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乱终弃的奴隶登基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x)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我始乱终弃的奴隶登基了 作者:山有青木 文案: 镇南王起兵造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冲进驸马府将已为人妻的长公主夺走,关进了宫闱深处 坊间都道长公主凶多吉少,怕是活不成了 毕竟无人不知,镇南王曾是她的贴身侍卫,是她最忠心的狗,手中的刀、身前的盾 而她大婚当日,为讨驸马欢心,一刀刺在了镇南王的心上 … 深宫中,一室混乱 ‘活不成’的长公主倚在软榻,哑声询问:何时送我回家? 男人脸色阴沉,将她抱住:我便是殿下的家 男主视角: 世人皆知他是长公主最忠心的狗,她手中的刀、身前的盾 却无人知晓他亦是她的男人 与她相处的每一个日夜,都在等她承诺的名分,却只等到心上一道伤疤 他曾动过无数次杀念,却总在一瞬间溃不成兵 杀不了,放不下,只能锁在身边,日日多欢愉,岁岁常相见 #从头到尾1V1,男女主身心只属于对方# #男主忠犬,又忠又招人疼那种,女主前期略不走心,男主控慎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乐莹┃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肆意长公主v前忠犬后黑化镇南王 立意:自强不息,好好做人 第1章 (砚奴,轻点...) 是夜,寻常百姓家已经紧闭门户,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京都一片静谧,唯有最东边遍布秦楼楚馆的四喜胡同,此刻还灯火通明,正是热闹时。 胡同里,最大的相公馆醉风楼大门紧闭,门前窗口都有侍卫把守,闲杂人等无法靠近。 楼内,最奢靡的厢房中。 赵乐莹心不在焉地看着乐师抚琴。 她吃了些酒,浑身透着慵懒的气息,一头乌发披在肩上,领口微微散开,露出白皙如玉的脖颈。她生得极好,唇红齿白、鼻梁挺翘,一双长眸波光流转,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生透着媚意,偏偏瞳色黑得清澈干净,纯与欲相交相融,只一眼便叫乐师红了脸,抚琴的手也颤了颤。 世人皆知,先帝子嗣单薄,只有卓荦长公主一个女儿,自幼便被他带在身边亲自照料,千娇万贵地给养大了。如今的圣上虽只是长公主堂兄,可对这个妹妹比亲生女儿还好,若是能攀上她这条大船,想来此生的荣华富贵都有了。 乐师偷偷看一眼贵不可言的美人,呼吸有些不稳。 夜色渐深,隔壁怡红院吃花酒的人都要睡了,赵乐莹却还倚在软榻上,时不时看一眼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终于,房门被推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 赵乐莹立刻坐直了身子,待她走过来后问:“如何,他走了吗?” “回殿下的话,没走,还在楼下等着。”丫鬟一脸为难。 赵乐莹蹙眉:“你没同他说,本宫叫他先回去?” “奴婢说了,可砚侍卫一言不发,就只等在楼下,”丫鬟颇为无奈,“他那性子您也知道,犯起轴来除了您,谁也制不住他。” 赵乐莹顿时头疼。 丫鬟见她不说话了,纠结片刻后小心开口:“要、要不,殿下亲自去同他说?” “本宫不去,”赵乐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再去劝劝,若他执意不肯走,就叫人备一间房给他,被褥茶具皆换新的,砚奴喜洁又挑剔,旁人用过的东西是半点都不肯再用,再备些吃食,他等了这么久,想来什么都还没吃。” 丫鬟一一记下,又问:“殿下何时回府?” “不回了,本宫今晚要留宿醉风楼。”赵乐莹随口道。 听到她要留宿,乐师心神一恍,手上不小心拨错了几个音。 赵乐莹抬眸看向他,待丫鬟出去后缓缓开口:“学琴几年了?” 乐师忙停手起身,恭敬一拜后回话:“回殿下,已经十一年有余。” “年数倒久,怎连最基础的音都能弹错。”赵乐莹拈起酒杯把玩。 乐师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又忍不住被她白如葱段的手指吸引,见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半晌鼓起勇气:“是小的定性不够,被殿下的美貌晃了眼,这才一时弹错,还请殿下恕罪。” 若是换了平日,赵乐莹多少会夸他一句嘴甜,再赏些金银财帛,可惜今日心里一直惦记楼下那人,一时间也没什么反应。 乐师见状逐渐生出退意,可又不甘心错过难得的机会,咬了咬牙再次主动攀谈:“楼下等候殿下的,可是鼎鼎有名的砚侍卫?” 听他提起楼下那位,赵乐莹总算有了兴致,扬眉看向乐师:“鼎鼎有名?” “正是,”乐师见她肯同自己说话了,当即殷勤上前,“京都谁人不知砚侍卫对殿下忠心耿耿,多次以身舍命救殿下于险境,是殿下最信任的手下,小的虽未见过砚侍卫,可也听说他身长七尺模样俊美,身手也相当了得,是位举世难见的好汉。” “你倒是会夸。”赵乐莹勾起唇角,一时觉得好笑。她的砚奴明明被她捡回来时,还又脏又野的像条不听训的疯狗,没想到如今也成京都鼎鼎有名的人物了,岁月当真是妙不可言。 看着她扬起的唇,乐师一时看痴了,回过神后思绪翻转,很快便有了计较。都说长公主薄幸风流,这么多年尝遍美男,留在身边伺候的却只有砚侍卫一人,今日虽看似闹了别扭,可见她连厢房琐碎都一一安排,想来也是小吵怡情,他只管奉承就是。 这般想着,他斗胆进言:“哪是小的会夸,分明是砚侍卫本就这么好,殿下,虽然不知砚侍卫犯了何错,可他今日已等了您三个时辰,想来也知错了,您不如去见一见他吧。” 他说完,自信地看向赵乐莹,本以为她会夸赞自己有眼色,却看到她唇角的笑意突然淡了下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再后悔也迟了—— “本宫有些累了,你先出去吧。”赵乐莹淡淡道。 乐师急切:“殿下……” 赵乐莹眼眸一扫,他顿时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地退出了厢房。 偌大的屋子里顿时只剩她一人,赵乐莹盯着桌上燃烧的红烛看了许久,最后缓慢地叹了声气。 她也想见砚奴,想如以往一般同他说说话,可惜…… 赵乐莹蓦地想起三日前自己误饮助兴酒,将人扯到床上荒唐一整晚的事,便顿时觉得头疼。自先帝崩逝,她便将他当做唯一的亲人,想着再过两年为他在朝中谋份清闲差事,为他娶一门亲,也算是对他这几年的辛苦有了交代,却不成想出了这事儿。 那夜之后她落荒而逃,之后就一直避而不见,一来是因为她心中有愧,二来是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只会扣着她的腰用蛮力的砚奴……想起他那时泛红的双眼、克制到青筋暴起的肌肉,赵乐莹的脸颊又热了。 她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朦胧的月牙逐渐升至中空,赵乐莹独自坐了许久后,总算慢吞吞地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守着的丫鬟赶紧行礼:“殿下……” “嘘,小声些,”赵乐莹看了眼四周,“砚奴还在楼下吗?” “没、没在了。”丫鬟怔怔回答。 赵乐莹松一口气,大步朝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催促丫鬟:“千万别惊动他,叫人赶紧备车,本宫回府睡。”外头的枕头她用不惯,还是得回家才行。 丫鬟跟在后面张了张嘴,还没等提醒她,她便已经下了楼,三五步便穿过大堂将门推开了。 随着大门吱呀开启的声响,赵乐莹转身看向欲言又止的丫鬟:“怎么还不走?” “殿、殿下……”丫鬟干巴巴地唤她。 赵乐莹愣了愣,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咽了下口水,僵住身子不肯往后看,仿佛只要她不看,门外的人便不存在一般。 僵持许久后,头顶传来沉厚的声音:“殿下,马车已经备好。” 赵乐莹:“……” 她当即瞪向丫鬟,丫鬟顿感冤枉—— 砚侍卫是不在楼下,可他在楼外呀! “殿下。” 他又唤了一声,平静的声音听不出起伏,赵乐莹却能觉出他的不悦。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狗脾气。赵乐莹叹了声气,故作无事地回头:“那便走吧。” 砚奴静静地看着她,待她走到马车前时,双手突然扣住了她的腰。 他身高腿长,手也生得大,常年习武手指都如铁块一般,她的腰又太纤细,两只手一合便完全裹住了,两只手的指尖甚至能碰触在一起。 赵乐莹只觉腰间仿佛过电一般,刺得她浑身激灵,她急忙转身从他手中逃出,一脸震惊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扶殿下上车。”砚奴回答,深邃的眼眸没有波澜,仿佛自己做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也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赵乐莹捡回他时才七岁,豆芽一样的小姑娘调皮任性,每次坐马车都不肯老老实实用马凳,非要他给举上去,他一举便举了十年。 想到自己误会了,赵乐莹略有些窘迫,但面上却不显:“我今日吃多了酒,肚子发撑,你这样勒得我难受,还是用马凳吧。” 砚奴沉默一瞬,到底是去取了马凳来。 靠自己上马车后,赵乐莹长舒一口气,还未等彻底放松下来,砚奴便也跟着上来了,且直接在她对面坐下。 赵乐莹一抬头便能看到他,心里十分别扭,可又怕叫他出去与车夫同坐,显得太过欲盖弥彰,纠结片刻后还是放弃了。 马车悠悠上路,车厢里一片静谧。 砚奴没提那晚的事,赵乐莹着实松了口气,可又觉得这么不清不楚也不好,她将他视作兄长亲人,不想因为此事同他生了嫌隙。 赵乐莹听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思考该如何同砚奴说这件事,思考着思考着,视线便落在了他身上。 那乐师有一点说得不错,他确实生得俊美,一双眼睛凌厉如刀,剑眉高鼻气度不凡,哪里像个侍卫,也难怪旁人会误会他们的关系。 想起那些传言,赵乐莹的视线落在他突出的喉结上,想起那晚她难以承受,报复地咬在上头,却在下一瞬被他教训个七零八碎,再不敢犯浑……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她当即绷起脸,再不敢看对面的某人。 夜已深,大道上一片空旷,马车的速度逐渐快了起来。 赵乐莹一整日都没睡,这会儿随着马车晃晃悠悠,很快便低着头睡去。 她又梦到了那日的场景。 红烛暖帐,他铁一样的手在她腰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她眼角盈泪,指甲掐着他肌肉紧绷的后背抽泣:“砚奴,疼……” 他眼睛泛红,薄唇克制地抿起,许久开口只有两个字:“殿下。” “轻点……” “殿下。” 他仿佛只会说这两个字,一晚上将她翻来覆去,叫了上百遍殿下,赵乐莹这辈子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恨这俩字儿。 “殿下。” 赵乐莹不满地闷哼一声。 “殿下。” 赵乐莹睫毛轻颤,半晌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马车里,车帘掀起,砚奴站在马车前,他身后是长公主府后花园的景致。 她眼睛逐渐清明,一边蹙眉按捏额角,一边小声嘟囔:“总觉得方才好像做了个梦。” “是。”砚奴开口。 赵乐莹顿了一下,莫名地看向他:“你怎知本宫做梦?” “殿下说梦话了。”砚奴眼眸沉静,直直地看着她。 已经把梦忘得一干二净的赵乐莹:“说什么了?” “你说,砚奴,疼,轻点。” 赵乐莹:“……” 第2章 (选个新侍卫...) 他话音落下,后花园一片死寂。 赵乐莹僵在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她的长公主府奢靡精致,根本没有可以容得下她的地缝,即便有,眼前这人也不可能让自己钻。 气氛越来越僵硬,连空气仿佛都尴尬起来,最后还是马车前的男人打破了沉默:“殿下要马凳,还是要我?” 赵乐莹猛地回神,一低头便对上他墨海沉静的双眸,迟来的羞窘总算袭上心头,好在她面上不显,只是干巴巴说了句:“马凳。” 砚奴看她一眼,搬了凳子安置在马车下,接着朝她伸出手。 长年握刀的手硬得像铁块一般,手背上青筋明显,朝着肌肉紧实的手臂一路蜿蜒,每一寸仿佛都蕴含着无尽的危险与力量。若是以前的赵乐莹,只会觉得可靠和心安,可那一晚之后,她能想到的只有不可言说的画面。 ……不能再乱想了。 她稳住心神朝他伸出手,只是指尖刚搭上他的掌心便快速收回,踩着马凳下地之后,故作无事地看他一眼:“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说罢不等他反应,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月色下,高大的男人看着她落荒而逃,半晌视线落在她的纤纤细腰上。 ** 赵乐莹一整日都没休息,身子已经累到了极致,一回寝房便直接歇下了,本以为能睡个好觉,结果灯烛一灭,困意随着光亮一并消散。 睡不着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先帝在时的日子,一会儿想到这些年跟砚奴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便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最后自己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知睡着后又做了一夜荒唐的梦,梦里砚奴还是反复地唤她殿下。 翌日天不亮惊醒时,她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最后幽幽叹了声气:“真是魔怔了。” 她醒了会儿神,没多久丫鬟便进来了,一看到她已经醒了先是一愣,接着急忙请安:“殿下。” “何事?”赵乐莹抬眸。 “太后来了懿旨,请您去宫中一趟。” 赵乐莹抿了抿唇:“知道了,伺候本宫梳洗。” “是。” 天还未大亮,屋里重新点起灯烛,丫鬟们将门窗大开,清晨泛凉的风顿时吹了进来,吹得水红纱帐缓缓飘动。 临近辰时,赵乐莹总算收拾妥当,在一众丫鬟的随侍下走出房门,一出去便看到了昨夜在她梦中纠缠的男人。 梦里种种不受控地在脑海中重演,她扯了一下唇角,平静地朝他走去,未等走到跟前,他便已经备好了马凳。 赵乐莹顿了一下,踩着凳子进了马车,一坐稳便闭上眼睛假寐,以逃避同他单独相处的尴尬。砚奴也不打扰,坐稳之后便吩咐车夫启程。 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长公主府,朝着正东方的皇宫去了。一路上赵乐莹都闭着眼睛,竟然真就生出一分困意,只是没等她完全入睡,马车便停了下来。 到宫门外了。 她突然睁开眼睛,下马车正衣冠稳头饰,清醒得像没有睡过。砚奴站在马车前,目送她一路往宫门走,直到她背影消失,唇角才浮起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 赵乐莹一进宫门,便有引路太监上前,行了一礼后在前头带路,她安静地跟在后头,一路穿过宫廊、御花园,最后进了太后所住的安华殿,朝着殿内专门用来待客的正厅而去。 快到正厅时,里面突然传出一阵笑声,赵乐莹扬了扬眉,在厅前站定了。 引路的太监进去回禀,笑声顿时消了,不多会儿便有人召她进去。她整理衣摆,唇角挂着笑便迈进了厅里,只见太后端坐在主位之上,皇后在她右手边,而右下方坐着的,则是皇后的娘家侄子,当朝户部尚书的二儿子林点星。 林点星一看到她,便对她眨了眨眼睛,赵乐莹只当没看到,对着上方二人行礼:“卓荦给母后请安,给皇嫂请安。” “平身,赐座。”太后淡淡道。 赵乐莹落座后,林点星起身行礼:“给卓荦长公主请安。” “平身,”赵乐莹这才正眼瞧他,“多日未见,侄儿真是愈发俊美了。” 听到她又在辈份上占自己便宜,林点星嘴角抽了抽,也只能客气道谢。没办法,他虽然虚长她两岁,可他是皇后内侄,她是皇后夫妹,两人的辈份上确实差了一截,平日在外头就也罢了,像今天这种场合他也只能认栽。 看到他有苦说不出的表情,赵乐莹心情愉悦,正要再逗逗他,上头的太后突然严肃开口:“卓荦,你昨日去哪了?” 赵乐莹顿时笑不出来了,林点星嘿嘿一乐,等着看她的好戏。 “……回母后的话,卓荦哪都没去呀,在家老实待着呢。”她眨了眨眼道。 太后板起脸:“胡说!你若在家待着,那包了醉风楼喝花酒的又是谁?!” 赵乐莹尴尬地站起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您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你可真是……放肆!”太后气恼。 皇后赶紧帮她抚背顺气,一边侍候一边埋怨赵乐莹:“你呀,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如今都到该说亲的年纪了,还总这般胡闹,闹得名声一塌糊涂,你皇兄昨日召见了原都三皇子,原本想为你二人赐婚,结果人家一出宫门便听说了你在醉风楼的事,气得宁可得罪咱们大沣也要回拒亲事。” 林点星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抬眸看向对面的赵乐莹。 赵乐莹板起脸,就差将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这三皇子怎如此不知好歹,他就没去吃过花酒?他就没找过女人?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太后不悦:“你还有理了?” “没理没理,卓荦知错了,母后别动气,”赵乐莹忙卖乖讨好,“卓荦日后一定好好的。” 她这模样,一看便并非真心认错,太后长叹一声,痛心地质问:“哀家记得先帝在时,倾朝臣之力为你教授课业,那时的你分明还懂礼守节,一手好文章惹天下英才惊艳,怎今日就变成了这副混不吝的模样。” 赵乐莹指尖微动,干笑一声道:“卓荦本就是个混不吝,幼时乖巧也是先帝揍出来的,更别说什么好文章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娃能写出什么,那所谓的天下英才也是猪油蒙心,说好话讨好先帝呢。” “点星可以为殿下作证,殿下确实文采一般,行飞花令时就她喝酒最多。”一旁看热闹的林点星适时开口。 “就你话多,”一直安静的皇后横了他一眼,“生怕太后不知道你们一同胡混是吧?” 林点星笑了一声,对太后俯身行礼:“点星玩性确实大了些,还请太后莫怪。” “没一个省心的。”太后绷起脸,随后又忍不住笑。 赵乐莹也跟着笑,不动声色地将掌心薄汗拭在衣裙上。 她在宫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太后累了才离开。从安华殿出来时,斥退了引路的太监,独自一人往宫外走。 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虽然天儿还热着,但御花园里的花败了不少,只剩下花叶还郁郁葱葱,倒有了喧宾夺主之意。她欣赏着沿路风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快走到宫廊时,身旁突然多了一人。 “方才多谢了。”赵乐莹慵懒开口。 林点星轻嗤一声:“你我之间,应该的。” 赵乐莹笑笑,倒没反驳他这句话。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林点星突然叹了声气:“那原都地处偏僻环境恶劣,又是个不值一提的小番邦,往年赐婚都是用宫女官眷充作公主嫁去,皇上如今竟打了你的主意,太后跟皇后也不劝阻,还因婚事黄了与你置气,幸好他那三皇子是个不管不顾的,豁出命也不肯答应。” “又不是亲娘亲兄长,会做如此打算一点也不意外。”赵乐莹随口道。 林点星不认同:“可如此行事还是太过分了。” “有什么过分不过分的,能留我至今,我已经很知足了。”赵乐莹勾唇看向他。 当年先帝在时只有她一个孩子,索性亲自教她诗书国事,只等她将来成亲生子,再立她的儿子为太子,而她则直接做太后监管国事。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先帝精心谋划,想要他的女儿尊荣一生,无奈突发急病早早离世,最终还是没能达成心愿,由当时的礼王世子继了位,也就是如今的皇上。至于太后,原本是两位,先帝的皇后和当今皇上的生母,只是先皇皇后身子弱,做了太后没一个月便离世了,只剩下如今皇上的生母。 她虽是长公主,可这满皇宫的人都与她无关,能容她一个险些做了太后的人活着,她可不就得知足。 林点星不理朝中事,闻言以为她在生气赐婚的事,于是开口安慰:“皇上这次是糊涂了,但也是疼你的,你也别再气了。” 赵乐莹失笑:“我开玩笑呢,还是要多谢你通风报信,我才早做了准备,没被稀里糊涂地嫁出去。” 林点星啧了一声:“都口头道两次谢了,你就不能来点实质的?” “好啊,我以身相许吧,”赵乐莹斜了他一眼,“你定个日子。”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林点星笑得肆意。 赵乐莹扬唇:“行,把周侍郎家那个庶子也叫出来,本宫请他喝喜酒。” “他啊,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被人打断了腿,至少要休养半个月才行。”林点星直接拒绝。 赵乐莹失笑:“好端端地得罪什么人了?” “还能是谁,自然是卓荦长公主府上最得宠的那个侍卫。”林点星想起他便忍不住冷笑。 赵乐莹愣了一下:“砚奴?” “除了他还能有谁?”林点星表情有些不好,“也是那小子犯浑,竟敢赠你助兴的酒,被打了也活该,换了我,我也要揍他一顿。对了,那制酒的草药皆无色无味,除非饮下,否则即便宫里的太医也查不出有何不妥,他是如何知道酒有问题的?” 问完不等赵乐莹回答,便一脸兴奋:“莫非他亲自尝了?” ……他没尝,我尝了,还把人好好一黄花大小子给糟蹋了。赵乐莹抬眸看向他:“没尝。” “哦,那他还挺厉害,真就看出了问题。”林点星难掩失望。 见他没再追问,赵乐莹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往宫外走,临近宫门时又想到砚奴在外头,顿时又停了下来。 ……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啊! “怎么不走了?”林点星一脸不解。 赵乐莹咳了一声:“今日去哪喝酒?” “你还真要喝啊?”林点星惊讶。 赵乐莹顿了顿:“不然呢,方才不是说好了么。” “谁同你说好了,我以为你在开玩笑,”林点星哼哼一声,“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今日天不亮就起了,我得回去再补一觉。” 赵乐莹不悦:“你就将我一人撂下?” “你今日就将就吧,明日我再去找你。” 两个人说着话,便走出了宫门,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守在马车旁的砚奴,而他们出来的瞬间,砚奴的目光也准确地捕捉到赵乐莹的身影,再没有移开视线。 “啧,又是他,你就不能换个侍卫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长公主府就这一个可用的。”林点星性子顽劣,实在跟这种周正沉闷的人处不来,更遑论先前也闹过几次矛盾,更是不待见他了。 赵乐莹看向高大的男人,唇角噙起点点笑意:“还真就只有他一个可用的。” “那说明你该训新人了,”林点星嫌弃地看她一眼,“侍卫可堪重用的年岁就那么一二十年,之后要么伤病要么体衰,他如今已经跟着你十年了,还能再跟着你几年?” 赵乐莹愣了一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砚奴先前虽受过几次重伤,但每次养得都很好,并未留下什么伤病,他的身子骨有多好,她是最清楚的,倒是不必担心他会应付不了侍卫的差事,但…… 但她从很早之前便打算为他在朝中谋个官职,再为他娶个媳妇儿脱了奴籍,安安稳稳地做个亲戚往来,到时候他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都跟着她。 这么一想,也确实该选新人了。 第3章 (殿下是个有分寸的人...) 惦记着招新侍卫的事,赵乐莹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同林点星道别之后便朝砚奴走去,习惯性地抬起两条胳膊等着。砚奴顿了一下,伸手便扣住了她的腰。 赵乐莹猛地回神,还未来得及闪躲,便被他轻易举到了马车上。 “……你倒是手脚麻利。”赵乐莹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看了他一眼后在马车里坐定。 砚奴看着重新放下的车帘,绷了三天的脸总算缓和,他什么话都没说,便直接长腿一抬钻进了马车,在赵乐莹对面坐下。 赵乐莹又开始装睡了,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乱转,又密又长的睫毛不住轻颤,就差将‘我没睡着’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砚奴无视她蹩脚的演技,视线落在她被冠子压得泛红的额角上,待马车出发后沉声开口:“殿下,花冠卸了再睡。” 赵乐莹假装没听到。 片刻之后,她感觉对面的人似乎动了,下一瞬便坐在了她的旁边。赵乐莹藏在袖中的手顿时捏紧了衣角,紧闭的眼眸动得更加厉害。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将她的头扶正后开始拆冠子。赵乐莹喜奢繁,发髻梳得最为复杂,上头花冠发钗步摇一样不少,就连手最熟的丫鬟,偶尔在拆卸的时候都难免会弄疼她。 但是他却不会。 铁石一般粗糙的手,在拆卸这些女儿家的饰物时有着说不出的灵巧,简单几下便将冠子拆了下来,再一一去拆其余琐碎,耐心十足、力度适中,一看便是做过很多遍。 赵乐莹原本在装睡,待头上越来越轻松后,装睡也就成了真睡,半梦半醒间习惯性地靠在旁边人身上,两只手也攀上了他的胳膊。 砚奴单手将所有首饰规整好,接下来一路都没有动过。 马车穿过热闹街市,晃晃悠悠地回了公主府,即将停下时,赵乐莹轻哼一声,总算从睡梦中醒来。 然后一抬头,突出的喉结与锋利的下颌线便映入眼中。 她愣了愣,逐渐清醒过来,僵着脊背坐直了身子,等马车一停便掀开车帘要下去。 “殿下,卑职还未准备马凳。” 沉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震得她后背都麻了,赵乐莹心一横,直接扶着车辕跳了下去。 跑来迎接的老管家见状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扶住她:“殿下怎能如此冒失,身上可有受伤?” “……没有。”赵乐莹没想到会被管家抓个正着,当即站稳了乖巧答话。 老管家叹了声气:“下次可千万别如此了,叫砚奴扶你多好。” 他原是宫中太监,后来赵乐莹出宫立府,他便一并出来了,可以说是看着赵乐莹长大的,一直掌管府中事,于赵乐莹而言如半个长辈。 不同于面对太后时的刁滑,赵乐莹老老实实地受了他的念叨。 抱怨完,老管家提及了正事:“方才周侍郎家的庶公子派人来了,送了好些个新奇玩意儿来,说是向殿下赔罪,待他的腿好了,便亲自登门致歉,老奴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先收下了,只等殿下回来定夺。” 他口中的庶公子,便是赵乐莹同林点星先前聊起的、那个给她送助兴酒的家伙。 老管家说着话,砚奴便走了过来,赵乐莹顿时尴尬起来,清了清嗓子含糊道:“不是什么大事,收了就收了……” “他的东西不可留。”砚奴沉声打断。 老管家顿时皱眉。 赵乐莹后背一激灵,咳了一声道:“……可扔了也不大好,不如锁起来封进库里,日后都别见天日了。” “是。”老管家答应。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也不去看砚奴的脸,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一走,砚奴也转身离开,老管家当即跟上去训斥:“你怎么回事,连殿下的话都敢打断,半点分寸都没有,我这些年真是白教你了!” 砚奴沉着脸色不语,回到寝房后连喝了三杯凉茶,面无表情地在桌边坐下。 “又给我摆脸色,成天像条不听训的野狗,你当真是要气死我,”老管家本就是宫里出身,一激动声音都跟着尖了,“当初要知道你是这么个性子,我就不该让殿下把你从山里带出来。” 砚奴还是不说话,沉闷得像个锯嘴葫芦。 老管家骂了一通,慢慢地又开始心软。 第一次见砚奴时,他已经不知在山里待了多久,茹毛饮血衣不蔽体,从前的事半点不记得,只勉强知道自己十四岁,名字里有个‘砚’字,最后还是殿下给他赐了名,自己则教他吃饭穿衣一应事宜,这才勉强带出个人样来。 就是人闷了些。 老管家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先是满意自己这些年养得好,逐渐又开始嫌弃:“当初亲自教养你,是动了叫你为我养老送终的心思,谁知你是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再跟你耗上几年,恐怕我没等老就气死了。” 听到他提到‘死’字,砚奴不悦蹙眉,抬头看向了他。 老管家顿时没了火气,长叹一声不再说话。砚奴沉默片刻,低着头给他倒了杯茶。 老管家斜了他一眼,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四日前,你在殿下房中待了一夜,天亮才回来,从那时起便处处不对劲,我问你,你那晚可是跟殿下有了什么?” 砚奴不语。 老管家轻哼一声:“我就知是如此,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砚奴顿了一下,平静地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老管家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还想殿下对你负责吧?” 砚奴不说话,表情一览无余。 老管家:“……你先别跟我说话,我冷静一下。” 砚奴耐心等着。 半晌,老管家缓过气儿了,一拍桌子暴怒:“殿下是什么人,大沣唯一的长公主,身份贵不可言,你一个奴才,能伺候她一晚已是天大的福气,还想让她负责?你想都别想!还有,殿下是孩子心性,玩心尚且大着,那么多小将军小公子追着她,你可见她对谁另眼相看过?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砚奴垂下眼眸,不还嘴也不答应。 老管家横了他一眼,确定再说下去不是自己气死,就是忍不住出手把他打死,干脆气鼓鼓地转身走了。 砚奴目送他离开,对着空气淡淡说了句:“殿下是有分寸的人。” 说完静了片刻,又补充一句:“我也是。” 窗外日头升至中空,夏末的蝉鸣带着今日生明日死的决然悲鸣,树影疏浅,空气沉闷,热闹又寂寥。 砚奴口中‘有分寸’的殿下,将自己在屋里关了小一个时辰后,总算开了门吩咐贴身丫鬟怜春,将府中侍卫副统领周乾叫过来。 周乾很快便到了,进屋后直接跪下行礼:“参见殿下。” “近些年侍卫里,可有什么当用的苗子?”赵乐莹悠然开口。 周乾答道:“回殿下的话,府内每年都会从身手利落的家奴中挑选人才训练,这些年已经训出了不少好苗子。” “可靠吗?”赵乐莹又问。 “这些侍卫皆身家清白,每一人的背景都由砚统领亲自调查过。”周乾回答。 赵乐莹顿了一下,倒不知道砚奴原来做过这么多事。 “既然是他查过的,想来没什么问题,你且随便挑几个过来,本宫要亲自过目,”赵乐莹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此事先别让砚奴知晓,等选定了再说。” 周乾愣了一下,回过神后急忙答应,接着便赶紧去叫人了。 赵乐莹吃着糕点喝着清茶,闲适地在房中等着,不多会儿周乾便带了几个人来,高矮胖瘦一应俱全,模样么,到底是长公主府的侍卫,代表了长公主府的颜面,模样上都不算太寒酸,可……总觉得不够好。 “这个太瘦,这个脸太圆,”赵乐莹一一打量,越看越不满意,“这个又太壮了些。” 周乾汗都要下来了:“他、他们是侍卫,壮些才好保护殿下。” “谁说的,砚奴便没这般夸张,不也一样保护本宫,”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开始挑他的刺,“这便是你精心培养的人?你这个副统领,看来这些年做得很轻松啊。” 周乾吓得瞬间跪下:“殿、殿下恕罪,卑职斗胆,想问问殿下的要求,也好先过一遍,再交给殿下挑选。” 赵乐莹一想也是,定好了要求下头人才好做事,于是斟酌片刻,才开始提要求:“高一些,自是要壮的,可也不能太壮,身手要好,模样要俊,周身气度也要好,性子么不必太活泼,本宫不喜欢话多的人。” ……您直接报砚统领的名字不就好了。周乾腹诽一句,却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接下来两日,他便时不时带着几个侍卫来给赵乐莹看,每次看完的结果都不大乐观,周乾很焦虑,带人来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带的人模样也越来越好,府里人不知在做何事,只见这些男子模样俊俏身材魁梧,便都以为是殿下要选男宠。 因为赵乐莹要求瞒着砚奴,砚奴两日之后才听说此事,还是老管家同他说的。 “看见没,我就说殿下小孩心性,最是喜新厌旧,这才几日便去挑别的了,可有半点将你放在眼里?我劝你呀好自为之,日后踏踏实实做侍卫吧。”老管家教训他。 砚奴沉默许久,才开口:“殿下并非乱来之人,这些人皆是周乾带去,想来是有他用。” “哟哟哟,还嘴硬呢?”老管家扬眉。 砚奴起身便往外走,老管家急忙叫他:“做什么去?” “过去看看。” 砚奴说完,便不顾身后大呼小叫的老管家,径直往赵乐莹寝房去了。 他快到时,副统领把一批新人送进门,一回头就遇见了砚奴。 挑侍卫本不是什么大事,又是长公主殿下亲自要的,他该理直气壮才对,可对上砚奴视线的瞬间,还是膝盖发软:“……砚统领,您怎么来了?” “殿下呢?”砚奴问。 周乾咽了下口水:“屋、屋里呢。” “做什么?” 周乾顿了顿,心想殿下虽要自己瞒着,可他进屋之后还是会知道,自己嘴硬也讨不来好。犹豫片刻后,他小心开口:“选……侍卫。”钻个空子,把‘贴身’二字给隐去了。 “不是男宠?” “什么男宠?”周乾一脸茫然。 砚奴表情微缓:“无事,你退下吧。” “……是。” 周乾赶紧溜了,砚奴抬步走到寝房门前,正要敲门进去,便听到里头赵乐莹兴奋的声音:“把里衣也脱了,给本宫瞧瞧腰腹生得紧实不。” 砚奴瞬间沉下脸。 第4章 (置气) 没做犹豫,他直接敲了门。 赵乐莹正盯着水灵灵小侍卫们宽衣解带,听到敲门声后,还以为怜春给自己送冰粥来了,随口说了声‘进’,接着走到其中模样最好的侍卫跟前,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砚奴一进门,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赵乐莹浑然不觉,戳完之后一边嫌弃不如砚奴结实,一边头也不回道:“先放那儿吧,本宫待会儿再用。” 说完,走到另一个侍卫跟前,还未动手就感觉到了不对。她迟疑一瞬,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当即对上一双沉静如海的眼眸。 赵乐莹:“……”得,被抓了个正着。 她正要解释,就听到他问:“殿下在选男宠?” “……胡说,本宫在选侍卫。”赵乐莹当即板起脸。 砚奴面无表情地看向一众人等,赵乐莹顿了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屋里统共四个新侍卫,虽不是多英俊,可也算得上清秀。其中三个衣冠不整,唯一那一个好的,此刻还满面通红眼中噙泪,一副又羞又惊的德行。 ……这场面是有点说不清。 赵乐莹哭笑不得,再看向他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当真是选侍卫,只是想挑个模样好身段佳的,省得将来被外人笑咱们长公主府无人,除了你以外连个拿得出手的贴身侍卫都没有。” “什么侍卫?”砚奴眼神倏然冷肃,周身气压比起误会她要选男宠时,不知要低上几个度。 赵乐莹故作平常:“贴身侍卫,平日就你一个,未免太辛苦,本宫便想着再添几个……” “卑职不怕辛苦。”砚奴打断。 “本宫怕,”赵乐莹看他一眼,见他双手攥拳,手背上爆出青筋,随即放缓了声音,“你放心,不论选再多人,你还是这府里的侍卫统领,依然本宫最信任的人。”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薄唇抿成一条坚毅固执的线,寝房里香炉烟雾轻袅,四个衣衫不整的侍卫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砚奴突然开口:“殿下重选贴身侍卫,是因怕卑职辛苦,还是因那晚的事?” 赵乐莹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提及前事,愣神之后当即蹙眉:“放肆!” “卑职只求一个真相。”砚奴开始犯轴。 僵站着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侍卫们面面相觑,紧张之余又添一分好奇。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砚奴,记住你的身份。” 砚奴沉默许久,眼神晦暗地朝她跪下:“是卑职逾矩了,还请长公主恕罪。” 自从他当年舍身救她之后,她便没再让他跪过,万万没想到还有再受他跪拜的时候。赵乐莹烦躁地看了眼他僵直的脊梁,虽然糟心却也没有去扶他。 “本宫累了,你且回吧。”她淡淡开口。 砚奴静了静,起身后朝外走去。 赵乐莹目送他离开,这才看向角落里的四人:“你们也回吧,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出半句,你们四人全部受罚。” “是!” 几人赶紧整理衣冠,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他们争先恐后挤出门时,丫鬟怜春恰好端了冰粥过来,待他们离开后才走进门,伺候赵乐莹用膳。 “方才来时,可见着砚奴了?”赵乐莹问。 怜春屈了屈膝:“奴婢见着了,砚侍卫似乎在生气,可是因为殿下选贴身侍卫之事?” “你倒是猜得准。”赵乐莹无奈。 怜春掩唇笑了笑:“哪是奴婢猜得准,分明是砚侍卫心思太直白,他满心里只有殿下,只想一辈子保护殿下,如今有人要跟他争,他自然是不高兴的。” “又不是选了旁人,就不准他跟着了,有什么可急的。”赵乐莹实在猜不透他是如何想的,换了她,领着同以往一样的月钱,却少做一大半的事,真是高兴还来不及。 “狗脾气,什么都想占着,也不管好不好。”赵乐莹嘟囔一句,随即又觉得把自己骂了进去,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怜春看得好笑,待她吃完冰粥后绕到她身后,轻轻为她捏肩颈放松。 “砚侍卫也是太在意殿下,才会控制不了脾气,殿下也是知道的。”怜春笑盈盈地帮砚奴说了句话。 赵乐莹木着脸,许久之后还是心软了。 算了,从把他从山里捡回来开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混账,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等过了这两天,再去哄一哄就好。 赵乐莹叹了声气,便没有再想他的事了,而是叫了周乾过来,定了几个还算不错的人加以严训,准备过段时间便将他们升为贴身侍卫。 一切做完已是两日后,她终于得出空来,盘算着该去哄人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去,便看到周乾苦着脸来了。 “殿下,您快去劝劝砚统领吧,他都快把人给打死了!” 赵乐莹心头一跳:“怎么回事?” “卑职也不知道啊,卑职正忙着操练,砚统领突然就来了,说要亲自操练新人,然后、然后就开始揍人了!”周乾想起那场景,便觉惨不忍睹。 赵乐莹顿时坐不住了,蹙着眉头起身往外走去。周乾急忙跟上,两个人急匆匆穿过大半个长公主府,到了侍卫们专门用来操练的别院,一进门就看到她精挑细选的四个人,有三个鼻青脸肿地倚在墙上,另外一个虽还站着,可眼看着也要不行了。 砚奴还要动手,赵乐莹赶紧呵止:“住手!” 话音未落,拳头出去一半的砚奴猛地停下,侍卫松一口气,手中剑随之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差点哭出来,周乾赶紧叫人将几个侍卫抬下去。 赵乐莹看了眼被抬走的几人,蹙着眉走向砚奴:“你这是在做什么?” “卑职是侍卫统领,操练手下是卑职分内之事。”砚奴垂着眼眸。 赵乐莹不悦:“你这是操练吗?本宫怎么看你是想打死他们?” “做侍卫的身手不好,早晚会死,与其被外人打死,丢了长公主府的脸,不如死在卑职手里。”砚奴面无表情。 “强词夺理,”赵乐莹表情微冷,“砚奴,你愈发没规矩了。” 砚奴顿时不说话了,无声地与她僵持。 周乾站在二人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站直了默默假装自己不在,赵乐莹淡淡开口:“你且回去闭门思过,容本宫想想该如何处置你。” “是。”砚奴垂下眼眸,应了一声后转身离开了。 赵乐莹冷眼看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也没有移开视线。 周乾紧张地站在旁边,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其实砚统领也是心系殿下安危,才会亲自操练新人。” 赵乐莹闻言,视线总算移了回来,周乾偷瞄她时不小心对视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 “本宫方才看见,侍卫是拿了兵器的?” 周乾干笑一声:“是,四人皆拿了。” “四个有刀剑在手的人,被砚奴赤手空拳打成那样,你不打算给本宫个解释?”赵乐莹面无表情。 周乾都快掉眼泪了,他总不能说自己精挑细选来的几人,平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只是砚统领太强,他们才被揍得跟小鸡子一样吧。 “拿这样的草包糊弄本宫,你也滚回去面壁思过。” “……是。” 精心挑选的新贴身侍卫是绣花枕头,还被旧贴身侍卫打了个半死,打人的那个还振振有词,觉得自己没有错。赵乐莹这回是真气着了,连林点星邀她出城游玩都没兴致,回绝后整日闷在寝房里看话本。 躺了两日多后气消了大半,总算想起还有个人没罚了,于是用过晚膳之后,便款款朝西院去了。 她到西院时,老管家正拎着个食盒站在寝房门口叫骂,一回头猝不及防同她对视了。他先是一愣,接着赶忙迎了上去:“殿下。” “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赵乐莹好笑地问。 老管家略有些尴尬,却也不敢隐瞒:“不、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砚奴自打闭门思过,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老奴方才有些气急攻心了。” 赵乐莹一听他两天没吃饭了,笑意瞬间淡了下来:“怎么回事?” “……应该是知道自己错了,没脸吃饭。”