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没有金手指》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穿越没有金手指》作者:废泥 文案 当看到畅销书作家“愤怒的大鸟”新作销量又突破百万时 滞销书作家,哦不,没有书作家冉小乐是真的愤怒了 这人什么鬼?有大鸟你特么还愤怒!写的什么垃圾东西居然还卖得那么好!这世界疯了么? 想老子绝代风华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博古通今出口成章卓尔不群… 怎么就…落魄至此! 瘸了腿的死宅四眼田鸡一边抱怨自己千里马难遇伯乐,一边吃着隔夜的泡面,内有屋漏偏缝连夜雨,外有房东的河东狮吼 你妹的,日子过得这么苦逼,让我穿越吧! 天边一道惊雷 阿咧,我死了?真…真…真穿了? 但是,这特么是哪啊!那sb的新书我木有看过啊喂!! 金手指呢?书穿不是都该温香软玉美女入怀么? 怎么劳资成了一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乞丐! 逆天改命呢?这画风不对啊!这人设坑我呢! 不过…冉小乐奸诈一笑,书写得不怎么样,这捡来的便宜弟弟还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哇… 忠犬小狼狗美人攻×丧气倒霉蛋二逼受 就是要互相宠宠宠上天! 内容标签: 年下 灵异神怪 阴差阳错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冉小乐,冉小安(段燃) ┃ 配角:方槿,段溪,等等等等 ┃ 其它:伪兄弟,携手相伴,甜文,HE 第1章 人生啊,怎么就活到了这个份上 冉小乐挂下老家父母的电话,拽了拽印着某电信公司商标的旧T恤,右手缓缓抬到嘴边,十指和中指微微张了张,哦,不好意思,他没有烟,也不会抽。 深长地叹了口气,他只不过是想装个逼而已。 极目远望,其实也望不到多远,眼前就是个建筑工地,冉小乐每天累死累活上工的地方。可他今天不用去了,估计以后也不用了,不是因为终于升了职加了薪混成了工头,想太多,只不过是从天而降的一块砖直接砸断了他的腿,也顺便买一赠一,砸断了他日后的生计。 事实证明,冉小乐此人,踩狗屎的几率要远远大于走狗屎运的几率。 衰神附体?不不不,他就是衰神本人。 冉小乐本来也不想来这乌烟瘴气的建筑工地的,倒不是怕吃苦,弱鸡似的小身板也不是不能克服那繁重的劳作,只是他高度弱视加大散光的双眼让他摘了眼镜几乎与瞎子无异。当然,他那副戴了快十年的眼镜度数早就不合适了,戴上和摘了也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别说砖头了,就算是钢筋掉下来,他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要照这么说的话,冉小乐想,他还是幸运的,得亏不是钢筋。 但他不想来也没办法啊,农村人都想要儿子,可要是特贫巨贫超级贫的山沟里的人家生了四个儿子就另当别论了,冉小乐就是这四个儿子中的老二,没大哥能干活,没三弟能读书,没小弟…哦,小弟还嗷嗷待哺。家里的钱只够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冉小乐直接就输了,没上成大学,还被老爹走了八道弯的关系,托村长的亲戚的亲戚的亲戚在大城市里找了这么份工,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其实他知道,家里那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死马当活马医,想拿他这个送都送不出去的孩子凑活充个锅盖用用。 当然,他眼睛的情况多多少少是被掩盖了些,只说成了有些近视,然而一出事,这问题就被揪住了不放,人家非说是他隐瞒了自己视力不好的事实才没看清建筑垃圾遭了殃,他也无从辩驳,连赔偿金都没拿到几个钱。 想到赔偿金,冉小乐更头疼了,刚才爹娘电话里的意思无外乎就是,他大哥最近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姑娘,但人家得要彩礼才愿意结婚,三弟上大学刚交了学费,家里一点钱都拿不出来了,要不,小乐啊,你看工地不是赔你钱了么,你拿出一点帮帮你大哥… 如果冉小乐没有记错的话,他爹娘没说一句关心他那条打着石膏的断腿的话,他甚至觉得,爹娘是不是还庆幸自己这条腿断得足够及时,让他这个从出生就带着先天眼疾的孩子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微末的利用价值。 真是…理直气壮得连拐弯抹角都懒得。 于是,他冉小乐这辈子第一次,忤逆了自己的老子。 “我没钱。” 说完这三个字,他就挂了电话。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你以为冉小乐这么惨,会怨天尤人对影自怜么? 那你可想错了。 事实证明,从没走过好运的人,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有多倒霉。他冉小乐,人如其名,再烂也能乐呵呵地活。 冉小乐“如愿以偿”地被赶出了工地,自然也就没了工棚搭就的容身之所。他用赔偿金在这大城市郊边的拆迁房里租了一个临时的隔断,房东是一个纹着眉毛凶巴巴的女人,手里总是抱着一只京巴。 冉小乐一直觉得,这主仆两个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在收租的时候。 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冉小乐的蓬荜又漏水了。 “我操!” 别惊讶,冉小乐不是什么老实人,只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人罢了,他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翩翩公子,虽然又白又瘦但绝谈不上文质彬彬,顶多像一盘白斩鸡。 会说脏话很正常。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被生活压榨得如此一无是处的人。 然而最要命的不是他穷困潦倒落魄不堪的人生,而是他都这样了,居然还有梦想。 梦想啊! 冉小乐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 即便学习不好,他的语文成绩却名列前茅,虽不至于到韦编三绝凿壁偷光的程度,但他们那个乡镇学校小图书馆里的书也差不多都被他翻烂了。也许是日子过得太苦太没有盼头,唯有在笔杆子上才能追寻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快乐,冉小乐在上学的年代偷偷记下了一笔笔天马行空的幻象,用文字在灵魂中为自己铸就了一个世外桃源。 这是属于他的精神胜利法,用以逃避他可有可无的生活。 然而美梦就是用来被摧毁的,不破碎你永远都无法发现它的虚伪,无论冉小乐再怎么努力,在他爹娘看来,想读某大学的文学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文学?就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水平,能给家里赚几个钱?还是弟弟要读的工程比较有意义,简直连权衡的必要都不存在。 现在冉小乐终于自由了,他当然要做自己。 做自己…然后他就发现,真的只会更穷。 冉小乐始终坚信,爹娘是低估了他的,但是,有一点他们没有说错,写小说,起码他写小说,真的,赚不到钱。 以前在工地的时候,他总是趁下了工跑去网吧,工友都以为他年纪轻轻就沉迷游戏或者去浏览什么肾虚的网站,其实他只是去偷偷码字而已,把脸贴到电脑上才能看清,码完存到一个U盘里,宝贝似的随身带着,这是他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他知道,一旦被人发现,那些人,没有一个会鼓励他祝福他,大抵都会像他爹娘一样,恶意或者不带恶意地冷嘲热讽,亵渎他的梦想。 他们被现实同化污染,为了生活而生活,又怎么会懂得这不切实际的快乐? 冉小乐用剩下的赔偿金咬牙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在著名的男频网站上发文码字,他本以为,嗯,只要他的文一出,一定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横扫千军洛阳纸贵…编辑争先恐后地要和他签约,出版社迫不及待地联系他出书成册,制片人跃跃欲试地跪求他出卖版权… 事实证明,他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 点击率,零。 点击率,零。 点击率,依然为零。 后来他学聪明了,自己点了点,嗯,点击率,壹。 申请签约,被拒。 出版社,退稿。 至于制片人…他也该有点自知之明了。 “我去你妹!” 冉小乐拍案而起,尴尬,没站起来,因为腿疼。 雨声霹雳啪嗒地扰得人心烦,蚊子把他啃得坐立难安,然而他还处决不了这些蚊子,因为他看不见。 冉小乐往电脑前一趴,随意翻看着榜单,他写的是玄幻类,可一个好心的编辑告诉他,他写的小说,看起来更像…嗯,童话。 没有爆点,没有狗血,没有生离死别的九曲十八弯,更没有智商——编辑如是说——你还差得远呢!多看看榜单前几名是怎么写的吧。 “愤怒的大鸟”,在榜单上的位置和这个名字一样野心勃勃,常年稳居排行榜第一,即便冉小乐眼神再不好,想不注意他都难。 于是冉小乐就去看了他的书,当然,他这种穷人,肯定是下的盗版。 然后一看就后悔了。 辣、眼、睛。 “是怕篇幅不够才让女主这么蠢的吧?” “明明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杯茶就能解决的事,非特么要耗上个三年五载,是嫌活得长咋的?” “男主要不是大魔王的儿子,我把膝盖给你。” “三章之内必上床,春|药真的是万能啊!” “看了开头想到结局系列。” “...” 无论嘴上再怎么疯狂吐槽,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人家是大神,自己的点击率给人家当小数点用来四舍五入都不配。 “这特么都能卖出去?” 冉小乐又拍案了,又没站起来,又因为腿疼。 冉小乐想要合上电脑,但那几乎占据了全屏的广告又吸引着他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恭贺“愤怒的大鸟”新书《段燃传》销量突破百万! “段燃…传?甄嬛…传?如懿…传?还有芈月…传?”冉小乐嘴角抽了抽,“行了我知道了。” 点开文案,写得很简单,大概就是一个男人的史诗,死鸟一贯的套路。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男主段燃一路颠沛流离遇到了女主段滢,一见倾心再见如故情愫暗生私定终身然后相爱相杀虐恋情深最后happy ending嗯。 这次冉小乐不拍案了,他摆出一贯的装逼动作,抽了一支幻想中的香烟。 “还段燃?我看他断然就是个傻子。” 冉小乐往硬板床上一瘫,得,湿的,于是他又坐了回去,标准的正襟危坐,因为只有这个角度雨水才不会打到他的身上。 “不看!”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他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开了第一章。嗯,前三章免费试读。 “鳞次栉比的段府外车水马龙…”好一通描述。 “所以说这是男主那个家喽?”冉小乐自言自语,看着自己的陋室,情不自禁地触景伤怀起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啊!” 话音未落,茅屋没有为秋风所破歌,倒是招来了恶魔的召唤,嗯,那只京巴又开始叫了。 “冉小乐!” 砰砰砰!汪汪汪! “冉小乐!” 砰砰砰!汪汪汪! 听,多默契,多有节奏感。 冉小乐叹了口气,杵着拐站了起来,胡乱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 “周姐!”他打开门,“这大雨天的,有什么事吗?” “少他妈给老娘装蒜!”女人那和京巴长得越来越像的鱼泡眼不屑地翻了翻,“别废话,房租拿来。” “那个…那个…您看今天都这么晚了,我的钱都在银行呢…” “汪汪汪!” 女人骄纵地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又狠狠地剜了冉小乐一眼,“明天下午之前,交不出来,你就给我滚蛋!” “唉唉,姐,亲姐,别啊!哎呦!你这狗怎么咬人啊!” 女人的嘴角毫不掩饰地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咬人?冉小乐,你这种人,咬死你用赔吗?” “你怎么说话呢!”冉小乐往前挺了挺胸脯,没什么效果,因为看见那只龇牙咧嘴的京巴,他又怂得缩了回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高。 女人拢了拢头发,冷哼了一声,抱着京巴慢悠悠地走了。 冉小乐啐了一口,关好了门,这一通惊吓搞得他饥肠辘辘。冰箱里空空如也,灶台上只有一碗他昨天泡面喝剩的面汤,一直没洗。 他凑近嗅了嗅,“应该没坏吧?凑合能吃吧?” 他的手总是比脑子快,还没等自问自答,他就已经捧着那碗凉面汤坐回了硬板床上。 一边吃,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蹦出来死鸟书里的红砖碧瓦,高门大院。他莫名其妙越想越气,用力砸下了碗,挣扎着站了起来,瞪着漏雨的屋顶,剑指那看不到的,遥不可及的苍穹。 “去你妈的老天爷,老子哪对不起你?从小到大,也该有一件事让我顺一点了吧!整老子你特么很愉悦吗?啊?” 对方并不想理你,甚至连个白眼都懒得翻,冉小乐说了两句便没了底气,丧家犬一般地颓坐回去,盯着模糊的电脑屏幕,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喃喃道:“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唉,真的能穿越么?” 轰隆隆隆! 噼里啪啦! 电闪交加,冉小乐再次向世人证明了,他有多倒霉。 任何事情,只要有存在的可能,哪怕概率小到微乎其微,也是有机会发生的。 比如,一个人,是真的可以被穿过屋顶罅隙的闪电劈死的。 当然,老天爷也不计前嫌地礼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能。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绝无含沙射影,只是脑残电视剧太多了吐槽一下而已,本人绝无诋毁任何网站任何大神任何作品任何编辑大人的意思,更没有诋毁任何读者的意思(*/\*),我就是个努力的小透明,不想被骂,千万不要对号入座哦~ 新坑开始,谢谢大家支持!!!(づ ̄ 3 ̄)づ 喜欢就收藏评论一下下啦~ 鞠躬! 第2章 老天爷你一定是在逗我 冉小乐是被肚子给疼醒的。 老天爷让他好死不死地躺到了大路的正中央,嗯,幸亏不是脸朝地,又好死不死地来了一辆大马车,又好死不死地把他当成了一块烂抹布碾了过去,雷劈不死车碾不死,冉小乐也算是诠释了一把生命的奇迹。 没什么可活的人,往往也没什么可死的,地狱和天堂都懒得收留他。 人生越荒芜,越能长命百岁。 不过,好在是肚子,要是车轮再往下一点,断子绝孙的冉小乐应该能醒得更彻底。 “唉,小兄弟,你没事吧?” 等冉小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拉到路边了。四周一片混沌,不是晕的,而是瞎的,他还是那个大近视眼,眼前尽是花里胡哨,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听见耳边的喧嚣热闹,大概是个集市,但都没有那近在咫尺的叫骂声来得清晰。 “臭叫花子,也不看看这是哪!别脏了我们的地方!滚!” “大老爷,小孩子都饿了好几天了,您能不能行行好…” “唉你这死老头,你孙子的死活关我屁事!快滚快滚,一把老骨头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揍你!” 身旁的人被推搡了一把,连撞得冉小乐都跟着摔出一个趔趄,一个带着哭腔的小萌音大叫了一声:“爷爷!” “你们这群恶人,早晚遭雷劈!” 冉小乐下意识地颤了颤…等等…老子好像被雷劈了?! 我!的!苍!天!啊! 我!居!然!还!活!着! 冉小乐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这次终于没被幸运女神当成黏在脚底的口香糖一样嫌弃,他就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是哪? 反正不是家就对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特么到底是哪?被雷劈还能瞬间转移的么? 桥斗麻袋!转移? 睁眼瞎冉小乐努力眯了眯眼睛,除了向自己冲击而来的一大一小两个黑影,依然什么都看不清。 “唉那个…”应该是个老头吧?“大爷…” “哎呦小兄弟,这讨不着饭,赶紧走吧,免得被打。” 冉小乐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一边下意识地扶住那个老头,一边问道:“所以这是哪啊?” “我说小兄弟,你这是被马车踩傻了?” “被…马车?” “可不?” “您在逗我吧,这年代还有人用马车?” 老头哈哈一笑,又使劲咳嗽了两声,“咳咳,小兄弟,咱们下贱人当然是没见过,这都是段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才用的。” “大户人家…等一下,您刚才说…段府?” “嗯,就是那高门大院,本以为在外面能讨到饭的,谁知道越富贵的人家越冷情啊…” 一脸懵逼。 冉小乐一团乱麻的大脑中终于扯出了一道真相的丝线,不过太可怕,他哆嗦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又给塞了回去。 “大爷,我问您啊,刚才您…哦不,咱要饭的那个酒馆是哪啊?” “你真傻了?”老头诧异地瞅着他。 冉小乐干笑道:“我不是外来人吗,要不还能被马车给撞了?” “哦,也是,怪不得觉得你面生。”老头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说道:“那是‘万香堂’,可不是什么酒馆,是京城最大的糕点铺,光闻那个味就觉得馋人,今日是娃儿的十岁生辰,我就琢磨着去讨要点贵人不要的点心给娃儿填填肚子,可怜我的乖孙,跟着我这把老骨头吃苦,都饿了好几日了…” 冉小乐敷衍地应着,当老头说了“万香堂”这三个字之后,剩下的话他就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心情了。 万香堂,在愤怒的大鸟的新书《段燃传》的第一章里,在冉小乐所看到的为数不多的段落中,他唯一记住的地名。 好巧啊。 本以为是个卖胭脂的,原来是个卖糕点的啊。 这特么根本不是重点好吗! 此时此刻,冉小乐的心中绝对有什么东西在万马奔腾,啼鸣,嘶吼,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抿起了嘴唇,硬生生地挤出了五个字,“原来如此啊。” 还能怎么样呢?多年浸淫网络小说的经验告诉他,穿了呗。 老天爷啊,你这次倒学会成全我了哈。 老子想读书上学的时候求你,老子被王八蛋工头压榨的时候求你,老子发文想有几个人看的时候求你,你特么哪次听了啊?怎么老子心里随便想个穿书,您就愿意赐我一场轰轰烈烈了呢?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夸张的修辞手法?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宇宙大boss难道心里没点b数吗! 怎么就…一点原则都没有! 而且,这书我只看了三章,哦不,三段啊!你让我如何在那只死鸟构造的险恶江湖活下去?鬼知道谁好谁坏会发生什么,起码让我看完再穿啊! 冉小乐脸上保持着愤怒无奈悲哀却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心中却早已被满腹的弹幕刷了屏,双击666,神TM命运,可以的,穿书包邮哦亲。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冉小乐揣着一肚子的吐槽腹诽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乞丐爷孙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了脚步。 “爷爷,累不累?”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屁孩终于开了口,扶着他爷爷坐了下来,“我去给您找点水吧?” “水?哪有水?”走了大半天路,冉小乐也有点渴了,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他看了看四周,大概是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呃…这是哪啊?” 老人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兄弟,你的眼睛…瞎…” “没瞎,能看见。”冉小乐握住老人瘦削的手笑了笑,“只是看不清楚而已,嗯,特别不清楚,离得远了就模糊了。” “哦,真是可怜人,怪不得躲不开马车。”老人叹了口气,“这是个破庙,因着以前死过人,又离城里太远,别的乞丐不愿意来,倒便宜了我们祖孙二人,捡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唉,小兄弟,你怕鬼不?” 冉小乐摇了摇头,他是真不怕。 比鬼恐怖的东西多着呢。 “你还挺有胆子,不过这世道,鬼都躲着人呢!你放心。”老头笑了笑,指着远方说道:“那边有片湖,现在是夏天,要是热得难受了可以去洗洗,我孙子平时也是去那里舀水的。” 听老头儿这么一说,冉小乐还真觉得身上有点痒,他点了点头,自己也算是被老人家救了,心中多少有些感激,笑着说道:“大爷,让您孙子照顾您,我去给咱舀点水吧。顺便我也去洗洗,忒热。” “可别,有一段林子路不好走,这样,让娃儿带着你。” “可您这…” 老头摆摆手,“没事,这没人来的,况且谁会欺负我这糟老头子。”说完转头对身边的孙子说道:“狗蛋,带着哥哥去吧。” 那小孩儿也不多话,乖巧地点了点头,对着冉小乐淡淡地说道:“走吧,快去快回。” 冉小乐跟着小孩儿走着,他本就是个死宅,不太会和别人说话,再加上其貌不扬,也没人愿意和他说话,更何况对方是个才十岁的孩子,这一路走得极其沉默。四周的树影晃得他眼晕,在尴尬癌爆发的前夕,小孩儿终于回过头,“到了。” “哦,谢谢啊。”冉小乐想抬手揉揉小孩的脑袋,被他偏头一躲,没摸到,于是更加尴尬。 “哈,哈…”他干笑两声,“我这眼神确实不好哈…” “你快洗,我给爷爷摘点果子去,一会儿过来找你。” “哦。” 小孩说完便走了,冉小乐自己踱到湖边,趁着还有些日色,猫着腰洗了把脸,瞬间舒服了许多。 他把脸贴近了水面想看看自己的样子,按照穿书的套路,应该…变了吧? 果不其然… 没变。 哔——了狗了。 不是,难道不应该穿进一个帅b的身体里从此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吗?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为啥我还是我?而且屁都看不见! 说到这个,我眼镜嘞?你不让我变帅就算了,特么把劳资的眼镜一起劈过来啊!那玻璃瓶底子虽说没什么卵用,但聊胜于无啊喂! 冉小乐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槽点实在太多,他怕刺激到自己。 好在,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维持在水面上方的冉小乐的那双抽筋的腿,向他传达了一个迄今为止唯一的好消息——至少他的瘸腿被雷劈好了。 哈哈哈,我谢谢您!谢谢您全家啊! 他拍了拍手准备脱衣服洗个澡,一碰到自己便又石化了,这满身的补丁和窟窿是怎么个意思?co…cosplay? 哈哈哈…哈哈哈哈…讨厌,别开玩笑了啦… 笑到岔气的冉小乐往身后的草地上倒去,一定是在做梦…嗯…一定是…掐…我醒…我睡了…我再醒…我再睡…我再醒…我再…算了我不睡了你妹的。 你特么还嫌我不够穷是不是! 以前我好歹还有件广告衫穿,这这这这…欺负人不带这样的啊! 冉小乐现在终于明白,老头为什么一直管自己叫“小兄弟。” 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的兄弟太小啊,而是因为真的和他们是难兄难弟啊。 无语凝噎的冉小乐仰望着那没有雾霾遮盖的丹霞如锦的天空,他什么都看不清,除了旖旎如血的残阳和老天爷那得意忘形的揶揄。 “去你奶奶的!滚!” 老天爷当然不会滚,于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冉小乐自己滚了,滚去洗刷刷了。 第3章 珍爱生命远离男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在冉小乐还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中二病伪文艺青年的时候,他是把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奉为圭臬的。 直到他做到了直面惨淡的人生,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劳什子勇士,不倒翁还差不多。 大概是因为还不敢正视淋漓的鲜血吧。 冉小乐在清澈的湖里随便擦擦就上了岸,没有温室效应全球变暖的古代,这夕阳无限好的夏日黄昏还是有些凉意的,被飕飕的小风一吹,再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那满肚子对老天爷的牢骚腹诽便暂时偃旗息鼓了。 冉小乐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生活本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除了他的小说。 等! 小…小说?! 冉小乐诈尸一般地从草地上挺了起来,愣了三秒钟,“我操|我U盘!” 一起来了吗?来了吧?在牛仔裤兜里…牛仔裤呢…没了! 晴空霹雳。 你特么怎么不劈死我! 没有人知道那个U盘里的东西对于冉小乐的意义,那是他为自己画的大饼,用以在那空虚无望的生活中充饥。他想要凭借那些文字去获得的,早已不是鲜花掌声这种遥遥无期的渴望,而是陪伴,也只是陪伴而已。 陪伴在百无一用的他的身边。 可现在,老天爷不仅对他开了一个逆天的大玩笑,还顺便把他唯一的朋友无情扼杀了,让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真正变成了孤家寡人。 于是冉小乐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毫无形象可言。 “你怎么了?” “我的…我的U盘啊…混蛋老天爷!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么?你他娘的给我滚出来!老子跟你正面撕逼!耍阴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呜呜…” “优什么盘…是什么?盘子么?” “狗屁盘子!是我的小说!哇…” “小说…是什么?” “小说就是…”冉小乐想到这个便更加伤心,捂着脸抽泣道:“就是…我写的…童话故事…” “童话?” “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啊!” 悲痛欲绝的冉小乐终于愿意抬了头,然后就…尴尬了。 聊了这么半天,他才意识到,刚才好像有人和自己说话,自己好像还…回答了他? “你…你…” 狗蛋用衣服兜着几个果子,正淡漠地望着他。 “丢了重要的东西,哭有什么用?要找找么?” 冉小乐撅着嘴委屈地点了点头,“嗯。” “长什么样?你的那个盘子。” “就…那个…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有金属光泽,金属你知道吧?有点像铁铺里…” “是那个吗?” “啊?” “就在你屁股旁边。” “屁股?”冉小乐连忙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摸了摸,果然…这手感,不会错的!又放到眼前一看,哇咔咔咔… 哈哈哈…老天爷啊,误会啊误会, sorry~ 冉小乐以光速破涕为笑,顺便向狗蛋表达了自己浓浓的感激。 “谢谢,谢谢啊!” 狗蛋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脸,翻白眼这瞎子又看不见,浪费力气。 “走吧,爷爷还在等我们呢。” “哦,哦。” 冉小乐也没细想自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为什么会这么听一个十岁小屁孩的话,捧着自己的U盘,乐呵呵地跟在狗蛋的屁股后面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有了这一趟丢人的交情,两人就熟络多了。 嗯,单方面的。 “小孩,你大名叫什么?” 小孩头也不回,“狗蛋。” “不是,大名。” “狗蛋。” “哦,行吧。我叫冉小乐,就认下了你这个弟弟,记住了?” 狗蛋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走,什么都没有说。 冉小乐就把这个停顿自动当成是答应了,小孩子腼腆嘛,不好意思是正常的。他嘿嘿一笑,屁颠颠地跑上前去揽过狗蛋的肩膀,就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蛋,你知道不,哥有两个弟弟,可他们跟我一点都不亲,还没你可爱呢。” “嗯。” “狗蛋,你咋不爱说话呢?” “无话可说。” “哎,小屁孩。” 狗蛋听到这话,突然用力甩开他的手,冲他吼道:“我是大人!能照顾爷爷!” 冉小乐愣了一下,哈哈笑道:“行,行,你是大人,大人好吧?”他又重新勾过狗蛋的肩膀按了按,“比我强多了,还有爷爷。” “你没有亲人?” 冉小乐轻笑一声,“跟没有一样。” 狗蛋不语,从怀中拿出一个红果递到了他眼前,“喏。” “真是贴心小棉袄啊。”冉小乐笑着接了,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走吧,找咱爷爷去。” 狗蛋轻轻点了点头,凭冉小乐的大近视眼当然看不出来,那风尘仆仆的小脸,同这天色一般,被染上了一层淡薄的云霞。 “大爷,我们回来了。” “哎!”老头笑着从破庙里迎了出来,“狗蛋没给你惹麻烦吧?” “没,可听话了。”冉小乐拍了拍狗蛋的后脑勺,“爷,我在这个世界也无亲无故,想认狗蛋当个弟弟,认您当个爷爷,行不?” 老头儿乐不可支,“当然行了,你不嫌弃我们是叫花子就好。” “可折煞我了,就跟我现在不是叫花子似的。” 冉小乐跑过去挽过老头的手臂,大叫了一声:“爷爷!” “哎,哎!”老头显然是真高兴,笑着笑着就又咳了起来,冉小乐搀扶着他在庙里的草堆上坐下,“那可就说好了啊。” 冉小乐不是一时兴起,无论在哪个世界,他最大的愿望,都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亲人而已,一个真正的亲人,无论是谁。 现在上天让他遇到了两个愿意给他当亲人的人,就算是在玩过家家他也认了,这里面的现实本就是虚妄的,那么就算感情也是虚妄的又如何?只要他是真实的就够了。 人之所以于游戏中沉溺,难道不就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白么? 狗蛋吃了一点果子就被老头打发去睡觉了,他在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太少,必须要在饥饿来临之前睡着,这是自欺欺人,也是自保。 看着乖顺地缩在老人腿边的小孩子渐渐进入了梦乡,冉小乐悄悄拉了拉老头的衣袖,“爷,我有个问题…” “你说。” “你们…我怎么感觉,不像叫花子啊?” 老人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是么,哪不像?” 冉小乐摸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想,“嗯…气质。” “气质?” “可不?就是…嗯,感觉。”冉小乐借着月光往老头身旁挪了挪,“我跟您说啊,一般的叫花子,哎,反正我们那边的叫花子都一肚子坏水,赚得比我都多。可您呢,一看就是个知理的人,要不是狗蛋饿得紧了,您哪会做这自贱的事?还有狗蛋,要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爱说,这哪像个狡猾的小叫花子?” 老头低声咳嗽了两声,温柔地抚摸着孙子的额头,叹了口气,“小乐啊,我实话和你说了吧,狗蛋是我捡的孤儿,那会儿家里还有点闲钱,可后来乡里闹了饥荒,儿子就把狗蛋扔了,又被我捡了回去,然后我那个混账儿子干脆就把我们爷孙两个都扔了。我带着狗蛋四处要饭,一晃就四载了啊…” “抛弃老人!难道就没人管?去法院…嗯…官府告他啊!搞死他们这帮龟孙。”冉小乐义愤填膺地挥了挥拳头。 老人自嘲一笑,“官府?闹了灾,他们光想着如何欺上瞒下都来不及,如何会管我们这群穷苦人?” “也是。”冉小乐突然想到什么,问道:“爷,您家姓啥?” 老头有些莫名其妙,“我家姓赵,为何要问这个?” “哦,就是想到狗蛋没有大名,有点好奇。” “贱名好养活,我又不识几个大字,就没给他起。” “这样啊…” 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你所言,小乐,我们爷俩虽穷,老东西我也没甚本事,可我不想狗蛋变成那种偷鸡摸狗的下作人,他得有志气,你说是不?” “人穷志不短呗,我懂。”冉小乐撇了撇嘴,“管用么?” 老人笑道:“你看我孙子,多好的孩子啊。” “是,是好孩子,都快饿死了。” 老头倒不生气,只是盯着冉小乐,问道:“小乐,我咋觉得,你也不是要饭的呢?” “我当然不是啊。” “那你为何…” 冉小乐摆了摆手,“哎,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鬼特么知道为什么! “这样啊。”老头也不再追问,慢慢阖上眼皮,“我乏了,你莫要吵我了。” “哦,爷爷晚安。” 老头没睁眼,“家乡话么?” “嗯。就是祝福您睡得好的吉祥话。” “好。好孩子。”老人笑了笑,不再说话。 冉小乐抱着膝盖蜷缩在清冷的月光里,他困意全无,脑袋里的思绪乱得如同糗掉的面条一样黏在一起难舍难分,他需要静静。 按照死鸟一贯的套路,男主的性格大多可以用四个字概括——苦大仇深。 他看向睡得不甚安稳的狗蛋,嗯,bingo,很符合。 身世嘛,大多都是孤苦无依,嗯,也差不多。 可出场年龄…也太小了吧?死鸟不爱青梅竹马,男主一般怎么也得十三四岁了,不太符合。 至于老头说的话,他颠沛流离,听起来和土豪段府没半毛钱关系,女主也姓段,难道男主段燃又是被女主家收留的?狗蛋嘛,如果他是段燃,那么按照套路,他在段家门前要饭的时候应该和女主来个不期而遇之类的才对。可他已经被爷爷收养了,而且还流浪了四年之久,这都没有遇到女主,那他应该就是没有男主命,嗯。 冉小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哈哈,这小狗蛋应该就是个npc没错! 想明白了,冉小乐呵呵傻乐了一会儿,男主都是柯南,跟他沾染上的除了女主和大反派几乎都命不久矣。所以只要不挨着男主,爱谁谁,他冉小乐的蟑螂体质肯定能保证自己的生命长盛不衰。 冉小乐虽然生得不够伟大,却也不想死得光荣。 所以珍爱生命,远离男主,毕竟以他这个屌丝的属性,也遇不上女主。 确定了自己应该性命无虞之后,冉小乐拍了拍手,乐天地给自己制定了在这个世界的人生理想,嗯,先定一个小目标——好好要饭,凑合活着。 没事,死鸟的书全都是套路,不用看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势必能躲过所有男主出现的场合! 这样想通了,冉小乐便没心没肺地困了,往爷爷身边一倒,这一天被雷劈被车压又被老天爷一惊一乍地吓个半死,如释重负的他很快便睡着了。 事实证明,冉小乐又犯了他屡试不爽的老毛病——太瞧得起自己。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了一个收藏 谢谢大家!!! 第4章 既来之,则安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冉小乐的梦想是成为朱门,结果却还是沦为了准冻死骨,不过现在是夏天,倒不至于被冻死,饿死还差不多。 于是冉小乐在这个世界奋起了,作为新家庭的长孙,他自觉有责任孝顺爷爷,教育弟弟,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爷爷身子骨不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更别说到林子里劈柴了。狗蛋这四年跟着爷爷颠沛流离,饥一顿再饥一顿的,几乎是被野果子喂大的,随便捡根树枝估计都没比他那小胳膊小腿细到哪去,这严重营养不良的小身板,打猎?不存在的。比起自己的这个小弟,一直被人嘲笑弱鸡的冉小乐瞬间觉得自己魁梧了不少,比上不足,比下,冉小乐看了看,嘿,还是相当有余的。 于是冉小乐意气风发地捡了一根长树枝,磨了大半天,把顶端削尖,踌躇满志地笑了笑,嗯,勤劳致富,先足食,再丰衣! 他扛着“鱼叉”迈着正步来到湖边,像模像样地脱掉上衣挽起裤腿,向着水里大步流星地迈了进去。 然后就哔——了狗了。 事实证明,文人嘛,就喜欢纸上谈兵。 屁都看不见。 他能扎到的,只有自己的脚面而已。 “哥,做什么呢?” 冉小乐头也不抬,“捉鱼给爷爷吃。” 那小东西居然笑了,“你看得见吗?” 失节事小,丢了做兄长的面子才是大事。冉小乐干咳了两声,“这东西是凭感觉的,不用看清,你还太嫩了,不懂。” “哦。”狗蛋歪了歪头,“可那没鱼啊?” “没…” 得,也别崩着装逼了。 冉小乐往岸上哗啦啦地扒拉了一片水,溅了狗蛋一身,“好小子,嘲笑你哥我?” “不是,没有。”狗蛋一边躲着水一边笑道:“这水太清,鱼都在里面,你会游泳不?” 冉小乐凌乱了。 他怎么可能会? 出生在水资源奇缺的穷乡僻壤,想和水亲密接触,除非跳井。 “不会,问这干嘛?” 小孩儿也挽起裤腿,淌着水寻了过来,“我…我身量不够高,过不去,爷的腿有病,在水里站不久就疼得厉害,你倒是可以,只是你这眼睛…” 冉小乐说什么也要维持自己做兄长的威严,他在狗蛋的腰上掐了一把,“没大没小的是不是?爷爷怎么教你的?你你你的,叫哥!” 狗蛋咯咯直乐,连声求饶道:“哥,哥我错了,哈哈…你别挠我了,忒痒…哈哈哈…” 闹够了,冉小乐放过小孩,他插着腰,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臭小子,目测…得有一米三四,瘦是瘦,个子倒是不挫。他自己也就一米七出头一丢丢,放原来就是半个残疾,但现在嘛…冉小乐得意地笑了笑,我是最高哒哈哈哈。 “哥,你扛着我,咱往里走走,我来看你来叉。” “不错嘛,真不愧是我弟弟。”冉小乐捏了捏狗蛋的小脸,“跟哥想到一块去了。” “你要是再高点,咱就能叉到大鱼,现在只能捞小鱼了。”狗蛋直接把他当成了一棵树,自己爬到了他的肩膀上,“走吧。” 冉小乐被他这通直白的嫌弃戳中了痛点,愤怒地颠了颠肩膀,“我说你这小孩像谁啊?” “别乱动,当心把我摔下去。” “唉我凭什么听你的啊!”冉小乐晃得更厉害了,“我就动,就动!” 狗蛋干脆直接用腿圈住了他的脖子,平淡地说道:“行,不嫌勒你就动吧。” “我…咳咳咳…”脖子拧不过大腿,冉小乐决定还是先不逞这口舌之快,认输地在小孩的腿上拍了拍,“行了,你呆好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小孩抿嘴笑了笑,得了便宜继续卖乖,“哥,我将来肯定比你高。” “我还会长的。” “你都二十了,要是有点钱,媳妇儿都娶好几个了,咋还可能长?” 冉小乐仰头翻了一个白眼,“二十三窜一窜,你没听说过?” “没。” “要不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呢。” “那我二十三也会长啊,肯定还是比你高。” “你…”行,逼老子是吧?“那你也比永远我小十岁,老实呆着,叫哥!” “哥!”狗蛋这回倒是乖乖叫了,突然趴到了他的头上,小声说道:“你娶不着媳妇,等你老了,我养你。” 冉小乐愣了一下,“切,还养我呢…” 他这一辈子,娶不着媳妇的话被无数人说过无数次,他早就自动忽略免疫设为屏蔽词了,可谁这么认真地说要养他,搜索过全脑海犄角旮旯里的记忆,这还真他妈是第一次。 连父母都没有说过的第一次。 赔钱货,他记得大哥是这么说他的。他的眼睛看不清,不仅仅是近视,还是无论戴多高度数的镜片也只能勉强看到视力表第三行的弱视,以及三百度的大散光。童年的时候没有发现,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好治了,不好治就意味着要多花钱。那会儿三弟的书念得好,钱当然要给他攒着上大学,四弟也刚出生不久,这种自取其辱的事连试着提一下都不必,冉小乐想都没想就直接认命地放弃了。 他从初中起就没再换过眼镜,将那对厚玻璃瓶底子一直戴到了死。父母当然不可能知道,肯定也不想知道,那四百度的镜片在八百度的眼球面前几乎形同虚设。不过冉小乐也不在乎就是了,反正他只是看不清,又不是瞎,这种事就和冷漠的人情一样,习惯了就好。 所以当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要养他,无论是不是童言无忌,他都想矫情一下,毕竟太难得。 “蛋蛋,哥问你个事。” “说。” “那个…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肩上的人僵了一瞬,急道:“你咋会死?” “我说如果,如果懂不?就是一种假设。” 明显舒了一口气,“懂。但是为啥要假设?” “就是想着玩玩,你说呗,哥好奇。” 狗蛋沉默了半晌,“会。” “为啥要想这么久?” “爷说过,凡事要三思,不可一时冲动。三思过后的答案,才是真正的答案。” “这样啊。”冉小乐笑了,嗓子发酸,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一双小手悄悄在他脸颊上蹭了蹭,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哥,你别哭。爷说男子汉都不哭。” 冉小乐只好把呼之欲出的眼泪又给憋了回去,揉了揉眼睛犟道:“谁哭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哦。”孩子到底年纪小,你这么说,他也就这么信了。 “蛋蛋,哥再问你,咱也没认识几天,你咋对哥这么好?” 狗蛋不假思索地说道:“爷说,你是我们半路捡来的家人,这是上天恩赐的造化,今后定要相依为命一起讨生活的,当然要惜福,互相照念着才行。” 家人。 这个词,太遥远。 被珍惜么? 这么奢侈的东西居然也能轮到我。 老天爷,你这是在补偿我么? 冉小乐仿佛全身都过了电,他打了一个激灵,抬手寻到小孩的脑袋摸了摸,“乖。” “哥,别聊这些劳什子了,放心,我跟爷肯定不会扔了你。赶紧抓鱼吧,爷还等着咱呢!” “用你说?”冉小乐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走吧,你看仔细点。” 五体不勤的冉小乐没有想到,自己竟和这个便宜弟弟配合得如此默契。这小子眼神尖得让人嫉妒,指哪打哪,反应还出奇迅猛。只要狗蛋叫一声“哥”,冉小乐便立马扎下他的特制鱼叉,还真就一叉一个准。忙活了一下午,虽然没捉住一条大鱼,但就这几条中不溜的也够三人填饱肚子了。 冉小乐用石头把鱼砸晕,再用草绳拴住细树枝穿过鱼嘴,一手拎着几条鱼,扛着狗蛋兴冲冲地回破庙去了。 “爷,我们回来了。” 夕阳下,狗蛋趴在哥哥的头顶上睡得正香,爷爷迎了出来,冉小乐低头看着他们的影子,期盼着自己的长辈,依赖着自己的兄弟,还有一间可以称之为家的寒舍陋室,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渴望么? 原来这么简单啊! 冉小乐美滋滋地琢磨着,等有了钱,再养几只小奶猫吸一吸,完美。 “唉,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还让你扛着他,沉不?” 冉小乐笑了笑,小声说道:“不沉,爷,要不是狗蛋,我也捉不着鱼。” “你就向着他吧,宠坏了将来就过不了苦日子了。” “就跟您不宠他似的。”冉小乐打趣道,“也不知道是谁一大把年纪了,还帮孙子哄了一晚上蚊子。” 爷爷呵呵地乐了,“你这小子咋知道的?” 我咋知道?蚊子都来咬我了,醒了呗。 冉小乐眨了眨眼,“我沾了光,都没挨蚊子咬,我就想着,肯定是您老人家疼我们,给我们轰蚊子了呗。” 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就你嘴甜。” “嘿嘿。”冉小乐晃了晃手中的鱼,“爷,咱烤鱼吃吧,狗蛋长身体的年龄,没有钙和蛋白质可不行。” “啥?” “哦,家乡话,就是…嗯,得多吃点的意思。” 老人一听这个心里就难受,禁不住便自责起来,“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老头子我没本事,狗蛋…” “哎哎,爷,爷!”冉小乐连忙把鱼倒到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挽住老爷子的手臂,“日子要往前看不是?再说,要没有您,这小子说不定早饿死了,他长得这么可爱,被恶人捡走卖了也不是不可能,还有可能被狗咬了,被蛇吃了,被狼啃了…”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爷爷对着冉小乐的脑袋使劲赏了一巴掌,被扇的人皮厚没什么事,上面的小孩儿倒是醒了。 狗蛋揉了揉眼睛,还带着刚睡醒的小酥音,“哥,到家了?” 这一声软软糯糯的“哥”直把冉小乐萌得心花怒放,“可不,你个小懒猫。” 狗蛋利索地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身上的小麻袋一卸,冉小乐只觉得空荡荡的,内心竟有点莫名的失落。 不过当他看到狗蛋打了个哈欠,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衣角时,退了潮的心湖一下子又重新澎湃了起来。 “咱生火做饭吧!”冉小乐打了鸡血一样喊道。 这是他要迎接的新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他没有机会整理自己的破败不堪,但在这个新的世界,即便出厂配置不太好,他也对这唯一的背景设定感恩戴德,因为他拥有最重要的一切——前世至死都不及享受的一切——亲人,还有家。 吃到烤鱼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三人费了老劲才生起了火,又没有半点调料,连盐都没有,冉小乐可以对天发誓,他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未吃过比这更难吃的东西,但也从未有过一顿饭吃得比这更心满意足。 “爷,明天一大早我和狗蛋再去捕点鱼,然后到城门口去看看能不能卖了,应该有人买,要是赚了钱,就去买点吃食。” 爷爷点点头,“我看行。咱以后就做这卖鱼的活计,说不准福星高照,日子就能好起来了。” 冉小乐对着老头咧嘴一笑,“爷,您说错了,不是说不准,是一定,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宠溺地摸了摸狗蛋难得鼓起来的肚子,用大拇指捻下粘在他唇边的鱼刺,笃定地说道,“等我们有了钱就离开这,这里房价…宅子太贵,咱去个其他地方,买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小院子,再让狗蛋念书上学识字,再给您寻个老伴,再给我寻个媳妇,等狗蛋长大了再给他寻个小媳妇…啧啧,美美哒,哈哈哈…” “不害臊!”爷爷的老脸一红,却也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狗蛋迷迷糊糊地看着傻了吧唧的哥哥和爷爷,捧着没吃完的鱼,虽然不明就里,也抿着嘴跟着乐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冉小乐就是这样的人,他不畏惧现实,从来不,他只怕失去明天。 只要上天还给他看到明天的权利,他就能在沙漠中幻想出一座海市蜃楼,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能不能到达不重要,先出发再说。 第5章 要学会讨生活啊 冉小乐第二天一大早便拉着狗蛋跑到湖里捞鱼去了,他完事洗了把脸,用手扒拉了半天头发,勉强将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虽然还是一副破败的穷酸相,但至少应该算得上不脏不臭不太招人膈应了。 他蹲下给一旁的狗蛋也抹了把脸,“蛋蛋,哥要去卖鱼,你去不?” “去!”狗蛋到底是个小孩子,一听到这新鲜事,开心地扑到了冉小乐的背上,欢脱地蹬了蹬腿,“哥哥带我去嘛!” 冉小乐被他扑得往前一趴,姿势着实不甚优雅,他叹了口气,“这衣服本来就脏,还不禁洗,你又弄我一身泥!”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顺手在小孩的脸上随便一抹,“问你不就是要带你去么?你个二货。” “二货?” “就是二百五。” “二百五?” “呃…就是傻帽的意思。” “哦。”狗蛋撅了噘嘴,不服气地说道:“那我不是二货,哥哥才是!” “可不么?天天和你在一块,不二也二了。”冉小乐拉起他的小手晃了晃,“走吧,回去和爷爷说一声,咱早点去。” 小孩一听这个也忘了犟嘴了,兴奋地嗯了一声,拽着哥哥就往回跑。冉小乐看着前面的小孩,总觉得似曾相识,绞尽脑汁地想了一路,哦,对了,以前工头家有只哈士奇,跑起来就是这个德行。 气喘吁吁地回到破庙,又气喘吁吁地和爷爷说了,爷爷微微点了点头,看着狗蛋干净的笑脸,二话不说便从地上抓了一把土糊了上去,冉小乐的嘴角抽了抽,得,白洗了。 “爷…您这是干嘛啊?” 爷爷摆了摆手说道:“小乐啊,这娃娃生得太俊俏,跟个女娃似的,不这样怕是会遇到什么差狼虎豹啊。” “俊俏?”冉小乐把脸凑近了仔细瞧了瞧,他眼神不好,以前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虽然骨瘦如柴,一张小脸倒是圆乎乎的,手感不错,甚是可爱。这下看清楚了才发现,端的是柳眉星眸,皓齿红唇,一脸土都遮不住那粉雕玉琢的精致模样。这根本就是个帅哥,哦不,美人胚子啊! “蛋蛋,你好可爱。”冉小乐忍不住捏了捏狗蛋的小脸,“卡哇伊!” “啥?” “嗯…就是说你好看。真不愧是我弟弟。” 狗蛋一把拍开他的手,“我不是女孩!” “还生气了?”冉小乐笑了,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向他伸出手,“没说你是女孩,走,小男子汉,跟哥卖鱼去。” “哼!”狗蛋撅了噘嘴,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牵住了哥哥的手。 “爷,您放心,我让他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冉小乐冲老头眨眨眼,小声说道。 “好,那你们早点回啊。” “嗯,爷爷再见。” 冉小乐当然知道,以他和狗蛋这幅装扮,想把鱼卖个正经价钱是不可能的,好在这鱼的成本价为零,只要不送,卖多低都不亏。这京城里的摊位是要租的,他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城管之类的人,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不进城了。因为按照傻鸟一贯的套路,架空的历史背景一定是一个被昏君统治的民不聊生的时代,所以男主才都那么惨。一旦被抓了,冉小乐可不敢相信在这个简单粗暴的世界能靠上交东西或者拘留几天简单解决,万一屁股开花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他在城门外的集市寻了个角落,看见他们的人不必太多,有就行,反正鱼一共也没几条,打算贱卖的东西,可不能让幸运儿泛滥,过犹不及。 爷爷说的话冉小乐还是听进去了,他不放心地又往狗蛋的脸上揉了几把泥,拍了拍手说道:“蛋蛋,一会儿你别说话,就在哥背上低头趴着就行,越病恹恹越好,知道不?” 估计这小孩也知道自己长得俏,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让冉小乐往自己脸上抹泥巴,“为啥?” “这样鱼好卖。” “你要骗人?” “咋是骗呢!”冉小乐冲他瞪了瞪眼睛,又四处张望了一下,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哥这是策略,策略懂不?鱼是新鲜的吧?咱们卖的是最便宜的吧?童叟无欺,哪骗他们了?” “可我没病啊。” “我没说你有病啊,是他们自己以为你有病,这又不怪咱,你说是不?” “这…”狗蛋皱着秀气的小眉毛,还是想不明白,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冉小乐见他这幅拧巴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道:“行了甭想了,等咱把鱼卖了钱,给爷买两白面馍馍吃,好不?” 一听能让爷爷吃到白面馍馍,小东西高兴得立马把自己的疑虑忘干净了,用力点了点头,“嗯!” 冉小乐无奈地叹了口气,傻白甜一个,真好糊弄。 “小乞丐,你这鱼是卖的?” 冉小乐抬头望着面前的大婶,“嗯,大娘,买条鱼吧。” “这鱼新鲜吗?” “可新鲜了,我早上刚打的。” “那怎么这么便宜,才卖几文钱。” 冉小乐回头望了一眼趴在自己背后的弟弟,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悲伤神色,“大娘,家里闹了灾,我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缺钱。” “闹灾?这是你弟弟?别是瘟疫吧?” “怎么敢!”冉小乐急道,“大娘您想想,要是瘟疫的话,我还能好好活着?再说我胆子再肥,也不敢来这京城造肆,您说是不?我弟弟他就是赶路累得,半大的小子,饿坏了,可这鱼我们要用来换钱,又舍不得吃…” “哎呦别说了,怪可怜的,拿一条吧。” “哎!”冉小乐抹抹眼泪,感激地说道:“多谢大娘!” “多给你点,甭找了。” 冉小乐连忙推拒,“那可不成,该多少就是多少,我们咋能多拿您的钱呢?” “拿着。”大婶把那两枚铜板塞进他的手里,拍了怕他的手背,“好孩子,可怜见的。” “那,多谢大娘了!”眼泪就跟水龙头一样,控制不住地又流了出来。 “不客气,给自己和弟弟买点好吃的吧。” 大娘叹了口气,拿着鱼离开了。 “噗嗤…” 冉小乐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又收了回去,“你小子是在笑我呢?” “没…”狗蛋小手一勾,搂着冉小乐的脖子往上蹭了蹭,“还说你不骗人。” “我说不让你骗人,又没说我不骗。蛋蛋我告诉你啊,哥这是没办法,你不许学,知道不?” “哦,我也学不来,你演得跟真的似的。哥,你是唱戏的吧?” “去!”冉小乐把铜板往后一递,“给,拿好了。” “我拿?” “那可不,你跟我出来,不干点活怎么行?” “嘿嘿…”狗蛋乐呵呵地接了,宝贝似地把铜板揣进怀里,“放心吧哥!” “嗯,我放心。” 狗蛋突然在冉小乐的脖子后面“吧唧”亲了一口,“哥,你真好!” “一边去…”冉小乐难掩笑意,往前拽了拽他的手臂,“你可呆好了,别摔了。” “嗯!” 这招苦肉计还真是屡试不爽,高位无情,低位自贱,唯有这小老百姓们的同情钱最好赚,没多久鱼就全卖了出去。冉小乐可一点都不愧怍,他没害人,卖得又这么便宜,眼睛还都快哭成鱼泡了,凭什么不能心安理得?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老实人。 冉小乐用赚来的钱买了几个白面馍馍,又一咬牙给狗蛋买了一根糖葫芦,趁着日头还不大,便收拾收拾回家了。 “哥。” “嗯?” 狗蛋举着一口都没动过的糖葫芦,“给。” 冉小乐咽了咽口水,他小时候最馋糖葫芦,可家里从没闲钱给他买,直到后来他自己赚了钱才吃上了第一口糖葫芦,从此念念不忘,几乎一看到就条件反射地流口水。 “我不吃。” “为啥?” “我…吃这玩意儿牙疼,忒酸。” 狗蛋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了一下,“不酸啊,甜的,给。” “我就觉得酸。”冉小乐把糖葫芦又推了回去,“你快吃,天热,一会儿外面的糖该化了。” “哦。”狗蛋又舔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回味那甘甜的余韵,可他却怎么也不肯再多吃,拽着冉小乐就跑起来,“那咱快走吧,拿回去给爷爷吃。” “唉…这小东西…真招人疼…” 可我这体力不行啊,你小子跑慢点啊喂! 糖葫芦最后都给了爷爷,狗蛋和冉小乐骗老爷子说自己吃过了,还被老头数落了一顿乱花钱。 “爷,没事,咱能赚钱了。” “那也省着点。” “知道啦知道啦。”冉小乐一边给老头揉着腿一边赔笑道,“爷,腿疼不?” 老爷子摸着他的头,欣慰地笑了笑,“不疼。小乐啊,你比我那混蛋儿子强多了。” 冉小乐头也不抬,“您也比我父母强多了。” “你也别怪他们,谁还没个苦衷不是?” “不怪。”冉小乐叹了口气,“把我养大,就是恩。” “你懂这个理就好。” “嗯,爷爷说的是。” “小乐啊。这么捕鱼…到了冬天湖面结冰,你们可咋办啊?” “放心,您别多想了。”冉小乐劝慰道,“到了冬天,这活计肯定就做不成了,不过那会儿咱应该就有点钱了,买点面粉炉子啥的卖烧饼也行啊。走一步是一步,您说是吧?” “也是,还是你想的开。”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瞥向一旁熟睡的狗蛋,欲言又止。 “爷,您想和我说啥?” “小乐,你识字不?” “嗯…算吧。” 老人笑了笑,“等我走了…” “爷,您说啥瞎话呢!” “别动气。”老头拍了拍他的手背,“谁还没个生老病死?我这身子骨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这么多年来全是为了娃儿强撑着,可毕竟都这把年纪了,不可能陪他一辈子啊!现在遇到了你,我也就安心了。小乐啊,我能看出来你是真心把这孩子当弟弟疼,要是我走了…” “您不会走。” 老人摇了摇头,苦笑道:“要是我走了,狗蛋就托付给你了,你再给他取个名字,跟你姓冉就好…不用他出人头地,日子宽裕了,就让他念念书,只求他做个堂堂正正的磊落人…算我求你了…” 老人说完便要跪下,冉小乐连忙拉起他自己跪了下去,眼泪都急了出来,“爷,您说这些干啥啊?您肯定能长命百岁的,咱不是都说好了吗!” “我…咳咳咳…别…咳咳…别告诉…咳咳咳…” 爷爷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冉小乐却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血。爷爷的手心里都是血。 油尽灯枯,怕是撑不过残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づ ̄ 3 ̄)づ 第6章 活着并不是为了失去 爷爷咳得跌坐在地,冉小乐连忙跑过去让他靠着自己,将盛水的破碗递到他嘴边,“爷,啥都别说了,您先喝点水,我背您去找郎中。” “咳咳…”爷爷推开那碗水摇了摇头,“小乐啊…别…别费那功夫了…这大晚上的,城门…咳咳…早就关了…” “那就没个急诊?”冉小乐急得哭了出来,“爷,我去周围的村子里找找,您等我啊!” “站住!咳咳…咳咳…” 爷爷拽住冉小乐的手臂,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喘了半天才发出声音,“没钱…算了…小乐…算了吧…别折腾了,让我歇会儿…” “爷爷!” 爷爷叹了口气,直接躺了回去,气若游丝:“小乐,照顾狗蛋长大,求你了…” 冉小乐紧抿着嘴唇,泪如泉涌。 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老天爷,你拿我冉小乐当什么了?逗闷子的玩偶么? 不可能!凭什么?想都别想! 冉小乐二话不说便跑了出去,就算把头磕破,他也要把大夫请来! 我就不信,这世上还就没有个医者仁心了? 冉小乐忘了,他这是在书里,是在别人编撰的剧场里,作者就是上帝,如果他把全天下的人都勾画成恶,那么这个世界就可以不存在好人。 大鸟写书的历史背景被冉小乐抛诸脑后——一个在昏君统治下的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权贵当道,一手遮天,没有人会去同情他们这群阴沟里的蛆虫,尤其是在这皇城之下。 不然,男主角段燃要怎样被苦了心智磨了筋骨成长为江湖霸主呢? 冉小乐兜转了一大圈,直跑到天都快亮了,连嗓子都求哑了,也没能拍开一扇医馆的大门,他凭着最后一丝执念跑回破庙,想要背上爷爷,等城门一打开便进城求医。 可一踏入破庙的门槛,冉小乐便呆住了。 狗蛋跪在爷爷的身旁,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冉小乐,半晌,才平静地说道:“哥,爷爷睡得太香了…我叫不起…你来把他叫醒吧…” 冉小乐的嘴唇动了动:“我也叫不醒。” 麻木无谓的自我安慰,倒不如痛彻心扉的清醒,反正现实的当头棒喝,你越躲,就越疼。 冉小乐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他嗓子酸得厉害,强撑着疲软的双腿,亦步亦趋地走到狗蛋身边,轻轻拥住了他。 “蛋蛋…” “哥,爷爷死了,对吧?” “嗯。” “好,我知道了。” 不哭不闹,平静得不像一个少年。 只有身体在颤抖,冉小乐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在哭,还是孩子在忍。 “蛋蛋,哭出来吧,别憋着。” 狗蛋摇了摇头,“我哭过了。爷爷说过,男子汉,哭一次就够了,路还要接着走。” 什么屁话? 让我踏上这么艰难的路,还不许我哭了? 当然,冉小乐什么都没有说,他也说不出来。 他就这么从背后抱着狗蛋,一大一小,从日出跪倒了日落,看着爷爷慈祥宁静的睡颜,仿佛在等待着他醒来。 可冉小乐和狗蛋都知道,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除了上天的恶作剧,什么美好的奇迹都不会发生。 直到月光为安睡的人铺上一层圣洁的冥旌,冉小乐才感觉到怀中的小孩动了动,“埋了吧。” 没有任何温度的三个字,让好容易抑制住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十岁,十岁的孩子,冷静到让人心疼。 那个抱着自己的腰撒娇的弟弟,那个捉住鱼开心得意地大笑的娃娃,那个一被夸就脸红的小鬼,你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啊! 他不懂事,他不成熟,他只是在装,逼自己装。 艰难的生活告诉他,这是由大人主宰的世界,他可以被卖更可以被杀,他可以被辱骂更可以被践踏,他要长大,也必须长大。 冉小乐几乎可以想象,当狗蛋看到停止了呼吸的爷爷,当他寻便每个角落都觅不到哥哥的身影,他一定是认为,自己又被抛弃了。 所以在失去至亲的那一瞬间,他恐慌了,害怕了,绝望了,他本能地找到一副面具戴到脸上,用以维持他那谨小慎微的自保。 冉小乐没有动,只是更紧地拥住这个孩子,在他耳畔柔声说道:“蛋蛋,别这样,你不要哥了么?” 狗蛋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那你呢?爷爷走了,还要我么?” 眼泪滑落到小孩的脖颈上,冉小乐的声音几近哀求:“你相信我,我就是去找大夫了…真的,你相信哥好不好…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蛋蛋,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啊…” 狗蛋低下小脑袋,冉小乐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似乎能感觉到,自己抱着他的手臂,被什么淋湿了。 这小孩,倔得连哭都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 “哥…” 很轻很轻,轻到以为是幻觉。 “别扔了我。” 冉小乐心软成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不扔,我舍不得,我眼睛瞎,你将来别嫌我就好。” “不嫌!”小孩突然转过身扑到了冉小乐的怀中,用一双小胳膊死死圈住了他。委屈的眼泪终于如决堤般倾泻而出,那才是一个十岁少年应有的脆弱。 “哥…我…好难受…” 冉小乐轻轻顺抚着狗蛋的后背,难过就是难过,悲伤就是悲伤,失去了,也就是失去了。 除了陪着他一起哭,冉小乐给不了这个孩子任何安慰。 与命运抗争的都是傻子,你哪里打得过命运?那些自以为赢了还沾沾自喜的人,只不过是被玩腻了或被放生了而已。 没有钱买棺木,只能连夜用双手和树枝刨出了一个大坑,手上都是被石子划出的血痕,但两个人都不甚在乎。他们能为爷爷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这点伤痛,比起那些缺失的遗憾和亏欠,根本算不得什么。 破庙前的树林里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就在两人每日去河边的必经之路上,算作陪伴,算作保佑,算作没有破碎的家。 “爷爷,您放心,狗蛋就是我亲弟弟,我定要照顾他一生一世,倘若我违背了诺言,就让我被五马分尸,天打雷劈,永生永世,万劫不复!” 冉小乐跪在土堆前,郑重地磕下了三个头,又摸了摸狗蛋的脑袋,“蛋蛋,来,给爷磕三个头。” “嗯。” 狗蛋乖乖照做,“爷爷,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冉小乐强挤出一丝微笑,揽过他的肩膀,“蛋蛋,爷爷让我给你取个名字,你想跟我姓冉还是想跟爷爷姓赵?” 狗蛋沉默了一会儿,“跟哥哥姓冉。” 冉小乐愣了愣,“为啥?你要是想跟爷爷的姓,哥不介意的…” “你答应了爷爷,会照顾我一生一世…”狗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眼中却蕴含着粼粼的波光,那里有一丝期待,一丝不安,还有一丝惶恐。 “莫要说话不算话。” 冉小乐轻笑,这么点的孩子,就会讨价还价了么? 我跟你同姓,信你,敬你,把自己托付给你,换你一世不离不弃,划算么? “好。” 小孩盯着他看了半晌,扭过头去,“那我叫啥?” “嗯…容我想想啊。”冉小乐抬头仰望着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喃喃道:“冉小安,安乐安乐,希望爷爷的在天之灵,保佑咱们兄弟两个平安喜乐吧。” 他低头对着少年莞尔一笑,“可以么,冉小安?” “嗯,只是这样我的名字倒像个哥哥了。” “谁让我都取了这名了,就这样吧,让你占个便宜,在我上面。” 冉小乐要是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他发誓,杀了他也绝不会说出这一语成谶的话来。 少年点了点头,“嗯。” 冉小乐站起身来,拉起狗蛋,哦不,冉小安的小手,笑着说道:“走吧,小安,咱抓鱼去,卖了给爷买点酒喝。” “嗯!” 冉小安仰起头,朝哥哥绽放出明朗的笑容。 “小安,上来,哥背着你。” 小孩轻车熟路地爬上了他的背,“哥,等咱再攒点钱,就给爷立个碑吧?” “好。”冉小乐脚步一顿,“说起这个,爷爷的大名叫啥?” “我也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居然不知道?” “嗯…就叫爷爷。” 冉小乐想了想,也是,群众演员怎么会有名字? “算了,不重要,那就立‘小安和小乐的爷爷之墓’,好吧?” “成。” 冉小乐垫了垫手臂,“小安,困了就趴哥背上睡会儿。” “我不困。”冉小安在他肩膀上磕了磕下巴,“哥,你说,爷爷他真死了么?我怎么觉得他还在。” 冉小乐笑着叹了口气,“小安啊,你知不知道,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啥…啥意思?” “这是余华说的,等你长大就懂了。” “余华是谁?” “余华啊,余华…是我老家的人。” “哥的朋友?” 冉小乐嗤笑一声,“是个名人,哥哪配做人家的朋友?” “哦。那你老家在哪?” “我老家…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说嘛!” 冉小乐摇了摇头,“在很远的地方,而且我再也回不去了。” 小孩往他肩上蹿了蹿,整个小脑袋都探到了他的脸颊旁边,“你想回去?” “你呆好了,别摔了。”瞧把这小子给吓得,冉小乐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放心,我不想回去,就算回去,我也带着你,行不?” 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在冉小乐的面颊上蹭了蹭,紧了紧搂着他脖子的手臂,“那,说好了啊。” “好好好,快松松手,你再把我给勒死喽。” “不许说死!” “不说不说,哥错了好不?” “哼!”小孩撅了噘嘴,把头埋在他的肩上,不理他了。 冉小乐苦笑,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睡会儿吧。” 踩着树影的斑驳,冉小乐仍是不敢相信,一夜之间,他的世界翻天覆地,却又似乎什么都一如往常。 打击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小安一定比自己更受伤,却也比自己更倔强。 生存还是毁灭,原来冉小乐不懂,还觉得哈姆雷特矫情,现在却都懂了。 活着迷茫,死了不甘,如果有得选,谁都不会选择坚强。 可他们有的选么? 冉小乐没有时间去质疑这悲催生命的意义,日子还要继续,也必须继续,人生的内核不是悲剧,活着,也不是为了失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申请签约又又又又又失败了 不过无所谓 早就习惯了哈哈哈╮(╯_╰)╭ 有人看我的文就好啦,又多了一个收藏 谢谢大家!!! 第7章 死鸟什么时候改写玄幻了? 这一日两人都没什么心情,冉小乐随便卖了几个钱便收了摊,去酒铺花光了所有铜板还糟了无数白眼,这才连讨带求地打了几两低廉的清酒,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托着睡在自己后背上的冉小安的屁股,无精打采地回了破庙。 小安这一天实在是悲伤过度,又连夜累了一宿,一整天都没说几句话。一路上安安静静地趴在哥哥的背上睡得昏沉。冉小乐也不扰他叫他,这孩子总是带着骨子里的倔强和刚强,拍拍膝盖说站起来就站起来,刀子都戳进了心口里也死命咬牙撑着,不愿意喊一句疼。 冉小乐叹了口气,大概也只有在这种睡着的时候,才能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一些吧。 “爷爷,我也买不起啥名贵的酒,您先凑活喝着,等将来我和小安再补偿您。” 冉小乐自己抿了一口,将剩下的酒倾倒而出,飞溅起一地浑浊,随着那里面的人一起,入土为安。 “小安。”冉小乐垫了垫肩膀,“醒醒。” “嗯…”小孩只是轻吟一声,然后便没了反应。 “小安?蛋蛋?”冉小乐又提高声音叫了两声,没有回答。 冉小乐心里一慌,连忙把小孩放了下来,抱在自己的怀中,用力拍着他的脸,“冉小安!别睡了!快起来!” 小安废力地睁开了眼睛,嘴张了半天,才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哥…我难受…” “难受?”冉小乐忙用手掌覆上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你难受咋不吱声呢!” 小孩没有力气解释,迷迷糊糊地又闭上了眼睛,冉小乐急得大叫一声,二话不说便又把小孩拎到背上,拔腿就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小安,别睡啊,坚持坚持,哥这就带你去找郎中!” 没有任何回应。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冷静,要冷静…我去你妈的冷静! 玩笑开得没够是不是?简直,不能原谅… 冉小乐在心中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一边颤巍巍地哀求着,他在和那个冥冥之中玩弄他的东西讨价还价,如果你再让我失去一个亲人,那大不了我也不活了,咱们同归于尽,老子他妈不伺候了! 红着眼睛的冉小乐随着人潮混进了城,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街上全是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的人,无人会去理会这两个孤立无援的乞丐 冉小乐这一天滴米未进,天气炎热,他跑得近乎虚脱,眼前一片混沌,却不敢放慢半点脚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沿街一家一家地仔细看去,终于见到了一个大大的牌匾——妙手仁心。 他几乎是扑倒在了人家的医堂里,“有人吗?救人啊!” “谁啊?”喊了半天,才从里间慢悠悠地晃出了一个人,一见门口站着一个臭乞丐,那人立刻捏着鼻子向外轰了轰手,“哎呦快走快走,没钱给你们!” “大夫!”冉小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扯着那人的衣摆,恳求道:“救救我弟弟吧,求您了!” 那人的嘴角溢出一抹冷笑,“行啊,有钱么?” “没…”冉小乐张了张嘴,一咬牙,“咚”得一声,一个响头便磕了下去,“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您,求您救救他吧!” “哼,这里又不是慈善堂,要是都给我磕个头就能救人,那我吃什么喝什么?”那人无动于衷地说道,“这世道,人命不值钱,我救命,也是为了钱,懂么?” 冉小乐满眼泪光,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大夫,您不是妙手…仁心么?” “这话谁都可以自诩…只要有银子。”那人不屑一顾地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向了躺在地上的孩子,“咦——” 冉小乐愣了一下,以为他是愿意治了,跪着又往那人的身前膝行了几步,“大夫,您愿意救我弟弟一命了?” “滚开!”那人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正中他的胸口,却指着躺在地上的小孩轻笑一声,“这孩子倒是生得俊俏,若不是你说他是你弟弟,我还以为这是个丫头呢!” 饶是冉小乐再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能从这轻薄的语气中听出那毫不掩饰的淫邪,他胃里泛着恶心,更恶心自己竟然会对这种无耻之徒卑躬屈膝。 也是,这个世道,你若不存心当个婊|子,都不配立这块歌功颂德的牌坊。 他起身抱起小安,扭头便走,“不劳你费心了。” 那人捋着胡子轻笑着摇了摇头,“可惜啊可惜。” 也不知道是在可惜这不是个女孩,还是在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居然是个病秧子,反正可以确定,他一定不是在可惜这条人命。 冉小乐这时才发现,他活了二十年,拼了命地想要让自己挺胸抬头,却还是越活越下贱。 冉小乐长了教训,胡乱抓起一把土往小安脸上蹭了蹭,又提了提他的领口,将半张小脸都遮住,这才抱着他继续乱走。 “哥…”一双小手探到冉小乐的脸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的泪,“别哭…” 冉小乐本来不想哭的,这下倒真如开了闸一般,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小安的脸上,“没哭…哥这是出的汗…” “爷爷…我要去找爷爷了…” “你给我闭嘴!”冉小乐紧了紧手臂,将小安牢牢箍在怀中,似乎是在和谁争夺着什么,死也不能放手。 绝对,不可以再失去了。 “你都跟了我的姓,还想找什么爷爷?必须陪着我,听见没有!” “我…”小安的手缓缓从他脸旁滑落,扶风弱柳般地垂了下去,任冉小乐再如何呼喊,也听不到后面的话了。 “小安!” 发了疯的冉小乐拼命奔走于大街小巷,敲开每个医馆的门,下跪,磕头,再如出一辙地被驱赶。 明明我是那么安分守己,明明我从未伤天害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成为这过街老鼠,连只苍蝇都不如! 故事背景是残忍且不可更改的,作者既然说了世态炎凉,那么这个世界就容不得温情存在。 除了他冉小乐这个唐突的闯入者本身,任何事物都必须照本宣科,这就是游戏的铁则。 冉小乐可没有心思去想这许多,他不相信人定胜天,但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只是不知道该去咬谁罢了。 嗓子已经哑了,冉小乐抱着渐渐失去体温的小安,神色灰败,如丧考妣,不,他就是丧了考妣,没有如。 “小安啊…” 冉小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城门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把小孩抱了回去,他只是行尸走肉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小安…冉小安…平平安安…” 一进破庙,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哥…小乐哥…” 冉小乐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正对上庙外圆月那森然的冷笑。 睡了多久?怎么好像听到小安在叫我,幻觉吗? “哥…” 不对,不是! 冉小乐一猛子坐了起来,身体又比脑子抢先了一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紧紧将小孩裹在怀中,泣不成声了。 “你…你吓死我了!”他七手八脚地摸着小安的脸颊,一边哭一边傻笑,“啥时候醒的?还难受不?饿不饿?” 小安搂着他的腰,糯糯地叫了一声:“哥…” 冉小乐的嘴唇在小安的额头上贴了贴,“还挺烫的,再睡会儿吧,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别…我不饿…”小安死拽着他不肯松手,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瓮瓮地说道:“哥,我没死。” “嗯。”冉小乐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出声来,太丢人了。 “我知道你都做了啥,可我就是睁不开眼,哥…” “嗯。” “我看见爷爷了…” “嗯。” 小安从他怀中钻出,指着他身后的方向,“爷爷在那里,是他把我叫醒的。” “嗯…啥?” 冉小乐这才意识到小安所说的看见原来不是指睡梦中的幻觉,他一把攥住小安的手,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小安,你…你说啥?” “爷爷在那。” “不是…”冉小乐拍了拍小孩的脸,“你别吓唬哥啊,爷爷都死了!” “可是,爷爷就在那啊,还有别人。” “别人?” 爷爷曾经说过,这个破庙里死过人,别的乞丐不敢来,因为害怕闹鬼…鬼…鬼… 冉小乐顿时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今日运动量太大,水分都流光了,他保不齐就真的尿裤子了。 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 他是不怕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和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突然坦诚相对,好歹让人有个心理准备啊喂! 冉小乐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目,慢慢扭过头去。 三…二…一…睁,睁眼啊… 等,等等! 那个,还是数五下吧。 五…四…三…二… 眼睛撬开了一条缝,一片漆黑。 再睁大点,冉小乐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屁都看不见。 脖子往前探了探,依然什么鬼都没有啊。 “小安啊…”冉小乐抬手在孩子眼前挥了挥,“你…幻觉吧?” “不是!”小安笃定地说道,“爷爷在冲我笑,还朝我招手呢!还有好多人啊…” 我嘞个去! 为什么让我醒来?为什么! 你你你你妹啊,死鸟不是一直写后宫种马励志武侠的吗,怎么我感觉好像进了一个灵异惊悚的局? 好死不死的,你瞎特么突破什么自我啊! 冉小乐怎么会不信?他当然相信!且不说这是在小说的世界中,别说见鬼了,就算他自己变成鬼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他也听村里的人说过,小孩子能看见大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嗯,鬼。 “还…还有谁啊?” 小安摇了摇头,“不认识,好多人啊,看起来都不开心,他们在看着我呢!”他突然伸出手去,笑着大叫道:“哥,爷爷,爷爷他叫我呢,爷爷来牵我的手!” “不许看!” 冉小乐一把按下他的手,捂住他的眼睛,把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用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遮挡住他的视线,战战兢兢地朝着破庙的角落挪去,直到身体触碰到墙壁,他才小心翼翼地蜷缩起来,将小安死死护在怀中,大声喊道:“爷爷,小安是我的,你们要带走他,先杀了我!” 冉小乐闭着眼睛等了一会,除了听见自己那二逼的回声在庙里转了几圈,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吁…还活着,还活着… 冉小乐呼了一口气,却不肯松开搂住小孩的手,他伏在小安的耳畔,悄声说道:“乖,听话,不许睁开眼睛,快睡觉。” “哥…” “不听话就不认你了!”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不要…我听话就是了。” “那你快给我睡觉!” “哦。”小安小安贴在他的胸口上,傻呵呵地乐了两声,“嘿嘿,哥…” “干嘛?” “你真好。” 冉小乐不动声色地勾唇一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嗯。” 小安病没有好,很快便又睡了过去,冉小乐却困意全无,一半是害怕庙里的鬼带走小安,另一半则是怕他们带走自己。只能瞪着没什么卵用的死鱼眼,护食似地抱着失而复得的弟弟,睁眼到天明。 第8章 玻璃心可经不起摔 曙光拂晓。 大白天的,鬼应该都躲起来了吧? 冉小乐的神经系统在经历了一夜的煎熬和胡思乱想的摧残后,终于不堪重负地崩断了。怀里的小孩还在安睡,冉小乐阖目舒了口气,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一般死也睁不开,他头往墙上一歪,转瞬之间便无缝切换到了深度睡眠模式。 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毒辣,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已经晌午了。 “蛋蛋…” 怀里什么都没有,冉小乐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庙里庙外转了好几圈,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冉小安!你别给我开玩笑啊!出来,快给我出来!不出来我不要你了啊!” 冉小乐跑得全身湿透,脸上也不知是泪是汗,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撕裂般的哭腔,这是第一次,他无所适从,连去哪里找都不知道。 “爷爷,我求你们了,把小安还给我…” 冉小乐趴跪在破庙积灰的佛像前嚎啕大哭,撒泼打滚般地质问着这些他看不见的嫌疑犯。 “不是您把他托付给我的么?不是您让我陪着他的么?送给别人的小孩咋还能要回去呢!你们大人怎么都这么不讲道理啊!” “你们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带走他有啥意思?他去了能快活么!连个陪他玩的人都没有…” “爷爷,小安都跟我姓冉了,这是他自己选的,我又没逼他!你看看他…他本来就比较喜欢我是不是?您得尊重孩子的意愿啊,我们那边离婚都是这样的,你咋能问都不问就把他领走啊,我他妈答应了吗!你这是犯法啊!” 冉小乐趴在那里骂骂咧咧哭哭啼啼,完全不顾及自己那宛如泼妇般的形象,他越说越难过,越说越伤心,于是越看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便越来气。 “都是你!” 冉小乐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佛祖脸上掷去,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除了一条烂命,他还真就不剩什么了。 “你他妈就是一个搞传销的!不,连传销都不如!人家起码还给点好处呢!我呢?我就小安一个宝贝,你还和我抢!混蛋!去死!” 冉小乐这辈子体育从未及格过,这会儿大概满腔悲愤全都化作了力气,一扔一个准,整个破庙里都回荡着“咣咣”的响声,他本不太信佛的,却也从不敢如此忤逆,只是此时此刻,怒火近乎燃灭了他的理智,从未被庇佑过的人,做什么上赶着装虔诚? 信奉这个东西,至少要互惠互利才行啊。 冉小乐几乎两天没有吃东西了,直到他头晕目眩,地上的石头也几乎被他给丢光了,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臂,才堪堪跌坐下去。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精疲力竭,口干舌燥,却不想求生。 反正活着也没什么狗屁意思。 “以前妈给大哥买了一件新衣裳,可好看了,我就巴巴地等着他长个,想等他穿不进去了,不愿意要了,不喜欢了,说不定就能让给我…”冉小乐絮絮叨叨地轻声呓语着,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他穿小了,三弟又长大了,他也喜欢那衣裳…哈,我盼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最后还是…连碰都碰不到,什么都没有…”他抬起头,晦暗不明的双眸凝望着佛祖平淡无波的眼睛,突然冷笑一声,“佛祖,我看不清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嘲笑我…” “你不是慈悲为怀么?那你告诉我,我要的多么?你敢说一个多试试?我砸死你…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小安,就这一次,把小安还给我…求…求你了…” 冉小乐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他在哀悼,哀悼这啼笑皆非的人生。 “哥…” “哥…” 眼前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冉小安又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推了推那人的肩膀,“小乐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糊到脸上,冉小安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裤子就被扒了下来,冉小乐红着眼睛,脱下自己的草鞋便照着那没几两肉的地方上抽去,一边打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别叫我哥!我他妈不是你哥!我冉小乐根本就是瞎了才把你这个白眼狼当成亲弟弟!走啊,都走,全都把我一个人扔下!反正老子从小就爹不亲娘不疼的,一个人也他妈能活!滚…都滚…滚…呜呜…” 他狠狠丢掉手里的鞋子,推开身上一言不发任他打骂的小孩,光着一只脚跌跌撞撞地跑出破庙,也顾不得自己涕泗横流狼狈不堪的形象,反正他冉小乐的人生,从来就没有体面过。 “哥!” 腰被人从背后死死抱住,“你别不要我…” “我错了,哥…” “你打我吧,别…别扔了我…” 冉小乐仰着头直视那灼目的太阳,太刺眼了,他受不了。 他就像那随风飘零的纸鸢,摇摇曳曳,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 谁让他舍不得那只牵着线的手。 半晌,他吸了吸鼻子,“去哪了?” 小孩用尽全身力气贴紧他,生怕他跑了似地,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我怕你饿,就去采…采果子了…” “怎么不和我说?” “你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你。” 冉小乐扶额,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谁让你去的?病好了是不是?” “可是哥哥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无可奈何的泪崩。 冉小乐用他那个肮脏破败的袖口飞速抹了一把脸,“过来,到我前面来。” 小孩乖乖听话,像犯了天大的错一样耷拉着脑袋,纤长的眼睫毛上还凝着新鲜的泪珠,糯声糯气地叫了一声“哥哥…” “委屈么?” 小安摇了摇头。 “以后还自己乱跑么?” “不跑了。” “大点声。” “不跑了!” 冉小乐蹲下,将小孩宝贝似地箍在怀中,手掌在小屁股上爱惜地揉了揉,“疼不疼?” “疼…” “活该!” 嘴上虽这么说着,冉小乐还是将小安一把抱了起来,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这还烧着呢,真不听话!” 小孩破涕为笑,小脑袋难为情地拱进了他的颈窝,小心地问道:“哥,你还认我不?” “你说呢?” “嘿嘿…” “傻笑啥?” 小孩用两只小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哥,我不怪你打我,你香我一口,就也不怪我了,好不?” 冉小乐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不好嘛?” 冉小乐看着他红肿的眼角,心一下子就软了,探过头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行了吧?” “嗯!你再叫我一声小安嘛。” “…小安。” “哥…” 冉小乐捏了捏他的鼻子,“就你事多。” “嘿嘿…” “回去把裤子穿好,十岁了,也该知羞了。” “哦。” 冉小乐把小安放到地上,看着零落一地的果子,捡起来咬了一口,又大又甜。他将果子在自己身上蹭了蹭,递到小孩面前,“喏,谢谢小安。” 小安一手拎着自己还没系上的裤子,另一只手腾出来要去拿果子,冉小乐将果子往他嘴里一塞,一把将他拉到身前,“笨,裤子都不会穿,你吃东西,我给你穿。” 小孩双手捧着果子,甜甜地笑了,“哦。” “大胆淫贼,竟敢猥亵幼童!” 冉小乐的双手僵在了小安的腰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被一群人围住,面前居高临下地站着一个穿官服的人,身旁的那个…他看不清,但声音有些耳熟。 “老爷,就是他,昨日我见他抱着这个孩子,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这才留了一个心眼,跟他到了这里…” 那官老爷微不可查地挑了挑唇角,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孩子模样倒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只是怕有病…” 一旁的人躬身向前探了一步,点头哈腰地笑道:“老爷放心,小人定能将他医好,保证将他康康健健地送到您的床,府上…” 那官人使劲咳了两声,“嗯,徐郎中有心了,赏。” 郎中! 冉小乐恍然大悟,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狐狸怎么可能放过到手的兔子呢? “小安,到我后面去。” 冉小乐将弟弟护在身后,跪了下去,“大老爷,这是我弟弟,不是我掳来的孩子,您莫要听这奸人胡说!” “哥哥!” “您听,他也叫我哥哥呢!” 冉小乐不敢抬头,只见那双官靴缓缓逼近自己,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直接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竟然指望淫贼穿裤子,指望猪狗有羞耻,真是蠢货。 “小孩子懂什么?自然是你胁迫他说的。若不是本官及时赶来,你怕是就要行那禽兽之事了!” 听听,他也知道自己是禽兽。 “哥哥没有胁迫我!” “这孩子被吓傻了,你们将他带走好生看养。” 冉小乐一惊,转身严丝合缝地抱住弟弟,“你们要做什么!” “惩恶扬善,乃是本官分内之事。” 官人大义凛然地说出这教科书一般的话,对一旁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一个侍卫便拔刀上前,一刀插进了冉小乐的肩膀。冉小乐惨叫一声,顿时血流如注,却不肯松手,他趴在小安的耳畔,悄声说道:“小安,快跑…跑不了就想办法死,别被糟蹋…爷爷临终前要你…堂堂正正…”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把瘦小的冉小乐和冉小安强行拉开,冉小乐又踹又蹬,破口大骂:“你这个恋童癖!大变态!老不死的淫棍!臭不要脸!放开他!唔…” 嘴被用布粗暴地塞住,一个狠厉的巴掌狠狠扇到脸上,那官人用官靴踩着他的脸,一边碾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奸|淫之徒按律当斩,凌|辱幼童更罪无可赦,莫要让他死得便宜。” “你们放开我哥哥!” “速将这孩子带走,不可让他看见这种肮脏的场面!” “是。” 冉小乐被五花大绑,狗一样地趴在地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腿疼,手臂疼,哪里都疼,他感觉到自己的十根手指被人生生折断,那被高空坠落的砖头砸烂双腿的感觉卷土重来,一股腥甜从喉咙中涌出,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原来我真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无名氏啊。 无论在谁的故事里,无论在谁的人生里,都是。 他还能听见小安的哭喊,叫骂,哀嚎,只是伴随着眼角滑落的泪,愈发模糊,也愈发遥远。 直到他像个纸片一样被拎起,口中的布被人扔了出去,有人捏住他的下巴,冰冷的利刃刺进了他的口腔,他才又稍稍听清了耳畔的声音,噩梦般的声音——“割掉他的舌头,莫要让他再口出狂言。” 听见又如何,他能反抗么? 从来都不能。 蝼蚁,没有呐喊的资格,上天充耳不闻。 第9章 还有这种操作? 冉小乐见过工头的小女儿。 那天她被工头牵着,手里还抱着一个特别可爱的布娃娃,那是冉小乐第一次见到凶神恶煞的工头笑起来的样子。在那个男人的世界里,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被呵护,被溺爱,可以嚣张跋扈,更可以肆无忌惮。 冉小乐记得,小公主的娃娃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滚了好几个圈,被工地的灰尘弄得脏兮兮的,她大哭了一场,然后便再也不愿意多看那个娃娃一眼。最后宠爱她的父亲当然为她买了一个新的,而那个无人问津的破旧布偶则被工地的滚车碾得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到谁的怀抱里了。 明明不是它的错啊,为什么被迁怒的是它,被抛弃的是它,被撕裂的还是它? 不应该啊。 冉小乐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生死关头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个布娃娃,物伤其类么? 可他竟然有点想笑。 算了,便如此吧,我这样的人,仅仅是那万千垫脚石中的一颗,是那万千草芥中的一株,是那万千蜉蝣中的一叶,好像真的,死不足惜。 只是小安… “放开他!” 冉小乐猛地睁开被血块黏住的双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了那么久,舌头居然…还在? 还未及解决一头雾水,冉小乐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 冉小安,那个十岁的孩子,一只手拎起了抓着他的官兵,轻描淡写地一挥,便将那人甩飞了出去。 冉小乐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知道他狠狠地撞穿了破庙的房梁,又自由落体砸到了地上,连吱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抽搐了两下,便趴在那里一动都不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冉小乐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一片官兵,之前强行压着小安的人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他俯身朝地,头却仰面朝天,这是被活生生拧断了脖子啊! 冉小乐四肢骨骼尽断,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着这一切。惊愕和恐惧让他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嗜血恶魔一般的孩子,真的,是方才那个还腻歪在自己怀里撒娇的乖巧可人的弟弟么? “你们…” 冉小安面无表情地朝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二人走去,凌厉阴鸷的眼神中带着冷漠的嘲讽,“想杀我哥哥?” “不…没…饶命…” 那二人早已吓得语无论次,慌不择路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却牙关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股刺鼻的骚味袭来,冉小安皱了皱眉头,嘴角却溢出一抹耻笑,“有这么害怕么?大老爷。” “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给你…求…求你…饶…” “好啊。” 冉小安歪了歪脖子,笑着说道:“张嘴。” 两个人不敢迟疑,立马乖乖张开嘴。 “真是听话的好狗。” 冉小安一步步缓缓逼近二人,勾唇一笑,突然伸出双臂,只在电光火石的眨眼之间,每只手指间便多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肉块,除了睥睨着倒在地上捂住嘴苦苦呻|吟的二人,他镇静得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切。” 冉小安嫌弃地将二人的舌头丢到他们的脸上,“大老爷体恤百姓疾苦,自然要与吾等草民同患难,你方才想要割掉我哥哥的舌头,不如先自己品尝一下如何?” “唔…唔…”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嗯?怎么不说话了…”冉小安淡淡地笑了笑,一把揪起倒地不起的二人,一手捏住一人的脖子,幽声问道:“疼么?” 二人死命点头,满脸的脏污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达官权贵的影子? “疼?” 冉小安手指一紧,“我再问一遍,疼么?” 二人又不约而同地死命摇头,冉小安哈哈大笑,却并不松手,“不疼啊…那可如何是好?你们方才弄疼我哥哥了呢…” “啊…呃…呜…” 扼住喉咙的力气越来越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那二人拼命挣扎,却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半分抵抗之力也无,到最后,连呜咽哀求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你们也来尝尝这滋味罢! 被践踏,被蹂|躏,被四分五裂,却无处申诉的蝼蚁的滋味。 嘘——别说话,你们太聒噪了。 冉小安突然松开了手,那二人如蒙大赦,一滩烂泥一般瘫软了下去,拼命咳嗽着,却真地不敢再发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声音。 “跪好。” 二人连忙战战兢兢地趴跪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栗着。 “别趴着啊,把上身挺起来。” 看着面前奴才般听话的二人,冉小安邪魅一笑,“罢了,不折磨你们了,可以走了。” 那二人齐刷刷地抬头,诧异地望着冉小安,只一瞬便恢复了理智,拔腿就往寺庙外冲去。可几乎连一步都没有迈出,便又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二人最后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横贯自己胸膛的手臂,那两只小手戏谑地转了一个圈,又恶意而缓慢地往后抽|送着,钻心的剧痛袭来,他们能感觉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被生生撕扯剥离,再然后,他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死人当然一无所知。 冉小安玩味地垫着手中两颗血肉模糊的心脏,自言自语地说道:“啧啧…我让你们逃命了啊,自己跑不快,莫要怪我…” “小…小安…” 冉小安愣了一瞬才慢慢转过头,凝望着瞠目结舌的冉小乐。 “你…” “哥…” 他丢掉手中的脏东西便朝着冉小乐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没事了,没事了…” 怀中的人却如同傻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冉小安望着他,一眼便捕捉到那双瞳孔中深切的不安与惶恐。 “你怕我?” “我…”冉小乐想要说谎,但对方强大的震慑让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哥…”小安的话还未及说完,身体却突然顿了一下,紧接着便颤抖了起来,他扶住自己的头,痛苦地躺倒在地上,浑身抑制不住地痉挛抽搐着。 “小安!你怎么了!” 冉小乐大叫着扑到在地上,却无能为力。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了啊…小安,你别吓哥啊…” “痛…哥…我头…好痛…” 冉小乐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勉力爬到他的身边,忍着手臂的痛楚轻轻抱住了他,“没事,不怕…不怕啊…” “啊!”冉小安突然站起,仰天愤怒地一声嘶吼,那声音犹如猛虎归山,绝不是一个十岁孩童稚嫩的声线。 “小…啊!”冉小乐的腰被人猛然一揽,小安把他圈在身侧,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将他往破庙的平地上一摔,自己二话不说便又跑了回去。 “小安!你去做什么!” 冉小乐看得不甚真切,他只知道自己喊破了喉咙那个人也无动于衷,他只知道破庙里燃起了滔天的大火而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又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他只知道那孩子支撑到他的身前,虚弱地叫了一声“哥…”,然后便晕了过去,没有解释,也没有醒来。 火光连天,烧得破庙里的枝叶哔啵作响。冉小乐也不记得到底烧了多久,直到月明星稀,那片诡异的火光,在将一切烧得灰飞烟灭之后,竟然销声匿迹了。 冉小乐甚至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实发生了。 他在地上躺了一天,好累,却也无法安眠。 他扭过头,看着还在昏迷中的冉小安,微微蹙起了眉。 这是在小说的世界里,冉小乐虽然害怕,却还不至于难以置信。 有特异功能不奇怪,可倘若他们只是渺小的路人甲乙,还能有这番操作,便奇怪了。 除非…冉小乐阖目叹了口气,除非,他不是路人。 那你是谁呢?冉小安?狗蛋?亦或是…段燃? 倘若他是,那我呢?我是谁? 冉小乐心乱如麻,他有隐隐约约的预感,却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面对。 最后,他终究还是强迫自己否决了那个可怕的想法,他不是段燃,不能是段燃,不可以是段燃,他有且只能有一个名字——冉小安。 我不会扔了他,死鸟,你另觅新主吧,我冉小乐的弟弟,不当男主角。 想到这里,冉小乐舒了一口气,怕什么?既然是玄幻小说,那有能力的人肯定不止一个对吧?复仇者联盟还有绿巨人雷神钢铁侠啊什么的呢对吧?只要小安一天不姓段,他就一天和那个倒霉男主没半毛钱关系对吧? 嗯,对。 冉小乐就这样胡乱把自己搪塞了过去,他总是能合理地运用和发扬他的阿Q精神,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命运的时候。 “哥哥…” 冉小乐看着小孩又恢复了那副软糯乖顺的模样,舒了口气,嗯,还是这样可爱。 “醒了?” “嗯。”小孩揉了揉眼睛,吃惊地望着一片狼藉的破庙,“哥,这是怎么回事?咋成这样了?庙呢?那些坏人呢?” 冉小乐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安,你真不记得了么?” 小安眨了眨那澄澈明亮的眸子,“记得什么?” 冉小乐叹了口气,“过来点。” “哦。”小安乖乖蹭了过来,“哥哥…” “脑袋贴近我。” “做什么?” 冉小乐用嘴唇触了触他的脑门,挺好,走一个火入一个魔,连发烧都不治而愈了。 “不烧了。” “嘿嘿…”小孩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哥,这是咋回事啊?谁救了咱?” “没事,老天有眼,打了一个雷,把那群人劈死了。”冉小乐轻描淡写地说道。 “真的?” “嗯。” “太好了!”小孩一头载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了他,“哥…哥你怎么了!” “嘶——疼疼疼…”冉小乐被他这一抱渗出了一头冷汗,龇牙咧嘴地说道:“没事,就是…断了…” “哪断了?”小孩慌张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怎么会这样啊!” “你别碰…”冉小乐勉力挤出一个还算尚可的微笑,尽量镇定地说道:“哪都断了。” “哥,你等我,我去找郎中!” 冉小乐一听郎中二字就浑身一凛,“给我回来!” “哥…” “再碰上混蛋,咱可没这个好运气了!” “那…那…”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那怎么办啊…哥哥…” 怎么办?除了等死,冉小乐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你…别哭啊…” 小孩立马强忍住眼泪,得,这梨花带雨的样子倒更显委屈了,看得冉小乐都快哭了。 “那个,没事,我躺会儿就好了啊…乖…” “哥哥…” “来,过来。” “嗯。” 小孩温顺地蜷进冉小乐的怀中,“哥,疼么?” 冉小乐摇了摇头,“睡会儿吧,太累了,你醒了我就好了。” “哦。” “醒了不许自己乱跑。” “嗯。” “乖。” 小孩在哥哥的肩窝里浅眠,冉小乐看着当头的皓月,喃喃道:“你醒了,就好了…我的宝贝小安…” 第10章 好看的一般都不是好人 冉小安一觉醒来,就发现冉小乐骗了他。 “哥,你说谎。” 冉小乐嘴唇苍白,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已经疼得感觉不到疼了。 努力对小孩挤出一丝不自然的微笑,“我咋说谎了?” “你说等我醒了,你就好了。” 冉小乐哑口无言,是哪个孙子说的小孩子只要睡一觉,就算天大的事情都能忘光,怎么这孩子的记性就这么好?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咯咯笑了出来,胸口一疼,一股腥辣的热流从嗓中涌出,他猛一闭嘴,连忙生生将那口闷血咽了下去,偏偏天不遂人愿,没咽进嗓子里,倒从鼻孔中溢了出来,这下看起来更狰狞了。 妈的,看来断的不仅仅是骨头,内脏也破裂了。 冉小乐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将死之人就是将死之人,神仙也救不了。 况且,神仙从来都不想救他,只想整他。 “哥!哥你怎么了?” “没…没事,逗你玩呢…” 这话说得极为费力,牙齿上沾染的血水仿佛在昭示着他的命不久矣,小安自然是不信的,腾地站了起来,“你莫要蒙我,哥哥且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你…干嘛去?回来…小安…回…咳咳…回…” 他一个四肢尽断的废柴哪拉得动那头倔驴? 冉小乐一阵肝肠寸断的咳嗽,不知是牵动到了体内的伤处还是失血过多,反正他两眼一黑,然后便意识全无了。 “哗…哗…” 冉小乐是被耳边这挠黑板一般的刺耳声吵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目,眼前似乎是树影的斑驳,晃得他有些头疼。 “小安…” 声音戛然而止,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冉小乐的皮肤蹭到了一个湿漉漉的小脸上,“哥,你终于醒了。” 冉小乐这才大概意识到自己好像正躺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面,“你这是…” 小安抹了一把眼泪,哑声回答道:“这是我自己做的。我跑到城里想去找郎中,可那里面全是官兵,正在往墙上贴什么告示,我不识字,可那上面的画像…” 冉小乐一惊,“什么…画像?” 小安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就是这个,我趁官兵不注意偷偷揭下来了一张,哥,上面画的…好像是你…” “给我看看。” “哦。”小安将纸团展开,举到了冉小乐的眼前,冉小乐眯了眯眼睛,“再…再离近一点。” “嗯。” 好了,这下彻底没救了。 好死不死,又撞到枪口上了。 画像俨然就是如假包换的他本人,告示上写的是古体字,冉小乐勉强能看懂——加害皇亲国戚,蔑视皇廷,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皇亲国戚,就是那个死在破庙里的官人,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太后唯一的嫡亲兄长,随随便便惨死在了自己那个突然开了外挂的弟弟手里。 怪不得,怪不得十恶不赦还被人跪舔,怪不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怙恶不悛。 在这与生俱来的身份,地位,权力,背景面前,正义也只是蜉蝣撼树罢了。 冉小乐倒是没有想象中的惊恐,因为那告示上的通缉犯,只有他一人。 自己已经日薄西山了,说不定还能给官府省不少麻烦。 他甚至有些庆幸,好在当时他护得周全,除了那个郎中以外再无他人看清小安的脸。自己那着急忙慌的样子怕是令不少人印象深刻了吧,才能让通缉像画得这般惟妙惟肖。 厉害厉害,原来古代警察的办事效率也如此之高啊。 “哥哥…” “嗯?”冉小乐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哦,没事,收起来吧,别乱扔。” “哦。” 冉小乐瞥见小安那双被碎石划烂的小脚,“你鞋呢?” “我…”小安抿了抿嘴唇,讪讪地说道:“我抱不动你,就…就偷了几块木板,用草鞋的绳子拴起来,这样可以拉着你走…所以就,就…” “胡闹…” 冉小乐抬起僵硬的手臂,想在他头上摸一摸,才发现自己就连这点小事都力不从心。 “小安啊,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可是哥哥,你的伤要马上医治才可以啊!” 冉小乐不想解释什么,轻笑了一声,“乖,我有话对你说。” “可…” “不听话是不是!” 小安被他这一嗓子吼得一震,眼泪扑簌着就掉了下来,“哥哥…” 冉小乐也精疲力竭,他能感受到生命的神志正在一点点消逝,唯有依靠最后那一点薄弱的意念勉力支撑着有气无力的残躯。“走…” 小安抽搭了两下,还是乖顺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拉起木板,缓缓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耳边又是那难耐的声音,时刻警醒着冉小乐不能入眠,他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哥,这里可以么?” 冉小乐抬起眼皮看了看,应该是猎户掏的山洞,现下无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嗯。” 