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追妻攻略》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定远侯追妻攻略 作者: 酲言 简介: 【专栏预收《钗下臣》,文案在下方,打滚求收藏】 【已完结,全订不到八块,谢谢宝子们支持正版!3】 在白玉京贵女眼中,林纾意美则美矣,却身世坎坷。父亲失踪、外祖被贬、母亲重病,任谁看来都是没了前途。 而她的好伯母张氏还想用她来填定远侯府的火坑。 纾意一笑:怎能让伯母如愿? 定远侯府世代良将,可只剩一个小侯爷昏迷在床。 张氏既想顾全脸面、攀得姻亲接济儿子,又不愿让亲生女儿苦等定远侯醒来。 她跪在太后面前求了一道慈诰,为躺在病榻上的定远侯卫琅与安平伯三房嫡女林纾意定了亲。 张氏正高兴摆脱了这个累赘,定远侯就醒了。 她只眼睁睁看着这个软弱可欺的侄女翻身、活的畅快,渐渐远至她遥不可及的云里。 *男主重生1v1HE *男主出场较晚 *前世先婚后爱 *今生两心相知 *背景架空私设如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励志人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纾意,卫琅 ┃ 配角:专栏预收《钗下臣》《凤台明月》 ┃ 其它:男主重生 一句话简介:重生一次,不过还是谋她。 立意:不屈不挠,勇于斗争。 第1章 这天色像积满陈灰的旧棉,阴沉沉的,教人喘不过气来。 倒春寒来势汹汹,冷雨连绵,潮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联珠正从府外回来,她怀中搂着药包,将自己团团缩在伞下,正快步回西府去。 方至影壁,却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险些跌个跟头,联珠正扭头看,那人却伞面一斜,又泼了她一肩背的冷雨,教她脖颈处凉得一激灵。 她穿着一身浅石青的袄子,半身水痕十分突兀。 “周妈妈,你——”联珠错愣着,只见那东府的周妈妈领着人离去,连半分眼神也未给她。 这撞了人竟浑然不觉似的? 联珠不愿与东府的起争执,只紧了紧怀中药包,呿一声回西府去了。 “娘子,药取回来啦!”这雨好像小了些,联珠见了自家娘子,收伞立在廊下打帘而入。 林纾意正为母亲煎药。 她立在茶室内,正为药炉打扇,闻声回首:“回来啦。” 好似一抹浅丁香紫的水间花影,联珠只觉着茶室都亮堂起来,满溢久违几日的春光。 联珠怔怔嗳了一声,快步上前,放下药包便想接纾意手中的扇子:“娘子快放下,怎的又自己亲手煎药了?她们几个呢?” “煎药有什么打紧?这天潮得很,我让她们去母亲那边熨烫被褥衣裳了,”她看见联珠肩背一片濡湿的深色,“怎么湿成这样?快去换身衣裳,当心着凉了。” 联珠大大咧咧,不提还忘了,一提又撅起嘴来:“都怪那周妈妈,我刚进前院呢,她带着个仆妇,像那没头苍蝇一般撞了我就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快得鞋不沾地。要不是我今日穿得厚,定要找她好好理论一番才行。” 她们都是不愿与东府打交道的。 “罢了,这天气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烘干怕是要留痕,待会儿我取料子给你,去做身新的便是。”纾意看过她的袄子,安慰笑笑。 “哪用娘子的料子,幸好我搂得紧,夫人的药不曾湿,”联珠不大记仇,又欢喜起来,从怀里取出两个白瓷瓶子,“还有这雪参丸,仁安堂的掌柜说这天气不好制药,暂只七日的量,让我们不必忧心,雨一停制药就方便多了。” 纾意笑了笑,说道:“知道了好联珠,快去换衣裳吧,换好过来喝碗姜汤。” 雨天湿冷,姜汤是纾意吩咐常备着的。 联珠哎了一声,将取回来的药归置进药匣子里,给自家娘子行个礼,雀跃着换衣裳去了。 林纾意是这安平伯府三房嫡女,序齿行四,老侯爷早年战功赫赫,与夫人育有一女二子,长女嫁云麾将军随夫赴任,次子降等袭了伯爵。 三子虽不像老侯爷一般善于领兵出战,却在治水之道上颇有天赋,师从治水大家卢朔,可在三年前赴连州治水时被汹涌洪波卷走,至今下落不明。 伯府三房只留下夫人徐氏和长女幼子。 众人皆言林侍郎已逝,三夫人徐氏不信,着人寻夫,并带着女儿打理手下铺子田庄,削减仆婢,安心过日子。 可祸不单行,去岁徐氏母家被构妄议立储,陛下大怒,念在徐老太傅对社稷有功,只阖家贬回暮州老家。虽不连出嫁女,徐氏遭遇这接连打击,时气不佳加上身体虚弱,一病从秋至春,病情反复难以痊愈。 这西府内外庶务便都落在了纾意肩头。 她将布巾叠了几叠,刚裹住药盅把儿,就听得联珠进了茶室:“娘子,我衣裳换好啦!” “你也太快了些,鞋袜可都换了?”纾意失笑,手中药盅被联珠接过,便去盛了一碗在炉上熬着的姜汤,“快喝了它。” 联珠麻利地滤好药汁,笑嘻嘻道:“好四娘,我就爱喝凉些的,咱们先给夫人送药去。” 雨将院中玲珑花草浇了个透,青翠欲滴。现下雨已小了,几位侍女正将廊下悬挂用于挡雨的细竹帘取下,让天光透进雾影纱。 三夫人徐氏仍在病中,受不得这连日的冷潮,廊中的炭盆还留在原处,用于避一避湿气。 外间温暖如春,整屋还烧着地龙,桌架上摆着几种无香的娇嫩鲜花,几个妈妈侍女正烘着夫人的被褥衣物,仔仔细细熨得干燥温暖,让人用上只想舒服睡上一觉。 纾意刚喂母亲喝下汤药,接过联珠递来的巾帕轻轻印去徐氏唇上药痕,笑道:“娘今日气色见好了。” “夫人今日胃口也好,午膳多用了一只翡翠卷呢。”徐氏的陪嫁吴妈妈面上带着些喜色。 仁安堂新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几副药就有了起色,过几日便请人过府再为母亲诊脉,想必这病也快大好了。 徐氏虽面带笑意,眉间却凝着些许愁态,她抬手拢过女儿的鬓发:“阿娘不中用,里里外外也无力打理,倒是辛苦絮絮了。” 絮絮是林纾意的小名,幼时林三郎和徐氏搂着她在廊下,春光映着她的小脑袋,毛茸茸像个絮团子。三郎名里带个风字,徐氏又是柳月里生的;絮从柳出,又随风飞,便得了这个小名,希望她永远在父母臂弯里,顺遂一生才好。 可天却不遂人愿。 纾意微微颔首,她覆上徐氏微凉的手:“阿娘说的哪里话,从小便学的事,怎么就辛苦了。” “要是阿娘觉得絮絮辛苦,便快些好起来,女儿还想出门赏花呢。”她倚在徐氏肩头,“还要阿娘给我簪花。” 周围妈妈侍女们都笑,徐氏更点她的鼻头,笑她还撒娇。 徐氏院中里一片暖融的春意,将这连绵的冷雨都冲散了。 檐下断续落着水珠,东府二房夫人张氏屋内的声音也清晰起来,门外的侍女垂首侍立,仿佛雕塑一般。 “什么?这一年来竟一直没……”二夫人张氏一下子站了起来,手中帕子攥成了一团,一双丹凤眼无主地颤着,“可是千真万确?你确定你家的没看错?” 蓝裙妇人皱着眉垂首答道:“自然是千真万确!奴婢的男人每五日能进那位的院里洒扫,屋门整日关着,进出只有太医近侍,各个愁眉不展,更是一声咳嗽都没传出来,都一年多了,可不是一直没醒嘛。” 张氏的眉头拧成川字,口中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月儿今年要十七了,”忽又抬头直视那蓝裙妇人,目光锐利如箭,“我寻你问话这事,万不可有他人知晓。” “是,是,奴婢省得。”蓝裙妇人点头哈腰。 “嗯。”张氏转身看了一眼周妈妈,“送客。” 周妈妈扶着那妇人的胳膊,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她的衣袖,十分亲热:“这雨还下着呢,我送你出去。” 老安平侯和老定远侯是在战场上拼杀下来的生死之交,当年曾约定,孙辈当结一对夫妻,也交换了佩剑作信物。 可时过境迁,两位老侯爷都已去世,只留下未具名的简略婚书,若是双方缄默不提也甚少有人知晓。 两位老侯爷去世后子袭父爵,定远侯父子出征屡立战功,风头无两;可安平侯府失了老侯爷,降等袭爵的次子却是个不中用的,无权无势无才,张氏才更要抓住这婚约不放。 张氏平日交际,赏花赴宴时明里暗里宣扬二府婚约,虽不大矜持,但想到以此为自己的女儿林绮月定下当时的定远侯世子卫琅,脸面也没那么打紧。 现下白玉京内都知晓二府婚约,甚至宫中也有所耳闻,似乎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谁能想到?定远侯北征两年战死沙场,世子卫琅袭爵,孝期重征漠北,又去一年,凯旋却重伤一病不起,如今竟已一年了。 张氏只见从前门庭若市的定远侯府,变作如今这般死寂模样。 林绮月年近十七,虽未正式定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氏推迟女儿婚事的缘由,事到如今却不能再拖了。 虽是年轻袭爵,可定远侯卫琅何时能醒?三年?五年?还是再也醒不过来? 张氏一人在屋内急得踱来踱去,脑中一团乱麻,唇畔深纹抿的像鲶鱼须子,若是前几年自己不曾四处宣扬二府婚约,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若是此时悔婚,她不得被全京城的人嚼舌头?宫里又怎么交代? 自家夫君袭伯爵后只领了个勋府右郎将的荫封,若是名声再不好些,府中小郎君的前途就更难了,再袭爵只能得开国县子的爵。 可、可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要是定远侯卫琅过几日就醒了呢? 定远侯府可是三代良将,府上赏赐积累张氏都不敢想。 她既不想造出自家悔婚的名声,又舍不得这样富贵的姻亲,还能接济自家儿子一把。 都怪自己当年眼热定远侯府泼天的功名和富贵,只想着月儿嫁与这样的侯爵人家,是再好不过的了,可她竟忘了这都是用性命血肉拼出来的,小侯爷仍在榻上躺着呢。现如今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 第2章 徐氏出自书香门第,却没有什么不能沾了铜臭的家风,操持庶务经营铺子田庄是自小就学的一项。 她嫁人之后也不曾撒了手,一手技艺尽都教给女儿林纾意。林三郎失踪后,徐氏和纾意更要撑起家门,经此种种,纾意便已能独当一面了。 她穿着烟粉的家常衫裙,肩上搭着薄毯,正倚在桌边看账。乌缎似的头发松松挽起,小巧精致的耳垂在发间隐现,沉水香烟氤氲,正是一幅静好之景。 一旁的小几旁坐着一位妈妈一位侍女,正分月核对各铺小账,再将不分明之处点出呈与娘子。 联珠正煎着玫瑰香饮,是以玫瑰花瓣并云雾沏出的淡茶置于炉上加热,热而不沸,染得一室芬芳,再将红粉色的香饮盛入绿釉荷叶盏中,点了蜜再奉上。 “娘子。”林纾意听见联珠唤,头也未抬,伸出左手来接。 联珠看着自家娘子的小手,倒比那上了釉的荷叶盏子还光洁。 去岁外祖出事,母亲暗自出了不少银钱打点贴补,再加上父亲失踪,母亲生病,教养幼弟,处处都要花销。 现下手中剩下的,便只有一家成衣铺子,一家首饰铺子并一家书画铺子,还有一个租予他人;再有就是两个庄子,一个小些的种些瓜果时蔬,培育些花草供府里使用,另一个也有营生。 银钱倒是不缺,只是之前卖出去的这些铺子都是徐氏的陪嫁,纾意觉着,定是要替阿娘挣回来的。 “娘子,我与刘妈妈将这个月的进项都点明白了,”坐在小几旁的侍女起身,呈上小册。 林纾意放下手中账册,接过缀玉递来的小册,“眼见着要四月里,各家都要备夏装,冬日预备那一批天水碧的银丝缎可以放出来了,配着窥月纱和浮光锦一齐摆上,都是轻薄鲜亮的料子” 缀玉与联珠一同进府,缀玉稳重细致,协助林纾意打理内外账务,联珠手巧细心,近身照顾她的起居。 “是。”缀玉答应,另问绣纹一事,“咱们可要将新花样子一同摆出来?” 纾意略略沉吟:“‘碧波浮锦’和‘落花逐水’可作出个花片摆放,工艺繁杂,若是有人留心去学,短时间也只能略得其形罢了。” “其余便做成册子,有客上门再取来看吧。”她又取来书画铺子的小册翻看,“看今年天气想必又是多雨,定要备足油纸毡布,将货物垫得高些,检查各库门窗墙瓦做好防潮。” 那妈妈一一记下,说起新得的琉璃工艺,又取出一只小匣呈给林纾意过目。 纾意启了匣子,只见匣内铺的雪缎做内衬,里头放着各色琉璃珠子。 西域传来的叫玻璃,本朝自制的叫琉璃。 原只有用琉璃烧制器皿的,且大多不太通透。 她轻轻捻起一枚,约莫指腹大小,透着浅淡的云水蓝,窗外天光一照碎光闪烁,内里是云母粉和细碎银箔,着实精致漂亮。 匣内还有一串金箔琉璃珠并珍珠制成的流苏,清透秀美,相击之声更是悦耳。 林纾意点点头,取过白笺当即画下了几个首饰样子,并用小字标注,那位妈妈接过后面露惊喜,直叹娘子好巧思。 琉璃自是比不过珠玉价贵,可胜在新奇好看,清透的琉璃从前难得,白玉京内从未有过这样的琉璃首饰,想必近几年也可好好赚一笔银子。 对完账册后,缀玉与联珠将东西收拾下去,便听一声稚嫩童音:“阿姐!” “阿砚!”林纾意一喜,起身来迎。 林砚清像只鸟儿,直直扑进阿姐怀里。 他今年六岁,才下学回来,前几日纾意特特嘱咐幼弟母亲生病,莫要扰了母亲养病。今日徐氏已见好了,姐弟二人拉着手,一同去徐氏院里用午食去。 周妈妈这几日忙得嘴角起燎泡。 自家二夫人张氏更是急,可想不出什么办法,连带着底下人没头苍蝇似的瞎忙。 时而打探定远侯府的消息,时而打探端仪长公主的飞花宴何时开,又去张氏母家递信,又给二房娘子林绮月置办新衣首饰,还事事不可声张,东府主院活像一屉子锯嘴葫芦撒了,满地乱滚。 这几日院里妾室通房争宠她也懒得管,通通罚月银禁足了事。 张氏躺在矮榻上,头疼的很,正让两个年轻侍女给她熏薄荷。小丫鬟技艺不精,离炭近了熏出一股子焦糊味儿,张氏皱眉刚想呵斥,见周妈妈进了内室,便让侍女们都下去。 “如何?”张氏闭了眼,自己取来扇子祛味。 周妈妈凑近了低声说:“都办妥了,咱们的人看见长公主府正在采买,想必帖子过几日就到。” “奴婢将这白玉京内几家铺子都看过了,为咱们娘子定了锦绣阁的衣裙,飞花宴上,定能艳冠群芳。” 张氏总算面上有了些笑意,摇着扇子想:这飞花宴帖明是发给各府夫人,实则是让各府夫人领来自家儿女相看的。 端仪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同胞幼妹,自小当半个女儿宠大,又与驸马两心相知,颇有才名,是这白玉京内的富贵闲人,每年都要想出个新花样来办飞花宴,到时让月儿在宴上出出风头,自有青年才俊倾心。 就算各府夫人都知婚约一事,赴宴是分席,也不会有人拿一个无关娘子的婚事跟自家小郎君说的。 定远侯府要抓牢,这边也不能撒手,若是小侯爷大好了,自然选更好的便是。 周妈妈自小与张氏一同长大,一看便知张氏的想法,她眼珠转了转,低声说:“夫人,其实旁人只知定远侯府与咱们安平伯府有婚约,又不知是哪一位娘子与侯爷成亲。” 张氏神色一凛,启唇道:“你是说……随便指一个庶女去?” 她又皱眉:“不行,这样好的婚事,怎能便宜了那两个?再说了,她们最大的也只十二,实在说不过去。” 后院那几个小妇争宠吃醋一把好手,生几个丫头片子却帮不上忙,真是没用。 “夫人您想啊,这定远侯此次受了如此重的伤,躺上一年也不能醒,就算日后醒了,也定有病根呀。” “咱们老侯爷和老定远侯都是行伍出身,拼杀下来落了一身的病,早早的就去了,”周妈妈掩了掩唇,“那小侯爷若是今后缠绵病榻,或不良于行,说不定子嗣都艰难,咱们二娘子要这样的富贵又有什么用。” 张氏听着,手中扇子渐渐停了:“可到底是个侯爵夫人,头上没有婆母要伺候,弟妹也都在外祖家养着……” 且定远侯府三代都是镇边大将,一代代积攒下来的赏赐财富是她想都想不出来的,若是月儿嫁过去,荣华富贵不说,还能时常接济帮衬着家里。 “夫人!你忍心让咱们娘子过去守活寡吗?” “那能怎么办!”张氏面目狰狞,将扇穗都拧得散了,“就凭咱们伯爷,再像定远侯府这样的门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要是有个合适的庶女还好说,反正她亲娘在我手中攥着,怎么也能搭上定远侯府的名头扶大郎一把,可就是没有啊!” 这样的局面又能怪谁?张氏只能跟自己怄气,恨自己没长后眼。 内室里声音渐渐压不住,门口的丫鬟充耳不闻,只低着头。 周妈妈连忙劝自家夫人小声些,张氏却像想到了什么,将扇子塞到周妈妈手里,自己立时从榻上起了身。 对啊,又没父亲依靠,将她亲娘攥在自己手里,她还不是任自己挫圆捏扁? “我怎么没想到呢……” 张氏口中喃喃双眼发直,面色涨得通红,活像中了邪似的,直把周妈妈看得心头惶惶。 “夫人?” “哈哈哈……”她僵着脸出过几声笑,喜色才上了面庞,又在周妈妈耳畔低语片刻,主仆二人合计过后便相视一笑。 张氏心情大好,召女使备上好菜,寻不知在哪作乐的安平伯回家用饭。 安平伯刚添一箸鹌鹑脯,听了张氏的话险些噎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三房弟妹是徐老太傅的嫡孙女,是太子少师的小女儿,你怎么敢如此算计她?” 张氏生平最恨拿出身来说事,她嫁人时,老安平伯尚且是位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是父亲的同袍,二人家境十分相配,谁知老侯爷屡立战功,竟能一举封侯,入白玉京享富贵来了。 这时倒为小儿子挑了这么一门好亲事,看着出身高贵的妯娌,她处处憋气,自己是长嫂,弟妹怎能越过她头上? 偏三叔也是位争气的,武将之家转而从文,竟能高中探花,三十出头便能凭治水奇功官拜四品,教她夫妻二人处处都觉被压了一头。 “什么太傅少师,正一品的朝中大员三朝元老,皇上还不是说贬就贬说斥就斥!如今她只是个罪臣之女罢了,”张氏瞪了眼,将箸子往桌上一拍,“当得职官在圣上跟前露脸做事又如何?处处小心谨慎,比得上你爵位在身万事不管安享富贵吗?” “再说了,你果真怕她夫妻二人不成?” 安平伯在夫人话中像是想起了些旧事,他哑了火,只缓缓嚼着鹌鹑。 张氏又说:“定远侯可是三代功勋人家,是世袭不减的开国侯,公爹既为咱们留得这份婚约,便要好好用上。” “你难道不想为咱们大郎铺好路?用这财帛聘来贵女,和岳家一起捧大郎一把吗?” 安平伯府两房兄弟关系不睦,老侯爷在时,二房面上还是兄友弟恭的模样,私底下总是看不惯三房,总觉着三房处处比二房强,生怕老侯爷进宫请立林三郎为世子。 林纾意幼时便见过好几次这二伯父对父亲没个好气,明里暗里说袭爵的事,好像挑刺一般,父母多番忍让,却教二房得寸进尺。 老侯爷辞世后二房便懒得作出样子,觉得三房还住在伯府中是占了便宜,若不是老夫人还在,早就将她们分府别居了。 如今三房郎君失踪,二房更没理由分府,怕背上欺孤儿寡母的骂名,现在分居东西府中,面上二房一团和气,背地里只当没这三房似的。 平日只在年节祭祖时会过礼见面,加上有时给老夫人请安、通府做各季衣裳之类才会交集,让张氏扮起笑脸,好好摆上一张伯府当家主母帮扶妯娌、爱护侄女的菩萨面庞。 从前与东府女眷见面,也是一副看不上自己的样子,还非要做出关怀备至的模样,不使绊子就烧了高香。 总之不去理她们便是。 可今日,怎么平白送簪花来了? 日头正暖,徐氏正倚在矮榻上教幼子砚清读书,纾意挽了袖子,在桌旁画些新式花样,想着再盘下处山头庄子,闻声齐齐抬头。 遣来送簪花的侍女身姿窈窕,心里轻蔑,看着这一屋子病幼,三房的四娘子林纾意更是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头上仅插戴两枚玉簪,衣裳也不是今年时兴的花样款式。 果然,没了男人就是如此困苦。 脸蛋漂亮又如何,没了父亲依靠,谁知道能嫁去什么人家呢,指不定给人做填房继母,若是三夫人带着她改嫁,说不定还能好些。 她心里挖苦,面上却做出和气讨喜的样子:“四娘子,我们二娘子新得了簪花,特意挑了好的吩咐奴婢给娘子也送来。” 说着揭了托盘上的帕子,露出一枝垂丝海棠玉簪花来。 纾意打眼一瞧,并不是什么好玉料,少许花瓣颜色也做的颠倒,但胜在做工不错形状漂亮,配上几颗珍珠倒也清新,却并不是什么她话中好好挑过的。 心下有了数,既不贵重,便让联珠取来一对滚圆透着浅蓝的珍珠耳铛,装在匣子中递过去:“替我多谢二姐姐。” “娘子客气了。”那侍女笑着行礼,又说了许多自家娘子惦记着纾意的好话,便退了出去。 徐氏与女儿相视一眼,若说献殷勤,这簪花也算不上,却也不到通府置办衣裳首饰的时候,平日便不对付,今日倒来送东西? 纾意唤来缀玉,让她找两个不常在自己身边的妈妈侍女,暗地里打探一番,看那东府又在打些什么好主意。 第3章 缀玉立在西府后院游廊里,听前几日派去的妈妈侍女回话。廊檐攀爬的紫藤嫩叶舒展,想必再过月余就能盛开了。 廊下挂着竹丝垂帘,风起时,露出几人裙角。 “我与侧门上的婆子有些交情,那日和如霜一道请她吃酒,假意说她记性不好,将这几日从侧门出入的东府下人都套出来了。”那侍女面上带着笑,低声道,“名册一式两份,一份在这,一份给了刘妈妈。” 她呈上一封小笺,又道:“还请缀玉姐姐看看,咱们知道东府的人不全,姐姐看过咱们也好再得吩咐。” 一旁的刘妈妈接过话来:“前日似雪将这名册给了我,我便教我府外的儿子媳妇们跟着,细细记下了。” “东府二夫人院里的几个二等侍女去了白玉京中各家首饰衣裳铺子,看着像是给二娘子置办东西。” “几个一等侍女换了装扮,装作逛坊市,七拐八绕,我那儿媳险些跟丢了,”刘妈妈皱皱眉,“不论从哪绕路,都是往端仪长公主府去的,也不进门,只在对街看看,佯装市井妇人谈笑模样。” “那周妈妈,去了二夫人娘家一趟,还有一次去了永平坊桃枝巷,我儿装作卖花布的货郎,见她进了一户人家。” 刘妈妈低声说:“人来人往,不便细听,只能记下那家是东边第七家,门上掉了块巴掌大的漆,形似葫芦。” “好,二位差事办的极好,”缀玉温柔一笑,取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来,“只是人多口杂,不要暴露了才好,更不要走漏了风声。” “是。”二人拢了袖子,连连点头,分头退下了。 缀玉敛了神色,揣好小笺往西府林纾意房里去。 “又是置办衣裳首饰,又是去端仪长公主府打探,定是为了飞花宴罢。”林纾意垂眸看着小笺,难道是为着到时要带自己一块去,送个簪花做做样子? “可二娘子不是与定远侯府有婚约吗?还去飞花宴凑什么热闹。”联珠在一旁煎茶,满面不解。 虽说林纾意不太爱出门与别家小娘子玩乐,到底白玉京内的大事还是知道的。 “定远侯凯旋后便一直卧床养伤,听说是从马上跌下来,昏迷不醒,我那二姐姐快十七了,二伯母想着高嫁,定然不能再等。” “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嘛……”联珠扁了扁嘴,还莫名来自家娘子这儿送簪花,怪吓人的。 缀玉笑着点她额头:“这婚约遍京都知道,连宫内也有耳闻,皆赞咱们安平伯府有信义,要是此时明晃晃为二娘子定下别的亲事,嚼舌头的能活活气病二夫人。” 可缀玉说着说着又迟疑起来:“可定远侯府这边还是说不过去呀?奴婢不明白了。” 林纾意笑了笑:“出征养病加起来都等了这么两三年了,定远侯这样满身功名的贤婿,要是再等十天半个月便醒了呢?” “若是醒了自然好说,若是不醒便只能豁出脸去毁了婚书,哭诉一番自家娘子年纪已大,不能再耽误了,总之,能拖便拖。” 缀玉与联珠对视一眼,想着东府二夫人实在贪心,又想起平日她见太夫人赏孙辈点东西也要暗自比较许久,如今这样也不奇怪了。 纾意清楚了其中关窍,便仔细收好小笺,继续看书。 可不知为何,老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皱了皱眉,小心些总不为过,又让缀玉连珠这几天不可松懈,还是留心为好。 那用二姐姐林绮月的名头送来的海棠玉簪花,还是放好了才是,她又让联珠找自家首饰铺子的匠人细细看有无不妥,将各连接处又紧了紧,匠人来问有瑕疵的花瓣和珍珠是否需要换过,纾意想了想还是不换了,免得又出什么错。 “阿娘,”林绮月停了手,将案上琴一推,“这几日日夜练琴,我的手都疼了。” 她梳着高耸繁复的飞仙髻,正中是一顶精致的芙蓉玉簪花冠,玉料清透,栩栩如生,仿佛花瓣的细纹也清晰可见,珍珠和贝母制的衬叶和露珠随她动作轻颤,想必是花了大价钱的。 张氏让她每日全妆练琴,说是如此练到飞花宴那一日便能心中有底,不会怯场。 “五日后便是飞花宴,帖子还未送到,阿娘都打听好了,此次女眷以各花仙子为题,你提前练上,到时定能大出风头。” “娘已与你好好说过了,你自己也不想被定远侯一直拖累,就好好抓住机会,不是为了娘,是为你自己,好好给你自己争气。”张氏先劝后斥,说得林绮月扁了嘴,揽过琴来继续练习。 “娘,你说的……真能成事吗?” 张氏垂眸接过侍女奉来的茶,细细品过:“自然,我与你父亲也通过气,调了许多人手来。” “现下定远侯醒了更好,不醒也罢,只想你的好名声和好婆家一举得兼。”她爱怜地抚过女儿练琴泛红的指尖,满面都是温柔,“今日午后便不练了,让锦儿为你好好敷上凝脂露,歇息一番。” 林绮月甜甜一笑,精致妆面显得更加娇俏:“我就知道娘最好啦。” 这几日张氏想明白了心头大事,心情好上不少,又有了整治妾室的精力。早晨唤来请安站规矩,下午找来绣帕子汗巾,入夜便点人伺候自己捏肩洗脚,好不快活。 直教后院妾室通房们苦不堪言,找去老爷书房诉苦的功夫都没有,很是安分了一阵子。 徐氏的雪参丸服用完了,天气晴好,联珠又出了府为夫人取药,只等上次取回的汤药用完了再请大夫过府诊治。 雪参丸在白玉京中只两家药铺有售,只是身子阴寒虚不受补、久卧静养的妇人才用雪参入药,其他只用人参和红参便好,因而雪参较少。 联珠这几月来时常取药,仁安堂的伙计都熟悉了,便直接在前柜取了雪参丸。回府半路上却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她面色不变,又转道去买了点心蜜饯,绕了多时才回府去。 “娘子,”联珠面上肃然,音调却喜悦,“我将点心蜜饯都买回来了,您看看合不合口呀?” 林纾意心下了然,她今日可未令联珠买什么点心,便让如霜似雪几个侍女将她正侍弄的几盆月季端到前院里去摆放好,开口说:“尝尝罢,若是不好吃便拿你是问。” 主仆二人前后进了屋,联珠拆了点心,这才凑近了说:“娘子,我今日取药回来,发现后头有人跟着我。” “我便转头去各家铺子买点心蜜饯,借着多次进出转头,看见那人是东府的婆子。” 联珠又有些踟蹰:“可我平日只是与她打过照面,只知是二夫人院里的,并不知其他。” “无碍,能发觉已很好了。”林纾意翘了翘唇角,眼底却没有笑意,“真是奇了,东府到底打些什么算盘。” “从前东府便看不上咱们,想把咱们分出去,是不是……”联珠说得犹豫,也只是猜测罢了。 正说话,听得院里如霜通传:“娘子,卢娘子身边的桃酥来了。” 林纾意止了方才的话头,只道:“快请来。” 卢雪浓正是林三郎恩师——工部尚书卢朔的孙女,从前过府时便一见如故,是个诚挚直爽的好姑娘。 卢老尚书也对爱徒遭遇颇为伤怀,让林纾意幼弟林砚清来自家府学中与孙辈一同读书,平时也多有照应。 桃酥是个圆圆的脸,让人一见就觉喜气,她进门行礼:“意娘子安,三日后端仪长公主府开飞花宴,我们娘子遣我来问,意娘子去不去?” 说着又奉上一只荷包:“这是我们娘子亲手绣的,络子也是亲手打的,特来问问娘子喜不喜欢。” 联珠忙去捧来给纾意。 荷包正是娇艳的海棠红,针脚细密平整,络子光滑顺溜,一看就是极用心的。 纾意一见就爱,笑道:“哪有不喜欢的,替我多谢浓浓。” “只是我们家娘子……还未收到帖子,不知能不能去呢。”联珠立在一旁小声和桃酥说。 桃酥心下了然,这意娘子的二伯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自然知道,送帖子一家只送一封到当家主母手上,请的是阖家适龄小娘子,她这般藏着掖着,还没外人来得快,到底也太小家子气了。 不过她又想了想意娘子如此处境,不是自己的女儿,就算这二夫人不遣人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林纾意没说什么,去与不去她都没什么所谓,只是点了桌上联珠刚买回还未拆封的蜜饯:“你来的倒是巧,联珠刚从合宜斋买来的,便给你甜甜嘴儿罢。” 桃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连忙躬身行礼道:“多谢娘子,我们家娘子说我近日胖了些,让我少吃甜食,可把我馋坏了。” 联珠嘻嘻笑:“那便我吃了罢,桃酥听话,且再忍忍。”说完便佯装不给,逗得桃酥直喊好姐姐。 纾意半掩着唇看她二人嬉闹,忽闻院里又有通传,联珠与桃酥立刻停了手,乖乖侍立在一旁。 “娘子,东府二娘子身边的锦儿来了。” 她敛了笑意:“进来。” 锦儿进屋见礼,目光往一旁立着的桃酥面上扫了扫,开口道:“给四娘子请安了,主母方收了端仪长公主府的帖子,三日后开飞花宴,让奴婢来请娘子同去呢。” 桃酥立在一旁,这帖子明明是昨日到的,到二夫人这变成了刚到。方才锦儿扫视自己的眼神自然一清二楚,她板着脸,正想着回去和自家娘子告状,好好说说这家子尽欺负意娘子。 “这次飞花宴以各花仙子入题,倒是巧了,正好可用前几日奴婢送来的海棠簪花。” 还教起主子做事了,桃酥心中莫名,在后头白了一眼锦儿窈窕的背影。 “知道了,二伯母还有什么吩咐吗?”纾意面容和煦,是一贯的温柔。 锦儿只觉得这四娘子脾气和面团子似的,唯伯母的命是从,笑着躬身:“再没有了,请娘子三日后巳时初刻收拾妥当,二夫人会派奴婢来接。” 她看纾意又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桃酥见她走了,立时燃起了回府告状的斗志,卢雪浓十分护短,自家侍女同样如此,想着飞花宴那天是不是想个法子给林绮月使绊子才好。 “跟浓浓带句话,赴宴那天我给她带新首饰。” “好呀,多谢意娘子。” 桃酥怀里揣着从联珠手里抢来的蜜饯,躬身行礼,也告退回卢家去了。 第4章 缀玉与联珠拎着食盒,进了徐氏院里。 肉糜时蔬粥、笋蕨馄饨、鲜虾烙饼、菌菇肉包,西府的厨娘子手艺精巧,做得样样美味,仅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连几碟子小菜都十分开胃。 今日小郎君林砚清不让乳母喂,还要为徐氏和纾意布菜。 他个子小还够不着远处的粥汤,便扶着扶手跪在椅上,小大人似的正色道:“阿娘想用什么?” 乳母伸手虚笼在他身后怕他摔倒,徐氏看着直笑:“阿娘用笋蕨馄饨。” “好!”小砚清伸长了胳膊,取来碗盏,缓缓为母亲盛了一碗馄饨,双手摆到母亲面前。 众人看得忍笑,小郎君一板一眼,实在可爱。 “阿姐想用什么?”小砚清转头看向林纾意,一脸正色。 “阿姐想用粥。” “好!”他又颤巍巍为阿姐盛了一碗粥,叉手行礼,“阿娘阿姐慢用。” 徐氏与纾意忍俊不禁,听小砚清的乳母道:“昨日卢府请了教习嬷嬷,咱们小郎君跟着一块学了,嬷嬷只夸咱们小郎君聪明孝顺呢。” “咱们二郎真乖。”徐氏又问他想吃什么,盛了摆放在他面前。 小砚清见了,又想爬起来叉手:“多谢阿娘。” 屋里众人皆笑,徐氏又说:“咱们一家子吃饭不必如此,清儿学得很好,只记在心里便是,平日便免了。” “嗯!”小砚清自己取来虾饼吃,小腮帮子一鼓一鼓。 “絮絮待会去赴宴,多带几个人吧。”徐氏看着自家女儿,有些忧心。 “阿娘放心,都安排好了。”纾意为母亲取了一只烙饼,安慰笑笑。 用完早饭后纾意回自己院中更衣。 今日她选了一袭水绿的衫裙,诃子颜色比下裳更深,上头用同色丝线绣了一团海棠团花,远看素净,近看却有清浅流光。 纾意坐在妆台前由联珠挽发,敛了眸子便看见修过的海棠玉簪花,戴便戴吧,反正已经着人细细看过,也不会出什么事。 联珠手巧,为她挽了个朝云近香髻,额鬓几缕碎发散落,髻底簪上海棠花簪,另一侧则斜插一支银累丝蝴蝶流苏簪,颤巍巍随她而动,仿佛活过来一般;髻后点缀着几支镶了珍珠的小蝴蝶,既不会太过素净,想必也不会抢了东府二姐姐的风头,免得伯母再来生事。 面上未施脂粉,仅在眼尾颊边点了些胭脂,再上口脂便成了。 纾意起身,裙摆垂坠更显她身姿曼妙,联珠为她系上卢雪浓送来的海棠红荷包和同色的发带,穿上广袖纱袍,再挽上满绣海棠花枝的披帛,一身疏密得宜,各处都相得益彰。 自家娘子穿戴虽简单,却真如海棠花仙一般! 缀玉联珠两人转着圈地瞧,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好啦,快别看了,”徐氏的陪嫁吴妈妈进门来,“见天在小娘子面前呆着,还嫌看不够不成?” 两人捂着嘴嗤嗤笑,退下去取娘子出门用的扇子帕子等物件了。 “娘子,这东府连日里刺探,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夫人很是忧心。”吴妈妈为纾意理了理发髻衣襟,目光中既是关怀又是担忧。 “不必担心,还请妈妈好好陪伴阿娘,”她将吴妈妈的手握在掌心,轻拍了拍,“既是不知,才更要打探一番。我今日出门,妈妈更要守好门户,照顾好阿娘,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是,奴婢省得。”吴妈妈行了一礼,“定会守好夫人和小郎君。” 纾意颔首,让缀玉今天守好院子。 此次出门带了联珠并如霜两位侍女,又选了两位可靠的妈妈去府门外套了车,提裙往东府去了。 如霜有些不解:“联珠姐姐同我说,今日巳时初刻大夫人着人来接咱们,为何要提前去呀?” “提前去才好,许久没去东府给二伯母和二姐姐请安了,今日便一道去了吧。” “原来如此,奴婢粗陋了。” 想必张氏此时定在女儿院中,纾意便直接去了林绮月院里,还没进去,已能听见侍女们的声响。 纾意一身清雅的水绿,缓缓进了院门。 只见侍女们翻箱倒柜,将许多鲜亮的衣裙都搬到院中熨烫,由廊下安坐的二夫人亲自来挑。其余捧首饰的捧首饰,找丝履的找丝履,烧水的烧水,活像过年一般忙。 原是因备好的衣裙是绯红绣金丝的,本就是鳞波纱做底,金丝还绣得比寻常更多更密,今日日头又好,太阳一照更扎眼了,光芒灿灿,直教人不想多看一眼,这才不得不另寻别的衣裙。 张氏在院里一片花团锦簇中看见一抹突兀却清新的水绿,不由停了吩咐的嘴。 众人等着听差事,骤然停了便顺着张氏视线回头,看见那婉约的身影。 “见过四娘子。” “给二伯母请安。”她颔首,耳下的粉色琉璃坠子轻晃,更显她玉颈修长。 张氏觉着,她还算懂事,远远看着衣裙素净没个花朵绣纹的,也没插戴什么钗环,知道自己是来给月儿作衬,心下不免踏实了些。 又扯出一抹笑来:“意儿这就来啦,唉,不是说到时我去接你吗?可用过朝食?” “已用过了,伯母带我出门赴宴,怎敢让伯母和姐姐等我呢。” 说着又招手让纾意上前来,和蔼道:“我这还忙乱着,不好招待,你与我一同坐,等等你姐姐罢。”便让身旁的妈妈搬了绣墩来。 可看纾意一脸温婉羞怯地答应,是十分好磋磨的样子,缓缓上前,张氏刚踏实的心又有些烦躁起来。 这丫头,平日便十分出众,怎么今日一看竟如此……如此打眼? 联珠与如霜跟在纾意后头,眼睛却在看院里的婆子,路过一人时,联珠用肘部碰了碰如霜,如霜借着撩鬓角,看清了那婆子。 正是在府外偷偷跟着联珠的那个。 如霜双手交叠,肘部蹭过联珠的,二人明了。 纾意落座,张氏扯过她的手来,“本已穿戴好了,只是这衣裳被个没用的小婢泼了盏茶,现下正寻新的呢,一团忙乱,倒让意儿见笑了。” “伯母说的哪里话,过长公主府赴宴自然是要样样周全的,时候尚早,让二姐姐静心妆扮就是。” 小丫鬟奉上茶盏,纾意接过对她笑笑,捧至鼻尖轻嗅,氤氲的水汽衬得更是眉目如画,小丫鬟脸一红,躬身退下了。 张氏让侍女们将熨烫好的衣裙置于日光下,比对着哪一套更加打眼却不光华刺目,看来看去还是选了件嫣红银丝芙蓉绣纹的,又选了几样光泽温润的珍珠首饰,着人送进内室让林绮月换上。 侍女又收拾了藕荷色的广袖纱袍和深雪青的披帛,想一同送进去,却被张氏拦下,换成了洒金海棠红的。 林绮月在内室由侍女服侍着穿衣,透过窗纱却看见纾意清丽的侧影,从前便存下的嫉妒不由又钻了出来。 老安平侯以军功获封,其实也没什么家学渊源,长相也是英武朗阔,可她总觉得,这样英气的特点长在她脸上便是格格不入。 她想要的自然是楚楚可怜、温婉姝丽,像那话本之中眉眼含泪,一回眸便能让郎君们怜惜的娇弱佳人。 可林纾意就不一样了,没得祖父的英气,却极像她那个克死三叔父、又克了自己全家被罢黜的灾星娘。 林绮月心里头嫉恨,自从徐氏嫁进来,祖父便不喜欢二房的人了。明明都是一家子骨肉,自己不过去徐氏房中拿几支钗环几块点心,就算不小心碎了一只美人斛,这又怎么了,府里难道还缺这点银子吗? 祖母也嫌自己不该,三叔父也不疼爱自己了,定是这徐氏吹的枕头风。三叔父官越做越大,自是他自己有本事,跟徐氏什么关系?怎么都夸起她来了。 她面上表情变了又变,不由又想到现下三叔父没了,徐氏自家也倒了,还病病歪歪一副要断气的模样,还不是得仰仗二房才有檐角给他们蔽身,又笑了起来。 替林绮月梳妆的侍女看得心惊,怎么月娘子今日一会恨一会笑的。 林绮月不免觉得有些可惜,要不是娘说面子上得过得去,还要拿捏着徐氏,林纾意才会乖乖替她嫁去定远侯府,她早就日日去折腾她了。 侍女们为她梳好妆,她自己挽上洒金的披帛,取了把白玉柄的团扇,摇曳着出门去。 “二娘子真漂亮。” “是呀,这次宴上定是大出风头。” 门外侍女妈妈们句句夸着,张氏听着眉眼舒展,连忙作出慈爱的样子,一手一个,携着林绮月和林纾意出门赴宴去。 定远侯府仍是那副空寂模样,一位黑衣近侍拎着提篮,像是进主院为尚在昏迷的定远侯擦身。 他进了屋内密室,禀告道:“侯爷,前几日窥视的眼线还需留着吗?” 纱屏后传来流水之声,像是侯爷正为海棠花枝添水,近侍只能看见他朦胧侧影和一抹娇嫩粉红:“不必,由他看罢。” 卫琅知道,那是张氏花重金贿赂来的,一个洒扫仆役而已,没什么打紧的。 第5章 纾意此次带了两名侍女,两位婆子,另有三名可靠的车夫护院,是自己套了车的。 张氏母女二人拢共也没带这么多,如此加起来便是十几个。 张氏本想着,自己和女儿并林纾意一道,三人同车,路上好好吹吹耳旁风。 可林纾意带的人多,加上自己和女儿带的,浩荡跟在车后,比车马加起来还长,不知道的人以为安平伯府多大的排场,去长公主府赴宴也如此狂妄。 “伯母别怪罪,我不常出门,胆子小,阿娘说多带些人才好,若是有事也不用给伯母添麻烦。”林纾意一副怯弱胆小的样子,还十分听自己娘亲的话。 张氏听着心头窃喜,这幅模样再好摆布不过了,今日带她过去只是为了好好展示她这一身慈爱伯母心肠,好为了后头的事做准备。 于是便说:“伯母怎么会怪你呢,这样吧,你与月儿和我同乘一车,仆妇们分开,前头车跟两个,其余跟在后头车边,这样就算带的仆妇多也无碍了。” 纾意不愿离了可信之人,只一心装傻。 “这样也好,只是后头车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请伯母和二姐姐身边的侍女妈妈们去坐?” 若是到了地儿,后头车后到后停,难道要前头主人家等后头仆妇才能下车?张氏又不愿。 周妈妈轻声唤了声夫人,提醒张氏不要误时。 “伯母,还是我自坐一车吧,省的许多麻烦。” 她皱皱眉,罢了,怎么就跟这丫头在府门前掰扯起这种事,没得耽误了,也不差这路上一会功夫。 “那意儿便坐后头的车吧。我与月儿一道。”张氏拍拍纾意的手,转身往前车去了。 纾意温柔笑著称是,又装作按照张氏的意思,车边跟太多仆从不好,便让联珠跟着张氏母女的车,自己携如霜坐车里,婆子护院四人跟着。 路上张氏掀了车帘一看,联珠这个耳报神跟着自己,便不能跟女儿说林纾意相关的事,只说些让女儿好好表现之类的话罢了。 端仪长公主府外车马盈门,却丝毫不乱,训练有素的家丁婆子们引着各家马车去停放,给各家仆妇也安排了午食茶水,尽显公主府的妥帖周到,公主府的园子也是新修的,一路上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只教林绮月看花了眼,被张氏扯了好几下袖子。 各府来客下了车马之后便兵分两路,男客由小厮引去湖西边的枕澜亭,女客引去湖东边的倚芳阁,待开宴后年轻男女再合去揽云榭置屏同坐。 卢雪浓来得早,与母亲卢夫人一同见过客后便在倚芳阁中翘首以盼,见了纾意立刻展眉,挥着帕子向她打招呼。 纾意在张氏和林绮月身后半步,见状悄悄冲卢雪浓点头,让再等等自己。 她正听张氏向其他夫人介绍自家女儿林绮月,和苦命的侄女儿林纾意。 张氏爱凑热闹,嘴也甜,各家宴会去了不少,虽林纾意自父亲出事之后便很少出门,各家夫人还是听说了她的事。 各样怜悯或同情的目光齐齐看来,纾意只装不知,低头扮怯,同时各位也觉得张氏此人很是持重,愿意帮扶自己妯娌,这样的宴会带侄女儿来,想必是靠母家被贬的徐氏定不能为纾意找到好亲事,这个伯母肯为她如此出头,已是相当慈爱了。 可有的夫人并不是好糊弄的,或是公爵世家里的主母,或有位亲王公主做父母,自小便对这种事见多识广,看纾意比她那姐姐出挑不少,便知从前只是被家事埋没,再看姐妹二人的穿戴,就不是张氏语气里一视同仁、心疼万分的样子。 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面上不显罢了。 而轻信张氏说辞的夫人也不会为自家儿郎定下纾意这样的儿媳。 虽容貌仪态都是翘楚,但没有岳丈依靠,岳母家中还是被贬回老家的,看着穿戴也不是有万贯家财作陪嫁,这样的儿媳于家族又有什么用处呢? 一路穿过曲折繁华的园子,张氏寒暄得口都干了,纾意见状,便说见着了卢尚书家的孙女,两人许久不见,想好好聊聊。 纾意在众人面前说起,张氏不好说自己这面子功夫还没做完,便一脸和蔼地点头了,还让她待会开席早些回来。 在众夫人眼前,纾意乖顺地行过礼,便带着联珠与如霜去找卢雪浓。 桃酥早在一旁等着了,见纾意一行人过来,连忙领去了一面花墙后,此处既不会离倚芳阁太远,又闹中取静,少人打扰。 “怎么不见浓浓?”纾意四下看了看,轻声问桃酥。 桃酥笑而不语,只眼神往后头十步远处的茶花瞟。 她顺着一看,只见那是足有一人高的十八学士,花朵繁复娇艳,想必是培育了好几年的,花叶边露出一截男子袍角来。 纾意心下了然,虽此处也听不见他二人谈话,但还是拣了稍远些的秋千坐下。 卢雪浓比纾意大上一岁,去岁已与大理寺卿家的长子定亲,二人算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借飞花宴相见也没什么。 桃酥向纾意告罪:“原本娘子是在此处等意娘子的,只是没想到,崔郎君今日也来了,说是想和我们娘子见一面。” “这有什么的,未婚夫妻就要这样两情脉脉才好。”纾意笑着,见四下并无生人能看见她,便自行用绣鞋撑地,打起秋千来,“快去替你们家娘子守着罢,我在此处松快松快。” 桃酥笑着行过礼,又回原处当门神去了,联珠与如霜对视一眼,想替纾意推秋千。 “不要,我自己玩,喏,那儿还有一架呢,你们想玩也去玩罢。” 去岁秋天直到今日已有半年,她还是第一次出门赴宴玩耍,府内庶务,府外商铺,照顾母亲,教养幼弟,支撑起门户对她一个刚十五岁的小娘子来说尚且沉重,她也明白了母亲这些年来的艰辛。 现下一切都好起来了,母亲身体有了起色,日子也越过越好,从前受过那些苦难,想必今后定有神明愿意多眷顾她一分吧。 纾意垂着眼睫,在春日的花影中摇曳,空气中氤氲着种种清浅花香,她髻后海棠红的发带垂坠及地,正随她动作起落。春衫轻薄,她盛着秋千,好似也是一朵枝头的花,在和煦春风中飘舞。耳畔有春风拂叶,隐约的女眷谈笑,也有联珠如霜二人秋千打得高了,捂嘴压抑的惊喜笑声。 “各位娘子开宴了,请往揽云榭去。” 只听这边园子里仆妇通传,请各位娘子去揽云榭赴宴,联珠如霜忙停了秋千,过来扶自家娘子。 各家夫人的席面仍在倚芳阁中,此处地势较高,能清楚看见揽云榭中各家小儿女的情形,还不会因母亲在场而放不开。 桃酥握拳抵着唇咳嗽一声,便见那二人依依不舍地从茶花后分别,雪浓面颊飞红,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抬眼看见在前方花墙处等她的纾意,更加不好意思。 “怎么,崔家郎君与你说什么啦?倒教你胭脂钱都省了。”纾意揽了雪浓的胳膊,侧首打趣她。 卢雪浓飞着眼儿要捶她,娇嗔道:“你也来打趣我,他与我说……最近朝中事忙,怕是有一个月见不着我,借今日好好说说话罢了。” 二人婚期定在五月初九,且有两个月多得等呢。 纾意掩着唇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匣子塞进卢雪浓手中:“给你,新首饰,铺子里还没摆上呢。” “真的?絮絮你真好!”雪浓两眼放光,当下便打开来。 匣子内是一支金镶白玉玛瑙的步摇,簪头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鼓眼金鱼,以白玉为底红玛瑙作缀,鱼嘴处垂下三道流苏,上头间隔穿着五六枚大小不同的水青色银箔琉璃珠,瞧着灵动极了,处处精巧,一看就能知晓匠人的用心。 卢雪浓爱惨了,叽叽喳喳撒着娇让纾意这就替她簪上。 几位侍女跟在后头偷笑,取出随身的小镜让卢雪浓左看右看,清透琉璃珠的流苏在她鬓边摇晃,正与她活泼的性子相衬。 “快些走罢,我要让我阿娘看看!”卢雪浓面上又爬上红霞,牵着纾意快走。 桃酥在后头嘟囔:“什么给夫人看,怕是给未来姑爷看的。” “桃酥!”雪浓被自家侍女戳中心事,耳朵都红了起来,转身就想去拧她。 雪浓的侍女另一位名杏脯,此时还替自家娘子捉了桃酥,都偷偷笑着。 纾意忍笑将她揽住:“好啦,快走快走,别误了席。” “坏桃酥!你这个月都不许吃我做的海棠香雪!” 几人嬉笑着往揽云榭去,联珠突然道:“娘子,你的发带哪去了?” 纾意探手向髻后一模,如霜想顺着路跑回去找,又被她拦下。 “算了吧,又没个绣纹字迹的,丢了也没什么,莫耽误了时辰。”她并不在意,许是打秋千时被枝丫挂走了。 几人又往揽云榭去。 雪浓敛了笑意,说:“我这几个月怕是要被阿娘关在家里绣嫁妆了,不能常来找你玩,便为你备了一份礼,过几日我让桃酥送到你府上去。” 虽说那日桃酥回府向自家娘子告状,定是不能真的在这宴上对林绮月使绊子,到底不是正经做法,还会连累纾意。要是她那身为安平伯夫人的好伯母撕破面皮,关起门来整治她,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卢雪浓想着,既是絮絮那伯母老是想找茬,自己这份礼定是再好不过了。 还未等纾意追问到底是什么,就看见二姐姐林绮月立在一群锦绣堆砌的贵女中间,珠光宝气,面上是端庄大方的微笑,一派世家嫡女的模样。 她侧过头来:“四妹妹,你我一同去揽云榭罢。” 第6章 林绮月身旁围绕的贵女一齐回头,目光笼罩在纾意周身,卢雪浓挽着她的手不由一紧。 任谁被一群人扭头盯着看也会觉得不自在,她心下叹了口气,上前给各家贵女见礼,又道:“都听二姐姐的。” 众人趁着凑近见礼的机会,倒是好好打量了一番纾意,平日少见她出门,今日一见,倒是一位藏在花蕊中养出的美人,只是…… 听林绮月方才话里的意思,像是与定远侯有婚约的并不是她,而是这位四妹妹纾意。 失了父亲,外祖被贬,还要配一位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夫婿。在白玉京内用蜜罐花露泡大的贵女,向来只在话本中听过如此悲惨的苦楚。 幸而有一位愿意扶持她的伯母,还有一位友爱的堂姐。有这样的闺中时光,怎样也能惬意一些吧。 一行人走进揽云榭,此处轻纱垂帘,滤去今日过于热烈的阳光。 张氏与林绮月本以为长公主会选择在繁花中露天办宴,还为了避免金丝刺目,特意换了柔和一些的银丝,谁知一进水榭,她的衣裙倒显得不那么起眼了,林绮月暗自咬了咬牙,想着待会的发挥定要更加出色才好。 “长公主殿下好巧思,这揽云榭半临水上,天光映照,倒好像坐在满池云里似的。” “你瞧这水面,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花瓣,真真好看!” “我还想说怎么白日里放了河灯,原来点的是香。东阁藏春?殿下真是妙人儿。” 众人不由惊叹连连,如此不就是花中仙子相会吗? 再看各色酒酿香饮,更是以花浸酿,还未饮便能沾得满身酒香。 端仪长公主与驸马端坐上席,男女客席东西相对,以净色透纱屏一分为二,能见对方衣着颜色却看不清长相,别有一番趣味。 公主正是花信之年,与驸马成婚已五载有余,却仍像新婚时那般娇艳无比,想必是与驸马情意甚笃。只见她如玉柔荑端起酒盏遥遥示意,只说春日美景珍贵,望诸位莫要辜负,先玩几局射覆行酒令,再以春景为题做些诗词琴笛为乐云云。 话音方落,便有乐声奏起先行助兴。 众人起身拜谢,只将酒盏中的琼浆一饮而尽。 纾意那盏是寒梅酿,入口清甜,正有一股梅上雪的清凉。 林绮月坐于纾意左侧,右侧是不愿松手的卢雪浓,知道此次宴会是与二姐姐作衬,她只用帕子印了印唇角,低头安心与卢雪浓吃喝起来。 此次飞花宴以花入馔,或是做出精巧的花朵形状,二人倒是用得十分畅意,雪浓更是连特意坐在对席的崔家郎君那灼热目光都浑然不见,只教人伤了一颗芳心。 并不是纾意特意去看,只是那崔郎目光灼灼,好似连屏风都要烧穿了,她掩唇凑在负心娘子耳边揶揄着,倒被雪浓嗔了一番。 她垂头忍着笑意,不去管那未婚夫妻眉来眼去的事儿,席上刚过了几轮射覆,各有郎君娘子猜中,纾意又看林绮月与张家表姐轻声合计,像是表姐妹二人稍后同台献艺? 唉,若是真想让她们三房分府别居,为何不直接明说呢?真是不知二夫人到底如何想。 回去后还是得买下一处合适的房产,免得真到分府之时居无定所。 纾意有些走神,她是不愿参与这些宴会的,只觉得无聊吵闹,不如在家中看看书画,旁人眼里,倒显得她拘谨胆怯起来。 落在有心人眼里,更是觉得她可怜。 “诸位有所不知,我那侄女儿自从失了父亲,性子便有些怯弱,也不爱与人过多交际,”张氏端坐揽芳亭中蹙眉,用帕子捂着心口,“我那弟妹是个情深的,出了事后身子也不好,我与伯爷商议过,既有公爹定下的婚约在,还是定远侯这样顶天立地的儿郎能照顾好意儿,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 “可怎知,会出这样一档子事?”张氏声音悲戚,直叫人也感怀起纾意的身世。 张氏娘家嫂子也附和起来,倒引得几位夫人一同感慨。 瞧那水榭中娇花一般的小娘子,也不爱玩乐,只是跟身旁的雪浓说几句话,可怜可爱,却并不是想让她做儿媳的怜爱。 “唉,都怪我,殿下宴饮的喜庆日子,倒叫我这样没眼力的搅弄了,实属不该。”张氏话都说尽了,才向在座各位赔罪。 各家夫人纷纷表示无碍,有的暗自翻个白眼,又各自说起家常或看揽云榭中的儿女们,水榭内有几家儿郎闺秀行酒令接得精彩,阁内夫人们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成算的。 阁外也有乐师弹奏,公主府的侍女尽是面容秀美,垂头捧着雕花食盘,为阁内夫人们送上各色精致的佳肴。 长公主扬了扬手,奏乐助兴的乐人纷纷撤下:“白玉京内才子佳人众多,今日凑巧,我得了前朝大家的乐器,还置了好彩头,可有小郎君小娘子愿一试呢?” 侍女们捧着上好的金玉砚墨等物作彩头,本飞花宴就是为了个中意趣,自有人愿展示一番。 不一会儿,水榭中便有悠扬乐声传来,张氏不免有些紧张,方才月儿行酒令接的不错,现下到了弹琴之时,她借着饮酒,压下喉中干涩。 “臣女不才,在长公主殿下面前献丑了。”林绮月抚裙端庄起身,向公主遥遥行礼。 “哪里的话,久闻安平伯府千金琴艺绝伦,今日也是有耳福了。”长公主笑得娇艳,用团扇掩了掩唇。 林绮月左侧的张氏表妹也盈盈下拜:“臣女琴艺不如姐姐精湛,便以笛相和,为姐姐锦上添花吧。” 长公主笑着答应,命侍女取来琴笛,置于林绮月与张氏娘子面前案上,二女再拜,便开始奏曲。 倚芳阁中的张氏听见传来的乐声,悠扬动听,又看阁中夫人们也为乐声吸引,纷纷侧首而视,这才放下心来暗自得意。 今日女儿赴宴,端庄大气的嫡女派头摆出来给各家夫人看,诗文之才和乐音情调给郎君们听,想必如此过几日定有媒人上门罢。 她唇角的笑意再压不住,由得美妙乐音和各家夫人的赞赏充斥耳内,一颗心简直要飞起来了。 一场宴散宾主尽欢,张氏在车中便忍不住夸赞林绮月做得十分好,不枉她托娘家嫂子帮衬一场。回府后张氏母女好像又成了从前那副样子,和纾意客气一番便径直回东府去了。 纾意并不觉有何,携着自己的侍女婆子回院里歇息。 缀玉正在院中等着,见了自家娘子回府连忙便问是否妥当,又奉上刚煎好的香饮子,为她卸下钗环。 “自然没什么,只是我想着,还是买下处妥当房产才是,以备不时之需。”纾意敛了眼睫,心里盘算着。 “东府那边可说了些什么?”缀玉取来一把檀木细齿梳,细细为娘子顺头发。 “二夫人回程时只夸二娘子今日做得好,其他也没说什么。”联珠又道。 纾意也觉奇怪,伯母与二姐姐此番,似乎只说了自己如何身世可怜,展示一番她们慈悲胸怀,可若是想把西府分出去,不应该说些自己作恶多端,阿娘搅弄门庭之类的话吗? 今日宴上的宾客,都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妇贵女,是有教养之人。有些话听过就听过了,拿出去在明面上嚼舌头当谈资是最不齿的,因此纾意在宴上从头坐到尾,也未曾听过有哪家半个不字。 十五岁养在闺中的小娘子,父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又如何能知道自家伯母贪心至此,想拿她替自己的女儿笼络住侯府的富贵呢? “我还是觉得不妥,缀玉,你待会出府去,寻咱们首饰铺子上的掌柜娘子,请她托人打听白玉京内的房产,要离这伯府远些的,四邻妥当些为好,”纾意又思索片刻,“离京兆尹官衙近些也可,买也可租也可,价格不拘,若是卖主问起,只说她有位江南来的亲戚,家中子孙今年秋闱,想进京求学。” “娘子放心吧,今日正好要去铺子里送花样子,奴婢自会留心。”缀玉行过礼,面色不变地退了出去,唤如霜似雪两个进来服侍纾意沐浴。 夜色深浓,此处烛火是透不出密室去的。 “侯爷,屋宅之事都办妥了。”近侍立在屏外向卫琅见礼,又奉上一折小笺,“那位也来了信。” 屏内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信笺,看过后又在烛焰上燃尽。 “让他放心,安王休想得逞。” 第7章 近日要买宅子,又想着为卢雪浓备下新婚贺礼,一有了奔头日子就充盈起来。 可白玉京内想找到一处妥当的宅子并不简单,一般的百姓宅巷是不行的,若是哪日自己带着母亲幼弟搬了进去,伯母只需带上一帮家丁婆子,说是公侯人家来抓逃妾,平头百姓哪个敢拦? 想得官员巷坊的宅子也需时机,白玉京内的朝官除非落罪发放,便只有放做外官或丁忧才有屋宅空出。 想到这个,纾意不免有些伤怀。 曾外祖的宅子还封着呢,旁人从门前过恨不得绕道而行,生怕沾上结党营私的罪责,想必这也是徐宅无人过问的原因吧。 徐氏一家皆是忠贞良臣,曾外祖父更是三朝太傅,已是花甲之龄,一生只晓忠君爱国,怎么会做出在学生面前大肆说起贤王才是继承大统之人的事呢? 替徐老太傅求情的同僚门生或同罪或申斥,徐氏人口不丰,阖家都被罢黜,如此再也没有人敢发一言了。 纾意搁了笔,轻轻吹着墨迹,打点好送去暮州老家的一应物事,待墨痕干了再一齐送回。 徐氏披着薄毯,面色仍带着些苍白,她揽住女儿的肩,只轻轻拍着,一如幼时那般。 再没有比母亲更让人安心的了,纾意抬眼冲对阿娘笑笑,便倚在母亲怀抱中撒娇,只听徐氏问:“絮絮呀,前几日去长公主府上赴宴,你可有遇见哪家可心的郎君?” 纾意一下子红了脸颊,直起身来说:“娘,怎的说起这个了?” “你已及笄了,的确该考虑人生大事,”徐氏温柔浅笑,“阿娘不求旁的,只希望能有一位身子康健又懂得上进的好儿郎,和絮絮……” 徐氏还未说完,便被纾意用茶水堵住了嘴。 “可女儿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咱们有铺子庄子可经营,春日折花煎茶,夏日可扑流萤,秋日上山出游,冬日撷梅酿酒,”纾意掰着指头一样一样数着,十分孩子气,“又要盯着弟弟读书,还可以找浓浓一块玩,啊,我还在为浓浓筹备新婚贺礼呢,有这么多要做的事,哪有空看别家的郎君。” 徐氏笑着摇头,将女儿拥入怀中,她担心自己身子不济,陪伴不了女儿多久,只想为絮絮找一位适宜的郎君伴她白头罢了。 此言伤怀,她到底还是未曾说出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倒真有人家看中了林绮月,还请两家相熟的夫人上门来打听。 张氏面上笑得温婉,心里头早就乐开了花,矜持听着对方家里小郎君的情况,缓缓颔首,说要问过自己女儿的意思,若是成了,便派人上门回话,也好让两家小儿女见见,方便商量后头的事云云。 前来打听的夫人心里倒觉得微妙。 这伯爵夫人面上如此矜持,可话里的意思却已经将儿女相见和后头婚事都安排好了似的,她又不是来替人下定的,此次还要回男方家中去说说伯府情况如何呢。 两位又客客气气说了些衣衫首饰之类的闲话,便拜别回府去了。 张氏满面春风,甩着帕子去林绮月院中说这好消息。 “那小郎君是御史大夫江家的嫡孙,去岁及冠,想先定下人家,等殿试后便成婚。” 林绮月想着,这春闱还未到日子呢,便这般笃定能进殿试? 周妈妈为张氏打着扇子,吩咐锦儿去上茶来,好让她缓缓。 “江御史何等家风清正,他们家小郎君一心读书,定是大有前途的。”张氏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笑意如何都压不下来。 林绮月好似并不动心,她伸了一双手,纤纤翘着,由侍女为她点染指甲,一旁还有小丫鬟替她翻过花谱书页、喂茶喂点心的。 “娘,这不过才第一个罢了,急什么,慢慢挑便是了。”她掀了眼皮,一旁的侍女便将香饮子捧到她的唇边。 张氏自然懂得,自己的女儿,那定是多少郎君都倾心的。 她一路筹划,竟能事事都如此顺遂,怎会不开心呢? “娘自然知道,只是选郎君,还是须有真才实学的,将来得了功名封妻荫子,也能给你求个诰命当当。”张氏又接了一盏茶慢慢品着,十分惬意地倚在坐床上。 林绮月看向自己娘亲:“家中有爵位的不好吗?” 张氏眼神有些闪烁,嘴角也平了,她放下茶盏道:“自然也好,只是为了这爵位,儿孙众多的人家自然要起些龃龉。” “这爵位不是明摆着嫡长承袭的吗?能起什么龃龉?”林绮月好奇起来,“就像咱们伯府,大姑母是女子,随姑父去北边赴任了,爵位是爹爹的,三叔父他自然……” “好了,正说着你的喜事呢,又提西府那边作甚?”张氏看了女儿一眼,面色有些不虞,本朝爵位何时一定是嫡长承袭的? 林绮月撅了撅嘴:“知道了娘亲。” 一时屋内无话,只听得仆妇们煎茶翻书页之声。 “阿娘,咱们现在,可是彻彻底底将她和定远侯府绑在一起了?”林绮月忽又想起,抬眼看向自己母亲。 张氏笑了笑,说:“还有一步,不过需要等三月底,太后娘娘寿宴之时。” 不过一个半月,还有什么不能成的呢? 伯府的老夫人王氏正在自己院中侍弄花草,她早年和安平老侯爷相识微末,从一个小校尉之妻到现在诰命加身的侯夫人,自是几经风雨。 只是这样的荣耀,与定远侯那般世代将帅的家族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儿。 早年跟着丈夫东奔西跑,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又失了丈夫幼子,身子哪里好得了。 年纪大了便开始侍奉菩萨,只是老侯爷拼杀来的富贵和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相比,到底哪一个更好呢? “老夫人,郎君娘子们来给您请安了。” 她把剪子交给来传话的嬷嬷,道:“好多日未见了,走吧,去看看。” 侍女们服侍着王老夫人套上一件枣红的外袍,送至正厅内坐下,嬷嬷奉上春日新制的茉莉熟水,屋内一下子便清新起来,屋外廊下挂着的鹦鹉也热闹几句。 “传罢。”虽年过六旬,王氏依旧嗓音沉稳,只是因身子不大好,少了几分力气。 王老夫人是不爱立这种晨昏定省的规矩的,一家子人,有什么好天天早晚相见的,有这个功夫不知能多睡多少觉,孩子大了又不好玩,没得乐呵。 因此除了年节,一月来看她一两回便是了。 她自己也在院中养了鸟儿猫儿,有时还请些女先儿过府弹唱说书,眼前放着年纪小嘴又甜的娇俏小丫鬟逗趣,日子不知道有多舒心。 “母亲安好。” “祖母安好。” 孙辈大大小小坐满了花厅,一下子热闹起来。 “都坐吧,芳妤也来了,可是身子好些了?”老夫人看向徐氏,心中确又几分欣喜。 “儿媳不孝,前些日子因病未能给母亲请安,如今好些了便来告罪。”徐氏面色仍有些苍白,穿着也比旁人更加厚些。 林三郎是老夫人的幼子,也是徐氏的夫君。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被那大水卷走,能有几分活着的希望?她也失了夫君,懂得徐氏的痛楚,自然心中也偏怜她一些。 “什么告罪不告罪的,你只好好养身子便是了,我这儿还有些阿胶,带回去煎饮子吃。”说着便吩咐嬷嬷去取。 “可还要吃什么药?” “仁安堂的大夫说,只需服用雪参丸慢慢调养便是。” 张氏听此抬了抬眼,又看向别处。 “如此还是先问问大夫才稳妥,莫让阿胶和雪参相冲药性才是。”老夫人点点头。 徐氏起身谢过,坐在对面的张氏有些不忿,怎么也不问自己几句? “瞧着你满面红光,可是有什么喜事?”老夫人转了头问张氏。 张氏连忙收了心思,笑道:“是月儿的婚事,前几日有人家上门打听月儿的,儿媳自然希望好事将近。” 林绮月适时低了头嗔道:“阿娘,八字还没一撇儿呢。” 老夫人笑着点头,她只想着张氏如今应当是收了心思,不再贪图定远侯府的富贵,终于想着为自家女儿相看别的人家,若至定亲之时有不长眼的前来聒噪,她替月儿说明便是。 “好啊,这可是好事,自当好好筹备着。”老夫人令嬷嬷取了套头面来,“定了两家商议再来告诉我,这头面虽样式老了些,可料子都是好的,改改正得用。” 张氏喜形于色,连忙和女儿一齐谢过老夫人。 老夫人手中都是好东西,这下定然比那阿胶值钱多了。 东府大小拢共有六个孩子,二嫡四庶,两个年长些的郎君准备科考,都去先生处上学了今日未来,其余都跟着主母张氏前来请安。 老夫人又问了小郎君小娘子们读书的情况,端了些孩子爱吃的甜酥来,又让张氏准备着为孩子们裁制夏衫,略说了会小话,便说自己乏了,今日就到这吧。 纾意和幼弟一起跟着母亲,从院内游廊中缓步回去。 阳光越过半挂的竹帘,投射在她裙摆上,引得小砚清伸手去捉。 她低头一笑便提着裙子跑开,姐弟二人追着闹着,踏乱遍地碎阳。 第8章 纾意回屋后便倚在窗下看书。 《山川游记》是前朝名仕所写,记录了他十几年来遍游名川大山的经历,其中景色栩栩如生,各地风情尽收眼底,是父亲在她幼时最爱给她读的。 纾意也十分喜欢,若是能像这位名仕一般遍游大好河山,该有多快活呀。 她轻巧翻过一页,只听似雪来报:“娘子,卢娘子身边的桃酥来了。” 半月前飞花宴上雪浓曾说为自己备了一份礼,想必今天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快请进来。”她放下游记,抬眼看着屏风外。 桃酥似乎还领着几个侍女,只是未曾带进内室。 “意娘子,”桃酥满面喜意,行过礼后又说,“飞花宴上我们娘子说的礼一直记着呢,今日备好了便着奴婢送来。” 说着便取出一只匣子,请纾意打开。 “这是……”卢雪浓送礼从不重包装,向来让桃酥塞在衣襟里或提在手上,如此倒教她好奇了起来。 桃酥只是笑,说着一定十分有用。 纾意打开匣子,里头是几张契纸,不是身契,而是按半年一签的佣契。 桃酥道:“崔家郎君在大理寺供职,从前查案查抄,难免入女眷内宅探看,便请了一些女子做女捕,个个都是壮实的练家子,既免得落人口实,又可处处方便。” “我们娘子知道了,便问能不能请这些女子来府上做女护卫,崔郎君请人问过,便选了四位来,也带了佣契,好帮帮意娘子处理庶务。”桃酥一边说着庶务,一边眨着眼。 这些女子在大理寺内都是有职位的,若是查案不涉及女眷,也不拘着她们空闲时自行寻些挣钱的营生,只向上禀告一声便是了。 前几日阿娘院里的妈妈来报,又发现东府的婆子来西府鬼鬼祟祟,正愁人手不够,雪浓倒是帮了这个大忙。 纾意十分惊喜,只道:“真是再好不过了,请进来我见见罢。” 桃酥福了福身子,回首击掌,立在院里的几位女子便依次而入,瞧着都打扮做普通侍女模样,气势却截然不同。 纾意问了问她们从前做来历,工钱几何之类,她们便自行介绍起来。 “妾原是漠北边陲小民,家父从军战死,与阿娘无枝可依,幸而定远侯爷庇护军士遗眷,便让我们有了这个去处,既可习得拳脚功夫,还可奉养阿娘。” “妾原是屠户女,前些年家乡洪水,只剩我与幼妹相依为命,承蒙侯爷恩德,已做女捕三年,如今也能撑起门庭,供妹妹上女学了。” 另两人也是近似的身世,且都做过几年的女捕,耳聪目明身手上佳,纾意十分满意,即时便定好薪酬,在佣契上签下字,只等她们几人签印。 四人轮流每旬歇息两天,守好西府的门户,留意来往生人,有时出门跟着便是。 纾意唤来缀玉,领这些女护卫下去安置住处细软,又给桃酥装了一匣杏脯毕罗,“替我谢谢你们家娘子,只告诉她,新婚我定送她一份好礼。” 桃酥嗤嗤地笑,请纾意遇到难事定要告知自家娘子,便行礼告退了。 定远侯府仍是一派安静落败模样,有军士守卫,只每旬有太医领着药侍例行诊治。 太医由长随领至正院主屋内,便严严实实关上了屋门。 室内晦暗不清,药味弥漫,太医径自行至拢了重重纱帐的榻前安坐,药侍绕过床榻,随人进了后头的密室。 官绿净色纱屏后隐约透着人影,他方才搁下笔。 “侯爷,人已收下。”那药侍一脸恭敬,实则是位军中近侍。 “那边呢?”卫琅坐在书案边翻阅邸报,灯火摇曳,在他低垂眼睫上撒上细密薄金。 烛焰金芒投在他眼中,似鹰隼一般。 “意料之内,安王求娶扶风郡公之女为正妃。” 卫琅神色未变,何止呢?安王还暗自一同勾结右武卫大将军和函州刺史等三地刺史,只言待成事后许以高位,更让家中嫡女入宫为妃繁衍皇嗣。 以虚无缥缈的未来太子外祖为饵,可不能尽揽这些世家大族的鼎力相助。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正因为盘根错节,把儿女婚嫁当做拉近关系的钩锁罢了,即使赌错了,也能用一句外嫁女不连本家的话保全自身。 “由他去吧。”反正贤王知晓此事,定不会坐视不管。 他放下邸报起身,玄黑衣摆垂落,勾勒出英挺矫健的身姿,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子。 却并无传闻中箭毒落马昏迷的模样。 他前世从漠北大捷而归,中了带毒流矢,一头栽下马来伤了后脑。 后来才得知,这流矢并不是漠北外族残兵苟延残喘,而是自己人刻意为之。 二十出头的年纪,本该在战马上保家卫国,却从此便戛然而止。 安王大肆清洗白玉京内朝臣,先一计妄议立储扳倒徐老太傅和贤王;再勾结左右武卫、三地刺史,安插宦官,领兵径直破了宫门,逼迫皇帝写下禅位诏书,更当着他的面勒死中宫皇后,要尊自己母妃淑妃为唯一的太后。 而卫琅只能躺在仅有富贵空壳的定远侯府里,娶了同样身不由己的林纾意为妻。 他掌中细细摩挲一根海棠红的轻软发带,神色是近侍从未见过的温柔。 眼前渐渐浮起他前世纾意的娇美面容,在榻前为他读游记,陪他去院中赏花,二人一同赏诗作画…… 终是亏欠她太多。 他要将前世给不了的呵护爱意,一并捧给她。 卫琅敛了神色,眸中似凝春冰,将封漆印好后对那近侍说:“把此信递给贤王。” “是。”他恭敬接下,放进药箱的夹层中躬身退下。 太医看完诊后便领着药侍回宫中向皇上复命,只是看他面色愁苦,想来是定远侯并未有起色吧,也是个磨人的差事。 外园扫撒的仆役退后躬身让路,偷偷瞄了瞄太医离去的背影。 琳琅阁的苏掌柜是位秀丽女子,精明干练,诚信踏实,但凡有交际的同行无不是赞赏有加。 她拢了拢耳畔鬓发,归置披帛,带着一只首饰匣子由缀玉领进了安平伯府的门。 “见过东家。”苏掌柜和纾意见礼,面上是大方的笑意。 “近日制新首饰的人家众多,辛苦苏掌柜了。”纾意放了茶盏,“快请坐。” “哪里哪里,还是东家的图样精美,但凡有客人来,无有不夸的,都说是白玉京内难得的好巧思。”她说着捧上那只首饰匣子,“还请东家过目,这新样子做的可好?还需改动否?” 联珠将匣子捧给纾意,又给苏掌柜上了好茶好点。 那匣子里是几样新式宝钿花钗,并几样珠链,底下压着的,却是几张写了白玉京内屋宅详情的花笺,背后画的是首饰图样。 好茶,苏掌柜捧着茶盏慢慢品,只等纾意过目。 第一家在嘉会坊,原是尚书右丞屋宅,丁忧三年,便先将宅子租出去。 与安平伯府就像东西二市的间隔,周边清净,左右是御史刘家和千牛卫中郎将杜家,虽说周边都是朝臣较为安定,只是想购得此处,家中并无官身的需得费一番功夫。 第二家在安乐坊,与定远候府同在一坊,也不知是为何,一直无人安置进去。原主人家是外放做官的,纾意想了想,安乐坊在几个公主国公府前头,这宅子勉强算是沾了点皇亲国戚之邻,想必安全也是有保证的,只是不知是否能买得。 第三处便是荣顺坊内的富户宅邸,原是这家主君过世,儿女众多,只闹得分家卖了宅子。虽说在城西,但四邻都是沾着朝廷里的关系在白玉京内做生意的,她们买下也未尝不可。 “东家可满意?可需妾拿回去改改?”苏掌柜放下香茶,唇角噙着端庄的笑,像是在问首饰这次做得如何。 “我还需再琢磨琢磨,过几日去铺子上与苏娘子商议吧。”纾意只把那几张笺子扣在桌面,取了珠翠首饰来看。 苏娘子起身行礼:“正是各家置办首饰的时候,东家还请快些,错过便赚不得银子了。” 纾意自是明白,点了头后着缀玉请苏娘子去玉楼喝茶听曲,便拿着花笺去母亲院里合计。 徐氏知道了女儿要买宅子,便想到纾意是想分府别居,她伸手接过那几张花笺仔细琢磨起来。 “最妥当的便是这嘉会坊的宅子,只是我们就算借了赶考之名,也是要刨根问底地查的,周围都是朝臣,右丞怕是不会应允。” 若是借了安平伯府的名头赁下此处,又难免风言风语,教东府知道后更是处处麻烦,此处还是算了吧。 “安乐坊的空宅看着倒是处处合适,位置也好,周围坊市不是宗室便是富户,只是不知为何一直空置?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还需去查问一番。”徐氏略略思忖,还是选了荣顺坊的富户宅邸。 纾意只双手托腮,支在桌上看着阿娘笑。 教她这样盯着,徐氏佯装不悦,笑着抬眼看向纾意:“小滑头,你早就瞧上这处了?” “嘿嘿,我这叫与阿娘心有灵犀,”纾意坐直了身子,缓声道,“一是这家人要分家,急着脱手,咱们不用在价格上掰扯;二是富庶人家的宅子,布置自然精美,也不用咱们多费心思银钱去修葺。三是四邻大多为京内商户,咱们经营起铺子来也更顺畅些。” 如今已是如此境地,哪在意自己是官家娘子,论什么士农工商。 徐氏笑笑不语,可这要闹分家的宅子,且得有的折腾,不过也教纾意见见场面,好应对自己家里分府的事。 作者有话说: 女捕是私设啦。 第9章 纾意第二天着人去琳琅阁传信,请苏娘子作中人,邀荣顺坊售宅的那家富户至阁中商讨买卖事宜。 那家人仍在处理家中铺面家产,足等了两日才有功夫。 琳琅阁内有供贵客挑选试戴的雅间,苏娘子命伙计收拾出来,作此次签契所用。 纾意戴着帷帽,携缀玉连珠并两名女护卫登车出了府门,可还未进雅间的门,便听得那家子人正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说着继承家产的事。 她挑了挑眉,看来今日也算是有热闹可看了。 门口侍立的伙计见是东家,立时替她打帘。 曹家人嘴仗打得热火朝天,见今日买主已至,便停嘴齐齐看了过去。 这娘子应当年岁不大,一身打扮并不是什么描金绣银财大气粗的模样,衣料子倒是不错;一双手白净细嫩,生得极美,虽是戴着帷帽,想必也是位美人。 估摸着是家里有些官爵的小娘子,今日来买宅子做私产,只是少见亲自来的。 众人起身见礼,只见曹家除了仆役,竟来了男男女女五六人,纾意不免心里打鼓,这宅子想必是不好买了。 “这位娘子,我乃曹家长子,今日便来此与娘子商讨宅邸买卖一事,不知您看过契书拟稿,可还有什么不明之处?”一位蓄着短须,面色有些憔悴的中年男子道。 其余人神态各异,不乏暗自翻着白眼的。 纾意道:“契书上写得分明,只是不知贵宅已建成何许年月?” “此处是家父中年时的积攒买下的,到如今已有三十余载了,却不知是何时建成。” 原买屋宅也只是买地,若是喜欢又舍得花银钱,推倒重建也不是不行,只是纾意一问,这宅子曹家接手三十年内也只几个嫡子新婚时将墙面院子翻修过,她再想接手,还得找些可信的匠人内外检查整修一番,只是如此,花银钱的地方便更多了。 一位高髻妇人开口:“娘子,我等也知晓你的顾虑,这样吧,原八百两契银,咱们减到七百五十两如何?” 还不等纾意回复,另一位年轻些的郎君便急吼吼地站起:“二姐姐,咱们还没同意呢,你怎能自行降价?” “若不降价,按咱们这样吵下去何时能把宅子卖了?”她面沉如水,似是懒得和年轻郎君掰扯。 “五郎说得对,这正应当咱们家里人商定了才可向外人道,”另一位眼尾上挑的年轻女郎侧首,“我竟不知,这曹家如今是二姐姐这个外嫁女当家了。” “你们用我阿娘的嫁妆时,倒不曾如今日这般还想着与我商量?”高髻妇人面露嘲弄,似是很瞧不上他们。 那年轻郎君像是涨红了脸:“主母的嫁妆本就是留给小辈的!怎么处置何须向二姐姐通报?” “小妇庶子!腌臜泼皮!你也配用主母嫁妆?!”她骤然大怒,拍案而起便指着那二人鼻尖一通好骂…… 那一男一女像是被骂得懵了,怔了会才怒目相对。 瞬间几人便摔打起杯盏来,各自仆妇上前拉人的拉人,下手的下手,碎瓷首饰落了一地,直打得不知这巴掌甩出去能落到哪个人的脸上,一下子劈啪作响。 想必是积怨已久,不然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能厮打起来? 纾意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缀玉连珠连忙护着自家娘子撤到屏风后头,苏娘子在楼下听着了动静,便急忙提裙上楼,看见这幅光景也是连连咋舌。 “这、这是怎么了?”她连忙喊来店里伙计帮忙劝架,两位女护卫也上前拉人,“不是签房契吗?怎的就打起来了。” “像是家里还未划分明白,今日还吵呢,”联珠扒着屏风探头看热闹,“哎!耳朵原来还能这么拧吗?” 众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曹家人分开,一个个坐在椅中,蓬乱得各有千秋。 曹家长子正了衣冠袍带,上前叉手赔罪:“今日倒让小娘子看笑话了,真是对不住。” 纾意直说无妨,现下还是再商议一番吧。 高髻妇人像是并未吃着什么亏,她重整花钗珠钿,衣饰倒也整洁体面,神色藏着些许轻蔑。 那年轻郎君和女郎就不同了,一人使劲拢着自己撕扯坏了的衣襟,由长随看他掉了多少头发;另一人捂着红肿脸颊,只敢低头偷看一眼那高髻妇人,哭都不敢哭。 联珠想笑极了,却十分能忍,她可不想给自家娘子丢人。 纾意神色如常,似是不当这乱事发生过,只是问院落几何,园子布置修葺的之类,再与曹家人商议一番,定了七百两为价。 可签契书时又出了岔子,本纾意只与曹家长子签订,那年轻郎君又不依不饶起来,说这宅子他与妹妹也有份,这契书应当多拟三份才是。 “还有我未及笄的妹妹,她今日没来……”那女郎还未说完,看一眼高髻妇人又吓得憋了回去。 妇人捧起侍女新上的茶,缓缓抿了一口:“怎么,你与你那妹妹可是一辈子不嫁人?方才还用外嫁女来堵我,现下便也想来分一杯羹了?” “二姐姐出嫁是带了嫁妆去的,我与妹妹虽是庶出,到底也该备一份嫁妆。”她捂着脸颊泫然欲泣,好像被欺负了一般。 “我的嫁妆大头是祖母和母亲的私产,你倒肖想起家产来了?”她放下盏子嘲讽一笑,“还当自己是皇后殿下生的公主不成?嫁妆要从国库里掏?” “也是,凭你那上赶着贴来的亲娘,能给你几个铜子儿?”另一位从未开口的郎君终于听不下去了,对着她冷嘲。 “你!”女郎气得胸口起伏,简直就想晕过去,“辱我阿娘,我与你拼了!” 年轻郎君也不管他撕坏的衣襟,二人一同向那寡言郎君冲去。 “放肆!一个贱妾也配称阿娘?” “二姐姐!” 眼看着又打了起来,纾意看得叹为观止,自己家中都是暗里的软刀子,倒是从没见过如此直白的厮打,她又有些发愁,伯母听了分家的事,还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呢。 今日这房契是签不成了,难不成还坐在此处等他们打个明白吗?若真是买了这家宅子,还不知日后会有多少麻烦。 日头近午,纾意与曹家人说明这桩买卖就此作罢,便出了雅室的门寻苏娘子。 “倒是给苏掌柜添麻烦了,本是定契,没成想闹成这幅模样。”纾意面上带着歉意,让缀玉取出个荷包塞给苏娘子,“便用这些将雅室修葺一番罢。” 苏娘子并不收这荷包,却手来推。 “东家这是哪里话,原是我识人不清,竟不知这家子如此麻烦,倒是耽搁东家的事儿了,”她绞着帕子,“这些我不收,东西尽是曹家人摔打的,怎能收东家银子。” “苏娘子还需帮我问问安乐坊那家宅子,这次便不来琳琅阁定契了,直接去那家宅子里亲眼看过才是。”纾意还是将荷包塞进苏掌柜的袖袋,请她再操一次心,便提裙回去了。 东市街巷仍是人来人往,时有打扮俏丽的娘子出游,各类香气交织。纾意挑帘看了看,想着午食还是在外头带回去罢,也让久病的阿娘尝尝新鲜美味的。 相辉楼堂倌十分热情,见纾意从车上下来,连忙报上近日的新鲜菜色,还说了些女客喜爱的甜酒酥点之类,请她于雅处安坐。 又为她上了陈皮香汤,只说先开开胃口。 “小娘子吃些什么?今日羊肉可到了鲜嫩的,炙出来真真好……”堂倌口若悬河,直教人听着便饥肠辘辘。 阿娘不爱辛辣,纾意便点了个水盆羊肉、醪糟鱼脍、箸头春,再加上两样时蔬和新制的一口胡饼,嘱咐堂倌要给她装好食盒,方便带回府去。 “好嘞!小娘子是行家啊,咱们相辉楼的鱼脍,那可是薄如蝉翼,嫩滑无比,若是不想吃生的,便放羊汤里滚上一滚,那可是鲜上加鲜啊!” 趁厨下备菜,纾意又加了五碗炙羊肉烩面,让缀玉联珠几个都吃饱肚子回府。 堂倌又送上一小碟子金乳酥来,说是赠与小娘子甜甜嘴儿,纾意谢过后取箸来尝,香甜绵软,小砚清应当喜欢,便又让堂倌再装上一碟金乳酥进了食盒。 一齐收拾妥当后足有两大提食盒,联珠似是吃不得辣,炙羊肉里的茱萸和花椒让她直吸气,坐在车里还在找茶吃。 缀玉直笑:“下次还吃吗?” “吃!炙羊肉可香了。” “等咱们搬了宅子,买羊来请厨娘子在府上做,定不会辣着你。”纾意弯着眉眼往联珠嘴里塞了枚蜜渍梅子,好让她压一压。 作者有话说: 联珠:好热闹啊! 第10章 纾意回府后换过外袍,带着缀玉联珠去徐氏院里摆饭。 水盆羊肉用了个像盆钵似的容器,只装得七分满,怕路上颠簸泼洒了,取出来还是热气烫口的模样;醪糟鱼脍真真薄如蝉翼,轻得仿佛被风一吹能飞上几里远,被厨下摆成花型,酒香弥漫,还赠了醋芹、糖醋姜、花椒盐之类为佐;箸头春酥香诱人,金黄匀称,直教人胃口大开。 徐氏自病后久违这等美食,不由得也被勾出了馋虫,她开口问:“可是房契签下了?” 纾意眨了眨眼:“未曾呢。” 缀玉联珠一边布菜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说这曹家姐妹兄弟五人是怎么大打出手,一连在琳琅阁打了两场,曹五郎耳朵都要教他二姐姐拧出了花,衣襟子扯的稀碎,后来攥着襟口,左耳肿得两个大,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吴妈妈听得发笑,倒玫瑰醪糟的手都颤了。 还有曹二娘身边的仆妇,虽不打人,只去抽扯四娘五郎头上的首饰冠帽,教众人踢踏碎了一地,那姐弟二人出门一趟,实在是得不偿失。 曹三郎是个不吭声的,却由着小厮长随一边喊着快停手别打啦一边上去乱打一通,面皮子不动,指不定心里多美呢! 纾意本不想笑,教她二人说得也忍不住,含着鱼脍取帕子来掩唇。 徐氏摇摇头,笑道:“现下可知分府是个什么光景了?” “见是见过了,可咱们府上却不是这等全武行的样子,”纾意抿了口玫瑰醪糟,“东府那边巴不得快快地将咱们遣走,整日来西府刺探,可得是急坏了,二姐姐看我的眼神,我可不想再见着。” “快了,过些日子搬出府去,便不用再与她们客套。”徐氏为女儿添了一箸羊肉,又看小砚清捻酥吃。 “看来看去,还得是安乐坊里的宅子呀。” 几日后纾意出门前去安乐坊的宅子定契,她看着契书拟稿,只觉得合适极了。 “娘子,咱们这几日时常出门,想必东府的又要来跟着。”缀玉有些迟疑。 “无碍,这次跟着就跟着吧,反正知道咱们买了宅子,正好安他们的心。”纾意拣了支步摇替自己簪上,心情十分好的模样。 安乐坊里的宅子主家姓陈,刚升任进京置办了宅子没几个月,又被外放做地方官,本打算将宅子留着等回京时再住,可两三年过去了,家中老夫人身子不太好,回京也遥遥无期,想来想去还是将京中宅子卖了,多少是一笔银钱。 陈家宅邸中留着几位忠心的老仆,宅子未建成几年,又时常打扫修葺,今日登门一看,处处都是很好的,省了不少修葺的功夫。 原主人家也颇有雅趣,流水石桥,院内四季花树都种上了,还有一处小花园,满是盛放的的月季,一旁还有待开的芍药,想必再过一两月便能看到。 纾意四下看看,当真喜欢极了。 只是未有主人家居住,宅内廊柱有些掉漆,内室有些尘气,还需粉涂打扫一番。 又去各处内院看了看,总觉着这宅子就是按自己喜好布置的一样,处处都如此舒心,就连一撮儿枝叶嫩芽也可爱万分。 纾意当即便提出签契印章,陈家仆人便请她与堂上坐着,取出了随信寄来的一式两份房契文书。 “今有安乐坊金樨巷宅邸……契金七百五十两银整……”纾意看着契书上的文字,有藏不住的喜悦。 这宅子比曹家的小些,但位置更好,贵也无妨。 纾意买宅的银子,有年年存下的压岁银,还有每月月银中攒的,再加上一些铺子庄子里的进项。 陈家主人已经将两份文书签好了才寄来,便请苏娘子签上姓名作中人,她再签上自己的姓名、盖上小印,再一同去府衙录案,贴上契尾,盖上官印。 成了。 是她自己名下的宅子。 陈家老仆点好银票,将房契一式两份,立时命人去收拾细软,妥当后他们乘车还回陈家主人身边去。 纾意点了头,便再想将这宅子再逛一遍。 花叶重重,纾意走过隔墙,花影在身,便让它在窗格间流动起来,这宅子,真是太好了,花墙碧树,檐角风铎,仿佛处处是按自己心意建起的一般!也不知这陈家主人到底是何人。 世上竟能有如此的心有灵犀? 陈家仆从收拾好后,便将整座宅子的钥匙分作几串,通通给了纾意,另有箱柜钥匙挂在各自锁上。 她想着,既搬了家,门上婆子也当换过,且不知是否现下府内的仆从都愿跟来,正好放了几个年纪差不多了的,也算情分一场。 内宅家具倒是大半齐备,回去问问娘亲,可需齐齐换过;再加上帘幕帐幔之类的物件儿,还是得好好寻摸着,吩咐从家中领几个花匠侍弄新宅园子。 纾意又命人查看过宅里是否还有烛火,一应安全后,她便亲手将大门落了锁。 这一捧钥匙提在手中,虽有些沉,可别说有多熨帖了。 正好几日后就是清明,不如与阿娘砚清一道去慈恩寺求签踏青,也来看看她们的新宅子。 还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浓浓,请她来吃酒才是。 纾意一边想着一边登车回府,懒得去管后头跟着的尾巴。 张氏正打发人去探听来府上问询的两户人家中小郎君的情况,正见周妈妈领了从前跟着纾意主仆的婆子来,便挥退下人,侧耳静听。 “夫人,那西府的买了处宅子,不知是做些什么。” 自然是想搬出去了,早不搬晚不搬,偏要等到她有些用处的时候搬。 看来那母女俩还有些银子傍身,如今宅子都买得起了。 张氏只嗯了声,教那婆子继续留心着,又给了赏钱便将人打发出去。 “夫人,她们若是这个时候搬出去,咱们可就拿捏不住了啊。”周妈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张氏此时却出奇的冷静,缓缓道:“买个宅子怎么也得修葺布置一番,分家前还得禀告老夫人,哪有这么快的,咱们还有机会。” “难怪前几日又买了四个侍女进门,原是为了这个。”她又喃喃自语,拨弄起腕上的镯子来。 窗外几声莺啼,张氏回头望了一眼。 “今日什么日子了?” “回夫人,今日二月廿八,再有几日就是清明了。”周妈妈垂首抬眼,只看着她。 张氏微微一笑:“清明好啊,清明该拜祭先祖,还应出门踏青,好好游玩几日才是。” “明日一早便去给老夫人请安,清明,咱们就去兴国寺罢,”能耽误一日是一日,直教她没空收拾新宅,“为先祖好好添上供奉,保佑我的月儿婚事顺遂。” 张氏忽又像想到些什么,锋利的唇角一勾。 “再为我那苦命的三叔上一炷香,愿他早日还家。” 正是清晨,今日瞧着天气倒好,不知哪来的雀儿叽叽喳喳。 徐氏院里的侍女正掩着口唇打哈欠,便见老夫人院里的妈妈走了来,说明日阖府去兴国寺上香,连忙领着妈妈进去通报。 “三夫人,后日便是清明,老夫人想着明日去兴国寺上香拜祭,再住上一两日的,便当做踏青了。” “好,”徐氏点了点头,“稍后便收拾起来。” “老夫人特意嘱咐,三夫人莫忘了带些平日用的药去。”那位妈妈眼里都是关怀。 徐氏浅浅一笑:“劳烦母亲挂怀了。” 她走后,徐氏便吩咐下人收拾行装,带一两件厚些的衣袍,兴国寺在山上,只怕比山下寒冷些。 清明时节,卢家府学也放了假,想着正好也带小砚清出门玩乐一趟。 纾意睡得正香,她拥着雪绸软被,团团缩在暖和的粉缎堆中,鼻尖面颊泛着浅淡娇嫩的粉,像只慵懒的猫儿。 联珠轻手轻脚瞧了一眼,便拉好帘子,今日无事,再让娘子睡会罢。 她退出了内室,去打点纾意起身要用的巾帕和衣裙。 再过上几日,自家娘子就要带着她们住到新宅子上去,那没有东府婆子侍女们,娘子能真正做一回主子。 正如这流水般滑腻的凝脂绸,今后的日子也会如此顺畅。 也不知慈恩寺里头能不能放纸鸢,带两只去给娘子和小郎君玩玩也好。 联珠正想呢,便见了三夫人院中的侍女来报,说老夫人想明日去兴国寺上香的事。 这倒巧了,她又将纸鸢放了回去,还是下次再放罢。 纾意这一觉睡得十分餍足,她在柔软榻间伸腰,两只手探出了被衾,白腻的小臂显得愈发粉嫩。 她还有些迷瞪,缓缓起身揉弄着惺忪睡眼,墨发披散,平日里是最温婉知礼的,今天倒是少见的少女模样。 联珠捧着水盆来伺候娘子洗漱,绞了帕子敷在纾意脸上,开口道:“娘子,方才夫人院里来人,说明日老夫人领阖家大小去兴国寺上香,还要住上一两夜。” 