老管家试图解释。 赵乐莹冷笑一声:“他那是知道自己错了吗?分明是认定自己没错,才敢这般同本宫较劲。” “……他就是那性子,多少年也没见改,可对殿下却是忠心不二,殿下也是知道的。”老管家忙未他说好话。 赵乐莹却还是气恼:“他既然不愿意吃,那便不吃了,今日起谁都不准再给他送饭,本宫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说罢,冷着脸拂袖而去。 “殿下……”老管家急忙去追,然而追了几步后却克制地停了下来,咬着牙折回门前怒骂,“满意了?饿死你!” 说完,拎着食盒气冲冲地走了。 砚奴在屋中静坐,许久后眉眼和缓。 转眼便是深夜。 赵乐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便想到有个狗东西还未用膳,如此折腾到了后半夜,才算是勉强睡去。 因为睡得太晚,隔天日上三竿才醒,睁开眼睛便想去看某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只是这次忍住了,下次却未必,煎熬了一整日后,她终于坐不住了,大半夜的叫怜春准备了食盒,亲自拎着往西院去了。 夜已经深了,赵乐莹独自一人到西院时,西院偌大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几间住人的房子门都关着,显然都已经歇下。 她看着没有亮灯的砚奴寝房,沉默一瞬后去敲了门。 只敲一声,门便开了。 院中尚有灯笼照明,屋里却一盏灯烛都没亮,砚奴高大的身影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语气透着些嘲弄:“还站得起来,看来也不算太饿。” 砚奴不语,沉默地去接她手中食盒。 “本宫说是给你的了?”赵乐莹反问,却还是将食盒给了他。 砚奴拿好了,给她让出一条路,赵乐莹抬脚往里走,却不小心绊在门槛上。砚奴眼神一凛,空着的大手当即攥住她的胳膊,将人扯到了怀中。 鼻尖碰撞在坚实的胸膛,赵乐莹痛得闷哼一声,随即被炙热的、只属于砚奴的气息包裹。 他的手掌扣在她的后腰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过来,那夜的记忆再次被勾起。赵乐莹逐渐紧绷,站稳之后便要推开他,结果双手刚抵上他的胸膛,他的手便更加用力地将她扣向他。 第5章 (殿下的狗跑了...) “放肆!放手。” “殿下究竟要卑职放肆,还是放手?”砚奴低声问。 赵乐莹:“……” 不等她反应,砚奴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屋里太黑,殿下稍等片刻,不要走动。” 说完,他便转身融入黑暗之中,片刻后烛光在他指尖亮起,连带着整间屋子也亮了起来。 赵乐莹抬眸看向他,尽管腰后还留着他灼热的温度,但面上却未显露半分,看到他将食盒置于桌上,还有心情出言讥讽:“饿了几日还有力气点灯?还分得清火折子跟蜡烛吗?” 砚奴不为所动,点完灯后沉默地看向她。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径直到桌边坐下,砚奴表情微缓,转身去将房门关上,这才又折回来,在她对面站定。 “打开。”赵乐莹的视线落在食盒上。 砚奴上前两步去开食盒,刚一拧开盖子,饭菜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可肚子却咕噜了一声。 “哟,饿了?”赵乐莹勾起唇角。 砚奴沉默一瞬:“卑职不饿。” 说罢,肚子又咕噜一声响。 赵乐莹本来还生着气,可听到他咕噜个不停,一时间不仅忘了气,还有些想笑,好在她及时绷住了。 “不饿便好,这些也不是给你吃的。”她似笑非笑。 砚奴顿了顿,知道她是故意气自己,匆忙低下头才藏住了勾起的唇角。他平复片刻,这才重新抬头,将饭菜一样样端到桌子上,不等赵乐莹吩咐,便主动将白饭送到她面前,还不忘拿筷子为她布菜。 “你倒是识趣,”赵乐莹轻嗤,却不动筷子,“我问你,你可知错了?” 语气虽不算好,却大有只要他肯认错,便既往不咎的意识。 砚奴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反问:“殿下厌恶卑职了吗?” 没有等到回答,反而等到这么一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赵乐莹顿了一下,蹙眉:“你怎会这么说?” “从那一晚后,殿下便一直躲着卑职。”砚奴开口。 听到他又提那天的事,赵乐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你想多了……” “殿下这么多年来,都只有卑职一个贴身侍卫,偏偏那一晚之后,突然要招新人,当真是卑职想多了?”砚奴定定地看着她,黑沉的视线如一把锐利的刀,试图刺穿她一切秘密。 赵乐莹面上镇定,却别开脸不与他对视:“都说你想多了,本宫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 “殿下现在选贴身侍卫,下一步就要将卑职逐出长公主府了吧。” “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逐出去之后呢?杀人灭口吗?” “你日后便会理解本宫的苦心。” 两个人面对面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发现都在各说各的,一时间皆静了下来。 片刻,砚奴的肚子又咕噜一声。 赵乐莹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面前身高体壮的七尺男儿,盯着她认真地问:“是不是因为卑职以前没碰过女人,那晚弄疼了殿下,所以殿下才不想要卑职了?” “……你浑说什么。”赵乐莹训斥。 砚奴木着脸:“可殿下当时分明也是欢喜的,虽然掉了眼泪,可……” “砚奴!”赵乐莹板起脸。 砚奴抿了抿唇,到底是不说了。 任凭赵乐莹风月场所听过多少荤话,如今听他一本正经地讲那点子事,她也生出几分羞窘来。好在羞窘来得快去得也快,昏黄灯烛下她静了片刻,再开口已是平静。 “此事本宫本不想再提,可如今你一再提及,本宫也只好与你说清楚了。”她平静地和他对视。 砚奴已经猜到不是什么好话,挺直的后背渐渐僵住,周身的肌肉都开始紧绷,却没有开口制止她。 赵乐莹斟酌片刻,最后缓缓开口:“那天晚上本宫误饮助兴酒,才生了这么多事,但一切并非本宫本意,本宫……一直将你视作亲人,这件事也不想再提,你明白吗?” 砚奴喉结微动,对她的话没有反应。 “至于贴身侍卫,即便那晚什么事都没发生,本宫也是要选的。” 砚奴指尖微动,片刻后总算看向了她:“为什么?” “因为你总不好做一辈子侍卫,也该考虑将来了,”赵乐莹本想一切办妥后再与他说,可瞧他今日这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德行,也只能把打算说与他听了,“本宫想着过些日子帮你脱了奴籍谋个官职,再娶个良家的姑娘……” “殿下将卑职的一辈子都安排了,当真是用心良苦,”砚奴听到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可卑职只想做殿下的贴身侍卫,其余的什么都不想要。” “你如今年纪还轻,不理解本宫也正常,但本宫要为你做的一切,皆是其他侍卫求都求不来的。”赵乐莹蹙眉。 砚奴沉下脸:“所以卑职该感激?” “你……”赵乐莹站了起来,不悦地看向他,“罢了,你什么都不懂,本宫懒得同你多说。” 接着扫了眼桌上饭菜,“都冷了,给本宫吃干净,半点都不准剩。” 说罢,她板着脸便要离开。 走到门口时,蓦地想起他方才在黑暗中扣紧自己的场景,心海顿时激起一点涟漪,只是又很快趋于平静。她深吸一口气,一只脚迈出门槛,刚要离开,身后之人突然唤了她一声。 “殿下。” 赵乐莹停下脚步:“做什么?” “我原该在深山里,做什么都不会想的野兽,是你将我带到京都来的。” “你不能不要我。” 赵乐莹心口一颤,半晌缓缓转身看向他。 他安静站在木桌旁,桌上跳动的烛火将他半边脸映得明灭不定,一双暮色沉沉的双眼,专注地与她对视。他只沉默着,如一座可靠的山,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本宫没有不要你,只是想你好好的,活出个人样来。”赵乐莹放软了声音。 砚奴却依然认定:“你就是不想要我了。” 赵乐莹突然生出一点无力,她知道他有多执拗,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自己再解释也没用。 那便希望他早些懂事,早日明白脱离奴籍朝中做官意味着什么吧。赵乐莹叹息一声,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转身走了。 砚奴盯着房门口看了许久,最后慢吞吞地坐下,拿起筷子沉默地用膳。食盒里有一碗米饭,一碗粥两个汤菜,油荤不多,量也比他平日吃的少,可全部吃完后,已经饿了三日的肚子只觉熨帖,没有半点不适。 一看便是精心准备的。 砚奴看着已经全部空了的碗,一看便是一夜,次日老管家来看他时,一眼就看到他面前几个空碗碟。 “哟,不是不吃吗?”老管家开口就嘲讽,心里却松了口气,“我看你不也吃得挺香,碗都舔干净了。” 砚奴维持先前的姿势,并未看他一眼。 老管家斜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昨夜殿下来过?” 砚奴不语。 老管家继续教训:“殿下对你已经够好了,人得学会知足知道吗?殿下再与你亲近,她也是主子,你们身份云泥之别,你就只管做好侍卫的活儿,别的半点都不要肖想……” 话还没说完,砚奴突然站了起来,转身朝衣柜走去。 “狗脾气!”老管家骂了一句,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喝到嘴里才想起这壶茶怕是放了至少三天了,又赶紧对着地面呸呸吐。 正吐得起兴时,一片阴影将他笼罩,他一抬头,就对上了砚奴沉如墨海的眼睛。 “……干嘛,我说你两句,你要杀人灭口了?”老管家坐直了。 砚奴不理会他的嘲讽,将一包东西塞到了他怀里。老管家掂了掂,包袱里立刻传出硬物摩擦的声音,他便大约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包袱打开,露出黄的白的满满一包金银,他迟疑地看向砚奴:“都是你这些年的积蓄?” “嗯。” “拿出来做什么?炫耀吗?”老管家眯起眼睛。 他是殿下唯一的贴身侍卫,又是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这些年虽然从来不收什么贿赂,也没有什么外快,可因为月银待遇还算不错,他又鲜少出门花钱,这些年也就积攒了不少。 老管家曾眼馋他的积蓄,想打打他的秋风,谁知这人看似场面,却也抠搜得不行,这么多年愣是没占过他便宜,如今却突然把积蓄拿出来,叫人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面对老管家的怀疑,砚奴十分平静:“给你了。” “给我?”老管家闻言冷笑,“你觉得我会信吗?每次同你要,你都说要留着给殿下买吃食首饰,何时给过我一丁半点?!” “当真给你,”砚奴说完静了静,从包袱里拿出一锭银子,“这个做我盘缠,剩下给你养老。” “盘什么缠,养什么……等一下,盘缠?”老管家看着他过于坦然的眼神,隐隐觉得不妙。 下一瞬,砚奴证实了他的不妙:“殿下不要我了,我要回山里。” 老管家:“……” “这几日我暂且去住客栈,待殿下选了新的贴身侍卫再走。”砚奴说完,拿着银子就走了。 老管家目瞪狗呆,盯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府里的小厮好奇地探头探脑,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询问:“管家,您怎么一个人在此,砚侍卫呢?” “他疯了。” 小厮愣了一下:“啊?” “他离家出走了,”老管家说完突然激动,揪着小厮的领子怒骂,“这个混球竟然要回山里做野狗!这个混球竟然要抛下殿下跟我回山里做野狗!” 小厮:“……管家,您冷静一点。” 老管家瞬间冷静,小厮默默将自己的衣领从他手中揪出来,还没等松一口气,就看到他一脸麻木:“你去将此事禀告殿下。” “……怎么禀告?”小厮小心地问。 “就说她家狗要造反,没栓绳就跑了。” 小厮:“……” 第6章 (欺负) 砚奴离开长公主府时,赵乐莹正与林点星在醉风楼喝酒,点的还是先前那位乐师。 “你近来喜欢这样的?”林点星扫了乐师一眼,略微有些不屑。 乐师顿时有些紧张,悄悄看了赵乐莹一眼后又匆匆低下头,心中愈发忐忑。 赵乐莹勾唇:“生涩得有趣儿,确实讨喜。” 乐师闻言,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到林点星挑剔:“你这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这人模样不够出挑,琴艺也不佳,周身气度更是不行,哪里有半点可取之处。” 他爹是户部尚书,姑母是当朝皇后,他又是家中幺子被骄纵得厉害,一向口无遮拦惯了,即便是朝中大臣也敢取笑,更遑论秦楼楚馆的乐师了。 乐师被他羞辱得满面通红,抚琴的手都在发颤,却还是强撑着没让琴音断开。 赵乐莹也不在意,只是对乐师说了句:“既然林公子不喜欢,那便退下吧。” 乐师低着头答应,琴都顾不上拿便离开了。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就让他走了?”林点星没想到她会直接叫人退下,顿时有些紧张:“你可是生气了?” “林公子身份尊贵,本宫哪敢生您的气。”赵乐莹斜了他一眼。 林点星干笑:“我若知道你这般宝贝他,定是不敢胡言乱语的……这样吧,待会儿我叫人送一百两银子来,就当是赔罪了,你就看在我陪你来这种地方的份上,别生我的气了。” 能叫他心甘情愿给一个乐师赔罪的,天上地下也就赵乐莹一人了。 赵乐莹失笑:“行了,你一个世家少爷,给乐师赔罪像什么样子。” 说完,她停顿一瞬,不经意般开口,“可这顿酒钱却是要你来付了。” “自然自然,我这便去付。”林点星说完,便赶紧去了门口,吩咐几句后小厮连连称是,拿了银票便去找乐师了。 不大不小的插曲过后,二人继续饮酒用膳,仿佛先前一切都未发生。 兴味正酣时,林点星随口问:“今日怎没见你带那个黑脸鬼出来?” “不准给人起诨名。”赵乐莹斜睨他。 林点星一脸嫌弃:“你护着他时,可比护那个乐师真心,若非知道你与他清清白白,我倒真要信外头那些流言了。” 赵乐莹嗤了一声,正要说话,怜春便敲门进来了:“殿下。” “何事?”赵乐莹撩起眼皮看向她。 怜春看了林点星一眼,林点星拿起酒杯,仔细观看上头的纹路。怜春低眉敛目,走到赵乐莹身边后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赵乐莹无言片刻,才微微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怜春一走,林点星当即放下杯子,一脸好奇地看向赵乐莹。 “你方才问的人,离家出走了。”赵乐莹也不瞒他。 林点星愣了愣,好半天回过味来,顿时惊奇起来:“谁?砚奴?那小子不是根眼里只有你的木头吗?还会离家出走闹脾气呢?” “你才是木头。”赵乐莹护犊子。 林点星无语:“这是重点吗?罢了……你怎么惹着他了,竟将人气成那样。” “怎么非得是我惹了他,就不能是旁人?”赵乐莹不满。 林点星轻嗤一声:“若是旁人,他早就一刀劈过去了,又怎会一大把年纪了还窝窝囊囊地离家出走。” “他不过比你大了五岁,怎就一大把年纪了。”赵乐莹真不爱听他挤兑砚奴。 “你就护着吧,”林点星横了她一眼,两三杯酒下肚之后才长舒一口气,见赵乐莹还四平八稳地坐着,不由得扬眉打趣,“怎还不赶紧回去哄人?” “再哄就要爬到我头上来了,且晾着他几日吧。”赵乐莹不当回事。 林点星当即表示认同:“不错,平日就是因为你太惯着他,他才敢如此放肆,这次你定要端住了,叫他知道谁是主子才行。” 赵乐莹勾起唇角,没有附和他的话。 厢房里静了下来,两个人自幼相熟,虽没有琴曲助兴,也不觉无聊。 “你近来总是出门,你爹可有训斥你?”赵乐莹又一杯酒下肚,倚着软枕与他闲聊。 林点星随口道:“他在忙太后大寿的事,暂时顾不上我。” 赵乐莹眼眸微动,好笑地看向他:“且不说太后大寿在半年之后,此时开始筹备为时过早,我虽不懂朝政,可也知道这是礼部的活儿,同你爹有什么关系?” “跟户部尚书没关系,可跟国舅有关啊,”林点星叹了声气,“太后六十整寿,皇上交给姑母操办,姑母不好事事打搅皇上,便只能找我爹商量了。” 赵乐莹微微颔首:“说得也是。” 林点星耸耸肩,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赶紧道:“昨日我爹进宫时,我也去了,无意间听到姑母提了你几句,大约是想趁太后大寿,为你定一门亲事。” “定门亲事有何难,为何还要等到太后大寿?”赵乐莹抬眸。 林点星蹙眉:“我听她那意思,似乎觉着京中世家配不上你的身份,想挑个番邦附属的王子联姻,恰好太后大寿万朝来贺,正是选人的好时机,”说完又嘟囔道,“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觉着远嫁他国比在京都招驸马更好。” 赵乐莹唇角微勾:“皇后也是用心良苦,如今朝中世家唯你林家最高,她又有心将宁茵嫁与你亲上加亲,可我这个长公主又不能嫁得比公主低,那群王孙贵族又避我不及,思来想去便只有和亲一条路了。” “你可别提宁茵,”林点星一脸膈应,“我姑母最为温婉慈爱,也不知为何生个女儿如此刁蛮,我可不想娶她进门。” 赵乐莹笑而不语。 林点星抱怨完,一抬头便看到她噙笑的唇角,顿了顿后突然来了兴致:“不如我去求皇上,请他为我们赐婚如何?” “不要。”赵乐莹一口拒绝。 “你不觉得这样甚好吗!我们本就臭味相投,将来即便成亲了,也如现在这般相处,我不阻止你喝花酒,你也别拦着我骑马狩猎,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林点星越说越来劲,恨不得这就进宫求娶。 赵乐莹还是拒绝:“不要。” “大不了我入赘!你只需为我在长公主府内开个别院便可。” “不要。” “……为什么?你就这么嫌弃我?”林点星不满。 赵乐莹嗤了一声:“不成亲,我辈份上是你姑姑,成亲,我就成你媳妇儿了,太吃亏,我不要。” 林点星彻底无言以对。 “还有,这种浑话私下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切莫传出去,你那表妹任性刁蛮,我可惹不起。”赵乐莹又叮嘱一句。 林点星扯了一下嘴角,半晌长叹一声:“这么说来,那就注定你远嫁番邦、我娶刁蛮母老虎了。” 赵乐莹浅浅一笑,继续同他喝酒。 一场大酒到傍晚才结束,两个人又呼朋唤友换个地方继续,直到深夜才分开。 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最前头,众人在门边站定,怜春扶着赵乐莹从中间走向马车。 当看到马车前等候的人是周乾时,赵乐莹还愣了一下,半晌才想起来她的贴身侍卫离家出走了,如今府里能接她的只剩下侍卫。 周乾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把人等来了,就看到她几乎将嫌弃摆在了脸上。他嘴角抽了抽,急忙搬出马凳放好,待她一走近便伸出手。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拎起裙角便径直进了马车,脚步沉稳端正,完全没有在人前醉酒的样子。 怜春噗嗤笑了一声,将车帘阖盖严实,这才坐在车夫旁。周乾无言片刻,在车夫的另一边坐定,车夫当即驾着马车出发了。 已是深夜,平日热闹的大道上一片清净,路旁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马车碾过路面的声音偶然惊扰了深巷家犬,引起阵阵犬吠。 砚奴所在的客栈离长公主府不远,马车经过时周乾忍不住提醒:“殿下,砚统领便住在此处。” 马车里无人应声。 周乾犹豫一瞬,又道:“可要停车?” “怎么,你要留下与他同住?”马车里传出凉凉的声音。 周乾尬笑一声,连连说不想。 马车毫不犹豫地从客栈门前跑了过去。 客栈二楼,在窗口守了一晚上的男人板着脸,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赵乐莹到家时,老管家正在大门前等着,一看到她回来顿时迎上去,瞄了一眼她身边才发现某个狗东西没跟着回来。 “别找了,本宫没去叫他。”赵乐莹气定神闲。 老管家忙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殿下去请?敢这般任性,合该烂在外面!” “别口是心非了,先晾他几日,等他想清楚了自然就回来了。”赵乐莹失笑。 一听她这般说,便知道她没打算同砚奴计较,老管家顿时笑开了花:“是是是,一定要好好晾晾他!叫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赵乐莹勾起唇角,特意吩咐下去:“这几日本宫身子不适,外头的拜帖跟邀约一并拒了。” “是。”老管家跟了她多年,自然知道她并非真的身子不适,只是要留在府中等那狗东西来认错而已,于是欣然答应了。 接下来几日,赵乐莹果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待在府里打发时间。她虽然没说,可阖府上下都知道她在等什么。 可惜她一连等了三五日,都没见那混账羔子的影子,倒是出门采买的下人们经常遇见他。东市买干粮,西市买水壶,北市买布帛,南市买酱牛肉,几天下来将东西南北四个集市逛了个遍。 第六日晚上,周乾来报:“殿下,卑职今日去马市的时候,遇见了砚统领,他似乎在买马。” “哦。”赵乐莹没什么反应。 周乾痛声:“殿下,他这是真要走了啊!” “嗯,本宫知道了。” “……您就一点都不急?”周乾忍不住上前一步。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本宫倒是看你更着急。” 周乾干笑一声,默默又退回原地。他着急,他当然着急,砚统领走了,满长公主府的侍卫大大小小事都找他,他还要负责殿下安危,如今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忙,简直快疯了,如今没有谁比他更盼着砚统领回来。 不行,必须想法子让砚统领回来,他若再这么劳碌下去,怕是活不了两年了。周乾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再劝,就看到赵乐莹起身朝外走去。 他愣了一下,急忙跟上:“殿下要去哪?” “客栈。”赵乐莹眯起眼眸。 周乾一个激灵,殷勤地去叫人准备马车。 一刻钟后,赵乐莹出现在砚奴住的房门前。 “踹。”赵乐莹红唇轻启,温柔地说了一个字。 周乾一脚踹过去,门砰的一声开了,砚奴站在桌前,直直地看过来。周乾赶紧讨好一笑,表示他只是听命行事,然而挤眉弄眼半天,才发现砚统领满眼只有殿下。 赵乐莹只和砚奴对视一眼,视线便落在了桌上那一堆东西上,片刻之后迈进屋里,不等她吩咐,周乾便从外头将门关上了。 不大的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赵乐莹缓步走到桌前,染了蔻丹的手指捏起一块干粮打量:“吃惯了府里的珍馐美味,还吃得下这东西吗?”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后才问:“殿下怎么来了?” “你每日费心与府里下人偶遇,不就是为了请本宫来吗?”赵乐莹抬起眼眸看他,眉眼中自带一股矜贵的风情。 砚奴喉结微动,强行别开视线,倒也没有否认她的话。 赵乐莹勾起唇角:“你想让本宫来,本宫便来了,就当是……同你告别吧。” 砚奴愣了一下,猛地看向她。 “听说你今日去马市了?若是还未买骏马,便不必买了,已经买了就去退了,当初既是本宫将你从山里带出来,今日也该本宫将你送回去,”赵乐莹不紧不慢地说,“本宫会给你准备一辆马车,十个侍卫护送,保证你一路安全无虞。” 砚奴薄唇抿紧。 “此事宜早不宜晚,既然说定了,那便明日一早吧,本宫会叫人来接你,你今晚记得将东西都收拾了,免得明日着急落了什么。” 砚奴僵站着不动。 “收拾呀,难不成还要本宫帮忙?”赵乐莹勾唇。 砚奴指尖一动,半晌胳膊也跟着动了,再之后才是全身。身手了得的砚统领,仿佛一瞬之间变成了木头做的傀儡,需要一根线扯动四肢,再由四肢撑起身子。 他低着头,僵硬地将桌上东西一件件装进包袱,垂着的眼眸遮住了所有情绪,可周身却还是像浸在了阴影里,透着一股活不下去的死寂。 赵乐莹在桌旁坐下,忍着笑看他一样样收拾妥当,直到他将包袱系好,才不紧不慢地补充:“本宫将你带出来,如今也将你送回去,至于中间这十年,你为本宫受过伤,处处保护本宫安危,本宫也给了你月银和住处,算下来,咱们就当是两清了。” 砚奴听着她一笔笔算账,扣住包袱系结的手逐渐收紧。 赵乐莹看着他这副丧家犬的德性,畅快中又透着气恼,本来想就此放过他,可见他还不肯认错服软,索性就更进一步:“方才还没发现,你穿的这身衣裳是府内侍卫独有的吧,既然要走了,再穿着也不合适,不如脱下来,待会儿叫周乾带走。” 砚奴低着头,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 “脱呀,你既有骨气,就该跟来时那样,找块破布遮着就行。”赵乐莹眯起眼眸。这人近来愈发没规矩,竟学会离家出走了,不狠狠收拾他一通,怕是日后还要再犯。 她心中自有打算,见他僵持着不肯动,便又要开口相激:“怎么,不想脱?如今知道我长公主府的好……” 话没说完,他的目光便带着三分不甘强劲地看过来。 赵乐莹瞬间屏住呼吸,剩下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并非是因为怕他,而是……他的眼角红了,似乎要哭。 这下糟了,真要哄人了。 第7章 (带人回家) 野狗一样顽强的家伙,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时都没掉一滴眼泪的人,此刻却突然红了眼角,尽管眼底并无泪意,也足够将赵乐莹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她愣神许久,回过神后暗骂自己不知分寸,明知他是个较真的性子,却还要这般吓唬他,当真是太过分了。 赵乐莹抿着红唇,尴尬地站了起来:“……行了,本宫同你说笑呢,你且拿了包袱,随本宫回家吧。” 砚奴站在原地不动,眼角却愈发红了。 “……你不会要哭吧,本宫又没真让你脱,你有什么可哭的。”赵乐莹又尴尬又慌,下意识板起了脸。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砚奴总算动了,不过双手并非去拿包袱,而是搭在了自己的腰间锦带上。赵乐莹顿了顿,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制止,就看到他两只大手一扽,好好的锦带直接断开,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原本贴合腰身的劲装应声散开,露出了大片蜜色的胸膛。 赵乐莹:“……” 砚奴沉默与她对视,将衣裳一件一件脱下,当脱到最后一件里衣时,赵乐莹总算回过神来,赶紧伸手去拦他,结果晚了一步,里衣落地的瞬间,她的手才伸过去,于是毫无阻隔地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掌心温热的触感仿佛烈焰,赵乐莹愣了一下,一抬头便对上他沉静的眼眸。她心中一乱,下意识地将手抽回,因为动作太快,指尖从胸膛一路划过腹肌,这才藏进了背后。 砚奴静站着不动,垂着眼眸专注地盯着她,赵乐莹虽没去看他,可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她的指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摩挲,将他残留在自己手上的体温一一驱逐,半晌才抬眸去看他。 然后就有些移不开眼了。 那天晚上,她也看过他的身子,可因为药酒浑浑噩噩,并未像现在这般看得清楚。此刻的她头脑清醒,只跟他隔了两步远,能清楚地看到他蕴含爆发力的肌肉,劲瘦的腰肢、沟壑分明的腹肌和宽阔可靠的胸膛,也能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除了几处他在山里时被野兽咬的,剩下伤的皆是为她而受,腰上那道痕迹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看到这些旧伤痕,旖旎了一瞬的心又静了,赵乐莹叹了声气,正要好言劝他回去,就看到他的手扣在了亵裤上。 “……你要做什么?”她立刻警惕。 砚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殿下要我脱的。” 赵乐莹:“……” 两个人僵持一瞬,砚奴的手又动了。 “我看你敢脱!”赵乐莹气得都不自称本宫了,“我说让你脱衣裳,你便记住了,我说是开玩笑的你怎么没听?你今日要是敢脱,我就叫人阉了你送去宫里做太监!” “我不做太监,”砚奴执拗地看着她,“我即便死,也是殿下的人。” 赵乐莹眼睛还瞪着,心却因为他的话又软了下来,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割裂。 片刻之后,她再次冷静,优雅地在桌旁坐下:“穿好了,随本宫回家。” 砚奴站着不动。 赵乐莹顿了一下,眯起眼眸:“怎么,还要本宫三请五请?” “砚奴不敢,”砚奴说完静了静,“但有些事总要说清楚,砚奴才能回去。” “你想说什么?”赵乐莹慵懒地靠在桌子上。 “我不出府不做官,也不娶妻,殿下也不准找人替代我。”砚奴直说。 赵乐莹轻嗤一声:“不出府不做官不娶妻,难不成做一辈子的奴才?” “砚奴愿意做殿下一辈子的奴才。”砚奴回答得干脆。 赵乐莹顿了顿,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也颇为头疼,再看他时,宛若心酸老母在看不听话的逆子。 僵持许久,她叹了声气:“本宫可以答应你,在你想通之前,不会再招新侍卫,也不会逼你出府。” 这便是答应了。 砚奴眼眸微动,唇角克制之后才勉强没有浮起,低着头跪在地上,认真地朝她磕了个头:“多谢殿下。” “还有一事,”赵乐莹看着地上的狗东西,“那晚之事是意外,你虽吃了亏,可本宫也不算占便宜,就当是扯平了,此后你最好彻底忘了,再敢提起,本宫割了你的舌头。” 砚奴的唇角彻底抿直,半晌才低声开口:“卑职可以忘了,但殿下是不是也该忘了?” “怎么,你觉得本宫还一直惦记着?”赵乐莹扬眉。她虽没经过人事,可知道的却不少,像他这样只会横冲直撞的,半点都不会讨女人的好,不会觉得她会念念不忘吧? “卑职不是那个意思,”砚奴抬头看向她,似乎要看穿她的灵魂,“卑职只希望殿下不要因为那件事,就疏远了卑职,卑职同殿下和以前一样亲近。” 赵乐莹眼眸微动,许久之后应了一声。 砚奴的唇角扬了一下,很快又趋于平静。 两个人将一切谈妥,总算是从屋里出来了。 赵乐莹来时还只是傍晚,这会儿天已经黑透,客栈前的路上只有长公主府一家的马车,客栈大堂里也没什么人,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刚迈出客栈,等在马车前的周乾便笑开了花。 好诶,砚统领回来了,他总算不用一个人干两份活儿了。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看到他喜悦的表情后淡淡开口:“你这几日也辛苦了,明日起休沐三日,回去歇歇吧。” “多谢殿下!”周乾惊喜道谢,心里将砚奴又谢了八百遍。 赵乐莹被他的高兴感染,也跟着扬起唇角,正抬起脚要踩马凳,整个人突然腾空,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在马车上了。 “……你就不能提前说一声?”赵乐莹不悦。 砚奴抬头看向她:“以前也是如此。” 他这么一说,赵乐莹便不好教训他了,谁让自己一刻钟前刚在客栈答应,要同以前一样待他呢。 她转身进了马车,砚奴唇角微扬,也跟着钻了进去,如以前一样在她对面坐下。马车慢慢悠悠往长公主府赶,夏末的凉风吹动车帘,马车里也跟着凉凉的。 “殿下,仔细着凉。”砚奴说着,从中间抽屉里拿出一条薄毯,双手递了过来。赵乐莹看了他一眼,接过毯子披在身上,周身温暖的瞬间,竟然生出些许困意,倚着身后的软枕昏昏欲睡。 砚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在她往下倒的瞬间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脸。 赵乐莹顿了一下,这才迟缓地睁开眼睛,因为睡意正浓,眼睛还透着些许平日没有的茫然和无助。 “殿下,马上就到家了,回去再睡。”他低声提醒,不犯轴的狗东西眉眼温顺。 赵乐莹的脸还倚在他的手上,同他对视许久后突然想通了许多事。 “你次次和府中下人偶遇,目的并非提醒本宫叫你回去,而是激怒本宫。”她突然开口。 砚奴:“……” “你跟了本宫十年,最是了解本宫性子,明知如此不会让本宫心软,反而会惹本宫生气,可你还是这么做了。”赵乐莹眯起眼眸。 砚奴默默抽回手,扭头看向被风吹动的车帘:“卑职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不知道?本宫看你就是太知道了,”赵乐莹勾起唇角,“你故意激怒本宫,直到本宫来客栈训斥你,再一哭二闹三上吊,引得本宫答应你诸多条件,砚侍卫当真是好算计,竟将本宫玩弄于股掌之中。” 砚奴被当面拆穿,沉默一瞬后开口:“卑职没有玩1弄殿下。” “你敢说没算计本宫?”赵乐莹问。 砚奴这次沉默更久,在赵乐莹快不耐烦时,才低声回答:“算计了。” 赵乐莹轻嗤一声。 “走的时候没想算计,可殿下一直不来找我,我便着急了。”砚奴回答。 赵乐莹看向他手中的包袱:“本宫怎知你是不是从离家出走时,便已经想好后路了。” “砚奴走时,将积攒的所有银钱都给了管家。”砚奴语气没有起伏。 赵乐莹瞬间信了。这小子平时抠的连顿酒都没请管家喝过,守财奴一般将每一笔月银都攒着,如今却把所有银子都给了他,可见离家出走真是一时冲动。 赵乐莹咳了一声:“你就没想过,本宫可能不上当?” “想过,所以砚奴也是怕的,若殿下没有心软,砚奴便没有回头路了,”砚奴抬头看向她,眼角又有些红了,“若回不去长公主府,我便在府外不远处自尽,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殿下身边,留三魂七魄守着殿下。” “说得倒是好听。”赵乐莹斜睨他。 砚奴沉默地看着她,黑沉的眼眸没有遮掩半点情绪,就差将心剖出来摆在她面前了。 他这次虽耍了点小心机,可根本原因还是想留在她身边,做她独一无二的贴身侍卫,本质上跟稚童假哭跟爹娘撒娇没什么区别,赵乐莹也没动怒,可该警告的还是要警告。 “日后再同本宫耍这些心眼,本宫就真将你送回山里去!”她训斥。 砚奴笑了,平日总没什么波动的眼眸里,此刻蕴着浓浓的笑意。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没忍住跟着笑了笑。 马车一路往回赶,直接从后门进了花园,赵乐莹从马车里下来时,已经困得说不出话了,砚奴一松开她的腰,怜春便赶紧将人扶住了,带着往寝房去了。 砚奴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扭头问旁边的小厮:“管家呢?” 小厮干笑:“管家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他说今日谁都不准去打扰他。” “他特意叫你来告诉我的?”砚奴又问。 小厮愣了一下:“您怎么知……没有,绝对没有!小的只是凑巧经过这边,凑巧您问到了管家,小的凑巧回答了而已!” 砚奴看向他,本就黑沉的眼眸愈发有压迫感,小厮被他看得都快哭了,正要忍不住说实话时,就看到他扭头走了。 小厮猛地松一口气,下一瞬回过神来—— 砚侍卫走的那条路,似乎是去管家寝房的! 夜深人静,整个长公主府都睡了。 砰的一声,门被铁块一样的手强行推开,躲在被1窝里的管家立刻跳起来大骂:“要死了你!锁门都拦不住你!” “我银子呢?”砚奴径直走到床边,朝他伸手。 老管家骂骂咧咧:“什么银子?那不是你给我的养老钱吗?既然给我了就是我的,凭什么给你!” “我回来了,给你养老,银子还我。”砚奴的手伸着不动。 老管家瞪眼:“没有!都花完了!” 砚奴不信,见他死活不肯给,索性在屋里翻找起来,老管家气哼哼地骂他,骂累了就倒杯凉茶喝下,优哉游哉地倚在床上看他胡闹。 砚奴将整个屋里都翻遍了,也没找回自己的银子,于是重新回到老管家面前:“我的银子呢?” “都说花完了,”老管家斜了他一眼,见他僵站着不动,当即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小子一回来就会跟我要银子,所以前几日我就都花了。” 砚奴默默和他对视,半天表情逐渐不好:“你真花了?” “花了!” “……花哪了?” “买了三十亩地,又雇了八个长工,全都花了,一分都没剩。” 砚奴:“……” 第8章 (还有这种好事?...) 夜间下了一场雨,凉风从窗户缝渗入寝房,带来了秋日的清凉,驱散了夏末的闷热。 赵乐莹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披了件衣裳就往外走,结果刚一开门就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砚奴坐在门前台阶上,闻言抬头看向她,眼下的淡淡青色证明他昨晚睡得并不好。 “殿下。”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赵乐莹蹙眉:“发生何事了?” “管家将卑职的积蓄全花了。”砚奴站起来,将一叠田契交到她手上。 赵乐莹大致翻看一遍,笑了:“管家眼光不错,这些田地都是好的。” 说罢将田契还给砚奴,抬脚往园子去了。 砚奴立刻跟上:“殿下可否帮卑职把这些卖了,把卑职的积蓄拿回来。” “这田契上是管家的名字,本宫如何能卖?”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再说你不是很能算计么,不如自己想办法劝他卖了,把你的本钱还回来?” “卑职已经知错,殿下别跟卑职计较了,”砚奴道完歉,又想起老管家,顿时板起了脸,“再说了,卑职已经劝了他一整晚,他都不肯卖,如今只有殿下同他说,他才会答应了。” ……说了一整晚,怪不得这般憔悴。赵乐莹好气又好笑:“既然不肯卖,那便留着吧,反正他将你视若亲子,将来早晚也是你的。” “田地无用,卑职不要。”砚奴相当固执。 赵乐莹扬眉:“你那银子攒着也舍不得花,岂不是更无用?” 砚奴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肯动了。 赵乐莹走出一截路才发现人没跟上来,一回头就看到他在后面站着,固执又沉默的模样像条委屈的大狗。 这大狗还是自己养的。赵乐莹心里叹息一声,朝他招了招手,砚奴虽然还是沉着脸,却也乖顺地走了过去:“殿下。” “他花了你多少银子?”她问。 “金银加起来,一共一千九百五十七两。”砚奴回答。 赵乐莹乐了:“还有零有整的。” 砚奴脊背挺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赵乐莹笑够了,这才心情愉快地开口:“今日起你听话点,别动不动就闹性子,他欠你多少,本宫给了。” “真的?” “嗯。”赵乐莹颔首。 砚奴表情和缓了,乖乖朝她伸手:“殿下,园子里刚下过雨,石板路有些湿滑,卑职扶您过去。” 赵乐莹最喜欢的,便是他这副一本正经狗腿的模样,当即笑得眉眼弯弯,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一同往园子里走去。 砚奴说得不错,昨晚的雨下得虽不大,可也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石板路还是有些湿的,好在整个园子如同水洗过一般,空气湿润干净不说,连园中花木都青翠不少,走上一圈也着实叫人心情畅快。 赵乐莹扶着砚奴的胳膊闲逛一圈,最后干脆直接在园中的八角亭用早膳,一顿饭没吃完,老管家便来了:“殿下,林家二公子来了。” “他怎么来了?”赵乐莹刚问完,布菜的砚奴便为她夹了块软糕。 老管家躬身:“前两日也来过,只是殿下那时不见客,老奴便自作主张地推了。” “他来得倒是勤,看来林尚书当真事忙,顾不上管教他。”赵乐莹勾唇,眼底却不见笑意。 砚奴面无表情,又往她盘子里送了颗芋头。 老管家又问:“殿下今日可打算请他进来?” “都来三次了,再送客他该闹了,还是请进来吧。”赵乐莹缓缓道。 砚奴又夹了清蒸鱼。 老管家看了眼旁边的小厮,小厮立刻跑去迎客了。 八角亭里顿时只剩下三个人,赵乐莹好笑地看了眼老管家眼底的黑青:“管家昨日可是没睡好?” 老管家干笑一声:“老奴不中用了,偶尔颇有些心力不足。” 说完,狠狠横了布菜的某人一眼,砚奴只当没看到,专心给赵乐莹夹菜。 “本宫这儿也没什么事,你还是回去歇着吧,年纪大了身子要紧。”赵乐莹不紧不慢道。 老管家忙道谢答应,退出八角亭便赶紧回去补觉了。 他一走,赵乐莹便斜了旁边伺候的人一眼:“别夹了,本宫的盘子都快淤出来了。” 砚奴顿了一下,才看到她的盘子里满满一堆吃食,看起来很不雅观。 赵乐莹放下筷子:“知道你不喜欢林点星,干脆也回去睡会儿吧。” “卑职不回。”砚奴木起脸。 赵乐莹眯起眼眸:“不听话?” 砚奴嘴唇微动,‘不听’两个字都快到嘴边了,蓦地想起他的一千九百五十七两银子,抿了抿唇后不甘心地扭头走,走到亭外时又停下。 “殿下,他不是个好东西。”他认真说完,这才扬长而去。 赵乐莹失笑,没有回应他的话。 园子里倏然清净,八角亭凉风阵阵,轻轻拂动亭角悬挂装饰的纱帐。赵乐莹一个人坐了会儿,才拿起筷子慢慢地用膳。 等她把一小块芋头吃完时,林点星也到了,一看到她便忍不住抱怨:“你这几日怎么回事,我每次来找你都吃闭门羹,是不是哪里得罪……你吃这么多?!”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她的盘子:“你是有多饿,竟把盘子堆得这么满,太难看了。”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继续用膳。 林点星摸了摸鼻子,索性叫人送了副新碗筷来,陪着她一起用膳。 八角亭里再次静了下来,赵乐莹吃得差不多了,便将筷子放到一旁,这才开口询问:“这几日一直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事的,”林点星也赶紧放下筷子,“这几日正凉爽,我打算多叫些人,一同去广寒山游玩狩猎,这不特意来请长公主殿下了。” 赵乐莹不感兴趣:“不去。” “别啊,这是我专程为你办的宴会,你若不去还有什么意义。”林点星当即皱眉。 赵乐莹惊讶:“为我办的?” 林点星嘿嘿一笑:“我将满京都的青年才俊都叫上,你挑个顺眼的去求皇上赐婚,皇上一向疼你,只要他亲自赐婚,即便姑母想为你配个番邦王爵,也只能打消念头了。” 赵乐莹失笑:“你倒是会为我考虑。” “这是自然,咱们自幼一起长大,我可不想因为婚事与你分开,”林点星勾起唇角,十九岁少年郎的眉眼间,皆是骄矜的肆意,“咱们俩,可要长长久久地狼狈为奸才行。” “谁要同你狼狈为奸。”赵乐莹嫌弃。 林点星笑了起来:“所以你这是答应了?” “没有。” 林点星的笑意一僵:“没有?” “本宫这些年,没少受皇上皇后照拂,怎好在婚事上忤逆为难他们,你啊,还是少为我操点心吧。”赵乐莹端起杯子,轻抿一口茶水。 林点星愣了半天,总算回过神来:“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我何时骗过你?”赵乐莹反问。 林点星张了张嘴,倒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好半天,他叹了声气:“你也不早说,我已经给各府下了帖子,有几家的小子还特意买了新马,总不好临时食言吧?” “既然已经约好了,那就去呗,就当是出门散心了。”赵乐莹含笑劝他。 