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空白对话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打破空白对话框 作者:不执灯 文案: 温柔酷哥攻 × 直球破脾气受 段桥 × 贺长望 * 很俗的搭配但就是想写 贺长望第一次见到段桥是在高中分班后。 他们做了两年关系不怎么样的同桌,毕业后分道扬镳。 第二次见面在一年前的厦门民宿里。 重逢时他们都遇上了不痛快的事,喝醉酒,稀里糊涂滚在一起。 滚就滚了,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加。 第三次见面,他们在长白山的摆渡车站擦肩而过,段桥身边跟着一个眼生的男人。 这一次贺长望没再犹豫,在下一站转乘时追了回去。 年少时爱闹别扭,喜欢都要咽在肚子里,再相遇他们不想只剩擦肩。 * 三万字睡前短篇,含一堆插叙 * 很粗的双箭头,一个时隔好多好多好多年遇到初恋的故事 第1章 从人群里认出段桥不是件难事。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抓绒外套,衣领微敞着,里面是纯灰色毛衣。 段桥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漂亮的小陀螺吊坠,这是贺长望曾经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不过链子不一样,看起来是更换过了。 风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滑过,吹起几缕发丝,露出轮廓熟悉的眉骨与额头。 他们擦肩而过。 贺长望在走出去三米后才蓦然停住。 头脑里空白一片,没有浮现出任何一个名字,可双脚却灌了铅一样再也提不起来。 候车亭里,等候环保车的长队被千回百转的围栏隔开,身后的人推了推他的后背。 贺长望下意识侧过身,队伍后的人自他面前挤过,将断开的长龙重新接上。 心跳提到了嗓子眼,陡然升温的血液翻涌着漫遍到全身,连指尖都在不自觉地发着烫。 他猛地转过头,向着段桥离开的方向看去。 候车亭里人头攒动,白色的背影夹在络绎不绝的人群里。 他将目光聚焦在那道背影之上,身旁人来人往都被虚化,模糊成连成片的波浪,上下起伏着,把那一点白色淹没。 贺长望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叫他发不出声音。 那个人是段桥。 他在彻底看不到段桥的身影后才回过神,逆着人流跑出候车区。 段桥的方向与他相反,是准备上山去了。 初秋的长白山碧空辽远,淡季里游客不算多,贺长望立在候车亭外的阶梯上看着,反向的车发走了一辆接一辆。 两侧高耸入云的岳桦树林夹出条宽阔公路,来去游人不断,环保车驶上路,向着望不见头的尽处拐角转去。 他看了一会儿,找个台阶坐下。 石阶的凉意顺着衣服角钻进去,贺长望拍了拍裤腿,对着岳桦林愣了一会儿。 野生树林一望无边,深处的树间漫着丝丝缕缕的薄雾,阳光打下几道金色光束,衬得高大的林子更幽深邈远。 不断有嘈杂的游客从景区走出来,在平台处歇息片刻,把吃掉的食物丢进垃圾桶里、拍几张好看的照片,来到车站中转。 贺长望在半晌后才从迷茫的情绪里脱身。 他垂下头,用手指使劲揉了揉鼻尖。 动作太过用力,让他的鼻子泛起酸来。 溏淉篜里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是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的前兆。他熟练地抬起头,直视着刺眼无比的太阳,通感的刺激下终于把这个憋得难受的喷嚏打了出来。 来长白山的这几天他难得没有犯鼻炎,景点旁边立着的LED屏幕上写着实时空气质量,负氧离子多少多少,含氧量多少多少。 他看不懂,但还是用力呼吸,试图把肺里的城市空气都换出来。 贺长望深吸一口气。 距离他和段桥的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整年,再上一次便可以直接追溯到八年前的高考了。 他没有想到可以在这里见到段桥。 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一次两次都在异地遇上,这缘分实在是过分了些。 如此过分的缘分,不追过去未免太可惜了。 贺长望按亮手机屏幕,漫无目的地打开微信,在对话列表里上下刷着。 那一瞬间的冲动来得快去的也快,心跳加速带来的急促呼吸也平缓下来,忽地高悬起来的心脏此时慢慢下落,却没有落回原处,直直坠了下去。 人不会惦记一件事太久,时间一长总能放下,但却是经不起挑逗,那些他自以为放下的事又被翻起来,他才发现流水一样哗啦啦而过的岁月没有带走多少执念。 只不过是生活里的琐事太多了,一件又一件叠起来,压在过往之上,压得那些曾经的暧昧想法都越来越遥远,远到也只能变成“我当年”开头的一句话。 贺长望打开了地图,反向车的下一站是温泉广场。 他的手指还是有些无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旧无法平静下来。 段桥就在这里,一转头就能追上。 贺长望的胳膊撑在膝盖上,他躬身低着头,看着地面上杂乱无章的小石子出神。 活的段桥,会喘气的那种,不是想象中的,不是照片里的,也不是一个还未添加好友的微信名片。 他知道段桥没有看到他。 因为刚刚段桥正在他妈的跟身边的人说话,身边那男人瞧起来与他年纪相仿,不知为什么会两人结伴来爬山。 贺长望摸不准他们的关系,不知道他会不会是段桥的男朋友。 但他愿意赌一把。 如果段桥有了男朋友……应该不会留着高中同桌在圣诞节送的项链吧。 更何况这个高中同桌还跟他上过床。 贺长望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联想。他凝滞在原地,等到又一辆环保车发车后,终于站了起来。 他把相机包扣好,转身走向去往温泉广场的候车亭。 步子一迈开便停不下,他越走越快,慢慢跑了起来。 山上的风清冽新鲜,卷入鼻腔里一点也不呛人,贺长望一路跑到候车亭最里面,跟着长队向前移动着。 “这头是去温泉广场的车,往瀑布停车场去的从后头走啊……”站在最前面的人举着喇叭,挥着手清点乘客,“十八……十九,再上一个。” 栏杆链刚巧在贺长望的身后落下,工作人员扫了他一眼,对着他后面的人说:“等下一趟。” 车上只剩下寥寥几个座位,贺长望走到最后一排靠窗坐下,刚把安全带扣好,车子便已起步掉头,迎着转弯处的凸面镜而去。 贺长望上车上得急,仍然有些喘息,他看着窗外连成一片的高树,用力闭了闭眼睛。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他发呆似的看了一会儿风景,几分钟后才解锁手机,界面停在他和高中班长的微信对话框上。 这段聊天记录是去年夏天的。和段桥在厦门偶遇后,他去找班长要到了段桥的微信。 现代社会怎么说也是科技时代,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可以是绕到八年前的老同学那里才能要到的一线联系,也可以是一张点开好友申请就能聊上天的微信名片。 他最终还是没有加段桥的微信。 这一年里他经常点开这张名片,段桥的微信名是很简单的两个字,断桥,倒是很有意思。 他不爱换头像,也不爱换朋友圈背景,时间久了,贺长望都怀疑自己在观察的到底是不是个活人。 哦,今天见着了,是活的。 他的手指悬在“添加到通讯录”上。 始终没能减缓的心跳又有加速的势头,分不清是因为刚刚那几步跑的还是别的什么。 贺长望咬了咬牙。 丢死人了,这么多年了还为一个微信名片而忐忑,下次就该对着这个名片打飞机了吧。 眼前又浮现了段桥的那张脸。 段桥为什么还戴着他送的项链? 如果没有看到那个小陀螺,贺长望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这样直截了当地坐上前往温泉公园的车。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车子开得又快又稳,从一个写着“野生动物出没减速避让”的牌子旁掠过。 贺长望不想这样猜来猜去了。 他终于点下了“添加到通讯录”。 第2章 车程并不算远,但直到下车都没等到段桥通过微信好友。 他不信有人坐车不玩手机,他发出好友申请的时候段桥应该还在车上,不可能没有看到。 贺长望憋着一股气。 温泉群夹在天池与长白瀑布的中间,观景途中想要休息的人大部分都聚集在温泉广场上,比前几个景点要热闹许多。 广场上视野开阔,向上是碧蓝天幕与连绵起伏的山脉,向下能望见来时途径的大片森林,等到下个月落了雪应该会更好看。 遖鳯獨傢 但贺长望顾不上赏景。 他向着通往瀑布的台阶看了看,那方向便也算进了河谷,山林郁郁葱葱,台阶长路蜿蜒而入。 按照他对段桥的了解,他应该不会一下车就直奔景点而去。 段桥应该会问朋友“饿了没”,然后先找地方买些吃的喝的。 广场上支着许多商铺,大多是煮温泉蛋和玉米的,一靠近香气扑鼻。 广场很大,但好在段桥的白色外套也足够醒目。 不知是不是真的缘分未尽,这都能让他顺利地寻到。 段桥就在几步远外的摊铺边站着。 摊铺老板守着一处泉眼开凿出的小池,池子里飘出袅袅蒸汽。 贺长望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水雾隔在他们之间。 段桥垂着眼睛,眼角恹恹耷拉着,百无聊赖地看池子里的鸡蛋。 这个方向迎风,额前碎发被风吹散,段桥将头发潦草地拢到脑后,剩几缕垂落在眉毛旁。 贺长望看着他有些无语。 段桥今天的形象很割裂,穿着一条帅气的黑色运动裤,修得腿长又直。 他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盘着一条串珠。 这又是什么时候发掘出来的爱好? 贺长望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把视线挪到他身边的那人身上。 仔细打量之下,那人似乎也并不全然像同龄人,只看脸更像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 这人开口说了话,段桥便侧过脸,微低下头听着。 贺长望想到在很久之前的校园时代,段桥也是这样在课堂上悄悄听他讲话。 他心里不太舒服。 贺长望看了一眼手机,段桥依旧没有给他任何回复。 他也不动,只是隔着几米远盯着他,看他对老板说话,又用手指点了池子里的玉米和鸡蛋。 一年没见,段桥好像又变了很多。 但贺长望细细想想,上一次见面时他们压根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场景也非常单一,除了喝酒、走到民宿、开房这三个画面之外,他完全没有见到其他场合里的段桥。