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路尘》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清路尘 作者:她行歌 —— 他看着那个人又走了过来,抬起脚,压在他细弱的脖子上,似乎在想着该用多大的力道才能踩断他的颈骨。 他已经做好了卑微到尘土里的准备,却仍然没想到,沈君怀一条活路都没留给他。 —— “我不是故意上船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他隐忍着哭,弯着身子上前抓住沈君怀的衣袖。 沈君怀活到30岁,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被无尽的悔恨和剧痛淹没。 —— 攻:沈君怀 受:路清尘 虐文,HE。 前期冷漠疏离无心无爱后期幡然醒悟认清爱情攻,遭遇变故前期温柔深情后期有些卑微受 避雷:受被xq过,攻失控之下打过受,后期追妻情节不多。 第1章 但是躲不了 晚上十点,沈君怀还没有回家。 房间的窗户敞开着,夏日的热闹和喧嚣不再。庭院里桂花树的香味馥郁甜腻,涌进只开了一盏灯的客厅里。路清尘坐在餐桌旁,用力嗅了口这香味,发起愣来。 餐桌上,晚餐已经凉透。路清尘盯着自己费了一天时间做的虾饺和奶黄包,在继续等待和收拾好了去睡觉之间犹疑不决。 门外脚步声渐起。路清尘倏地坐直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是沈君怀回来了,他想。而且他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沈君怀喝了酒。 路清尘蓦地站起身,椅子擦过地面,“刺啦”一声,像暗夜里一道暗哑的悲鸣,重重敲进他的耳膜。他顾不上其他,迅速穿过餐厅,走到门口,稍微定了下神,在沈君怀开门之前,打开了大门。 沈君怀立在门外,一只手半蜷着撑在墙边,微俯着身,看着门里的路清尘。他全身都弥漫着酒醉后的慵懒,西装随意搭在肩上,没打领带,白衬衣解开了上面两个扣子,头发向后拢着,露出的眉目深邃疏离,薄唇紧抿。 一如往常,气势沉重。 哪怕是现下喝醉了,也压得路清尘把呼吸都藏了起来。 只和他对视了一眼,路清尘就垂下眼帘。 “君怀,我做了奶黄包和虾饺,你要不要尝一下?”路清尘声音很软,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讨好。要让爱人感受到自己的体贴和关注,同时又不希望有太多存在感让人厌烦。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常常让他有些撕扯地难受。 沈君怀半倚在沙发上,看着面前有些局促的人,说了一句好。 点心很快热好,醒酒的柚子蜂蜜茶也端上了桌。明明身影忙碌,路清尘却像一只匿了声的猫儿,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存在。 他刚洗过澡,半湿的头发软蓬蓬盖在额上。一件黑色的套头长衫过分宽大了些,盖住了大腿根。下身穿一条浅灰色的纯棉休闲裤,露出伶仃的脚踝。这一身宽松的家居服套在他身上,竟然单薄得有些吓人。沈君怀看着他,来了平洲之后的这半年,路清尘竟然瘦了这么多吗? 人还是那个人,但是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对。 “趁热吃吧,吃完早点睡。”路清尘把食物和水往沈君怀的方向推了推,小心地收回双手,便完全安静下来。 沈君怀吃了几个虾饺,便放下筷子,脸上表情如常,看不出要对食物作出任何评价的样子。这也是他除了对自己热爱的学术和专业之外,对别的生活中的什么所持的一贯态度。 吃完饭,路清尘正蹲在浴缸旁边放热水,回头便看到光着上身的沈君怀走进卫生间。 他的手在路清尘肩上按了按,问了句:“好了吗?” 从路清尘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到沈君怀穿着睡裤的小腿。但他就是知道,那人的表情是有点不耐烦的。可能是虾饺不好吃,也可能是放热水的时间太长了,路清尘想。 沈君怀洗完澡出来,边擦头发边走进卧室。路清尘已经躺下了。他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只留下巴以上的部分留在被子外面,缩在大床的一角,看起来一副睡熟了的样子。 鸦羽般的长睫毛遮住了眼睑,鼻子秀气英挺,双唇看起来绯色缠绵,整张脸在浅黄色夜灯的映衬下更显瓷白剔透。路清尘一直都是好看的,是一种干净到不谙世事的好看。 可能除了闷了一些,美貌倒是毋庸置疑。沈君怀盯着路清尘出了会神儿,想起来白天一个同事对路清尘“性格略显无趣”的评价,不置可否。 跟现在的闷声无趣相比,以前的路清尘可是一个阳光爱笑的男孩子,喜欢运动,也喜欢发现新鲜事物,创造力和活力十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沈君怀想,是从南城来到平洲之后吧!任谁离开了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来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都很难调整过来。 路清尘并没有睡着,他其实已经很久没睡着过了。 他尽量放轻呼吸,强迫自己进入睡眠,但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叫嚣着关注着抑或是警惕着沈君怀的一举一动。 沈君怀躺进被子里,从后面拢住路清尘的腰腹,用力拖进自己怀里,同时吻上他那一截纤细得有些过分的后脖颈,动作并不温柔。 路清尘过电般抖了抖,整个脊背都僵直起来,同时想把脑袋更深地躲进被子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也好。 但是躲不了。 沈君怀一只手将路清尘翻过去,脸朝下压进松软的枕头里,另一只手去拿床头柜里的润滑剂。在性*上他一直是行动派,从不废话。 或许是喝了酒,沈君怀上手有些重。路清尘的身体仿佛在炙火里受刑,一颗心却似在冰窟里翻滚。 ------ 攻不算渣,就是有点冷 第2章 一眼万年 夜色渐浓,画面混乱。 路清尘整个人恍惚着。他能看到山石般压在自己身上的沈君怀,也能听到响在耳边粗重的喘息,甚至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的润滑剂桃子味的甜腻。 对了,这曾经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他像一条垂死的鱼,被摁在浸满桃子味的案板上翻来覆去。他的感官仿佛能识别周遭的一切纤毫,却唯独找不到自己。 周围嘈嘈切切,灭顶的惊惧排山倒海袭来。 路清尘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念头是他再也不想闻到桃子味了。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沈君怀终于感觉到不对。 他翻过已经昏睡过去的路清尘,见这人已经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眼睛、嘴巴被泪水泡得肿了起来,眉头紧蹙着,呼吸急促,整个人有一种被摧残之后的破败感。 沈君怀一惊,立刻将他抱起来,边掐他的人中,边拍打后背。 “呼吸!清尘,呼吸!” 像溺水的人终于接触空气,路清尘猛地长吸一口气,清醒过来。他大睁着眼,好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眼底深处的惊疑不定毫不掩饰地跌进沈君怀的视线。 “告诉我,怎么了?”沈君怀的呼吸洒在路清尘脸上,眼神焦灼、疑惑并隐隐担忧地望着他。路清尘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搂住了沈君怀的脖子。 他说是因为太久没做了,有些痛。 他之前在南城没胆量坦白,现在来了平洲,是不是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他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他想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想要和沈君怀毫无芥蒂的走完余生。 他一定能。 第二天一早,沈君怀就去了滨海联大。 滨海联大临海,是国内顶尖的科研密集型大学,在纳米技术、生物材料、高分子材料和航天工程等许多领域的研究享有世界盛名。沈君怀是滨海联大重金聘请来客座教授,他刚刚30岁,已经是国内外有名的机械工程师和纳米技术专家。 能请到沈君怀来滨海联大,皆因为联大纳米科学院的院长苏长羡是沈君怀的父亲沈拓的得意门生。沈家老一辈是百年前最早的一批M国留学人才,后来在M国以商用飞机、生命工程等研究推广为契机,成为M国同时享有顶尖学术声誉和雄厚经济实力的家族。沈君怀的父母沈拓和安琢玉是M国H大终身教授,承担了很多政府机密的重大科研项目,学术成就享誉全球。 沈君怀是少年天才,从小跟随父母在M国长大。沈家虽然世代高知,但处世低调,沈君怀尤其是。不只是低调,了解他的人甚至评价他冷漠。 他肩宽腿长,永远一丝不苟的白衬衣加深色西装,从侧面和后面看,都能感受到沈教授一派斯文儒雅的气息。但若正面对上他的眼神,还有他那一张冷硬的脸,如果他不笑,就这样盯着你,那气氛没来由得就有些瘆人。 苏长羡常常调侃他,沈教授这个人,明明一派斯文相,但是冷眉冷眼看起来像要吃人,凶得很。刚开始还有爱慕他的女学生,下了课想着凑上去问问题。被他抬头扫一眼,顿时鸟兽散。在学生们眼里,沈教授不喜欢交际,不喜欢说话,而且面对学生提问,脸上就差写着“你是白痴?”这四个大字了。 然而今天,似乎永远窥不到喜怒而乐的沈教授有些神思恍惚。 苏长羡主持的学术会议仍在热烈讨论着,沈君怀却在想,路清尘状况不对。 路清尘的性子和沈君怀截然相反。 初见时的路清尘,就像一颗将熟的桃子,斑斓耀眼,甜到心底。 四年前,沈君怀从M国回南城参加学术研讨,顺便受邀在南城大学作了一堂报告。路清尘学画,刚刚20岁的男孩子只知道高更和莫奈,对纳米什么的完全不懂,他是被好友萧墨拖去报告大厅的。 他俩去得晚,报告大厅的学生已经挤到门外去了,并且已经被保安戒严。 “我的男神啊,我的有生之年啊,我要去见他啊!”耳边响着萧墨的哀嚎,路清尘看着一脸绝望的好友,扯起他的袖子就往报告大厅的背面走去。 报告大厅是个球形建筑,外在巍峨辉煌,内在精致奢华,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地道的样子。 当萧墨被路清尘从报告大厅背面进出货物的后门里推进去的时候,他还在发懵。 “上次话剧表演,我还没把后门钥匙交回去。”路清尘晃了晃指尖的钥匙,狡黠一笑,一双眼仿佛盛开的桃花,氤氲着水汽,把萧墨看得双眼发直。 两人悄悄来到后台,跟做贼一样潜伏进层叠的帷帐里。 距离报告还是十分钟。 两人小心翼翼绕开帷帐后面的一堆脚手架和杂物。帷帐外面是济济一堂正等着听报告的学生,嘈杂的声音被帷帐隔绝。“我们去二楼。”路清尘指一指前面的木质梯子,示意自己先爬上去,到了二楼,然后沿着西北角的一个旋转楼梯下来,就可以悄无声息混进人群里,不会被安保发现。 两人顺利找到旋转楼梯,或许即将成功的洋洋得意使人麻痹,路清尘一个趔趄,从最后两节楼梯上跌了下去。上面的萧墨来不及抓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跌进一个人怀里。 沈君怀在休息室和作陪的校长实在无话可聊了,看了眼手表,还有五分钟,可以先出去透口气。一出来,就瞥见一个黑影从高处撞下来。他本能伸手一揽,就把一个男孩子接了个正着。 所有一见钟情,大概都是见色起意。 路清尘这会儿觉得自己是个小色魔。 眼前这个揽住自己的男人简直太合他的心意,眉眼沉稳凌厉,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上,下颌线条硬朗,淡蓝色衬衣配烟灰色西裤,更显得他肩宽腿长,禁欲味道十足。明明是冷硬淡漠的一个人,路清尘却硬是看出了温柔深情。 沈君怀盯着怀里的人,他双眼瞪得圆溜溜,红润的嘴巴微张,尚未从惊恐中抽神儿,就这么木呆呆看着自己。头顶上一撮呆毛飞舞着,混合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汗味,像极了一颗四月初生的水蜜桃。 沈君怀口腔深处迅速漫过一股水蜜桃的回甘,连带着鼻腔里,都盈满了甜味。甜得以至于让他脸上露出些许不自觉的笑意来。 报告厅里的空气粘稠闷热,台上的人却清冷低温,令人昏聩的大脑渐渐清醒舒适。 沈君怀接下来的报告,路清尘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他只看着台上那个人,衬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凌厉的小臂肌肉,西裤包裹下的两条长腿随意而散漫地踱着,嘴巴开开合合,讲着他晦涩难懂的专业知识。 路清尘周边的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台黑白默剧,只有台上的沈君怀是鲜活的、色彩明亮的,像一束耀眼的光,把他心底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 台下热烈的掌声将路清尘从默剧中拉出来。报告结束了,有胆大的学生涌上前台,跟沈教授要邮箱、签名、合影或者其他。 路清尘呆呆站在原地,越过人海,远远看着那个忙着应付学生的男人。突然,沈君怀抬起头,只一眼,就接住了路清尘的视线。 路清尘只觉得视线滚烫,脑中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 一眼万年也好,一见钟情也罢。从此,路清尘再也没能逃开沈君怀的那一眼。 ------ 萧墨:我亲手将竹马交到了天降怀里 第3章 只有天边月知道 沈君怀出门之后,路清尘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轻轻走到门口,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然后将大门反锁。环顾四周,把沈君怀出门前打开的窗户关好,窗帘拉上。再走进厨房,将所有电源关掉。这些事情,每天他都在沈君怀离开之后重复,然后在沈君怀回家之前将它们复原。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块面包,咬了一口,又觉得不饿,便又放了回去。 忙完这些,路清尘便呆立在客厅中央,有些茫然。他脑子里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心里又仿佛有一股不能落地的惊恐,像潮汐一般一遍遍涌来、退下。 他心里想着,必须要做点什么,这样是不对的,非常不对。 他定了定神,然后推开了画室的门。 画架上画了一半的油画,一株白色的曼陀罗华在月光下盛开,绝望而孤独。 沈君怀回来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指纹加密码,才能把反锁的大门从外面打开。沈君怀进了门,屋里没开灯,窗帘紧闭,整个家安静得过分。在厨房和主卧转了一圈,他得出一个结论:路清尘又没吃饭、没出门。 路清尘坐在画架前,他系着一条白色的沾染了颜料的围裙,眼睑垂着,握着画笔的手也松松垂着,整个人像一座雕塑。昏黄的室灯洒下来,将他的侧脸打下浓重的阴影。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没有发现打开的书房门,更没有发现走近的沈君怀。 路清尘本身就像置身于一幅画中,恍如天边月、海上花,有种不切实际的疏远和脆弱。沈君怀突兀地滋生了一个念头,这样的路清尘仿佛随时都会破碎,并永远消散,任谁也抓不住他。 “画了什么?”沈君怀俯身,一只手抚上路清尘的后脑勺,看一眼画布上白色的花。 “天边月。”路清尘回完话,才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你回来了?” 他瞪起眼看人的懵懂样子,特别像一只迷路的兔子。沈君怀想着,嘴里却说“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嗯?”路清尘疑惑于沈君怀为何说了这样一句。不过,沈君怀是懂他的,只凭一幅画的名字,就参透了内在的意义。 “有事要告诉我,不开心要说出来。”沈君怀立起身子,一手扯松了领带,一手拉起路清尘,说:“既然画完了,吃饭去。” 两人没有心思做饭,便一起出了门,去了附近常吃的中餐厅。 两人的住所距离滨海联大很近,却远离市中心,四周环境静谧、曲径幽深、绿植繁茂。他们携手前行,路边桂花树馥郁馨香,在夜色下格外缱绻。路清尘的手被握住,他看着在前面错开一步的沈君怀,心里贪恋着此时这人的一点温柔。 “明天……萧墨要来。”路清尘抬眼看了看沈君怀,并没有不耐烦,于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他有个项目在这边开工,顺便把我在南城的一些画和材料拿给我。” 沈君怀说好。 “既然有朋友过来,就一起多出门走走。”沈君怀今天难得有耐心,这让路清尘有些惶恐。“我没不开心,就是……一个人没事做,有点闷。”路清尘这是在回答沈君怀之前的问题,话语中不自觉带着一丝讨好,然后又说好,这是回应沈君怀现在的问题。 萧墨和路清尘约在一家私房菜馆见面。吃的是平洲特色菜,味道好,环境棒,是刚来平洲的时候,沈君怀带路清尘来过的一家店。 多年好友见面,难免唏嘘。 萧墨身材颀长、朗眉星目,一身衬衣西裤,外面套一件藏青色长款风衣,昔日青涩的少年伙伴早已变成一个成熟得体的工程师。而路清尘一身黑色帽衫,一条简单的牛仔裤,看起来和上学的时候并无差别。 “你今年都24岁了,怎么一点也不见长。”萧墨手伸到路清尘脸颊上,像以前那样扯了扯他脸上的那块软肉,笑得满脸宠溺。 “就是因为你老捏我脸,我才长不大。”路清尘反手把萧墨肆意妄为的爪子从自己脸上拍开,看着萧墨特意从南城带来的他最爱吃的芝士松饼,再抬眼看下对面坐着的好友,心下难得轻松起来。 “我这次来,是因为公司有个新项目落地。”萧墨顿了一下,接着说,“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也能多陪陪你。” “真的?”路清尘眼睛一亮,“那你不忙的时候我们就见面好不好?” 在这个城市里,路清尘始终只有沈君怀一个人。但是沈君怀太忙了,他的陪伴对路清尘来说,几近奢侈。这个陌生的钢筋水泥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陌生人,都让路清尘有种本能的畏惧。 但是萧墨来了,他便觉得这个恐怖的钢筋怪物亲切了不少。 两人吃完饭,一路嘻嘻哈哈往回走。 路清尘留在南城的东西,已经提前半天被萧墨的司机送到家里,多是路清尘这些年的画作、手稿、书籍和一些材料,装了满满三大箱,现在正摆在沈家的客厅,没来得及整理。 到了大门口,再进去坐坐的话两人都有些说不出口。萧墨知道不便,而路清尘却是有些尴尬的,因为没法邀请好友进来坐坐,因为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沈君怀从来不喜欢有别人来家里。 “你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萧墨揉一揉路清尘的脑袋,心想这个家伙实在傻得过分,一分心思都藏不住,全挂在脸上。 身后的庭院只开两盏夜灯,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静谧昏黄。 “那……我先进去了。”路清尘抬头看着萧墨,有些舍不得这久违的温暖,仿佛一转身回去的地方并不是家,而是一口吃人的巨坑。 “清尘……”萧墨在路清尘转身时,行动先于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 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为什么脸上明明笑着,眼睛却那么悲伤?如果不开心,我能不能带你走? “……明天九点,我来接你去寒星,别忘了把东西收拾好。”萧墨压下心头的纷杂情绪,刚要继续说些什么,突然瞥见停在院落深处的黑色凯雷德。 路清尘刚回了一句好的,就被萧墨毫无预兆地拽进了怀里。 “萧墨……你干嘛呀?”路清尘懵了一下,被好友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笑着便要推开他。 “别小气,这么久没见,抱一下还不行吗?”萧墨双臂箍紧路清尘,下巴磕在他头顶上,是个绝对保护的姿势。然后,他使劲用了一下力,才顺着路清尘的推拒松了手。 “萧墨,你什么时候这么黏人啦?”路清尘曲起食指和中指,冲着萧墨心口的位置敲了两下。这是他们小时候常做的小动作,每当路清尘取笑萧墨的时候,就会这样叩击他的心口,语气带着点讽刺和漫不经心。 萧墨好久不见路清尘这样鲜活的、带着些从前的调皮样子,忍不住又笑。 “如果不开心,一定给我说。”萧墨压低声音,到底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不等路清尘反应,转身离开。 直到萧墨的身影融进夜色再也看不见,路清尘才从怔忪中清醒过来一般,缓缓转身,推开了身后的双开雕花铁门。 萧墨也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吗?他在担心我吗?路清尘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总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穿过庭院,路清尘才后知后觉发现了沈君怀的车。 黑色的车身隐没在夜色中,而沈君怀就倚在车头。 他手里燃着一支烟,烟头那点光明明灭灭,无法让人看清他的脸。 路清尘怔在原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君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进去啊?”路清尘说得磕磕绊绊,哪里还有刚才面对萧墨时的放松和欢快。 沈君怀慢慢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神色莫辨,喜怒难参。 萧墨是故意的,沈君怀知道。萧墨一早就发现了车里的沈君怀。略显亲密的拥抱、默契十足的小动作、旁若无人的约定,所有这些都在传达一个意思:你看,我是他不可或缺的存在。 这样的示威,男人都懂。 不懂的,只有眼前这个小傻子罢了。 ------ 沈君怀:我不渣,只是天性冷漠。你看,我也知道吃醋。 第4章 沈氏三原则全被打破 萧墨对沈君怀不友好,而沈君怀对萧墨不在意。 这是自从路清尘和沈君怀在一起后,这俩人对彼此的态度。路清尘始终很积极地在两人面前说对方的好话,希望自己最爱的人和最亲密的朋友也能相见甚欢。但是4年过去了,这俩人的关系反而越来越让他有压力。 当年,那场在南大报告厅的初遇之后,路清尘便一颗心全挂在了沈君怀身上。 有时候,恰巧和缘分划等号。 南城市政府的一个纳米试验项目启动,项目是否成功关系着未来几年南城的经济发展和城市站位排名,沈君怀因为多方关系的斡旋和邀请,不得不在南城阶段性逗留。这样一来,他每次在南城的时间,就需要一个生活助理协助他处理琐事,并且在他不在南城的日子里,也能尽职尽责处理他的一些来往文件和当地事务。 最终,路清尘成了沈君怀的生活助理。 路清尘的父母早年都是知名画家,并且热衷于慈善。然而遗憾的是,在路清尘13岁的时候,两人在难民区做慈善感染时疫去世。夫妻二人一向过得潇洒,赚的钱多半捐赠给了难民区,对孩子的教育也一直秉承着“给孩子留钱不如留下好品格”的理念。因此,当小小的路清尘在父母的灵堂里送完最后一波来悼念的客人后,他明白,这个世间真的只剩下自己和父母留下的那套郊区别墅了。 萧家和路家是世交。萧墨和路清尘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萧家做主,帮着路清尘变卖了父母留下来的除了房子之外的一些作品,让他靠着这笔钱继续学业。 艺术是烧钱的,画画当然不例外。 上了大学之后,路清尘便开始四处投画稿赚钱。他的专业课老师欣赏他的才华,同时也心疼这个孩子的孤苦无依,便多方帮衬。老师的爱人正好是南城纳米项目一个小组的负责人,当得知沈君怀想要找一个踏实机灵的生活助理时,便推荐了路清尘。 而惊鸿一见之后,以为两人再无交集的路清尘,得知这份工作的雇主是谁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用光了余生所有的运气。 就这样,20岁的路清尘,带着莽撞、热忱和倾慕,闯进了沈君怀的生活。 南城纳米项目4年后结束,沈君怀应邀来到平洲。作为恋人,路清尘毅然跟来。 因为路清尘的这个决定,从来都是宠着他的萧墨头一次发了大脾气。 在萧墨眼里,沈君怀冷漠自私,从不动情,并不是非路清尘不可。而路清尘却义无反顾,到底还是爱得深的人容易受伤。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面上的说辞。还有里子深处的一个原因,萧墨说不出口。 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发小。 喜欢由很多部分组成,心情、感情、时间、机缘等等,不一而足。 而萧墨的喜欢,慢了一步。 自此,萧墨看沈君怀早已摆脱偶像的滤镜,百般不顺眼。 而沈君怀看萧墨,心里了然,却从不点破。这倒不是为了给对方留面子还是怎样,只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性格:绝对不在他认为无意义的事和人上,浪费一点时间,甚至多说一句话。 解释是无用的,生气是浪费生命,在意别人想法这很愚蠢。 这是他在M国的学生为他总结的“沈氏三原则”。 沈君怀将剩余的三分之一截烟扔到地上,皮鞋碾过,熄灭了那一点火光。 他听着路清尘磕磕巴巴地问话,心里却想着自己是不该生气的,但又却控制不住生气,然后又想听个“我没想和他拥抱”的解释,也想撕开萧墨的脑子看看这人还再打什么主意。 “沈氏三原则”全被打破。 沈君怀脸色极冷,他压下眼底的晦暗,看着眼前这人傻乎乎的样子,焦躁和怒火一点点涌上来。 “一直在。”沈君怀偏头看了眼大门,心说从你们到大门口开始腻歪的时候,我就在了。然后又问,“明天要去哪里?” 路清尘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正心虚着,赶忙又急急解释:“寒星要办画展,我明天想去报名试试……” 沈君怀嘴上说了句好,脸上却没有一点好的意思。他看着人不说话没有表情的时候,一双眼睛便格外阴翳,让人不敢对视。路清尘攥着衣角,终于低下头去,讷讷不敢言。 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沈君怀心想,又是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才会不断挑起外面随便某些人的觊觎,反正做了过分的事也不用担心遭到反击。 “明天我带你去。”沈君怀又说,“不用萧墨过来了。” “嗯?”路清尘露出一丝惊讶,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不用不用,我就是去看看,都不一定能报上名。”他有点着急,生怕耽误了对方时间的样子,末了还露出自以为贴心的笑容,以此表明自己的事儿根本就是个小事,不敢劳烦日理万机的沈教授。 沈君怀不说话,直到路清尘那个笑容讪讪地僵在脸上。 “你就这么想跟他在一起?”沈君怀冷不丁地反问,“你知道他什么意思吧?” “萧墨喜欢你。”沈君怀随即又扔下一枚炸弹,冷笑一声,又问,“你呢?” 路清尘已经傻在当地,正努力消化着这些话,然后又本能地想要说点什么,或者是想反驳的,然而没等他有所行动,沈君怀整个人已经附耳过来。 “你们,以后不能再见面。”沈君怀撂下这句话,转身往回走。 “君怀,你误会了。我们没有……萧墨就像是我亲哥哥一样,怎么可能喜欢我?真的……你误会了……”路清尘几步追上,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怎么可能呢?他和萧墨从小一起长大,自从父母走后,萧墨就是他的亲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他绝对不能让沈君怀误会。 沈君怀蓦地停下步子,他站在门口按下指纹锁,然后回头,盯着因为急于解释而双眼通红的路清尘。 路清尘站在台阶下,仰脸看着站在高处的沈君怀,廊檐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这下,路清尘终于看清了他的怒意。 “你呢?”沈君怀重复了刚才的问句。 “我……我们不是……”路清尘仍试图解释,他怎么可能喜欢萧墨,那几乎是他的亲人啊! 沈君怀不再听,他下来一步,抓住路清尘的手臂,几步带上台阶,将他拽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君怀,你先放开我,你听我说。”路清尘有些怕,被抓着的手腕也很疼。沈君怀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再回应,直接将他推到沙发上,顺势压了上去。 路清尘吓得有些发颤,他不停地拍打着沈君怀的肩膀和手臂,呼吸急促,“我没有……我没有喜欢他……” “对,就是这样。”沈君怀停下动作,看着身下已经快要哭出来的路清尘,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和自己正面相对,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能答非所问。知道吗?” 路清尘点下头,哑声说知道了。 他眼尾通红,满脸余悸未消,在沈君怀的目光中,努力眨下眼,试图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 他的样子太过委屈害怕,沈君怀心里一紧,怒气全无。 沈君怀拉他坐起来,明白自己确实吓着他了。 有些事不早点截断,就会继续发展下去,星星火种就能燎原,最终失控。他要做的,就是把所有事情控制在自己的红线和安全距离之内,包括他的爱人。 沈君怀把他揽进怀里,下巴压在他脑袋上,手一下下拍着后背。虽然没说话,但是路清尘知道,沈君怀每次都是这么安抚自己的。 这也意味着,他消气了。 ------ 沈君怀:我很不冷静 第5章 他不想等了 夜色浓重,海浪滔天。 路清尘一个人在甲板上,触目皆是黑黢黢的深寒。他漫无目的地走,看见前方舱内有一盏明光。他用力踮起脚,趴在窗口往里望,大厅内音乐旖旎,衣香鬓影,正中间显眼位置是沈君怀。他一如既往地浅浅笑着,右手端着一杯酒,正侧头和人说着什么。 “君怀,我在这里!”路清尘急切地想跑过去,但是找不到大厅入口,只好使劲拍打那一方窄窄的窗口。 但他无论怎么呼喊、拍打,声音都像泥入大海,泛不出一丝声响。 他正焦急地原地转圈,突然黑暗中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臂膀,猛地一扯,将他拖了出去。路清尘惊恐回头,面前浮现出一张他死也不愿意再看到的脸。那张脸狰狞粗鲁地咯咯笑着,眼神中赤裸裸的欲望和癫狂犹如实质,紧紧锁住他每一寸肌肤。 “君怀……救我……”路清尘拼命挣扎,他知道沈君怀就和自己一墙之隔,只要再拼命呼救一下,哪怕一下,沈君怀就有可能听见。那只手穿过他的胸腹,勒紧他全身的肌肤,一步一步要将他拖进黑暗里。他拼命挥舞着双臂,妄图抓住点什么,哪怕是空气也好。终于,他看见沈君怀猝然回头,对上他求救的眼神。 看见我了,看见我了! 路清尘即将得赦般大喜过望,嘶哑着喉咙呜呜作响。然而下一刻,他的心便陷入一片惊惶中:沈君怀冷冷看着他,甚至连刚才的浅笑都不见了。那眼神仿若看着一个陌生人,冷漠、蔑视,并带着一点点嫌弃,直把路清尘的求救钉进地狱里。 那张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在夜色中放大,怼到路清尘眼前。 他听到了自己全身的衣物,连同自己的心脏,一起传来的碎裂声。 “唔……”路清尘猛地坐起,冷汗湿透后背,他仓皇四顾,转头便对上沈君怀的脸。 “做噩梦了?”沈君怀一手抚上他的肩,稳住他有些发抖的身体,眼神里略带一丝探究。他在梦里喊自己的名字,凄惶求救,仿佛遭遇了什么不能忍受的折磨。纵然沈君怀还为着晚上萧墨的事烦躁,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是心疼的。 “别怕。”沈君怀低低说着,起身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喂路清尘喝了。 喝完热牛奶,路清尘脸色好多了。他抓住沈君怀的一只胳膊,终于再次躺下,并顺势把胳膊抱在自己怀里。等沈君怀也躺下,他又把自己的双腿缩进对方的双腿中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在自己筑造的绝对安全的姿势中,他才沉沉睡去。 夜色中路清尘有些微红的脸,散落在额前潮湿的发,落在沈君怀眼底深处,意味不明。渐渐地睡意袭来,他心头涌起的那一丝莫名沉重,也终于随着路清尘均匀的呼吸消散了。 寒星画社是平洲最大的艺术会所,在整个南方甚至全国都颇有影响力。这次画展除了展出名家作品,还有一部分展区是专门针对新生画家而设。画展定在9月底,低压热浪不再,清冷冰寒未来,是平洲最舒服的季节。画展前一个月,寒星放开门庭,接收来自全国各地新手画家的作品,并请名家评判,对优秀的作品给予展览,旨在发掘优秀画家,也给整个艺术界注入新鲜血液,于是吸引了无数作品从各地纷至沓来。 路清尘是天赋型选手,大学时在南城的艺术圈内,已经小有名气。再加上父母名声加持,他的作品已经是南城各大画展的常客。有灵气、不设限、色彩温暖动人,这是那个小圈子里对他的一致评价。 离开南城来平洲,意味着他抛开了那个已经认可自己的小圈子,从头开始。 他坐在副驾上,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是焦虑的样子。后座上放着他要参赛的作品,一幅盛开在午夜的曼陀罗华,安静地躺在书画筒里,等待着世人审判。 他手里捏着手机,十五分钟前,他刚刚给萧墨发了一条短信:今天君怀陪我去寒星,再聊。 简短的一句话,算是交代,但对深谙路清尘性格的萧墨来说,这太异常。从行文风格到说话语气,仿佛都不是路清尘的本意。萧墨一个电话追过来,待对方接通,劈头就说了句“我都快到你家了”,随后就沉默了,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路清尘的难堪。 “……萧墨,抱歉没提前和你说,我已经出门了。”路清尘始终不能相信萧墨对自己怀有别的心思,并且坚信沈君怀的误会,所以此刻,对失约于萧墨是心怀歉意的。 “你怎么了?”萧墨问,继而又肯定地说,“他为难你了。” “萧墨,下次再聊吧。”路清尘直接扣掉电话,又瞥了一眼沈君怀,装作无事发生。他从来没干过直接扣电话这么没礼貌的事情,这在他从小到大的教育里是不允许发生的行为。但在这个密闭的能听清楚电话那头每个字的车厢里,他别无选择。改天专门给萧墨道歉吧!他想。 现在,他更在意的是沈君怀的态度。好在那人只是专注开车,并没什么不妥,那个昨夜还在逼问他的人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自持。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寒星。 填报名表、递交材料、登记作品,一通忙碌下来,已经临近中午。路清尘不敢再耽搁沈君怀时间,让他去学校,自己打车回家。 叫的车停在路边,路清尘要去拉车门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一回头,赫然是一脸凝重的萧墨。萧墨身上带着一种被强压下来的焦急,此时却板着脸不说话,只管拉着路清尘走,直到走到街角一家幽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来。 “今天放你鸽子实在对不住,我本来想等君怀离开,再单独找你道歉的。”路清尘看萧墨一直冷着脸,赶紧给他倒上水,做小伏低地笑着,眼巴巴看着萧墨,妄图解释。 在自己面前,这人惯常是会撒娇的。萧墨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有求于他的时候,闯了小祸的时候,路清尘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弟弟从朋友的角色,扎进了自己心里,幻化出无数触角,紧紧绑住自己跳动的心脏,融进每一段末梢乃至血肉里。 “哎……你不知道,君怀误会咱俩了。”路清尘继续说,“我跟他解释过了,你怎么可能……” “他没有误会!”萧墨打断他的话,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人,“我就是喜欢你。” “……”路清尘端着咖啡的手顿在原地,他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萧墨的脸,突然没好气地笑起来,“你搞什么啊?” “我没搞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一直都是。”萧墨盯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又说,“而且沈君怀知道。” 路清尘笑不出来了。 当初路清尘和沈君怀在一起,萧墨才意识到自己的喜欢,他想过摊牌。但那时路清尘眼里只有沈君怀,萧墨始终狠不下心孤注一掷,只怕连朋友都没法做。他不能找路清尘,但他能找沈君怀。 如果你对他不好,如果他不开心,我会带他走。 沈君怀面对着还是学生的萧墨,自然不会把这种幼稚的威胁看在眼里,他甚至连敷衍都懒得做,只回了一句,“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没有宣誓主权,没有吃醋愤怒,甚至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沈君怀认为,自己还不至于和一个20岁的小情敌当真。而萧墨认为,沈君怀不在乎路清尘。他凭借着自己贫瘠的爱情经验,综合了以上沈君怀的所有表现,得出了这个结果。因为如果在乎一个人,是会因为旁人的觊觎发疯的。 自此,萧墨心里埋下了路清尘跟着沈君怀便不会幸福这颗疑虑的种子。于是他在等,等有一天那个人累了倦了,然后回来。 再次见到路清尘,他发现了对方隐藏得很深的悲伤。不能否认,这悲伤除了路清尘自己,或许在这世上只有萧墨能发现。 所以,他不想等了。 第6章 身体在诚实地躲避 路清尘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手里打包的咖啡已经凉透。 面对萧墨突如其来的告白,他的回忆像是从潘多拉的盒子里放了出来,各种隐藏在暗处的细节蜂拥而出:随时随地的打闹和拥抱、形影不离的陪伴、得知自己恋爱时的愤怒、离开南城时的伤心,他们之间早已超出了朋友的亲密。 他在混乱无序的场景里,听见自己清晰坚定的声音,他只爱沈君怀,他一直把萧墨当家人。萧墨并不惊讶,但依然掩饰不住的悲哀,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一语不发。 路清尘的心在撕扯着发疼。“萧墨,我……”他握住对方的双手,终是不能再说什么。 “没关系。”萧墨不忍看他为难,反握住对方,“没关系……只要你快乐就好。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 萧墨给了他十足的体面,并贴心地赶走他的难堪。 两人在咖啡馆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告别,都像是急着把刚发生的事忘记一样,必须都得各自找地方冷静。 路清尘坐在画室里,烦躁地扯了扯头发,想把这些懊恼赶出去。他心下很乱,自己的事情已经自顾不暇,萧墨又给了他迎头痛击。 不想了,他开了一瓶沈君怀收藏的Romane Conti,打算借酒浇愁试试。 沈君怀一进门,便闻到一股股淡淡的花香和甘草味,随后便看到歪倒在沙发上的路清尘,倒在脚边的红酒瓶已经空了。 他从脸蛋到脖子都红透了,连露在外面的脚背和脚趾头都铺着一层薄粉,头发也拱得乱七八糟,嘴里嘟囔着什么,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醉鬼。 沈君怀俯身去看他,便被他一把搂住了脖子。“我……跟萧墨说清楚了……你、你不要生气。”路清尘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只爱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让你开心……” 他温软的气息洒在沈君怀脸上,一双眼睛里弥漫着潮红的水汽,一脸无辜又一脸坚定,说着毫不花俏的直白情话,是一副爱眼前人深入骨髓的样子。 沈君怀一瞬间心软下去。 “平时一杯倒,竟然敢喝完整瓶?”沈君怀戏谑着,“脸这么红,明天过敏了怎么办?” “不会……我全身都红,这是消化得快,不会过敏……”路清尘努力睁了睁眼,仿佛怕他不信一样,抖抖索索地撩起了自己的T恤,露出一颗浅浅圆圆的肚脐,献宝似的说,“你看,你看,肚子也是红的……” 不但肚脐是红的,整片小腹都染着红,再配上那张纯情又撩人不自知的脸,看得沈君怀下腹一阵发紧。 情欲在浓醉的夜色中突然炸开,沈君怀想也不想便亲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路清尘觉得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揉捏按压,上衣被掀开,挂在胳膊上,长裤也被扯了下来,喝过酒滚烫的身体骤然一凉,让他的神志得了一丝清明。 “走开……”他借着这丝清明,忽地挥起手臂,双腿乱蹬,想从身上的桎梏中爬出来。沈君怀哪能让他如愿,掐着腰就把他拖了回来。用膝盖抵住他的双腿,一只手按住跃动的肩膀,牢牢把他控在了身下。 路清尘兀自使着力气,然而清醒的时候都不值一提,何况醉着。 沈君怀有着一个超级电脑般精密的大脑,做任何事都严格执行着固有的一套程序,从头至尾都是有理有据、有条不紊,不说废话直达目标。没什么能让他停下,当然也包括在床上。 他凶悍地顶入,路清尘被撞得有刹那间头脑空白,嗓子里不受控地闷哼出声,像是一只要上断头台的小动物,迷茫地呜咽,“……唔,走开,走开……救救我……” T恤还挂在他胳膊上,因为使力挣扎,缚住了手腕,仿佛遭受了严苛刑罚一样。沈君怀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解他的T恤。 手刚伸出去,沈君怀就怔住了,T恤没解开,却摸到路清尘一脸的泪。 最近这一年,他们上床次数并不多,沈君怀不是个重欲的人,几次下来,他发现路清尘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便也不再勉强。可现在回想起来,这为数不多的几次床事,似乎每一次路清尘都会哭,有时候是把头埋在被子里偷偷掉泪,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当面哭出来,而每次的理由也都是因为疼。 “为什么哭?”沈君怀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诱哄。 路清尘觉察到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打着哭嗝长舒了一口气。他还混沌着,蓦然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觉得安全。他将脑袋缩进身旁的胸口,两只解放了的手死死抱着身边人的脖子,喃喃自语,“害怕……” “害怕什么?” “……房里有人……他们、他们……”路清尘有些发抖,“君怀……君怀呢……” “我在这里。”沈君怀抱住他,又问,“他们怎么了?” “……不能说……说了就没了……”路清尘混着醉意的话说得磕绊,甚至能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继而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咽“君怀……”然后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沈君怀看着怀里已经睡过去的人,心里莫名的沉重又涌了出来。 他给路清尘重新洗过澡,放回床上,这人已经睡得很深。他走到阳台,点一颗烟,冷静下来之后,有几个不安分的疑惑和细节便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路清尘是爱着自己的,这一点他毫不怀疑,眼里的深情骗不了人,可是心里爱着,身体却诚实地在躲避。多久了?一年前?还在南城的时候吧!那时候沈君怀在做项目的收尾工作,半年后,两人便一起来了平洲。 还有,除非必要不再出门、不再交际、不再画画,甚至不再笑,路清尘仿佛换了一个壳子,从一个满面阳光温柔爱笑的艺术才子,渐渐蜕变成了一个整天躲在家里不苟言笑的卑微爱人,惶恐而迟钝。 不对,最近他开始画画了。沈君怀想,刚刚参赛的作品就是最近几天完成的,那一幅《天边月》。而刚刚的一场醉酒,也让他恢复了一些往常的影子。可是……醉酒后那些零零散散的话,也不似作假,像在躲避什么。 沈君怀狠吸了一口烟,他向来不善于处理这些精细的人类情绪,对交际场上那些百转千回的林林总总也懒得深究。他只看结果,干脆利落。 萧墨出了局,路清尘在这里可真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了。过几天,带他去散散心吧! 沈君怀熄灭了最后一颗烟,心里这样想着。 8月的汛期接近尾声,几场大雨过后,闷热一扫而空,是难得的一片朗晴。 科学院实验室里分组进行的几个项目进展顺利。苏长羡便打算以项目组的名义在阳光热辣的江心洲办一场酒会。江心洲不远,从平洲码头过去用时约一个小时。而且这个海岛不对外开往,安静幽谧,自然怡人,平常来度假的也多是平洲当地的富人圈子。 沈君怀对这类事情向来无感。所以当苏长羡极力劝说他一起去的时候,他盯着手里的数据曲线图连头都没抬。 “我说,你多少也合一下群好吧?你天天实验室和家里两点一线,都发霉了。我们这些做科学家的,也得适当娱乐不是?”苏长羡只要一离开实验室,就卸下科学院院长的名头,就地现出了浪荡原形。他比沈君怀年长3岁,这样浑身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味道,远没有沈君怀沉稳内敛,怎么看也不像是业内知名的高精尖技术人才,倒像一个吊儿郎当的富贵公子哥儿。 不过苏家确实是平洲当地的富贵人家,祖辈出巨贾。唯独到了苏长羡这里,出了一个科学家。对,苏老爷子就是一直这么称呼自己孙子的,在每个觥筹交错的场合里,老爷子最后一句话总是“哎,我们家那小子非要搞科研,年纪轻轻就成了科学家,以后的家业要怎么有时间打理哟!”旁听的人无不附和,是啊是啊,科学家都是为了人类发展做贡献,科学家都当得这么轻松,将来打理家业更是小菜一碟啊!然后苏老爷子就笑得皱纹全部舒展开,心满意得地宣布宾主尽欢,没事的可以离场了。 沈君怀想起苏老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苏长羡一看有戏,继续游说:“哎,你的那个小朋友,从你们来了平洲,你就藏着,我都没见过。这次带着一起来呗,让我好好看看我弟妹是个怎样的宝贝。” “不要叫弟妹。”沈君怀抬头看了他一眼,“叫名字。” “好好好!你不知道,实验室里好几个人对你有意思,你带着弟妹,不,清尘,你带着清尘来,也能给你挡掉一些桃花啊!”苏长羡兀自聒噪地说着。 也好,带他散散心,也接触一下新的朋友。沈君怀这么一想,便应了下来。 第7章 他对伴侣犯错的容忍度为零 晚饭的时候,沈君怀说了周末要去江心洲的事。 路清尘手里的筷子停了一瞬,他知道江心洲,也知道去那里必须要坐船。 “我……还有一些手稿和材料需要整理,参赛的一些准备工作也需要做。”路清尘斟酌着措辞,本能地拒绝。 “这些不急。”沈君怀打断他,“你总在家里闷着,我平常也太忙没法陪你,这次就去散个心吧。” “好吧……”路清尘只得应下。 转眼到了周五,苏长羡开车来接他们去码头。还没到走到大门口,就听到轰鸣的引擎声传来,随后一辆大红色Cayenne在眼前刹停。身形高大、相貌俊朗的苏长羡穿一身休闲装大摇大摆走了下来,哪里有一点“科学家”的影子。 路清尘提着一个24寸行李箱,跟在沈君怀后面。他第一次见到苏长羡,跟自己心中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当场惊了一下。 苏长羡来不及跟沈君怀打招呼,直接绕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了路清尘。“清尘,你真是让我好想,沈教授把你藏得真够严实啊!”苏长羡抓着路清尘的手臂,左看看右看看,兀自说个不停,“你这也太幼白了,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老沈要一个人独占,不给我看。” 沈君怀把他不老实的爪子拍开,将路清尘揽到一侧,“现在你见到了,可以闭嘴了吗?” 路清尘一早就知道苏长羡这个人,也知道他是沈君怀为数不多的值得信任的朋友,想来他就算不是个搞科研的老学究,也得是个严肃正经的人。没想到乍一见,却是让人意料之外的样子。 路清尘本就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这下被苏长羡一番调笑,更尴尬了,只得认真地打招呼:“苏院长,您好。” “……”苏长羡扶额,使劲瞪了一眼沈君怀,“这好好的小美人,怎么被你带得这么严肃。” 然后又转头笑眯眯拉住路清尘,“叫我长羡哥吧!别那么生分。” 说完也不管沈君怀,接过路清尘手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三人上了车,一路往平洲码头开去。 路上,苏长羡盯着路清尘一张无辜透白的脸,总也忍不住逗他,也不管沈君怀在旁边的脸有多黑,兀自说得热闹。话题多是沈君怀念书时候的糗事,包括他怎么把专业课老师的题目推翻重组把老师气炸,怎么拒绝女生手写情书惹得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是怎么在初恋劈腿之后把情敌打得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沈君怀听他越说越离谱,让他闭嘴也不听,只能无奈地扶额。 “初恋……为什么会劈腿?”路清尘在苏长羡唾沫横飞的讲述中,突然小声地问。 “啊?”苏长羡一时没有听清,这一路都是他自己在叽里呱啦,听的人虽然一副俯首谆谆的样子,但并没有插话的意思。然而言者最喜欢与听者互动,这一个问题出来,苏长羡登时更来了精神。 “他那个初恋啊……”他故意拉长了音调,有些愤愤不贫地说,“天天哭闹着说君怀不在乎她,不回应又太冷漠,于是就和别人搞到一起去了。出轨就出轨吧,别吃窝边草啊是不是?可她非要和君怀的一个朋友搞,搞完还跑到君怀那里求原谅、求关注,这就过分了。” 那时候沈君怀在M国H大读大一,少年成名又家世显赫,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当然也引来不少嫉妒心思。偏偏他又是个低调沉稳的性子,纵使有人想使绊子也难以找到缝隙。那个所谓的朋友大约觉得搞了他的初恋,比较得意,便在一次聚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放厥词,说沈君怀的这个初恋多么放浪、干起来多么爽之类的话。一个女孩这样被当众诋毁,是相当难堪的。 沈君怀从人群中走出来,单手将这人拖到泳池边,照着胸腹打了三拳,最后将已经神志不清的人提起来,一拳轰进水里。