林点星本来还在头疼,一听到她这般说了,当即打蛇上棍:“那你也同我一起,就当是散心了。” 赵乐莹顿了一下,正要拒绝,就听到他说:“我是为了你才费这么大心力,你要是不去也太没义气了!” 赵乐莹蹙起眉头。 林点星接着耍无赖,赵乐莹被他吵得头疼了,只好无奈地应下。林点星高兴了,怕赵乐莹突然改主意,于是与她说定后便匆匆跑了。 赵乐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脸上的笑意渐渐融化,最后只剩下浅淡的若有所思。 一个人在亭中坐了许久,直到日头从云中探出头来,晒得人昏昏欲睡,她才转身回了寝房,叫怜春送热水进来。 “已经晌午了,不如用过午膳再沐浴吧。”怜春劝道。 赵乐莹浑身犯懒:“早膳用多了,不饿,午膳推迟一个时辰,本宫睡醒再用。” “这样也好,奴婢这就传热水。”怜春说着,便低着头出去了。 赵乐莹打了个哈欠,将衣裳一件件褪下的功夫,热水也就送进来了,她在怜春的服侍下泡进浴桶,长舒一口气后吩咐:“都退下吧,本宫自行歇息。” “是。” 怜春领着众丫鬟鱼贯而出,偌大的寝房里很快只剩下赵乐莹一人。 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假寐,微烫的水将肌肤泡得白里透红,缭绕的烟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一切仿佛都不真实了。 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意识回归的时候,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便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接着身子便腾空了。赵乐莹蹙了蹙眉,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下颌线。 “砚奴……” “殿下,”砚奴低头看向她,眉头紧紧蹙着,“你怎么在水里睡觉,现在好了,起了高热。” 赵乐莹昏昏沉沉的,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恍惚间注意到自己身上只有一条薄被单,湿漉漉的裹着身子,透出雪白的肌色。 脑子昏沉、身上燥热,还被砚奴这样抱着,赵乐莹勉强将一切联系在一起,以为自己还在饮了助兴酒那一晚。 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到床边,以为自己要被放下时,砚奴突然换了动作,一只手像抱孩子一般将人抱在身上,让她的下颌被迫枕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扯掉她身上的被单,又重新拿了块布为她擦拭,直到她身上不再水漉漉的,这才将人放到床上,仔细盖上薄被。 “殿下再稍等片刻,太医马上就来了。”他低声安抚。 赵乐莹迷茫地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抬手攀上了他的脖子,直起脖颈沉默地看着他,微微湿润的眼角烧得发红,透着一股欲语还羞的别扭。 砚奴猛地僵住,一向沉静的瞳孔引发海啸,许久之后才怔怔地开口:“殿下……” “快点,难受。”她浑浑噩噩地催促,只想他尽快为自己解了酒劲。 砚奴愣神之后,以为她不舒服,于是又为她掖了掖被子:“待会儿太医诊治后,就不会难受了。” “不要太医,”即便是脑子都不会转了,她也记得解酒的唯一法子是纾解,“要你。” “我不懂医术。”砚奴蹙眉。 赵乐莹见他不开窍,干脆伸手扯着他的衣领,迫使他贴了过来。她生着病,力气不及平日十之一二,砚奴却还是一时不察,被她扯了下去。 薄唇无意间擦过她的鼻尖,清晰地感觉到她灼热的气息。砚奴后背一僵,两只手撑着她鬓边的被褥,一只膝盖也抵在了床边,这才没有直接压上去。 赵乐莹头昏脑涨,隐隐觉得现在的情况不太对,可具体哪里不对,却怎么也想不清楚。正当她陷入困顿时,一直看着她的砚奴低声问:“……殿下,您到底要做什么?” “要你……”赵乐莹难受地看着他。 同样的话重复第二遍,砚奴总算听懂了。 第9章 (胡闹) 赵乐莹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睁开眼睛后迷茫许久,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一直守在床边的怜春看到她睁开眼睛,急忙上前来扶她坐起来:“殿下,可感觉好些了,还有哪里不爽利吗?” “我……”赵乐莹刚开口就愣了愣,不懂自己的声音为何如此沙哑。 怜春立刻倒了杯温热的清茶,服侍她喝下后才道:“太医说殿下病得太急,虽是已经退热,可还要再养上两日才行。” 赵乐莹蹙眉:“退热?” “是呀,殿下您忘啦,昨日晌午您沐浴时睡着了,在凉水里泡了许久,便起了高热,”怜春提起此事便心中愧疚,“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若留在房中守着,殿下也不会病了。” 赵乐莹怔愣地听着她说话,还未听完脑子里就突然涌现一段记忆—— “殿下病糊涂了。” 在她说了‘要他’之后,砚奴将盖在她身上的薄被又往上拉了拉,将她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确实病糊涂的她闻言,以为他不肯帮自己‘解酒’,加上头疼得厉害,身子也难受无力,干脆眼角一红发脾气:“本宫就要你!” 砚奴怔了一瞬,见状只得哄道:“知道了殿下,你且睡会儿,待你醒来,卑职什么都答应你。” ……然后呢? 赵乐莹仔细回想,越想表情越痛苦。 ……然后她便跟魔怔了一般,再三同砚奴确认他会说话算话,砚奴被她缠得无法,又怕她会在太医面前闹出笑话,只得在她的纠缠下写了一张契书,两人还郑重其事地签字画押。 她竟然缠着砚奴,签了一张一定要行房的契书! “……本宫为何要想起来。”她无力地扶额,恨不得杀了昨日的自己。 怜春吓了一跳,急忙搀扶她:“殿下,您没事吧?可要再召太医?” “……不必,本宫这病,太医是治不了了。”赵乐莹闷哼。 怜春以为她不舒服,赶紧出去催药了。赵乐莹正专注地羞愧,也没注意到她何时走的,等回过神时,身边已经没了她的踪影。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浓郁的药味飘进来,赵乐莹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坐在床上:“放那儿吧,本宫现在不想喝。” “殿下,药要趁热喝。” 低沉的男声响起,赵乐莹猛地抬头,猝不及防闯进一双深沉的眼眸,她心下一颤,脑海再次浮现昨晚丢人现眼的回忆。 “……怎么是你,怜春呢?”她仿佛一瞬间便镇定下来,全然看不出慌乱。 砚奴将药端到床边小桌上:“厨房刚做了糕点,她去给殿下拿了。” “嗯,你出去吧,这里等她伺候就行。”赵乐莹挺直脊背,优雅又雍容。 砚奴看向她:“卑职等殿下喝完药就走。” 赵乐莹顿时蹙眉。她最不喜欢苦味,每次生病都不愿喝药,这次也一样,只是有了昨晚的事,她暂时没有心情讨价还价,尤其是跟眼前的人讨价还价。 虽然不情愿,但她在纠结一瞬后,还是端起了碗,将药一饮而尽。 “唔……”把最后一口喝完,她蹙着眉头放下药碗,正要让砚奴下去,嘴里就被塞了块东西。 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将药的酸苦一点点驱逐,最后彻底只剩下软绵绵的甜。 “是龙须糖,卑职今早去集市买的。”砚奴不等她问便主动回答。 赵乐莹顿了一下:“你有银子?”不是被骗光了吗? 砚奴没想到她的关注点是这个,周身的气压瞬间一低:“没有,同管家借的。” 赵乐莹顿时乐了,笑着笑着又对上他的视线,被迫想起了昨日的事,于是笑意逐渐消失。 砚奴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为了避免他提及昨晚的事,赵乐莹决定先发制人,按着额角叹了声气:“头痛。” “很疼?”砚奴立刻扶住她。 赵乐莹不去看他:“嗯,兴许是睡多了,毕竟从晌午沐浴时开始睡,一直睡到现在,头痛也实属正常。” 说完,她便屏住呼吸等砚奴的反应,结果等了半天都没听到他说话。她纠结半天,一扭头,便看到他玩味地盯着自己。 “……你那是什么眼神?”赵乐莹板起脸。 砚奴表情立刻正直:“殿下说从昨日晌午便一直在睡?” 赵乐莹眨了眨眼:“对啊,怎么了?”要是敢提昨日的事,就直接将人骂一通赶出去。 两个人无声对视,半晌砚奴松开她:“无事。” 见他还算识相,赵乐莹顿时松一口气:“行了,本宫已经喝完药了,你退下吧。” “是。” 砚奴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时,赵乐莹无意间瞥见他腰间有什么东西,当即又唤住了他:“站住。” “殿下。”砚奴乖顺地转回来。 赵乐莹这下看清了,他腰上掖着的,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张,恰好露出一个小角被她发现了。 她在看到的第一眼,便确定那是昨日他们立下的‘契书’。 ……问吗?不能问,问了就等于承认她没失忆,长公主殿下可丢不起那脸,可也不能让他一直留着,那可是个大把柄。赵乐莹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高贵冷艳地招呼他:“你过来。” “是。” 砚奴一脸平静地走到床边。 赵乐莹眼疾手快,直接伸手去抢,腰带和契书同时抓在手心的瞬间,自己的手腕也被铁钳似的手扣住,接着头顶传来砚奴噙着笑意的声音:“殿下,你要做什么?” 听出他毫无惊讶,赵乐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故意把契书掖在腰里,就等着她上钩呢。 都到这地步了,也顾不上别的了,赵乐莹破罐子破摔,干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抢,然而下一瞬,两只手都被他给攥住了。 砚奴虽未用力,可她依然动弹不得,都快折腾出一身汗了,也无法抢回契书。赵乐莹折腾累了,略一斟酌当即闷哼一声,抓着他腰带的手也松开了。 砚奴心下一沉,立刻松开了她的手腕,皱着眉头上前查看:“殿下,卑职弄疼你了?” 说着话,他朝赵乐莹伸出手,然而还未等碰到她,赵乐莹便突然抓住了他的腰带,用力往床上拽时趁他身形不稳,直接把人压在床上,一边跨1坐在他腰上,一边举起了手中腰带和契书,得意地看着身1下败将:“拿到了!” 砚奴怔愣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反应。 “看什么看,这东西是本宫昨日头脑不清醒时签的,合该不作数才对,你若敢拿此事取笑本宫,本宫定要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赵乐莹见他不说话,当即板起脸教训。 砚奴抿起薄唇,脸上逐渐染上了不明显的红。 看到他表情不自然,赵乐莹轻嗤一声,拿手里的腰带拍了拍他的脸。“怎么,要跟本宫发脾气吗?” 说完,不老实地往后挪了挪。 砚奴忍无可忍,直接将人拉了下来,一个颠倒将她制于身1下。 位置倏然掉换,赵乐莹顿时睁大眼睛:“反了你了!” “嗯,反了。”砚奴的声音有些闷。 赵乐莹气笑了,扭着身子挣扎起来,砚奴表情越来越隐忍,可扣住她的手半点不敢用力,最后心一横,直接压了上去。 一百多斤的重量,直接把乱动的赵乐莹给镇压了。 “……下去!”只有手能动的赵乐莹,还不忘掐他一下。 “那殿下别乱动了。”砚奴的脸埋在她旁边的被褥里,声音愈发沉闷。 “本宫凭什么听你……”赵乐莹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瞬间没了声音。 她彻底安分了。 砚奴静了片刻突然翻身离开,低着头急匆匆便走了。 赵乐莹讪讪坐起来,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砚奴真是长大了。 是不是该给他找个通房了?也不知他肯不肯要,她定然不能直接问,万一不肯,又要同自己闹,不如叫管家先去探探他的反应,若是肯的话,就先收个丫鬟在房里,省得整日……赵乐莹下意识揉揉刚才被咯得发疼的小腹,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尴尬的红。 罢了,这些事等过几日再说也不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那不像话的契书毁掉……她的契书呢? 一览无余的被褥上,只有一根腰带孤零零地待在上头。 赵乐莹气笑了,愈发觉得头痛,索性倒回床上歇息。 她养病养了两日,砚奴大约怕她再追着要契书,这两日都没来看她,只是每到她吃药的时候,叫人送来些外头买的糕点糖酥。 这些糕点糖酥都是从京都最好的点心铺买来的,贵就不说了,还极难买,每次都要至少排一两个时辰的队,他次次送来的都极为新鲜,不必想也知道,定然是一日三次地去排。 一想到他如此用心,赵乐莹勉强受用,再想起前几日惦记的通房一事,索性将老管家叫了来。 “殿下想给砚奴收个通房?”老管家惊讶之余,赶紧跪下谢恩,“那老奴代他谢过殿下了。” “先别急着谢,你且回去问问他的意思,看他是否愿意。”赵乐莹不急不缓道。 癞□□还惦记着白天鹅,怎么可能愿意?老管家欲言又止地看着赵乐莹,片刻之后心一横:“他……愿意。” 赵乐莹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老奴见过他对着府里丫鬟流口水。” 殿下要为他选通房,摆明了是对他没兴趣,为免逆子将来因为以下犯上被殿下弄死,老管家只能含泪抹黑,“还偷偷藏了丫鬟的小衣,每天晚上睡觉前都闻一闻。” 赵乐莹:“……” 第10章 (傅砚山) 赵乐莹实在难以想象,砚奴大半夜躲在被窝里闻偷来的小衣……叫人怪膈应的。 “……你确定这些事都是他干的?”若是换了旁人说,她是绝对不相信的,可偏偏说的人是管家,是从她出生便在身边伺候的忠仆,也是砚奴半个名义上的养父,一个完全没理由抹黑砚奴的人。 赵乐莹对砚奴的品性突然产生质疑。 老管家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吭哧半天后找补一句:“老奴方才太激动,一时夸张了些,偷藏小衣……是老奴猜的。” 赵乐莹松了口气:“本宫就说,砚奴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偷看丫鬟是真的!”老管家赶紧补充。 赵乐莹哭笑不得:“行吧,看来他真是少男思1春,以前是本宫忽略了。” “那……通房的事?”老管家试探。 赵乐莹思忖片刻,道:“此事由你做主吧,本宫后日同林点星出游,届时要带砚奴同去,若是这两日办不好,那便等我们回来再说。” “能办妥能办妥,府中丫鬟众多,挑一个盘靓条顺的也不难。”老管家忙道,生怕夜长梦多。 赵乐莹点了点头,又提醒:“也得问过姑娘家的意愿,本宫府中,断不可有强买强卖之举。” “这是自然!”老管家急忙答应,见赵乐莹没旁的事后,便俯身退了出去。 离了赵乐莹的院子,他便往丫鬟们住的地方去了,本来想趁砚奴回来之前将事情定下,谁知刚走了一半,路上便遇到了这杀神。 老管家是从宫里出来的,一辈子也算是见了不少世面,可当看到砚奴佩着刀朝自己走来,修长劲瘦的身躯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他还是顿生心虚,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 但他到底克制了,等砚奴走到跟前,才清了清嗓子问:“干什么去了?” “买酥糖。”砚奴回答。 老管家看到他手中的油纸包,故作淡定地拿过来打开,果然看到里面装了四五块酥糖:“怎就买这么点?” 说着话,拈起一块塞进了嘴里,甜而不腻、后味回甘,果然是好东西。老管家吃完,又吃了一块,纸包里顿时只剩下三块了。 “五两银子。”砚奴要钱。 老管家表情一僵:“什么?” “五两。”砚奴重复。 “……两块糖五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老管家顿时炸了。 砚奴表情淡定:“我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才买到。” “那又怎样!”老管家瞪眼,“你那腿是多金贵,排一个时辰的队便要老子五两银子!” “这是买给殿下的,但你吃了,”砚奴说完,朝他伸手,“你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五两银子是封口费。” 老管家:“……” “不给我就去告诉殿下。”砚奴强调。 老管家嘴角抽了抽,骂骂咧咧地掏银子。他才不怕这狗东西告状,只是通房的事还未办成,狗东西若此刻去见了殿下,知道了选通房的事,怕是会搅浑这一切。 为了将来有人养老送终,他忍了。 老管家一边骂畜生逆子狗东西,一边仔细数了五两银子,黑着脸递给砚奴:“喏,拿了赶紧滚。” 砚奴眼眸微动,没有伸手。 “还不滚?”老管家怒骂,“殿下已经不喝药了,你少去烦她!” 砚奴闻言接过银子,数了数后还给他一两,又把剩下三块酥糖拿回来:“之前欠你的,两清了。” 老管家眼皮一跳,为了避免自己当场打死这个混账,接过银子便急匆匆走了。砚奴看了眼来得太容易的银子,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的背影。 因为贪嘴丢了五两银子的老管家,一直走到丫鬟们所在的大院门口心情才算好起来。管事的嬷嬷一看到他,当即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老管家,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我来自然是有好事找你,殿下吩咐,要为砚统领寻个通房丫鬟,你将所有年纪合适模样标致的都找来,我要代砚统领好好选一选,”老管家说着,将砚奴刚还回来的一两银子丢了过去,“上点心,待选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嬷嬷接住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自然,砚统领的通房,奴婢定是要上心的。” 说完便喜气洋洋地回大院了。 老管家哼着小曲,四下打量消磨时间,一扭头无意间瞥见熟悉的身影,他一回头,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砚奴面容冷峻,周身气压极低:“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老管家惊魂未定,闻言拍了拍心口:“是啊,殿下要为你找个通房。” 砚奴板着脸许久,接着扭头就走。 老管家赶紧拦住他:“你做什么去?” “找殿下问个清楚。”砚奴淡漠开口。 “问什么问!她是主子你是奴才,她如今亲自下令为你挑通房,那是你的荣幸,你可别不知好歹!”老管家说着,砚奴只管往前走,他只得跟在旁边一边倒着走一边呵斥,“殿下这么做,你当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砚奴猛地停下脚步。 “……但凡她对你有点心思,随你日后没出息做个男宠,还是一辈子没名没分跟着她,我都不会说半个不字,”见他固执倔强的德行,老管家焦急又心疼,“可她不喜欢你,你若再上赶着,早晚有一日是要出大事的。” 身份有别,主子再慈悲,也注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主子一念之差,便可定奴才的生死,他着实怕这混小子没了分寸,将来惹得殿下震怒,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孩子,你这回就听我的话,踏踏实实找个通房,别再痴心妄想了好吗?”老管家叹息。 砚奴僵硬地看向他,眼眸漆黑湿润,像平静的深海,也像被雨淋湿的大狗。 管家差一点就心软了。 “爹,我不要。”他坚定开口。 管家彻底心软。认太监当爹一向不是什么光彩事,他虽私心里把砚奴当亲子教养,却从未让他以父亲称呼过自己,砚奴也是个闷性子,这么多年当真没这般叫过。 没想到第一次听他叫爹,竟是这么个场景。 管家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我就是欠你的!” 砚奴顿了顿,抬脚朝主院去了,管家十分郁闷,却也没有阻拦他,满脑子都是懊悔。 本还想着自己先将丫鬟领回去,再拿殿下的名号压他,最后让丫鬟一哭二闹三上吊,总能让人屈服,不料这狗东西脑子太清楚,在第一步开始前便察觉到了不对。 这下好了,一团糟,早知如此,他还折腾什么! 老管家后悔不已的时候,砚奴已经到了主院寝房门前,正要推门进去,怜春提醒他:“林公子在里面,你待会儿再过去。” “林点星?”砚奴面无表情,“他何时来的。” “刚来没多久,正与殿下商议后天去游玩的事,你若要进去,就帮我把茶送进去吧。”怜春说着,将托盘递过来。 砚奴接过托盘,径直往里走去,刚走到外间,便听到林点星高谈阔论—— “你不知道,我这次请了满京都的子弟,那可都是青年才俊,你不在里头挑个驸马,当真是可惜了。” 砚奴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他一出现,赵乐莹和林点星同时看了他一眼,林点星轻哼一声,只当他不存在,继续同赵乐莹说话:“不过说真的,他们虽好,可配你,我还是觉得差点意思。” “一会儿说我不在里头挑驸马可惜了,一会儿说他们配不上我,什么话都叫你说了,”赵乐莹嗤了一声,待砚奴倒完茶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放下。 砚奴及时为她添上些,在她身侧站定,林点星看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杯子,嘴角不由得抽了抽,正要发作,就被赵乐莹打断:“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配得上我的人了。” “那倒也未必,”林点星被转移了注意力,“我还真知道个身份上能配你的。” “哦?谁?”赵乐莹感兴趣。 “傅砚山啊!” 砰—— 一声响动,赵乐莹和林点星同时看过去,砚奴弯下腰,沉默地将掉在地上的托盘重新捡起来。 “喂,你是不是故意的?”林点星不满他的打断,“连个盘子都拿不稳?” 砚奴眉头紧皱,脑子突然疼得厉害,一时也没有反驳。 林点星还欲发作,赵乐莹不轻不重地拿起杯子又放下,他顿时不敢吱声了。 “他不是拿不稳,他是想代我拿盘子砸死你,”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怎么,你拿一个十二年前便死了的人说事,是要给我配冥婚吗?” “我就是打个比方,他爹傅长明可是镇南王,大沣唯一有封地的异姓王,据说拥兵自重富可敌国,当今皇上都要忌惮三分,”林点星玩笑,“他若还活着,配你不是正好?” “别,我可配不上。”赵乐莹勾起唇角,随口说了句。 旁边的砚奴头痛渐缓,听到她这般说,心里莫名地有些不高兴。 第11章 (驸马) 林点星又待了小一个时辰才告辞,赵乐莹将人送走后,一回头便看到砚奴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处,手里还攥着上茶的托盘。 “再攥下去,盘子可就要碎了。”她不紧不慢地开口。 砚奴回神,看到她坐下后上前一步:“殿下,傅砚山是谁?” “镇南王傅长明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怎么了?”赵乐莹抬眸看向他。 砚奴薄唇抿起,片刻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他十二便随父上战场,十三岁就因单独潜入敌营杀了主帅而战名远扬,你听说过他也不奇怪。”赵乐莹勾唇,虽未见过这个人,可提起他也颇为欣赏。 砚奴眉头紧皱:“殿下方才说,他死了?” “嗯,死了,十二年前出兵平匪,去了之后便没回来,”赵乐莹叹了声气,惋惜之余看向砚奴,见他沉着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怎么突然对他这般感兴趣?” “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便多问一句……”砚奴回神,低头便对上她弯弯的眼睛,蓦地想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怎么还变脸了?”赵乐莹失笑,“谁又得罪你了?” “殿下要为我选通房?”砚奴同以往一样单刀直入。 赵乐莹顿了一下:“管家都同你说了?” “殿下为何如此?”砚奴死死盯着她。 赵乐莹端起茶杯:“你这些年为本宫出生入死,辛苦颇多,是对本宫有恩的人,本宫赏你一个通房也不算什么。” “殿下说卑职对你有恩,”砚奴闻言双手攥紧,气得呼吸都有些颤,“那殿下为何要恩将仇报?” 赵乐莹杯子举到唇边突然停下,一脸莫名地看向他:“什么恩将仇报?” “殿下明知我……”砚奴说到一半突然安静,下颌绷出一条凌厉的线,喉结也剧烈地颤了颤,他盯着赵乐莹愣神的表情,突然就豁出去了,“殿下明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却还要将我塞给别的女人,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赵乐莹:“……” 厢房里蓦地静了下来,赵乐莹呆滞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还在乎这个?” “我就是在乎。”砚奴板着脸,又开始犯狗脾气。 赵乐莹无言以对:“你的意思,是要本宫负责?” “卑职不敢,”砚奴梗着脖子,嘴上说着不敢,眼睛却恨不得将她吃了,“卑职只想守着殿下,一辈子做殿下手中的刀、身前的盾,最忠心的狗……” “等一下,”他的话愈发不对劲,赵乐莹表情逐渐严肃,“本宫不大明白你的意……” “我喜欢你,殿下。” 赵乐莹的脑子空白一瞬,回过神时,便看到他眼睛泛着浅淡的红,双手攥拳用力到微微发抖,整个人都紧绷得像石头一样。 他在说出口的瞬间,似乎已经猜到了结果,但他此刻坦然又无畏,像一头在山林中落单的孤狼,即便知道前路遍布荆棘希望渺茫,为了活命也只能头破血流地闯下去。 “我从……跟你回家,就喜欢你了。”他眼睛通红,一开口连声音都是颤的,短短的一句话没什么起伏,却莫名地叫人觉着可怜。 赵乐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应,静默许久后勉强笑着缓和气氛:“我带你回来时才七岁,才几寸高的小丫头,你那时就喜欢我是不是太禽兽了些?” 砚奴面无表情。 气氛调节失败。 赵乐莹抿起唇,许久之后叹息一声:“砚奴。” “……我知道殿下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也不奢求殿下有朝一日能心悦我,只求殿下别疏远我,也别将我塞给旁人,只要能一直跟着殿下,我便知足了。”砚奴眼睛愈发的红,绷着脸郑重在她面前跪下。 赵乐莹沉默地看着他,宽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裳。她因为生了一张祸水的脸,自小不知拒绝过多少男儿,回拒的话或温柔或冷厉,无不叫人打消念头,可偏偏到眼前这个人时,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似机灵,实则脑子一根筋,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明明又高又大,整个京都都找不出比他更矫健的,却偏偏一句话不说时,总叫人觉得可怜。 赵乐莹欲言又止,几次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砚奴等了半天,见她实在艰难,便替她开口:“你是不是想分析利弊,劝我放弃?” 赵乐莹:“……你什么都不求,我如何劝你?”他若求个名分恩宠什么的,她还能让他趁早死心,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要,就要像现在这样做个侍卫,她还能说什么? 砚奴表情缓和:“对,我什么都不求。” 说完顿了顿,又蹙眉,“那你为了让我死心,下一步是不是要疏远我了?先是少见我,再是暗中甄选新的贴身侍卫,最后找个由头赶我出府,一步步不动声色地远离我。” 赵乐莹:“……”她还真动过这心思。 “砚奴活着,只为殿下,若殿下真有一日厌烦砚奴至此,砚奴愿以死谢罪。”砚奴说罢,从怀中掏出匕首,坚定地双手奉上。 赵乐莹顿了一下,凝眉看向他手中嵌了宝石的匕首。这是他十年前初到自己身边时,她亲手所赠,他一直带在身上,前几年卷刃之后便没再舍得用,没想到今日又拿了出来。 他这是拿性命逼她接受他的心意。 赵乐莹静静与他对视,许久之后垂下眼眸:“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但你确定,只跟着我便满足了?” “是。” “我好美色、不长情,如今身边虽没个伺候的,可将来总要有的,或许不止一个,但绝不会是你,你也不介意?”赵乐莹又问。 “……嗯,殿下高兴就好。”砚奴嘴上答应,拳头却又攥紧了。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我若成亲呢?” 砚奴愣住。 “不入流的男宠你不在意,横竖也越不过你去,那本宫若招个驸马,给你找个男主子,将来与本宫生同衾、死同穴呢?” 厢房里倏然安静,空气仿佛一瞬间凝住了。 早在半个时辰前便离开长公主府的林点星,没有感受到寝房内这一刻钟的凝重,他辞别赵乐莹后,便径直往家里走。 他打算回去之后再对一遍名帖,看看要如何安排食宿,这是他第一次张罗这么多人出游,一心只想办得好一点。 林点星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懒洋洋地往自己院里走,一踏进院子兜头便迎来一通呵斥:“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到底像什么样子!” 他表情一僵,抬头看见了亲爹林树,赶紧迎了上去:“爹,你怎么来了?” “若不是你胡闹,我来找你做什么!”林树板着脸训斥,“你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瞒着我邀请全京都的世家子弟出游,若不是今日钱侍郎提起,我跟你姑母还被你蒙在鼓里!” “不过是出门游玩两三日,不算什么大事,就没告诉你们。”林点星笑嘻嘻。 林树横了他一眼,停顿一瞬后板着脸问:“你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想起邀人出游了?” “就是无聊了,刚好近来天气也好,便邀请了呗,我也是一时兴起。”林点星不当回事。 林树心中自有盘算,面上还绷着:“当真是一时兴起?” “不然呢?”林点星不解反问。 林树皱眉看向他,见他什么都不懂,只能略微挑明了:“听说长公主也去,我还以为是她要你邀请的众人。” “她最不爱热闹,怎么可能让我邀人出游,”林点星笑了起来,“若非我一直劝,她还不肯去呢!” 林树眼眸微动:“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还想说让她在这些人里挑个驸马,她死活不肯,非要等姑母做主,你说她是不是死心眼?”林点星口无遮拦惯了,同林树也不隐瞒。 林树闻言心头一跳,顿时气得不行,拧着他的耳朵怒骂:“你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事都敢撺掇,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爹爹爹我错了,你放心殿下绝对没被我撺掇,她太认死理了,一直说姑母选的才是最好的,她只要姑母选的绝对没有别的想法!”林点星哀嚎。 林树这才放开他,皱着眉头问:“真的?” “真的!”林点星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捂着通红的耳朵认真回答,“她都同我说过很多次了,还说她平日胡闹胡闹也就罢了,婚姻大事一定只听姑母他们的,绝对不自作主张。” 说罢,他颇为笃信地补充,“殿下与我青梅竹马,绝对不会骗我。” 林树定定地看着他,确定他不是会撒谎的性子,这才放下心来。 ** 长公主府,主院寝房。 砚奴定定地看着赵乐莹,许久之后才哑声开口:“殿下何必为了逼退我,做出这种假设……” “并非假设,皇后他们已经开始插手我的婚事,我必须在他们赐婚之前成婚,才能保住后半生的荣华,”赵乐莹平静与他对视,“后日出游,便是为了挑合适的人选。” 第12章 (认了) 赵乐莹话音一落,寝房里便彻底静了下来。 砚奴眼眸泛红,薄唇绷成一条青白的直线,牙关紧咬,口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他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隐忍而克制地看着赵乐莹。 赵乐莹到底心软,叹息之后站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信你此刻的真心,可若纵着你的真心,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你却一无所得,真心怕也是会消磨、会痛苦,早晚有一日变成怨怼。” 她说完静了静,抬眸与他对视,“而我不愿与你生出怨怼。” 砚奴如同生锈磨损的铁器,闻言钝钝地低头看向她:“……我不会怨恨殿下。” “若我一直独身一人,你自然不会怨,可将来我内有驸马男宠,外有蓝颜知己,却独独不对你生情,你确定还不会怨?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做不到真正的无所求,你执意要守我一辈子,何尝不是想等我回心转意?”赵乐莹扬唇,眼底是看透一切的坦然。 砚奴与她清澈的眸子对视,挣扎许久也说不出否认的话,只是半天憋出一句:“殿下就不能对我动情?” 赵乐莹无奈地笑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砚奴眼睛顿时更红,半晌克制地别开脸:“我知道,殿下更喜欢小白脸。”从许久之前,她的喜好便一直分明。 赵乐莹没有否认,只是轻声劝慰:“你听我的,回去想想清楚吧,看是否真能做到,此后余生毫无怨怼地看我与旁人出双入对。” 砚奴想说自己可以,可对上她的视线,却说不出口了。 赵乐莹安静等着,一刻钟之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扭头就离开了。 赵乐莹终于长舒一口气,腿脚发软地坐在椅子上。 怜春从外头进来时,便看到她坐在桌子旁,满脸惆怅地在发呆。 “殿下方才骂砚侍卫了?他走的时候,奴婢见他眼睛通红。”怜春一边倒茶,一边温柔地问。 赵乐莹顿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他哭了?” “那倒没有。” 赵乐莹这才放松,接过杯子喝了小半杯。 怜春含笑看着她,等她喝完才问:“虽然没哭,可也是难过得紧,奴婢已经许多年没见他如此失态了。” 赵乐莹又皱起了眉头。 怜春见状,多了一分小心:“殿下?” “无事。”赵乐莹回神。 怜春笑笑:“厨房做了些点心,奴婢拿与殿下吃吧。” “嗯。”赵乐莹没什么兴致,应了一声便没了后话。 “要给砚统领送一些吗?”怜春又问。 赵乐莹想了想,点头。 怜春应了一声离开,她又回床上躺下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一直到傍晚才醒。 下午睡得太多,后果便是晚上睡不着。 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赵乐莹在床上躺了许久,都没有半点睡意,脑子里都是砚奴离开时的眼神。她翻来滚去好一会儿后,最后还是叹了声气,披了件衣裳去园子里散心。 夜已经深了,除了值守巡逻的人,其余下人皆已经睡去,园子里黑乎乎的,只有八角亭还点着一盏灯。 赵乐莹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扬了扬唇角后走过去:“管家怎么今日这般有闲情,一个人在园子里饮酒?” “哎呦殿下,您怎么来了?”老管家愣了愣后,急忙起身行礼。 赵乐莹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桌上的空酒瓶,笑了笑后问:“看来不是有闲情逸致,而是心里苦闷,否则也不会喝这么多。” 老管家干笑。 “说吧,为了何事?”赵乐莹看向他。 老管家下意识想摇头,可一对上她的视线,便想起西院那个讨债鬼,纠结片刻后还是站了起来,为通房一事向赵乐莹赔礼。 赵乐莹早在砚奴找自己时,便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此刻听老管家道歉也没旁的反应,只是叫他别放在心上。 老管家这才松一口气,接着小心翼翼地问:“砚奴今日去找殿下,可是说了什么?” 赵乐莹闻言抬眸,唇角扬起眼底却没什么笑意:“管家觉得他该对本宫说什么?” 聪明人对话,什么都没说,便已经猜到对方知道多少了。 老管家长叹一声:“殿下,都是老奴管教不严,才让他如此放肆。” “同你又有什么干系。”赵乐莹捡了个干净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老管家看着她一仰头便一杯酒下肚,突然意识到她此刻也是心烦的。既然心烦,便说明砚奴于她而言,多少有些影响。 老管家心里有了谱,待她倒第二杯酒时试探:“其实砚奴模样生得也是不错,人虽然轴了些,却也算懂事,殿下何不将他收房了?” “太委屈了。”赵乐莹回答。 老管家干笑:“是是是,他是奴籍,与殿下云泥之别,殿下收他的确委屈。” “是他太委屈了,”赵乐莹扫了管家一眼,“他那样的人,将来该有更大的前途,莫说做男宠,即便是做驸马,也是委屈他了。” 大沣历来驸马不得从政,当今皇帝登基后,更是加了一条,驸马有官职爵位者,成婚前要先褫夺封号,即便和离也不得在朝为官,林点星没有一官半职,林家却从不刻薄,便是因为他是皇后看中的女婿,即便入朝为官,将来也要变成布衣,还不如老实待着什么都不做。 一旦入了她长公主府的门,别管是驸马还是男宠,都注定与仕途无缘了。 赵乐莹又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老管家心里又是一声叹息,心想若真能做驸马,砚奴那狗东西估计能高兴疯,什么前途不前途的,根本就不重要。可惜如今的大沣虽还姓赵,姓的却不是殿下的赵,殿下想招一个奴籍做驸马,恐怕难于上青天。 更何况殿下也没那个意思。 老管家与赵乐莹对饮到后半夜,直到酒全部喝完,赵乐莹先一步离开,他才踉踉跄跄地往住处走。 再有几个时辰天都亮了,长公主府最后一盏灯笼也灭了烛火。他就着月色勉强看路,扶着门框迈进屋里—— “啊!” 他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震惊无言地看着桌前黑影。 黑影动了一下,似乎在黑暗中看向了他:“你和殿下都聊了什么?” 老管家:“……我就知道是你个狗东西!” 烛火亮起,将屋子照得昏黄。 老管家横了点灯的砚奴一眼,脚步不稳地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了许久后,顿时恶从胆边起。 “我从殿下没出生时,便一直跟着她的母妃,她母妃生她难产而死后,我便一直照顾她,殿下对我一向以长辈之礼相待,平日不管我向她求什么,她都会答应,可我今日求她给你个男宠的身份,她却说不管是男宠还是驸马,都太委屈你,直接就拒绝了,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怔愣,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握拳。 老管家见状轻哼一声,正要继续诛心,便听到他说:“殿下怕委屈我。” “……我说那么长一段,你只听到了这个?”老管家无语,一低头便对上他闪着微光的眼眸,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砚奴一反方才的颓废,眼眸亮如海上明月:“她不怕委屈别人,只怕委屈我。” “……她那是只是随口找的托辞。” “说明我对她而言,还是不同的。”砚奴表情逐渐和缓。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老管家暴躁。 “听见了,”砚奴总算看向他,原本隐忍克制的眼睛逐渐清明,“谢谢。” 老管家:“……”你谢个屁! 没等他再发火,砚奴便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管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大半夜发神经要去找殿下,急忙追了出去,结果刚跑到门口就看到他回自己屋了,这才猛地松一口气。 接下来一整日,长公主府都风平浪静,砚奴始终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用膳几乎都不出来。 转眼便到了出游日,秋高气爽,正是好时候。 一大早,马车便已经等在了门外,同马车站在一处的周乾一看到赵乐莹,便立刻上前迎接:“殿下。” 赵乐莹看了他一眼,踩着马凳便直接上了马车:“走吧。” 周乾一愣:“不等砚统领?” “他不会去。” 赵乐莹淡淡开口,话音未落,马车外便传来沉悦的声音:“卑职要去。” 赵乐莹愣了愣,掀开车帘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脸,看着他眼底的坚定,赵乐莹眉头微蹙:“你可知今日是做什么去?” “卑职知道,”砚奴看着她看似简单实则精致的妆容,知道她并未为自己而妆,心里还是有些许失落,可一想到老管家先前的话,又重新鼓舞起来,“卑职愿意守着殿下,即便殿下同旁人出双入对,卑职也心甘情愿。” 哪怕她将来心有所属,可知道她这一刻待自己与众不同,也足够他撑起余生了。 赵乐莹看着他黑沉透亮的眼眸,沉默许久后问:“你脑子坏了?” 第13章 (跟你换砚奴...) 听到赵乐莹的问题,砚奴突然笑了起来,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露出白皙整齐的牙齿,一向沉稳冷静的脸上竟透出一分天真。 赵乐莹莫名觉得碍眼,刷地一声将车帘阖上了。 砚奴眼底笑意更深,站在马车下静静看着阖紧的布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乾见他一直不动,便凑过来小声催促:“砚统领,该出发了。” “嗯。”砚奴应了一声,便直接在车夫旁边坐下了。 周乾愣了愣:“您不进去坐?”往日不都陪殿下一起坐马车里吗? “不去。” 砚奴说完,便将耳朵侧向车帘,里面果然传出赵乐莹不悦的声音:“本宫要休息,你们都不准进来。” 看吧。砚奴用眼神对周乾示意,一副早就猜到的表情。 周乾:“……”都被殿下赶出来了,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日上三竿,长公主府的正门总算大开,小厮们合力将铁包木的门槛抬起,院里等候的马车畅通无阻地出了府,直接朝着城外去了。 林点星等人天不亮时便走了,赵乐莹虽有心在今日挑个合适的人选,可也懒得起这么早,是以独自晚了一个多时辰,睡到自然醒才出发,等她到广寒山时,山脚下已经停了十几辆马车,上百个不同人家的小厮丫鬟正在歇息,而正主却一个没见着,显然是已经在山上了。 长公主府的马车停下,散漫的丫鬟小厮们立刻局促起身,各自守在马车前等着行礼。 砚奴从车辕上跳下来,踢开地上的石子后转身,朝还阖着的布帘伸出手:“殿下,到了。” 马车里动了一下,片刻之后一只白皙无瑕的手撩开了布帘,露出一张美艳矜贵的脸。