抬头看的那片天能给他们指明正是黑夜,薄云笼罩在弯月上。陈云景看到了山上那从黑暗里露出一角的佛像的头部,于是拢了拢外衣率先往前走去,面上无甚表情,“这是山下,我们回去吧,趁时间尚晚,还能休息一会。” “你累了吗?”郁青扯了扯胸前的衣服把刚抢,呸,借到的东西藏好,跟上陈云景的脚步。 “嗯,”陈云景眯了眯眼,困得满眼雾气。他有些厌弃这样的日子,感觉心脏不太受得住,“我只想好好回去躺会儿,希望今晚不会再有什么不长眼的出现。” “那可由不得你了。”一抹笑嘻嘻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更准确地说,是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兜头罩来。 两人一前一后停住了脚步,抬首,面色一致的难看。不远处那棵葱郁大树直冲云霄,十分眼熟。 “又是你!”陈云景沉下脸,“到底何方神圣,要三番两次追着我不放!” 银铃般的孩童声随风而来,阴森至极:“想要本尊放过你,简单。你,自戕便是。” ☆、黄泉老鬼 “其实除了让我自戕,还有一个极好的办法。”被狗追了一晚上心情本就不怎样的陈云景抬了抬下巴,嗤笑,“你个怪物,死不足惜。” “呀呀呀,好大的口气呀。”大树摇了摇枝叶,像在晃动身躯。“本尊虽不知你们怎么逃出的鬼域、怎么逃过地狱三头犬的追杀。但这次,你们可逃不掉了——”尾音变得尖利无比,化作一声尖啸乘风而起! 山顶上的大树越涨越大,枝叶遮天蔽日。电光火石间,陈云景一切都明白了,“是你背后搞的鬼!”当日他与郁青初见时莫名其妙便跑到阴都门去,还有今日又是莫名其妙被诱出了庙外被地狱三头犬追,一切的一切,都是这家伙想借刀杀人! “是又如何!”大树拔根而起,老根狠狠一甩,陈云景拉过郁青往旁边躲去,那根系重重落下,土地被打成稀里哗啦的碎块,跳的老高,又洒落一地。 碎土块从身边溅过,两人立马从草地上站起,抬头就能看到随着树体的光芒越来越亮,天光渐渐黯淡,整个世界蒙上一层暗色。 唯有那棵大树从翠绿变成火红,叶子金黄璀璨,照应的天幕漆黑无光。 郁青扯过陈云景着急道,“你激怒它了,要是它把我们都杀了怎么办?” 陈云景经过半晚上的夺命狂奔,已经看开了。何况和恶犬比起来,面前的这棵树就没那么可怕了——至少不会让他死的那么惨——于是他面上半点不着急,平平静静,一脸看破生死的模样,“反正他撕破了脸,也是摆明不会放过我们,早死早超生多棒,黄泉路上咱们还能有个伴。” “你来真的?”郁青眨了眨眼,像是现在才看透这家伙,“信你个鬼!你就这样束手就擒?” “不然呢,我跑累了,不想跑。”陈云景摊手,动作间肩上的外套落下,他低头扯了扯外套,干脆直接穿起来,郁青的外套在他身上还是偏小了。脖颈上碧玉似的小瓶滑动着落在白衣上,明晃晃昭示着存在。 嗯?差点忘了它。陈云景捏起了那小玉瓶。 只是刚刚跑了那么久它都没有反应。唯一一次有反应还是上一次被攻击的时候。 如此看来,天道给他的玉瓶似乎还是被动技能。但是既然前一回他都能大难不死,那这次他倒是想‘作死’一次,看看天道是不是就真这么任他死在这,若他当真这么容易死,天道又怎么会把重责压他身上? 陈云景压根控制不住自己找死的危险想法,他禁不住去推测去赌运气:一般来说,这种刚来就出现的,应该是个小妖怪才对。 而且……他看了一眼郁青,郁青已经转身拉着他掉头就跑,边跑边吼:“你他娘的在玩命知不知道?!” 被动逃命的陈云景叹了口气,腾出另一只手捏了捏颈上的玉瓶子。 灵瓶没有任何反应。 凉风阵阵,大树下一条银带绵延向远方。平地上冒出了无数半透明的白影,披头散发,拥挤着顺着树下的路朝向远方。 黄泉路,黄泉路,不归处。 日月颠倒,阴阳两转。 人间化地府,生人入土墓。 面前的这些鬼魂可没有刚刚阴都里见到的那个男子那么好说话,它们看起来全无理智。陈云景心头发沉,他捏紧了玉瓶子,盯着面前景象若有所思。 身侧郁青面容严肃拉着陈云景手腕后退了两步。 陈云景侧脸看他。 郁青两眼紧盯面前的怪异,对旁边的人小声催促,“别惊扰到那些‘人’,我们快跑!” “大人威武!大人威武!”那金红到发亮的大树树身上忽然裂开三条缝,两道在上,成了全黑无白的眼;一道在下,呲出满口血牙。一张口,正是那吵了陈云景半个晚上的噪音! 那漆黑的眼里闪着火光,用尖细的声音喊着:“大人抽筋,小人拔骨!大人吃肉,小人喝汤!” 一声下去,那些白影都停住了,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身,面无表情盯着在场的唯二的活人。 陈云景正悄悄往后退,忽然被在场那么多‘人’盯着,成为焦点。整个人脑子里空白一片,愣住了。 好多鬼。 “快跑啊,傻愣着做什么!”郁青拽着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金黄的树叶、火红的树枝,忽然冒出了无数银铃,叮叮当当挂在树枝头清脆的响着。 铃声以大树为圆心,一阵风般向四周荡了出去。 血色染红了天地,原本呆滞静立的鬼魂苍白的面上一瞬染上了疯狂的颜色,皆露出了骇人的笑。 他们纷纷灵巧转身,朝活人飞去,吵杂的声音沸沸扬扬涌入耳中。 “嘻嘻嘻,是人肉香。” “啊,我闻到了,是活人骨子里的味道。” “小的给我,老的,我也要嘻嘻嘻……” 百鬼盛宴,要把误入的活人生生肢解分食。 庞大的阴气涌动着,引得身旁狂风怒号,衣角猎猎作响。 眼前所见之景每分每秒都打破了常规,只一眨眼,两人已经被追上来的鬼魂包围住,四面八方全是当空跃起、张牙舞爪纷飞扑来的白影!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陈云景抬眼,漆黑冷淡的眼瞳,倒映着郁青冲过来稳稳挡在了他身前的模样。 郁青身手利落灵活,他伸手准确从半空中揪下一只鬼魂,狠狠一抡甩了出去。翻身的动作在空中一闪而过,连甩带踹,眼前残影一片。陈云景站在他身后,不一会儿就眼睁睁看到他只身揍倒一大片。 挡在他身前犹如最可靠的防线。 剩下的白影熙熙攘攘在不远处,吵杂着叫嚷着,目光窥伺着他们。 郁青皱着眉,五指一合,手中的鬼魂嚎叫着挣扎着灰飞烟灭。他手中飞快结印,莹绿的字符扩大成重影,所到之处,鬼魂烟消云散。 人参精大喊大叫:“是道士?是道士!是道士!” “没用的。赫赫赫~”那童音带着笑声,“一个寻常道士,还能挡本尊的万鬼来袭?” 眼看着天地交界处涌现出越来越多的白影,目之所触密密麻麻,把他们包围了。陈云景站在郁青身后,一歪头,“你还说自己不是能人异士?都能徒手揍鬼了。” 听到他的话,郁青刚刚摸到怀中鬼玺的手顿了一下,又放开了,简直要骂娘,“你试探够了吗?我又不会害你,有本命法器不用是不是有病!” “本命法器?”陈云景掩唇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真诚发问,“怎么用啊?” 郁青被他气得一口气没咽下去,差点当场去世,“你不会用法器还敢这么嚣张!” 见过有实力耍横的,没见过弱的要死还敢去找死的! 陈云景无辜一笑,“这不是有你吗?” “万一我挡不住怎办!” “那就一起死呗。” 郁青咬牙,这疯子! 说归说,在下一波鬼潮涌来前。郁青还是手把手教了他怎么使用法器。 所为本命法器,性命相连,福祸相依。比起一般法宝,往往心念一动,便能如臂指使。 青光闪现,陈云景手中浮起水滴状的青瓶子,像托起天地间第一道光。 熟悉的水波纹出现在半空中,把所有扑过来的白影纷纷弹飞了出去,被弹飞的白影尖叫着不甘地消散在空中。 即便如此,半圆状的保护法阵很快被蝗虫般的白影铺满,远远看去如同一只白碗倒盖在大地上。 陈云景艰难维持着灵瓶的运转,还能分出心思说笑,“郁青,看来我们不能同生,至少死的时候还能同日。” 郁青一边急急忙忙把堵上来的鬼影拍飞,一边头也不回不耐烦道,“能不能别老说废话。你就只能张开这么小的一圈地方吗?给小爷使劲!” 陈云景照他的法子在心中念咒,但‘白碗’不涨反缩,越想努力,越觉得被无处不在的隐形蛛网捆住,束手束脚,动弹不得,挣扎不得,突破不得。 寒冷从脚尖涌上天灵盖,陈云景整个人都像被扯进了冰水中,四面八方的冰冷入骨,狠狠敲击每一条神经。 瞳孔猛地一缩。陈云景闷咳了两声,腾出一手紧紧抓住左胸衣襟。危机时刻,却感觉到心脏紧纠,一股拧痛发散到四肢百骸,面前天地都在晃荡。他狠狠咬了下舌尖,铁锈味满口,再睁眼才勉强清醒了些。 这病秧子的肉身,可别现在就把他魂魄弹出来,那就真的在玩命了。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陈云景缓慢地眨了下眼,嘴角淌下一抹血痕。 别的法子当然有,但能让陈云景练手的机会可不多。背对着他的郁青没好气道,“没有!就这个,死扛着!” 陈云景一脸淡定擦了擦血痕,“我可能快撑不住了。你看,还有没有什么遗言?” 郁青一直背对着陈云景。此刻闻言转过身,看见他唇边血痕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睁大了眼,冲过来扶住他:“陈云景!”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用不了它?”郁青紧紧抓着陈云景手腕,指尖发白,咬牙切齿,又带着些无可奈何:“你真的要玩死自己!” 陈云景还笑得出来,“我可惜命了。” 刻不容缓,郁青直接抬手,五指一缩,拽落半空漂浮的洗铅灵瓶。陈云景好不容易才唤起的白光如泡沫破碎,在孩童张狂的笑声里,无数白影扑上,转瞬湮灭了两人。 “吃了他们,对!吃光他们!把他们吃的渣都不剩!”孩童声大笑,回荡在整片天地中。 然而下一瞬,得意的大笑戛然而止,继而如同被掐住了嗓子一般发出尖叫声。 只见两人原本所处的位置,泉眼一般滚出涛涛碧绿江水,冲刷了一切,吞没了一切。 那红叶金杆的大树如人一般从土地里拔起根系,尖叫着救命疯狂逃跑,没跑几步,被冲发的大水淹没。 它发出聒噪艰涩的嗓音,咆哮、哭嚎,一边拼了命往上挣扎,一边却不可避免地往下不断陷落。 最终,大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根系在水中腐烂,化成一串水泡。 而在短暂而剧烈的挣扎中,它上身倾倒,在嘶鸣声里轰然落下。 谁能想到?谁会想到!转眼间捕猎者与猎物地位倒转。 一只黑白两色的乌鸦从巨大的树丛里拍翅飞出,几欲疯狂,它大叫道:“洗铅灵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嗓音尖细锐利,如细针穿越耳膜。 滚滚池水中让开,留出一圈空地。 陈云景擦了擦唇角,一时间又惊又喜,劫后余生。这瓶水看着可比硫酸都厉害多了。他带着些许‘果然如此’的安心,心中百感交集,看向郁青。 陈云景站直了身子,松懈下,出口略显埋怨:“这么厉害的招式,刚刚为什么不用,不用就算了也不教我,万一我真被你吓死了怎么办?”他真的以为这次要把自己玩死了,刚刚还真情实意为害了郁青难过到自闭。 发现现在的自己能用灵瓶,郁青也很是意外。闻言脑门上蹦出青筋,他当然不会说出实情,“我是特意留时间给你练手的好吗?菜鸡!谁知道你现在那么弱只能用这么点灵力。教你了你也召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能用我的本命法器?”陈云景摸摸下巴,身体从紧绷逐渐松懈,眼眸弯弯,“莫非是我道侣不成?” 郁青唇动了动,忽然神情一肃,抬起左臂把他往身后护起,右手凌空一挥,池水化成浅薄的一层水面挡住攻击,后化作水幕凝聚成一发,冲上天空,直朝乌鸦而去。 那黑白两色的乌鸦颇为灵巧,左躲右闪,水柱接二连三击空,打在了天空上。 漆黑的天幕诡异地出现了裂痕。 “原来一直装神弄鬼的不过是只乌鸦而已。”陈云景恍然大悟,拍拍郁青肩膀:“不能放过它。” 半空挥动翅膀的乌鸦目光森然,心中恨极恼极,既条件反射地想逃开找个掩体藏起来,又不忍心错失机会。它已经意识到现在的陈云景远远没有恢复记忆也没有当初的实力,此时不拔草除根必将错失机会,含恨终身! 它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口吐人言:“你们两,今天谁也别想离开这!哪怕本尊今日和你们同归于尽!” 说罢它一振双翅,极致的光暗重影下,一黑一白双翅无限延伸出去,遮天蔽日,两人甚至能隐隐从中看到里面冒出无数张挣扎痛苦的丑陋人脸,翻滚着咆哮着要挣扎而出! ☆、夫夫默契 千钧一发之际,本就蔓延出裂痕的天幕哗啦一声,破开一个大洞,露进艳艳天光,光束落在起伏的水面,照的池水清澈无比。 两道人影矫捷从洞上方一跃而下,一左一右,速度快到在空气间留下两道拉长的残影。 “不——”乌鸦惨叫一声,魔化的羽翼竟被人从后偷袭,一左一右砍下,血滴溅落在半空,残翅掉进洗铅灵水被毫无感情地吞没。除了深水处浮起的一串泡泡,什么都没了。 那跃下的两抹人影悄然无声地落下。脚尖一点空气,落在了距离陈云景不远的半空之中,御风而立。 女子起身,剑尖在空气中飞速画过一道优美复杂的曲线,抖下刃上液滴,回手慢慢收剑回鞘,把手和鞘口发出‘咔哒’一声。 男子一拂扇子,血液溅落,他把扇子仔细收拢,插在腰带上,微俯身慢条斯理朝陈云景拱手,“见过安康王。” “是你们。”陈云景哑然,那可不是白天遇见的那对小情侣吗?他和郁青当时还讨论了一下这对过客。 郁青屏气提神,一击水柱穿透了乌鸦的身体,把它卷进涛涛池水中。它不甘地挣扎,鸟头往上发出怒吼:“该死的,你等着、你们给我等着,我要把你们剥皮拆骨……啊!” 痛苦的尖鸣只持续了一会儿。众人看去,碧绿池面上只剩下一滩血水。 逃了?还是……被融化了? 那看似清澈干净无害的水流,竟是拥有吞没一切的可怖能力。 陈云景问出在场人的心声:“刚刚被水吞没的,都去哪了?” “那还用问,”郁青估计是在场中神色最轻松的一个,他拉了拉领口透气,满不在乎:“被‘吃’了啊,连渣都不剩。” 只是两句话的功夫,那滩血色也被‘净化’了,化作无暇的碧绿,莹莹透着光。陈云景眉心一跳,感觉到怪异之处:“都说这些妖怪是从瓶子里放出来的,既然瓶子里的水能把它们‘吃掉’,为什么以前不吃,要把它们放出来后才吃。” 郁青耸肩,“这个问题问得好,你该问瓶子的主人。” 瓶子的主人,可既然瓶子是我的本命法器,那瓶子的主人岂不就是我自己?陈云景脑子一懵,但他若是自己早已知晓问题的答案,那还何必多此一举问出口。 女子开口打断两人对话,她指了指四处泛滥到根本没办法落地的场景,“劳驾,哪位,先把池水收了好吗?黄泉老鬼一死,结界很快就会消去,到时候会伤到凡人。”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郁青朝她翻了个白眼,指使这滔天的池水化作一小束,倒流进水滴状的洗铅灵瓶中,瓶上蜿蜒的裂痕如今看来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邪恶美感。 水尽,天幕处大洞寸寸破裂不断蔓延开来。直到目之所及尽皆化成碎片,原来外面早已天光大盛。 阳光洒向大地,不远处的天空,立着一尊向阳的佛像,面上一片光明。 那对男女一前一后从半空落地,又站着规规矩矩给陈云景行了个礼。在前的红衣女子介绍道,“禀王爷,我乃占星楼中弟子花千锦,这位是我弟弟花千鲤。一月前国师夜观天象有所得,派我等前来助王爷一臂之力。” “亲弟弟?”陈云景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姐弟两冲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随后比他姐还高一个头的花千鲤在旁边点头,“亲的,一胎同出。” 陈云景被两人的视线看的尴尬,低头咳了一声,羸弱的面上带上几丝红晕:原来不是情弟弟啊。随后又暗暗埋汰自己:一男一女也不一定就是情人,都怪郁青当时说的那么自然,直接把他也给带歪了。 郁青抱臂在旁,隐秘地翘起唇角。 不过占星楼是什么?总不会派两个凡人来帮他降魔除妖吧?天道不是说世间已再无修真界了吗?可是为什么这姐弟两还会飞……陈云景心绪千百,纠成一团。他扶了下额头,面上虚弱一笑,“什么一臂之力?你们是来给本王看病的吗?” 花千锦柳眉紧蹙,直言道,“助王爷斩妖除魔,此等要事,国师亲言:非王爷不可。” 神了,国师不都是些带着一群小骗子的江湖老骗子吗?难道刚刚的是江湖骗术?可是那两姐弟又却是砍了那只诡异的乌鸦。陈云景掩唇,礼貌的笑,忽然一踉跄。 郁青上前扶住他手臂,陈云景挥挥手,按了按太阳穴,“本王乏了,有什么事,晚些再说吧。” 花千锦面露不耐,花千鲤拉了拉她衣袖,朝陈云景一礼:“如此,王爷休息好了,我们再议。” 陈云景客气笑笑,带着郁青顺着石子路赶紧溜。郁青一回头,还不忘把昨晚熄了的灯笼捡起。 祈福连着三天,三天过后,陈云景总算松了口气。晚间时候,夏总管进来说,占星楼那对姐弟要见陈云景。 也难得他们能耐着性子等三天。 陈云景吩咐下人让他们进来。 郁青冲他黑着一张脸,见他看过来还明晃晃冷哼一声。 “有话直说。” 郁青拐着弯日常讽他,用一种听起来满不在意实际上处处透露着‘我很不爽’的语气:“现在好啦,原来是姐弟不是夫妻呢。以后双双跟在王爷身边,某人晚上就不用来敲下人门了,完完全全可以拐个弯去敲意中人的门。” 好酸。 陈云景放下茶盏,觉得好笑,“你牙尖嘴利地乱说个什么?这世上好看的人可多了去了,本王每一个都欣赏,却难道每一个都要娶了不成?” 站在旁边的郁青抱臂夸张道,“也不是不可能。您可是王爷,这一个王妃那一个侧妃,再多几个妾啊奴啊什么的,御女上百数千过万,正常。” 陈云景眨了眨眼,忽然哈哈大笑,“本王就算开后宫,一夜御女三千,又与你何干。” 郁青满目阴翳,死死盯着他不放,眼中复杂无比,却什么都没说。 陈云景心里一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你看着本王作甚……” 话还没说完,那对姐弟已经踏过门槛进来。陈云景收回未尽之语回过头,心中却满满都是那双寒凉的星眸,他心中烦躁,自顾自又闷了一整杯茶水。 “你们说,是从占星楼来?” 依旧是花千锦上前一步,说,“我乃占星楼中弟子花千锦,这位是我弟弟花千鲤。一月前国师夜观天象有所得,派我姐弟前来助王爷一臂之力。” 原封未动的话语。陈云景眉间一跳,“如此。那请问,国师观天象,都看到了些什么?” 花千锦皱眉,满面严肃,“国师说,上古的封魔宝器洗铅灵瓶毁坏。锦国有难,妖怪四起,只有被天道选中的王爷有此能力斩妖除魔。但王爷体弱,因此派我等相助。”说完在腰间摸了摸,拿出一枚令牌,交给旁边的夏总管。 陈云景好奇看去。夏总管仔细复核,朝陈云景点头,“是占星楼亲传弟子的牌子无误。” 陈云景偏头,微微笑问,“斩妖除魔,斩什么妖,除什么魔?国师可有说?” 花千锦比了个五字,“除了五位昔日魔尊座下的魔将,其余不足为惧。占星楼已经张榜招揽无数能人异士,前往各地查处妖孽。” “哪五位?” 在旁的花千鲤忽然开口,细数,“黄泉老鬼、慈悲和尚、红喜小儿、白骨夫人,还有……”他抬头看了郁青一眼。 郁青抱臂,靠在陈云景的椅子扶手边懒散站着,拖着嗓子慢悠悠道,“还有一位,九霄夜游。”说这话时,眼皮子都懒得抬。 “你怎么又知道了?”陈云景侧头看他,“你还知道多少。” “我当然……”郁青理所当然的话说到一半,顿了顿,脸色黑漆漆的,扭头不客气呛道,“是你自己一无所知,但凡知道一些,谁不比你知道的多!” 夏总管连忙喝止:“郁青,不得对王爷无礼!” 这反应还挺快,可惜了,差一点就能掏底了。陈云景握拳闷笑一声,逗完人,转头对花千鲤道,“就光那黄泉老鬼,它发出的明明是童声,模样还是只黑白两色的乌鸦,怎么就得了这么个不沾边的名字。” 花千鲤沉吟道,“五魔将称呼也只是形容他们能力。黄泉老鬼是最弱也是最多疑的一个,它常年在阴阳间徘徊,以魂魄为食。被它叫声拖进鬼域基本就有进无出,且能号召百鬼夜行,重现炼狱之景。那日我们晚来一步,说不定王爷就可以游览炼狱风光。” 那说明姐弟两还是十分有用的,陈云景这时又觉得把姐弟两留下是绝佳选择了,他一点都不想下地狱。 花千锦直直看着郁青,忽然开口道,“这位,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应该是在哪里见过,”郁青丝毫不惧,顺了顺鬓发,笑眯眯道,“你还可以看多几眼,毕竟像我这样的童养夫可不好找。” 花千锦脸立刻黑了,“你胡说什么,谁要找童养夫!我在说你名字,你当真叫郁青?” “我不叫郁青叫什么?好端端用什么化名。”郁青看了一眼陈云景,语气几分讥诮几分玩笑:“倒是昔日王爷还和我说,他叫陈云景呢。” 众所周知,锦国皇室复姓赫连,安康王名为赫连祈。 面对众人视线,陈云景皮笑肉不笑,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冒牌,还是天道钦点的冒牌,当然不姓赫连。别人要真敢喊一声赫连祈,在大街上估摸陈云景也不会回头。于是他随意道,“化名而已,就算本王说了真名,尔等岂敢直唤?” 郁青看向他,随着他笑,“那下人随主,自然也是如此理由。”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都在骂对方:我的可是真名,陈云景/郁青却肯定是假名! 笑完一转头,敛了笑,心中都在想:陈云景/郁青肯定瞒了我不少事,得想个法子把他底子掏一掏。 花千锦见王爷和他的贴身小厮神情举止这般怪异,向前半步还想开口问到底。熟料袖子在后被人扯了扯,她转头向后看去,花千鲤朝她摇摇头。 ☆、喊破嗓子 “出来!偷偷摸摸,还敢说自己是国师弟子。”郁青走到拐角处,却没在往前,转身怒喝。 身后阴影处,慢慢走出一人。从雪白的鞋尖到一身白衣,腰间一把折扇,温文婉约,一派无害。比起个护卫身份,说是哪门世家不知世故的贵公子还更可信些。 见着跟在他后头的人真面目,郁青反而有些意外:“哦?怎么是你呀,我还以为耐不住性子先来的会是花千锦。” 花千鲤慢吞吞摇头,“她要来,我没让。” “为什么?” “你看她的视线不善。” 那还挺敏感的。郁青笑开了,露出两只恶劣的小虎牙,“你下次别拦,直接让她来。”说完也不需要对方再问,坦然道,“我对你们姐弟一视同仁,可是有着同样的恶意呢。谁也没差。” 花千鲤歪了歪头,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直直地看着郁青,十分肯定:“你能自如使用洗铅灵瓶。” “这件事现今连王爷本人都做不到。” “你还说得出‘九霄夜游’的称号。” “所以,你便是当年那……” 郁青没耐心听他叽叽歪歪,“闭嘴!你可真有空,大半夜不睡,跑我面前啰里啰嗦,真闲得慌还不如拿根绳子直接把自己吊死完事。” “绳子吊不死我。”花千鲤认真解释。眼看郁青黑着脸转身抬脚要走,他皱着眉,用十分不赞同的语气道,“这个时间你本不该现身,会坏了我们的事。” “哼,凭你,还想管我?再敢出现在爷面前,小爷拿你们脑袋来煲汤!” 身后脚步声停了,像是人离开了。可不久后又重新响起,很轻微,脚步声比刚刚沉重了些,步子很慢。 可是在郁青耳朵里就像鼓声一般,简直阴魂不散! “说了别跟着我!” “这么凶?” “你是不是找死?!”郁青耐心彻底告罄,紧握拳头一转身,入眼的不是花千鲤,却是不知道哪回来的王爷。 火气遇水,一下子浇了大半。 陈云景身上带着一层浓郁的水汽,温温凉凉的。肩头浅浅披着一件外衣,漆黑长发卷在外衣上,落下水痕,面色苍白,月色下像极了不知去哪吸足水的海妖。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野猫,把它上半身转向郁青,笑道,“像不像你?来,喵!”边说还边握着猫爪子往前做‘掏’的动作。 郁青嫌弃地躲了过去,“你怎么湿透了?” 陈云景眨了眨眼,“寺庙东南方有个浴室。”说罢擦过郁青回屋。 浴室?寺庙哪来的浴室,有的就是个公用露天大澡堂。郁青反应了几秒,炸了,扭头三两步拉住陈云景衣襟,“你、你竟然去和那些和尚一起洗澡!?” 逗完了,陈云景把野猫扔他怀里,还趁人双手没空,抬起手指挑了下郁青下巴,转身笑眯眯说了后半句:“主持说还有个贵人专用的温泉眼,对身体有益,十分难得。” “哪来的野猫,你也不嫌脏。”郁青似乎很不喜欢猫,蹲下地,把小野猫放跑了。 “你不知道。这是庙里放养的猫,十分有灵气,说不定哪日便开了智,化了形。”陈云景拢了拢外衣。 郁青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转身皱着脸把他推回房里,啪的一声把房门关上,留下那只孤零零小野猫探头探脑在屋外。 “开智是不可能的,这辈子它都不会开智。只能做一只野猫。” “为何?” “如果动物都能开智,那这天地灵气早就够人登仙了。你又不穿外套!病了那蛮不讲理的大叔又得罚我!”。 陈云景只听了前半句话,拄着下巴陷入思绪。 不能开智,是因为……天地灵气不够? 那一直在耳边吵的声音没有了,灼热的手心握上脉搏,烫的陈云景从思索中回神。 面前一晃,“等等!”叫停的声音没能止住对方的动作。陈云景踉跄两步,被拽着手拉进卧室。那力道往前一冲,带着他整个人摔扑进被铺中。 湿发从耳后滑落,顺着肩背向前落下,发尾扫到被铺上留下湿痕。 那力道忽然半途转了个方向,拧的手腕发疼,一只手托上陈云景腰间,生生把要摔倒的人翻了个面单手揽住。 莫名其妙。陈云景怒道,“郁!青!” “我忽然发现你还没擦头发。”郁青仔仔细细盯着他面上看了一遍。 平时让人打下手就算了,现在还被个才到自己肩膀的少年照顾算什么?陈云景一手按在他肩上,伸直了胳膊拉开两人距离,“我自己会擦、啊秋!”他脸上空白了一瞬,很快鼻子一酸,捂唇又打了一次喷嚏。 “你病了?” “没有。”陈云景坚决否认,条件反射吸了下鼻子,闷声闷气。 “你先坐下,我去拿干巾!”郁青两三下把人摁坐下,扭头自己找东西去了。 郁青年纪轻轻,却不知哪学了个老气模样。生生给他灌下一大碗姜汤,擦干了发,才把人赶去睡觉。嘴巴里也不饶人,念叨着他果然是只病猫,物以类聚,出门就不知道哪抱了只猫。 净在挖苦他。陈云景听得眉心一抽一抽,扭头把被子蒙到头上,不想理会这人。 没多久,外面声响停了。 再过一会,一股小力悄悄扯了扯他被子。陈云景不想再听他说话,干脆装睡,可装睡的人没有那般力气。于是他暗地里松了抓着被褥的气力。 蒙住头的被子被扯了下来,新鲜空气涌进鼻腔。昏暗的蜡烛光映在床边,投下一片阴影。 空气静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只手悄悄往他脸上探去。阴影落在白皙的脸庞上、落进抬了一条缝的眼里。 陈云景忽然睁眼,抬手扣住那人手腕。 结果郁青比他反应更迅速,受到桎梏的手腕一翻从他掌心溜过。陈云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左小臂反而被摁在了脑侧,失了控制权。 他右手在被子下一动,也被郁青按住了。 双手都被对方控住,然而也因此,两人此时距离可谓近在咫尺。他一抬眼,就能看进俯在床边的郁青略显慌乱的眼底。 有趣。 俗话说,敌退我进。陈云景弯了弯眼,也不挣扎,红软薄唇勾起一个弧度,“你……刚刚想偷亲我吗?” “没有!”郁青乱了一瞬,否定的声音盖过了陈云景的。 陈云景动了动两只都被困住的手,示意郁青看,“那你这个姿势,嗯?还是说想给本王暖床?” 郁青刷的一下收回手,涨红了脸束手无策站在一边,“那那、那什么,我是怕王爷你一不小心把自己闷死,才、才……” “哦,原来不是看上了本王的姿色?”陈云景故作失落。 谁、谁看姿色了!郁青涨红了脸,退后一步大声嚷嚷:“你死心吧,小爷我大好年华,是不会喜欢一个病秧子的!”说完转身,闷头就要跑。 喊的那么大声,底气却没多少。陈云景刚巧伸出手拉住他。但显然没想到一心往前跑的郁青力气多大。明明是他拉住了人,结果却被郁青直接从榻上扯了下来,眼看便要摔下床去。 当真不走运。 陈云景被这么往前一拽,自己也做好了摔那么一下的准备,不忍看自己的惨状,闭上了眼。 意料之外却摔进一个略显单薄的怀中。 手上摸索到一堵软中透硬的肉墙,掌心下的胸膛噗通、噗通地震着,震得掌心发麻,热的烫手的温度从一人的心脏、胸膛,传递到另一人的手心、经脉、最后抵达心脏。 这份滋味,着实难以言喻。 陈云景回过神连忙收手,抬眼对上一张红的通透的脸,还带着一点未曾完全消去的婴儿肥,饱满圆润的脸部线条看着就很好捏。 是郁青接住了他。 陈云景按了按余温尚存的掌心,再看郁青,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紧促的心跳声,那声音在脑子里回响,把理智全都抛出了九霄云外。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此情此景不仅没起来,心里还咕噜噜冒着坏水,唇角带笑,手却十分不正经地往下一摸。 “呀!”他眉眼弯弯,灼热的气息轻飘飘拂在那红脸上,“你动情了。” 救了人却被调戏了一番,郁青整个人都傻了。 陈云景逗完人,十分果断利落地从人身上起来,掀开被子爬进去坐好,一副‘我要睡觉你快走吧’的典型用完就丢的模样。 郁青搭着床边黑着脸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浮尘,越想越不得劲。这么一走,总感觉被人戏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面对陈云景戏谑的眼神不退反进,“我刚帮了你。王爷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嗯?”同是男人,陈云景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陈云景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小幅度晃了晃,“两分钟前,某人说,看不上我这个病秧子。” “哦?”郁青一把掀开他被子,抱臂冷笑,“谁说的?反正我没听到。”他火辣辣的眼神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眼神落在了那张能说会道的唇上。陈云景心里一跳,连忙抬手,掌心向外挡住自己下半张脸,冷酷道:“想都别想。” 眼见郁青遗憾了一下,咂咂嘴,视线放到他掌心里。养尊处优的王爷,掌心连茧都没有,干干净净。 陈云景更是恼羞成怒:“……没门!” 郁青俯身,一只膝盖跪上床边,直接按住他脚踝,舔了舔唇,“那麻烦王爷,把腿并上吧。” 果真论没脸没皮,陈云景承认他败的彻底,他试图把腿抽回来,面上辣的慌,低声道,“……你信不信我喊救命。” 光洁的掌心有力地裹住了踝骨,贴合的没有一丝缝隙。郁青直接摁住他,眉飞色舞。略微黯淡的烛火下单手解了腰带,甚至有点兴奋,“你喊啊,喊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陈云景本以为对方闹着玩,眼看郁青真要来扒他裤子,慌的立刻变了主意,拉住郁青。“等等!”他本想把人喝退,毕竟他们现在…什么关系也算不上。 只是也许是这晚夜太黑,也许是蜡烛太朦胧,也许是空气太暧昧……总之,面对眼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点燃了的眸子,陈云景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头昏脑胀,意识不清,甚至能说鬼迷心窍。 所有的推辞,都散做灰烬。 他静了一瞬,舔了舔唇:“等等,手,用手。我帮你。” 郁青有些惊讶这个回答,随即便笑了,十分满足,还有心思调侃,“某人刚刚说过,没门。” 陈云景低头闷咳了一声,侧开脸,“我没听到……你到底还要不要!” “要!” 略显黯淡的烛火下,郁青跪坐在他面前,捧着自己的宝贝,红着脸小声道,“你……摸一下它。” “圈着,轻点!”郁青蹙眉,半是埋怨半是羞恼道。低着头的陈云景眨了眨眼,连一呼一吸都那么缓慢。两人间的空气潮湿而粘热,吸一口都带着炙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似乎是被他的视线看的不好意思,对面的少年扭扭捏捏地把脑袋埋在他肩上。 手中的物件烫到陈云景面上慢慢有了一点血色,拂过脖颈皮肤的呼吸轻轻痒痒,酥入心尖。那点红便在脸上晕染开,满面被泼了热油般的滚烫。 陈云景几次想要松手,都被郁青按着手背,黏糊糊地勾着手指拉回去,少年的眼亮晶晶湿漉漉的,满怀期待。于是他只能忍着头皮发麻继续去摆弄他人的脆弱,直勾勾承担着郁青火辣的视线。 隐忍的闷哼声间或泄露在耳边,带了电一般滋啦滋啦酥麻了耳根。 又纯又欲,勾起他似乎封印许久的七情六欲,无名的亢奋从耳中直入脑海,一下下敲在心头。那念头一时如干涸河床,一时如破冰的泉眼,一时又如春日雷鸣,炸得陈云景满脑空白。 郁青呜咽着,已经按捺不住吻了上来,却不知隐忍着什么,擦过唇角,只是在脸颊落下轻飘飘的一触。陈云景抬眼看去,能清楚无比看到郁青满眼的雾气,他拉着他的衣袖,软软的声音勾子似的请求道,“……轻、轻点。” 心底生了几分没有来的怜惜,陈云景艰涩吞下唾沫,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喑哑:“好。”引火烧身大抵如此,如今那火花落在他手上,既不能摁灭,还得用尽技巧侍奉着壮大,成了生生的火柱。 连指腹都无比敏感,被迫感受着手下每一寸皮肤每一条青筋。 眼看火山口怒张,汹涌澎湃的热流在土地下滚动。郁青这时扑了过来,死死抱着人不放,手背上青筋毕露。力气大到陈云景一度以为要被生生勒死。 少年齿间含着他肩上一片衣物,说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音节,脑袋不住地蹭着他领口。陈云景尚未听清他说了什么,脑中混沌一片,皮下鲜血已被蒸腾到成了开水。 手心里的火山口一发不可收拾,岩浆高高抛起又絮絮洒落。这一下已然抽尽人全部气力,只在空气中留下一声满足的喟叹。 而此刻,陈云景理智回归,才终于听清了郁青口中呢喃的两个字。 ……晚山。 谁? ☆、吊起来玩 ……晚山。 谁? 他是谁? 只这一声,带走所有欢愉羞涩。陈云景面色一变,哪怕肩上衣物还留着对方黏糊糊留下的痕迹,欲念的味道尚在鼻尖。身上热意却尽皆褪去,化作寒冰,冷入骨髓。他脑子里一瞬被阴霾笼罩,心里的澄清被暴戾代替。 脖颈上的吊坠本是无暇玉瓶,如今裂缝却迸发出不祥的红光。 陈云景在对方毫无防备时,一手抵着郁青脆弱的脖颈,翻身把人摁在床上,眼中生了斑斑狠意:“晚山是谁?我帮你忙,你在想别的人?” 被掐着脖子的郁青晕乎乎地倒在被褥里,他眼神好一阵子都对不了焦,还陷在余韵中起不来。 陈云景手上力气更大了些,眼里红痕丛生:“你说啊!”他还是第一次‘帮人’,若是郁青当真骗他,陈云景咬紧牙根,眼里竟起了杀心。 “呜……放、放手!”郁青被他这一使劲掐的透不过气,猛咳了几声,挣扎着起身,在被褥里搁浅的鱼一般翻腾,“你发的什么疯!” “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活着踏出这个门。” “说什么?”郁青真的没听清。 “晚!山!”陈云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重复念道,“他、是、谁?” “是你!”郁青哪想到他翻脸这么快,抓着他手腕边咳边道,“别掐了我真要断气了!是你是你,没有别人。松手,快松手!” “你骗我。” “我没骗你!松手啊!你就叫花晚山!千真万确!”郁青见他不信,也被掐出了火气。放弃了挣扎,一手揪着陈云景领口挺起上身吼道,“你他娘的是不是忘了自己回来是干什么的!陈云景!”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呼唤彻底唤回了理智。 陈云景终于松了手,他愣了一下,眼里渐渐清明,身上的黑气渐渐散去。这才后知后觉想起,的确有谁对着他喊过这个名字。 是……天道。 第一次见到天道时,它喊他,‘晚山尊’。 陈云景身上冷意渐渐褪去,他搓了下指腹,指腹上尤残存着对方的温度,他呆愣了好久。 听见咳嗽声在旁边响起,他侧头,看到郁青捂着喉咙咳的死去活来,方才想起刚刚到底都做了什么。不由脸色一白,连忙膝行过去帮人顺气:“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只是……” 他一时间语无伦次,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郁青一手指着他,面色是充血的红,他张开想说什么,却因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而迟迟没法说出口。只能在那本能性地咳嗽。 陈云景整颗心都乱了。他就势抓住郁青指着他的手指,低头亲了亲示好,满脸愧疚地看着郁青。 郁青被他这一吻惊得缩回手指,“你!”既想骂他泄愤,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示弱打消了怒气。 陈云景摸摸他脖子上夺目的手印,满目歉意,低头安抚性的亲了一下对方的喉结。 郁青不仅没因为这亲近生出半点旖旎,还被吓得往后爬了两下。 这一反应,说不让人受伤是假的。陈云景怔住了,也知道是自己变脸太快,吓着人了。“我、我平时不这样的。”陈云景低下头,他刚刚着了魔一般,现在想起来,他自己都后怕。“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郁青,那并非我本意,我没想过伤你。” 这还是第一次,他会失控,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次你情我愿的事,差点成了一桩凶案。 除了道歉,陈云景感受到了沉沉的无力感,他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斥责和愧疚,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甚至连刚刚的想法和记忆,都有些模糊。 还是说,其实他本来就是这么个坏到极点的家伙,不然为什么会、会做出这种事来…… 一只手搭上他腕间,松松与他手掌交握。陈云景一怔,抬头看去。郁青抱了过来,紧紧地抱着他,安抚道:“没事没事,瞧你那模样,怎么反倒还要我这个受害人来安慰你。” “我……” 郁青脑袋搭在他肩上,额发碎碎痒痒落在陈云景脖颈上。 他听见郁青在他耳边打了个哈欠,“好了好了,折腾那么一遭,我都困了。今晚王爷不介意我蹭一蹭床吧?” 刺目的痕迹还在对方脖子上。陈云景垂下眼侧开头不忍再看,想要回抱对方,又缺了勇气,稍稍蜷起手指,闷声道,“不介意。” 郁青大概真的困了,一只手臂横在他胸膛上,兀自趴着睡的正熟,还是那豪放不羁到能把被子踹下去的睡姿。 陈云景却睡不着,他十指隔了一层薄被搭在腹上,睁眼看着天花板许久,侧脸去看郁青。郁青呼吸绵长,脖子上一处被掐出的红痕正慢慢变的青紫,睡着时无忧无虑的模样和他截然不同。他心里有很多事,都是导致他睡不着的罪魁祸首,可是那些事他都不想问。 比如,我到底是谁?花晚山又是谁?我的记忆哪去了? 又比如,你又是谁?你是我的发小燕飞吗?为什么你不承认,为什么你懂那么多? 还有,天道到底要我来做什么?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镇得住那些妖魔鬼怪。 以及,你是不是更喜欢那个花晚山? 他不想问,也不敢问。 毕竟他本来把武力并不低的郁青留下,就是为了镇住自己初来异世那慌乱的心,才能在表面游刃有余。只要看到郁青有些熟悉稚嫩的面孔,他就能回想起以前的生活,不至于感到孤立无援。 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问过郁青的来历,他也不在乎。 只要把这个人留下就好,像安心丸一样。这种完全说得上是利用的法子,更让他没有立场去问郁青的情之所起。不管是因为什么,问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要真说起来,郁青屡次遭难,完全说得上是被他拖累的。陈云景不再看旁边的人,回过头定定看着房顶。 他又不欠我的,作为灾祸起源的我,是不是应该,稍微离他远些? 可我好像,不太舍得。 次日回程,依旧是来时那一队模样,陈云景这次没说要去骑马,安安静静在马车里休息。他听见马车外的谈话声,似乎是来自花千鲤。 “你这脖颈怎么回事?青紫的吓人。” “哦,是吗?”郁青哈哈道,“这不是晚上闲得发慌,找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荡着玩。” 花千鲤:“……这还活着,您命可真大。” 郁青挑了下眉,不怀好意:“你该庆幸自己没起夜,我昨晚就在你窗前荡来着。你要起来,我还能给你表演一个用脑袋荡秋千。” 想起那场景就瘆得慌,花千鲤个中滋味难以言喻:“你简直是个魔头。”说罢骑马离远了些,唯恐染了疯病。 “哈哈哈……我是不是个魔头,用你说?陈……王爷你来说说看,王爷?”郁青挑开马车帘子往里一看,男人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坐着,头挨在一侧木板上,长长的睫毛在白净的面上落下阴影,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倒是不同睁眼的模样。安静,脆弱,又好像带着几分茫然。 郁青捂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击中了。 “车里这么晃还能睡得着。”郁青小声嘟囔着,不自在地放下马车帘子,“真是个怪人。” 没几天,郁青就发现陈云景在躲他了。 