趁着夜幕尚未吞没最后一缕霞光,冉小乐叹了口气,“小安啊…” “哥?” “我…我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东西,你摘下来。” “哦”小安小心翼翼地向着冉小乐的脖子摸去,“这是…哥的那个盘子?” “嗯,没用了,送你吧。”冉小乐朝他微微一笑,“这里面…全是我的指望,是…很美好的日子,我是无福消受了,给你留个念想吧。” 小安捧着冉小乐的U盘愣了愣,颤声问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冉小乐苦涩地摇了摇头,“我要违背诺言了,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 “为什么!” “小安啊…”冉小乐平淡地说道:“不久官兵就会找到我,你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求一个本分的人家收养你,你长得这么俊,一定有人愿意的,多个心眼,别被人骗…” “我不要!”小安哭着叫喊道,“哥,我要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逃啊!” “哈…哈…”冉小乐绝望地笑了两声,“走?我这个样子怎么走?那些可是朝廷的亲兵啊,傻小子…” “那我也不要!我要和哥哥一起死!” “放屁!咳咳…咳咳咳…” “哥!哥你怎么了!” 冉小乐哇地吐了一大口血,缓了半天才发出声音,“小安,我们本…本就是露水温情…因为寂寞而互相搀扶罢了…你陪着我,咱们两个都活不了…你长大就会把我忘了,犯不着为我这种人赔进自己的性命,懂么?” 小安跪在他的身边,一边痛哭一边拼命摇着头,“哥哥…我不要…我不…不要…” “听话。” “我不要!” “你…咳咳咳…咳咳…” “哥!” “别叫我哥,滚,我不要你了…” “想走到哪去啊?” 冉小乐猛然一惊,“小安,你再说一遍?” “说…说什么?”冉小安也惊诧地止住了哭声,“哥,好像…好像…” 不是小安的声音! “嘘…”冉小乐悄声说道,“去,躲到山洞里面,不准出来!” “哥!” “快去!” 冉小安咬了咬嘴唇,一步三回头地向着山洞幽深的黑暗里走去。 “谁?” “呵呵呵…”魅惑阴冷的笑声传来,冉小乐甚至无法分辨出这声音到底是不是幻觉,树枝,残叶,一切的一切都纹丝不动,到底是谁?又到底在哪里? “真是兄弟情深啊!” 冉小乐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说道:“阁下有何贵干?若是要取我这条烂命,拿走便是,用不着这般故弄玄虚!” “嗯?也是哦。” 那声音戏谑一笑,只在刹那之间,冉小乐的面前便多出了一道清丽的白影,在朦胧的月光下雌雄莫辩。 “你是要杀我的人?” 面纱下的薄唇微翘,“是啊。” “我看你挺厉害。” “是啊。” “长得也应该不赖。” 狭长妖娆的凤眸斜睨着他,“你是第一个如此评价我的人。” “那其他人咋说?” “其他人一般都说我…惊为天人。” “哦。”冉小乐掀了一个白眼给他,“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好,一米之外人畜不分。” 这人倒是并不生气,“哦?那太可惜了,见我一面可是千金难求呢。” “那我可是日进斗金了?” 这人哈哈一笑,“倒是个有趣的人,你不怕我?” “讲道理是应该怕的,但我快死了,也就不怕了。” “也对。” “你是朝廷派来的?” “不是…嗯,也算是。” “哈哈哈…”冉小乐是真想笑,他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这么尊重过,“那朝廷可真是大费周章了,就我这臭乞丐也配?” “你不配。”那人朝着洞穴深处望去,“可是他配。” 冉小乐一震,“等等!你什么意思?” 那人似笑非笑,“不明白么?” “人是我杀的,他就是个小娃娃,你别难为他!” “为何?”那人俯身勾了勾冉小乐的下巴,“我天香阁杀人,从不问是非善恶,从不分老幼妇孺,高兴便可。” 天香阁? 冉小乐凭着多年看小说的经验,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充斥着牛鬼蛇神的诡异地方,这人生得如此邪魅,一般这种角色都不是善茬。 比如说,东方不败大教主。 念头一闪而过,冉小乐无法,使出最后的力气抱住这人的脚踝,哀求道:“神仙姐姐,杀他不好玩的,你杀我行不?” “姐姐?”那人秀眉微蹙,只轻描淡写地拂了一把衣袖,冉小乐便如弹弓一般飞了出去,轰然撞到了洞口的石壁上,震落了一地碎石。 “哥哥!” 小安飞也似地冲了出来,幼小的身体挡在了不省人事的冉小乐身前,“你要做什么!” “呦,愿意出来了啊?方才不还做缩头乌龟呢?”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掸了掸衣袖,轻笑道:“你哥哥说错了话,该罚。” “你…”冉小安紧抿着双唇,对白衣人怒目而视。 那人浑不在意,明媚的眼波在面前的小孩脸上流转,“倒真是个美人。” “你杀了我哥哥!” “嗯,我杀了他,那又如何?你要报仇么?” 冉小安挺着小胸脯,愤恨地吼道:“你今日若不杀了我,日后此仇必报!” “呦呵!”那人玩味地捻弄着耳边的鬓发,纤细白嫩的手指捻了一个兰花,轻轻一点,“看来我非杀你不可了?” 小安扬着脖子,“来吧!” “哈哈哈…倒是个硬骨头。” 白衣人淡淡一笑,水袖微扬,望着一头栽倒在地的孩子,自语道:“我活得无聊,正恼没个仇人玩玩呢,若让这么美的人儿死了,可当真是罪过了。”他柳眉一凛,笑容突然敛起,“弃!” 一个黑影一闪即现,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主子。” “起来。” “是。”凌弃起身,低声说道:“主子可成功了?” 白衣人摇了摇头,“看来那果真是一个情急之中的巧合,不是随心所欲的。”他瞟向昏迷的小安,神色晦暗不明,“他还太小,心智未开,暂且是成不了事的。” “主子也莫要心急,好容易寻到这孩子,以后慢慢训教便是。” “我自然知道。”白衣人阖上那双妖冶的眸子,淡漠地说道:“去给萧睿传信,人我帮他杀了,连渣都不剩了。” “可皇帝交待要人头…” “他既然请我方槿为他杀人,就该知道规矩,我想如何便如何,难道还需给他留个全尸不成!” 凌弃一顿,颔首道:“是,主子。” “叫人把孩子带回天香阁去。” “是,那这个男人要不要…” 方槿笑了笑,“能激他召出沉寂的业火,足以见得他对这哥哥是何等在乎,倒是个好筹码,罢了,一起带回去吧,看看还有没有救。” “是。” “去吧。” 凌弃躬身退去,只一瞬间便又匿了踪迹。独留方槿一人,若有所思地融进了那浩渺的月光里。 第11章 阁主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冉小乐醒来时,眼前一片模糊。 本来就是一片模糊。 “你醒了?” “嗯…”当冉小乐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活着的时候,一颗糖丸一样的丹药已经不知从什么方向飞进口中了。 冉小乐想都没想便咽了下去,“我没死?” “没有。” “小安呢?” “也没有。” “他人呢?” “睡过去了。” “哦,也好也好,最近可苦了他了。” 冉小乐动了动,真是神奇,骨头宛如重生了一般,半分痛觉也无。他又试着伸出手臂缩了缩手掌,折断的十指也都尽数恢复。伤筋动骨一百天,莫不是自己昏迷了三个多月? “这…” “秘方。你只睡了小一个月而已。” “神医啊!” 一声轻笑传来,“不是我,我只毒人,不救人。” “那是哪位恩人?” “无可奉告。” 冉小乐抽了抽嘴角,将双臂懒洋洋地枕在脑后,悠哉地打了一个哈欠,“行吧,随你。” “不问这是哪?” 冉小乐这才缓缓扭过头去,好在脑子没有短路,一眼便认出了那道清癯的白影,月下独酌,在这昏暗的房间中,想不注意都难。 “天香阁呗。” 方槿转着酒杯笑了笑,“不错,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猜出这是哪的人?” “可以这么说。” 这次换冉小乐笑了,“你们这里的人,原来都这么蠢的啊?” 只一眨眼的功夫,方槿已经坐到了冉小乐的床头,“不是他们蠢,而是我没有给他们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 “嗬!你可真厉害,都杀了?” 方槿得意地挽了挽鬓发,“嗯。” “怎么着?害人使你快乐?” “嗯。” 冉小乐小声嘟囔了一句,“变态!” “什么?” “没什么。” “你明明说了什么‘变态’,我听见了。” 冉小乐噗地一声憋住笑,“嗯…夸你呢,夸你呢。” “真的?” “可不?闭月羞花,沉鱼落…哎呦我去!你打人之前能不能说一声啊!” 方槿收回手掌,纤纤玉指优雅地抚了抚俊秀的柳眉,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再说些不中听的话,可就不是挨巴掌这么简单了。” “行,你社会社会,我惹不起,切!” 冉小乐翻身下床,忍不住感叹道:“我的妈,双腿着地的滋味,可真他娘的爽啊!” “粗俗!” “嘁!起码我不杀人。” “哦?”方槿一双狐狸眼睛微微眯起,“那国舅爷是谁杀的啊?你弟弟么?” “我…”冉小乐缴械投降,举起双手说道:“得,咱也别兜圈子了,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我也瞒不过你。” 方槿闪到他的身旁坐下,手臂慵懒地倚着圆桌,笑道:“你怎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冉小乐腹诽,就你这不男不女的骚样,放在小说里,八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偏偏救了我这么个柴鸡似的臭乞丐,老子是穿过来的,有没有利用价值心里多少还是有点b数的,你这货不是冲着我来的,必然就是对小安有什么企图!冉小乐啊冉小乐,你左闪右避,终究还是躲不脱命运的玩弄啊。 谁让你丢不下那个小孩呢? “你堂堂天香阁主,却饶了我们两个小人物,怕不是一时兴起想要大发慈悲吧?老虎可都不吃素。” “是,这不难推测。” 冉小乐也坐了下来,拉着椅子向方槿面前挪了挪,“那,大阁主,咱们就开诚布公,成不?” 方槿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好啊,你问,我答,不过我不想说的便不说,如何?” 不想说便不说,那还叫你妹开诚布公? 冉小乐当然不敢说出来自己的怨念,只是点了点头,“行,我问你,你叫什么?” “方槿。” “挺好听的名字,我叫冉小乐。” “我知道。” “方槿啊,你和我家小安是什么关系呀?” “不说。” “行吧。”冉小乐也没指望他会告诉自己,他撇了撇嘴,指着方槿的面纱问道:“你为啥要一直戴个蚊帐啊?跟鬼似的,大夏天的不嫌热啊?”冉小乐一拍脑门,大叫道:“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毒吃的太多了,遭报应毁容了对不对!”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方槿愣了一下,抵唇娇俏一笑,“不是。” “那是为何?” “你可知这里为何叫天香阁?” 冉小乐托着下巴:“嗯哼?” “自然是因为本阁主生得…国色天香。” 轻描淡写,好不矫揉造作。 冉小乐伸向酒杯的手臂就这样僵在了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实在口渴,却实在怕喷出来。 “所以…噗哈哈哈哈…你是怕别人垂涎你的美咯?” “嗯。” 冉小乐捂着肚子兀自乐了半天,笑够了才拍了拍方槿的肩膀,“阿槿啊,你芳龄啊?” “你…”方槿凤眸轻挑,“方才叫我什么?” “阿…”冉小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连忙摆摆手慌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自来熟,喜欢套近乎,方大阁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没事。”出乎意料地,方槿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甚至连本该被赏巴掌的“芳龄”二字都不予计较。 “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谁都喜欢唤我‘阿槿’?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已经走十年了,再也见不到了。” 冉小乐嬉笑的脸渐渐沉了下去,十年前的方槿才多大?被迫学会用心狠手辣伪装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必须斗争,必须让众人胆寒,必须心硬如铁,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中生存下去。可说到底,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寂寞无依的孩子罢了。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的全都是小安的身影。 一个瘦弱的,故作坚强的,将流泪看作羞耻的男孩,也是这样标致,也是这样早熟,也是这样,苦苦压抑着对亲情的渴望。 “阿槿。” “嗯。”方槿莞尔一笑,“不要紧,在人后,你可如此称呼我。” “嘿嘿…”冉小乐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和方槿手中的酒盏碰了碰,“干了,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他仰起脖子一饮…“我操,水啊?” 方槿哈哈大笑,“我何时说过这是酒啊。” “不是…”冉小乐愤愤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下肚,故作深沉地做出了标准的吸烟动作,还假模假式地吐了一个烟圈,方槿一脸狐疑地盯着他,“你在做什么?” “学你。” “学我…什么?” “装逼。” “什么意思?” 冉小乐挠了挠头,“没什么意思,那个,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多大啊?” 方槿笑了笑,“正值二八年华。” “都二十八啦?” 方槿跺了跺脚,“十六啦!” “哈哈哈…十六啦!”冉小乐捻了一个兰花指,故意仿着方槿那娇嗔的语气,“娘们唧唧的,还说不是姑娘…呃…” 方槿捏住冉小乐的脖子,阴森森地问道:“你是找死?还是不长记性?” 冉小乐猛拍方槿的手臂,哑声说道:“错…我错…松…咳咳咳…咳咳…” 咳了半天,冉小乐终于喘过气,“你你你…” “嘴贱就是这个下场。” “行,行!真不禁逗!十六是吧?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中二病。” “那是什么病?” 冉小乐眼珠转了转,没皮没脸地又往方槿身前蹭了蹭,“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方槿也笑了,“那,可还有救?” “没事,长大了就好了。” “哈哈哈…”方槿弹了一下冉小乐的脑门,“你这人倒真是有趣。” “那是,活得不痛快,总要学会给自己找乐子。” 方槿顿了一下,“也是。” “不过阿槿啊,你倒跟我家那小子挺像。”想到弟弟,冉小乐脸上的表情明显活泛了起来,“你看他长得俏吧,比姑娘都可人,却也最讨厌别人说他绝色无双。” “哦?”方槿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睛,“为何?” “我怎么知道你们长得好看的人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冉小乐耸了耸肩膀,“阿槿,那你是为何啊?” “我?”方槿笑了笑,“我啊,最厌恶他人说我阴柔,可我偏偏又最喜欢自己这幅皮囊,我的骄傲,亦是我的耻辱。” “那可就奇了。”冉小乐咂咂嘴,“你既然爱你这般相貌,为何还不喜别人夸赞它漂亮?” “那是我的东西,他人怎可觊觎僭越!” 这般强词夺理,让冉小乐哑口无言,没办法,他从小没被谁说过什么好话,平庸限制了他的理解能力,懂不了他们这些谪仙的世界。 唉,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总是如此。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不爱听,我也怕死,以后不夸你便是了。” “嗯。”方槿同他碰了个杯,“算你识相。” “行了,你心肠也不坏,就别老端着了,不觉得累啊?” “心肠不坏?”方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何以见得啊?” “不知道,就是…有一种感觉,你和我家小孩挺像的,骨子里怕也单纯。” “单纯?你可知我杀过多少人?” “你?”冉小乐摇着头叹了口气,“自己数得过来么?” 方槿秋瞳含笑,“那你还觉得我不坏?” 冉小乐喝了口酒,哦不,水,望着那无垠的月光沉默了半晌,低声呢喃道:“坏人,不一定要杀人,好人,也未必就清白。在你们这个世界,谁能手不沾血?谁又能全身而退?” “我们的世界?” “嗯。”冉小乐凝视着方槿,“你们的世界。” 方槿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对了。”冉小乐突然想起了什么,“阿槿,我问你,我家小安,和某些姓段的,没什么关系吧?” “…不知。” “哦,谅你也不会说真话。”冉小乐无奈一笑,“罢了罢了,阿槿,你以后在我面前大可不必戴面纱,我眼睛不好,你只要不贴在我脸上,我是看不清你的花容月貌的。” 他眼神当然不好,不然绝不会错过方槿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巨大惊愕。 “我习惯了,凡是见过我面容的人,都必须死。”方槿娇媚一笑,“我可舍不得小乐你死呢!” “好,随便你。” “夜已深了,我便不多留了,明日再来探你。” “好。” 冉小乐伸了一个懒腰,“大病初愈,睡回笼觉去喽!” 方槿望着他躺回了床上,起身离开了。 冉小乐合不上眼,方槿也不会睡,彼此太过神秘,却又心照不宣。 方槿今日笑得有些多了,他其实每天都在笑,却从未如此疲惫过,他捏了捏眉心,自嘲轻叹,莫不是真心的缘故? 真心?是啊,本来就很可笑。 “主子。” 凌弃从屋顶飞落而下,悄无声息地跳到了方槿的面前。 “去查他的来历。” “是。” “好生伺候着,这人…我挺喜欢。” “是。” “还有事?” 凌弃犹豫了一下,躬身凑到方槿耳边,“主子,今日是十五…” 方槿愣了一瞬,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去吧。” 第12章 耍无赖也要有底气 方槿从祠堂中出来时,日头大好,已然是次日正午了。 “主子。” “派人去查了?” “是,不过…” “说。” “无从查起。” 方槿凤眸轻挑,“哦?” “请主子降罪!”凌弃重重跪下,“是属下愚钝。” 方槿凝视他半晌,叹了口气,“罢了,不怪你,起来。” “谢主子。” 方槿双手虚托着凌弃的手臂,突然低声问道:“弃啊,我问你,天香阁里所有人的体内都被我埋了毒,偏偏只有你没有,为何你还如此怕我啊?” 这声音平淡得听不出喜怒,凌弃却被惊出一身冷汗,垂首道:“主子,凌弃为您,万死莫辞!”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方槿摇头苦笑,又自问自答地说道:“我杀人太多了,你们忌讳兔死狗烹也是人之常情。也对,和我这种人,是万不可亲近的。” “主子…” “莫怕,我不怪你,我信你。”方槿拍了拍他的手背,淡漠一笑,“去吧,能查多少查多少,让底下的人都上点心。” “是。”凌弃转身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主子…” “还有事?” “翠竹说,那个孩子…” “还不肯吃饭?” “是,已经三日滴米未进了,他身子本就虚浮,前些日子还肯喝些稀粥,现在…主子,再拖下去,怕是…” 方槿轻声一笑,“倒是有点骨气。罢了,我这就过去看看。” “是。” “弃,这孩子,你觉得如何啊?” 凌弃顿了一下,“属下不敢妄言。” “又是不敢啊…” “主子恕…” “恕罪恕罪,你绕来绕去就这么几句话。”他不耐地摆了摆手,“懒得与你计较,去吧。” “…是。” “没劲!”方槿对着这个木头属下的背影翻了一个白眼,喃喃自语道:“你们都怕我,还是那个人有意思。” 想到冉小乐,隔着白纱的薄唇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遇到对手了啊。小乐,真是人如其名。” 竟然觉得百无聊赖的生活有了那么一丁点乐趣。 方槿理了理衣襟,朝着安置冉小安的暖阁走去。 “小弟弟,吃点吧,你看看这是什么?桂花糖糕,嗯,闻着真香,你不喜欢?” 冉小安已经饿得挥不动手臂,他勉强睁开眼睛,却还是只有那四个字,“我要哥哥…” “你哥哥已经死了!” 翠竹见方槿进来,连忙跪了下去,“主子。” 方槿嗯了一声,拿过她手中的食盒,“你去吧。” “是。” 方槿笑了笑,在冉小安床边坐了下来,兀自吃了一口桂花糕,这才看向趴在床上的小孩,“我方才说,你那个哥哥死了,你可听见了?” “骗人。” 方槿又捻起一块桃酥,笑道:“他不要你了。” “骗人。” 方槿既不解释,也不理会,继续说道:“他把你卖给我了,足够他日后吃香喝辣,再娶个漂亮娘子,总好过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四处奔波不是?” “骗人。” “你怎知我在骗你?” 冉小安黝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方槿,“我要哥哥。”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冉小安又困又饿,实在是懒得理他,头往床边一歪,“幼稚。” “你…” 真是近墨者黑。 方槿耐着性子,“我怎么幼稚了?” “阁主。”十岁的小孩一脸怜悯地望着这个大他六岁的阁主,“您能不能别折腾了,要么就出去,要么就让我见哥哥。我饿得紧,没力气和您周旋。” 真是败给这兄弟俩了。 方槿恶狠狠地又咬了一口桃酥,冉小安嗤笑一声,“隔着纱布吃,不累啊?您莫不是毒吃多了,被毁容了?” 方槿手一僵,听听,连这泼皮无赖的口气都一模一样。 “我、乐、意。” “随便你。”冉小安伸脚踢了踢方槿的腿,“那你快点吃,吃完把我哥叫来,我想他了。” “你…” 方槿一言不发地将食盒里喷香扑鼻的点心吃个干净,冉小安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紧闭双目,一副老僧入定的状态。难为方槿吃了一肚子甜品,又撑又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嗯,似乎确实有点幼稚。 何止?回过劲来的方阁主发现自己简直就是有病,没事跟这个小屁孩较什么劲! 国色天香的方美人很不雅地打了一个饱嗝,运功让自己消化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用力戳了戳小孩的脑门,小安眯缝着眼睛,“干啥?” 方槿干咳了两声,“那个,看在你如此恳求的份上,本阁主就网开一面,赏你个脸。” “行,谢谢您嘞,噎的话就喝点水,快去把我哥叫来吧。” “我…” 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 方槿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方槿刚被弟弟气个半死,一进门便看见更不省心的哥哥正踩着椅子,把头往房梁上的麻绳里钻,“冉小乐,你做什么呢!” “做什么?上吊啊!我的小安呢?都这会子了,他早就该起了!你的手下一个个都只会搪塞我!你说,你是不是把他给…给怎么着了!哇…我那苦命的小弟啊…” 方槿扶额转了一圈,他突然有点庆幸,好在小安的智商没有被这个蠢货传染。 他才懒得搭理这个假哭的泼妇,淡定地坐下喝了口茶,嗯,方才吃得太干,的确有些口渴。 “冉小乐,我数三下,你若不下来,就永远别想见到你那个乖弟弟!一…” “我下我下!”冉小乐一溜烟就蹦了下来,抹了抹脸,嬉皮笑脸地拽起方槿的衣袖,“阿槿啊,小安呢?” 方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上好的白雪绸子蹭上了某人的鼻涕,差点就咬碎了一口细牙,不能杀人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没皮没脸!” “嘁,脸才值几个钱呐?”冉小乐理直气壮,又嘿嘿一笑,晃了晃方槿的手臂,“阿槿啊,小安嘞?” 方槿深吸了一口气,嫌弃地扒拉下黏在衣服上的狗皮膏药,“你稍候片刻,我带你去。” “不是,为啥还要稍候啊?” 方槿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本来是立刻的,但你弄脏了我的衣裳,我要沐浴焚香才可。” “那你就洗你的澡呗,找个人带我去不就得了?” “你等不等?”方槿一个眼刀飞向了冉小乐,“再废话?” “好,你厉害,我打不过你行了吧?”冉小乐一屁股坐下,扣了扣鼻孔,抖着腿说道:“那你快点啊,洁癖!” “你…”方槿掸了掸衣袖,怒斥道:“给我老实在这呆着。” 方槿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想杀了这个冒犯自己的混子。 谁知道?大概是因为太无趣了吧,才突然喜欢起了热闹。 方阁主活了十六年,那点零星的好脾气全浪费在这兄弟俩身上了。 冉小乐怀疑,方槿大概是个女孩。 爷们洗澡哪特么有这么慢的啊! 在他一度觉得大阁主是不是淹死在了池子里时,焕然一新的方槿终于回来了。 “我好了。” 快睡着的冉小乐眼前一亮,方槿换上了一身墨绿的素雅纱衣,隽秀挺拔,宛如青竹摇曳。他看不清楚他的脸,却可以确定,方阁主对自己美貌的骄傲当真不是弄虚作假。 怕是和小安一样吧,此等仙姿佚貌,倘若不有意遮掩,不知要被多少不怕死的登徒浪子骚扰。 “面纱都换成绿的了,套装啊?” “嗯。” “行吧,就缺一顶帽子了。别说穿你身上还挺…”还是不夸了,免得挨巴掌。 方槿皱皱眉头,“走吧?” “嗯。” “哥哥!” “小安!”冉小乐一把便接住了飞奔而来的弟弟,饶是方槿都目瞪口呆,这小孩方才不还饿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呢么?怎么这会儿欢脱得像只兔子似的。 “哥哥…”冉小安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一双灵动的眼睛瞬间积蓄成了密云水库,他在冉小乐的怀里软踏踏地蹭着脑袋,抽抽搭搭地说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宝贝儿,哥咋舍得不要你啊!”冉小乐一边顺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的后背,一边柔声安抚道:“哥刚醒…对不起…是哥的错…不哭了,咱不哭了啊…” “嗯…”小安乖巧地点了点头,小手抹着眼泪,抱着冉小乐的腰糯糯地问道:“那你的伤好了没?” “好了,全好啦!你看。”冉小乐一手将他托起,宠爱地刮了刮他的鼻头,“都能把你抱起来啦!”他垫了垫手臂,脸上的笑容却突然一僵,“小安,你咋轻了这么多?” “我…”冉小安哇得一声,卷土重来,将头埋进哥哥的肩窝,哭得悲痛欲绝,“我…我饿…他们不让我吃饭…还不让我见你…哥哥…” “方槿!”冉小乐对一脸懵逼的大阁主怒目而视,那双死鱼眼难得聚了次光,瞳孔中冒着质问的烈火,“你就这么对一个十岁的孩子?” “我…”方槿哑口无言,嘴张了半天才想起来解释,“我怎么对他了?他自己绝食不吃,关我何事?” “我没有!”冉小安哭得更厉害了,“哥哥,我想你想得吃不下,他们就说我绝食,还…阁主还把点心都吃了,故意馋我,不给我吃…呜呜…” 冉小乐的心疼得都快烂了,紧紧搂着怀里委屈的小孩,大着胆子踹了方槿一脚,吼道:“你有什么就冲我来,欺负娃娃算什么本事!” “你…”方槿这辈子从没吃过这种哑巴亏,冲着门外吼道:“翠竹,进来!” “你不用让她进来,这里的人哪个在你的淫威之下敢说实话?小安他就是个十岁的小娃,从不对我撒谎,怎么会说假话!再说,他瘦成这样是真的吧,是吧?是吧?是吧!” 方槿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节节败退,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香阁主哪里受过这番窝囊气?看着冉小安眼底那闪动着的精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孩子的母亲是那么温婉善良,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狡黠的小兔崽子! 就会在哥哥面前装无辜! 冉小安偷偷对着方槿吐了吐舌头,又躲进了哥哥的颈窝,“哥…” “不怕不怕啊…”冉小安摸着小安的头发,安抚道:“哥在呢。” “嗯…” “阁主。”翠竹躬身进入,对方槿行了个礼,“有何吩咐?” 方槿吐纳了几次,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咬牙切齿地笑道:“去,摆一桌子好酒好菜,莫要亏待了我的朋友。” “是。” 翠竹福了福身,恭顺地退了出去。 饭菜很快便布好了,方槿烦躁地扇着扇子,“吃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冉小乐市井惯了,自然知道适可而止。金主爸爸就是大爷,再怎么样也不能和肚子过不去。 “好嘞!”冉小乐为小安盛了一大碗饭,“给,小安,这可是白米啊,多吃点。” “哥,你也吃。” “吃吃,我吃。”冉小安嘴上说着,却一筷子一筷子地把肉都夹到弟弟碗里,“小安啊,多吃肉,长大个。” “嗯!” 看着兄弟俩饿死鬼投胎似地风卷残云,方槿本想嘲笑一番,却发现自己连半句奚落的话都说不出口,甚至,竟然有些心酸。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冉小安小小年纪,为何会如此狡猾。 那是唯一真心关怀他的人,自然要欺他骗他信他爱他,不顾一切地攫取他全部的目光。 其实,或许那个依偎在哥哥怀里的撒娇告状的小孩,才是真正的冉小安,卸下了所有防备的冉小安。 说到底,倒还有些像自己呢。 谁也不想变成这幅德行,都是生活所迫,被逼无奈罢了。 “你们…” 冉小乐使劲咽下一口肉包子,抬眼看他,“咋?” “不怕我下毒?” “嗨!俎上鱼肉,也要当个饿死鬼吧。” 方槿摇了摇头,“罢了,慢些吃,没人和你们抢。” “哦。”冉小乐喝了口茶,“方阁主,多谢啦!” 方槿淡淡一笑,“无妨。” 第13章 神功什么的都是浮云啊浮云 酒足饭饱,冉小乐吧唧吧唧嘴,朝着小安伸出手臂,“宝贝儿,来。” “嗯!”小安乖顺地扑进哥哥怀里,冉小乐一把将他抱到腿上,用大拇指为他捻掉嘴角的米粒,“看你邋遢的。” 小安呵呵地傻笑,脑袋害羞地在他胸口上蹭了蹭,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哥,你别笑话我了…” “面皮还挺薄。”冉小乐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睡会儿吧。” “不要,一睁眼你就又没了。”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又酸又甜,冉小乐低头在小孩的额头上啵了一口,“没事,哥不走啊,一直陪着你。” “这话你可说了不算。” 一直被兄弟俩当作空气的方阁主终于找机会插上了话,“这是你们的诀别饭。” “啥?”四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方槿,两张脸上似乎都写满了“你有病吧!”。 “什么意思?” 方槿淡淡一笑,“字面上的意思。” “别瞎逼逼。”冉小乐下意识地紧了紧抱小孩的手臂,“你到底想干啥?” 方槿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少他妈给我背课文!”冉小乐伸腿在他椅子上蹬了一脚,“有屁就快放!” “你…”方槿瞪了他一眼,又冷笑一声,随手把玩起自己乌黑的鬓发,“你可知皇帝为何重金买这孩子的项上人头?” 冉小乐立马摇头,但想了想,又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方槿轻笑,“小乐,你我都是明白人,你不必问皇帝和我是如何知道的,我也不会告诉你,但这孩子天赋异禀是事实,不错吧?” 点了点头。 “我救了你们一命,就是恩人,不错吧?” 点头。 “那你们理应报恩,不错吧?” 点头。 “好,我要这孩子学我天香阁独门独传的剑法,算作他还我的恩情。” 冉小乐习惯性地点了两下头,顿觉不妙,又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 方槿蹙起眉头,“哦?” “你天香阁的独门剑法哪是说学就学的?当我是傻子啊!我们这种下贱人怎么会遇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说不定就和东方大教主一样,要自宫什么的…”冉小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小安的下身瞟了一眼,护食似地转了个身,只给方槿留下一个后脑勺,絮絮道:“谁爱学谁学,反正我家娃娃不学!” “不是…”方槿也急了,他天香阁名震江湖,多少人三顾茅庐拜求一面都不可得,现在自己低三下四地要将武功秘籍拱手相送,居然不要! 怎么会有如此不知好歹之人! 再说,那个什么东方大教主是什么东西啊!还自宫,这都哪跟哪啊! “你可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嗯哼?”冉小乐侧头给了他一个白眼,“所以嘞,我说,你又不缺徒弟,做什么缠着我家小安不放?” “你…我…”方槿被气笑了,“行,冉小安,我问你,你哥不让你学,你自己想不想学?” 冉小安一头雾水,在哥哥怀里闷声说道:“方阁主,我不是天赋异禀,那些坏人是被雷劈死的,你搞错了。” “我就问你想不想学神功,哪来那么多废话!” “哦。”冉小安实诚地摇了摇头,“不想。” “为何?” 小孩子不是都梦想当武林盟主的么! “不为何,没兴趣。” 方槿长叹一声,“你们就这么甘愿平庸一辈子?” 冉小乐又转了回来,四只眼睛再一次齐齐眨了眨,“嗯。” 方槿扶额,“小安啊,你不用害怕哥哥生气,就实话告诉我,愿不愿意练神功?愿不愿意当大侠?” 小安不假思索,“不愿意啊,累得慌,还没和我哥一起抓鱼有意思呢!” 冉小乐噗嗤一声,得意地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真不愧是我教的小孩,够不上进的。” “行…行…”方槿郁闷地叹了口气,又突然嗤笑一声,“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就等着他体内的毒发作吧。” “嗯…阿咧,等等!”冉小乐一惊,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方阁主,你逗我呢吧?” “没有啊。”方槿插着手臂,扬了扬下巴,“他的脐下一寸,你按一按。” 冉小乐在小安的肚子上摸了半天,讪笑道:“那个,阁主啊,一寸是几公分啊?” “公分?” “啊,就是多长?” 方槿都懒得浪费鄙视他的力气,直接指着冉小安说道:“看看你弟弟,他自己已经摸到了。” 冉小乐一愣,连忙低头,只见冉小安面如土色,领口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冷汗浸湿,紧咬牙关,俨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哥…疼…” “你!” “我?”方槿轻笑,“我说过,我天香阁杀人,不分善恶长幼,高兴便可。”他拍了拍冉小乐的肩膀,“小乐啊,现在也只是疼,等日子久了,就会越来越痒,到时候…唉,真的是,捆住手脚都无用,恨不得咬舌自尽啊!不过…” 冉小乐急道:“学学学!不就是个破功夫吗,你至于么!”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方槿笑了笑,手腕翻飞,轻轻在小安肩膀上点了两下,“喏,抑制住了。”他摸了摸小安的脸颊,笑道:“宝贝儿啊,多难受你知道了吧?解药需一月一服,若是不学或者学不好,你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呢!还有,你大可再用绝食的套路,我自会为你收尸。” 冉小安刚从五脏六腑的剧痛中缓解过来,微微睁开双眼,“混蛋…” “嗯,中肯。” 冉小乐将小安抱到床上,为他掖好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胸脯,柔声安抚道:“小安,睡会儿啊,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哥哥…” 生怕他不见了似地,冉小安的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手指,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出来。”冉小乐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对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方槿冷声说道。 “好。” 两人来到竹阁,方槿摒退下人,自己温了一壶酒,低声说道:“小乐,莫要怪我。” “我不怪你。我只是好奇,可你会满足我的好奇心么?” 方槿摇头一笑,“不会。” “罢了。”冉小乐拿起酒盅抿了一口,辣得咧了咧嘴,“呸,都他妈是宿命!” “哈哈哈…是,都是命。” 两人兀自喝酒,一言不发,直到月落乌啼,冉小乐才开了口,“他练他的功便是,为何不让我见他?” “练这个功夫,要有期待,要有盼头,要与最亲的人历尽蚀骨思念的折磨,才能事半功倍,他也才能懂得珍惜。”方槿盯了冉小乐半晌,莞尔一笑,“小乐,你也莫要动那带他逃跑的心思,且不说我根本不会让你见到他,就算见到了…我这天香阁作恶多端,无视皇权,皇帝恨不得将我这颗眼中钉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却不敢派人迈入这片竹林半步,时不时还要低声下气地许我好处,求我帮他料理异己,你可知这是何缘故啊?” “嗯哼?” “因为他们根本就进不来。这里面的每一步,不是瘴便是毒,于无形之中噬心入骨,当年皇帝老子派大军围剿天香阁,我连露面都不必,一觉醒来,竹林外已然尸骨如山,倒是难得的好养料。”方槿一声哂笑,丝毫不掩饰对那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的轻蔑,“南边蛮夷侵扰国土,百姓民不聊生,箫睿宁肯卖国求荣,也不愿花一点力气去对付,倒是为铲除江湖流派费尽了心思。也难为他这个皇帝瞧得起我了,奈何我却瞧他不起。” “那这次杀我和小安,皇帝又给了你什么好处?” 方槿森然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官员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我若不逼皇帝,怕是他还舍不得这些无能鼠辈去死一死呢!” “切,我们…不,小安的命,就这么值钱?能让皇帝牺牲这些权臣走狗,又能让你欺上瞒下把我们救了?” 方槿点了点头,“嗯,可比箫睿自己的命值钱多了。” “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不能。” 冉小乐无奈地长吁一声,他对方槿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浑不在意,只是真的不敢再动什么逃跑的歪念,天香阁的毒太厉害,不是他这种人品能承受得住的,胡闹只会害了小安。 “我要等多久?” 方槿顿了一下,“看他天赋,多则一辈子,少则六七年。” “你练了多久?” “六岁始,六年,十二岁成。” “比小安还早四年啊…”冉小乐苦笑,“六岁的孩子,就要背负这么多么?” “我也不想,习惯了就好。” “嗯。”冉小乐借着酒劲,问出了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怀疑:“阿槿,你知道小安的真名,对吧?” 方槿沉默了一瞬,“不知。” “是么?是姓方,还是姓…段?” “为何这么猜?” 冉小乐轻笑一声,“你不说,我也不说。” “好啊。”方槿柔媚的眸子睨着冉小乐,“其实不让你见他,还有一个原因。” “愿闻其详。” “你和他非亲非故,怕也只是萍水相逢,练功的苦痛非常人所能忍,冬寒夏暑不可间断,这对于一个孩童来说实非易事,若他撑不住,或是将你忘了…” “他不会。” 方槿笑了笑,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道:“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倘若他忘不了我呢?” 方槿对他举了举杯,“那样岂不是两全其美?你我,都高兴。” 冉小乐自嘲一笑,无力地与他碰了碰杯,“那个功叫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无妨。”方槿将酒一饮而尽,“敛情。” “啥?”冉小乐诧异地望着方槿,“这名字听着…怪得很,我家小孩练了之后怕不是会变成无情无义之徒吧?” 方槿哈哈大笑,“莫要多虑,只是个名字罢了。” 冉小乐稍舒了一口气,“那倒像是姑娘思慕,爱而不得,才劝自己放手而起的芳名。就像玉女心经似的。” “玉女…什么?” “哦呸呸呸,没什么,我醉了,说胡话呢。” “是么?”方槿也不多问,怔了一会儿,起身道:“是有些微醺,天色不早了,你是再赏会儿月色还是…” “赏月。” “好,稍后自会有人来接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嗯。” 方槿走下竹阁,又停下了脚步,回眸一笑,“小乐兄。” “说。” “万事皆有其因果,强求不得。该扛的担子,小安他躲不脱,就如同十年前的我一样。那时候,我也不想练这功夫,我也不想有这般阴毒的心肠,我也只想当个被亲人庇佑的天真孩子。但无法,方槿家破人亡,只得一人光大天香阁,这是我的命,如今,亦是他的命。” 冉小乐迷茫地望着亭下傲然如松的人,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苦涩一笑,“阁主怕是醉了。” “是么?我确实不曾说过这许多话。” 不再等冉小乐回答,方槿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分离不了太久,我就是想让小安快点长大好嗯嗯是吧~ 谢谢小可爱们的鼓励和支持,我会继续加油哒! 鞠躬(づ ̄ 3 ̄)づ 第14章 书里的时间果然稍纵即逝 那一夜后,冉小乐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小安了。 他倒也不撒泼耍赖,因为他知道,方槿这一次绝对是认真的,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只是思念得紧了,还是忍不住想去寻一寻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小身影。 毕竟,浑浑噩噩二十年,从未有过谁像这个小孩一样,不愿放弃他。 “哥哥…” “小安!” 冉小乐猛一回头,使劲揉了揉眼睛,除了竹影婆娑,哪还有半分响动?他自嘲一笑,“又是幻觉么?” 他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回了房间。 方槿并不亏待他,甚至可以说是礼敬有加了,冉小乐这辈子从没享受过这种总统级的待遇。偌大的山景房冬暖夏凉,屋外竹林袅袅,院内碧水环绕,他可以随意走动,还有专人监视…不,用方阁主的话说,是守护。天香阁的下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连只服侍方槿一人的凌弃都被打发过来专门照看他,陪他聊会儿天,省得把这个话痨给憋死。 虽然从始至终都几乎只是冉小乐一个人在说话。 “冉兄。” 冉小乐从自己的臂弯中抬起头来,便看见那个面瘫脸又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他随意嗯了一声,“我说凌弃啊,上次我是不是让你和方槿说,换个人来给我送饭?” “冉兄,不可直呼阁主名讳。” “我…”冉小乐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行,我知道了,你说了没?” “说了。” “然后嘞?怎么又是你来?” “阁主说,我的性子太闷,需…需让冉兄烦一烦,说不定能有所改观。” 冉小乐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他,“我烦你?跟你这根烂木头说话还不如和院子里的麻雀玩呢!人家起码还知道吱一声!” “冉兄说的是。”凌弃面无表情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好,双手为他递上筷子,“莫要生气了,是凌弃的错,先吃饭吧。” 冉小乐懒得和他置气,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筷子,“你吃了没?” “尚未。” “那一起吃啊。” 凌弃微微颔首,“冉兄是阁主的贵客,凌弃只是下人,不能…” “你打住,打住啊!说得我都快背下来了!”冉小乐撇了撇嘴,筷子头指着椅子,“那我命令你给我坐下,陪我吃饭,不然我就找方槿…呃,方阁主告状,说你不听话,让他打你屁股!” 凌弃犹豫了一瞬,还是别扭地坐了下来,端起一碗米饭,埋头吃了起来。 “别光吃饭啊,多没味道啊!”冉小乐给凌弃夹了一大筷子糖醋鱼,“吃这个,这个好吃。” “冉兄我自己来…” “闭嘴,打屁股哦!”冉小乐挥了挥手臂,“让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凌弃愣了一下,乖乖把碗里的鱼吃光,“多,多谢。” “不客气。”冉小乐笑了笑,又给他夹了满满一碗菜,直到推起了一个小丘才罢休,“吃吧,你和我家小安一个毛病,非得人伺候。” “凌弃不敢!” “呦呦呦!我开玩笑呢!”看着他战战兢兢请罪的样子,也许是太久不见小孩了,难免有些移情,冉小乐心里一疼,“凌弃啊,你多大岁数了?” “十八。” “啥?还比方…阁主大两岁呐!你为啥那么怕他?” 凌弃放下碗,抹了抹嘴,目光恭敬地说道:“不是怕,是敬。” “敬?” 凌弃点了点头,“阁主对我,恩同再造。” 冉小乐八婆体质顿显,把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兴致勃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给我讲讲,讲讲。” “讲什么?” 冉小乐仰天翻了翻眼皮,对着门口那青衫人喊道:“我说方槿啊,你怎么总来得这么是时候?我和这块笨疙瘩刚培养出一点感情,你瞎捣什么乱啊!” “这可奇了。”方槿含笑的目光瞥向凌弃,“本阁主怎么不知我家凌弃还能和谁培养出什么感情?” 凌弃一惊,连忙跪下,“阁主恕罪!” “你别欺负老实人啊!”冉小乐连忙过去想将凌弃拉起,奈何拽了半天那人都纹丝不动,无法,只得对着方槿的脑袋戳了戳,“你倒是说句话啊!” 方槿对这人的大不敬早就习以为常,倒还真没什么脾气,他摆了摆手,“罢了,本阁主说笑的,弃,你去吧,晚上记得过来。” “是。” “哎吃完饭再走啊…” 凌弃无视冉小乐的挽留,二话不说,转眼便无影无踪了。 “你这人…” “我这人怎样?”方槿随手抓起桌子上的苹果,伸进面纱吃了起来,“小乐,凌弃他身世孤苦,过去的事,我不想逼他。” 冉小乐挠了挠下巴,怏怏地坐了回去,重新拿起筷子,“好了,我不再多嘴便是。” 方槿笑了笑,“小安…” 冉小乐一顿,眼巴巴地望着方槿。 方槿拿起凌弃的筷子往他碗里添了菜,才细声慢气地说道:“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有天赋,照这样下去,不出六年,大功必成。” “哦。”小孩没事,冉小乐松了口气,“他…他不怪我吧?” 方槿垂下眼眸,“开始那几个月天天吵闹着要见你,后来便不说了。” “不说了?”冉小乐鼻子一酸,哑声道:“把我忘了?还是…生我气了?” “没有。” “你怎知?这孩子心眼小…又,又没有长性…” 方槿失笑,“小乐,不是你对我说的,小安绝不会忘了你么?” “我…”冉小乐咬了咬嘴唇,“那都是劝慰自己的话。” 方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给过他一个什么…什么盘子的?” “盘…”冉小乐恍然,“嗯,怎么?” “那就是了。”方槿执扇一笑,“他把那东西挂在脖子上,每日夜里都攥着才能入睡,你说他有没有忘了你?” 眼泪夺眶而出,心仿佛被一把钝刀子慢慢碾磨,渗着蜇人的疼。 冉小乐捂着脸,无声啜泣着。 “阿槿,我…我想他…能不能…”过了许久,冉小乐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哀求地望着方槿,“就,就看一眼,不让他看到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 “莫要胡闹!”方槿衣袖一挥,将他拉了起来,“小乐,你可以责难我铁石心肠,但我决不允许功亏一篑,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你明白么?” “阿槿,我…”冉小乐抓住方槿的衣袖,“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别夺了他那个念想?” 方槿抽出自己的衣衫,转身背对着他,轻声说道:“放心。” “多…多谢…” 冉小乐双手掩面,再也抑制不住,泣不成声。 三年后。 冉小乐哭了许久,都哭困了才停下来,方槿盯着眼前烂泥一般的人,叹了口气,“小乐啊,都三年了,我以为你多少该有点出息了。” “又不是你弟弟!你哪知道心疼?”冉小乐一边拿衣角蹭着眼泪,一边抱怨道,“都是你!说好了是切磋,做什么下狠手!” “我…我就是没收住,你至于么!”方槿撸起自己的裤腿,指着肿胀的脚踝说道,“倒是你那个好弟弟,说好了只比试剑法,他冷不丁一个横扫,我受你的嘱托又不能随便还手,你看看我这脚,都肿三天了!这十三岁的小童怎会如此恶毒!” “你活该!谁让你不让我见他!我们家小孩那么漂亮,要是破了相影响他娶媳妇可咋办?” 方槿抽了抽嘴角,蜷起小拇指比划道:“放心,真的,就是划破了那么一点点皮。别说娶媳妇的时候了,我用上好的白玉膏伺候他,估计现在就没痕迹了。” “那还差不多,原谅你了。”冉小乐这才想起来关心慰问一下方阁主那泛着青紫的白嫩小腿,幸灾乐祸的同时又委实觉得有些可怜,忍不住破涕为笑,“我说方大阁主啊,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想想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是不是报应,嗯?” “我十三岁的时候都成武林公敌了,功夫虽尚未练成,撒毒的本领却已登峰造极,江湖人称‘毒童子’,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小魔头。”方槿得意一笑,“你弟弟还差得远呢!” “吹吧你就!”冉小乐一声轻嗤,“我才不想他变成你那副德行呢!我就想他能当个好孩子,别被人欺负,也别欺负人。” “可惜这世道,要想不被人欺负,只能去欺负人。” 冉小乐盯着方槿,“你啊,怀着恨意活着,不累?” 方槿怔了一瞬,长叹一声,“累,但无法,我解脱不得。” “那也不能利用小安啊!” 方槿沉默了半晌,低声说道:“小乐,我没有利用他。我只传他剑法,这萃毒制毒的险恶本事,我可碰都没让他碰。” 冉小乐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不必说了。” “嗯,不说了。”方槿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地轻呼了一声,“再过几日便是小安的生辰了。” “生辰?”冉小乐笑容一滞,“你如何会知道小安真正的生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方槿愣了愣,笑道:“小乐,我知道的比你们兄弟两个都多,这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么?” “也罢。”冉小乐喝了一口酒,叹道:“什么时候?” “冬月初八。” “农历十一月八号?” 方槿皱了皱眉,“小乐,为何我总觉得,你说话有些…” “阿槿,彼此互不相寻,我以为是我们的默契呢。” 方槿哈哈一笑,“是,是我逾矩了。那,你有何想对小安说的么?” 冉小乐双臂撑着椅子,漫无目的地摇晃着身体,“不让我见他?” “小乐,三年了,还不死心?” “我就想试试看你会不会良心发现。”冉小乐白了他一眼,“送他一根糖葫芦吧。” “糖葫芦?就这样?” “嗯。他爱吃,以前舍不得买,现在既然能在天香阁养尊处优,便给他买一串吧。对了,只买一串就够了,太多了会腻,怕是以后就不喜欢了。”冉小乐缓缓看向方槿,“阿槿,是你说的,要有期待,要有盼头。” “好。”方槿莞尔一笑,朝他举了举杯。 两人总是这样,每一次见面,热火朝天地开始,相顾无言地结束。 方槿走后,冉小乐独自灌下一大壶酒,借着酩酊的醉意哭得肝肠寸断,他不知道小安被方槿藏到了什么地方,只能自己拿两个杯子碰了碰,傻笑着说道:“小安,生日快乐。” 方槿后来告诉他,冉小安看到那串糖葫芦,三年来,这只骄傲倔强的小斗鸡终于笑了,也难得哭了,却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手捧着脖子上那个用红绳穿过的“盘子”,痴痴地望了一夜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安真正的生日是方槿说的冬月初八,第二章相遇时爷爷口中的生辰是他捡回小安的日子,不矛盾哈~ 第15章 久别重逢的滋味 大概古人真是活得无趣,方槿几乎每日都来找冉小乐喝酒聊骚,顺便说说小安的近况。冉小乐也乐得他叨扰,毕竟百无聊赖,凌弃又是个冥顽不灵的朽木,哦不,腐木,除了方槿,也再没有谁可以陪他逗闷子了。 冉小乐“噗”得一声,喷了方槿一脸瓜子皮,方槿连忙躲开,一边哄苍蝇似地掸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嗔怒道:“冉小乐,你脏不脏!” 冉小乐拍着腿大笑,“阿槿啊,洁癖是病,得治哈哈哈…是不是又要换衣服去了?” “你…”方槿气哼哼地盯着他,“以后不准凌弃再给你瓜子吃!” “你确定?”冉小乐贱兮兮地磕着瓜子,挑眉一笑,“那我就喷酒,喷米饭,喷…” “主子。” 冉小乐瞅了一眼门口那根四年来毫无长进的某木头,连和方槿打趣的心情都没有了,对他抬了抬下巴,不再说话,继续嘎嘣嘎嘣地磕瓜子。 方槿理了理衣襟端坐回去,“说。” 凌弃伏在方槿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方槿神色一凛,随即惊喜地望着他,“确定?” 凌弃颔首,“是,石碑已断。” 方槿腾地站了起来,“好,好…真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个天才!”他强压住心头的欢愉激动,阖目沉默了半晌,待睁开双眼,已然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传信去吧。” “是。” 凌弃望了冉小乐一眼,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方槿媚眼一勾,笑眯眯地睨着冉小乐,“小乐啊。” “有屁就放。” “粗俗。”方槿也不生气,随手捻弄着自己的面纱,“你既然如此烦我,那我也不自讨没趣,我走了哦。” “嗯,滚吧。” “我真走了?” “嗯。” “不留留我?” 冉小乐抓起一把瓜子皮往他身上一扔,“废话真多!” 方槿笑着避开,手指卷弄着自己的头发,打趣道:“唉,真没耐心,算了,我一个人去找小安。” “你不是每次都是一个…”冉小乐突然一僵,错愕地望着方槿,手中还捏着一粒刚磕开的瓜子,“你说…啥?” “我说什么了?”方槿得意地插起手臂,“小乐哥,我走了哦。” “唉别走别走…”冉小乐将瓜子随手一丢,连忙站起,小跑着冲到了方槿身旁,谄媚地为他倒了杯酒,双手敬上,“那个,方阁主,您的意思是…我能见我家小孩了?” 方槿接过酒喝了一口,故作享受地说道:“好酒啊好酒…” “哎呦阿槿,方阁主,祖宗,您快别逗我了!”冉小乐拽了拽方槿的衣袖,继续嬉皮笑脸地努力着:“是不是能见他了?” 方槿笑了笑,“你还往我身上吐瓜子皮不?” “不!绝不!”冉小乐义愤填膺地摇了摇头,伸出三根手指举过头顶,“要是再做这种缺德事,我就断子绝孙!” 方槿抿唇一笑,故意打了个哈欠,“可我现在困了呢。” 冉小乐心里的白眼已经翻上了天际,嘴上却无奈必须笑嘻嘻地奉承着,他狗腿地跑到方槿身后,讨好地为他捏着肩膀,“阁主…方阁主…等我见了小安,奴才伺候您睡觉行不?” 方槿崩不住了,嗤笑一声,“真够没脸的。” “可不是么,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冉小乐为他按压着太阳穴,对着他的脑袋龇牙咧嘴,声音却依旧笑意盎然,“能伺候您,是小乐天大的福分呢。” “恶心。”方槿掸掉一身的鸡皮疙瘩,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拉到身前,“你那好弟弟可真争气,随我来吧。” “哎!好嘞!”冉小乐刚冲到门口,却脚步一滞,回头朝方槿嘿嘿一笑,“那个,阿槿啊,我都两天没洗澡了,你等我洗个澡换身衣服行不?” 方槿一愣,一双狐狸眼恨不得喷出刀子,指着冉小乐骂道:“你…你…竟然两日不曾沐浴了?那你还碰我的衣裳!” 冉小乐搓搓手,“抱歉啊方阁主,我…” 方槿嫌弃地抬起手臂,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衣衫烧了,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赶紧把你自己收拾干净,我…我也要回去沐浴才可,半个时辰之后,我自会让凌弃过来寻你。” “好嘞!”冉小乐没皮没脸地答应着,看着方大阁主那恨不得搓掉自己一层皮的神色,顿时觉得自己赔了,就应该一个礼拜不洗澡,熏死这只公狐狸! “怎的这么久?” 方槿上下打量着难得利索得体的冉小乐,调笑道:“小乐,这是我第一次不觉得你邋遢。这衣服…” “过年的时候你派人送给我的,一直都没舍得穿。”冉小乐紧张地盯着方槿,双手难为情地扯着衣角,“怎么样?好看不?” 方槿笑了笑,“好看。” 冉小乐松了口气,“也不知小安他…他还…” “记得,他记得。” 冉小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那就…就好。” 这个二皮脸突然变得腼腆娇羞起来,方槿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他轻咳了一声,“小乐,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见他了?” “嗯?”冉小乐眨了眨眼睛,“练成了呗。” “正是。”方槿轻笑一声,指着不远处的石碑说道,“看见了么?那块碑被一枚柳叶劈断了。” “啥?”冉小乐跑过去,目瞪口呆地望着厚如城墙的坚硬石碑,又看了看方槿,“这个?小安干的?” “嗯。”方槿慢步走了过去,手掌轻抚那平滑的断面,满意地说道:“柳叶斩碑,你弟弟的敛情剑法,已然功成了。”他微微一笑,“才四年,比我厉害。”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冉小乐拍拍手,四下寻觅着,“小安呢?” “我让凌弃去带他来。”说曹操,曹操到,方槿指了指前方,“喏。” 冉小乐眯起他那高度近视的眼睛,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同奔来,那个小的…高了,都快比自己长出大半头了。 不知为什么,冉小乐突然,不敢面对。 他猛地转过身,强行压抑着,却奈何不了热泪盈眶。 “哥…” 沙哑的嗓音变粗了些,冉小乐没有回头,只是肩膀颤抖着,他在哭。 小安长大了,小安十四岁了,小安独自撑过了这四年漫长的孤苦岁月。 寒冬酷暑,他一个人,练习着那枯燥苦闷的剑法,无人陪伴。 “哥哥…”小安从背后紧紧环住他的腰,下巴都能磕上他的肩膀,冉小乐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已经是个少年了。 我不在他身边,我错过了,我食言了。 冉小乐掩面而泣,哭得停不下来,他自卑,他无力,他不安。 “哥,你不要我了么?” 小安也哭了,四年来,浑身的伤痛,满心的疲惫,刻骨的思念都不曾让他流下一滴眼泪,可哥哥的背影,却让他输了,让他服软了,让他,惶恐了。 这个心心念念着的人,真的也像自己一样在焦灼地等待么? “哥哥…” 这声“哥哥”,和四年前那个十岁的孩子,重叠。 冉小乐拍了拍自己腰上的手,苦涩地笑了笑,“宝贝儿,来。” 小安破涕为笑,连忙跑到冉小乐面前,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的眉目已经长成,冉小安褪去了那股子娇俏,多了几分硬朗,黑了些,也壮了些,倒不似自己,还是一颗小豆芽菜。 “哥哥…我好想你…”小安在他胸口上蹭着,抬起头渴望地凝视着他,“你想我么?” 冉小乐揉着他的头发,通红肿胀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鬼。”他紧了紧手臂,眼泪滑进嘴角,咬着牙说道:“可想死我了…” 小安咧着嘴傻笑,勾住他的脖子,一下跳到他的身上,双腿圈住他的腰,娇声道:“哥,抱抱。” 冉小乐差点栽了一个趔趄,这孩子真是沉了不少,但他还是托住小安的屁股,向上垫了垫,笑道,“你啊,还以为自己十岁呐?再长大点我可就真抱不动你了!” “嘿嘿…”小安低头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腻歪在哥哥的颈窝里不肯抬头,“哥哥…” “好啦好啦…”冉小乐顺抚着他的后背,笑道:“快下去,你重死了!” “哦。”小安乖乖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又抱住他的手臂,像块膏药一样贴在他的身上,视线一刻也不愿离开。 方槿的嘴角抽了抽,天天被暗算,天天被使绊子,天天被这个无良小鬼整得一身臊,他不动容是有道理的。 披着羊皮的狼,只会在哥哥面前装温顺! 方大阁主大概忘了,他十四岁的时候,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是报应。 “我说你们…”眼见再不插话,这两兄弟能腻歪到天黑,方槿走了过去,打开折扇挥了挥,“有完没完?” “哦,方阁主。”冉小乐抹了一把眼睛,对方槿作了一揖,“多谢。” “等我说完再谢我。” “那你说。” 方槿笑了笑,“冉小安剑法已成,你们也没有必要留在我这天香阁里吃白食了,明日便走吧。” 冉小乐愣了一下,也是,四年来白吃白喝白住确实有些过意不去,点了点头,“哦,好。” “别急着高兴。”方槿瞥了一眼黏在冉小乐身后的小安,勾唇一笑,“不是放过你们,而是让你们去一个地方。” “去哪啊?” “苍狼岙。” “苍…”冉小乐仿佛被噎住了一般,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咽了咽口水,“又是哪啊?” “解毒的地方。” “解毒?”冉小乐不明就里,“解什么毒?” “还能是什么?”方槿眼波一漾,笑着说道:“当然是你弟弟身上的毒。” “小安?”冉小乐连忙转过身看着小安,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急道:“你不是都练成了么,怎么那个毒还没解?哪不舒服?啊?” 冉小安也困惑地摇了摇头,“哥,我没事啊。” 方槿哂笑一声,“我天香阁的毒,想让你感觉不到,你便死都不会知道。” “你骗人!”冉小乐冲上去拽住方槿的衣襟,吼道:“你答应过的!只要小安练这个破功,你就给他解药!” “莫慌莫慌…”方槿用扇子点了点他的脑袋,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个毒是解了,可是另一个…” “另一个?”冉小乐简直要疯了,“你怎么不讲信用!” “信用?”方槿那双漂亮的眼睛扑闪了两下,轻笑道:“小乐,你们能活到现在,还多亏了我没有对狗皇帝讲信用呢,是不是?” “你…” 冉小乐抬起的手掌被人握住,“哥,别气。” 怎么可能不气? 冉小乐怒视着方槿,一把推开他,“说吧,什么毒,想干什么?” 方槿也不恼,顺了顺自己被揪乱的衣裳,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蛊。” “你居然给小安下蛊!” 冉小乐的拳头还没有挥出去,一阵风便从脸颊边划过,只见小安抽出腰间的匕首朝着方槿刺去,却被他四两拨千斤般地用扇子格开。方槿并不出手,只是一边躲避,一边笑道:“冉小安,你莫要再白费功夫,这四年来,本阁主是怕伤了你所以才处处让你,凭你现在的本事,还奈何不了我!” “小安,住手。” 冉小安轻哼一声,收起匕首退回到哥哥身旁,冉小乐揽过弟弟的肩膀,对方槿冷冷地说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方槿收起折扇,目光中透着森然的阴鸷,这才是他,喜怒无常的天香阁阁主。 “你们若能去成苍狼岙,找到延年楼,这蛊毒自然解得。” “哈?”冉小乐小说看多了,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楼啊阁啊的地名并不感冒,他只是疑惑一件事—— “你有病吧,下了毒,又让人跑十万八千里去解毒,图啥啊?” 要是会告诉他答案,此人就不是方槿了。 “我自有所图,你们早晚会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行吧。”冉小乐深吸一口气,“怎么去?” “万古延年一条路,要到苍狼岙,必经我天香阁,我这关你们已经过了,此后再多波折,也只能自求多福。不过…”方槿捻指一点,“小乐,你大可以逃命让你弟弟一个人去。” “少他妈废话!” “哦?真是兄弟情深啊。”方槿笑了笑,“你们须得脚程快些,若不然蛊毒发作,怕是只能指望造化了。” “你他娘的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无聊,你管我。”方槿昂起下巴,神色倨傲:“尽早出发吧,我会让凌弃送你们一程,路可不好走呢!” “方槿。” “嗯?” 冉小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不累么?” 方槿笑容一沉,“小乐,我说过,我累,但我无可奈何。” 冉小乐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他拉起小安的手,笑眯眯地捏了捏:“小安,不怕,哥陪你啊。” “嗯!” 冉小安还像那个十岁的孩子一样笑得明媚且开朗,他从不畏惧苦难,他只害怕再次失去身旁这个与他风雨同舟的肩膀。 第16章 再穷不能穷教育 “冉兄,这就出竹林了,主人吩咐我送你们到这里。”凌弃卸下肩膀上的包袱,恭敬地递给冉小乐,“这是些盘缠和干粮,你们路上用。” “嗯。”冉小乐接过包袱,迷茫地望着前方。竹林外是一条乡间土路,道旁长满参差不齐的杂草,空气中弥漫着粘稠的浓雾,到处都渗透着诡异的荒芜。 “方阁主说的,去苍狼岙只能走这条路,是么?” “是。” “就这条羊肠小路一直走到黑?” “不,前面就是村庄了。” 冉小乐冷笑一声,“居然还有活人敢在你们天香阁附近住?” 凌弃神色一凛,语气中透着一丝克制的愠怒,“阁主,从不曾叨扰百姓。” “这样啊。”冉小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出了村之后,怎么走?” “冉兄只管走便是,出了这条路,无论你去向何方,总是殊途同归的。” “不是吧。你让我去内蒙,我却偏要向海南,也能殊途同归?” 凌弃狐疑地皱了皱眉头,“大抵是能的,你们只管走就是了。” “随便走?” “是。” “好吧。”冉小乐点了点头,晃了晃掌心里牵着的小手,“小安,还有要和凌弃哥哥说的么?” 小安抱住哥哥的手臂摇了摇头,冉小乐摸了摸他的头发,对凌弃作了一揖,“凌弃,多谢你这四年来的照料,替我向方槿带句话。” “冉兄请讲。” 冉小乐淡然一笑,“就说…苦海无涯,莫要贪恋逝水,勉为其难。” 凌弃抬头凝视了冉小乐半晌,颔首道:“凌弃知道了。” “罢了,谅他也不会听,就此别过吧。” “好,冉兄一路顺风。” “借你吉言。” 凌弃最后对他拱了拱手,转身便消失在了竹林深处,连背影都无从寻觅。冉小乐揽过小安的肩膀,“小安,我们走吧。” “嗯!”冉小安没心没肺地傻笑着,环住哥哥的腰蹦了两下,“哥,你背我嘛。” 冉小乐对着他的脑门用力一弹,“你别二百五了啊,你这四年蹿了个头,看看都比我高多少了?我哪背得动你!” 小安撅着嘴,气鼓鼓地嘟囔道:“你都…你都四年没抱过我了…昨夜方槿拉着你喝酒,你也没陪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委屈,一张俊俏的小脸眼见就要潸然泪下,冉小乐只觉得百爪挠心,又愧疚又心疼,连忙抱住小孩的脑袋揉了一把,一边顺着他的后背一边安抚道:“是哥的不是,你别难过啊…宝贝儿,哥错了,你别哭,别哭…” 冉小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问道:“那你…你昨天晚上…为啥不陪我睡觉?” 冉小乐叹了口气,蹲下为他拉了拉衣摆,耐心解释道:“方槿要和我喝酒,我本是不想去的,但念着此后不知何时才会相见,又指望可以从他嘴里打听出些路上的消息或是解毒的法子,这才前去赴了约…” “那你打听出什么了吗?” “没。那货嘴上栓了锁,撬不开。” “哼,你还不如陪我呢!” “就是就是!哥悔死了,他哪有我宝贝弟弟可爱!”冉小乐点了点小安的鼻头,讨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哥给你赔礼,不气了,好不?” 小安摸着自己的小脸笑了笑,“那你背不背我?” 冉小乐无奈,托着他的屁股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抱着你行不行?” 小安嘿嘿一乐,勾住哥哥的脖子倚在他的肩膀上,“成。” “沉死喽!”冉小乐笑着垫了垫手臂,“走吧,小祖宗。” “嗯!” 冉小乐不会告诉小安,踏出竹林的自己内心怀揣着多少忐忑。方槿昨夜告诉他,冉小安有他必须历经的苦难,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为了这个孩子的成长,所有人都可以牺牲,包括这个孩子本身。 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天就给了他一个凌厉的下马威,天香阁让他在这个险恶又陌生的时空里得以短暂的避世,奈何却只有四年光景,便又要被驱逐进一个诡谲的漩涡。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圈套,除了钻进那条勒住他命运咽喉的锁套,他无路可逃。 冉小乐的一辈子,不顺风不顺水,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窝囊废一个,却偏偏要在这异世里尝尝挺胸抬头的滋味,现在他尝到了,腰疼。 英雄不好做,活着不好么?真是疯了,没来由地找罪受。 可他就是疯了。 从他捡到一个便宜弟弟开始,他就疯了。 卑微渺小的人可以变得伟大,混不吝的人可以成为英雄,阴暗里能开出娇嫩的鲜花,阳光也能晒死一只活蹦乱跳的蚂蚱。 世界本就是矛盾的,看心情,看分寸,看取舍。 现在的冉小乐,二十四岁的睁眼瞎,无枝可依,带着一个拖油瓶,彷徨且无措,却唯独多了那么一丁点的舍不得。 足以支撑他上路了。 “哥。” “嗯?” “你怎么不说话?” 冉小乐紧了紧手臂,“没事,就想着,万一咱们路上遇到什么凶险怎么办?” 小安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笃定地望着他,“我保护你。” “切,小样。”冉小乐抵着他的头笑了笑,“可厉害了你。” “哥。” “干嘛?” “你对你弟弟,也像对我这么好吗?” 冉小乐愣了一瞬,“弟弟?” “嗯,你家乡的弟弟。” 似乎是从脑海深处挖掘出细枝末节的回忆,冉小乐沉默了许久,停下了脚步,“冉小安,我只有你一个弟弟,记住了?” “嗯!”冉小安咧开嘴甜甜一笑,偎在哥哥的颈窝里蹭了蹭,“哥,你真好。” “知道我好就自己下来走会儿,你看看你这身量哪像个十四岁的娃娃,都这么大了还让我抱,也不知羞。” “那咱歇会儿吧。” 冉小乐抱着这小赖皮走了半日,确实有些疲了,太阳还未落山,已经能张望到缕缕炊烟,想必不远处也不至于人迹罕至了。他点了点头,兄弟两在路旁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有些口渴,冉小乐打开包裹,拿出了一个梨,以方槿的洁癖,这梨子指不定派人洗过多少遍。他咬了一口,递到小安嘴边,“喏,还挺甜,吃吧。” 小安却将梨一把推开,“你咬过了,我不吃。” 冉小乐瞪大眼睛,“臭小子,嫌我脏啊?” “不是不是。”小安连忙将脑袋晃成了拨浪鼓,急道:“不能分梨的,不能和哥哥分离。” “什么跟什么啊。”冉小乐刚想调笑两句,见小孩一脸认真的神色,又把手缩了回来,“你怎么听说的?” “凌弃说的。” “你说…谁?” “凌弃。” “凌…”冉小乐此时脸上的五光十色绝不亚于听见天方夜谭,“那根木头会和你说这个?” “嗯。他陪我练剑的时候,偶尔会和我说些。” 冉小乐挑了挑眉毛,“你们两关系挺好啊。” “还行吧。”小安往他身旁靠了靠,“他不爱说话,吃梨的时候给我讲这个,我还奇了。” 冉小乐盯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梨子,寡言少语心硬如铁的人,居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执着地浪费口舌。怕也是孤苦惯了,对命数束手无策,只能将无处宣泄的怨怼寄托在这无谓的果子上罢了。 不过,原来的冉小乐会对这种封建迷信一笑而过,现在却什么都不敢不信了。 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作死。 冉小乐渴得紧,三两口吃完了梨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苹果,又啃了一口,“那你吃这个。” “哦。”这次小孩倒是乐呵呵地接了,从腰间拔出匕首,只轻轻一划,苹果便被一分为二。小安将哥哥咬过的那一半留给自己,另一半送到冉小乐面前,“哥,你也吃。” “我这刚吃完那么大一个梨,你自己吃吧。”冉小乐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目光却凝滞在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刀上,“这个…小安,我能看看么?” “嗯?哦。”小安忙不迭地将刀递给他,“当心,哥,这刀刃利得很。” “嗯。”方才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离近了才堪堪看清,也就比铅笔刀长些,通体乳白,摸起来很熨帖,却又不像玉石。冉小乐见过的世面不多,瞧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打算再瞧了,他偏过头问道:“这是方槿给你的?” “嗯。他送我了。” “你练的不是剑法么?他送你把短刀作甚?” 小安眯起眼睛笑了笑,“哥,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练成了,就没必要配剑了。方阁主说,若是用来防身,这把小刀要比剑好使得多。” “草木竹石…”冉小乐嘴角抽了抽,嗬,死鸟,你给金庸先生版权费了么? 还敛情,分明就是独孤九剑好么! “行吧,希望你早日当上令狐冲,娶得任盈盈,走向人生巅峰。” “哥,你说啥?” “啊?”冉小乐回过神,“没,没啥。咦?这是…” 冉小安探过头,“哦,一个字。” “废话,我当然知道这是字。”冉小乐将刀柄离近了些,公公正正的楷体,刻着一个“桐”字。 “哥,这是啥字?” 冉小乐一惊,“你不认识这个字?” 小安眨了眨眼睛,“嗯,我不识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冉小乐舔了舔嘴唇,难以置信地问道:“四年了,方槿没教过你识字?” 小安摇了摇头,“没有啊。” “我日…” 你大爷。 冉小乐此时此刻恨不得冲回竹林杀了那个姓方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没养过小孩,也该知道要上学念书吧! 我家孩子都十四岁了,居然连个“桐”字都不认识! 周总理说过的,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啊! 冉小乐扶额,欲哭无泪。 人家孩子六岁开始识字,我家孩子比人家整整晚了八年!得,这下何止输在了起跑线上,直接一上来就被套圈了。 “哥…” 小安拽了拽冉小乐的衣袖,“你咋了?” 冉小乐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冉小安我问你,你就没和方槿提过,让他找个人教你读书?” 小安抿了抿嘴唇,小声说道:“他不让我见你,我…我都不想和他说话…” “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爷爷临终前就想让你当个读书人,你可倒好,十四岁了,连个一二三四五都不认识!这让我怎么对得起他!”冉小乐吼道:“那凌弃呢?凌弃也不教你?” “我…”小安吓得跑到哥哥面前跪了下来,“哥,你别生气,我…我练功累得紧,只想早些见到你,没力气再想旁的…” “你…”冉小乐一肚子怒火无从发泄,耷拉着脑袋心烦意乱,不仅仅是因为弟弟被耽误得大字不识一个,更因为方槿将这把刻有“桐”字的宝刀赠予小安,让他有了可怕的直觉。 桐。 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冉小乐甩了甩头,不敢多想,看着小鬼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苹果,小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冉小乐的心顿时一软,“跪着干嘛?起来。” 小孩用那双纯粹的星眸充满期冀地望着他,“哥,你不生气了吧?” “生气有用么?又不是你的错。唉…还是怪我,以为方槿知道教你,四年来都没提过这事。”冉小乐将弟弟扥了起来,为他掸了掸膝盖上的土,“又凉又硬的,瞎跪啥?” “嘿嘿…”小安往他怀里拱了拱,“哥,你教我识字吧?” “嗯。这个字读“桐”,一个木,一个同,去,捡个树枝,在地上写十遍。” “哦。”小安乖乖地坐在一旁照葫芦画瓢地写字,冉小乐的手随意扒拉着他的头发,若有所思。 “这样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不会写古体字啊。” “啥叫古体字?” “呃…总之你哥我也是个文盲,没上过几天学,教不了你太多,日后还得给你寻思个好师父。” “哦。”小安头也不抬,“以后再说呗。” “你小子倒想得开。”冉小乐笑着按了按他的头,“得,先教你学会写咱哥俩的名字再说。” “嗯。” “写完了么?天色不早了,咱得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哦,写完了。”小安扔下木棍,拍了拍手,“哥,咱走吧。” “我看看…嗯,还凑活。”他拉起冉小安的手,“你呀,长得这么好看,写一把烂字可不行。” “哦。” “认真练字,知道了?” “哦。” “把苹果吃完,别浪费。” “哦。” 这乖巧的小模样让冉小乐恨不得把小孩溺爱到骨头里去,他把包袱往身前一甩,蹲在小孩面前,“上来,哥背你。” “我自己走吧。” “你可拉到吧!路还长着呢,你那小胳膊小腿哪受得了?” 小安羞怯地傻笑,麻溜地蹿上了哥哥的后背,一手攥着苹果,往冉小乐嘴边伸去。对着他的脸颊使劲啄了一下,“哥,你真好。” 冉小乐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换句别的。” “哥你…”小孩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半天,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那句:“你真好。” “小文盲。” 兄弟两个有说有笑地上了路,只是冉小乐大概忘了,冉小安练武四载,剑法大成,筋肉扎实得怕是能赶上牛腱子,一身的力气背他都绰绰有余,哪里来的小胳膊小腿? 不过他也不愿想起来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金庸先生是我很崇拜的文学家,向他致敬嘿嘿~ 第17章 总会遇到奇奇怪怪的人 兄弟两个向着远方的炊烟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天色愈发昏暗,这条路却如同没有尽头一般,蜿蜒至不着边际的远方,安静得可怕。 冉小乐算了下日子,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可路旁的庄稼地别说人影了,连颗草影都无法见得。他越想越诡异,网络小说看得多了,想象力便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没多久后背上便被自己吓唬出了一层冷汗。 “小安。”冉小乐停下脚步,“我觉得不对啊?” 冉小安早就下来自己走了,顺便抢过了包袱背在自己身上。“怎么不对了?” “哥的眼神不好,你看看,那是炊烟不?” “是啊,白烟。” “谁家做饭要做这么半天啊!”冉小乐越想越不对劲,不自觉地将弟弟往自己身边拽了拽,“你再看看,这附近有人么?” 冉小安四下张望了一圈,“没有啊。” “真没有?” “没有。” 冉小乐的心脏狂跳不止,想到凌弃临走前说的什么殊途同归的话,更觉得自己仿佛跌进了一个灵异惊悚的局。 奈何再不济也得苟着,既然大路小路都通向了罗马,那么退路,不存在的。 “哥。” “干嘛?” “你咋了?” “我…” 小安往他手臂上靠了靠,“别害怕,我保护你。” 冉小乐笑得很难看,但心里竟真放松了些,“你不害怕?” 小安摇了摇头,“你在,我就不怕。” “你小子…” 紧张不安被一股暖流冲淡,冉小乐打了鸡血一般,大步朝前迈了几米,又溜回来捡起纹丝不动的弟弟,“走啊,愣着干嘛?” “不是,哥,有人来了。” “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由远及近,冉小乐吓了一跳,就让我们孑然二身地朝前走不好么?这特么还不如荒无人烟呢好吧! “哥,好像是辆驴车。” “嗯?是么?” 冉小乐揽着小安躲在路边的一棵树后,战战兢兢地张望过去,“唉真的是哎!” “是不是进村的?” 冉小乐蹙起眉头,二人走了快一天了,连村头的狗毛都没看见,照死鸟写书的尿性,这辆驴车虽说处处透着一股子阴森,却一定是用来送他们上路的npc,就算会遇到危险,也不至于是现在。 “嗯。”没有太多时间思索,冉小乐又一次身体比脑子快地冲了出去,“大哥!” “吁——” 冉小乐跑得太猛,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个趔趄,不偏不歪地趴倒在驴车面前,正好和那对傲娇的大鼻孔面面相觑。 “哥!”冉小安连忙扶起狼狈不堪的他哥,蹲下为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你没事吧?” “没事。”冉小乐顾不得手上的擦伤,摸了摸他的头,“先说正事,你站到我后面去。” “哦。” 小安乖巧地应了,冉小乐这才挤出一个逢迎的笑容,风尘仆仆又满面春风。 “这位…” “让开。” 阿嘞?冷水泼得真及时。 反正脸皮厚,权当没听见。 冉小乐整理了一下自己错愕的面部表情,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兄台,我与舍弟在此迷了路,瞧着远方似乎有个可以投宿的村社,天色已晚,能否请您载我们一程?” 冉小乐不敢抬眼,只做出一副恭敬谦卑的可怜模样,于是以驴头为圆心的小范围内便弥漫出短暂的迷之沉默。 “那个…兄台啊…” “呵。”那人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你们当真要坐我这驴车?” 冉小乐腹诽,不想坐我这是干嘛呢! 他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哈着腰笑道:“我们不会白坐的,劳烦兄台了。” “好啊。” 冉小乐心中大喜,刚想转身叫小安上车,弟弟的小手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哥…” “嗯?” “他…他…” 冉小乐一惊,这才察觉到一丝怪异,这人说话阴阳怪气,拒绝得干脆答应得痛快,该不会是有诈吧? 冉小乐依然保持着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大着胆子向驴车上的人看去,这一抬头就后悔了。 幸好方才在路旁解了手。 这人穿着一身发了霉的蓑笠,一阵阴风适时地刮过,挑起了上面的黑色面纱,也顺便给冉小乐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吓得都忘了,自己已经凝视这人许久了。 这人的脸,左半边清癯俊逸,泛着病态的苍白,右半边却臃肿丑陋,遍布着青紫的脓泡,冉小乐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若不是个大近视,他恐怕连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那人将自己包裹得极为严实,连握着缰绳的手也单露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背,突起的血管渗着可怖的青色。 毛骨悚然。 “还搭驴车么?” 似乎是习以为常,那人对冉小乐的震惊模样无动于衷,“错过了我的驴车,你们今日就再也进不去村了。明日…”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冉小乐,“明日再遇到我,我也不会停下了。” “只有你能进村?” “只有我。你信么?” 我信,我什么都信。 冉小乐深吸一口气,死就死吧。 他转身对小安问道:“小安,怕不怕?” 小安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哥哥在,我不怕。” 冉小乐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那我们就坐?” “嗯!” 冉小乐咬着牙,挤出一丝假笑,“有劳兄台了。” “无妨,上车吧。” 冉小乐点点头,不知为何,他莫名信任这个人。以他的经验,若是通过一张脸就能看清人心,这世上哪还会有那么多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形貌奇葩的人,往往都不是真正的险恶之徒。 脸上的面具都没有了,心里的,更戴不住。 “哥,来。” 小安跳上了驴车,把四体不勤的哥哥拽了上来,冉小乐还未坐稳,那人一拉缰绳,他便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载进了后面的干草堆里,除了有点难看,还挺舒服。 那人也不回头,随手向后甩了一顶斗笠和一身斗篷,“一会儿有大雨,你们哥俩凑活用。” “哦。”冉小乐也不嫌弃这带霉味的斗笠,只是好奇地探头探脑,“咦,这是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不怕我了?” “嗯。不怕了。” “变得可够快的。” “你就是丑了点,看习惯就好。” “这么快就习惯了?” “嗯。眼神不好,本来也没太看清你长啥样,就是脑补。” “脑…什么?” “嘿嘿,没什么。反正我不歧视你。” 那人哈哈大笑,“你这人倒是古怪。行了,还有一段路,你们兄弟两个若不嫌弃,可以在后面躺会儿。” 古怪?我能有你古怪? 这人的性情阴晴不定,冉小乐也懒得平白消耗脑细胞胡乱揣度,言多必失,他道了一句多谢,两人便心照不宣,不再多费唇舌。 车后面的地方不大,冉小乐将小安圈在怀中,点了点他的鼻头,“走了一天,累不?” 小安撒娇似地在他身上蹭了蹭,“我不累,哥哥更累。” “我也不累。”冉小乐笑了笑,“来,靠着哥睡会儿吧。” 小安嗯了一声,却并不闭上眼睛,他摊开冉小乐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触了触上面擦伤的血痕,“哥,还疼不?” 冉小乐心中一烫,想说不疼,却莫名想要言不由衷,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嗯,可疼了。” “啊?”小孩扭过头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尽是担忧和关切,仿佛这点小小的擦伤能要了他哥的命,“那…那我给你呼呼,爷爷说过,呼呼就不疼了。” 冉小乐笑了,手掌往他嘴边一送,“行,那你给哥呼呼。” 小孩像捧着什么易碎品一样,宝贝似地对着那不太深的伤口吹了吹,嘴唇碰到粗糙的掌心,一阵麻痒蔓延至心尖,挠得冉小乐眼眶发酸。 冉小乐一直都在疑惑,他本不是道德高尚的人,不是恪守承诺的人,甚至连多管闲事都不屑。可自从遇到这样一个失怙失恃的孩子,便不顾一切地想要将他拉扯长大,如此自讨苦吃,自己到底是在图什么? 以前他觉得,他图的,只是孤独惶惑中的陪伴。 现在他懂了。 一个把他这种不可回收的垃圾视若珍宝的人。 他不过是缺爱,谁珍惜他,他就心疼谁。 “哥,好点了么?” “嗯。不疼了。” 后颈滴落了几点冰凉,小安身子一僵,转过头呆呆地望着冉小乐,“哥你咋了?” “嗯?”冉小乐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没,没事,我就是…” 就是变贪心了。 “风吹的。” 小安连忙翻了个身跪在冉小乐身前,双臂搂住哥哥的脖子,冉小乐破涕为笑,虚扶住他的腰,“你干嘛?快坐好了,当心摔着。” “我给哥哥挡风。” “傻小子…”冉小乐咬着嘴唇,极力压抑着呼之欲出的决堤,他受不了。 大大咧咧死皮赖脸,不是因为没心没肺,而是无人愿意理会他的细腻。 冉小乐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如此依赖一个小十岁的胸膛。 真没出息。 他紧紧箍住怀中的小腰,像小孩一样贴在弟弟的胸前,声音暗哑又昂然:“小安,哥不会离开你的…” “哥…” “不会离开你的…” “…嗯!” 小安不太明白哥哥这是怎么了,他只是抱住冉小乐的头,开心地笑了。 “你们哥俩,落雨点了,快坐好吧。” “哦哦。”冉小乐终于从伤情中脱离出来,难为情地吸了吸鼻子,“小安,来,坐好了。” “不要。”小孩倔强地环住他头,“有风。” 冉小乐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没事,咱穿上斗笠,哥就不怕风了,来。” “哦。”小安乖顺地坐回哥哥的怀中,冉小乐戴上宽大的斗笠,牢牢将小孩裹进了斗篷里,“这样就淋不着啦。” “嘿嘿…”小安傻乐着靠到冉小乐的肩膀上,“哥,你真好。” “就会这一句。” “我想不出了嘛。” “那我教你一个?” “嗯。” “你就说…嗯…‘哥,你真帅!’” “帅?元帅么?” “不是,就是说我长得好看,是个美男子。” “那像我这样的就叫‘帅’么?” 冉小乐噗嗤一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小孩从斗篷中钻出,晃着小脑袋,笑魇如花:“哥,你真帅!你真帅!你、真、帅!” 冉小乐这辈子从未被人夸奖过,这种自己骗过来的对外貌上的真诚赞美也无非就是自欺欺人,饶是他恬不知耻,也不免有些脸红。“那个…还是夸我好吧。” “嘻嘻,哥,你真好。” 冉小乐越看怀里的小孩越喜欢,他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小安的,笑道:“知道啦,小帅哥。” “嘿嘿…” “二傻子。” “嘿嘿…” 兄弟两个聊笑了一路,倒不觉得走了多久,前方的驱车人一言不发,冉小乐也没想与他搭讪,权当他是空气。异世界里的人太难以捉摸,还是少惹为妙。 直到驴蹄声戛然而止,那人才微微侧过头,“到了。” “多谢。”冉小乐把斗笠戴到弟弟头上才下了车,找了个话头随意问道:“大哥,这雨啥时候能停?” “子时。” 子时是啥时候? 算了无所谓。 冉小乐从袖口掏出一些碎银,“不成敬意。” “银子是会收的,不过不急。” 冉小乐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那人睨着他,“你们不是要投宿么?我家有地方。” 冉小乐愣了一下,“这个…太麻烦您了吧?” 那半张惨白的面孔挑了挑唇角,“你们大可一试,在这村子里面,除了我,不会有人愿意收留你们,再多钱也不可能。” “真的?” “我说真的,你信么?” 该死,我还真就信了。 得,都累了一天了,也甭瞎折腾了。 冉小乐牵起小孩的手,对那人欠了欠身:“那就叨扰了。” 那人大笑,指着村口不远处的一间草屋,“就是那里,请吧。” 第18章 还是当了好人 兄弟两个跟着那人进了茅屋,那人丢给冉小乐一块破布,“当心着凉。” “谢谢啊。”冉小乐接了,给小安摘下斗笠,解开他的头发,“来,宝贝儿,擦一下。” “哥,我没淋湿。”小安抢过他手里的布,伸手去够他的头发,“你头发都滴水了。” 冉小乐猫着脑袋享受弟弟的关心,美滋滋地笑道:“没事,不凉。” “你们兄弟倒是感情好。过来坐吧。”那人将火炉里烧上木炭,又戴上斗笠准备出门,冉小乐连忙喊住他:“大哥,这么晚了,你干啥去?” “下雨了,驴车上还有些粮食。” “卸货啊…我帮你吧?” 那人微微回过头,眼神在冉小乐的棒柴骨上打量了一圈,轻笑道:“算了,你还没你弟弟壮呢。东西不多,歇着吧。” 还未及冉小乐反驳,那人二话不说便出去了,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一个布包。 “回来了?” “嗯。”那人脱掉自己身上的蓑笠,露出一张畸形的脸,淡淡地应了一声。 “快来烤火呀。” “嗯。” 那人走过来,在炉子上支起一个小铁锅,烧上些水,将小布包里的米倾数倒了进去,面无表情地说道:“只能熬些稀米汤。” 冉小乐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没事,我又不是没吃过苦,还没被拍进纸片里的时候…不是,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把一块泡面掰成四瓣吃,日子可比这难过多了。” “哥,泡面是啥?” “呃…就是一种面饼,一泡就软,我们家的特产。” “好吃不?” “饿的时候啥都好吃。” “哦。” “唉?对了,我们有干粮。”冉小乐拿起他们的包袱,从里面掏出几个白面馍馍,递了一个给那人,“哎呀,都被雨淋烂了,大哥,你凑合一下。” 那人既不嫌弃也不客气地收了,“多谢。” “哪里话?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 冉小乐把另外两个馍馍各掰了一半,烂的留给自己,干的那边塞进弟弟手里,“小安,吃这个。” “哥,你吃这个,我吃你手里的。” “我牙不好,咬不动。” 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地眨了眨,“真的?” 冉小乐摸了摸他的头,“真的。” 小安这才乖乖低头吃了起来,那人眯了眯眼睛,突然开口道:“你们两个…不是亲兄弟吧?” “咋不是?” “长得不像。”那人咬了一口馍,说道:“令弟生得…” “我们家都这样,小时候好看,等他长大了就会像我了。” “是么?那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啊。” “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能有多不一般?”冉小乐不欲他人谈论小安的外貌,揉了揉鼻子,“那个…大哥,还没问您叫啥呢?” “张三。” “张…” 我还李四呢! 本就是随口一问,他既然不愿意说,冉小乐也不会多想。“那个,张大哥,你说这村里不会有人收留我们,是为啥啊?” 张三盯着炉子里的余烬,零星的火光闪动了最后一瞬,便融进那不起眼的尘埃中,化为乌有了。 “杯弓蛇影。” “哈?” “所有人都在等死。” “那个…大哥啊…” 能说点人话吗? “雨停了。” 冉小乐实在跟不上这人的脑回路,干脆放弃地点了点头,“嗯,好像是不下了。” 张三突然站起,“子时到了。” 冉小乐恍然,原来现在就是子时啊。 “我出去一趟,二位请便。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必在意,睡你们的觉便是。” “哦…哦。” 冉小乐迷茫地答应着,眼瞅着张三飞也似地冲了出去,错愕半晌也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见身旁的小孩跟没事人一样兀自吃得满足,忍不住笑了出来,“有那么好吃么?” “嗯!” “一点味都没有,还好吃?” “和哥哥在一起,吃什么都香。” 冉小乐失笑,这小甜嘴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长大可还得了? “你呀,将来得祸害多少姑娘啊。” 小孩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哥,啥姑娘?” “姑娘你不懂?就是女孩子,你以后会喜欢的人。” “我喜欢哥哥。” 冉小乐哈哈大笑,“不一样的,傻小子。” “怎么不一样?” “唉,等你长大自然就会懂了。”冉小乐在他脸蛋上捏了一把,“缺心眼。” “嘿嘿…” “二百五。” “哥,咱睡觉吧。” “刚吃饱你就睡啊?” 小安一把抱住冉小乐的腰,轻车熟路地跳了上去“嗯,抱抱。” 冉小乐无奈,只能托着小狗皮膏药的屁股上了炕,扯了一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轻轻怕打着弟弟的后背,柔声说道:“乖,谁觉吧。” 小安七手八脚地缠在冉小乐身上,脑袋在他胸口上拱了拱,打了一个哈欠,娇声道:“哥,我又不想睡了。” “都这样了,还不想睡啊?” “嗯。”小安眷恋地倚靠在这个瘦弱的肩膀上,声音讷讷的:“四年了。” 四年。 这个怀抱,你守候了四年,我等待了四年。 冉小乐眼眶一热,低头在小孩额头上叮了一口,“小安,睡吧,哥陪着你。” 冉小安是真累了,饶是再倔强地强撑着和哥哥说话,也奈何不了上下眼皮困得打架,声音越来越轻,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看着怀中安静乖巧的小孩,冉小乐的心尖仿佛被麦芒扎了一下,蛰得泛酸,又仿佛被蜜糖包裹,滋溢出臻沁的甜。 好像吃了一串冰糖葫芦。 没有血浓于水,但冉小乐就是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他一生的羁绊。 空气静谧得宛如凝结,炉火已经熄灭,只剩他还醒着。 冉小乐很疲倦,但他心中千丝万结,难以入眠。 男主不会死,可陪伴他的人呢? 我,能活多久?又能走多远? 段燃。 脑海中突然跳脱出这个名字,生怕失去什么似地,冉小乐搂着小安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指摩挲着弟弟粉扑扑的小脸蛋,低声呢喃道:“小安,你是冉小安,只是冉小安…别怕…哥哥在…” “咯咯咯…” “咯咯咯…” 森然可怖的尖笑声将冉小乐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仿佛从四周穿透,渗入心骨,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刺耳,正心惊胆寒,便听见外面歇斯底里的叫骂声,疯狂的愤怒中又掩藏着疯狂的畏惧,同时又疯狂地哀求着。 “它又笑了!” “那个畜生!那个畜生又来索命了!” “杀了它!” “滚出这里!滚!” “不要来我家,求你,不要来我家!” “…” 屋外愈发喧嚣吵闹,冉小乐心跳如擂鼓,本能地想要夺命而逃。刚想叫醒熟睡的弟弟,张三的话却从耳畔一闪而过——不必在意,睡你们的觉便是。 “睡觉…睡觉…对…睡觉…” 冉小乐紧张得絮絮叨叨,躲进被窝将小安牢牢箍进怀中,双手捂住小安的耳朵,死死闭上眼睛,“小安听不见…睡觉…睡觉…” 也不知他念叨了多久,突然“砰”的一声,冉小乐先是被吓了一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硬生生地噎了几秒,继而拼命甩了甩脑袋,自我安慰地碎碎道:“不怕,不怕,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啊!” 被子突然被人掀开,冉小乐尖叫一声,死命将小孩护在身下,不敢睁开眼睛,大声求饶道:“要死了要死了,饶了我弟弟…最好…最好也饶了我…” 就是睡成猪也得醒了。 小安轻哼了一声,被拥得太紧,有些憋闷,他锤了锤冉小乐的肩膀,“哥,松一些。” “别闹!” “我喘不过气了。” “啊?”冉小乐这才稍微冷静了下来,卸了些力气,小心地睁开眼睛,“咦?” “哥,咋了?” 冉小乐喘着粗气,“没,没事。” “做噩梦了么?” 梦魇,这么真实么? 冉小乐也分不大清,那笑声太可怕,像从地狱里传出来似的,连回想都心有余悸。 一双小手轻抚上他的太阳穴,小安跪坐在他身前,糯声糯气地说道:“小安在,哥哥不怕,揉一揉就不做梦了。” “嗯。”冉小乐轻轻拥住了小孩,下巴在他肩膀上磕了磕,“哥不怕,小安真好。” 宛如沉溺汪洋的落水狗抓住一片浮木,竟真地,安心落意了。 “咦?”冉小乐拍了拍小安的后背,“小安你看看,那是不是张大哥?” 冉小安扭过头去,“嗯!哥,张大哥咋晕过去了?” “别说这么多了,先把他扶起来!” 方才一定是张三用最后的力气掀开了被子,自己简直瓜怂,智商都被吓跑了。 兄弟两个将张三抬到床上,冉小乐跑去将水烧上,荒村野岭,也找不到郎中,除了万能的多喝热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其它办法了。 “哥。” “说。” “张大哥的脸…好像…更厉害了…” 冉小乐跑过去才发现,他弟弟说得可真委婉。 就是更丑了。 水泡中溢出了脓水,右半边的青紫又加深了些,从下巴蔓延至左半张脸,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竟然恶化成这幅鬼样子! 作为一个平庸无能的小老百姓,冉小乐的第一反应当然不是救人。 “别是什么瘟疫吧?这死相也太恐怖了!” 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小老百姓,冉小乐的第二反应当然也不是救人。 “这个…不会传染吧?” 他一把将还在张三身边的弟弟从炕上薅了下来,“去那边,离他远一点。” 作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小老百姓,冉小乐的第三|反应当然还不是救人。 “张大哥,大恩不言谢,后会无期。” 冉小乐麻溜利索地收拾着包袱,小安只是用一双澄澈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哥哥将包袱背在身上,牵起了自己的手,小孩才开口问道:“哥,咱们这是要走么?” 冉小乐看了一眼张三,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走又能怎样?留在这里等死么?” “那张大哥呢?” “他活不久了。” “哦。” 连丝毫迟疑也无,就是这平平淡淡的一声“哦”,让冉小乐犹豫了。 死的只是一个陌路人,不必泛起任何涟漪。 可爷爷说过,他只求小安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磊落人。 冉小乐太不起眼,不起眼到被冷漠世界无情践踏还不敢有半分怨言,可是现在,他也要让这个孩子学会做一个残忍的人么? 良徳无用,就可以随意抛弃么? 恻隐无谓,就应该铁石心肠么? 人善无能,就有理由振振有词地欺凌他人么? 做得到袖手旁边,做不到问心无愧。 冉小安才十四岁,没读过书,对哥哥说的每一句话都言听计从,奈何懦弱的自己是他唯一的老师,可以教他顶天立地,也可以耳濡目染,让他成为和自己一样卑微的蠕虫。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璞玉在手,最忌讳没有匠心。 “不走。” “哥…” 冉小乐对弟弟温柔一笑,“小安啊,哥错了,对不起。” “哥,你说啥呢?” “没事。”冉小乐指着床的方向说道,“你离那远点,哥去照顾他。” “我帮你吧!” “嗯…那你在这守着,水烧开了叫我,好么?” “嗯!” 他揉了揉小孩的头发,“乖。” 看着小安老老实实地抱着膝盖坐在火炉旁,冉小乐稍松了一口气,找了一块干净的布,走到炕边仔细为张三擦了擦脸上的脓水,为他盖好被子,除了等他醒来或者为他收尸,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只不过他到底不是圣人,还是在心里默默祈求上苍,好容易勉为其难做一次好人,求您给个好报,保佑我们三,至少保佑我们兄弟俩,最重要的是保佑那个孩子,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第19章 兄弟嘛,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冉小乐是被张三叫醒的。 小安像个寻窝的小奶猫,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自己的怀里,冉小乐先是对着张三“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吵醒弟弟,然后才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 “妈呀!” 依偎着自己的小孩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小萌音里还带着朦胧的困意:“哥哥…” 张三嗤笑道:“这可不是我给吵醒的。” “去!”冉小乐白了他一眼,摸着小孩的脸颊,柔声道:“还困么?再睡会儿吧?” “嗯。”小安在他胳膊上蹭了蹭,“你陪我。” “好。”冉小乐笑了,在他脑门上啄了一下,小安满足地翘起嘴角,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你这弟弟倒是乖巧。” “那是。” “正是顽劣的年纪,村里这么大的孩子都能放牛收庄稼了,他却整日黏着你,对你未免太过依赖了些。” “不懂就别乱说。”冉小乐怜惜地为小安挽起耳边的鬓发,“这孩子…罢了,不说他了。”他抬头望向张三,“话说这鬼地方还有放牛娃娃呢?我咋没看见?” 张三神色一滞,“我说的是以前。” “那现在呢?” “还用问么?没了。” “为啥没了? 张三垂下眼眸,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道:“我要去施米,你去么?” “施米?给谁施?” “你去不去?” 冉小乐满腹疑团,他不想解决,然而一种怪异的预感又告诉他必须要去解决。他低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安,点了点头。 “放心,很快。” “嗯。” 冉小乐蹑手蹑脚地抽出自己的手臂,轻轻跳下了炕。 “走吧。” “好。” 张三将米袋扛上驴车,米袋有些沉,他脚下虚浮了一下,险些跌倒。冉小乐连忙跑过去扶住他,“一个病人做什么这么拼命?” 张三不说话,冉小乐拍拍他的肩膀,“喂,我忘了问你,昨天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晕了?脸怎么更烂了?又怎么突然醒了?都有力气扛米了?” “我说过,莫要大惊小怪。” “这就给我打发了?”冉小乐一边帮张三搬米袋一边不依不饶地问道,“那叫唤的,是什么鬼东西?” “鸟。” “什么鸟?” “夜猫子。” “夜…”冉小乐哈哈大笑,“嗨!我当是什么妖魔鬼怪呢,原来是只猫头鹰啊。” 张三把手中的米袋丢上驴车,直勾勾地盯着冉小乐,“你不怕?” “怕什么?我还见过呢!”冉小乐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又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不过还真没听过它们的叫声,可真够恐怖的。” “那不是叫声,是笑声。” 冉小乐噗嗤一声,“大哥,你不会要告诉我,‘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吧?” “你知道?” “嗯,农村谁不知道啊。”冉小乐锤了锤张三的胸口,笑道:“不过嘞,你们想反了。是因为有人死,猫头鹰才会叫,而不是因为猫头鹰叫了,人才死。那可是吃老鼠的好鸟,大眼睛又萌萌哒,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们可别因为封建迷信害了人家,要尊重科学,懂不?” 张三歪了歪脑袋,满脸都写着莫名其妙,“你说的话…” “哈哈,听不懂是吧?” “似懂非懂。” “不懂拉倒。” “冉兄弟,谢谢你。” 冉小乐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谢我干嘛?” “不懂拉倒。”张三淡淡一笑,跳上了驴车,将冉小乐拉了上来,“走吧。” “哦。” 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空无一人的村间阡陌并没有鸡犬相闻,没有黄发垂髫,没有早起的农妇和炊烟,当然更不会有怡然自乐做早操跳广场舞的大妈,一眼望去,有的不过只是千篇一律的灰败和荒凉。 冉小乐坐在驴车后面,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没人陪他的时候自言自语,有人陪他的时候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只管去说便是。 反正本就不是为了和谁交流,只是为了排遣孤独罢了。 “阿三,阿三?阿三!” 张三绝对后悔把这个人给带出来,不耐地偏过头,“你就不能老实坐着?”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老实。”冉小乐不安分地戳了戳张三的后背,“我说,你真没事了?” “嗯。” “你昨晚干啥去了?” “昨夜死人了。” “嗯哼?” “…” “这就…就完了?” “嗯。” “不是,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杀的?还是去收尸啊?” “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啊?” “到了。”张三下了驴车,将米舀进一个小布袋,挨家挨户地放到人家门口,不多做滞留。 “我说,你不和里面的人说一声?” “不必。” “这个村子到底怎么了?” 张三跳上驴车,拉动缰绳,缓缓走了很远,直到下一个街口才停下。 “瘟疫。” “啥?”肢体极不协调的人居然在颠簸的驴车上蹦了起来,“你他妈…” “我没有疫症。” “你都这样了还说没有?当我是傻子啊?这玩意儿传不传染?” 张三倒对身后的叫嚷浑不在意,若无其事地说道:“既然是瘟疫,你说呢?” “传染你还叫我们哥俩来!”冉小乐吼道,“停,我要下去!” “去哪啊?” “带着我家小孩,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们出不去,正如你们进不来。” “你…” “整个村子,只有我没有疫症,也只有和我在一起不会染上疫症。”张三停下驴车,转身凝视着冉小乐,“你信么?” “我…” 冉小乐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信。 “那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瘟疫,但我有病。” “什么病?” 张三凄然一笑,又回过身,背朝着冉小乐,“反正不会过人。” “所以你就这么给每家送米?” “嗯。” “为什么只有你能进村?为什么让我们进村?” “不是你,是你弟弟。” “小安?”冉小乐冲上去一把掐住张三的脖子,厉声道:“你要对他做什么?” 张三似乎全无感觉,犀利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鸷,“我不会害他,也不会害你。” 他手臂轻轻一推,冉小乐便又跌坐在驴车上,魂不守舍地望着他,眼神中尽是防备与不解。 “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冉小乐深吸了一口气,还想问些什么,却不愿再说下去了。 他不再聒噪,只是抱膝怔忡地盯着脚边的干草,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扼杀自己的一切侥幸。冉小安,就是那个人。 段燃。 他身上到底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到了。”张三把驴车停在自家茅屋门口,对冉小乐说道,“你先进去吧,我出村再买一些粮食,晚上就回来。” 冉小乐胡乱点了点头,“你为什么不一次多买些?” 张三笑了,“愿意和我说话了?” “不愿意,懒得理你。”冉小乐笨手笨脚地爬下驴车,轻哼了一声,“寄人篱下,没办法。” “哈哈,随你。”张三扔给他最后一袋米,笑道:“这驴车就这么点地方,我就算想多买一些也是无法。你们若是饿了,可先用这个充饥。” “嗯,你每天买这么多米,哪来的钱?”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张三在他脑袋上按了一把,“总之不偷不抢就是了。” “哦。”冉小乐捧着米袋,舔了舔嘴唇,“张三大哥。” “还有什么事?” “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你觉得呢?” 冉小乐苦笑着点了点头,“路上保重。” 张三嗯了一声,驾着驴车远去了。 冉小乐刚一进门,便被一个张皇失措的身影撞了一个趔趄,小安已经长高了许多,在他眼里,却始终都是那个瘦瘦小小招人怜爱的孩子。 “小安?” 冉小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眶已经憋得通红,紧咬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冉小乐心里一慌,连忙扶住小安的肩膀,急道:“这是咋了?咋还哭了?” “你说了要陪我的!为什么走?” “小安我…” “爷爷死的那一晚,我睁开眼睛见不到你,被方槿抓去练功的那一晚,我睁开眼睛还是见不到你,今天,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我睁开眼睛还是见不到你!可你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要陪我的啊!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怎么可以骗我?!” 冉小安哭着跑回了屋,“砰”得一声把门撞上,冉小乐先是一惊,连忙去追弟弟,可是门已经被锁上了。 