等着行礼的丫鬟小厮们俱是一愣,有心量小的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倒是长公主府的人都习以为常,周乾瞄了赵乐莹一眼,还心想不是在家睡醒了才来的吗,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困? 赵乐莹来时确实睡了,这会儿还不大清醒,看到砚奴递过来的手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习惯地搭上去,从马车里款款走了下来。 “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所有小厮丫鬟一并行礼。 赵乐莹特意看了眼他们身后的马车,看完隐隐有些失望。 “平身吧。”她扫了众人一眼,便松开了砚奴的手,怜春见状立刻上前搀扶,周乾和砚奴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身后跟着十余个小厮丫鬟,一行人浩浩汤汤往山上走。 他们走后,马车聚堆的地方总算热闹起来,有年纪较小的小厮一脸不解:“林少爷不是说山上有人服侍,闲杂人等不得上山吗?怎么长公主的人就可以?” “那可是长公主的人,怎么能跟咱们一样!” 众人叽叽喳喳时,赵乐莹也在同怜春抱怨:“本宫还想着为了游玩尽兴,不好再端架子,还特意选了府中最简单的马车,免得太高调,谁知竟被这些世家子比了下去。” 怜春失笑:“哪里被比下去了,殿下马车正门头嵌的那颗珠子,便能买他们十辆马车了。” “真的?”赵乐莹略有怀疑。 怜春认真点头:“真的。” 赵乐莹后背挺直了些,不怎么在意地说了句:“哦,本宫没在意那些。” 砚奴在斜后方跟着,听着她口是心非的话,唇角悄悄扬了起来,周乾一脸古怪,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闲的? 一行人又走了会儿,便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候在路旁。 林点星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一看到赵乐莹立刻迎了上来,十分殷勤地扶上她另一边胳膊:“怎么现在才来,我都等你一个时辰了。” 砚奴看着他过于亲近的动作,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赵乐莹倒不反感,扫了林点星一眼后开口:“不是同你说了,要晚些来吗?” “是是是,是我记错了。”林点星讨好。 赵乐莹顿了一下,眯起长眸:“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林点星嘟囔完,咳了一声故作无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次出游,不少人都带了家里的姐姐妹妹来,事情传到宫里,宁茵也来了……” 赵乐莹停下脚步,砚奴也蹙起眉头。 “真不是我让她来的,是她非要来,我本是不答应,可皇上皇后都说她闷在宫里久了,出来散散心也好,他、他们都开口了,我有什么办法……”林点星声音越来越小。 “殿下,我们回去吧。”怜春低声道。 宁茵公主是皇上皇后唯一的女儿,与殿下年纪相仿,总是爱找殿下麻烦,虽然没占过什么便宜,可整个长公主府都不喜欢她。 “别啊,来都来了,”林点星哀求,“你若走了,就剩我一人,多没意思。” 赵乐莹失笑:“放心,不走。” 那二位一向宝贝宁茵,平日连皇宫都不让她出,今日却肯让她一同出游,无非还是对自己不放心,派个小眼线来盯着,若她突然离开,岂不是心虚了? 林点星猛地松一口气:“不走就好,不走就好。”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一行人坐着马车上山,等到山顶别院时,已经是晌午时间,还未等进院子,便听到宁茵不满的声音:“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要等?本宫现在就要用膳!” 林点星听到她的声音,厌烦地皱起眉头。 赵乐莹勾起唇角,叫怜春等人先去歇着,只带了砚奴一起进院:“宁茵已经饿了?” 院中众人顺着声音看过来,一同朝她行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赵乐莹噙着笑,也不叫他们起来,只是温柔地看着宁茵。 宁茵一脸不甘,却还是只能上前屈膝:“给姑姑请安。” “乖。”赵乐莹不客气地收了与自己同岁的问候,这才叫众人平身。 “姑姑好大的排场,我等都没带奴才,就你一人带了。”宁茵看了眼她身后的砚奴,酸溜溜地开口。 赵乐莹一脸淡定:“是啊,谁让我身份高呢。” “你……”宁茵想反驳,可又不知如何反驳,毕竟长公主比公主,不管从身份还是辈份上,都要高出一截。 她心里憋气,将赵乐莹打量一遍后,又开始嘲讽:“姑姑是昨晚又去哪喝花酒了么,怎么今日来得这么晚,叫宁茵好等。” 她说这些话时也不避讳众人,砚奴眉头顿时蹙了起来。 赵乐莹笑意不变:“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随便说喝花酒这种话,真是不知羞。” “你!”宁茵瞪眼。 “好了好了,该用膳了。”林点星赶紧打断,扶着赵乐莹就走。 宁茵见状气急:“林点星!你是谁表哥!” “你表哥你表哥!”林点星半点都不想跟她牵扯,闻言立刻回答。 宁茵不高兴:“那你为何要扶她?” “我……”林点星一低头,对上赵乐莹打趣的眼神,立刻头也不回地解释,“她是姑姑是长辈,我还不能尽个孝了?” “噗……”林点星交好的哥们儿忍不住笑了一声,见众人看过来,立刻绷起脸假装无事发生。 宁茵气个够呛,偏偏不论是林点星还是赵乐莹,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她若是发作,便显得无理取闹。 “小殿下别生气了,我们进去用膳吧,”兵部尚书家的女儿低声劝道,“大家还等着你呢。” 宁茵顿了一下,这才发现除了赵乐莹和林点星进屋了,其余人都在等她,她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是了,赵乐莹是长公主如何,辈份大又如何,空有身份却无半点依仗,可她不同,她是正经的嫡公主,如今做皇帝的是她爹,做皇后的是她母亲,她才是这里最尊贵的女子。 “小殿下,走吧。”小姑娘又劝。 宁茵昂起头颅,这才矜贵地往主厅走。 她进屋后,其余人才陆陆续续进来,林点星看了眼众人,低声跟赵乐莹抱怨:“这群人腿脚都有毛病吗?大半天才走进来。” 赵乐莹笑而不语,看了眼身后的砚奴,砚奴立刻垂着眼眸为她布菜。 宁茵没想到她会不等自己直接吃,心里暗骂一声粗鄙,再看旁边忠心耿耿的砚奴,心气顿时不顺。 她十二岁时被砚奴救过一次,本想把他要走,求父皇给他个一官半职,谁知这人不知好歹,竟然拒绝了,接下来多年人人都敬服她,只有这人全然无视她。 想起京都这两年的流言,宁茵心中鄙夷。有官不做,偏要做男宠,当真是没出息至极。 她在心里嘲讽几句,再看砚奴专注地为赵乐莹挑鱼刺,心里又说不出什么滋味了。 她不高兴,旁人也别想高兴。宁茵眼眸一转,突然走到赵乐莹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恭敬地行了一礼:“姑姑,宁茵想求您件事。” “你要做什么?”林点星皱眉。 “我跟姑姑说话,你插什么嘴。”宁茵白他一眼。 林点星不高兴,正要警告她老实点,就听到赵乐莹不紧不慢地问:“你想求什么?” “我想同您讨个人,就是他,”宁茵说着,直接指向砚奴,“我不白要,我用八个模样俊身手好的侍卫与你换,如何?” 此言一出,满堂借静。 谁人不知砚奴不管床上还是床下,都是是赵乐莹的人,她这般直白讨要,等于没将赵乐莹放在眼里。 众人都有些后悔答应出游了,赶了一两个时辰的路,还没吃上一口热饭,便赶上皇家的热闹。开玩笑,皇家的热闹是想看就看的么,看不好可是要危及自身的! 除了高台之上的几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一朵不会思考的蘑菇。 一片寂静中,赵乐莹勾起唇角,愉快地开口:“好啊。” 第14章 (锱铢必较小砚奴...) 宁茵同她要砚奴,不过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恶心她一把,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震惊之余又有些隐蔽的惊喜:“真的?” “嗯,真的。”赵乐莹又应了一声。 “喂,你怎么了?” 林点星面露担心,不知道她抽哪门子的风,倒是砚奴一脸淡定,将剃干净刺的鱼夹到她碗里,又将她只剩半杯的甜茶添满。 “你方才说用八个侍卫换,可是真的?”赵乐莹又问。 宁茵立刻点头:“真的。” “都是什么出身。”赵乐莹勾唇。 “自然是禁军出身,身家三代清白,绝无不妥之人。”宁茵略显得意。这样的侍卫,也就只有她配用。 听到她认真回答,林点星不悦地看她一眼:“宁茵,别闹了。” “我同姑姑说话,与你何干?”宁茵不满。从刚才起林点星便一直打断自己,当真叫人不快。 林点星烦躁,正要开口说她,就听到赵乐莹缓缓开口:“禁军出身,便是良籍,我这砚奴不过奴籍出身,如何能换八个良籍?” “砚奴虽是奴籍,可是你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身份比良籍高贵,自然能换。”宁茵急忙回答。 赵乐莹恍然:“原来在宁茵公主眼里,砚奴身份比良籍高贵,既如此,日后就别再唤他奴才了。” “……什么意思?”宁茵愣了愣,隐隐觉得她这话不怀好意,却又没听太明白。 直到林点星突然笑了,她才反应过来,赵乐莹竟然在报她刚进院时、自己说砚奴是奴才的仇。 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没收拾得了赵乐莹,赵乐莹却把自己给涮了,宁茵顿时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发作,便听到赵乐莹温声警告:“皇兄难得放你出来一次,你尽兴玩的同时,切莫闯出什么祸来,若是丢了皇家的脸,日后怕是不能出门了。” 宁茵整日拘在皇宫,最怕的便是没有自由,闻言顿时怂了,可一对上林点星看热闹的眼神,又十分的不甘心,咬着牙与赵乐莹对阵:“所以姑姑刚才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便是为了给自家奴……侍卫讨回公道?原来在姑姑心里,宁茵还比不上一个侍卫?” 说罢,她便死死盯着赵乐莹。若赵乐莹敢说自己不如侍卫,她立刻回宫告状,若是说比侍卫重要,她便顺势继续讨要砚奴,赵乐莹敢不给,便是撒谎。 她的心思直白粗暴,纵然简单如林点星,也看出她的想法,只是这一次没有开口劝阻,只是同情地看她一眼。 宁茵没有看懂林点星的眼神,还在为自己的计划沾沾自喜。 赵乐莹温和一笑:“他一个侍卫,自然比不上宁茵。” “那姑姑不如将他……” “我本就打算将他给你的,”赵乐莹直接打断她的话,噙着笑继续道,“但他好歹跟了我十年,多次救我性命,总要听听他的想法,否则世人岂不说我没良心?” 她这话一出,宁茵顿时脸色难看,林点星差点笑出来,赶紧低下头喝了口茶,这才掩饰过去。 “砚奴,你愿意日后跟着宁茵公主吗?”赵乐莹扭头问旁边的人。 砚奴面上平静,仿佛被当个物品一样要来要去的不是自己。 “砚奴,你可想清楚了,本宫能给你多少荣华富贵!”宁茵见他不语,赶紧放出筹码。 林点星啧了一声,心想何必呢,说得越多便越丢人。 果然,砚奴头也不抬,只说了句:“殿下,鱼肉快冷了,早些用。” 赵乐莹笑笑,夹起雪白的鱼肉尝了一口,颔首:“果然鲜美。” “这是山民连夜捕来的,自然极为鲜美,”林点星立刻道,说完见宁茵还面色难看的站着。 到底还是表兄妹,又是当朝公主,不能让人太难看,他当即主动起身,将她拉回座位上,一边走一边道,“宁茵吃惯了宫中美食,也尝尝这山间美味,若是有喜欢的,日后我常带你来。” 宁茵表情多少好了些,可心里还是气的:“我才不吃这些糙物!” “吃吧吃吧,表哥亲自为你挑刺。”林点星说着,当真在她身边坐下,拿起筷子一点一点拨弄,给足了她面子。 宁茵看着被他挑得乱七八糟的鱼肉,嘴上不停地抱怨,心里却没那么生气了。 一顿午膳勉强平顺地结束,赵乐莹先一步离开后,厅中众人才各自散去。 一大半官家小姐呼啦啦围到宁茵身旁,簇拥着她往别院去了。 一众人刚到小院,便有人惊呼:“小殿下的小院可真大,还是独立门户,林公子对您当真用心。” 宁茵斜了她一眼:“那是本宫的表哥,自然要对本宫用心。” “小殿下太有福气了。” “是呀是呀……” 一群人七嘴八舌,哄得宁茵心情又好了起来,她虽一向嫌弃林点星,可见诸多贵女对他多思慕,可林点星却独对她一人周到,多少还是有些飘飘然。 正高兴时,也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但是这里不是主院,主院好像留给了卓荦长公主。” 话音未落,宁茵便沉下脸。 众人见状,又赶紧劝:“她是长公主,辈份在那儿,住主院也属应该。” “是呀是呀,但在林公子心里,肯定还是小殿下您最重要!” 然而她们说什么都晚了,宁茵又想起方才午膳时受的侮辱,气得手都要抖了。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个个告辞,只有平日与她最要好的留了下来。 “小殿下,为了那样的女人生气不值当的。”小姑娘劝慰。 宁茵咬牙切齿:“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必须想个法子报复回去。” 话音刚落,她的视线落在院中枣树上,顿时有了主意。 主院内,赵乐莹倚在软榻上歇息。 砚奴倒了杯茶递过去:“宁茵公主在,殿下行事要小心,切莫被抓了把柄。”意思是这几天就别挑驸马了。 “用你提醒?”赵乐莹撩起眼皮看他。宁茵头脑简单,皇帝不会直接吩咐她来盯着自己,可只要她在,自己便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她回去将这几日情形一说,怕是宫里会有计较。 砚奴听到她怼自己,唇角微微扬了扬,等她喝完茶才开口:“方才多谢殿下为卑职撑腰,只是宁茵公主肚量小,怕是不会咽下这口气,殿下要多加小心。” “小孩子而已,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赵乐莹没将她放在心上。 砚奴一想也是,便没有再多说,见她面露困意,就主动退了出去。 赵乐莹这次计划落空,索性睡个痛快,一个下午都没出门,直到晚膳才悠悠起身,在砚奴的随侍下去了正厅用膳。 “你可算来了。”林点星一看到她,便急忙迎上来,殷勤的样子惹来宁茵一个白眼。 赵乐莹含笑进屋,见每个人的小桌上都已经摆了餐食,最边上是热腾腾的竹筒,米香从里头溢了出来。 “是竹筒饭,殿下尝尝。”林点星笑着介绍。 赵乐莹微微颔首,砚奴正要去打开,她见众人都是自己开,也跟着来了兴致,叫砚奴退下后自己伸手,将竹筒上的绳子解开,捏着已经劈好的竹筒一用力。 咔。 开了。 赵乐莹唇角的笑猛地僵住,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砚奴若有所感,一低头便看到她一只手一半竹筒,手背上趴着一只肥肥的大青虫,早已经被热气熏死了,显然是竹筒里的虫子被抖落出来的。 赵乐莹最怕虫子。 砚奴脸色一变,直接夺过竹筒扔了出去,厅里众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朝这边看过来。 “这这这哪来的?!”林点星震惊。 “殿下,别怕。”砚奴单膝跪地,在桌下握住了赵乐莹冰凉的手。 当指尖传来敦厚的温度,赵乐莹总算回神,勉强笑了笑后开口:“本宫身子不适,先回去歇息了。” 说罢,借着砚奴的力站了起来,尽可能平稳地往外走。林点星目露担忧,正要追上去,却被宁茵叫了回来,眼看着满屋子的人还等着招待,他只能皱着眉头留下。 砚奴扶着赵乐莹出门,一到外头立刻将她打横抱起,沉着脸大步往别院走。天色刚暗,主子们在用晚膳,不少奴仆都在院中偷闲,看到他抱着长公主经过俱是一惊,急忙躲到路边避让,等他们想再探究时,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 怜春正在别院洒扫,听到院外传来的动静一抬头,就看到砚奴抱着赵乐莹回来,她先是一愣,回过神后赶紧迎上去:“这是怎么了?” “备水,殿下要沐浴。”砚奴沉声道。 怜春急忙应了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叫人打了水来。 赵乐莹已经冷静,听到他要水,顿时觉得浑身都痒,待水备好后泡进水里,拿着胰子反复洗手,直到指尖变得通红才停下。 砚奴一直守在外间,沉着脸听扬水的声音,直到她从水中出来,在床上躺下,他才进里间,在床边脚踏上坐下,沉默地握住了她的手,一如过去十年里、每次她被虫子吓到时。 他可靠的体温从指间传来,逐渐蔓延到心口,连带着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赵乐莹总算松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今晚别走。” “嗯,不走。”砚奴低声答应,直到她睡熟了,才轻轻放开她,为她掖好被角后转身离开。 怜春正在门外候着,一看到他便赶紧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今日的饭菜里,有虫。”砚奴面无表情。 怜春闻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是宁茵公主?” 砚奴不语。 “……她真是太过分了。”怜春咬牙。但凡熟悉殿下的都知道,先帝离世时正炎热,掌管香贡的太监执事没用心,那些祭祀饭菜上生了许多虫,殿下那时起便起了心障,每次看见虫都心生恐惧。 尤其是食物上的虫。 砚奴看了她一眼:“你进去守着殿下。” “你去哪?”怜春急忙问。 砚奴不语,径直往外走去。 怜春焦急叮嘱:“你可别闯祸!” 话音未落,人便消失了。 广寒山一夜风平浪静。 报复了赵乐莹,宁茵一夜好梦,直到日头晒在眼睛上,她也不肯睁开眼睛。 林点星安排的床褥都是新的,睡起来柔软舒适,摸起来也是肉呼呼的。 肉呼呼?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低头看到盖的被子上铺了一堆大青虫,自己手里还捏了一只。 “啊!!!!” 第15章 (相濡以沫) 赵乐莹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久违地梦见了先帝。 梦里先帝含笑看着她,眼神里颇多无奈。 “……父皇,你对卓荦失望了吗?”她颤声问。 先帝只是看着她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会去和亲,我会留在京都,替父皇长长久久地守着大沣。” 赵乐莹说着上前一步,先帝却又远了一步,眼中的笑意变成了悲悯,难过得叫人透不过气。 “我好想你……”她哽咽着上前,然而刚走一步,眼前的人和事皆化成了一缕尘烟。 赵乐莹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自己与砚奴交扣的手。砚奴因为长年日晒,肤色虽不黑,可也偏向蜜色,而她则是白皙一片,两只手交握在一起,颜色分明、大小分明,愈发衬得她单薄。 “殿下。” 耳边传来砚奴温柔沙哑的声音,赵乐莹睫毛颤了一下,抬头看向他,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担忧。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另一只空着的手伸了过来,顺着她的眼角轻轻一拭,手指上便多出一抹晶莹。赵乐莹顿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 “殿下做噩梦了?”他问。 赵乐莹抿了抿唇,一脸平静地坐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刚辰时,殿下若不想起来,可以再睡一会儿。”砚奴专注地看着她。 赵乐莹微微摇头:“本宫饿了,叫怜春上些吃食吧。” “是。”砚奴应了一声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不放心地回头,见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没了华衣美裳做衬,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威仪,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说不出的可怜与孤独。 砚奴眼神微黯,转身出去传膳了。 赵乐莹独自一人发了会儿呆,回神后便自己动手洗漱,等收拾好了,怜春也送饭菜来了。 “今日天不亮周侍卫便去山里了,采了些野菌给殿下炖汤,味道可是鲜美得很,殿下快来尝尝。”怜春笑着迎她。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在桌边坐下后看向精致的饭菜,胃里突然一阵翻滚。 怜春见她脸色猛然难看,急忙给她倒了杯清茶:“殿下别怕,这饭菜都是奴婢亲自做的,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本宫无事。”赵乐莹将清茶饮尽,深吸一口气平定心情,这才拿起了筷子,不紧不慢地用膳,然而只用了几筷便停下了。 怜春心疼不已:“殿下不再用一些?” “不了,没胃口。”赵乐莹神色恹恹。 怜春叹了声气,叫人将菜撤下,这才愤愤地同赵乐莹说:“宁茵公主明知殿下心结,却还如此伤害殿下,这般恶毒,难怪现世报来得那么快。” 赵乐莹听她说前面的话时,始终没什么反应,一直到她说什么现世报,才算抬起头:“怎么回事?” 怜春忙将好消息告诉她:“殿下刚醒还不知道吧,她住的那间院子年份太久,房梁被虫蛀了,今早掉了一堆虫子在她身上,吓得她直接起了高热,这会儿正躺在林少爷院中歇息呢。” 赵乐莹眼眸微动:“是么。” 怜春连连点头,又说了好些打听来的细节,赵乐莹脸上总算露出了笑模样:“听起来宁茵是吓坏了,本宫这个做姑姑的,不去看看似乎也不合适。” 说罢,便叫怜春为自己梳妆更衣,一切妥当后款款而行,很快便到了林点星的院子里。 林点星刚把大夫送出门,一看到她来了,赶紧将人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你好些了吗?昨晚睡得可好?” 她怕虫子,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才特意安排她住草木最少的主院。 “我来看看自家侄女,没什么不好的,睡得也好。”赵乐莹含笑回答他三个问题。 林点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无数遍,确定她气色还算不错,这才松一口气:“没事就好,别进去了,她现在正想找你麻烦呢,你还是回去歇着吧,待我写封书信给宫里,叫姑母将她接走便好,我算是看出来了,有她这个麻烦精在,谁也别想尽兴。” “我与她无冤无仇,她找我麻烦做什么?”赵乐莹无辜。 “真是无冤无仇?”林点星斜了她一眼,“她那一床虫子,难道不是你指使的?” “这是从何说起?”赵乐莹歪头。 林点星笑骂:“行了,别跟我装糊涂,你还是别进去了,省得她说话太难听。” “那不成,本宫怎能让误会影响我们姑侄情分。”赵乐莹说着,扬起唇角进屋去了。 林点星一脸无奈,只好认命地跟着进去。 屋里,宁茵脸色铁青,眼底难掩惊恐,一看到赵乐莹,惊恐化作愤怒,气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你、你你还敢来见我?!” 林点星下意识向前一步,注意到宁茵没有动手的意思,又老老实实退回到门边。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何怕来见你?”赵乐莹平静反问。 宁茵咬牙:“没做亏心事?你敢发誓那些虫不是你扔的?说什么我住的屋子房梁被虫蛀了,当我是傻子吗?怎么可能你昨晚刚在饭菜里看见虫,我今日房梁就被蛀了?!” “我为什么要扔?”赵乐莹又问。 “当然是为了报复我昨天吓你的事!”宁茵高烧未退,气得脑子都开始发昏,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说了实话。 赵乐莹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原来昨日是你做的。” “我做得又如何?谁让你先戏耍我的?”宁茵不服气。 赵乐莹撩起眼皮看她:“你不跟我要人,我会戏耍你?” 宁茵噎了一下,半天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冷笑一声:“你专程来找我,恐怕不是为了同我争辩对错吧?”说完眯起眼睛,笃定开口,“那些虫跗树而生,能在短时间里抓来这么多的,除了你那个从山里捡来的奴才,还能有谁?你这次来,是怕我将此事告知父皇,父皇怪罪他吧?” 林点星顿了一下,蹙眉看向赵乐莹。 赵乐莹笑而不语,接过丫鬟送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若是告状,必要说出前因后果,你昨晚害我众人面前失仪的事,可就瞒不过去了。” 宁茵顿了一下。 “皇兄一向公允,得知此事后,怕不是要两个都要罚闭门思过,本宫倒还好,横竖长公主府在外头,皇兄也看不着,小殿下可就未必了。”赵乐莹看着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愉悦地扬起唇角。 宁茵咬牙切齿,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可偏偏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不能为伤敌八百,就自损一千,那就真成傻子了。 “你面色不大好,赶紧歇息吧,此事就此揭过,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定要玩到最后再回去,不然也太扫兴了。至于旁的……皇兄事忙,还是不要打扰他了,”赵乐莹目的达到,便直接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开了。 林点星赶紧跟上,两人刚走出房门,就听到里头砸杯子摔碗的动静。 “……这般泼辣,我绝不要娶她。”林点星缩了缩头。 赵乐莹好笑地看他一眼。 林点星抿了抿唇,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你这次突然过来,就是怕她跟皇上告状会波及砚奴?” “嗯。”赵乐莹承认。 “那你对他还真上心,”林点星酸溜溜,“也不知道若我有事,你可会这般尽心尽力。” 赵乐莹斜睨他:“怎么,吃味?” “我才没有!”林点星立刻否认,正要再说什么,余光扫到一道身影,表情顿时不太好,“行了,你的人来接你了,就别跟我废话了。” 赵乐莹顿了一下,扭头看到砚奴正站在院外,高大挺拔的身影如一座小山。沉稳、肃穆,仿佛站了千年万年,只专注地等一个人。 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抬脚朝他走去。 “乐莹。” 赵乐莹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回头。 林点星的眼神难得沉静,透出不同以往的成熟,然而成熟只是一瞬,没等赵乐莹看清,他便顽劣一笑:“走这么急,不会是喜欢上这个奴才了吧?” “犯什么神经。”赵乐莹斜了他一眼,转身便跟砚奴走了。 林点星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半晌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地嘟囔:“真是的,我犯什么神经。” 日上枝头,山里难得多了一丝暑气。 赵乐莹缓步走在庭院中,没有问砚奴虫子的事,砚奴也没有说,他们之间,这点小事不必言明。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经过花厅时,远远听到世家子们投壶戏耍的笑闹声,赵乐莹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不想回屋了,听说附近有溪流?” “嗯,有。”砚奴回答。 “走吧,去看看。”赵乐莹说着便直接改道了。 砚奴顺从地跟着,两人从庭院离开,不紧不慢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砚奴走在后面,看着她白皙的脖颈和泛红的耳垂,蓦地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的手攥扶着她的后颈,将她用力地拉向自己……不能想了,连想,对她而言都是一种亵渎。 砚奴抿起唇,硬生生别开脸。 赵乐莹对他的心思全然不知,走了一段后朝伸手:“扶着本宫。” 小手轻晃,又白又嫩。砚奴顿了一下,伸手扶住她纤细的手臂,两个人慢吞吞的,总算走到了小溪旁。 赵乐莹拢起裙子蹲下,无瑕的小腿无意间露出,砚奴眼眸微动,强行将注意力转移了,倚着旁边的石头直接坐下,安静守候在她身后。 阳光正好,树影斑驳,耳边只有流水和风吹过枝丫簌簌的声响,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砚奴垂着眼眸看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个梦,梦里尸山血海,他于断臂残肢中爬出,挣扎前行,却在下一瞬跌落悬崖,落入滚滚江流。 梦境惨烈又真实,他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赵乐莹还在玩水,流动的水穿过她的指缝,又再次合为一体朝着山下奔涌。她贪恋水的凉意,忍不住多玩了会儿,直到手指被冰得生疼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我们回去……” 话没说完,她便看到倚着石头坐着的某人,此刻闭着双眼睡得正熟。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的眼睛上,他蹙着眉头,似乎因为光线睡得不安。 “抓那么多虫,一夜没睡吧。” 她无奈地笑笑,拎着裙边到他身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折了几下后轻轻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手帕上沾染的浅淡花香侵入梦境,尸山血海不见,被淹没的窒息感消失,四周只剩下温热和煦的风,以及过于明媚的秋景。 砚奴眉眼逐渐舒展,整个人都趋于平静。 第16章 (酸枣开胃,也酸...) 临近晌午,日头越来越晒,即便是溪水旁,温度也逐渐高了起来,砚奴还在睡,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也毫无察觉,只是眉头又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赵乐莹不舍得叫醒他,便想捡个树叶给他扇风,可又怕树叶下有虫,正犹豫时,一扭头看到溪流下游有一个男子,正一手拿着空鱼篓一手拿着钓鱼竿,垂头丧气地朝这边走来。 他正沉浸在一上午一无所获的失落里,没有注意到上游也有人,等看到赵乐莹时,已经快走到她面前了。 他吓了一跳,拿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就要下跪,只是刚一动,赵乐莹便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必行礼,他愣了一下,迟疑地站直了。 赵乐莹看了眼还在睡的砚奴,轻手轻脚地走到这人面前,正要说话,突然觉得他长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位是永乐侯的第三子叶俭,前几年见过几面,听说无心科举喜好山水,是个与世无争又胆怯的性子。 而他父亲永乐侯已经赋闲多年,远离朝堂又深得皇帝信任,若无意外必将荣宠一生。 没想到众人都聚在一起时,他竟然在这里钓鱼。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压低了声音吩咐:“你去给本宫捡片树叶来。” “……啊?” “要叶片韧些的,最好别太小,虫爬过的不要。”赵乐莹继续道。 叶俭总算回神:“殿、殿下要树叶?” “嗯。”赵乐莹答应着,已经蹙起了眉头,显然是在嫌他不够机灵。 叶俭连连答应,扭头就往树林里走。 “……鱼篓鱼竿放下,你都拿着怎么成。”赵乐莹无奈。永乐侯人精一样,怎么生个儿子这般蠢笨。 叶俭也觉难堪,红着脸将东西都放下,跑到树林子旁边开始专心挑叶子。赵乐莹踮着脚尖盯着,一看到他把手伸向那些不成样子的树叶,不等他捡起来便直接拒绝。 叶俭被她挑得头都大了,却也只能认命地在一地落叶中选。赵乐莹何尝不后悔,早知帮忙的手脚这般笨,她还不如冒着遇见虫子的危险自己找。 日头越升越高,周遭越来越热,旁边又有个身份高贵的长公主监工,叶俭汗都要下来了,总算挑了个还算像样的,他赶紧拿到赵乐莹面前:“殿下,这个还成么?” 赵乐莹微微颔首,从他手中接过树叶,转身便要往砚奴身边走,结果一回头,就猝不及防对上他沉静的视线。 赵乐莹愣了一下,见他手中还攥着自己的帕子,眼底清明一片,便笑着问:“何时醒的?” 砚奴起身,径直朝她走去,高大强壮的身躯如一座小山,无形中透着巨大的压迫感,看着他迎面走来的叶俭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慌乱地落在地上。 “早就醒了,见殿下玩得高兴,便没敢打扰。”砚奴沉声答完,视线转向她身后的叶俭。 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秀气而不女气,是殿下喜欢的模样,不过一看就是个无聊的人,殿下更喜欢模样好会来事的。 “本宫哪里是玩……”赵乐莹哭笑不得,想将手里的树叶扔了,又想起叶俭还在,当着他的面扔不合适,还是先支开他再说。 这般想着,她和颜悦色地回头:“已经晌午了,本宫回别院用膳,就不叨扰叶公子了。” “殿下客气,小的也该回去了。”叶俭赶紧回答。 赵乐莹唇角的笑一僵:“这么巧,那便同行吧。” “是!”叶俭急忙答应。 ……榆木脑袋。赵乐莹无言一瞬,转身便往来时路走,叶俭犹豫一下正要跟上,突然被砚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顿时吓得不敢动了,一直到二人走出很远,才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回别院的路只有一条,身后又跟着个小尾巴,赵乐莹捏着手里的树叶,丢也不是拿也不是,一片不大的叶子,被她捏来揉去攥在手心。 这一幕落在砚奴眼中,便成了她对这片叶子爱不释手,可树叶就是普通的树叶,山林里落了厚厚一地,想要就多得是,怎就这片叶子得了她的青眼? 想起方才叶俭一脑门汗拿着树叶朝她跑去的样子,砚奴抿起唇,心里一阵翻涌,酸涩的气息直冲脑门,骨头都要被这酸气腐蚀。 “殿下,卑职帮您拿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赵乐莹自然求之不得,立刻将叶子交给了他。 砚奴眉眼略微舒展,趁她不备时回头看了叶俭一眼,虽然眼神平静,却也足够叫人感觉到威胁和挑衅。 叶俭:“……”他哪里得罪这位大爷了? 砚侍卫的心思太难猜,他惹不起但躲得起,一进庭院,叶俭便赶紧找个借口溜了。 赵乐莹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脸莫名地看向砚奴:“本宫很吓人吗?” “没有,是他胆子小,”砚奴默默将叶子背在身后,以防她会突然讨要,说完还不忘踩一脚,“不像个男人。” 赵乐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笑笑便去用膳了,砚奴这才将叶子拿出来,盯着看了许久后,面无表情地撕碎扔在地上,冷着脸朝屋里走去。 半刻钟后,他又折了回来,将地上的碎叶收好,到墙角挖了个坑埋起来,确保无人能看出后才转身离开。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赵乐莹正在用膳,昨日那条虫子的阴影还在,她还是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殿下,再用一些吧。”怜春着急。 赵乐莹微微摇头:“不饿。” “殿下……” “将饭菜撤了吧,本宫想歇息片刻。”赵乐莹打断她。 怜春见她固执,半晌只好答应,忧心忡忡地叫人将饭菜撤了。 砚奴一直守在门外,看到饭菜几乎原封不动,顿时皱起眉头。 “殿下实在没胃口。”怜春叹息。 砚奴抿了抿唇,转身就要走。 “你干什么去?”怜春急忙问。 “无事。” 砚奴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怜春总觉得他要闯祸,见自己叫不住他,便急忙回屋里去,本想请赵乐莹把人召回来,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她睡得正香。 怜春无奈,只好轻手轻脚地从外面关上房门。 赵乐莹一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不肯动。怜春进来时,便看到她倚着枕头发呆,不由得轻笑一声:“殿下可算醒了,林少爷等候您多时了。” “他?”赵乐莹扬眉。 “是呀,就在院子里坐着呢。”怜春答道。 赵乐莹闻言没再赖床,简单梳洗一番后便出去了。 林点星确实等了很久,一看到她便忍不住抱怨:“怎么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怎想起寻我来了?” “明日就该回京了,你来了两日什么都没玩,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晚有篝火烤肉,说什么也要带你去玩玩,你可千万别拒绝。”林点星笑嘻嘻道。 赵乐莹兴致不高,张口便要拒绝,林点星看出她的意思,急忙打断:“去吧去吧,宁茵不去,不会扰了你的兴致。” “她不去?”赵乐莹确实有些惊讶。这丫头平时被拘得厉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吓高烧了都不肯回宫,今晚的热闹怎会轻易错过? 看出她的疑问,林点星幸灾乐祸地笑了:“也是她倒霉,下午时同人一起去山林游玩,结果遇上一条长虫,本来惊悸之症就没好,这么一吓又昏了,今晚说什么也没力气来了。” 赵乐莹:“……那是挺倒霉的。” 话音未落,砚奴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到林点星顿时蹙起眉头,回护一般走到赵乐莹身侧。 赵乐莹的视线从他出现便一直在他身上,直到他走到自己旁边,心里才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 “你来吗?”林点星与砚奴一向相看两厌,见他回来了,便不愿在这里多待。 赵乐莹回神,见他一脸殷切,细想这两天自己确实有些扫兴,于是颔首答应:“去。” 林点星顿时高兴了,说了时间地点之后才离开。 砚奴木着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低头就对上赵乐莹若有所思的眼神。 突然有点心虚。 他眼眸微动,一本正经地转身要走。 “回来。”赵乐莹尾音拉长。 砚奴沉默一瞬,默默退了回来。 “是你干的?”赵乐莹没头没尾地问。 砚奴板起脸:“她害殿下吃不下饭。” 赵乐莹:“……”她就知道是他干的! “殿下若还食不下咽,卑职今晚继续吓她。”砚奴目光沉沉,显然已经有了决定。 “……好男不跟女斗,你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吓唬小姑娘,是不是太没气量了?”赵乐莹无语教训,“还用蛇吓唬,你是怎么想的?” “长虫也是虫。”砚奴梗着脖子不为所动。 ……虫个屁。赵乐莹差点说粗话,见他一副死犟死犟的德行,心想为了不把大沣唯一的公主吓死,她今晚必须要多用些饭菜了。 林点星说的地点在山里一处断崖上,地方开阔平摊,方圆一里都没有草木,是个玩乐的好去处。 赵乐莹到时,篝火已经架起,旁边的下人正在烤肉,旁边是厨子现做吃食,不远处围着篝火摆了一圈的矮桌,桌上都空空荡荡,显然是自吃自取,一切随心。 她一到,所有人都起身行礼。 “免礼平身,今日没那么多规矩,都不必拘束。”赵乐莹噙着笑道。 她出来时懒得梳妆,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明珠发簪别着,面上不施粉黛,只涂了浅浅一层口脂,看起来比先前多了一分平易近人。 但明眸善睐,颇有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来游玩的大多是未婚少年郎,正是春心萌动时,哪怕她转身到角落坐下,视线也总忍不住落在她身上。赵乐莹浑然不觉,只低着头同林点星说话,倒是砚奴面无表情,往前一步挡住了所有视线。 他跟个杀神一样,往那一站就散发无形的压力,谁还敢往这边看。 “……这家伙就该上战场杀敌,做个大将军才对,做什么侍卫啊。”林点星看了眼他的背影,小声同赵乐莹吐槽。 赵乐莹假装没听出他的嘲讽,笑眯眯地点头:“你说得不错,我家砚奴确实有大将之风。” “……懒得同你说。”林点星斜了她一眼,果断加入前方掷骰子的阵营了。 他一走,砚奴立刻回头:“殿下想吃些什么,卑职去帮你拿。” 赵乐莹不太有胃口,想了一下道:“随便取些什么吧。” 砚奴点了点头,取了十余道她平日还算喜欢的菜过来。赵乐莹勉强尝了几口,便不太想吃了。 砚奴看着她磨磨蹭蹭的样子,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半晌,他低声道:“殿下不想吃就别勉强了。” 赵乐莹当即放下筷子。 砚奴见她一副对食物避之不及的样子,顿时好笑又无奈:“殿下。” “本宫真的不饿。”赵乐莹叹气。 砚奴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今日抓蛇时,在林子里见了酸枣,便想着去给她摘一些开胃。 “殿下,卑职出去一趟。” “……你做什么?”赵乐莹警惕。 “不吓唬人。”砚奴认真保证。 赵乐莹这才放下心,点了点头道:“尽早回来。” 砚奴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他一走,原本退缩的视线们又涌了过来,可到底慑于长公主殿下的威严,加上她的名声狼藉,众人只是心动,并不敢真的上前搭讪。这群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子弟,即便心里各种念头,也极少摆在脸上,倒是他们之中的叶俭,动不动欲言又止地看向赵乐莹,似乎有话要说。 赵乐莹只当没看出他的犹豫,平静地看姑娘们在篝火旁胡闹,许久之后唇角噙出一点笑意。 若先帝还在,她应当也同这群小姑娘一样,在父亲的庇护下无忧自在。 想起先帝,她眼底闪过一丝惆怅,愈发的没有胃口。 一旁的叶俭磨蹭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殿下可是胃口不好?” “嗯?”赵乐莹撩起眼皮,慵懒地看向他。 叶俭急忙表示:“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美食当前,殿下一脸抗拒,恰好想到今日钓鱼时摘了些酸枣,想献给殿下开开胃。” 说着话,从荷包里掏出五个酸枣。 赵乐莹看得清楚,他荷包里还有好几个,这人献个野果子,竟然都抠抠搜搜的。 她的视线太明显,叶俭硬着头皮开口:“……那些是给我娘的。” 言外之意是只能分你五个。 赵乐莹无言片刻:“既然是给侯夫人的,这五个你也拿回去吧。” “殿下可是担心小的下毒?”叶俭有些着急。 