哪怕不小心遇上,陈云景言语也少了很多,视线飘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人看着牙根痒痒,又无可奈何。他一个贴身小厮,反倒去做些种花淋草养鱼的活,连‘身’都贴不得。一问,夏总管严肃着脸说,“都是王爷亲口交待的,不许偷懒!好好干!” 这么过了一段日子,郁青忍不可忍,把水壶塞到下人手中,撸了两把袖子,气冲冲离去,“去他娘的淋花!我今天非逮着他不可。” 书房门口正撞上两人出来。郁青绕过他们往前跑去,跑了没几步拐了个弯又回来,拦在花千锦花千鲤二人面前,“他和你们说了什么?” “与你何干。”花千锦见他,回想起了些许不愉快的记忆,显然不太待见他,说罢径自离去。郁青也没管。 可花千鲤低头抬脚刚想跟上,却被郁青一手拦住。郁青道,“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感情就盯着他一个人,说好的一视同仁呢? 花千鲤看了眼走远了的胞姐,又看了眼郁青。顿了下,好声好气,“是这样的,王爷说要出去散心一段日子,让我等准备一下行李。小公子也去准备吧。” “哪日出发?” “……明日辰时。” 这么快?郁青得了准信,麻溜放人,蹿去书房却扑了个空,扭头寻去了王爷屋里,却被夏总管拦住,因为偷懒斥了一顿。 郁青左耳进右耳出,摆弄着腰带,“这不是小人寻王爷有急事吗?禀完就去干活。” 夏总管不许,“王爷体虚,休息着呢,你勿要打扰。” “知道了知道了,那下人我回去干活啦。”郁青说罢跑的贼快,风一样没了影。夏总管一嘴的训话还没说完,只能干巴巴噎下。 偌大的院子里,此时因为主人休息,屏退了众人,显得安静无比。郁青十分熟练地翻过院墙,扒在木窗上往里一看,眨了眨眼,忽然露出坏笑。 陈云景这几日并非光躲着郁青,他在悄悄练习使用那‘洗铅灵瓶’。可惜练了几日收获甚少,完全没办法像郁青一样把里面的灵水唤出来。每当他想向前一步,身后便如同捆上千百锁链,把他一同往后拽去。 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前一步。 法宝不能运用自如,他便开始研究其这幅肉身来。 天道既然让他去做收妖这种事,哪怕不赏他一副‘天赋过人’的肉身,至少也是能跑能跳的普通人吧?也许这幅身体并非那么不堪,也许还能修仙,运用本领,哪日就能掌握毁天灭地的力量。 可当他内视其间经脉、丹田,发现当真就是一副天赋本就不如旁人的身躯,甚至因为养尊处优多年患病,还要更差些,手脚冰冷,气虚体弱,活动久了眼前就会阵阵发黑。若是强行活动,就会直接晕倒,运气差些惹来一阵低烧,连灵魂都被排斥出去。 他左思右想,实在无法琢磨出这层意思。这到底是要请他收妖呢?还是让他给妖怪上门送餐呢?又或许,天道是在忌惮他?毕竟,他至今不知‘花晚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意外之喜是,他埋头研究了几日,发现自己竟可以自如‘出窍’了。这意味着哪日若真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他完全可以金蝉脱壳逃命! 陈云景好奇地摸摸椅子,又摸摸花瓶。开始时一碰,手便穿了过去,但练习了几次,他慢慢掌握了一些技巧。当注意力集中在地面、集中在想要触碰的东西上时,他可以做到短暂的凝实。 他正拿着毛笔蘸少许墨汁,聚精会神,无比谨慎地在白纸上落下一点。 身后忽然撞上了一股巨大的气力抱着他,一下子把他压弯了腰。 “嗷!” 落笔在白纸上留下歪歪扭扭一道痕迹,难看的很。 陈云景扭头,见着是郁青也毫不意外——除了这家伙,这王府内还有谁这般咋咋呼呼的——这一遇到郁青,他顿时把自己之前什么要远离人的想法全忘光了,气的直接提笔在捣乱的人鼻子上一点,“你怎么来了,小声点!”夏总管在房外不远守着。 郁青顶着鼻头一点黑,不满地避开了他的鼻尖,“对对,是要小声点。”说完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用气声道,“惊醒王爷就不好了。” 陈云景随他眼神看去,便看到床上躺着的肉身,一时间脸上神色变了变。是了,郁青还不知道他和王爷是一个人,毕竟他们模样长得完全不一样。 郁青搂着他腰,下巴抵在他胸膛上,圆润的脸颊弧度显得柔软无害,弯起的眸子里却装满了机灵,“那我们就小点声好了。” ☆、美救英雄 陈云景没来由感觉到一丝不自在,带着几分心虚,“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没事不能找你?”郁青说话时,眼睛总是亮亮的,“小花花,你可让你主人我好找啊,上次一别,你藏哪去了?翻遍整个王府都没找到你。” 小、小花花? “这、我当然是……我去哪,要和你交待吗?”陈云景慌乱了一瞬便冷静下来,他从郁青的语言陷阱里跳出来,反客为主。 既然郁青抱着他不放,他便直接把人抱起放到书桌上,笔墨纸砚都被推到一边,垒成一堆。 郁青手掌暖烘烘的,圈在陈云景脖上。他这样坐着,倒是比陈云景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对方,伸手捏了捏对方耳垂。 那视线到哪,哪里便着了火星一样不自在。陈云景头一回觉得被人打量是那么难熬的事情,侧过脸,郁青偏要探头去看他,两人你来我往一会儿。陈云景情不自禁被他逗笑,仿若清泉淙淙流过山石,夺人眼球,“有这么好看?能看出朵花来?” “唔……”郁青兀自沉吟一会儿,笑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头往前伸,越靠越近,两人间的气氛逐渐暧昧。郁青慢慢闭上了眼,睫毛在饱满圆润的脸颊落下阴影,勾的人心痒痒。那抹柔软嫩红越靠越近。 陈云景眼神微动,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一声连着一声在心房回荡,声若雷鸣,顺着血液冲入脑海,哗啦一下沸腾了。他放缓了呼吸,微阖上眼,便要迎上去…… 等等!一时间心荡神摇的陈云景睁眼,意识到不对劲了。 对郁青来说,他和王爷不是同一个人。那么,郁青前两天才和王爷‘亲近’过,现在就能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主动的吗? 说起来,郁青总共见过他真面目三次。 第一次见面,郁青直接亲了他的叶子,吓得他不知为何化作人形。 第二次见面,郁青抱着他说了奇奇怪怪的话,哭了一顿就跑了。 第三次见面,郁青鬼鬼祟祟摸到王爷的卧室,看到他不仅不怀疑他是刺客,还非常熟练地让他小声点不吵醒卧室主人,主动献吻,妥妥惯犯。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 陈云景脸色一下子黑了,他抬手捏住郁青的下颌,虎口抵在下巴尖,指腹陷进脸颊肉中,把人掐出鱼唇来。 这动作一下子把意乱情迷的某人惊醒了,亲亲没了。郁青睁大眼,扒拉着他手掌,闷声闷气,“你干嘛啊?”他都那么主动了,亲一下都不行? 陈云景恼道,“小小年纪就这般花心浪荡,长大了岂不是要成采花大盗?” 郁青:“???” 陈云景:“说!你这张嘴,还骗过多少无知男人?” 郁青:“!!!” 天地良心,就你一个! 最终,郁青还是被从屋子里提溜起扔出了窗,一脸茫然地回去继续淋花。 屋里,陈云景站在紧闭的窗前,挺拔如松,眼看人走后,才长长舒了口气。他垂眼,松开掌心,又缓缓握上,不停告诫自己:就这样就好,别再靠近郁青了。 他连自己身上的谜团都尚未能查清楚,万一哪天违背他本人意志,当真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状况下下了杀手…… 既然决定好了要出去散心,哪怕夏总管连同几位府中老人来劝过几次,陈云景始终没松口。他当然有自己的顾虑:此番出去,他定要找到解决自身魂不合体的解决办法。他不可能依赖那连肉身都不给他安排妥当的天道。 如此,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的王爷就当真尘归尘土归土了。 出于剩下那么一点受益的良心,陈云景带着不会再回来的心态,把王府上下提前安排了一顿,遣散的遣散,留守的留守,各做好安排退路。也不至于到时候噩耗传来,府中乱成一团。 启程那日,天光正好。出到门前,一辆马车正停在旁侧,郁青已经占了车夫的位置坐好了,把玩着马鞭。花千锦花千鲤各牵一匹马在等候。 陪在他身旁的夏总管边跟上脚步边从怀里掏出一副信来,“王爷,这是京里来的密信。昨夜才到,您先看看。” “哦?信?”陈云景定了脚步,转身接过密信,三两下拆开看完。期间喉头刺痒,忍不住微抬袖口,掩唇闷咳。 是京里来的信,署信人还是……当朝皇帝,问他身体好些了没,要不要回京参加几个月后的新年晚宴,说母后很想他。 也许是听闻他最近身体好些才有此一问,还很贴心没有直接下旨反倒是来信询问。只可惜对方不知道他弟弟早没了,此时的安康王与‘回光返照’并无差别。 “信,咳咳……本王先收下,去不去到时候再说。”陈云景把信整理好塞怀里,如此说道。 “王爷,”夏总管急匆匆追着他的脚步。 陈云景感觉就像踏青,新奇的很,两三步跨上了马车。 郁青侧过身,十分自然给他托了一下手臂。 “咳……”他把手搭上去后,才发现马夫换了人,便侧眼看了一下郁青,“你怎么也跟来了?下车去。” “不。”郁青侧身笑眯眯道,“你别想甩开我。纵使你现在把我扔下来,我保证,你跑去哪,我都能找得到你。” 陈云景才不信,“下去。” 郁青也不多说,就这掌中托住的小臂,五指一拢,在夏总管的一声惊叫中,把人搂入怀中。缠绵病榻多年的人,身子轻飘飘的,就这么跪坐在他膝上,充斥鼻腔的满是草药味。带着几分苦涩,又有些醒神。 陈云景面上起了几分薄怒。 郁青抬起食指往下一点,正好落在他额心上。一股清凉之意在指腹下荡开,从额上向四肢流过,近几日学习的疲累连同咳疾好了许多。 陈云景感受到这股惊人变化,颇为惊讶。 郁青翘起唇,“某人前不久还说过我是能人异士。”他把后四个字咬的特别重,“怎么现在,全忘光了?” 他转过头,面上的玩笑敛下,颇为严肃,“我可是认真的,你需要我。” 陈云景一时哑然无声,竟想不到反驳的词。私心里,他也不是特别想赶人。 但他们两之间的事,别人可不知晓。 “郁青,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王爷!” 斥责声起,喊回了理智,陈云景眨了眨眼,慢吞吞起身,老神在在地撩起帘子进去坐下。 半晌,车厢里传出两字,“无碍。” 这一声传出,郁青倒是笑的像只偷腥的猫,低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马绳。 “王爷,外面危险,就这几个人……”夏总管眼神在占星楼来的十分陌生不可信的两姐弟、以及那古古怪怪还敢以下犯上的贴身小厮身上扫过,忧心忡忡,“臣真不能跟着吗?臣会武功,遇到山野土匪也好护住王爷。” 夏总管武功的确厉害。 陈云景心动了一瞬,清醒了。毕竟山野土匪不是事,问题是遇到妖魔鬼怪,第一个死的怕就是这护主的夏总管。 我可是为你好啊。陈云景坚决道,“不。本王信你,所以你得留在府中处理事务。” “那年末……” “到时候本王自有安排,你回去吧。” “王爷……” “郁青,走吧。”陈云景使唤道。 “好嘞!”郁青一策马鞭,马车徐徐向前,不一会儿就走远了。 夏总管老泪纵横,十分不舍,在马车后追了几步,叮嘱道:“王爷出外,可千万小心!郁青,记得护好主子!”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可即便是这样,摇摇晃晃过了两天,总算出了安康城及下属城池的范围。 花千锦一马当先,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拿着伏妖盘,低头在研究方向。只是它似乎出了些故障,无论往哪个方向,伏妖盘上指针左左右右晃动不止,乱做一团。 车厢里,陈云景拿着要掉不掉的书,安谧的气氛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手中的书滑落在地毯上。陈云景抬了下眼皮,便听到外头传来连绵不绝的惨叫声。 由远及近,从高往下。 陈云景立刻清醒,扔掉书,掀开马车帘子一看。天上不知道打哪落下来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四肢滑稽地挥舞着,闭着眼睛惨叫,眼看就要落地,摔个粉身碎骨。 身处最前方的花千锦当即把伏妖盘塞回怀中,借力一蹬马鞍,轻如鸿雁,展臂稳稳接住那男人,徐徐落地。 那人吓呆了,被接住后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待看到‘救命恩人’,两只眼睛立马瞪得溜圆,傻傻张着口看着花千锦的脸,像看到了九天仙子。 直到落地,都没从仙子美貌里回过神来。 花千锦一松手。他啪的一下摔到黄泥地上,不由痛呼一声,终于回神,连忙揉着自个儿屁股站起身,不住道谢,“谢谢姑娘,谢谢。”说着说着,低下头去,比花千锦还高大的人,此时竟红了脸。 陈云景腮边痒痒,侧眼看去。 ‘车夫’口中正叼着根狗尾草,笑眯眯地用毛茸茸一端去蹭他脸。 太调皮了。 陈云景两三下没收了他的乐趣,“不能乱吃东西。” 郁青撇嘴,正要说什么。 一抹声音先于他出口,花千鲤牵着两匹马上前,打破山路上两人的僵局,“你是何人?为何会从天而降?” 那男人看向花千鲤,一惊一乍间,连忙拱手,“抱歉抱歉,在下昆山派白乐童,不是故意惊扰到大家。只是刚刚在下向一位牵着狗的黑衣男子问路,不知那人怎的,竟一手揪起在下衣服随手扔开,就扔的那么高!”他比划了一下,脸上残留着惊恐,“险些丢了小命!多谢姑娘相助。” 狗? 陈云景想起那只三头犬,脸色白了。 黑衣男人? 郁青想到‘借’来的东西还没还,一阵脑壳疼。 花千锦终于开口了,只是她无视了白乐童满眼的着迷,第一句话便是,“那人绝非凡人,在何处?” “你们要去找他吗?”白乐童后知后觉,连忙劝道,“姑娘,虽然你武功不错,但是那男子力大无比,脾性也不好,保不齐是什么非人之物。小生不才,虽然苦学多年擒妖之术,可是实力低微。你去寻他,我没法确保你的安全,万一到时候大家都被扔上天去……” 拔剑声清脆响亮,花千锦直接把半出鞘的剑压他脖子上,不耐道,“我就问你,人在哪?” 白乐童被这一吓,结结巴巴指了个方向,“那,那个方向直走百米远……” 花千锦转身上马就走。 唯恐无辜路人被吓到,花千鲤连忙解释,“我姐就是急性子,她吓吓你而已,并无恶意。如果冒犯了兄台,我替她在此道歉。” 谁想到白乐童理都不理她,红着脸呆呆地看着花千锦连同身后马车从眼前走过,长吁短叹,“仙子,连脾气都这么与众不同。” 花千鲤一哽,见他一时半会是不会醒神的了,于是抱拳说了句,“再会。”便翻身上马,追上去了。 ☆、郎情妾意 他们往前走了半天,目之所触荒郊野外,都没有看到所谓的‘牵着狗的黑衣男人’。 倒是天公不作美,天色阴沉,隐隐有暴雷声动,电光在云层中穿梭,平地起大风卷起尘土,刮的人迷了眼。 花千锦挥开漫天卷起的落叶,皱眉,“那人看着傻模傻样,不会骗了我们吧?” 花千鲤道:“不无可能,要下大雨了,还是先寻个地方过夜。” 不远处的小客栈内,白乐童正和两位老人家唠嗑的起劲,一口一个奶奶,一口一个爷爷,一边埋头吃东西一边呜呜感动:“我幼时也是这般过的日子,逢年过节,奶奶老给我做好吃的。就、就和这甜糕的味道一样!” 两位老人家坐在他对面,满面的皱纹倒显得慈祥。 老奶奶把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哽道,“好吃就吃多些,吃多些,啊~不够再添,不必客气。要是我儿子还在,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她拍了拍白乐童的手背,一时眼里蓄满了泪。 “老婆子啊。”老爷爷感叹着,轻轻拍着老太太的肩膀。 这时,简陋的木门被来人敲响。 “请问有人在吗?有人吗?” 老太太抹了抹泪,弓着背起身,要去开门。“真稀奇,今天来的人可真多。” “平日里这里很少人来吗?” 老爷爷说,“也不少,只是自从这里传出了有恶鬼吃人的谣言,就没人敢来了。倒是我们老两口,寂寞了些,却也能过得下去。” 眼看老太太步履蹒跚的模样,白乐童心生怜悯,拍了拍满手糕点屑,连忙阻止,“唉,奶奶慢些,我去开门,我去!你们别急,小心台阶啊。”说罢利索地跑了出去,身姿灵活,越过大院,一下子开了门。 看见是花千锦一行人,他眼睛立马亮了,十分惊喜:“仙子!怎么是你们?” 四人没想到又看到了他,很是迷惘。 尤其是花千锦,刷的一下拔了剑,横在白乐童脖子上,疾言厉色,“我们赶了半日的路,你没马没车,如何走在了我们前头?那时莫名其妙高空落下的也是你,说!跟着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若交代不清楚,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白乐童一愣,连忙摇手,“不是不是,我不是啊!姑娘你误会了!在下昆山派白乐童,习得就是阵法之术,自然不需要马也不需要车。只是没想到,我们竟然这般有缘。”说完脸上起了两抹娇羞的红,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的模样,“还不知道,姑娘闺名?” 花千锦:…… 她收回了剑,对着这害羞的大男人,一时语塞。 花千鲤指着他出来时的屋子,犹豫道,“请问这片瓜田,都是你家的?” 这户人家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圈养了些鸡鸭狗。客栈一般的木屋后却种植了偌大一片瓜田,长势喜人,圆滚滚的西瓜隔了那么远都能看得到,叶子密密麻麻覆盖住田垄。除此之外,上面还有着许许多多嫩黄的小花苞。 倒是很少见着生长的这么好的瓜,连花苞都比寻常的大些。 “不是不是,这里不是啊。我就是寻个落脚之所,这不,外面眼看也要下大雨了,多亏这户好心人家收留一晚。”白乐童摇头。 那老奶奶老爷爷正互相扶持着走出来,见到门口一辆马车,车边站着两人,马车前边也有一双男女牵着马,不由愣住了。 今日来客真多呀。 老奶奶颤颤巍巍说,“小童啊,这是你朋友?” 白乐童点点头。 花千锦抱拳,“老人家,我们主仆四人出外□□,恰巧路过此处。眼看天色将晚,风雨欲来。不知能否借宿一日,您放心,我们会给银钱的。” “可以,当然可以。”老奶奶反应十分热情,连忙让开了路,招呼着众人,“来来来,都进来吧,我们这开的就是客栈啊。” 郁青撞了一下陈云景手臂,“看什么呢?你先进去。” “嗯?”陈云景回过神,不再看那一大片绿油油的瓜田。 郁青道,“我去停好马车。” 陈云景顿了顿,“好。” 说罢先行进门,花千鲤一人牵了两匹马去马棚。这便只有花千锦跟着陈云景进屋。 路上那老太太还在不断唠叨,“哎呀,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的,看这天也快下大雨了,你们快些吧!进屋里取暖。老爷子,你傻着干嘛,快去帮他们整理行李啊。” 老爷子恍然大悟,走开了。 屋里很暖和,四周点燃了几盏烛火,平静安宁,倒和外面的狂风暴雨割据开来。老太太从厨房里断出洗好的旧茶杯,一一倒上。 白乐童缩在一边盯着花千锦瞧,一脸欲言又止。 “来来来,先喝口热水,暖一暖身子。”老太太笑的脸上褶子都起来了,手局促地擦了擦腰间围裙,“咱这客栈啊,难得热闹,来了这么多人。” 陈云景四处看了看。 这客栈一如外表这么简陋,一楼摆着两三桌旧桌椅,柜台后挂着蓝布,想来里面是厨房。二楼的房间门在围栏处,抬头一瞧就能看到,寥寥几间。这么一家客栈,只有一对老人在这经营。 他端详的时候,老太太又从后厨端上冒着热气的糕点,还有几碟子新切的西瓜,鲜红的果肉上缀着黑籽,汁水横流。 白乐童已经呼呼吃上了,一边吃一边招呼花千锦,把装着瓜果的碟讨好地往她那推了推。 花千锦皱着眉把那碟子西瓜推回去。 “老人家,这西瓜……似乎是夏季的水果,怎么你们还能在秋冬时收成那么多?”陈云景放下茶盏,问出心中疑惑。 刚刚在门外他就觉得奇怪了。 老太太说起这个,感叹道,“福气啊,可不都是福气。是官家去年送来的种子,这西瓜呀,种上了,一年四季都能丰收。” 这么神奇? “这位姑娘,不知你闺名是何,年芳几何,可已婚配?”那老太太坐下后,不再理会陈云景,倒是拉着花千锦的手一下一下摸着,十分亲近。“我看刚站你旁边那位小伙子,可真是玉树临风,不知你们是何关系?” “小女姓花,名千锦。”花千锦僵了一下,对陌生人忽如其来的靠近无所适从,她抽回被老太太握着的手,冷声道,“那是舍弟,并无婚配。” “哎呀,那可太好了!”老太太眼睛一亮。 顿时几人都被她的话吸引过去。 “奶奶,”白乐童放下手里的瓜,脸上还沾着西瓜汁和黑籽,满脸疑惑,“你怎么这么高兴?” 正好门口老爷爷领着拎着包袱的郁青和花千鲤走进来,就听到老太太说,“傻小子,我是在帮你啊。你看这姑娘,貌美如花,只是可惜孤身跟着三个大男人,风雨漂泊,没个定性,多可怜啊。我看你对她有些意思,她也没反感。不如今日就让老太婆多管闲事,做个主,替你们主婚吧!” 花千鲤悚然一惊,立刻扭头去看花千锦,“姐?”都两次把剑架在人脖子上了,那叫‘没反感’吗? 白乐童红着脸,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偷偷去瞄在场唯一的妙龄女性,“这也太急了些,还得看人姑娘愿不愿意。”他到现在才知晓对方闺名呢! 花千锦低头喝水,恍若言语中的主角之一不是她。 郁青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落座在陈云景旁边,见陈云景伸手要去拿那糕点,一把抓住他的手,“别,你先别吃。” “嗯?为何?” 郁青悄悄和他咬耳朵,“听我的,别吃,待会我给你做好吃的。” 热气扑在耳朵,耳廓悄无声息红了。陈云景默默往外挪了挪身子,离郁青远了些,才小声道,“你能做什么好吃的。” “那你吃不吃?” “……看看再说。” 郁青恶劣地跟着他挪了挪身,两人挤在长椅的一边。听得有人开口,齐齐抬起头来。 花千锦面无表情:“小女卖身为奴,没有做主的权利。因此,此事莫要再提。”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 熟料,老爷爷转头对陈云景道,“这位少爷,请你行行好!既然他们郎有情妾有意,何不成全了一桩美事呢?” 老太太也跟着劝,两口子一起劝,仿若陈云景是那个坏人姻缘的王母一般。 陈云景却觉得这两人对陌生人的婚姻大事未免过分热情了些,“我们明日便走,就算允了,怎么能让二位主婚?” 老太太惊喜道,“那便允了?” 这老太太怎么那么难缠,陈云景连忙道,“没有!” 老太太皱了皱眉,一脸的不高兴。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说,“内子今日是莽撞了些,但是实不相瞒。去年的今日,便是我儿的大婚之日。只是苦于一些不幸的事……最后没成,反倒出了意外。这一直是内子的心结啊!” “心结不解,整天浑浑噩噩,这白天夜晚,睁着眼闭着眼的,都无甚区别。怎还活的像个人!” 老爷爷说着说着,热泪纵横,他揩去眼角的热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哭声,“若是、若是当年的婚事能成,我儿就不会跑出去,也不会遇害……若当真能时光回溯,如今我们二老说不定已经儿孙环绕,三代同堂。” “可惜啊,可惜啊,这瞎了眼的老天爷!” 一时间,客栈里都是两位老人的抽泣声。 老太太哀声道,“就求求这位少爷,满足了我们二老的心愿吧!” 说罢,两人竟在陈云景面前跪下,花白的头发满面的苍老,脸上含着泣音,一声声叩着头,那重重的叩击声直入人心,叩的额头都红了。老太太颤着手道,“今日得偿所愿,就算明天死了,我们也甘之如饴!” 白乐童吓得瓜都掉了。 虽然他的确挺喜欢花千锦不错,但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好心的老人家替他说婚。因而即便此事于理不合,可是仍旧感动,连忙过去把人扶起,“奶奶,你先起来,这事不能这么急。再说,这样逼迫人家姑娘也不成。” 结果两人执着的朝陈云景跪着,大有陈云景不答应他们便不起身的意思。 陈云景在哭泣声里捏了捏酸痛的鼻梁,问花千锦:“这事,你看怎么办?” 花千锦挑了下眉,却说,“主子,未尝不可。” 花千鲤连忙拉住她袖子,“姐,你不会……” 花千锦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便懂了:花千锦也是觉得这两人怪异之处颇多,打算先走着看看。 陈云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也不好做大恶人,两位老人家,你们快些起吧。” 两位老人家对视一眼,十分欣喜,“谢过这位菩萨心肠的少爷!” 白乐童更是惊喜,但是又十分迷惘。这事情里听着他好像是受益人,可是为什么他结婚不把人带回去宗门主婚,一定要在这乡下瓜田里赶时间娶亲呢? 而且,两老看着,竟比他还高兴许多。他想回绝,可是又觉得不能拂了老人家替他求婚的面子,十分为难,于是皱着脸站在一边思考,没有出声。 花千锦看他模样,摇头,“傻模傻样。” 心这么软,还容易听信他人,待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虽这么想,但考虑到这人也无坏心,只是过分单纯。桌下随手一弹,一道护身法咒便打入无知无觉的白乐童体内。白乐童浑身一震,觉得有股暖流四散开来,一时又觉得变天也没那么冷了。 ☆、我可大了 虽然已经快天黑了,可是两位老人家说为了不耽误他们行程,哪怕是午夜也要走完这三拜的婚礼流程。 听着倒很贴心,细想十分可怖。 子时的婚礼…… 老人家说,他们赶路赶了一天累极了,用过晚饭便可以先上去休息,养精蓄锐,他们会准备好一切的,包括婚房。 白乐童脸红红就想跑上去,又被两个老人家拉住。 两位老人说,“诶诶,新郎官不能走,还得和我们一起去布置婚礼呢。新娘子就先上去好好休息,才能保持最美的模样。” 几人没多说,都上去休息了。 房内,郁青刚刚关上门,陈云景神情严肃,嘱咐道,“要是婚礼正常进行,你就去抢亲。” 郁青转过身,一听到这句话,反应半天才知道是说他。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往前走去,“我?抢亲?你在想什么?” 陈云景想的并不算复杂。拜了堂,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了。名义上说是他的贴身护卫,但好歹人是占星楼亲传弟子,他没理由一句话把对方婚姻大事葬送了。 所以陈云景理由都给他想好了,“拜天地前,你直接过去抢新娘。到时候就说你爱慕那姑娘已久,奈何年岁未到,唯恐耽误了人家时机,所以才……” 郁青听不下去了,恼道,“我爱慕谁,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此话一出,顿时房内一片寂静。 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当然有,只是……陈云景一顿,抬起手,握拳,轻咳了一声,眼神四处飘移。 “说话!” 陈云景吞吞吐吐,“知道,可是抢亲一事,势在必行。” “抢亲还要说理由吗?看他不爽,抢就完事。可是爱慕谁这种话,”郁青逼近,陈云景被他步步紧逼,不断后退,膝盖弯撞到榻边,一下子往后坐了下去。 郁青眨眨眼,见他这般局促的模样,却笑了,侧坐在他身旁,侧脸压在肩骨上,压低的声音所过之处,染红了耳廓:“……可不能乱说。” 陈云景抬起手,一时有些无措。他指尖蜷缩,又展开,慢慢落下,一下一下给人顺着有些乱了的鬓发。“你武功高强,跟着我时时处于危险里,太亏了。” 郁青鼻子里哼出一声,很不赞同。 陈云景笑了下,忽然抬起右手,半白的衣袖遮在郁青脸上。轻飘飘如烟,能透过衣片朦胧看到对方的侧脸。郁青眨了下眼,想拿开那袖子,却被按住了手。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点了下他的侧脸,一触即离。郁青意识到了那是什么,胸腔里的心脏紧张的都几乎要停止,鼻腔里呼出的气息灼热无比。 晦暗的房间里,唯有窗外簌簌吹进带着雨水的冷风,吹落了挡脸的衣袖,露出一张通红的脸。 “能告诉我,以前的事吗?”陈云景侧脸,抬手,手背轻轻压了下他侧脸。 暖呼呼的,又很软,睫毛扫在手背上,痒如心间。 郁青声音微哑,“不能说。我身上有你下的封印,所以有些东西我不能说。”他抬起头,下巴撑在陈云景肩上,定定看他,“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向来没什么自制力。我怕我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所以干脆全都不说。不过如果你有问题可以问,我可以想想能不能说。” 原来如此。陈云景挪开手,沉吟道,“那先和我说说,你身上的封印是怎么回事?除了你不能说一些事情,还封印了什么?” “那可多了。”说起这个郁青就想磨牙,“比如,我不能化成人形,又比如,我的力量大半都被封印……” “化成人形?原来你不是人?” 郁青坐直身子,差点被口水呛到:“……咳咳咳咳!” “有病的是我,你咳什么呢?”陈云景面色凝重,食指中指抬起郁青的下巴,“好好交代,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咳咳咳咳!” 陈云景越想,面色越难看。他虽不知郁青原型到底是什么,可是他们亲过啊!万一郁青是什么软体动物,或者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说话!” 这说了,可就不好追媳妇。郁青连忙找了个借口,“这、这也不能说的。” 陈云景沉吟,“那换个问题,我见过你的原型吗?” 郁青点头如捣蒜,“不仅见过,还摸过,还一起睡过觉觉。你得对我负责的!”他脸蛋微红。那什么,其实沐浴的时候,也……咳咳咳! 负责? 呵。 “毛都没长齐,等你长大再说吧。” 郁青气鼓鼓,给他比了个长长长长的尺寸:“谁说我没长大!我这个模样还不是因为你,其实我可~大~了~早就成年了!” “嗯……”陈云景却觉得他生起气的模样不仅不凶,还有点可爱,不禁摸摸他脑袋,弹了一下他脑后的发髻,温声哄道,“好了好了,你大你大。不是说给我做吃的?我饿了。” 郁青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只得作罢,“唉,算了。这就去,你等着。”说完风风火火地就出去了。 陈云景捻了下残留着温软触感的指腹,想不通。 被他见过、摸过、还一起睡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没可能是软体动物吧? 陈云景没想到郁青说的好吃的,就是一盘普通的蛋炒饭。 这盘蛋炒饭,饭粒粒粒明显,蛋花金黄,看起来倒是挺好看的。陈云景拿起筷子,习惯性在碟子边上点了一下对整齐,夹了一点入口,顿时心中一片五彩缤纷。 郁青挠挠侧脸,不太好意思:“那个,厨房能用的只有饭和蛋了。下次,我下次给你做好吃的……怎样,好吃吗?”他带了几分期待地问。 不好吃,咸的要死,还有一点蛋壳碎。 “不错。”陈云景含糊道,“先帮我拿杯水。” 郁青直接提起桌上茶壶,可是茶壶空了。他风一样跑出去,不知打哪提回一壶水,斟满,“慢点慢点,给你,小心别噎着。” “咳!”陈云景仰颈一饮而尽,然后盯着手里的空杯子,看向郁青的视线一言难尽。 “怎么了?” “这、是、酒。”说完,噗通一声,脑袋砸到桌上,醉倒了。 郁青:…… 他拿起空杯子嗅了嗅,的确有点点酒味。再打开茶壶一闻,才发现的确装了一壶子的酒水。 “少爷?云景?真醉了?”郁青摇了摇他肩膀,“别啊,今晚还要看好戏呢,你快醒醒。” 醉酒的人没有丁点反应。 算了,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郁青叹了口气,把人半抱起来,放置榻上。外面雷雨正下的急促,他关了窗口,轻轻吹灭蜡烛。 白乐童正在门口站在□□上挂着喜庆的红灯笼,风雨太大劈了满身,灯笼的火一闪一闪,忽然就熄了。外面的黑暗侵袭到了客栈门口,乌泱泱的看的可怖。 他打了几下打火石,都弄不亮,心想着问问奶奶有没有别的打火石。 于是拎着灯笼去找老两口。 客房都在二楼,而老太太老爷爷的房间却很近,就在一楼后厨边上,隔着一堵墙外面就是茂密的瓜田。 他去后厨找了一圈没找着打火石,才走到老两口房门前,抬起手刚要敲,却听到木门缝隙里透出的声音和烛火。 他听到那老太太苍老的声线,“我儿啊,真是苦了你了。你就忘了春兰那贱人吧。她心里根本没你!若她心里有你,搬家就不会不告而别,让你婚礼上闹了场笑话。你跑去青玉乡找她,还白白丢了命。你就说,这值不值得?值不值得!” 说罢说罢,一声一声啼哭了起来,凄凄楚楚。 白乐童心里一惊,又听到窸窸窣窣的爬行一样的声音,那声音激起他的鸡皮疙瘩,惊得他浑身起毛。 老奶奶的儿子……不是去年就不在了吗? 又听老奶奶感动道,“好好好,你还会安慰我,果然还是只有你是好的。以往的小妾们,你不喜欢,吃了也就吃了吧。只是你不晓得,这第九十九门小妾,却是长得标致的很,天仙一样,春兰压根不能和她比!你肯定喜欢!” 吃了? 吃了! 白乐童眼瞳紧缩,因为紧张,连呼吸声都压得几不可闻。 这样危急时刻,他还能把前因后果窜起来,暗道,怪不得那么好心呢!原来不是帮我,是帮你那儿子娶亲!不行,我得告诉天仙姑娘,让她们赶紧离开! 他即刻转身要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心转意了。 他想,我总得知道那老奶奶的儿子是个什么怪物。他们这群人多,离开难免不惊动老两口和那怪物,若正面对上,他总得先知道要对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打定主意后,他即刻转身,要去一探究竟。 木门很多年了,上面布满了沧桑,靠近把手那里露出的一条缝隙很大,足以一只眼睛从外往内窥探。 一步、两步,他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弯下腰,往缝隙里看去。 里面晦暗的烛火摇曳,桌椅边没有一个人。 白乐童正觉得奇怪,调整着角度要往里看清怪物的真面目。 忽然眼前一暗,视野里出现了那张布满褶子的老太婆的脸,此时她背着光,两只眼已然全黑了,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搭下来,面无表情提起两边唇角肌肉笑起来时,露出满口染红的牙齿,阴森可怖如同恶鬼。 白乐童被她可怖的面容吓出一声尖叫,腿一软,绊摔在地,连忙转身爬起要离开。 却没想到背后不知何时站了那个老头,他弓着背,双眼全黑,一把抓住刚爬起来的小伙子的手腕,发黑的指甲长长扣在手腕上,划出细长的伤口。老头发出慈祥的声音,“小童呀,快拜堂啦,你要去哪呀?” 一株瓜苗顺着老头的大腿、腰、肩胛骨爬到他肩膀上,苗尖张开了巴掌大的黄花,里面布满了牙齿,滴滴答答落着口水。 白乐童被吓白了脸,不住后退,“不!不,怪物,你放开我!放开我!” 可是退无可退,傍在了木门上,一门之隔,里面就是诡异的老太婆。前面的老头笑呵呵道,“别怕,你最喜欢的姑娘,在等着你呢。” 话音刚落,那朵大黄花张大了血口,冲白乐童扑过去。 白乐童吓得紧闭住眼,双手挡在脸前。“不——” 一声惊雷,雨水更大了。 ☆、被围攻了 “不——” 一声惊雷,雨水更大了。 黑暗里,郁青抬手捂住怀中人的耳朵,唯恐雷声惊醒了对方。陈云景睡得很熟,脸上也热的不寻常,一起一伏,气息里都带着浅淡的酒味。 郁青低头嗅嗅,若有若无的酒香气在流转。他半抱着他躺在外侧,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像抱了个超大号的洋娃娃,十分满足。 眼看子时快到了,郁青给他掩了掩被子,见他睡得这般熟,实在不忍心弄醒他。 隔壁房间有开门又关门的声音,郁青喃喃道,“花千锦他们不容小觑,足以解决这次的事情。你好好睡吧,睡醒就能离开了。” 怀中人哼唧一声,出乎意料睁开了惺忪的眼。他抬手搂住郁青的腰,埋在人怀里蹭了两下。脖间的青玉吊坠随着动作从胸口滑出来。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吗?”郁青给他揉揉脸,“要不要再睡会?” 窗外雷雨声淅淅沥沥,屋内熄了烛火,伴着雨声的昏暗环境最适合好梦一场。 陈云景却突兀笑了起来,闭了闭眼,拉长的调子又软又黏,化身粘人精,“郁青。” “我在,酒还没醒?” “要亲。”他抬了抬下巴。 郁青舔了舔唇,心情复杂,“不亲。” “为什么?”陈云景很委屈。他两三下起来翻了个身,趴到郁青身上,抓着他衣服,可怜巴巴,“为什么不给亲?” 他身形修长,郁青还是少年体态,这一压上去,倒是把人完全罩在下面。两三下地位颠倒,玩娃娃的人反倒变成别人的玩具。 郁青往前探头,又缩了回去。想亲又不敢亲,有些微尴尬,“你这顶着别人的脸让我亲,我实在亲不下去。要不咱们打个商量,你先、先出来?” 陈云景愣了一下,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歪了下头,“什么出来?” “就……”郁青比划了一下,“那个,你元神先出来。我知道你元神强大,出来一时半刻没大问题的。” 陈云景笑的颠三倒四,往侧一倒,拽着被子蜷成一团,“不要,这样郁青就知道我不是我了。” 我一开始就知道。郁青想说,最后还是没说。 他还想留着继续逗王爷玩呢,王爷平素沉静淡漠,可是对某些事上,那纠结的、惊讶的、犹豫的模样,都让他很喜欢。 但现在见陈云景在床上拖着被子滚来滚去,一时又有点手痒痒,想揉他,想挠他痒痒。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陈云景转过身,冲他招手,眼里布满星光,他神神秘秘道,“我和你说个小秘密。” “什么秘密?” “你先把头伸过来。” 郁青将信将疑伸过去。 ‘吧唧’一下,印在了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莹润侧脸上,浅浅淡淡的酒香晕开了,漂浮在空气中,点燃了氧气,迷醉了头脑。 郁青刹那间心跳漏了半拍。 一个醉鬼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甜! 他几乎立马红了脸,都快呼吸不过来了。一时有些飘飘然。陈云景但凡是清醒的,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举措来。 只是这时怀里一轻。 “这是什么?硌着我了。”陈云景从他怀里掏出一方硬邦邦的东西,黑漆漆的手心肉那么大,看着像是个印玺。 是鬼玺。 一头的旖旎立马散了个干净,郁青连忙伸手去捞,“那个东西不能乱碰,还给我。” “不!”陈云景见他这么着急,反而越发觉得这是个宝贝。他麻溜地爬下床,就想往外跑。 郁青连忙拉住他,“别乱跑,回来!” 这只醉鬼要跑出去,就现在这醉酒后的模样,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谁料到,郁青刚抓住陈云景手把人逮回来,陈云景挣扎着挣扎着,竟然脱去了肉身,元神跑了出来,俊美的青年抱着那鬼玺冲他委屈,“你凶我!”然后转身往外一跑,半透明的身形在黑暗中泛着光,他穿门而过,不见影了。 吓得郁青连忙抱住没了动静的肉身,只得把人先好好放回榻上,又在窗口门口施法让他人进不来,才急匆匆追出去。 而在厨房边上,白乐童瞳孔紧缩,眼看那吃人的瓜花凑过来张大了口要把他吞下。 这时,他身上却居然爆发出猛烈的白光,亮的灼痛眼球。 白光中听见老头的惨叫声。 此刻房内,正面对着桌上纹丝未动红的浓稠鲜艳的新娘裙,抱剑闭眼凝神的花千锦睁开了眸子,“我给白乐童的护身咒被破了。” 定然是那老两口动手了。 姐弟两对视一眼,同时冲出了房门,往后院而去。 冰冷的雨水从屋檐上滑落,顺着瓦片滴答滴答落下,白光中滚成一窜珍珠。 白光后,只见老头紧闭着凹陷的眼,眼眶徐徐流下两条血痕来。 他趴在地上,在遍地的瓜藤残骸里摸索着,“我儿、我儿!你在哪!”可怜又可怖。 花千锦两人刚到此地,就见白乐童傻在了原地,而他身后的木门隐隐有打开的趋势。 花千锦喝道,“发什么呆!等着那老妖婆杀你呢!还不快滚过来。” 白乐童被她吼回了神,爬起来,腿一软。又听到木门‘咔哒’打开的声音,惊得三魂去了五魄。 花千锦等不及他磨磨蹭蹭,干脆向前一步抓住他的小臂往后一甩,花千鲤连忙接住踉跄的白乐童。 与此同时,抽出的利剑倒映出她一往无前的眸子。剑尖没入□□的声音沉沉,开了半扇门的老太婆站在那里,血滴从右胸口往下流。她乌黑到没有一丝白的眼睛盯着花千锦不放。 老太婆松了手,那半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露出她旁边站着的另一个脸色青灰、死气沉沉、约莫与白乐童同龄的男人。或者说,男尸。他露出衣裳外的皮肤起伏不平,似乎皮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等待着时机破体而出。 那男人无光的双目向花千锦看去。 花千锦抽剑,往后退了两步,右手利索一甩,血迹顺着剑上凹槽甩到灰扑扑的墙壁上。 老太婆反应慢了半拍,捂住右胸口的窟窿,血从指甲缝里渗出,她却笑的渗人,“我的好儿媳,你怎么……”她眼睛在花千锦身上打量,“……没穿新娘裙啊?