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活里的段桥——成年版本。 还是那副废话懒得多说的样子,却敛了些年少时总扬在眉梢的随性,他站得很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盘珠串。 老板把两个温泉蛋夹到袋子里递给他。 段桥掏出手机付款。 贺长望抱着胳膊靠在一旁的栏杆上,他倒是想看看这人到底是真的没看见消息还是刻意装傻。 面前走过了一家五口人游客,短暂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被截断的视线忽地变得模糊。 贺长望眨了眨眼睛,再抬眼看去时,段桥正握着手机没有动。 垂下来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贺长望看不清段桥脸上的神情。 只能看到他胸口很缓慢地起伏,喉结上下滚了滚,一阵风刮过,水雾在空中摇曳几下。 他的手指终于挪动,在屏幕上点几下,给老板扫码付了款,然后背过身去。 贺长望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绷着肩颈,但他放松不下来。 心脏跳得太快,撞得心口发酸。 他攥着手机的五指关节泛白,有什么堵在喉口,喊不出也咽不下。 段桥为什么不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他很轻缓地吐了一口气。 贺长望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在冲动之下坐上这趟环保车的时候,他也没摸清楚此行的目的。 他转过身。 身后是广场通向瀑布的过渡阶梯,由宽至窄绵延而入茂树河谷,几处泉眼汩汩冒着温水,腾起片片水雾。 贺长望迈不开步子。 他不甘心。 他不信命运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但他也很难因为一个更加虚无缥缈的好友申请而目送段桥离开。 贺长望转过头。 在他回望的一刹,段桥刚巧侧过身去,似乎在前一秒——段桥也曾回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贺长望张了张嘴。 他说:“段桥。” 声音不大,在开口后他才发现很难提高音量去喊这个名字。 但段桥听见了,身形顿了顿,慢慢转过身来。 贺长望看到了他的眼睛,他们都钉在原地,隔着那道缭乱的水雾对视着。 这道对视里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没有久别重逢的慨叹,没有骤然相遇的诧异,没有忆起往昔的恍惚。 是很空白的目光,他脑子里始终空荡荡,看来段桥也是如此。 但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的。 贺长望皱了皱眉,眨着缓解发涩的眼睛,目光不自觉便落下来,停留在段桥胸前的陀螺吊坠上。 也许该以“好久不见”开场,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像高中时他和段桥一起被班主任喊起来答题,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就挂在嘴边,可他们谁也没敢率先开口。 站在段桥身边的男人替他们打破了沉默。 “认识?” 段桥看着贺长望,半晌才笑了笑。 “认识。” 久违的声音。堆积在心底的心绪一股脑翻出来,贺长望意识到刚刚那对视中也不全是空白。 他以为不存在的那些情绪,其实全都流动在那一眼里,饱胀得快要溢出去。 “一个人?”段桥问他。 他的视线很专注,看什么都认真得很,这样的眼睛总是会叫人错觉深情。 贺长望躲开他的目光,点点头:“很巧。” 隔着一段距离讲话很怪,段桥走近了些,把袋子里还冒着热气的温泉蛋递过来。 “吃吗?” 一点也不见外,仿佛是在分享课间从小卖部买回来的零食。 贺长望看了眼段桥旁边那人。 “同事,陈穆。”段桥说。 贺长望向陈穆打了招呼,做了简洁的来自“段桥朋友”的自我介绍,才抬手接过那颗温泉蛋,捧在手心里暖呼呼的。 贺长望没有任何迂回,问道:“我加你微信,为什么没回我?” 段桥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动作一怔看向他,隔了几秒才笑道:“你从哪找到我的微信?” “我找你微信还不容易?”贺长望把鸡蛋壳捏出裂痕,用纸巾垫着剥开。 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和隔阂,他们很轻而易举地进行了一段看似熟稔的对话,仿佛真的是联系多年的老友。 段桥却在此处没有接话。 叫陈穆的那人对贺长望的兴趣全都写在脸上,偏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是站在一旁打量着。 贺长望被他看得不太舒服,倚靠在栏杆上,微皱着眉低头咬鸡蛋。 温泉蛋煮的火候很微妙,半凝固的蛋白快要流出来,他吃了一半才说:“钱转给你。” “不用,当我请了。”段桥与他并肩靠着,袋子里还有陈穆买的玉米,飘出阵阵清甜香味。 许久,段桥才问:“来几天了?” “两天,我来采风,后天去哈尔滨了。”贺长望说。 段桥侧过头:“住哪?” 这两个字乍一听很容易联想歪,贺长望本想开个玩笑说这么冷的天他没兴趣,但这话里没有分寸,眼前没有喝醉酒的段桥也不是适合开这样玩笑的人。 “万达,今晚搬去二道白河。”贺长望说。 “嗯。”段桥低声应道。 两个人都很心不在焉。 “有空吗?”贺长望说,“聊聊。” 第3章 贺长望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再相遇时会是什么样子。 一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想过会在某个路口的转弯碰面、在某栋大楼的电梯里错身而过,或者在地铁站里遥相一瞥。 在想象中的这些场景里充满了伤痛、怅然若失,激烈的情绪被极力克制住,只剩下难言的悲伤。 应该再配上背景音乐,拍成悲情电影。 但他从没有猜到过会是这样。 在与家乡远隔千里的长白山上,他们一起站在广场的边缘上看着远处山峦,手里还捧着流心的温泉蛋。 吃完鸡蛋后还要去爬山,无语了。 也好在有一个鸡蛋,相顾无言地吃东西的间隙为他们提供了平复心绪的时间。 他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动容,也不知是因为被山间的风吹麻木了,还是因为他从小天池一路追过来,时间线拉得太长,已足够他接受这个现实。 但毕竟有八年的时间横亘在他们之间,是足够把高中时期再亲密无间的好兄弟都磨得只剩下“好久不见”的时长,这段漫长的分别让他们也很难找到话头。 其实贺长望还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想问问为什么去年在厦门他不告而别,想问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谈新的对象,但这些话题从他口中说出,无论如何都沾染着暧昧的色彩。 现在不是个叙旧的好时间。 等到陈穆也把玉米吃完,段桥才问:“一起吗?” 贺长望愣怔一下:“嗯?” 段桥偏过头看了看他。 贺长望这才意识到他在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瀑布。 他也侧过头直视着段桥。 粘稠的视线交织,烫得人瑟缩一下。贺长望眸光动了动,越过段桥的肩去看远处的山。 半晌,他实话实说:“不了,我刚才来过这边了。我是从小天池返回来的,因为我在候车亭看到了你。” 段桥愣了愣,低声问:“怎么没叫我?” 贺长望用余光瞄着他那几根修长的手指盘着串珠,叹口气:“你说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对话止步于此。 “你几点走?我也住万达,有时间聊聊。”段桥问。 他问得很干脆,语气里没有分毫试探和小心翼翼,直截了当地通知他“我准备跟你聊聊”。 贺长望心道你还挺理直气壮,当初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提裤子走人的不是你? “聊什么?”贺长望转过身,两手撑在栏杆上,把几粒小石子从缝隙间踢下去,滚落在岩坡上。 段桥说:“聊你从小天池追过来想跟我聊的话。” 贺长望闻言“啧”一声,仿佛看到了高中时候的那个平时话很少、一开口就让人听着想动手的段桥。 “那我明天再走。”他说完就觉得自己未免太给面子,“淡季续房容易,这要是再过一个月,你就得跟我去白河聊了。” 段桥曲指蹭了蹭眼角,淡淡说:“一个月后我还在这。” “出长差?” 陈穆在两人怪异的磁场之间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契机,解释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两周,下周会有科考部的人来跟进。” 他这话说得也很有趣,刻意省略了他们出差这件事本身的内容,像是默认了贺长望知道段桥的工作。 贺长望只知道段桥在地理杂志的编辑部工作,具体内容也只是听老同学提起的只言片语。 他莫名有些不爽快。 “那就这样吧,我走了。”贺长望说完,抬腿走出几步,还是没忍住扭头指着他手里那串珠问,“你这玩意儿是哪来的?” 段桥单手抛了两下:“买的,长白沉香琥珀木。” 贺长望控制了一下脸上表情:“这也是你地理考察范围?” “买来玩的。”段桥勾起嘴角笑了笑,“喜欢送你。” “别。”贺长望说。 段桥笑着没说话,把串珠随手塞进了口袋里。 贺长望忽觉这动作有几分熟悉,上一次在厦门遇到,段桥也是这样手中把玩着什么,随后放进了口袋里。 那时他好奇,却到最后也没能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回忆起去年,贺长望恍然意识到,那些情难自控的激烈情绪没有出现在今时今日,是因为早在去年便已经降临过了。 不仅降临了,还任其爆发了。 当时他跑去厦门散心,一落地便坐轮渡去了鼓浪屿,他来得太仓促,没有预订酒店,打算逛完随意找个地方住下。 夜幕降临,海面静谧,小岛长街亮起灯火,沿路商铺生意红火,游人往来不断,红花绿叶从围墙之上探出来,攀着墙沿屋顶开得茂盛。 音乐声浪层层划过来,街边是排成排的酒吧,贺长望在进去坐一坐和去看沙滩之间摇摆一秒,推门而入。 他一进来便有些后悔,全国各地的酒吧都一样,瞧着没什么意思。 贺长望皱了皱眉,正要离开,眼风一扫,却看到了靠着落地窗位置的卡座里的男人。 晃眼的绚丽灯光变化,打在那人的侧脸上,阴影落在下颌线之下,延伸入半敞的衬衫领口。 