赵乐莹讶然,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聪慧,竟能看出自己的本意,莫非是自己小瞧他了? “这酸枣开胃甚好,殿下若是疑心小的,小的愿意证明,”叶俭说着,将五个酸枣一个咬了一口,酸得脸都扭曲了,“殿下这回信了吗?” ……没小瞧他,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赵乐莹看着他皱巴巴的脸无言片刻,最后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桌子:“放下吧。” “是。”叶俭将酸枣摆在了桌子上,高兴地离开了。 赵乐莹盯着五个被咬过的酸枣看了半天,倍感荒唐地笑了。 从叶俭朝她走去、便已经回来的砚奴,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笑,攥在手中的野果突然像烧透的碳石,灼得他手心疼得发颤。 第17章 (不太妙啊) 夜色渐深,篝火越来越旺。 角落里的赵乐莹百无聊赖,一扭头便看到砚奴站在角落里,手里还攥着一堆东西。 她顿了一下,朝他招招手,砚奴抿了抿唇,垂着眼眸走到她身旁单膝蹲下,空着的手将桌上所有咬过的酸枣直接扫到地上。 赵乐莹看得眼皮一跳,下意识看向叶俭的方向,只见叶俭尴尬地别开眼,显然是已经看到了这一幕。 “怎能问也不问本宫,便将东西丢到地上。”赵乐莹不悦。 “殿下千金之体,不可乱用不明之物。”砚奴见她这般在意叶俭啃过的酸枣,心里愈发烦躁不安,“卑职方才去摘了许多,已经用清水洗过,殿下想吃的话,可以吃这些,应该比他的要甜些。” 说着,将摘来的枣子放进空盘里。与地上那些明显的歪瓜裂枣相比,他摘来的枣子又圆又大,一看便是高树上摘下来的。 赵乐莹捏起一颗打量:“确实不错。” 砚奴眼眸微动,心情刚要好点,便听到她淡淡开口:“去给叶俭送去,就说是本宫送给侯夫人的一点心意。” 砚奴表情一僵。 “去啊。”赵乐莹声音沉了下来。 砚奴逐渐攥紧了拳头,维持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面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却散发着沉默的委屈与愤怒。 往常他这般反应,赵乐莹都会心软,可今日只是冷眼看着他,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半晌,他终于起身,端着枣子朝叶俭走去。 见这个杀神过来,叶俭旁边的人呼啦一下散开了,叶俭也想跟着走开,可直觉他是找自己来的,只能怯生生站在原地,等他走近了干笑一声:“砚、砚侍卫,有事吗?” “殿下给你的,是送给侯夫人的一点心意。”砚奴表情冷沉,眼底有淡淡的杀意,双手却将枣子递了过去。 叶俭先是一愣,接着看清他手里的枣子个个周正,比起自己那些不知要好上多少,顿时感动与愧疚交织:“殿下方才……原来是想给小的更好的么,殿下真好,烦请替小的多谢殿下。” 他没什么眼色,可也知道赵乐莹让砚奴送来,而不是叫他过去拿,便是不想被打扰的意思,他也就识相地不往那边去了。 砚奴看着他感激的笑只觉碍眼,等他接过枣子后扭头就走,回到赵乐莹身侧跪坐在软垫上,伸手为她将茶杯添满,并没有提叶俭道谢的事。 赵乐莹看着他生闷气的样子,到底还是解释了:“那东西虽不值钱,可也是叶俭给母亲的孝敬里分出来的,你随意扫到地上,到底是不妥,所以本宫才叫你去送枣,就当是赔罪了。” 砚奴听到那句‘给母亲的孝敬里分出来的’,只想到他们明明没说过几句话,关系却已经进展到连母亲的孝敬都能分出,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一时也顾不上有旁的反应。 赵乐莹见他又开始犯犟,也歇了讲道理的兴致,扭过头去看姑娘们在篝火旁跳舞,直接将他无视个彻底。 砚奴抿着薄唇,沉着脸守在她身侧,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盛大的愤怒与不甘在他沉默的身躯里爆发,将他的内里炸成一片废墟之后又趋于平静,他守着满目疮痍血肉模糊的心脏,突然生出一分委屈。 然后一分变十分,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多。 赵乐莹虽一直盯着篝火,可注意力全在旁边的人身上,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她到底忍不住偷偷往旁边瞄。 然后就跟他直勾勾泛红的眼睛对上了。 她顿了一下,无奈地叹了声气:“你先将人家的枣子扔到地上,本宫才将你的送给他,一来一往就算是扯平了,你有什么可气的?” 砚奴别开视线。 赵乐莹见他还敢使性子,斜了他一眼便转身往住处走去。砚奴顿了顿,扶着刀追了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逐渐远离了断崖,也远离了热闹,耳边只剩下阵阵蝉鸣和脚步声。走了一半时,赵乐莹突然停下了脚步。 砚奴沉默地走过去,伸手去搀她的胳膊。 这便是主动示弱了。 赵乐莹躲开他的手,眯着长眸抱臂看着他。 高耸入云的树木遮住苍穹,朦胧的月光艰难穿过树叶遮挡,斑驳地落在地面上。 黑暗助长了沉默,也叫一些心事无所遁形—— “……殿下想要叶俭做驸马吗?”他低声问。 赵乐莹顿了一下,可算知道他为何不对劲了,顿时好气又好笑:“要他如何,不要他又如何?” “他傻,不能要他。”砚奴沉声道。 赵乐莹目露嫌弃:“他傻,你又聪明到哪去了?” “他比我傻,卑职至少不会拿啃过的枣子给殿下。”砚奴固执。 赵乐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板起脸:“你先前是怎么说的,不奢求不怨怼,只跟着本宫做个侍卫便好,如今又吃哪门子的飞醋,还敢干涉本宫选驸马一事。” “卑职不干涉殿下,但是他就是不行!”砚奴着急。 赵乐莹嗤了一声:“他不行,那你说谁行。” 砚奴愣了愣,攥着刀柄的手再次收力,脑子里闪过无数张面孔,却又被他一一否决。 “礼部尚书家大儿子?”赵乐莹给他提供选项。 砚奴皱眉:“有才无德,并非君子。” “永善郡主家小公爷?”赵乐莹又问。 砚奴还是反对:“花心好色,并非良配。” “今年的新科状元?”赵乐莹扬眉。 “皇上怕是会起疑心……” “照你的标准,又要有才有德,又要专一忠诚,还要身份合适免得皇上起疑心,整个大沣有一个符合标准的吗?”赵乐莹气笑了。 砚奴沉默一瞬,似乎也觉得自己过分了,纠结片刻后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名字,顿了顿勉为其难地开口:“那个傅砚山若还活着,倒是可以的。” 赵乐莹:“……”亏得他想了半天,想出这么个人物。 话已至此,已无话可说,赵乐莹扭头就走,砚奴自知理亏,主动去扶她的手,赵乐莹避开他,他便再扶,两三次之后,总算如愿。 “砚奴知错了。”他低声道。 赵乐莹抬眼扫他:“哪错了?” “不该醋。”他低着头,像只垂头丧气的大狗。 黑暗中,赵乐莹唇角微扬:“你倒是什么都明白。” “卑职只是……不知所措,日后会好的。”他低声保证。 赵乐莹不言语,只是任由他扶着自己往回走。 两个人安静地走着,走出树林后,没了树叶枝丫的遮挡,月辉顿时落满肩头。 夜间的山林景致也好,微风拂动、流水潺潺,别有一番意境,赵乐莹走着走着便慢了下来,仰头看向今晚的月亮。 砚奴安静地陪着,见她缩了一下肩膀,便立刻将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带着体温的衣裳将她罩得严严实实,驱散了夜间的凉意。 赵乐莹低头看了眼堆积在脚边的衣摆,心里是少有的安宁。 她下午时睡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半点困意都无,方才是嫌篝火太闹腾才离开,并非是累了想要休息。此刻站在这样的山景当中,更是没了回去的心思。 砚奴看出她不想走,又怕她再跑去玩水受寒,斟酌之后突然问:“殿下要看月亮吗?” “那不就是?”赵乐莹抬头看向天空。 “不一样,卑职带你去个好地方看。”砚奴扬唇。 赵乐莹疑惑地看向他,正要开口问什么地方,他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赵乐莹心中一慌,正要训斥,他便低声提醒:“殿下,抱紧了。” 几乎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她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颈,下一瞬便感觉两人凌空而起,接着是一阵颠簸攀爬,等她回过神时,已经出现在大树顶上。 她脚下发软,抱紧了砚奴的脖子不肯放手:“快下去!仔细摔了!” “殿下别怕,广寒山地肥水润,这树又生了至少百年,树枝粗大且强韧,我们坐的便是枝丫,不过树叶繁多,又被我们压下去些许,才会有种坐在树顶的错觉。”砚奴低声安慰。 赵乐莹眉头紧蹙,闻言伸手摸了摸下方,果然摸到了树枝,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从他腿上,挪到了旁边的枝丫上。 接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咔擦咬了一口:“……唔,好酸。” 砚奴顿了顿,看清是什么后微怔:“不是都给叶俭了吗?” “你辛苦为本宫摘来的,怎能全都便宜他。”赵乐莹捡好听的说。实际上是因为在叫他送出去的时候,便猜到这狗东西肯定会跟自己闹别扭,所以捏起第一颗枣子后就没有放下,而是趁他不注意藏进了怀里,就等着合适的时机拿出来。 而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她酸得皱起眉头,却还是一口一口地将酸枣解决了,吃完之后一扭头,便看到他克制而隐忍的眼睛。 “……干嘛?”她警惕起来。 砚奴抿了抿唇,颇有些迟来的委屈。 赵乐莹怕他再不高兴,赶紧开口道:“你看,多好的景色!” 她本来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结果说完就被眼前的风景吸引了。 原本遮天蔽月的树荫落在了身下,一眼望去绵延不绝如云锦簇,没了遮挡的风愈发厉害,吹得人发丝飞舞指尖泛凉,再往上看,是一望无际的苍穹、繁星、明月。 赵乐莹心旷神怡,收在宽大外衣里的双臂突然展开,本想着感受一下自由的风,却忘了旁边还有个人,一伸手便打在了他的喉结上。 砚奴闷哼一声,攥住了她的手指无奈开口:“殿下,男人这里不能乱碰。” 夜风泛凉,他的声音低沉,赵乐莹扭头看过去,便对上他沉静的双眸,心跳突然快了一瞬。 大约是第一印象太深刻,他虽比她大七岁,可她一直当他是个未开化的狗崽子,倏然听到他自称为男人,一时间竟然生出一点微妙的感觉。 砚奴还攥着她的手,见她没有抽出,垂下眼眸掩住情绪,握着她的手伸入自己怀中。 “……你做什么?”到底还在高处,赵乐莹不敢乱动,只是蹙着眉问他。 砚奴脸色不变,将她的手搁在自己的心口处:“殿下手凉,给你捂捂。” “……不用。” 赵乐莹说着便要抽回手,却又被他重新按回来:“要的。” 赵乐莹:“……” 确定这个狗东西一定要如此了,她只得放弃挣扎。 他的体温比寻常人高,即便隔着一层里衣,也将她的手捂得热腾腾的,只转瞬的功夫,赵乐莹便感觉手心好似出汗了。 “好了吧?”她又问。 砚奴扭头认真看着她,赵乐莹起初还能平静对视,渐渐便感到不自在了,于是板起脸质问:“你看什么,还不快放开本宫。” 砚奴乖顺松手,赵乐莹立刻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来。 “殿下今日为何这般局促?”他问。 赵乐莹一顿:“没有。” “有。” “没有。” “有。” 赵乐莹威胁地看向他。 砚奴沉默一瞬:“有。” 赵乐莹:“……” 砚奴倏然笑了起来,黑沉的眼眸仿佛落了星辰的大海,深不可测的爱意毫不遮掩。赵乐莹又有些怔神,第一次正视他看自己的眼神,才发现他已不知这样注视自己多久。 原来她每日都在他的眼睛里。 她看得失神,砚奴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沉默再次弥漫空气,黑夜滋生隐蔽的情绪。两个人对视许久,砚奴喉结动了动,终于鼓起勇气朝她俯去。 赵乐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清楚他要做什么,脑子有些反应不来,眼睛却下意识地闭上了。他的薄唇印在自己的唇角,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鼻翼,赵乐莹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本能地微张红唇。 砚奴眼底一片深沉,扶着她的后颈吻了上去,直到唇齿纠缠,赵乐莹才猛地回神,下意识往后躲去。 她躲得太急,忘了自己还在树上,仰过去时突然没了支撑,一惊慌便要往树下跌。砚奴眼神一凛,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虽然及时将她拢进怀里,可也因为惯性跟她一起摔了下去。 好在树足够高,砚奴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下落时抓住了树枝,几个翻转便跳在了地上,只是最后落地的时候没站稳,两个人一同摔倒在地。 赵乐莹整个人砸进砚奴怀中里,脸贴在他胸膛的同时,听到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胸腔的震动也传递到她脸上。 “……殿下,你没事吧?”砚奴咬牙问。 赵乐莹浑身酸痛,趴在他身上闷闷地应了一声。 砚奴这才放松,两只手虚扶着她的胳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赵乐莹歇了片刻,才算有力气起身,然而刚撑着他的身子要站,又被他猛地抱了回去。 “砚奴!”赵乐莹顿时着急。 “嘘。”砚奴不由分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赵乐莹愣了愣,回过神时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似乎是篝火那边结束了,一行人正陆陆续续地往回走。 “殿下若不想被人看到,便老实点。”砚奴低声道。 赵乐莹轻嗤一声,想说他们又没做什么,有什么怕人看到的,可话还未说出口,便注意到自己还叠在砚奴身上,砚奴的外衣则在下落时,将两个人严严盖住,乍一看像极了……苟合。 她脸颊一热,老老实实趴回砚奴怀里,生怕被人看到了。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屏住呼吸轻轻抬手,虚虚覆在她的后背上,隔着空气轻抚几下,便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他从头到尾都没真的碰到她,赵乐莹也全然不知他做过什么,只是专心地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她的后背略微放松,正要呼一口气,便听到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方才砚奴亲过来时,殿下为何会闭眼?” 赵乐莹:“……” 第18章 (萌动) 为什么闭眼…… 为什么闭眼…… 她哪知道为什么闭眼,只是当时看着他的唇靠近,便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赵乐莹后背微僵,一抬头便闯进砚奴含笑的眼眸,她勉强扬了一下唇角,下一瞬以最快的速度从他身上爬起来,绷着脸往庭院方向走。 “殿下喜欢我吗?”他问。 赵乐莹只当没听到。 “殿下对我,多少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对吗?”他又问。 赵乐莹越走越快。 “殿下还未回答卑职。”砚奴追上去,唇角勾着温顺的笑意,与平日沉闷的模样不大一样。 赵乐莹梗着脖子继续往前走,连余光都不肯分他半点,砚奴又追问几遍,将她问得烦了,她突然停下脚步:“上头风大,本宫被风迷了眼不行?” 听着她不是理由的理由,砚奴眼底笑意更深:“行,自然是行的。” 赵乐莹:“……”虽然他没有反驳,可自己有种被当小孩哄的不悦。 “殿下,夜深了,快些回去吧。”砚奴到底不舍得逼她,见她气鼓鼓地站着,便妥帖地递了台阶。 赵乐莹这才斜了他一眼,步履匆匆地继续赶路。 砚奴习惯性地落后两步,看着她难得的孩子气模样,心口仿佛被一团棉花塞住,柔软得叫他手足无措。 两人一踏进别院,赵乐莹便头也不回地吩咐:“本宫要睡了,不准跟过来。” 砚奴原本还想再跟她相处片刻,闻言只好停下脚步,赵乐莹径直进了屋,转身关门时,就看到他还站在庭院里,一脸专注地盯着自己。 ……有什么好看的。赵乐莹蓦地又想起方才树冠之上的事,抿了抿唇便将门关上了。 怜春听到他们回来了,便立刻从自己屋里出来迎接,结果到院里时发现只剩砚奴一人,而殿下的门已经紧紧关上了。 她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站在院里的砚奴,半晌小心地问:“你又惹殿下不高兴了?” 砚奴回神,微微摇了摇头。 “真的?”怜春不大相信,“那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通常不是只有惹殿下生气时,才会跟头犟驴一般守在门口吗? “无事,”砚奴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我这便走。” 说完,当真就往外走去,怜春略为茫然,直到他走到院门口才反应过来:“大半夜的你又要去哪?!” “高兴,出去庆祝。”砚奴难得回了话,,可见是真的高兴。 “你可别惹麻烦!”怜春着急叮嘱,说完才发现来广寒山总共三天,她这句话已经说过三遍了。 ……这么一看,他还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 怜春摇了摇头,便进寝房伺候另一个不省心的去了。 赵乐莹早早就躺在了床上,听到怜春进来立刻假装睡着,直到她走了才重新睁开眼睛。 夜渐渐深了,她却没有半点睡意,今晚所有事都在脑海重复上演。 叶俭,酸枣,树冠,月光,还有那个吻……她明明是清醒的,为何在他靠近时没有推开,而是闭上了眼睛? 赵乐莹辗转反侧,一直失眠到子时才勉强睡去,彻底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想的还是她为什么会闭眼。 一夜无话,转眼便是天明。 今日要回京了,各院子里的人天不亮便开始忙碌收拾,赵乐莹也难得起早一次,本想去院中品茶用膳,可一出门,便看到了等在院中的砚奴,怡然自得的心情顿时散了大半,反而生出些许局促来。 “殿下。”他上前伸手,想扶她下台阶。 宽厚修长的手掌,虎口和指腹都有薄薄的茧,掌心的温度高得能将人融化。昨晚就是这只手,抚紧了她的后颈。 赵乐莹看着他的手,喉间略微发干,抿了抿唇后干脆假装没看到,拎起裙角三两步直接走到院里,突然问守在院里的周乾:“可都收拾妥当了?” 周乾一脸茫然:“……问我?” “不然呢?”赵乐莹扬眉。 周乾看了眼被她无视的砚奴,懂了,这是又闹别扭了啊。 “回殿下的话,都收拾妥当了,待用过早膳之后便可出发。”他可太怕触这俩人的霉头了,赶紧恭恭敬敬地回答。 赵乐莹微微颔首,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庭院里顿时安静下来,周乾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极力减少中间的存在感。 偌大个院子,三个闲人站在一处却一句话都不说,砚奴始终盯着赵乐莹的背影,眼底是难以掩盖的愉悦,而赵乐莹尽可能忽视他,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周乾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穿梭,最后默默缩紧了脖子。 气氛实在是略显诡异了,好在林点星及时来了,打破了莫名的沉默。 “你今日醒得倒挺早,用早膳了吗?没用的话同我一起吧,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一个人怪无聊的。”他径直走向赵乐莹。 周乾识趣地后退一步给他腾地儿,倒是砚奴眉头蹙了蹙,护食一般走到赵乐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守着。 赵乐莹默默松了口气,看向林点星时又恢复了平日的从容:“怎么不叫你小未婚妻陪你。” “别瞎说啊,皇上还没下赐婚的圣旨呢,宁茵才不是我未婚妻。”林点星不满。 赵乐莹勾起唇角:“那不是早晚的事?” “当然不是,”林点星说完,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说不定姑母大发慈悲,给咱俩赐婚了呢。” 砚奴脸色顿时一沉,赵乐莹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先出言打断:“殿下,该出发了。” 赵乐莹才发现他离自己这样近,顿时不自在地往前走了一步,与他又拉开了些距离。她的小动作瞒不过砚奴的眼睛,他抿了抿唇,知道昨日自己太冒进,有些吓着她了。 本该后悔的,可心里还是有一丝隐秘的欣喜。 林点星被打断聊天很是不满,可打断的人不是寻常奴才,自己不能打不能骂,只能狠狠地横他一眼,可惜砚奴将他无视个彻底,更没感受到他的凶狠。 林点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为了避免自己被气死,只能重新看向赵乐莹:“走吧,早膳已经备好,你应该也饿了,宁茵已经提前回去了,不必担心她来坏你胃口。” “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她本是随口一问,可问完就看到林点星憋笑,便意识到这事儿有内幕:“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没见过这般倒霉的人,被虫吓被蛇吓也就罢了,今日清晨起来时,竟在屋里看到了田鼠偷点心,吓得差点厥过去,最后什么心情都没了,早早就收拾下山了。”林点星提起此事,还忍不住笑。 赵乐莹无言许久,幽幽看向身后砚奴。 砚奴面无表情,视线默默移开。 赵乐莹眯起眼睛。 林点星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很讨厌砚奴,可也难得说句公道话:“前两日的青虫和蛇也就罢了,这件事绝不是他做的,田鼠那东西难抓又难控,不是他能弄来的,就连宁茵都自认倒霉了。”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饭菜要凉了,走吧。” “你先去,我等会儿过去。”赵乐莹道。 林点星闻言,便先一步离开了。 赵乐莹抱臂,眯起长眸看着眼前的大高个:“不解释?” “……林点星说,田鼠难抓。”砚奴试图洗白。 赵乐莹冷笑一声:“别人难抓,你个从山林走出来的野人也难抓?” 洗白失败,砚奴心虚,目视前方。 “事不过三,再有下次,你定要受罚。”赵乐莹斜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砚奴见她将此事轻轻揭过,唇角又噙起一丝笑意。安静了很久的周乾默默凑过来,挨着他幽幽说了句:“殿下去用早膳了。” “嗯。” “殿下去跟林少爷一起用早膳了。” “嗯。” “跟殿下一起用早膳的可是林……”周乾强调到一半,砚奴沉默地看过来,他顿时讪讪一笑,缩着脖子怂怂地问,“您不是最厌恶林家二少爷吗?殿下都跟他走了,您怎么还不跟去?” “不去了,让殿下好好用顿早膳。”殿下现在,大约不想见他。 周乾不懂殿下好好用膳跟他不去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于是皱着眉杵在他旁边。 砚奴心情不错,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便和煦开口:“还有事?” “……还有最后一件。”周乾觉得和煦的统领太吓人了,立刻讨好一笑。 砚奴:“说。” “田鼠那事真是您做的?” “嗯。” “以您的身手,抓田鼠应该不难,可卑职不大明白,您是怎么做到让田鼠乖乖待在点心旁,直到被宁茵公主发现的?”周乾实在是太好奇了。 砚奴看他一眼:“不难,抓来田鼠先饿一晚,待天亮她醒之前潜入房中,把田鼠放到点心盒里,再用石子点她穴位,叫她被迫醒来,田鼠守着点心一时半会儿不会走,闹出的动静又大,她就是不发现也难。” 周乾:“……”真是又麻烦又损,这男人太可怕了。 砚奴抬头看了眼天空,方才还大太阳,这会儿便有些阴了,怕不是一个时辰内就要下雨,他们得尽快出发才行。 赵乐莹也注意到阴沉的天气,用膳的速度也快了些。 林点星给她夹了些甜糕,又帮她将杯子添满,满京都身份最尊贵的世家子,此刻殷勤得像个店小二,周围人却都习以为常,仿佛他在赵乐莹跟前就该如此。 赵乐莹吃个八分饱便停下了,林点星也赶紧停下:“要走了吗?” “不急,你再用些。”赵乐莹随口道。 林点星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这才重新拿起筷子,不过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唔……行了,走吧。” 赵乐莹见状也没有再劝,起身往外走去,还未走到门口,便想到砚奴应该在外头等着,犹豫一下又停了下来,扭头看向跟在身后的林点星:“你的马车够大吗?” “当然够大,怎么了?”林点星有些莫名。 赵乐莹扫他一眼:“我们共乘。” 林点星愣了愣,顿时喜笑颜开。 两刻钟后,赵乐莹坐在林点星的马车里,慵懒地半躺在车里唯一的软榻上。马车的确很大,可放了软榻之后便也没有太多位置了,林点星只能坐在平日下人坐的短椅上。 他方才没吃太饱,这会儿便捧着一盘子蟹黄酥吃,很快盘子就空了大半。 “方才就叫你吃饱再走了。”赵乐莹说着,也伸手拿了一块。 林点星见她要吃,索性将盘子推到她面前:“小的哪敢让长公主殿下空等。” 赵乐莹嗤了一声,没有搭理他。 林点星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吃东西,哪怕在如此颠簸的马车里,指尖衣上都没弄脏半分,一举一动天生的优雅与矜贵。 “都是公主,差别怎么那么大呢,宁茵真该跟你好好学学。”林点星啧啧道。 赵乐莹头也不抬:“有本事去同她说,跟我这般说又算什么。” “……得了吧,母老虎一个,我要真这么说了,她不得吃了我啊。”林点星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赵乐莹好笑地看着他耍宝,端起杯子轻抿一口茶水。 林点星安静地看着她,待她喝完水才问:“你怎么想起跟我共乘了?” “我们这关系,共乘不是很正常?”赵乐莹反问。 林点星顿时一脸嫌弃:“少来,平日你与那个砚奴没闹矛盾时,何时会跑来跟我一起?”说完他顿了一下,状似不经意般问,“所以他这次又怎么得罪你了?” 赵乐莹眼眸微动:“不是得罪,是我没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林点星好奇。 赵乐莹顿了顿,抬头便对上他灿若星辰的眼睛,一时间笑了出来:“你又不懂,我同你说什么。” 他平日虽然爱玩,可从来不沾女色,男女之事更是不屑也不懂,她同他真是没什么可说的。 林点星虽然不知她要说什么,可一听她这般看轻自己,顿时心生不满:“你不说,又如何知道我不懂?” “你本来就不懂。”赵乐莹斜了他一眼。 林点星更加不服:“那你说出来!” 赵乐莹偏偏不说,不仅不说,还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他,林点星心里发毛:“你干什么?” 赵乐莹不语,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之后突然凑了过去。 林点星猛然睁大眼睛,怔愣地看着她的脸无限放大,两只手默默攥紧了拳头。 在距离他的脸还有半尺远时,赵乐莹便停了下来,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后,突然一脸淡定地坐了回去。林点星后背一松,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呼吸。 “……你刚才干什么呢?”他问。 “你脸上沾了蟹黄酥,想帮你擦了。”赵乐莹随口道。 林点星顿了顿,迟疑地擦了一下唇角,果然有一点残渣,他松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端起杯子,一连喝了三杯水才作罢。 赵乐莹看了他一眼,重新陷入沉思。 林点星没有闭眼,林点星不仅没有闭眼,还十分的惊讶和不安,可她昨天呢?赵乐莹想起自己的样子,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妙。 第19章 (镇南王来了...) 碍于心里生出的某种猜测,赵乐莹暂时不想回家面对某人,于是刚一进京,便叫着林点星去喝酒。林点星这几日一直忙前忙后,早就累个半死,说什么也要回家睡觉,连送她到长公主府都不肯,赵乐莹无奈,只得在半道上下车。 “你行行好先回家,我晚上保证去找你喝酒。”林点星趴在马车上伸着脑袋,朝她讨好地说话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乐莹站在路边冷笑:“你若现在不去,晚上也不必去。” 林点星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嘿嘿一乐便果断叫车夫走了。赵乐莹眼睁睁地看着林府马车离开,又看着自家马车急驰到跟前,车辕上的某人跳了下来,款步朝她走来:“殿下。” 赵乐莹睫毛颤了一下,昂着头往马车走去。 砚奴眼底闪过一分笑意,看着她在周乾的搀扶下上了马凳,转眼便消失在马车里,他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周乾无意间瞥到他唇角的笑,脑袋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殿下都不理他了,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生出同样疑惑的,还有独守在家的老管家。 作为长公主府不可缺少的大管家,府中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更何况殿下这次出游回来,便直接将砚奴冷落了这样的大事。 然而叫他觉得奇怪的是,在这一连三五日的冷落里,砚奴非但没有焦躁不安,反而极为耐心,甚至偶尔还会在发呆时扬起唇角。 在又一次抓住他偷笑后,老管家坐不住了:“你从广寒山回来就傻了?” “什么意思?”砚奴木起脸。 老管家冷笑:“装什么装,老子都看见你刚才偷乐了!” 砚奴顿了一下,想到什么后表情和缓。 “……看看看,就是这个表情,恶心死了!”老管家抓住什么了一样,指着他的鼻子质问,“我问你,广寒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殿下都不理你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殿下不理我了?”砚奴这次是真装傻。 老管家瞪眼:“少给我来这套,殿下不再主动召见你,府内遇到你也直接无视,如今出门更是只带周乾,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砚奴只得承认:“知道。” “所以呢,你为什么不着急?你到底干什么对不起殿下的事了?”老管家皱起眉头,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在自己的认知里,砚奴的眼里只有殿下,如今被殿下这般对待,早就该像条被抛弃的狗一样乱窜了,可他却毫无反应,甚至还能偷笑出来,这本身就极为不对。 老管家拉了条椅子在砚奴对面坐下,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说实话,再敢糊弄我,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砚奴沉默一瞬,也认真与老管家对视。 半晌,他诚恳道:“我觉得殿下对我并非无意。”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长公主府。 一刻钟之后,桌上的烛火突然一晃,老管家愤怒拍桌,砚奴及时后撤,才躲过他揍来的一拳。 “你果然是傻了,明日我就去街上给你找个大夫,好好治治你那狗脑子!”他暴躁怒吼。 砚奴一脸无辜:“我说的是真的。” “你说的都是屁!”老管家气得差点笑出来,“咱们的长公主殿下是什么人,你是个什么东西,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你,我看你是执念太强都出癔症了!” 砚奴抿唇,无奈地看着他。 老管家又骂了一通,心里舒服了才扬长而去。 素净不大的寝房里再次安静下来,砚奴重新坐回桌前,盯着桌上红烛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声气:“我也觉得自己是出癔症了。” 可那晚的一草一木,她拂过自己脸侧的发梢,都提醒他一切是真实的。 殿下那样的人,若非心动,又如何会接受他的亲吻。 桌上的红烛轻轻跳动,红色的烛泪滚落,逐渐凝成斑驳的花纹。砚奴盯着看了许久,实在是半点睡意也无,干脆起身往外走去,轻车熟路地走到主院,在院中石桌前坐下。 自广寒山回来之后,他便没好好看过殿下,所以每夜都来她门前守着,也算聊以慰藉。 怜春见他来了,笑着端了碟糕点来:“这是殿下今日吃剩的,丢了也可惜,你守夜无聊时吃吧。” “多谢。”砚奴道完谢,看到盘子里有一块咬过一口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怜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生出歉意:“这是殿下吃过的,我方才忘了扔了,你别介意。” 说着话便要拿了扔掉,砚奴立刻将盘子护在怀里,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不必。” 怜春顿了一下,无奈地收回手,在石桌另一侧坐下。 夜极静,砚奴将盘子放在石桌上,小心避开赵乐莹咬过的糕点,拿了一块完好的吃了。 又甜又腻,也就她才喜欢。 砚奴眉头渐渐蹙起,只吃了一块便不吃了。 怜春好笑地看他一眼,正要说话,院中突然响起了蝉鸣,两个人同时一顿。 “……都这个时节了,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怜春皱眉,“还叫得这样响,千万别耽误了殿下的好梦。” “这样吵,怕是很难不耽误。”砚奴抿着唇起身,走到院中几棵树下查看。 怜春也跟了过去,辨听许久也找不出方向,再看砚奴也是一样,只得叹了声气道:“要不算了吧,抓不到的。” 话音未落,砚奴便纵身跳上了树,两只手扒着树干往上找。 长公主府的主院不同山林,树不够粗壮也就罢了,树下为了装饰还特意铺了一层碎琉璃,若是摔在上头,怕是要血肉模糊。 怜春在树下着急,不住叮嘱他要小心,砚奴攀在树上,一截一寸地去找动静。 攀在树干上时还好,再往上头走便有些不稳了,树枝摇摇晃晃,蝉鸣短暂消失,又继续引吭高歌。砚奴抿着唇,翻身爬上只有手腕粗细的枝丫,不大的树再次剧烈晃动,他面无惧色,继续往更高更细的地方攀爬。 怜春在下面看着他几次跟着枝丫晃动,每次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都忍不住惊呼,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把一棵树翻来覆去找遍,然后直接跳到了另一棵更细的树上。 她捂着嘴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他,正紧张时突然感觉旁边有人,一扭头险些叫出来,看清是谁后便要跪下。 赵乐莹只着一身单衣,皱着眉头紧盯树上,一只手随意摆了摆,示意她别出声。 怜春顿了一下,看看树上再看看赵乐莹,最后识趣地先退下了。 赵乐莹一个人站在院中,皱紧了眉头盯着摇晃的砚奴,心跳快得都要冲出胸腔了。若是可以,她现在就想把人呵斥下来,可又怕他受惊跌下来,只能抿紧了唇盯着他。 砚奴还不知树下等他的人已经换了,只专注地找蝉鸣。树枝太软,扶着时会弯折,他只能凭靠腰腹之力强行撑着,这才没有跟着弯下去的树枝下落。 已是初秋,夜间风凉,他却出了一身的汗,布满薄茧的手因为抓握树枝太用力,已经被刺出许多细小的伤口。他却浑不在意,只专注地找那只扰人的虫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辛劳半天后,总算抓到了虫子。 本来叫得起兴的蝉顿时没了声响,老老实实地被他捏在手里,院子里再次恢复安静。 他松了一口气,刚扬起唇角,另一只手扶着的树枝突然咔嚓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时树枝已经断裂,他也直直朝下跌去。 “小心!” 熟悉的声音响起,砚奴跌至半空一个翻转,躲开碎琉璃摔在了青石板地面上,他顿时脸色一变,痛苦地闷哼一声。 赵乐莹冲了过去,扶着他的胳膊着急:“摔到哪了?” “腰……腰扭了。”他说着话,倒抽一口冷气。 以前身受重伤时,也没见过他这般难受,赵乐莹顿时不敢动他了,皱着眉头大声叫人。 院子里很快灯火通明,几个小厮用板车将他拉到偏房躺下,怜春急匆匆拿了长公主令牌去请太医。 一片混乱之中,砚奴老老实实侧躺在偏房床上,趁其他人都在忙,悄悄朝坐在对面的赵乐莹献宝:“殿下看,是蝉。” 赵乐莹:“……” 意识到她表情不对,他默默收回手:“殿下怎么醒了?” “秋蝉扰人,本宫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赵乐莹想起他摔下来时的场景,还是觉得来气,“谁知就看到你跟只猴儿一样乱爬。” “……卑职不是乱爬,只是想抓住这个罪魁祸首。”砚奴说着,又想把秋蝉给她,可见她没有去接的意思,只好交到小厮手中,吩咐他找个远些的地方放生。 赵乐莹看他这副样子,气恼的同时又有些好笑,正要接着训斥他几句时,突然想到了重点:“你那西院跟本宫这里隔了大半个长公主府,你是如何知道这边有蝉鸣的?” 砚奴顿了顿,默默别开视线。 赵乐莹眯起长眸:“说实话!” “……卑职耳力好。”砚奴心虚。 “砚奴。”她冷声开口。 砚奴无奈,只好重新看向她:“卑职这几夜,一直为殿下守门。” 赵乐莹愣了一下。 下人们都已经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默在这一刻愈发明显。 砚奴专注地看着她,视线细细描绘她的眉眼,半晌才温声开口:“殿下,我很想你。” “……日日都见得到,有什么可想的。”赵乐莹声音干涩。 “那也想,殿下日后别躲着我了。”他低声恳求。 赵乐莹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脑子却像泡在了温水里,连思考都觉得费力。 半晌,她眼神逐渐清明,抿着唇就要离开,砚奴下意识要跟着她,却在动的瞬间闷哼一声。赵乐莹赶紧上前:“哪里疼?” 砚奴看着她眼底的关心,极力克制上扬的唇角,一本正经地回答:“腰疼,手也疼。” 赵乐莹顿了顿,才发现他的手掌脏兮兮的,上面还有一堆细碎伤口,部分伤口里更是扎着小刺,伤虽然不严重,可也是够磨人的。 “待太医来了,给你好好清清。”她蹙着眉道。 砚奴认真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贪恋:“殿下帮我清吧。” 说罢,他怕被拒绝,又赶紧补充一句,“我难受,不想等了。” 赵乐莹抿了抿唇,心知自己该拒绝的,可对上他的视线,还是认命地拿来了药和热水。 砚奴看着她一点一点为自己清创,唇角终于还是扬了起来:“记得砚奴刚来时,殿下也经常这样为我疗伤。” “谁让你像只野狗,动不动就折腾一堆伤。”赵乐莹头也不抬。 砚奴笑了一声,专注地看着她为自己疗伤。她贴得极近,近到手心能感受到她的呼吸,热热的气息洒到伤口上,一阵说不出的酸麻。 砚奴喉结动了动,见她眉头紧皱,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手心,突然生出一点被冷落的不满,于是轻轻闷哼一声。 赵乐莹立刻看向他:“弄疼了?” “嗯。”砚奴违心道。 “……我叫其他人给你清吧。” “不要,要殿下。”他赶紧拒绝。 赵乐莹皱了皱眉,动作愈发温柔。 砚奴心里软成一滩水,倚着枕头认真地盯着她看,直到她抬起头,才不经意间别开视线。赵乐莹总觉得哪里奇怪,可他一脸正直,完全看不出破绽。 正纠结时太医来了,她赶紧让到了一旁。 房间里短暂的沉默,一刻钟之后,太医走到她面前:“殿下,砚侍卫只是扭伤,虽然严重,却未伤及根骨,只要用心将养,便不会落下病根。” 赵乐莹微微颔首,正要进一步询问,便听到砚奴突然道:“若是不用心呢?” “旁的倒没什么,只是恐怕不能再习武。”太医回答。 赵乐莹顿时皱眉,送走太医之后,对他再三叮嘱:“你可不能胡闹,一定要好好养伤。” “嗯,”砚奴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乖顺点头,“殿下,太医说我不好乱动,我能留在偏房吗?” “自然。”赵乐莹想也不想地答应。 砚奴默默低下头,藏住扬起的唇角。 赵乐莹没当回事,直到他接下来几日开始恃病而骄,才知道自己留了个多大的麻烦。 砚奴倒也没有无理取闹,只是一看不到她,便生出许多事来,不是腰疼便是手疼,偶尔还会打翻药碗。她无奈之下,只得整日在府中陪他。 一连在家待了五六日后,屡屡邀约被拒的林点星坐不住了,终于在某日清晨杀上门来。 “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他抱怨。 赵乐莹刚醒,睡眼惺忪地扫了他一眼:“不过是几日未见,怎就夸张成一辈子了?” “你也知道几日未见了?”林点星轻嗤一声,拿过水壶倒了杯清茶,一饮而尽后道,“我不管,今日你说什么也要同我出去走走,我都几日没出门溜达了,憋也要憋疯。” 赵乐莹失笑:“我不出门,你找其他人就是,怎么还能憋疯?” 林点星正要反驳,看到她的表情后一顿:“你还不知道?” “什么?” “傅长明已经进京了,我这几日一直陪着我爹招待他啊!”林点星拍桌子,“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不知道!你每日里都在干嘛呢?!” 赵乐莹顿了顿:“傅长明?镇南王?” “除了他还有谁?” “我还真不知道。”她这几日一直盯着砚奴,哪有心思管别人,“太后寿诞还要四五个月,他怎么这时来了?” “说是提前来京都治病,可我爹说他不安好心,”林点星扫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他这次进京带了不少好东西,除了太后的寿礼,便是赠予王孙贵族的,个个都有,皆是投之所好,也不知他想干什么。” “每个人都有?”赵乐莹扬眉,“我怎么没见着?” “你当然有,可你不出门,他如何送到你手上,”林点星说着,突然面露坏笑,“据说要送你的是一个俊俏郎君,非常俊。” 赵乐莹顿了一下,正要开口,老管家从外头进来了:“殿下,镇南王递了拜帖。” 第20章 (不怨不妒,做不到!...) “哟,他来得真是比曹操还快。”林点星坏笑。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确定不是跟你串通好的?怎么你一说他便来了?” “我同他满共才说几次话,跟他串通得着么,”林点星轻嗤一声,起身伸了伸懒腰,“看样子今日这酒是喝不成了,我先回去,不妨碍你招待贵客。” “不留下用个午膳?”赵乐莹扬眉。 林点星目露嫌弃:“得了吧,我都同他一起吃三天午膳了,我不嫌烦估计他都要烦了,告辞告辞,我从后门走。” 说着话便扭头出去了,赵乐莹看了老管家一眼,老管家立刻躬着身子亲自去送客。等到林点星离了府,她才叫人去请傅长明去正厅就座,自己则回屋换了身衣裳,重新梳洗后才往正厅去。 