这场闹剧最后以这人肋骨断了两根,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收尾。 苏长羡一想到当年这个场景,当下又忍不住“嘶”了一声,当然这么残暴的画面他不会告诉路清尘。“后来嘛,当然再也没人敢挑衅老沈了。”苏长羡转头看沈君怀,“后来那个女孩子来求复合,你是怎么回绝的?”他想了一下,突然压下声音,戏谑着说,“脏。” 路清尘笑容停在脸上。 苏长羡还在说着什么,路清尘有些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里传来嗡嗡的白噪音。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沈君怀,那人脸上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半仰着倚在头枕上,微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他又转回头,盯着自己合拢放在膝上的双手,陷入迷茫中。 直到沈君怀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苏长羡的话还在车里回荡着,他断续听到了“老沈年轻的时候手可真黑”“这人控制欲超强”“对伴侣犯错的容忍度为零”一类的话。末了,苏长羡还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不是我说,清尘,你简直就是照着老沈的审美点和严要求量身定制的。” 路清尘低着头,额上的发长了些,遮住了眼里细碎的光。车里冷气开得足,他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双手紧紧绞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他手上。他缓缓抬头,沈君怀正看着他,笑容浅淡,眼瞳深不见底。 两人对视半晌,路清尘先别开视线,勉强笑了一声,说了一句“他很好”,算是回应苏长羡的那句“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尽管来找我”的玩笑话。 到了码头,苏长羡领了号码牌,直接将车开上船。妥当后,三人来到游轮顶层。 实验室项目组来的人不多,大都是苏长羡的合伙人、朋友兼同事,都属于一个圈子,自然也放得开。这会儿,大家都在顶层聚齐,要么喝酒要么玩牌,一个小时很快就打发过去了。 路清尘一出现,立刻成了关注焦点。他站在那里,像隔空在一片色彩浓郁的油画布上投进了一小块黑白水墨,干净分明到极致,便成了另一种耀眼。 不少人过来热络着打招呼,他勉力笑着,是一个温柔爱人的样子。 沈君怀知道他向来不喜人群,更是害怕成为焦点,便一刻不停拖着他的手,带他去包厢歇息。还未走到门口,沈君怀就被几个朋友拦住,于是便说:“我去一下,你自己先进去歇会儿。”他看着路清尘乖巧点头,并目送他进入包厢,才转身和朋友走开。 包厢里没有人,灯很亮,各类酒和小食摆在吧台上。 路清尘关上门,迅速环视四周,然后脱力般,咚的一声靠在了门上。他低垂着头,后背死死抵住门,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也或者更久,仿佛静止的画面终于有了动静,他慢慢滑下去,坐到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慢慢捂住脸。 脑中画面纷杂,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海浪席卷全身,冰凉透骨。 身体从未忘记,并且不断重复创伤。 少顷,他踉跄着爬起来,冲进包厢卫生间,从出门开始积攒了一路的恶心感排山倒海涌来,终于在这一刻达到极限,哇地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已经只剩下苦涩的酸水,他跪坐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 沈君怀在卫生间找到他的时候,几乎吓了一跳。眼前的人脸色白得透明如纸,像一个摔碎了的布偶伏在地上。“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沈君怀一把捞起他,这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应激般地发抖。 一会儿工夫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沈君怀心下大骇,急忙把他抱到沙发上,又用毛毯将他裹住,这才腾出手打电话给苏长羡,让他立刻叫医生来。 跟船的随行医生很快诊断完,开了几粒晕船止吐药,喂路清尘吃下。又略一思忖道:“路先生表象上看是肠胃问题,但他有些奇怪的应激反应,建议回去之后仔细再检查一下。” 路清尘吃了药,渐渐清醒过来。他模模糊糊睁开眼,茫然四顾,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收拾医疗箱准备离开,看到苏长羡一脸着急,也看到沈君怀脸色很沉。 “我……有些晕船……”他一只手无意识地去抓沈君怀的衣角,带着小心翼翼的解释,还有一种“这其实就是个小问题”的故作轻松,试图不因为自己的存在给周围带来困扰。 沈君怀拿一块热毛巾给他擦脸,安抚着他的敏感:“不舒服要告诉我,知道吗?” 路清尘把脸蹭到沈君怀握着毛巾的手里,贪恋着那一点温暖,轻声说着“嗯”。 他的手真暖,如果一直有这双手抚在脸上,那么再辛苦的路,也能很快熬过终点吧! 第8章 他不愿听别人谈论路清尘 江心洲果然很美,沙滩细软、飞鸥成群、椰林飘香。 一行人抵达酒店时已近傍晚。这座会所酒店几乎占据半个小岛,独栋别墅错落有致并排展开,连接私人沙滩,夜色中灯光璀璨,动静皆宜。 路清尘比刚下船时的脸色好一些,但依然神情恹恹。他坐在房间超大环形落地窗前,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沙滩上的狂欢派对。 半个时辰前,沈君怀刚刚被苏长羡喊走。这次来的还有几个投资人,正在谈纳米芯片商用项目,目前这类技术全球范围内尚属空缺,如果项目成行的话将会带来巨额效益。苏长羡很重视这个项目,一谈到钱的时候,他总能自觉抛开“科学家”的幌子,迅速变成商人。 沙滩上有人在放烟花,绚烂的烟火绽放在夜空中,映出欢呼的人群,洒落一地的温暖。 路清尘走到人群的角落,抬头去寻烟火,脸上是难得的轻松。他刚洗过澡,头发还半湿着,随意散落在额前,黑眼红唇,脸上漫着散淡的笑意。他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浅灰色亚麻衬衣,配一条黑色沙滩裤,十分简洁的装扮。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就算躲在角落里,也像是一道流淌的光,生出一种“人比烟花绚烂”的感觉。 站在一株椰树下的夏可盯着他,几乎挪不开眼。 这样一个人,自己要多优秀才能从他那里抢走沈君怀的爱呢? 肩膀被身后人拍了一下,夏可才回了神。“你也在看他?听说他是沈教授的恋人呢,真是气质不俗。”同实验室的师兄说。他们早就知道沈教授有一个交往了三四年的同性恋人,以前没少在背后八卦,猜想这位教授背后的男人是怎样惊才艳艳。今天第一次见到真人,倒是一点也没让人失望。 “看来只有长成这样,才能撬得动沈教授这座万年冰山啊!”师兄好整以暇地说,这下实验室里那些妄图融化冰山的学妹学弟们,是没希望了。 “皮囊好看早晚会老,里面如何还未见分晓。”夏可淡淡地说,“教授心思难料,但想要相伴一生最终靠的还是灵魂契合。” “夏可,你对爱情这是突然悟道了?”师兄调笑着,又作势向他四周吸吸鼻子,“我怎么问着酸味有点重呢!” 夏可捶了他一下,有点恼羞成怒,“听说这个人并没有工作,好像是学画画的。你看,他的学历、阅历、专业和家世,都和教授不搭边,长不长久还两说呢!” “也是啊!”师兄也附和起来,“那这样我们的小师弟近水楼台,机会还是很大的嘛!” 夏可是实验室年龄最小的学生,因为聪明伶俐,专业性强,从沈君怀一来滨海联大,就被苏长羡指派为他的第一助手。时间久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夏可对沈君怀有意:早上最早来,晚上最晚走,冷了递衣服,热了备冰饮,殷勤得过分。只要沈君怀一出现,他那双眼睛里的孺慕和渴望简直能漾出来。 沈君怀时间久了也觉出不对来。但这小孩业务能力过硬,再加上没有其他过界的举动,沈君怀也就任他去了。只是后来,沈君怀几乎不再多和他说一句工作之外的话。再者他精力都放在实验上,对不在乎的人和事也懒得费心思。 夏可对心上人正无处下手,此时又见到情敌真人,怎能不嫉妒恼怒。 “我将来肯定要去H大的,就算达不到教授的高度,也要努力无限接近他。”他已经打定主意一条道走到黑,在学术上追随自己的教授而去,这一时也忘了嫉妒,满脑子都是畅想的美好未来。 “哟!然后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在纳米研究领域内伉俪情深,最终成就一段不逊于MarieCurie和PierreCurie的佳话……” 两人哈哈笑着跑远,夏可还抓着师兄的袖子在说着什么,随后又有几个同门加入他们的谈话行列,围在一起不时传来笑闹声。 谁也没看到他们口里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株椰树后面,站了很久。 酒店主楼宴会厅内,沈君怀已经有些不耐。 他趁着应酬间隙,唤了服务生过来,嘱咐给1066栋送一碗瘦肉粥和几样点心,“粥里不放姜丝,少放盐。再送几个流沙包,一份清炒菜心。” “听说沈教授的爱人今天也来了,不知道能不能有幸见一见啊?”看沈君怀细心交代的神情,眉眼间有着不自查的温柔,周边人一旁看了难免讶异,自然而然就挑起了话头。 “对啊!我那女儿可是一直思慕沈教授,听说您已经有了爱人,天天在家茶饭不思。”另一人也笑着附和,“沈教授的爱人,必然也是个中翘楚。” “沈教授的爱人是做什么行业?得是什么样的精英才能入得了您的眼啊!”大家谈完正事,八卦的劲头便来了。 果然,八卦才是人类进化的动力。 沈君怀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也这么说了出来。 沈教授从不开玩笑,偶尔说一句也真是石破天惊。他略作解释:“他刚毕业两年,学画画的,比较内向,就不叫他出来了。” “那他是哪家的公子啊?”又有人问。 沈君怀安静了两秒,没有接话。 路清尘父母已经去世,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苏长羡正好端着酒杯过来,只听到了最后这一句,立马玩笑着转移话题:“怎么呢?沈教授就非要找一个和他一样搞科研的老学究吗?” “那倒不是。不过我们都以为沈教授会找一个家世相当、志趣相投的伴侣呢,没想到是年轻的艺术家啊!”路清尘当然算不上艺术家,只是场合上的客套罢了。但路清尘就算没有和沈君怀志趣相投,至少也应该家世显赫,才能配得上沈家。听起来两人如此这般的八竿子打不着,倒是让众人惊讶。 沈君怀站起来说:“抱歉,我先回房间了。” 他不愿听别人谈论路清尘,贬毁的,抑或是赞扬的,甚至仅仅是八卦地谈论,那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有几个了解他性格的人,立刻闭嘴,站起来握手告别。可他还没踏出一步,就听见身后的苏长羡喊了起来:“清尘,你怎么来了?” 沈君怀回头,就看见路清尘愣愣地站在不远处的光影交织里,像极了一只迷路的小动物误闯进喧嚣人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 大厅里冷气足,沈君怀大步走过去,将手里的西装披在他身上。 人群安静了一瞬,大家纷纷看向他,有惊艳的,有打量的,转而窃窃私语。这时,有人发出“既然来了正好认识一下”“一起坐坐再走吧”的邀请,让路清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君怀又说了一句:“抱歉,先走了。”然后揽着路清尘的肩膀离开。 路清尘不知道沈君怀已经打算离开,只以为自己的到来搅了他的正事,话说出来便有些忐忑:“没事的,你先忙就行,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想来看看你。”然后又小声说,“我怕你喝酒喝多了难受……” “没喝酒。我给你叫了餐,一会儿吃一点。”沈君怀停了片刻,又说,“场合上的话,就是捡着听听,没有正经意思。” 路清尘低下头,嗯了一声。 如果早知道今天晚上会听到两场关于他们“不相配”的对话,他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回到房间,路清尘勉强喝了几口粥。沈君怀看他精神不济,以为还是晕船后遗症,便早早让他睡下了。 两天倏忽而过,回程时怕他又要晕船,苏长羡被他来时的样子吓得不轻,干脆直接从家里叫了直升机,总算顺顺当当把他送回了家。 第9章 是个天才 寒星画社的老板展岳打来电话说想和他见一面的时候,路清尘惊讶于自己没有拔得头筹之后应该悲喜交加的情绪。 他只是突然有了信心,或许不用背负着对自己软弱、脆弱的羞耻感活下去。也许这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他会极力活成以前的样子。 见面地点就定在寒星画社,时间也是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上午。 此刻的沈君怀正在上课。路清尘想了想,依然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告知自己的去向和事由之后,出了门。 寒星画社是独栋建筑,位于寸土寸金的CBD。展岳的办公室在三楼,黑白灰极简风格设计,灵动不显单调,就像展岳本人,随意站着就有种“陌上人如玉”的意境。 “你好,我是展岳。”展岳伸出手,与路清尘相握。 “你好。” “你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展岳看着面前不善言辞的人,善意地笑起来。路清尘可能刚从画室出来,蓝色休闲衬衣下摆上沾染了几块颜料,里面搭一件白色圆领T恤,一条浅灰色休闲裤,简简单单的一身装扮,再配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清贵出尘,美不自知。 很奇怪,展岳一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作者的形象便下意识从脑子里跳出来。于是,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画这幅画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样子。 比赛已有结果。经过几轮筛选和专家评审,有20余幅新人画作入展,而那一幅《天边月》毫无争议地位列第一。人们惊叹于这个作者的灵感和敏锐、跳跃和韵律。只有展岳,洞悉了画面背后透着浓烈的、扭曲的孤独和悲痛。 是个天才。 此刻人在眼前,面上纵然温润轻软,里子有什么隐秘和不堪,就不得而知了。没有故事的人,又怎能呈现出这么丰富的情绪。 展岳收起探究的眼神,切入正题,包括画展的名次奖金、展览时间、注意事项等,都一一和路清尘核对清楚。这些事本不必一个画社的老板来做,秘书出面就够了,但显然路清尘意识不到自己在展岳这里的特殊,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近两个小时,已近中午。 最后,路清尘婉拒了展岳一起吃午饭的邀约,答应了成为寒星授权签约画家的建议。 展岳亲自送路清尘下楼,并看着他打车离开。秘书站在身后看着这两人,心想还没见有哪个新手画家如此被老板重视,只用一幅画就成为了签约画家。 展岳回头嘱咐秘书,选最好的位置展览他的画,指定经理人专门运营他的作品。“另外,下周的展览酒会也邀请他参加。”展岳心情愉快地说。 酒会的主题是慈善拍卖,定在画展举办首日的晚上,地点在位于远郊秋兰山的一座酒庄里。应邀前来的多是全国各地有名的艺术家,还有本地的商界名流,总得有人为慈善买单。 路清尘是此次酒会唯一被邀请的新人画家。 酒会的邀请他考虑了很久,燃起对新生活的希望,并不代表可以这么快投入人群。他在电话里回复展岳能不能考虑一下,便迅速说了再见,仿佛电话那边有个怪物要出来咬他一般。 等到沈君怀晚上回来,发现他吃饭的时候漫不经心,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问怎么了。 路清尘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很烦人,这么小的事都不能决定,只会给伴侣添麻烦,确实很讨厌。于是,他尽量轻松地说了自己要去酒会的事。说完便看着对方,眼睛里有一点期盼。 “你如果不想去,不用期望让我留下你。”沈君怀看透了他,“你自己决定。我晚上会去接你。” 路清尘顿时有些垂头丧气。 酒会当天,寒星安排了司机来接。 路清尘给还在学校的沈君怀发了信息,说自己已经出发了。沈君怀很快回复:“一个小时后去接你。”路清尘握着手机,看了很久这条消息,心里总算安稳了些。 下了车,出示邀请函,路清尘被侍应生一路带到酒庄宴会厅。 路清尘躲开光影陆离的人群,用碟子盛了好几样小蛋糕,躲在一个角落的沙发卡座里专心吃东西。沙发旁有一株巨大的琴叶榕,正好挡住大部分视线,让他放松了不少。 “怎么躲在这里?” 路清尘抬头,展岳正笑眯眯看着他,径自走过来坐下,“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了?” “没有……很感谢展社长让我参加这次活动,我只是很少出来,不太习惯。”路清尘有些尴尬地解释,他当然知道展岳的好意,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手画家参加这种社交场合,对以后的发展和人脉都大有裨益。 他看展岳笑得宽容和煦,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我不太会应酬,也不会喝酒……” 他嘴唇丰润嫣红,唇线弧度几近完美,说话的时候一开一合,竟有种诱人来吻的意思。此刻嘴角上还粘了一小块白色的奶油,竟是纯情又色情。 展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行动先于理智,忽然伸出右手,拇指轻轻擦过他唇角,将那块奶油揩去。 “……” 路清尘先是睁大了眼睛,猛地往后一仰,试图躲开的后背抵在沙发上,错愕地看着他。 展岳这才惊醒过来,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冒犯。 “对不起,我看你嘴角有脏东西,就忍不住……吓到你了吧?”展岳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尽量和颜悦色地道歉。他的道歉太诚恳,样子也太忠厚,似乎对朋友就是这么热情,总之,路清尘慢慢又立直后背,轻轻说没关系。 看他放松下来,展岳松了一口气。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彼此都有些尴尬。恰巧这时展岳的手机响了,他示意路清尘等一下,便站起来走到窗边接电话。 路清尘已经坐不下去了,他看了眼手机,还不到一个小时,还没有沈君怀的消息。或许自己可以打车回家,但是这个地方出租车应该进不来。不然还是给沈君怀发个消息让他早点来,但如果他还没忙完呢? 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但脚步还没迈出半步,就被走回来的展岳拉住了。 “先别走,有个大师来了,带你去认识一下。”展岳装作看不见他一脸要离开的迫切,虚揽了一下他的肩,路清尘只得顺着他的手势,一起往门口走去。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外平台上,侍应生打开车门,一身墨色长衫、年逾五旬的陈徐行走了下来。展岳立刻带着身边的几个人迎上去,握手寒暄。 陈徐行是业界有名的油画大师,近些年他的作品在法国卢浮宫画展上能卖出7位数,拥有众多拥趸,更被不少新人奉为圭臬。 曾经路清尘也是他的仰慕者之一。 此刻的陈徐行,被围在人群中间,周身气度儒雅非凡,一时成为整个宴会焦点。 众星捧月,蜂拥而至。 初时的喧嚣过后,展岳这才跟陈徐行说:“陈老师,我们这次画展发现了一个极有天赋的新人,想给您推荐一下。”然后回身示意路清尘过来。 路清尘低垂着头,站在人群外,听到展岳喊他,才恍惚抬起头看过来,但没有动。 展岳快走两步过去,抓住他的手,将他带到陈徐行面前。 周围还有旁人在说着什么,得体而周到的社交礼仪混在悠扬的钢琴曲中,构筑了一场斑斓而上流的艺术聚会。 但始终有人和这里格格不入。 那人被展岳带着,微微弓着腰,一米开外的距离,被他抗拒的姿态斩出两个世界。 陈徐行看着眼前的人,心里震惊之余面上不显,听不出语气地说了一句恭喜。 业内顶尖对上画坛新人,说句恭喜就算给足面子了。 路清尘听到这句话,终于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他迅速看了对方一眼,嘴角动了动,嗓子里却似着了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徐行不再看他,转头对着展岳说自己累了,向远处的沙发走去。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人,不过也算意料之中,毕竟这是个有天赋有才华的孩子,在业内出头也是早晚的事。如果当初没发生那件事,他也不至于见到一个小辈,就想到自己的无耻,只有转身就走的狼狈。 想到这里,他狠狠拧了一下眉。还好,他又再次庆幸这是个没有靠山和背景的普通孩子,可以随意拿捏,不然真是难以收场。 在展岳看来,路清尘是有些失礼的。他皱眉看向对方,责怪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发现路清尘不太对劲。刚才面对大师说不出话来的人,此刻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尾通红,微张着嘴急促地呼吸,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展岳看得心惊,立刻去扶他,却被对方猛然甩开。两人动静太大,甚至引来周围几个人诧异的目光。 路清尘再顾不得其他,快步往门口走去。 能听到展岳在后面喊了他两声,但他一步也没停。 他走出宴会厅,穿过走廊和花园,又走完长长的青砖石铺成的车道,终于在看到酒庄那两扇圆顶大门时,踉踉跄跄跑了起来。 门口的安保看着这个着装讲究的人越跑越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嗜血怪物在追赶一般,明明一张精致的脸却失魂落魄得可怕。来的都是贵客,他们不敢怠慢,赶紧打开大门,还在犹豫着是否问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忙,这人已经奔了出去。 觥筹交错还在继续,没人在意有人离开,也没人在意刚才那个小画家面对大师时的失态。 展岳跟出来,站在高处平台上,向着路清尘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久,才转身回去。 秋兰山不高,下山只有一条盘山路。路的顶端是酒庄,另一端连着一条进入市区的公路,除了出入酒庄的人,平常这条路上鲜有车辆经过。 今天没有月亮,路上也没有路灯,四周都是一股一股弥漫的黑。 路清尘一路狂奔而出,离得酒庄远了,才渐渐停下来。他担惊受怕地跑了这一路,终于体力不支,双腿一软瘫坐在路边草丛里。 伴随着哽咽的急促呼吸声,在夜色里听得格外清晰。 那一句句充满了恶意的话,像深夜里蔓延出来的黑色触手,钻进他的耳朵里、心脏里,无论怎么甩都甩不掉。 “来了船上,还想着完好无损地离开?你怕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这小子竟然还有力气反抗,把他捆起来……还有什么没用过的玩意儿,都拿出来试试……” “小路,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件事就算了吧!你以后的路还很长,我可以推荐你的作品去各大画展……” “小路,你不怕自己身败名裂,但你好歹想一想你在意的人吧……听说你有个很爱的人,如果他知道了,你觉得,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毕竟是你自己要上船的,怪谁呢?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两束强光打在路边的人影上。 路清尘抬起头,强光刺得他眯起眼,他看见一个身影向他跑过来,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肩,在喊着什么。他辨认了许久,才认出这是谁。 他想说什么,但是嗓子似乎从在酒会上见到陈徐行那一刻就哑了。他徒劳的张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一阵嗬嗬的声音。他双手从沈君怀的腰后穿过,用力扣住对方的肩膀,直到被抱上副驾,也无法松开。 沈君怀只得半蹲在车外副驾旁,一边轻声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缓慢地将他的手指从自己肩上掰开。 刚找到他的时候,路上的时候,沈君怀连问了几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等不到路清尘的回答,就不再问了。一直回到家里,沈君怀帮他洗澡时,才发现不对。 路清尘无法开口说话了。 第10章 无法说话了 凌晨一点钟,沈君怀轻轻带上卧室门,走到阳台点了一颗烟。 他在实验室耽搁了一会,晚走了半个小时。 因为想着路清尘在酒会上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或许还能交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便没有太急。开车去酒庄的路上,也没有看到躲在路边草丛里的人影。直到到了酒庄,打对方电话怎么也不接,这才有些意外。他并不想进去找人,便将电话打到酒庄负责人那里,让对方把路清尘送出来。然而五分钟之后得到的答复是“路先生已经离开了”。 宾客中途离开并不是什么大事,安保只负责确保酒庄内的安全,所以沈君怀也没法再追问下去。他按灭一直没有接听的电话,转身上车之前,一名安保从大门口气喘吁吁跑过来:“先生您等一下,您是不是在找人?” 安保说,大约半小时前,一位先生离开,没有开车,也没有看到有车来接,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毕竟来这里的客人很少有人像他这样狼狈离开,所以安保印象深刻。 安保说,那位先生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沈君怀迅速计算着山路的长度和路清尘的速度,半个小时的时间跑不到山脚,而他上山的时候也没看到路上有人,那么路清尘很有可能躲在路边,而且“状态很不好”。 他按下不断跳动的眉心,将车速降得很低,两侧车窗全打开,搜寻着路边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找到了人。 他坐着,双手抱膝,脸掩在双臂里,白色的衬衣散开着。感受到强光之后,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空茫一片。沈君怀跑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站不起来。回程的路上,无论沈君怀问什么,他都仿佛听不到。 沈君怀帮他洗澡的时候,仔细检查了一下,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外伤,那么在宴会上遭到袭击的可能性就不大。沈君怀刚松了半口气,随后就发现路清尘无法说话了。 一颗烟很快燃尽,他又点了一颗。 洗完澡之后,路清尘恢复了些精神,但十分抗拒沈君怀去医院的要求。他坚持自己穿上睡衣,自己找出一粒安眠药,往常他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吃一粒,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再吃一粒,也没什么稀奇的。 然后便躺下睡觉。 他全程没有说话,所有动作僵硬缓慢,像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凌晨两点,正是隔了12个时差的M国午饭时间。 查斯特接到沈君怀的电话时,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听完沈君怀的描述,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种情况应该是失语症,除了生理病因,遭遇重大创伤,严重抑郁或者焦虑,都会引发这种疾病。” “多久能好?” “心理原因造成的暂时性失语症,可能会很快恢复。尽量不要刺激他,让他保持放松和轻松。”查斯特说,必须得找专业医生看一下,如果症状很严重,要考虑心理疏导配合药物治疗。 挂电话之前,查斯特提醒沈君怀,无论后期怎么治疗,找出病灶才是关键。 路清尘在一片无梦的白茫茫中醒来。 喧嚣的酒会、拍卖的画作、笑容满面的展岳,昨天的记忆像一帧帧图片,浮光掠影般从脑海中涌出。他抬起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足足怔了两分钟,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家里的大床上。 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 突然,陈徐行的脸像炸雷般出现在眼前,他脑中一阵轰鸣,猛然坐起。 是的,他昨天遇到了陈徐行。 然后,他记得自己一直在跑,躲在某个地方,直到……直到等来沈君怀。 君怀? 他心里猛地一沉,脑中轰鸣声更甚。如果君怀问起来,他要怎么解释。 怎么办? 说自己喝多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滴酒没沾。说自己没等到他所以先下山了?可是却如此狼狈…… 他一点一点回忆沈君怀找到他之后的表现和神情,但他似乎有点失忆,只记得一些片段,也记得自己吃了安眠药才睡觉,以他昨晚的状态,根本无法分析和处理对方面部表情和情绪变化这类复杂的事情。 沈君怀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看着坐在床上面色几经变幻的路清尘,终于轻轻咳了一声。 路清尘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倏然转头。他完全没注意到沈君怀就坐在他旁边,他心跳得很快,就那么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莫名有种即将受刑赴死般的惊悸。 但沈君怀只是走到床边,手掌抚上他的头发,简单说了一句“该吃早饭了”。 两人在餐桌旁沉默地喝粥。 没有预想中的发难,也没有让人无法回复的质疑,但路清尘并没有松下来这口气,即将受审的感觉让他一直忐忑着,直到吃完早餐。 沈君怀一直没有说什么,神色平静,宛若平常。出门之前抱了抱他,贴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你昨天太累了,今天在家好好休息一下。等我下班回来。” 路清尘扯着嘴角笑了笑,点了点头,看起来也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如果忽略了他一早上没有开过一次口的话,那他确实看起来正常极了。两人都默契地不提,也都假装对方没有发现。 沈君怀开车去了秋兰山。 监控室内,路清尘在酒会上那一个小时发生的事情都完整地呈现在沈君怀眼前,甚至连他盘子里小蛋糕上的草莓都看得一清二楚。 展岳将他嘴角的奶油揩去,状似无意地虚揽住他的肩,微笑着要带他见个客人导致他没能离开。 直到陈徐行出现。 路清尘从看到陈徐行下车的那一刻,就逆着人群往后退了两步,不是被人群挤出去的,是那种见到可怕事物以后来自本能的躲避。如果是陌生人,单从路清尘貌似平静的脸上或许很难发现他那一瞬间的崩溃和恐惧,但沈君怀不是陌生人,他熟悉路清尘每个表情、习惯和小动作。 路清尘站在人群外围,几乎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表情。他垂下头,双手紧握,腿已经无法站直。 沈君怀第一次见这样的路清尘。 隔着监控屏幕,也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浓重绝望。 陈徐行这个人,沈君怀是知道的,虽然不属于一个圈子,但因为路清尘的关系,他多少关注过这个人的事情。路清尘大学期间,心心念念的就是能见到陈徐行,如果能有幸被偶像指点一二就更荣幸了。记得有一次,路清尘非常兴奋地告诉沈君怀,他的大学老师承诺要把他的画推荐给陈徐行,“我感觉马上就要走入人生巅峰啦!”他那天回来之后大笑大叫,完全没有了平常温柔乖巧的样子,还搂着沈君怀的脖子转圈圈。 后来……后来的事情沈君怀记不太清了,他那一阵子忙着南城、M国两头跑,小朋友的事情也没怎么上心。但是他依然能从路清尘嘴里听到关于陈徐行的名字,他大概知道路清尘终于见到了陈徐行,陈徐行也十分欣赏他,还介绍过几个圈内活动让他参加,大有把他当成徒弟带的意思。 再到后来,路清尘渐渐地就不再提陈徐行了。 不对,沈君怀想,不是渐渐,是突然,突然之间陈徐行这个名字就再也没出现在路清尘和他的谈话里。 时间是……一年前。 又是一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在沈君怀这里有些莫名敏感。路清尘变得寡言是在一年前,和陈徐行断交是在一年前,那么,一年前应该发生过什么事情。 沈君怀的大脑数据库搜寻着一年前的记忆,那时候他们还在南城,路清尘已经毕业一年,跟当地一家画社签了合约,每天都躲在家里画画,几乎不怎么出门。半年后,他们便来到平洲。路清尘和画社解约,除了萧墨,删除了原来几乎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离开了生活23年的城市,他竟如此干脆。 路清尘被展岳带到陈徐行面前。陈徐行看似随意地打了一个招呼,便转身离开了。期间两人对视一眼,很短,视线相交一触即分。沈君怀却敏锐地发现陈徐行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一个是业内泰斗,一个是画展新人。 一个狼狈,一个恐惧。 沈君怀走出酒庄大门,打了个电话,“帮我查一下陈徐行最近一年半的时间内,所有的行程和人际关系。” 他上车前熄灭了手里的烟,脑中有个很坏的猜想。 但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他竟然会宁愿猜想中的坏事成真,也不愿意看到更残酷的事实。 沈君怀回家的时候已近傍晚。 他打开门,将车钥匙扔在玄关斗柜上,低头换拖鞋。路清尘拿着铲勺从厨房里小跑出来,小声地说:“你回来啦!饭马上好。”沈君怀换鞋的脚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说好。 路清尘便又小跑回厨房。 两人吃完晚饭,路清尘又走来走去收拾碗筷、清理卫生,一幅忙碌的样子。沈君怀坐在沙发上,喊他的名字。 “别做了,明天阿姨过来一起收拾。”说着,沈君怀拍了下身边的位置,以不容拒绝的眼神示意他过来。路清尘眼神飘忽地走过来,坐下,然后等着宣判开始。 “你和陈徐行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沈君怀沉默了一瞬,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路清尘脊背坐得很直,眼睛盯着搭在膝上的指尖,嗫嚅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我看了监控,你很怕他。”看他不答话,沈君怀又说,“一年前……”他在这个时间点上刻意停顿了一下,果然看到路清尘脸色骤变。 “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事?” 脑中轰鸣声又来了。 路清尘不知道沈君怀怎么突然这么肯定的问话,时间、人物都确凿无疑,差的就是地点了。他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只是本能得要回避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用了一整个白天做的心理建设,随着沈君怀的一句话瞬间就溃败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他抖得实在太厉害,沈君怀靠过来将他揽进怀里。 “……好了,以后再说吧。”沈君怀抱住他,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竟摸到了一手冷汗。问话没有答案,就这么不了了之,沈君怀没有再逼他。 “你们天才的思维也太直线了。”查斯特在午饭时间又接到沈君怀的电话,十分不认同他的沟通方式,“你回家时他就能开口说话了,这说明让他崩溃的压力有所缓解,目前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先远离压力,再找到病灶。” 沈君怀捏着自己的指骨,嘴里应着查斯特“要慢慢来”的建议,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 第11章 他被困在船上整整两天 凌晨不能入睡的,并不是只有沈君怀一人。 陈徐行瘫坐在酒店奢华套房里,卸下了白天的风光和外皮,老态顿显。半个小时前接到的那个电话,让他暴跳如雷。他踢翻了落地灯,打碎了一个红酒杯,平复了好久才冷静下来。 “陈老,我听说他在平洲艺术圈里火了?果然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人啊,真不简单。”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浪荡笑声。 看陈徐行久久不答话,对方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说:“陈老,可能还要麻烦你把他约出来啊,说起来,一年没见他,怪想呢!” “你还想怎么样?”陈徐行忍着怒气问。 “怎么样?”对方仿佛被陈徐行的问话逗乐了,“他……滋味太棒了,我可是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我现在改主意了,不想要一夜情了,打算养一段日子。” “胡闹!”陈徐行怒斥道,“你们已经毁了这孩子一次,不能再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伤天害理?陈老,你怕是忘了当初是谁把他骗上船的吧!”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哦……”对方貌似沉吟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那我家投资的您在国外的个人画展,还有几条欧美销售渠道,你也不要了?” 仿佛被捏住了七寸,陈徐行一口气梗在喉间,停顿少顷,啪地摁灭了通话。 路清尘。 那个才华横溢、温暖善良的孩子,曾经崇拜自己、信任自己的孩子,却因着自己的一己私欲,被他以工作的名义,骗上一艘开往公海的豪华游轮。那个傻孩子怎么可能知道,那艘游轮上没有海上日出写生、没有画家沙龙,也没有需要协助才能完成的画展工作,有的就是一群开狂欢派对的富家子弟,和一场毁天灭地的伤害。 那个可怜的孩子被困在船上整整两天。 全身是伤,没有一块好皮肉。 “老师……求求你,帮我报警吧……”那个孩子趴在地毯上,哭着去抓他的裤脚,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算了吧,你斗不过他们的! 你不要前途了吗?我可以正式收你为徒,让你的作品被全世界看见。 那个孩子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满脸是泪,但依然坚定地摇头说不。 那你也不要名声了吗? 也不要。 那……你不要爱人了吗? 那个坚定的孩子终于沉默了。他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没有了一点光。 陈徐行此后的一年中,时常想到路清尘面对最后一个问题时的悲痛。他知道这个孩子父母都不在了,无依无靠,但他应该是有一个恋人的,从他时常甜蜜的通话和洋溢的幸福中,能感受到,他有一个很爱的人。 陈徐行只能卑鄙地利用了这最后一点掣肘。 路清尘果然没有追究,也无法追究。从船上回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陈徐行在国外的个人画展得以顺利进行,几条销售渠道也顺畅打通。他的作品越来越被世人追捧,他的商业价值最近一年已经达到巅峰。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方河早就盯上了路清尘,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下手。方家以经营艺术品和收藏为主,在南城实力雄厚。方河在一次小型画展上曾经偶遇路清尘,自此就惦记上了。那时候,方家已经在和陈徐行合作打入国外市场,方河便从方老爷子那里,要来了国外的几条运营线路,美其名曰要锻炼一下,再从中设置了几个阻碍,让本来顺利的项目卡在半腰,以此诱导陈徐行。 方河设置的几个阻碍并不难破,但是相比把路清尘交出去,实在是后者更容易得多。方河并不觉得玩弄一个刚毕业的小孩有什么大问题,陈徐行也并不觉得这个孩子能闹出多大的风波。总之,在双方都默认的无所谓中,路清尘便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此后的一年,陈徐行投入到忙碌中,有时候在各地画展里看到一些新人作品,也会想起那个曾经跟在他后面老师长老师短的孩子,但是那又如何呢?世界就是残酷的,有天分又幸运的人都是少数。 他完全没想到在平洲会再次见到路清尘。 那个耀眼的孩子就算遭遇重创,也依然耀眼。他特意去画展上看过那幅画,美丽的内核都是悲痛,天分和才华在路清尘身上从不吝啬。 他也完全没想到方河又想故技重施。 但是这次,他不会再插手了。陈徐行疲惫地想,方家还需要利用他的商业价值,他不至于要看一个小辈的脸色。如果……他在一年前就有这份果断和骨气,不知道自己良心上是否能好过一些。 寒星的一楼艺术展厅内,《天边月》挂在新人展区最显眼的位置上。 “看不出来这小子还真是有天赋。”一脸邪笑的杜谦看了看旁边正盯着画不眨眼的方河,顿时有些讶异起来,“你该不是看上他的才华想玩真的吧?” “可惜了。”方河无所谓地笑着,“我好怀念他哭的样子。可惜,陈徐行这次不肯帮忙,那我们只能亲自去找他了。” “陈老头天天装大师装得上瘾,还真以为自己品行高洁呢!说不定他早就把这个小徒弟吃到嘴里了。老方,咱们这次下手得快……”杜谦一脸跃跃欲试,方河忍不住怼了他一拳,示意他安静,“正想着办法呢!” 两人走远,没注意到侧后方站着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金丝眼镜下一双黑色眼瞳极深,仿佛要吃人般骇人。 沈君怀大概是自打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产生失控感。 他走出展厅,连续几次深呼吸,才将胸腔内的暴躁压下去。他拿出手机,将拍的照片发到一个号码上,打了一行字:这两个人的信息以及和陈徐行的关系,一并查清楚发给我。 消息来得很快,沈君怀打开手机邮箱,只花了十分钟就看完了所有材料。 他坐在办公室里,音响里循环播放着Damien·Rice低哑的吟唱,吉他和大提琴诉说着宁静的悲伤,终于让沈君怀暴戾的情绪得到了一些缓和。 他冷静下来,几处关窍很容易就能想通。 刚毕业那一年,因为大学导师的推荐,路清尘认识了陈徐行,并开始频繁接触,陈徐行很欣赏他,甚至有意让他参与自己的作品设计和销售。两人频繁来往了大约有半年时间,这是沈君怀知道的。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如果有什么事,沈君怀一定能察觉到。期间涉及到路清尘和陈徐行在一起的所有活动都是在南城举行,只有一次例外。 只有那一次。 沈君怀被父母召回M国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中途他收到路清尘的电话,说自己要跟着陈老师出海两天,参加一个海上写生和美术沙龙。 沈君怀此刻才想起来,在那两天里,平常电话微信不断的人,竟然半个消息也没有。他记得当时有给路清尘打过电话,但是没有打通。海上信号不好,他也没有多心。 两天后,路清尘打来了电话,声音低低的,说自己已经回家了,但是不小心感冒了,其他一切顺利,让他放心。沈君怀在M国逗留了半个多月,期间还去了另一个城市参加了一场纳米技术峰会,之后便回到了南城。 回南城之后路清尘的样子和举止,在沈君怀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但现在来看,如果有事,应该就是发生在出海的那两天。 至于画展上见到的那两个年轻人,身份就更好查了。一个叫方河,另一个叫杜谦,都是南城出了名能玩儿的公子哥。方家和陈徐行的牵扯也很简单,就是商业合作。 路清尘出海乘坐的游轮名字叫oasis,南城一共有两艘,都属于顶级游轮,oasis就属于方家。然而,这艘路清尘口中要出海写生和举办美术沙龙的游轮,除了陈徐行根本没有一个画家出现,只有一场整整两天暧昧不明的糜烂狂欢盛宴。 公海上的豪华游轮里,疯狂派对上为所欲为的人群。路清尘竟然就这么相信陈徐行,跟着他上了船。 他上船之前是否知情? 上船之后,他有没有参与其中? 如果……和别人发生关系,是和陈徐行,还是和那两个口里说着“想看他哭”的人?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他是主动奉上自己还是被迫承受灾难? 他把那艘船当成急功近利寻求的绿洲,还是……那其实是将他拖入深渊的巨手? 沈君怀闭上眼,眉头紧蹙,再睁开时,面上已是一片阴冷。 那个能回答这些问题的人,此刻就在家里。 于是他关上音乐,离开了办公室。 第12章 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路清尘已经待在画室里四天,他拿着画笔,看着铺陈在自己面前的画布,大片血蔷薇附着在一堵矮墙上,墙角生锈的铁门挂着锁链,将一丛红得滴血的花朵懒腰截断,破碎的花瓣跌落在泥污里。 从酒会上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出门。期间展岳给他发过消息,并无多说,只是随意地问候,他客气有礼地回了。同时沈君怀也变得很忙,每天回来都很晚,整个房子里充斥着压抑的沉默。 这时候,门锁响了,路清尘敏锐地听到了极轻的“咔哒”声,然后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沈君怀很少在这个时间段回家。 这几天,两人都有些刻意回避着对方,维持着和往常一样的的相安无事。沈君怀擅长在平静的表象下掩藏汹涌的情绪,但路清尘不行,他难过,就会哭,会躲着,会失语。 就像现在,他应该站起来,走出去迎接爱人,但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他将画笔仔细放好,挺直脊背,静待着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才能斩下。 沈君怀推开画室门,入眼先看到了那一大片画布上的血色蔷薇,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他停了一瞬。积攒了几天的那股戾气稍稍缓解,他捏了捏自己眉骨,有一瞬间的后怕。 就在刚才,不能掌控的焦躁感几乎让他差点失控。 路清尘没有动,看着他坐在自己对面,和自己平视,然后等他先开口。 “我要知道所有事实。”沈君怀依然觉得开口很难,尤其是当他看着路清尘那张脸,“无论好的坏的,我想听你自己告诉我。”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不说,我自己查也很容易。” 路清尘看着他,眼神有些空茫。 良久,“……那之后呢?”路清尘问。 知道之后,你会离开我吗?会把拒绝那个出轨前任祈求复合的理由,同样用在我身上吗? 路清尘悲哀地想,他不要离开,他无法想象,在一个没有沈君怀的世界,自己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沈君怀沉默。 他没想“之后”。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他无法容忍不贞的伴侣。但路清尘……他们之间要怎么解决?思及此,他心中刚压下的戾气再次涌上来:“之后?我们的关系是否还有之后,要看这件事的毁坏程度,要看你在事实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路清尘看着沈君怀,双眼却始终不能聚焦,仿佛穿过对方的脸看向远方。 他总是临阵退缩。一年前沈君怀从M国回来的时候,他扑过去死死抱住对方,想把一切恐惧和委屈说出来;得知要去江心洲的时候,他一想到坐船当时就吐了,他没有信心能站着走进游轮而不会当场呕吐,又想着总不能以后永远不走水路,总得说清楚不能乘船的原因。 他总是为自己的临阵退缩找到各种理由,所有的理由都和此刻一样,指向最后一个可怕的结局。说出来,他们还有之后吗? “不会有之后吗?”路清尘竟然笑了笑,他垂下眸光,又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沈君怀,还是问自己。 沈君怀沉沉地看着他,刚想再说什么,却见路清尘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他动作太快,脚边的椅子被带倒,打翻了旁边的颜料盒。 他捂着嘴,跌跌撞撞冲进最近的一个卫生间,连门都没来得及关,就“哇”地吐了出来。他其实好久没进食了,因为感觉不到饿,就只是喝点水了事。所以此刻就算再强烈的反胃,也没什么可吐,只是吐一些酸水罢了。 沈君怀紧跟进来,抚拍着他的后背,拿水给他漱口。 等折腾完,沈君怀没有了再谈下去的意思,也没有了之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沉默地叫了晚餐和药,又盯着他吃完。 深夜,两人分隔于大床两端,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忍了许久,路清尘终于鼓起勇气去握沈君怀的手。他摸索了好久,终于握住了对方的指尖,不太敢用力地轻轻握着。 “……我爱你的。”路清尘沙哑着嗓子,声音小得似乎只能自己听得见。是的,我很爱你,你是我的缪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阳光、空气和雨露,是比色彩和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所以,我想求求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深夜总是让人无限脆弱,才让他说出如此祈求的话,如此的卑微羞愧,让他忍不住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尽管黑暗中无人看见。 