纾意捧着帕子,有些闷闷的鼻音:“真是巧了,祖母倒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兴国寺人多,咱们这临时上山,哪有禅房住呢?” “我问过了,说是二夫人几日之前便定好了禅房,咱们只需准备些衣物细软去。”联珠见自家娘子还未睡醒,便亲手替她洗脸。 “那便好,听说兴国寺的斋饭好吃,这次也去尝尝。”纾意握着杨柳刷下榻漱口去了。 作者有话说: 絮絮买房了!(某人准备好爬墙头 第11章 第二日卯时初刻,东西二府便去请老夫人,一家子出府登车。 安平侯和稍大的两个郎君骑马,女眷坐车,加起来也有五六乘,踏着破晓的晨光往少陵原去。 纾意挑帘,见这一路上春景郁郁葱葱,有放纸鸢游湖的,骑马作诗的,车上晃晃悠悠,竟又倚在车壁上睡着了。 徐氏笑笑,怕她磕碰了脑袋,揽过女儿的肩头靠着自己。 兴国寺曾为玄奘法师的香火院,殿前柏树高大,显得十分庄严肃穆。 小沙弥领着安平伯府一行人先去预定好的禅院放下行李,收拾着装,再去拜见各殿佛陀菩萨。 老夫人领着家眷下拜,为老侯爷和林三郎念过经文,因年纪大了有些疲乏,便先去禅院中歇息,安平侯领着两个读书科考的孩子去拜文殊菩萨,张氏则领着女眷幼童往观音殿中去。 兴国寺还有不少其他人家前来礼佛,迎面而来的正是宁昌县主。 宁昌县主嫁与淮阳郡侯为妻,夫妻二人都沾着皇室宗亲,长子于礼部任职,今日正是随母亲前来上香,顺便与母亲说的小娘子相看一番。 张氏心中有数,连忙领着家眷见礼。 林绮月微微垂头,跟在母亲身侧行礼,模样端庄大方,钗环得体,宁昌县主见了连连点头。 “安平伯夫人,今日巧了,飞花宴别后没想到在兴国寺又能相见,真是有缘。” 张氏听了掩唇而笑:“可不是,从前与县主便是脾性相投,今日得见,可要好好聊聊才是。” 县主与张氏正寒暄着,纾意见了便知是两家借今日的机会让二姐姐和对方郎君见上一面,看看儿女是否投缘,看来二姐姐的喜事也近了。 纾意立在母亲身后,低头看幼弟玩她荷包上的穗子,又假意伸手去拦,悄悄玩了起来。 林绮月抬眸,看对面的郎君生的挺拔白净,不免心下满意,低头羞怯。 两位夫人定好,午食二府合用,便见礼各自去礼佛了。 “安平侯府二娘如何?”宁昌县主问着自家儿子。 萧郎君点了点头:“母亲选的,自然是好。” 县主又道:“那日宴上一见,瞧着是十分大方稳重的,样貌端庄,友爱姐妹,尊敬长辈,与我儿倒是相配。” 外人走后,张氏便卸了笑意。 她只带着女儿拜观音,庶子女则由奶妈子领着玩耍一番,莫磕了碰了、冲撞菩萨便是。 她也懒得搭理徐氏三人,只客气说些要去别的殿宇中上香还愿,便自行离去了。 总算完了,徐氏与女儿对视一眼,心下放松,便虔心跪拜于蒲团之上,眉间渐染愁绪,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拿起了签筒。 纾意知道母亲还牵挂着父亲,只在一旁诚心祝祷。 徐氏拾起那支灵签,走到侧殿去寻禅师解签。 那禅师坐在案前,缓缓翻过一页经书,见人来,便伸手请徐氏坐下,接过灵签来看。 他口中喃喃一阵,问道:“不知这位夫人想问些什么?” “想……问问妾的夫君。”徐氏派人寻了三年,每次有些蛛丝马迹后又不得见,教她渐渐失了心力。 今日来参拜观音,便试上一试。 “缺月得圆,离雁得还。”他闭上双眼笑道,“你夫妻二人皆是正直之人,正如此签的窦儿一般,能得好报啊。” 徐氏泪盈于睫,又问:“还想请禅师指点,究竟往何处去才能得寻?” 禅师摇摇头:“不是你寻得,而是另有人襄助。夫人放心罢,不必操之过急,现下还是应以保重身体为要。” “多谢禅师。”徐氏略展眉,让吴妈妈封上厚厚的香油钱。 他却摆手,只留下两枚铜钱,稍顿后便又抬眼和纾意道:“小娘子若是遇了难事,莫要惶急,当以镇静相对,万难可解。” 纾意一怔,虽不知禅师指的是何事,只恭敬道谢:“多谢禅师指点。” 午间正与宁昌县主一家共用斋饭,男女分席,纾意只专心用着斋饭,未曾抬首惹了二位夫人的话头。 张氏不免心慌,她当日在宴上说的自家侄女与定远侯定亲一事宁昌县主也知道,今天又与这么多孩子一起用饭,若得县主垂询,唯恐从她那里漏了馅,既让定远侯府跑了,又让月儿的婚事告吹。 这…… 她向林绮月使了个眼色,只好在席上与自家女儿一起使劲浑身解数揽来县主的关注。 幸好县主并未过问其他的孩子,这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教张氏嗝逆不止,服了山楂丸,在榻上歇都歇不安稳。 午后徐氏带着小砚清回禅房歇晌,纾意不困,便领着联珠去寺庙后山禅院逛逛。 兴国寺桃花闻名长安,曾有众多文人前来品题观赏,还在后院禅房院墙处留下不少笔墨,纾意来时的水绿裙子蹭了些花朵汁液,她换过一套蜜合色间朱红的衫裙,持着团扇去一睹风光。 后院松柏掩映十分静谧,阳光自枝叶间倾泻,如幕如帘,一派开阔沉静之景。 再向前去便是一片绚烂桃林,仿若仙境一般。 不少诗文都题在墙壁之上,她沿着院墙,缓缓一一读过。 “禅师果真信我所言吗?” 屋内燃着沉檀素香,香烟丝缕缭绕,横过书案两侧人面之间。 静思禅师面上一团历经诸事的释然,展颜道:“万千世界,又有何事是不可能的呢?” 卫琅自从在父亲灵堂上醒来,便时常梦到前世之事,事事颠倒,让他总觉身在梦中。 “施主便收下此物吧。”静思禅师取出一串檀木念珠,“此珠为广念住持之物,可安魂定魄,免受梦魇所扰。” “多谢禅师。”卫琅颔首见礼,他看了那串念珠片刻,伸手戴于左手腕间,似乎立时有根丝线将他缚住,不再向从前如浮萍一般。 “施主既有此机缘,不如好好把握,拨乱反正 。” 一阵风吹进堂中,将香烟吹得散了。 卫琅抬眼,一双黑眸古井无波,启唇道:“但尽人事罢。” 禅师笑着起身告退,浅褐的僧袍上有些缝补的痕迹,直说:“施主的缘分到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正纳罕,便听得身后院中轻微女子嗓音。 那声音如此熟悉,让他心下狂跳,立时起身步入廊下。 秾丽桃花掩映,枝叶后是一袭蜜合色的背影,乌发如云,朱红发带正垂在她脑后轻晃,她执起团扇遮阳,扇上蝴蝶映在她面颊之上,口中喃喃,正读着院墙上的诗句。 璨阳为她披上一层绒绒光晕。 好似有一团烈火在卫琅胸中烧灼,竟有些想落泪,他喉结滚动,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自己神魂之中。 纾意方读完这篇诗文,只觉齿颊生香,刚想提裙离去,便见院中檐下有位伟岸俊朗的黑衣郎君,眉眼深浓,眸中烈烈,正直直盯着她瞧。 这人穿着一身玄黑圆领袍服,像公侯人家侍卫打扮,观相貌气度却截然不同。 纾意见了他只以为这院中有贵客,避开眼神不再上前,颔首离去了。 不知为何,纾意总觉有些心慌,方才那男子眼中并不是驱赶的敌意,而是她看不懂的…… 像雪浓养的长毛猫儿,见了枝上雀鸟。 却又有些忧伤,似是想极念极。 罢了,快些回去才是。 卫琅双手负于身后,他不知下了多大的决意,才制住自己此时不去亲近她。 前世他醒来时安王已经登基,成王败寇,看他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尤不过瘾,定要让卫琅处处随自己的心意俯首帖耳,任自己摆布,再看他向自己这个主婚人深深跪拜才觉舒坦。 两个身不由己的人,却成了后半生中彼此不可多得的光明。 今生,絮絮还会对自己倾心吗? 他知道安平伯夫人会向太后请旨赐婚,好将纾意与自己绑在一起,他想让纾意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可仍存了一颗私心…… 纾意晚间躺在禅房内的榻上,眼前总是浮现那双眼睛,总觉从前见过,又想不出什么,渐渐闭了眼睡着了。 她抬手掀起金丝竹帘,为那人披上外袍。 冬日飞雪,他拢过自己的手,十指缠绵,一同在手炉上取暖。 他为自己撑腰,绝了二伯母欺凌她母亲的机会。 她与他思前想后备下节礼,乘车去看望母亲和幼弟,砚清见到小马儿,乐得满院子跑。 倒像是与他共度一生了。 重重帷帐中,她垂眼俯视,看见自己的手滑入那人的衣襟,他心口有一枚小痣,耳畔听得一声絮絮…… 纾意睁了眼,胸口起伏地厉害,她转头,还在兴国寺的禅房中。 她无语凝噎,不知为何会在禅寺里作这般不知廉耻的梦,待会用过朝食,定要去菩萨面前告罪才是。 作者有话说: 终于见面了! 第12章 老夫人想着午后便动身回府,孩子们出门爱玩乐,在寺庙里也呆不住,没得冲撞了菩萨,还是下山回白玉京去玩罢。 纾意昨日撞见了人,又作了怪梦,不愿再赏寺内美景,拜过菩萨又为阿娘幼弟和雪浓求了平安符,之后只与联珠两个在院内斗草玩,禅院门也不出。 张氏与宁昌县主道别,话里只说过些日子再到府上拜见,看来这婚事当真板上钉钉了。 虽说关系平平,但一家子姐妹,添妆贺礼还是要送的,纾意坐在车里盘算,倒是不知送些什么才好,思来想去还是送首饰妥当。 徐氏自求得那支灵签之后,便心境开阔许多,虽仍体力不济,但想必回去好好服用雪参丸安养,身子定能恢复如初。 纾意取来一只红绫饼小口嚼着,心却飘去了新宅子。 这次出门说是踏青,却并不尽兴,一道回府也不好带着母亲幼弟半途转去新宅,只好在脑中想想。 上次也并未瞧个仔细,院里还是要扎两架秋千才好,花园里的花墙种绣球还是紫藤呢?自己院中廊下想置一软榻,想躺便躺,也不知阿娘会不会说自己懒得没了骨头。上次见过用轻容纱做帘帐的,看是好看,不知是否太过靡费…… 徐氏见女儿心不在焉,开口问道:“絮絮想什么呢?” 她衔着一口红绫饼,雪腮鼓出一块,掩唇含糊道:“再想新宅子呢,母亲说紫藤好还是绣球好?” “绣球吧,整朵折下来,可放在琉璃水盘中作清供。”徐氏答着,仿佛又想起从前的惬意时光。 母女两个说起插花来,小砚清上车就困,兀地一头栽倒在母亲怀里睡得天昏地暗,颠簸也颠不醒,教她二人笑了半晌。 罢了,都歇会儿罢,回去再想着布置宅子。 车马回伯府时已是夕阳西下,老夫人留着一家子,在她院里用过夕食,又给孩子们发了亲自求来的平安符,便各自告退回院了。 纾意方沐浴完,在浴桶里舒舒服服浸了许久才起身,缀玉助她穿上寝衣坐于案前写信。 缀玉用细麻巾帕轻轻拭干她的长发,又为她多添了一盏灯,蹙眉道:“娘子才回来,不如早些安置了,夜里写字多伤眼睛。” “好缀玉,这么多灯,一会儿坏不了眼睛的,”纾意字字娟秀,又说,“明日替我把这信送给浓浓,再买上一匣子玉露团,还有前几日舅舅送来的丝线也一并送去。” “浓浓整日憋在家中绣嫁妆,想必是无聊透了。”想着又笑了出来,给她送些点心松快松快。 “好,奴婢知道了。”缀玉笑着接过写好的信笺,“娘子快歇息吧,我来收拾。” 说着便随纾意去了榻边,替自家娘子掖好锦被拉好帐子,再吹了灯退出内室。 缀玉大早便去新开的酥酪坊等着,买了第一匣玉露团,一齐送去卢尚书府。 卢尚书府中正是一派忙活的景象,请来的绣娘正在厢房内裁制嫁衣和要带去夫家的衣物细软,卢雪浓被自家阿娘盯着,在自己院中做绣活。 她性子跳脱,从小到大习女红时都坐不住,为她请来江南技艺精湛的绣娘也不能拢住她的心,自然也只学得一星半点。 原本是女儿家嫁衣都要自己绣,现下宅院里倒也不讲究这些,绣个掩面团扇腰带绣鞋之类也就是了,可卢夫人看她对着绣绷子愁眉不展的模样,也是连连摇头,恨不能亲手相替。 此次绣扇面,已戳坏了两个,卢夫人没法子,只得将透薄丝面换作更厚重些的纨绮。 “这鸳鸯眼角是挑着的,你绣的鸳鸯怎么看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卢夫人看不下去,只恨自己从前怎么没禁住女儿的水磨功夫,教她说不学便不学了。 “还有这儿,这儿!” 卢雪浓也愁眉苦脸,她才绣了几日便烦不胜烦,婚期还有两个多月呢,又不能随意出门,憋也憋死了。 “阿娘,人家就是不会嘛!”她翘起唇儿,攥着卢夫人的袖摆摇来晃去,可卢夫人谢氏比那刑部的郎君还要铁面无私。 无论如何,这扇面都要绣出来! “唉,等你嫁了人,若是别家娘子都给自家郎君绣个汗巾荷包,做些里衣袜子,就你家的没有,小崔郎君怎能不伤心。” 卢夫人继续捉着女儿下针,丝毫不为所动。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我绣不出来,可以买嘛,又不差这点银子。”她捏了捏酸疼的肩颈,又乖乖继续。 卢夫人倒有些哭笑不得:“什么不差这点银子,让你给自家郎君做个贴身物件,这是夫妻之间的意趣,又不是让你从头到脚都包办了。” 又想了想女儿如此,摇了摇头,怕是还得一些日子才能开窍。 “你之前给意儿绣的海棠荷包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换成鸳鸯就不行?”卢夫人称奇。 雪浓歪着脑袋笑:“海棠是絮絮一针一线教我绣的,当然好。” 绣工精湛的绣娘拢不住她的心,倒十分喜欢林纾意,原是两个娘子家在一块玩耍,开心了才能让卢雪浓下些功夫。 “夫人,娘子,林娘子遣人来送了东西。”门外侍女捧着匣子恭敬道。 桃酥接过又捧到自家小姐面前。 “正说她呢,送东西来的人呢?叫人喝杯茶再去。”雪浓喜滋滋抬头望了望,看着像是遣来的人已经走了。 “是意娘子身边的缀玉,她说意娘子知道咱们娘子正绣嫁妆,便不来拜见让娘子分心,免得躲懒。” 话音方落,一屋子人悄悄笑了起来,卢夫人更是开怀,掩唇道:“意儿最是知道你的,还不好好绣。” “坏絮絮!等我……”本想说偷偷溜出去找纾意玩,又看了眼自家阿娘,便将后头的话又憋了回去。 “意儿送了什么来?”卢夫人接来匣子打开,见匣子共有三层,面上有一封信和护身符,便取出递给自家女儿,底下是白玉京内新开的糕点铺子制的玉露团,乳香四溢,勾得卢雪浓当即就把绣绷子扔下,让小丫鬟取箸来。 最底下是各色丝线,都是混了金银丝纺的,色正质佳,细腻匀称,不用在日光下就熠熠生辉,卢夫人看着夸赞不已。 “你先练着吧,待熟悉些就用意儿送来的丝线绣。” 卢雪浓取过信来,里头写着这几日的见闻趣事,为她求了平安符,还说自己买了处宅子,等分府别居后定要请她做客。 “阿娘你看!絮絮买了宅子要分府了!”卢雪浓喜笑颜开,将平安符攥在手里摩挲,“总算不用和她那二伯母朝夕相对,好极妙极。” 她又往下看,唇角抿着不绝的笑意,为着这样一位好娘子开心。 卢夫人看女儿捻着针线的指尖都红了,心下叹气,接过女儿的绣绷来帮她:“一转眼你与意儿都有了归宿,这日子真是如流水一般快,仿佛你在我臂弯里撒娇还是昨天的事儿。” “絮絮还没定人家呢,”雪浓从信上移开眼睛,只怕听岔了,“哪里来的归宿?” 这下倒怪,卢夫人放了手上丝线,看向自家女儿。 “你竟不知?就是定远侯呀。”卢夫人纳罕,这两个小娘子,可是什么事都互相说的。 “阿娘听错了,定远侯定的是她家二姐姐,她那伯母怎会把这么富贵的人家定去她的头上。”雪浓仔细将信笺收好,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家娘亲。 “阿娘怎会听错?就是之前端仪长公主府上的飞花宴,安平伯夫人当时在倚芳亭中,当着那许多人家夫人的面说的。”卢夫人回忆道,“当时她说她这侄女儿身世可怜,既有公爹定下的婚约,便将定远侯这位顶天立地的郎君定给意儿,日后好照顾她。” “安平伯夫人一直便是个十分健谈的,当日我并未留心听,今日想起来倒怪得很……” “什么?!”卢雪浓惊得站了起来,“絮絮从前只说这婚事是定给她二姐姐的呀?” 她又惶急起来:“这是什么顶天立地的郎君,定远侯现下还在榻上躺着呢!不行,絮絮还不知道,我要去告诉她!” 卢雪浓喊外头妈妈们去备车,让桃酥帮自己穿上外袍:“好啊,我听说絮絮她二姐姐要定亲,原当安平伯夫人想开了这旧亲作罢,原来她是想里子面子都要占全了!” “舍不得自己亲女儿,便要拿捏自己侄女搭上侯府谋富贵!” 她快得像一阵风,簪子也不插戴了,直直冲到院里。 “浓浓,你做什么去!” “娘子!” 作者有话说: 卫琅:其实……(欲言又止 第13章 雪浓快得像一阵风,眨眼便刮到了院里。 卢夫人还未反应过来,直喊人千万把自家女儿拦住,若是真的有问题,她家待嫁的女儿急急忙忙一闯伯府,不就什么都拦不成了。 追出去的侍女婆子们七手八脚将卢雪浓拽住,她直喊:“阿娘!你拦我做什么!” 卢夫人提裙赶来,一把抓住卢雪浓的腕子:“我与你父亲都是谋定而后动,怎么生出的女儿是这个性子!” “若是真如想的那般,你这样直直冲到伯府,能不惊动她们吗?你还能将别人家的女儿带走不成?徐夫人也一并带走吗?”卢夫人拽住自家女儿的腕子往房里带,“你先缓缓,听阿娘的。” 纾意送来的信上,点滴字句都是事事顺心的喜悦,却不知竟有这样的事等着她。 这样的年月,一桩不如意的婚姻足以断送女子的一生。 更何况是这郎君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只怕是要守上一生活寡,再教安平伯府的贼妇人拿捏住亲娘的性命,为他人做一辈子垫脚石。 “阿娘……”卢雪浓神色仓皇,只攥着自己母亲的袖摆。 卢夫人蹙眉沉吟片刻,开口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意儿的父亲不在身边,可还有母亲,凭她一个伯母,如何能决定侄女的婚事?” “就算安平伯夫人与全京的夫人都说遍了,也是做不得数。” “她仅仅一个伯母,意儿还有母亲,还有祖母和外祖,何时轮到伯母主婚?” 雪浓听此,总算稍稍定了心。 “此事自然当与意儿知会一声,让她防备着她那伯母。只是你不能出面去说,得装作平日里你们来往的样子,再带些小物件去。” “桃酥,你来。”她又招手让桃酥到跟前来听个仔细:“现下不过隅中,你去铺子里买些果子,给意儿送去,直说浓浓扇面绣不好,请意儿打个样来。” 怎么这时还不忘跟絮絮说这个,雪浓有些讪讪。 “切记,不可惶急,只作平常样子便是。”卢夫人又思忖着,“芳妤身子不好,也不知这事该不该与她说……” “罢了,你先去找意儿。” “是,奴婢知道了。”桃酥躬身行礼,便快步出了院子。 卢夫人抚过女儿发凉的指尖,只让她安心便是。 桃酥急忙买了些果子上安平伯府叩门,如霜在院门见了她,便上来迎:“桃酥姐姐来了,四娘子现下出门了,若是有事,待娘子回来我替姐姐禀告咱们娘子。” “这事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们娘子想问问绣嫁妆的事,意娘子女红好,遣我特来问问。”桃酥面上浮现出些许赧然来,像是不太好意思说自家娘子不会绣花似的。 “姐姐先请进屋吧,许是快回来了。”如霜请人进了耳房,奉了茶水便去做自己的活计了。 桃酥捏着裙子,不免有些急切,怎么这越急越见不着人呢? “桃酥?”缀玉拿了叠笺子,像是刚回来,“我们娘子还没回来呢。” 她见了纾意贴身侍女,立时起身悄问:“意娘子去哪了?我们娘子有急事说。” 缀玉凛了神色,说道:“我们娘子去新宅子了,若是着急,我便带你去吧。” “好!”桃酥眸中晶亮,跟缀玉出了门。 纾意寻了些泥瓦匠来,今日去新宅查看墙面砖瓦,看看是否有什么漏水掉漆等不妥当的地方,待修整好了,便请木器匠人来量尺寸做些家具来。 朱木白墙黛瓦,一应让匠人刷得簇新,纾意眼中满是期待的光彩,迫不及待要搬来住。 新宅里也请了护院和洒扫婆子,见人来报,纾意回了头去看。 “娘子,卢娘子似是有事找你。”缀玉领着连珠上前来,面色肃然。 既找到这来想必是及其要紧的事,一旁有修整好的主院,随意挑了间屋子坐下,便让桃酥来禀。 桃酥凑到纾意耳边,悄声说:“意娘子,我们夫人听说,安平伯夫人说你和定远侯订了亲。” “什么?”纾意蹙眉,“是从何处听来的?” 伯母不是打算悔婚吗?怎么又牵扯到她头去上了? “是那日飞花宴,伯夫人亲口说的!”桃酥急的嗓子都颤了,“在场那么多夫人,又过了这些日子,想必都传遍了!” “我们夫人只以为意娘子你是知晓的,今日与咱们娘子闲聊时才想了起来,立时就遣奴婢来报信。” “夫人说,虽她一个伯母所言到底做不得数,但还是请娘子小心。”桃酥略略迟疑,“林夫人还不知道呢,身子又不好,说与不说,还请娘子仔细斟酌一番。” 纾意面上却是出奇的镇静,她抚了抚膝头的裙子,唇角勾出一抹笑。 “好桃酥,替我谢谢你们家夫人,” 她抬眼含笑,眸中却凝着寒冰,“我自会当心的,让浓浓安心备嫁,不必替我忧心。” “若是意娘子有需,定要来尚书府才是。” 卢老尚书为林三郎恩师,今爱徒之女有求,如何也能搭上一把手。 “好,缀玉,替我送送桃酥。莫要让阿娘知晓此事。” “是。” 二人行礼告退,联珠凑在自家娘子身边:“这,这可怎么办才好?二夫人怎么把这婚事安到娘子头上了?” “二姐姐耽搁不起,便得找个由头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卢夫人说的没错,纾意身边有亲生母亲,上头还有曾外祖一家和祖母为长辈,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伯母来做主。 白玉京内权贵众多,就算不敢拿天家事来打趣,前头还有各家国公郡公,侯爵世家。有如此多的事可供寻乐,她一个没落伯府二房的女儿,哪有那么多旁的闲人来说嘴她一个小小娘子的婚事? 再说,父亲失踪外祖落罪,若是当众闹起来,再怕连累官声也早已经到底了,纾意有何好怕?要被按头吃下这亏? 这样一来,张氏说出去也奈何不了她,至多到纾意定亲或定远侯府来履行婚约之时能被拿出来吵嚷一番,到时难道就不怕她撕破了脸,让伯府二房同样颜面扫地吗? 二房可是有个勋府右郎将的主君,有两位正当龄读书科考的郎君,怎么也得是二房着急。 纾意只觉得恶心,张氏好面子,便要用自己来填补吗? 好事想不着,坏事倒知道往她这甩了。 定要分家,尽快分家,她这就回去! 纾意让家里带来的妈妈们看着匠人们动工,屋宅尚新,工期左不过几天就能完成,只是还要等上过的大漆干透,再不到一月便能入住了。 她又叮嘱莫忘了安排好茶饭,便带着联珠上了车。 刚进阿娘的院门,纾意却好像冷静了些,她抚了抚鬓角发丝,拾掇好衫裙,再与从前一样去寻徐氏。 “阿娘。”纾意眉眼舒展,黏在徐氏肩上看她插花。 “刚去新宅子了?”徐氏牵过女儿的手在身旁坐下,抬眼问。 “是呀,今日请匠人修葺墙瓦,跟新盖的一般。” 说着又捻来一朵半开的粉妆楼,修了枝子便往徐氏髻上簪。 徐氏失笑:“别捣乱,今日午时想用什么?” 纾意不让徐氏将花取下来,凑上去深深吸了口气:“阿娘好香啊。” “油嘴滑舌,”徐氏摸了摸发间的花,“今日厨下买了鳜鱼来,咱们炖汤喝可好?” “好,春日里鳜鱼可鲜呢!” 纾意坐直了身子,缓缓开口道:“阿娘,我想咱们早些分出去。” 徐氏放下手中的花,问她:“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既买了新宅,便不想忍了,早些搬过去多好呀。”纾意垂着头,“主院里家具是现成的,其余咱们慢慢添置便是了。” 大抵小娘子皆是如此,认为自己能抗的事向来报喜不报忧,纾意更是如此,比同龄娘子少了几分在母亲怀里娇缠的心思。 “好,午后想必老夫人要歇晌,明日吧,明日一早咱们就去禀告老夫人。” 徐氏不再追问,只摸摸女儿的头,让纾意与她一同插花。 小砚清在卢府每日只需上半日课,除去年节,一旬休息两天,午时是回来用饭的。 他缠着徐氏给他读故事,徐氏没法,让纾意自去歇晌。 纾意回到自己院中坐于案前,丝毫困意也无。 她想着既明日便去祖母面前说分家的事,但还是觉得不够快,当即吩咐缀玉替她采买些被褥碟盏之类送去新宅,不至于到时一家三口连着底下侍女婆子都急急忙忙。 又将自己私库里的首饰契纸收拢,放在一个带锁匣子里送去新宅,仅留些散碎银两傍身。 平日能想全的事,现下倒苦思起来,纾意只觉得有些激动。 这下终于要离开这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今日天气晴好,徐氏与纾意早早便来老夫人院里拜见,说是有事要禀。 老太太刚用完朝食,听嬷嬷来报只觉奇怪,命人将母女二人请到前厅安坐,她更衣后便来。 “给母亲请安。” “给祖母请安。” “我不是说过嘛,一大早的,你们年轻小辈多睡会便是,何苦起个大早来请安呢?”老夫人满面慈爱,实则等着二人说明来意。 徐氏只答:“母亲免了请安自是疼爱,可一个月也不拜见几次,倒是过错了。” “不瞒母亲, ”徐氏看了纾意一眼,“儿媳今日带絮絮来,是想说分家一事。” “分家?”老夫人不掩差异,“可是出了什么事?好好的为何要分家呢?” 她是十分中意徐氏这个儿媳的,三子擅长读书,又颇有胸襟,老侯爷与老夫人合计,要为儿子聘一位意趣相投的女子为妻,可到底也有自知之明,确是不敢肖想到当朝太傅的孙女头上的。 直到三子竟然中了探花,他捧着御赐的红绫饼回家,碰见装作丫鬟偷跑出府的徐芳妤。 徐氏自小出府都是白日登车,本就不甚熟悉西市,只知家住永宁坊,入了夜更不认得路。 林三郎将红绫饼分给饥肠辘辘的芳妤,合规合矩地送她回家,只远远缀在徐氏身后,提点她永宁坊该怎么走。 徐氏兄长知晓后,扮作困苦举子试他,又向卢老尚书打听,终成佳话。 二人婚后蜜里调油,林三郎听妻子之言刻苦奋进,前途光明,只可惜,出了这样的事。 老夫人一直觉得对不起徐氏,儿子不知所踪,白白蹉跎了徐氏的年华。 “并无大事,只是儿媳到底是罪臣之女,自从去岁病后便一直想着,当时暂无心力,只得厚颜在伯府中养病。”徐氏面露哀伤,“如今身子也见好了,便想着分出去。” “到底是我林家对不住你,三郎他……唉。”老夫人叹了口气,又道,“芳妤,我只怕伯府怠慢了你,你若是愿意,与三郎合离也未尝不可,我又怎么会说什么罪臣之女的话呢。” “再说句不该说的,徐老太傅乃是纯臣诤臣,怎么会参与皇子之争?” “芳妤莫要伤怀,徐老太傅定能沉冤昭雪,荣耀还朝。” 徐氏只垂着头,缓缓道:“前几日儿媳兄长来信,只说在老家谋生,做些商户生意,整日与市井小民打交道,我如今在这伯府也要时常靠嫁妆铺子为家里贴补,传出去到底于伯府名声有损,只怕拖累了二伯的官声和小郎君们的前途。” “若是亲家艰难,我自然也能帮衬一把。”老夫人说着便要让嬷嬷取财帛匣子来,“当时亲家不嫌老侯爷行伍出身,愿将女儿下嫁,若是此时分家,才是真的于我伯府名声有损。” 纾意见退一步无望,只得沉了脸:“祖母可还记得祖父在时,曾与定远侯府定下婚约?” “记得,只是定远侯如今缠绵病榻,另结卫家的小郎君或小娘子也可,到底未成写了名姓的婚书,哪怕是作废也没什么的。” “可二伯母前几年处处拿婚约为二姐姐垫脚,如今见侯爷昏迷不醒,怕耽误二姐姐婚事,便将这婚约甩在了我的头上。” 老夫人从未在这孙女面上见过如此寒凉的神情,她沉了脸色,吩咐道:“去请二夫人过来。” 徐氏原是不知这一出的,听了这话心头一跳,纾意伸手覆住阿娘的手背,让她安心,待会便能说个分明了。 张氏这几日正春风得意着,宁昌县主选了吉庆日子,又请娘家长嫂上门来纳彩,眼看着就在三日后。 她迫不及待,请了宫中放还的绣娘早早地为林绮月裁制嫁衣,今日正选花样子呢。 “二夫人,老太太有请。” 这倒奇了,不年不节,老太太是不爱见人的。 “母亲可说了何事?”张氏放下花笺,谨慎道。 来请人的妈妈只是笑笑:“说是有事与二夫人相商。” 莫不是想提前为月儿添妆? 张氏心里喜滋滋的,连忙将林绮月也喊了来一会好向祖母道谢,她扶着周妈妈的手,一齐跟着去了老夫人院中。 一进屋内,便见徐氏与纾意母女二人在堂上安坐,面上笑意霎时散尽了。 她与女儿对视一眼,莫不是被西府的知道了? “给母亲请安。” “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将张氏母女二人方才的神色尽收眼底,只开口道:“坐吧。” “昨夜梦中见到了老侯爷,他似有怨怼,说是为何还不履行与定远侯府的婚约?教他成了失信之人,无颜面见老友。”老夫人只叹口气说。 张氏心头一跳,只道:“公爹想必是有所不知,小定远侯正病着,如何能定亲拜堂呢?” “唉,小定远侯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实在是可惜,我本想他和月儿能成一段佳话,”老夫人抚着心口,一副惋惜的模样,“白白耽误了好亲事。” “母、母亲这是怎么说的,月儿已与淮阳县侯萧家的小郎君定下了,不日便要来纳彩,怎么会和定远侯有亲事。”张氏抓着林绮月的手,让她莫要急躁,自己手心却是汗意淋淋。 “那按你说,这亲事该如何是好呢?” 张氏咽了咽,缓缓道:“定远侯吉人自有天相,凯旋后养了一年的伤,想必定要大好了,照我说句难听的,三叔流落在外,砚儿年幼,三房没个男丁支撑的。倒是可以与意儿定下,也好做个依靠。” 徐氏心头压着气,她本就虚弱,现下只得服下雪参丸压制。 纾意面色如常,倒教张氏眼神飘忽心虚不已。 “我道你怎么开了窍,放下定远侯另结姻亲,从前到外头胡乱攀扯定远侯和月儿,现下见定远侯没了前途,便要将这婚事甩到意儿头上!面子里子都想占全了?”老夫人摔了茶盏,只溅出来泼了张氏满裙,碎瓷迸开,让林绮月失声叫了出来。 “自己亲生的女儿舍不得蹉跎,倒教侄女儿来受!” “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当主母的!” 张氏慌了神:“母亲这是从哪听来的?儿媳何曾存了这样的心思?” “你当我不知?从前你赴宴时只扯着二府婚约做谈资,我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见定远侯昏迷不醒,你竟直接搬出意儿的名声来说嘴?” “她也是咱们府上女儿家,不是你用来遮丑的幌子!” 老夫人字字如刀,说得张氏满面赤红,直直拉着林绮月跪下:“母亲息怒!是儿媳糊涂、是儿媳糊涂!” “祖母息怒!”林绮月是个绣花枕头,见此只会团团缩在母亲身后,再多的话也没有了。 老夫人院里嬷嬷侍女们来去围看着,心下也不免有些鄙夷。 好歹是伯爵夫人,这般行事,竟是事理都不通的模样。 张氏满面的泪:“是儿媳想岔了!真真没想那么多,儿媳只怜三房无依无靠,定远侯府是三代的良将,定能好好呵护意儿啊!” “不是什么刻意让意儿受苦!是儿媳好心办了坏事……” 老夫人冷哼一声,侧身接过新茶,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张氏泪也不抹了,四下看看,膝行至徐氏脚边,直往上攀扯,教吴妈妈使劲扯了起来,连徐氏裙角都没摸到。 “伯爵夫人尊贵,又是二嫂,我们夫人如何受得这一跪。” 张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支吾半天。 林绮月从出生起,就未见过母亲这般局促的样子,想来她母亲想要做什么,就没有不顺的。 她也慌了神,只能跟着母亲向纾意“四妹妹、四妹妹”地唤着,生怕自己的婚事泡了汤。 “上月伯母遣人来,对西府多番‘关怀’,时刻贴身照顾,侄女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不知,伯母在外为我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纾意面若芙蓉,张氏只觉她此时如同恶鬼一般。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是、是好亲事,意儿,伯母是为了你好啊,一心疼你爱你,只怕你的婚事耽误了……” 张氏惶急着句句剖白,纾意却不耐心听了,抿了口茶。 “伯母,事已至此,我与阿娘今日也懒得争什么对错,只一句话,还是分家吧。” “什么?怎的要分家了?”张氏嗫嚅,脑袋里却只想着搭上定远侯府的事,分了家可就钳制不住她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从前她只知张氏有些市侩,眼皮子浅了些,原想着当了伯爵夫人,怎么也能习得几分大家之气。 没想到,如今竟做出算计自家人的事了。 “你自己也知道名声重要,当初就不该将婚约满京城去说!懂得护着自己儿女,却不惜毁了侄女的前途。” 白玉京内结亲本就看重两家门户是否能在朝堂上互帮互助,再不济也得有前途有贤名,纾意本就失了父亲依靠,外祖家也获罪,不替侄女撑腰便罢了,再还上外头这样攀扯,哪里还有好郎君愿意娶纾意过门? “芳妤,意儿,我看分家的事还是暂缓缓罢,此事是二嫂不对,让她跟你们赔罪,好好补偿一番,此事再不会发生!” 老夫人还是心疼自己的三儿媳,且为林家育有一女一子,都是聪明健康,放在跟前也是个念想。 张氏心里只恨出了血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今日让她在婆母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连老夫人院里的侍女都能看她笑话! 定不能放过她!等她求到太后慈诰…… 她可是主母,老夫人年事已高,还能在这作威作福几年?今后这通府都听她一人的话!庭院深深,关起门来还怕没有手段磋磨这孤儿寡母吗? 今日就低一回头罢,来日一一都找补回来! 一定要将他们留下来。 第15章 张氏又抹了泪,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芳妤,意儿,留下来罢,我日后一定加倍补偿!” “我、我近日正为月儿筹备嫁妆,我也为意儿筹备一份,除了公账上的,还从我自己的私库里出!从我嫁妆里出!” 老夫人倒想起来,月儿还要筹备婚事,这节骨眼上府里出了分家的岔子,才真真让外人看笑话,连累的孩子可就更多了。 “芳妤,我一把老骨头,却也有些体己,原是想分了给孩子们一人一份,如今便多拿些出来给意儿,”老夫人眸中满是期盼,“咱们陪上厚厚的嫁妆,不怕意儿嫁不得好郎君。” 徐氏只觉手脚发凉,她抚着胸口:“儿媳怎是为了财帛呢?” “事已至此,还是分家来的好。”她用帕子拭泪,不愿相商。 张氏急了,怎么如此都不能把这母女二人留下来! 她们的新宅子不是还未修整好吗? “都是我的错,可这一分家,砚儿年幼,徐家也……弟妹一时间哪有落脚之处呢?”张氏作出一副歉疚关怀的模样,心里只想着把她们留下。 纾意笑笑:“我前几日在外置办了宅子,伯母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张氏只恨派去的人不够小心谨慎,倒教人发现了。 她深深蹙着眉,心虚着装傻:“我知我铸下大错,只希望,能尽我所能弥补,还望弟妹能多留些日子,让我筹备好给意儿的那份嫁妆。” “且分家大事,自然还需伯爷在场,等半月后伯爷换防归来,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说,如何?” “意儿,至少陪祖母过了端午再去吧。”老夫人只想再留她一阵,好收拾些东西出来贴补一番。 纾意见祖母如此,还是心软了,开口道:“便等伯父回来再说吧。” 张氏心下长松了口气,装作羞愧道:“好,好,我必定好好弥补意儿,我这便回去誊写嫁妆单子。” 说着便又对着徐氏母女行礼,她二人皆侧身不受,张氏揩着泪再拜老夫人,只说告退。 等张氏携林绮月出了老夫人院门,便立马改换面容,将手中帕子攥得死紧。 “阿娘,要不还是算了吧,”林绮月没见过祖母发这样大的火气,十分后怕那茶盏碎片崩上自己的脸,“反正我现在也定了萧家郎君,不必再扯上西府作筏子。” 她紧贴着张氏的臂弯,像是吓着了。 “不成!我本想着尚且给她二人留些生机,今日一看倒是不必了。”张氏眼中氤氲着诡谲神色。 不是要分府吗?正好,我不仅要让林纾意掏空定远侯府的家底,还要让她名声扫地,联手外人谋害定远侯! 林绮月见母亲面色如此,不禁有些害怕,小声开口道:“阿娘,你还想做什么?” “你不必管,安心备嫁便是,”她又轻柔抚过女儿脸颊,手却是凉的,“咱们今日花样子还未选完呢,回去接着看罢。” 一直到萧府下聘请期那日,西府都未去东府露过脸,本一家子姐妹,此时应去林绮月屋内说说小话,玩乐一番。 张氏为了撑撑场面,请了娘家子侄来,让安平伯特意告了半日假,见了人便急忙赶回任上,倒让萧府的人有些奇怪。 “怎么伯府三房的一个也不来?” 张氏只叹叹气:“我那弟妹身子不好,意儿又是纯孝的,哪里走得开。” “原来如此,林四娘子真是贤良孝顺……” 两家合算,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十八,张氏才真真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今日送走了萧家人,她便按之前在老太太院里说的,按林绮月的嫁妆单子又抄录了一份,送去西府徐氏手中,只是还未将东西一块送去。 单子上有的项目写得含糊,同样是布匹,她给林绮月备的是织锦,给纾意的则是普通锻料。 “夫人,这单子可要退还回去?”吴妈妈问。 徐氏只暼一眼,说:“不过是张纸罢了,又不是真的送了东西来,由她做这个脸吧。” “絮絮还没回来?”徐氏又问。 纾意这几日进进出出,将放还归家的仆妇问询清楚,待搬家后便封足银钱让她们回家,又领着侍女妈妈们采买东西,另买了些身家干净的侍女,先在新宅教导着。 如今已将所需的院中帐幔被褥之类都备齐整了,只待定制的那些家具制好,搬进去布置一番便能入住。 徐氏也开了林三郎从前的书房,让人将一应物事按原样摆放到新宅去,再将些旧物件也搬了过去,分府时省些功夫。 “哎呀——”纾意夜间沐浴完,只在榻间伸腰,这几天可把她累坏了。 缀玉联珠听了直笑,取了小锤来,说:“娘子这几日累着了,咱们给娘子松快松快?” 纾意埋在被褥间,听此只露出只眼睛眨了又眨:“来,好久没锤锤了。” 她只着轻软寝衣,灯下更显身姿婀娜,纤腰软软,联珠都不免多捏了几把。 “痒呢!”纾意扭扭身子,直去止联珠的手。 见联珠忍笑,纾意又去挠她腰间的软肉。内寝渐渐传来嬉笑之声,直闹得联珠连连求饶,纾意再沐浴了一次。 卫琅的书案用的是上好的沉檀木,色匀质腻,映出他隐约的轮廓。 他眸中烛火烁烁,听着外头传来的密报。 “陛下已知安王私下以姻亲之名勾结四家之事,已安排监察御史查访,另命兵部传诏,着北疆云麾将军回京述职。” 絮絮姑母一家也要回来了,甚好。 皇帝已过不惑之年,前些日子龙体不适,安王暗自在御前安插宦官,再加上徐老太傅一事和朝臣请立太子,足以让皇帝更加多疑,开始刺探安王结党营私一事。 “侯爷准备何时康复?也好搅乱安王一番布置。” 卫琅垂头看那契纸上的娟秀字迹和小印,道:“陛下尚查安王结党营私,待太后寿辰一过,我便能‘醒来’再震慑安王一番,让他再露些怯来。” “是,属下稍后回禀贤王殿下。” 很快就能正大光明出现在她面前了。 张氏忙完萧府登门请期之后,便有功夫来缠着纾意,借着之前说为她也备一份嫁妆的名头,今日送些首饰,明日送些摆件,逮着机会便来找纾意扯些闲篇,一边说祖母年纪大了舍不得小辈分府,一边说自己也认识些夫人,愿意为她问询亲事,直教纾意烦不胜烦。 她去新宅子布置时总有人跟着,就生怕她出了安平伯府再也不回来吗? 纾意只像想到了什么,唤来素来谨慎的缀玉。 “我总觉得不大对劲,这二房的成日歪缠,怕我跑了似的。”纾意沉吟,指尖在桌面轻扣。 “娘子待如何?”缀玉肃然,只问纾意打算怎么办。 她看了看为卢雪浓准备的莲叶双鲤绣,开口道:“不行,我还是得有份婚约在身。” 可这婚约要怎么来?在这短短几天内便要拥有一份婚约,纾意只想到了伪造,她还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事,现下倒有些激动。 自己伪造不妥,白玉京内几天便能查个水落石出。 “缀玉,你带上两名女护卫,去暮州老家一趟找我舅舅,外祖一家获罪不能上京,此事也不必曾外祖和外祖知晓,免得老人家担心,”纾意此时十分镇静,“只说让他为我写一份婚书来,就算男方作假也可,只一定要盖上舅舅的私印,若要查验真伪,伯母从白玉京至暮州这么些日子,足够我们离开这了。” 缀玉自小伴她在府中长大,出了城难辨方向,女护卫确是在外奔波过的,十分可靠。 途中所经驿站,可换马而乘,白玉京距暮州约五百里,夜里歇息,虽不能与军士相较,算算来回十日足够了。 “好,还请娘子写一封亲笔信,我夜里便带着人骑快马去。” “明早再去,不能骑府中的马,也不能写亲笔信,若是查出便是祸患。” 纾意想了想,去自己妆奁匣子里取出一支发簪,簪头是白玉雕琢的并蒂玉兰,正是她及笄时,舅舅舅母请人辗转送来的贺礼。 “带着这个去 ,舅舅一定认得。”纾意将簪子裹进一方素帕,交给缀玉,“只需说我有了婚书便能脱身,旁的不必多言,惹舅舅担心。” “明早你带着账本和两名女护卫去苏娘子铺子里,在铺里换过衣裳,去旅店赁马出城,再请一位男子相护。” 纾意担心不已:“你们三人皆是女子,路上一定万事当心。” 说着又取出些银票和打眼的金银:“若是当真有强人,便把这些给了他们,平安回来才是。” “奴婢省得,娘子放心吧,秋娘子她们身上皆有大理寺身牌,寻常蟊贼不敢冒犯。”缀玉收好了一应物事,去寻女护卫说明早出城。 第16章 联珠有些担心,只握住纾意的手:“娘子,咱们到底能不能离开这?我有些怕。” “能,有了这婚书,更是能了。”纾意拍拍她的手,只说这些日子装作平常便是,无需过分担心,明日要是东府的再来,一并推了,只说成天见二伯母,只见得病了不愿见人。 张氏吃了几天闭门羹,听纾意是见她见得烦了,之前收了东西还敢摆这样的做派,只暗自气得牙疼。 又想到过几日便是太后寿宴,张氏只安慰自己先忍着,待日后再好好收拾她,便趁着安平伯在任上,又回去对着妾室通房撒气。 嫣娘从前是平康坊胭脂楼里的花娘,虽不是顶尖漂亮妩媚,却很有一番帷帐里的手段,眼看着楼子里比她年轻漂亮的一年多似一年,她便使了些手段,哄得年纪当她爹也使得的安平伯为她赎了身,又将她抬进府门。 本以为这伯夫人只是个没了姿色也没风情的大家闺秀,怎么也斗不过她去,可没想到当家主母是个敢下手的,稍看不顺眼就捉了她们来磋磨,偏伯府里也并不是那么富贵,嫣娘便不想再忍了。 她先巴结前头的良妾,悄悄告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教通房们打扮穿戴,嫣娘也能得些银子好处。 一下子安平伯的后院齐齐花枝招展了起来,勾得伯爷一月也去不得张氏院里一两次,她从安平伯手里哄来的银钱也越来越多。 直教张氏窝火至极,捉了她们来打骂,嫣娘又在伯爷怀里嘤嘤诉苦,其余妾室相护、庶子女哭求,让这公母俩闹起来,气得安平伯直接将嫣娘抬为良妾,直至张氏说要上报御史台,告安平伯一个内帷不修、妾室数目僭越之罪,这才停了下来。 本安静了好一番日子,如今张氏又来找她们撒气,嫣娘烦不胜烦,若是张氏稍稍讲理,她也不会在这后宅中搅风搅雨,谁不想安生过日子? 她恨恨地和其他妾室通房一起,立在张氏院里站规矩。 等着吧,她本就是楼子里出来的,向来很能豁得出脸面。 老太太从前随着老侯爷得封诰命,为三品郡夫人。 可不知为何,太后寿宴前竟告了病,太医诊治后报了宫中,说郡夫人无法赴宴。 张氏如今是伯爵夫人,林三郎尚未及为徐氏挣来诰命,便失了下落,如此一来,安平伯府只有张氏这个伯爵夫人能进宫去为太后贺寿。 她得了宫中传召,正端坐主位,看妈妈侍女们为她准备进宫拜见太后穿戴的钿钗礼衣。 妈妈们用铜盛着热炭,细细熨烫,只将青质裙裳熨得平整细腻,再由侍女们挂于衣桁之上熏香,朱红宝相花灿烂夺目,六钿华钗璀璨。 权势与富贵真是太迷人了,张氏想。 缀玉与两位女护卫一路驰骋好几日,终于到了暮州徐氏祖宅,腿都磨得破了。 她上前叩门,直跟门房小厮说:“奴婢乃安平伯府二房的,今请舅爷相助!此为信物,还请小哥快快通传!” 说着便递上那支玉兰花簪,小厮见不是凡品,又听是自家姑奶奶夫家来的,便放三人进门,着人看严实了,连忙跑去主院上房禀报。 徐家舅舅正在书房中与铺里掌柜对账,听是自家妹妹有事,连忙打发了掌柜,接过簪子来瞧:“确是意儿及笄时我所赠那支簪子,这簪底还有名字呢。” “快!快将人请进来,你,去后院把主母请来。”他攥着簪子,不知是出了什么急事。 缀玉腿受了伤,由女护卫搀扶着快步进了书房内。 舅父舅母一见她们如此狼狈,连忙问:“芳妤出了何事?” “奴婢是意娘子的贴身侍女,安平伯府的二夫人,要拿咱们娘子替自家女儿嫁躺在榻上的定远侯!还请舅爷修婚书一封,奴婢带回去为娘子解围!” 原都是白玉京内的朝臣,自然也知道定远侯昏迷不醒的事。 舅母柳氏又细细打量了缀玉一番,确是陪伴意儿长大的贴身侍女,从前过府时见过。 “什么?”徐家舅舅一怔,不由怅然十分,“见我徐家如今没落,便来欺负我的外甥女儿。” 舅母见了气不打一处来,连忙捏了他一把:“都什么时候了还伤春悲秋?” 又拽着两人到书案前研磨笔墨,说道:“意儿可说这婚书有何讲究否?只写她与别家郎君已定亲,便可消灾?” “是,娘子说男方不拘,哪怕作假也成,再加盖舅爷的私印,只要有了这已定亲的婚书,二夫人便不能拿咱们娘子如何了。”、 她仔细忖度,又谨慎道:“作假怕是不成,只写我家二郎吧,都是自家人方便知晓内情,将来也不会影响意儿的名声,等过了这一关,只说个八字不合便可。” 又吩咐小厮将二郎君带来,便让舅舅写下婚书。 “这到底怎么回事,那张氏怎的把主意打到意儿头上了?” “她从前见定远侯府战功赫赫便十分眼热,出府说了不少侯府和伯府婚约之事,可侯爷一直昏迷不醒,二娘子到了年纪拖不得,便拿咱们娘子堵外人的嘴。” 缀玉说着说着流出泪来,又道:“前些日子咱们娘子将此事捅到老太太面前,只说要分家,可安平伯正巧在任上,还得等着一家子齐了再说。” “娘子说留个心眼子,便让我来外祖家求援。” 柳氏听了十分气恼,倒是没见过这样的贼妇人,恨道:“意儿做的对,这下子让她算计不着。” “芳妤她如何?” 缀玉脸上才泛出些许喜色:“夫人已好多了,大夫说只再安养个半月,便可大好。” “好,这就好,”舅母柳氏点点头,又抬头看缀玉,“好娘子,我见你方才行动不便,可是伤着了?” 缀玉怯然:“奴婢从前未骑过这么久的马,倒是有些磨破了。” “你们三个都是女儿家,这一路上紧赶慢赶,为难你们了。”柳氏着人将她们带入一旁的耳房,又让医娘子前去诊治,上了好茶饭让她们好生安歇一番。 “阿娘,出什么事了?”徐二郎上前拜见母亲,有些不明所以。 柳氏将缀玉所言一一说过,再说着婚书便写他的名字。 徐二郎面色微红,只说:“如此妥当吗?” “权宜之计罢了,若是咱们还在白玉京,那张氏哪来这样的狗胆!” 她又在儿子身上挑挑拣拣,取了枚刻了名的玉佩下来,就以此当信物吧。 舅舅将写好的婚书吹了又吹,用油纸信封装好,并玉佩一齐交给缀玉。 原是获罪发还原籍,无诏一律不可出了州府,只得给一路护送的郎君封了赏银,又给娘子们备上好些馅饼肉干,将马鞍铺上厚厚的软垫,连忙将三人送出暮州。 太后寿辰当日,由帝后领着后宫嫔妃和诸位皇嗣往兴庆宫去,向太后拜寿献礼,再移驾麟德殿布宴,由宗妇和外命妇按品拜见。 众人由公服女官和内谒者监领着,依次入殿。 一路上繁花似锦,处处精美,就连脚下的软毯也是她从未见过的。 张氏随夫为四品,她抬头看着外命妇队伍中的前列,衣香鬓影,高品命妇的花钗与两博鬓熠熠生光。 想要再得高品诰命,便要靠儿子了。 她定了定神,此次定要求得赐婚慈诰,这样才能有本钱扶持长子。 纾意正从纨绮铺子里出来,方定好新宅各屋的帘幔,便见自家车旁立了位面生的小厮。 “四娘子。”那小厮行礼,又递上一卷信笺,“还请娘子登车再看。” 她迟疑着接过,又扶联珠的手进了车。 纾意坐定,将信笺展开逐字逐句看着,心头紧张。 “那小厮可还在?”她将信笺攥成纸团,挑了帘问。 “林四娘子。”他上前行礼。 “你家主子是谁?他想要什么?我又如何得知此事是真是假?” 信笺中竟写着伯母仍不死心,正着人守着缀玉三人回京来,此次赴宴正要求恩,将这与定远侯府的婚约坐实才罢休。 “娘子仅需去京内药铺购雪参丸便是,想必已被安平伯夫人买了个干净,”小厮再行一礼,“我家主子的身份还需娘子亲眼得见才是,为表诚意,请娘子任选去处,我家主人皆愿往。” 纾意面不改色,遣联珠去仁安堂购雪参丸。 在车内等待时时刻刻都难熬,纾意攥紧帕子,她只知伯母仍有些心思,却不知是此类鱼死网破的法子,还想用雪参丸攥住阿娘的性命不成? “如何?”她见联珠急匆匆赶来车边,连忙问。 联珠面色惶急:“娘子,雪参丸果真都售空了,我向掌柜打听,只说是报得咱们府上的名,衣着也别无二致,我问掌柜那人是何模样,听着像极了周妈妈。” “掌柜还说,再想买来便要等一月有余。”她攥着袖口,“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奴婢前几日将雪参丸都买了来,东府也没法子胁迫咱们。” 纾意抚过她手背,只让她安心,又沉声对那道:“今日酉时,于安乐坊徐宅静候贵客。” 在自家府中,定是最安全的了。 第17章 纾意收拾停当,正等酉时那人登门。 自然是不会将他领进自己院中的,只在偏院正厅布好纱屏,不设主座,二人隔屏对坐便是。 卫琅穿着一身玄黑侍卫袍服,身如松竹,款款从园中行来。 只见他立于厅外遥遥一礼,再进了厅。 她隔着纱屏,虽看不清他的眉眼,却只觉似曾相识。 纾意有些出神,她目光随着纱屏后的人,缓缓站定至自己面前,便起身见礼。 “四娘子安。” 二人心中各有所思,视线隔着薄薄一层水纹纱贴作一处,半晌无言。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纾意垂眸,便请客人坐下,缀玉联珠捧来茶点奉上。 “不知贵人告知此事有何目的?”她看着纱屏,似乎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某自然也有事相求,还请娘子静听。” 她点点头,只听他说: “在下有一请求,还请娘子应允。” “请娘子假意顺承婚约。” 婚约?是伯母极力促成与定远侯卫琅的婚约吗?他该不会是…… “为何?”纾意问道。 纱屏另一头的卫琅侧首看看厅外的近侍陆诚,对方叉手告退,一直走到园中去,再也看不见厅内情形。 纾意想了想,也冲缀玉点点头,一同退至园中。 卫琅起身,缓步绕过纱屏。 他身形高大,眉眼深浓,唇角浅笑真挚而温柔,并无丝毫轻浮之意,卫琅敛了衣袍,在纾意右侧坐下。 “娘子可还记得某?自兴国寺一别,可让某惦念了许久桃花。” 她略怔了怔,之前在兴国寺后院看见的黑衣郎君,后又做了那样的梦,今日再听他一言,一并都想起来了。 既然那日能在兴国寺中相见…… “你是那日……”纾意疑惑,“你究竟是谁?” “卫琅,定远侯。” 纾意看着眼前人,倒是与幼时有几分相像。 “你并未昏迷?” 卫琅点点头:“装病也是不得已,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娘子知晓。” “安王有心夺位,已用‘贤’字去了徐老太傅和贤王之势,还想用流矢废了我,这才好勾结多地刺史左右武卫,一举进宫夺位。” 这番话说得毫无遮掩,倒教纾意不知该不该听这种秘辛,也教她为外祖家心酸不已,几代人鞠躬尽瘁,竟要因这种事白白背上罪名。 “如今陛下也被瞒过,还请娘子留情,某还未‘醒’,娘子莫要定个欺君之罪才好。”他将把柄亲手递给纾意,毫无逼迫,“请娘子日后装作与我一同出游的模样也是为了传递消息,若是娘子应允,某愿答应娘子一应要求,在所不辞。” 要求?纾意想着外祖平白落罪,自是想为外祖昭雪,她抬眼,眸中映着卫琅的身影:“若是安王狼子野心大白于天下,徐老太傅可否平反回京?” 若能助得此事,暂不解除婚约也无妨。 “自然如此。”卫琅却有些不敢久视她的眼睛,他喉结动了动,略垂眸看纾意小巧的鼻尖。 “那我遣至暮州的侍女和女护卫呢?她们可还安全?” 他唇角仍带着笑:“某自然护得她们安危,请娘子放心。” “好,我答应你,另有一件事请侯爷相助。” “娘子但说无妨。” 纾意垂了眼帘,道:“还请侯爷助我寻得父亲。” 既能谋此大事,寻回林三郎想必也不会像她母亲那般艰难。 卫琅郑重答应,又向她要一件信物:“还请娘子予我一件信物,也好让伯父相信。” 她想着还是需要母亲一物,便道:“我明日便遣人送至贵府上。” “明日怕是娘子不得空。”他笑笑,“明日太后恩诰至府,这几日还请娘子演一场戏,待娘子从伯府脱身后再送信物不迟。” 卫琅又补充道:“娘子不必忧心,我定能护得周全。” 纾意直视卫琅双眼,略略点头。 “此事便一言为定?待安王自投罗网后,退婚缘由请娘子任意,某绝无怨言。”卫琅略垂头叉手,眉峰微挑,倒有些出鞘般的锐意。 “一言为定。”她还以一礼,便听卫琅说今日告辞。 宫宴开场不久,皇帝仍有政事要忙,敬过三盏酒后便回紫宸殿去。 众人恭送陛下,殿内气氛立时松快不少。 太后年过六十,在宫中待得久了就爱听些宫外趣闻,后妃们也想听外命妇逗趣,顺便听些家中的消息以慰思亲之情。 端仪长公主是太后的嫡亲幺女,此次太后寿宴,她献上的寿礼中特意寻了一套西域来的套色玻璃酒具,比寻常玻璃更加透亮绚丽,太后当即就用上了。 她又常在京中玩乐,最是知晓各家趣事,正坐在太后席下舌灿莲花,说起自己办飞花宴之事。 宴上各家小娘子和小郎君各展所长,想必宴后又能成就许多佳偶。 几位入宫久的后妃不由好奇问了起来,倒学着了用花灯点熏香的法子,夏日将近,在池子里点上避蚊香应当十分管用。 太后十分爱听小儿女终成眷属的事,去岁白玉京内一对有情人因父辈政见不和,被父兄拆散,险些闹得投缳而去,太后听闻便下旨赐婚,如今和和美美,孩子都快落地了。 “我年纪也大了,见不得小儿女分别之事,嫁娶个有情人,莫负了大好的年华时光。”太后听得十分高兴,连饮了两盏酒,眼中似乎浮现出些许往事。 张氏心下紧张万分,手脚发凉,她起身上前跪拜:“太后娘娘,妾乃安平伯之妻张氏,先公爹乃开国县侯、前右武卫大将军林骁,今闻太后慈爱,斗胆上前求一份恩典。” 太后垂眼看过她的钿钗礼衣,缓声道:“安平侯,我记得,乃是戍边大将有功之臣。” “原是忠良之后,你想求什么恩典啊?” 殿中内外命妇齐齐看向阶下的张氏。 卢府卢老尚书夫人有郡夫人封诰在身,今日也在麟德殿赴宴,她曾听说安平伯府张氏之举,见她上前请恩,不免皱了皱眉。 “启禀太后娘娘,先侯爷在世时,曾与定远侯府立下婚约,以结二府通家之好。” “现定远侯战功赫赫,却重伤昏迷不醒,府中弟妹身体羸弱,恐无法扶持侄女儿,妾斗胆,请太后娘娘赐下一封姻缘恩诰。” 卢老夫人当即就想起身驳斥,被身旁坐着的郡夫人按住:“今日正是太后娘娘寿诞,又在兴头上,林四娘子又不是你家孙女,何苦为着这个惹了太后不快呢?” “唉,前些日子才说你卢家是世代簪缨,权势过重,现下又去触这个霉头做什么!” 她抬头看着宝座上的太后兴致勃勃,向张氏询问详细的神情,又想起纾意孤苦无依,林家老夫人也不得赴宴,若是自己不出头,想必更没人替她出头了。 卢老夫人定定神,起身告罪道:“启禀太后娘娘,妾乃特进光禄大夫、工部尚书卢朔之妻,与安平伯府二房有些私交,却从未听说林四娘子还有这样一桩亲事,伯夫人可想清楚,莫不是弄错了,倒毁了小娘子清誉。” 张氏冷汗都下来了,只将准备了好几日的说辞一并倒出,舌灿莲花,好似说书一般:“两位老侯爷还在时,便时常往来,后来定远侯远赴边疆,只待凯旋后便可成亲,只是……” 后头的事白玉京上下都知晓,让太后愈发同情起这一对小儿女来。 一番话说得像是话本子里倾心相许的男女角儿,一位为国戍边的年轻将军,一位温柔似水的痴情美人,几经波折还不能相守一生,让许多不知内情的宫妃命妇都十分心疼。 “原只知定远侯重伤在身,却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姻缘,难得情深,真是造化弄人。” “想必两位有情人只与家人道明姻缘,并未向外人说起。” 太后娘娘又想了想,开口道:“宫里时常有太医去定远侯府侍奉,若是定远侯醒了,成婚时便赐林四娘子八钿花冠吧。” 八钿原是二品诰命可用,开国侯乃是三品,太后想赐下八钿以示恩赏,这样下来倒比张氏还多两钿。 “来啊,替我拟诰。” 第18章 卢老夫人也无可奈何,臣妇如何能越过太后去? 内监拟好后请太后加盖宝印,一式两份,待归了档,明日便往二府送去。 “妾代家眷,谢过太后娘娘慈恩。”张氏此时也不管什么八钿六钿了,她真真喜极而泣,深深下拜,教在场众人看到她一番赤诚真情。 这下她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为长子筹谋了。 太后宴罢,张氏正坐在自家车里,唇边抿着浓烈的笑意,抬着下巴回府去。 她连钗钿都来不及卸,直直去了林绮月院里,说明日便是姻缘慈诰下府之日,她们二房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母女二人正喜呢,又听外头来人报。 张氏附耳去听,面上喜色愈盛:“好啊,都赶作一处来了。” “将人制住,从东边角门带进来,关进荒院。”烛火在她面上投下阴影,“要活的,千万把嘴给捂住了。” 缀玉三人趁着夜色进了白玉京,先是将马交给驿馆郎君还了回去,又趁着街上仍有杂技摊贩,作出门玩乐般回府。 “小娘子们往何处去呀?” 刚转过一处坊市便知遇上了麻烦,见前后都有强人团团围上来,此事不好善了。 虽本朝禁了甲胄长兵,短刀匕首还是可以携带的。 秋娘子暗自取了短刀在手,冷冷启唇道:“不知是哪家的好汉,我这里还有些银钱,请各位吃酒,行个方便如何?” 周围响起阵阵笑声,巷间昏暗,瞧着好似有六七人。 为首那人说道:“我们兄弟今日可不是为了喝酒来的,小娘子若是不想蹭破娇嫩皮肉,便乖乖随我们走一趟吧。” “是吗?”秋娘子与云娘子将缀玉护在中间,取出兵器,“我们倒怕蹭破了你们的厚皮。” 强人见恐吓不得,便一齐动起手来。 秋娘观这几人身手,像是练过的。 她二人也在武师手底下练过,一时吃不着亏,秋娘子直攻一人肋下,拳拳狠厉,捶得他身形歪斜连连急退。 “这小娘们倒有些力气,弟兄们,先解决了她!” 三人便围着秋娘子去,云娘子一脚踹开与她缠斗那人,既是这帮人主动来找麻烦,也顾不得不能随意打杀这一桩了! 她持短刀直直扎进围攻秋娘其中一人的背脊,鲜血迸出,另一人去夺短刀,被缀玉捡来的一根废旧车辕砸中肩颈,立时卸了力气。 周围坊市中欢呼阵阵,又听得铜钱抛撒之声,想是杂耍艺人表演精湛,掩盖住了此处的打斗声响。 “大哥!不好惹,快使麻针!” “什么?”三女皆惊,顾不得继续缠斗,只想快步离开此处。 兀地破空之声,那麻针被一暗器斩落于地。 “什、什么人!”那几个强人惊骇万分,原有高手在此,他们竟丝毫不知? 那黑衣人紧攥为首强人的脖颈,用匕首挑开齿关,塞了一枚丸药进他口中。 “大哥!你没事吧!” “咳、咳咳——”那人立时委地,用手指抠着自家喉咙,想将药呕出,“你给我吃了什么!” “安平伯夫人虽有大把金银,可我却有你的命,替我演场戏,张氏的金银和你的命一并还给你,如何?” 哗—— 张氏在这废院中等待多时了,见人送来,便令粗壮婆子泼了一桶凉水,让缀玉三人缓缓醒来。 “二夫人,原来是你!”缀玉见了张氏,看她面容浑似恶鬼,满是财势唾手可得的癫狂。 “哈哈,我那好侄女终有一次能落在我手里,”她咧着唇齿,“说说吧,她派你们出这白玉京,是做什么去了?” “让我猜猜,定是防备着我,想为自己搬救兵吧。” 张氏从座上起身,缓缓走到缀玉面前。 “看看,可有用否?”她笑得肆意,命几个粗壮婆子去搜身。 缀玉几人双手都被反剪至身后捆住,虽并不紧,仍要装作挣脱不得的模样,她使劲躲避,狠狠咬住那婆子的手,直见了血也不松。 “啊呀!这狗似的小贱人!”粗壮婆子目眦欲裂,抬起蒲扇般的巴掌狠狠甩到缀玉脸上,被秋娘子攒足了劲顶个倒仰。 “怎么这几个小蹄子都制不住?拖出去打杀了!”张氏拍桌,直让人将秋娘子提出去。 “你敢!”秋娘子目光灼灼,“我们乃是大理寺女捕,都是存名记档的,上峰都知晓我来你安平伯府做女卫,若是没了声响,你以为你能得什么好吗?” 张氏胸膛剧烈起伏,原不是买来的侍女,早早的就防备上自己了,又丢下秋娘子不管,令人搜缀玉的身。 云娘子去踢,只被几人按下。 缀玉头晕目眩,脸上巴掌痕迹红白肿胀,嘴角也打出了血,那婆子探手入她襟口胡乱搜刮,摸出了些许银票和信封玉佩。 张氏噙着笑,直拆了那信封来看。 “暮州徐氏长房次子……”她喃喃读着,“愿结姻好,白首不移……原是婚书啊。” “你们娘子倒是聪明,只可惜,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她扬手甩了甩婚书,折起收进自己怀中。 “走吧,往西府去。” 纾意正倚在榻上,本是夜间就寝之时,外头却喧闹起来。 “这是怎么了?”终于来了,她放下书起身披衣,只听外头动静越来越大。 张氏派人将西府纾意与徐氏院中小厮护院之类通通捆住堵嘴,关进了下人房中。 一路动粗上来,西府见了是东府二夫人领的头,纷纷扭打,似雪几人进内院来报信,护着自家娘子。 纾意面上结着冰:“二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张氏只笑,侧首道:“三夫人呢?还没给我‘请’来?” “你敢动我母亲?”纾意一身素衣,眼中却有厚重威势,教张氏心虚了一瞬。 “意儿这是说的什么话?伯母夤夜而来,自然是有要事与意儿说呀。” “来,咱们进内室好好说话。”张氏自行往花厅去,被院里妈妈们拦着,她有些不耐烦,又想让人动武。 “都退下,让她进去。” 纾意走在她前头,先坐了主位,略扬起下巴,好似瞧不起张氏一般。 张氏本想上座耀武扬威,见此只能坐于左侧,刚想开口又被打断。 “伯母今日这是唱的哪一出?夜里来我院中打打杀杀,实在不是伯爵夫人所为。” 张氏教她连串打断,连着从前的气一起撒:“好笑,今日还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你是不知我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你们西府三人的小命吗?” 几个侍女为厅里点上灯,便立在自家娘子身侧,联珠恨不得将烛台直捅进张氏眼窝里,却被纾意察觉,拽住了她的袖摆。 “当然是不知道,谁能想到这白玉京中,竟有伯母这样残害亲眷之人。” “絮絮!你可有受伤?”张氏被自家妈妈侍女簇拥着,带小砚清一同来了纾意院中,张氏带来的婆子们虎视眈眈,正在厅门处候着。 “阿娘,女儿无事,”纾意起身请母亲上座,又冷眼看向张氏,“人都到齐了,伯母也该将这戏继续唱下去了吧。” 张氏恨恨一笑,说:“意儿,伯母今日可是在太后阶下,为你求来了一桩好婚事。” “想必明日一大早,赐婚恩诰就能到府里,到时可好好好妆扮接旨才是啊。” 竟真是如此,她倒要谢谢卫琅了。 “不知意儿要如何感谢伯母才好?”张氏自行笑开,十分得意。 “哦?不知是哪家的郎君,倒值得伯母这般金贵人去求。”纾意拍拍母亲的肩膀,示意勿急。 第19章 张氏放肆一笑。 “还能有谁?自然是功勋在身的定远侯了,纾意嫁过去便是当家的侯爵夫人,没有公婆需要侍奉,弟妹也都在外祖家养着,说句不好听的,就连侯爷也是不用伺候的。独自把持家业,这样好的婚事,白玉京内的贵女怕是眼都红了。” “你!张素华!那日在老夫人面前赌咒发誓,我当你真的知错了,你怎么就不能放过絮絮!”徐氏指尖颤抖,被吴妈妈连连安慰。 小砚清年纪虽小,当前形势也是看得清的,他大喊:“你不是我伯母!你是坏人!欺负我母亲和姐姐!我不让你待在这!你出去!” 说着便要去撞张氏,被奶妈连忙拉住护在怀中。 “定远候府家大业大,赏赐更是数不胜数,到时成了侯爵夫人,可不要忘了我这个伯母才是。”张氏并不理睬她们,一个病秧子一个小不点儿,只甩着帕子,仿佛已经看见金山银山进了自己口袋。 她倒小瞧了这个伯母,原不止是整个伯府的家产,连定远候府的也敢算计。 纾意轻笑:“伯母真是好算计,可我已有婚约在身,伯母不怕担上一个欺瞒太后的罪名吗?” “婚约?意儿是说这个吗?”张氏从前襟内摸出一张信笺徐徐展开,“暮州徐氏长房次子徐澄,业已及冠,才名有得……” “你把缀玉三人怎么了?”纾意面沉如水,直直向前走了两步,教张氏有些害怕。 她撑着开口道:“现在知道怕了?带上来!” 身后婆子们拖拽着缀玉和秋、云两位娘子,扬手将她们扔上前。 小砚清年纪小,西府也从未有见血的事,他抿着唇,往徐氏身边挤了挤。 “缀玉!”纾意心疼极了,虽知是演戏,可缀玉如此狼狈模样,教人看了揪心。 她探手抚过缀玉额头,只沉声道:“她发热了,去给我请郎中来!” “哟,竟还有闲心管一个奴婢的死活?”张氏嗤笑一声,“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她说着便把婚书置于灯上,眼看着燎了一角。 联珠似雪几名侍女去夺,被张氏身旁的婆子推搡,只撕扯了一角回来。 “你、你这夜叉婆子!”联珠泪盈于睫,只想冲上去咬死张氏,“定要逼死我们娘子才是吗!” “放肆!你这小蹄子敢辱骂伯爵夫人!”张氏身旁的婆子眼如铜铃,立时要拉扯联珠,被纾意挡住,只得讪讪退了回去。 张氏恨恨忍着:“罢了,伯母也不跟你计较这些,你只需明日乖乖出来接旨便是。” “我若不去呢?” “你这院子已被我团团围住,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可你母亲的性命要与不要,全看在你去与不去。”张氏伸了手,从周妈妈手中接来一只白瓷瓶子。 那瓶子在纾意眼里再熟悉不过,正是徐氏治病所用的雪参丸。 吴妈妈实在是忍不住:“奴婢一直敬你为伯爵夫人,怎能有这么狠毒的心?我们夫人到底有哪里对不住你,要遭你这样的算计!” “从我们夫人嫁进伯府,从未受婆母磋磨,倒是受尽了嫂子的气,这么多年,无论你说些什么要些什么,我们夫人从未记恨,难道还不够吗?”她发自肺腑,直指张氏。 “到底是太傅徐家嫁来的正房娘子,又不是大街上捡来的,更不是要你处处礼敬有加,便是相安无事也不成吗?若不是老夫人和主君相护,早被你欺凌几百回了,现下又来害我们娘子……” “够了!”张氏最听不得门第一事,她双目赤红,“太傅又如何?少师又如何?凭什么老太太百般偏心,我可是长媳!是当家主母!” “二嫂,我如今还称你一声二嫂,你自己评判,老太太何时对我偏心?”徐氏到底并未痊愈,有些气虚,声音盖不过张氏去。 张氏冷冷笑道:“三叔定了你便有了出息,都夸因你是贤妻,那我呢?伯爷无长才,便是我的错吗?” “我倒要看看,等定远侯府的富贵到手,到底谁才是贤妻。” 她似乎是想起些前尘往事,有些累了,起身欲走。 徐氏有些无力,缓缓倚在吴妈妈怀中。 “等等。”纾意喊住张氏,她一身素裳,却如当关女将。 “去把郎中请来,雪参丸也留下。” “你使我留便留吗?”张氏侧首一瞥。 “我此次令人回暮州,徐家人都是知道的,你若将我关在这院里没个音信,徐家难道不会起疑吗?”她镇静自若,只盯着徐氏。 “徐家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来管你的死活?” “徐家此时确实护不住我,可我舅母乃是河东柳氏主家嫡女,只消她去一封信,伯母敢与柳氏作对不成?” 张氏只嘲讽道:“一个外嫁女……” “舅母是外嫁女不假,可柳氏并不是用儿女姻亲自保的士族,徐家罪名可是妄议立储,若是当年为了免受徐家牵连,早就让舅母合离归家了,还用跟着去暮州吃苦?”她字句清晰,“伯母只说,是也不是?” “若是伯母执迷不悟,让我这院里出了人命,”她利落拔出发簪抵在面颊上,墨发披散,“明日中贵人宣诰,我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絮絮!” “娘子,不可啊!” 几人上前阻拦,纾意伸手一挡,让她们休得近身。 张氏只捏着拳头面目狰狞:“好啊,那便请吧!珍珠!去请郎中来!” 她又将手中瓷瓶抛过去,被纾意稳稳接住。 这雪参丸其实并不缺,卫琅临走留了不少给她。 “伯母等郎中来了再走吧,不然我的簪子可不依。” 张氏没想到,事到如今还能被纾意拿捏一番,幸好她手里还备了后招,即是不愿接旨,那便病了吧! 等郎中来后,她让人只给西府留下几个贴身侍奉的侍女妈妈,其余都捆了带回东府关起来,想着等林绮月出嫁后再一一发卖。 “马四儿呢?教他备上东西,去那边一趟。”张氏冷着一张脸吩咐周妈妈,快步回院安歇。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几天工作上比较忙,会放存稿箱的!修文后恢复日更! 第20章 纾意让郎中给徐氏和缀玉都查看过,确定并无大碍后按下心来,又开了药方子煎药,折腾了半晌,筋疲力尽回房只想好好睡下,明早再假意接过婚约。 马四儿是个混过江湖匪盗的,手脚极其轻盈,只见他上了屋顶,从瓦片底下吹进一股迷烟。 这迷烟足以让人睡上大半日了。 “夫人,内监们到了要传诰呢,奴婢令人正摆香案,快去前厅罢。”周妈妈一脸喜色,急匆匆进来通报。 张氏昨夜只睡了一两个时辰,早早地妆扮停当,只是她面容憔悴,用厚厚脂粉也遮不住。 她又为自己添上一层薄粉,哼笑一声:“走吧,咱们去接诰。” 前来宣诰的内监只见东府女眷来迎,开口怪道:“不知贵府老夫人、三夫人和四娘子身在何处?太后有诰为何不迎?” “内侍贵人恕罪,并不是家眷不来亲迎,而是都在病中昏沉,实在是起身不得。”张氏神色惶急,只向内监请罪。 他略略觉得诧异,这府内一下病倒了三个,奇也怪也,又想到太后寿宴前老夫人便告了病,这三夫人也是个虚弱的,再看张氏一副倦容,想必是真的。 他是先去定远侯府宣诰后再来安平伯府的,却没想到得了恩赏的两人一个也起不来。 竟是一家子病弱。 内监又开口道:“原是如此,那我便去内院宣读罢。” “好,劳动中贵人了。”张氏为内监引路,先去了老夫人院中隔屏设案,将太后恩诰宣读一遍。 “……悯其身世之苦,嘉其忠贞之意,特许婚嫁之时可用八钿诰命冠服……” 王老夫人病中混沌,只听得是赏赐,便含糊着谢太后娘娘恩赏。 内监听了老夫人有气无力的谢恩,又说了些请老夫人保重身子之类的话,随张氏去了西府徐氏院中。 西府昨夜打砸乱痕皆被张氏命人打扫干净了,内室人正昏迷着,只有些她派过去的自己人佯装照料,隔帘见二人果真都在榻上安睡,内监不疑有他,在徐氏和纾意门前宣读了两遍,才将恩诰交给了张氏。 他轻咳清着嗓子,倒是没领过连读三遍的差事。 张氏命人送上好茶,又在盏底附上金子,内监这才绽了笑容,告辞回宫去了。 “哈哈哈……”她攥着恩诰笑得恣意,松了口气,施施然进了纾意的内寝。 身后的侍女为她取来软垫,请她于坐床上安坐,张氏眼皮一抬,周妈妈便从袖袋中取出嗅盐凑至纾意鼻尖。 纾意仿佛身在梦中,想醒却醒不来。 她兀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嗅盐的气味让她脑中剧痛,她缓缓转动眼珠,正看到手中握着彩绢恩诰的张氏。 “意儿,你可算醒了,真是吓死伯母啦。”她面上并无丝毫关切,只有奸计得逞的快意。 “你……对我做了什么?”纾意嗓音干涩,好似真的吸入不少迷烟似的。 她们昨夜并不在正屋安歇,床榻上不过是卷起被褥唬人罢了,本只是留个心眼,正好防住张氏这一手。 张氏却面露诧异,仿佛被冤枉狠了似的:“意儿这是说得什么话,伯母看你病了,担心不已,生怕你错过这好亲事,还好中贵人并未怪罪,叮嘱你要好好将养,莫要耽误婚事才是。” “来,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恩诰,伯母替你收得好好的,这天大的荣光,可不是寻常能得的。”她笑得开怀至极,将恩诰递给纾意,又拍了拍那纤美的手,却被纾意直接拂去。 “滚出去。”她撑着软榻直起身,憔悴却不掩其锋锐。 张氏终于卸了一身样子,冷哼开口:“你也就现下能横罢了,待嫁去定远侯府,定要好好伺候郎君,时常回家看看你那病秧子娘,啊。” “滚!”纾意眼底发红,将榻上靠枕掼了出去。 “咱们走。”张氏提裙起身,只侧首看了她一眼,便领着一众侍女婆子径直离去了。 张氏满面的得意,才刚坐下便有下人来报,说是卢府两位夫人来访。 她皱了皱眉,说:“她们来做什么?恩诰都下了,还能让太后娘娘食言不成?” “两位夫人说,是来拜见您的。” “见我?”张氏一脸轻蔑,“我不见又如何,就说我病了,见不得人。” 下人出了门子去传话,她刚神清气爽地品完一盏茶,准备去女儿院里看看,下人又来了。 “夫人,她们说……一定要来拜见,”下人小心翼翼地抬眼,“卢夫人说,您有嘴,她们也有嘴,若是听到什么不好听的,千万别怪她们才是。” “啊!” 张氏将茶盏往地上一砸,吓得那传话侍女惊叫连连后退。 卢老夫人宴后归府便向家里说了此事,雪浓听后就想杀到安平伯府,去将那张氏狠狠抽上一顿嘴巴,再提去内狱打扁。 老夫人劝住了她,让雪浓在家中安心呆着,自己和儿媳去一趟便是,又让桃酥跟上,好回家向她禀报。 张氏面容阴沉僵硬,她看着座上二位卢家夫人,正等着她们说明来意。 “意儿呢?”卢夫人开口,看也不看便摆手免了侍女奉茶。 “她病了,正歇着呢。”张氏面无表情,又勾勾唇角,“不知二位夫人,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病了?我道意儿怎么会乖乖接了太后诰,原是遭了你的手,还请为自己存些生德,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不怕遭报应吗?” 卢夫人说话直来直去,此时也戳不穿张氏的厚脸皮子,反正都知晓她做了些什么,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卢夫人真是,你们卢家枝繁叶茂,并非主枝都有正二品的衔儿,哪里懂得我们这些根基浅的人家。” 她唇上抹着浓艳的红,锋利而刺目。 “我若不为家里打算,怎么能枝繁叶茂下去?再说,你们这种高门大户,不就是靠儿女婚事作为筹码吗?今日倒说起我来了。” 坊市里十字街上传来阵阵马蹄之声,在白玉京内,只有急令才有这样的动静。 厅内几人稍顿,又开口。 “我倒从未见过目光如此短浅的伯爵夫人,”卢老夫人终开了口,“向来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多年屹立,甚至历经多朝而不衰,你以为只是靠联姻?” “无一所长的姻亲,你会去搭一把手吗?” “也罢,想必你是不爱听也听不懂的,对牛弹琴。” 张氏指甲深深攥进掌心,这两个妇人到自己家来甩脸子,哪里来的道理?! 还不等她开口送客,便听院外来报:“夫人!夫人,奴婢听街上人说,定远侯他、他醒了!” 第21章 什么?她果真没听错吗? 张氏只觉此处声响都像隔着水,眼前光点闪烁浮沉,视线也恍惚起来,她晃晃头,嗓间好像哽了什么东西,艰难吞咽后哑声问:“你说什么?” “大门上方才见街上有快马掠过,便去打听,原是定远侯醒了,宫中正遣太医药材去呢……” 侍女见张氏脸色不对,声音愈发小了,左右看着上位的夫人们,她以为是自家夫人请来的贵客,惶惶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卢府两位夫人交换过一个眼神,只看张氏现下丑态。 她呼吸错乱,颤颤立起又坐下,口中喃喃:“醒了?怎么这就醒了?” 刚刚下的恩诰,半日功夫都没有,这就醒了? 张氏原想着,等定远侯一醒便能定下纾意的婚期,醒得越早婚事越早,她自然也能更早拿到定远侯府的银子。 这不是好事吗?为何会如此不甘心啊! 若是再等十几日,这婚事,不就是月儿的了? 不用侍奉婆母,和一个尊贵的县主婆母,自然还是没有最好啊!又是自己的亲女儿,过去便能享福,立时便能捧自己的儿子一把,怎么就、怎么就…… 只要等十几日啊! 两三年都等下来了,就差这几个日子便能成了! 守信专情的好名声也落不到月儿头上了! 不甘心!不甘心! 张氏眼前阵阵发黑,她仰着脑袋,里头好似被搅合成了浆糊,鼓胀着折腾,眼看要晕。 周妈妈心下也慌,连忙扶住了张氏,让她莫在外人面前出丑。 “阿娘!她们怎么都说定远侯醒了!是不是真的!” 还未见到林绮月进门,便已听见她着急的嗓音,又伴着侍女妈妈们的阻拦和劝慰,一股脑涌进厅里来。 她见了两位卢府的夫人,又觉失仪,连忙袅袅婷婷告罪见礼,十足大家闺秀的模样。 两位卢家夫人一派温和模样,只浅笑着点头,见那张氏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仆妇们扇风奉茶传信,又有林绮月着急问她母亲,可有的忙了。 她们便说今日不打扰了,现下也没工夫管她二人去哪,只出了厅自去西府。 林绮月见她们走远后终于憋不住:“阿娘,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定远侯醒不过来了吗?怎么这就醒了,那亲事本该是我的……” “定远侯是白玉京闺秀们眼中的大英雄,那恩诰也该是我的,这就要与那西府的成婚了!” “阿娘,你说句话呀!是你说为了我好才推了这门亲……” 林绮月在张氏耳边哭泣絮叨,心里难受极了,她以为要教那林纾意关在院里苦等,怎么这就醒了呢?明明是自己的婚约,都是听了阿娘的话才会变成这样,还白白便宜了西府那个。 周妈妈也慌了,说起来推了婚事这主意还是她和张氏起的头,本来说得好好的,让四娘子嫁过去也无妨,可谁知现下竟教张氏又变了心思,愤怒至此,那她自己能讨得什么好吗?说不定等张氏回过神来,就要重重罚她了! 张氏悲恨交加,女儿也来怪她,周妈妈也来哭求,还有这一大群人在身旁聒噪,更有方才卢老夫人像庙中观音那般的笑容,她喉中腥甜,生生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卢府两位夫人听着身后的哭喊杂乱声响,倒觉有些快意,起身径直去了西府徐氏院中探望。 纾意正坐在妆台前,由联珠为她梳妆。 她们并未吸入迷烟,正想着收拾停当,便从这安平伯府脱身。 “阿娘那边如何了?”她饮下一口清水。 “姑娘放心,如霜已去看了。”联珠宽慰她,悄悄翘起嘴角,“缀玉也有似雪照顾,郎中说并未发热,只好好看顾骑马磨破的外伤便是。” 她院中只剩这几个侍女了。 纾意抬眼,她眸中凝着冰,去看那叠放在案上的恩诰。 她打定主意要让这好伯母罪有应得,问联珠道:“昨夜女捕们和缀玉的脉案和供证呢?要留个底……” 还未等联珠回话,便听得屋外声响。 “意儿!”卢府夫人们进了内寝,快步走到纾意面前。 后头是张氏派来看管的仆妇们上前阻拦,又被卢家带来的婆子隔开了去。 她一怔:“卢老夫人,谢伯母,你们怎么进来的?” “好孩子,张氏她现下自顾不暇,哪里管得到我们。”卢老夫人爱怜地抚过她的鬓发,心疼得紧,“那日宴上,我也没能护住你,实在是……”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太后娘娘寿宴,何必因为我开罪了太后娘娘,实在是不该。” 纾意平日很少流泪,现下倒是在老夫人怀中红了眼眶。 卢夫人谢氏用帕子替她拭泪,道:“意儿你放心,我们方才去看过,芳妤现下无碍,只需再歇息一会便是,这恩诰你也别怕,倒时只说你与那定远侯卜婚时不吉,不宜成婚,推了也就是了,就算是皇上也没有强迫臣子成婚的道理,太后娘娘只是赐八钿彩冠,并不是要你二人一定成婚。” 她垂泪点头,从前她不愿让母亲幼弟担心,在他们面前,无论发生何事都是笑模样,今日倒在这两位没有血缘的长辈怀中哭了出来,让卢夫人怜爱不已。 “咱们先合计一番,你家老夫人是真的病了,还是……”卢老夫人试探着开口。 纾意答道:“是真的病了,天气乍寒乍暖,祖母一下子害了风寒。” “那此事还是等林老夫人康健了再告诉她。” “啊,我倒想起来了,方才在东府那边听得下人禀报,说是定远侯现在已经醒了。”卢老夫人笑了笑,“既是醒了便是好说,定远侯病了这么久,待他好些谈一谈便是,都是明理之人,这样便不用担心受你那伯母辖制。” 纾意自然知晓他已苏醒,只点头应和。 两位夫人想着,意儿未曾见过他长大的模样,她们倒是见过,只觉相貌上相配极了。 反正现下已经醒了,若有造化,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既张氏敢到外头说,咱们也敢。”卢夫人抿着唇笑,眉眼弯弯像只狐狸,“这事你便不用操心了,我来办便是。” “能否请谢伯母帮我传个口信?”纾意抬着一双泪眼问道,“我曾派缀玉她们去暮州,请我舅母为我写一份婚书,想要用来推了这恩诰,只是来晚一步,婚书被张氏烧了,信物玉佩也砸了。” “只将此事大略告诉舅母,教外祖家不必为我忧心,也让表兄不必因为此事耽误了婚事。” 联珠从一旁的小匣中取出那碎成三块的玉佩和仅剩的一角婚书捧给卢夫人,行礼退后。 “你是聪明的孩子,只是抵不过那妇人动武的手段。”卢夫人见了便猜出个大概,“这几日好好保养身子,稍后我给你送个靠谱的郎中来,府外之事不必操心,过不了几日,教她原形毕露。” “多谢老夫人,多谢伯母,此时还愿照拂于我。”纾意十分感激,连忙起身行大礼。 卢夫人连忙将她拦下:“好姑娘,不必行此大礼,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今后定是事事顺遂的。” 话音方落,又听屋外来报,说那张氏撑着病体,晃晃悠悠领着仆妇们来了,生怕纾意被卢家人带走。 她刚被郎中以银针扎醒,喝下一碗浓浓的参汤,襟口还沾着血,面如金纸,倒来纾意这里逞强。 “二位夫人,这是做什么,怎能未经主家允准随意乱逛!”她边说边喘,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林绮月也壮了胆子怒喝,嗓音仍在发颤:“来人啊,还不给我送客!” 可到底不是自己府里的人,又是高官诰命,几个仆妇踟蹰着,只躬身上前请二位夫人离开,更不敢动粗。 卢夫人冷眼看着并不理她,只身边的妈妈开了口:“伯夫人可真是身强体健疼爱晚辈,自己都这幅模样了还来装相。” “意儿好生歇息,千万宽怀不必忧心。”卢老夫人替纾意掖好被子,慈爱地摸摸她的头。 说完便起身,笑着看了张氏一眼:“伯夫人还是注重身体为要,听说贵府二娘子不日便要与宁昌县主之子成婚,这可是一门好亲事,实在可喜可贺,若不养好身子,岂不是教女儿出嫁都不得安心?” 本林绮月已好了,一听又想起了属于自己的婚事,面露愤恨,攥起手帕来。 “二娘子莫要急,宁昌县主乃是衡阳郡王嫡女,自小千娇百宠身份贵重,家风教养也是极好的,想必是心地宽容,慈爱万分,无论听得什么风言风语也不会为难你的,放心罢。”卢老夫人抚了抚衣袖,笑着宽容道。 张氏又觉着眼前发黑,冷汗满额,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是不是要害她的月儿!要搅黄了这门高嫁的婚事! 卢老夫人并不理她,身旁的仆妇们拂开安平伯府的人,让她婆媳二人施施然离开了。 卢府留给纾意的四个仆妇如门神那般,讥笑道:“伯夫人还是快些回去诊治罢,若是以伯夫人的心头血侍弄西院花草,着实浪费了些。” “你、你……”林绮月恨极了,手下婆子也与卢府仆妇厮打起来。 张氏摇摇欲坠,气得话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几个尖锐难听的泣音,仰头洒泪,由周妈妈搂着,一群人跌跌撞撞回了东府。 第22章 卫琅听了探子来报,早在意料之中。 他前世已知纾意那伯母求诰来挟制她,还用了那么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今生教她免了不少苦楚。 内寝里还是弥漫着浓重药味,宫中内侍得令,送来种种名贵药材,太医正为他把脉,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确实是大病一场的模样。 “侯爷之前中了流矢,又从马上跌落,脑中存了淤血,现下看来淤血已消,是大好之相啊。”太医收了腕枕,捋着胡须笑。 “虽侯爷在榻上昏迷一年,可每日有专人为侯爷舒筋活络,老朽也看了看,关节肌理不似久卧之人那般僵硬无力,以侯爷的体魄,想必不过几日便能下地走动了。” 一旁侍立的内监听了喜笑颜开,感叹道:“侯爷真是有福之人啊,平定漠北的大英雄,老天爷都看顾三分。” “太后娘娘刚刚赐下姻缘恩诰,这下侯爷就醒了,和话本子里写的似的,娘娘听了,还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众人都满面喜色,赞定远侯与林四娘子终成眷属,实乃佳话。 “姻缘恩诰?”卫琅装作不知,虚着嗓子问。 内监笑笑,让卫琅近侍陆诚捧来,展开与他看。 “方才宣读时侯爷还未醒,想必不知,太后娘娘听闻您与林四娘子情投意合,十分感慨,便赐下恩典,特许您成婚时,林四娘子能用二品诰命的冠服,还另有添妆礼呢。” 卫琅听此翘起了唇角,他面容憔悴,看起来像终于偿愿的欣喜。 这太后恩诰只说成婚时的恩典,并未说他二人一定要成婚,也不知纾意知不知晓此事。前世是已登基的安王以两家性命要挟才得成婚,现下定要她心甘情愿。 “多谢太后娘娘恩德,只是我拖累了四娘子,让她耽误许久。” “侯爷这是哪里话,从前的事儿都翻篇了,今后您养好身子,怎会不与林四娘子和和美美?”内监与宫中来的众人都附和,赞叹这样的好缘分。 “多谢陛下与娘娘恩典,诸多赏赐,倒教我受之有愧了。” 内监连道侯爷过谦了:“侯爷乃是国之栋梁,更是为国而伤,陛下爱惜将才,待侯爷身子养好之后,陛下还要赏赐亲酿的美酒呢。” 卫琅谢恩,内监又向太医打听他的身体状况,好回宫后向皇上和娘娘回话。 “杂家看过了定远侯,这便要回宫复命去了,还请侯爷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卫琅命陆诚送各位内侍出门,自己还要躺在榻上“娇弱”一阵日子,才能去见她。 纾意现下还未能从伯府脱身,待陆诚送人回来,还有些差事让他忙活。 白玉京内坊市间都传遍了,太后娘娘那头刚赐下恩诰,这头昏迷一年的定远侯便醒了,谁说不是天赐良缘? 不少坊间词人作了二人大好姻缘的曲词,又有人编成话本,写得曲折离奇愁肠百转,历经种种磨难终成眷属,教多少年轻女郎看了泪水涟涟又甜进心头,直传进了宫里。 “太后娘娘,您莫不是天上来的神女罢,怎的一开口定远侯便醒了?” “就是呢,妾家中妹妹前几日来宫中,我道什么事儿呢,原是缠着我向娘娘求恩,您开开口,我那妹妹便能嫁个好郎君。” “也不知定远侯与林四娘子婚期定在何时了,到时还要进宫向娘娘谢恩呢。” 宫内妃嫔们也爱听这些故事当作宫墙内的调剂,你一言我一语,直将太后娘娘说的眉开眼笑,熨帖不已。 “我哪来的什么神通,应是上天垂怜,不忍看他二人白白蹉跎着罢了。” 太后娘娘心中也觉欣喜,又去佛龛前念了几遍经文。 宫中娘娘们正高兴着,坊间却另有一段传闻。 说着安平伯夫人听闻定远侯醒后,竟然吐血晕了过去,一连好几日,请遍了白玉京内的郎中看诊。 若说是喜极,也没听说过谁能高兴地吐血,倒是人怒极恨极时能吐出血来,这安平伯夫人在太后面前满面慈爱,激动落泪,怎么定远侯醒来这样的好事,能让她又急又怒呢? 莫不是另有隐情,她敢欺瞒太后娘娘罢。 