段桥懒洋洋地仰躺在卡座里,面前歪七扭八倒着几个酒瓶。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袖随意堆上去,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指尖把玩着一枚小小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段桥,一个人。 贺长望只觉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收束成一道嗡鸣,他下意识就想躲,可四肢却不受控制地麻木起来。 他们不该在这样的情形里相遇,一个狼狈,一个风尘仆仆,在异乡不知名的酒馆里。 已经有七年没见过了,从穿着校服的时代告别,再也没有见到彼此。 在贺长望的白日梦里,段桥便一直是那个留着短短的头发、背着书包的少年,最常见的场面是坐在球场的长椅上弯腰系鞋带,或者坐在他身边上课托腮发呆。 他没有想过七年后的段桥是什么样。 贺长望把这段未曾宣之于口的暗恋归类于青春期无疾而终的伤痛往事,与许多青春校园电视剧一样,合该结束于高考落下帷幕的那天。 贺长望从没有想过把心意告诉他,那个时候的朦胧好感很纯粹,纯粹到他并未期望过能得到回应,似乎只是按照传统电视剧里那样扮演好暗恋者的角色。 等真到了该分道扬镳的那天,他又拉不下脸去告白,毕竟平时和段桥最爱争口舌之快,俨然是一对不太对付的冤家,好像开口说了喜欢就是落下风一样。 他好面子,就为了这个不值钱的面子,到最后都没有主动。 他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地终止在那个暑假。 贺长望给段桥贴上一个“曾经喜欢过的人”的标签,封存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面。 说来也怪,一个人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时,再怎么珍惜都知道是触手可得,可一旦走向分别,这人在心里的地位便自动抬升一阶,变得越来越无可撼动,到最后干脆直接成为了“青春”的代表。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的青春,却在看到段桥的瞬间狠狠捏了一把心脏,被压缩成一个小方块的回忆落入水里,被浸泡涨开,慢慢膨胀成胸腔容纳不住的悸动和酸涩。 他妈的,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段桥? 贺长望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过去。 他呆立在门口,有酒保从他身边高声吆着走过,靠在座位里的段桥闻声,投来一瞥,那道含着醉意的目光刚巧落在他身上。 贺长望彻底走不动了。 第4章 段桥看到了他。 他的双眼不再游离,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 又像是专注地看,又像是在发呆。 片刻后,段桥单手扣住一瓶啤酒罐,仰头灌了几口。 跑到这里来却喝啤酒,看来是不想把自己喝醉又忍不住想喝,什么臭毛病。 段桥的手挟着力道,将喝空的易拉罐捏出几道凹陷的深痕。 他把空罐丢回桌上,换了一瓶全新的,拇指勾住拉环,几根手指握着瓶身,外壁上附着的薄薄一层水珠被抹成一片,连成串滑落在指间,把整只手都浸得湿漉漉。 段桥垂眼失焦地扫过桌面,几秒后又掀起眼皮看他。 这一次他的视线清晰又明确,他在看贺长望。 哦,看来是认出来了。 贺长望看着他眼眶发烫,被灼烧一样,踌躇一下,走近他。 两个人相隔不过短短半步远,可这半步却好像怎么也迈不过去一样。 “巧啊。”贺长望先开了口。 段桥扬着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 “来厦门?”贺长望简短地抛出一个问题。 “出差。”段桥说。 熟悉的声音,又好像很陌生。 他用啤酒罐撞开桌面上躺倒的空瓶,发出一片叮铃咣当的响,向一个玻璃杯里哗啦啦倒满了酒,推到贺长望面前。 贺长望仰头喝掉,没多久便觉从喉咙口到全身都漫着滚烫的火。 “一个人?” 段桥的嗓音有些发哑:“嗯。” 贺长望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喝酒,但先前几个问题都是他在自说自话,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有意思。 他侧过头看着舞池里的人。 其实段桥没必要邀请他坐下来,高中老同学是太久远的身份了,他们早就没什么话题可聊。 “今天刚上岛?”段桥忽然问。 大概是看到了他放在一旁的背包。 贺长望点了点头:“是。” 为了让这段对话进行下去,他补充了一句:“我也一个人,还没找住处。”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 明明酒吧内的氛围热烈又高昂,但这处小小的角落却笼了层压抑的气压,说不清道不明。 “去沙滩吗?”段桥喝干最后一口酒,把酒瓶利落地向桌上一撇,扯开了领口。 贺长望抬眼:“现在?” “是。”段桥已经站了起来。 贺长望没有动:“太晚了吧。” “不晚。”段桥说完,两手撑在桌上,俯身靠过来,“去吗?” 贺长望闻到了酒气,他错开目光:“走吧。” 但他说完仍旧没起身,段桥正倾身压在他头顶,挨得太近,他站不起来。 怪异的对峙僵持了一会儿,段桥才撤后些,从座位上捞起一根拆下来的领带,向门口走去。 贺长望跟在他身后,见到在将要推门而出时,一个穿着紧身衬衣的男人撞了段桥的肩膀。 他们出门站在街上,段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 贺长望只是扫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是刚刚酒吧里那个男人塞给段桥的联系方式。 段桥看都没看,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贺长望调侃他:“很受欢迎啊。” 长街人流如织,路灯与霓虹牌交映,成排的棕榈树下,段桥的神色晦暗难明。 “是个男的。” “男的怎么了?”贺长望嘴里这样说着,心下却忽地一沉,“你……” “你觉得没关系?”段桥打断他。 也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段桥的目光直率得半点没有遮掩。 贺长望第一次想用赤裸来形容一个人的眼睛。 以前也是的,高中时他每次想要在背后使坏,都会被一双眼睛硬生生盯出实话来。 “没关系。”他说。 段桥把手里拎的那条领带随意挂在脖子上,捋平了皱痕。 “你要是没地方住,去我住的那家民宿吧。” 贺长望噎了一下,一时没能适应话题的转变:“行。” 段桥走了几步,又问:“你一个人?” “对,”贺长望说,“我刚刚说过了。” 段桥说:“哦,忘了。” 贺长望终于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段桥声音很平静,“所以今晚不去沙滩了。” 贺长望被他气笑了:“那你一直都在说些什么胡话。为什么要自己喝酒?” 段桥没有答话。 他的手揣在口袋里,袖扣不知何时解开来,潦草挽起来的袖子便滑落了下去。 八月里鼓浪屿的晚风都是暖和的,裹着海洋的潮气吹在脸上,叫人没喝几杯也醉醺醺的。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段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他。 贺长望愣了愣:“我不抽。” 段桥便手指一转,低下头,微张开唇含住了烟。 两个人慢悠悠地沿街走着,却没听见打火机声。 “烟,不点吗?”贺长望问。 “不会抽。”段桥咬着烟含糊道,“给同事的,习惯兜里塞一包。” 他们裹在人流中,不自觉地便靠得越来越近,肩膀叠着肩膀。 贺长望低声问:“那你咬着它干什么?” 他没等到回答。 前面突然出现了许多逆行的人,让前进的游客们不得已拥挤起来。 贺长望向前走着,下意识扭头去寻人,却见段桥就贴在他的身后,鼻息间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侧颈间,那双深邃又雾蒙蒙的眸子近在咫尺,专注地看着他。 “嘴里没东西,空落落的。”段桥这才回应了他方才的问题。 贺长望无意识地吞咽一下,转过脸去继续走着。 “你要在厦门呆多久?” “一周。”段桥说。 又没有人说话。 这样无营养流水账对话进行到这里,贺长望的耐心彻底消磨殆尽。 他不想和人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周旋,可除了说这些可有可无的话,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加长版寒暄,还好段桥喝醉了,可以免去一分尴尬。 哦,段桥没有回答他那个为什么要独自喝酒的问题。 民宿离得不远,在鼓浪屿音乐厅的对面,宽阔院子的装点很漂亮,花枝攀着围栏,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院子里有小桥流水的景观石,贺长望推门进了大堂,里面吊顶灯一片辉煌。 “有空房吗?”贺长望把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些尴尬。 前台面不改色地接过身份证,在电脑上敲打几下:“先生没有预订吗?” “没有。” “抱歉先生,今晚没有空房了。”前台说,“岛上的民宿大部分需要提前预约,您如果想在鼓浪屿过夜,可以今晚预约后天的空房。” 贺长望转而看向段桥。 段桥正倚坐在不远处的沙发扶手上,嘴里咬着那支没点燃的烟,微仰着头,垂眸看过来。 那条领带就稀里糊涂地挂在脖子上,连系都没有系,其中一端垂落在手边。 段桥深深地看着他,问:“去我那里?” 贺长望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着。 今夜一直居高不下的心跳速度再次提速,他连四肢都有些发麻,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不知为何,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段桥的意思。 一瞬间的直觉经不起推敲,他们明明只是重逢还没有两个小时的、八百年前的老同学,明明一路上什么私人话题都没有提起。 遖峯 可贺长望就是觉得此时的问话是在邀请。 冲撞着袭来的暧昧和试探叫人措手不及,他觉得很难以理解,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好像今夜就是应该发生点什么,才能无愧于这次出乎意料的偶遇。 