冉小乐拼命地拍门,连声解释道:“小安啊,我跟着张三哥去送米了,想问问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你,我想着…想着就一小会儿,你应该醒不过来的…” 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动静,冉小乐心慌意乱,小安一向软软糯糯,从未对自己使过一点小性子,也从未耍过一点小脾气,乖顺得不像一个孩子。就连至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只是把所有伤痛都独自吞咽了下去,连哭一声都不肯。 冉小乐惶恐了,惶恐这好不容易被撬开的心扉,会因为一时的粗心大意,此后再也容不下自己。 “哥错了,你给哥开门,我进去和你说好不好?” “小安啊…哥求你了,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你让我怎么赔罪都行,就是别不理哥…” “小安,你说句话…说句话就好…别这样,别吓唬哥好不好…” 门还是没有被敲开,冉小乐喊得声嘶力竭,试着踹了两脚门,结果自己反倒被弹了一个跟头。他心如刀绞,难过又自责,无奈屋里的小孩就是一言不发,既不怨怒也不哭泣,仿佛绝望了一般,沉默着。 这就是冉小乐最恐惧的事情。 漠然。 冉小乐倚门颓坐在地上,沙哑的嗓子呜咽地哀求着:“小安,哥就在门口,等你消了气便应一声,告诉我你还好就行,哥不走啊…” 无家可归的小孩敏感又脆弱,却都喜欢穿上一副长满倒刺的坚硬躯壳。可当他将自己柔软的腹部朝向他,让他肆意抚摸,就意味着,他不仅是信任了他,不仅是依赖了他,更害怕会失去他。 难得幸福的人,最怕收获一场空欢喜。 怕到吹毛求疵。 我就是要不断证明,你对我的温柔和爱,只属于我一个人,就算玉石俱焚,也不会动摇和改变。 冉小乐不知在屋外坐了多久,眼睛酸涩肿胀,眼见天空又布上一层浓密的阴霾,暴雨将至,似乎比昨日还提前了些。 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在脸上,很快便成为瓢泼,只一转眼的功夫,冉小乐便被淋个透彻,秋日的阴冷钻心入骨,他打着哆嗦,却不敢叫小安为自己开门。 “吱呀”一声,门还是开了。 “哥…” 够了,足够了,值得了。 冉小乐撑着自己酸麻的双腿站了起来,冰凉的手掌抚上弟弟的脸颊,“小安,饿不饿?” “嗯…” 泪从眼角滑落,冉小乐亦步亦趋地试探着,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快比他高半头的小孩,颤声恳求着:“别…别扔了我…小安…我怕…别扔了我…” 我也是一样的人啊。 “哥哥…” 冉小安回拥住了他。 便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冉小乐裹着被子靠在炕上,喷嚏一个接着一个,铁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稀拉拉的米汤,小安蜷在他的怀中,抱着他的腰就是不肯撒手。 “哥,都是我不好。” “别瞎说,不怪你。” “就怪我。” “不怪你。” “就怪我!” “行行行,怪你怪你。”冉小乐的鼻尖在小孩脸上亲昵地碰了一下,认真地说道:“小安,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好么?” “真的?” “嗯。以后哥去哪都带着你,你睡觉也带着你,你撒尿也带着你,你拉屎也带着你,好不?” 小安抿着嘴唇羞怯一笑,脑袋埋进哥哥的颈窝,“那,说好了哦。” “嗯。”冉小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再骗你,哥就下去陪爷爷。” 一双小手连忙捂上了他的嘴,小安惊恐地望着他,“不要…” 冉小乐握住他的手,将他紧紧压入怀中,在他耳畔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不会的,哥永远都会陪着小安,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的感情慢慢发展水到渠成,小安会快快长大的,要看下去哦~ 谢谢大家! 第20章 小孩子的心思你别猜 暴雨倾盆,张三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子时了。 “张大哥,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张三看起来极为疲倦,身体虚晃了两下,堪堪撑住墙壁,喘了几口气,才沉声说道:“无妨,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冉小乐连忙下了炕去搀他,“什么有点事?我看你就是病得受不住,路上歇息了吧?不是我说你,身体不好还瞎逞什么强?不如明日我替你出村去吧?” 张三倒也不介意被戳穿,只是摇了摇头,淡然一笑,“不必。” “怕我们跑了?” “你们寻不到回来的路。” “哦,也是。”冉小乐无暇多想,扶着他坐到了炕上,小安捧着一碗米汤走了过来,“张大哥,喝一点粥,祛寒。” 张三接过,“多谢。” “没事的。”小安笑了笑,拽了拽哥哥的衣角,“哥,我给你也盛一碗吧?” 冉小乐捏了捏他的小脸,笑得合不拢嘴,“好宝贝,哥刚才都吃饱了,不喝。你烫着没?” “没有…”小安低着头傻乐,蹭到他的身旁,乖巧地拉住他的手,不再说话。 张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冷冽的双眸中闪过稍纵即逝的犹疑,却终究还是寡言沉默,什么都没有多说。 睁眼瞎冉小乐当然察觉不到这些,吸了吸淌着清涕的鼻子,问道:“张大哥,我和我家小孩…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啊?” “想走?” “嗯。”冉小乐舔了舔嘴唇,小声说道:“我们很急。” “是么…”张三也不多问,安静地把米汤喝完,望着窗外晦暝的天空,喃喃道:“快了。” “张…” “小乐你听。” “嗯?” 冉小乐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方才还银河倒泻般的大雨竟如同被生生切断一般,连缓息都不必,戛然而止了。 “这…” “雨停了。” “你又要出去?” “嗯。”张三放下碗,将刚脱下的蓑笠又穿回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脸色不好,早些歇息吧。” “张三。” “还有事?” “你…非要出去么?” 张三凄然一笑,“没几天了。” 冉小乐还想问,可是他知道,张三绝不会回答他,只能目送着他再一次踏出家门,不知去向了何方。 冉小乐呆坐在炕上,静静地看着小孩蹲在一大盆水前乖乖洗碗,他本不想追究小安姓甚名谁,可当他疼他入骨,视为心肝,他就不能将这一切自欺欺人地抛诸脑后。 因为冉小乐有一种没来由的直觉。 所有人都对小安的来历一知半解,所有人都在试图从他手里抢走小安,所有人都在算计小安,对,所有人。 他宛如一只惊弓之鸟,光是想想,就惶惶不安。 “宝贝儿。” 小安仰着脖子冲他痴痴地笑,两个小梨涡可爱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戳一戳。不知为什么,每一次冉小乐喊小孩“宝贝儿”的时候,他都笑得比蜜还甜。 让他想到橱窗里可望不可即的草莓蛋糕。 “哥哥…” 冉小乐拍了拍身边的炕,“过来。” “碗还没洗完呢。” 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小孩驾轻就熟地依偎进哥哥怀中,“哥,咋了?” “小安,知不知道爷爷是啥时候捡的你?” “嗯…爷爷说,他捡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婴儿呢。” “他和你说过这个?” “嗯。” 冉小乐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小孩柔软的头发,“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么?” “不想。” “为什么?” 小安撅了噘嘴,怏怏地嘟囔道:“他们扔了我。” “恨他们?” 小安将头埋进哥哥的衣襟,瓮瓮地说道:“爷爷说过,谁都有苦衷,不能恨。” 冉小乐叹了口气,目光瞥向小安腰间的短刀,那一句话,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倘若他们死了呢? “哥哥…” “嗯?” 小安勾住冉小乐的脖子向上蹭了蹭,纤长的眼睫挠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冉小乐失笑,偏头在他的额角亲了一下,“哥知道。” “嘿嘿…” 冉小乐抱紧了弟弟,“傻样。” 小安是我的,我要陪伴他长大,我要看他娶妻生子,我要看他幸福快乐。 我要他当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 只要我冉小乐活着,谁都别想伤害他。 尖利幽然的笑声不出所料地再次响起,屋外的喧哗叫骂并未持续多久便演变成绝望的呜咽,冉小乐不再害怕,只是抱着弟弟默默地盯着门口,等待张三回家。 他有一种预感,张三今日会回来得早些。 门被“砰”得一声撞开,与昨日不同的是,张三连掀开他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屋门尚未迈进,便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兄弟二人将张三抬到床上,果不其然,那半张俊俏苍白的脸被黑色的脓水侵蚀,已经近乎体无完肤。 “哥哥,张大哥会不会…” “死么?” “…嗯。” 冉小乐摸了摸小孩的头发,叹了口气,“会的。” “真的么?” “嗯。”冉小乐轻笑一声,“你难过么?” 小孩抿起嘴唇,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们又不算相熟。” 冉小乐突然有些好奇,“那如果是我呢?” 小孩的大眼睛认真地扑簌了两下:“哥哥…会死吗?” “会的,像爷爷一样。” “那小安呢?” “小安也会死。” “那我就不难过。” 冉小乐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小安轻轻抱住他的腰,头抵在他的后背上,低声说道:“小安定是要死在哥哥前面的,这样,天大的难过也不会有了。” 冉小乐哑然,“傻小子,你怎么会死在我前面?” “小安不管,哥哥若是要死了,小安也要死。” “胡说八道。” 小孩子总是喜欢意气用事,尚未知晓生命的美好,便轻易许下脱口而出的承诺。虽是童言无忌,冉小乐的心还是如鸿毛一般,穿透昏沉的雾霭,飘向了那云兴霞蔚的高空,就在那一刹那,觅到了一方归处。 他不知道这句话的保质期会有多久,或许小安真的就是段燃,不,或许他必定就是段燃,或许他将来功成名就,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句年少时倘恍无知的戏言,又或许他根本就忘得一干二净,但那又何妨?冉小乐总会安之若素。 毕竟,有此时此刻的认真便足够。 “那哥就争取多活几年。” “多活几百年。” 冉小乐晃了晃小孩的手,笑道:“那不成老妖精了?” 小安咯咯一乐,“那我就是小妖精!” “行,小妖精。”冉小乐点了点小孩的鼻头,手指抵着嘴唇“嘘”了一声,“小点声,当心吵醒张大哥。” “哦。”小孩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哥,张大哥还会醒吗?” “怎么说话呢你?能不能盼人家一点好啊。” 小安捂着自己被哥哥打痛的脑门,委屈地嘀咕道:“本来就是嘛。” 冉小乐失笑,正常的小朋友到这个年纪不正是同情心泛滥最呵护阿猫阿狗敬老扶贫的年龄么?怎么自己家的小孩倒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冷胚子?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缺心少肺,还是真就不在乎他人的死活,也不知是福是祸。 冉小乐有些头疼,教育小孩真他娘的是件烦心事。 张三确实醒过来了,不到寅时。 一阵尖利的叫声让冉小乐蓦地睁开眼睛,面前站着张三。 “哥哥…” “没事没事。”冉小乐拍了拍小安的后背,警惕地看着张三,“什么声音?” “鸟叫。” “还是夜猫子?” “嗯。只是叫声而已。” 冉小乐提着的一口气放了下来,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才什么时辰啊,你就又要去送米了?” “不急。” “不急你起什么床啊?” “因为来不及了。” 冉小乐困得发懵,脑子实在是转不过来,他强撑着摇摇欲坠的眼皮,无奈地望着张三,“什…什么来不及了?” “小乐。” “干啥?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张三似笑非笑,淡淡地说道:“这片土地,原本住着五万三千二百零一口人,现在,只剩下这个村子里的三十二口人了。” 冉小乐反应了一会儿,问道:“都病死了?” “不全是,也有逃走的。” “你为什么不逃?”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张三并不回答,只是苦涩一笑,“也许今晚,也许明晚,也许不远的哪一天,我也会死。” “所以呢?” “这倒没有什么,我不怕死,我也早就做好死的准备了。” “所以呢?” “所以…”张三渐渐没了任何表情,如炬的目光从冉小乐的脸上缓缓游移到他怀中的孩子身上。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他下意识地歪着头,冉小乐不知自己是不是困得眼花,亦或是本来就眼花,他竟然觉得,张三直挺挺的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好像转了一个九十度,映衬着一张晦暗不明的脸,显得格外阴寒。 一下子就清醒了。 “小安。” 冉小乐刚想叫起弟弟,就发现小孩早已睁开了眼睛,似乎毫不畏惧,正直勾勾地与张三对视着。 四年前那一夜的回忆如噩梦般卷土重来,失了心的小安令人费解,更令人胆寒。 “小安…” 小安没有理会冉小乐,只是用那双明清澄亮的眸子端详着张三,突然嗤声一笑:“找我?有事?” “哈哈哈哈哈哈…” 张三突然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大声喊道:“可等到了,可等到了!” 冉小乐一头雾水,但他管不了许多,蹿起来挥起手臂朝着张三的脸上扇去,吼道:“等到什么?你要让小安做什么!你对他有什么企图!说啊!” “哥哥…” 颤抖的双肩被一双小手轻轻圈住,小安的下巴抵在他的颈窝里,低声说道:“没事,莫怕。” “你给我老实呆着,一个小屁孩成天装什么大人!”冉小乐一巴掌将小孩的脑袋按了下去,整个人挡在了他的前面,心里再没底气也不能输了架势,插着腰对张三居高临下地昂了昂下巴,“说!” 张三大概是真的日薄西山了,撑着爬了几次才勉力站了起来,脸上却并无愠怒之意,甚至…只有一丝欣慰中的凄然。 “他叫冉小安?” “是,冉小安,我亲弟弟。” “是么…”张三哀戚一笑,“罢了,不重要。” “扑通”一声,张三竟腾地跪了下去,冉小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嘴张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去拉他,“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三推开他,整个人虔诚地匍匐在地,极尽卑微,声音却依旧是那么从容不迫:“帮我个忙。” 冉小乐知道,这个头不是磕给他的,这句话也不是说给他的。 他转头看向冉小安,“小安…” 小安只是笑了笑,“哥哥,你说呢?” “我?” “哥哥若是不愿,我就不愿。” “你自己不想帮他?” 小安耸了耸肩膀,“麻烦。” “那我若是愿意呢?” 小安咧开嘴角,扒住他的肩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搂着他的脖子娇声道:“小安乖,都听哥哥的。” 不知为何,冉小乐突然有点想笑。 笑他身不由己。 他是不愿,可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谁让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嘴贱心软的良善人。 给他思索的时间不多,冉小乐也并没有如何思索,按照大鸟的套路,男主的黑化是必然的,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有朝一日,小安也会走上那条万劫不复的毁灭之路。 是的,不出意外的话。 冉小乐必须要当那个意外。 尽一切努力,直到无力回天为止。 “张大哥,你起来吧,莫要如此。” 张三抬起头恳切地望着他,以及黏在他身上那个面带微笑的孩子。 “可以么?” “嗯。” “多谢!” 眼见他又要磕头,冉小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别这样。”他瞥了一眼小安,“我不是为你。” “我知道。” 冉小乐心力交瘁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右眼皮,“说吧,何事?” 张三面色一沉,“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文发早一点,吼吼~~~ 小安十四岁,按照古代来说,喜欢他哥,不违和吧哈哈哈 当然现在还木有走到那一步啦,会长大哒~ 谢谢大家! 第21章 封建迷信害死人 主屋的隔壁,是一间柴房,平时张三便把驴车运来的米卸在这里。 由于常年下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冉小乐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直震得自己头晕眼花,怔怔地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哥哥,你身子不爽么?” “不妨事。”冉小乐吸了吸鼻子,冲身旁的弟弟微微一笑,对前面带路的张三说道:“这里乌漆嘛黑的,有东西?” “嗯。”张三点起一盏昏黄的油灯,“随我来。” “屁大点的地方,还能去哪?” 冉小乐撇了撇嘴,地上满是杂物,他眼睛不甚利索,只能一步一挪地跟着张三朝柴房更里处蹭去。 “哥哥当心。” 腰被人轻轻揽住,冉小乐只觉得自己的双脚仿佛脱离了地面,整个人贴进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胸膛,和四年前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次倒没有那么惊讶了,准确地说,冉小乐的内心毫无波澜,只是也笑不出来罢了。 好像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可他本来就是一个孩子啊。 “这里。” 拥挤的柴房中竟然还掩藏着一个狭窄的门扉,三人弓着腰迈了进去,冉小安将冉小乐放下,自然而然地拉起他的手,“哥哥,我没有弄疼你吧?” “没有,小安真好。”冉小乐拍了拍他的手背,四下环顾了一圈,看得不太真切,只是在小屋正中央的方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牌位。 “这是…” “我夫人。” “失礼失礼。”冉小乐双手合十,对着那牌位恭敬地鞠了一躬,对张三问道:“你夫人…是染了瘟疫过世的么?” “不是。”张三给那牌位燃上三炷细香,呆滞地望了一会儿,才回过头看向他们,“她是被人杀死的。” 冉小乐一惊,“那…仇报了么?” 张三苦笑着摇了摇头,“报不了,不能报。” “为何?莫不是皇帝杀了她?” “不是。” “那是为何?” “为何…”张三缓缓走到冉小乐面前,神色悲戚,“小乐,倘若有一天,你弟弟他伤了你,你会恨他么?” 冉小乐看了一眼包裹在自己掌心中的小手,淡然一笑,“不会。” “倘若是你的亲人呢?” “我只有这一个亲人。” “倘若是你未来的妻子呢?” 冉小乐张了张嘴,“我…” “我哥哥不会娶妻。” 张三哂笑,“这可不是由你决定的。” “哥哥,我不想让你娶妻。” 冉小乐太了解弟弟的占有欲,只得连声安抚道:“不娶不娶,哥只对你好,行不?”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得上我。 “嗯!”小安满意地抱住哥哥的手臂,眼神却虎视眈眈地盯着张三,狠戾的杀意一闪而过。 张三对此视而不见,勾唇轻笑一声,“小乐啊,我要守护的人,杀了我最爱的人,你说我又能如何呢?” “你守护的人?” “嗯。”张三喟叹一声,“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我失去了她,却也没能守住他们。”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星光,“你说,是不是她在惩罚我?” 冉小乐垂下头,“张大哥,我不太懂。” “到底有什么事?”冉小安不耐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这里露气重,我不想哥哥在这里久留。” “小安!” “不妨事。”张三笑了笑,“是我的不是。” 张三转身又走回妻子的灵位前,从方桌的暗格里拿出了一个小木盒。兄弟二人跟了过去,“张大哥,这是…” “嗯,就是这个东西。”张三目光灼灼地盯着冉小安,双手奉上,“请你帮我照顾好它。” “照顾?是什么?” 冉小安不愿放开哥哥的手,一只手将木盒接过,冉小乐有些生气,“小安,要知礼。” “哦。”小安又往冉小乐身上黏了过去,冲他讨好地笑道:“那,哥哥,你帮小安打开好不好?” 冉小乐无奈,又实在舍不得对弟弟发脾气,只好用另一只手小心地将那木盒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除了莫名其妙,唯有无言以对。 “呃…这是个…蛋?” “嗯。鸟蛋。” 冉小乐挠了挠头发,“宝贝似的,难不成是凤凰…夜猫子的蛋?” 张三笑了,“挺聪明的啊。” “不是…”冉小乐干笑了两声,“你给他个蛋干嘛啊?” 张三敛起笑容,突然又跪了下去,冉小乐刚要扶他,却被小安往身后一拉,“哥哥,听他说。” “那也不用跪着啊。” “有求于人,自然要拿出诚意。” “冉小安你…” “冉兄弟。”张三打断了冉小乐的话,“你弟弟说得在理。” “哎呦我去,行吧行吧。”冉小乐挥了挥手,“说吧。” 张三庄重地扣了三个头,一双鹰眸中满是悲恸,“这是我唯一的孩儿,灵鸮乞求二位,将他抚养长大。” 冉小乐这次是真的懵了。 “你…你…你等等…等等…”冉小乐嘴角抽了抽,指着木盒里的蛋说道:“你说…这是你的…” “孩子。” “逗我呢?” 张三沉默不言,只是一层一层褪下包裹住自己的厚重衣衫,当兄弟二人看到那副奇怪的身躯时,顿时什么都信了。 糜烂的肉体上竟然生着黑色的羽毛。 “你是…” “灵鸮。” “神鸟?” “嗯。” “夜猫子?” “嗯。” 冉小乐朝着木盒抬了抬下巴,“那,这个小家伙也是?” “算是。” “什么叫‘算是’?” “他只有一半的灵鸮血脉。” 冉小乐用他所剩无几还愿意工作的脑细胞思索了一会儿,“就是说,你媳妇儿…是个普通人?” “准确的说,是一只普通的鸮。” 冉小乐揉了揉额角,他被雷得头疼。 服了,死鸟,我服了行么! 你是自恋狂吧?给一只24k纯鸟立个长生牌位是什么骚操作?! 此时此刻,冉小乐只想一个人静静。 “为什么找我?”小安用力捏着那个木盒,冷漠地望着张三,“我们兄弟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呢。” “他能帮你!”张三向前膝行了几步,急切地说道,“他只有一半的灵根,不会幻化成人形,不会说话,不会…” 不会抢走你哥哥的宠爱。 “哦?是么?”冉小安露出一抹晦暗的微笑,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些,“那是他帮我,还是我帮他呢?” “他的娘亲已经没了,一出生便成了死胎,如果你能唤醒他,那是他的造化,亦是你的造化,你到时自会知道,如果唤不醒…”张三凄然一笑,“那,也是造化吧。” “看来是个宝贝了。”冉小安将木盒拿到眼前仔细瞧了瞧,笑道:“为何给我?” 张三摇了摇头,“我也不想,但只有你可以。” “为何?” “灵鸮都有这种神识,我是他的父亲,我能替他找到主人。他会属于你,你是不一样的,我知道。” 弟弟是不一样的,听到这句话,冉小乐没有一丝一毫作为优秀学生家长的自觉,比起一次又一次地见证这个噩耗,他更宁愿自己一头撞死。 心累。 “张大哥,你先别跪着了。” 张三看了一眼冉小安,见他没有微词,这才站了起来。 “你媳妇儿,是被谁杀的?” “百姓。” “嗯。”冉小乐无力地点了点头,“所以,你要守护的人,是百姓?” “是。” 冉小乐轻笑一声,“你有病吧?百姓的死活,关你屁事啊?” 张三昂起头,沉声说道:“小乐兄弟,这世上,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光是努力活着,就已经累得想死了。” “是么?可是我有。” “什么?” “责任。” 冉小乐有点哭笑不得,英雄主义害死人,这本书里的人都这么中二的么? “那你说说,什么使命,能让你这么护着害死你老婆的人?你们夫妻关系不和睦?也不像啊…” “不是这样的!”张三吼道,“我恨他们,可我必须保护他们!” “不懂。” “你当然不会懂,可是她懂。”张三回首痴望着妻子的灵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地,露出贪恋的微笑,呢喃道:“我要送走最后一个人,没有我的通报,亡灵不会将息。” 冉小乐错愕了半晌,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干咳了两嗓子,“那个,张大哥啊,小弟愚钝,能不能说得…清楚些?” “嗯。”张三点了点头,目光却凝滞在那块牌位上,不疾不徐地诉说着:“灵鸮会被封印在他出生的土地上,从此作为亡灵的信使,在人们死后,天降大雨,洗清他们尘世的记忆,雨停于子时,我们用叫声为他们引路,指引他们去往阴间轮回。倘若没有灵鸮指领,这些亡灵便寻不到归处,时间一过,便会成为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得安息。” 冉小乐舔了舔嘴唇,再一次,哑口无言。 “世人大多愚蠢,难辨善恶是非,这是人的可怜,亦是人的可悲。他们视夜晚的鸮鸣为不祥之音,也就是传言中夜猫子的笑声,将我们视为邪祟,无论到哪里都驱之而后快。一场瘟疫席卷了这片土地,我想救活这些人,可这病太厉害,我力所不能及,官员也都置之不理。无法,我只能用我微末的灵力做个障眼法,造出一个炊烟袅袅的假象,免得百姓遭朝廷鱼肉,成了牺牲品。” “你的病,也是因为这个?” “嗯。灵鸮的封印一但开启,便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融了,我的羽毛渐渐腐朽脱落,终有一天,这里将变成荒无人烟的死城,而我也再幻化不出人形,最后,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一起,销声匿迹。” “那你夫人,怎么没的?” 张三咬着嘴唇,喉结不住颤动着,似乎想要吞咽下那洪水猛兽般的苦楚,他沉吟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人们都说…是夜猫子的笑声带来了厄运,他们不顾一切地将这里的鸮赶尽杀绝,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傻子疯子,对我避而远之…我…那个晚上,我被利箭射伤,化不成人形,她…她见我就要被人追上,便飞了出去,那些人…那些人把她当成了我…就…就…是我…害死了她…” “从此以后,就剩下你一个,不,一只,不是,还是一个人…嗯,鸟,是么?” 张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还有我们的宝宝。” 冉小乐呆呆地望着小安手中的鸟蛋,看了那么多小说,他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虚假的,现实。 “你刚才说…开启了封印的灵鸮会和土地的命运牵连在一起,那他呢?” 张三这才终于露出一抹笑容,“不妨事,他只有一半灵根,只认主人,不认土地。” “主人?”冉小乐看了一眼弟弟,“嗯。” “事已至此,我已经把一切真相都说与你们了,信不信,由你。” 冉小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我信。” “他们害死了你的妻子,你为何不把他们全杀了?”沉默良久的小安用力攥着冉小乐的手,突然嘲讽道,“至少应该置之不理,让那些羞辱你的人为你陪葬。” 张三黯然一笑,“人的懦弱,不是靠报复就能拯救的。” “我没想让你拯救他们。”冉小安冷眼看着他,“只是有些人,不配活着。” “随你怎么说,可我没有办法。即便他们伤害了我,我也必须为他们打开这条亡灵之路。我的魂灵,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们可以负我,然,我却不能辜负他们。” 张三的眼睛中镌刻着与生俱来的笃定,“这是使命,更是宿命。” “蠢货!” “冉小安!”冉小乐厉声训斥道,“道歉!” 小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咕哝了一句:“对不起。” “不怪他,我也觉得自己蠢。”张三笑了笑,“可我都蠢一辈子了,不愿死到临头却变得清醒,否定自己的一生的信念,这样更悲哀,不是么?” “你就不怨恨么?” “怨恨是一码事,职责是另一码事,泾渭分明。再怨恨,我也必须送走最后一个人。” 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力反驳。 话说回来,历史上的忠臣,也从不怨恨吃了自己血馒头的百姓。 果然不是吾辈能企及的道德高度。 冉小乐身心俱疲,他无力去施舍谁,也无力去怜悯谁,从小摸爬滚打地活在蝇营狗苟的社会最底层,除了冷漠,什么都学不会。他就如同那万千草民一般看不透看不懂更看不穿事情的真相,所以他更无力去指责谁。 当然,他也不会为这般高尚的情操痛哭流涕,甚至连感动都不会。这不怨他,从未被生活善待过的人,不能指望他去钦羡理想主义者的情怀。一整晚,直到天亮离开柴房,直到张三雷打不动地驾着快散架的驴车给越来越少的人家施米,直到他终于将他们送出了村,冉小乐也只记住了张三说的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让他懂不了他,却理解了他。 “倘若我守不住自己的初衷,又和我所憎恶的人类,有什么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可能有点雷(*/\*) 之后的故事会逐渐进入正轨哒 第22章 物是人非事不休 兄弟二人从驴车上跳下,冉小乐毕恭毕敬地对张三作了一揖,“张大哥,已经走了大半日,就送到这里吧。” “嗯。”张三点了点头,却并不下车,手指着远方的大路说道:“前方就是京城了。” “哦…嗯?”冉小乐晕晕乎乎的脑袋终于寻回了一丝理智,“你说…京城?” “是。” 冉小乐心里一惊,事情虽已过去四年,方槿当年又放了话说已经将他就地正法,可想想那个恐怖的权利中心,曾经九死一生的诡异经历,依然历历在目,让他毛骨悚然。 不知是不是错觉,冉小乐突然感到,骨头疼。 他若是真做了贼,反倒不必心虚,怕就怕这个世道贼喊捉贼,越老实巴交地过日子,越要提防着,一不小心又成了谁的垫脚石。 “张大哥,有没有别的路能绕过京城啊?” 张三的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没有。” “必须走这条路?” “是。” 冉小乐认命地长叹一声,张三一边调转驴头,一边笑道:“小乐,总有些事,你是逃避不了的,都是命中注定。” “比如呢?” “你的命,我又怎会知道?” 冉小乐顿了一下:“那我弟弟的命呢?” 张三扬起头,哈哈大笑,“若我说一无所知,你信么?” “信。”冉小乐几乎脱口而出,“张大哥,有缘再见吧。” “你我都知道,终是无缘了。”张三怔了一瞬,又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小安。” 站在一旁一言未发的冉小安抬起头,“还有事?” 张三笑了笑,“我只愿它作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那要看他的命。” 张三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是。” 待他笑够了,面色又凝重地沉寂了下去。他拉起手中的缰绳,挺直他病入膏肓的脊梁,目光中却是从一而终的坚定。 “告辞。” “嗯。” 冉小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实在多说无益。男人远去的背影潇洒且决绝,似乎是在从容不迫地奔向死亡。他可以罔顾仇恨,可以无视血脉,甚至可以忽略屈辱赔上性命,究竟是在图什么? 冉小乐是现代人,这道题对于他来说,确实超纲了。 兴许他什么都不图。 张三要在子时之前赶回村庄,嘎吱嘎吱的驴车声渐行渐远,摇曳着也不知是谁的,沉甸甸的梦。 或者用他的话说,责任。 “哥哥…” 冉小乐回过神来,拉起弟弟的小手温柔一笑,“走吧。” “嗯。”小安捧着哥哥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你的手好烫。” “是你的手太凉啦。” 冉小乐这才意识到,已经入秋了。 “过来。” 小安乖乖被哥哥圈进了怀里,“哥…” “冷不冷?” “不冷。” “你啊…”冉小乐用鼻尖蹭了蹭小孩的脸颊,那如鲠在喉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或许实在是太累了,冉小乐整个人都瘫在了弟弟身上,那一瞬间,他几乎忘记身前的小孩只有十四岁,他本能地只想借一个肩膀,靠一靠。 亲人的肩膀。 “哥哥…” 冉小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小安,我有点困。” 冉小安笑了笑,慢慢躬下身,“小安背哥哥。” “不用。” 口中下意识地拒绝着,身体却很诚实地顺从了。 冉小安垫了垫手臂,不忍打扰背上转眼间便陷入熟睡的人,静静地朝着远方走去。 “哥哥,哥哥…” “嗯…” 冉小乐迷迷糊糊地醒来,呆滞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舒舒服服地趴在弟弟的背上,连忙跳了下去,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肩膀,“哎呀宝贝儿,累坏你了吧?” 冉小安摇摇头,挽起哥哥的手臂靠了上去,“哥,你还难受么?” “不妨事,走…唉?” “哦,我忘了说,哥,城门关了,咱们今日进不去了。” 冉小乐轻叹一声,“罢了,明日再说吧。”他捏了捏小安的后颈,“小安,想去看看爷爷么?” “哥哥想么?” “你不想?” “我…”小安握住冉小乐的手笑了笑,“都听哥哥的。” 太阳穴疼得直突突,冉小乐扶额,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啊! “哥哥怎么了?” “没事。”冉小乐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走吧,去看爷爷。” 破庙早已在四年前的大火中化为灰烬,那片土地寸草不生,周遭的野草却发疯似地狂长,豢养起一片荒芜。 冉小乐不欲多看一眼,二人穿过树林,寻觅了许久,才找到埋葬老头的那个小土堆。 连墓碑都没有。 这片林子依旧是那样荒无人烟,可惜了秋日的落英缤纷,却也成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棺椁。 兄弟二人清理了墓前的杂草,冉小乐将包袱中的水袋拿出,作势向地上浇了些,“爷爷,四年未见,今日无花无酒,怕是辜负您了。” 他将小安揽在身前,笑着说道:“不过,您看看您孙子,都长这么高了,又练了一身功夫,可出息了!小安,叫人啊。” “爷爷。” “乖啊。”冉小乐扒拉了几下他的脑袋,“来,咱哥两给爷爷磕个头。” 冉小安听话地跪了下去,乖顺地扣了三个头,“爷爷,哥哥对我可好了,您放心吧。” 冉小乐意味深长地凝望着身旁的小孩,他看不清他的样貌,瞧不准他的棱角,自然也察觉不到他眼神中的淡然与疏离。可他就是能感受到,冉小安是冷漠的,他不在乎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无论这个人曾经有多爱他。 那,自己呢? 冉小乐现在尚且还能确定,在冉小安的心里,有他,甚至可以说是只有他。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以后呢? 那个叫段燃的人,正在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小安,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他将把所有无关紧要的感情和过往,通通都抛却呢? 抛却,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故事。 和爷爷一样,和张三一样,成为黄土之下的不速之客。 胸口凝滞着一口闷气,冉小乐猛一提不上来,眼前一花,只觉得天旋地转,没过多久,便被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意识。 卯时,日出,城门开。 一辆被马车拉着的赭红色大轿被拦在城门外,一双柔荑玉手轻佻轿帘,光是听那莺歌般的声音,便足以使这新来的小门卫酥彻了。 “来福,怎么了?” “叶儿姐,今日似是换了人轮值,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进。” “哦?”女子毫不避讳地探出脑袋,柔媚又露骨的眼波向着轿外的男人流转而去,娇俏地笑道:“是哪位小哥哥要寻媚儿的麻烦啊?” 小门卫努力端正了红得通透的脸庞,咽了咽口水,义正言辞地说道:“近日朝廷正、正捉拿在…逃钦犯,你们…没、没有入城的…” “哈哈哈…我有那么漂亮么?瞧你紧张的。”女子轻巧地跳下来马车,挑了一下小门卫的下巴,“小哥哥,你是新来的吧?” “是…是又如何?” “不如何。”女子抵唇一笑,美艳的脸庞对着那小门卫凑近了些,吐气如兰:“只是要给你讲讲规矩。” “什么规矩?” “我们兰芳苑的马车进城,不需要通行令。” “为何?” “哈哈哈…你说为何啊?”女子染着淡香的手帕一挥,轻拂过小门卫的脸颊,“你可以问问你的长官。” “莫、莫要调笑!”小门卫正色道,“姑娘既然没、没有通行令,那就麻、麻烦你掀开车帘,让我,查看一番。” 女子不怒反笑:“你确定?” 小门卫走到马车前,“劳、劳烦姑娘了。” “奴家省得。”女子轻笑一声,扭动着弱柳扶风般的腰枝踱到车前,“来福。” “是。” 叫来福的男人下了马车,恭敬地掀开车帘,小门卫向马车里探去,惊道:“你…你竟然…” “我怎么了?嗯?”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竟敢在这皇城之下拐、拐卖幼童!” “哎呦喂,话可不能乱说。”女子倚着马车,满不在乎地卷玩起自己的手帕,狐媚的眸子里尽是无谓的笑意,“卖他们的可不是我,是他们狠心的爹娘,你若不信…来福。” “叶儿姐。” 来福递上了一个小小的方盒,女子嫩葱般的手指嗒嗒地在上面轻点着,“这里面是卖身契,官爷要看看么?” “我…” “这不是媚儿么?” 正说着,一个肥头大脸的男人走了过来,顺手在女子的腰上占足了便宜,女子的手指从男人衣襟上滑了下去,娇声道:“段爷,您教导有方,手下都秉公办事呢。” 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捉住女子的手亲了一口,“慢些说,怎么回事?” 女子撅起樱唇,“他不让媚儿进城。” “什么?”男子一巴掌扇到小门卫的脸上,“谁借你的胆!” 小门卫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之后依旧站得笔直,只是嘴唇微颤,似是在忍耐屈辱带来的愤怒。 “还委屈你了是吧!” 眼见男子又要赏小门卫巴掌,女子连忙轻轻握住他的手,笑得风情万种,“爷,您和他计较什么啊,他如此刚正不阿,还不是和您学的?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不?” “就你的小嘴甜。”男子怕是被色迷了心窍,对着那胭脂般的唇便要亲上去,女子偏头一躲,“来,段爷,给您看看新货色。”又伏在男子耳畔悄声道:“这里都是人,等今夜…” “哦?哈哈哈…好好,好…”男子心头的火气被这半推半就消了大半,顺着女子的手向朝轿中看去,脸上的三两横肉中顿时充斥着懒得遮掩的淫邪。 “这个好,真水灵,我喜欢,还有这个…唉?”男子的眼中闪烁着猥亵的精光,指着一个孩子叫道:“这个,就要这个!啧啧啧…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段爷。”女子一把扯下轿帘,低声道:“那可是兰芳苑日后的头牌,待奴家调|教一番,干干净净地送去您府上,如何?” “好…好…”男子在女子脸上亲了一口,“还是媚儿好。” 女子娇滴滴地在男子胸口锤了一下,笑道:“段爷,那奴家可以进城了么?” “谁不让你进了?” 女子不动声色地从男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笑道:“就是,有段爷照拂,谁敢啊?” 男子得意地纵声大笑,亲自牵她上了马车,女子的目光在小门卫的脸上飘忽而过,对男子欠了欠身,进轿离开了。 女子的笑容转瞬之间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厌烦,她阖目沉思了一会儿,才悠悠睁开眼睛,神色稍缓。她朝轿外伸出一只手,对马夫说道:“来福,那小结巴怕是要吃些苦头,你等晚上无人时前去打听打听,若是能见到他,便把这个给他,就说…我给他赔礼。” 来福应声接了女子的绢帕,“叶儿姐,若是他不要呢?” 女子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便烧了吧。” “是。” 女子收回手,对着轿中人说道:“我知道你不喜这般装扮,可你哥哥是朝廷钦犯,除了我,谁还愿意冒死收留你们?” 其他小孩只是战战兢兢地抱膝坐着,唯独一个俊美的少年怒视着女子的背影,“倘若你出卖了我们,我会把你们全杀了,还有方才那头轻薄我的猪!” 女子也不回头,只是莞尔一笑:“这么小就一身戾气,不好,不好。” “你!”轿中白光一闪,随即而来的是孩童们惊恐的尖叫,女子仅用两指轻捏住冉小安的手腕,痴痴地盯着他手中的匕首,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把好刀。” 冉小安挣扎着扭动自己的手臂,诧异自己竟全然使不上力气,“你是什么人?” “你不敌方槿,对么?” “你认识方槿?” 女子笑了笑,“敛情虽厉害,你也只是练成功法,还差得远呢。” “你是谁!” 女子勾唇一笑,指尖一松,冉小安的手腕便被远远弹开,若不是他筋肉扎实,怕是手臂都要脱了臼。 “你哥哥的风寒已积郁多日了,你若再胡闹,我便将他扔出去,是病死还是被官府捡走凌虐致死,你自己选。” 冉小安冷哼一声,拔下深插入轿柱的匕首,怜惜地抱住隐在轿中锦被后那全身滚烫昏迷不醒的人,缄默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门卫是个小结巴哈哈哈 兄弟二人的亡命之旅又要开始啦~ 第23章 会撒娇的孩子有奶吃 烟波缥缈的湖面上倒映着云卷云舒,冉小乐躺在一叶扁舟之上,于这浩荡的山河间流连,于这醉人的暖风中徜徉,似睡非睡,半梦半醉,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可他还是醒了。 这样枕稳衾温的生活,连讶异都不必,虚假到他根本不会怀疑。 更何况,冉小安不在身边,他踏实不了。 冉小乐蓦然睁开眼睛,看到小孩正安安稳稳地蜷缩在身畔,一只小手习惯性地搂着自己的脖子,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终于想起思索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又是在哪? “嗯…” 冉小乐稍稍一动,小孩便轻吟一声醒了过来,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倦意的沙哑:“哥哥,张大哥又出门了么?” 冉小乐怔了半晌,捧着小孩的脸,又惊又喜,“小安,你都不记得了?” 小孩眨了眨那双单纯的眸子,“记得什么?” “没事,没事…”冉小乐一把拽过小安,将他拥入怀中,高兴到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 “哥哥…” “宝贝儿…”冉小乐在他上揉了一把,想到张三,不知是悲是喜,脸上的表情一时难以捉摸,只是又哭又笑,看得冉小安一脸狐疑。 “哥,你咋了?” 冉小乐摩挲着他的脸颊,摇了摇头,“罢了,不说了。” “哦。”小安纳闷地嘟起嘴,又突然倾身在冉小乐脸上亲了一口,笑得傻呵呵的,“哥哥开心就好。” “二傻子。”冉小乐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小安挠了挠自己的鼻头,钻到哥哥的胸前拱了拱,“哥,这是哪啊?” 啧!冉小乐一拍脑门,一高兴又把这事忘了。 对啊这是哪? 你小子都想不起来,我怎么可能知道? 冉小乐苦笑,“哥也不知道。” “啊?那咋回事?” 怎么回事?冉小乐寻思,八成是自己昏迷时这个小孩想的办法,尽管他忘得一干二净,但至少可以确定,这应该不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冉小乐安抚地拍了拍弟弟的后背,目光瞥到放在桌上的包袱,想到里面的东西,微微蹙起了眉头。 “小安,来。” “嗯。”冉小安乖乖跟着哥哥下床来到桌前,看着冉小乐打开包袱,从中拿出一个木盒,歪着脑袋问道:“哥,这是啥?我咋没见过?” 冉小乐盯着弟弟沉思了一会儿,摊开小孩的手掌,将木盒妥妥地放了上去,“这是张大哥给你的,打开看看。” “哦。” 冉小安打开木盒,看看里面的东西,又看看哥哥,小脑袋捣蒜似地晃了半天,才一脸困惑地问道:“哥,张大哥给我个蛋干啥啊?” “你知道这是什么蛋吗?” “什么?” “傻样,过来。” 小安晃着尾巴坐到了哥哥腿上,冉小乐从背后圈住他,在他耳畔柔声说道:“这是个猫头鹰的蛋,猫头鹰你知道不?就是夜猫子。” “咦?爷爷说过,就是一种眼睛大大的鸟。” “对对对,知道就好,这蛋…嗯,反正张大哥送给你了。” “哦。”冉小安拿起鸟蛋用力晃了晃,“哥,这是…送给我吃的么?” “你这熊孩子!”冉小乐用力按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笑道:“就知道吃,那是给你养着玩的。” “啊?”冉小安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我不想养它,我饿,想吃。” “这是个死蛋,你吃个毛!” “死了还怎么养?” “嗯…也没死,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生出小鸟来。” “那我也不想养。” “为啥?” 那颗蛋在冉小安手里一垫一垫的,“麻烦。” “哎你小子…别垫了,再给摔碎了!” 冉小乐仰着脖子长叹一声,有什么区别?换汤不换药,这个也没比那个可爱多少。 “你真不要?” “不要。” “行。”冉小乐一把夺过小安手中的鸟蛋,“啪”地合上木盒,“那我养。” 冉小安腾地从冉小乐的腿上蹿了起来,粉扑扑的小脸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垂弦欲泣,梨花带雨,潸然泪下,涕泗横流系列动作,一鼓作气,势如破竹,直看得冉小乐瞠目结舌。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一言不合就用这招! 冉小乐真想抽个时间好好摸索摸索,这小水龙头的开关到底在哪。 可没办法,冉小安深谙套路,招不在新,管用就行,谁让他那倒霉哥哥就吃这一套。 “哎呦宝贝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你…你不喜欢我了…” “我怎么…怎么就不喜欢你了?” 冉小安哭得直打嗝,只是拽着冉小乐的衣袖,连眼泪都不抹,配上那珠圆玉润的脸蛋,任谁都我见犹怜。 “那你…你干嘛非要养它?” “因为那是张大哥托付给我们的啊!” 冉小安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爷爷把我托付给你,你对我这么好…那…那是不是…张大哥把它托付给你,你也对它这么好…” 冉小乐哭笑不得,“冉小安,那是一只鸟啊,你吃哪门子醋!” “我不管我不管!你看…你为了这只鸟都…都叫我冉小安…嗝,不叫我小安了…” 冉小乐莫可奈何,我是个纯爷们啊!你也应该是个纯爷们啊段燃同学,怎么这么矫情?你这戏路不对啊! “冉小安!”冉小乐吼道,“你有完没完?” 冉小安一下子收住眼泪,只是小胸脯还一鼓一鼓的,用一双朦胧无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哥哥…” 冉小乐努力抑制住呼之欲出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说道:“听不听我说?” “嗯。”小孩用力点点头,小心地扯住哥哥的衣袖,“你别生气好不好…” 冉小乐噗嗤一声,又连忙抿了抿嘴唇,正色道:“小安啊,张大哥他…他得了很严重的病,你知道吧?” “嗯。” “这个蛋,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有多重要你知道么?” 小孩摇摇头。 冉小乐笑了笑,为他拭去小脸上黏糊糊的眼泪,“就像你对我一样重要。” 小孩抬起头,又立马低了下去,一点一点朝着哥哥蹭了过来,瓮声瓮气地握住他的小指,“那么重要么?” 冉小乐嗤笑一声,“你不是说我不喜欢你了吗,怎么知道自己重要?” 小安没皮没脸地又坐回哥哥腿上,咬着嘴唇甜甜一笑,“我就是知道。” “那你刚才那是干嘛呢?撒娇呢?” “嘻嘻…” 冉小乐哑然失笑,戏精!我服你了还不行么! 奥斯卡小金人都是你的! “二百五。”冉小乐搂着弟弟的腰往自己身前贴近了些,“所以说啊,爷爷把你托付给我,张大哥又把它托付给你,你既然答应了他,就要像我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它,懂么?” “哦。”小安勉强应了一声,又拧起眉毛,“可是哥,我啥时候答应的张大哥啊?” “呃…你就是答应过的,怎么忘了?” “有么?” “怎么没有?咱咋到这个地方来的,你想起来了么?” “没有。” “那不就得了。”冉小乐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把这些都忘光了。” “啊?”小安挠了挠头,“真的?” “可不?” “哦。” “哦什么?那你说,你要不要这个蛋?” “那我养,你不许养。” 冉小乐咂咂嘴,不遗余力地忽悠弟弟:“行行行,我看都不看它一眼,行不?” “嘿嘿,行。” 看着小孩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赖在自己怀中,仿佛方才那一通无理取闹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冉小乐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有些唏嘘叹惋,若是活在现代,他一定咬牙买一台摄像机,把小安哭闹嬉笑的样子全都记录下来,等小孩日后长大了放给他看,一边津津乐道地取笑幼稚的他,一边心满意足地欣赏懂事的他,就如同,每一个幸福家庭的父母一样。 也以免小安忘了自己,或是自己老年痴呆,忘了他。 现在只能靠这颗项上人头了,也不知道那些美好的点滴能陪伴自己多久。 “哥…你怎么了?” “嗯?”冉小乐回过神,对小安笑了笑,“没事,给你的鸟蛋取个名吧?” “我又不识几个字,你取。” 快别提这茬了,头疼。 “嗯…那就…小悠吧,自由在在,无忧无虑,张小悠。” “姓张?” 冉小乐挑起他的下巴,“不然跟我姓冉也行。” “别别,就张吧,张挺好。” “小东西,改天教你写这个字。”冉小乐打了一下弟弟的屁股,“这条腿麻了,换条腿。” “哦。”小孩听话地换了条腿坐好,又黏在了哥哥身上,“哥,这个蛋为啥对张大哥这么重要啊?” “为什么啊…” 冉小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把真相告诉他。 他要竭尽所能,让冉小安远离那个段燃,也要竭尽所能,不让他成为和张三一样的人。 是的,不和他一样。 冉小乐就如同天下的父母心一样,只求自己的孩子活着,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虽不愿他心狠手辣冷若冰霜,却更不想他可歌可泣英雄末路。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祖传的吧。” “哦。”冉小安不疑有他,摸着自己饿扁的肚子,讷讷地说道:“哥,你饿不?” 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前胸贴后背,干粮早就吃光了,张三本就拮据,还要养活村里剩下的活人,临行前也没舔着脸讨要,好在方槿够义气,银子有的是,吃顿饱饭不成问题。冉小乐摸了摸小孩的头,“你在这坐着,哥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 “我跟哥哥一起去吧。” “那你低着头。” “我知道。” 冉小乐牵起弟弟的手,“走。” “哎呦妈呀这谁啊!” 刚一开门,便被要进来的人撞个正着,拎着食盒的女子娇笑一声,“二位爷,醒了?” 冉小乐一头雾水,“姑娘,你是…” 女子看向冉小安,发现他也正满脸警惕地盯着自己,脸上的笑容一滞,“你没和哥哥说?” “说什么?你是谁?” 女子凝神沉默了半晌,随即莞尔一笑,“罢了,饿了吧?先吃饭吧。” “等等,姑娘你…” “我叫叶儿媚,是这家妓院的妈妈。” “妓院?” 冉小乐一惊,下意识地将弟弟拉到身后,这孩子,不会为了给我治病把自己给卖了吧!不不不,应该不会,我们有钱,犯不着犯不着… 自我安慰着,冉小乐镇定了些,讪笑了两声,“叶姑娘,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啊?” 叶儿媚斟了两杯酒,一杯举向冉小乐,“公子大病初愈,要不要喝一杯庆祝庆祝?” “不必了哈哈哈…”冉小乐一边推拒一边拉着弟弟往外挪步,“多,多谢,我们哥俩还有事,出去一趟啊哈哈哈。” “包袱不拿么?” “对对,拿,拿。” 女子媚眼一勾,也不阻拦他蹑手蹑脚地去够包袱,只是踱到窗前打开窗户,轻巧地坐到了窗沿上,“公子你看,外面好多官兵呢。” “嗯?” 叶儿媚朝窗外张望而去,“他们好像在找什么通缉犯,四年前国舅爷被奸人所害…唉?巧了,为什么媚儿觉得那个人长得跟公子…有些相像呢?” 冉小乐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渗着凉意,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哦?是么?最近乏得很,眼神是不大爽利,也许吧。”叶儿媚先是干了自己那一杯,又举起另一杯朝着冉小乐虚晃了一圈,巧笑倩兮:“公子,还喝酒么?” 那笑意未及眼底,冉小乐知道,他无路可退,这杯酒,他非喝不可了。 第24章 越漂亮的女人越可怕 冉小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将那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姑娘,我现在,还像那个通缉犯么?” 叶儿媚绢帕掩唇,娇俏一笑,袅袅婷婷地闪过兄弟二人,合上房门,又回到桌前,将食盒中的晚膳一一拿出,才开口说道:“二位公子,这是我们兰芳苑的招牌点心,您尝尝。” 冉小乐掌心冒汗,死死攥着弟弟的手,凝神盯着叶儿媚,“姑娘…” “只是开个玩笑,莫要当真。”叶儿媚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拿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笑道:“媚儿既然救了公子,自然和公子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又如何会加害公子?” 冉小乐将信将疑,他不知道也没工夫细想这个叫叶儿媚的老鸨会不会害他,或者说,他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就算有所图,图的也绝不是他。 “那你为何救我?” 叶儿媚用她那双翦水秋瞳睇了一眼冉小安,又对冉小乐盈盈一笑,“公子当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不许赖账呦,冉公子可是把弟弟卖给我了。” “你他妈放屁!” 冉小乐甚至无暇去犹疑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只担心一件事。 那个晦暗的清晨,只因自己的无心之失,便让这个孩子敏感的心几乎支离破碎。他不敢想象,倘若十四岁的冉小安真地相信了叶儿媚的话,误会自己利令智昏故意将他抛弃,将会导致什么不可名状的后果。 也许,就彻底回天乏术了。 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除了这件贴心小棉袄。 冉小乐连忙转了个身,将弟弟紧紧抱在怀中,也不管他信不信听不听,只是无语伦次地解释着:“宝贝儿,别听她胡说啊,哥卖了自己也不会卖了你的,你别瞎想啊,乖…你信哥,小安,你说句话,别吓我啊…” 声音由急切逐渐变为哭腔,除了死也不肯放开搂着弟弟的手臂,冉小乐不知所措。 冉小安冷静地沉默着,沉默到让冉小乐害怕,更让他怀疑,在那段记忆的空白里,会不会确实做了什么追悔莫及的事。 毕竟,对于自己人格上本能的鄙陋,他颇有自知之明。 “哥哥…” 冉小乐还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嘟嘟囔囔喋喋不休,小安用下巴在他肩上磕了磕,在他耳边大声喊道:“哥哥!” 冉小乐愣了三秒钟,这一次,换他吸着鼻涕打着嗝,啜泣地望着弟弟了。 “小安…” 小安捧着他的脸为他拭去眼泪,笑得烂漫无邪:“哥哥不会扔了小安的。” 冉小乐又愣了三秒钟才破涕为笑,“宝贝儿,你信哥?” 冉小安笑着搂住他的腰,脑袋抵在他的肩窝里奶声奶气地说道:“哥,我饿了。” “饿?那就吃,吃!” 冉小乐大概是高兴坏了,他那简单的脑回路不可能同时容得下紧张和兴奋,以至于,他转眼就将房中的绝色女子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对弟弟献殷勤去了。 “小安,你吃这个。”正好有两碗米饭,冉小乐给弟弟拨走了自己的大半碗,直堆出一个小山包才肯罢休,“饿坏了吧?” “嗯!哥,你也多吃点,瘦不拉几的。” “我吃我吃。”冉小乐一边给弟弟夹菜,一边才从亢奋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啊”地一声把筷子拍下,又一把夺过小安的碗,“别吃了,有毒!” “哥,哥!”冉小安淡定地把自己的碗从他手中拿了回来,给他夹了一块鸡腿,“没事,没毒,吃吧。” “哦,对,没事,没事。” 冉小乐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安这么一说,他就当真乖乖坐好,老老实实地吃起饭来。 可冉小安却凭他小鹿般敏锐的直觉感受到,哥哥心不在焉,他慌了。 叶儿媚从始至终都倚着桌角,气定神闲地扇着手中的圆扇,笑眼嫣然地望着着一惊一乍的哥哥和面不改色的弟弟。直到兄弟二人吃好,看着小孩为哥哥抹了抹嘴角,又不慌不忙地坐到哥哥腿上,才打了个呵欠,笑道:“二位公子,饭菜可还合口?” 冉小安点了点头,“多谢。” “不谢。” “不是谢这顿饭,是谢姐姐收留了我们。” 叶儿媚笑容稍敛,“你想起来了?” “并未。”冉小安勾起唇角,“只是猜到了。” “哈哈哈…”叶儿媚拈着帕子谑笑,朝冉小乐扬起下巴,“看看你,还没你弟弟聪明呢!本想逗个闷子,没想到真把你给吓到了!冉公子,媚儿这厢赔礼了。” 冉小乐瞪着他那死鱼眼懵了半天,才讷讷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儿媚咬了咬秀丽的绛唇,“公子,我说的话,你还信么?” “你先说。” 叶儿媚起身,款款踱到冉小乐身边,俯身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今日的他,和那日的他,不是同一人。” 冉小乐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回话,冉小安先猛一扭头,“什么不是同一人?谁不是同一人?” “没谁。”被小安听到了,叶儿媚也不甚在乎,她点了点小孩的鼻头,笑道:“你哥哥那日晕倒了,我进城时正巧路过,一时兴起想要积德行善,便收留了他。” 冉小安皱起眉头,“那我呢?” “你?”叶儿媚并未回答,兀自收拾了食盒,走到门口却停住脚步,晏晏回眸,“小弟弟,你说呢?” “什么意思?” “小安!” 冉小乐拉住了想要追上前去的弟弟,“不用理她,胡说八道罢了。” “哥哥…” “乖,没事。” “可是…” “没有可是。” 冉小安紧抿着嘴唇,用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哥哥,又突然嘴角上扬,露出那属于孩童的无邪痴笑:“哥哥,你教我写张小悠的名字吧?” 冉小乐怔了一瞬,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好。” 叶儿媚从兄弟二人的房间里出来,正撞上匆匆跑上楼的来福,“姐儿,段府的人方才送信来,说是今晚段老爷要过来,让您备上。” “嗯,知道了。” 来福躬身退下,刚走了两步,却又被叫了回去。“姐儿,您还有吩咐?”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呦!您这一说,可不十五了么!”来福谄笑着哈了哈腰,“姐儿,段爷放着中秋家宴不去,偏偏连着两日都跑来寻您,可见是对您着了魔。姐儿,今夜良辰美景…” “来福。”叶儿媚厉声打断了他,“去,和段府的人说,我今儿个不巧来了红,无法服侍段爷了,媚儿定会送上最可人的姑娘给他赔礼,不比媚儿差的。” “姐儿,这…不好吧?” “不妨事,那姓段的无非就是一个低俗荒淫之徒,看见年轻貌美的雏儿,还会来讨我这半老徐娘的麻烦么?让王妈找几个新调|教的好货色便是,去说吧。” 来福张嘴还想奉劝两句,叶儿媚不耐地挥了挥手,不欲多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当然晓得来福的言外之意,娼妓,不过是一个新鲜的玩物,哪有拒绝权贵的资格?用美色换得青眼有加,用身体换得垂涎欲滴,用尊严换得富贵荣华,却总归免不了色衰爱弛的下场,沦落进尘土和烂泥碾作一滩。倒不如趁着芳华未逝,倚门卖笑,对这自甘堕落的玷污感恩戴德,匍匐着央浼,求他们再贪婪些,再肮脏些,再可悲些,才好教这柳宠花迷的幸运日子,再长久些。 叶儿媚望着房间内阁中的灵位,凄然一笑,“对不住,可除了这般,我没脸见你…” 她打开内阁的窗,不同于正门的聒噪繁华,这里僻静得很,放眼望去,除了那残垣断壁之上已经泛了黄的爬山虎,不见一丝活物。 “你看,我给你的地儿好不好?” 叶儿媚没有笑,她的笑容太虚假,配不上这里。 或者说,这里是唯一一个,能承载她真实的地方。 “想不到吧?偌大的京城,竟有这般荒凉之处。呵,倒随了你的性子,喜欢清净。” 叶儿媚抱膝靠着墙角,怔忡地盯着地面,仿佛那个人就在眼前,呓呓地说道:“你走得干净,教我过不得一个安心的中秋…也罢,你这人一辈子从未使过性子,所以才生得漂亮却不得男人欢心,死都死了,便由着你任性一次…” “那个孩子挺好的,只是…”叶儿媚欲言又止,“说这些做什么呢?他和你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看,你费劲巴力地死了,却还是没能如愿,是不是傻?” 她说着说着,大抵是昨夜被那姓段的折腾得太累了,又可能是难得卸下心防,竟泛起倦意,侧身躺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不一会儿便打起盹来。 皎月如水,莺歌燕语总予人盛世繁华的假象,一帮子自诩骚客的嫖客揽着俗世水粉吟风弄月,只能姑且做做表面文章,却不知到底共赴了谁的婵娟。 叶儿媚打了一个哆嗦,她被冻醒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既然已经拒绝了段府的人,想必此时那老色胚已经温香软玉地享受上了。在这热闹的日子讨了个清净,叶儿媚干脆不再露面,将脸上的浓妆艳抹卸了,用碧簪随意拢了个髻子,绕到兰芳苑的后厨,从小门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 “姑娘…” 叶儿媚站在小巷之中,并不回头,“军爷,巧得很呐。” “我…” 小门卫踟蹰了一阵,还是耷着脑袋匆匆跑到叶儿媚面前,支支吾吾地挠着头发,堂堂八尺男儿羞怯得像个丫头。 叶儿媚从容地望着他,哂笑一声,“小军爷,您再抓,头发可就要被薅没了。” “哦…那个…” “军爷是来逛窑子的么?正门不在这。” “我不是,我…” “哦,不是啊。”叶儿媚一步一步贴近他,软声细语地笑道:“那是…来寻媚儿的?” “我…嗯。” 叶儿媚停下脚步,素雅的眸子注视着身前的人,“寻媚儿做什么?” 男子抿了抿嘴唇,憨憨地笑了笑,“姑娘的帕、帕子…我、我收到了,很、很是好看,多谢…多谢媚儿姑娘。” 叶儿媚挑了挑眉毛,“军爷是紧张的?还是…” “对不起,我、我是结…结…结…” “不碍事。”叶儿媚莞尔,“小军爷,屁股没开花么?” 这般霞姿月韵的叶儿媚,男子大概是看得痴了,嘴张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没…不疼,姑娘不、不必挂怀。” “我没挂怀!” 叶儿媚突然冷下脸,目光如这月色一般冰寒。 “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像做错事的孩子似地,头埋得更低,小心地说道:“我家就、就在那边的小巷里…曾经、饿得紧,来、来兰芳苑的后厨偷、偷过吃食,有幸见、见过姑娘…” 后街的小巷,要被遗忘被粉碎的贫民窟,污染着京城里富贵人的眼。 见叶儿媚不说话,男子以为自己惹恼了她,连忙解释道:“我…我偷…不是、不是故意的…我家里…我…” 他越是紧张,便越是手忙脚乱,竟在这秋夜里急出一头冷汗。 “你喜欢我?” 男子猛地闭上了嘴,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嚅嗫道:“我、我配…配不上姑…” “我是娼妓,哪有什么配不上的?” “姑娘不是!” 叶儿媚哈哈大笑,“怎么不结巴了啊?” 男子从怀中拿出叠得方方整整的绢帕,双手爱惜地捧着,仿佛那是什么圣洁之物。 “叶儿姑娘,我、我叫蒋正,你等、等我为你…赎…” “我是老鸨,有的是银钱,不必赎身。” “那你…”蒋正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叶儿媚。 叶儿媚冷笑一声,老实人就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连失望都是。 “我就是贱。” 叶儿媚愤然拂袖,从蒋正身侧擦肩而过,“以后,莫要再来了。” “叶儿姑娘!” 蒋正挨了板子,整个人走路都一瘸一拐,但他还是追了上来,拽住了叶儿媚衣袂一角,又连忙松开了手,“对、对不起。” “你不用对一个婊|子说对不起。” “不是的!” 蒋正蹒跚绕到她身前,“我、我虽不知姑娘的苦楚,但、但我知道你是好、好人…” 叶儿媚淡然一笑,“我是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人贩子,还害你挨了打,你非但不记恨我,反而觉得我是好人,这是为何啊?” 蒋正摇了摇头,“姑娘怕是早、早就忘了,不说也罢。”他将自己打了补丁的破旧大氅一脱,塞进叶儿媚手中,一字一顿费力地说道:“那个,我要、当班去了,天、天凉…姑娘若是不嫌弃它、脏…便、便穿着吧…不、不必还我…” 他说完便垂头丧气地跑走了,只留叶儿媚独自伫立在婆娑月影之中,呆呆地望着那个傻子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一步三回头地跑远。心中漠然冷笑,这又是什么穷鬼骗取芳心的低劣手段?可那捧着大氅的手,却又不知不觉那么,那么,那么暖,暖到蒸腾了眼眶中朦胧的湿热,暖到让她在这孤寂的夜色中,仿佛真地,看到了花好月圆。 第25章 这辈子是别指望娶媳妇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叶儿媚给兄弟二人安排的房间甚是清静,若不出门,竟连一丝外面的热闹都窥悉不到。不过这也正合了冉小乐的心思,且不说他是一个谋害皇室的通缉犯,实在不适合在这种时候招摇过市,就说弟弟这个冰肌玉骨的美人胚子,在这种风月场合,当然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省得因这倾国倾城的容貌招惹了祸患。 冉小乐搂着弟弟靠在床头说着体己话,小安倒是乖巧,半点少年的顽劣心性也无,只是被哥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脑袋,像一只依偎在主人怀中昏昏欲睡的小奶猫。 就差喵一声了。 冉小乐大概是父爱泛滥,也可能实在是百无聊赖,竟然学着动画片里的家长,给小安讲起了故事。 那些他笔下的,从不曾被认可的故事。 每个作者的文字里多多少少都会承载一些自己的影子,或是束手无策的人生,或是遥不可及的期冀。冉小乐的头脑很简单,他就是想写那个被认为幼稚的童话世界,罗锅可以挺直脊梁,瞎子可以见到光明,癞蛤|蟆可以吃到天鹅肉,他也可以拥有美满的家庭,挖掘出无人问津的宝藏。 “哥哥…” “嗯?” “你讲的那个憨厚老实的大哥,最后和姑娘成亲了么?” “当然了。他们还会生小宝宝。” 看见小孩撅了噘嘴,冉小乐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怎么了?多美好的结局啊。” 小安仰着小脑袋盯着他,“哥哥喜欢?” “喜欢啊,成家,立业,娶亲,抱娃,人生赢家,谁会不喜欢?”见怀中的小孩没有反应,冉小乐挑了挑他的下巴,“咦?你不喜欢?” “没,喜欢…” “别骗我啊。”冉小乐捏住他嘟起的小嘴,笑道:“那你这嘴是什么意思?” 小孩哼哼了两声,冉小乐松开了手,见他脸上竟是一副怅然神色,不知又戳中了这小哭包的哪根神经,连忙柔声问道:“宝贝儿,咋了?怎么不高兴似的?” 小孩使劲搂紧了哥哥的腰,整个人都粘在了冉小乐的身上,讷讷地说道:“哥哥,你若是娶了亲,会像这个大哥一样疼媳妇不?” “我若是娶妻啊…” 冉小乐舔了舔嘴唇,他还真没妄想过。 “会吧。” “那…那会疼你的孩子么?” “废话,当然会啊。” “那…那…那…”小孩急切地追问道,“那我呢?” 冉小乐愣了一下,总算是明白过来,他使劲戳了戳小孩的脑门,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啊,满脑子天天净想着啥?” 小孩不依不饶:“哥哥,我呢,那我呢?” 冉小乐揪住小孩的耳朵,将他快要贴在自己脸上的脑袋向后扯了扯,“你也要娶亲啊,也会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疼的。” “我不娶亲!” “为什么?” 小孩躲进他的肩窝,低声说道:“小安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和别人,交不了心的。” “你啊…”冉小乐抚摸着小安的后背,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本是没有多想的,但冉小安这么一说,冉小乐便不能不多想了。 他的小安,倘若失去了他的庇佑,又还会被谁真诚以待呢?那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女主么? 想到那个女人,冉小乐突然感到迷惘,心头不知哪处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还有多少年啊,就开始舍不得了。 冉小乐这才意识到,终归会有那么一天,冉小安丰满了羽翼,长兄如父,他要跪下来为自己敬奉一杯高堂之茶,然后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走完人生的归途,从此以后,故事中再也无他。 本以为一想到就会嘴角挂笑的情景,本以为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盼望着的期待,却仿佛被扎透了心扉,只剩下绞肉般的疼。 等到最珍贵的宝贝不再需要依赖自己肩膀的那一天,我,又该何去何从?亲手把他赠送给另一个人,而后像爷爷一样,无牵无挂地,从他的人生中退出么? 不公平,不甘心,凭什么? “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冉小乐抱紧弟弟,在他头顶的发旋上轻轻一吻,他不想面对自己的钻营和自私,却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 “小安,如果哥哥不成亲,你会陪我一辈子么?” 说到底,不过是得不到那些奢望中梦寐以求的幸福,贪得无厌罢了。 在这个世界,我只有你,也只会有你,那些美满我祈求不来,便只能想方设法将你挽留在身边,若不然,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先是恐惧,进而才会是爱。 小安蓦地仰起头,明亮的双瞳灿若星辰。 “若是小安不成亲,哥哥便能不成亲?” 冉小乐愣着点了点头,“嗯。” 小孩腾地挺起腰板,跪在哥哥腿边,“那,说好了,小安不成亲,哥哥陪我一辈子!” 不带一丝踌躇,仿佛这是一笔占尽天大便宜的买卖。 冉小乐突然想到爷爷去世的那个夜晚,在那个无名的孤坟野冢之前,小孩也是这样,把自己交托给他,笃定且屹然。 “说反了。” “嗯?” 冉小乐将弟弟揽入怀中,在他背后不争气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渍,笑道:“说好了。” “嘻嘻。”小孩仿佛如释重负般地又确定了一遍,“哥,你真不会娶亲的,对吧?” 冉小乐翻了个身,让弟弟在自己的臂弯里躺下,望着他那充满憧憬的眼神,忍不住在他小巧的鼻头上刮了一下,“有你一个人闹我就够够的啦!” “嘿嘿…” “又傻乐个毛线啊?” 小安头抵在他的胸口上蹭了蹭,“开心。” 冉小乐忍住心间溢出的那点感动,心满意足地亲了一下弟弟的额角。 在这相濡以沫的陪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冉小乐其实难以分清,到底谁才是那个任性的孩子。 他从不相信承诺,更遑论所谓“说好了”的戏言,但他打心眼里给自己立下一个牌坊,能背离这幼稚誓约的,不能是他,只能是冉小安。 明月皎皎,兄弟二人自有无人打扰的团圆。 繁华散尽,兰芳苑也已入了夜,连嫖客都折腾够了,整个京城都笼罩进了静谧之中。 “饿不饿?” 小安摇了摇头,抱着哥哥的手臂低声说道:“哥,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 越是这样说,冉小乐便越是心疼,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纪,孩子肯定饿坏了。 “你等着。” “哥你干嘛去?” 冉小乐拍了拍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安抚道:“现在外面应该没啥人了,哥去给你找点吃的。” “别,我不饿。” “我饿,你呆好了,别动。” “不要!”小安环住他的腰不肯松手,“你别,外面危险。” “你…” 门被猝不及防地推开,兄弟二人齐刷刷地惊了一下,一见来人,又齐刷刷地松了口气。冉小乐扭头对弟弟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宝贝儿,咱们有吃的啦!” “嗯!” 叶儿媚瞧着着亲密无间的兄弟俩,眯起的秋眸中闪烁过一丝若隐若现的困惑,但随即便被那标致的笑容取代。 “招待不周,二位饿坏了吧?” 冉小乐拽着弟弟下了床,也懒得去计较这女人不敲门的唐突,谄媚地搓了搓手,“姑娘,这么晚了,您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叶儿媚嗤笑一声,抬了抬手中的食盒,“怕您饿死,亲自给您送饭来了呗。” “姑奶奶,您可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冉小乐没皮没脸地接过食盒,迫不及待地打开,闻着里面诱人的香味,就差给叶儿媚跪下了。 事实证明,饿坏了孩子的父母,既没出息,又没骨气。 叶儿媚一边盈盈为房间点上一盏油灯,一边看着恶鬼投胎般的兄弟俩,“还可口?” “可口,可口。”冉小乐忙不迭地应着,叶儿媚福了个身,说道:“那媚儿就不叨扰了,二位用完将东西放着就是,明早我自会来收拾。” 冉小乐用力咽下一大口噎在嗓子眼里的馒头,起身作了一揖,“多谢姑娘了。” “不谢。”叶儿媚嫣然一笑,掩上房门离开了。 “哥哥…” “哥哥…” “哥哥,你在哪啊?” 高昂的唢呐声喜庆却刺耳,铺天盖地都是满眼的红色。冉小安在这千篇一律掬着笑的人群中心急如焚地穿梭,却找不到那个本该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人。 “哪来的孩子,别捣乱了!” “滚开!” 冉小安急红了眼眶,他发疯似地吼道:“我哥哥呢?我哥哥在哪?他在哪!” 到处都是醉醺醺的人,有人斜睨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欢笑酩酊,无人理会他的焦灼。 “小安,在找你哥哥么?” 冉小安朝着梯子上的人张望而去,那女子红纱掩面,却难敌夭桃浓李般的绝色,凤冠霞帔,红装如霞霭般耀目,只晃得冉小安睁不开眼。 “叶儿姐姐,我哥哥呢…” 小安带着浓重的哭腔,宛若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蹿到了叶儿媚身旁,“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你要找小乐?” 冉小安眼前一亮,“嗯!” 叶儿媚握住小安的手,明眸善睐,“小安既然是我夫君的弟弟,自然也就是我弟弟了。随我来。” “夫…君?” 冉小安尚未从浑噩中回过神来,转眼便被叶儿媚带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房中,红烛帐暖,处处都是凤鸾和鸣的甜腻。 “这是…” “小安?”穿喜服的男人兴冲冲地走了过来,幸福得派若两人。 “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小傻子,我是新郎官,不在这里又在哪儿啊?” “新郎官?” “呆子。”冉小乐牵起弟弟的手,嗔怪道:“咦?怎么这么凉啊,你又没好好盖被子是不是?” 冉小安狠狠甩开他的手,吼道:“哥!你真要成亲?” 冉小乐一头雾水,“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对你媚儿姐姐一见倾心,以后她便是你嫂嫂啦!” “不可能!你骗我!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说过不成亲的!” 冉小乐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儿时的玩笑话又如何能够做数?你将来也是要成亲的。” “你骗人!”冉小安一把推开哥哥,拔出腰间的匕首跑了出去,“我要杀了她,看她还如何能抢走你!” “小安!” 哥哥的呼喊那么近又那么远,冉小安一刀刺进叶儿媚的胸膛,却不见她流血,他拔刀又刺,仍是不见异样,甚至连声痛苦的呻|吟都没有听到,他闭着眼睛胡乱挥舞着匕首,直到手臂都酸痛了才堪堪睁开眼睛,然而,他满头大汗是真的,面前空无一物也是真的。 “呵呵…” 冉小安猛一回头,只见叶儿媚一身锦衣素装,怀中抱着一个襁褓,满面温柔地安抚着里面的婴孩。冉小乐的手揽在她的肩膀上,目光中尽是脉脉温情,他不厌其烦地发出“啦啦啦”的声音,逗得那个孩子手舞足蹈咯咯直乐。一家三口的头依偎在一起,连余光都是和煦的暖阳。 “哥哥…” “小安?来。”冉小乐仍是笑得如沐春风,“看看你小侄子。” “我不看!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冉小安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肆虐的妒火就要将他的心肝燃成灰烬,可那钻心入骨的悲哀却让他软若无骨,没了半分力气。 他被抛弃了,被,抛弃了。 “哥哥!” 冉小安嚯地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全身都湿了透彻。 心跳如擂鼓,那摇摇欲坠的惶恐太真切,那束手无策的失去太真切,那一无所有的痛苦太真切,他坐立不安。 恍然中发现,他果然不在那个房间,更令他怛然失色的是,冉小乐不见了。 是妄诞,还是真实? 冉小安来不及细想,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他很明确,哥哥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他冲出房门,却撞上了同时冲进来的人。 他恨这个人,这个哪怕只是在梦中抢走了哥哥的人。 冉小安刚要抽出匕首,叶儿媚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厉声道:“我不知道你小小年纪竟在想些什么不堪的东西,也不知道你那个哥哥平日里对你做了什么下作事,但你若当真惦念他的好,便给我停止你的胡闹!” 冉小安歪头盯着她,也不理会脸上火辣辣的疼,冷静得出奇:“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儿媚执起他的手,一边将他往外拉一边急道:“来不及多言了,先走再说。” “我哥呢!” 叶儿媚停住脚步,阖目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忽一拂袖,冉小安便晕了过去,她运气扛起孩子,四下张望了一周,便向着兰芳苑的后门小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梦啊是梦~ 第26章 舒坦的日子总是撑不过三秒 酒足饭饱后,冉小乐洗了一把脸。也不知这水是叶儿媚何时备下的,放在木桶里,一凉一热,掺和在一起,温度刚好合适。 “哥,你干啥呢?” 冉小乐揉了一把黏上来的小脑袋,笑道:“到床上坐着去。” “就不。” “听话,别捣乱,哥一会儿就过去。” “那你快点哦。”小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乖乖坐到床沿上,生怕他跑了似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哥哥。 冉小乐往温水里又舀了些热水,用手试了试,微微一笑,可以,受用得很。 “来,宝贝儿。”冉小乐把木盆端到床边,还挺沉。 “哥,你要干啥?” “傻啊你,看不出来啊?自己把鞋脱了。” “哦。”小安两只小脚互相一蹬,一双破布鞋便被踹飞了出去。冉小乐狠狠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这死孩子,就不会好好脱鞋?” “疼!”小孩摸着自己的脑袋嘀咕道:“一会儿我再捡回来就是了嘛。” “得了吧你,赶快把脚放水里去,别冻着。”冉小乐指使着弟弟,自己小跑着把那双布鞋捡了回来。鞋是在天香阁的时候方槿找人做的,穿得久了,路也走得太多,大拇指都把鞋头的布顶烂了。 “哥,你别生气。” 冉小乐手捧着破鞋,心疼地看了一眼正朝自己摇尾巴的小狗子,“我没生气。” “嘿嘿…” “唉。”冉小乐叹了口气,自己小时候只是穷,却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这孩子才十四岁,便走南闯北地,嗯,要饭,被迫行了万里路,竟连一页书都没有翻过,比起自己都相形见绌。 和所有父母一样,冉小乐的心底是羞惭的,爷爷将小孩托付与自己,却什么都给不了他,什么都教不了他,甚至,连个安稳日子都无力许诺于他。除了陪伴他颠沛流离,所有的一切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平白了误人子弟。 可小安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曾说过,其实就算他说了,冉小乐的心里也未必就能好过些,只是小孩不说,不比,不求,会让这个窝囊废哥哥更难受罢了。 “哥,你咋了?” “小安…” “嗯?” “算了,没事。”冉小乐轻呼了一口气,矫情什么?日子再烂不是也得硬着头皮过下去? 冉小乐勉强笑了笑,“鞋破了,哥晚上给你补补。” “哥哥的鞋也破了呢。” “都补都补。” “哥哥教我吧?” “一个男孩学这干啥?招人笑话。”冉小乐把鞋放到一旁蹲了下去,他握住弟弟脏兮兮的脚踝,笑道:“瞧瞧你这个小泥鳅。” “嘻嘻…哥,水好暖和啊。” “是吧?这样小安就能睡个好觉啦!” 冉小乐耐心地揉捏着弟弟的小腿,好让他解解乏。小安一身精瘦,一双小脚倒是生得胖乎乎肉嘟嘟的,也不见风尘仆仆的痕迹。冉小乐玩心大起,忍不住在这双小猪蹄子的脚心挠了挠,果然戳到了小孩的命门,一阵咯咯咯的爽脆笑声从头顶传来,作茧自缚,溅了他这个罪魁祸首一身水花。 “哈哈哈…哥,别,我痒…哈哈哈…” 冉小乐还想再威胁两句,却发现无话可说,小安平日乖顺得像只小猫,还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末了,只得搪塞道:“以后好好学写字,知道不?” “我啥时候…哈哈哈哈…不好好学了…” “顶嘴?” “没有,别,哥,饶了我吧,痒痒。” “行吧。”冉小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放过了小孩,“你呀,可别让其他人知道你怕痒。” “嗯!只有哥哥知道。” “切,傻样。” “哥,这水可舒服了,你也泡吧。” 冉小乐往他脸上弹了一把水,笑道:“没水了,下次吧。” 小安猫着腰去够哥哥的脖子,撒娇道:“那你和我一起嘛!” “你给我坐好咯,别再栽了!”冉小乐顺了顺小狗子的毛,起身将弟弟抱到自己腿上,“哎呦你可真沉。” “哥,我好像又长高了。” “嗯,是,营养不良也不耽误你长个。” “等我高你一头,你就能坐我腿上了。” “可拉到吧,你当谁都像你一样赖皮,非得让人抱着。” “嘻嘻…”冉小安蹭了蹭屁股,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哥哥怀里,懒洋洋地说道:“哥,你也快把鞋脱了,不然水就凉了。” “嗯。”冉小乐也把鞋一蹬,将脚泡进水中,小安嘿嘿傻乐了两声,两只小脚便偷偷摸摸地踩到了哥哥的脚背上。 “哥,你的脚都磨破了。” “嗯,没事,不疼。” 冉小乐不是宽慰弟弟,他皮糙肉厚,确实不疼。 “你呀…”冉小乐把玩着弟弟的小手,宠溺地笑道:“人是长大了,怎么手还是这么小?比我的小一个指节呢。” “哥哥不喜欢我的手?” “怎么会?”冉小乐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将弟弟的小手包裹住,“攥着多舒服啊。” “嘻嘻,攥一辈子。” “嗯,好。”冉小乐仔细端详着弟弟粉嫩的小手,啧啧道:“就是有点像姑娘。” 小安撅起嘴,怏怏地嘟囔道:“我才不是姑娘呢,将来要背哥哥的。” 冉小乐心里一软,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行,哥等着,我们小安是男子汉。” “嗯!” 兄弟俩又腻歪了一会儿,水已经不热了,冉小乐看着倚在自己肩膀上睡得安稳的小孩,怕他秃噜下去,便托着他的屁股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为他擦干湿漉漉的脚,轻轻盖好了被子。 夜深人静,冉小乐坐在床边,怕光太亮小安会睡不好,只能借着微弱的烛火穿针引线。他眯着眼睛,脸都快钻进臭鞋里面,废了半天功夫才用他那双不甚灵巧的手堪堪将洞缝了个结实,虽和美观沾不上边,倒也能凑活着穿,反正哥俩日子过得粗糙随意,舒服就行。 冉小乐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在弟弟的小脚下面比划了一下,嗯,尚可。他把鞋放到地上,趁着屋外鸦雀无声,端起那盆洗脚水,想要找个地方倒掉。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冉小乐倒完水正要回去,似乎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声音由远及近,待他意识到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时,已经拎着盆僵在原地,背脊发凉,抖如筛糠了。 通天的火把将夜映照得亮如白昼,冉小乐几乎是竭尽全力才使自己迈开脚步,风驰电掣地冲回了房间。 “小安!快起…叶姑娘?” 叶儿媚正站在床边,听见他进来,回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还没等冉小乐反应过来事情的原委,就遭了劈头盖脸的一个耳光。 “你!干嘛啊?” 冉小乐怔愣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红肿的脸颊,满脸莫名地望着叶儿媚。 “我做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做了什么?” “我…” “你可知你弟弟所梦何事?” “梦?什么梦?”冉小乐大惑不解地问道:“叶儿姑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 “姐儿,不好了!外面来了很多官兵,把客人全都赶走了,说是要捉拿什么朝廷钦犯!” 不知是哪个妓子的叫喊打断了叶儿媚的话,冉小乐恍然,也顾不得她无缘无故的嗔怒,连忙爬起来跪在叶儿媚身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抓住她的裙裾哭求道:“叶儿姑娘,你若对我有什么怨恨的,咱先放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因为小安才帮的我,那你现在救救他啊!小安生得那般俊俏,万一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落到恶人手里,怕是就…就…” “还用你说!”叶儿媚怒不可遏,她慌忙看了一眼窗外,又跑出房门朝楼梯下张望而去,果见衣衫不整的嫖客匆匆落荒而逃,其中不乏达官显贵。官兵们气宇轩昂地堵在兰芳苑门口,一个个对照画像查验后才肯放人。 任谁都对那画像再熟悉不过,在京城里张贴了四年,妇孺皆知。 “那人在哪里?” “就在楼上的暖阁,我带您去。” 叶儿媚一惊,饶是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她也不敢相信,出卖自己的,竟然是跟随了自己八年的,被自己视若心腹的,来福。 走了这么多弯路,戴了这么多面具,却还是窥探不出人心的深不可测。 叶儿媚定了定神,电光火石之间,她便做好了决定。 “来不及了,冉小乐,兰芳苑已经被包围了,连窗外都是人!无路可退了,若不把你交出去,我们都得死。你懂么?” 冉小乐还跪在地上,准确地说,他已经吓得无力站起了。 “说话啊!没时间了!” “懂…懂!”冉小乐怔忪地点了点头,“那小安,小安怎么办?” “那通缉犯只有你没有他,这倒好办,你先下去,做得要逃命的样子,我趁机将他抱到我房里去,明白了么?” “好…好…” “那你还不快去!” “哦,是…是。”冉小乐忙不迭地爬起来,腿一软又栽了下去,他咽了咽口水,凝神深吸了几口气,跌跌撞撞走到门口,脚步一滞,“叶儿姑娘。” “嗯?” “小安身上中了毒,必须去苍狼岙才可解,求你带他去天香阁找一个叫方槿的人,他不会坐视不理。” 叶儿媚一惊,随即便又恢复了神色,“倘若他就是坐视不理呢?” 冉小乐垂眸,“那就…就让这孩子自己去吧,也是命。” “嗯,我答应你。” “还有…” “别浪费时间了,有话快说!” 冉小乐抿了抿嘴唇,凄然一笑,“若是小安醒了寻我,你随意编个理由便是,千万不要对他说…说我不要他了,好么?我求求你了,我不想让他恨我…” 叶儿媚冷眼盯着他那绝望的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多谢了。” 冉小乐最后瞧了一眼床上的孩子,繁花似锦不过是一场黄粱,终会迎来大梦初醒的哗然。 你是主角,而我,不过是一个过客,不必唏嘘,更不必喟叹,命该如此。 再不舍,一曲终了,也要尽欢而散。 冉小乐摇头苦笑,奇迹般地,他竟然,不害怕了。 叶儿媚将小孩安置妥当,镇静地捻了些胭脂,微微扯开了些衣襟,露出半个白璧无瑕的肩膀,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温婉神色,推门而出。 “哎呦,来福,这是怎么了?唉?来福?”叶儿媚打了一个呵欠,款款走了下来,她终日浸淫于声色场中,自然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谁是那个撬得开的砖。 好在,这领头的一看便不是什么磊落之徒。 叶儿媚不动声色地向那男人靠近了些,只用余光打撩,却连正眼都不赏看一眼。 “呦!这是哪位客人啊?怎么被抓了?” 冉小乐像一只丧家之犬被五花大绑,头上鲜血淋漓,脸上鼻青眼肿,虚弱得被一群衙役踩在脚底下,怕是已经挨了一顿胖揍,为防他咬舌自尽,嘴里被破布塞得满满的。叶儿媚花容失色地尖叫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故意跌进了那领头男人的怀中。 “哎呀!”叶儿媚这才含羞带俏地瞧了那官爷一眼,咬着娇艳欲滴的唇瓣,怯生生地说道:“爷,对不住,只是媚儿没见过这阵仗,吓得不轻…” “姑娘。”那男人扶住他的腰,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做什么,只得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不认识他?” “瞧您说的,这人的通缉令都传遍大街小巷了,哪里会不认识?只是不知他是如何跑到媚儿这兰芳苑的?” “不知?可姑娘的人却说是你给他接过来的,还好生伺候着呢!” “话可不能乱说!”叶儿媚轻拢云鬓,似是受了极大委屈似地用丝帕点了点眼角,嘤嘤说道:“官爷大可问问这兰芳苑上下谁见过此人!连窑姐儿都没见过,他一个车夫倒是见过了!”她潸然垂泪,凤眸微挑,指着来福怨怼地说道:“来福,我平日待你不薄,只不过是前几日你做错了事,克扣了你几个月的银钱,你便要如此诋毁于我,让我一个弱女子背上这欺君罔上的罪名么?也忒歹毒了些!” 来福伺候叶儿媚多年,素来知道她的手段,此时心慌意乱,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莫要信口雌黄!分明就是那个孩子求你…” 男人想起什么似地,正色道:“他确实说过,姑娘你除了救了这个罪人,还救了一个孩子。” “孩子是多了去了,救却从何说起?”叶儿媚恼道:“官爷,我这可是妓坊,干的都是损阴德的勾当,买几个年轻漂亮的雏儿罢了。孩子的卖身契在我手里,求我放了他们倒有可能,救他们?哼,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倒叫这种不长眼的奴才搬弄了是非乱嚼舌根子,扰了您的清静。” “你胡说,分明就是…” “就是如何?”叶儿媚声色俱厉地打断他,状作向前迈了几步,将自己半遮半掩的酥胸恰到好处地送到男人的眼皮底下,“你分明就是欺负我无依无靠,给我们这帮妓子端茶送水,脸上逢迎讨好,心里却指不定埋了多少怨恨,想借此机会轻贱于我呢!” 叶儿媚越说越伤心,只哭得泣不成声,盈盈给那男人跪了下去,“官爷,可要为媚儿做主啊!” 那男人抵唇轻咳了一声,望着周遭垂首不言的其她妓子,指着冉小乐正色道:“你们…当真未见过此人?” 那些女子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叶儿媚待她们向来宽宥,她们也确实没有见过冉小乐,哪敢说半句胡话?于是一个个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生怕招惹祸患。 来福见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声喊道:“那些小孩呃…” 他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嘴狰狞地大张着,拼命想要说些什么,却哑了一般,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男人皱着眉头,“他怎么了?” “回官爷,怕是说了谎,被您的威严给吓到了。” “罢了。”男人将叶儿媚扶起,“既已将钦犯捉拿归案,便不做久留了。”他捏了捏叶儿媚的手,脸上却依然是面无表情的严肃,“打扰姑娘了。” “官爷有劳了。”叶儿媚的手指勾划过男人的掌心,回眸轻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来福,叹了口气,“官爷莫要带走我这仆人了,他也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好歹也帮了您的忙不是?” “姑娘既不怪罪,我便做了这顺水人情,从了姑娘。” “官爷客气了,若不嫌弃,叫我媚儿就是。” “好。” 男人敛起面色,笔直地站好,朝着手下挥了挥手,“收队!” “是!” 叶儿媚亲自送官兵出了兰芳苑,在那男人耳畔悄声说道:“有空再来,媚儿等着爷。” 男人眯起眼睛,嘴角轻描淡写地勾了勾,上马离开了。 冉小乐被绑在马后,像个泄了气的皮袋一般被随意拖沓着,叶儿媚狠狠合上大门,头抵着门框用力喘了好几口气,半晌,才平稳了呼吸,喃喃道:“对不住了,莫要怨我心狠,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待她转身,脸上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唯有阴鸷的狠绝。 “都回房吧。” 一帮妓子立马作鸟兽散去,只留下来福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来福呀来福,你就那么缺钱么?为了那点赏银,连作狗的本分都忘了?嗯?” 来福“砰砰”地磕着头,眼见要把脑袋撞碎,他咿咿呀呀地哀求着,叶儿媚只是冷笑一声,手缓缓抬起来福的下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想死是么?” 叶儿媚神色一凛,只听见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来福便歪着脖子,再无呻|吟的机会。 叶儿媚独自一人处理了来福的尸身,待她终于收拾停当回到房间的时候,正撞上了心急火燎寻找哥哥的冉小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上一章的插叙呦~ 发生在吃完晚饭和小安睡觉之间~ 我怕我的水平不够让大家混乱了说(*/\*) 第27章 再一次成为将死之人 冉小乐是被一阵剧烈的灼痛折磨醒的,眼前晦暗模糊,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呃…” 焦糊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先是烫,然后才是疼。 我,还活着。 活在地狱里。 冉小乐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周遭的环境,奈何一双死鱼眼实在不争气,除了那块明晃晃的烙铁滋啦啦地冒着白烟,他几乎意识不到其它存在。 “呦?终于醒啦?” 声音尖锐且刺耳,带着森冷的阴阳怪气,看多了电视剧的冉小乐即便神志不清,也对这人的身份猜出了个大概。 太监啊… 这他娘的就很神奇了。 冉小乐来不及多想,一盆冰凉的盐水便被迎头浇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身体正遭受着什么样的蹂|躏,如万蚁啮噬般,一点一点,一丝一丝,缓慢却刻骨地渗透进遍体的伤口,咬牙切齿的疼。 冉小乐本能地颤栗着,呻|吟着,他不是什么英雄,只是连嘶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招不招?” 冉小乐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抬起了头,“招…什么?” “谋害皇室!” 冉小乐轻笑一声,“当然招。” “这么痛快?”那太监也回了一声嗤笑,“那…你可认识方槿?” “谁?” “天香阁阁主,方槿?”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少装糊涂!” 下巴被死死捏住,冉小乐这才看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没有胡须,没有喉结,果然是个太监。 “我没…没装,那个方什么的,我真不认识。” 太监回首望向身后,冉小乐这才意识到,这间狭窄闭塞的刑房中,貌似还有第三个人。 得到了什么指示般,太监躬身点了点头,又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冉小乐,细声细气地说道:“你这是护着救命恩人呢?” “救谁的命?谁救我的命?” “若不是方槿救你,这四年来,你能躲到哪里去?” “我…”冉小乐咯咯地笑着,“你…你掘地三尺,说不定就能找到我的老窝了…哈哈哈…” “别装蒜!”太监气急败坏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怒道:“那你为何又回来京城?” 冉小乐咧开嘴角,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突然对着那太监啐了一口,“你、管、我。” “你!” “宋玉。” 听见身后之人唤他,叫宋玉的太监生生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臂,恭顺地退到一旁,垂首不言。 冉小乐眯起眼睛,仿佛有一道刺目的光正朝自己慢慢晕开,黄色,这个世界里人的身份,还真是好猜。 “箫睿?” “大胆!” “无妨,人之将死,咳咳,说什么不行呢?” “皇上,保重龙体要紧,这牢房里阴冷潮湿,怕是…” “宋玉。”箫睿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皇上…” “咳咳…出去…” 宋玉犹豫了一下,皇命难违,还是行礼退下了。 “你…”箫睿笔直地站在冉小乐面前,剑眉鹰目,身形挺拔修长,不得不说,即便是个昏君,却丝毫不减皇家气度。脑满肠肥的脸谱化根深蒂固了,冉小乐还有些小小的惊讶,贵族就是贵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四年前孤就知道,方槿一定是随便找了个死人来糊弄孤,咳咳咳…凭他天香阁的本事,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嗯?”箫睿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幽幽说道:“不过…孤也奈何不了他,咳咳…孤只是好奇,方槿为何把你放了?又为何让你回来这京城寻死呢?” 箫睿淡然地望着冉小乐,不疾不徐,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冉小乐不屑地笑了笑,“皇上,我是将死之人,那您呢?” 箫睿脸上的浅笑一滞,“你想说什么?” “这话该我问您,皇上,咱们开门见山,我一个死囚,需劳您大驾么?除非…” 冉小乐闭上了嘴,气定神闲地盯着箫睿,偏不把话说完。 箫睿果然比他的老祖宗们差得远,没多久便沉不住气:“除非什么?” 冉小乐挑了挑眉毛,“没什么,皇上,我不认识方槿,您大概是被谁骗了,搞错了,当然,骗您的人也搞错了。” “是么?”箫睿冷冽的神色中透过一丝愤恨,但转瞬便被深不可测的黑暗掩埋,“罢了,这也不重要,那你总能告诉孤,你是如何杀死国舅的吧?” “哈哈哈当然,当然!”冉小乐笑了半天才道:“就那么杀的呗。” “怎么杀的?” 冉小乐咂咂嘴,歪着头说道:“怎么杀的啊?日子过去太久了,我又饿得有点懵,我给您想想哈…啧,好像是…”他动了动嘴,却并不发出声音,可那夸张的口型却足够箫睿看懂了。 烧…死…的。 箫睿镇定的脸上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骇然,还有一丝…意料之外的惊喜,“国舅有最得力的贴身护卫,你又如何能烧死他?” “我厉害呗。” “有多厉害?” “您不知道?” “不知。” “那我也不知道。”冉小乐打了一个哈欠,恹恹道:“我是真忘干净了啊,皇上,您见谅。” 箫睿昂首冷笑,“是么?时日无多了,你最好快些想起来,这样也可在临死前少受些皮肉之苦,不是么?” “您说的是,我尽量。” “宋玉。” 守在外面的宋玉连忙进了刑房,“皇上。” 箫睿上下打量着冉小乐的残躯,恻恻地笑道:“好好照看他,孤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的。” “是,皇上放心。” 箫睿点了点头,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冉小乐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了。 他只记得锋利的竹签插进了手指,疼得钻心入骨,然后便是一片空白。 口渴得难受,冉小乐试着张了张嘴,大概是自己没出息的惨叫废了嗓子,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又试着动了动身子,除了酸胀得近乎麻木的手指,他那命途多舛的骨头似乎都还健在。冉小乐松了口气,勉力用手肘支撑自己坐了起来,捡起地上长了毛的硬馒头垫了饥肠辘辘的五脏庙,噎得不行,一边打着嗝一边就着碗里的污水喝了,这才精疲力竭地缩进了墙角,合上眼皮假寐,神志却格外清明。 哪里来的勇气面对九五之尊的质问?冉小乐作为一个卑微怯懦的现代人,骨子里镌刻着与生俱来的奴性,确实不太理解这样的自己。他不怕么?他怕,怕得都快要尿裤子了,但他就是扛住了,用他的执念,保护一个人的执念。 箫睿图什么?叶儿媚图什么?张三图什么?方槿又图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冉小安,或者说,段燃。 可是,段燃的什么呢?若要刨根究底,不同的人必然有不同的答案。 冉小乐想不明白,又似乎冥冥之中触碰到了那个朦胧的真相,只是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只要他参悟不透那个孩子身上的故事,就永远等不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想这个做什么呢?箫睿说的话虽是放屁,有一句却偏偏没错,他是将死之人。 倘若我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是登上往生极乐,又去向另一个地方呢? 冉小乐本以为他会欣喜若狂,然而,并不。 其实他不愿意。 那个世界里的他一无所有,不像这里,虽然破败更甚无可救药更甚,却好歹,有那么一个人牵挂着他,依赖着他,宠爱着他。 那个人,小安,我的宝贝,哥哥不见了,肯定急疯了,肯定气死了,肯定又哭要鼻子了。 叶儿媚能信守承诺么? 想到那个小哭包,冉小乐的嘴角漾起一抹温馨的苦笑,他会恨我么?会祭奠我么?会思念我么? 可是小安啊,你最好还是,忘了我。 段燃冷心冷性,冉小乐也希望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唉…” 一声无奈的喟叹,冉小乐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飘忽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上,他毫无意义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哭了。 心如刀割,再怎么百般劝慰,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这低廉的生命,更舍不得生命中的人。 原来如此啊,浮萍本无根,就是被吹散了也不会感到痛苦。冉小乐原来孤单孑然,轻淡轻松轻贱,一个人飘零在丑恶的世界,他惜命,却也无所谓生死枉然,毕竟他不配,也不值得。 可现在,竟是被连根拔起一般撕心裂肺,痛得让他渴望继续活下去。 “小安啊,哥对不起你,别恨我,别…恨我…” 冉小乐哭得泣不成声,起伏的胸膛牵扯着浑身的伤痕,可他竟在这般身体的疼痛中获得了一分微末的快感,仿佛这份切肤之痛,真的能分担了那锥心刺骨的摧残。 于是他哭得更厉害了,直到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直到他再一次虚脱晕了过去,直到他昏昏沉沉坠入梦窟,也无从解脱。 冉小乐遇见了那个惊魂夜之后的自己。 他看见警察搬走了自己焦臭腐烂的尸体,女房东仍是抱着那只肥得走不动道的京巴,捏着鼻子抱怨道:“还欠我三个月的房租呢,怎么就死了?这样以后房子还怎么租?死也不会挑地方,真晦气!” 他如同被剥夺了感情一般,没有愤恨,没有矜悲,只是眼睁睁地跟随自己的尸体进了停尸房,被解剖,被认定为意外死亡,被新闻报导,被当作笑话和谈资,再被遗忘,被焚烧,被烈火燃尽成一抔白沙,无人问津。 冉小乐抱膝守在自己的骨灰旁,呆滞且迟钝,父母没有出现,只有大哥来了一次,领走了他的骨灰,落叶归根,将他带回了家乡,入土为安。 冉小乐不相信父母不爱他,不相信父母不难过,大抵是太难过了,所以不来送他。 只不过,自己是那么无关紧要的一个儿子,有大哥来娶媳生子,有三弟来光宗耀祖,有四弟来承欢膝下,自己就如同这个时代一样,一包速冻食品,连果腹都只是充其量。 有我的墓碑么?写的什么? 坟头长草了么? 老三老四见到这座孤坟,会知道这是哥哥么? 小安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冉小乐这一辈子,终于能在死后肆意恣睢地狂笑了。 哭着睡,笑着醒。 第三次醒来,正对上宋玉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也让咱家听听。” 不过几个时辰,冉小乐便又被绑上刑架,开始新一轮的拷打和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小乐是有点可怜哈~ 不会太虐的,都是为了弟弟的成长嘛~ 第28章 骗小孩的话谁会信 夜深露重,蒋正被冻得无法入睡,他披上一层薄单衣,跑到院子里,准备劈些柴添火。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蒋正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自家的门在响,他放下斧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地挠了挠后脑勺,自己是个无亲无故的木讷结巴,家徒四壁的破败宅子更是连贼都不屑光顾,这深更半夜的,竟会有人来这种野狗都嫌弃的鬼地方么?莫不是走错了吧? 他本是不欲理会的,奈何敲门声愈演愈烈,让他想忽略都不行,只得满腹狐疑地走到门口,试探地问道:“谁、谁啊?” 声音蓦然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却并未吱声,只是轻咳了咳,蒋正先是一惊,继而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离那魂牵梦萦之人,竟只有一门之隔。 “笃笃…” 明明听见人来了却不见动静,叶儿媚又急躁地扣了扣铺首上的衔环,这一次,门终于开了。 果不其然,迎接她的,是蒋正那张欣喜若狂的脸。 “这许久都不肯开门,看来官爷是不欢迎媚儿啊!”叶儿媚的声音里压抑着难耐的无名火,又见蒋正双手握着斧子呆若木鸡地瞧着自己,轻嗤一声,“怎么,这是把媚儿当贼了?” “啊!”蒋正连忙扔了斧子,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姑、姑娘,不是,我…” “算了,逗你呢。”叶儿媚向着屋里张望了一周,“你家…就你一个人?” “嗯。” “正好。”叶儿媚笑着欠了欠身,“蒋大哥,媚儿叨扰了。” 她说罢也不管蒋正那呆头呆脑转不过弯的蠢样,径自走进了屋,放下背上的孩子,反客为主地朝着屋外的人招了招手,笑道:“进来啊,外面多冷。” “哦,哦。”蒋正点头晃脑地应着,脚下却如同被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蒋正。”叶儿媚明知故问地哂笑,“我脸上脏了?” “啊?没、没有。” “那…我妆花了?” “没…” “那你盯着我作甚?” “我…”蒋正忙不迭地退后了几步,羞怯地垂下了头,“姑娘,对、对不住,是我失、失礼了,我…” “你你你…你什么?”叶儿媚抿唇一笑,她本不是那刁钻促掏之人,当下也不是打趣逗闷子的时候,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喜欢捉弄这个呆子,不分时间也不分场合,似乎只要见到了他,听他没心没肺地吱吱呀呀几句不成文的傻话,任内心波澜万丈,也都能融汇成涓涓细流了。 她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危急时刻会选择相信只有一面之缘的他,并且是那么笃定地相信。 “我让你过来,你聋了?” “啊?”蒋正一副受宠若惊的蠢样,憨憨地傻乐了一会儿,乖乖跟进了屋。叶儿媚坐在炕边,叉起手臂,目光瞥向了炕上的孩子,淡淡一笑,“蒋正啊,你都不问问,我为何来此么?” “嗯?问、问。”蒋正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手脚都被绳索牢牢绑住,双目紧闭,眉头深锁,似乎正在经受梦魇的折磨。 “姑娘,这、这是…” “我儿子。” “嗯?”毫不遮掩的目瞪口呆,叶儿媚瞧他舌桥不下的样子实在有趣,忍不住轻笑一声,“怎么,听见我有儿子,不愿喜欢我了?” “不…不是…”蒋正咽了咽口水,“只是吃、吃惊罢了,姑娘,恕蒋正冒、冒昧,这男子的身、身量比姑娘还、还要高许多,我、我没想到…” “他只是长得高,其实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既然是亲生骨、肉,为何要绑、绑、绑…” “你管我!” “哦。”蒋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懊恼地耷拉下脑袋,可见那男孩的样子又着实于心不忍,于是拿了自己仅有的一床薄被,轻手轻脚地盖到了冉小安的身上,“姑娘,小孩子吃、吃不得苦,我去、去劈些柴把炕烧、烧热乎了。” “蒋正。” “嗯?”蒋正呆呆地站在门口,回头望着叶儿媚,“姑娘还有吩、吩咐?”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有儿子?