且定远侯醒了,也不见二府走动,倒教人纳罕。 此事自然也传到宁昌县主的耳中,她原想着张氏与太后面前一举也是博得了好名声,更是定远侯卫琅醒后在白玉京内风光一回,娶这家的二娘子作新妇也是极好的。 却还有吐血这一宗。 她派人去探望张氏,实则打探内情。 张氏听人来报,连忙撑着从榻上起身装扮起来,又补了脂粉,显得气色好了不少。 “多谢县主关怀,我这小病,怎就要劳动县主遣人来瞧我呢。”她钗环妥当,端庄坐于案边。 领命而来的妈妈见了她确实不像坊间传闻那般虚弱,又说了不少好话,送了些滋补的药材,又听张氏解释。 “原是我身子弱了些,这下定远侯也醒了,索性两个小娘子的嫁妆一块筹备,这下倒是忙得上了火,鼻窍出了些血而已。”她又笑了笑,一副身子好了的模样。 “正是呢,我们夫人不过出了些鼻血,怎的就被市井中传成那副模样,要不是您今日来,咱们可都不知道呢。”周妈妈也帮腔,拉过县主府上的妈妈亲热道。 “伯夫人真是顶顶大方,侄女的嫁妆也亲自操持吗?” “我那妯娌身子弱,三叔也……”她抬眼看了看那妈妈,又叹气道,“我也应当帮扶一把。” 那妈妈称是,赞过张氏一番,又劝她要保重身子,便躬身告辞了。 张氏让周妈妈追了出去,奉上金银,请这位妈妈多说些好话。 这下应当没事了罢,安了宁昌县主的心,又不会影响月儿的婚事。 周妈妈刚为张氏卸了钗环洗了脂粉,还没来得及躺下,又听屋外侍女来报。 “夫人!夫人不好了!四娘子带着人,去关了西府仆妇的院子,现下已打起来了!” 真是、真是时刻都不让她好过! 从安平伯处寻来的婆子武婢早就送了回去,她又得了卢府助力,这次如何拦得住? 作者有话说: 侍女:夫人不好啦! 张氏:夫人在你嘴里好过吗?(张氏翻白眼 第23章 “如何?”卫琅披着外袍,正如太医所言般面色苍白,坐在榻上休养。 陆诚略略迟疑,回道:“属下倒是没派上用场,林四娘子自行解决了。” 卫琅闻言一笑,纾意确是这样不甘受制的女子。 卢家送来的郎中给西府各人诊治,发现是中了迷烟才会如此昏沉,又开了汤药施针除尽余毒。 再请郎中留下脉案并画押,说明中了迷烟一事,再加上云、秋二位娘子和缀玉的验伤书,待大事成后,一齐留作日后张氏的罪证。 身子一好,纾意便领着联珠如霜似雪和卢府留下的四名仆妇,一路推推搡搡,打到了关押西府仆役的院前。 “四娘子,您不能进,二夫人发话了,这些刁奴欺主,过些日子要发卖出去,人牙子都找好了!” 张氏手底下的婆子们使力拦着,没了从安平伯那儿调动的人手,这几个看门婆子便难以抵抗,只能遣人去东府报信。 “东府的仆役,倒能欺负到西府的头上?手莫要伸得太长,滚开!”联珠中气十足,一把将那婆子扯开。 前些日子被自家娘子拦下,未对张氏动手,现下不怕了,怎么爽快怎么来便是! “你这小蹄子!敢推老娘!”三个看门婆子急了,上来撕扯联珠,被她一脚踹开,又教卢府仆妇按住搜起钥匙来。 院门三个婆子被制住,还有院里的几个看守听此也吵嚷起来,正想出门帮忙,却听得屋内人大喊。 “意娘子!是你吗!” 是秋娘子的声音! “是!我来带你们回去!” 话音刚落,便见屋门簌簌落灰,被几位娘子联手踹了开。 四名女卫并不是前几日被捆住挨饿的模样,屋内被捆住的众人也是松了绑的,她们几下解决了院里仅剩的小厮,取绳来捆住东府这几人。 原是这几日东府婆子一日只送一顿饭,其他仆役们合计过,决定一人省下一些给女护卫们,好让她四人保持体力能打出门去。 张氏此时本已不想再管了,这几日一直休养身子,还未好全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可宁昌县主谴来的妈妈刚走,不管又怕传到县主耳中,耽误月儿的婚事,如今能拖一会便是一会吧! 现下西府的仆妇们都出了院门,人多势众,安平伯那调来的人手早就回去了,她只能带上自己院中的婆子和家丁赶来,这次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了。 她又有晕倒之相,不由言语间带上了恳求:“意儿,是伯母不对,你莫要闹大了,伯母求求你,好不好?” “伯母将这些仆妇都放了,你领回去,安心过日子可好?” “如今婚诰也下了,定远侯也醒了,怎么不是好姻缘呢?伯母都是为了你好啊!” 纾意懒得看她,甩了袖子便要离去,却被张氏搂住胳膊。 她像溺水之人,攀上纾意的袖摆裙角求生。 几名侍女连忙上来撕扯她,免的伤了自家姑娘。 “你二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到底是我的错,不要牵连了你二姐姐的婚事……” “你从来只是为了自己,别说什么为了我好,没的教人恶心!” 纾意抽了胳膊,领着人走了。 这就分家。 也不必等伯父商议了,只向祖母禀告一声便是。 徐氏身子虚弱,又怒极攻心,将养几日后才好转起来,纾意请卢府派来的郎中制了安神汤药让徐氏喝下,再将马车里头铺上厚厚的软垫,这便将人送去安乐坊的新宅子。 西府仆妇们各自收捡箱笼,搬上之前就收拾好的主家物件,出了安平伯府的门。 纾意去老夫人院中禀告,可老太太刚喝了药,便和陪房嬷嬷说了来龙去脉,只让她等老夫人身子好了再禀告。 陪房嬷嬷倒是吓了一跳,这府中院墙深深,前几日的动静在老夫人院中听来也不大,只当是二娘子嫁妆箱笼搬动,却不知竟是此事。 她也存了气,这伯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原以为收了心思,没想到变本加厉,倒有如此行径。 纾意道明后便告退,带着阿娘幼弟搬家去。 陪房嬷嬷也不知如何是好,她也做不得娘子的主,只好等老夫人醒来再禀告。 邻里早就奇这安平伯府门前的车马仆妇了,又不像出门,竟是将箱笼仆从全都带上,这是要分家啊! 又有人认出是伯府里三夫人和四娘子,不是刚得了恩诰吗,怎么这就走了呢? 纾意只简单见礼,便登车而去。 终于走了! 纾意只觉呼吸立刻顺畅起来,日头和煦,春风和畅,她挑开一角车帘,连看坊市檐角一片旧瓦都十分顺眼。 新宅差不多都齐备,联珠遣人传了信,仆妇们正开着大门翘首以盼,迎来从安平伯府回来的主家。 纾意让阿娘和幼弟先去安顿,自己则领着仆妇们布置起来。 主院中早以桔皮香花熏点好了,让阿娘和幼弟好好歇息,剩下自己来便是,箱笼只摆在外间,等阿娘好了再行规置。 “这院子真好看。”联珠随着纾意进了院门,不由赞道。 进门正中植了棵郁郁葱葱的海棠,落了满地,教后头的景色朦胧起来。 东边从外头引来活水,蓄作一方小池,池上有个半临水的风亭,风亭檐角悬挂着海棠花纹的油纸灯笼,精致小巧,若是夏夜来此处赏景,天星在水,定能将池中锦鲤也看得一清二楚。 西边则是一处太湖石假山并一面月季花墙,风穿花叶簌簌,胜放时定铺落满地香蕊。 纾意主仆几人沿着曲折石径向后去,更见花叶千百。 “这秋千扎得也好!”联珠眼尖,一眼便瞧见藏在后院处的两架红漆秋千,正在海棠花树间藏着。 似乎是四季花树都种全了,之前派来拾掇花草的匠人十分用心,春日芍药,夏日红莲,秋日木樨,冬日红梅,竟是四时芳景不断。 “等到了秋天,我给娘子蒸桂花糖吃!” 一院子的女郎们各个面露欣喜,在这新宅子里,必定有更广阔的天地。 缀玉伤未好全,便替姐妹们收拾细软,其余人等都和纾意一同进了主屋。 “娘子,您便去风亭中坐会儿罢,这里我们收拾便是。”联珠推着自家小娘子出了屋门,不让她见着灰,“待会您再来指点我们挂帘帐。” 纾意失笑,便提裙去自己院中逛逛。 后头有道镂空花墙,墙角种着一从蔷薇,正好能在寝室中看见这处景色。 上次看得不仔细,这后院还开拓出了一块空地,正在花墙之后,用青石铺得平平整整,她想了想,倒像是特意留出院中投壶踢毽子的。 也能布置桌案,请相熟的小娘子们制香插花玩,还有…… 罢了,纾意坐在秋千上轻晃,日子还长着呢。 定远侯府此时成了热灶。 探病的、贺喜的、说是远房亲戚的、前来暗查内情的,一齐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许久都没如此热闹过。 白玉京内众人本以为定远侯府从此门庭凋落,只剩空壳,可谁知,卫琅还有醒来的那天。 宫中赏赐不断,又得太后恩诰,多的是人悔不当初未早替自家女儿便定下这门亲事,左不过多等些日子罢了。只可惜他与安平伯府早有婚约,林家忠义守信,也是应得的福气。 拦在正门处的管家只说侯爷仍在休养,无功不受禄,这些贺礼一概不收。除了宫中来使和外祖亲眷,一律请回。 “如何?”卫琅正对着铜镜左右侧首,问近侍他这病怏怏的易容可还逼真。 陆诚曾随着卫琅在沙场上拼杀,竟不知边疆太平后,回京还要上这样的战场。 近侍左右看看,点点头:“十成十的像。” “安王近日规行矩步,只装作是色迷心窍,心仪那几家的小娘子,并无结党营私的意思。” 卫琅轻笑:“这种话也敢拿出来唬人?” “若不是前些日子陛下龙体不适,安王怎会有这样的胆子。” 身体不适?卫琅从前倒是没留意这个,先下看来还是先告知贤王才妥当,好好查探一番陛下身体不适的缘由。 “侯爷,明日有太医为您看诊施针,想必再过半个月,便要入宫谢恩了。”陆诚知道自家侯爷现下到底想见谁,不过,仍应以大局为重才是。 卫琅心中有数,他想着,纾意既已分府也知晓恩诰,怎么还不来找自己,哪怕提前商议退婚也好呀,更何况现下二府同在一坊,是再近不过了。 他又对着镜中扮出一副苍白疲态,又作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愁容,怎么样才能让自家娘子见了更怜惜他一些呢? 作者有话说: 娇花卫琅揽镜自照:瞧瞧,谁家檀郎也? 第24章 因之前已遣人收拾过大半,不过两天,便将各处都归置妥当。 纾意定了相辉楼的席面,又特意买了羊肉做炙肉吃,先在新家中庆祝一番,又给仆妇们发放赏赐,与主家同乐,下人们各个满面喜气,拜谢自家小娘子。 母亲与她商议过,不办什么迁居酒席,她们在这白玉京中不必大肆宣扬分家之事,当时也只安平伯府四邻知晓,现下只请卢家女眷过府小聚便是,也是答谢卢家帮扶之恩。 经此种种,还是一家人安生过日子最为实在。 纾意细细挑选自家院中种的各色鲜花,折下插作一篮清供,并请帖和几样精致茶点送去卢府,一是说明自己带着母亲幼弟已经分府,二是答谢一番两位卢夫人当日相助,特设宴款待。 再送些见面礼去同坊的人家,彼此认认门户,日后也好相处。 联珠捧着礼盒,远远立在定远侯府门前。 这侯府,送还是不送呢? 虽说现下自家小娘子与侯爷有婚约在身,且二府是故交,可这婚约到底是权宜之计,这到底该避嫌还是大大方方登门?她今日送这见面礼,本是平常,可加上前头那一层,怎么想都是难受。 她蹙着眉,在十字街中踌躇着,定远侯府的门房眼尖,早就遣人进去通报了。 近侍陆诚得了令,连忙快步赶至府门前:“这位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联珠眨眨眼:“啊,我们家夫人前几日新搬进前头宅子,特意遣我给街坊四邻送些薄礼,也算认认门路。” “敢问主家姓氏?”陆诚只作不知。 她眼珠转了转,只说:“我家夫人姓徐。” “多谢徐夫人,我自会转告侯爷。”陆诚笑着接过礼盒,见礼回了府。 也不知如此对还是不对?联珠一时想不明白,又怕做错了事,只好回府问自家娘子去了。 纾意对此倒没什么所谓,送这见面礼并无别的意思,光明正大便是。 那头卫琅捧着礼盒,缓缓打开,正是纾意亲手制的熏香。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前世她便在花窗下细细研磨香料,蜂蜜调和,酒蒸晾晒,这场景历历在目。卫琅暗伤夜间疼痛却不能根治,是她特意为他安睡而制的香。 他只希望日子快些过去,等他进宫谢完恩,便能去见她了。 到了新宅设宴那日,雪浓开心极了,总算能出门找纾意玩,更开心她能脱离那个火坑,舒心过自己的日子。 今日席面共十八道,六凉、四镇桌、四大荤、四收尾,样样精致可口,宾主尽欢。 今日席间都是女客,仅小砚清一位小小郎君,自然说起自家儿女更多一些。 雪浓还想悄悄冲着纾意使眼色,想和幼时那般偷偷溜下席去玩,又想到纾意今日作主,哪有主人家下了席去玩的道理?于是便忍住了,只和她凑在一处小声说话。 “待会可要带我去看看你的屋子,我可是带了礼来送你。”雪浓点点她的手背,笑出一对酒窝。 “好,我也有东西给你呢,特意为你绣的,”纾意饮下一口若下春,又笑着问,“对了,你的团扇如何了?” 雪浓立刻瘪了嘴,小声嘟囔着:“还是没那么好看,总觉着有哪处不太好。” 她又偷偷抬眼看了看母亲,见并未在意自己,又说:“我今日偷偷带来了,待会你替我补上几针。” 纾意用酒盏掩唇忍笑,说:“这可是你出嫁那日用的,我替你补针不合适呀。” “那、那你一会教教我也好,我绣的老是漏针,阿娘说我不够细心才会这样,”她委委屈屈,“可我已经很用心了。” 这幅模样实在可怜,教纾意心头一软,也不知卢夫人怎么忍住雪浓这样的水磨工夫,仍让她自己绣。 “好,我待会一定教你。”纾意笑着替她盛来一匙珍珠酥酪,“尝尝,你最爱的。” 两位小娘子你一口我一口,看着乖巧可爱,让人只觉十分心喜。 宴罢,徐氏着人请来乐师弄弦,几位夫人移至花厅继续谈天点茶,小砚清要歇晌,纾意便领着雪浓去了自己屋里。 缀玉联珠捧来水与二位娘子净面,奉上香饮甜果,便退下了。 纾意探头望了望,放下寝室内层层纱帘,拉着雪浓往坐床上倚坐,坐着坐着便躺倒,二人一块看起团扇来。 “你看,这样就行了。”纾意另取净色扇面绣给雪浓看,再细细指点,有了不少起色。 二人案头摆着雪浓带来作贺的一对西域玻璃花斛,天光透过,映出一片五彩光来,一旁摆着院子里折来的各色鲜花,由娘子们插花玩。 “絮絮你真厉害!这样一点儿也不会漏针,”她惊叹连连,直赞纾意的手艺,“怎么我就学不会呢。” “你哪是学不会,分明是不爱学,”纾意掩唇笑着,她自然对雪浓不爱女红之事一清二楚,“你要是愿意学,肯定比我绣得更好。” 她又起身寻来一方锦匣,递给雪浓:“本想等你添妆那日一块带去,既然今日来了,便先给你过过瘾罢。” 那衣料是自家衣坊产的鳞波纱,天水碧作底,金红作纹,披帛裁作弧边,披上身后便如水波一般层叠,上头绣着双双锦鲤,别提多灵动了。 “这……也太好看了,”雪浓揽过她的胳膊,忍不住地摇晃,“怎么制出来的东西都这般漂亮?你这脑袋,究竟怎么长的。” 说着便来摸纾意的发髻脸颊,二人笑着闹着,竟在坐床上睡着了。 两位小娘子一觉睡到了卢夫人来寻,缀玉联珠立在帘外,也不敢通传。 卢夫人见此摇摇头,替女儿收拾好东西再唤醒她,雪浓依依不舍,只能耷拉着眉眼和纾意告别。 等到嫁了人,这般相聚的时光便更少了,纾意不免有些感叹,若能永远都是孩童该多好。 说起嫁人,她又想起那道姻缘恩诰。 太后赏赐自然不能随意乱放,如今正妥帖收在匣中,纾意回头望了一眼,从架上取了下来。 她接到恩诰那日并未细看,如今将这五色彩缎捧在手上缓缓展开,只觉十分陌生。 卫琅。 她指尖触上这个名字,脑中渐渐浮现出当日他的眉眼。 定远侯是个好人,更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只是这婚约来得不遂人愿,让纾意也对此抵触起来。 毕竟许多年未见,性情与幼时相比定会变化,她也不愿如此盲婚哑嫁。 这些日子定远侯府门前的人也差不多散尽了,只是不知他这装病的计划到了哪一步,纾意想着还是再等上一段时日,再去作那情意绵绵的假模样。 她收好恩诰,这几日忙着拾掇宅子,明日便来打理店铺庄子罢。 徐老太公曾是清贫人家供出来的进士,当年受恩师笔墨之恩,高中后不仅报答恩师,还置下一处书画铺子便利读书人。 书画铺子现下倒不缺生意,省试在即,各地贡士都到了白玉京,其中也有家境清贫的,用族内凑出的盘缠进京科考,平日里省吃俭用,纸墨也需节省。 纾意想着,便像徐家老太公一般,在自家书画铺子里设了誊书案。 清贫贡士可自行抄录铺内书籍阅读,也可将抄录书籍或贡士作的字画放于铺子里寄卖,若能顺利进入殿试,那这些书册字画当然有人争相购买,如此也算是帮了些银钱上的小忙。 她戴着帷帽提裙进了铺子,伙计将她迎至楼上茶室。 “东家,”吴掌柜前来见礼,“东家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一直抽不出空,今日特来看看。”她接过铺内细账,又伸手请吴掌柜也坐。 吴掌柜曾是江州贡士,殿试前夕,被人蓄意伤了右手和面庞,提不动笔,也再不能得见天颜,仕途尽毁,一心只想寻死。 后他浑浑噩噩,被林三郎救下。本想请他去书院中做夫子,他想着自己面庞丑陋,只愿在林三夫人徐氏的书画铺子中做个掌柜,也算报答救命恩情。 常来往的学子都知晓,虽吴掌柜面颊有瑕,但他学富五车,为人和气,若是读书有惑,请教他定能茅塞顿开。 “去岁从南边进来的竹纸销量极好,物美价廉,许多学子以此操演文章,可节省不少银钱,”吴掌柜介绍着,“咱们的纸坊正钻研竹纸制法,若是成了还能在成本上更节省一些。” “竹纸虽价廉,可与麻纸相较要脆上不少,不能久存,定要和买家说明。” 吴掌柜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前些日子阴雨连绵,纸库内可有损耗?”纾意撩起一边纱帷对账,露出半张粉面。 “这次半点没有!多亏了东家想的周到,咱们提前让伙计查看屋瓦墙窗,又用木架垫高了纸张,盖上油毡,别说损耗,就是半点霉迹都无。”吴掌柜很是佩服,他们原只知盖好上头,却没想到今年雨水实在太多,地面也渗出许多潮气。 “那便好,”纾意对完账簿,又道,“春闱在即,可制一些书签作附赠,上头可绘些登高望远或是蟾宫折桂的小花样,也是图个吉利。” “好,可用咱们新制的桃花笺来裁,一笺可制六张签,不费什么银钱,若是学子们觉着好,放榜后拜谒递帖也会购置桃花笺来写,一举多得啊。” 纾意点点头:“若是有读书人在咱们铺子中高谈阔论,定要提醒注意分寸,当心祸从口出。” 二人又合计过今后的生意,吴掌柜便送纾意出门。 “东家慢行。”他叉手行礼。 纾意还了一礼,便想着去自家成衣铺看看。 “东家?”店内有位青衣书生,闻言便追出店去。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那书生衣衫半旧, 腕间还沾着些许墨痕,是刚从誊书案边起身的:“敢问娘子可是书铺东家?” 纾意闻声回头,只答:“正是, 这位郎君可是有事?” 这位书生行礼时看见自己腕间墨痕, 有些赧然地退了一步:“在下唐突了,听吴掌柜说,铺内设誊书案是东家的主意,在下深谢娘子。” “郎君不必多礼。”她不便相扶, 吴掌柜见此便来托住书生双腕。 风将纾意帷帽吹起一角, 书生不敢再看,只将头深深低垂:“娘子心善, 愿让我这样的穷书生白用纸墨, 我程江日后必报娘子恩德。” “怎敢当恩德二字?”纾意却礼不受,“若是这些纸墨能助郎君一臂之力,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她见礼登车,再去自家成衣铺子。 掌柜刘娘子经营处处妥帖,只是这几日总有人上门来,不言不语,在店内张望着,一会儿又走了。 本以为这客人不爱旁人打扰,可一连几日, 都有这样的人上门, 若纾意今日不来,刘娘子也是要上门告知的。 纾意思索片刻:“这人进门从不看衣料绣纹?只看店里布置?” “正是, 咱们与她搭话也不理, 其他倒没做什么。”刘娘子蹙眉, “她还想去后头院里看, 被我拦下了,只说走错了路。咱们店里都是些女子,想想还是……” “刘娘子不必担心,明日我自会遣人来。”她定了掌柜娘子的心,这便回府安排。 安平伯府主院,老夫人身子大好了,正与陪房嬷嬷在院中散步。 嬷嬷嗫嚅着,说起三房现已分府别居的事。 “怎的突然就走了?”老夫人十分诧异,“上次不是好好的,说好歹等过了端午,她们现居何处?” “伯夫人她……” 嬷嬷顾忌着老夫人的身子,只得请老夫人回屋坐下,再将张氏进宫求姻缘恩诰、着人捆了纾意的仆妇、还用迷烟害人之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这才逼得西府三人带着仆婢细软连忙搬出府的事。 老夫人听着,脑中一阵发晕。 她原以为张氏是真的知错了,也就此收手,却没想到她真的能做出这等谋害亲眷之事! “去……去把那毒妇给我叫来!”老夫人有些支撑不住,支着额角,险些软倒在坐床上。 “老夫人,您千万保重身体啊!”嬷嬷连忙替老夫人抚背,她十分担忧,又犹豫凑近了小声说,“可您一人独身在府中,若是她……” 也对您下手呢? 伯夫人张氏既能使得这些手段、操纵这些强人,心中并没有什么血脉亲情,怎么就不能对付一位独身老妇人呢?这主院里都是些婆子丫头,若真与那日一样,哪里拦得住。 她已经年老了,这郡夫人的诰命也不能让她远离病痛,超脱生死,在这深深院中,自然也拦不住有人暗害她的心。 左不过年纪大且身子不好,就此离世也没什么稀奇的。 老夫人双眼浑浊,透着迷茫,她又仔细想了想,张氏既能在内外使得这些手段,自己儿子肯定也是知晓的吧,说不定还出了一份力。 权势富贵可真是迷人心窍。 自己的女儿远嫁边疆,幺子不知所踪,只剩一个这样的儿子“傍身”,她只觉万般悲凉。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嬷嬷扶着她缓缓躺下,“老夫人,您先养好身子不迟,三夫人那边过得总比府中更舒坦些。” 她点点头,长舒出一口气,缓缓睡着了。 “侯爷,您如今已能走了,真是有福之人!”宫中每七日派内监来探望一次,今日正好看见卫琅被两位近侍左右扶着,正在练习行走。 躺了这一年多,竟恢复得如此迅速,每日推拿施针的药侍太医也是功不可没,想必能得不少赏赐呢。 卫琅仍袍服宽大面色憔悴,他闻言勉强一笑:“都是陛下恩德,待我身子好后即刻便去宫中谢恩,也有劳中贵人探望。” “哎呀,哪里担得起有劳二字,能沾得侯爷的气运才是有幸,待侯爷与林四娘子成婚,还望讨一杯喜酒喝呢。”他喜不自胜,忙扶了扶冠帽,又将宫中新赐的药材一一放下,便告辞回宫去了。 这些日子张氏要休养,还要盯着置办女儿的嫁妆婚服,一丝空闲也寻不得,也没心思去管旁的事。 三房的走便走了,好歹恩诰已下,再也碍不着自己女儿的婚事,求不得富贵就算了罢,她只装作那日大闹一场都是假的。 后院的妾室通房们便能在一处玩乐。 前些天她们听着,知道自家主母大病一场,还是因为算计侄女儿没成才病的,今日凑在一处摸叶子牌,也方便聊聊这些内情。 嫣娘能使计让安平伯替自己改了良籍,又舍得银钱手段,院里几位都爱和她一处玩。 “我听正院里丫头说,那日可都是吐了血的,还当着女客的面儿,真真丢人。”她艳丽唇角一勾,流露出十足的轻蔑来。 一位通房跟了牌,又道:“她也真是心狠,对自家的侄女儿也下得去手。” 又一想,亲眷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妾室。 “我那夜可是偷偷见着了,那三人身上带着血,是被拖进废院的,许是四娘子院中的侍女。”另一位良妾玉娘蹙眉,像是有些后怕。 她最早被抬进伯府,虽失了娇嫩颜色,却有张氏从未有过的一腔柔情,安平伯也爱和她谈些知心话。 玉娘心知安平伯也知晓此事,若是事发落罪,岂不是连自己的儿子也要连累。 “不像是算计不成才吐血的,这白玉京都传遍了,恩诰方至定远侯就醒了,她这般,倒像是亲手将富贵与好名声捧给了旁人似的。” 几位又笑几声。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算计得开心,成了又后悔,哪有这样的好事都让她占了。” 众人又说起这四娘子来,她们平日在后院中不得随意走动,也只有被张氏点来侍奉茶水时见过一两次,瞧着似是水做的人儿,这次竟能领着人打了起来,带着三夫人和小郎君分了府,真是人不可貌相。 嘴上夸着四娘子,可心里各自都有成算,这张氏为了自己儿女谋算,却从不想败露后如何找补?竟要后院中庶子女的前途一同连累了,她们对张氏既希望能落罪,又希望能轻轻揭过。 嫣娘同样有些忧心。 这四娘子有如此魄力,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夫人既能闹成这样,伯爷必然也是知晓内情。四娘子只要留下张氏的罪证,再去大理寺御史台投状纸,告成之后,自己身为良妾不就要跟着落罪吗? 她前些日子与…… 现下看来这法子不行,还是得换过,再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不能被这家公母俩拖累。 现下只希望四娘子晚些去大理寺递状纸,也好给她留些时日谋算。 可在这深深院中,怎么能接触到外人呢? 定远侯已能进宫谢恩了! 坊市间的人们看着侯府马车,都想窥得卫琅此时的样子,从前是戍边良将,近期又与林四娘子有这样一段奇缘,都等着二人修成正果再成佳话。 车驾特许沿含光门直至承天门,本有内侍换成步辇将他抬至紫宸殿,卫琅却之不受,只说不可僭越,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紫宸殿前。 皇帝年过不惑,听内侍来报说他不受步辇,摇头道卫琅着实肖像其父,便让内侍相扶。 他衣袍宽大,像是瘦得脱了形,额角汗珠滑落,攒力缓缓而来。 “臣卫琅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 内侍听此连忙托上卫琅双腕,请他与皇帝一同安坐。 “爱卿此次康复,想必是上天将星庇佑,不忍我朝折损一名大将。”皇帝打量卫琅,与从前在战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得倒似的。 他天揖谢恩:“臣不敢当,幸而陛下眷顾,得太医左右照料,这才能捡得一条命来。” “漠北以西那些外族,想夺了咱们的天堑和草场,若是松懈,我朝既无战马也不能与西域通贸往来,”皇帝说起征战之事,眼中满是锋锐之气,“你祖孙三人皆为良将,卫家儿郎大多战死沙场,朕定会保下卫家血脉。” “臣深谢陛下圣恩,若有所用,定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卫琅神色略显沉重,又开口道:“臣斗胆,边疆将士尸骨难以还乡,虽家眷已得抚恤,还请陛下于中元节祭赐御酒一杯,以慰英魂。” 皇帝长叹一声,点点头:“自应如此,到时便由卫卿替朕宣读祭词吧。” “臣领旨。” “卫卿还需好好将养身子,此次如此凶险,不要留下病根才好。”皇帝又欣慰笑笑,伸了手拍拍卫琅的肩头,“还有你与林四娘子的婚事,今后定要给朕多生几个小将军啊。” 他还想感叹一声老安平侯曾也是一代良将,怎么二子便平庸起来,三子颇有才能却不知所踪,一番感叹存在腹中,想着到底是卫琅未来夫人娘家,还是没说出口。 卫琅面上仿佛带着些羞赧,只点头称是。 “今日便不必去太后宫中谢恩了,待你成婚,夫妻二人一同前来便是。” 皇帝抬手,内监捧来一封旨意。 “等卫卿身子好了,便去北衙龙武军领统将一职,为朕驻守皇城。” “臣领旨。” 卫琅起身天揖,深谢圣恩。 “待会回去还是乘步辇至承天门罢,年轻儿郎身子硬朗,以后有的是时候步行。” 皇帝再赐下袍服金带印鉴之类,着内监送卫琅上步辇。 他在紫宸殿内看着步辇远去,叹了口气:“朕已召云麾将军回京,又令卫琅领北衙龙武军,用意有目共睹,只希望安王别在执迷不悟了。” 内监也不好多言此等谋逆之事,只安慰说:“陛下放心,安王殿下定能体会陛下用心良苦,迷途知返。” 这倒是意外之喜。 卫琅换乘自家马车,垂眸看着圣旨。 陛下定当对安王有所防备,才如此大张旗鼓,算着日子,絮絮的姑父姑母也快回京了,想必安平伯夫人又要难受一回罢。 “稍后去徐府递拜帖。”卫琅有些迫不及待。 “是。”陆诚领命,那拜帖早早地就备好了,正摆在自家侯爷案头呢。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求收藏呀!《钗下臣》,文案如下:】 祖父说:宫中应有苏家妃嫔,劝陛下远离奸佞,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 苏宓点了头,进宫封为贵妃。 可皇帝心头有个白月光。 为了她,倾合宫珍宝娇养,从不问六宫粉黛。 白月光柔妃心思敏感,恐劳民伤财不愿受用,可不用又难保娇弱小命,后宫大臣对此都颇有微词。 “晚儿心思细腻,如何承受这些流言蜚语?便说都是苏贵妃要的。” “没了又如何?没了就去找各州府要,朕为天子,这点东西也用不得吗?” “江南常出水患,将他们迁走便是,省的年年费钱修堤。” 苏宓不解,为何群臣要辅佐这样的皇帝。 本想在这宫里做个贤妃维系前朝后宫、照应家中仕途,既给我安上这个祸国妖妃的名头,这个皇帝你也别想当了。 藩王环伺,想换谁还是苏贵妃说了算。 皇帝:苏贵妃恃宠而骄,欺凌后宫嫔妃! 后宫嫔妃:贵妃娘娘待我们极好,姐姐贴贴。 皇帝:苏贵妃奢侈无度,碎珠裂帛取乐! 边关将士:贵妃娘娘心怀天下,钗环首饰都捐作军饷。 皇帝:苏贵妃勾结藩王,妖妃企图谋反! 诸位大臣:这回倒是对了,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 战功赫赫,勤王定朝,众人都以为,这位大昭的异姓王要再进一步,改朝换代,登基称帝了。 可他却在御座前止了步,当一位忠贤明德的摄政王辅佐幼帝。 他垂眸吻着那枚陈旧金钗,面上浮现出罕见的笑意。 不因其他,只是在她钗下称臣罢了。 苏宓玉骨凝脂,笼在一身绯红软纱中,她伸出一足,踏在那攥着满朝文武咽喉的男人胸口:“即便被天下人唾骂乱臣贼子,王爷也心甘情愿吗?” 他吻在她足尖:“甘之如饴。” 第26章 纾意正与阿娘一同看着自家铺子里新式布料, 想着配个什么花样才好。 徐氏调养好了身子,现下能与女儿一同打理生意了。 “娘子,门上递了拜帖来, 说是定远侯府送来的。”缀玉将拜帖捧给纾意。 联珠替自家娘子问出了口:“定远侯府的拜帖?侯爷要亲自登门吗?” “想必是婚约一事。”纾意垂眸来看。 她并未告诉阿娘与定远侯假意婚约一事, 现下只装作猜测的模样。 几人点点头,便去厨上吩咐采买待客的事。 “可需阿娘陪你?”徐氏摸摸女儿的鬓发。 纾意一笑:“女儿自去说明便是,哪能事事躲在阿娘身后,摆上屏风也无碍的。” 她又想起了府内各人脉案和郎中证词, 还需去桃枝巷找个人证才行, 定要教张氏知道,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听闻清晏楼新来了位厨娘子, 做得一手好羹汤, 待这事过后,咱们带着阿弟去尝个新鲜呀?” “好, 阿娘做东。”她捏捏纾意的鼻尖,二人继续绘起花样子来。 “娘子,织霞坊的刘娘子来了。” 今日事倒不少。 “快请。” 刘娘子与徐氏和纾意见礼,开口道:“二位东家,您遣来的女卫暗中跟了那人几日,才知道她是另一家成衣铺的,那家铺子见学咱们的花样子不成, 便去买了桐油。” “怎么?还想烧咱们的铺子?” “不无可能, 妾此次来,还想请东家多派些人手, 平日铺子里不住人, 虽不能定言她想烧咱们的铺子, 但还是有备无患才好。”刘娘子眼中闪着光。 这铺子自然也是她的心血, 东家又首肯收留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女子习得织造手艺,还教她们习字明理,如此一点点经营起来,怎能因这些歹人毁于一旦? “那是自然,缀玉。”纾意请刘娘子跟着缀玉去,带些精干婆子去铺子中埋伏。 刘娘子拜谢,便跟着缀玉出了院门。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幸而刘娘子敏锐未雨绸缪,若是真的放起一把火,怕不是一条街的商铺都要遭殃。 原做生意也会遇见这样的事儿。 夜间纾意洗漱过,便倚在榻上看话本子,卧棂窗开着,树影摇曳送进阵阵月季香来。 她困意弥漫,指尖力道渐松,令话本子滑到了窗下,她寝衣轻软笼着一身娇,纾意赤着粉足下榻去拾。 再一抬头便见窗沿上一朵重瓣绣球,正在夜风中微微颤着。 这儿怎么会有朵花呢? 它白紫层叠花瓣,密密匝匝开成一大捧,上头还带着露珠。 想必是缀玉替她折花作清供,忘在这儿了吧。 她去书案上寻来一只青碧色的荷叶笔洗,又在屏外铜盆处盛了水,将绣球置于水中,伸指拨了个水旋儿,水珠顺着莹白指尖又落进花蕊中。 这绣球开得真好。 纾意捧着荷叶笔洗,又将它搁在了窗沿上,月下水色迷人,竟也在窗格上映了层层水光。 她掩唇打个哈欠,再抹去眼角泪花,拉下床帷歇下了。 卫琅正倚在屋外廊下,用力捻了捻指尖,眸中神采比那水色更加温柔。 她果然喜欢。 他实在想得紧了,望她不要怪罪自己做这梁上君子。 纾意打点好待客之物,等着今日卫琅登门。 此次与以往不同,定是上门来说日后共同出门一事,是正大光明地来,她便吩咐下去备好正厅,同样设屏相见。 她既应下假意婚约,定要面面俱到才是,纾意让自己院里的妈妈去门上迎客,直将人引至正厅。 卫琅穿着一身青质直缀,袍袖宽大,这副模样离她前几日见的的武将模样相去甚远,倒像位读书人。 他抬手拂过花叶,面色憔悴,遥遥对纾意一笑,再十分吃力地进得厅来。 今日这般,倒真像是大病初愈模样,宽松袍袖显得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能将他刮走似的。 “娘子安好。”卫琅嗓音显得有些气弱。 她不免腹诽道:这儿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不必再装了罢?还有这四娘子三字,怎就变作娘子二字了? “侯爷安好。” 二人见礼又隔帘而坐,卫琅开口道:“我今日来,有几件事要告知娘子。” “前几日得陛下召见,我不日便能领北衙龙武军统将一职,想必是陛下已防备安王,徐老太傅还朝指日可待。” 纾意点点头,谢过卫琅等人周旋。 “娘子不必客气,本也是我职责所在,”他捧起茶盏,垂头饮茶,“还有前几日所言,要交予我一件信物好让伯父相信。” “劳侯爷挂怀,”纾意取过手边的匣子,请联珠交给陆诚,再捧给卫琅。 “匣内物件家父一见便知,有劳侯爷。” 卫琅笑笑:“怎当有劳二字?娘子愿用婚嫁之事为我遮掩,已是大恩,在下只是尽力回报罢了。” 厅内陷入客套之后的安静,本就是公事,其他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纾意垂下头,看自己盏中水汽氤氲,只听屏后他轻轻搁下茶盏,开口道:“听说清晏楼有各色新式羹汤,不知娘子可否赏光,和我一同尝尝?” 她正和阿娘说起此事,倒与卫琅想到一块了。 尝过便知哪几样和阿娘和小砚清的口味,去便去罢,纾意又问:“可是侯爷有要事要办?需要我准备些什么?” “一应如常便是,只是要委屈娘子,作出与我亲近的模样。” 二人又商议过见面时辰,卫琅便起身告退。 他蓄意走得缓慢,似是仍要装作身体不适。 纾意回想一番话本子中的情节,开口唤:“等等。” 卫琅回首,神情像是有些疑惑。 “既是装作未婚夫妻,是否该由我送你出门?” 他像是顿了顿,十分平静颔首,藏在宽大袖摆中的手却攥紧:“某却之不恭,劳烦娘子了。” 坊市间自有好事之人盯着定远候府一举一动,今日侯爷出门拜访,林四娘子又亲自送他至大门上。 卫琅由陆诚搀扶着,向门内遥遥一礼,面上带着暖融的笑意。 原真是那般,看来这二位好事将近啊,看那分别时依依不舍的模样,真与市井传闻毫无二致。 就是不知为何林四娘子为何分府别居,想必还要打听打听才是。 安平伯府老夫人院中的嬷嬷正在安乐坊徐宅外踟蹰着,似未想好如何叫门。 联珠正买了茶点回府,见了嬷嬷便开口道:“嬷嬷,您怎么在这?可是老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是联珠啊,今晨宫中传旨,说缨大娘子和云麾将军要回京了!”她面上带着激动喜色,“听说还赐下了宅邸,约莫五六日便能进京来。” “姑奶奶要回来了?那可真是好极了。”联珠也十分欢喜,这位缨姑奶奶是最像老侯爷的,一身骑射功夫出众更有将帅之才,与夫君共守边关,陛下特封为红袖将军,作天下女子表率。 她又和嬷嬷说起伯府中这几日可好,嬷嬷又敛了笑意,只说:“老夫人已知晓伯夫人之事,嘱我带些话给四娘子。” “瞧我,怎么和嬷嬷在门外便说起来了,嬷嬷快随我来。”联珠连忙引嬷嬷进门,直引至自家娘子院中。 嬷嬷一路看着新宅内各处景色陈设,心中稍感安慰,看来三夫人分了家的日子过得比伯府中更顺心,待她回去禀告老夫人,想必也能稍稍宽慰一番。 “见过四娘子。”嬷嬷向纾意行礼。 “嬷嬷请坐,”她气色可比在安平伯府那段日子好多了,华肤透着莹白的光彩,“可是祖母大好了?” “正是呢,老奴也将这分家之事一并禀告了,今日来,另有要事来禀。” 纾意点点头。 “缨大娘子与云麾将军得了诏令,已从边关赶回,约莫五六日便能回京了。” “真的?姑母要回来了?”她十分欣喜,姑父姑母一赴边关便是多年,这下子终于要回京了,祖母也能好好开心一阵子。 纾意又想到前几日卫琅说陛下也让他领职,同时又调姑父姑母回京,怕不是也为了防范安王。这下子她又忧心起来,自己人的刀剑也是同样无眼,姑母夫妻二人一回来便要面对这样的险境吗? 她定定神,又笑着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祖母怕是想姑母想得紧了,这下见了姑母,想必祖母身子更能胜过从前。” “祖母她知晓分家之事……可说了什么?” 嬷嬷双眸中有些许无奈,她压低了嗓音:“老夫人自然是勃然大怒,可……” 又是府外强人、武婢婆子,又是匪盗迷烟,此事明明就是安平伯与伯夫人通了气的,老夫人年事已高,这心中没有血缘亲情的夫妻,真能乖乖认错吗?若是嫌老夫人挡了路…… 后头的话也不知该不该和小娘子说。 “四娘子可会怨老夫人?”嬷嬷顿了顿,“老夫人倒是遣老奴请伯夫人来,可她只派了周妈妈回话,冷冰冰说三夫人与四娘子带着小郎君不告而别,其他无可奉告,还说让老夫人安享天年,不必理会这些琐事。老夫人独身在府中,实在没法子。” 纾意听罢也觉得心中歉疚,她也没想到,这张氏现下已撕破了脸皮,连祖母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事也是我未考虑周全,好在姑母即将回京,张氏她也要谨慎几分。”她蹙了眉,“若是祖母有什么吩咐,立刻来寻我便是。” “是,老奴今日还另有一事。”嬷嬷起身,从襟口出取出一封厚重信笺,捧给纾意,“老夫人吩咐,此物交予娘子手中。” “这是……”她疑惑着启了封口,再一看,竟是厚厚一叠银票与地契,“这如何能收?还请祖母收回才是。” “四娘子便收下罢,老夫人说她年纪大了,留着这些也是无用,其余几个孙辈自也有一份儿,本还有些物件,只是老仆独身出门不便随身携带,免得许多麻烦。” 嬷嬷笑着请纾意收下,又作无赖模样道:“老婆子向来只听老夫人的,四娘子让我带回伯府,我可是不听的。” 说着便要告退回府,纾意连忙拦住,让联珠将东西取来。 “我为祖母绣了一柄团扇,天气渐热,祖母正好可用。” 嬷嬷接过匣子,面容和蔼:“多谢四娘子,老奴便不叨扰三夫人了,免得这些杂事让夫人烦心,还请四娘子五日后还要过府赴宴才是。” 她笑着应允,送了嬷嬷出院门。 这些财物,还是等赴宴那日再送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卫琅:明天第一次约会,睡不着 第27章 “娘子, 如此打扮可好?”缀玉联珠一左一右,看着铜镜中自家娘子的面庞。 纾意左右看看,心中却想着自己又如何知晓?从前未与亲眷之外的男子出过门, 想必是妥当端庄便可吧。又想起从前白玉京中小娘子们赴宴, 约莫便是今日这副打扮。 卫琅那日上门请她假作婚约之时缀玉联珠都被支了出去,也是不知晓的,只以为定远侯看着持重守礼,又俊朗无俦, 自家娘子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二人笑嘻嘻跟着纾意出门, 便见卫琅已在府门外相候了。 他着一身雪白广袖衣袍,鹤一般立在阶下。 他见纾意便抬眸一笑, 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与惊艳。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衫裙, 银丝绸纱层层堆叠,隐约透出些玉臂颜色;腰间裙带垂坠, 勾勒出一抹纤浓合宜的曲线来;乌发松松挽起,斜簪一支碧玉步摇,耳着明月珰,仿佛初生碧荷尖儿上的露珠,在耳下颤颤巍巍,引人探手来接。 “侯爷安好。”卫琅眼神太过热烈,她借着行礼躲开视线, 只去看他衣襟。 他一时失态, 连忙回礼,再请纾意登车。缀玉联珠对视一眼, 这侯爷在前, 咱们扶还是不扶? 卫琅伸出手来, 十分坦荡:“我助娘子登车。” 她却不知该不该如此, 踟蹰片刻后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这手干燥温暖,骨节分明,比自己的大了一圈,也是十分有力;纾意的却是不同,卫琅看着自己掌中,绵软白腻仿佛一团乳酪,纤纤细腻,指尖泛着嫩红,他终于将这只手再次纳入掌中。 “娘子当心竹帘。”他软语叮嘱,又让陆诚为他牵马来。 纾意在车中听到动静,迟疑片刻道:“侯爷此时骑马可方便?” 毕竟大病初愈,现下骑马未免引人生疑。 卫琅面上仍是一片“多亏娘子”的恍然,手上却撩开车帘:“多谢娘子提醒,一时忘形。” 坊市中热闹非凡,叫卖笑语不绝于耳,不时有西域客商的驼铃声经过,倒显得车内落针可闻。 二人分坐左右,相顾无言,纾意只觉今日这车怎么分外狭小,仿佛卫琅腕间的檀香气也闻得一清二楚似的,她侧首挑开车帘,想看看这沉默的煎熬何时才止。 “娘子,我想了想,你我二人之间还是有些生疏。”他坐得端庄守礼,双手置于膝上,袖摆垂落,有些隐约的绣纹光彩。 纾意回过头来,素手仍搭在帘上,只以眼神询问他。 “譬如相见时,娘子还称我为‘侯爷’,若是未婚夫妻,此般称呼倒显得不那般亲近了。” “那该如何称呼为好?” 卫琅这个名字是占不得什么便宜的。在大昭,称亲近的男子大多为名加一个郎字,可称卫琅作“琅郎”未免拗口了些,称“卫郎”又和直呼其名并无分别;他又为长子,尚未成婚便称作大郎也不妥当,如此教纾意犯了难。 “我字怀英,娘子直呼便是。”他眉眼敛了锐意,只余柔波,似乎很期待纾意此时能唤一声。 “怀英。”她口中喃喃,见卫琅双眸晶亮,便又侧首假意看向车外。 他轻声笑,又道:“那我唤娘子絮絮可好?” 这二字在父母口中向来是慈爱宠溺,在雪浓口中则是小娘子间的娇嗔,到了卫琅这……竟是耳朵都痒了起来。 纾意颔首,两人就称呼一事达成共识,他也不再那般殷切地看着面前的絮絮,只和她一般挑帘看向窗外。 清晏楼外观清雅,二层檐角各自缀着三只层叠灯笼,底下系着轻纱彩幡,想必入夜更是别有一番意趣。 “来。”卫琅先行下车,他抬眸伸手,等着扶纾意下车。 她也不扭捏,搭了手便提裙。 楼前堂倌见了连忙叉手来迎:“侯爷,娘子,二楼早就预备好了,快请随我来。” 卫琅却不松手,缓缓牵着纾意上楼,直至桌边才放了。 缀玉连珠二人跟在后头挤眉弄眼,提着裙随自家娘子上楼。 这清晏楼内里布置也十分别致,不同其他正店以墙作间隔,此处则用各式屏风及金丝竹帘为障,仍能见食客隐约身影,其间各色汤羹香气交织,倒有十足的烟火气。 “咱们这清晏楼芙蓉鱼羹可是一绝,另有应这春景的百花瑶台羹、笋蕨酿肉糜,”堂倌为二人个倾一盏陈皮薄荷香饮,又将写上羹名的竹签置于二人案上,“另有各色扁食,什锦毕罗,还请侯爷娘子过目。” 纾意早就对此十分好奇了,她与卫琅颔首看那竹签,选了芙蓉鱼羹和蜜樱桃酪,再添上酱肉糜扁食、玫瑰毕罗并豆沙乳团儿。 堂倌领了竹签便退下了,卫琅奇道:“这毕罗,也能以玫瑰花作馅儿吗?我倒是第一次见。” “从前便有以花入馔,想必清晏楼的厨娘子一双妙手,做出玫瑰毕罗也是可行的。” “还有乳酪,从前在北疆时,袍泽们倒用得不少。”他饮下香饮,眸中有些怀念之意。 各地风物纾意向来也爱听,不由问道:“北疆的乳酪,与咱们这可有不同?” 卫琅笑笑:“风味上自然更加醇厚些,北疆百姓会以牛羊乳酿酒,每逢节日还会送至军中来,用来佐炙肉再香不过。” 帘外清风流淌,让卫琅额发也在他眼尾扬了扬。 他深知纾意爱听,便又讲起北疆节日风俗,从服饰到饮食,纺织耕种、互市放牧竟是无一不晓的,这镇边大将,不仅击退外敌,更要像父母官一般护得一方百姓生活安稳。 “若是外族不来犯边,北疆百姓自然也是安居乐业。” 再后头,便是卫琅之父率部众迎击外敌战死沙场、他孝期再战之事,纾意本无意揭人疮疤,好在堂倌送羹食来,将这话头止住。 “侯爷,娘子,羹点都上齐了,二位慢用。”堂倌笑着呵腰,自行打了半帘出去,却让纾意看见帘外人。 林绮月? 她身边的男子应是萧家郎君吧,原他二人今日也来清晏楼用羹? 纾意并不打算现下就将张氏的罪证抖落出去,至少也要等卫琅大事已成、外祖回京才是。 但这并不耽误她想让林绮月提心吊胆,更让这母女二人日夜难安。 “二姐姐安好。”她面上是水波一般柔和的笑意,语气温存,仿佛一直是那位贴心的妹妹。 林绮月闻声侧首,见了帘内人,顿时僵硬起来。 是她?!怎的阿娘对她做出这样的事,她还对我笑得出来?这几天自己和阿娘无不是提心吊胆,生怕她去大理寺递状纸,还有她那几名请来的女护卫,难道也能善罢甘休吗? 不行,萧郎君还在呢,要是露了馅儿,自己就全完了! “原、原是四妹妹啊,真是巧了……”她面上勉强绽开一抹笑,向纾意颔首。 萧家郎君听此也上前见礼:“四娘子安好。” “这位郎君是……”他又问纾意身边那位白衣男子。 “在下卫琅。” “侯爷安好。”萧郎君与卫琅见礼,“侯爷此番实在是大有造化,在下恭喜侯爷大安了。” 二人寒暄一番,只教林绮月在纾意的笑容里冷汗津津。 “二姐姐婚事筹办的如何了?我听说这几日白玉京内新到了些江淮来的缭绫,垂坠顺滑,动起来像水波似的,姐姐婚期定在六月,已有些热了,用此来做裙裳凉爽飘逸,是再好不过的。”她仿若之前安平伯府中的事并未发生一般,仍对着林绮月和煦地笑。 她要是将此事当面与萧郎说,那这婚事…… “多谢四妹妹知会,我这几日都闷头在府中绣花,倒不知晓这些时兴料子,待会用过羹点再去看看。”林绮月勉强提起唇角,稳着声线和她对答,心里只想着这萧郎怎么还未说完,他都与卫琅谈到今年秋日狩猎了! 看她那副勉力支撑的样子倒是颇为有趣,纾意看够了,便抬眼看向卫琅。 他心领神会,忙笑道:“瞧我,与萧郎君聊起来竟是忘了时候,还请与林二娘子快些入座罢,待端阳节宴上再畅聊不迟。” 林绮月与萧郎君见礼,入了隔壁雅间,纱屏影影绰绰,纾意正好能从卫琅肩头看到林绮月露出半张脸来,只见她脸面又僵了一瞬,再向纾意颔首。 纾意翘了翘唇角,收起视线与卫琅专心用起羹点来。 此处杯盏也是成套,都是天青色荷叶纹,看着十分舒心。卫琅的芙蓉鱼羹看着绵密而洁白如雪,再点缀上少许青叶时蔬,尝起鲜甜爽滑,并无一丝腥气。 “似乎还有虾糜?”卫琅尝过一匙,“难怪如此鲜美,尝起口感也分外丰富些。” 酿樱桃酪则泛着些浅粉,其中樱桃一分为二,先用蜜酒酿过,尝起甜软且爽口,乳酪香气也浸入樱桃内里,甜而不腻,实在是十分美味。 “这清晏楼的厨娘子果然好手艺,从前吃过的樱桃酪,并无这般清爽。” “看来下回还可来此处一饱口福啊。”卫琅笑着说。 纾意闭口不答,只专心垂头用着点心。 这玫瑰毕罗也是十分新鲜,面皮薄而韧,外酥内软,里头的花瓣是提前用蜜腌渍的,吃起却没那么甜腻。 此处饮食十分合纾意的胃口,她也忍不住开了话匣子,说起春日之后,应做些什么羹点。 “天气若热起来,乳酪煎炸一类难免腻了些,不若以糯米藕粉之类做果子凉点,再用冰湃着,定然十分开胃。” “还有酸梅饮,再加些陈皮冰糖与醪糟,滋味也是不同凡响。” 卫琅自然知晓这些吃食如何美味,他看着纾意缓缓说着,不由想起前世他二人婚后的模样。 他行动不便,纾意便将一应物事都移进了内室,让他持箸将粒粒酸梅冰糖携进瓮中,再移至檐下炖煮,直让阵阵酸甜香气弥漫,二人看着瓮子垂涎三尺,等不及想要尝尝这酸梅饮的滋味。 纾意见卫琅直直看着自己,不由止了话头:“怎么了?” 许是方才的月季花蜜,仍在她唇角留有一抹余红。 卫琅自然想替她轻轻抹去,现下却只是笑着轻点自己的唇角,好让纾意知晓。 她面上有些赧然,用帕子印去那处蜜痕,忍不住又低声问卫琅:“今日可是要传信?” 作者有话说: 这些羹点是我乱编的v应该也能吃吧~ 第28章 “自然。”他似乎知道纾意想问如何传信, 便捧起盏子,长指在盏缘节奏轻击,不一会儿便有一位堂倌打扮之人接过那只茶盏, 恭敬退下了。 卫琅明白她仍在好奇, 便又解释道:“都在盏底。” “那下一次……” “我自然会提前让娘子知晓,娘子若是有什么想尝尝,也请告知在下。”用罢羹点后,卫琅又让堂倌装了几盒新鲜毕罗好让她带回府去, 再替纾意打帘, 二人登车回府。 “娘子,你觉得定远侯如何?”联珠在妆台前为自家娘子卸了钗环, 她早就憋了一肚子事儿想问。 “温文守礼, 腹有经纶。”样貌自然也十分俊朗。 联珠与缀玉相视一笑:“那这姻缘恩诰……” 纾意回头去看她们,眨了眨眼, 自然不好说是在做戏,本就应允卫琅只有他二人知晓,且担心又传到阿娘耳朵中:“再说吧,来日方长。” 二人见自家娘子也不是不好意思的扭捏模样,一时也猜不中心思,便为她准备沐浴寝衣。 她沐浴后软软陷在榻间看着帐顶,睡意弥漫, 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怎么知道我小名为絮絮? 林绮月心头乱跳, 与萧家郎君分别后便连忙去寻张氏。 “阿娘,我今日同萧郎去清晏楼, 遇见定远侯和西府那个了。”她有些惶惶, 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 她可在萧家郎君面前胡说了什么?”张氏一听便提起了心, 连忙拉过女儿的手问。 “那倒没有,甚至一副与我十分亲密的模样。” 张氏思索片刻,又问自家女儿:“你看她那副模样,可像是耀武扬威?或是想去大理寺……” “并无,只是与我说了些衣料之类的话。”林绮月手心汗津津的,“竟像是将从前的事通通忘了一般。” “她惯会作样子,从前便是被她那幅怯懦模样给诓骗了,还以为是多好摆布的。”张氏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眉头拧着,“她可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咱们要做点什么才是。” “阿娘,你还想做什么?”林绮月攥过张氏的袖摆,求饶似的摇晃,“咱们别去招惹她了,本就有把柄握在她手里,若是再失手,咱们一家子可都完了!” “依我看,她今日与定远侯一同出门,不像是对婚约不满意的样子,咱们这也算成了一段好姻缘。” “若是和她好好说说,再赔上些好东西,让她放过咱们便是了,这样两家都好啊。” 二娘子深知,自家娘亲请来强人挟制妯娌亲眷,又使迷烟这种上不台面的手段,放到哪都是罪过一桩,要是真的传扬开来,不仅安平伯府不保,自己这婚事更是泡了汤。 “聒噪!什么乌鸦嘴?你便知我此次一定会失手不成?”张氏一把甩开女儿攥住自己袖摆的手,面沉如水。 周妈妈在一旁听得也不敢乱出主意,自从定远侯醒来,她便在张氏处触了霉头,整日夹着尾巴小心伺候,生怕张氏一个不顺心便将自己赶走或发卖了。 她只敢小心劝慰:“夫人,二娘子说的不无道理啊,现下二娘子既已定下萧家郎君,咱们见好就收便是,别再……” “你还有脸提?”张氏侧首冷冷横她一眼,教周妈妈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周妈妈不提替嫁一事,现下这定远侯定是月儿的郎君。 她嗫嚅着,壮了壮胆:“夫人恕罪!老奴也是为了小娘子好,如今安稳才是上策啊。” “就算西府的想递状纸,也得有真凭实据才是。” 周妈妈伏在地上,偷偷抬眼看了看张氏。 “咱们将参与此事的侍女婆子们封上银钱,远远送走;伯爷那边的人应当嘴严的紧,不会泄露半个字;还有马四儿那群人,向来也是见钱眼开的,咱们用钱堵嘴便是。” “送得远远的?原是你知晓的最多,倒应该将你送到琼州才是。” “夫人!老奴一片忠心!怎会坏了夫人的事!”她抬起头,浑浊眼眶中蓄着泪,“就算要剐老奴千刀万刀,也不会说出一个字!” 张氏垂眼看她:“若是西府那边有供证呢?” 周妈妈眼珠乱转:“她们都是自己人,一定是作了伪证!只要咱们咬定了不认,她们也没法子。” 林绮月在一旁也点点头,道:“是啊阿娘,咱们将人送走便是。” 张氏沉默半晌,终开了口。 “你婚事在即,现下发卖大批仆婢太过打眼,只每隔几天打发几个便是。”她似是疲累,垂眸捏了捏眉心,“周妈妈,便由你去办。” “是、是!老奴一定妥帖!”周妈妈连声称是,这便告退了。 近日总觉着身子虚软,张氏饮过茶,一改神情,又揽过自家女儿问些萧家小郎君如何的话。 林绮月面上浮现出些许羞怯:“萧郎君确是好人,十分守礼,待我也温和。” 张氏伸指为女儿理了理鬓发,温声道:“这便是了,女郎这一辈子,还是有个贴心的夫郎最为紧要,阿娘也是看中了郡侯县主之子,想必家教甚严,教养出的儿郎一心只对你好,定不会像你父亲那般贪花好色。” 说起安平伯,张氏又有些烦躁起来,前几日后院嫣娘有了身孕,教安平伯喜不自胜,整日里巴不得含在口中护着,让张氏给她请大夫拨银钱,实在烦不胜烦。 这么些年,她也看开了,妾室莫来给她找麻烦便是。自己儿女都大了,只待此次春闱,大郎能一举高中,再为他聘一位好妇,这日子可不是越过越痛快吗? 这一大早,织霞坊的朱娘子便来通报。 “抓了个人赃并获,人正扣在铺子里呢。” 纾意听了连忙起身梳妆。 “可曾查到这桐油是哪家铺子买的?”她为自己点上雪容膏,“定要请那家铺子的掌柜与咱们同去,再带上账本收据之类的证据。” “娘子想的周到,咱们已遣人去了。” 朱娘子答:“这桐油用处还不少,咱们跑了几家伞具油纸铺子,连医馆也去了几家,还是在漆器铺子中问得的。” “可搜身了?”纾意扶了扶发间琉璃簪,一抹亮蓝衬得她肤华胜雪。 “未曾,刘娘子正等着东家一同前去,也好震慑她一番。” 联珠高兴得很,她可是最爱看这种被抓个现行的热闹,欢欢喜喜跟在自家娘子身后,扶着她登车。 织霞坊大大方方敞着门户,附近几家开门早商铺伙计都来门前张望,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正街铺子纵火。 那妇人被按在店铺正厅中,左右广袖中藏的两大酒囊桐油都被翻了出来,正摆在柜上,让来往看个一清二楚。 “咱们这条街入了夜,便不再铺子里留人,幸而织霞坊的娘子们警觉,免了这祸事发生。” “那妇人是谁?怎么敢来纵火?这可是重罪!” “若是未发觉,怕不是咱们整条街都烧个精光!这贼人着实歹毒!” 众人指指点点,教那妇人不敢抬头,只团团缩在砖地上。 “东家来了。” 门前人们为纾意车马让了条路,缀玉看着十分沉稳,一言一行皆是大家侍女的模样,她替纾意打了帘,请人下车。 纾意略略撩起些帷帽看清足下,稳稳下了车来。 她抚过衣袖,径直入了织霞坊。 “见过东家。” 铺内女郎们纷纷见礼,又为纾意搬了把圈椅来请她坐下。 “说说罢,为何要烧了我这铺子?” 她一双绣鞋仅露出一点儿尖来,却也教那伏在地上的妇人看出刺绣技艺的精妙。 “我可没烧,还不许人带着桐油逛铺子不成?” 周围女捕嗤笑几声:“咱们倒是不知,半夜还有衣裳铺子开门的?真是会狡辩。” “谁知你们是不是正经衣裳铺子,从东家到打杂,一个儿郎也无,怕不是什么暗门子,半夜等着揽客的。”那妇人面露愤恨,嘴中也不干不净起来。 “放肆!” “你这贼妇人!满嘴腌臜沫子!当心吃我一顿好打!”联珠伸手便给了那妇人一耳光,直打得她口唇歪斜,如筛糠一般伏在地上。 纾意也不恼,只开口道:“去请武侯铺的郎将们来吧,认一认这到底是不是桐油,也好教你无话可说,他们可不比咱们,若是搜出火石……” “昭律有曰:故烧舍宅,徒三年;赃满五匹,流二千里。” “十匹,绞。”① 话音落地,她纤指撩开帷帽,露出半张菩萨面庞来。 “即是如此,你也要独自担下罪责吗?” 作者有话说: ①原出自《唐律疏议》:诸故烧官府廨舍及私家舍宅,若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匹,流二千里;十匹,绞。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 这里是引用。 第29章 周围立着一圈人, 活像阎罗要判她一般。 “我、我……”妇人满面惊惶,汗如雨下,直落在石砖地上洇开。 “哪个要纵火?”武侯铺郎将们匆匆赶来, 见纾意一指, 便将那妇人提起来。 “柜上是从她袖中搜出的酒囊,还请诸位郎将辨认一番,是桐油不是?” 郎将们取过酒囊,拧开塞子往布头上倾倒少许, 色红黄澄明, 味辛,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是桐油无误。” 女捕上前叉手, 又亮了大理寺身牌:“咱们乃是大理寺女捕, 若是诸位郎将不便搜身,便来代劳。” 纾意遣来的两个粗壮婆子钳制住那妇人双臂, 好让女捕探进她前襟,不多时便搜出一方裹着东西的布头,再交给武侯铺的儿郎们看。 “是火石,幸而娘子们逮住此人,不然定要酿成大祸!”这几人怒目相对,直将妇人拧送至官衙去。 一路上拖拽,又从她裙下掉了另一只酒囊来。 “竟带了三囊桐油?” “此妇怕不是鬼迷了心窍!” 官衙中的坐堂听了来龙去脉, 更是怒不可遏, 疾言责问可有人指使,又假命衙役上刑, 更要提她儿女一同来受罚, 这才撬开了她的嘴。 “郎官明鉴!都是我那东家指使我的!”她连连求饶, “就是霓裳阁的吴三郎啊!” 纾意作为苦主立在堂中, 堂外更有周边商铺遣来的伙计,一听此言便纷纷议论开去。 待武侯铺的郎君们将吴三郎提来,那妇人便更加悲愤:“东家!此事都是你指使我做的,你可不能弃我于不顾啊东家!” “你这疯妇胡乱攀扯什么?我何时认识你?”吴三郎只装傻充楞,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你……” “吴三郎,你且看看她发髻上系的靛蓝巾子,上头可是绣的‘霓裳阁’三字?”纾意不慌不忙,纤指遥遥一点那妇人发髻,众人一看,果然有字样。 “那又如何?就不能是她自己绣的?” “堂外想必也有许多织造同行,各位都知晓这霓裳阁特有一独门针法,只需请霓裳阁的绣娘子们一看便知。” 吴三郎还想张口,却又被联珠打断:“若是真的陷害于你,那想必霓裳阁的绣娘都不认识这妇人才对,这可是证清白的好机会呀。” “就是!便让绣娘们前来认认又如何?” “怕不是做贼心虚吧!” 堂外群情激奋,都对此等纵火之人深恶痛绝。 坐堂着人请霓裳阁内绣娘前来,果然认出这妇人是阁内老绣娘,原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可孙儿得了重病欠下吴三郎不少银钱,只能被胁迫去做这纵火之事。 漆器铺子的伙计带着收据,给妇人孙子抓药的药铺掌柜,还有钱庄印鉴、阁内绣娘作证,已是无从抵赖。 吴三郎见计策败露,面色苍白,一下瘫坐在地。 “请坐堂明察,若是盗窃一事妾也就小事化了,可此次为纵火,现下人赃并获,定不能轻纵才是!”纾意端庄一礼,字句掷地有声,让在场诸人连连点头。 “来啊,将吴三郎押上前来。” 左右武侯将他按在堂上,眼看便要行刑,纾意辞了出去,不看这等行刑的场面。 刚至官衙大门外,便见一小厮上前来唤林四娘子。 她抬头,便见卫琅坐于车内,抬手撩了侧帘,青色衣袍更显他温润情态,他笑着启唇道:“听闻娘子今日俗务缠身,特来接娘子用些小食消遣一二。” 纾意见了他,脑中却想着不是刚递消息不久吗?怎的今日又来? “侯……怀英。”她话至嘴中又转了个弯,改称卫琅的字,想着大事为要,便遣缀玉登自家车驾回府报信,称自己午间不回府中用饭了。 她依着卫琅的手登车,小声问:“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是也不是,明日云麾与红袖二位将军回京,本只是进宫述职,陛下有意招摇些,着二位披甲驭马进皇城,恐生安王趁机生事,此次特告知贤王殿下一声。” “那姑父与姑母可会遇险?”纾意有些紧张,攥住他的袖摆。 卫琅笑着温言安慰:“无碍的,明日特有北衙军扮作百姓布于坊市,他们可不听安王的话。” 纾意点点头,发觉他袖摆仍在自己手心,连忙收了手说唐突。 “不提这些了,今日出了何事?我听说有人蓄意在正街店铺中纵火被抓个正着?”他抚过袖摆,端正坐于纾意面前。 “确有此事,是霓裳阁的东家,着人想在我铺子中纵火。”她也不想再提这件事,“总之是未得手,现下正在官衙内挨板子呢。” “絮絮机警,发觉此事能免了多少祸患。”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也能夸我?自是我铺子里的女郎们细致,哪里是我机警。” “那是絮絮慧眼识珠。”他笑中满是真挚,竟不像哄人似的。 纾意只觉这人怎么夸人也不分青红皂白,怪臊人的,连忙岔开话来:“咱们今日去何处?” “相辉楼有一道桃花鳜鱼,正是时令的佳物。” “桃花鳜鱼?是什么新鲜做法?” 车马碌碌,定远侯府的车驾停在相辉楼前,门上堂倌连忙来迎,一时也没认出是哪家的车,只稳了马首又躬身歉道:“贵客临门,实在怠慢了,咱们今日客多,怕是没了上好雅座,还请贵客海涵。” “无碍,”卫琅先又陆诚扶下了车,再亲自来扶纾意,“僻静些即可。” “得嘞,郎君娘子,几位请随我来。” 堂倌倒像是有些常年练出的身手,轻盈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将一行人引至一处临窗雅座前,再指指周围的帘幔屏风:“此处最是僻静不过,客人可还满意?” “絮絮觉得可好?” 纾意点了点头,便选在此处用午食。 二人看过菜品牌子,点了桃花鳜鱼、什锦翡翠笋、小天酥和汤浴秀丸,再点了巨盛奴和金乳酥两样作甜口。 此处窗外,正好能看见檐角彩幡一角被风吹着招摇,清风拂面十分惬意。 卫琅掩唇咳了两声,陆诚见状,便叉手道:“属下为侯爷取大氅来。” 说着便下了楼,去自家马车上取衣物。 纾意一看,便知晓他是在装样子,只贴心着关怀:“郎君畏寒,还是先用些热茶汤罢。” 她再探手抚过茶盅:“这都凉了,请人再斟一盏热乎的。” 联珠得令,便提声喊堂倌。 “茶汤来了。”那小堂倌提溜着茶壶,快步上前来添茶,却一时足下不防,眼看着茶汤要泼在卫琅肩背。 “当心!”纾意见此,连忙扯过他右手往里拽,却还是晚了一步。 卫琅面色有些惊讶,只来得及抬起左臂,用广袖挡了大半茶汤,样子十分狼狈,他喘着粗气,起身立于案边,似是吓着了的模样。 “贵、贵客饶命,小子粗陋,不知为何脚下一软,竟做出如此失礼的事儿来……” 那小堂倌眼里急出了泪花,用布巾不住地擦拭卫琅袖摆茶痕,连连躬身告罪,口中喃喃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可有烫着?”纾意问道,又吩咐去去冰来。 “无碍。”卫琅卷起袖口,倒也没有烫伤,刚想对那小堂倌说无妨,便见一人大步前来,捉了他耳朵便拧,另一只手也来抽打,看衣着像是个管事的。 “瞧你干的好事!端茶也做不得吗?” 直打得他脸上血色褪尽,不住求饶。 纾意家中仆妇教导小丫鬟,也没有这般凶狠的,她不忍开了口:“到底年岁小的帮工,就算是卖身于你的仆婢,也不必这般打骂。” “那茶水并未烫着我,不必如此。”卫琅也应和,只教那管事讪讪停了手。 “去!还不快给郎君娘子道谢!”那小堂倌被他一推,趔跌着露出足踝上一抹红痕,像是什么东西磕碰出来的。 “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二位今日这菜金便减半,也算咱们的一番心意。”管事躬身叉手赔礼,又推了小堂倌一把,“去,给郎君打盆净水来,好好伺候着。” 二人躬着身子退下,还将此处帘幔拉上,免得被其他客人看见此处情形。 陆诚带着大氅姗姗来迟,好像被自家侯爷这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连忙问询,又来服侍着侯爷换下外袍。 这大氅取得倒也及时,卫琅起身向纾意见礼,便让陆诚端着净水往隔壁无人雅间打理。 “侯爷一身武艺,还能被茶水渐了满袖?”联珠有些不解,凑在自家娘子耳边小声说。 纾意笑笑,猜这应是递信的新法子,只安心在此间等待,又添了两只玉露团给她垫垫肚肠。 “娘子久等。”卫琅身着大氅,在这春日确是一副十分畏寒的模样。 他入座不久,店家便上菜来。 翡翠笋一丝涩口也无,脆嫩爽滑,像是加了骨汤入味似的,二人动起箸子来,用得安静且欢快。 纾意低着脑袋,忽见卫琅为自己添了一匙汤浴秀丸,一时停了咀嚼,鼓着一边腮帮子抬首看他。 他见面前的小娘子如此神情,不由也顿了顿,笑道:“怎么了?” 卫琅看她含着笋的半边脸颊莹润,十分想捏上一捏,抬起的手又放下:“这丸子滋味很好,尝尝。” 作者有话说: 天气好热( p_q)(化掉) 第30章 她点点头, 倒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桃花鳜鱼来了!”堂倌端着广口的天青水钵,稳稳置于桌案正中,再揭了其上圆盖, 蓄满鳜鱼鲜香的水雾一下子弥散开来, 让人忍不住深吸口气,再一品其滋味。 这桃花鳜鱼用鱼骨熬成乳白汤底,鱼肉被仔细片下,氽烫后缩紧成波浪边的花型, 轻巧堆叠作一捧雪似的, 底下还铺着青绿蕨菜,想必是鲜入了骨头缝里。 堂倌捧着一只小盏, 内里盛着粉雪似的鲜桃花瓣:“此乃兴国寺的桃花, 咱们用冰储着,请郎君娘子再看。” 他持箸将花瓣纷扬而落, 间错落于天青瓷钵中,一时间美不胜收。 “不愧是相辉楼,时时都有新花样。” “二位慢用。”堂倌笑着告退。 这鱼肉夹在箸间已觉弹滑软嫩,尝起更是妙不可言,纾意一时无话,专心享用起来,这鱼汤再浇于碧粳米饭上, 足以让人吃得忘怀。 这一顿下来, 巨胜奴与金乳酥怕是用不下了,卫琅便着人装进食盒, 给了联珠来用。 二人让车马先行回府, 只缓步去西市逛一番。 摊贩铺子比比皆是, 叫卖声不绝于耳, 满目都是盛世太平的样子。 “今日那小堂倌可不是不小心,”卫琅取过路边铺面上的鲜花为纾意簪至鬓边,“他足踝有处红迹,是有人掷暗器击打所至。” 她适时颔首羞怯:“那便是有人蓄意来试探你?” “郎君好眼光,这花上了娘子鬓边,更显娘子人比花娇。”贩花的小女郎嘴甜如蜜,直让卫琅买下。 “接着。”他笑着抛了银钱,再与纾意携手逛西市。 “正是,还是不放心我,想试探一番我是否真的身体孱弱武功尽失。” 纾意点点头,只想着安王多疑,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以后还需当心才是。 “好!” 一旁更有杂耍戏,喝彩与铜钱落地之声不断,刚过午时便如此热闹,这几个杂耍班子要轮流热闹至晚上。 “咱们便随意看看?”卫琅侧首问她。 纾意抬眸:“好,那今日的消息可递出去了?” “自然,还不相信我吗。”他牵过那柔荑攀于自己臂上,二人再往香粉铺子去。 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卫琅便送纾意回了府,府前分别时,他特意道明日不必忧心姑父姑母,一切都有自己在,出不了岔子的,只需纾意打扮着,与母亲和幼弟一同去安平伯府赴宴便是。 这一番话让她无比安心,纾意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还请侯爷也要当心,莫让歹人钻了空子。” “是,怀英知晓,请絮絮放心。”卫琅心情大好起来,面上仍是那副温柔稳重的笑,只请纾意先进府门。 纾意回了自己院中,梳洗一番便去歇晌,联珠拉了缀玉,二人坐在屋外阶上,再喊来如霜似雪分吃带回来的点心。 “谢谢联珠姐姐。”两人笑着向联珠道谢,安静吃起金乳酥来。 缀玉问她:“你瞧着咱们家娘子和定远侯如何?” “我瞧着好得很,”联珠摇头晃脑,“你是没看见,侯爷给娘子戴花,两人脑袋凑得这么近。” 说着便用脸去贴缀玉的,教缀玉笑着推开,几个女郎都吃吃地笑。 “哎,咱们娘子和侯爷这事,千万别和人胡说,等侯爷来下聘也不迟。”她想起这婚约来得不是那么尽如人意,到底下了聘才是真定下。 “自然,咱们一切都听姐姐的。”如霜似雪掩着唇笑,只乖乖点头。 联珠取了一只巨胜奴,衔在口中一嚼,酥脆甜腻,响了好大一声来。 “嚯!这么脆!”她连忙压低了声响,将那缺了一口的巨胜奴放回匣子中,“还是等娘子歇晌醒了再吃。” “你那啃过的又放回原处,咱们可吃不成了。”缀玉笑她,几人压着声响,回自己房中去了。 - 纾意妆扮停当,特意装好了前些日子老夫人着嬷嬷送来的银钱地契,和母亲幼弟登车去安平伯府。 自分家来还是头一回,她特意额外点了精干婆子随行,免得张氏再生事端。 安平伯府内外装点一新,都是为了迎接许多年才回来的缨大娘子,内外仆婢都是喜气洋洋,来来去去为正午备宴。 纾意按礼拜见过祖母,便乖巧坐在母亲身侧,再看那二伯母。 张氏面色比当时可差得多了,今日上了妆也掩不住憔悴,面子上倒是撑得过去,可那二姐姐却是不敢看她的。 她只品着茶,和祖母寒暄便是。 云麾将军与红袖将军带着家眷与兵符快马入京,禀告中贵人要沐浴更衣后才敢面见天颜,便回了新赐的宅邸,洗漱后再换上一身新甲驭马入皇城。 坊市中各家百姓们见着,只觉十分威武,观来尽是驻边守将的锐气,有这样的武将家国定然安矣。 再往里便进了含光门,再也见不着了,两位将军满身功绩,此次想必又是得了厚厚的封赏,再为国出力。 府中人不知焦急等了多久,终于得了喜信儿。 “老夫人!缨姑奶奶回来了!”门上婆子层层急跑着来报,总算是定了正厅内众人的心。 “我的缨娘!”老夫人抹着眼泪,一左一右由人搀扶着,亲自去前头相迎,张氏领着妯娌儿女一同跟在身后。 方至前头院里,迎面而来二位身着铁甲的将军,匆匆卸了盔,拜倒于老夫人身前。 其余晚辈也在老夫人身后见礼。 “阿娘!”林缨眼眉活似老侯爷的英气,她面色微深,正是在北疆风沙里磨砺出的。双眸含泪,被老夫人亲手扶起。 “岳母大人。”云麾将军赵绥蓄着美髯,也是一脸动容之色。 “拜见祖母。”两位年轻郎君娘子也跟在自家父母身后下拜。 “好!好儿郎,好孩子,这么多年可算是见着你们了。”老夫人伏在自家女儿怀中流泪,实在是想得紧了,“这些年可好?边疆风沙,实在吹坏了我的缨娘。” 林缨抚着自家母亲的后背,温声安慰,她与夫婿二人相互扶持,日子过得也是舒心。 “老夫人,咱们请婿郎娘子厅里坐吧,一路上风尘仆仆,定是累得紧了。”嬷嬷眼中也含着热泪,她轻拍老夫人胳膊劝道。 “是、正是,快来,咱们厅内说话。”老夫人亲热揽着林缨,一行人一块往正厅去。 张氏是有些怕林缨的,从前一家子随老侯爷征战时,林缨便是说一不二的直爽性子,又在北疆征战多年,今日一见,威慑更盛。 纾意只跟着母亲,却见前头一位红衣娘子回过头来,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表姐赵倾只与她在幼时一块玩乐过,时隔多年,一下子倒认不出来了,她回以一笑,继续跟着祖母往正厅去。 待各位坐定,姑父姑母才带着自家孩子,正式拜过老夫人。 老夫人止了泪,连忙叫起,再让孩子们认认脸来。 “这是你们姑母长子,单名一个佑,称佑表兄便是。”赵佑叉手与各位弟妹们见礼,一表人才,很有年轻小将军的风采。 “这是姑母次女,单名为倾。”赵倾叉手见礼,是位十分飒爽的女子。 老夫人笑呵呵地,再让孙辈们前来让外孙外孙女来认认。 “这是你们二舅父家长子,称泽表弟便是。” 林砚泽上前见礼,叉手时袖内像是有些娇嫩粉色绣纹。 “这是次女,叫做绮月的。” 一下子见过六位弟妹,赵倾悄悄与自家兄长说:“二舅父是个颇能生养的。” “说什么胡话,还不快噤声?”赵佑悄声斥道,教她扁了扁嘴,只等着看纾意。 “这是你们三舅父的长女,府里行四的,名为纾意。” “见过佑表兄,倾表姐。”纾意上前见礼,不知怎地又让二房的脸色僵硬起来,她只想着,自己这几天也没做什么呀?真真草木皆兵。 “这是幼弟,称清表弟便是。”小砚清也乖乖上前见礼,被赵倾挤眉弄眼逗得咯咯笑。 老夫人看着一屋子的晚辈,颇感心中熨帖,只和女儿女婿说要留在伯府多住几日才是,好不容易能回京来,便多在这白玉京内玩乐一番,也让孩子们松松一路筋骨 。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只说:“自当多陪母亲住些时日才是,可陛下有诏,下月便让咱们领了左右骁卫的职,怕是只能伴母亲短短十几日了。” 老夫人既是欣喜又是哀愁:“领了职自当是好事,母亲这里也无碍的,既都在白玉京,你们下值后若有空,陪母亲用饭便是。” “正是,这可是大好事,都是白玉京内的亲戚,以后见面日子多着呢。”张氏笑着,心里却只说这老太太从前怎么不让他们时常拜见?怕不是她手里那点子银钱又要少上一份儿。 “花厅里备了宴,咱们一家子边用边聊。” 此宴张氏确实用了心,各色菜品无不是尽善尽美,还请了乐工来奏曲,赵倾凑在纾意身边,二人埋头小声说话。 “意儿妹妹,我幼时一见你便喜欢,今日见你比小时候更漂亮了,北疆可没有这么好看的女郎。”她口中含着鱼脍,又说,“你可会骑马?咱们过几日便去如何?” “过几日怕是不行,我还不会骑马呢,怎能陪姐姐玩?” “我教你呀!那咱们就先学骑马!” 纾意连忙笑着拉下她的袖摆,只让她低声些:“好好好,过几日我便去西市买匹马儿来,还请倾表姐帮我选选。” - 宴后老夫人拉着女儿女婿谈天,孙辈们便在院里投壶玩,倾表姐实在是厉害,百发百中,看得纾意双眼泛光。 她二人趁着众人不注意,又偷偷溜去老夫人房中。 纾意想着自己做过最出格的事儿,从花窗爬进祖母寝屋必得算作其中之一,她将祖母前些日子遣人送来的银钱地契放至祖母枕下,又悄悄爬了出来。 赵倾对她竖起大拇指;“看不出来,我还以为表妹不是这样的女郎。” 作者有话说: 桃花鳜鱼还是我编的(抱头 第31章 “我有位好友雪浓, 表姐定然能和她玩到一块去,可惜她正备嫁,也没空出来和我们玩。”纾意笑道, 拉着她坐在池边亭里。 “转眼就端午了, 总能出来玩玩吧。”赵倾嫌此处并无乐子,又捏捏纾意的脸,“带我去你院里玩吧。” 纾意只低下头,说:“我现下不住这安平伯府中, 表姐若是想, 明日我接你来可好?” - 天色渐晚,今日姑父姑母二人是要带着儿女住在伯府上的, 三房便辞了众人, 要回安乐坊去。 姑母尚不知三房分家一事,倒有些诧异:“弟妹这是往哪去?” 徐氏笑笑:“长姐有所不知, 前些日子三房已分了出去,现下我带着儿女住安乐坊金樨巷,过几日我便请长姐一家过府玩乐。” “分府?” 林缨只觉诧异,她自然知晓自己三弟不知所踪,可也没有将这孤儿寡母分出去的道理,她不由回头看了看张氏,面上只作“原来如此”的模样, 想着待会再来问问二弟妹。 “原是如此, 那弟妹便早些回府吧,过几日我定带着子女上门叨扰。” 徐氏点点头, 纾意与小砚清与一大家子见礼, 便登车远去了。 林缨卸了面上的笑:“二弟妹, 三房分家是怎么回事?” 张氏梗着脖子, 冷冷道:“他们自己想走,我也没什么法子。” “这倒是奇了,若是三弟妹和离才离府,不拦也就罢了,到底是林家亏欠;可三弟妹并未和离,若不是这伯府毫无容身之处,孤儿寡母又怎会分府?你又怎能同意让她们分府?” 林缨在军中审问细作斥候的手段颇有威名,如今正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张氏,仿佛两把刀子悬在张氏眼前,下一瞬就要扎进去似的。 "长姐长途跋涉想必是累了,这便去朝辉院歇息吧,弟妹不打扰了。"张氏双手拢在袖中,面凝寒霜,逃也似的走了。 - 林缨并未回朝晖院,而是去了老夫人院中。 老夫人正坐在榻上由嬷嬷为她篦头发,见了她便伸手揽来,还同幼时那般抚着她的肩头。 母女二人贴作一处,享受这久违的天伦之乐,又缓缓说了许久的贴心话,林缨抹了抹泪,道:“从前之事不提了,如今能回白玉京来,是陛下恩德,也教女儿能时常侍奉在母亲身侧。” 老夫人抚过女儿的鬓发:“不提了,现下过得好便是。” “阿娘,我怎的听说,三房分了府?” 老夫人闻言长叹一声,只将来龙去脉都和女儿说了:“这婚诰到底只是赏赐,也不是非得二人成亲,三房走了也好。这二房,如今我是管不得了。” “张氏使得这些手段,便是交由大理寺也是审得。”林缨蹙眉,“二弟也是个糊涂的,竟对自家人下手。” 她又沉思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又对老夫人说:“阿娘,如今我也回了白玉京,不如与我同住?”莫被这夫妻二人连累。 老夫人安慰笑笑,借着自家女儿的力气躺下:“不必为阿娘担心,阿娘搬去动静太大,我已将自己的体己分了一份儿交给纾意,三房在外也能过得舒坦些。” “要给银子也该是二房的给。”林缨摇摇头,为阿娘掖被,她揽过软枕,却突然摸见了什么东西。 “这是……”老夫人将那只信封展开,见了里头的地契银钱。 “看来意儿又给您还回来啦?”林缨摇摇头,让老夫人收好,想着自己明日当去找一趟张氏。 - 这一大早,坊市里便来来往往,折腾个没完。 纾意迷迷瞪瞪睁开了眼,在床褥间伸个腰,怔愣了半晌。 “今日是什么日子?外头这么热闹。”她撩了床帘,问外头的联珠。 “今日春闱放榜,各家各户都想早早地去看呢。”联珠捧了帕子来,想为自家娘子敷脸,“娘子再睡会么?我去关严实门窗。” 她接过帕子摇了摇头,抬手敷在自己面上:“算了,这便起来吧,今日倾表姐要带我去买马呢。” 天气渐渐有了些热意,也不知这圆领袍子穿不穿得住。 纾意今日要试马,便换了身窄袖袍服,躞蹀束着腰,登上一双小靴,瞧着十分神气,联珠再为她梳了一个简洁螺髻,插戴上一支云头簪,不着耳珰,若是骑马也不觉累赘。 “如何?”她在铜镜前看来看去,平日倒是很少穿此类衣袍,看着有些不习惯。 联珠笑道:“若娘子是小郎君,我便非卿不嫁。” “哪里轮得到你?”缀玉笑骂,“我头一个不答应。” 几人笑过便送自家娘子出门,联珠为纾意理了理衣襟,便看赵倾骑着马儿来了。 “意儿妹妹!”她挥手示意,十分潇洒地勒停了马,“咱们共乘一骑,我带你去西市。” “对了,这是我阿娘要我交给你的,嘱咐定要收好才是。”她又从襟内取出封信来,面上写着“意儿亲启”,“先放回屋里,免得咱们一会弄丢,” “姑母给我的?”纾意捏了捏,只觉像极了祖母送来的银钱地契,只是这大门上也不好拆开看了,便让联珠放去自己妆台上。 “来,我扶你上马。”赵倾笑嘻嘻下马来,教纾意踏好马镫,再一托便上了马背。 纾意有些惊惶,按着表姐的意思抓紧马缰,渐渐定下心来,赵倾再翻身上马二人共乘,缓缓往西市去。 原在马上是这样的。 她二人沿着坊市内的街巷走,缓缓到了春闱放榜之处。 “好多人啊。”二人远远看着,只见榜下人头攒动,喜极落泪者有之,落榜失落者有之,为主人家报信的,榜下捉婿的,各自有各自的喜乐。 程江正立在人群中,看着榜上自己的名字。 他并无他人狂喜的模样,只是抹了抹泪,口中喃喃着中了。 若不是徐氏书铺设了誊书案,他哪有机会攒来银钱拜谒大儒行卷?更不会有今日高中的好成绩。程江立刻便想着将这好消息告诉徐氏书铺的吴掌柜,还要准备这即将到来的殿试。 他缓缓舒过一口气,心中深谢那位东家娘子,愿她平安吉乐。 赵倾刚笑过在榜下被人险些拽回家做女婿的举人郎君,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办:“险些忘了,咱们还得去买马呢。” 二人在西市马行挑了又挑,终于选中一匹年纪稍小些、性格温顺的母马,想着回家喂养一段日子,训起来也更省力些,又在繁锦楼用过一顿饭食、逛了一会胡人商铺,这才慢悠悠回家去。 纾意回府后便拆了姑母送来的信看,不出所料,还是银钱和地契。 只是这一份是从张氏手里拿来的。 她倒有些意外,自己这位姑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送张氏手里取来如此多的好处,毕竟张氏从前许诺与她三房弥补,也只是送来张单子做个样子罢了。 姑母还附了一封信,只说张氏夫妇二人行径她已全部知晓,这些财物也是纾意该得的,叫她安心拿着便是。 纾意笑笑,心中颇为感谢姑母,只见这信末尾还有一行字。、 “若是想做什么放心去做便是,祖母自有姑母照顾。” 第32章 幸而姑母回京且愿为自己撑腰, 既有这番话,纾意定了定心,这张氏与二伯父休想逃脱罪责。 这些银钱也是三房该得的 , 若是卫琅果真重伤昏迷, 想必她现下还被关在伯府中任人摆布。她张张看过银契,算下来拢共八百两,约莫一套宅子钱,纾意琢磨着都换成现银, 免得再生什么事端, 到底银子拿在手里才是稳妥。 还有那地契,也是白玉京内一家地段尚可的点心铺子, 可纾意她并不打算留下自家经营, 点心果子到底是入口的东西,若这张氏使点儿手段, 麻烦可就是她这个新东家来担,还是卖了换作银钱才是。 纾意想好后,将此事和母亲通过气,便命人将这出让铺子的事挂进了牙行,想必过些日子便能将铺子也换做实实在在的银钱。 等银子到手再做些什么呢? 她撑着脑袋正想,却听似雪来报。 “娘子,定远侯府遣人送信来了。”只见她手中捧着门上递来的匣子, 正奉给纾意。 这匣子上下两层, 上头是一封信并一朵半开的粉芍药,底下则是一匣子乳糖狮儿。纾意笑笑, 将那芍药先置于水盆中养着, 拆了信来看。 “絮絮吾念, 见字如面。数日不见卿心头难耐……” 纾意刚看个开头便觉十分灼眼, 她蹙眉将信笺合上,这人写的信为何如此直白?哪怕话本子中也没有如此言辞灼热的,她想了想,又将信展开,若是卫琅有什么要事呢? “自前日一别,某待娘子佳音已久,府中海棠谢矣,芍药初绽,折之博娘子一笑……” 接下来便是一番伤春悲秋的感叹,加上些子宁不来的幽怨腔调,直看得她牙酸,只以为这卫琅是否写了什么藏头字句藏与其中,耐着性子看过两遍,也未发觉其中奥妙,倒是末尾一段写了之后的端午节宴定是要见到安王,让纾意到时如常便是,不必搭理旁人,一应有他云云。 想必这酸信只为了后头这一段,也罢,她叠了信笺,来尝这乳糖狮子。 卫琅好像知晓她爱甜似的,几次出门都选了她爱吃的点心。这乳糖狮子尝起甜而不腻,入口绵软,她再喜欢不过了,也不知是哪家点心果子铺里制的。 端午节宴那天京内勋爵朝臣皆伴圣驾至太液池旁观龙舟赛,到时再问也不迟。 - 转眼便至殿试之日,程江沐浴更衣,立在此次春闱榜上有名的举子之间,由内监及宫内勋卫引至集英殿应试。 他颔首垂眸,只压下心头紧张,等着为自身前途再搏一次。 耳中似乎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恍惚听见内监唱喏,跟着跪拜皇帝,程江看见殿中地面缓缓经过的明黄袍角,再听得座上珠幔相击之声。 “诸位平身。” 礼部官员同之前会试那般,宣读一番殿试事项,再由内监引至各自的桌案前。 “此次便选试策吧。”御座之声传下,倒显得不那么真切起来,程江暗自舒过一口气,专心倾听试策题目。 正殿置了一百余张书案,东西两侧殿只隔了一层轻薄纱幔,后头坐着的想必是礼部监考官员,皇帝有时下御阶来巡视,程江似浑然不觉,纸上文思泉涌落笔不停。 殿中落针可闻,滴漏轻响仿若次次落在他心头,他搁下笔,待内监将策卷呈予陛下。 阶下举子们皆是颔首静待,等着御阶上翻阅策卷的皇帝垂问。 “ 江陵郡程江是哪一位啊?前来应答。” 他敛袖抚平衣襟,稳步行于阶下天揖见礼。 “你言‘各处官员,考核为要,是以贤者更贤’,可有细则否?” 程江胸有成竹,他幼时在乡间曾见识不少贪官污吏,皆以为白玉京对其鞭长莫及,各个行事肆无忌惮,多年才被以命拦路而告的百姓报于知州处,最终得以罢官徒刑。 他对答如流,分条列项,援引前朝之例,再据于本朝之法,将官员考核规章细细道来,皇帝不由点头称赞。 “那只有贤者才能当好官吗?”皇帝看了贤字许久,终又问道。 安王领礼部事,此时正坐于帘后听着,听此不由攥了攥拳。 “圣贤有云因材施教,官员也类如此,担教化之责定以贤为要;掌刑狱之责需以心性之坚而明察秋毫;理天时之务必要有观测之能,才、贤、能、德,各有不同,但皆能各司其职,并非贤才能当得好官,不过一字耳。” “不过一字耳。”皇帝喃喃道,“是啊,不过一字耳,倒是朕……” 程江不知皇帝为何有如此感叹,只能再揖:“学生惶恐。” “你是个好儿郎,今后定要为国为民好好效力才是。”皇帝敛了神色,笑着让他回案坐下。 阶下举子们离得较远,后半句未听清,可安王却听清了。 他说他错了?皇帝说自己错了?在这贤字一事上错了?!安王额角落下一滴汗珠,他对此心知肚明,父皇说的错,定是去岁贬斥徐老太傅和贤王一事上错了! 父皇会如何?难道想要将徐老太傅一家从暮州召回、再官复原职吗? 那他这一番心思不就白费了吗?徐老太傅门生众多,待他一回京,自己在朝中的助力不就愈发少了吗?好不容易才将贤王拉下马来,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他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安王在纱幔后沉了脸色,只想着回去如何计划。 - 赵倾今日带着纾意,来京中的马场习马,刚一出门便见卫琅来寻她,她思前想后,便带着卫琅一块去了马场。 姑母只与赵倾说了意儿表妹与定远侯定亲一事,前头张氏的算计是未说的。 定远侯受了伤,如今马也骑不得,她二人便骑着马随于卫琅马车一侧,他挑了车帘,正侧首看着纾意。 “从前未见过娘子穿这窄袖骑装,今日一见,也是十分好看。”卫琅毫不掩饰,直直看着纾意。 “我遣人送去的信,娘子可尽看了?” 纾意侧过头来:“自然看过,乳糖狮子也十分香甜,不知是哪家铺子制的?我也好自去买些。” 卫琅却像有些失落似的:“我若告诉娘子,娘子哪里还会记得我的好?还是不说为好,也好教娘子惦记我久一些。” 赵倾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她只知定远侯沙场上杀敌无数,却不知私下对着自家未婚娘子,竟是这样一幅嘴脸,她侧过头去,只装并未听见。 纾意听此十分汗颜:“侯爷这是哪里话?我怎会不记得你的好了?” “那封信,娘子果真看了吗?”他话中透着明晃晃的幽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向来都是我寻娘子,娘子竟一次也不曾寻我?方才还叫我侯爷,竟又是生分了。” 她只想将卫琅的嘴给捂住,大街上便说这样的胡话:“这几日家中事忙,未寻着机会给怀英去信,带端午节宴后,便与侯爷去金鳞池泛舟如何?” “好,娘子一言为定。”卫琅笑得眉眼弯弯,一看便是心情极好。 她生怕卫琅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好不容易到了马场,便和赵倾一同驭马而入。 “娘子!”卫琅下了车,在她二人身后喊着略等一等他。 他眼中是满溢的温柔,迎着暖阳而来,缓缓道:“我虽不能与娘子并肩驰骋,但为娘子牵马还是做得的。” 赵倾一人孤零零在前头,后头是那二人牵马卿卿我我,她只觉得今日来错了,何必凑他们这样的热闹。 作者有话说: 殿试这一段为剧情服务,超级架空v 第33章 纾意方才学会自行上马, 在马上颇有些僵硬,好在这匹马温顺,且在府上由她喂过几次草料, 现下十分安稳。 “这匹马选得极好, 正合娘子。”卫琅赞过马后又说,“待娘子驭马慢行过几圈,便可渐渐跑起来。” 赵倾听他赞马,心想是我选的能不好吗?又听卫琅将驭马之术讲得头头是道, 自己今日说是教表妹骑马, 好像也插不上嘴似的。她看了又看,忍不住被前头马球勾去了魂儿, 和纾意说过一声后便迫不及待地打马球去了。 卫琅牵着马, 和她缓缓在场边散步。 “娘子这马镫,踏着是否有些不便?”他停下步子, 想为她调节一番,“这革带长了些,踏着费力得很,马镫底窄且宽,娘子足小,纵马时易从马镫中滑出。” 卫琅调好革带,轻轻握住纾意的足踝。 她心头一跳, 只想勾着脚尖脱出他的大掌, 隔着靴面,也能感觉到他掌心温度, 让她垂下了眼帘。 他却勾着浅笑, 十分坚定地将那只足置入调节后的马镫之中, 再抬头看她:“如何?可还合适?” 纾意不言, 只点点头,又看卫琅去调节另一边的马镫,这次才让她自行踏了进去。 “待过几日,我遣人送套新鞍鞯来,也好让娘子驭马更稳当些。” “多谢……”她本想称侯爷,又想起来马场前他那一段话,只生生咽了回去。 卫琅引着马继续走,闻言笑道:“你我何必言谢。” 两相无言,不由向场中赵倾打马球的方向看去,只见她一袭红衣,在场中恣意驰骋,不知惹来多少儿郎的目光。 “表姐可真厉害。”她下了马,和卫琅站在一处。 “絮絮想学吗?”卫琅侧首看她,目光停留在那眸中,仿佛一切喧嚣也听不见了。 纾意笑了笑,只说:“不学了,我只是爱看罢了,哪就一并都学?” “我倒是想学射艺,可惜从前并未有这样的机会。” “我教你便是。” “真的?”她侧过头来,满面都是期待的欣喜,却又敛了神色,“若是你教我射箭,不就……” 卫琅自然知晓她在担忧什么:“晚些日子便是,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面上带着些缱绻情意,让纾意红了耳尖,却又难辨真假。这定远侯先与她提了假作婚约,看他面上情意,想必不是真的。 她定了定心,回过头来看赵倾。 “待入了秋,我便为你备上一把纤细些的弓来,先张弓悬臂,再练射立靶,最后是骑射并练,待秋猎时定能一展身手。”卫琅仍看着她,自顾自说着。 “我从未练过射箭,短短一两月,哪能这么快便去秋猎上一展身手了?” 他又笑笑:“那咱们去跑马也成,草场宽阔,跑起来定比此处更加自在。” 纾意听他说起从前未“病”之时,不论狩猎跑马,白玉京内无人可敌,从前恣意的少年时光,尽在一场算计中消散了。 “我倒是想起,从前仿佛见你在端午节宴中赛过龙舟?”她约莫十岁时随父母赴宴,见过从各家勋贵中选出的少年儿郎编作勋卫中的一队,一同于太液池竞赛。 “确有此事,当时尚在勋卫中当值,都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卫琅垂了双眼,纾意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过几日端午节宴,各家参赛的儿郎们按照旧俗仍要赤着上身赛舟,还望娘子到时,多看我几眼罢。” 卫琅这人,怎么净爱说些不正经的话来? “你、谁要看那些郎君了?”纾意红意上了面颊,只别开脸去,专心看赵倾挥杆击球。 她想了想,又开口道:“侯爷以后还是少说些这些……令人误会的话来。” 卫琅面不改色,侧首凑至她耳边小声道:“咱们本就是假意婚约,若是如此客套守礼,岂不是教人起疑吗?” 二人从身后看便是一对璧人,此时正亲昵地贴在一处,纾意侧首看了他许久,还是点点头。 “不玩了!一直都是你赢,没意思!”场中一位粉袍小娘子摔了球杆,气咻咻鼓着脸颊,纵马下了场去。 赵倾扬声道:“再玩一局嘛!我一定让着你。” 粉衣娘子听了这话,连忙一夹马腹跑得更快了,场上人散,赵倾挑了挑眉,扛着球杆回到纾意二人身边。 “意儿妹妹,看!这香囊好看吗?”她手中提着一枚鎏金镂空香囊,正摇摇晃晃给纾意看。 赵倾利落地翻身下马,又回头指指那粉衣小娘子:“她输给我的。” 那小娘子身边围着了几名仆妇端茶递水,想必是正安慰着,远远见了赵倾往这边看,立刻便转了身子。 纾意笑着夸好看极了,又抬头看去:“那是承恩公的小孙女,平日里千娇百宠,在这白玉京中马球打得全无敌手,今日输给表姐,还是表姐厉害。” “原还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儿?她不会……” “自然不会,她只是稍稍有些娇憨之气,是个十分好的娘子。”她安了表姐的心,又递上帕子为表姐拭汗。 几人边聊边走,赵倾说先为自家娘亲买果子去,便让卫琅和纾意一同先行回去。 “娘子可记住了?以后不能只是我来寻你,也应找我才是。”卫琅送她至府门前,又细细叮嘱了起来,“两相来往,才不会令人起疑。” “知道了。”她抬眼看他,语气中有些妥协。 “端午节宴也不必担心,想着陛下会让你我二人觐见,一切如常便是,莫忘了先悄悄用些点心果子再来,宫中赐下的粽子呈上案都凉了,糯米食不好克化,免得饿着。”他笑笑,探手取下纾意发间的花叶。 她看了眼那花叶,颔首开口道:“怀英也莫忘了,你身子不好,多用些细腻羹点才是,莫要饮酒。” “是,谨遵娘子之令。”卫琅叉手行礼,面上一派暖意。 纾意忍不住瞪他一眼,连忙带上联珠,逃也似的回府了。 唉,他确实不会哄小娘子开心,这絮絮何时才能对他倾心呢? - 用过夕食后,缀玉多点了几盏灯,带着账簿而来:“娘子,咱们书画铺子中,竟出了位二甲进士呢!” “真的?那可真是大喜事,咱们也该备些礼恭贺才是,也好沾沾进士郎君的喜气。”纾意搁了手中书,十分欣喜。 缀玉称是,说明日便去安排。 “娘子请看,这进士郎君从前放在咱们铺子里售卖的字画,可都翻了番地涨,算来分红,咱们少说也挣了二百余两。”缀玉面上的喜色怎么也压不住,恨不得年年会试才好。 “我来算算,这银子除去书画铺子中的奖,剩下的咱们铺子庄子、府内一人都分上一些,都沾沾喜气。” “多谢娘子。”缀玉喜笑颜开,连忙拉着联珠行礼。 第34章 五月初五, 白玉京内朝臣勋贵人家持著名帖,由含光门入了皇城,再由一旁侍立的小内监们引至宫城内的太液池畔。 一路上便能闻见艾草与雄黄的香气, 檐下以菖蒲、艾草和蜀葵编成的花环或是坠饰, 再以五色丝带相连,一路飘摇至池边。 以正北为皇家帐,皇帝、太后与皇后端坐其中,东西两侧则为内命妇和宗室。接着便是勋贵朝臣的小帐。 彩幡摇曳, 池中太液庭有教坊乐工演奏, 乐声不绝于耳。徐氏带着一双儿女,随安平伯府老夫人一同入座。 “郡夫人、安平伯, 请。”内监躬身, 请一行人安坐,“若是有事, 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老夫人今日一身诰命服饰,和蔼开口道:“中贵人客气了。” 纾意坐于阿娘身侧,附近都是武将人家,见不着雪浓身影也不好在宫宴上寻人,只和姑父姑母一家及附近人家见礼后便安心等着开宴。 帐中案上放着一串五色丝线串起的九子粽,还有两壶雄黄酒,皆是御赐之物, 正如卫琅所言, 待开宴时,这粽子都已凉透了。她来时在自家车内用了些果子, 一会儿并不会饿着。 好似也不见卫琅? 她收回视线, 只听内监唱喏:“陛下驾到——” 帐内众人起身拜谒帝后及太后, 便敬听皇帝圣言, 仿佛今日皇帝心情十分不错,举杯与臣下连饮三杯,方才吩咐赐座。 鼓点响起,身着五彩衣的祭官乘于舟上,随着锣鼓乐器之声舞之蹈之,口中念着祭词,将一串九子粽投入池中,再伏地高呼:“伏惟尚飨!” 众人同以酒祭之,听得内监再道开宴。 端午习俗有一条为赠五色长命缕,各家将备好的长命缕交由内监,再由宫中女官编作一副五色彩帐,悬挂于御帐中,以示祈福。 各位女官内监奉上各色御厨菜品羹点,皇帝便趁此时与宗室臣工对饮起来。 待皇帝与各位宗室饮过,皇后便举盏相敬:“陛下这些日子仿佛心情好了不少,妾见之心喜。” “原来梓潼觉朕从前颇为凶恶吗?”他笑着与发妻共饮,又打趣一番。 皇后饮下雄黄酒又掩唇笑道:“这可不是妾一人所言,宫中其他妃嫔前些日子可是大气也不敢喘的,生怕惹怒了陛下。” “就连咱们囡囡也不敢在她父皇面前造次,一连练了半年的字。” 皇帝听此只觉有些怪异,竟有此事吗?他并无一点印象,皇帝并不是如此易怒的君王,从前更有仁德之称,怎的真会将后宫诸人吓成这般情态? “果真?梓潼可还记得,朕是何时开始喜怒无常的?”他仍笑着与皇后闲聊,只说如此凶悍真是对不住爱妻,又甜言蜜语了一番。 皇后闻言面色羞红,只说:“陛下甚会哄人,约莫是去岁罢,直至这两月便好了许多。” 她又将手覆上皇帝宽慰道:“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时烦躁也在所难免,如今边疆已定,海晏河清,自然身心舒畅,也当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还是梓潼贴心。”他拍拍皇后的手,亲自为她斟了一盏雄黄酒,心中却存下了疑窦,想待宴后着人查探一番。 “卫卿,朕特命人为你备了酪浆与点茶,你身子尚未痊愈,便以此代酒罢。”皇帝又遥点卫琅,以示额外恩宠。 “臣多谢陛下厚爱。” 太后闻言,便从淑妃处止了话头,笑着问道:“卫家大郎如今身子如何了?我可记得前些年端阳竞舟,你可是与十几名勋卫小郎君一同夺了魁啊。” 小内监前来领他上前回话,卫琅理过袍袖,近前天揖参见。 “多谢太后挂怀,臣必定好好休养,来日再为陛下竞舟。” 端仪长公主眨了眨眼,侧身凑于太后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太后招手唤来身前侍奉的女官,让她将林家四娘子请来见上一见。 “也好,既今日都来了,也好让我看看这一对儿小儿女。”太后十分高兴,这些日子后宫嫔妃没少用此事来奉承她,今日开怀,便正好将两人请来。 女官身着赤色圆领袍服,敛袖叉手道:“林四娘子安,太后请娘子上期赴宴。” 安平伯府帐中一时静了瞬,张氏回首看她这侄女,收拢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再抬眼便正对上纾意含笑的面庞,不由喉头动了动,也牵出一抹慈爱却僵硬的笑来。 老夫人道:“臣妇多谢太后恩典,意儿,你便随这位女官去罢。” 纾意点头称是,拜过祖母和母亲,便颔首跟在女官身后上前。 愈往前,便是各家王公宗室,众人诸多目光在她面庞衣裙上流连,各有各的意欲,让人如芒在背。 她抬眸,见卫琅正立在皇帐阶下,身后是五色彩幡绚烂夺目,却丝毫不能将视线从他面庞上移开;他身着一袭玄黑袍服,冠帽高束,胸口麒麟绣纹只余稳重,仅需一笑,便能安下纾意心头紧张。 他伸着手,只等心上美人来牵。 纾意不由略略加快了步伐,将自己的手覆于其上,再被他的暖意包裹。 周围似是有些隐约的笑声,见卫琅和纾意上前一同下拜。 “臣女拜见陛下、太后、皇后娘娘。” “瞧瞧,真是般配极了。”太后与端仪长公主一同掩着唇笑,皆是十分满意的模样。 妃嫔们也连声附和,又说了许多吉利好听的话来。 “婚期可定下了?”太后又问。 纾意看了眼卫琅,便见他答道:“臣惭愧,如今这身子骑马尚需一段时日,以免不能骑马亲迎新妇,便想着身子好了之后再行请期。” “确是自然,林四娘子情深如此,自当十分体面地迎娶才是。”太后又转而对纾意说,“好孩子,只是委屈你再等等,年轻儿郎身子好得快,想必也要不了多少时日。” 太后这番话教纾意红了脸,怎么听起来,倒像她十分恨嫁似的。 “自然是怀英身体为要,臣女无妨。” 又听卫琅说:“絮絮年纪还小,在伯母膝下多留一段时日未尝不可。” “还是年纪大些的郎君知道疼人。” “可不是吗,这两人立在阶下,那模样甜腻得胜过这盏酥酪。” 妃嫔们又打趣一番,终听得太后开口:“你二人便留在此处吧,也好看后头的竞舟。” 说着便又内监搬来一张桌案置于皇帐阶下,依次布置上皇帝先前吩咐的各色餐点,再请二人就坐。 二人谢过恩,便规规矩矩坐与案边,周边喧闹声起,也渐渐教人卸了提防。 眼看着太液池中各龙舟入场,皆是赤着上身的年轻郎君,每队以不同色的布巾系于左臂做区分,个个健壮有力,引来不少娘子瞩目赞赏。 卫琅见此便开始打岔,为纾意倾了一盏御赐酪浆请她来尝。 “娘子尝尝,可还喜欢?” 她伸手接过,这御赐之物果然不同凡响,尝起滋味自然美妙,纾意饮罢,便放了盏子继续看向池中。 “娘子可为我准备了长命缕否?我看别家娘子都给自家郎君亲手编了来,还要亲手系上。”卫琅又侧首凑来,生怕她听不见似的。 纾意只觉这人烦人的紧,便从荷包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长命缕,再让他挽了袖子,便亲自来系。 男子手腕果然不同。 她准备的长命缕若是系于自己腕间,需绕过三圈,可系在卫琅腕上便只有两圈,五色丝线鲜明,正在她纤美指尖翻飞,更显白如凝脂。 卫琅看她低着头专心替自己系上长命缕,柔软指尖不时轻点在他腕间,直让他心头狂跳起来,周身喧闹皆失了声响,缤纷彩幔也失了颜色,只剩下面前一个她。 她真好啊,幸而自己能有这样重生的机会,能让自己以健康的躯壳再呵护她一生。 卫琅情不自禁,将面庞凑得更近了些,她在他面前纤毫毕现,并未像前世那般让她在后院中苦捱三年,也不必为了周全母亲性命对张氏低头,真好…… “好了。”纾意系好了长命缕,抬头看他,却被卫琅眸中情意细细裹了进去。 二人相视无言,直至他忍了再忍,稍稍拉开距离,再用系着长命缕的那只手抚过眼前人的鬓发。 “池边风大,有些乱了。” “……” 二人又各自规矩坐好,看着池中龙舟赛,心中却另有所思,连看池边彩幡也嫌闹腾起来。 皇帝唇角噙着笑,拉过皇后的手:“慧娘,我还记得,从前你也如那般为我系过长命缕。” “三郎还记得?” 帝后二人手臂不由挽作一处,一同看起龙舟赛来。 第35章 太液池中竞舟正是从皇帐前起, 绕池一周,最先回至皇帐前者胜。 池畔锣声尚未落,便见各舟如离弦之箭一般驶出, 引起岸上一片赞叹。舟上儿郎们肌理线条起伏, 皆是威武不凡,皇帝见此也连连点头:“我大昭儿郎理应如此,千秋万代尽可无虞矣!” 阶下二人却一时无言,纾意压下脑中一团乱麻, 只道:“表兄也在。” 赵佑左臂系着赤红布巾坐于队中, 正运桨从帐前掠过,带起浪若白龙, 令岸边女郎以扇掩面。 “赵郎君也是一员猛将, 从前在北疆敢一骑当先,独身追敌仍能得胜而返。”卫琅赞道。 她抬头, 仿佛想从那双眼中看出些什么:“外族敌寇是什么样的?” “凶悍、野蛮,极擅劫掠,不事生产。”他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只是旁观者的叙述一般,“每至一处北疆村落便径直纵马劫掠,将女子幼童掠回部落中充当奴隶。敌袭速度极快,从前当咱们赶到时, 只剩残垣劫灰。” 卫琅又看了她一眼, 外族分人而食之事到底未说出口,还将袍泽头颅挑于战旗之上, 故意引他们愤而深入。 “关外多风沙, 还有流沙暗涌, 外族敌寇专选风沙大起时蓄意挑衅, 再装作溃逃模样引人深入,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俘虏大昭军士,再……” 纾意见他喉头微动,下意识将手覆上他的,若是痛楚便不要再想了。 前定远侯身死之时由尚为世子的卫琅扶棺回京,也正值林三郎失踪西府一团乱麻,只照例摆放了路祭,其余内情是不知的,不过见今日卫琅神情,想必当时情状惨烈万分,纾意也不愿他再回忆。 卫琅双眸染上温暖颜色,他将那柔荑握于掌心,小心翼翼摩挲起来。 “我来问你,北疆风沙边城,若遇敌袭该如何守城?” 还想考问自己?纾意抬了抬下巴,开口道:“北疆多风沙而少雨水,平日应多设窖库之类储水蓄粮,以备不时之需。” “若遇敌袭翻越城墙,以沸水淋之?”卫琅含笑再问。 “自然不是,水自当留于自家兵士百姓饮用,泼与敌寇岂不靡费?” 他点点头,示意纾意继续说。 “怀英方才说他们不事生产,那么防具兵刃应当多为皮甲毡袍,或是劫掠而来,战时易损,虽悍勇极擅劫掠,却难以抵抗持久之战。北疆百姓多畜牛羊马匹,可将各类毛毡杂柴裹以黄沙,点燃掷向攀墙敌寇,既可以火制敌,亦可以黄沙迷眼。” “若是敌寇合力攻门呢?” 她看向卫琅:“敢问将军,此战可有援否?” “有援。”他双眸十分平静,缓缓道。 “召城中百姓,将各自家中柜架床榻等移出,堆叠至城门前,再淋上桐油,一丈处挖掘沟渠,其中置棘针、尖木杆,□□等。城门破,便以箭燃城门,敌寇忙乱时以箭齐射,尽量拖延时间。” “若是以上皆破而援军仍未至呢?” “拒马乱杆、席毡引火,诱敌巷战。” 她眸中熠熠生辉,一番话条理清晰,实有一番当关女将风采。 “还可熬制金汁淋之,城门加铜汁铁杆铸之,燃牛羊粪起烟迷之。”卫琅点头补充道。 “金汁是什么?”她哪里知道熬制的粪水还有这等称呼。 卫琅笑道:“现下不说了,怕你吃不下这粽子。絮絮若想,定能与我驰骋疆场,大有作为。” 他向来都知晓,他的絮絮从来不必困于闺帷,是这世上最好的女郎,更有一番天地待她去闯。 纾意不答,她随意选了一只粽子,正是赤豆沙馅儿的,内里还有些余温:“守城也不仅是对外御敌,城内细查也十分要紧,若是混进细作,多少功夫都是白费。” “是啊,若是混进了兵刃对着自己人的细作,”卫琅正为她斟一盏酪浆,抬眼时正见淑妃领着安王向帝后太后敬酒,“那此城必定不攻自破。” 安王好似察觉了一旁投来的视线,他抬眸,正对上卫琅似笑非笑的面容,那双眼睛,让他想起几年前扶棺回京的恶鬼模样。 卫琅只勾勾唇角,又颔首伺候纾意用酪浆,仿佛方才都是安王的错觉。 原这人一直握着自己的手? 纾意直至见他单手斟酪浆才发觉,连忙抽了回来,继续用那只软糯的赤豆沙粽子。 “四郎,那是卫卿的未婚娘子,过几日父皇定为你挑选名门淑女,免得让你看旁人缱绻情深。”皇帝见他看卫琅看得出神,便开口提醒,引来身旁一圈揶揄之声。 “多谢父皇,孩儿方才失仪了。”安王天揖见礼,面上浮现出被打趣的赧意来。 淑妃饮罢一盏,用丝帕轻轻印去唇上酒痕,娇艳唇角满是慈爱:“还是陛下想的周全,宏儿他阿兄阿姊都成了家,这下也免得他形单影只。” “对了,既是替宏儿选妃,何不一并为贤王殿下择两位侧妃?也好尽早开枝散叶,有了后嗣才能更尽心地辅佐陛下。” 她纤指一点,正指上旁席上与自家王妃共饮的贤王,贤王妃闻言只颔首微笑,眼中却有些落寞。 “多谢淑妃想着为儿臣周全,后嗣乃是天意,只需儿臣与王妃二人齐心便是,无需旁人。”他再向皇帝拱手,“儿臣惟父皇令行事,何须其他缘由。” 皇帝哈哈笑着,扬手让贤王安坐,又问安王:“你可有心仪的女郎?父皇替你提亲便是。” 淑妃心有成算,只想让自家儿子说出那几位朝中助力的女儿。 安王却不敢,他知晓父皇前些日子已开始疑心于他,只敢说:“儿臣但凭父皇母后做主。” 卫琅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倒是想知道,这一世安王要如何闯宫逼位。 - 端午宴罢,各位勋贵朝臣恭送皇家后便陆续回府,还带着宫中赏赐的九子棕菖蒲花环等物。 纾意登上自家马车,行至安乐坊时,便见卫琅正在十字街口等她。 徐氏笑笑,点头允纾意下车和他说话:“还请侯爷稍后送我家女儿归府才是。” “自当如此,伯母慢行。”卫琅叉手行礼,又自然牵过纾意的手。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藕荷色的香囊来,郑重放于她手中。 纾意低头一看,这香囊上没有绣纹,边缘缝制得也并不流畅,底下原本是流苏之处换成了一串玉珠,闻起有艾草香。 “驱虫辟邪,赠你。”卫琅有些不敢对上纾意的目光,只默默收回手去。 香囊的布料是极好的,只是若做成这副模样想必也卖不出去。 她将那只香囊捧在手心仔细端详着,忽地抬头问:“莫非……这香囊是侯爷自己做的?” 连他胸口的麒麟绣纹也窘迫起来,卫琅忍不住退了一步,又听她连声追问: “是不是?我看看侯爷的手。” 纾意凑得更紧了些,捉过他右手来看,果不其然,指尖还有针痕。 “卫琅。” 他闻声抬眸,眼中是她翕张的唇瓣,原来自己的名字从她嘴中说出,竟是如此美妙的事。 “谢谢你,我很喜欢。” 她眼中只有自己的倒影,倒让有些他重回前世的错觉。 他转过身,絮叨着:“粽子回去需热透了才能吃,若是方才吃了凉棕不好克化,饮些山楂饮子便是。” 纾意提裙跟着,原他这样的武将,还有这副提针细腻的模样。 - 夜色如墨,卫琅躺在榻上正听窗外声响。 似是风大,吹得竹叶簌簌作响,又听廊下卷起的金丝竹帘磕碰在廊柱上。 风停了,却闻一声屋瓦坠地,再接着便是几声猫儿唤。 也不知这猫儿,是不是从安王府跑来的。 他摩挲着腕间长命缕,闭了眼安静睡去,只待明日审问便是。 第36章 定远侯府从前多植松竹, 基本不见绣球芍药这等娇嫩颜色。 廊下置了一方桌案,卫琅正端坐于此专心用着朝食,仿佛院中之事只如路边草叶一般寻常。 他搁下箸子, 用布巾印了印唇角, 这才抬眼看院中人。 此人一身黑衣,正被捆在院中,只有足尖堪堪触地,看着并无伤痕;他身前地面上有几块碎瓦, 正是昨夜被猫儿碰掉的。 卫琅看着陆诚呈上从这人衣袍内搜出的一应物事, 终于开了口:“怎么?安王想让你来做些什么?” “想看看我究竟身子如何?” “还是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 他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捧起茶盏啄饮, 却并不等着这人答话。 “来者是客, 便留在我府中吧,也不知安王丢了一只猫儿是否焦急, 喂他吃些好东西招待一番,带下去。” “是。”几位属下得令,将软筋散灌入那人口中,直直拖了下去。 卫琅侧首吩咐:“将这些装于锦匣内,送至安王府。只说落了些东西特意归还。” 他起身行至院中,那正有几株新移来的芍药,开得娇艳可爱, 花瓣颜色便如她指尖那般。 “徐府今日出门去了?”他俯下身去嗅闻, 又轻轻碰着。 “正是,卢尚书府中设了添妆宴, 徐夫人与林四娘子登车同去。” - 纾意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浅藤萝紫的衣裙, 带上早早就预备好给雪浓的添妆礼过卢府去。 她跟着母亲见过卢府女眷长辈, 这才雀跃着进了雪浓的院里。 这院子她从前也是来过的, 今日却有些与以往不同的意味,不仅因为这些鲜花彩缎的装点,更是好友闺中时光的末尾。 “浓浓!”纾意一眼便瞧见坐在院中姐妹间的雪浓,连忙领了捧着礼盒的缀玉联珠近前去。 雪浓一下子便立起来,辞过姐妹来迎。 “絮絮!我可是多日未曾见你了。”她引着纾意来坐,院中女郎们正插花谈天,见此纷纷见礼。 “近来可好?那日端午宫宴,我也没机会见着你,可是把我想坏了。”雪浓面色红润透亮,一瞧便是十分舒畅的。 “我瞧你也不像想我想坏了,这脸色,怕是把我忘了个干净。”纾意伸指点过她面颊,掩唇笑道。 周围女郎们都笑,说着她是好福气,嫁了崔郎定是十分顺心的。 “等雪娘子嫁了,想必下一个就是意娘子了,那日宴上我可看得真切,意娘子与定远侯同坐一案,侯爷恨不得连粽子都亲手喂她,那个粘劲儿。”一旁有位去岁出嫁的卢氏娘子正打趣纾意,引得声声艳羡。 “不知何时才是婚期?” “唉,瞧侯爷这般会疼人,想起我家那个便烦。” “到时咱们可要来讨杯喜酒才是。” 这其中内情也只有雪浓知晓,她看纾意神情不似真的待嫁娘子那般羞怯,便上前开口来解围:“各位姐姐妹妹真是的,今日不是我添妆吗?一个个的都去臊絮絮,竟不来同我说些话。” 众人又笑,几位亲近娘子拣了花儿来掷她:“方才那么些好话,你还未听够不成?” 雪浓接了花簪到纾意髻上,又道:“我不管,好话哪里听得够?” “来!让我瞧瞧各位姐妹都送了什么好东西给我。”她又命侍女将各位送来的添妆捧来,好让她提前过过瘾。 金银玉石,纨绮锦绣,各家娘子的添妆礼虽不像长辈那般丰厚,却有各自的女儿家心意,瞧着样样精巧可爱。 雪浓正要看着锦盒中装得何物,却被一位娘子按了下来:“这可不能在此处看,这么多小娘子,免得说我不正经,教坏了各位。” “邹家姐姐,这是什么呀?”雪浓停了手,又忍不住好奇道。 邹家女郎眯着眼睛笑,只说是衣物。 “衣物有何不能看?咱们都是女郎,就算是小衣也是看得的。”另一位小娘子好奇极了。 “妹妹莫急,待你成婚我也送你一匣子。”她与几位已婚娘子笑笑,连忙将那锦盒拿了下去。 雪浓知道罢了,取过纾意赠她的几匣子礼品来看。 甫一启匣,便引来一阵赞叹之声。 “这头面可真是极美!” “宝相花用在首饰上,竟也能做成这样的冠子?” “不知林四娘子在哪家铺子打的首饰?” 这头面乃赤金打造,正中是青金绿松并彩宝珍珠攒成的宝相花纹冠子,再配以六对镂空簪钗,鸳鸯、彩蝶、穿枝花、鸾凤,皆是吉祥纹饰;耳珰更是以一对浅蓝海珠为主的青鸾耳坠,处处精致,见之难望。 雪浓喜欢极了,只想好好收起来免得七手八脚碰坏了才是,引得女郎们连声,只想多看一会儿。 “絮絮定是自己画的纹样再让自家铺子制的,只我一份儿,你们可别想了,好絮絮你说是也不是?” 诸位娘子只笑雪浓小气,纾意便笑着道:“这头面乃是我贺浓浓新婚特意让自家铺子制的,花样自当仅此一份,还望各位娘子谅解一二。” “我瞧意娘子可不止带了一只匣子来,再让咱们看看旁的可好?” 纾意还增了一幅亲手绣的百子千孙鲛绡帐来,色正质佳,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彩来。 另有一匣靛蓝的琉璃首饰,这颜色在簪钗中可不常见,色如孔雀尾羽,却比青金石或绿松石更显通透沉静,且镶嵌与镯上极显肌肤白腻,想必夏日里用起更是漂亮。 诸位娘子们问清了纾意首饰铺子的具体方位,定好过几日便去店中好好逛逛,也有娘子扶着自己头上的簪子,叹原是在纾意铺子里买的,实在是缘分。 雪浓命人将各家添妆收拢好,便与各位娘子们一同去花厅赴宴去。 再往后可就没有这般惬意的时光了,雪浓送罢宾客,便同幼时那般倚在纾意肩头,二人一同坐在廊下闲话。 “絮絮你说实话,那侯爷对你可好?这婚约可是作了真吗?”她还是替纾意担忧,只将帕子攥了又攥。 纾意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卫琅为人也可见,且颇有将才,待她也十分贴心。 只是卫琅那日主动来寻她,只是说二人装作未婚夫妻的亲昵模样,他助纾意寻得父亲,为徐老太傅昭雪;她替卫琅遮掩递信,助他装作病弱耽于情爱的模样而成大事。 从一开头便说好都是假的,就算卫琅再好,她也不该将一颗心沉溺于此。 纾意只笑笑,说到:“浓浓你放心罢,就算婚约如此,我也是不愿盲婚哑嫁的,侯爷才与我相处不到两月,至婚嫁前又有许多问名卜筮之事,哪里就已成定局了?” “从旁人嘴中听着,只说他对你千好万好,可只一个好字是不够的。”雪浓一改情态,只十分正色起来,“门当户对,郎君上进,公婆和顺,你二人脾性相和,种种皆是不可少的,絮絮万万不要因为一个好字便晕头转向,非他不嫁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絮絮,你说崔郎,他会一生待我如一吗?”雪浓心头生出些惶惶之意,“若是他厌倦了,或是变心爱上其他女子?或是纳妾……” “若是如此,我还不如不嫁的好!”她难受极了,将脑袋埋进纾意怀中。 纾意失笑,温柔抚着她的背脊,软语道:“你与崔家郎君青梅竹马,他的品行你还不清楚吗?” “门当户对,郎君上进,公婆和顺,种种都是极好的,怎的临至婚前又生出许多愁肠来?” “说不定崔家郎君此时也是这么想的,”纾意故意压低了嗓音,“‘若是浓浓厌了我可如何是好’‘若是浓浓瞧上旁的年轻貌美郎君又该如何’?” 雪浓在她怀中笑得发颤:“你学崔郎还真像。” “你安心便是,我将话说得再难听些,若以后崔郎真的变了心,那也是你不要他,三心二意的又是什么好郎君,扔了便是,免得耽误咱们好浓浓,快快归家嫁予更好的。” “他敢变心,我就、我就……”雪浓握着粉拳,恨不得现在就捶他一顿出气。 “好啦,以后的事儿谁能知晓?现在给你一盏樱桃酥山,你会因为怕闹肚子便再也不吃它吗?” “怕天上下雨便一辈子不出门吗?” 她面上一派淡然的笑:“不试试如何知晓,即使真的惨淡,你还有我呢。” 作者有话说: 想要留言(扭捏 第37章 五月初九, 宜嫁娶。 纾意早早便收拾停当,至卢府一同送雪浓出阁。 雪浓已沐浴焚香,正跪于卢老夫人与卢夫人膝下, 敬听长辈规训, 侍女们得了自家娘子的吩咐,特将纾意引至闺房中,待听完长辈盘诘再陪她说说话。 院中遍挂红绸彩帐,布置着正红鹅黄等喜庆颜色的时令芍药, 仆妇往来, 亲近女眷们笑着叙话,着实热闹极了。 “娘子回来了!快请娘子梳妆。”几位梳头嬷嬷们翘首以盼, 终于见着被簇拥而来的新嫁娘, 连忙将人迎进了屋请至妆台前。 纾意特意备了一枚金箔花钿,是并蒂牡丹的图样, 金箔为底红宝为饰,端的精美吉利。 雪浓正绞面不便言语,便挤眉弄眼和她示意,被嬷嬷手中线绊得疼了连连抽气。 “娘子可别动,若是绞去娘子半边眉毛可就难看得紧了。”嬷嬷笑着说,“绞完了面娘子再叙话也不迟。” 屋内女郎们都笑,只说些俏皮话来让雪浓莫要动弹, 乖乖绞面便是。 绞面很疼吗?纾意在一旁看着, 见雪浓小脸都红了起来,却仍是一副欣喜却忐忑的待嫁娘子模样。 那嬷嬷仿佛知晓她的意思, 笑着说道:“小娘子莫忧心, 绞面却有些疼, 可一会儿便好了, 咱们还备了凉帕子与娘子敷面,一会儿上妆才更美些。” 两位侍女捧了帕子来替雪浓敷面,这边嬷嬷便请来一盘子梳篦与头面花冠来,再请卢夫人为自家女儿顺发。 卢夫人手下轻柔,眼里却忍不住泛起红来,她看着镜中的女儿,口中说起与郎婿和美一生的吉利话,连梳过九遍才交由嬷嬷挽发。 纾意递了帕子与卢夫人拭泪,二人坐于坐床上看雪浓梳妆。 今日梳的发髻便与从前少女时截然不同,端庄且持重,仿佛立时长大了一般,嬷嬷取过脂粉眉黛,手法熟稔轻柔地替她上妆。 玉面敷铅华,双眉染青黛,雪浓一张粉面娇怯秾丽,再将纾意带来那枚花钿点于额间,嬷嬷笑着抬起她一张秀面,取来红艳唇脂,又道:“娘子笑一笑。” 镜中人眉眼含羞,眼位飞红,一颦一笑皆随她而动,倒教她认不出了。 纾意侧首,看过一旁螺钿衣桁上悬挂的嫁衣,又看过架上摆着的掩面团扇,其上一双鸳鸯交颈,栩栩如生精妙无双,正是雪浓练了许久方才绣出的。她想起二人幼时一同嬉闹玩乐,一前一后在池上追着,脚步间时光飞逝,现下雪浓已要嫁为人妇了。 兀地手中被塞进一根裹着红绸的木棍来,纾意正诧异,几位嬷嬷边说是一会儿打新郎婿用的。 “打新郎婿?” “正是,一会儿新郎婿到了咱们这院中,便要打一番杀杀他的威风,教他不敢欺负新嫁娘。” “意娘子不知,这郎君娶新妇都要过这么一遭。” “待会便跟着我们一块打便是。” 一旁几位女郎手中各有红绸棍,笑着对纾意说。 雪浓还坐在镜前由嬷嬷插戴花冠钗钿,闻言扭捏着小声道:“也别真的打坏了,一会还要与我拜堂呢……” 诸位女郎都笑得开怀:“哪能真就打坏了,雪娘子真是心疼自家郎君。” 待雪浓穿戴整齐,便等着崔郎前来催妆。 “咱们去院里等着,晚了可就打不着了。”几位女郎牵着纾意的手,一同往院门去,她回头看雪浓含笑的眉眼,今日嫁了人,往后便是截然不同的新日子了。 几位随崔家郎君作“幕僚”的郎君们奇招百出,过五关斩六将,终将新嫁娘带出了院门,也挨了诸位女郎们一顿棍棒,其中有位年纪稍小些的俊秀郎君,见了纾意竟愣神忘了躲,脑门结实挨了纾意一棍子。 “呀,这位郎君可还安好?”纾意也吓着了,看他一张玉白面皮,额间被她亲手打出来的红痕十分清晰,只怕是给人打坏了。 这俊秀郎君见她凑近,又看她闺阁少女样式的发髻,一时间面色涨得通红,棍痕倒也不显起来:“无、无碍,劳烦这位小娘子费心。” 其余女郎们都暗暗笑着,只说这位郎君别愣神了,新郎婿还要和新嫁娘去拜别泰山泰水,莫要误了吉时才是。 “实在对不住,我是头一回下婿,手上失了力道,不若请位郎中来看看罢。”她见那郎君仍晕晕乎乎地看着她,不免担心起来。 哪里是被打得晕晕乎乎,他连忙道着无碍,提起袍角转了一圈表示毫发无伤,一行人便又笑着随二位新人拜别长辈去了。 一路上热热闹闹,好不容易将雪浓送上了婚车,娘家人便生出许多惆怅来。 纾意悄悄往雪浓袖中塞了一荷包的喜果,免得待会拜堂行礼是腹中饥饿,一转头见那刚挨了纾意一棍的郎君仍看着自己,她只好见礼回自家车去,一同去崔府赴宴。 “絮絮。” 忽听一声轻唤,回头便见卫琅正拢袖立于一旁,正等她过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绀色袍服,外着洒金罩纱,更显身如松竹,却并不喧宾夺主;髻后发带随风起落,正搭了一角在他肩头,平添三分俊朗风流。 “怀英今日随崔家郎君一同来的?方才为何不进府催妆?”纾意行至他身侧,十分自然地接过递来的帕子。 卫琅只笑着说:“我现下是‘有伤之人’,平辈也有不少惧怕我的,我若去了还有什么乐趣?” 他见纾意只将帕子放在手中握着,便又接来亲自为她印去额角薄汗:“若是我一同催妆,娘子的棍棒可会打我?” “那是自然,我今日第一次下婿,没想到这么好玩。”她又接了卫琅扶她登车的手,只一同往崔府去。 卫琅满面柔情,不经意间在她手背摩挲一刻,再回过头来看人群中仍望向这边的俊秀郎君,只教人看出了十足的挑衅意味。 - 崔府宾客如云,入目皆是吉庆的红,待拜堂后一众年轻郎君娘子们便簇拥着新郎婿去闹洞房,半晌才将雪浓的团扇哄了下来。 纾意见这婚榻用的帐子正是自己亲绣的百子千孙帐,不由心中熨帖,撒帐时还悄悄抛了些她特意命人打的金银花生,这才和众人一同赴宴去。 - 宴罢已入夜,以后若是想找雪浓可是得到崔府来了,她不由有些感慨,教卫琅连声安慰,又一同回了安乐坊。 二人缓步立在徐府阶下叙话,便让车马都自行回了府。 “娘子前些日子说与我同去金鳞池泛舟,一应物事我已准备妥当,不知娘子这几日可有空否?”旁人并不敢多劝,卫琅方才宴上只饮过几盏酒,夜里风一吹便散尽了酒气。 “怀英这便备好了?本应是我筹备才是。”她心中只以为卫琅那边又有些安排,需借此机会传信罢了。 他抚过袖摆,只侧首笑道:“你我二人何须分什么彼此?我特意寻来一样新果子,只需娘子定下时日这才好请人现做。” 纾意想了想:“这几日左右都无事,明日可会仓促?” “那便明日罢,”卫琅语中透着喜悦,不由进前握住了她的手,“明日巳时,我来府上接娘子。一应物事皆已齐备,只需娘子亲至便是。” “我还能请人代往不成?”她倒没听过这般带着些许撒娇意味的言语,从卫琅这样的武将口中说出,一时有些新奇。 卫琅忍不住将她手放至自己胸膛之上:“娘子与我同游,我自欣喜万分。” 手下搏动有力且稳健,仿佛一下下也撞在她自己心头一般,纾意忍不住抽回了手,只希望夜色深浓,能掩去她面上红意。 “方才宴上饮多了酒,唐突娘子。”卫琅退了半步,双眼却流淌着琥珀般动人的蜜糖颜色,只想将纾意藏在自己心头。 她颔首柔声道:“夜色渐浓,还望怀英回府饮过解酒汤再睡,免得第二日头疼。” “是,多谢娘子提点。” 夜风渐渐,撩起她耳畔鬓发,卫琅十分想替她抚过,手抬至半空,引得二人视线都交错在一处。 他终究是收回手,只作见礼模样:“娘子快些回府去吧,早些安置才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晚了(梆梆磕头) 评论给宝子们发小红包。 第38章 “这天可是一天热过一天, 娘子今日泛舟,穿这身粉绿缠枝褙子配浓绿旋裙可好?” “正是呢,绿色看着十分清爽心畅。” 缀玉联珠二人捧着裙裳, 正示与纾意看, 又寻了些珍珠玉石首饰,相比着搭配起来。 她解下裹着指尖的软巾,现出十根染作娇红的指尖来,再点点头道:“甚好, 今日便着这一身罢。” 柿红诃子作里, 更衬肤华如月,天气渐热, 她便直接穿了那粉绿缠枝褙子, 流水一般将将及地,腰间系着那身浓绿旋裙, 真如那美人斛一般的娇态;一头乌发松松堆叠如云,簪上银底珍珠的钿子与步摇,髻底再系上与诃子同色的柿红发带,拣了柄竹柄丝面扇便出门去。 卫琅已在徐府外等候了,他一见纾意执扇而来,便满心欢喜地夸赞:“娘子新染了蔻丹?实在是好看。” 她却没想到卫琅能如此心细,便颔首笑道:“好看吗?用芍药汁子加了明矾调的。” 他点点头, 抬了手在阶下迎她, 纾意这才看出,卫琅今日衣着竟与自己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来。 珍珠暖白的长袍, 襟口袖摆皆滚了粉绿的边, 腰间再系上一枚柿红色的玉珏, 像是特意约好了一般, 纾意自然搭了他的手,二人一同坐进车里。 卫琅今日确有些要事,前些日子安王派人夜袭定远候府,不仅毫无所获,且派去的人也杳无音讯,怎能不急?他特意将今日与林四娘子同游金麟池的消息放出,又是包下精致小舟,又是筹备各色鲜花,还请了专人来做新式果子,就等着安王再上一次勾。 “今日可能会有些风雨,还请娘子安心,一应如常,佯装不知有诈便是。”他正色道,又为纾意倾了一盏香饮。 “咱们在舟上想必是孤立无援,一切有我,娘子可会怕?” 她摇摇头,只道:“有侯爷在,我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一时相视无言,纾意忍不住以扇掩面,凑近了小声问:“可是安王要耍什么手段吗?” 卫琅点头:“也许是行刺也未可知。” “这金鳞池上许多人泛舟,周围又有茶坊酒楼,来往过卖络绎不绝,他光天化日之下便敢如此行事吗?”她略睁大了眼,有些惊叹于安王如此目无法纪。 他也陪着一同睁大了眼对视:“想谋朝篡位之人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不过倒也不会是一群人明晃晃拿着刀剑攻来,说不定会拟作意外。” 纾意眨眨眼:“比如溺水?” 他笑着缓声赞道:“娘子聪慧也,一会儿可别拦着我入水啊。” “还要顺着他的意思溺水不成?”纾意转转扇子,“早知如此,我今日便穿厚实些了,免得一会儿过于丢人。” 卫琅忍俊不禁,抚过纾意鬓角:“定不让娘子丢人,只需稍后多心疼我一些便好。” “侯爷,金鳞池到了。”车外陆诚通报,请二人下车。 - 池畔绿柳如云,正在风中摇来晃去,直勾着人的目光也摇曳起来。 西畔有画舫码头,专供游人租赁游玩,卫琅特意命人赁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精致彩舟,两侧系着纱帐,只够三四人乘于其中。 二人安坐舟内,另一头有名船夫撑篙划桨,领着彩舟游湖。 “陆诚,你领着这位娘子去茶坊内用些点心,不必跟着了。”卫琅吩咐。 联珠看过纾意眼色,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陆诚走了。 “娘子请。”卫琅手中提着刚送来的食盒,正请纾意登上彩舟。 那船家戴着斗笠,蓄了满面髭须,笑着请二人登舟,又仔细问过想去何处赏景,这才撑篙离岸,缓缓驶入池中。 纾意左右看过情况,这才瞧卫琅不慌不忙地打开食盒,一道道摆起碗盏来。 其余几道她还是认得,也都说的上制法,只这一道从未见过。 “这是?”她抬眼问。 “这是透花糍,糯米粉皮为衣,细赤豆沙馅儿为里,再于点心内雕花,教豆沙纹样透出粉皮来。”他奉了箸子给纾意,“特意请了长公主府上的名厨,尝尝如何?” 这透花糍小巧玲珑,她取了一只来看,果然十分精美,内里纹样清晰可见,吃起也是与众不同的软糯甜美。 “这赤豆沙里头,竟还裹了乳酪?”纾意十分惊喜,乳酪的醇香与豆沙绵密细腻的口感混合,仿佛是滑下肚中一般,糯米粉皮透着些许凉意,别有一股香气,像是混了鲜花汁子做的,可又不见颜色变换。 卫琅笑答:“只因蒸点心时,用的是鲜花蒸就,所以只闻其香不见其色;赤豆沙馅也是滤过五遍才能如此细腻。” “确实十分美味,长公主心思细巧,我可是万万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她尝过一只后放下箸子,接过他递来的盏子饮茶。 卫琅撩开一边纱帘,露出二人相对笑谈的模样:“可惜我还未曾尝过,不知娘子能否……” 纾意心下了然,取了一只小心喂进他唇中,外人只见此舟上一对男女情意绵绵,正是十分缱绻的模样。 二人你来我往,彩舟中时而传出些笑声,卫琅口中不停,只听得那船夫已将舟驶入湖心,用船桨节奏轻碰船舷。 他用指尖碰了碰纾意手背,示意好戏开场,只静心稍待便是。 卫琅又听得些许动静,凑近了同她说话,纾意心领神会地竖起了扇子,旁人若是见了,只会觉这二人正藏于扇后耳鬓厮磨。 “有人凿船。”他只用几不可闻的气声诉于纾意耳畔,近的几乎唇瓣要碰在她面颊上。 二人正在湖心,视线内除了船夫并无援手,说不紧张也是假的,纾意一时也忽略了对面之人竟凑得如此近,只问该做些什么才是。 船夫那头已然进水了,此时船舱内也听得细微闷响,叫二人心头一凛。 来了! 卫琅将她手中竹扇抛进水中,又抬眼看她。 “哎呀,郎君,我的扇子!”纾意十分配合地喊出了声,让那船夫看了又看。 “娘子莫要忧心,我这便替你取来。”卫琅从食盒提手中抽出一把短刀,眼神霎时锐利起来,十分断然地翻身入水。 那船夫见此变故,犹豫地看了纾意一眼,还是跟着纵身入水。 已有卫琅安排接应的船靠来了。 可这船头还在漏水,纾意急忙扯了两侧纱帘,攒成紧结塞进那处豁口,大大减缓进水速度。 卫琅还在船底与那二人搏杀,水中已现了血色,可水中情形完全看不清,这可如何是好? 这血可千万不要是卫琅的!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彩舟没了纱帘四面通透, 这船太小,纾意只好攀着围栏倚在船舷上疾呼:“来人啊!有人行刺!” 接应的船只渐近,虽卫琅早就和她说过安心, 可见了这洇开的血痕哪里能放心得下, “卫琅!”她面色惶急,可现下什么都做不了。 忽见水中暖白袖摆破出水面,一点闪光被掷上了船,纾意连忙拾起藏入袖中, 见他无恙便按下心头惊惶, 十分尽责地继续攀在船舷边呼救。 终于,接应的船上郎将们跃入水中, 先将卫琅救上了船, 再将那二人生擒,捆得结结实实, 只是看那二人都像呛了许多水,正咳嗽不止。 水性不好还来凿船?纾意也奇,回首却见卫琅左肩洇开一团血色,竟然伤的是他。 她连忙俯身去查看他肩头伤情,见无异物卡在伤口中,便取出帕子紧紧按住,再以发带紧缚止血, 纾意指尖沾着血迹, 正止不住地发颤。 “你的伤……”她正想询问,便发觉卫琅悄悄扯她袖摆, 她止了话头, 从善如流凑近去听。 “我蓄意为之, 不必忧心。” 卫琅乌发湿透, 散落些许正湿淋淋贴在他颊上,面色苍白,湿衣杂乱,肩头伤处仍缓缓洇出血痕,白衣染血经水一浸更是骇人,看着仿佛性命垂危一般。 纾意却有一肚子问题,既能安排郎将们接应,又何必以身犯险蓄意受伤?这舟上现有旁人划船靠岸,也不好看方才他抛上船来的物件,这又是何物?还有他从食盒提手中取出的短刀,查起会露馅吗? 卫琅此时也正思考,这安王行事说是毫无忌讳,实际便是冲动武断、鲁莽冒失,今日径直派人前来行刺,难道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这样的脑子,前世究竟是怎么逼宫夺位的? 是淑妃?还是安王那些姻亲? “快靠岸了,今日不能亲自送你回府,我已安排妥当,登陆诚备好的车便是。”他轻声说完,便十分干脆地闭了眼昏迷。 纾意见他装起昏迷来如此行云流水,正怔楞着,便听得外头郎将们招呼: “快!送侯爷回府!再请郎中来!” 儿郎们七手八脚将卫琅抬进车内,再与纾意行礼告退,便飞也似的进城去了。 她方才在舟中时特意将荷包中的香丸抹在袖内,再假意抹泪,香丸里头的薄荷将双眼都熏的红了,现下正立在柳畔垂泪,钗环松散,裙角濡湿,谁见了不道一句可怜。 联珠吓得不行,早早就扑上来查看自家娘子:“娘子,这是怎么了?你可有伤着?” “这血……” “侯爷遇刺,这是侯爷伤处的。”纾意垂眸落泪,教围观游人们看在眼中,一下子便将定远侯遇刺之事传扬开去。 “林四娘子,侯爷有伤在身,属下护送娘子回府。”陆诚收拾完彩舟上一应事宜,拎着食盒向纾意见礼,并请她登车。 她垂眸拭泪,满面愁容地与联珠一同登了车。 - 定远侯遇刺一事很快便传进了宫内,皇帝正坐与紫宸殿中,听着密探报来前些日子查探的物件中是否有些不该有的东西。 从一饮一食,到衣物熏香,无不是细致万分,可查过几遍并无不妥之处,直至那日秉笔内监为他研墨,气味之中除了松香,还有龙脑冰片之气。 皇帝抬眸问那秉笔内监:“今日换了新墨锭?” “正是,这天也热了起来,此墨加了冰片龙脑,气味提神清爽,再合适不过了。”那内监满面笑容,却让皇帝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想起去岁也是天气炎热之时,日日批奏折便是用这种墨锭研墨。 果不其然,密探带着墨锭去宫外寻胡商问询,才知这里头掺了曼陀罗和关外秘药,久闻之会暴躁易怒,多疑猜忌,且损伤心神,不出几年便会暴毙而亡,太医查起却只是心悸惊惧,难以发觉真实死因。 皇帝闭了闭眼,沉声道:“定远侯遇刺一事交由大理寺处置,刑部相辅,务必查出真凶。再选太医去定远侯府诊治。” “墨锭一事便交由你处置,各州府上贡记档、药材流动、鸿胪寺番邦来往,皆随你查阅,莫走漏风声便是。” 密探一身内监服饰,得了令便恭敬告退。 他倒要好好将宫内宫外修剪一番了,毒物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他身边来,若这些事都是安王所为,这样的好儿子,他留还是不留? - 安王正在府中书房内来回踱步,几名属下跪于近前,一并将脑袋贴于地面,噤若寒蝉。 “废物,废物!”他掀了案上砚台,墨汁尽洒于地,映出他癫狂面容。 “仅他带着个女郎在船上,这也能失手吗?!” “之前夤夜刺探也能失手,本王养着你们做什么!都是废物!” “一个病秧子也对付不了!” 书案上镇纸笔洗皆被他掼落,砸得一地狼藉,他怒指地上跪着的几人,暴喝道:“父皇点了大理寺亲查,那两个废物也被生擒,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王爷息怒,”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开口,“属下只觉,就算大理寺抓了人,只要全无证据,便不能牵连到王爷。” “人都抓去了,如何才是全无证据?”安王十分不耐地冷笑,捻着自己的眉心烦躁。 那人顿了顿,只说:“死人是算不得证据的。” “怎么,你还能去大理寺诏狱杀人?”他看了那属下一眼,又移开眼去,“能进大理寺诏狱,进不得定远候府吗?” 那属下抬眸看向安王,缓缓道:“定远候府皆是面熟之人,难以混入其中,可大理寺诏狱每三日换防一次,且有专人运送物资,属下有一手易容之术,若是想混入其中,倒也不难。” “果真?”安王收了厉色,侧首问。 “果真。” “若是泄露了行迹?” “属下常备勾吻,自不会坏了王爷大计。”他深深伏地叩首,字句掷地有声,像是死志已决。 安王听此,面上总算浮现出笑意来,他蹲下身,用手拍拍地上那人的颈侧:“好,此事若成,我定好好看顾你的家小,且另有重赏。” “属下多谢王爷。” “下去吧。”他总算坐在了圈椅内,长舒口气后又从地面的书册堆中翻找出一封掌心大的密笺,独自展开来看。 书房内光线昏暗,他揽了灯来,逐字逐句细细读。 “正月十五,可我等不了这么久了。”他将信笺置于烛焰上烧作灰烬,明灭光线中,正是他勃勃野心炽热。 - 纾意回了府中之后便立刻得了定远候府来的消息,说卫琅左肩乃凿船的尖锥所伤,幸而并无大碍,只是锥形尖刃伤出的血更多一些,所以看起可怖。 现下侯爷正卧床静养,本从昏迷中醒来还未多少时日,又出了这档子事儿,确实虚上加虚。 她听过便彻底放下心来,心中却只想着哪里虚弱,便由他娇弱几天罢,只管做起自己的事儿来,等卫琅再与她传信便是。 今日陆诚前来,本以为是要事,却只听得他说:“侯爷失血虚弱昏迷,方才醒来,只十分想见林四娘子一面,还请娘子过府看看。” 他又怎么会失血昏迷?只不过以此是告诉宫中皇帝严查,方醒来又遇刺,只怕要将前年凯旋却中流矢一事一并彻查,这不仅是给卫琅一个交代,更是给有功之臣一个交代。 纾意心中只想着自己也不是郎中,有事谴陆诚传话便是,何必又请我过府。 她去库中选了阿胶当归之类补血益气的药材一齐装了车,这还是她头一回去定远候府,竟生出些莫名的期待来。 这人看起来光风霁月,他的院子能布置成什么样子呢? 第40章 二府在同一坊中, 虽近的很,从前她倒是从未来过定远侯府。 府门肃穆,檐角挂着净色灯笼, 门前军士见她便肃容行礼, 开了门请未来的侯夫人进去。 “林四娘子请。”陆诚行于前头引路,这前院并无花草之类的装饰,多是松竹柏之类的树荫,更显开阔稳重, 空气中也有十分宜人的柏香。 府内仆役不多, 见了纾意便停下规矩见礼,多一眼也不看, 行过院中池上的九曲石桥, 才到了卫琅的院前。 “侯爷已候多时了。”陆诚将她引至卫琅寝屋门前,又替她打帘, 领捧着礼盒的缀玉联珠前去安放。 纾意提裙而入,内寝声响便清晰起来。 太医方才为他换好伤药,现下赤着上身,仅左肩覆着布巾,见她进门,连忙取过一旁的里衣遮挡,似是因动作牵扯伤处, 还暗自抽了口气。 她隔着纱屏, 见此便垂下眼帘止了步子,不知是不是出去才好, 朦胧间似乎见卫琅已披上里衣, 便开口问道:“不知侯爷伤势如何?” 太医闻言, 刚想开口说仅是皮外伤而已, 却被卫琅抢了先:“那歹人使的凿船锥上有多道沟槽,扎进皮肉来放了不少血,这几日脑中昏沉,只怕教娘子看了笑话我。” “正是,正是。”太医埋头整理药箱,闻言便捻着胡子应和,颔首暗笑。 那日还说教她不必忧心,怎么今日便成这样了? “我特意带了些阿胶当归来,也助侯爷好好补补气血。”她见太医告辞便与对方见礼,现下内寝并无旁人,纾意忍不住压低了嗓音,“侯爷果真失血过多吗?不是说蓄意为之?” 卫琅十分虚弱地咳嗽几声,只说:“娘子近前无妨,我还有些话与娘子说。” 她再三确认卫琅现下已穿了衣袍,这才绕过纱屏近前,内寝除了他就坐的床榻,便仅有方才榻前太医安坐换药的绣墩,纾意也只能坐于此处。 他披着外袍,只作出向门外张望的模样:“这陆诚也不知去了何处,娘子前来也不曾奉茶,实在失礼。” 说着便挣扎着下榻,她见卫琅确实面色苍白,伸手拦了他道:“不必什么茶水,侯爷还是好好休养罢。” “我知晓娘子想问些什么,一定知无不言。”他又说了些招待不周的话,依着纾意的力道倚在软枕上,便再开了口,“此伤我是非受不可的,外人眼中我刚有好转,连马也上不得,遇见两名歹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陛下高坐宫中,下人禀报时也只有些‘定远侯遇刺’‘受伤’之类的字眼,再加上旁的一些事,这才能让陛下下定决心来严查。” “旁的事?”纾意疑道,又见卫琅勾指让她凑近一些。 她附耳去听,教他嗅见发间清香,卫琅悄悄翘起唇角,口中话语却让人惊骇:“我怀疑陛下曾中过毒,近日陛下想必也已发觉了。” 纾意抬眼看他,眼中是惊讶之色,竟还有人能将毒下至皇帝身边? “陛下去岁性情大变,暴躁易怒,今年又恢复如常,想必便是药物的作用,安王此举可谓是下足了本钱。” “若是能下这种药,为何不干脆……” 卫琅自然知晓她的意思:“自然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众望所归的好名声,一个暴戾君王,臣下还会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辅佐吗?正是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好在陛下已起疑心,接下来便是继续摸清另有何人襄助安王,好一网打尽;再有一点,便是看顾好云麾将军和我,免得这些兵权落入他人之手。” “安王着人行刺,这手段未免也太明显了些,日后还会有吗?岂不是日日都提心吊胆。”纾意垂着眼睛,还在想此事如何与姑父姑母说才好。 “栽赃、弹劾、意外,还有许多旁的手段能用,此次行刺之人被押解进大理寺诏狱,想必安王也会有所忌惮,只能换个法子谋得兵权。” 二人脑袋仍凑作一处叙话,忽闻门外陆诚来禀:“侯爷,药煎好了。” 纾意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于绣墩上正襟危坐,只看陆诚来进药,他端了只小几放于卫琅榻上,依次摆上汤药点茶与果子,再向纾意告罪:“林四娘子恕罪,府上人手不足,怠慢了娘子,属下手脚粗笨,点茶制的不好,方遣人去茶坊买了上好的来,还请多担待。” 卫琅也与一旁致歉:“我府上都是些粗莽武夫,制不得茶,待我伤好后便学点茶手艺,亲自招待娘子。” 偌大的侯府,原一位仆妇也无吗? 听得他要亲自学点茶,纾意连忙道:“今日本就是探病,哪里要劳动侯爷为我点茶,好好安养便是了,并无什么需告罪之处。” 陆诚再拜,布置好小几上物事后便出了寝屋,还十分贴心妥当地关上了门。 “娘子还请饮茶,叙了这许久的话定是渴了。”卫琅将小几上茶盏移至她手边,自己则饮起药来。 纾意垂眸捧起茶盏,只用余光留意对面的动静。 卫琅先是抬了左手去捧盏,却好像牵绊到了伤处,皱着眉又放下,再换作右手来捧;盏子仿佛是烫得很,只能放了手,用匙盛着药汤躬身往嘴里送,一盏子药汤喝得十分艰难,她看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侯爷肩上多有不便,还是我来吧。” 纾意放下茶盏,又用帕子托着药盏,一匙一匙亲手喂进他口中。 一时内外皆无声,只听得匙盏相碰的轻响,卫琅垂眸看她卷浓双睫,又看她柔软唇角,真恨不得这苦药永远喝不完才好,哪怕让他喝上一桶也是甘之如饴。 “有劳娘子。”他喉间动了动,低声道出几字来。 陆诚送来的果子中有一道樱桃脯,纾意十分自然地捻来塞进卫琅嘴里,温声道:“含着樱桃脯也好去去口中苦意。” 她抬眸见卫琅直愣愣看着她抿了抿唇,又将口中樱桃脯裹进腮帮子里,面颊鼓出来一块,显得有些不同以往的呆滞。 是自己方才行事未注意分寸吗?纾意用帕子擦拭指尖,她从前侍奉阿娘用药也是如此,竟一时忘了形。 现如今倒觉得指尖愈发热烫起来,这卫琅也不言语,幸而她一下子想起了正经事。 “不知侯爷那日掷上船的是何物?”她从荷包中取出放在小几上,“今日我特意带了来,以备侯爷之需。” 他嚼也不嚼,直将那樱桃脯咽了进去:“这是安王从前赏赐属下所用,用赤金打成一根细条,上头用细绳穿起,底下是一方小印。” “印中纹样里记着这名下属的身份,若是收到密报,也好分辨出对谁赏罚。”他又将那还不及小指尖的印底现给纾意看,“大理寺的郎将们也许明后日便会上门问询,我只需将此物交与他们便可。” “幸而娘子心细,今日记得带来。”卫琅抬眼看她,笑得十分真诚,直看得纾意直起了腰。 屋内一时无言,她想了想便开口道:“此事想必不能将安王野心彻底灭尽,咱们之后该做些什么?” “安王心里比你我更急,他计谋不足,急躁有余,我们只需看他露出更大的错漏便是;另查一些淑妃母家以及来往朝臣之事,还请娘子同往常一般,时常与我出游才好。” “娘子这几日只需放宽心,提醒云麾将军小心行事,有事我会遣陆诚前去告知。” 卫琅又弯了眉眼,柔声道:“娘子那日包扎及时,我有娘子在侧实乃万幸。” “我当日裹伤用的帕子与发带可都扔了?沾了血污可不能再包扎伤处。”纾意不愿看他此时神情,只垂眸问他。 “娘子放心,我自会妥当处置。” 他不仅不会扔,更要仔细洗净压在枕下,这样才好夜夜安眠。 第41章 卫琅着人在朝中查探, 纾意也有她自己的法子。 从前她不爱出门与人交际宴饮,除了张氏曾在飞花宴上将她“引荐”给各家夫人道几句可怜,也未出过什么风头;平日出门打理铺子, 也是戴了帷帽去的。 安平伯府一事也未曾闹大, 分府更是未声张,再加上今日这般打扮,想必能认出她的便更少了。 卫琅之前遣人送了新马鞍来,她便时常邀表姐赵倾同游, 今日也请了她来, 只说一同去东市游乐。 “这样好看吗?我从未如此打扮过……”赵倾正坐在纾意的妆台前,十分别扭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从前在边疆之时, 多着儿郎们的圆领袍服而少着裙裳, 如此更加便利骑射,今日却被纾意歪缠着, 换上一身蜜合色的绉纱衫裙,连鞋尖都缀上一枚珍珠,更是将发髻妆面也重新点饰过。 “怎么不好看?”纾意取了赤金镶珠的钗钿来,正为她插戴,“好看的紧,配上首饰更是好看极了。” “我性子跳脱,怕一会儿逛起东市来将首饰弄丢了。” “表姐驭马时所向披靡, 怎么今日穿上裙子却如此瞻前顾后?”她抬着赵倾的秀面为她点上额心花钿, 又系上洒金石榴红的发带。 纾意见她红着脸低下了头,又笑着安慰道:“没事儿的, 首饰哪有那么容易丢, 走吧, 咱们今日乘车去。” - 二人今日不同以往出行, 纾意特意命人将车驾装饰一番,四角都挂上香囊坠饰,外人瞧着便是哪家权贵富庶人家的小娘子乘香车出行。 西市货品繁多,更有胡商往来,平日里最是热闹;可东市更胜在货物珍稀罕见,又离权贵们居住的坊市更近,来往多为权贵人家,来此处更能听见些意想不到之事。 纾意今日穿着一袭石榴红的丝罗裙,诃子上绣着间色宝相花,层叠袖下隐约映出缠臂金的轮廓,更衬她肌肤莹润胜雪。 “没想到这东市更加繁华富贵,那样好的料子,只做个彩幡系在檐角风吹雨打吗?”赵倾撩起侧帘,看得目不暇接。 “此举自然能让他们挣得更多,到时便不在乎这点布帛银钱了。”纾意摇着团扇,与她一同看着坊市中百态。 赵倾眼前一亮,悄悄扯过纾意的袖摆小声道:“絮絮你看!那是什么?” 只见一位妙龄娘子,身着一袭绯红缭绫衫裙,浓妆艳抹,发髻高耸如云,满头朱钗,正乘在一匹戴了镶金缀玉辔头的马上,臂间绕着的织金披帛摇曳着,一路垂下马来。前头有位高大结实的昆仑奴为她引马,马后跟着六名青衣侍女,各自捧着香粉扇帕之类随时侍奉。 纾意以扇掩唇:“那是昆仑奴,白玉京权贵人家蓄奴成风,最好出行时呼奴引婢,昆仑奴新罗婢一类最是抢手,牙行不知靠此挣了多少银钱。” 赵倾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一会儿遇见人,也可依此来分辨些身份。 “阿姐瞧,咱们一会儿去看看那异兽行如何?”她遥遥一指,“听说有许多番邦运来的猫儿,好看得很呢。” “好啊,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自然是先去瑶池千华楼,那可是白玉京里最大的正店,听说还有……” “还有什么?” - 果然名不虚传! 赵倾跟着纾意,方进大门便被眼前繁华迷了去,堂倌引着贵客,先走过一道布置的花团锦簇的曲折游廊,这才听见些乐舞之声。 一对牡丹织金彩屏掩映,厅内台上有一俊美郎君弄弦演奏,引得楼上贵客们不时抛洒金银打赏,如金雨银雪一般,灯光映照,倒真像是瑶池仙人。 “这钱竟不算钱吗?”赵倾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富贵,连连咋舌。 纾意已经打探好了,淑妃母家姓郑,虽不是世代簪缨,却有滔天的富贵,而郑十二娘最爱来这瑶池千华楼一掷千金,只为听台上郎君独为她一曲。 “楼上可有雅座?我们姊妹也想听听这檀郎奏曲。”她纤指转着团扇,一张芙蓉面精致而秾丽,送来阵阵牡丹沉水香,她又随意晃了晃团扇,示意联珠来赏堂倌,堂倌接过几枚金叶子,心中高兴万分 。 当真是富贵锦绣堆里娇养出的小娘子,堂倌见她通身气度,连忙引二人入了楼上雅座,此处正好能看见那郑十二娘与另一位贵女相争的场面。 “点点罢,看看是不是我的赏赐比那小家子气的更多些?”郑十二娘又向下掷了枚金珠,艳红唇角翘着,满是挑衅之意。 对面那女郎恨恨咬牙,直将发上金簪拔出一同扔了下去:“点就点,今日檀郎这曲,我可是听定了!” 楼内郎君女郎们皆倚在栏边,瞧这这场好戏。 台上奏琴郎君理过袍袖,眼角眉梢皆是风流蕴藉,他缓缓起身,衣摆上金银珠玉落了满地,再行礼退后,只等仆役们点过数目,好抱着琴去雅间中献曲。 “絮絮你瞧,那郎君果然好容貌。”赵倾口中含着瑶台千华楼的精致点心,也用团扇掩唇,都在纾意耳边说道。 纾意笑道:“正是呢,方才此间嘈杂,倒是没能欣赏他的琴音,不知是否同样艳绝。” 台上仆役收拢了满地财帛,细细点数,辨认金银上的特殊戳记直看得眼都花了,终于叉手禀告: “今日檀郎当去郑家娘子雅间内演奏。” 立时楼内宾客皆抚掌庆贺,目送这位郎君报琴登阶而上,而方才对面那位娘子像是气急了,摔了杯盏便愤愤离去。 “下回记得多向阿娘要些金银傍身,免得在此丢了脸面。”郑十二娘摇着团扇肆意笑着,领着一众仆婢进了雅间,正等着自己千金买来的一曲。 这檀郎君有如此多的贵女争相追捧,想必知道不少秘辛。 纾意仍倚在廊柱边,珍珠流苏在她眼尾摇曳,檀郎对她温文尔雅地行礼,这才进了郑十二娘的雅间。 她看了看他的背影,扬手招来堂倌:“不知这檀郎多久才献一次曲?” “劳娘子垂询,檀郎君每旬献艺一次,只需像方才那般竞价便是。”堂倌躬身解释,连忙为二人换上新茶。 纾意笑了笑:“那郑娘子可真是出手阔绰,若她每旬都来,我倒是听不上这曲子了。” “那是定然能听到的,这郑娘子每月最多只来一回,这位娘子放心,”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郑娘子还有别的场子要捧呢。” 那便好办了,下回从檀郎处打听些事儿,说不定能助卫琅扳倒淑妃母家。 - 卫琅终于磨磨蹭蹭地养好伤,正在自家府中练习射箭,方听完属下禀告,又问陆诚纾意今日如何。 陆诚略略迟疑,还是开口道:“林四娘子近日爱去瑶台千华楼玩乐。” “去那儿,听乐工檀郎奏曲。” 卫琅只怕自己听错了,他抬头看向陆诚:“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打工呜呜呜。 周末一定好好存稿! 第42章 原来絮絮这些日子不曾来看他, 是去听那瑶台千华楼的劳什子檀郎抚弦了。 陆诚低着头,只觉此处有股莫名的酸意,不知该如何自处。 卫琅垂眸拨着手中弓弦, 此筋韧而耐用, 能百步穿杨,正是从北疆沙狼后脊中上抽出来的:“那檀郎有何过人之处?” “属下已遣人打听过了,他琴艺出众,相貌风流, 有许多权贵娘子追捧, 一掷千金只为一曲。” “她独身一人去吗?”明明自己也会抚琴,絮絮何必去听那不明底细的外人弄弦, 定是那人巧言令色, 再用一副皮囊哄骗了她。 “与云麾将军之女一同,结识了不少勋贵家的女郎。” “其中还有位郑家的十二娘。”陆诚事无巨细地禀告, 十分尽职尽责。 郑家?他抬眸看了陆诚一眼,忽又转身高兴起来。 “郑家财帛万千,絮絮想要与之结交定然少不了金银,去把库房里头的首饰珠玉都取来给絮絮送去,”卫琅想了想,将手中弓拍进陆诚手里,又背着手往库房去, “算了, 我亲去才是。” - 纾意在府中与赵倾说过要结交郑十二娘的内情,又说为了云麾将军与红袖将军二人手中军权不为存了异心之人夺去, 一定要守好口风, 装作真心相交的模样来。 赵倾在马球场替郑十二娘解围, 共同赢下一场球, 又深知北疆风貌,最擅选马与皮子,教郑十二娘对她一见如故;纾意只言自己姓徐,是赵倾表妹,她制香点茶插花无一不精,更擅穿戴打扮,让十二娘在白玉京贵女中足足出了许久的风头,只恨怎么没有早些认识二人。 今日十二娘请赵倾纾意前来赏曲,她得了这样两个好玩伴,排场摆得更足了,一人一骑,齐齐换上了她置办的新衣裙,由郑家买来的昆仑奴牵马游东市,后头美婢成群,引来许多人来看。 纾意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这衣裳襟口松散,隐约露出些雪色起伏来,诃子上的满绣金丝牡丹栩栩如生,她只好将石榴红的披帛斜斜搭在肩头遮档一二,再用团扇掩着半张绣面,轻纱袖口堆叠,露出皓腕上几只赤金环镯轻碰作响。 十二娘却十分惬意,她生平最爱,便是万众瞩目、惹来旁人艳羡,此时乘在马上还要唤来侍女捧镜,好让她时刻欣赏今日由纾意点染的妆容,实在是美不胜收。 瑶台千华楼的堂倌管事们早就翘首以盼,远远地便来相迎,生怕她贵足沾上一点灰尘。 “今日檀郎可有空闲?我可是带来两位妹妹,定是要听他一曲的。”十二娘随手赏了些金银,领着纾意赵倾径直便上了雅间。 “自然有空!郑娘子快请,咱们今日特意备了旁人闻都闻不着的春城酎,还请娘子品尝一二。”堂倌们前呼后拥,将人送进了独一份的雅间。 “郑家姐姐这雅间,可比旁的好上太多了。”纾意抬眸看着期间珠玉垂帘、岫玉屏风,无一不精,“咱们可是从未见过。” 十二娘摇着团扇一笑:“那是自然,我给这瑶台千华楼花了这许多银子,怎么也该好好孝敬我。” 赵倾笑道:“咱们今日可是沾了郑家姐姐的光了。” “唉,可惜今日无人与我争这檀郎,真是无趣。”侍女将盛着春城酎的盏子捧给她,她再一饮而尽,这才畅快些许。 檀郎今日一袭天青缭绫长袍,行动时若柳摇曳,风姿卓绝,更显他眉清骨秀,仿佛竹中君子一般。 他抱琴而坐,嗓音也是婉转动听:“十二娘今日想听些什么?” “随意罢,今日我要好好和二位妹妹畅聊一番。”她隔帘扫了一眼檀郎,又将视线转回赵倾纾意二人,好像只当他是个物件一般。 纾意掩唇笑笑,说了几句天气渐热,再说起这夏日合用些什么香来,从细细选料,到如何研磨蒸煮,再到如何合蜜成丸,给这向来都是仆婢捧至眼前的郑十二娘带来了许多乐趣。 “从前都是下人制好了捧到我面前来,我竟不知还要这许多事儿来。” “平日无聊,也好做这些消磨时光。”她又说下回制些香丸来赠予十二娘。 这春城酎不愧是珍稀名酿,乐声泠泠之间,一来二去赵倾饮的眼尾泛红:“唉,真是羡慕郑家姐姐,也只有你才能饮的如此佳酿,不像我,买套头面也需择拣。” 十二娘已有些醉了,她闻言道:“不过是有些金银傍身,妹妹若是喜欢,下回便找我出面要些便是。” “姐姐到底有什么好法子?竟能如此富贵,教妹妹艳羡地紧。”赵倾再为她倾一盏,只想再听些她嘴中的醉语。 “哪有什么好法子,只是有人愿意双手奉上罢了。”她酒痕沾襟,甚至落在了颈间雪肤上。 郑十二娘又支起香腮,缓缓问道:“不知二位妹妹可定了人家?” 纾意与赵倾相视一眼,正好趁机设下套来:“不曾呢,我刚随父母回京,怕不是都嫌弃我边疆长大粗鄙不堪,哪里会上门同我定亲?” “妹妹哪儿的话?云麾将军得陛下亲诏,那便是恩赏,又有实权在手,前途光明得很,说这种话的人家怕不是没长眼睛。”她口中喃喃赵家的官职诏令,只好像在想些什么,“咱们都是女儿家,妹妹说说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姐姐无甚长处,却结交甚广,只知晓的儿郎多罢了。” “妹妹也无甚所好,只希望这未来郎君俊秀高大,再富庶一些,也好让我与郑家姐姐这般日子舒坦便是了。”赵倾玩笑一番,又说起纾意,“我这妹妹确是定了亲的,只是那郎君无才傍身,想必得靠荫封才是。” 郑十二娘虽醉,可心中仍有成算,她姑母便是淑妃,若是能以姻亲搭上云麾将军手中兵权,再助表兄一臂之力,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她一边盘算着一边想着家中哪位兄弟合适,瞧着酒壶空了许多次,便说今日都早些回去,过几日再同游之类的话来。 纾意今日可做了不少事,只赵家与郑家假意联姻,再向她套些话可不是容易? 她刚下了楼,便见瑶台千华楼前有辆宝饰香车,陆诚换了套富贵长随的服饰,上前见礼:“娘子,郎君前来相迎。” “还未成婚便粘得这般紧?也罢,徐妹妹便乘自家郎君的车去罢,你这姐姐我自会送回府去。”郑十二娘倚在侍女身上摇扇,笑着让她先行。 赵倾也点点头,只让她安心便是。 纾意面上有些绯红酒意,她扇着风,由车中伸出的那只手搀进了车去。 卫琅虽已隔车帘见过,却不知她穿起红来能有今日面前这般秾丽,华丽披帛从他膝头拂过,仿佛挠在心头一般,只让卫琅唇齿干涩起来。 他神情微讶,双眸中满是惊艳之色:“絮絮为我打探,实在是十分辛苦。” 作者有话说: 我简直是错别字大王(疯狂挠头 周末修文! 第43章 纾意方才饮了几盏酒, 现下热意上脸,她持着团扇送风,只觉着这车里又小又闷, 忙撩了侧帘透透气。 夕阳渐落, 迫不及待地从车窗挤了进来,在她花钿步摇上跳跃出烁烁的彩光,恍若神女。 卫琅恍惚想起前世,她似乎从未如此打扮过。二人成婚后仍受挟制, 张氏攥着徐氏的命, 只管向纾意索要财帛,若是想要接徐氏出安平伯府, 张氏便一纸诉状, 告定远侯卫琅以权谋私擅闯伯府,如此正中新帝下怀。 夫妻二人只能规行矩步, 谨小慎微,守在这府中偷生,这般鲜亮的衣裙可是从未碰过的。 他眉眼染上柔情,为纾意斟了一盏清茶:“娘子饮些罢,散茶更祛酒气。” 她垂眸接过,在盏缘留下一抹唇脂红痕:“侯爷可是知晓我为何与郑十二娘结交?” “自然,絮絮为了我可是再辛苦不过了, 还未多谢娘子能想到这样的门路。”卫琅笑着, 又为她添上一盏茶。 纾意抬眼看他,哪里就是为了他?若能早些成事, 外祖也好早些昭雪还朝。 “侯爷今日前来接我,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见她便是要紧事, 卫琅心口不一, 只道:“知道娘子结交郑十二娘需耗费许多财帛,今日特给娘子送些东西来。” 说着便指向自己身旁放着的锦匣,堆叠起来足与他坐时一般高:“这些都是库中存放的珠玉首饰,从前不见天日地放着,今日正好赠予娘子,也是物尽其用。” 他见纾意想推却,连忙又道:“娘子安心收下便是,为大计所需,自是筹备更丰沛才好。” “其中有头面摆设,还有未曾镶嵌的各色宝石珠玉、金饼,娘子在郑十二娘面前赏人,自是少不了这些,我不太知晓女子首饰,只随娘子任用,打成何物皆可。”卫琅满面诚意,只巧言劝他收下。 纾意点了点头,又听他开口问:“不知那瑶台千华楼的檀郎,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她只以为卫琅想从檀郎处入手查探,便都详尽地说了个清楚。 “他颇擅琴艺,从前是被罚没的犯官之子,幼时便入了教坊做乐工,前些年才来这瑶台千华楼献艺。”这几日她只作十分追捧檀郎一般,借着打听喜好将身世问了个清楚。 “白玉京中不少贵女都愿为他靡费金银,他十分知心解意,单独献艺时,定然能与贵女们聊到不少各家秘辛。” 纾意披帛从肩头滑落,她牵起又说:“我想着日后再借听曲之名与他套话,问些郑家之事。” 卫琅面上称是,心里却想着商议假意婚约之时都未曾被她打探的如此仔细,到底是纾意信他,还是被那檀郎迷了眼。 - 卫琅将她送至徐府门前,再让缀玉联珠捧着满手锦盒随她回去。 他想着纾意在车中说的一番话,郑十二娘平日银钱自有人上赶着送来,约莫是想从她这里搭上郑家,更是搭上安王。 为未来新帝奉上金银襄助,今后更是富贵无穷,他现下只知函州刺史发现铁矿而不上报朝廷,想私铸铁甲兵刃,以备安王未来所需;前世那两位一同闯宫的十六卫中的大将军如今虽并未与安王结下姻亲,却不得不防。 而这送郑十二娘金银之人,还需纾意那边去打探了。 徐老太傅还需尽早回京,安王这样的人,若知晓这样的消息如何还能忍下去? 他提笔写信,与人筹备起此事,寻着机会便在皇帝面前提起徐老太傅,皇帝既已知自己从前中了药,又在殿试时有所悔意,想必昭雪还朝指日可待矣。 - “这几只匣子,可真沉。”联珠仅从府门捧进自家娘子内寝,便觉胳膊酸软,“娘子,这里头装得是何物?可需我与缀玉清点后造册入库?” 纾意点点头,想着到底是实打实的金银,自当登记造册,事成之后再按价还给他才是。 她让缀玉联珠取了笔墨来,再依次启了匣子来看,可这头一只匣子便让主仆三人开了眼界。 匣内枣红锦缎为底,摆放的是一套鸾凤金枝冠子,凤目乃深紫海珠镶嵌,凤口衔着一串珍珠流苏,最底下的东珠圆润饱满,隐约泛着金色;凤羽皆以珍珠珊瑚为饰,周身祥云以绿松石镶嵌,雕工精湛,若是戴上,想必室内烛火都可减去两盏。 “海珠六枚、东珠十二、珊瑚……”缀玉和联珠数着这冠上主饰,记明白了也好算出价来。 第二只匣子便是一套白玉酒器,皆雕刻成精致玲珑的莲花模样,轻薄透光,再用赤金镂刻作底托,若是盛上琥珀色的佳酿,想必更是精美无比。 二人依次记录入册,只见螺钿宝扇、多宝攒珠花冠、翡翠珠玉璎珞等等,另有许多不成套的环镯钗钿,直教二位侍女的手也写得酸了。 最后几只匣子便是还未打磨的玉璧和各色宝石,甚至还有一匣子金饼。 “这侯爷,今日是来下聘了不成?”联珠看得瞠目结舌,她何曾见过这样多的财帛。 难怪那张氏算计至此,定远侯府几代积攒来的富贵确实能让人垂涎三尺。 纾意已与缀玉联珠说了假作婚约一事,便直接开口道:“用上这些金银才能撬开许多人的嘴来,可都记好了?” “都记下了。”缀玉将册子放于一旁晾干墨痕。 “缀玉取上些金饼珠玉,请咱们自家铺子打一套香盒香匙来,不拘用料,纹样繁复精美便可,郑十二娘赠我几身织金纨绮,我便赠这香盒予郑十二娘储香丸用。”纾意琢磨着郑十二娘的话,既是巴结女眷想必也是通过女眷来赠金银,她府上时常办宴,在这样的场合,那人定是要备上大礼,捧足了十二娘的面子才是。 到那时定能知晓何人在后头与淑妃勾结,也好告诉卫琅,盯好那人家在朝中举动。 “另制些金叶子小银锞子,娘子我也要做一回一掷千金的富贵闲人。”她捧着脸颊,语气却并不雀跃,从前花银子也未曾如此大手大脚,好在有卫琅在。 “娘子,还有一件事。”缀玉面上有些幸灾乐祸的喜意,“听说安平伯府这几日拜谒淮阳郡侯府颇为勤快,像是出了什么事儿。” “婚期将近,许是安床嫁妆搬动呢?”纾意翘着唇角,心里只多谢卢府二位夫人替她周旋。 - 淮阳侯与夫人宁昌县主坐于自家正厅中,面色不虞,正冷眼看着客座上的安平伯夫妇。 “你夫妇二人算盘打得响亮,我竟是浑然不知。” 婚期只余七八日,倒出了这档子事,帖子已备好发出去了,此时退婚怕是教她颜面扫地。 “这伯府三房,可是被伯夫人赶出去的?”宁昌县主虽对高门大户里分家之事司空见惯,可到底要些脸面,“我听说三房孤儿寡母,被夫人逼至无地自容,只能匆匆出府另寻住处,伯夫人行事,未免也太不周全了些。” 她这是知晓了,还是未知晓? 张氏手心沁出许多汗来,只能攥起抹在中衣袖口上,她试探着开口:“县主有所不知,这三房平日最是跋扈不过,这哪里是我赶出去的,明明是……” “夫人可是一片慈爱之心,刚为三房娘子求来这么好的姻缘恩诰,旁人谢还来不及,她们便立马要走?夫人倒也不必如此哄骗于我。”县主十分不信,只想等张氏自行道出真相。 这可如何是好? 张氏连后心都是汗津津的,连忙让安平伯也说些话来。 安平伯一时也没法子,只能唉声叹气,说内宅之事,道出颇为丢脸面,一番话让郡侯县主半知半解,又一齐看向张氏。 她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浑说起来:“县主有所不知,我那弟媳原是徐老太傅的嫡亲孙女,太子少师的小女儿,出身颇为高贵,我却是武将之女,她平日里便颇为瞧不上我。” “我那三叔也是颇为争气的,屡屡立功,三十出头便能官拜四品,他夫妻二人……” 张氏又挤了几滴眼泪出来,说三房时常打压二房,处处不留情面,教他夫妻二人整日里忍让受气。 “三叔下落不明之后,我那弟媳便整日到我房中摔打胡闹,要金要银,我也可怜她没了夫婿,一并都给了,可她还是贪心不足。” “此次我为四娘求来恩诰,还为四娘准备嫁妆,本想以此安了她们的心,却没想到,她直接领了财帛分出府去,还说如今有了依靠,便不必在这伯府中缩手缩脚。” 郡侯与县主对视一眼,仍是不信:“徐家家风严谨,如何能教出这般的女儿?” 张氏借着拭泪的功夫想得飞快,她呜咽半晌,这才继续说来:“许是只得了徐氏这一个女儿,所以才分外娇惯些。” “县主若是不信,大可去大理寺托问,那四娘是不是请了女捕来做女护卫。”她双眼红肿,看着确实情真意切,“她分府前,我曾遣婆子好意挽留,可她却领着这些女护卫将我院里的仆妇们打得鼻青脸肿,半分情面不留!” 连大理寺都搬了出来,这一番话让郡侯县主信了七八分,只说原来如此。 “还望郡侯县主莫与外人道,到底是家事。”张氏哭过一场,又假惺惺嘱咐着,一副只求儿女顺遂、万事不求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ノ 评论给宝子们发小红包! 第44章 淮阳侯府与安平伯府的婚事依旧十分平静地如期举行, 说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若是真的因为一些市井流言便毁了这门亲,那才是得不偿失。 纾意早早便预备好了, 用张氏从前送来堵她嘴的银子裁了一身新衣, 插戴了些精美首饰,却都是半旧的,又备上许多贵重的大礼,领上缀玉连珠、如霜似雪四位侍女捧着, 一大早便登车去了安平伯府。 她在车中揽镜自照, 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银丝衫裙,披帛轻薄飘逸, 颜色清爽素淡, 平添一分弱柳扶风的美来,面上再施了一层脂粉, 倒显得有些憔悴似的。 安平伯府披红挂彩,宾客盈门,门上婆子管事见了是四娘子,面上笑也僵了,不知是迎还是不迎。 四名侍女各自捧着厚礼,锦匣连眼睛都挡住了,只能侧着头笑道:“怎么?咱们才分府这些日子, 便认不得四娘子了?” 门上还有其他宾客, 见此纷纷侧目,婆子们不好阻拦, 便连忙将纾意迎了进去, 另请人跑着禀告张氏。 纾意持着团扇, 面容和煦, 拿出了些主人家待客的样子同来往宾客见礼寒暄,先前去拜见老夫人。 各家夫人与张氏也都在这正院中,林绮月方听完长辈教导,此时正在闺阁中梳妆,这正院现下十分热闹。 “孙女来迟了,还请祖母、伯母恕罪。”纾意嗓音似水,端庄向长辈们请安。 老夫人十分高兴,她原以为这孙女不会来了,连忙令侍女挪了绣墩来:“意儿快来,祖母怎会怪你,这些日子可好?天气热,当心中了暑气。” “多谢祖母挂怀,母亲今日身子抱恙,不能前来,还请伯母宽宥一二。”纾意再和各位夫人们见礼,这才坐与老夫人身边。 张氏今日穿了一身枣红衣裙,脸都笑僵了,听到婆子禀报,险些扯烂手中帕子。前些日子的市井流言让她在宁昌县主处糊弄过去,县主既能听得,别家夫人自然也能听得,这丫头,今日又来使些什么坏心眼子? 纾意端庄得体,与诸位夫人们交谈时落落大方,性子也是再好不过的,真是不知道,这张氏怎会将这么好的侄女儿赶出府去,且这林四娘子今日竟能不计前嫌,还来贺堂姐的喜事,心胸可谓是十分宽大,的确是个好女郎。 “险些忘了,缀玉连珠,将贺礼捧来。”她侧首吩咐,让候在厅外的二人捧来层叠锦匣,“孙女今日来,特给祖母备了些东西。” 纾意起身,将匣子依次启开:“祖母,这如今天也热了,孙女特意备了这鲛绡帐来,它触手生凉,密而不闷,是最防蚊虫的了,正和这夏日所用。” “还有这金丝竹枕,祖母可不许贪凉,用那些瓷枕玉枕的,硬还不说,凉了后脑脖颈便不好了,不如用这竹枕。” “另有一套建盏……” 纾意缓缓道来,老夫人听着心头熨帖、眉开眼笑,直夸这孙女儿孝顺,其余夫人们也连连点头,赞她是个好女郎,恨不得捧回自己家做孙女。 终于说完了赠老夫人的礼,纾意笑眼一转,又盯上了张氏,只瞧得她后心发凉。 “伯父在外任职、伯母主持中馈,实在是辛苦,侄女特意买遍了白玉京内的铺子,才买到这么好的雪参,”她特意将匣子捧至张氏面前,好教她看看清楚,“伯母瞧,这雪参可是漂亮极了?根净须长,可是比伯母从前替我阿娘买的还要好?” 张氏听着惊惧不已,她还在以此提点自己从前以雪参丸威胁她的事吗? “还有这对天女献寿鎏金灯,伯母平日里主持府内中馈,难免挑灯夤夜,这灯乃是前朝大家所制,点上烛火明亮且不伤眼睛,灯罩也是密织的轻容纱,透光还不会燎了旁的物件,与伯母用可是再好不过的。”纾意笑意盈盈,仿佛真是位晚辈前来尽孝一般。 这又是再提点她烧了那婚书吗?! 张氏指甲都扎进了手心,却又不能在满厅的别家夫人面前露了本来面目,直让她憋屈得眼前发黑。 “我还为二姐姐准备了些薄礼,还请伯母一同过目罢。” 还不等张氏拒绝,纾意便让如霜似雪两个上前来:“这匣子原是侯爷赠我的头面,可到底太过华贵,我心有不安,今日便借花献佛,作这二姐姐的新婚贺礼。” “伯母且看合意否?”她满面诚意,外人看来正是她能容人,心中惦记姐妹,“说来还要多谢伯母,为我求来如此好的夫婿。” “他十分爱重我,待我极好,平日里钗环首饰、饮食出行,样样随我喜好思虑周全,若不是伯母,我哪有这般好的依靠呢?”她双眼微红,一副当真感谢张氏的模样,却是将张氏的心窝子都戳得烂了。 张氏僵着唇角,垂眸看那副头面。 果真华贵异常啊,底料是十成十的赤金,纂刻工艺精湛,鸾凤祥云、福寿双全、蝶栖牡丹,样样都是吉祥图案,这上头的红蓝宝石、玛瑙东珠,翠玉碧玺,直要晃瞎她的眼! 这本该是月儿的,这本该是她的 ,这本该是她用来为长子娶妇、攀得岳家扶助的!她竟将这山海似的富贵,都拱手让与她人! 今日还教她来自己眼前炫耀! 张氏心头恨得滴血,可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在这满堂宾客眼中,她只能笑,只能强作开怀,做会从前世家大妇的菩萨面庞,还要忍住喉中腥甜,万万不能在她女儿的大喜之日上出了岔子! “意儿实在是有心了,这许多大礼,教伯母无地自容,”张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只能做出一副慈爱的样子来,“周妈妈,还不快收下。”快别让她再看见这些东西了。 纾意现下面上浮现了些羞赧,她开口道:“随我还未成婚,但也向母亲学做了些孩童衣物,此次送来,也是祝二姐姐儿孙满堂,还请伯母指点,有何不妥之处?” 厅内夫人们都夸纾意细致妥帖,样样礼物都是真心实意,一心只为对方考虑,这可比赠金赠银用心千百倍。 她捧着匣子,笑盈盈走到张氏面前,再启开与她看:“伯母瞧,我的手艺如何?” 纾意略略压低了嗓音:“侄女听闻宁昌县主只有这一个儿子,自幼悉心培养,二姐姐可要养好身子才能开枝散叶,我男孩女孩的各做了三套,我听闻婴孩皮肉最是细嫩,一丁点绣线也能觉察得出,还请伯母摸摸……” “用不着你假好心!”她话还未说完,这一长串礼品下来,张氏终于忍无可忍,瞪着眼睛一把掀了锦盒,直让纾意踉跄着退了几步,险些撞上后头的花案。 厅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各位夫人都被这变故吓着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伯夫人就动手推人?还将那精致的小儿衣服撒了满地?诸位又一齐看向张氏身旁的纾意来。 只见那小娘子仿佛风雨中的花儿,双手交握在心口,面色苍白,纤细背影正簌簌发抖,定是被吓得狠了,发饰穿戴也不十分鲜亮,些许备这些礼耗费了许多财力,这张氏便更不该如此发作。众人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伯母……这是怎么了?” 后头两位侍女连忙紧紧搀住她,又替她拭泪,逃也似的站回老夫人身旁。 老夫人连忙拉过纾意的手连声安慰,只见她一双水眸含泪,只垂眼看着地上小儿衣物,似是十分伤心自己的心意被如此糟蹋。 “你这是何意?”老夫人压低了嗓音质问张氏,又问纾意是否磕碰,还想继续发作。 纾意连忙按住祖母的手,含着泪道:“定是伯母这几日忙得狠了太过疲累,孙女儿无碍,伯母勿要累着自己,待二姐姐的回门宴过了,便能一应如常。” 她又用帕子按按眼角,眼圈红彤彤地强颜欢笑,又向祖母行礼:“孙女这便去二姐姐院中看看,一会儿新郎婿进门还有的忙呢。” 在场这许多夫人,也只能由她这般圆场,老夫人点点头,让身边的嬷嬷送她,如霜似雪憋着气,将地上收拾好了,这才一同捧去林绮月院中。 一行人行至院中,纾意才与陪房嬷嬷道:“嬷嬷不必送了,祖母身边离不得人,还是早些回去照料祖母罢。” 嬷嬷只能叹口气点点头,嘱咐她回府后请个郎中来看看,莫要磕碰了还不知晓。 纾意笑着点头,目送嬷嬷远去,她再一转身便立马换了一副神情。 张氏能与宁昌县主诋毁自己,自己便能在这许多人面前摆她一道,她可是从来不怕的。 - 纾意故技重施,仍到林绮月院中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来,直教她暗地里恨掉了牙,上轿都憋着一股子气,去了淮阳侯府新房,仍能见她前来撒帐。 林绮月腹中空空,握着掩面是扇的手都在发颤,险些气晕在喜床上。。 纾意一场婚宴用得十分畅快,宴罢摇着团扇,施施然登车回府去。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粉荷已谢, 莲蓬正在池中亭亭立着,带了些茸茸的粉绿,雨打簌簌, 溅出朦胧水雾。 联珠托着腮蹲在廊下, 正馋那池中的莲蓬。 “你说,那莲蓬淋了雨还能好吃吗?”她抬着脑袋回首问缀玉,却被缀玉点了点脑门。 “那雨如何能下进莲蓬里?滋味儿不都一样嘛。”缀玉方将纾意房中茶水换过,正捧着茶壶出门, “别馋啦, 雨停了再折也无妨。” 可待缀玉从茶室回来,便看联珠系了袖摆支着伞在风亭里折莲蓬。 她哭笑不得, 只能说让联珠小心些。 风亭中能够着的仅有三只, 联珠裙摆额发皆沾了雨水,仍十分欢喜地将莲蓬捧给屋内的纾意看。 “这雨如此大, 停了再折也不迟啊。”纾意放下手中笔,笑着摇头,“你爱吃,便与缀玉两个自去剥去。” 联珠摇头晃脑道:“我剥了与娘子熬银耳羹吃。” 说着便喜滋滋退下了,纾意这才重新拿起笔来。 她正绸缪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郑十二娘颇爱玩乐,且是金银堆砌出的新鲜玩乐, 现下除了瑶台千华楼的檀郎, 还有位盛景楼内极其擅长舞剑的鹤郎颇得她喜爱。 这些日子虽与她一同见过许多世面,却只知晓她与哪几家贵女于争抢貌美郎君献艺上有过节, 并未见着什么关系紧密的人。 月底的画舫宴饮上定要仔细留心才是。 还有便是自己铺子中的事, 前些日子在雪浓婚宴上露了脸, 琳琅阁内订单颇多, 不仅要增加人手,金银珠玉类也该多备些,这样才能满足各家客人。 她转念一想,是不是应该拿出些样式来,只做少少几件,也来一个物以稀为贵? 纾意只觉十分可行,立马换了张笺子录下来,再送去给苏娘子,这才好详计后续事宜,挣来银钱总是不嫌多的。 再有便是托予卫琅的寻得父亲一事。 从前她与阿娘并不是一点父亲的消息也无,只是方才得到消息遣人去探,却总是来迟一步,像是有人阻拦或是父亲有意躲着她们一般。 