良久,空气中划过一声轻轻的叹息:“睡吧。”沈君怀侧身转向他,将他挡在脸上的手拿下来,借着窗外的一丝月影看着他,又说了一遍,“睡吧,明天再说。” 接下来的两天,路清尘被“禁足”。 两个人的有效对话依然停留在沈君怀没有给出答案的那句祈求上。他们白天工作,晚上睡觉,都不肯往前一步。 整个房子里压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其实不算是禁足。 沈君怀告诉他,短时间内不要出门,如果有必须要办的事情,告诉他就好了。他对方河他们在画展上说的那些话存有警惕。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你退让,就没有人来招惹你。至少事情没明朗之前,他不愿让路清尘涉险。 这个要求对路清尘来说很容易做到,因为他本身就不怎么爱出门。但是在沈君怀提出要求之后,他干脆连早饭后的散步习惯也停了。 他没有深思沈君怀不让他出门背后的深意,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又掉入狼群虎视眈眈的窥视之中,所以当展岳打电话约他午餐的时候,他答应了。 其实本来他是拒绝的,他也能看出来展岳对他的意思。但是展岳的说辞用了他难以拒绝的公事,那就是签约。画展已经结束了,签约也该提上日程。签约定于傍晚,然后晚上有个小型的庆祝仪式,这一直是寒星签约新人的“规定项目”。然而路清尘听到这个安排之后,十分为难,支吾良久,才说自己晚上不能出门,签完约,他就得立刻回家,不能参加庆祝仪式了。 展岳明显吃了一惊,但他没说什么。于是很体贴地询问,那能否改到中午签约,庆祝活动取消,就他们两个人一起简单吃个饭。话说到这个份上,路清尘再拒绝就显得有点不知好歹了,于是勉强答应下来。 临近中午,到了不得不动身的时候,路清尘给沈君怀打了个电话,是助手接的,说沈教授在实验室里,暂时不方便接听。于是,路清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把签约的事情详细交代清楚,便出了门。 展岳定了一家私房菜馆,距离寒星大概一公里的路程。两人很快走完签约程序,便一起步行去吃饭。等菜上得差不多了,展岳开了一瓶红酒,给路清尘倒了一小杯:“知道你不能喝酒,但今天是个好日子,该庆祝一下。”两人边吃边聊,展岳说得多,路清尘在饭桌上向来习惯做倾听者,倒是颇为融洽。 路清尘频繁去看桌上的手机,似乎一直在等什么消息。终于,他的手机屏在长久的黑暗之后,突然亮了一下。他迅速抓起手机,他等的消息来了。手机屏散发的亮光映在他的脸上,漫着温柔的笑意。 展岳看得怔了怔,莫名觉得路清尘在收到消息后突然放松了下来。 “怎么?有人查岗?”展岳试探着问。 “啊?不,不是……”路清尘有些尴尬,他不是个愿意谈私事的人,但他似乎想了一下,又继续说,“是我爱人,他说一会吃完饭来接我。” 展岳笑了笑,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总之不太舒服。“你晚上不能出门,是因为她吗?”然后又佯装玩笑地说,“管你管得这么严?” “嗯,他管我管得很严。” 路清尘太过直线的回答,让展岳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女孩子一般都比较敏感,管得严……也正常。” “我爱人是男的,不是女孩子。”路清尘抬起头来认真地说。 展岳:“……” “那如果有机会,希望能有幸认识一下。”展岳被路清尘连续两记直球操作逗乐了,太可爱了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名花有主,看来真要追求的话,要下点工夫了。对于追人这件事,展岳是相当有自信的,圈子里围绕着他的人太多,在谈情说爱上一向是他掌握着主动权。路清尘虽然有些不太通人情世故,但越是这么纯粹的人,爱起来就越浓烈。 “不知道你爱人做什么行业?”他决定先打探一下。 “在大学里做科研,具体我也不太懂。”路清尘回答地很诚实。 展岳又笑了,这次是有些舒了一口气的笑,行业不通,志趣不投,理工男和小画家怎么可能长久得了?路清尘看他频频发笑的样子,甚至有些志得意满,他直觉有些不对,但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展岳接了一个电话,有些抱歉地告诉路清尘,有个重要的客人去了画社,要取走一幅名画,但保险箱只能展岳自己能打开。客人临时来,又着急走,所以他需要马上回画社一趟。 路清尘赶紧站起来,说那就一起走吧。 展岳看了看时间,两人才刚坐下半个小时,菜也没吃几口,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便压了压路清尘的胳膊,示意他坐下。“你慢慢吃,我顶多20分钟就可以回来,一定要等着我好不好?”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披上外套走了出去。他知道路清尘的性格,只要你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他很难拒绝别人。 展岳已经离开,路清尘觉得自己真要是走了,很不礼貌。而且上次仓促离开酒会的事情他还没有郑重道歉,展岳也没追究他当时的反常表现,他做不出来第二次不礼貌的行为。 他算了算时间,给沈君怀发了一条信息:“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就能走了。”之后静下心来安稳等人。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慢,却异常清晰。 路清尘没来由地心里一跳。 脚步声停在了包厢门口,接着门便被人推开了。 路清尘看着这个突然间闯进来的人,看着他随意踢开对面的椅子大喇喇坐下,看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抿了一口,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 那个人的脸,那个人脸上肆意的笑,那个人说的那些话,那个人困住自己身体的手。 是那个将他困在船上、将他拖进地狱的人。 他又来了! 身体先于意识清醒,他猛然后退,身下的椅子发出巨响,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上。他眼前一片血红,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但仍奋力爬起来,向门口冲去。显然对面那人也没料到他反应如此剧烈,竟然一时愣住没有动作。 就这一瞬的工夫,路清尘的手已经堪堪抓住门把手,他心跳如雷,脑中轰鸣一片,只要轻轻往下一压,门就会打开,他就能冲到外面,冲到阳光下,再也不会被困住。 这时,一只手臂从他背后袭来,用力勒住他的腰腹,将他往后拖去。 他用尽全力挣扎嘶喊,狠狠去抠抓扣在他腰上的两只手。方河高了他大半个头,这时想要彻底钳制住他,竟然有些吃力。怕他的呼喊引来服务生,方河耐心告罄,狠狠将他掼在地上,又一巴掌紧随而至,总算让他噤了声。 “我说……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跑。”方河蹲下来,睨着躺在地上的人。他刚才被摔得狠了,整个人蜷在那里,他的圆领T恤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消瘦好看的锁骨,嘴角被打出了血,有几滴溅到白色T恤上,脆弱的模样有种让人狠狠凌虐的欲望。 方河忍不住骂了一句:“操,真是个妖精!” “不就是玩过两天吗?至于这么怕我?”方河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仿佛施恩一样继续说着,“我想过了,你呢,比较对我胃口,以后就跟着我吧,钱和名都少不了你的。” 方河蹲得有些累,他慢慢站起来,坐在椅子上,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他点头同意。 不怪方河摆出一副十拿九稳的姿态,这种事对他们这个圈子的人来说,实在太平常了。看上了谁,玩个一两次,更顺眼的,就养个一年半载,哪一个不是瞅准机会往他们身边凑。一年前固然路清尘不是自愿的,但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画家,现在想有名有利,攀上方家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捷径。 只要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 第13章 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啪一 方河略低了低头,才听清了路清尘口中吐出的那个“滚”字。 他霎时冷了脸,抓住路清尘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我劝你想清楚怎么说话。”他不紧不慢地盯着路清尘有些微肿的唇,“跟着我,不是和你商量,是通知你。你答应或者不答应的区别,在于过程是让你舒服还是让你受罪。” “你会有报应的……”路清尘沙哑着嗓子,灭顶的恐惧和恨意已经让他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怎么会有如此恶的人像践踏蝼蚁一般,将别人的幸福和生活毁得彻底却毫不在意。 报应?方河笑了,他竟不知道这人这么天真可爱呢!拇指压上他的唇瓣,用力碾压几下,嘴唇更加红肿诱人了。回味了一年的美味就在眼前,十分软弱可欺,他忍不住覆了上去。可还没尝到滋味,嘴角就传来一阵剧痛,接着便闻到一股子血腥气,路清尘竟然发狠把他的嘴角咬破了。 趁着方河痛得嘶了一声,路清尘右手猝然抓向后方角落里的置物架,架子上的青花瓷滚落在地应声而碎。响声终于惊动了服务生,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 路清尘抓起一块碎片向方河挥去。 方河完全没料到看起来怯懦可欺的人竟会发难,本能退后半步,正待再上前想擒住他时已经晚了,原来这人根本不是要伤他,只是虚晃一枪,他的目的是逃跑。 等方河反应过来,路清尘已经踉跄着爬起来,趁乱跑出了包厢。方河气急败坏地躲开一地狼藉,推开堵在门口一脸懵逼的服务生,追了出去。 路清尘跌跌撞撞跑进大厅,饭店大门距离他不过几步。他的腿很疼,手在流血,眼睛也被泪水和汗水激得睁不开,他通通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 正是饭点,大厅里的客人和服务生不少,他顾不上别人惊讶的目光,只是不管不顾地狂奔。 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随后就被一个人揽住了肩。 萧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路清尘。自从上次两人一别之后,再没见面。萧墨偶尔会给他发个信息,像老朋友一样问问近况,路清尘也努力装作无事发生,仿佛两人什么也不说,就能回到以前。 萧墨在平洲的工程已经结束,这几天就准备回南城,今天和合作伙伴吃的算是散伙饭。吃完饭在门口道别之后,正打算去取车,就看到了狂奔而出的路清尘。 路清尘在萧墨连续唤了他几声之后,才认出了眼前人。萧墨几乎目呲欲裂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身上全是伤,他脱下自己的风衣裹住对方,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衣服。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沈君怀就是这么照顾你的吗? 路清尘仿佛在即将溺亡的大海里突然抓到了一叶扁舟,长久的精神压制轰然倒塌,他整个人扑进萧墨怀里,放声大哭。 萧墨紧紧抱着他,心都要碎了。 方河站在酒店大厅里,远远看着这一幕,看来今天是不成了,得想个别的办法,让猎物乖乖走进笼子里。他并不觉得丧气,反而觉得有点障碍让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正想着,杜谦的电话打了进来。 “那小子不听话,中途还遇到了他的熟人,没办成。”不知道电话那端杜谦说了什么,方河无所谓地笑起来,“这事儿可由不得他说了算,得看我什么时候玩腻了。对了,我听陈老头说,这小子有个男朋友,好像是哪个大学的教授,你帮我查一下,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么情比金坚。”挂了电话,方河摸了摸自己被咬破的嘴角,有些意犹未尽地笑了。 萧墨将路清尘放到自己车上,看着他一身狼狈,终于还是怎么忍不住狠狠骂了一句。 “先去医院好不好?”萧墨看路清尘稍微冷静了一些,又一次提出去医院的建议。 “我没事,不想去。”路清尘摇摇头,他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强打着精神说话,“一会儿君怀会来接我,我得回家了。” 萧墨神色有些烦躁:“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和谁起了冲突?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样——”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他看到路清尘紧握着双拳,骨节用力到发白,只能硬生生刹住了口里的话。 “我想回家……”路清尘有些混乱地翻找着自己的手机,抖着手指拨给那个熟悉的号码。长久的嘀声回荡在车厢里,无人接听。等电话自动挂断,他又拨出去,依然如此。他又哆哆嗦嗦地调出微信界面,用了好久才发完那句“你什么时候过来”。 依然没有回复。 萧墨气极,一把将路清尘手里的手机抽出来,扔在后座。“别等他了,我送你回去。”说完也不顾路清尘反对,一脚油门将车开了出去。 路对面,一辆黑色凯雷德停在街角,久久未动。 沈君怀看一眼手机上的连续来电和信息,无动于衷。他打开车窗,烟雾从车内涌出,他夹着烟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地看着路对面的餐厅大门,随即嗤笑一声,调转车头离开。 他比约定时间提前到。 因为之前酒会的迟到让他心有余悸,况且他也不认为路清尘能应付得了展岳的意图,但提前20分钟到的结果,就是看到扑进萧墨怀里痛哭的那人。距离太远,愤怒太重,以至于看不到对面那人身上的伤痕,只看得到两人抱紧的身体,和萧墨心碎的神情。 有什么事情需要在别人怀里寻求安慰?还是这样一个早就将意图展露出来的人。 他怒极反笑,踩着超速的边缘跟上萧墨的车,跟着他开上那条熟悉的路,看着路清尘裹着萧墨的风衣下车,走进家门。 他在门外路边停了很久,想着冲回家里问问路清尘,既然求我不让我离开,那你倒是有求我的资本和条件啊,你让我凭什么不离开你呢?也是,路清尘已经长大了,不必事事再依赖自己,或者在某个福至心灵的瞬间,发现自己的竹马才是最可靠的人,想转头回去也说不定。 陈徐行的事情尚不明朗,又出来一个萧墨和展岳。 沈君怀冷笑一声,或许真的低估了路清尘。 他最终没有回家,他不能确保自己面对路清尘不会失控。还有许多事情不清楚,他不想将事态扩大到无法收场。 沈君怀没接电话,也没回信息,当晚更是没有回来。 路清尘焦灼不安,在客厅沙发上等到深夜。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失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想到这里,他更加六神无主。他咬了咬牙,将电话打给苏长羡。 “没……没在你那里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找他,他还没有回来。”路清尘心下惶然,语气不自觉得便谨小慎微。苏长羡听得心里莫名有些心酸,一边答应着一边安慰他:“他进实验室有时候不能接电话,最近几个项目也挺重的,肯定是还在忙呢!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办公室找找他。” 苏长羡找来的时候,沈君怀正在办公室里看一部老电影《Closer》。 巨大的投影上,一头红发的爱丽丝街头遇到丹,醒来的时候笑着说:“Hello·Stranger”。两个陌生人在万千人海中相遇,又最终在烟火岁月中走失。就像他们两个人,乍然相遇,一个爱的全心全意无所求,一个爱的漫不经心无所欲,但却都在时间打磨下将爱变成了自己在乎的样子。就怕到最后发现,对方都不是自己真实的样子。爱丽丝连名字和国籍都是假的,不见了,就真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苏长羡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有些无语地看着对面的人。 “啧,我真看不出来你竟然也有为情苦恼的一天。”见沈君怀不理他,他打个哈欠径自说着,“你不回去至少给小路回个消息,害得他在家里空等,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沈君怀将投影关上,走到窗边点了一颗烟,听着苏长羡继续唠叨:“小路年龄还小,人家一心一意跟着你,你就算不会哄人,也该有个恋人该有的样子吧!不是我说你,你也就是看起来条件好,真接触起来,除了路清尘,我看没人能受得了你。” 沈君怀没说话,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走到门口,将大门打开,冲着苏长羡打了个“离开”的手势。 苏长羡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甩甩手站起来便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说:“我等着你追妻火葬场的那天。” 凌晨三点,路清尘收到苏长羡的信息:“君怀还在实验室里忙,今晚不回去了,他让你不要等他了,早点睡吧!” 他捧着手机看了很久,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路清尘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看,从头翻到尾,依然没有沈君怀的电话或消息。 展岳的四五通未接来电依然挂在显眼位置,他想了下,最终还是给对方回了一条信息:“昨天临时有事先走,抱歉。”然后又在萧墨一连串的消息下回复了一条:“我没事了,勿念。” 他起床洗个了澡,站在水雾蒸腾的浴室里,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瞧。膝盖、嘴角的伤昨天已经简单处理过,后背有大片的青紫,是昨天被掼到地上时摔的,疼得不敢碰,他自己也没法搓药油,就干脆这么晾着。右手被瓷片划得有些深,只乱糟糟地缠了些纱布。 他看着自己羸弱苍白的身体和那张无精打采的脸,只觉得自己哪里都不配。 他尽力将自己收拾地更好一些,说不定沈君怀一会就回家了,不能让他看到昨天那种狼狈的样子。 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他终是等来了自己要等的人。 沈君怀收到邮件的时候,是在次日傍晚。 他已经平复好心情,觉得自己可以回家和路清尘好好谈谈。他的办公室连着休息室,回家前他洗了个澡,将满是烟味的衬衣换下来,正要关电脑的时候,看到工作邮箱里弹出一则新邮件通知。 他的工作邮箱就挂在学校展示栏他个人简介的下面,但是很少用,只有学生们偶尔会给他发咨询邮件。他随手点开,是个没有文件名的压缩包,内容只有一句话:打开看看,是个惊喜呢! 他皱了下眉,如果没有这句话,他确实会把它当成垃圾邮件直接删除。 下载、解压,打开之后,入目就是十几张图片。 图片里的每个人,都是路清尘。 赤裸着被捆缚在床上的、闭着眼被塞着口枷的、脸色酡红眼神迷离的、被摆成各种姿势的路清尘! 电脑右下角又传来叮咚一声,紧跟着又有一封新邮件来了,这次没有图片,只有两句话:“你的小情人真是无法想象的美妙,那两天我们玩得很尽兴。照片分享给你,但是视频我就自己留着了。” 沈君怀听见自己脑中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啪一声断了。 第14章 一条活路都没留给他 夜色渐浓,开了灯的客厅氤氲温暖。 窗外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路清尘扔下怀里快被揉烂了的抱枕,快步向门口走去。 他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路清尘站在门口,看着沈君怀下了车,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夜色遮住了他的眉眼,辨不清神色。 路清尘对危险的预判从不准确,但这次,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他见过冷漠的、暴躁的、无所畏惧的、各种各样的沈君怀,但从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气压低到能结冰的沈君怀。 “君怀,你回来了……” 沈君怀没让路清尘把话说完。他没什么表情地侧身进门,然后关门的瞬间,一只手将路清尘拖了进去。 路清尘被他带得趔趄几步,小腹撞在沙发上。他痛得弯下腰去,大脑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一个耳光就跟了过来,狠狠打在自己脸上。 他脑中有瞬间的空白,四周空气里轰鸣阵阵,耳中和鼻腔里似乎都有热热的液体流出。他被打得趴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侧着脸,能看到沈君怀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正面无表情地看他。 一部手机扔在他脸上,他认出了黑色的手机壳,上面刻着两个名字的首字母,是很久之前他的浪漫心作祟,从一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那里特意定做的。 那是沈君怀的手机。 手机重重打在他脸上,滚落到一边。在手机翻滚的瞬间,亮起的屏幕上闪过一张自己的照片,他赤裸着半跪在床上,身后有一条粗壮的手臂正箍住他的腰。 手机壳磕掉了一小块漆,屏幕上泛着惨白的光。他有一小段时间喘不上来,脑子里却充斥着手机壳掉漆了这样的细节。 沈君怀向前一步,皮鞋距离他的脸不过半尺。 他这才知道害怕,突然不知道正在看他的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里,为什么身体突然不能动弹了。 他开始陷入大段的迷茫,大睁着眼愣愣看着居高临下的那个人,那个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像俯看着一只死物。他不认识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还不放过他。 那个人蹲下来,捏住他的下颌,审视着自己。路清尘想自己的下颌一定是碎了,不然为什么这么疼。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只看见那人嫌弃地将手拿开,甩了甩满手的水,有水滴溅到他嘴里,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可能是泪水太烦人,又弄脏了那个人的手。那个人或许是烦了,冲着他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实木地板有些滑,他被巨大的冲力推远,直到后背撞到餐桌才停下来,头狠狠磕到桌腿上,传来“咚”一声巨响。 他完全说不了话,眼睛也睁不开,心脏像被一条铁丝紧紧勒着,疼得全身发抖。 身体开始无意识痉挛,一口血沫喷出来,白色睡衣上满是星星点点。 他看着那个人又走了过来,抬起脚,压在他细弱的脖子上,似乎在想着该用多大的力道才能踩断他的颈骨。 极度的恐惧让他终于崩溃,在最后的时刻猛然喊叫出来。但他以为用尽全力的喊叫,其实在别人听来就是几声很小很哑的“啊啊”声而已。 但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唤醒那个已经完全失控的人。 沈君怀僵在原地。 他不确定毫无动静躺在地上的人是否还活着。他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放在路清尘鼻下,微弱的呼吸可闻。他指尖离开时扫到对方脸上的血,入手冰凉。 苏长羡连续两天晚上被折腾起来,简直要疯了。但当他看到沈君怀家里的景象时,几乎要原地炸裂。路清尘蜷缩在地上,脸上青肿一片,血迹斑斑,单薄的身躯像一块破布,看不出来是死是活。而沈君怀颓然坐在一旁,距离路清尘四五米远的地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长羡抖着手打电话叫医生,好不容易说完地址,就扑过去看路清尘的情况。他不敢动他,不知道他是否骨折,是否有伤到内脏。 然后又扑到沈君怀身边,拽着他的衣领问:“是你打的吗?啊?你是不是疯了?” 路清尘昨天担心沈君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今天就以这么惨烈的方式躺在这里,这让苏长羡十分难以接受。 沈君怀从小就玩MMA,打拳的时间甚至比他搞纳米的时间还长,他拳头多重,打起人来多狠,恐怕只有苏长羡知道。“不爱了分开就是了,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大动肝火?”他一顿,仿佛想到什么,登时有些诧异地看着沈君怀,开始有些犹豫不决地问:“该不会……” 苏长羡知道,沈君怀对感情不忠的忍耐度为零,一旦发现问题立刻结束,从不拖泥带水,但那是对不爱的人。那对爱的人呢? 沈君怀终于抬起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苏长羡长叹一口气:“或许是有什么误会,我感觉小路不是这样的人,总之先等医生来了再说吧。” 苏家的私人医生姓林,来得很快。 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林医生将路清尘仔细检查了一遍,并上完了药。路清尘中间醒过来一次,看到陌生人在跟前忙碌着摆弄自己,也没什么反应,他茫然睁眼看了一会,又闭了眼。 林医生忙完,客厅里坐着的两个人在等他。他的雇主是苏长羡,他只看着苏长羡回话,不太看另一个人。 “从目前情况看,路先生内脏和骨头没有事,只是软组织挫伤有些严重。他嘴里流血是因为遭受重击后牙齿咬破了口腔内壁造成的,也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看了沈君怀一眼,然后继续说,“他左耳受伤严重,建议明天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沈君怀微微动了动。 “还有,他手上有割伤,不是刚才造成的,后背也有,都不是今天的伤。”林医生说。 “老沈,你该不会不是第一次打他了吧?”苏长羡有些没好气地问。 沈君怀反应有些慢,似乎在消化林医生的话。 林医生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说:“刚才路先生醒过来一次,但是精神状态很不好,建议以后对他有针对精神方面的治疗。” 良久,沈君怀开口说了一句好。 路清尘觉得自己在一片迷雾里穿行,他全身酸痛,走得艰难。 走着走着,他听到脚下传来海浪的声音,他又回到了游轮上。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他知道前面有什么等待着他。但是身体不受控制,依然一步步走进船舱,停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上。他心跳的声音在恐惧中有些失真,但仍清晰可闻。他看着旁边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后便被人拉进了门里。 梦境总是和现实如此雷同。 方河很轻易就制住了他,捏着他的脸,示意杜谦将手里一瓶透明液体给他灌下去。他吓坏了,拼命挣扎喊叫,但是无济于事。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他的三观认知,他被剥光了扔在床上,随着药性上来,他渐渐不再反抗,任由那两个魔鬼用各种方式玩弄。两天下来,他被关在房间里没有出去一步,方河只给他喂了一些水,他全身是伤,惨不忍睹。神情恍惚中,他看到杜谦拿手机对着他拍照。 他曾经求他敬重的陈老师帮他报警,然而被三言两语的恐吓就吓住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沈君怀。 两天之后,他被扔下船。 陈徐行让人将他送回家,他和沈君怀一起住的地方。那时候,他唯一庆幸的,就是沈君怀在M国。他自己忍着疼偷偷去看医生,每晚拼命洗澡拼命搓药油,直到沈君怀回家前,他身上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 这个秘密他藏了一年。 他不能再坐船,不能听见海浪声,做爱的时候其实也很想吐。他走在街上,只要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就觉得人们在窃窃私语,在讨论他不堪和淫荡的样子,所以干脆不再出门。半年前他一度坚持不下去,如果不是沈君怀要来平洲,他相信再熬不了几天自己就崩溃了。 他原本终于在前一晚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管沈君怀还愿不愿意和他有“之后”。他甚至想,哪怕沈君怀知道这件事之后就算再厌恶他,他也会好好讨好对方,细无巨细照顾对方,无论要他做什么都可以,无论付出多久的时间和心力,都不让沈君怀离开他。 他能依凭的也只有一颗心罢了。 他已经做好了卑微到尘土里的准备,却仍然没想到,沈君怀一条活路都没留给他。 第15章 却抖着身子先说了对不起 路清尘是第二天中午醒的,林医生正给他换药。 他看到林医生不再像昨天那样毫无反应,几乎瞬间白了脸。林医生小声安抚着他,说自己是医生,说他的身体没有大碍,换药也不疼,忍一忍就好了。于是他安静下来,不说话,也不反应,有些地方上药的时候疼得狠了也拼命忍着。 林医生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林医生换完药就离开了。 路清尘在床上躺了很久,屋里屋外都安静地过分。他试着挪动身体,终于能扶着墙站起来。他慢慢挪到门口,将门反锁,又花了些时间挪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边脸高高肿着,嘴角破了,一只眼睛充血严重,手掌包裹得像个粽子。 他有些饿,好久没吃东西了,头也晕得厉害。但他不敢出去,他不知道外面还有什么等着他,就干脆扶着洗手池,打开水龙头,用漱口杯接了几口水喝。 喝饱了水,等到有些力气了,他再慢慢挪出来。 昨天情况紧急,苏长羡和林医生把他放到了紧靠着主卧的一间客卧里,以便处理伤情。这恰巧又成了路清尘的幸运,在满是沈君怀气息和物品的主卧里,路清尘现在怕是一刻也呆不住。 客卧没有阳台,但有个半圆形的落地窗,深灰色的窗帘厚实宽大,扯平了像是一块巨大帷幕。路清尘钻进这块大“帷幕”里,将自己裹紧,不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但是没睡多久,他就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他像一只被外界未知危险突然惊醒的雏鸟,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警惕着每一丝声响。门开了,有脚步声走近,最终在窗帘外面停住了。 他躲在窗帘里面,尽全力屏住呼吸,但仍然控制不住发抖,甚至窗帘都被抖得窸窣作响。他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窗帘,并往旁边扯开。 他不可遏制地嘶哑着尖叫,后背已经抵住墙无法再退,于是只能拼命把头往窗帘后面躲。他大概又哭了,眼泪挥舞地到处都是。他被两只胳膊圈住,那胳膊大概怕伤到他,不太敢用力的样子。他还是拼命躲,拼命喊叫,直到将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 一阵兵荒马乱。 许久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但还是无法抬头看沈君怀的脸。 他依然躲在窗帘堆里,脸压在胳膊上,只露出一小圈发顶。沈君怀坐在床上,两人沉默相对。 “一年前,是……是两个人。”他先开了口,想尽量说得顺畅一些,但很难,“我……被关在船上一个房间里,他们,他们逼我吃药。” “我不认识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 断断续续的讲述用了半个多小时,零碎混乱的语言不难拼凑出事件全貌。 至此,隐藏的秘密得见天光,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正午的阳光很强,却赶不走房间里的阴霾。 沈君怀坐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帘后面的人,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路清尘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猛地停在原地。 躲在窗帘后面的人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形容俱毁,却抖着身子先说了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有人对不起他。可是该道歉的人不见一个,不该道歉的人却诚惶诚恐。 他没再说话,走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房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路清尘过得浑浑噩噩。 他白天待在画室里,晚上就睡在客卧。 他不再出门,钟点阿姨每天会过来做饭,把饭端到二楼卧室门口,然后离开。他不愿意去客厅和餐厅,就在卧室里吃饭,吃完后会下楼把碗筷放回厨房。除此之外,他轻易不肯离开二楼的画室和卧室。 他不太能见到沈君怀,两个人总是能完美错开时间,一个早睡晚起,一个早出晚归。其实路清尘不太能睡得着,每天只能勉强睡三四个小时。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黑暗中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象,像昆虫飞舞,像火花四溅,声音时大时小,样貌依稀难辨。 他能听到沈君怀深夜回来的声音,那时候他通常已经躺在床上,睁着眼,听到外面汽车熄火、车门关上,听到沈君怀由远及近的脚步,听到他走进客厅,上楼,然后停在卧室门口。 两间卧室紧挨着,沈君怀似乎每次都会在卧室门口停顿一小会,然后才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进去。路清尘在那一会儿的时间里,会发现自己全身的细胞紧绷起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那夜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像一个沙漠里走了很久的旅人,渴望着远方绿洲的拥抱和接纳,又害怕着那绿洲其实是一场海市蜃楼,将他仅剩的生命力吞噬。不敢靠近又无比渴望,就像飞蛾,一边害怕着火的致命,一边却又无法抗拒光的吸引。 他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去,像往常那样,笑着对自己的爱人说一句“你回来了”。 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开始不停地看《千与千寻》。 大家都爱千寻,他却爱着无脸男。 那个孤独、怯懦、渴望温暖的无脸男,那个总是戴着微笑面具、独自站在阴影里的无脸男,他用尽全力所能拿出的一切,却不是千寻想要的。他只能安静陪着千寻走完一段路程,然后在结局彻底退出千寻的生活。 路清尘常常把衬衣罩在自己头上,对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看,这就是无脸男。” 他后来画了大簇大簇的红玫瑰,却给玫瑰罩上了黑色的幕布:“看,这就是无脸男。” 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以前就瘦,现在几乎瘦成皮包骨。 这天夜里他从昏睡中醒来,口渴得厉害,可能是睡迷糊了,他半眯着眼,晃荡着下了楼。客厅里昏黄的地灯亮着,他低着头,踩着光影慢悠悠走到厨房找水喝。 他潜意识里不想在厨房久留,端着水杯往回走,一回头便撞在一个人怀里。 他迅速后退半步,和对方拉开一点距离。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用力捏住水杯,尽了全力不让水洒出来。心脏位置又开始弥漫着一股股勒紧的麻和疼,迫使他不断深呼吸。 沈君怀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我,我喝口水就上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他害怕沈君怀沉默的样子,因为不知道沉默背后是什么样的情绪和打算。仿佛自己主动挑起话题,主动打破沉默,就能安全了一样。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只剩一些淡淡的淤红,手也能自如活动了,但整个人却像幽魂一般,手脚和表情都落不到实处。 他甚至抿了一口水,接着说:“我喝完了……我上去了……”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成为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的尾音。他全身僵硬着想要赶紧离开厨房,走到门口的时候,沈君怀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抬起头仓促地看了一眼挡在面前的人。 沈君怀伸出手想要揽住他的瞬间,吓得路清尘手里的杯子滑了出去,啪一声脆响,让两个人同时怔在原地。 路清尘手忙脚乱地弯腰欲捡,被沈君怀拦下。“我来收拾吧!”沈君怀很快将碎玻璃收拾好,对着立在一边不作声的路清尘说,“我们谈谈吧。” 我们谈谈吧! 路清尘听完这句话,瞳孔瞬间收缩,他扶着墙有些站不稳。 他害怕谈谈。 沈君怀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想过去扶他,但考虑到他会害怕,又停在原地。“你别怕,就只是谈谈。”他用很缓慢的语气,尽量将事情讲述的听起来不那么起伏。 他走过去,带着路清尘慢慢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路清尘端端正正坐下,像个等待老师点名问答问题的小学生。 没有等太久,就听见沈君怀说:“方杜两家和陈徐行的事,我会解决,你不要害怕。之前是我误会你,我给你道歉。”他认真地看着路清尘,“对不起,让你受伤,是我的错。” 路清尘紧绷的肩膀落了落。 “还有,”,沈君怀顿了一下,“你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我已经联系好医院,明天就送你过去。” 林医生后来又来看过路清尘几次,并多次建议去医院做一个全身检查。但对于去医院这件事,路清尘有着出奇的固执,他的不配合让他得以在家里“再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观察就这么一直拖下去,拖到现下,他的暴瘦和精神状态到了任谁都不能再假装看不见的地步。 听到沈君怀说“还有”的时候,路清尘就弓起了后背。 他呼吸很浅,感觉自己的胃在打结。他隔着两个人的距离,看着沙发另一头的沈君怀,暗橘色的光影让沈君怀的脸有些失真,没有表情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凶。 “我不去。”路清尘有些着急。 他尽管还是很害怕,但是他已经原谅了很多事,他每天想事情想到痛苦不堪的时候,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原谅吧,这样所有人就能像往常那样,所有事也都像没发生一样。 他现在就想在家里待着,不离开他依赖和习惯的这一切,为什么还要为难他呢? “像往常那样”原来是一种奢望。 “听话,你必须得去医院了。”沈君怀预料到他会不配合,但这次他没有那么好说话了。路清尘的身体状况很糟,精神状况也必须干预。 “我不去!”他又往后缩了缩,眼尾发红,嘴角难以抑制地垂下来。 “我不去医院,我不要坐船,我不要画画了……我错了……” 不受控制的话脱口而出,像是藏在潘多拉盒子里的秘密,一旦打开了盖子,就全部涌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上船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他隐忍着哭,弯着身子上前抓住沈君怀的衣袖。 “我以后不画画了,我谁也不见,哪里也不去,你别送我去医院好不好?” “打我也没有关系的,我不疼的,真的一点也不疼,只要你别生气,我没有关系的。”他的眼泪像流不尽一样的,打湿了沈君怀整条胳膊。 “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做了,别人会做的事我也可以学。” “我,我还要很多事要做,我要在家里等你回来,烤蛋糕给你吃,我不能去医院的,求求你……” 沈君怀活到30岁,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被无尽的悔恨和剧痛淹没。 “去医院只是看病,不是不回来了。” “你别哭。” “我们看完就回家。” “我不会把你扔在医院不管的。” “好了,好了,不去了,我们不去了。” “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里。” “对不起……” 第16章 至少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沈君怀再也没提去医院的事情。 路清尘依然每天待在画室里,足不出户。 他的几幅新作在寒星重点推荐展览,在业内几乎掀起一片赞叹之声。不少人想约见这位神秘的年轻画家,但是无奈现在连寒星老板展岳都没法把他约出来了。 寒星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画家沙龙,并去北欧极光村采风。展岳思忖良久,终于还是拨通了路清尘的电话。他可以断定,路清尘笔下的极光一定绚烂浪漫到极致,他拥有一个天才画家所具备的一切浪漫和敏感,他没理由拒绝。 路清尘似乎有些为难,他始终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但依然坚持自己之前的意思,可以参加画家沙龙,但不能去极光村了。 “是因为你男朋友不愿意你出门吗?”挂电话之前,展岳终于忍不住问,他特意说的是男朋友,而不是爱人或者家人。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出门。”路清尘说。他实在不想见到展岳,他总会想到上次吃饭展岳半途离开,方河突然闯进来的事情。时间太过巧合,人为操纵的痕迹也很明显。虽然看展岳的样子不像是参与其中,但即便如此,展岳和方河杜谦之间也肯定有所关联。就算不是朋友,那也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展岳觉得自己的运气全在路清尘这里耗光了。 “清尘,你知道吗?我一直试图接近你,了解你,但你总是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茧,没人能看到你的内核。”电话那端的展岳有些无奈,随即又笑了笑,“我真心希望邀请你一起去看极光,你想想再回复我吧!”说完便挂了电话。 路清尘拿着电话,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次谈谈以他的大哭和沈君怀的妥协结束,接下来他们又过了几天看似安静的日子。 于是路清尘得出了叫做“表面故事”的一套说辞来对付自己:一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出门就不会再遇到方河杜谦和陈徐行这些人,他的爱人也为自己的失控行为道了歉并得到了自己的原谅,林医生不再来说明他的身体健康,他的事业也很有起色并得到认可和喜欢。 你看,还有比这个结局更好的吗? 虽然有些图像仍会以噩梦或闪回的方式出现在梦里,但这仍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沈君怀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不能再给他的爱人添一点麻烦。 他要努力让这个“还愿意在一起”持续的时间再久一些。 沈君怀依然早出晚归,他不想看到路清尘明明恐惧不安又佯装无事的样子。 他有时候深夜回到家,踏进房门前甚至会有短暂的心悸。 他在专业领域里游刃有余了十几年,却对着一段感情露了怯。路清尘和他之前所经历过的其他感情不同,这也是他最近才发现的。原本他也以为没什么不同,但后来发现,对路清尘,他没办法简单粗暴的用“行或者不行”来处理。 在此之前,“行或者不行”一直是他处理问题的两种路径,“有效或者无效”是他做事之初的判断依据。 如今,他理不出来一个合理的解决路径,也无法寻到判断依据,于是决定先从能解决的问题开始。 他把沈筠叫了过来。 周日上午,路清尘躲在画室里,一幅画刚打好底稿,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汽车引擎声。沈君怀今天一早就出了门,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从车里出来的不止沈君怀一人,还有两个高大的青年和一个打扮入时、长相俊美、染着一头蓝发的十六七岁少年。路清尘偷偷从窗户往外看,看到沈君怀下车时宠溺地揉了一把少年的蓝发,说了几句什么,少年就攀上了他的胳膊,神采飞扬地比划着,而后又爽朗大笑起来。 路清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楼下大门开了,一阵笑闹声风一样卷了进来。 他躲在门后,有些紧张地听着楼下的动静,不知道楼下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出去。正惶恐着,听到一阵轻慢的脚步声停在了画室门口。 “清尘,出来,给你介绍几个人。”沈君怀熟悉的嗓音响在门外。 路清尘打开门,有些怔怔然。 “别怕。”沈君怀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出来。 蓝发少年正在一楼四处转悠着参观,一抬头看到二楼楼梯口站着的路清尘,当即大叫一声。“哇!你就是路清尘,是我小叔藏了4年的男朋友啊!干得漂亮!” 路清尘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角落里,沈筠几乎是靠在他身上。 “你这张脸真是一点死角都没有。”沈筠扒拉着路清尘的衣领子,都快凑到他脸上去了,“就是身材太瘦了。啧,我小叔是不是虐待你了?” 沈君怀将沈筠从路清尘身上拉开,警告他:“好好说话,不要靠那么近。” 沈筠是沈君怀堂哥的独子,从小生活在M国,跟着沈老爷子长起来,和家里其他亲戚不怎么亲近,就唯独跟冷心冷面的沈君怀走得近。这孩子小时候又皮又坏,从小到大他爹妈都管不了他,只有沈君怀,瞥他一眼就能让他老实三天。 这些都是沈筠刚刚和路清尘交代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怕我小叔吗?”沈筠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诉苦,“他手太黑,有一次我闯了祸,他没差点打死我。”沈君怀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话题一转,“我这次来叨扰你们,是我主动来的,绝对不是被我小叔威胁来的。” 路清尘有些尴尬,只好笑一笑。 沈筠被他的笑容幌得惊在原地,心里暗骂一句沈君怀禽兽,这么好看的小哥哥都能下得去手。他面上不显,继续攀着路清尘套近乎:“我住在你家里这几天,还要麻烦小路哥哥带我四处逛吃啊!” 按照沈君怀的说辞,沈筠在M国刚考完试,有几周假期,便想着回国玩一段时间,暂时住在这里。家里担心他出事,还安排了两个保镖跟着。 这下,家里可热闹了。 沈君怀平常不在家,沈筠就天天拉着路清尘四处玩儿。 图书馆、博物馆、画展、沙龙,竟然还都是路清尘爱去的地方。他们也会偶尔去CBD逛街、购物、看电影,也开车去郊外兜风、爬山。几天下来,路清尘的业余生活丰富得比他前二十多年都多彩。虽然很累,但他脸色竟然红润起来,笑容也多了。 到了晚上,沈筠便跑到他小叔那里邀功。 沈君怀给他转了一笔钱,沈筠一查记录,当即笑逐颜开。“小叔你放心吧,你去首都这几天,我会好好照顾未来小婶婶的。” 沈君怀:“我两天之后回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寸步不离。”他想了想,又嘱咐道,“我不在平洲这两天,你们就不要出门了。” 得到沈筠的再三保证,沈君怀才放他出去。 沈筠虽然表面上年少张狂,但真做起事来稳重老辣,跟着沈老爷子长大的孩子,可都不是良善的性子。把路清尘交给沈筠,沈君怀还是放心的。 次日晚上沈君怀彻夜未归,路清尘才知道他去了外地。沈筠只说小叔出差去了,别的不肯多说,路清尘才讪讪地不再追问。 “小叔很快就回来了,他不告诉你,可能是怕你太想他。”沈筠扔下游戏手柄,过来逗情绪低落的路清尘,“小叔交代过我,他不在的这两天,咱们不要出门了,就窝在家里装死好不好?” 路清尘巴不得能窝在家里装死,立刻点头同意。 结果到了第二天,沈筠就反悔了。 沈筠:“小哥哥,你是不是特别闷啊?如果你非常想出去的话,我也是可以陪你的。我小叔那边我们不告诉他就行了。” 路清尘:“不闷,不想出去。” 沈筠:“好吧,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那我就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快,赶紧收拾收拾出门!” 路清尘:“……” 穿着家居服正准备双排的两个保镖:“……” 半个小时后,一行四人穿戴整齐去了西郊马场。 沈筠打小爱马,马术精湛,来之前就研究好了当地最有名的马术俱乐部,前几天迁就着路清尘的喜好把人带出去玩乐散心,现在沈君怀一走,他便按耐不住奔马场而去。 马场是会员制,沈筠人生地不熟,是苏长羡跟负责人打了招呼,才放他们进去。 