这可不够漂亮的。你说对不对,儿子?” 男人没有一点反应。 “不想穿就罢了,俗礼也免了。”老太婆笑道,“去吧,我儿,把你这暴脾气的新娘带回房里去。两口子好好亲热亲热。” 话音刚落,男人动了。他僵硬地抬起了手,十指指腹窜出无数在半空涌动的藤蔓,他身形极快,连带着十条鞭子式的藤蔓,冲花千锦甩去,要把她捆起来。 眼看花千锦一把剑没办法对付那么多,有瓜藤钻进空隙冲来。 “小心!”白乐童叫道。 他身旁的花千鲤旋身,抬手一展扇,等人高的风刃冲过去,把那藤蔓齐齐切落。 只是没想到那一段一段的藤蔓落地生根,抽搐着越来越长,舞动着鞭子半空齐齐朝三人扑去。 花千锦退到两人身边,一边抬剑抵挡这些无孔不入的藤蔓,一边面色凝重道,“撤!” 这里太过狭窄,时间一久,他们肯定会被这些该死的瓜藤困住的。 身后偷袭的黑影一闪,花千锦立刻转身,手起剑落。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然而那切割的画面却宛如静止般,倒映在所有人的瞳孔里。 这一剑,却是把那偷袭的老头,从左肩到右腰砍成两半,鲜红的血滴溅到白玉似的脸上。花千锦习惯性一甩剑,看着残肢落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老伴儿!”那老太婆哀鸣一声,“老伴儿——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声音越来越高,阴狠凄厉,阴间恶鬼相比,不过如此。老太婆舞动着尖利细长的指甲,冲了过来,连同身后铺天盖地的瓜藤。 三人且战且退,一路毁坏无数。花千锦应接不暇,对身后的混子喊道,“白乐童!你不是阵法师吗?你的阵法呢?” 仙子居然主动喊我了!白乐童第一反应居然是兴奋,等他回过神,连忙从腰间鼓鼓囊囊的小袋子里拿出十枚香木珠子,摆了个酷炫姿势,一连往四周撒去,珠子颗颗被砸进土地中,他口中念念有词一阵,高声喝道:“……瞬移阵,开!” 如此大的阵势,却见对面连同那老太婆和诡异男尸都愣了一下。 一阵静默后,无事发生。瓜藤摇曳着的黄花滴答滴答落着口水,像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白乐童尴尬挠头,“那个,设阵要求声气合一、心气合一、身心合一,可能我现在不太行。要不,再试一次?” 这蠢家伙到底怎么活到现在的! 花千鲤一扇子把所有扑过来的藤蔓扇飞,风刃直接把它们全部切成碎片。 花千锦直接一脚把白乐童踹到后头去:“一边呆着!” 那老太婆和怪藤可不会让他再试一次,已经不死不休地冲过来了。 然而两方陷入胶着状态,来来去去却没办法彻底解决掉对方。 那男尸张大嘴怒吼,发出无意义的吼叫声。 下一秒,屋子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爬行声。 墙被什么从外面击穿,三人定睛看去。 只见乌云雷雨下,所有瓜藤都拔根而起,冲他们围过来了。不仅如此,田垄里爬出一具具白骨,有的还穿着新嫁衣,摇摇晃晃冲他们而来。 数目之多,有如蝗虫,一眼看不到尽头。 吼叫声中,雪白的扇面飞离了手,边沿露出锋利的刃尖,沿着男尸从左到右飞快旋转一圈,血花迸溅。 再回到花千鲤手中时,却依旧雪白无瑕。召唤怪物的男尸愤恨地吼叫着,脖颈上青筋毕露,两边的手臂已经‘哐当’落地。 失去双臂的男尸盯着他们发出怒吼,扭头冲进雨幕中,藏进那些熙熙攘攘的白骨和藤蔓里,找不到了。 “我儿,你去哪?你去哪!”老太婆尖叫着,被花千锦用剑鞘砸晕了扔到一边。 花千锦看了眼毫无动静的二楼,神情严肃,“主子他们还在上面,那些不生不死的白骨和藤蔓太难弄死了。” 花千鲤一下子把白乐童推上楼梯。合扇,扇子在楼梯口画了符咒,“只要他们不下来,上面就是安全的。”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花千鲤最后一笔落下前,刚巧一人穿过阵法,往外奔去,他侧过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雪白。 剑光凛凛,斩断一朵又一朵凶残的妖物,花千锦动作间感觉到旁边黑影闪过,一看,惊愕失色,“主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喊我什么 花千锦这一声‘主子’,可谓是惊呆了在场另外二人。 尤其是白乐童,他跌坐在楼梯上,看那呆呆站在大厅里的白衣男人。明月清风朗如玉,对方容貌之胜,远超他生平所见。他傻了眼:“这客栈怎么还会有第六个人!花姑娘,你看清楚,他不是你主子啊!” 是了,花姑娘的主子不是那个一脸病态、走两步就喘气、身边还跟着个小厮的少爷吗?单看这忽然冒出的男子身形竟是半透明,就知晓绝不是人类! 花千锦自知一时失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她上前两步挡在陈云景身前,“不管如何,这位公子,还请您先回去吧,外面太危险了。” 陈云景双手捧着鬼玺站在那,脑海空空如也,清澈的眸子直直往外看去,看着倒像已经被吓坏了的模样。 但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刚刚一时酒气上头,抢了鬼玺跑出来,这会儿下了楼梯。郁青却没来追他,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要干什么来着? 忘了。 墙外密密麻麻的人形白骨,走动爬动时发出骨头碰撞的吱呀声,湿漉漉的瓜藤钻进墙上破洞,张开的大黄花里全都是滴着口水的獠牙。 这模样刹那间与记忆里的某个画面对上了,陈云景恍然大悟,眼前像出现了重影,纷纷扰扰一闪而过。 花千锦在他面前晃晃手:“公子,回神!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踩在云端上晕晕乎乎的陈云景满腔豪云壮志,带着冲昏理智的酒气高喊道,“我要打怪兽!”说罢举着砖头一样的鬼玺就要冲过去。 白乐童不可置信:“他在找死!” 花千锦瞳孔一缩,连忙伸手去抓他,手在半空穿过他半透明的身躯,却抓了空。 陈云景抓着那鬼玺顶部,正方形带字的一面往蠢蠢欲动张大血口冲过来的食人花上一盖,食人花大喜,凶残地张大了口。 只见眼看就要把鬼玺送入食人花口中,熟料二者相撞的地方却擦出一团漆黑的气。 “小心!”花千鲤一个风刃把那食人花下的瓜藤切去,残留的食人花即刻被鬼玺吸干,连灰都不剩。 可那黑气却爆发出来,无论敌友,一概掀飞了出去。 唯有陈云景,也只有他,在这团肆虐的阴气里岿然不动。 乱风掀起发梢、衣角、连同所有地上的物体。 他脖颈上的吊坠随风扬起,吊坠裂缝中红光一闪一闪,魔气从下往上爬上瞳孔。 陈云景猛然抓起鬼玺,往外一抽,“啊——”他左手按住自己右手手背,眼睛在清明和入魔间不断轮转。 刚爬起来的众人被庞大的魔气再次轰然掀飞,尤其是那些白骨,全在挣扎中化作□□,被风一吹散了个干净,露出背后遮天盖地的庞大的藤蔓魔团。 花千锦捂着手上的胸口,哗啦呕出一口血来。 “姐!”花千鲤扶起她,花千锦摇摇手示意她没事,让花千鲤快去救人。 然而花千鲤想要靠近魔气漩涡中的人却始终不得,“公子!你醒醒!醒醒!” 陈云景闻声转过身来,面上一片暴戾,眼眸黑沉。他抬起左手,掌心向外,却是毫不犹豫的一击。漆黑的魔气被他如臂指使迸发而出,眼看就要杀了眼前不知在说什么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郁青从二楼一跃而下,把陈云景左手抬起。 可怖的魔气如刀,从掌心发出,瞬间穿透屋顶,瓦片哗啦啦碎成一片一片砸下来。漆黑的光柱从下往上而起,哪怕在雷鸣电闪的大雨中也分外明显,冲破了乌云,直指苍穹。 在他身后的郁青一手往下揽住他腰身,一手抓住鬼玺。 可是陈云景紧抓着不放,带着魔气的眼眸森然盯着他不放,邪气中又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蛊惑着明知是危险却不可避免为此驻足的猎物。 这样的人,哪怕明知是妖魔,依旧能让万千人为美貌而臣服。 郁青心飞快地跳着,从他面上移开视线,稳固心神。眼看要和他拉扯不出结果,急道,“云景!放手,凝神!” 陈云景像终于认出他的声音,忽然咧唇笑了,红唇似薄刀,唇角带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小郁青,你喊我什么呢?” 这一声‘小郁青’,仿若晴空霹雳,把郁青整个人都喊懵了,他心里一咯噔,迟疑道,“……尊上?” 一把折扇飞来,打破二人间的对峙。 花千鲤的忽然出手,显然让此时的‘陈云景’有些讶然,似乎没想过有人敢与他为敌。他一把夺过鬼玺,翻身与花千鲤打起来。 郁青眼里闪过决绝,左手成刀,“尊上,对不住了。”陈云景刚把花千鲤拍飞,下一瞬就被从后一击砸晕。手中松了力气的鬼玺咕噜噜滚落在地,黑气尽散。 郁青神情复杂地接住他昏倒的元神。 也许是因为陈云景失去意识的关系,他的神魂忽明忽暗。 郁青有时候感觉到人在怀里,有时候又感觉到怀中一片空荡荡,他果断把人脖颈上的灵瓶玉坠抬起,从里面抽出一点灵泉,浇在昏迷的人身上,才算是把人实体稳住了。 桎梏的力量半途停下,那些不惧魔气的藤蔓重新挥舞着顶端吃人的黄花,顺着墙上破洞爬进屋内,扒着墙壁而过,把绿色带进屋内,转眼占据了三面墙壁空间。 密密麻麻的绿色蠕动着,张开的黄花里滴答滴答落下口水,利齿饥渴地收缩,对屋中的活人虎视眈眈。 一声尖叫忽然起来,花千锦一剑把偷袭的藤蔓击退,头疼道,“你怎么出来了!呆在阵里才安全。” 白乐童在藤蔓攻击下上蹿下跳,吼道,“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要你一个弱女子保护的道理!在下可是,昆山派的得意弟啊——” ‘弱女子’一剑收回,地面落下段段藤条。她神情冰冷,飞快打量四周,眼看这屋子就要被藤蔓裹成密不透风的牢笼,而他们即将成为被瓮中捉鳖的那只‘鳖’,她立马道,“郁青!快带那位公子出去!先离开这个客栈!” 危难时刻,白乐童却越过她率先第一个往门口跑去,火急火燎地逃命。 花千锦皱眉,暗道这家伙只会吹嘘自己,打架的时候却半点用都没有,倒是逃命比谁都快。 郁青捡起鬼玺放好,把陈云景往背上一托,飞快往外跑去。 就在这里,一股强势的威压从远往近处奔来。人尚未到,那极强的气势把人心底压得沉甸甸的。 糟了!郁青暗道不好,定然是陈云景刚刚用了鬼玺,那股向上而起的巨大的阴气与魔气的凝聚引来了那人。 他加快速度往门外奔去。花千鲤边解决面前涌动的怪物边往后退:“你们先走!我上去把王爷带下来!”说罢转身冲上楼梯。 花千锦殿后。 这时候,本该早就逃离的白乐童从客栈门外踏进来,顺带把木门带上。 “你做什么!” 白乐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吼,他指着门上被摁上去的香木珠子,这些珠子极有规则环绕成型,“我刚刚做了个简易的瞬移阵,咱们得快些走。” 他说完凝聚灵力往门上一拍,口中念念有词,门上珠子发散灵光顿时聚出一个法阵来。 在场人才有那么点相信,原来这家伙真是个阵法师! 原来不是个骗子! 白乐童蓄力把法阵一开,门后不再是院子,而是一片灵光,“快!此阵只能走六个人。过去就安全了!” 郁青看了看白乐童,实在不信任此人,他干脆一手抓住白乐童手腕往前奔去,不容置喙:“走!你和我一起走。” 白乐童挣扎着叫唤着,依依不舍地冲花千锦伸出手,“花姑娘!花姑娘!你快来啊……”剩下的声音被灵光吞没。 此时花千鲤背着王爷的身体下楼梯。 花千锦一脚踹开试图撕咬她的食人花,连忙上前帮忙。 一人抬起王爷一边手臂,往那灵阵而去。 这个时候,本来被砸晕的老太婆清醒了。她一睁眼,看到残破不堪的客栈和满堂的瓜藤瓜花。全黑的眼眸一转,看到前方三人,她翻了个趴着,撑在木板上的指甲越来越长,脸上肌肉抽搐。 “贱人!不许走!你要逃到哪里去——”她四肢在地上一蹦而起,抬起长长的指甲,面目狰狞朝花千锦攻去,。 他们没有丝毫防备,等听到声音时花千锦条件反射转身,漆黑的指甲已然穿透了左肩,顷刻间被老太婆一把推了下去。她身上还搭着王爷肉身一半的重量,此时一失衡,老太婆、花千锦、连同王爷三人一起跌入法阵里。 “姐!” 仅容纳六人通过灵阵一闪,一次性的瞬移阵彻底耗尽灵力,光芒黯淡了下去,连同上面镶嵌的木珠子都化作粉末散去。 那威压的主人越来越近,直到天降重物,轰的一下从上往下把房顶、大厅都砸了个稀巴烂。烟尘四溢,隐隐约约有狗吠声起。 黑风凭白无故生起,旋转着把所有木渣、所有嘶鸣意图逃跑的藤蔓撕成碎片。 眨眼间,客栈毁了大半,狗吠声近在耳边。 “小宝,乖,别喊了。”烟尘里朦朦胧胧能看到一个身影,那人背手笑着,“那家伙不在。” 烟尘散尽,一步、两步、三步…… 闲庭阔步般的足音敲在心弦,一声又一声,直到终于停在他身后。 花千鲤掐住手心,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让自己没有仓皇而逃。 他也跑不了。 翻飞的黑衣上金色的兽纹威武凶猛,男人背着手,停在那里,高大的身躯仿若一道屏障。若陈云景他们在,定能认出,这男人便是他们在地府偶遇那一位‘城主’了。 但陈云景还不知道,这一位,亦是当年花晚山唯一的好友。 男人道,“花、千、鲤。”他一字一字念出来,缓慢又认真,念到最后一字,稍微停顿一下,旋即笑开了,“呵,这么多年,终于不躲着我了?” 花千鲤转身,手上条件反射把玩着扇子。心中紧张无比,面上却一片淡然,甩手展扇,回身覆在身前轻轻扇动,“何曾躲过?不知九冥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我本想寻郁青他们。”九冥左右看了看,四处一片狼藉。 “那真的很抱歉,这里并没有……” “不过看到你,”九冥打断他的话,忍不住唇角上扬,意味深长,“又觉得此事不急在一时了。” 花千鲤神情一凝。 熟料九冥两三步上前,抬起右手,哐的一声撞在木门上,小臂横在花千鲤头顶,霸道地把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那只有膝盖高的三头犬跑过来,在两人腿间兴奋地窜来窜去。 花千鲤不紧不慢地抬扇,恰恰横在两人之间,一派风轻云淡,矮身就要避开。 九冥另一手却挡在他身前,玩味道,“看来,你是不想知道,千年前你主子在我这寄存过什么东西。” 花千鲤讶然抬首。 “好奇?”九冥不出所料地见到他的反应,歪了下头,垂眸,慢慢抓住他扇子另一端,手掌在扇杆上缓缓滑动,落到另一头,松松拢在另一人手上,拇指暧昧地在对方手背上滑动着。 “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 ☆、因果报应 却说另一边,外间雷雨声不知何时停止。天际的纯黑里孕育出一点白,黎明渐渐爬上云端。 花千锦被那老太婆连指甲带手穿透肩膀,连同王爷肉身一起穿过法阵,眼前白光一片。她听到有人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喊道,“花姑娘!” 一股莽力把老太婆踹飞了出去,以至于那穿透肩膀的手被带了出来,活生生撕扯着血肉。那疼痛岂是常人可忍。花千锦吐出一口血,单腿跪下,眼前模糊一片。只能以以手中剑支撑着随时昏倒的身体。 晕开的视野画面里,她看到白乐童和那老太婆一对一打斗着,那家伙一如既往地混,和人打斗也只能抱头乱窜,却还不依不饶拖着人不让那老太婆攻过来。 她捂着左肩正要起身,一起来腿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站都站不稳就不要勉强,那小子死不了。”郁青打横抱着陈云景走了过来,雪白的衣角悬在地面上。 在花千锦模糊的视野里,仿若他抱了一团最是纯洁无瑕的雪。 郁青似乎认为完全不需避讳,直接当着花千锦的面便引导着陈云景元神归位,魂与体合一那一刻,连同魂体上带着的吊坠也轻飘飘回到肉身脖颈上了。 郁青抬手给陈云景扇了扇,离开了那个客栈,现在他心情看起来十分美妙。只见郁青忽然远远朝那边纠缠不休的两人喊道,“喂,老太婆——你快转头看看,那边是谁?是不是你的心肝你的命?” 那老人扭头一看,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我儿!” 不管不顾就往那边的人冲,连白乐童的攻击都不管了。白乐童没收住手,一击落在老太婆背上,老太婆踉跄了两步,滑跪在地上,抱起那男尸,摸了满手的绿色的血,仰面嚎啕大哭,花白的头发散落在面上,一片凌乱。 凄厉的哭声惊起树林的乌鸦群,乌泱泱的一大团腾空。 但是那些乌鸦没有一个被引过来的。 花千锦这才看到,被老太婆抱在怀中的俨然是刚刚战到一半仓皇而逃的男尸,此时‘他’已斩断了头,脖颈断面处出现的不是血肉,而能看到那男尸身体内部竟然早已被密密麻麻的瓜藤占领。他甚至不能说人,只能说是一具披着人皮的藤蔓团。 “那竟是……” “没想到吧?”郁青挑了下眉,“也活该他倒霉,姓白的还算有两下子。我们刚从瞬移阵出来,结果这家伙就瞎子似的撞上来了,那可不咋地,不宰了留着回去拜堂吗?嗯?你的伤,发黑了。” 花千锦拿开捂着伤口的手。的确,已经发黑了,而且那黑色还在往外扩散。她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晃晃,终究撑不住晕倒。 郁青随手扶了她一把,让人缓缓落地,不至于把脸给砸了。他冲呆在那不知要不要趁机取命的白乐童喊道,“姓白的,你过来一下,有没有什么解毒药?” “我叫白乐童,什么?花姑娘中毒了!”白乐童反应倒是快,一边掏着自己腰间小口袋一边冲过来,“快让我看看!” 日光渐盛,郁青刚把陈云景挪个位,放置树下。不经意间的靠近,却对上一双睁开的黑瞳,深邃到如同吞并了星空。 一瞬间,连呼吸都乱了一拍。 “你,醒了?”郁青犹豫了一下,一时摸不清这是陈云景还是花晚山。 陈云景率先抽了一口冷气,捂住脑袋,“头、头好痛。你是不是趁我睡着暗地里套我麻袋了?” “你这人!”郁青气结,冷哼一声站起身,气哼哼不理会他了。 心里却意外地开心,忍不住又偷偷瞥了对方一眼。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这还不是你乱给我喝东西的缘故。”陈云景却笑开了,扶了一把挨着的树,摇摇晃晃站起身,他扶了一下额角,“嘶~头疼,说起来真奇怪,我昨晚居然梦到一堆怪物朝我扑过来。” 并没有生气的郁青欲言又止。 陈云景哈哈道,“还是些明明长得像向日葵,却长了尖牙利齿的怪物。我也不怕,就拿个砖头砸了过去,不过倒好像被它给弄晕了。你说这个梦奇不奇怪?” 郁青矫正,“不是向日葵,是西瓜花。不是砖头,是……” 陈云景伸手熟练地往他怀里一掏,拿出鬼玺,“对了,就是这个手感。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就是梦到从你怀里拿的,黑漆漆的丑死了。” “还来。”郁青被他这忽然的一手弄的脸色都变了,连忙塞回怀中,唯恐他又被影响入魔,急道,“你睡糊涂了,都是梦!梦都是假的!忘了它吧,陈云景,喝酒坏事,我可告诉你。今后,别想再沾一滴酒!” “做什么吼那么大声。”陈云景闷咳一声,视线不安分地在四周瞄来瞄去,“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爱喝那东西。” 他们在聊天,旁边却突兀地穿插着一个老人的哭嚎声,难免被吸引了注意力。陈云景定睛一看,才看到那不正是昨日的客栈老大娘吗?他又看了眼天色,“快天亮了,婚礼搞砸了吗?” 郁青蹙眉,往那边走去,“你站我后面,千万别乱跑。” 那老太婆泪眼朦胧里,看到两个罪魁祸首站到她面前。恨意密密麻麻爬上心头,她放下怀中的尸体,咬牙扑过来道,“我老太婆,今日就算是死,也要为我儿报仇雪恨!” 郁青侧身避开她长长的指甲,转而一脚把她踹远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不是过来看笑话的,于是清了清喉咙,指着那具瓜藤团,“睁开你的老花眼看清楚,那是你儿子吗?那明明是团瓜藤。” 老太婆含恨看着他,不管不顾大叫着冲过来,又被一掌拍飞。 “你这样为了个怪物要死要活,对得起你真正死去的儿子吗?我看到瓜地里翻出的累累白骨,说!那些是不是这个怪物蛊惑你做的!” 老太婆浑浊的眼珠子左右转着,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花千锦,还有给她疗伤的白乐童。一时间想起来了。 是她。 是她! 是她杀了我老伴儿! 是她不肯乖乖拜堂,是她多管闲事! 都怪她! 密密麻麻的黑痕从下往上攀上她的面容,眼中血红一片。她尖啸一声,以她为中心,一阵黑气爆发开来。只是和昨夜陈云景的力量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更别说把人掀飞了。 陈云景摸了摸下巴,合理推测,“她魔怔了,听不进去人讲话的,别白费气力。又或许,她儿子死的时候,她就已经疯魔了。” 郁青看了他一眼。 陈云景疑惑,“我说的不对吗?不然常人如何能干的出用活人去饲养瓜藤的事情来?” 对,太对了。以至于郁青怀疑他到底是原本就这么聪明,还是刚刚压根就没失去意识过。 那厢老太婆已经朝白乐童飞扑而去。 “既然已经救不了了,她又对我们恨意如此深重。”郁青脚尖一挑,一根木枝弹起,他抓住细长的木枝,往前一掷,穿透空气的木枝一往无前。 尖细的枝条从背心穿透了老太婆的身体,她发出了令人骨寒毛竖的惨叫声,飞到半空的身体如巨石陨落。 扑通一声,苍老的身体落地,黑气尽散,指甲、眼睛都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那原本也不过一个苍老羸弱的乡野老妇。 人之将死,其心也清。浑浊的眼眸褪去了雾红。她终于获得了片刻的清明。时间在眼前倒回到最初的模样。 从去年年初官家发下来的种子。 他们一家三口勤劳开垦瓜田,然而瓜田始终收获甚少。 终于提了一门亲事,谈好了婚期。结婚当日,青玉乡却人去楼空。 儿子不信遭人背弃,不听劝阻去寻找,却天降横祸。 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泪不止,夜难眠。 墓地选在了瓜田边上,离老两口居住的地方很近,山水很好。 下棺后的几天,儿子却忽然半夜从墓地里爬了出来。 他们惊喜万分,又惶恐万分。 因为……只有以活人送祭,瓜田才能养活,儿子才不会死。 他们才会幸福。 于是,一队又一队的旅客、一个又一个单纯无辜的路人……他们主持过无数的婚礼,也残害了无数的冤魂。 明知一切不合天理,只是这世间,有几人不自私呢? 如今,倒算的上冤有头债有主。 眼皮终于沉重的落下,面上只留下两抹泪痕。 郁青利落地拍了拍手,抖落掌上残屑,“完事。” 旁边的陈云景腿一软,险些往前扑倒在地。 郁青被他这一吓,反应极快,将将把人扶住。 “我、我这是怎么了?”陈云景摇了摇头,虚弱地笑。却看不到自己脸上白的吓人,嘴唇青紫。 眼前眩晕不止,天地都在旋转运动,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感觉背上也是湿了一片,一身的重力都挨在了郁青身上。 “郁青……”陈云景捂唇咳了几声,满口的血腥味,血滴滴答答从他五官往外渗,他自己不知道,外人看了这模样却着实渗人。“郁青,我怎么了?” 他脖颈间的青玉瓶不停闪烁着光,□□里也亮的不行。 郁青几乎立刻想起了昨晚,在面对危及生命的状态下,陈云景无意识地催动了鬼玺,就像寻常人拿起水杯就要喝水一般简单。 可其实他身上并没有一丁点的法力。 所以陈云景其实是冲撞了洗铅灵瓶上的封印,强行借力来用,以至于封印被撞开了一星半点,得到了少许法力的元神若小溪潺潺,不再是本就羸弱的花瓶般的凡夫俗子躯壳可以承受。 不然为何修真者需要花费如此大心思去锤炼身体呢? 修炼修炼,修的是道,炼的是体。哪怕是大能夺舍,灵魂如何强悍,身体不也得一步步从头炼起? 陈云景再这样强撑下去,非要爆体而亡不可。 郁青敛下心神,指尖点在陈云景额上,一笔快速带过,落下一张封印。青色的封印在额间先是大亮,而后隐入体内。 陈云景还在喘着,脸色苍白,眼神里透露着些许疲累。郁青却已经松了半口气,揽着人肩给他擦了擦脸,安慰道,“没事的。你只是昨晚发了一场酒疯,累到了而已。休息一会儿吧。” 此时天光大亮,树荫下舒适的很。那厢白乐童也已经处理好了,只是如今四个人,两个伤病,实在不适走动。 郁青看看挨着他已经快站着睡着的陈云景,抬头对白乐童道,“先就地休息一会儿吧。” 白乐童扶了一把昏迷不醒的花千锦,把她挪到树荫下,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一晚猝不及防,实在发生太多事情,大家都没怎么睡过。 如今这太阳一爬起来,光芒大盛,看着反倒比那深夜更安全暖和。只这么惬意地看着天空,就已经被阳光迷了眼,昏昏欲睡了。 ☆、主仆情深 凹凸不平的老树皮挨着很难受。 陈云景本来挨着树身闭目养神,却怎么睡都睡不下去。他身子一歪,脑袋搭在了郁青肩上。 约莫是身高问题,他往下枕着对方的肩,不仅睡不好,反倒脖子酸疼,麻了半边身子。陈云景皱着眉睁开一只眼往外看了看。郁青正抱臂养神,一条腿撑起,另一条腿倒是就这么躺横在地上。 陈云景没被拒绝,胆子又大了些。他身子一歪,索性整个躺在了地上,头枕着对方大腿。 “喂!”郁青以为这家伙又晕倒了,吓得条件反射地伸手给他抬了一下脑袋。等看清陈云景神情后,不出片刻便领会了意思,紧张过后又好气又好笑。 这家伙倒是会自己享受。 他挑起一边眉毛,有些不爽,“你这是做什么?拿我当枕头?” 陈云景侧着身躺着,面朝着郁青腹部,眨了眨眼,“坐着我难受。” “那我这腿就不难受了?” 陈云景沉吟着,抬起一只手,非常敷衍地给他捏了两下,“麻了我给你按摩。” “那你倒是大些力道啊,我捉只老鼠放腿上,人家都比你蹦跶的有劲。” 老鼠怎么能和他比?陈云景放下手,温言细语,试图提醒他,“我还是个病人。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病人就该好好休息,这还有力气和他掰扯呢?郁青笑了,反问一句,“为什么要对你好点?你是我媳妇还是我的谁?” 陈云景拧着眉看他。 “嗯?”郁青歪了下头,抬起手,手背贴了一下对方脸侧,笑眯眯地催促,“说话呀。你要说你是我媳妇,摘星星摘月亮我都不带怨言的。” 陈云景忽然伸长右手往郁青下半张脸上摁去,虎口贴着郁青下巴,拇指食指捏着脸侧,陷进脸颊两侧软绵绵的肉肉里去。 陈云景一次得逞,看着郁青憋屈的小模样,禁不住笑开,“你身上硌得慌,脸上倒是有些小肉,圆圆的看着特别好捏。” “唔……陈云景你……” 陈云景就势晃了晃他脑袋,“小毛孩,我可比你大。叫哥哥。” “啊呸!胡说八道。”郁青抓着他手腕挪开,虽力气不大,可是脸侧仍留有两道指痕,闻言颇为不忿,“我出生的时候你还在地府排着队呢!” 陈云景稀奇了,“此话当真?” “那是。” “既然如此,倘若,我给你解开了封印,你是不是会立刻变成一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糟老头子?” 什么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会不会说话?那叫成熟,郁青那个气啊,满腔都是气,刚要回话,又听陈云景自言自语:“所以我是为你好啊,帮你永葆青春年少。你瞧,现在这模样多俊,又可爱又好欺负……不是咳咳咳!又可爱又讨人喜欢。” 郁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无话可说,翻了个白眼。 想说好欺负就直说,我耳朵可好使了。 陈云景又在笑,笑的胸腔都在震。他枕在郁青腿上,连带着那笑意通过骨头,似乎都震到了郁青心里。笑着笑着,心脏抽搐着提醒他不堪重负,陈云景翻了个身,正面朝着天光,十指搭在腹上,显得心事重重,“郁青,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说八道!”郁青脸色微变。 陈云景手指一下下轻点着手背,闭了闭眼,神色颇为落寞。“郁青,其实我打从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眼熟。可我又实在不知道你是谁。”陈云景侧过头看他,眼神复杂,“告诉我,你和花晚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郁青不懂他在纠结什么,“主从关系而已。” “这样。”陈云景面上似乎多了些笑意,“所以,你和我其实更亲近些,对吗?” “那当然啊。” “那你是不是更喜欢我?” 郁青一愣,被他问的有些迷糊,什么叫更喜欢?为什么要比较? 陈云景见他竟在犹豫,现出几分嘲讽,“也对了。”他扭过头,也不知自己在生什么气,反正心里头十分不舒坦,连带着话也不会好好说了。 “我看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少有为武功高强,哪是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拖油瓶能比的?如果能给我选,或者回到以前,谁不想拥有强大的力量?” 他抬起手挡着太阳,五指分分合合,白皙纤细,天光下像纸张一般脆弱。他是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没有的废物,想到这,陈云景有些恼怒地一下合拢了掌心,“哼!” 这一声下去,附近忽然有种子化作细苗,破土而出,树木拔地而起,堪与太阳比高,树木阴影一下子遮蔽住所有阳光。 大地仿若都在颤抖,靠着树身一下一下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的白乐童被这一下震得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呼。 郁青没想到他以往还要人教着用法宝,如今却忽然来这一下。连忙按下他手背,朝周遭喝道,“下去!” 于是时光倒转,刚刚起来的树木转瞬间倒回幼苗,落地纷纷化为种子,回到最初的模样。 郁青冷声道,“你不想死的话,现在就不要随意用这些力量。” “我只想证明自己并非什么都不会……” “你当然不是!”郁青反握住他的手掌,握的紧紧的,“你可厉害着呢,迟早有一天你会恢复所有的力量,也会成为当初那个人。只是现在你真的不能随便动用这些力量,不然反噬不是说着好玩的。” 好听话谁不会说。陈云景挣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摆明不想听。“那你就等我变回去再和我说话吧。” 郁青哑然。又碰了他几下,都被打了回去。 郁青反应过来了,“你在气什么?陈云景,他当年离开的时候,我尚且还是个幼童模样,能有什么?后来我去寻你,认识的就只是你。你问我更喜欢谁?这个‘更’字本来就不存在。哪怕有一天你真的恢复记忆,那难道这些年你是白活的吗?你还是你啊。” 说完这话,郁青喉结微动,把还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心里却忍不住自嘲:而且,你在担心什么。明明最该害怕被丢下的那个人,难道不是我吗? 别看陈云景现在好像离不开他一样,其实没有他,陈云景再怎样也死不了。 明明是他一直离不开陈云景。 可陈云景不晓得他心思,反倒因为郁青一句话又打起了精神。 ——哪怕有一天你真的恢复记忆,那难道这些年你是白活的吗?你还是你啊。 是啊,我还是我。恢复记忆又怎样,这些年的记忆难道就会消失吗?一直暗暗藏在心底的忧虑,因为这一句话,烟消云散。陈云景被说的心头豁然开朗。 但又远不止此,他心思多着呢,这会儿转过身,眼睛亮晶晶,“你刚说,‘后来我去寻你’,什么意思?” 郁青:…… 陈云景乐不开支,伸出一只手拉了拉郁青衣角,“你自己也说过,在我面前你藏不了秘密的。不如自己乖乖交待?嗯?燕飞?” 这家伙耳聪目明,实在不好糊弄。郁青叹了口气,抬手捏捏酸痛的山根,被他含蓄的撒娇弄得没办法,“我没骗过你,我真不是燕飞。如果你真要追究,只能说他是我一个□□罢了。” “分……身?”陈云景迷惑,“那是什么?” 郁青说起这个就来气,“因为封印啊!我不找到你,怎么可能解封?但三千世界,我又如何知道你到底在哪。” “说谎都不打草稿的,你还能分裂出三千个不成?”陈云景说完自己先愣了,他迟钝地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个意思。 心里便炸开了花,倏然起身,侧身朝他挨近,摸了一把郁青的小脸,温热的吐息如烈焰灼烧皮肤,烫的发慌,“好郁青,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是不是从有了燕飞的记忆开始,就已经对我情根深种?” 郁青从被触碰的地方一路往上,脸蛋忽然爆红。 不就想解个封印,为什么被陈云景说的好像…… 他背脊往后一躲,却刚好挨在了树身上无处可逃,眼神闪躲,还在心虚地嘴硬,“谁、谁情根深种了?臭不要脸,顶多就、就一点点好感。” “一点点?”陈云景眯了眯眼,越挨越近,手指往下,掌心压在对方左胸腔上,压在那跳个不停的心脏上,指尖却勾了勾斜开襟的衣领,危险道,“是多少?” “喂!你够了啊……”话语戛然而止。 陈云景紧闭着眼,揪起他领子,忽然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被亲的人瞪圆了眼,眼睁睁看着那张白皙的脸靠近。 呼吸细不可闻,两人间的空气被不断压缩,似乎顷刻间就要窒息而亡。 只有唇上的温度如此真实,滚烫又带着微微的湿润,呼吸一下下扫过头顶。而眼前只有脆弱的脖颈。 “不是说一点点嘛?”陈云景戳了戳不说话的家伙,“怎么?这就吓到了?平时日天日地那个劲呢?” 郁青捂着额头,委屈巴巴盯着他不说话,小声嘟囔着什么。 陈云景还以为这家伙在骂他呢,凑过去仔细一听。 郁青说的是:“亲的居然不是嘴。” 明明脸都红成这样了,看起来那么羞涩,内里还这么荡漾。陈云景哑然失笑,“那再来一个?” 郁青眼睛亮晶晶的,刚要迎上去。 旁边闯进来一抹声音,“你们醒的好早啊!” 两人一惊,转过去看。正看见刚刚被动静摔倒在地上的白乐童爬起来,拍了拍膝盖,又盘腿坐下了,揉着额头的红傻乎乎地笑,“刚刚是不是地震了,我怎么摔下去了?” 陈云景矜持地离郁青远了些,没说话。 有了外人,自然不好亲近。郁青揉了两把红透的脸,散了不少热气,没好气道,“都是做梦,你还没睡醒,赶紧睡去!” 白乐童憨憨一笑,转脸去看还没醒来的花千锦,检查一番,见她身上伤势没有加重才松了口气。他从腰间小袋拿出丹药朝郁青两人走去,“这是我们门派自制的丹药,我看这位公子体虚气弱,平日里又这般奔波劳碌,或许会有所帮助。” 陈云景接过去,礼貌颔首,“谢谢。” “不客气。”白乐童摸了摸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危难时刻见真情,两位虽说是主仆,我怎么看着却觉得比兄弟还亲些。倒是让我好生羡慕,难免想起门派里的师兄弟,大家伙们总是热热闹闹的,不分彼此。” 郁青腹诽,羡慕什么,你们师兄弟可不会一起玩亲亲。 陈云景握拳闷咳几声,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刚刚看见了吗?他应该没看见吧?不免有些尴尬,“那个,是好些。毕竟是我从小的贴身小厮。不说这个,还从未请教,白少侠看着不像江湖中人。” “啊,我是个阵法师。”白乐童被这一句‘白少侠’夸得不太好意思,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少许喜色,他自谦道,“不过技艺不精,总是时好时坏的。不过昨夜我看几位,似乎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 陈云景蹙眉,“此话怎讲?” “难道不是吗?”白乐童迷糊了,“诸位不是都为了占星楼的悬赏而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声音拔高。 “就是那个,‘上古镇妖宝瓶被打破,如今天下群妖毕现,召集天下英才齐心协力,还世间太平’的悬赏告示啊!捉的妖怪都要活着交到占星楼手里,妖怪越厉害得到的奖赏越高,不仅能得到法宝,还能名扬天下。” “我们昆山派一脉虽然近些年没落了些,可是只要我努力,就一定能把我们门派发扬光大!”白乐童信心满满,“我要让门派的名字随着我的名字名扬天下!” ☆、它会回甘 占星楼?他们这还有两个亲传弟子呢!为什么关于悬赏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陈云景仔细回忆。当时花千锦姐弟说的好像是,已经召集奇人异事共同捉妖,只是说什么,五大魔将都要他亲自解决。他记得那么清楚,还是当时惦记着‘只需要解决五个’。 不过他们也从未说过什么,‘要把活着的妖怪交给占星楼’。 陈云景看向郁青,“你方才杀的那个……算妖怪吗?” 郁青朝他摇摇头,“一个被妖魔迷惑的人类,应该算不得。” 陈云景这时候才想起一件事,“等等。” 两人均看向他。 陈云景数了两遍,才确认没数错人,他惊道,“花千鲤哪去了?!” 郁青一脸茫然:谁知道呢,他那时就顾着陈云景。 白乐童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对他们又不算熟,但是当时在客栈里的确有一个小哥和花千锦一起护着他。越回忆,面色越是严肃,震惊到一下子站起来,“是仙子的弟弟!糟了,他还救过我,我竟把恩人忘了!传送阵只容六人,那个老太太过来了,恩人是不是没来得及过来?” 他一合掌心,不可置信,“实在不该,我竟把恩人忘了!我们快些回客栈救他吧!”说完性子急道撒腿就往回奔。 陈云景连忙喊住他,“你的花姑娘不要了?就这么让人躺地上?!” 白乐童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满脸愧疚,“我忘了,不好意思。这位公子,麻烦你……”他视线落在陈云景羸弱的身姿、苍白的脸上,话说不下去了,转身面朝郁青,“这位公子,麻烦你能不能帮帮忙,把花姑娘扶我背上?” 郁青愣了一下,“哦,好。” 眼看白乐童背着人急匆匆地跑远了。 郁青问他,“现在可没马车,我看你走两步就咳,要不要我背你?” 背来背去像什么话,陈云景摇摇手,抬脚往前走,“我还没那么脆弱。”郁青却忽然上前一步,一手揽着他腰,一手落在他膝弯下,看着便是要把人打横抱起的模样。陈云景怎知峰回路转郁青连忙按住人,改变了主意,“等等!我需要!我要!” 郁青被他轻轻一推,顺着力道站直了身,满眼狡黠,“要什么?要抱吗?” “要背!” “好吧。”郁青做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样子,看的陈云景脑门上青筋都在蹦,心里的小本本已经给他记下了。 但当他看见郁青就这么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身形挺拔,腰背挺直,肩胛骨在单薄的衣物下撑起一双蝶翼。那点被打趣的烦闷顿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唔,他背上看起来就很好趴的样子,腰也很细,因为蹲下来,臀部也很…… “咳咳咳!”陈云景不太好意思,尤其发现自己想法有点偏,他移开视线,掩饰性地呛了几声,“你这小身板,背得起我吗?” “你少看不起人。”郁青侧过脸,正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 背上一暖,某人嘴上这般说着,身体倒很诚实地趴了上去。双臂圈住脖颈,下巴搭在肩上,一双眸子半垂,又抬起,带起浅淡的笑意,“哪敢看不起呀。人美心善助人为乐的郁大侠,麻烦你了。” “哼。” 陈云景戳着他圆润的侧脸玩,一戳一个浅坑。 郁青走得很慢,也很稳,阳光洒在背上暖洋洋的。 陈云景眼皮子一直往下耷,逐渐连呼吸都平缓了下来。 手臂从郁青肩部滑下,垂在身侧,随着步伐慢慢荡着。 郁青感觉到背上的动静少了,走了两步,喃喃道,“都不知道哪来的精力,受了伤还能撑着胡闹那么久。” “一点也不省心。” 陈云景是被铲土声弄醒的,他皱了下眉,梦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继续睡。却忽然想起自己还在郁青背上,这一翻身可不得摔下去。 他要摔了! 这想法一出,惊得他从梦中转醒,手掌往下一撑,才发现身下是平平整整的木板,身上披着一件外套。 陡然被现实与梦境的交换吓出一身冷汗。 不远处的瓜田里两三个人在铲土,不知已经铲了多久,除去了瓜藤的土地一览无余,这么一翻,翻出了森森白骨,还有些已经摔坏的西瓜,露出红的刺目的果肉,往下滴着瓜汁。 陈云景肚子咕噜噜叫着,他有些茫然,转眼却看见白乐童在一边悲愤含泪、呕吐不止。 花千锦撑着木铲子在那说,“不就误吃了几块西瓜,老早消化了,现在吐也吐不出来。” 郁青在那雪上加霜,毫无同情心地取笑,“哈哈哈,怎么样!反季节的西瓜好吃吗!又大又甜,咬一口都是血肉灌溉出的温热瓜汁,就是有点血腥味而已。” 被这么一刺激,扣着喉咙的白乐童似乎要就地晕厥过去了。 这笑声穿刺过来,就这么入了脑子。陈云景摇摇头,抱着外套坐起身,见郁青看过来,顺势朝他招招手。 