这点她也仔细想过,父亲当年赴连州治水却被洪波卷走,此事想必不是真正的意外,也可能不止她与阿娘正在寻找父亲。 否则一位流离失所的朝廷官员,既无皇命在身。家中又有妻儿老小,听闻妻子来寻怎么会有家不回呢? 现下希望卫琅遣去的人,能顺利将父亲带回京城,好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也好查探清楚,这背后究竟有谁在捣鬼。 还有……便是这卫琅了。 纾意笔下停顿,心里一团乱麻。 他这些日子待她的好有目共睹,无论是送来的物件,还是相处之下的贴心,都足以让人信以为真。 她有时也难免沉沦。 卫琅持重、守礼,且胸有城府,见多识广,从他口中讲出的北疆风貌都十分动听,引人入胜,仿佛幕幕皆在眼前。 二人心思喜好也十分相通,就像…… 就像从前便认识多年那般。 纾意蹙眉,笔尖上的墨珠滑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墨痕。 可这一开始便说好了,都是假意婚约,她不该为此事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外祖一家还未回京,张氏也未真正惩治,父亲也在外漂泊,她不想让与卫琅之间的事分心。 这卫琅,装起耽于情爱的模样真是得心应手。 思及此她莫名有些生气,忽闻屋外传来缀玉通传,纾意便取下灯罩,直接将方才的纸笺燃尽,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被她写上了好几个卫琅。 “娘子,定远侯来了,正在府外候着呢。”缀玉禀到。 这下雨的天气也来? 纾意眨了眨眼,只道:“请进来罢。” - 卫琅今日穿了一身松枝绿的广袖袍服,外笼一件浅绿暗竹纹纱袍,长发半散,玉冠莹润,正如他眸光一般温和;他拎着食盒,左手持伞,一步步从院中行来,眼中只有纾意一人。 缀玉将他引进水榭中,雨中空气十分清爽,卫琅一来,便让纾意闻见他周身若有若无的檀香之气。 联珠奉好茶点,便退进了一旁的耳房,方便二人叙话。 卫琅垂眸,敛袖来为纾意斟茶,他一举一动仿佛都精心设计过,俊秀眉眼,流畅肩颈,修长指尖,每一处都是十分完美,也尽入纾意眼帘。 他又启了食盒,碎冰上铺着帕子,再有两盏酥山置于其上,卫琅捧出其中一盏玫瑰酥山轻轻搁至她面前,笑着说:“夏日难捱,还请娘子尝尝。” 此盏正是甜白釉,制成了精巧莲花形,内里盛着粉红的玫瑰酥山,细碎花瓣洒落于上,香气十分浓郁,倒勾起了纾意的馋虫。 “今日有雨,侯爷何不雨停再来?免得湿了鞋袜着凉。”她再接过卫琅递来的细柄小匙,先尝过一口,她虽口中这么说,可见着卫琅,心底还是开心的。 他并不答,只笑着问滋味如何。 这玫瑰酥山实在美味,花瓣用料颇足,却丝毫没有苦涩味道,清甜香醇,仿佛呼出的气息都满溢着玫瑰香气。 纾意双眸晶亮,只含着酥山点头。 卫琅见了她的笑,这才垂头自己也尝过,檐角雨珠不断,形成细密雨幕将二人笼于其中,四周也都朦胧起来。 二人无声用过几口酥山,卫琅抬眼开口:“我今日来,是有另一事相告。” 纾意放下小匙,示意他继续说。 “那日行刺的两人,今早被发现死于诏狱之中,乃毒发身亡。” “潜入下毒那人同被发现,也立即服了毒,检查过一身物件,除了钩吻并无他物,如今怕是死无对证了。” 她蹙眉:“诏狱如何能混进去?可是有内应?” 卫琅摇摇头,小匙碰在盏边轻响:“那人易容成其中一名狱卒,借每日送吃食时下毒,正好被那名狱卒撞见,这才暴露。” “暴露后便立即服毒身亡?”纾意想了想,“他倒是个忠心的。” “一是十分忠心怕自己暴露连累主子,另一便是有人胁迫于他,命他露馅即死。”她抬眼看向卫琅,“若是咱们放出消息,说这人负伤逃了,还落了些线索正在拘捕呢?” 他面上浮现出笑意,缓缓道:“英雄所见略同。” 纾意看他一眼,继续用着酥山:“侯爷心中早有成算,何必再来问我?” “我怕这雨再不停,絮絮可就要把我忘了。”卫琅又酸溜溜补了一句,“这些日子,絮絮见那檀郎比见我都多,那檀郎当真比我更加相貌堂堂些?将絮絮的心都勾去了?” 她没想到还能听到这等怪话,只道:“我那不是……为了结交郑十二娘吗?怎么就说把我的……” 纾意看着他正色面容,略略停顿,又补充道:“我去见他还不是为了你?打探清楚还有谁在暗中勾结安王。” “原是为了我啊,实在是受宠若惊,絮絮如此爱重于我,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不对,是为了我自己……”她话还未说完,又被卫琅接过。 “原还是为了看那檀郎,唉,真是不知他有什么好,也罢,絮絮看我看了这么久,也该看些新鲜的。” 纾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用一双杏眼瞪他。 卫琅朗声笑道:“方才不过惹娘子一笑罢了,絮絮放心,我已派遣人手盯着安王,他定会按捺不住去找那‘叛’了他的死士,还会时刻担心被咱们先找到那死士的行踪。” “愈是惶急愈易冲动,絮絮安心与郑十二娘周旋,一应有我。” 作者有话说: 补好啦!(鞠躬) 第46章 郑十二娘出手阔绰, 今日在金鳞池赁了一艘三层画舫,刚入夜,便载着各家女郎们缓缓驶入湖心, 池畔彩灯映照, 另有小舟载着烟火在池中点燃,映得金鳞池如龙宫一般。 画舫内彩幔坠地,笙歌曼舞,教坊内请来的乐工舞姬们正于其间献艺, 带起香风花雨阵阵。 女郎们各自玩乐, 郑十二娘倚在坐围里,两位俊美郎君一左一右, 正侍奉她饮酒, 这二人是许家六娘带来,特意赠给她的。 纾意只与赵倾坐于一侧, 作品酒赏灯的模样,再听十二娘那边都说了些什么。 “这许家娘子我曾见过的,她阿兄与我阿兄同在勋卫任职,父亲乃是右金吾卫大将军。”赵倾借着盏子,凑在纾意耳边道。 那便是想搭上许家好闯宫?想必卫琅已知晓此事,还需再留心些。 纾意点点头,又问:“阿姐, 你可认得那陆娘子?” 赵倾顺着她的眼神望去, 陆娘子正坐于郑十二娘左侧,打扮清雅秀美, 看上去有些拘谨, 似是头一回被请来似的, 坐在这华美画舫中有些格格不入。 不认得, 二人交换过眼神,只再看那边的动静。 “陆娘子,咱们今日便是来玩乐的,何必如此拘谨?”郑十二娘主动为她斟酒,有些十足的拉拢意味,“来尝尝我这醉仙春,是不是有百花香气。” “是啊陆娘子,咱们以后都是一家子姐妹,先饮了这盏酒,接着才好交心。”许六娘与十二娘对视一眼,也于一旁劝酒。 陆娘子面上带着些羞怯,双手捧起酒盏道:“我在家中不常饮酒,怕是一会儿面色通红见不得人了。” 郑十二娘持着洒金团扇掩唇而笑:“我瞧妹妹如此斯文,正好有另一位妹妹与你作伴,她最擅插花点茶制香之类,想必最是与你性情相合。” “徐家三妹妹,快来,与陆妹妹好好玩玩。” 纾意自称徐家三娘,郑十二娘想要的左不过是赵家的兵权,她一个徐姓娘子自然不会查得太细。 她提裙而来,发髻松散微颓,步摇流苏将将垂至肩颈,宛若一朵甜粉芍药,臂间环镯在绉纱袖中隐现,引人无限遐思。 “姐姐可是寻我?”纾意唇畔抿着笑,与赵倾一同前来。 “来,这位是陆家四娘子,中书侍郎陆大人的小女儿,”郑十二娘又拉过纾意的手,说道,“这位是忠武将军徐大人家的三娘,父亲尚在边关,现下随表姐进京,一是少吹些风沙,二是即将与白玉京内的夫婿完婚。” “陆娘子好,我是去岁十二月及笄,不知该称姐姐还是妹妹。”纾意理过披帛,轻飘飘倚在陆娘子身边问。 “原我更长三个月,合该称一句妹妹才是。”陆娘子似乎很喜欢她,直盯着看个不停。 “陆家姐姐看,我这钵红台如何?”纾意扬手让侍女将插花的小案端来,上头正有只广口水钵,内里盛着一朵嫣红的层叠重瓣荷花,荷叶侧折斜插作衬,再用长而韧的纤草弯成光晕状支在最后,水面上浮着少许茉莉花瓣,实是各相得宜。 陆娘子放了扇子左右端详,连连称赞,郑十二娘见纾意能替她笼络陆娘子的心,便在一旁拉了赵倾来向许六娘介绍。 饮至渐酣,纾意遍阅舫中众人,终于见着几位华衣女郎前来向十二娘见礼。 “郑娘子今日可还畅意否?”为首那女郎展手划过舫内陈设乐工,“我们姐妹可是用足了心思。” 原不是郑十二娘作东吗? “姐妹们真是破费了,且来共饮,”她举杯相邀,“我父兄心中自然有数,不会忘了刘、孙两家的好。” 纾意噙着笑细细思索,能拿出大笔金银支撑郑家的刘姓孙姓人家,白玉京里也只有荣顺坊内做关内外丝绸香料生意的富商了。 阵阵嬉闹之声打断了她的思路,纾意侧首,见那郑十二娘半醉,举着金杯旋舞起来,步步踏入席间,邀诸位娘子同乐。 屏后乐工见此,连忙调过弦轴,拨弦奏起倾杯乐来。 大昭繁盛,无论男女席间皆善舞,女郎们举杯与郑十二娘相和,纾意亦举杯,却被她攥住了腕子,要一同起舞。 “——!”还不等纾意开口,便被揽着腰肢旋转起来。 “这儿都是女郎,何来这么多讲究?徐家妹妹斯文娇美,腰身也软,跳这霓裳才好看。” 纾意饮了些酒,推却不开,只能顺着她的意思一同舞开披帛,摇曳着旋舞起来,又借着向赵倾要酒喝低声道了句安心,在众目睽睽之下衔着赵倾的金杯舒展袍袖,腕间跳脱环镯泠泠作响,再仰头饮尽杯中酒液,唇角水光在灯火下隐约闪烁。 郑十二娘与她一舞开怀至极,连忙扯过纾意的披帛,道过几日送一套西域玻璃杯盏来赠她。 一曲毕,纾意唇齿一松,金杯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妹妹酒量不佳,头晕得很——” 赵倾仍想着方才意儿妹妹衔了自己金杯那幕,红着脸连忙起身扶住她,再让她倚在窗边吹吹夜风。 郑十二娘尚未尽兴,又与旁的女郎玩乐起来。 此处隔着层层帘幔,舞乐声小了,纾意面颊绯红被搀扶着坐下,她又对赵倾笑笑:“我无碍,只是装作头晕罢了。” “虽说宴飨舞乐助兴,可为她跳便觉得心有不甘,”赵倾扁了嘴,压着嗓音说道,“还赠什么玻璃杯盏,打赏下人一般。” 纾意安慰笑笑:“可咱们今日可是收获颇丰,看在这份上,便不用与她计较这许多了。” 她伸指撩了窗畔粉纱帘幔,倾身伏在自己臂上,窗外夜色深浓,明月在水,烟火淋漓撒了满池金波,红绡翠带,万般色泽皆映在她眸中。 这些日子与郑十二娘日夜玩乐,让纾意厌烦不已,她垂了眸子,看见自己水中倒影,步摇垂坠,险些滑下髻来,她扶了簪子,又吹来一阵清凉夜风,突然就想去掬一把水。 她身子前倾,伸长了玉臂去触碰水面那点灯映出的碎金,肩背伏出一截儿莹莹雪色,被月光笼上一层银纱,披帛一角滑下,搅碎了那片金色,这画舫船舷太高,她的指尖怎么都碰不着水面,还教赵倾吓得一把将纾意拽了回来。 她抿着嫣红的唇角对赵倾说无碍,又将手塞进了她手里。 心里只想着,这画舫还不如卫琅赁来的小舟。 岸边停放着各家车马,灯火朦胧,纾意仿佛看见那车驾侧帘露出半截月白袖摆,她凝眸去看,帘后又现出半张熟悉面容。 她当真有些醉了,这距离像是近在眼前,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可纾意还是能一眼认出那就是他,岸边彩灯悬挂,映着那人面庞,让她想起从前诸多事来。 二人隔着人间红尘遥遥对望,不知今夕何夕。 - 一场宴罢,郑十二娘由几位美婢簇拥着,一步三摇地登上自家马车。 终于能回去了,纾意半合着眼帘送赵倾上了马车,这才走向自家车驾,联珠扶着她登车,一入眼帘的便是月白衣袍的卫琅,他接住那只染了蔻丹的手,稳稳扶至自己身边,又绞了帕子,递给纾意敷脸。 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发一言,待各家车马碌碌之时,才轻声开了口。 “饮些清茶可好?” “今日可是大有所获。” 卫琅侧首看她,只道:“你先说。” “今日郑十二娘请来了中书侍郎陆大人家中娘子,还有右金吾卫大将军许家女郎。”纾意酒意上涌,车马摇晃,让她愈发困倦。 “还有左监门卫中郎将张家,礼部侍郎扈家……” 他伸出手来,护住纾意的后脑,眸中有些心疼。 “还有、还有郑家的财帛,是由荣顺坊内富商刘、孙两家所供。”她借着谈论香料,将那几位娘子问了个清楚。 卫琅温声道:“今日先回府好好休息,你饮过酒难受,咱们改日再说便是。” “不行,”纾意渐渐支撑不住,靠在了卫琅肩头,“我怕我明日醒来,全都忘了个干净……” 说完便合上眼倚着他睡去了。 卫琅喉头一紧,忍不住攥紧了自家袖摆,动也不敢动一下。 车内炉上茶水已沸,正滚着,燃得满室馨香和热意,他的絮絮,柔软如一捧云上的乳酪,她发髻让卫琅只觉颈间发痒,近得能闻见她发间馨香。 还是头一回,纾意如此亲近于他,卫琅心若擂鼓,唇角不受控地泛上笑意。 “絮絮。” “絮絮?”他轻声问她,想必是睡得熟了,并没有得到回应。 卫琅缓缓侧首,去看他肩头依靠着的女郎。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卷翘羽睫,小巧鼻尖,还有颈下的雪肤,他不敢再看,取过那织金的披帛替她搭在肩头。 这路要是再长一些就好了。 纾意看不见,卫琅此时是怎样的柔情蜜意,他眨眼,小心翼翼地将唇瓣贴上她的额角。 今夜二人隔水相望,怎知卫琅不是满腔爱意汹涌,一片繁华红尘,他眼中只有一个她,卫琅多想成为这金鳞池中水,让纾意的倒影能映在自己怀中,更想让她伸出手,像触碰池水那般心甘情愿地触碰他。 卫琅缓缓将唇移开,耳根尽是绯红。 作者有话说: 嘿嘿,亲额头也是亲亲3 第47章 从金鳞池回安乐坊的路原来如此近, 车驾已停,纾意仍倚在卫琅肩头睡得十分香甜,唤也唤不醒。 时间不如停滞于此罢, 卫琅心里想着, 不由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想轻轻碰一碰她的鼻尖,却听车外联珠禀告:“娘子,咱们到了。” 他立时收回手, 撩开车帘对联珠道:“她已睡熟了, 还是用软轿抬回院中去罢。” 联珠抬眼,只见车内烛火暖黄, 自家娘子正如一朵贪睡的花儿, 倚在这定远侯颈窝里,手中似乎还攥着那月白袖摆不愿松开。 她有些不好意思, 自家娘子醉了酒,便唐突了郎君,还不知娘子酒醒后知道会作何反应呢。联珠颔首道了句是,便吩咐门上婆子们去备软轿。 卫琅也发觉自家袖摆还在她手里攥着,便不得不解她的手指,纾意攥得紧,又怕弄疼了她, 他便翘着唇角, 慢吞吞地一揉一捻,将这青葱玉指一根根展开, 步辇到了车前也没能将袖摆抽出来。 他面上满是无奈, 心中却欢喜, 只能亲自将她揽在怀中, 再轻柔放进软轿里。 纾意似是发觉身子一轻,光影变幻,鼻尖仍萦绕着熟悉的沉檀香气。 她睫下泄出一线眸光,抬眼所见便像是一截儿男子脖颈,其间一点突起,下颌流畅,斜下两道肌理线条,延伸至雪白交领之下,便再也窥不见了。 纾意只觉这香气分外好闻,她略略抬起脸,像猫儿那般嗅闻。 好香啊。 一切仿若梦中,她也不知这三个字是否说出了口,只见那男子闻言俯首,面上微红,神情似有些错楞。 是他呀,怎么梦里也能见着他? 纾意还是支撑不住眼帘,倚在软轿内睡去了。 几位仆妇向他行过礼,便将纾意抬进了府中,卫琅踏着青石街巷垂眸,怀中仍有她周身香气,他不由摩挲起自己的颈间,仿佛方才的潮热吐息尚存,又摆手拒了车马,他此时只想踏着月光,缓缓走回府去。 原絮絮醉酒是这般情态,他按捺不住笑意,背手走在十字街上。 今日画舫四面透风,轻纱帘幔也挡不住什么,她起舞之时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腕间披帛如云似雾,将他一颗心缭绕起来紧紧系住,只能随她身姿而动。 夜风也十分可爱,不停撩动他的袖摆,一路随着回府去。 灯笼晕黄摇曳,府内仆役已备好浴桶,卫琅进了净室宽衣,将一身衣袍一应挂在衣桁上,水汽氤氲,他想起纾意今夜说的那几个人来。 中书侍郎陆续平日看起来清正严明,竟也会做这等结党营私之事?这人平日都做这参议朝政、传宣旨意,复审诏敕之事,如此当真是给安王行了大大的方便。 中书令年迈即将致仕,他定是瞧上了这位置,想借安王之力一举升任。可这中书侍郎一职有二,只要皇帝案头放上一封弹劾,他这辈子也别想出头。 还有那几个奉上金银财帛的富商,有财无权,想凭这样的“从龙之功”在安王手底下谋个官爵。 卫琅长指敲击着浴桶边缘,面色已冷了下来。 安王有这许多的法子和门路,他自然也有,只待他一个个地解决。 他想借姻亲得势,不如将计就计,成了他的美梦,也好让他信心大涨,等不及要逼宫夺位才好。 卫琅兀然抬眼,仿佛见自己衣桁上挂着的雪白中衣领缘处有一抹浅红,他再抬眼凝眸,竟是没有看错。 那红如桃尖,正是方才她倚着的那处。 是胭脂?还是唇红?卫琅不甚明了,只是面上复又染上笑意,只希望这日子过得再快一些。 - 纾意一夜好眠,醒时还望着云月绣纹的帐顶缓不过神来。 她倚着软枕起身,这才觉得脑中有些钝痛,缀玉听见帐内动静,便捧着帕子为她敷脸。 “娘子可是头疼?我昨夜便制了蜜糖饮,可娘子吃醉了酒喂不进,”缀玉面上有些听过趣事的喜意,“娘子先漱口用些羹汤罢,我备好了汤浴,先浸一浸再歇息,也更松泛些。” 纾意点点头,只是还未反应过来,任由缀玉为她收拾。 联珠将那日雨中折来的莲蓬剥好又去了莲心,和银耳一同细细炖了,再添上几枚红枣间色,甜软滑糯,暖了一副肚肠。 用罢便去浸浴一番,纾意在浴桶中舒缓四肢百骸,头疼也好了些许。 缀玉正替她淋着花露,见四下无人,便凑至她耳边悄声问:“娘子,那侯爷何时来咱们府上下聘?” 她听罢回头,不知是诧异还是紧张:“为何如此问?” “联珠都告诉我啦,昨夜娘子回府,路上便睡着了,”缀玉手上不停,面上挂着了然的笑,“听说娘子一路都是倚在侯爷肩头睡的,到下车了也不撒手呢。” 纾意面色骤红,只道:“怎会?定是联珠诓你的!” 缀玉故意拉长了声调,又说:“联珠何时诓骗过我?她还说您下车时还拽着人家的袖摆不肯放,侯爷没法子,只能亲手将您抱进了软轿。” 她没想到,自己醉酒竟会这般、这般不守礼数。 纾意低头拨了会儿水花,突然想到,昨夜她以为梦中相见的卫琅,竟是真的了! 她还那般凑近他的脖颈去嗅闻…… 卫琅下颌线条流畅清晰,肩颈肌理起伏,她昨夜枕于其上,自然感受到一番不同于旁人的力量感,可他偏偏为了装作病弱,只能掩在宽松衣袍之下,确实是暴殄天物。 不行!她晃晃脑袋,赶走脑中绮思。 纾意心里乱的很,这般是喜爱卫琅吗?还是因这些时日二人装出的亲近晕了头? 缀玉在她身后闻言软语:“奴婢瞧着这侯爷着实是位好郎君,日日体贴娘子,倒将咱们都比下去了,娘子的心意如何?” 她从前并未对其他郎君有这样的感情,更不知如何是好,纾意长叹一声,浸在浴桶内蹙眉苦思,这事不好去问阿娘,倾表姐也不妥,思前想后,只有嫁了人的雪浓能为她解惑了。 “晚些时候去崔府递拜帖,问问雪浓这几日可有功夫见我,”自从雪浓成婚后,纾意只赠过两回点心首饰,怕搅了新婚夫妻的甜蜜,“若是方便,我过几日也好去瞧瞧她。” “是,娘子一会儿歇下我便去。” - 雪浓婚后这些日子自然是蜜里调油,崔郎婚假后便去上值,她白日里与崔家妯娌女郎们谈笑玩乐,婆母见二人新婚,便说过些日子再将中馈之事托付与她,日子与闺中也差不多。 她接了帖子,便当即回话说明日便可,还要介绍崔家女郎与纾意。 纾意得了回信,便收拾了许多亲制的香囊帕子之类的小物和巧礼,等过崔府便赠予雪浓,自用也可,赠崔府女眷也可。 第二日一早,雪浓送了自家郎君上朝,便在前厅翘首以盼,见了纾意便欢欢喜喜地亲热一番,再引她见过崔府长辈,崔夫人慈爱,纾意也不让雪浓失了面子,进退有礼,又赠了些新式果子聊表心意,夫人夸赞一番后便让小辈们自去玩儿。 崔家女郎们也十分好客,一齐至雪浓院中玩乐,女儿家总有说不完的趣事,小宴罢,总算借着歇晌才能与雪浓说些话来,二人坐与院中秋千上,一如幼时那般。 纾意见她肌肤莹润透粉,便知她婚后生活十分顺心,这才渐渐与她说起女儿家的小话。 “崔郎待你可好?”纾意侧首看着她,略带些打趣的意味。 二人正在院中叙话,这头崔郎下值回来走至院中,又听婆子禀告今日有女客,便点了点头,先去书房坐坐,可又听见自家娘子说起他来,双脚像生了根一般,立在竹后静听。 雪浓垂下眼帘,唇角带笑:“他自然对我好,每日下值还会带些我爱吃的酥点,休沐便想着与我一同出游。” 夫妻间便是做些吃喝游乐的事儿吗?纾意含笑听着她的话,脑中也在思索。 纾意与卫琅也时常出游,可也不是什么夫妻。 崔郎在竹后听了直蹙眉,带些吃喝便是待她好了吗?自家娘子如此好骗,这可如何是好。 “我也说不清,他还会为我画眉,替我簪发,从前存下的俸禄一应都给我……” 纾意垂眸,又开口问她:“那你是如何想的?你喜爱崔郎又是什么样的?” 雪浓敛了笑意认真起来:“我也说不好,他在时,无论做些什么都开心,他不在时便会想着他,有时又觉着他烦得很,总让人牵肠挂肚。” 是吗?纾意看着她面上种种神色,又听得一句:“只要是他,千般事我都顾不得了。” 婚前还万般担忧,现下便完全陷入新婚的甜蜜,喜爱一个人,真的会如此患得患失吗? 竹后崔郎垂首含笑,手中不自觉摩挲起点心匣子,悄悄退了出去。 看来还不是十足的笨蛋,不过这林娘子问自家娘子情爱之事,怕是也明白不了什么,毕竟雪浓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有些事儿还未开窍呢。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安王着人去那混进诏狱下毒的死士家中蹲守, 几日来一直不见人影,家眷吓得惊惧连连、涕泪满面,可也未曾道出那人下落, 只说着不知;这头查着下落, 另一头还要防着诏狱的武侯们查问,让他烦躁不已。 那日跪在他面前言之凿凿,现下竟惜命跑了!难道不知这条小命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吗? 卫琅仅一回便让他折了三个人进去,这样一个病秧子, 可真是让他诧异。 时至今日, 安王才疑心起他当日是否当真中箭坠马,难道卫琅一边与女郎整日玩乐, 另一边着人防着自己不成? 安王攥着属下递来的密信, 上头的朱砂印记被他捻得模糊不清,沾了满指腹的红, 他取下灯罩点燃密信,便听属下叩门禀事。 “进来。”那纸都燃到了尽头,安王盯着火焰浑然不觉竟似不知烫一般。 书房门前两位护卫替来人启门,他一身绛红内侍袍服,满脸噙着笑躬身而入。 “启禀王爷,淑妃娘娘得了陛下首肯,七日后于宫中办折花宴, 届时各家女郎都会赴宴, 还请王爷务必前来,也好宽慰娘娘爱子之心。”这内监是淑妃身边侍奉多年的, 他自然要礼重几分。 安王将纸灰攥在手心, 他自然知晓, 这折花宴并不是赏花, 而是为自己选王妃与侧妃的。 他终是露出了些笑意,若是函州刺史之女为正妃,右金吾卫大将军之女许氏、中书侍郎陆续之女为侧妃,那可是最稳妥的了。 待他成了大事,再将那些个赵家、张家、扈家的女郎们一并接进宫来,封些修媛婕妤、才人美人的,这都是十足有面子的封赏。 “本王知道了,母妃爱吃藕香记的桂香乳饼,还请曹内监一会儿替本王带些回去。”他笑着赏了内监些财帛香茶,又让人客客气气地送出府去。 书房内重归安静,安王将握着纸灰的那只手置于笔洗中洗净,又用小巧铜匙蘸了浓墨搅污笔洗,这才提笔写了些东西,吹干墨迹,塞进了细小竹筒中。 卫琅能使手段,他自然也能。 - “什么折花宴?现下哪有什么花可折,难道给咱们一人派条船,去太液池折荷花不成?不就是给安王选妃嘛。”赵家同样也收着了帖子,让赵家女儿赵倾七日后入宫赴宴,她拿着帖子,立马就来寻纾意诉苦。 “我不想去,”她扁着嘴,满面愁容地倚在纾意身边,“他如此狼子野心,还想谋我父亲手上的兵权,谁要赴这样的宴。” 安王只见这云麾将军刚回京无依无靠,想拉拢为自己的助力,可这赵绥不开窍,无论说什么都以武将听不懂来搪塞,儿子赵佑一张冷面不近人情,财色一并拒了个干净;他又想着从女眷入手,可这夫人林缨一杆马球打得出神入化,将当说客的女眷们打得怕了,再也不敢上门。 看来看去,只有赵倾这个女儿看着好拉拢。 可没想到,这般明显的心思早就一览无余,赵倾也不是好诓骗的女郎。 “安王只是想趁此拉拢势力罢了,表姐不去也好。”纾意拦着她的肩安慰她,让她莫要惶急。 “我装病如何?就说我去游湖,一时失足掉进了湖里,病得起不来身。”她目光灼灼,握住纾意的手问。 “或说我坠马,直跌得晕了过去,这样如何能赴宴?” “还有……” 赵倾越说越起劲儿,一身从头到脚想了无数个受伤生病的法子,纾意听着不由失笑,连忙让这表姐想开些。 “姐姐怎么净想着往自己身上招呼?就算装病,也没有用这般狠的法子来呀。”她拍拍赵倾的手,略沉吟一番。 “既是折花宴,便说姐姐闻不得花香,一闻便会浑身起疹子如何?” 说着又道了句不妥:“之前与郑十二娘同游时碰过不少鲜花,容易露馅儿。” “姐姐心诚,特意去了城外的兴国寺上香祈福,吃斋茹素,要半月后才能回来。” 赵倾抬眼看她,悄声说:“不能在城内的慈恩寺祈福吗?半个月会把人憋坏的。” 纾意笑着摇摇头,又道:“其实这折花宴去一趟也没什么,只当尝尝宫中佳肴便是。若这安王贼心不死,当真想选你为妃,只需推拒便可。” “本朝可没有什么皇家强命臣女婚嫁的事,若安王实在不那么聪明,敢逼迫女郎成婚,想必御史也不是摆设。” 纾意闻言软语,教赵倾平静许多,只听她继续说。 她又凑至赵倾耳边:“姐姐你想呀,郑十二娘那边也有许多女郎想结交郑家,这安王选妃,可不就是个机会吗?” “想必那许家娘子、陆家娘子几人,这次都会前去,咱们何不做些什么?”纾意目光灼灼,像是想起了什么好计策,“女郎们各有千秋,才貌双全,可这安王正妃之位只有一个,都是白玉京内的贵女,谁愿屈居人下做个侧妃?” “姐姐想看这安王辛苦拉拢的各家权臣们自相争斗吗?” 赵倾双眼发亮,她最爱看这些戏码了。 “那便听我的,这折花宴还是去罢,待我想明白了,再将细则告诉姐姐。”纾意想了想,这事儿还是同卫琅说说罢,也好让他也想个法子。 - 卫琅自从那日从纾意回府,也只遣人问了她是否酒醉头疼,再送了一罐子芍药花蜜去,现下看了联珠递进来的帖子,心中倒十分惊喜。 自家娘子终于也会主动寻他了。 于是当即便回了联珠,说今夜便有空闲,天气炎热,正好与娘子去用那槐叶冷淘降降暑气。 二人一拍即合,卫琅见夕阳西下,便牵了马来接她,十足像个来迎心上人的寻常的人家郎君。 纾意不知今日骑马,乃是穿着裙裳,正想着是否回院中换过才好,卫琅便长臂一伸,一双大掌直揽过她的腰身,让她稳稳侧坐于马上。 她耳根微红,不经意瞥见在一旁垂头忍笑的联珠,只好开口道:“我若乘马,侯爷当何如?不如将我的马儿牵来,咱们一人一骑?” “扶好马鞍,”卫琅将她收紧的双手放至鞍前,这才笑道,“我今日为娘子引马,咱们缓缓去便是。” 他抬着头,璨金余晖为他覆上一层柔纱,那双眼中有融金一般的夕阳,纾意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是羞怯、欣喜的模样。 第49章 二人披着残阳, 一前一后在坊市中穿行,天色渐晚,四下也热闹起来, 各家铺子挂起灯盏, 来往行人也点起灯笼,星星点点,逐渐绵延成人间的银河。 她看着卫琅在前头为她牵马的背影,挺括如竹, 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晚归的场景, 他方才未提,她也不问, 倒是有些莫名的默契。 “到了。”卫琅回过头来, 一双眼里盛着檐角灯笼里的暖光,他伸过手, 又将纾意稳稳接下马来,“絮絮可尝过这家的槐叶冷淘?” 他仍扶着纾意,她抬头看那招牌,摇了摇头,说了句应是未曾来过。 卫琅今日不似从前那般选些出名的正店,此处门脸儿虽小些,却十分干净, 堂倌连忙将两人迎了进去, 另将马儿系去马厩。 “二位坐于此处可好?想用些什么?”堂倌一身干净体面,又笑着说现下槐叶冷淘和鱼鲙乃是正当时令, 更是店内一绝, 二位客人不如尝尝。 纾意见卫琅看着她, 便开口道:“我是头一回来, 还是怀英替我定罢。” “好,那今日我便暂替娘子做一回主。”他眉眼舒展,要了两碗槐叶冷淘配上虾糜浇头,再选了些暖胃的饮子来。 堂倌退下吩咐后厨,纾意便说起这淑妃办折花宴的事儿来。 “想出一位皇子妃的人家可不在少数,且都是白玉京内的权贵?若是借此让这些安王的襄助们自行斗起来,可不是更加省事些?” 卫琅点点头,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且说许家,二品的高官、手握兵权,定是不会屈居于侧妃之位,可陆家乃是中书侍郎,还有升任的可能,到时便是朝中支柱,多少政令从他指间过,又怎会愿意让女儿做一位侧妃呢?” “还有这郑家,郑家乃是淑妃母家,怎么不会选一位娘子嫁与安王,保全今后郑家荣耀?” 纾意眨眨眼,又凑近了些:“此次表姐也收着了折花宴的帖子,我想请表姐入宫,在各家娘子耳边吹吹耳旁风,好是不好?” 她面上有些狡黠的笑意,怕是不仅仅想见各家生出嫌隙,还有些想要看热闹的意味。 卫琅敛去面上笑意,她倒有些与自己不谋而合,他让纾意稍安,再仔仔细细将此事说与她听。 “若只是让赵娘子一人前去只怕太明显了些,且这些朝臣各个都是城府颇深之人,三言两语怕是不能挑起这许多争斗来。” “离这宴还有好几日,咱们但试无妨,朝臣的耳朵我自有法子,就算不能成功,也能在这些人心中扎下根刺,谁知日后何时才开始疼痛难忍呢?”他为纾意斟来一盏香饮,再置于她手边。 “赵娘子若是想说些什么,不必太过殷勤,略略提点,观人为要。”他再勾起唇角,“只当是玩乐便是。” 卫琅见她满面认真,竟如此爱看人热闹,不由也起了些玩心:“娘子可是为我图谋以身犯险?还是像看这几家闹腾起来,咬得一嘴毛?” 还不等纾意回答,他连忙补充道:“没想到娘子也有这般的心眼儿,知道使计来坐山观虎斗,看娘子这般娇美,实在是看不出来。” 她看卫琅神情,心知这人蓄意逗她玩儿,便十分骄矜地抬起下巴:“那是,我本就是这般坏的娘子,前些日子还让我那伯母张氏丢了好大的脸,侯爷可是怕了?若是日后侯爷哪里不如我的意,我可也要使一番计策的。” “某甘之如饴,娘子尽管放马过来,”卫琅笑着举盏,“不过某日后定会唯命是从,不会不如娘子的意。” 纾意笑容微收,他神情丝毫不是作伪,倒让她在方才的玩笑中分辨不出真假来,只略略停顿一瞬,便又提起笑容举盏,十分清脆地与卫琅的盏子相碰,二人再一饮而尽。 正巧,堂倌端着柳木托盘,其上放着两碗翠玉一般的槐叶冷淘:“来了!二位客官慢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纾意立时便被这清爽的香气勾去了双眼,像是放了炒香的芝麻,葱、醋、茱萸,在这夏日,还是这等佐料才好引出馋虫来。 其上还放着粉白如玉的虾糜,再以酱醋香油一淋,各种鲜香混合在一处,实是难得的美味。 店家还赠了醋芹甜姜之类为佐,二人止了话头,一齐享用起来。 纾意撷了片甜姜,含在口中甜辣脆香,简直可当做小食来用,她一连用了许多,吃起槐叶冷淘来肠胃里也更舒坦些。 此次既将事情说了个分明,卫琅便再送纾意回府去。 马由陆诚牵着,二人并肩走在坊市间,看这商铺依旧热闹。 灯笼铺子里正制各式彩灯,另有许多伙计来铺子里订购,瞧着顾客盈门的模样,生怕提前半个月也晚了似的。 “怎的有如此多人来买灯笼?离过年还早着呢。”纾意瞧了瞧,只觉有些奇怪。 卫琅背着手看她,面上是温柔笑意:“七夕将至,这白玉京内七夕观灯亦是习俗,自然有许多商家提前置办起来,到了日子也好揽客。想必那香烛绣线铺子也是十分热闹,女郎们拜月乞巧少不得要用这些。” “絮絮从前是如何过的七夕?” 纾意倒是忘了,又听他说绣线铺子也热闹起来,便直直想到了自家布匹成衣铺子,定要想些法子来挣上一笔才是,至于卫琅的问询,一时也未回过神来。 “七夕?从前在伯府便和东府的姐妹们一同拜月穿针,一点也不好玩,还是阿娘领我回院重置香案,丢针卜巧。” 她杏眼晶亮,又补充道:“还要看那檐角灯下的蜘蛛,若它织的网又密又好,那么我也是得了巧的。” “其他的便没什么了。”从前父母都在时还会带她出门观灯许愿,父亲失踪后便再也没去过。 “絮絮可知七夕天上牛郎织女相会,人间有情人亦同?”卫琅替她挽过被风吹拂不止的披帛,又凑得近了些。 “自然知晓,咱们也要如此吗?”纾意似是懵然不知,却让卫琅有些无奈。 前几日醉酒主动亲近他,还攥了他的袖子不撒手,今日又是这样一副“为何”的模样,到底哪一张面孔才是真心的? 他面色不改,只十分郑重地点头:“自然,你我若不在七夕那夜出游,旁人便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定会露馅。” 哪有那许多闲人来管他们的事儿?纾意不免想起了前几日,略想了想,便点头应允了。 “还有半月,娘子千万不要忘了才是。”卫琅还要装模作样地叮嘱一番,又说了些淑妃的折花宴一应有他,宴罢自会前来相告。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中秋快乐!评论掉落小红包!祝大家事事顺利,天天开心! 第50章 陆家娘子折花宴后便直奔自家父亲的书房, 父亲接了帖子只告诉她,宫中公主们平日无趣,特请些臣子之女进宫陪伴。 只要一展长才, 抚琴作诗与公主同乐便是。可她今日进宫, 宴上见那许多娘子争奇斗艳,都是为了博得淑妃与安王的青眼,好嫁入安王府,更是为了在今后飞上枝头, 好作宫中金雀。 中宫先太子因病去世, 贤王去岁遭了驳斥,还有几位皇子尚不足十岁, 外人看来, 这太子之位仿佛已是安王的囊中之物一般。 她虽知父亲有这样的心思,却并不知晓父亲想以自己为攀援之绳, 成了平步青云的助力。 且在这宴上,她曾听几个小内侍悄声说,各位赴宴娘子均是家世不凡,且有郑十二娘这样的安王表妹,若是选淑女充安王府,如何能越得过她去? 难道父亲为了攀附安王,宁愿让自己为妾吗? 她只想有一位能与她相知相许的好郎君, 与她举案齐眉, 白头偕老,并不是整日活在斗争之中, 苦等帝王宠幸。 赵家妹妹说得十分对, 她颇有才情, 温婉贤良, 应当好好择一位爱重她的郎君为夫,且好好的小娘子,为何与旁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若是不能占有郎君的一整颗心,这一块边角她不要也罢。 陆娘子定了定神,进了书房与父亲陈情。 “父亲,女儿今日赴宴,并未见着公主尊驾。”她忍着悲意,强作镇静问着父亲。 陆大人闻声略显踟蹰,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 “爹爹当真要把女儿嫁入安王府吗?”她见父亲神情如此,想必也是有意为之。陆娘子面露哀戚,垂着头立在陆大人面前,像一支备受风雨摧残的花儿,令人见而生怜,“父亲不是不知道,想将自家女儿塞入王府的另有许多,女儿凭家世想必只能为妾而已,父亲果真舍得吗?” “阿娘年逾三十才有的我,生产时更是疼了一天一夜,前头姐姐们都出嫁了,我是爹娘最小的女儿,还请父亲疼疼阿娘、也疼疼我罢。” 陆娘子嘤嘤抽泣起来,陆大人见之深深叹气:“阿爹何曾不是心疼万分,可家中只有你这一个女儿,父亲若不如此,如何能……” “爹爹既为人臣,忠于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怎会没有出头之日?”她忍不住打断陆大人,用一双泪眼望着自己的父亲,原在他眼中,亲生女儿也不过加官封爵的助力而已。 “你不明白为父心意,此次……” 原父亲早就心知肚明,更是铁了心要让自己与他人作妾。 “父亲就不怕,若是此次赌错了,还会连累全族吗?”她拭净了泪,冷笑道,“这样的婚事!我绝不会答应!” - 今夜灯市如昼,火树银花,纾意与赵倾雪浓还有几位小娘子一同穿针乞巧,献灯拜月,便出门赴卫琅的约。 雪浓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支瓶儿簪来,通体玉制,内里中空,可注水后再置鲜花入内,如此簪花,便能于髻上常开。 她折了三支粉妆楼,各个不足两寸大,再配上几簇茉莉,香美兼具,仔仔细细置入瓶儿簪中,再上簪了纾意的发髻。 “瞧瞧,这样多好看,絮絮今日挽的头发也好,如云微堕,如此插戴更是相宜。”雪浓又替她规整过琉璃步摇与梳篦,十分满意地拊掌,看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崔郎打发侍女来问才想起今日还带了个夫君出门。 纾意抚过鬓发,笑着说:“快去陪崔郎看灯罢,多谢你这支好簪,我十分喜欢。” 雪浓笑着挤眉弄眼,提着裙找自家夫君去也。 各家娘子也纷纷告别,有自去玩乐的,也有同郎君逛东市的,渐渐便只剩了纾意一个。 今夜华灯璀璨,直让人看花了眼,她带着缀玉联珠顺着坊市缓缓而行,前去寻卫琅身影。 卖花娘子的铺面上摆着栀子茉莉等香花,帕子一扇便将香风吹了丈远,香气缭绕,纾意忍不住边走边闻,一旁还有许多娘子挑选银针绣线,五彩斑斓,在那灯笼下跳跃闪烁。 孩子们拎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戴着彩面,嘻嘻哈哈地跑了过去;酥山的凉气,点茶的香气,醉醺醺地交织着,相辉楼中觥筹交错,瑶台千华楼中水袖摇曳,五光十色,这空气中像浮着金箔银屑,处处都是璀璨的光。 卫琅在何处呢? “看!烟火来了!”一旁的孩童拽着自家娘亲的袖摆,圆短的指头直向天空。 纾意也抬头望去,像是星子燃尽的余晖,又像天女抛下的琼葩玉屑,天上银河成了人间烟火。 她看见了,卫琅穿了一身暗纹白袍,背着手,立在那桂树下侧首看烟火。 似是发觉纾意在看他,卫琅回过头,笑意顿时甜蜜地涌上脸来,他唇瓣一开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人声嘈杂,纾意未曾听见,他今日的衣袍还滚着朱红的窄边,想想他从前衣着,仿佛从未穿过这等暖色,今日一穿,倒更加俊朗无俦。卫琅一步步走近,天上烟火仍在绽放,各色光彩映在他的眼中,像是银河坠落。 只看见他,这尘寰人间便停滞了。 香气、色彩、声响,见了他便都化成了琥珀色蜜糖,浓稠甜腻,将她一颗心细密裹住。 卫琅何曾不是眼中只有她?他迎上前来,笑着握住她的手,将自己一直藏在身后的荷花灯塞进她手里。 “絮絮,你来了。”他语调喜悦,紧紧牵住纾意走至路旁,免得二人被来往行人冲撞,“这荷花灯好看吗?” 她沉醉在卫琅的双眸中,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喜欢。 她又顿了顿:“好看极了,一路上也未曾看见相同的,是怀英自己做的吗?” 他点点头,只握紧她的手,二人一块去池边放灯。 一路上卫琅与她说起折花宴后这几家朝臣的动静,陆家娘子不愿嫁安王,许家娘子一定要做这安王妃,可郑十二娘毕竟是表妹,一样不愿屈居人下。扈家、张家,各有各的盘算,想必是都与安王或淑妃商量了,直到现下也没见许婚恩旨赐下,想必是安王也正头疼呢。 “絮絮这主意十分好,让他自乱阵脚,内里斗起来便能不攻自破。”卫琅揽过她的肩头,护着她不被来往的孩子们冲撞。 她被岸边一棵古柏吸引了视线,枝繁叶茂,更系了千百条红绦,垂落在夏夜的暖风中,将有情人心尖系在一处,池边自有许多男女放河灯,一盏盏流淌着,再映上纾意的裙摆。 她看着树梢,卫琅看着她,眼中尽是缱绻的情意。 那红绦被风吹拂,有一缕掠过纾意鬓边,红得耀目,像前世二人新婚时那般。 卫琅喉头动了动,此次并没有迟疑,缓缓伸手帮她整理好鬓发,却舍不得再收回去,只轻柔抚过她的脸颊,用指抬起她一张粉面。 她乌发如云,髻边的粉妆楼也比不上她一张粉面娇艳。双眉纤美却有兰叶一般的锋与柔,杏眸潋滟,任谁都会沉沦于此;鼻尖小巧挺翘,是卫琅上次未曾触碰的凝脂,还有她的唇。 卫琅垂眸,忍不住去看那枚汁水丰沛的殷红樱桃。 纾意只觉颊边温软,这才如梦初醒。她面前这位好郎君,神情丝毫不是作假,二人一时目光紧缚,竟忘了错开视线,同池边两两对望的有情人别无二致。 烟火再次绽开,终究还是她退了半步,眼尾耳垂皆是红意,离开卫琅抚在她面上的手,垂头涩言道:“我与侯爷到底是假作婚约,不该如此。” 纾意面露羞赧,仍带了些伤心神色,卫琅见此却更进了半步,唇角微翘,此时被她拒绝却有些莫名的喜悦。 “从前以假作婚约为借口,是我的错。” “从未将真心话说出口,也是我的错。” “虽说起因是假,”卫琅执起纾意的手,再按于自己心口,掌下搏动有力且快于平常,渐渐与她心跳连成一片,“可我一腔情意是真。” “某一颗心,全无作假,但凭娘子查验。” “但问娘子心意如何?” 作者有话说: 修改好了! 带带自己的预收!宝子们点点专栏求收藏!(星星眼) 《钗下臣》 【忠犬和美人】 皇帝有个白月光。 为了她,倾合宫之物娇养,从不问六宫粉黛。 白月光柔妃心思敏感,恐劳民伤财不愿受用,可不用又难保娇弱小命,后宫大臣对此都颇有微词。 “晚儿心思细腻,如何承受这些流言蜚语?便说都是苏贵妃要的。” 苏宓苏贵妃:? 苏宓撇了账册,冷笑道:本想在这宫里做个贤妃维系前朝后宫、照应家中仕途,既给我安上这个祸国妖妃的名头,这个皇帝你也别想当了! 藩王环伺,想换谁还是苏贵妃说了算。 皇帝:苏贵妃恃宠而骄,欺凌后宫嫔妃! 后宫嫔妃:贵妃娘娘待我们极好,姐姐贴贴。 皇帝:苏贵妃奢侈无度,碎珠裂帛取乐! 边关将士:贵妃娘娘心怀天下,钗环首饰都捐作军饷。 皇帝:苏贵妃勾结藩王,妖妃企图谋反! 诸位大臣:这回倒是对了,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 战功赫赫,勤王定朝,众人都以为,这位大昭的异姓王要再进一步,改朝换代,登基称帝了。 可他却在御座前止了步,当一位忠贤明德的摄政王辅佐幼帝。 他垂眸吻着那枚陈旧金钗,面上浮现出罕见的笑意。 不因其他,只是在她钗下称臣罢了。 苏宓玉骨凝脂,笼在一身绯红软纱中,她伸出一足,踏在那攥着满朝文武咽喉的男人胸口:“即便被天下人唾骂乱臣贼子,王爷也心甘情愿吗?” 他吻在她足尖:“甘之如饴。” 第51章 树上红绦仍不知疲倦, 时而从她的肩头来回拂过,似在催促一般。 卫琅也在等,虽纾意还未作答, 可按她的性子, 若是心里真的没有他,早就大大方方婉言相拒,并不会如现下这般迟迟不语。 良久,她才红着面庞看他, 嗫嚅道:“我……” 纾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心中蓬乱得很。一面觉得自己确是喜欢卫琅的,他胸有沟壑, 与她颇有些相同的喜好, 才德雄心,处处令她中意;一面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怯意。 卫琅这人, 当真值得托付吗?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前得知太后赐下姻缘恩诰,只想着当不得真,随意寻一个八字不合这样的由头便能将他丢开,劝雪浓时也是一副没什么打紧的模样,怎么到了如今,却当真瞻前顾后起来了。 卫琅并不催促, 他唇畔满是笑意, 将纾意一双手都拢进自己怀中:“絮絮不必立时给我答复,你愿意细细考量, 这才是将我放进了心里。无论是什么结果, 我都甘之如饴。” 她心头十分熨帖, 只悄悄勾了勾仍贴在他胸膛的指尖, 卫琅再与她执手,那莲花灯只在地上孤零零亮着,显得有些可怜。 “天色渐晚,我们先去放灯如何?”他将灯拾起交由纾意捧着,再勾起她的小指,借着池畔倾斜走得又慢又稳,终于看见那粼粼水光。 “上元放灯,七夕放灯,中元中秋都要放灯,不知絮絮今日想许什么样的愿?”他垂眸细细取下灯上的细绳,再将花瓣绽开,这荷花灯笼立时变作了一盏浮灯。 他愿意亲手制灯来哄她,再让纾意以此灯许愿,更有替她实现心愿的意味。 二人执手蹲下身捧灯,她笑着抬眼看过卫琅,再闭上眼虔心许愿,他看着面前这位与他纠缠了两世的女郎,也悄悄在心头许愿。 他本不信神佛,经此重生,不知是哪一位善心的神祇现此神迹,他便在心中喃喃道: 漫天神佛请听,卫琅此生不求通达富贵,不问平步青云,惟愿林纾意康健和乐,平安顺遂。 最好最好,能与自己相伴一生。 他眼中有些湿润,睁眼时见纾意正望着自己,两相无言,卫琅笑道:“絮絮可许好愿了?” “你许了什么愿?”她看着卫琅眼中水雾,不由自主地想问。 他朗声笑着温言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二人将这灯放入池中,再轻轻掬水来推,它晃晃悠悠地漂浮着,终于汇入星星点点的灯流中。 “小心。”卫琅扶她站起,又看见她披帛一角方才浸入水中,现下已然湿透,便牵起那角披帛细细拧去池水,又将它平铺进自己的帕子里,印去剩下湿意。 披帛料子轻软,夏夜风暖,不一会儿便干透了。 除了父亲,再无第二个男子会这般细心地照拂她,卫琅与她并肩,缓缓走在坊市中。 她被一旁的酥山铺子勾去了魂儿,那掌柜娘子用匙浇淋乳酪,一旁备着樱桃脯玫瑰酱一类,原是备好明日再售的。 卫琅凑在她耳边说:“夜深了,絮絮就别肖想这等寒凉之物,用盏醪糟藕粉丸子可好?” 他满面关切,睫毛像挠在纾意心头,对着这样一副美郎君的面庞,如何能拒绝? 这醪糟铺子乃是一对老夫妇经营,桌椅干净整洁,醪糟与桂花香飘了老远。 “二位慢用。”老爷子乐呵呵地将两盏藕粉丸子送来,又用小匙撒上在炉上煨过的干桂花,一下子香气四溢,甜得让人腹中饥鸣不止。 里头加的不是蔗糖,而是蜂蜜,纾意细细嚼着藕粉丸子,内里像是裹了糖桂花一般。 “中元将至,陛下之前曾让我代行中元节祭,就在布政坊的龙兴观。这几日想必脱不开身,若絮絮想我,只需往我府中去信便是。”他这一盏没要藕粉丸子,只是桂花醪糟。 他垂眸去饮,倒像蓄意错过她瞪来的眼神似的。 “中元既是佛家节日也是道家节日,絮絮出门玩乐,记得多带些人跟着,”他抿了抿唇,“我着人寻了着上好的柏子,用来制香再好不过了,明日便给你送来。” 卫琅絮絮叨叨叮嘱着,衣食住行无一例外,仿佛这几日离了他,到处都是危机四伏一般。 她含笑听着,终于开了口:“节祭多用火烛,怀英当差时定要留心,既是为了免得有人钻空子,更是为了保全自身。” “好,我一定放在心上。”卫琅忍不住又去牵她的手,纾意上回用芍药花染的颜色已然褪去,现下十指纤纤,透着浅淡的粉色。 这样一双手,无论配些什么首饰都是极美的。 他正看得出神,纾意却悄悄收了收指头,小声道:“我的藕粉丸子还未用完呢?” 这样一直握着她一双手,教她如何去捉那汤匙? 卫琅收回手,只含笑看着她用醪糟,再依依不舍地送她回府去。 - “我不是早就说过,这拜祭用的柏子香要你亲手制吗?你自己闻闻,这是什么东西?” 淮阳侯府内,宁昌县主点了手边线香,正对着林绮月发脾气。 “这是柏子香?”她怒不可遏,一拍桌案,直让林绮月不敢抬头,“我早就与你说得清清楚楚,咱们府上拜祭用的香烛都要亲手所制,如此才能显出诚意来,可你呢?连个香也不会制吗?” 这林绮月嫁过来尚不足一月,从前为了让这小夫妻恩爱,从不让她操劳府中庶务,现下婚假已过,郎君也每日上值,这才让这儿媳领些家事来做。 到底这府邸也要交到她手中,早些学会也不是坏事。 可如此一件小事,竟也错成这样,实在让宁昌县主摇头。 外头坊市买的柏子香多少都有些“柴火气”,闻着口舌燥热,而自己家中制得便能好上许多。 林绮月从前在家中,也只会用檀香和百花做些女儿家闺帷香,如此便可在贵女中有话可聊,这柏子香是不会做的。 “母亲恕罪,儿媳于闺帷中时,并未做过这柏子香,做的不好,我这便重新制过。”她有些惶惶,连忙向宁昌县主请罪。 “这中元拜祭的事儿,我一早便知会你了,若不是我今日发觉,你还想让祖先享用这样的香?” 她又看这儿媳此时模样实在可怜,只能叹气道:“你若是不会,一早告诉我便是,何必如此糊弄?” “现下还有三天,快些打发人去买上好的柏子,烘得久些倒也来得及。” “是,多谢母亲指教,儿媳记得了。”林绮月得了令,这便领人去买柏子。 宁昌县主蹙眉靠在圈椅中,当时飞花宴上看林绮月原是十分大方端庄的,新婚一月羞怯腼腆,她也只当是小娘子新婚面皮子薄,可过了这些日子,还是一副怯懦模样,什么事也撑不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真是自己看儿媳看走眼了不成? 第52章 “赐内使金节, 代朕往兴龙观祭军阵亡殁、孤魂离魄。”皇帝坐于殿中,赐卫琅金丝符节,另有礼部臣使捧着御酒素果金山银山之类与他同去。 “臣遵旨, 定不辱命。”他天揖深拜, 再双手接过金节,缓步退往殿外。 金节即是皇帝銮驾亲临,皇帝身侧两位成年皇子行礼,稍后随父皇前往宫中皇家内庙拜祭。 卫琅持节领礼部诸臣由承天门出, 皇城内各司监卫寺皆立于御街两侧行礼, 再缓缓出了朱雀门,沿朱雀大街往兴龙观去。 孩童们擎着荷叶托举的彩灯, 在街巷中穿行玩乐, 似是哪里都有香烛之气缭绕。 纾意与阿娘幼弟住在安乐坊中,宅内并无祖祠, 便早早地预备好香花甜果去白玉京内慈恩寺进香。 今日街巷中热闹得很,车马都难行,各个巷口置了广口盆钵,坊市百姓们向其中置些果子香花,好供奉佛陀与僧侣。纾意也与阿娘幼弟一起,向盆钵内置了鲜花甜果,还让随行仆妇们都从备好的贡品中亲手放些, 也是一番心意, 一应摆放完才向慈恩寺去。 小砚清最爱凑人多的热闹,也不知这小个子如何看得见前头人头攒动, 摇着徐氏的袖摆, 非要上前头去亲眼看看。 “阿娘, 咱们也去看看吧!前头人可多了。” 徐氏失笑, 让婆子们抱着他下车,免得个子矮被人冲撞,这才领着他往前头去。 “这是陛下遣使臣往兴龙观行中元祭呢,皇家着实威风。” “我听说兴龙观道场摆了足足七日,还布置了金山银山,发了道牒,祭文一直要读至夜半时分。” “陛下拜祭,为何不在宫中?”一旁的孩童不明就里,仰头问自家娘亲。 “陛下自然也在宫中设了道场,这兴龙观祭的,乃是将士们在天英灵,还有些无后人的孤魂野鬼。各家自有各家的香火,这些魂魄,便由陛下来祭。” 见了仪仗渐近,百姓们纷纷行礼,待持金节的礼官走过之后才起身。 纾意在人群中遥遥一眼,那正是卫琅。 他今日头戴穗纱笼冠,身着紫色团花暗纹对襟袍,下系雪白围裳,玉珏绶带佩于腰间,双手持金节行于正中。 与平日来见她时的温柔小意截然不同,更有一番威严之态。 代陛下行祭礼,今日可是一点错处也出不得,观中烧金山银山,奉香烛,处处都要见火,她心下不免担忧,若是在期间使些手段,再安上些卫琅玩忽职守、或是不吉之兆,要落罪与他呢? “好了,你也凑过这热闹,现下该乖乖随阿娘阿姐去慈恩寺了。”徐氏捏捏幼子的面颊,携了女儿的手登车,再缓缓往慈恩寺而行。 - 安王确实想了些手段,却是用在宫中皇庙里的。 他重金买通了一位小内监,让他在中元那几日为皇帝熏衣的香中加入从前墨锭内的关外秘药,再装作无事一般看着侍衣内监取去为皇帝熏衣袍卧榻;再往今日所用的香烛中也加了一些。 皇帝从前中过药,今日再被这浓烈药性一激,必定能当着命妇宗室的面、在皇室先祖神位前发狂。 他心头狂跳,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只想看稍后皇帝燃香之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左右侧殿有许多羽士真人颂唱经文,幡帐垂落,安王随着皇帝,进殿燃香三拜,他伏在蒲团上忍不住悄悄抬眼,香烟氤氲,皇帝的背影依旧沉稳宽阔,并无丝毫药性发作的样子。 殿中弥漫着柏子和槐花蜜的气味,另有沉檀桂香相衬,倒是嗅不出那股熟悉的冰片龙脑香来。 帝后礼罢,皇帝扶皇后起身,步伐稳健,连御冕也未曾摇晃,二人垂眸祝祷,皇子公主们则起身立于一侧,由内命妇们上前再拜。 安王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这是怎么回事?药量不够吗? 也罢,只要这香日日熏制龙床,不怕此药不见效。 内命妇三拜后直身,淑妃手中执香,正闭眼行礼,却不知从何处照进一团光晕来,正正照在淑妃花冠之上。 她今日按品大妆,花冠博鬓皆是金银珠玉,再被光团映照,立时熠熠生辉,各类宝石折射五色彩光,让她恍若天女临凡。 “三清显圣!”最后头的小道士见此场面,冒冒失失开了口,在场皇子公主、命妇宗室,一齐看向淑妃,殿内一下子私语切切,什么“凤命在身”“先祖赐福”诸如此类的话一句一句砸到她身上。 淑妃先前还有些高兴,这样的好事,竟能落在了她头上,谁说不是上天的预兆?想必日后定能母凭子贵,一举当上太后,她矜持地抿着唇角,却见帝后二人回过身来,一齐冷眼看她。 她这才恍然大悟,皇后仍在,她一个妃妾,如何担得起凤命在身这几个字? 淑妃一下子白了脸,心头惶恐至极,她刚想伏身请罪,可手中持着三柱线香,若此时下拜,便是给帝后这两位大活人上香,更是大逆不道。 她颤着手,香灰落在指上都烫得红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松了手将线香落于蒲团边,这才叩头大拜:“陛下恕罪!皇后恕罪!妾不敢僭越,如何能当得起这几个字!妾万万不敢肖想啊!” 殿中一时寂静,众人皆垂头不敢再看,安王却只觉后心发凉。 他母妃得了这-显圣赐福,不就是说他有觊觎皇位之心吗?到底是何人想要害他? 安王敛袍下跪,同样替淑妃求情:“父皇,母妃她平日最是规行矩步,平日也时常教导我们孝顺母后,怎会敢有这等心思!” “定是有贼人想要陷害母妃!还望父皇明察!”安王拉着自己的同胞妹妹跪下求情,情真意切,确能让人平息怒火。 “还请陛下明察!” 众人不敢发话,都等着皇帝开口。 皇帝面色不变,扫视过在场众人神情才缓缓开口:“今日中元节祭,怎的就需如此告罪,不过是光罢了,那里就需恕罪?” “在列祖列宗面前,不必闹得如此难看。”他又吩咐殿外,“今日告慰祖宗,却不是来装神弄鬼的。” 殿外勋卫郎将们得令,立时顺着光线排查起来,皇帝垂眸又道:“这香都断了,淑妃还是燃过三柱,再为先祖进香才是。” “是,妾领命。”她压下喉头惊惧,重新燃了香,颤着手置入了香炉之中,再和其余妃嫔们一同退下,让宗室们上前进香拜祭。 殿外勋卫郎将们兵甲震声,像是查探完了,才立于殿外听命。 待宗室们拜完,皇帝便开口让勋卫郎将们进殿来。 “启禀陛下,微臣在殿外檐角发现此铜鉴,照进殿内的光便是此物映照而来。”勋卫指挥捧着一面道观中常见的阴阳鱼八卦镜,底下系着铜制风铎和彩幡,双手奉与皇帝。 这铜鉴在道观中十分常见,只是将这一枚加在了檐角风铎之上。 勋卫指挥叉手道:“不知是何人将铜鉴系在了檐角,南风一吹便倾斜过来,将日头映进了殿内,正好投在淑妃娘娘周身。” 皇帝抚过镜后花纹,只是些寻不出错漏的阴阳鱼纹样,可镜面微凹,照人十分怪异,可是用来聚光甚好。 “看来今日有心之人不少,还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为皇家降下祥瑞,朕自信道法自然,不必以此媚上,今日便不追究了。”他只是笑了笑,唇畔两道深纹扬起,让人看不出笑意的真假。 “爱妃今日受惊了,竟遭了这无端之祸。”皇帝亲自扶起淑妃,她蕴在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连忙深谢皇恩。 “妾回宫后定抄百遍朝天忏,时时自省,不再招惹这样的祸端。”淑妃以巾帕拭泪,一副吓得狠了的模样。 这淑妃跪拜的蒲团,原是安王曾跪之处,这祥瑞到底该降在谁的身上? 第53章 人人都爱看热闹, 不知是否那日赴宫中节祭的宗室们回府后颇为健谈,还是当时随侍的宫女内侍们口耳相传,假祥瑞降淑妃一事如墨入水, 一时间便传入市井坊间。 无论是外人嘴里谈论的是淑妃被人陷害, 还是她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都无疑将淑妃母子架在火上烤。 安王这婚事推了又推,想必直到中秋后才能有个音信。 正值茉莉胜放之时,许多花局或是卖花人家都用细竹篾篮子盛着, 在坊市间叫卖, 一时间花香满城。 卫琅举着一把天青色底绘了桃花的纸伞,一看便是纾意的。 她走在他挡下的一片阴凉中抬头小声问:“那日的祥瑞, 是不是你做的?” 他唇角不经意地抬了抬, 语气却颇有些委屈的意思:“娘子实在伤了我的心,伪造祥瑞这样的坏事, 怎么就是我做的?我在娘子心中是坏人不成?” 果真是卫琅做的。 纾意伸手拽拽他的袖摆,卫琅只以她有话要悄悄说,便将脑袋一块凑了过去,却又被她伸手推开。 “伞举得低些,晒着我的颈子了。”她面不改色,支使卫琅挡好阳光。 他心中乐不可支,连忙听命好好支着伞, 又捧过纾意的手搭在自己臂上, 亲亲密密地贴在一处。 “可会被陛下查出来?” 坊市里叫卖不绝,人来人往, 二人说话都被笼在伞下, 十分妥当。 “放心, 准备节祭这些日子一团忙乱, 许多内侍宫女都是从宫苑各处抽调来的,里里外外经过多少人的手,如何能查出是谁做的手脚。” 纾意这才放心,又问:“可是八月便要去龙武军上任了?” “是,本是十日一休沐,陛下特许我七日一休沐好保养身子,且入了夜也能从军中回来,定能时常陪伴娘子。”卫琅十分自觉地交代清楚,生怕她记在心头整日念想。 “谁问你这个了?”她收了搭在那小臂上的手,“我是问此去便是统将,军中可会有人为难你。” 卫琅不动声色又将她的手搭了回来,携在肋侧紧紧夹着:“北衙龙武军为陛下亲军拱卫皇城,轻易混不进旁人,且有些家中旧交都愿为我所用,至多也是有人看我年纪尚轻,不愿受我管教罢了。” 这人力气甚大,虽不疼但也抽不出手,只得作罢。 “军中服人便是军功骑射、武艺兵法,龙武军未曾去过边疆,近年来京中太平,我想服众倒也不难,”他笑侧首看向纾意,“今年秋猎还请娘子看看自家郎君的威风。” 这张嘴真是烦人,明明说正事儿呢,纾意便移开视线去看一旁叫卖的老妇人。 她满头银丝被靛蓝布巾仔细裹住,显得精神又干净,她膝头正放着一只阔口提篮,里头盛着堆作小山的茉莉花。 老妇人正用针线将花细密地穿起,见了纾意便笑开:“小娘子,买串茉莉花戴罢。” 她那只手仍被夹在卫琅肋侧,便使了些力气将人拽来一同买花。 老妇人将串好的花系在她左腕上,玉白浓香,别有一番意趣,纾意垂眸看了看,又请老妇人再制一串,她那只被紧紧携在肋侧的手拧了一把卫琅,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伸出手来。”纾意接过另一串制好的茉莉花,捻着两头棉线,想替卫琅系上。 “小郎君戴花儿也好看。”老妇人呵呵笑着。 他并未觉得男子不应佩花,乖乖伸手由她来系。 “阿婆,你这一篮子花儿都卖吗?我想买回去做饮子吃。”纾意面色温柔,卫琅见状,连忙取了银子给她。 老妇人见了他手中银子连忙推却:“郎君娘子这些银子,怕是买两篮子都够了……” “阿婆安心拿着罢,就当我连着竹篮儿一同买下,”她笑着将银子塞进老妇人手中,“苏家铺子的乳酪团子绵软,阿婆去尝尝?” “好好,多谢郎君娘子。”老妇人将篮子递给纾意身后的联珠,这才收拾好回家去。 “娘子要煎什么香饮子?不知我可有这个口福。”卫琅转着腕间茉莉花串,心里头想着这花放在枕边,定能一夜好眠。 纾意佯装沉吟,含糊着说了句有罢,下回再送来。 他心下明白,再陪着自家娘子继续逛坊市,其中滋味自是妙不可言。 - 纾意高高系起袖摆,将桌案移到院里拾掇刚买回来的茉莉花。 她将花盛在细麻布里浸水洗去浮尘,再悬在檐下晾晒起来,从中取出大半来制茉莉花酱,存着既可点茶,又可配点心吃。 天光映照,女儿家的素手看着仿佛能透过光来,纾意折去花底的绿梗,免得一会儿做出来泛苦。 缀玉联珠在一旁制油酥和面,预备好制茉莉酥饼。 茉莉择净了叶梗,垫着细纱上瓮子蒸熟,再选少许麦芽糖来熬成糖水,同蒸熟的花瓣一齐盛入琉璃罐子中,最后加上蜂蜜封顶,仔细扎紧罐口存着,七日后这茉莉花酱便成了。 这日头,不知不觉就斜了,亲手制这些小巧也颇有一番意趣。 纾意持着细竹筛,撇去沸水煮出的绿豆衣,再将剩下的绿豆瓤儿滤出,细细碾作豆沙,混着茉莉花和蜂蜜作馅儿,裹进擀叠了几十层的酥皮中,再送去厨上烤制。 “真香,要是四季都有茉莉多好,日日都能吃上茉莉果子。”联珠深深吸了口满院香气,早就等不及尝那茉莉酥饼了。 “秋日做桂花糖,冬日酿梅花酒,玫瑰膏子林檎醋,哪时候少了你吃的?”缀玉盛了盏茉莉香饮子捧给纾意,笑着打趣她。 这饮子用的是峨眉雪芽和茉莉共煎,再点上少许薄荷,饮起十分惬意。 联珠晃晃脑袋笑而不答,只凑来问纾意:“娘子,一会儿茉莉酥饼好了,可要给侯爷送一匣子去?娘子亲手一朵朵择的茉莉,可是用心极了。” 几位侍女们都掩唇笑,悄悄抬眼看自家娘子。 纾意只嗔她一眼,自去品盏中香饮。 - “王夫子,外头有个人找你。”一个小童束着小髻,含着自家手指头说。 林鹤风蓄了髯,显得年纪大上不少,他正裁着明日课时需用的竹纸,闻言抬头道:“找我何事?” 学童嘬着手指:“说是他家有个小子,也想来读书,想先问问束脩几何。” “那家小子多大?可带来了?”他收拾好纸张,又将那手指从小童嘴里取了出来。 “没带来,王夫子自己去看看罢。”小童说着便迈着腿跑了出去,自寻玩伴去了。 林鹤风抚过袍袖衣冠,出门去见那人,不论收不收束脩,有心向学的孩子他总会收下。 那人一身粗麻布短打,身子壮硕,十指粗短,蓄着络腮胡子,看起来不像庄稼汉子,倒像个猎户。 “不知是多大年纪的小子,从前可开过蒙?”他开门见山,仔细问起孩子的状况。 这人正上下打量他,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孩子六岁,从前没认过字,王夫子可愿收下?” 林鹤风笑笑,只说:“只要孩子一心向学,我都愿意收下。” “不知束脩多少?”那猎户再一拱手,装模作样问道。 他留了个心眼儿,只作寻常模样:“原是一年一两银,以米粮也可。” “若是不大方便,一应减半。”他笑着抚过自己髭须,“不过还是先把孩子带来,看看更好些。” “好,我过几日便将家里那小子带来让夫子看看。”猎户点点头,再辞过林鹤风走了。 他回头进了草堂,面上笑意一下荡然无存。 还是找来了,他得想想法子。 作者有话说: 昨天捡到的小猫咪特别亲人,可惜家里已经有原住民了。 联系了几家宠物医院看看有没有人丢猫,实在找不到主人再领养出去。 小可怜在外头饿得只有我家的一半儿重,希望以后能健健康康! v 第54章 三年前林鹤风赴连州治水时并不是失足跌落汹涌洪波, 而是有人趁乱推他下水。 推他下水之人面熟得很,他错愣万分,只拼劲全力拽住那人腰间革带, 却也未曾让对方动一分恻隐之心。 革带上的铜钮深深硌进林鹤风掌心, 他只见那人紧紧怀抱堤边石柱,腾出只手来用匕首割断自家革带,力道之大,更是将林鹤风手背腕间划得鲜血淋漓。 四下里汹涌震天, 求救声、哭喊声交织, 人人顾着逃命,哪里顾得上此处。 洪峰呼啸而至, 浪头将他拍进水里, 眨眼间那人便只剩一个点,迅速混入逃命的人群中不见了。 浪涌湍急且寒凉刺骨, 沙石浑浊,更有树木砖瓦等杂物裹挟其中,一齐拍打在他身上,让他耳中轰鸣不止,泥沙填喉,就算会水也抵不过这样凶狠的泥水洪流。 林鹤风只能拼尽全力攀援水中的断梁浮木,让自己多几分生还的可能。 他不能死, 他的芳妤还在家中等他, 还有一双儿女……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醒来时才发觉自己被洪波推进了一处湖港, 正伏在一根断梁上, 看着残存的大漆像是庙宇中的。遍体鳞伤, 好在还有一条命在。 右手被那人匕首伤处皮肉泡得发白翻卷, 他跌跌撞撞走至河边,脱下破损的官袍,趁着湿透团起扔向河中,将那人割断的革带收入怀里,蓬乱地顺着断壁残垣寻找人烟。 连水沿线都遭了洪灾,多个州府皆是流离失所的灾民,各个蓬头垢面,林鹤风混入其中,此时官府也不会来查百姓籍册。 他本想着经此一事朝中定会派人来寻,可他没想到,在官府张贴趁灾劫掠的歹人画像中竟看到了自己。 真是好手段。 过去三年,他隐姓埋名,只说是家中遭难只剩了他一个,一应钱帛都付了水,便在青山县领了户籍文书做个教书夫子,积攒些束脩财帛想回京去。 可想杀他的人不见尸首始终心存疑窦,便沿着连水上下游州府暗地探查,定要林鹤风真的死了才放心,但凡有打听水患后迁来的四旬男子,他便遮掩或暂时去旁的州府躲避。 这人绝不是什么百姓,还是小心为好。 他清点这些年攒下的银钱,想着如何才能躲过这一回。 - 纾意送了一匣子茉莉酥饼和一罐子茉莉酱给卫琅,酱还能存一些时日,可酥饼放不了,他只能将匣子搂在怀里,小口小口缓缓吃了一整日。 “侯爷,那边遣人出了城往函州去,已派人扮作客商跟着了,不日便能将消息递回来。”陆诚叉手禀告,又送上一叠信笺。 卫琅自然知晓,安王是遣人往函州送财帛去的。 函州刺史隐瞒铁矿,私铸兵甲、扩充州军、买通御史巡查,样样都需要银钱填补,只凭他一个刺史自然是养不起这些。 借着中秋灯会来来往往,许多函州军士会扮作客商或是探亲的百姓混入白玉京之中,往后节日更多,冬至日后混进城内的更是愈发多起来,直至来年上元灯会才会动手逼宫。 可这一世变动不少,他使的那些法子拖了不少时候,陛下心中也有了数,可安王还是执迷不悟。 卫琅拆了陆诚递来的信笺一一过目,口中还不忘嚼纾意送来的茉莉酥饼,绿豆沙裹着蜜渍茉莉,清甜可口,教平日一人时不用甜点的卫琅越用越香。 “吴御史颇为有心,他愿意以身犯险,弹劾扈将军以试探安王,我们定要照顾他家小好友,不能让人下手。”他轻轻叹了口气,提笔写回笺。 皇帝心中自然有数,可一直到如今都不见其贬斥安王,他猜测是想借此一网打尽,彻底清除朝中乱党。 卫琅心里想着,待中秋一过,自己便拿着白玉京内混入许多青壮一事上报皇帝,到底是如何处置安王,他也好随机应变。 “中秋将近,徐老太傅遭贬已久,也该回白玉京团圆一番了,陛下殿试之时便有一番话来,也不知为何迟迟不下令太傅还朝。” “翰林院诸臣早就翘首以盼,还需有一位铮臣挺身而出才是。”陆诚答道。 这就不用卫琅安排了,贤王处自有法子去办。 卫琅一一晾干笔墨封好回笺交给陆诚,又点了点案上的四方锦匣:“将这个送去徐府。” 陆诚收好信笺,直问道:“侯爷想见小娘子,何不亲自去送?” 你知道个什么? 他垂着眼睛在心头念叨,自己整日去絮絮面前晃悠,再好看的郎君见得多了就不稀罕了,说不定还会嫌他腻腻歪歪。 只有空上几日才会让絮絮想他,卫琅知晓纾意爱自己制些香丸点心,便去寻了许多漂亮的碗盏瓷盒之类的精巧器具,她见了必定欢喜,要想着法地做些东西盛满它。 卫琅面上浮现出一些笑意,又被他即刻压下:“你且去送便是。” 陆诚垂着脑袋挑挑眉,捧着东西干活去。 - 卫琅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正在瑶台千华楼看旁的美郎君。 这儿的檀郎时常周旋于白玉京内贵女之间,只晓的事只多不少,近日来郑十二娘家中有事,而安王成婚旨意迟迟不下,赵倾难免忧心起来,纾意便携了不少金银,邀她一起往此处玩乐打探消息。 檀郎今日一袭红衣,墨发披散,灯下看美人,衬得他容貌愈发惑人起来。他正坐在珊瑚垂帘后抚琴,双眼却时不时看向帘后的纾意,满是露骨的缠绵之意。 赵倾看得面红耳赤,她回了白玉京之后才知男子也有如此情态,便借着饮酒催促纾意快些。 纾意忍笑,便假装与她谈起宫中饮宴之事,从布置摆设到一饮一啄,渐渐引到了安王成婚一事上。 “也不知哪几位姐妹要嫁进安王府,等她们嫁了人,咱们可就没什么机会能一同出游了。”纾意饮下盏中酒液,绵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还想和郑家姐姐打马球呢,等她嫁了人,哪有这样在闺中肆意。”赵倾也稍大声了些,悄悄去看那檀郎的反应。 他自然无动于衷,只含笑在帘外弄弦。 “檀郎,你上前来,”纾意一副微醺的模样,袅袅婷婷一抬手,“离得远了我听不清。” 红衣郎君道了句是,抱琴穿帘而来,十分乖巧地倚在纾意身边坐下。 周身立即充斥着奇异的香气,珊瑚垂帘仍然晃着,映着屋内影影绰绰,凑得近了才发觉这檀郎穿了三重透纱红袍,衣襟松散,隐约可见内里亵衣颜色。 赵倾脸都红了,不敢再看,只装作醉酒支着下颌假寐。 纾意面上不知是酒气还是羞赧,她放下酒盏,侧首盯着檀郎看。 “檀郎以为呢?这郑十二娘可会嫁与安王为妃?”她抬手轻触对方的下颌,眼中醉意荡然无存。 他唇角含笑:“娘子就不怕我将此事告诉郑十二娘?” 纾意面色不变:“几句醉话罢了,檀郎怎样才会开口?” “金银珠玉,我多少都能给些。” 檀郎近身,热意烘到纾意的肩背上,他探手取过那只留了唇红的酒盏,缓缓道:“娘子应当也知晓,我在这儿并不缺金银财帛。” 他特意将纾意留下的那抹唇红对准了自己的,再仰头饮下残酒:“若我想要这个呢?” “我并不是来此寻乐的,檀郎应当早就看出来了。”她摇摇头,“不过几句醉话罢了,檀郎不必如此守口如瓶。” 他敛了衣袍,缓缓舒了一口气。 “郑十二娘不会做安王妃,郑家还要靠她拉拢旁人。” “秦国公尚大长公主,女宁昌县主嫁淮阳郡侯,子娶京兆尹之女,在宗室中颇为说得上话。” “家中嫡长孙自然是个香饽饽。” 纾意看着他,等檀郎继续道来。 “安王妃自当出于许、陆、扈三家。”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檀郎跪坐于纾意身侧, 殷红袍袖垂落,他将其中内情缓缓道出,仿佛只是与好友清谈一般。 另说上次淑妃办得折花宴, 本该有位函州刺史家中的女儿赴宴, 不知可是耽误了什么,终究还是没出现在宴上。 “檀郎此举实乃帮了我大忙,不知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定遣人送来,”她垂眸看了看那只盏子, 又补充了一句, “金银怕是俗了,前朝大家斫出的琴可否?” 她只怕说些身外之物有些冒犯, 便又补了句:“或是离开这儿?你在这瑶台千华楼并不开心。” 他眸中滟滟, 并未觉得有什么冒犯之处:“娘子说笑了,前朝大家的琴给我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抚琴不过是取悦旁人,哪里会是爱琴之人。” “我为教坊乐籍,与其被人呼来喝去,还不如留在此处受人追捧。” 檀郎取了一只新盏,又为纾意和自己各斟一盏酒,双手相劝:“我第一次见到娘子,便知娘子不是来此作乐的, 也多谢娘子此番好意。” 他仰头印着纾意留下的唇红饮尽:“若是在下日后有所需, 还请娘子相助。” “自然如此。”纾意笑着同饮,便和赵倾一同离开了。 檀郎抱琴倚柱, 目送她月下窈窕身影, 直至车马隐入人群才止。 纾意送了赵倾回府, 这才自行回府去。 缀玉早就备好了浴桶, 替自家娘子卸了钗环,通过一头乌发,这才服侍娘子沐浴。 她在净室内点了安息香,想让娘子好好松快一回,又想起午后定远候府送了东西来,便说:“娘子,侯爷午后差人送了些东西来,一会儿可要看看?” “送了些什么?”卫琅每次送来的东西,总能触到她的痒处,不一定十分名贵,却都很合她时下的心意。 缀玉摇了摇头:“陆诚只说是侯爷让他送来,递给我便走了,锦盒外头衬着软绸,碰不得水,还要娘子一会儿沐浴完亲自看看才是。” 也有几日未曾看见卫琅了,纾意心中隐约有些想念,此时对这送来的东西更是像猫抓一般,恨不得立刻就端了来看。 可缀玉见她如此急切模样,定是要笑的。 她只淡淡哦了一声,便垂头继续往自己肩头淋水,专心沐浴起来。 好容易沐浴完,缀玉还在为她顺发,纾意便将锦盒捧至妆台前启开。 原都是些精巧的瓶瓶罐罐、香盒粉盒之类,有瓷制的,也有琉璃的,还有金银错、镶螺钿的,各个精巧无比,让她爱不释手。 纾意先取出一只半透的雕花琉璃圆肚小罐来,上头是金亮透彻的琥珀色,下半是交错的玳瑁色,她想了想,里头盛前些日子做的茉莉花酱最好。 这小扁瓷瓶儿不知是如何烧制,竟有些半透的团花纹路,若是在其中盛些绯红颜色,透过天光定是十分漂亮。 这螺钿匣子如何舍得用它?光滑细巧,上头螺钿刻出的蝴蝶精致无比,定是最细最糯的胭脂才能盛在其中。 缀玉也夸赞不绝,侯爷竟有如此细巧的心思。四处寻来这些质地不同的精巧物件博娘子欢心。 纾意算了算日子,明日卫琅正式去北衙龙武军中奉职,自己还是去送送为好。 可这龙武军就在白玉京内,这么点儿路,有什么好送的?没得叫人笑话。 她蹙眉思前想后,还是准备些东西送到他府门前便是。 纾意看着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只想着要制香丸香粉、花蜜胭脂,一点点将它们填满。 她从自己制些香粉香丸,到自家铺子中是否也能制这种精巧的琉璃瓶罐,又想着首饰铺子配这般小匣装起也好看,最后抚掌道: “咱们开家制香铺子罢!” 今夏琳琅阁和织霞坊的生意都好极了,算来进项不少,再加上张氏心虚赔了不少银钱来,开家新铺子绰绰有余。 缀玉闻言一喜,可又皱起眉头:“娘子,咱们也没有制香师傅,料子匣子一应空空,更别提铺子了,一下子怎能开起来?” “哪就说现下便开?待我细细打算一番,一应齐备了才是。”纾意摩挲着琉璃瓶上起伏的花纹,怎么做才能与旁的制香铺子不同呢? 白玉京内香料铺子只管贩香,一边是各色原料,另一边是铺子里制的成品,可供客人自行择选。 虽说有这般精巧的匣子,可并不是每位娘子都像她这般喜爱,若都以此包装香粉香丸,难免显得头重脚轻,到底是贩香还是且这香料该从何处进来她也不甚明了,制香娘子、如何揽客,想开这香粉铺子要准备的东西还不少呢。 “先让咱们铺子里制些精巧的琉璃螺钿小匣来,纹样待我明日来画,再请铺里娘子们一同参详。”她将卫琅送来的匣盒一应收好,乐呵呵地进了床帏安歇。 - 翌日一早,纾意收拾停当,便带着些小物事去送卫琅。 方至定远侯府门前,便见几位随行军士身着甲胄,牵着各自马匹在阶下候着,陆诚手中捧着皇帝赐下的任职圣旨和金印之类,正向她的车驾颔首行礼。她想了想,还是在车中等待才是。 又闻甲胄相碰之声,卫琅一身玄甲,腰佩长锋,利落挺拔地出了府门,这幅模样倒比纾意想象中更添几分锋锐之气,从前蓄意装出的羸弱病态荡然无存,令人望而生畏。 他先看了一眼陆诚,再侧首向纾意的车驾走来。 “絮絮今日为我送行?”卫琅眉眼立即柔和起来,他伸出手,等着接纾意下车。 她刚探出身子,便被卫琅揽住腰身,稳稳接下车来。 联珠垂着眼,只要是侯爷来接人,她们连脚凳都不必备上,倒是省事的很。 纾意面色微红,想说这光天化日,四周还有这么些人怎就直接抱她下车,也太不规矩了些,卫琅立即开了口道:“我一身铁甲,可硌疼了娘子?” 说着便揽着她转至车后,接着车轿遮掩,卫琅更不想松手。 “娘子来送我,我十分欣喜。”这好几日不见,絮絮原也十分想他,卫琅虽不撒手,却仔细紧着胸腹,免得寒甲硌着自家娘子。 “上任后虽不能日日与娘子相见,但我一颗心,日夜都系在娘子身上。”他蓄意憋了几日未与纾意相见,存了满肚子的话要说,“絮絮这几日在做些什么?我这几日修整兵甲,满身都是铁灰之气,便没去见你。” “昨日倒是想起我幼时曾用甲片制哨玩儿,便也为你磨了一只,”他小心翼翼挑开护心镜,从里头用两指夹出一枚小哨,再放于纾意手心。 她从不知卫琅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翘了翘唇角,又见他将此放在护心镜内,忍不住说:“怎的不好好戴着?这哨子另给我便是,何必藏在此处,你这护心镜一挑便开,如何能护得性命?” “娘子放心,我这身是仪甲,只作平日里穿着,入了军中还要换过的。”他心头熨帖,忍不住用额角蹭蹭纾意的,这才十分满意地退开。 卫琅像只讨好人的小猫一般,满腔热意尽扑在她面上,染得她耳根也红了,不由紧紧攥着手中那铁甲哨,视线游弋,终于想起些旁的事来。 “怀英遣人送来的那些精巧之物我喜欢极了,不知是从何处买来的?”她想着自己要开着制香铺子,问过这些匣子的卖家也更便利一些。 “絮絮果真喜欢吗?想要我再遣人去买便是了,”他闻言十分欣喜,可一会儿又变了脸色,“絮絮今日来,到底是送我还是问那些匣子?” 纾意不免失笑,一双手还在他胸甲上按着,便攥起捶了一下子:“问又怎么了?侯爷还记恨几只琉璃瓶子不成?” “我近日盘算着再开一家铺子,怀英慧眼,寻了这些精巧玩意儿给我,旁的小娘子兴许也喜欢,如此搭配起来生意也更好些。” 卫琅这才点点头:“我从前时常陪着娘子,想来也是耽误了正事,那些小玩意儿有的是我逛西市看见的,有的是问过同袍买来的,明日我便遣人给娘子送信。” “娘子想买这些琉璃之物不妨与关外客商打打交道,回头我托人问问,也好为娘子牵线。” “呀,你不说我还忘了。”纾意一听关外客商便想起了郑十二娘宴上认识的孙刘两家娘子,又想起了昨日打听来的事。 “我昨日去瑶台千华楼,听了不少事儿回来。”纾意眸光灿灿,卫琅却只听见瑶台千华楼这几个字。 又去看那个劳什子檀郎! “郑十二娘许是要嫁秦国公家嫡孙,为家中拉拢,秦国公在朝中势力你比我清楚,安王妃想必出于许、陆、扈家。” 卫琅这才正色起来,前世安王正妃为函州刺史嫡女,他在赴京途中横插一手,也拆了安王这一姻亲助力。 “辛苦娘子打探消息,我都记在心上了,”卫琅抚过她鬓发,只觉一颗心被浸在热水中,又不免有些心疼。 “我定好好行事,不教娘子再为我辛苦。” 作者有话说: 痛苦挠头,笔力不足像写小学生权谋(/p_q) 第56章 二人叙起话来没个完, 纾意这才反应过来,喊来联珠,将自己备好的物事送来。 “这天气正热, 怀英任上又是皮甲又是铁甲, 没得中了暑气,我特意备了些薄荷冰片水来,敷在臂上颈后或是放些在浴桶中都能凉快不少。” “还有些提神的茶饼,里头也加了薄荷, 天热多饮些水更好些。” 卫琅喜滋滋接过, 又连声说着多谢娘子,故意将其系在鞍上显摆, 这才依依不舍领着军士们往北衙去。 “走罢, 咱们去西市逛逛。”纾意收回视线与联珠登车,想去西市看些精巧之物。 西市多有番邦胡商, 带来的香料大多气味浓烈热情,龙涎龙脑之类更是颇受推崇价值万金,再加以大昭的各类香花或是乳香麝香等和制,更能使其相得益彰。 另有许多人愿口服香丸,日夜熏衣,以求汗水都是香气。 香料在白玉京内所需甚多,可怎么才能造出新意, 在众多客商中挣得银钱呢? 纾意和联珠走在西市香粉铺子之间, 各式香气交织驳杂,浓烈得让人有些晕头转向了。 胡商香料铺子根本不需要主动招揽客人, 每年的龙涎香和龙脑都是上供之物, 虽买不着御香, 用些这类番邦香料确是可行的, 便时常去胡商铺子中选购,各类香料仍是十分抢手。 纾意看着不少人家遣家仆来买这香料,或是哪家人尚有闲暇,愿意自己进店来来细细挑选。 经年累月皆是如此,客人的喜好与习惯想改亦是艰难。 她一时想不出个对策,便在心中存了个事儿,决定先放一放,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漂亮的小玩意儿。 胡商运来的货物虽是样式材料新鲜,可做工却比不上大昭,花纹多为卷叶草纹或是骆驼之类的兽纹,毡帘挂毯色泽鲜亮,羊毛料子是十分好的,只是现下正是夏日,这毡帘铺子门可罗雀。 纾意想了想,等自家新铺子筹备好,冬日正好用上,便去问那铺子中的胡姬可否定制。 那番邦娘子高鼻深目,有一头浓密的赭石色卷发,见了纾意上门眼睛都亮了,夏日生意不好,她纺的麻纱料子不及大昭的苎麻绉纱,便靠制革带护手之类的皮具支撑着。 “小娘子好啊,可是想买幅腰带送自家郎君?”她大胆热情,一口官话十分流利,上来便揽住纾意的腰将人往店里引。 “瞧,这皮子又软又韧,这腰带系些什么都不会坏,还有特意添上的刀袢儿,便利得很。”胡姬探手将各式革带取下给纾意看,“我们族中有个习俗,赠自家郎君腰带才能将人牢牢系在自己身边。” 纾意被她揽在怀中,被胡姬身上香气裹了满头,不免笑着开口道:“我想和娘子做些毛毡生意,今日不买革带。” “真的?”胡姬十分惊喜,连忙将她往后院库房引,“娘子喜欢什么样的?我这都齐全!” 她十分麻利地开了库房的门:“娘子请瞧,咱们这什么都有,挂帘毡毯,或是褥子毯子,冬日往屋里布置,暖和的紧。” 纾意眼前花团锦簇,她伸手都摸上一摸,果然各有各的妙处。 毡毯结实厚软,正适合踩在足底;挂帘一面紧实一面松软,扛得住风吹,又可为房中蓄热;褥子毯子则十分轻软,冬日拥在榻上想必都不愿起身。 “咱们还有些上好的羊绒料子,轻软暖和,小娘子用来制衣袍也是极好的。” 胡姬又引她去了另一边的库房,里头柜架上摆放着各净色绒料,比外头热上不少。 “娘子别瞧这许多好毛料子都堆在库房中,咱们家的毡帘,是从不怕虫蛀的。” “我想买些毡毯,不知可否定制花色大小?”纾意摸着一旁的绒料,心中确有意动。 “自然,咱们的毛料生意十月里便供不应求,小娘子现下来正好,更能为娘子做仔细些。”她十分高兴,一边替纾意打扇,一边将人引至桌案边坐下,再奉上塞外香花制的茶水。 纾意当即便和她商议起来,先定了些花色好让胡姬预备染料,尺寸之类过几日再来告知,又买了几条净色褥子、付过定金,又和她打听起香料一事来。 “娘子周身香气十分好闻,不知是什么香?” 胡姬敛过衣袖笑笑,说:“这是苏合香添百濯香共研磨的,如此既能留香更久,也能让香气更绵软些。” “若是娘子喜欢,我赠些给娘子便是。”她说着便要起身,又被纾意拦下。 “这如何好意思?若是娘子不介意,我想向娘子打听打听,这些西域香料应当在何处买?”纾意嗅过香花,又补充道,“我要的多,一般铺子里又贵,不知娘子可有门路?” 她伸指捻着卷曲的发梢,略略思忖了一番:“我们族中自然也有制香料生意的,只是今日与娘子初见,两相底细也不清楚,我也不好作这中人。” 纾意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小金鱼儿,轻轻置于胡姬面前:“还请娘子辛苦一番。” 见了实在的好处便好行事,她也不再推却,十分欣喜地将金子攥进手里,这才说:“我先回去替娘子问询一番,过几日娘子再来。” 胡姬娘子十分恭敬地送纾意主仆二人出门,让她过几日别忘了再来告知毡毯尺寸,纾意心中也有成算,但凭一位陌生的番邦女郎不够,她又想起了在郑十二娘处认识的孙、刘两家娘子。 她们家中可是常年做关外生意的富商,在香料一事上想必更是清楚些。 “娘子,咱们还看些什么?”联珠将刚买来的几条褥子放回车里,又递来一柄团扇。 “去香料铺子看看罢,这天还是热得很,再买些薄荷回家去。”纾意制薄荷冰片水赠予卫琅,府中薄荷都用得尽了,今日正好来买些。 - 卫琅那边进了北衙,将圣旨再众将领面前读过一番,将各类文书金册盖了印做好交接,便正式上任北衙龙武军统将一职。 军中副将们随他看过各支队伍,互相都认过脸,又去各处演武场看过麾下军士,他身披玄甲,挺拔地驭在马上,直忙活了大半日,这才将各部军士看了个遍,现下回了军中住处,准备歇下明日再来立威。 刚来军中也不好吩咐军士备浴桶沐浴,便只打了两桶水来,想冲洗一番。 卫琅可没忘纾意送他的薄荷冰片水,三只瓷瓶看着一模一样,他便随意选了其中一只嗅闻,香气十分清淡,倒没什么薄荷味儿。 他在水中添了少许,便自行洗漱起来。 原没什么香味,兴许是碰了热乎的肌理,香气渐渐散发出来。 卫琅只觉得疑惑万分,这哪是什么薄荷水,分明是絮絮平日沐浴用的百花香。 他哭笑不得,自己现下像个香喷喷的大花团子,在军中显得格格不入,卫琅只好自行打水再洗过,若是明日一身这样娇软的香气,怕不是要被袍泽打趣。 这三个瓶儿一模一样,其余两瓶才是薄荷,兴许是拿错了。 卫琅立在院中冲洗许久,好不容易才将这香气冲淡了些。 他躺在榻间,周身仍有些许香气,他将那瓷瓶攥在手里爱不释手,有了这香气他睡得也更好些,仿佛自家娘子就在身边似的。 - 安王今日上朝可谓是又惊又喜。 皇帝听了翰林院诸位臣工谏言,下旨将去岁被贬斥的徐老太傅从暮州老家召回,再入朝中。徐家上下一应官复原职,从前求情同遭贬斥之人同样既往不咎,一同还得朝中,朝堂上一片盛赞,称陛下仁厚。 且从前状告贤王有不臣之心一案再查,定要还徐老太傅与贤王一个清白。 安王死死攥着自家袖摆,面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想让翰林院上谏之人就此消失,还好从前告状之人都清理干净,不然又是一桩麻烦。 他正紧紧咬着牙,又听父皇夸赞了他一番: “此次中秋祭月,安王花了不少力气,皇后向朕夸赞不止,这三日中秋节假时候的城防辟火便都交给安王,定要十全十美才是,莫让灯会烟火伤了百姓。” 自从中元假作祥瑞之后他便和淑妃处处谨慎小心,差事办得也是用心至极,今日能得父皇夸奖,也不白费他这一番力气,还能看出父皇并未怪罪于他,想必是已经查到这幕后陷害他的真凶了,定是贤王! “儿臣领命!定不负父皇所托!” 徐老太傅回来便回来罢,徐老太傅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拦住铁骑?这城防都交给了他,还怕自己的私兵进不得白玉京吗? 卫琅立在武将之中,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安王想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的私兵藏进白玉京,可卫琅身为北衙龙武军统将,皇城城防本就是他职责之内,借此在京中四处巡察也并无不妥。 皇帝却突然皱了皱眉,以手揉按额角,像是有些不适:“若是无事,今日便到这儿吧。” 这药还是起效了。 安王血脉中汹涌着大事将成的兴奋,成大事者,前些日子受些波折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再忍忍,我的不聪明权谋部分快结束了!再忍几章就能开始甜爽剧情!(抹眼泪 第57章 林鹤风收拾好时常备着的银钱, 又将那歹人自行割断的革带、和他趁夜偷偷揭下的通缉令一应收进怀里,留作日后的证据。 这三年来他四处躲藏,收拾起来十分熟练。 他此去不知能不能回来, 便将学童交来的束脩一齐折做碎银, 按人数分作数份,放在自己学堂中的书案之下,再留书一封向各位致歉。 “夫子这是要往哪去?我阿娘说明日中秋,请夫子来我们家拜月用饭呢。”小童牵住他的袖摆问道。 “学堂中笔墨快用尽了, 中秋给你们放假三日, 我正好去连州城里买些,”林鹤风摸摸他的脑袋, 又嘱咐一句, “若是三日后我还没回来,便让你阿爹阿娘进学堂来, 在我书案下取些东西,可好?” “一定是三日后见不着我才来,可记下了?” 那小童点点头,说到:“王夫子我记下了,我是最听话的。” 他笑呵呵塞给小童一块糖饼子,这才出了学堂去驿站请人护送。 正好赶上中秋节庆,且连州城中来来往往, 人数可比这小小县城里多得多, 到时城内张灯结彩,想找到他可是更难了。 林鹤风封了双倍银钱, 请驿站的郎君们送他去连州城, 虽只不过百余里, 有人相伴还是更安全些。 驿站郎君们认得这教书的王夫子, 去岁也消失了月余,这次进城还请他们护送,只当是读书人胆子小些,怕遇上山匪,再加上他又给了双倍酬劳,这差事也轻松,就当去连州玩乐一趟,顺便给家中老小买些新鲜玩意儿回来。 林鹤风登上驿站的青帷油车,一名郎君坐在前头,另一位和他同坐车中,二人轮换着赶车。 这一路上乘马车,约莫三个时辰便能到连州城,二位驿站郎君还有说有笑,说起家中今年中秋备了不少好酒好菜,嫁出去的妹子也要回来,这次去连州,正好买些花灯回家。 他听着听着,难免想起远在白玉京中的爱妻和一双儿女,若是能逃过这一劫,剩下的银钱勉强也够他回白玉京去。 