沈筠一进去就撒了欢,正好有人组队打马球,他便选了一匹看着顺眼的马,也加入了进去。沈筠所在的学校是M国知名私立高中,他一入学便是马球队的队长,常常把一帮子体型彪悍的同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国内碰上了这种十分业余的马球队,没几个回合就把别人打服气了。 组队的人都是本地上层圈子的公子哥儿,本来还不怎么在意沈筠,连输几场球之后便不得不正视起来。他们看沈筠年纪不大,面孔陌生,不像是本地谁家的孩子,但看他这样子,也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便在休息间隙打探他的身份。 谁料沈筠只是打球,打完把马球杆一扔就跑去找路清尘了。 临近中午,他俩便在马场餐厅吃饭。 “那几个人水平也太菜了,说下午找几个高手过来重新组队。”沈筠边吃边抱怨,还若无其事地扫了路清尘一眼。 “那你下午接着打吧,我没事的。”路清尘体贴地说,他又不傻,这几天说是他陪着沈筠,其实根本就是对方在照顾他。难得沈筠玩得开心,他不想扫兴。 沈筠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抓了抓头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我让罗伯把你的画板拿来,你在这儿画画好不好?” 路清尘灵光一闪,他刚才在二楼隔着玻璃看场下的沈筠打马球,就被少年奔扬的肆意洒脱折服,心想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沈筠这么一提,他也觉得建议很好,便立刻同意了。 跟着沈筠来的两个保镖,一个叫罗伯,一个叫阿韩,都是亚裔M国人,平常不太说话,只是沉默地跟在沈筠身后。沈筠自从来平洲之后,和路清尘形影不离,时间久了路清尘也和他们熟悉起来。 随后路清尘交代了罗伯要取的东西,就是简单的画架和铅笔,一下午的时候也就能打个草稿,画不了太多。 罗伯开车离开,沈筠也被上午那些人喊走了。 路清尘坐在俱乐部二楼卡座里,发现阿韩还在自己身后,便让他赶紧去跟上沈筠。 “我在这里,陪你。”阿韩摇摇头,中文说得有些生涩。 “我自己在这里就行,你不用管我,去看着沈筠吧!”路清尘见阿韩只是摇头,有点着急。 “筠少爷不会有事。”阿韩笑眯眯地说,他体型修长,五官端正,穿着简单的休闲衬衣和牛仔裤,一笑起来有点阳光,看着不像保镖,倒像个大学生。 路清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几天四人一路同行,阿韩和罗伯貌似更紧张他的一举一动,而对沈筠反而不太在意。他仔细想了想,哪怕在外面去卫生间,这俩人也没让他落过单。 难不成,这俩人是来保护他的? 路清尘兀自想着,没再说话。 直到突然的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沉思。 第17章 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多久? 路清尘被一阵喧闹打断了思路,本能地回了一下头。 方河就站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中午饭间,和沈筠组队打马球的一个公子哥,拍了一张沈筠和路清尘凑在一起吃饭的照片,发到了一个几十人的玩乐群里,并配了一句话:今天打球遇到了高手。群里立马有人问这俩人是谁,他说不认识,蓝头发的是马球高手,旁边那个人是和蓝头发一起来的,以前在圈里子从没见过。 方河无意中瞥见群消息,点开图片一看立马精神了。 上次他给路清尘的男朋友发了照片,原本以为路清尘很快就会被甩,可是等了几天也不见动静。他查到了路清尘的住处,去蹲了几次,发现每天只有那个教授出门,路清尘完全躲在家里不见人影。 这个社区安保十分严密,他还不至于为了抓个人弄出入室明抢这种大动静,便安排人在附近守株待兔。只要路清尘独自出门,就会被他的人带走。 一守守了一个多月,总算等到路清尘出门了,没想到他身边竟然还跟着三个人。一个就是这个蓝发少年,还有两个看起来像是保镖。 刚开始,方河的人没把这三个人放在眼里,一个少年不足为惧,另外两个人虽说是保镖,但是保镖他们见得多了,保镖也是人,也不是无孔不入。 只要跟紧了,得手的机会总会有的。 但让人意外的是,这两个保镖异常警惕,他们表面看着寻常,但是经验丰富,防追踪水平一流。方河的人尝试跟车,都被他们不着痕迹甩掉了。在外面,这两个保镖也寸步不离路清尘,别人根本无法近身。 时间拖久了,方河有些不耐。想着要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还真得费劲找个机会才行。 机会这不就来了? 真是意外之喜! 看着方河一步步走近,路清尘下意识就弓起了身子。 阿韩往前一步挡在路清尘前面,看着对面还在逼近的人,脸色冷下来。 “好久不见。”方河停下来,笑得势在必得?。他目光越过阿韩,死盯在路清尘身上,“你现在乖乖跟我走,我以后不会亏待你。但你若非要不识抬举,那你将来可别怪我不够怜香惜玉。” 方河有备而来,身后跟着五个人,看起来个个不是善茬。阿韩半步不让,将路清尘严严实实藏在身后。 几个人并没把挡在前面的这个青年放在眼里。 有两个人当头冲了过来,企图推开阿韩。阿韩半步未动,一招左高侧踢,直接踢断了其中一人的手臂。之后他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拧转身体,一记右冲膝,将另一人踢了出去。 那两人躺在地上,都没能再爬起来。 剩下的人终于肯正眼看他了,谁也没料到挡在前面的这人不是普通保镖,竟是个泰拳高手,打法狠辣,让人短距离内无法近身。 方河也有些意外。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哎呀这是怎么了,大家有话好好说嘛!”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人快速围了上来,看着剑拔弩张的两拨人,心中了然。他走近方河,笑脸相迎:“方先生,您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是我们招待不周了,见谅见谅。” 方河淡淡点了个头,慢条斯理地说:“黄经理,我巧遇朋友,想借个安静的地方说话。”说罢看了阿韩一眼,“这位朋友有些激动,你看是不是劝他让一让?” 黄经理立刻会意,方河他是知道的,家里有钱惹不起的那种人,但另外两个人他不认识,估摸着就是来玩的普通人。两相权衡之下,他自然是向着方河。 “哈哈,大家都是来玩儿的,别闹得不愉快。”黄经理边说边走向阿韩,笑容可掬,“先生,有什么事坐下来谈,别动手啊!”他暗地里打了个手势,几个服务生和方河带的人向阿韩围拢过来。 阿韩迅速判断了一下现场形势,那几个新来的服务生只是普通人,方河和剩下的三个人比较难应付。要想把他们都打倒,大概需要5分钟。但在他被缠住的时候,方河完全有机会能将路清尘带走。 方河确实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阿韩出手如闪电,在黄经理距离他两步距离的时候,捏住了对方的喉骨。 黄经理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阿韩近在咫尺的脸,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杀意。此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人哪里会是来玩儿的普通人,他相信只要自己再动一下,这个人会毫不犹豫捏碎他的喉骨。 他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自认为什么险恶龌龊都见过,但那都是在规则以内。而眼前这人刚才明明还只是好勇斗狠的样子,现在周身气息却全变了。 阿韩全身透着一股血腥气。那种真正经历过杀戮的人才有的血腥气。 众人一时进退维谷。 沈筠突然打马往外冲,留下一众战况正酣的队员愣在原地,莫名其妙。 他刚才偶然回头,远远看到二楼上人影纷杂,路清尘几乎被抵在落地玻璃上,挡在他身前的阿韩呈一种完全防御的姿势。 他跳下马,往楼上一边飞奔,一边想着这下完了,小叔回来得把他吊起来打。 大家只看到楼下冲上来一个蓝发少年,迅速跑到阿韩挡在身后的那人旁边,抓着对方仔细看了一遍,嘴里说着:“还好还好,没受伤。” 大家正在惊讶蓝发少年是谁,就见他转身走到阿韩身边,斜着眼看了一圈围着的人,目光定在方河脸上。 “南城方家是吧?”那少年吊儿郎当开了口,“我劝你还是回家躲着,往后的日子或许还能体面一些。你留在这里四处堵我们小路哥哥,是不会得手的。而且,你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呢!” 方河冷冷地问:“你是谁?” 他再傻,这时候也知道这少年和阿韩不是普通人了,只是不知道路清尘怎么和这种人扯上了关系。 “啧……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竟然就想抢人。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不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啊?” 沈筠又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我是谁?我当然是在法治社会杀了你也不用坐牢的那种人。” 方河:“……” 沈筠收起笑容,脸上再也寻不见一丝少年人的影子。 他走到方河面前,用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对路清尘做的事,会拿整个方舟来还。而你,到时候陈老先生也保不了你。” 方河面色巨震。 方河明面上是方家次子,但他并非父亲和原配所出,他的亲生母亲是西北政要陈家的女儿,陈老先生官居高位,十分宠溺方河,并暗中扶持他,他目前在方家的方舟集团所拥有的股份,几乎和方家长子持平。但这是家族秘辛,外人鲜少知道。 这些话从一个陌生少年口里说出来,难免让方河大吃一惊。 其实,方家这段时间不太消停,证监会、交易所突然十分密集地对方舟展开调查,平时得过且过的手续卡着不批,相关政策变得模棱两可,现金流也出现危机。他父亲早就让他赶快回去,但他一心想着带路清尘一起离开,就一直拖到现在。 方河看着沈筠,意识到今天带不走路清尘了。 他不再多纠缠,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方河又停下来,远远盯着路清尘苍白的脸,冷笑了一声:“路清尘,你都被我玩烂了,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多久?” 说罢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路清尘几乎站不住。 从方河出现到离开,他就像被困在了一片沼泽里,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断下沉,面对危险,他的本能已经失效,甚至想闭上眼睛都不能。 方河擒住他身体的手,沈君怀挥在他脸上的手。 方河邪恶的笑脸,沈君怀冰冷的眉眼。 两者交替着在他眼前不断闪回,最终击溃了他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巢。 沈筠过来抱住他,不停在他耳边说着,不要听这些胡话,小叔很爱你的。 他看着沈筠焦急的脸,任由沈筠将他抱到车上,这期间他甚至还冲沈筠笑了笑,示意对方不用担心。 汽车驶回家的路上,他木然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觉得方河那句话说得很对。 他已经烂得千疮百孔,从身体到灵魂。 第18章 路清尘要的,从来就不是 沈筠战战兢兢给沈君怀打了电话。沈君怀当天晚上就从首都飞了回来。 沈君怀给沈筠提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能让方河再有任何见到路清尘的机会。 跟踪也好,企图接近也罢,沈筠其实都没太把对方放在眼里,别墅的安保系统早就重新设置,防备极严,外人绝不可能硬闯进来。而罗伯和阿韩都是顶级特种兵出身,方河那几个人在他们眼里还不够看。 当然这些事路清尘是不知道的。 没想到还是被那个方河钻了空子。如果不是自己发现得早,路清尘被人强行带走也不是没可能。 沈筠还是后怕的。 沈君怀到家的时候,沈筠正陪着路清尘看电影。 先看了一遍《千与千寻》,沈筠莫名觉得有点悲伤,于是又看了《瓦力》,总之都是动画片。沈筠心里一直惴惴着,担心自己今晚会挨揍,心思也不在电影上。他看看表,看看路清尘,看看大门口,再唉声叹气一会儿。 路清尘这期间一直很安静,吃晚餐、看电影,等沈君怀回来。但是他太安静了,让沈筠无端觉得有些不安。 阿韩去机场接沈君怀回来的路上,已经把下午在马场发生的事情交代清楚了。 沈君怀进家门的时候,仍然面色不虞。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副等候发落模样的沈筠,没有说话,便径直走向路清尘。 路清尘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表情如常,笑容如常,轻声地打着招呼:“回来了?”然后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飞机上吃过了。”沈君怀说,他看着路清尘的眼神中带着歉意,“不用怕,他以后不会再有机会靠近你了。” 路清尘点了点头:“沈筠和阿韩都在,我没有事的。” 他说完便打了个哈欠,很疲倦的样子,含混着说了一句好困。他脸色不太好,看着沈君怀的眼睛也没精打采。沈君怀还想再说什么,想了想只吐出一句话:“那去睡吧!” 沈君怀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我送你上楼。” “我自己去睡就好了。你刚回来,也早点歇着吧!”路清尘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来,跟沈筠打了个招呼,便独自向二楼走去。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直到消失在二楼拐角处,也没有回头。 沈君怀站在楼下,目光定在他背影上,眼底拂过一层思量和担忧。 “小叔……”沈筠蔫着脑袋,一头蓝发耷拉着,有点怂。 “好了,这次的事不全怪你。”沈君怀坐在书桌后面,没有多少情绪地说,“不会有下次了。” 沈筠眼前一亮:“快了吗?” “嗯!”沈君怀点了点头,“方舟最快三个月,杜家也坚持不了多久。我还有个事要办,你再过几天就回M国吧!” 沈筠总算舒了一口气。 沈君怀这次去首都是见一个人。他以接下来自己主导的一个纳米科研项目成果作为交换,让相关部门彻查方舟集团和杜家企业。其实一个月前沈君怀就和这位部委高层达成共识,由高层逐渐施压,授意相关部门行动。 事情进展的比预想的顺利。 方杜两家经营多年,本身就不是多干净,打擦边球的行为更是数不胜数。上面有心想查,几乎一查一个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方杜两家只是两家企业而已,和某些层面上的垄断技术带来的利益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上面极为重视沈君怀主动提出的这次合作,军工领域部分项目停滞不前,如果能得到沈君怀和有M国军工背景的沈家协助,解决几个商人并不算什么大事。 况且方杜两家也没少做恶事。 沈君怀这趟去首都,部署了项目进展和后期合作计划,并听人详细介绍了方杜两家的调查进展以及最后的结果,正打算晚上应酬几个合伙人,便被一个电话叫了回来。 路清尘后来便一直睡在客卧。 他现在睡眠很浅,沈君怀一进来他就醒了。他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继续装睡。 身边的床垫往下沉了沉,沈君怀坐在床沿,呼吸可闻。 房间里有些热,路清尘却把被子捂得严实。 沈君怀探手过来,想要摸摸他的脖颈出没出汗,却摸到了僵硬的肌肤和一手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一顿,手抽回来,再看向睡着的人时多了一份难掩的难过。 能让他后悔的事情不多,但无论如何弥补,他终究没本事把摔碎的镜子圆得一点罅隙也无。 沈君怀借着窗外的月光,又看了一会儿躺着的人。路清尘露了小半边脸在被子外面,沈君怀克制住想要摸一摸的冲动,只是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 别再害怕了,伤害过你的人很快就会尝到恶果,沈君怀心里想着。 只可惜那时候他还意识不到,路清尘曾经在深渊里努力自救过,但最终吞噬路清尘的,却不是深渊。 沈君怀当然也无从预判,将来尝到最大恶果的人,是他自己。 他犯了大多数人常犯的错误,一味执拗地追求结果,却忘了最初的目的为何。 路清尘要的,从来就不是复仇。 第19章 一场有预谋的泄愤 这个周末是李蓄生日,按照惯例,要在老宅给这位李家次子办酒会庆生。但李蓄的意思是今年想换个地方,家里长辈们也不用参加了,他只想轻松自在些,不想每年都把生日搞成南城商界座谈交流大会。 于是,地点改在李家的游轮上,来的人也都是南城名门望族的少爷千金,还有一些当红明星和摇滚乐队,大家准备在海上彻夜狂欢。 李蓄心里却有些惴惴,因为这次提议海上庆生的其实是他大哥李既白。李既白是李家长子,行事稳重老练,他一向不赞成弟弟玩乐无度,这次却主动说出“年轻人过生日就该尽兴玩”这样的话,总让人有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李蓄闷了一口烈酒,搂过一个丰润妖艳的女孩,使劲亲了一口,决定不费脑子想那么多。 “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干嘛非要在一个人身上死磕。”李蓄看着歪在一边抽烟的方河,这人前段时间被方老爷子禁足了,据说是因为惹了什么事,现在好不容易放出来,却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听说你玩过的那个小画家很是极品,什么时候带出来让我们看看呗!”另一个人调侃道。 “他还没到手呢!”李蓄接话,又转向方河,“不过,你都亲自跑到平洲去了,怎么还没把人弄回来?” 大家不信,纷纷起哄。方河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这么久还搞不定一个小画家。 李蓄大概知道些什么,他听李既白说过,貌似方河看上的那个小画家背后有什么人,但再具体一些的就不清楚了。他也不好多说,只好劝着:“算了,再好的人玩久了也都没劲儿,等我再给你介绍几个更极品的,保准你过不了几天就把那个小画家忘到太平洋去了。” “之前也没觉得那小子多么好,但这次又遇上,反而让人更难忍了。”方河吐了一口烟圈,有些悻悻然。 他上次在平洲没把路清尘带回来,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没想到一回家,就被方老爷子揍了一顿然后禁了足。方舟集团正值风口浪尖,方家忙得焦头烂额,这一波一波的调查来势汹汹,想也知道是得罪了人。方家在南城霸道这么些年,干的脏事多了,得罪的人也多了,只以为上下打点好之后过一阵子就结束了,没想到接下来的打击接踵而至:集团内部账目遭窃,早些年的烂账全抖了出来;几条海外经营线也被封查;更严重的是,方家内部子弟查出来曾沾过人命和毒品。 这下,方家人才明白,这是场灭顶之灾。 然而,方家想尽办法,也只是得到了“上面的指示”这样的原因,方老爷子看着下面几个不争气的子孙,顿感江河日暮,无奈之下只得断足保命,方舟集团过不了几天恐怕就要易主了。 方家的事在南城上层圈子里已经小范围传开了。所以这次方河能出门参加李蓄的生日会,不少人还是吃惊的。毕竟这个圈子是这样,一朝失势,所有人都会敬而远之。这个时候方河能出来,心思活泛的人便猜测,可能是李方两家背后达成了什么交易。方河从小纨绔惯了,就算方家倒了,他母亲给他留的基金也够他挥霍一辈子,他依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阔少爷,方家的东西他不稀罕。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一年前放走了那个小画家,结果现在人找到了,却抓不回来。就好像一只小猫挠了一下你的心尖,然后悄悄跑远了,等你发现心尖越来越痒,而近在眼前的小猫却迟迟抓不到,有种抓心挠肺地难受。 方河低头看了看不知道何时被塞进自己怀里的俊秀少年,神情有些寡淡,路清尘艳绝的脸又出现在眼前,让他无论看谁都觉得索然无味。 大家玩得正酣,甲板上泳池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白衬衣黑西裤的男人从人群后走出来,他身量很高,体形修长,边走边将衬衣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凌厉的小臂肌肉。 那个男人和周围人群的气质太不一样,他看起来气度得体,沉着稳重,整个人在一众声色犬马中特别扎眼。他径直向着方河走来,面容平静,眼神无波,几步便到了眼前。 李蓄心底没来由的传来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和他大哥要杀人时的气场一样,这种莫名奇妙的情绪让他站起来后退一步,刚想喊“你是谁”,就猛地刹住了话头——他看到他大哥李既白就站在这个男人身后不远处,淡淡地冲他摇了摇头。 李既白竟然在这里?什么时候上的船?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整个派对突然之间就跟按了消音键一样,让所有人哑在当场。 方河看清来人时,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啊”,剩下的话便被一拳打没了音。 那个男人将方河提起来,几个重拳劈头盖脸全往要害处招呼,拳头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在已经静音的甲板上格外清晰,距离最近的李蓄甚至能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方河并不弱,但此时却毫无还手之力,整个甲板上仿佛成了他个人的被打表演秀。不一会儿工夫,他便浑身是血瘫在地上,没了声息。 安保围在外围,来客怔在当场。 有人想上前劝阻,也被李既白带来的人用眼神劝了回去。这些豪门子弟们个个是人精,明白这是方河得罪了人,而且这人还是李家长子带来的,便纷纷明哲保身,躲在一边看热闹。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泄愤。 看方河被打得差不多了,再说毕竟是自己的场子,就算是他大哥带来的人,也不能毫不顾忌是吧?李蓄这么想着,便清了清嗓子,准备打个圆场,让这事赶紧了了,然后好让大家继续嗨。方河虽说和自己关系一般,但都是从小到大在一个圈子里玩的,要是真被打出个好歹来,他良心上也过不去。 可是他还没张嘴,就见那个男人看了他一眼。 男人站在那里,刚才还平静无波的眉眼,这会儿却仿佛带了刀,要把人凌迟一般,吓得李蓄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得嘞,现在他算是知道他大哥为什么建议来游轮举办生日会,又暗示他把方河叫来了。只是不知道这男人是谁,不过能劳动他大哥出来,肯定不是一般人。 就算他是寿星,他此刻也没有发言权了,只能乖乖把戏看完,之后再打听内幕吧! 只是李蓄和在场其他人一样,最初以为的顶多就是豪门争斗寻仇暴打的一场戏码,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剧情里会如此劲爆,让这些见惯了风浪的豪门子弟们,也开了一回眼。 男人上前懒懒踢了一脚已经没什么反应的方河,蹲下身提起他的衣领,将人拖到泳池边,甲板上留下一长串血迹,看得在场的人脊背发凉。 大家这时候已经知道这事儿还没完,只是不知道后续男人还想怎样,总不能将人打死吧? 男人果然将方河的头按进了泳池里。 方河被呛醒,剧烈咳嗽着被人从水里提上来。 他认出了沈君怀,那个小画家的教授男朋友。 “你他妈的……”他已经满嘴血沫,依然咬牙切齿地骂着,“他早晚是我的……”说着,他又咯咯笑起来,牙齿和嘴唇上不断有血涌出,有些可怖,“他的视频还在我这里,我每天都要看一遍他是怎么哭着求我放了他的,你想看看吗?” “你清醒了。”沈君怀看着方河,很肯定地说了一句。 “……”方河笑容僵在脸上,不明白沈君怀为何这么说。 但是稍后他就明白了。 沈君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三两下将方河脱了个干净。 方河这时才慌了,他赤裸着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沈君怀,在那一瞬间,似乎想到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沈君怀将手伸出来,边上一人将一个黑色袋子递了过去。 李既白这时忍不住上前一步,悄声问,要清场吗? 沈君怀说,不用。 不用清场,让所有人看着。 沈君怀从黑色袋子里拿出一副乳胶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然后将袋子里其他东西倒在了地上,掉出来一堆在场的人都不陌生的东西,肛*、假阳*、兔尾巴、口枷、项圈…… 他先将项圈套在方河脖子上,项圈上有一条长长的链子。他把链子另一头扣在泳池扶梯上,然后走回到方河身边,蹲下,看着地上那一堆东西,似乎在认真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 “……你,你个疯子……”方河已经抖得说不出话来,他平时没少玩这些,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在场的不少公子哥儿也都或大或少曾和他一起作恶。他们在这方面向来荤素不忌,只求自己爽。如今轮到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被“亲身示范”,大家甚至都有当众受辱的感觉。 但是没人敢上前劝。 先是假阳*,然后是肛*、兔尾巴,都被他有条不紊地塞进了方河的后面。 月亮光华很盛,游轮上灯火很美,人群中流淌着奢靡和醉意。 是个容易尽兴的夜晚。 如果不是硬物入肉的声音和方河惨叫的声音都太瘆人,单看沈君怀的动作神态,跟他平时在实验室没什么区别。 他仿佛不是在行凶,而是在做一件所有人日常都会做的事,比如吃饭、看书、打游戏,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有人悄悄拿出了手机拍摄。 他忽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吓得那人手一抖,差点就把手机扔在地上。 他低下头,继续做事。 他根本不屑隐藏,这种事,藏起来多没意思。 方河渐渐没了声音,血流了一地。 沈君怀最后看了一眼方河,语气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杜谦已经把视频卖给我了,我承诺的条件是保杜家无事。” 杜家在南城一直依附于方家,方家出事,杜家也无法独善其身。沈君怀找上杜谦,提出用路清尘的视频交换,杜谦忙不迭就答应了。 沈君怀看着方河已经全无颜色的脸,笑了笑,说:“他真傻,竟然就信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一个隐蔽角落里,将阴影里面的一个人拖了出来——那是被绑着手脚的杜谦。 他看着躺在地上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杜谦,冷冷地说了一句:“现在,该你了。” 第20章 犹如远在天边 南城几乎整个上层圈子的少爷千金们,在李蓄生日这天,看了一场血淋淋的真人秀。 方河和杜谦从这天开始彻底消失在他们圈子里,后来听说在医院住了小半年之后,被家人送出国,经过这种事,他们再也没脸回来了。而方家和杜家也以摧枯拉朽之势,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土崩瓦解,方舟易主,被李既白收购。 再后来曾有一段视频流传出来,是方河和杜谦在游轮上,被一个男人暴打虐待的画面。男人脸部经过了处理,方河杜谦倒是看得清楚。这段视频被爆出来后,也很快被李家出面压下去,这毕竟是在李家小儿子生日会上出的事,他们不想闹大。 李蓄真是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两股战战。 当时那个人做完这些事情后,仔细将手套摘下来,扔进了泳池。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酒保那里,拿了一杯Black Russian,再走到李蓄面前,举了一下杯,说生日快乐。 李既白很快便带着那人坐快艇离开,剩下的时间继续交给他们玩乐。可经过这一出,大家哪里还有玩乐的兴致,很快便散了。 再到后来,李蓄才断续从他大哥那里得知,方河杜谦伤害过那人的爱人,所以那个男人才会下此狠手。李蓄不知怎么莫名想到方河口中那个小画家,心里直说造孽,只能说万物有因有果,自己还是做个单纯的纨绔就好了。 沈筠要回M国了。 学校要开学,小叔的任务他也完成的差不多了,沈君怀给他定了周日上午的机票,准备把他打发回去。 沈筠有些舍不得路清尘。 没见过面的时候,沈筠只知道小叔在国内这几年,身边有个恋人。家里人都没见过,小叔似乎也没有要介绍给家里认识的意思。小叔独断专行惯了,做什么事有自己的一套判断准则和执行标准,鲜少顾忌家族和家人,说好听点是随心所欲不逾矩,说难听点就是“我不妨碍你你也千万别来烦我”,私人领域和安全范围划得比足球场还大。 小叔的父母也早就不干涉儿子的事情了,也就沈老爷子的话他还能听几句。小叔这次为了扳倒南城那两户家族,和国内有关部门做的交易沈老爷子也知道了。老爷子嘴上没说,但心里不太满意,觉得小叔冲动了,多年的研究拱手让人,利益重新分割,沈家那边也不太好跟M国当局交代。 但研究是小叔主导的,小叔想要干啥,老爷子也不好太急赤白脸。 老爷子已经打电话叫了好几次,让小叔回去一趟,小叔都以研究进入关键阶段走不开为由拒绝了。 沈筠心想,路清尘在小叔心里应该是挺重要的。 不过话说回来,哪个男人也受不了自己恋人受这种欺辱。尤其是路清尘这样的,不言不语,安静温柔,任谁见了都想护着他。 走的前一天晚上,叔侄两人在书房说话。 沈筠:“小叔,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君怀:“等时间合适的时候再说吧!爷爷那边,你先哄一哄,他最喜欢你了,等我回去的时候再和爷爷道歉。”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藏青色锦缎包裹的盒子,递给沈筠:“这个给爷爷,是我托人从缅甸带回来的老坑种。” 沈筠接过来,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砸了下舌:“这个应该能让他老人家消消气。” 沈筠把翡翠仔细收好,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沈君怀看他一眼,合上手上的书:“还有事?” “那个……小路哥哥,你打算怎么办?”沈筠试探着问。 沈君怀给了他一个“什么意思”的眼神。 沈筠于是又说:“事情都办完了,你在这里的研究也快结束了,等你回M国了,他怎么办?是跟着你回去吗?还是……” 还是,你们就此结束?不过这话沈筠可不敢问出口。这个小叔对待感情一向冷淡,路清尘能和他在一起四年,连家里人都很惊讶,但若说小叔会就此定下来,也没见他有这个意思。小叔之前谈过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很快就结束了,也没见小叔对谁上过心。 所以,沈筠一时也拿不准,小叔为路清尘做的这些事,是因为用了真心,还是因为只是男人的领地受到侵犯才做出的反击。 沈君怀没说话。 他确实没想好之后怎么办。 带路清尘一起回M国吗?还是陪他留在这里?似乎都不是个很好的选择。两个人在一起四年,头两年路清尘还在上学,一边读书一边给他做生活助理,后两年一年在南城,一年在平洲。 沈君怀至今还记得路清尘给他做助理的头几个月,每次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害羞到不行。他一害羞耳朵尖就发红,眼睛也变得水润润的。他会因为沈君怀的一句肯定,脸上一整天都挂着笑;沈君怀不喜欢外食,他就翻着菜谱学做菜;沈君怀不喜欢说话,他有时候就一整天都不开口,只是默默做事;沈君怀有时候应酬,不管回来多晚,他都会在客厅沙发上等着,熬好醒酒汤,看着对方喝下,自己再打车回学校。 他的笑容藏不住,他的喜欢也藏不住。 所以在某一天晚上,沈君怀应酬完回到家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个脸上挂满担心、急急忙忙端来醒酒汤的人,兴之所至地说了一句:“清尘,跟我在一起怎么样?” 看着面前愣住的脸,沈君怀笑了笑,反手将他压在了沙发上。嘴唇贴上他的耳垂,低压的嗓音满是蛊惑:“要试试吗?” 路清尘耳朵尖一瞬变得血红,他眼睛瞪得很圆,仿佛要漫出水来 。他不敢看眼前近在咫尺的那张侵略性十足的脸,嗫嚅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沈君怀很有耐心,给足了他考虑和害羞的时间,直到他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嗯”,便亲了上去。 两人在一起后,路清尘的生活除了画画,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围绕着沈君怀而展开。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很快在南城的艺术圈内小有名气,他依旧很努力,这些沈君怀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他这么努力的目的,是想让自己能优秀到足以匹配沈君怀。 “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和他并肩走到更长远的时间里去。” 这句话是沈君怀在路清尘一套画本内页里看到的,清秀端正的铅笔小楷,是路清尘的笔迹。 沈君怀陷在回忆里,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陷在自己和路清尘的回忆里,回忆太多,就冲淡了现在和将来。 路清尘曾经问过他“之后”,在那个两人没有谈下去的夜晚。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我们的关系是否还有之后,要看这件事的毁坏程度,要看你在事实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现在他知道了,这件事的毁坏程度剥皮断骨,而他的爱人,在这件事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他一直顶着一口气,将方杜两家踩到底,然后将路清尘曾经受过的伤害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现在事情都结束了,他一口气也落了下来。 突然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小叔,你该不会从来没想过以后吧?”沈筠见沈君怀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嘀咕两声:“老叫兽不做人……” 沈君怀:“……” 沈筠:“小路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子,小叔,你要是不喜欢了,可不可以——” “可以什么?”沈君怀抬头看他。 沈筠眨眨眼,退后了半步,恬不知耻地笑起来:“我可不可以和他谈恋爱啊?我不嫌弃他。” 看沈君怀的气息和脸色瞬间都变了,沈筠立刻两只手高举过头认怂:“小叔小叔,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一脸要吃人的样子。” 沈君怀狠狠瞪了沈筠一眼,这才收起脸色。 “我就是试探一下他在你心里什么地位嘛!我这不是担心……”沈筠顿了顿,瞅了瞅他小叔的脸色,才小声嘟囔:“我这不是担心你嫌弃他嘛!” “哎,碰上这种事实在是倒霉,这又不是小路的错,他那么温柔单纯,怕会留下阴影。”沈筠继续念叨,“小叔,我走了之后,你要多关注他,不要老是把心思放在实验上,不然以后没老婆。” 沈君怀脸色又难看起来,沈筠决定再下一剂猛药:“如果小路真做不成我小婶,我可是还有两年就成年了,小叔,到时候我可……” 话没说完,就看到沈君怀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沈筠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跑,却不想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 路清尘端着沈筠爱吃的点心和奶茶,就站在书房门口,被这么一撞,他来不及闪躲,手里东西掉了一地。 路清尘被撞得趔趄了一下,也没发出声响,只是立刻蹲下身去捡。反倒是沈筠吓了一跳,嘴里说着抱歉,也赶紧帮忙收拾。 沈筠脑子里有些乱,刚才他去拉书房门的时候,才发现房门没有关严,可能是刚才自己进门时没关好。他也无从判断,路清尘在门口站了多久,有没有听见他和小叔的对话,听见了多少。 他一边收拾一遍偷看面前的人,路清尘拿来一块毛巾正擦着地板上的奶渍,他低垂着眼睑,一声不吭。 沈筠抓住路清尘的手,说:“小路哥哥,我来擦吧!”然后便发现路清尘的手抖得厉害。 他心想,坏了。 等收拾好,路清尘又默不作声地端来了新的点心,递到沈筠手里:“你明天就要走了,我给你做了些,你趁热先吃点儿。剩下的我已经打包好了,明天在飞机上可以吃。”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可那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却仿佛流淌着无尽的哀伤。 沈筠看着他,一时怔住,他脑海里突然就跳出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那句话:他近在身旁,却犹如远在天边。 失去某人,最糟糕的莫过于此。 他的小路哥哥,突然让人有了一种即将远行并且再也回不来的漂浮感。 沈筠甩了甩头,他年龄到底还小,无法洞悉和预判感情中的波折和走向,只是靠着一股子直觉产生了类似于心疼的一种情绪。 他长呼了一口气,恢复了往常的笑脸:“小路哥哥,我走了你要想我啊!我等你和小叔一起来M国看我,到时候我要带你逛上个三天三夜。” 路清尘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句好。 午夜的月亮很圆,路清尘仿佛能听到海浪涨潮的声音,一下一下拍打在岸边锋利的礁石上,打得心里也钝痛。 他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脑袋是一个仰角的姿势,正好透过圆窗看到外面的月华如水。 晚上的时候他并不想偷听的,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想知道当沈筠问出“小路哥哥你打算怎么办”时,沈君怀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于是他停在门外,像一个等待着下达判决书的罪犯,想要知道自己迎来的是无罪释放、是缓期执行,还是死刑难逃。 然而法官没有宣判。 他们的“之后”悬而未决。 他甚至想,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沈君怀说不定早就和他提分手了,毕竟他的研究快要结束了,他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理由,而自己身无长物,也没有非我不可的优势和特色。 或许只是四年寂寞的慰藉而已。 然而现在他们的关系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变量,一个事故,沈君怀是不是就要重新考量他们的关系呢?原本能轻易做出的决定,会不会反而因为某些枷锁变得犹豫呢? 他又想,如果自己懂事一些,不管对方是不是已经嫌弃,都应该主动提出结束呢?给双方一个彼此都体面的台阶退场,放爱人回到他原本的生活中去吧! 他精神上萌生退意,潜意识里又频频回头,希望有一只手能抓紧自己不放,身体里的水分全变成被潮汐牵引的哀伤,将肉体拍在无人荒岛的黑色滩涂上。 第21章 以后不要再害怕出门了 客卧的门被轻轻推开,沈君怀走了进来。 路清尘躺在那里,脑袋依然是一个仰角的姿势,月光下他的脸苍白透明,眼尾微红,似乎睡熟了。 沈君怀掀开被子,躺到床上。他从后面抱住他,胸膛紧紧贴着后背,在他发顶上落下一个吻。 “没事了。”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震得鼓膜颤动,沈君怀从发顶亲到他脖颈,温热的唇和扎人的胡茬激出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沈君怀细细亲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两只手从背后紧紧箍住他的腰腹,又低喃了一句:“以后不要再害怕出门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沈君怀将他翻过来,对着自己,用粗糙的指腹抚摸着他的脸颊,亲吻着他的眼睛和鼻尖。 “方才……书房里沈筠说的那些都是小孩子玩闹话,你不要当真,也不要多想。”沈君怀气息沉沉,温柔起来坚冰褪尽,“……对不起。” 对不起,在你受伤时没有护好你,对不起,在失控之下又带给你第二次伤害。 路清尘的眼泪涌出来,他将脸埋进那个熟悉的胸膛里,哭声沙哑隐忍,像一只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巢穴的小兽,积攒了太久的恐惧和委屈倾泻而出,从哽咽到嚎啕,用尽了全部力气。 他要的从来就很简单,一个拥抱就够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沈君怀和路清尘送沈筠去机场。 沈筠盯着路清尘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几次欲言又止。过安检前,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拉着沈君怀走到一旁,支支吾吾地说:“小路多可怜啊,小叔,你可不能再动手了,骂他也不可以的。” 沈君怀瞪住他,气到说不出话来。 沈筠很怂地缩了下脖子:“小叔,老话说得好,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你一定要……” 沈君怀一巴掌拍下来,沈筠脑袋上的棒球帽直接飞了出去。吓得他立马捂住嘴,瞬间跑出去老远,顾不上再说啥,拉着罗伯和阿韩便冲向安检口。 路清尘看着那个蓝发少年过完安检,最后一刻转身冲他挥手告别,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这个相处了短短一个月,却一直陪着他护着他,想法设法逗他开心的少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沈君怀上前揽住他的肩,说:“别难过,那小子也舍不得你,他下次放假会再来看你的。” 见路清尘有些发呆,沈君怀也不再多说,揽着他离开。 两人往机场停车场走去,正遇到一大波国际出口出来的乘客,有几个人还背着画板。路清尘停下来,好奇地望了几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朗笑:“清尘,你怎么在这儿?” 路清尘回过头去,就看见不远处展岳一脸惊喜地看着他,随后几步走了过来。 等展岳站定,才发现路清尘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男人戴一副金丝眼镜,相貌英俊,气势冷峻,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展岳略怔了怔,随后便冲着路清尘笑起来:“好巧啊清尘,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回来,特意来接机呢!” “我来机场送人的。”路清尘说。他也没想到会遇到展岳,自从上次拒绝对方去北欧看极光的邀约后,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过。 他害怕冷场,便又说:“你们是从北极村刚回来吗?” “是啊,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不过这次去物有所值,你真应该也去看看极光的瑰丽和浪漫,一定能灵感大开。”展岳有些遗憾的样子。 “……有机会会去的。”路清尘有些尴尬地接着话。 展岳笑了笑,往沈君怀的方向看了一眼,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对方身上:“这位先生是?” “哦,这是我爱人。”路清尘急急忙忙介绍。说完,他看向沈君怀,又小声说:“这位是寒星画社的负责人展岳先生。” 沈君怀伸出手,语气疏离地打招呼:“你好展先生。感谢寒星肯定及展出我爱人的作品,改天一定登门致谢。”他嘴里说着感谢,脸上可是一点感谢之情也没有。 展岳也客气道:“清尘天赋很高,能签约到他,也是我们画社的荣幸。” 沈君怀嘴角勾了勾,淡淡说了一句:“展先生倒是客观。” 展岳:“……” 路清尘简直惊呆了,他认识沈君怀这么久,从来没发现理工男还能这么说话。 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那个,我们先走了,展先生你也早点回去吧!”说罢拉了拉沈君怀的袖子,示意他赶紧走。 沈君怀看向展岳,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扔下一句再见,便带着路清尘离开了。 展岳站在原处,直到他们的背影远远混进人群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刚才那个人有点眼熟。”和展岳同行的一位老画家走上前来,有些疑惑地看着路清尘离开的方向。 展岳:“那是路清尘,是我们画社新签约的画家。” “我认识小路,我是说他身边那个人,看着像是……像是沈君怀。”老画家说,他曾经在一个国际高峰论坛上听过沈君怀演讲,印象十分深刻,乍一在此地见到本人,颇有些吃惊,“没听说他来国内了啊,他怎么和小路在一起?” 展岳没回答他的问题,兀自说了一句:“沈君怀是滨海联大的教授吧!” 老画家:“哦,我听说小路是有个男朋友,是滨海联大的教授,没想到是他。不过,联大怎么能请得动这尊大佛,可能只是客座教授吧!” 两人一路聊着上了车,老画家沉浸在八卦里,没有注意到展岳沉下来的脸色。 展岳和方河杜谦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方家从事艺术品收藏展览起家,和寒星早些年就有合作。方杜两家出事后,展岳曾经从朋友那里看到过方河杜谦在游轮上被虐打的视频,动手的男人看不清脸,但是体型却很容易辨认,再加上听到的一些传闻,展岳立刻就判断出,那个男人就是刚刚才见过面的沈君怀。 想通了几个地方,事情就隐约浮现出全貌。 曾有传闻说方河杜谦伤害过一个刚出校门的小画家,现在看来,这个受害者应该就是路清尘,所以沈君怀才对这两人下狠手。而方杜两家也随之土崩瓦解,彻底退出南城,以沈君怀的背景也不是做不到。 展岳心里冷下来,他脑海中模糊跳出了一个念头。 那次他约路清尘签约吃饭,不是秘密,寒星很多工作人员都知道。事情就是这么巧,吃饭途中打电话叫他回来的就是杜谦,说是要拿一幅画。他到了画社之后,却被杜谦拖着聊天,等他急忙赶回去的时候,发现路清尘已经离开。他当时也没太在意,只以为对方有事先行离开了。现在想来,怕是自己被调虎离山,有人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对路清尘做了什么。 如果真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岂不是在无形中做了帮凶?难怪后来他再怎么约路清尘,对方都不肯出来。 展岳掏出手机,给那家私房菜馆的老板发了一条信息。 他要最后核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展岳的车从机场还没开到家,信息就来了。 是一段大约十分钟的视频。 视频里,他走后没多久,方河就出现在包厢门口。包厢里面没有监控,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能听到清晰的东西打砸和瓷器碎裂的声音。几分钟后,路清尘从包厢里狂奔而出,方河也紧随着追出来。 镜头转换,路清尘跌跌撞撞穿过大厅,跑到了大门外,然后被一个貌似熟识的人拦了下来,而追出来的方河只是站在门口,没再有动作。 展岳看着手机,顿在当场。 他看得很清楚,跑出来的路清尘手上、脸上都有血,让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恐惧和慌不择路。 他撑住额头,将手机反扣到膝盖上,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 第22章 听不见了 从机场回来,路清尘坐在副驾上默不作声。 沈君怀先开了口:“想看极光?” 路清尘还在神游天外,这才想起了刚才展岳话里话外带出来的意思,赶紧说:“不是的。之前寒星要去北极村采风,展先生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不想出门,就拒绝了。” 沈君怀沉默了一瞬:“那段时间不让你出门,主要是考虑到安全问题。抱歉!” 沈君怀这话说得音量极低,仿佛怕旁边的人受惊一样。 路清尘抿了抿唇,有些疑惑地侧头看了一眼他,随后大概猜出了他的意思,便说:“是我自己不想出门,和别人没关系。”接着又说,“沈筠也是你叫来陪着我的,还有阿韩和罗伯,这些我都知道。谢谢你!” 阿韩和罗伯其实不是沈筠的保镖,他们从小就在沈家长大,为沈家工作,保护的对象也一直是沈君怀。沈君怀在国内这几年,他们没有跟来,一直在M国沈家老宅做事。 这些都是路清尘偶尔从他们的谈话里听到的。 他们在一起的这四年,路清尘尽全力融入沈君怀的世界,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越走越发现,他俩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家世环境、教育背景、性格事业,全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他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拥有一个漂亮干净的皮囊。 而如今,这皮囊也坏了。 云泥之别,也不过如此了。 