段桥在用一个很平常的问话来试探他。 贺长望知道,如果他说“不用”,他们大概会自此分道扬镳,不会有任何后续故事。 不过他无法拒绝青春期暗恋的人的邀请。 算了,就算是他多想了也无妨。 他说:“好。” 第5章 顺着木梯向楼上走时,贺长望有片刻的怀疑,自己是不是领会错了意思。 直到段桥刷卡开门,进了屋子却没有开灯,他才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他看着段桥站在面前阴影中,从窗外透入的光线勾勒出身形轮廓,落在发丝上。 从酒吧再到长街,他们之间一直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喧闹和背景音乐,此时猛然安静下来,贺长望有些燥热。 “你总是这样吗?”他问。 “哪样?”段桥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疲倦得提不起力气。 贺长望说:“路上碰见了就把人领进屋里。” 段桥啪一声打开灯。 骤然亮起的灯光刺得贺长望皱眉闭上了眼睛,但在那一瞬的明亮里,他看到段桥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 等到适应了光线后再看,段桥已经敛起脸上的表情,转身把领带扯下来丢到了床上。 贺长望依旧靠在门口,看着他走到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 水珠顺着鼻尖和下巴滴答留下来,段桥撑着洗手台缓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抹了一把。 “你口袋里是什么?”贺长望问。 段桥停顿一会儿,笑了笑:“想知道?” 燙淉 当然想。 贺长望一进酒吧就看到段桥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像个宝贝一样,后来塞进了口袋里,再也没拿出来。 但段桥丝毫没有想坦白的意思。 他只是似笑非笑地向垃圾桶里丢了一张白色小标签:“精品店随便买的。” 民宿的装修风格很独特,地上铺着手织毛毯,一旁还摆着几个蒲团。 段桥的行李箱立在角落,摆放在外的私人物品却很少,看起来竟也像刚刚入住。 站在这个房间里的感觉很奇妙,只是看着丢在床头柜上的充电宝和文件夹、搭在椅背上的灰色外衣、桌面上摆着的外卖筷子,就好像真正走入了段桥的生活里。 贺长望碰了碰窗边一盆花的花瓣。 仿佛来这里开房变成了一件很庸俗的事情,和初恋上床就是玷污了初恋一样。 越想越有道理,贺长望心烦意乱,踢了一脚椅子腿。 椅子的一条腿孤零零地落在地毯外面,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 锐响过后是长久的沉默,段桥在他身后平静地说:“后悔了?” 贺长望怀疑他的酒量到底好是不好,听了这话有些想笑。 粘稠得几乎一掐就流出糖浆的暧昧环境里,他的脾气一点就着。 “你什么意思?”贺长望冷下声音。 段桥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尴尬又强势地插入了这场对话。 段桥接通电话,看起来是工作上的事,他一边听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文件夹,径直走到了门口。 贺长望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而起的怒火燃到了顶点。 他踢掉鞋子,自顾自躺倒在床上,又恼火又茫然。 天花板刷成了淡淡的棕色,他觉得今晚像一场荒谬又无语的噩梦。 门发出开合的声音,段桥把文件夹递了出去,之后才折返回来。 他立在床边,熄灭了廊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贺长望埋头在枕头里:“你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在假装?” 段桥忽略了这个问题,单膝跪在床上,俯身压下来,离得很近看他的眼睛。 时隔太久,贺长望几乎忘记了段桥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态度,他们成为同桌的那段时间里的愉快与不愉快最多也五五开。 不过时间久也好,起码不至于因为面前人是高中同桌而有任何抵触。 熟悉又陌生。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今晚?”段桥忽然问。 贺长望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你今晚有约?” 段桥像是没有听到,自说自话一般:“原本没有。” 前言不搭后语,这人真的喝醉了。 贺长望舔舔干涩的嘴唇,趁人之危,抬手向他的口袋探去。 可段桥却立时敏锐起来,扣住他的手腕,压到了头顶之上。 动作仅仅改变了半点,却把焦灼的氛围彻底点燃。 贺长望这才发觉自己有些恋爱脑,几分钟前还滔天的怒火此时尽数被扑灭,仅仅是因为段桥垂下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们三年没见。”段桥的声音响在耳边,顺着耳廓带起来一阵酥麻。 贺长望屈起腿,向旁边躲了躲:“……你知道我是谁吗?” “贺长望。” 有太久没听过段桥用这副淡漠又克制的声线念自己的名字。 他心下一跳,眼前光线被挡出一片阴影,恍惚着如同回到某个曾经的夜晚,那时的段桥就坐在他身边,一伸手就能碰到。 “不止三年,有七年了。”他说,声音有些艰涩。 段桥的吻顺着脖子向下,途径喉结与锁骨,每一吻都认真又轻缓。 贺长望混乱的脑子里出现短暂的清明。 明明是以上床为目的而来到了这里,可这段前戏却好像不夹杂任何情欲,纯情又珍重。 他被段桥温热的呼吸扰得发痒,挣开他手掌的束缚,想将人推开一些。 段桥却欺身而上,捞起丢在一旁的领带,熟练地在他双手手腕上系了个结。 贺长望被牢牢压制住,他终于实锤自己就是个恋爱脑,他居然觉得这个粗暴的动作也十足纯情。 初恋总是会自带一些滤镜。 “段桥。”他晃晃腿,“你醒着吗?” 段桥正一枚一枚解着他的扣子,哑声说:“醒着。” 贺长望等到他解完所有扣子,才继续问:“你是原本就想随便找个人发泄,还是因为遇到了我?” 段桥沉默着。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但他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在接吻的间隙皱眉按着太阳穴,看样子是未过的酒劲晕人。 贺长望便当他默认是后者,毕竟随便找个人发泄不需要接吻的环节。 段桥的身材也与曾经清瘦白净的模样相差甚远,肤色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臂膀与腰间都附着薄薄一层精韧的肌肉。 贺长望有听说过他毕业后进了一家颇有名气的杂志编辑部,实习生期间跟进了许多项目打杂,全国各地到处跑。 段桥似乎总是在路上,习惯了流动的生活后,便能更快地学会融入不同的城市,可以像个久住鼓浪屿的原住民,坐在酒吧靠窗的地方,看着街上兴奋的游客,送往迎来。 贺长望在喘息间侧过头,看着段桥。 每当他这样看过来,段桥都会停下动作来亲吻。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记忆里那天夜里下了雨,淅淅沥沥地淌了一晚,顺着房檐掉到地上。 但贺长望转日清醒时,从窗外看出去,却不见地上有水渍。 他醒得很早,可屋子里已经只剩他一个人。 贺长望坐在床上,后槽牙快要咬碎了。 不仅人没了,连行李也没了。 段桥在他睡着的时候收拾行李跑了,给他留下了一个空荡整洁的房间。 他甚至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什么纸条或者留言。 但这个缺德的把那条领带留了下来,要不是这条皱巴巴的领带还躺在床上,贺长望都要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给前台打了电话,前台说这间229续了一天房。 贺长望在挂断电话之前确认了一句:“开这间房的人叫什么名字?” 前台说姓陈。 贺长望一顿:“啊?” “陈先生在我们这里开了四间房,应该是团队入住。”前台解释说。 “都是今天退房吗?”贺长望问。 “是的。” 行,那他姑且可以当作段桥的不辞而别是工作原因,而不是因为不想面对他落荒而逃。 贺长望咬着牙挂了电话。 好小子,昨天跟他说要在这里呆一周,是一个人,今天可好,跟着团队跑了是吧。 第6章 爬长白山很费体力,贺长望今天从地下森林出来的时候腰酸背痛,看出是太久没有运动过了。 他坐接驳车回了万达度假村,白天的商业圈里人不多,大部分人都去了滑雪场或是上山,只有晚上亮起灯火来才热闹。 贺长望径自回了酒店,坐在电脑前导出今天拍的照片。 他一想起段桥说要和他聊聊,便觉得气血翻涌,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许多话他都没来得及问,但无论如何,第一个问题都将是“为什么去年你不告而别,一点信息都没留下”。 听起来是个抛妻弃子的渣男行为。 贺长望不相信酒后乱性这样的说法,他可以确定那天的段桥神志清醒。 他也不相信是工作繁忙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毕竟事后段桥连微信都没有加,也再没有联系过他。 他隐约能感受到,是他们之间出现了什么误会。燙淉 如果真是段桥绝情,他也就认栽,可他今天分明看见了段桥留着他曾送出去的礼物。 像个大情种一样,他都要信了。 既然有误会,段桥为什么不找他问问清楚? 又不是真的联系不上,最不济也就是决裂得更彻底一些,有什么问不出口的?长了张嘴是摆设? 贺长望烦得头疼,他把电脑合上,靠在椅子上举起手机。 他刚发现在十分钟前,段桥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一片空白的对话框。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打招呼,也没等来正在输入中。 是指望不上段桥来打破沉默了。 贺长望干脆利落地发了个酒店定位过去。 度假村这一片的酒店很多,挨得也都不远,他不知道段桥住哪里,既然段桥不主动说,那就他来说。 又过了几分钟,段桥回复他:房间号? 贺长望一下子从椅背上坐直。 段桥这是要直接来房间里找他? 他环顾一圈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在桌子上,甚至还有一个吃了一半的橘子,剩下半个干巴巴地缩在橘皮里。 