车马渐渐驶入林子中,赶车的郎君打了个哈欠,便只听外头车轮碌碌,枝叶相拂的簌簌声,偶有几声鸟鸣。 林鹤风松了心头那根弦,靠着车壁合眼休息,却好像听见车外有阵阵马蹄之声。 他立即清醒,悄悄将耳附与车壁静听,车内郎君有些见怪不怪的:“王夫子不必忧心,不是什么山匪强梁,想必是和咱们一样的赶路人罢了。” 像是三四人正驭马向他们赶来,呼和声不止,直直纵马上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还真有匪盗?”车内郎君握住腰间长锋,挑了车帘来看。 赶车郎君勒停了马车,朗声问:“不知是哪家好汉?为何拦住咱们的去路?” 车前三人皆是一身利落短打,手中持着刀剑,虽十分凶恶但也不像打家劫舍的匪徒。 “我这里有些银钱,还请好汉们行个方便。”赶车郎君叉手,却不见这几人动心。 “兄弟们自不会为难你们二人,你们且去吧,我只要车上那人。”为首之人正是前些日子假意问林鹤风束脩之事的汉子,他用刀指着车内又道: “林侍郎好本事,让你躲了三年,今日总算落在我手里。” “还不乖乖自己下车来?省得兄弟们动粗。” “林鹤风!你已是强弩之末,还不快些下车!三年前你没死,今日也到时候了。” 他喉间拖延,心头涌上一股悲凉,只得开口道:“要我的命可以,先让这二位郎君回家去。” “你是……林侍郎?”驿站郎君们倒想起来,三年前水患刚过,百废待兴,朝廷向连水沿线驿站下令,说有位工部侍郎奉命治水,却被洪波卷走下落不明,若是能寻得尸首,定有丰厚赏银。 林侍郎修渠建堤,在民间颇有些声望,都知他是好官。 “我们都以为你已死在洪水之中,没想到,你还活着。”因公殉职的好官受人爱戴,可他见了现下这般场面,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林鹤风叹了口气:“我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三年了,也算是苟活三年。”他起身又说,“二位还请回去罢,不必受我连累。” “不行!我兄弟二人不能让你死在他们手中!”车内郎君拽住他的袖摆,又让他抓稳,便坐在车前想强行驾车闯过,能拖延一些时间便拖延一些。 “林侍郎,坐稳了!驾!”驾车郎君重重挥过马鞭,马儿嘶吼着冲过去,另一人则用刀鞘劈砍,挥开驭马挡在车前的壮汉。 那壮汉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险些被刀鞘打歪了鼻梁,连忙勒住缰绳俯身躲过。 “哈哈哈哈,你们驾着车如何能跑赢咱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 林鹤风躬身伏在车内,侧帘被林中风吹得卷起,两侧树影飞速倒退,颠簸地让他心头狂跳,突然看见贼人的身影在窗中隐现。 另两名贼人持刀一左一右并行,丝毫不怕他们能够逃掉,一边猖狂大笑,一边将刀直直捅入青质车帷,划出两道狰狞豁口来,捅进车内的刀锋险些划过他的脖颈。 “林侍郎这是做什么?没得白费力气,还是省省罢!一会受死也死得体面些!”仿佛在玩弄临死的猎物一般,他们将刀抽出,再次捅入车内,想在乱中要了林鹤风的命。 “休得猖狂!”右侧郎君一手攀住车架,一手持刀劈砍,将贼人胳膊砍出一道豁口,又提刀再上! 竟能被手心里的猎物反咬一口?他怒火中烧,口中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转而先与前头的郎君相斗,车马仍在林中疾驰,林鹤风操起车内小几,从车壁的豁口钻了出来,对着和前头郎君劈砍的贼人后脑拍去,拍得他大叫一声,又挨了一刀。 车轮碾过石块,颠得林鹤风摔回车里,却刚好躲过车后大汉射来的箭矢。 “倒是有些运气,”他眯着眼,再次挽弓搭箭,对准破碎车架中的林鹤风,“我倒要看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嗖! 林鹤风瞳孔骤缩,却不是因为那箭向他射来,而是因为斜地射来另一支箭,正好将其一穿为二。 那大汉目眦欲裂,怒吼道:“什么人!” 来人还不少,各个都是皮甲军士,这三人想逃却被众人拦下,摔得人仰马翻,捆结实了扔于一旁。 领头那名郎将钳住大汉的两腮,冷眼俯视道:“某奉定远侯之命,来迎林侍郎入京。你又是哪来的鼠辈?你的主子也要小心些。” 他嫌弃地抹了抹手,又从襟内取出一只发簪,走到车旁给林鹤风看。 他一路颠簸,还磕着了脑袋,双眼发晕,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林侍郎看。可认得此物?” “咱们奉命,接侍郎回京去。” 那发簪迎着林间倾泻下的阳光,泛起温润的光泽,林鹤风眯着眼,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这支木簪,是他十几年前亲手为新婚妻子制的,一分一毫都刻在他心底,怎会不记得? “芳妤?” 他口中喃喃,卸了全身力气软倒在车中。 - 中秋节宴,万家团圆,宫中宴请群臣,纾意和母亲准备了厚重的节礼看过老夫人,便不与安平伯府一同进宫赴宴了。 徐府三人,在自家过节才惬意得很。 纾意在院中设下桌案,与母亲一同祭月。 案上摆了新鲜羊肉和各式香果鲜花,一求秋日庄子上能丰收,二求事事顺遂平安,三求人如月圆常相见。 她揽过母亲的肩头,温声道:“陛下前些日子下令,将曾外祖父召回京城。还要昭雪平冤,阿娘可以安心了。” 徐氏眼中含泪,总算能见到娘家人了,她用手帕拭泪,缓声说:“还有你父亲,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见到他。” “一定能,卫琅说过,有了消息便会告知咱们,他手下都是军士,寻人比我们快上许多。”纾意连声安慰母亲,又说着今年陛下登阙与百姓同乐之事,烟火一直燃至半夜,“阿娘何不与我一同出门赏镜?还有许多好吃的玩意儿。” 徐氏摇摇头,自然知晓女儿出门想要见谁:“阿娘懒得凑这样的热闹,那烟火漫天,家中也能看见。” “小砚清去不去?阿姐给你买兔子灯。”她也不强求,低头问自家幼弟。 他揉着惺忪睡眼,喃喃道:“我困了,阿姐替我买回来好不好?” 平日里最爱凑热闹,今日却困得这般早。 纾意只好点点头,带上缀玉联珠一块出门去买些彩灯回府。 徐氏笑笑,叮嘱道:“今日坊市里人多,小心些。” “他是个好郎君,阿娘十分为你高兴。” 纾意回眸,徐氏唇角含着笑意,正摆摆手让她快去。莫要错过了烟火。 今日人确实如山如海,车马是行不通的,纾意便提着裙摆随着人流往东市去,那儿有最热闹的灯市和杂耍百戏。 卫琅要负责皇城安危,这样的日子,定是在宫内当差罢。 既能见到同一片月,也不算什么。 可只要想起他,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纾意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绯红衫裙,戴了精巧繁复的花冠,正好衬这节日之景。在旁人眼里,这位小娘子怕是比明月还耀眼。 卫琅曾在这鲜花铺子里为她簪花,曾去相辉楼用过鱼脍,他在点心铺子前歪缠让她亲手来喂,在那海棠树下皱着眉解开缠上她头发的玉扣,处处都是他。 街上人各个满面喜色,并肩携手,一同造就这尘寰人间。 她漫无目的地在坊市中看着,巡逻的郎将那么多,也不差他一个。 纾意心中不免生起一丝落寞,突然就觉得这节庆也没什么趣味,无人和她同游,再热闹也不是她的。 她为幼弟买了盏精巧的兔子灯,又让随行的侍女仆妇们自行挑选,一人买了些小玩意儿带回去,众人都十分开心,刚在府中领了赏银、用了节宴,又得了小娘子的赏,别提有多好了。 纾意失了兴趣,便打算回府早些休息。 街上人多,身后投来的影子也未曾留意,她左肩兀地被人点了点,纾意抬头去看,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卫琅一双眼仿佛藏着月华柔波,轻飘飘地笼罩下来,他穿着一身甲,冠帽高束,任谁见了都会夸一句俊朗无俦。 他将手中彩灯递给纾意,开口道:“多日不见,絮絮可有想我?” 方才向太阴君许愿人如月圆,这便成真了吗?纾意看他穿着一身甲,也不像从宫中赶回来的,便笑着问:“龙武军的统将,今日也要亲自巡街吗?” 卫琅整了整衣袍,故作持重道:“身先士卒。” 二人并肩缓缓前行,无须互诉衷肠,便有满腔的情意。 “现下陪我看灯可妥当?不会被袍泽说闲话吗?”纾意蓄意问他,想知道今日是偶然碰见,还是早就准备好了。 “看见也无妨,我以权谋私便是。”其实军中早就安排好了,这三日假期众人轮流值守,卫琅特意换了今夜休假来陪纾意看灯。 他喉中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说纾意送他的薄荷水极好,袍泽们都羡慕不已;一会儿又蓄意歪缠,说军中辛苦,想听她说些心疼人的好话。 二人亲亲热热地叙话,也融进了众人之中。 “当心!”一旁有孩童举着灯笼追逐,卫琅连忙将她护在怀中引至路边,一齐等着烟火升空。 纾意想起出门时阿娘说出的话,险些就想问他一句: 你之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可她却在卫琅领间嗅见一股香气,像是百花,又有些甜意,仿佛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的。 是女儿家的香气。 她脑中甜蜜一下子荡尽了,原以为这人甜言蜜语不断是一心想着自己,竟还与旁的小娘子亲近? “你这人惯会哄骗人!”纾意凑近了仔细嗅闻,又挣开他的怀抱,“这香气,你是从哪蹭来的?” 卫琅一脸迷茫,怔怔地啊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卫琅:这不就是你的味道吗?(小狗疑惑 第58章 卫琅还是头一回在她脸上见着愠色, 只觉分外可爱,连忙收紧了一双胳膊将人揽在怀中。 “娘子怎么生气了?”他敛去面上笑意,只摆上一副极委屈的垂眼, “这香气哪里是蹭来的, 娘子实在是冤枉我。” 他一身铁甲凉得很,一双手又热烘烘裹在她腰侧,纾意心里骂着登徒子,捶他又嫌手疼。 “硌得疼了。”她推着卫琅胸甲, “你闻不着吗?一股玫瑰卤子的味儿。” 又甜又腻, 与从前的沉檀香气截然不同。 二人立在灯火阑珊处,一旁檐角悬着的彩灯映在卫琅身后, 让这人面庞朦胧起来, 他并不松手,而是将大掌拢住纾意的后脑又埋进自己颈侧, 再低声开口道:“再仔细闻闻,这究竟是哪儿来的香?” 她还未散尽脑中“灯下看美人”的绮思,又被贴上卫琅温热的颈侧,体温让香气更加馥郁起来,熏了她满脸的红。 在此处听他低语,竟让人耳中心尖一块痒了起来,纾意愣愣嗅闻着, 总算想起这香气与自己沐浴时惯用的百花露分毫无二。 “这怎会……”她不明所以, 这花露是自己制的,也未曾给了卫琅。 “前些日子娘子赠我薄荷水, 其中便有一瓶子它, 我用后香飘十里, 袍泽们揶揄了我许久, 都说我魂不附体,一颗心早就进了娘子的温柔乡。” 他在耳边喃喃低语,话里有明晃晃的笑意:“明明是娘子亲自给我的花露,还问我是从何处蹭来的,如此疑我……” “可真教我伤心呀。”他一双手捧了纾意的脸,泫然欲泣,真是何处不可怜。 她不免有些心虚起来,盛薄荷水和百花露的小瓷瓶儿外形一致,只是有些暗纹上的不同,若不留心,拿错了也没什么稀奇。 纾意不知说些什么好,自家绵软的脸还在人家手里捧着,又凑得如此近,连忙撑着他的胸甲,垂头后退了些:“对不住,是我冤枉了你。” 卫琅并不让她退出自己的怀抱,他上前逼近,一步步将人逼至后头的院墙边,退无可退。 此处灯光晦暗,喧闹渐小,他眸黑如墨,莹莹漾着一点狼一般的荧光。 “为何会问这香气?” “是醋了吗?” “不愿让我碰旁的女郎?” 卫琅与她额头相抵,将纾意拢在伟岸身形的阴影下,潮热急促呼吸交错,言语间的唇瓣开合险些贴作一处:“为何?” 她心若擂鼓,片片荡在自己耳畔,为何? 为何会如此生气?若只是假作婚约的未婚夫妻,何必如此?现下又怎会因他而面红耳赤。 “我……”纾意喉间滚动,红炉点雪,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卫琅身量高大,就算此时与自己额头相抵也有些够不着他。 她颤着一双手,攀上他附了玄甲的双肩,再踮起足尖,于他唇角留下一抹唇红。 像一片落花,或是一只彩蝶,轻飘飘的,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卫琅的心头像是被轻飘飘挠了一下,一下子飘荡在云间,让他血脉也汹涌起来。 一双眼也亮了起来,纾意看得清清楚楚,他眸中自己的倒影,满是女儿家的羞怯与情意。 “你心里有我。” “你心里是有我的。” 卫琅高兴极了,笑意从胸腔中震颤而出,眼眶也热了起来:“絮絮,我太高兴了。” 他伸出手,将纾意紧紧拥在怀中,想起自己穿了一身甲,又手足无措地松开,想捧了她的面颊去吻。 纾意终于如梦初醒,方才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她耳根热烫,忽然矮下身,从他怀抱中逃了出来,提裙便跑。 “絮絮!” 她充耳不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起来,终于跑来了街口,缀玉联珠正等着自家娘子,可一声娘子还没唤出口,便被纾意一左一右拽了,直直闯入人群之中。 “娘子!这是怎么了?”联珠摸不着头脑,一边回头一边跟着自家娘子横冲直撞,也没见后头有贼人呀? “是啊娘子,侯爷呢?” 明明是纾意与卫琅一同去了巷中,怎么只有她一人跑了出来。 她红着脑袋,只管说:“他那么大一个郎君,还怕在这白玉京内丢了不成?” 缀玉联珠对视一眼,只好闭口不问,各自捧着彩灯唤来同行仆妇们紧随在她身后,在坊市众人之间穿梭。 像是听不着卫琅唤她了,纾意转入十字街中,倚在坊市的墙边喘气,像是跑得急了,可这街巷中人头攒动如何跑得起来,更别说能累成这般模样,幸好此处灯笼少些,不然这幅面色通红的模样如何见人。 现下又觉着自己实在丢脸,不就是、不就是……怎么就要逃了呢?还将卫琅一人丢下,可若是现在回去不是更丢脸吗? 联珠腾出手来为自家娘子拭汗,又凑近了问道:“娘子,咱们现下还去看烟火吗?” “不去了,回、回府,”她接过帕子为自己扇风,又说道,“今日过节,想看烟火自去看罢,已到了安乐坊,我自行回去便是。” - 中秋后卫琅便忙了起来,借灯会烟火混进白玉京的安王私兵少说也有千人之多,他早早安排下心腹摸排,记下安王在何处屯兵,再直接上报皇帝,一时也闲不下来寻她,正好也让纾意仔细想想明白。 他收拢一应文书,再写一封密信呈予皇帝过目。 卫琅看过一封刚送来的信笺,蹙着的眉也舒展开来,原是絮絮的父亲、自己将来的泰山大人林鹤风有下落了。 信上说林鹤风处理好青山县一应事务便随朗将们回京来,另谋害他性命之人受不住拷问,吐露了些内情像是与安平伯府有关,他眉头微蹙,原是兄弟阋墙之祸。 现下还不能回京,京中即将生事,若有人浑水摸鱼这般功夫可就白费了,待万事皆定后回京才安全。 “侯爷,徐府遣人来送了些东西,问侯爷可好。”院里军士来报,让卫琅停下了笔。 他唇角翘起又强行压下,抬头吩咐陆诚道:“就说你家侯爷丢了,请林四娘子帮着寻回来。” 她那夜回府,躺在榻上烙了半夜煎饼,到底把人扔在那儿不讲礼数了些,第二天准备了各色果子和亲手绣的汗巾,再附上一封信让联珠一同送去,联珠到了侯府,只见陆诚木着一张脸奉命传话,双眼不知该不该看她。 他接过联珠手中的匣子,挠了挠头。 “侯爷可是有话要和我家娘子说?” “侯爷……侯爷丢了,让林四娘子自己去寻。”陆诚这辈子也没传过这般奇怪的话,这差事今后还是让脸皮厚些的人来得好。 联珠只以为自己听岔了,愣愣啊了一声:“侯爷丢了?” 陆诚轻咳一声,又走近些低语:“耍些性子罢了,想让林四娘子哄哄他。这几日朝中事忙,并不是真的气了不见人,让你家娘子不必忧心。” 她点点头,想不明白这两人玩的什么花样,只好回府禀告。 纾意握着笔,半天也没写几个字,见了联珠回府便问:“他可说了些什么?” “侯爷说自己丢了,请娘子亲自去寻来。” 缀玉在一旁闻言笑出了声,让纾意面上臊得慌,这都是什么怪话? “娘子放心罢,这么一点子小事儿算得了什么,两人见了面便什么都说明白了。”缀玉为半干的墨砚中添了一匙水,好让自家娘子接着写字。 “正是呢,陆诚还说,侯爷就是想要娘子去哄他,且这几日朝中事忙,过些日子自会来寻娘子的。”联珠点点头,只说没什么了不得的。 谁要去哄他? 纾意提笔算着新铺子的事儿,唇角也翘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前些日子让自家首饰铺子烧制的琉璃小匣已制好了, 苏娘子亲自装了来:一色如琥珀,深浅各有不同,上头是牡丹宝相花纹, 花中蕊间还点了少许金箔, 华贵非常;另一色则为天青间云水蓝,内里混了银箔云母粉,再以起伏的落花流水纹饰之。 因琉璃模子都是不同,每只小匣的纹样都是独一份儿。 这些小匣约莫女子手掌大小, 可放一对耳坠或是小巧的环佩, 虽比不上西域送来的琉璃物事新奇,却胜在精巧华丽, 更合白玉京内女郎们的眼, 在这儿也是头一份的。 “咱们铺子里的匠人果真手巧,这些比市面上的不知好看了多少, ”纾意细细瞧过,再赞苏娘子有心,“多亏了苏娘子,这小匣摆在咱们铺子中如何?可有客人倾心?” 她特意吩咐,将那赤金嵌红宝的耳坠置于青蓝琉璃匣中,红蓝相衬,在灯下分外秾丽一些。 “还是小娘子心思细巧, 如此一摆上, 不知道有多惹眼,前来询价的多了去了。”苏娘子满面喜气, 想是这几日铺子里进项颇多, “春日里咱们卖琉璃珠子制的首饰, 七月十五前, 还有不少人家来购置琉璃串珠供佛,现下白玉京里,都知晓咱们的琉璃是独一份儿的。” 现下琉璃小匣尚不好制,匠人也是近些日子才摸索出来这一套法子,且一件制品前后要耗费二十余天,做不到大量贩售,纾意便想着暂时不卖,待匠人们手熟,再放出话来,说在店内买过百两银首饰的人家才能买这琉璃匣子。 “朱匠头还说,前些日子烧铜粉,竟烧出了赤红色的,想是火候不同,正用这赤色铜粉混了砂和坩子土烧琉璃,想必再过一段时日便能看着成效了。” 纾意听罢,让缀玉取了银票来,作两份交给苏娘子:“一份给朱匠头,一份给你,这些日子实在是忙坏了,只让朱匠头随意试,不必忧心料子钱。” 苏娘子笑着致谢,收拾好账簿等一应物事便回铺子中去了。 “这是何物?”一旁的联珠递上厚厚一枚信封,不知里头写了些什么。 “侯爷遣人送来的,看这薄厚像是狠狠诉了一番衷肠。”她将信放在纾意面前,收拾好方才用的茶盏,嘿嘿一声才出了书房。 纾意失笑,取了签子来拆,一入眼便是妇人守空闺、郎君已独行的怨诗,底下几张笺子更是如此,字字句句皆是控诉纾意那夜方互通心意便弃他而去的酸话,甚至还有几处泪洒花笺的湿痕,看得她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看到后头才正经起来,卫琅说这几日已将中秋混入城中的安王私兵摸排清楚,人数、藏匿之处皆录好呈上了御案,又奉命练兵,忙起来实在是没空回来见她,暑气渐散,让纾意莫要贪凉,更少吃些寒凉之物,待他回来另有要事告知。 信里也不曾详细说,她看至最后一张信笺,卫琅诉过几句相思,又莫名添了句“寝屋内卧棂窗莫要合上,免得夜间憋闷”。 刚才说莫要贪凉,这又来一句不让关窗? 纾意不明就里,收拾好一桌子酸诗后便去母亲院里一同用饭,又陪幼弟玩了一会儿陶偶,这才回自己院中洗漱安歇。 “娘子好生睡罢,今日算了一整日的账,脑袋都要疼了。”缀玉替她掖好薄毯,又拉好帷帐,带着那一盏残灯去了外间。 她却有些睡不着,那晦暗晕黄摇曳,隔着海棠春睡的透纱屏,又隔着床帏,暖融融散作一片软光,再映纾意卧在软枕上蹭了蹭,突然就想起卫琅说的那句话来。 好端端地嘱咐她开窗?要不要去呢? 缀玉在外间归置摆放,一应收拾好后便带着灯去耳房歇下了。 纾意悄然坐起,侧耳听了许久外间的动静,只剩偶尔几声虫鸣或是风拂草叶,定是无人能发觉。她坐在床帏里想了一会儿,蹑手蹑脚探指挑开轻软纱帏,屋内浓黑,只好用足尖去探她一双软鞋。 这床架倒凉的很,她蜷着趾头踏上鞋,取了支窗的木棍儿去开窗。 月色如水,随着窗缝一下子倾泻进来,将屋内物件都镀上一层银边,她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探出脑袋看向院里。花木郁郁葱葱,那一丛月季开不完似的,在夜风中微微颤着,再也没什么她想看的。 纾意眨眨眼,许是自己想多了,摇摇头又回了榻上歇息。打更人走过十字街,外头彻底静了下来,她将一只软枕揽在怀中正想闭眼入睡,却好像听见窗上有些细微的声响。 可是听错了?她坐起身又清清楚楚听着了,像是鸟啄木一般,且一声一声,并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披上一件长褙子,轻手轻脚走至窗边来看。 墙头坐着个人,他捻着手中石子还想再来一下,忽见了纾意,连忙无声挥手,十分利落轻盈地落在院里,一步一步向她的卧棂窗而来。 “!”当真是卫琅? 他像是才沐浴,周身都带着水汽,且那一身香味实在让她面红耳赤,用百花露沐浴何须这么多?怕不是一下子去了半瓶儿,她刚想开口,便见卫琅以指抵唇。 “嘘。”卫琅将食指抵在唇间,十分轻佻地倚在窗边,“娘子与我心有灵犀,果真为我留着这一扇窗啊。” 纾意用一双杏眼去瞪他,悄声道:“堂堂定远侯,竟也来爬小娘子的院墙了?” 他满面笑意,凑上前来说:“那又如何,我不只是这定远侯,是心系自家娘子的郎君,还是卫琅,更是你的怀英。” 他抬头看着,似觉得说起话来这窗颇为碍事,又道:“这窗开大些可好?” 纾意点头,支起窗页又拨动上头的机括,将它收了上去。 卫琅勾勾指头,示意她凑近些,纾意以为他有话要说,便从善如流地倾身相凑,却不想被他直接从窗中抱了出来。 “卫琅!”她仅穿着寝衣,披着褙子也显单薄。 “小声些,若是被人看见,咱们可就说不成话了。”他将人紧紧拥在怀中,嘱咐搂好自己的脖颈,再俯下身去拾纾意足上滑落的软鞋。 纾意羞得心若擂鼓。从前相拥,大都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料玄甲,还从未如此紧密地贴在一处,她又怕掉下来,只好紧紧攀住卫琅,任由他将自己放至院中的秋千上。 “足衣也不穿?”他单膝着地,将她一双粉足握在大掌中暖着,再仔细为她穿上软鞋。 卫琅掌中温热而干燥,因常年练武生着一层薄茧,她何曾被男子这样对待过?忍不住挣动起来,却被他更加坚定地包裹。 “刚到九月里,哪儿就这么冷了。”她嗓音细若蚊吟,一双足紧张地蜷起。 “入秋时节最易着凉,还是听话些好。”他为纾意穿好软鞋,便拣了身旁的秋千坐下,“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刚从军中回来,那味道实在不好闻,一沐浴完便来找你了。” “今天来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我的属下从青山县来报,说林伯父有了消息,现下正与他们呆在一处,处理完一些事项便能回京来。” “真的?” “这……可是真的?” 纾意十分惊喜,眼中璨璨,险些大声喊了出来。 “寻了这三年,可算有消息了。”她心境澎湃,又落下泪来,“阿娘要是知道,指不定有多高兴,我明日一早便去。” “还不能说,”卫琅从怀中取出她赠的汗巾为纾意拭泪,“来报说林伯父当时正被歹人追杀,幸而得救,且三年前落水一事另有蹊跷,京中时事繁杂,不宜现下回来。” “追杀?”她握住卫琅的小臂,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林伯父无碍,那些歹人也被生擒,真相不日便能水落石出,过些时日我请林伯父写封家书,也好安了你的心。”纾意鬓发沾了泪,正贴在她腮旁,卫琅仔细替她整理好。 她垂着脑袋,开口道:“阿娘派出去的家仆曾打听到父亲的行踪,可等人追过去又不见人,怎知父亲在外受这样的苦楚。” “伯父落水一事另有内情,他孤身一人在外,又有歹人,听着有人来寻他自然是谨慎为要,”他柔声安慰,“此次也是赶巧才能遇上,絮絮不必自责,应当追究那些歹人才是。” “是,卫琅,多谢你。”纾意神色真挚,看着他的双眼致谢。 卫琅只笑笑:“自当如此,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两下无言,他今日穿着一身扁青的袍子,乌发半束,其中还有些许湿气,若说是沐浴完随意穿着,可细细看来,到处都有些精心设计的痕迹。那百花露的香味氤氲,明明是平日用惯了的,现下却又陌生起来。 卫琅在月下侧身看她,眉眼间别有一段风流蕴藉。 他喉头微动,哑声道:“我今日来还有第二件事。” 卫琅离她坐的秋千更近了些,再探指揽过秋千系绳,亲亲热热地凑了过去。他一双眼睫挑着月光,似笑非笑,醇厚嗓音在纾意耳中流淌。 “前些日子娘子将我独自抛在坊市里,旁人都是成群结队,独我一人立在一边。” “这账还未和娘子算呢。” 第60章 她不是都写过信了吗?还赠了亲手绣的汗巾, 怎的还要提。 卫琅看着她小心翼翼往后腾挪,直至贴上秋千后头那跟系绳,他仍要带着一腔子坏心眼儿, 笑着悄声道:“那夜敢踮起脚来亲我, 怎的现下又不愿与我亲近了?” 温热男子躯体热烘烘的,他仍用指拨弄着秋千系绳,颤动一直传至纾意裙下的坐板,她忍不住垂眸不去看他, 再探手抵住卫琅愈近的胸膛, 却又被他攥住手紧紧按在心头。 “你那夜愿亲近我,便是心里有我, ”他容色如玉, 未尝有半点调笑之意,“前一次是蜻蜓点水, 现下左右无人,絮絮可愿再尝一尝我的滋味?” 他半个身子都倾至纾意这半边的秋千,只需她稍稍向前,便能再尝他唇间的滋味。试与不试都握在她手上,卫琅垂着眼睫,心头却紧张万分,他正等着自家娘子花一般的唇瓣贴来, 好一解相思之苦。 纾意只觉自己像是中了蛊, 小猫一般蹭上那温热而柔软的唇,愣过几瞬后才离开。 软, 热, 还有耳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卫琅心头悸动, 却故作冷静道:“这便亲完了?” “嗯。”她点点头, 有些着迷地看着他的眼睛。 “只有这样?” “是呀。”纾意摸不着头脑,亲吻不就是这样子吗? 他笑着抬手托住纾意小巧的下颌,哑声道:“我来教你。” 她从这样的绮色中挣扎着清醒,连忙踉踉跄跄从秋千上起身,提裙往寝屋跑去。 “怎的又跑了?唉,方才就不该为你穿鞋。”卫琅不曾去追,斜倚在秋千上看她,眼中满是流淌的甜意。 纾意回首俏生生地瞪他,却不留神被脚下草叶绊了一跤,险些跌出去。 他坐在秋千上,见此十分无赖地笑出了声,动静也大了起来。 “你小声些!”她焦急地将纤指抵在唇前比划,生怕吵醒了缀玉连珠,见卫琅不停,便又提裙去秋千处捂他的嘴。 “好好好,我小声些。”卫琅覆上她捂在自己唇上的手,压低了笑意,再去揽她柔软腰肢,想让纾意坐在自己膝头。 她却拧过卫琅腰间软肉,说了句要歇息了,红着耳尖走向自己大开的卧棂窗,想着再爬回去,可窗沿太高,且卫琅还在后头看着,这爬窗的模样如何都不大好看。 走正门又怕惊着缀玉联珠,她只得满面绯红地招卫琅来,想让他再将自己抱进窗里去。 他笑嘻嘻地起身,知道纾意现下有求于他,便背着手慢吞吞地走近,再垂首等她亲口相告。 “我进不了内寝,你、你帮帮我。”她耳尖也红了,只敢悄声对他说。 卫琅凑近了些,又道:“可我要收些辛苦银子呀。” “怎么?”她不明就里,眸中仍有些天真神色。 他不再管那些乘人之危或是旁的什么,只将人揽在怀中,大掌托住纾意的后脑,坚定而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好像在品尝什么鲜花烹制的乳酪点心,绵软芬芳,他细细吮过,再想去碰内里藏着的蜜糖。 卫琅想起从前二人吃樱桃。 天青的卷边阔盘儿,盛着娇艳的樱桃,尖尖的,堆叠作一处甜蜜小山。 她捻起一枚往口里送,汁水丰沛,味甜而美,在井水中湃过的凉爽瞬时在唇齿间迸发,实在是摄人心魄的美味。 樱桃堆了一盘,卫琅偏钟意她衔着的那颗。 他先用指尖摩挲,那樱桃熟得狠了,透着诱人的殷红,水润软弹,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碰破了似的。 接着再以口唇相凑,这世间竟有如此美味的樱桃,是连一旁的乳酪都比不上的。 他以唇感受着那樱桃的纹路和肌理,曲线流畅,线条起伏与他处处契合紧贴,这样的樱桃,世间也只有这一颗了,他处处小心,一分一毫地纳入口中,再将那樱桃汁子涓滴不剩地吞下肚。 与他抢樱桃是力气活,纾意面色绯红,气喘连连,软着腰身伏在他胸口。 可卫琅不依不饶,帮她撑着一身力气,非要再抢几次才满意。 月下水痕反着一抹光,正是无言的暧昧缠绵,他捧着纾意的脸,凑得不能再近,哑着嗓子问道:“这下知道什么是亲了吗?” 她眸中泛着水雾,像是还未回过神来,又被卫琅笑着啄吻过一双眉眼,这才如梦初醒。 “你……”她此时的嗓音格外软而甜,一出口倒吓了自己一跳,只能闭口不言,捏起粉拳去捶他。 他像只粘人的猫儿,腻歪歪用额角在她颈窝里磨蹭,还叠声问纾意是不是心里有他、到底喜不喜欢他。 纾意被她缠得没法子,只能连声称是,还说自己要歇息了,让卫琅快些帮她回屋里去。 他揽着腰身一抬,将她稳稳放进了房中,又勾勾手指在她面上亲了个带响的,这才打算放过她,细细嘱咐夜里歇息放下窗,免得着了风受凉。 “你也早些歇息罢,还得躲着查宵禁的郎将。”她面上绯红未褪,只笑着嘱咐他。 “娘子放心,你家郎君身手好着呢。” 卫琅看着她踢了软鞋乖乖躺回榻上,又将脑袋从床帏中探出来看他,这才抿着笑翻墙去。 幸而同住一坊,若是路途再远些,怕是要一路谨慎,免得第二日整个白玉京都知晓定远侯见未婚娘子,还需半夜里爬墙。 - 纾意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迷迷糊糊坐在妆台前挽发时,面上还带着从枕上印下的花痕。 缀玉绞了帕子,轻柔替她敷去那处睡痕,再簪上珍珠钗环嫩红绢花,衬来更有一番小娘子的娇美。 “这幅彩帔鲜亮,正合娘子今日衣裙。”缀玉取来一幅新制的披帛,轻薄绵软,色如芙蓉,正是自家坊中的新式样。 纾意挽在臂间,提裙去母亲院中用朝食。 初闻秋意,她仰头看着枝头零星未绽的桂花,只觉到处都是稠密的甜香。今日摆了蜜酿醪糟水团,用出了满屋子的舒畅。 “我前些日子从庄子里回来,倒听说南边有人用甘蔗制石蜜,不知咱们这能否也种些。”徐氏瞧着这蜂蜜,便想起了另一样甜物来,石蜜在白玉京中比蜂蜜更贵。 纾意放下汤匙,缓缓道:“咱们这怕是种不了,天儿比南边冷,甘蔗甜不起来。” “咱们试试也成,待会便去信让庄头买些回来,若是种不成也无碍。”她笑着为阿娘添了枚杏仁酥,眉眼弯弯,不知是想起石蜜还是旁的什么滋味。 徐氏见之笑而不语,都是过来人,自然知晓女儿现下到底想些什么,便又开口道:“阿娘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你打理铺子,阿娘侍弄庄子,各有各的活,也不至于太清闲。”这般便将甘蔗一事揽了来。 纾意此时倒不像母亲心中那般一心二用想着卫琅,而是想着父亲的事,花了好大力气才没在现下立即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那我呢?”小砚清抬着头问阿娘阿姐,一副很想帮忙的样子。 “你呀,好好读书,下学了来帮阿娘算账。”徐氏摸摸他的小脑袋,也算派了活计。 现下的日子多好啊,母亲康健,幼弟守礼向学,父亲也要回来了,还有……还有卫琅。 他正与袍泽一起,商议着练兵及日后皇家秋猎一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就将目光一齐移至垂眸沉默的卫琅面上。 “卫将军?” “侯爷?” 卫琅人坐在席间,心却早就飞到纾意身边去了。 他自从得了兴国寺主持的沉檀念珠,已经很久未曾梦过前尘事,可昨夜他回府安歇,便又梦见了前世的她。 卫琅前世可没有这样的一身力气,能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或是接送她上车马,就算是亲近也要纾意更辛苦些的。 二人婚后渐渐交心,她羞怯万分,定要将红烛灭尽、床帷紧掩才敢来亲近他,像只柔软的猫儿,轻轻地、试探着用唇来碰卫琅。 他从不知道,纾意那时会有怎样的情态,又会有怎样的身姿,如今在梦中相见,更让他神魂颠倒。 卫琅唇畔仍带着笑,直到被身旁的袍泽拍了一记才反应过来,只问了句何事? “卫将军怎么魂不守舍的?想这什么好事呢。” “能想什么好事?他家未婚娘子美似神女,哪还有心思想旁的事?” 他摸了摸鼻子,说的一点也没错,又任由袍泽们打趣着,这才开始干正事。 手下军士们再过几月便要排上用场,卫琅可要好好预备,他已等不及安王从前世的倨傲不可一世,变成难以置信、痛哭流涕的模样了。 作者有话说: 贴贴写不出来!(痛苦挠头 第61章 皇帝对着卫琅呈上的密函枯坐一夜, 身为父亲,自然为这个儿子冥顽不灵的行径伤心,可晨钟齐鸣、天光破晓之时, 他便只是将社稷系于己身的帝王。 只罢黜自己的儿子, 还是将乱臣逆党一网打尽,他定然选择了后者。 由他去吧,皇帝亲自提笔下了三道婚书。 三道宗妇赐婚诏书齐下,赐右金吾卫大将军嫡六女许氏为安王正妃, 中书侍郎陆续嫡四女与礼部侍郎扈家嫡次女同为安王侧妃, 九月十六正妃大婚,七日后再迎二位侧妃入府, 皇家聘财皆已齐备, 红绸彩担,花冠婚袍, 各着臣使送入三家府中。 白玉京内立时期待起来,百姓都想见识皇家婚礼的泼天富贵排场,又有些流言尘嚣甚上,皇帝自然知晓,却像是不愿管的模样。 可此时却另有意外。 陆家六娘接下赐婚皇诏,心中感激万分,决定登车去城外的兴国寺上香祝祷, 可路上不知为何车辙断裂, 陆六娘子跌下车来伤了体肤,整日揽镜以泪洗面, 见己容貌只能上奏称不堪为皇家妇, 自请于庙中为安王祈福。 太后怜其遭遇, 感其心诚, 只说与安王无缘,特许陆六娘子在家中辟院修行,伤好后另许人家。 皇帝也收回成命,另赐下许多财帛伤药以示安抚。只是不知听了何人之言,不日又下旨着函州刺史之女入京为安王侧妃,便从淑妃母家出嫁,婚期不变。 这可是意外之喜,一下子让安王喜不自胜,重重叩谢父皇,又借着筹备婚事的由头调了数百私兵入京,只说是箱笼搬动和重修王府之用。 卫琅在散朝后和众人一起向安王道贺,又记下了些邀他饮酒作乐之人。 陛下自会一一清算,他现下还是将一颗心系在自家娘子身上才是- - 纾意这几日用从张氏处得来的银子盘下自家琳琅阁旁的铺子,将二楼打通,由珊瑚垂帘与轻容纱幔作隔。 寻常铺子后院皆为库房,她却将其一块修整起来,引来活水锦鲤,培植各色花树,游廊精巧,石桥蜿蜒,再用精致巧织的金丝珠帘和各色彩幔装点,施金错彩,仿佛仙境一般。 她想着日后布置起来,再请些制香娘子与教坊乐工,另有美婢侍奉,这般精致的香铺在白玉京内还是头一家。 今日另纾意特意请了郑十二娘一应贵女前来,只说是自家新置办的香料铺子,楼上雅间让各位先选,布置摆设也按各位贵女喜好来。 “各位请看,我这铺子如何?”她今日特意熏了自制的华帏凤翥,闻起妩媚动人,甘香甜腻,引得诸位贵女啧啧称奇。 平日里她们买幅彩帔千钱万钱也舍得,更别提纾意这儿的巧物了。 “三娘真是好巧思,咱们除了正店乐坊,倒是没见过这样的铺面,哪里是卖香粉,办雅集也未尝不可。” “这可是下足了本钱呀,到时可配忘了请咱们为你暖暖场来。” “徐娘子用的什么香?倒是从未见过这般好的香气。” 本也不是只做雅集,毕竟开这铺子就是为了挣银钱,若只沾上一个雅字反而耽误了,纾意用团扇掩着唇笑,一一矜持一番,这才说起今日熏的香来:“此香名为华帏凤翥,用香花捣泥,再将沉香熟煎,混入姜粉茱萸子等物,和蜜成片,再融于苏合香液,慢火焙来便可熏衣。”① 白玉京内大多只用单种香料,最多混两到三种,都没纾意这般繁复。 郑十二娘揽过她的手,笑道:“瞧瞧这徐家妹妹,心思如此细巧,难怪这香气如此宜人,你可不许藏私,咱们这些姐妹可都要来蹭上一蹭的。” “郑姐姐说的哪里话,我今日请各位姐妹来看我这铺子,难道是银钱不够使来打秋风吗?”她咯咯笑着,又引众人往楼上去,“姐妹们来看,我特意选了一间楼上雅间,独独留给咱们自己人使。” “若是有喜爱的摆设样式,不妨告诉我,定会一一布置妥当。” 众人跟着她往楼上去,二楼空间也是十分开阔,留出的雅间还可俯视院中景致,其中仅粉涂了墙壁立柱,空空荡荡等着贵女们布置。 这下可让她们开心极了,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要将世间最华贵的物事一应搬来,仿佛布置自家闺房一般。 “我从前得了几幅垂帘,都是水晶制的,灯光映照满屋都是各色光彩,过些日子派人送来,就挂在此处。”郑十二娘扬手一指,仿佛已经见着了一般。 “本是为了让姐姐们玩得舒心,怎的要姐姐破费。”纾意只推却不受,却又被郑十二娘揽住腰肢。 “就当是这铺子的贺礼了,妹妹可千万要收下,我浅表心意。” 众人见此,纷纷要将自家的巧物送来摆上,也只说是贺礼。 “我倒没见过水晶垂帘,等徐家妹妹的铺子开业,也好让我开开眼。”贵女们又吹捧起郑十二娘来,自从皇帝下了赐婚诏书,想必世家大族中也听了些风声,更要好好捧着她才是。 “听说宫中有间沉檀香制的宝阁,还以乳香麝香粉涂阁壁,咱们是没见识过,不知郑姐姐可去过?” “去岁我姑母正是在此间作寿,自然是华贵无比,可惜咱们哪里买的来如此多的香料,不然也给徐妹妹这儿做一间。” 众人皆笑,又听郑十二娘开口。 “宫中还有一架金银青鸾镂空屏风,内里置了香槽,焚起香来云雾缭绕,仿佛青鸾真在云间腾飞一般,十分精巧。”她转而向纾意道,“香屋宝阁不成,可这屏风倒是可以一试,我想法子画了图纸来,请徐家妹妹制上一架摆上可好?” 纾意眼睛都亮了,这倒是十分新奇漂亮的:“好呀,竟是第一回 听见这样的精巧物件,我定要请匠人好好琢磨,可禁中之物咱们不好仿制,且没那么多金银,便用鎏金制成别的花样罢。” 众女又说起花样来,竟也不觉累。 “我那儿有两枚瑞龙脑,是陛下赏赐给我姑母的,姑母又赏了两枚给我,每只仅有蚕茧大小,我还不曾用过,徐妹妹精通香道,便帮我制些更精巧的香来客好?”十二娘笑道。 “自然是好,只是我还不曾见过御香,生怕做坏了。” “无妨,你尽管做便是。我姑母说用上一小点便能香彻数十步,再有妹妹这般巧手定是好上加好。” 纾意命人在隔间摆了香茶甜果,说了这许多时候也累了,趁着这时,她又让缀玉联珠捧了自家制的琉璃匣子来,方一进屋,便紧紧拽住了贵女们的视线。 “呀,这是何处来的琉璃?竟如此精巧闪亮?” “快给我瞧瞧,倒比西域来的还好。” 她猜的不错,众人果然喜爱这样的物件,她让缀玉联珠近前来,一一介绍:“这是我自家琉璃匠头烧制的,图样颜色都由我亲定,自然比外头的好些。” 郑十二娘今日见了这些新奇玩意儿,十分欣喜地捧过纾意的脸来:“你这脑袋,怎的如此好使?想出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可爱。” 她失笑,只能被众人揉搓了一番,再和喜滋滋的女郎们挑起匣子来。 “这只金黄的最为澄澈透明,色如蜜糖,我便只在盒子边沿做了些暗花,好让匣中物清晰可见。” “这只赤红的最为难得,我也是偶然才得了这一只,再用青金石做钮,颜色抓眼得很。” “还有这只透粉的,我特意将其做成芍药花形,再以金箔点蕊,放在妆台上便如真花一般。” …… 众人一只只见过,可每只都想要,纷纷央求纾意多制些。 “我自然也想呀,可这匣子制成便要去十余天,且模子只能用一次,”她掩着唇小声说,“要是放在自家铺子里,可是买过百两金的首饰才能加购一只,今日我拿出五只来送姐妹们,已是不容易了。” 不是不想,是制不出来,女郎们听过这才罢休,纷纷赞她,又说这物比番邦来的更好,见了它,谁要什么番邦的琉璃器。 今日便到这儿,女郎们拿着琉璃匣子,又请纾意去相辉楼用夕食,选了时令的桂花石蜜藕和桂花酱排等食,又推杯换盏饮过玉漱酒,直至月升才散场。 想挣银子也不容易呀。 纾意靠在自家车内,今日下来直让她口干舌燥、腰酸腿软,脑袋都昏沉起来,只想回府去好好浸浴歇息。 忽闻有人曲指敲她车架,她掀了侧帘而望,正是卫琅。 他正骑在马上随车慢行,见了她便展颜一笑:“娘子满面倦容,想是今日累得不轻。” “是呀,也不知她们哪来如此多的精力,十二娘还想去听曲儿呢。”纾意掩唇打了个哈欠,眸中也泛出些水汽来。 卫琅下值后去坊市里买了一兜柿子,各个如婴儿拳大,一直提在手中等她,现下便从车窗递了进去:“来,我知晓你爱吃甜食,买来甜甜嘴儿,可柿子寒凉,不可一次多用。” 正合她心意,纾意点点头,接来那兜柿子笑得眉眼舒展,当下便用帕子捧着剥皮。 “来,第一只给你。” 卫琅笑声醇厚,在马上俯身来凑,颠簸着被车架磕了脑袋也不觉疼。 “明日我休沐,咱们去马场射靶可好?”他侧首问。 “好容易才休沐,多歇息一会儿不好吗?”纾意印去唇角蜜痕,有些不解。 他只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秋猎在即,娘子向赵家娘子学会了骑马,这射箭自当便宜我来教才是。” 作者有话说: ①香方是引用。 第62章 他高高大大一个郎君, 两手拧着手中的缰绳,作起委屈模样倒也不难看,都怪这张脸。 纾意瞧着只在心里摇头, 开口道:“好罢, 只是要稍晚些出门,让我多睡上一会才好。” “自然,我巳时过半再来接娘子可好?咱们去用些饽饦索引,现下虾蟹颇为鲜美, 用完再慢慢往马场去, 就当消消食了,秋日里的日头不晒人, 凉风一起舒适得很。”他妥帖地将第二日的行程都安排好了, 很有些等不得的意思。 “好,都听你的。”她饮过酒有些昏沉, 也失了那夜之后再见的羞意。 一车一马缓缓在坊市中行走,叙起话来难免含糊着,卫琅便说二人步行,只让车马先回。他仰着头接纾意下车,她又让缀玉联珠一同跟着车回去,这儿有卫琅自然无碍。 夜风微凉,吹得两人袖摆缠绵起来, 两只手紧紧贴着, 就算不亲近也别有一番甜蜜。 街巷两侧彩灯连绵,让他想起那夜纾意向他袒露心意、又仓惶逃离的模样, 灯火阑珊, 更能看见心中真意。那夜她走得匆忙, 还跑丢了一支花钗, 现下正在他枕下压着每夜都要仔细看过,私心作祟,至今还未曾告诉她。 卫琅现下整个人像浸在热水里,四肢百骸都透着说不出的舒畅,恨不得这路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完。 他看见一旁有香饮摊子,又想起纾意今夜饮了些酒,便侧首软语道:“娘子可要用些香饮子解解酒,免的一会儿头疼。” 那贩饮子的妇人精干又热情,连忙招手道:“小娘子请,咱们家的饮子可是再好不过的。” 纾意点点头,他便为她提裙,免得灯光晦暗跌跤。 “二位想用些什么?近日新上了时令的桂花蜜饮和香桂煎茶,小娘子可要尝尝?”她麻利地收拾好小案,再含笑问。 她抬头看了看卫琅,便说:“来两盏桂花蜜饮罢。” “好,二位稍候。” 妇人极为熟练地点蜜制饮,在一旁用薄陶阔口盏来煎桂花,花中的香甜之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再用小匙撒于盏中,用清茶蜜水一激便成了。 他道过谢,便与纾意一同饮起来。 入口略有微涩的茶气,紧接着便是扑鼻而来的桂花甜香,卫琅本不爱这些小巧之物,只见了自家娘子用着喜欢,便也一块欣喜起来。不知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脑中时刻有她挥之不去,她喜怒哀乐都能让自己牵肠挂肚,只怕说出去被人笑话。 纾意颊边带着些酒意的微红,动人眸光隐在浓密卷睫之下,正双手捧着盏子啄饮,看着十分乖巧可爱。 卫琅捻了捻指尖,忍不住去碰她柔软面颊,触手温热软滑,令人爱不释手。 她抬眼去瞪他,又往后缩了缩脑袋,又侧首不去看他。 二人用过香饮子又亲亲热热地回安乐坊去,月至中天,卫琅忍不住牵着她的手摇晃起来:“明日一应由我备好,娘子只需亲至便是。” 本来牵着在坊市中走就够腻歪了,他竟然还要摇晃起来,实在让外人看不过眼。 她手中不由使了些劲儿,低声道:“吃桂花饮子也能吃醉不成?莫要在此犯傻了。” 卫琅低低笑出了声:“可我就是开心,忙了这么些天终于见着娘子,傻一些也无妨。” “娘子不想我吗?”他又十分熟练地露出那副可怜兮兮的伤心模样,“我心里想着娘子才会如此,今日娘子却说我傻,实在伤我的心。” 纾意见此,连忙将他拉至坊中无人巷里,哭笑不得地问道:“你这一套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竟如此娴熟?” “自然是无师自通,娘子不就吃这一套吗?”他一改神色,将她拥入自己怀中,卫琅身形高大,现下倒让她心头急促跳动起来,拉他到此处竟是给自己挖了坑来跳。 她自然吃这一套,貌美俊朗的郎君对着自己撒娇谁能不动心? “是是是,我确实吃这一套,走罢,早些回府歇息。”她刚想脱身却又被揽了回去。 卫琅将一张俊脸凑至她面前暗示,想让她主动献吻,纾意与他僵持不下,只好仰头一碰,连忙牵着卫琅走了。 他到徐府门前倒是十分规矩,站得笔直,只见礼请她先回去:“娘子请回,莫忘了我明日来接你。” “好,夜深风起,怀英也早些歇息才是。” - 翌日巳时,纾意已收拾停当,她穿了一身窄袖袍服,再备好马儿,与阿娘说过后才与卫琅一同出门。 他今日却不曾像往常那般打扮,只穿了一身玄黑袍服,形制简单,像是公侯人家武卫模样,头上也只用系带将乌发束起,发冠也不曾戴,可这般仍挡不住挺拔风姿。 纾意有些不解,这人平常见她便像孔雀开了屏似的花枝招展,今日这般实在是少见。 她以眼神询问卫琅,便得了这个缘由: “今日我是徐府为家中小娘子请来的骑射师傅,专门教导需娘子射箭功夫,待会倒了马场定要尊师重道、听师傅的话才是。”他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倒真作起骑射师傅的模样来。 纾意失笑,只掩着唇问:“敢问卫师傅,咱们先去哪儿用午时?若是空着肚子怕是没力气射箭了。” 卫琅朗声笑道:“随我来便是了,保证徐娘子爱吃。” 二人驭马到了一家脚店,只因来得早,店内客人不多,可老远便闻见各色面食的香气,还和着鱼虾的鲜香。 “这家馎饦索饼做得好,更有特色的蟹黄馎饦,以黄酒煨之,祛了虾蟹寒凉吃起来更和脾胃一些。”卫琅先行下马,又探手来接她,将人稳稳放至地面。 “确实香得很,像是从未在别处闻见似的。”她双眼晶亮,正是十分期待美食的模样。 “徐娘子请。”他在旁探手来引,果真像请来的师傅那般。 纾意忍着笑提上袍角进门,再由店内堂倌引至座上。 “两碗蟹黄馎饦,再上两碗辣汤。”卫琅向堂倌说道,再亲手为自家娘子斟茶。 “好嘞!二位贵客稍候!”堂倌上了些炸豆之类的小点,这才领命去厨下吩咐。 卫琅早就预备好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副细羊皮的手套来,正是为了纾意使弓,免得被弓弦放箭伤了手而准备的:“试试,合不合手?” “想不到怀英如此细心,实在教人惊喜。”她笑着接过手套,伸出一双软手来试,“分毫不差!怀英怎么做的,竟能如此合适?” “那是自然,你一双手教我握在手里多少回了,还能不知道尺寸吗?”他混不吝地撩拨,又牵过他的手来看。 这人真是抓紧了一切机会来耍无赖,纾意抽回手来,只笑着道谢,被人如此细心呵护着自然高兴,也就懒得计较他这般无赖模样:“今日卫师傅教我射箭,馎饦也应我来请才是,还请师傅放心用,徐娘子有钱。” 卫琅笑得开怀,连忙又压抑住笑意,免得旁桌来看。 厨下火头快得很,不一会两碗蟹黄馎饦便热腾腾端了上来,浓黄鲜香,丝毫不见腥气,引得人食指大动。 “胡辣汤,刚出锅,贵客当心烫口。”堂倌满面笑容地呵腰退下,只请纾意与卫琅品尝。 蟹肉嫩滑,蟹黄鲜香,似还混了些虾糜共烹,吃起来层次分明另有黄酒香气,馎饦麦香四溢,几样物事合起来十分相得益彰,不由让人赞叹起店家厨子的好手艺;这胡辣汤中放了茱萸调味,另有昂贵的番邦胡椒,吃得人发汗,也祛了螃蟹的寒性。 卫琅看她吃得满意,自己心中也十分畅快,到了马场还先要一展自己骑射的风姿,又现了从前孔雀开屏的模样来。 “这弓沉吗?是我少年时曾用过的。”他扶着纾意左臂,引她挽弓搭箭,“眼看着箭首,与靶心同在一条线上,这样才能射得准。” 她抿着唇,十分认真地瞄准,可一松手还是脱了靶。 “无碍,你从前不曾练过,手上力气小了些,如此再正常不过了。”他笑笑安慰,只让纾意先开弓弦试试,莫要勒伤了手才是。 秋日气爽,风也吹得人十分舒适。 二人在此处练了半个时辰,卫琅便让她歇息片刻,自己则去马鞍上取些水和点心来。 “敢问,可是卢家娘子?”纾意身后走来一位年轻郎君,试探着上前问她。 她回首,似乎并不记得此人的容貌,只开口道:“我并不是卢家娘子,这位郎君怕是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就是那日崔郎君与卢家娘子成婚,你提着红绸棍下婿,正好打着了我额心......”他声音渐小起来,也知道此事有些丢了二人的面子。 纾意这才想起来,她不免有些讪讪,点着头道:“我想起来了,那日实在是对不住,下手试了准头,倒教郎君难堪了。” 那小郎君面颊带着些红意,听此连忙道:“娘子说的哪里话?本就是大喜的日子,旧俗如此,且娘子下手并不重,我只是......”因旁的缘由呆住了而已。 他并未将后半句说出口,又道:“瞧我都忘了,在下姓杨,名鹤卿,乃是今年的举子,现下在翰林院中供职,娘子若是喜欢骑射,不知今后可否有空和在下一同练习一番?” 杨郎君一番话竟将自己白玉似的面皮说得绯红起来,身后同游的郎君们也揶揄着,这下让纾意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想到,自己这一棒子,倒将人一颗心敲得蹦跳起来。 她退了半步,只有礼道:“多谢郎君相邀,只我平日里不得闲,也不善此道,待与我家郎君回来,杨家郎君自可和他切磋一二。” 杨鹤卿听此不由有些失望,今日她这般发髻也看不出究竟有没有成婚,只试探着问道:“小娘子原已成婚了么?” “我已定了亲。” 纾意再抬眼,便见卫琅搂着水囊,靠在不远处的旗柱旁不知看了多久,面上还有些笑意。 这下倒好,他还不知得使多久的小性子。 作者有话说: 加更!明天29号没有更新啦,用来修文和捉虫,谢谢大家愿意一直追更,鞠躬!3 也请大家看看我的专栏预收《钗下臣》,深情忠犬x妖妃美人 第63章 杨鹤卿从前在书中读过一句“事在人为, 为者常成”,夫子也常用这句话来提点他们读书上进,他觉得颇有一番道理, 既这位小娘子还不曾成婚, 那便是还有机会的。 他定了定神,又大着胆子开口问:“不知娘子贵姓?也好称呼。” 告知姓氏倒也无妨,虽说自己平日里已徐三娘的身份与郑十二娘一处玩耍的贵女们交际,今日也不知该不该接着唬人。 “娘子姓林, 家中行四, 你称一句林家四娘子便是。”卫琅施施然拎着水囊走近前来,行走间玄黑袍角摇曳, 笑着告诉那杨鹤卿。 他虽暂于翰林院中供职, 可并无秩品,只待熟悉朝中事务后再另行派官, 因此也不曾朝中常参见过卫琅。 虽说不能以貌取人,可卫琅现下已经后悔今日未曾穿得风流倜傥些,让这些肖想纾意的贼子一看便知只有他才能与纾意相配。 “娘子,这位是……”他装模作样地问她,一双眼却在打量杨郎君。 你方才不都瞧得清清楚楚了吗?现下还要打些什么算盘。 纾意腹诽一番,又道:“这位是杨家郎君,名为鹤卿, 从前雪浓成婚时曾见过的, 是崔郎的傧相。” “原是杨家郎君,那日咱们也曾见过, 不知郎君可还记得?”卫琅走上前来, 不动声色地紧贴她立着, 又道, “某姓卫,将卢娘子送上婚车后,四娘便来找我了,咱们也算是打过照面的。” 杨鹤卿那日看得目不转睛,自然知晓纾意出门后去寻了谁,他心存侥幸,只猜是兄长,今日见面一晤果然还是未婚夫君。 “自然记得,今日相逢便是有缘,本朝尚骑射,不如卫兄和林娘子与咱们一起研习一番?”他瞧着是个白净斯文的俊秀小郎君,却仍有一番魄力,现下定要和卫琅争个高低。 大昭文武并重,更有以武入仕的武举从各地州府择选良才,杨鹤卿虽为科举出身的文臣,但也学习过骑射本事,在翰林院中的同侪间也是佼佼者,今日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自然也要展示一番。 卫琅面不改色,点头欣然愿往,只在心里咬着牙定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一会儿哭着出马场。 “好啊,我也许久不曾活动手脚,今日还请各位郎君指教一二。” “咱们用同一把弓才显公平,”杨鹤卿目光一转,便看见了纾意手中那把弓,又温言开口道,“林娘子可否借弓一用?” 这弓是卫琅的,她本想婉拒,又听他开口道:“娘子今日是来练习射艺的,咱们若是用她的弓难免耽误了,还是用杨郎君的弓罢。” 僵持片刻,最终还是顺了卫琅的意思,他接过杨鹤卿的弓来放在手中掂量,似是嫌它太轻似的,含笑瞟过杨郎君一眼,又揽过纾意的肩头一同往那边的立靶处去。 杨小郎君憋着一口气,誓要在今日更胜一筹才是。 同游的郎君娘子们见此也来了兴致,纷纷立在二人身后探头探脑,想看看到底哪位郎君更胜一筹。 纾意由他揽着,只想卫琅也知晓今日是来教她射箭,怎么又变成这幅模样,他将水囊拔了塞子,温柔递给她:“娘子练了许久,饮些蜜水歇歇罢,且看你家郎君英姿。” “如何比试?长垛、马射、步射?杨郎先选罢,某自然奉陪。”他取了马场统制的弓来,又垂眸拨了拨弦,长弓在手的卫琅有股锐不可当的意气,双眸沉着,更有常胜武将之风。 “先来步射,一人三靶,中者多为胜。”杨鹤卿见了他与纾意亲近的模样,下颌紧绷,立时挽弓搭箭。 卫琅只勾唇不语,这小郎只敢比中与不中,却不敢比谁射得更准些? “好。”他臂膀健壮,挽弓时肌理线条起伏流畅,迸发出难以相较的力量感,也牢牢攥住了纾意的目光。 步射正是从立靶前边走边放箭,他腰身紧实大步流星,一箭放出便紧接着去身后箭囊取下一支,动作熟练顺畅,一看便是善骑射的老手。卫琅眯眼看过那几只立靶,毫无疑问个个正中红心,引得众人鼓掌欢呼,他先对自家娘子笑过再去看那杨郎君:“该杨郎君了。” 杨鹤卿舒过一口气,也引箭疾射,虽不及卫琅准头,也好在并未脱靶,他面露少许羞怯之意,只去扭头同她叙话:“林娘子见笑了,我平日勤于诗书,未曾想到骑射有些生疏了,原还是不如卫兄。” 他方才还咬着牙十分倔强,现下又红着脸向纾意示弱起来,卫琅看不惯,便直接开口打断: “杨家郎君不必妄自菲薄,步射能至此已是中上,方才是鹤卿选,现下便由我选罢。”他皮笑肉不笑,略略沉吟道,“比长垛如何?一箭便可见分晓。” 长垛便是远距离射箭,二人定了马场西边一处矮墙,让人挂上两副草靶,同时立于此处发箭。 卫琅敛着寒凉眸光,平复心跳瞄准,只见他口中喃喃一声“着”,便听耳边破空之声骤响,再看便是那草靶中箭,颤颤巍巍从矮墙上掉了下来。 “卫兄果真善骑射!” “不知卫兄师从何人?现下在何处高就?真真俊的功夫。” “说来不怕卫兄笑话,我这箭术还想请卫兄指教一二。” 众人哄地一声议论开去,都在赞卫琅的一手好射艺,这么远的距离还能一举而中,还打听他是不是武举出身,应在军中效力才是。 他没所谓般地自谦一番,再笑着向杨郎君道:“该鹤卿发箭了。” 他侧过头去对着杨郎一笑,纾意看不见,他一改方才的温文知礼,换上一副挑衅意味十足的面孔来:“请。” 杨鹤卿见此,仍是那般斯文和气的模样,他道了一句好,又夸赞卫琅道:“卫兄实在厉害,我这样的骑射功夫想必是比不上,不过既是与林娘子同乐,我定会尽力搏娘子一笑。” 一旁围观的郎君娘子们闻言看向纾意,面上都露出些暧昧的笑意来,只让她有些尴尬。这杨家小郎君才见她第二面,怎的就生出这许多热忱来? 卫琅只觉这人脸皮厚胜北疆城墙,若是将他放于阵前,定能挡千万兵卒。 他却有些骑射上的气力,搭箭疾射,也中了矮墙上的草靶,只是并未像卫琅那只一样落下地。 “林娘子看,我这支箭可还好?” 一左一右两位郎君笑着向她邀功,她好想带着联珠回府去,让他二人在此斗个畅快,也不必受旁人打量。 “不知小郎君马射功夫如何?高祖以骑射平天下,这马射更是重中之重,不妨比上一场。”卫琅牵了纾意的马来,拨弄鞍上挂着的五色穗子炫耀,他能光明正大驭自家娘子的马儿,对方气也无用。 “好,卫兄先请。”他面上带着得体笑意,只礼貌探手以示。 卫琅也不与他客气,翻身上马,现出劲瘦的腰肢,侧面看他腰背自有一段流畅弧度。他目似鹰隼,取下负在背上的长弓,搭箭纵马劲射,遒劲有力,连长箭尾羽都没入草人之中。 三箭过后众人喝彩,他唇角噙着恣意的笑,将缰绳绕在自己腕间,黑衣猎猎向纾意而来:“如何?娘子可还喜欢?” 她暗自好笑,刚想顺着他的脑袋夸赞一番便听杨鹤卿开口:“卫兄好生厉害!我自愧不如,但更会好好比试,还请卫兄多多指点我。” 卫琅不置可否,只看他上马拉弓,前两箭都能中靶,可第三箭射出时马儿蹄下不稳,颠簸起来让弓弦崩伤了他的虎口,这箭自然也脱了靶。 杨鹤卿下马来,看着是不好意思见人的羞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见了血,又期期艾艾凑到纾意面前:“让娘子见笑了,我……我今日失手,技不如人,还是卫兄厉害,想必娘子和卫兄这般的骑射师父演戏,射艺更能上一层楼。” “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今日出门匆忙不曾带得巾帕,现下伤了手,不知娘子可有帕子可让我包裹伤处?”他嗓音放得软绵,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我定会将娘子的帕子洗的干干净净,若是娘子嫌弃,我买最好的新帕子还给娘子。” 联珠在后头看得瞠目结舌,天下竟真有比卫侯爷还厉害的郎君。 这小郎看起来是个白净的羔羊,内里芯子净是黑的!他哪是想和卫琅争个高低,分明是想趁机接近纾意。 卫琅只觉得,这杨鹤卿扮可怜的招数比自己更胜一筹。 “我这儿便有,且赠给杨郎不必还了,也省去许多麻烦。”卫琅弯着眉眼,从陆诚怀里抽出条帕子来,再亲手为他裹上,“弓弦乃兽筋混制,且在马场中经过许多人的手,定要将污血处理干净才好。” 他手下用劲,将杨鹤卿伤处挤的泛白,再用陆诚的帕子如包粽子般紧紧裹上。 “如此便好了,杨郎好好养伤,骑射上的功夫日后再说也不迟。”卫琅回到纾意身边,也想作一作可怜的模样。 “娘子你看,那弓弦将我的手都勒疼了。” 纾意看着他塞进自己手中的一双手失笑,别说伤处了,就是连红痕也是没有的,她低声说:“怀英果真手疼吗?怕是弓疼才对。” 她再行至杨鹤卿面前见礼,只说道别:“今日十分尽兴,杨郎骑射功夫卓群,天色已晚,我与怀英先行回府去了。” 他看着纾意卫琅相携离去的背影,朗声道:“杨郎拗口,林娘子下回直呼我名便是,或是鹤郎也好。” 二人不曾回首,只各自领着马儿走了。 日头渐斜,渐渐露出些金黄光彩来,卫琅眯着眼,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被人拐跑似的。 纾意侧首去看他,也不曾见着什么气愤的神态:“怎么不说话?可是生气了?” “我不生气。”卫琅嘴上说着不生气,心里恨不得将那杨鹤卿生吞了。 “怀英可是气我与他说话?”她笑着逗他,“气我‘招蜂引蝶’?” “怎么会,我家娘子自有万般好,世间儿郎见了又有几个不喜欢?我又怎会对娘子生气?”他摇晃着二人相牵的手,又道,“且娘子一早就光明正大地告诉那人你已订了亲,要气也是气那人不知廉耻。” “知晓女郎订了亲,还要那般贴上来。” “还要一个劲儿地装可怜!他究竟读的哪门子书?实在烦人!” “还、还说我是骑射师傅,让我好好教,他把自己当做主人家不成?” 卫琅总算露了心绪,小孩儿一般踢着脚边石子,引的纾意笑个不停又要来哄人。 “好啦,咱们以后见了他绕道走。”她也觉得怪异,“我与杨家郎君不过见了两面,怎么就能让他如此?” “反正是不安好心!咱们再也不理他便是。”他仍蹙着眉,不愿再提那人,“下回咱们不去马场中练射艺,到我府中来,院中也设了靶场校场,正适合娘子练习。” “娘子练了这半日可累了?咱们寻家羹点铺子歇歇脚如何?”他将纾意的手笼在自己掌中揉来揉去,卫琅方才与杨鹤卿置气,倒将自己气得有些饿了。 “好,去清晏楼如何?有些想他们家厨下的鱼羹了。” 二人行至清晏楼用汤羹,又另点了一份儿让陆诚与联珠去用,自叙起话来。 “九月初九陛下于武德殿行大射礼,十五又要赴北山秋猎,这些日子怕是忙得很不能陪你,絮絮可会想我?”他托着腮向纾意问道,又十分舍不得地去捉她的指尖。 她抬眸看了卫琅一眼,含糊道:“自然。” “秋猎那日便可相见了,对了,我已和卢家伯母去信,请她那日多多照顾我母亲和幼弟,大昭旧俗,年轻女郎们也要随公主一齐驭马骑射,我那时许会同郑十二娘她们一块。” 她捏捏卫琅的指尖,又道:“你若是见着了我,千万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别漏了馅儿呀。” 他还停留在自家娘子说的会想他,闻言点点头,又疑惑道:“娘子放心,只是咱们已经打探到想要的消息,为何还要与她们一同玩乐?” “自然是想挣些银钱,我新开了家香料铺子尚在筹备,还想从郑十二娘处打通关窍,”她笑着答,“郑十二娘为人豪爽大方,心地也是极好的,作为朋友也未尝不可。” “只是白玉京中许多人看不惯她豪奢做派,自矜贵重守礼,不愿和她交际,还说出从前那许多她骄纵目中无人的坏话来。” 例如林绮月,她从前一直自称饱读诗书礼乐,不好金银玉石,为了攀附清贵人家的贵女说了不少贬低郑十二娘之流的话,见了人便将眼睛摆在头顶上,殊不知人家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本就是好好的一个小娘子,也从未做什么坏事。” 纾意也是和她深交后才发觉郑十二娘的本性不坏,只是从前被那些流言耽误了。 卫琅道句好,又说:“我定会好好听娘子的话,娘子也要留心些,秋猎人多,驭马更要谨慎,流矢无眼,我会暗自遣几位女卫来护娘子周全。” “知道了,”她捻起一枚菊蕊团子,放置卫琅唇边,“你我二人各司其职,定能事半功倍。” 他张口笑纳,这才开开心心地用起羹点来。 - 纾意夜间洗漱过,抱着自己的被褥枕头,悄悄溜到徐氏的院子里来。 她蹑手蹑脚,让吴妈妈千万噤声,好溜去徐氏的寝屋中。 “阿娘?”她轻声唤着,在花屏后探头探脑,正如幼时还怕雷雨天、定要和阿娘挤一张床那般。 “调皮鬼,你怎的来了?快上榻来,莫着凉了。”徐氏正倚在软枕上看书,见了她便笑,掀了被角招手让她来。 纾意嘿嘿一笑,只说:“我想阿娘了,许久未曾和阿娘睡,真真想得不行!” 她蹦跳着前来,又踢掉软鞋,欢快地钻进母亲柔软馨香的怀中,伸出一双手来揽住徐氏的肩颈埋头撒娇。 徐氏失笑,将书放置一边,腾出一手来拍着她的背脊,温声哄她:“絮絮可不像幼时那般娇小了,阿娘现下抱来嫌大了些。” 纾意咯咯地笑:“若我一辈子都不长个子,阿娘才要发愁呢。” 父亲的消息哽在她喉头,母亲这些年为父亲神伤,她都看在眼里,今夜前来,便是要趁四下无人先行告诉母亲的。 她压下心头万般思绪,只压低了嗓子开口道:“阿娘,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千万不可激动,也不可告诉旁人,就算是咱们家的仆妇也不可,行吗?” 纾意神情严肃,眸中有些隐约的光彩来,看得徐氏心头微动。 “是……” “父亲有消息了。”她攥着母亲的手,不由被带着颤抖起来。 徐氏讶然,一双美目大睁,她以手掩唇,又急忙对纾意说,嗓音都沙哑了起来:“絮絮,你说什么?” “父亲有消息了!阿娘!父亲快回来了!”她在黑暗中抿出一个笑来,紧紧揽住了徐氏。 “果真、果真……”徐氏喜极而泣,却没忘了女儿的叮嘱,她以手掩唇,只扭头埋在被褥之中流泪,“三年了,三郎他总算有消息了。” 纾意替母亲拭泪,又听问道:“那三郎何时归家?咱们遣车驾去迎他回来。” “母亲还记得我方才说的不可声张?”她话间有些踌躇,“父亲失踪一事另有蹊跷,暂且不能回京来。” “来人传信说,父亲是被人推下水的,母亲可知,是何人想害父亲?” 徐氏敛了悲喜神色,这话让她想起了从前的事来。 “我……应该知道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林鹤风为人谦和, 平日里结交不多,且都是些信得过的好友,也从未与人起过什么龃龉, 仇家更是不可能;在当时那般情形, 一般人逃命都来不及,谁还在意身外之物,又怎会豁出自己的命来推人入水只为谋财? 徐氏面庞现出些许难言的神色,会是他吗?徐氏唯一想到与自家夫君起过争执的, 也只有他了。 许多年前, 老安平侯还在世时,她曾见二伯林柏风钳制着夫君的脖颈, 将其抵在院中, 面容凶狠似是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吓坏了,连忙提裙赶去, 和身边的仆妇们连拉带拽地救下自己的夫君。 林鹤风面色通红,倚在徐芳妤身畔咳呛顺气,颤声道:“二哥序齿在我之前,还有什么不放心?” “兄长大可不必如此。”他安抚般揽过徐氏的肩,两人带着仆妇自行回了院子,她再问夫君缘由却一直不得而知,林鹤风对此闭口不谈, 只让自家娘子不必忧心, 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徐氏双眼泛红,面上仍带着些泪痕, 她细细想着, 也只有他了。 从前那副模样已是真的狠下了心, 这般挟制自己的亲兄弟。 也只有他了! 她将女儿揽入自己怀中, 脑中细细思索,可她并没有证据,但凭过往一事猜测也是徒劳无功。 “絮絮,你父亲的消息是从何而来的?”徐氏冷静下来,只低声问自己的女儿。 “卫琅告知我的,阿娘还记得我之前曾向你要来一枚父亲亲手制的木簪?便是给了卫琅做信物,请他帮忙去寻父亲踪迹。” “他麾下皆为军士,打探起消息来自然比咱们更灵光些。”纾意只觉阿娘身子像是在发颤,连忙问,“阿娘,你可是知道是谁害了父亲?到底是谁?” 徐氏定了定神,缓缓向女儿道来:“阿娘现下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若是要请侯爷相助,定要谨慎些才是。” 纾意点点头,静听母亲开口。 “是你二伯父,林柏风。” 她攥紧了手底褥子,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确见过伯父与父亲起过争执,可这争执竟是要命的吗?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伯父谋害亲手足?”她十分不解。 “林柏风想要袭爵,你父亲有才能在身,年轻立功,他怕你父亲越过他去,做了这安平侯世子。”徐氏十分冷静,像是在回忆过往之事。 “可二伯父序齿在我父亲之上,这爵位如何能落到父亲头上呢?” “大昭袭爵可改立贤,你祖父在世时没少规劝你伯父,让他多多上进,莫只要靠荫封,可他并不爱听,还生出一身反骨来。”徐氏思索着,现下也只有这个缘由了。 “既是三郎暂且回不得京,可否传封信回来?” “到底是谁下的手,还需问过三郎,再另行查探才是,我们现下还不宜打草惊蛇。” 她抚着纾意的长发,温声道:“这次得了你父亲的消息,还要多谢卫侯爷,等咱们一家团聚定要登门拜谢才是。” 纾意乖巧地点点头,说:“女儿都记下了,阿娘放心罢。” - 九月初九,皇帝率宗室群臣赴武德殿行大射之礼,可亲至行礼和亲至观礼却是截然不同的。 亲至行礼便是皇帝身强体健,能挽弓搭箭遥射九十步外熊皮立靶,更能有精力观王侯臣工分射豹鹿等立靶,赏乐行赏,饮酒共乐;若是亲至观礼,那便是皇帝身体抱恙,拉不得弓,更难以坚持大射礼,安王的药便是见效了。 他自宫中筹备大射礼时便暗自着人打探,想知晓到底情形如何,可去了几个宫中常寺,也只打探出了卫琅被点为侍射官。 侍射官可是无上殊荣,安王暗自咬牙,只想着使些什么手段让陛下对他猜忌起来才是。 到了正日子,皇帝赐宴宗室与臣工,再一同前往武德殿前备礼,宫内乐工鼓瑟吹笙奏起驺虞,再赐酒两遍,王公诸臣皆立于阶下拜谒,内监这才朗声报请皇帝起射。 皇帝看起来精神抖擞,身着大礼服立在殿前御阶之上,由两位千牛备身奉御弓前来,安王见此不免有些遗憾,原皇帝身子还有些力气,前些日子有不少在后宫动怒的传言,甚至皇后都被申斥,想必药效还是不足。 众人静默只看皇帝发箭,他拉满圆弓,身姿颇有些年轻时英武的轮廓,只听破空之声,报靶者高声报:“此箭获!” 众臣拜贺,内监再请侍射官卫琅前来发箭,他搭箭而射,正中远处的豹皮立靶,皇帝见之朗声笑着夸赞,又赐卫琅去东边阶下领赏。 接下来便由各位宗室和大臣引弓射箭,中者同去东边阶下得赏,不中者去西边阶下罚酒,君臣各得其乐,安王这些日子经常在皇帝御前当孝子,他见诸位大臣纷纷拿弓,不由对父皇提醒道:“父皇,儿臣见诸位王公此时都能挽弓搭箭,思前想后还是危险了些,若是其中混有不臣之心的贼子,以弓损伤龙体,岂不是方便了谋害父皇?” 众人闻言不由纷纷侧目,王公大臣中不乏世代追随皇家的开国功臣之后,更有许多为国驻边的武将,现下教安王如此诋毁一番,难免觉得受辱。 皇帝听此只笑了笑,作出一副慈父模样来:“此言差矣,诸位大臣既能忠于朝廷,忠于江山社稷,朕便能以性命相托,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不少老将十分动容,只天揖道陛下圣明,愿为家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安王才知失言,连忙向父皇、向诸位臣工见礼致歉。 皇帝赐下一轮御酒,又点了左右金吾卫、武卫骁卫中的年轻朗将们前来射箭,若有技艺出众者同营上下皆有上次,引得不少年轻人自告奋勇愿来一试,如此热闹场面教安王心中动容。 做了皇帝便能像今日这般一呼百应,他定不能失败才是。 - 是夜,卫琅回府中洗去一身尘土,带上些东西,香喷喷地去翻纾意的院墙。 他不像上次那般谨慎地以石子探路,他十分熟练地立在院中的花墙下,等寝屋内灯灭了才往前去。今夜月亮是扁的,像只樱桃毕罗,他含着笑倚在墙边屈指轻敲纾意的窗,只等心上人前来相见。 她闻声睁眼,只见有只狼首形的手影投在窗棂上,口吻处一开一合,像是在唤她一般。 纾意心知肚明,起身踏上绒毯,再一步一步悄悄走向窗边,她纤指搭上窗沿,陡然推起卧棂窗,伸手抓住了卫琅的手腕。 这下倒把卫琅吓得一激灵,他笑着顺势拉她入怀,再将她从窗内抱了出来。 “今日倒由你来吓我,娘子着实学坏了。”他心中十分满足,刚想将纾意放下却被她揽住脖颈。 “我没穿鞋呢。”她面上泛着红意,有些可怜兮兮地攀附着他,“先让我回屋里去,穿好鞋再出来。” 卫琅含笑想了想,无赖道:“不必回去穿鞋了,便踏在我靴面上罢。”说着便将她缓缓放下,仔细用自己的足撑着她,再揽着腰走向月季花墙下的秋千,她一头乌发如瀑,撩在他的手背上,二人走得摇摇晃晃,瞧着十分滑稽。 “这如何行走?还是放我去穿鞋的好。”两人紧紧贴着,幸好这夜半院中无人,不然可要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自行坐于秋千上,又腾出一手来拍拍自己的腿:“娘子就坐于此处可好?自是十分结实舒坦,天底下也只有这一张好座。” 纾意瞪他一眼只说无赖,旋身蹦跳着坐去旁边那架秋千,仍将脚踏在卫琅靴上。他抬头看着,心里却只想着这秋千应拆去一驾才是,颇为误事,白白耽误自己与娘子亲近。 卫琅摇摇头,只好认命一般将脚伸得长些,好让自家娘子踏于其上,这才开口道:“我今日来,是给你送林伯父的信。” 她眼中现出些许激动神色,连忙伸手接过启了封边,想细细看起来,可院中无灯,卫琅便从怀中掏出一截儿火折子,燃了充作照明之用。 林鹤风信写得匆忙,只说他现下和卫琅派去的郎将们在一处,非常安全,且身子康健,问徐氏三人安好,又说自己这几年未尽到父亲的职责,十分愧疚,只待他回京之后悉心补偿。 纾意眸中含泪,又被卫琅轻手细心抹去:“快了,待京中诸事平息,咱们便可和伯父好好团聚。” 她点点头,哽咽着谢谢卫琅,再接着往下看。 林鹤风说三年前害他落水的正是他的好二哥、现下的安平伯。 他着人扮作长随,跟着一同赴连州治水,再趁机将林鹤风推入水中,装作不慎被洪水卷走、尸骨无存的模样。后查不见尸首,另安排人沿连水下游细细巡查,几次发现林鹤风的踪迹,这最后一次若不是卫琅,怕是真的再也回不了白玉京,也见不到爱妻和子女。 信中另细细叙述了那人的相貌,若是夫人徐氏方便,可暗自查探一番,只是莫要打草惊蛇,哪怕找不到此人他手中也有证据坐实林柏风的罪名。 纾意冷了神色,现下已从安平伯府搬了出来,要如何查探到其中的内情呢? 卫琅唇角带着一抹笑意:“他既在军中任职。我便能有些法子,只是府中的事,还需你来着手。” 她垂眸想着,伯母现下看见自己怕是能立即气得晕倒在地,祖母不问家事多年,二姐姐也已嫁了出去,那么这伯府还有何人可以入手呢? 第65章 纾意将信笺收好, 心中已有了成算,她开口对卫琅说了句无妨,她自然有她的法子。 他见自家娘子眼尾仍红着, 便低声安慰, 忽闻几声瓦响将两人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窥探,抬头一看,原是院墙上缓缓行过一只猫, 黄白相见, 背着月色像是一团毛绒绒的新棉花,它见了院中二人便驻足喵了一声, 再踮起脚来溜走了。 “没想到今日竟能被猫吓着。”卫琅失笑, 这一下子让二人从前严肃情绪一扫而空,更多了几分闲适放松。 “是隔壁人家的朱小娘子养的, 它白天乖得很,夜里趁朱娘子睡了,便跑出来玩儿。”她抬眼追着它的翘尾巴而去,又道,“平日馋起来可会撒娇了,扭着身子在朱娘子怀中蹭,嗓音也甜, 让人看着十分眼热。” “说起来我营中厨下的猫这回下了四五个小猫崽儿, 各有各的花色,絮絮可想要一只?等它们大些我便带了来。”卫琅顺着秋千系绳向上摸, 终于摸到他滑腻的手边, 十分自然地裹进了自己掌中。 “猫娘亲能同意吗?” “自然, 等小猫大了, 母猫是要将他们赶出去自立门户的,到时选一只到你这儿安家也好。”他手中紧了紧,与纾意的手十指相扣起来。 她连连点头说好:“我定会备好小鱼,到时给小猫做聘礼。” “好,那便一言为定,我过些日子送小猫像来,你选哪一只咱们便聘哪一只。” 月至中天,二人聚首之时何其短暂,卫琅只想将月亮再拨回去,好让时间过得再慢些。他小心翼翼地搀起纾意横抱在怀中,将人往窗边送去:“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就寝罢,莫要随我在这院中吹凉风了。” “待此间事毕,我定有更多空闲与你相伴,絮絮莫要怪罪我才好。”他神色温柔,用额心轻轻与她相凑,小心翼翼地将人放进窗里。 二人之中隔着及腰高的墙,却仍想贴在一块。 纾意一双脚踏上屋内绒毯,双手仍未松:“我自是不会怪你,白日里忙着差事,夜间才有空收拾停当来见我,我心里很欢喜。” 话音刚落她又皱皱眉:“怎的听起来如此怪异。”像是蓄意躲着人似的。 卫琅失笑,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贴在纾意颈窝里磨蹭,笑声闷在她颈侧,又痒又热。他侧过头,用唇去触碰她莹白的雪肤,引得她一阵战栗,连忙将人推开。 “你、你这是做什么,痒得很……”她一下子面容红透,攥着卫琅的领口不让他凑近。 “想得紧了,对不住娘子。”他笑意收敛,只剩下戏谑神色,“娘子这些日子想亲近我也不容易,今夜我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娘子能否屈尊降贵,让我一亲芳泽?” “娘子芳泽无加,铅华弗御①,在我眼中更胜洛神三分。”他一张俊脸凑得极近,却仍忍着未曾主动凑上前去,就是等着她来尝。 “花言巧语。“ 她垂下眼睫,仍带着三分的羞赧,心头震震,一纸薄厚的距离更是用了许久才消弭。 唇下柔软而温热,鼻尖充斥着他周身的沉檀香气,潮热气息氤氲在二人唇间,只有卫琅才知道她是大着胆子对自己做这般出格的事,为了让他感受心头的思念之情。 纾意想起上回他的动作,不免紧张起来,她羞怯极了,怎么也不能做出像他那般的热烈大胆,只敢像幼儿亲吻母亲面颊那般在他唇上轻轻啄吻,再颤抖着指尖退回,良久不敢看卫琅。 这份青涩的模样让他心头发痒,他喉间动作,满腔情意简直要溢出来,他低声道:“絮絮还是不曾学会,还是得我来才是。” 卫琅一手揽住她纤软的腰肢,另一手轻轻托住她的下颌,好清晰地看见她绯红面颊,这才倾身向凑。 是截然不同的潮湿,他启唇吮吻,动作缓慢而温柔,誓要让她每一分一毫都要感受到自己的爱意,像享用一朵待开的绯红花朵,她含羞未绽,要靠卫琅细心引导、诱哄,才能缓缓地尝到内里蜜糖。花瓣柔嫩,从中泻露几分细软的声响,却分毫不能博得他的怜惜,直到蜜糖殆尽,他细心吻去花瓣上的细碎露珠,这才放过了她。 “小猫儿像莫忘了,我还要聘猫呢。”她嗓音仍有些颤抖,喘着气从卫琅怀中退了出来,说着便要关窗。 他哭笑不得,本以为还能缠绵一会儿,怎的是如此反应?他连忙握住纾意的腕子,只让她再等一等。 她不敢看卫琅,只低声问着什么。 他顿了顿,轻声道:“其实我早将聘礼置办好了,只是想着,要征得伯父伯母当面首肯才好,待林伯父回京我便登门下聘。” “今日带了些轻省的,便先交给你。”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沓物事放入纾意手中,“下回带着小猫像来见你。” 不等纾意看过,他便熟练地趁着夜色离去了。 她轻手轻脚将窗放下,再自行点了灯来看,卫琅给她的竟是一叠儿契纸,多为京郊的田契庄契,另有钱庄的金银契,着实是一大笔财帛,他还附了一封印鉴,写着纾意可随意处置不必由他应允。 纾意尚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其收进妆奁底层,待日后再想。 - 九月十五,皇帝率众宗室臣工及命妇家眷往北山秋猎,既是取得猎物以祭先祖,也是祈求今岁丰收,家家户户都等满载而归。 今日倒没什么规矩,皇帝领着子女和近臣先行出猎,再将猎物堆攒起来,也好赏赐下臣,以示关怀。 众人可自行狩猎,跑马击球射靶,或是饮酒作乐,并无什么大限制。除了即将成婚的三位安王妻妾在家中待嫁,京中官宦人家女郎们大多都聚于此,纾意今日穿了一身绛色窄袖骑装,看着十分鲜亮精神,和赵倾郑十二娘等贵女一同出猎她尚是头一回,郑十二娘和其他女郎们从前承了她赠礼的情,便想好好照应她,说若是猎得猎物便分给纾意一份儿,她今日只需开开心心跑马便是。 郑十二娘骑射功夫高超,她仍穿着半臂裙裳,似是丝毫不怕骑马不便似的,披帛松垮堆叠在她襟口处,疾驰起来像一只尾羽摇曳的鸟儿:“三娘且看,姐姐定要将那双雁儿射下赠你!” 说着便双足使劲勾住鞍鞯,翻身对天瞄准空中飞过的大雁,再一松弦,便见她一箭穿两雁,朗声笑道:“如何?” 这样俊秀的功夫纾意还是头一回见,她双眼晶亮,不住地赞十二娘,倒惹了另外几位娘子调笑起来:“怎的就你能赠猎物给三娘?且看看我们的罢!” 一群女郎们竟为纾意相争起来了,她听着声声三娘入耳,倒让她心头难受起来,这些娘子诚信与她相交,而她还自称徐三娘,想来要选个时候向各位坦诚才好。 众女玩得累了,前后回至营帐歇息,郑十二娘吩咐侍从将猎物收拾好,取那兔毛为自己做一副手笼儿来,再将那一对伤了翅膀的雁赠予纾意,只说也是个好意头,祝她姻缘美满和顺。 纾意取了自己带来的精致果子与各位娘子分享,便见了安王在御前尽孝一事。 他明日便要大婚,今日还在猎场之中一展英姿,为皇帝猎来狐兔等物,只说攒起为父皇做个垫脚,纾意遥遥看着,见卫琅一身玄黑公服正跟在皇帝身侧,像是也看见她了一般。 二人心意相通,只隔着众人相视一笑,也算是说过话了。 夕阳西下,皇帝将亲手猎得的猎物赠给部分臣工,便移了御驾回宫,也好为明日安王大婚省些力气。 卫琅怀里揣着几张小猫画像辞过,先行骑马跟着纾意回了安乐坊,这次乃是大大方方携礼前来,还特意为小砚清制了一把小弓。徐氏着人设下家宴款待,宴罢便让小儿女们自行相见叙话去了。 二人辞过徐氏,便移至纾意院中的花厅,卫琅从怀里将那几张小猫画像取出让纾意挑选,渐渐脑袋便凑作乐一处。 “这只如何?肚皮四足皆是雪白,背上金灿灿的虎纹,瞧着十分神气。”卫琅画得惟妙惟肖,连神气小猫的胡须都是翘起的。 纾意再看过下一张,这只是通体金黄虎纹的黄狸,看着胖乎乎圆滚滚的,才两个月大,眉眼间就有些慈祥之态来。 她笑着摇摇头,接下来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正在捉猫娘子的尾巴,一只三色相间舔爪梳妆的小猫娘子,最后一只却是一身杂色花毛的玳瑁小猫,耳朵一只黄一只黑,正歪着脑袋,长得颇有些潦草,卫琅画它眉目时都更费了一番功夫。 “这只好看!我就要这只。”纾意十分喜欢这只潦草的花脸,他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合了她的眼缘。 “我特意将它放在最后,它长得像被灶火燎过一般,灰扑扑的,哪儿好看了?”卫琅十分不解,只笑着让纾意再选选,“不如这只三色的?看着更可爱乖巧些。” “我就是喜欢这玳瑁色的,替我将它聘来可好?”她笑嘻嘻地看着图,此时就开始爱不释手起来,又提着裙自行去茶室墙壁上取来一串早就晾晒好了的鱼干,“替我送给厨下的猫娘子,这是我聘它小女儿的鱼干。” “我就是喜欢它,好不好?” 卫琅受不住她此番软声软语,只得满口答应,打趣道:“以后聘了它,画像时都多费些笔墨。”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国庆快乐!假期开心! 第66章 许家娘子成婚着实风光, 身着一身王妃冠袍,金饰闪着粼粼的光,再由太尉和宗正卿二位正副婚使唱喏, 这才登上玉帏辇车一路吹吹打打入宫拜见帝后。 虽说风光, 可皇家妇并不好做,更别提是为了拉拢其父才成的婚,且七日后还有两位侧妃一同入府,更有位函州刺史之女, 她的父亲出力更比许家多, 要不是路上耽误,如今正王妃还不是许家娘子, 日后王府内的日子想必不太好过, 更别说安王想成的大事还是一场空。 纾意不言不语,跟着赵倾和郑十二娘看过热闹便领众女回了自己新开的香料铺子。 铺子里已布置得差不多了, 脚下铺着西市胡姬处置办的绒毯,花色更雅致些,也不会像番邦配色太过花哨,放在此处正合适。 铺子里的侍女轻声细语地为中女引路,一路到了上回说好的雅间。 屋内正中摆着一架黄铜镂空香屏,花饰后藏着香托,燃起来香烟氤氲流淌, 气味却不会过于浓烈, 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三娘果真厉害,我上次才说的宫中青鸾屏, 现下便制出来了?”郑十二娘抚过其上花叶纹路, 只觉处处好看, “这香也十分好闻, 不如咱们平日用的那般浓烈。” 纾意笑着将人领到后头去,左边制了几架香案小几,精巧柜架,便于今后来此制香,右边乃是一方柳木红漆大桌,在此宴饮最好不过,后头便垂了郑十二娘遣人送来的水晶垂帘,悬着的彩灯一照,映得彩光满室,让人着实不知先看何处才好。 “这坐障也是我特意嘱咐人定制的,后头屏上用了琉璃,再加上水晶垂帘映上来的光,就算只点一盏灯也能华光璀璨。”她早就知晓贵女们喜爱些什么,且如今盛世太平,白玉京内众人都爱这些亮眼的好物。 柜架上摆了她们送来的小物件,那头挂了她们送来的珠贝风铎,贵女们处处都能找见自己留下的一点痕迹,不由心中喜悦起来吗,赵倾看着墙上悬着自己送来的一把彩弓,不由欣喜地捏了捏她的手。 “我特意定了相辉楼的席面,还有王楼的三勒浆和凝露浆,今日咱们用个痛快。”纾意请诸位入座,再扬手让侍女们将精致菜点一一奉上,熏了满室的香。 刘孙两家的小娘子也十分高兴:“三娘前些日子问我们香料的事儿有了眉目,咱们家中先前便是做这项生意的,只需遣几个靠得住的长随侍卫来,咱们家便能领着他们去关外走上一遭。” “本想带着妹妹一同做生意,可前些日子宫中来了旨意,选了咱们两家为皇商,还封了官爵,关外的生意便都停了。这次为陛下往南边开辟航道,也好与真腊、堕和罗等小国互通往来,寻些上好的珍珠珊瑚象牙犀角之物。”这下子刘孙两家不必再攀交安王来谋个一官半职,与郑家的金银供给自然也断了,郑十二娘并未说些什么,只举杯恭贺,再要见识见识南洋的好宝贝。 一时觥筹交错,席间十分热闹。 酒菜半酣,纾意还是开了口:“今日请各位姐姐来,原是还有一事要说。” 众女都笑,怎的三娘还有如此发愁的时候:“只管张嘴便是,姐妹们自有法子替你解决。” 她眨了眨眼,只说:“我原不姓徐,更不是徐三娘。只怕姐姐们听了像我在捉弄人似的。” 小娘子们面面相觑,只放了盏子继续听。 “我姓林,家中行四,乃是安平伯府三房之女,之所以改换名姓与姐姐们相交,是因为家中分了府,其中内情不便声张,这才假借徐姓。”纾意面上现出些愧色来,“还望姐姐们海涵,若是今后不愿再与我结交,我也无话可说。” 她再连饮三盏,举杯道:“向姐姐们赔罪了。” 郑十二娘听了安平伯府先是蹙着眉,又听分府,便想听听到底有什么内情:“你倒是瞒得紧,既都分了府,又有什么不好声张的?” 纾意看着像是有些为难,便将伯母张氏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迫使她与定远侯府定亲一事。 贵女们听此,面上不由浮现出嘲讽的笑来:“原当她真的那般清高不染铜臭,今日才知,也是个为了财帛高嫁能陷害姐妹的。” 郑十二娘饮罢一盏,淡淡道:“你若是当初直说你是安平伯府林家的女郎,咱们定不会带着你玩乐,你那二姐姐可是出了名的虚伪聒噪。” 几位娘子七嘴八舌地将林绮月贬损她们捧高清贵的话说了,纷纷赞纾意这府分得好,今日说了此事也好让她们听听笑话。 “现想起来,原是刚亲手丢下侯府的婚事,侯爷便好了。” 今日来的贵女中有位封了乡君的小娘子,她知晓旁支宗室们的家事,便幸灾乐祸道:“她原是个惯会窝里横的,在家中母亲护着,仆妇们捧着,只会欺负妹妹,嫁去了淮阳侯府便像鹌鹑似的,整日怕得罪了婆母怠慢了夫君,让她主持家事也不成,宁昌县主正烦呢,日日耐着性子教她,谁知还是个立不住的,带出去见宗室勋爵家长辈还是唯唯诺诺的模样。” “她只敢在平辈里横一横罢了,这是她自己求来的婚事,又能怪得了谁?”