将来沈君怀回了M国,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之时,偶尔想起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对着自己的爱人开玩笑地说一句,年少时曾经有一个前任,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竟然也能在一起那么久。 路清尘低下头,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朵,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寒星那边,如果再有需要你交涉的场合或者活动,我都可以陪你去。”沈君怀右手从方向盘拿开,伸到副驾驶位置,握住路清尘瘦削微突的膝盖,安抚般揉了揉,又说,“以后不要单独见展岳了。” 路清尘又笑了笑,应了一句好。 单是萧墨和展岳这样的追求者,沈君怀眼里都容不下一粒沙子,更遑论方杜二人对他做的那些事了。 沈君怀心情难得放松下来,便没有开车回家,直接去了新开的一家打边炉,他知道路清尘爱吃这些。 这家店开在商业中心大厦,口味很好,客人也多。 沈君怀要了花胶锅底,看着对面路清尘快要瘦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小脸,又点了一堆肉食和蔬菜。 “有部电影不错,一会儿吃完饭想去看看吗?”沈君怀看着埋头吃东西的人,轻声询问。 沈君怀一落座就给苏长羡发了信息,他一想到展岳的脸就有些上火,干脆把下午所有行程和会议全部取消,并迅速浏览了一遍最近上映的电影,挑了一部还算说得过去的爱情片,想带路清尘去看。 路清尘没有抬头,正在专心吃自己碗里的菜。 沈君怀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对面那人的答案,就又说了一遍。 两人的包厢靠近窗口,说是包厢,其实只有一道隔断。隔壁包厢几个孩子一路吵闹着去洗手间,大厅里还播放着一首情意绵绵的粤语老歌,说不上嘈杂,但绝对到不了听不到说话的程度。 沈君怀伸手在路清尘眼前的桌面上敲了两下。 “嗯?”路清尘抬起头,一脸错愕。但不过几秒,他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一闪而过的慌乱之后,急急忙忙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我没听到。”随后又貌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吃东西太专心了。” 沈君怀只好再说一遍。 “你不用去学校吗?”路清尘有些惊讶,要知道沈君怀在他眼里是一个完全没有娱乐的人,竟然突然起了看电影的心思,实在有些破例。 沈君怀:“不去了,和你去看电影。” 路清尘早就发现自己左耳听不到了。 刚开始,他会突然感到耳痛和耳鸣,早上起来有时候会发现有少量出血,继而耳内的闷塞感越来越强烈,听力减退,偶尔还会眩晕、恶心,这个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然后就几乎完全听不到了。 他不确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段时间太混乱了,他也不想深究原因。 他小心地给自己画了一个圆圈,缩在这个安全范围内,自我消化一切伤害。 他甚至乐观地想,还好伤的不是手,不是眼睛,否则连画画都不成了。 他有时候听不清沈君怀说什么,所以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就打起十成十的精神,但是精力高度集中的后果,就是人更容易疲惫,听力衰退得就更厉害。 他不敢告诉别人。 谁会喜欢一个残废呢! 电影很搞笑,路清尘随着影院里的观众,也笑得咯咯响。他摸了摸脸,好像眼泪都笑出来了。 看完电影出来,两人还去看了一场小型画展。直到暮色四合,他们才回了家。 那之后,他们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路清尘画画、做饭、散步,沈君怀忙碌着临近尾声的项目。只是,沈君怀很少再半夜回家,他总是踩着点儿按时上下班,也几乎断绝了其他应酬。 要说唯一的不同,是两人不再睡在一起。 路清尘总说自己灵感喷发,常常晚上就待在画室里,而沈君怀需要好好休息,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之前分房睡的模式。 路清尘开始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仿佛时间来不及了一样,画室里堆满了画布和成品。有时候沈君怀回家他也没发现,反倒是沈君怀好几次强制他放下画笔,必须休息,他才一幅恍然清醒的样子。 这天晚上,沈君怀有个推不掉的应酬,但依然赶在晚上10点前回了家。 屋子里静悄悄的,画室里昏黄的灯光从门下缝隙里透出来一点。 沈君怀洗完澡,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脚步停了停,转而向画室走去。 路清尘蜷坐在画室露台上,头歪在窗边,露出苍白细弱的一截脖颈。走近了,他纤长的睫毛轻轻阖着,眉头微皱,似乎睡熟了。 沈君怀将他轻轻抱起来,走到客卧门口,停了停,又往主卧走去。 被放进柔软的被褥中,路清尘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便彻底安静下来,呼吸均匀绵长。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领口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扯开,露出大片瓷白的锁骨,衣服下摆也撩了起来,一大段劲瘦的腰半掩在被子里,诱人而不自知。 沈君怀喉结滚了滚,眼底深处涌上来沉沉的欲望,俯下身吻了上去。 “唔……”路清尘睡梦中本能地躲了躲,没有躲开压上来的重量和炙热的深吻。他手脚被箍在被子里,胸膛也被压得喘不过来气。他脑袋还混沌着,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只好努力扭动着身子,想从桎梏中解脱出来。 身下突然一凉,他的短裤被剥掉了,身体的凉意和心底的忌惮终于让他在此刻清醒,想也没想,他向着身上的人使劲挥出一巴掌。 “啪——” 纠缠的两人同时僵住。 路清尘本就没多大力气,又是在昏睡中刚醒过来,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巴掌声在静谧的夜晚却显得杀伤力十足,沈君怀被打得微微偏了脸。 僵了几秒。 沈君怀从路清尘身上下来,动作很轻,没有说话,也看不清神色。他走到床脚,拧开卧室的地灯,昏黄柔和的光线亮起来,映出了两个人的难堪。 路清尘还保持着仰躺在床上的姿势,他拉住被角,盖住自己的头。 沈君怀声音低哑,压抑着气息,“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热杯牛奶。”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他在厨房多呆了一会儿,直到煮好的牛奶放得半凉,才端起杯子回二楼卧室。 路清尘裹着被子坐在床中间,有些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沈君怀走过来,将牛奶递到他面前,说:“喝完早点睡。”路清尘默默接过,一杯牛奶缓缓喝完,仰头看向立在床边的人。 他眼神闪了闪,终于下定了决心。 沈君怀接过空了的杯子,正转身欲走,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 路清尘把脸压在沈君怀后背上,闷闷地说:“对不起。”顿了顿,又哑着嗓子说,“刚才是我睡糊涂了,我们……继续吧!”说完,他也不等沈君怀反应,便利落地脱掉了T恤。 沈君怀回身,看到一副瘦弱苍白的身体站在那里,半仰着头看向自己,嘴角努力提着,眼中却有一股被强压下去的惊惶。 他那个样子,像极了古希腊神话里为爱痴狂的少年俄尔普斯,就算带着爱人可能随时会得而复失的焦虑和恐惧,也仍然执着地为了得到爱人的顾盼,想要不顾一切的奉献自己。 沈君怀心下异常酸胀,过来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一起睡,什么也不做。” 路清尘:“我可以的,我……我想继续。” 沈君怀叹了一口气:“你不想——” 话未说完,路清尘已经不管不顾地亲了上来。他毫无章法,胡乱舔着对方的嘴唇,努力地贴紧对方的胸膛。沈君怀被他这么一搅,压抑的欲望再次冒出来,他有些费力地抓住路清尘乱动的双手,将他推开半掌距离,神色中已隐隐有丝怒意:“你真的想继续?” 等到路清尘刚点了一下头,下一刻就被扔到床上。 “那好,那我们就继续。”沈君怀再次压上来,语调低沉暗哑,气势迫人。他三两下扯掉路清尘的内裤,常年做实验的手指指腹粗粝,探向身后处。 路清尘努力迎合着,但他无法抗拒本能。 本能让他逃离。 来自心底深处的战栗让他呜咽出声,他仿佛又置身于黑暗的汪洋中,永远靠不了岸,任由冰冷的海浪将他吞没。 他又很没出息地哭了,这一年来,每次做爱他都会哭。所以他从不肯开灯。 但今天灯亮着。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沈君怀早就停下了动作,双手撑在他耳边,正眸光沉沉地看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可以的。”他捂住眼,眼泪流了满脸,话说得语无伦次。 “我们再试试好不好?”他看沈君怀依然没有反应,便伸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欠起半个身子,又想去够那人的唇。 对方又躲开。 他急于证明自己,又羞耻到极点,“君怀,求求你……别这样……” 心里的城防早已摇摇欲坠,终在此刻坍塌。 “别嫌弃我好不好……不会的我可以学,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我……我再去洗个澡好不好——” “够了!”沈君怀压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随后将路清尘拉坐起来。 沈君怀盯着他的脸,压下心头焦躁,深呼吸几次,才开口说:“你不想做的事就不用做,不必看谁的脸色,也不必揣摩谁的意思。” 他心里恨得紧,又夹杂着心疼,这会儿脑子里全是方河杜谦的邪笑和路清尘淌满眼泪的脸,恨不能时间倒回,去李家游轮上把那两个畜生再生吞活剥一遍。 “你没有对不起谁,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也别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沈君怀此时神色暴虐而不自知,等他再抬头时,才发现和自己近在咫尺的路清尘一动不动,低垂着眉眼,早就噤了声。 沈君怀心下微软,探身去揽他的肩,谁知手刚伸出来,面前的人就猛地向后退开。 路清尘张皇着看他,眼底的惊恐一览无余。 “对……对不起……”他声音抖得厉害,脸上惊惧空茫,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沈君怀发怒,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只剩下本能的道歉。 沈君怀的手停在半空。 第23章 多陪陪他吧 路清尘已经缩到床角,他抱着头,将自己蜷成一小团,嘴里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很脏。” “我每天都会好好洗澡的。” 他说着,仿佛又生出了一点勇气,伸出手想去拉沈君怀的手臂,但伸到一半又收回去,嗫嚅道:“我不碰你,你,你别生气……” 沈君怀咬紧牙关,嘴里尝到了一点血腥气。 这天晚上,沈君怀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路清尘安抚好。他又重新倒了一杯热水,哄着路清尘吃了一颗安定,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让他沉沉睡去。 路清尘睡到第二天中午。 他从客卧的床上醒来,像往常一样发了一会呆,扒拉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趿着拖鞋去浴室洗漱。他从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不过此刻胃里有些难受,便想着去厨房找点吃的。刚走到楼梯口,就发现了在客厅里看书的沈君怀。 路清尘怔在那里。 昨夜发生的那些事突然像开了闸门般涌进脑海,耳光、哭喊、失控……他都做了什么? 他眼下发黑,神情慌乱,满心羞愧,呆呆立在楼梯口上下皆难。 沈君怀放下手里的书,几步走上楼梯,牵住他的手,将他带下来。“阿姨熬好了粥,你吃一些吧,不然胃里难受。” 沈君怀将他领到餐桌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转身去厨房端来温好的粥,放在他面前。 看着他愣愣的样子,沈君怀笑着说:“我今天不上班,在家里陪着你。” “清尘。”沈君怀温柔地喊他的名字,直到对方肯抬起眼来与他对视,这才又说,“下午有一位陈医生要来家里,你最近睡眠不好,他来和你聊一聊。好不好?” 路清尘表情有些疑惑,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沈君怀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出了些问题,以前抗拒去医院是因为不敢出门,现在不想去医院是怕被人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聋子。只要不去医院,在哪里都好。而且,他也不能再给沈君怀添堵了。 于是便点头说好。 陈医生是个中年男人,面貌和蔼,看起来十分可亲。 陈医生头一次上门,也没路清尘想象中那么严肃认真,跟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和他闲聊。从美食到旅行,从艺术到人生,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路清尘话很少,多数在倾听,一开始的戒备和紧张过后,便也慢慢放松下来。 “我们来做个测试怎么样?” 聊得差不多了,陈医生拿出几张卡片。路清尘好奇地看着陈医生把第一张卡片推到他眼前,是一张黑白图片,像是一摊墨迹洒在了白纸上。陈医生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又拿出第二张图片。 路清尘看清第二张图片时,已经把手里的杯子扔了出去。 为了让人获得足够的安全感,两人的谈话一直在画室里进行,正因为此,路清尘一直表现得情绪平和。但他现在扔掉了杯子,在跳起来躲到墙角的时候还不小心踢翻了画板。 他弓着身子,缩在角落里,急促喘息着,脸上绝望而恐惧。 陈医生蹲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轻声细语地安抚:“别怕,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血……房间……他们的脸……”他抬起头,满眼是泪,向着虚空伸出手。 “……我要回家,救救我……” 画室传来声响的时候,沈君怀听到了,他站在客厅里焦灼不安,又不敢上去打扰,急得脸色都变了。 终于等到陈医生下来,他便着急往画室去。 “沈先生,您别急,让他自己呆一会吧!”陈医生示意沈君怀冷静,“我们先聊聊。” 沈君怀这才止住步子。 陈医生受人所托,知道面前这人得罪不起,也知道上面那人病得严重。于是便沉了沉情绪,这才开口道:“路先生受过严重的性侵害,但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和疏导,现在已经发展为比较严重的PTSD,就是我们常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沈君怀怔了怔,他并未提前告知陈医生有关路清尘的遭遇,没想到被对方一眼看穿。 陈医生:“我刚对路先生做了罗夏墨迹测试,他看到第二张图的时候就崩溃了。”他解释道,这个测试是一种典型的透射型人格测试,将10张毫无规律可循的墨迹图片呈现在人眼前,普通人看到的就是正常图案,但是PTSD患者看到的就是悲惨的创伤现场,是发挥了想象力之后的事实和伤害。 基于此,陈医生立刻就判断出了路清尘的病灶所在。 沈君怀脸色阴沉冰冷地点了一支烟,听陈医生继续说。 “路先生的情况比较复杂,他可能会在自己的记忆或者梦中,反复出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和内容,因此会出现情绪失控、抑郁等症状。后续我还要进一步评估他的心理健康状况才行。” “怎么治?”沈君怀缓了缓情绪,问道。 陈医生:“我开一些药,先让他吃。但心理治疗目前是根治PTSD最为有效的方法,后期可以辅助催眠、眼动脱敏、精神分析疗法等。” 他想了想,接下来的话说得比较谨慎:“他可能还会有情感受限和过分惊吓表现,比如,无法拥有被爱的感觉,也会出现自残或者自杀的倾向。” 沈君怀夹烟的手紧了紧,心底传来一声有什么东西断裂一样的闷响。 确定了后续治疗方案,送陈医生出门前,沈君怀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能做什么吗?” 陈医生回身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沉默了几秒,才说:“很多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崩溃或者自杀,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创伤本身,而是身边人的二次伤害。” “他把创伤藏了那么久,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没有信任的、可以分享创伤经历的人。”陈医生心想,遗憾的是,这些“不可信任”的人里往往包括伴侣、亲人和朋友。 不可信任吗?沈君怀思忖着陈医生的话。 恐怕是吧!毕竟自己没做过多少值得托付信任的事情。 路清尘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所有的生活都是以沈君怀为轴心,为他哭为他笑,受了伤也不敢喊疼。而他又为路清尘做了什么呢?将对方的付出与爱视作理所应当,忽略怠慢有之,冷漠暴力有之,占有欲和控制欲爆棚,就是没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伴侣来看待。 显而易见,他这个伴侣实在不怎么称职。 “多陪陪他吧!”陈医生最后说。 送走陈医生,沈君怀独自在小花园里坐了很久,才进屋来寻路清尘。 路清尘已经从测验的刺激中缓冲过来,整个人有种疲累的呆滞。 沈君怀步伐沉重,面上表情却如常,只是再对待路清尘便有了小心翼翼的意思在里头,说话、做事,连表情都十分克制。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沈君怀的微妙变化很快就被路清尘捕捉到。 结果便是,沈君怀越小心克制,路清尘便越是如履薄冰。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柔韧性十足的纱布,看起来薄薄一层,但真要撕破又很难。渐渐地,两人相处起来,气氛也变得刻意而僵硬。 打破僵局的是展岳的一个电话。 展岳郑重地约路清尘见面,说有事要当面谈。路清尘答应过沈君怀不再单独见展岳,便说要问一问家里再决定。 展岳感受到对方有些冷淡。这不像路清尘的性格,他会紧张会害羞,但很难拒绝别人,也非常有礼貌,说不好听一些就是有点轻微讨好型人格表现。 像现在这样冷淡的样子,展岳从未见过。 电话不一会儿便打回来,路清尘在电话那头说好。 两人约在画社内部的咖啡厅,展岳早早就等在门口,看到沈君怀和路清尘一起出现,也不惊讶,笑着打了招呼。 三人坐下,展岳打量着对面的两人。 沈君怀身量挺拔、不苟言笑,优渥的身世背景和超群的智商让他看起来有些傲慢冷漠,气质中有种不动声色的咄咄逼人。而路清尘则相反,他身材纤弱、气质温软灵动,五官也是精致出尘。 这两个人单从外表看倒是很般配。 只可惜,般配不一定是良配。 展岳压下心里有些纷乱的思绪,开口说出了此次见面的第一个目的,周末有个全国知名画家沙龙活动,由寒星承办。寒星派出的签约画家代表里面,有几位是大佬级别,本来这样安排就够了,但这次活动其中一个主题就是“年轻派”,经过协商,主办方希望今年新签约的路清尘作为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参加活动。 路清尘知道这个画家沙龙,它并不像展岳口中轻描淡写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活动。作为新人,能和全国顶尖画家一起参加,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但他不想去。 他觉得累。 展岳惯会看人心思,这次却有着看不透了。路清尘神情恹恹,眼神总是发空,看人的时候眼珠动也不动,貌似在听,但对这些谈话却没什么反应。 展岳眼神中已经带了恳求:“这次活动就在洲际酒店,住一晚,第二天午饭后回来。”洲际酒店在隔壁市,并不远,车程大概两个小时。 这比去北极村近多了。 路清尘依然没什么反应,盯着自己杯子里的吸管发呆。 “好的,那就去吧!正好也散散心,我陪你一起去。”沈君怀突然插话,他握住路清尘的手,稍俯了俯身,将人半揽在怀里,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姿势。 听到沈君怀说话,路清尘怔了半晌,点了点头。 看沈君怀如此,展岳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他知道路清晨的爱人是沈君怀的时候,基本就放弃了追求对方的想法,他还不想变成下一个方河。 现在他更加断定,路清尘这人,谁碰谁死。 第24章 那人仿佛是一只流萤 展岳是坦荡之人,追求不成也不妨碍他欣赏对方的才华和品性。况且,路清尘将来的商业价值也不可估量。 谈妥了第一件事,另一件事也要说清楚。 展岳看一眼沈君怀,斟酌着说:“沈先生,有件事我想和清尘单独谈谈,可否行个方便。” 沈君怀没动,也没什么表情:“展先生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 展岳有些尴尬,但面色很快恢复如常。 他正色道:“清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道歉。” 路清尘和沈君怀听到这话同时看向他,一个表情疑惑,一个表情审视。 “上次约你在星河畔午餐,中途离开,是我疏忽了。”星河畔是路清尘遇到方河的那家私房餐厅,展岳离开之后,他被方河困在包厢里。 “我当时不知道——” “算了,”路清尘打断他的话,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说,“没事。” 展岳有些尴尬,他本意是撇清自己和方河杜谦的关系,不想在将来的相处中留下心结,但没想到路清尘会如此回避这个话题。 沈君怀脸色也不太好,他当然记得那天,那天他因为看到路清尘扑在萧墨怀里,彻夜没有回家,再后来发生的事他一点也不愿意回忆。 可是展岳为何道歉?那天还发生了别的事? 三人一时有些安静,路清尘突然站起来说要走。 他想要结束话题的意图太明显,以至于连起身的动作幅度都很大,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沈君怀也跟着起身,跟展岳简单告别之后,便带着路清尘离开。 这次见面前后不过一刻钟,位置上又只剩下展岳一人。 周末,沈君怀开车送路清尘去洲际酒店。 洲际酒店临海,风景秀美。此次活动行程安排比较轻松,当天下午在酒店内有一场论坛,晚上是酒会,第二天大家自由活动,随后便可以返程。 下午的论坛上,路清尘还作为新人代表展示了自己的作品。他全程很安静,主持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说大家好、谢谢这些客套话,几乎没怎么开过口。 沈君怀一直在台下看着他,等他下来也紧紧握着他的手,丝毫不在意别人诧异的眼光。 晚宴开始前,沈君怀接了一个电话。 路清尘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的侧脸,听他说了几句话,语气有些重,眉头也不自觉皱起来,然后便挂了电话。他走到路清尘面前,脸上带着歉意说,实验室出了一点意外事故,一组机器烧毁了,他得赶回去一趟。 路清尘知道这不是小事,便让他不用顾及自己,赶紧回去。 “抱歉,”沈君怀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我晚上可能赶不回来了,明天来接你。” 临走前又嘱咐路清尘不要乱跑,要好好待在房间里,晚上他会查岗。 晚宴设在酒店东面的露天海滩上,灯光旖旎、酒香醉人。 路清尘碍于流程还得待上一会儿,便躲在灯光暗处小口喝饮料。 “陈徐行这次是不是真的凉了?” “作品被曝抄袭,还和自己的女学生不伦恋,我看他够呛能翻身了。” 几步之外两个抽烟的男人在聊天,提到的那个名字让路清尘顿了一下。四周依然嘈杂,但他却能听到自己缓慢的呼吸声,还有那两个人的对话,无论怎么屏蔽都能钻进自己没聋的右耳里。 “可惜了,”其中一人说,“那个比利时艺术家不是说要找他维权吗?后来怎么不了了之呢?” “陈徐行的画在市场上这么受欢迎,要维权很难。那个艺术家应该只是想把他的名声搞臭。” “这事儿还会继续发酵,也不知道这尊大佛得罪了谁。” “他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羽毛,怪得了谁!” 那两人抽完烟,又聊了一会便走了。 路清尘站起来,准备回房间。 他走得很慢,动作有些迟缓,刷卡进房间的时候,听到背后展岳的声音。 展岳在通电话,他用眼神示意路清尘等一下,然后继续听电话那端说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说:“不好意思陈老师,我要问问他的意思。”他把电话扣在掌心,看向面前正要进门的人,轻声说:“是陈徐行,想让你接电话,可以吗?” 路清尘看了看展岳,没有答话,转身继续开门。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他动作依然慢,推开门走进去,随手将门关上。 展岳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怔在门口。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什么,拿起电话说:“不好意思陈老师,他不愿意接电话,已经休息了。”随后便挂了电话。 陈徐行的事在艺术圈里不是秘密,他最近的日子很难过,接连被曝光作品抄袭、私生活混乱、海外的几条艺术品运营渠道随着方家的倒台被封。虽然很多事尚没完全定论,但以前炙手可热的大师已经变得门可罗雀,稍有名气的艺术展和活动几乎没人再请他。 和沈君怀对付方家的手段有相似也有相通之处。 展岳碍于面子接了陈徐行的电话,对方没说别的,却执意要他转交路清尘,这更肯定了他之前的猜测,怕是方河嘴里的那个小画家真是路清尘。 直到真切感受到路清尘的态度,他才后悔自己轻率。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有月色照进来,泻了一地寒凉。 路清尘缩在窗边一个圆形沙发上,裹着一条白色纱棉薄毯,半睁着眼,没什么表情。手机扔在脚边,这会儿已经安静了。 他早在宴会前就接到过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那时候沈君怀刚走。就算陈徐行再怎么落魄,也有自己的眼线,路清尘一落单,电话就来了。电话打通,陈徐行话没说完一句就被挂断,之后换了多个号码,他都没再接。 然后就是通过展岳,不过展岳被他关在了门外。 后来,大概是陈徐行实在没办法了,便给他一条一条地发短信。 先是道歉,小路,之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接着诉苦,我现在事业和名声都毁了,现在只求余生安稳…… 最后求情,能否到此为止,让我能保全子女家庭,我会出国,再不回来…… 陈徐行还是很擅长谈话,几句就把自己的心存愧疚、悲惨现状、卑微诉求表达地淋漓尽致,但路清尘已经不是当年任他摆布、被他几句话就吓回去的学生了,到现在,他已对别人的痛痒不能感同身受了。 他平静地将短信一条条删除,甚至没什么感觉,直到看到随后发过来的一段视频。 视频很短,只截取了几个镜头,应该是经过处理之后发过来的。镜头里沈君怀的脸一闪而过,而后就是躺在地上赤身裸体的方河,还有大片的暗红色血液…… 他在拥挤的画面里,依然注意到了远处灯塔上微弱的光,于是,几乎当机的大脑里传回一个信息,这是在海上,在船上。 视频后面紧跟着一句话:他们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也付出了代价,能否请你让他到此为止? 路清尘盯着这句话,有些费劲地思考“你我他”这些主语分别指谁,然后脑子里又不停地回荡着方河的惨叫,还有一闪而过的沈君怀的脸。 他脑海里像一幅涂满了暗色颜料的画,只有远处那盏弱光让他得以保存最后一丝神智。 沈君怀在游轮上的报复,无端就和苏长羡口中他暴打女友出轨对象的场景重合起来。 渐渐地,路清尘脑中的声音杂乱起来,那丝神智已不在。他捂住耳朵,紧闭上眼,声音依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方河在马场说,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多久! 是苏长羡在去江心洲的路上说,脏! 展岳在宴会上的应酬有些心不在焉。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路清尘关上门之前看他的那一眼,没有愤怒、意外、悲伤,以及任何其他情绪。他的内疚越积越多,最后达到顶峰,不得不抛下宾客,转身向客房走去。 他看了下时间,晚上10点,还不算太晚。他还是决定去敲门试试,道个歉也好,说句话也好,总之不能再让自己心烦意乱下去了。 然而在房门口敲了好久的门,都没有动静。他伏在门上细细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看了下门缝下面,也没有灯光。 出去了?已经睡下了?展岳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偷窥者。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吓了展岳一跳。 “我找朋友,一直敲门也没开,可能睡下了。”展岳有些尴尬。 男服务生端着夜宵,正要去隔壁房间送,便好心提醒他:“这间房里的客人吗?大约半小时前,他出去了。” 展岳一愣:“他去了哪里?” 服务生想了想说:“他应该是去断臂崖了。” 断臂崖在酒店西侧,和东边的露天海滩不同,是一处陡峭的绝壁,因为地势险要,游人很少过去。为此,当路清尘跟服务生问路的时候还被好心提醒,那里天黑不安全,路又难走,想看海去东边的露天海滩就好了。 服务生又说:“那位客人说海滩上人太多,便一个人往西边去了。” 展岳突然之间掠过一个念头,极快,他没有抓住。 他来不及细想是什么,只是心底有些不安。他没多做思考,便出了酒店,快步往断臂崖走去。 断臂崖距离酒店有十分钟步行路程,和东边的沙滩相比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其实没什么风景可言,夜色下礁石嶙峋,犹如潜伏在暗处的庞然怪物,在潮水拍打冲击下激荡出喧哗悲鸣,越靠近越觉得潮水嘶吼之声夹杂着惊恐狰狞,所以晚上几乎没人会来这里。 展岳踏着湿漉漉的礁石,艰难地寻找着路清尘的身影。 下面都找过了,遍寻不着,他只好攀着几块大石往上爬。他心里着急,衣服和脸都被打湿,好几次差点摔在石头上,整个人狼狈不堪。再往上有一处相对平缓的石崖,基本就到顶了,他心里想着,一定得上去看看,说不定路清尘就在那上面。 展岳终于爬上来,气儿都没喘匀,就被吓得定在当场。 路清尘站在崖顶边缘处,面向大海,黑色帽衫被海风吹起来,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头微低,似乎在看距离自己脚尖不足一掌远的崖壁,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路清尘——”展岳小声唤了一句,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你害我找了好久……刚才摔了一跤鞋子破了,衣服也湿了。”展岳努力笑着,故作轻松地说,“我要从你的代理费里扣。” 展岳声音有些发抖,现在他知道刚才极快掠过的那个念头是什么了。 “酒宴上东西不好吃,我们再去吃个宵夜好不好?”展岳仍在说话,他不知道此刻除了说话还能干什么,他不敢靠前,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崖上那人仿佛是一只流萤,随时会因为受到惊吓展翅离去,跃入大海再不回返。 “清尘……你应该知道我很喜欢你吧!当时我知道你有男朋友,还想着怎么把你抢过来呢,是不是很可笑?”展岳自嘲地哼笑了一声,成年人的理智和面子都不要了,决定把真心话都说出来,“后来知道你男朋友是谁之后,我就放弃了,还劝自己说算了,做朋友也挺好。我活了30多年,什么时候这么怂过?” “沈先生刚才还给我发信息,感谢我照顾你,说回平洲之后要单独约我当面道谢。”展岳接着哼了一声,“这哪里是感谢,分明是宣示主权。” 路清尘终于在听到沈先生这三个字时,有了一点反应。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展岳。 他表情木讷,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眼睛里仿佛浮着一层冰雾,就那么侧着头,静静看着展岳。 “清尘,”展岳看着他,一股心疼和难过涌上来,“你过来,我们回去好不好?” “沈先生……沈先生不知道到学校了没?”展岳嘴里不停说着“沈先生”,看着路清尘的脸色因为每一个“沈先生”变得渐渐生动,他尝试着向前迈了一步,看对方没有抗拒的表情,才又慢慢向前走。路清尘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被他拉住手臂,被他拉进怀里。 夜风太凉,路清尘冻透了。 展岳感觉自己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块没有温度、没有思想、没有喜怒的冰石头。展岳使劲揉搓了一会儿他的手臂,不敢再多待,带着他小心攀下山石。因为提前给酒店打了电话,等他们下到地面,便远远看到酒店接驳车开了过来。 直到回到酒店,洗过澡,喝过热姜汤,路清尘仿佛才恢复神智。 他看着在身边忙前忙后的展岳,脸上有一丝不明显的疑惑,似乎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展岳也顾不得“沈先生的宣示主权”了,坚决要陪着路清尘过夜。他找服务员加了一张床,就睡在路清尘旁边,他不敢冒险,至少在沈君怀回来之前,不能让路清尘一个人待着。 两人分躺在两张床上,呼吸可闻,展岳还有些恍惚,更多的是后怕。 路清尘一直安静躺着,就在展岳即将睡着的时候,突然小声问了一句:“你是怕我自杀吗?” 展岳睁开眼:“会吗?” 路清尘沉寂下来,老实说:“想过。” 这下换展岳沉寂了。 “如果你没来找我。”如果展岳没来找他,他在浑浑噩噩中,会跳下去,跳进那片深不见底的礁石丛里,尸体被潮汐冲进大海,最终沉入冰冷海底。 有那么一刻,他听见海浪在他耳边低语,呢喃蛊惑:没那么可怕,来吧,结束吧! 可是又有人在他耳边说沈先生。那是谁,是他的爱人吗?他没有听话又跑了出来,沈先生会生气吗?他死了,沈先生会难过吗? 他没有答案。 于是他屈从了本能,跟着展岳回来,继续投入到为记忆所苦的世事中。 第25章 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沈君怀来得很早。 展岳起得更早。他可不想沈君怀推开门就看到自己躺在路清尘旁边,虽然真的只是睡觉,虽然事出有因,他也不想一大早被“捉奸”。 沈君怀来的时候,展岳正顶着两个黑眼圈带着路清尘在酒店吃早餐。 沈君怀一落座,就盯着路清尘看:“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吗?” 昨夜那一通折腾,路清尘下半夜就开始发烧,好在之前泡了澡喝了姜汤,一烧起来立马又被展岳喂了退烧药,早上温度已经降下去,但脸色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路清尘恹恹地摇摇头。 “昨夜吹了冷风有点发烧,已经叫医生来看过了。”展岳在一旁说。他看了看沈君怀,表情有些犹豫,但没再说什么。 沈君怀也没再问。 三人吃完早餐,展岳先送两人离开,他是承办方负责人,要等到下午才能走。 回程路上,路清尘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沈君怀停在服务区,将他抱到车后座躺好,又拿了毯子仔细将他裹严实。 他倚在车门外点了一支烟,拨通了展岳的电话。 两人说了十来分钟,展岳说,沈君怀听。 沈君怀眉头紧蹙,烟烧到了手也没觉得疼。早饭时,展岳就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方便的时候回电话,而且要避开路清尘。 没想到昨夜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展岳在通话最后叮嘱,一定不要让路清尘独自一个人待着。 沈君怀熄了烟,在外面散了一会儿烟味,才拉开车门,重新上路。 路清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他困惑地看了看周围,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床、沙发、衣柜、洗手间,一应俱全。衣柜开着,里面挂着几件衬衣,是沈君怀的。 这里是沈君怀的办公室? 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他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沈君怀。路清尘翻身下床,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门外是沈君怀的办公室,几个人正在商量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同时抬头看过来,都是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沈教授的休息室里竟然有人。沈君怀立马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语气温柔:“还有事没有处理完,就直接来学校了,一会儿就回家。还睡一会儿吗?” 路清尘摇摇头。 “清尘,正好你也在,我中午定了俏茉莉,一起去。”苏长羡也走了过来,许久没见面,他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路清尘,“你怎么又瘦了?这可不行,中午说什么也不能走,给你补补。” 其他人也都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路清尘都不认识,但其中一个少年却看着眼熟。他怔怔看了一会儿对方,夏可被这么盯着看有些心虚,便主动打招呼:“你好路先生,我叫夏可,是沈教授的一助。” 是了,这人叫夏可,是那个喜欢沈君怀的学生。 路清尘直愣愣看着他,少年脸上神采飞扬,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阳光和热情,心想这就是那个想要追随沈君怀的人,你看,确实很般配。 “清尘——”沈君怀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握在他手上的力度压了压。 路清尘听到喊声,眨了眨眼,才把脸转过来。 沈君怀嘴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焦虑。路清尘刚才盯着夏可的样子,有点失常。自己开口叫了他三遍,他才听到。其他人也有些尴尬地在夏可和路清尘之间扫了几眼,心中早就上演了一场正宫发现绿茶小三想上位来现场示威的大戏。 “你们去吃吧,我们先回家了。”沈君怀言简意赅说完,便拿起外套给路清尘披上,揽着他往外走,再也没看其他人一眼。 苏长羡见这两人气氛似乎不对,赶紧让大家散了,这才送他们出去。 三人走到车旁,苏长羡将手里一大袋文件递给沈君怀,随意地说了一句:“申请寄到我那里了,你拿好。”随后又拍了拍路清尘的肩,调侃道:“清尘,以后去M国找你,带你去大娱乐城看真人秀啊!”说完又冲他眨眨眼,“咱们不带老沈,自己玩儿。” 路清尘显然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未说话,就被沈君怀推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沈君怀把文件袋扔还给苏长羡,低声警告:“闭嘴。”然后脸色不善地上了车。 “不会吧?你不会现在还没和他说吧?”苏长羡这句疑问也一并被关在了车外。 路清尘发现那封来自联盟高校的邀请函纯是偶然。 但是一切偶然都是必然的结果,这也许就是命数吧! 沈君怀这几天有些奇怪,他在平洲的项目已经结束,但他依然很忙,仿佛在交接什么工作。所有能在家里处理的事情都在家里,实在需要去学校的工作就带着路清尘一起去学校。 同事们也都震惊于路清尘出现在办公室的频率几乎和沈教授同步了。但沈教授依然我行我素。其实大部分时间,路清尘都待在休息室里睡觉,偶尔也去校园里散步,沈君怀几乎寸步不离他身边。但在安排人陪着散步这件事上,两人僵持不下。 直到路清尘说:“既然不想让我一个人出门,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关在家里?” 一句话让沈君怀泄了气。 最终是沈君怀让步,散步的时间控制在半小时,不能出校园,要随时保持手机畅通。 路清尘陪着来学校这几次,没再见过夏可,甚至连沈君怀的其他助手也不见了,偶然听其他人说起来才知道,沈君怀已经把几个助手解散了。 路清尘明白,沈君怀在平洲的工作差不多要结束了。 有些事该来的,总会要来的。 上次扔还给苏长羡的那个文件袋不知怎么又出现在沈君怀的办公桌上,几份材料摊在桌面上。路清尘出去溜达了一圈,觉得有些冷,便又折返回来,沈君怀不在办公室,应该还在会议室开会。 最上面的文件全英文,烫金的封面奢华考究,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路清尘英文很好,但此刻读起来却有些艰难,过了几分钟他才弄明白上面写的什么,大意是鉴于沈君怀教授所做的突出贡献,邀请做巡回演讲云云,时间是下月初出发,历时半年,落款是联盟高校全人类皆知的骑士标识。还有一张是邀请函确认回执单,上面有人签了名,字迹清晰流畅,看起来没有犹豫的意思。 看了很久,他才认出来签名位置那三个字是什么。 落在纸面上的沈君怀仿佛和现实中的沈君怀是两个人,要去地球另一面做半年巡回演讲的沈君怀,刚才还在身边嘱咐他早点回来的沈君怀,在他眼前割裂开来。 他想留住眼前的沈君怀,又恐惧即将远行的沈君怀。 最终他什么也做不了,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联大校园绿树氤氲,苍翠蔽日,百年名校就算是一条藏在校园角落里的小径也是书香厚重、气质出尘。 路清尘坐在一处隐蔽的花园小景内,寂静无声。 “今天的垃圾抓紧清了,一会儿赵主任看到又得念叨了。”角落里一名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指挥着两人搬运一个硕大的绿皮垃圾箱。 “等会儿把垃圾箱放到西北角杂物间里,不然又得嫌弃垃圾箱丑,配不上咱们学校的气质。”另一人也开口附和着,引来大家一顿哄笑。联大校长十分重视学校脸面,连校园内的垃圾箱都设计的古香古色,做的跟艺术品一样,完美融合了联大的历史和特色。而那些实用但笨重的绿皮大垃圾箱,就只能藏在角落里发挥功效了。 路清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晚饭后,沈君怀没有急着回家,牵着路清尘在校园里散步。 “清尘,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沈君怀开口道。 路清尘脊背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他笑得很软,声音也软,轻声说了一句好。 大约是感受到路清尘情绪不错,沈君怀踌躇了很久没有下定决心说出来的话,变得不再那么难讲:“下个月,我要去联盟高校做巡回演讲,大概需要半年的时间。”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也可以留下来继续完成你的创作。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路清尘停下脚步,许久不语。 沈君怀看着他的发尖,心里有些不踏实:“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半年在全球各国奔波,他不确定路清尘的身体和心理能否承受得住,也不确定会不会影响对方刚有些起步的事业,但是让路清尘单独一个人留在平洲或者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无法放心。 “半年结束后,我们再选个你喜欢的地方,定下来。好不好?” 沈君怀拥他入怀,感受着手心的温度,对好久之前两人没有定论的“之后”问题,给了一个答案。 鼻尖嗅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路清尘将脸埋在那人怀里,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句好。 临近月底,项目最后的手续陆续交接完毕,沈君怀也松了一口气。 路清尘按时接受心理治疗,按时吃饭休息,情绪平稳,表情温柔。沈君怀也渐渐放任他自己出门,不过也就是在小区里散散步,偶尔去寒星交作品。 工作上的事情收完尾,私人部分也需要整理交接。 两人目前在平洲住的房子不属于沈君怀私人产业,是滨海联大当年建校初期就有的物业,由校方提供给外聘的名师居住。如今沈君怀要离开平洲,便需要把房子和学校交接。 两人住了一年多,东西不少,收拾了几日,一些贵重物品和大物件寄回M国,其他的东西基本都扔了。路清尘常常对着整理一空的屋子发呆,这里有太多的记忆,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都随着一件件物品的处置,消失在时间缝隙里。 路清尘的画室还没开始收拾,这会儿他正看着眼前的一个箱子,不知如何下手。 这是之前萧墨从南城给他带过来的,他一直没有整理,放任它们在画室角落里积灰。他拿裁纸刀将胶带划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有自己留存多年的重要材料和私人证件,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上学之后的第一张奖状,小时候好朋友送的挂件,一张写满了生日祝福的贺卡,林林总总,每一件都有特殊的意义,每一件都曾是心中至宝。翻到最后,是一张他和父母的合照,五六岁的样子,依偎在爸爸妈妈中间,笑得肆意灿烂。 这就是他25岁人生的全部了。 过去所有的岁月仿佛都装在了这个箱子里。 如今,这些东西要寄存到哪里呢?他悲哀地发现,他的这一生,最后竟然无处可去。 他再也不想让这个箱子跟着他颠沛流离了。 他挑拣出自己的证件和父母的照片,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提着下了楼。 走到书房门口,他停下脚步看进去。门半开着,沈君怀正在和M国那边的项目组开视频会议,屏幕的亮光打在他脸上,映着他沉稳严肃的面庞,有种不真实的距离感。 沈君怀一抬头看见了他,对着电脑打了一个暂定的手势,站起身从书桌后面走了过来。“收拾完了?”他声音和煦,眉头稍松,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嗯,”路清尘专注地看着他,眼神温柔地仿佛要滴出水来,然后又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沈君怀走过来揉揉他的头发,顺口就接了一句。 “去扔垃圾。” 他们二人已经吃过晚饭,饭后散步一直是路清尘的常规活动,不过今天自己要开会,恐怕没法陪他了。沈君怀理所当然以为,他去散步顺道扔垃圾的,便笑了笑:“去吧,我还要开会,今天不陪你散步了。” 路清尘嗯了一声,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倾身抱住他,抬头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轻轻柔柔,嘴唇贴着嘴唇,不沾染任何情欲,带着一点点暖意,仿佛在吻世间最重要的宝贝。沈君怀愣了一下,抬手捏了捏路清尘的脸,笑着说:“早点回来。” 路清尘比沈君怀矮了半个头,这会儿仰头看着他,认真听他说话,抓住他的捏脸的手放到自己唇边贴了贴。随后笑意温柔地点了点头,转身下楼,再没回头。 和平时出门没什么两样。 沈君怀看着他提着一个垃圾袋,下楼离开。他只穿了一件长袖灰色卫衣,一条普普通通的黑色家居裤,就这样出了门。这时,沈君怀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要提醒他晚上天凉多加一件外套,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客厅传来咔哒一声关门声。 沈君怀摇了摇头,心说就这一会儿的时间也不至于冻着,便转身回书房继续开会。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当时没说出的这句提醒,成为他余生最后悔的事。 他才知道,路清尘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才知道,那个吻,是路清尘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第26章 丢在冰冷深夜里 凌晨3点,沈君怀沉默地坐在客厅里抽烟,一语不发。他刚从外面回来,衬衣解开了两个扣子,下摆从西裤里扯了出来,鞋子也没换,裤腿上沾着泥,少有得狼狈不堪。 “搜寻已经扩大到市郊了,目前他还没有出平洲市区的迹象。”沈君怀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戴着眼镜,斯文有礼,但他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进沈君怀心口里,不停地抠挖。 一支烟燃尽,他又本能地拿出一支,打火机摁了几下都没点着。 对面那人叹了一口气,拿过对方的火机啪地一声点燃。 “你不要太担心,监控显示他是自己上的公交车,没有被人胁迫的迹象。”那人继续说,“你不要再出去找了,你就在家里等着,说不定他想通了很快就回来了。”他们都明白,现在已经有大批人出去找了,根本不差沈君怀一个,他留在家里等消息是最好的选择。 