他快速回了一个号码,随后起身,把桌上纠缠在一起的充电线团成一团,塞到了背包里,又去收拾那个碍眼的橘子。 没想到他刚抓起橘子,房门便被敲响。 很规矩地叩了三声,不轻不重,贺长望听着还以为是酒店保洁来例行打扫。 他凑到猫眼上,见却到段桥站在门口。 贺长望被他吓了一跳,拉开门后两人相顾无言,他有些莫名的尴尬,挠了挠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刚刚没去天池吗?” 段桥盯着他手里的橘子。 “……吃吗?”贺长望没话找话问。 “我就住你隔壁。”段桥说。 “嗯……”贺长望堵在门口,踌躇一下,没再追究为什么段桥回来得这么快,“去你那里?” 段桥倒是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为什么?” 贺长望推了他一把,将人推到走廊里:“我屋里太乱了。” “这样啊。”段桥在临走前还有意无意地扫过屋内的衣架。 段桥的确就住隔壁,直到他刷卡开门,贺长望才意识到他刚刚的意味深长是何意。 “我一个人住。”他解释了一下。 段桥转头看他,又笑起来:“我知道。” 将至日落的阳光顺着窗子斜射而入,暖洋洋的叫人染上热意。 贺长望一与他独处便会口干舌燥,他懒得思考是否是环境因素引起的,几步绕到了段桥的面前。 他勾住段桥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小陀螺吊坠。 但仅仅是一触碰,贺长望便心底一沉。 这并不是他当年送的那枚。 这一枚的材质显然比他送出的劣质小东西更精致,坠在手心里沉甸甸的。陀螺表面打磨得光滑,也并非从前那个藏着毛刺的廉价品。 贺长望手指摩挲着吊坠,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感叹词也发不出了。 段桥却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是同一个。” 有一种自作多情被抓包的感觉,贺长望不喜欢看他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为什么?”他控制住自己的声线,不想让自己落下风,一如往常地逞强。 但段桥说:“因为你送的那个质量太差,磨坏了,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买的,只能自作主张买了个新的。” 他说得很慢很清晰,每个字落入耳中都重愈千斤,贺长望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完了这段话。 他将吊坠向下扯,勾得段桥不得不微低下头。 “你不知道我是从哪里买的,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问?” 他们都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这个吊坠。 一偏头就能碰到嘴唇的距离,段桥却仍是低声笑着:“……我以为你不喜欢。” 听着还有几分理直气壮的委屈。 贺长望直勾勾地看着他:“谁告诉你的,我说过?” “你是看到了这个,才在山上叫住我的?”段桥不答反问。 “你先答我的问题。”贺长望忍着不发火,他撒开手,将段桥推着倒在床沿上坐下。 段桥将吊坠摘下来,拿在手里绕了绕,坦然:“你说过的,你说很恶心,离你越远越好,被这种人缠上真是倒了大霉。” 这话的语气倒是像他说出来的,可贺长望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伤人的话。 “我什么时候说的?”贺长望的火气被扑灭了,剩下几缕青烟还飘在身边。 他几乎在问完这句话的瞬间就回忆起来了。 这段回忆简直要追溯到高三的上半学期,久远程度不亚于他回忆幼儿园吃过什么午饭。 贺长望被噎住了:“我那个说的不是你……不是,你怎么听到的?你个狗东西跟踪我?” 段桥挑着眉看他,“先来后到分清楚,你当时在我后面。” 贺长望失语了。 那事情小到不值一提,贺长望在转天就忘得差不多,没想到段桥能记这么多年。 是那时班里有个平日里寡言沉默的转校生,从原校带了点恩怨过来,有时候放学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在门口堵他。 贺长望跟他不熟,只不过有一日放学回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阵骚动。 他向里面走了几步,迎面撞上一群跑出来的人,撞着他的肩膀冲出巷子。 贺长望没有认出那群人,倒是又走了几米,看到坐在地上的转校生,才意识到刚刚跑出去的是总骚扰这人的外校混混。 转校生的模样有些狼狈,衣服都被扯得乱七八糟,贺长望只是看一眼就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他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却没想到那人已经看到了他,死死咬着下嘴唇,倔强地试图用书包遮住自己。 贺长望以为他是经历一场恶战把那群人赶跑,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没事吧?” 转校生没有答话,却是把头扭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贺长望以为他是嫌自己麻烦,便不久留,转身离开,边走边轻飘飘地说:“那群人挺恶心的,离你远点也好,被这种人缠上真是倒了大霉。” 故事到这里便没有了下文。 第二天转校生照常上下学,贺长望也没特意留意过外校混混有没有再堵他,两个人像两条不同出发点引起的直线,偶然间相遇交叉一下,便又各自过自己的生活。 结果现在段桥说他也是当事人之一。 “是你把那几个黄毛赶走了?”贺长望感觉记忆有些割裂。 却见段桥轻描淡写地说:“我回家就那一条路,左右也要从他们面前过去。” 贺长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要真是为这点事而耽误这么多年,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说不值当。 他压在床沿上,脚踩在段桥两腿之间,急道:“你当时在,怎么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段桥似笑非笑地说。 贺长望一掌推在他的肩上,把人推倒,仰躺在床上。他欺身而上,咬牙切齿:“就这么点事,你还不想加我微信?” 第7章 “你本科毕业那年我们见过一面。”段桥枕着胳膊,“我加了你微信,被你拒掉了。” 贺长望按着他的肩膀:“你上哪见的我?我什么时候拒过你,你微信是我从班长那里要来的……” 他话语一顿,想起来在山上时,段桥问“你从哪找到我的微信”。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回心转意,从旧申请列表里把他扒拉出来的吧? “我劝你现在把事情都说清楚。”贺长望指着他,“我没拒绝过你,这里面有误会。” 他说到后面,声音低落了下去。 段桥看到他垂下眼遮住眼底一闪划过的不甘和失落。 像柠檬汁流到心尖上,段桥敛起笑意,把那枚小陀螺塞到贺长望的手心里。 他知道贺长望在想什么。 他们本不必错过这么久,谁的日子都是一天天走下来的,八年就是实打实的八年,走在这八年的时光里,没有人会预料到是否在未来的某时某日能够再见面。 段桥始终觉得是他把鼓浪屿的那一场相遇搅得乱七八糟,明明是那样浪漫的海岛,有海有风有灯光,可他们却把整夜浪费在无聊的民宿里。 没有交心、没有叙旧,只收获了几个意味不明的吻,在酒精的遮羞布下难辨有几分真情。 “去年,我们在鼓浪屿遇到那天。”段桥撑起身子坐直,静静地看着他,“你一直问我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你还记不记得?” 贺长望点点头,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手中不自觉地发力,被小陀螺的两端刺得发疼。 段桥便重新笑起来:“我在一家礼品店里看到了它,和你送我的那个一模一样,我就买了下来。买完心里不痛快,隔壁就是那家酒吧。” “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天呢?”段桥说着,偏过头去看窗户,落日刺眼的光芒激得人眼眶酸,“如果不是那天,我们遇到了,说不定能坐下好好聊聊。” 他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 贺长望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回忆里,他清楚记得那天的情形,记得每一个细节,那时他低头踩着缝隙里攥着小草的青砖,沿着海岸长街一路走,岛上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他顺着路途起伏,心情乱到了极点就只剩下空白。 段桥看他愣神,便从他手里将那半个橘子捞出来,一点点剥开。 “我们大学不在同一个城市,也不知道你的毕业典礼是哪天,突然想去见你一面是临时起意,半夜去官网上搜,才知道就是转日。”段桥剥橘子的动作很轻,“我坐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车。读大学的时候总是能很轻易做出现在想都不敢想的事。” 橘络都被风干,段桥把几瓣果肉里最中间的水分充足那瓣剥下来,递到了贺长望嘴边。 即便是最早的车,到达贺长望的学校门口时仍然已经过了正午。 学校太大,人又太多,段桥不知道怎么见到他。 他翻到了贺长望的微信,发出了一个好友申请。 他连说辞都想好,说是路过来看看就好。 两个城市有温差,段桥扣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遮住烈日,在校园里随意逛着。 随处可见穿着学士服拍照留念的毕业生,段桥走过操场,又走过草丛里立着的雕塑和花园内的小喷泉。 他偶尔会回忆起高中时候的操场,贺长望不喜欢踢球,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看台上,身边散落着班里同学留在看台上的背包,他拧开水瓶喝水,视线落在操场上快速移动的球上,含着热气的风从身后吹来,吹起发丝飘几下再落下。 也是这样炎热的烈日,烤得人睁不开眼,贺长望抬着胳膊挡出一小片阴影,鬓角发梢微潮。 踢球的一群人里每次都会选出一个倒霉蛋,负责跑去小卖部买些饮料零食,如果选到了段桥,贺长望就会从看台上站起来,抱着胳膊喊他的名字。 “给我捎一份,不要买带茶的。”贺长望会说。 段桥知道他对茶类不耐受,喝一杯奶茶都会睡不着觉,喝到纯度高的茶还会心悸。 不过也就悸了一次,此后贺长望便不敢再喝了。 那次是段桥见过的他最可怜巴巴的时刻,彼时贺长望趴在一堆卷子和草稿纸上,侧着脸看他,小声说:“我感觉我他妈要死了。” 下午的太阳光从不知哪扇窗子落进教室里,洒在他的身上,发丝也亮晶晶的。 段桥托着下巴,手里乱七八糟地转着笔,转一会儿掉一会儿,在试卷上划出好几道笔迹。 他垂眼对上贺长望的目光,盯了一会儿问:“要不要去医务室?” 贺长望摇摇脑袋,又叹气:“等我高考的时候都不一定有这心率。” 段桥便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橘子糖,放到贺长望面前。 ——一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段桥看到有毕业生在跑道上拍合照,他便靠在树荫下静静望着。 几分钟后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几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对方已拒绝您的好友申请。 段桥盯着这行字,随后便状似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转身离开了操场。 毕业生的玩闹声从身后传来,一片热闹,段桥却错觉听成了操场上追逐足球时候的呐喊声,仿佛他背后的确是高中那片草屑飞扬操场,贺长望还穿着白色短袖校服坐在看台上。 他离开操场后迷了路,只好对照着手机导航走,途径一处广场时,他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段桥抬了抬帽檐,看到贺长望和五六个同学坐在操场中心的圆球上。 那里面有一人他认识,是他们同一高中隔壁班的同学,是那一届唯一一个与贺长望考到同一所大学的,两人相识也不足为奇。 与记忆中的模样所差无几,不过贺长望穿学士服的样子更亮眼,不再是那样青涩的高中生了。 但贺长望拒绝了他的申请信息。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到能够亲临彼此毕业仪式的程度,段桥不知道自己的不请自来是否算越界,但他猜贺长望不会多高兴。 大学四年太长了,比高中要长一年,是他们同桌时长的两倍。 贺长望有自己的新生活、新交际圈、新同学,也许还交了女朋友,或是有了暗自喜欢的人。 这一趟也没有白跑,算是很有仪式感地给过去彻底画一个句号。 他想此时应该拿出手机偷拍一张照片,可又觉得这样的行为太过自讨没趣。 那便罢了吧。 第8章 段桥讲起这段往事时神色很平静,口吻也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贺长望把嘴里的橘子咽下去,酸涩里混着回甘,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他最知道段桥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多人说过自己又倔又执拗,但他知道段桥也与他一样,只不过平日里表现出的样子太淡漠,好像天大的事在他眼里都如过眼云烟。 但段桥最是死心眼的。 解不出一道题时无论如何也不放下,非要亲自把答案算出来才作罢,偏又不告诉任何人,连他这个同桌也不说,只是偶尔会见到他心情不错地撂下笔,稿纸上是一大片混乱里圈出来某个确切数字。 段桥说话做事同样又倔又单刀直入。 可以说去见一个人就去,说转身走就走,说放下就放下。 “我没有看到你的申请消息,我没有拒绝。”贺长望说。 他知道是谁做的。 拍毕业照片那日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他大概能猜到。 那个和他一起考进去的隔壁班的章哲——当时有拿着他的手机拍照。 ——段桥的消息在那个时段进来的,被章哲私自回应后闭口相瞒,这是唯一一个合理的解释。 贺长望沉默着没有说话,手却气得抖。 他的取向在进入大学后便不是秘密,他不确定章哲是否对他有过什么想法,但他能够看出来章哲不喜欢段桥。 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学院,只有几次学校放假的时候会搭伴返家。在寥寥几次的交谈中,难免会提到高中的事情。 章哲非但不喜欢段桥,还会在提起这个“同桌”时随口扯几句流言蜚语。 比如说他品行不正,又自大又拽、目中无人一系列。 贺长望自然不信,但他每次听到时都很心情复杂。 每当段桥这一名字重新出现在生活里,都会带出一丝不真实感,明明高中生活已经是那样遥远的一段记忆,可身边人的交谈似乎又能将他带回到过去。 一如每一个和朋友在厕所门口偷偷讲八卦的课间,聊谁和谁打球打出了脾气、聊班里的谁在追哪个女孩、聊段桥今天又跟他因为什么而吵了起来。 贺长望从未追究过章哲对段桥的敌意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得知了他的性取向,所以习惯去贬低其他人来装逼,又或许是别的。 “我知道是谁做的。”贺长望气得眼花,他探手去拿手机,却被段桥按住。 贺长望咬着牙:“你别拦我,我现在火很大。” “没有要拦你。”段桥靠近了一些,“你去找他说什么?” 说你在好多年前挡了我的桃花,说我和你最讨厌的人…… 哦还没有在一起。 话赶话说到这里,猛然把两人都默契放在最后的话题提到了面前。 贺长望被这一出搞得心情很混乱,说不意难平是假的,错过的路口就摆在面前,可再悔也无济于事,他没法再回校园里,过去的日子也无法再回来了。 他立刻又想起一出旧账来。 “那我今天要加你微信,你为什么装没看到?”贺长望没有力气再兴师问罪,叹气般地问道。 段桥说:“不是装没看到,是不知道要和你说些什么,所以想等等再回复。” “等等就错过了。”贺长望把掌心里那枚小陀螺捂热,“如果我走了呢,如果我没有叫住你呢?” 段桥说:“不会再错过的。” 贺长望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会。”段桥重复了一遍,抬手揩掉了贺长望眼尾湿润。 被人看出来要掉眼泪很丢人,贺长望侧过身子,迎着夕阳光坐着,把涌上来的酸涩憋了回去。 他觉得他们争辩的事情很幼稚,又不是全世界只有微信才能联系、只有微信好友才能说上话。 可却也就是那样幼稚,明明社交网有许多重叠部分,可他们就是断联了那么久,硬生生摆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 橘黄色染了半边天,段桥的屋子向阳,看不见落下的太阳,只有片片余晖光落在屋里。 贺长望又想到了高中的走廊,长长一条都是背光面,他很喜欢在落日时从走廊里跑过。 高三的周末补课,放课比工作日要早些,半个小时的时间热闹过后,教室便只剩零星值日生。 他记得某一个春天的傍晚,他把练习册落在了教室里,都走到了校门口,只好再跑回去取。 他敞着外套,跑起来书包里的书本纸笔哗啦啦响,手里还捏了一个喝干净的塑料水瓶。 走廊里偶尔有学生从身边走过,光线昏暗,只有夕阳的尾巴,连影子都是模糊不清的。 贺长望跑到班里,猛地推开后门,一入眼却是大片金灿灿的落日,明亮的橘色夕照洒满整间教室,窗外天边还缀着几缕漂亮的火烧云。 段桥拿着扫把站在课桌间,转过头看着他。 他站在落照里,周身都罩着一层毛茸茸的光,金色交融入阴影内,明暗相交里,那双往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睛里都亮着光。 贺长望驻足。 “落东西了?”段桥问他。 “嗯。”贺长望仓皇避开视线,跑到课桌旁蹲下,在桌洞里闷头找着。 空旷的屋子里只他们二人,段桥安静地扫着地,扫帚落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清理声。 贺长望把练习册草草卷成一卷握在手里,蹲在桌腿旁,看得见段桥的运动鞋和裤腿下露出的那一截脚踝。 他捏扁了塑料水瓶,走到段桥身边,丢进垃圾桶。 “怎么就你一个人?”贺长望问。 段桥踢了一脚课桌,把压在下面的废纸扫出来:“他们有事,先走了。” “哦。”贺长望从讲台上蹦下来,走到门口时没忍住又回头,“别太晚了吧。” “嗯。” ——同样的一片斜阳。 贺长望回神,把手中的小陀螺抛回段桥怀里。 段桥精准地接住,随后却没有收回手,只是悬在半空中。 贺长望按了按胸口,酸涨饱胀的情绪让人失控。 他费力地在床上转了身,向前挪了几步,支起身搂住了段桥的脖子。 段桥悬起的手这才放下。 贺长望发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和人拥抱过,还是这样温暖又倾尽全力的拥抱。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却连抱一下的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放哪里。 ……好纯情。 第9章 这个拥抱浅尝辄止,还没等人回味就被一串敲门声打断。 贺长望眼前一黑:“哪位?” 敲门声戛然而止。 贺长望脑子终于清醒一下,想起来这不是他的房间。 段桥看他愣住的样子可爱,笑了声便走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陈穆,手里拿了个转接头,一脸不可思议,并试图向屋子里看。 段桥没有挡住他,接过他递来的转接头:“谢谢。” “你屋里有人?”陈穆见了鬼一样。 “有。”段桥也转头,却发现贺长望不知道藏去了哪里,不由得想笑,“人呢?” 话音落后,才从角落里探出来个头。 贺长望清了清嗓子,对陈穆打招呼:“你好。” 陈穆又沉默了,一双眼睛瞪得很大:“……你好。” 说完开场白,陈穆便尴尬地退后一些,替段桥把门关严了。 “怎么躲起来了?”段桥挑起眉来,“出来。” 贺长望跌坐在床上,盘起腿:“这不是怕影响你的同事关系吗。” “有什么可影响的,他是我项目组长,手底下带了一群人,懒得管我们的私生活。”段桥把转接头插到电脑上,将相机的sd卡抽出来,按进转接口里。 贺长望看着他坐在电脑前的背影,吃惊道:“他是你的头儿啊?我看他长得像你带的实习生。” “长得显小而已,他人挺好,跟我们平时不分辈分。”段桥说着又补充道,“厦门那个项目也是他带的,也算有缘。” 贺长望哑然。 “来看看我拍的照片?”段桥说。 “噢。”贺长望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这床垫太软,下陷着要挣几下才能坐直,他干脆膝行几步,爬到床沿边,手撑着段桥的椅背直起腰,看向电脑上的画面。 文件夹大部分是以日期和地点命名,他一眼扫去,遍布天南海北。 段桥点开了厦门的文件夹。 “其实我拍了你的照片。”段桥说。 