正是清晨,空气清新,正厅前的园子里秋意明媚。 赵乐莹缓步走在青石板铺的路上,还未等走到正厅门口,便远远看到十余个军士守在阶下,气场不所谓不足。 这般大张旗鼓,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送礼来了。赵乐莹勾起唇角,笑意盈盈地往厅里走:“多年未见,卓荦给叔伯请安了。” 厅里正欣赏墙上字画的男子,闻声回头看向她,见她屈膝要行礼,当即虚扶一把:“殿下是大沣的长公主,微臣怎能受得起这礼。” “叔伯说笑了,这屋里哪有什么长公主,只有侄女和叔伯。”赵乐莹乖顺地朝他笑笑,看清他的脸时怔愣一分。 太久没见,如今乍一看这张脸……有点眼熟啊。 “殿下这样盯着微臣看,可是觉得微臣老了?”傅长明玩笑。 赵乐莹回神,不动声色地笑:“叔伯说笑了,这么多年了,您可是半点都没老,卓荦只是太过思念您,这才有些走神。” 话是这样说,可看着他鬓边白发和眉间川纹,心里还是颇为感慨。 她与这位镇南王上次见面,还是十二年前,那时的他虽也将近四十,可意气风发潇洒从容,全然看不出年纪,没想到这才十来年未见,他便像老了二十岁,虽然还是高大魁梧,却少了几分潇洒。 “记得先皇在时,叔伯便一直唤我名讳,怎么如今却生分了?”她噙着笑,语气颇为愧疚,“卓荦这几日一直闷在府中,还不知叔伯已经来京,若是知晓,怎么也该卓荦去拜访叔伯。” “你既叫我一声叔伯,便是自家人,自家人谁拜访谁,又有什么关系。”傅长明顺势应下了这声叔伯。 赵乐莹极为乖巧,像极了多年未见家人的小辈:“叔伯说得是,是卓荦太拘礼了,叔伯来得这样早,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有,”傅长明含笑看着她,“早就听说长公主府有全大沣最好的厨子,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吃完饭再来。” 赵乐莹笑了起来:“那就真要请叔伯尝尝了。” 话音刚落,一旁候着的怜春便出门了,赵乐莹与傅长明说着话,两人一同到桌前坐下,一边喝茶闲聊,一边等着下人送膳食来。 “太后寿辰还有几个月才到,叔伯这次怎提前这么多来京?”赵乐莹抿了口清茶,不经意般问。 傅长明笑了笑:“提前这么久来,一则是为了治治身上的顽疾,二则是来跟皇上请罪。” “请罪?”赵乐莹抬眸。 傅长明微微颔首:“南疆今年多涝,收成不大好,我特意早些来,想求皇上免一年的征粮。” 赵乐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渐渐便猜到了他大张旗鼓送礼的原因,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噙着笑点了点头,直接转移了话题:“还记得上次见面时,卓荦才五岁,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傅长明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卓荦还记得?” “自然记得,”赵乐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卓荦还记得叔伯走的那日,卓荦在街上还遇见您了,我的马车往北,您的马车往南,遇上了便隔着一条路说话,您还叫人去给我买了糖葫芦。” 只是谁也没想到,下次竟在十二年后。 傅长明似乎被勾起了回忆,眼底闪过一丝怅然:“那糖葫芦是砚山叫人买的……” 傅砚山?赵乐莹微微一愣。 傅长明回神,面对她的疑惑勉强笑了笑:“他当时也在马车里,见你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便趁咱们说话的功夫去买了,还叫下人给你送到马车上,说什么要用糖粘住你的嘴。” “……原来是这样。”赵乐莹心情颇为微妙。她虽在幼时见过傅长明几次,可这位傅家嫡子却是一次没见过,只听先皇夸了他不少,没想到那时竟遇见过,还有过这样的缘分。 “你别看他那样说,其实心里不知多喜欢你,说你长得像个面团子,话却多得厉害,是他见过最热闹的丫头,”傅长明别开脸,半晌才笑了一声:“若他还在,定会把卓荦当成亲妹照顾。” “叔伯,节哀。”听他含笑提傅砚山,赵乐莹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 傅长明叹了声气,一时间哭笑不得:“是叔伯失礼了。”他已多年未提傅砚山,只是今日见到她,不知怎的便想起了。 人生最苦,莫过于幼时丧母、新婚失夫、老年子散。赵乐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恰好早膳被送进来,她便亲自为他布了些饭菜。 “叔伯尝尝,若是喜欢,我叫人每日里给叔伯送去。” 傅长明已经掩下所有心思,又开始笑呵呵:“那岂不是麻烦,还是日后叔伯想吃,便亲自来吧,反正还有几个月,时间长着呢。” “也好,叔伯可千万要多来。”赵乐莹跟着客套。 两个人说笑着用膳,不再提及傅砚山,二人便举手投足间又变成了长公主和镇南王。 一顿饭宾主尽欢,下人们撤碗筷时,赵乐莹注意到傅长明多用了几杯清茶,便叫人去给他包两块茶饼。 “这可如何使得?”傅长明推拒。 赵乐莹劝道:“不过是侄女的一点心意,叔伯就收下吧。” “难为卓荦这片心,那叔伯就收下了,”傅长明道完谢,看着她端庄矜贵的模样,心中又生感慨,“卓荦如今真是长成大姑娘了,比起小时候不知懂事多少。” 赵乐莹回神,习惯性地牵起笑容:“叔伯会这样说,大约是没听过我在京都的名声吧?” “那些都是市井的胡言乱语,何必放在心上,”傅长明摆摆手,“再说了,哪有只许男人好色、不许女人风流的道理,你如今这身份,就该好好享受才是。” 正题来了。赵乐莹坐得直了些,笑盈盈地看着他:“叔伯不觉得我乱来便好。” “叔伯只想你们这些小辈高兴,别的都不重要,”傅长明说着话锋一转,“说起来,叔伯这次来,特意为你准备了礼物。” “哦?什么礼物?”赵乐莹一脸好奇,仿佛第一次听说。 傅长明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厅外侍卫,侍卫立刻颔首转身往外走去,他这才重新看向赵乐莹:“你别怪叔伯冒昧,叔伯多年没有进京了,这次来就怕自己哪儿有失礼之处,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来之前特意打听了京都权贵的喜好,省得孤身一人在京都被人为难。” 他一个拥兵自重的异姓王,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说什么怕孤身一人被为难。他敢这样睁眼说瞎话,赵乐莹也敢附和:“不愧是叔伯,考虑当真周全。” “所以啊,顺便也打听了一下你,可你这儿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送什么好,便想着给你送个人来,日后叫他做侍卫做奴才,都随你。” 傅长明说着,侍卫带着一个男子进来。 赵乐莹抬头看过去,只见他身姿挺拔、模样俊美,肤色也白,年纪最多十七八岁,是她喜欢的模样。 可惜眉眼间不是她喜欢的风流肆意,反而自有一种清冷和病弱。 “叔伯是个男人,也不知该如何选男人,你若是不喜欢,我便带回去,过几日再给你送个新的来。”傅长明含笑道。 赵乐莹回神,勾起唇角回答:“叔伯送的礼物,卓荦怎会不喜欢。”若是不收,只怕会没完没了。 男子闻言,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看清她的容貌后眼底闪过一丝惊艳,红着脸急匆匆低下了头。 怜春见状,立刻带着男子安置去了。 傅长明目的已经达到,便起身告辞,赵乐莹客气地将他送到大门口,一直到他上了马车还在目送。 马车里,傅长明笑呵呵地跟她招手,快要看不清人影时才放下车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一旁伺候的军师与他闲聊:“这位长公主殿下,看来果然如传言一般放肆,明知是给她送男宠,也是说收就收了。” “也未必。”傅长明淡淡道。 军师一顿:“王爷的意思是,她在藏拙?” “那就不知道了,”傅长明看向马车窗外热闹的市井,“她日子难过得紧,藏或不藏,都只是为了活着罢了。” 军师沉默一瞬,缓缓叹了声气。 长公主府门前,赵乐莹还噙着笑。 “殿下,已经走远了。”老管家道。 赵乐莹一瞬间收了笑,扭头往府里走。 “他这次来,究竟为了什么?”老管家跟上去。 赵乐莹头也不回:“没听到吗?南疆今年交了不了征粮,他提前来给皇上赔罪。” “……一方守将不肯交粮,已经是大忌,他不低调些就罢了,怎还敢大张旗鼓地给各家送礼?就不怕皇上疑心他要谋反吗?”老管家皱眉。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若是不来赔罪不送礼,那才真是要被疑心。” 老管家愣了一下,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赵乐莹好心多解释一句:“越坦荡,才显得心里越没鬼。” 老管家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纠结半天后,一抬头发现赵乐莹已经走远。 见她步履匆匆,他赶紧问一句:“殿下去哪?!” “去看偏房的小妖精,一上午没理他,不出意外也该作妖了。”赵乐莹懒洋洋道。 老管家愣了愣:“那……那南苑那个怎么办?” “先安置,此事任何人不得与砚奴说,小妖精如今仗着身上有伤,无理也要闹三分,本宫可不想费力同他解释。”赵乐莹叮嘱完,便直接消失在拐角。 老管家无言许久,只得去吩咐府中上下了。 不知不觉已是晌午,秋日的太阳虽不烈,可晒上一会儿也是要热的,赵乐莹从府门走到主院偏房,鼻尖便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不出她所料,小妖精正在作妖。 她一进门,服侍的小厮便苦着脸迎了上来:“殿下,砚侍卫不许小的给他敷药。” “知道了,你下去吧。”赵乐莹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穿过外间,走进了里间。 在她踏进屋的第一时间,砚奴便听到了她的动静,竭力克制上扬的唇角,可一看到她,一切都破功了。 “殿下。”他眼底是浓重的笑意。 他只穿了一条亵裤,扭伤的腰跟上身都晾着,几日没有出门活动,身上的肌肉也没减少半分,每一寸都极为紧实。 赵乐莹眯起长眸,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砚奴被她看得紧张,肌肉也不自觉绷紧,胳膊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充斥着极大的爆发力,她本来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乱动增重伤势,结果不知不觉多看了几眼他的腹肌。 ……不得不说赏心悦目,比镇南王送来的那个不知要好上多少。 “殿下。”他略带紧张地唤她。 赵乐莹回神,冷下脸问:“为何不敷药?” “……小厮手笨。”砚奴说话时看着地面,避免与她对视。 赵乐莹嗤了一声:“那本宫叫个丫鬟来。” “不行!”砚奴立刻拒绝,一抬头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耳根顿时红了,“砚、砚奴不让别的女人碰。” “只让本宫碰?”赵乐莹一脸恶意,“这便是你动不动就使唤本宫的理由?” 已经几日了?起初她念着他的腰是为了她才扭伤的,听他撒娇恳求,便出手帮了几次,这下可好,赖上她了,如今更是她不给敷药,他便宁愿晾着。 老人都说狗不能惯,她以前不信,如今看来当真如此。 砚奴看出她生气了,抿了抿发干的唇:“……其实我自己来也可以。” 说着话,他伸手去够床边小桌上的红花油,胳膊抬得太高不小心牵扯到腰上的伤,不由得闷哼一声。 赵乐莹再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将药拿过来,涂了自己一手后搓热,直接覆在了他的腰上。砚奴又一次闷哼,声音低沉蛊惑,与先前痛出的声音全然不同。 “……别乱叫!”赵乐莹拍了他的腰一下。 啪的一声,砚奴后背一紧,将脸埋在枕头里半天,才闷闷抬头:“殿下不要乱打。” “怎么,本宫还打不得你了?”赵乐莹扬眉。 砚奴抱着枕头不动:“自然打得……”但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喜欢她的男人,在他如今什么都做不了的情况下,床上打他多少不好。 当然,他性子虽又轴又闷,可也不傻,这种话是不敢说的。 赵乐莹轻嗤一声,低着头专心为他揉腰。 又软又小的手在肌肉上一下下滑过,砚奴起初还绷着,后来便逐渐放松,当真变成了一只什么都不想的大狗,全身心享受主人的安抚。 赵乐莹看着不言语的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揉完药酒便拿来热毛巾,直接盖在了他的腰上。 砚奴舒服地喟叹一声,一只手艰难拿了张锦帕递给她:“殿下,擦手。”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接过手帕擦了擦掌心,又将手帕丢到了地上。 砚奴眼巴巴看着地上的帕子:“殿下,捡给我。” “已经脏了。”赵乐莹蹙眉。 “没事。” 赵乐莹无言,捡回来丢到他脸上:“一张手帕也这般节省,哪里像堂堂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 砚奴笑笑也不解释,趁她去喝水的功夫,将手帕悄悄折了起来塞到枕头下,等到赵乐莹回来时才一本正经地问:“殿下今日很忙么,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嗯,很忙。”赵乐莹提起裙子到床边坐下,砚奴立刻艰难地往里面挪了挪,好叫她坐得舒服些。 赵乐莹倚着床框,舒服地长叹一声。 “忙什么呢?”砚奴又问。 赵乐莹闭上眼睛:“没什么,镇南王来府上做客,本宫招待了一下。” “镇南王?”砚奴顿时皱起眉头,脑海仿佛有什么要冲出来,疼了一瞬后又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是那个傅砚山的爹?” “我发现你好像很在意傅砚山,”赵乐莹垂眸看他,看了半天后扬眉,“还真别说,你这模样,生得同他有三分相似,不过五官要比他更精巧些,少了点粗糙。” 砚奴扬唇,心里有些高兴自己在她心里,比傅长明要好看,虽然傅长明已经五十余岁了:“……镇南王不在南疆,跑到京都来做什么了?即便要参加太后寿宴,不也得过几个月吗?” “今年交不上征粮,来向皇上赔罪。”赵乐莹简单解释。 砚奴斟酌片刻,恍然:“他今日来拜访殿下,可是带了重礼来的?” 赵乐莹顿了一下,失笑:“你如何知道?” “猜的,”砚奴扬起唇角,“一方大将不交征粮,谁看都是要造反,可他偏偏进京来了,还偏偏行事毫不遮掩,全然不像要囤粮起兵的反贼,这般坦荡,皇上反倒会减少疑心……殿下你看我做什么?” 他说到一半时,才发现赵乐莹正含笑看着自己,一时间突然羞窘。 “本宫只是在想,若砚奴生在世家贵族,将来的成就怕是不比镇南王差。”赵乐莹笑道。 砚奴皱了皱眉:“我不要生在世家贵族,我只想留在长公主府。” “……没说不让你留。”赵乐莹见他又开始没出息,嗤了一声便起身要走,结果刚走一步,便感觉到衣袖被扯住。 她扬起眉头,扭头看向床上揪着她衣裳不放的家伙:“又干嘛?” “镇南王给殿下送了什么?”他好奇地问。虽然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王爷,可他莫名觉得这人送礼不讲究贵重,只讲究投其所好。 他很想知道殿下收到了什么。 面对他坦诚的双眼,赵乐莹莫名心虚,咳了一声后回答:“也没送什么,就是……吃的。” “吃的?”砚奴疑惑。 ……秀色可餐,算是吃的吧?赵乐莹清了清嗓子:“没错。” “哦。”他顿时不感兴趣了。 赵乐莹梗着后背扭头就走,走了一步感觉牵扯感还在,她一脸无奈地看向罪魁祸首:“还不放手?” “殿下一上午没来了。”砚奴眼巴巴地看着她。 赵乐莹被他看得心头一软,犹豫一瞬还是坐下了:“只陪你一刻钟。” 砚奴没忍住,扬起唇角笑了。 “……笑什么?”赵乐莹横他一眼,眼底是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娇嗔。 砚奴只觉心里塞了一团棉花,软得叫他不知所措,最后只能牢牢攥住赵乐莹的衣带不放。赵乐莹看着他这副德行,忍不住嘲讽一句:“还抓着不放,真当是自己的拴狗绳了?” “若殿下要用这个拴着砚奴,砚奴心甘情愿被栓一辈子。”砚奴专注地看着她。 赵乐莹闻言心跳漏了一拍,掩饰一样别过脸去:“胡说八道,你近来愈发没规矩了。” 砚奴专注地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垂下的眼眸睫毛轻颤,许久之后低声道:“殿下。” “嗯。” “殿下。” “嗯。” “殿下。” “……有完没完?”赵乐莹皱眉看向他,却猝不及防对上他毫不遮掩的情意。 他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开,毫无保留地捧到她面前,就像最忠诚的狼犬,对主人有着天生的信任,信她不会辜负,信她会有最妥善的安排,信她无论如何,都会给他容心之地。 赵乐莹喉咙发干,怔了半天后突然捏住他的脸:“赶快好起来,别再给本宫找麻烦。” “……不想好,好了殿下便不会这么温柔了。”砚奴想起自己先前的待遇,一时间又有些郁闷。 赵乐莹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脸转身离开,一直走到门外,脸颊才后知后觉地浮上一点热意。她捂着乱跳的心脏,许久呼了一口长气,接着意识到不对―― 她的心跳为何突然快了起来? 不敢细想,赵乐莹索性回屋睡了一觉,醒来便去找林点星喝酒去了。砚奴知道这几日把人拘得紧了,也识趣地没有打扰。 他虽没打扰,赵乐莹也玩得不尽兴,时不时便要想到他有没有好好敷药、有没有犯狗脾气,以至于酒味正酣时,突然不顾林点星等人的反对打道回府了。 “殿下今日喝了不少酒,明日怕是要头疼的。”怜春叹气。 赵乐莹还算清醒,捏了捏鼻梁道:“……今儿来的人多,一时没在意,不留神多喝了几杯烈酒,砚奴呢?本宫不在,他今晚可有好好敷药?” “好好敷药了,晚膳也多用了些,这会儿还没睡,在屋里等殿下呢,恐怕殿下不去,他今晚就不打算歇息了。”怜春笑着说。 “不好好休息,等本宫做什么。”嘴里这么说着,唇角却扬了起来。 怜春偷偷看她一眼,也跟着笑了笑:“他满心思都是殿下,今日没能陪您出门,自然是要等的。” 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在怜春的搀扶下慢慢地往主院走。 夜逐渐深了,长公主府点上了灯笼,偌大的庭院在月光和烛火的映衬下也算明亮。 快到南苑时,远远便看到一道身影站在桂花树下,身姿清弱眉眼俊美,像谪仙也像妖精。 怜春见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便知她将这人给忘了,于是小声提醒:“是镇南王送来的那位李清李公子。” “……镇南王可比本宫会挑男人。”这样貌美的男子,即便是京中最大的相公馆醉风楼,也是不曾一见的。 怜春见她站在原地不动,顿了顿后又道:“殿下,砚侍卫还在等您。” 话音未落,李清便已经看到她们了,犹豫一瞬后走过去,对着赵乐莹行了一礼:“参见殿下。” “免礼,”赵乐莹慵懒地看他,“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李清直起身,又偷偷看她一眼,顿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俗气。 “回殿下的话,小的……睡不着。”李清恭敬道。 赵乐莹唇角勾起:“是睡不着,还是知道本宫回来会经过南苑,所以故意等本宫?” 李清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她醉了三分的眉眼波光流转,一颦一笑带着不自觉的风情,明明勾人却又自矜,从骨子里就透着高不可攀。 他一时看痴了。 怜春蹙了蹙眉,抬脚往前一步。 李清立刻回神,脸颊微微泛红:“实不相瞒,小的确实在等殿下。” “等本宫作甚?”赵乐莹不在意地问。 李清抿了抿发干的唇:“小、小的听闻殿下喜欢听曲儿,恰好学了几年琴,便想请殿下品鉴。” 赵乐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盯得他脸越来越红,谪仙清冷劲儿彻底没了,只剩下十七八岁少年人的窘迫。她倏然一笑,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好啊,来都来了,那便进去听听。” 到底是镇南王送来的人,太冷落了也不好,听一曲再走就是。 怜春张了张嘴,想提醒她砚奴还在等,可看到她随李清进屋后,也只好跟着进去了。 南苑是客房,虽然不算大,可也算得上清雅,院中更是有一道遮雨的亭子,四周种满了秋日菊,月光下花瓣细小繁密,簇簇拥拥开得好不热闹。 怜春叫人搬来软榻,直接摆在亭子里,赵乐莹舒服地倚在软垫中,对已经摆好琴台的李清抬手示意。 李清恭敬行礼,坐下之后抚出第一个音。 赵乐莹听了多年曲儿,好与不好只消一个音节便能听出,她本以为这人所谓的学过几年琴,不过是勾着她进南苑,没想到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还是那句话,镇南王可比她会挑男人。 李清认真抚琴,并未错过她眼底的欣赏,心里顿时闪过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看出赵乐莹还醉着,便弹了一支柔缓的曲子,与温柔的秋风与月夜相得益彰。 赵乐莹原本想着敷衍一会儿便走,无奈软榻太软,琴音又太柔,她的酒劲儿又逐渐上来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怜春见状,便拿了张毯子来,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了。 李清安安静静地抚琴,一曲毕了见赵乐莹还睡着,便又换了另一支轻柔的曲子。 南苑一曲接一曲,主院却极为安静。 砚奴起初趴在床上等着,趴了许久没见人后,便忍不住撑着还未全好的腰,艰难地走到门口坐等,一直等到月上中空,也迟迟没有等来要等的人。 难不成今晚不回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砚奴便下意识否定了。殿下多少有些认床,白日里还好,哪都能睡,可夜里一定要睡自家的被褥,上次他们去广寒山时便是带了自家被褥,她才能得几夜安稳,平日出门又不能带被褥,所以从不在外头留宿,不管多晚都会回府歇息。 ……可她今日也确实迟迟没有回来。 砚奴心下不安,纠结片刻后还是叫来伺候的小厮:“你去醉风楼一趟,看看殿下在做什么。” “……只是看看?”小厮不解。 砚奴沉默一瞬:“嗯,只是看看。”殿下为了照顾他,已经好几日没出门了,不能打扰她的兴致。 只消知道她平安便好。 小厮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偌大的庭院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砚奴长舒一口气,察觉到腰间又隐隐作痛后,抿着唇扶着门框艰难站起。 他的腰伤虽不算重,可为了不留后遗症、将来能继续做殿下的贴身侍卫,此刻该回床上好好歇息才对,可一想到殿下还未回来,他便没有回去躺着的心情。 再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小厮就该回来了。他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小厮便傻愣愣地进院了。 砚奴顿时不悦:“怎么还没走?” “……已经走了,”小厮解释得有些艰难,“小的本来已经牵了马要走,可下值的门房告诉小的,殿下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砚奴一愣:“回来了?”可寝房分明不像有人。 “是,早就回了。”小厮眼神游移,似乎在躲避什么。 砚奴察觉到不对,逐渐沉下脸:“她现在在哪?” “在……在……”小厮吭哧半天,都没给出答案。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杀意:“说话。” 他平日里也算得上好相处,可真当动怒,便气息肃杀冷漠,宛若刀山血海断肢枯骨走出的罗刹。 小厮扛不住他给的压力,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将此事告诉砚侍卫,还请砚侍卫恕罪!” 砚奴眯起眼眸,双手渐渐攥拳。 ** 夜越深,风越凉。 醉酒的赵乐莹总算醒来,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便有琴音入耳。她静了许久,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殿下醒了?”怜春立刻上前扶她。 赵乐莹坐起来,低头看了眼还在抚琴的李清:“本宫睡了多少?”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时辰了。”怜春回答。 赵乐莹顿了顿:“一个时辰?” “是。” 赵乐莹无言一瞬,立刻看向还在抚琴的李清:“别弹了。” 李清松了口气,恭敬起身行礼。 赵乐莹没有错过他眼底的疲惫,蹙了蹙眉开口:“你过来。” “是。”李清应了一声,乖顺地走到她跟前。 “手。” 李清愣了愣:“嗯?” “手伸出来。”赵乐莹面露不耐。 李清回神,忙将两只手伸出。 果然起了水泡。赵乐莹不悦地看向怜春:“本宫睡了,你不会叫他停下?” 怜春顿了顿,急忙屈膝行礼:“奴婢知罪。” “你也是,不会自己停下?还是说想演一出苦肉计讨本宫欢心?”赵乐莹又责怪李清。 李清也赶紧下跪:“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怕殿下因琴入梦,若琴音断了,会惹得殿下惊醒……只是弹了一个时辰而已,其实算不得什么,小的以前动辄要弹几个时辰,也不曾有事。” “以前是以前,既然来了本宫这里,便不得作践自己,”赵乐莹扫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去,“怜春,将本宫的凝肤药膏拿些来,给李公子用……” 话没说完,她便看到了外头的砚奴。 赵乐莹无端心虚一瞬,正要开口说话,便看到他转身就走,她赶紧追上去:“你怎么跑出来了?” “若不出来,还不知殿下金屋藏娇。”砚奴脸色铁青,走路速度极快,全然不在意愈发疼痛的腰腹。 赵乐莹小步快速地跟在后头,皱着眉头解释:“并非你想的那样,你先停下,太医说你还得再修养几日,不可这般走路。” “殿下去关心李公子手指上的水泡就好,何必在意卑职死活。”砚奴脚下速度不减。 赵乐莹叹气:“本宫就是怕你这般无理取闹,才会不将他的事告诉你。” “卑职不过区区一个侍卫,殿下不需如此小心。” 见他句句带刺,赵乐莹不悦地停下脚步:“站住。” 砚奴继续往前走。 “给本宫站住。”她声音愈沉。 砚奴总算停下,高大的背影透着一股犟劲儿,死活不肯回头。 赵乐莹无奈,只得走上前去,在离他的后背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停下:“本宫不打算留他,如今以礼相待,不过是做给镇南王看,待过几个月他走了,本宫自会将李清送出府。” “殿下觉得我会信?” 赵乐莹因他话里的嘲讽而烦躁:“你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本宫肯跟你解释,已经念在往日情分上了,砚奴,你不要太过分。” 话音一落,周遭倏然静了下来。 赵乐莹看着他绷紧的后背,突然生出一分悔意―― 他还伤着,自己同他计较这么多做甚? 她抿了抿唇,犹豫着伸手去拉他,还未等碰到他,便听到他颤声开口:“是卑职过分了。” 赵乐莹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几日太好,卑职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卑职不该……殿下别生气,卑职日后绝不会再与殿下因为这种事置气。” 赵乐莹受不了他这般绝望的语气,凝着眉头绕到他身前,刚要开口解释,便看到了他泛红的眼角,顿时愣住了。 “殿下,别生我气,别赶我走。”他红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赵乐莹定定地看着他,或许是月光太美,也可能是树影太静,她与他对视许久,最终生疏地伸出手,勉强将他环抱住。 砚奴倏然僵住,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接着便是克制到极致的欣喜。他不敢说话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这一刻只是梦境,而他任何一个轻微的小动作,都会惊扰这场梦境。 “我不过是听曲儿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这才耽搁了回去的时辰,并未做旁的事。” “我对他没有兴趣,但也不想刻苦他,这才要赠他药膏。” “还说只做贴身侍卫,不奢求不嫉妒不怨怼,你说你哪一条做到了?” 赵乐莹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才叹着气后退一步,仰头看向失神的他:“消气了?” 砚奴瞳孔微颤,半晌怔怔低头,与她对视时双手紧紧攥拳,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赵乐莹下意识抿了抿发干的红唇,呼吸也渐渐跟着慢了下来。砚奴缓慢俯身,与她越近指尖颤得越厉害,在距离她的唇只有一拳之隔时,他终于苦了脸:“殿下,我腰疼。” 赵乐莹:“……” 第21章 (他是傅世子!...) 一直到躺在床上,砚奴都皱着眉头,显然心情极为不畅。 赵乐莹却觉得好笑,请太医看完确定无大碍后,还不忘打趣他:“早就告诉你要乖乖躺着,你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又要多躺几日,后悔也晚了吧?” “……砚奴不后悔。”砚奴郁闷地看向她。 赵乐莹被他看得顿了一下,蓦地想起那个没完成的吻,脸颊微微泛热:“……行了,你早些休息,本宫也回屋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感觉到熟悉的牵引感,她顿时无奈地回头,看向揪着她衣带不肯放的某人:“本宫这衣带合着只方便你了是吧,放手。” “不放。” “放手。” “不放。” 连续被拒绝两次,赵乐莹眯起长眸,砚奴脸上闪过一丝心虚,手指却攥得更紧。赵乐莹定定地看着他,在他快要松动的时候突然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软软的吻。 砚奴怔愣一瞬,赵乐莹趁机抽回衣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她快到门口时,砚奴突然叫住她:“殿下。” 赵乐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何事?” “我今晚不是在做梦吧?”他声音透着不确定。 赵乐莹垂眸看着门前的月光,唇角微微勾起:“你说呢?”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梦和现实自然分得清楚,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心情一直浮在云端,是真的不大确定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没有未来的美梦。 赵乐莹轻笑一声:“不是。” 说罢,便真的走了。 砚奴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半晌突然默默捞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盖得严严实实。 殿下说不是。 她说不是。 虽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认喜欢自己,可他却知道,殿下一直都是随心之人,她想抱自己,所以才会抱自己,她想亲自己,所以才会亲自己。她愿意对自己做那些事,便是真的想对自己做哪些事,没有勉强,没有冲动,她就是想了。 而想了,便代表她将自己当个男人看了。 秋夜甚凉,砚奴躲在被子里却出了一身的汗,只要想到今晚的一切,便忍不住扬起唇角。 然后便是一夜未眠,一直到天亮才勉强睡去。 等他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第一件事便是问小厮殿下去哪了。 “今日宫中设宴,殿下早早便走了。”小厮回答。 砚奴皱眉:“周乾可有跟着。” “跟着的,周侍卫说您不在,还特意多带了几个侍卫。”小厮又道。 砚奴微微颔首,沉默半晌后开口:“敷药吧。” 他往常为了等殿下帮忙,都是能拖就拖,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小厮惊讶之余怕他反悔,赶紧拿了红花油来。 老管家来时,药刚刚揉完,小厮正往他腰上盖热毛巾。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也主动敷药了。”老管家出言嘲讽。 砚奴看他一眼,并没有过多解释。 老管家冷哼一声,待小厮走后正要开口,砚奴突然道:“你是来教训我的?” “我不该教训你?”老管家扬眉,“听底下人说,你昨日可是当着殿下的面甩脸子走人了,真是好大的胆子,也就是殿下仁厚,才没把你乱棍打出府去,若换了我,非要你命不可。” “嗯,殿下仁厚。”想起昨日,砚奴眼底一片温情。 “……做什么恶心的表情!”老管家一脸嫌弃。 砚奴回神,看向他时唇角微微扬起,并未过多解释。 老管家看他这副德行,比见他犯倔还来气,偏偏又担心他的腰伤,忍了半天总算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听说昨日太医又来了,你伤可是严重了?” “没有,只是需要多休息两日。”砚奴知道他心气不顺,问什么都老实回答。 老管家皱眉:“不会留下后遗症吧?你心眼小脑子笨还不通人情世故,也就身手还算不错,除了侍卫也做不了别的,若是留了病根,可就连侍卫都没法做了。” “放心,不会有事,”砚奴目露笃定,“我会好好养着,尽快好起来。” 老管家轻哼一声,没将他的话放心上,扭头倒了杯温茶慢慢地喝。 砚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直到他放下杯子才开口问:“那个李清,是镇南王送的礼?”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老管家斜了他一眼,“不错,是他送的又如何。” “若我没猜错,这个镇南王还比殿下长一辈,什么样的长辈会送小辈男宠,当真是为老不尊。”砚奴不悦。 “镇南王送礼也不是无端端送的,也要打听了殿下的喜好才敢备礼。”老管家嗤笑。 砚奴绷着脸:“殿下不喜欢李清那样的。” “人家李清模样好年纪好,一手琴弹得更是妙极,性子就别说了,我虽只见过他两面,可也能看出他是个温顺的,你怎知殿下不喜欢他?”老管家在打击儿子这方面,手法相当老道。 殿下就是不喜欢他,殿下喜欢我。想起昨日赵乐莹的承诺,砚奴扬了扬唇角,随即又觉得管家说得也有道理,殿下如今是不喜欢他,可不代表日后也不喜欢,他能将殿下勾到南苑一次,便能勾去第二次。 ……他决不许这样的事发生。砚奴逐渐沉下脸。 老管家就看着他的表情跟变戏法一样变来变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又琢磨什么呢?” “李清。”砚奴回答。 老管家顿时警惕:“你可别瞎琢磨,那是镇南王送的人,不能动。” “他以前是镇南王的人,现在是殿下的。”砚奴看向他。 老管家眯起眼睛:“殿下的你也不能动,即便他没有侍寝,名义上也是殿下房里人,你一个小小侍卫,最好是别太放肆。” “没打算动他。”砚奴开口,说的话却不怎么真诚。 老管家警告地看他一眼,觉得最近得把他看紧点了,千万不能叫他惹了什么事。 还不知道自己的厚礼已经被惦记上的赵乐莹,此刻正噙着笑坐在太后身边,时不时看一眼正与皇亲热聊的傅长明。 今日宫宴,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在场所有人都姓赵,只有傅长明是唯一的异姓,名为家宴,实则是为了试探傅长明的底细。 听着众人你来我往的交锋,赵乐莹垂着眼眸,只管哄太后高兴,跟在皇后身边的宁茵见状,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旁的倒是不敢了。 赵乐莹只当没看到,悠然自得地喝茶吃糕点。她只想这般熬到宫宴结束,早早回去找那个还趴在床上的贴身侍卫,可惜事与愿违,当听到众人聊起宁茵的婚事时,她便心生不妙,果然―― “卓荦还未婚配,先给宁茵赐婚到底不妥,所以朕打算到太后寿宴时,为卓荦在众友邦中择一良婿,再给宁茵和林家小二赐婚,这样好事成三,叫太后好好高兴高兴。”皇上笑着公布这一消息,眼角的皱纹堆得极深,看向赵乐莹和宁茵时,眼底尽是慈爱。 宁茵愣了愣,回过神后一脸不高兴,被皇后提醒后才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她将心事都写在脸上,这一番折腾,谁也没注意到赵乐莹眼眸闪烁一瞬。 众皇亲视线交错,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众人等都向皇上道贺,一举一动皆有不必言说的默契在,倒是傅长明蹙了蹙眉,担忧地看了赵乐莹一眼。 赵乐莹没错过他眼底的担忧,心中多少有些感激。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对她疼爱有加的长辈们,如今已不再参加这种宫宴,如今肯来的,大多数都是当今皇帝做世子时的亲戚,自然不会关心她这个前朝公主,傅长明能不跟着附和,已经足够念旧情了。 一片热闹中,皇上总算看向了赵乐莹:“卓荦,你觉得如何?” “卓荦一切都听皇兄的,”赵乐莹说罢,调皮地眨了眨眼,“但皇兄得答应卓荦,要挑个英俊的。” 台下皇亲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宁茵也嫌弃地扯了扯唇角。这位长公主果然草包,连婚姻这样的大事都如此草率,只想着挑个容貌好的,却只字不提旁的。 当真是目光短浅。 皇上哈哈大笑:“你啊,真是不知羞!好,朕的妹妹,一定要嫁最好的夫婿,朕会为你好好选,保证选个最英俊的!” “皇上待长公主殿下真是情意深重,臣等在此先恭喜长公主殿下。”有人带头,其余人也跟着高喊。 嫁到友邦,等同和亲,名义上倒也好听,可古往今来哪个和亲公主,最后能得一个善终的?若真是个好去处,为何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嫁去番邦? 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讽刺,却也笑盈盈地接了这句道贺。 皇亲们又去恭喜宁茵,场面一时十分热闹。喧哗之中,皇上看了眼噙笑的傅长明,又想起他今年不纳粮的事,顿时心气不顺,可碍于他的权势不敢明着嘲讽,于是状似不经意般开口:“其实将卓荦嫁到外邦,朕多少还是不舍的,可大沣实在没有合适人选,若砚山还活着就好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无人敢接话。 傅长明一生忠贞,妻子去后便没有续娶,本就只有傅砚山一个儿子,如今也没了。皇上这般说,等于拿刀往他心口扎,其他人虽也不喜他,可还真没哪个敢这般同他说话。 赵乐莹看向傅长明,只见他表情未变:“犬子性子倔强,若还活着,怕也不是个会哄人的性子,哪配得上长公主殿下这样的姑娘。” 他没有悲愤或痛苦,皇帝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便也不提这事了。 宫宴继续,歌舞升平。 一顿饭宁茵吃得闷闷不乐,倒是遮掩了赵乐莹的心不在焉。 宫宴过后,赵乐莹特意避开一众虚伪皇亲,独自一人往宫外走。也是她流年不利,刚走到御花园,便遇上了正在园子里生闷气的宁茵。 她想假装无事地走过去,却还是被宁茵拦住了:“这不是卓荦姑姑嘛,宁茵还未恭喜姑姑,再过几个月,便是哪个番邦小国的王后了。” “同喜,你不也要与林点星成婚了?”赵乐莹含笑反问。 宁茵顿时心烦,正要反驳,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又得意起来:“是啊,宁茵不比姑姑好命,将来能做一国国母,也只能随便嫁给表哥做个臣妇了。” “原来皇后娘娘的亲侄儿,你外家最疼的嫡子,在你眼中只是随便嫁的人,若是皇后娘娘知晓,怕是会觉得伤心。”赵乐莹笑意不变。 “你!” “本宫这会儿困了,就不陪小殿下闲聊了,小殿下……慢慢气。”赵乐莹说完眼波流动,转身便离开了。 宁茵盯着她的背影气得牙痒,最后一脚踢倒一盆花,这才气哼哼地离开。 赵乐莹挂着笑走了好远,走进无人看守的宫廊后才猛地冷下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 她在御花园耽搁的功夫,其他皇亲已经都走了,长长的宫廊里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独自走了片刻,一拐弯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条件反射地挂上笑,抬步迎了上去:“叔伯,你怎还未出宫?” 傅长明:“听到后头有脚步声,便想着等一等,走的时候还能有个说话的人。”这谎撒得拙劣,可只要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追究,便也没什么大碍。 赵乐莹笑意不变:“那便一同走了。” 傅长明笑笑,两人走了一段后才开口:“我还未向殿下道贺。” “现下只是皇兄随口一说,待到下旨赐婚的时候,叔伯再道贺也不迟。”赵乐莹随口道。 傅长明垂下眼眸:“皇上金口玉言,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便不会再改,道贺是早晚的事。” “是啊。”赵乐莹看向高高的宫墙,语气不明。 皇帝今日说了要她和亲,哪怕在和亲圣旨下来之前不会传扬出去,哪怕还未定下人选,在京都权贵眼中,她也是有主儿的人了,她先前勾个世家子成亲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 皇帝到底疑心她,提前堵了她的后路。 宫廊极长,两个人都沉默无言。 快走到宫门时,傅长明突然开口:“有时候,不破不立。” 赵乐莹顿了一下,抬眸看向他。 “皇上疼爱殿下,远近皆知。”他又道。 赵乐莹沉默许久,只觉豁然开朗,于是恭恭敬敬福身行礼:“多谢叔伯指点。” 傅长明见她聪慧,笑笑便受了这个礼。 二人继续往前走,走出宫门后,便各自要上马车,傅长明看了眼长公主府马车前候着的男子,含笑问赵乐莹:“这位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砚侍卫?” “他是周乾,砚奴身子不适,如今在府中养着。”赵乐莹笑道。 傅长明微微颔首:“我这次一进京,便听说了他许多事,当真是个传奇人物,哪天一定要认识认识才行。” “叔伯若是想见他,过两日等他的伤好些了,卓荦亲自带他登门拜访。”赵乐莹客套。 傅长明应了一声,正要离开,赵乐莹突然问:“还未问过叔伯,为何要指点我?” 傅长明顿了一下,看着她与幼时相似的眉眼,眼底多了一分慈爱:“如今秋景大好,正是吃糖葫芦的好时候,殿下回去时不妨买一串尝尝。” 赵乐莹愣了愣,再次福身行礼。 