他爹又是谁?” 蒋正低下头,“姑娘会告、诉我么?” “你不问怎么知道?” “那…”蒋正沉默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不问。” “为何?”叶儿媚自嘲一笑,“也是,多半是个嫖客,何必多此一举,是吧?” “不是这样的!”蒋正突然跑了回来,忸怩地捏着自己的衣角,他踌躇了一会儿,蹲下身来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叶儿媚的手。叶儿媚愣了一瞬,却并没有甩开,只是玩味地盯着面前的人,不知他要做何举动。 “姑娘…若是不嫌蒋正…穷…”他说得一字一顿,尽其所能不让自己口吃,叶儿媚甚至能从他那冒汗的手心感受到擂鼓般跳动的脉搏。“我愿意当…这孩子的…爹…” 这次换叶儿媚错愕了,她简直难以置信,殊不知一股温热的暖流早已涌出眼眶,她骗不过自己,面前人真挚得宛如璞玉,她看得一清二白,却参悟不了。 “你就这么愿意当一个便宜爹爹?是穷疯了,知道自己娶不着媳妇了?所以…甘愿为我这个娼妓…” “姑娘!” 蒋正腾地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地骂道:“我蒋正一片丹心日月可鉴!你可以羞辱我,但不可以羞辱我对你的真情!更不要羞辱你自己!” “都不结巴了啊…”叶儿媚并不恼火,盈盈的眸子在夜色下宛如点点星光,她含泪而笑,“为什么啊?图什么啊?” “我…”蒋正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嘴唇怯怯地在叶儿媚的手背上碰了一下,烛火映照着他硬朗的面庞,整个人都烧得红彤彤的。 “我心悦姑娘…” “你这人…”叶儿媚莞尔一笑,“真不介意我有个儿子?” “不介意!”蒋正腼腆地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姑娘你不、不嫌我穷就、就好…” “我嫌!”叶儿媚白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手绕开他疾步躲到门前,背对着他说道:“他不是我儿子,是我买的小倌,不听话被我教训了一顿,让他来你这里吃些苦头罢了。” 蒋正愣在那里眨了眨眼睛,嘿嘿傻笑了两声,“叶儿姑娘,你莫要装、装凶狠了,你是好人,我、我知道。” “你怎知我是好人?” 蒋正缓缓走到她的身后,轻叹了一口气,“当年,我母亲病、病重,因我穷困潦、倒,京城内的大夫无、人肯、肯医,姑娘你正巧路、路过医馆买药,为我付、付了药钱,还、还臭骂了那大、大夫一顿…” 叶儿媚稍稍偏了偏头,仿佛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低笑了一声,“你怕是记错了,我不是那种人。” “不是么?那这小、小倌犯了什么、错?我这里又、又能罚他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叶儿媚扭过头来瞪着他,没好气地说道:“他不服管教,我打算明日就将他卖了。哦,对了,那日进城时他就在我的轿中,你该见过他才是。” “我那日光顾着看、看姑娘,没、没注、注意。” “你!”叶儿媚对这人还真发不出脾气,别过脸说道:“我倒不知道,一个结巴的口中竟能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 “嘿嘿…” “你还有脸笑!”叶儿媚伸出腿使劲踹了他一脚,正色道:“我还要回去料理一些事情,没空与你扯皮,这孩子暂且在你这里放着,莫要让别人看见他。他醒来若是哭闹你自不必理会,不可为他松绑,若是要撒尿拉屎的,随他尿裤子便是,懂?” “哦,哦。我懂。” “嗯。”叶儿媚稍稍颔首,“那我走了,不必送了。” “姑娘。” “还有事?” “天冷,你要不要披、披…” 叶儿媚勾唇浅笑,“蒋正,没有人告诉过你么?用过的招数莫要再使第二次。” “啊?什么?” “罢了,对牛弹琴。”叶儿媚转身便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脚步,“我的马车上有你送我的大氅,暖和得很,不必挂怀。”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呆子迟钝地站在那里,兀自将她方才说的话咀嚼了半天,才心花怒放地跑回房去,不一会儿却又拎着斧子蹿了出来,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劈柴,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纵然不冷了,却再也无法安眠。 鸡鸣破晓,屋中传来的一阵闷响让蒋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连忙奔了回去,只见冉小安扭动到地上,反绑在背后的手腕已被勒得泛起青紫的淤血,仿佛他越挣扎,绳索便缠得越紧。孩子痛苦地张着嘴,却如何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拼命蹬着被束缚住的双腿,一双含着波光的大眼睛却死死瞪着蒋正,其中的阴鸷和怨恨好像顷刻之间便能将他吞噬。 “你、你醒了。”蒋正定了定神,又将冉小安抱回了床上,“原来是个小、小哑巴,到比我还、可怜,你、你饿不饿?” 冉小安用头狠命撞了他一下,怒视着他,一张嘴宛如咆哮着什么,蒋正眯起眼睛,细细读出了他的口型:“哥…哥…” 冉小安闭上了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我不、晓得,你等叶儿姑娘来、来了再说、说与你吧。” “松…绑?” 蒋正摆了摆手,“不可以的,再、再说这个、结的打法我、我也、不会、解,我先给你做、做点吃的,你填、填肚子。” 冉小安无奈,不欲再与他多费功夫,只得躺在炕上阖目假寐,心中默念敛情心法,试图将绳索和哑穴冲开。 蒋正端着一碗热汤面再进来时,以为他睡了,便又为他盖好被子退了出去,今日不该他当值,闲来无事,自己用了些早饭,回院子里继续劈柴去了。 冉小安讨了一个清净,奈何叶儿媚功力高于自己,费了大半天时间,他早已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可除了愈发麻木的四肢,一切都无济于事。 “这绳索乃是金刚丝线绞缠所制,你这般消损自己的内力,只是徒劳罢了。” 叶儿媚不知何时进来的,一手掀开盖住冉小安的被子,也不避讳站在身后的蒋正,一把拽起冉小安,“你若是愿意与我好好说话,我便解开你的哑穴,同意就点头。” 冉小安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叶儿媚手指在他颈后一捏,“行了,说罢。” 冉小安猛地咳嗽了半天,大抵是体力消耗得太多,脸上毫无血色,他气喘吁吁地问道:“我哥呢?” “他不要你了。” “你骗人!” “我骗你作甚?” “他不会不要我的!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叶儿媚薄唇微颤,“我说他不要你了,爱信不信。” 冉小安注视着叶儿媚试图闪躲的双眸,“他被抓了,是不是?” “不是。” “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不是。” “我就不该睡着的,我只要离开他,只要有一眼看不到他,只要有一刻不赖着他,他就…不见了。” “我说不是你听不懂么!” “你放了我,我去救他,用不着你!” “我说不是!” “那是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喜欢告诉我他不要我了,可当年我没了爷爷无依无靠时,他不肯弃我;我身染重病,他不肯弃我;那些恶人将他骨头打断,他依然护着我不肯弃我;方槿让他苦等了四年,他明明可以扔下我这个包袱远走高飞,却还是不肯弃我;我身中蛊毒,他背上我踏上这险恶之途,仍是不肯弃我!现在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老鸨,有什么底气让我相信,他,冉小乐,我亲哥哥,不要我了呢?” 啪! 叶儿媚目眦欲裂,眼角通红,肩膀因激动而起伏着,她指着冉小安,颤声说道:“那你让我如何?你想如何?你知道他为了你去死又能如何!” 冉小安不顾脸上的肿胀,疑惑地眯了眯眼睛,“为我去死?” “不知道?” “什么意思?” “没意思。”叶儿媚自知失言,深吸了一口气稍作平复,“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告诉你,若是你想让他死得其所,便乖乖去苍狼岙治好你自己的病,莫要再多想!” “不可能,我要救我哥哥!” “你救?你如何能救?你凭什么本事去对抗权豪势要!嗯?” “我…我去求方槿!” “方槿?天香阁?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叶儿媚也不给冉小安松绑,拖着他就往外走,“带你去看看,自己有多天真!” “你放开…” 小孩又戛然没了声音,叶儿媚来去如风,除了进门时的招呼,她没有对蒋正多说一句。蒋正隐约感知到,他爱上的女人从柔情似水到歇斯底里,身上背负着数不清的秘密。而他,就算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生活,也永远窥探不到她真正的内心。 他钻进空荡荡的被褥里,里面还有孩子身上尚未消褪的余温,他需要这证据来证明,昨夜那一刹那的悸动和欢愉,不是南柯一梦。 第29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京郊,叶儿媚拉住缰绳,回身掀开轿帘,“你自己看看,是这里没错吧?” 冉小安哑穴方解,却并不想说话,侧目张望而去,“嗯。” “那你再看看,路呢?” 冉小安这才大梦初醒,扭动着身体怒道:“你休想蒙骗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叶儿媚冷哼一声,一边缓缓调转马头,一边指着远方说道:“你瞧好了,南边是城门,北边,你看,是不是破庙的方向?西边是附近的村庄,至于东边…喏,理应就是你们来时的路了,可你找找,路呢?”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叶儿媚轻嗤一声,“天香阁,从来都没有回头路。方槿杀的人,不救,方槿放的人,不收,这是规矩。” “你骗我!” “你已经信了。” “我不管,就算找不到方槿,我也要救我哥哥!” “你如何救他?”叶儿媚冷眼睨着冉小安,“说得倒是轻巧,他杀的人是太后的嫡兄,被官府拿住必定生不如死,若是现在已经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你当庆幸才是。总之,节哀顺变吧。” 冉小安尖叫一声,气得面红耳赤,吼道:“闭上你的臭嘴!见不到他的尸身我就不会相信他死了!若是见到了,那我就…就随他一起去了便是!” “胡闹!”叶儿媚抬起手臂,但见冉小安尚未消肿的脸颊,又收回了手掌的力道,她叹了一口气,耐下性子柔声劝慰道:“你哥哥临走前只有一个心愿,你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又如何?” “你既然知道,就该遂了他的愿,好好活着。” “没有哥哥,我不可能好好活着!” “你还小,路还长着呢,莫要说这般丧气话。”叶儿媚抚摸着冉小安的头发,淡然一笑,“去苍狼岙解了你身上的蛊毒,健康地长大,再为你哥哥报仇不迟。燃儿,我会陪你。” 冉小安偏头甩开她的手,狐疑地瞪着她:“你叫我什么?” “没,没什么。”叶儿媚拭了拭眼角,苦笑道:“我们回去吧,我打点一番,便护你去苍狼岙。” “我不要去!” “你没时间了。” “我说了,哥哥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就让我这蛊毒发作,下去找他罢!” “枉我费劲唇舌,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是不是?” “就算是我哥哥让我离开他苟活,我也不会听进去,更何况是你?” 那深不见底的双眸中压抑着执拗的坚定,叶儿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一个人正朝她款款走来,也是这样绝望且倔强,愤然地,不顾一切地,撞向南墙。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阿桐…” “什么?” 冰冷沉静的声音如当头棒喝,叶儿媚幡然清醒,哀戚一笑,不,不一样的,那个人温润如春风,又岂是这般霜寒之物?说到底,还是更像另一个人啊。 “没什么。”叶儿媚敛了心神,正色道:“做些让亲人的在天之灵安心的事吧,莫要意气用事。” “亲人?”冉小安摇了摇头,“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十岁前我只有爷爷,十岁后我只有哥哥,将来…若是哥哥不在身边,也不会有将来了。” “你是执意如此了?”叶儿媚一掌将冉小安击翻,又恢复了狠厉的神色,“那我就把你绑到苍狼岙去!”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冉小安冷笑一声,“敛情里有一招,叫“兰艾同焚”,你知道是什么吧?” 叶儿媚一惊,兰艾同焚,将全部内力汇集到身体里的任意一处,不分你我,不分善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打不过你,也解不开这绳索,却可以自断经脉,任你功夫再高,也阻止不了我,除非…你废了我的内力,可那样的习武之人,大概会死得更快些。” 叶儿媚扼住他的脖子,恨道:“你非要如此?” 冉小安被掐得面红耳赤,却薄唇微启,露出一个嘲讽的浅笑,“是。” 叶儿媚松开了手,一把拽下轿帘,眼不见为净。她一个人颓然坐在马车前沉思了半日,直到夕阳残血,日薄西山,才终于重新拾起了缰绳,抬头仰望着远方冥冥的云霭,低声喃喃道:“真是冤家啊…阿桐,这孩子的性子和你一样讨厌…对不住,我身上,怕是又要多一条罪孽了。” 她牵马回首,终究是妥协了。 冉小乐被人倒吊在房梁上,头下放着一大缸子水,宋玉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的矮几上喝茶,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子。 “起…落…起…” 哗啦啦… 冉小乐被人从水里拉了出来,他拼命张开嘴,竭尽所能地掠夺稀缺的空气,可还没有喘上几口,便被宋玉的一声令下淹没。他大脑充血,太阳穴肿胀难耐,鼻腔里已经灌满了水,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溺毙,终于能够解脱时,宋玉又总会瞅准了时机恰到好处地将他拉上来,让他在昏昏沉沉之间游离,不够清醒却足够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窒息的感觉太毛骨悚然,他宁愿宋玉摧残他,鞭打他,蹂|躏他,最好能够一不小心杀死了他,好让他结束这永无休止的炼狱之苦。 可他的命偏偏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让他在牢狱之中耗尽韶华,让他在漆黑的绝望深渊中辗转反侧翻滚蠕动,让他与那近在咫尺的明天变得遥不可及,相隔天涯,却仍然拖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不肯放弃挣扎。 “停,把他绑到架子上。” 非人的折磨终于暂且告一段落,冉小乐头重脚轻,全身下意识地抽搐着。他被像破布一般拎起,又如同稻草一般被捆个扎实,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虐杀,一丝求生的意念也无。 “怎么样,三日不曾喝水,口渴了吧?喝够了么?” 冉小乐垂着头,他不知道箫睿究竟希望他交待些什么,本该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的人,却非要留住他一条烂命,到底是为什么呢?想害谁,还是,想得到谁?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认识方槿…火…是我放的…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怎么放的?”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老天有眼,打了一道雷,就把他们给劈死了!公公,您莫不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了吧?” “少给我拐弯抹角,凭你一人根本不可能杀光国舅爷的亲卫队!怕是有谁相助,或是有什么宝贝吧?” 这话每天都问,就跟复读机似的,宋玉没有说烦冉小乐也听烦了,“有宝贝还能被你们抓住?我能杀得了国舅爷还杀不了你一个臭太监,拜托动动脑子啊!” “你找死!” “皇上驾到…” 宋玉瞪了冉小乐一眼,放下手中的皮鞭,连忙跪了下去,“奴才恭迎圣上。” “起来吧。”箫睿的手虚晃了一下,对随他而来的近卫说道:“你们下去,没有孤的吩咐,不准进来。” “是!” 影卫倏然消失,冉小乐不知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到箫睿的身后,纹丝不动地,还站着一个人。 “孤回去好好思索了一番,确实是该相信你的。”箫睿踱到冉小乐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上天助你杀了国舅,你说,还会不会帮你,杀了孤呢?” “有屁就放。” “放肆!” “宋玉,孤说过,秋后的蚂蚱,随他去便是,哪来那么大火气。” “奴才该死,只是气不过他诋毁圣上…” “孤知道你忠心,无妨。”箫睿意味深长地望着冉小乐,淡淡一笑,“当年孤没当回事,如今想来,还真是出了些…纰漏呢…” “你想说什么?” “没事,只是觉得自己蠢,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 “医馆的人说,你四处求医,为的,是怀中病重的孩子。”箫睿凝神端详着他,似乎是在品琢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告诉孤,那个孩子,你弟弟…现在…在哪里?” 晴天霹雳。 心脏仿佛被一双巨大的手掌死死攫住,攥得跳动不得,鲜血淋漓,全身的血液都在倒行逆施。冉小乐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嘴上却本能地搪塞道:“还能在…在哪?因…无药可医,四年前就…就死了…” “哦?是么,太可惜了。”箫睿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说道:“我还以为,他死不了呢。” “谁还没个生老病死,你这话从何说起?” “一无所知就敢替人送死,你可真厉害啊。”箫睿拍了拍冉小乐的脸,“也是,谁会想到,千年的黄泉金珠,竟然天赐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呢?” “你神话故事看多了吧?” “也许吧。”箫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对身后寡言的黑衣人说道:“大师,请吧。” 不是幻觉。 那人一袭黑色的斗篷,枯槁且佝偻,亦步亦趋地向着刑架走来,映着刑房的烛光,冉小乐才勉强看清他柴毁骨立的脸,右眼无珠,皮肉扭曲地纠缠进眼眶的黑洞里,唯独那一只左眼,矍铄得突兀,炯炯有神,目光如炬,仿佛能吸魂慑魄,穿透山海。 “你是谁?” 那人不答,只是缓缓将头转向了宋玉,三目相对,宛如一场戏幕拉开,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肯相信眼前的景象? 朦胧中,冉小乐仿佛看到了一个男孩,四肢被缚在一个木板上,旁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熟稔地手起刀落,男孩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此永远失去了成为男人的资格。 “啊!” 一声哀嚎打破了幻境,宋玉痛哭流涕地趴伏在箫睿脚下,哀求道:“皇上,奴才该死,求您…求您收了它吧…求您…不要再看了,到此为止吧,不要…” 箫睿居高临下地望着不住磕头的奴才,目光中是施舍的虚伪垂怜,他亲手扶起宋玉,手掌安抚地搭上了他的肩膀,“你何罪之有?赏白银一百两,下去歇着吧。” “谢皇上…”宋玉又恭敬地扣了几个头,心有余悸地退下了。 “皇上,可信我了?” 那人终于开口说了话,箫睿微微一笑,“自然是信的,开始吧。” 那人颔首,一只犀利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住冉小乐,就算再心慌意乱,冉小乐也明白了大概,这人能读出他人的过去,宋玉千方百计维护的自尊和掩藏的屈辱,在他的那只左眼面前,无所遁形。 那我该如何是好?闭上眼睛么?对,闭上眼睛就好了,他不会知道,不会… “没用的。”看穿了他似地,那人瞬间贴近了他,与他面面相觑,冉小乐死命闭起双目,那人只是冷笑一声,一双枯瘠的手翻转到他的头顶上,“皇上,您看好了。” 冉小乐不知道箫睿将要看到什么,一颗心惴惴如待宰的羔羊,他会知道小安的事么?会知道自己秘密么?自己拼死隐瞒的一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昭然若揭了么? 冉小乐尽可能扰乱自己的心绪,指望着胡思乱想可以干涉一下那人莫名其妙的信号。 这人谁啊?哪蹦出来的?还带给皇帝开外挂的?死鸟啊死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果然啊,果然还是要有金手指的,普通玩家和人民币玩家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夸嚓!”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让冉小乐猛然睁开眼睛,无论结局是什么,他都必须面对。 阿嘞?茶杯碎了? 箫睿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是什么情况? 这哥们儿究竟看到什么了?跪着做什么? 冉小乐的心中隐约洋溢出一丝窃喜,噗,该不会,什么都没看见吧? “你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举荐自己的时候,可是说能看穿万物是非呢!” 那黑衣人也是一脸震惊地审视着冉小乐,一副权威被侵犯了的模样,“不知。” “不知?你一句不知,便将孤打发了?” 冉小乐现在可以确定了,开挂的人,是自己。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自然不会有这个世界的配置,你想看到什么?又能看到什么? “那个…打断一下哈。”冉小乐一笑,连带着身上的伤口都裂开了,他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忍俊不禁,“我说箫睿啊,皇上,陛下,圣上,万岁爷,您四不四撒?” “你…” “来打我啊!”冉小乐朝箫睿吐了吐舌头,调侃道:“这人如此神通广大,你就不怕他没事闲着看一看你?嗯?你们当皇帝的,也没少干亏心事吧?正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我奉劝你一句,过了河赶紧拆桥…” “住嘴!” 箫睿捏住冉小乐的脸,不顾天子仪态,恶狠狠地说道:“再说话,孤就剪断你的舌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犯不着蹬鼻子上脸。若是把皇帝气出个好歹,自己这个阶下囚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冉小乐识相得很,箫睿让他闭嘴,他就马上抿起双唇,反正箫睿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也够他幸灾乐祸了。 “还有办法。” 箫睿阖目深吸了一口气,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说。” 那人擅自起身,伏到箫睿耳畔说了几句,箫睿神色一凛,“当真?” “天诛地灭。” “嗯。”箫睿点了点头,“来人。” “在。”宋玉应声而入,“皇上。” “传旨…”箫睿昂首望着冉小乐,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冉贼,残害皇亲国戚,着,火刑,当众焚于菜市口,以儆效尤。” 该来的还是来了。 正是秋风萧瑟的好时候,宜杀人。 冉小乐并没有出现箫睿期盼中的魂飞魄散,无神的双目平静如死水,依旧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终于可以结束了。 就是死法有点疼,不过,被烧死的话,大概连丧葬费都省了,火葬,不错不错,引领时代潮流。 谢谢你啊箫睿。 谢谢… 谢… 谢你妹。 若是面目全非,小安还能认出我么? “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箫睿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撂下这一句话,拂袖而去。 那人对冉小乐上下打量了一番,幽森的黑瞳下似乎正在忖度着什么,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着箫睿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别急,兄弟两个明天就相见啦~ 第30章 没那么容易领盒饭 秋后问斩,箫睿却等不到秋后了。 冉小乐度过了他在这监牢之中唯一一个舒坦的夜晚,没有严刑拷打,没有威逼利诱,还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明日就要被押赴刑场了,他并不紧张,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失落。 莫须有的开始,莫须有的结束,上天从未允许他做过一次选择。 “现在才面壁思过,怕是来不及了吧?” 冉小乐转了个身,头也不抬地说道:“公公,我都死到临头了,您就不能赏我个清静?” “咱家不忍你当个饿死鬼,来给你送些吃食,你倒不识抬举了。”宋玉打开了牢门,对狱卒说道:“你们下去吧。” “呦!您客气什么啊?东西放这得了,心意我也收下了,这牢里阴湿露重的,您赶紧走吧!” “还赶我了,咱家偏不走。”宋玉盘腿席地坐在冉小乐面前,亲自为他布好了菜,又斟上两盅酒,“来,冉兄弟,咱家敬你一杯断头酒。” “可别。”冉小乐伸手一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您直说吧,箫睿又想干嘛?” “你别多心。”宋玉也不介意他的奚落,将自己那杯仰头喝了,“咱家是擅自来的,皇上不知道。” 冉小乐眉头微蹙,“你?有事?” “也没事。”宋玉笑了笑,“我以为咱们相处了这几日,已经是朋友了呢。” “可不敢!”冉小乐捂着肚子哂笑一声,猫着腰接过酒喝了,砸了咂嘴:“宫里的酒就是不一样,没想到我冉小乐临死之际能还喝到这般玉露琼浆,值当了。” “不怕有毒?” “最好有毒。” “那真是可惜了。”宋玉哈哈大笑,为他夹好了菜,“吃吧,鸡鸭鱼肉,都是御厨做的,我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多谢。”冉小乐拿起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宋公公,您知道,我临死之前最想吃的是什么吗?” “什么?” “不是这些玉盘珍馐,我想吃…肯德基。” “什么鸡?” “哈哈哈…”冉小乐只是低声笑了笑,掰下一只鸡腿狼吞虎咽起来,塞得满嘴流油,呜噜呜噜地说道:“罢了,挺好,挺好,挺好的。” 冉小乐想吃肯德基,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肯德基。工地有盒饭可以领,汉堡却要十块钱一个,他以前总是说,等发工资了,一次吃个够,等过生日了,一次吃个够,等领了稿费,一次吃个够。他永远在等,一直等,下次吧,再下一次吧,可直到死为止,他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挥霍那一次的理由。 “公公,我敬您。”冉小乐打了个嗝,用油乎乎的手端起酒杯,“您身为一个太监,却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中活下来,步步为营身居高位,我是佩服的。” 宋玉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冉小乐,你身为市井草民,却能为保护一个人牺牲至此,咱家也是佩服的。” “我没为谁牺牲,我说了,一切都是我做的。” 宋玉摇着头笑了笑,“随你吧。” 冉小乐有些微醺,倚靠在墙上懒洋洋地睇着宋玉,“公公为何亲自送我啊?” 宋玉挺直了身子端坐,目视着前方破败的铁窗,“你可知,当年咱家为何净身入宫么?” “呵,穷呗。” 宋玉轻笑,“嗯,咱家上面有一个瘸了腿的老父,下面,有三个弟弟。” “是么?” “咱家入宫之时,才十二岁,就把什么念想都断了。” “是么?” “嗯,咱家指望一心伺候主子,能给弟弟们谋个好前程,教他们,莫要以咱家为耻。” “不会的,他们感念你的恩情还来不及呢。” 宋玉苦笑,“是么?” “嗯。” “你看,这一晃几十年了,咱家刚伺候皇上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不点,现在,他的五个皇子和三个公主都长大了,咱家也老了。” “他不是好皇帝。” “这和咱家没关系,做奴才的本分,就是肝脑涂地。” “嗯,也是。” 宋玉清癯的脸上漾出一抹回味的笑容,却转瞬即逝。 “咱家从未后悔过。” “是么?” “嗯。” 云淡风轻,仿佛在诉说一个遥远而古老的故事。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不做什么。”宋玉转头看向他,凄然一笑,“人这一辈子啊,明明都是身不由己,却偏偏也是被自己逼上了绝路。” “我乐意。” “我懂。” “物伤其类么?” “是。”宋玉又斟了一杯酒,双手敬上:“咱家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鸡是什么,时间不多了,咱家不及准备,你莫要嫌弃。再喝一杯,咱家敬你。” “哈哈哈…公公,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 冉小乐转着酒杯,舔了舔嘴唇,艰难地说道:“我死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方便的话,将我的尸身埋葬在城北的破庙外,哦,就是我杀国舅爷的那个破庙,有劳了。” “为何?” 这样小安就能找到我了。 冉小乐喝了酒,好受了些,大呼了一口气,笑道:“好歹也是因那老东西而死,纪念一下。” “好。” “多谢。” 宋玉嗯了一声,站了起来,“咱家该走了,冉兄弟,一路走好。” 冉小乐释然一笑,“放心吧,就冲你这顿诚意满满的饭,若是我化成厉鬼,也只找箫睿索命,不找你。” “那咱家自会护着圣上。” “哈哈哈…”冉小乐挥了挥手,“快走吧你!臭太监!” 宋玉也大笑起来,“告辞。” “公公。” “嗯?” “我祝您…善始,善终。” 宋玉脚步一滞,“嗯。” 宋玉走了,明日的他又会变回那个阴狠毒辣的帝王心腹,又或许,他根本就从未改变过。 冉小乐兀自怔了半晌,拿起筷子沾了一些酒水,在地上写了两行字,倦意袭来,倒头便睡去了。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冉小安已经被绑好几日了,叶儿媚自从送他回来之后便再没出现过,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蒋正为他揉了揉僵硬的手臂,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送到了他的嘴边,“小安,吃、吃些东西吧。” 这几日皆是蒋正任劳任怨地照料他,冉小安并不想迁怒于他,勉强吃了一口,冷冷地问道:“你今日不当值?” “本应当、当值的,今日街上热、闹,人手不、不够,但我和别人换、了班,晚上再、再去。” “热闹?” “嗯。”蒋正憨憨地笑了笑,为他擦了擦嘴角,“难、难得你有感、兴趣的事,不过这热闹你可凑、凑不得。” “为何?” “处决杀、杀人犯,还是火、刑,你小孩子家、家的,看到那种场面不、不好。” 冉小安一惊,颤声问道:“哪个…杀人犯?” 蒋正凑近了冉小安,低声说道:“杀、国舅爷的那、那个。” 气血上涌,“什么是…火刑?” “就是把人活活、烧死…”蒋正扇了自己一巴掌,“哎呦我和你说、说这做、做甚?不、不听了啊,怪、可怕的。” “放了我!”冉小安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放了我!哥哥!那是我哥哥!我要去救他!” 蒋正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了他,“小安,你冷、冷静一点,别、别急,我也是道听、途说,有可能是搞、搞错了…” “滚开!”冉小安双腿一蹬将他踹了出去,拼命扭动起来。他那一脚力道不浅,蒋正缓了半天才勉力爬了起来,“小安…” 冉小安愣了一瞬,猛地看向蒋正,通红的双眼目眦欲裂,苦苦哀求道:“蒋大哥,帮我将腰间的匕首拔|出来,好么?” 蒋正使劲摇头,“不、不可,叶儿姑娘、吩咐过…” “那你就由着这绳索将我的手臂斩断?” 纤细的绳线陷入皮肉,已经勒出一道道殷红的血丝,鲜血顺着指尖滑落,冉小安忍着疼痛,却不肯放弃,显然已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准备。 蒋正心一软,连忙上前拦住他,“小安,别…我、我给你拿就是了。” 他在冉小安的腰间摸了摸,拿出一把短刀,“是、这个么?” 冉小安定睛一看,瞬间怒不可遏,“叶儿媚!我杀了你!” 那把匕首上,没有“桐”字。 “小安…” 冉小安突然不哭不闹,呆滞得宛如一具尸体,蒋正担心他是难过得紧了,不安地戳了戳他的肩膀,“小…” “啊!” 绝望而凄厉的咆哮,仿佛一股巨大的冲击迎面袭来,蒋正重重砸到墙上,待他反应过来,冉小安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在那七零八乱的土炕上,留下了被五马分尸的绳索,以及上面沾染着的,艳丽的残红。 冉小乐这辈子从未如此风光过。 众目睽睽,现场直播,怪不好意思的。 台下是麻木的看客,台上是以命为妆的戏子。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平淡生活的点缀,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日子就会稀松如常。反正他脚下这一亩三分地里不知埋葬了多少亡灵,百姓早该习惯了,不会有人替他惋惜,更不会有人替他悲伤。 一场大戏,粉墨登场,演给谁看? “行刑!” 火真地烧起来时,说不畏惧是假的,说不惶恐是假的,说不想求饶更是假的,但他要坚持住。 这些人不过就是想要对他不堪入目的丑态品头论足,哀嚎或是惨叫,正中了看官们的下怀。 连惺惺作态都不必,冉小乐有些庆幸,自己看不清他们脸上一边扭曲一边得意的神情,人都是卑微且轻贱的,尤其是活在这个世道,凄惨比幸运更能让人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毕竟,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活着,是他们仅能自诩的沾沾自喜。 柴火哔啵作响,冉小乐闭上了眼睛,他害怕。 滴答滴答… 他在心里默数着,再过几分钟,再过几秒钟,我就要命丧黄泉了。 他被烈焰包围,烟熏得他口干舌燥昏昏沉沉,烈火却炙烤得他难以失去意识,他本能地挣扎,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让他早些摆脱这钻心剖肝般的摧残。 回光返照了吧,冉小乐的眼前,走马观花地映照出自己的一生。 毫无意义的人生。 直到遇见了那个孩子,直到把整颗心都掏给了那个孩子,直到自己愿意,为那个孩子去死。 死得其所。 在冉小乐妄想的美好未来里,临终之际,儿孙满堂的小安握住他的手,喊他哥哥,然后他心满意足地阖目,含笑九泉。 真遗憾啊,没听见那声哥哥。 “哥哥!” “哥哥!” “哥哥!” 幻觉么? 声音越来越近,冉小乐倏然睁开双眼,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朝思暮想的身影冲开人群向他奔来,手中挥舞着一把匕首,人神俱灭。 “就是这个孩子,皇上交待了,抓住他!” 冉小乐恍然,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啊! “小安!快跑!咳咳…咳咳咳…别,咳咳,别管我!跑啊!别过来!快跑!” 冉小乐凭着最后一丝清明声嘶力竭地吼着,换来了对方的充耳不闻。 “哥哥!” “别过来!” 冉小安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烈火之中,用那把钝刀费力地斩断了缚着冉小乐的绳索,架起冉小乐的手臂,哭着说道:“哥哥挺住,小安带你出去!” 一片巨大的火舌袭来,冉小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护住了小安,虚弱地说道:“你快走,咳咳,这里太危险,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我不走!我要和哥哥一起死!” “乖。”冉小乐在弟弟额头上吻了一下,“听话啊。” “哥…小心!” 支架被焚烧断裂,向着冉小乐砸了下来,冉小安一把推开他,自己却被那熊熊大火卷了进去,热浪滔天,冉小乐强忍着肌肤的灼痛,拼命冲了过去,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 “小安!小安!小…” 腰被人揽住,冉小安纵身一跃冲出了火场,他背上奄奄一息的冉小乐,前有官兵,后有火海,无路可退。 “皇上…” 箫睿站在不远处的暖阁之上,注视着刑场上杀气腾腾的孩子,端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着,激动得难以自持。 “宋玉,你看,快看啊!他不怕火,他不怕火!哈哈哈…这孩子,火伤不了他!他不怕!” “是,皇上。” “就是他,就是他!”箫睿像见到了什么奇珍异宝一般,两眼放光,他扔下茶杯,一把捉住宋玉的手,指着刑场的方向命令道:“捉活的,给孤捉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玉低头赔笑,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任凭你是豪权贵胄还是市侩蝼蚁,在欲望面前,丑陋半斤八两。 第31章 落红本是无情物 “小…安…” 微弱的气息拂过脖颈,冉小安的内心宛如被万千虫蚁啃咬啮噬,又恨又痛,他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偏头蹭了蹭垂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哥哥,我在。” “你…快走…” “小安带哥哥一起走。” “我只会…拖累你…走…” 冉小安的喉结动了动,哽咽地说道:“小安已经…长大了…哥哥护了我那么多次,也该轮到小安护着哥哥了…” “死…小孩…”冉小乐再也没了声息,搂着小孩脖子的双臂无力地垂落下去,整个人如同一片凌风的落叶,摇摇欲坠。 “哥哥!你振作些!” 冉小安紧了紧手臂,他一手死死攥住已经卷了刃的匕首,另一只手托住后背上轻得不像话的大人,如鹰瞵虎视,警惕地盯着源源不断压迫而来的官兵。 “皇上有旨,抓活…” 那领头官兵的话还未及说完,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血流如注的腹部,匕首来得快如闪电,谁也没有看清冉小安是何时脱手,将他戳出一个窟窿的。 “你找死!” 官兵蜂拥而上,冉小安飞身拔出那人身上的匕首,疯狂地砍杀逼近而来的人,然而人流如海,那些官兵自知敌不过他,都有意朝他背后的重伤之人身上斩去,刀刀凶残,不留余地。毕竟,对付一个气若游丝的木偶要比对付一个杀红了眼的魔头要容易太多。 冉小安回护冉小乐心切,左躲右闪,因顾念会伤到哥哥,并不能放肆地大开杀戒。那把废铜烂铁早已应声而断,冉小安赤手空拳用内力击飞涌上来的官兵,奈何箫睿是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肉盾般的人潮一层接一层,践踏着同伴们的尸身源源不断地朝他扑将过来。 冉小安累脱了力,脚下的动作也愈发虚浮,撑不住多久便气喘吁吁,却死也不肯放弃身后的人。 胸前被猛击了一掌,大概是为保他性命,并未伤及要害,冉小安咳出一口闷血才堪堪站住,倨傲地睥睨着面前的人。 四个黑衣人护在一个雍容华贵的人前方,锋利的剑尖直指冉小安的咽喉。 “慢!” 众人整齐划一地收了动作,秋高万里,肃杀的刑场上只留下了令人作呕的酸腥和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 “你可真是遇到一个好哥哥啊,宁愿被烧死也不肯将你交出来,不像孤的哥哥们,为了那个皇位,都恨不得将孤碎尸万段,可悲啊可悲…” 冉小安抹了一把沾染在眼皮上的血,讥诮道:“你配么?” “若是不配,上天也不会让孤当皇帝了,对么?” 冉小安啐了一口,不欲与他浪费唇舌,扬了扬下巴,“放了我哥哥,我和你走。” “真是兄弟情深啊!”箫睿拍了拍手,却突然敛起笑容:“可你凭什么和孤讲条件呢?” “凭你不敢轻易杀我。”冉小安冷笑道,“你若是动我哥哥一根汗毛,我便杀了我自己,我有这个本事,你拦不住我。” “你…”箫睿拂了拂衣袖,勾唇一笑,“好啊,反正那个废物也没用了,拿他换你,值当的。” 冉小安握拳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欲理会箫睿,缓缓蹲下将冉小乐轻轻放到地上,痴痴地望着那张被烧得血肉模糊的脸,整颗心宛若凌迟。他俯首重重地扣下三个响头,再起身时,如墨的眸子中裹挟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霾。 “记住你说的话。” “那是自然,不过你要吃些苦头。”箫睿手指一挥,对那四个黑衣人说道:“挑断他的手脚筋,莫要让他跑了。” 没有人敢去规劝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对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是。” 那四人持剑奔来,对着冉小安的膝弯用力一击,冉小安整个人便跪倒在箫睿面前,腰却依旧挺得笔直。四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神色一凛,四把长剑便同时向着冉小安的双手双腿刺去! “小安!” 身体被扑过来的人牢牢抱住,后背被濡湿浸染,耳畔传来那人痛苦的呻|吟。冉小安怔愣地跪在那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肯相信。 直到他终于鼓起勇气向身后摸索而去,颤抖地望着自己沾满那人鲜血的双手时,早已泪流满面。 “哥!” 冉小安歇斯底里地回拥住那个对自己拼死相护的人,他的后背上不偏不倚地插着四把短剑,囚衣已不见半分白色,氤氲着刺目的鲜红。 “哥…哥…哥你看看我啊…”冉小安捧住哥哥的头,哭得泣不成声,“不要…不…不要这样…” “小…安…”冉小乐伸出手掌,试图触碰弟弟那张昳丽绝伦的脸颊,却仿佛相隔天堑。 “听…话…好好…活着…平平…安…安…”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抓住他!” 冉小乐突然一声狞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死死钳住弟弟,滚入那愈演愈烈的滔天火海! 冉小安不怕火,可冉小乐怕。 冉小乐怕死,可他更怕弟弟死。 根本没得选择,不是么? “快救火啊!把那个孩子给孤捉出来!快啊!你们…” 身旁的侍卫仿佛静止了一般,纹丝不动,箫睿又惊又怒,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也不受控制,僵硬得无法动弹。 “火自然是要救的,皇上日理万机,就不劳您费心了。” 清寡的声音幽幽传来,平淡中却渗透着暗流汹涌的森然。箫睿只觉得遍体生寒,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心急如焚却注定束手无策。他微微转了转眼珠,“方槿?” “四年未见,皇上倒还认得我,真教本阁主受宠若惊呢!” 一袭瞿丽的身影转瞬之间便出现在箫睿面前,谁也无法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那人虽然白纱遮面,却难掩霞姿月韵,皎皎如天人下凡。 “凌弃。” “是,主子。” 天空中又闪现出一个人,那人仅向地上撒了些淡黄色的药粉,随风飘散,火势竟逐渐减弱,继而慢慢熄灭。唯独能看到那蜷缩在火场之中,将哥哥紧紧护在身下的孩子。 “主子。” “嗯。”方槿点了点头,“救人。” “是。” 凌弃飞身跳过地上的焦炭,走到冉小安面前,低声说道:“小安,将你哥哥…交与我吧?” 没听见似地,冉小安一动不动,似乎只要离开怀中之人,那微弱的脉搏就将停止跳动,灵魂也将就此湮灭。 “小安…”凌弃试着拉了他一下,“你哥哥还有救,莫要耽搁时间。” 冉小安这才缓缓抬起头,泪已经被热流烤干,通红的眸子中仅剩下悲彻的空泛。 “真的么…” “嗯,来,给我。” 冉小安这才任由凌弃将他拽开,目光却黏在那人身上,一刻都不肯离开。 方槿凤眸斜睇,凌弃会意,颔首悄声说了一句:“主子自己当心。”便也不再多言,一手扛起体无完肤的冉小乐,一手扛起魂不守舍的冉小安,脚下蜻蜓点水,运起轻功,飞也似地离开了。 “看来这孩子着实重要,竟能惊动了方阁主亲自出手相救。” 方槿折扇一挑,轻笑道:“这孩子跟了我四年,又是难得的武学奇才,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这个作师父的,自然不允你伤了他,不然岂不是辱没了本阁主?” “哼,四年前你为何不杀了他?” “箫睿。”方槿歪了歪头,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让我杀一个纵火犯,我将京城内那一年所有的纵火犯都杀光了,也算给足你面子了,不是么?你自己没有说清楚害我杀错了人,又怎能怨我呢?” “你…强词夺理!” “我方槿做生意,一不讲信用二不讲道理,江湖上人尽皆知,你既敢铤而走险,就更要敢承担后果!” 箫睿气得青筋暴起,却也无可奈何,此时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方槿动手轻而易举,只得耐着性子说道:“你现在…要杀孤么?” 方槿啧啧嘴,“怕了?给你一个求饶的机会。” 箫睿眼神闪烁,不肯在众人面前失去天子尊仪,犹豫了半晌,才嗫嚅地说道:“你若是…若是放了孤,荣华富贵…” “我天香阁富可敌国,要那些作甚?” “那你要什么?” 方槿用折扇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手掌,缓缓走向箫睿,“你听好了,第一,以后不准再找那兄弟二人的麻烦。” “好。” 方槿不屑地笑了笑,“答应得这么痛快,谅你也不会守诺。” “那你要如…”箫睿猛地闭上了嘴,惊恐地睁大眼睛,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你给我吃了…” “莫慌莫慌,皇上您身子不爽,只是一点能让您好受些的补品罢了。” 箫睿大惊,拼命干呕想将那东西吐出来,奈何身子僵硬如铁,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得妥协道:“如何才能给孤解药?” “好办。只要你不打那兄弟二人的主意,每半年我自会派人将解药送与你。” “我凭什么信你?” “凭你不得不信。” 箫睿屏气,果然一股异样游走于丹田之间,那感觉似痒非痒,似痛非痛,在里不在皮,从内部溃败,就算将全身的皮肤挠烂,也不过只是隔靴搔痒,徒增痛苦罢了。 “怎么样?好受么?” 箫睿汗如雨下,沉声道:“好,我姑且信你。” “别急,我还要蹬鼻子上脸呢!”方槿笑了笑,继续说道:“第二,南部水患,边境灾乱不断,我要半年之内,看到百姓重建家园。” “好。” “第三,与蛮国之战,不可议和,不可割城赔款,不可让段府那群饭桶挂帅,连小卒都不可。” 箫睿自嘲一笑,“这一国之君,也不知姓箫还是姓方。” “你若是中用,自然是姓箫的,你若是不中用,只要我方槿想,姓猫姓狗也未尝不可。” 箫睿怒视着方槿,就要将自己的一口金牙咬碎,硬生生地挤出了两个字:“依你。” “如此,甚好。” 方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调侃道:“箫睿,那我们就后会有期咯!哦,对了,有生意记得找我,天香阁做买卖,童叟无欺。” “孤何时才能行动自如?” “这个嘛…”方槿摸了摸下巴,拈指一笑,“对不住,因尊您是皇上,药量撒大了些,劳您多站些时辰,怕是得…两天两夜吧,这可便宜本地百姓了,能好好瞻仰一番您的天子威仪呢!” “你!” “皇上,恕方槿失陪了。” 箫睿没有机会将那对峙或恳求的话说完,一道白光闪过,只在须臾之间,方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团聚了呢~ 第32章 再一次死里逃生 “如何?” 少年收回了手,面露喜色,“他失血过多,身子又太虚浮,却未伤及要害,命是保住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方槿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被戳了四个窟窿竟还死不成,福大不大不好说,命是真够硬的,行了,开方子吧。” “哦。”少年乖乖走到房间的方桌前,执笔写了起来,一边写还一边念念叨叨,偶尔咬咬笔头,偶尔蹙起眉心晃一晃脑袋,方槿倒也不扰他,只是无声地为他研墨,生怕打断他的思路。 “你行不行?”冉小安却是坐不住了,一把夺过他的笔顶住他的喉咙,“你若是害了我哥哥…” “冉小安!”方槿呵斥道:“四年前你这个哥哥也差点命丧黄泉,你知道是谁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么?” 冉小安凝神端详了那少年半晌,手又往前逼近了几步,“难不成是他?一个毛头小子?” “你一个毛头小子都能杀人放火了,人家比你大两岁,救死扶伤有何不可?莫要胡闹耽搁时机!” 冉小安冷哼一声,手腕一翻,把毛笔送还给了少年,“对不住。”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冉小安还会说‘对不住’三个字呢!” 冉小安无心理会方槿的奚落,只是垂下了头,低声说了一句:“多谢。”便又跑回床边,静静地守着那个人去了。 少年眨了眨自己圆滚滚的大眼睛,悄悄扯了一下方槿的衣袖,“阿槿,他长得…” 方槿瞪了他一眼,手指抵唇比了一个禁声的姿势,“我告诉过你什么?” 少年啊得一声,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似地,连忙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呜噜呜噜地说道:“阿槿,溪溪知错了,你别生气。” “不许有下次!来,别憋着了。”方槿拉开他的手,安抚地在他掌心捏了捏,“快写吧,写完去吃栗子糕。” “真的?” 方槿忍不住在那肉嘟嘟的小脸上戳了一下,“嗯,真的。” “嘻嘻…那我快写,快写…” 以食为马,少年仿佛有了无限动力,流着哈喇子就把方子写完了,眯成小月牙的双眼单纯地望着方槿,就像一只摇着尾巴渴望被主人表扬的小狗。 “嗯,挺好。”方槿迅速浏览了一番写好的方子,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神色,扒拉了两下少年的头发,“去吧,知道厨房怎么走吗?” 少年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对,对不起,阿槿,我又忘了。” “你还忘了不可叫我阿槿,要叫舅舅。”方槿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正好要去交待煎药的事,我带你去吧。” 少年缩起脖子傻乐,抱住方槿的腰蹭了蹭,“阿槿最好了!” “没大没小!”方槿推开身上的小牛皮糖,牵起他的手,“走,少吃些,晚上还要用饭的。” “哦,就吃十块!” “撑死你!五块,不能再多了。” “啊?溪溪不撑的。” “少废话,不乖就饿着你。” “哦,溪溪一定乖…” “嗯…” 声音渐渐远去,冉小安趴伏到哥哥身边,那双曾经抱他搂他背他的大手,现在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青紫的十指肿胀不堪,脓水从脱离皮肉的甲沟中渗出,连碰一下都不敢。 “哥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进那人的指缝里,冉小安哀戚一笑,“疼么?可疼了吧?你为了小安…受了多少疼啊?” 心如刀绞。 “小安说了,定要死在你的前面的,你可别想耍赖…别想…离开小安…” “哥哥,你快醒来吧,我保证好好学写字,再也不闹脾气了,我保证听话,你别睡了好不好…求你…别睡了…小安害怕…哥哥…” “小安…” 门被轻轻推开,冉小安听到唤他的声音,连头都懒得抬,只冷冷地挤出一个字,“滚。” 叶儿媚咬了咬嘴唇,“我…来还你匕首,小安,我…我只是不想你以身犯险去做傻事才…才偷了你的匕首,我真的没想到你会…” “不要吵我哥哥休息。” 叶儿媚还想再多说什么,可那一肚子宽慰的话,却再也没有立场说得出口。只得将匕首放到桌上,掩了房门,悻悻地退了出去。 冉小安本是想要杀了叶儿媚的,可他心力交瘁,一步都不想离开床上的人。更何况他肯定,哥哥不允许他这样做。 方槿告诉他,是叶儿媚找到自己的。 冉小安没有深究为何叶儿媚能找到方槿,又是如何找到方槿的,他不关心更不在乎。他只知道,所有人都在试图欺骗他,只有那一个人不会。 方槿过不多时便独自回来了,见冉小安意志消沉,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担心了,你也听到了,他没事。” “嗯。”冉小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房间中陷入了压抑的寂静。 “那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冉小安才淡淡地问了一句,目光却依旧凝滞在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分寸不移。 方槿愣了一下,“哦,你说小溪啊。” “嗯。” “他叫段溪,是我的…嗯,一个认识的人的孩子,一出生便心智不足,倒是对医理有着过人的天赋,你可以信他的。” “你还有朋友?” “不算朋友。” “嗯。” 又是尴尬的沉默,二人本就都不是侃侃之人,又各怀心事,多说无益。方槿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说道:“我去看看药是否煎好了。” 刚走到门口,段溪便端着碗药呆头呆脑地走了进来,方槿连忙接过放到一旁,拉起他的手一边吹一边数落道:“烫着没有?你怎么那么傻啊?其他人都是死的么!” “没…不烫…”钻进面纱的指尖麻酥酥的,段溪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好似发烧了一般,一张脸火热到了耳根。只是从方槿口中缓缓吹出来的风凉得惬意,触碰到那柔软的唇瓣,舒服进了骨子里。 “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懂没有?” “听懂了,阿槿,你别生气。” “就知道让我别生气,你倒是聪明点啊!叫舅舅。” “哦。”段溪朝方槿讨好地笑了笑,笨拙地在怀中掏了半天,摸到了什么东西,憨憨地傻乐起来,献宝似地捧到方槿面前,“阿槿,你吃。” “你听了个屁!”方槿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脑门一下,瞄着那碎得稀巴烂的残渣,没好气地问道:“这是什么?” “唔,栗子糕” “栗子…”方槿哭笑不得,看这人一副垂涎欲滴却又强行抵抗着诱惑的蠢样,心下一暖,调笑道:“你都馋成这样了,谁还不让你吃了?吃吧。” “可阿槿说,只能吃五块的。” “准你多吃了。” “真的?”段溪舔了舔嘴角,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我要给阿槿留着。” “又不是宝贝,留什么?” “栗子糕就是宝贝,爹爹从不许我多吃的,只有来找阿槿的时候才能吃到饱。” “那这种宝贝,你舍得给我?” “嗯!溪溪最喜欢阿槿了!” “哦?比你爹还喜欢?” “嘻嘻…爹爹和大哥小妹都嫌我笨,只有阿槿不嫌。”段溪羞赧地低下头,手却仍是高高举着,“阿槿,你吃嘛,吃嘛!” “谁说我不嫌!”方槿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用力揉了揉,骂道:“天天就知道吃,跟猪一样!” 段溪委屈地用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却锲而不舍地伸向方槿嘴边,眼巴巴地瞧着他,“阿槿…” 方槿扶额,一把夺过段溪手上被攒得乱七八糟的油纸,“我吃,我吃行了吧!” “嗯!嘻嘻…” “嘻嘻嘻嘻,怕别人不知道你叫溪溪是吧?” “嘻嘻…” 方槿被这傻子气笑了,三两口吃完了剩下的栗子糕,随手在他身上抹了一把,擦干净沾在手指上的油,沉重的心情竟也舒畅了些。 “药差不多温了,然后怎么做?” “嗯…然后…什么来着…”段溪噘着嘴冥思苦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为自己鼓了鼓掌,指着冉小乐叫道:“他…他昏迷不醒,只能将药敷于他的身上,渗透进伤口,方可吸收。” 他说完就去端桌子上的药碗,却被冉小安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声音依旧是不咸不淡:“我来吧。” “哦。” 或许是冉小安的眼神太过凌厉冰冷,段溪有些惧怕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孩子,他偷偷看了一眼方槿,小跑着溜到方槿身后,须得攥住他的衣衫才能感到安宁。 冉小安才懒得理他,板着脸小心翼翼地撕开哥哥的内衫,即便鼓足了勇气做足了准备,也被映入眼帘的皮开肉绽吓到了。 体无完肤,触目惊心。 “哥哥…” “小安,我来吧。” 冉小安振臂一挡,拒绝了。 “他是我哥哥。” 方槿只得收回了探出的手,“好。” “哥,你忍一下,就要好了…” 沙哑的哭腔逐渐转变为极力克制的啜泣,冉小安的肩膀颤抖着,他恨箫睿,恨叶儿媚,甚至恨方槿,可他最恨的还是他自己。恨自己无力保护最亲的人,恨自己长大得太慢太晚,恨自己只知道蜷缩在那个人的庇佑之下,眼高手低,信口开河。 “小安…” “方槿,你为何不杀了箫睿?” 方槿怔了一瞬,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么?” “那是为何?” 方槿拉着段溪走近他,手轻轻搭到了他的肩膀上,“你知道,国家大事并非江湖恩怨,没有亲者痛仇者快那么简单。觊觎箫睿那个皇位的人不计其数,杀死一个昏君,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届时民不聊生天下大乱,我承担不起这个罪责。是以,在找到合适的替代者之前,我不能杀他,你懂么?” 冉小安的手顿了许久,又缓缓为冉小乐擦拭起来,黯然的声音平淡无波,“也好,有朝一日…” “小安。”饶是如方槿这般磐石之人,见他强压悲痛的倔强模样也难免恻隐,他轻叹一声,安抚道:“这世间的很多事,都不是我们可由着性子掌握抉择的,越长大,顾虑就会越多,你可以枉顾忠义肆意妄为,却不可牵连无辜百姓,这是底线,你明白么?” “嗯。” 小孩钻了牛角尖,方槿知他听不进去,也不再多劝,柔声道:“一夜未合眼了,歇歇吧,若是你哥哥醒了,想必也不愿看见你这幅为他焦心的模样。” “嗯。”冉小安为哥哥上完药,也不理会屋内的另外二人,枕着自己的手臂徐徐依偎到冉小乐身边,却并不闭眼,怜情痛惜都要从那璨然的双瞳中满溢出来,他只是对着面前的人甜甜地笑,如同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一个夜晚。 “哥哥,等小安醒了,你也要醒哦,不许耍赖皮喔。” 冉小安痴嗔地低语着,方槿虽不忍,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弹指熄灭了房间的烛火,带着段溪默默离开。 第33章 心有牵挂的人多半大难不死 冉小乐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被押解着跪在一个白胡子老头面前,泪流满面地哀求他放过自己,老头却不屑一顾。拂尘一挥,他便被扔进了巨大的炼丹炉中,毒燎虐焰席卷而来,刹那间烈火焚身。 他被阴曹和恶鬼包围,要将他打入永无轮回的无间地狱,他拼命挣扎,悲嚎,惨叫,却无人理会。猛火灼烧着他的皮肤,疼得痛不欲生,却无论如何也晕厥不了,只能白白承受着这番炮烙般的苦楚。倘恍迷离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于烟炎张天中向他缓缓走来,高大魁梧,气宇轩昂,却怎样都听不清他的音容,看不清他的相貌。 直到那人俯身覆在他的背后,双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膀,一阵清冷的凉意浸润心骨,才将他从那苦不堪言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耳畔传来幽咽的嗓音,低沉却稚嫩,宛如柔风细雨抚过心田被灼枯的干涸,竟让他在这阿鼻深渊之中,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慰藉。 “哥哥…” 谁?在说什么?听…不真切… “哥哥…” 冉小乐眉头紧蹙,眼皮如坠千钧。 “哥哥…” 小安? 小安是你吗? 你在哪儿? “小安!” 咣当… 手中的铜盆砸落,水花飞溅了满身满地,冉小安却无心理会,只是欣喜若狂地望着面前突然坐起大呼自己名字的人,还不及那人反应,他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念及那人身上尚未愈合的伤痕,一双手臂又生生缩了回来,头却重重磕进那人的肩窝里,“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宝贝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悄无声息地顺抚上他的后背,温柔地怕打着。被浓烟熏伤的嗓子发出的声音苍哑沉滞,却依然是那么亲切熟稔,如冬日夏云,阳煦山立,将那满心的焦灼满心的不安满心的惶恐,霎时间全都驱散了,只留下满心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欢愉。 “乖…不哭了啊…” 冉小安呜咽地摇头,一颗心大起大伏跌跌撞撞终于坠入归途,他需要发泄满腔被造化作弄的愤怒,更需要欢呼满腔上苍网开一面的恩德。 “小安…” “混蛋…哥哥是…大混蛋…讨厌…最讨厌你了…你又扔下我…明明答应过我的…又…讨厌…混蛋…” 颈间湿漉漉的,冉小乐宽慰地笑了笑,咧着嘴“哎呦”一声,那如泣如诉的哭声果然截然而止,换来小孩满眼忧心忡忡的关切。 “哥,你咋了?”小安担惊受怕的目光在哥哥身上仔细逡巡着,手忙脚乱却又畏首畏尾不敢轻易触碰,“我碰到你伤口了是不是?哪里疼?快和我说啊,你…” “宝贝儿。” 冉小乐捧住弟弟的脸,拇指不厌其烦地为他拭去愈发得寸进尺的泪珠,柔声问到:“讨厌我么?” 冉小安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哥哥戏弄了,他吸着鼻子撅起嘴,小心翼翼地虚握住哥哥的手,偏头在那双遍布疮痍的掌心怜惜地蹭了蹭,含泪而笑:“小安…最喜欢哥哥了…只…喜欢…哥哥…” 冉小乐费力地向前倾了倾身,张开双臂,“来,让哥抱抱。” 小孩的明眸中闪烁着胆怯的期待,“可…可以么?可以抱抱么?哥哥不会痛么?” 冉小乐莞尔,“来,让哥抱抱我的小安。” “嗯!” 冉小安爬上床,他多想扑进这个人的怀中,向他肆无忌惮地撒娇哭闹,被他一如既往地哄着亲着教训着,沦陷在他那不英俊不标致不明亮却异常温暖的眼瞳中,踏踏实实地蜷缩进这个独属于他的避风塘。 然而他现在只能谨小慎微地抵在这个人的胸口,满足地倾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他活着,仍然活着,活在我的身边。冉小安在经历了他十四年来最煎熬的五日五夜之后,终于在这一刻,安心落意了。 冉小乐到底是重伤未愈,身体就是一副空架子,强撑了太久,虽然舍不得,却仍是难耐地发出一声轻吟。怀中的小孩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担忧,甩下一句“哥哥等我!”便拔足跑了出去,片刻之后又亟不可待地飞奔了回来,只是还拉扯着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胖子。 “快!神医,我哥哥醒了!” 如果段溪那个不灵光的小脑瓜没记错的话,这是五日以来冉小安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话。 “小安弟弟,我不是什么神医,你叫我溪溪就好。” “随你便。”冉小安才无暇去计较这些,拽着他就往床边跑,“快来!” “哦。”段溪乖乖随他走到床头,对着冉小乐恭敬地作了一揖,憨憨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小乐哥哥你好,我叫段溪。” 段? 一瞬间的错愕困惑过后,冉小乐敛了心神,挺直了腰背,奈何气血不足,俄而便又塌了下去,只得斜靠在枕被之上,抱歉一笑,“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厉害,救命之恩,定当结草衔环相报,多谢恩公。” “嗯?”段溪挠了挠头,“小乐哥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哥,他是傻子。” “冉小安!”冉小乐盯着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急火攻心,“我就是这么教你对恩人的?道歉!” 冉小安不敢惹哥哥动怒,连忙扶住他,“哥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别气啊。”说罢扭头扥了一下段溪的衣袖,讪讪地说道:“恩公哥哥,是我狼心狗肺,你别和我一般见识,好不好?” “啊?见识什么啊?”段溪眨了眨他那圆溜溜的黑眼珠,嘻嘻地笑道:“小乐哥哥,我脑子笨,你们慢些说话好不好?” “你才不笨呢,比小安聪明多了!” “哥!” 冉小乐瞪了弟弟一眼,又对段溪笑道:“我可以叫你溪溪恩公吧?” “嗯!” “你看你,又会给别人看病,又这么知书达理,怎么还会笨呢?这叫大智若愚,可厉害了呢!” “鱼?”段溪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可以吃么?” 冉小乐失笑,越看这个小胖子越觉得他像个憨态可掬的熊猫团子,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圆脸蛋,“嗯,好吃。” “嘻嘻…” 这下换冉小安急了,眼刀都能将段溪戳成筛子,他一把拉开哥哥的手,冲着段溪气道:“喂!你赶紧给我哥哥瞧病,莫要耽误时间!” “小安!” “小乐哥哥,小安弟弟说得对,是我的错。你昏迷的这五日五夜,也是他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你,我并未尽到医者的本分,就…就知道吃。”段溪说完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软绵绵的小肚子笑了笑,在冉小安如狼似虎的眼神下战战兢兢地捏住了冉小乐的手腕,又详尽检查了一番他身上的外伤,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已经无碍了,我炼制些膏药,你每日涂抹于身体之上,虽不至于将疤痕祛除,但至少印记能浅淡些,有效用的。” “有疤也不碍事,我这张脸本就平庸,捡回一条命就已经很知足了,多谢你,溪溪恩公。” “不,不客气的。”段溪羞怯地低下头,一边收拾一边朝外走,“那我…我去找阿槿说一声,这就给你开药去,小乐哥哥,你,你好生歇息,你真好。” 这小孩…挺好玩的哈。 段溪走后,冉小乐瞥了一眼自家的小孩,瘦多了,五日五夜么?可把他累坏了吧?嗯,野花再美,也远比不上家花香啊。 “小安?” 谁知冉小安竟背朝他插起手臂,肩膀重重地抖了一下,“哼!” 冉小乐捂住嘴憋笑,又轻声唤了一次,“小安?冉小安?” “哼!” “宝贝儿?大宝贝儿?” 小孩僵了僵,刚要转过身来又强行忍了回去,“哼!” “吃醋了?” “嗯…哼!” “哎呀!” “哥…”小安懊恼地跺了跺脚,“哼!你肯定又在骗我!” “哎呀,疼疼疼疼疼…” “…” “嘶…嘶…啊…疼…” “…” “痛啊…小安…痛…” “哪里…痛啊?” 冉小安终究还是敌不过哥哥的苦肉计,自投罗网地中了圈套,掀开哥哥的衣襟向里看去,“这里么?” “咦?小安一理我,就不疼了呢!” 冉小安抿着嘴唇傻乐,没出息地又贴到哥哥胸前,“真的么?” “嗯。” “哥,我知道我对段溪那样不对…”小安将头轻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喏喏地说道,“可我就是不想你喜欢他…对不起…” 冉小乐低头在弟弟额角亲了一口,“傻子,那是恩情,和你不一样的,知道不?” “哪不一样?” 冉小乐两只手指夹住他的鼻子晃了晃,“你说呢?你姓冉他姓段,能一样么?” “嘿嘿…那,你真的,只会疼我一个人?” “废话!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疼完这个疼那个的?有你一个闹心添堵的还嫌不够啊?” “嘿嘿…” “别傻笑了,二百五!” “哦。” 冉小乐点了点弟弟的鼻尖,“你呀,以后对人家好一点,别动不动就凶人家,那可是你哥的救命恩人,咱们要做牛做马报答的,人不能忘恩负义,知道么?” “我知道了嘛。”小安想到什么似地,突然一脸严肃地跪在冉小乐面前,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哥。” “你干嘛?” “你是小安的大恩人!” “冉小安你别给我来这套啊!”冉小乐抬腿一脚将他踹下了床,费了太多力气,眼冒金星,自己缓和了半天才喘息着说道:“真当我是亲哥,就把这茬给我忘了!老子不是为了你!老子是为了…为了…”冉小乐支吾了半天也没将这句话说完整,“总之你别想太多,也别有负担,爷爷当年收留我的恩情,我还了,从此两不相欠!今后你就好好当我冉小乐的弟弟,连一粒米都不欠我的,我不图你报答,更不要你报答,听清楚了么!” 小安自己又爬上床跪好,悄悄攥住冉小乐的小拇指,“哥…” 冉小乐拉起小孩,又将他宝贝似地拥入怀中,在那小细腿上心疼地揉了揉,“踢疼了没有?” “没。”小安的小手摩挲着他的脸庞,“哥,你别哭,我错了。” “谁哭了?”冉小乐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紧了紧搂住弟弟的手臂,嘴上却不依不饶:“又倔又犟又赖皮的死小孩!” 可是偏偏,却又乖巧懂事体贴,你是别人眼中待价而沽的稀世奇珍,却是我,独一无二的,心肝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两个终于又相亲相爱的在一起啦~ 点击上1000啦,小透明表示会继续努力 谢谢大家! 第34章 好像被人误会了什么 敲门声打断了兄弟二人贴心的体己话,冉小乐拍了一下弟弟的屁股,“乖,开门去。” 小安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哥哥热烘烘的被窝,甫一打开房门看清来人,又“啪”地将门合上,后背抵着门扉,不让外面的人进来。 “我哥哥睡下了,你走吧。” 冉小乐狐疑地望了过去,“小安,谁啊?” “没,没谁。” “没谁你堵在那里做什么?” “我…” 冉小乐叹了口气,“是叶姑娘吧?让人家进来,好歹也救了我一命,你这样多不知礼。” 他说着便要亲自下床,冉小安见状连忙跑过来将他按了回去,“哥哥莫要乱动,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冉小乐抵着弟弟的鼻尖蹭了蹭,“不气了啊。” “嗯。”小安笑着回应了哥哥的亲昵,过去开了门。 叶儿媚拎着一个食盒进来,“一点清淡小菜,你补补身子。” “多谢叶姑娘。” “不谢。”叶儿媚放下食盒,盈盈的目光怅然地望着冉小安,柔声问道:“还在恨我?” “你既有办法,为何不肯早早救我哥哥,害他受尽苦楚?为何定要我们兄弟分离?为何骗我寻不到方槿?” 这一连串的诘责早在意料之中,却也不知该作何回答,叶儿媚樱唇微颤,苦涩一笑:“我就是不想你救他。” “为何?” “不为何。” “你!” “小安。” “哥哥…” 冉小乐捏了捏他的手心,笑道:“去,看看哥的药煎好了没有。” “哥…” “听话。” “哼!”冉小安狠狠瞪了叶儿媚一眼,又温柔地为哥哥掖起被角,“那你躺好哦,我去去就回。” “嗯,我肯定听小安的话。” 冉小安笑了笑,连看都不看叶儿媚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叶姑娘,小安还小,你莫要和他一般见识,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懂得你的良苦用心。” 叶儿媚轻嗤一声坐到床头,“良苦用心?冉小乐,那你懂么?” 冉小乐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懂一半。” “哪不懂?” “不懂姑娘你为何讨厌我。” 叶儿媚睨着冉小乐,冷笑道:“那你可懂那孩子为何讨厌我?” “难道不是因为你将我交给了官府?” “不全是。” “还有?” “嗯。”叶儿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着,“你可知这是何物?” “不知。” 叶儿媚望着那个瓷瓶,目光中闪烁着冉小乐看不懂的东西,“这香,名唤夜来香,可使人入梦,窥探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我闭上眼睛,便能看到他的梦魇之境。” “什…看见谁的…梦?” “那一日我给你们送餐食,点起了一支蜡烛,在蜡油里面,我下了些这香,不过还没等到你睡着,官府就来人了,倒是你那个好弟弟…” 冉小乐眯起眼睛,“你看到什么了?” 叶儿媚意味深长地垂下眼眸,低声道:“看到咱们两个拜堂成亲,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小安要杀了我。” “叶儿姑娘,你说,这是小安内心最害怕的?” “嗯。” “那就是了。”冉小乐松了一口气,心中竟泛起了一丝甜蜜,“别当回事,这孩子…很依赖我。” 叶儿媚柳眉微挑,“若不是他太依赖你,我也不会去找方槿救你了。” “叶姑娘…” 冉小乐张了张嘴,叶儿媚手指抵住他的唇,“别问,我不会告诉你。” “嗯。” 叶儿媚收回手,整个人莫名沉默了下去,涣散的双瞳也不知在望向何方,直到冉小乐都快昏昏欲睡,她才又开口,淡淡地问道:“冉小乐,你弟弟依赖你,那你呢?又何尝不是在依赖他?” “嗯…” 她仰头喟叹,“事已至此,希望我没有做错。” “嗯…” 叶儿媚神色一凛,突然拎起冉小乐的领口,一把小刀豁然横亘在他的脖颈,犀利的目光如寒光逼射,惊得冉小乐幡然清醒。 “你…” “冉小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你发誓,今生今世,不得对那孩子存半分非分之想,只把他当弟弟,能做到么?” 她刀尖深进,冉小乐感到脖子上有什么流了下来,生生死死经历惯了,反倒出奇地平静,“非分之想?” “这孩子男生女相,长大后必定绝色,好南风的奸|淫之徒我见得多了,你就没有过什么痴心妄想?。” “妄想?南风?”冉小乐舔了舔嘴唇,这才明白过来叶儿媚的意图,哈哈大笑,举起双手投降:“我发誓我发誓,我当什么事呢!你们女人家每天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啊?” 叶儿媚怀疑地盯着他,手上却不松力道:“你当真没存那个龌龊心思?” “天地良心啊大姐。”冉小乐敛起笑容,正色道:“没有,从来没有。” 倘若冉小安有呢? 叶儿媚到底没有将这话问出口。 “你说,你今后若是对那孩子动半分腌臜想法,该当如何?” 冉小乐双指举过头顶,认真地凝视着她:“我,冉小乐,倘若今后对我弟弟冉小安存丝毫歪心邪念,就让我挖眼拔舌削鼻,不得好生,更不得好死。” “谁不得好死啊?” 又是这阴阳怪调的口气,此人也不知在房顶上猫了多久,冉小乐抽了抽嘴角,向着转瞬即至的白衣人轻哂一声,“我说方天仙,你什么时候喜欢趴墙根了?” “我也不是偷听,就是无聊,顺便听一下。”方槿用折扇抬开叶儿媚抵在冉小乐脖子上的匕首,笑道:“这是做什么呀?多伤和气。” 叶儿媚冷哼一声,翻手将匕首收回袖口,“你们聊,我今日便走了。” “去哪?” “回去。” “哦?”方槿挽了挽耳边的鬓发,一把折扇轻轻在手心拍打着,“现下京城可不太平呢,你那兰芳苑,怕是保不住了。” “我找你之前便遣散了众人,无妨。” “那你回去作甚?” “还有人在等我。” “这样啊…”方槿既不回头也不多问,“希望你别再给我惹麻烦。” “嗯。” 叶儿媚走到门前,脚步一顿,“冉小乐,莫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放心。” 叶儿媚走后,方槿找了把凳子坐了下来,翘着腿打趣道:“冉小乐啊,我方才可是又救了你一命呢!” “你可拉倒吧,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冉小乐翻了个身懒得理他,“你有事没事?” “你就这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嗯。我就这么忘恩负义。” “亏我还带着上好的金疮药来看望你。” “谢谢您,不是上好的毒|药。” 方槿拈纱一笑,“冉小乐,恭喜恭喜,你弟弟的剑法,经此风波,已达登峰造极了,从今往后,这世间只要是人,便鲜有他的敌手了。” “是么?”冉小乐不以为意地打了一个哈欠,“能让他解了身上的蛊毒么?” “我说了,蛊毒只有苍狼岙可解。” “那登峰造极有你妈屁用!”冉小乐赏了这个缺德货一个白眼,“比你如何啊?” “还差些。” “差不多就得了,我本来就没想让他学武,读读书多…”想起这事,冉小乐胸中怒火更胜,他嚯得坐了起来,指着方槿的鼻尖骂道:“姓方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抢走了他四年,咋不教我家小孩读书啊?” “我…”方槿愣了愣,脸上竟呈现出一丝难得的愧怍,“我忘了嘛。” “你忘了?你小时候不读书?这都能忘!” “小时候…” 冉小乐自知失言,暗骂自己嘴贱,赔笑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那么容易伤怀。”方槿莞尔,“更何况,有人教我读书习武。”他折扇戳着冉小乐的脑门,又将他压回床上躺好,“是我的不是,我又没养过孩子,天香阁事务繁忙,一时疏忽了。” “行吧。”冉小乐烦心地捏了捏眉头,“话说这是哪啊?天香阁?” “算是吧,天香阁在京城附近的分堂,平日里在凌弃责下,最是放心不过的。” “你可真是明目张胆,也不怕被连锅端了。” “不会。箫睿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 “嗯。”冉小乐欲言又止,却逃不过方槿的眼睛,“想问什么?” “你会告诉我么?” “你先问再说。” “段溪他…和小安…” “冉小安是你冉小乐的亲弟弟,不是么?” 冉小乐苦笑,“我说的算么?” “冉小乐。”方槿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声音平淡却坚定,“你可知四年前我为何救你性命?” “为何?” “我不想他像我一样,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方槿的眸底溢出一丝清冽的甘涩,那分扎根在深处的痛苦还是呼之欲出,绞杀了心脏,藏不住了。 “敛情,失去的越珍贵,剑法便能越超脱。可我羡慕他,羡慕他在大成过后,那捧在心尖上的人,居然…还能活着…” “阿槿…” “我不想救你的,冉小乐,我嫉妒他,凭什么啊?可我…可我…”方槿偏过头,不愿让冉小乐看到自己的脆弱,“可我…也疼他…我也只有他这一个了…” “一个什么?” “你与他朝夕相处,我以为你早该猜到了。” “什么?” 方槿不会回答他。 如他所料,冉小乐却不傻。 小安长大了,眉目愈发精致俊艳,四年前遮蔽在方槿白纱之下的真相,四年后欲盖弥彰。 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讳莫如深,一个装聪明,一个装愚钝。 “这辈分,你占我便宜啊!” “嘘…祸从口出,你可晓得?” “这又是何苦?” “我能教他的,只有恨,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感情…”方槿回眸,对着冉小乐嫣然一笑,“就由无关紧要的人教与他吧。” “我只想他平安快乐,远离是非的漩涡。” “远离?是非本身可能远离是非么?” 冉小乐不说话,他也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 “罢了。”方槿起身挺立,“我听见你好弟弟的脚步声了,就不叨扰你了,待你痊愈,请你喝酒。” 他说完身形一闪,正如他来时那般,无影无踪了。 “哥哥…” 冉小乐阖目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又是那副如沐春风般的笑颜,他不喜欢解谜,惟愿顺其自然。只有一件事不可动摇,谁,也别想,伤害他的小安。 “来,宝贝儿。” 小安端着一个小瓷罐,里面是一团乌漆嘛黑的浆糊,冉小乐撇了撇嘴,“这是啥玩意?” 小安搅了搅,“哥哥趴好,段溪说了,这东西虽卖相不好,却很有效用的。” “抹…抹的么?” “嗯!段溪说不必洗掉的,时辰到了,身子便能自行吸收。”小安将小瓷罐放到一旁,伸手去扶冉小乐翻身,“来。” 冉小乐欣慰地扒拉了一下弟弟的狗毛,老老实实地趴好,任小孩褪去自己的衣衫,轻柔地为自己上药。一阵馥郁的花香飘入鼻腔,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肌间的钝痛宛若被清泉浸润抚平,又宛如终于搔到靴中的痒处,舒服得冉小乐直哼哼。 这小孩,果然是神医啊! “哥哥…” 小安突然停下,端着药膏的手迟迟没有动作,冉小乐费力地扭过头,“怎么了?” 小安盯着冉小乐的肩膀,“先前心急并未多想,现在看起来,哥哥的身上…这是个字么?” 冉小乐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呢?” 小安搀扶着他起身,指着他的胸口说道:“你看,胸前也有。” 冉小乐一低头,恍然大悟。 宋玉当时烙在他身上的“囚”字,前胸后背各有一个,不曾想这两个烙字,躲过了鞭子躲过了烈火躲过了暴行和折磨,竟然没有躲过这个大字不识的孩子敏锐的眼睛。 “这是…” 冉小乐捉住小孩伸来的手,“什么都不是,哥的胎记。” “胎记?”小孩又把头凑了过来,“这么奇怪么?我怎么觉得像个字啊?以前咋没发现啊?”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平日叫你学写字总是偷懒,这会子又瞎想什么?再说我睡觉又不光着,你如何能发现啊?”冉小乐推开小孩的脑袋,笑着弹了他一个脑门,“去,给哥把粥拿来,我饿了。” “哦。”小安不疑有他,拿过放在床上的小方几摆好,又将叶儿媚送来的食盒备上,“我喂你。” “我又不是小孩,有手有脚。” 小安一噘嘴,露出他哥最吃不消的委屈神情,冉小乐果然立马求饶,“我手指痛,拿勺子不得劲呦。”他张开嘴“啊”地向前探了探脖子,“小安喂我吧。” 冉小安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揽着哥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起饭来。 冉小乐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把年纪了倒像个小丫头片子似的,陪孩子玩个幼稚的过家家竟然也能入了戏,可耻地,想要将这一餐饭,吃到海枯石烂。 作者有话要说: 请期待未来冉小乐同学的光速打脸( ̄ε(# ̄) 第35章 病好了就要继续上路 冉小乐这次虽又在鬼门关外溜了个弯,却没有伤筋动骨,不怎么需要养精蓄锐,在段溪的灵丹妙药和冉小安亲力亲为的精心照料下,醒来后不足几日便已行动自如,只不过当初几乎烧烂了皮肤,纵是小胖子也无力回天,脸上和躯体都留下了浅淡斑驳的灼痕。 冉小乐本就对他这幅粗糙的直男皮相不甚在意,不痛不痒也没有缺鼻子少嘴,他照着铜镜,在那个眇眇忽忽的眼神下还真看不出和先前有什么区别,他自己因捡回一条命美得不行,小孩可就不一样了。 “小安,你别忙活了,哥来收拾就好。”冉小乐一把抱起正在整理包袱的弟弟,眉头微微蹙了蹙,“咋轻了这许多,以前我都快抱不动你的,看来这段日子太辛苦了。” 小安双臂勾过哥哥的脖子,脸埋进他的肩窝里不说话,冉小乐顺了顺他的后背,柔声问道:“宝贝儿,怎么无精打采的?不舒服?” 颈间的小脑袋微微摇了摇,身体却被搂得更紧,不一会儿领口便湿润了。 冉小乐吓了一跳,连忙将小孩放到床上,蹲在他面前,捧起那张泪眼汪汪的小脸急切地问道:“怎么了?别吓唬哥啊…为啥不高兴啊?” 小安只是啜泣,望着哥哥脸上的伤痕,片刻便决了堤,泪如雨下,越哭越厉害。 冉小乐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又酸又暖,轻轻将小孩揽入怀中,在他额角温柔一吻,“没事,哥不疼,不疼啊…” “都是我…都怪我…都…” “行了啊。”冉小乐贴着小孩的脸蹭了蹭,指尖穿过他柔软的发,低声喃喃道:“哥不在乎,哥情愿的。” 他一边为小孩抹着断了线的眼泪一边笑着安慰道:“你看,其实疤不深的,没有毁容,仔细一看,咦?还挺爷们儿,多酷啊!” 小孩抽泣了半天才堪堪发出声音,“…酷?” “就是我老夸你的,帅!”冉小乐宠溺地点了点弟弟的鼻头,起身坐到他旁边,拍了拍自己的腿,“来,坐这。” 小孩自己揉着眼睛爬了上去,冉小乐笑着箍住他的腰,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畔悄声叮咛道:“小安你知道么?哥一看到这些疤,就会想到,我有一个那么乖巧,那么勇敢,那么心疼我的好弟弟,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小小年纪就天不怕地不怕,那个飞奔进火场的身影,哥一辈子也忘不了…也觉得…生命中有了一个这么知冷知热宝贝小安…什么都值了…” “哥…哥…” 冉小安扭头钻进哥哥的胸膛,拽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少年清健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他想克制自己的不争气的泪如泉涌,却奈何不了那满心情愫融汇而成的感激涕零。 冉小安铁石心肠,除了一个人以外,他谁也不关心。 是的,除了一个人,所有感情,都给那个人。 冉小乐不会知道,冉小安这些天来都在经受着怎样的折磨,只要一闭上眼睛,那裹挟着哥哥的热浪便卷土重来吞袭他的梦魇,醒来后必须又面对哥哥为保护自己而造成的遍体鳞伤,仿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那锥心刺骨的痛不是幻觉,这一切施加在哥哥身上的侵害都是千真万确的真实。他在愧疚忏悔中沉沦深陷,又在悲恨愤怒中不可自拔,唯有等到哥哥睁开眼睛,对他微笑,对他说话,亲昵地拥他入怀,他才方能从这番苦闷中寻觅出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无法原谅自己,却必须原谅。冉小乐允许他蛮横任性无理取闹,甚至允许他辜情负义过河拆桥,却决不允许他把自己当做恩人报答。 连自责都不许。 那样就不是亲人了。 “好了好了,乖啊…”冉小乐安抚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将他从自己身上拉开,望着他那红肿的眼角和睫上悬着的泪珠,怜爱地笑道:“哭难看了,我可就不喜欢你了啊。” “别…” 冉小乐捏住弟弟的脸颊,“那你给哥笑一个。” 小安撅着嘴抽搭了两下,忍泪憋得直打嗝,却还是勉为其难地翘起了嘴角。冉小乐看得忍俊不禁,起身牵起弟弟的小手,“来,不哭了啊,咱哥两又要闯荡江湖啦!” 小安晃了晃他的手臂,“我去给哥哥…叠衣服…” “乖。”冉小乐在他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行了吧?” 小安摸着自己的脑门,抿起嘴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方槿在凌弃耳边低语了几句,“记住了?” “是。” “明早你就带他们出发,送到城门就好,多长一双眼睛,箫睿不会安分,莫要被他盯上了。” “是。主子,那段公子呢?” “一起送回去。” “是。”凌弃颔首,“主子还有何吩咐?” 方槿望着这个忠心耿耿的属下,沉默了半晌,突然轻声一笑:“弃啊,你在这京城的分堂当了六年堂主,还不打算向前走么?” 凌弃一愣,头压得更低,“让阁主失望了。” “我不失望。”方槿淡淡一笑,“只是凌弃啊,你长我两岁,很多事情本该比我看得明白。在这世上,谁不是背负着满身罪孽活着?人生苦短,翻然改悔也好,怙恶不悛也罢,都总比止步不前强上百倍,不是么?” “凌弃明白。” “你不明白。他们去了那里,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或者…见到什么人…”方槿拈了一指,不动声色地睨着他,“算算日子,等他们到的时候,那孩子体内的蛊毒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发作了,弃,那可是业火啊…你就这么放心他…” 凌弃咬紧牙关,扑通跪了下去,“主子恕罪!” “起来!”方槿呵斥道:“你从来便是这般,一稍有过不去的坎,就想用一句‘主子恕罪’草草了事!你既让我恕罪,又真知道自己何罪之有么?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主子…” 凌弃低头不语,方槿知他一向如此,不会说话就不说话,不会反驳就不反驳,不会哭就不哭,不会笑,就不笑。 一切情绪,都由沉默,一笔带过。 方槿叹了口气,亲自将他拉了起来,“罢了,不勉强你,早去早回。” “谢主子。” “阿槿!阿槿!” 说曹操曹操到,凌弃尚未离开,那好像永远都无忧无虑的欢脱脚步声便如期而至,方槿连头都不及抬,就被冲进来的小肉球撞了一个趔趄,“做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阿槿…”段溪搂着他的腰,仰起脖子巴巴地望着他,“我听别人说,万香堂的豌豆黄可香了。” “嗯,所以呢?” “嘻嘻…”段溪傻乐了两声,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难得来一次,我…我想吃…” “吃个屁!”方槿拉开黏在身上的牛皮糖,折扇用力敲了敲他的头,“我告诉你啊,明天凌弃送你走,从哪来回哪去!” 段溪眨着圆杏般的大眼睛,似乎废了很大功夫才明白过来方槿要赶他走,又立马抱了回去,仿佛那纤细的腰肢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阿槿…我不想走…” “我这可没好吃的。” “我不吃了。” “嗬!”方槿难以置信地笑了笑,“这么喜欢这里?” “嗯!” “那你自己留在这,反正我也要回天香阁了。” “不要!”段溪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又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我不要一个人在这…” “你到底是喜欢这个地方,还是喜欢我?” 段溪的脸上漾起一抹红晕,不假思索地说道:“喜欢阿槿。” “为什么啊?” “师兄师弟们都不爱和我玩…” “我也不爱和你玩。” “嘻嘻…”段溪眯起那双懵懂澄澈的鹿眼,“可是溪溪喜欢和阿槿玩。” “嘁!你是喜欢在我这里吃吧。” “嘻嘻,爹爹不让我吃太多嘛。” “你这人就是饕餮,不拦着你都不知个饱,你爹那是怕你撑死!” 段溪难为情地嘬嘬嘴唇,“阿槿,溪溪不喜欢延年楼,大哥不和我说话,小妹不和我说话,师兄师弟们不和我说话,就连爹爹也不和我说话,还是你好。” “我也懒得搭理你。” “阿槿…”段溪又往方槿胸前拱了拱,小声恳求道:“溪溪保证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好不好?” 方槿被身上这个小跟屁虫缠得不行,又实在消受不了他每次离开自己时那副垂弦欲泣的模样,无奈只得妥协,戳了戳他的脑袋,轻咳了两声,“一个月,最多一个月,你就给我老实回家去!到时候你爹定会派人来寻你,哭也没用,听见没有?” “真的?”段溪眼睛一亮,方槿可以确定,这块朽木一定自行忽略了后半句,并且理解成,他至少可以再赖一个月,不过方大阁主也懒得对他多做解释就是了。 “嗯。” “嘻嘻…” “下次不许再自己偷跑过来!你蠢货一个,且不说走丢,就算你走过来了,若不是每次都能侥幸遇到天香阁的人,你都不知已经被竹林里的瘴气毒死多少回了!” “这次是你找我的嘛!” “顶嘴?” 方槿一瞪眼,段溪马上慌不则乱地摆摆手,“不不不,我知道了,阿槿,你别生气…” “叫我舅舅!” “哦。” “叫啊!” “阿槿…” “笨蛋!”方槿扶额,瞥了一眼在一旁看热闹的凌弃,勾了勾手指,“弃啊。” “主子。” 方槿向前倾了倾身,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顺路去万香堂买些豌豆黄,还有栗子糕,有多少买多少。” 竟没有被迁怒,逃过一劫的凌弃迟疑了一瞬,“是。” “去吧。” 叶儿媚回了京城,只在朝夕之间,兰芳苑便成了败瓦颓垣,昔日的车水马龙风光不在,有的只是守株待兔的重兵和不愿栖息驻留的鸿雁。 当她一身鲜血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确定那个老实憨厚的男人平安无虞时,才绽放出久违了十四年的,真心笑容。 “姑…” “蒋正,我把那个姓段的狗官杀了。” 叶儿媚只言片语便将一桩轰动京城的血案浅描淡写,她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个无关紧要的谈资。 其实她在赌,赌自己没有将快要泯灭的真心错付。 “我给你选择,送我去官府,领一大笔赏金,升官发财,算作前阵子我给你添麻烦的报答…”她顿了一下,如水的眸子如江岸之上的浩渺烟波,“又或者,你和我走,我嫁与你为妻,我们…能活多久,便活多久。” 叶儿媚不再说话,只是良久凝望着面前的男人,静静等待着他的答案。 等他爱她,或是等他负她。 赎了十四年的罪,也该给自己一个结局了。 蒋正的脸上五光十色,惊讶,木讷,呆滞,疑惑,恍然,最后终于转变为巨大的欣喜若狂,他第一次,鼓足勇气拥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神祇,激动得连结巴都忘了。 “姑娘当真愿意嫁我为妻?” 叶儿媚淡淡一笑,“嗯。” “我…我…”蒋正高兴得手舞足蹈,心中千言万语,却愈发说不出话,只是一边含泪大笑一边支支吾吾。叶儿媚也陪他一起哈哈傻笑,笑着笑着,眼角却溢出一抹冰凉,滑过脸颊,染湿了满面风霜。 “蒋正。” “姑…”蒋正挠了挠头,小心地拉起叶儿媚的手,“媚儿…” 叶儿媚笑了笑,默许了他自作主张的亲近,“我方才说,我杀了一个大官,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知道。” “知道还愿意娶我?” “愿、愿意。” “我是娼妓,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 “知道还愿意娶我?” “愿意。” “我并不爱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我不过是想在未来的日子里找一个依托,你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 “知道还愿意娶我?” “愿意。” 叶儿媚哽咽地问道:“为何啊?” “悠、悠众生,谁、谁又不是娼、娼妓?”蒋正将她的手攥在胸口,“我…爱慕姑娘…” “你不质疑我为何会功夫?” 蒋正低头在那纤细的指尖上轻啄了一口,“媚儿,那你…质疑我的、心么?” 叶儿媚注视着他,含泪莞尔,“开弓没有回头箭,莫要后悔。” “无怨,无悔。” “你若敢不爱我了,我便杀了你。” 蒋正在她眉心一吻,“都听、姑娘的。” 叶儿媚仿佛有些懂了,十四年前那个人纵身一跃的决绝,亦是这般,为情所困,为情所痴,为情所苦。可自己却比那人幸福得多,终是守来了苦尽甘来的一刻,光是这一点零星的甜头,便足够她,感激这十四年来的消磨,并在此后漫无边际的人生中,品味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安和小乐的感情马上就有进展啦,不要着急撒~ 嘤嘤嘤(づ ̄ 3 ̄)づ 第36章 正是情窦初开的芳华 城门外设了防禁,卫兵对出城的百姓逐一查看。一个衣衫褴褛的佝偻老妇经过,蒋正对照着手中画像仔细端详了一番,挥了挥手,“去吧。” 老妇的脚步一缓,“多谢军爷。” 城中宵禁,又是无所获的一天,同营的卫兵招呼了一声,蒋正连忙应道:“你们先、去,我关、关了城门解、个手就、就来。” “那你快点!今天定是又要挨骂的,别自讨没趣!” “我心中、有数,放、放心!” 那一夜后,蒋正再没有回来。 “媚儿…” “吓死我了,好在万事顺利。”叶儿媚左右张望了一番,悄声道:“没有被人看出端倪吧?” “没。”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太老实,被别人瞧出破绽。”叶儿媚放下心来,挽起蒋正的手臂,“走…你傻了?盯着我做什么?” 蒋正突然一把将她拉入胸膛,“媚儿,我们在、一起了么?” “废话!”叶儿媚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调笑道:“你抱着我这个老太婆作甚?” “老、太婆?”蒋正这才反应过来叶儿媚尚未卸下易容装扮,朗声一笑,“媚儿,你老了、就、就是这个、样子?” “不,比这还丑。怎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丑。”蒋正满足地吻了吻她花白的发丝,柔声说道:“我只想变、变成一个老头,伴你、一生一世。” “死结巴哪里学的这般花言巧语!”叶儿媚用力推开他,又牵起他的手,嗔道:“再不走,咱们的一辈子就真要到此为止了。” “哦。”蒋正憨憨一笑,随着叶儿媚向林子深处走去。 “谁?!” 叶儿媚神色一凛,拔出腰中短剑将蒋正护在身后,“何方高人?” “叶姑娘。” 看清来人,叶儿媚松了一口气,气势却依旧魄人:“方阁主不是嫌我麻烦么?怎的又派你来接我?” 凌弃不卑不亢,手指一点,叶儿媚的短剑便被他弹回了剑鞘,“主子的心思凌弃猜不得,只是遵从主子的命令,将二位护送回天香阁暂避风头。” “哦?他竟会如此顾念我的死活?” “叶姑娘言重了,主子交待,顺路罢了。” “顺路?” “嗯。”凌弃转身望向不远处,“请随我来。” 小安解开自己的外衫披到哥哥身上,“哥,天凉。” 冉小乐下意识地一躲:“干嘛你?快穿上,我不冷。” “你穿嘛。”小安圈起他的脖子,将衣服硬给哥哥套上,待他终于妥协不再推脱,才松开双臂,从篝火上撕下一条烤兔腿塞进他的手中,“喏,哥,我看着就行,你快离这火远些,别烫着。” 冉小乐失笑,自己这个一朝被蛇咬的像没事人似的,倒教小孩怕起了井绳。他盯着小安故作镇定的侧颜,知道他正强压着心头的余悸,胸口的某处也不知不觉抽痛了起来,又竟在这清冷的秋夜中,攫取到了一丝沁人的暖意。他听话地向后挪了几步,咬了一口兔肉,“嗯,真香!小安,你也吃啊。” “我不饿。”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咋会不饿?看看你,这么高的个子都快瘦成纸片了!哥吃饱了,你吃这个,剩下的给他们留着,快来。” 小安偷偷笑了笑,嗯了一声,乖巧地依偎进了哥哥怀里。 冉小安其实也没有吃几口,兄弟二人你谦我让地啃完了两条兔腿,便靠着岩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小安不住打着哈欠,强撑着不肯合眼,声音却越来越低,冉小乐心知这些日子小孩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定是累坏了,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手掌轻抚上他的眼皮,在他耳边绵绵哼唱起断断续续的童谣: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这首《虫儿飞》是冉小乐唯一记住歌词的歌,他五音不全,冉小安是他第一个听众。 温热平缓的呼吸拂过手心,冉小乐笑了笑,褪下肩膀上的衣衫将弟弟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在小孩的发旋上宠溺地吻了一下,阖目假寐。 月黑风高,寂寥无人,最适宜胡思乱想。 小安体内的蛊毒不知何时会发作,可以确定的是,方槿不会害他,甚至必要的时候定然还会救他,可他究竟是什么意图呢? 他明知小安的根源,却不追究他姓甚名谁,为什么呢?为什么不介意呢? 段?那个段溪是什么来历?与小安又是什么关系?医术高明,妙手仁心,怕不是延年楼的人?不,不应该,如果是的话,又何必非要千里迢迢跑到苍狼岙去求医呢? 冉小乐叹了口气,真相永远触手不及,他想不明白,也没有人能够让他明白。 他搂紧了怀中的弟弟,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真相,他在乎的唯一,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 脚步声由远至近,冉小乐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捕捉到三个人影,看身形依稀能分辨出是谁,却分辨不出叶儿媚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将信将疑。一路的提心吊胆得以舒缓,他揉了揉心口上的小脑袋,安稳地睡了过去。 “叶姑娘,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喂马,就在那边不远处,你们吃好了过去寻我便是。” 叶儿媚一动不动,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冉小乐,凌弃见状轻咳了一声,“叶姑娘。” “嗯?”叶儿媚这才扭过头,“怎么?” “主子让我给姑娘捎句话。” “什么?” “都是命中注定的事,莫要思虑过多。” 叶儿媚轻笑,“难道他不思虑?” “凌弃只是一个传话的,姑娘若有什么疑问,等见到主子亲自问他不迟。” “嗯。” 凌弃瞥了一眼蒋正,低声道:“主子还说,既然姑娘愿意和另一人好好过日子,就莫要辜负人家。” 叶儿媚低头望着和蒋正十指紧扣的双手,淡淡一笑,“我知道。” “那,二位请便。” 枯枝败叶在炭火中哔啵作响,蒋正垂头沉默地吃着烤肉,叶儿媚便也不扰他,与其说是坚定不移地信任对方,倒不如说她对这段笃定却脆弱的感情本就敏感又小心,除了幸福,更多的时候,是心知肚明的试探。 你不问,我不答。 她给蒋正足够的时间考虑,也给他足够的机会反悔,要不要,在一起。 其实若是蒋正说不,她也不会对他如何,更遑论杀了他,那是气话。 “媚儿…” 终于。 “做什么?” 蒋正捏了捏她嫩葱般的手指,抿唇一笑,“我家、世代耕、耕农,我本有一姊、二妹,当年饥荒,饿死了一个小、妹,另外两个嫁、嫁了人,父母双、亡病故,我在京中有、有一破旧、宅院,一贫、如洗…” “对我说这些作甚?” 蒋正凝望着她,眸底满是深情,“媚儿的、底细,我、我不知道,但我的底、底细,和盘、托出。” “想知道么?” 蒋正摇了摇头,“我胆子小。” “将来若是知道了呢?” 蒋正笑了笑,“不、不怕。” 叶儿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莞尔注视着他,拿出绢帕为他拭了拭嘴角,“蒋正。” “嗯?” “嘴上沾了油。” “啊…唔…” 一个猝不及防的吻,蜻蜓点水,吐气如兰,却是如梦似幻,那么柔软,那么甘甜,那么,意犹未尽。 蒋正反应了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错愕地咬着嘴唇不敢相信,一张脸红得好似面前映照的莹莹星火,烧化了血肉,连骨髓都酥了过去。 “想什么呢!” “啊?” 叶儿媚掩唇一笑,朝冉小安的方向回顾了最后一眼,起身将蒋正拉了起来,“走吧。” “哦…哦。” 蒋正只是讷讷地应着,一边傻笑一边随着叶儿媚远去。 空寂的山洞里只剩下兄弟二人,其实三人甫一回来,冉小安就醒了。 此后便再也没有睡着。 那个画面镌刻进了少年的脑海,他克制不住自己心如擂鼓般的冲动,隐约之中似乎有什么早就扎根的东西发了芽,正跃跃欲试地破土而出,却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身体有了反应,十四岁的冉小安第一次意识到,他对哥哥,对这个朝夕相伴的人,产生了异样的,欲望。 冉小安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不对,不是。 他咽了咽口水,盯着哥哥那干裂的唇,一种莫名的情愫蠢蠢欲动。他鬼使神差地趴伏了下去,触碰到唇瓣的那一瞬间,巨大的满足感席卷全身,某处却愈发不听使唤,滞塞在胸腔中的火热驱使他难以自持地加深了这个吻。 想撬开他的双唇,想舔舐他的舌头,想抚摸他的身体。 那时的冉小安不懂,什么是爱情。 但他从来都不会逃避一个事实,他爱他哥哥。 无论是怎样的爱,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嗯…” 冉小乐挠了挠自己的嘴唇,迷迷糊糊地说道:“有蚊子…宝贝儿,来,哥抱着你,别被叮了。” 小安吓了一跳,立马钻回哥哥的肩窝,过了一会儿又着实难耐,他用力把哥哥推醒,冉小乐勉力眯开一条缝:“小安?” “哥,你喜欢我么?” 冉小乐打了一个哈欠,“你他妈又哪根筋抽了?” “哥哥喜欢我么?” 冉小乐无奈,翻身把他按回怀中:“天天都在想些啥?总是喜欢问些没头没脑的东西。都说多少遍了,不喜欢你我还能喜欢谁?喜欢小狗去啊?” “别…” “那你就快睡,明天还得赶路呢,不然我真喜欢小狗去了。” “哦。”小安搂着哥哥的腰,在他颈间蹭了蹭,“哥,你说呗。” “说啥?” “说你喜欢我。” “你没完没了是吧?” “你说嘛…” “哎呀,行行行,真磨人。”冉小乐撸了撸弟弟的狗毛,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我最喜欢小安了。” “最?还有别人?” “哎呦,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这会儿倒学会咬文嚼字了。” “有没有嘛?” “嗯…没有。” “那你重新说。” 冉小乐叹了口气,“我只喜欢小安。” “是永远永远都只喜欢我么?我一个人?” 冉小乐欲哭无泪,这小屁孩是不是错拿了琼瑶阿姨的剧本? “是是是。” “嘿嘿…” “行了吧?” “嗯,成。” 冉小乐拍了拍他的屁股,“折腾!快睡觉。” “哥,你咋不睡了?” 冉小乐胡乱挥舞了两下胳膊,嘟囔道:“刚才好像有蚊子咬我了,奇怪,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没死?我给你轰着点,等你睡着了我就睡。” “我来吧,你那眼神能看得见?” “嘿你小子还别瞧不起你哥,打蚊子靠的是神识,你别影响我,快睡觉!” “哦。” 小安顽劣地瞥了一眼哥哥,探着小脑袋飞快地在他脸上嘬了一口,“哥,我好喜欢你啊。” 冉小乐“啧”地一声,拿衣服一下罩住他的头,一边捏他肚子上的痒痒肉一边笑道:“大半夜发什么疯!再不听话揍你啊!” 小安咯咯求饶,黏在他的胳膊上不愿撒手,称心如意地闭上了眼睛。 可他却不可能再睡着了,但是为了哥哥,只能强忍住心头的悸动,苦等这欲念偃旗息鼓,装睡到天明。 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善因,得善果。 冉小乐不会知道,他当年在一个十岁孩童心中播下了一颗怎样的种子,万物畸形生长,又在他无所顾忌的溺爱的浇灌之下,茁壮成了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安十四岁,马上就十五了,这会儿开窍还...还可以吧(*/\*) 哈哈哈冉小乐的初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v  ̄)┍ 第37章 过生日当然要吃长寿面 凌弃带着叶儿媚和蒋正离开了,日出之后,又只剩下这一大一小二人上路。 小安抢了包袱背在身上,就算冉小乐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小孩也会记得按时按刻为他的伤口涂药。他会为哥哥捏腿揉脚,会捉鱼杀鸡,会生火做饭,还会煮菜熬汤。冉小乐不知道,到底是这个孩子一夜长大了,还是他根本早就长大,只是自己不善于发现罢了。 奔波了月余,无风无浪,安稳得人心惶惶。 不过,算算日子,又到冬月初八了。 大漠的边陲小城,市镇上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番邦之人络绎不绝,兄弟两个终于有一个正经地方可以歇歇脚了。 “小二,我们要住店。” 店小二连眼皮都不抬,“满了。” 冉小乐直接砸下几两碎银,“满了么?” 脸变得比翻书还快,那小二瞬间堆上满腮谄笑,“瞧我这记性,今早刚腾出来两间上房,您二位…” “一间就行,要安静一些的。” “噢…我懂…放心,爷,定给您找一间偏的。”那小二收下银子,状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冉小安,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轻笑,凑近冉小乐的耳边悄声道:“保证无人打扰您的雅致…” 冉小乐也懒得解释,他能感受到焦灼在弟弟身上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或猥亵或轻蔑,光彩的外表也掩盖不住那皮相之下的人面兽心。大火毁去了他三分容貌,也不知这地方的人会不会认出他来,更何况身旁还跟着一个红颜祸水。他忐忑不安,只想尽快带弟弟上楼去,免生事端。 “哥,疼,你轻点啊。” “这泥巴都沾脸上了,不使劲擦不干净。”冉小乐一边给弟弟抹着满脸泥一边抱怨道,“你说你都脏成这样了,咋还那么多色胚对你虎视眈眈的啊?” “我哪知道?再看我就把他们的眼珠给挖出来!” “你啊…”冉小乐叹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柔声说道:“小安啊,你就忍忍,哥知道你心里气不过,哥也快气死了!可现下咱们两个的通缉令满天飞,指不定啥时候就得逃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对不?” “我知道…”小安乖巧地在哥哥手背上蹭了蹭,“我这一路不都是听你的话,低着头啥也没说嘛。” “知道你省心。”冉小乐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这客栈偏,应该没人能认出咱,哥借个后厨,晚上给你做碗面。” “做面干什么?” 冉小乐笑了笑,“不知道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 “今天我弟弟十五啦!” 冉小乐像小时候一样在他腋下一托,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弟弟的脚早就不离地了。 “哈哈哈宝贝儿大了,哥都抱不动咯!” “哥!”小孩一下跳到他的身上,两条小细腿紧紧环住他的腰,在他脸上连亲了好几口,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 “好好好你快下来,忒沉!” “不嘛…我不下去…哥哥抱…” “多大了还撒娇!”冉小乐失笑,拍了拍弟弟的屁股,“来,让哥看看你多高了。” “哦。” 小安撅了撅嘴,磨磨唧唧从哥哥身上下来,“看完抱抱。” “站直了!” “哦。” 高出一头了。 按照冉小乐的算法,刚满十五岁的孩子,约莫已经一米八好几了。 在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也从不曾被揠苗助长,可就是这么神奇,想到方槿的个头,冉小乐不禁感叹遗传基因的伟大,这世界,富二代永远不缺钱,高二代永远不会矮。 “哥…” 小安又没皮没脸地粘了过来,下巴在他肩膀有一没一地磕着,整个人像个麻袋一样瘫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是那么的,小鸟依人。 “哥…” 正在变声的少年嗓音沙哑浑厚,他也不说别的什么,就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个叫不腻的字。 “哥…” 心弦被莫名撩拨了一下,震颤了四肢百骸,冉小乐不知那是因为什么,却下意识地觉得,许多事情勿需追求缘由,却必须,适可而止。 “好啦好啦,喊魂呢?” 额头突然被吻了一下,却被拥得更紧,“哥哥…” 一种无所适从的羞涩让冉小乐突然不安起来,少年的胸膛火热而温暖,多少个日夜,这个依偎在自己怀抱里的孩子,竟然不知不觉中,早已成长为少年了。 “哎呀!真肉麻!”冉小乐推开他,不知所措地蹲了下去,望着弟弟那个缩了水的裤腿和露出来的纤细脚踝,想着屋外岁暮寒冬的天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都是哥不好,小安,现在日色暗了,街上人该不多,咱们出去,哥给你买身新衣裳。” “不用,我不冷。” “方槿给的银子,不花白不花。”冉小乐笑着站了起来,顺其自然地牵起弟弟的手,“走。” 说是逛街,冉小乐也不敢让弟弟抛头露面,拿了一条巾子将他的脸围了个严实,做贼似地出了门。 鲜艳的衣服太过显眼,成衣铺子里老板必定问东问西,未免留下印象,只得去晚集上看看。冉小乐给弟弟挑了一身看起来舒服厚实的棉衣棉鞋,灰头土脸的,也没讲价,付了钱便走,好在小安对这些也不甚在乎,哥哥说什么,照做便是。 “小安,哥对不住你,等咱安全了,哥给你买身好看的,你先凑合穿着,行不?” “我就喜欢这个,谢谢哥。”小安捧着新衣服,幸福快从那双水灵的笑眼中溢了出来,“你不买身新衣么?” “我又不长个了,不值当。”冉小乐摸了摸弟弟的头,“傻样!” “嘿嘿…” 冉小乐笑了笑,模糊的视野里仿佛看到了什么,激动得连声音都提高了些,“小安你看那是啥?” “啥啊…” “是不是糖葫芦?