他想通了很快就会回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沈君怀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不停地在小声说话,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 路清尘晚上8点出的门,正常来说应在8点40分左右回家。然而到了9点,他都没有回来。沈君怀便出门去找,可是找遍了小区周边,也没发现他的身影,这才有些慌了,但那时候他还安慰自己,或许是走远了回来慢一点。 10点,他又安慰自己,或许他在某个地方喂流浪猫,忘了时间。 11点,他心中的不安达到顶峰,去物业查了监控,发现他走出小区,然后向东面走了。他顾不上许多,调动了他在平洲所有的关系,开始找人。 失联不足24小时无法立案,况且就算立案沈君怀也等不了。他联络了安保公司和搜救队,无论花多少钱,只希望能在当晚找到人,只希望自己虚惊一场。 苏长羡又被半夜叫来,这次他丝毫没有怨言。他从未见过沈君怀这个模样,魂不守舍,痛心疾首。 他们最终查到小区附近一处监控,画面里,路清尘出小区不久后就在一处站牌上了一辆公交车。再沿着公交线路的监控一路查找,终于在某个路口再次看到路清尘下车的身影。 那个路口十分偏僻,他下车之后又走了一段路,便彻底走出了监控覆盖范围,不知所踪。那时候的时间是晚上10点30分。 沈君怀心跳很快,脑子前所未有的混乱,反反复复都是心理医生和展岳给他说过的那些话:PTSD患者会有自杀倾向……他曾一个人去了断臂崖…… 他不愿意去想最可怕的结果,不停复盘路清尘出门前的神态、笑容、话语,然后安慰自己他看起来情绪稳定。 他给所有路清尘认识的人打了电话,展岳一脸惊讶,但很快冷静下来,说小路没有联系过自己,并表示会帮忙找人。 他甚至打给了萧墨,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希望是萧墨接走了他。萧墨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吼了出来:“沈君怀,你又对他做了什么?逼得他离家出走?” “……如果他联系你,请你一定告诉我。”沈君怀捏着自己的手心,指甲掐进肉里。 还能打给谁? 沈君怀握着手机,徒劳地看着通讯录。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路清尘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亲人,朋友,社会关系少得可怜,似乎这些年都是围绕着自己打转。 路清尘唯一的朋友萧墨,还有展岳,都被沈君怀要求过,不能再和他们单独见面。 路清尘人生的全部都盛满了了沈君怀。而沈君怀人生的全部,只是包括了路清尘。 他看着那监控里路清尘的身影,依然是出门前的样子,灰色卫衣黑色长裤,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 现在已经距离他离开7个小时了,不,就算过去70个小时,700个小时,他都不会回来了。 沈君怀被自己脑子里这个念头激得红了眼。 “手机没带,钱没带,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要干什么?”苏长羡也失了平时的冷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不是什么也没带,他出门前拿了一个垃圾袋。”沈君怀突然站起来,语速极快,一把捞起面前的平板电脑,再次打开监控录像。 监控里,路清尘走出小区时,手里提了一个塑料袋,是一家蛋糕店的袋子,上面还印着卡通LOGO,里面放着什么看不清楚,但能看出来分量很小。 再等他上公交车时,这个袋子便不见了。他两只手插在卫衣口袋里,低着头,慢慢地走着。 “他说去扔垃圾……”沈君怀喃喃自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转身向外跑去。 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在小区门外的一个垃圾桶里,找到了视频里路清尘拎在手里的垃圾袋。他似乎一出门就把袋子扔了,没打算久留。 袋子打了一个活结,一下子就能扯开。沈君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身份证、护照、毕业证,还有一个六寸相框,贴着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 “这……都扔了?”苏长羡看着袋子里的东西目瞪口呆,他诧异地抬头去看沈君怀。 凌晨的路灯昏黄惨淡,掩映在繁茂密集的行道树中,光影斑驳。 沈君怀拿着那个相框,盯着上面那个孩子的笑脸,脑中仿佛刚刚被雷炸过,那股稍纵即逝的感觉突然清晰起来,甚至怼到了自己面门前。他再次听见大脑里传来那个声音,这次清晰了很多,如雷鸣贯耳。 ——他不会回来了! 两人一夜未眠。 一早,苏长羡又火急火燎地另雇了一支搜救队,沿着路清尘失踪的地方开始搜索。早上7点,陈鹰和同事提着设备敲开了门。 “市区内所有监控都查过了,没有找到。”陈鹰说,下一步需要做的是将搜寻范围扩大至市郊。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生出些可怜的心思。他知道这人是谁,昨天凌晨,上面一个电话就把他从被窝里薅了起来,让他不惜代价找人。不走正规流程,特批申请网监,都是为了寻找他面前这人的同性爱人。 沈君怀手里捏着一张证件,向陈鹰点头表示感谢。 他双眼布满血丝,一夜未刮的胡茬更显脸色阴暗憔悴。“他临走的时候,把这些扔了。”沈君怀将桌上的东西缓缓推到陈鹰面前,“陈队,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其实陈鹰来之前,心里是有点抗拒的,不管对方什么背景,小男朋友失踪了才10来个小时而已,至于这么大阵仗?在他看来,说不定就是恋人之间闹了别扭其中一个离家出走了,或者故意躲起来让人找不着,这都是小情趣而已,却要占用这么多资源。就算对方为此付出了成本,陈鹰也对这种事多少有些不齿。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桌上的物件扫一眼就能看清,这对个人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东西,能把这些都舍弃,那这人离开的就不只是家了。 他当下便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他已经了解过路清尘的病史,以及他临走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便斟酌着开了口:“他这是把自己的身份扔了。”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安排下去,重点查找海边公园、港口、山脚,再查一下医院或者救助站,排查从昨晚到现在有没有收治自杀的病人……” 陈鹰还在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打。 沈君怀站在原地,双目赤红。 他何尝不知道,把这些东西扔了意味着什么?但他今天一看到陈鹰,这个有着20多年刑侦经验的警察,就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了他身上。他从小到大从来不信任依赖别人,可是他现在逼着自己信任陈鹰,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一个路清尘会回来的答案。 “他还会回来吗?”沈君怀紧咬牙关,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对方。 陈鹰叹了一口气,这种场面见得太多早就麻木,可眼前这个男人深切的恐惧和悲伤那么明显,仿佛不给他一个希望的答案,他当场就会崩溃。 “我们只要抓紧时间,就能越早找到他。”陈鹰说。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另一处监控里看到了路清尘。 那是一处小的海滨公园,入口处有一个监控,画面显示路清尘在凌晨2点12分,独自一人走了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沈君怀和陈鹰半个小时后赶到了公园。 搜救队已经有人等在那里。沈君怀冲过去抓住那人双肩,极力控制着情绪问:“人呢?” “我们已经翻遍了公园每个角落,没有找到他。”那人说。他们从接到命令就开始进来搜寻,但一无所获。 陈鹰问:“有别的出口吗?” “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废弃的小门,可以通往东面的山岭,但我们没有发现人迹。”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个不算出口,直接通往礁石滩。” 礁石滩下面就是海,根本无路可去。 除非……人已经跳海。 礁石滩距离海面高度十来米,下面怪石嶙峋,海浪涌叠,人跳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陈鹰留下一小部分人继续在礁石滩下游搜寻,其余人待命。 “他一定是从小门离开了,沿着东山岭找。”沈君怀咬着牙,重复着,“只要沿着东山岭找,一定会找到他。” 沈君怀和搜救队一起去了东山岭。 两天后依然无果。 陈鹰已经让人准备打捞工作,不过他不太敢面对沈君怀说这个。几天下来,沈君怀几乎不吃不睡,整个人紧绷着,一刻不停搜寻着路清尘的下落。 陈鹰知道这人已经达到极限,再这样下去,人没找到,自己就先垮了。 所以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沈先生,从现有证据看,他从东山岭离开的可能性很小,继续搜寻也没什么意义。”陈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沈君怀的肩膀。 “沈先生,你要有心理准备。他极有可能……已经从礁石滩跳下去了。” 如果只是离家出走,他完全没有理由在深夜步行两个多小时来这个海边公园,也没理由一出门就把自己的证件扔掉。 身无长物,分文不带。 他是抱了必死的心离开。 沈君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是有人入水的声音。 而后,整个世界都随着这一声闷响陷入寂静。 沈君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滴在掌心。 他终于把手里的垃圾丢了。 把自己最重要的人,丢在了冰冷深夜里 第27章 轮到自己来尝一尝这恶果 搜救进行到第十天,毫无进展。 路清尘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在如今这个信息透明发达的社会里,一个人若消失得彻底,结果指向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但沈君怀不信这种可能。 他依然每天奔波在搜寻现场,去每个路清尘可能去的地方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他不想听任何理智的分析,也不跟人讨论路清尘生还的几率,他坚信只要找,路清尘就能回来。 有时候他想,就算这样一直找下去,就还有希望。 他把路清尘最后出现在监控视频里的影像收藏起来,上公交车的,进入海边公园的,一遍一遍看,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甚至有时候恨不能钻进去,把视频里的人抓出来。 几天下来,虽然精神已悬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但他仍靠着一股子狠劲儿撑着。 真正把他推下悬崖的是一段视频。 这天,展岳带来了路清尘留在画社的一些私人物品。 “这些,还是留给你保管比较好。”他把一个文件袋递给沈君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落拓的样子和之前判若两人。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男人,在面对生死时也一样无能为力。 两人相对而坐,沈君怀许久之后才开口:“谢谢。” 展岳沉默着,想起路清尘站在断臂崖回望自己的那个眼神,犹如一块巨石堵在心底。 “我有一段小路的视频,虽然不算是好事,但好歹是他留下的。”展岳说,“那天吃饭我本想跟他道歉,但他不想提,就算了。” 沈君怀抬起头,一片死寂的脸上有了些反应。看他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展岳便挑挑捡捡地把那天的事说了个大概,最后把从星河畔老板那里要来的视频发给了他。 沈君怀盯着手机,没打开视频,也没再说话。 直到展岳跟他告辞离开,他都心不在焉。 沈君怀回到书房,关上门,看着扔在桌上的手机,像看一块烫手山芋。他先把展岳送来的文件规整好,又胡乱忙碌了一通,依然不敢打开那段视频。 那天的回忆实在不美好。 但人犯了错就要面对。 纵使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视频里的人满手是血跌撞而出时,依然瞬间觉得呼吸骤停。如果不是恰巧遇到萧墨,以方河的性格,绝对会在光天化日下带走路清尘。而那时,他的车还未到街口。 他颓然坐在棕黑色沙发椅里,像一个被打败之后挣扎无望的巨兽,发出最后的悲鸣。 那之后他做了什么呢?把路清尘独自扔在家里彻夜不归,终于回家了却差点把他打死。 一些刻意回避过的细节异常清晰,狠狠撕着他的心脏。 比如路清尘包着绷带的手,嘴角的伤,后背的淤青,林医生说这是旧伤。 他又在上面加上了新伤。 他头痛欲裂,精神的桥梁彻底垮塌,失去的钝痛后劲十足,路清尘最后离开的背影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经,活活将他一刀刀凌迟。 自从路清尘失踪后,沈君怀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事情都解决了,自己也道歉了,未来都规划好了,可是在一切都妥善收尾之后,他为何却毫无留恋地离开? 原因从来不只一个,他们在执手前行的路上错频太久。 萧墨在路清尘失踪的第二天曾经来过,结结实实打了沈君怀两拳,他没还手,任对方打。“你拥有太多东西,而他只有你。你这种人不践踏别人的真心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知道珍惜?”萧墨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他终于迟来的意识到,方杜之流从来不是真正的刽子手。逼死路清尘的,是沈君怀自己。 方杜已经“伏诛”,现在,轮到自己来尝一尝这恶果了。 沈君怀所有工作暂停,苏长羡焦头烂额地替他善后。 至于停工多久,苏长羡心想怕是找不到路清尘他是不会复工了。 两个月后,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连沈父都打电话来过问了,不过被沈君怀三言两语敷衍过去。沈家正在推进M国当局的一个保密项目,核心内容不能假手他人。原计划平洲这边一结束,沈君怀就得回去管理核心项目组,同时展开巡回演讲。 巡回演讲可以推掉,但是工程不能延期。苏长羡劝了几次,沈君怀不为所动。 自从那天展岳来过之后,沈君怀似乎又变成了之前的样子:冷静自持,有条不紊。没人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他每晚睡在客厅,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把他惊醒,他希望路清尘一回来就能看到自己,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每时每刻都在核实各种信息,饭也不吃,烟却抽得越来越凶。只要有一点相关消息传来,不管好的坏的,哪怕明显是假消息,他也要亲自去跑一趟,直到亲眼确认才会放心。 这两个多月,他去过流浪者聚集地、露天公园、棚户区、收容所,也去过医院太平间、火葬场,甚至去过警局认尸,有时候带着恐惧和慌乱去,然后带着庆幸回,有时候带着希望和期盼去,然后带着失望回。所有用来形容情绪的词汇,他在这一个月里都用尽了。 他还记得陈鹰通知他去警局认尸的那一次,是一具在海水里泡烂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上面盖着白布。他站在尸体前,抬起的手千斤重,扯了几次都没把白布扯开。陈鹰一直耐心地陪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他整整站了十分钟,才咬牙揭开那块白布。 不是路清尘。 尸体泡得浮肿难看,但他立刻就认出这不是路清尘。 那一刻重压瞬间卸下,他冲到洗手间又哭又笑,吐得一塌糊涂。 原来人在重压之下真的会生理性呕吐,原来路清尘之前的那几次呕吐是这样的心情。 经历过几次最差的核对事件,他坚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制定了几条寻人路径,通过特殊渠道,启用了互联网精准地域弹窗和AI识脸寻人等黑科技,同时委托国际私人询查机构,在全国范围内寻人。时间不限、费用不限,直到找到人为止。 然而就算路清尘还活着,一个没有身份信息的人一旦刻意消失,也不啻大海捞针。 路清尘还没找着,沈老爷子却找来了。 视频电话里,正襟危坐、表面沉稳的长孙,被老爷子一眼就看穿已是强弩之末。 “你身在这个位置,代价就是责任。其他的事都可以随你去,但是工程不能再拖。”老人叹了口气,“君怀,你可以沉痛,但不能沉沦……” “对不起爷爷……我会处理好的。”面对已经十几年不过问沈家事的沈老爷子,沈君怀心里愧疚。他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为人处世、行事风格完全传承于沈老爷子,将来整个沈家也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 “我听小筠说起过这个孩子,是个画家,人很温柔,对你也很好。但是,我原本以为……”沈老爷子剩下的半句话没说出来,他了解自己的孙子,原本以为沈君怀并不上心,原本以为这就是在国内工作期间打发寂寞的一段关系而已,来去都要看沈君怀自己的意愿和心情。 沈君怀当然听得懂。 “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沈君怀声音暗哑,低下头嗤笑一声,连日来维持在外的冷静沉着像冬天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条缝隙,继而全面碎裂,在这个老人面前露出了深藏在湖底的委屈和脆弱。 “所以是我错了。”他说。 这段感情并非双向,从一开始的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到中间觉得尚且合适得过且过,再到后来的惨烈经历和不可控后果,他已不知不觉弥足深陷而不自知。他毫无顾忌往前走,曾在大段时间内对爱人跌跌撞撞紧跟的步伐视而不见,因为知道对方就算跟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放弃。 处处充斥着不公平和怠慢。 等他知道要等一等对方的时候,转过身却发现那曾经紧跟着他的人,已经失望透顶,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分岔路上决然离他而去,再也寻不回一丝那人的影子。 这时才发现,从此日月星辰浮云万里,没有他,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沈君怀收了收心神,对爷爷也对自己作出承诺:“我不会放任沈家不管,也一定会找到他。” 最终沈君怀和老爷子达成协议,他在平洲再待一个月,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启程回M国,主持项目开工。项目进入平稳阶段之后,他可以定期回来。之前已经安排好的寻人计划继续进行,同时沈老爷子也委托了国内几位位高权重的老友,帮孙子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寻人。 离开平洲前的那一个晚上,沈君怀独自开车去了路清尘最后消失的海滨公园。 走过门口那个监控时,他停了停,抬头看向那个小小的镜头,那是最后记录下路清尘身影的地方。沿着小径往前走,不多远便能看到那一片礁石滩,搜救队曾在那里搜救并且怀疑路清尘从那里跳海的礁石滩。 沈君怀只在搜救当天远远看过一眼,便不肯上前。 他笃信量子力学,一旦上前观察,某些事情就会变成确定状态。也害怕薛定谔的实验,怕那人像那只猫一样,在死与生的中间地带踌躇不前。更害怕墨菲定律,坚决不去想任何可能发生的悲剧,也不许别人欲言又止。最后不断用吸引力法则说服自己,只要每天不停地想着那人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那他就肯定活得好好的。 物理学、心理学、哲学,他脑子里犹如一个庞杂的迷宫,总能精准地找到自己想看、想听的内容。 似乎很自欺欺人,但却很有效。 从前,他觉得只要不去礁石滩,它就不存在。他不去礁石滩,路清尘从这里跳下去的概率就是零。 但是明天他就要离开了,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夜色暗沉,礁石伏在暗处更显恐怖未知。 他踏着湿滑的石头,一步步走向海边,最后在高处站定,低头便能看到脚下海浪轰鸣。他不知道路清尘有没有站在过这里,是不是也像他此刻一样沉在无底的绝望里。 过去不在,未来无期。 只能对着冰冷海底低语。 你吃什么?睡在哪里?冷不冷?有没有生病?会不会害怕? 这些日子,你肯定受了很多苦,能不能快点回来? 房子没有交接,已经用你的名字买下了,密码锁没换,房间还是原来的布置,你的画室也已经备好新颜料。 家还在那里,能不能快点回来? 我明天就回M国了,只是去处理工作,忙完就会回来,我会在家里等你,永远不会丢下你。 清尘,能不能快点回来? 第28章 找一个温暖的地方结束 L市地处西北腹地,是个中小型城市,常年气候干燥,多山峦丘陵,植被茂密。因其人口稀少,且民风淳朴,自然环境幽谧,最近几年倒是越来越吸引游客前来探秘。 张扬今年读大三,音乐系学生。学音乐的人浪漫细胞丰厚,每到节假日他便带着吉他去周边城市游玩。有时候在街头弹唱一首,引来众人围观,也很尽兴。 L市风光秀美,城市不大,他已经来这儿住了一晚,头一天去周边逛了逛,今天便找了一个小广场“卖唱”。调好设备,一开嗓,就引来了不少市民驻足。 两三首曲子唱完,有人稀稀拉拉给他琴盒里放钱,他也不在意,径自拿了旁边的水喝。一边喝,一边不动声色地瞟向对面一个角落。 角落里坐了一个人,张扬刚来这儿的时候就注意他了。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身材纤瘦,穿着一身略旧的衣服,头发有些长,遮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双唇没什么血色。那人安静坐在那里,明明是一个很隐蔽的角落,却像有什么奇特的气场,总吸引着张扬的眼光看过去。 临近中午,小广场上人不多。张扬收起吉他,向那个人走过去。 “喏,请你喝饮料。”张扬将一杯葡萄鲜柠多递到那人跟前,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很快坐直了身子。过了一会儿,他才迟疑着接过张扬手里的饮料,轻声说了一声谢谢。 张扬大喇喇坐在了那人旁边,侧头看他小口小口喝东西。头发扫到了吸管上,他撩了一下,将过长的的头发夹到耳后,露出了整个侧脸。 张扬忍不住啧了一声。 心想那句话怎么说的?像一颗蒙尘的珍珠,就算遮住了耀眼的光,也能让人感受到内里的清澈和出尘。 眼前这个人完美诠释了这句话的精髓。 “小哥哥,认识一下吧!我叫张扬,是省音乐学院的学生。”张扬不见外地自我介绍起来,他近距离打量着旁边的青年,他身形过于瘦弱,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衣服有些不太合适,大了点,但总体还算干净。一张脸只有巴掌大,相对成年男人来说太小了,更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虽然面色苍白,五官却难得一见的精致干净,一点杂质也无。 说是流浪者吧,也不太像,但也绝对不是生活在正常环境中的人。 看起来……像是从城堡里跑出来却囿于俗世的落难小王子。 “你叫什么名字?” “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吗?” “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那人似乎被张扬的一长串问题问懵了,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扬笑了笑:“你听我唱了一上午歌,算是我的忠实听众了,我想请我的忠实听众陪我吃午饭。”他站起身,把琴盒往那人跟前推了推,说了一声“帮我看着”,抬脚就跑了。 不一会儿,张扬抱着一大袋汉堡可乐跑了回来。 两人边吃边聊起来。说是聊,其实都是张扬在说,那人偶尔回应一下。 从张扬的行程聊到音乐,再聊到L市的风景,阳光健谈的大男孩不时爽朗大笑。渐渐地,那人仿佛也感染到了张扬的快乐,脸色变得生动起来。 张扬原以为不会等到这人说自己的名字,毕竟这番境遇下的人难免会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 但那个人依然礼貌地介绍了自己,张扬听到这人小声说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疑惑地问:“是哪三个字?” “君若清路尘,路清尘。” “曹植的明月上高楼。”张扬恍然,顺口背出了后面的诗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张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背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旁边那人明显僵硬了一瞬。 “你应该比我大,那我叫你小路哥哥吧!”张扬说。 路清尘却在听到这个称呼之后,抬头看了张扬一眼,他眼眶有些发红,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你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弟弟,他也喜欢这么叫我。” 两个人吃过东西,又说了会儿话,张扬便拿出吉他,准备开唱。他见路清尘盯着吉他看,心念一动,问到:“会玩吗?” 路清尘迟疑地点点头:“小时候弹过。” 听他这么一说,张扬立马裂开嘴笑了,他把吉他往对方怀里一塞:“那你来!” 路清尘一时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抗拒地就要把吉他推回去。 “我请你吃饭喝东西,你总得献唱一曲吧?”张扬笑嘻嘻地“要挟”。 午后阳光慵懒,有着小城独有的闲散,小广场上人不多,多是老人带着蹒跚的孩童在玩耍散步。 路清尘试了一下音,浅浅哼唱起来。 This is my December This is my snow covered home This is my December This is me alone And I give it all away just to have somewhere to go to Give it all away To have someone To come home to …… 路清尘的吉他是小时候跟外公学的,外公是音乐老师,各种乐器信手拈来,路清尘独爱吉他,还曾经改编了很多曲子弹唱。很多人都赞叹他是画画天才,鲜少有人知道他音乐造诣也颇高。自从外公和父母相继去世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吉他。 他唱起歌来比原本清亮的嗓音要低沉许多,低回婉转,沙哑悲伤,仿佛能唱到人的灵魂里去。一首曲子唱完,他抬头便看到张扬在旁边愣愣看着自己,喃喃说了句:“完了,我骨头疼。” “跟你一比,我唱的这些青春疼痛歌曲简直就是地摊货,你这才是把悲伤唱到了骨子里。”张扬盯着路清尘若有所思,心想这还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流浪吧!”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你唱得这么好,可以跟我回学校,我舅舅在附近开了一个酒吧,你可以去驻唱,生活总得继续不是吗?” 生活要继续吗? 路清尘不知道。但他在离开家第一晚站在那片礁石滩上,始终没有勇气跳下去的时候,生活已经继续了。他不怕死,却害怕冰冷的海底有深不见底的孤独,所以他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后转身离开了。 他想找一个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地方结束。 ——但却发现走过的每个地方都不够温暖阳光。 初时,他浑浑噩噩不太清醒,只记得翻过了一座山岭,沿着一条郊区幽静的小路走了很久,直到走出平洲市区。后来,他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路一直向西北方向走,路过很多村庄、乡镇、小城市,也遇到很多好人、坏人。他害怕人群,但同时也害怕孤独,觉得自己矛盾又毛病。 白天他会选择在偏僻的地方逗留,晚上却一定要在有灯光有人烟的地方休息。有时候运气好一些,他会留宿在好心的农户家里,帮人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银行、网吧或者小吃街这样整晚都灯火通明的地方。 他曾在街头帮一些美院的学生画速写,赚了一点点钱,买一些简单的吃的,也曾经去一些小的水果蔬菜市场帮忙搬运,从而得到一些食物。 但饥饿始终是常态。 饥饿虽让他渐渐营养不良,但奇怪的是,要结束生命的想法却日渐消退。 他会去医院、公厕或者一些服务机构洗漱,那里的热水比较方便。手头上攒一点钱之后也会去那种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的几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好好洗个澡洗洗衣服睡一觉。 他一路走一路看,遇到了很多人,也见到了很多不曾想象过的事——如果没有离开,这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他原本的生活轨迹里。 每天凌晨4点支起早点摊的老夫妻,在寒冷的早上往他手里递过一碗热气蒸腾的馄饨;公园草坪上玩耍的小姑娘,往他手里递过一大瓶鲜橙多和橘子味的棒棒糖;医院大厅长椅上,远道来看病但却没钱住院的小伙子,递给过他一件破旧却厚实的军大衣…… 当然,恶人也有很多,但他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些擦肩而过的人,给过他的那些温暖,尽管只有一点点,甚至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但足以灼烧他的身体和灵魂,让他有勇气走下去。 至于走到哪里,他没想过。 总能找到足够温暖安全的地方吧,他想。那个时候,如果他已经再也不想着结束,或许他会停下来,在自己的12月,找到虽然被冰雪覆盖,但却永远属于自己的家。 他由最开始的完全将自己屏蔽于世界之外,渐渐看到这个世界的好。 然而要剥开困死自己的厚茧依然很难。 “谢谢你,我该走了。”抱着吉他的人仰起脸,冲着对面充满善意的人温柔地拒绝。他背起自己搁在台阶上的布包——那是他目前唯一的家当。是前两天一个发传单的大姐塞给他的,感谢他帮忙在另一个路口将剩下的传单发完,得以让大姐赶在放学前接到儿子,那个包里还有两个苹果。 走出不多远,路清尘听到身后传来哒哒跑步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一只手就利落地抓住了他肩后的包带。 张扬抓着一把钱,有零有整,塞到他的背包里——零钱应该是从琴盒里掏出来的,整张红钞显然是张扬自己的。 “这是你刚才唱歌的酬劳,一路平安。”张扬说完就跑出去好远,生怕路清尘拒绝的样子。 路清尘眼眶微红,冲对方摇摇手告别。 然后趁着天光正好,转身离开。 张扬看着那个瘦削的越走越远的身影,脑子里突然就蹦出那句话: 你在大街上随便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别人做梦都想见的人。 路清尘在山里迷路了。 L市多山,正是夏秋交接之际,满眼苍翠,他在近郊的山路上转了一天也没转明白,明明站在半山腰处能看到远处山坳里的白墙红瓦,可就是下不来。 暮色四合,斑驳树影犹如怪物,躲在黑夜里伺机咬人,如果再不能下山,今晚就只能在山上过夜了。 一个不怕死的人,竟然怕黑怕鬼。 寂静和黑暗犹如粘稠的液体,将他裹得密不透风,避无可避,让人找不到方向。他身体又困又饿,情绪一惊一乍,干脆在山路上乱跑起来,妄图寻一个有光亮的出口。 可能倒霉多了,总会有那么一点幸运。胡乱冲撞中意外发现山腰处一点橘黄色的灯光点缀在远处密林里,他想也不想,向着那一点灯光奔去。 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外面围着红色砖墙,典型的北方建筑,简洁朴素。大门是两扇紧闭的黑皮铁门,旁边挂着一个牌子:启智特殊教育学校。门口路边有两盏路灯,光源就是从这里发出,点缀在寂静深夜里,对那些刚刚经历过疾风苦雨的人来说,温柔得要命。 路清尘坐在路灯下面的台阶上,有一种心归到实处的安全感——他已经流浪过四季,最喜欢停在学校门口过夜,这里不仅有灯,还有隐蔽的喧嚣和热闹带来的归属感,让人有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第29章 新的身份 赵大力两夫妻年近六十,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如今儿女都去市里生活了,这老两口闲着无事,便在启智寻了一份工作。启智是L市的一所私立特殊教育学校,住着七八十个孩子,身体或多或少存有缺陷,老师寥寥,经费寥寥,全靠社会募集资金维持运转。 赵大力和妻子住在学校大门口的两件小平房里,外面一间算是传达室,里面一间是起居室。他们爱岗敬业,兼顾学校的传达、保安、保洁和厨师,把学校当家,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学生和老师们都爱喊他俩力叔力婶,大家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学校里,相处得如一家人。 力叔每天起得早,他在学校后面山坡上开了一块小小的荒地,种了很多蔬菜,每天早起去浇浇水,顺便摘点新鲜的菜回来给孩子们做午餐。 晨光熹微,他一打开校门,就看到路灯下蜷坐着一个人。 等他提着两篮子蔬菜回来,那个人还坐在那里,闭着眼,一副睡着的样子。赵大力返回学校,将菜放好,刚进屋,就闻到饭香——力婶已经熬好粥,还蒸了一大锅菜馒头。 “门口有个人,挺年轻的。”力婶将粥递到赵大力手里,随口说着。 “嗯,看到了。”赵大力说:“看起来像是个流浪的。” “昨天晚上就应该在那里了吧?真是可怜。”力婶嘟囔了一句。 “咱们照顾好学校就行了,其他的事儿少管。又不知道是什么人,别惹麻烦。”赵大力想了想,叮嘱力婶。 “嗯,我有数。”力婶说。 上午阳光很好,老师带着孩子们在不算宽敞的院子里做游戏,一片欢腾,直到中午饭的铃声响了,孩子们才安静下来排队去吃饭。 总算收拾完,赵大力去给孩子们修理一处掉了墙皮的寝室,力婶便回起居室准备休息一下。 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终于还是起身从半旧的桌洞里掏出一个塑料饭盒,盛了些粥,又拿出两个菜馒头,双手捧着走出了校门。 路清尘听到动静,抬眼便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太太站在面前。老太太将手里一包热气腾腾的食物递了过来,面容和善,语气温柔:“小伙子,这些给你。吃完了就赶紧回家吧!” 他扶着灯杆站起来,脚下晃了晃,有些站不太稳。他在山里转了两天,又许久滴水未进,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从昨夜坐在路灯下一直坚持到现在,白天暖暖的阳光打在脸上,那大门里面有多好孩子在欢快地叫喊,这世俗的鲜活终于让他茫然的心底生出些色彩,让他想融化在当下的日光里。 就在刚才,那扇门突然打开,那个捧着食物的老太太从里面走出来,沐着阳光,笑着和他说话。 他恭敬地接过,脸上有些受宠若惊地无措和羞涩,声音低沉暗哑,说谢谢。 生活在深山里大半辈子的人,就算再没见过世面,也能看透人性、分辨善恶。赵大力口中“又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揣测有了答案,这是个善良的孩子,流浪至此必然有很多心酸故事,力婶心想。于是笑容愈发和善起来,“如果不够再来跟我拿。”力婶指一指身后大门口的小平房,见对方又腼腆地笑了笑,这才满意离开。 临近傍晚,赵大力和力婶提着锄头出门,路清尘还站在路灯下,看见他们便快跑两步迎了上来,因为跑了两步甚至有些微喘。他站定,极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谢谢大婶的馒头,很好吃。”他扫了一眼赵大力提在手里的农具,判断了一下是否会用,这才又说:“我想去给大叔大婶帮忙可以吗?”然后生怕对方拒绝,立刻作出解释:“就当……感谢大婶的午餐。” 赵大力被面前这青年一本正经的感谢逗笑了,两个菜馒头而已,对方竟然这么当真,当下便对他生出些好感,简单聊了几句,便答应路清尘跟着上山。 三人走了十几分钟,便来到一大片菜地,地里种着大葱、辣椒、豆角、花椰菜、茄子、西红柿,还有土豆、萝卜这类根茎类蔬菜,郁郁葱葱、挤挤挨挨,看着有种丰收的满足感。 路清尘从小在南方长大,这些蔬菜生的样子在超市里见过,熟的样子在餐桌上见过,哪里有机会见过这种活生生、鲜嫩嫩,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菜园子。 赵大力分配好工作,他和老伴给黄瓜架秧,路清尘摘花椰菜,收集土豆和萝卜。 他干得卖力,脸上手上都是泥,甚至因为拔土豆太用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拽出来一大串大大小小圆滚滚的土豆。赵大力偶尔回头看他,竟生出一种带孩子玩泥巴的既视感。 中间休息,力婶摘了三个红艳艳的西红柿,在菜地旁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洗,挑了个最大个儿的给路清尘。三人边吃边聊,女人难免喜欢打探,当听到路尘清说自己父母都已不在,而自己没有其他亲人的时候,忍不住唏嘘。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流浪吧!”力叔问。 打算吗?前几天遇到的那个唱歌的大学生也这样问过自己,他答不上来,耳边却响起一个已经好久没听过的声音,语调平和,在耳鬓厮磨:之后,我们就找个你喜欢的地方定下来吧! 那个说这话的人,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地方,过着自在的生活吧!没有了自己,他应该过得更轻松。 那个人,那段暗黑的日子,仿佛被流浪的这一年多稀释到只剩下一点遥远的回忆,风一吹就散,再没了当初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的绝路。 路清尘揉了揉眼角,做了一个决定:“总会找到一个地方停下吧!” 如果有幸的话,找到一个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家——不管自己变得多么肮脏不堪、愚钝懦弱。如果更有幸,说不定还会有个和自己一起回家的人。 傍晚,三人抱着收获的蔬菜下山。 力叔力婶邀请路清尘一起吃晚饭,路清尘连连摆手:“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我该走了。” “你要走吗?去哪里?”力婶过来拉住他的手,满眼关切。女人容易共情,虽然眼前这个年轻人她才认识了一天,但却很是投缘,现在有教养有礼貌的年轻人不多了,他又孑然一身,怎么看怎么可怜。 “……”路清尘嗫嚅很久,也说不出来能去哪里。 看着两人僵持不下,力叔干脆将两人拉进了学校保安室。 “小路,你留下来,今晚就在这里睡。我去做晚饭,咱们先吃饭。”力叔粗糙的大手用力摁了摁路清尘的双肩,转身便去屋后捣鼓蔬菜去了。 路清尘眼眶红了红,随后站起来跟了过去:“力叔,我来帮忙。” 路清尘被力叔力婶留了下来。 蔡校长一回到学校就被力叔叫住了,这位憨厚的老人少有的局促和恳切,他对校长提出了一个请求。 “蔡校长,小路真的很可怜,能不能留他在学校里住下,他不要工资的,有个地方睡就行。平常可以帮着我们打打杂,还能照顾一下孩子们。” “对不起校长,没经过你同意我们就先留了他几天,他虽然没有身份证,但我观察这绝对是个好孩子,应该也受过教育,就是不知道遭了什么难才流浪到咱们这里的。” 蔡校长做了30多年教育,年轻的时候在大型教育机构做事,临近退休的年纪投身特殊教育行业,不为名利,只为这些可怜的孩子送一点力所能及的温暖。他为人慈善温和,也很有耐心,当下便让力叔把人带过来看看。 “你就是小路?”蔡校长打量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有些意外。他身上没有流浪者的落拓和疲惫,举止进退有礼,眼神干净清澈,教养极好,是曾经受过良好教育并且生活优渥的人。 落拓和疲惫可以因为休养几天彻底根除,但是教养却是日积月累刻在骨子里的,藏不住。蔡校长当下便有了判断。 路清尘点点头,像个正襟危坐的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校长好。 这一声校长好,让蔡校长笑出了声。 “你别紧张,说说自己的情况吧!”蔡校长说。 路清尘明白,自己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想要留下来,总得交代清楚来历,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教育工作经历和家庭情况说了一遍,至于为何流浪,只说是自己和恋人分手后一时想不开才如此。 蔡校长只在听到他母校的名字时惊讶了一瞬——毕竟那所全国有名的院校不是普通学生能上的,其他方面并未有探究和质疑,等路清尘说完,他才说好的。 路清尘停顿了许久,才明白对方说好的,是让他留下的意思。他从未想过能留下,这个从一盏灯到门口小平房到山坡那个菜园子再到力叔力婶,都给了他无数暖光的地方——最开始是零碎的光,因为太多太密集,逐渐汇成了大片大片的明亮。这样一个地方,他从未奢望能留下。 他眼眶发红,其实从蔡校长开始笑出声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发红。 “学校经费紧张,加上我也只有三个老师,如果你能代课更好了。工资会给,但是不多,吃住都在学校。”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把这儿的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对待。他们很多从小被抛弃,因为残疾不被领养,被各种福利机构转来转去,受过很多罪,也格外敏感脆弱。我办这个学校,就是希望让这些更需要呵护的孩子们,不管曾经受过多少苦,最后都有一个家。” 路清尘仰起脸,或许是因为太感同身受,脆弱的白敷上了一层粉色,于是他郑重地点头。 这所简陋的学校,以前是那群孩子们的家,以后也将是他的家。从此,他将告别不堪回首的过去,告别流浪过的四季,告别孑然一身的孤寂。 从此,他有了新的身份。 张扬又打开视频看了一会,心里赞叹着这小哥哥唱歌也实在太好听了。他回学校已经好几天,老是回想起那个在街头流浪的青年,也不知道对方现在怎么样了。他想了想,干脆在自己账号上推送了路清尘唱歌的短视频,配文是“偶遇会唱歌的小哥哥,是流浪人间的天使”。他是音乐学院的校草,迷妹众多,粉丝不少。视频挂出来当天,点击量就到了10来万,接下来几天,点击量持续攀升至50多万,不少网友都在账号下面喊话,问这个小哥哥是谁,在哪里遇到的。 张扬挑了几条回复: 在L市街头。 真是一个流浪的人。 相处了半天,我们就分开了。 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想知道名字?不告诉你。 其中一条留言,张扬没有看到:这人看着像是前段时间很火的画家路清尘,据说失踪了一年多了。 此时,安心留在学校里的路清尘,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小网红。 第30章 跟我回家好吗? 当地时间7点,M国 Patton机场。 飞了十几个小时的沈君怀走下飞机,一手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包,一手掏出手机。刚把飞行模式切换过来,叮叮咚咚的信息就响起来。以为又是父亲的催促短信,他捏下眉心,压下心中烦躁,打开了挂着满屏红点的通知。 信息很多,有父亲的催促和不满,有苏长羡问落地没有,有下属汇报的项目最新进展,还有一条,是夏可发来的,那个已经好久不联系的曾在联大做过他助手的学生。他选择性回复了几条信息,在夏可的名字上犹豫了一秒,点开。 是一段视频,视频里有人抱着吉他,在唱一首英文歌。 沈君怀站在原地,低着头,维持着一个看手机的姿势。 早上的机场大厅很吵,有一支旅游团在周围嚷嚷着集合搬拿行李,有小孩子在大声哭泣,有保洁开着电动清扫车在做当天的第一次清理。这些声音漂浮在空中,像被蒙上了一块隔音膜,渐渐远去,渐渐消音,渐渐变成一出凝固的黑白默剧。沈君怀自己是这场默剧唯一的角色,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般响起来,他眼睛很酸,死死盯着视频里那张脸不敢眨眼,生怕一闭眼又是一场幻觉,生怕一闭眼这人就再也消失不见。 夏可在视频后面紧跟了一句话:教授,这个ID地址已经找到了,博主名字叫张扬。后面附着一个电话号码。 助理等在旁边良久,才发现沈君怀不太对劲。 他迟疑着上前一步,轻轻喊了一声教授。 沈君怀恍然抬头,脸上的表情让助理忍不住愣住了,他先是迅速扫了一下四周,仿佛想要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将目光定在助理脸上。 “定最快的票,立刻!”他声音很急,胸膛剧烈起伏,因为过于激动眼中赤红一片。 “快点,定最快的票,立刻回去。”他上前一步抓住助理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助理忍不住嘶了一声。这个助理一直在M国处理本部事务,并不熟悉沈君怀这两年在国内的行程和情况,也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对,是失态。 “去,去哪儿?”助理被他的样子惊得不轻。 “去L市。”沈君怀说。 L市没有机场,最快的办法是从Patton飞邻省,然后改乘火车去L市,火车需要三个小时,开车需要四个半小时。 最快的票是当天下午4点。沈君怀就在VIP包厢里等,一步不肯离开机场。 中间父亲和商业伙伴的电话不断打进来,被他直接挂掉。同时他也一刻不停地打电话,直到确定苏长羡已经带人开车往L市去,才短暂安静下来。 剩下的时间,他就坐在那里看那段视频。 寻人的那些日子像一把钝刀,一次次经历着太多的希望和绝望,在心头反复切割。现在,这把钝刀终于停了动作,藏起刀身,只留下一截刀把,缓缓地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也是生路: 他还活着。 路清尘还活着。 距离早上看到这个视频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订好了返程票,联络了国内的朋友,并且布置好了寻人方案,操作逻辑严密,情绪平和冷静,看起来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现在犹如火烤。 拨通苏长羡电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控制情绪,重复着低吼:“他还活着,还活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同时也掺杂着剧烈的不安,怕自己这次还是晚一步,怕他依然想不开。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快一步,再快一步,在路清尘再次消失前找到他,把人抱在怀里再也不撒手。 他恨不能一步迈到L市去,迈到那人眼前去。 距离飞机起飞还有6个小时。 他一遍遍打开视频,盯着路清尘安静唱歌的眉眼,想把这张脸揉进心脏里。视频里的人很瘦,头发也长,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仍是离开家的那身装扮,但幸好看起来没有受伤。他静静地唱着一首英文歌,是Linkin·Park的一首老歌《My·December》,这是路清尘最喜欢的一支乐队。一个那么安静的人竟然喜欢摇滚,沈君怀曾问过他为什么,路清尘的回答很有意思:“他们的音乐很喧嚣很狂野,但是掩盖的内核下却是彻骨的悲伤。” 就像路清尘自己,共鸣是一瞬间的事,而沈君怀之前却一直不懂。 不懂他的恐惧,不懂他的悲伤,不懂他的期盼,也不懂该怎样爱他。 父亲把电话打给了助理,终于和儿子通上了话。 “你回去我不干涉,但是今天你才刚到,好歹把场面走完……” “对不起,爸。”沈君怀对父亲心怀愧疚,但并不代表可以改变决定,“他还活着……就在刚才,我收到了视频。活动我不过去了,劳烦您帮我走完流程吧!” “……”父亲那边久久没有出声,儿子这一年来的痛苦和挣扎他不是没看到,之前的项目启动后,沈君怀在M国待了三个月,待进入正轨后,便回了平洲继续找人,中间偶尔回来,也是匆匆忙完就离开,父子俩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说会儿话。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人真的不在了,沈君怀会怎样过完余生。 他想找到人的渴望,也许并不比儿子少。 “……这次如果找到了人,就别再折腾了。等有机会,也带回来给爷爷看看。”父亲说,这相当于认可了路清尘家人的身份。 沈君怀眼眶微红,说:“谢谢。” 沈君怀登机前,苏长羡已经到达L市,并且找到了张扬。电话里,他听到好友说:“希望你再开机的时候,能听到好消息。” 16个小时后,沈君怀到达L市。 他没能等到苏长羡的好消息,路清尘似乎在L市又悄无声息不见了。 电脑前,几个人正在紧张地搜寻着监控。距离张扬见到路清尘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2天,这期间路清尘很可能已经离开。他多沿着郊区山路步行,这种地方一般都没有监控,无意中增加了寻找难度。 终于,他们在近郊一个林场的监控里发现了路清尘的身影。时间是在12天前,也就是张扬和路清尘分开之后的时间。 寻找的时间总是很煎熬,沈君怀绷着全身的神经,松懈不下来,甚至开始出现头痛耳鸣和幻听。