自行算计来了高嫁,却没那份经营的本事,她们这些曾被得罪过了谁还盼她好不成。 众女笑过,又说纾意也是因祸得福,能得一位定远侯这样的好郎君。 “你既能与我们坦诚相待,前情过往便都过去了,这些日子咱们十分融洽,也并未在乎什么身份,”郑十二娘一笑,“你不也是吗?” - 卫琅下值后天色已然晚了,特意穿了一身宽松的圆领袍服,领侧系扣未系将领子翻了过来,再捧起那只火烤过一般的糊脸小猫揣进领中暖着,一手拢着胸腹处的袍服去寻纾意。 “絮絮。”他倚在窗边叩她窗棂,只笑着等她出来。 纾意寻了只装针黹的篾箩,里头铺上软毡,便当做是小猫儿的床榻,她小心翼翼推开窗,面上的笑意教卫琅移不开眼去。 “娘子是见了我开心,还是见了猫才开心,”他神情十分委屈,只想先牵过自家娘子的手亲昵一番,却被她伸手抵住。 “小猫呢?”她将脑袋伸出窗来上下打量卫琅,却未见着小猫,不免扁了嘴有些失望,嗓音也软了几分,“今日没来吗?我特意备了羊乳的。” 他哪里见得了纾意失望的模样,连忙放软了腔调去哄她:“自然是来了,你看,它已睡着了。”说着便牵过她的手,隔着一层衣袍触碰到小猫温软的躯体,让人不敢加上一分力气生怕碰坏了它。 “你放在袍子里裹着?”她伸指轻轻去挠它,终于让小猫挣动起来,它像是才想起要从这温暖处所探出头来看看,在卫琅怀里拱着小脑袋。 终于,它从卫琅领中探出头来,一只毛茸茸的耳朵怕痒弹了弹,十分娇气地咪了一声。 “哎呀!”纾意喜欢极了,双手将它捧了出来,小猫毛色黑黄相间,在她眼中如锦绣毡绒团子一般,像是还未睡足似的,又在她手中转着圈嗅闻寻去处,这才团团地卧下来舔毛。 二人都被这柔软的小东西勾去了心神,又将它轻轻放在篾箩里任它安眠。 “它怎么就不好看了?你看它多漂亮,耳朵生得也好……”她上下打量着它,止不住地向卫琅夸赞,“果真被我聘回来了吗?” 他实在爱看纾意满面欣喜的模样,却不免生了些醋意,自己这般俊朗无俦的郎君,在她面前还比不上这灰扑扑的小猫吗?卫琅看了她一会儿,便将自己的脸凑至她与小猫之间:“娘子这般喜欢它,都瞧不见我了吗?” 她不免失笑,伸出双手捧了他的脸道:“自然瞧得见你,你不会……连一只小猫的醋都要吃罢。” 卫琅不依不饶揽了她的腰肢:“自然,从我见了你还不曾被你正眼看过呢,实在伤我的心。” 小猫在篾箩里睡得扭动起来,不一会便肚皮朝天,纾意软软亲在他唇上,再和他闲谈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 联珠为自家娘子备了朝食,方摆至桌案,再想捧茶盘来,抬眼便见屋内窜过一抹立着尾巴颠颠跑过的黑影,一下子便失声喊了出来: “呀!那是个什么精怪?娘子房里进了耗子不成!”说着便要去寻柳枝帚来,急着要将那东西赶出去,又被纾意哭笑不得地拦了下来。 “那是只小猫,哪里是什么耗子。”她掩唇笑着,又起身将小猫从衣桁下抱了出来,“瞧,它多惹人喜欢。” 小猫在纾意怀里打着滚儿,咪呜咪呜唤着又抬着花色相间的下巴让她磨蹭,一双金绿的眼也眯了起来,尾巴尖儿勾着她的腕子,瞧着十分舒坦惬意,还发出阵阵软绵的呼噜声。 “娘子何时聘回来的?咱们竟都不知。”联珠十分好奇地探指去点它的小黑鼻头,再让缀玉也来看。 “卫琅替我聘来的。” 她二人整天和自家娘子呆在一处都未见着侯爷前来,睡上一觉便送来了?缀玉连珠对视一眼,低下脑袋轻笑,再和自家娘子说些该用什么喂养才好。 纾意想了想道:“家中厨下每日留些鱼虾,或是鸡鸭边角,它还小,再喂羊乳便好。” “那起个什么名儿好?”联珠原以为自家娘子会聘一只雪团般的长毛小猫,没想到是只玳瑁,“它瞧着像只未烧尽的炭球似的,鼻头四爪都是黑的。” 她笑道:“哪就像炭了,它也是位小娘子,可不好这样说它。” 小猫眸中闪亮,瞧着机灵,纾意沉吟片刻:“便唤它狸狸罢!”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天气转凉, 朝廷给各位臣工也放了半月添置冬衣的假,各家布料成衣铺子也忙活起来,纾意正在母亲房中打点府内上下制新衣的衣料, 便听门上婆子来报。 “夫人, 娘子,伯府那边今日遣了五娘子来,说请三房过府用饭,也好一家子亲热一番。”那婆子话中有些踌躇, 真是没想到安平伯府还想着这一出。 “前些日子张氏遣了周妈妈来请, 让咱们拒了,今日又让五妹妹来, 是定要咱们过去不可。”纾意放下册子, 含笑摇了摇头。 徐氏只说:“她拉不下亲自上门的脸子,便来为难小辈。” 伯府里嫡女二娘子嫁了人, 她拉不下脸登门,更不可能让老夫人前来请人,便使气力为难晚辈和妾室,五娘子今年不过十二三岁,她的亲娘还不知在张氏那头受了多少磋磨。 整府都知道两房不和,倒让这小娘子来中间夹着难过。 “请五娘子前头花厅里坐罢,我们一会儿便过去。”她发了话, 再让吴妈妈替自己规整衣袍。 吴妈妈捧来梳篦:“夫人娘家不日便要回京来了, 咱们有了靠山,倒教她吓得胆破, 生怕咱们为难她似的, 急着请夫人娘子过府做出一番亲热大度的模样为自己开脱, 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是呢, 还要为难五娘子,怕是咱们这边不点头,那边回府便要给她吃挂落。”联珠心直口快,撅着嘴道。 纾意蹙了蹙眉,吩咐给五娘子上些精致的香茶点心,再等着母亲一同往花厅去。 林五娘子名为纯婉,前一个字从了姐妹们的辈分,后头一个便是张氏随意选了一个女旁的字来填补。她只希望这庶女能像名字一般生得温顺漂亮,寻个位高或是财帛丰厚的郎君,方便将来为家里出一份力气。 纯婉将帕子攥在手里,缩着一双臂膀坐在花厅之中,只低着脑袋,惶惶等着叔母和姐姐前来。 家中嫡母几日前将她唤至屋内,只说请她来吃新得的香茶,却没想到奉茶的是自己的亲娘,茶汤沸腾,张氏怪玉小娘不懂规矩,扬手就将那滚烫茶汤泼了玉小娘满手满袖直烫得红肿起来,还硬要她将沸茶饮下。 她们母女二人一个烫了胳膊,一人烫了喉舌,只让纯婉记清楚,今日一定要将三房的人请回府中来。 侍女们恭敬奉上茶点她却不敢受用,见了盏子便心悸起来。 “多日不见五娘,老夫人可好?”徐氏挽着翠色彩帔,温言唤她。 “见过叔母,见过四姐姐,家中一应都好,也问叔母姐姐安。”她见了人立马便起身见礼,簇新的鸾凤步摇晃到她面颊上,与她年幼的面庞不大相配。 “快坐,一家子客气什么?”徐氏和纾意落座,让侍女上前侍奉茶水,又道,“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儿?竟让你一个小娘子前来,你长兄呢?” 纯婉只讪笑几声,说:“长兄忙着读书,不得空。” “叔母领着四姐姐和七弟分府几月,可让祖母想得不行,今日特谴我来相邀,还要去府中吃顿便饭才是。” 纾意看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便想问些话来:“原是这事儿呀,前些日子周妈妈来请,已让咱们给拒了。” 她紧接着便说:“咱们姐妹许久不见,今日可要好好聊聊才是。” 纾意从京中时兴的花样和点心说起,又说中秋那日的灯会与烟火,还有杂耍卖艺的,将纯婉想说的话带得跑了千百里远,这才说起家中的事来。 “我中秋那日得了一盏好灯,上头绘了美人,一拨弄还能转起来。”纯婉露了些孩子心性,话也多了。 “家中一应安稳,嫣小娘有了身孕,父亲高兴极了,说明年便能添个弟弟呢。” 平日里嫣娘多照应后院姬妾,庶子女们也敬重她,见她有孕都是真心欢喜。 纾意不免想起调查林柏风身边那位常随的事儿来,她现下已分了府插不进手脚,可林柏风身边的妾室可以,且大昭律有言,郎主犯罪不连姬妾,他们还能借此逃离张氏的手心,更有张氏谋害她们母女一事,只要她想,随时都能递状纸。 就算清算起来将姬妾庶子女都发落进了教坊司,只要纾意花上一笔银子买出来销了奴籍,再给足银两让她们谋生,这比在伯府中提心吊胆舒服多了。 这可真是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纯婉听了许多趣事总算轻松下来,可又想起了嫡母的嘱咐,嗫嚅道:“还请叔母和姐姐过府用饭罢,也好瞧瞧祖母。” 纾意与母亲对视一眼,终是点了头。 她见此欣喜若狂,连忙道好,又说后日定会亲自来接云云,纾意扶住她,只问可想为自己和玉小娘谋个出路。 “出路?”她愣愣点了点头,只细心听纾意言语。 先是怔愣,再是疑心,接着才是欣喜,徐氏只在座上饮茶,看这小娘子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好,我、我回府去告诉我小娘。”她见礼告退,比来时不知开朗多少。 纾意只说了想状告张氏谋害自己一事,并不会走漏风声,只要林柏风后院几位小娘答应,万事都好办了。 “阿娘,咱们借此机会正好探上一探,也好让他坐实了罪名。” 纾意垂眸想着法子,只待后日相见。 母女二人正想回院里去,便听联珠指着前头道:“这小玩意儿真成了精怪不成,竟找娘子来了。” 小猫儿狸狸嗅见熟悉的气味,便翘着尾巴颠颠儿奔纾意而来,咪得撕心裂肺,直顺着她裙角往上攀,教她接住捧在怀里。 “好猫儿,实在是个小跟屁虫。”徐氏掩唇笑,和女儿一同回院里去。 - 这日一大早,林家五娘便来徐府叩门亲迎,生怕她们临时反悔似的。 小砚清去了卢府上学,纾意便与母亲收拾停当,再带上些点心茶果之类的小物将礼数作全了,另嘱咐家中仆妇们守好门庭,这才登车往安平伯府去。 纯婉眼里亮着光,在车内细声细气地与纾意说了几个小娘的意思,也都愿跟着她的法子办,还让五娘今后就当这中间的信使,方便互通消息。 这伯府外头翻了新,张氏又让身旁的周妈妈早早立在大门前等着,面上的笑是几人从未见过的,远远见了车来,便挥着帕子招手,又让小厮婆子们七手八脚地打帘垫脚,恨不得一人一个捧进府里,足像迎皇帝那般殷勤。 周妈妈伸手便要来扶徐氏下车,徐氏抿着笑瞧她一眼,又将手搭在了吴妈妈臂上,她面上有些讪讪想来扶纾意,又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 “呀,周妈妈可是伯母身边顶顶贴心的婆子,怎好伺候我?”她笑得温婉,又将自己的手递给了联珠。 “老奴哪有什么不能伺候的,娘子说笑了……”周妈妈陪着笑脸,讪讪地收回手去,也不管五娘子下不下车。 府中仆妇各个满脸堆笑,呵着腰将母女二人往花厅请,又连忙通报张氏。 联珠眨眨眼道:“不是老夫人想咱们小娘子了吗?过府不先拜见老夫人反而去花厅,咱们怕外人说闲话呢。” 本就是搬出老夫人做幌子才请三房的来,现下只好请母女两个往老夫人的主院去,再拨了另一个腿脚快的追去张氏院里,告知接下来的阵地。 老夫人得了信儿,高兴地牵着母女二人看了又看,都是莹白水润、十分有气色的康健模样,连忙吩咐上好的茶汤香果,再让厨下好好预备今儿午食便在正院用。 “瞧这母女俩这般好的气色,如此才能让我安心。”她左一眼右一眼,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屋里正热闹着,又听院里婆子来报说伯夫人到了。 张氏穿着一身簇新的织花缎袍,面上敷粉点靥,笑着见过老夫人和徐氏,发间步摇闪着跳动的光彩:“多日不见,这下子可把弟妹盼来了,瞧瞧意儿,可真是愈发漂亮出众。” 纾意起身见礼,屋内一下子冷了几分似的,都看张氏还想卖些什么药:“老夫人也想得不行,原以为是出去小住,谁知去了这几月,连音信也无,照我说一家子还是一块住才好,是不是?” 徐氏自然知晓张氏打的什么主意,想等徐老太傅回京前将三房接回来,也好平了娘家人的气,她懒得兜哒,只让自家女儿来答。 “伯母这可是冤枉侄女了,这中秋咱们可都是送了厚厚的节礼上门,更附了书信给祖母,重阳也登门贺过,怎么就是没个音信?”她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难道是这门上的婆子贼胆滔天,将咱们送来的东西都私吞了不成?” 她丝毫不给张氏机会,紧接着便道:“伯母可要好好盘查!莫要出了家贼才是。” “这是哪儿的话?意儿误会了,这节礼咱们都一一点过,怎的会被婆子拿去,”张氏发觉被纾意带偏了话头,又道,“从前是伯母身子不好又要操持你二姐姐的婚事,未曾好好照顾你们,现下我已然养好了,不如,还是搬回伯府来住罢。” 话里仿佛她从前那些腌臜事都是做梦一般,现下又来言辞恳切地求,连老夫人都看不下去。 “我这屋里头憋闷得很,还是移到前头花厅里去,也好闻闻桂香。” 老夫人发了话,张氏也只好作罢,还得孝敬地亲自来扶,早知道便不将老夫人搬出来做这幌子,现下堵得自己什么都不好说。 “我这院里许久不曾热闹,快请郎君娘子们来用饭。” 不一会儿这花厅内便坐满了,晚辈们一一见礼,二房的姬妾们也进来侍奉。 只见后头进来一位穿了绯红衫裙的年轻妇人,她小腹已显怀,却仍有一番娇艳美态,缓缓近前行礼:“主母、老夫人恕罪,妾身子重,来得迟了些。” 第68章 嫣娘得了张氏点头, 便与其他妾室们一同行礼,再见过老夫人和纾意母女二人:“见过老夫人、三夫人、四娘子。” 她一双美目在纾意面上打转,像是有些什么话要说。 纯婉先对着自家小娘笑笑, 再去看四姐姐, 纾意心下了然,原是事儿已经都和她们说了,也愿意为自己打算。 老夫人点点头,妾室们这才各自立至张氏和二房的小郎君娘子们身后侍奉, 无不温柔小意。 嫣娘挺着肚子立在张氏身后, 布起菜来尽心周到,谁见了都要夸赞一句恭敬, 张氏却烦得很。 这小蹄子一手服侍人的本事将伯爷迷得七荤八素, 女儿都出嫁了,还将妾室肚子里弄了个小的, 说出去都嫌丢人。偏林柏风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对肚子里那个玩意儿爱得不行,将这小娘养得一身好气色。 瞧她,一张面皮红润水灵,头发也乌油油的,六七个月大的肚子,竟也不显臃肿笨重, 带着一张娇艳笑脸在这里献殷勤, 让张氏找不出一丁点儿错处。 张氏见此更不是滋味儿,便说:“嫣娘身子重了, 还是回院里歇着罢, 这里不必你伺候。” 她却作出一副惊惧交加的模样:“主母可是嫌妾侍奉得不好?妾一定小心……” 老夫人眼也不抬, 向来懒得搭理二房的后院之事。 倒叫她倒打一耙?张氏皱了皱眉, 今日这宴是为了将这三房的请回府来,不必和这小蹄子纠缠,她只说了句随你,便换上笑脸来扒拉徐氏。 “三弟妹,来尝尝这道八宝鸭子,这秋冬的时候用鸭子最是滋补,在相辉楼可是难买得很,咱们今日还是托了老夫人的福才买着,来。” 徐氏只笑笑,身旁的吴妈妈双手捧着骨碟接过那块鸭子,再道:“多谢二夫人,只是咱们夫人这些日子脾胃不和,用不得这些荤腥。” 纾意在心里笑着。 谁还敢用张氏递来的东西,今日进伯府,未安排几个人将她们母女捆到西府就算张氏温柔了。 “那、那便用些鲜藕,脆嫩可口。”她有些讪讪,又想为徐氏拈来藕片。 “伯母怎的如此客气,咱们想用什么自己来便是了,都是一家子,是罢?”纾意笑呵呵劝张氏自己多用些,又堵了她的嘴。 “谁说不是呢……一家子还是在一块的好,意儿,你们也搬出去了这么些日子,还是回来的好,咱们这一大家子多热闹,用起饭来也更香甜些。” “且这些好菜便只有家中才有,意儿尝尝这鱼汤,是家里用了几十年的厨娘子炖的,还是不是从前的味儿?” “你那院子我一直着人拾掇着,细软也都置办好了全新的,只要三弟妹带着你姐弟二人搬进来便是,一丝一毫都不用操劳。” 张氏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终于教她忍不住了。 纾意轻手搁下碗筷,缓声开口道:“伯母,你上一次待我们如此殷勤,还是想让我替二姐姐揽下定远侯府的婚约,这一次又想做什么?” 张氏的筷尖颤抖,白着一张脸去看她,眼中像是恳求,又或是害怕。 后头侍奉的妾室们见此,不免在心中啧啧称奇。道一句一物降一物,也想着自己后头的日子总算有了指望。 “我外祖一家回京便是官复原职,我曾外祖原为太子太傅致仕,外祖乃太子少师,舅父乃吏部侍郎,另有各位表亲,伯母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甚至不必我母女递上状纸,只需徐家人和诸位门生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伯父这个荫封而来的官儿冲跑了。” “我与母亲幼弟分府的几个月里伯母想是日日都提心吊胆罢,不知何时便有灾祸临门,以为给了银钱能堵我的嘴?正好,我今日都带来了,伯母点点?”她让缀玉将银契递上,张氏和周妈妈僵着手脚不收,便一把狠狠塞进周妈妈衣襟里。 缀玉似笑非笑:“当日不知是哪位妈妈将信从我怀中搜刮出来,我可没有那般粗鲁,是来给银子的,周妈妈为何不收?” “伯母其实也想岔了,咱们不善言辞,更不会将事满白玉京地传,伯母如此担心想必是推己及人了?” 一桌子人面色各有千秋,老夫人和徐氏置身事外,只专心用着佳肴,几个二房的庶子女们何时见过主母如此脸色,一时心中暗喜,低着脑袋装傻。 “四妹妹,你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我母亲是你的长辈,放尊重些。”长兄林砚泽总算是开了口维护自己的母亲。 “长兄原在这宴上呀,我还以为忙着读书不得空呢,”纾意笑若芍药初绽,“伯母从前做那些事儿可都是为了你,长兄不会不知晓罢。” “现下与你传道授业的大儒也是走了萧郎君的路子才得来的,再从二姐姐的聘礼中出束脩,而二姐姐的婚事是伯母算计了我才换来的,你如今还有脸面在我面前叫嚣?” “也是,你得了这许多好处,自然要维护伯母了。” 他立时便萎靡下来,一口气哽在喉中,只能将一副肚肠绞得酸疼无比。 张氏面色苍白,见自己儿子也无地自容,这才重新长出一副嘶哑的嗓子:“意儿,从前是伯母不对,可说到底咱们都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割舍不开的呀!你若真、真将伯母告上衙门,这一大家子可都完了。” “你就算不顾着伯母,总要顾着祖母罢,她如何是好?” 老夫人放下碗筷,幽幽出了一口气:“我这郡夫人的诰命是跟着老侯爷的,倒与你这不争气的夫妇二人无关。有些话不想当着小辈的面说,你心里应当也有数才是。” 张氏如坠寒窟,老夫人当真不管她了! “咱们、咱们都是一家人,是、是我错了,我……”她惶惶地望几人面庞,眼眶里当真挤出些泪来。 “你使计时倒未曾将我们当成一家人。”徐氏凉凉开口,仿若一尊冰冷的塑像,“你放心罢,我徐家不会使什么绊子来折腾你,且安心过你的日子罢。” “人老了,用不了多少饭食,便先回院安歇去了。”老夫人带着几分和蔼的笑先行离席,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 纾意与母亲回了自家宅邸,自然世间的事都比与张氏纠缠更重要些。 她卸了钗环,百无聊赖地倚在妆台前顺发,心里却很想见卫琅一面,深秋寒凉萧瑟,他却是鲜活温暖的。 窗正开着,院里草木现了些凋零之像,却有一股子喷香的炙羊肉味。 今日厨娘子备了羊肉吗?这香气将她从沉思中勾了出来,她耸动小小的鼻尖,再起身推窗,想找寻这味儿是从何处传来的。 卫琅正提着三层食盒,启了最上头的盖子,倚在纾意窗边笑,颇有一番潇洒的意味。 她眼睛都亮了起来:“你今日休沐吗?来得这般早。” 小猫儿艰难地爬上床沿,一人一猫神情分毫不差。 他笑着将人从窗里揽至自己臂上倚坐着,再一路到了院中的风亭内,仿佛卫琅来找她,她便再也没走过门似的:“今日下值早,见相辉楼有新鲜的炙羊肉便带了来,知道你今日一定吃不下伯府的席面,特意讨你的欢心。” 卫琅买了不少,还请徐府下人往徐氏院里也送了,这才亲自拎着来找她。 纾意托着腮看他布置碗盏,又被他偷了个香。 “楼里的过卖跑腿也是要收赏钱的。”他笑着将箸子递给自家娘子,二人便用起炙羊肉来。 他另买了一荤一素两样羹汤,再配上馎饦甜酥,用起来十分满足,吃着身子一下便暖和起来。 猫儿终于从房里跌跌撞撞跟着纾意来了,着急地要她将自己抱上桌去,好凑一凑羊肉的热闹。 她失笑地将狸狸抱上膝头,再用箸拈来一片裹满香料的羊肉来逗弄它,这香料十分冲猫鼻子,它皱着鼻子眯着眼睛嗅闻几下,连忙甩着脑袋逃跑了。 “这糊脸猫真不识货,”卫琅看它翘着尾巴离去的背影,再倾身向前,衔去了她箸子上那片羊肉,“鲜香无比,分明是难得的美味。” “你自己没箸吗?偏要来凑我这一口?”纾意方才险些一张唇贴上他凑来的额角,不免红着脸恼羞成怒。 “自然有句古话,旁人碗里的更香些,箸头的也一样。”卫琅无赖地笑着,另要亲手喂她一片才是。 二人兴致渐起,像三五岁的孩童那般斗起嘴来,竟也觉得分外有趣。 第69章 皇帝这些日子龙体违和, 削减了上朝时日,安王便稍稍摆出一些当家的模样,揽了不少差事在身, 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臣工闻风而动, 连带着卫琅那头也忙了起来,筹备着安王的下一步。 二人用罢,联珠奉上薄荷清茶漱口,又摆上了橘皮山楂的饮子解腻。 能像今日一般面对面坐在一处叙话已是不易, 他握了握纾意的手, 温言叮嘱道:“秋日干燥,娘子定要保重身子才是, 我托人买了些蜜脂梨来, 约莫明日就到了。另有蜀地寻来的石蜜,样子像是凝冰琥珀一般, 与咱们这儿的不同,名曰糖霜,到时与梨一同炖着吃,润肺止咳再好不过。” “还有,现下可不能不穿足衣在内寝行走,寒从足下生,着凉可就不好了。”卫琅搜肠刮肚, 恨不得将事儿都与她说明白, “得了空也可出门走走,身子也舒畅些, 那郑十二娘总爱带你去什么楼的……” 他耷拉了一双眉眼, 显得有些恳切:“那都是闷在屋子里, 人多气味繁杂, 待上一会儿便要呛嗓子的。跑马泛舟、进香点茶,哪一样都比去那儿好得多。” 纾意装作听不懂似的,只说:“是呀,那儿人人焚香煎茶煮酒的,灯烛也多,确实熏人得很,还好怀英想的周到,特意赠了梨来,这样便不会伤了咽喉肺腑。” 卫琅心中不愿让自家娘子见那花言巧语的檀郎,那儿的郎君,各个用一张面皮勾搭小娘子,简直恬不知耻! “娘子就不能不去吗?那檀郎有什么好的。”他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说出口,话里十分委屈。这人可是多长了一条胳膊不成?就有这般好看。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掩唇,卫琅这副憋屈的可怜模样让她十分受用。 竟然还笑,他见四下无人,便拣了纾意身侧的绣墩来坐,再将人一把揽进自己怀中,稳稳当当坐在自己膝头。 他面上浮现出些许红意,如此亲近也让他心头十分紧张,前一次坐在自己膝头还是上一辈子的事儿。卫琅看她面上尚未褪去的笑意,只大着胆子收紧胳膊,想贴着面颊去吻她。 两人从未如此亲近过,纾意一双手搭在他肩头,还愣愣看着一张俊脸凑近,半晌才反应过来用胳膊抵在他胸膛上,想挣扎着下地来。 卫琅大掌虽揽在她腰后,却仍有一番规矩未曾乱碰。手臂使起劲儿来硬似磐石让她挣动不得,他凑近了问:“你是故意的?想让我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不愿你去见他?” 前几日联珠想亲近猫儿,却教它四只手脚并用抵住她凑来的脸,想来现下纾意的举动也相差无几。 她面红耳赤,笑意早就换做了羞赧的敛眸。他自小便练习武艺,更有一身紧实的块垒肌理,在这当坐垫当得心甘情愿,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衣料传至二人相贴之处,让纾意一时忘了言语。 “你爱听,我才爱说。”他低着嗓音蛊惑道,“那檀郎空有一张面庞,怎比得上你家郎君?可是我不够好看吗?我也会拨弦弹琴。” “照我说,那马场今后还是不必去了,上次那个什么劳什子杨郎还敢当着我的面来勾搭你,面皮厚胜我军中的铁盾,不如去边疆抵御外贼,真当我是泥捏的不成?” “他们也不照照镜子掂掂斤两,这就来肖想我的絮絮,十个加起来也配不上你。” “娘子,外头的男子都坏得很,只有我是好郎君。” 卫琅凑得更近了些,绵软甜腻的腔调钻进她的耳中,直撩拨地心尖也痒了起来:“我就是醋了,不愿那些人接近我的娘子,娘子就可怜可怜我罢。我恨不得立即将安王逮进宫里,好早些与你成婚,再让那些不长眼的狂徒来看看,活活气死他们才好。” 风亭四面的金丝竹帘半挂,被风吹拂着在柱上磕碰,不知是不是一下下撞在她心头,纾意裙角垂在他靴面上,层叠与他袍角纠缠在一处。 “我自然也想让娘子眼中只能有我一人,虽说如此,可我并不会铸金屋藏之,娘子爱我,自然只容得下一个我,我也敬你爱你,何必处处牵绊警惕?”他将额角亲昵地与她磨蹭着,喉间流淌出满足的喟叹,恨不得能一直粘作一处,“娘子可还爱听?我一番真心实意是不是比外头的靡靡之音更好听些?” “若是爱听,我今后日夜说个不停。” 纾意颤着眼睫,双手仍搭在他胸膛上半晌无言,像是被他惑了心神一般。 卫琅蓄意使坏,他肩头使劲,带着胸膛肌理也绷紧起来,教她因手下跳动而回了神。 “你……”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攥拳捶他,又被紧紧拥入怀中。 他笑得开怀,十分满足地埋在她颈窝磨蹭,又将满腔爱意藏进二人唇齿之间,享用得十分干净。二人心口相贴,再没有更契合的去处了,纾意一身软绵绵的,教他恨不得搂着再也不松开。 旖旎散去,卫琅捧着她的脸:“这段时日我会更忙些,约莫过了年节便好了,你放宽心,想做什么去做便是,一应有我呢。” “外祖一家不日便要回京,旧宅定要修缮,陛下兴许会令宫中将作监前去,我也请了匠人们来,如何都不会耽误事儿。”他想了又想,似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揽着她歪缠。 “你样样都想得如此周到,教我怎么谢你才好?”纾意点点他的鼻尖,心底一片暖意。 “还要谢什么,我是你的郎君,为娘子分忧都是些应当做的事儿。”卫琅笑着啄吻她的唇,“既说我周到贴心,可有多喜欢我几分?” 她捏着他的脸,笑道:“那是自然。” - 徐氏一族乘着简朴的青帷车回京,宫中遣了近侍内监来迎,往昔交好的人家和门生也自行前来。张氏在家中想了几日,到底是弟妹的娘家,全家都去未免落了个巴结的口实,若是不去又显得太过无礼,最终让安平伯带着长子一同前往,也好全了礼数。 纾意和母亲早早地登车往城门处等着了,内监在皇帝身边日日侍奉,自然也听了定远侯这位御前红人说起自家未婚娘子的事,见了徐氏与纾意便来见礼,满面笑意地请女眷们在车中等,也少吹些冷风。 “林夫人,小娘子,这城门口风大得很,不如请二位带着小郎君在车中稍候,咱们远远见了徐老太傅的车驾便来禀告。” 徐氏笑着谢过中贵人好意,只说:“外祖此番回京不易,还要拜谢陛下圣恩才是。咱们做晚辈的,自然要在此恭候。” 内监捧着圣旨道好,请她们立在自己身后,也好替人挡些寒风。 林柏风带着儿子出了城门,见弟妹和侄女侄儿能与捧圣旨的中贵人站在一处,连忙上前见礼,内监常在御前侍奉,察言观色的功夫自然上乘,徐氏实在无法对谋害夫君的恶人和颜悦色,只僵着脸还礼,一应神情都进了内监的眼。 “安平伯也来了,还请与旁侧稍待,免得见了风。”内监开口赶人,让人挑不出他的错漏。 林柏风连忙点头,带着儿子立在内监指的门侧,不知为何,这风好像更大了些,簌簌往人脖子里灌,吹得二人缩手缩脚十分狼狈。 风声里夹着车马前行的碌碌之声,终于见了青质车顶缓缓而来,车夫呼喝着挥鞭,只想再快一些。 内监笑道:“徐老太傅眼见着便来了。” 徐氏双眸含泪,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娘家亲人,原还能有这一天。纾意揽过母亲的肩头为她拭泪,只说相见是喜事,阿娘流泪再见风可是要伤眼睛的。 在此相候的众人也激动起来,只见几架车马愈近,近侍内监遣小内监相迎,一只苍老的手探出车帘,被小内监稳稳扶住。 “祖父!” “恩师!” 周遭声响此起彼伏,声声唤着这位年近八旬的老臣。 他须发皆白,面庞满是沟壑,一双倦眼却仍有神韵,缓缓扫视在场众人,又抬了眼看城楼上白玉京明德门的字样,心中怅惘仿若隔世一般。 内监只笑着看诸位见过故人,等寒暄过再来宣官复原职和赏赐的旨意。 徐氏携一双儿女拜见曾外祖,又被徐老太傅托住了手:“芳妤独在京中抚育一双儿女实在是辛苦,快去见你父亲母亲罢。” 她再拜祖父,这才去见老太傅身后的父母。 “妹妹!”徐家舅舅见了自家妹子也流下泪来,一家人团团搂在一处哭泣,舅母柳氏牵过纾意的手,也问着从前那件事。 “张氏可还找了你的麻烦?信里写得轻松,可舅母是怕你报喜不报忧。”她将外甥女拉至近前低声问,这事未曾让徐老太傅知晓,免得老人家在暮州时更加忧心,卢夫人虽遣了人去暮州报平安,可总要亲眼见了才能放心下来。 “不曾,我与阿娘幼弟分了府,她当时尚且自顾不暇,更是没力气来烦扰咱们,”她红着眼角笑道,“咱们手上攥着她算计不成的把柄,还有自家儿子的前途要顾忌,哪来胆子与我们争斗。” “这就好,这就好,现下家里回了白玉京,更是有人依靠了。”柳氏抚过她的鬓发,十分欣慰。 “舅母也许久不曾见过柳家老夫人了,如今也好宽慰一番。” 内监笑盈盈地上前来,捧着圣旨道:“奴婢今日奉了陛下之命前来宣旨,几位大人听过后也好进宫去啊。” 第70章 徐家人上前听旨, 一说皇帝知晓自己的过错,不该因一字而无端降罪,现将徐家诸人官复原职, 另有赏赐若干;二是徐家旧宅已令将作监修葺, 不日便可入住,还请徐家臣子进宫。 皇帝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的过错已是十分难得,在场众人不免更加敬重徐老太傅。 “老太傅、少师、侍郎,还请随咱家进宫去罢。”内监将圣旨双手奉上, “各位夫人娘子们一路风尘, 快快进城歇息才是。” “家中已着人收拾好了院落门庭,还请祖父暂且住下, 等旧宅修葺好了再行安置。”徐氏红着眼眶笑, 请几位官身的郎君先行进宫觐见,她领着家眷往安乐坊徐府的宅子去。 “刘大, 驾车跟着去罢,待祖父出了宫门便引回府中来。”她吩咐车夫,刘大躬身答应,赶着车跟了上去。 林柏风像是终于领着儿子挤上前来,连忙赔笑向几位行礼:“亲家一路上辛苦,我伯府也将西府收拾好了,还请各位将就一二。” 在此处立着的女眷和年轻郎君都知晓张氏对自家娘子做的事儿, 对他厚脸皮的模样十分厌恶, 竟还能当作无事一般凑上来,实在是恬不知耻。 “亲家二郎是罢, 伯府咱们不便叨扰, 我的女儿既已分府便是想两不相干, 又何必如此。”徐夫人虽一身简朴衣袍, 仍有威严气度,她往林砚泽面上一看便让他心虚起来,往父亲身后缩了缩。 到底也不曾真成了事,且他夫妻已经这般殷勤,怎么徐家人就不能原宥他!真是、真是…… 林柏风烦躁起来,甚至想着就该像从前那般一不做二不休,彻底绝了后患,现下也不至于整日悬着心,生怕徐家人告上殿去,更不会在这城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从前不过两个女流之辈,剩下那个小的也不足挂齿,好料理得很。可现下她一家子都回了京来,难道要借十只牛胆来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解决这一大家子不成? 舅母柳氏的兄嫂也前来迎她,她上前与徐夫人见礼:“婆母,我想着带着几个孩子回娘家一趟。” “是呢,母亲许久未见妹妹,想得紧了。”柳家兄嫂也上前拱手,想带着妹妹和外甥们回去团聚一番。 徐夫人笑着点点头答:“那是自然,咱们先去芳妤宅中梳洗用饭,再让大郎和你一同去住些时日,等咱们自家宅子修葺好了再回来也不迟。再替我向柳夫人问好。” 这边是一团和气,林柏风却仍立在那儿,也不知在坚持些什么。 见他面色不虞,徐夫人也不愿与他攀扯,又开口道:“伯爷这是怎么了?我身子不好吹不得冷风,还要登车回去梳洗一番,今日便不在此与你谈天了。” 徐家人拜别诸位亲眷,便登车随徐氏回了安乐坊的徐宅。 柳家长兄笑着拍拍林柏风的肩头,只说:“伯爷还是不必勉强,在场这么多人都将伯爷一番真心看在眼里,也尽够了。这天可是一日冷过一日,莫要在城门前吹冷风,回府去罢。” “早知如此……”柳家长嫂抛下半截儿话,笑吟吟搭上自家郎君的臂弯,回府吩咐宴席去了。 都是张氏想了这样的法子!都是她贪心不足又不能赶尽杀绝!教他今日如此为难! 林柏风心中一股子无名火起,又看了眼不争气的儿子,恨不得也给他一巴掌解气,现下只荫封了个七品的小职,若是他再争气一些春闱高中,何须父母如此为他图谋? “还不快回府去?在这丢人现眼!你若是再争气些又何须老父在此?”林柏风压低了嗓子,只催促儿子上马。 二人来时并未登车,只想着逞一逞武将的威武体魄,回府时便被路上料峭的寒风吹了个透心凉,披风吹得像个灯笼,连手脚都僵住了,被门上的护院簇拥着搀下马来,憋了满肚子怨气冲去张氏院里。 她正等着迎徐家人,左右都等不来,却见自家郎君怒气冲冲地冲进院来,便问道:“怎么了?可是徐家人给你气受了?” “你还有脸问!都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算计她们母女二人不成,现下倒好,她娘家人回来给她撑腰来了!”林柏风气冲冲扯着毛毡披风,绳结却越勒越紧,只能长长挂在他脖颈上,险些踩着披风下摆绊了一跤,“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中贵人宣旨,徐家儿郎们一应官复原职,现下正应诏在宫中伴驾,他们要是说出半个字,咱们一家可全都完了!” “又是设宴又是腾院子,他们可给你半分脸面吗?倒教我出去丢人!” 原是将外头受的一腔子气往张氏身上撒,她焉能答应? 张氏教他劈头盖脸的斥骂骇得怔楞一瞬,立时双眉倒竖叉腰骂起林柏风来:“真是怪道,这事你不知情吗?你没指派人手吗?你不贪图富贵前途吗?现下竟都怪到我一人头上,你倒挺个腰子在这儿充好人!林柏风!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两人脸红脖子粗地争执起来,摔杯碎盏,干脆又甩开膀子厮打,张氏被他一掌掴散了发髻,便拽紧了披风系绳去勒他,哭天抢地着将林柏风勒得翻了白眼。 “主君!主母!有话好好说啊!” 屋里侍女婆子们见此吓得不轻,颤着手脚去拦,拦了这个另一个便高举双臂扑上来,只能去院里找力气大的护院车夫,一群人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才将公母两分开搀至椅上坐着。 侍女捧了铜镜来,又绞了热帕子为张氏敷脸,婆子们收拾着满地碎瓷狼藉,叮呤当啷不绝于耳。 周妈妈解不开林柏风脖子上的披风系绳,只能一剪子了事,让他在椅中半死不活地倒气:“这下可倒好……无需徐家人告状,我先要死在你这贼妇人手中,也不必受那刑部责问拷打,一了百了!” 张氏抹着泪,回敬道:“明日干脆全家一齐跳了金鳞池喂鱼,也不用丢抄家流放的脸!” “让你养的那几房玩意儿先跳!先下去给我垫脚!” 林柏风混沌的脑子这才想起他的爱妾嫣娘还有身孕,她面容娇美,会温柔小意地唤他二郎,怎么能因为他而获罪呢? 他立时又活了过来,只想着什么法子才能保全一家:“徐家不是一直自诩文臣世家么,这次刚昭雪回京来,应当低调行事才是,不会立即去陛下面前告状罢。” “那丫头也说不会让徐家寻我们的麻烦,应当不会食言罢。”张氏与林柏风对视一眼,心中都侥幸起来,想将纾意的话当作免死金牌。 “照我说,还是先将家当换成银两藏起来,若真是抄了家也好有个倚仗。”张氏看着镜中自己的狼狈模样,不免想起抄家后的悲凉来。 “是,我得着人换些金银在手,让同僚兄弟帮我藏着,若是真有什么好歹咱们也好有些财帛傍身。”他摸着自己颈间勒痕,哑着嗓子十分怅然。 “你可傻吗?到时候真落了罪,人家与你避嫌还来不及,怎敢替你藏金埋银?自家官职也不要了?”张氏扭过半张肿面呵斥他。 “那你说怎么办!” “咱们得在城外寻个无人知晓的去处,将财帛悄悄埋起来,或是……再交一部分银钱给我娘家,自家人总是不会不认人的。”张氏喃喃道,却没听见林柏风嗤笑一声,口中重复着她那句“自家人总不会不认人”。 门口立着一个小丫鬟,她转了转眼珠,想着要将此事告诉嫣小娘去。 - 安平伯府这头愁云惨淡,徐府却是十分热闹,喜气洋洋。 徐氏与纾意安排着各位长辈住下,还备了驱寒辟邪的香汤请诸位沐浴,这才一家人坐下来吃了一顿团圆饭。 虽有波折,可如今总算是昭雪沉冤,今后更要平安才是。 皇帝将几位徐家臣子召进宫去行了赏赐,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徐老太傅终究是心存芥蒂,为朝廷操劳一生,更是两代帝王的帝师,皇帝因为“立储立贤”这种话便将他贬斥,实在是伤了臣子的心。 徐夫人见公爹如此神情,便笑着说起纾意的婚事来开解。 “絮絮如今定了定远侯卫家的小郎君,现下已袭了爵,他可是个好郎君?” 长辈总是盼着晚辈过得好,徐老太傅疼爱孙辈的心情压过了从前的悲凉,只说:“卫家儿郎确是好的,个个保家卫国,都是难得的将才,他待你可好吗?” “现下咱们也回京来了,不知何时能见见,也好认认外甥郎婿。”徐舅父笑着打趣,直看得纾意低下了头。 “幼时咱们也是见过的,只记得挺拔俊朗,现下应也不会差。”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她面颊绯红,只想离席回自己院中去。 徐老太傅咂摸着,还是摇摇头道:“我还是觉得武将不好,咱们絮絮最为知书达理,性子温柔,武将整日舞刀弄枪又不懂体贴爱护,怎能照顾好她。” “祖父,谁说天下的武将都是粗枝大叶的,还是见了人再说罢。”徐舅父为卫琅打抱不平,“这史书上可有不少儒将,只要人通情理再用心些,自然能好好照顾絮絮。” 柳舅母正笑他可是收了卫家的银钱如此替人说话,便听院外婆子来报:“夫人,侯爷来了,正在门外等着呢。” “他倒长了一对顺风耳不成?”老太傅朗声笑过,“请他进来,咱们都是家宴,一同用来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 我爱写打架quq 第71章 徐老太傅都发了话, 婆子便躬身去门上引人。 纾意只坐在席间,今日原本阖家共叙团圆之乐,却教祖母将话头引至她这儿好一番问询, 且这卫琅正说着便来了, 她垂头扭捏着,这下当真教她食不下咽。 他像是刚从营中赶回来似的,卸了甲胄,只穿一身赤红的武袍, 身如松竹, 十分体面周全,一看便是长辈眼中极有出息的晚辈模样。 卫琅身后近侍各自拎着好茶酒, 另有前些日子给纾意送过的蜜脂梨、黄橘和糖霜, 现下也一齐送来请徐家长辈们尝尝,橘与梨一同送来, 正是吉利二字并不会有什么不妥。 她坐在晚辈席中,一双杏眼盈盈回望他。 今日为了应景,她特意穿了一身朱红团花的小袄,圆溜溜的珊瑚耳珰在她颈侧晃荡,显得灵动可爱,让他一时忘了回神。 卫琅抱着手,眼却粘在纾意面上, 借着俯首行礼狠狠压了压唇角, 再抬头便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正经模样:“晚辈卫琅,见过徐老太公, 见过各位尊长。” “今日带了些茶酒果子来, 还请尊长们尝尝滋味。” 众人都将一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 心中起了些久违的有趣, 徐老太傅笑着让他免礼:“几年前确是见过,现下看来更英朗些。”几年前卫琅扶棺回京孝期请征,形容自然憔悴。 祖父也笑着点头:“原以为武将大多面皮黑,今日看倒也挺白净的。” “怎的说起这个来了?”徐夫人失笑,又不是夸赞几岁的孩童,倒谈论起小郎君面皮黑不黑了,她连忙递上箸子让他快些住嘴。 卫琅笑道:“这个冬日若是裹得严实些,明年开春想必还能白上几分。” 众人皆笑,又让他挨着徐家表兄入席,正好与纾意两两对望。 “小卫郎君如今在何处供职?” “陛下圣恩,点晚辈于北衙龙武军统将,近日正值练兵,晚些还得回军中去。”他恭敬答道。 皇帝虽称病了一段时日,城内布防之事却并未松懈,安王借着许家的势力向宫中金吾卫中安插自己的私兵,只待到时一举破得宫门,皇帝佯装不知,只让卫琅按旧例练兵。 徐家人刚从御前回来,不仅得了皇帝的垂问,更听了些最近朝中事。皇帝提了几字安王近来颇为忙碌,徐家人听着便心知肚明。 今日乃是一家团圆,也不想在此处谈论这些政事,几位徐家长辈只问了些是否辛苦的话,便又说到了纾意处。 “不知婚期定在何时?”祖母问道,“若是近了咱们便要快些准备起来。” 虽说纾意的亲祖母还在安平伯府中,可徐家也不想让她在那虎狼窝里出门子,到时将老夫人接来一同送她便是。 二人对视一眼,卫琅叉手道:“晚辈惭愧,还未行六礼。” 徐家尊长立时变了神情,二人相处已久,俨然未婚夫妻相处的模样,怎的男方还未曾请媒人上门不成?怎的如此不敬重纾意。 她也不知该不该说等父亲回京再行礼之事,看卫琅点过头便开了口:“父亲不日便要回京,我二人商议过,还是父母都点头应允才好。” 徐夫人不掩惊喜:“芳妤,这可是真的?林郎婿要回来了?” “正是,等年前的事儿忙完,鹤风便能回京来了。” 这可真是接连的好事! “苦尽甘来啊,”徐老太傅颇感欣慰,这下子真是一家团圆了,“好儿郎,且陪我饮上一杯!” 卫琅带来的酒已温好,仆妇为众人满斟,着实热闹了一番。 宴罢,卫琅向诸位尊长辞行,另拉了纾意的手叙话:“那梨可好吃吗?” 她抬了脸笑眯眯看他:“十分甜,还可用小匙去了梨核往里头填你送来的糖霜,再一同放入炖盅里,添上小半盏水,慢慢炖上一个时辰,炖出来汤如琥珀,梨肉绵软,好吃得很呢。” 他看自家娘子开怀心中也是十分熨帖,十分认真地听她说如何炖梨汤,一直想到了今后二人的小日子,简直要将他整个人化作蜜水。 “你爱吃就好,我听说还有用梨汁熬成膏子的,若是见着了我再着人给你送来。”卫琅吻过她的指尖,现下更不想走,“天气愈发冷了,家里御寒衣物可都齐备?我今日还带了两双鹿皮的靴子来,已放至你院中去了,记得试试合不合脚。” “眼见着便要到年关,冬至节假京中仍要混进人来,不过娘子不必忧心,我已安排人手看守门户,待过了年便能太平。”他虽带着温和笑意,可难掩眼底疲累,纾意自然明白他话中过了年便太平是何意,可仍十分担心。 “怀英身在军中,也要当心才是,刀剑无眼……”她只觉得自己也该出一份力,只说,“军中可缺银钱?我这些日子挣了不少,给你买些军备粮草应当还是够的。” 他不免失笑:“好娘子,知道你心疼我,这军中粮草自有陛下发放,如今太平盛世,自然是不会缺。再说了,若真是缺了银钱粮草那还有我呢,怎会用娘子的银钱?这样的郎君也太不中用了些。” 她眨眨眼,心中生出十足的不舍。 “过完了年这日子就顺遂了?”纾意抬头问他,仿佛这一去便再难回宫似的。 “是,我答应你,新年一定当面道一声新禧。”卫琅很想吻她,只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将唇贴上她的额心,告辞出府了。 她立在廊下看着,直至狸狸寻来、伸直了手脚攀她的裙角才回神,纾意俯身将它抱在怀里,却给了调皮小猫拨弄耳坠玩乐的机会。 “你倒是会找玩伴,回院给你寻只毡球,也好放过我。” - 寒风乍起,这白玉京内确像卫琅所说那般不太平起来。 巡街的兵士变得十分凶神恶煞,许多做些小生意的人被四处驱赶,城内经营章程一日变一个样子,只让他们往东市去做生意,再不许走街串巷。城东时有盗窃斗殴之事,百姓看着多起来的陌生面庞,日子也艰难起来,可这些并不能让城西的权贵们看见。 金银丝络穿过珊瑚珍珠,悬在车驾上摇曳驶过,权贵出门各个隐在仆从拉起的行障之中,自然看不见街巷中冬日萧瑟。 兴许是年关将至,许多人愿来纾意的香料铺子添置,或是家中宴上用香,或是买来赠与上峰亲眷,倒让她挣了不少金银。 徐家的老宅也修葺好了,正好赶上年前安置进去。 徐氏备了许多细巧的摆设花草,也好让空旷了许久的宅子添些人气,而纾意则准备了笔砚琴谱之类送给同辈的表亲。一家三口登车去老宅赴宴,也商讨起过年的事儿来。 舅父早早便亲自至门上迎自家妹妹,又递上手炉,将几人引至园中:“路上可冷?今日只请了几家姻亲,未请故交,免得多生事端。” “是呀,现下只希望平安便好,不用杵在有心人眼中再说结交朋党。”徐氏点头,一同拜见祖父与父亲母亲。 过年便有许多事要做,除去备礼祭祖之类的旧俗,徐家还要接济孤弱以示不忘祖训出身。 今日也无需讲究许多礼数,一家子便在席上说起筹备年节的事儿来,吃穿布置陈设,各有各的讲究,长辈们纷纷回忆起来,说舅父年幼时去厨下灶房中摸胶牙饧吃,饧糖十分粘腻乳牙又松动,他生怕将牙粘了下来,只敢捂着嘴去寻妹妹帮忙。 舅父面上有些红意:“母亲,这席上还有许多小辈,怎好在此揭儿子的短。” 舅母十分开怀,又说起表兄幼时贪嘴的事儿来,只道亲父子如出一辙。 表兄连忙开口打岔,拱手问曾祖徐老太傅:“曾祖父,今年的桃符谁写才好?” “自然还是我写。”冻醪十分惑人,徐老太傅用得面颊微红,话音也迟缓下来。 “从前都是曾祖父写的,咱们家的桃符可年年都被人窃去。” 不少人家想沾一沾徐家的文气,且老太傅的墨宝可是千金难求,平日买不得便等初一夜间来窃,让徐家人哭笑不得。前几年老太傅便多写上十对摆在大门前相赠,众人听闻便一拥而上,着实是抢回家中去的。 “众人皆爱重于我,多写几对又有何不可。”老爷子有些醺醺然,笑着说道,“今年怕是无人来窃啦,我写的桃符也未曾避开什么祸端。” 众人都知晓老爷子说此次落罪一事,也并未多言平添不快,接着又说起了接济孤弱的事儿来。 “今岁冬日像是颇为严寒,我想着多准备些衣物毡毯送去才好。”徐夫人说道,“前几日着人在京中打听,各家铺子都在赶制冬衣,只说来不及。” 纾意想了想,她从前定制毡毯与西市那位胡姬娘子做了不少生意,想必她那儿有些办法:“外祖母,这事儿便由我来问问罢,西市有位做毛毡生意的掌柜娘子与我相识,她应当有些办法。” “好呀,那便辛苦絮絮了。”徐夫人又道,“说来再过几日便是絮絮的生辰,可想好了要些什么?外祖母给你买来。” 她笑着摇摇头:“怎能敲外祖母的竹杠?我一个小辈,生辰也没什么所谓的,且这些日子吃的席面够多了,又近年关,热闹得像日日过生辰一般,可让我好好睡上一天罢。” 纾意却没想到,卫琅整日忙得团团转,仍能从军中给她送生辰贺礼来。 联珠一早为自家娘子送来帕子,却见门前放着一只锦匣,便带进了屋:“娘子,这门前怎会有只匣子?我昨夜都收拾好了呀。” 她睡眼朦胧地接过启开一看,里头“生辰吉乐”的字迹如此熟悉,纾意失笑,卫琅昨夜翻进墙头来便是为了送礼,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再等等罢,宫中赐宴定能见到他。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主线剧情部分比较多,卫琅和絮絮要晚点才能贴贴了!(冷酷后妈 第72章 皇帝身体看着似是每况愈下, 年前观傩戏时也十分勉强。他倚在皇后身侧,人也佝偻起来,眉心凝着深深怒纹, 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动怒。一身龙袍显得十分宽大, 实在不像五旬之人的模样,仿佛揽月楼上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 且安王屡屡重任在身,臣工们不由猜测陛下是否想封他为太子。朝中看似十分平静,实则早有臣工选好了门路, 只待那一封圣旨降下。 安王这些日子又花了不少功夫安抚后院中的妃妾、上下打点, 只想让她们的母家在今后更加卖力一些,也好助他成就大事。 终于, 十字街上的马蹄踏破了京中平静。 “边疆急报——外族贼寇犯边!人数逾三万!函州危矣!千里求援!” “急报!速速避让!”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卫琅三年前从北疆大胜而归,少说也能守一甲子的太平, 怎的这才几年外贼又卷土重来了? “陛下,臣以为此战报存伪,卫将军三年前大破外族贼寇,大军直取王帐,更以贼首单于之命退贼五百里,族中青壮殆尽,今岁卷土重来全无可能!”兵部尚书上奏, 面上满是坚决。 “陛下, 这外族贼寇分作东西两部,今岁冬日颇为严寒, 北疆水草匮乏, 若是此次两部狼狈为奸犯边也未可知。” “说不定是卫将军未曾斩草除根, 有漏网之鱼逃回部中, ”礼部侍郎扈焕章上前禀道,“只是这网未免漏得大了些。” 卫琅面不改色,只立在武将前列静听。 卫家旧部闻言十分愤慨,诸位将士以血肉拼来的太平竟能被此人说成夸大其词、谎报领功,不由上前嘲讽:“咱们只记得前年贼寇头颅堆作山峦,应请扈侍郎前往北疆清点贼首才是!也不知侍郎能数到第几个?” “怕不是刚下车马便吓得晕了过去!想来今日作此言论也不足为奇了。” “礼部侍郎倒管起兵部的事儿来了?真是怪哉。” 武将们不免嗤笑不止,让扈侍郎连连气道田舍翁不足与谋,险些便要吵起来。 “陛下,边疆急报不可轻视,且实情只有亲眼得见才知,若为真可守边疆百姓平安,若为假也可治函州刺史谎报军情之罪,还请陛下定夺。”卫琅上前天揖,引来安王悄悄侧目,仿佛正中他下怀一般。 “父皇,定远侯府世代镇守北疆,且曾大胜而归,对外族贼寇情形十分熟稔,儿臣愚见,不如着卫将军领兵出征平定,以安抚函州百姓。”他上前揖道,只等着拉拢来的臣工附和。 “安王殿下所言甚是!卫将军颇为善战,正是此次出征的最佳人选。” “卫将军统领龙武军已久,底下军士自然更加拥戴,两下相和是再好不过的。” 朝中不少臣工赞同让卫琅出征,徐家舅父虽刚刚回朝,却也听出一丝不对劲来,他与父亲对视一眼便上前道:“陛下,卫将军任龙武军统将,职责乃是戍卫皇城安危,怎能如此领龙武军出京?自有十六卫可领折冲府兵出征,若是此次龙武军出城以致京内兵力不足,恐有人借机生事,还请陛下三思啊。” “徐侍郎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天下太平,怎会有乱臣贼子敢在白玉京内生事?徐侍郎还是莫要杞人忧天。” “徐侍郎放心罢,谁不知卫将军是你外甥女儿日后的郎婿,卫将军定会安然无恙回京迎娶林娘子的。” “你还是少说话的好,陛下才为徐家平妄议立储的罪名不久,莫要落了个结党营私的新罪才是。” 徐舅父偏生有一副铁骨,同朝为官,他从未怕过这些蠹虫庸才,扬起下巴便开始唇枪舌战,字句如剑,仿佛这能将他们身上刮下一层皮来。 皇帝像一尊坐在龙椅中的腐朽神像,他松垮披着一身织金衣袍,面上的金漆风化脱落,露出了内里的风霜。他垂眸看着殿中闹剧,阶下各人心中自有成算,形形色色的面庞上神情不一,却让他心中释然。 既是他所求,那便成全了罢,也算自己这个父亲的最后一次迁就。皇帝将眼神从安王面上收回,开口道: “卫琅听命。” 殿中立时寂静下来,众人都看卫琅依言上前天揖以待: “外犯函州,今命北衙龙武军统将卫琅点五万骑赴函州平患,明日辰时开跋,安王、尚书右仆射祭酒相送,不得延误。” “另有云麾将军赵绥,点右骁卫三千骑,领雁门、原城处折冲府一万五千骑押送粮草同往函州,三日后开跋,不得有误。” “臣领旨。” 几位躬身受命,再退回阵列之中。 不少臣工闻言仍想劝谏皇帝收回成命,却只听他摆手道:“朕乏了,今日便到此罢。” 贤王见此只能垂头叹气,又听得一句皇帝的嘱咐:“贤王妃初有身孕,你该多在府中相伴才是。” “儿臣遵旨。”贤王有些不明就里,还是点头目送父皇离去。 殿中臣工陆续离去,安王眼中便只剩下那把空荡的龙椅,其上施金错彩,雕龙描凤,在高高阶上泛出温润的光。他凝睇许久,这才长舒口气赶出殿去追卫琅。 “明日将军出征,本王便先行贺将军凯旋了。”他带着收敛后的笑意,十分和气地对卫琅道。 卫琅定定看了他几息,一双眼平静无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才勾起唇角: “借王爷吉言。” - “放心罢,函州离咱们这儿千里之遥,前头十几年都没打过来,这次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说的是呢,咱们现下再去胭脂阁,头牌花娘舞得一曲好怯香……” 外敌犯边丝毫不曾影响东市的热闹,红袖招摇,香气氤氲,连绵飘了好几坊市。 卫琅早早便让人到徐府来叩门,只说他暂处军中事务,晚些定会来见小娘子一面。 纾意有些忧心,谁知这安王作乱的节骨眼儿上竟又有外贼犯边,还要点卫琅领兵出征。她心下没底,从前也从卫琅口中听过外族如何凶残善战,此去凶险,且不知此时安王是否也使了绊子。 “娘子,你且安心些,侯爷一会儿便来了,”联珠倾了一盏热热的蜜煎香饮子让她捧着,“娘子一双手都是凉的,好歹捧着暖暖。” 纾意接过盏子捧着,缓缓道:“我也不知是怎的,总觉得心下不太平,像被人紧紧攥着似的。” 心中有了牵挂,自然时刻紧着一根绳。 “现下离了伯府那虎狼窝,外祖一家也平安回京,父亲也安然无恙不日便要团圆,还有卫琅……”她喃喃自语,“我倒觉得这一切像一场梦似的看不真切,只怕醒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母亲仍在伯府中缠绵病榻,我被关在府中等着换来定远侯府的财帛,一身骨肉都作了张氏的垫脚石。” “岁岁年年,看不到尽头。” 联珠见此十分心疼,只揽住自家娘子肩头:“娘子你瞧,咱们院中的红梅是不是快要开了?” 它孤零零挺着一身傲骨,在寒风中微颤,枝节处像是有花苞要迸出来一般攒着力气。 “还有狸狸,娘子摸摸它。”联珠将睡着小猫的篾箩端来,让纾意去挠它的肚子。 她探出指来碰猫儿的耳朵,却被弹了又弹,狸狸觉得耳尖十分痒,便眯着眼睛抬脸,用湿漉漉的鼻尖去嗅她,又发出十分惬意的小呼噜声。 “这儿的一切,都是娘子的布置,又怎么会是梦呢?咱们的日子都是一步一个足印走出来的,又怎会是镜花水月。”联珠想了想,十分干脆道,“不若娘子伸出手来让我拧一把,疼了就知道是真的了。” 纾意失笑,果真伸出一只手来,却只被联珠接过蜜饮子有笑嘻嘻地换上一盏炉上温着的,“可热乎吗?娘子现下可觉得是真的?” 她总算绽了笑意,两人正叙话便听屋外来报:“娘子,侯爷来了。” 纾意提裙而起,径直去了院门上,卫琅身着战时玄甲,甲片相击铮然作响寒光粼粼,倒有些陌生之感,他脱下胄来携在肋侧,只朗声道:“絮絮!” “你……多日不见,像是黑了些。”她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没头没脑蹦了一句。 卫琅一下子轻松下来,只笑道:“不知我这皮相若是坏了些,还能否入娘子的眼?” “说什么呢,卫将军可不许坏了皮相,若是有半分损毁,娘子是要重罚的。”她嘴上说着俏皮话,眼眶却酸得很,指着他搂着的胄说,“别搂着它了,抱抱你家娘子。” “我只怕一身铁甲硌疼了你,”他笑得开怀,将人揽入自己怀中,“放心罢,我既说过要向你道新禧,自然会在初一前回来。” “我今日穿得厚,不怕。”卫琅却在她嗓音中听出些哽咽来,连忙抽身捧了纾意的脸来看,“这是怎么了,我当真不曾哄骗你,絮絮莫哭。” 他慌了神,一颗心尽化作蜜糖,只手忙脚乱地除了手套再来替她抹泪,嗓音软得腻人:“娘子莫要伤怀,我定会珍重自己,完完整整回到你身边的,这儿风大,哭了可是要伤眼睛的。” 纾意鼻尖都泛着红,十分尽力却憋不住,只能抽抽搭搭起来:“你保证?” “我保证。”卫琅轻轻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珠,眼中极尽心疼。 “我这些日子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假的,外祖一家不曾回京,也没有父亲的消息,我还在安平伯府里,你也不曾醒来。”她哭得打嗝,“我有些害怕。” 他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柔情,仿佛三魂七魄终于归体,让他风筝一般摇曳的神魂稳稳安定下来,卫琅定定看着她,缓缓道:“这不是梦,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卫琅与姑父赵绥前后领兵离京, 纾意这头也忙活了起来。今年是第一回 分府过年,又有这些喜事儿,更是要好好在府中置办才是。 纾意与母亲商议好了, 她打理铺子里的账务, 结清年账,再给铺子里的各位掌柜伙计发放年赏,从廿八放十日年假,且慢慢收拾铺子, 待元宵后再行开张。 而徐氏打点府中上下布置, 备下各家节礼,再与府中仆役行赏。 这坊市里处处都是置办年货的百姓, 车马难行, 只得将停至街口,再缓缓而入内。热乎乎的绵白水汽氤氲, 空气中漂浮着各色酒香和蜜糖炸物的香气,让人心情也轻快起来。 “这几日天气倒好,不雨不雪的,咱们来这坊市中行走也不会湿了鞋袜。”缀玉捧着匣子,抬头看着四周笑道。 联珠则替自家娘子提着裙摆,摇头晃脑:“我倒想下一场雪,咱们府里院子宽敞, 下雪时一定十分有意思。” “就知道玩儿, 也不知去岁是谁湿了鞋袜又受了风,可怜兮兮缩在榻上喝苦药, 连年上的好酒菜都没口福。”缀玉扭头笑她, 又说, “今年若还是贪玩, 瞧我怎么笑话你。” “娘子!你看她!”联珠撅着唇想去拧她,手中又提着自家娘子的裙摆,只好请纾意主持公道。 纾意笑着安慰:“缀玉说的也不错,贪玩着凉多不值当。若是今岁再玩雪穿得厚实些便是了,喝下热乎乎的姜汤,当心鞋袜,如此定然不会着凉的。” “好了,快些走吧,早些看完也好去逛逛花局。” 街上人多,来往难免磕碰。 “娘子,今日让咱们来便是了,何必亲自挤这一遭?”联珠替她挡着人群中穿梭的孩童,“谁家的孩子?也不怕被人踩着?” 京中官爵人家的小娘子出行自会多多带上家仆以作人障,纾意却不喜如此,开口道:“到底是新年,东家来铺子里发放赏钱也是心意。” “倒是没想到,今日坊市内竟热闹至此。”她失笑,又见自家衣料铺子人满为患,都是前来置办新衣的,里三层外三层,挤得只能隐约看见掌柜娘子的发髻。 主仆三人远远立在对街感叹。 “咱们还是先去琳琅阁罢,刘娘子今日可是有的忙了。” 琳琅阁内亦是宾客盈门,年前铺子里都要备上许多生肖或是喜庆样子的小金银锞子,许多人家愿买来赠予小辈压祟,今岁另备了些钻了孔的,用红绳系在孩童腕间,别提多喜庆可爱了。 “小娘子,”苏娘子十分眼尖,立在柜上瞧见纾意,便出门相迎,“小娘子快请上楼坐。” 琳琅阁二层与隔壁的制香铺子打通了墙壁,只用垂帘纱幔朦胧地半掩起来,香气却连绵而入,引着选购首饰的客人大多都往隔壁看看,再买些喜爱的香料带回府去。 “小娘子请。”苏娘子请纾意主仆三人进了安静雅间,再上了香茶,取来账簿奉上。 “咱们今岁可挣了不少银钱,娘子请过目,”她眉开眼笑,显是十分欢喜,“琳琅阁的名声大了,加上娘子吩咐的琉璃首饰、与制香铺子同开,这生意更是好上加好,现下白玉京内谁人都知,若是想买新鲜的首饰便要到咱们这儿来看看。” “多亏了小娘子心思,不然哪儿有这么好的生意。” “娘子且瞧瞧。”她请纾意过目账簿,再捧来钱匣子奉上,“腊月里的账只做了半月的,后头实在太忙,尚未记上正册。” 纾意与缀玉一一核对,便点了头双方盖印收好,再从带来的匣子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荷包:“今岁辛苦诸位,还请掌柜娘子点点,散给绣娘伙计们过个好年,廿八前另有好酒好茶送来,诸位带回去尝尝。” 苏娘子恭敬接下,连忙道:“多谢东家,咱们定会好好经营。” “掌柜娘子不必相送,咱们去隔壁看看。”纾意笑着与她见礼,便从二楼往制香铺子去。 制香铺子的掌柜容娘子是纾意托人才请来的,原是宫中放还的宫女,熟谙宫中的调香手艺,又对前朝香方多有研究,只是家道中落急需用钱,这才点头到此处作掌柜,另请了账房清点财帛。 铺子里有不少客人正挑选成香,铺子中的香料齐备又精致,再买上精巧的匣子,年下用来送礼真是再好不过了。还有许多小娘子相约来此自制香料,铺子中器具齐备,也不用在家中布置待客,比从前方便许多,成了白玉京内时兴的消遣好去处。 纾意几人见过账房,对完帐后又将年赏散了下去,便去看掌柜容娘子教女伙计们制香焙香的手艺。 她隔着花窗,听容娘子教习香料特性,这几位新进来的女伙计既有仔细选过雇来的,也有从牙行销了身契买来的,纾意目光从几位女郎面上掠过,倒觉得其中一位有些眼熟。 “缀玉,你瞧那第三个小娘子,是不是仿佛在何处见过似的。”她蹙眉思索,那女郎年纪不大,圆圆的一双眼,实在是熟悉得很。 “我瞧着,倒像是从前东府的小丫头似的,从前总梳双髻,似乎是伯夫人院里的?”缀玉又唤了联珠来看。 “正是呢,她腕子上有道疤,好像叫作芸儿?”联珠眯起眼睛,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从前经常跟着周妈妈来咱们院子里。” “这又是怎么到了咱们铺子里?”纾意疑道,便听里间容娘子发话: “今日这些都要记好了,明日来我跟前背诵,香料名贵,记差了各自习性可就制不成好香,可清楚了?” “记清楚了,谢过容师傅。”小女郎们躬身告退,出了门见过纾意再纷纷行礼,“东家娘子。” 纾意点过头,又笑着说:“年下各有年赏,且去账房处领罢。” 诸位娘子喜滋滋地道谢,欢天喜地地走了,又听她让芸儿等一等:“这位小娘子倒是面熟,从前是安平伯府中的侍女?” 芸儿心头有些怯意,小声点头道:“见过四娘子,奴婢从前是夫人院里的。” “那怎的又到了此处?” 她像是怕纾意再赶她走,连忙道:“娘子怜悯,那次府中之事过后……是、是伯夫人她将咱们一应发卖了,许是不想让咱们多嘴多舌。” “我阿娘是她院里的妈妈,我也在她跟前伺候,便一应远远卖出了府,”芸儿低着头,手中绞着衣袖,“阿娘用攒了一辈子的月银同人牙子赎了我们母女俩的身,这才不至于卖出城去。” “我原在夫人屋里便是侍奉香料的,便被容娘子选了进来。”纾意的铺子开的月银不低,正好让她安置自己和母亲。 张氏怕这些下人日后被带走审问,再说出些什么攀扯她,便将院子里大小都收拾出去。 纾意只想着又得了这样一位人证,只说:“你们母女二人也颇为不易,你且安心在我这铺子里呆着罢,生意好了,自不会少了你的赏银。” 芸儿安了心,只千恩万谢地走了。 “倒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番际遇,撞进咱们手里来了。”联珠回头瞧了瞧她,这才跟上自家娘子。 - 现下便只剩最后一家书画铺子,年下生意也是十分红火,各色红笺和彩笺正合年下写拜帖,或是装点家舍,还有不少人购置金墨来涂饰桃符牌匾等物。 待三人散完年赏,倒是见着一位熟人。 “林四娘子,别来无恙啊。”杨鹤卿方买了各色彩笺,刚想离去便瞧见了纾意,连忙提了袍角便跟上去,一张俊秀的面庞满是笑意。 他像极了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红着耳尖期期艾艾道:“小娘子今日也是来买彩笺的吗?不知小娘子喜欢什么花样的?” 纾意被他热络的模样略略惊了一瞬,也不想说太多旁的事,便礼貌地点点头道:“正是,我倒也无甚偏好。” “我自从那日后去过好几次马场,倒不见小娘子前来,”他抿着腼腆的笑凑上前来跟着,“今日相见果真是有缘。” “小娘子现下往何处去?不知是否愿意赏脸与我一同用盏清茶。”杨鹤卿亦步亦趋,十足像摇着尾巴撒娇的小狗。 她只觉有些尴尬,只想让他别再跟着了,便道:“现下正想去花局购置些鲜花,怕是不便与杨家郎君同行。” 他一双眼却亮了:“方便得很,在下也想去花局为母亲购置些鲜花,听说方家花局的水仙颇为出色,有‘金杯玉盏’之称,年节摆在屋内最是适合不过了。” 难道非得直截了当地开口吗? 纾意蹙眉,总觉着还是彻底将话说明白才好,她回身定定看着杨鹤卿,开口道:“杨家郎君为何对我如此热络?男女有别,且两下并不熟稔,只怕同行多有不便。” 他敛去了笑容,十分认真道:“我不怕娘子笑话我,自从崔卢两家结好那日,我便对小娘子一见倾心,小娘子是我见过最灵动、最鲜活的女郎,虽你已与卫将军定亲,可到底不成定局,我亦想争取一番。” 她是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仅看着一张脸便动了心,能有什么真切的情意? “可我对你无意,郎君何必强求呢?”纾意直接了当,并未再留什么情面。 杨鹤卿耷拉了眉眼,瞧着有些可怜:“我与娘子只见了不过几面,日后多多相处,自会知道我的好的。” 她只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去。 “娘子可是忌讳自己与定远侯府的婚约?我都打听过了,卫府至今未曾到贵府下聘,只有一道太后赐下的姻缘恩诰,此事也是强求不得的,我现下追求娘子也不是什么令人不齿的事,”他却追上拦住她,“娘子且给我些机会,让我一点点展现出我的好来,让娘子看见我的真心,好不好?” 他一张俊秀的脸庞稍显稚气,年纪小的少年郎君自有一股热忱,一番话大胆且热情,好不遮掩地展示自己的心思,还要一意孤行地纠缠。 “卫将军现下也不在京中,娘子也不必忌讳些什么,我请娘子去玉楼喝茶,玉楼有上好的乳酪豆沙卷。” 纾意有些厌烦了,他方才字字句句全是自己一厢情愿,只知道她与卫琅的婚约,却将她方才明确拒绝忽略得十分彻底。 “你方才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只当我忌讳卫琅的未婚娘子这道身份,不愿与你纠缠担心毁了名声,”她蹙眉以对,“却将我说的对你无意这几个字忘得一干二净吗?” “你究竟是对我有意,还是只想得到自己心仪的物件?”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 新预收,喜欢的宝子点进专栏收藏一下嘛quq 《凤台明月》 【前男友火葬场换夫文学】 【外表冷漠内心恋爱脑男主vs温柔理智内心强大女主】 扶光幼时便与薛忱定下一门娃娃亲,二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人人都艳羡这样的缘分。 十载相伴,她满心期待着和他成婚,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婚服尽是她一腔情意。 可就在婚礼前夕,她看见未来的夫君正在檐下避雨,怀中却抱着另一位女子。他眼中是扶光再熟悉不过的缠绵情意,一双手正为那女子收拢鬓发、拂去雨珠,极尽怜惜。 扶光心头爱意被击得粉碎,做出了她恭顺柔婉十六年来最出格的决定。 她刺破喜扇,奉还聘礼去退亲。 众人皆道可惜,劝她忍耐、大度,顾忌两家交情、成全薛家的名声,莫要辜负这青梅竹马的情分,待婚后再拿出正室夫人的手段整治那个引诱夫君的女子。 她置之不理,一心退婚。 还好,在婚前便撞破了这一桩丑事,不必再蹉跎她的青春。 只是扶光不知道,那日撞见二人檐下相拥,是李凤朝早就设计好的。 第74章 坊市中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搅得他脑中杂乱起来。 杨鹤卿听过纾意的话,又见她面上不悦神情不似作伪,便呆愣愣立在那儿, 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言行举止有礼又十分殷勤, 怎会惹了心仪的小娘子不快呢? 他一张少年面庞褪尽红意,惶惶盯着她,再小心翼翼开口道:“我当真心仪小娘子,只想亲近, 可是我说错什么话惹了小娘子不快?” “我只是……小娘子与我并不熟稔, 那便多多见上几次面、多多书信来往,时日久了, 小娘子自会知晓我的真心, 我并无唐突娘子的意思。”杨鹤卿有些低声下气地赔罪,却并不知究竟哪里惹了纾意。 她摇摇头, 缓声道:“杨家郎君只是一意孤行地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罢了,与我吃茶叙话、同我一齐去花局,有哪一样是我答应了的?” “你嘴上说着心仪我,却全不在乎我的意愿,哪怕我说得明明白白对你无意,你也是直接当了耳旁风,仍要上前纠缠。” “杨郎君年少高中, 想必定是家中亲眷和好友从小到大都是捧着的, 事事由着你以你为先,却让你忘了考虑旁人的意愿。”纾意语气严肃, 将话说的十分决绝, 只想早些让这杨鹤卿断了心思。 “你满腔热忱, 到底只是少年郎的冲动意气, 一时只能冲昏了头脑,却不知这样的情意来得快去得更快,如此又怎样能对心仪之人许诺一生?” “杨鹤卿,你并不是心仪我,只是对一件能入眼的器物有些兴趣,便要顺风顺水地拿到手,”她勾起唇角,“只是这件器物在你眼中是有了‘主人’的,你便想着将它从另一个男子手中夺来,好让自己心中更加畅快。” “可惜我不是什么器物,婚约也不是我的戳记,杨郎君请留步罢,莫要再纠缠于我。” 她礼貌地见礼转身离去,渐渐便与他隔了重重人海,想挽留也摸不着纾意柔软的袖摆了。 杨鹤卿教她一番话说得心中酸楚无言以对,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耷拉着眉眼深思,被自家小厮拽了好几下袖摆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回府去。 缀玉连珠紧紧跟着自家娘子,本是散年赏收账的快活事,谁知今日又能碰见那杨家郎君上前歪缠,还如此烦人惹了娘子不快,二人对视一眼,便想着法子说些旁的事。 “娘子,咱们可要自己备些年礼?虽说夫人为各府备了一份,咱们再添上些也是一份心意。”缀玉问道,“另有送卢娘子赵娘子的,想必再填些精巧之物才好。” 联珠咕噜噜转着眼睛,瞧见了对街贩巨胜奴的点心铺子:“对呀娘子,我瞧那巨胜奴就好,蜜糖味儿飘了这么远一定香甜好吃,炸物吃起来也十分热闹,正合年景呢。咱们不如再添几匣子送各位小娘子们罢。” 纾意闻言失笑,她回首道:“我瞧就是你馋了,哪有送人年礼送巨胜奴的。” 不过那香味儿确实馋人得很,她想了想还是让联珠多买上几匣子带回府,给自家人甜甜嘴儿。 一路上摩肩接踵,终于到了花局。 四季花局这些日子也是生意颇为热闹,冬日里常摆些水仙,或用梅花与山茶插瓶篮作清供。年下屋子里摆设自然都喜欢喜庆的颜色,可冬日花类品种不多,样子也不如春日那般繁盛大气,花局内便用颜色鲜亮的彩绢烫制成牡丹芍药的模样,倒是有许多人家都喜欢。 “咱们多买几盆水仙回去,再添置些彩绢芍药,梅花折咱们自己院里的便是了。” 今日只主仆三人来此,怕是买不了许多,且水仙盆钵沉得很,还得想些法子才好。 “盆钵还是不买罢,咱们怕带不出门。”纾意选了八团叶青茎白的玉盏金杯,让伙计取来宽大的油纸,再将水仙茎底拭去水痕,松松裹在油纸中,在上头系上细绳带回府中去,如此既轻巧也不会伤了茎叶。 纾意手中捧着一大捧彩绢花卉,只从缤纷花瓣间露出半张脸来,缀玉捧着账簿,腕间悬着点心匣子的红绳,联珠便拎着水仙花茎,三人在人群中挤着,总算见了自家马车。 “我的好娘子,你可算回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跟着车一同前来的王妈妈连忙迎上去接过花来,“年下人如此多,不如早些回府,挤坏了可怎么办?要买这些吩咐咱们便是,何必亲自挤这一趟。” 王妈妈将几人手中的物事一应归置好,再开口问道:“娘子可还有什么要买的?奴婢去跑一趟便是。” 纾意想了想,一时也没什么要置办的了:“没啦,咱们回府去罢。” 出了街市路便好走不少,这日子一到年下,满城的颜色都鲜亮起来,彩灯彩幡满天地招摇,仿佛要教天上的各路神仙们都看看,人间正要过年,也好来凑一凑热闹。 她倚着车壁,脑中还在想着除夕要吃些什么好酒好菜,现下既已分了府,除夕便在安乐坊过,元正一大早备好年礼去安平伯府向祖母拜年,再去外祖母那儿拜年,还能吃上一顿席面。 对了,在自己府中守岁到了子时还要燃爆竹…… “呀,咱们是不是没买爆竹?”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又掀帘看到了哪儿了。 “娘子放心罢,夫人定会让人去买,咱们先回府去布置一番,且有的忙呢。”缀玉笑着点点各类花卉提醒。 纾意支着脑袋往车外看,这样的热闹卫琅想必是看不着了,也不知函州千里之遥,他现下到了哪处州府,会不会给她写信,说好了初一之前一定回来,却还未曾听见消息。 - 车驾到了府门前,果然见几位小厮护院正扎爆竹,待扎好后再用长长的竹竿儿挑起来,等着除夕与元正点燃。 “你将竹筒儿切开放红纸,这还能响吗?” “待会儿试试便知,这样的爆竹炸开满天的红屑,多好看。” 几人见了自家小娘子车驾便上前见礼,再收拾出门口让几位女郎进门。 “看来今年是咱们自家自己扎爆竹,小娘子,咱们也快进门去罢。”缀玉将眼神从门前收回,想先回院中将账簿财帛归置好,“奴婢一会儿先去收拾出盛水仙的盆钵,免得花儿离久了水。” 联珠便将水仙花都给了缀玉,再接过点心匣子捧着。 纾意点点头,便带着丝绢彩花去寻徐氏。一路上便见仆妇们来来往往,院子里已然变了一副模样。 “咱们才出门多大一会儿,府中便已经变了样子了,夫人可真厉害呀。”联珠不免抬头赞叹,各院中的檐角屋梁皆打扫一新,平日悬着的素灯也换成了各色图样的彩灯,系上了许多刻了新禧、吉祥字样的小符,起风时声响也十分热闹,多了这许多打眼的颜色院里便一下子热闹起来。 纾意见过阿娘,再去寻几只瓶子将花儿暂且放好,正想用盏茶歇歇脚,便听门上婆子来报。 “夫人,小娘子,禁中来了位中贵人,说是来咱们府上递请帖的。” 禁中? 她们自从分了府,一无诰命二无姻亲,怎的能收到宫里递来的请帖呢? 母女二人疑惑地对视一眼,再问那婆子:“果真是宫里来的人?” “奴婢眼拙,瞧不出什么来,只觉那位面白无须,嗓音细软,一身衣裳料子也不俗,想必真是宫中来的。”婆子躬身回到,“可是有什么不妥吗?不若奴婢去回了他说家中主人年下事忙,接待不了贵人。” “不必,还是将人请进来吧。”徐氏点点头,又吩咐侍女们煎茶备点心,“宫中内侍,哪能这般打发。” 母女二人坐在厅上,正等着这位中贵人进门来。 来人一身绛红的内侍衣袍,瞧着品级还不低,他满面笑容十分喜气地进了厅内见礼:“见过林三夫人、四娘子。” “奴婢今日前来,乃是奉了淑妃娘娘的口谕,特请林四娘子除夕那日来宫中赴宴的。”他一番话毕恭毕敬,却让人听了心下忐忑不安。 宫中确有赐宴的习俗,但请的都是各位宗室臣工、内外命妇,何时能让她一位无诰命在身的小娘子进宫赴宴?更别提还要淑妃宫中的内侍亲自来递帖子,怎么都觉得十分怪异。 徐氏十分平静,只对那内侍说:“原是这样一回事儿?不瞒中贵人,这般更是让我母女二人惶恐,我家小娘子并无诰命在身,且无功绩,如何能得了淑妃娘娘抬爱入宫赴宴?若是忝列其中才更让我母女惭愧,还请娘娘收回成命才是。” 那笑容仿佛是烙在内侍面上一般,他闻言笑道:“林夫人这是哪儿的话,林四娘子已与卫将军定亲,将来便是二品的诰命,又是侯夫人,怎么就不能进宫赴这除夕宴呢?” “再说了,原是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正忙,便请淑妃娘娘分担后宫事责,卫将军为国远赴函州,咱们这儿更要照顾好林四娘子才是啊,”他近前来双手递上请帖,又略略躬身后退,“林四娘子不必忧心,除夕那日大早便有宫中车马来迎,娘子到时安心登车便是,一应有宫人照料。” 听了这样一番话后更让纾意心头凝重,若真是皇后授意宴请,大可吩咐自己宫中的人前来登门吩咐,何必绕过一圈让淑妃来请?还特意遣车马来接,这哪是请人赴宴,明明是强行将人绑进宫里一般。 “小娘子可听明白了?卫将军现下不能在京中守岁,小娘子定要替他多饮几盏淑妃娘娘亲酿的屠苏酒才是。我瞧小娘子面色红润,定是身子康健又胃口极好的,这样的小娘子是最讨淑妃娘娘喜欢的了。”内侍看着她左瞧右瞧,像是十分满意。 纾意只得点点头,现下得了这句身子康健的话,装病推诿也不成了。她只能笑着说句知晓了,多谢淑妃娘娘垂爱。 内侍也不受茶点,仍带着那一副笑容嘱咐纾意千万莫要忘了,便告退离府。 那帖子用的乃是上好的御纸,其上施金错彩,还隐约有一股香气氤氲,乃是再好不过的一份体面了。 只是这份体面并不是谁人都想往自己家中揽。方才年下布置宅院的欣喜顷刻间一扫而空,她瞧着那封帖子,不免心下叹气,再安慰一番母亲不必为自己忧心,那日卢家夫人们必能赴宴,定是能照应自己一二。 这淑妃,“请”了自己去到底想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如今便是走一步看一步, 纾意全当方才的事儿不曾发生,请阿娘多歇一会,再拾掇起还未布置完的摆设来, 另将府中仆役们的年赏发放下去, 入了夜再和和美美用了一顿饭,这才回院中歇息。 她卸了钗环坐在妆台前,那前来送帖子的内侍口口声声不离卫琅,难道是想以自己来牵制他吗?这次怕是一进宫便出不来了。 若真是如此, 想必还会用同样的法子将倾表姐请入宫内来胁迫姑父, 姑母身有封诰、表兄也在勋卫当值,这下子真是家小全被留在了宫中。 二人出征在外, 淑妃便要趁着年节将家眷们攥在手心里, 定是要在除夕逼宫篡位!等他们回京,再用家眷夺得兵权。 纾意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不免蹙起眉来。京中龙武军和骁卫被安王使计调离京城,且他有许家的金吾卫在手,又有从城外暗地调来的私兵,皇帝沉疴在身,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安王胜券在握。 卫琅如何布置才能力挽狂澜? 她探指从妆匣中取出那枚用玄铁甲片磨成的铁哨,哨口光滑平整,底部乃是鱼鳞甲的尖尾处, 触手仍有锋锐之感, 长约一寸余。 纾意将它仔细放进一枚红底双鲤的荷包之中,再置于妆台上最显眼之处。 见招拆招便是, 既然淑妃想留着自己来胁迫卫琅, 那便是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她抚过荷包上的精致绣纹, 宫中的除夕宴她自然也想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的人间盛宴。 翌日一早,纾意便登车前往赵府告知夜宴生变一事。 门上婆子连忙将她引入院内,赵府虽也装点一新,可仍少了年节时的人气,林缨赵倾母女二人也是一副肃容,看来昨日淑妃宫中的内监也曾到赵府送了帖子。 厅中只闻侍女奉茶的声响,茶汤水汽氤氲,侍女们行过礼便退下,好让几人叙话。 “这个年可真是不寻常,安王恐怕早就将新年号想好了罢。”林缨笑着摇摇头,垂头嗅闻茶汤的香气,“也不知宫中的茶是什么滋味,想必淑妃处的定是难以下咽。” “除夕宴上一尝便知,既将咱们郑重其事地请进宫里去,自然不会少咱们一盏茶。”纾意捧了盏子啄饮。 “那日还是先吃饱些,也不知宫中的餐食里给咱们添了什么好东西,免得肚疼。”赵倾托着下颌,长叹了一口气。 林缨失笑,又道:“淑妃不过是想将咱们强行留在宫内,我这红袖将军的衔儿并不是空职,也是有几千兵马在手的。” “待里头闹起来宫门大开,我的人手进宫去也不难,絮絮到时便与我呆在一处,定能护你周全。” 林缨眉目中隐约可见老安平侯面上的锋锐之气,此次便教安王好好看看,何为勤王之臣。 - 除夕当日,纾意早早便收拾停当。 她今日穿了一身狮子纹的织金红袄,襟口袖摆露着绵软的绒边,衬得她一张秀面愈发娇美,缀玉为她簪上赤金珊瑚的头面,让人一瞧便觉喜庆。 “娘子,这是新制的唇脂,不如试试?”缀玉捧了一只甜白釉的瓷盒来,里头的颜色嫣红夺目,确实是难得的好物。 纾意笑了笑,便点上唇来,再一抿便是秾丽的绛红。 “这唇脂好看,瞧一眼便能将人的魂儿勾去呢。”联珠在一旁歪着脑袋瞧,口中啧啧有声。 “今日去赴这宫中的除夕宴便不带你二人了,且安心在家中等我。”她一双眸子沉静无比,再嘱咐缀玉联珠去母亲处侍候着,不必替她忧心。 “娘子,咱们一同进宫,也好护着你……”二人自然心中有数,这哪里是赴宴,分明是闯龙潭虎穴。 膝上的小猫也抬着脑袋看她,口中咪咪叫着。 “无碍,只在家中等我便是,你们娘子自然能安然无恙回府来,”纾意温言安慰,“我想吃赤糖酿桂花丸子,缀玉替我做些罢,我晚些回府再用。” 话音刚落,便见狸狸攥足了劲儿从她膝头跃下,一溜烟便钻进了榻底,众人正奇,院里婆子便来通报: “小娘子,中贵人前来迎您入宫了。” 那内侍躬着身子,拂尘在风中轻晃,笑得十分殷勤:“四娘子,时候差不多了,还请娘子随奴婢入宫赴宴罢。” 纾意浅笑着起身抚过袖摆,再提裙出门,十分客气地跟上他。 “娘子,莫忘了荷包。”联珠从妆台上取来双鲤荷包,仔细为她系上,这才见礼送自家娘子出门。 徐氏也来送自己的女儿,她为纾意整理鬓发,再抚过一双手:“天凉得很,莫要贪嘴才是,早些回来。” “阿娘你放心罢。”纾意笑着行过礼,这才登上宫中遣来的车驾。 “林夫人果真疼爱女儿,淑妃娘娘膝下有一位公主,年纪与四娘子差不多,想必能玩到一处去。”内侍边说边引着她登车,渐渐出了安乐坊。 宫中赤柱碧瓦,处处装点着绘了吉祥图案的玲珑彩灯,五色彩幔沿着檐角垂落让人目不暇接,舞乐之声不绝于耳,各类香气酒意氤氲,哪怕是宫墙夹道都透着暖意。 内监将她引至外命妇入宫的移清门,诸位诰命按品大妆,满头金玉华光璀璨,都似一尊尊华丽神像,衬得这碧瓦飞甍之下果真如瑶台仙境一般。 “四娘子请在此稍候,自有宫女引路。”那内监恭敬告退,转眼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纾意礼貌点头,再颔首立在原处。 前头像是来了许多内侍女官,按着品级将各位命妇引至殿中安坐,她终于跟着一位鹅蛋脸的宫女入了座,案上已摆了些屠苏酒五辛盘之类,只等帝后携皇子公主前来才好开宴。 她抬头见过姑母表姐与卢家夫人们的位置,便十分安心地静候。 - 皇帝于殿内与臣工饮过三盏酒便觉乏力困顿,他强撑着受完群臣拜贺便搭了皇后的手想回紫宸殿去,明日元正还要受百官朝贺、待番邦使臣献礼,虽说今日天色尚早,还是得早些歇息,若是当真守岁怕是明日大朝会难以支应。 “这酒倒是烈得很,朕与皇后先行离去散散酒气,诸位且自行宴饮。”皇帝起身,殿中诸人相送。 “便由淑妃替本宫好好操持罢。”皇后点过头,这才与皇帝一同出了殿门。 “妾领命。”淑妃今日穿了一身朱红绒袍,冠若神光,她十分恭敬地行过礼送帝后二人离去,这才抿出一个端庄的笑来,扬手请上傩戏,为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殿中东西侧殿都坐满二十四部乐工,鼓点齐震,让人分辨不出方位,只知沉浸于乐声之中。跳傩者身披五色彩袍,飘带上缀满铜铎,舞动起来铃声阵阵,铜锣相击,配上诸人面上形形色色的彩绘面具并未让纾意觉着这场面十分喜庆。而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鼓点嘈杂震天,让人听不见其他的声响,宫女内侍们捧来各色美酒佳肴为殿内众人送上,立时便吹入一阵香风,让众人沉醉其中。 傩戏过后便是旋舞,琵琶声荡在梁上,再落于舞姬的裙摆,翩翩模糊了众人心神,气氛渐入佳境,淑妃让安王前去照料父皇,殿中无需他在此。 纾意看着安王告退的身影,不免垂下眼睫,只等着后头的逼宫。 - 安王满面戾色,他换过一身鳞甲,领兵直去紫宸殿。 宫内卫所被他派人固守,巡逻守卫皆不放过,一时间兵甲之声震天,清辉殿中的臣工耳中满是靡靡舞乐,却是听不见刀剑的。 “安王殿下,你要……” “殿下!” 他不等内监们说完,便一剑结果了几人,再立于殿门紧闭的紫宸殿前。 匾额用金粉涂饰镌刻龙纹,他幼时曾往此处寻父皇,以后便成了他最向往的去处,坐在这殿内批阅朝中大事、接见臣工,召见宗室,安王想着,再没有比紫宸殿中龙榻更舒服的去处了。 他面上浮现出胜券在握的笑意,摆手只让少许几位手下与他一同进殿,他抬手推开殿门朗声问道: “父皇可安好?今日除夕,咱们父子也该共饮一杯才是啊。” 殿内纱幔垂坠层层掩映,虽灯火齐明,隔着上好的鲛绡缭绫也柔和下来,此处落针可闻,仿佛只有他行走间的甲胄碰撞之声。 “父皇?” 他探手拨开层层纱幔垂帘,一步一步踏在厚实的长绒地毯上向殿内走去,却仍未闻回应。 龙涎香气氤氲,就算这缭绫帘幔隔着一层手套也可猜到柔滑如水一般的触感,这唾手可得的位置让他心中狂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从前从未觉得殿中布置繁复是件恼人的事,安王从耐着性子拨开帐幔到奋力撕扯,他双目赤红,两颊紧绷,裂帛之声骤起,却仍未看见皇帝身影。 怎么回事?难道父皇去了皇后宫中不成? 安王耐着性子推倒重重桁架,大步迈进紫宸殿中的皇帝内寝。 九重金丝幔帐后立着一个人影,他闻声回头,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了。 安王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腹中,他十分轻巧地勾了勾唇角,开口道我:“父皇既是不耐酒力,皇后便该服饰父皇歇下才是,怎能如此不用心?看来这皇后也十分不称职,该换一位才是。” “还是儿臣亲自服侍罢,父皇?” 他探手撩开层层帐幔,右手握住剑柄。 帘后那人只定定看着他,面上也是温和的笑意。 “怎么?怎么是你?”安王惊骇无比,面色立即苍白如纸,连连退了好几步。 第76章 他紧握鞘中剑首, 颤着手边退边拔,总算听到一声出鞘铮然。 几个手下严阵以待,环视周围还有没有其他军士。 安王下颌紧绷, 靴尾碰着了倒下的衣桁让他浑身一颤, 他厉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层层垂幔被吹拂出水一般的纹路,那人身披轻甲,用剑鞘轻巧拨开垂幔,如院中缓步一般立于安王身前。 “你以为我该在何处?函州?”卫琅唇畔现出一抹笑, 长锋寒光映入他的双眸, 和煦笑容在安王眼中却像索命恶鬼一般。 他骤然出剑直取一名手下颈间,满身尽是沙场拼杀出的血气, 那人胸甲被劈砍出一道深深印痕, 颈间热血瞬间高撒于帘幔之上。 “来人!杀了他!杀了他!”安王惊骇万分,连忙高声呼和, 可门外看守的私兵却并未进殿,他回头连连张望,却只见被自己撕扯去的帘幔后窗格上溅了血迹,兵甲之声不绝,像是殿外也在鏖战。 “你们早就知道了……”他有些不敢置信,与殿内几名手下一同围攻卫琅。 卫琅面着污血,手中长剑相接铮然作响, 他振臂挥开朝他劈砍而来的兵刃, 旋身而起,再斩下一人右臂。 “自然, 你只想到调虎离山, 却没想到再派些人手跟着龙武军报信吗?”