起来时,傅长明已经转身离开,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沉默片刻,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秋日正好,艳阳高照。 砚奴一听到外间小厮的请安声,立刻撑着床板往外看,不多会儿果然看到赵乐莹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殿下,何时回的?”他扬起唇角。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到床边坐下:“你特意叫人在大门口候着,本宫何时回的你会不知?” “砚奴只是怕殿下半道被人拐走,所以才叫人等在门口,待殿下回府便一路护送进主院,至于殿下何时回来,砚奴真的不知。”有了昨夜那一吻,砚奴非常理直气壮。 赵乐莹果然也不跟他一般见识,甚至心里颇为受用,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问:“糖葫芦吃吗?” “吃。” 赵乐莹笑笑,将东西递到他嘴边,砚奴往后躲了躲,蹙眉道:“殿下先吃。” “你先吃,替本宫验验毒。”赵乐莹依然举着。 砚奴闻言,便乖顺地接过来咬掉一个,赵乐莹这才收回手,也跟着咬了一口。 红彤彤的山楂被裹在糖里,沾满的芝麻又焦又香,吃起来甜中带酸,确实好吃。 两个人同分一根糖葫芦,等到吃完了,砚奴才开口问:“今日为何想吃这个了?” “代一位父亲吃的。”赵乐莹扯了扯唇角。 砚奴不太懂,见她没继续说,便也不再问了。 赵乐莹心里有事,只陪了他一会儿便回房了,砚奴看着她离开,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接下来几日,赵乐莹除了去看砚奴,其余时候都一个人待在房中。砚奴猜到她应当是遇到了棘手的事,几次都想问她,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既然不说,便说明他帮不了她,问也只是徒增烦恼。砚奴恨自己只是个侍卫,不能为她分忧。 他心情不好,便总想做点什么出出气,想了半天想起了南苑某个公狐狸,当即洗漱更衣去找麻烦。 他这几日因为养伤并未出门,所以也没见过那人,先前拖着伤腰去找殿下时,也是站在门外没有进去,也没看到那人的脸,如今好不容易伤势痊愈,他总算可以去见见那个人了。 他到南苑时,李清正坐在桂花树下抚琴,一袭白衣随风纷飞,点点花叶落在肩头,即便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也会觉得美不胜收。 还算符合殿下的喜好。砚奴看看自己蜜色的皮肤、粗糙的手,再看看他白皙无瑕的脸,顿时更加不悦,冷着脸朝他走去。 李清听到门口传来动静,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砚奴后先是一愣,接着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世、世子?!” 砚奴脚下一停:“你说什么?” 他皱眉的功夫,李清眼底又闪过淡淡迟疑:“没、没事……”傅砚山已经死了,这人怎么可能是他。 “你方才分明叫了我什么世子。”砚奴没被糊弄。 李清干笑,本想找个理由敷衍过去,见他眉眼冷硬如铁,虽不知他是谁,可心下顿时一缩,什么谎话都不敢说了:“……我、我认错人了。” “认成谁了?”砚奴逼近一步。 李清慌乱:“认、认成傅砚山傅世子了……” 砚奴一怔,脑子里突然一阵喧嚣。 未等喧嚣平息,李清便赶紧解释:“是我看错了,我不过四五岁时见过世子一面,其实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只是方才看见您,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他,小的眼拙,还请大人恕罪。” 砚奴抿起唇打量他,确定他说的是真话后不悦:“连人都分不清,你确实眼拙。” “是是是。”李清急忙附和,却又偷偷瞄了他一眼,心中愈发疑惑。 他确实只见过世子一面,也确实记不清世子的模样了,可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脑子里世子模糊的模样,突然就变成了这人的脸。 ……可世子分明早就亡故了啊! 李清心中惊涛骇浪时,砚奴突然没了教训公狐狸的心情,于是转身回主院了。 当天晚上,赵乐莹没来偏房看他,他便早早歇下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他的梦里也跟着狂风大作。他又做了噩梦,梦里的自己跌下悬崖掉进水里,凭借本能抱着一根枯木,一路飘出上百里,总算被水冲上了岸。 他身受重伤,脑子昏昏沉沉,只能凭借本能往前走,待走进一座山里,便彻底倒了下去。 再醒来,就成了什么都不记得的野兽,曾随兽群闯下山,曾追着北去的大雁迁徙,越走离原先跌落的山崖越远。 砚奴睁开眼,恰好窗外一道闪电劈过,整个长公主府都亮如白昼。 梦里的一切似乎又远去,他再次忘了一切,却从骨子里觉得孤独,仿佛无根的浮萍,不知该飘往何处。 雨不停地下,如瓢泼一般在半空中激起水雾,打在屋檐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赵乐莹被雨声吵得无法安眠,最终不情不愿地醒来,睁开眼睛时,恰好又是一道雷,巨大的轰鸣声炸开,她一抬头就看到床边黑影,下意识惊叫一声。 “殿下,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赵乐莹猛地放松,坐起来便怒骂:“放肆!愈发没规矩了,谁叫你进来的?!” “殿下。” 他又唤了一声。 赵乐莹听出不对劲,顿了顿后蹙起眉头:“怎么了?” “殿下。” 又一道闪电,赵乐莹在光亮中看到他通红的眼眸。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无助。 短暂的沉默后,她往床里挪了挪,掀开被子无声地看向他。 砚奴乖顺地在她身边躺下,瞬间占据了她大半张床。 赵乐莹蹙着眉闭上眼睛:“睡吧,有事明日再说。” 话音未落,砚奴便翻个身伸手抱住她,一张脸紧紧埋进她的颈窝,无根的浮萍这一刻瞬间找到了归宿。 “……别乱动了。”温热的呼吸洒在颈间,赵乐莹声音微僵。 砚奴不语,只是沉默地抱着她。 赵乐莹彻底没了睡意,静静地看着床顶帷帐,走神片刻后,无言地警告:“……把你的手拿出来。” 正在解她里衣的手指一顿,耳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砚奴腰好了。” “所以呢?”赵乐莹眯起眼睛。 “可以伺候殿下了。”他道。 “不必,睡你的觉。”赵乐莹果断拒绝。一身的蛮力,也不知是谁伺候谁。 砚奴听到她拒绝,便再次静了下来。 一刻钟后,赵乐莹看着自己被解开的里衣,气笑了:“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若非知晓他为人,没有遇到什么大事,绝不会半夜来找她,还露出那样的神情,她真要以为他是故意的了。 见再次被抓包,砚奴翻身扣住她的手腕,垂着眼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我当殿下是主子。” “你便是这样待主子的?”赵乐莹眯起长眸。 砚奴亲亲她的眉眼,见她还要说话,干脆堵住了她的唇。 熟悉的侵略叫人无法招架,赵乐莹浑身犯懒,也不想招架,只攀着他的肩膀,慵懒地嘱咐:“轻点。” “……嗯。” 大雨还在下,仿佛不会停歇,潮湿的雨水将园子里的花一遍遍冲刷,娇艳的花瓣七零八落掉落一地,又被泥泞的土地一点点侵蚀覆盖。 第22章 (厮磨) 赵乐莹在一阵鸟叫声中醒来,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时,指尖轻轻动了动,抠到了温热紧实的肌肉,勉强睁开眼,入眼便是宽阔的胸膛。 她微微仰头,猝不及防落入一片爱意,再之后才注意到,这里并非她的寝房。 是了,昨日被褥弄得乱七八糟,被单比外头刚下过雨的空气还潮,根本无法睡人,她又不想深夜叫丫鬟来换,最后只能被他用一床薄被裹着,直接抱到了偏房睡。 “……何时醒的?”一开口,便是沙哑的声音,想到嗓子因何而哑,赵乐莹抿了抿唇,脸颊浮起一点热意。 “天不亮就醒了,殿下喝水。”砚奴说着,给她拿了杯清茶。 赵乐莹一饮而尽,犹觉得不够,于是轻轻舔去唇上水痕,沉默地看着他。 砚奴的视线落在她嫣红的唇上,眼神微微暗了暗,但看到她疲惫的模样,还是克制住了,起身又为她倒了杯水。 连喝三杯,她总算舒畅了些,轻呼一口气重新躺下,砚奴适时将人拢进怀中,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就做过几百次。 “怎么不多睡会儿?”她闭着眼睛问。 “睡不着,怕现在是一场梦。” 赵乐莹睫毛颤了颤,半晌缓缓睁开眼睛,重新与他对视:“若你连梦与现实都分不清,本宫真要怀疑你先前扭到的不是腰,而是脑子了。” 砚奴闻言扬唇:“被殿下一嘲讽,倒有些真实了。” 赵乐莹轻嗤一声,想从他怀里挪出来,却被他强势地抱得更紧。 “……松开,本宫不习惯如此。”她不悦。 “不放,殿下昨夜也是这样睡的,分明睡得很好。”他犟劲儿又上来了。 赵乐莹冷笑:“昨夜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怎么睡都好,如今已经歇好了,不准抱。” “殿下想像昨夜一样睡得好?砚奴可以帮你。”不仅犟,还会威胁人。 赵乐莹无言地与他僵持片刻,到底是败下阵来,认命地被他抱着了,只是不出片刻,她又忍不住悄悄挣扎。 砚奴体温高,两人身上又盖着薄被,赵乐莹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关进了火炉,身上热腾腾的难受得紧,想把被子踢了,却被砚奴识破,将她裹得更紧。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较劲,好一会儿之后都出了汗,最后达成一致,将被子一脚踢开。 然而踢开之后,有更大的问题―― 都没穿衣裳,没了被子遮挡,抱在一起的样子实在难看。 “……罢了,还把被子拿回来吧。”赵乐莹妥协。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直接翻身覆了上去。赵乐莹心里一惊:“你做什么?!” “殿下,卑职的腰好了。”他说。 赵乐莹感觉到他身子的变化,心里慌得厉害,面上却冷笑一声:“知道你好了,今日就收拾行李,滚回西院。” 砚奴只当没听到,在她说话的唇上吻了吻。 赵乐莹还想再开口威胁,他干脆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虽然只有过两夜的经验,可也足够他知道他家殿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用什么样的方式她会更舒服,也更动情。 果然,赵乐莹起初还训斥他,渐渐地便说不出话了,如一尾离水的鱼,只是仰着脖颈微张着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窒息。 又一通荒唐过后,赵乐莹愈发懒了,连砚奴将她抱在怀里都未抗议,只是懒散地问:“你昨晚是怎么了?” “什么?”砚奴反问。 赵乐莹撩起眼皮扫他一眼:“确定不同我说?” 砚奴顿了顿,到底还是开口了:“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大约是噩梦,”砚奴努力回忆梦境,却只能记住几个片段,“梦里的我受了重伤,在河里抱着一根悬木漂浮,还被狼咬了,被野猴子追。”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梦见昔日在山林的日子了?”赵乐莹失笑。 砚奴抿了抿唇,目光黑黑沉沉:“大约是的,可又不十分确定。” 赵乐莹见他又陷入不知名的低沉,勉强抬手摸摸他的脸,砚奴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一低头便对上她温柔的眉眼。 “不过是噩梦而已,若是叫你不舒服了,便别再去想,横竖你如今已经是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不会再回去过那种茹毛饮血的日子。”她低声安抚。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喉结微微动了动:“殿下还要吗?” “……滚。” 一瞬间什么善解人意什么温暖气氛,全被他那一句‘还要吗’给毁了。 砚奴扬起唇角,却不见悔意,只是眷恋地把玩赵乐莹的手指:“殿下别不要我。” “没有不要你。”赵乐莹懒洋洋道。明明是差不多的句子,她却总能轻易分辨内里的含义。 偏房里一片静谧,只偶尔听到外面下人们扫积水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砚奴突然问:“殿下近来在烦扰什么?” 赵乐莹顿了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同我说说吧。”他又道。 赵乐莹看向他,半晌叹了声气,将皇帝当着众皇亲的面说要给她赐婚的事,尽数都告诉了他。 砚奴听得脸色一沉,手掌紧紧攥拳:“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般待你。” “就是怕你跟着生气,才不想告诉你。”赵乐莹失笑安抚。 砚奴眼底郁色一片:“和亲历来都是随意找个宫女或臣女,他却要你堂堂长公主去,真是欺人太甚,若是先帝还在……” 若先帝还在,这群宵小岂敢对她动歪心思。虽然他从未见过先帝,可初来她身边的那段时间,先帝还未驾崩,他是见证过她的荣宠与无忧的,先帝走后,她便再没有当初的肆意。 他话说到一半,怕引起赵乐莹的伤心事,便生生闭了嘴。 “放心,他不会得逞的。”赵乐莹对他提起先帝没什么反应,反而在低声安慰他。 砚奴见她这个时候还在宽慰自己,愈发觉得自己没用,郁闷地将她抱紧:“那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做,如今和亲之事虽不会大肆宣扬,可京都权贵却都是知道的,怕是无人敢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求娶殿下了。” “本宫还在想。”傅长明给的法子倒是值得一试,可那样一来就跟皇帝撕破脸了,日后怕也不大好过,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用。 “若我出身权贵就好了。”他还是不高兴。 赵乐莹笑了:“你若出身权贵,本宫怕还看不上你。” 砚奴一想也是,自己生得不是她喜欢的模样,性子也闷,若非长年跟在她身边,她又岂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这般想着,他心情又好些了。 “反正我不许殿下嫁去番邦。”砚奴坚定地看着她。 赵乐莹勾唇:“不能嫁去番邦,嫁在京都呢?” 砚奴顿了顿,忽略心口的疼痛:“殿下只要能留在京都荣华一生,砚奴愿意与不相干的人共事一妻。” “不怨不妒?”赵乐莹扬眉。 砚奴抿唇。 赵乐莹笑了:“行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就别设想来虐自己了。” “……砚奴做不到不怨不妒,可只要殿下能如现在一般待我,即便怨妒,砚奴也愿意藏在心里。”他低声道。 赵乐莹奖励地亲了亲他的眉眼:“本宫谁也不嫁,不会委屈砚奴。” 砚奴笑笑,虽觉得她这句话不可信,可心里还是生出一些隐秘的欢喜。 两人又在床上厮磨许久,眼看着又要着火,赵乐莹直接将人踹下了床,自己翻个身继续补眠。 被赶出屋的砚奴心情不错,想到殿下有可能会将他赶回西院,索性先回西院一趟,也算是以防万一。 这般想着,他抬脚往西院去了,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因为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却也能听出抚琴之人技艺高超。 能在长公主府抚琴的,恐怕只有那一人了。想到他这么努力地想把殿下勾过去,砚奴顿时脸色一沉,脚下突然改变了方向。 李清确实是想把赵乐莹勾过来,所以在看到门口有人来的时候顿时惊喜,然而在看清来人是谁后,惊喜便直接干在了脸上。 “砚、砚侍卫。”他拘谨地站起来。昨日砚奴走了之后,他已经向伺候的小厮打听了名讳。 砚奴冷淡地将他打量一遍:“一大早抚琴?” “……只是无聊,打发时间。”他已经知道这位跟殿下关系不一般,怎么敢说自己是为了勾1引殿下。 砚奴神色淡漠:“殿下还在睡,你抚琴会扰了她的清净,不如换个别的方式,打发时间。” 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李清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什么方式?” “跟我来。”砚奴说罢,扭头就走。 李清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不悦回头,才赶紧跟上去。 赵乐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醒来后觉得饿极,于是叫怜春传膳。 怜春早已叫厨房备了饭菜,听到她的吩咐后即刻叫人上菜,赵乐莹草草洗漱完便立刻坐下,优雅又快速地用餐。 怜春看着她脖子上的红痕,顿了一下后帮她布菜:“砚侍卫的腰已经好了,可要他搬回西院去?” “你可听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赵乐莹抬眸扫了她一眼,眼底波光流动,自带风情。 怜春看着她的容貌略一失神,反应过来后无言:“殿下要他走,他敢违抗?” “他不敢,但会做别的,”赵乐莹嗤了一声,又道,“不信你叫人去他房里看看。” 怜春迟疑一瞬,扭头叫了人吩咐几句,这才继续伺候赵乐莹用膳。 一顿饭结束,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怜春出去问了几句,一脸无语地回到赵乐莹身边。 “如何?”赵乐莹问。 “……丫鬟说他的被褥上倒了茶水,都湿透了。”怜春干巴巴开口。 赵乐莹笑了:“本宫就知道。” 嘴上骂着,眼底却不见恼意。 怜春笑得无奈:“看来真不能赶他走了,否则他怕是要将其他房间也浇了。” 赵乐莹笑着摇摇头,正要说话,一个小厮突然跑了进来,看见她便扑通跪下:“殿下不好了,砚侍卫拿李清公子当兵士训,李清公子不堪重负逃跑了!” 赵乐莹顿了一下:“跑哪去了?” “应、应该是国公苑,镇南王暂住的地方。”小厮苦着脸道。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放下筷子:“……把砚奴个狗东西叫过来,就会给本宫惹麻烦!” 第23章 (认出砚奴) 小厮很快将人带到。 砚奴刚一进屋,一只茶杯便朝他飞来,他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杯子从他脸侧越过,直直砸在身后门窗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殿下息怒。”怜春忙道。 赵乐莹并非理会她,只是冷笑着看向砚奴:“你如今是越来越有主意了,连本宫的话也敢不听!” “卑职不敢。”砚奴走到她面前跪下,后背挺得笔直。 “不敢?”赵乐莹眯起长眸,“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是不是本宫太纵着你,叫你连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 “没有。”砚奴抿唇。 “没有?”赵乐莹冷笑一声。他从与她有一次肌肤之亲后,便开始变得不似从前听话,且越来越放肆,如今连她的交代都不听,竟敢将镇南王的人欺负走,还敢跟她说没有? 砚奴抬眸看了她一眼,心里也甚是委屈:“卑职只是看他一个男人弱不禁风不成样子,便想带他练练功夫强身健体,谁知才扎了半日马步,他便跑了。” 说完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敢擅自逃走,待卑职抓到他,定要他好看。” “你还敢要人家好看?能不能要点脸?”赵乐莹直接气笑了,“他一个风月之人,你不让他抚琴,却让他扎马步,还一扎就是半日,你还是个人吗?!” 关于这点,砚奴也理亏,于是抿着唇不说话了。 赵乐莹看见他就来气,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叫他赶紧滚。砚奴欲言又止,看到怜春向自己使眼色,只好不情愿地出去了。 赵乐莹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门,这才长舒一口气。 “殿下别气了,他估计也只是想给李清一个下马威,谁知李清这般经不住磋磨,竟连您跟镇南王的面子都不顾,直接逃跑了。”怜春劝道。 赵乐莹斜了她一眼:“你倒是向着他,说什么都是李清的错。” 怜春捂嘴笑笑:“殿下可比奴婢更护着砚侍卫,想来也不是真生他的气。” 赵乐莹眼眸微动,倒是没反驳她的话。 “砚侍卫也确实过分了些,殿下骂他一通是对的,叫他好好涨涨记性,”怜春说完,话锋一转,“但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在不伤两家和气的前提下,尽早解决李清这件事。” 赵乐莹神色淡淡,显然已经有了决断:“叫人备马车,本宫要去国公苑一趟。” “是。”怜春应了一声,当即吩咐下去,又叫了两三个丫鬟进来为她梳妆。 半个时辰后,赵乐莹往外走去,一直守在门口的砚奴立刻上前:“殿下做什么去?” “收拾烂摊子。”赵乐莹面无表情。 砚奴蹙眉:“殿下要去接李清回来?”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没有反驳他的话。 “……镇南王定然不会为了一个男1宠,跟殿下撕破脸,即便殿下不去,他也会在今日天黑之前将人送回。”他底气不怎么足地说。 赵乐莹冷嗤:“把人欺负走,又什么都不做等人回来,本宫可丢不起那个脸。” 镇南王是不会撕破脸面,可难保不会心生芥蒂,她主动去接,才能表个态度出来。 砚奴自知理亏,眼神微微黯了:“今日之事是卑职惹出来的,卑职亲自去向镇南王请罪,殿下别去了。” “你说得不算,回去!”赵乐莹果断拒绝。 砚奴还是跟着:“那卑职陪殿下一起。” 赵乐莹停下脚步:“滚回西院闭门思过,不准出府半步。” “不要。”砚奴皱着眉头,拦在了她面前。他自己犯错,不能让殿下为他承担。 两人就此僵持下来,怜春心里着急,扯了一下砚奴的袖子:“你怎这般不知好歹,殿下是怕你过去了,镇南王会为保面子迁怒于你,是为你好!” “殿下。”砚奴无声地看着她。如果方才还在因李清逃走而不满,那此刻见赵乐莹要替自己去道歉,便只剩下后悔了,如同犯错的孩童,在看替自己受过的长辈。 赵乐莹觉出他心里的难受,叹了声气道:“一同去吧。” 怜春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话,砚奴便飞快地钻进了马车,连还在地上站着的赵乐莹都顾不上了,仿佛生怕她会后悔。 怜春无奈地看向赵乐莹:“殿下,您何必纵着他。” “他要主动领罚,那就随他去。”赵乐莹冷淡说完,踩着周乾搬来的马凳上了马车,“他跟着,你留在府中吧。” 怜春应了一声,将马凳搬到一旁,目送马车缓缓驶出园子。 马车里,一片安静。 砚奴抿着唇,为赵乐莹倒一杯清茶,待她喝完后又磨磨蹭蹭,悄悄到她身旁坐下,垂着眼眸为她捏肩捶背。表情依旧沉稳认真,一举一动却像只犯错的狗子,不超过三岁那种。 赵乐莹对他那点气,早就散个七七八八了,可还是端着架子,放下茶杯后冷淡地看了眼他:“你既然跟着去,就做好心理准备,为了面子上能过去,即便镇南王不罚你,本宫也要罚你,你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卑职心甘情愿受罚。”砚奴乖顺回答。 “拖到庭院里扒了裤子打板子也心甘情愿?”赵乐莹扬眉。 砚奴顿了顿,想到那场景眉头皱了起来,但还是点头:“卑职心甘情愿。” “这可是你说的。”赵乐莹冷笑。 砚奴不再言语,专心为她捏肩。 马车内一片沉默,马车外市井正是热闹时,喧闹的烟火气钻进马车,也驱散了些许沉闷。 两个人坐着马车往国公苑走时,李清也终于等到了傅长明,一见到他便扑通跪下,红着眼眶哭诉。 傅长明还以为什么大事,这才特意赶回来,结果听了半天,只是要他扎马步,顿时有些不认同:“那砚奴是长公主房中人,会找你麻烦也不奇怪,你只管想办法避过就是,如今回来找本王是何意,想让本王跟长公主生出嫌隙?” “小、小的不敢,小的绝无此意!”李清只想找人为自己讨回公道,却从未想过还有这一层,顿时有些傻眼,“小的只想求王爷帮帮小的,小的实在受不住那砚奴的磋磨啊!” 说罢,见傅长明无动于衷,他咬咬牙,又添了一句:“王爷,您还未见过那砚奴吧,他生得与世子极像,做的事却极为卑劣,简直对不起那张脸,王爷即便是为了世子,也该教训他一二……” “放肆!”傅长明猛地冷脸,周身一片肃杀之气,“你竟为跟人置气,连我儿砚山也敢编排,这次就罢了,下次本王定不饶你!” 李清被吓傻,好半天才颤声解释:“小、小的没有编排,那人的确与世子生得极……” 话没说完,对上傅长明充满杀意的眼,顿时什么都不敢说了,只是匍匐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傅长明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愈发觉得他空有美貌,本来天黑之前把人送回去,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这样的人送给赵乐莹,也不知是结亲还是结仇。他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你既然受不住,那便别再回长公主府了,本王自会解决此事。” 李清愣住,脑子里蓦地闪过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小的不回去了?” “你不是不想回吗?”傅长明不耐烦。 李清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想有人能教训一下那个砚奴,并不是不想跟着长公主,那样美貌年轻的主子,他怕是错过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个。 “你退下吧,此事本王自有计较。”傅长明淡淡说完,正要往外走,军师便走了进来。 “王爷,长公主府的马车到巷口了,不出半刻钟就能到国公苑门前。” 傅长明闻言,脸色微微缓和:“她倒是明礼,去门口侯着,待她来了,直接开大门迎进正厅。” “是。”军师应了一声,便去吩咐下人了。 傅长明这才又看向地上的李清,李清哭了一脸泪,什么文弱仙气都没了,脸上俱是对他的恐惧,却还是鼓起勇气问:“王爷,殿下是来接小的吗?” 傅长明官场浸淫多年,他那点心思一猜就透,看出他对长公主不死心后,顿时冷笑一声:“你放心,本王绝不会让她带走你。” 李清愣了愣,赶紧道:“小的方才经王爷训斥,已知道自己错了,愿意跟殿下走。” 傅长明也不跟他废话:“你退下,回你原先的屋子,没本王的吩咐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李清心下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看到两个侍卫朝他来了。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那番话怕是得罪了王爷,无论他愿不愿意,王爷都不会让他再回长公主府。 一走神的功夫,他便被两个侍卫强行往外拖了,李清心中恐惧的同时,又生出一股不甘,于是一边挣扎一边哭着哀求:“王爷!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啊!并非是编排世子,那人真的生得与世子极像啊王爷……” 一旁静后的军师蹙眉:“他什么意思?谁与世子极像?” “胡说八道而已。”傅长明的脸色越来越沉,直到李清的声音彻底消失也没好一点。 军师见状叹了声气:“王爷消消气,长公主这会儿怕是已经去正厅了,不好叫客人等太久。” 傅长明顿了一下,这才抬步往正厅走。他一路上脸色阴沉,直到一只脚迈进厅里,才挂上和善的笑:“卓荦今日怎有空来了?” “叔伯,”赵乐莹放下手中茶杯,待他走近后福身行礼,“卓荦今日来,是特意给叔伯道歉的。” 傅长明虚扶她一把:“使不得,该叔伯向你道歉才对,那李清回来,叔伯才知他是个怎样的蠢材,将那样空有其表的东西送你,叔伯实在惭愧。” “叔伯这般说,就真是折煞我了,”卓荦笑了起来,“无论如何,今日之事确实怪我管教不严,平日对那砚奴太过纵容,才会叫他这般不知轻重,我已经将人带来了,就在偏厅候着,只等叔伯一句话,就叫他来亲自赔礼道歉。” 在来的路上,她倒是几次吓唬砚奴,可真到地方了,同镇南王说这么多,也只是赔礼道歉,且只打算赔礼道歉。 她的人,她可舍不得真去打板子。 傅长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免有几分惊讶。这位长公主殿下,给他的印象一直是聪慧识趣,本以为她为了面子,多少要罚罚那侍卫,却不成想只是赔礼。 看来传闻没错,在她心里,这个名叫砚奴的侍卫,当真是极为重要的。 既然是她重要的人,傅长明也不会多加为难:“砚侍卫也来了?那可真要见见才行,早就听说他身手极好,满京都都无人是他对手,若非叔伯年纪大了,还真要找他切磋切磋。” “叔伯抬举他了,他不过是个小小侍卫,哪有那本事,”赵乐莹噙着笑,四下看了一眼,“怎不见李清,可还在生气?我这次来,可是专程来接他的。” 这句话,给足了李清体面,又没说让砚奴现在过来。傅长明沉默一瞬,便知此事没解决之前,她不放心先让砚奴过来,只是李清那人实在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叫出来,可若不叫出来,她便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傅长明思忖片刻,开口:“叔伯与你说实话,那李清回来后不住诋毁砚侍卫,叔伯这才看出他并非良人,你带回去,只会脏了长公主府的门楣,你若实在想要,叔伯这儿其实还有两个,是当初要送你的备选,容貌比起李清差了点,可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好。” ……一个麻烦变俩麻烦,不过到底是个解决办法。赵乐莹笑容不变:“那敢情好,卓荦谢过叔伯了。” “你先别急,且见见他们,确定合眼缘了再说。”傅长明倒也通情达理。 赵乐莹自然是答应了,见一旁的军师下去叫人后,她也不再推拒:“砚奴还在偏厅候着,叔伯可要见见他?” “自然。”傅长明当即答应。 赵乐莹笑笑,让守在门口的周乾去叫人,自己继续与傅长明寒暄:“叔伯来京都也有些时日了,不知身上的旧疾可好了些,是否还适应这里的气候?” “经太医院精心诊治,如今也见好了些,这几日下雨腿都没怎么痛,气候么还算适应,只是比起南疆要干燥些。”傅长明笑呵呵道。 赵乐莹微微颔首:“气候确实干燥,叔伯要用些清茶才行,明日卓荦叫人再送些茶叶来。” “你上次赠我的茶还未喝完,这次又要送,可是想叔伯带回南疆去?”傅长明问。 赵乐莹笑笑,端起茶杯虚虚朝他一敬。 傅长明也端起杯子轻抿茶水,垂眸之间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只轻轻抿着茶水,直到高大的身影走到眼前跪下,开口说了一句:“殿下,王爷。” 砰―― 砚奴一个礼未行完,傅长明突然捏碎了手中杯子,破碎的瓷片划伤手心,一瞬间鲜血淋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砚奴听到动静下意识想去护住赵乐莹,可想起她之前的嘱咐,硬生生停下了动作,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 卓荦也十分震惊,急忙掏出手帕递过去:“叔伯这是怎么了,可是茶水太烫炸了杯子?” 傅长明死死盯着地上跪着的人,任由瓷片逐渐嵌进掌心。 尽管十年未见,尽管声音比起少年时沉厚,气势不如以往,可自己还是能仅凭一道变了许多的声音、一个不太真切的身影,一瞬间就认出他。那是他惦记了十年的孩子,这十年里,他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每每想到这个孩子,都是肝胆俱裂之痛。 他以为要自己死了才能重逢,却从未想到在人世时还能再见。 傅长明眼睛通红,握着瓷片的手愈发颤抖。 赵乐莹看出他的不对,谨慎地往后退去,直到退到砚奴身前才停下,不动声色地问:“叔伯,您可是不舒服?要卓荦去请太医吗?” 傅长明猛地回神,一抬头对上她警惕的眼神,理智顿时如潮水一般回归。 李清说他生得与世子极像,他方才叫自己王爷,他此刻就跪在那里,对自己的出现无动于衷,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傅长明嘴唇发干,半晌才勉强笑笑:“扎得疼了,一时间有些走神。”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砚奴眼神一滞,脑子瞬间疼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上位之人,看到那张脸后眼圈莫名地红了,心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又匆匆低头,错过了傅长明看过来的视线。 赵乐莹一脸担忧:“我这就去请太医。” “叫下人去吧。”傅长明急忙叫住她,又给门外候着的下人一个眼神,下人立刻小跑离开了。 赵乐莹这才重新坐下,又找了张帕子给他堵伤口。 “多谢。”傅长明忍不住又去看砚奴。 赵乐莹蹙了蹙眉,一边唤砚奴抬起头来,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傅长明的神色。 果然,在砚奴抬头的瞬间,傅长明尽管极力克制,可眼角还是微微泛红,表情更是激动到肌肉扭曲,尽管只有一瞬,却还是被赵乐莹尽收眼底。 “砚侍卫……果然生得极好,”傅长明大约也知道自己表情不对,苦笑一声后别开脸,“若我那儿子还活着,怕也如你一般。” 赵乐莹温和一笑:“是啊,说起来砚奴比傅世子,也不过小了两岁。” 砚奴闻言,心中愈发难受,脑海中仿佛有一头咆哮的野兽,挣扎着想要冲出樊笼,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袭来,使他连跪着都觉费力,也就顾不上再去听这位镇南王说什么了。 “小了两岁吗?”傅长明怔怔看着砚奴,“对,我先前听说过,他今年二十有四,比砚山小了两岁。” 赵乐莹扬了扬唇,余光瞥见砚奴脸色不好,眉头顿时蹙了蹙。 正厅中突然安静,连空气都逐渐胶着,好在太医及时来了,勉强打破了沉默。 赵乐莹看着傅长明包扎伤口,待到伤口包扎好,便盘算着要带砚奴离开,谁知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军师便带着两个俊俏男子来了。 “殿下,王爷,这二位便是……”军师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脸怔愣地看着地上的砚奴。 “这位是砚侍卫。”傅长明长出一口气,缓慢地介绍。 军师脸色变了几变,才笑着走过来:“砚侍卫果然好容貌。” 砚奴抬眸看向他,看到他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来莫名难受,可一看到他身后那两个模样俊俏的小白脸,当即变成了小黑脸。 军师看到他的表情先是一愣,想到他的身份后脸上的笑都开始勉强,最后只能强行扭头看向赵乐莹:“殿下,这、这二位便是王爷为您备的另外两个,您看看可还满意,如果满意……” 满意能如何,他当着跪着那人的面,是半句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傅长明。 傅长明无言片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乐莹走到二人面前打量一遍,回头笑着对自己道:“叔伯,这二人很合我心意。” 然后就感觉到砚奴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傅长明咳了一声:“可这二人比起李清确实差了点,要不还是算了,待哪天有好的了,叔伯再给你送去。” 还要送?这人送上1瘾了是吗?砚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顶着他的视线,傅长明心酸又别扭,只能强撑着笑脸。 听到他原本要送又不送了,赵乐莹眸光流转,倒也没有强求:“既然如此,那卓荦听叔伯的,等叔伯有了好的,卓荦再来讨要。” “……好。” 傅长明答应完,周遭又是一片安静。 赵乐莹噙着笑,主动开口:“时候也不早了,卓荦就不打扰叔伯休息了。” “这就要走?”傅长明立刻站起来。 赵乐莹笑笑:“叔伯若舍不得我,我明日再来。” “那……行,那便明日再来。”傅长明也对她笑,只是视线时不时瞥向砚奴。 赵乐莹笑容不变,带着砚奴便离开了。 军师跟着傅长明将二人一路送到马车上,待马车远走之后才脸色一变:“王爷……” “回去说。”傅长明声音有些发颤。 二人转身去了书房,关紧门窗之后军师迫不及待地问:“世子竟还活着!可他为何不回南疆,反而成了长公主的侍卫?!” “你也认出他了?”傅长明声音透着疲意。 军师神色严肃:“世子去世……失踪时已经十四岁,模样身量都有所成,这十年里……并未改变太多。” 旁人能不能看出来,他不知道,可像他这样看着傅砚山长大的人,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傅长明长叹一声:“虽不知他为何还活着,可只要活着……便是好的。” “但他方才并不认咱们,”傅砚山眼中的陌生,不似作假,“还有长公主殿下,似乎并不知道他是世子。” 傅长明眼神一暗:“先前只听说长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名唤砚奴,旁的并没有查,看来得重新查一遍了。” “是。” 军师立刻去吩咐了,傅长明独自在书房中站了许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 已经离开国公苑的长公主府马车,此刻一片静谧。 赵乐莹神色淡淡,静了许久后看向脸色不太好的砚奴:“可是哪里不舒服?” “……头有些疼,但是无大碍。”砚奴抿着唇道。 赵乐莹沉默片刻:“回去之后,叫太医来为你诊治一番。” “是。” 两个人说完话,马车里再次静了下来。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长公主府门前,车夫跳下马车去敲门,赵乐莹和砚奴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待正门大开,马车缓缓驶进家里,砚奴这才低声道:“我觉得刚才那两人都很眼熟。” “谁?镇南王?”赵乐莹抬眸看向他。 砚奴抿了抿唇:“还有他身边的军师。” “你怎知他是军师?”赵乐莹一针见血。 砚奴愣了一下,竟然答不上来。是啊,他怎知那人是军师。 马车再次停下,车夫在外头恭敬道:“殿下,到了。” 赵乐莹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砚奴一眼便先下去了,待站稳之后回头,便看到他还在马车里失神。 她抿了抿唇,朝他伸手:“下来吧。” 砚奴顿了一下,立刻握住她的手跳了下去,站稳后也没有松开。赵乐莹任由他牵着自己,两人当着阖府上下的面,一起往主院的方向走。 走了一段后,赵乐莹缓缓开口:“你怀疑自己的身世同他们有关?” 砚奴握着她的手倏然一紧。 半晌,他才低声道:“没见到殿下之前,砚奴一直浑浑噩噩,与山禽野兽为伍,并不知人间年岁,还是跟了殿下才开蒙,身世不身世的,砚奴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们眼熟,看到那位镇南王……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便已知自己十四岁,名字为‘砚’,说明是早就开过蒙的,只是没了当时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在山里的日子,”赵乐莹垂着眼眸,不紧不慢地分析,“我看镇南王二位,也像是认识你的,说不定你跟他们还真有些干系。” 砚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赵乐莹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别着急,有我呢,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帮你查清楚。”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之后哑声开口:“殿下,我有些怕。” “怕什么?”赵乐莹失笑。 砚奴不说话了。 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只是感觉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会因为今日之事改变。 赵乐莹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攥紧了。 她虽不算聪慧,可也不蠢,能让傅长明有那种反应的,显然不会只是一个无关之人。他出事那年十四岁,她捡到的砚奴也十四,虽然二人的十四岁之间隔了两年,可砚奴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又在山中生活了不知多久,一个数字记两年也并非不可能。 更何况他们两个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砚字。 “殿下。”砚奴又唤了她一声。 赵乐莹回神,看到他担忧的眼神后笑笑,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傅砚山出事的山崖,跟她捡到砚奴的地方相差几百里,未必就是她想的那样,说不定一切真就只是巧合,先别急着下定论,一切都要等查明之后再说。 “别担心,一切有我。”她安慰道。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可对砚奴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定心丸。 砚奴沉默许久,缓缓舒了一口长气:“嗯,砚奴都听殿下的。” 赵乐莹笑笑,又安抚了他几句,将人哄去自己屋里睡着,转身便去了前院,让人将老管家叫来。 一刻钟后,老管家急匆匆便来了:“殿下,您找老奴有事?” “你叫人盯着国公苑,切勿被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往来信件,都要一一报给本宫,”赵乐莹淡淡道,“不出意外,他们应该会调查砚奴。” 老管家愣了愣:“他们为何调查砚奴,可是今日之事得罪镇南王了?” 赵乐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有,派两批人马的连夜出城,一批去凤凰山附近守着,过几日应该会有人去调查傅砚山失踪之事,你叫他们不要打草惊蛇,只管跟着那些人,探听到什么一并报上来,另一批……去云安山,找附近的猎户多查问,看能否找出砚奴以前的踪迹。” 凤凰山是傅砚山当初剿匪之地,云安山是她捡到砚奴的地方,她得先查出一切,才能想之后的事。 老管家看着她严肃的模样,逐渐意识到了什么,好半天干涩地应了一声。 吩咐完后,赵乐莹又回了寝房,砚奴还睡着,她便坐在床边脚踏上,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眉眼。 