在他第四次回头喊“清尘”的时候,苏长羡终于受不了了。 “这次一定能找到他。”苏长羡拍拍好友的后背,示意他放松,“就算这次也找不到,至少我们知道他还活着不是吗?只要人还在,总会找得到。” “可是……他在山里一直没出来。”沈君怀声音沙哑,有着束手无策的疲惫和不愿深想的恐惧,没有见到活生生的人,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万一在最后关头,路清尘又想不开呢? “小路哥哥不会做傻事的。”张扬从后面探出头来,他已经将两人如何相遇,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饭,甚至连路清尘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给沈君怀交代清楚了,知道这人是小路的爱人,找了一年多了,也知道这人把小路看得比命重。 “为什么?”沈君怀问,他现在只能通过别人给出答案,来坚定自己的认同。就如同他已经问了苏长羡几十遍“这次能找到他吗?”只有对方给出肯定的答案,他就会长舒一口气。 “他还有想去的地方,还有想找的东西吧!”张扬含糊着又补了一句,“我是这么觉得的。” 沈君怀沉默少顷,突然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汉堡好吃吗?” “嗯?”张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不爱喝饮料,但是爱吃汉堡……如果饿了太久,突然吃这种垃圾食品,胃里会受不了的。”沈君怀又说。 “……他看起来还好。”张扬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实在看不出来路清尘有没有胃疼,但是沈君怀眼里的心疼他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没用太多时间,他们就找到了启智特殊教育学校。 路清尘没有下山,林场监控里显示他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似乎很害怕,那条路其实可以通到山下,但是监控显示他没下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去了半山腰的那所学校。 沈君怀他们到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做课间游戏。 几辆黑色越野开进狭窄的山路,停在学校门前,顿时引起孩子们的注意。苏长羡去门口*涉,沈君怀就站在车边,没有靠前,他看着不远处一盏路灯,眼皮跳得厉害。 蔡校长很快走了出来,听明白来意,看了看眼前的阵势,谨慎地没有当即回答苏长羡的问题——“你们学校有没有收留一个叫路清尘的人?” 蔡校长的迟疑,让苏长羡和沈君怀迅速对视一眼,眼睛同时亮了起来,他们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蔡校长,您不用担心,我打个电话。”苏长羡看了眼双手紧握的好友,给了他一个放松的眼神,然后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将手机递给了蔡校长。 “……聂厅长?好的……是,明白了……”是省教育厅聂厅长的电话,只说了几句便挂断了。蔡校长收起电话,态度明显放松下来。 “小路是在我们学校。”蔡校长说。 话音刚落,沈君怀疾步上前,强压着情绪,脸色因为激动甚至有些狰狞:“他在哪里?”当真正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当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或许距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他才觉出来不真实,近乡情怯的不真实。但他实在太怕了,提前安排了车和人守在每个下山口,生怕一眨眼,那人又不见了。 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有什么东西满涨出胸口,让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 蔡校长回头喊了一句,一个围着围裙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小路呢?” “在山上呢,怎么了?”力婶在围裙上擦擦手,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些陌生人。 “力婶,他们是小路的家人,带他们上山吧。” 力婶这才迟疑地摘了围裙,招呼大家往山上菜园走去。 正午的太阳有些烈,路清尘给菜园浇完水,脸色已经蒸腾起来,他擦把汗,实在有些累了,便坐在阴凉下休息。菜园的一角有一大棵银杏树,叶子已经金黄。力叔在树下放了一个用韧草编的大蒲团,路清尘就窝在蒲团里,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他好久没睡这么踏实过,心无阴霾,了无牵挂,再不会居无定所,担惊受怕。 但长久的流浪所带来的警醒已嵌进本能,他睡梦中听到远处有杂乱的脚步涌来,然后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是一个无数次在梦中听到的熟悉的声音。 “清尘!”有人喊他。 他倏地坐起,茫然四顾,那人就站在自己不远处,高大的身型拢着阳光,脸上有压不住的激动和狂喜。 路清尘尤沉浸在梦中刚醒的样子,这会儿脑中一片轰鸣,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事物,仅凭着本能行事。他眼看着对面那人三两步向着自己冲过来,本能要躲,在那人伸出手的瞬间,他滚下蒲团,四肢并用,迅速躲到了树后。 银杏树约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能将路清尘完完全全挡住。咚咚咚的心跳声响在耳边,仿佛要把自己碾碎。他紧紧抠住树干,脑子里一片杂乱: 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想干什么? 我……我要怎么办? 他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对面那人也没再冲过来,世界仿佛也瞬间安静下来。 初秋的山上颜色浓郁炙热,一方菜园绿意盎然,蔬菜特有的清香混合着新鲜的泥土味道,到处都显得生机勃勃。 沈君怀却觉得寒意入髓。 奔赴向前的脚步猛然刹住,失而复得的狂喜顷刻冻结,后劲十足的痛楚沿着四肢百骸流淌——路清尘躲避的动作刺痛了他每一根神经。 这时,苏长羡他们已经悄悄离开菜园,留给两人充足的时间和空间。 方寸之间只剩下他们俩个,距离很近,却在两个空间。 “清尘……”良久,沈君怀颤抖着开口,他像被打败的逃兵,压下溃不成军的情绪,再次开口唤人。“我找了你很久,我很想你……你不要害怕,再也没人会伤害你了。你出来,我们说说话可以吗?” 四周寂寂无声,只有微风吹起植被的轻响。 沈君怀坐到蒲团上,指腹还能摸到刚才留下的温度,此刻他们之间隔着两米的距离,却被一年的空白断成深不见底的鸿沟。 “你答应过早点回来,我就一直在家里等你,房子没换,密码锁没换,家里的布置也都没换。” “你穿了那么少出门,晚上会很冷。也不带钱,不带身份证和手机……你知道我一想到这些,有多难受吗?” 他慢慢说着,把一年前路清尘出门时没说完的话都全无遗漏地补完整,仿佛分离仍在昨天,仿佛这一年只是须臾之间。 “我做了很多错事,不值得原谅。没有护好你,不是一个好爱人。”他停了停,捏住的手指骨节泛白,“所以,我想用余生来补偿你,照顾你,爱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清尘,跟我回家,好吗?” 沈君怀耐心地等着答案。 路清尘慢慢从树后走出来,坐下,靠着树干,低着头似乎有些出神 两人都在对方的视线之内,距离不远不近,足够沈君怀看清他的侧脸。 “我不知道你找了我很久,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隔着一年的时光,两人再一次见面,路清尘说的第一句话仍然是道歉。 沈君怀咬了咬牙,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刚刚安定下来,我不想走,也不想……继续了。”路清尘小声说着,没有抬头,“你有你的生活,我在这里很好,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余生再无彼此。 真好,他懂得拒绝了,只不过这次拒绝的人是自己。 “我的生活?如果我的生活里没有你,那算什么生活?”沈君怀生出一种浓重的无力感,拖沓和小心不是他的作风,但对失而复得的这人,他不敢制造一点风吹草动。 他细细看着眼前的人,瘦得几乎只剩一把腰,过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几缕碎发从额前散下来,眉眼一如既往的干净,白色的长袖衫挽起来,胸前印着“启智”,黑色的长裤上也在口袋位置印着同样的两个字,看起来像是学校的工作服,套在过瘦的身上,风一吹便鼓起一大片空空荡荡。 仿佛随时会消散。 他站起来,再也顾不上其他,两步跨到那人面前,路清尘被他突然的起身惊了一下,慌乱中还来不及动作,就被紧紧拥进怀中。 “清尘,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就陪你过什么样的生活。”路清尘被他勒紧在胸口,挣不开,也走不掉,只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他俯在自己耳边,胡渣擦过耳垂,又说出蛊惑一般的声音: 你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 往后你想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第31章 拿之前所有的一切换你 沈君怀在启智住了下来。 蔡校长看着这尊大神,颇感压力。学校住宿本就紧张,这下只好匆忙收拾出一间小小的杂物间,放了两张简易单人床,安置他们住下。路清尘原本睡在保安室里,被蔡校长以不方便为由,也赶到了杂物间里。 路清尘不愿再给蔡校长添麻烦,只好听从指挥。 学校的吃住都十分艰苦,原本以为沈君怀住个几天就走了,没想到这人倒是踏踏实实当起了代课老师,没事也帮着力叔力婶干些杂活儿,颇有要长居久安的意思。 路清尘没再刻意避开沈君怀,只是极少说话。他原本话就少,现在几乎一天也说不了几句。晚上他会帮着力叔力婶忙活到很晚才休息,洗漱完回到寝室,也是累得倒头就睡。沈君怀常常坐在灯下默默看他,他只好将脑袋埋进被子里,装作看不见。他知道沈君怀有时候睡不着,会在他床边一坐一晚,他不说话不表态,沈君怀也不逼他,只是说:“你不用为难,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以前都是你迁就我,以后换我迁就你。”星光静谧,虫鸣蛙叫,深山里一场仲夏夜之梦已近尾声,沈君怀捏着他的手,看着睡梦中的人喃喃自语,语气中有种尘埃落地的踏实和坚定。 路清尘的脑袋依然埋在被子里,心里酸涩得厉害。 下一秒,一双手便将被子撩起来一角,将他的脑袋往上移了移,头顶上响起一声轻笑:“好啦,睡吧。”那双手带着炙热的温度,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将他翘起的几根头发捋了捋。 他在这昏昏的温暖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周末,路清尘在一片嘈杂中醒来。 旁边的床上没有人,只随意扔着一台笔电,看样子沈君怀晚上处理工作到很晚。他拉开窗帘,孩子们挤在院子里,正围着一大堆东西欢快地讨论着,沈君怀被围在中间,很有耐心地给孩子们说着什么。学校大门外停了两辆小货车,还有大包小包的东西正被人往院子里搬。力叔力婶在院子一角的厨房里忙活着做早饭,熬好的粥浓香扑鼻,蔡校长和两个老师也站在门口,指挥搬运箱子。 路清尘站在台阶上,刚睡醒的样子有些呆。 “清尘,过来。”沈君怀回头,向他招招手。 “路老师,路老师,今天我们有好多玩具和好吃的啊!”几个孩子哒哒跑过来,拉着他的手满院子转圈,得意地炫耀着,一点点快乐都能让他们大肆说笑。路清尘被他们的快乐感染,忍不住也开心起来。清晨的阳光格外温柔,洒在他脸上流光溢彩,像一幅缱绻的油画,在青青草地上展开。 沈君怀看得一时有些发呆。 他都不记得路清尘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路清尘在这一群孩子中间,心智似乎也不比他们成熟多少。他被兴高采烈的孩子们拉着,一起开箱,各种各样的学习用品、电脑、衣物、零食摆在一起,热闹得像过年。 沈君怀抱着一个长条形大箱子走过来:“清尘,这是给你的。” 他拿过一把裁纸刀,利落地将密封好的箱子打开,入目是一个黑色的吉他琴盒,质感极好,所有音乐人都熟知的LOGO在显眼的位置散发着昂贵的味道。他将吉他取出来,小心递到路清尘面前:“真惭愧,以前竟然不知道你会弹吉他,而且弹得那样好。” 以前他鲜少关注过自己身后那个人的喜怒哀乐,也不知道对方的兴趣爱好。对爱人的认知,和公司HR对员工简历的认知多不了多少,大凡都是姓甚名谁,家庭情况,学历专业等等条框性的东西。 沈君怀曾经认为,路清尘简单到一眼看到底,自以为掌握了这个人的一切,却忽略了经历可以让人变得复杂,怠慢可以让人生出不满,忽视可以让人心生绝望。 如今他的小心翼翼,自知弥补不了什么,只会让眼前人更不知所措。 但不做不行。他要把以前缺失的,全都补回来。 “你可以教孩子们唱歌。”他尽力想表现得自然一些,眼中的歉疚却藏不住。 路清尘看着他把孩子们招呼过来,那些不谙世事的笑脸,围绕在他周边,大声笑闹着要自己弹琴唱歌。他压下心头起伏,试了一下音,流畅的曲子和着干净的嗓音,比沈君怀在视频里看到的要真实百倍。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这首老歌比路清尘的年龄还大,是外公教他弹唱的第一首曲子,当初他偏爱这首歌简单的旋律和直白的思念,如今唱来却觉得里面的无奈和心酸更磨人。 一曲唱罢,兴奋的孩子们已经被老师带着去吃早饭了,沈君怀站在阳光下,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仿佛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 “第一次听你唱歌,是在那个视频里。”他走过来,紧挨着路清尘一侧,坐在一个未开封的箱子上,样子随意,表情却认真,“我15岁就拿到了国际科研金奖,19岁加入M国纳米研究项目部,21岁独立带队做课题,25岁接管家族商业通用项目,29岁接管军工项目。所有人都说我年少成名,未来可期。我听过太多的欢呼和赞叹,见过太多的开心和祝福。我也为自己开心,在人生每个重要节点上开心过,满足过。” “我以为余生如此,也没什么遗憾。后来……你不见了,我就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我看到视频的时候,看到你还活着,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活着,还会弹琴,会唱歌,会笑。我才知道,之前那些快乐算什么,前30年加起来的快乐,都不如在知道你还活着时带来的快乐,没有更多了。如果上帝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拿之前所有的一切换你,我也会毫不犹豫。” “我从未感激过什么人,但现在感激一切让你活下来的人。张扬、力叔力婶、蔡校长,以及你在外面这一年遇到的所有好人。我感激他们,让我还有机会带你回家。” “是我愚钝,放着这么好的你在身边,却一直不明白自己要什么。我愿意为此接受一切惩罚,但是不能接受你再离开。除此之外,你想怎样都可以。” 沈君怀微低着上身,手肘撑住膝盖,略略抬头看着路清尘,以一个仰视的姿势。平时满是严厉冷淡的眉眼盛满了祈求,有种不易察觉的卑微的可怜。 是路清尘从未见过的沈君怀。 面对这样的沈君怀,路清尘无法硬下心来。对他好,已经成了自己的本能,被驯服在了身体的潜意识里。但他也做不到回应,以往太惨烈,生活好不容易平静,他并不想打破现下这微弱的安全感。 沈君怀笑笑,不再等他答案,仿佛也不期望他回应什么,只是想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就好。 “来,去吃早饭。”他站起来,顺势拉过路清尘的手,向食堂走去。 他不着急,还有时间,这样的结果老天已经待他不薄。 当天下午随着一个医疗团队的到来,打破了路清尘的安静。 医疗团队是沈君怀请来的,给孩子们检查身体。当然,他更隐蔽的目的是要给路清尘做一个全身检查。他身体消瘦,反应有些迟缓,睡觉的时候也穿得严严实实。沈君怀不敢碰他,也没法检查他在这一年的流浪中有没有受过伤,心中始终不安,便想了这样一个法子。 他只是没想到路清尘十分抗拒。 “我很好……给孩子们检查就可以了。”路清尘躲在寝室里,固执地不肯出去。 沈君怀耐心地劝:“只是做个简单检查,很快就结束了。” 路清尘以沉默抗拒。 沈君怀咬咬牙:“如果你不愿意出去,那我让医生进来给你检查,好不好?” “不要。”路清尘飞快拒绝,“我……我没事。” “如果没事,为什么害怕体检?你告诉我,身体哪里不舒服?”沈君怀慢慢诱哄着,“不想检查也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哪里受过伤。” “我……后背,还有腿……不过现在已经好了。没必要再检查了。”路清尘知道沈君怀的性格,不达目标不罢休,干脆自己老实交代。 沈君怀脸色沉下来,他站起身,出门,半分钟后,两个医生带着设备跟他走进来。 接下来的检查,路清尘没有抗拒,因为知道抗拒也没有用。 沈君怀没有回避,盯着医生将路清尘的外套脱掉,露出瘦得只剩两片蝴蝶骨的后背。后背上有一条半指宽的长疤,从右肩胛一直蔓延到左腰,疤痕丑陋,边缘翻着新生的红肉,是被利器划伤之后,没有经过妥善治疗自我恢复的野生愈合。 路清尘裸着的上身被冷空气激地有些瑟缩,他能感受到沈君怀盯在他后背的那双眼睛,焦灼不安、愤怒心疼,各种情绪犹如实质附着在自己后背上。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清晰可见的肋骨也跟着抖了抖,随后身上就被人披上了一件外套。 沈君怀将外套往他身上压了压,又蹲下身帮他脱裤子。路清尘有些尴尬,小声说着自己来,但是沈君怀就像没听见,手下不停,将他的运动裤慢慢褪下来。 腿上是不见天光的白,细瘦伶仃的样子,不过还好,没有明显外伤。伤在脚腕,看不太出来,戴眼镜的一位医生上手揉了两下,路清尘咬着牙没出声。 “脚腕扭伤过,阴雨天会疼,后期可以做针灸辅助治疗,用心养护,以后慢慢会好的。后背上的伤已经愈合,后期可以做祛疤手术。”医生又问,“还有哪里受过伤吗?” 路清尘略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很轻地说了一句没有了。 沈君怀跟着医生一起出来,等走远了,医生才说:“长期营养不良,几处外伤恢复得也不太好,后期注意好好养护就行。但他很抗拒检查,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问题。这里设备有限,如果沈先生不放心的话,最好还是去医院做个更全面的检查。” “好的,谢谢你。”沈君怀说。 送走医生,沈君怀转身回了寝室。 路清尘正坐在床上发愣,见沈君怀回来,小幅度抿抿嘴,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沈君怀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两人挨得极近,膝盖抵着膝盖,路清尘无路可躲,只好低下头不说话。 “伤是怎么来的?”沈君怀问得很艰难,但是不问的话更寝食难安。他在M国见过街头的流浪者,食不果腹,处境悲惨,这些还不算,最要命的是因为抢地盘或者其他原因,弱小者常常被围殴欺凌,甚至被变态虐打或者被性侵犯。每个早上,都有流浪者横尸街头,被义工用装尸袋拉走。 他曾对此无动于衷,因为那个世界离他太遥远,一个流浪者遭遇再多不幸,在他眼里也和一只火鸡在圣诞夜被送上餐桌没什么不同。 但人就是这样,只有悲剧摊到自己身上,才能体会到切肤之痛。 “后背是一个包子店的老板拿东西打的。”路清尘语气平静,仿佛与己无关,只是在客观描述一个事实,那时候是他最狼狈的日子,蓬头垢面,精神恍惚,但又屈服于生理本能,徘徊在一个小镇上的包子店门口。老板很凶,又刚被老婆骂了一顿,一通火气全撒在门口那个流浪者身上。他一边骂着对方扰了生意,一边拿着一根带刺的长条状东西抽过来。路清尘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瞬间被抽懵了,后背火辣辣的疼,疼得连心脏都要从身体里挤出来。他怕极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条街。后来,他看到包子这种食物,就会本能觉得后背疼。 “脚伤是卡在废旧的火车轨道上了,当时太害怕了,拔出来的时候太用力,就这样了。” 几个流浪汉戏弄他,将他赶到一条铁轨上,他在逃跑的时候把脚卡进了轨道里面。一瘸一拐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能正常走路。路清尘虽然父母早逝,但从小也是娇养着长大,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自愈能力这么强。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他不愿意自怨自艾,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更不希望沈君怀为此难过自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只有经历过苦难,才更明白生命的色彩。 “高更也是经历过流浪和疾病才成为了高更,说不定以后我也会蜚声画坛。”路清尘想开个玩笑,但是效果不理想,因为沈君怀依然神色沉痛。 “我不希望你成为高更或者任何一个大人物,经历过磨难之后才能闪耀在某些领域,我宁愿你是一个平安快乐的普通人。” 只愿你带着不沉重的王冠,光环闪耀,却同时能拥有普通人的安宁快乐。 第32章 你就不要原谅我 暴雨来得很快,突然之间还晴朗的天就暗沉下来,狂风吹过植被,发出呼啸的嘶喊。 沈君怀和力叔下山采办物资被困住,打算等雨小一些再上山。电话响起,是学校保安室的座机。“小路去菜园盖毡布,一直没下来,那里之前滑过坡,我担心他出事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力婶急切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沈君怀只觉得一股催命般的恐惧从脚底漫上来。 他开着学校的小货车,在湿滑的山路上疾冲,力叔被甩得几乎握不住车把手,只好不停安慰他:“不会有事的,小路知道那里危险,肯定会躲起来。”可是山里哪有地方能躲,两人心知肚明。 货车终于艰难地停在菜园下方不远处的小路上,沈君怀跳下车冲进雨里。 路清尘躲在一块湿滑的巨石下,正试着起身,他滑倒了,又伤了脚踝,几乎站不起来。雨水打在脸上,口鼻里都被呛得难过,咳嗽不停,眼睛也睁不开。视线里白茫茫一片,他像被扔在荒郊野外的雏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狂风骤雨吞噬。 然后就看到眼前冲过来一个人影,是沈君怀。 他被两只手臂稳稳地抱起来,紧贴住对方湿透的胸膛,甚至能听到有力地心跳声。曾经在见到陈徐行的那个狼狈的酒会上,他也是这样躲在路边被沈君怀找到。他像那次一样,紧紧搂住对方的腰,死死抓住后背的衬衣,把头埋进那个胸膛里,突然就觉得就算被狂风暴雨吞噬也没有多可怕。 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放纵自己沉溺在这温暖里。 这是路清尘失去意识前唯一的想法。 半夜,路清尘意料之中地发起了烧。 沈君怀一夜没睡,将他抱回寝室后,喂药、洗澡,然后彻夜守着。雨太大,他不敢冒险带路清尘下山去医院,只好不停地用温水擦身子降温。 “你来了……”路清尘脸烧得通红,搭上沈君怀拿帕子的手,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沈君怀任由他握着,说:“别怕,等雨停了去医院。” “水很深,很冷,没有人……我真没用……”他眼神涣散,一只手无力地抓着沈君怀的手指,喃喃自语:“太没用了,连死都不敢,什么都做不好……” 沈君怀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明白过来,他这是烧糊涂了,根本没醒。说出的话摒弃了清醒时过多的修饰,只剩下最真实的内核。 “对不起啊,害你找了那么久,一定很累吧?”他撇撇嘴,表情逐渐委屈巴巴,“怕你找,也怕你不找,每天都很害怕……呜呜,下雨的时候腿很疼,耳朵也很疼……” 他揪住自己的耳朵,小幅度甩了甩头:“想吐……”然后便伏在床上吐了起来。 沈君怀手忙脚乱扶住他,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拿毛巾给他擦脸。他几乎没吃什么,当然也吐不出多少东西来,只干呕了几声,上半身伏在床边,肋骨和后背收紧,一阵急过一阵地抽搐。沈君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随着他的抽搐被从身体里抽出来,疼得喘不上气来。 路清尘吐了一会,便开始哭,像蚊子哼哼般,没大有动静,但是眼泪流不尽似的,嘴里含糊着喊了一声“妈妈”,又喊了一声“君怀”。 沈君怀抱了他一夜。 第二天雨过天晴,路清尘也好歹退了烧,只不过还是昏昏沉沉睡着。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他从剧烈的头痛中清醒,浑身乏力,脑袋很沉,全身仿佛被碾压过一遍。昨天的记忆回笼,他记起沈君怀在山上找到了他,并照顾了他一夜。他艰难转了转脑袋,对上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醒了?”沈君怀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四处摸索一遍,确认路清尘身体无碍之后,才起身:“我去厨房给你拿粥,你吃一点,下午去医院。” 说完了好像又怕路清尘不愿意去,又小声哄着:“别怕,你就是感冒了,不去看看不放心。我叫了车过来,下午开车带你去。” 等到路清尘点头,他这才离开。 路清尘怔怔望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沈君怀疲惫和小心翼翼的脸,说不清的一股情绪在心底蔓延。以前都是他追着沈君怀跑,嘘寒问暖,小心翼翼,一切以对方的意志和喜怒哀乐为基石,现在突然反过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过度关注和在意,他也不会觉得多么开心得意,只是更加惶恐无措和受宠若惊。 一个人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慢待,反而会对别人的好产生恐惧,进而开始躲避。因为这些好,不会无缘不顾,不会安稳长久,就像沈君怀的好,老天不知道什么时间又会收回去。 如果再来一次,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受得住。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 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奢求。这样就不会害怕失去,不会担心伤害。 沈君怀还不知道路清尘在心里给两人的关系画了一条分界线。 下午开车去市里医院,挂了专家号,人不多,老专家大材小用地给路清尘开了些感冒药。临走时,沈君怀突然说,还有个专家号要看。路清尘被带到耳鼻喉科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他眼睛里的拒绝和焦虑太明显,以至于沈君怀更是坚定地将他推到医生面前,没有一丝商量余地。 “他说耳朵疼,医生,麻烦你给他看看。”沈君怀说,他把路清尘按在椅子上,压下他轻微的挣扎。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左耳因外伤性鼓膜穿孔,没有及时治疗,导致传导性耳聋。医生有些遗憾地指责:“要是刚发现耳朵出问题就及时治疗,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 沈君怀僵着脸问:“什么时候的事?” 路清尘像犯了错的孩子,小声说不记得了。 沈君怀转头又问医生:“怎么治?” 医生被沈君怀的脸色吓到,心想又不是绝症干嘛这么凶。于是轻声解释道,左耳骨膜破裂过,虽然后来自行痊愈了,但因为没有经过正规治疗,所以导致听力受损。接下来需要手术治疗,治愈率还是很高的。 沈君怀脸色略略缓和下来,谢了医生,便带着路清尘出了医院。 一路走到停车场,沈君怀没再说话。路清尘脚有伤走得慢,沈君怀顺着他的节奏,在前面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等到终于坐进车里,沈君怀没有着急点火,摸出烟盒和火机,说:“我去抽颗烟,你在车里歇一会儿。”便开门下了车。 他语气平稳,脸色如常,如果不是路清尘清楚他的每个微表情和小动作,根本不会看出来这个人在强压着怒火。 路清尘看着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熟练地点起一颗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色。其实他们见面以后这几天沈君怀都不再抽烟了,因为路清尘闻到烟味就会咳嗽,嗓子里像糊着一层浆糊,他之前曾有几次撒着娇抱怨过,但是没什么效果,不被在意的人撒娇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吧,所以路清尘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但是这次见面之后,沈君怀一颗烟也没有抽过,路清尘一度以为他戒烟了。 他看着沈君怀抽完一颗烟后,在树下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又摸出一颗烟,但只是拿在手里没有点着,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将手里的烟盒和火机都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等他再坐进车里,身上没有多少烟味,刚才紧绷的气势也有所松懈。 他没有启动车,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刚开始,你觉得聋了也无所谓,就算我知道了也不在乎。”他抬起头,看着路清尘的眼中情绪太多,压住了瞳仁原本的颜色,“现在,你觉得我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说不定还会难过自责,所以能躲就躲。” “路清尘,你这么为我考虑,我是不是该说谢谢你。” “明明是别人伤害了你,为什么要躲起来的却是你,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害怕的却是你。” “你看,我以后都会活在悔恨中,因为我的爱人被人伤害,我不但不救他,还把他一只耳朵打聋了,甚至逼得他自杀、流浪,无家可归。”沈君怀眼睛通红一片,脸上恨意不再掩饰,有泪沿着脸颊滚下来,他抬手擦了一把,继续指控自己:“所以,你就不要原谅我,让我一辈子活在悔恨中吧,然后用一辈子补偿你。” 第33章 想始乱终弃甩了我? 路清尘僵硬地坐在副驾上,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捏起的骨节泛白,却不及他的脸色更白。他从未见沈君怀哭过,如今却在这个陌生的小城,为了一件一年前的事在哭。 很奇怪,他心里除了害怕,没有太多情绪。能让他害怕的东西很多,但在众多繁杂的原因里,害怕沈君怀为此难过自责,确实排在首位。 就算他们已经走到结束,将来没有结果,他也不愿意沈君怀在自己参与的这段旅程里,留下不美好的回忆。他曾经捧在心头的人,该过得肆意潇洒才对。 “我联系了平洲的医院,我们回去做手术。如果你还想回启智,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就回来。”沈君怀情绪失控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刻,之后就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君怀,”路清尘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他踌躇了一会儿,好在沈君怀极有耐心地等他说。 “你不要着急,刚才医生说过,耳朵在哪里都可以治,而且都能治好。我,我不想回去了,想留在这里……”他说完极快地瞥了一眼对方,看沈君怀脸色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这才又说:“我没什么本事,胸无大志,只想有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你……你安心回M国吧,如果想见面,可以随时来看我,也是一样的。” “想你就可以来看你?看到直到不想你了,我们的关系就到那时候为止,你是这么想的吧?”沈君怀问。 “你给了我5年,我很满足了。以后……以后的事情再说好不好……”路清尘答非所问,但这和回复“是的”意思也差不了多少。 沈君怀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的情绪又要翻涌,他本能去摸烟,这才想起来烟和火机刚才都被他扔了。他以为自己内心已经足够强大,但现在的路清尘就是有能让他瞬间发狂的本事。 “我们在一起5年,你离家出走一年,算起来都快到七年之痒了。怎么,你玩腻了之后,便想始乱终弃甩了我?”沈君怀一摊手,整个身子仰在椅背上,冷笑着给旁边的人扣了一顶大帽子。反正说什么都不行,怎么表态都不信,那就干脆破罐子破摔吧! 路清尘被他的话惊呆了,愕然抬头看他,嘴巴微张,眼睛瞪起来圆溜溜的,像一只被猎人当头逮住的小鹿——他显然没想到正襟危坐了30多年的沈教授,能说出来这样的混账话。 沈君怀接住他的视线,定定看了他一会,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胸口涌起的火焰迅速熄灭,他抬起手,轻轻弹了一下对面人的额头,说了一句“真傻”。 路清尘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车内刚才还凝重别扭的气氛迅速消解。 少顷,沈君怀收了笑。他眼眶还泛着红,眸光温柔地看着路清尘:“5年不够,我要跟你过一辈子。我知道自己前期表现一般,很难让人信任,以后我会改正,直到你相信为止。” 他叹了口气,目光移到路清尘的左耳上:“我之前说过,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你若不想离开,就请专家过来做手术,都随你。” 他又想起那夜,他其实看到了路清尘耳朵里有血,鲜红的血珠沿着耳垂滴下来,空气中都叫嚣着疼。 又想起其实早有征兆,路清尘有时候比较迟钝,对自己说的一些话也常常毫无反应,这都是听力受损的表现,然而他却一再忽略,导致如今这样的下场。他心里实在不好受,转过头不再看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混账。 因果皆由自己而生,痛苦却施加于另一个人身上。 “清尘,你如果真的怕我伤心难过,那我就再自私一次。就算为了我,好好做手术,余下的日子让我照顾你吧!” 手术最终定在平洲的一家私立医院。沈君怀以专家过来不便、设备不够先进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最终得逞。实际上路清尘的七寸被他拿捏地死死的,他知道对方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在这上面使使劲,路清尘轻易就会就范。 回了平洲,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沈君怀有信心会让路清尘按照自己的规划来,但他却高兴不起来。这么软的一个人,自己怎么就舍得让他受这么多苦。其实他也知道,路清尘虽软,但韧性十足,每个弱点都在他的掌握中,得以让他这么多年反复磋磨着,成为自己乖巧听话的爱人。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有些伤害已如鸿沟,横亘在他们面前,需要用余生来修缮。 离开启智的那天天气晴好,力叔力婶拉着路清尘的手很是不舍,离别的话说来说去,让大家都红了眼眶。孩子们也来送行,缠着路老师常回来看看。 至于手术完了还能不能回来的问题,路清尘其实心里没底,以沈君怀的性格,怕是不会让他再回来这种地方,而他从手术定在平洲这件事情上一旦开始作出了让步,后面就会步步退让。 没办法,他从来就无法拒绝沈君怀。之前的离开已经是他最离经叛道的壮举了。 害怕也没有用,干脆什么也不想了,如果未来仍是黑暗,那顶多再被黑暗吞噬一次。 没有更糟糕的情况了。 沈君怀临走前捐了一大笔钱给启智,数额多少未知。但蔡校长言谈之间甚是感激,并规划了未来几年要翻建一下校舍,再给孩子们添置一些学习硬件,多聘请几位老师和服务人员,至少力叔力婶不会那么累了。 路清尘也随他去了,只是在回去的路上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画画攒下的钱拿出来补给沈君怀,他这些年赚的钱都存在银行卡里,留在了平洲的房子里。钱不多,但留着也没什么用,想着能少亏欠一些是一些。 于是在飞机上吃过午餐之后,挑了个大家都比较放松的时机,路清尘开了口。 “我还有一些钱,等回平洲之后都转给你吧。就当……我也为学校出了一部分力。” 沈君怀一开始有些疑惑他何出此言,再一想便明白了。 沈君怀快被他的想法气笑了,但转念一想,他们在一起这些年,路清尘几乎没花过他一分钱,对生活的要求也是极尽简单之能事。两个人没有一起出门旅行过,也没有一起置办过房产和车这类大件,更别说互赠贵重礼物了。难怪路清尘分得这么清楚。 由钱又想到其他,平常一些不太注意的事情便涌入脑海。 路清尘其实每年都在沈君怀生日的时候送礼物,大约就是领带、袖扣、钱包之类,在沈君怀眼里可能是普通礼物,但在路清尘那里就是一笔不菲的消费。反观自己,每天都忙着项目和实验,连路清尘生日都没什么印象,只偶尔记得有那么一两次,他回家晚了,路清尘孤零零等在餐桌旁,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看到他回来之后,会不太好意思地说今天是自己生日,然后求个祝福。沈君怀是怎么回应的,他自己也忘了,大约就是敷衍着说句生日快乐之类的吧,也可能会说一句过后补上生日礼物。 但也从来没有兑现过。 这也真怨不得沈君怀,他脑子里就没有经营爱情这根弦,对生活又是那种极其没有仪式感的人,在人生有限的时间里不说废话不做废事一直是他的人生准则,浪漫在他这里绝缘。 苏长羡说得对,他是凭实力丢了老婆。 于是他笑了笑,说:“好啊!”然后话锋一转:“我找你这一年,动用的关系和费用,数目不小,你也得承担一部分。还有,平洲的房子我也买了。还有,我入股了寒星,在M国买了一个画廊。哦,还有,我还定制了一台最新款的Roma,上面印了你的名字。以上这些都是用你的名字买的,也都是买给你的,费用我得算一算……”沈君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勾着,眼神里的情绪也说不清真真假假。 路清尘愣住了,又是那副“真傻”的表情。 只听沈君怀又说:“这些你要都能还上,估计要卖一辈子画。还有——” 他一说还有,路清尘本能挺直腰背,又紧张起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巨额债务要落在自己头上。 沈君怀笑起来,直接上手捏住他的面颊,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卖画也不一定够,可能连人都要加上才够。” 事业上功成名就的老男人在爱情上一旦上了道儿就容易变成衣冠禽兽或者斯文败类。 沈君怀不走寻常路的办事风格一时让路清尘涨红了脸。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于是干脆闭嘴。 过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你……” “对。”沈君怀看着他,不必听他说完就知道他想问什么,“都是在你失踪这一年置办的。我怕你回来找不到家,也怕你生活过的地方和痕迹被别人抹掉,所以就把房子买了。”他说着又自嘲地笑了笑,“所有人都说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会回来了,但我想,无论你在哪里,如果还有个值得你挂念的地方,说不定哪天你就愿意回来了。 “尽管那里有很多不开心的记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画廊,车,寒星,都是送你的礼物,本来想着以后再告诉你的。但你着急和我把账算清楚,那就现在一起算吧!” “把你未来的每一天,都算给我吧!直到我们一起变成老头,一起死去,才算账消。” 第34章 司马昭之心 回到阔别一年的家,路清尘有些恍惚。 他站在玄关,一眼看过去,布局还是老样子,沙发、绿植、书柜、摆件,一成不变,客厅里挂着他的巨幅油画,玄关上他换下的拖鞋头脚相抵,仿佛他只是出门散了个步,一年的空白被压缩成了一瞬。 沈君怀从车上卸下行李,进门揽住路清尘。两个人再次一起回到这里,难免情绪复杂,一时都没说话,沉默着往客厅里走。 一个忐忑不安,一个小心翼翼。 “你先休息下,我去做点吃的给你。”沈君怀小心揽着路清尘坐在沙发上,仿佛对着一件易碎的心头宝,怕大点声说话就能吓着他。 “你会做饭?”路清尘有些诧异。 “你不在这一年,我常常自己煮面。再多就不会了,现在面煮得越来越好,想着等哪天你回来尝一尝,肯定会赞不绝口。”沈君怀按住他的双臂,示意他不用帮忙,自己去了厨房。 家政在他们回来前一天已经清理过房间,冰箱里也塞满了各种食材。沈君怀将虾拿出来化冰,又把蔬菜洗干净,炝锅、炒虾、下面,从前远庖厨的人竟也干得有条不紊。 两碗鲜虾面很快端上餐桌,时隔一年两人再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沈君怀亲自下厨,这在以前几乎不能想象。路清尘挑一筷子面慢慢吃,面条筋道,虾仁Q弹,竟然滋味不错。不一会儿,他就吃得一头细汗。 “味道如何?”沈君怀看他埋头吃,邀功一样打断他,非要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 “嗯,赞不绝口。”路清尘咽下一口面条,口齿不清但是面色诚恳地给予了肯定。 两人同时笑起来,初入家门的那丝不适也终于褪去。 饭后沈君怀也没让路清尘动手,自己去厨房洗碗,路清尘便坐在餐桌上吃水果等他。一颗葡萄滚到桌下,他弯腰去捡,动作却顿了一下,等他抬起身来,神色依然有些疑惑。他又转头看向客厅,疑惑更甚。心中似有答案,但又不太确定。 沈君怀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怎么了?” “沙发和餐桌换了吗?”客厅里一切如旧,仔细看才能发觉细微不同之处,沙发和餐桌的样式和颜色变化不大,但确实不是原来的了。 “嗯,换了。”沈君怀说,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沙发和餐桌曾在那个失控的夜晚沾染了路清尘的血,客厅里的每一件家具都见证过他的无措和哭泣。沈君怀每每看到这两样东西都如鲠在喉,便干脆换了新的。又怕变化太大失了往日的样貌,于是找了相似品来替代。 “其他都维持了原样,只有这两件换了。”沈君怀又说。 路清尘怔了怔,随后附和道:“是旧了一些,也该换了。” 沈君怀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人:“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就换一套房子吧。或者你有想去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去那里定居。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在哪里都可以。”路清尘心想,其实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心似浮萍,身体怎么能落到实处?但他也并没有敏感到一看到房间里的摆设就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只好为了降低沈君怀的愧疚而装作若无其事。 沈君怀牵住他的手,“那就等做完手术再说,我们可以四处走走,有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 路清尘点点头,随后又被沈君怀牵着上楼。 “你先洗个澡,我收拾一下行李。”沈君怀将路清尘拉进主卧,又怕他反悔一般,拉开卫生间的门,将人轻轻推进去。尽管只扫了一眼,路清尘却看得很清楚,原先他睡在客卧里的东西都摆在了主卧。之前还未离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分房睡了几个月,现在回来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客卧去。但沈君怀现在的架势,显然是没有让他回去的打算。路清尘脑子有些乱,干脆不管了,先洗个澡再说。 等他洗完澡出来,沈君怀已经收拾完了行李,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等他。 路清尘穿着浴袍赤脚踩在地毯上,露着纤细的小腿,他将一条白毛巾搭在头上,半掩着脸庞,边走边揉头发,身上散发着温润的水汽,让四周都感觉潮乎乎的。沈君怀一抬眼看到这一幕,某个沉寂了太久的地方瞬间有些发紧。他站起来快走两步,上前将路清尘半搂着放到床上,然后单膝跪地,将手里的拖鞋挂到对方脚上。嘴里一边抱怨着“每次都不穿鞋”,一边使劲捏他滚圆粉嫩还带着水汽的脚趾头。 路清尘轻轻推了他一把,上半身往后仰了仰,才和那人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然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我还是去隔壁睡吧……” “不行。”沈君怀说得斩钉截铁,“客卧的门锁了,钥匙早不知道去哪里了,以后我们俩就一起睡。如果你不愿意一起睡床,”他指一指旁边:“那我就睡沙发。” 路清尘哑口无言,自从重聚之后,沈君怀就像变了一个人,从高空落地,并且可以随时在他脚下翻滚两圈的样子。连耍赖的本事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对沈君怀妥协这件事,已经成为路清尘的本能。 最后两人还是一起睡了床,盖着一床被子,身体贴得严丝合缝。两人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相拥而眠,在启智的时候虽然同处一室,但一直各自睡在自己的单人床上。那时候沈君怀刚刚失而复得,丝毫不敢妄动。 但现在人已经被带回来了,一切往可控的、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一些忽略的欲望便又开始冒头。 沈君怀将路清尘抱在怀里,胸膛贴着后背,腹部包裹住腰臀,是一个绝对控制的睡姿。路清尘有些尴尬,疏离许久的关系突然变得这么亲密,任谁也有些不自在,他过一会儿便小幅度扭动一下,从而缓解身后的钳制和热量。 “别再动了。”耳边传来暗哑的一声警告,路清尘后背顿时一僵。身后有个炙热坚挺的东西正顶在自己臀*里,蓄势待发蠢蠢欲动,吓得他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浅下去。 “别怕,好好睡觉。”沈君怀觉察到他的僵硬,把下颌搁在他发顶上蹭了蹭,安抚一般地轻笑两声,又说:“你先睡,我去抽颗烟。” 路清尘点点头,感受到沈君怀起身离开,他走路的声音很轻,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沈君怀忍得辛苦,抽完烟,又去客卧冲个凉水澡,过了很久才回主卧。他知道,两个人之间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快点解决,但最不能着急的,就是这件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清尘迷迷糊糊睡着了,才感觉身边的床垫一软,身体又落入一个温软怀抱里。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感受着身后清浅的呼吸,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萧墨是第二天上午到的。 路清尘穿过院子,跑到大门口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萧墨像往常一样,张开双臂,接住毫不犹豫扑进自己怀里的人。经历过磨砺的感情,就像小时候一样再无芥蒂。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都过去了。”萧墨紧紧抱着他,胸膛震颤,声音嘶哑,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不起,阿墨……”路清尘眼睛和鼻子都酸得要命,话也说不利索。 “你这个臭小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啊?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就算叔叔阿姨不在了,我也是你家人,你不是无处可去啊!” “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路清尘十分愧疚。 萧墨不忍心再说他:“以后不要再做傻事,嗯?” 路清尘点点头,看着一年多未见的好友,仿佛又回到了初识,心里既愧疚又高兴。萧墨捏了捏他的肩膀和胳膊,嘴里抱怨着“都瘦成什么样了”,抬头便看到倚在门口的沈君怀。 那人少了些锋利,之前对自己的剑拔弩张也缓和了不少,但眼睛依然紧紧盯着这边的动静,面上不显,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萧墨嗤笑一声,拉着路清尘的手说:“走,进屋说。” 说得云淡风轻,做得理直气壮。 沈君怀眉毛抽了抽,让开身子,让他们进去。他知道萧墨对自己有气,自己现下也没脸要求人家怎样,只好陪着笑脸装大度:“你们聊,我去洗点水果。”说完便进了厨房。 萧墨跟着路清尘去了画室,一路走一路阴阳怪气:“他昨天给我发信息说你们今天回来,邀请我过来聚聚,我就觉得这人真虚伪。不过装从容也好,假镇静也罢,你回来了就好。