贺长望仍处于反应迟缓的阶段,一时间竟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你拍了……我?” “嗯。”文件夹里面细分了很多二层文件,写着精修图、废片、待定、终审,还有一个是“拍着玩”。 段桥点开了拍着玩。 贺长望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精彩:“你不会拍我艳照吧?” “想什么呢。”段桥在缩览图里熟练地点开了一张。 是一张他的背影,背景是鼓浪屿的街巷,长长一条街有些坡度,因而是自下向上的角度,两侧茂密树植顺路延伸,人来人往里,贺长望微微侧过头看向后面。 他的目光没有望向镜头,不远处的路灯亮着一团虚光,落在他的发丝之间,映得整个人明朗。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贺长望看着那张图片,久未能说出其他话。 段桥也细细盯着,缓声说:“不记得了,看到好看就拍了。” 贺长望趴在椅背上,小声和他翻旧账:“那你为什么第二天就甩手走了?” “怕你醒了生气。”段桥一张张翻着图片,定格的厦门海岸和热闹商街浮于眼前,每张图都构图精巧色彩相宜。 “我醒了生气?”贺长望抬起头,抬高音量,“喝昏头的是你,不是我,我要是生气还跟你走干什么?” “对不起。”段桥说,“晚上请你吃饭吧?” 他道歉道得太流畅,让贺长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好闷闷趴回椅背上去:“行。” 之后他又说:“掀不了篇,一顿饭不够。” “那等回去了再一起吃。”段桥说,“我十月底就能结项。” “你知道我住哪里?”贺长望斜着眼睛看他。 段桥把sd卡里的新照片拖拽到桌面上:“当然。” 那些图片大多数是在绿渊潭拍摄的,贺长望看了一会儿:“你今天没去天池吗?” “今天有雾,看不见天池,明天再去。” “哦。我上午去的时候还可以看到。”贺长望说。 处理照片只是段桥工作的其中一项,他解释说他们只是来踩点的,看到些特别的地方会拍下照片来记录,专业的外景摄影还没有到。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谁也没觉得无聊,直聊到了夜幕降临。 贺长望揉揉眼睛,发觉天幕已四合,长白山的天色黑里还透着蓝,几点星光高挂,夜色里还笼着稀疏的云朵,染成了更深一层的黑色。 度假村迎来了一天内最繁华的时段,远处的商圈步行街亮起灯,附近酒店的旅客纷纷向那边聚集而去。 ——他原以为他和段桥需要些时间来彼此磨合。 毕竟他们的执念都源自于遥远的高中时代,可他们之间又相隔了八年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与高中相同了,适应一个人的新模样当然需要时间。 八年啊,他奶奶的,相当于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一年工作…… “饿了没有?”段桥问他。 苡橋 “等整理完这几张图吧,最后三张了。”贺长望说。 ——但他们又很自然地回到了最初的相处模式里。 从前在没有老师看班的自习课上,他们坐在最靠边的一排,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一些废话。 有时候等不来下文,有时候话题又跑的很偏,却没有人在意,这样零零散散地聊到自习结束。 有时要等到班主任来班里看一眼才能放学,打了放学铃也要坐在位置上等着,他们便会胡乱聊着,再从窗户里看着跑出教学楼的其他年级学生。 时过境迁,总有些事在变,却也有什么是始终没变的。 “晚上吃什么?”贺长望问他。 段桥便把电脑合上:“东北菜,有一家听说不错。” “你在这边这么久,还没有去吃吗?” “分量太大,一个人吃不完。”段桥说。 贺长望穿好鞋子,准备回自己的屋里拿上外套:“你怎么不和项目组的人一起……嗯?” 段桥靠在门框边等他:“嗯?” 贺长望摸了摸裤口袋,沉默一下:“我没带房卡出来。” 两人对视一会儿。 段桥失笑,拉开自己的衣柜,里面挂着几间应季的外套。 “挑一件吧。” 第10章 秋天的山入了夜气温低,不穿件外套的话吹了风要头疼。 段桥的衣柜只摆了几件偏厚的外套,贺长望注意到他许多衣服都还在行李箱内没拿出来,看得出来是准备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他的衣服都是一个色系,不是黑色就是灰色。下午看照片时贺长望注意过,他在其他照片里也是这一套颜色。 “你喜欢黑色吗?”他依稀记得高中的段桥更爱穿白色。 段桥倚着柜子边缘:“黑色不容易脏。” “哦。”贺长望随便挑了件冲锋衣,套在身上尺寸偏大些,不过照照镜子还挺好看的。 两个人乘电梯下楼,贺长望又问:“你也要像科考队那样上山下水吗?吊着威亚探岩溶洞什么的。” “不用。”段桥把拉链系好,“部门不同,我不负责外勤这部分,只不过这几年刚进社,前期要跟着跑项目打基础,资历熬老一些就可以坐办公室了。” 贺长望从电梯门的反光里看着他:“我知道你们编辑部在文化园那边,你就在那里上班?” “嗯。”段桥扫他一眼,又低头替他也系上拉链,“离你家很近。” 也不知段桥的衣服是从哪里买来的,贺长望总觉得比他自己买的装备更好用,这冲锋衣把冷风牢牢阻挡在外,一丝缝隙都没有。 之前提起的那家东北菜馆确实有名,他们到达时屋里已经坐满,干净整洁的小馆子,门口却摆着一棵高大的假树。 “这是什么东西?”贺长望最初没分辨出那是假树,伸手捻了捻叶子。 “圣诞树。”段桥说。 贺长望手一缩。 段桥笑了起来:“等十月底就该下雪了。下了雪的度假村才漂亮,明年我们来。” 明年我们来。 贺长望喜欢听他说这些话,如此自然而然地把两个人丢进了共同的未来里,理所当然地规划着“我们一起”的故事。 他们走进菜馆里,里面热闹得很,菜香扑鼻,热气缭绕,有服务生引着他们去里面坐下,那里刚刚离开了一桌,正收盘子擦拭着桌子。 这桌旁边的位置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菜上了一半正边吃边聊。 贺长望一眼认出来其中一个人是陈穆。 他连忙扯住段桥的衣摆,在他耳边问:“那桌是不是你同事?” 段桥刚看过去,就见那一桌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投来目光。 贺长望眼看来不及躲,只好硬着头皮挂起笑,和他们点点头打招呼。 “小段啊,”那几人回了招呼,“遇到朋友了?” 陈穆也笑道:“来吃饭?” 贺长望看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看来段桥这件冲锋衣曾经的存在感很强。 “嗯。”段桥点点头,停顿片刻,又说,“我男朋……” 他被贺长望的胳膊拐了一下。 “……友。”他说。 贺长望牙直痒痒。 下午陈穆来时他刻意躲开,就是怕有段桥的同事知道后因此而对他有偏见,影响了工作。 他当然也想听段桥向身边的人这样介绍他,但他也不是高中没毕业的小孩了,不至于被独占欲冲昏头脑,也不会为了这些而感觉不高兴。 结果段桥明目张胆地把他供了出去。 贺长望忙看向那几人,这里面除了陈穆,看样子都不知道他俩是今天刚见上面的,三人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客套里搀着几分热情地和他又打了一遍招呼。 等到落座后,贺长望才小声问:“他们都知道你……?” “不知道。”段桥翻着菜单,“不过也不稀奇吧,我们社那边搞平面设计的一共就两个人,姑娘喜欢姑娘,伙子喜欢伙子。” 贺长望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他把塑封好的餐具拆开,用旁边的烫水壶倒水冲洗了一下。 他在刚刚的一瞬间脑补了许多狗血无比的剧情,比如全公司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段桥有个暗藏于心的旧人,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无法放下,今天终于见到了本尊…… 贺长望这样想着,也随口讲了出来。 但段桥听着笑了笑,抬眼看着他:“能这么多年都放不下还暗藏于心,怎么舍得随便跟别人讲。” 有道理。贺长望心底暖成一片,从下午开始一直都又软又酸涨。 直到上了几盘比脸还大的菜盘子,贺长望才猛然反应过来:“你跟他们说我是你男朋友?” “是啊。”段桥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锅包肉,放凉就不脆了。” 贺长望举着筷子没动:“我是你男朋友?” 段桥便替他夹了一块肉放到米饭上,炸得金黄的面糊上裹着酸甜酱汁。 贺长望说:“是不是太快了?” “快吗?我觉得很晚了。”段桥说完,又配合着他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谈恋爱?” 贺长望戳了戳碗里的肉:“和你谈恋爱有什么好处?” 段桥说:“好处是以后不用你再坐车来追了,我会先来找你的。” 贺长望发现自己面对段桥,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你怎么跟高中变了那么多,以前冷巴巴的,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不想说,拽得像我欠了你二五八万,现在倒是正相反。” 段桥难得的坦荡:“所以高中谈不上恋爱。” “那好吧,答应你了。”贺长望还是很想笑,他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得轻松自在了。 服务生又端上一盘菜,热气腾腾地摆到桌子上。 “后天我去哈尔滨,下礼拜就回家了。”贺长望说,“等你出差回来记得找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还有一条领带在我那里。” 段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便笑道:“我以为你扔掉了。” “你好意思笑?”贺长望说的话很不客气,脸上却挂着笑,“穿上裤子就不认人,这旧账我起码要翻到明年。” -全文完- 第11章 番外 1 贺长望不是第一次去文化园附近,但却是第一次走进这片写字楼。 杂志编辑社在三楼,段桥发了消息说他可以上楼看看,但贺长望一时间犯了社恐,犹豫着等在楼下。 等到过了下班打卡的时间,陆续有人从写字楼里走出来,他才走入电梯。 一开门便见到墙上挂着杂志社的logo,logo的背景板是中国地图,旁边摆着一个高山流水的盆景。 贺长望问: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段桥说:右转第二个办公室。 