郁青便丢了铲子,利索拍了两下掌心,慢吞吞走过来,叹道,“终于醒了啊,这太阳都快下山了。” “你们在说什么?” “说这瓜田呢,本以为是普普通通的瓜妖,后来一翻田垄,才发现只是些被人做了手脚的小玩意,没多少法力,也没什么智慧,凭本能吞食罢了。”郁青蹲下身,掏出干粮和水,“当时让你别吃那玩意,但给你做的饭你也没吃几口,现在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看,嘴唇都裂了。” 他忽然抬手,陈云景没反应过来,温热的拇指指腹擦过干裂的唇瓣,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往后躲了一下。 再看郁青,却十分自然,收手,低头给他拧开水袋盖子。若不细看,谁能发现他恶作剧得逞后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勾起的唇角。 陈云景自然也没发现,只是被这亲昵惊到,又暗暗说自己太多疑。接过水袋咕噜噜喝了口水,干涩的喉咙被丝丝润过,落到食道里,总算解渴,舌尖还能感觉到些许凉水的甘甜。他才反应过来,“你吃了没?” “吃了,这是专门留给你的。”郁青直接把干粮塞他怀里,“自己慢慢吃,我去忙。” “你去哪?”陈云景放下水壶,一下子拽住郁青后衣襟,把人拽了一个踉跄。 郁青转过身,把衣角抽回来,“没去哪。快天黑了,怕它再作妖,得先把这些瓜藤处理掉。” 夕阳被地平面吞没那一刻,黑夜逐渐来临。 白乐童画好阵法,又用树枝沿着小山高的瓜藤和白骨画了一圈,圆圈合起那一刻,冰冷的蓝色火焰从画好的圈上汹涌喷出,逐渐爬上小山高的堆积物上,跳跃着、灼烧着,越加旺盛。 那火焰不受风的影响,在黑夜下越显冰冷,慢慢地却从蓝色化作明亮的火红,而堆积物也渐渐脱落表皮,往下掉渣。 “终于弄好了啊。”白乐童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让它烧吧,这火出不了圈,烧到明早就可以了。” 陈云景披着衣服,火光落在他面上,照的脸色也好了些许。‘噼啪’一声,惊醒了还在思绪中的人。陈云景左右看了看,“对了,花千鲤呢?我们不是回来找他的吗?” 花千锦表情略有变化,似乎是担忧,又不完全是担忧,只沉声道,“主子回客栈看看便知道了。” 说起那客栈,墙上穿了个大洞,瓦上也漏了个大洞,地上全是碎了一地的家具,和下了一晚的暴雨躺在一起。也就二楼的客房好些没有被波及到,勉强还能用做休息。 靠近门边的墙壁上,匆匆忙忙用黑炭划拉下一串龙飞凤舞的字: 有事离开,几日便回,你们先走。——花千鲤 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郁青捡起几盏烛台放在几处进出口,磨着打火石点燃。花千锦沉吟道,“千鲤性子沉稳,不必多虑,主子还是多休息,调养身体为主。” 陈云景见她面色比他好不了多少,正要说一句‘你也是’。一声腹鸣抢了他的话。 众人看去,白乐童抱着肚子,红着脸十分尴尬,“那个,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陈云景拿出干粮,“我这还有些,你要吗?” “你自己留着,下一个镇子还不知道多远。”郁青按下他的手,“这客栈等我们走了怕是也废了,不吃白不吃,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 “除了蛋炒饭,你还会煮其他吗?”陈云景投去好奇的眼神。 “还需要会吗?全砸下去一锅炖,吃不死人完事。”郁青很无所谓,毕竟他又不需要吃饭。 这……陈云景想起那带着蛋壳的蛋炒饭,决定自食其力,“那要不,我去煮饭吧?”但他衣着整洁,看着便是娇生惯养的,说这话真没一点说服力。 花千锦不赞同,撸了两下袖子,干练道,“主子体虚,这种体力活还是我来干吧。” “你会煮饭?”陈云景有些意外。 花千锦一脸疑惑,“不会啊,但是煮熟而已,其实生肉味道很不错,你们不试试吗?” 什么叫生肉味道不错?郁青黑着脸,“我不放心,还是我来吧。起码我会做炒饭。” 对两个家伙都完全没有信心,陈云景争取道,“其实我会一点,让我来。” “不行。” “那个……”旁边的白乐童小心翼翼插入话,“我会,要不我来?” “行!你来!”众人立刻统一了口径。 等众人散去,陈云景却叫住了郁青,从怀里拿出一颗果实递过去。 小小的一颗橙色果子,还不及掌心肉大,外皮很漂亮,又薄又光亮,绿色小柄上缀着一片小叶子。郁青十分惊喜,拿在手里抛上抛下玩了一会儿,喜欢的很,“你哪来的?” “下午随手摘的,一树就结两三颗,专门留了你一个。”陈云景见他一直在玩,不由提醒,“不试试吗?我尝过一个,味道很不错的。” 郁青本来没想过要吃,只觉得这么一颗小果子,它观赏性比实用性还大些,又是陈云景给他的,收着最好。 此时被催促,一下子犯了难。唔……礼物吃了就没了,不舍得。 “吃吧,很好吃的。”陈云景看穿他心思,怂恿道,“明天就没那么新鲜了。” 郁青被他说动了,捏着叶柄一口咬了大半,他表情显而易见傻了一下,等反射性一咀嚼,入口酸涩,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怎么样?是不是很酸?”陈云景见他扭头要吐,按着他肩背一转让人背对自己,伸手过去直接捂住他嘴巴,“别吐别吐,可好吃了!” 郁青拼命扒拉着他的手,一副要被酸吐的模样。 “这可是我给你的礼物。”陈云景就不放手,“我没骗你,真的好吃,它等会会回甘的。” 郁青忍了又忍,泄愤似的一口咬在他手上。 “嘶!”陈云景立马松了手,抬手定睛一看,不算深的印子,大概很快就能消。 再看郁青,他抹了一把嘴,直往外吐舌头,“这叫好吃?酸的我牙都要掉了!” 陈云景甩了甩手,见他呸呸呸的模样实在好笑,“我觉得它回甘的时候特别美味。” “比不上它酸的时候让我印象深刻。我还以为你耍我玩呢。”郁青撇嘴,“算了,不吃了,我不爱吃酸,给你吃。”他直接把剩下半个果子塞过来。 陈云景冷不防被塞了满口,酸的牙都软了。尚且未反应过来,又被搂过身子,撞在郁青怀中。郁青踮起脚,在他下巴上吧唧亲了一口。 湿湿软软,黏黏糊糊。 郁青咂咂嘴,笑了,才心满意足地松开陈云景,“现在回甘了。” 陈云景怔怔叼着半颗果子,还回不过神,看着郁青出去检查马车,拿下果子,咬下一口,强烈的酸后,慢慢地却渐渐生了少许甜味,从舌尖一直往喉咙蔓延。 他盯着果子上两个交杂的咬痕半晌,方才耳尖一热,摸了摸留有余温的下巴,若无其事地转身,叼着果子上楼去了。 ☆、脐下三寸 他们在破破烂烂的客栈里休息了一天才离开,本以为要走很远才能遇到小镇,结果走了约莫半天就来到了小镇。 略显破败的牌匾上嵌着三个字:青玉乡。 傍晚时分,天边火烧云漫天。牌匾后的小镇倒是十分热闹,人来人往。 白乐童蹲在一个木雕小摊边,左看右看,看准了一个女娃木雕,乐颠颠地举起来朝牵着两匹马的花千锦摇了摇。 摊主怂恿道,“买两个吧。这两个娃娃看起来多配呀!” 可不是,一个留着,一个送人,花姑娘肯定喜欢。白乐童心动了,拇指擦过漂亮的木雕娃娃面上,指腹却沾上了显眼的灰尘。他捏了捏手指,揩掉那层不薄的尘埃,翻转娃娃来回看,迷惑不解,“这都放了多久了啊?” 花千锦把马牵到镇中心最大的那家客栈门口,门口的打杂连忙过来引路去马厩。 郁青利落地跳下马车,拍了拍身上浮尘,回身掀开帘子。 帘子一晃,碎成几块的夕阳照进马车内,迷迷糊糊挨着木板睡过去的人被光闪了眼,条件反射往暗处里躲,微微睁开一双惺忪的眸子。 有人又跳了进来,带着车厢一阵轻微的晃。陈云景彻底醒了,昏暗的视野里正见郁青半蹲在他面前,手落在半空似乎要碰他的模样:“还不醒,等我抱你下去吗?” 嗯? 陈云景脑子迟钝地转了一下,迅速闭上眼,装睡。 “喂!我刚看到你睁眼了。”郁青拍了下他手臂,“起来,去到客栈继续睡。” 陈云景不动如山。 “再不起来,我可走了?”郁青说罢就转过身。 陈云景装不下去了,他睁开眼往前一扑,上半身端端趴在郁青背上,揪着人侧脸往外一扯,十分不满,“还真把我一个人扔下?” “嘿,是哪个家伙装睡装的那么来劲?”郁青背着他乐不开支。 “那你就不能装不知道?”陈云景从鼻腔里哼出气,身子犹是懒洋洋的。他低头狠狠蹭了他肩背一下,“不管,要你背我下去。” “不背。”郁青笑了一下,冷酷无情地把他两条手臂从肩上拿下来,自己泥鳅一样滑下马车去,给他掀开帘子,催促道,“快下来。” 还真不背啊?陈云景摇摇头,瞥见被掀开的门帘一角,想起刚刚郁青的利落身姿,一时心血来潮。他挪到门口,学着郁青刚刚的模样往下一跃。然而落地的时候眼前一花双脚一软,险些当街表演一个滑跪。 刚刚还说着要他一个人走的家伙扶住他。陈云景还没回过神,一阵腾空感后被人打横抱起。他挨着人,胸腔里却闷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喉头涌出一片厚重的血腥味。 “哎哟,这位公子没事吧?需要帮忙喊大夫吗?”小二热心地过来问。 陈云景把额头贴在郁青肩上,一个劲地咳。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额间新刻的封印阵阵发着光。 封印也快撑不住了,这具凡人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快衰败。 郁青收回视线,稳稳抱住怀中的人,轻飘飘的触感似乎怀里的人只剩下骨头。他对小二道,“不必,先带我们去上房。” 陈云景脑子里混沌一片,他抬起眼,只能看到郁青光洁的下巴,唇瓣张张合合后,抱着他往前走去,步子稳健。 疲累,沉重,虚弱充斥着全身,他一阖眼,很快又身不由己地昏睡过去。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玩命的家伙。” “天道现在可不管你有没有身体用,只恨不得你和他们两败俱伤。” 抱怨的声音把陈云景从混沌中弄醒,他睁眼,听见耳边一阵叹息。 “郁……青?”陈云景这时才发现自己横躺着飘在半空中,他试探着起身找人,所见除了自己再无他人。 眼前尽是虚无的白,唯一的色彩是身体正下方碧如翡翠的湖泊,浓烈的绿近看却成了半透明的萤色,倒影出他原本的模样。 好久没这么清晰看到自己的样子,陈云景一时有些陌生,盯着那倒影看个不停,陷入迷惘。 “我在这。”一只手忽然搭在肩上,陈云景立马回了神。 声音从后面传上来,陈云景转身捉住放在肩上的那只手。那手却拉着他往下一扯。陈云景被拉得失去平衡,往下一堕,坠入一个满溢水汽的温凉怀抱中。 他抬起头,看到了身高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的面容。 两人此时竟稳稳站在了湖泊上方,脚下湖泊一派风平浪静。 可比这湖面更让陈云景震撼的,却是面前几近陌生的人。在他印象里,郁青顶多有点小傲娇,虽然有时口不对心还有点气人,但总还是贴心又可爱的。 而面前与他几乎同高的人,相貌虽俊美,盯着他不言不语的模样,却透着一派自成的冷漠疏离。 “你是……郁青?”陈云景松手,往后退了一步,十分困惑,“你怎么、忽然长大了?” 放大版的郁青抱臂站着,也不说话,就这么侧头看他。 虽不言不语,这么直勾勾的视线,着实给人造成不少的压力。 陈云景心慌的紧,不知说什么,只能沉默,低头瞥见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再想到郁青的反应。他皱了下眉,兀自思索,电光火石之间,把一切都串了起来,一股算账的冲动涌上脑门。只见他忽然笑了下,往前一步,语气危险,“郁青?” 郁青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明白这家伙的态度转变。 陈云景挑了下他的下巴,“你先前说,一开始遇到我你就有燕飞的记忆?你又是那花晚山的下属。那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真身非人?” 郁青尚未清楚对方想说什么,理直气壮,“是又如何?” 陈云景逼问,“所以,第一次把你带回王府时,你猜到那盆山茶花是我?那时亲我叶子,也是故意的?”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还记得这个。郁青心虚了,面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悄悄往后退。 “你早见过我魂魄的这个模样,明明认得我,还装作不知花妖是我,任我一人纠结、任我一人误会,这样很好玩?”陈云景步步逼近,微眯起眼。 郁青不敢说话。 正当陈云景以为他怂了的时候,这家伙却一把揪住陈云景领口往前一拽,正在盘问的人猝不及防间被带入对方怀中亲了个正着。 “你……郁……唔!”未尽的话语没在了唇齿间。陈云景睁着眼,几次推拒不开,最后干脆抬手扣住对方后脑壳,发了狠似的反吻进攻。 薄凉的唇瓣被磨到通红,发热发红。 这火从此处起,却烧遍了全身,点燃了相拥的两人。 灵活的舌尖探进另一人的地盘四处探索,忽上忽下,一时撩过水红色的口腔薄膜,一时又滑过敏感脆弱的喉头,滑过排列整齐的下齿。才依依不舍地在两人不平的呼吸间离开。 郁青最后啄了一下眼前人的唇角,“好吧,我错了。给你亲一下赔罪。” 陈云景狠狠抹了把滚烫的唇,被他的话气笑了,“你这是赔罪的态度吗?而且,到底是谁亲的谁?” “那你要怎样?” “哼。”陈云景不想怎样,他顶多……咬了郁青喉结一口,还泄愤似地磨了磨,留下一个牙印。 “嘶~”被咬在要命处时一股刺激从脚往头密密麻麻爬上去。 这股危险感一瞬间真让郁青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陈云景活活咬死。他摸了摸自己脖子,看向面前打量着四周的陈云景,竟有种死里逃生的诡异之感。 “这是瓶子内部,我把你元神暂且带进来了。”郁青正襟危坐,却像凭空漂在湖面上。他朝他招手,“你且过来,与我面对面坐着。” 平日里胡闹惯了,陈云景难得见他这么正经,还有点不太习惯,带着些许好奇走过去,当真学着他动作盘腿而坐,“这有什么用?” “救你的命。”郁青肃起脸,冷声道,“你可知你如今的元神,不再是凡人躯壳所能承受?” “是,你说过。”陈云景摆出好学生的模样,洗耳恭听。 “可你现在身上那一星半点的法力,又没办法支撑你元神化形。” “化形?”陈云景听不懂,他试图揣摩话中含义,“意思就是,我完全不需要再找别的躯壳了吗?” “只要你法力足够,不要那累赘也罢。”郁青阖眼,“就像那鬼修灵修一类,法力到达一定程度,随心所欲凝练人形。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着我的样子,我会把我暂且能用的法力都传给你。”说罢,他抬手捏了一套诀,动作并不算快。 陈云景屏住呼吸,眼也不眨地看完,他尝试着边回忆边抬手比划了两下,明明第一次接触,但竟然很快就能完整地把整个动作完成一遍,最后收掌,掌心往前一推。 “可以,跟着我。我们二人同时起诀。” 双掌交接间,一股磅礴的凉意从对面传来,滑过陈云景的小臂,顺着双肩往下落去。如兜头浇了满头满脸的水,而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接住这些磅礴汹涌的法力。 况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这些‘法力’不同于往日郁青点在他额间那么温和,反倒透着股一往无前的凛然战意,刺入骨髓间,冷的他都在哆嗦,哪怕咬紧牙根,仍然控制不住肌肉反射性的颤栗。 传送法力都这么难受的吗?他整个人就像个快炸开的碎冰袋子。 他睁眼,抬头看向闭眼的郁青,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都是冰冷的气息,冷的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运转一周后,最终引去何处?” “经脉丹田。” 经脉、经脉他能稍微感受到一些,内视时能看见它们丝丝缕缕地布满浑身发着光。只要稍稍把法力引过去,它们就能自如流通。可是,“丹田在哪?” 第一遍郁青没有回答。 陈云景再问。 郁青闭着眼,似乎难以分心回答他那么基本的问题,眉毛蹙起,淡淡道,“脐下三寸。” 三寸是多少? 陈云景咬紧了牙根。一个呼吸间,法力顺着经脉在全身已经游过了一圈,堵在末路。再问也来不及,他干脆不管不顾全把这些法力最终都引到腹部去。 都‘脐下’了,那应该是在腹部没错吧,腹部除了丹田还能有什么。 另一股温和的气息从丹田处出现了,毫不意外就是陈云景自身的法力。 被陈云景运功带出的法力,与郁青灌输给他的法力撞在了一起,互不妥协,在狭窄的空间里‘王不见王’,打成一团,更别说融合了。 瞬间,陈云景腹中一痛,一股气从下往上直冲天灵盖,身子一倾,往前呕出一口血来。 ☆、调虎离山 “云景?!”郁青被他这忽然一下惊醒,连忙接住落下的人,“你没事吧?” 陈云景急促地呼吸着,心脏一扩一缩一扩一缩,微微合着眼休息,“被排斥了。” “什么?” “你的法力,被我的排斥了。”陈云景叹了口气,擦去唇边血迹。 “不可能!”郁青果断道。他给陈云景输送的压根就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灵力,而是……神界的神力!是他为数不多自身而生的本源灵魂力量。 在神界里,先天之神与后天之神从来就界限分明。凭借修仙想要位列仙班的,周身灵气在天劫后一一转变为仙气,是为登仙,本质仍是人族,但能运用天地灵气。说白了,灵气就是他们手里的工具,灵气仙气神气,无甚差别。 因而所谓修真成神也就仅此而已,但数量稀少的先天之神从来都只是由天地灵气孕育而成,本质便是那最原始的天地万中无一孕育出的灵胎,他们本体便是堪比‘会移动的灵脉’的一族。 陈云景体内压根不可能有能与他力量抗衡的同等力量,更别说排斥了,本该全盘接收才对,只不过有可能转化比较难,需要不短的时日。 陈云景撩起眼皮子看他,虽然没说话,但眼里已经写着了:事实如此。 郁青不信邪,他把陈云景身体掰正,握住对方手腕,探出一丝法力顺着经脉游动一圈。 并无大碍。 直到最终,法力没入干涸的丹田。 郁青收回手,满脸疑惑,“没问题,我没发现异常。” 陈云景见他不信,拉过人手掌放在自己腹部某个位置,“这里,又痛又冷。”冷的他一直在哆嗦,脸色都白了。 郁青伸出法力一探,神情凝重了几分。 当真有两股不相上下的法力在他腹部争斗。 难道是陈云景、不,该说是原本已经在半步成神阶段的花晚山元神上沾染的那一丝神力? 但是怎么会呢……陈云景作为‘土生土长’的修真者,怎么可能身上会有神力?哪怕一丝。郁青盯着他腹部半天,满脑袋疑惑,“你到底把法力都引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地方怎么看都不是丹田啊。 “不是你说,脐下三寸……”陈云景声音越来越小,“我估摸着这位置也没错。” 是没错……但感觉也不太对。 看着郁青严肃的神情,陈云景些许不安,这才对自己的莽撞后知后觉感到些许害怕,“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你现在没事了吧?还有哪里不舒服?” “还行,就是腹部涨的难受。”陈云景有些无措,“就是冷,除了冷和涨,没有别的。” 郁青也没办法,沉吟半晌,只能宽慰道,“那就等它们打吧,别管了。说不定打着打着就‘同归于尽’了。”他是头一回遇到这种离奇的事情,但问题不大。 毕竟陈云景和他有本质的区别,在他并不算多的经验里,这种偶然搅和在一起的完全不对等的两种本源力量,最终除了一种吞没另一种,没别的可能发生。 有过一次偏离计划的意外。这次,他谨慎了许多,“你丹田尚且干涸,再来一次。哪里不懂,我直接指给你。” 郁青似乎梦到了一棵花树。 又或者不止是梦到,他们忙活了很久,陈云景最后是累极了。太过放松下,在洗铅灵瓶内直接化为了原型。 叶子片片青翠,根系发达,只是好像树上的白山茶有些无精打采的萎靡,看上去似乎随时要谢了。 他伸出了手,想要稍微碰一碰…… 黑暗中,郁青猛地睁开了眼,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他头顶上。离开瓶子,他还是那个被封印住法力的郁青,为了减少损耗,连同法力化形的外表也变小了。 说是要他做暖炉,陈云景侧身抱着他睡的正香。可陈云景身上暖烘烘的,倒不知道谁给谁暖了被子。 郁青往下一拱一拱离开了陈云景的怀抱,侧身滚了两圈避开,而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又忍不住瞧了两眼旁边的‘睡意发散物’。 嗯,睡得真香,一点都没被影响到。 要不要把他弄醒? 郁青陷入思考。他一本正经地往前俯下上半身,抬手报复性地捏了捏陈云景的侧脸。 陈云景皱了下眉,他立刻被吓得缩手。 等了一会儿,人还是没醒,胆子又大了些,凑过去摸了摸陈云景侧脸,手往下一滑,顺着下颌线和喉结落到微开的领扣。 昨晚他说哪里不舒服来着?郁青一边回忆一边矮下身,把手伸下被子里摸索。 门外有人敲了两声,白乐童小声问通黑的房间,“你们睡了吗?喂?有人在吗?我有事,急事!” 郁青被敲门声惊得像个小偷一般迅速抽回手。他翻身下榻,披着外衣出去,开门声轻不可闻,门缝里泻进一丝光,“什么事?” “我终于想起来这里听起来为什么那么耳熟了,我刚刚还听到了春兰的名字!就是那客栈老夫妇说过一次的逃婚的女人春兰,还有那个搬迁的城镇名字,青玉乡!” “什么?” “这里后面也有瓜田,比客栈那更大!更阔!远远看去密密麻麻一大片绿色。” “在哪?走!带我去看看” 陈云景睡得并不安稳,肚子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冰火交加。他最终被痛醒,“郁青……肚子痛……”睁眼一片漆黑。 窗外有打斗声,摸索到身边没人,他一下子惊醒。 陈云景冲到窗边,推开窗户,正看见花千锦和一个巨大的藤蔓怪物打斗着,那怪物身上顶着熟悉的黄色瓜花,滴答滴答落着口水。 黑暗里花千锦手中的剑都在闪闪发亮。 那怪物发出可怕的桀桀声,一边叫着一边逃了。两人的身影在几个跳跃间,很快消失在屋顶。 这时候,房门被从外推开。陈云景猛然回首,却看见郁青急急忙忙走过来,拉住他的手往屋外带,“太危险了,这个镇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你快跟我走。” 陈云景被拉得踉踉跄跄,还有些不明所以,“外面怎么了?我刚还以为是你在外面,开窗却看到花千锦和一个……” “她没事,有事的是你。”郁青皱着眉,“快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镇中心最大的客栈不知为何此时变得静悄悄,陈云景被郁青一路急匆匆拽到后门,都没遇上什么人,后门外正停着一匹马。 郁青翻身上马,冲陈云景伸出手。 客栈前方充满了窸窸窣窣的打斗声,听起来着实可怖。陈云景心里有股很奇怪的感觉,他一直忍不住回头去看,“客栈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白乐童他也在吗?” “除了那些瓜藤怪物还能有什么,死到临头你还管他一个外人。”郁青口气十分不好,不再顾虑慢吞吞的陈云景,直接把他拉上马,一抽马鞭,马匹扬起前蹄,鸣叫一声,飞快往镇子外跑去。 陈云景被粗暴的一拽,拉得胳膊生疼,直到落坐在马后方,心里怪异的感觉越发明显了。虽然郁青向来嘴上不饶人,可是从未如此粗暴急促过,连句解释都没有。 郁青往下狠狠一抽马匹,马疯了似的冲向小路。 客栈后门的影子远远落在了后头。 “等等,我得回去。”陈云景扯了一把郁青的手腕,“你停下!” 坐在他身前的郁青毫无反应。 陈云景眸光一冷,在马匹与树木擦身而过时,双手一抬抓住树枝,身体荡在空中,竟离了马身。 并不算粗壮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陈云景护着头翻身滚落几圈,起身就跑,跑了两步,奈何身体实在不争气,他跑了几百米就不得不停下,扶着树身咳得惊天动地。 身后破风声传来,陈云景头也不回,矮身。只听见脑袋上‘咚’的一声,近在咫尺的穿透音钝的头皮发麻。他抬脸一看,月下一支惨白的骨笛没入树身几分,笛上几个黑洞真对着他。 陈云景听见自己胸腔里一颗心脏在疯狂跳动,他抬手握住笛身往外使劲一抽,树身留下一个洞,这时,他才发现笛子另一端被削成了尖锐的形状。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脑袋怕是要和这树一样被白骨笛子穿透了,脑浆迸裂。 好狠哪。 “哈哈哈……跑啊,你倒是跑给我看。”森森然的女声从高处传来。 陈云景警惕抬头,刚巧看到‘郁青’轻飘飘掂着脚尖落在树高处,面色惨白。 “姑娘。”陈云景眼神快速左右探查着地形,嘴上却因为打不过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对方好放过自己,“你我无冤无仇,何必紧追不舍?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喝个茶,好好谈一谈?” “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哈哈哈!好一个无冤无仇。”‘郁青’笑着笑着,嘴角向两边裂开,高高吊起,露出水红的牙床,她身上的肉一条一条往下掉,露出森森的白骨,一根又一根,根根分明。 最终成了一具没有一丝血肉黏连的白骨人,在树高处随风摇摆着身形,做出各种‘人’的动作,时而摆手,时而捂脸,“明明是你不肯放过我,我都藏在这穷乡僻野里了。结果还是躲不掉,还是被你找到。你说!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这、你听我说,都是误会,啊!”陈云景感觉到手中有蠕动感,吓得反射性把手中骨笛扔在地上,却见那截硬邦邦的白骨竟然会扭动,蛇一样顺着树身爬上去,往那高处的白骨人扑去。 如溪流汇入大海,月下的白骨表面上似乎都带着锃亮的光。 他吞了下口水,浑身发冷,觉得一切都那么匪夷所思如在梦中——虽然他自己不是人就已经够不正常了——他一边冷静地往后退,寻找机会求生,一边轻声安抚道,“姑娘,你听我解释,我们是误打误撞来青玉乡的。不然这样,你把我放回去,我立刻就带人走,绝不停留,你看如何?” 时刻警惕,浑身寒毛直竖,陈云景只觉得自己从未那么清醒过,眼睛都不敢挪开一点,唯恐一个不注意,那怪物暴起杀人。 可树顶上的白骨人蹲下了,用那空荡荡的两个眼眶高高俯视着他,摇着光秃秃的脑袋,声音妩媚中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误打误撞?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觉得你会信。”陈云景满脸真挚。 白骨人哈哈大笑,脑袋从前到后从上往下转了三百六十度,“你真当我傻,放你回去和他们会合?你放心,你哪怕在这里和我废话一晚上,他们也找不过来的。你,受死吧!” 她倏忽站起,展开手臂。 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从远及近,地皮被一格一格隆起。 稀薄的云雾遮住了月光,黑影投在了陈云景身上。若从高空俯视,能看到他站的那方圆一公里的泥土竟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塌陷! 陈云景感觉到土地塌下的那一瞬间就扭头往边上奔去,却比不过塌陷速度快,他纵身往前边一跃,却连坑的边缘都摸不到,脚下一空,整个人都掉进巨坑里。 昏黑的地底破空弹出无数白骨人,张张合合着没有牙床的牙齿,发出奇异的怪笑声。 用那纤细的手骨勾住他的衣物,拽住他的脚踝,直往下拖。 那狞笑声和塌陷声,任谁看到不浑身发寒冷,直带着活生生的人堕入无间地狱去。 ☆、寻找出口 “天啊!它们全都爬出来了!” 白乐童本来只是想喊郁青出来看一看那些瓜田,结果两人却忽然被全镇子‘人’围攻。不仅如此,连同那一大片的瓜田里,无数瓜藤自己从田垄里跳出来,张开的黄花露出牵着汁液的利齿。 光凭数量,就能把他们活活耗死。就连抵挡住攻击,都已经耗费了两人大部分气力。 两人且战且退,当退回到客栈前面。郁青吼道,“不能再退了。” 陈云景还在里面。 他从怀中拿出那‘借’来的东西,催动符印,低声飞快念了几句咒,“……鬼令在此,诸兵听令!”那声音极快,白乐童还没听清到底是哪家的法术,就见有个东西飞上了天。 漆黑的鬼玺被抛上半空,越来越大,在某一个瞬间定在了空中,印面朝下,照出一大片冷冷的光。光幕笼罩下,竟然凭空出现了整整齐齐的鬼兵,身着铁甲,手握长戟,面无表情,悄无声息,离远了都能感觉一阵又一阵的阴气四溢。 “这是?”白乐童还没来得及震惊。 又见郁青一手接住那落下的方块,一手掐诀面对阴兵发号施令:“动!把所有瓜藤和怪藤人都砍了!” …… 鬼兵行动惊人,行动干脆利落却绝不多言。抬起长戟一砍,怪藤被削去了黄花,那些‘镇民’被懒腰砍断,人皮里蠕动出一根一根的藤蔓…… 完事后很快就列队被鬼玺收回。 然而事情解决后,又开始犯了难:这些怪藤光砍掉只能在那时抑制它们的动作,等它们长好了,还会恢复行动力。 郁青提溜着白乐童扔下去,“用你上次的火,画个圈,把它们堆起来烧光。” 于是熊熊的烈火在客栈前面燃起,红光几乎要灼烧半边天空。 “烦死了,这些怪藤怎么烧都烧不完。” 郁青拽着两根藤,踩着黑瓦片飞快跑动,踏过黄泥墙,绕着目标跑了一周,左右手交叉使劲一抽,把一大圈怪藤都捆的严严实实,再往边上火圈一甩,以惊人的气力把这些怪物全扔进了火圈内。 火势暴涨,火圈内顿时响起一片尖利的哭嚎声。白乐童连忙捂住脆弱的耳朵,一股灼热的气浪带着声音刮过脸颊。 而每当那些剩下的怪藤被从田里拽出来,就会连根扯出许多泥土下藏的严严实实的‘果实’。那些‘果实’是一个又一个活蹦乱跳的白骨人,一被扯出来碰到空气就会挥舞着手脚欢快地跑,踏着满地被郁青处理后留下的人皮,发出喜悦的声音。 ——回家咯!回家咯!终于可以回家咯! ——娘!娘你在哪?我找不到你,找不到爹,这里好黑啊,那些黄花咬人好疼,我被咬碎了,出了好多血呜呜…… ——夫君,夫君,我又见到你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生生世世,生生死死。 ——老头子,天黑眼瞎,别迷了路,记得回家吃饭啊。 …… 嘈杂拥挤只是短短片刻,郁青刚找到把柴刀想把他们解决掉免得跑出去祸害人世,结果扭头就看到这些白骨人身形在空气中消散了大半。 再一眨眼,它们身形几近透明,居然就这样自己消逝了。 留在空旷的地方的,只有遗留下来的只言片语,重现了几秒这个青玉乡曾经的热闹。 身旁传来阵阵哭声。 郁青拎着柴刀歪头看去,却看到白乐童一个大男人,居然在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花了脸,“呜呜呜,他们都死了……呜呜呜,谁干的,太不是人了,居然杀了那么多人,还把他们的皮剥下来披在身上,又去骗杀了路人,呜呜呜好可怜!” “那你难道不觉得,大半夜对着这一镇子的怪物却只有四个人的我们,更可怜吗?” 白乐童带着两抹泪痕,愣住了,还打了个哭嗝。 “快点干活!”郁青把手里的柴刀扔下,冷酷无情,“你解决这里,我要回去睡觉了。” “啊?啊!”白乐童刷的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表达不满。 半白的天边迎来一丝曙光,花千锦就这那丝晨光赶回来,从瓦片上一跃而过,步伐轻盈,面上却是一派沉重,尚未从屋檐上下来,声音却已经落入两人耳中。 “郁青!” 花千锦喊道,“你看到主子了吗?” 郁青抬脸看她,歪了下头,刚要说话。 花千锦着急道,“客栈里已经没人了!” 郁青脸色一变,急忙钻进客栈找人去。 却说陈云景这边,他从黑暗里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那么一下摔得不轻,浑身酸痛。他一睁眼,就对上一双空洞又惨白的眼眶。 顿时什么睡意都没了,吓得弹跳起身。 又没想到自己此刻身姿竟然这么轻盈,一下子跳的老高,撞到了洞顶,啪的一下掉回地上。 不偏不倚,就摔进了惨白的骨头眼眶里。 作为一个自我感觉还是很正常的人类,陈云景已经被恶心到魂都没了,刷的一下子从那具白骨头里飞出来。等他飞出来后,才后知后觉…… 嗯?我为什么会飞? 我的身体……?! 他震惊地左看看右看看。 若从外人的眼里看去,那约莫就是一颗青色的小光团在半空中左转右转,把自己翻了三百六十度,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就是颗光团的惨事。 陈云景震惊了,在半空中上蹿下跳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等他扭头看刚刚自己爬出来的地方,刚刚平复没几秒的心情顿时演奏出一首惊魂曲。 若他还是个人,怕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无它,只是他现在才发现,方才自己爬出来的地方,那具被他嫌弃的骨头架子身上,居然穿着他熟悉的衣物! 那病秧子王爷的尊贵肉身最终还是被他糟蹋的不成样子,落入了白骨精手里,竟连一点肉屑都保不下来。而在那尸首下面,还垫着诸多把他拽下来的白骨架子,说不得还是吃了尸体肉的罪魁祸首。 罪过,罪过。 小青团子在半空中上下小幅度地飘了飘,像是在弯腰表达歉意。 昨夜他逃跑的时候就感觉身体四肢百骸地痛,呼吸也困难,还以为是病发缘故。现在一看,当时多半是强弩之末了。说不得还得多亏他那高强度的运动,才让自己无意识间脱离了这病秧子肉身,少吃了点被活吞肉的痛苦。 小光团到处看了看,只发觉自己似乎掉在了地下洞穴里。他谨慎而又小心地贴着墙角移动往前飘去,顺着结实的泥土墙一直走,到拐弯的地方,听到些微声响,立马飘到高处。 好在他现在小的和蒲公英一般,藏好了,倒也没那么显眼。 三两只白骨架子嘎吱嘎吱地走过,步履蹒跚,摇摇摆摆。 陈云景等它们走后,松了口气,自己往相反方向慢吞吞飘去,试图寻找出口回到地面。 飞了没两步,安静的黑暗里陡然传来一声什么掉落的声音,把心虚的小光团吓得一跳。 陈云景扭头一看,却是排在队伍最后的那个白骨架子,它身上掉了一根骨头! 那家伙正回头弯腰捡起那骨头往自己身上怼,空空如也的眼眶恰好对着浮在半空的小光团,似乎有着大大的问号。 “看什么看!”陈云景和它僵持了一会儿,不耐烦了,白骨架可以像雕塑一样僵一天,他可不能这样干巴巴站一天和它对峙,于是小声凶道,“没见过我这么小的虫子吗?滚!” 白骨架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就在陈云景以为这家伙识时务要离开时,熟料那白骨架子从自己身上掏下两块白骨棒,左右手开弓,啪的一下追着陈云景打! 你还敢打我?! 小光团灵活地在挥舞的白骨棒子里跳上跳下,气的冲过去踹了白骨架的头一脚。 但是他忘了自己不是人了,踹对于对方来说就是挠痒痒。那白骨架拿起白骨棒利索地对自己自己脑袋狠狠一敲,发出沉闷的一声,在安静的山洞里十分明显。 陈云景顿时也不和它闹了,吓得慌不择路地跑。 果不其然,那一声吸引来了其他白骨架子,浩浩荡荡的一大群,追在他身后疯狂摇着手上的骨棒,显然也是把他当虫子打了。 陈云景压根不知道哪条路是哪条路,这里错综复杂到和个蜘蛛地盘一般,他闭着眼睛瞎跑,只求跑得快不求跑的对,在空气中拖出残影来。 他夺命狂奔了半天,才终于甩掉了这群家伙。 这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是感觉比刚刚自己出来的那个洞更为宽阔开朗一些,山壁上的白骨挂饰更多了,盈盈跳动着绿色的火焰。他小心翼翼贴着灯盏背后一路往前,看到两个守在那里的白骨士兵,手上罕见地拿着长戟。 说不定这里能找到离开的办法。 陈云景默不吭声贴着天花板从士兵头上飞过去,在门缝里挤了挤,一小团光团压扁了才从缝里挤过去,砰的一下又恢复了圆润,上下抖了抖。 里面是个大厅,正对着咕噜噜冒泡的血池,再往前走,便是一具白骨美人榻了。榻上侧躺着一位姑娘,披散着漆黑的发,衣着暴露,好整以暇看着自己长长的指甲尖。 陈云景立刻回想起了那晚上听见的女声,警惕地藏了起来。 那姑娘起身端坐,抬起膝盖压在另一条腿上,红唇裂开,笑道,“你来了?” 藏在角落里的陈云景心下一跳。 她发现我了?! ☆、谜点重重 “我来了。”有人这般回应道。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陈云景刚扭头,还没来得及寻找。只见那扇大门被刷的一下从外往里撞开,拍到两侧土墙上,继而哗啦啦碎裂成块落下。 两具白骨士兵被人粗暴地扔进来,擦着地面滑行到女子面前,终于散成一堆。 女子笑了一声,换了条腿翘起端坐。 一阵风掠过陈云景面颊,他一眨眼,眼前空地上凭空出现一个人,那一身熟悉至极的张扬红裙利剑,赫然是花千锦,不知何时大摇大摆出现在大殿中央,曲着左手搭在剑鞘上。 她的美艳,半点不输贵妃榻上的女子,只是过于冷冽,犹如冰雪化成。 小光团跳了跳,第一反应却是往外张望,那空荡荡的门外什么都没有。他这才有些失落地发现真就只来了花千锦一个人。 奇怪了,花千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郁青呢? 在这个世界里,他最信任的人,除了郁青,别无他人。他也断没有那么信任来历成谜立场不明的花千锦,现在显然并非不是相认的时候,干脆先藏起来,看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哈哈哈。”女子一抬手,那两具散成架的白骨士兵被她拼成一个椅子,飞到花千锦身后的空地,女子撑着脸颊,微微眯着眼,“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个老样子。不坐下来,和我喝两杯吗?” 花千锦就站在那,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我来这里为了什么事,你很清楚。”青玉乡瓜田之下累累白骨,明显就是面前的女人得意之作。 她左手按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往外拉了一点,隐约露出一截兵刃寒光,出鞘声细而轻,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我只问你一句话,可看见主子了?” “哦?你喊他什么?”女子显然无所谓地默认了花千锦的话,她见过。 女子扒拉着自己的衣上的流苏把玩,长长的流苏一下又一下地绕着葱白的手指,“主子?你喊那个没用的废物叫主子?”女子先是掩唇嘲笑,而后是压抑不住的疯狂大笑,笑的肆意又疯狂。 她站起身,摊开两手,“若你找的是那个病秧子,那么我和你说……” 她漆黑的瞳孔放大到常人不可及的地步,一时间远远看去仿若眼眶被黑色占满,她裂开红唇,一字一字得意道,“他、死、了!死的可惨了,半点血肉都不留下。连那可恶的洗铅灵瓶,它也跟着没了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只因剑光在眼前一闪,杀意毕露,女子以不可思议的动作往后九十度弯下腰,那锐剑便擦着她鼻尖过去,削掉了一层血肉,咣的一声入墙三分。 可是并没有血流下,削掉皮肉的部位露出了白骨。女子捂着鼻子起腰,愤怒的声音尖细若针刺,穿越耳道刺痛耳膜,“你敢伤我?!” 陈云景伸出两只手堵住耳朵——大约是耳朵的部位,如果他真的有耳朵的话——只觉得听了那一句声音,整个脑子都在嗡嗡地鸣。他连忙往角落又缩了点,最后干脆藏在灯盏后面,唯恐再被误伤。 花千锦驱使那利剑从墙中弹出,落回到她手中,轻轻松松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向女子。“为何不敢?主子不会死的,倒是你,以下犯上,罪无可赦。” “别执迷不悟了,他死了!我们解脱了!”女子嚣张道,“你可知道我有多开心,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每一丝肉每一滴血,都被我的好孩子们啃得一干二净,一干二净!那具白骨还在洞里呢!要我带你去看看吗?” 花千锦道,“你也许不知道。” “什么?” “我曾与主上,签过主仆契约。” 女子面上一片默然,随机是震惊,是癫狂,是浓烈的不可置信。她的得意销声匿迹,往后一跌,落在了位置上,随即面上一片惊恐。 陈云景想,什么是主仆契约? 却听女子道,“所以……”她盯着活了那么多年一直性命无忧的花千锦,声音微哑,“他没有投胎?” “他一直都活着……他一直都活着!这个怪物!为何从未见他!” 女子声音越来越尖细,甚至带上了颤音,“我杀的那个凡人,并非他真正的身体。若是他元神早已离开,还是说,他现在就在这里?!”她飞快左右探看,却一无所获。 猜的还真准,我就在这里。 可陈云景只觉得莫名其妙:你这个白骨精害怕什么?我才害怕被你发现,被你一指头摁死呢。 “好妹妹!”女子立刻翻脸,面上疯狂全然散去,成了一幅温柔模样,只是鼻尖的白骨着实明显,“你与我说那么多,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话要说?” “你且听姐姐我一言……” 女子笑嘻嘻道,“当年那厮身为魔尊却公然反目,背叛魔道,一人与世间妖魔为敌,最后同归于尽。如今多年不出现,定然是实力不济,害怕被追杀。可我们就不一样了。” 花千锦皱眉,剑尖微微下垂。 女子以为她动心,再接再厉,“以前我们没得选,都不过是魔尊身边的一条狗。