这地方居然有糖葫芦!”不等小安回答,冉小乐便扯住弟弟的衣袖,“走!” “您来得巧,就剩最后一根了,给您,最红的!” “谢谢老板!” 冉小乐接过,“喏,小安,生辰快乐!” “哥哥…” “不许哭呦。”冉小乐捏了捏弟弟的小脸,“快吃。” 小安递到他的嘴边,“你吃…” “都说了我不爱吃,忒酸。” “你吃嘛…” “行行行。”冉小乐象征性地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道:“不行不行,我倒牙了,你自己吃吧。” 小安看着那连糖皮都没被啃掉的山楂,抿了抿嘴唇,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直到很多年后,冉小安成为一个翻云覆雨的无情霸主,绝三根斩六欲,不知饥饱,对天下山珍奇馐也无动于衷,却唯独只馋冬日里的一串,那个人买的冰糖葫芦。 多了太甜,少了太酸,一年一串,这份热望,刚好足够。 “呦,客官,您回来啦?” “嗯。”冉小乐点了点头,对小安说道:“你先上去。” “哥…” “乖。” “那你快点哦。” “好。” 小安不欲惹麻烦,只得乖乖抱着衣裳回了房间。 “小二,你这有面么?” “当然!我们这有阳春面臊子面油泼面…” “不是,面粉。” 小二张了半天嘴才收回了嗓子眼里的话,“有,有啊。” “借我后厨用一下,很快,我给你银子,行不?” “不是,客官你这是做啥啊?” “我做碗面。” “您直接买我们这的不就行了?” “我给你两倍的价,让我自己做。” 冉小乐说着掏出一块碎银放进小二手中,“小哥,帮个忙,我弟弟他,嘴刁。” “弟弟?嘿嘿嘿…”小二一脸门儿清的模样,收下了碎银往怀中一塞,“多大点事啊?我说您为了抱得美人归,也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那是,那是。” “得了,您跟我来吧,这会儿没客人,后厨不忙的。”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冉小乐一脸面粉地推开房门,差点撞上站在门口的弟弟。 “你干嘛去?” “我想找你去。” “这不是回来了嘛!”冉小乐笑了笑,端着自己的杰作在小安眼前晃了一圈,“喏,香不香?” “这是哥哥亲手做的?” “嗯!咋样?” “好吃!” 冉小乐哈哈大笑,“还没尝呢,你咋知道好吃了?” “就是好吃!” “小嘴真甜。”冉小乐将碗放到桌子上,“来,趁热吃,一整根,不许断哦。” 冉小安拿起筷子,埋头安静地吃了起来,冉小乐欣慰地望着弟弟,却越看越不对劲,“小安?” 小孩啜泣了两声,抹了抹眼泪抬起头,“哥哥…” 就知道会是这样。 “宝贝儿,不哭了啊。” “哥哥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问题猝不及防,冉小乐懵了一瞬,“问这个做什么?” “你自己都没吃过…” “我…” 确实是不记得了。 冉小乐不是矫情,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过生日。 好像是夏天,八月的某一天,遥远到失去记忆。 不过不重要,穷乡僻壤里的很多人皆是如此,好一点的有个日子,坏一点的,比如他,那一天稀松平常到连遗憾都不会。 但他想给小安过生日,想让他,至少一年里有这么一天,能活得贴近一个拥有美满家庭的孩子。 得到亲人的惦念,关心,和爱。 “八月…初一。” 胡诌一个算了。 “那你当时咋不说呢?” “我忘了啊。我们那边不兴过生日的。” “那以后我给哥哥做面。” 一股暖流涌入心尖,冉小乐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会么?” “你教我,我学。” “行,到时候不许偷懒啊。” “嗯!” 八月初一,冉小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生日,此后的人生中,那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再也不曾缺席。 冉小乐又叫了一些好菜,兄弟二人大快朵颐了一顿之后,靠着床头小憩。冉小乐想起来人收拾时那异样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瞧着长相愈发绰约出挑的弟弟。 男生女相,不是太英俊,而是太漂亮。 也难怪。 “小安啊…” 怀中的孩子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嗯?” “要不给你也整个布把脸罩上得了。” “我才不学方槿呢!跟大姑娘似的。” “也就你敢这么说他。”冉小乐拨了拨弟弟的发丝,看着那白皙如羊脂玉般的天鹅颈,惆怅地叹道:“怎么也不见晒黑啊?是不是夏天能好一点。” “哥哥不喜欢?” “咋能不喜欢?”冉小乐摇了摇头,“就是怕别人对你起了歹念,把你当成兔儿爷羞辱。你听那店小二说的话,俨然是误会了,只不过现在误会了也好,若是将来…” “兔儿爷是啥?” 冉小乐暗骂自己嘴欠,“唉,你还是别知道了。” “就是陪男人睡觉的男人,是不?” 冉小乐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冉小安,你从哪学的这些?” “你别生气。”小安连忙抱住他,头埋进他的肩窝里瓮瓮地解释着:“小时候,有人要向爷爷买我,我就问爷爷,爷爷这么和我说的…” 冉小乐鼻尖一酸,在他背上顺抚地摸了摸,“我们小安这么懂事,怎么谁都想伤害你呢…” “哥,小安陪你睡觉,是不是就是你的…” “不是!”冉小乐急道:“以后你就懂了,别胡说八道,听见没有?” “哦。” 冉小乐心里不是滋味,“你啊,到底是傻还是聪明啊?” “嘿嘿…”小安一把将哥哥按回了床上,“哥,你陪我睡觉吧。” 冉小乐头疼地看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轻叹一声:“这么大了,也没个朋友,天天和我黏在一起,大好的韶华就这么白白耽误了!你要是能上学堂,习得些仁义经著,再结识些志同道合的人,多…” “哥你又来了!”小脑袋往他胸口上拱了拱,“我就只喜欢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能有啥出息?天天看我也看不腻?等你有了朋友就知道哥多无趣了。” “不腻。不要朋友。小安只要哥哥。” “没法说你,小倔驴。”冉小乐推了推他的头,“你松松手,勒死我了。” 小安仰着脖子,“不要。” 冉小乐捏住他的下巴,调笑道:“你看看谁家小孩像你似的,十五了还要抱着哥哥睡觉,也不害臊。” 小安眯起眼睛傻乐,“不害臊,就不害臊!” “你啊…”冉小乐无奈一笑,只好给他掖了掖被角,“睡吧,明天胳膊麻了,别让我伺候你啊。” “哥,我喜欢你。” “嗯嗯,一天念叨八百遍,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嘿嘿,哥哥…” 和十五岁的弟弟同床共衾,冉小乐知道这样不合适,却实在狠不下心肠让他独立。小安幼年失怙失恃,在最需要亲人陪伴的四年时光里,他没有尽到半分作为兄长的责任。这个孩子被剥夺的太多,当哥哥的只想尽自己一切所能溺爱他,弥补他,给予他。冉小乐甚至觉得,有他陪伴,弟弟不用长大,更没有必要成熟。 毕竟,天下之大,总要有方寸之地,能够让他肆无忌惮地哭闹任性,纵容他的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流水账了啊,抱歉抱歉,其实我就是想写个日常舒缓一下,毕竟是一个转折点嘛~ 质量我一定会保证的,绝不敷衍了事,谢谢大家支持! (づ ̄ 3 ̄)づ 第38章 大漠里哪来的孤烟 虽说天高皇帝远,这般熙熙攘攘的市镇却还是不宜久留。兄弟二人歇息了一夜,次日一早随意用了些稀粥,便准备动身离开。 “小二。” “唉,客官。” 冉小乐随手给了小二些赏钱,“这附近可有向导?” 那小二一听便笑了,道着谢收下了银子,“您可是问对人了,我自小生活在这镇子里,哪有好向导我最清楚,保证不坑您!不知客官是要往何处去?” “穿沙漠。” 小二脸色一变,“客官,您这是…和我打趣呢?” “没有啊。”见他神情严肃,冉小乐心中一慌,吞吐地问道:“怎么?有何不可?” 小二叹道:“客官,我看您二位是外来人吧?” “嗯。” “那就是了,说句不好听的,且不说您二位这些没见过的,图新鲜的,想看大漠孤烟的,就连我们这里的老人家和那些游牧的番邦异士都不敢进去啊!” “有那么可怕吗?” “可不么!”小二凑近了些,低声道:“客官,这里的沙漠奇了怪了,不知从何时起,所有进去的人都有去无回,那黄沙低下埋的,可全都是白骨啊!” 冉小乐心中忐忑,店小二说的不错,他一个内陆农村长大的孩子别说沙漠了,就连泥坑都没趟过,本是心存一丝侥幸想着,若是找一个当地人引路,指不定就能相安无事地过去了,谁知这一盆冷水泼下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别做梦了,不可能。 “就没有别的路了?” 小二哂笑,“客官,从未有人顺利到过沙漠那头。谁知道呢?听老人们说,那里许是神仙住的地方,怕凡人叨扰他们的清静,便设了这么一个险恶的屏障。” 神仙?神你妹。 肯定有路,至少方槿就知道该怎么走。 冉小乐此时异常笃定地怀疑,那货是故意逼他上梁山的。 “就没人绕个路?”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这大漠绵绵无境,若非经年,怕是绕不过去的。” 一定又是障眼法。 冉小乐见怪不怪,他太了解所谓“神仙们”的套路,此时除了腹诽这些人故弄玄虚的缺德,却也无可奈何。 “客官,我奉劝您一句…”小二手指了指天,“莫要和神明对付啊!” “行我知道了,多谢小兄弟。” 冉小乐捏了捏眉心,“哦,对了,那骆驼总有吧?小地方来的没见过,想骑着玩玩。” 小二只当他们是寒腹短识的土豪乡绅,迎难放弃了一时兴起的可笑念头,也不疑有他,揶揄道:“有的是,您往前走几步路便能看见了,就是说啊,我们这城中好玩的地方多了,做什么去那寸草不生的大漠送死!” “小哥说的是,多谢。” 二人出了客栈,见哥哥满面愁容,一直垂首含目的冉小安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袖,“哥…” “嗯?” “要不,我们别去了。” “你胡说啥啊?” 小安悄悄攥住哥哥的小拇指,“哥,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就在这住下,过一辈子不好么?” “我也想啊。”冉小乐宽慰一笑,“可是小安,你体内的蛊毒不解,始终是个疙瘩。”他拉起弟弟的手,轻柔地在那羊脂玉般的手背上摩挲着,“宝贝儿,哥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你健健康康的。你放心,莫说这凶险的大漠,纵是刀山火海哥也去得,只要你能平安。” “哥哥…” “好啦,别忘了你都十五了,不许哭喽。”冉小乐点了一下弟弟脏兮兮的鼻尖,指着前方说道:“小安你看,那是骆驼吧?” “就是背上长着两个大馒头的?” 冉小乐失笑,“是。” “哥。” “来…怎么了?” 冉小安神色倏然凝重了起来,不及冉小乐反应,便将他拦腰一提闪入了街边的小巷,“嘘,有人。” 冉小乐不是傻的,瞬间明白了过来,“箫睿的人?” “不知道,他们在问店小二呢。”小安探出头张望了一番,又突然飞速背过身将他搂住护在胸口,“他们过来了。” “小安,若是他们发现了咱,哥就去引开他们,你…” “你休想让我一个人走!”小安紧了紧手臂,在他耳畔厉声道:“你再自作主张把我扔了,我就去死!” 第一次被弟弟呵斥,冉小乐紧绷的心弦竟然在这种迫在眉睫的形势下莫名放松了下来,少年温热的呼吸吹拂过耳畔,痒得让他心安。 冉小乐恍然,小安虽依赖他,却早已不再是孩子了。 “好啦,你别气,哥错了。” “嗯。” 小安撒娇似地在他发旋吻了一下,耳朵动了动,悄声道:“哥,听他们往卖骆驼的那边去了,定是来抓我们的。” “嗯。”冉小乐叹了口气,狐疑道:“怎么会这么快?方槿威胁了箫睿,他不该如此明目张胆,除非…” “方槿下的毒被人解了。” “谁会这么厉害?能砸了天香阁的招牌?” “不知道。”小安眼前一亮,“先别说这些了,哥,他们看过来了,咱们快走!” “走去哪…” 冉小安的功夫果然大成,冉小乐就像坐过山车似地被少年圈在怀中飞来飞去,再次定住时,已然站在马前了。 “那两个胡子进去呷酒了,咱们骑他们的马走。” “骑…”冉小乐再一次惊叹眼神好的优势,可问题又来了,“我不会骑马啊!” 少年狡黠一笑,冉小乐只觉得自己的脚又一次离开了地面,小安一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另一手拾起缰绳,“哥,胡子的马又快又狠,你坐稳了!” “不是,冉小安你啥时候学会的骑马?” “那四年,方槿教我的。” “哦。”冉小乐倒是并不吃惊,从包袱中掏出一锭银元,“虽说是胡子,咱也不能偷鸡摸狗,小安。” “嗯。”小安点了点头,接过银元甩手一掷,银元便不偏不倚地进了另一匹马背上的口袋,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冉小安神色一凛,“那帮人来了,走!” “嗯。” 马蹄声绝尘而去,冉小安御马有术,脚下的汗血宝驹仿佛认了主人一般风驰电掣,只是在闹市中这般策马疾行,定会引人耳目,身后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他们果然被发现了。 “嗖——” 尖锐的箭矢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冉小安左闪右避,俯身将哥哥严丝合缝地罩在身下。冉小乐提心吊胆,生怕弟弟受伤,却不敢让他分心,只得屏气凝神,向他暗骂了无数次的上苍祈祷,求它网开一面,让兄弟二人,逃过此劫。 所谓神明,所谓信仰,无非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聊以自|慰罢了。 路越走越狭,不知何时已荒无人烟,方才的万里晴空遽然之间风卷残云,周遭顿时陷入昏暗的夜,凛冽的狂风裹挟着飞沙走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看不清敌人,更望不见前路。 人仰马翻,烈马凄厉地咆哮,动物有着天生的灵性,说什么都不肯再向前。兄弟二人摔下马背,冉小安费力地握住哥哥的手,非得声嘶力竭,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喊出的声音。 “哥!” 冉小乐凭借他仅有的常识和稍纵即逝的理智意识到,这沙尘暴不对劲。 不过也无暇考虑这些,在自然灾害面前,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使然。 “小安!” 高深莫测的功夫全然无用武之地,二人在这黑洞般的吞噬下,如枯枝败叶在空中打转,冉小安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抓紧哥哥,以免兄弟离散。 真应了当地人的话,这片大漠,冒犯不得。 哪怕只是无心之失。 命中的劫,躲不过。 “嗯…” 冉小安勉力睁开眼睛,他若是再醒得晚一些,怕是就要被生生活埋了。 “哥!咳咳…” 看到身旁露出的脸,冉小安顾不得喉咙的干哑,拼命刨开覆在那人身上的沙砾,“哥,你醒醒,醒醒啊…” “咳咳…”怀中人缓缓张开了双目,“小安?你受伤了没有?” “没有。”冉小安破涕为笑,用力拥住了他,“太好了,太好了!” “傻小子。”冉小乐拍了拍他的后背,“松松,我喘不过气了。” “哦。”冉小安让哥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极目远望,天空已经放晴,茫茫荒漠,昊天罔极,却不知身在何方。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冉小安回过神来,“哥,你说啥?” “没啥。”冉小乐无奈一笑,他也有些讶异,都朝不保夕了,竟然还有心情感慨。 “小安,包袱还在么?” “嗯。” “张小悠没碎吧?” “没有。” 冉小乐松了口气,“这小家伙命还挺硬。” “哥,水袋里还有些水,小安喂你喝些,润润嗓子吧?” “不必。”冉小乐笑了笑,“我不渴,留着你喝。” “哥…” “别说了。”冉小乐往胸前的口袋摸去,神色缓和了下来,“还好,还在,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丢了,我也没脸再见他了。” “凌弃给哥哥的玉佩么?” “嗯。”冉小乐掏出玉佩,那是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鱼,仿佛游曳在大海,自由自在。 “看这形状,应该还有另一半。” 小安仔细端详了一番,疑惑道:“哥,凌弃为啥把他的玉佩给你啊?” “猜不透,送咱们进京的时候,他说此路凶险,做个平安符也好。” “哦。他不会…” “不会。”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又在吃飞醋,他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呀,咱们都小命不保了,你还有心情疑神疑鬼的。” “嘿嘿…” “还傻乐,缺心眼。” 冉小乐之所以和弟弟谈笑风生,纯粹是因为他淡定。 迈入这个世界之后,他发现,逃命,死亡,卷土重来,又或者万劫不复,都是人生的常态。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在历经了九死一生之后,突然,顿悟了。 “小安啊…” 可人就是有本能的脆弱。 只要再确定一件事,他就真的,无所畏惧了。 “若是我们两个葬身这大漠,该如何?” 冉小安在哥哥脸上亲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触碰到蓬头垢面的脸颊,在这幕天席地的绝处之中,犹如逢生。 “小安陪着哥哥,死也要陪着哥哥。” 够了,足够了。 冉小乐打了鸡血一般“啊”地吼了一嗓子,腾地站了起来,朝弟弟伸出手,“来,宝贝儿,咱们走。” “嗯!” 小安牵住哥哥的手想要起身,谁知眼前一黑又跌坐了回去,冉小乐心口一揪,连忙蹲下扶住弟弟,“小安,你咋了?哪不舒服?” 冉小安摇头微微一笑,“无妨,怕是累了,腿麻。” “能起来么?” 小安点了点头,挽着哥哥的手臂勉强起身,冉小乐稍一松手,他整个人又直直栽了下去,刚做好的心理建设轰然坍塌,犹如晴天霹雳,兄弟二人惊慌失措地对视着,不愿相信这是,赤|裸裸的现实。 蛊毒,毫无预兆地发作了。 “哥…我的腿…” 过了半晌,冉小安才带着哭腔泪眼汪汪地望着哥哥,他再坚强,也终究只有十五岁。 冉小乐一把抱住弟弟“不怕,小安,咱不怕啊…哥哥在,不怕…” “哥…我的腿不能动了…只会拖累你…” “说什么呢你!”冉小乐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心疼得快要窒息,又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逼迫那颗慌不择路的心冷静下来,他抹了抹眼泪,用尽全力将弟弟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将他扛在肩上,“哥背着你啊,没事,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好了,不怕…小安乖,哥在呢…不怕…不怕啊…” “哥哥…” “闭嘴!冉小安你刚说什么我可都记着呢!这么快就想抵赖反悔?我告诉你,你就是真瘫了,也得死在我边上!听见没有!” “嗯…”小安勾住冉小乐的脖子,埋首在哥哥的颈窝,他不可以再哭了。 冉小乐就这样背着弟弟亦步亦趋地行走在漫天浩瀚的黄沙之中,他生性窝囊,却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着无关紧要的偏执。从未有过好日子的人,不会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但他就是要抗争到底,越是时运不济,越要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告诉冥冥之中的那个所谓的神,老子输人不输阵。 可以活得无望,却至少要死得有尊严,这是冉小乐做人的底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安是男主嘛,磨砺是必经之路嘛~ 本人是地理白痴,如果有什么地理气候上的常识错误请大家忽略呦,虚构架空文嘛,不可当真不可当真,包容一下下嘿嘿(づ ̄ 3 ̄)づ 第39章 念天地之悠悠 冉小乐也不知道自己背着弟弟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苍茫的,荒凉的,寂寥无垠的大漠,形单影只的二人。 没有水,没有干粮,没有方向,土地冰冷而干燥,脚掌深陷黄沙,麻木得令人绝望。 “哥…” “嗯?” “歇一歇吧?” “再走走。” “已经走两天了。” “没事,我不累。” “嗯。” 冉小乐其实走不动了,但他就是不想停。 他的胸腔憋着一口气,窒息之人被深湖的水藻缠住,他牟足劲拼命挣扎,却还是无济于事。此时此刻,希望如同槁木浮灰,生与死,也不过就是放弃一个念头的事。 所以他害怕,害怕他一旦坐下去,就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 这片大漠太奇怪,沙暴只是屏障,内里却无风无浪,干净得如同被舔舐过的盘子,透着诡异的祥和。 方圆千里寻不到半分生灵,除了,那些稻草人。 什么时候发现的?冉小乐已经记不得了,他背着弟弟走了不久,隐约中仿佛见到了几个人影,他欣喜若狂地奔了过去,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舌桥。不是人,不是真人,而是无数的,伫立在这沙石之中的,一动不动的,稻草人。 每一个都随意点了眼鼻,唯有嘴角夸张地咧开,如同马戏团小丑狰狞的大笑。 那一刻,兄弟二人是毛骨悚然的。 冉小乐不想浪费快要被榨干的脑细胞去纠结这些突破他逻辑思维极限的超自然现象,他宁愿随便敷衍自己这是麦田怪圈,外星人干的。 他只是有些疑惑,那些有去无回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像他们一样在这里被活活饿死渴死的?那些追兵呢,为什么没有进来?全部被埋葬了么? 冉小乐打死也不相信他和弟弟是被上苍眷顾才姑且活到现在的,一个金手指换一个高位截瘫,怎么想都不划算。 方槿那坑货,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一出去就杀了他,若是出不去,做鬼也要杀了他。 “哥,你想什么呢?” “啊?”冉小乐垫了垫手臂,“没想啥。小安,你搂紧了,别掉下去。” “嗯。” 小安的话越来越少,不哭不闹不撒娇,安分得一点也不像他。 “小安,你别多想,这些稻草人指不定就是人编的,咱们再走走就能出去了,乖。” “嗯。”冉小安在哥哥后颈亲了一下,“哥…” “嗯?” “我撑不住了。” “什…”连一个音节都未及出口,沉甸甸的肩膀却突然一空,小安整个人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冉小乐重心不稳,仰头便和弟弟一起栽倒在了地上。 “小安!”冉小乐连忙爬起来查看弟弟,一边揉着他的腿一边关切地问道:“摔疼没有?是不是累了?哥错了,咱歇会儿啊…” “哥。”冉小安平静地打断了手足无措的哥哥,淡淡一笑,“我的左臂,不能动了。” 先是蚀骨的心疼,然后才反应过来弟弟的话。 “小安啊…” “哥,没事。”冉小安还能动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哥哥的脸颊,“这…都是早晚的事,右臂也会…然后是身体,然后我就…哥,小安求你,走吧…” “不会的!不会!”冉小乐用力拉起瘫软的弟弟,红着眼睛吼道:“你给我起来!起来!我抱着你,咱们能出去!能出去!能…” “冉小乐!” 冉小乐懵忡地望着弟弟,冉小安,从未喊过他的名字。 “小安…” 冉小安的喉结动了动,璀璨的眸子中流不出泪。 “哥,认命吧。” 冉小乐嘴唇颤抖着,哽咽地近乎发不出声音:“不要。” “哥…” “凭什么?”冉小乐冷眼瞪着冉小安,充血的双瞳中是长兄不容抗拒的威严,“冉小安,你凭什么?命?老天爷他又凭什么!” 我倒要看看,所谓的穷途末路,到底长什么德行。 “别说了。天色晚了,休息一下,太阳出来再赶路。”冉小乐拖着弟弟靠在一个稻草人下方,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将自己的棉袄裹在弟弟身上,“别冻着。” “我不冷。” “嘴都冻紫了还说不冷?” “那哥哥冷吗?” 冉小乐苦涩一笑,揽过弟弟的脑门亲了亲,“哥不冷。” “你骗人。” “是。我骗你。” 冉小安阖上双目,蛊毒发作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他能感受到这幅病躯正在一点一点不属于自己,很快就要连呼吸都费力了。 天知道他有多恨没用的自己。 总是让那个人保护他,总是。 冉小乐抱膝和弟弟并排坐着,仰头望着晦暝昏沉的天空,太阳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没有星星,只悬着半盏残月,摇摇欲坠。 可惜,他看不清楚。 人抗拒不了本能,脚步一停,绞痛的胃仿佛在叮嘱他,太长时间了,滴米未进。 小安会饿吧? 走投无路的人,总能觅到一丝曙光,哪怕残忍。 冉小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地上的包袱,里面什么都没有,哦不对,还有一颗鸟蛋。 死水般的心思活络了起来,能吃么? 这么长时间毫无动静,就是一颗死蛋吧?既然是死蛋,那给弟弟吃了,不罪过吧? 就算罪过又如何?都要饿死了,谁还在乎会下地狱?不吃,这颗蛋也活不下去,吃了,兴许还能多苟活些时日… 良心才值几个钱?承诺才值几个钱?信义又值几个钱?张三被人类背叛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多我一个。 吃吧? 吃吧。 冉小乐咬了咬牙,伸手朝着包袱探去。 “倘若我守不住自己的初衷,又和我所憎恶的人类,有什么分别?” 张三的声音如闪电般穿过冉小乐的脑海,冉小乐叹了口气,又缩回了手。 还没有走到绝路,再等等吧。 这都不是绝路,冉小乐你可真坚强。 “哥…” 冉小乐甩了甩头,抛开自己乱七八糟的邪念,对弟弟莞尔一笑,“怎么了?” “别吃它了。” 冉小乐愣了一下,“你怎知哥在想什么?” 小安低声笑了笑,“我就是知道,哥哥想什么,小安都知道。” “聪明的你!”冉小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难受不?” 小安摇了摇头,“哥,你坐过来点,抱抱我吧。” “嗯。” 冉小乐蹭了过去,轻柔地将弟弟搂在怀中,“睡一会儿吧?” “好…”小安应着,右手攀上哥哥的胸膛,“哥…” “嗯…冉小安!你…” 冉小安点了哥哥的穴位,笑起来的两只小梨涡甜美得不像话,“哥,没事的,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好了…” “你要做什么?” 小安不说话,只是用那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在左手腕上狠心一割,就像不疼似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右臂因寒冷无力而颤栗着,他握住自己的左手,缓缓游移到哥哥唇边,终于开口,声音悲切而温柔。 “哥哥…你看你,嘴唇都干成什么样子了?喝一点吧…” “小安…不要闹了…哥求你…不要这样…快停下,快给哥解开啊,求你了…” “喝吧…喝饱了,哥哥就不会累了…” 冉小乐抿住嘴唇抗拒着,小安只是自说自话,“哥哥想让小安也喝对不对?” 他笑得很漂亮,如画中仙。 冉小安自己含了一口,凑近冉小乐的唇,那一晚过后,他无数次,对着睡梦中的哥哥做这样的事。 “唔…” 一口一口地喂进哥哥的嘴里,顺理成章,满足自己羞耻的妄念。 轻点他的唇舌,痴缠他的火热,在下定决心结束生命的那一刻。 “哥哥…”冉小安苍白地笑着,他意犹未尽,却不能再继续了。 要留一丝力气。 冉小安乖巧地趴伏在哥哥胸口,贪婪地聆听他跳动着的生命,说得很慢很慢,慢到丝丝入耳,从此被禁锢在了某人的心房,再也无法逃脱。 “小安…喜欢哥哥…” 说过无数遍的话。 那时的冉小安,依然不懂什么是爱情。 可他爱哥哥。 冉小乐从未得到过爱,更遑论爱情。 可他爱小安。 爱到不能自拔。 他太了解弟弟,惶恐席卷全身,却除了哀求,什么也做不了。 “小安…求你不要…别做傻事…别…扔下我…” “哥哥…小安要走了,不能陪你了…我要死在哥哥前面…开开心心地,死在哥哥前面…不能…拖累哥哥…” “不要…不要…” “我想要一个痛快,这样钝刀子磨的…太狼狈了…哥…你答应我,吃我的肉,活下去…” 在我还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时候,请你,成全我。 你那么宠我疼我怜惜我,这一次,也一定能够原谅我。 “求你…别…” 冉小安置若罔闻,他最后在哥哥唇上啄了一口,纯真得如同初遇时的模样。 只是那笑容渐渐消失,小安就是这样,必须蜷缩进那个人的怀抱,才能安稳地睡着。 那把匕首不知是在何时插进心口里的,他连吭一声都不肯,任由自己的鲜血,浸透哥哥的衣裳。 “小安啊…小安?”冉小乐嘴角抽搐着,他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不愿意哭。 “别逗哥了啊…咱们不开玩笑…哥知道你厉害,你别吓我…我胆子小…小安?说句话啊…不…不…” 不要! 不要! 不! 不… 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才不管你有多撕心裂肺。 冉小乐第一次觉得,阳光是那么刺眼。 明明是温暖的东西,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呢? 为什么…捂不热怀中,冰冷的身体。 冉小乐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被捅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扯出了心脏,坠入了无底深渊,可笑的是,他不想被拯救,更不想醒来。 灵魂宛若被剥离,他怨恨冉小安,就这么作了一个甩手掌柜,把他独自抛弃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报应,都是报应。 “傻逼,你不活了,我多活这几天有啥劲啊…” 冉小乐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弟弟停止呼吸的现实。 只是接受现实,并不意味着就要顺从现实。 被命运操了太多次,多到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冉小安捧着弟弟的头,宠溺地在小睡美人的额头印下一吻,“小安啊,不怕,哥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微笑着拔出深深戳进弟弟肋下的匕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我冉小乐的弟弟,不能孤零零地躺在这种地方。 他有亲人,必须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放心啦~ 我就是爱让男主死来死去的,反正男主光环护体嘛。。。 不虐!不要怕!剧情发展需要,死不了妥妥哒~ 第40章 死而复生就是这么随便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在冉小乐就要下去和弟弟相聚的节骨眼,老天爷开了眼,在这大漠,下起了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有水了。 冉小乐掬起一捧雪,送到弟弟嘴边,“小安你看,哥找到水喝了。” 那身体安详得就像睡过去了一样,冉小乐也没有指望什么回答,咽下一口冰凉的雪水,融进绞痛干瘪的胃中,才意识到,自己这躯行尸走肉,居然还他妈活着。 “小安你看,下雪了,多美啊。” 冉小乐默默注视着雪花飘落在弟弟安静的眼睑,没有融化。 他漂亮得就像白雪公主。 “小安,孟婆要是喂你喝汤,你可千万别打理她,你等哥来了,喊你回去…”冉小乐哀戚一笑,“已经让你先去了,不能再让你先忘了我…” “小安啊…”手指穿插进他的指缝,僵硬得不像话。 “你怎么就不能…怎么…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呢…” 他咬牙切齿,却不忍心恨。 冉小乐怔忡地望着面前稻草人空洞的眼睛,突然冷哼一声,“你假笑什么?又不是真地想笑。” 他叹了一口气,悲痛欲绝过后,有些事情他有必要去想清楚,即便他并不愿意思考。 方槿,讲道理,他是绝不会让小安死的,可小安就是死了,这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如果在的话…冉小乐看了一眼弟弟被薄雪覆盖的面颊,不应该啊。 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 方槿曾说过,小安有他必须肩负的责任,可这所谓的责任是什么呢?能让方槿甘用他唯一的亲人冒险,甚至不惜牺牲他的生命去承担? 可人都死了,又如何承担? 冉小乐头痛欲裂,在弟弟咽气的那一刻,他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了断的,但这些困惑将他拉了回来,让他捕获到一丝可怜的希望,万一呢? 万一冉小安死不了呢? 这个疯狂的念头其实是有理可依的,冉小乐与冉小安朝夕相处,差点就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冉小安还有另一个名字,段燃。 冉小乐不是当局者,起码他是已知一个既定的秘密误打误撞地闯入这个世界的。段燃,一本小说的主角,怎么可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夭折早逝? 想到这些,冉小乐便没有那么伤心了,只是每个清晨都满怀期待地盼着弟弟睁开眼,再一如既往地大失所望罢了。 他经常想,或许,等他撑不住的那一天,小安会在他的尸体旁睁开双眼,上演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精彩戏码。 “要真是那样,你也活该。” 冉小乐拂去了弟弟身上的雪,一边扛着他站起一边抱怨道:“你这小孩就是无赖,不想走路给我装睡是不是?我告诉你啊,趁着你哥我还有口气在,赶紧活过来,兴许还能见一眼喘气的我,不然你就后悔去吧!” 一场及时雪虽解决了口中的干涸,却让夜晚更冷了。 冉小乐瑟瑟发抖,他极少探究活着的意义,若不是因为心中那点莹莹之火,他是真的,宁肯不活了。 他将弟弟搂进怀里,这种时刻,信念的支撑尤为重要,也不知道是谁在温暖谁。 小安已经死亡三天了,冉小乐自嘲一笑,若是自己录一期荒野求生,搞不好能抢了贝爷的饭碗。 命越贱,就越硬。 他在大漠已经度过了不少个日夜,今天,冷得尤甚。 没有寒风的喧嚣,只是那分毫不差的凉意,仿佛顺着背脊蔓延全身,侵蚀心髓,啃啮肌肤,让他慢慢地,毛骨悚然。 冉小乐不敢多想,他抱紧弟弟,闭起眼睛数老虎。 背上似乎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冉小乐浑身一凛,打了一个寒颤,安慰自己只是好几日不曾洗澡了,没事的没事的,别害怕,稳住。 可那动静却越来越大,这感觉就好像,有什么活物。 在包袱里。 包袱? 冉小乐灵光一现,不…不会吧?没那么巧吧? 可是比起妖魔鬼怪,还是这一闪而过的想法更容易令他接受。 他仍是不敢回头,战战兢兢地卸下自己的包袱,还未等完全解开,那颗蛋便一个秃噜,自己滚了出来。 “你…” 背后的异样没了,冉小乐松了口气,随之又惆怅起来。 这孩子,哦不对,这小鸟,来的真不是时候。 “你可别出来啊,我没法养你。”冉小乐盯着那枚蛋咽了咽口水,双目闪烁着饥饿的精光,眼前的鸟蛋,俨然已经是一只烧鸡了。 “出来我就吃了你。” 那颗蛋听懂了似的,只是裂开一道细缝,冉小乐等了半天也不见什么进展,拍了拍胸脯放下心,“传说中的胎动,还没到预产期呢,乖乖的啊…” 谁知话音未落,那鸟蛋便原地打了几个转,轱辘轱辘地贴到冉小安的身体旁,不动了。 “什么鬼啊…”冉小乐试探着把鸟蛋又拿远了些,小家伙果不其然又滚了回来,钻进相同的位置,停住了。 “唉?” 狂喜涌上心头,他戳了戳小东西的壳,心花怒放地说道:“张小悠,你是不是感知到什么了?我告诉你啊,你要是能把他叫醒,我就不吃你了。” 鸟蛋一动也不动,冉小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和那条裂缝面面相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他都快瞎了,张小悠也没半点反应,一点面子都不赏他。 “哼!合起伙来欺负人!” 说不失落是假的,冉小乐不甘心地瞪了张小悠一眼,蜷缩在弟弟身畔,像每晚入睡时那样拥他入怀,只是中间多出一枚碍事的蛋,倒真有点一家三口的味道。 “宝贝儿,睡吧,明天要醒过来哦。”冉小乐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晚安。” 冉小乐只是闭上了眼睛,在这凶险的大漠中根本无法入眠。身体逐渐沉重起来,实在太冷,他有些受不住,想要起身坐一会儿,却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 更令他恐惧的是,他的大脑分外清醒,却如何也睁不开眼。 和小安一样么?冉小乐否定了自己下意识的想法,不,不会,他的肌肉在拼命反抗,只是被压制了。 那是什么? 这将要窒息的感觉,如千钧重担憋塞在胸口,冉小乐惶然无措的同时,又有些,似曾相识。 冉小乐猛然想起,儿时的一个雨夜,村里死了人,他害怕得哭了,那晚也是这般,如同深陷沼泽,被泥浆浇灌,越抵抗,越桎梏。 鬼压床么? 可是为什么还不停止?为什么,为什么愈演愈烈? 不对。 不是噩梦,根本就是想让我死。 脑海中陡然冲出那些稻草人,张着血盆大口,狞笑着朝他缓缓靠近。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生生抽离,冉小乐也张开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泛着毫无血色的苍白,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点一点提离地面,生命也在一点一点从身体流逝,过不了多久,便会如同那无数的岑岑白骨,永远被埋葬在这个无人胆敢问津的荒瘠地带。 冉小乐认命地放弃了无谓的垂死挣扎,冉小安,哥这就下去找你了,求阎王爷把你换回来。 天旋地转之间,冉小乐突然被扔了出去,一大口空气挤进肺里,他重获新生般贪婪地喘息着,待他摔到地上,本能地撑起身站住,才发现自己,再一次,行动自如了。 可他顾不得追究这些,眼前所见让他热泪盈眶,意料之中情理之外,他这三天来的坚持,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那个少年,重新醒来。 “小安…” 冉小安单手握着那枚鸟蛋,气势汹汹,目光中尽是嗜血的杀意,“你们…是谁?” 冉小乐奔向弟弟的脚步戛然而止,“你在和谁说话?” “我哥哥,岂是你们这些畜生伤得的?” “你在和谁说话!” 冉小安阴恻恻地笑了笑,打了一个响指,那手掌便游刃有余地蹿出一团烈火,火团熊熊燃烧,却被他像个皮球一般把玩。 火光下弟弟的脸庞,熟悉又陌生。 “你们…谁先死呢?” “小安!” 五年前的冉小安能看到破庙里的鬼魂,五年后的此时此刻,冉小乐深信不疑。 冉小安对着空气摆着花架子,却不知道他在针对谁,冉小乐只能看到他像变戏法一样操纵着那个火球,天空便如同无数萤火虫翩翩起舞,被昙花一现的幽光照耀。 很美好,美好到不真实,可冉小乐知道,就如同五年前的大火一样,六亲不认,人鬼共灭,又不知这燃烧的,是谁的亡魂。 “不要了…小安,别…”冉小乐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可以了,够了。” 冉小安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他们方才想杀哥哥呢。” “谁…想杀我?” “哦,小安忘了,哥哥看不见。”冉小安哈哈一笑,手臂火把般地一挥,“哥,这片大漠绝非善地,阴气极重啊!不过人可真不少呢,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笑!他们想要灰飞烟灭,小安这是在成全他们呢!” “够了!不管是谁,这么多天也没有杀我,可见本性不恶,只是走投无路不得已,你放过他们吧!” 冉小安缓缓转过身,温柔地望着冉小乐,“哥哥不想我杀他们?” “不想。” 冉小安笑了笑,熄灭了掌中的火,“小安听哥哥的。” “多谢。” “你怎么能谢我呢!”一双瞳孔倏然变得血红,冉小安逼近了冉小乐,吼道:“哥哥该夸我乖才是,怎么可以谢我呢!你怕我,对么?” “我不怕你,我只是不认识你。”冉小乐不卑不亢地凝视着弟弟,“冉小安,你是谁?” 小安的眼角溢出一滴浓稠的血泪,“哥哥当真不认识我了?” 冉小乐胸口一疼,却还是硬下心肠:“我弟弟,冉小安,不会抛下我一个人去死。” “哥…” “不会在我心尖上捅刀子!不会那么不听话,不会那么懦弱,不会那么自私!” 冉小安目眦欲裂,血红的眸子却逐渐黯淡下去,半晌,他垂下头,轻轻抱住了冉小乐,“小安错了,哥哥别不认我,别生气…” 冉小乐没有推开他。 一贴到这个胸膛,确认他还活生生地存在着,就再也没有力气推开他了。 更何况,也舍不得。 “嗯。” “你叫我一声。” “小安。” 冉小安满足地笑了笑,在哥哥脸上亲了一下,“哥。” 冉小乐赌气不愿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回拥住了他。 冉小安的肩膀抖了一下,突然回头厉声道:“莫要打扰我和哥哥,不是都放过你们了吗?为何你还是不走?” “不可能。” “已经做了鬼,就莫要再执着于活着的人了。” “哼,你不是凌弃,对吧?” 冉小乐一惊,“小安,谁…和凌弃有什么关系?” 冉小安揽过他的肩膀,“哥哥心软,还是不要添堵的好。” “你说。” “好,你别气。”冉小安挑了挑眉毛,斜睨着某处说道:“哥,那里有个孤魂,长得和凌弃…一模一样。” 冉小乐愣了愣,却并不诧异,他摸索出怀中的玉佩,“小鱼的…另一半么?” “嗯。他说…他也曾有一只。” “那…” “他想问玉佩的事。” 冉小乐摩挲着那枚遍体通透的玉坠,望着这条失去了同伴的小鱼,不知为何,一颗心竟也刺痛了起来。他朝着小安所指的方向微微一笑,“他很想你。” 小安怔了一下,攥住了哥哥的手,“哥,他还问,想他为何不来找他?” “因为…他看不见你,也怕…就真的…永远失去你了…”冉小乐举起玉佩,“你看,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告诉你,他很想你。” “哥,他走了。” “嗯?”冉小乐张望向远方,“他不要么?” “他说,那不是他的。” 冉小乐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能活得好好的,应该就是他在护着我吧?” “嗯,他们这些厉鬼无依无靠,须得吸食活人的魂魄才能维持形状,白天就躲在稻草人里,怕是饿得紧了,他也拦不住了。” “他护着我…就是因为我有凌弃的玉佩么?” “难怪凌弃说,可以用来保命。” “那…就这么走了吗?” “嗯。”小安笑了笑,“天亮了。” 极目远望,浩瀚的地平线上迸射出一缕微光,冉小乐欣慰一笑,是啊,天终于亮了。 “哥…” 冉小乐凝睇着和弟弟十指紧扣的手,满腹怨气冲了上来,他狠力一甩,扭头便走,“别理我,气还没消呢!” 小安连忙追了上去,嬉皮笑脸地圈住他的腰,“别气了,哥哥,别气了…” “你给我松手。” “不要!” 冉小乐去掰他的手指,“你松不松?” “哎呦疼疼疼…” “那你还不松手?” 小安头抵着他的颈窝蹭了蹭,“不松手,就不松手。” 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个祖宗了。 “滚到前面来。” 小安屁颠屁颠地绕到哥哥身前,摇着尾巴嘿嘿傻笑,“哥。” 冉小乐清了清嗓子,“你要是再敢给我去死,我就…” 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堵住了正要脱口而出的话,冉小安贪恋地舔了舔着哥哥的嘴唇,柔声道:“再也不会了。” 那是…一个吻么? 一个…弟弟的…吻? 冉小乐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震惊地瞪着若无其事的少年,“冉小安,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小安没事人一样耸耸肩,“亲哥哥啊。” “男人不可以亲男人!” “嗯?哥哥不是总亲我嘛!” “那是…”冉小乐扶额,“不能亲嘴!” “哦。” “听懂了么?” “哦。”小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哥,我背你吧?” “不用!” “我背你吧?” “说了不用!” “我…” 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冉小安在他膝弯一勾,他便被打横抱了起来,“冉小安!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你只说不让背,又没说不让抱。” “你还有理了?” 小安坏笑两声,垫了垫手臂,“哥,你瘦了。” “废话!” “哥,我喜欢你。” “知道。” “哥…” “闭嘴,让我安静一会儿。” 小安低头在哥哥脸颊啄了一下,抿唇一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就活过来了嘛~ 从此我小安会摇身一变,奶狗进化狼狗! 快了快了,谈恋爱指日可待哈~ 第41章 破蛋日 冉小乐实在是太累了,他靠在弟弟的肩膀上,却并不想睡着。 离别与错过都是那么容易的事,纵是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也敌不过宿命的变迁。 他痴痴地望着小安的下巴,少年长出了青涩的胡茬,昂首阔步,目光笃定且坚毅。冉小乐无法欺骗自己,这个弟弟,已经不再是那个冉小安了。 他是段燃。 只不过,是死而复生,还是根本就没有死,还是,根本就死不了呢? 也难为冉小乐会如此怀疑,按照愤怒的大鸟写书的套路,男主多半是旁门左道却天赋异禀的修仙之人,只是命途多舛堕入魔窟,从此历经千劫终得正果。而女主,是他唯一的救赎。 女主呢?快出现了吧。 冉小乐其实是极不情愿将自己的心肝宝贝拱手让人的,但这由不得他,那是段燃命中注定的归宿,闯入他的人生本就是一个可笑的失误,蝴蝶扇动了翅膀,他越是离不开戒不掉断不了,就越是输。 冉小乐早就认输了,他是与生俱来的败将,输对他来说习惯得就如同家常便饭,可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扬起了一丝斗志,希望那一天,不要如期而至。 “哥,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在想。” “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冉小乐抬了抬唇角,“走了这许久,累不累?” “不累,哥哥很轻。” “嗯。”冉小乐在小安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小安啊…” “哥。” “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冉小安并不意外,“我也不知道,只是筋脉被封,全身热得好像下了油锅,就这样煎熬了三日,一股沁凉游走于经络,再睁开眼,只觉得整个身体飘飘欲仙,不饿不渴也不冷,受用得紧。” “热?” 冉小乐眉头紧锁,这三日来,小安的身体明明就被冻成了冰块,又怎么会热呢?回想起来,五年前的那一天,他也是发着高烧,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召唤出那可怕的,能够烬灭天地的无名烈火。 那在张三家呢?没有发烧,没有火,可段燃还是出现了。 冉小乐甩了甩头,猛然想到,是了,那一次,自己染了风寒,高温不退,弟弟每日腻歪在自己的怀抱,过给他了么? “小安,你现在还热么?” 冉小安摇了摇头,“不,全好了。” “好了…” 冉小乐盯着弟弟那棱角分明的下颚,莫名地,有点难过。 这一次,冉小安怕是再难醒过来了。 他不会忘记一切,不会返璞归真,不会好奇地问自己,发生了什么。 段燃活了,冉小安,却是彻彻底底死了。 “哥,你怎么哭了?” 冉小乐拽着小安的衣襟泣不成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小安解释自己失去了他,不,段燃分明就知道他失去了冉小安,只是他不说,冉小乐就更不敢说,不敢告诉他,你不是我的弟弟,小安才是,你杀了他,我恨你,可我却又恨不起你。 你让我如何接受,这天差地别的,同一个人。 “哥…” 冉小安将他放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我还是我。” “我就是我。” “我只是我。” 冉小乐悲哀地垂下眼眸,“是小安么?” “我是,我是冉小安,你唯一的弟弟,冉小安。” 冉小乐啜泣着,小安心疼地将他拥入怀中,在他耳畔柔声呢喃:“哥,我只是长大了,小安还是小安,永远都是小安。一直以来陪伴你的,看着你的,爱着你的,都是我,也只有我…哥,这三日来,你说的话我全都听得见…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别讨厌我,别嫌弃我,别不理我…哥哥…哥哥…哥哥…” 这对冉小安确实不公平,他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狗屁段燃,从头到尾,除了自愿跟着一个穷光蛋姓冉,他这个可笑的天选之人,一次都没有真正选择过。 当他睁开双眼,欣喜若狂地期待着那人能同样欣喜若狂地迎接自己,却手足无措地等来了他同样的手足无措。 你难过,我又何尝不心寒呢? 冉小安绝不会怨恨哥哥,他懂他的苦衷。他杀了自己,又释放了真正的自己,可哥哥爱的疼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呢?” 他装不出天衣无缝,哥哥还是看出来了,用他的肝肠寸断,给了自己一个鲜明又残忍的答案。 于是他害怕被抛弃。 于是他哀求。 于是他放弃尊严。 “哥哥…” 这一声声“哥哥”喊得冉小乐心如刀割,他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止不住的抽噎,咽下一腔酸涩,叹了口气,“小安。” “哥…”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冉小乐抚上弟弟的脸颊,微笑,“今后,我们哥俩好好过日子吧。” 冉小安愣了一下,眼泪唰得涌了出来,嘴角却抑制不住翘到了耳根,“真的么?” “嗯。” “哥哥不怪…” “莫要说了。我弟弟醒了,我该高兴才是。”冉小乐踮起脚尖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小安永远都是小安。” 活出什么样的自己,亦或是泯灭什么样的自己,他有决定的权利。 生活已然危如累卵,若是不能彼此温暖,又怎么能算作是亲人呢? “走吧。” 小安用力点了点头,“嗯!” “哥腿疼,你背我。” 小安破涕为笑,“好。” 三日之前,小安也是这样,安静地趴伏在自己的背上,三日之后,兄弟二人换了一个位置,他可以把自己放心地交付给这个宽厚的胸膛。或许冉小安说得不错,他没有变成谁,他只是长大了。 本是不觉得,走了大半日冉小乐才发现,他竟然感不到饥饿。 前些天他都动了割自己的肉填饱肚子的歪念,甚至还打起了张小悠的主意,照理应当腹水倒流饥肠辘辘才是,为何一丝食欲也无? 看着弟弟额头上泛起的大汗,这寒冬腊月又衣衫单薄,冉小乐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安,你饿么?” “不饿。” “你累么?” “不累。”小安扭过头,关切地问道:“哥,你累了?” “我脚都不沾地,怎么会累啊?”冉小乐为弟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放下,我自己走会儿。” “不要。” “你不听话是不是?” “没…” “那你放我下来。” “不行。” “为什么?” 小安不吭声,冉小乐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又动容又怜惜,嗔怒的话也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宝贝儿,歇会儿吧。” 小安的身体僵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冉小安你简直胡闹!” 冉小乐跳了起来,又被小安一把拽了回去,紧紧搂进怀中,“你别跑嘛,身体相贴才可将内息传给你。” “你快给我停下来!”冉小乐一边挣扎扭动一边骂道:“你看看你,嘴唇都白成什么样子了!死一次还嫌不够是不是!” “不妨事的。”小安捉住他胡乱挥舞的手臂,将他结结实实地箍了起来,“这样哥哥就不会冷了。” 周遭热烘烘的,如同沐浴在春日的暖阳下,奄奄一息的身体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精力充沛,只是耳畔粗重的喘息声时刻都在提醒着他,那个不听话的小傻子,又在玩命护着自己了。 冉小乐的心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羞愧,小安从来就不认识什么段燃,他和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人,不过是自己偏要一叶障目,多此一举地将他们割裂开来罢了。 小家伙伤透心了吧?我真他妈不是东西。 “小安…” “我知道。”冉小安亲了亲哥哥的脸颊,“小安不怪哥哥。” “你真好。” 冉小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冉小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它倒会挑时候。” “它…”冉小乐恍然,一双死鱼眼都泛起了光,“张小悠要出来啦?” 小安却撅起嘴,“哥哥就那么盼着它?” “不是。”冉小乐捏了捏他可以挂吊瓶的嘴唇,笑道:“毕竟是一枚蛋,整日怕它磕着碰着,若是长成小鸟飞来飞去,就不必提心吊胆了。” “你还是担心它嘛…” “好了你,小醋坛子。”冉小乐戳了戳他的脑门,“去看看。” “不要,随它去。” “冉小安你…” “啾!啾!” 冉小乐张了张嘴,使劲拍着弟弟的手背,激动得手舞足蹈,“小安,它…它…” “哥!”冉小安无法,打了个响指,一只毛茸茸的小雪球便咿咿呀呀地从包袱中拱了出来,眨着硕大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二人,“啾!” “哈哈哈哈好萌呀…”冉小乐小心翼翼地将小鸟捧了起来,“小安你看,它长得像不像你张大哥?” 冉小安索然无味,“不像。” “我也觉得不像,比它爹好看,白净。”冉小乐合不拢嘴,“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公的。” “不是小丫头啊?” “哥哥喜欢女孩子?” “废话,女孩子多可爱。不过男孩子也不错,可以给你做个伴。”冉小乐笑了笑,掬着小鸟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咦?我咋看不出来它是男孩?” 小安撇了撇嘴,一把抢过小鸟,“喂,你是母的么?” “你干嘛啊!别伤了他!”冉小乐爱惜地顺了顺小东西的毛,“宝宝不怕啊,哥哥不凶的。你是女孩子么?” 小肉球晃了晃脑袋,冉小乐又问:“那你是男孩子?” “啾!” 冉小乐哈哈大笑,“小安你看,它真听得懂我们说话耶!” “嗯。”冉小安敷衍地应着,“张小悠。” 小东西呆了一下,“啾!” “自己玩去。” 张小悠扑扇扑扇翅膀,跳到冉小安胳膊上,“啾啾!” “别烦我!” “啾!” “说了别烦我!” “你别凶它啊!”冉小乐白了弟弟一眼,朝小鸟展开手掌,“乖,到这来。” “啾!” “不许。” “冉小安!” 小安把自己的手送了过去,“哥哥的手只能牵我一个人。” “小心眼!”冉小乐无奈,“它倒是挺乖的,不过,怎么喂它啊?” “身为灵鸮的血脉,难道还不会自己觅食么?” “这大沙漠你要它吃什么啊!” “哥哥不必管它,饿死由命。” “可它还那么小…” “在壳中龟缩了那么多年,还小么?” “可是…” “张小悠!” 小鸟瑟缩了一下,可怜巴巴地望着冉小乐,冉小安斜睨着他,声音平淡却威严:“不用看我哥哥,我才是你的主人。” 冉小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敌不过弟弟的坚持,对小东西柔声道:“去吧,飞不动了就回来。” “啾!” 小家伙在冉小乐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蹦跶蹦跶飞走了。 “唉…” 直到毛线团消失成一个渺小的黑点,冉小乐才收回目光,伸手去收集包袱中的蛋壳,冉小安按住他的手,“哥,你干嘛啊?” “这多珍贵啊,我得给小悠留着。” “你叫它小悠!” 冉小乐揉了揉眉心,将蛋壳放到弟弟的手心,裹住他的手掌攥好,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安啊,这小鸟也是没见过父母的可怜孤儿,你以为哥对它好是为了谁啊?” 小安脸一红“为…为了我么?” “不然嘞?”冉小乐失笑,“你是它的主人,我是你哥哥,自然希望它能忠心待你,你今日对它好,它将来会感念你一辈子,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懂么?” “玫瑰?” “呃…一种哥家乡的花。”冉小乐点了点他的鼻头,调笑道:“哎呀哎呀酸死了,谁这么没出息啊?” 小安咬了咬嘴唇,羞赧地抱住哥哥的腰:“我就是忍不住嘛…” 冉小乐摸着弟弟的头发温柔一笑,望着远方一碧如洗的晴空,心境也如拨云见日般明朗了。 张三大哥,安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慈母严父哈哈哈 第42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望无垠的远方赤朱丹红,眼见又要落日了。 冉小安毫无保留地为自己输送内息,冉小乐明白,虽说能勉强支持,到底是饮鸩止渴。看着弟弟硬撑着精神与自己说笑,他自不会戳破,只是心中难免忐忑,照这样下去,也不过苟延残喘,终归不是办法。 “宝贝儿,歇会儿吧,哥不怕冷,你别再糟蹋身子了。” “夜间寒风刺骨,哥哥你受不住的,明日一早我就歇下。” “你前日昨日都是这样说的。” “是么?许是忘了。”小安回头对背上的哥哥笑了笑,倔强地紧了紧托着他的手臂,“哥哥放心,我不会有事。” 磨破嘴皮子也不听,冉小乐无法,只得叹了口气,老实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畔柔声道:“别再招我心疼了,知道么?” 耳根晕染开淡淡的红霞,小安抿起嘴唇,轻轻“嗯”了一声。 又约莫走了几个时辰,日头却并没有半点要黯淡下去的意思,冉小乐心中打鼓,拍了拍小安的肩膀,“小安,我咋感觉今儿白天有点长啊?” “嗯。”冉小安静静瞭望远方的云海,突然笑了出来,“哥,估计咱们快到了。” “啊?你咋知道?” “感觉。” “凭啥这么感觉?” “方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冉小乐沉默下去,他不是没有想过方槿的意图,小安重生了之后,那些困惑在迷雾中的疑团似乎也都找到了一条模糊的出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逼迫冉小安成长,逼迫他背水一战,逼迫他成为,真正的段燃。 只是为什么呢? “哥。” 冉小乐回过神,“咋?” “他们来了。” “谁们?” 小安停下脚步,将他放了下来,又立刻将他圈进怀中,整个人护在了他的身上,“最多半个时辰,延年楼的人就会来接我们了。” “等等等等…”冉小乐挠了挠头,“你咋知道的?” “听见的啊。” “听…”冉小乐震惊地扭头瞪着弟弟,“你说你听见了半个时辰脚程外的声音?” “嗯。” “脚步声?” “嗯。” “不是…”冉小乐舔了舔嘴唇,“你逗我呢吧!” 小安柳眉微挑,“哥,咱俩打个赌吧。” “赌?赌什么啊?” 小安眯起一双杏眼,露出两只小虎牙坏笑,“哥,你数老虎,我保证一千以内他们会来。你敢不敢赌?” “嘁!这有什么不敢的?”冉小乐昂了昂下巴,“若是你输了呢?” “那我就把哥哥教我的《滕王阁序》写一百遍。” “你连第一段都没背下来还写一百遍呢!一遍就要你的小命了!”冉小乐戳了戳他的脑门,笑道:“行,划算,若是我输了呢?” 小安凑近他的脸颊,低声说道:“那哥哥就让我亲一下。” “亲…这么便宜?” “嗯。” 弟弟从小便喜欢腻乎自己,冉小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伸出手说道:“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小安痛快地勾住了他的手指晃了晃,“哥哥到时莫要反悔才是。” 冉小乐嘟了嘟嘴,“那我开始数了啊。” “好。” “…一百只老虎…一百零一只老虎…一百四十七…只老…” 冉小乐迷迷瞪瞪的,弟弟的胸膛太温暖,就好像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舒服得直教他犯困。冉小安宠溺地看着眼前熟睡的人,他微微张着嘴,样子没心没肺的,呆傻得可爱。脸上的伤疤蔓延进领口,冉小安的心尖一抽一抽的,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那人的颈间小心一吻,又贪得无厌地盯上了他干裂得不像话的唇瓣。其实冉小安也不明白,他自己倾国倾城拥有盛世绝色,却总是馋这被毁了的半张脸,而且越看越觉得,秀色可餐。 可他还是忍住了,拇指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唇,“哥,若是输了,不许赖皮哦。”他笑了笑,在他额角一吻,“哥,睡会儿吧…小安陪着你…” “啾!啾啾!” “别吵!” 张小悠果然乖乖飞到冉小安的肩膀上呆好,小安想起哥哥的话,僵硬地摸了摸它,“不错。” 张小悠开心地打了个滚,“啾!” “嗯。”冉小安没空理它,抱起哥哥,对着面前的人说道:“你是谁?” 见他如此无礼,那人的脸色垮了下来,但父亲的命令尤言在耳,只得保持风度,对冉小安作了一揖,“在下段濯,奉家父之命,接小兄弟前去延年楼一聚。” “嗯。” 相顾无言,段濯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不知这位是…” “我哥哥。” “你哥哥?”段濯目光扑朔,故意提高了些声音,“既是家兄,那便有理了。” “老虎!”冉小乐猛地睁开双眼,差点栽了下去,冉小安拦腰一揽将他扶住,眼神却恶狠狠地瞥向段濯,“你把我哥哥吵醒了。” “没事没事…”冉小乐揉了揉眼睛,“咦?你是…” 段濯挺了挺胸,“在下段濯,家父是延年楼主段昀。” “啊!”段濯气度不凡,一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教养出来的富贵侠客,冉小乐对这种天之骄子有着本能上狗腿的敬佩,连忙鞠了一躬,笑道:“草民冉小乐,幸会幸会,唉?段…” “段濯。” “不是。我是想问,段溪是…” “舍弟。” 冉小乐一拍脑门,我就知道。 “那请问,京城的高门大户段府和延年楼…” 段濯蹙了蹙眉,“并无关系。” “没关系?” 所以说,刚穿过来时见到的那个小说里第一段描写的段府和剧情其实没有半毛钱关系,男主随的是延年楼的姓?我去,死鸟,一个路边背景牌你瞎特么起什么名道什么姓啊! “请问,有何不妥么?” “嗯?没,没有。”冉小乐心中腹诽,脸上却谄笑道:“段公子,你们是如何找到我们的啊?” 段濯笑了笑,“看见了冉…” “小安,他叫冉小安。” “嗯,小安养的小鸮,随它来的。” “我们家张小悠这么厉害啊!”冉小乐点了点小鸟的喙,小东西攒成一团,得意地擞了擞羽毛,跳上了冉小乐的手背,“啾!” “乖乖你可真棒!” “张小悠,回来!” 小东西耷拉下脑袋,冉小乐父爱泛滥,一颗心都要被萌化了,哪舍得让弟弟训它,捧着张小悠一躲,“冉小安你别犯浑啊!凶什么凶!是不是小悠悠?” “啾!” “哥哥!” “那你好好给我说话!” 冉小安哼地一声,不甘地揉了揉鼻子,“我…我不凶它就是了,哥哥你别抱它…” 这委屈巴巴的模样让冉小乐哭笑不得,只得顺了顺他的毛,好声好气地哄道:“乖啦乖啦,哥只喜欢你,行不行?” 小安嫉妒地盯着张小悠,“那…” “唉,没辙…”冉小乐叹了口气,对张小悠悄声说道:“咱不搭理他,悠悠自己玩去吧。” “啾!” “看见没有,人家刚出生的小鸟仔笑话你呢!” “哥哥别以为我听不见。”张小悠飞走了,小安抢过哥哥的手臂挽了起来,“哥哥是我的!” “你的你的,没人和你抢!” “嘿嘿…” “咳咳!” 段濯见这兄弟二人似乎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难免心生不悦,自己堂堂延年楼少主,江湖上谁不是争相巴结礼让三分?他们目中无人也欺人太甚!更可况,这冉小乐一看便是个见识短浅的乡巴佬,冉小安既能被父亲如此看重,便绝非池中之物,又怎会和这种粗鄙之人厮混在一起?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冉小乐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段濯这个大活人忘得一干二净,自知失礼至极,连声道歉,“我这人没见过世面,和弟弟两个人惯了,总是…” “我知道。”段濯打断他,敷衍一笑,“上路吧,家父还等着二位呢。” “哦。” 段濯的语气盛气凌人,冉小乐又不是傻的,知他是瞧自己不起,只是他卑躬屈膝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瞧了一眼小安,果不其然,少年阴鸷的眼刀几乎就要将段濯活剐了一般,冉小乐连忙哈哈一笑,拽住即将爆发的弟弟,“小安啊,快谢过段公子。” “哥!” 冉小乐对小安使了一个眼色,小安冷哼一声,含含糊糊地呜噜道:“多谢段公子。” “你这孩子!”冉小乐对着他的脑袋扇了一下,对段濯赔笑道:“这小孩被我宠坏了,段公子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段濯勾唇一笑:“不会,舍弟很好。启程吧?” “嗯,好。” 段濯不屑与他多说,手腕一翻,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笛便出现在了手中,他朝兄弟二人微一颔首,拿起玉笛吹奏了起来。笛声宛转悠扬,不绝如缕,如烟波袅绕般空灵,又如鹂吟燕语般清脆,饶是冉小乐这般对音乐马屁不通之人,也沉溺于天籁之中,听得如痴如醉。 这笛声当真如幻如魔,眼前的黄沙缓缓散尽,竟逐渐呈现出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河流缠绕过崇山峻岭,岸边的万壑千岩高耸入云,宛若踏浪而上,那一直将落未落的太阳也被掩藏于层峦叠嶂之中,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威仪。 仙境,当真是仙境。 笛声骤然变得尖锐,冉小乐脑中一胀,腿脚居然不听了使唤,直直栽了下去,冉小安冲上前去一把夺过段濯的笛子,“你够了!” “小安…” “哥!”冉小安扶起哥哥,见他鼻血蹭了满脸,心中怒火更盛,对着段濯吼道:“你是故意的!你要害我哥哥!” 段濯也是一惊,他自恃成熟稳重,但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抬举长大,自有一番唯我独尊的傲慢,气兄弟二人狂妄自大,一时兴起赏他们些厉害震慑一番,却不曾想冉小安不仅对最后这一下卯足了内劲的笛音全然无动于衷,还让他轻而易举地便从手中夺了笛去。事已至此,也只得忍下心中的愤懑强撑着颜面说道:“对不住,在下并不知冉兄没有灵根,一时考虑不周了。” “你!” “小安…”冉小乐倚着弟弟站了起来,鼻血顺着指缝沾染了一手,却仍是对着段濯躬了躬身,笑道:“哪里的话?我冉小乐一介俗人,这辈子能听得如此美妙的笛声,已是三生有幸了,是我先前没有交代清楚,我弟弟脾气冲,您莫要介怀。” 段濯自是捡了台阶赶紧下,不失仪态地笑了笑,“不会。船来了,我们走吧?” “好,多谢。” 冉小安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响指,“张小悠,你自己跟上!” 冉小乐仰着脖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小鸟,“它听见了?” “哥哥放心。” 弟弟再怎样打翻醋坛也不会真扔了张小悠,冉小乐点了点头,随着段濯上了船。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段濯并不想掉价与二人交谈,冉小乐的鼻血好容易止住了,却仍是头晕目眩,靠在弟弟的肩头歇息,兄弟二人也乐得清静。 “哥,你干啥那么怕他啊?” “不是怕。你虽是活过来了,可不让延年楼主瞧瞧,我放心不下。再说,那延年楼是什么地方?既然有这般功力布下层层迷障,总是得罪不起的。”冉小乐抬手挠了挠小安的下巴,“你啊,别老是顾念我,和别人争长论短,哥不怕这些羞辱,这些也算不得什么羞辱,哥只想你平平安安的,懂么?” 小安心中一暖,鼻尖在他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可我想保护你。” “你保护我了啊。”冉小乐笑了笑,“没有小安,哥能活到现在么?” “不够。” “好好好,等哥老了,还得靠着小安呢!方才打疼了你没有?” “嗯。可疼了。” “活该!” 冉小安抿嘴甜笑,“哥。” “嗯?” “你输了。” “我输…”冉小乐恍然,点了点自己的脸,“行,你亲吧。” “我不要亲这。” “那你想…” 冉小安捏住他的下巴,由不得他多说半句废话,急不可待地压上了哥哥的唇。身体被抱得死紧,冉小乐只觉得血液沸腾,烧得全身火热却无法动弹,只能怔怔地瞪大眼睛,任由弟弟攻城略池。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没有想要反抗。 “冉兄弟,我们…” 冉小乐一把推开小安,“冉小安!” 小安只是凝望着他,那眼神,深情得令他慌乱。 “哥,愿赌服输。” 真的,只是一个赌注么? 冉小乐没有向冉小安索取答案,更不敢给自己一个答案。 段濯的目光由震惊逐渐变为鄙夷,最终浮现过一丝阴寒的杀意,但父令如山,只得按捺住手中呼之欲出的内劲,等禀告了父亲再由他做主。他拉了拉衣襟,装作没看见似地指向不远处云雾缭绕的峰顶,“我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小乐马上就要开窍了,等我o(╥﹏╥)o 第43章 孬种也是有底线的(双更一) 装作无动于衷,装作风平浪静,装作那就是一个单纯的赌注,对谁都有好处。 装作没有心动。 冉小乐见识了小说中老生常谈的驭剑而上,穿过浩荡的水幕瀑布,眼前豁然开朗。虽正逢隆冬,却处处苍松翠柏,绿草如茵,无数身着白衣的年轻娃娃手持竹剑切磋打闹,伴随着缤纷的落英,显得无忧无虑,快活盎然。 延年楼不设牌匾,但这里确是延年楼无疑。 “小安,你看,好美啊。” “嗯…哥哥当心!” 冉小安以迅雷之势将哥哥拽过身侧,当冉小乐反应过来的时候,弟弟指中已经夹住一枚精致的蝴蝶金簪,怒形于色了。 “大哥,我的簪子…” 昳丽的少女一脸焦急地朝着段濯奔来,话音未落,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便直勾勾地盯住了手持簪子的冉小安,“你…” 冉小安面无表情,手掌一松,簪子被他废物一般扔了出去,地上生着嫩草,本是无妨,然而他这一下似乎故意灌输了几分力道,那蝴蝶金簪竟如枯枝一般落地便折了翅膀,四分五裂,再不复以往了。 “啊!” 女孩一声讶异的尖叫,看了看自己心爱的簪子,又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冉小安,抓住大哥的衣襟哇地哭了出来。饶是稳重如段濯,此情此景也怒火中烧,再难克制心中的不忿,高声叱责道:“不知我妹妹哪里招惹了冉兄弟,竟让你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 冉小安拍了拍手,冷声道:“她要伤我哥哥。” 段濯咬了咬牙,拳头捏得嘎嘎作响,“你可知这枚金簪对我妹妹有多重要?那是我母亲留给她的!” “与我何干?”冉小安一声哂笑,“既是母亲的遗物,就更应妥善保管,飞来飞去便说明不重要。” “你!” 冉小乐这才明白过来,这清秀可人的小姑娘原来是段濯的妹妹,那岂不就是段溪的妹妹,岂不就是段昀的小女儿? 这下可日了狗了。 惹到祖宗身上了。 “小安!” 冉小乐连忙将五马分尸的簪子拾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蹲在女孩面前,赔笑道:“丫头啊,我不会功夫,我弟弟护我心切,不知道这东西如此贵重,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怪他,都是我的错,我没长眼睛。”冉小乐做足了心里建设,这才敢抬头看一眼段濯,抱歉地笑了笑,“段,段公子…” 段濯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金簪残骸,安抚地拍了拍怀中的妹妹,柔声道:“阿滢,别哭了,哥找能人巧匠给你修补了便是。” 女孩抽嗒嗒地抹了抹眼泪,“真的…能修好么?” “能的。” 小女孩这才止住了哭泣,乖巧地点了点头,梨花带雨的眼睛小心地瞥向冉小安,“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你哥哥的。” 冉小安偏过头去不理她,冉小乐哈哈一笑,“没事的没事的,小孩子就是这样,不打不相识,以后好好做朋友就是了哈哈哈…”他牵过弟弟的手,将他硬生生地扥了过来,压着他的头说道:“小安,快,道歉。” “哥!” 冉小乐瞪了他一眼,小安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付道:“对不起。” 小女孩羞怯一笑,“没关系,我叫段滢,你叫什么?” “冉小安。” “小安?”段滢赧赧地抿起嘴唇,“你是来拜师的?” “不是。” “那你是…” “阿滢。”段濯摸了摸妹妹的头,“来日方长,爹爹还等着呢,乖,去和师兄们玩,好么?” 段滢嘟了嘟樱桃小嘴,似水的眸子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冉小安,“那你可要找我玩啊。” 见冉小安半天没有反应,冉小乐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背,“说话啊!” 小安无奈,“嗯。” “太好了!” 段滢开心地跳了起来,刚才的不悦仿佛转瞬之间便被抛诸脑后,她朝冉小安眨了一下眼睛,一步三回头地跑走了。 妹妹方一离开,段濯的脸色便沉了下去,“好在家妹不谙世事,天真烂漫,若是再长大些,看见母亲的遗物被毁成了这般模样,又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了。” 冉小乐除了连连点头称是,也哑口无言,段濯见他一副唯唯诺诺的小人模样,更不屑对牛弹琴,衣袖一拂,“罢了,走吧。” “是,是。” 一路无话,三人寻着低回的琴音穿过被葱郁环绕的楼阁,段濯端正地站在竹帘之外,“父亲。” 一曲奏毕,余音绕梁,屋里的人说话中气十足:“是濯儿啊。” “是。”段濯回首对兄弟二人说道:“我先去禀告父亲,你们稍候。” “哦,好。” 冉小乐虽不清楚段濯为何不让他们一同进去,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只好照做便是。兄弟二人在屋外安静地候着,冉小乐大气也不敢出,知道弟弟心中肯定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置气,悄悄向小安身边挪了挪,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 小安垂眸不动声色地看着哥哥的小动作,那双大手寻上来时,他也不想躲闪,鼻子轻哼了一声,紧紧攥住了哥哥的手。 冉小乐勾唇一笑,另一只手在他高高撅起的唇瓣上扒拉了两下,嘲笑地眯起眼睛。小安张嘴一口叼住哥哥的手指,挑衅地在他指尖舔了一圈,冉小乐惊慌地抽出自己的手,小安挑眉一笑,突然用力,哥哥便无可幸免地撞进了自己的胸膛。小安抱住他,低头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得逞地吐了吐舌头。冉小乐翻了个白眼,在他胸前用力一锤,懒得同他计较,见他气大概是消了,放宽了心,贴在他身侧站好,不敢造次。 “冉兄弟,父亲请二位进去。” 冉小乐敛了心神,“好。” 段昀虽已为三子之父,却丝毫不减风韵,英武的身姿高大挺拔,一头墨色的长发直垂腰际,目光淡薄却并不冷冽,嘴角始终挂着若即若离的微笑,和蔼慈悲又不怒自威,看起来倒比他儿子段濯好亲近得多。 “二位请坐。” “多谢段…楼主。”冉小乐对弟弟使了一个眼色,小安学哥哥对段昀行了一礼,“段楼主。” “不必客气。”段昀慈眉善目地笑了笑,朝小安招了招手,“把手给我。” 冉小安伸出手,段昀捏住他的手腕,凝神思索了片刻,“已经没有大碍了,蛊毒激发了你自身的潜能,小子,你很厉害。” 冉小安听到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对自己的身体当然最清楚不过,倒是冉小乐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段楼主您不知道,在大漠时这孩子挂念我的身子,总是把内息输送给我,我还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得吓死我…” “虽是没有大的损伤,但他内力耗损严重,须得慢慢调理。” 冉小乐脸一僵,好容易放下的心又顿时悬了起来,“那该如何是好?都怪我都怪我,哎呀…” “哥,你别慌。”小安揽过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 “都是你,逞什么强!”冉小乐又自责又心疼,抚上他面无血色的脸颊,“宝贝儿,你和哥说实话,哪不舒服啊?” 小安莞尔,捉住他的手捧在心口上,“真的没事,哥哥别担心。” “冉兄弟。” “啊?”冉小乐自知失礼,对段昀躬了躬身,“对不住段楼主,是我唐突了。” 段昀笑了笑,“你对令弟呵护备至,我自然不会怪罪,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不知可否?” “与我?”冉小乐指了指自己,失笑道:“段楼主抬举了,有话直说便是。” 段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令弟资质过人,我有意收他为徒,与延年楼的小家伙们做个伴,学些医术,将来也可安身立命。不知冉兄弟意下如何?” 冉小乐的一双死鱼眼都放出了光,“楼主没在逗我?” “我从不扯谎。” “您的意思是,我弟弟可以在这里读书写字,还有朋友能陪他玩?” “是。” “哈哈哈…”冉小乐笑得合不拢嘴,连忙乐不可支地应道:“愿意愿意,小安愿意,是吧,小安?” 冉小安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怀疑地瞥着段昀,“那我哥哥呢?” “我…”冉小乐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高兴了,竟忘记一个重要的问题。 对啊,我去哪? 段昀仍是那般云淡风轻地笑着,声音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别人的父母如何,你哥哥便如何。” “他们的父母如何?” “我会派人将他送回家乡,每月十五,你可前去探望他,直到你学成…” “不必了,我不学了。” 拒绝得直截了当,冉小安拉起一脸错愕的哥哥,扭头便走,“哥,我不要离开你。” “可是小安…” 冉小乐舔了舔嘴唇,恳求地望着段昀,“段楼主,我没有家乡,我也…离不开我弟弟,您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你怎的如此厚颜无耻!”站在父亲身旁一言未发的段濯实在忍不住了,厉声呵斥道:“父亲愿意收留他已是仁至义尽,你莫要不知好歹!” “濯儿!”段昀振袖一挥,“你先退下。” 段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了解父亲的脾气,只得暂且忍气吞声,“是。” 段昀也不看儿子一眼,只是淡定地望着手足无措的冉小乐,“我延年楼不养闲人,要么他留下,你走,十年后我自会还你一个人中龙凤的弟弟,要么…”段昀顿了一下,“你们一起走,他一生的前途就此断送,和你浪迹市井得过且过,好自为之。” 冉小乐心乱如麻,他在犹豫,在徘徊,在取舍。 弟弟从小孑然,无依无靠,无恃无怙,除了自己,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冉小乐唯一的期冀,就是小安能成为一个,拥有普通生活的快乐孩子。 可以顽劣不堪,可以恣睢任性,甚至可以一事无成,但就是不能孤苦伶仃。 当冉小乐看到延年楼里那些嬉闹的弟子时,当他看见被父兄掌上明珠般宠爱的段滢时,说不羡慕是假的,说不愧怍更是假的,他对弟弟报以无以复加的羞惭,更报以无以复加的怜惜。他多希望,希望小安也能像段滢一样,可以在象牙塔中长大,永远,永远,永远,触及不到山外那个险恶的世界。 唯一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 其实也没有什么吧?小安依赖自己,只是因为身边从来都无人相伴,若是有了志同道合的莫逆知己,甚至美丽贤淑的妻子,怕是就会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怎么想都觉得,划算。 可是,小安是这么想的吗? 冉小乐试探地望向弟弟,发现弟弟也正笃定地望着自己。 他不说话,不表达,不规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看他,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真是庸人自扰啊,本该如此,不是么? “段楼主。”冉小乐的喉结动了动,“我要带我弟弟走,不打扰了。” “哥哥!” 小安一头扎进他的怀中,笑得没心没肺,然后,冉小乐也笑了。 “你当真要如此?” “嗯。” “不后悔?” “是。”冉小乐牵起弟弟的手,十指紧扣,“我答应过他的,一辈子都陪在他的身边,除非小安自己不要我了,否则谁也赶不走我。”他笑了笑,“段楼主,我就是不要脸,我弟弟和我学坏了,对不起。” “哥,咱走吧?” “嗯。” “且慢。” 冉小乐回头,“段楼主还有何吩咐?” 段昀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波澜不惊地说道:“正巧延年楼前些日子走了一个杂仆,你若是吃得了劈柴洗衣的苦,便接了他的位置,留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破1500啦,小透明表示虽然连人家一章的零头都比不上但还是要庆祝一下嘿嘿~(主要这一章是过渡没啥内容而且下一章也不太长啦(*/\*)) 所以今天双更!双更呦! 一定记得看下一章哦~ 谢谢大家看我的文! 我会继续努力哒! 鞠躬(づ ̄ 3 ̄)づ 第44章 生活啊(双更二) 冉小乐这就样死皮赖脸地留在了延年楼,段昀派人将他安置在了后山的仆役屋,和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住在一起,虽简陋偏僻,却至少不透风不漏雨,他自小吃苦惯了,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倒也不觉得委屈自己。 只一件事让他放心不下,他不过就是一个没有灵根的杂仆,平日不允与弟子们多言,更不准踏上顶峰的练功圣地。小跟屁虫不在身边,忧心他是否吃饱穿暖,整日魂不守舍,只得拼命干活麻痹自己,再借着每日上山送饭的空当,远远的,偷偷望一眼弟弟。他视物不佳,却总能从白花花的人海中立刻捕捉到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见他乖乖将饭吃了,等其他人再三催促,才迟迟吾行地离去。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桃花源,有人的地方便暗藏着私心和钻营。 杂仆本就是没有灵根的凡人,无非都是些坏事做尽,迫于段昀威严被罚困在此做苦役的江湖客,三教九流,良莠不齐,像冉小乐这般对武学狗屁不通的人自然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加之他烧毁了半张脸,干活慢,又是半个瞎子,砍树劈柴没几两力气,不睬他便是抬举他了,遇上心情不顺,总是要挖苦嘲讽两句,更有甚者会把手中的活计全部推给他去做,若不是延年楼严禁动粗,冉小乐都不知皮开肉绽几回了。 说不难受是假的,但冉小乐自幼生活在冷漠的炎凉世态里,谩骂和侮辱几乎伴随他长大,这些人的这种程度,也不过就是些零碎皮毛,不必放在心上。 没过几日,延年楼又招了几个新的杂仆,屋子里刚刚好就少了那么一个位置,冉小乐众望所归地成为了多余的人,他都不用自己收拾,东西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搬进柴房的那一刻,冉小乐其实是有点想笑的,在延年楼这种名扬千里的所谓洞天福地,竟也会有他这种被扫地出门的过街老鼠。 罢了,这柴房虽然阴冷潮湿还吱吱呀呀没完没了地闹耗子,却至少,清静。 明月高悬,那些人在屋中喝酒划拳,冉小乐还独自蹲在溪畔洗衣,他不会抱怨什么,比起自讨没趣,他宁愿被漠视。 “啾!啾啾!” 冉小乐愣了片刻,会心一笑,回过头果然看见张小悠正在他背后蹦跶,一双铜铃大的眼珠子正欢脱地转啊转,“啾!” “悠悠!来。”冉小乐伸出一只手指,张小悠便自己跳了上来,“啾啾!” 冉小乐为它顺了顺毛,四周张望了一番,低声道:“这里危险,当心那些人吃了你,快走吧。” 小鸟扑腾了两下翅膀,啄住冉小乐的衣襟拉扯,冉小乐哎呦一声,“你别皮啊张小悠!” “啾!”小鸟不依不饶地又咬了咬他的衣袖,在天上飞了一圈,“啾啾!” 冉小乐感到不对劲,往密林深处望去,直觉告诉他,有人在等他。 “你想让我跟你走?” “啾!” “小安?” “啾啾!” 冉小乐抑制不住嘴角笑意,心急火燎地站起身,“走!” “哥哥!” 背后扑上来一个大麻袋,直撞得冉小乐向前栽了一个趔趄,冉小安死死扣住他的腰不松手,思念从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中满溢出来,听得冉小乐心酸。 “大晚上的,你不好好歇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哥,我好想你…”生怕他跑了似地,小安紧了紧手臂,恨不得将他压进骨血里去,“想你想得受不住了…” “才半个月,你就受不住了?”冉小乐拍了拍弟弟的手,“来,让哥瞧瞧。” 小安嗯了一声,手臂却还是虚扶在哥哥腰际,冉小乐转了个身,宠溺地望着弟弟,朦胧的月光下,少年美得不可方物,若不是朝夕相处,怕真要以为是天人下凡了。 只是,这般别致艳绝的姿色,生在一个男孩身上,不知是祸是福。 “宝贝儿,有人…嗯…偷看你么?” 小安笑了,“除了哥哥,谁还敢偷看我?” 冉小乐脸一红,嗔道:“我还不是怕你这臭脾气招惹是非?怎么样?师兄们可好相与?有人欺负你么?” 小安摇了摇头,“我不想同他们说话,就那点花拳绣腿,我才懒得和他们讨教功夫。还有啊,段滢整日缠着我,烦死了!” “你这小子,那是多好的丫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冉小乐啧啧嘴,为弟弟整理了一下衣衫,“好像又高了些,吃得饱不?不够吃哥去后厨给你拿些,饿了就填补填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注意营养,你啊,从小便饿坏了,哥也没带你过一天好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才让你这么亏待自己…” 冉小安微笑地听着哥哥絮絮叨叨,他哥一直就像个老妈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他就是怎么都听不烦,如何也听不厌,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待他的人了。 所以更要格外珍惜。 “哥。”小安打断了他,捧起哥哥的脸,“你怎么又瘦了?” “有么?”冉小乐干笑了两声,“许是…许是这些日子干活,结实了吧。” 那凹陷的脸颊和躲闪的目光逃不过冉小安的眼睛,他拧起眉头,“他们对你好么?” “好啊,都对我…挺好的。” “真的?” 冉小乐笑了笑,“真的。” “那你怎会睡在柴房里?” 冉小乐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你悄悄看我,就不许我来悄悄看你么?”小安的眸底满是心疼,他牵起哥哥那双皲裂的手,哑声道:“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个地方?我去把欺负你的人都杀了,咱们走吧?我不想和你分开,我要和你在一起…” 暖流滋生在心房,冉小乐摸了摸弟弟的头,柔声道:“小安啊,哥啥也不图,只想你能平平安安的,这地方箫睿的人进不来,你也能踏踏实实地长大,懂么?”他笑着点了点弟弟的鼻尖,“宝贝儿,哥挺好的,真挺好的,睡柴房就不用和他们挤了,我一个人一间大屋子,多好啊!你别胡闹,好好读书,好好练武,多交几个朋友,哥就知足了,知道不?” “哥哥…”小安拥他入怀,脸颊在哥哥头顶上蹭了蹭,半个月以来,只有在这一刻,只有当他确定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的这一刻,他才算是真正活了回来。他不想放开他,永远都不想。 “啾!” 冉小乐回过神来,轻轻锤了一下弟弟的后背,“小安,晚课了,你该回去了。” “不要。” “乖啦。” “就是不要嘛!” “听话,当心被师父责罚。” 小安不情不愿地垂下头,“哥,你等我,我还会来找你的。” “嗯。” 小安拉住他的手晃了晃,却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冉小乐一狠心,抽出自己的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去吧。” 小安抿了抿嘴唇,飞快在他脸颊亲了一口,“那,我走了哦。” 冉小乐笑了笑,“快滚!” 小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直至望不见弟弟的背影,那颗悬在眼角摇摇欲坠的泪,才终于不堪重负地滑落了。 冉小乐洗完衣服和碗筷,又把明日要用的木柴扛进厨房,做完所有活,夜已经深了。 杂仆的房间里传来阵阵鼾声,冉小乐生怕吵醒他们招惹无端的叱骂,蹑手蹑脚地回了柴房。 柴房里没有床铺,只有一张老旧的木板,即便苍狼岙四季如春,夜间还是有些清冷的凉意。冉小乐精疲力竭地躺了上去,找了自己的薄被盖在身上,天下之大,有这一隅方寸可以容身,除了盼着弟弟早日学成有个好生活,他也别无所求了。 呼吸愈发沉重,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穿过内衫抚上自己的腰际,冉小乐猛然坐起,正对上弟弟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 “冉小安你…” 小安一把将他拉回怀中,抵着他的额头亲昵地耍起赖:“哥,我要和你一起睡。” “胡闹!”冉小乐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刚来,莫要冒犯了规矩。 “就不!没有你,我睡不着!”小安委屈地在他颈窝里哼哼,“我这半个月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我不管,我就要在这里睡,大不了让段昀教训我一顿便是!” “那是师尊,你怎么没大没小的!” “好好好,师尊师尊。”小安胡乱应付了一句,顽劣地笑了笑,“哥,你给我捏捏肩膀吧,练了一天功,忒疼。” “咋还给累着了?”弟弟就是冉小乐的心头肉,可舍不得一点磕着碰着,他一喊疼,也顾不得教训他目无尊长,更把自己做了一天活的疲惫忘得一干二净,拍了一下少年的屁股,“行,你趴好了,我给你捏捏。” “嘿嘿…”小安勾住哥哥的脖子,黏在他身上娇声道:“哥,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 “老实呆着!” 甜到了心坎里,冉小乐将弟弟按到床上,跪在他的身边轻柔地为他拿捏起肩膀,“行么?” 小安扭了扭身子,“嗯,可行了!” 冉小乐失笑,“知道你这样像啥么?” “啥?” “给张小悠挠痒痒的时候,它就这德行。” “哥哥!” “好好好,不说不说。”冉小乐叹了口气,“小安啊…” “嗯?” “你自小就没有朋友,哥指望你多和师兄们玩玩,别太孤僻。” “和他们有什么好玩的,一群小屁孩。” “就跟你不是小屁孩似的。” “我不是,我要快点长大。” 冉小乐手中一停,“长大干嘛?” 小安翻过身来,一双透亮澄澈的桃花眼认真地凝望着他,“养你。” 冉小乐怔怔地和他对视着,五年前的那个孩子曾说过要养他,五年后他居然还记得。 我从不承诺,只是我也从不食言。 冉小乐俯身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躺进少年的怀中,“行,哥等着。” 少年笑了笑,“哥,睡吧。” 困意再次袭来,冉小乐为弟弟掖了掖被角,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我这柴房又冷又不舒服,你说说你,非跑过来受这罪做甚?” “舒服,和哥哥在一起最舒服。”小安往哥哥胸前拱了拱,“哥,有小安抱着,你就不会冷了。” “知道你是个小火炉,可不许再用内息,刚养好的身子,别再亏空了。” “哎呀你就放心吧!真啰嗦。” 第45章 长得好看的总是问题少年 冉小安十五岁才拜入师门,在延年楼自然成为排行末位的弟子,就连遇到比他年幼一岁的段滢,讲道理也当尊一声“师姐”。只是在冉小安的观念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地位高下,加之他本就目空一切,权且做这些人的师弟,也不过是听哥哥的话罢了,又会把谁真正放在眼里? 冉小安生得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而是倾国倾城的美艳。他的目光清冷孤傲,可那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却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情万种,凌厉又不失柔媚,拒人千里又沾染一抹欲说还羞的韵味。那小巧的鼻尖高挺精致,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枚小痣,紧闭的朱唇甚少绽放出笑颜,可若是赏脸笑笑,一对小梨涡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如孩童般纯粹懵懂,就连那满面寒霜,也都随之消失殆尽了。晒不黑似的,他全身上下的皮肤白得就像羊脂玉,阳光下似乎还能瞥见细微的纤红血丝,只不过没有人敢盯着他看就是了。 其实是有的,从冉小安入门的第一天起,缠绕着他的窃窃私语就始终没有消停过。年纪稍长的师兄或是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或是有意无意地排挤他,排挤他的倒是无关紧要,他不在乎,至于接近他的,甚至试图轻薄他的,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切磋武艺之时,冉小安都不必动动手指,这些人断胳膊断腿再正常不过,那些弟子有火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冉小安的一个眼刀杀过去,修罗般地轻蔑一笑,他们就明白了,这个小师弟根本就没有感情,也根本无所谓什么尊长重道,他就是在世阎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最让这些前辈气不过的,还是段滢。 冉小安虽生了一副女孩相貌,却身形挺拔矫健,高挑俊朗,舞起剑来洋洋洒洒风姿绰约,如鹰隼长空,步态生风,遒劲的肌肉扎实稳重,直教人移不开眼。段滢就是从武课的第一次开始黏上冉小安的。小姑娘天真活泼,清秀婀娜,教养又极好,虽地位尊贵,却毫无半分架子,对师兄们也都礼敬有加,全延年楼哪一个不是将她纵着惯着?她也向来大大咧咧,和谁都能玩到一起去,她身为楼主幼女,自然是千人疼万人爱,无论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大家在她面前平起平坐,倒也没什么纷争。 可自冉小安出现,一切就都失衡了。 段滢再也不愿和师兄们练剑,而是整日缠着这个小师弟,还破天荒地学起了女红,就算冉小安不肯领情,她也自得其乐地跟随在他身后,直到一天课业结束,不得不回房时,她才依依不舍地和他分开,虽然对方从来都是头也不回,连眼皮都不屑抬一抬。 春来暑往,冉小安就在这延年楼里,糊里糊涂地又过了一岁。 弟子们用完餐,准备晚上的功课,段滢左张右望也寻不见冉小安,急得直跺脚,拽过身旁的师兄问道:“周师兄,你可见冉小安了?” 周原轻嗤一声,“师妹啊,他什么时候和我们一同用过晚饭?这个人来去如风,一眨眼就没影了,谁知道又去哪里鬼…嗯,玩去了!” 段滢绞着手中亲手为心上人做的香囊,讷讷道:“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周原看见香囊,心中妒火更盛,强颜笑道:“他向来独来独往,晚课的时候就会回来了,你莫要担心。” 段滢无法,只好守在门口怔怔地望着远方,怀着满心的少女情思,心心念念地等待那个人出现。 晚课的钟声响起,冉小安这才踩着点回来,段滢朝他挥起手臂,高声叫道:“小安,坐这里!” 冉小安权当没听见似地,一如既往直奔角落里的方桌,只是这一次他发现,一向虚空的旁位上竟多出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他还认识。 冉小安只是挑了挑眉,也不说话,便径自坐了进去,旁边的人嘻嘻一笑,手肘偷偷碰了碰他的,“小安,你还记得我不?” “你救了哥哥的命,我自然记得。” “咦,你会说话啊,他们都说你不爱说话呢!” “你又不是没听过我说话,是不是傻?”冉小安打开课本,也不瞧他一眼,“段溪,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家啊。” “你家?”冉小安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那我这一年怎么不曾见你?” 段溪挠了挠后脑勺,“嘻嘻,我在阿槿那里住了一年多,他生气了,就把我赶回来了。” “嗯。” 段溪偷瞟了一眼小安的课本,“小安,你是不是也学不好?” “不想学。” “我也是,我只能记住药名,这些诗词歌赋,我不喜欢,可我好想学会啊。” “为什么?” 段溪的小胖手捂住嘴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因为阿槿喜欢。” 冉小安轻笑了一声,“哥哥让我学,我便学。” “哦…”段溪靠到冉小安耳边,“对了,怎么不见小乐哥哥?” “我哥哥不在这里。”冉小安一只手推开他,“还有,不许叫他小乐哥哥。” “那叫什么啊?” “随便你,反正哥哥不行,小乐更不行!” 段溪嘟起嘴,“小安,我脑子笨,想不出来了。” “那就使劲想!” “哦。” “小安!”段滢这时候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没听见我叫你?咦?你的衣服破了,我晚上给你补补吧?” 冉小安甩开她,“不必了,多谢。” 段滢失落地低下头,瞧见了段溪,又笑道:“哥,你回来了?” “哦,小妹,一年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 “哥,爹爹这次罚你跪了几日啊?” “小妹,你就别挖苦我了。”段溪好脾气地笑了笑,“也就…也就三日。” “便宜你了。”段滢拍了拍哥哥的手臂,“哥,你和我换个座吧?” “啊?好啊。” 冉小安在他肩膀上一压,“别动。” 段溪又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哦,好。” “冉小安,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坐在一起?”段滢实在忍不住了,委屈得几乎哭了出来,“这一年来,你就像是避瘟神一般躲着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当时险些伤了你哥哥,我已经道过歉了啊!况且,你不是也折断了我娘的簪子吗?为何还要如此待我!” 段滢这一哭,其他弟子齐刷刷地围了过来,有的安慰师妹,有的指桑骂槐,乌央乌央的,冉小安活到现在,身边从没这么热闹过。段溪还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劲地给冉小安和妹妹道歉,直扰得冉小安脑壳疼。 可他还是笔挺地端坐着,闭了内息,充耳不闻,懒得解释,更懒得理睬。 “都在胡闹什么!” 先生终于进来,满屋子的喧嚣才渐渐沉寂下去,段滢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眼稳如泰山的冉小安,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原位。 “冉小安,你又惹是生非?” “嗯。” “你倒有脾气了!”先生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冉小安,我知道你厉害,这延年楼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你,你不将老朽这个文弱书生放在眼里是不是?” “先生说笑了,您声如洪钟,骂人的时候口若悬河,哪会文弱?” “你!”那老先生暴跳如雷,指着他鼻子叱道:“好,你给我过来!” 冉小安烦躁地呼了一口气,“先生有何吩咐?” “你自己看看,写的什么破烂玩意?老朽几时教过你这样写字!这是什么?‘安贫乐道’的‘安’字如何写?‘乐’字又如何写?就算胸无点墨,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么!” 延年楼虽是武医大家中的修仙之人,对礼乐教化确是极为看重,这老先生是楼主亲自请来的大儒泰斗,弟子们自然不敢冒犯,无不对他言听计从,肃然起敬的。唯有冉小安一向不咸不淡,哥哥让他莫要顶撞师尊,因此他一向是被骂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当回事,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这次,确是真戳到少年的逆鳞了。 他捏住拳头,“这‘安乐’二字,我偏要这样写,改不了。” 先生被气笑了,“你真不改?” “不改。” “好啊,好啊…”先生抖了抖衣袖,拿出一把戒尺,“手伸出来。” 冉小安舔唇一笑,“先生打完,我就可以不改这两个字了?” “你…周原!” “弟子在。” “打!” “是。” 先生这次是当真被气狠了,竟让一个习武之人替他教训学生,周原本就带着三分怒火,每一下都带着十足的怨气,低下的弟子们大多早就对冉小安不满,幸灾乐祸都来不及,自然也不会有人说一句好话,唯有段溪和段滢心急如焚,在旁边苦苦恳求,却被先生怒斥,差点也挨了戒尺。 冉小安没有动用内力护体,他就任由周原肆意发泄,打得越凄惨越好,那人还不知会如何疼爱自己呢! “停!” 周原住了手,冉小安试着张了张就要丧失知觉的手掌,嗯,还好,不碍事。 “知错了么?” “嗯。” “改否?” 冉小安耸了耸肩,“先生大可多打几次,我受得住。” “你再如此,就莫要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还能有多不客气?”冉小安不以为意地指了指下面的弟子,“先生,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呢,不是非呆在这里不可的,更不是非当谁的徒弟不可的,你最好告诉段楼主,早日把我赶走,我也好早日自在。” “你!” “嘘…”冉小安偏了偏头,“先生,时辰到了,学生这就告辞了,明日再聆听您的教诲。” 他说完转身便走,朝着段溪眨了一下眼睛,瞬间不见了踪影。 冉小乐站在柴房门口,瞪着一双瞎招子四处张望着,怀中捂着给弟弟留的烤红薯来回踱步,早到时候了啊,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一个小石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下,冉小乐仰着脖子朝屋顶望去,这才放宽了心,朝少年招了招手,“咋跑房顶上去了?快下来!” 少年兴冲冲地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哥,你等谁呢?” “你说呢,等我家小狗子呢!” “嘿嘿…” “别傻笑,今日怎的晚了?” “先生废话太多。” 冉小乐瞪了他一眼,一巴掌挥上弟弟的脑袋,“尊敬先生尊敬先生!再这么说话我揍你啊!” “我知道了嘛。”小安往哥哥身上贴了过去,“哥,我又饿了。” “行了行了,别再把人给吵醒了,快进来。”冉小乐牵起弟弟的手,小安适时地“哎呦”一声,果然如愿以偿地迎来了那人满眼关切的目光。 “咋了,宝贝儿?” “哥,我手疼。” “手疼?”冉小乐点亮房中的蜡烛,定睛一看,直接被那红肿不堪的手掌吓出了眼泪,“这…这咋弄的!” “哥,没事…没事。”小安抱住他,安抚地顺了顺他的后背,“你还让我小点声,听听自己的。” “你少给我扯犊子!”冉小乐怜惜地捧起他的手,“说!” “那我说了,你别气啊。” “你说。” 小安抿了抿嘴唇,“我不会写字,先生打的。” “傻孩子,快坐下。”冉小乐翻箱倒柜地寻出一瓶没用完的金疮药,迎着烛光小心地撒了上去,一边为他抹药一边自责,“都怪我,教你的都是简体字,早知道不教你了,这还改不掉了!” “哥…” 冉小乐平日里宠得弟弟十指不沾阳春水,看见他的手竟被打成这样,说不气是不可能的,忍不住埋怨道:“你说先生也是,明知道你底子弱,落下是正常的,怎么一点都不通情达理呢?咋还能打人呢!” “都怪我太笨了,学不会。” “你才不笨!你就是学得晚,没事,咱不会也没啥,别太辛苦了啊。”冉小乐轻柔地吹了吹他的手,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望着他,“对了,习武之人不都有内功护体什么的吗?你咋不用呢?” 小安笑了,“哥,先生教训我,哪能耍滑呢?” “你呀,就是太乖了,一点心眼都没有。” 冉小安皮厚,这话听来也不觉得亏心,他凑近了哥哥的脸庞,“哥,那你心疼么?” “废话,这么漂亮的小手,都给我们打肿了” 冉小安得逞地笑了。 “哥,抱抱。” “你坐好了,别碰着伤口!” “哥,我衣服破了。” “破了?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冉小乐为弟弟披上被子,替他把红薯剥好皮,“你这手能吃么?” “嗯,药已经吸收了,不过还是想哥哥喂我。” “滚一边去!”冉小乐戳了戳他的脑门,“慢慢吃,小心手,我给你缝衣服去。” 小安探着脖子亲了他一口,“哥哥真好!” “少给我来这套!” “嘿嘿…” 冉小安就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看烛光下的那个人为他认真缝补衣裳的样子,就是想听他对自己口是心非的嗔怒,就是想用自己的伤换他心软成泥,就是想,吃着这个人烤的红薯,一辈子。 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安十六岁啦,冉小乐这个哥哥真是如父如母的,五章之内,肯定谈恋爱,放心放心,再等等我嘛(*/\*) 我不喜欢把女孩子写坏,段滢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唉。。。 第46章 感情啊,都是雾里看花 延年楼弟子每日务必晨练,小安天未亮便走了,冉小乐也随着他一同起身,给他塞些点心,再进林中劈柴,准备生火烧饭。 冉小乐除了晚上与弟弟在一起,太阳升起前的短暂是他每日最自在的时光,张小悠这时候就会出现,小东西丝毫不见长大,啾啾啾地一个劲卖萌,冉小乐给它挠挠痒,一边劳作一边逗逗小鸟,不必忍受他人的恶意讥诮,只需一个人自言自语说说笑笑,也是不亦乐乎。 可惜,当鸡鸣破晓,那些人扛着斧子骂骂咧咧地走进林子时,快乐,也就随之戛然了。 冉小乐哄走张小悠,自己躲进角落里畏缩成一个蘑菇,只要他不说话,那些人一般也看不见他。 冉小乐迅速收拾起干柴,低着头绕开说荤话的杂仆,听他们张嘴一声“婊|子”,闭嘴一句“骚娘们儿”,心中泛着恶心,加快了脚步。 终于回到自己的柴房,冉小乐长舒了一口气,他现在当真感激这些人对自己的排挤,也免得与一群鄙陋之辈共处一室。 他放下柴,卷起袖子正准备干活,后背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请问…” 他吓了一跳,斧子差点劈到自己的脚,连忙回头看去,一身樱粉色的少女面若桃李,亭亭玉立,正对他怯怯地笑。不过冉小乐身边天天黏着一个大美人,还真没有几分心思去欣赏别人的姿色,他更想知道的是,段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姐?您咋来了?我这柴房脏,您等等…” 冉小乐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抹了抹板凳,“您坐,饿不饿?我给您拿些吃食。” “不用了。”段滢笑了笑,从袖口掏出一枚小巧的香囊,“小乐哥,能不能请你帮我…把这个…给…小安啊?” “啊?”冉小乐愣了愣,接过香囊,笑道:“这是您绣的?” 段滢赧然一笑,“嗯。” “为何不亲自给他?” “他都不理我…” 冉小乐叹了口气,“他这孩子就是孤僻,没事,我说他。” 段滢笑了,“对了,小乐哥,小安他每晚…是来找你么?” “呃…”冉小乐挠了挠头,一年了,总归纸包不住火,他对段滢躬了躬身,恳求道:“小姐,我知道您心善,能不能别说出去,我不想给他惹麻烦。” “小乐哥你快起来!”段滢扶起他,甜甜一笑,“我不会说的,只要…只要不是去找别的女子,我就…就…”段滢抿着嘴唇,声音低得怕是连自己都听不清,更别说冉小乐了。 “什么?” “哦,没事,”段滢捂住自己羞红的脸颊,“小乐哥,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这就回去了,你…” 冉小乐垫了垫那枚香囊,“放心,肯定给他。” “嗯!多谢小乐哥!” 段滢走后,冉小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不出来,更不明白那颗心,为什么还会隐隐作痛。 香囊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福”字,背面是一朵兰花,丑得实在上不了台面,针脚歪歪扭扭,吊穗也是乱七八糟,可冉小乐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段滢的这份心意,让他惶恐,更让他嫉妒。 思不得其解,冉小乐端着一盆脏衣跑到溪畔全神贯注地搓洗,天真地以为,等衣服洗好了,这些破事也就都能随着流水,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蹲在那里念叨,手中的动作却越来越慢,直慢到当他回过神来,已经捧着香囊,呆坐半日了。 小安十六岁了,按照古代的传统,已经可以定亲了吧? 一直担心他没有朋友,这下好了,这么可爱的小丫头喜欢他,应当高兴才对啊! 可他就是笑不出来。 完全,笑不出来。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冉小乐没有意识到,很多东西早已在潜移默化间,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包括他和弟弟那,所谓的亲情。 “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 “冉小乐!” 耳朵嗡嗡作响,冉小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不必转身都知道来人是谁。胸口积郁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出处,多余的事先放着,把帐算完了再说! 他扭了扭手腕,爬起来朝着来人冲去,那人竟也毫不反抗,任由他给了自己一拳,白纱落地,望着这般神肖酷似的脸,冉小乐再气,也下不去手了。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打够了?” 冉小乐哼了一声,不愿睬他,抱膝坐了回去。 方槿笑了笑,淡定在他身侧席地而坐,“小安长得像我姐姐,我也长得像我姐姐。” “方桐么?” “是。” “为什么?” “那么多为什么,你指哪个?” “你能告诉我哪个?” 方槿勾唇一笑,“从天香阁到延年楼,确是有近路的,但冉小安只能走这一条。” “嗯。” “他须得历尽离散之苦,方能达到敛情的巅峰之境,有了敛情护体,方能少一分蛊毒发作的风险,蛊毒,便是助他封筋锁脉,在绝境之中,方能大成。” “大成什么?” 方槿秀目斜睨,“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业火,可以焚尽天地的业火。” “不懂。” “没打算让你懂。” 冉小乐沉吟了片刻,“你就没想过,万一他真出了什么意外…” “不能想。” “可他已经死了。” 方槿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杀了冉小安,段燃才能活过来,冉小乐,认命吧,你弟弟,不再是你弟弟了。” “认命!”冉小乐突然将方槿推翻在地,高举的拳头因愤怒而颤抖着:“你们一个个都叫我认命!认什么命?认谁的命?你既然也会那个什么敛情的破功夫,为什么不自己练!为什么要祸害我家小安!” “你以为我不想!”方槿哀戚地嘶吼,苍白的脖颈青筋暴起,“若是我有那个资质,断不会教我血浓于水的亲人遭受一丝一毫的苦楚!可他是天选之人,注定要承受这些,也必须要承受这些,你懂吗!” “我不懂!” “那你看着我!”方槿反手揪住冉小乐的衣襟,从那双和小安几乎一模一样的眸底迸发出压抑了十六年的痛苦,倒流进了骨血,再也没有泪。 冉小乐还是不懂,但他也不想懂了。 “为什么让他随我姓冉?” 方槿放开他,脱力一般躺倒在草地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脆弱过了。 “随你姓冉,是他唯一可以自己做主的选择。” “为什么抛弃他?” “我没有,我也寻了他十年,直到业火出现,我才找到了他。” “你姐姐…” 方槿用手臂遮住眼睛,阳光太刺了。 冉小乐没有等来答案。 “那你这次来延年楼,又是做什么?” 方槿打了一个哈欠,“情势所迫,十万火急。” 冉小乐拔了根狗尾巴草随手在他脸上扒拉,“你这也不像十万火急的样子啊。” 