贺长望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向右侧走去,过了玄关便是个小茶水间,茶水间里摆着个景观架,上面零零散散堆着些小石头。 看起来像从楼下泥坑里捡的,但一旦它被摆在了地理杂志编辑部的屋里,仿佛身价一飞冲天。 走廊一侧悬挂着杂志历年被评过的奖项,中间穿插着一些照片,有颁奖时的团队合影、工作照、山水风景照。 贺长望驻足看了一会儿,想从这些照片里寻找段桥,就听到门响声,有人走了出来。 他忙站直身子,发现来人是段桥。 “下班了?”他松一口气。 “嗯。”段桥对他笑了笑,“过来转一转?” 贺长望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你们为什么要在茶水间摆化石?” “那不是化石。”段桥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那是我们这一个编辑养的小石头。” “石头还能养?”贺长望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段桥说:“找一颗喜欢的石头,每天给它洗洗澡,平时放口袋里带它到处玩,无聊的时候捏一捏。那个编辑带的实习生也喜欢养,喜新厌旧的时候就把上一任小石头摆在茶水间。” 贺长望觉得有趣,正想继续问,又被这办公室里的模样吸引了注意力。 屋子很大,有四个工位,不过此时都是空着的,每个位置旁都有一个高大的书架,东西摆得满满当当。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段桥的位置,在靠窗采光最好的位置,书架边缘挂着一张毛笔字,上面写着“断桥”。 贺长望看到段桥的架子上收集了许多手串,之前见他买的长白沉香琥珀木就在其中。 “你们这些人都发展出了些奇奇怪怪的爱好吗?”贺长望拿起一串,放到手腕上比划了几下。 段桥靠在一旁看着他:“我组长,陈穆,他的爱好是养小蜥蜴。” 贺长望动作一顿:“在家?” “在办公室。”段桥说得很平静,“不过他现在应该还在忙,下次带你去看。” 贺长望感觉后背要起鸡皮疙瘩:“我们还是走吧。” 2 今年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往年的春节对贺长望来说只是一个假期,顶多是一个喜庆的、能抢红包的假期。但今年却不一样,因为有段桥,连新年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他们一起去买了年货、挑了对联,但看出来段桥也很少这么大张旗鼓地过年,两个人购物时都非常生疏。 贺长望想偷偷准备点新年礼物,却又不知道送什么好,满脑子只剩小石头和蜥蜴,最后他厚着脸皮去找了高中的文艺委员,要来了一些以前拍下来的照片。 他从那些照片集里找出全部段桥和他,印出照片,塞进了相册里。 高中留下的照片并不多,大部分是班级集体活动时拍下来的,他们两个总是站在一起。 这个相册也是去年才买的,段桥的收集癖很怪,尤其喜欢每到一个地方就寄一张明信片给他,虽然现在相册里只有长白山和延吉,但贺长望都珍重地收好了。 3 段桥订到了今晚餐厅的位置,他们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在核验过预订后,他们被领到了靠窗一处桌前。 这家西餐厅的地理位置很金贵,顺窗而望便能看到满城灯火。 贺长望难得来一次这种高档餐厅,打开沉甸甸的菜单后,看着那些生僻字凑出来的菜名:“我有点紧张。” “不要紧张。”段桥替他把盘子的位置摆好,“点好菜我送你礼物。” “嗯?”贺长望有些意外,“什么礼物?” 段桥本想说等你点好菜,但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从包里拿了个小盒子给他。 小盒子看起来很朴素,不像是能装几克拉大钻戒的样子。 “新年礼物。”段桥说。 贺长望接过来,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我可以打开吗?” 段桥点了点头。 贺长望发现手指没什么力气,像刚睡醒时攥不紧拳头时的样子,他轻轻打开盒盖,发现里面是一个项链,串着一个暗金色的小石头。 他用指腹摸了摸,小石头的表面光滑,凉凉的。 “这是我第一次出差,在九华山捡到的。”段桥轻声说,“我那时候不懂行,想跟着考察组进林子,结果在半山腰摔了一跤,陈穆就把我带回去了,我回去就在包里发现了这个小玩意儿,混在一块土块里,不知道是不是摔倒时掉进去的。陈穆说喜欢就留着,有些东西就是缘分,说不清的。” 贺长望有话堵在喉头,没能说出口。 段桥便笑道:“我养了快两年。其实九月除了东北的那个项目,还有一个组要往南方去,陈穆带人的时候问我想跟哪边,我就在地图上丢小石子,说以秦岭为分界,落哪边就去哪边,结果它落在了北方。” 贺长望摩挲着这枚漂亮的石头,突然想不争气地掉眼泪。 “所以把它送给你吧,它应该更喜欢你这个新主人。”段桥的声音沉缓,“缘分这东西,说不清呢。” 搞地理的人,理应是最不迷信的,毕竟许多难以解释的千古奇观、怪诞现象都能在天文地理里找到最科学的解释。但他们接触最多的便又是风水民俗,见得越多,心里的敬畏也多,便是不信也会敬上几分、在心里惦记着些了。 段桥说这是缘分,像根红线一样牵着他们两个,在兜兜转转和彼此错过里创造出了一场又一场相遇。 遥远处似有烟花声响,贺长望垂眼看向落地窗外,半空中绽放出几朵璀璨的烟花,新年快要到了。 贺长望把石头放在手心里,他看向段桥,声音都有些发哑:“我……很喜欢。” 他很想走过去亲一亲段桥。 段桥迎着他的目光,每个字都说得认真无比:“我好像还没有和你好好地说过喜欢,现在我来说,我从高中就喜欢你,现在喜欢,以后也喜欢,我怕再不说,小石头要跳出来刻一篇石头记,我就再遇不到你了。” 第12章 番外2 一个小校园 贺长望始终觉得高中最痛苦的事情里一定有体测的一席之地。 混在一群人里从出发点处奔跑而过时,体育老师吹了一声哨:“最后一圈了!” 贺长望感觉自己马上要就地圆寂了。 他喘着粗气,秋天里夹着凉意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红色跑道在眼前铺陈延展开,漫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操场中央有其他班级的学生在踢球,足球裹着草沫飞扬起来,从眼前横划过去,在人群的呼喊与老师的怒喝声里飞向跑道外。 奔跑的队伍没有因此而停顿,男生们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球鞋踏在地面上发出连成片的震响。 贺长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如雷。 他的步伐慢下来,从第一梯队里退到最后。 他听到有人从身后靠近,带起一阵风,脚步声很轻盈。 贺长望想挪到外侧给人让路,余光却看到那人停在了他的身旁,与他并肩。 贺长望仓促地扭头瞥了一眼,发现是段桥。 段桥的体育向来很好,看样子是准备蓄力冲刺到前排去。 贺长望没再管他,但等了半晌也不见人走,他嗓子里漫着血腥味,在百忙中提起一口气,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段桥说:“步子迈大点。” 贺长望脑子转得缓慢,又问:“啊?” “跟着我。”段桥说。 贺长望还想啊一声,谁知段桥已经迈开腿超过了他。 段桥穿着白色短袖校服,摆臂时带动着衣摆上下翩飞。 后方有人赶超上来,夹在他与段桥之间,挡住了他一半的视线。 贺长望立刻拧起眉毛,咬着后槽牙加快了些,眼看快要超过前面的人,却见段桥不动声色地提了速,已经追上了第一梯队的中间区域。 贺长望想叫他一声,又实在提不起气,只能一边在心底骂一边试图去追。 不远处传来一声哨响,到了最后小半圈,身边的人或多或少开始了冲刺。 段桥在这时快速地扭过头来,目光扫过后方的队伍。 贺长望知道是在看他。 他咬紧牙关,在围着跑道的人群注视下,越过了前方的同学,极力跟上段桥的背影。 “跑第一!”操场里有人在乱哄哄地喊着。 冲线而过的瞬间,老师按着手里的秒表:“三三七——” 比上次快了将近十五秒,贺长望跑得昏头转向,惯性带着他继续向前,闷头撞在了段桥的背上。 段桥揽着他的肩膀,把人扯到了草坪上。 草坪上的人东倒西歪,老师对着一连串冲过终点线的同学念着成绩,贺长望瘫倒在地,身子一歪仰躺在草坪上,望着天喘气。 天真高啊,体育课上的天似乎总是比平时更高、更蓝,丝丝缕缕的白云飘过,被风推向了视线以外的远处。 贺长望连手指头都不想动,胸口起伏着,这口气怎么都喘不完一样。 段桥蹲在他的身边,垂下手碰了碰他的脸:“刚跑完不能躺,起来。” 贺长望偏头看着他。 他的额角微潮,把冰镇矿泉水的瓶盖拧松,贴在贺长望的手边,冻得人一缩。 贺长望想接过水瓶,可躺着时眼前一片晕眩,摸了几次都没摸准,只好坐起来:“好累,你跑你的,招惹我干什么?” 段桥说:“我哪里招惹你?” 贺长望懒得和他辩论,撑着地面想站直,可两腿又使不上力气。段桥拉着他的手臂,将人架起来,胳膊碰上胳膊,段桥下意识后撤了一些,又很快补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陆续有跑完的学生登记成绩后离开了操场,三两成群地扎堆在小卖部里,包揽了冰柜里的冷冻食品。 一走起来,腿上的酸痛很快消退下去,步子轻飘飘的。贺长望沿着路边树荫走着,一边踢脚底的小石子一边说:“想喝点带气泡的。” 段桥走在外侧,把他踢飞的小石子重新踢回去:“喝完你又睡不着觉。” 贺长望总是很爱踢石子,地上躺得好好的石子都要踢一脚,尤其喜欢踢斜坡上和台阶上的。 他认真地解释:“在晚上七点之前喝完就不会睡不着。” 小卖部的门口或蹲或站着几个同班同学,还有一两个脸色涨得通红,看起来像刚洗劫完店铺的流氓,几个人草草打了个招呼。 贺长望摸摸自己的脸:“我感觉我的脸也很红,非常热。” 段桥拉开冷柜的门,拿出两瓶可乐:“不红。” “真的吗?”贺长望从一旁的小玻璃镜里打量着。 冷柜冒出几团白色冷气,段桥转身时在镜子里与他对视一眼:“走了。” 说罢他便走去柜台结账,贺长望又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看段桥低头翻零钱的侧脸,看老板娘拿了两只棒棒糖补几毛钱差价。 然后镜子里的段桥再次转过头,望向镜面,对他说:“要蓝莓味儿还是香橙味儿?” 贺长望很缓慢地眨了眨眼,指尖轻轻在裤边蹭了几下,才说:“没有草莓的了吗?” “老板娘说今天买完了。”段桥说,“明天买。” 明天买。 贺长望走到他身边,抢走了蓝莓棒棒糖。教学楼里的下课铃悠然响起,远处嘈杂声渐起,音乐飘进小卖部里,像给这副画面配了一个最合适这个年纪的背景音乐,独一无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