而如今虽然被困在灵瓶里千年,却幸的苟延残喘。咱们是一路的,你又何必对我拔刀相向?有什么,咱们不能坐下来,慢慢说吗?” 见鬼了。陈云景想,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莫不是这家伙压根打不过花千锦,才这么啰嗦,又喊喝酒又念老交情的。 花千锦嘴唇动了动,微微弯起唇角,“你以为自己是得了上天眷顾才能活着?” “不然呢?”女子反问,“只要我们同心协力,趁机把那厮杀了……天上地下,海阔天空,岂不逍遥自在?” “很好。” “你答应了?” 花千锦举起剑,“主子的任务实在繁杂,我本想找你分担一些。可既然听你啰嗦那么多,是早已有了反叛之心,如此,不可留了。” “你说什么——”女子不可置信的破音。 长剑轻吟,陈云景探出头去,只见花千锦已然攻上去,女子左右闪躲,只能用左右手阻挡,两手白骨对上长剑,迸溅出火花。 女子往后一跳,如爬虫一般上了天花板,衣裳褴褛,面目狰狞,“花千锦!你这条该死的臭鱼——” 花千锦踩上白骨美人榻一跃而上,那美人榻被一踩,尽皆分崩离析。 与此同时剑光一闪,天花板被几下剑招轻松划开。 顿时一片坍塌声,粉尘满面。 灯盏后面显然也不安全了,陈云景忙着左躲右闪,隐约间看到两人打了起来,山崩地裂的动静尤为可怖。 黑暗中一击剑招从下往上穿透土层,他听见一声痛吼,仰面看去,头顶陷下巨坑,正午的光洒落进来,灼热耀眼的光是地底没有的景色。 不过一天没看到太阳,陈云景居然有些怀念了。 一红一白两色跃上地面。 陈云景连忙跟上去,然而身边居然有什么比他速度更快,刷的一下就冲上去了。他扭头一看,却看到了上百具白骨架子以可怖的弹跳力跃上地面,组成了一具庞大如山的骨架人,花千锦在它面前恍若蝼蚁。 然而断然没有这样惊人杀伤力的蝼蚁,能一剑把白骨人打的散了架。 无数骨头被击散,又旋转着成了多条链子回首,如同灵活的章鱼触角,捆绑抽打着御剑飞行的敌人。 陈云景藏在草地上,仰着脸看天边战斗,不时躲进草坪去,头顶一剑荡过,无数草尖晃晃悠悠落在四周。 “不——”一声痛呼,有物体从高空落下,砰的砸出一个大坑来。劲风向四周而去,陈云景矮身躲过。 见动静小了,他从草丛里冒出个头。 白骨精被一剑戳中了脑袋,蠕动着身体还想挣扎,却被捆仙绳绑住,花千锦一脚踩着她背,把自己的剑往外使劲一抽,甩了两下,入了剑鞘。 方才把被打了个半死的白骨精收进灵袋里。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切过后,陈云景听得她的叹息声。 嗯……我现在,要不要出去和她说话?陈云景还在犹豫。 毕竟他这时候实在太过弱小,若是轻易信错了人,后果他承担不起。 谁知道花千锦会不会想杀了他或者拿他怎么样,好解除那个劳什子的主仆契约? 还有,白骨精为什么骂花千锦‘臭鱼’? 花千锦不是人类吗? 疑点重重,容不得他不考虑。 眼见花千锦拍了拍衣袖,转身要走。 陈云景连忙往上一跳,一团小光点黏在了剑鞘端,随她而去。 在如今修真界早已消亡的时候,那花千锦竟能御风而行!陈云景挂在剑鞘端,一路上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尚未回过神来,花千锦往下一跃,从天空落进了草地里。 到了?陈云景抬起昏沉的脑袋,却看到她向前走去,拍了拍前方一个牵着马的背影。 白乐童一转身,竟然是见着花千锦,着实欢喜,“花姑娘!你没事吧?”他上下打量着人,见人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 “你走的太快了!昨晚说好的分头去找那位公子,我在附近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等到天亮也没见你们回来,才试着往这边走,还好遇见你了!怎么样?怎么样!人可找着了?” 花千锦摇头。 “那你现在要去何处?” 花千锦顿了顿,摸了下装着白骨精的袋子,不自在道,“回占星楼。” “那、那我与你同去可好?”白乐童眼睛刷的一下亮了,把自己胸膛拍的啪啪响,“花姑娘你别怕,路上遇到了妖魔鬼怪,我都能护着你!” 花千锦明显犹豫了一下,抿唇,说好。 白乐童笑的和个傻子似的,连忙献马,自己牵绳走着。 陈云景若是能说话,定然要笑一笑这傻子:这就叫被美色迷了眼,什么保护人,花千锦一人就能端掉一个白骨窝。 接下来花千锦没有再御风而行,两人一魂以常人的速度回到了占星楼,占星楼驻在山顶,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一路上遇到的弟子,都对花千锦行礼,喊她大师姐。等安置完白乐童后,花千锦先去见过那国师。陈云景小心翼翼缀在她裙摆上,把自己藏起来。 眼见她推开了国师闭关的房门,陈云景有些好奇那会预言的人物究竟是何等风采,探出头去一看,竟然看到一具早已坐化的尸身。 花白须眉的老爷子身穿占星楼的服装,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眼,无声无息。 他什么时候死的?!花千锦姐弟不是说奉了师命才来帮助他的吗?还有那主仆契约,白骨精骂她的话…… 这人到底是谁! 花千锦绕过国师,按着博古架子上的花瓶一转,内室传来细微的响声。她走过去,只见内室的某处本来十分平坦的地面陷了下去,一级又一级楼梯通向未知的地方。 她走下去,估摸走了几百米,眼前亮了起来,走出山洞,面前廓然开朗,不知是深山何处。 她转身顺着山路走去,直到进到一个山洞里。 洞内晦暗,唯有几步一盏的铜灯上幽幽荡着火焰。照出洞深处一尊坦胸露ru的弥勒佛,弥勒佛衣着青色,身子却是锈迹斑斑的金色,在漆黑的洞内隐隐约约只能看见半边慈祥的笑脸。 更诡异的是,弥勒佛身上紧紧捆着锁链,连向洞内未知的地方。 花千锦把白骨精放出来,拽起来,拎着她往洞内拖去。 “和尚,”花千锦无情的声音在黑暗里越发森冷,“我拿东西来喂你了。” ☆、你是器灵 陈云景见着那佛像,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竟然觉得那佛像在对着他笑!笑着笑着,咧开了看不着边际的巨口,往前一扑,铁链被扯得哗啦啦震动,那凶残的模样大有一种要生吃了他的错觉。 小光团一下子跳的老高,被吓得也不跟着花千锦了,立马蹿出山洞。在洞外徘徊游移,十分犹豫,又想再进去一探虚实,又忌惮那诡秘莫测的佛像。 罢了罢了!陈云景想,来日再来探便是,那佛像对他恶意如此之大,这样进去未免是拿命在赌。 他想通后,飞快顺着原路返回,孤身越过漆黑的地道,正要到达最上方的时候。 密室的门……忽然开了。 陈云景大惊失色,一个急刹止住飞奔的身影,藏到了旁边。 进来的竟然是好久不见的花千鲤。他还是那一身白衣,腰间插着把折扇,心事重重地入了密道,顺着花千锦走过的方向走去。 陈云景看了看那自动掩上的门,又看看走远的花千鲤,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追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两姐弟搞的什么鬼。 出乎意料的是,花千鲤与花千锦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他走的更远更深,直到来到一个无人的洞府间,才点燃四周烛火。 陈云景藏在一边偷看。 只见那花千鲤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仍旧十分谨慎。他双手飞快结印,在洞府四周布下隐秘的结界。 下一瞬,他从袋子里召出了一具寒冰棺,棺里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个人影。 “主子,先委屈您在这待一会儿了。”花千鲤如是说,他又在寒冰棺四周布下层层结界,检查过四周后,便匆忙离去。 待人走远了,陈云景从角落里飞出来。 萤火虫大的小光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有些新奇地落在了寒冰棺上,隔着一面模糊的冰面,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人一身修长黑衣,面冠如玉,五官虽看的不太清,却总给陈云景一种熟悉感。 陈云景忍不住趴近了些,凑过头去看,越看越觉得熟悉。最后一惊,从冰棺上吓得弹跳起身。 何止眼熟,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具身体了。 这、这分明就是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具肉身! 花千鲤口中的‘主子’是谁,已经显而易见了。 他到底打从心眼里对这个只闻其名的家伙有些忌惮,转过身便想离开,飞到一半,忽然想起来:等等,我不就是花晚山吗? 里面的可不是人。 那就不过一具□□,好比一件衣服,只要没人穿着,衣服就只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恰好他现在,可不就是需要这么一件十分合身的衣物吗?! 陈云景的忧虑尽皆转为喜悦,他欢欢喜喜跑回去,绕着寒冰棺打了几个转。 压下许久的法力腾上四肢百骸,荧色小光点瞬间落地,化成人类男子的相貌。 清朗如风,俊秀如瀑,一抬眉一低头,锦绣山河间,全然一片欢喜之色:“太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云景手掌贴上冰冷的棺材,被那寒意冻得缩回了手。但很快,他又含笑伸手,五指扣住寒冰棺边沿,使劲往上一抬。 棺盖竟然纹丝未动。 他嘴角渐渐抹平,不信邪地又试了几回,最终不得不承认:这寒冰棺仅仅依靠蛮力,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了。 怎会如此,欢喜到头,竟是一场空。 陈云景皱着眉绕着寒冰棺来回走了几遭,查看这上下的细节。 果不其然,在几个隐蔽点找到了相同的记号。他以法力催动,一抹巨大的灵力由冰棺开始向四周荡去,很快与花千鲤留下的法阵融为一体。 半透明法阵从下往上越变越大,最后凌空立在棺材面上,呈现出瑰丽的花纹。 在无人解阵后,不过几个呼吸间,就消弭在了空气中。这并非是法阵自己解开了,恰恰相反,它只是隐秘了,等待下一个解阵人。 “这到底是什么法阵!”陈云景好不容易找出寒冰棺的秘密,却被法阵拒绝在外,不由气的一拳打在了寒冰棺上。 这只不过是发泄的一拳,然而寒冰棺被攻击,竟瞬息反击出一道强悍霸道的灵力。陈云景讶然,毫无准备之下只凭本能抬手阻挡,却被这道霸道至极的灵力击中,身不由己向后倒飞,眼看就要撞上墙面,摔个七荤八素。 这时,身后忽然出现另外一道截然相反的力道,化有形于无形,接住他的同时踮脚在四处借力,绕了小半圈翩然落地。 陈云景挣开那人的手,回身一看,顿时喜上心头。 “怎么,看到小爷,是不是很惊喜?很激动?”郁青挑了下眉,摊手,还是那熟悉的欠揍语气:“那小爷就勉为其难,给你一个抱抱好了。” “谁要你的抱!”陈云景好笑地抬掌使劲抽了他掌心一下,又上前一把把郁青揽入怀中,掌心轻按着郁青后脑勺,汲取着暖意,心中一下竟然安定了不少。 怀中像抱着一团棉花,又像抱着一抹暖阳。无论何时何地,似乎都能给予人莫大的勇气和信心。 他闭了闭眼,慢慢松手,把人放开,再看四周,容不得他不好奇,“这里不是有法阵吗?你怎么进来的?”他仔细想了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等等,你怎么找过来的?” “这个……”郁青笑容僵硬了几分,眼神四处游移,轻声道,“我没找啊,我这不是……一直都在你身边嘛。” “嗯?”陈云景现出疑惑,刚刚会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你说,”陈云景眯起眼,“你一直在我身边?” “啊、唔、嗯。”郁青囫囵道。 “那你为何不现身?” “咳,你也没喊我,是不是?而且我看你一个人玩的挺开心的。” 那就是说,这家伙不知道在哪里看着他出丑,说不定还躲在角落里偷笑了?“郁——青——”陈云景隐忍着怒气,一副下一秒就要生啖人肉的可怖模样。 郁青笑着扑过去抱着他腰,左脸右脸各亲了一下,哄小孩似的,还惯会用嬉皮笑脸来扯开话题,“别生气,生气会长皱纹,长了皱纹可不好看了。你看,他们神识都远不如你强盛,你去哪浪都发现不了你的。就算发现了,我也会给你兜底。” “谁要你给我兜底?”陈云景拍开他的手,恼羞成怒,“说,你都藏哪了?” “这个,呃,我们不如先去看看那棺材吧?这法阵虽然看着颇为奇妙,却未必不能解……”郁青的声音渐渐飘远了。 陈云景却不受他影响,兀自思索怪异之处。 零碎的线索串在一起,实际上并不难猜,然而身为戏中人,却总是难以一眼看透。 一直在我身边……我碰过的……是郁青的真身……陈云景眼角一跳,终于意识到了被他忘记了一段时间的东西。他低头在身上找了找,准确无误地从那个脖子里抽出一条贴身吊坠来。 链子细长,坠子是少见的花瓶形状,不过拇指般大小。 “我身上唯一脱不去的、有灵气的东西,就唯有它了。”陈云景定定看着郁青的背影,“也是我迟钝,这么久都没有转过弯来。明明我身无长物,却唯有这个,自我来到这个世界起就时时佩戴。所以,你便是洗铅灵瓶?或者更准确点……” 陈云景肯定道,“郁青,你是器灵?” 郁青转过身,沉吟了一小会,无辜地耸了下肩,“这个说法,似乎也没什么错。”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现身,与我表明身份?”陈云景捏着吊坠走近,语速急促,“你要说你是器灵,甭管你是谁,我还能不留着你?用得着绕那么大一个弯子装神弄鬼?” 郁青笑了下,“这个嘛……我又和一般器灵不太一样,怎么说呢。”他挠了挠头,“我和灵器的联系并没你想的那么密切,它更像我的房子……当时我刚醒来便出现在城外,只知道你在附近,却不确切知晓你是谁,而且,你把坠子戴在里面呢,我总不能见一个人扒一个人衣服吧?” “醒来?”有时候陈云景真想把事情全都撸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可是他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郁青才是那个最大的谜团,拆了一层还有下一层,“你先前难道没醒着?” “诶唷!大哥,大爷,好云景,你是金鱼的记忆吗?”郁青乱叫一通,有些头疼道,“我之前不是去别的世界找你了吗?若不是天道把你弄回这里,还把洗铅灵瓶直接给了你,唤醒了本命灵器与主人间的契约。我也不会被扯回来。” “那它难道不是你的真身吗?郁青,你在我面前时为何却和常人无异?你的元神难道也是那么强悍,还能化做实体那么久?” “对对对,我是随主子的。”郁青随口胡扯,眼看陈云景好奇宝宝一样捉住一个线索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完没了。他眼神一转,急急朝寒冰棺走去,“当务之急,我还是先帮你解决一下这个肉身的问题吧。” 陈云景犹豫了一会儿,只得把问题都吞回去,跟上前帮忙。 陈云景没有再追问,但郁青却显然心事重重,他侧过身,盯着陈云景仔细寻找阵法开启源的侧脸,睫毛如翩飞的蝶翼,思绪回到了上千年前。 当他发现自己没有消逝在天地间,反而与一件上古灵宝结合后,也着实意外惊讶了一段时间。 后来有个家伙误打误撞入了洞府,找到了这件灵宝,托人打造成自己的本命灵器。 他依托在灵器上,凭借着灵器自身的灵气和那人的修为滋养,慢慢恢复了力量。 第一次出现,是以三岁孩童的模样,脆弱,无害,又已经有了行动能力。 那人问他,“你是我的器灵吗?” “额……勉强、算是吧。”郁青思索了一会儿,应承了下来,仰着脸道,“不管怎么说,是你救了我。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实现。” 花晚山显然不信他,轻笑一声,低头把玩着指上的玉瓶,语气玩味,“那我想飞升仙界,你能帮我吗?” “这可不行。”郁青皱着脸,满脸认真,“你换一个。” 花晚山摇摇头,起身离去,嗤笑道,“小孩子,倒是大言不惭。” 居然被看不起了。郁青咬紧牙根,追在他后头,“我不是小孩,你看人不能这么肤浅,我现在只是弱了点,但我说真的,我当真能帮你!天下间,除了飞升仙界,我都能帮你!你要杀人要救人,要创建宗门,要天下间最好的功法、灵草灵花、灵宝灵丹,亦或做修真界第一人,我都能帮你!” …… “郁青,飞升仙界的通道已经被天道关上。我只问你,除了这个世界,在别的世界有没有可能飞升成功?” “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郁青,郁青?郁青!”陈云景呼唤的声音近在耳边。 郁青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啊?嗯!你说,我在听。”他抬眼,才看到陈云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把那个封印弄了出来,瑰丽的花纹层层叠叠漂在半空。眼前是静谧安逸的环境,而记忆里天地同怒的滚滚雷声犹在耳边。 两者交替,一时竟让他有些眩晕。 “你看。”陈云景笑道,“我弄出来了,这个法阵你能不能解?” 郁青转过脸看向他,十分认真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陈云景。” “啊?” “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助你。” ☆、开花结果 陈云景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忽然想变成神灯,给我许愿了?” 郁青眨了眨眼,理直气壮,“我这不是忽然想起来,花晚山好说歹说都是我大恩人,以前没能还恩,现在还也不迟。” “那你找他还去,找我干嘛?” “你两不还是一个人吗?” “可我没他记忆啊,谁知道你说真说假,还是又在蒙我。”陈云景毫不在意这事,反倒拽了他衣袖一下,“快快快,别啰嗦,帮我解阵。” 郁青见他急成这样,便把此事暂且搁置下了。 修真界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成仙,身上羁绊越少越好。郁青虽然不是修真界中人,倒是同样崇尚这个理念,若是在以前他肯跟着花晚山当个器灵纯粹是为了报恩,现在的话,反倒不想报恩了。 他可巴不得和陈云景间羁绊越多越好。 诶,说来也奇怪。以前没感觉,现在怎么越看陈云景越觉得可爱呢。 “你在发什么呆,莫不是学艺不精,也被这阵难倒了?”陈云景怀疑道,“要是这样你直说便是,我也不会笑你。” “谁说我被难倒了?”郁青冷哼一声,跑上前去,也不知道摸了棺材哪里。陈云景还没开口说第二句话,便见他拍了拍手,棺上的阵光倒泻下来,映在棺盖上,照出了琉璃般剔透的颜色。不,不是棺盖被照成透明,而是眼前已然没了棺盖! 陈云景诧然,伸手出去晃了两下,的确摸了个空,棺中人清晰无比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人长着一张和陈云景一模一样的脸,额间一抹艳丽红痕,一身黑衣,双手自然交叠在腰腹上,面容安然,脸色苍白,仿佛只是睡着了,下一瞬就会睁眼坐起。又或是此人从未醒过,只是一具逼真的玩偶罢了。 郁青伸手下去,熟稔地探过这具肉身的喉咙和手腕,一挑眉,看向陈云景,“我还以为是具傀儡身,没想到居然是真身,也不知道花晚山把这肉身藏去了哪,竟连天道都找不着,现在反倒自己出来了。” 陈云景抿了抿唇,按在棺壁的手微缩。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给你开了棺,这会儿怎么你就不急着躺下去了呢?” 这要真的只是一件衣服穿上就算,他也不会这么婆婆妈妈的,只是……陈云景犹豫一番,才把自己的疑虑说出口,“我要真用了这肉身,是不是就能恢复以前的记忆和力量了?” 有了力量他自然欣喜,但是也着实有点害怕未知的自己。虽然是同一个灵魂,但谁能保证自己得到另一段记忆后不会变呢? “你想的可真美!”郁青听懂了他的意思,一乐,“没有的事,我保证,封印不在这身上。” “那封印在哪?” 来了来了,郁青心想,这家伙又开始每日三千问了,好奇宝宝一样一堆问题,没完没了。 “郁青?”陈云景见他不回话,往前倾了些身子,“你听到我说话吗?” 郁青朝他一笑,陈云景第一直觉不好,扭头刚想跑。结果刚转过身,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按着他肩膀,一股怪力带着他直往寒冰棺里摁。 陈云景整个人就像被摁进冰冷的雪堆里,四肢百骸流动的不是血而是雪水,连同身体五脏六腑都重如铅块,一呼一吸间都是森冷的寒气。朦朦胧胧中只听郁青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慢慢适应,不急,我在这为你护法。” 陈云景在冰凉的云雾中沉沉浮浮,脑中一片混乱,一会儿感觉到有人摸着他头顶温柔地喊他‘晚山’,一会儿被拍下凡尘,浑身有如万虫啃噬的刺疼。 他甚至听见了天道无情的宣布:“天门已关,此后世间再无飞升者。” 不,不会的,他还要回去、他还得找回那个人,来不及了吗?还是来不及了吗?慌乱如蚁群密密麻麻抖下、散落周身,陈云景一瞬间被击溃了内心最深处的防线,湖水越过大坝倾泻而出,撼天动地。 “不!”在头脑记忆的混乱中,他猛地睁眼,满眼的红血丝爬满了慌乱,陡然朝着天空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看见头顶一片漆黑。 有限的空间中,耳边唯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郁青一声接着一声紧张的问话。再努力想要回想起刚刚的事情,却好像一场风散去,什么都记不起来,徒留心上一阵荒凉空荡。 郁青见他不对劲,抓住他那只手,掌心相抵,“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陈云景大口呼吸着,面色苍白,唇瓣颤动着,口型变来变去,千言万语想出口,最后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 郁青用袖口给他擦着额头的冷汗,“你做噩梦了吗?怎么这么大反应?” 一片静谧里,陈云景回过神来:对了,我刚刚,梦到了什么来着? 我为什么要说不? 想不起,也再无处可寻,唯有心底的慌乱如此真实。 陈云景呆了一会儿,缓慢的阵痛越演越烈,由下往上,终于引起身体主人的注意。陈云景忍了又忍,最终抵抗不住病痛,只得蹙眉捂住腹部,弓起腰,咬紧牙根,脸色褪了血色的白。 “你不是头痛吗?怎么又捂肚子去了?”郁青干脆先把人打横从棺里抱出来,放在地上,挨在怀中,给他拨了拨汗湿的额发,疑惑道,“怎么肚子疼?是要给你找个角落方便吗?” 腹中一阵冷一阵热,涨缩之间,好像整个人都被从中间打横劈开,泄出血肉来。陈云景难以启齿,只是一味地摇头,身上温度下的极快,冷的吓人。 “不必害羞,唔,要不就在山洞另一边好了,我不看你就是了。”郁青说着就要把人扶过去。 陈云景推拒几分,被郁青半抱半拽过去,忍着浑身入骨的疼痛恼羞成怒吼道:“我不是!” “要我给你脱裤子吗?”郁青以为他害羞,刚要上手。 陈云景再也忍不住,他预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控制不住的变化,从腹部往四肢百骸蔓延的力量,似乎要挣脱桎梏而出。 他一把推开郁青,往前踉跄两步,甚至来不及走更远,身体爆发出一阵白光。 “云景?!” 却见人影逐渐淡化,一株蓬勃绿意的植物在光中越长越大,枝条抽展摇曳,转眼占据了大半洞穴。若有人经过,打从外往里一看,里面层层堆满了细长的树根枝条,爬上墙壁洞顶,如巨人佝偻着背俯视一切。 被光照到的地方,延展出碧绿的叶片,颤颤巍巍吐出花蕾。 它在动着,挥舞着枝叶,似乎也很震惊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变回原形。 郁青面对着白光后挤满了大半洞穴的植株,却着实看不出对方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你现在……没事了吧?” 枝叶簌簌抖动了一下,像在回应郁青的问题。 “你这是有事,还是没事啊?”郁青迷糊了。 一根枝叶慢腾腾举到他面前,两片嫩叶展开,露出了中间雪白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郁青尚且来不及惊叹,就看到这花骨朵儿以极快地速度一层又一层展开了雪白绵软的花瓣,柔嫩而芬芳,比玫瑰更清丽,又比茉莉更华艳,犹如月下美人。 郁青此前从未喜欢过什么花花草草,倒是现在终于与那些爱花惜花之人有了某一瞬的心情重合。 他眼里起了光,抬手,刚要去碰一碰那朵柔弱的山茶花。又见花瓣瞬息凋零枯萎落下,枝头光丫丫的,只剩下那掉进花瓣后越涨越大的子房,最后化作一颗圆圆滚滚且青红交加的‘枣子’,嵌在枝条上。 嗯?这是结果了吗?山茶花结的果能吃吗?郁青没来由想起之前在客栈里,陈云景递给他的那颗小青果,倒是和面前这个有几分相像。 那小青果酸得很,眼前这个有点红,也不知酸不酸。 郁青顿了顿,“这是什么,给我吃的吗?”说完伸手就想去摘。 没想到那根枝干刷地一下缩了回去,另一根枝条窜出来,抽了他伸出去的手一下。 “哇!这么凶!”虽然不怎么疼,郁青却行为夸张地甩了甩手,龇牙咧嘴地控诉,“不是给我的吗?不给我就算了,还打我!” 那抽打的枝条顿了顿,在半空中挥舞着。 “我看不懂你想说什么。”郁青盯了半天,眼睛都快花了,也没搞懂一根枝条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又把小果子递到他面前让他看,却又不给摘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郁闷,“我又不是花,你先变成人再和我说话成不成?” 那枝条上下点了点,又左右晃动着。 “你是想说……”郁青试图理解,“你现在没办法变回人形是吗?” 那小枝条快速点了两下。 郁青面上浮起些许喜色:他可总算懂陈云景想说什么了! 郁青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控制不住化成原型?难道和你回到这具身体有关吗?不该啊,刚刚明明还是好好的。” “还是说,出现了什么让你身体出现如此巨变的原因。”郁青的视线迅速扫过半壁被枝条蔓延笼住的山洞,最后落到那青红交加的小果子上,“这个果子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忽然结果了?” 那小小的拇指大的果子,郁青一靠近就能感觉到里面的洋溢着充沛的灵气,再看那枝那叶,断然没有这么外溢灵气的。 何况陈云景本身可用的法力也有限。 有限…… 嗯? 郁青茅塞顿开,恍然知道陈云景变回原型的原因了。他快速盘腿打坐,“我给你传功力,来,靠近些,不碍事的。” 一条光秃秃的小枝凑在郁青掌心间,青色的光芒从气流化为水流,从枝头一路往上滑,遍布满如此庞然大物的身躯。 然而更骇人的,却是那颗果子在疯狂地吞噬陈云景身上的每一丝灵力,甚至不够,越过去直接吞噬郁青的功力,溢出的灵力浓重,在它周围如同轻薄的雾气凝聚,轻柔地裹着那颗果子。 陈云景的身体更如同无底洞,投进去多少都听不见一声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郁青抿唇,双手有些微微颤抖,他脑子还留着一根弦,而此时他分明听见弓弦紧绷的声音。 哪怕他天生是堪比灵脉的神胎,可他现在也不过一缕残魂,陈云景这架势,就算把他活生生吞了都未必能满足这庞大的需求量。 就在他想放弃传输功力,另寻他法时。那果子忽然停止了疯狂的吞灵力的行为。 两人都不禁松了口气,暗道这果子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却见下一秒,那果子急速颤动,在郁青惊诧迷惘的视线中,就像婴孩灌奶过满,终于吞不下了,憋不住哇的一下一口喷了出来,打的人一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 澎湃的灵力忽然倒灌满了整个洞穴,冲进洞内两人体内,舒缓着疲累的筋骨。 绿色一点一点从砂砾土壤中萌生,悄无声息爬上墙壁,如同春神不经意造访了这方小小天地。 几个呼吸间,荒地生了芽儿,冒出草尖越长越大,还开了五颜六色的小花。小虫从无到有,结茧化蝶……整个洞穴没有一处是空的,全然被春色布满。 洞里装不满了,澎湃的灵力便顺着四周流泻出去,铺满了大地。 一时间漫山遍野,直到那占星楼下,全然是春意回返的奇怪景象。 占星楼下有弟子踩到一朵花,便大惊小怪叫道,“怎么长草了!这个季节,怎么会长草开花!” 猛烈的生机绵延开去,方圆几座山一夕间遍布灵气,造就了一方灵气丰富的修炼之地。 然而其间早已没有修真者,凡人感觉到些许空气渐好的变化,却不解其意。 花千锦花千鲤却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两人脸色一变,迅速顺着灵气变化的浓淡找去。 ☆、大难临头 充沛的灵力无论何时对修炼的人都极有好处。郁青仿佛洋溢在一片暖流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畅的。可是有个白色的小光团不知打哪来,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忽然啪叽一下贴到他身上,弄都弄不下来。 郁青满脸嫌弃,伸手想去把它拨开,结果两只手也被那白团团黏住了,入手棉花糖一样轻软黏糊。 那小白团在他意识里直喊着疼。 这是碰瓷的吧?郁青翻了个白眼,“哪来的小妖怪,还敢来小爷面前装傻,快滚!再不滚,我打的你魂飞魄散。” 那小白团在他手心里蹦两下,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心跳,它在郁青的意识里竭力喊着:疼!救救!救…… 郁青定眼一看,居然看到那小白团旋转着散了周身雾气,变作一朵纯白的山茶花,在他手心里转着,转眼看着就要烟消云散去了。 这朵花……郁青眼神一动。 “云景?!”郁青心里一急,拨开层层迷雾的意识猛然惊醒,连带挨着墙壁半躺的身体颤了一下,终于转醒。 还没彻底清醒,让人头皮发麻的锁链声拖拉在地上。他挣扎着睁开眼爬起身,看到一幕诡异的场景。 那不知打来的袒胸露乳的诡异和尚,面上带着笑容,看着乐呵呵的,手脚上缠着断裂的锁链。然而他肥胖的身形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每一次转身,转了半圈的锁链从上往下劈落就是一道狠辣的攻击,抽打在墙壁上、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坑。 与之形成对峙的,却是刚恢复人身不久的陈云景,凭借着本能闪躲,黑衣如魅,额间的红痕血一样黯淡。他不说话满脸严肃的时候,当真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可他看过来时,又是满眼担忧,“郁青,你快闪开!” 方才郁青给他传输功力后忽然晕倒,陈云景刚化为人身,落地把他抱入怀中。还没来得及离开此地,外间闯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正是不久前他亲眼目睹花千锦喂的那一尊佛像模样。 只是原先那尊和尚不过膝盖高,一尊掉漆雕像罢了。现今这和尚却不仅会变成活人,还会挣脱了锁链,乐呵呵地过来狠下杀招。问话一概不应,也不会说话,动作里唯有致他于死地的不容置喙。 陈云景发现这人乃是冲着自己来的,郁青还人事不省,就打算把和尚先引出去。跑出去没几十米,一道锁链破空穿来,他往旁侧一躲,锁链声穿进几寸深,再抽出来时连带着泥土簌簌。 两人缠斗一会儿,郁青便转醒了。 那和尚笑声带着魔力,听久了,耳膜连着心脏都在抽动,出现一阵又一阵重叠的魔音。 陈云景面前场景发生幻影重叠,他落地时摸不准孰是真实,一个犹豫间,身后左边破空声已然,他自然而然往右边夺去,没想到一转头,却看到那锁链竟然与声音截然相反,挥舞起锈迹斑斑的长链,每一寸铁光闪着冰冷的光,直冲他面门而来。 这一招下去,怕是木头也能给他凭借蛮力破成两瓣儿。 千钧一发之际,陈云景只来得及抬手挡在头上,身前笼下阴影,抬眼一看,竟是郁青飞扑过来,抓住那断链一段,回身在手里缠了几圈。猛地一抽而起,竟把和尚原地带起,飞在空中,砸到墙壁上。 他从口中呼出口气,陈云景连忙抓住他手把链子扔掉。两人眼神交汇,陈云景蹙眉果断道:“走!” 两人相扶着连忙逃出洞府。 “那到底是什么怪物!”离开了那洞府几百米远,两人见那和尚没有追上来,脚步缓了几分,陈云景有些烦躁,“我先前见花千锦喂养他,那时这不过是尊掉漆佛像,可现在还会大变活人了。” “那是慈悲和尚。” 陈云景正觉得名字耳熟,仔细想了想,“五魔将之一?那他为什么听不懂我讲话?黄泉老鬼也好那白骨女也好,还会叫着喊着杀我,而这个和尚,压根就不会听人话。” “他本就不是人,你还要求他听得懂人话?”郁青一挑眉,“那是个掺了恶念罪行的佛像,谁用生命向他许愿,都能得到愿望实现,算是个堕佛。被人用肮脏的东西供养久了,就学会自己觅食。我先前见过他,不是这个样子的,虽然也是没什理智可说,但轻易不主动攻击人,也不强人所难,全在许愿人一念之间罢了。” “就这玩意儿?你管他叫魔将?”陈云景不可置信。 郁青无奈一笑,“是你自己说,留他看家很是管用的。” “我……”陈云景刚想反驳,身后不寻常的声音入耳。两人面色一变,往相反方向跳去。 有什么东西擦着他们的脚跟,从极高的地方摔落在他们原本的位置上,砰的一声尘烟四起,咳嗽声浓厚,有人拼了命爬起身,朝飞来的方向伸出手,绝望又愤怒地嘶吼:“来袭!有怪物来咳咳!”他咽喉涌出大量的鲜血。 陈云景走前两步,就见这人睁大眼倒在地上,手还朝着一个方向,嘴里汩汩冒出鲜血。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是伫立在山顶的占星楼,远远地只看到一个塔尖,而他们四周已经冒起了警示的烟。 郁青蹲下一探,抬头和陈云景对视一眼,不禁皱眉,“没气了。” “这……这是能看家用的吗?”陈云景见到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就是在面前,心里难免有些不适,“那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我们要回去看看吗?” 郁青问,“回去?你打得过他?打不过都是送死。” “我肯定打不过,但是不是还有你吗?”陈云景说这话时,捏出了脖颈间的洗铅灵瓶,大有捏了‘免死金牌’一般有些小得意,“你还能打不过他?” “你可把我想得太厉害了。”郁青无奈道,“以前我是能打的过,但现在他这发疯的样子前所未有,何况你别忘了我身上还有封印,而今敌强我弱……你可得想好了。” 郁青也打不过? 陈云景不语。 郁青问他,“那我们还回去吗?” 私心里,他当然想回去救人。他一瞬间脑海里想过很多,顾虑的也很多,但是说到底,这天地他孑然一身,满眼浮云。陈云景向来是个理智到冷心冷情的家伙,在这时候更是冷酷到接近绝情,他看了郁青一眼,十分干脆地往相反方向跑,“走!回什么回,我是那感天动地舍身为人的大圣人吗?何况你也说了,只有送死的份,赶紧逃命去!” 郁青垂眼,连忙跟了上去,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忧虑,转念一想,又只不过一尊魔佛,还能把整个人世间都给毁了不成?而且占星楼里姓花那两姐弟都在,他又何必管太多。 殊不知占星楼上,已经血流成河,倒下一大片。 那疯魔的和尚笑呵呵地念叨着‘阿弥陀佛’,手中却拖着铁链,在向阳的青草地上拉出刺眼的血痕,慢吞吞找寻着猎物, 阴影里,花千鲤雪白的衣裳化开红梅无数,鬓发微乱,屏住呼吸,全副精力全放在了在阳光下行走的和尚手上,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静默。 就在此时,一只纤长的手悄无声息地拍上他的肩,花千鲤身体一抖,手里捏皱了折扇,扇上数柄坚刃尽开,一转脸,眼看就要一胳膊甩出招去。却被掌心捂住嘴,他睁大眼,看着满身狼狈的花千锦冲他摇头,做出两个口型:快走! 花千鲤看了看那和尚,又看向花千锦,眼神里满是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是你养的那个的? 花千锦看懂了他的询问,闭了闭眼,沉重地点头。 “那你、你怎么把他放出来了!还死了那么多人!”花千鲤着急得很,他压低声音,“这可如何是好!” “我怎么想到你会忽然回来。”花千锦头疼道,“快撤!这玩意儿只会吃灵物,对凡人没有任何兴趣,他是追着你跑上来的!” 他怎么会改吃灵物了?花千鲤疑惑都落到肚子里,没有时间啰嗦,立刻顺着花千锦的指路撤走。 然而一声痛呼宛若时间静止停住了花千锦的动作。花千锦整个人顿住了动作,猛地回首,却看到和尚手中的铁链另一端,捆着不知何时跑出来的白乐童的脖颈。脆弱的部位被冰冷的锁链捆住,只需几个呼吸间就能置人于死地。 白乐童已经面色通红,额头青筋直冒,紧握的拳头终究无力地松开,手中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落入尘土,连最后的法宝都丧失殆尽。 他怎么会被抓到了?一个凡人,他为什么不会藏好些!魔佛又不会追着他跑! “姐,快走!”花千鲤扯了扯花千锦的袖子。 花千锦闭了闭眼,陷入一片挣扎中。感情上她有着不顾一切冲出去救人的冲动,理智上告诉她那不过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类。可为什么,一想到这家伙死了,心里就总是不舒畅堵着一口气似的,告诉她肯定会后悔的。 可是,她不能出去,魔佛已经被她喂养的很挑食了,她一出去,魔佛会追杀不止,对她和花千鲤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那不过一个人类,死了也就死了吧,这么多年,她见过的人类有如过江之鲫…… 思绪过了千万里,却也不过短短几瞬。 白乐童不甘心地合上了眼睛,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你想救他吗?”花千鲤看出了她的犹豫,用气声道,“既然你做不出决定,那我来帮你吧!”说罢一抬折扇,却被花千锦抬臂拦住。 “姐?” “你先走。”花千锦睁开了眼,心里已然落定。 ——神仙姐姐…… ——花姑娘!花姑娘!你快来啊! ——姑娘你别怕,路上遇到了妖魔鬼怪,我都能护着你! 叽叽喳喳又含羞带臊的声音犹在耳边。若是这人死了,那以后的日子也未免太过冷清。她一世都为报恩而活,而今多少年过去了,她难道还不能留住一个人吗? 腰间软剑出鞘,速度之快,带起一片寒光照过白乐童即将合上的无神眼眸。 软剑随风而过,瞬息撞上铁链,带出一片火花,卡到铁锁关节上,往上一挑,竟把铁链拦空截断。白乐童随即掉落在地,捂着喉咙咳嗽不止,喉中哽出几个依稀叫唤的字来。 花千锦这一连串动作,快的人眼前一花,等魔佛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看去,却见一女子半空闪现,一脚踹在他胸前。 那一脚把人踹出去,魔佛面带渗人的微笑,嘴角在慈祥的脸庞上越扯越大,化作修罗厉鬼。身体反倒穿透了云层,他的身躯忽然模糊,化作一团黑雾,笼罩在云层之上。 乌云渐浓,阴风乍起,电闪雷鸣,黑雾越来越大,犹如黑洞,往外扩散出一阵阵念经声。 忽然,黑雾尽散,睁出一双金光闪闪的眼来,念经声不绝如缕。魔气凝聚成堪比山天高的盘腿念经和尚状。他竖立的一只大手反转,掌心向下,旁侧气流涌动,急促削平了山头,刮倒了新生树木,吹散了日光,蒸发了湖泊河流。 这一手,翻天覆地,迎头盖来。 用无数妖魔喂养的魔佛,已然达到世界规则极致,挣脱囚笼那一刻,谁也无法再奈他何。 玩火自焚,不外如是。花千锦自嘲道,她身形变幻几个眨眼间已至百里之外,可无论速度再如何快,被锁定的猎物仿若永久罩在掌中阴影之下。 刹那间脚下地动山摇,从她所过之处,山头从上往下被掌心压得分崩离析,无数花草树木、人鱼鸟兽掉进裂缝之中。而头顶一掌不容置疑落下,两层夹击下,焉有生还之机? “花……咳咳咳!” 花千锦听见夹在风里云里坍塌声里的轻微叫唤,是身后那家伙拼了命的追上来,速度竟能紧缀在她后头。但她泥菩萨过河,只能暗暗期待那傻子识相一些躲开。如今有一道大餐在前,魔佛定然不会再寻他麻烦。 然而既然是傻子,又怎会识相? 一声撕心裂肺的“千锦——”的吼声定住了花千锦的身形。一个人形扑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急促地喘息着,“你为什么总是跑那么快、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大掌从上往下落下,死神倒计的声音在耳边无比清晰地回响。花千锦挣扎想把人推开,却被越抱越紧。 魔手与大地亲吻的那一刻,掌心间爆发出白光,从手指夹缝中迸射而出,白光过后,一切魑魅魍魉尽皆退散。