方槿厌恶地挥了挥手,“冉小乐!” 冉小乐咯咯笑出了声,“你急什么?” 方槿翻了个身,“那个人,活过来了。” “谁?” “小安的亲生父亲,段昀的亲兄,段旸。” 冉小乐倒没有多惊奇,他早已能猜出个大概,方槿若是再卖关子,他怕是就要怀疑弟弟是段昀的私生子了。 “你说他…活过来了?”冉小乐推了推方槿,“喂,他以前死过?” “嗯。” “怎么死的?” “嗯。” “他很可怕么?” “嗯。” “方天仙,我问你话呢!” “嗯…” 方槿闭了内息,冉小乐知道,此时就算放把火烧他也不会得到回应,只好对着那人装睡的脸翻了一个白眼,自己又坐了回去,重操旧业,望着潺潺流水出神。 其实他也没有想什么,想不通便不用去想。 小安就是小安,不是谁的儿子,不是谁的外甥或者侄子,不是什么救世主或者恶魔,他肩负的使命或者宿命都无关紧要,他只是冉小乐的弟弟,是哥哥唯一的小安。 不知过了多久,方槿终于睁开眼睛,又戴上了那副曲高和寡的面具。 “醒了?” “嗯。” “那我走了。” “哎冉小乐!” 冉小乐停下脚步,“干嘛?” “我可是你弟弟的亲舅舅,怎么着,见了长辈,不用磕头行礼么?” “滚蛋!” 方槿哈哈大笑,“冉小乐!” “你还要放什么屁?” “你的东西掉了。”方槿拾起地上的香囊,意味深长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小乐,那你自己的心呢?” “什么意思?” 方槿笑了笑,“你会感激我的。” 他说完挑了一下冉小乐的下巴,哼着小曲儿,拂袖而去。 冉小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紧闭的双唇只吐出了两个字:“会么?” 正是午休时分,厨房的蒸屉里悄悄伸入了一只小胖手,见里面空无一物,小馋猫怏怏地按住自己饿得发瘪的肚子。方槿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又偷吃?” 段溪听见这清丽的嗓音,直忘了自己的饥肠辘辘,一头撞进方槿怀中,“阿槿!你怎么会来?” “来看看你这个笨蛋找到家没有。”方槿仰着身子退后,段溪便小膏药似地贴了上来,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盯着他,“咦?” “怎么了?” “阿槿,你的面纱呢?” “脏了。” “那你被人看到怎么办?” 方槿笑了,“你这呆子,还知道想这些?” “我当然知道了!”段溪举起他的小肉爪子,“我绝对没有对别人说过我去找你!哥哥和小妹都以为我出去施医了呢!” “厉害的你!”方槿捏了捏他的脸蛋,“你做什么一直看我?” “嘻嘻…”段溪又将自己的手环住方槿弱柳扶风的小细腰,“阿槿,你真好看。” “哦?你见到冉小安了?” “嗯。” “我们像不像?” 段溪不假思索,“不像啊。” “哪里不像?你爹爹可是说过,他和我根本就是一对双生子。” “才不是呢!”段溪垂下头,小心地牵起方槿的手,“阿槿,我嘴笨,说不出来什么,但你就是不一样的。” “是么?” 方槿不想承认他被这笨拙的真挚撩拨得有点感动,正如他不想承认,他来延年楼见段昀或者是找冉小乐,其实都只是一个巧妙的借口。 独当一面十六年,他疲了累了。 没有这个呆子在耳边聒噪,他突然,不适应了。 “喏,给你。” 段溪看到方槿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纸袋,没出息的口水直接流了下来,“阿槿,这是…” 方槿舔了舔嘴唇,“嗯…万香堂的桂花酥,太腻了,我没胃口,你若是喜欢就赏给你吧。” “喜欢喜欢!”段溪捧着点心嘻嘻傻乐,直引得方槿也笑了。 “喜欢怎么不吃?” “阿槿给我的,要慢慢吃。” “傻样!”方槿转身,“外面日头正好,段溪,我想走走。” 段溪虽然愚钝,却对方槿的心情格外敏锐,他从来都猜不透这个人,但就是能心照不宣地和他达成默契,这是段溪的天赋,独一无二的,专属于方槿的天赋。 “好啊。”段溪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阿槿,我采花给你!” “我又不是姑娘。” “可我觉得,你比姑娘还好看。” 没有生气。 方槿居然没有生气。 甚至还有些欣喜。 方槿嘲讽地笑了笑,还说冉小乐呢,你对自己的心,就那么了然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之前,我一定让他们两个嗯嗯,感情总要水到渠成,等我一下下嘛~ 第47章 老虎须子摸不得 对于冉小安来说,今日的晚课大概一如既往。 他不会发现段滢怀着娇怯的女儿心思,安静得不像话,也不会发现一上课便愁眉苦脸的段溪竟然神采飞扬,一个人坐在那里兀自傻乐。他一向无视别人的感情或者感受,冉小安的心眼很小,狭隘到刚刚好,能且只能容得下那一个人。 “四坐楚囚悲,不忧社稷倾。 王公何慷慨,千载仰雄名…” 先生蹙起眉头,“冉小安,若是这么不情愿念书,便请你出去!本就不识几个字,粗浅鄙陋,得意什么!” 谁知冉小安竟真腾地站了起来,不再似从前那般嬉皮,倒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似的,从那双凛冽的双瞳里,渗透出令人惧怖的寒意。 先生吓得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怒道:“冉小安,你要做什么?” 冉小安扭了一下脖子,抄起桌上的书本,森然道:“把方才那两句诗,再念一遍。” “你!”先生自有读书人的傲骨,岂会容他指手画脚?断然拒绝:“不念!” 冉小安攥起拳头,咬牙道:“段溪。” “小…”段溪担心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小安,这样不好。” “那你念。”冉小安抬眼觑着他,“莫要让我说第二遍。” “四…四坐楚囚悲…” “哈…哈哈哈…”冉小安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谁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目睹着那本书在他手中顷刻之间被震成了满屋飘零的粉末,当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快得恍如出现了幻觉。 冉小乐生上火,这才得了清闲,段滢对弟弟芳心暗许的样子就如同苍蝇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劝说了自己无数次,咒骂了自己无数次,甚至扇了自己无数个耳光,却依旧徒劳。 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拿出那枚香囊,鬼使神差地想要将它丢进干柴烈火的炉灶,鬼使神差地,希望小安永远见不到它。 胸中滞结着一腔闷气,冉小乐喘了几口,无果,想起身出去走走。 刚一回头,便撞上了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少年。 “哎呀妈呀吓我一跳,你咋这会儿跑伙房来了?再被人看见…”他眼神不利,离近了才看清少年满面的泪痕,诘责的话被吞了下去,他连忙捧起弟弟的脸颊,柔声问道:“怎么了?宝贝儿,咋不高兴了?” 冉小安咬着牙,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哥哥将他扛到肩上,飞也似地向着柴房跑去。 “冉小安,你干什么!” 被重重摔到了床板上,手肘磕得狠了,冉小乐还未及坐起,冉小安便欺身压了上来,解开自己的发带,将他的双手死死钳在了头顶,三两下便绑到了床柱上。 “冉小安!” 弟弟从不曾对自己粗暴,冉小乐大惊失色,拼命扭动挣扎,“你到底怎么了!” 冉小安依旧不发一言,疯魔一般撕扯冉小乐的衣衫,直到看见那遍体鳞伤的瘦癯身体,那高高耸起的肋骨,还有那肩膀上的刺目烙印,一双血红的眸子,才逐渐黯淡成了死灰的颜色。 “哥…”他缓缓开口,“这是你的胎记?” 冉小乐恍然。 “我…”他张了张嘴,“小安…” “为什么?” 小安慢慢趴伏到哥哥胸口,生怕他疼似地,手指轻轻在那烙印的边缘摩挲着,酸涩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 “都是我…” 冉小乐心如刀割,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弟弟,一个未出生便注定背负一身恨意活着的可怜孩子,他竭尽所能为他驱散心中的阴霾,竭尽所能让他阳光开朗地长大,竭尽所能不让他因自己受到的屈辱自责,他竭尽所能,然而一事无成。 “宝贝儿,你别这样,哥难受…” “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识字,为什么啊…” 冉小安呢喃着,忏悔的泪水顺着眼角滑入哥哥的胸膛,恨意从撕裂的嗓音中喷涌而出,“那个箫睿,我定让他…定让他…” “小安!”冉小安癫狂之下亦怕伤了哥哥,故而缠得并不牢固,冉小乐挣脱了束缚住手腕的发带,紧紧搂住了弟弟,怀中的少年颤栗不止,浑身都散发着惊人的热量,一时冲动也好,情不自禁也罢,冉小乐就是那么做了。 他对着少年的唇,吻了上去。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吻了弟弟。 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少年的身体逐渐安静了下来,冉小乐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笑了笑,“别想了,真的,哥一点也不疼…都过去了,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么?” 小安错愕了半晌,呆滞地摇了摇头,“过不去的,哥…”他双臂环上哥哥的脖子,鼻尖在他颈窝亲昵地蹭了蹭,“从前的,今后的,小安断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冉小乐笑了,哄小孩似地在他后背上顺抚着,“嗯,哥信你。” “哥哥且等着…”小安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愧疚地为他揉捏着手臂,“哥,我方才…是不是弄痛你了?” 澄澈透亮的眸子恢复如常,冉小乐暗自松了口气,“倒是没什么,就是衣服被你扯破了,得补补。”他拍了拍小孩的肩膀,“来,起来。” 小安点了点头,刚一起身,目光便凝聚在掉落在地的香囊上,那好容易才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如火山喷薄般,一发不可收拾。 “哥!” “咋了?” 冉小安像是拎脏东西一样拾起香囊,质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哦,这是…”冉小乐目光闪烁,舔了舔嘴唇,“段滢…唉你干嘛啊!” 眼睁睁地看着姑娘的心意被弟弟手心召出的火苗燃成了灰烬,冉小乐简直一头雾水,“冉小安,你今天怎么回事?” 小安的嘴唇颤抖着,咬牙切齿地嘀咕道:“你明明说过,不会喜欢别人的…” “我喜欢?”冉小乐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他朝少年张开双臂,抬了抬下巴,“过来。” “哼!” “不过来是吧?行。”冉小乐拿起自己的衣服披上,“我走了啊。” “不要!”小安扑了上来,双腿不依不饶地死缠着他的腰不放,恨不得和他融为一体。冉小乐肩膀吃痛,少年狠狠咬了他一口:“你讨厌!” “嘶…小狼崽子…”冉小乐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快下去,你这么大个,我受不住。” “就不!哥哥讨厌!” “真讨厌我?” “我…你…你先说,我再想想。” 冉小乐失笑,“那个香囊…嗯,你先别气,是段滢托我给你的。” 身上的爬墙虎明显僵了一瞬,“真的?” “嗯。” “她给我这玩意儿干嘛?” 冉小乐啧啧嘴,“自然是喜欢你啊。” “哦。” “哦就完了?”黏人的小妖精不肯下来,冉小乐无奈,只好坐回床上,点了点弟弟的鼻头,“段滢小姐那么喜欢你,长得又聪慧可人,身为阁主之女却通达知礼,咱们虽出身低微,但我看段阁主很是欣赏你,你若是也喜欢她,哥就厚着脸皮去…” “我不喜欢她。” “为啥?多好的姑娘啊。” “我就是不喜欢。” “那你喜欢啥样的?” 小安的手指在哥哥的胸膛上划着圈,“你这样的。” “瞎说,要真是我这样的,你还不得吓死?” “我就喜欢哥哥。”小安勾住他的脖子凑了过去,纤长的眼睫若有似无地拨弄着冉小乐的脸颊,略带沙哑的嗓音低沉又魅惑,“哥,我想娶你。” 心跳如擂鼓,冉小乐莫名地口干舌燥,弟弟的呼吸拂过烧得通红的耳畔,胸口下面的某处,竟也随之炙热沸腾,让这颗古井不波的心,难得泛起了涟漪。 冉小乐在他二十六岁的那年,终于体会到了人生的第一次,小鹿乱撞。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慌乱地推开弟弟,忙不迭地冲出柴房,又被快如闪电的少年一把拽了回去,小安脱下自己的外衫裹在他的身上,在他耳鬓一吻,“哥哥这般出去,也不知羞?” “你…”冉小乐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快回去吧,先生该骂你了。” “哥哥想赶我走?” “莫要胡闹了,我须得赶紧把衣服缝补好,若不然过些时候有人来拿柴火,这样打着赤膊,成何体统?” 小安笑了笑,“那我晚上再来找哥哥。” “嗯。” 冉小乐其实想说,你还是不要来了。 可他说不出口。 他不想承认,他每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那个飞奔而来的身影,也不想承认,他已经眷恋痴迷那个温暖如春的胸膛,更不想承认,在香囊化为灰烬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弟弟的冷漠,也听到了自己内心的欢愉。 是的,准确无误的,欢愉。 冉小安走后,冉小乐摸着自己的嘴唇呆站了许久,久到忘记了伙房中烧干的饭菜,忘记了门外匆匆走过的闲杂人等。 风平浪静,暗潮汹涌。 冉小安一向不闻不问,对他人的窃窃私语司空见惯,往往视而不见,不置一词,却不知那些不堪污秽的话,早已口耳相传成了什么下作模样。 “冉小安!” 后山的药园一望无垠,就算躲到这里居然也不得清静,冉小安不耐地敷衍道:“什么?” 段滢挽起裙裾蹲在他的身旁,“你…有没有收到什么…” “香囊么?” “嗯!”段滢笑逐颜开,“你喜欢么?” “我扔了。”他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还有,这次我不计较,以后不许再去找我哥哥。” “为什么啊!”段滢咬着嘴唇,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你有心上人了,是不是?” “是。” 花容黯然失色,段滢垂下头,“能告诉我是谁么?” “日后你会知道的。” “她是…什么样的人?”段滢不甘地追问道,“比我漂亮么?” “他呀…”冉小安按着额角,竟真仔细琢磨起这个问题,凝思了片刻,他暧昧一笑,“普通人。” “那…” “别问了。”冉小安正视着她,疏离的眼神既不避讳也不闪躲,“段滢,我心中没有你,从来没有。” 这大概是冉小安能够给予段滢唯一的真诚。 施舍情窦初开的少女,钻心的怅然。 十五岁的姑娘承受不起这番委屈,可她又至纯至善,想不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只得掩面跑开。不过这一切在冉小安的心中激不起半分波澜,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少了些麻烦罢了。 他甚至都不会察觉到那些既成的伤害。 冉小安回过头,又沉浸在满地药草之中,他最近废寝忘食地钻研医理,奈何基础薄弱,这些珍贵的药材并非全部认识,他拔出一株奇形怪状的嫩叶,准备去找段溪问询。 “你们胡说!小乐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他可好了!” 听到哥哥的名字,冉小安神色一凛,快步走近了些,只见段溪正面红耳赤地和两个师兄推搡,他一向脾气好到谁都能调侃几句,既不会怨怼更不会告状,是故那二人也不分轻重,段溪下盘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二人便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师弟,那冉小安不过空有一副骚皮囊,师妹鬼迷心窍也就罢了,你又何必护着他?莫非…”那人一脸淫邪的笑,“你也和他那个所谓的哥哥,是一路货色?” “你们…你们…” 段溪嘴笨,气得说不出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吼道:“小乐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好人!是大好人!” “狗屁!”那人啐了一口,轻蔑地讥讽道:“他若是好人能被朝廷烙下囚印?若是好人能光着屁股抱着天仙般的弟弟睡觉?他们兄弟两个,骨子里怕都是一样的烂货!你以为他一个毁了脸的丑八怪对冉小安那么好是什么意图?指不定…嘿嘿…他们两个早就呃…” 喉咙瞬间被扼住,谁也没有看清冉小安到底是何时出现的,他一手掐住一人的脖子,提起这两个人比拔草简单不了多少,狠厉的目光咄咄逼人,阴鸷得令人毛骨悚然。 “早就如何啊?” 那两个人一声憋闷的呻|吟,目光惊恐地向着自己身下掠去,只见他们的亵裤正在熊熊燃烧,上衣竟丝毫不损,大腿早已皮焦肉烂,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疼得撕心裂肺,身体却半点不听使唤。 “这地方…可烧不得呢!”冉小安乖戾地笑了笑,“敢问二位师兄成亲了么?若是断子绝孙了…” “小安,你快住手!求你了!” 段溪爬起来试图劝阻,奈何冉小安浑身如同长满了倒刺,哪怕稍离得近些,也会被内力振飞,如刀劈斧砍,人神俱灭。 “我哥哥的名字岂是你们这群猪狗叫得出口的!” “唔…唔…” 那二人狼狈地呜咽求饶,冉小安杀心既起,便绝不会心慈手软。他只是要欣赏猎物痛苦丑陋的绝望嘶鸣,想象成那是箫睿,继而再毒辣一万倍。 从那扭曲的悲愤中,体会到扭曲的快感。 “小安!” 熟悉的声音传来,身体本能地卸了力道,冉小乐不顾一切地抱住弟弟,“你转身看看,是我啊,是哥哥…放了他们,别这样…小安乖…” “哥…” 那两人直直砸到了地上,下|体焦烂,散发着阵阵恶臭,目光却尚未涣散,漫长的余生怕是就要蛆附于卧榻之上了,这便是冉小安的险恶,不让他们死,只让他们失去为人的尊严,然后生不如死。 “快救人啊!”冉小乐朝已经不知所措的段溪大声喊道。 段溪慌忙点头,腿软得不知如何爬起,“哦,哦,小安他…” 冉小乐朝段溪宽慰一笑,“没事。” 他轻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为他挽过耳边凌乱的鬓发,“小安啊,哥陪你去找段楼主谢罪,天大的责罚,哥和你一起扛着,好么?” 依偎在哥哥怀中的小安哪里还有半点嗜血怪物的影子?噙着薄雾的双眸深情地望着面前这个温柔的人,喏喏道:“哥哥…你别生我的气…” 冉小乐为他拭去眼角的水滴,莞尔一笑,“我的小安是为了谁,哥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居然给我锁了...锁了... 我简直... 笑着活下去吧┭┮﹏┭┮ 以后要是哪一张再被锁了,我一定及时修改,大家千万要等我,不要弃文啊 小透明真的很害怕中间一被锁就没有人看了说(ノへ ̄、) 第48章 犯错就要受罚 冉小安昂首阔步,腰板挺得笔直,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师尊。” 段昀端着茶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第一次听你唤我师尊,真有些不适应。”他拨了拨茶叶,“说起来,你也是第一次对我行这弟子之礼呢。” “冉小安不跪天地不跪父母,神明高堂,都只有哥哥一人。” “那你当下又为何跪我?” 冉小安目不斜视,“我不是在跪你。” 段昀笑了笑,“罢了,你可知错?” “嗯。” “何错之有?” “草菅人命。” “可愿认罚?” “愿意。” 段昀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钟塔顶暗室,思过二年。冉兄弟,你可有异议?” 钟塔位于苍狼岙最高峰上,穿云透雾,晨钟暮鼓,振聋发聩,迎接第一缕朝阳抑或送往最后一抹晚霞。那里是延年楼的精神和灵魂所在,然而高处不胜寒,俯瞰瞭望的远方,只有孤独。 暗室,顾名思义,它处于最接近阳光的地方,却片刻不得阳光。那只是一个憋闷的铁笼,除了一盏长明烛为伴,不知昼夜,更不知春秋。 这是延年楼最狠毒的惩罚,不伤不杀,只让你在无尽的,暗无天日的漆黑中,癫狂,疯魔,最终绝望且悄无声息地苟活。 冉小乐阖目,身体僵硬地颤抖着,半晌,才从那哑得变了声音的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没有。” “好,既如此,冉小安,你自己去吧。” 小安挪着膝盖转了半身,伸手去牵哥哥的衣袖,“哥,小安乖不乖?” 冉小乐咬住嘴唇,“嗯。” 少年笑了,留恋地在他手背吻了一下,“那你也要乖乖的,等小安回来哦。” 除了拼命点头,冉小乐不知还能怎样,掩饰自己的泪如雨下。 少年起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去对视,心照不宣地擦肩,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段楼主。”冉小乐吞下一口酸涩,舔了舔被咬破的嘴唇,缓缓跪下,“子不教父之过,长兄如父,自是不得推脱…”他额头贴向地面,声音平稳却笃定,“我想去钟楼敲钟,青灯古佛,也算是陪他了。小安听见钟声,也能有个光阴的念想,日子不会太难熬。” “你方才为何不说?” 冉小乐凄然一笑,“那孩子,不会愿意让我受苦的。” 段昀眯起眼睛,沉默地觑着座下的人,直到喝干了那一杯淡茶,才终于启唇一笑,“好。” 冉小乐俯首,“多谢楼主成全。” 冉小乐走后,段昀踱到雅舍的棋盘旁,执起一枚白字沉思了少顷,正准备落子,便被一枚横空劈来的黑子严丝合缝地堵住了去路。 “方阁主都到延年楼这么多日了,才想起来拜访主人么?” 房梁上的人轻声一笑翩然而至,“段楼主莫怪,令郎段溪憨态可掬,和您不一样,我欣赏得紧呢。” “哦?心狠手辣的方阁主,竟然还会欣赏我那愚鲁敦厚的儿子?” “哈哈哈…”方槿掩唇一笑,“楼主见笑了,凭方槿的恶毒,怎可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段昀又下一枚白子,“此话怎讲?” 方槿也拈起一枚黑子,夹在眼前端详了一番,“高山仰止的段楼主,为了把我亲外甥关进暗室,宁愿牺牲两个弟子的性命,还真是不择手段呢!” “话可不能乱讲。” 方槿笑了,“明明是一声令下便能制止的谣言,却任由它三人成虎,段楼主,您居心何在啊?” “方阁主。”段昀手指一勾,夺过方槿手中的黑子落下,“你既然看清了始末,又为何袖手旁观?既然袖手旁观,又怎可指责于我呢?” “所以说啊…”方槿瞥了一眼棋盘,折扇在手中轻轻敲打了两下,“我们两个半斤八两,你想让段旸死,我也想让段旸死,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充那活菩萨伪君子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方槿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段昀,这个眼神,和十六年前卧榻之上的那个虚弱女人重叠,不卑不亢,却咄咄逼人。 “段昀,你敢赌咒,你对他体内的金珠,没有丝毫兴趣么?” “没有。” “是么?”方槿冷笑道:“这黄泉金珠,须得历尽磨难方能养成,你让他尝受这番苦楚,不就是图那最后一关么?” 段昀提起一口气,笑道:“那方阁主呢?你若是不图,又为何助纣为虐?” “我?”方槿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还真没有兴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我唯一亲人的性命,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他长些本事自保罢了。”他斜睨着段昀,不带半分信任,“免得教有心之人害了去。” “听方阁主的意思,段某是那有心之人了?”段昀弹指,一枚白字直挺挺地扎根于棋盘之中,旁边的棋子却纹丝未动,“我若真想伤他,杀了冉小乐便是。” “这也正是您的高明之处啊。”方槿将那枚棋子扶好,笑道:“金珠一旦养成,百毒不侵,刀枪不入,雨火不蚀,普天之下谁还会是他的对手?除非他愿意自戕,否则…你知道的,死生不灭。”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方槿突然敛起笑容,“冉小安有多在乎他那个哥哥,我看出来了,段楼主又怎会看不出来呢?” 段昀扭了扭脖子,“段某是行医之人,自然会对这断袖之癖体恤些。” “这样啊…”方槿扬起下巴,柳眉微挑,“这么说,我若想带走段溪,您也能体恤咯?” “你!” “得了。”方槿端起棋罐,将黑子尽数洒于棋盘之上,声音却依然清冷寡淡,“冉小乐若是死了,冉小安还会独活么?那时候,自是会想方设法毁了他体内那颗阻碍他求死的金珠。段楼主,您打的,是这个算盘吧?” 那一枚枚棋子噼啪作响地掉落,扰得段昀心烦,他拂袖坐于榻上,厉声道:“方阁主若是没有打这个算盘,段某就没有。” “我和你不同,正如阿姐和段旸不同。”方槿傲然而立,那宛如洞察一切的双眸中,充斥着轻蔑和鄙夷,“段昀,你我同为修仙之人,寿命长到可悲,又何苦欲求不满去做那天下霸主?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十六年前我没能力,今时今日,我方槿,绝不允许你们段家再伤害我姐姐的亲骨肉! “我和段旸不一样!” “好啊!那你敢说,十六年前我姐姐难产,你就没动过那个心思?是谁故意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捅破那层窗户纸?是谁雪上加霜刺激她?又是谁,竟然打不过我那护子心切的可怜姐姐,落荒而逃?是你吧?段昀,是你吧!” “不是!”段昀怒视着方槿,似乎某句话不偏不倚地戳到了他心底的那块烂疮上,“不是我!我和段旸不一样!” “是么?”方槿转身回眸,“最好如此。” 冉小乐手脚并用攀爬了半月有余才到达陡峭的山顶,看着面前望不到天际的钟塔,他喘了几口气,耸了耸肩膀,叫醒了窝在那里酣睡的张小悠。 “你呀,和冉小安一个德行,自己明明有翅膀还非得让我背。” “啾!” “别卖萌了。”冉小乐向上指了指,“去,给哥看看有多高。” “啾!” 小东西半天才回来,落到冉小乐的手心里扑闪了两下翅膀,“啾啾…啾啾啾!” “这么高啊。”冉小乐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他放到自己的衣襟里,“小安不在,悠悠,来。” “啾啾!”张小悠高兴地在这片觊觎已久的禁地上蹭了蹭,冉小乐弹了他一下,“呆好了。” “啾!” “你挺乐呵啊!” 冉小乐挠了挠张小悠的脖子,见它乖乖缩了进去,才回头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方槿坐在一株纤细的枝丫上,双腿打着晃:“跟你一路了,本以为你会伤心欲绝,还道安慰你一下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你干嘛不叫我?”冉小乐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掷去,“还让我走这么多路!你带我上来不就得了!” 方槿侧身避过,托腮笑着看他:“冉小乐,我有话对你说。” 冉小乐在那棵树下席地而坐,“干嘛?” “你喜欢小安,对吧?” “废话!” “我说的是另一种喜欢,男女之间的喜欢。” 冉小乐突然安静了下来,方槿也不逼他,自己喃喃道:“我不怪你。” 二人便这般坐着,谁也不扰谁,直至傍晚的钟鸣响起,冉小乐才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方槿,你说过,我会感激你,是因为这个么?” 方槿莞尔一笑,“嗯。” 冉小乐长吁一声,却不知他在嗟叹什么,他仰望着那与苍穹混沌为一体的塔顶,突然嗤声一笑,“他十岁的时候,是你抢走了他,那时候我无可奈何,可现在,却是我亲手将他送进了这个地方,不知他会不会恨我?” “既然如此痛苦,为何还要让他认罪?” “因为他做错了。”冉小乐的眼眶又肿又红,却不肯低下头,“做错事,就要认错。” 哪怕他是为了保护我。 哪怕他是我弟弟。 哪怕他是我爱的人。 “冉小乐啊…”方槿跳下树,轻盈地站在他面前,他摘下面纱,对他微笑,“我姐姐若是活着,定然会喜欢你的。” “小安的娘?” “嗯。”方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星光,“和你一样,爱憎不分明,却总把原则掰扯得那么清楚。” “她…” “就是那里。”方槿指向远方的云霭,“悬崖底下,有一条湍流不息的长河。” 冉小乐什么都看不见,他相信方槿也没有看见,却真真切切地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那是让一个六岁孩童第一次感受到肝肠寸断的地方,从此构成了永恒的梦魇,铭心刻骨,再也无力摆脱。 “你们恪守了所谓的原则,却让亲人痛苦,自己又有多好受?”方槿苦涩一笑,“小乐啊,倘若他人伤害你都那么理直气壮,你又何苦墨守成规?爱得爱不得,说白了,圣人的规矩是规矩,自己的规矩便不是了么?” “你这是在劝我么?” “我只是不想你遗憾,更不想小安心碎,毕竟…”方槿迷茫地望向高塔,“以制造一个恶魔的代价去扼杀另一个恶魔,我越来越怀疑,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方槿走之前,留给冉小乐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你会是他最后,残存的人性。”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终于被解锁了吁。。。 大家不要忘记看呀 明天!明天那一章会有大的突破,在一起啦!! 现在连清水如上一章都要被高审,被锁定,再被高审。。。没办法,为了不被锁文,下一章我只能写得尽量清水了,大家见谅一下下哦~ 如果又被锁了,一定不要弃文,等我啊拜托拜托(ノへ ̄、) 记得要看呦(づ ̄ 3 ̄)づ 第49章 情已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钟声穿透坚硬厚重的铁皮,冉小安睁开双眼,凝视着面前晦暗不明的烛光,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 冉小乐放下钟椎,“大师,可还满意?” 老和尚既聋且哑,却明白了冉小乐的意思,对他温润一笑,左手掬成一个拱形,右手扒拉了两下,冉小乐知他这是要叫自己用饭,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大师了。” 只有一些清粥小菜,冉小乐没什么胃口,人已经瘦脱了形,老和尚用筷子沾了些水,在木桌上写道:“委屈施主了。” 冉小乐连忙放下碗,摆了摆手,“大师,能吃上饱饭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只是忧心我弟弟他…” 老和尚笑了笑,又在桌上写道:“宽心。” “宽心…”冉小乐自嘲地摇了摇头,“大师,不可能的,我现在后悔不迭,如果我不让他来,他也不用遭受这个罪责。” 老和尚双手合十,起身去搀扶他,冉小乐不解,“大师?” 老和尚动了动嘴唇,那是极尽虔诚的两个字:佛祖。 “哪里有佛祖啊?” 老和尚捂住自己的胸口,慈祥地笑了。 “没用的。”冉小乐叹了口气,“我罪孽深重,佛祖,不会宽恕我的。” 老和尚颔首,回到木桌前将饭菜吃光,收拾好碗筷,安心地敲起了木鱼。 霞光普照进空旷的钟塔,冉小乐倚着郎柱,静静地聆听那咚咚的木鱼声。他被烧毁的半张脸沐浴在万顷金碧之下,可那心底里黑暗的妄念,却逆向生长,烂透了心扉,彻底长成了一枚扎根于骨血中的倒刺。 永远,见不得光。 “大师,我有一个秘密。” 半晌,冉小乐低声说道。 老和尚闭目塞听,纹丝不动,除了手中的犍槌,平缓,有力,无波无澜。 “我爱他。” 望着老和尚的背影,也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对他说话,冉小乐一个人,宛如梦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我弟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甭管是什么,我已经…糊弄不过去了…”冉小乐偏过头,瞭望着天空炽烈的暖阳,“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对一个男人…他还是我弟弟,小我十岁的弟弟…我答应过爷爷的,我答应过叶姑娘的,我答应过自己的…我不能…不能…这太荒唐了…太…” 冉小乐捂住脸颤抖着,却停不下来语无论次,从鼓起勇气正视他乖谬的阴暗起,他就注定不堪重负。 “可我控制不了啊…他在我身边,我就欢喜,仿佛全天下都属于我了…他一走,我整个人都空荡荡的,好像心口被人揪下了一块,拧着疼…” “我凭什么就不能幸福呢?凭什么…我原本想着,只要能陪伴他,当他一辈子的哥哥,照顾他一辈子,也就足够了…可我…可我…我真的,太贪心了…” “我不得好死。” 冉小乐说完这五个字便颓然瘫倒在地,这是他对自己下的裁决,辗转过挣扎过逃避过,试图劝说过,试图宽慰过,试图狡辩过,可那桎梏在良心上的枷锁,却越缚越紧,让他濒临崩溃,如搁浅在滩途上的鱼,无法呼吸。 木鱼声停了,老和尚缓缓站起,朝冉小乐伸出了手。 冉小乐一动不动,涣散的目光盯着塔顶的方向,喃喃道:“大师,佛祖听见了么?” 老和尚依然伸着手臂,对他淡淡地笑。 “他怎么说?” 老和尚蹲下,握住冉小乐的手,送到他的胸口上,冉小乐感受到了一个充满活力和渴望的心脏,那是他自己的心脏。 冉小乐阖上双目,脸颊一片湿润,它那么累,却还依然要执拗地跳动么? 老和尚找来一床被子轻轻覆到他的身上,关上钟塔的大门,离开了。 冉小乐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少年美如冠玉,牵着他的手站在桃花树下。他为弟弟捻落飘在发上的花瓣,小安环住他的腰,温柔一笑,俯身亲吻他的唇。 而他,心甘情愿地领受了这个吻。 没有谁阻碍,更没有谁站出来,说这样不对。 可冉小乐还是被吓醒了。 他的身体发生了可耻的变化。 不安地解开自己的亵裤,冉小乐活了二十六年,那个地方干净得就如同一片无人问津的处子地,他甚少动手为自己解决什么需求,因为他的生活,不会有惊喜,不会有偶遇,不会有恋情,更不会有爱人。 有的,只是无休止的疲于奔命。 他咬住自己的唇,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划过喉结,最终流入小安最爱的胸膛,他的脑海里全都是少年谪仙般的影子,对他撒娇,对他无理取闹,对他嘘寒问暖,对他说那一句,哥,我喜欢你。 冉小乐全身火热,生涩且艰难,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正如他克制不住那潮水般,汹涌的思念。 塔顶的暗室里,冉小安映着烛光,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心中的那一滩,他笑了笑,又哭了。 “哥哥…” 月光毫不吝啬,她雨露均沾地将自己分享给所有人,也难怪,十五的月亮,从来都是,圆满得多余。 两年后。 冉小安慢慢睁开双目,他在暗室中幽闭太久,一时间有些晕眩,可他还是一眼便捕捉到了面前那个朝思暮念的身影。 “哥…” 冉小乐的一颗心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可脚下却如凝固住了一般,他望着弟弟那张憔悴凹陷的面颊,双腿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小安啊…” “哥!”冉小安飞身而来将他拉起,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箍进怀中,不再是每夜的幻象,这是他,实实在在的他。 “我们回家吧?” 冉小乐用力点了点头,紧紧回拥住了他。 老和尚笑眯眯地目睹着一切,他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安静地转身,默默进了钟塔。 柴房还是老样子,冉小乐小心地为弟弟剃着胡子,小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哥,你帮我洗洗吧。” “嗯。” 冉小乐烧上一大桶水,试了试水温,“小安,来。” 小安走过去,抬起双臂,哥哥便认真地为他褪去衣衫,温顺得不发一言。 “哥。” “嗯?” “你有心事。” 冉小乐将弟弟墨色的长发盘起,轻柔地为他按捏着肩膀,“小安,怨哥么?” 小安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哥哥就是要我死,我也毫不犹豫。” “我咋会让你死呢…”冉小乐搂住弟弟的脖子,“哥错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哥哥别往心里去,虽然难过了些,但心中澄澈空泛,功力反倒大为精进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冉小安靠在哥哥的手臂上,“更何况,这两年来,每日听见哥哥敲响的钟声,也不算太煎熬。” 冉小乐愣了一下,泪眼朦胧地望着弟弟,“你知道?” “突然有一天,那钟声便与以往不一样了。” 小安笑了笑,“我知道,是哥哥来陪我了。” 少年被雾气浸润的唇瓣娇艳欲滴,只在咫尺之间,连呼吸都暧昧交缠着。冉小乐慌乱地偏过头,“水凉了,我再给你烧…烧些热水。” “哥!” 小安从水中哗得站起,叫住了想要逃之夭夭的人,“水不凉。” “那我给你去…做些饭。” “我不饿。” “你衣服太脏了,我给你洗…” “回头。看我。” 冉小乐僵在那里不动,小安从浴桶中赤身迈了出来,“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没有。” “那你回头。” 冉小乐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地转了过去,冉小安就站在他面前,更高大了,也更精壮了,白璧无瑕的躯体如同吹弹可破的凝脂,冉小乐鬼使神差地碰了一下,又惊恐得缩了回来,他懊恼地垂下头,目光却正对上那埋在丛林里的小小安。 他十八岁了。 他长大了。 于是他再一次惊恐地抬起头,再一次,邂逅了小安那双含笑的漂亮眼睛。 就是那一刹那,仿佛被勾魂摄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乐。” 冉小安揽过他的脖颈,如梦似幻,却又是绝对的真实。 他吻了他。 没有浅尝辄止,他轻易便撬开了他的牙关,探寻他不知闪躲的小舌,如品味一颗甘甜的果子,不放过每一寸角落。 直到被弟弟火热的手掌烫了一下,冉小乐才恍然惊醒。 “冉小安!” 冉小乐用力推开他,茫然又无措地后退着,“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一直都知道,从十四岁起我就知道。” 他一步一步逼近他,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和坚信。 “这两年来,朝朝暮暮,小安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哥哥,没有一刻…”他将他堵在角落,整个人笼罩在他的身上,“小乐,我爱你。” “小安…” 冉小乐躲在弟弟构造的阴影之下,他节节败退,毫无胜算可言。 小安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面对自己,“我说,我爱你,冉小乐,我爱你。” 从没有人说过爱他。 从没有他爱的人,说过爱他。 冉小乐彻底输了,血本无归。 他拒绝不了他,不忍心,更不愿意。 “小安。”冉小乐的双臂攀上弟弟的脖子,绝望地哀戚一笑,“可怎么办啊…” “没办法。”冉小安低头在他唇上一吻,突然将他拦腰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小乐。” “啊?” 冉小安将他压在身下,轻吻他的鼻尖,“哥,有一件事,我想了四年了。” “想…想什么?” 待冉小乐反应过来弟弟的意思时,已经来不及了。 “冉小安!你…” 小安狡黠一笑,“哥哥还记得,为我取名的时候说过什么? “说…说过什么?” “你说…就让我占个便宜,在你上面。”小安的手在他发丝间来回逡巡着,幽冥般的声音撩拨得他全身酥麻,他按捺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我不是这个意思…” “哥哥不想么?” “唔…” 冉小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我不…” 小安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别拒绝我…小乐…” 冉小乐闭上眼睛,终归还是默许了他的恳求。 那漫长一夜的简单粗暴几乎折磨得冉小乐苦不堪言,却也让他在这极端的恍惚中攫取到了一丝极端的快意。并且在这样禁忌的水乳交融里,冉小乐好像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幸福,那种真切的,直观的,溢于言表的祈望,那种想要抗拒却又情不自禁的追求,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破釜沉舟。 就是冉小安施加给他的,美好的灾难。 冉小安是一只石缝里蹦出来的泼猴,不懂也不想理会什么仁义礼智信,他没有那么多无谓的顾虑,他只知道什么是欢愉,和哥哥在一起让他快乐,离开哥哥让他难过,他受教化得太晚,晚到这份感情,早已覆水难收。 也正是在那一晚,冉小乐在激情的余韵中第一次思考了几个问题。 到底是谁规定了,所谓的道德? 真地做错了么? 真地不可以爱一个男人么? 真地不可以爱自己的弟弟么? 真地,不可以么? 作者有话要说: 删啊删,删到外婆桥。。。 又又又又被锁了。。。 从钢索上掉下去了呜呜o(╥﹏╥)o 四千多字删减到三千多字, 木有办法啊 大家理解一下下(ノへ ̄、) 真得很抱歉啦 第50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 冉小乐醒来的时候,是后半夜。 胸前被一双小手死死地圈着,后背贴在一片火热的胸膛上,他知道,那是他爱的人,也知道,这个人同样深爱着他。 他很幸福,然而笑不出来。 难以启齿的地方酸胀刺痛,小安大概是在他昏睡的时候帮他清洗了,并不感到黏腻,可那全身的斑驳却在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他一时难以自持的冲动,注定会将他和弟弟都裹挟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少年的呼吸平缓沉重,冉小乐费力地爬了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内衫,亦步亦趋地出了柴房。 其实他漫无目的,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只是单纯地不能留在那里,那里是冉小安的身边,他越眷恋,便越无法从这份可耻可悲的感情中剥离。 他沿着溪畔,倘倘恍恍,一路走到了山顶,能迎来日出的地方,也能瞥见弟子们在苍狼岙中练功的渺小身影,冉小乐以前就是在这里偷看弟弟的。 看得津津有味,虽然凭他的眼神,什么都瞧不清楚。 双腿绵软无力,越是这样,冉小乐就越要硬撑着走下去,试图以自欺来遮掩既定的荒谬。 他不认为小安侮辱了自己,相反,他认为是自己玷污了弟弟。 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天快亮了。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冉小乐抱膝坐下,瞭望着晦暝的远方,苍狼岙几乎处处都是断壁悬崖,除了方桐跳下去的那个,现在这一个,虽望尘莫及,也足以将他摔死了。 冉小乐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考虑这个问题,跳下去,是不是对自己和小安,都好。 小安才十八岁,就算对自己爱到骨子里,年轻人到底没有长性,只要我永远消失,他早晚都会淡忘我的。 会么? 冉小乐其实了解真正的答案,正如他了解自己有多爱小安。 他是现代人,只不过最底层的捉襟见肘让他活得人不如狗,他听说过同性恋,也知道断袖分桃的南风,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他接触过的人,鲜有几个读书人,鲜有几个见过世面的人,鲜有几个会去浪费时间思索什么是平等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尊严的人,他们遵从祖辈闭塞的教育成为同样闭塞的人,艰难的生活让他们选择简单快捷地继承同样的价值观,排挤与众不同的思想,理所当然对这些“二椅子”们嗤之以鼻。冉小乐不会去附和也不会去反驳,他一直人为,那些人的世界离他太过遥远,都是活在井底里可怜的青蛙,谁又嘲讽得了谁? 命运大抵相同,一眼就能望到头,还不如随波逐流。 冉小乐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无所谓对错。 他突然感觉到惊恐,渺小的蝼蚁从来没有说话的权利,别人说你罪恶,你就是罪恶。 口水能够淹死的,都是普通人。 他意识到,自己保护不了弟弟。 爷爷临终前,那么诚恳,那么信任地将小安托付给了自己,大概是老头一辈子最大的赌注了。 可他输了。 自己也是那般登徒浪子,被猪油糊了心,弄脏了弟弟。 小安可以爱一个男人,但绝不可以是他,他是哥哥,这个身份一旦被天地的誓言认定,便做不得变数。 跳下去吧。 不能再走了,那里是绝路。 你看,太阳都升起来了。 冉小乐无力站起,他浑浑噩噩地向着崖边爬去,只需要一个决定,他便可以轻易地,永远地,结束这一场不该发生的闹剧。 而他已经做好了这个决定。 冉小乐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少年谪仙般的影子,如这漫天朱霞,旖旎绚烂。 三…二…一… 再见。 冉小乐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自己并没有死的事实。 甚至,都没有离开悬崖。 他被笼罩进一个人的阴影里。 少年就站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更不知何时点了他的穴位,他动弹不得,无法回头,却能感知到少年身上压抑着的情绪。 愤怒。 “哥。” 小安深吸了一口气,他贴着冉小乐身侧坐下,伸手去揽他的肩膀,让他倚进自己的怀里。 冉小乐顺从地接受了。 在冉小安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心理建设,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别生气了。” “知道我生气,你还要这么做?” 冉小乐垂眸,“小安,我爱你。” “…嗯。” “可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爷爷八年前将你托付给我,是让我照顾你,不是让我觊觎你。” 冉小安轻笑一声,“照顾?爷爷让你照顾我一辈子,你却要去寻死,不是一样言而无信?” “小安…” “你放着活人不管,理会那死人作甚?” “放肆!”冉小乐郁火攻心,一时间竟呕出了一口鲜血,“那是养你的爷爷!你怎可如此不敬?” “哥!”冉小安哪里顾得上顶撞,连忙解开冉小乐的穴道,输入功力为他理气,“是我错了,你身子不好,别动气…” 冉小乐虚弱地摇了摇头,“怎么找到我的?” 小安环住他的腰,垂头丧气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我没有睡,哥哥一起身我就知道了,跟了你一路。” “嗯。” 冉小安在他布满猩红的颈间一吻,“哥哥,爷爷可以离开我,你不能。你离开我,我活不下去的…” 小安说着,为冉小乐拭去眼角溢出的泪,喃喃道:“哥,你方才若是纵身一跃,让我到哪里寻你去?天涯海角,小安再也没有家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 冉小乐的心早已软成一滩烂泥,他一向奈何不了弟弟,一向如此。 更何况,他还那么爱他。 “哥,你若当真为我好,就乖乖陪在我的身边,旁人的眼光我不在乎,谁看不顺眼我杀了谁便是,只要你还在…” “若是全天下都看不顺眼呢?” “若是如此…”冉小安极目眺望远方硕大的朝阳,那是天地的主宰,而他无所畏惧。 “那冉小安,便屠尽天下人。” 你会是他最后,残存的人性。 两年前方槿临走时说的话,两年后的这一刻,冉小乐恍然大悟。 他顾及的,偏偏是小安最不在意的,他想要放弃的,偏偏正是小安最珍惜的,冉小乐突然觉得,钻了牛角尖的自己,真他妈是个傻子。 如果小安不在乎,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替他在乎? 冉小乐自嘲地笑了笑,仰头亲了一下小安的下巴,“宝贝儿,哥错了,咱们回家吧。” 小安一把将他拦腰抱起,对着他的唇用力压了上去,冉小乐没有拒绝,事已至此,如果小安是那么义无反顾地迈入地狱,自己也只能追随他去。 “哥,我昨夜是不是…太狠了?” 冉小乐满脸羞红地埋进弟弟的颈窝,“别说了。” “怪我没轻没重的,哥哥那里疼么?” “都让你别再说了!” “我去找段溪要一些药膏。” “你…”冉小乐拽住他的衣襟,“别说了…” 小安抿起嘴唇强掩笑意,他垫了垫手臂,“那哥哥睡会儿吧。” “你也省些力气,我不碍事的。” 冉小安在他额头一吻,“小安心里有数。” “嗯…” 冉小乐确实疲倦,双腿又酸得打颤,小安的怀抱就如同一个暖烘烘的被窝,让人钻进去便不愿意出来,他打了一个哈欠,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段溪独自在后山采药,中午吃得太多,他有些困顿,找了片树荫躺下来打盹儿。 “哎呦!” 才刚进入浅眠,一枚小石子便正正击中他的脑门,段溪腆着小肚子爬起来,一边揉自己的脑袋一边四下环顾:“谁啊?” “我。” 段溪朝着头顶望去,果然看见一袭黑衣的少年挺立枝头,小胖子连额上的肿包都忘了,眉开眼笑地挥了挥手,“小安,你回来啦?” “嗯。”冉小安跳了下来,“好久不见,你又胖了。” “嘻嘻…你都这么高了。”段溪憨憨地笑了笑,“小安,你去给我爹请安了么?” “不急。” “哦。”段溪嘟了嘟嘴,“那你这两年过得好么?” “不提这个,我哥哥病了。”冉小安开门见山地说道,“他发烧了,昏昏沉沉的,我医术不精,你快去看看。” “啊?”段溪背起自己的药篓,“那,赶紧走吧!” “哥…” 小安扶着冉小乐靠在自己身上,“段溪来了。” 冉小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你这孩子,都说我没事了,做什么偏要麻烦人家…” “不麻烦的小乐哥哥…”段溪小心地瞥了冉小安一眼,见他全部心思都放在那个人身上,对自己这样的称呼并没有什么反应,稍松了一口气,“我先为你把脉吧?” 冉小乐点了点头,“有劳了。” 段溪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凝神听了一会儿,一张稚嫩的小圆脸腾地红到耳根,他看看冉小乐,又看看冉小安,舔了舔嘴唇,不知当讲不当讲。 冉小安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扬了扬下巴,“就是你想的那样,但说无妨。” “嗯…嗯…”段溪挠了挠眉心,尴尬地咽了咽口水,似乎在努力思考如何措辞,“他身子本就亏空虚浮,又经历了…嗯…激烈的…难免…嗯…” 冉小乐猛地清醒,狠狠瞪了弟弟一眼,用被子蒙住头,恨不得钻进床缝里去。冉小安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放下他,对段溪说道:“我们出去吧。” 冉小安许久才回来,他拽了拽被子,没有拉动,忍不住趴了上去,“哥,段溪走了,你出来吧,别闷着。” “冉小安你…” 一个吻堵住了所有嗔怪,小安意犹未尽地在他唇上又啄了几口,“他不会说出去的。” “起开!”冉小乐翻了个身,“离我远点,当心过给你。” “这种病不过人。”冉小安钻进被子里搂住他,“哥,段溪给我的凝膏,活血化瘀最是有效,我给你上些吧?” “我…我自己来。” “你看不见。”小安说着,一只手已经自作主张,冉小乐惊叫一声试图逃开,却被小安一把兜了回去,任他如何挣扎,弟弟也不肯松手,直至感受到一阵冰沁的清凉,小安的手指在那羞耻的地方仔细打着转,冉小乐才放弃了反抗,认命地将自己交给了少年。 “好些了么?” “嗯。”冉小乐揪住被子,羞怯地说道:“你快去洗洗,多脏啊。” “小安要对哥哥好一辈子的,这些算什么?” 冉小乐心底一暖,“长大了,这张小嘴倒是还和小时候一样甜。” 小安笑了笑,鼻尖在他耳畔厮磨,像儿时他哄自己入睡时一般,手在哥哥后背上轻柔地拍打着,“等哥哥睡着,小安就去煎药,等你醒了,喝了药,病就好了…哥哥乖…” “嗯…” 冉小乐又翻了个身,窝进少年的臂弯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被锁就算了,还出了bug,锁了好久o(╥﹏╥)o 好在放出来了 不要忘记看哟~ 第51章 原形毕露 冉小乐甫一起身,便被一双小手拽了回去,小安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哥,你干嘛去?” 冉小乐叹了口气,“还能干嘛?我这身子都好利索了,当然不能在这里吃白食,干活去呗。” “我去做,你歇着。”小安一骨碌爬了起来,又将他按了回去,“不就劈柴洗衣那点事么,能有多麻烦。” “你可拉到吧。”冉小乐在小哈巴狗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话说你都在这里赖五日了,打算啥时候去给段楼主请安啊?” “嗯…”小安哼哼唧唧地趴到哥哥身上,贪婪地嗅着他颈窝里熟悉的气息,“再说吧,我想和哥哥在一起。” “别胡闹了,那是你的师尊,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 “哎呦我知道了嘛!”小安往上蹭了蹭,赌气似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我不在,那些人欺负你怎么办?” “嘁,我那歹毒的弟弟都放火把人烧焦了,谁还敢招惹我啊?”冉小乐捏了捏他的鼻子,“别找借口,赶紧去,晚上哥给你做点好吃的。” “真的?”小安舔了舔嘴唇,“哥,我想吃什么你都给我做?” 冉小乐不疑有他,“嗯,也别太难,哥就只会那几道菜。” “不难不难…”冉小安狡黠地笑了笑,手指却不老实地扒拉着哥哥的领口,在他那被挑逗得羞红的脸颊上啄了一口,“小安不想吃饭…小安想吃…” “冉小安你够了啊!”冉小乐一个激灵蹿了起来,抻着被子退到了床板的角落里,“我告诉你啊,你你你你不能…不能…” “不能怎么样?”小安笑着爬了过去,去寻他躲闪的唇,“哥,五日了…” “总之就是不行!”冉小乐拉起被子,试图拦住凑近自己的脑袋,怯怯地嘟囔道:“我怕…” “哥哥原来是害怕啊。”小安轻声笑了笑,一把扯下那床可有可无的烂被子,在他嘴角叮了几下,“哥,我问段溪了,上次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让你那么辛苦了…” “你还问段溪了?冉小安你要不要脸!” 冉小乐抬起手想推他,可在没羞没臊的弟弟眼中,这番欲拒还迎简直就是欲擒故纵地勾引,他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揽过他的脖子,二话不说便吻了上去。冉小乐又蹬又踹,却哪里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的对手?只得任由他像只饿狼似地胡作非为。 “冉小安你…你唔…” 冉小乐好容易喘出一口气便又被少年堵了回去,小安在他脚下一拉,他便如同俎上鱼肉一般被少年的铁臂箍住,只得任由他宰割。无法,用力锤了锤他的胸口,发出几声呜咽的呻|吟,小安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他。 “晚上…晚上不行么?” 小安用那近乎哀求的目光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哥哥…” “你…”冉小乐咽了咽口水,“我不…” 小安在他眼睫上轻吻,一遍又一遍,“哥哥…哥哥…好哥哥…” “你…你别!你…啊!” 柴房里发出摇曳的木板声,却无一人敢打扰半分。冉小安年轻气盛,一触即发的心火哪里是冉小乐这把老骨头能够承受得住的?无奈任由他对自己为所欲为,却又在这番为所欲为的炽烈嘶喊中,隐约挖掘出了那个压抑了二十八年的狂热渴望。 一个无所顾忌的,被抹杀的,放纵的自己。 “嗯…” 小安终于饶过了他,冉小乐早已精疲力竭,他蜷缩进弟弟怀中,虚弱地挥动了一下手臂,沙哑的嗓音几乎发不出声音,“冉小安…你给我…滚…” 小安吻了一下他红肿的眼皮,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哥哥润润嗓子吧?” 冉小乐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他,小安笑着扶他起来,自己含了一口,俯身渡进了他的口中,“我喂哥哥。” “滚蛋…” 冉小安捉住他甩来的手亲了亲,“都累成这样了,就别想着揍我了。”他在他腰上轻柔地拿捏着,“难受么?” “你骗我。” “就是舒缓些,哪能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小安将内劲运于手臂,尽数输入冉小乐的体内,“好些了么?” 一股热流缓缓淌入四肢百骸,果真受用得紧,冉小乐勉力一笑,轻轻推开弟弟的手,“我歇歇就好,你刚从暗室出来,莫要为我这般耗损内息,当心伤了身子。” “哥…” 少年搂住他的脖子,与他缠绵一吻,“小乐,我爱你。” 冉小乐抿了抿嘴唇,“别以为一句甜言蜜语就能让我消气。” “那就多说几句。”炙热的唇摩挲着同样炙热的耳畔,“小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行了行了!和谁学的这般厚颜无耻!”冉小乐红着脸打断了他,“你…你快去…去给段楼主请安吧,别磨叽了。” 小安莞尔,“好,听哥哥的。” 冉小安为冉小乐擦洗干净,小心地替他上了药,又出门将活都做了,他进屋看了一眼酣睡的人,在他鬓角一吻,柔声说道:“哥,我去去就回,你乖乖的,别下床,知道了么?” “嗯…”冉小乐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宝贝…” “嗯?” 冉小安又离近了些,才发现他在说梦话,越看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便越觉得欢喜,他会心一笑,又兀自抱着哥哥亲昵了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张小悠!” “啾!” 冉小安嫌弃地瞥了一眼兴高采烈飞来的小鸟,“你也三岁了吧?怎么还只有这么大点儿?” 小悠委屈地耷拉下大眼睛,“啾啾…” “我不是哥哥,不吃你这一套。”冉小安冷声道:“去看着我哥哥,若是他身子不爽或是有人欺辱他,就来告诉我,知道么?” 张小悠像个斗志昂扬的将士一般在冉小安手背上跳了一下,“啾!” “滚吧。” 冉小乐其实并没有睡太久,这五日来小安养猪似地照顾自己,稍作歇息便醒了过来,起床整理被褥。正巧此时门被推开,冉小乐还以为弟弟回来了,一边转身一边笑道:“这么快呀?段楼主和你说什么了?怎么…” 笑容凝固在脸上,看清来人,冉小乐跪了下去,“楼主。” 段昀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他垂眸睇着腿边的冉小乐,晦暗的神色中不知写满了什么。 “少年人不知分寸,你身子可好些了?” 冉小乐如坐针毡,然而段昀并没有丝毫允他起身的意思,只得挪了挪腿,强撑着说道:“多谢段楼主关心,不碍事。” “你倒是坦荡,你和令弟的关系,瞒不过我。” “正是因为瞒不过楼主,小乐才坦荡。” 段昀沉吟了半晌,喟叹道:“小乐啊,这样不好。” “我知道。” “虽不是亲生,他也是你弟弟。” “嗯。” “你们,有悖伦常。” “是。” 冉小乐的不卑不亢倒让段昀有些意外,他捋着胡须笑了笑,“冉小安才十八岁,你伴他长大,他对感情含混不清也是人之常情,等他遇到心爱的姑娘,自会懂得今日的荒唐。” “我不怕那一日,我只要陪他这一日。”冉小乐抬起头,倔强地与段昀对视着,“冉小乐别无所求,只希望小安幸福快乐,他喜欢我,那我就愿意被他喜欢,纵是天谴我也认了,若是真到那一天,小安希望我消失,我便立刻消失,让这个秘密烂进肚子里,烂进泥土里,和我的尸骨烂进岁月里,杀了我,我也心甘。” 段昀拍案而起,“这不是在为他好,你知不知道!” “那如何才是为他好?” 段昀眯起那双犀利狭长的鹰眸,“彻底,离开他。” “不可能!”冉小乐向前膝行了几步,一双涣散的瞳孔难得聚起光来,“段楼主,不是我妄自尊大,小安不能没有我,起码现在不能。” “真的?”段昀缓缓弯下腰,刹时掐住冉小乐的脖子,平静地说道:“做师父的,就是要引导弟子走入正途,若我清理了门户,将你往那寒潭里一扔,再宣称你畏罪自尽,不是一了百了么?” 双脚离开了地面,冉小乐像一条快要脱水的鱼奋力挣扎着,他能感受到喉咙中的闭塞,即使张大嘴,也攫取不到任何空气,眼见就要丧失了意识,胡乱挥动的手却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他用最后一丝清明将其抽出,对着段昀的手腕死命扎了上去! 饶是段昀功力高强,也对冉小乐这般不成器的凡夫俗子毫无戒备,正欲再次下手,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方圆几里外疾奔的脚步声,他握住自己滴血的手腕,恫吓道:“今日便放过你,记住我说的话!” “段楼主。”冉小乐咳了许久才堪堪站起,他凝望着段昀,如同凝望当年工地上唯利是图的陌生商人。 “你和那些要害小安的人不一样,不一样的,对吧?” 段昀勾唇一笑,“当然。” “哥!” 冉小安望着地上的血迹,惶急地冲了进来,“段昀伤你了?快给我看看!” “没事没事。”冉小乐无力地抵在弟弟的肩膀上,“你怎么会回来?” “我放心不下,让张小悠照看你。”冉小安在他膝窝一抬,将他打横抱到了床上,“别说这个了,哥哥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冉小乐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将匕首放到了我身上?” “走的时候。”小安为他掖了掖被子,“那东西我带着没用,给哥哥还能防身。” “胡闹,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娘…” “我知道。” 冉小乐迟疑了一瞬,“你知道?” “我看方槿的眼睛,就跟照镜子似的,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为啥不说啊?” 小安嗤声一笑,“因为不重要。” “哦。”冉小乐知道弟弟的脾气,没有多想,只是冉小安面上笑得越沉着,心中怕是越怒火中烧,他攥住弟弟的小手,十指紧扣,柔声劝慰道:“宝贝儿,答应哥,别去找段昀报复,好么?”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冉小安把玩着哥哥的手指,讷讷道:“你总是心善。” “我不是心善。”冉小乐在弟弟手背上亲了一口,“段昀那么厉害,我怕你受伤,再说他是段溪的爹,哥不想你和小溪成了仇人,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可他要害哥哥!” “你呀,就是一根筋。”冉小乐挑了挑他的下巴,“过来。” 小安撅起小嘴,温顺地靠了过去,冉小乐仰头在那俏丽的唇瓣上啄了一口,“咱们远走高飞吧?好么?” 冉小安受宠若惊地摸着自己的嘴唇,“哥哥…” “就…就…”冉小乐羞赧地躲进被子里,声音瓮瓮的,“就那样…” “好!” 冉小安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手忙脚乱地去解自己的衣带,拱在哥哥身上不肯撒手,“哥,你再亲我一下,再亲一下嘛!” “你要干嘛!” “要你。” “想都别想!冉小安你下去!你别…你别胡来…你属狗的吗!冉小安!早上不是刚…你怎么咬人…不行…你滚开,你…” 后面的话没有机会再说出来了,冉小乐又一次迷失在了弟弟的深情之中,忘记了他最了解的少年是怎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更忘记了,在冉小安的价值体系中,从来都不存在除他之外的宽容与妥协。 第52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段溪已是弱冠之年,他大哥段濯一年前和自己的青梅成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段昀自他十六岁起便一直在为他物色亲事,即使呆头呆脑资质鲁钝,凭这延年楼二公子的身世,说亲的人也能踏破门槛。所谓仙人,其实不过就是长了灵根活得年岁久些的凡人,没有炼化出什么纯粹的人性,倒修出了一样趋炎附势的迂腐。 段溪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不喜欢什么宫的什么妹妹,也不想成亲,准确地说,如果非要和谁成亲,他只希望是那个人。 那个他从第一眼见到,便怦然心动的人。 段溪自小痴笨,三岁才能开口说话,唯有医书过目不忘,段昀也是称奇,是而对他甚是纵容,既不喜爱亦不强求,随他去便是。这个儿子,每日游走于苍狼岙的山巷中,对千奇百怪的药草采采捡捡,消失个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日子久了,想起来就派人去寻一寻,想不起来就等到想起来为止。因此段溪虽年方八岁,却经常不知所踪,许多刚进延年楼的人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小公子。 段溪坐在石头上啃了几个馒头,他好想小憩一会儿,然而算算日子,若不加紧赶路,怕是就要错过丹顶红的花期了,他拍拍屁股,为自己捏了捏酸胀的小腿,扛起药篓继续朝山上迈去。 太阳就要落山了,段溪长吁了一口气,总算到了。 抬眼便看到一株遍体赤黑的草荚,唯有顶端盛开着一盏灯笼似的大花,仿如照亮暗夜的晚灯。 “真的有呀!” 段溪一边朝着丹顶红小跑过去,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还来得及,要快…要快…” 几乎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匕首飞速擦过,还不及段溪反应,已被溅上满面鲜血般的红汁,段溪错愕地摸了摸自己骇然失色的脸颊,又低头看着被一劈为二瞬间枯萎了的丹顶红,眼泪哗得流了下来。 “谁?” 寒冰入骨的声音传入耳畔,段溪吓了一跳,抽抽搭搭地转过身,就是这惊鸿一瞥,让他一下子忘记了那株垂死的丹顶红,呆呆地哽在那里,连眼睛都不舍得再眨一下。 段溪一直以为,全天下再也不会有比小妹阿滢更漂亮的人了,而他今天却见到了。 面前的人一袭白衣,看起来比他身量高些,却也年纪不大,他站在落日的余晖下,旖旎得连骄阳都逊色。 “姐姐…” “你才姐姐!” 段溪“啊呀”一声,才恍然这原来是一个稚嫩的少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清楚…” “滚!” 那人一瘸一拐地绕过他,捡起插在地上的匕首,怜惜地抚摸着刀柄上的刻字,他悄悄抹了一下眼睛,将匕首收回腰际,这才冷冷地看了段溪一眼,“你怎么还不滚?” “你的腿…” 段溪心中怕得打鼓,这么美的人儿怎么凶巴巴的,一点都不亲切。奈何他走路的姿势一看便是断了腿,善心占了一丝上风,战战兢兢地朝他靠近了些。 “我帮你吧,我可以…” “滚。” 冷汗浸湿了衣衫,段溪知他是在死撑,其实疼得厉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扶住他,“那你坐一会儿,这样站着,腿就废了。” 那人睇了他半晌,终于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来。” 段溪笑了笑,搀着他坐在地上,“我给你看看,可以么?” “你一个小孩儿会看这个?” “可以…试一试。” 那人哂笑一声,“看吧,别被吓哭就行。”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段溪悄悄看了那人一眼,轻轻挑开他的衣摆。 “这…” “怎么?害怕了?哈哈哈…” “别笑了!当心动气!” 段溪的神色即刻凝重了起来,眼前这条腿青紫肿胀,血水浸透了纱布,和脓水搅和在一起,简直触目惊心。 “不行,这里没有药,得回去。” “我不走。”那人将自己的腿盖住,好像那条腿不长在他身上似地,平静地说道:“我要等月亮出来。” “不可以!”段溪跳了起来,“再拖下去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保不住就保不住呗。”那人满不在乎地说道,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等月亮出来。” “为什么?” 那人不回答,倒头躺了下去,“在我杀你之前,走吧。” “我不走!” 段溪赌气跪到了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地去解他的腿上的纱布,那人腾地挺起身子,“你干嘛?” “不让你死。” “与你何干?” “见死不救有违医道。”段溪在药篓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株长着倒刺的藤蔓,一把放进口中咀嚼起来,尖刺硬且锋利,扎得他满嘴是血,疼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你有病吧?” “唔唔…” 段溪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了一条布料,吐出了嚼烂的药草,他咽下一口血腥,解释道:“没办法,这东西本就要碾磨的。” “你别管我就是了。” “那可不行。”段溪将布条缓缓压入那人的腿上,“应该能撑几个时辰,月亮出来,你就和我下山,好不好?” 那人沉吟了片刻,“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便要救我?” “哦,对,你是谁啊?” 那人笑了,“关你屁事。” 段溪嘟起嘴,“你弄坏了我的丹顶红,我都没有生气呢…” “丹顶红?” “嗯!”段溪抱住膝盖,惋惜地说道:“很难得的神草,十年才开一次花,花期只有半个时辰,汁液强筋健骨,可解百毒呢!若是…若是你没有把它砍坏,你的腿就有救了…” “一株破草而已,我家有一大片。” “真的?”段溪两眼放光,“在哪里?我能去看看么?” “没机会了。”那人冷笑一声,“烧干净了。” “啊?谁这么坏啊?” “我。”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见到这种东西。”那人翻了个身背对着段溪,喃喃道:“绝了全天下的解药,才能炼就最厉害的毒|药。” “为什么要炼毒|药啊?” “害人。” “为什么要害人?”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哦…”段溪戳了戳他的后背,“那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啊?” “打断的。” “谁这么狠心呀?” “想我死的人。” “谁会想让你死啊?”段溪小声嘟囔道:“怎么下得去手啊…” “还问?” “对不起…” “嗯。你真不走?” “不走。”段溪抿了抿嘴唇,“我等你。” “蠢货。” 他骂了一句,枕着手臂,阖上了那双灿若星辰却冷若冰霜的眼睛。 直到月明星稀,那人蓦然睁开双目,身旁的段溪睡得像只小猪,他勾了勾唇角,强撑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崖边走去。 孤夜中的长河格外喧嚣,他将重心落到右腿上,艰难地保持着站姿,是的,他一定要在这种时候站起来,才不会显得太脆弱。 “姐姐…阿槿来看你了…” 好像有人在抚摸他的头发似地,他扬起头,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堂主们欺负我年纪小,害我中了埋伏,断了一条腿,好在阿槿厉害,将他们都清理干净了…姐姐莫要担心,阿槿很好…” “阿槿十二岁了,姐姐,你还认得出我么?认得出吧?都说我越来越像你了呢…” “阿槿想你…”他努力仰着脖子,似乎想将眼泪吞没,“阿槿不哭,阿槿不会哭的,姐姐…你过得好么…” “阿槿不怪你…阿槿就是…就是…” “咦?你怎么跑那里去了?”段溪不知何时醒的,跑了过去拉住他,“多危险啊!” 那人神色一凛,目光中充斥着骇人的杀气,“滚开!” “你…”段溪委屈地垂下头,怯生生地说道:“明明是个好人,干嘛老是恶狠狠的…” “我哪里像是好人了?” “苍狼岙不会给坏人打开的。” “是么?”那人轻哼一声,“那段旸呢?大名鼎鼎的苍狼岙主人,不是坏人么?” “我叔叔他…”段溪蹙起眉头,胖乎乎的小手交缠着,“六年前就去世了,那时我才两岁,不记得了。” “你叔叔?你是段昀的儿子?” “你认识我爹爹?” “算认识吧。”方槿回首看了一眼耀目的月亮,“走吧。” “我背你!” “切,你能背我?” “我力气可大了!” “不必,我自己会走。” “你的腿不行的!” “我能上山自然也能下山!”那人边说着,边向前跳了两步,脚下一崴,忍不住溢出一声难耐的喘息,“嘶…” “莫要逞强了!我又不笑话你。”段溪连忙扛起他的手臂,另一手揽在他的腰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嗯。” 二人在山路上走着,身边的人很瘦,段溪斜着身子,将他的重量尽可能地施加在自己身上,“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方槿。” “槿…阿槿…真好听。” 方槿突然停住脚步,“段溪。”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该叫我舅舅。”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记住就好。” “哦。” “不许和别人说起你见过我。” “哦。” “不听话就杀了你。” “嘻嘻…” “有什么好笑的?” “阿槿,你像我养的小兔子,明明那么可爱,却总是喜欢咬人。” “你!叫舅舅!” “哦…” 段溪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称方槿为舅舅,可等他明白过来,已经开不出口了。段溪是很简单的生物,简单到他认准了一个人,一个叫方槿的人,便再也绕不过弯。 段溪无精打采地走到溪边,自他认识了方槿,生活就变为对那人隔三差五的骚扰,而随着他慢慢长大,那份懵懂逐渐演变为一种直接的期待,且愈演愈烈。 段溪很傻,傻到没有那么多顾虑便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傻到喜欢就是喜欢,想不出任何借口搪塞自己。 冉小安让他给哥哥瞧病,一个冷酷到六亲不认的人,竟对另一个人流露出那样的神情,宠溺到溢于言表,关切到谨小慎微,那目光,怕是连寒潭里的冰都能被融化了吧? 段溪那时候,没有鄙夷,没有疑惑,甚至连诧异都没有,他只是羡慕。 羡慕冉小安的坦荡,羡慕冉小乐的勇敢。 羡慕他能拥抱自己喜欢的人,然后和他在一起。 “阿槿…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溪溪好想去找你…” “哈。” 段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向水面望去,俏丽纤长的倒影不会骗人,他心想事成了。 “你这呆子不会腿麻了吧?” “阿槿!”段溪喜出望外地朝他扑了过去,“你来了!你怎么会来?来找我的么?” 方槿推了推他,见他不肯撒手,只好作罢,“冉小安从暗室出来了。” “哦。”段溪失落地低下头,“不是找我的啊…” 方槿暗骂了自己一句,清了清嗓子,“那个,天香阁近日又将丹顶红种上了,你要不要…嗯…” “要!要!”一时的不悦转瞬即逝,段溪够着方槿的脖子蹦跶了两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幸福,“阿槿,这是你第一次同意我去找你…” “嗯…”方大阁主有些不知所措,他笑了笑,“你松手,陪我走走吧?” “嗯!”段溪像个偷蜂蜜的小耗子,悄悄触碰了一下方槿的手心,见他没有躲闪,又大着胆子牵了上去,方槿的脚步一滞,面纱下的朱唇微微翘起,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地,没有说话,更没有甩开他。 “段溪,我累了。” “哦,那我们歇一歇。” “好。” 两人席地而坐,方槿瞭望着不远处的楼阁,“小溪,你爹要给你说亲了,是么?” “嗯。” “你想成亲么?” “不想。” “为什么?” “我…” “我知道,不必说了。” 方槿笑了笑,“恨你爹么?” “怎么会恨呢?爹爹是为我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方槿瞄着他,笑容像一副面具凝固在脸上,“我和你爹成为了仇人,你会恨我么?” “阿槿…”这个问题太复杂,超出了段溪的思考范围,他为难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和爹爹成为仇人啊?爹爹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小溪,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不是好人。” “可是…” “若你爹不是好人呢?” “怎么会!”段溪急道:“他虽然逼我成亲,可他是好人啊!我不会娶亲的,我喜欢阿槿,我要等阿槿,可我…”段溪“啪”地捂住自己的嘴,从指缝中溜出未说完的那几个字:“会说服爹爹…” 方槿哈哈大笑,摘下自己的面纱,“罢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只好认命。” “阿槿…” 方槿摇头叹了口气,倾身栽倒在段溪软绵绵的肚子上,“小胖子你身上可真舒服,我睡一会儿,日落叫我。” “哦,好。” 段溪一动也不敢动,用手为他在头上罩出一方阴影,生怕阳光惊扰了浅眠的人,可凝望着那美得不可方物的侧颜,他还是俯身靠近了他谪仙般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情不自禁地,仿佛冒犯了天条,斗胆吻了那至高无上的神祇。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一点方阁主和溪溪的小甜饼~ 第53章 该来的总会到来 暧昧的余韵尚未消退,冉小乐怏怏地倚靠在弟弟怀中,借着烛光在他的小脸上轻轻打了一下,望着自己的手掌怔了半晌,又伸上去揉了揉。 小安失笑,盯着自己的杰作,鼻尖在哥哥脸颊上留恋地摩挲,“小乐…” “嗯?” 小安紧了紧拥着他的手臂,“我真高兴。” “高兴什么?” “拥有你。” “滚。” “就不。”小安笑了笑,薄唇覆上了他颈间的红印,“还疼么?” “你说呢?” “对不起…”小安在他发旋一吻,“可我一见到哥哥,便如何也忍不住了…” “一边去。”冉小乐白了他一眼,“我告诉你啊冉小安,你以后若是再敢擅自…我就…就…” “就怎样?” 冉小乐结巴了半天,怎样都觉得舍不得,恨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撅起嘴哼了一声,“我就生气。” “哈哈哈…”小安挑起他的下巴,含笑望着他,“哥哥,你真可爱。” 冉小乐一巴掌拍下他的手,“起开!” “我以后收敛一些就是了,你别气…”小安赔笑着又在他唇上占了几口便宜,在他耳畔悄声低语了两句,“…好不好?” “冉小安你不要脸!”温润的烛光也遮不住冉小乐耳根涌出的红晕,他用力推开少年,指着他喊道:“我告诉你啊,做梦!休想!” “想想都不行么?”小安故作委屈地嘟嘟嘴,又将他牵回自己的胸膛,“别着凉,过来。” “不行!” “可是哥哥不是想在上面么?” “不是…不是这种!” “哦?不是啊…”小安坏笑道,“真可惜…” “住口!”冉小乐滑进杯中捂住头,“总之就是不行!” “好好好,逗你呢,哥哥既然不愿意,小安不勉强你。”冉小安抻了抻被子,“乖,出来,别闷着。” 冉小乐听话地钻出半张脸,“真的?” “嗯。”小安斜倚着身子,点了点他的鼻头,神色却忽然认真起来,“哥,你想么?” 冉小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弟弟的话,“你…什么意思啊?” 小安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莞尔一笑,“哥哥若是想,小安便给你。” “我…” 说实话,冉小乐从来都没有想过。 哪怕是在他对弟弟魂牵梦萦的那两年,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对着脑海中的弟弟自我解脱,他都没有片刻那样的想法。 冉小安之于冉小乐,那就是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的宝贝,怕他疼怕他伤怕他生病怕他难过,美好得宛如天边的皎月星光,他不可能亵渎他,不可能辱没他,更不可能容忍他雌伏于谁,无论他有多爱他。 冉小乐从始至终的信念都简单且明确,只要弟弟快乐。 “我不想。” 小安的笑容渐渐消失,“为什么?哥哥不喜欢我?” “就是太喜欢你了…”冉小乐翻了个身,抱住了弟弟的腰,“宝贝儿,哥现在特别知足,真的。” “小乐…”冉小安火热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皮,低头与他深吻,“我爱你。” “嗯。我知道。” 小安在他鼻尖上啄了一口,“哥,我们去哪里?” “嗯…”冉小乐闭上眼睛,享受着弟弟的亲昵,“你想去哪?” “哥哥的家乡呢?” 冉小乐笑了笑,“回不去的,我早就没有家乡了。” “那,我们去遥远的大山,隐姓埋名,谁也不认识我们,你嫁给我,做我的娘子,我劈柴打猎烧菜洗衣,照顾你一辈子,好么?” 冉小乐舔了舔嘴唇,讷讷嘀咕道:“没个正经,谁要…要…” “哥哥不愿嫁我?” “没有,就是…一个大男人…陪在你身边就好了…说什么嫁不嫁的…我…”声音越来越小,所有抵赖的话都消融在了少年深邃的目光里,冉小乐在他怀中蹭了蹭,认命地点了点头,“那,那你会做饭么?” 小安在他脸上用力嘬了一口,“我可以学呀。” “讨厌!”冉小乐摸着自己的脸,甜蜜却从沙哑的嗓音中满溢出来,“那我就等着享福喽?” “嗯。” 冉小乐紧拥着少年健硕的背脊,在他唇上一吻,“小安,怎么办?我好幸福。” 小安浅笑,将他压入胸膛,“小安会让哥哥,越来越幸福。” “好。” “明晚我们就走。” “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小安笑了,“哥哥以为,你弟弟连这点障术都破解不了么?” “没有…”冉小乐在他掌心挠了挠,“你最厉害…” 小安捉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柔声哄道:“哥哥累了,睡一会儿吧。” “嗯…” 段昀结束了一日的打坐,端详着手腕上的伤口,他医术卓绝,几乎已经了无痕迹,稍作休息,起身朝着外室走去。 他的房间中处处都是棋盘,他习惯与自己对弈,他执起一枚白子,却有些烦躁,又放了回去。 “什么时候来的?” “小乐一睡下,我便来了。”冉小安站在段昀背后,一只手指直戳着他的后颈,那声音中带着森然的笑意,却无半分温度,“谁给你的胆子?嗯?” 段昀知道,冉小安在这只手指上灌输的内力,顷刻之间便能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十八年的苦难不仅没有磨平他的棱角,反而教他愈发锋利,愈发无畏,也愈发无情。 “你从未敬我为师尊,你只是听他的话而已。” “是。” “那是你哥哥!不觉得自己无耻么?” “不觉得。” 段昀深吸一口气,“你要杀我?” “想。” “你是如何知道的?冉小乐告诉你的?” “他那么善良,怎会让我杀你?” “那你还…” “我想,可我不杀你。”冉小安轻蔑一笑,“哥哥不愿段溪难堪,我便饶你一命。” 段昀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果然见冉小安收回了手,双臂交插,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然而,比起直言不讳杀了他,这样宽宥的冉小安,更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会放过我的。” “哈,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段昀自嘲一笑,“你和他太像。” “你是说那个,我所谓的父亲?” 冉小安的目光中甚至连一丝迟疑也无,平淡得像在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事实上,那也确实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可段昀却害怕了。 年方十八岁的冉小安,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不爱,不恨,不好奇,周遭的一切于他来说都无关痛痒,连虚情假意都吝啬施舍,或者说,他那仅存的一丁点心,全部,毫无保留地给了那一个人。 他和他父亲一样,爱与恨相辅相成登峰造极,不允许被切割。 “段燃,我是你亲叔叔。” 冉小安一声嗤笑,“楼主莫不是老糊涂了?我姓冉。” “好吧。”早知如此,段昀摇了摇头,“你既然不杀我,又为何来找我?威胁我?” “不是。”冉小安挑眉一笑,转瞬之间逼近,又在转瞬之间回到原位,若不是手上那蚀骨的疼痛,段昀甚至都不会意识到,如自己这般泰斗,竟只在眨眼的功夫,便活生生地失去了一只右手,甚至连反抗都来不及。 段昀呆滞地瞪着地上的那只似乎还在挣扎的手,从心头喷涌而出的,竟然只是妒嫉。 天选之子么?他父亲是,他更是,神明将一切的一切,都无偿赠与了这对父子,而自己,除了这个捡来的苍狼岙主人的身份,一无所有。 “哈…哈哈…”段昀面色苍白,却依然挺直胸膛看向冉小安,“你还不如…杀了我。” “段楼主医术高明,这只断手自然是接得回去的,今日不过是给你些教训,你若是再敢打我哥哥的主意…”冉小安沉吟片刻,眯起了眼睛,“你为何要打我哥哥的主意?” 段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这么聪明,猜不出么?” “罢了,我没兴趣。” 冉小安挂念哥哥,不在乎这些劳什子的破事,他不屑再多看段昀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段昀没有想到,当他颤颤巍巍地拾起自己的断手,冉小安又回来了。 卷袭着歇斯底里的愤怒。 “段昀,把我哥哥交出来!” 段昀只愣了一下,继而仰天疯狂地大笑起来,冉小安飞身上前扼住他的脖子,烈焰般的双眸中,刺骨的杀意呼之欲出:“我再问你一次,我哥哥呢?” 津液从苍白的嘴角溢出,段昀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不…是…我….” “你说不说!” “哈哈…”段昀悲戚地嘶鸣着,冉小安手指一紧,“不说是不是?” “冉小安,住手!” 一枚棋子飞来,冉小安拂袖格挡,棋子当即灰飞烟灭,他后退了两步,怒视着面前的人,“方槿?” 方槿扶起脱力的段昀,“料理你的手。” “咳…咳…你怎么…会来?” “先别管我。” 方槿缓缓走到冉小安身前,摘下了自己的白纱。 面对这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冉小安渐渐冷静了下来,“你有何话说?” “段旸回来了。” “他带走了我哥哥?” “是。” “你如何知道?” “我寻不到段溪,段濯和段滢也不见了,你觉得这是他们断手的父亲在自娱自乐?” 冉小安咬了咬牙,“他在哪?” “箫睿那里。”方槿瞥了一眼段昀,“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解我的毒,只有他。” “京城?。” “是。” 冉小安转身便走,方槿闪身将他拦住,“我和你一起去。” “他图什么?” 方槿沉默良久,“你体内的金珠。” 意外地,冉小安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方槿知道,他离开了哥哥,便不会再是那个十八岁的无邪少年。 他是段燃,任他如何否认,他都是段燃。 冷漠,残忍,不择手段。 “小安。”方槿伸出手,试图触碰冉小安的肩膀,“段旸,是你的亲生父亲。” 冉小安侧身避开,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我冉小安只有哥哥,没有父亲。” 第54章 父与子 “小安…我难受…” 冉小乐悠悠转醒,他头痛欲裂,只记得弟弟哄自己睡了过去,所以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正身陷囹圄这件事,不是在梦中。 “小乐哥哥,你醒了?” “小溪?”冉小乐更懵了,“这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小安呢?” “我不知道…”段溪的小肉手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我答应阿槿陪他看星星的,等他来找我,然后…然后就没印象了…怎么办?阿槿他一定会生气的…他会不会不理我…” 冉小乐甩了甩头,左右张望了一番,四下都是坚硬的石壁,没有缝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只有高顶上开了一个三寸见方的天窗,勉强可以透过些许光亮。 冉小乐经过短暂的焦虑之后,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真是太久没有吐槽过大鸟的设定了,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喜欢坐牢?你大爷对牢狱之灾情有独钟是不是! “他担心都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别瞎想了。” “哦…那就好…”段溪捏住他的手腕听了听脉搏,没有大碍,他放松了些,怯怯地问道:“小乐哥哥…到底是谁要抓我们呀?” 谁? 冉小乐大概知道哪些人为什么要抓他,可是抓段溪,又是谁在针对谁? “小溪,别怕,没事的。”冉小乐宽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小安和方槿会来救我们的。” “嗯!”段溪抱住膝盖,朝冉小乐身边靠了过去,“小乐哥哥,我能离你近些么?我还是害怕…” 冉小乐笑了笑,揽过他的肩膀,“来。” “别碰我弟弟!” 身后传来一声轻蔑的呵斥,冉小乐回过头去,才发现昏暗的牢房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段公子?” “怎么?见到我很惊讶?”段濯打量了他两眼,讥讽道:“怕别人不知道你和冉小安那点腌臜事,连衣服都不愿意穿了么?” 冉小乐张了张嘴,从醒来后便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竟忽略了自己正打着赤膊,身上的五彩斑斓怕是被人尽收了眼底。他羞愧地蜷缩起身子,蹭到了不见光的角落里,“对,对不起…” “哼,知道自己脏就好。” “小乐哥哥…”段溪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他,“你穿着吧,这里热得很。” “段溪!给我离这种人远点!” “大哥!” “过来!” “可是…” 冉小乐接过他的外衫,将救命的遮羞布披上,感激地笑了笑,“去吧,小溪,你真好。” 段溪抿了抿嘴唇,还是起身向段濯走去。 “大哥…” 段濯的衣摆被牵动了几下,冉小乐听到这声轻柔的嘤咛,眯起眼睛看了过去,果不其然,心中隐约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段旸,一定是段旸。 “你看什么看!” “哦。” 自知失礼,冉小乐连忙低下头,“对不起…” 谁知段濯竟不依不饶地走到冉小乐面前,二话不说便将他踹翻在地,对着他的腰踩了上去,“你别以为谁都怕冉小安,我告诉你,有本事让他也杀了我啊!” “大哥!”兄妹二人一齐跑来拉住他,段滢拦在他的身前,安抚道:“这种时候生龃龉,不值当的。” 段濯深呼了一口气,“小妹,这地方闭塞憋闷,心绪难免烦乱,吓到你了吧?” “阿滢晓得。”段滢笑了笑,“大哥,你守了我一夜,去歇息吧。” 段濯点点头,找了一个远离冉小乐的空地背对着他,阖目打起坐来。 冉小乐不怪段濯,他理解他此刻的心境,无助,惶恐,无所适从。他要安抚惴惴不安的弟妹,又要镇定自若地掩饰同样惴惴不安的自己,被压抑的种种情绪,只有通过暴力才能得到释放,而他一向鄙夷的冉小乐,自然成为了绝佳的宣泄对象。 冉小乐被踢出了一个跟头,段濯这一脚不轻,他稍缓了一会儿,等阵痛过去,又爬起来重新坐好,却正对上段滢那双漂亮澄澈的眼睛。 一双哀而不伤的眼睛。 “我…” 段滢抵唇“嘘”了一下,摇着头淡淡一笑,冉小乐知道,不去追究过往,不去过问对错,大概是这个美好的姑娘在绝境之中能够施舍给自己的最大善良。 “谢谢。” 他自言自语,轻轻说道。 从苍狼岙到京城抄近路,就算马不停蹄地御剑疾行,至少也要三五日,照理说,段旸只比他们早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却偏偏紧赶慢赶也追不上,甚至连影子都不见一个,冉小安焦灼至极,他突然停下脚步,对方槿说了上路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确定?” “嗯。”方槿径自向前走着,“苍狼岙于我们而言本就是幻境,段旸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他想让它出现在哪里,便能让它出现在哪里。” “主人?”冉小安瞥向身后的段昀,“那他呢?” “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谁…哈哈…” 冉小安懒理段昀时而发作的痴癫,继续对方槿问道:“他很厉害?” “是。” “那又如何会死?” “小安。”方槿目视着前方,眼中拂过一抹不自知的怅惘,“若是冉小乐要杀你,你会让他得手么?” “会。” “那就是了。”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惜,不是我姐姐。” 冉小安沉默了片刻,“走吧。” 偌大的皇城,如入无人之境,禁卫军对他们视若无睹,直至大殿之下,一路都顺畅得可疑,冉小安知道,箫睿,不,段旸,正在敞开大门迎接他。 “冉小安?” 箫睿不紧不慢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怀中的黑猫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他在猫脖子上挠了挠,对站在身后的太监说道:“去吧。” 那太监只是躬身垂首,却不发一言,他抱起猫,退了下去。 “你不是箫睿。”冉小安沉声道,“我看到你了。” “原来是真的。”对方并不诧异自己被揭穿,纵声大笑,“箫睿这个皇帝,人不怎么中用,壳子却是不错,被我拿来也算死得其所了。段燃,我们父子二人的眼睛,还真都是宝贝呢!” 因为尚未完全适应这张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段旸笑得有些僵硬,嘴角像是被一根线提上去的一样,他的目光从始至终凝固在冉小安的脸上,“啧啧,真是像。” “我哥哥在哪?” “你哥哥?我抓了你两个哥哥,你指哪一个?段濯还是段溪?” “少废话!” 冉小安拔出匕首,欺身向前刺去,招招致命,不留一丝余地,段旸双手背在身后,只躲闪不进攻。面对这个一心想要手刃自己的儿子,竟绽放出满意的大笑,“哈哈哈,好,好啊…够厉害,够歹毒,配做我段旸的种!” 冉小安气急,一双眼睛烧得快要滴出血来,段旸见状,兴奋地大喊道:“把你的业火召出来啊,让爹见见世面如何?让我看看一整颗金珠到底有多大能耐!哈哈哈…” 方槿纳罕,段濯消失了十八载,此番不知用何手段害死了箫睿,正大光明地坐上了龙椅,他的野心并未随着他的生命消亡,普通的孤魂野鬼随着阴盛阳衰会逐渐湮灭,可段旸依托体内的半颗金珠,灵魂便能永存不朽,甚至不惧怕太阳。而冉小安的业火能够燃尽三界万物,照理他该畏怯这唯一能与之抗衡甚至可以彻底销毁他的存在,却为何还挑衅得如此肆无忌惮? 是真正的疯子,还是十八年的积淀让他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了呢? 无论如何,冉小安此时与他硬碰硬,决计没有好处。 方槿和段昀被一阵又一阵的疾风包裹,除了冉小安挥动匕首闪烁的白光,几乎捕捉不到二人的身影。 廊柱已经起火,整个大殿危如累卵,方槿意识到大事不妙,段旸冒着生命危险就是要逼冉小安用尽全力,只是因为他好奇,儿子体内这枚天赐的金珠,到底值不值得被觊觎。 “小安,快住手!他在激你!” “阿槿,你小时候我就和方桐说过,太聪明了不好。” “别提我姐姐!” “那女人体内也有半颗金珠,这么多年,你找到她了么?别是不想见你这个弟弟吧!你姐姐若是知道你对段溪…” “段旸!” 方槿极力稳定住自己的心神,他太了解段旸的本事,幽冥般的左眼能够看穿过往,所有人在这个黑洞面前都形同透明,那些阴暗的交易,污秽的秘密,龌龊的心思,只要你想了,哪怕只是在静夜中沉思的喃喃自语,他都一览无余。 他太善于利用人心底的贪婪,激发,扩大,威胁,越罪恶的人便越懦弱,越懦弱的人便越恐惧,越恐惧的人便越想杀了他,杀不了他,只能屈服于他。 天地神魔,没有纯善之人,段旸操纵人心,荼毒正道,然而他可以摆布任何人,却摆布不了鬼魂。一群早已被遗忘,就算被记住也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游离于三界之外,一者已死,不问前世,二者坦荡,不介羞耻,罪孽,或者欲望,终将无济于事。唯有执掌业火之人才有底气支配他们,摧毁他们的所有痕迹,连往生都去不得。 段旸是一个欲壑难填的恶魔,他要当天帝,当皇帝,当阎王,他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实力,却没有弱点,除了一个人。 方槿沉住气,高声道:“段旸,既然瞒不过你,那你也该知道,叶儿媚…” 他故意说完这个名字便戛然而止,赌段旸十八年不变。 果不其然,身着龙袍的金色身影转变了方向,突然朝方槿袭来,方槿闪避不及便干脆不避,他傲然挺立,直视着那双寒夜般的黑瞳。 冉小安的匕首正中段旸的背心,没有得到哥哥的下落,不可轻易召出业火烧干净,唯有静观其变听听他有什么说辞。箫睿的皮囊没有流下一滴血,段旸甚至连头也不回,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槿。 “她不想见我,是不是?” “她有了一个孩子,现在过得极好。”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不是看到了么?”方槿冷笑一声,“怎么,光顾着你的宏图霸业,连老相好都忘了?” “她不可能爱别人!那个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 “我怎么知道?”方槿笑得很勉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值得我姐姐去爱?” “她不爱他,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为什么还要生下他的孩子?” “你也不爱我姐姐,不也一样娶了她,不也一样和她生了孩子?” “哈…哈…”段昀偏了偏头,“阿槿真是长大了呢…”他神色一凛,骤然捏住方槿的下颚,嘴角因愤怒而抽搐着,“你姐姐当年不愿告诉我,你也不愿意么?” “十八年…你…还想不出进天香阁的办法么…”方槿的语言因疼痛而含混不清,却依然高昂着头颅,“也…不过如此…” “你再说一次!” 段旸的手腕一阵剧烈的灼痛,不得已放开方槿,他凝视着手臂上的窟窿,深长地喟叹一声,“长不回去了呢…段燃,你居然也有朋友了?” “我没有。”冉小安挡在方槿身前,淡漠地答道,“但他不能死。” 段旸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和自己南辕北辙的儿子,“你这张脸…太像你母亲,我不喜欢。” “这和我没有关系。” “也是。” 段旸的左目闪烁着幽暗的光,冉小安在那里面,清楚地看到和哥哥在柴房中,翻云覆雨的自己。 “我可以让全天下人都欣赏到这香艳的画面。” 冉小安挑眉一笑,“你最好如此。” 十八岁的少年毫不畏惧,段旸有些吃惊,更多的却是欣慰。孤独一生难遇敌手,将蝼蚁玩弄于股掌之上体会不到丝毫快感,强取豪夺让他倍感无趣,却也放弃不了。那些一身傲骨刚正不阿的人又太弱小,无非就是多一只在耳边嗡鸣的苍蝇,碾死他们,杀了他们,亦或是放了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是看心情。 他要成为万物的主宰,却又极其厌腻这些他所能主宰的人。 直到亲生儿子出现在他的面前,长得丝毫不像他,却可以认定,这就是他要寻找的人。 一个可以给他带来疼痛,带来足够兴奋的人。 “段燃,你当真要父子相残?” “我没有父亲,也不是段燃。” “火烧房子啦!要塌了!要塌了!哈哈哈…要塌了!” 一直缩在方槿背后不发一言的段昀突然冲出来手舞足蹈,段旸厌恶地瞪了他一眼,镇臂一挥将他击飞了出去,“外强中干的东西,我还没说要杀你便怕成了这幅德行,还想取我代之?” 段昀重重砸在了房顶上,又直直摔了下去,他呕出一大口酸腥,露出血淋淋的牙齿,止不住凄厉地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都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哈哈哈…活着更是你的…” “滚开!”冉小安烦躁地蹙起眉头,对方槿使了一个眼色,方槿会意,扶起段昀出了大殿,段旸也并未阻止。火势渐盛,大厦将倾,熊熊业火顷刻之间便能将一切毁于一旦,然而他只是满不在乎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冉小安,继而发出一声戏谑的轻笑:“我这胞弟是个没用的废物,死有余辜。燃儿,是谁教你的这番善心?我可要好好谢谢他。” 冉小安耐心耗尽,他沉下脸,面色阴鸷且狰狞,“我哥哥,冉小乐,在哪里?” 第55章 庄周梦蝶(双更一) “哥哥?”段旸笑了,“我怎么不记得你有一个哥哥叫什么…冉小乐?” “他在哪?” “哦,对了,你叫冉小安,不叫段燃。”段旸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道:“这名字,是他给你取的?” “他在哪?” “不好听,和他那个人一样粗鄙。” “他在哪!” “怎么瞧都是一个普通人,可我为何看不到他的过往呢?这么有意思的人当然要留他一命,是不是?” “他、在、哪!” “不过啊,燃儿,哦不对,冉小安,我最讨厌看不透的人,这种人我无法掌控,干脆杀了他以绝后患,也无不可,是不是?” “我问你他在哪!”冉小安忍无可忍,手中的匕首箭矢般飞出,正正扎进了段旸的心脏,将他钉在燃烧着业火的廊柱上。他怒不可遏地掐住段旸的脖子,赤红的双瞳宛如烈日凌空的骄阳。 “我可以烧死你。” “那你就永远都别想知道。”段旸纵声大笑,“那么在乎他?燃儿,他没有灵根,就那个虚空的身子,被你折腾不了几年也就投胎了,你又何苦为他浪费大好韶华?” “我不会让他死!” “可我会呀!哈哈哈…”箫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龇牙咧嘴地扭曲着,冉小安看到,段旸在狂悖地怪笑,仿佛要撕碎面前的亲生骨肉,满足他昭然若揭的嗜血欲望。 “段燃,所有的感情,都会让你不堪一击。” “我不是段燃!” “好啊,我就带你去看看,人之间所谓的情与爱,到底有多脆弱。” 箫睿的皮囊一瞬间坍塌了下去,耷拉在冉小安的匕首上,只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像一只熄灭的纸灯,渺小,可悲,摇摇欲坠。 冉小安大吃一惊,甩掉匕首上无用的皮囊,猛然回身,四下寻找段旸的身影,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当着他的面眼睁睁地消失,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段燃,你在找我么?” 冉小安闭上眼睛又睁开,这一次,他无暇承认自己的妄自尊大,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段旸的可怕,远超他的想象。 箫睿,一个又一个,一层接一层,将他团团包围,整齐划一地对着他,毫无意义地假笑。 “段燃,你在找我么?段燃,你在找我么?段燃,你在找我么…” “吵死了!” 一声狂啸,冉小安召出一条巨大的火柱,不顾一切地朝着这些恼人的皮相席卷而去,箫睿的黄袍被燃烬,整个人发出幽冥的蓝光,然而却始终保持着僵硬的微笑。他们相继灰飞烟灭,摧枯拉朽,又相继卷土重来,像将士高喊口号,不断重复着那一句同样的话:“段燃,你在找我么?” “小安!” 手臂被人拽住,身后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可冉小安那一刻却觉得,他的世界,从未如此清静过。 “我和你说过,段旸不好对付。” 汗水顺着脸颊滴入青石铺就的地面,大殿仍在燃烧,热浪袭来,吹干了被浸湿的衣衫,冉小安却难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是什么?” “我倒要问你,看见了什么?”方槿毫不意外冉小安的反应,出生牛犊的天才少年,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以为是,“我只见到你一个人在那里咆哮。” “我一个人?不可能!”冉小安腾地站了起来,“明明…” “我带着段昀走出大殿,回头找你时,段旸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 “小安啊,你虽颠沛流离,冉小乐还是将你护得太周全了。”方槿扭头望着受挫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段旸为何如此猖狂,我也是刚刚才明白,十八年,他的幻术,更加精湛了。” “幻术?” “嗯。”方槿指着前方的断壁残垣,“你所见所闻,或许都是诈伪,甚至连这里是不是皇城也未可知。你触碰到的段旸,你用业火烧死的段旸,不一定是段旸,可能是一根草,一片叶子,甚至,只是一个不成器的皇帝。” 冉小安怔了半晌,人生中第一次放低了姿态,“没有办法了么?” “有办法的人,我找不到她,也看不见她,但你或许可以。” “你是说方…你姐姐?” “你母亲。”方槿强调了这个称谓,缓缓说道,“天香阁亦是她构造的幻境,段旸至今都入不得,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秘密,准确地说,是我姐姐在段旸面前唯一的倔强。” 他蹙起眉头,似乎在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什么,“当年她就是一个极聪慧的小丫头,对段旸一见钟情,解开了苍狼岙的阵法后,和他打了个赌,若他无法在一年之内破解天香阁的机关,便娶她为妻。段旸是个守信用的人,他输了一个赌注,而我姐姐,却从此输了一辈子的幸福。” 母亲这个词对冉小安来说太过遥远,他只知道自己很像她,又很不像她,除此之外,连襁褓中零星的温度都没有概念,他无法体会方槿思念长姊的痛苦,正如他无法体会,那个女人抱着自己的骨肉,于高崖之上纵身一跃的决绝。 “我还能去哪里找小乐?” 失去哥哥的少年色厉内苒,如果要用爱人作为吃一堑长一智的筹码,他宁愿妥协。 “等。” “等?” 方槿对他宽慰地笑了笑,“等。” “嗯。”冉小安调经理脉,平定住自己的心神,长呼了一口气,“方槿,我是不是错了?” “嗯?”方槿有些意外,“哪里错了?” “我不该一时冲动去找段昀,我就该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如果我不走,段旸就不会有机会,我也不会…不会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冉小安垂下头,方槿记得,他上一次见到这般不知所措的少年,还是在冉小乐重伤昏迷的时候。而他的不知所措,也只可能是因为那个人。 “他会不会被打?会不会挨饿?会不会生病?会不会…” “小安,冉小安!”方槿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道,“不会的,不会!” “真的么?” “段溪在,他不会有事,放心。” “对,段溪在,段溪医术高明,不会有事…我哥哥不会有事…不会…” 冉小安兀自喋喋不休,再不见那番嚣张的气焰,方槿心疼地拥住这个亲外甥,自己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对他说那个人会安然无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 “休息一下,不会太久的。” “嗯。” 二人闭息打坐,冉小安的眼前全都是四年前哥哥遍体鳞伤的样子,他在焦灼和自责中煎熬,重生后的他可笑地以为自己天下无双,却发现,竟然连亲生父亲的一点小把戏都奈何不了。 “天黑啦!黑啦!哈哈哈…黑啦!” 冉小安确定自己没有失明,却更加确定自己深陷于无边的黑暗之中,他只能听见段昀那歇斯底里的狂笑,除此之外,一切外界的信息都捕捉不到。 “来了。” 方槿的声音让冉小安宽心了些,循着声音击晕了聒噪的段昀,在手掌中召出一簇小火苗,绽放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要做什么?” “不知道。”方槿叹了口气,“静观其变吧。” “嗯。” 他们并未等待多久,天边射来一缕阳光,视野逐渐清晰,冉小安赫然发现,他们竟然站在一个狭窄的监牢之中。 “哥哥!” “小安!”方槿拉住他,“都是幻觉!连太阳都是幻觉!” 冉小安红着眼睛,颤抖的手试图触及那近在咫尺的人,“小乐…” 手掌穿透一片虚无,他哭了。 “小安…” 冉小安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无妨。” 方槿点点头,当他见到段溪的那一刻,又何尝不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 牢房中进来一个看不清的黑影,放下了些吃食便出去了,那食盒中的东西少得可怜,冉小安看到,段溪去掰了一小块馒头,递给了冉小乐,“小乐哥哥,你吃吧。” 冉小乐只是笑了笑,“我不吃,小溪,你都瘦了一圈了,别饿坏了。” “我就是馋的,其实我们修仙之人不吃也没什么的,小乐哥哥,你就不一样了,再不吃饭会饿死的。” “那段小姐和段公子呢?他们也不用么?” 段溪憨憨地耸了耸肩膀,“大哥和小妹比我厉害多了,我都不用,他们更不用了。” “谁说不用了!”段濯走了过来,能看出来他的嘴唇已经开裂,显然已是几日不曾喝水了。 “段溪,你做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大哥…”段滢拽住段濯的衣袖,“二哥说的是,咱们还可撑些时日,便…” “阿滢!”段濯甩开妹妹的手,一脚掀翻了食盒,“每日都只有一个馒头,还要给这个没用的东西么?”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段滢诧异地凝视着这个自小疼爱她的大哥,“小乐哥哥和小安虽然…”段滢欲言又止,“但他是好人,我知道。” “住口!” 段滢捂住自己的脸,噙着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陌生,“你打我?大哥…你…打我?” “小妹…”段溪连忙抱住妹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大哥性急,你别往心里去…” 段滢伏在二哥的肩膀上啜泣,冉小乐见状,勉力站了起来,“段公子,都是我不好,二公子和小姐是可怜我,您别怪罪。” “滚开!” 冉小乐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赔着笑捡起地上的馒头,似乎看到了什么,揉了揉眼睛,“唉?” 段濯冷眼瞄着他,“怎么?” “这里面,好像有字。” “什么字?” 冉小乐还不及看,手中的字条便被段濯一把夺了去,段濯瞪着上面的字思索了半晌,突然一掌朝着冉小乐击去! “小心!” 段溪推开妹妹,将冉小乐扑倒在地,莫名其妙地盯着面前的段濯,“大哥,你做什么?” “杀了他,我们就能出去。” “你在说什么呀?” “你自己看!” 段溪接住段濯甩过来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杀一人,余者生。 “不可以!” 段濯揪住段溪的衣襟,“你不想活么?你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么?现在也该是他报恩的时候了。” “大哥,我们是救死扶伤的医者,怎可伤人性命?” “榆木疙瘩,蠢货!”段濯原地转了几个圈,指着段滢问道:“小妹,你说。” “哥…”段滢摇着头,目光中尽是失望,“不可以的,我不愿杀人,你也不要杀人,你是那么宽厚仁爱的一个人,不要这样…” “你!” “段公子!”冉小乐跪在段濯面前,抓住他的衣摆,“我不想死…” “哼,没了冉小安,你也不过是条哈巴狗么?” 冉小乐抬起头,低声哀求道:“若是没有小安,冉小乐绝无怨言,可若是我死了,小安他就无依无靠了,我不能离开他…段公子,我求求你,我只想,只想再见我弟弟一面…” “滚!”段濯甩了冉小乐一个巴掌,阴恻恻地问道:“那你说,我们几个谁死?我?还是我弟妹?” 冉小乐哑口无言,他咬着牙沉吟片刻,“说不定,这只是一个骗局呢?” “对呀,大哥,莫要上当了。” 段濯瞥了不成器的弟弟一眼,拂袖而坐,“好,三日,若是三日我们还出不去,便杀了他。” “大哥!” “小溪…”冉小乐无奈地拉住段溪的手,让他坐下省些力气,“罢了,若我果真出不去,你就对小安说…说…”冉小乐苦笑,“说我走了,让他找我。” “为什么呀?我不会骗人…” “不,小溪,你要骗他,他不会信别人,但他会信你。” “小乐哥哥…” 冉小乐伸出手,透过指缝,仰望着罅隙中钻出来的迷蒙光晕,对他从不信仰的苍穹,哀戚地祈祷:“倘若天人永隔,唯愿他能带着希望,等我一辈子…若是爱上了别人,忘了我,便更好了…” 形象被定格,越来越模糊,冉小安仓惶地追逐着,却终究隐没在了无休止的暗夜之中。 “小安…”方槿在他身旁蹲下,怜爱地揽过他的肩膀,少年的脸埋在双手之中泣不成声,肝肠寸断的悲哀在漆黑的空洞中无限放大,宛如十八年前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再也匿不到归宿。 “他们要杀我哥哥。” 冉小安闪烁的眸子如同天边的启明星,方槿和它们对视着,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方桐。 “都是幻觉,小安,你冷静些,段旸要你看到兄弟相残亲友决裂,就是要借你之手杀掉段昀的孩子,如果你疯了或者愤怒了,便正中了他的下怀,懂么?” “可我哥哥…” 是那么真实啊! 其实方槿的内心又何尝不认为那是十有八九的现实,然而他不可以告诉冉小安。 “没事的,真的,都会好的。”方槿注视着冉小安的眼睛,“小安,段旸他怕你。” 处于崩溃边缘的神志终于悬崖勒马,冉小安瘫坐在地,淡淡地嗯了一声。 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出路。 幻术的迷阵渐渐散去,当冉小安再次睁开双眼,却也再一次,陷入了更纷乱的死灰之中。 “这里是…” 十八岁少年的瞳孔中拂过巨大的不安,这是方槿第一次见到如此迷茫的冉小安,而他也同样迷茫。因为他们都认识这个地方,一个历尽千辛万苦,却不曾离开的地方。 “苍狼岙。” 作者有话要说: 哇上2000啦嘻嘻 那我就双更一下下吧 谢谢大家(づ ̄ 3 ̄)づ 第56章 蝶梦庄周(双更二) 冉小安彻底崩溃了。 段旸就是这样,单刀直入地抵达人心最深处的惶恐,然后揪住不放,玩弄到奄奄一息,再彻底将这幻境连同他的希望一齐撕个稀烂,溃败到连呐喊都多余。 杀人无趣,他只喜欢诛心。 冉小安在倘恍迷离中沉默了许久,他面无表情,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槿不敢打扰他,更准确地说,他也没有比冉小安强多少,同样需要压抑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极力冷静下来,接受迫不得已的现实。 “不能输。” 冉小安怔怔地盯着地面,嘴唇轻微地动了动。 “一定有办法。”他缓缓抬起头,望着方槿,“段旸怕我,他怕我,对吧?” “嗯!”方槿蹲下,抚摸着他的头发,“所以,不要怕。” “我不怕。” 冉小安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迥眺虚妄无垠的苍穹,鸿雁南飞,他的喉结跳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方槿却明白了。 他说:“为了小乐。” “接下来你作何打算?”方槿问道,“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苍狼岙。” “苍狼岙真正存在么?” “嗯。”方槿笃定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正如天香阁真正存在一样。” “天香阁?”冉小安狐疑地看向他,“天香阁和苍狼岙的破解之法,难道没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不知道。”方槿无奈地摇了摇头,“自我姐姐去世后,天香阁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也不知道现有的法阵,还能仰仗多久。” “既如此,你…我娘她没有将这幻术传授于你么?” 方槿垂眸,“幻术之法,乃是天赐,我没有这个禀赋。” “什么禀赋?” “金珠。”方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小安,你有这个禀赋,而且比你母亲还要厉害。” “是么?”冉小安并不惊讶,甚至有些惆怅,“所以说,小乐他受了那么多苦,都是在替我这颗金珠遭罪么?” “是。” “那我毋宁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百无一用的傻子。”冉小安喃喃道,“明明是上天强塞给我的,又不是我想要的…” “冉小安。”方槿走到他面前,严肃地盯着他,冉小安从那两颗宛若双生般的瞳孔中,看到了他自己。 “冉小乐可曾有过半句怨言?可曾因你的牵连而放弃过你?他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 冉小安不吭声,显然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方槿轻轻叹了口气,“八年前我将你接到天香阁的时候,给过他离开你的机会,可他没有,还苦等了你四年。那时候,他就隐约猜出你姓段,隐约猜出你不是什么肉身凡胎,却还是不肯扔了你这个麻烦,你说,他蠢不蠢?” “他是如何得知的?” 方槿苦笑,“不是我。” “哥哥…为何要瞒着我?” “你不懂么?”方槿牵起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小安,如你所言,这枚金珠是上天强塞给你的,可再多怨怼,木已成舟,一切都是天意造化,你还要他为你扛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长大?他又还有几条命可以挡在你前面,只为他的宝贝弟弟可以当一个所谓的‘普通人’?” “我不要他扛。” “可这是你无法反驳的事实,他永远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你。” 冉小安紧闭的薄唇轻微地颤动着,半晌,他终于开口,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方槿,你为什么不反对我和哥哥的事?” 方槿有些意外,“如果我反对,你会听我的么?” “不会。” “那就是了。”方槿轻笑,可那笑意却未及眼底,“小安,你失去的太多了,冉小乐,是你的福星。” “嗯。”冉小安咬着嘴唇,仿佛那个温暖的人正站在面前呼唤他,眼眶蓦然湿润了。 “我要救他。”冉小安坚定地目视着前方,似乎要斗破这层峦叠嶂的迷蒙,“我可以做到。” “嗯,我信你。” 二人于空无一人的山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冉小安显得心事重重,他捡了一枝树杈,胡乱扒拉着地面上的杂草,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 “什么不对?” “苍狼岙的人呢?弟子不见了,杂仆也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你是说,这是一张空壳子?” “嗯。”话音未落,冉小安的目光便定格在了树荫后不远处,方槿望过去,只见一个背着竹筐的老和尚,手持一根木条当作拐杖,正吃力地向上攀爬着。 “有人?”方槿一惊,“要不要上去问问?” “他听不见,也说不了话。” “你认识?” “思过的那两年,多亏他陪着我哥哥。” “这不合理,既是幻境,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冉小安盯着老和尚的背影,眉头深锁,“先跟上吧。” “嗯。” 老和尚走走歇歇,用了很久才登上山顶,待他放下竹篓回头见到冉小安和方槿二人时,眼睛明显睁大了些,短暂的讶异过后,他双手合十,淡然地笑了笑,用手中的木条在地上写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嗯。” 老和尚又写道:他? 冉小安沉吟少顷,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这是哪里?”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 老和尚笑了笑,写道:钟塔。 “是幻觉么?” 许是,许不是。 “我要如何出去?” 老和尚捡起自己的竹篓,拽了拽冉小安的手臂,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饿了吧? “我不饿。” 要先进去,才能出去啊。 冉小安看了看地上的字,“我能去暗室么?” 请便。我要去敲钟了。 “没有人,你给谁敲钟?” 施主不是人么? 老和尚写完便转身离开了,冉小安与方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轰—— 厚重坚硬的铁板在冉小安的业火下生生熔出了一个窟窿,方槿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个齐身的黑洞,砸了咂嘴,“冉小安,你是怎么老老实实在里面呆了两年的?” 冉小安抬腿迈了进去,“哥哥让我受罚,我自然要听话。” 长明烛仍在不息地燃烧着,那是冉小安两年来唯一的伙伴,可当夕阳顺着洞口涌入其中,它不再被需要,吹灭它,也不必存在半分踌躇犹豫。 冉小安望着那缕微薄的青烟发了一会儿呆,被方槿的呼唤拉回过神,他随手扔下蜡烛,“怎么了?” “这是…这是…”方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墙上的字,仿佛那是一个久违的故人。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我没见过。”冉小安也难免诧异,就算他只是在暗室中打坐冥想沉思,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这偌大的两行字。 “有何不妥么?” “不妥?”方槿笑得悲恸欲绝,“你看看你的匕首,那个桐字。” 冉小安低头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你是说,这是我娘的字?” “是…是!不会错的,不会!”方槿紧紧扣住冉小安的肩膀,哈哈大笑,“我姐姐,这是我姐姐的字!” 冉小安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又哭又笑的人,“所以呢?一句诗说明了什么?” 方槿突然僵住了,颓然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自嘲地大笑,“是啊,说明什么?说她等段旸等得有多辛苦么?” “咚——咚——咚——” 浑厚的钟声敲响,什么东西从冉小安的脑海中划过,只不过稍纵即逝,他没有捕捉到。 他鬼使神差地望着那十四个隽秀脱俗的字,低声问道:“方槿,她是跳崖自尽的?” 方槿无力地抬起眼皮,“是,抱着你。” “嗯。”冉小安目不转睛,他总觉得这些字有些奇怪,然而又说不上来。 “她是何时嫁给段旸的?” “十六岁,也就是我五岁的时候。” “不过一年而已,就被罚来暗室了么?” 方槿愣了一下,平定心神站了起来,“不曾。” “你确定?” “我一出生父母便过世了,姐姐出嫁时,念及我年幼,便将我接了过来与她同住,几乎寸步不离。” “她不曾来过暗室,这两行字,又是她在何时写的呢?” “可这就是她的字,不会有错。” “你只有五岁,便能记住你姐姐的字?” “天香阁里存着她的字画,你若是不信…”方槿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冉小安,“你不信我?” “是你说的,段旸善于利用人心来制造幻境。” “在这个钟塔上,让我们看到这一行感时伤怀的字,他图什么?” “我不懂,你说服我,我便信你。” 方槿不语,又凑近了些,二人凝望着墙壁上的字,良久,默不作声。 又是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先说。”冉小安朝他扬了扬下巴。 “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这是你母亲的字。” “嗯。” “但不是她死的时候写的。” “怎么讲?” “虽是哀怨的诗句,然而这笔画字迹里,没有悲伤。”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方槿讥诮道:“你这胸无点墨的就不要说我了,这十四个字你可能认全?” “少瞧不起人了!”冉小安懒得反驳,“那是她何时写的?” “她体内有半颗金珠,灵魂不灭,夜晚随时都可以回来写。”方槿黯淡的神色闪烁起微芒的光亮,“小安,你看到过她么?你和她长得可像了。” “没有。” 早知会如此,希望被浇熄,方槿的脸上还是难掩失落,“也是,她心狠起来又会顾念谁的情面?对了,你要说什么?” 冉小安听他叙述完,翘起了嘴角,“我总感觉,这句诗,不是写给段旸,而是写给我的。” “你?” “嗯。”冉小安难得主动打了一下方槿的后背,“出去吧。” “你不…” “你若是想要留在这里缅怀你姐姐,我也不拦着。” 方槿迟疑了片刻,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字,随着冉小安离开了。 老和尚早已将斋食备好,独自在那里滴答滴答地敲着木鱼,冉小安审视了半天,方槿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怎么了?” “没怎么。” “他是人是鬼还是幻觉?” “不是鬼。”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冉小安移开目光,将一大碗米饭扒拉进嘴里,“先等天黑,再等天亮。” 方槿想到那句诗,“你是说…字面意思?” “嗯,试试吧。” “好。” 冉小安觉得,纵是那寂寥无眠的两年,也漫长不过这短短的一个时辰。 夕阳的余光隐匿在钟楼的角落,冉小安站了起来,举起了钟杵。 老和尚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阖目敲打着木鱼,方槿不敢扰他,只见冉小安闭上眼睛,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头顶却冒出高热的白烟,衣衫被瞬间浸湿,汗液顺着衣角滴落在地板上,又被迅速蒸腾。 “小…”方槿舔了舔嘴唇,还是屏气凝神,沉住了气。 “咚——” 钟声不似以往悠扬,整个山谷中传荡着振聋发聩的回音,房梁上的经幡宛若大风吹过呼啦啦地作响,方槿捂住耳朵,艰难地走向冉小安,对方脱力般地跪倒在地,方槿贴近了他,只听到微弱的四个字:还有一次。 冉小安坐在崖边不言不语,呆若木鸡地仰望着头顶上的璀璨星光,方槿为他披了一件外衫,在他身旁坐下,“好些了么?” “这话该我问你。” 方槿莞尔,“还有些耳鸣。” “嗯。” “小安,我说过,你可以的。” “可以么?” “嗯。”方槿遥望着远方黑漆漆的悬崖,“一整颗金珠的力量不是半颗所能比拟的,它是广袤无限的潜力,你的父母远不及你,故而你虽不懂破解幻境结界的咒诀,却能靠自己的能量强行突破。”他欣慰地笑了笑,“我姐姐肯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才留下那两行字的吧?” “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好奇?你居然好奇?” “我不好奇。”冉小安作势要站起来,“不说算了。” “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怎能不满足我的大外甥呢!”方槿拉住他,又将他拽了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她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聪明得有点可悲。” “聪明?” “嗯。”方槿怅然一笑,“看得越透彻便越绝望,尤其是人之间的感情,这点你倒是像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是么?” “是。”方槿瞟着他的侧颜,视线有些模糊,“小安,你能理解么?” 冉小安发自内心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对不起。” “无妨。只是你为何要问我呢?” 冉小安没有回答,方槿想到姐姐,悲从中来,他仰头躺倒在草地上,“我歇一会儿。” “嗯。”冉小安抱住膝盖,继续仰瞭那看不清的无云星空。 诚如方槿所言,他是被清晨的钟声震醒的。 曙光破晓,黎明的天际仿佛一个麻袋,被撕扯出巨大的口子,四周的场景变幻莫测,绕得人眼花缭乱。方槿甩了甩头,深吸了一口气,大笑了出来。 冉小安成功了。 “小安!” 冉小安痴痴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钟杵和老和尚就那么倏然消失了,他累得气喘吁吁,脑袋一晕,倒在了方槿怀中。 “别睡!” “这是哪?”冉小安摆了摆手,扶着方槿站住,四周安静得诡异,只能听见段昀浑浑噩噩地缩在阴暗的墙壁后自言自语,并且,俨然还是黑夜。 “京城?” “是,真正的京城。” “去找哥哥。” “等…” 话还没有出口,一辆马车由远及近,方槿顿时警惕起来,待他看清车里泔水桶中钻出的人后,更是难以置信。 “段溪?” 冉小安大惊失色,飞身朝着马车冲去,拼命掀开每一个桶盖,果见段氏三兄妹身着太监的服饰坐在狭窄的木桶之中,却唯独不见他最牵挂的那个人。 “我哥哥呢!” 段濯一言不发,段滢只是掩面哭泣,冉小安的脸色难看得可怖,他看向段溪,满脸泪光的少年啜泣道:“小乐哥哥…为了救我们…被…被…箫睿…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谢谢大家~ 第57章 绝处无逢生 当那一丝朦胧模糊的光线再一次黯淡下去,冉小乐知道,黑夜将至了。 段氏兄妹都在阖目沉睡,不愿醒来,在这种精神和肉体都饱受折磨的时刻,梦中的虚妄就是桃花源,让人得以短暂的解脱。 可冉小乐睡不着,也不想睡。 段旸一定是在针对小安,以他为筹码。 那孩子,若是逼不得已,让他一命换一命,怕是也会照做吧。 “小安…宝贝…” 冉小乐咬住自己的手指,他不能叫出那个名字,莫不然思念入了骨,牵一发而动全身,扛不住摧心的疼。 “哼,又在想你那个姘头弟弟了?” “段公子?”冉小乐抹掉了眼角边的泪渍,抬起头来瞪着段濯,他双目无神,却明显饱含怒火,“请你不要侮辱小安,他不是我的…我的…” “哦?那就是你自己不知廉耻咯?”段濯起身,笑着朝他走来,脚步很轻,声音也很轻。 冉小乐沉默不语,段濯捏住他的下巴,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的灼疤,“啧啧,冉小安当真口味清奇,就算喜欢男人,也总要找个眉清目秀的才是,这种烂脸的丑八怪算什么?还比不上一个肮脏的小倌。” 冉小乐忍受着他的讥讽,段濯的手就像一柄钢钳甩脱不得,只得认命地说道:“是,我不要脸,段公子,你大半夜不休息,就是为了羞辱我?” “我可没那闲工夫。”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呀…”段濯突然冷笑一声,凑近了冉小乐的耳畔,沉声道:“我这两个弟妹太善良,不忍心杀你,我只有等他们睡着了,才能…” “不要!”冉小乐反应过来,一边拼命推搡段濯,一边高声喊道:“段溪!段…” 胸口被一阵凌厉的掌风击中,冉小乐被甩飞,砸到墙上滑了下来,他还张着嘴,口中却被一股酸腥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哇得一声,呕出了几大口浓血,才终于喘上了气。 “你若是…杀了我…纵使出去…小安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段濯又在他断裂的肋骨上补了一脚,揪住他的领口,森森地说道,“这笔账算不到我头上,你就安心去死吧…” 冉小乐倒抽了一口凉气,事已至此,他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放心,我很利索…” 段濯的手笼罩在冉小乐的头顶,刚要运足内力,却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了哗啦啦的铁链声,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喝道:“谁?” 石门被推开,冉小乐扭头看了过去,就要睁不开的双眼却立即又闪烁出希望的光彩,他趁着段濯未及动作,捂住自己的腹部从他手下爬了出来,“宋公公?” “你认识他?”段濯收了力,手却死死攥住了冉小乐的胳膊,“他是谁?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冉小乐挣不开他,只好由着他拉扯自己,他定了定神,又确认了一次:“宋玉,是你么?” “小乐兄弟,好久不见,你怎么落魄至此了?” 没错,是他。 冉小乐笑了,“宋公公是来杀我的?” “咱家来救你。” “这可奇了,箫睿会让你放了我?” 说到箫睿,宋玉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待他走近,冉小乐才看清楚,四年的光阴竟能在一个人的脸上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他明显苍老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月光的原因,冉小乐总觉得,他头上的青丝已成白发,整个人就像一片日薄西山的枯叶,随时准备告别。 “皇上,被害死了。” “哈?”冉小乐震惊之余却毫不意外,“段旸么?” 宋玉诧异地注视着他,怀疑的目光逐渐变得悲怆,“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你见过,那个能看到过去的黑衣人。” 他就是段旸么? “可我怎么没听说皇上驾崩了?” “哼。”宋玉哀戚地摇了摇头,“他解了方槿种在皇上体内的毒,从此皇上对他说一不二惟命是从,他改换了朝臣,屠杀了异己,然后又…又毒害了皇上…”宋玉冷静了一会儿,继续艰难地说道:“他是如此神通广大,竟能附进皇上的身体里,皇上的一举一动言谈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没有人发现破绽…” “那你…” “皇上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就算瞒得过天下也决计瞒不过我,可我势单力薄,只能装聋作哑,指望着有朝一日…能为皇上报仇雪恨…” “宋公公…” “小乐兄弟。” 宋玉突然跪了下去,给冉小乐磕了一个头,冉小乐被段濯箍着,只能任由他扣了下去,“您这是…”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他该死,但我们做奴才的,也该为主子去死。”他膝行至冉小乐脚下,哀求道:“他和皇上密谈的时候,我也得知了些消息,你弟弟神通广大,我不图别的,就图他杀了那个人,我这条老命,也能安心伺候皇上去了…” 冉小乐不置可否,他不可以替弟弟做出任何决定,更何况,对方再可恶,那也是小安的亲生父亲。 “对不起。” “哈…”宋玉仰天大笑,老泪纵横,“我就知道,你护着弟弟的心境和我护着皇上的,如出一辙。” “宋公公…” “罢了,反正我也不信你那个阎罗般的弟弟会饶了他。” 他站了起来,从怀中拿出四颗黑色的药丸,“服下这个吧。” 段濯挡住他伸来的手,“这是什么?” “解药。” “解药?”他一把夺去,思索了片刻,往冉小乐嘴里塞了一颗,“你先吃。” 冉小乐白了他一眼,对宋玉鞠了一躬,“多谢。” “不必。” 段濯见冉小乐无恙,这才放开了他,跑去叫醒弟妹,段溪不知正在做什么梦,“啊”地一声惊了起来,怔了半天才讷讷地眨了眨眼睛,“大哥?” “先别问,你们两个把这个吃了。” 段溪本能地嗅了嗅,瘦了一圈的小脸上不由自主地咧开嘴角,“大哥,这是哪来的?” 段濯看向宋玉,段溪连忙跑过去对着他深深作了一揖,“当真是中了毒,多谢公公相救。” “多说无益,赶紧服下吧。” “嗯。” 三人也将解药吞下,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均感到头晕目眩,石壁开始像蜕皮一样层层散去,再一晃神的功夫,只见那厚重的石块不见了,睁开眼,这只是一方再寻常不过的牢笼而已。 “随我来吧。哦,对了。”宋玉匆匆出去,又匆匆跑了回来,手上捧着四套小太监的袍子,“穿上这个。” “好。” 冉小乐强撑着一口气,段溪搀扶着他,五个人蹑手蹑脚地逃出了天牢,宋玉在外面备了一套马车,他四下巡视了一番,回过身对冉小乐说道:“这是御膳房的泔水桶,有四个是空的,你们进去。” “那你怎么办?” “我早就活够了,留在这里还能拖上一阵子,小乐兄弟,四年前…对不住了。” 冉小乐笑了笑,“那么久远的事,我早忘了。” 宋玉也笑了,他叹息一声,“小乐兄弟,若不是我净身入宫做了太监,若不是立场不同,若不是我必须害你,咱家定交了你这个朋友。” “您已经是了” “为何?” 冉小乐在宋玉的肩膀上拍了拍,“宋公公,冉小乐至今还感念您当年那一杯断头酒呢” “哈…哈哈哈…下辈子…哈哈…下辈子…”宋玉笑得直咳嗽,他用袖口点了点眼睛,正色道:“快走吧。” 冉小乐欲跪,宋玉扶住他,“大恩不言谢。” “好。” 吧嗒吧嗒的马蹄声和嘎吱嘎吱的车轮声交替击打着五人的心,宋玉沉默地赶着车,狭窄短暂的青石路仿佛人生般漫长。直到它们戛然消失,冉小乐才恍然,这份聒噪嘈杂有多么珍贵。 “宋玉,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 冉小乐整个人都僵住了,时隔四年,他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这个声音。 箫睿的声音。 “回皇上,泔水太臭了,御膳房的小子们不识规矩,奴才怕扰了您的圣体,连夜将这些脏东西打发出去才是。” “这种小事,用得着你这位总管公公亲自去做么?” “小的们办事不周,奴才教训了他们,一时疏忽,打得他们直不起身了。” “你倒是体贴。还回来么?” 宋玉顿了一下,“自然是要回来的。” “嗯。好,你们去吧。” “是。” 冉小乐听得一清二楚,箫睿说的是,你们。 马蹄声又重新响起,冉小乐揪着一颗心,肋下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然而他无暇顾及这些,他不相信箫睿,不,段旸,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砰!” 果不其然,一声刺耳的嘶鸣,保护伞被震成了碎末,然而其他人的木桶却安然无恙。不远处的那个人正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既不愠怒,也不微笑,只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缓缓向马车踱步而来。 “宋公公!” 宋玉倒在了血泊之中,已经闭上了眼睛,段旸赏了他一个体面,走得足够安详。 “这样的狗奴才,不配浪费孤的时间。” “段旸,你别装了。” 冉小乐跳下马车,他体力不支,晃了几步才堪堪立住,“说吧。” “聪明呀。”段旸围着他转了一圈,自语道:“怎么就看不到呢?” 冉小乐直挺挺地站着,“放了他们。” “好啊,我一向言而有信。”段旸闪到他面前,“不过,你们也要说话算数,不是么?” “什么话?” “那张字条上分明写着,杀一人,余者生。我都已经网开一面了,你们却还如此贪婪,怎能不守规矩呢?” 冉小乐咽了咽口水,强提起一口气,“好,杀我,你放了他们。” “小乐哥哥!” 段溪掀开桶盖钻了出来,脸上的不知是汗是泪,“不要…” “小溪。”冉小乐握住他的手,“记住我的话,让小安好好的,快回去,乖。” “我不要你死…” “正愁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机会就来了。”冉小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小溪,我这条命对他来说还是有点用的,他不会杀我,别担心。” “可是…” “没有可是!听话!”冉小乐抱住他,在他耳畔悄声道,“我只能相信你了,段溪,告诉小安,我愿意。” “小乐哥哥…” 冉小乐为他拭去泪痕,“告诉他,记住了么?” “嗯!” 段溪哭得太难过,冉小乐强忍住不看他,对段旸吼道:“兑现你的承诺。” “我那弟弟虽是孬种一个,这傻侄子倒还凑活。” 冉小乐挡在段溪身前,“兑现你的承诺!” “哎呀哎呀,好吧。” 段旸的龙袍在半空中一挥,那匹受惊的马便又动起脚步,向着宫门外跑去,段溪大声呼喊着,冉小乐背过身,充耳不闻。 “冉小乐?”段旸露出了他自身的声音,“你是我儿子的哥哥?” “是。” “那可巧了,我是他父亲。” “狗屁!”冉小乐此时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啐了一口,指着段旸的鼻子骂道:“你扪心自问,普天之下哪有你这般一心想要害死儿子的父亲!他孤苦伶仃十八年,十八年啊!你可曾养育过他?现在你回来了,又可曾补偿过他?你竟还好意思腆着脸倚老卖老,说你是他父亲?你这个垃圾!直男癌!变态!混蛋!” 段旸只是皱着眉头笑了笑,“可我就是他血浓于水的亲生父亲啊,冉小乐,你以为我想要这个儿子么?” “你不要我要!我照顾他一辈子,不劳你费心!” “哈哈哈…照顾到床上去么?” 冉小乐语塞了半晌,理直气壮地盯着段旸,“关你屁事!” “你好好想一想,阻碍他成功的人到底是谁?”段旸贴近了他,巨大的手掌在他腹间的伤处狠力一捏,幽幽地说道:“也请你扪心自问,寡廉鲜耻,忤逆天伦,行若狗彘的人,又是谁?” 冉小乐疼得直打颤,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溢出一句话:“我不会离开他的。” 段旸耻笑一声,“若是天人永隔呢?” “你要杀我?” “是啊。” “你杀了我,小安会恨你一辈子。”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段旸直视着他,目光狠辣且决绝,“你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什么?” 段旸勾起了唇角,这个小动作冉小安也常做,“我就是要让他痛苦,他越痛苦,金珠便越凌厉,他才能登峰造极,而我才能知道,人的无限,究竟在哪里。” “成功就那么重要吗?人中龙凤就那么重要吗?让他当一个平凡快乐的孩子不好么?他是你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凡人的感情我不需要,段燃也不需要,但失去一个爱人的代价我能承受,他也必须能承受。” “他和你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哈哈哈…”段旸的笑中充斥着得意洋洋的满足,“他可比我厉害多了,等他有本事杀了我,才真正配当我段旸的儿子!” 冉小乐理解不了这般可怕的人,他也不想理解,而且也没有机会再去理解了。 “你耽搁他太久了。”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冉小乐听到来自腹腔内清脆的骨骼断裂的声音,还有段旸回荡在他耳边冰冷的话语: “父子相认,怎能不送我那好儿子一份大礼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乐又要受苦了。。。 我有罪,打我吧(*/\*) 都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会持续太久的嗯! 第58章 生亦何欢 “你再说一遍。” 段溪泪如泉涌,“小乐哥哥被箫睿…抓走了…” 冉小安一声怒吼,顾不得问及缘由,更顾不得自己此刻的虚弱,拔腿便向皇宫疾奔而去,可当他到达红砖碧瓦的高墙前时,那扇紧闭的宫门,竟自己打开了。 又是一架马车,安静地停驻在冉小安身边。上面只有一个木箱,可怖的颜色从底端缓缓渗出,滴答滴答地坠入冉小安脚下的地面,像地狱里不灭的罪恶之火,又像高岭上昙花一现的丹顶红。 “小安…” 方槿和段溪追了过来,冉小安明显在犹豫,一脸凝重也掩饰不住他的满心惶恐,方槿知道,冉小安一定和他一样,正在被巨大的不安笼罩着。 颤抖的双手触碰到木箱的铁链,没有上锁,一拉,便能打开。 “小安!”方槿按住他的手,“你要打开它?” 冉小安从未有过如此心惊胆寒,他一直都在睥睨众生,可此时此刻,他却害怕了,而解决这种害怕的唯一方法,就是打开眼前的箱子,让事实告诉他,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那个人还好好地活着,冉小安只求上苍予他这唯一的恩徳。 冉小安没有理会方槿,甚至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了铁链。 箱子打开了。 冉小安木然地呆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段溪在哭,段滢在哭,段濯和他疯癫的父亲也在哭,连方槿都在哭,可是他没有哭。 木箱中的人,安静得不像话,耳朵,鼻子,嘴巴,眼角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面颊,黏湿了他的头发,而他也不喊一声疼。 段旸似乎是有意要让冉小安将这幅美景看得更清楚,那个人全身不着片缕,手臂和双腿被扭曲地反绑在背后,一条深长的口子从小腹延伸至胸膛,断裂的肋骨捅破了脆弱的皮肤,从那悲哀的窟窿中,甚至可以窥探到他烂泥般的内脏。 每一刀都是恰到好处的痛不欲生却求死不得,他是在折磨和煎熬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如同一个薄如蝉翼的花瓶,碰不得,粉身碎骨。 冉小安多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具冰冷的尸体不过是段旸欺骗他的伎俩。那个人的体温还留存在自己怀中,仅仅是几天之前,他还亲过他吻过他抱过他,他还许过他一生一世的幸福,他还承诺过,说好的,一辈子。 可他身上的吻痕,肩膀上的烙印又是那么清晰那么刺眼,最重要的是,那般熟悉的感觉,无论如何反驳如何劝说,他都愈发笃定,他就是。 死了。 哥哥死了。 他唯一的爱人,死了。 “小安…”段溪伏在方槿的肩膀上掩面而泣,“小乐哥哥让我告诉你…他愿意…” 冉小安笑了,疯狂地笑,歇斯底里地笑。 “哥…小乐…小安来了…小安带你走…不怕…不怕啊…” 他的肩膀耸动着,地面刮起骇人的热浪,方槿察觉不妙,高喊道:“小安!你走火入魔了!快停下!” 冉小安置若罔闻,方槿飞身朝他扑去,却被一股无形中的力量弹了回来。冉小安的四周仿佛有一个坚不可摧的结界,旁人进不去,他更加不想出来。 “阿槿!” 段溪扶起摔在地上的方槿,“你没事吧?” 方槿摆了摆手,还不及说话,便听到段濯惊恐的声音:“着火了!救我!” 二人回头望去,段濯和段昀的身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那一句“救我”成为了他最后的遗言,悲哀的呼唤和他们懦弱的生命一同被湮没在了业火的汪洋中,连同他的灵魂,化作焦炭,灰飞烟灭。 在这一点上,冉小安的认知和他父亲达到了本能上的一致,太惜命的人,不配活着。 冉小安不是在针对他们,他们弱小到不配让悲痛欲绝的少年去针对,他们只不过比较不幸,离那席卷而来的火海近了些。 “爹爹…大哥…” “段溪!快跑!”方槿朝天空放出一枚流弹,一个黑影如闪电般飞落,“主子。” “来不及了,你带上段滢。” “是。” 方槿环住段溪的腰,用尽全力使出轻功,回望了冉小安最后一眼,终究还是离开了。 方槿不是狠心,他只是再清楚不过,谁也无法扑灭发了狂的业火,正如谁也无法拯救着了魔的段燃。 或者说,唯一能拯救他的那个人,已经在一夕之间,惨死于那个闭塞的木箱中,无力回天。 他本以为这一刻会来得晚一些,甚至还曾天真地期冀有那个人陪伴,段燃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出现。然而,命运就是命运,苍天既然将那颗祸水般的金珠施与他,就决计不会放过他。 火舌无情地吞吐着,有人于睡梦中被剥夺了生命,有人呐喊,呼救,尖叫,却发现还不如没有醒来。诡异的火光连上天际,烧干了皮囊焚尽了灵魂,那莹莹点点的璀璨幽蓝如飞蛾般前赴后继地飘向群星闪耀的浩瀚苍茫,再于交相辉映中彻底湮灭,与他们的家园,亲人,孩子,齐齐整整地,被抹杀了阴阳的足迹。 谁也不清楚这场大火究竟烧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一场天谴让无数繁华的城池生灵涂炭寸草不生,冉小安用累累亡魂为他的爱人殉了葬,也与他所憎恶的血脉彻底决裂。 他再也不是段燃,不是段旸的儿子,他是冉小安,只是冉小安。 那一晚过后,冉小安蒸发了,段旸也失去行踪,苍狼岙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传说,却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皇帝驾崩,整个皇宫的人都死于火灾无人幸免,为了那把龙椅,亲王内乱番邦造反,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人间再一次成为了无边炼狱,虽然本就是炼狱,将无辜百姓拖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八年,整整八年。 天下一统,新帝登基,改国号为昭。 打不走的蛮夷,蠢蠢欲动的残党,心怀不轨的乱臣贼子,都不是这个英武大帝的心腹大患,这些人杀了便是无需赘言。他最忌惮的,是那个永远看不见也摸不透,助他上位却又如同一柄利剑般插在他权力的咽喉,时刻威胁着他的神秘存在—— 安乐门。 “主子。魏羽成功了。” 方槿放下手中抄写的佛经,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不过是个傀儡罢了,有本事的傀儡。” “冉小安…”凌弃见方槿滞了一下,继续问道:“为何扶持魏羽?” 方槿沉吟良久,“凌弃啊,冉小安有多爱他哥哥?” “一往情深。” “那为何不随他去呢?” “报仇。” “嗯。”方槿淡然一笑,“魏羽不似箫睿,他满腔抱负,可段旸更是狼子野心,越厉害的人他就越想要征服。他在等待一个时机,害死新帝,坐收整个天下的渔翁之利,而冉小安在等待他。不杀了段旸,不让他遭受千万倍的折磨,他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段旸不见了。” “冉小乐也不见了。” “冉小乐?”凌弃纳然地望着方槿,“他死了。” “段旸也死了,二十六年前便死了。” 凌弃恍然,“冉小安要找冉小乐的亡灵?” “他若是能找到,也不算天人永隔了吧。”方槿苦笑着摇了摇头,拿起自己抄写的佛经喃喃道:“曾几何时我最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到头来…” “主子…” 方槿挥了挥手,让他不必劝慰自己,他将佛经递给凌弃,“烧了吧。” 凌弃迟疑了半晌,接过佛经,默默退了下去。 天香阁一成不变,方槿绕过迷雾,来到竹林深处的小屋,这里种着一大片丹顶红。 房门未锁,人却不在。 方槿并不意外,那一夜过后,段溪成熟了许多,小妹段滢亲眼目睹了父兄的惨死,变得沉默寡言,再也开不了口,神志不清,除了二哥谁也不认识。叶儿媚的儿子蒋鹤患有痨病,也不知是不是移情作祟,段溪对这个孩子格外照顾,是故整日奔波于上山采药与病人之间,寻不到人是常有的事。 然而方槿依然喜欢独自等他,他不知段溪何时会回来,但只有在这里的时候,那颗惴惴的心,才能攫取到一丝微末的安宁, 日暮时分,方槿终于听到了他期盼的脚步声,他也不起身,自顾自地喝茶,直到那人进屋。 “阿槿,你来了。”方槿总是如此,段溪早就习以为常,他放下竹篓,在水盆中挽了一捧水洗了洗手,对方槿笑着说道:“对不起,又让你久等了。” “无妨。”方槿为他倒了一杯水,“蒋鹤怎么样了?” “好些了。” “嗯。” “阿槿,你真打算和叶儿姐姐一家老死不相往来么?” 方槿愣了一下,笑道:“不说这个,你妹妹呢?” 段溪揉了揉鼻子:“还是老样子。” “那个样子挺好的。”方槿拉住他的手,柔声问道:“饿了么?” 段溪诚实地点了点头,方槿会心一笑,无论何时,只要眼前的人还拥有那份独一无二的坦荡纯粹,这个世道,就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取之处。 “去用饭吧,我也饿了。” “阿槿…” “怎么了?” 段溪悄悄拉住他的小拇指,“你今天…不开心…我回来晚了,你生气了么?” 方槿莞尔,眼眶竟有些泛酸,他将额头抵住段溪的肩窝,低声道:“小溪,我好累…” 段溪小心地环住他,方槿身量比他高些,为了让他倚着舒服,段溪慢慢踮起了脚尖,“我给你开些宁神药吧。” 方槿不置可否,“小溪,你恨冉小安么?” 冉小安这个名字,段溪的杀父仇人,方槿怕段溪难过,八年来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过。 “不恨。”出乎意料,段溪格外平和。 “为何?” “我只要想到小乐哥哥被…”段溪哽咽了许久,才瓮瓮地继续道:“我就恨不下去了…” 方槿凄然一笑,“可冉小安不会放过我们的。” “怎么会?”段溪急道:“小乐哥哥是为我而死,阿槿又没有对不起他,他为什么会恨你?” 见他这幅忧心自己的模样,方槿反而放宽了心,在他柔软的肩头蹭了蹭,“活着的,死了的,他恨所有人。” “阿槿,我不明白。” “段溪,若是我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段溪紧紧搂住他,“阿槿,我又蠢又笨,但我喜欢你。” 方槿乐了,“这跟我死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你,就要保护你,小安若是要杀你,我就挡在你身上,让他先杀了我,就算我没能耐,陪你死我…” 方槿的手指按住他的唇,温柔一笑,“不说了。” “嗯。”段溪攥住他的手,怕他丢了似地,战战兢兢地凑近,在方槿的注视下,大着胆子,在那洁白的手背上轻轻叮了一下。 方槿不说话,段溪和自己较了半天劲才鼓起勇气偷偷去看他的眼睛,一双难得映出笑意的眼睛。 “阿槿…我…” “这么喜欢我?” 头点得像拨浪鼓,方槿凝视着面前的傻子,吻上了他的唇。 一个短暂且平缓的吻。 段溪木然地伫立在那里,一个人兀自错愕着,待他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捂着脸嘻嘻嘻嘻地傻乐个没完。方槿也笑了,如果他没有记错,段溪已经八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他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嗤道:“你可别笑死了。” “阿槿…” “哼。”方槿转身往他的床上一躺,“段溪。” “嗯?” “拿床被子出来。” 段溪歪了歪头,“做什么?” 方槿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假笑,赌气道:“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本阁主脚疼,今晚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尿性大家还不了解么 主角嘛,就是死去活来的 别紧张别紧张 死是真死了,活也会活的,下一章就活回来,别担心别担心~ 肯定不能让我家小安宝贝成鳏夫是不(*/\*) 过了这个坎,就好啦~ 吃点方阁主和段溪的小甜饼缓解一下吧~ 第59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喧嚣,格外喧嚣。 冉小乐怔怔地望着太平间内如焦碳般的自己,灵魂本应与肉体共融,而现在,无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都被抛弃了。 他被雷劈进那个虚妄的世界,他被马车碾压过脆弱的身体,他怀抱着病重的小安亦或是病重的自己,他被段旸摧残折磨咽下最后一口气,都从未如此惶恐过,因为那时候,要么没有得到,要么没有失去。 不像现在,被活生生,剥皮抽筋断骨般的疼。 他一如既往地憎恶上苍,憎恶不知是谁的莫名的神,神总是爱开玩笑,在他最爱惜生命的时候掠夺他的生命,在他拥有爱人的时候抢走他的爱人,在他不想留的时候强迫他留,在他不想走的时候逼迫他走。 没有一次,当冉小乐认了命拜首投降时,他不去斤斤计较宽恕了他。 当他再一次以仅剩灵魂的身份踏足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冉小乐于恍惚中发现,他已经不知道也不在乎什么是真实了。 倘若那是梦,那么失去梦,比失去现实,痛苦得多。 他跟随尸体进了焚化炉,一张苍凉的白纸上清楚地记录着,死亡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火葬时间,某年某月某日,如果他还会一些数学,这两个时间,只相差十六天。 十六天?是,从死亡到验尸再到被烧成一罐白灰,只需要十六天,他与小安的八年零他灵魂往生的八天,加起来,只有十六天。 活脱脱地,蛮不讲理地,那八年,说没有便没有了,除了亡灵的脑海,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冉小乐突然理解了大漠中的孤魂,一个人以失去见到太阳的资格为代价留存心中的思念与荒唐,是多么悲怆,又是爱得有多么深沉。 他不想投胎去什么极乐世界,他要回到那个黑暗的世界,回到噩梦般的世界,光明中没有小安,美梦中也没有小安,可没有小安的地方,光明毫无意义,没有小安的地方,美梦也不值得眷恋。 安然地淌入火海,求它,要么带他彻底死,要么带他彻底走。 烈焰燃遍全身,冉小乐毫无知觉,直到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熬出尸油又化作尘土,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小安的业火,焚不化他的灵魂,更捎不了他一程。 怎么办呢?到底怎么办呢?冉小乐很焦灼。 日色渐沉,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太久没听过往来车辆的笛鸣,没听过工地上轰隆隆的上料声,没听过夜夜笙歌的重金属,聒噪得令他厌烦。他感觉不到热,感觉不到夏日的暖风抑或是酒吧街的凉擞,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想他,如在监牢般想他,这里就是监牢,时空的天堑困住了他,无论望向何方,都是一片死寂枯烂的黑洞,没有逃生的出口。 什么东西牵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个广告。 愤怒的大鸟火爆新书——段燃传——的广告。 段燃,冉小乐抚摸着那个名字,手掌穿透了坚硬的广告牌,正如这个名字一样虚无。 “我的小安啊…” 那下面有一小段介绍,大致意思是:段燃本是乞儿,历尽苦难,匆匆度过十四载,拜得延年楼主段昀门下,与其女段滢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然而造化弄人,段燃体内的金珠被激发,狂怒之下,他杀了段昀,段滢悲痛欲绝,二人反目成仇,旷心虐恋,究竟该何去何从… “哈…哈哈哈…”冉小乐欲哭无泪,他将这段浅显平庸的话一读再读,却还是确认无疑,自己,只是那所谓“匆匆度过十四载”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匆匆过客。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冉小乐仰天大笑,哭不得,难道还笑不得么? 他不是难过,当然也的确很难过,他只是不甘心。 “那是我的小安啊,是我的弟弟啊,是我的爱人啊…凭什么?凭什么!他许过谁生生世世?许的是我啊!你们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 他尽可以放纵地叫嚣,反正也没有人会听得见。 “我要回去。”冉小乐笑够了,盯着广告上那本书艳丽的封面,从中穿了过去,又穿了出来,喃喃笃笃:“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嫉妒你,但你要把小安还给我。” 他说完便走了,周而复始地思索一个同样的问题:怎么回去呢? 浑噩的脚步在一个电箱前停了下来,那上面写着四个字:高压危险。 冉小乐还记得,他是被雷劈死的,也就是被电死的。 他歪了歪头,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被求死的自己给逗笑了。 没有肉身的魂魄很难死,但他就是觉得,这样或许可以。 两个世界之间一定存在一把钥匙,电就是那一把钥匙。 灵魂很轻,他不必太费力便爬上了电线杆的顶端,他记得中学课本里讲过,小鸟为什么两只脚要站在一根电线上呢?因为站在两根线上会形成闭环通路,它们会触电。 冉小乐微微一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就是那么做了,快乐地,成为一只触电的鸟。 谁也不知道安乐门在什么地方。 那个神秘的门主对他股掌中的一切操纵,都是靠一群和他同样神秘的人,准确地说,是暂时的人。 魏羽不止一次想杀了那些人,却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割烂剁碎了皮肉,他们能够钻进另一幅死亡的躯干,继续对他假仁假义地微笑,笑得狰狞且奇怪,宽厚地体恤他的造次。他可以杀死无数个廉价的他们,却无法真正消灭一个鬼魂。 是的,鬼魂,冉小安的鬼军,势不可挡的鬼军,像密不透风的乌云,笼罩住这个晴空万里的江山。 “主人。” 冉小安半睁开假寐的双眼,“有消息么?” “皇宫那边,还没有。” “那他呢?还没找到么?” “没有。” “嗯。”冉小安朝座下的小孩招了招手,“过来。” 张小悠又化作了一只小鸟,扑闪起翅膀飞到冉小安的身上,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手心。 “你想他么?” 小鸟“啾”地一声,冉小安没有笑,他每天都问张小悠很多遍这个问题,也几乎只问这一个问题。 “他去哪里了呢?他不想我么?他明知道我能看到鬼魂,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冉小安挠着张小悠的脖颈,痴痴地望着空荡无人的大殿,“这安乐门,就是送给他的,我叫平安,他叫喜乐,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不,不止一辈子…” 他放飞了张小悠,“继续找,盯着魏羽。” 张小悠落地即成人形,一个俊俏明媚的孩童外表,目光却是鹰隼般的犀利与成熟。“是。” “去吧。” 冉小安一个人回到大殿后的寝房,那里面燃烧着不灭的红烛,他换上了一袭同样红的喜服,暖帐下安静地躺着一个身着同样红衣的人。 冉小安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哥哥的遗骸拼凑好,他每日耗费无数内息维持他的尸身不腐,一如他还活着时的相貌。 “小乐,我回来了。” 冉小安坐到床边,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等久了么?今天张小悠回来了,你该看看他,他灵根强劲,我为他灌输了些精力,助他化出了人形,他今年十二了,长得真像张三。” 他幻想着那个人会对他说什么家长里短,冉小安牵起他的手亲了亲,嗔道:“哥哥真当我还是小孩子么?我自然不会那般对他了,但是小孩子惯不得,会宠坏的,就像哥哥待我那样。” “是是是,听你的,以后再也不凶他了。” “哈哈哈,哥哥也给我生一个啊,生不出来啊…”冉小安俯身在他唇间一吻,乖顺地趴到了他的怀中,生怕压坏他似地,身体放得极轻极缓,“没关系,哥哥有小安就够了,小安有哥哥,也足够了…” “谁!” 冉小安凌厉的双眸瞥向门外,“死后就不长眼了么!” 外面的人用只有他听得到的话说了些什么,冉小安从床上蹿了下来,一把拉开门,“你说真的?” “快!请…不是…”他匆忙地拉扯自己的衣衫,“我脸色如何?老不老?” 心跳如擂鼓,二十六年来前所未有的紧张,冉小安屏足了呼吸,看向了门外的鬼魂。 像,太像,可他不是。 对方开口叫他的那一声“主人”,如同一盆冷水,浇透了冉小安的心。 他伸手去触碰他,对方战战兢兢地躲闪了一下。 冉小安轻笑,“你为何怕我?哥哥从不怕我的,他还会笑话我。” 骇人的业火在掌中燃烧,映上了对方几乎和冉小乐别无二致的脸。冉小安突然便不忍心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下面,“你来。” 对方跪了下去,诚惶诚恐地去解冉小安的腰带,冉小安冷眼瞧着他,突然怒吼一声,一脚踹了上去:“不是这样!哥哥他倔得很,每次都须得我恳求才能得他垂怜,哪有你这般贱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冉小安回望屋中的人,“可我知道,他心里又是舍不得我的…” 他挥了一把火,“你退下吧,你和他,一点都不像,学不来的。” 对方如释重负般地走了,很少有鬼魂不惧怕他,冉小安回了房,从领口拽出那个贴身的“盘子”,颓败得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小乐…” 房门再一次被推开,未得到冉小安的允许。 “你又来做什么?放了你一命,还要找死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将冉小安钉在了地面上,他不想回头,却又忍不住回头。 “小安…” 冉小安不相信,不敢相信,他怕又错了。 “我回来了…” 冉小乐亦步亦趋地从背后抱住他,“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是他。 “去哪了?”冉小安静止了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我…回家了…” “回家?八年啊…”冉小安转过身,狠狠推开他,“八年!八年!你走了八年啊!” 冉小乐震惊了,他错愕了许久,颤声说道:“明明是八天,怎么会是八年呢?” “八天?” 冉小安哀戚地笑着,“哥哥,你看看小安,八天?” 二十六岁的少年生了白发,一双眼睛还是勾魂摄魄的漂亮,可他明显不是风华正茂的十八岁了。 “小安啊…”冉小乐跪了下去,颤抖的手臂环抱住他的双腿,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他,“如果我告诉你,我只离开了你,哦,不对,你只离开了我八天,你信么?” 男人的双膝磕在了冉小安的心尖上,他曾无数次发誓,只要他回到自己身边,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为什么抛下自己,他都原谅他,他都加倍对他好,永生永世。 “我信。”他没有犹豫,只是拉起了他,将他紧紧禁锢入自己的怀中,落下了八年来的第一滴泪,终于决堤般地痛哭出来,犹如当年那个幼稚顽劣赖在哥哥腿上撒娇打滚的小孩。 能够触摸到鬼魂,是上天赋予这个可怜孩子的唯一特权。 冉小乐回拥住他,鬼魂都是归顺于自己的肉体的,他感激冉小安留下了他那不堪的肉身,让他没有绕弯,直抵他梦寐不忘的家乡。 不想再解释,解释又如何?这对他的小安不公平。 冉小安哭了很久,久到能将这八年来的思念说尽,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可冉小安的世界,终于拨乱反正,归于了最初的模样。 “宝贝儿…”冉小乐搂着他的脖子摩挲,冉小安的身体火热,可他却依旧那么冰凉。 小安不顾一切地亲吻他,爱抚他,冉小乐喘息着凝望他深潭般的双眸,“你不问问我么?” “那哥哥呢,不问我么?” 冉小乐摇了摇头,小安笑了,再一次低头去寻他的唇。 当冉小乐做好了承受弟弟汹涌爱意的准备,小安却停下了。 冉小乐有些不解,小安怜惜地抱起他,灵魂没有重量,轻得好似一只纸鸢,仿佛怕他要飞走似地,冉小安紧了紧手臂,指着床上的身体说道:“小乐你看。” “我?” “对啊,你只有进了肉身,我才能拥有你。” “为什么?” “我阳性太强,会将鬼灵覆灭的,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不能。” 冉小乐聆听着他胸口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宛如一锅煮沸的开水,而他想将手伸进去,去取一枚坠入其中的铜钱,不怕烫。 “红衣。” “喜欢么?” “挺好看的。” “那我呢?我还好看么?” 冉小乐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似乎答非所问:“我好喜欢。” 小安温柔地笑了。 “总不能忍一辈子。” 小安在他额头啵了一口,“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小安笑了笑,眼角挤出一丝浅薄的皱纹,“你叫一声相公。” “相公。” “哥哥不害臊了。” 冉小乐探上头去亲他的下巴,“小安,我爱你。” 冉小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不恨他走了八年,他只是如履薄冰,怕再弄丢了他。 “我爱你。” 冉小乐满足地微笑,“可以告诉我了?” “嗯。”冉小安轻描淡写地说道,“有办法,但需要段溪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锵锵,这不就回来啦,大家受惊啦~ 第60章 天仙也是会吃瘪的 直到方槿的呼吸逐渐沉重下去,段溪才敢睁开眼睛,小心地翻了个身,痴痴地凝望着身边人的睡颜。 不似平日里的眉头深锁,睡梦中的方槿看起来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单薄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偶尔惊颤一下,但随即又会安静下去。月光被他纤长的眼睫阻挡了去路,在那俊美无俦的脸上洒落一层浓密的阴影,衬得高挺的鼻梁宛如雕刻出来的一般,精致得不可方物。 霞姿月韵,美如冠玉,双瞳剪水…段溪一直以为,把他微薄的词汇都安在方槿一个人身上,都吝惜了古人的赞美。 他忍不住用手指触碰了一下那小巧玲珑的鼻尖,全身打了一个激灵,缩回了手,自己偷偷傻乐了起来。 “看够了么?” 段溪吓了一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阿槿,我…你没睡啊?” “睡了,又被一个呆子的笑声吵醒了。” “啊?”段溪帮他掖了掖被角,抱歉地抿起了嘴唇,“对不起…” “这么热的天你给我盖什么被子!”方槿嘴上数落着,却忘了明明就是他自己让段溪添的铺盖,“对不起对不起,就知道说对不起!谁要你说对不起!” “阿槿,你别气,是我错了。” 方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你还道歉!” “阿槿,你怎么了?” “我问你,为何看我?” “因为…你生得好看。” “就因为我好看?” 段溪直觉若是承认了,方槿断然会生气,可他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方槿白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生得好看的人多了,你都去看么?” “我…不是…只有你好看…”段溪嘴拙得很,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只得讨好地去拉他的衣袖,可谁知方槿的亵衣并未系好,这一扯竟直接拽脱了下去,露出了那白璧般的肩膀,以及,胸前的半抹春光。 段溪恍惚了,他一时竟分不清,眼前的和天上的,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皎月。 他张着嘴,没发现自己的呼吸已经急促起来,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双眼却直勾勾地由那弱柳般的脖子看了下去,平而缓的锁骨镶嵌在匀称的肌理上,牵连起扎实有致的胸膛。段溪这才知道,方槿的瘦弱,只是看起来而已。 “哈…” 段溪猛然回神,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阿槿,对不起…我…”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样不好,毕竟,就算他是被鬼迷了心窍,也的确就是故意的。 “我…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只喜欢看你…只觉得你好看…” “段溪…”方槿俯首于他的耳畔,问了些什么,段溪咬着嘴唇不回答。他想,但他不能,因为那是方槿,是高高在上的方槿,是他从小到大恨不得捧在手心中呵着气珍惜的方槿,只要动了那个念头,他就感到莫大的罪恶,纵是忏悔,也不能让他谅解自己。 “阿槿…” “你想么?” “我…”段溪鼓起肉嘟嘟的腮,声如蚊蚺地说了一个字:“想。” 可他不会撒谎,从来就不会。 方槿莞尔,鼻尖在他耳鬓轻轻摩挲着,“若是我也想呢?段溪,你愿意么?” 月光下,段溪的小脸,如涨潮般,肉眼可见地红了。 “阿槿你…开心就好…” 方槿笑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衫,侧身躺下,“我知道了,睡吧。” “阿槿,你不生我的气么?” “都是大男人,打个赤膊,有什么可计较的?” “嘻嘻…” “就知道傻笑。” 段溪眯起大眼睛,为方槿盖好了被子,“夜间露重,还是不要贪凉。” “嗯。有点冷。” “冷?”段溪挠了挠头,“你方才不是还嫌热呢么?” “我现在冷了不行么?” “可以可以,你别气…”段溪拿起自己的被子又为他覆上了一层,“好些了么?” 方槿咬着牙,“还冷。” “你别是病了吧?来,我给你看看。” 方槿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拽入了被中,骑跨在了他的身上,揪住他的衣襟,对着他的唇便压了上去,他只是气不过,自己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要靠色相去勾引诱惑一个不解风情的傻子。 “阿槿…” 方槿在他下唇咬了一口,用力推开了他,任由他的头磕到坚硬的床板上,气鼓鼓地对着墙壁躺下,顿时觉得,这面泛黄的烂墙都比身后的某人可爱耐看些许。 “蠢货!呆子!木头!” 段溪摸着自己的嘴唇,再傻的人也该明白了,他心中窃喜,小胖手轻轻滑上枕边人的腰,“别气了…” “滚开!” “阿槿,别气了…”他鼓起勇气在他肩头吻了一下,“我错了,别气了…” “哼!”方槿转了回来,缩进了段溪的胸口,“睡觉!” “好。”段溪笑着拥住了他,心中洋溢着如获至宝般的幸福。 方槿从不是睡懒觉的人,而且他也睡不了懒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蓦然睁眼,月色尚在,仍是深夜。 方槿站在门口,回望了一眼屋中酣睡的段溪,低声道:“何事?” “主子,有客人来了。” 不祥的预感涌入心头,“不请自来的么?” “是。” “破了天香阁的阵法?” “是。” “冉小安的人?” “他说,要见主子,还有…”凌弃迟疑了一瞬,“段公子。” “我先去,你在这里守着他。” “主子…” “别废话。” “是。” 方槿见到来人时,还有些讶异,“你是…那只小鸟?” 孩童纯真地笑了笑,“方阁主好眼力,在下张小悠,深夜造访,还望见谅。”他乖巧地作了一揖,“不知方阁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冉小安座下,还有活人么?” “你怎知我是活人?” “死人都是一副面孔。” “是哦…”张小悠四下环顾,“段公子呢?我家主人可想他得紧呢!” “冉小安会想别人?” “从前是不想的,现在想了。” 方槿盯着张小悠,目光中竟溢出了一丝冰寒,“这是何意?” “啊,方阁主,你误会了。”张小悠摆着手,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别是以为,我是来杀人的吧?” “不然呢?” “主人从不许我杀人,他自己也不杀人,更不会杀你和段公子。”张小悠小鸟习性未脱,晃了晃脑袋,笑道:“若非如此,你们还会平安八年么?” “笑话,冉小安不杀人?” “他讨厌血,一向都是借刀杀人。况且…”张小悠突然敛起笑靥,“况且,小乐哥哥不喜我们害人,他会生气的。” 方槿沉吟片刻,“冉小安不在,你又是如何破得我天香阁阵法的?” “阵法?我没破啊,直接来的。” 方槿更加诧异,“什么叫直接来的?从哪来的?” “当然是安乐门啊!” “安乐门在哪?” “哦对,我忘了,你不知道。” 张小悠转了转大眼珠,“不急,马上就带你见识见识。” 方槿默然,自斟了一杯茶,“你是来做什么的?” “你的手下没说么?我家主子,有求于段公子。” “求什么?” “小乐哥哥回来了!”张小悠高兴得化为了一只小鸟,欢脱地在厅中飞腾了起来。 “你说冉小乐回来了!真的?死的活的?” 张小悠飞落到房梁上,又化回那个俏皮的孩童,一条腿甩呀甩的,“现在还是死的,只有主人能看到他,段公子若是帮了忙,就会活了。” “怎么帮忙?” “不知道,主人不愿告诉我。” “不会伤到段溪么?” “我说过,小乐哥哥不允我们伤害他的朋友,我们最是听他的话了。” 方槿嗯了一声,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我做不得主,这要问过段溪的意思。” “方阁主也是有情人呢!” “你年纪不大,和谁学的这般说话?” “小鸟十二岁,承让了。” “嗯。”方槿自己本就少年早成,也不欲与他多言,“等段溪醒来,我就去问他。” “我愿意!”段溪急匆匆地跑过来,身上只着了一件内衫,他还有些气喘,“阿槿,我愿意过去,只要能救小乐哥哥…” “谁让你跑过来的?凌弃!” “主子。”凌弃单膝跪下,“凌弃不周,请主子责罚。” “阿槿,你别怪他,是我…”段溪牵起方槿的手摇了摇,“你一起来,我便睡不着了…我担心你…” 方槿褪下自己的外衫为他披上,“下次不许了,知道吗?” “嗯。” “起来吧。”方槿对凌弃道,“是我心急了。” “咦?”张小悠从房上跳了下来,蹿到了凌弃面前,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凌弃纹丝不动地站着,手却紧握住腰间的长剑。 “你是凌拾么?” 凌弃一惊,“你说什么?” 张小悠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方才没有仔细想,这么一瞧还真有可能!哈哈,主人曾助凌弃显身,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说他还有一个兄弟,主人告诉他,他哥哥是为方阁主做事的,不是你么?” “我是凌弃。” “嗯?”张小悠狐疑地歪着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作罢,“算了,不管你是谁,你也一同去吧,你的玉佩还在主人那里呢!” 凌弃看向方槿,“还望主子帮凌弃将玉佩拿回来。” “你自己的东西,为何让我拿?” “求主子成全。” 方槿冷笑一声,拂袖坐到主位上,“凌弃。” “是。” “我要你去,找冉小安,将你自己的玉佩拿回来,不可假手于他人。” “主子…” “这是命令!”方槿望着他,目光坚韧且决绝,“我从未强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权当报答我当年对你的恩德。”他又看向段溪,幽幽地说道:“你若是敢帮他,便莫要指望我再理你。” “主子,我…” “凌拾。” 方槿说出这两个字,威严地睇着他,穿透他的双瞳,宛如看到了一番不堪入目的过往在逐渐褪色,扒了皮,只剩下殇。 “错了就是错了,赎不了的罪,你也逃不了。” 凌弃全身颤栗着,他缓缓跪了下去,叩首,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了那个字,“是。” “嗯。”方槿阖目,“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好,小溪,你准备一下。” “嗯!” 方槿牵着段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张小悠嘎嘣嘎嘣地嗑瓜子,眨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大厅中央掩面痛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方阁主和小溪的攻受问题。。。 随便啦,大家开心就好(*/\*) 第61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没有人知道安乐门到底在哪,上天入地,挖坟掘墓,魏羽几乎将他所及之处都寻了个遍,却连根头发丝都不曾见到。因此,当方槿听到张小悠要去天香阁的灵堂时,着实大吃了一惊。 “你是说,安乐门的入口在天香阁?” “之一。”张小悠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狡兔三窟,皇宫也有一个,大漠还有一个。” “为何不告诉我?” “不想告诉你呗。” “冉小安在我身边八年,为何不来见我?” “不想见你呗。” “那他又为何…” “不想不想不想…”张小悠回头瞄了他一眼,“方阁主,主人的心思我猜不得,你也别猜了。” “不是…” “方阁主,你别多心。”张小悠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主人不是为了护你,他是为了找段旸,这样方便些,仅此而已。” 方槿话到嘴边,又被呛了回去,只得无奈作罢,“如何进去?” “嗯…让开些。” 众人退散,张小悠闭目念了一个诀,脚下虚划,“东行十七,南行十三,“开!” 偌大的灵堂毫无反应,张小悠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啧,怎么又记错了!”他转过身,对其他人满怀歉意地笑了笑,“嘘,大哥们行行好,莫要告诉主人,不然我又要被责罚了。” 他说完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开心地打了一个响指,“这次一定不会错了!” “东行十三,北行十七,开!” 灵堂宛如一袭垂幕向两侧拉开,映入眼帘的,是恍如隔世般的肃杀。 枯藤,老树,昏鸦。 “这里常年不见天日,阴气极重,你们跟紧我。” 方槿点点头,攥住段溪的手,将他向自己身侧拽近了些,对凌弃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当心。三人默不作声,随着张小悠往结界深处走去。 “到了。”张小悠将他们引入阴暗的厅堂,“你们且坐,我去请主人。” 他又化作一只小猫头鹰,扑闪了两下翅膀,向着屋外飞去。 方槿幻想过无数个与冉小安重逢时的场景,愤怒的,痛苦的,歇斯底里的,却唯独没有现在这般,平和的。 冉小安看起来沧桑了很多,容颜几乎未改,只是明显消瘦了不少,许是忧思过重的缘故,耳鬓生了一缕白发,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棱角,甚至带着一抹淡薄的浅笑。他一袭黑色的劲装,步履沉稳有力,朝着他们缓缓走来,只是他的目光明显没有看向客人,而是温柔地瞧着身旁,时而莞尔一笑,方槿顿时便明白了,全天下只有一人能洗脱冉小安的满身戾气,而他就在那里。 “小安。” “嗯?”冉小安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来,“方槿,好久不见。” “你…长大了。” “二十六了。” “嗯。” 相顾无言,二者都是冷心冷情之人,八年未见,彼此难免疏离尴尬,倒是段溪先开了口:“小安,这里…没有其他人么?” “特别多,可是,你们看不到。”冉小安勾了勾唇角算作笑意,锐利的目光瞥向方槿身后的凌弃,“你的玉坠,我给了另一个人。” 凌弃双拳紧握,垂首不语,冉小安也不甚在乎,“若是你想见他,我成全你。” “我…” “你再想想,不急。”冉小安朝凌弃身侧瞟了一眼,遂即移开了目光,“几位累了吧?先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方槿完全猜不透冉小安的心思,他从座上站起,问道:“小安,冉小乐在么?” “在。”冉小安笑了笑,“哥哥在看你呢,让我问候你。” “好。”方槿朝他空虚的右手边作了一揖,“我也愿他安好。” “他很好。” 段溪还想再问些什么,冉小安状作不经意地与他对视了一眼,抬起手,貌似去揽了谁的肩膀。方槿知道,这个眼神是冉小安的难言之隐,他拉住段溪的衣袖,贴近他低声说道:“他会去找你的。” 段溪咬住嘴唇,欲言又止,轻轻点了点头。 安乐门见不得太阳,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方槿和段溪回房躺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入睡,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一阵窸窣的敲门声,却不是冉小安的声音:“段公子,主人有请。” 方槿开了门,“我可以同去么?” “方阁主还怕主人会加害段公子不成?” 张小悠侧身让路,“随你。” “阿槿,别担心…”段溪挽起他的手臂,憨憨地笑了笑,“走吧。” 方槿何尝不深信冉小安绝无歹意,天下人的死活本就与他毫无干系,可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爱上段溪,像爱方桐一样爱段溪,也像害怕失去方桐一样害怕失去段溪。他恨自己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可那种痛如同噩梦般钻心蚀骨。他三十二岁了,辗转反侧二十六年,好容易能在段溪枕畔安眠,他不能,也不愿,再次承受了。 “抱歉。” 张小悠回眸一笑,“方阁主的心思,主人省得。” “到了。” 张小悠又飞走了,冉小安倚着门扉望向房间内,听见他们过来,才象征性地偏了偏头。 “对不住。”他的眼睛始终凝滞在房中的某个角落,声音很低,似乎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人。“本该我去探望,可我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只能等他睡下,请你们来此。” “嗯。”方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平躺着一个久违的熟人。 “不容易吧?” “不容易,尤其是内脏,全烂了。” “那他呢?他在哪?” 冉小安扬了扬下巴,幽黑的眸子中溢满了深情,“在那,站在我这里,才能看见他。” 方槿并没有过去,“你要做的事,必须瞒着他?” “是。” “为何?” “因为他不会答应。” “他早晚会知道。” “已成定局的事,他没有办法。” “你要怎么做?” 冉小安沉默了一阵,“我要将我的金珠,分半颗给他。” “冉小安你疯了!” 方槿隐约猜出了这个结果,然而他也一直隐约抗拒着这个结果,正因为他知道冉小安对冉小乐的爱有多一意孤行。八年前他可以不留情面屠尽天下为他陪葬,八年后他也可以从容不迫牺牲自己换他重生。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么?”他揪住冉小安的领口,哑着嗓子骂道:“金珠离体,你就彻底没命了!” “一个时辰之内,我能用法力续命。”冉小安淡定地说道,眼神终于由屋内移开,掠过方槿,游离到了段溪脸上,“一个时辰,我把命交给你。” “小安…我…我不行的…”段溪红着眼睛拼命摇头,“我担不起…” “段溪,天下神医,只有你不存二心,也只有你能帮我。” “冉小安!”方槿捏住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失败了,冉小乐他一个孤魂如何独处于世?你怎么敢…” “舅舅。” 方槿错愕地松开了手,疑心自己幻听了,“你方才…唤我什么?” “舅舅。”冉小安重复了一遍,轻叹了一口气,“我保留他的身体,就是在等这一天,半颗金珠可助他回归肉身,我不想小乐他一辈子活在阴暗的幻境里,我要和他浪迹天涯,带他去草原,去大海,去高山长河,去峡谷垅川,我要和他共度余生,百年是不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这枚破珠子,若不能和他生同衾死同椁,我活着也没有半分意思…”他笑了笑,哀求地望着方槿,“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段溪他可以,我信,你也信。” “小安…” “段溪,若是方槿死了,你还活么?” 段溪悄悄拉下方槿拽住冉小安的手,“不活。” “我真羡慕你。”冉小安抿了抿嘴唇,又看向了屋内,“从小到大,都是哥哥迁就我的任性,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段溪,算我求你。”他喃喃地说,澄澈的眼神中是一丝不苟的坚定。 这是冉小安第一次示弱,也是唯一一次。 段溪说不出拒绝的话,方槿更是哑口无言,注定呜呼哀哉的爱情,注定误入歧路的爱情,注定一波三折的爱情,一腔孤勇,两个人,一个披荆斩棘地给予,一个奋不顾身地接受,他们这些做朋友的,做亲人的,除了送他们一程,再也无需赘言。 “好。” 小安笑了,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多谢。” 方槿在门外对着空泛的暗夜发呆,寒鸦飞过,他突然有点想笑。 “姐姐,小安越来越像你了…” 异样的金色骤然从背后席卷而来,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染亮了整片天空,方槿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西边日出的错觉。 “段溪,出什么事了?” 方槿想要回身,奈何这光刺目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瘦骨嶙峋的人簇拥而来,脸上挂着悲彻却统一的笑意。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穿透他,路过他,无视他,前赴后继,如扑向烈焰的飞蛾,一个又一个,消融进了那漫无边际的洞火烛天之中。 他们不是人,是鬼魂,见不得光的东西,最向往太阳。 冉小安不是靠威慑谁来操纵这些阴魂的,他们是心甘情愿地,膜拜于他,俯首于他,为他生为他死,他予他们以希望,比命还重要的希望,他看见他们,听见他们,无情地摧毁他们的存在,却也同时,宽厚地抵消他们的孤独。 冉小安就是他们的神,聆听他们无人问津的故事,金珠的光芒,即是福泽,庇佑他们,向死而生,虽死,尤生。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神,要将自己殒灭了。 他不想普度满目疮痍的众生,他只想被那一人拯救。 方槿望着那些痴痴傻傻的死人,痴痴傻傻地走进他们的圣堂,痴痴傻傻地奔赴往生,却只能报以悲戚的苦笑:“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喟然,罢了。 一个人在他面前驻足,方槿吓了一跳,随即平定了心神,“你是…”他笑了,“真像啊。” 对方有些局促,方槿指了指身后的金光,“怎么,你不去?” “那里不是家。” “你要等他?” “嗯。” “不恨他?” 对方捧起腰间的玉坠,一对小鱼,完璧归赵。 “我想他。” 方槿哈哈大笑,“你的信仰不是冉小安,是活着的人啊。” “他好么?” “你不是见到了吗?”方槿向前了一步,眯起那双绮丽的眸子,“不好。” “我想他。” 他只是不断低吟这三个字,奈何方槿帮不了他。 “我是方槿,幸会,凌弃公子。” 对方哭了,虽然没有泪。 “我想他。” “嗯。” 光线渐渐暗淡了下去,对方的身影不见了,鬼魂不见了,热闹不见了,黑暗笼罩,一切都像是美好韶光下一场无痕的南柯,梦与幻与现实,终究是分不清,谁忤逆了谁,谁蛊惑了谁,谁又夺走了谁。 “阿槿!你在哪!” 段溪的呼喊让方槿倏然清醒,他冲进房,扶住四处摸索的段溪,“你怎么了?” “眼睛…看不见了…”段溪握住他的手,宽慰一笑,“别担心,过几日便没事了。” “好。”方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心疼地将他的头压入胸口,“他们怎么样了?” “小安失了半颗金珠,内力又几乎耗尽,身子虚弱得很,借着金光,我看到了小乐哥哥,小安大概是想办法让他昏睡了,半颗金珠化在了他的体内,依附了肉身,不知何时能醒来。” 方槿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回房休息,我照顾他们便是。” “我留在这里吧。” “你都瞎了,还逞强呢!”方槿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有事我会问你,好么?” “嗯。”段溪拥着他的腰,在他怀中蹭了蹭,“阿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么?” 方槿在他蹙起的眉心一吻,“会的,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 PS:第35章在很久以前由于未被网审而莫名被锁了,并且毫无提示,搞得我现在才发现唉╮(╯▽╰)╭ 不过现在没问题都已经解锁啦,没有看到的小可爱可以补看一下哦~(话说没被审核又不是人家的错哼!气死宝宝了╭(╯^╰)╮) 第62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 将段溪送回房,方槿命凌弃守着他,自己又马不停蹄地返还。床上平躺着两个熟睡的人,冉小安额头上的青筋暴起,面色苍白如纸,甚至还比不上方才见到的那些鬼魂。可以看出他全身都卸了力,唯独那只手,还紧紧攥着身旁人的,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母胎的脐带,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期冀。 比起冉小安,冉小乐此时倒更像一个康健的活人。其实让一个鬼魂显身哪里需要半颗金珠?冉小安仅用一点点灵力便能助张小悠幻化出人形,仅用一点点灵力便能让那些幽灵游刃有余地穿行于任何死尸之上,只不过那些都是暂时的。对于冉小乐,他唯一的爱人,冉小安不愿用无数累积的暂时来维持天长地久,他就是要一劳永逸地让他彻底活过来,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毁灭他自己。 他追求的是永恒,各方面的,真正的永恒。 纵使他再怎么否认,他的固执,也像极了他父亲。 方槿为他擦了擦汗,冉小安却突然醒了。 “是我。”方槿将手掌轻轻罩住他的眼皮,“你太累了,歇着吧。” “水。”冉小安只说了这一个字,被他浓密的睫毛扑闪过手心,方槿猜测,他怕是再也睡不着了。 八年,他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么?睁着眼,漫长地等待着遥不可及的,天明。 方槿为他倒了一杯水,扶他起身,喂他喝了下去,“还早,再睡会儿吧。” 冉小安摇了摇头,痴痴地凝视着床内的人,“他怎么样?” “段溪说,已经无碍了。” “嗯。”冉小安乖顺地蜷缩进哥哥的怀中,温柔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方槿,你回去吧,我陪他就好。” “你的身子…” “无妨。” 方槿拗他不过,也忧心段溪的眼睛,“好,有事派人去找我。” “多谢。” 方槿莞尔,“别道谢,我不习惯。” 冉小安心无旁骛,他枕着手臂,宠溺地为哥哥挽起耳鬓的碎发,生怕惊醒了他,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满足地在他颈间一吻,“小乐,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他就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看越喜欢,喜欢这张爱了十六年的脸,更喜欢这个如何都不会让他感到厌倦的人。冉小安有时自己也不明白,他说不清哥哥哪里好,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实男人如此痴迷,情到深处,也没有必要说清楚。冉小安从不磊落,但他一向坦率,心之所往,即是缘由。 “嗯…” 怀中的人微微蹙起了眉头,冉小安欣喜若狂,“张小悠!” 小猫头鹰极具灵性,不必主人吩咐,直奔段溪房中飞去。 见到冉小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尘埃落定了。 “小…安…” 这具躯体太久没有活动过,冉小乐很艰难才唤出弟弟的名字,他的眼睛凝滞在冉小安的脸上,泪水顺着脸颊像断线的珠子,那目光分明就是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嘴唇不听使唤,嗓子不听使唤,满腔肺腑之言也不听使唤,终究只是费力地抬起手臂,仅仅挤出了一个字:“抱…” 小安失笑,死死搂住了他,像哥哥抱自己一样抱他,用力,再用力,让我感受到你那活生生的心跳,让我将你揉进我的骨血,再也别想分离。 久违的拥抱,就这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简单渴望,冉小安朝思暮想,八年。 冉小安在爱人的胸膛里嚎啕大哭,仿佛十岁时那个耍赖打滚害怕哥哥扔了他的小孩,冉小乐也哭了,他心疼他的小安,为他负尽苍生,为他熬烂岁月,为他青丝成雪的,宝贝小安。 段溪蹲在地上掩面垂泪,方槿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难得团聚,你怎么这样?” “阿槿,看到他们在一起…我…我高兴…” 方槿笑了,“你都瞎了,看谁啊?” 段溪撅了撅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摸索方槿的脸,“阿槿,你也别哭了…” “傻子,真瞎假瞎啊…”方槿偏过头迅速拭了一把眼角,轻咳了一声,“去为他诊脉吧,可以么?” 段溪笑了笑,牵起了他的手,“嗯。” 方槿扶着段溪坐到床边,冉小安直接将冉小乐的手送了过去:“先看我哥哥。” “好。”段溪执起冉小乐的手腕认真听了一会儿,露出欣慰的笑容,“金珠果然是神物,半颗便能…” 嘴被方槿捂住,段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那“金珠”二字,着实被冉小乐妥妥地听了进去。 其实瞒得过初一又怎能瞒得过十五?冉小乐不是傻的,他又何尝发现不了弟弟这几日的不对劲?他假设过无数种可能,想到小安会耗尽内息,甚至想到小安会不惜伤害方槿和段溪,他想了很多,却唯独没有想到,冉小安,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割让了自己的半条性命。 冉小乐再无知,也知道金珠不是想切几刀就切几刀的大饼,那是上苍馈赠给小安的灵魂,流淌在他体内,催动着他生生不息的血液,让他不死不灭,冉小安可以没有心脏,却不能没有金珠。 强行逼出金珠,强行将它一分为二,强行停止自己的呼吸,冉小乐望着面前这个憔悴的男人,心口就像被石磨碾碎般,疼得泛酸。本就模糊的眼睛,更是止不住泪如雨下,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弄痛了宝贝小安,更恨自己,感同身受不了他的痛。 “哥,别哭了,乖。”小安为他抹着眼泪,嘴唇在他脸颊上爱抚地摩挲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难受,我也难受啊。” “疼…”冉小乐颤抖的手极力触碰到弟弟的胸口,“小安…疼…” “不疼。”冉小安捉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顽皮地挠了挠,“真的,不信你问段溪,容易得很。” 方槿拍了段溪一下,段溪抿了抿嘴唇,破涕为笑,“小乐哥哥,是…很简单的…小安就睡了一觉…” 金珠离体时冉小安那痛不欲生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段溪说不下去了,他不会扯谎。 好在冉小乐没有深究,他不信,但小安想让他信。 “我开些方子,过些日子便无碍了。” 还是说实话自在,段溪总算松了一口气。 “主人…” 张小悠来得正是时候,冉小安忙不迭朝着门外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孩招了招手,“哥哥,你看谁来了?” “啾!” 张小悠飞着打了一个转,又落地成人,兴冲冲地跑到冉小乐身前,刚想去拉冉小乐的手,又被冉小安一个眼神唬了回去,他委屈地嘟了嘟嘴,“小气鬼…” 冉小乐的胸脯起伏着,脸上漾出一层浅浅的笑意,“和…张大哥…真像…来…” 张小悠得意地瞧了冉小安一眼,化成一只小鸟,飞到了冉小乐的手上,蹦跶蹦跶个没完,“啾啾啾!啾!” “张小悠!你老实点!”冉小安一声呵斥,“过来!” “没事…我…高兴…” 冉小乐摸了摸张小悠的脑袋,“他…刀子嘴…不理他…” “啾!” 冉小安见哥哥展露笑容,心中大喜,嘴上却嗔道:“好啊,日后又有人给你撑腰了,不怕我了是吧?” “啾!”张小悠在冉小安的手背啄了一下,示威似地转了一个圈,“啾啾!” “你…” “小安…你都…二十…六了…还和小孩子…抢…醋吃…” “哥!” 冉小乐捂住张小悠的眼睛,缓慢地扬起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我…懂…” “小乐…” 冉小安笑着捏住他的下巴,反客为主地将唇覆了上去,他现在无比感激自己做出的危险决定,半颗金珠在哥哥体内和他连了心,这个男人,从此以后,再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了。 冉小乐虚弱得很,不多久便又睡了过去,冉小安令张小悠先将段溪送走,自己和方槿说了会儿话。方槿回到房间,油灯未熄,段溪抱着膝盖,在床上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槿褪了外衫坐到他的身边,双手挽住他的手臂,轻轻靠到了他的肩上。 “眼睛好些了么?” “嗯,还有些模糊。” “在等我么?” “嗯。” “小溪,你高兴么?” 段溪捧起他的发丝,凑到鼻尖去嗅那独特好闻的清香,“阿槿,我好开心,小安能重新快乐起来。” “那你为何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万一…我是说万一,段旸来了,小安失了半颗金珠,他若是再…” “兵来将挡吧。”方槿捏了捏他的小肉手,与他十指紧扣,“小溪,我活了三十二年,总算是明白了,前路无常,与其忧虑难安,不如对酒当歌。” 段溪笑了笑,“阿槿,我能问吗?小安和你说了什么?” 方槿没有回答他,只是坐正,一丝不苟地凝望着他,“段溪。” “嗯?阿槿,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若是不…” 方槿吻住他的唇,阻挡了他不着边际的废话。 “我们成亲吧。” 段溪怔了半晌,又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嘴巴,方槿纳罕地抢过他的手,“你做什么!” “我…我…”段溪一边泪如泉涌一边嘻嘻傻笑,“我…我看看是不是做梦…阿槿,是真的…是真的对吧?” 看着他白嫩的腮边那两个热辣辣的巴掌印,方槿掩唇,“傻子。” “阿槿…” 方槿不知为何,竟有些无地自容的羞赧,他扯起被子捂住头,“累死了,睡觉!” “哦。” 段溪偷偷钻了进去,偷偷搂住方槿的腰,怕他生气,只能在心中偷偷唤了千万声那个痴心妄想了十几年的称谓。 娘子。 整夜,方槿的脑海中都徘徊着冉小安的话: “舅舅,我要娶小乐为妻,我不是在征得你的允许,那盏高堂之茶,你若愿喝,我便敬你。别对我说方桐,更别对我说什么百姓纲常,我是杀过不少人,可除了哥哥,我不觉得亏欠任何人。你爱段溪,我知道,你有顾虑,我也知道。但是方槿,人活在世,说到底,不就是聚散离合,爱恨悲欢这点事么?知心人难遇,既然遇到了,又为何不去珍惜?你管他是谁的儿子,管他从哪来,又管他是男是女?和心悦的人在一起,才不嫌命长…”冉小安最终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进去陪他了,你好自为之。” 方槿那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望着那个颀伟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少年,早已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段溪,你睡了吗?” “等你睡着,我再睡。” 方槿翻了个身,用璀璨如星的双眸注视着他,“你爱我么?” “阿槿…” “爱么?” 段溪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爱了…好多年了。” 方槿笑了,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沉浸在他柔软温暖的怀抱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谢谢。” 第63章 如胶似漆的小日子 冉小乐的身子虽然已无大碍,但毕竟是一具卧床了八年的尸体,整个人僵硬得犹如一块铁板,还须得精心调理才能逐渐康复。 冉小安每天都为他仔细擦拭身体,他肌肉松弛,偶尔会失禁,冉小安就跟没事人似地给他把屎把尿,将一切整理妥当,绝不假他人之手。日子久了,冉小乐也不觉得羞耻,只是有点想笑,自己此番好似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一样,幸而有这么一个可心的小棉袄,才不至于成了那无所依的空巢老人。 “哥,什么事这么高兴?” 冉小安每日废寝忘食地和他聊天,也不嫌他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逗小孩似地谈论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自己烦了他也不会烦,仿佛要将八年的思念倾诉干净。时间一长,冉小乐被逼得也能正常说话了,只是面部表情还不好控制,许是太幸福的缘故,总是喜形于色,然后又被男人抓个正着。 “我高兴啊,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弟弟。” “是夫君。”冉小安笑着纠正了他,扶他起身,为他褪去全身的衣衫,勾住他的膝弯将他抱了起来,“夫人,水烧好了,相公帮你洗澡。” “不正经。”冉小乐无力地锤了他一下,娇涩地问道,“你受得住么?” 冉小安低头在他唇上一吻,“八年都熬过来了,再坚持一阵子算什么?” “其实…应该…没关系的…” 这赧然的柔声细语简直就是蓄意的撩拨,见他乖乖依偎在自己怀中,羞得面红耳赤,冉小安体内的火苗顷刻燎原,奈何段溪再三叮嘱,一定要忍耐,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他深吸了几口气,无法,只得先将他放入浴桶之内,自己跑去门口吹了好一阵子凉风,待欲望稍稍偃旗息鼓才敢回去,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功亏一篑了。 冉小乐用手慢慢掬起一捧水,咧着嘴朝他傻笑,仿佛一个返璞归真的无邪少年。 “小安,水好暖和呀。”他邀功似地张开双臂,宛如一只求主人摸头表扬的小狗,“你看,我的手,它听我的话了!” 冉小安只顾直勾勾地盯着他,胸腔中的猛兽叫嚣着要突破牢笼,他听不见哥哥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轻易便被这个男人勾引了。 姜太公钓鱼,对方仅用了一支没有鱼饵的直钩,他这条大鱼,还是急不可耐地咬了上去。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 冉小安一个箭步冲向他,也不顾被淋湿的衣裳,跳进巨大的浴桶,按住他的脖子便吻了上去,唇舌缱绻在一起,他吮遍他口中的每一个角落,想要怜爱他,想要珍惜他,想要享受他颤抖而急促的呼吸,想要喝下一碗迷魂汤,着了魔,再也不肯平息。 “唔…” 直到他听见一声由于疼痛带来的呻|吟,冉小安才恍惚恢复了理智,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酿成大错,伤害了最爱的人。 他早已不是那个由着性子血气方刚的少年了,在失而复得那一天他便立了誓,要护爱人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他放开他,嘴角牵扯出一道银丝,冉小安喘着粗气,不甘地在他唇上狎昵着。他又愣了一下,飞快蹿出浴桶,愤怒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甩了甩头,“不行,不可以,不行…” “小安…”冉小乐伸出手,轻轻牵住他的小指,声音瓮瓮的:“我…我愿意的…” “哥…”小安环住他,在他脸颊上轻吻着,“对不起…我不想欺负你的,我只是太喜欢你了…对不起…小乐…对不起…” 冉小乐靠在他的肩膀上笑了笑,“你若是不想,我才难过呢。” “我都快要想疯了。” “那我…我好好养身子。” “嗯。”冉小安扭过他的下巴,覆上他的唇,“小乐,我爱你。” “我也…爱你。”冉小乐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满脸都氤氲着甜蜜的绯红,“你快进来,别冻着。” “哥,你可饶了我吧!”冉小安失笑,随意换了一件薄衫,他卷起袖子,“来,我给你洗头发。” “哦,好啊。” 一个澡算是艰难地洗完了,冉小安为哥哥擦干身体,又将他抱回床上让他趴好,手掌搓热了段溪给的药膏,轻柔地为他按摩起来。 “还是太瘦了,怎么能胖点呢?”小安在他突起的肩胛骨上亲了亲,熟稔地为他拿捏起后颈,“我再去给你下碗面吧?” “可别。”冉小乐痒得瑟缩了一下,笑道:“每顿都胡吃海塞,我现在还撑着呢,吃不下了。” “那你怎么不长肉呢?” “天生的吧,我爹就瘦。” “你爹?那不就是我岳父?” “你呀…”冉小乐扭着头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都…”他想了想,“多少年了,算不清,反正孙子也该抱上了,希望他和娘能忘了我,安好吧。” “忘了你还会安好?” “你当谁都像你?一根筋。”冉小乐叹了口气,“人啊,是知变通的,有些事情想来无用便干脆不去想,一辈子也就凑活着糊弄过去了。” “哥,你难过么?” 冉小乐摇了摇头,“其实这样挺好的,相忘于江湖,总比让他们挂念强。” “你若是想他们,我们可以回去啊。” 冉小乐神色一黯,“我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 “小安啊…”他沉默良久,终于悠悠地问出口:“若我告诉你,我…我本不属于这里,你信么?” “信。” “你信?”弟弟的不假思索让冉小乐有些诧异,“你都不问我…” “哥哥想说么?” “你想听,我就说。” “那好,一会儿你讲给我听。” 冉小乐淡淡地“嗯”了一声,从他下定决心与小安相爱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准备再隐瞒,这根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秘密,影响不了他,更动摇不了小安。 “那你呢?宝贝儿,你难过么?” 冉小安手中一顿,“难过什么?” “你爹娘…” “小安只有哥哥。” “你就一点都不在意你父母的事?” “不在意。” “哦…” 冉小乐适可而止,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冉小安不是在逃避什么,他是真地不在意,更确切地说,不在乎。就算他清楚了前因后果,了解到方桐和段旸的那段过往,大抵也只会孤傲地点点头,心中泛不起任何涟漪。他这个弟弟,他这个爱人,其实内心极尽冷漠,只不过把所有的暖都收集起来,连同那一整颗心,通通馈赠给了他一个人而已。 冉小安占足了便宜,吹熄油灯,搂着他的腰躺了下去。两个人的鼻尖厮磨,小安捧着他的脸啄了好几下,低声道:“我只对哥哥的事感兴趣,旁人的,无所谓。” 冉小乐习惯性地钻进他的怀中回拥住了他。那一夜,他给小安讲了许多故事,他尽量诉说着弟弟能听懂的话。他讲了自己的家乡,那个闭塞又宁静的山村,讲了自己打工砸断的腿,讲了房东女人的京巴狗和自己写的小说,最后,他讲了自己是如何被一道惊雷劈进了这个陌生的时空。他难得口若悬河,可他讲着讲着却没了兴致,他有点分不清什么是现实,甚至分不清这里的和那里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生养他的世界。可有一点他却清晰无比,他摸着弟弟的脸,听见那个由衷发出的笃定声音:“没有小安的地方,皆是虚妄。” 冉小安静静地聆听着,他的眼波中没有讶异,只有惊喜,不错,惊喜。 “小乐。”小安攥住他的手,在他唇上温柔一吻,“你是上苍赐予我的大礼,我的无价之宝。” 冉小安只说了这一句话,冉小乐对大鸟的书只字未提,从此往后的人生中,两个人都好像将这件事彻底遗忘了一般谁也不曾再说起。他们都有私心,冉小乐不愿弟弟得知自己只是一个虚构的假象,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冉小安,则害怕在这荒诞中一不小心又失去了爱人。他们都有逆鳞,各怀鬼胎地爱着彼此,如履薄冰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珍贵希冀。 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冉小乐的餐食都由冉小安亲自下厨,怎么大补怎么来,在段溪的厉声阻止下才终于清淡了些。弟弟照料得无微不至,冉小乐的身子日渐康复,自己也能缓慢地行走,只是时不时还需歇息一番。冉小安亲手为他打造了一柄拐杖,不过在男人健硕的手臂旁,那枝上好的阴沉木几乎沦为了鸡肋的摆设。 冉小乐的身上生了些红疹,段溪看过说是阴湿的缘故。冉小安二话不说,在幻境结界上空开了一个出口,让阳光照射进来,每日背他去草地上晒太阳,吃完东西再牵着他的手,陪他散散步。张小悠飞过来捣乱就逗它玩一会儿,颇有些一家三口的味道,即便这个当爹的总是和儿子争宠就是了。 冉小安垫了垫胳膊,将他放在树荫下,不满地蹙起眉头,“重了点,可还是太瘦了。” “你称猪肉呢!”冉小乐嗔道,“胖成什么样你才能满意啊?” “嗯…和段溪差不多就行,抱着软和。” 冉小乐挑了挑下巴,“你还抱过他呢?” 小安斜眼瞟着他,调侃道:“哥哥在吃醋?” “我…才没有。”冉小乐躲闪过他的眼神,嚅嗫道:“我是怕方槿吃醋…” 小安哈哈大笑,也不拆穿他,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炖得稀烂的牛肉,“乖,张嘴,长力气。” 冉小乐就着他的手吃了,“你看我做什么?” 小安倾身在他嘴角舔了舔,顺带嘬出了一点红印,“没什么,帮你擦擦嘴。” “你这死小孩,小悠不知在哪看着呢!” 见他一脸羞赧,冉小安更是忍俊不禁,“放心吧,他太碍事,我把他赶走了。” “你赶他做什么?他吃了么?” “他将食盒送上来的,这小子能亏嘴么?”小安又喂他吃下一口稀粥,在他脸上揩了把油,“哥哥若是再这么关心他,我可要吃醋了哦。” “嘁,谁理你!”冉小乐笑了,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住了口,任弟弟喂什么便吃什么,祭奠了五脏庙,乖巧地倚在他的肩头小憩。 一阵清风将他吹醒,冉小乐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层熟悉的外衫,小安面带笑意地望着他,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醒了?” “嗯。”冉小乐伸了一个懒腰,任由阳光惬意地穿过指缝,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想到了什么,却又突然坐了起来,“小安,这里的鬼魂呢?见了光不就…” “他们又不傻,自然会去别的地方。”见他脸上写满歉疚,冉小安的语速快了些,“哥,他们本就无家可归,飘荡在这里,我给了他们一个归宿,他们不会记恨我的。” “真的么?” “嗯。”冉小安为他挽起耳边的碎发,“哥,我虽然心狠手辣,但你不忍的事,我也不会做,你放心。” “小安…” “叫相公。” “滚!” 冉小安拽住他软绵绵的拳头,顺势将他拉入怀中,“不叫就不叫,反正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冉小乐轻哼了一声,埋首于弟弟的颈窝之中,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两个人又溜达了好一会儿才回去,冉小安为他烧了热水泡脚,蹲在地上熟练地为他舒缓小腿上的经脉,冉小乐知他难耐,摸了摸他的头,“小安,你若是憋得辛苦,我可以…” 他说着便要去解弟弟的衣带,谁知冉小安竟按住了他的手,“过几日,你想跑也跑不了。” “过几日…什么?” “成亲啊。”冉小安顿了一下,抬起头顽劣地笑了笑,“哦,我忘记问了,哥哥愿意嫁我,对吧?” “哪有这么敷衍的求亲啊…”冉小乐喃喃嘀咕了一句,还是不由得偷笑,他刮了一下小安的鼻尖,“我不是早就说过了?” “你那是让段溪传达的,再亲口对我说一次。” 冉小乐抿了抿嘴唇,直接送他一吻缠绵,“我愿意。” 小安笑了,倾身将他压倒,双眸深邃如炬,“哥哥可要当心,等成了亲,小安断不会亏待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的我暴风哭泣o(╥﹏╥)o 第64章 恩爱两不疑 冉小安睡眠极浅,枕边人的一点点小动作都能让他察觉,当他意识到哥哥正小心翼翼地滑进被中时,立即惊醒,将他拽了出来,“哥?” “怎么醒了啊…”冉小乐面红耳赤,他甩了甩被弟弟紧攥的手,“松松,疼。” “哦,对不起。”小安纳罕地放开他,“你做什么?” “我…我…”冉小乐讷讷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帮你…” “啊?”冉小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哥哥的意思,或者说,他早就明白了,只不过用了很久的功夫,才相信这个男人是真打算为自己做那种事。 冉小安仰头大笑,“哥,不必勉强的。” “不…不勉强…”说完这三个字,冉小乐羞得几乎要着了火,他抿了抿嘴唇,硬着头皮将弟弟按了回去,“你…你躺下,别…看我…” “哥。”冉小安捏住他的下巴,幽深的眸子中划过一丝迟疑,“你是因为爱我,不是因为自责,更不是因为要报答我什么,对吧?” “冉小安!”冉小乐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目光中充斥着被羞辱的愤慨,“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么?我有那么下贱?还是你有那么下贱!” “哥…”小安连忙拥住他,一边吻他的唇一边柔声哄道:“别动气,我错了,我不是东西,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你身子刚好,不值当的…” 冉小乐的心瞬间瘫软了下去,他在弟弟的胸口拱了拱,忸怩地嘀咕道:“我不气,我就是…就是…” “太爱我了?” “不要脸。” “哥哥真是越来越娇嗔了。”冉小安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像个小娘子。” “冉小安!” “好了好了,知道你面皮薄。”冉小安在他额头一吻,“反正,等到八月初一,哥哥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娘子了。” “八月初一?” “嗯。”小安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哥哥的生辰,小安要娶你为妻。” 软嫩的唇在耳畔亲昵地摩挲着,吹出诱人又魅惑的暖风,温柔从那低回的声音中满溢出来,醉得冉小乐心痒。 “那一天,是小安的福日,哥哥,是小安的福星。” 冉小乐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在那一刹那通通化为乌有,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可以告诉小安他的感动。他早就忘记了那个胡乱搪塞出来的生辰,可小安却奉为圭臬般烙印在心中,仿佛那是属于他的圣典。 自他出生起,就是负担,就是累赘,就是可有可无的废物,天下之大,珍惜他,呵护他,将他视若珍宝的人,只有眼前这个深爱他的男人。可是冉小乐不贪婪,这一个刚好足够让他对上天感恩戴德。他从来都不明白冉小安为什么爱他至此,而他也从来都不想明白,美梦本身就是不问缘由的,他只期冀,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哥,在想什么?” “嗯?”冉小乐回过神来笑了笑,乖顺地伏在弟弟的胸膛,沉稳扎实的跳动声顺着紧贴的肌肤贯穿了彼此,扣动在他的心尖上。冉小乐知道,那是爱人的半颗金珠,是爱人的生命,也是爱人馈赠给自己的力量。 冉小乐想对他说,小安,遇见你的那一天,何尝不是我的福日?十六年前,一场莫名其妙地邂逅,潜移默化地我们,莫名其妙地相爱。 可是他没有说,因为他太清楚太了解,这个男人心中被一个人塞得满满的,不愿留有半分余地,哪怕是给他自己。 “没什么,就是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你对我太好了,拥有你太好了,能被你拥有太好了。 “小娘子又哭鼻子。”小安嗤声一笑,轻柔地为他拭去眼角旁的泪,“这是存心惹我心疼呢,和谁学的?嗯?” 冉小乐揉了揉鼻子,抽抽搭搭地伏在他的肩膀上,“你说呢?” “都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么?” “就是你的错。” 小安抚摸他的头发,沉声道:“娘子还愿不愿意为相公…” “你…”冉小乐咬住嘴唇,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 冉小乐生疏笨拙,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但对于冉小安来说,他所享受的,并不是纾解本身。那感觉就如同婴儿回归到母亲的子宫,静谧,湿润且温暖,正如他们的心,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血液交融在一起,不可分割,不能分离。 天下之大又何妨?反正我独爱这一隅。 “小乐…” 冉小安喘着气,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欣赏他抬起头,一脸羞赧却又期待的模样。 冉小乐乖顺地缩进他的胸口,“等以后…” 小安宠溺地笑了,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恶狠狠地在他唇角嘬出一粒殷红。 “不会这么便宜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可在冉小安看来,这日子还是过得太慢了些。 八月初一。 冉小安彻夜未眠,他一起身,冉小乐也醒了。 “再睡会儿吧。”小安在他眼皮上吻了一下,“今日会累的。” “睡不着了。”冉小乐自然而然地勾住他的脖子,轻车熟路地赖在他的肩膀上,慵懒的声音糯糯的,“我身子都好利索了,不会累。” 冉小安为他收紧敞开的领口,手指却不安分地在那突起的喉结上划来划去,坏笑道:“我说的是晚上…” 冉小乐的脸腾地染上一层酣酡,他埋首于小安的衣襟,闷闷地锤了他一下。 “不…不碍事的…” 冉小安大笑,忍不住在他那娇艳欲滴的耳垂上咬了一口,“哥哥真是愈发黏人了。” “你不喜欢?” 冉小安在他撅起的唇上飞快一啄,“何止是喜欢啊。” “竟说些俏皮话。” 小安莞尔,抱着他站了起来,“来,看看新衣吧。” “嗯,都听你的。” 安乐门除了兄弟二人和张小悠外并无活人,冉小安不喜欢热闹,但这一天,不知为何,他想要锣鼓喧天地宣布,他要和谁成亲,和谁共度余生,昭告天下,他,冉小安,娶了自己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着的,男人。 “哥,我好看么?” 冉小乐直看得痴了,鲜衣怒马少年郎,弟弟换上了一身朱色的长袍,摆翼的锦绣云腾华丽而低调,绛红的薄纱随意拢着及腰的长发,他一颦一笑一回眸,妩媚的凤目轻挑,端的是顾盼生姿,勾魂摄魄的漂亮。 十六年,冉小乐以为自己早对这幅美貌习以为常,却不成想,被蛊惑,仿佛那么理所应当。 “宝贝儿…”冉小乐诚惶诚恐地伸出手去触碰弟弟的脸颊,“你…好美…” 冉小安厌恶任何人说他美,除了哥哥以外。 他就是要勾引他,勾引他一辈子,让他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好看么?” “好看。” “看不腻?” “看不够。” “喜欢么?” “喜欢。” “小安若是老了怎么办?” “老了…也喜欢。” 小安眉开眼笑,“别看了,日后朝朝暮暮,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冉小乐“嗯”了一声,却如何也移不开眼。 小安叹了口气,执起他的手腕晃了晃,“哥!” “啊?” “我为你更衣吧。” 冉小乐垂下头,“我…我自己来…” 冉小安当然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弯下腰去追他躲闪的眼神,柔声道:“哥,你身上的每一道疤是怎么来的,小安都知道,又怎么会厌恶呢?” “可是…很丑啊…” “美好的身段到处都是,小安不稀罕,可肯为小安变丑的,肯为小安遍体鳞伤的,只有哥哥一人。”冉小安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我爱你,小乐,爱你的全部。” 冉小乐破涕为笑,他依偎进少年的怀中,“这么会说甜言蜜语…” 小安摸了摸他的头,“会说的多着呢,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嗯。” 冉小安在那突兀的灼疤上认真地吻着,不带情|欲,只是安抚地吻。他庄重地为他套上一层又一层嫣红的嫁衣,系上腰带的时候,他哭了。 “宝贝儿…” “没事,我就是高兴。”小安含泪一笑,“来,哥,我给你梳头发。” 冉小乐踮起脚尖吻他,“好。”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福寿康健 四梳银笋标齐 五梳吉逢祸避 六梳乐膳百味 七梳高枕安卧 八梳福临家地 九梳永结同心 十梳比翼双飞” 冉小乐笑道:“你这是和谁学的?” “自己看的。” “你信这个?” “本是不信的,但从你回来,我便深信不疑了。” 冉小乐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也信。” 小安环住他,“哥,我们会幸福的。” “嗯,会的。” 自体内化了小安的半颗金珠,冉小乐发现自己竟然也能看到鬼魂。主人大婚,这些鬼魂虽然仍是平日里那副空洞的笑面孔,但冉小乐能感受到,只有今日,他们是真心快乐。 除了方槿和段溪,两人没有亲友,冉小安怕哥哥劳累,一切都从简。可这群鬼魂忙前忙后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冉小乐调笑道:“倒有点像冥婚呢!” “他们本都是苦命人,生了死了,也没遇到过什么称心如意的事。” “嗯。” “哥哥若是介意…” “不不不,挺好的。”冉小乐看着这些阴间的游魂,轻轻倚在弟弟的肩头,“我能懂他们,死的那些天,不对,那些年,我也笑不出来…阴阳相隔,爱恨嗔痴,说到底都是活过的痕迹,不是那么容易一了百了的。有念想着的人,连苦都能当糖吞下去,怕就怕一人一鬼,明明相思入骨,明明近在咫尺,却连话都说不得一句…” 冉小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槿和段溪过来了,凌弃紧随其后,还有一只鬼魂,亦步亦趋地跟在凌弃身后。 “别想了,哥,解铃还需系铃人。” “嗯。”冉小乐笑了笑,“对,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呢。”他朝方槿挥了挥手,“方槿!小溪!” 方槿送上一个精致的锦盒,淡淡一笑,“我不会说吉祥话,这个给你。” 冉小安瞥了一眼,“什么?” “姐姐的东西,我母亲,也就是你外婆留给她的,一颗夜明珠,小乐眼睛不好,戴着这个,可以明目。” “这太贵重了,不行不行…”冉小乐正欲推搡,冉小安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多谢。” “小安!” “本来就是留给儿媳妇的东西,哥哥不收谁收?” “收下吧。如此,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那…多谢了。” “无妨。”方槿想到什么,轻声一笑,“冉小乐,我是你的长辈了。” “滚!” 几个人相视而笑,只有段溪一边嘻嘻地乐一边抹泪,冉小乐关切地问道:“小溪,怎么了?” “小乐哥哥…你和小安终成眷属,我替你们开心…喏,我自己做的一点心意,我不会绣花,你莫要嫌弃。” 两个素雅的小香囊,散发着清幽的药草气息,只嗅了一下,便觉得心旷神怡。冉小乐将其中一个系在弟弟腰间,另一个为自己挂好,在段溪肉嘟嘟的脸上捏了捏,“谢谢小溪,我们很喜欢,是吧,小安?” “嗯。” “他吃醋,别理他。” 段溪挠了挠头,“嘻嘻…阿槿还说难看呢!” “他也吃醋,别理他。” 段溪悄悄看了方槿一眼,偷偷牵住他的小拇指,捂住嘴唇兀自傻乐了起来。 “吉时到!”段溪高声喊道。 红烛摇曳,大堂中只有六个人,正中央摆着方桐的灵位,方槿坐在主位上,凌弃站在他的身旁,张小悠兴高采烈地,一会儿化成人形吵闹,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新人手牵手走了进来,没有人觉得冷清。他们都是淡漠之人,只要真诚的祝福,不需要乌烟瘴气的人群充场面。 “一拜天地!” 冉小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能感觉到弟弟的手也在颤抖。 “二拜高堂!” 两人各自端着一盏茶,郑重地走向方槿,谁知方槿的神色骤然一凛,“小安!” 冉小安明显也感知到了什么,他迅速将哥哥护在身后,缓缓转身,阴云密布的眼神中柔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狠戾的杀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阴恻的笑声由远及近,骷髅般的脸映入门扉,当冉小乐终于看清那个噩梦中的人时,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两次痛彻心扉的别离,都是拜他所赐。 腹部一阵本能的抽搐,肝肠寸断的感觉卷土重来,冉小乐突然弯下腰,喷出了一大口浓血。 “哥!”冉小安搀扶住他,怒视着段旸,“你来找死么?” 段旸皮笑肉不笑,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冉小安,从深处传来森然的声音:“燃儿,今日你成婚,为父不请自来,讨一杯喜酒喝…”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再虐啦安啦~ 上一章又被锁了┓(-_-)┏ 脖子以下,我特么真的是...防不胜防(o_ _)/ 好吧我已经淡定了。。。 一旦被锁文,我会第一时间修改解锁的,大家记得看哦~ 抱歉啦o(╥﹏╥)o 第65章 麻烦总是接踵而至 冉小安扶哥哥坐下,对他笑了笑,“不怕,小安在。” “嗯。”冉小乐点点头,握住弟弟的手,“小心,不必顾虑我。” 小安没有说话,在他额头一吻,整个人起身挡在哥哥面前。他凝神沉默了片刻,冷冽的目光逐渐镇定下来,却凌厉依旧。他缓缓开口,沉声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哈哈哈…”段旸干瘪的面颊扭曲着,手中那枝被当作拐杖的枯木点了点地,颤巍巍地朝着冉小安走去,用那嘶哑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果然长大了…若是你小时候,定会冲上来杀我…现在…都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 “我不想在大喜的日子脏了自己的手,更不想辱没我夫人的生辰。” “你夫人?”段旸边笑边咳,“哦,我想起来了…托他的福,你在结界中开了一个大洞,我才能赶上你的喜宴呢…哈哈哈…” 冉小安恍然,本是为了让哥哥晒太阳的缺口,被重逢的甘悦冲昏头脑,一时疏于防范,竟让无孔不入的段旸钻了空子。 内心的杀意翻江倒海,脸上却云淡风轻,“你来做什么?” “咳咳…”段旸的背脊更弯了,他蹲了下去,冉小安眯起眼睛,冷冷地望着他,突然手腕翻转,一股强劲的掌风直奔段旸击去!只见段旸以迅雷之姿侧身一闪,飞出去了几步,又轻飘飘地落回了地面,哀怨地说道:“你就这么着急要取为父的老命?我身子骨不行了,命不久矣…” “你精神矍铄,怕是老不死呢!”冉小安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你不过就是想试探我能否还看得见你,放心,清楚得很呢!”冉小安指着他那副佝偻的身躯,呵道:“这皮囊既然如此不堪,不如扔了罢!” “无法,习惯了。”段旸空洞的眼窝凹陷,难以辨别神色,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也不再装腔作势,呵呵地笑了笑,“是了,看来你这双眼睛并非灵力操控,而是与生俱来,正如我这双眼睛一样。” “那又如何?” “不如何。”段旸漆黑的眼球转了转,环视着偌大的喜堂,“真有不少人为你们贺喜呢!” 冉小安没有理会他,只是谨慎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段旸找了个身旁的凳子坐了下去,轻笑一声,“他们还被蒙在鼓里呢吧?你没告诉他们?” “告诉什么?” 段旸回望他,鹰隼般的寒光如冷箭般逼射而来,与冉小安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你…不能召出业火了。” 冉小安听到,寂静的大厅里涌起一阵喧嚣,他不清楚那是什么情绪,也不在乎那是什么情绪。如段旸所言,冉小安并没有告诉安乐门的鬼魂,他们敬畏的业火已经成为永恒的传说不复存在,然而他不说,绝不是因为他惧怕震慑不了他们,一来是他懒得,二来是当真没有必要。冉小安不似段旸游走于黑暗的深渊中,他虽命途多舛,却也不觉得自己缺爱,他领略过极端的狡诈残忍自私,也见识过极端的宽厚温暖良善。他比段旸幸运得多,也柔情得多,虽然那一丁点柔情也所剩无几,却也足够他得到段旸苦心孤诣也得不到的情感,那些被浪费殆尽,却弥足珍贵的情感。 段旸或许是翻云覆雨般的厉害,却有一个致命弱点,他把人性想得太简单,自命不凡地认定一个人的过往伤痛可以被随意利用玩弄,却忽视了,人是会改变的,会醒悟,会忏悔,会放弃,更会坚定。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恶俗,以践踏他人取乐,更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些被他轻易践踏的人一样懦弱,一旦被踩扁,便再也抬不起头来。 冉小安待骚动散去,才淡淡一笑,“我忘了,多谢提醒,倒省了我的麻烦。” 他昂首挺胸,用不容抗拒的威严高声说道:“你们都听到了,有,我未曾害过你们,没有,我照样有办法消灭你们,他说的话…”冉小安翘起嘴角,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全部,都是事实。” 鸦雀无声。 冉小安成竹在胸,早在安乐门建立之初,谁该留谁该死他便心中有数,他不似段旸只相信利益的牵绊,安乐门向来只留知恩图报的纯良之人,冉小安绝不会养虎为患。段旸以为唯有压迫才能带来服从,却不知人心两面,冉小安有意为之的善,换来的,不仅是对力量的胆寒,更是死心塌地的忠诚。 安乐门之于里面的鬼魂,是带他们脱离地狱苦海的世外桃源,冉小安之于他们,不是主人,是庇佑他们的神,哪怕他失去了一半光芒,依然不影响他被虔诚地仰望。 鬼魂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冉小安虚抬了一下手,“不必如此,起来吧,本是大喜的日子,扰了大家的兴致,日后定然补上,这个人…”他瞥了一眼段旸,轻蔑一笑,“是我寻了八年的仇人,这下可好,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段旸幽暗的黑瞳中划过一丝讶异,随即转化为挑拨失败的不甘,其实他这样做并非有什么目的,不过是本性太喜欢算计,厌恶一切不可操纵的意外,一旦事情超出了预料,他便怒不可遏,以掩蔽他的不知所措。 冉小安早就成熟了,段旸却还在原地踏步。 “段燃…”段旸歪着那颗僵硬的头颅,慢慢咧开血盆大口,他笑了笑,泛黄的牙齿上还沾染着血迹,脱落得不剩几颗。 “你…没有业火…杀不了我…” “彼此彼此,你也没本事杀我。”冉小安笑了,“成亲的日子,饶你一命,好走不送。” “喜酒是要喝的,人…也是要杀的…”段旸站起来,不似方才那般蹒跚吃力,只一眨眼的功夫,一道黑影便闪到冉小安的身后,冉小安反应极迅,他稍一侧身,堵住了那张逼近而来的枯槁腐烂的脸。 “你休想伤他!”冉小安啐了一口,“今非昔比,即便失了半颗金珠,我也不逊于你,段旸,你最好识相一点!” “哈…哈哈…祸水啊…祸水!”段旸的腹腔中嗡鸣着可怖的笑声,左眼迸发出的灼热目光宛如烙印在了冉小安的脸上,看着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儿子,没有怜惜,没有失望,甚至没有诘责,只有恨,让冉小安读不懂的恨。 “他毁了金珠…毁了…举世无双的天意…他该死…”半晌,他终于颤声说道。 “段旸!”冉小乐早已怒火中烧,他忍无可忍,蹿起来狠狠抽了段旸一个耳光,“为了救我,小安险些丧命,而你,他的亲生父亲,竟然只惦念着那颗金珠?” 冉小乐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眶憋得通红,极力压抑着呼之欲出的泪,他心疼他的宝贝,俜伶孤苦受尽磨难,母亲抱他跳崖时没有丝毫犹豫,父亲夺他金珠时也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人对他的性命顾念分厘,一家人形同陌路甚至势同水火,纵是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又如何?一切都是枉然。 “那枚破珠子就那么重要?若你非要追根究底,我凭什么该死?你自己不是更该死?不是你杀了我,小安也不会冒险走出这一步!” 他紧紧攥住冉小安的手,身体因愤慨而不由自主地颤栗着,他盯着段旸,神色不卑不亢:“如果你是父亲,我接受你的责难,如果你是强盗,是觊觎者,那就是荒唐,你没资格!” “小乐,小乐…”冉小安连忙将他拽入怀中,一边轻吻他的眼角一边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着:“病才刚养好,莫要动怒,他不配的,不值得…乖,到我身后去。” “我要陪着你…”冉小乐的声音囔囔的,生怕他丢了似的,像他小时候一样,有意无意地用手臂护着他,小安在他唇上点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他向后推搡,笑道:“你想逃也逃不掉,要伴我一辈子的,对吧?” “嗯。”冉小乐还想说什么,见段旸还站在那里,咬住了嘴唇,恨恨地瞪着他。 “郎情妾意啊。”段旸刻意没有躲避方才那一巴掌,鬼魂大多知觉迟钝,以他的道行,更不可能感受的到一个瘦弱凡人的掌掴,可他不仅感受到了,甚至还泛起火辣辣的疼,答案只有一个,冉小安的半颗金珠在他体内发挥了无形之中的作用。再观察他的脸色,初时还急火攻心呕了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竟恢复红润,段旸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他的目光更加阴暗,仿佛冉小乐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膈应着他,不除不快。 “我…苦苦等了八年…燃儿,我就是想看看…看看你用一颗金珠能将这天下折腾成什么模样!八年前我杀了他,就是怕你有今日这般妇人之仁,以绝后患…你怎么可以…可以…为了这个废物,糟蹋了上苍赋予你的神力!那场屠城的大火才应该是你!才是你段燃!你现在…简直…” “不可理喻,对吧。”冉小安笑了笑,语气淡薄而刚毅,“段旸,可惜我不是你儿子,我叫冉小安,曾经是,现在是,今后更是。” “天注定的事,不是你说的算!” “我就是天。”冉小安平静地说。 耐心耗尽,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干什么?哼!”段旸舔了舔那干涸的嘴唇,森然一笑,“八年前杀不干净的人,八年后再杀一次,段燃,你还有半颗金珠,可以再舍命救他一次,或者,你们再一次人鬼殊途,我也不虚此行啊…哈哈哈…哈哈哈…” “段旸!”一旁静静观摩的方槿站到了冉小安身畔,“够了!你只是嫉妒他。” 段旸愣了一下,语无论次地质问道:“我嫉妒?什么?他?” 方槿挑眉一笑,声音极轻,却让段旸听得真真切切:“他有冉小乐疼爱,你呢?叶儿媚何时肯赏你一个青眼?” “你!”段旸磨着牙,恨不得将方槿咬烂,“你们这两张脸,真是和方桐一般恶心…” 方槿刚一拔剑,冉小安便用力拽住他,两个人的眼神在电神雷鸣之间交汇,只这一刹那的功夫,方槿便明白了冉小安的意图,对他微微颔首,“放心。” 他突然拉了一下段溪,急速向后退去,“凌弃,跟上!” 冉小安振臂一挥,将冉小乐直直抛入方槿的怀中,“拜托了!” “小安!你要做什么!” 小安回眸,温柔地笑了笑:“哥,等我。” “不…别…别这样…小安!小安!不!” 弟弟的身影愈发模糊,渐渐汇聚成一个光斑,消失在了帷帐般的幻幕中,失去的恐惧席卷全身,冉小乐疯狂挣扎嘶吼,方槿见状,在他颈后狠心砸了一掌,冉小乐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呆呆地瞧着怀抱他的人,许久许久,崩在刀刃上的心这才慢慢落了地,他再也承受不住,“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66章 笑面山村 “哥…不哭,不哭了啊…”冉小安一边轻吻他的眼角一边温柔地为他拭去涌出的泪,“我不会离开你的,这不是来了么…你看,我好好的啊…小乐,别难过了,求你了…” “冉小安!”冉小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说话都打嗝,他一把推开弟弟,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只听一声闷响,冉小安的额角直直撞上了地面的石头,他没有躲避,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哥哥,目光中是一望无际的深情。 “小乐…”他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去够哥哥的手,冉小乐的小指微微瑟缩了一下,到底还是不舍得甩脱,任他得逞地牵了去。他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我还以为你又要…”冉小乐生怕一语成谶,不敢再假想下去,“冉小安,你知道我多害怕么?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嗯?” “对不起…”小安爬起来紧紧抱住他,“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可那里还有鬼魂,我总得善后才是,把他们和段旸留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对不对?” “那段旸呢?” “被我锁在那边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冉小乐撅着嘴,总算听进去了些,见他轻描淡写的样子,也没有多心,只是小声嘟囔道:“那你也不能这么吓唬我啊…哪怕…哪怕…和我说一声呢…”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夫人…”冉小安腆着脸亲了亲他,赔笑道:“你看,我把张小悠也带来了,不能把这个小东西扔在那里,你说是不?别气了,好不好?” “啾啾!” “一边玩去!”冉小乐抿着嘴唇笑了,因为哭得太久,声音有些沙哑,他看了一眼弟弟青肿的伤口,心中更是自责,“疼么?” 小安执起他的手,脸颊在他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小安活该,惹了哥哥生气,再打我几拳吧,只要你能笑一笑。” “懒得理你!”冉小安白了他一眼,气总算是消了,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被围观了多久,方槿和段溪站在一旁窃窃私语,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直截了当,就连不苟言笑的凌弃似乎也在强忍笑意。鬼魂更不必说,一个个都恨不得搬把小板凳嗑着瓜子赏戏。此时此刻,冉小乐的脑海中仿佛从九霄云外捞回了一个早已被淡忘的词汇——吃瓜群众。 想自己一个大男人,方才竟然一副又哭又闹又撒娇的窘迫形态,冉小乐羞恼交加,他刚想走远些,脖子却抽筋一般,突然泛起一阵酸痛。 “嘶…” “哥?” “脖子疼。” “我给你揉揉。” 冉小安瞪了方槿一眼,方槿也回瞪他,调侃道:“怎么?过了河就要拆桥?” “他身子不好,你力气那么大做什么?” 方槿耸了耸肩膀,“情急之中,一了百了,你不谢我就算了,怎么还能怨我呢!” “小安…”段溪看了一眼身旁人,憨笑道,“阿槿他不知轻重,你莫要怪他,我给小乐哥哥拿捏一番就好了,无碍的。” “你这死胖子,怎么替他说话?” 段溪认罪似地低下头,偷偷挠了挠他的手心,见他不是真在生气,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你们别吵架。”冉小乐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这是哪里啊?” 小安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终于想起来问了?” 冉小乐哼了一声,“还不都是因为你!” 小安笑了,揽过他的肩膀,指着远方,“这是他们的家。” “他们?” “嗯。” 冉小乐眯起眼睛,方才还乌泱泱的人群此时竟只剩他们五人一鸟,“人呢?” “回家了啊。”冉小安想到什么,打了一个响指,“对了,哥哥来过这。” “我来过?” 冉小乐满心纳罕,他狐疑地环顾周遭的景色,再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山村,倒有些肖似他曾经的故乡。“咦?”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快步走近了些,用力挤了挤眼睛,“这…这是那些…稻草人?” “嗯,就要日出了,他们须得附入草人之中,才不会灰飞烟灭。” “这里…难道是…” 冉小乐张了张嘴,他想起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亲眼见证了冉小安惊心动魄的成长。 “大漠。” 听到这两个字,方槿的凤眸轻眺,扭头向凌弃瞥去,果不其然,只见他面如土色,紧抿的双唇几乎要被他咬出血来,甚至能听见绞磨的牙关声。他持剑的手惊怖地打着寒战,仿佛那是什么千钧重担。 方槿淡淡一笑,“凌弃。” 没有人回应,方槿将声音提高了些,“凌弃!” “主…主子…”凌弃膝盖一弯,全身宛如脱了力一般跪倒在地,“饶了凌弃吧…” “我饶你?”方槿缓缓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睥睨他,语气中裹挟着从容不迫的威严,“凌弃,你何时才肯明白,饶你的人,从来都不该是我。” 凌弃哀求地望着他,方槿的神色微不可察地迟疑了一下,又即刻恢复凌厉。对于一个秘密,他已经心慈手软了二十年,以为岁月的凝炼可以教会凌弃面对,谁知他却越陷越深越逃越远,本想等他慢慢挖掘伤痛,竟让他恨不得将那些伤痛连同自己一起活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方槿知道,若是再不逼迫他,从今往后,凌弃和那个人,不,那个鬼,都只能背负着铭心刻骨的遗憾,苟且偷生,偷生一辈子,打一辈子死结,最终反捆纠缠,扼死自己。 “凌拾。” 方槿弯下腰,捏住凌弃的下巴,一字一顿,“醒醒吧,凌弃…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不是的,不是!”凌弃死死揪住方槿的衣摆,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能抓住的浮板,他满眼星光,拼命摇着头,“不是…我不是…” “你是。”方槿深吸了一口气,“你是凌拾。你弟弟,那个被流放到大漠,受尽屈辱,尸骨无存的弟弟,才是凌弃。” “不…胡说…主子,您莫要开玩笑了…”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凌弃怔怔地耷拉下脑袋,如一条落魄的丧家之犬,他颓败地瘫了下去,似乎在无声地啜泣。 方槿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这个男人落泪,都是因为这段残忍的回忆。 狠心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他抽出自己的衣角,转身便走,冷言道:“你好自为之。段溪,我们走。” 哪怕你脆弱,哪怕你痛苦,哪怕你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 “阿槿…” “我说走,你听不懂么?” 段溪同情地忘了凌弃一眼,又看了看冉小安,见他也只是牵起哥哥的手和方槿并肩远去。段溪轻叹一声,想说什么,却终究欲言又止。 他没有立场。 “我们住在这里。”冉小安在一户小院前停下,“这是凌弃的家。” “好。”方槿回望了一眼身后,没有人跟过来。 “别管他了。”冉小安推门而入,“你帮不了他。” “嗯。”方槿盯着门口的稻草人看了许久,“这是他么?” “是。” “你是如何做到的?让那片大漠变成阡陌交通的村庄?” 冉小安笑了笑,“很是花了一些功夫,你看到的,其实都是幻觉。” “你靠灵力在维持?可你只剩半颗金珠了,你…” 冉小乐好奇地探过了脑袋,“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安乐门,我给你讲过的。”冉小安在他鬓角亲了一下,对方槿使了一个眼色,方槿会意,轻咳了一声,“是,有饭么?段溪这会儿估计饿死了。” “有,我去做。” “别,你歇着,我来。”冉小乐踮起脚尖在弟弟的唇上飞快啄了一下,羞怯地跑开了。 “真像个小媳妇。” “嗯。” “你不是一向不让他进厨房的么?” “别兜圈子了,你有话对我说。” 方槿莞尔,“段溪,你去看看冉小乐,当心他烫着。” 段溪总是了解他的阿槿的,他眨了眨眼睛,放开了拉着他的手,乖巧地点点头,“好。” 方槿自斟了一碗白水,二人在院中的一颗枣树下席地而坐,“半颗金珠,你能撑多久?” “不知道。” “你没有对他说实话。” “说了一半。” “你靠半颗金珠,又要维持这边的幻境,又要和那边的段旸抗衡,小安,你有把握么?” 冉小安沉默良久,“我没有办法。” “就不能…” “不能。”冉小安果断地回绝了方槿,“这是他们的家。” 方槿轻笑,“你何时这么善良了?” “我不是善良,我最讨厌善良。”冉小安望着厨房升起的袅袅炊烟,淡薄地笑了笑,“可是,送给别人的东西,又如何能收回去呢?” “你要守护他们?” “许下的承诺,不能违背,这是小乐教我的。” 方槿无言以对,一个人就是可以无心无情却又有血有肉,他一直相信冉小安是冷漠的,却也同样相信他是仁义的,这不矛盾。 “你这般耗损功力,冉小乐迟早会看出来。” “瞒一时是一时吧。”冉小安喝下一口甘凉的井水,“哥哥会懂我的。” 方槿苦笑,“那天香阁呢?结界一旦消失,段旸岂不是能从安乐门进入天香阁?” “唇亡齿寒。” “你也会保护它么?” “放心,自有人照看它。” 方槿一惊,“你说…谁?” “明知故问。”冉小安和他碰了下碗,勾唇一笑,“结界须靠灵力维持,这么多年,天香阁不朽不灭,就像一块钢板一样,你以为是谁在帮你?” “她为何不来见我?”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冉小安难得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槿,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方桐她…大概是不想再有什么牵挂了吧。” “有牵挂…苦么?” 冉小乐端着饭菜走了出来,冉小安看到他对自己开心地笑,脸蛋都被热红了,用嫁衣的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朝他们招手,告诉他等一下,还有一道菜就好了,然后又钻进了厨房。 “有回应,再苦也值得。”冉小安用极尽柔情的语气答道。 “我会回应她。” “她等的人,不是你,更不是我。” 方槿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三十二年,他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无论是方家亦或是段家,有金珠的人都太固执,太极端,太忠诚。一个人的爱,只能完完整整地奉献给一个人。慷慨的时候倾囊,吝啬的时候,连一丁点留恋也懒得施舍。 他的目光又飘向那个一直挂着笑容的稻草人,轻咛道:“他们为何总是笑?” “因为笑不出来。” 冉小安起身,“我得去陪他了,你不去找你的小胖子?” “再坐一会儿。” “随你。” 冉小安不再赘言,独自朝着厨房走去。 第67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双更一) 凌拾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当夕阳的余晖遁匿,整个人被黑夜笼罩,他才敢堪堪抬起头,望着空无一人的长巷,摇摇欲坠。 百鬼夜行,他和那些鬼魂一样,畏惧光明。 光明啊,越站在亮处,影子就越冷。 剥夺了别人的,他也攥不进自己的手心里,反而从指缝中通通溜进了绝望的渊薮,一辈子,都不得坦诚。 他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前行,没有终点,更谈不上起点,到了这个份上,他竟然还想逃,又如何能逃? 他被抛弃了,却从这抛弃中撷取到莫大的满足,宛若插在濒死病人心口上的那把刀,疼比煎熬快活。 因果皆是报应。 二十年前,大漠还是乱葬岗,十四岁的凌拾找到了小鱼玉坠旁那具腐烂的尸体。 大雨中,一瘸一拐的少年人路过,撑着伞问他:“这里居然有活人?” 他说:“你不也是活人?” “他是谁?” “他是我。” “你愿意跟着我么?” “为何是我?” “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遇见谁就是谁了,你是第一个。” “为何信我?” “不知道。” 他说完便走了,凌拾也不懂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想的,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莫名其妙地对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那是他唯的一次多嘴,然后随他去往了一个鸟语花香却险象迭生的地方,大病一场,醒来后变得寡言冷淡,却唯独重复着一句话:“我是凌弃。” 方槿蹙起眉头,却没有再追问什么。 从此以后,方槿叫他凌弃,所有人都叫他凌弃,连他自己都只记得自己叫凌弃,他有一个叫凌拾的哥哥,死在了乱葬岗,那个地方去不得,会伤心难过,会悲痛欲绝,会牵扯出一些嚼不烂的回忆。该宽容的宽容,该淡忘的淡忘,留下那条小鱼便足够了,其它的,不需要,更不重要。 风暴会掩埋伤痛,更会带走留恋,乱葬岗会变成沙漠,沙漠上会重建城池,车水马龙,繁花似锦,连同那个人,化成地底的灰烬,一并,消失得彻彻底底。 他曾经是那么笃定地这样相信着。 可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天翻地覆,不存在的东西,谈何找?又谈何藏? 方槿想让他面对的,从来都不是过往,而是罪恶,也只是罪恶,他的,凌拾的罪恶。 “叮铃铃…” 铃铛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长夜,他突然有些胆怯。 冰清玉洁的小鱼此刻显得尤其突兀,由远及近地飘荡而来,凌拾有一种错觉,这短暂的几步路,和被他压抑在内心角落里的二十年,怕是一般漫长。 “阿弟…” 铃声停了,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仿佛感受到面颊的冰凉,然而那不是泪,是温柔的抚摸。 “对不起…对不…”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铃铛又“叮铃叮铃”地摇曳起来,清脆得像那个人的呼唤。 凌拾听不见他的话,却听懂了。 他在说:“哥哥。” 他们是双生子,流淌着同样的血,又怎会不明白呢? 他不怨他,他有多自责,他就有多不怨他。他天真地以为,哥哥不来寻自己,只是因为看不见他,所以他锲而不舍地摇晃着铃铛,冉小安给他的铃铛,总有一天,哥哥会遵循这铃声找到他,带他回家,回到梦寐以求的家。 他才是凌弃,等了凌拾一辈子的凌弃,信任了凌拾一辈子的凌弃,思念了凌拾一辈子的凌弃,尽管他的一辈子,也仅有孤苦伶仃的十四载而已。 男人木讷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凌弃急了,以为哥哥不愿理他,拼命晃着铃铛,两条小鱼玉坠交缠在一起,手牵手,好像他们那难得互相陪伴的童年韶华。 “乖,别摇了,哥这就来…” 凌拾闷闷地栽了下去,却一声不吭,只是肩膀颤抖了好一阵子,便一动不动了。 除了骄阳般蔓延的血泊,他安静得,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铃铛声戛然而止,一个人从那身体中站了起来,向面前的鬼魂莞尔而笑。 他终于能看见他了,而他,也终于能被他看见了。 “阿弟,哥来晚了。” 凌弃扑了过去,像儿时捉住的蜻蜓,像在苦寒之地瞭望错的背影,像一次又一次浇不灭的希望,他们生离,他们死别,兜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以最决绝的方式,重逢了。 “我想你…” 凌拾笑了,其实他更想哭,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 冰冷的灵魂没有心跳,凌拾却觉得,他这灰败的生命,从未如此鲜活过。 “我想你…” “我知道。” “我…好想你…” 凌拾紧紧拥抱他,弟弟不厌其烦地说着想他,可他终究还是说不出那三个字: 我也是。 他害怕,怕他的阿弟问他,既然想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可是凌弃不问,恰如当年他也不问,为什么被抛弃的孩子是他。 说不上到底是洞若观火的聪明亦或是掩耳盗铃的愚鲁。 这个肮脏的世道配不上他的澄澈清明,更配不上他的傻。 “阿弟…” 弟弟的目光中充斥着期冀和心疼,却唯独没有诘责,可凌拾宁愿他,哪怕有一丁点的愤怒呢? “哥哥…你疼…” “不疼。” “回家…” “没有家了。” 凌弃指着远方的茅草屋,执拗的眼神中溢满了幸福,“家…” “阿弟。”凌拾望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有些话,弟弟可以不追究,他却不能不计较。 错了就是错了,被宽恕也是错了,伤害是既定事实,以主观来判定对错本就是愚蠢的。他用二十年的光阴去蒙蔽自己的良心,敷衍自己的愧疚,逃避自己的罪责,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好好活下去,活着活着,活到了无生趣,活到淡忘那个人是谁,更淡忘了自己,又是谁。 如果能重新选择,他绝不当辜负别人的那一个,伤痕或许可以愈合,然而忏悔却不能。 既迈入了地狱的无涯苦海,又去何处寻觅回头是岸? 凌弃兴冲冲地拽着他往草屋飞奔,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主人…主人…”,凌拾大概能明白,冉小安让他们这群孤魂野鬼解脱,再也不必从那个假面的稻草人身上体会笑容,他们有了家园,有了朋友,有了粗茶淡饭,其实他们哪里懂得吃饭,他们享受的,只不过是生前遥不可及的平凡人的生活。 “阿弟。” 凌拾驻足,如何也不肯挪动脚步,凌弃拉不动哥哥,回过头,困惑地望着他。 “你可不可以恨我?” 凌弃狐疑地歪着脑袋,良久,绽放出一抹纯真的傻笑,“不要。” “纸签…被我换了…该被扔的那个,是我…该叫凌弃的孩子,也是我…该受罪的,该被折磨的,该惨死在孤坟野冢的,都是我…阿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凌拾爱惜地捧着弟弟的手,岁月长河酝酿成的悲哀终于水滴石穿,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堤防溃不成军,追悔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卷袭着苦痛不堪的回忆,一针一针,扎在他最柔软的内心深处。 他多想替代他,代他生代他亡,代他,忘记自己。 兄弟两个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穿着打补丁漏窟窿的衣裳在村子里疯闹,弟弟就像哥哥的影子,一离开哥哥就哭个不停,连父母都劝不住。 父母没读过书,也不会取名字,直到八岁还只是称他们老大和老二。就是这一年,庄稼遭了蝗灾,一家人食不果腹,一个馒头掰成四块吃,方圆几十里,饿殍遍野,哪里都是腐败枯瘦生不如死的人,活活被蛆虫和乌鹫,咬断了最后一口气。 有一天,母亲含着泪,手掌中攥着两张小纸条,她红着眼眶,笑着说道:“儿啊,娘还没给你们取名字呢,娘晚上将它们放到你们的枕边,第二天醒来,若是笑脸,就叫凌拾,若是哭脸,就叫凌弃,好么?” 弟弟开心地拍手说好,他期待地看向哥哥,却没有见到他的笑容。 那天夜里,弟弟沉浸在即将获得名字的喜悦中,却不知从此以后,“凌弃”这个名字,成为了家人留给他的最后念想。 哥哥没有告诉他,他听见了父母的对话,他偷看了自己枕下的纸条,一张哭脸。弟弟在熟睡,他犹豫了,可他还是沉默地交换了,什么都没有说。 让八岁的孩子离开父母无疑是巨大的刑罚,他想,凭什么是我?为什么不能是他? 凌拾跟着父母奔波了两年后,父亲因肺痨而死,又过了一年,心力交瘁的母亲也死了,临终前攥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了两个字:找他。 凌拾找了,找到一具尸体。 最穷的时候,父母也没想过卖掉那两条小鱼,他们指望这两块不值钱的玉坠能让养父母善待自己的孩子,殊不知这两个孩子也是固执的人,死了,都不愿放弃这曾经相濡以沫的珍贵羁绊。 “阿弟,你恨我吧!求你了,让哥好受点…求你了…” “不要。”凌弃摇着头,眼眶中闪烁着深邃的星光,“我已经死了…” 除了爱,恨啊憎啊嗔啊痴啊,以及活着的痛,都伴随沙漠的黄土,飞逝了。 我早就忘了,你也忘了罢。 他用力扥了一把哥哥的手,“回家。” 回家,我唯一的执念,就是带你回家,就是等你回家。 凌拾仰望浩渺的月,满月,宜团圆。 他喟然长叹,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弟弟的头,“阿弟,哥背你啊。” “嗯!” 他跳上哥哥的后背,灿烂得好似没受过伤一样。 “回家。” 冉小安看到他们回来,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方槿听到那不时传来的微弱的铃铛声,神色一黯,顿时猜测出八九不离十,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血已经干了,岿然不动的身躯仿佛入了定,僵硬的嘴角挂着一抹释然的微笑。方槿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勇敢的,洒脱的,毅然决然的,仿佛这把要了他的命的短剑是一剂治愈毒瘤的良药,苦口,却救赎。 “要如何?” “埋了吧。” “嗯。” 方槿怔了许久,喃喃问道:“你说…他快乐么?” “比活着快乐。” “那就好。” “他们算是福气,很多人,生不能同眠,死亦不能相伴。” “那孩子…不容易吧?” “何止是不容易。”冉小安眺望着喧嚷的山村,淡淡地笑了笑,“这里本是乱葬岗,奴隶,娼妓,死囚在这里自生自灭,没有人记得他们。每个人都是笑着的,可每个人的内心,何尝不都是悲凉?快乐?他们不知道快乐的滋味,只能照葫芦画瓢,依托在稻草人的脸上。凌弃…”冉小安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去,“他被人贩卖到蛮夷边境,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三个铜板便能睡他一次,到后来,三个铜板也不用了…” “别说了!”方槿呵道,他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别告诉他哥哥。” “我没那么多事。”冉小安仰起头,“他都向前看了,我们更没有必要拘泥。” “嗯。”方槿吞下一口酸涩,还是问道:“小安,我能问吗?你为什么帮他们?” “失去哥哥的痛,我懂。”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若是天可怜见,我救了他们,是不是能将哥哥还给我? “小乐和段溪还在等我们。” 他怔了一会儿,抱起凌拾的尸身,还是那般波澜不惊的语气,“回去吧。” “好。” 一路无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冉小安没有告诉方槿,他想起来一件事。 创造这个幻境的时候,他曾经问过这些鬼魂,你们既然这么怕光,那我就遮住光好了。 谁知鬼魂通通跪下哀求他,我爱那危险的太阳。 正如爱那曾经伤我至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哇咔咔,上2500了,就双更吧~ 谢谢大家! 老天保佑,下一章能过审(ノへ ̄、) 第68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双更二) 冉小安将凌拾塟于院内的枣树下,没有人流泪,没有人难受,最多不过是,怅然若失。 方槿以水代酒浇下了一碗,极力克制着喉头的哽咽,哑声说道:“凌弃,不对,现在该称你凌拾才是,你与我相伴二十年,名为主仆实为朋友,我以为你总要打声招呼再走才是,你也忒不知礼,我又不会拦着…” 段溪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也罢。”末了,他莞尔一笑,“欺负我看不见你,我也不与你计较,唯愿你…余生安好。” “他说,谢谢你。” “莫要提这些没用的。”方槿摆了摆手,“此后我无能为力,他们兄弟二人,还请你多照拂才是。” “我尽力。” 方槿冷眼俯视着简陋的墓碑,手指从那木板的棱角旁无力地耷拉下去,终究还是拂袖转身,不知是在对谁说话:“我只是看不见了…只是看不见了而已…” “嗯。” “哈…哈哈哈…”方槿一咏三叹,盯着那个稻草人怔忡许久,好像突然懂了他。 你们都是如何练就的这般铁石心肠?不是所有人都天赋异禀,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什么灵魂,什么来世,什么幻境,什么地狱?我管你去哪,无论如何宽慰自己,也改变不了,你就是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就是变成了黄土下的白骨,就是一声不吭地,再也,不在了。 方槿大笑着回了屋,段溪心疼地望着他的背影,冉小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人最是口是心非,去陪陪他吧。” “好。”段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 冉小乐牵起弟弟的手,“是神是鬼,只要还在彼此身边,便不会失望。他们找到对方,也算是运气了。” 冉小安揽过他的腰,在他额角一吻,“我若是他,也会如此的。天涯海角,哥哥去哪,我就找到哪。” “你呀…”冉小乐心中五味杂陈,他倚进弟弟的怀中,侧目瞥见身畔手牵手的兄弟俩,粲然一笑,“亲眼看着自己入土为安,也挺有意思的。” 凌拾笑得有些羞怯,他对冉小安敬重地作了一揖,“我家主子孤苦,他杀的人不少,救的人也不少,虽性格怪戾,心却是善的。凌拾亏欠他的恩德,只有来世…”他想到了什么,爱抚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对方只知道乐呵呵地傻笑。“不,没有来世了…” “此后,还望两位公子,多包容主子。” “这话你当对段溪说去。”冉小安目光冷峻,不带一丝迟疑,“我只要守住这里,守住安乐门,守住我爱的人,就够了。” 他执起冉小乐的手,“我们回去了,你们两个…惜福吧。” 兄弟二人仍是坚持跪了下去,对他磕了三个头,“多谢。” “嗯。” 冉小安没有推脱,受了二人的大礼,不多一言,牵着哥哥便径自离开了。 回到房中,冉小乐为弟弟褪去外衫,“跑了一天,我给你洗洗。” “洗什么?” “当然是洗衣服,还能洗什么?”见他不正经的样子,冉小乐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你睡会儿,我去给你煮点汤。” “别忙活了,小娘子。”冉小安一把拽他回来,将他的手腕箍在背后,“新婚的夫君,哪有嫌累的?” “你…”冉小乐咬了咬嘴唇,囔声咕哝道:“脸皮真厚…” “八年了,小乐。” 冉小安环着他,不动声色地往床边蹭去,双唇暧昧厮磨,亲亲啄啄,低幽的嗓音中压抑着令人垂怜的伤怨,从耳畔蜿蜒进内心,汇成江流,淌入深海,从此溺死在这万劫不复的温柔里。 “小乐…” 直到自己被压在床上,冉小乐才回过神来,他痴痴地凝视着面前的绝色,弟弟的眸子中藏着浩瀚星河,一闪一闪,魂不守舍。 “你喜欢…就好…”他赧然地偏过头,小声说道。 “看着我。”冉小安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有些平凡无奇的菜就是吃不腻,正如某个平凡无奇的人,寡淡,无趣,木讷,却回味无穷,离不开般的上瘾。 “唔…” 冉小乐勾住弟弟的脖子,脸颊烧得火热,冉小安的手掌顺着他的脖颈一点一点游移上去,停留在那微微张开的唇瓣上,顽皮地撩拨了两下。放开神情恍惚的身下人,坦荡的爱意伴随着坦荡的渴望,从那迷离的双瞳中满溢而出,谁又能忍心拒绝? “嗯…” 小安勾唇一笑,拉住他伸过来的手臂,顺势欺身吻了上去,唇齿缠绵,冉小乐只觉得走了火入了魔,此刻冉小安纵是烈焰毒酒,他也甘之如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冉小乐懒洋洋地窝在弟弟的臂弯中,小安为他将凌乱的发挽过耳后,在他唇上奖励地吻了一下,“还行么?” 冉小乐点了点头,“你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和谁学的?” “朝思暮想,无师自通。”小安笑了,露出一对狡黠可爱的小虎牙,“哥,你也厉害。” 冉小乐羞红了脸,突然嗤笑一声,小安愣了一下,“怎么?” “像生娃娃。” “哈哈哈…”小安叼住他的耳垂,用嘴唇碾了碾,“那我们努力?” “找别人去!没羞没臊!” “哦?娘子真让我找别人?以你相公的姿色,纳个几百房小妾应该不成问题。” 冉小乐抬头白了他一眼,“脾气那么臭,谁受得了你?” 小安的下巴在他肩头点了点,“我这么好看,谁还舍得对我发脾气?” “不要脸。” “哥哥现在才知道么?”小安偏头在他额角啄了一下,低声喃喃道:“可我舍不得的,却只有哥哥一人。” “讨厌…” 看着爱人那乖顺的样子,还有那独属于自己的斑驳印记,冉小安紧了紧拥着他的手臂,“小乐,说你爱我。” 冉小乐耳根一热,穿插过他的指缝,牢牢牵起他的手,声音纤弱却笃定:“我爱你,小安,我爱你。” 我深深,深深,深深地,爱你。 小安温柔地笑了,笑着笑着,一点温热滴落在哥哥的肩膀上,然后冉小乐也笑了。 两人又折腾了半宿,天色蒙蒙亮,冉小乐早就累得沉沉睡去,冉小安盯着他那孩子气嘟起的嘴,连平缓的呼吸都觉得悦耳动听。他宠溺地笑了笑,忍不住勾勒着那被吻得红肿的唇,轻柔地将他裹入自己怀中。他说了一句梦话,冉小安只听清楚了两个字:“宝贝…” 他恨不得将这个男人揉进骨血,只是这般望着他,便如何也睡不成了。 “醒了?” 冉小乐挤了挤眼睛,发现自己正四仰八叉地平躺着,小安单手拎着他的小腿,身体感受到一阵舒适的清凉。 “你…”嗓子哑了,他咳嗽了两声,冉小安连忙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一杯水,顺抚地让他枕在自己的颈窝里,“好点了么?” “嗯。你在做什么?” 小安笑了,“还能做什么?为你洗了澡,正给你上药呢。” “洗澡?我没有感觉啊。” “你睡得香呗。”小安在他噘起的唇瓣上啄了一口,“看看,日上三竿了。” “还不都是你!”冉小乐正要下床,却被小安强行按了回去,“躺好了,上药呢!” “你哪来的药?” “段溪给的啊。” “冉小安!你又和段溪说了?” “对啊。”冉小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怎么了?” “怎么了?”冉小乐羞得面红耳赤,“多…多不好意思啊!” “他随身携带这种药,你当是为了什么?” “什么?” 小安眨了一下眼睛,“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替自己备着的?”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喜欢嚼人家的舌根了?” “嘿嘿…”冉小安理直气壮地笑了笑,没皮没脸地爬到他的身边搂住了他,“哥,你体内有半颗金珠,恢复得快,不碍事的。” “嗯。” “那今天…” “冉小安你…” 正对上弟弟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最令他心软,最令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知道自己是被骗了,却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当。 “明天。” “哥哥…” “明天…” 小安晃着他的手臂,狗尾巴都快摇断了,“哥哥…” 果然啊,这小子就会来撒娇这一套,谁让它屡试不爽。 “那你…你…不能…没完没了。” “知道知道。” “骗人是小狗。” 小安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在他脸颊吧唧亲了一口,“我最喜欢当哥哥的小狗。” “冉小安!” “哥,饿了吧,我去做饭,想吃什么?” 冉小乐恨自己不争气,心中却被这醉人的体贴熏得意乱神迷,他抿起嘴唇笑了笑,“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等我。” “小安。” 冉小安回头,“嗯?” 热泪在眼窝中打转,千言万语纠缠良久,他仍只是说:“早点回来。” 冉小安明白,哥哥那眼神分明写的是:我好幸福啊。 “我也是。” 可是不敢言说。 越珍视的东西,怕越是薄如蝉翼,最大的痛苦从来都不是得不到,而是得而复失,周而复始。日子久了,高傲如冉小安也不敢轻易将心中的雀跃说出口。他以前无视上苍,吃了大亏,现在他惧怕上苍,不错,惧怕。他害怕物极必反,害怕乐极生悲,害怕好景难长,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守护着,每一个,来之不易的小确幸。 用生命,疼惜他最宝贵的爱人。 第69章 大起大落 美好的日子就如同这美好的幻境,谁也无法预测它还能维持多久。 他们一身孑然的时候,本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然而当他们有了恨不得生生世世缠绵的爱人,谁还会只满足今朝? 现实是虚妄的,然而幸福却是真实的,多喜欢一个人,也未必有多爱他,但一想到失去就辗转反侧焦虑难眠,哪怕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才是真正爱上了。 比如冉小安。 他那时不过说说而已,一连半个月,他都只是亲亲哥哥,然后抱紧他假寐一整夜,再也没有那晚般放肆过。他还是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冷漠,一如既往的热情,一如既往地伪装出胸有丘壑。旁人看不出什么,冉小乐不用看。只是他不说,他便不问,一个装明白,一个装糊涂,倒真是天作之合。 冉小安从前甚少休息,他总是小憩一阵子便又精神抖擞,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遮掩他的疲惫,爱人熟睡时,他便起身阖目打坐。其实冉小乐哪里睡得着?他只是不戳穿而已。 冉小乐推开房门,回头看了冉小安一眼,那人仍是一动不动,稳坐如钟,他默默叹了口气,这个小倔驴,都累成这样了还强撑着,到底能不能心疼一下自己? 方槿又在月光下喝闷酒,冉小乐走了过去,“一个人?” “嗯,段溪一睡着,雷打不动。”方槿瞥了他一眼,“你出来做什么?” “那你呢?” “和你一样。” 冉小乐不语,只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透透气。” 方槿淡淡地应了一声,笑道:“倒是奇了,媳妇都丢了,冉小安居然没醒?” “奇怪么?”冉小乐面色凝重,为自己添了一杯,“你怎么总有酒?” “想喝时便能有。” “我记得段溪让你戒酒了,你也听话了,凌拾死的时候你都没喝,怎么现在又破戒了?” 方槿笑而不语,半晌,他反问道:“那你呢?冉小安不是也不让你喝酒,你不是也听话了?” 二人心照不宣,冉小乐望着天边高悬的皎月,喃喃道:“方槿,小安他…” “不知道。” “嗯。”冉小乐干咽了一大口酒,被辣得吐了吐舌头,他丧气地垂下头,“你说,段旸他图什么啊?” “不知道。” “是不是我死,把金珠还给小安,他就能消停了?” “不知道。” 冉小乐侧目瞧他,哑然失笑,“那你知道什么?” “小乐啊…”方槿不甘地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小时候不知道的事,长大还是不知道,小时候知道的事,长大也不知道了…人啊,岁数越大,越无知。” “比如呢?” “比如?”方槿有些乏了,他倚着手腕半睁半醒,声音越来越小,“比如…我原本笃定相信的那些事…现在…都错了…人就是可以狠心,就是可以自私,就是可以…虚情假意…你不理解…和他不做…本就是…两回事…” “咣当”一声,方槿的头重重砸在了石桌上,他打了一个酒嗝,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冉小乐习以为常,他了解方槿,喝酒从不是为了消愁,他只是喜欢躲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借以蒙蔽自己的无可奈何。 冉小乐将方槿背回房,正如他所说,段溪像一只小猪仔,抱着手旁的圆枕睡得香甜。冉小乐试图将枕头拽开,他却忽然醒了。 “阿槿!”段溪嚯得坐了起来,看见冉小乐,懵了片刻,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小乐哥哥?” 多此一举,冉小乐想。 “嗯…”冉小乐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将方槿往床上一卸,“还给你。” “他怎么又喝酒了啊。”段溪懊恼地看着那个骗了自己的枕头,气呼呼地锤了自己一拳,“我怎么又没醒?” “小溪,你别怪他。” “我不怪,我只是气他不在乎自个儿的身子。”段溪为方槿脱了鞋盖好被子,手背轻覆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他稍松一口气,低声抱怨道:“他都喝成酒腻子了!那酒引子是一味烈药,他自小便吃,肝脏本就不好,若不是习武,怕是早就落病了。”他顿了一下,“对了,小乐哥哥,你喝了么?” “我?”冉小乐摆摆手,“喝了一点,没事。” “嗯。”段溪扭过头,目光又飘回方槿的脸上,“金珠总是有奇效的。” 冉小乐笑了笑,“天晚了,不打扰你们,好生歇着,我走了。” “小乐哥哥。” “嗯?” 黑暗中,段溪那一双圆圆的眼睛好似一对翩翩欲飞的萤火虫。 他呆呆地望了冉小乐一会儿,只是乖巧地摇摇头,“没事。” “嗯。” 冉小乐笑了笑,离开了。 所有人都处心积虑,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所有人都诚惶诚恐。 冉小乐甫一合上房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便扑面而来,刮得他睁不开眼。 门扉嘎吱作响,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被什么东西刺痛的脸颊。 沙尘。 一种不祥的预感。 寒夜将至。 “小安!” 他顶着大风,拔足狂奔,房门已经被吹开了,冉小安仍是不见转醒。 冉小乐察觉不妙,大声呼喊着小安的名字,他犹豫了一瞬,战战兢兢地将手指探到弟弟的鼻下,没有呼吸了。 “小安!冉小安!你别吓我啊!” 冉小乐抱着弟弟,手足无措,他来不及自责,来不及哭,甚至来不及想办法,头脑一片空白,全身都在不自知地颤抖着,直到段溪和方槿跑来,将他生生拖开,他还只是痴傻了一般,大张着嘴,眼睛都不眨一下,怔愣地盯着弟弟,生怕叫不醒他。 “冉小乐!”方槿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他总是这样,醒和醉同样快,“你冷静一点!” 冉小乐就像没听见似地,站起来,双腿仿佛瘫痪了一般,竟使不出半分力气,直直栽了下去,再站起来,又跌倒,干脆不再费力,手肘撑着,颤颤巍巍地向弟弟爬去。 “小安啊…小安…别睡了…小安…” “冉小乐!”方槿一把将他拎了回去,“你听我说!” “小安…我要小安…” “他没死!” 冉小乐这才不情不愿地慢慢将头转向他,“可他不理我…” “你看看外面,段旸就要来了,你若是真想让他死,就继续捣乱!” 方槿撂下一句话便又将他扔回地上,径自走向冉小安。冉小乐鼻尖还挂着鼻涕,擦也不擦,扶着地面吃力地撑起身子,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如何?” 段溪放开冉小安的手腕,“有脉搏。” “那他这是在做什么?” “我也不晓得。” “小安啊…”冉小乐犹豫再三,他怕小安走火入魔,可他还是忍不住。 “小心!” 房梁被吹断了,冉小乐连忙扑向弟弟,护在他的身上,只见那厚重的木门直直像二人飞来,方槿刚要冲上去格挡,却唯恐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木门向着他们砸去! “小乐!” 分不清是奇迹还是幻觉,木门是倒下了,也是倒在他们身上了,却消失了。 “你没事吧?” 方槿和段溪冲了过去,冉小乐看起来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差一点就又命丧黄泉。他迷茫地望着方槿,“没事,小安他…好热…” 方槿缄默不语,他瞭望空荡荡的远方,面色愈发沉重。 “幻境,土崩瓦解了。” “什么意思?” “冉小安输了。” 冉小乐愣了一下,空气中凝滞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他缓缓看向身后,哪里还有村庄?哪里还有月亮?哪里还有夜的星光? 只有大漠,一望无垠,无穷无尽的大漠。 冉小乐只觉得头痛欲裂,那一刹那,鬼魂的悲嚎,风沙的嘶吼,以及由远及近那狰狞的狂笑,纷繁交织,搅和在一起,荟萃成耳畔源源不断的嗡鸣,冲击着他,折磨着他,宛如一根要突破禁锢的巨大摆锤,没完没了地撞上他的脑壳,直震得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方寸大乱,只想带着弟弟,马不停蹄地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小安!” 段溪的声音让冉小乐从倥偬迷离中寻回了一丝微末的理智,他甩了甩头,忙不迭地看向怀中的弟弟,冉小安终于睁开了眼睛,还不及冉小乐高兴,那双漂亮的瞳仁便被鲜血晕染,顺着眼角,滑落至他的手背,全都是触目惊心的红。 “小安…” 冉小安听不见,也不回答,他不转头,不眨眼,甚至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只是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七窍流出的血沾染了满脸,目眦欲裂,牙关紧闭,宛若一具狰狞的行尸走肉。 冉小乐刚要唤他,方槿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捂住他的嘴,悄声道:“莫要扰他。” 冉小乐惶急之中只好点点头,小心地攥住弟弟的手,似乎这只散发着高温的手掌,是在死灰之中最后一株不灭的火光。 “燃儿,你再坚持,怕是就要豁出性命了。” 熟悉的声音让冉小乐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对段旸的恐惧几乎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在他要伤害弟弟的时候。 “噗…” “小安!” 冉小安呕出一大口血,他面色冷厉苍白,显然已经精疲力竭,炽热滚烫的液体喷射到冉小乐的身上,他废了好大的力才愿意相信,那是弟弟的血。 “哥…” 冉小安八年的心血如白驹过隙般轰然坍塌,鬼魂的家园被撕去皮相,露出本身的残忍面貌。荒芜,寂寥,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以及永远望不到边的绝望——正如他们曾经的人生。 得到总要千锤百炼历尽千帆,可陨落却只在电闪雷鸣的一瞬间。 “小安,哥在呢…在呢啊…不怕…不怕…” “我没有…办法…小乐…对不起…我…” “不说了,不说…宝贝儿…乖…哥在呢…” 冉小乐紧紧搂住气若游丝的弟弟,心疼地看着他血涌如注的脸,一颗心如坠冰窟。 “小溪…小安他…” 段溪拧着眉头,愧疚地叹了口气,“他的经脉都断了。” 冉小乐只是点点头,静静地望着不紧不慢走来的人,他的身后是井然有序的千军万马,远方水月洞天,冉小乐认得出来,那是天香阁。 安乐门被毁了,天香阁失去了屏障,鬼魂流离失所,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不,远不及原点。 “皇上,您且稍候片刻。” 高高在上的帝王牵动缰绳,镇臂一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截然而止。 “当真虎父无犬子,你以一人之力,一边要维持幻境,一边又要与我斗法,为父还是吃了些亏的。” “你想要什么?”冉小乐用身体挡住弟弟,愤恨地吼道:“我的命?” “你的命算什么东西!若不是半颗金珠,你早该死了!”段旸一脚踢到冉小乐的脸上,嗤笑一声,“我说过,你害他泯然众人,你害他辜负了天恩,你害他杀不死我,你是罪人!” “随你怎么说。”冉小乐啐了一口,“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段旸森然一笑,“他不配得到金珠,你也不配。” “你要杀你亲儿子?” “我没有儿子。”段旸偏了偏头,笑了一下,“也不是,我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冉小乐竟然从段旸那野心勃勃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温柔。 “我儿生有痨病,你体内的半颗金珠给了他,定能助他痊愈…” “痨病?” 冉小乐听不懂段旸的胡言乱语,可一件事再清楚不过,他口中的儿子,一定不是冉小安。 “叶儿媚…”一个危险的念头在方槿脑海中划过,他惊了一瞬,“叶儿媚?你把他们一家怎么了?” “怎么?”段旸笑了,“我妻儿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段旸,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方槿,我和方桐斗了那么多年,我累了,她也累了,若不然,天香阁今日又怎会门户大开呢?”他桀桀地笑了笑,“这都是你姐姐的意思…” “你胡说!” “妹妹…”段溪离开前将段滢托付给了叶儿媚一家照料,此时想到妹妹的处境,急道:“阿滢呢!” “你说我那乖侄女啊,她生得俊俏,给皇上当个妃子,也不算亏待她,正是弥补了你的过错。”段旸抬起手杖,在段溪肩头一点,“小溪,叔叔对你好不好?” “你怎么可以这样!” “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段旸哈哈大笑,转身俯首于魏羽脚下,“皇上。” “嗯。” 魏羽挑了一下手指,大军袭来,方槿抽出腰间长剑,凑近段溪耳畔悄声说道:“能跑多远便跑多远。” “阿槿…” “听话。” “我要和你一起死。” “小溪。”方槿哀戚地看向他,“我姐姐不要我了…” “我要。” “你不要妹妹,要我?” 段溪抿了抿嘴唇,“我对不起阿滢,对不起爹爹,可我还是想陪着你…” 方槿愣了一下,“时日无多了,你也要?” “嗯!” 方槿含泪而笑,“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见你。” “嘻嘻…” “傻子。” 方槿仰头长叹,干脆扔下剑,坐到冉小乐身边,“一起死吧,挺好的。” 冉小乐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竟然出奇的平静,似乎喧嚣熙攘,杀身之祸,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冉小乐顿悟了,他死过无数次,又活过无数次,他不知道上苍会眷顾他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上苍会抛弃他到什么时候,可他只要陪着他,陪着心爱的人,便无所畏惧。 这一次,终究是谁也逃不过了。 生怕他们死不了似地,魏羽的营队将他们裹得滴水不漏,无数箭头指向他们,不是要乱箭射死,是要准确无误地穿透他们,将他们戳成窟窿碾成烂泥,在冉小安最虚弱的时候,取出他的金珠,将他的肉体,连同那颗殒灭不了的灵魂,一齐,彻底断送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冉小乐笑了笑,嘴唇轻轻覆上弟弟的眼皮,“小安不怕,哥陪着你啊…” “放箭!” 四个人正襟危坐,生无可恋,死无可惧,活也好死也罢,都是路,只不过走到了尽头。 看开就好了。 他们闭上眼睛,等待天意的裁决。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啦~ 倒数五章嘿嘿~ 第70章 生者痛 暮鼓,晨钟。 冉小乐到现在都不敢完全相信,他和弟弟,又逃过了一劫。 千钧一发,他们闭目受死,睁开眼时,竟再一次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苍狼岙。 老和尚仍在敲钟,不解释他的神通广大,不解释为何救他们,更不解释他是谁,只是一如既往地入定,慈悲却目空一切,淡然地宛如一缕幽烟,看不出悲哀,更看不出愉悦。 冉小安在钟楼的内堂熟睡,冉小乐躺在他的身畔,安静地陪着他。 方槿倚着门扉,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老和尚的背影,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却又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又试图挪动几步靠近些许,终究还是止步不前。 二十六年,再思念,若她有意与你形同陌路,相逢也是枉然。 方槿太了解那个女人,她和冉小安一模一样,和段旸一模一样,喜怒苦悲,爱恨嗔痴,通通都走极端。 只是,再坚硬的人,承载的失望太多,所有的渴望都逐渐被消磨成了无所指望,纵是再不甘愿,也须得认命。 青灯,古佛,谁也度化不了她,只能不闻不问不说不看,慢慢,慢慢,慢慢,任由岁月在胸口裹上一层层厚重的硬茧,不让外物伤她,同时也将内心的悲凉永远锁在了那个地方,从此,自生自灭。 “姐姐…” 没有一丝回应,这声轻柔的嘤咛,石沉大海。 方槿却松了一口气。 便如此吧,当他不是,或当他是,自欺欺人惯了,真真假假混淆不清,大包大揽,也就全都信了。 “阿槿…” 手被人轻轻牵起,方槿回过头,正对上段溪那双透亮明净的圆眼睛。 “你哭了…” 方槿这才意识到,面颊早被泪水糊了一脸,高傲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狼狈,方槿用袖口拭了拭眼角,释然一笑,“小安怎么样了?” “已经无妨了,但是还需仔细调理,他这次受伤不浅,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 段溪看了一眼老和尚,“大师当真厉害。” “嗯。”方槿有些憋闷,不愿再胡思乱想,他捏了捏段溪的脸蛋,“小溪,陪我走走吧?” “好。” 夕阳在山涧铺满余晖,方槿呆呆地注视着这苟延残喘的光亮,莫名有些颓败。从小到大,所有的美好都是幻境中的虚妄,当它们一声不吭地烟消云散,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苦痛与负担。 既然要剥夺,既然说走便走,既然吞咽到喉尽是酸涩,又为何偏要让我尝到那番忘不掉的甜头? 说到底,只有我是正常人,怀以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斩不断理还乱,你们两袖清风,却让我披肝沥胆,真不公平。 “阿槿,你在想什么?” 方槿直勾勾地盯着段溪,突然莞尔,是了,只有他是真实的,我只有他。 他靠到段溪的肩膀上,“姐姐没了,天香阁没了,凌弃也没了。”方槿面无表情地念叨着,失去在光阴的刻薄下水滴石穿,心被扎得多了,早就麻木到无动于衷。他只是淡淡地述说着,仿佛所有的事与愿违,都是人之常情。 “努力活了这么些年,该留不住的,到底一个都留不住。” 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殊途同归。 方槿仰起头凝望着段溪,“小溪,你爱我么?” 段溪老实地点点头,“嗯。” “你会离开我么?” 他又老实地摇摇头,“阿槿,除非我们阴阳相隔,否则我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也会找到你的。” “阴阳相隔…”方槿黯然一笑,“我不会与你阴阳相隔的,你若去了那个地方,我随你去便是。若我去了呢?小溪,你会陪我死么?” “会。” 方槿在他的小嘴上啄了一口,又偎进他的怀中,“上天已经薄待我了,再让你离开我,未免太不厚道。” 段溪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手指从他的发丝中拂过,温柔地为他按压着头皮上的穴位,见他舒服地阖上双目,宠溺地笑了笑,“睡会儿吧,你都好几日不曾合眼了。” 方槿哼哼了一声,挽过他的手臂,“段溪,你真好。” “阿槿…” “我姐姐…”他呼了一口气,二十六年,他不曾对任何人旧事重提,以前他不愿,任由儿时的伤疤流了脓化成烂疮,以证明给那个远在天边的人看看自己有多坚强。现在他发现,真是幼稚,人家早已立地成佛不去在乎,任他藏着掖着,亦不过是自娱自乐,没有人会去试图探寻他的死活。 当他们被老和尚救起的那一刻,方槿便恍然了,这么多年都是自己在唱独角戏,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宁愿留在苍狼岙,留在这个带给她锥心刺骨的痛楚的地方,追随她爱的人,任由爱她的亲人,杀人如麻,心硬如铁,相思如狂。 她真地放下了么?不可能。 正如段旸这辈子都放不下叶儿媚,正如冉小安这辈子都放不下冉小乐,恁凭他们如何伪装,更何况,他们也不屑伪装。 他们爱得义无反顾,却绝对狠得下心肠无视同样义无反顾爱他们的人。 “她遇到段旸,爱上他,再嫁给他,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也同样爱她,直到我姐姐在妓馆救了叶儿媚…” “阿槿,你若是不想说…” “我既然说了,便是想。” “嗯,你讲,我听。” 方槿淡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回过头来,纠缠了你一辈子的事,也不过就是寥寥数语而已。” “段旸…不爱方桐姐姐么?” 方槿瞥了他一眼,轻嗤了一声,“真会给自己提辈分。” 段溪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憨笑道:“你叫她姐姐,我不是就该随你叫姐姐…” “你这傻子,这倒是算计得清楚。”方槿百无聊赖地戳着他软绵绵的肚子,也不知怎的,心情竟然拨云见日般明朗了许多,让他高兴起来,放松下去,这是段溪独一无二的本事。 “我那时还小,只知道他们刚成亲的时候,确实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段旸对我也如亲弟弟一般,姐姐怀了身孕,他也欣喜若狂,谁知都是装出来的…都是,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动了真情,哪怕是片刻…” 方槿嘟着嘴,下巴在段溪肩头一点一点的,像个委屈抱怨的孩子。 “那他为什么要娶方姐姐?” “为了金珠。” “他不是有半颗么?” “半颗不够。他自有如意算盘。”方槿耻笑道,“他企图炼就业火燃尽三界,我姐姐体内也有半颗金珠,他们生的孩子,若是运气好,不对,若是运气不好,许是会有一颗完整的金珠。婴儿手无缚鸡之力,趁着母亲虚弱,杀了他,得到金珠,易如反掌。加上我姐姐的,就是两颗。” 看着段溪错愕的神色,方槿摸了摸他的头,顺势躺倒在他的小腹上,“你想说,虎毒不食子,对吧?” 段溪抿了一下嘴唇,“小安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怎么能…” “他不把小安当儿子,更不把我姐姐当妻子,不过都是他野心路上的垫脚石。”方槿嘲讽地笑了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他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段溪的腰际,深吸了一口气,“段旸对叶儿媚的垂爱,连我一个六岁孩童都能感受到,姐姐那么通透的人,怎么可能看不穿丈夫的虚情假意?她只是既不哭,也不笑,装傻充楞罢了。” 方槿的声音蔫蔫的,却平淡无波,听起来就好像只是从箱底找到一件许久不穿的旧衣,“生小安那一天,我姐姐难产,她笑着对我说,阿槿,去叫姐夫和叶儿姐姐来,我就去了,等我们赶来,她面色苍白,全身都是血,抱着小安,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她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跳下去了。” “阿槿…” “我不难过。”方槿捉住段溪伸来的手吻了一下,与他十指相扣,捂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也是后来,听见叶儿媚在我姐姐灵位前的忏悔,又用了好些年时间,才想通了事情的原委。叶儿媚杀了段旸,自己又回到京城的妓馆,她要赎罪,我不管她,她也活该,段旸骗了我姐姐是罪,她害她知道了真相也是罪。” 方槿沉默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段旸那么厉害的人,竟然让叶儿媚说杀便杀了,用情至深,和方桐一样,像个笑话。” 段溪任由他笑,自己远眺远方的悬崖,只剩一抹残阳隐匿在山后,高耸,空幽,刀劈斧砍般的险峻,下方是奔腾不息的湍急长河,好似猛龙的巨口,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一颗心就是在那逐年累月的煎熬中,被腐蚀,被折磨,最后被迫承认一个不堪重负的事实—— 无论多少付出,无论多少执着,无论她多聪明抑或多蠢,她就是永远也得不到一丁点零星的爱,这是她永恒的宿命。 当希望被耗尽,那些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人,宁愿踏上一条自诩解脱的末路穷途。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段溪看不清也想不通,但望着这萧瑟的绝境,他的心,仿佛穿透了方桐当年的悲痛,蓦地抽搐了一下。 疼。 他不会告诉方槿,他自小成长在苍狼岙,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敲钟人。 “天凉了,回去吧,看看小安。” 方槿站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却倔强地甩了甩衣袖,前方是相认却故作不相识陌生人,后方是烙印在心底的伤口,只有身旁搀扶住他的人,才能伴他走完这一生的漫漫长路。 “小溪,背我。” 段溪笑了,乐呵呵地在他身前蹲了下去。 第71章 痴心难赎 “小乐!” 冉小安浸着一身冷汗嚯得坐了起来,急促的呼吸尚未缓和,后背便被披上了一层薄衫,“别着凉。” 这声音简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受用,他长舒一口气,扭过头直接载进了那人的怀抱,“小乐,我做了一个噩梦,吓死我了…” 冉小乐用被子裹住他,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死了,你也死了,见了阎王,他偏要将我们分开…” 冉小乐点了一下弟弟的鼻尖,笑道:“你还怕阎王?他躲着你这个小魔头还来不及呢!” 小安搂紧抱住他的手臂,在他颈窝间亲昵地拱了拱,“我怕,所有会带走你的人,我都怕。怕风太大把你吹倒了,怕雨太凉把你淋湿了,还怕我一闭眼,你就不在了…” 冉小乐的心仿佛被蛰出了一个激灵,顿时湿了眼眶,他在小安的耳垂旁轻轻啄了一口,哑声呢咛道:“不会的,离开你,我活不了…” “小乐…” 小安仰着头索吻,冉小乐笑了,送上了自己的唇。 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缱绻,冉小乐整理了一番仪容,在小安手心亲了亲,“该是方槿他们,我去开门。” “哥…”小安直勾勾地盯着他,攥住他的手不愿松开,冉小乐无奈,只得对着门口高声道:“请进。” “小安,你终于醒了。” 段溪难掩欣喜,走到他的床边,为难地看了一眼冉小乐,冉小乐叹了口气,晃了晃弟弟的手,“小安,让段溪为你诊脉,好么?” “你不走?” “我怎么会走?”冉小乐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温柔地笑了笑,“乖。” 冉小安这才不情愿地低下头,哥哥的手刚一放开,他便又惊慌失措地牵住他的小指,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不要…” “罢了,小乐哥哥,这样也可。” 段溪小心地捏住冉小安的手腕,会心一笑,“无碍了,我须与大师商议,再开个方子。” “小溪,谢谢你。”冉小乐安抚着怀中的爱人,对段溪感激地笑了笑,“小安现在…劳烦你们了。” “我身为医者,照顾病人是本分。”段溪起身,“小乐哥哥,明日带小安出去走走吧,他躺太久了。” “嗯。” “好生歇着,我们告辞了。” 二人出了房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段溪沾湿了帕子擦了擦脸,转过头来看着方槿,只见他秀眉微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阿槿,你怎么不说话?” “他又变成小孩子了,片刻都离不得哥哥。” “小安没事。”段溪捧起他的脸,为他熨平拧起的眉毛,“绝处逢生,总是心有余悸的。” “你倒是会说话了。”方槿圈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身前拉近了些,轻轻靠到了他的小腹上,“小溪,那你呢?后怕么?” “我不怕,我只是…只是…” “担心你妹妹,对么?” 段溪向来瞒不过方槿,他点点头,眼角蓦地红了。 方槿埋着头,只装作全然不知,声音依旧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如果我不问你,你打算独自扛到什么时候?嗯?” “阿槿…” 方槿抬头看着他,“段溪,你想我释怀,想我开心,这几日一直乐呵呵地与我说话,其实心底难过得紧,对么?” 段溪抿起嘴唇,他想克制,奈何眼泪和他这个人一样耿直,他偏过头啜泣了半晌,才哽咽地说道:“阿槿,对不起…” “傻子。”方槿站起,将他揽入胸口,在他额角一吻,“段滢她不会有事的。” 段溪眼睛一亮,抽抽搭搭地望着他,“真的…么?” “嗯。”方槿莞尔,“叶儿媚定会护她周全。” “叶姑娘?” “是。” 尽管方槿再不想提及这个名字,他也必须承认,此时此刻,能助他走出困厄的,只有那个曾经带给所有人无尽困厄的女人。 “段旸对我姐姐,倘若能及他对叶儿媚的万分之一,我姐姐,也断不会迈上那条绝路。” 方槿的目光飘忽,遂即又将自己强拉了回来,他不欲多想,双手扯住段溪的脸颊,一边捏一边笑着说道:“不过,她们在那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段旸就是一只惹人厌的跳蚤,找不到也轰不走,我去和大师说,他总有办法打开幻境结界,我们去救她们,让你和妹妹团聚,好么?” 段溪抹了一把眼泪,“真的么?” “真的真的。”方槿在他嘟起的嘴唇上叮了一下,满眼柔情地望着他,“不信我?” “信。” “那就快睡觉,明日一大早醒来,我们就去找大师。” “我还要给小安煎药。” “我去。” “阿槿…” “你不听话?” 段溪摇摇头,破涕为笑,他踮起脚尖,小心地碰了一下方槿的嘴角,“溪溪听阿槿的话…” 方槿吻着他的发旋,温柔地应了。 看着段溪钻进被子里,方槿逼他闭上眼睛,直到听到他平缓沉重的呼吸声,才出了门。 京城。 鬼祟。 两个黑影在高屋建瓴上一闪而过,行至无人处,前面的那个突然停了下来,“追了我一路,你有完没完?” “小声一点,当心被段旸听见。”后面的黑衣人跟了上去,扯下面巾顽劣一笑,“舅舅,段溪睡了?” 做不得像这人一般铁石心肠,方槿被他这声“舅舅”叫没了脾气,“你哥呢?” “他这几日照顾我太累了。” “我还当你返璞归真,谁知还是一只小狐狸。” “不然如何让他放松警惕?”冉小安瞥了方槿一眼,“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来送死。” “你大病初愈,简直胡闹!你只有半颗金珠了,这次若不是你娘…”方槿自知失言,连忙住嘴,“给我滚回去!” “你连半颗都没有呢!段旸若是从他那个臭皮囊里钻出来,你还看得见他么?” 冉小安不以为意地调侃道,“我那个娘既然将我放出来,她都不在乎我这个儿子了,你在乎个甚?” 方槿愣了一下,“你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嘁,我可比你聪明多了。”冉小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舅舅,我都二十七了,你还当我是那个冲撞懵懂的顽童么?现今我成家立业,过去的事,现在的事,未来的事,她爱如何便如何,我只在乎我夫人。” “那你还跟来?” “小乐把你和段溪当朋友,我不想他难过。” 冉小安罩上自己的面巾,方槿从那双与自己酷似的双眸中,捕捉到了一抹从容坦荡的恶意。 “段旸毁了我的家,我和小乐的家。” 他说完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方槿会意,也不再多言,屏住呼吸,随他一同消失在了万籁俱寂的夜色里。 二人都对这皇城的部署了如指掌,帝王轮流做,格局却还是那个格局。以段旸的个性,叶儿媚一定被安置在了最舒适的地方。 僻静的偏殿外空无一人,只有几个纹丝不动的护卫,对屋内的说话声无动于衷。 “媚儿,如今魏羽对我言听计从,待我功成,大权在握,封你为皇后,不设妃嫔,让咱们的鹤儿当太子,一家三口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好么?” “阿滢呢?你真让魏羽玷污她?” “你不允便罢了,好歹是我的亲侄女,待我登基,许她个好人家便是。” “蒋正呢?” “别提那个男人!” “那是我丈夫!” “你根本就不爱他!” “我爱!” “不可能!他又丑又穷,还是个结巴,他…” “娘…” “鹤儿,吵醒你了?” “我要爹爹…” “爹爹出了远门,你快睡觉,等天亮了,爹就回来了。” “嗯…” “出去说吧。” 冉小安和方槿相视一眼,飞身闪入假山之后,不消片刻,门开了。 无星无月,叶儿媚的声音平静却冷淡,仿佛她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想忘怀的故人,恨不起的仇人,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而已。 “段旸,这么多年,我们都太偏执了。” “媚儿,我好想你…” 叶儿媚哀戚一笑,“不恨我杀了你?” “我只恨错过你二十七年光阴。” “二十七年啊,方桐若是活着,也该我这把年纪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模样?”叶儿媚悠悠转过身,静默地凝望着段旸,她早已不再娇俏可人,更不再风情万种,岁月洗褪了铅华,在她的面庞积淀下浅薄的风霜,却也馈赠给她不曾拥有过的脚踏实地——完整的,平凡的,充实的,生活。 “你看,我都老了。” “媚儿,待我取了那二人的金珠,半颗给你,半颗给鹤儿,你不会老,鹤儿的病也能好,我们一家人,千秋万代…” “一家人?”叶儿媚嗤笑一声,“段旸,你的家人不是我,我的家人,也不是你。” “我说是便是!”段旸一把握住叶儿媚的手,怜惜地护在掌心摩挲着,“那么美的手,他怎么舍得让你干活呢?” “他劈柴,我洗衣,我乐意,也知足。” “你胡说!” “你知道我从不胡说的。”叶儿媚抽出自己的手,冷漠得如同这暗夜。 “段旸,你本是个无情之人,我感激你独对我有情,可人活着,不单是为了自己。从前因为恩义,我须得割舍心中的杂念,如今因为廉耻,我与你…注定不得成全。” 段旸怔了半晌,似乎很艰难才消化了叶儿媚的话,他勉强笑了一下,“媚儿,你还在介怀方桐,是么?我从未爱过她,我和你说过,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我是为了…” “金珠,是么?”叶儿媚苦笑,“段旸,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寻常人的感情啊。” “不明白什么?” “方桐于我有大恩,我本是妓子,被几个官人羞辱,她救了我,为我赎身,认我作了姐姐。她非但没有轻蔑我的出身,还将家传绝学传授于我。她说,一看我便是她的有缘人,弟弟太小,不如我陪她练剑有趣…她笑起来可真好看,洒脱,明朗,自由,无拘无束,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我自己最渴望的样子…” 叶儿媚想到方桐,语气中尽是言之不尽的思念,她缓缓踱起步,却又倏然驻足,决绝地注视着段旸。 “我敬她如敬朗日皓月,你却害我辜负她,背叛她,欺瞒她,毁了她,也毁了我来之不易的幸福…现在,你还要再毁一次么?” “媚儿…”段旸伸出颤抖的双手 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被她轻描淡写地挥开了。 “你爱我么?” “这把年纪还谈什么情爱?”叶儿媚明亮的瞳孔闪烁着,不知是泪是光。 “我是个庸人,一辈子可以爱很多人,对你,纵然是爱过,也都是往昔的事了,你又何必再打扰我的好日子?” “那个叫蒋正的男人,能带给你什么好日子!他不过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配不上你!” “是我配不上他。”叶儿媚莞尔,“段旸,我有多脏,你这双眼睛不是能看到么?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有的脑满肠肥,有的蠢钝如猪,有的嗜痂之癖,呵呵,都试过我…” “住口!”段旸咬着牙,哑声嘶吼道,“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不必,你儿子的那场大火,已经帮我料理了。” “我儿子?你说冉小安?” “不然呢?” “媚儿,媚儿…”段旸冲上前去拥住她,在她耳边喃喃道:“你不想我当皇帝,我们远走高飞便是,我只有鹤儿一个儿子,我将一身功夫都传授与他,我定待他好…你和我走,和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答应你…” “蒋鹤不是你的儿子!” 叶儿媚一掌扇在他的脸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我已嫁为人妇,还望你自重。” “人妇?那个男人?” “蒋正是我丈夫,我唯一的爱人,我要与他白头偕老,你今日若是杀了他,我绝不独活!”叶儿媚一甩衣袖,厉声说道,“再者,我儿的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相信段溪。我本是凡人,也只想当个凡人,二十七年不少,百年亦不多,命由天定又何须强求?段旸,你好自为之,放过我吧。” “我不要,媚儿…” “天晚了,我上了年纪,你莫要扰我,走吧。” 叶儿媚也不再多看他一眼,从他身侧匆匆走过,合上了房门。 段旸在屋外痴望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多踏出一步。 “我明日再来。” 只在刹那之间,段旸的身影便从这院落中消失了,方槿悄悄瞟向冉小安,只见他厌烦地掏起了耳朵,俨然一副被废话浪费了时间的不耐样子,方槿那口憋闷在胸腔的闷气,才终于松了下去。 段旸不爱任何人,他只爱叶儿媚,宁愿对她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视如己出,也吝啬分出一点爱给自己的亲生骨肉。 好在,他这个儿子与和他如出一辙,也只爱一个叫冉小乐的男人,其他人的爱,对他来说,本就是无足轻重的负担。 “看我做什么?” 冉小安按了一下他的脑袋,起身朝着叶儿媚的房间走去。 第72章 慧极必伤 叶儿媚见二人进来,颇有些震惊,她定在那里,上下打量了冉小安许久,确定他还活着,欣喜若狂,笑泪交织,脚步迟疑,话却脱口而出:“好久不见,你长大了。” “嗯。” “听段溪说,你和他…成亲了?” “是。” 叶儿媚凄然一笑,“从前是我固执,你莫要介怀。” 冉小安只是微微颔首,相顾无言,叶儿媚看向他身旁的方槿,嘴张了张,颤抖的手臂抬起又放下,她悔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两双和方桐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盯着她轻如鸿毛的过往,盯着她美艳绝伦的不堪,盯着她永远无从救赎的苦果,那是她的宿命,直到她断气为止,她都注定,背负着这千钧重担般的罪孽,踽踽独行。 没有人,哪怕是爱人,哪怕是被宽恕,能为她分担。 “你…” 无言以对,她既道不尽歉,亦道不尽谢,暗藏于深海的洪流激不起骇浪,只能轻舀起一层表面的浮沫,任感情搁浅,诉说不得。 方槿长吁一口气,他亦不想听,更亦不想原谅,这枷锁支撑他活了三十三年,现在若是摘下,怕是连走路都不会了。 “不必多言。”他堵住她的话,一如既往地倨傲,和他姐姐一样,段旸最痛恨的,便是方桐的倨傲。 可他从来都看不见那倨傲之下的深情。 轻易便能揭开的遮羞布,他却不肯,更不屑。 “段滢和蒋正在哪?” 叶儿媚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摇摇头,“我也不知。” 冉小安与方槿对视一眼,“你带她们先走,我去找段滢。” “你知道她在哪?” “我不知道,有人知道。” “谁?” 冉小安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打了一个响指,只见一道白光如闪电般从眼前划过,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冉小安的手心里。 “啾!” “我和哥哥不在,你活得挺舒坦啊。” “啾…”张小悠蜷缩进冉小安的衣襟,乖巧地叼住他的领口扯了扯,两颗明珠般的瞳仁里尽是失而复得的思念与欢愉,它扑闪了两下翅膀,哭了。 “我开玩笑的。”冉小安无奈,点了一下他的小脑门,“别叽叽歪歪的,我不是哥哥。” “啾!”张小悠权当没听懂他的话,甩了甩羽毛,扑簌簌地在他掌中打了几个滚。 方槿失笑,“倒忘了这小孩了。” “嗯。” 冉小安将它朝天上一抛,“行了,别腻歪了。” 张小悠落地即成人形,他摇摇晃晃转了好几个圈,似乎极不甘心离了主人的怀抱,又挽起冉小安的手臂蹦跶了两下,“主子,我还以为您死了,您再晚来几日,小鸟就随您去了…看您这么高兴,小乐哥哥可还好?悠悠想他了…” “嗯。”冉小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抽出自己的胳膊,“人呢?” 张小悠有些失落地耷拉下脑袋,“段滢在在东边的宫殿里,那个男的,被关在天牢。” “不错。”冉小安在他头上胡乱揉了一把算作安抚,转头对方槿扬了扬下巴:“你带他们走,我去找人。” “我去,你若是有什么意外,我如何向他交待?” “不会有事的,放心。”冉小安拍了一下方槿的肩膀,勾唇一笑,他说得戏谑轻挑,方槿却从那字字珠玑的铿锵中,听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凛冽桀骜。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不知为何,方槿那颗原本惶惑的心,竟突然如释重负了。 “好。万事当心。” 偌大的皇城透着诡异又再正常不过的平静,段旸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在这皇帝老子的家中登堂入室,根本就是必然发生的事,他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喧宾夺主,天下是有本事的人的天下,这庙堂,也是有本事的人的庙堂,忠诚无用,被效忠才是高枕无忧的现实。 冉小安跟着张小悠疾奔于宫廷的长巷中,不多时便到了地方,好在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救人和段旸关人一样轻而易举。段滢自从痴傻之后,倒是甩脱了不少俗世的烦恼,贪嗔爱憎别离取舍,得到的得不到的,想明白的不想,想不明白的便淡忘,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如此这般被关押在冷宫中,竟还能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冉小安令张小悠抱起她先行离开,好教段溪安心,自己去寻蒋正。 碍着叶儿媚的缘故,段旸虽恨不得将蒋正碎尸万段,却也投鼠忌器,不敢杀他。冉小安找到他的时候,比想象中好些,不至于皮开肉绽,只是一瘸一拐,似是断了一条腿,兴许是段旸还未想好如何折辱他,自己来得尚算及时。 蒋正见冉小安不声不响地站在牢门口,难以置信地踱了过去,他握着铁笼错愕了许久,眼睛眨也不眨,还以为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自己在绝境之中的幻觉。 “看够了么?” 除了哥哥,冉小安不喜别人的目光,他眉头微蹙,瞥了一眼蒋正的腿,“能走么?” 蒋正还愣在那里回不过神,冉小安不耐,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能走么?” “啊?”蒋正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答道:“能。” “少些麻烦。”冉小安手持铁锁,稍一用力,那锁扣竟如同熔化了一般,软踏踏地滴落在了地上,他再一弹指,牢门便自己打开了。 “走吧。” “小…” “去问叶儿媚,我没功夫与你寒暄。” “哦。” 直到被冉小安扛在肩上,蒋正才算彻底反应过来。冉小安健步如飞,面色又冷如寒霜,念他也看不上自己的报答,只能感恩在心,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谢谢,便不敢多言。 “这是去哪呀?” 冉小安顿时驻足,他放下蒋正,“尽你所能,沿着这条路跑,切记,不可回头,方槿在宫门口等你。” 听见段旸的那瘆人的声音,蒋正早已魂不守舍,他咽了咽口水,“那你呢?” 冉小安轻笑,“别管我,你只会碍事。” “可是…” 冉小安懒得与他废话,伸手在他后背用力一推,“跑!” 一道黑影铺天而至,冉小安甫一收手,连忙振臂一挥,就在那条黑影快要触碰到蒋正之际,却仿佛撞上了什么似地,生生被弹了回来。待他站定,扭了扭脖子,脆弱的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又试了几次,亦是重蹈覆辙,只得怒视着那道无形的墙,眼睁睁地望着蒋正跌跌撞撞的身影,渐行渐远,奔向阖家欢聚的方向。 “几日不见,你挺有长进啊。” “过奖了。”冉小安倚着城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白费力气,轻蔑地笑了笑。 “这是什么?” “结界啊,老把戏。” 段旸贴近他,咬牙笑道:“死不成,倒是更厉害了。” “说到这个,还得多谢你的帮忙。” “我?” “嗯。若不是经脉俱断又重整,我的功力也不会精进至此。”冉小安笑得耸起了肩膀,“这都是命,对吧?” 段旸眯起眼睛,此时此刻,冉小安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曾与他朝夕相对,却几乎从未走进过他记忆中的女人。 曾几何时,她对他笃定地说,你决计无法破除天香阁的阵法,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个表情,聪明得令人厌恶。 几天前,天香阁的结界开了,段旸知道,不是那女人认输了,而是她兴致耗尽,不想再将这个无谓的赌局继续下去了。 本以为势均力敌,谁知每一颗自命不凡的棋,都是她退让的子,你自诩步步为营,她却暗讽你的愚钝。 “她在哪?” “谁?” “方桐,在哪?” “奇了。”冉小安啧啧嘴,“你老婆的行踪,却来问我?” “除了她,没人有这个本事救你们!” 冉小安哈哈大笑,“若我说她这二十七年都不曾离开过你的老窝,你信么?” 段旸一惊,“你说她在苍狼岙?” “是呀。” “不可能!” “井底之蛙。” “你说什么?” 冉小安侧身避开他凌厉的掌风,霎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说你太瞧得起自己!” 段旸气急,正欲回扑一掌,可当他转身,见到面前的景象时,却无从下手了。 镜子,一面又一面巨大的铜镜围绕着他,直冲天际,挡住他所有去路。它们交相倒映,反射出成千上万个冉小安,哪一个是真的?他不确定,每一个都在从容淡定地朝他走来,每一个的嘴角都挂着冷嘲热讽的笑。每一个都在说话,可说的全都不一样,混淆在一起,他听不真切,却结实地把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又偏偏,每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说的是什么?什么…什么! 段旸瞪着他那只左眼,一个个冉小安消失又出现,他盯住他们,看到他们的过往,看他和爱人一次又一次生离,一次又一次死别,看他如何让自己越来越强大,最后,他看到了那个一直被他忽略的存在——一个清癯的,平淡的,如云烟般不起眼的老叟,他放下木鱼,双手合十,露出慈蔼的微笑。 他来不及想这个人是谁,镜面突然齐刷刷地翻转,所有的冉小安,都不见了。 “段旸,照照镜子?” 段旸睁大眼睛,当他的目光和镜中人触碰时,他赫然一凛,“他是谁?” 这些穿着破败黑衣的怪物是谁?这些狰狞的,佝偻的,连牙齿都快要掉光的骷髅是谁?这些亦步亦趋,鸡胸龟背,疢头怪脑的妖魔又是谁?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看!” “为何不看?不敢么?” 冉小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段旸背后,一只手像铁钳般按住他的头颅,“看吧,别后悔…” 一幕幕景象展现在镜中,段旸逃无可逃,就连闭上眼睛也能无计可施,他就是用这个本领操纵三界折磨众生,而冉小安比他更有能耐,逼他作茧自缚,无论他是否情愿。 从乱葬岗中清醒的鬼魂,依附一个又一个毫无生命的肉身,都是他,又都不是他,他是巫师,是箫睿,是三教九流,是众生的皮囊,却再也不是那个让两个女人疯魔的段旸,那个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的白衣少年,那个鲜衣怒马,英姿和性格一样器宇轩昂的苍狼岙主人。他因野心而重生,却也终将溺毙在这无边的欲望里。 段旸永远都不会懂,许多事情,过犹不及。 “这是你,丑陋的,你自己。” “不是!不是我…不是!” “怎么不是?”冉小安耻笑道,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手臂指向远方,“看呀,他们和你一模一样呢!” “这些不是我!” “也对,鬼魂又如何照得出镜子?可是…”冉小安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你现在奇丑不堪,叶儿媚,不会爱你了…” “你胡说!”段旸一把挥开他的手,嘶吼道:“媚儿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样貌!若是她在乎,我换一副英俊皮相便是!” “英俊?”冉小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为将这只左眼练到极致不惜废了你的右眼,你为了那看穿人心的阴毒功夫,遭到金珠反噬,全身上下哪还有一处好地方?纵是潘安的皮相,穿在你身上也长久不得,归根结底,早晚都会是你现在这幅蠢样!难道你要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么?那还不把叶儿媚烦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住口!”段旸气急,反手去掐冉小安的脖子,“都是你搞的鬼!不是这样的,不是!” “呵呵…”冉小安任由他扼住自己,不见丝毫慌乱,他轻笑道:“段旸,你凌驾所有人的鄙陋,却从不敢面对自己。普天之下,最可笑的人,你觉得是谁?” “闭嘴!”段旸手中下了死力,冉小安却还在意犹未尽地纵声大笑,笑着笑着,砰然化作了一片细沙,在他眼前飘散,遂即无影无踪。 段旸心中一提,这才意识到自己受骗,红着眼睛去寻冉小安的身影,可他又能寻到什么?放眼望去,除了那触目惊心的镜中人,一无所有,再无所有,无穷尽,无所有。 “段旸,到此为止吧。” 寒光乍现,段旸在惝恍迷离之中,仿佛见到了一把似曾相识的小刀,朝着他的左眼风驰电掣般地刺了过来,那是他金珠之力的凝聚之处,从此以往,他便再与废人无异。 废了他的左眼,废了他的金珠,废了他虚妄的一切。 “啪!” 段旸睁开眼睛,讶异于它的完好。他被一个老态龙钟的背影笼罩,镜阵消失,地上只有一把被劈断的小刀,刀柄上,赫然刻着一个醒目的“桐”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 第73章 情深不悔 冉小安转了转自己被震痛的手腕,望着面前的老僧,倒也不觉得意外。 “你想让我放了他?” 老和尚双手合十,对他深深躬下了身。 “大师救我一命,冉小安…自然是要给你这个薄面的。” 老和尚笑了笑,冉小安凝神盯着那个沧桑的面庞,眯起了漂亮的眼睛,“他知道你是谁么?” 老和尚没有反应,可冉小安知道,他听见了。 “前尘过往,覆水难收,既然无法释怀,你又何必装聋作哑?” 老和尚缓缓抬眸,仍是那番不以己悲的神色,他拾起地上断裂的匕首,一步一步,靠近了冉小安。 他双手捧着匕首,拇指温柔地摩挲着那个“桐”字,不知是在缅怀它,抑或是想抚平它。 浮生若梦,任你痴任你疯任你嗔任你傻,遮遮掩掩,自欺欺人,舍不得忘掉的,终究还是被孤独这把钝刀越磨越深,镌刻于脑海铭画于内心,宁愿终日于切肤之痛中煎熬,也不愿失去曾经那些,哪怕是虚妄的,美好。 日子太久了,你给我的苦楚和你给我的快乐,竟然混淆在一起,挑不出拣不得理不顺,分辨不清楚了。 他将匕首归还给冉小安,谁也看不出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下到底埋藏了什么,只要他不想,你就永远不能。 骄傲让他伤痕累累,自尊让他不堪重负,可他却偏要执拗地挺直胸膛。 “断了。” 老和尚在他掌心中写道:你在乎? “倒不是在乎,只是可惜。” 老和尚笑了:没什么可惜的。 “是么?” 是。 “值么?” 老和尚这一次,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默默转过身,搀扶起背后虚脱的段旸。 段旸狐疑地端详着他,似乎是在诧异他是何人,又为何要相助于他。他看了一眼冉小安,于是便更加费解,依那人的性子,竟能这般轻易妥协,饶恕自己么? “冉小安,你不杀我?” 冉小安蔑然一笑,“我不喜亏欠别人,下一次你再出现,怕是就没有这个好运气了。” 段旸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我当你那个姘头是什么人?原来也只会教你这点妇人之仁!哈哈哈…不成器的东西…哈哈哈…”他笑容突然一敛,“莫要后悔。” 冉小安的目光飘忽到老和尚身上,“不会。” “好!好…好啊…” 段旸一把抓住老和尚的肩膀,用那双冷练的左眼死死注视着他,穿透了浩瀚的空虚与寂寞,一无所获。 “你是谁?” 老和尚与他对视着,不卑,不亢。 突然,他说话了。 “回家吧。” 只一刹那,段旸惊了。 恍惚之间,那个女人的身影,是幻觉么? 他挤了挤眼睛,再睁开时,又只剩下老和尚那风平浪静的眼眸。 “方桐?方桐!你是方桐!是方桐么?” 老和尚依旧回应以缄默,他一手拎起段旸的衣领,段旸察觉不妙,浑身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钢箍束缚,他嘶吼道:“你要带我去哪?方桐!你放开我!你这个贱人!婊|子!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 老和尚任由他捶打谩骂,对冉小安淡淡一笑,他的嘴唇动了动,便转身离开,再也不肯回头。 小安,要幸福哦。 她说。 渐行渐远的人逐渐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远方,冉小安从始至终都不曾理会过段旸歇斯底里的叫嚷,只是那个背影,让他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啼笑皆非。 注定支离破碎的一家人,都喜欢往火坑里跳。 决绝地生下他,决绝地抛弃他,决绝地离开他,决绝地不认他,决绝的女人,宁肯与同样决绝的男人消磨一辈子,耗上一辈子,浪费一辈子,诋毁一辈子,不必要善终,更不必要解脱。 她就是宽宥不得,就是要禁锢他,就是要在他心中扎下一枚深长的钉子,让他的人生如自己的人生一般悲怆且疯魔。既然求不得爱,那便求恨吧,总好过被忽略被淡忘被漠视,这撞南墙踏歧途的滋味,纵是饮鸩止渴,也敌不过甘愿二字。 我不介意,你就一边憎恶我,一边陪伴我,不然这一望无际的漫漫余生,也太寂寞。 棋下到这个时候,满盘皆落索。 输,就要输个一败涂地。 “小安…” 冉小安蓦然回神,想这些无用的事做什么呢?真是近墨者黑。 他突然抱住身后的人,竟让那人有些手足无措。 “你干嘛呀?勒死我了…” “小乐…”他轻吻他的脖子,“我爱你。” “突然说这个肉麻话…” “我爱你。” 冉小乐偷偷笑了笑,“嗯。” “我把段旸放了,对不起。” 冉小乐莞尔,“不要紧,我懂,况且我本也是要拦着你的。” 小安放开他,抚摸着他的脸颊,“为什么?” 他是你的父亲啊,傻小子。 冉小乐在他掌心亲了一口,“冤冤相报,没个尽头。” 小安笑了,“你们怎么会来?” “我醒来不见你,大师便将我和段溪送来了,正遇上方槿他们。”他说罢在冉小安胸口用力一锤,“你若是再这般胡闹,看我还理你!” “小乐…” 他捉住他的手,又用上他那屡试不爽的老伎俩,一双无辜,通透,澄澈,机敏,会说话的深邃眼睛,蕴藏着岁月刻画勾勒给他的道不尽的深情。以至于另一个人的心旌根本招架不住这番骇浪,顷刻便沦陷在迷人的浩瀚烟波里。 他们根本就忽略了身后还站着几个大活人,冉小安低下头,忘乎所以地去寻他的唇。 “咳…” 方槿吸了吸鼻子,“那个…” 冉小乐推开他,涨着脸皮抹了抹嘴,躲在冉小安身后,在他胳膊上恶狠狠地掐了一把,又小心地揉了几下。 小安失笑,拽住他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对方槿扬起下巴,“坏我好事。” 方槿懒得理他,面色凝重地说道:“苍狼岙不见了。” “哦?”冉小安的眉毛不自知地挑了挑,“那就不见了呗。” “她指望关他一辈子,关到他回心转意?还是关到他杀了她?” “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回心转意,他也没能耐杀了她。” “那她图什么!” 冉小安低眉垂首,半晌,嗤声笑了出来。 “谁知道呢?什么出家人,全是幌子。” “她是你娘啊!” 听到这话,叶儿媚和冉小乐齐齐一凛,冉小安感受到身后人不甚平静的内心,攥紧他的手,在那颤抖的指尖上轻轻吻了一下。 “你说他是…阿桐?” 叶儿媚脚下一个趔趄,踉跄地朝冉小安走来,她瞥向他手中的匕首,泪水伴着那哀绝的笑容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我…”她的嘴唇颤栗着,“我能…看看么…” “这个?”冉小安将匕首塞给她,“送给你吧。” 叶儿媚震惊地抬起头,“小安…” 冉小安勾唇一笑,“断了的东西,没用了啊。” 如果叶儿媚没有记错,这是冉小安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心的微笑,虽然转瞬即逝。 “来日方长,好好过日子吧。” 叶儿媚手捧着那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又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匕首,甚至不敢念出刀柄上的名字。她咿咿呀呀了许久,倒真像个口齿不利索的老太太,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个字愈发朦胧,终究也只能无语凝噎,唯有满怀徒留。 “你们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料理。” 方槿只觉得头疼,“你又要做什么?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段旸一走,他给魏羽下的瘴也该消失了,我得给这个当朝皇帝留个话,免得他日后寻我麻烦。” 方槿顿时明白过来,无奈地点点头,“你尽快,他呢?” 冉小安连忙抱紧弟弟,“我要和他一起。” “好。”方槿二话不说,牵起段溪,“走。” 一行人离去,冉小乐从小安背后钻了出来,小安揽过他的肩膀,“不羞了?” “哼。”他抿唇一笑,想到了什么,又撅了噘嘴,“小安,大师…真的是你娘么?” “可能吧。” “她是附身到一个作古的老和尚身体中去了么?” “可能吧。” “那她是故意不想你认出她么?” “可能吧。” “那…” “小娘子。”他宠溺地点了点他的鼻尖,“掩藏自身魂魄不为我所见,需要她封闭七窍,但她厉害,尚开了一窍,便是她的眼睛。” “哦。那…” “再问可就要难倒我了。” 冉小乐羞怯地笑了,“我只要你快乐…” 小安捏住他的下巴,轻啄他的嘴角,“你在我身边,还愁我不快乐么?” “不要脸。” 冉小安追上跑开的人,将他拦腰抱起,两个人打打闹闹地朝着皇帝寝宫走去。 “放…放我下来。” “不要。” “有人…” “没事,都还迷糊着呢。” 皇宫的禁卫军站得笔直,冉小安亲了一下哥哥的额头,旁若无人地踏入了魏羽的宫殿,直接将冉小乐放到了龙塌上。 “喏,哥哥,想当皇帝么?” “不想。” 小安歪着头,“为什么?” “太操心。” “当个昏君不就得了?” “那怎么行?苦的都是百姓。” “那我若是当皇帝呢?” 冉小乐顿了一下,“你想篡位啊?” “有何不可?” 冉小乐低下头,“可我…不想你当皇帝啊…” “为什么?”冉小安越看他这个认真的模样越觉得可爱,像个失宠的小孩,忍不住就是想逗逗他。 “怕我后宫佳丽三千,冷落了你这个皇后?” “冉小安你…” 话又被堵住,小安的舌尖点了点他的唇珠,笑道:“弱水三千,都不及你这一瓢甘甜。” 冉小乐的脸骤然红得娇艳,他使劲踹了冉小安一脚,“就知道戏耍我!” “哥哥…”小安连忙搂住他,在他耳鬓一吻,“我才不想当什么狗皇帝呢。” “那你还…” “里屋有人啊,傻媳妇。” 看着他又惊又气的神情,冉小安忍俊不禁,捏了捏他的脸颊,大摇大摆地走进内阁。掀开帷帐,果不其然,魏羽已经醒了,只是全身乏力,干巴巴地瞪着眼睛。 冉小安贴近他,平淡地笑着,腹腔中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这天下,是我安乐门的天下,魏羽,你若当的成一个好皇帝,我保你大昭江山风调雨顺平安无事,若是当不成,你,或是你的子孙,自会步箫睿后尘,更名换姓,将这山河,拱手于他人。” 魏羽怒目而视,冉小安不屑地捏住他的下颚,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莫要找我,你找不到我,也杀不死我,白费功夫罢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头上悬把刀,对你有好处。” 他说完哂笑一声,对着屋外的爱人吹了个口哨,冉小乐一边笑他调皮,一边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还要做什么?” “给他留封信。”冉小安登堂入室进了御书房,提笔犹豫了片刻,面露难色,“哥…” “都二十八了还一笔烂字!”冉小乐嫌弃地在他脑门赏了一巴掌,“给我。” “哎!” 小安将笔双手奉上,冉小乐腹诽,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自己都无师自通了,这个小兔崽子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写什么?” “嗯…我想想…”冉小安贴在他的身上,下巴在他肩膀上胡乱磕着,“交待一些事情…嗯…随便什么,他会是个好皇帝,对吧?” “会吧。” 冉小乐听弟弟在耳边说着,手中奋笔疾书,却越写越觉得不对劲,那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感受到一双蠢蠢欲动的贼手,他打了一个哆嗦,将笔一摔,“冉小安!你给我老实点!” “夫人…”冉小安非但不听,反倒愈发得寸进尺,他紧紧箍住试图逃窜的人,伏在他耳畔沉声说道:“这御书房真不错…” 冉小乐被他撩拨得难耐,忸怩地推搡着:“不行,不能在这…回家再…” “不怕…没人敢进来…” “冉小安!啊!你滚…不行…不…” 力量太过悬殊,冉小乐直接被压在地上,面对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弟弟,除了任他摆布,又能做何反抗? 在那一切都尘埃落定的夜晚,冉小乐又一次体会到这个男人在各个方面的,至高无上。 冉小安抱着睡得昏沉的冉小乐回到天香阁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方槿因着担心,一直在等他。见冉小乐一幅狼狈模样,胸中火起,怪自己浪费了大好的夜晚来心疼那个白眼狼,气冲冲地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他早晚被你折腾死!” 回到房间,小胖子的脑袋一耷一耷的,还是抵不过瞌睡。心中的阴云散尽,方槿掩唇一笑,大声清了清嗓子。 “阿槿!” 段溪一下子惊醒,挤了挤眼睛,见心上人正站在面前笑眯眯地瞧着自己,也止不住傻乐起来。 “你笑什么?” “阿槿…你回来啦…” “废话!” 段溪拉起方槿的手晃了晃,“那我们睡觉吧?” “不急,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啊?” 方槿笑了,从袖口掏出一个大红色的丝绒盒子,“喏。” 段溪眼前一亮,“这是…”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段溪像是揭开什么圣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那一霎那,他怔愣了一会儿,又啜泣了一会儿,许久,忽然“哇”得一声,决堤一般大哭了起来。 里面只有一撮头发,用红绳系着的,方槿的头发。 方槿被他这个反应吓了一跳,“怎么还哭了?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喜欢…喜欢…阿槿…我…我好喜欢…喜欢你…” 方槿强压着自己跃跃欲试的嘴角,“收好了,丢了可不饶你!” “嗯!嗯!”段溪连忙应着,满屋子转了好几个圈,最后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铁皮箱子,方槿纳罕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人,“这是什么?” “从小到大,你给我的东西都在这里。” 方槿愣了一下,探头张望过去,里面的东西,大多是为糊弄跟屁虫在集市的小摊上随意买的,这个蠢货,竟然还当宝贝似地存了这么些年吗? “留着这些做什么?要带进棺材里么?” 本是一句嘴硬的玩笑话,没想到段溪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 不知为何,心尖的某处,似乎有点痒。 方槿吸了吸鼻子,抬腿踢了下他的屁股,“喂,我给你这么多东西,你的呢?” 段溪腾地站起,害羞地蹭了过来,“阿槿,我…我剃个光头给你…” “笨蛋!我要个和尚做什么?” 段溪傻乎乎地高兴着,又凑近了些,双手圈住他的腰,“阿槿,我想…亲亲你…” 方槿的喉结动了动,“你你…你又不是…没亲过…” 该死,怎么结巴了! 段溪笑了,鼓足勇气,覆上了他的唇。 那晚方槿没有告诉段溪,这些东西扔了便可,陪他进棺材的,只能是自己。 此后,冉小安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令安乐门恢复如初,将剩余的烂摊子丢给张小悠后便当了甩手掌柜,隔三岔五不见行踪,带着老婆遍历山河。安乐门门主和他的伟业一起,成为了一个神秘的传说。 死生枉然,天长地久也总有尽头。生命最珍贵的,并非活着本身,而是那个无论宽街陋巷,都不离不弃,愿与你并肩同行的,心坎上的人。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