他要是再欺负你,我就带你去环游世界,让他再也找不到你。”他现在看沈君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抢了自己的竹马不说,还不知道珍惜,现在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了,还明里暗里宣示主权。 路清尘失踪这一年,其实他也想明白了,只要对方平安回来,余生过得幸福开心,他可以退回到好哥哥好朋友的位置。 没有什么比生死更重要,也不是只有靠爱情才能守护一个人。 两人在画室里没聊多久,就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刺耳的引擎声。从窗口探头看去,是苏长羡捧着一大束红玫瑰立在那里,正在和沈君怀说着什么。 “那人是谁?怎么穿得那么骚?”萧墨忍不住吐槽。 路清尘赶紧介绍了来人,生怕萧墨又要翻白眼。 但是萧墨已经翻完了。 沈君怀的司马昭之心毫不掩饰,表面上大度地放路清尘和情敌叙旧,一转身就把自己的盟友叫来,于是两人的独处变成了四人聚餐,一派和乐融融。 ------ 还有两章完结。之后还有两个番外。 第35章 想让你以后躺在钱上笑 午餐是从一家粤菜老店叫来的,口味清淡,食材新鲜,基本都是路清尘爱吃的。 四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画面倒还算和谐。 萧墨给路清尘盛了一盅汤,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下个月就是校庆了,你提前回来看看吧,大家都很想你,我们也正好一起去拜访一下老师们。”接着又补上一句,“我爸妈最近也常常念叨你,我都没敢和他们说你这一年的情况。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骂我没照顾好你呢!” 沈君怀在萧墨来之前,就做好了被他奚落的准备,因此听到萧墨指桑骂槐,也说不出话来。苏长羡属于沈君怀一方,自然也是跟着憋气,只能低头猛吃。 路清尘有些犹豫,手术的事情萧墨不知情,术后恢复需要时间,而且他也不想面对太热闹喧嚣的人群,面色一时有些为难。 看他脸色,沈君怀便知道他在为难什么,于是替他接了萧墨的话:“清尘身体不太好,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出门。如果条件允许,我一定会陪着他回南城,拜会萧伯父和伯母。” “你哪里不舒服?”萧墨不理会沈君怀的话,面色严肃地看向对面的人。 路清尘脸上有一丝慌张一闪而过,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听力受损,一来是不习惯别人同情和惋惜的眼光,二来也是不希望萧墨再指责沈君怀。 沈君怀受到指责和伤害,会比他自己经受这些让他更难以接受。 于是他急急否认:“我没事,就是……在外面呆久了身体不太好,是小毛病,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萧墨依然有些狐疑,谨慎地自上到下又看了一遍路清尘,又侧头去看沈君怀。 沈君怀放下手中餐具,身子也挺直一些,面色认真、不闪不避地看向萧墨:“清尘没什么亲人和朋友,这么多年都是你陪在他身边,是他唯一的家人。我之前做了很多错事,也忽略了他的辛苦和需求,我很后悔。现在我跟你保证,将来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不会让他再受到一丝伤害。” 餐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另外三人都没想到沈君怀会突然说这一番话,一向冷硬的人突然柔软下来,多少让人都有些不太适应。 “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去M国注册结婚。”沈君怀又扔下一道响雷,然后转身握住身边人的手,丝毫不在乎别人的震惊,只是对着眼前人缱绻温柔,“如果你同意的话。” 带着一股貌似温和实则破釜沉舟的气势。 餐厅内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要结婚吗?什么时候决定的?”萧墨看看一脸懵的路清尘,又看看旁边的苏长羡。 苏长羡被沈君怀的一番话炸得还没还魂,但一看到萧墨那不太信任的眼神,顿时又来了斗志,这种时候气势上不能输,于是故作深沉地凝了凝表情:“君怀早有打算,只是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求婚。今天突然说出来,估计是想让你放心。毕竟萧先生算是清尘的兄长,理应当着你的面做个保证。”他将兄长二字说得刻意,萧墨冷哼一声,又翻了个白眼。 路清尘拿勺子的手有些抖,他想尽力装作没事的样子,但是脸色还是出卖了他。 ——沈君怀想要和他结婚吗? 他的震惊不比萧墨少,当下脑子里很乱,但渐渐地,却有个声音从一堆杂乱思绪里冒了头:沈君怀是认真的。 “你不要有压力,也不用立刻答复我。”沈君怀敛了敛眉,慢慢地哄他,“等你想好了再说,先吃饭。” 这顿饭四个人吃得神色各异。 手术的事到底没瞒过萧墨。鼓膜修补手术不算大手术,致聋原因也听起来含糊其辞并不激烈,路清尘强烈要求萧墨去忙自己的,不用再守着自己了,这才送走了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的发小。 手术的头一天晚上,等路清尘洗完澡出来,就看着沈君怀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很厚的文件袋。路清尘直觉他有话要说,不由得紧张起来。沈君怀将文件袋放在膝上,慢慢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两个人的结婚申请材料。 同性恋人结婚手续复杂,需要提前准备各种材料,看这个样子,沈君怀应该是在刚找到路清尘的时候,就开始着手计划结婚的事了。 “本来想手术后跟你求婚,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就把申请寄回M国。”沈君怀说得很慢,眼睛盯着路清尘的脸,生怕一眨眼面前这人就会拒绝自己,“但我等不及了,清尘。我人生的前30年,每一天都在赶时间,也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反而丢了最重要的人。从找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我想和你一起消磨余生,去做能让你快乐的事,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路清尘被他的话钉在原地,虽然有了之前那次关于结婚话题的心理准备,但仍一时无法从今晚沈君怀这么隆重的话语和举动中清醒过来,有些傻乎乎地看着面前人。 沈君怀将结婚申请材料放到床上,路清尘这才看到下面还有个更厚的文件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是沈君怀在各地的不动产、沈家名下企业的股权、信托基金,还有一大堆路清尘看不懂的东西。里面还有一本厚厚的财产转让协议,不知道准备了多久,上面已经签了沈君怀的名字。 “所有能转让的资产,都在这里了,你只要签个字就好。”沈君怀说,“还有一些操作起来比较麻烦,需要公示,暂时没法转让,我已经让律师另外拟了一份婚前协议,结婚后这些也都归你,但需要在M国公证签字。” “律师梳理了半年多,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有钱。”说完,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让你以后躺在钱上笑。” 愿你从此做一个吃喝玩乐的小王子,再也不用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的眼神坚定,瞳孔中却闪过一丝不可控的焦虑,目光殷殷地看着眼前人:“我把我能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把我也给你,你愿意收下它吗?” 时间缓慢流逝,路清尘也从震惊中回神。 渐渐地,他眼睛染上微霜,睫毛轻颤,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沈君怀如蒙大赦,长长地喟叹一声,将他拥入怀中。他只觉得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浑身血液沸腾,冲刷着每一条神经,四周氧气都变成沉甸甸的粒子,欢快地打在自己身上叫嚣着。 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他的爱人回来了。 第36章 家宴(完结章) 进手术室之前,路清尘发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抖。 “不用担心。”他眨眨眼,带有一点安抚性质的故作轻松,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笑却更加刺痛了沈君怀。 两枚戒指从衣兜里掏出来,样式简单,被放在沈君怀的手心里。“等你出来,就要戴上,往后都不能摘了。”沈君怀将其中一枚看起来略大些的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说:“我先戴上,”又握紧路清尘的手,俯身在额前印下一吻,说:“对不起。” 路清尘听得懂沈君怀的语无伦次,也看得见自己被推进手术室前那人瞬间红透的双眼。 那些都过去了。 时间不能治愈一切,但爱能。 等他出来,他想,一定要告诉沈君怀。 术后恢复良好,路清尘沉闷多时的左耳渐渐可以接收到声音,医生说将来会完全好起来。自从听力恢复之后,他感觉自己脑袋也逐渐清醒起来,心情也一点点变好。有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感觉空气都是甜的。 之前来给他做心理治疗的陈医生在他手术后就重新上门,每周来两次,每次都是闲聊居多。 “最近感觉怎么样?”陈医生坐在三面都是玻璃的画室里,环顾着四周,路清尘坐在画架和颜料中间,穿着一条沾满颜料的粗布围裙,整个人鲜活得耀眼。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素戒,随着手指的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感觉比以前有力气了。”路清尘语气轻快,指着墙角几幅画好的作品,露出些调皮又得意的神情:“这些是我自己搬下来的。”自他出院后,沈君怀就计划着把画室从二楼挪到一楼的花房里来,这里正对着室外院子里大片的绿植,阳光充足,让人心情明亮。 陈医生40多岁的人了,被他这表情逗得合不拢嘴。 剥去支离破碎的外壳,这才是路清尘本来的样子。 诊疗时间结束,沈君怀将他送出门时,陈医生这才斟酌着说:“沈先生,请你以后好好对他吧。如果他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以后都不需要我再来了。” 沈君怀慎重地点头道谢:“我想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两人又这样浪荡着过了一个月,闲散了太久的沈君怀终于被沈老爷子一个电话召回了M国。 下了飞机已是深夜,家里司机开车来接,同来的还有阿韩。 路清尘第一次跟沈君怀回来,虽然明面上的说法是沈君怀要回来处理工作,路清尘只是随行,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沈家想见见人。 沈君怀已经反复强调,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工作,见自己家人只是顺便,但路清尘依然紧张得不行。“如果你觉得压力太大,我们就住在我自己的公寓里,让沈筠陪你逛逛,不用去见他们。等我忙完,我们就回去。”沈君怀一路哄着,连这样的话都说了,也没让路清尘皱成一团的脸放松下来——如果自己真任性到按照沈君怀说的意思来,那太没礼貌了,这也不是路清尘的教养所允许的。 他始终把沈君怀看得太重,而把自己放得太轻。 所以无论沈君怀怎么哄,他都放松不下来。 尤其是坐上回老宅的车之后,情况更严重了。 还好阿韩在车上。 他收到沈君怀的眼神,立刻堆砌出和他硬汉形象不符的一张笑脸:“这个时间,大家都睡下了,老爷子睡得更早,沈先生和夫人也不常住在这里,现在只有小少爷还醒着,说要等你们回来再睡。” 路清尘思考了一会,才想明白阿韩口中的沈先生和夫人是沈君怀的父母,小少爷说的是沈筠。 “今天回去好好睡个觉,明天上午让沈筠带你去大娱乐城逛逛,等我工作完中午找你吃午饭,下午再带你去国家美术馆,然后晚饭和我爷爷还有父母见个面,吃完晚饭我们就回公寓住。”沈君怀把每个时间点都安排得事无巨细,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到。路清尘认真想了想,这样安排似乎觉得并无不妥,或许沈家也并不怎么重视他,自己瞎紧张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了。 他知道沈君怀工作很忙,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让对方担心,又听副驾上阿韩说起沈筠这一年多来的趣事,慢慢地也便放松下来。 沈君怀看着他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也松了一口气。 “你的想法和感受排在所有人和事前面。你是我最重要的宝贝,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沈君怀将路清尘的脸掰向自己,又极为郑重地反问了一句:“知道了吗?” 前面还在拼命说话调节气氛的阿韩顿时被惊吓到。他赶紧回过头,不好意思再向后看。阿韩从小跟着沈君怀,就没见过这人还能这么说话,忍了又忍,好歹多年的职业素养让他没在人前露出见鬼的表情。 路清尘的脸被沈君怀的手搓圆了,嘴里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边恼着他这样毫无顾忌说话,一边却羞红了耳朵根。 沈家大宅坐落在半山腰,在一片绿树掩映下能窥见庄园一角。 车开进大门,又在庄园内行驶了好一会儿,才到达主楼。主楼里灯火辉煌,楼前的喷泉随着音乐欢快地喷涌着,数位工作人员已经候在门前,一点也不像“大家都睡了”的样子。路清尘被沈君怀牵着下了车,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刚要问什么,就见从里面炮弹一样冲出来一个人。 路清尘感觉自己撞进了那个炮弹的怀里,因为力道太大太突然,甚至一瞬间就要被撞晕过去。耳边也响起了炮弹一样的笑声:“小路哥哥,你终于来了,快让我看看!” 沈君怀用了点力气,才将像八爪鱼一样缠在路清尘身上的沈筠给扒下来。 沈筠长高了不少,一年多没见,不但高了路清尘半个头,连力气都大得要命。他被小叔无情地提着胳膊拖远了一点,仍然忍不住跳着脚喊:“小路哥哥,我还有五个月就成年了,你看看我,可比小叔年轻又鲜嫩唔……” 阿韩上来,一把捂住沈筠的嘴:“小祖宗,你可少说两句吧!” 沈君怀气得鼻子都歪了,理也不理沈筠,拖着路清尘的手就往里走。刚走两步,两人就停在原地。 客厅里,沈老爷子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沈拓和安琢玉夫妇、沈君怀的堂课堂嫂,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厨房和餐厅里好多人在忙碌着,长条形的餐桌上摆满了红酒和餐具。 沈君怀:“……爷爷?” 路清尘:大家不是都睡了吗? 沈老爷子放下茶,笑容和蔼:“君怀,清尘,过来坐。”然后又回头跟候在一边的管家说可以开饭了。沈君怀拉了拉还在发愣的路清尘,向沈老爷子走去。 沈拓和安琢玉,沈筠和父母也都围拢过来。路清尘站得笔直,礼貌地挨个喊人、问好,又把从平洲带来的礼物给沈家长辈。礼物是路清尘自己挑的,不贵,但很费心思。 沈老爷子收到的是一副路清尘自己画的油画,一个头上顶着光环的天使宝宝,坐在玫瑰丛里,在亲吻一只白鸽。沈老爷子看着很喜欢,当即让管家挂到客厅里。 等大家都坐好,厨房将菜品一一端上来。老爷子看出路清尘拘束,说出的话都和蔼了三分:“清尘,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和君怀都是沈家的孩子,今天是家宴,没有外人,就是为了给你接风的。” 众人纷纷点头。 “君怀,结婚的日子我已经和你爸妈商量过了,就在两个月之后的初九,你们年轻人喜欢的那些形式想怎么搞我不管,但婚礼主场必须要在老宅办,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众人纷纷附和。 “我们沈家家风严谨,结婚之后就认定双方为终身伴侣,不得离婚。君怀、清尘,我希望你们心里明白,不要做对不起老祖宗的事。” 众人纷纷…… 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家风?什么时候定的这个规矩? 沈君怀忍住笑意,郑重点头:“我知道,爷爷。”说罢扯了扯旁边正被刚才这一系列消息惊得神游天外的路清尘,冲他使了个眼色,吓得路清尘也赶紧表态:“是,爷爷。” 沈老爷子训完这番话,才满意地下令开饭。 沈君怀父母是学者型家长,儒雅开明,言笑晏晏,沈筠父母常年经商,从容得体,亲切有加,再加上沈筠在餐桌上调节气氛,整个晚饭吃得其乐融融。 路清尘只觉心里堵着的一块石头终于搬走了,沈家人能否接纳自己,无疑是他近期最大的心病。 沈家早就接受了沈君怀的性向,这会儿看路清尘也是越看越喜欢,一顿饭吃到三更半夜也没结束。“清尘,你送爷爷的油画,有什么讲究吗?”安琢玉看着已经被挂到客厅里的油画,忍不住问。 “嗯……就是一个堕入凡间的天使,带来了爱、平安和温暖。”路清尘说。 沈筠插嘴:“这个天使还是个宝宝呢?” 路清尘点点头。 沈筠又问:“宝宝是谁?是谁给我们家带来了爱、平安和温暖?” 路清尘回答地不卑不亢:“是君怀。” 众人纷纷尴尬起来。 要知道沈家人可绝不是路清尘表面上看到的这么平和,要不是因为老爷子提前警告,要不是慑于沈君怀的淫威,要不是路清尘这么可爱,他们早就回去睡觉的睡觉,笙歌的笙歌了。 现在又被留在大宅里听沈君怀被人叫宝宝,连沈拓夫妇脸上都挂不住假笑了。 沈君怀才是沈家军用和商用项目的实际控制人,他除了做事不讲情面之外,做人也是不怎么通情理,沈家支系就没几个人敢来招惹他,这几年走动最多的也就是他的堂兄堂嫂了,也就是沈筠的父母。 现在,竟然被人称为宝宝? “哈哈哈,清尘说得太好了。”老爷子当先发声,对这番解释非常满意,对自己孙子的认知终于有了知音。 众人纷纷颔首。 饭毕,老爷子当着一家人的面,拿出一个文件袋,递到路清尘手上。“这是爷爷给你的见面礼,看看喜不喜欢?” 路清尘对于沈家动不动就喜欢拿出文件袋送礼有点怵头,生怕是什么大礼砸的自己喘不上气来。结果还真是一份大礼,老爷子送了一座古堡。 古堡位于M国东部,建有百年历史,是当时的总统作为特殊贡献者奖励给沈家第一代创始人的,后来这座古堡被邻国储君的小王子借来结婚,一时名声大噪。曾有别国富豪出天价向老爷子买,老爷子都没卖。 好了,现在被老爷子转手送人。 众人皆是一脸黑线。 路清尘从大家脸上的表情推测出这份礼物很是吓人,于是被吓得手一抖,就想把文件袋往回推。 沈君怀手一拦,淡定地说:“谢谢爷爷。” 直到回到房间,终于洗完澡躺下,路清尘还在发呆,今天的信息量太大,够他寻思很久了,不过沈家人接纳了他,这才是最大的收获。但明明前半段融洽温馨,为什么等结束时大家都带着一副那样的表情离开呢? 那表情里有痛心疾首、痛失所爱,还有什么?哦,可能还有痛不欲生? 于是他再次问了那个问题,那个古堡到底值多少钱? 沈君怀笑了笑,附耳说了一个数字,然后意料之中的看到了路清尘变成了一张圆脸——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嘴巴张成O型,鼻头圆圆的泛着一股粉。 “古堡已经在你名下了,并且你也签了不能买卖协议。所以,你以后都不能甩了我。”沈君怀喝了酒,因为太开心甚至喝得有点多,于是更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忍不住咬上他粉嫩的脖子,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威胁的话。 是的,路清尘卖一辈子画,估计也就只能支付古堡一年的维护费,所以如果没有沈君怀替他交费,他不出一个月就会负债累累。 沈家人果然都不是表面那么平和,所以,他绝对不能和沈君怀离婚。 沈君怀半梦半醒间缠上他,继续威胁:“结婚以后,也不能和别的男人单独见面,女人也不行,出门、吃饭要报备,一个月不多于两次应酬,一年不多于两次出差,份额用完了可以从来年透支,透支完了就哪里也不能去了……还有,如果有应酬晚上9点前要回家。”末了,他眯着眼想了想,又补充道:“另外,离沈筠这臭小子远点儿。” 说完,这才满意地抿起唇,准备睡觉。 路清尘睁开眼推了推他,不甘示弱:“你所有财产都转给我了,古堡也是我的,如果你三心二意,我就把你的资产都卖了,古堡租给婚庆公司,然后去找我的竹马,从此天高任鸟飞,红杏出墙来。” 沈君怀突然翻身起来,连人带被子扑到路清尘身上,阴森森地质问:“你说什么?” 路清尘立刻怂了:“……没说啥,让你早点休息。” 然而沈教授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眼神危险,表情狰狞,呼吸还越来越重,就像要扑食的狮子。 路清尘赶紧顺毛:“我觉得9点前回家太晚了,8点前回来吧……”然后看了看沈君怀眼色,又说:“应酬都是虚伪的交际,我是一个画家,关注作品就好了,不需要参与这些凡尘俗事……” “……还有,我再也不和沈筠玩了。” 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天使最终还是长出了两只角,露出了魔鬼的内里,将那些温声软语扑进自己怀里。 再不松开。 第37章 番外一:温泉蛋 婚礼虽然只有短短一天,但是之前的准备工作,之后的各种应酬交际,把路清尘累得够呛。沈君怀更累。到了沈家这个层面,结婚已经不是自己一家人的事情,想低调那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几乎两周没睡过一个好觉。 等沈老爷子大发慈悲,终于将孙子从密不透风的应酬中放出来,这俩人已经累成狗。 于是,沈君怀在被放出来的第一时间,仅用半小时就收拾好了行李,把路清尘和行李一起塞进一辆越野车,以百迈时速绝尘而去。 路清尘一路上昏昏沉沉,睡得东倒西歪,等停下车一看,已经到了一处温泉酒店。 酒店位于一处悬崖上,气势恢宏,风光险峻。两人住的套间外面有独立的小温泉池,路清尘在路上睡饱了,放下行李,就往温泉里跳。 这方池子是红酒温泉,池内雾气蒸腾,池外就是万丈悬崖,不时有飞鸟掠过,掩映在苍茫林间,时间仿佛定格,景色也似无边。 路清尘背对着房间窗口,扒着温泉池边,白腻腻的肌肤浸在水里,探头往远处看,不过几分钟的光景,肌肤便被敷上了一层薄粉。 沈君怀一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他眼神暗了暗,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两个人自从重逢之后就一直“相敬如宾”,沈君怀不敢越雷池半步,加上失踪那一段时间,算下来自己做和尚得有小两年了。 路清尘听见动静,回头喊:“君怀,你快来看,简直太美了。” 声音雀跃,表情鲜活,丝毫不觉得危险逼近。 沈君怀蹚过去,慢慢靠近,胸膛贴紧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拢在自己怀里。路清尘兀自叽叽咕咕念叨着,神魂都沉浸在这片绝于尘世的大美天地中,突然周身一凛,止住了话头。 “怎么不说了?”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路清尘浮坐在水里,这会儿后背和屁股贴在某人胸腹上,原本也没什么,可是渐渐就有些不对了,那人已经硬挺的东西撑在他屁股下面,像自己小时候爬上树坐在一节树干上一样,偏巧他还正在念一首自认为和当前景色十分般配的诗:“霜落……熊升树……” 果然应景。 沈君怀还恶意地顶了顶他,戏谑地邀请:“坐啊!” “林空……鹿饮溪。”路清尘把剩下诗句磕磕绊绊说完,尬笑一声,试图转移话题:“不知道这里的饭好不好吃,不过风景这么美,饭不好吃也没什么重要的,是吧?” “味道一般。但有一样东西很好吃。” “什么?” 沈君怀玩味地看着他:“温泉蛋。” 这个小傻子果然听不出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认真地问:“真的?那一会儿得尝尝。” “不用等一会儿,现在就可以吃。”沈君怀将他翻过来,像抱小孩一样抱住他,心里很急,但动作很慢,吻上他水润嫣红的唇。 从嘴唇,到脖子、锁骨,再到身上其他地方,沈君怀温柔而有耐心,想尽办法让他放松。路清尘在这无尽的温柔里渐渐沉沦,双手攀住他的肩,头埋在他胸膛里。“君怀……”他喊他的名字,小声而战栗,不一会儿就交待在沈君怀手里。 趁他在高潮的余韵里发着呆,沈君怀探向他身后隐秘处。带着薄茧的手指进来的时候,他蓦地从呆滞中回神,发出小小一声恓惶的惊叫,连带着呼吸都屏住了。沈君怀一手托着他屁股,一手轻拍他后背:“别怕,我慢一点,好不好?”随后又哄着,“不舒服就告诉我,不想要也告诉我,我就停,好不好?” 路清尘咬牙点点头,慢慢试着放松呼吸——他必须要克服这一关,那些不堪的过去必须要过去,他才能更好地往前走。 当手指换成别的东西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哭,浑身战栗,鸡皮疙瘩迅速蔓延全身。沈君怀进得很慢,一边忍得辛苦,一边关注着路清尘的动静,不一会儿便满头汗。 路清尘眼圈一红,沈君怀便立刻停下,亲他的耳朵,亲他的眼睛,等他稍微平静下来,再缓缓推进。有温泉助攻,疼痛消减不少,等沈君怀终于完全进来,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太久没开发的身体一点疼痛都受不了,娇气地要命。沈君怀一动,他就“嘶”一声,再一动,再“嘶”一声,吓得沈君怀只好抱着他靠在泉池壁上,不敢再动。 “君怀……”他小小声叫着。 沈君怀:“我在。” “君怀……”他又叫,脑袋耷拉在对方肩上,鼓了很久的勇气,终于说:“我好了……” 沈君怀嗯了一声,缓缓抽动。路清尘还是忍不住哭,眼泪啪啪掉进水里,激起一个个小小的水花。 “别怕,是我。” “……嗯。” “别哭,还疼吗?” “嗯……不疼了。” 泉池内水声旖旎,呼吸声渐渐交错,路清尘感觉像要融化在这个怀抱里,也像要融化在这热气蒸腾里,倒真像是一颗将凝不凝、滋味美妙的温泉蛋。 等他们折腾完,天已经大黑,路清尘软软挂在沈君怀身上,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样被抱回房间,闭着眼任由沈君怀给他擦身体、穿衣服。 “等一会儿再睡,现在要去吃晚饭了。”沈君怀揶揄道,又喊了一声:“醒来了,温泉蛋。” 路清尘一骨碌爬起来:“温泉蛋是谁?” 沈君怀捏了捏他脸:“温泉蛋是你。” 路清尘:“那你是什么?” 沈君怀:“我是水煮蛋。” 路清尘:“?” 沈君怀:“比你硬。” 路清尘被气到:“都是蛋,凭什么你比我硬!” 沈君怀给他套T恤的手停在半空,眯着眼:“再试试?” 路清尘秒怂:“你硬,你硬,我们去吃温泉蛋吧……” 两颗蛋终于吵完,相携走出房间,品尝人间烟火去了。 第38章 番外二:流光 “卢浮宫东西方艺术年展”是艺术圈内每年一次的盛会,参展的都是各国顶尖艺术家的代表作品,展览现场一票难求。 展岳不是第一次来,但因为今年没有参展作品,只有几场必要的交际应酬,所以行程不算忙碌,他也便趁着空档时间泡在展会现场,好好欣赏一下这些艺术精品。 他在一处拐角处站定,迎面是一幅视觉冲击力极强的巨幅油画,海浪翻涌、礁石嶙峋,悬崖上却盛开着一株殷红似血的玫瑰。旺盛的生命力和漫无边际的暗黑世界撕扯出一股强大的张力,似乎能把人卷入画中的世界。 展岳驻足惊叹了好一会儿,偏头去看作者名字的时候愣住了。 “喜欢?”侧后方传来一声温润清雅的问话。 展岳回头,便看到了路清尘。 几年没见,那人的样子没怎么变,但气质中添了些清隽稳重。路清尘脸上笑意温柔,有得见老友的喜悦,内在真心实意,外在毫无掩饰,一如既往地不落于尘世。 “好久不见。”展岳点头,加重语气:“你的新作品很棒,我很喜欢。” 故友重逢,又有太多共同话题,便就近寻个咖啡厅坐下聊起来。 “你这些年的作品我都关注过,国内鲜少有人能望你项背了。”展岳半开玩笑地说。路清尘自从结婚之后就基本长住M国,同年他和寒星解除代理约,也鲜少在国内露面了。展岳偶尔还是会跟他电话联系,毕竟一个圈子,有很多关系到国际市场和创作灵感的事情不时交流一下。后来,他知道路清尘在M国开了一家画廊,运营了不到两年,便以每年大约近百万的参观人次成为当地最受瞩目的私人画廊。 “不要取笑我了。”路清尘有些赧然,他一笑眸光流转,让人几乎要陷进他一双眼睛里。 展岳看呆了一瞬,又想起当年被他从断臂崖上带回的青年,那个折翼的天使,重新展开双翅翱翔的样子,简直让人着迷般的沉沦。 两人聊到路清尘的私人画廊,话题更多了起来。 这家画廊中文名字叫流光,是最初沈君怀买来送给他的。路清尘接手后,从开始就以展览来自各国的无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为主,不少人通过在这里的展览一举成名。 “你这边结束了行程,可以来流光看一看。”路清尘邀请道,“我也好久没接待国内的朋友了。” “好。”展岳其实也想去一睹流光风采,无奈一直没能成行,这次如果能和路清尘一起回去,飞五六个小时就到了,倒也不错。 展岳:“那说好了,我现在就买机票,和你一起走。” 路清尘说好,然后把自己的机票信息发给展岳,让他也买同一班飞机。 两人凑在一起买完机票,刚见面时的疏离感已经一扫而空,聊起来更是话题不断,展岳说起这几年国内艺术圈的几件趣事,听得路清尘开怀大笑。 笑着笑着,路清尘电话响了。他接起来,笑声还没止住。 电话那边问:“干什么了这么开心?” 路清尘:“哈哈哈,没什么,展岳说了个事儿,很好笑。”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瞬,继而四连问:“展岳?寒星画社那个老板?他来干什么?你们现在在一起?” 路清尘:“对啊!他一起跟我们回去,正好要去流光看看。” 电话那边:“……我这就过去找你。” 路清尘疑惑:“你事情谈完了?不是说还要和客户一起吃午饭吗?”然后又体贴地说:“你忙你的就行,我中午可以和展岳一起吃。” 那边已经扣了电话。 路清尘疑惑地看了看手机,确定是被挂断了,顿时有些莫名其妙。 展岳笑笑:“是沈先生?” 路清尘说:“嗯,他说一会儿要过来。那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餐厅很棒。” 展岳说好,然后又好整以暇地说:“沈先生我也六七年没见了,看来这人还是以前的样子。” 路清尘奇道:“什么样子?” 展岳认真了一秒:“善妒。” 路清尘又笑到停不下来。 沈君怀过来得很快。 他们聊了半个小时不到,就见一身正装的人脚步匆匆推开咖啡厅大门走了进来。 路清尘摆摆手,招呼他过来。 沈君怀和展岳礼貌地握手寒暄,一点也看不出“善妒”的样子。 快40岁的老男人了,果然伪装功力一流。 展岳心想。 午餐就在那个隔了两条街的“很棒”的餐厅吃,三个人一起。 路清尘已经32岁了,却比展岳认识他的时候更要鲜活简单。碰上好意,毫不掩饰地感谢,遭遇恶意,毫无犹豫地离开,面对朋友,毫无保留地付出,面对爱人,全心全意地依赖。 简单到极致,才是大智。 展岳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也这么说了出来。 路清尘被他说得又有些赧然:“从一见面你就夸我,我会飘的。” 沈君怀倒神色自如:“展先生说得对。”说罢还看着路清尘,一脸宠溺。 路清尘推了推沈君怀,小声嘀咕:“你快闭嘴吧!” 展岳看他俩互动,干笑一声,转移话题:“对了,为什么画廊名字叫流光。” 路清尘解释:“因为我喜欢建安文学,我和君怀的名字正好在同一首诗里,所以就从这首诗里又取了流光二字。” 展岳颔首,是曹植的《明月上高楼》。 算了,还是别转移话题了。 他们第二天中午的飞机回M国。 自从见到展岳后,沈君怀便把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全推了,寸步不离守着路清尘。 说来也巧,展岳和他们定的是同一家酒店。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下午一起逛了画展,晚上又一起吃了晚饭,半夜又一起去当地看了一场烟火晚会,才回酒店回各自的房间睡觉。 一关上房门,沈君怀便将路清尘抵在门上,发狠亲了几分钟,才肯起身。 路清尘捂着自己肿了的嘴唇,不满地抗议:“你全程都跟着,再说我和展岳又没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沈君怀眉毛一拧:“他以前就喜欢你,现在还不知道避嫌,去哪儿都跟着我们。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路清尘翻了个白眼,懒得费口舌,推开他就要去洗澡。 沈君怀不满:“怎么还不让人说了?你都和人商量好一起回去了才通知我,我还不能有点情绪了?” 路清尘不理他。 沈君怀跟在他后面进了卫生间,继续碎碎念:“我年龄大了,就必须得宽容大度成熟是吗?你们成年人的要求也太高了。” 路清尘将脱下来的外套扔他身上,开始刷牙洗脸。 沈君怀:“他可以跟我们回去,但不能全程黏着你。他什么时候回国?我可以帮他提前订机票。” 路清尘刷完牙,将裤子也脱了,准备放热水。 沈君怀:“我发现你脾气见长啊,现在就开始给我脸色看了,再过几年还不得上天?” 路清尘泡进水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沈君怀:“婚姻也需要经营,你这样爱搭不理就是冷暴力你知道吗?” 路清尘开始玩泡沫。 沈君怀:“我这几年身体不好,打业余赛还输给了那个M国佬。你非要气得我身体更差?等你老了谁来照顾你?好好想想吧!” 沈君怀前阵子去打本地MMA的一场业余赛,结果以一分之差输给对手,向来不注重输赢只注重发泄的沈教授其实也没当回事。但后来一段日子,每次路清尘有点什么让他不满意的地方,他就扯出这件事来卖惨。 一说到身体健康问题,路清尘就会认真起来。 果然,玩泡泡的人停下动作,悲悯地看了一眼沈君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然后又似乎怕沈君怀不明白,特意补了一句:“等你老的时候我还年轻,不用担心谁来照顾我,还是先担心谁来照顾你吧。” “哦,对了,你老了我也不会照顾你,我会把你送到疗养院的。” 沈君怀怒火高涨。 路清尘笑得打滚。 第二天一早,展岳接到路清尘电话。 电话那端的人声音暗哑,抱歉地告诉展岳,身体有点不太舒服,上午不能陪他了,中午再一起从酒店出发去机场。 路清尘放下电话,懊恼地踢了沈君怀小腿一脚,这才拖着腰酸背痛的身体起来洗漱。 站在镜子前,路清尘看着自己肿成香肠的嘴巴,还有满脖子的吻痕,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他这次气的是自己。沈君怀温柔久了,竟让人忘了这人其实是个变态,占有欲爆棚。昨天自己得意忘形,敢那么挑衅他,还嘴贱说什么要把他送到疗养院——其实就是养老院,结果可想而知。 被沈君怀摁在浴缸以及床上折腾了半宿,求饶的话说了太多,说得嗓子都哑了,那人还不肯放过他,最后又哭又闹又撕又咬,那人看他实在可怜,这才罢休。 沈君怀倒是开心了,气也消了,脸上笑容也不吝啬了,等路清尘洗漱完,伺候他吃完早饭,俩人又去床上躺着,足足睡了一上午。 展岳在车上见到戴着口罩的路清尘,一愣,忙问:“身体好点了吗?是不是感冒了?” 路清尘很尴尬,话也说得嗡嗡嗡:“嗯,没事。”他不擅长撒谎,因此格外羞耻。 沈君怀随后上车,上手就把路清尘口罩摘了:“别憋着,赶紧摘了。” 路清尘瞪了他一眼。 展岳看到路清尘红肿的双唇,再看看脖子上遮也遮不住的印子,立刻懂了。于是有些尴尬地转过头,装瞎。 他开始后悔跟路清尘一起出行了,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然回国。 老男人的陈年老醋果然够酸。 登机之后,路清尘又昏昏欲睡。 沈君怀给他盖好毯子,将每一个角都掖好,再将眼罩给他戴好,将耳机塞进他耳朵里。空姐过来小声询问,沈君怀抬手示意等人醒了再说。路清尘睡梦中发觉沈君怀的手拿走了,不满地哼哼了一声,摸索着去寻他的手,沈君怀赶紧握住他,用眼神示意空姐可以离开了。 路清尘被握住手,这才安稳下来。 展岳在不远处侧头悄悄看着他们,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早已密不可分,互为血肉,融为一体。 ------ 展岳:这是一首怨妇诗,让你们撒狗粮,呵呵~ 第39章 番外三 :信 “教授,我还有个问题要说。” 身后的男孩快跑两步,紧紧跟上来,和沈君怀肩并肩。 “您不能说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我只是表达方式不太对。就好像地球上都是碳基生命,就不代表外太空没有硅基生命啊,量子世界也有可能是平行宇宙啊……” 男孩还在天马行空滔滔不绝,一张青春逼人的脸,说起话来脸红红的,眼底有碎星闪烁。就那么一瞬间,这张脸和另一张脸重合,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掀起波澜。 “我画的星空,你看看,是不是比梵高的更眩晕?哈哈哈……” “你有没有谈过师生恋?国外高校是不是不在乎这个呀!” “君怀,我不是故意的……” “君怀,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 所有的回声都凝结成那个人最后离开的背影,一句话也没留给他,穿着普通的衣衫,分文不带,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教授!教授!” 男孩看着眼前恍惚的人,平常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一丝无望的悲哀,直勾勾盯着他,在看他,又好像没再看他。他吃了一惊,连喊了两声,沈君怀才回过神来。 “我记得你。”沈君怀沉沉地开口,“你是苏苏的同学。” 男孩很惊讶,转而又雀跃起来:“教授,我太开心了,您竟然还记得,我以为您肯定忘了。” 去年他们见过。在苏长羡家的花园烧烤派对上。 苏长羡为女儿庆祝拿到H大的offer,在家里宴请朋友和女儿要好的同学,其中就有这个同样拿到H大offer的男孩。 沈君怀回到居所,苏苏正好捧着一大碗虾饺出来。 “伯伯,我套入了四个公式,所有食材用量也都精准到了毫克,这次应该不差,你尝尝,是你喜欢的味道吧?”苏苏是个圆圆脸的小姑娘,私下里喊沈君怀“伯伯”。她是苏长羡的大女儿,女承父业,聪明异常,喜欢科研,眼下正跟着沈君怀做课题。 沈君怀捏起一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有些咸了,不过还好。 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敷衍评价了一句“不错”,就转身往楼上走。 “伯伯——”苏苏又喊他,“今天我整理了一下报箱,你看看还有用吗?没用的话我就都扔了。” 沈君怀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堆在餐桌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慢慢走回来,去翻看那一堆纸张。传单、杂志、学生塞进来的贺卡,林林总总。家里的报箱每周苏苏都会整理一次,一般都没什么用,但是苏苏还是会让沈君怀看一眼,以防把什么重要文件扔了。 “都扔——”惯例要说的话没有说完便猛地停住,沈君怀在那叠材料的最下面,翻出来一个信封。 苏苏嘴里吃着虾饺,也走过来,含含糊糊地说:“都扔了吗?” 良久没有听到沈君怀说话,这才抬头去看,便呆住了。 ——他手里紧紧抓着信封的一角,手抖得厉害,脸色还算正常,但苏苏总觉得一向高冷的沈伯伯看起来就要哭了。视线转到沈君怀捏在手里的信封上,很普通的那种白色信封,上面只有四个娟秀的字:沈君怀启。 现在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写信?苏苏有些惊讶,但她更惊讶的是沈君怀的反应,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以沈君怀拿着信封上楼时,她没再追问。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沈君怀似乎没站稳绊了一下,苏苏也把“小心”压回嗓子里。 君怀: 见字如面。 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但我真的很想给你写一封信,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不管怎样,让我任性一次吧! 我那天在电视里看到你了,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很抱歉,18年前不辞而别。可能你已经不在意了,但我仍然很抱歉,不打一声招呼就走,让你很为难吧!所以我要给你一个交代,就算迟到,也总比一声不吭就走了好,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我离开后没有自杀,你不用内疚。 其实我很怕死,站在海边,感觉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那滋味太可怕,所以我逃走了。我想着,总要找个不黑不冷的地方结束,于是,我走啊走啊,走了好久,找了好久。 中间吃过的那些苦就不说啦,我不是来诉苦的,我就是想跟你说说,原来世界比我想象中更残忍可怕。我吃过垃圾,睡过桥洞,也被人追打过,不过这都是小意思啦,我也遇到了很多好心人。 还有个美院的学生鼓励过我,说我历经磨难之后,说不定会成为高更那样的大师。 他的话把我都逗乐了。 君怀,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最后一次啦。 我真的,真的很想很想你,很爱很爱你。 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再次跟你道歉,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对不起。请允许我把话说完。 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已经无法再爱上别人。我知道自己就像尘埃,你是天上白云,但我依然贪婪地想要你。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去找你,哪怕看看你也好,但是我不敢。我怕看到你身边已有爱人,而我自己却蓬头垢面乞求你的施舍,我做不到。 我本来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接近你。 我本应该是早已死去的人,是早就消失在你生命中的人。 我这几年身体很不好,耳朵聋了一只,腿上也受伤了,一到下雨天就疼,还老是咳嗽。前段时间去医院,医生说我肺癌晚期了,顶多再活两个月。 我本来想,这么悄无声息死去,也挺好。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在我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我又在电视里看到你了。那幅画面给我了勇气,我想,我就偷偷来看你一眼吧,就一眼也好。看完了我就离开,看完了我就彻底放下。 所以啊,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把打零工赚的所有钱买了机票,然后最后一个月就飞过来看你。如果能让我看你一眼再去死,我这一生就再也没什么遗憾了。 是的,你不要惊讶,我真的来过,真的见过你。 我查了你们学校官网上你的授课表,偷偷躲在学校门口,希望能在你走出校门时看到你。可是一直等一直等,都等不到你。 我真傻,你可能坐车出来,也可能住在学校里,一两个月不会经过校门都是有可能的,我怎么等得到你呢? 这两天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还下了雪,真的很冷。我看新闻说,你们这座城市每年都会冻死很多流浪汉,我怕自己也撑不了太久啦。 我想了很久,决定先给你写这封信。我太自私了,刚开始只是想看看你,后来又奢想让你也知道我来过,所以一咬牙,还是给你写信了。 其实信还没写完的时候,我就见到你啦。 我好开心好开心,我看到你从校门里走出来,你还是很好看,一点也不老,你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表情、思索的眼神,都一点没变。 那天我哭了很久,从中午到晚上,坐在校门口对面的台阶上一直哭,心里却又很开心。 原来,有你的地方才有阳光和温暖,才会不冷也不黑。 君怀,我死而无憾了! 另, 这封信你要是看过了,就烧掉吧,看在我们曾经的日子和情分上,不要随便一扔,如果被别人看到,我会无地自容的,毕竟十几年前的前任还写信来打扰你的生活,有点难为情和厚脸皮,对此我再次抱歉。 不知道你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有好几个孩子。 君怀,我祝福你,愿你子孙满堂,一生无忧。 路清尘 2035年11月13日 沈君怀踉跄着从楼上冲下来,苏苏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大吃一惊。 他又冲进地库,去开离他最近的一辆车的车门,开了半天打不开,他又用力去踹车门,报警器都尖利地响起来。 苏苏拿着钥匙跑过来,抓住沈君怀的胳膊,声音都不稳:“伯伯,你去副驾,我来开。” 苏苏刚拿到驾照,没开过几次车,眼下却开出了拼命的气势。她将车轰出地库,抹了下满头汗,才喘口气问:“伯伯,我们去哪里?” 沈君怀哑着嗓子,说:“去学校。” 去学校大约十分钟车程,深夜的路上没什么行人,薄雾笼罩着,湿冷异常。前两天刚下的一层厚雪还没化净,积在路边,有些泥泞。 “苏苏,”沈君怀突然开口,他眼神里面有种直挺挺的空荡,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以启齿,但又必须要说。所以他深呼吸了几次,才能接着说下去: “前几天,校门口是不是……死了一个亚洲人……” 苏苏心里一沉,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回答他:“我听同学说的,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沈君怀没再说话。 苏苏又接着说:“有同学看到他好几天都守在校门口,不像是流浪汉,长得还挺好看的,所以我同学挺关注他。有一天早上,就是下雪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他……他缩在校门口对面的一个角落里,已经死了。” “……不知道是冻死的,还是病死的。” “学校报了警,警察来把他拉走了。” 苏苏似乎想到什么,猛地住了口。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沈君怀,发现他整个上半身伏在膝盖上,头埋着,仿佛撑不住了一般。之前连续不眠不休工作四五天,苏苏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她的伯伯仿佛是一个铁人,永不疲倦。 苏苏大概知道了。 她将车直接开到学校对面的街角,听说那个人就是被发现在这里死的。 沈君怀没有下车。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下车就不用面对死亡。 苏苏靠近了一些,才听清沈君怀在喃喃自语。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我没有结婚,没有别的什么爱人,没有子孙满堂一生无忧,我只要你。 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清尘,我求求你,给我个机会,再见你一面,哪怕一面,一个小时一分钟也行,我要告诉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爱你这三个字说完很短,一秒钟都用不了,你哪怕给我一秒钟也行。 沈君怀一直没有下车。 15分钟后,学校把门口的监控视频发到他手机上。他看着视频里的人,泪流满面。 17日晚上,沈君怀去警局认领了尸体。 从办理手续,到火化,拿到骨灰,沈君怀都看起来冷静,并且有条不紊。 他甚至冷静地通知了他在学校的同事和相熟的朋友,举行了一场小型而严肃的告别仪式。 他在仪式上一身白色西装,口袋里插一朵滴血玫瑰,在所有来宾震惊的神色中,平静而淡定地介绍:这是我爱人,今天感谢大家,和我一起来送他。 沈君怀至今未娶,感情成谜,第一次公开自己的爱人就是以这样石破天惊的方式,惊住了众人。 大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劝他节哀。 可是他明明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只有全程陪在他身边的苏苏知道,他已经濒临极限。 最后,他抱着一个黑色骨灰盒回了家。 其实早在他收到信的那天晚上,他就被彻底击垮了。老天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他已无力反抗。 他跟苏苏说的最后一句话,时隔多年之后依然能让苏苏想起来就无声痛哭。 他说:他太残忍了,一秒钟都不肯留给我。 告别仪式结束之后的当天下午,他支开苏苏,把自己锁在二楼卧室里,一分钟都等不了,将一把老款M9,顶上了自己太阳穴。 …… 沈君怀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猛地坐起来,艰难地喘息着。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他晃了晃头,还没从梦里脱困,他心快跳到喉咙口,全身发沉。 卧室门打开了,路清尘端着一大杯热牛奶急急走过来,摸了一把沈君怀额头:“怎么出这么多汗?倒是退烧了。” 沈君怀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紧紧扣住他的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做噩梦了吗?”路清尘摸摸他因为出汗有些湿漉漉的额角,像哄一个小孩子,“别怕,梦都是反的。” 沈君怀又做了同样的梦。 他很少生病,也很少发烧。但只要烧起来,就会做噩梦,更离奇的是,梦的内容永远都一样,梦里的世界,他从未找到路清尘,也从未失而复得。 沈君怀相信,那不是梦,是另一个世界。 或许他太过绝望和怨恨,也或许是路清尘太爱他,听到了他最后那句“一秒钟都不肯留给我”的绝望质问,所以终于在现在的世界,愿意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愿意给他一个家。 清尘,谢谢你,愿意给我很多很多个一秒钟,愿意给我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