金莲平地而起,绽开层层绚丽夺目的花瓣。 ☆、强人所难 陈云景又梦到了那匹白鹿,只是这一次,那天道化身的白鹿对他可没有往日的和颜悦色了。 两人隔着一片星空对视,周边是淡薄的云气。陈云景低头一看,又看到了那片倒影的清澈无比的湖泊,倒影里的他一身黑衣,额间黯淡的红痕更是提醒着他不同往日。 白鹿问他,“晚山尊,你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陈云景听到这一句满含兴师问罪意味的话语,便知晓它要说什么了,但那又怎样呢?除了死,它还能拿他怎样?于是陈云景笑了一下,耸肩,“记得一点。” “魔佛肆虐人间,你为何不管?” 陈云景想起了占星楼那满山的血流与横尸,想起了暴毙在他面前的弟子。一人生命已然如此沉重,又何况千百万人。但他心里觉得甚是好笑,面上亦是如此大笑出声,他笑够了,方才捧腹,指了指自己,“这样,我问你,我是谁?” 白鹿不说话了,如果它有情绪,那此刻必然是无比恼怒的。天道掌管世界万物秩序,为的就是世界正常的运转,倘若出现一个极端,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拨乱反正’的。 陈云景也不管它答不答,径自说道,“我可是陈云景啊,一个被你从别的世界拽过来的无辜灵魂,甭管我先前是什么身份,哪怕我曾经是一只猪,难不成你还真叫我现在就去做一只猪?同理,也甭管我前世多么厉害,我现在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嗯,可能还有点小法力的凡人罢了。救世?我凭的什么?既没有满腔热血,也没有通天本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是要我死,倒也不必这么曲折,反正我不完成任务,你不也是要我命吗?” 陈云景掸了掸袖子,淡然道,“不过嘛,我这人很会算,死在你手里,好歹比还得去搏斗一番,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喝血啖肉来的人道一些。” 白鹿四蹄轻动,在四周缓缓走动,看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严肃的审视。 陈云景大大方方让它看,他坦荡的很,身上唯一一个算是武器的,还得算天道送,哦,不,应该算是‘还’给他的洗铅灵瓶,而事实上他甚至还没来及学会怎么正确使用洗铅灵瓶。 在这段长的接近对峙的沉默里,陈云景捏起脖颈间的小吊坠,不介意问上一问,“对了,我听郁青说这瓶子上还有封印,封了很多法力进去。你知道这个封印,是怎么回事吗?” 白鹿沉默几瞬,开口回答他,“那是为了洗铅灵瓶中曾被封印的万千妖魔,若没有足够的法力镇压,单凭一个瓶子,如何能镇住它们。” “哦,原来我曾经还是这么一个大善人。”陈云景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唇,“竟还会干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有这些法力,干什么不好,要去斩妖除魔。”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便想当然这么说出口。他甚至觉得人世间的轮回是新生却未必是轮回,看,他和花晚山就那么不一样了。 但是他还有一事不明,为什么不干脆把妖怪都杀了呢,若当初都杀了,现在也没这些事情了。费时费劲镇压,还要消耗法力,多不划算。但这事他没说,估摸着当年的花晚山也许是修为不够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反正,过去并不会因为现实而改变。 白鹿再问,“你当真不肯去除了魔佛?你可知人间如今怎样?”它话音落下,面前徐徐展开一抹画卷,卷轴向两边慢慢展开,雪白的纸张描摹出人间百景。 本该山清水秀,天蓝海清的优美风景,一抹浓厚的黑色忽然席转人间。黑雾尽散,落到人间四面八方,却还不回太平清明。 一别不过几日,已然是妻离子散,尸骨累累,生灵涂炭。黑色的雾团在每一个疯魔的人心里诞生,在恶念中成长,最后抛离造就的惨剧,汇聚回魔佛身上。 因而如今的魔佛,与昔日相比实在强大太多了。他盘在天际,坐在最高峰上,俯视人间,凡人仰头,无论何时都能看到天幕下那黑雾的一尊佛像。 佛啊,那本该是解救世人脱离苦海的神仙,他们祭拜,他们呐喊,他们求救,用性命展示虔诚,却不过换来以杀至杀,人间彻底成了养蛊的温床。 无数尚且遗留末法时代秘籍的门派清醒了,他们围攻,他们堵杀,他们以死明志,也不过在黑雾中沉沦,在恶念中现出人性。 高坐的佛看着他们,天边朦胧在血雾间的面容如此慈祥,嘴角却直往上勾,裂开一抹恶魔的微笑。 就像郁青说的,世间早就没有修真界了。万事有黑有白有正有邪,方有了平衡,可平衡既破,凡人又如何与魔斗? 与之相比,炼狱也不过如此。陈云景难免有些动容,但他说的又何尝不是真心话,于是他只能扯了扯唇,故作毫不在乎的轻松模样,摊手笑道,“强人所难啊,你看看那些围攻魔佛的人,死得一个比一个惨,你这是劝我去找死吗?” “花晚山,吾要你在此立下誓言,履行约定,绞杀魔佛。”白鹿沉声道,“天道会赐予你力量,也定然会保你性命。而你,必须牢记自己的使命。” 说是这样说,但谁又知道呢?到时候它临时反悔,他也拿它没办法。对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的陈云景而言,从来就只是马上死和晚点死的区别。 “若你违背誓言,五雷加身,魂消魄散。此世堕入地狱,亦不能返。” 陈云景闻言,默然不语。良久,方才从胸腔深深地里叹出一口气,“若我不去呢?” “若你不去,那便即刻身死道消。” “你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自己解决了魔佛?你有这个能耐劈我,难道就不能对魔佛五雷加身,魂消魄散?”陈云景抬手整理了一番袖子,慢悠悠嘲讽道,“莫不是欺软怕硬了,才盯上了我这么个风吹即倒的柔弱书生。” 白鹿严肃道,“世间有因有果,魔佛危害人间,吾却不能出手擅加干扰,扰乱秩序。而吾与你的交易,从一开始便存在了。” 因果循环,秩序轮转,天道也不过一个监督者,不得擅自干扰世间。 而它说的交易,自然就是陈云景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天道与他说的话。天道既能保他一命,便自然也能以此作为要挟,说来说去,生杀大权都在对方手中,而他也不过对方维持世间秩序的一枚棋子罢了。 陈云景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自己满腔酸甜苦辣都是从何而来,复杂至极,可恨至极,又玩笑弄人。他只是轻轻叹了句,“为何是我。”天道听清了,甚至来不及回答。陈云景已然立起三指,对天发誓,“我陈云景以性命做担保……” “花晚山!” 陈云景笑了下,敛住笑容,“天地为证,日月为昭。我花晚山,今以命起誓,必然绞杀魔佛,还人间清明。若不能为证,听凭天道主罚。只是若成功了,只望卿不负我,从此天高海阔,互不干系。 陈云景睡得并不平稳,他醒时尚且要被各种妖魔鬼怪追着跑,梦里也要被天道各种威逼利诱。可他睁眼,却能看到天光乍泄,照进山洞里,旁侧挨着的一人正靠坐在墙壁上。 一坐一躺,两人温暖着彼此,反倒无端生出一种眷恋来。 陈云景试图把手拿开,黑暗里一声制止,“别动,我在给你把脉。”郁青道。光影之间,他的侧脸线条利落顺畅,照的皮肤清晰无比,雪白的光斑,漆黑的深邃,侧过脸时,全然的黯淡中却能看到极亮的眼,若有星光万千,“怎么了?”他问。 陈云景笑了笑,抬起手坐起身。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把出什么了吗?”却不知郁青闻言后,脸上神色一度变得十分奇怪,他欲言又止,一脸的踌躇和纠结。 “你这是什么表情,莫不是还能比那病秧子身躯更糟一些?”陈云景抬手却捏他脸,却被避开。 郁青犹豫道,“有一事,我尚且不能确定,在想要不要和你说。”说完忍不住用余光去瞟陈云景腹腔部,显然也是满头雾水无法理解。 “急吗?” “还……还成吧。” “那等你确认了再说,也不迟。”陈云景笑了笑,见他吞吞吐吐一副为难样,索性抬手揽着他肩,拖长了调子道,“郁青啊,我两相识那么久,可是每回都是你救的我,你欠了我什么呢?人情债最是难还。这样,我以身相许,好不好?”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只是陈云景说这话时若不是用那种开玩笑的口吻,他都险些信了,郁青拍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他敢这样说,郁青自然也敢回敬道,“那敢情好吖,下半辈子你给我为奴为婢还债好了。” “为奴为婢未免太操劳了些。不如这样,我和你说一个更好的建议。”陈云景话里话外全然的诱惑,“你想不想知道?” “是什么?”郁青转过头。 见他这般好骗,陈云景笑了一声,一手按住他后脑勺往前推,倾身闭眼吻了上去。 触感干燥灼热,呼吸相近。咫尺之间,唇齿间传递的不仅是温度,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来的猛而烈,一心只想把面前人揉进自己身体去,成为身上的第二百零七块骨头,时时带着,时时裹着,永不分离。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的力,推让间撞上了后墙,陈云景垂下的睫毛动了两下,落在眼下的阴影沉沉。伸手揽住郁青腰身想要更进一步发展,却被推开了。 身体与墙壁的间的闷响就像一门大钟在耳边敲响,郁青立即清醒过来,抓着陈云景小臂,隔开了些许距离,上下打量,满眼担心,“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陈云景唇瓣微湿,闻言笑道,“撞个墙,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没事就好。”郁青又是一脸欲言又止,“你现在身体情况特殊,还是小心点为好。” 陈云景满脸问号,“你把脉到底把出了什么,支支吾吾的,这可不像你啊,之前怼天怼地怼我的那个劲呢?” 郁青冲他呲牙,“怎么着,久不被说,还怀念起来了?” 陈云景捏起郁青下巴小幅度左右摇了摇,“牙尖嘴利的。”说罢亲了亲,“还好不伤人。” “我是疯了才会伤‘内人’?” 内人?陈云景被他几句话逗笑了,乐不开支,“你不也是我的内人吗?是我的心里人。” 两人腻歪了一阵,陈云景想到梦里的一切,至今回想依旧如此清晰。天道为何如此急着要他杀了魔佛,当初第一次见面,天道说的明明是‘收服所有逃逸的妖魔鬼怪’。是什么让它忽然改了念头。 或者说,这天地下真正需要除的魔,只剩下那魔佛一尊?回想起误打误撞看到花千锦喂养魔佛的场景,陈云景越想越觉得可能。 他拽了拽郁青衣服,“你说,五魔将我已经知道三个,还有两个哪去了?莫不是你也是其中之一?我想想,”他上下打量了一阵郁青,再结合郁青说的‘下属’的说法,还有慈悲和尚其实不过一尊沾魔佛像,越加觉得自己推测可信,“你是不是那个九霄夜游?” “哦!我知道了,当时说他名字时,你一口就能念得出来,肯定是你自己的名号没错了吧?”陈云景抚掌笑道,“还不承认?被我抓住了!” 郁青翻了个白眼,“错了,你打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哪里错了?愿闻其详。”陈云景摆出一张好学的脸。 郁青叹了口气,“你当花千锦他们姐弟为什么会跟着你?图你年纪大还是图你病秧子?” “这,可是,他们不是说,是因为占星楼任务?” “傻啊~他们两个就是‘九霄夜游’,双生灵物,羽翅鲤鱼身,叫声似鸾鸟,速度之快,可进百妖录前三。尤其是深夜潜行,无知无觉,一跃万里。是你当年顺手捡回来养的一对小宠物。” “还有一个呢?” “红喜小儿吗?那是个可怜小孩,不过武力值没那么厉害,大概早被花千锦拿去喂魔佛了。”郁青敲他脑袋,“陈云景,你可长点心吧!也不怕被人卖了。” 陈云景捂着额头,但笑不语。 “郁青……” “嗯?” “如果我说,我要去杀魔佛……” “我陪你!” ☆、恢复记忆 魔佛就位于当初占星楼所处的山头之上,占星楼一共三十多层,月暗星明时塔尖几能触及天幕,可见山势之高。而今夷为平地,一地残骸。魔佛占山为王,坐落在天际一方,透过漫漫云层,觊觎人间山河锦绣。 无数渺小的黑雾从人间而来,凝聚到魔佛身上,使得这魔佛每时每刻都在壮大自身。 就在这一日,青色从天边衍生,半透明的碗装结界倒扣下来,把魔佛罩在了进不来也出不去的方寸之地,彻底断绝了他壮大的可能。 始终眯着眼笑的魔佛有了反应,他终于从一座坐着不动的雕像变作活人,站起身来,比山还高。身上的袈裟松松垮垮,他睁开眼,两颗全金的眼珠比陈云景还大,看向天边结界来处。 洗铅灵瓶中的池水源源不断倒出,一圈又一圈环带般飘在陈云景四周,如臂指使,若箭矢射出,在魔佛睁眼那一刻,双箭入眼,刺的飚出黑色的血气。 魔佛张大了嘴痛呼着,身形渐渐模糊。 他终于显出了原型。 那是无处不在的黑雾,漆黑到能把世间染黑,却咧出两枚血红的口子,血眼直直看着不速之客,眼睛下边张开一张血盆大口。猛然仰脸一啸,世间万物被声音震动,被力量扑倒,一切都在往后退去。 陈云景亦是抵挡不住,被风刮得直往后退,身上衣裳凛凛发出拍打声。他挡着风睁眼,面前空荡荡一片。心中不祥预感顿生,在下一刻,池水抵挡住烈风散做薄膜,把人尽皆裹住。 也是这一瞬,从正后背方忽然冲过来一团黑雾,大叫着要把他吞吃入腹,黑雾裹住他,却被腐蚀性的灵水护罩烫的吱哇乱叫,喷溅出落地冒出毒气的黑雾,落在陈云景衣服上,留下一个个小洞。 陈云景一惊,立刻远离。 魔佛以那团为源头,在刺耳的尖啸声中散发出无数根穿天透地的漆黑触手,伴随着铺天盖地不绝如缕的念经声,每时每刻不在敲动着人的耳膜和神经,激荡着人心中最原始的恶念和杀欲。 陈云景咬牙捂住耳朵,黑色的触角在半空中以极快的速度追杀着逃亡者,刺穿了误入的小动物,鲜血四溅;误穿进树身,把树连根拔起;撞进地里,尘烟弥漫…… 陈云景一边小心避开无数追杀的触角,一边分出些许精力以念为魂召出瓶中灵水,瞬息化作无数细小的水柱,卷曲着爬上触手,水柱渐渐融化,成为一片又一片青色薄膜覆盖在黑色的触手上,冰封着触手动作。 耗损太大,本就不多的法力不堪大用,他额上渐渐冒出冷汗来,本人始终不晓,在魔佛触角皆被冻住那一刻,他急匆匆喊出一个名字,“郁青!” 一把锋利的剑从后往前刺透了魔佛的身,从下往上一挑,把魔佛对半砍成两半。 陈云景脸上现出少许轻松,正以为那特意泡过符灵水的剑真对魔佛有用。 魔佛脸上裂开越来越深的笑,他往后弓腰,一喝。偷袭人连同剑一道被弹飞出去,胸前的窟窿也很快被黑雾填满,寻常兵器果真对他毫无作用。 无数被灵水包裹住的触手破冰而出,以千军万马之势直奔中心。陈云景召出的绿植从地面破图而出,在他身前交缠出一面看似坚不可摧的绿网,没想到却被轻易穿透打烂,截截落地。 触角势不可挡。刹那把正欲逃走的陈云景绑得严严实实,吊在半空。 “该死的天道,”眼看那魔佛朝他疯狂飞来,陈云景用尽气力挣扎,导致手上额上青筋直冒,身上的触手却越捆越紧,几乎要把他挤成肉干。陈云景心里直骂娘,“你是真的打算要我死就早说啊!” 说好的用力量支持我呢?这打了没多久,都要被生吞了! 余光看到郁青举剑已经朝这边飞过来,身影快到在空气里落下残影。可那魔佛比他速度更快,已经迫不及待张开了血口扑来。 他全身上下紧绷成一根弦,肉眼怔怔地看着仿若被慢放扑来的魔佛。 来不及了吗? 天边祥云散开,落下一抹光束,罩在陈云景身上,刹那把扑过来的魔佛和郁青都敌我不分地炸开了。 金光夹带着天地间至纯的灵力簌簌抖落在一人身上,这是比陈云景见过的所有灵气都要纯净都要浓厚的力量,落在身上仿若四方涓涓细流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却不可忽视。 天地灵气在那一刹那都向一人汇聚。 身上的触手顷刻毫不费力地挣开,陈云景额间黯淡的红痕从下往上慢慢变亮,鲜艳如火。 被金光灵束弹开的郁青侧摔在地,抬头看去,面上有诧然,亦有几分‘果真如此’的感慨。他最不想的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魔佛嘶吼着,不甘心一次次扑向陈云景,又一次次被弹开。 不管在外人看来如何,至少在睁眼那一刻,陈云景‘看’到了许多记忆,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飞快旋转,再蛮不讲理地一股脑填入脑海中。 幼时,他抬头看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伸出稚嫩的手去拉他下摆,喊道,“父皇……父皇……” 冰冷的光从上往下照亮魔域,照出废墟中尸骸万千。 欢声笑语不再,他最敬爱的母妃带领千军万马踏平他们曾经的家园。而今面冷如霜,等着收割魔域所有人的性命。 “快带他走!带他离开这里,去个安全的地方,好好长大。”看不清面容的父皇背对着他,转身正面迎敌。 “不……我不要走!不要离开,呜呜!父皇!母妃!”他执着地拽着那片衣角,哭着喊着要留下。 一片寒光闪过,手中的衣角只剩一块碎布,下人连忙抱着他离开。他怔怔看着手里的碎步,反应过来后,无论如何拍打踢踹,最后只能徒劳地伸着手,被带走,推进传送门中。 两扇厚重的石门轰然关上,他被人拉着手臂往后扯,只能透过缝隙看到父皇最后浴血焚身的模样。 他想回去,他要回去! 已过经年,他拥有了无人可比的力量。 天道却说,“天门永闭,此后世间再无修真界,再无飞升之人。” ——晚山尊,你是本界中无可置喙的受万人景仰的集大成者,有何不满? 有何不满?呵,他不满的可多了。 他只身闯入酆都之城,修为不在他下的黑衣男人坐在石凳上,正拿糕点饶有兴致地逗着三头犬,逗得那鬼见鬼怕的三头犬嗷呜叫着跳着去咬吃食。 九冥看了他一眼,“晚山,我知道你的来意。可你看,我好吃好喝好住的,实在没必要上什么仙界,可若我不答应吧,你肯定要在我这地方闹个天翻地覆。不如这样,我与你打个赌如何?” 花晚山撩起下摆,面无表情落座在旁,“你待如何?” “我与你赌:你能寻到另一条法子打开天门。若寻到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若寻不到呢?” 九冥不看他,手中吃食被小宝夺去,他欣然摸着那狗头笑道,“那我便随你意,与你一同反了这天道,灭了这世间,又如何?” 话音刚落,头顶雷鸣声震耳欲聋,而花晚山静静听完,食指在膝上缓慢敲动,微微一笑,“好朋友,你若不答应,我也拿你没办法。毕竟,总不能把你功力都吸走,让你变成个人干。”他说这话时,眼眸沉沉,却是盯着那只三头犬,话里说着‘不能’,语气却有十成十的惋惜。 三头犬背后一凉,嘴里的东西啪嗒落地,吓得一跃而起直奔主人而去。九冥挡住缩在他后头的三头犬,叹气,“你别笑,吓着我家小宝了。” 一条狗罢了。花晚山撩了下眼皮,嗤笑一声。 他千辛万苦,于上古秘境里找出一块灵铁,经炼器大师之手,化为本命法宝,反倒误打误撞养出一只器灵来。 器灵啊,这是属于传说中只有靠近神器的武器才能孕育出的灵。 然而这只器灵,又似乎聪明过了头。他开始时真以为对方什么不懂,从说话到生活,事无巨细相教。没想到有一天,那器灵却自称早开了灵智,还有了个自己的名字。 它大言不惭说,要替他完成愿望,好报恩。 笑话,一只器灵能懂什么。 再后来,花晚山偶然发现那器灵似乎懂得颇多,鉴于本命法宝与主人间同生共死的契约,料定对方也不敢害自己。他便问器灵,“郁青,你说,在别的世界,有没有可能飞升成功?” 那小屁孩正捣鼓自己的东西,闻言扭过头,满脸惊诧,“我又没去过,我怎么知道。你问这个干嘛?你要走了吗?” 挨着树身的花晚山抱臂自嘲道,“这天地灵气稀薄无比,修真界消失是早晚的事。当今唯一能与本尊抗衡的,怕是只有天道了。与天齐寿,听着真好,可天道它不会允许我活到人族盛世。”他摇了摇头,“可惜了,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郁青挠头,“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花晚山仗着这是洗铅灵瓶内部,天道涉及不到的地方,狂妄道,“可惜本尊还没成长到能吞噬天道。不然,即刻便踏破虚空,飞升神界。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若天道肯把自己力量分一些给本尊……” 而今,他虽是第一人,天道却早有准备,把他的法力桎梏在它以下,可这距离却并非遥不可及,若是我强敌弱,大虾吃小虾,大鱼吃小鱼,呵。 “只要一点,”花晚山眯起眼,“本尊便把它吞了。” 郁青斜眼看他,“想想就算了,天道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你的想法,力量分给谁都不会给你。” “那若我不是我呢?” 郁青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就算这样,天道凭什么给你力量。” “那便创造理由,给它一个不得不给我力量的理由。” “哼,你这说的好像和真的似的,如果我是天道,到了那种地步,第一步便是先灭了你这个大魔头!” 花晚山摇头,“它找不到我的,等它找到我的时候,它肯定不能杀我。” 郁青本来只当个笑话听,但他眼看着花晚山脸上那淡然的面具下掩藏着的疯狂的想法,后知后觉这可能还真就是他这便宜主人的真心话,再回想一遍内容,禁不住胆战心惊起来,“你你你刚说的只是开玩笑的对不对?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花晚山轻轻摇了摇头,食指举到唇前,“嘘,不就是以这人间做一个赌注。看一看,天道到底更在乎这世间万物,还是,”他唇角的笑容越拉越大,轻轻道,“更忌惮这个‘我’。” 所以他千辛万苦地举办伏魔大会,在所有人看来简直就是疯了。 魔尊——这个最大的魔头——要剿灭所有妖魔鬼怪! 他把魔界所有中上层的妖魔,尽皆收入洗铅灵瓶,把洗铅灵瓶硬生生变成养蛊的器物,瓶内清澈的水底,吞并了多少血与肉。 这还不够,他以一身法力作为源泉封印洗铅灵瓶的时间与空间,永世镇压住所有妖魔,却并不杀它们。 所有的法力入了瓶内,可天道不知道,他设下的封印却不过千年之久,恰好是修真界彻底消亡那一刻。 他看似善心大发造福一方,却处心积虑危害着千年后的人间。 世间再无修真界,可我把所有妖魔鬼怪都跨越时间释放出来了。天道,你能怎么办? 若那时所有妖魔都被消磨了意志与力量,再无为祸四方的能力。那花千锦,承本尊命令,你便以五魔将为本,活生生造出一个妖孽来。那妖孽需要强大到无人能敌,却又在规则之内,无法被天道以因果之力灭杀。 他把只能为他所用的洗铅灵瓶永久封印住,毁去末法时期修真界所有残存的镇魔法器。他把自己所有记忆封印,直到能得偿所愿为之方能解开。所有的事过后,他在天道反应过来前,藏好肉身,神魂孑然一身跃入时空缝隙。 通往神界的天门已关,可通往三千小世界的路可没有截断。 这一走,便是上千年。 千年转瞬即过,那恍若被时间遗忘的洗铅灵瓶,封印渐渐松动。终于有一天,它被由内至外打碎,散做无数块进入时空隧道,去找寻它的主人。 恢复自由的魑魅魍魉涌入人间,当无辜的凡人遇上罪恶的妖魔,毫无还手之力,乱世因此而生。这时,天道终于想起了洗铅灵瓶的碎片,它寻遍世间补缺法宝。 却独独缺了法宝的主人。 那一日,一前一后奔走在马路上的两辆车,被紫雷笼罩。 自以为遭受了无妄之灾的陈云景,睁眼看到了天道化身的白鹿。 ——晚山尊,你可还记得吾? 陈云景一懵,“你是谁?你叫我什么?晚什么?”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陈云景却经历了那么多,再见到天道化身时,天道化身说,“花晚山,吾要你在此立下誓言,履行约定,绞杀魔佛。” 陈云景皱眉不愿,“你这是强人所难,要我去死!” “天道会赐予你力量,也定然会保你性命。而你必须牢记自己的使命。” 性命攸关之际,天道降下金光灵束,澎湃的灵力尽皆涌入一人之身。 那一瞬,花晚山什么都想起来了。 ☆、小心孩子 “千年已过,”花晚山抬手,绕着他身边打圈的洗铅灵瓶落入手中,碧青的瓶身布满裂纹,“你怎么碎成这个样子。” 他眉眼低垂,惊心动魄的艳丽容颜与冰冷气质交杂,糅杂出复杂漠然的神态,只见花晚山一手托瓶,一手从中抽出自己寄托的全部法力。封印崩溃,所有的法力从颤动不止的灵瓶涌入体内。 魔佛尚且不知这一切,它眼见金光消失后,便迫不及待冲上去享受大餐。 花晚山面无表情活动筋骨,看都不看它一眼。那魔佛扑过来,却被地上破土而出的荆棘控在半空,无数藤蔓出土,绕着它捆绑两圈,把人扎成了一个五花大绑的粽子。无论它想如何逃窜,都被结界笼罩在方寸之地,只能任由植物活生生吞噬掉浑身的魔气。 那可不比之前陈云景的小打小闹了,花晚山闭眼淡然享受着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魔气,睁眼,额间红痕越发醒目,是妖异绝情之美。他毫不客气把魔佛吸掉所有力量,让它不得不重新化回原形——那一尊掉漆的弥勒佛像。 花晚山抬手,白皙的指节在那结界上随意叩了两下,结界瞬息分崩离析,植物萎靡化为灰尘落地,中间的佛像咔嚓咔嚓四分五裂,崩落一地,从高空簌簌摔进裂缝,坠入深渊。 对世间有着重大威胁的魔佛,在曾经的修真界第一人中,也不过是随手可灭的喽啰。 天雷滚滚,阴云密布。花晚山眼中带了少许不耐烦,他身形入电,一闪而过,劈入云间,在茫茫云层中耐心找寻着。 郁青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飞在他旁边,“你在找什么?” 对着自己阔别已久的器灵,花晚山态度冷淡,“别烦我。”说罢一抬手,就要把器灵收回本命法宝中,然而郁青似乎早有防备,往后一闪,竟然躲开了。 花晚山看他一眼,没有强求,仍旧去找寻自己的目标。 天道无常,天道无形,然天道依然有迹可循,一如两次出现在陈云景眼前的天道化身,成功给花晚山留下了足以追踪的讯息。 云层里到处是虚无缥缈的白,花晚山把灵力附在双眼之上,再睁开,在浓白中看到了躲避他的东西。他翘着唇,忽然降下速度,“找到了。” 下一瞬唇角拉平,他一掌狠劈下去,把云层割据开,露出下方山河景色。 他看准猎物位置,一跃而下,若一道流星划破天空,轰然在地上砸出深坑。坑里,他一席黑衣,举起的右手紧紧扣着一只纯白无暇的白鹿的脖颈,任它如何在手中嘶鸣挣扎,无动于衷。 “你活的太久了。” “与其担心那些凡人,不如先考虑自己吧。” “天道。” 无数天道至真至纯的灵力被毫不留情地从天道身上吸出,穿过掌心,绕过手臂,落进花晚山身体里。而整个世界空气中的灵力,正以可怖的速度抽离,以天道化身为中介,全然落到一人身上。 澎湃的气息从一人身上扩散出去,瞬息万里没有生智却能感应天地变化的灵物匍匐一片,向新的天地主宰臣服。 他享受着力量的充沛,更期待着这一刻许久了,连天道也无法再阻挡他的脚步! 他要,杀天证道! 花晚山速度实在太快,郁青一不留神,方才跟丢了,此时才追了上来,落地往前一瞅,险些没被花晚山的大胆妄为吓出魂来,“云景!” 花晚山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不甚欢喜。 郁青深吸一口气,“你、你别杀它,杀了它,这个世界都会随着它崩溃!” “与吾何干?”花晚山被他的天真弄笑了,“你觉得,本尊会在意这些?”他目中全然一片虚无,无心无情,疯的彻底,病的厉害。 “你当然不在意这些,可你杀了它,也无法打开天门。”郁青见他垂眸,便知晓这人在想什么,连忙补充道,“吞噬了也不能!何况你若吞噬了它,你就是新的天道,不可能再离开此间了。” 花晚山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浅音,狭长的眼慵懒地半合。他在听郁青讲话,但他手上还在吸收着整个世界的灵力,并且压根没有停手的打算,“你在阻我?” 当然不是,天道与他何干,他这么劝,还不是为了……郁青深吸一口气,吞了一口唾沫,快速说道,“我是想说,尊、尊上,你这样大幅度抽取灵力提升自己,容易伤到肚子里的孩子!”速度之快,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可话说的再快,也快不过修真者的耳聪目明,何况是花晚山,他轻轻蹙着眉,醒来后竟头一回怀疑自己耳力出错,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凝滞了一瞬。 他睁开了微眯的眼,沉声道,“你刚说什么?” 郁青往后退了两步,做好一言不合就跑、避免被花晚山打死的心理准备,方才梗着脖子,抑扬顿挫吼道,“尊上!你小心别伤到肚子里的孩子!”说完扭头就跑,可怖的植物擦着他脚跟长出,哗啦啦拔地而起,锋利的刺尖直抵蓝天。但总归慢了一秒,郁青转瞬人影都跑没了。 他在说笑? 不对,他敢说谎?! 花晚山心情大起大落,思绪转眼掠过头脑,很快便知道自己下一步的方向。 总归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花晚山沉下脸,扣紧了掌,掌中的天道化身哀嚎一声,鹿颈无力地垂下,鹿身半透明状,似乎随时都会散去。 澎湃的世界灵力中止了传送,沉重的威压扫荡而过,随风散去,跪伏的灵物抬起了头,颤颤巍巍四处试探。 花晚山暂时放过奄奄一息的天道,把它牢牢囚困在洗铅灵瓶中。他闭眼,不稍片刻,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顿时怒上心头,一瞬几乎冲昏了头脑,想把整个世界就此毁灭。但几个呼吸间,便硬生生紧咬着后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匆匆回忆了一遍陈云景的记忆,指尖颤着,一举握起,狠狠掐进掌心。 不可能。 没道理。 他们根本没做过。 而且此间造物不可能和他结合。 然而那初生的仙胎,虽然只是一团带着略微意识的存在,却又是如此明显,显然有着自己灵力循环之道。 到底怎么回事。 花晚山意识到有什么脱离自己的预想计划,心头涌上一阵烦躁。等他想用契约召唤器灵的时候,更诡异地发现郁青不听使唤了。 器灵,一个身家性命皆在主人手中的灵物,竟然敢不听使唤,更无法被强制召来。 从他作为‘陈云景’的记忆开始,那一件又一件脱离掌控的事情,无不围绕着郁青桩桩件件发生。一个小小的器灵身上藏着那么多秘密,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而他毫无所觉。 花晚山不是不知全貌的陈云景,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有趣,而是觉得麻烦。他讨厌一切麻烦,讨厌一切失控的事物。 若郁青在此,盛怒之下怕是要被囚起来,或者先被解决掉。但他也聪明得很,这会儿丢下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人就不知藏去了哪。 但好在,器灵不听使唤,主仆契约却依旧还在。 然而被召来的,却只是花千鲤一人。 花晚山蹙眉,背着手看面前半跪的下属,不悦几近成型,“怎么回事?” 威压一度压得人起不来身,一步之外,花千鲤咬牙,只得双手捧起,掌间灵力流转,化出一朵巴掌大的灿若金阳的莲花,莲花间浮起一尾被保护得好好的却不省人事的鸟翅红鲤。 只一眼,凭借主仆契约,花晚山就能断定那是没了半条命的花千锦。至于那朵金莲,他抬眼看向花千鲤。 花千鲤受意,缓缓道,“不知尊上是否还记得,那个偶然遇上的道士白乐童。” “嗯。” “其实早年间,我姐弟二人曾见过它。”花千鲤身上冷汗直冒,脸色微白。他实在不愿意说起这段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事情,因为势必会让尊上盛怒,而无所益处。可为了救长姐,他哪怕已然被强势的力量压得头皮发麻,也得说出来。 “……在天门外。” 话音刚落,一道力量直压天灵盖,整个人脑子一懵,仿若被寒冰笼罩,窒息感如影随形,过了不知多久,花千鲤才从窒息的气压里回过气,喉管微缩,呛了一下,略显粘稠的鲜血已经顺着唇角往下直流。 明明知道尊上找寻天门多年,可他偏生没有提起半分。而今,尊上也果然生气了。 花千鲤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他顺了顺气,努力压下心中紧张退缩,流畅地接了下半句,“还有,鬼帝九冥。” 这时,他听见头上一声冷笑。 “九冥?很好。” “你两果然背着本尊很久之前就勾搭在一起了。” 花千鲤脸色一白,他松了手,那金莲就这样悬浮在空,而他毫不犹豫跪下,直挺挺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挺拔着背,眼中黑白分明,满脸肃穆,“花千鲤断然没有背叛恩人的意思,以前没有做过,往后也不会做。” 花晚山脸上冷淡,看不出什么来,“继续说。” “当年仙界动荡,天门大开。我和长姐因缘巧合得了一丝仙气,开了灵智,被天道点拨,成了天门秘境的守护神兽。眼看要修成正果,只是可惜被仙人打斗波及,受了重伤。姐姐为了护我重伤昏迷,只有我还醒着。这朵金莲虽无意识,却满载灵气,当初在我们受伤时一直护着我们。”说到这里,花千鲤忍不住看了一眼花晚山神色。 还是看不出喜怒,他道,“那时恰好鬼帝路过,他把我和姐姐送出秘境,入了河流,顺水而下。期间过了好多日,才遇到了您,得以相助,留下一条命。”也因此被尊上赐姓。 花千鲤急急忙忙道,“因为当时重伤,早就没了力量,被剥夺了守护神兽的资格。后来顺着江河直流,也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所以不清楚天门的具体地方,后来知道尊上的目的,也曾找过,只是再也找不回去了。” 花千鲤咳了一声,握紧了拳,五官断断续续涌出鲜血,“后来、后来鬼帝给我下了禁言令,不准在您面前泄露半分当年的事。所以,咳、”他断断续续咳着,握拳抵住唇边,鲜血越来越多,他整个人跪在花晚山面前,却几乎成了个血人,“花千鲤自知隐瞒有罪,而今破了禁言令,也是再无活路,只求尊上救姐姐一命!” 花晚山脸色微变,抬掌隔空落在花千鲤头上,试图挽救他的性命,只这禁言令着实强悍,瞬息抽干了花千鲤的生命力。花千鲤神色颓败,慢慢合上了眼,连呼吸也渐渐停顿。 ☆、是我赢了 花千鲤就这样在他面前受禁言令反噬而死。 然而在呼吸停下那一刻,又如枯木逢春,花千鲤灰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连呼吸也慢慢恢复。 将死之人,转瞬又活了过来,此等怪异之事就发生在面前,若不是阴间之主,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到了这个地步,花晚山怎会还猜不透到底是谁在作怪? 与此同时,花晚山感觉到自己与花千鲤的主仆契约松动了。花千鲤整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消失在他面前。 主仆契约可谓是一个苛刻到极致的契约。 契约有言,若主死,则仆死。若仆死,则契约断,主人毫发无损。 花千鲤在生死路上走过一遭,主仆契约就此断了。往后还归九冥管,是九冥的人了。 花晚山冷笑一声,他把那金莲和鲤鱼收起,收回手,面无表情,“鬼帝陛下兜了一圈,就为了从本尊手里收走一个人?” “哈哈哈,被你发现了。”半空中传来一道肆意豪放的笑声,又是喟叹一声,仿佛那人正在半空中无奈摇头,“谁让这家伙宁愿用自己的性命破了禁言令,也不愿来求我呢?” “他说或不说,都合了你的意。只是本尊被算计,怎么就觉得那么不爽呢?”花晚山挑眉,脸上却未见怒意。 “以酒赔罪如何?老朋友,我在酆都等你。”笑声渐大,融入了空气中,带起阵阵回音。 花晚山眸色渐沉。 九冥心情大好,他刚传完音,甚至还没来得及准备好酒,趴在他脚边的大狗似乎感知到杀气,睁开三双眼,警惕地站起来对着虚空中的某处吠个不停。 头顶的黑夜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道白光倏然而至。“鲁莽了。”九冥笑意顿消,还以为经过这一遭某人性格会变得好一些。 他连忙往后一退,身形一闪,已在百米外。 却听耳边一声惨叫声,他那爱犬小宝没能逃过一劫,被白光一击,伴着哀嚎声一路穿墙破洞,飞出百里外,砰的一声砸坏了远处的建筑物,烟尘四起。 被砸坏的断裂物轰然落下,底下的魂灵四散开来。惊呼声逃亡声,一阵鸡飞狗跳,连着不远处那永恒的往生河河面都激荡不平,平日里最是嚣张凶残的水鬼们一惊,纷纷躲进河底。 九冥急忙要去寻他的宠物,地面此时却忽然窜出巨大的荆棘藤蔓,柔似韧柳,枝上长刺闪着尖锐的光,要把他串成死肉。 九冥心中大惊,没想到花晚山这么狠,丝毫不念旧情。他往后一退,那藤蔓便擦着他脚尖一根接着一根窜出来。 他接连退后数十米,身后地板寸寸皲裂,四周出现了密不透风的荆棘森林,抬头一看,只露出一片圆形天光,而他就是那只可怜的被困在井底的小蛙。 往上而去,他飞得越高,那荆棘森林就随着他变高,仿若永远逃不出的囚牢。 九冥回身,退回刚刚的亭子中,他三两下勾着石柱,反身一跃,衣片上的金线擦过刺尖,身形一闪,已然站在亭子之上。他停住不动,看向四周,果不其然,那藤蔓也不动了,看来也只是打算把他困住而已。 九冥皱眉查看四周,找寻着始作俑者的身影,扬声道,“有话好说,非要这样不成?花晚山,你困着我,不就想问天门的位置吗?” 哑然无声。 “花晚山!你不想知道吗!”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心思压根猜不透! 然而任凭他怎么说,没有半分回响,得不到回应才是最容易让人自乱阵脚的。 ‘囚笼’之外,花晚山岿然不动,那只当初把他追的狼狈不堪的三头犬,身形有如小山高,巨兽一张口分明就能把他吞下,可如今却奄奄一息地被他踩在脚下。 花晚山动了动脚尖,正踩着那丑陋无比的三头犬中间的脖子,但凡加一点力,这只猛兽,顷刻间就会殒命。 三头犬在他脚下瑟瑟发抖,没有半分当初的凶猛。 “怎么,现在怕死了?”花晚山微弯着腰,手肘撑着膝盖,无所谓道,“反正你那主人可以帮你无限复活,不是吗?本尊就不一样了,”他面上缓缓露出一分笑意,皮笑肉不笑,眼神冰冷,“被你吃了,就真的死了。” 三头犬呜呜叫着,可惜它不是人,无法为自己解释。花晚山也不想听,他一脚跺下,周遭土地承受不住沉重的力量,轰然下塌。整只三头犬被他一脚踹进了地底深处,地面徒留下一个深坑。 那凄厉的惨叫声刺耳,响彻这片天地,当真把此处映照的更像阴间地狱。 “花晚山!”一声怒喝,包裹的荆棘森林内爆发出巨大的光。 花晚山好整以暇看着,歪了下头。 然而那爆发的力量只是一瞬,夹带着此处天道之力的荆棘森林被猛然被扩大后,又慢慢收紧成一个藤球,尖锐的铁刺戳进内里,密不透风的表面藤蔓还在徐徐游走缩紧。 打外这么一看,还真令人怀疑里面的人在这种酷刑下还活不活的成。 花晚山缓缓收紧了五指,连着那密不透风的藤蔓球也越缩越小。 臣服在此处天道之下,哪怕九冥力量多么强大,在天道力量面前都用不出来。这,就是造物与世界本源的差别,也是他拼命想要吞噬天道的原因 ——天道之下,无所违抗。 以前就算了,如今他吞噬了天道大半的力量,可没有那么大度要容忍敢算计他的人,他倒要看看这人还能有什么本事和他谈条件。 藤球渐渐缩成一人半高,就在花晚山都以为里面的人早放弃挣扎,被戳成一滩烂肉后,一道强劲的完全不属于鬼帝该有的力量炸开,把藤球崩成一段段碎片,落在地面。 翻飞的黑衣上金色的兽纹威武凶猛,九冥终于动了真格。 花晚山眯起眼,看着那陌生瑰丽的金色法阵从九冥身上往上缓缓升起,越变越大,一层叠加着一层。 那透明的法阵随着每一次升起叠加,法阵中间凝聚出实形。那是一只巴掌大的玄武龟壳,龟壳表面密布金色咒语。 可那龟壳无法凝聚成型,很快就咔嚓一声碎成碎块,连那震撼的法阵都化为无形,烟消云散而去。破开桎梏的九冥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他到底动用了封存许久的法力,缓缓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眉间耀金的神纹也逐渐消去。 花晚山盯着那消去的神纹,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来哪里见过。 九冥扯了扯嘴角,随意抹了一把唇角,眼神如刀,狠狠刮在对方身上,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花晚山面无表情,抬了抬下颌,“现在的你,倒可以和本尊谈话了。” “呵!”九冥嗤笑一声,若不是理智告诉他不值得,他真想把龟壳直接糊花晚山脸上。 “若你不如实说明,”花晚山满含威胁之意,“本尊觉得酆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现在毁的还少吗?”九冥冷着脸,扬手示意他看周围一片狼藉,塌的塌,倒的倒。若不是此处是他老巢,他何时受过这种气,是拼了命也要剥下花晚山一层皮的。 但所谓神仙打架,底下人受难,花晚山不在意毁了这里,九冥却不得不顾虑,只能自己咬牙把这恶气吞下。亏他当初还替人保管肉身,现在一想,恨不得直接毁了算了,省得这人恢复记忆在自己这嚣张。 他随手一挥,就着这块损伤无数的地面上化出一套木质桌椅,比了个‘请’的手势,却先行撩开前襟气势汹汹落座。 