他满面嘲弄, 再于殿中立柱借力狠厉踹开一人, “如此蠢笨,也不知那些人为何想拥立你?” 殿中只剩安王并两名手下与卫琅相峙,天色渐晚,殿内也晦暗起来,诸人身影投在层层幔帐上,仿佛鬼影重重。他随手取了一旁的帘幔拭去剑上血痕,淋漓沿着剑尖滴落满地,卫琅提剑上前道:“我还有些话和你说,便先解决了碍事儿的罢。” 安王仍未回过神来,他颤着嗓子疾呼:“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早就知道!立在一旁看我志得意满的模样很好玩吗?!” 他提上自己的剑发狂一般冲卫琅劈砍:“把我当戏子一般!看我如今下场只觉得滑稽可笑?你——” 卫琅仍想先解决另两人,他抬手一把攥住安王脖颈再狠狠掼于一旁:“说了让你等一等,为何这般急于送死?” 手下一腔热血喷了安王满头,让他伏在地上干呕不止。 “你知晓为何他们要拥立你做这新帝吗?” “因为你蠢笨、自傲、轻信于人,是再好操控不过的傀儡。”最后一人的肋骨将卫琅的剑紧紧卡住,被他使力一蹬抽回,再一路血痕迤逦至安王面前。 他俯下身看着这位尊贵的龙子凤孙,如今满身狼藉跌落于地,口中喃喃喊着来人,瞳孔中满是惧怕惶恐,正战栗着在满地污血中腾挪,哪儿还有从前那般体面倨傲的意气。 卫琅狠狠钳制住他的脖颈,狼一般狠狠盯着面前的安王:“我不仅知晓你这一直以来的布置,还知晓旁的事。” “那支大捷后射入我胸口的流矢,也是你做的,对吗?”他用一张沾了血痕的笑脸逼问安王,只让人心头狂跳。 他会杀了我!安王本能地觉察到万分危险,而现下已经没人能帮自己了! “你……”安王这才想起挣动起来,他一双手去解救自己的脖颈,双足不停踢踏,喉中溢出兽类摇尾乞怜的喑哑呜咽,“不是我、不是,放过我……” 卫琅置之不理,只寻了块帘帐反缚他双手再推出殿去:“陛下想必也快休息好了,一会儿还要去清辉殿赴宴呢,安王殿下也与臣同路罢,到底不好教陛下久等。” 他将浑身战栗的安王扔进麾下军士手中,再让陆诚给他寻些水来,再取一面铜镜最好。 陆诚有些莫名,却也听令行事,他家侯爷何时还需要梳妆不成。 卫琅淡淡扫他一眼,仔细解下一双手甲,再对着铜镜将面上干涸的血痕细细清洗干净,连铠甲上的也不忘记,直至左右端详起来基本看不出血迹为止。 陆诚他知道些什么?若是这样满身血污一会儿还怎么见人? - 淑妃坐于席间,满心只觉自己儿子已经将玉玺盖上了传位圣旨,面上笑容怎么压都压不下来,不免多饮了几盏,她从侧席往上看,今日太后并不在场,这太后的宝座空置,仿佛很快就要是她的了。 殿中舞姬裙角翩然,她特意点了一曲婉约缠绵的琴曲,也好让她听清殿外的声响。 “林四娘子,快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她扬手想招来纾意,“四娘子远远望着便是难得的美人,也好让我看得更仔细些。”她已然将自己当做太后,想见谁都是恩赐一般。 纾意原无诰命在身,自然坐于末席,她闻言起身推辞:“妾身份低微,不敢亲近娘娘。” “这是哪儿的话?林四娘子不日便要与卫将军成婚,将来便是侯夫人,又怎的会身份低微?如此岂不是辱没了这殿中许多夫人?”淑妃偏要逞一逞当家做主的威风,立时便惹了许多外命妇蹙眉。 “还有一位云麾将军家的赵二娘子,唉,我现下就爱看些年轻的小女郎,各个娇艳动人,让人瞧着心情也舒畅。”她抬了抬下巴,让身边的女官上前,“两位小娘子的席案都移来我身边罢,这样瞧了教人胃口都好些。” 两位女官行至纾意面前行礼,也不问她是否愿意便径直将桌案移了过去,四周人都看着,她也只好跟着一同前去。 纾意与赵倾对视一眼,便向淑妃行礼。 “瞧瞧,这两位小娘子多漂亮,本宫膝下也有一位公主,正与你们年龄相仿,她平日里总向我抱怨宫中没有同龄的女孩子一同玩耍,不如你二人便入宫短住好好陪伴她罢,你们年轻的小女郎自然有许多话可说。”淑妃点了点身后的宁玉公主,十分满意地笑着。 果然是要将她二人借机留在宫中作质。 殿外像是有些隐约的声响,淑妃一颗心像浸在美酒中那般醺醺,只要待会儿进殿来的是安王,明日大朝会上便是他代持朝政了。 “回禀淑妃娘娘,妾从前在关外长大,不知礼数,恐粗手粗脚怠慢了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且我这妹妹与我性子相近,怕是担不得陪伴公主的重任。”赵倾起身推却,“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林缨也起身推却:“娘娘,妾这女儿平日里舞刀弄枪惯了,对诗词文墨所知甚少,怕是不能与公主脾性相投。” 淑妃面色不变,仍噙着一抹大方的笑:“夫人这是哪里话,高祖以骑射定天下,咱们又怎会以善武指责小娘子不知礼数?且宁玉性子活泼,正缺这样的好玩伴与她打打马球、练练骑射,夫人便点了头罢。宁玉,你说是不是。” 淑妃身后的公主起身笑着点头:“正是,我一见二位小娘子便觉投缘,还请留在宫中陪我多玩耍几天。” 纾意心下叹了口气,只能再开口道:“淑妃娘娘,妾家中只有母亲和幼弟,大小杂事都需亲自照料,家中离不开妾,还请娘娘体谅一二,成全妾一番孝心。” “这有何难?从我宫中拨一名女官去府中调理诸事,这样两下里都好了,”她一抚掌,口中也说得累了,终于改换了和煦面容,露出一股不耐烦的意味来,“旁的小娘子若是能入宫陪伴公主,无不欣喜万分,怎的到了林赵二位小娘子处便是一直推辞不受?难道是瞧不上天家公主?不愿屈尊降贵?” “淑妃娘娘,我瞧二位小娘子各有难处,还是不必勉强得好,若是强行将她们留在宫内,对公主并无好处啊。”徐夫人看出她的心思,不免起身呈言为二人解围。 卢老夫人也起身附和。 众人看向她,眼神各有各的意思,像是十分不解为何如此强求两位小娘子进宫,又像是讥讽。 这些老妇竟也铁了心与自己作对,当真是给足了面子还要摆谱! 淑妃烦了,掼了金杯刚要发作,便听殿外内侍拉长了嗓子通传:“陛下驾到——” 她立时怔在原地,怎么、怎么真的是陛下?淑妃脚下一软,连忙扶住身边女官的小臂,长长指甲几乎隔着袄子剜进女官肉里。 难道安王败了?怎会!京中兵力都在她母子二人手中,这怎么能败呢!她跟着满殿臣工命妇一同起身相迎,只等着看进殿门的到底是谁。 皇帝一改疲态且衣冠齐整得体,与皇后稳步进了殿门,他一双目似鹰隼,扫视在场的诸位臣工,再将眼神停留在淑妃面上。 她恍若雷击,面色立时惨白,一双眼无主地乱扫,额角涌出豆大的汗珠摇摇欲坠,皇帝进殿来的步伐像一步步踏在她咽喉上,她心中知晓现下当真大事不好。 安王呢?她的儿子呢? 淑妃勉强挂上一副惨白的笑容行礼,再去皇帝身后搜寻安王的身影。 她并未看见自己的儿子,也不见跟从安王一起举事的臣子回来,胸腔里一颗心愈发沉重,她再抬眼却看到了卫琅。 这下是真的完了。 她脑中嗡鸣,身若风中垂柳般摇曳,唇角竟抽搐着牵出些嘲讽的笑来,原皇帝全都知晓,只是高高在上看着他们母子二人谋划这从头到尾都根本得不到的皇位,等着今天将他们上下一网打尽。 淑妃陡然笑了出来,她眸中含泪,不管周身投射来的怪异视线,直直盯着冷眼看她的皇帝。 这下当真必死无疑了,她垂头看过案上一应美酒佳肴,不知是不是想最后享用一番,却瞥见纾意的袖摆。 反正都是死,不如再搏上一回! 卫琅那般爱重她,恨不得将她时刻护在羽翼之下,会为了这个女子弑君吗?她讽刺一笑,那场面一定十分好看,只可惜想来也不会,就算如此,拉上这样一个女郎垫背也十分不错,还能再他心口狠狠地剜一刀。 淑妃喉头动了动,立时一把将纾意固在怀中再拔出金簪相抵,大喝道:“卫琅!你且有胆量与我做个交易吗?” “你!现下便弑君!保我儿登上帝位,我便将你心尖上的女郎还给你!” 纾意教她陡然拽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双膝磕上了前头的桌案让她疼痛难忍,美酒佳酿翻了一地,颈间已然被金簪划破见了血色。 她忍痛用手稳住淑妃颤抖而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再悄悄摸向自己的荷包。 众人都被这样的变故惊骇着叫喊起身远离,只看淑妃满面癫狂目眦欲裂,全无方才的得意。 “絮絮!”赵倾想伸手去拦,却被纾意颈间血痕逼迫地收回了手。 “淑妃!你当真是疯了!”皇帝闻言怒喝,直指她勒令放人,“我本想待十五之后再慢慢发落,如今看来倒也不用了!” “将安王一行人押上殿来!” 殿外甲士步伐匆匆,将几名主犯押解上殿,各个蓬头垢面满身血痕。直将殿中胆小的吓至哭泣不止,顿时议论纷纷。 卫琅面沉如水,直直盯着淑妃赤红癫狂的双眼,寒意迸发,她只觉自己颈间也有一柄利刃一般。 那双眼如同上古凶兽之瞳浓黑无光,直直将她拢在一片绝望深渊之中,淑妃忍不住从齿缝中溢出悲鸣,语无伦次地尖叫着让他快些对皇帝下手、再放过自己的儿子。周身盛装命妇像一尊尊俯视她的神像,让她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意。 “你们!都滚!都滚!不许再看本宫——” 众人齐齐后退,只看着困兽最后的挣扎。 “你当真敢动她?”卫琅从喉间挤出这几个字,看见纾意颈间血痕,手中关节作响,仿佛在拧淑妃的脖颈。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剧情在加速了(抹汗 第77章 纾意被迫极力抬着头, 颈间挟制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淑妃手下不稳,冰凉流苏如蛇信一般滑进她领中, 那华丽金钗正戳在她伤口里战栗, 带来绵延不绝的刺痛。 她的手已经缓缓探进自己的荷包,取出了那枚甲哨,它虽触手生寒,却能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纾意将甲哨藏进手心, 再小心翼翼地稳住淑妃的双手:“娘娘……您切莫冲动啊。” 淑妃脑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只管盯着前头立着的帝后与卫琅, 她胸膛起伏着大声笑道:“什么叫做我敢动她?瞧瞧, 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用手按过纾意的侧脸,现出那一道伤痕:“如何?我知道你手中兵力不少, 你若是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保我儿登基,我便将她还给你。” 纾意从未见过卫琅如此神情,从前的他向来都是温柔且和煦的,看向她的眸光中满是珍重,何曾如今日这般狠厉。 安王被反缚双臂,跪在殿中看他熟悉又陌生的母妃,口唇翕张缓缓摇头。 “疯妇!” “痴心妄想!” 在场诸人无不唾骂淑妃, 奏请皇帝立即诛杀不留后患。 殿外勋卫郎将们披坚执锐而进, □□齐指淑妃。她看着像是并无分毫惧意,将一双红唇凑至纾意耳边道:“瞧, 那满心满意说着爱你的郎君可是一点儿都不怕, 你这一条命在他眼中自然比不上功名富贵, 还不如陪我一同去了, 也好在奈何桥头有个伴儿。” 纾意并不言语,只是牵了牵唇角。 “他从前宠爱我的时候,说着要将世间最好的都捧给我,还夸赞我的孩儿有赤子之心、栋梁之才,将来的路十分平坦,”淑妃不在意她是否回话,只自顾自地说,“明明同为侧妃,可他转眼就封了那个女人为皇后,从前的话都是假的……” “后来入了宫,他说我的儿子倨傲自满、目中无人,让我好好管教反省自身,我全心全意地待他,一心都牵挂在他身上,就得了这么一句话。”淑妃面颊滚落两行热泪,眼中尽是迷茫。 “既然不将我该得的给我,我便要自己争!” 纾意微微叹了口气,手中一点寒芒闪过,教卫琅看的一清二楚。 “爱人先爱己,娘娘出身名门,何必要将一身都依附在虚无缥缈的几句话上?”她软声道,“更要为自己打算才是。” 淑妃嗤笑:“你说的好听,我既为皇家妇,日日困在这四方的天里,又能打算些什么?” “不像你这样的小娘子,在宫外自由自在,多好啊,”她长舒一口气,沉声道,“什么皇位富贵,都说我是疯妇,今日便疯一回罢。” “李玄巍!你算是什么皇帝!从前对我说过的话可有一分是真的!你只是贪图我母家财帛可助你登基,从未对我存过一分真心!”淑妃当着满殿臣工命妇的面撕心裂肺怒吼,再也不给自己留半分体面,“这许多年我也活够了,若是还有机会,我定要亲手杀了你!” 皇帝一张面孔无悲无喜,只缓缓道:“惠仪,你若真的想杀我,早就将墨锭中的药换成了钩吻牵机,或是夜半安眠,用你手中的金簪抵在我喉间,何须优柔寡断许久,还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他将身旁勋卫手中的弩交给卫琅:“放了她吧,此事与旁人无关,咱们的事自行解决便是。” 卫琅扣上手中弩弦,直指淑妃,他眸中坚冰化尽,用目光描摹纾意的面庞,已是思念至极,他口唇开合道出无声的“信我”二字,随时等纾意的动作。 淑妃又哭又笑,皇帝既有言,却又令卫琅将□□对准了自己,实在是可笑。 “母妃!”宁玉公主伏在淑妃的裙角旁,“咱们回宫去,我不想你、不想……”丢了性命几字她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在母亲足边落泪不止。 纾意定了定心神,趁她恍惚之际狠用甲哨刺入淑妃腕间,挣开她双手跌落于地,只下一瞬,卫琅手中的□□便没入淑妃左肩,尖叫着后退跌入宁玉公主怀中。 “絮絮!”赵倾见状,连忙将她揽入怀中急退,再检查起颈间伤势来。 她方才一直紧绷着心神,现在陡然放松竟有些眩晕之感,眼前色块光点摇曳,耳畔声响颇为模糊,殿中吵闹着乱作一团,又像是有人将她抱起,渐渐远离了方才的殿宇。 卫琅指尖颤抖不停,将太医手中的巾帕取来亲自为她清理伤处,再涂抹止血药物。仿佛是怕她疼了,还不停吹拂伤处,喃喃安慰她:“絮絮别怕,都好了、都好了,此番怪我,是我未曾预料,害你受伤遇险……” 前世种种,让他更加珍惜现下重来一次的机会,都怪自己低估了淑妃,竟将他的纾意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若是真的出了意外……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骤然而来的恐惧席卷了他,虽伤势并不重,却还是让他十分害怕,他恍惚着,忽将从前在庙中求来的佛珠从腕上褪下,再戴在她的腕上。 纾意眨眨眼,现下看来,倒是卫琅比她更惧怕几分,她将他一张带泪面庞纳入眼中,生出了恍惚之感。 “卫琅,你哭什么呀?”这药仿佛有些定神之用,她眼帘愈重,只觉一滴热泪落在她手背,便合眼沉沉睡去。 - 纾意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与卫琅婚后愈发情笃,可他身有旧伤,每岁秋冬都要发作一回,毒入肺腑日夜难捱,没回都要让他几欲殒命。 二人只能遍寻名医,终于得了个法子。 将药物熏蒸出的水汽让他日夜嗅闻,再用热烫的药液敷于胸腹,如此日日不停,这样才能让他好受一些。 卫琅好时,会用枯瘦的手为她描眉,说起从前的见闻,再为她读书册游记,使尽仅有的力气哄她开心,只为尽量多补偿她一些。 梦境最后,卫琅枕在她的肩头看雪,他嗓音喑哑,断续说着若有来生,定不会如此拖累纾意。 “若有来世……” 她睁开双眼,便见此处一幅陌生帐顶,其上祥瑞绣纹像是外头不常见的,空气中浮动着药香。她略略转头便见卫琅伏在她枕边,眼下略显浮肿,一幅十分憔悴的模样。 从前也做过这般离奇的梦,仿佛是另一个她的寥落一生。 纾意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许是服用了安神汤药的缘故,卫琅应是累的狠了,她伸出手指,隔着几寸光影去触碰卫琅的面容,用指尖投下的阴影抚摸他的眉眼,这幅模样比梦中可要健康鲜活得多。 脑中记忆也渐渐回笼,她闭眼之前,的的确确是见着了卫琅满面泪痕的模样,纾意忍不住翘起唇角,她实在没想到,外人眼中如此杀伐果断的定远侯竟也会像孩子那般落泪。 卫琅睡得很浅,一星半点的光影变化都能让他惊醒,他眨眨眼,怔愣了一瞬,再连忙笑着将纾意拥入怀中,生怕再失去她一般。 窗外天光大亮,像是刚过正午似的。他怕弄疼了纾意,又连忙松手,再问她伤口还疼不疼。 “不疼了,金簪划出的伤处能有多大?我只是有些吓着了,现下已大好,无碍的。”纾意忍不住用指点他的鼻尖,又蓄意问他,“你担心成如此模样,我难道一觉睡了数月不成?” 卫琅失笑着摇摇头,只开口道:“今日是初一,现下约莫未时,我散了大朝会便赶来了,许是也闭眼不久。” 缀玉联珠立在屏风外头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见此又安静退下让他二人叙话。 “我这是在何处?还在宫中吗?”她又问。 他取来软枕扶纾意起身靠着:“正是,皇后特意拨了一间侧殿让你养伤,许好全了再出宫回府。” 她并不觉身子有什么不适,本就不是大伤,也不好在宫中久留:“那咱们现下便出宫去罢,母亲想必在府中等得急了。” “你放心,我已与伯母说明白了,还与赵家、卢家夫人们串了口供,说你只是吃醉了酒不便挪动,在宫中醒酒后便能回去。”卫琅只觉自己做的十分完美,还要上前邀功,仿佛能见他身后摇摆的尾巴似的。 “什么串口供?”纾意教串口供这样的说法逗得开怀,又忍不住笑他:“我阿娘难道能听信你这样的说辞吗?我竟还敢在宫宴上吃醉酒、麻烦皇后拨出宫室安置我?” “待我回府,阿娘见了我颈间痕迹便知,再加上安王闯宫如此大事,京中定是议论纷纷,如何能瞒住她?”她摇摇头,将被衾拥至颈下,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 他有些讪讪地低下头,小声道:“那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你可觉得饿了?粥一直温着呢。” 卫琅又忙着搬动小几,再将粥菜摆上,还不忘寻水来给她漱口,收拾停当后便仍坐于榻边看着,生怕她会消失似的。 纾意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我困顿,你身子不好,只能一直用各种苦药调理。” “它会是今后的事儿吗?”她不曾想过能有前世一说,只是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要和卫琅倾诉。 他垂眸看了看隐在她袖中的佛珠,只笑着说:“不会的,那只是个梦而已,都是假的。” “咱们今后还有大好的的日子要过下去,还有许多事儿要做。” “伯父元宵之前便能回京,咱们不必再想这些事儿了。”卫琅为她挽上鬓发,满目温柔,只让她用些热粥,再送她回府去。 第78章 除夕之后, 宫中仿佛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依旧历行大朝会、接见臣使,受八方朝拜, 卫琅心知, 皇帝是想等十五元宵之后再一同清算。 安王府门紧锁,几家逆臣年节时也闭门不出,门户前皆有郎将看守,想逃也无从逃脱。 坊市中稍显落寞, 基本都关了铺子回家过年去了, 约莫初七之后才渐渐开门经营起来。 纾意午后回到府中,教徐氏好一番查看伤处, 再谢过卫琅, 留他一同用了一顿小宴,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这珠子便戴在你腕上, 能保平安。”卫琅执了她一双手,再与她在灯火阑珊的檐下额头相抵。 她还不曾发觉,直到他伸指拨了拨才知晓这串檀木佛珠。 它颗颗圆润光洁,细细嗅来还有清淡的沉檀香气,佩戴久了香气更浸入肌理,十分养人,也与从前在卫琅周身嗅得的香气相同。 纾意垂眸看着它又点点头, 既收了这个礼, 她更要想想用什么系住卫琅才好。 “年前五妹妹曾到府中来,说我伯父院中的嫣小娘深得他喜爱, 能常常出入书房伺候, 她有次进书房翻找, 竟寻得了与我父亲信中附来一模一样的印痕。” 她抿着唇:“这次定要将二房的嘴脸尽露人前, 向我父亲请罪。” 卫琅只觉她发起狠来也不甚凶恶,只想着罪有应得,也没有什么些报复的心思。 他却是不同的,安王虽计划败露不过一死,比起前世卫琅的遭遇已是十分便宜他了,卫琅想着还不能让他轻易偿还一条命,还得让他在困苦中潦倒一生,看他最痛恨厌恶的贤王登基。 二人不日都要忙活起来,卫琅清清思绪,暂且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又和纾意说: “过几日坊市里开了门,咱们便出去逛逛如何?正值年节又近元宵,定是有许多热闹可瞧。” 她笑着点头连忙道好:“我正好想去买些漂亮彩灯装点门庭,正好也为你府中买些,平日里也不拾掇,哪里能好看起来?” 从前去过几次定远候府,都是高门深户的冷清,规规矩矩的,没有什么热闹气。 卫琅只觉得颇有些二人婚后的意味,不由地翘起唇角,一颗心也晃荡着向她解释:“我从前少在府中,也忘了收拾门庭,今后不像从前那般忙乱,定然能更用心些。” 他心尖也热乎起来,恨不得日子再快一些,直直飞到二人把臂同游那日才好。 不,还是到万事齐备,他向纾意的父母提亲那日才是。 卫琅胸中陡然涌出了一股干劲,想要立时将林柏风收拾了、好过他今后的好日子。 他俯身朝纾意讨了个吻,刚想恋恋不舍地告别,却又被她拉住袖摆。 “你是不是还有句话要对我说?”她一双眼紧紧看着他,分明是一双灵动可爱的杏眼,倒教卫琅心下紧张起来。 可是答应了什么还未曾做吗? 他脑中转得飞快,忽见檐角的喜庆灯笼被风吹入他的视线,这才一并想了起来。 出征前曾答应纾意,要当面对她道一句新禧。 卫琅立时叉手,像位拘谨的少年郎:“娘子,恭贺新禧。” - 初一之后的几日便忙了起来,先是祭祖,再是纾意与母亲打点好给各家准备的年礼,先去向两位老夫人拜年,还有京中的亲眷、平日里交好的人家,一并贺过。 整日不是赴宴便是备宴,一连几日足足吃得肚皮滚圆起来,过一个年,竟也能如此疲累。 她懒洋洋地歪在矮榻上,只想一直躺着再也不动弹,小猫儿也翘着尾巴钻进她怀中犯困,缀玉笑着为她盖上绒毯,又道:“小娘子今日好好歇息罢,再没什么宴席了,只是明日还有侯爷的约要赴,莫要忘了才是。” 纾意迷糊着掀了掀眼皮哼了一声,只示意知道了,让缀玉晚饭时再唤她起身,她可要好好歇一会儿才好。 翌日巳时,卫琅知晓她这几日累得不轻,便特意着人过府传话让她多歇息一会,二人晚些出门也不迟。 她便从善如流地多睡了两刻,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收拾。 联珠为她早早地备好了衣裙,再十分利落为她穿戴,纾意转眼便成了一只鹅黄带着朱红滚边的绒团子。 她起身照照铜镜:“今日外头有这么冷吗?” “那是当然,外头下雪了呢!”联珠十分开心,连忙拽了自家娘子来看。 “真的!”纾意眼睛都亮了,连忙跑到窗边,一股清凉冷冽的雪息扑面而来,院里已然裹上一层雪,“哎呀!果真下雪了,我还想着今日外头怎么如此安静,也没个声响,原已下得这么厚了!” “是呀,这雪来得也巧,娘子今日正好可与侯爷一同赏雪。”她也可好好玩乐一番,联珠憋着后半句未说出口,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娘子快些罢,披风暖炉都已备好了。” 纾意连忙穿上卫琅之前送来的鹿皮小靴,主仆俩再高高兴兴地出门去。 二府相隔不远,卫琅已登车在徐府门前相候了,他今日穿了一身绛红暗纹的精致绒袍,再披上一身雪白绒边的大氅,满身尽是矜贵之气。 他见了纾意今日穿得十分厚重,又戴着绒边兜帽提着裙角而来,走路都有些不便似的,只觉绵软可爱,忍不住翘着唇角笑过,又压抑着笑意招呼她登车。 陆诚请联珠与他同乘后头那辆车,便将车内空间独独留给了二人。 “今日可觉得冷?”卫琅将她扶上车来安坐,又抚过她一双手,“手上倒是不冷,我这儿备足了暖炉,若是一会儿玩雪冷了也不怕。” “我今日穿得厚,自然不冷,”纾意眨着一双眼问他:“当真?咱们一会儿还去玩雪吗?” “自然,你不想去吗?”卫琅故作严肃,十分想看她撒娇歪缠。 “想,快些走罢,咱们用完了饭便去。”她急忙吩咐着,生怕他不想去。 “那咱们不去买灯了?”他失笑着问。 纾意十分为难地沉吟片刻,只好说到:“去,只是快些买灯,也好多玩一会儿。” “走罢,咱们今日吃暖锅。” 车架一路直向王楼驶去,二人再进了卫琅定好的雅间。 昨日王楼刚开门营业,来此处宴请宾朋的人也不少,楼上下中十分热闹,进门便是各类美食的浓烈暖香,让人肚腹饥鸣起来。 今日暖锅的锅底乃是羊骨炖出的汤,里头加了茱萸花椒等辛辣之物佐味,另有些罕见的牛肉,无论是牛羊肉还是时蔬饽饦,煮于其中都是鲜香无比,两人吃得满额热汗,十分惬意。 另有梅子香饮解腻,酸甜开胃,搭配起来更是两相得宜。 用完暖锅后还有甜软的柿饼,存到现下已是不易,一顿暖锅教纾意吃得心满意足,这才与卫琅步行转而去买灯,也好消消食。 坊市里已有许多样子漂亮、正合元宵时悬挂的彩灯,不少孩童都看直了眼不愿离开。 纾意拉着卫琅仔细斟酌,总算为二府都选出了合适的灯笼,再一齐收拾齐整,装车回府中布置。 “这双层的彩灯还有坠脚,样子精致,尺寸也够大,挂在正门前最好,”她又只只旁边一叠样子简单有着图样的灯,“这些适合挂在院门游廊中,好看且不会太过花哨、喧宾夺主。” 她又点了点另一样精致的花灯:“这些挂在院里最好,你可喜欢吗?” 卫琅只在一旁听着,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满心都是欢喜:“自然喜欢。” “还有这盏琉璃灯,这盏摆放进寝屋才好。”她再于其中添了一盏灯,“灯罩燎不得,且更为明亮,点燃时还有花样可以映在墙面,好看极了。” “絮絮,多谢你,我当真十分欢喜。”多谢纾意愿对他倾心,愿意暖他一颗孤寂的心。 二人打点好一应物事,这才登车往城中慈恩寺的后院去。 此处有一大片梅林,此时正是盛开的时候,雪落红梅,别有一番美态。 纾意忍不住仰头看漫天雪花纷扬而落,在她手心留下一抹凉意便化作水痕,天空辽阔,又因飞雪变得朦胧起来,四下静谧,让她有些愣住了。 卫琅却起了坏心思,她往树下看花,他便去伸了手拨弄梅枝,将雪掸了纾意满头。 她瞪着卫琅,像狸狸那般晃动脑袋,又伸出一双手拂去碎雪,看得他心尖痒痒。 一连几次,她也恼了起来,捧起雪便去泼卫琅,二人你来我往,像几岁的孩童那般追逐,直累的气喘吁吁。 纾意佯装崴了脚踝,赖在雪地中歪缠,总算引卫琅前来查看,这才逮住了他。她咬着牙将一双冰冷的手塞进卫琅后领,直让他笑着扭动起来求饶才作罢。 雪厚如此,倒也不怕声响大起来吵闹旁人,玩闹够了,便移去一旁的风亭中歇息,再慢慢烹上一瓮好茶汤。 她一双手教雪冻得通红,仿佛方才捉了胭脂那般,现下却麻痒着发热,又被卫琅拢在掌中揉按,说是活了手上血脉才不会生冻疮。 可他按着按着便不愿放开,纾意双手柔嫩温热,握在掌中舒服得紧,忍不住从指间捏至腕间,再翻来覆去地看,还想捧至唇间亲吻。 茶瓮中泛起绵密的水汽,争先恐后地从盖下钻了出来,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除去偶尔的雪落,再无旁的声响,两人的呼吸都能在耳旁清晰无比。 “茶汤沸了。”她垂着眼睫连面颊也是红的,只小声提醒他,再将一双手抽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昨晚太困,今天补齐啦!收拾完伯府就成婚! 今天请一天假嘿嘿(扭捏 谢谢宝子们的支持quq超感动的。 第79章 卫琅也不纠缠, 他垂眸掩去面上笑意,将茶瓮仔细置于桌案中的软垫上,缓缓盛出两盏清亮茶汤, 再用竹匙往纾意那盏中撒了少许桂花, 香气立时便随着蒸腾的绵白水汽荡漾开去,甜而微涩,得宜得很。 不碾不筛不点,虽不是什么文人雅士推崇的喝法, 但只是她喜欢罢了。 纾意目光随着他斟茶, 方才颊边的几分旖旎散作无痕。这般流畅的动作比从前可是熟练不少,想必是练过许多次的, 她忍不住顺着那干净整洁的指尖往上看, 匀称修长,骨节分明, 再是经络线条明显的手背,她的探究戛然而止,停在卫琅的窄袖上。 怎会不好看呢?他就算身处如此简朴的风亭中也别有一份风流蕴藉。她抬眸,正好对上卫琅望过来那一双含情目。 “怎么了?”他轻软递来一寸柔波,将纾意浸润在其中,酥软了寸寸筋骨。 她口唇翕动,又垂眸笑道:“方才玩得累了, 还未缓过神来。” 他将盏子放进纾意手中让她捧着取暖, 一边将备好的酥饼置于炉上烘烤,再拨弄起炭火来, 炉内红焰亮了几瞬, 便将热气盈满了风亭。 檐下垂挂的金丝竹帘挡去寒风, 触在廊柱上磕碰作响, 平日不觉,现下倒显得有些吵闹。 卫琅备的乃是羊肉馅的千层酥,香料缠人的气味顺着炉火暖意层层漾开,闻起来与厨下现烤的差不了几分。他想得十分齐备,将联珠与陆诚打发得远远的,让他们自行玩乐,此处吃喝取暖一应俱全,且都由他来拾掇。 二人便在这白雪红梅之间,安抚起了五脏庙。 这羊肉馅饼先前包裹在油纸中,外头的酥皮教水汽浸染得有些软了,可再经炉火一烤,又变得酥脆起来,一个个形如墨锭,再好入口不过。 纾意用箸子拈了一块来尝,先是醇厚的面皮麦香,似乎还有一股乳酪的奶香,破开一层层的酥皮,便从脆薄变作了软韧,最后才是汁水丰沛的软弹羊肉。 她不由睁大了眼,这羊肉馅并不是细碎的肉糜,而是顺着肌理丝缕分开的薄片堆叠,在口中仍有三分嚼劲;许是用陈皮醪糟腌制过,各类辛香混于一处齐齐浸于肉中,再于唇齿间迸发。 卫琅见她喜欢,自己面上也挂上了笑容,嘴中虽用酥饼,却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连唇角沾上的饼屑也不知。 纾意刚想夸赞便见了他这幅模样,便垂头取出帕子,再伸手为他抹去那处饼屑。 他这才反应过来,垂眸见着了帕上饼屑便有些不好意思,想伸手接过帕子自己来,可碰上她的手便一并忘了,只愣愣地看着。 这炉火像是太旺了些,阵阵热浪往二人面上汹涌,仿佛一下子到了夏日。 面前的人不知有什么法术,总能让卫琅心若擂鼓,只要与她腻在一处便能忘却世间所有烦心事,他手中力道紧了紧,忍不住想立时起身来拥抱她。 忽闻炉上毕剥一声炸响,二人一齐回头看,他不由失笑,只向纾意解释:“是炒栗子,许是炉火将栗子壳烤的崩开了。” 他来前特意买了一斤来,一同放在炉上热着。 “还有炒栗子?”纾意有些惊讶于他这般细腻周到的心思,“怀英今日原是有备而来,倒是我只带了一张嘴来享用。” 卫琅笑着将栗子取来,再叮嘱她当心烫:“有我在,何须娘子操心?”接着便顺势将位置换到了她身侧,十分有分寸地贴了上去。 那栗子许是与饧同炒,外壳油亮,圆鼓鼓的肚腹上开了豁口,露出内里金黄的栗肉来。她用帕子裹了一枚再顺着豁口一捏,完整的仁儿便从里头脱出,纾意捻着往他口中送,他自然欣然接受,只是忍着烫让栗仁在口中翻腾也不愿吐出。 纾意看了发笑,连忙用帕子凑过去相接:“从前这般聪明的郎君,怎么今日也傻了?知道烫还不快吐出来?” 他接过帕子遮掩自己一副烫得龇牙咧嘴的面容,只用一双眼去看她,口中含糊着:“哪儿就烫了?娘子亲手剥就,我怎能不领情。” 好容易在口中翻炒过一遍,她又捧过放在一旁稍凉些的茶来让他含着,免得当真烫坏口舌。 有情人在一处,原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的,只需在浩荡大雪中依偎着,便是天地间最自在的去处。纾意侧首端详他乖乖含着茶不张口的模样,顿时起了玩心,她伸手去触卫琅线条流畅的下颌,再像话本子中的纨绔子弟那般上下摸了又摸。 卫琅竟往后躲了躲,咕咚一声咽下口中茶水,目光也闪烁低垂起来。 她藏着笑意,只垂眸凑近他,仿佛当真要亲吻他似的。 一时无声,他心尖急促,满心期待地等着,二人呼吸交错,唇间似乎只差那薄薄一张纸,似乎谁的心头颤动再厉害些就能碰上似的。 纾意忽地笑出了声,抽身捧起案上的炒栗子,蝴蝶一般飘出了亭外:“雪路难行,咱们早些回去罢,我去寻他们一块收拾东西。” 方才还近在咫尺的软玉芳泽这便跑了,卫琅坐在原处,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只能抚着盏沿轻笑,竟敢如此逗弄他,日后定要想着法子补回来才好。 待收拾好一应物事天色便阴沉了,雪意愈重,正好登车回府。 路上卫琅又买了几斤炒栗子让她带回府中,说让伯母和小砚清也尝尝,只是栗子多食气滞,不要贪嘴便是。 二人府门也近,纾意立在自家门上,依依不舍地看他进府,又转身和自己示意,这才往徐氏院中去。 一家人一同用了夕食,外头风雪愈大,也不知父亲在途中如何难行。 - 林鹤风将青山县的一应事务交待好,再收拾行装,与卫琅派来的军士一同登上回白玉京的车驾,只在安王事毕后返回。 途中歇脚的小驿裹上厚厚一层雪,除去门上新挂的桃符再无什么新年之意,内里只有两位轮值的小吏,见了他与几位军士同行便以为是差事在身的朝臣,连忙来迎。 “郎君辛苦,年节里大雪纷飞还要出门公干,快请进来先喝盏热茶汤罢。” 林鹤风叉手客气,不言其他,只说着辛苦驿丞、新禧之类的话。 小吏看过身牌,便为几人安排好房间茶饭,又生了暖炉,虽十分简陋,但也能平安度过这一夜风雪。 他安置好自己的贴身包袱,里头不仅有青山县丞为他写的陈情书,还有他从那歹人处拽来的腰带、偷偷揭下的有他样貌姓名的通缉令等等证据,再加上这次遭遇追杀时驿馆郎君们的供词画押,都是能将林柏风落实罪名的铁证。 他借着昏暗烛光,在铜盆中看自己的面庞,心中不免涌起几分复杂心绪。 次兄,不知你再见我,会是何种反应? - 白玉京内近日有一奇闻,失踪了三年的工部侍郎林鹤风原以为被洪水卷走,没想到今日又回来了! 他满面尘霜、涕泗横流地寻上安平伯府的大门,教四邻看得一清二楚,又是年节里四下无事,便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都蜂拥而至来看这样的热闹。 恰逢老夫人院中的婆子出门采买,见此连忙请林鹤风进府,又回院禀报,老夫人听后连忙来了门上,母子俩立时抱头痛哭起来,让在场诸位看着了这样感人的场面,十分满意地带回去做拜访亲眷的谈资。 林柏风也在府中,听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惊惧交加,差点没接上气来。 二房夫妻两个在厅中腿也软了,他恨不得就此撒手人寰,这样也不必再受接下来的苦楚。 “怎的、怎的还能回来呢!”张氏颤着手摔了茶盏尖叫,“经那洪水一淹竟还能有命在吗?” 她又转而推搡魂不附体的林柏风:“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还活着!” 他浑身冷汗湿透面色苍白,只软在圈椅中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听错了?被洪水冲走的人还能回来?”张氏去摇晃传话小厮的领子,“是假的,是死人是鬼,一定是水鬼!” “怪不得今岁做何时都分外不顺,原是有这样的鬼缠上咱们了……”她双目无神,在厅中胡乱踱步,“一定是水鬼,他来找咱们报仇了。” 周妈妈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这夫妻俩现下一个呆傻一个癫狂,偏半点正经事也做不得。 “夫人,你得快去门上相迎啊!老夫人已然赶过去了,咱们无论说什么也得做出个样子来,哪能在屋里缩着不见人呢。” “是,我得去迎他,我得去迎他。”张氏点头,又用帕子抹过额上汗珠,再让周妈妈替她收拾钗环脂粉,好出门见人、作个欣喜不已的样子出来。 她扭头便见了林柏风那副怕死的模样,又上去推搡:“你还愣着做什么!若是不去更要被人疑心!这次非去不可!先将外人一双眼糊弄过去再说。” 他这才有些反应,与张氏一同软着手脚去门上相迎,再被寒风一吹,顿时手脚都僵硬起来一直凉到了后心,立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林鹤风一张脸熟悉又陌生,他方与老夫人哭过一场,现下正和自家母亲叙话说这几年在外艰辛,老夫人还着人去安乐坊请徐氏与子女前来。 他红着眼眶,远远见着了从府内赶来的安平伯夫妻俩见鬼一样的神色,便又绽开一个笑来: “次兄,别来无恙否?” 第80章 林柏风原以为要将自己这弟弟的长相永远抛诸脑后了, 今日见此一面,便又让他想起从前三弟是如何出息、如何将他方方面面都比了下去,父亲对这三弟的夸赞, 也让他想起从前究竟是怎么下的手。 他心里头百感交集, 面上却是僵硬无比,一张脸像哭又像笑,和张氏两人险些在门前双双软倒下去。 林鹤风故意上前捧了他的双臂紧紧攥着,教他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又问道:“次兄怎的不说话?三年未见我, 难道是不认得了吗?虽说从前并不十分和睦,到底也是亲兄弟, 过了三年次兄还不愿与我叙话吗?” 老夫人一双泪眼如何都流不尽, 她揽了幺子的胳膊,勉强笑着宽慰道:“你哥哥许是喜得疯了, 咱们便在门前等一等,待芳妤带着两个儿女一同来,第一眼便能看着,见了你定是更加情难自已。咱们家今日摆宴、去孤慈院捐财帛、再拜谢神佛,我儿还家不易,实在是天人护佑啊!” “你长姊如今也在京中,我已打发人去请了, 这下子咱们家可是真的团圆。”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纷纷附和, 说林家先祖积德,林家三郎有福在身, 实在是大造化。 “母亲何至于此, 我只想进先祠为父亲好好上柱香, 再于母亲膝下尽孝, 将这三年你的缺失都补回来,”他以洗的泛白的袖摆拭泪,又叹了口气,“我实在对不起芳妤,这一走便是三年,唉……芳妤她还愿等着我么?今日可是带着两个孩子去坊市中看灯?我想得紧了,即刻去迎也无妨。” 老夫人不知从何说起,只拦了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次子夫妻二人,转头对他道:“还是等芳妤到了让她自己慢慢告诉你罢。” 张氏见状,连忙用帕子为自己拭去汗珠,再挂着笑上前来找补:“三叔,你有所不知,意儿如今可是与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定了一门大好的婚事,我不忍看她没个依靠,便向太后求来,这由太后赐下的姻缘恩诰,在白玉京中还是头一份儿的。” “得了这样的好姻缘,她便带着弟妹搬了出去,不必与咱们挤在伯府中。” “你还有脸在这儿胡诌?”老夫人寒着一张脸,用杖重重杵地。 林鹤风面上只作出一副迷茫的神情来,他听此深知此事仍有内情,自己不在这白玉京中,二房定是没少欺负他的芳妤与一双儿女。 四邻都看着伯府门前的官司,不由窃窃私语起来。当时三房女眷搬离侯府可是都看着了,众人心中各有猜测,现下便掩唇私语,双双眼睛只盯着二房夫妇看,直教他二人后心也凉了。 “三叔一路辛苦,不如咱们先进府坐下叙话罢,门前风大,莫吹坏了老夫人。”张氏受不了旁人审视她的目光,连忙开口想要避进府去。 她又看看林柏风,竟是话也不会说了,像根木头一般杵在这儿。 “母亲先行回府中罢,天寒风大,我在此等芳妤与长姊。”大团圆的模样自然要现给众人看,他请母亲回府中稍后,只他立在门前等便是。 “是啊母亲,咱们先回府中,也好吩咐宴席。”张氏劝道,恨不得将这有许多推辞踌躇的老夫人夹在肋下逃回去,好让自己不再受外人目光折磨,她又推了推林柏风,想让他一同劝慰。 他总算是回过了神,连忙道:“母亲先回府罢,这儿便让我与素华相迎便是。” 这说的都是什么?张氏一口气哽在喉头,恨不得狠狠捶这不中用的玩意儿一顿。 正当门前口舌官司打得热闹,便听车马碌碌,围观的众人让出一片空处,好看这夫妻重聚的场面。 徐氏虽早有准备,可到了相见这一刻还是泪水涟涟。 众人围作一圈看得津津有味,先看夫妻哭泣相拥,又是女儿垂泪唤父亲、幼子一别三年不敢相认,躲在母亲裙后,接着便是长姊乘车而来,见了幼弟平安归来也不免落泪,再去安慰母亲,这才一大家子喜气洋洋地进了门去。 这才看得心满意足,年节里消息走得十分迅速,不一会儿从前的故交人家便来递上拜帖,几日后消息便入了宫。 他这几日明白了徐氏带着儿女分府的来龙去脉,便蓄意在家中闹了起来,说要将老夫人接至安乐坊的徐宅一同安住,怎能与这样的蛇蝎同住一府。 张氏头疼欲裂,也不知他从何处学来这许多招数,今日去他夫妇二人面前大闹,明日要收拾老夫人的箱笼一同搬出伯府,夜中醉酒,又来东府院中大哭,直让四邻都能听见许多内情。 年假尚未过完,便闻皇帝下令着林鹤风进宫,又让林柏风与张氏心惊肉跳起来。 他将这几年积攒的证据一齐带入宫中面圣,果不其然,皇帝震怒,立时命人彻查谋害工部侍郎一案,朝野皆闻,连茶坊说书人都编起了新话本子。 待安王党羽处置干净之后,京中又闻一事,谋害工部侍郎落水之人正是他的亲兄长。林侍郎闻此实在不敢相信痛心至极,当朝晕厥,皇帝即刻令人将安平伯押上殿来受审。 他买通连水下游州府小吏,张贴林鹤风的通缉令,着人搜查不留活口,那从当时推林鹤风下水之人的革带上便挂了一枚铜制的细长小印,正与他有书信往来。 林柏风如何也想不到,他以为从前的信笺早就烧了个干净,可他最宠爱的妾室嫣娘早就偷偷藏下几份,只为了今日能指证于他。 白玉京内的百姓只以为事儿已经了了,还为曾将惊掉的下巴合上,又听说这林侍郎的妻女写了一张诉状,带着人证物证告去了皇后面前。 从前一直忍耐,如今发现这黑心肝的夫妻二人竟是要置三房上下于死地,这才忍无可忍告上殿去。 安平伯夫人张氏谋害亲眷,挟制下毒,另对大理寺女捕用刑,有郎中、仆妇、江湖匪盗等为证,且其中还有安平伯的人手,人证物证俱全,着实让白玉京中见识了这一对狠辣夫妻的手段。 大昭律有言,杀人已伤者,绞;谋害五品以上官长者流两千里。① 皇帝亲问林鹤风该如何处置他这想要害死他的兄长,又说:“林柏风有爵位在身,且看在老侯爷征战的功绩上可以留他性命,但要怎么处置他,朕便由你来定夺。 林鹤风十分憔悴,满目忧伤,似是难以相信这样的结果,他恭敬道:“回禀告陛下,臣经历良多,今后只想好好陪伴家人,却也不想当作无事发生。” “臣斗胆,全凭陛下定夺。”他蹙眉天揖,深谢圣恩。 三日后,皇帝下旨,林柏风谋害亲弟罪无可恕,褫爵罢官;其妻张氏谋害亲眷,收回诰命。现二人与成年子流一千里,其余姬妾子女充教坊司。 其余同流合污之人各领其罚,一并处置。 陛下开恩,罪不连其母王氏、外嫁女林氏,令其三子林鹤风奉养终老。 林绮月哭得昏死过去,她母亲花了如此多的心血将她嫁入高门,却仍是这样的结局。淮阳侯府这才知晓张氏当初对他们的谋算,对这样的儿媳更是十分气恼,本就不是真有教养的好女儿,更不是对自家儿子一片真心,原只是图富贵罢了! 现下她母家也没了去处,休也不是留也恼恨,实在是两相折磨。 这下子才当真是结束了。京中众人说起此事不免惊叹连连,富贵着实迷人眼,更有将此事改写做话本子于方式中传阅,更有以此教导家中幼儿,不可贪恋权贵、更不可生兄弟阋墙之祸。 春暖花开,卫琅打点好一应吉礼,选好了良辰吉日,请中书令夫人作媒,这才登门提亲。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唐律疏议》 按快进一章结束!接下来就是甜甜的撒糖部分啦! 第81章 已有从前二府老侯爷定下的婚约, 又有太后恩诰,原是不必再行请媒人登门纳彩,卫琅只想着万事齐备才好, 他备齐聘雁、长命缕、霜糖香茶等吉庆礼物, 又托付中书令夫人保媒,这才好向她提亲。 纳彩时男方是不必登门的,可他心下紧张,便跟着中书令谢夫人一同去了安乐坊的徐宅, 又担心坏了规矩, 便只立在在大门外等候。 谢夫人从前保过几家公侯的媒,倒是没见过这样的小郎君, 她笑着说:“侯爷何至如此忧心?你与林四娘子情投意合, 不过循礼走个过场罢了,还怕林家不允吗?” 卫琅面色微红, 支吾着:“我……一应都托付夫人了,晚辈还是在门前候着罢,拜谢夫人。” 她见此只好带着吉礼独自进门,门上婆子见了侯爷立在门前,又不愿进门,便向夫人院里禀告。 老夫人与林鹤风夫妻坐于厅中正等着谢夫人前来,婆子脚下功夫快些, 便将卫琅立在门前相候的事儿说了。 “这小郎君, 当真着急,”老夫人笑着摇头, “还是将人请进门罢, 立在门前算什么事儿, 咱们家也不拘什么不能相见的虚礼, 这事儿咱们商议便是,去看看小娘子在做些什么,小儿女出门逛逛也好。” 林鹤风摸了摸鼻尖,他才刚回京不久,还未好好与妻女团圆一番,这便有年轻小子上门求娶他的女儿。可他能回京也多亏卫琅出力,他这位泰山也不好过多为难,实在棘手的很。 谢夫人至厅中与几位寒暄一番,再将一腔美言悉数倒出,循礼商谈起婚事来。 侍女得了老夫人的话,一人往纾意院中去,请自家小娘子也来听一听,另一人往门上请侯爷进府,在门前站着也不是事儿。 长辈之命不可辞,且他的的确确想见自家娘子,可卫琅方才和谢夫人说他在门前等着,这下又进门去,怕是要被她笑话的。 前来传话的侍女见他踟蹰,便笑着说:“老夫人说长辈们在前头商谈婚事,侯爷与娘子在后头听听也未尝不可,侯爷不必介意,且随奴婢来罢。” 纾意正于院中与小猫儿玩耍,听了侍女来报媒人登门难免有些羞赧,她换过一双轻软无声的绣鞋,这才提着裙悄悄前去。侍女悄没声地将人从正院的侧门引了进去,再蹑手蹑脚地奉上两盏茶,便躬身退下。 她还不知为何要上两盏茶,只悄悄走至花厅旁的屏风后窥上一眼,祖母与爹爹阿娘都在,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夫人。 “卫家小侯爷年少有为,又知晓上进……建功立业,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 谢夫人不停说着,将写有卫琅八字的庚帖交由林鹤风与徐氏过目,纾意在此处也听不大真切,大致都是将好话翻来覆去地说,好教林家人收下卫琅做郎婿,再打听些生辰八字好回去合算。 老夫人坐于席上,余光一瞥便见了屏风后隐现的簪花,便笑着垂眸饮茶。 纾意正仔细听着,却有人从身后轻点她肩头,吓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卫琅一日不见也想得紧,见她双眼圆睁,只强忍着笑伸手牵了她坐于廊下,肩并肩低声叙起话来。 她这才知晓为何要上两盏茶,纾意压低了嗓子问他:“你不是不必登门吗?今日怎么来了?” “自然还是要亲自瞧过才踏实,一直等着心里没个底,猫抓似的难受。”他扭捏说着真话,一边还要悄悄往屏风那头张望,瞧着紧张万分。 纾意忍俊不禁,只凑至他耳旁问他:“怎么,你害怕我爹爹阿娘不答应吗?” 他垂眸不语,只牵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卫琅指尖发凉,心头却跳得极快,突突撞在她手心,只教纾意捂着唇笑倒。 “当真有这般吓人?”她忍着笑意,软手替他捋着心口,“到底有什么好心慌的?” 算起来还是两辈子来头一次提亲,他抿着唇闭口不答,只蹑手蹑脚牵着纾意躲在屏风后头偷听。两人都听着谢夫人口中绵延不绝的夸赞,都有些怀疑究竟说的是不是自己。 谢夫人除去夸赞卫琅,还要说些京中的美满姻缘、家常闲话,这样才好让泰山泰水放下心防,安安心心地许嫁。 “……谢夫人此番辛苦,还请尝尝这盏梅雪蜜饮润润口罢,”徐氏让侍女奉上香饮子,一共上了三回茶饮,差不多也该送客了,“这是小女及笄时誊录好的庚帖,还要请人卜算过才是。” 这便是允婚了,二人在屏风后相视一眼,又接着往后听。 谢夫人眉开眼笑地颔首接过,厅中又聊些婚嫁的筹备,卫琅这才如梦初醒,想着自己应在谢夫人之前走才是。他满面喜色压抑不住,又悄悄凑到纾意耳边说:“我该走了。” “才刚来怎的就要走了?”她十分不解,只悄声问他。 “我……我方才在谢夫人面前说了只在门上等着,若她在府中又见了我,怕是要笑话的。”卫琅垂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我先送你回院子可好?” 纾意闻言便笑着拉过他的手,一同从正院侧门溜了出去:“不必送我,你且先去罢。” “过几日我便来下聘,絮絮千万要等我。”他回首笑道,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往正门处去了。 她还能跑了不成?纾意噙着笑,缓缓穿过园子回了自己院中。 谢夫人由侍女们送至门前,便见卫小侯爷立在门外,额头还覆了一层薄汗,她心中笑着,这可真是个心思淳朴的小郎君,竟急成这样,她又将写了纾意生辰八字的庚帖交给他: “侯爷这下可放心了,待卜算过八字,下聘那日我再和侯爷一同登门。” 卫琅接过拱手而谢:“有劳谢夫人,到时定请夫人饮媒人酒。” 谢夫人笑呵呵地见礼登车别过。他早早地便将聘礼备好了,且婚服礼官皆有太后恩诰,一应都不需多操心。他回府进了家祠,为父母先祖上香祭拜,一切都与前世不同了。 “父亲,母亲,孩儿不日便要成婚了,她是一位很好的小娘子,过往种种都已做了了结,还望尊长在天之灵,能保佑孩儿与新妇平安顺遂。” - 卫琅备好婚书,仔细安置于一尺二寸长的黄杨木宝匣中,再请外家表亲作使,乘马往徐府下聘。 皮料丝绢皆备,更有各色干果糖品、牲腥海味、名茶香料、醇酒鹿皮,一齐用红绸妆点,浩浩荡荡地出了定远侯府的门。 虽本朝特定三品上者聘财不得超过三百匹绢资,卫琅除去放在喜匣中的金银和从前私下交给纾意的财帛契纸,再将银契庄契悄悄藏于定制的妆奁镜匣中,让她将其添作嫁资,只说省去许多麻烦,也恨不得一次将家底都搬空。 一行人先带着长串聘礼至兴庆宫门前行礼,以示深谢太后赐恩。 卫琅身着绛红绫袍,身下骏马系着青质五色丝线,行至徐府门前奉婚书求娶纾意。 门上仆妇相迎,将人引至布置完备的正厅之中,由他上前拜过高堂一诉诚心。 “敬奉礼至,某久闻令淑嘉仪,倾嘱良深,愿请高媛永结鸾俦,白首不移 ,拜请尊长首肯。”卫琅深深下拜,恭敬至极。 谢夫人将聘礼单子呈上,笑着等堂上二位答复。 纾意悄悄坐于屏风之后,红着耳朵看厅中那位郎君。卫琅今日倒格外英朗些,他从冠到靴都是簇新的,身如青松而立,无论何处的线条都是恰到好处,只是一张俊脸仍然绷着,想必依旧紧张。 她笑笑,忽见卫琅略略侧过头来,一双眼看向了自己所处的屏风。他眸中蕴着情意,仿佛一汪热泉,柔且软地递了过来;面颊和耳畔都带着薄红,就那么抿着唇瓣看她,又垂眸相候,既是向她传情却还带着几分求饶似的。 这下她更移不开眼了,纾意心头也砰砰急促起来,他那样的皮相,每一分都长在她心尖上,卫琅自有一颗诚心,他沉稳、可靠,无所保留地信任她,更将她仔仔细细捧在手心里呵护。 这样的郎君,又有什么不可结为俦侣的? 徐氏莫名有些伤感,她看过婚书与聘册,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闻卫氏长子贤德有才,谨承礼则,今愿结姻好,以小女相托,婚后螽斯衍庆,瓜瓞绵绵。” 林鹤风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又对未来女婿点头,再令仆妇将已备好的回礼赠予他,以示婚约缔成。 卫琅喜不自胜,这便从襟内取出一封彩笺呈上:“某已请龙兴观中真人卜算过,三月初七乃是大吉日,婚袍冠服皆由禁中恩赐,其余布置一应俱全,定不会仓促。” 林鹤风闻言难免不悦,现在刚到二月里,若三月初七成婚,岂不是只能将女儿再留一月了?虽说一应齐备,但也太快了些。 他蹙眉思索,只含蓄道:“兴龙观真人卜算的吉日定是好上加好,只是三月初七约莫夹在清明谷雨之间,不知是否连绵多雨,不便嫁娶?” 谢夫人听出话里有话,连忙解围道:“林侍郎所言甚是,这天时难测,小侯爷不若再请真人多卜算几个吉日,再行商议才好。” 卫琅恭敬应允,这才和谢夫人带着回礼告退。 虽说婚前小儿女不必相见,可他早就轻车熟路,自有许多见面的法子。卫琅回府中翻找,想着带些什么去看纾意。 想必要再寻钦天监的官吏,帮他夜观星象,好好看看三月里何时天朗气清,也不好再多拖延婚期了。 作者有话说: 婚礼流程一半参考一半杜撰,查资料查得眼花,想想还是改改比较好。 前几天比较鸽,鞠躬了q-q 第82章 卫琅自从下聘后每日都喜气洋洋, 恨不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同僚见之无不打趣,纷纷问着何时才能去卫宅观花烛。 他自然是心急如焚, 喜笺其实早就备好了, 只是婚期还未写上,只能叹道:“三月多雨,还得问过钦天监官吏才好定下日子,约莫就在三月底, 到时一定发帖子邀各位赴宴。” 近日也不甚忙碌, 下了值便亲自收拾起宅院。 他按着纾意的喜好让人移栽了许多花木,四时皆备, 待到了三月便是满园芳菲, 婚后她闲来便可莳花弄叶,或是请专人拾掇, 她只需随意赏玩,或是花下酣眠,想来也是一番别致景色。 婚后自然也要住同一院才是,床榻依礼应当女方前来安置,卫琅绕着主院看来看去,还是想布置出一件书房供她使用,用来点茶插花都是好的。又觉得夫妻二人一人一间太过见外, 便将自己的书房收拾一番, 再移了桌案小几摆放,一下子就亲密起来。 他总以为女儿家都喜爱些轻软的颜色, 回忆着纾意平日的衣裙, 又将书房内的垂幔换成了浅粉轻纱, 再备了一套彩漆狼毫, 架上添置了几只天青鹅黄的小盒,到时再摆放些娇软的花朵,屋内颜色一下子便分外旖旎。 看了不一会儿又觉得两张书案有些碍眼,要不干脆多摆一张椅在自己案前罢,两人共用一案,连墨都用同一砚中的,添墨时笔杆子都能打起架。 卫琅蹙眉胡思乱想,恨不得今夜便将人捧回府中才好。 天色渐晚,他食不知味地用过夕食,将几样院中布置的细则写在纸上,只等着再晚一些轻车熟路地去纾意院中详问。 她这边也忙了起来,除去现成的陈设财帛与徐氏备好的添妆,铺子里也正为自家小娘子裁制四时衣裙、首饰头面云云以添嫁财。纾意摆弄着几只不同的净色团扇和花样子,想着怎么搭配花样才好看。 “娘子还是明日再看罢,夜里多伤眼睛。”缀玉捧来铜盆,正想伺候纾意洗漱。 她放下手中活计乖乖洗漱:“点着许多灯呢,又有什么打紧?一会儿你先睡罢,我这里不必伺候。” 缀玉看着自家娘子眸光温软,满是对今后和美日子的憧憬,纤指抚过各式花样,在烛光下愈发莹莹。她笑了笑,为纾意备下温热的饮子,再收拾好洗漱用具便退下了。 “照我说还是并蒂莲好,配上正圆的扇面,便是最圆满的。”卫琅气定神闲地倚在窗边,也不知看了多久。 纾意惊得险些将扇子扔了出去,失笑道:“不是婚前不宜相见吗?怎的又来翻我院墙?侯爷好没规矩。” 他侧了侧头,散落的乌发垂至窗沿,故作轻佻地倚坐于上:“侯爷向来是最不讲规矩的,小娘子快来亲近亲近,想得紧了。” 她抬眼一嗔,将手中团扇覆在他面上,又将那张脸推远,卫琅捧着扇子笑道:“我已请钦天监吏推算过,三月廿八既是吉日也天气晴好,成婚再好不过了。” 他笑意微敛,又道:“岳父刚回京不久我便催着你成婚,想来也太急了些,我现下只想着随絮絮的心思,四月或五月也没什么打紧,多陪陪岳父也是好的。” 纾意望着他面上神色,虽不十分明显但仍有一番紧张且期待的意思,一双眼定定看着她,只等着她口中的答案。 “卫琅,多谢你为我着想,”她启唇道,“幼时爹爹奉命当差,也要三五月才能回来,若是我年纪再小些兴许还能对父亲多几分眷恋。” “我这些日子在府中看来,也许母亲更需要父亲一些,我与砚清在一旁都有些碍眼了。”她垂眸笑笑,又抬眼看他,“且成婚后搬去侯府,离家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每日都可以回来。” 这意思便是并不介意婚期远近,卫琅将她牵来同坐窗沿,往她手中放了一小匣子蜜渍金桔:“会带我一同回去吗?” 纾意失笑,将他怀中团扇拿了回来:“看你听不听话……” 话音未落,便被他和着月色吞入口中,卫琅想着天上月原是这般滋味,可远远比不上他的心头月。 她满身馨香,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胸腔撩拨,触手之处皆是温软玉脂,着实让人心头悸动不已。卫琅身量高大,俯身而来为她挡去了一片月光,她仰头相凑,感受他此时熟悉又陌生的掠夺,腰后大掌灼热,将她紧紧包裹在其中,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何处不可爱?乌发浓密柔顺,从指尖划过的触感妙不可言,颊边微微丰盈,软肉触在唇边也是惬意至极。 夜间晦暗,看不清她的耳朵是否泛红,可温度确实骗不了人,那片耳垂如玉一般滑腻,让人恨不得侧首品尝。 潮热气息交织,纾意脑中也混沌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软着手脚去推他,连手中蜜饯与团扇也顾不得了,眸中的迷茫神色皆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教他松了手定定看过许久,再探指抹去她唇角那一点晶莹之色。 二人额心相抵,卫琅喉头滚动,嗓音中透着几分沙哑:“我明日便来与岳父商定婚期。” “絮絮、纾意、我的意娘,”他细密啄吻着纾意的眉眼,“这一刻,我已经等太久了。” - 卫琅带着钦天监推算出的几个日子上门商定,夫妻俩看来看去,还是定了三月廿八这个日子,晴而无雨,也不会太热,穿着层层嫁衣受罪。 他喜滋滋地拜别二位泰山泰水,连忙回府写好喜笺,再分送给同袍亲眷,往相辉楼预定那日送入府中来的席面和酒水,还要着人往花局去订下新鲜的时令鲜花作摆设才好。 一应都在有条不紊地筹备着,他心念一动,取了一封喜笺亲自往翰林院去了一趟。 勤王定朝,又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卫琅的面孔自然为人熟识,他身着一身紫袍,在旁人的视线中十分客气地前来寻杨鹤卿杨翰林。 众人纷纷侧目,都想知道这位正得意的朝臣亲自来寻杨翰林做些什么,门前侍从恭敬地将人引至院中与各位官吏见礼,这才将杨鹤卿寻来。 卫琅满面春风,将手中赤红喜笺递上:“某不日便将成亲,三月廿八,还请杨翰林至安乐坊定远侯府卫宅观花烛。” 杨鹤卿僵着一张脸,这人抱得美人归还要特意来自己面前炫耀,实在心胸狭隘又无耻!他却只能笑着将喜笺客客气气地收下:“真是恭喜侯爷了,某到时一定亲至恭贺,还祝侯爷与夫人百年好合。” 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杨鹤卿的神情,这才转身告别。 众人见他走远了便纷纷围上来询问: “鹤卿,你是何时与卫将军有了交情的?” “是啊,他还亲自来送喜笺,瞧那副热络的口气,想必交情还不浅呢。” “日后前途光明,可别忘了咱们这些旧日同僚啊。” 他被围在当中烦不胜烦,却又不能急躁发怒,也有翰林以为他好攀援结交高官,不愿再与他来往。 杨鹤卿下值后便去玉楼饮酒,醉后大骂心胸狭窄之辈直至深夜,醒后又扬扬洒洒写了一篇策文,内容正是论何为君子、何为小人,一时传阅甚广。 这事没几日便传至了卫琅耳中,他笑而不语,能将杨鹤卿气个半死让他心情更是好上加好。 - 日子过得飞快,三月廿五,正是纾意添妆的日子。 林徐二家故旧亲眷的女郎们都前来捧场,好话堆进箩筐来倒,都带着赠给她的新婚贺礼,还未得姻缘的小娘子也来沾沾她的喜气。 卢赵两家的夫人更是与女儿同来相贺,长辈送的贺礼大都实在得很,直接取了金银来给纾意压箱底,小娘子们心思便细巧些,选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来。 “你爱制香,我送你一套碾子香炉,这样你一制起香来便会用到,用起来便会想到我。” “我阿娘说小孩儿用的东西总是用得上,我便请人打了一套小孩儿用的项圈手镯,好看得紧。” 纾意听此面色微红,刚要成婚便想得这么远了?也只好羞赧着收下。 首饰珠宝原是最多的贺礼,一件件精巧可爱,都是小娘子们一番女儿家的心意。卢雪浓钗环摆设都准备了些,还神神秘秘地将纾意的手抚在自己小腹之上:“我还要送个小孩儿来,教他认你做干娘。” 她十分惊喜,手下动作也精细起来:“你这是……” 这好消息倒这么快,雪浓唇畔满是幸福笑意:“还小呢,阿娘嘱咐我坐稳了再声张,我却忍不住,你便是头一个知晓的。” 两人脑袋都凑作一处,一如幼时说悄悄话那般。 手下绵软的小腹中孕育着一个新生命,纾意只觉得十分奇妙,从前幼时见过母亲有了小砚清时已显了怀,再渐渐长成圆鼓鼓的模样。 “那现下可要多加留心才是,”她忙搀着雪浓站起,“我这儿人多难免闹腾,莫冲撞了,浓浓,我先送你登车回去歇息罢。” “哪儿就娇弱成这样了?再说了,你这院子又不是马场,还能怎么冲撞。”雪浓掩唇笑她,“你这干娘,比我这亲娘还操心些。” 纾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笑着说:“我听说男孩更像娘亲,女孩儿更像爹爹,我倒觉得有个像雪浓一般的小娘子甚好。” “他整日里没个笑模样,要是生一个和他一般的小东西可要愁煞人了。”雪浓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又和她畅谈起孩子降生后的日子。 “咱们都要好好过,平安顺遂才是。” 第83章 三月廿八, 诸事皆宜。 徐府今日满目都是缤纷的喜气,五色彩幡与红绸妆点,只为了小娘子的大日子。 纾意换上一身簇新的里衣, 再由缀玉联珠服侍着穿着停当, 执香至家祠中供奉告慰先祖。再于延鹤院中听过祖母与父母的叮嘱,不舍之情愈重,还是依依不舍地随着喜娘回院中梳妆去了。 宾客陆续登门道贺,外头也渐渐热闹起来。不少夫人与小娘子都来她院中道贺, 茶香花香, 层层氤氲至和煦的春光里,暖融融撒了满身。 小猫儿怕人, 便被如霜安置在院后的小房中, 待礼成再送去候府安置。 太后特赐二品八钿花钗翟衣于纾意成婚时穿戴,另指派两位公服女官前来替她梳妆, 实在是难得的殊荣。青金二色织就的广袖翟衣悬挂于螺钿衣桁之上,青纱中单与裙裳安置一旁,另有佩绶革带等物盛于案中,引得一众小娘子好奇张望。 更吸引人的还是那顶八钗宝冠,鸾鸟青雀纹饰皆于其上,珍珠玛瑙相饰,两博鬓饰以八枚宝钿, 无需烛火映照便有煌煌光彩, 让人艳羡不已。 字句夸赞的美言充斥纾意耳中,倒教她不好意思起来, 只垂眸辞谢。 女官十分和气, 笑呵呵地将铜镜置于纾意面前:“小娘子天生丽质, 咱们都不知如何妆扮才好了。” 她取出玉容霜来, 用精巧玉杵匀与纾意面上,立时满面生光,敛去了方才绞面的红意。 “娘子大婚,需用些秾丽的胭脂,面庞白些才能更显唇红,”女官将面颊点匀好,又取出眉黛来,“娘子且闭眼,咱们为娘子描眉。” 许是女儿家都爱看这妆扮的手艺,雪浓与赵倾本帮着纾意招待女客,见此也凑前来看。 缀玉联珠立在后头为女官们捧镜递匣,这宫中女官一双手灵巧至极,宫内的妆扮手艺难得一见,她们学会了也好服侍自家娘子,女官也放慢了动作,只让她二人看得更清楚些。 双眉描作柳叶长,女官们再取出几只青瓷圆盒来,里头是嫣粉正红等深浅不同的胭脂,她细细选了三种,由深到浅地细细于眼尾双颊晕开,浓淡得宜,仿若花瓣,成了新嫁娘羞赧醉酒的模样。 “胭脂原还有这么多讲究?”雪浓掩唇凑至赵倾耳边说,“果真比咱们平日里抹的美上不少。” 赵倾笑着摇摇头:“幸而只成婚这一日,不然可得累坏了。” 女官又从匣中取出金箔玉屑,仔细贴在纾意额间:“这便差不多了,还请夫人来为娘子梳头。” 徐氏唇角含笑,眸中确是浓浓不舍,她接过女官手中的檀木梳为女儿一下一下地顺发,她从镜中看女儿今日盛妆的眉眼,恍惚一下子回到了女儿幼时,她也是这般替她挽发簪花,而今日她的絮絮便要嫁人了。 她眸中蕴着热泪,只垂眸细细叮嘱:“絮絮,你今日成婚,阿娘十分高兴,本有一肚子话想说,现下倒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 “若是日后想阿娘了,随时回家便是,阿娘这儿不需瞻前顾后。”卢夫人见此便连忙揽住徐氏肩头安慰,说侯府如此之近,何时见面都是行的。 女官也连连安慰,接过徐氏手中的檀木梳为纾意挽了个端庄利落的高髻,后头用几枚小钗固定:“娘子且随咱们来更衣罢,冠子沉得狠,临出门了再插戴也不迟。” 她正与内寝屏风后层层换上中单纱衣,便听外头热闹起来。 “新郎婿已至门前了!”外头簪着红花的婆子来报。 女客们不由都笑了起来:“这新郎婿真是急性子,小娘子还未妆扮好呢。” 柳舅母笑着让侍女传话给门前拦人的儿子,只说让小郎君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多出些难题拖住侯爷才是。小娘子们则打起了精神,预备着一会儿下婿玩乐。 纾意心头砰砰,这下子倒紧张起来。 青质裙裳垂坠于地,泛着温润的光,再将佩绶环珏一齐装扮停当,再温软的人也显出几分威仪。女官们将她扶至妆台前,为她点染唇红插戴花冠,纾意看着镜中容颜有些诧异,自己从未如此盛装打扮,且花冠颇为沉重,险些要压弯她的颈子。 徐氏将掩面团扇亲手交给女儿,只拭泪说阿娘在正厅待她。 女官替她扶着花冠安慰道:“娘子暂且忍忍,等拜了堂便可松快些。” 许这冠子才是男子的计谋,让小娘子戴着如此沉重的冠子,恨不得早些拜堂成婚也好摆脱这样的负累。 “门上拦不住啦,侯爷正往院里来!”婆子前来报信,教院中一众小娘子笑嘻嘻地提着绸棍花瓣幔带之类预备来栏。 卫琅今日身着正红喜袍,金钮躞蹀上挂着饰匕荷包玉环等琳琅配饰,纱袍广袖振振,冠帽上簪了两枝小巧红绸花,显得分外玉树临风。无论走到何处,都是人群中煌然夺目的那个。 他请来的傧相各个是军中好手,今日虽是不动武,可有一幅灵巧的身法,最擅躲避层层阻拦,还装了满满几荷包的银花生,这边抛撒那边便冲了进去,教人防不胜防。 诸位小娘子们撑开幔带阻拦,两个年轻郎君左右佯攻被拦了下来,倒教后头的卫琅冲了过去。 院中哄笑开来,他灵活躲过前头迎面而来的红绸棍,顶着漫天花瓣,遥遥看着他二人夜话的窗前。 纾意坐于旁侧,窗下红纱半遮,只露出她红润饱满的唇瓣。 他想象过无数次与纾意的婚礼,今日终于成了真。卫琅怔怔看了许久,知道傧相们发过银锞子前来提醒才回神。他叉手行礼:“请娘子移步。” 纾意勾勾唇角,小娘子们立在门前让他作了三首催妆诗才作罢。 她由二位女官搀扶,手持并蒂莲的喜扇,缓缓从门内走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卫琅有些怔了,他眼中的纾意如天女般光华覆身,这世间仿佛只有她一人。 灼灼热潮渐渐涌上他的面颊,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将这梦中的场景牢牢攥住。 “还请赴正厅拜别尊长。”卢夫人道。 他怔怔点头,与她并肩同行,双眼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纾意以扇掩面,行走间只露出几分眉眼,手心里全是他掌中热意,她忍不住将双眼悄悄转向卫琅,却正好对视,又连忙垂眸专心行走。 “絮絮。”他喜不自胜,怎么也看不够她,便侧首小声唤着。 她眨眨眼,悄悄从扇边看他。 “你今日实在好看得紧。”卫琅满肚子话只说出了这一句,惹得她将扇子遮得更严实些,不去看他。 可他身量高大,怎么也能窥见一两分,也足够让他心痒难耐了。纾意今日大妆,眼尾颊边的红晕一直弥漫至鬓角,眉尾教女官细细贴上一枚金箔小钿,再饰以米粒大小的珍珠,就这么在他心头晃来晃去,实在想见她今日的全部美貌。 卫琅抿着唇角小声与她剖白:“絮絮,我盼了许久终于能与你成婚,我……我都有些不敢信,你掐我一把可好?” “实不相瞒,我从前也做过这样的美梦,可醒来终成空……” 还不等他说完,便觉袖间腕上被她拧了一把。 “唉——”虽也没多疼,却十分猝不及防地让他喊出了声,周围随行的女客纷纷侧目掩唇,还是卢夫人清了清嗓子,一行人这才正正经经地来到正厅前。 “请上前奉茶。” 二人步于厅中,席上正坐着徐氏夫妇二人,她眼眶微红,许是方才已哭过一回了。 “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卫琅天揖到底,再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恭敬奉上。 林鹤风与徐氏饮过,再看着自家女儿上前行礼。 “父亲母亲请用茶。”她掩面行礼,父亲如今也回了家,母亲也不用再孤身一人,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徐氏看堂下二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不由生出阵阵欣慰来,也不再如此难过。 林鹤风点点头,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道了:“去罢。” 小砚清抿着唇,盯着卫琅不错眼地瞧,开口道:“你要好好待我阿姐,不准欺负她。” 卫琅闻言便郑重行礼:“自当如此,我会好好照顾她。” 纾意与卫琅再拜,这才缓缓出了徐府。 友邻见了徐府前的婚车,早就盼了好一会儿了,这下见二位新人出门不由阵阵欢呼起来,说些贺喜的话。 卫琅拱手谢过,又吩咐散些喜钱免于旁人障车难行。 “娘子,请登车。”他执仆礼请纾意登车,她却之不受,推辞过才上了婚车,卫琅驭马于前,实在风度翩翩。 “卫林联姻,共结姻好。”仪卫唱过,这才领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在京中行过一周再回定远候府。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事情太多了不好意思!下本吸取教训一定好好存稿! 还有一章就正文完结啦,番外暂定一章婚后日常,小天使们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告诉我呀~ 3亲亲各位。 第84章 一行婚仪浮翠流丹, 车驾四角缀着鎏金香囊珠串摇曳相击,迤逦在坊市间前行,恭贺声不绝于耳, 都看着婚仪一路前行。 纾意将团扇置于膝上有些失神, 前几日已遣人去侯府中安床布帐,不一会儿便要入青庐行礼,她看过车内纹饰,不一会儿便发觉了车内螺钿小柜中摆放的点心, 立时便卸下惶惶, 取了点心来用。 柜中还有清爽解腻的香饮子,另贴心地准备了铜镜与唇脂。 她取来底下的小笺来看, 卫琅写了些让她用些点心垫垫肚子的话, 行完礼后房中另有小宴,娘子先歇息, 他晚些送过宾客后便来。 这点心像是绿豆沙和上乳酪制的,尝起清甜绵密,并无丝毫腻感,她用过两块又饮了些香饮子,这才捧着铜镜点起唇红来。 车马碌碌,终于停在了定远侯府前。卫琅下马,十分郑重地步与车前:“还请娘子下车。” 他手掌宽厚温暖, 纾意定了定心神, 将自己的手覆于其上。 两位女官与缀玉联珠分列两侧拂开车帘,扶着她跨过马鞍, 日头西斜, 铺了满地浓金, 她双手持扇与卫琅并肩共入青庐。足下红毯绵软, 她透过扇面的薄绡,看见垂坠的青幔光影,渐渐融成一片灿烂的前光。 卫琅与纾意相对立定,在众人眼中正是一对再般配不过的眷侣,青帐内香烟氤氲,二人在仪使唱喏中缓缓行了三拜,再燃过檀香敬过先定远侯夫妇,宾客们欢呼阵阵,将手中花瓣吉果撒至二人周身,这才将将一对新人送至寝屋之中。 府中管事执礼,请诸位亲眷好友先行入席,若是愿意观礼,还可随新人一同往新房热闹热闹。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正院内寝,屋内布置芬芳华美,燃着清雅的暖香,纾意掩面未撤,卫琅便小心翼翼为她提裙,再将人引至榻边安坐。 众人皆笑,等着喜妇主持同心之礼。 “请娘子却扇。”他叉手躬身,只请他的娘子撤下那柄并蒂莲的团扇,好让他一睹芳容。 宾客们起哄催促,纷纷让侯爷再诚恳些,好让娘子点头。 卫琅再三行礼,她才将团扇下移,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来,纾意今日盛妆,又用金箔珍珠装点眉眼,在寝内层层暖光之下恍若神女,一下便让他愣了神。 “娘子。”他伸出手来,想拂去那柄团扇细细看她面庞,又教纾意借着扇按住那只手,免得让他在众人面前失礼。 卫琅的同僚们将此一览无余,都想着卫将军竟还有如此一面,见着自家娘子便将一颗心都丢了。 系着红绸带的侍女将各色干果金银锞子奉上,以供各位宾客撒帐。 众人欢呼,并着许多吉祥话和祝贺将各物抛撒进床帐之中,再请喜妇呈来剪子替二人各剪下一缕乌发,用红绳细细缚好置于匣中,以示永结同心。 “请郎君娘子共饮合卺酒。”她将一对斟满醇酎的琉璃杯奉上。 卫琅目光缱绻,与她执起杯盏一饮而尽,再一正一反将杯盏置于托盘之上。 “恭喜郎君娘子,从今便是夫妻一体、鸾俦鹤侣了。”喜妇笑着将一应物事收好,宾客们同样喜气盈盈,说了不少百年好合、子孙绕膝的话来。 二位禁中女官观过全礼,便躬身相贺辞行回宫:“祝侯爷与夫人永结同心,咱们这便回宫复命去了。” 卫琅点头,让陆诚将备好的荷包赠予二位女官,酬谢今日辛苦。 内寝外人陆续走尽了,现下应是他出门招待府内宾客之时,他却有些不舍,红着面颊在纾意面前磨磨蹭蹭,只想再于她跟前多呆上片刻:“这、这院中也备了席面,点心果子也齐备,娘子尽管拣看得上眼的用便是,这冠子颇沉,我替娘子摘了罢。” 缀玉联珠掩唇,便一人捧了一只托盘来,供他摆放卸下的宝冠花钗。 这冠子将纾意的脑袋都压疼了,他心细如发,小心翼翼地将支支花钗珠钿卸下,生怕牵绊了头发,口中还喃喃说些什么幸好娘子只需嫁他这一次不必再受苦之类的胡话。盘内宝光璀璨,映着纾意乌发红妆,别有一番惑人颜色。 外头相候的同僚等不及了,立在院门朗声道:“侯爷!天还没黑呢!陪弟兄们喝过酒再洞房也不迟。” 卫琅立时面红耳赤起来,连忙向纾意解释:“他们平日在军中口无遮拦惯了,娘子只当是耳旁风便是。”随后又小声补充:“我平日不与他们说这些……” 她掩唇失笑:“你且去罢,我这儿不需操心。” 他得了娘子之令,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寝屋,十分不舍地被同僚带走了。 纾意看过缀玉联珠二人,忍不住抬起胳膊伸腰长舒一口气:“今日可真是累坏了。” 缀玉将宝冠归置好,进宫谢恩时还要归还,她取了篦子来:“先为娘子通通头发?这髻挽了一天,可得难受。” 她将一身婚袍佩绶脱下,换上一身家常的外袍:“咱们先用饭罢,旁的一会儿再说。” 门外侍从早将相辉楼送来的席面备好了,得了吩咐便进来摆放,甜酒茶饮具备,躬身请夫人用。 主仆三人坐与案边用了起来,卫琅特意吩咐按她的口味多做几道菜品搭配,务必让娘子用得舒畅才是,案上鱼羹炙羊、箸头春汤丸糜粥等俱全,都是好克化的,看来比外头的席面还好些。 “这道什锦珍倒是没听说过,娘子多用些。”缀玉用得十分畅快,仍不忘为自家娘子布菜,“净室内备着浴桶,娘子一会儿且去舒服一番,再为娘子松松头发。” 纾意只道:“今日你们也辛苦了大半日,且去歇息罢,唤旁人来当差便是。” 缀玉笑着说:“通头发能操劳什么?待娘子歇下也不迟。” “是呢,晚些便有侯爷伺候娘子,也不必咱们杵在这儿碍眼了。”联珠笑嘻嘻道,也不觉害臊。 她面色酡红,只嗔了联珠一眼:“这案上许多吃的,竟也堵不住你的嘴?” 前夜徐氏带了些女儿家压箱底的私物前来,纾意现下便也知晓了帐中事,听了联珠一句无心打趣,便一下子都想了起来,难免羞恼几分。 缀玉拈来一枚金乳酥塞进联珠口中,笑道:“还不快多用些?教你说这些话臊自家娘子。” 三人笑着用罢,便侍奉纾意入净室沐浴,缀玉往浴桶中倾倒香露,轻甜香味立即随着蒸腾水汽氤氲开去,让人惬意不已。洗净铅华金钿再为她顺发,缀玉沿着今日压着宝冠的发处缓缓揉按,渐渐让她倚在桶边泛起困来。 卫琅私下请二位小将军为他挡酒,缠住许多酒量颇好的同僚,自己则装醉脱身,来了他心心念念许久的寝屋前。 他正过冠帽、抚过袖摆,又嗅嗅自己周身的酒气,想着他的絮絮现下想必是已经犯了困,倚在榻中昏昏欲睡罢。 看着自己通身齐整,这才轻手轻脚推开门来往内寝去,却只见帐中空空,不知从哪飘来一阵幽香。 他福至心灵,十分想去净室一亲娘子芳泽,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只觉如此太过轻佻,便乖乖坐在案边等她。 案上有备好的茶水,他想为自己斟上一盏去去酒气,可取来的茶盏边有一抹红痕,秾丽夺目,正是纾意方才留下的,青底的瓷盏,衬得唇红愈发动人。 许是酒力作怪,他鬼使神差地将那只酒盏凑至唇边,印着那抹红痕饮下盏中残茶,心中却愈发火热起来。 宾客散尽,这院中愈发静谧,沐浴的水声毫无休止地钻进他的耳朵,也让他脑中绮思翻腾不休。卫琅红着脸蹙眉,只觉自己这般十分令人不齿,又踌躇着安慰自己,说是对着自己的娘子,又是期待已久的洞房花烛,也没什么好怪的。 垂帘微动,纾意隔着朦胧软纱看见卫琅坐于案边的背影,踏在绒毯上的赤足也蜷了起来,他听到动静,侧首又很快转回头来,嗓音中带着些许紧张:“娘子先行歇息罢,未着足衣怕是要着凉的。” 她只小小说了句好,隔着重重垂帘逃也似的躲回屏后,卫琅只让缀玉退下歇息,便去净室收拾干净自己,再将外头的烛火一盏盏吹灭,只留屏风后头那一对花烛。 内寝灯光晦暗,她垂头坐在榻边,墨发披散,周身都是甜软的香气。 他坐于纾意身边,相视一笑又垂眸,面上红意渐染,都十分不好意思。 卫琅看见她冰白的腕子上仍戴着他赠予的佛珠,不由熨贴道:“你还戴着它?” 纾意抚了抚佛珠,笑道:“自然,你在当日将它佩于我腕间定魄,后来我便日日戴着。” 她像是想起什么来,从枕下取出一物,只让卫琅伸出左手。 一枚白玉制成的平安扣,一面刻着他二人的名,用红绳编织两头,被她仔细系于他腕间。 “玉能养人,我请人制了此物,又于慈恩寺受过香火,今天系在你腕间护你周全,也是将你系在我身边,一辈子也走不掉。”她低垂眼睫被烛火镀上一层薄金,却化作蜜糖流进卫琅的心里。 他执起纾意一手覆在自己面上,轻柔吻过她指尖,两情脉脉,让卫琅喉头微动,帐间也换了一种意味。 纾意指尖温软,顺着他的力气抚至他颈间,又滑进松散衣襟,从块垒分明的肌理上抚过,他并无停下的意思,上身前倾,粘腻又惑人地看着她,将分毫神色变化都尽收眼底。 “卫琅从此,只属纾意一人。” 酒酽春浓,烛影摇红。 她挨至月上中天,不经意间颤着指尖将红帐撩开一道缝隙,烛光泄进,让卫琅略略停顿。 “春夜尚寒,娘子不将帐子拉紧可是要着凉的,”他笑着与纾意的手十指紧扣收回帐中,“娘子乏力,还是为夫代劳便是……”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 感慨万千,感谢读者们一路以来的支持,都是我不懈码字的动力,鞠躬! 宝子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说说! 下一本一定会好好存稿日更! 看看我的专栏预收呀~ 喜欢万人迷大美人女主vs深情忠犬的点点《钗下臣》收藏。 喜欢渣男火葬场换男主甜爽现场的点点《凤台明月》收藏! 我们下一本见!3 85、番外 海棠过雨, 一夜间便落了满地。 十五日婚假,除去入宫谢恩和回门的两日,卫琅借着春雨连绵、不便出行的由头缠着她腻在府中消磨了大半, 恨不得整日贴在一处才好。卫琅本性在帐中暴露无余, 他将掌下丰腴寸寸尝尽不知餍足,非要逼出几滴粉泪来。 今日可算是能抽出身,纾意坐于妆台前,连描眉都觉胳膊酸软, 她咬着牙将卫琅翻来覆去地嗔骂, 只能倚在镜前借力,一点一点地描摹。 他斜倚在榻上看纱帘后朦胧背影, 心情十分好地下了榻, 再躬身从身后拥住她,细细嗅闻她发间颈窝处的馨香, 又去啄吻她耳畔颈侧,惬意地很。 窗外雨声淋漓,花瓣夹杂着雨滴纷然而落,清新的潮湿空气顺着风钻了进来,一枚花瓣飘至了妆台上,这样的天气,本就应该在帷帐中耳鬓厮磨才是。 卫琅寝衣松松垮垮, 胸腹热烘烘地贴在纾意背脊, 却教她狠心用肘抵开。 这力气在他这儿算不得什么,仍是乖顺退了半步。 “娘子这是怎么了?下了榻便不喜欢我了?”他歪着头看镜中纾意羞赧面庞, 留意到她视线在镜中映出的袒露胸腹停留, 又十分无赖地抚过衣襟笑了笑。 她立时红了耳朵隔着铜镜去瞪他, 又收回手来描眉, 却牵动肩背酸处倒抽了口气。 “怎么了?”卫琅上前,捧了她胳膊来看。 “还好意思问,”他将小臂捧在手中细看,纾意抽不出来,便红着脸说,“哪儿是胳膊疼……” 他像是知道了些什么,长臂揽过绣墩坐与她身旁,大掌覆上她的腰间揉按,脑子里却想了些旁的:“对不住娘子,都是我的错。” 她蹙着眉,自行按起肩颈。 二人热乎乎地贴着,一时无话,卫琅从镜中看她,心下难免怜爱,温言开口道:“娘子今日描眉可是想去外头逛逛?春日宜人,咱们出门踏青也好。” 可她现下腰肢酸软出不了门,他心虚了一瞬,手下动作更轻柔了些,又将雨搬出来作借口:“这雨未停,咱们出门恐弄湿了鞋袜,明日再去可好?” 纾意本也不大想出门,只是借着画眉告诉卫琅不可乱来,见他温存便舒了口气,附和他说道:“好罢,咱们明日再出门。” 卫琅这才放下心来,全心全意为自己这些日子的胡来“赎罪”,他掌下温柔,双眼却见了她搁置在妆台上的眉黛,心底一下子便痒了起来。 “娘子,我替你描眉可好?”他凑至她耳边轻柔道。 她被这样热烘烘的服侍弄得有些昏昏欲睡,闻言睁开了眼,正好与他在镜中相对。 纾意不置可否,只翘着唇角侧过脸来默认。他喜滋滋地伸出手,捻来纤细的眉黛左右端详,生怕被自己一使劲儿便捏断了。 前世也曾为她画过眉,只是现下心境不同,下手也更缱绻几分。 他轻柔以指托着自家娘子的下颌凑近,右手小指若即若离地碰在她面颊上借力,再小心翼翼下笔,一左一右,稍微摹过两笔便要对着铜镜看来看去,再问她画得如何。 “哪有人这般画眉的?”纾意本垂着眸由他施为,可他两边一块画,一连问过三番,眉也未曾画好几分,便笑着要接过来。 “我来便是,这不是怕画坏了。”他不让她接过眉黛,轻声细语,仿佛在绘制一件珍宝。 卫琅十分用心,口中喃喃道:“娘子从前爱双眉如柳,想必是春风裁就、尚余嫩青的新柳。” 眉黛尚且不及他心思细腻,一丝一缕,都画作流畅眉峰,眉尾收得干净却带了几分锋锐,正如他的性子。 “如何?”他将铜镜捧来,笑眯眯地请赏邀功。 确实画得十分纤美,浓淡得宜,也合她心意,只是比纾意自己画来多花去半刻。 “真好,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好手艺。”她衷心夸赞,对着铜镜左右欣赏。 他笑着将自家娘子的脸庞捧来正对自己:“只要用了心,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 “接下来该用些什么?胭脂?” 卫琅摩挲着她的面颊,从她双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一颗心早就浸在了蜜水之中,也不知是真的想学如何为她上妆,还是想满足自己的私心。 二人呼吸交错,终究是纾意先败下阵来,她面上渐染绯红,垂下眼去不敢看他。 “现下看来,娘子面颊不点而红,无需再用胭脂了。”他笑着与她额头相抵,更是缠绵地蹭蹭鼻尖,燕尔新婚,到处都是甜腻的情意。 “是不是还要点唇红?”他伸长臂膀去查探她的妆奁,勾住搭扣开了来看,终于在她指点下寻到了唇脂匣子。 有瓷盒有银盒,还有精致的琉璃盒子,内里脂膏颜色也是多种。 “这要如何使用?”卫琅问道,不知该不该用指尖沾取。 “一旁有一枚小巧玉杵,用拓来匀色便可。”纾意抬眼看他,只想瞧瞧这回的手艺如何。 原小娘子们梳妆都如此精巧,他又拈来玉杵,选了一盒色如海棠的为她点上唇红,她实在想笑,又被卫琅劝住,牵起唇角了就涂不好了。 这小巧玉杵于他用得实在辛苦,他又问:“用指尖可好?” “自然。”纾意点点头,任由他指尖沾上唇红,再分外旖旎地在自己唇上厮磨,原这人用不惯玉杵的心思都藏在这儿。相较他的指尖,小巧的唇瓣仿佛怎么也涂不满似的,教他来回涂抹,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那一抹娇艳的绯红于她唇间化开,唇珠小巧,在他指尖染尽了红,又顺着唇瓣滑向唇角,再于不经意间悄悄探入一分,实在是冗长的折磨,惹得她面红耳赤,握住卫琅的手腕叫停。 她将帕子塞进他手中,只让他自己抹去指尖残红,他却不从,吮进自己唇齿间品尝。 “果真有股花香,还有几分甜味儿,”卫琅凑近了些,嗓子带着蛊惑的意味,“再让我仔细尝尝……” 镜中人影交叠,尝尽了海棠花的香甜。 - 婚假终于结束,卫琅依依不舍地上值,也让纾意得了空闲,能好好逛一逛定远候府。 管家恭敬捧着各门各院的钥匙地跟在身后为夫人介绍,想去何处都无不可,候府颇大,她也没打算一日便看尽,便听了管家所言,往侯爷特意修整过的书房看看。 “夫人先行歇息片刻,小人去吩咐茶点。”管家躬身退下,请她自行看过。 甫一进门,她便被满屋的粉纱垂帘惊着了,这不像个书房,倒像是小娘子的闺房一般,也不是不能用,只是在这暖融融颜色的书房里头读书习字,双目易疲累,不如换成青色或绿色。 纾意往里头去,藏书倒是不少,另有带着抽屉的柜架,许是放画轴的。另一边的列架上摆了许多新式的小物件,看样子正是这次新添置的。 两架书案相对,当中只隔了一扇镂空花隔,若是二人都在此间,一抬头便能从花隔中看见对方的身影,别有一番绮思。 管家送来茶点,便得了吩咐退下了。 纾意翘着唇角从自己的案边起身,转而往卫琅那头去。 他的案上整洁干净,放了几册公文,另一边则是记了制香或是女子妆扮的书册,阅痕犹新,想必是看过的。 案后的书柜满满当当,她想着寻本书来看,竟真见着了一横排诸位大家着的游记,这下子来了兴趣,立时便选了一本来看。 可刚抽出来,便从书册里掉下一张纸来,纾意还以为是书册年头久了装帧不牢固,拾起一看却是一张契纸。 她觉得奇怪,契纸怎会夹在这本前朝大家写的游记中?不一会儿,纾意便在那契纸上看见了自己的姓名和小印,也正是自己的字迹。 “今有安乐坊金樨巷宅邸……契金七百五十两银整……” 这不正是自己当日买下安乐坊陈家宅子的房契吗?一式两份,自己那份给了阿娘,这另一份怎的到了他这儿? 她坐在卫琅椅上,脑中仔细琢磨着,总觉得有何处不大对。 原早早地便算计上她了。 虽说他假借陈家卖可她房产,但到底也是襄助,也并无乘人之危。 纾意咬牙回想着时间先后,看来这卫琅来早就盯上了她。 还是等卫琅回府罢,回府再慢慢收拾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