花晚山也不跟他废话,甚至不打算坐下,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天门在哪?” 九冥恶狠狠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消不尽怒火,杯底哐当一下砸在木桌上,侧头,嗤笑一声,“那小道士老家,你让他带你去,他现在是天门守护灵。” 花晚山转身就要走。 九冥嘴角勾起一抹满含恶意的笑,看向花晚山的背影,“诶,我还没和你说,开天门需要什么条件呢?不然,你去了也白搭。” “什么意思?”花晚山闻言,皱眉回身。 “呵,你真莽啊,也只比郁青那不带脑子的好一些,真以为吞了天道得到更强的力量就能开天门?天道能链接仙界不假,可天门这玩意,却是仙界的人捣鼓出来的传送阵的一种。”九冥心情忽然好转,他给自己慢吞吞倒了杯水,“要么,你吞了天道,自己链接神界,但是你成了天道,就将永世困在此处,永远离不开。” 九冥笑着,抬了抬手中杯子,朝他举杯,眼里戏谑之意溢于言表,“要么,你满足天门条件,打开天门。” 花晚山当初就设想过这种可能,但他怎么可能乖乖等待希望出现,他从来都是把所有未来攥在手里的人,包括用尽一切去坑天道,让吞噬天道成为他的下下选。 哪怕终其一生找不到天门,他都从不是任由命运宰割的人。可他从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此刻花晚山只微抬下巴,意简言赅:“条件。” 九冥不知想到了什么,举着杯子,低声笑了出来。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花晚山瞬息到他面前,一掌攻下,就要卡他脖颈命门。 九冥匆匆身形一闪,出现在对面的位置,“别急,我可没打算给你卖关子。”九冥缓缓道,“你看到我刚刚身上那法阵了吧,那可不是修真界能有的东西。我本来,也不是修真界中人。” 花晚山皱眉,干脆落座在他原本的位置。 “吾乃神族中人,位列占卜神官。”九冥抬眼看他,“我知道,你也不是此界中人,对吗?花晚山。” 那又如何,花晚山只关心一件事,他面无表情,毫不意外,“条件。” “啧!”九冥摇摇头,“关闭天门那般庞大的传送阵并不简单,需要两边阵口同时切断。而开天门就没那么麻烦了,只需要特定的人在一边打开。但是天门可不是普通人能操控的。只有仙界中人可以。这方中世界,当年便来了两个神族,确切地说,我是其中之一。只有两个神族或者仙人同时运力,才能开启天门。” “也就是说,找到当年我的另一个同伴,原本我俩就能同时打开天门。只是啊,很可惜,那是原本。就如你说的,”九冥勾起两边嘴角,“我臣服此处天道,自愿消去神格,现在已经不是神族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花晚山脸色一点一点黑下去。 “意味着——哪怕你找到我另一个同伴,只有他一个人,也打不开天门。而你吞噬了天道,到头来链接了仙界,你自己也没办法去到你心心念念的仙界。”九冥满怀报复地说出这件事,最后落下一句总结,讥诮道,“花晚山,你还是走到了死路上。” “那你知道,告诉本尊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吗?”花晚山眼里蕴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低声道。 ——意味着你不仅没价值,还成功激怒了我。 ——你会死的很惨,连同那死狗,还有整个酆都,都将为你这个无能之人陪葬。 九冥挑了下眉,秒懂那潜在的意思。他向来惜命,如今也很及时收回自己在作死边缘来回蹦跶的脚步。“但并不是没有转机。” “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的那个赌约?” ——我与你赌:你能寻到另一条法子打开天门。若寻到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寻不到,我与你一道反了这天道又如何? 花晚山仔细回忆那从不被他放心上的赌约,事实上那赌约也无甚可说。俊美的脸有如冰雕玉琢,没有半分温度,衬的那眉间红痕越发艳丽妖艳。 花晚山平波无澜说出结果,“你输了。” 与之相反,“不,我赢了。”九冥笑道。 ☆、郁青现身 “在老本行上,我可从未输过。”九冥心情大好,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叩了两下桌面,“你找到了另一条法子而不自知。” 花晚山冷若冰霜。 “吞噬天道是下选,天门却不是没希望打开。”九冥快速道,“虽然我自去了神格,这方世界的人也不能成仙。可是,如果有神族的血脉流传了下来,那天生的神格……也算一位神祗。” 说到此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方才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花晚山被桌子挡住的腹部,“现在,你知道郁青的身份了吗?” 花晚山那么聪明,九冥那一眼那么明显,他怎么还会猜不到。 桌下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握紧成拳,掐进掌心肉中,猛然掀桌而起。 酆都又迎来了一次暴击,地动山摇,河水激荡,万鬼同哭。 狠狠发泄了一番的罪魁祸首却早早离去。 等他走后,刚才眼明手快躲起来的九冥才敢现身,扶着柱子大笑不止,痛痛快快把糟糕情绪都扔给了对方,难得看这破损的周遭也不算刺眼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花晚山离开酆都后没有继续前行,反倒停住了脚步。他身后拔地而起几根手腕粗的柔软藤蔓,飞快交织成一尊王座。 花晚山往后一倒,坐在了上面。手臂一挥,面前的空气一阵波动,映出他走后九冥那边的场景。 虽然九冥帮过他不假,他也没有取对方性命的打算,但花晚山压根不信九冥,也就不会偏信九冥一面之词,还要看看这人到底会背着他干什么。 却没想到,他那无处可寻的不听话的器灵,在他走后却敢在九冥面前现身了。 还是一副成人姿态。 在他面前装疯卖傻,端着个少年面貌,一跑不见人。如今在别人面前反而放得开,敢出现了。花晚山刚压下去的怒气又忍不住沸腾,他压抑住自己返回去捉人的冲动,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们,心里已经想好了上百种千种抹杀郁青的法子。 “笑够了吗?”冷冽的声线从头顶传来,同时一方黑沉沉的东西被扔到怀里。 正是那被某人‘借’走多时的鬼玺,如今终于物归原主。 九冥一抬眼,恰好看到郁青从天而降,衣袂翻飞,翩翩落座在花晚山刚坐着的那个位置上,抱臂看向对面的人,冰冷清隽的面容上一派熟悉的漠然,剑眉紧皱,“惹怒他,对你可没半点好处。” 九冥回敬道,“此刻现身,对你也没半点好处。” 郁青不认同,“这不是一回事,你现在打不过他,怕他。我与你不同,难道我还怕他不成?” “哦,你不怕他。”九冥故作不知,“那我现在给花晚山传音,想必他人还没走远。”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别——”郁青面上坚冰一遭破碎裂开,开始急了,“别害我!他现在这罗刹模样,被捉到了我还不得……” 九冥拖长调子,“你不是说打得过吗?” “你这人!”郁青瞪他,“打得过和怕是两回事!” 九冥了然道,“你搞大了人家肚子,当然得怕。” “咳咳咳!我、我没有!” “是没有怕,还是没有让人家揣了娃?”九冥好笑道。 郁青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取笑,于是直瞪他,不说话了。 九冥哈哈大笑,拍了拍膝盖,“郁青,你也有今天!”他摇头,“以前只当你高冷,现在一看,只是没遇对人,看看你现在的表情,一说起花晚山,丰富得多了,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被夺舍。” “谬赞,对着一些木头人我还能做出什么表情?”郁青冷冰冰讽刺道。 木头,好嘛,说我是木头。前脚花晚山才来个法力暴击。后脚郁青就来精神暴击。九冥暗道,既然这样,那就不告诉郁青,他心心念念躲着的人正在窥探的事情,也够他折腾的了。 九冥朗声道,“那么多年你都躲着不想见我,现在反倒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直接说,你欲何为?” 郁青不耐烦了,他反手敲了敲新桌面,“另一个法子到底是什么?你们打什么哑谜?”他长的一副剑眉星目的好相貌,问人时眼里都是直坦坦的,带着光。乍一看,令人难以拒绝和欺骗这么直率的人。 这话问的……九冥挑眉,“先回答我的话,你一直躲在附近?” “什么叫躲。”郁青嘴硬,他反手又敲了敲桌面,强调自己没躲,不满道,“我一直在瓶子里好吗?” 很好,在瓶子里,某人该知道了。九冥笑着点点头,“是说你和花晚山那孩子。我不是没了神格吗?可那孩子是天生的神祗,加上你,足够开天门的条件了。” 郁青思索了好一会儿,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要自毁神格?” 这问题他刚开始不在意,毕竟他当年重伤难愈,若不是因缘巧合成了花晚山的器灵,这会儿神魂难聚,更别说理会别人了。 后来不想见九冥,也是因为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郁青看似不在意,心里却难免有着自己的骄傲,想让自己威风凛凛的一面留在认识的人记忆里。 面对这样的问题、问出这样问题的人。九冥回看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神,摇摇头,沉沉叹了口气,“郁青,我到底和你不同。” “你是新神,诞生时神界局势已定。又是天生战神,性情孤高矜傲,无人敢与你正面起冲突。可你不知道,背地里的肮脏多着呢。”九冥起身,缓缓走了两步,背对着他站着。 “我既然来了这里,那自然是从没打算能回去的,所以我自创了占星楼,希望留下占卜一脉站稳脚跟。可后来修真界颠覆,我便与天道做了交易,自去神籍。阴间本无酆都,我来了,从此便有了轮回秩序。”他看着面前的一片阴暗,此刻却只觉得无比暖心。 “嗯。”郁青听完只觉得似懂非懂,但还是出于礼貌颔首应了一声。 九冥转身,盯着他冷漠的脸半晌,见他垂眼看过来。对这个新生的却比自己强大的多的小辈,却忍不住多说一些,走近道,“傻小子,我打从一见到花晚山,就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了。因而才与他做了朋友,愿意帮他一帮,你难道不觉得他很是眼熟吗?” “没有啊。”郁青茫然,他回忆了一遍脑海里本就没几个的熟人面孔,“谁?” “你!你真的是……”九冥咬牙切齿,“你平日里去天宫,难道就不会抬头看一看?” 郁青理直气壮,“我什么时候低过头?怎么了,到底像谁?” 九冥思索几分,袖手在后,直起身,挥挥手,“罢了罢了,那人也是个一脉相承的疯子,徒长了副惊人的好样貌,却不是什么好东西,疯起来三界无人可敌,你总会见到的。” 郁青皱眉,他就是不喜欢这些人说话,有什么不能直说,一定要吊人胃口。“你都这么说了,那云景、咳,花晚山,肯定也是神祗吧?当初直接告诉他天门位置让他过去,我帮一帮,也不用折腾这一出。” “你倒还怪起我来了?”九冥和他说了没几句,那熟悉的气到心梗的感觉在上千年后再次出现,“他血脉不对,是神族,但也是魔族!怎么可能开得了天门。” 修真界的魔是混称,包括修炼魔气的修士、包括浸□□气孕育出智力的物体等等,但神界的魔,却是仅仅指与天生神胎相对的一个种族,天生的魔族。 他们比起神族人数更加稀少,但血脉和力量也更加纯正。因为神族尚且收纳飞升成仙的,魔族却从没有能后天成魔的。 “那你还打什么赌,直接告诉他有法子不就好了吗?你们占卜的神官,都这么喜欢遮遮掩掩的?” 九冥被他刺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时机未到,我说了又能有什么用?一来你当时没恢复,就是个小器灵。二来我真说了,你两能走到今天?”别说花晚山,他当初但凡敢把自己算到的东西说出口,郁青第一个来给他拼命。 郁青颔首,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成。” 这聊天聊的他一肚子火,还不如以往郁青躲着他的时候。九冥等了又等,见人还在这里,却又默不吭声,忍不住催促,“怎么还不走!有什么事,一块儿给我说了,省得啰嗦半天。”他今天说的话比过去百年还多,口水都快说干了。 郁青端着一张高贵冷艳的脸,抱臂斜睨他,慢吞吞地、迟疑地点了点头,“嗯,是有一件事。” “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你那,有没有安胎的法子?” “你说什么!”九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惧,什么法子?安什么?胎什么? 郁青有些尴尬,握拳掩饰性咳了两声,俊朗的脸上浮起些微红云,在漫长的沉默中手背咔嚓咔嚓捏出青筋。 他在以往从未求过人,也没问过这种问题。如今看九冥一脸震惊,顿时觉得拉不下脸,又下不来台阶。但不知道答案不肯罢休,于是也不端着了,郁青干脆吼道,“法子!给我媳妇安胎的法子!” ……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花晚山冷笑一声,收了监视。他消化了一顿两人的聊天内容,整理出不少东西来。 花晚山眯了眯眼。 很好,瞒着他那么多东西,怎么讨回来呢? ☆、天门危象 不听话的器灵应该被抹杀。但郁青还有用,那就废了他,留他一命,作为钥匙来打开天门。这是花晚山的第一个想法。 并且,他现如今正打算趁人不备,当即过去逮人。 可当他从王座上雷厉风行起身,满身杀气欲去行动时,脑海中被他随时搁置在一处的属于陈云景短短二十多年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些不去细想就不会记起的过往,如今却只因为‘郁青’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走马灯般一幅一幅地循环。 明明只是短短二十多年,可比他以往没日没夜修炼的成百上千年还要深刻难忘。 初遇的、亲昵的、逃命的、相拥而眠的每一个瞬间,在此时清清楚楚,糅杂着依赖、喜欢、信任、温暖等等的万般滋味一股冲上脑海,瞬间把原本的计划打的细碎,把原本那冷酷的心态冲散。 杀了他。 不行,他还有用。 花晚山扶住胀痛的额头,摇了摇头,睁开眼,眼白溢出几丝血丝,眼瞳黑若深渊。 那就废了他! 不行,不能伤害他,因为…… 因为什么呢,没有理由,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刺激太大,脑海里仿若分出两抹截然相反的声音,一道残忍冷酷,一道温吞淡然,叫他眼前一花,要把自己裂成两半。花晚山身形微晃,往后扶住了座椅把手,另一手捏了捏胀痛的鼻根。 独留下不愿承认的不忍。 原来他也会有不忍的一天。 啧,为什么明明没有心魔,他也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复活的时候出了问题吗?还是记忆出了问题?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耳边仿若响起郁青的声音: ——陈云景,你在气什么?哪怕有一天你真的恢复记忆,那难道这些年你是白活的吗?你还是你啊。 经历过的事不会凭空消失,说过的话不会无故消灭,喜欢上一个人的心也不会恢复平波无澜。可正是这样,花晚山才觉得矛盾无比,甚至禁不住笑出声。 可笑,当真可笑,一个人失去了记忆,竟会做出往常自己不会做的事,也会把自己逼到两难的角落。若他记忆一直未丢,郁青也没有把自己魂魄四散去找他。 他们不曾在异世相遇,在此处再会。忘记所有的郁青不会对他动心,没了记忆的他也不会被郁青吸引,本就该永远毫无交集。 花晚山泄火般一掌拍下,那身后王座顿时化为灰烬,随风而去,叫他一人纠结烦闷。 可是没有如果。 身侧的拳头越捏越紧,最后反倒颓然松开。 罢了。花晚山终于放弃和自己较劲,散开了额间的紧皱的眉头。他想,他何时因为这么点事变得婆婆妈妈了,到时再说便是。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从花千鲤那接来的一花一鱼还在沉睡。花晚山先稳下花千锦的状态,再给金莲疗伤,度入足以它从昏迷中醒来的法力。 法力灌输到达某个峰值,那金莲花瓣层层叠叠打开,仿若一个好不容易睡醒的人伸了伸懒腰。金莲伸懒腰伸到一半,忽然止住了。花晚山正以为力量不够,出了岔子时,那金莲一举全开了,震惊地在空气里飞上飞下。 一下子从花晚山左边晃到右边,一下子从上往下滑翔,又跳了两下,发出嚎叫:“妈呀,我会飞了!” “等等,我的手呢?诶!怎么不能化形了!我的手呢!”它蹦来蹦去,弹来弹去,吱吱喳喳,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发现身旁这个满脸冰冷的男人,那可怕的视线,似乎分分钟抬手就要把它弄哑。 白乐童吓得一抖,安静了下来,过了几秒,忍不住问:“……你好,兄台,您看着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何止见过,这张美人脸,这满眼的阴翳,可不就是不久前在客栈中央忽然出现又忽然发疯的男人吗? 打不过啊~ 白乐童心一颤,感觉到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顿时不敢放肆,说话都颤颤带上了敬称,“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花晚山抬手往前一扣想抓它,金莲灵活一闪,避开了他的手。 花晚山没说什么,只是摊平了手掌,修长白皙的指节,蕴含着天道的气息,似乎下一瞬就会把它捏死。金莲感知到危险,无所反抗,小心翼翼往他手上一蹲,表现出一种乖巧。 “天门在何处?” “额……” “带本尊去。” 毋庸置疑的声音,似乎早已确认金莲是唯一的知情人。白乐童一怔,见他深不可测,知之甚多,身上还带着天道的气息。 作为天道钦定的秘境守护神兽,白乐童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天门藏在秘境中,而秘境,正是白乐童口中一直念叨的那破落宗门的禁地处。那禁地的法阵拥有千年前修真界完整的阵法传承,如今的凡人没有一个能够破解,包括昆山派里的人。 金莲在秘境呆了很多年,可秘境无人可进,实在没有什么可守的。于是它把自己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昆山派的地盘上,找了个由头拜入门派,也算是体会了一把凡人的乐趣。 花晚山一边赶路一边听它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门派趣事,包括但不限于它一朵花精是怎么在人类中游鱼得水怎么逍遥自在的。花晚山一言中的,“既然如此,为何忽然下山。” 金莲花,哦,不,白乐童一愣,憨憨道,“我也没打算下山啊,只是有一日,当初点化我开智的仙人又出现了,他和我说,我要找的那条小鲤鱼回来了。我自然得去找她。” 仙人? 这里哪还有什么能点化的仙人,除非是…… 花晚山道,“那仙人是不是一身兽纹黑衣?” “对对对!是他,当初就是他在秘境里点化我的,只是可惜那时,仙人说小鲤鱼有自己的缘,于是把它带走了。后来我下山迷了路,在路边又遇到了他,只是他不承认是我恩人,还把我扔上了天。”白乐童小心翼翼,见他如今身上气息亲近,似乎是他们花妖一族的大能,于是擅自起了个称呼,“祖宗,您也认识那仙人?” 花晚山勾了下唇角,没回答。 认识,何止认识。不久前还把人老巢端了一顿。 寻常人难以破解的禁地法阵,花晚山却如入无人之境。身形迅疾如电,一闪而过,入了洞口漩涡般的法阵中。 穿阵而过,顿时豁然开朗,一片山清水秀,世外桃源之地,灵气浓厚至极,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修炼之处。往四周看去,草地绵延开来,溪水潺潺,百花盛放。 秘境在此,那……花晚山抿唇,压抑住自己略微紧张的心情,“天门呢?” “这呢这呢!”白乐童从‘祖宗’肩上离开,飞到一片瀑布前,金莲周身光芒大盛,光芒投射进滚滚的瀑布中,竟把瀑布生生如帘子般分开两半,露出那方湿漉漉满是青苔的石壁。 密不可分的洞壁此时在两人面前轰然响动,从中裂开。 花晚山飞落到一块壁上凸石,往上看去,也禁不住得偿所愿的期待与激动。 只见洞壁从中间裂开,声音闷响在耳边。洞壁从里往外挪动,成了一方十几米高的石门,缓缓往外打开。 花晚山压根等不住,没等石门完全打开,一旋身,便抬手打入数颗明光珠。白乐童看的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便看人已然背着手飞起,直入门缝中,倾身往里而去。 从瀑布那方进来便是一方石室,正对着花晚山的那面墙上,赫然就是‘天门’了,远看并不清晰,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上头的石匾。明光珠随他身形而动,在他进入石室时,往两边射去,直直嵌入石壁,发出柔和的光亮。 花晚山往前两步,走到那天门面前。远看颇小,走近了,才发现那‘天门’着实高大得很,然而却只有三根巨型石柱黯淡地立在此处。石柱上雕着精巧的花纹,在黑暗里隐隐约约被照亮了一部分。 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来过了,腐朽的尘埃气息在黑暗里漂浮。 花晚山上下打量着。当他走近了些,两边洞壁便蜿蜒而下一丛丛藤蔓,在他的一声响指下,迸发出刺眼夺目的火光,刹那照亮了天门两边黑漆漆的区域。 两尊气势恢宏的高大石像在黑暗里露出面貌,把跟在后头的白乐童吓了一跳。无他,这石像栩栩如生,却又高大威猛,两人不过到石像小腿罢了。 花晚山直皱眉,抬眼向石像看去,目光如炬。 两尊石像一左一右守卫在天门两边,显然便是当年来到此处封印天门的神祗。只见左边的那人一身宽袖长袍,掌心托浮着一尊玄武龟壳,似笑非笑。右边那人一身盔甲,手握长剑,杀气凛凛。 花晚山定定看向右边那尊石像,在那不苟言笑的高大石像面上,愣是看出了郁青笑眯了眼的模样。 花晚山:…… 他揉了揉眉间,打破那层微薄的幻觉,方才向天门看去。 天门并非真的是一扇门,而是一个传送阵。若是没有把法阵唤醒,面前的也不过是三根柱子罢了。 按九冥所说,天门必须是两个仙界中人同时发力,才能打开。 虽然如此,花晚山却想试上一试。 天门两边的柱子上各有一道阵法启动法印,一般而言,这种法阵启动方法,无非就是把法力注入法印之中,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事。 不妨一试。花晚山心念之间,已然一掌拍入右边的法印启动处,法力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注入其中。 却见那法印似乎回应般亮起了光,迅速从手中那一处往外蔓延到整个天门,黯淡的天门立刻亮了起来,金色的光照亮了整个山洞。 成了?! 花晚山不由惊喜。 两人都扬起头,等待着天门开启。 天门的光全部凝聚到门中心处,一道法阵从小到大、由虚化实出现,瑰丽的花纹越涨越大。然而那金光汇聚入阵,却成了不祥的血红色。 血红的法阵脱离了天门,花晚山已然察觉到不对劲,即刻后退,白乐童也察觉到不对立刻往外跑去。但法阵偏偏盯紧了花晚山,比花晚山速度更快,顷刻间落在他头顶,耀眼的红光覆盖住他。 动、动不了了。 花晚山万万没想到那血阵竟是定身的作用,而且力量如此之大,还能困住此时的他一时!但好在只是困住一时而已,只需要一点时间,一点时间他就能挣脱。 可下一秒,天边右边法印启动处闪了两下,金光坠入旁边的石像之中。 那巨大的石像在金光笼罩下,眨眼间身上的石块轰然碎裂落下,露出里面那穿着一席盔甲的神将虚影。 半透明的金色虚影带着神圣肃穆的光在半空飞起,威压从他身上一阵阵扩散出去,地动山摇间。神将睁开了一双金灿灿的眼,凌空默然而立,双手抬起,金光在他手中自下而上渐渐凝成一柄剑,剑柄一转,侧身以对。 剑尖寒光一闪。他持剑随意一挥,身侧剑影一化十、十化百,数百柄剑在他身旁环绕旋转成剑阵,剑尖齐齐对准了花晚山。 而深红法阵似乎感知到神将的下一步,猛然发亮,力量有如山倾海压,重重压在人脊背上。 花晚山咬着牙支撑出乎意料忽然爆发的法阵,直被那配合着神将发力的法阵一压,单膝跪地,在地上轰然跪出一个深坑。 眼见神将如臂指使,一挥之下,百剑齐发—— 回头的白乐童看着这一幕,那冰冷的剑光令它望之生畏不敢上前,远不是它所能抵抗的,它惊骇万分:“祖宗!” ☆、只想知道 危难之际,花晚山瞬间做出决定。 他浑身力量聚集到双臂,眼看下一秒便要破阵逃脱,然而时时刻刻被力量滋养着的灵胎一朝断掉力量来源,竟然和他对抗起来。 花晚山甚至没来得及逃开,浑身积聚的力量就在腹中炸裂般的痛觉里尽散。 这个时候捣什么乱!果真是个累赘! 似乎感知到他的排斥,那痛觉越演越烈,痛入骨髓,如成群结队的蛀虫,要把他整个人活活抽干!哪怕强如花晚山,也撑不过几秒,满头冷汗,条件反射地捂住‘伤口’。 面前的剑阵虚影闪到面前,锋利无比的剑尖闪着寒光。 脚边的土壤一阵骚动,以极快的速度破土而出交织成网。几把剑尖穿过植物网墙靠近,与眼瞳不过寸尺。 可比来到眼前的伤害更快的,却是一道忽然出现的身影,如风掠过,一把拉起他,从血阵中脱身。 花晚山被这力气一甩,头昏脑涨间就落在郁青背上,被带着避开攻击。他眨了一下眼,面前是郁青的后脑勺,侧脸的线条早已脱去稚气,利落流畅,如崖间松柏迎风而生,一朝成长,可挡风雨,独得逍遥。 身后上百柄飞剑穿过颓靡落下的植物网墙,落入尘埃,砸出巨坑,顿时一阵尘土飞扬,吹起沉寂多年的尘埃数米高。 撞击声如雷响彻耳畔,带起两人衣带在尘雾间翻飞交缠。 然而剑影并没有随着这一击毁去,割裂尘雾,一飞而过,成群结队紧跟在他们身后。那阵法闪了两下,化为红光落进神将体内,成为最后的力量。 神将睁开一双血红眸子,指挥着剑阵在身后紧追,而他倏然出现在二人面前,举起光剑。 局势险峻,花晚山反倒皱眉看着眼前的郁青,讽道,“现在倒肯出来了?” 郁青无奈笑道,“不出来,担心的紧。” 无数次郁青救他的背影似乎都在面前重合起来,花晚山瞳孔一缩,反应激烈,猛然推开郁青回身。上百柄追随的飞剑蜂拥而至,却在他面前被丛丛拔地而起的藤蔓卷住吞噬,咔嚓咔嚓裂开,随风而逝。 一道剑光劈落,花晚山侧身堪堪躲过,却见那剑改为横劈,只两剑,就把他面前的藤蔓墙砍成碎段。 藤蔓段段落下,露出那紧追不舍的血眸,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刹那闪到他面前,转眼两人已过百招。 然而那神将狠厉无比,招招置人于死地。花晚山也是动了火气,不留后手。郁青想插手都不行,见花晚山一副不想□□预的模样,想了想,冲花晚山喊道,“云景,那是我很久以前留下的元神□□——” 花晚山一听,力量暴涨。 一人一元神打的不可开交。 缩在一边的白乐童见此时总算来了个认识的人,凑过去道,“怎么回事?都说了是你□□,怎么祖宗下手更狠了?” 郁青深深地叹了口气,摊手,“就是要他狠点,泄泄火气,不然回头算我帐来了。” 白乐童在空中绕着他飞了一圈,金莲花瓣人性化地摇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不去帮忙?” 郁青耸肩,抱臂旁观,没打算插手。 虽然是他□□不错,但早不归他管了。当年离开天门后,他和九冥都曾在天门处留下核心的元神碎片作为永久的守护神。那元神碎片虽出自他们身上,但就如同核心本源力量给了天门,从此便只算天门的一份子。 何况法阵和神将虚影的启动源都是来自花晚山在启动法印处打进的力量,花晚山越强,打入的法力越多,维持的时间便越久,威力自然越强。尽管如此,这么一顿折腾,估摸着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只听‘轰——’的一下,那金影神将被花晚山一掌狠狠拍进天门中,虚影渐渐透明,穿过石柱,跌落在风里。 面前的天门周身金光一闪,神将虚影被吸回石头之中,石头层叠而起,很快又恢复了原本执剑守护天门的肃穆模样。 郁青正以为事情都结束了,奔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倒见花晚山面无表情,抬起右手成爪,猛地朝腹部剖去,像是要活活把自己腹中东西抠出来一般残忍狠厉。 他顿时大惊,一脸骇然,抓住花晚山右手,仍有余惊,“你这是做什么!” 花晚山瞟他一眼,面有恨意,“它害本尊运力不畅。” 郁青讷讷,脑海中闪过千般劝阻的话: 它也是你孩子你怎么忍心? 它不是故意的只是‘饿’了。 你别这么伤害自己。 …… 可是他没说出口,就已经预料到了说出口的结局。 这些话对花晚山来说有一丁点作用吗?没有!他只会冷笑一声,然后直接当场解决腹中那玩意儿。 指望昔日的魔尊大人有什么父爱,还不如指望天门开了智自己打开。 郁青紧了紧抓着花晚山的手,“它还对你有用不是吗?它能帮你开天门。” 花晚山不以为意,“本尊现在就把它剖出来糊到启动法印上,一个将死的神难道就不是神了吗?” 郁青没想到他能做的那么绝,满脸震惊,一时间失去了言语能力,也不知该如何阻止这么强势的抉择。 正当他以为无力回天时,一个小小的哭泣声在耳边响起。郁青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朝花晚山面上看去,只见花晚山皱了下眉,似乎也听见哭声了。 哭声小小的隐忍的,一抽一抽,像是害怕极了,又压不住自己的恐慌,抖着嗓子在那里可怜巴巴地哭,又绝望又无助,在这只有三个人的洞里绵延不绝。 花晚山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哭声打起了嗝,轻轻地喊了一声,“父亲……不要……”轻的像幻觉一般,让人直怀疑到底有没有人在说话。 “啧。”花晚山不耐烦地一甩手,甩开郁青的桎梏,径自飞离了此处。 郁青便知他至少此刻是心软了,勾了勾唇,连忙跟上。 花晚山心烦意乱,匆匆离开了那处天门洞,但他站在秘境里,一时也无处可去,又不想离开秘境之外。对着面前山清水秀,他干脆寻了个平地,倚着山壁,又临近瀑布。 只见花晚山从芥子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卷画卷来。 他拎着画轴轻轻一抖,那画卷自发绵延而去,足有一米多长,正面朝天,悬浮在半空中。花晚山手腕一转把它立起,从画卷背面蓄力,往前一拍。 画中一道青光被拍落到面前平地上,光芒散去,见风就长,原是一座山水小院。院落虽小,五脏俱全,许是从画中而出,亭台楼阁,样样都透着精致,别有趣味。 花晚山手臂一挥,收起已经化为白纸的画卷,不曾理会一边大声惊叹想要吸引他注意力的郁青,拍开大门走进去,入了主屋,雕花房门一关,他落座在矮榻上,闭目打坐。 在一片静谧间,他调用浑身的法力游走于经脉之间。身体无处不可见,青色的光充溢满脉络之中,如同帝皇至尊游走巡视自己的每一寸领土。 直到来到元神旁边的位置,那是不知何时在他体内开辟出的一个地方,平白装载着另一种气息的元神。虽然还是小小的一浑,却丝丝缕缕地吸收着属于花晚山的力量,和它自身融为一体。 似乎感知到被窥视,那小小的一团抖了两下,周身环绕的力量越发薄弱,本来吸食力量乐不思蜀,现在倒是装的可怜模样。 花晚山心里不免有些惊奇,甚至想再研究一下。若不是这小家伙柔弱的紧,他都想拎出来看清楚,是不是和他一样的怪物。只是怎么看都比不得他巴掌大,花晚山打量半晌,下了个结论:“和只寄生虫一般。” 又小,又弱,一根手指就能摁死,没了他供应法力压根活不下去,关键时候还会拖后腿的,寄生虫。 那小光团感觉到被嫌弃的感觉,但好歹没有刚刚那么浓烈的充满杀意的排斥感,于是只是浑身颤颤,没有吭声。 但在花晚山看来,这小东西似乎已经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还想逗弄两下,窗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花晚山皱了下眉,调转收敛内息,慢慢睁开了眼,“你就不能走门吗?” “你想我走门吗?”郁青笑道,往前两步,猛地俯首矮身,两手撑在花晚山身旁,呼吸相近,低声道,“你在做什么?有什么好玩的,不与我分享分享?” 花晚山慢悠悠瞥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没呵斥,也没说话。 “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郁青侧身坐在矮榻上,岔着两条长腿幼稚地晃着,半点神仙架子也无,还挨着他一个劲地挤,“理理我呗,尊上?” “你倒是没怕过我,还问我生不生气?” “哪有,怕得很了。”郁青仰着头看他,“就怕你不理我。” 自然潇洒的姿态,挨在他身上的肌肉放松,倒是没有一丝丝防备。这个角度他若要出手,郁青不死也得丢半条命。花晚山手指微动,半晌沉默纠结,手指最终还是缩回宽袖中,眼里的阴翳悉数如乌云散去,落下清凌凌的月色满地。 他侧过脸,不耐道,“你是我本命法器的器灵,我还能杀了你不成?损人不利己。” 郁青眨眨眼,轻轻一笑,“你明知道我不是。” 这一笑穿过耳中,落在心里,被看透的感觉头一回没有让他反感,反倒不知所措起来。花晚山呼吸一窒,起身就想走,还没迈开两步,就被扯住了袖子。 “放开!”他头也不回斥道。 “花晚山。”郁青头一回这么全名地喊他,理智又冷淡,从容地仿佛另一个人。 花晚山皱眉,似乎是烦了。 郁青似乎欲言又止,最后终归长长叹了口气,软了声音,无奈道,“尊上,有什么话直接摊开讲不好么?非要我猜你心思,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我也不是万能的,总能猜得准。” 他歪了下头,似乎很是迷惑,“若对我不满,直说便是,毕竟那个意外我们谁也没想到,但我猜到或许是我无意做错了什么——虽然至今也没想通怎么回事。之前天雷来得突然,想到彼此都需要一点空间去消化,我才离开了会。原以为现在你已经想清了,但是好像又不是。” 无论是独自应对那虚影不需要他插手,或者允许他的靠近,但是现在又避之唯恐不及,却又没有和他生死决斗的意思,心情也是时好时坏。饶是郁青再怎么琢磨,也捉摸不透花晚山的心。 “我平生头一回爱慕一个人,心里其实也无措得很。只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初吐心声 在甩手直接离开,和留下间,花晚山手指微动,闭了闭眼,几声只听见呼吸声的沉默间,却选择了后者,他略显心浮气躁坐到了旁侧。 郁青单手撑着脑袋看他,从额间的刺目红纹,落到鼻尖小痣,再到那薄唇之上。世间好看之人万万千,却也只有这么一个能让他一直欣赏。郁青正魂飞天外,只见面前薄唇一动,唤回他神志,那吐出的话语依旧稀少到不足以透露什么,“那你想我说什么?” 花晚山敛目,眼睫毛长长像两柄小扇自下往上扫过,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界限清晰地如此冷淡,“从那天门被我触发的除魔阵说起?” 诚如他本来的打算,天门不过一个传送阵,哪怕他在启动法印输入法力,没能打开传送阵,也不会有丝毫损失。 可是那一切都来的急且突然。天门上负有除魔阵法,感应到花晚山的法力中夹带着魔气,立刻就自发唤醒了针对魔族的杀阵,对他进行攻击,力求一击即中,快且狠。若不是郁青拉他那一把,虽不至于伤及性命,却也不能毫发无损退去。 “嗯……这个我早猜着了。”郁青颔首,眼睛仍然定定盯着他不放。他相信花晚山提起这个乍看与话题并无多少联系的点不是无缘无故。 “猜着?你能猜着多少?”花晚山笑道,“你猜得出我血统不纯,那你能看得出我真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似神非神,似魔非魔,是个哪界都不接受的怪物。” 郁青视线一点一点往下。 花晚山随他视线看去,便见两人之间挨着的手。郁青把手慢腾腾挪过来,手指挤进他的手缝间,亲密缠绕。 明明只是抓了个手,却像侵略进他心脏中。 花晚山抽了一下,缩回去。郁青也没挽留,仍旧单手撑着头看他,语调轻快,“猜不出,我也不在乎,是我的云景就对了。” “我若执意要你猜呢?” 这看着,怎么像是要和他剖露心迹?郁青一挑眉,倒还真配合地仔细想起来。若说出身仙界,本体又是一棵山茶花,法力澎湃。左思右想,也唯有一处地方最为可能,“仙灵岛的灵花?” 仙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族神仙,其外也有独占一方的魔族、得天独厚的神兽一族、或是灵植之乡——仙灵岛。 只是比起神兽,灵植一脉更不容易开智和传承,哪怕在仙界也一样。所以仙灵岛上大能屈指可数,向来不参与仙界中的是非,默默无闻的很。 花晚山道,“还算猜得准。” 郁青想了想那漫山遍野迎风摇摆的灵植,再想想花晚山在其间的可爱模样,不禁笑了开来。 花晚山不知他想的什么乱七八糟,兀自拂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垂下眼眸,正色道,“仙灵岛上有一棵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神树,是一位得道大能感化天地后就地坐化留下造福后辈的化身,我们都唤她生命母树。” “母树支撑着仙灵岛的运转,岛上无数灵植受它影响,小则积聚灵力,大则开智化形。本来,我亦是其中一员,需个百年、千年、甚至上万年才能开智成型。” “可是没有。那日,岛上来了一对爱侣,男方是魔族叱咤风云的一位大能,女方却是一位如假包换的仙女。那魔尊抽取生命母树澎湃的生命力,强行灌溉催化选中的灵植,再辅之以两位的本源力量……” “三者力量相撞,造出我这么一个继承了他们法力的……奇怪的东西来。” 郁青早已起身,此刻倏然探过上半身,在花晚山尚未反应过来时,把人拥入怀中。抱住他,唇瓣微动,抱得更紧了。“你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郁青拍了拍他后背,试图宽慰他,“还好泰山岳母聪明,不然我这辈子怕都等不到你出现。” 花晚山没有挣扎,眸色沉沉,只问他,“所以你懂了吗?” “不是你的问题,相反,是我这个从神魂到肉身,都不正常的家伙的锅。你大概也没想过,不过传输一点本源法力,却搞出这么个意外来吧?”花晚山自嘲一笑,亏郁青还能追着他问生不生气?明明恼羞成怒,最不愿承认自己问题才想着报复别人的、如此卑劣的人,是他才对吧。 郁青怔怔看着他,倒从面前的人身上看出一点往昔的熟悉影子来了。 像个小可怜,他想,而我最喜欢欺负小可怜了。 “他们认我做儿子,把刚开灵智的我带回魔族。衣食住行,无比精心。因为父皇尊重母亲,没有强求血脉,对我如同亲儿,父皇的悉心教导,仍旧历历在目。” 郁青枕在他肩上,歪头看他,“这不是挺好的吗?灵植生来无父无母无亲族血缘,你却能够体会到父母温情,想必泰山岳母很是爱你。” “是了,我也这么以为。”花晚山笑了笑,按着他肩膀一把推开,眼中带了不解也带了浓重的恨意,“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我那温柔美丽的母亲,居然是仙帝假扮。他带着仙界大军而来,居高临下,说翻脸就翻脸,要屠了整个魔界,连我父子二人也不放过,还一举掀起仙魔两界大战。我因此被父皇送到下界,天门尚且永闭,甚至如今还铭刻着除魔法咒!” “你们神仙,惯会骗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郁青:…… 郁青见他神色不虞,几乎立刻想起九冥那句话。 ——你平日里去天宫,难道就不会抬头看一看? 仙帝…… 郁青回忆了一遍记忆里的仙帝,悚然发现,花晚山竟真的和他长得无比相像,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人。包括这喜怒无常的性子,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性。这性格,这长相,说没关系都没人信。 只他往常不常在天宫呆着,只匆匆见过仙帝几面,对方一席白色仙衣,笑容温和,他还印象不错,背地里也曾听友人说过仙帝性情难以捉摸,却不曾放在心上。 “也、也不是所有神仙都这么坏。”郁青磕磕巴巴道,拽了两下,没拽动,第三下方才把手花晚山的手拽到膝上,紧紧握住,“比如有的神仙,他长得俊俏,性格也好,还会暖床,也不介意什么神魔之别,就很适合放家里。还会自觉上缴所得,出入报备,保证不会忽然背叛之类的……” “不介意神魔之别?”花晚山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那难道你以为,经历过这一遭,我处心积虑回到仙界,就为了回故地一探而已吗?”他另一手五指成拳,恼怒间往手边矮桌狠狠一拍,实木矮桌在暴走的法力间磨为粉尘,转瞬湮灭。 “九冥是神官也罢,你却身为神将。到时候领兵剿魔的,说不定还是你呢,郁青。”花晚山笑着抬手,摸摸他的脸,带着眷恋,手掌慢慢落在他脖颈间,语调温柔缠绵,“我的好郁青,与其让你活到那时候,变成我母亲那般白眼狼一样的人物,不如让最好的你现在就留在本尊的记忆里吧。你放心,碑上,你永远会是本尊独一无二的魔后。” 郁青:……神他喵给他立碑,他人还没去呢。 花晚山慢慢收紧了手,眼里的疯狂如开闸猛兽,侵吞着理智,几乎要被自己说服。 郁青求生欲后知后觉地回到被震撼的头脑中,他没拉去自己脖颈上仿若随时能伤他性命的手,而是带着怜惜,探头在面前人脸颊上亲了亲,从容笑道,“什么神将?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郁青不过是尊上的一个小器灵罢了,生死都在尊上手里,时时跟在尊上身边,与那些个仙界、神将有何关系?” “郁青……”花晚山停住了动作,眼里露出一点迷惘。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尊上来到此处,如今也长这么大了,郁青自从把本源力量都献给天门后,本以为只有一死,谁想到元神落在灵铁上,阴差阳错被尊上捡回去,赖着尊上的本命法器调息恢复。”郁青低声笑了两下,回忆起之前,眼神柔和,拉下花晚山的手握住。 “只是再怎么恢复也不是当年了,郁青本就是天地自然孕育出的神胎,在仙界没有血缘,友人也甚少,效忠的也从不是什么仙帝,随心所欲罢了。至于立碑,还是算了吧。死后的事情谁还在乎,郁青只在乎现在。” 郁青满眼都是他,眉目里深情款款,“只想和尊上一起,永远一起,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花晚山心中一动,好不容易筑起的铜墙铁壁被顷刻冲溃,满心柔软,“你……” 未曾出口的话被一吻封缄,难以抑制的呼吸里,轻轻一碰,就像被灼烧到一样,口干舌燥,离开了片刻,又覆了上去。那瞬间心里便涌上无法抑制的浓烈的欣然与喜悦,溢满胀满心脏,澎湃到欢呼声都压抑在喉咙里。 花晚山微微睁大了眼,双目对视间,只看清了郁青满眼的爱欲和占有欲。 白皙的透着青色血管的手指,抓紧了抱着自己的人肩上衣服,试图往外推开,却也只推了一下,便后悔了似的扣了回来,牢牢抓住,紧紧相拥。初初惊讶的眼神渐渐柔和,眼眸慢慢闭上,沉溺在二人的欢愉乐园之中。 顺着嘴角、下颌一路往下……(没有脖子以下哦!求过!) 耳鬓厮磨间,层层叠叠的衣服外面,那腰带只是轻轻一扯,漂亮整洁的活结便松了开来,慢慢落下,化为成为一根首尾互相搭着的直线,被粗暴地拽开,飘落地上。 郁青的手刚拨开外衣,还没往里探,就被按住了。他抬眼,看到花晚山扣着他手腕和他拉开了半臂距离,“这是做什么?” 郁青抿了抿唇,“为了以后你、你生产时没那么痛,平日里还是得先做准备的,对吧?” 花晚山好笑地摸了摸他的侧脸,见他一脸真挚地看着自己,似乎心里当真这么想。他神色微沉,在他侧脸不轻不重拧了一下,眼里冰寒,“不是想帮我,是你自己想要吧?” “没有!”郁青嘴硬道,“没有的事,我是心疼你。” “心疼我?”花晚山捏着他下巴晃了晃,“行,本尊听闻承受方总会累一些,你心疼心疼本尊,自己上来?”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商议。他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淡淡的春情,领口微开,还露着微红的吻迹,含着暧昧的诱惑,哪怕是守株待兔,在他做来,引来一只饿虎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郁青的脸,一点、一点地红透了。 花晚山微抬眼,白净修长的手指划过对方修长的脖颈…… (删的只剩几句了,拉灯了拉灯了!QAQ,求过求过求过!) 幔帐落下,掩盖了一房春色,连同那压抑的惊呼都变得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小院外,一朵金莲在水里飘飘浮浮,时而被急猛的瀑布冲上浪头,时而又被带下巅峰,恍恍惚惚,玩的甚是忘我,不知今夕是何时。 秘境里没有黑夜,金莲顺水而流,摇摇晃晃,眺望那精巧小院,嘟囔道,“都快两天了,那两去哪了,怎么都不见人影?” ☆、怎么接生 幔帐被微风吹起一角,路过的风拂过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凉意。 郁青昏昏沉沉间一睁眼,看见头顶的蚊帐顶,还以为尚在梦里。他闭上眼,翻了个身,又觉得有些不对,猛然睁眼,想起了些什么,一个鲤鱼打挺,腰间酸软,又跌回床上。 在倒回去前,他手臂一撑,硬是避免了砸出巨大声响弄醒旁边人的尴尬,自己起身,悄然无息穿上衣物。 但其实…… 花晚山早就醒了。 只是犯懒,贪恋着被窝里的温暖,没有睁眼。可身边弄出的动静一清二楚,只听郁青在旁边窸窸窣窣一阵,阴影笼罩着他半身,郁青似乎侧身躺下了,正面对着他。 被子被掀开一点,漏进些微空气。一只手小心翼翼探过来,搭在他腹上摸了摸,又离开了。花晚山皱了下眉,眼睫在空气中抖了抖,张开了些微。有限的视野区域内,一个后脑勺背对着他,枕在他肚子上。 花晚山伸长手拉过衣裳直接起身,动作幅度把专心致志的人吓到,直起身瞪圆了眼看他。 花晚山掀开被子穿上中衣,挨着床栏杆,莫名其妙,“大早上犯什么傻?” 郁青眼里柔光微动,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声道,“我好像也没听过那孩子的动静,你平日里有感觉到它吗?” 平日里?花晚山故意忽视那东西很久了,怎么可能去在意,也是不久前在打坐时方才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生出自己的意识了,还会跟他示弱,委屈哭泣。 但他可不能这么说,花晚山沉吟一二,“你可以等它出来了,再和它培养感情,现在不急。” “那、那到时候……”郁青面露茫然,“我要怎么给你接生?” 花晚山盯着他默然不语。 郁青挪了挪身子,往他靠近了些,又道,“我去问过九冥,似乎也没有这样的例子。那、那你到时候……”他羞于启口,“需要产婆吗?” 花晚山垂下视线。 郁青以为他害怕了,捉着他的手安慰,“你别怕,我陪着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真有意思。花晚山想了想,面露不虞,“若我说,我这个种族,要诞下后代,非得九死一生不可呢?” 九死一生……郁青微微睁大眼,怎会如此?这也太残忍了些,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为何要用另一条生命来抵偿。 花晚山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腹上,微微垂眸,沉重道,“算起来,时日也差不多了,哪天它就会出来,延续我的生命……” “那就不要它了!”郁青最初的欣喜化为乌有,反倒只剩下浓浓的担忧和慌张,面上的不忍慢慢变成坚毅。一个尚且未出世还不算人的灵胎,与就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爱人,他分得很清,“便按你先前说得来。把它、把它弄出来,按上启动法印,我助你开天门。” 花晚山盯着他,盯到郁青有些局促转过头去,不由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我在和你讨论正经事。” “那巧了。”花晚山好笑道,“我刚是逗你玩的,说的原也不是什么正经事。” “你……你!不可理喻!”郁青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他,气的一下子蹬着鞋下了床,沉着脸转身要走。 花晚山笑眯眯地伸长手捉着他衣角,不让他跑。“这就生气了?别气,再过些日子,我给你弄个小的来玩。” 因为动作,他上身倾斜趴伏在被上,提起唇角的样子十分柔软,和郁青想象里柔弱美丽的妻子形象不说合了几成,只说越看越该是这个模样。 郁青抿着唇侧身看他,一副想发火又不忍的模样。最后叹了口气,坐回床边,反手捏着花晚山的手腕把人扶起,“我刚说真的,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打算的?我也好做个准备。” “怎么你比我还慌?”花晚山懒洋洋地挨在郁青身上,冰凉的身躯窃取着属于他人身上温度,染上了一丝暖意,他抬了下眼皮子,“这可不是凡胎,你多和我亲近些,再往我身上传多些本源法力,越多越好。” “或者,”花晚山拉了拉被子,他天生身体便如此寒凉,如今一朝近人身,倒像犯了瘾,总想蹭点暖意,“再给我暖暖身子吧。” “你莫要说笑……” “我说真的呢。”花晚山挑眉,抬眼看他。看来是平日玩笑多了,这会儿说真话反倒不信,他端着一本正经的俊脸,口中却说着不着调的话,“莫催,再催,你怕是要被我榨干。” 郁青怔怔看他,一时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怀里的身子挨过来,像一块冰,郁青脑海里响起他刚刚的话,便拉起被子把人抱在怀里捂着,用了些许法力给他暖身子。 “那到时候,我要做些什么吗?”郁青问道, 没有回答。 他低头一看,某人偎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白净的脸上呼吸绵长,早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唯有心跳声贴着他腹腔处,属于另一人的心跳动作一下一下传到他身上,烫的紧,一下子让郁青燥红了脸。 又难免有些不忿,喃喃道,“真奇怪,明明是在你肚子里,为什么担心慌张的那个人反而是我?” 说归说,还是把人抱回床上,陪着他睡了。 也不知过了几日,花晚山一天到晚不是在睡就是准备睡觉,压根没离开过床铺,看的郁青直怀疑他是不是伤到哪里还是犯了重病。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花晚山终于清醒过来时,却是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吓。 只见一天醒来,睁眼看到的不是幔帐,却是铺天盖地的绿叶。粗壮的枝条从他身上跨过去,往外蔓延而去,霸占了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 一棵巨大的植物把他笼罩在内,往外看不到除了枝条叶子外的任何东西。黑漆漆的一片里,唯有枝条交错的地方漏进些微光。 “云景?!”郁青惊讶过后,不免担忧,在只有些微光芒的黑暗里努力摸索着四周,“你怎么又变回了原型,哪里受伤了?” 一阵馥郁清雅的花香不知从何处袭来,若有若无,勾子似地撩拨人的嗅觉神经。 郁青没听到回答,更慌了,深深锁着眉,“云景?” 黑暗里,忽然亮起了光。 郁青转身看去,又是当初那一枝丫,枝头缀着那颗青红交加的果子,递到他面前,耀着白光,枝头的果实朦朦在白光里。 郁青可不会再像第一次见那样,误以为对方是给自己递东西吃。他怔怔看向那颗发亮的果实,却不敢触碰,只是抬手隔空往其中源源不断注入自身的本源法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几个呼吸间。郁青自黑暗里听到了些微裂开的声音。 ‘咔嚓’‘咔嚓’—— 声音并不算大,但在这狭窄的环境里,却如此明显,明显到郁青能准备判断那声音就响在面前。笼罩的白光逐渐被果实吸收干净,那果实表皮变得黑沉,出现了几抹裂痕。 郁青睁大眼看着,眼也不敢眨,抬起双手,托在果实下面等待着。 他幻想过里面会是什么。 是如同植物那样出现的一小颗种子? 还是会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儿? 要是真生出个婴儿,他们两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可怎么带啊? …… 转瞬思绪万千,连着心脏都高高提起,呼吸渐缓,唯恐惊到那小小的家伙。 眼见那裂痕越来越深越来越长,终于像再也无法容忍了一般,黑沉的果皮如花般向花托的方向绽开,在郁青惊恐又透露着喜悦的视线里,落下一颗又黑又圆的……种子?! 那种子落在他手掌里,翻滚了几圈,爆发出亮光,并且见风就长。 郁青只觉得手心的重量忽然增加了无数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手掌被沉甸甸的东西直往下压,手背碰到绵软的被子那一瞬,他听见了婴儿的哭啼声。 手心里哪还有什么黑漆漆的小种子?! 只剩下一个不着寸缕的娃娃。 郁青没仔细看过普通孩子,难以形容这究竟是多大的娃。他傻了半天,才记得往下面看一眼。 确认了,是个儿子。 “拿去,自己玩。”花晚山不知何时恢复了人形,郁青甚至都没发觉,傻傻地抬头看他穿上衣物,然后扯了扯被子,一副惫懒的模样,“我要休息。” 郁青低头看了眼那咬着自己小拳头的小孩,堪称手足无措,求救地看向花晚山。花晚山却不搭理他,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把这小家伙拎走。 “你不看看?”郁青问。 花晚山睁开眼,往下扫了一眼,又合上了眼眸,“看过了,看不出什么。” “他长得像你。”郁青眼巴巴道。 花晚山便被他说得又看了一眼,着实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哪里像?” “……皮肤,和你一样白白的。”郁青没话找话,他想象里可不是这样的!而且他觉得这时候自己该安慰安慰刚辛苦生产的媳妇才对,怎么可以走! “啧。”花晚山真不耐烦了,他岂非看不懂郁青的心意,只是如今情绪不好,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了,恼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什么?”他眼里露出些微冷淡,“还是真拿本尊当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了?” “不曾,那我先走了。”郁青见他合上眼休息,便大胆凑过去,喉结微动,紧张地在对方额头落下一吻。而后抱着小孩,哧溜一下出门去了。 花晚山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那一吻,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兀自休息去了。 也不知秘境过了几天,再醒来,房里还是只剩他一人。花晚山坐起身揉了揉额间,发觉原本干涸的经脉里灵力充沛,想来又是某个人悄悄跑进来看过他。床边放着叠的整齐的新衣服,月牙的白,带着不明显的银线绣花边,旁侧还有一杯放凉的开水。 花晚山一饮而尽,随手把杯子放回去,推门一看,日光大盛,院子里静悄悄的。 走到门口处,久不见日光,花晚山条件反射侧开脸,远胜凡人的听力使他能听到一阵离了近百米的跑步声,踉踉跄跄,跑两下摔一下,跑两下摔一下。 ☆、他叫笑笑 花晚山眯起眼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小身影,提着个比他身子还长的木剑,努力地向他奔来,白净的小脸上一脸严肃,跑两步又啪叽一下摔下去,然后拄着木剑站起来继续跑。 一个念头,他瞬移到小孩面前,看着小孩闷头就跑,哐当一声撞到他膝盖上,又被作用力弹出去,屁股着地,拎着木剑抬起脸,睁开圆溜溜的大眼,伸着两条小短腿岔开坐着,小心翼翼叫道,“父亲。” “嗯。”花晚山颔首。他对小孩其实并不是很有兴趣,尤其是神胎。就如同他们开了智,修炼一日千里,神胎,就意味着只要这个孩子有了意识,他打从一出生,就有着过人的聪慧。而这会让他联想到自己。 太过聪慧,知道太多,记得太清楚,未必是一件好事。 就像他不清楚这孩子会不会记恨不久前自己还想过杀了它。 “郁青呢?” 小孩歪头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你另一位父亲。”花晚山耐心解释。 “不知道。”小孩闷闷不乐。 “就你一个人?”花晚山皱起眉头,心里略微有些不满。郁青在他面前表现的这么喜欢,扭头却把小孩独自扔下,自己跑没影了。虽然他不甚喜欢这孩子,但怎么说也是他辛苦的成果,郁青也太不重视了。 “叔、叔叔。”小孩见花晚山没有抱他的意思,闷闷不乐地拄着木剑起身,站稳了,才朝跑来的方向指了指。 果真在他话下不久,远处一个人影奔过来,满头大汗,“小祖宗!求求你,别跑那么快!” 原来白乐童不知何时已经修炼到能恢复人形了。他见到花晚山一愣,但很快就跑了过来,弯腰一把抱起那小孩,往上抛了一下,调整姿势,“差点没让我好找,你说你这小短腿怎么跑那么快呢?急着做什么去?” 小孩闷闷不乐,又指向花晚山,“父亲……” 他是感觉到父亲的气息,才跑过来的,没有瞎跑。 白乐童朝花晚山点了下头,打了个招呼,“前辈休息好了,这日子转瞬都过了一个多月了。” 原来他睡了这么久。 花晚山心念微动,“郁青呢?” “郁公子说得先把天门上的除魔法咒给解了,不然到时候前辈还是进不了。这些日子都在忙这个,才让我看顾着这小祖宗。”白乐童又颠了下耷拉着脸的小孩,“前辈……不抱抱他?他好像很想亲近前辈。” 花晚山听到郁青去帮他解阵,心脏被泡在温水里舒服。闻言看向小孩,乖巧安静,不发一语,只一双大眼,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直直的,怪可怜。 花晚山想,郁青尽会胡诌,这小孩没有丁点像他,倒是一双眼,和郁青一个样,直直地看到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去了,长大也是个‘小郁青’。 出于这个念头,他又觉得几分新奇,抬起双臂。 小孩半刻待不住,冲他扑过来,抱着他脖子团成一团。柔软的让花晚山不知从何下手。 “托屁股!托屁股啊前辈,别怕伤着,他能坐得住,对对,这样。”白乐童在一边指导着,还帮调整了一下姿势。 事实上花晚山觉得自己不托着也没事,小孩已经抱他抱得很紧了。 “一个月了啊……”花晚山喟叹着,拍了拍小孩屁股,“他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字。” 白乐童插嘴道,“还没起大名,倒是有个叫着的小名,叫笑笑。” “笑笑?”花晚山险些失态,他不可置信反问,“笑?郁青起的?” “对。多好的名啊,让这孩子多笑笑,整天苦着脸也不知谁欠他了。”白乐童似乎对这个名字很认同,“郁公子也说,这小孩似乎不会笑。” 花晚山有些难以接受笑笑有个不完美的毛病,大掌按着小孩后脖颈,往后一拉。笑笑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己父亲。 花晚山凝重地查探过小孩身体,没有半分毛病。 一阵大眼瞪小眼,花晚山面无表情,甚至有些生气,“给本尊笑一个。” 笑笑瑟缩了一下,躲不过去,眼神躲闪,嗫嚅着:“……父亲” “给本尊笑!” 笑笑不说话了,脸颊渐渐憋红,嘴唇合在一起抖着,大眼睛里出现了少许泪花,但他一副极力忍着的模样,泪水却缺堤一般吧嗒吧嗒顺着脸滑下。 白乐童还在一边劝。 花晚山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把小孩脸又按回自己脖颈去,感觉到泪水默不吭声地流,洇湿了他的领口。 他忽然很佩服父皇,当年究竟是怎么把他从小孩带大的。 他带着笑笑直接穿过瀑布,落在天门前。郁青正蹲在边上不知弄着什么,见他来挥了挥手。花晚山直接过去,火光顺着他走过的路线一朵接着一朵在石壁上迸开,落在藤蔓堆成的灯座之上。 郁青见了他,喜上心头,“云景,我刚弄好。你看——”他说着,捉起花晚山一手贴在天门的柱子上,冰凉的石柱在黑暗里毫无反应。 花晚山没有看石柱,他看向郁青,郁青面上是全然的欢喜,为了他而欢喜。郁青解释道,“除魔法咒已经被解开,你不用担心再被反击了。” 花晚山顿了顿,松开手,目光朝郁青面上巡视而去。他手指微缩,喉结动了动,低声从口中吐出两字来,“谢谢。” “谢什么。”郁青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你不是一直想回仙界吗?我陪你。待会你抱着笑笑去那边,和我同时往法印输入法力。只是笑笑还小,功力不足,支撑不了太久,入天门要快。” 花晚山一直看着他,见他当真为自己打算,点了点头,心头滚烫,“嗯。”他抱着笑笑往另一边走去,余光瞥见一边靠着石壁的白乐童,脚步一顿。 “你……” 白乐童警醒地随那束目光回视过去,“前辈有何吩咐?” 花晚山顿了顿,“你要随我们去仙界吗?” 白乐童不知他为何问出这个问题,挠了挠头,憨笑道,“不了吧,去仙界干嘛?我在这里就挺好的啊。” “既然这样,你帮本尊做一件事。”花晚山道,“功法、法宝……条件随你开。” 白乐童茫然道,“前辈先说什么事吧,小辈也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得成。” 花晚山不说话了,他一手托着笑笑屁股,一手从芥子空间里放出那条至今还在沉睡的花千锦。白乐童看见飞鱼出现那一刻,整个人都变了,恨不得立刻扑过来抢人。 “帮本尊照顾她。”花晚山意念一动,除去困缚对方已久的主仆契约,金光落在花千锦身上,身上的鱼鳞片片泛着光。“本尊要你发心魔誓言,照顾好她,直到她醒来,条件随你开。” “我愿意我愿意!不需要任何条件!我白乐童在此以命发誓,定然好好保护千锦姑娘,直到她醒来为止,不会让她受一丁点的伤!”白乐童快速道,契约同时在白乐童与花千锦间成立。 花晚山把人交给他,也算此间事了。 他与郁青对视一眼,便抓起笑笑一手按在法印上,他低头看着小孩那漆黑的眼,“笑笑,开始了。” 笑笑点点头,严肃着一张包子脸,竭力挤出自己那丁点微末的法力。 天门的石柱在启动法印下迅速亮起金光,转瞬从简陋的石柱化为金碧辉煌的大门。门中诞生金色的法阵,从小到大,层层叠叠交错旋转,最后化为一轮漩涡。 郁青连忙喊道,“云景!” 花晚山了然,踏入一脚落入漩涡,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时放出被他囚困已久的天道化身。 天门漩涡吞并两大一小身影的同时,被释放了自由的天道开始了它的报复。乌云密集千里笼罩秘境,九天劫雷穿透秘境轰然落在天门之前,只是终归慢了一步。 踏过天门,再一睁眼,此处云雾缭绕,无数宫殿建在雪白的云层之上,只是鲜少人迹。花晚山沉下脸。 郁青自发抱过笑笑,左右辨别一下方向,朝从未来过此处的花晚山指路道,“往南边走,出了南天门往下,就是魔域。” 花晚山心急如焚,话也不多说,化作一抹光而去。郁青紧随其后。 越过南天门时,有人喊住了他们,“郁青!”守南天门的神将惊喜道,“郁青!” 郁青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找熟人问问情况,但见花晚山头也不回离开奔向魔域,便干脆舍了这个想法,追着花晚山而去。 只是没想到,那人在南天门处随手落下一道结界,便赶紧追上了他们,“还真的是你!” 一身银光闪闪的盔甲,往常也是郁青常穿的衣服,如今一看,竟有些陌生了。郁青定睛一看,从记忆里扒出一个名字来,“宴辞,好久不见。” 宴辞跟上他速度,和他并列,“哎呀,是好久不见,转眼都多少百年了?还是千年?我都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诶,对了,你怀里那娃是你的吗?好可爱!” 笑笑耷拉着脸,扒着郁青肩膀,扭头用后脑勺对他。 “哈哈哈,我就夸你一句,怎么还不乐意了呢?郁青,这是你孩子吗?” “啊嗯,是。”郁青看了眼前面专心赶路的人,小声道,“一位漂亮仙子给我生的,可爱吧?”言语里未免没有炫耀的意思。 “嗤!”宴辞见他速度没停,“你们这是赶着去哪?不能停下和我叙叙旧?” “抱歉。”郁青道,“我们赶着去魔域,晚些时候你来我洞府,我们再叙。” “魔域?你去那破败地做什么?”宴辞惊讶道,“一片废墟,有什么好看的,倒不如我们一起去喝酒啊,带上嫂子给我认识认识。” “你在胡说什么!”一声呵斥劈头盖脸落下,宴辞一惊,停下速度,才发现是前面那位一直闷不吭声的家伙回过头恼道,“魔域怎么可能变成废墟!” “众所周知的啊,由不得你不信,”宴辞莫名其妙,但想到也许他是跟着郁青一同回来的,未免消息迟滞了些,“那神魔一战之后,魔族死的死,剩下的都跑了,也不知去了何处隐居起来。魔域如今当真是一片废墟,阴气森森。对孩子不好,别带孩子过去。”最后一句是对郁青说的。 花晚山咬牙,看起来真是气急了,但他没有和宴辞争论,扭头朝目的地径直而去。 郁青叹了口气,有些心疼自己的爱人,抱着笑笑跟上去。 “诶!我真的没骗你们,你们怎么不信呢?真是的。”宴辞摊手,最后还是追了上去。 ☆、我陪着你 事实证明宴辞真的没说谎,魔域如今一片废墟,夹杂着杀气、怨气与恨意等各种消极的东西,耳边恍惚有着凄厉鬼嚎声,甚至偶尔能看到残存的亡魂元神在期间游荡。 郁青抱着笑笑站在不远处,看着花晚山趔趔趄趄走到原本是魔宫正殿的位置,却扶着柱子颓然跪下了。 那里有着浑厚的魔族气息,或许还残留着原本的魔尊的元神。因而郁青没敢走近,特地给花晚山留出一点空间。 “那里面……”宴辞还想说什么,被郁青一眼瞪回去了。 “好凶。”宴辞小声道,他也不眼瞎,如今自然能看出这里对那个人意义深重。但他一转头,还记得给笑笑下了层保护屏障。 笑笑冷着脸看他。 宴辞摆了个鬼脸,“来,小可爱,给叔叔笑一个。” 笑笑扭过头去,把脸埋在爹爹脖颈里,小手捏紧了衣服,觉得面前这人忒烦了些。 宴辞还在那傻笑,“这孩子真可爱,仙界好多年没有新生儿了。天地元气大伤,也好久不曾出现我们的族人了。真难得。” 他尝试去逗小孩,捏捏笑笑的拳头,小小的还没他掌心肉大。笑笑恼怒地一拳锤在他手心,反倒引来一笑。 “你帮我抱着。”郁青见花晚山情绪不对,直接把笑笑塞给旁边的宴辞,大步走过去,徒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宴辞想了想,怕小孩离开父亲会哭,还是跟着郁青走过去。 花晚山红着眼,似乎已经快失去理智,任郁青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只疯魔地口中念念有词,“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怨恨,猛然爆发,一声怒吼,地面蹿出无数树根,摇曳着一举穿过废墟,锋利的尖头直指苍穹。带起废墟残存的魔气共舞。一时间引起百鬼哀嚎,浓郁的魔气冲天而起。 宴辞抱紧了笑笑,惊骇不已,觉得此人实力堪比当年魔尊在世。 “云景,是我啊,云景,你醒醒!”郁青拦住他不管不顾冲出去的动作,连忙抱着他腰,试图唤醒他,“你冷静些,有事我们一起慢慢商量。” “……我要杀了他!”花晚山一闭眼,整个脑海都是当年被带走的时候的模样,那慢慢关上的大门,门内浴血的父皇和亲友,惨叫和哭喊犹在耳边,与如今魔域里的阴风渐渐重合在一起。 再睁眼时,神智不清,一双血眸如同修罗在世,恶鬼复生,“我要杀了仙帝!” “仙帝?”宴辞回忆道,“你杀不了他的。他早就陨落了。那场大战,魔尊拉着他垫底,自爆而亡,他俩一起死的。” 如同恶鬼般的血眸直直盯着宴辞,方圆百里的植物听他号令,忽然一同向宴辞攻去。宴辞躲闪两下,才发现他们四人不知何时都被那些树根困在中间了。 树根丛丛围住他们,扭曲成了密不可分的囚牢,拔地而起,却从天而下。锋利的根尖要把宴辞刺个透穿。而身边的花晚山暴起,掌心闪出青光。 这么近的距离,宴辞还抱着笑笑,可他完全无视了所有,发了疯要杀宴辞。 郁青眼见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匆忙间一掌下去,趁花晚山背对着他时一掌把人打晕,抱入怀里。 “云景……”他把人打横抱起,见花晚山失去意识,眉间仍旧紧蹙着,心疼的紧。郁青对没回过神的宴辞解释道,“这是我爱人,自小在魔域长大,这次本打算回来认亲的,但是你看……” 宴辞心有余悸,抱着笑笑连忙点头,“不碍事不碍事,我抱着个孩子呢,他也能下手,想必是真的不分敌友了。” 说起这个,笑笑直面父亲的杀意受惊,如今一脸惨白,缩在宴辞怀里不吭声了。郁青抱着个大人,看看二人,只得道,“先回我洞府吧。” 花晚山又梦到了少年时期被父皇命人带走的情形。 画面一转,却又是他跪在魔宫大殿,一位九天仙女娉婷而来,随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渐渐变作一个陌生的男人,那男人与他□□分相似,抱着笑笑,说,“你杀不了我的……” 花晚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气又急,拼了命不管不顾就要冲过去杀了他。可忽然间,后脖颈一疼,身子无力地倒下了。 面上落过些许凉意,他才惊觉自己在做梦,还被恶梦困住,落下泪来。 温暖的手指拂过他眼角,把那点凉意带走。 花晚山想睁眼,整个人却如坠梦中,挣扎不开。而耳边的声音反倒越发清晰了。 房间里只有脚步声,走到门口,轻轻掩上门。一墙之隔,花晚山清清楚楚地听见大厅里的交谈声。 “见笑了,家里也没什么好酒。过去这么久,只能请你喝些灵泉水。” 是郁青的声音。 “唉,没关系没关系,说起来你刚刚回来,我原也不应该这时候打扰,只是孤独那么久,难得见到个老友,就忍不住多说了些。” 是那个守南天门的神将的声音。 花晚山这时候呼吸渐匀,反倒冷静了下来,没有再急着挣扎醒来。他情绪不定,尤觉得心脏抽痛,一声接着一声,要蹦出胸膛。 像是要这么痛的死去了。 “你这么一说,我就好奇了。为什么南天门只有你一个人在守着,路上也没见其他人。” “你不知道,唉,那叫一个惨。我算是晓得当年为什么那么多年长的神仙自请去关闭与小世界链接的天门了,这么多年没一个回来的,他们就没打算回来!你当年是不是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好家伙,那么多年兄弟,也没告诉我一声。” 郁青尴尬笑着,“我不是啊,那时候不是说,一来封天门避免战争延续到小世界,二来避免魔族逃亡。我当时,就只单纯听令来着。” 因而天门上才刻着除魔法咒。 “你啊,倒是误打误撞避开了恶战。当年的事可复杂了,一潭浑水。”宴辞舒了口气,“我们那仙帝年龄不大,野心倒是挺大,明面上要收服魔族端了魔域。实际上是借此排除异己,把天宫里的人都换成自己,不服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那些老家伙知道一点这些事,赶忙自请下去关天门,天门一关,他们也不回来了。” 花晚山听这话,倒是想起了九冥,九冥与郁青不同,年长于郁青,也是一开始就不打算回去的,早早给自己找好了退路。注意力被渐渐分散,连着初时的悲痛也散去了些许。花晚山静静地听着。 宴辞拍着大腿道,“虽然仙帝不知哪来的地图和消息,带着人突袭进去。可是魔族那些人个个骁勇,一场恶战下来,两边都没能讨得了好。魔尊自爆,剩下的魔族死的死,隐居的隐居,如今也找不着了。仙帝被魔尊拉着垫尸体,仙界也死了不少人,群龙无首,剩下一些老家伙把着秩序。我算是运气好的,捡了条命,只是环顾四周,昔日一起饮酒作乐的兄弟都不在了,剩我一个独守南天门,未免有些寂寥。” “这不,见了你,就按捺不住激动追了过来。诶,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花晚山听见郁青沉默了一段时间,随后笑道,“回什么?我回来付出的代价也不少,现在哪还有当年的威风,不回去了。” 又是一阵家常,宴辞告辞离去,郁青起身送他。 花晚山心中的仇恨渐渐消散,他睁开眼看着顶头的幔帐,却未免有些怅然所失。他的父皇没了,家没了,一同连着报仇的机会也没有了。他从开灵智时忽然获得一切,又在初懂世间时忽然失去,成了心中执念。 过去一直为了回来仙界而努力,料想过百般结局。如今当真回来了,却孑然一身,失去目标,心中一片空荡荡。 “父亲……”小小的声音凑在他耳边。 花晚山如梦惊醒,转过脸,却看到笑笑上身趴在床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看他,懵懂纯真,喜是喜,怒是怒,一片白纸,一如他当初。笑笑扯了扯他袖子,“父亲。” 花晚山耳边响起自己儿时呐喊过无数遍的称呼。 ——父皇。 笑笑见他不回应,固执地又喊了一声,“父亲。” 花晚山猛然坐起,一把把笑笑抱入怀里,按着他后脖颈,薄唇颤动不已。他闭了闭眼,“我在。” “笑笑,父亲在。” 郁青察觉到主卧有声响,他连忙开了门,正见花晚山红着眼抱着笑笑,想起刚刚他入魔的模样,怕他依旧敌我不分,心中一惊,“云景!” “我没事。”花晚山慢慢松了手,额头和笑笑脑袋抵在一起,他眨了眨眼,眼眶依旧是红的,但好歹没那么吓人了。 他看向郁青,缓缓朝郁青伸出右手,笑道,“郁青,陪我去看看父皇他们吧。” 郁青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好。”他看向花晚山,见他眼眶通红,我见犹怜,心下一动,许下承诺,试图宽慰面前的男人,“你别怕,这个世界虽说空荡了些,没了你父皇,也没有以前的亲友。但至少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花晚山抱起笑笑,放入郁青怀里,展臂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道,“好。”他唇瓣微动,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一笑而过。然而那未出口的话,却反烙在了心底。 我信你。 我也会陪着你。 ☆、番外1魔宫趣事 ——————————以下时间线是上千年前———————— 世人眼里的魔尊只手遮天,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众人想象中的魔宫,要么是通体阴郁的黑,要么是富丽堂皇的金。 然而都不是。魔宫与凡间富商的别院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更精致更广阔一些。院中小桥流水,红亭曲廊,连一花一草都别有趣意,宁静祥和。 忽然,宫中爆发出一阵孩童的大哭声,那童声一边哭又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挨打。 侍奉的下人不敢抬头,甚至不敢靠近。 ‘啪啪啪’的巴掌声越发响亮,“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敢——”男人膝上的小孩嘹亮吼道,还不服气蹬了蹬腿想要翻身,被男人毫不留情一掌按住了。 地上两条险些被串起来当烧烤食材的飞鱼吓得在地上扑腾两下翻了个身,互相扶持着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绕了男人两圈,然后飞快跑了,一头猛扎进外面的大池子深处。 男人幽幽叹了口气,盯着小孩被自己打的泛红了的两瓣白嫩的臀部。小孩似乎哭狠了,一边哭一边还在那里抽,抽噎一下浑身都在颤。 男人眼里的狠厉和杀气逐渐褪去,理智终于回归。 他和个‘灵’计较什么,不懂再教就是,要耐心。不能掐死,不能掐死,不能掐死……男子在心里念叨到自己不得不记住。才第无数次被迫温柔,语重心长:“本尊的宠物鱼不能吃,你这样会吓到他们的。”边说边从储物戒中拿出药酒给人抹上。 小孩哭声止了。男人正有些欣慰他听进去了,手上轻柔给人按了按。 下一秒就见小孩扭过头满脸爆红,扯着嗓子喊:“变丨态大叔你摸人家屁股!” 男人瞬间脸黑如墨,满手药酒味揪起幼童屁股蛋上一块嫩肉,泄气般旋了半圈。 “嗷!” ☆、番外2心动信号 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郁青已经记不得了,可他作为‘燕飞’时候的记忆里,倒是一直一直记得十分明晰。 虽然燕家与陈家世代交好,但是说真的,这种世代交好的家族在圈子里不少,只要不闹的撕破脸皮反目成仇,都是‘世代交好’。来来回回,圈子里一起玩的还是那几个。 燕飞虽然记得陈家有个独子叫陈云景,的确也见过几面,但也不过如此了,算不得熟悉。 比起去经营这些有的没的人脉,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生来总觉得自己在找寻什么人——是什么人呢?总不会是爱人吧?他垂眼一笑,捻灭了指尖的烟,丝丝缕缕的气飘起,掠过眼前。 身后的饭局里众人还在推杯换盏,气氛热热闹闹的,还有人喊着燕飞的名字。初出茅庐,哪怕家里有钱有势,偶尔还是避免不了。 燕飞把烟屁股往垃圾桶里一塞,慢条斯理往里走去,“来了,这不就来了吗?” 酒过三巡,笑脸对人,那个娇贵的胃却没了眼色,在这时候叫嚣起来。燕飞向来是千杯不醉的,但是千杯不醉的人,反倒弄出了一个胃炎来。好死不死,这时候倒犯了。 初始尚能忍耐,面上依旧和他们自若谈笑。 饭局散后,自己就在卫生间里吐了个天翻地覆,胃部一阵一阵抽着抗议,引起全身都在痛。一摸口袋,才想起来自己让助理送过来时,大意落下了手机。 当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灵,忍着痛也得自己爬回去。 他捂着胃,弓着腰缓解难受,脑袋昏沉,剧烈的头痛让他没分清眼前人,一出卫生间就撞了上去。 一双白皙有力的手落在他西装袖上,强硬地扶起他。燕飞用最后的清醒抬头看了一眼——是陈家独子——就已经受不住弯下腰蹲下去,痛呼不止。 “你怎么了?手机呢?我帮你喊人。”陈云景关心道。 燕飞自嘲地扯了扯唇,“胃炎犯了,手机丢了。” 两句话,窘迫的场景一想而知。燕飞死死按着自己的胃,“你,帮我叫个车吧?谢谢了。” 他当真心肠不错,扶着燕飞出了会所,还喊了辆车。 燕飞倒在后驾驶座上,死死咬着唇,被半抱了过去。微凉的手代替无力的他按在胃部,轻轻地揉按着,燕飞喘了口气,把头挨在他肩上,感觉自己是半死不活的死肉一滩了。 这时,司机问道,“少爷,现在回家吗?” 燕飞才发现他上的不是出租车,陈云景直接把他拉上自己的车了。他闭目休息,听见耳边的声音清凌凌,“不,去医院。” 身旁的声音冷淡,理智,但处处透露着不容置喙,在这时,反倒给了燕飞一种‘可靠’的信号。让他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口气。 医院晚上很少人,一片寂静。 燕飞被安置在软床上,一倒下去,没多久又起来到处找马桶吐。 陈云景打发司机去挂号找医生,自己陪在他身边,这样折腾来折腾去,针扎进手背时,燕飞被那寒冷惊了一下,很快又没精力折腾,不受控制沉沉睡了过去。其间因为输液太冷,醒了好多次,护士端来热水,把长长的输液管放里面温也不管用。 陈云景扶着他,给他喂了温水和药。燕飞很快又倒头就睡,不省人事,只有一直弓着的腰让人知道,他还在难受着。 梦里有人一直给他揉着钝痛的头。 若是找护工,怕也是找不到陈少爷这么贴心的。燕飞昏睡过去前,如是想着。 再醒来,天外漆黑一片,夜里风寒,走动的声音甚少。燕飞打着点滴的手不复初始的寒冷,反倒很是暖和。 燕飞扶着要裂开的头,胃部还在不争气地抽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眸,却无意间撞入一片湖水间。陈云景坐在旁边,低头看他,另一只手还捂着他打着点滴的手背,两个人的皮肉交叠,生生捂暖了他冰冷肿痛的手背。 “睡吧,我替你看着点滴。”陈云景给他掖了掖被子,如是说。 或许是那被一直舒缓的头痛,或许又是那被捂热的手背,又或许,早从在车上有人帮他揉胃开始,总而言之,在这个夜寒如水的晚上,在漆黑寂静的医院里,在只有月光照亮的病床前。忽然就有那么一个人,带着周身的暖意热烘烘闯进心房。 何德何能。 燕飞垂下眼,“你整晚这么坐着不累吗?我给你分一半床。” “不需要,不累,白天睡多了。”陈云景说着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话,自己先笑了笑,然后抬掌盖在他眼睛上,温声道,“我知道你很难受,你先睡吧。” “我……”燕飞还想客套两句,说多几句话感谢。 陈云景温柔可靠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拖着他的脚一直往下沉,“睡吧,我帮你看着。” 终于,还是抵抗不住睡意。 次日睁眼醒来,身体已经好多了,却没有再看到夜里那人,那人就像夜间才会出现的美好幻象,一醒来就如泡沫碎裂。就连燕飞,都开始怀疑昨晚的记忆。 房门这时候打开,他的家人匆匆进来,“燕飞!病了怎么不说!还得靠陈家那孩子打电话通知我们。” 于是燕飞才发现,那不是梦。 昨天晚上,的的确确有人陪了他一晚上给了他梦一样美好的体验。 这样温柔的人……这样好的人……怎么能不令人动心呢? 他想要霸占,想要和他好,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吧? 于是燕陈两家就发现,自己两家的孩子越走越近,感情也越发的好了,他们乐见其成。 直到有一天,传来了他们同时遇难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