先前只是觉得他与镇南王有三分相似,可今日起了疑心,便觉得三分变成了五分,尤其是如剑一般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以及凌厉的眼睛,越看越像年轻时的镇南王。 ……不行,不能再想了,一切未有决断,不能只因为傅长明一点不对劲,便断定砚奴就是傅砚山。 赵乐莹心里沉得厉害,老管家也不好受,他在宫里多年,自然知道殿下吩咐那两件事,意味着砚奴与傅砚山有关,且已经有人比他们先查到了这一点。 砚奴被他们带回来时,就是个没开化的狗崽子,他能有什么身世,怎就跟傅砚山扯上了干系,还值得这么多人大费周章?老管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觉得等这件事查完,他跟砚奴这父子也做不成了。 接下来几日,长公主府里的气氛莫名沉重,一来是因为赵乐莹和老管家都心情不佳,二来是因为砚奴从国公苑回来之后,便一直高烧不退。 平日从不生病的家伙,乍一病便如山倒,直接烧得昏迷不醒,幸亏赵乐莹早早察觉到不对,立刻叫了太医来诊治,这才没有把人烧成傻子。 可虽未烧成傻子,却也差不多了。砚奴一直昏睡不醒,眉头紧皱仿佛连梦里都不安,赵乐莹无计可施,只能一直守着,好在烧了三五日之后,他总算是退烧了。 五日后的下午,房内一片安静。 砚奴缓缓睁开眼睛,混沌了几日的脑子逐渐清明,几天里没日没夜生出的梦境,在脑海中一一串联,他沉默着,生出一种今夕何夕的茫然感。 静静躺了许久,指尖终于略微动一动,然而刚一动就碰到了温热的肌肤,他顿了一下垂眸,才看到赵乐莹趴在他手边,此刻正睡得香甜。 平日魅惑众生的长公主殿下,此刻只是一个累坏了的小姑娘,紧闭的双眼和微皱的眉头,怎么看都觉得委委屈屈的。 他扬起唇角,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赵乐莹惊醒,看到他醒来后立刻坐直,叫了外间候着的太医进来。 太医急匆匆跑进来,为他诊脉之后松了口气:“殿下,砚侍卫退烧了。” “可是彻底好了?”赵乐莹问。 太医迟疑一瞬:“只要小心照看,应该是不会再起热了。” 赵乐莹不喜欢他模棱两可的说法,正要质问他什么叫应该不会再起热,可话还未说出口,薄被下便有一只手,温柔地牵住了她。 发火的话噎在喉咙里,赵乐莹顿了顿,不情愿地开口:“行了,你先退下吧。” “是。”太医急忙离开。 赵乐莹这才看向砚奴:“哪还有不舒服吗?” 砚奴微微摇头。 “那就好,”赵乐莹长叹一声气,“你不知道,这几日你一直在梦魇,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梦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本宫想过叫醒你,可那庸医说你需要休息,不能轻易叫醒。” 砚奴安抚:“殿下不必理他,想叫就叫便是。” “本宫也这样说……”赵乐莹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沉静凌人的眼睛,她心下一惊,再看砚奴,眼中只有温顺。 ……看错了吧,她的砚奴虽好,可也不该有那样的气度。 第24章 (他或许真是傅砚山...) 寝房内,一片安静。 砚奴静静地盯着赵乐莹看,许久之后才打破沉默:“我这几日,都在殿下屋里吗?” “嗯,你夜里动不动起烧,本宫不放心你,便将你留下了。”赵乐莹温声回答。 砚奴唇角微微扬起:“多谢殿下。” 说着话,往里头挪了挪:“殿下也睡会儿吧。” “不睡了,待会儿还要进宫。”赵乐莹拒绝。她这几日过得没日没夜,还是今早被怜春提醒,才想起今日八月十五中秋节,宫中设宴的日子,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皆要去参加。 砚奴闻言,看了眼旁边沙漏:“还早,殿下能再歇一个时辰,大不了今日妆容精简些。” 赵乐莹确实疲累,听到他这般说顿时动摇了。 “殿下。”他看向她,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赵乐莹失笑,彻底败下阵来,脱了鞋袜和外衫,直接到他身侧躺下,还未等躺稳,便被他抱进了怀里。 “……别动手动脚啊。”她警告。 砚奴抱得更紧,一个翻转将她压在下头,膝盖抵着床,并未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他抱着她的腰,一张脸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闹得怕痒的她止不住地闪躲。 “殿下别动,让我抱抱。”他声音有些闷。 赵乐莹顿时不动了,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半晌,她缓缓开口:“太医说你反复起热并非风寒,而是心病。” 砚奴继续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对此不发一言。 “本宫想想,你也确实是从国公府回来之后才病的,”赵乐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头,“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 “什么都没想起来?”赵乐莹蹙眉。 “嗯,”砚奴声音还是闷,“什么都没想起来。” 赵乐莹对他向来是毫无防备的信任,他这般说了,她便这般信,只是还是觉得蹊跷:“既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太医为何说你是心病?” 砚奴抬头看向她:“我去国公苑之前,便有些不舒服了,只是没同殿下说。” 赵乐莹愣了愣,回过神后沉下脸:“所以那果然是个庸医!明明就是风寒,说什么心病,难怪治了这么多天都不见效!” 砚奴扬起唇角,重新回到他的位置。 赵乐莹还在不高兴:“待会儿本宫叫人换个太医来,日后都不准再请他了。” “我不过是个侍卫,殿下次次都请太医来治,是不是不大好?”砚奴低声问。 “那又如何,请他们来看病是他们的荣幸。”赵乐莹轻嗤一声。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宽厚的大手轻轻揉着她的腰。 赵乐莹也不说话了,躺了一会儿很快睡熟了。 砚奴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坐起身静静地看着她的眉眼,眼底是无法克制的缱绻爱意。 赵乐莹这一觉睡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未醒,砚奴见时间来不及了,到底还是狠心叫醒了她。她急匆匆起床更衣,砚奴也跟着帮忙,待她穿好衣裳后,便拿起发钗熟练地为她编发。 “要迟到了,今日便梳得简单一点吧。”砚奴说。 赵乐莹点了点头,任由他为自己梳头。 砚奴垂着眼眸,乌黑的头发在他粗糙的指尖翻飞,很快便成了漂亮的流云髻。赵乐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他认真选步摇,不由得笑了起来。 砚奴抬头,看向镜中的她:“笑什么?” “笑你如今愈发熟练了,梳得比那些丫鬟还好。”赵乐莹眉眼弯弯。 砚奴唇角扬起:“那以后都由我来梳。” “好啊。”赵乐莹随口应了一声。 砚奴眼底的笑意更深,最后选了一支金凤步摇,为她戴好后便一同往外走。 “你留下休息,让周乾跟着我就好。”赵乐莹知道他要做什么,直接就拒绝了。 砚奴下意识蹙眉。 “听话,别让我担心。”赵乐莹放软了语气。 听她这般说了,砚奴只好答应,目送她离开后才感觉心口还闷,于是又回到床上坐下,沉默地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薄茧,眉眼间沁着天生的单薄与冷肃。 老管家一进来,便看到他这副模样,突然生出一分陌生感。 砚奴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到他后顿了顿:“来看我?” 声音明明没什么起伏,却有种欠揍的感觉,同以前似乎没什么不同。老管家后背略微放松,冷哼一声走到他面前:“是啊,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说罢,想到这几日查到镇南王正在京都探听他的消息,他或许另有身份,便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于是下意识想找补,可怎么也说不出找补的话来。 砚奴仿佛没看出他的纠结,淡定地回答:“没死,已经退烧了。” “嗯,”老管家有些不自在,四下看了一圈后问,“殿下呢?” 砚奴重新躺下:“她进宫了,大约要下午才回来,你找她何事?” “……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她,可还要放奴才们回家团聚。”每年的中秋节,长公主府都会给下人们三日的假,叫他们回去看看亲人。 砚奴闻言,蹙眉看向他:“往年都是十四便放他们走了,怎么今日才来问?” “你是在质……”老管家骂人的话说了一半,对上他的视线后生生咽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一直病着,我跟殿下都无心旁的事,连收礼见客的事都拒了,府中也无人敢提此事,若非厨房今日一早做了月饼,我怕也是想不起来的。” 砚奴斟酌:“叫他们走吧,还是三日,今年比往前晚回来一日就好。” 换了以往,老管家定会回怼,不过是个侍卫,也敢替主子做主,可今日只是应了一声,便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砚奴没有听到熟悉的嘲讽,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 老管家从屋里出来,心里也是闷得厉害,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他将下人们叫到一处,按份例发了赏银,便遣散他们回家了。 下人们一走,偌大的长公主府更加空了,他叹了声气,打算找旧友喝点小酒打发时间,结果还未出门,前几日派出去的人便回来了。 把人叫进屋里,听着众人回禀的消息,或许是跟自己推测的大差不差,老管家竟然意外的平静。 “知道了,你们且退下,待殿下回来,我自会告知她。”他淡淡道。 几人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老管家一人,他独坐许久,最后虚掩眼睛长叹一声。 赵乐莹是接近傍晚时才回来,刚下马车,便看到老管家等在门前,她心下一沉,缓步走上前去:“去书房。” “是。”老管家低垂着眉眼让她先行,随后跟着一同往书房去了。 今日府内所有下人都走了,连怜春也回家与兄嫂团聚,府里只剩下三个人,其中一个还躺在床上养病。 老管家进了书房,亲自点了灯,屋里才显得亮堂些。 “说吧。”赵乐莹脸上染了三分醉,眉眼却十分清醒。 “……回殿下,先前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老管家低声道。 赵乐莹看向他:“都查出什么了?” “去凤凰山的那批候到了镇南王的人,果然是去查傅砚山的死了,虽然已经过去十二年,很多东西都没了,但还是查到……”老管家顿了一下,“还是查到一个农户家里,十二年前救了一个受重伤的兵士,那兵士断了腿,如今在农户做上门女婿,他当年亲眼目睹,傅砚山身受重伤,跌进了山崖下的长乌江。” 赵乐莹沉默一瞬:“凤凰山下那条河甚为湍急,掉下去便极难活命,更何况傅砚山还受了重伤……这么说,他确实已经死了?” 老管家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开口:“殿下派去云安山的人,按殿下的吩咐查砚奴之前的轨迹,虽然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砚奴那时浑浑噩噩,一切凭本能行事,还是留下了不早踪迹,许多猎户都曾见过他……按照猎户所指方向一路往前查,最后查到了停县。” 停县,长乌江的下流区域。 赵乐莹即便早做了心理准备,此刻也忍不住呼吸一颤。 “……殿下,若、若砚奴当真是傅砚山,那可怎么办?”老管家担忧地问。这几日殿下衣不解带地陪在砚奴身边,他便知道自家殿下是动心了,砚奴到底是得偿所愿,本来多好的事,可偏偏遇上这么个事。 赵乐莹喉咙发干,片刻之后逐渐冷静:“能怎么办,他若是傅砚山,傅长明定会将他要回去。” “说、说不定砚奴不走呢?”老管家有些着急。 赵乐莹抬眸看向他:“那本宫也没资格把他留下。” 老管家看着她眼底的决然,不由得一阵失神。是啊,留在长公主府,便只能做砚奴,做奴才做侍卫,可回到傅长明身边,便是唯一的嫡子,将来能承袭爵位不说,还能掌管整个南疆,两相对比,莫说是殿下,即便是他,也是愿意让他走的。 老管家眼睛逐渐泛红:“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老奴这辈子无子无女,好不容易来了个养老送终的,老天爷还要将他收回去。” 赵乐莹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索性也就不安慰了:“此事到底还未确定,先不必告诉砚奴,待傅长明有所行动之后再说。” 傅砚山失踪时已经十四岁,如果砚奴真是他,那前几日傅长明应该就已经认出来了,加上这些日子查来的真相,恐怕心里已经有所确定。 既然如此,就按兵不动,只管等着。 老管家低低地应了一声,擦了擦眼角往外走,一推开门就看到砚奴站在门口,举着手正要敲门。 老管家吓得后退一步,赵乐莹蹙眉,抬头往外看去。 老管家瞪眼:“你怎么来了?!” 第25章 (你要走了吗?...) “我听说殿下回来了,迟迟没见着她,便来找找,”砚奴说完,迟疑地看向他,“你这么大反应,可是同殿下说我坏话了?” “说什么坏话……你你刚来?”老管家神色紧张。 砚奴神色如常:“嗯,刚到。” 老管家见他不似作伪,这才略微放心,接着正要训斥,一看他与镇南王略为相似的眉眼,心里顿时又开始堵得慌,低着头匆匆走了。 砚奴抿了抿唇,等赵乐莹出来后问:“他怎么了?处处不对劲。” “他心情不大好。”赵乐莹随口道。 砚奴蹙眉:“为何心情不好?” 因为你。赵乐莹抬头看向他,许久之后长叹一声:“他做错了事,我说了他两句。” 砚奴闻言,便不再问了,安静地陪着她往外走。 下人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就连车夫也安置好马车,早早就回家去了,整个长公主府都透着不同以往的安静。赵乐莹看着园子里欣欣向荣的花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自从有了这座府邸开始,每逢中秋新年,下人们便会归家,整个宅子里就只剩下她、砚奴和老管家,这么多年来不管平日多风光,这几日都是他们三人一起度过,今年的中秋之后,或许就只剩两人了吧。 “京郊应该有庙会,殿下可要去看看?”砚奴突然问。 赵乐莹垂下眼眸:“不去了。” 砚奴顿了一下,平静地看向她:“殿下心情不好?” “……没有,只是有些累了,提不起精神。”赵乐莹说着,真就开始犯困了。 砚奴看着她轻掩口鼻打哈欠,眼底一片温色:“殿下这几日一直照顾我,上午虽然也睡了会儿,但肯定是不够的,不如再去休息片刻吧。” “嗯。”赵乐莹应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砚奴正要跟上,便听到她道:“你去准备晚膳吧。” 府中没有其他人,一切都要他来做。砚奴停下脚步,半晌答应一声。 他目送赵乐莹走远,许久之后才抿起薄唇,转身往厨房去了。 厨子在走之前,已经按往年规矩,将每一道菜都提前配好,只需要简单处理之后便能直接下锅,只是菜品并未因为人少而简化,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复,只有一个人做的话,还是需要一段时间。 砚奴心不在焉地走进厨房,看着长长一案板上配好的菜料,许久都没有动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出一声轻微响动,他耳朵一动,平静地拿起一根茄子。 老管家从外头进来,眼角泛着不明显的红,砚奴扫了他一眼,似乎没发现异常:“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烧火。”老管家说着,便到灶台前坐下,拿起火折子点干柴,可惜以前没有做过这种粗活,此刻做起来十分笨拙。 砚奴淡定地看着他折腾,直到他脑门都开始冒汗了,才‘好心’地走上前去,在他旁边蹲下:“我来。” 说完接过火折子,点了麦秸秆填进灶台,待火起来后才加干柴,很快便生火成功。 “……你方才怎么不告诉我要先点麦秸秆?”老管家无语。 砚奴看他一眼:“你又没问。” 老管家:“……” 托这个狗东西的福,老管家那点伤春悲秋瞬间散了,一个没忍住又开始骂骂咧咧,可惜没骂两句,便又想起查来的一切,生生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你最近脾气好了很多,修佛了吗?”砚奴问。 老管家:“……别跟我说话。”再说下去,他又想骂人了。 砚奴唇角勾起,又往灶台里添了把柴,这才起身炒菜。 虽然做饭的机会很少,但他还是练了一手好厨艺,待锅烧热后加油倒菜,动作熟练又流畅。 ……就该是个下三滥,怎就跟镇南王世子扯上干系了呢。老管家又开始惆怅了,然而还未惆怅多久,锅里突然哐啷一声,他吓得赶紧抬头:“怎么了?” “没事,勺子掉了。”砚奴回答。 老管家:“……”惆怅又被打断了。 情绪被打断了几次,老管家也懒得再七想八想,挽起袖子开始打下手,两个人配合着出菜,很快便将所有菜都做完了。 等把菜陆陆续续端进主院八角亭,赵乐莹也终于醒来,一出门便看到天上一轮圆月,月下亭中,是她如今仅剩的亲人。 “殿下快来,饭菜要凉了!”老管家赶紧招呼。 赵乐莹笑笑,抬脚走了过去:“不是刚做出来么,怎就要凉了?” “还不是砚奴个狗……”老管家话说到一半,硬生生换成了别的,“菜太多了,先炒出来的容易冷,老奴便想着放进笼屉里,可他非说那样容易窜味,殿下就不喜欢了,可不就要凉了么。” “不凉,现在吃刚好,殿下坐吧。”砚奴扬唇。 赵乐莹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什么都没说便坐下了,老管家又抱怨两句,声音越来越小,干脆也不说话了。 饭桌上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不论是赵乐莹还是老管家,此刻都专注地看着他,砚奴仿佛没发现,只管垂着眼为赵乐莹布菜。 “咳……”老管家打破沉默,“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奴敬殿下一杯。”赵乐莹唇角重新挂上笑意,拿起杯子同他碰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酒烈,殿下少喝点,”砚奴叮嘱赵乐莹,又看向老管家,“你也是,少喝。” 话音一落,老管家便面无表情地倒了一杯,咕嘟喝了下去,赵乐莹嘴上倒是答应,却也没有照做。 砚奴:“……” 诡异的沉默之后,他干脆地将酒壶拿走,再不准二人喝了。 若是换了平日,老管家定要将他骂一通,可今日却莫名红了眼眶,赵乐莹静静看着桌面不发一言,指尖若有似无地敲打着膝盖。 砚奴看着二人面前半点未动的饭菜,许久之后长叹一声气,将酒壶还了回去。老管家立刻给自己和赵乐莹都满上了。 气氛诡异得叫人无法忽视,砚奴只得开口询问:“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不问还好,一问二人同时看向他,眼底尽是他看不懂的深意。 “不肯说?”他问。 老管家嘴唇动了动,突然哽咽:“你日后要改改那狗脾气,切莫再像如今一般胡来,等去了南疆,可没人像殿下这般护着你……” 说完,又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他若真跟镇南王有关,即便不是傅砚山本人,也会是其他身份尊贵之人,到时候即便无人护着,也能过得极好。 “为何这么说?”砚奴看向他。 面对他的质疑,老管家下意识看向赵乐莹,赵乐莹轻抿一口酒,眼眸都没抬一下:“他喝多了。”竟是解释都懒得解释。 “……对,我喝多了,不必管我。”老管家说完,又开始灌酒。 砚奴垂下眼眸,没有再开口。 喝急酒的下场就是,还没喝几杯就开始晕了,老管家趴在桌上,赵乐莹也闭上了眼睛。今日的月饼怕是分不成了,砚奴只得先将他们挨个送回房,再回八角亭收拾碗筷,等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十五的月亮挂在天上,有人团圆,便有人离别。 夜已经深了,京都城里还热闹着,往日空无一人的夜街此刻灯火通明,半大的孩童追逐打闹,有情人携手逛庙会,处处都透着过节的喜悦。 整个京都仿佛都在为今日庆祝,只有国公苑静悄悄的,连灯都没有点一盏,似乎对这个节日避之不及。 夜深的书房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照亮。 傅长明静静坐在桌前,桌上铺的是厚厚一叠信笺。信上写着各不相干的消息,却在他的脑海中被一根线串起。 外头还在放烟花,火药冲上天空燃烧爆炸的声响,衬得周遭愈发安静。不知独自坐了多久,他终于吩咐门外守着的兵士:“叫军师来。” “是!”兵士转身离开。 傅长明深吸一口气,缓过劲后掏出火折子,将面前的灯笼点上。 房间里亮了起来,他眼睛虽然还泛着红,却已经恢复冷静。 半晌,房门被推开,他抬眸看过去,却突然愣住了。 ** 因为喝了太多烈酒,赵乐莹翌日早上迷迷糊糊要醒来时,第一感觉便是头疼。她皱着眉头闷哼一声,还未睁开眼睛,两只泛凉的手便按在了她的眉间,轻重舒适地揉捏按摩。 皱在一起的眉头总算舒展,她缓缓睁开眼睛,当即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醒了?”他低声问。 赵乐莹沉默片刻才开口:“手这么凉,做什么去了?” “昨日的碗筷没刷,今早去收拾了。”砚奴回答。 赵乐莹应了一声便要起来,可刚撑着床抬起身,他就把她按了下去。 赵乐莹:“?” “殿下,你想不想要?”他一脸认真地问。 赵乐莹:“……” “我想了,”砚奴将她拢进怀里,在她眉间亲了亲,“我想殿下了。” 温热的唇在她眉眼间流转,却迟迟没有往下,似乎在等赵乐莹的同意。赵乐莹静了静,到底还是推开了他:“算了,没兴致。” 砚奴顿了一下,乖顺地站了起来。 赵乐莹视线落在他的小腹,看出他忍得辛苦,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也不想勉强自己,想了想后道:“你若是想要,可以去找别人……” 话没说完,砚奴的脸便沉了下来。 赵乐莹见他误会了,便解释:“你别误会,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难受……” “殿下这么说,已经叫我难受了,”砚奴的脸冷得要掉冰碴子,“殿下究竟将我当做什么,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给别人的玩物吗?” “我不是……” “还是殿下以己度人,觉得自己不会为我守节,我也不必为殿下守节?”砚奴眼神凌厉。 赵乐莹觉得这样的他有些陌生,愣了愣后蹙眉:“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也是关心你。” “若是这种关心,日后还是不必了。”砚奴说完别开了脸,似乎也在克制情绪。 自从知道他身世可能不简单后,赵乐莹便一直不是滋味,此刻见他还跟自己闹别扭,不由得也起了一丝火气:“是本宫多管闲事了,你放心,日后都不会了。” 砚奴抿起薄唇。 “行了,你退下吧,本宫不想看见你。”赵乐莹说完,翻个身面朝床里了。 砚奴目光沉沉,转身往外走去。 两人就这么因为一点小事冷战起来,砚奴搬回了西院的屋子,赵乐莹也没有挽留,陆陆续续回府的下人们虽然摸不清头脑,可也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周乾值守时,不由得跟老管家感慨:“殿下跟砚统领这次闹得有点严重啊,砚统领都不主动去找殿下了,俩人一人一个院子,都几天没见面了?” “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老管家没好气地怼了一句。这几日镇南王一直没什么动静,他的心便一直悬着,脾气相当不好。 周乾摸摸鼻子:“能不管么,平日殿下出门都是砚统领跟着,如今他们吵架,少不得我要跟,平日府里的值守砚统领又不做,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活不过来啊。” “那你可要赶紧适应了,日后怕不是每天都这样。”老管家说着说着又开始惆怅,叹了声气摇头晃脑地走了。 周乾一脸不解,目送他离开后嘟囔一句:“怎么感觉过个中秋,每个人都怪怪的?” 赵乐莹和砚奴的冷战还在继续,这一次似乎比往常每一回都要久,久到府里人也渐渐觉得不对劲了,私下的议论已经从砚侍卫失宠,变成殿下可能外面又有狗了。 砚奴充耳不闻窗外事,只整日待在屋里。同样待在房中不肯出门的赵乐莹,却心里越来越焦虑。 她同老管家一样,总觉得镇南王该将人带走了,可一连等了三四天,都没见他登门,心里便仿佛悬着一把刀。 就这么忐忑了两三日后,先前派去盯着镇南王的人回来了,手中拿的是复刻镇南王的家书。赵乐莹打开书信,一字一句地往下看,旁边的老管家着急得直落汗。 等赵乐莹一放下书信,老管家便急忙问:“殿下信上说什么了?可是在商议如何带走砚奴……其实也不必这样麻烦,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们只消上门自证身份,咱就不让他们带走了,何必再动用远在南疆的势力……” “他们不打算带走砚奴。”赵乐莹神色复杂地打断。 老管家愣了一下:“不带走?为什么?!” “因为砚奴并非傅砚山。”赵乐莹说完,干脆将信给了他。 老管家赶紧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嘟囔:“竟然只是傅砚山的手下……难怪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砚’字,合着是为了忠心护主……所以镇南王那日看见他才如此震惊,合着是以为他活着,傅砚山便也活着?” “信上大约是这么个意思,砚奴无父无母,只有一个不亲的大伯,这封信应该就是寄给他的,”赵乐莹若有所思,“看镇南王的意思,应该是觉得他留在京都更好,便修书一封告知他大伯。” “所以他不用走了,他真的不用走了!”老管家激动抬头,看到赵乐莹的一瞬间想起这二人还在吵架,当即板起脸道,“老奴就说嘛,他一副奴才相,怎么可能是个主子,亏得老奴先前还怀疑他就是傅砚山本人,真是抬举他了,他还敢跟殿下置气,这次定要好好教训他!” 赵乐莹看向他手中的书信,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信上所写毫无破绽,镇南王兵法用得好,可思绪并没有如此缜密,他身旁那个军师倒是有些能耐,却也无法伪造出这样的信件。 除非有高人指点。 可这京都之中,哪有什么高人,想来想去大约是真的,砚奴并非傅砚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家伙,留下便留下了。 多日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赵乐莹勾起唇角,愉悦地看向老管家:“他虽然没有记忆,可也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去将这封信交给他。” “是,老奴这就去。”老管家急忙答应。 赵乐莹又叫住他:“帮本宫转告他,虽然镇南王觉得他留在京都更好,可他也有选择的权力,若他当真不够喜欢这里,那便回南疆找他的亲人罢。” 老管家一愣:“殿下……” “去吧。” “……是。” 老管家心事重重地拿着信走了,一出书房直直往西院走,见到砚奴便将信交给了他:“看吧,这便是你的身份。” 砚奴面色如常,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便放下了。 老管家对他不在乎的表现甚为满意,然后尽职尽责地完成赵乐莹的嘱托:“殿下说了,你若想回去与家人团聚,也可以离开。” 砚奴瞬间不悦:“她这般说的?” “嗯,”老管家一看他就不会走,顿时底气十足,“你不必担心盘缠的事,我当初置办田产便是为了给你积攒聘金,如今你既然用不着了,我会卖了田给你做盘缠。” 砚奴沉着脸不语,老管家斜了他一眼便离开了,出门后还体贴地帮他关了门。 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双手攥拳,半晌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他在桌边从天亮坐到天黑,越坐表情越差,最后终于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去找她算账,可刚一动身,门前便映出一道身影,他顿时停下了。 “开门。” 外面传来她冷清的声音。 砚奴的眼眸倏然温和,如春日化开的溪水潺潺不息。 “本宫知道你还未睡,开门。”她又道。 砚奴倒想冷着她点,可在她说第二遍的时候,便忍不住去开门了。 十五过后的月光也很好,温柔地环绕着她的肩头,仿佛是她在发光。 赵乐莹抬眸看向他:“还生气呢?” “……殿下来做什么?”他竭力板着脸,心里盘算一定要叫她知道那日之事的严重性。 谁知赵乐莹转身就走,他心里瞬间一慌,什么算账什么教训都忘了,下意识便想叫住她。 “本宫房里备了热水,现在回去沐浴,”她停下脚步回头,眼眸肆意风流,“来吗?” 砚奴喉结动动,直接抬脚朝她走去。 赵乐莹勾起唇角,还未来得及嘲笑他,便突然被打横抱起,她心里一慌,赶紧攀上他的脖子。 “殿下明日有事吗?”他沉声问。 赵乐莹不解:“无事,问这些做什么?” “只是想提醒殿下,有事记得也都推了,殿下明日大概是起不来床的。” 赵乐莹:“……” 事实证明某人说到做到,一直折腾到半夜都没停,任她撒娇哭闹都不心软,直到水叫了三轮,才抱着她停下。 赵乐莹身子还在发颤,泪眼朦胧地倚在他怀里休息,砚奴轻轻捏着她的腰,想帮她缓解一点。 “殿下日后不准再乱说话。”他低声道。 赵乐莹不理他。 “殿下也不准找别人,”他又道,“殿下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赵乐莹闭上眼睛假装没听到。 “和亲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殿下不准嫁人。”砚奴提第三个要求。 这回赵乐莹忍不住了:“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我做不到与人共事一妻。”他静静看着她,眼底是说不出的镇定。 赵乐莹再次觉得他陌生,沉默一瞬后反问:“若我偏要嫁人呢?” “那便嫁给我,殿下的男人只能是我。”砚奴说着,将她抱进怀里。 赵乐莹皱了皱眉,觉得他的占有欲越来越强了。 第26章 (裴绎之) 砚奴的身份明了之后,赵乐莹绷紧的弦总算松了下来,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哪也不肯去,连林点星来了几次,都叫老管家给打发了。 一连歇了三日之后,林点星又跑来了,这次学了个能,没有直接从正门走,而是偷偷找了个矮墙翻进来的。可惜长公主府一向如铁桶一般,他刚落地便被几把刀剑指着,直接押送进了正厅。 “哟,这不是林家二公子吗?怎么几日未见,开始做贼了?”赵乐莹嘲讽。 林点星也不知赖,嘻嘻哈哈在她对面坐下:“还不是你一直不找我,我还以为你被府中这些狗奴才给挟持了,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劳您操心,本宫不过是在府中休息几日而已。”赵乐莹抬眼看他。 林点星心情极好:“你到底怎么了,从七月底开始便不怎么出门,我来寻你十次,有八次你都要拒了我,可是我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只是突然发现待在府中,比出门玩乐更有趣而已。 赵乐莹看了眼外面守着的砚奴,唇角扬起一点弧度。 “当真没有?”林点星没发现她的走神,“我怎么觉得近来同你生疏许多。” 赵乐莹看向他:“你想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你我自小一块长大,本该最亲密才是。”林点星轻哼一声。 赵乐莹笑笑:“你今日特意翻墙进来,便是为了说这些?” 林点星扬眉:“当然不是,我是来找你喝酒的!我新发现一家酒楼,酒味极好,饭菜也美,连永乐侯家那个不会喝酒的叶俭,都时常忍不住跑去。” “是么,”赵乐莹听到叶俭的名字眼眸微动,思索一瞬后起身,“既然如此,自是要去尝尝的,你先等我片刻,我去更衣。” “更什么衣,你这条裙子已经很好了,咱们今日要去的酒楼是刚开的,可以说是门庭若市,穿得太华贵会显得格格不入,反而失了兴致,你看我,不就轻装简行吗?” 赵乐莹看他一眼,还真是。他平日喜张扬的颜色,衣裳多为深紫或红,鲜衣怒马肆意潇洒,今日却只着一身月白锦,虽然料子也十分名贵,可到底少了几分张扬。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溜进长公主府,才特意做此打扮,没想到竟是为了去喝酒。”赵乐莹好笑。 林点星斜了她一眼:“溜进你长公主府穿什么衣裳不行,反正都是要被抓的。” “你倒是聪明。”赵乐莹说罢,便也不换衣裳了,直接同他一起往外走。 二人走到厅外后,砚奴便要跟上,赵乐莹思索一番回头:“你今日不必跟着。” 砚奴垂下眼眸,沉声答应。 林点星又看了他一眼,同赵乐莹一起走出很远后才嘟囔:“你这侍卫,真是根木头。” “别说他坏话。”赵乐莹一如既往地回护。 林点星轻哼一声,继而又说起了别的,叭叭起来不像个贵公子,倒像市井长舌妇。 赵乐莹含笑听他东扯西扯,直到他口渴了,才为他倒一杯清水,林点星道了声谢一饮而尽,这才长舒一口气:“还是同你在一起舒服。” 他是皇亲国戚,又是将来的驸马爷,从当今皇帝登基开始,便注定他即便做个彻底的纨绔,也是身居高位的纨绔,平日里同他交好的不是身份比他低,便是不如他在皇上面前得脸,哪个不是一直奉承。 他也习惯了被人奉承,可偶尔也会厌烦这种生活,只有同赵乐莹在一起时,才会觉得真正的自在。 “说了这么多,也没见几句有用的。”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倒也不见嫌弃。 林点星乐了:“你想听什么有用的,我都告诉你。” “还是算了,让我耳朵歇歇吧。”赵乐莹说着,闭上眼睛假寐。 林点星一见她如此,顿时不再说话了,直到马车在酒楼后门停下,他才唤她起来。 赵乐莹睁开眼睛,同他一起下马车后看了眼四周:“不是说门庭若市?” 林点星一听便知道她想问什么,当即回答:“前门人太多了,你又没带砚奴,为了安全考虑,还是从后门上楼的好。” “现在知道砚奴的好处了?”赵乐莹扬眉。 林点星轻哼一声:“他也就能这点用了。” 赵乐莹懒得理会他的酸话,跟着等候的小厮便往楼上去了。酒楼后门有单独的路直通厢房,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能听到大堂那边的热闹,林点星说得不错,这间酒楼的生意确实不错。 她去了二楼厢房,发现屋里不静反闹,四下看了一圈后,看到墙上一道帘子,拉开便能直接看到楼下大堂。 设计倒也巧妙。赵乐莹站在厢房里,能清楚地看到楼下每一个人,包括角落里的叶俭。 林点星进来,便看到她站在帘子旁往下看,立刻走上前来:“若是嫌吵,旁边有隐藏的窗子,可以直接拉上。” “这厢房不便宜吧?”赵乐莹没有接他的话,直接问了另一句。 林点星勾唇:“你怎么知道?这屋子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若是便宜,永乐侯的儿子如何会在大堂用膳?”赵乐莹看向他。 林点星顿了顿,伸着脑袋看了一圈,当真看到了叶俭:“嘿,这小子又来了,怎就这般喜欢这里的酒?” “我看他不像是喜欢酒,而像是喜欢对面的人。”赵乐莹缓缓开口。 林点星顿了顿,这才看到叶俭对面还趴个男人,像是已经醉了。他仔细回忆一下,前两次遇见叶俭的时候,好像都有这个酒鬼,只是他那时没有在意,便也没多问。 虽然隔得远,可也能看到叶俭皱起的眉头,显然对酒鬼很是头疼。林点星盯着看了片刻,表情突然微妙:“你说叶俭……喜欢对面的男人?” “……我只是随口浑话,你倒是记住了。”赵乐莹无语。 林点星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姨母的表嫂还想将自己的女儿说给他做通房,若他喜欢男人,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赵乐莹哭笑不得。 林点星轻哼一声:“这算什么,满京都的大小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赵乐莹轻嗤,余光注意到叶俭怒其不争地走了,于是重新看过去,恰好看到醉鬼撑着桌子艰难坐起来,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这人生得有些眼熟啊。”赵乐莹眯起长眸。 林点星顿了顿,也跟着去看,看清对方的脸后惊呼:“裴绎之!” “裴绎之?”赵乐莹一愣。 “你不知道他吗?裴家嫡子啊!前几年跟一个丫鬟私奔的那个!”林点星提醒。 赵乐莹蹙眉,勉强分辨出他的模样。 胡子拉碴的,确实同以前大不一样。 裴家是书香门第,一门七状元,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户,可在京都名望甚高,裴家人也极为重视名声门楣,可偏偏前些年出了件丑闻。 他们十岁文章名满天下、十二便中举、最前途无量的大少爷,也不知怎的,竟然看上了一个丫鬟,还执意要娶为正妻。裴家最重门当户对,哪能任由他胡闹,于是直接将他关起来,还要把丫鬟打死,可也不知裴绎之做了什么,竟然能躲过裴家的监视,直接带着丫鬟私奔了。 大少爷跟丫鬟私奔了,这对裴家而言是极大的丑事,这几年都不再提及这个人,似乎只当他死了。 “这样的惊世奇才,即便是裴家,也百年难出一个,那些人怎舍得放弃,表面上断绝关系,实际上没少暗地里找人,如今可算是被他们找到了。”林点星提起裴家一脸不屑。 赵乐莹又扫了眼裴绎之:“那个丫鬟呢?” “若还活着,他又怎会这副德行,就是不知怎么死的,我估计十有八九是裴家人做的,”林点星啧了一声,“也是她活该,认不清自己的身份,竟妄图攀附裴家,一个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该付出代价。”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突然没了喝酒的兴致。 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林点星以为她不舒服,便没有多喝酒,一起用完膳便主动要送她回去。赵乐莹也不解释,只管跟他一起往外走。 二人出了酒楼,正要上马车,突然看到不远处几个大汉正对地上的□□打脚踢,期间还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辱骂―― “喝酒不给钱,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老子打死你!” “畜生玩意,今日你再不给酒钱,老子卸了你的腿!” 赵乐莹眉头微蹙,看清被打的人是谁后,抬脚往前走去。 林点星见状赶紧先她一步,直接将人斥走,赵乐莹走过去时,地上只剩下死狗一样的某人。 他已经醉极,好半天才意识到旁边有人,于是艰难扭头,一双桃花眼即便浮肿无神,也能看出美貌。 赵乐莹勾起唇角:“好久不见啊,裴绎之。” 裴绎之迟钝地盯着她,许久之后艰难扬起流血的薄唇:“好久不见……殿下。” 赵乐莹未曾告诉过任何人,连砚奴都不知道,当初裴绎之私奔,是她亲自帮的忙。 第27章 (父亲) 人喝了太多酒之后,四肢百骸都是沉的,平日最简单的动作,这时做起来都会困难万分。裴绎之撑着地面挣扎着试图起来,然而用了两次力都摔回地上,脸上先前被揍出的青紫与沙砾摩擦,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你这再喝两杯,怕是就醉死了。”赵乐莹事不关己地感慨。 裴绎之醉得抬不起头,只能勉强看到她的鞋:“不会死的……” “你家里人呢?看你喝成这样,也不来管你吗?”赵乐莹好奇。 裴绎之眼睛泛着淡淡的红,声音含糊不清:“我没有家人了。” “……裴家上下几百口,你怎么说得自己好像个孤儿一样。”一旁站着的林点星忍不住开口了。他虽然顽劣,可平日最重情,不论是父母亲人,还是好友伙伴,都在意得厉害,最瞧不起裴绎之这种动不动背叛家族的人。 裴绎之闻言扯了一下唇角,似乎懒得同他说话。 林点星对他也没什么耐心,皱着眉头看向赵乐莹:“我已经叫人去通知裴家人了,他们很快就过来,咱们就先走吧。” 赵乐莹依然看着裴绎之,甚至还友好相邀:“反正也顺道,不如我们先将你送回裴家如何?” “马车就那么大点,怎么容得下三个人,”林点星顿时反对,“而且他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酒气加汗气的,熏都快把人给熏死了,我才不要跟他同乘。” “这有何难,你走路回去不就好了。”赵乐莹这才斜他一眼。 林点星震惊:“你要为了他把我撵走?” “这醋都吃吗林少爷?”赵乐莹打趣。 两个人斗嘴的时候,地上昏昏欲睡的裴绎之重新睁开眼睛,盯着赵乐莹的鞋看了许久之后,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触碰。 林点星虽然眼尖,可看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拂过赵乐莹的绣花鞋面,在上头留下了一抹混着血的脏污。 他顿时炸了,一脚踹在裴绎之的小腹上,裴绎之闷哼一声,下意识地蜷成一团。 “你他妈乱碰什么!她也是你配碰的人?!”林点星愤怒。 赵乐莹蹙眉:“他不过是想为我擦擦鞋上的灰。” “他明明是在轻薄你!”林点星瞪眼。 赵乐莹懒得与他多说,见裴家的家丁已经来了,便转身上了马车。 林点星隐隐察觉到她生气了,赶紧也跟了过去,一边追一边不满:“你对砚奴比对我好也就罢了,谁让他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长,可你跟裴绎之才见过几次,怎么对他比对我还好。” “没有的事。”赵乐莹敷衍。 “明明就有!” “没有。” “有。” 赵乐莹坐定,眯起长眸看着他。 林点星顿了一下,半晌略显委屈地在她对面坐下,也不肯说话了。 安静的马车从酒楼后门出发,缓缓朝着长公主府的方向去了。赵乐莹闭着眼睛假寐,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睁开眼睛:“集市上有家荷叶饼做的不错。” 听她主动与自己搭话,林点星耳朵动了动,立刻便想回应,可一想到刚才的事,还是忍住了。 再哄一下,她再哄一下,自己就原谅她。 “你待会儿下车,给本宫买一个。”赵乐莹也不废话,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 林点星:“……哦。”算了,她那性子,能说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他轻哼一声,心情又愉悦起来。 马车很快到了集市,林点星亲自去买了荷叶饼回来,赵乐莹也不吃,只是拿在手里。林点星见状,更加断定她并不嘴馋,只是找个理由与自己搭话。 “你刚才为什么那么护着裴绎之?”他心情极好,又开始较真。 赵乐莹抬眸看向他:“并非护着,他确实在拂鞋面上的灰。” “何以见得?”林点星眯眼。 赵乐莹懒得说她与裴绎之第一次见面时,裴绎之也在她面前蹲下,为她擦去了鞋上灰土,轻嗤一声:“你若不信,大可以等他清醒了亲自去问。” 林点星见她说得笃定,十分的不信变成了三分,半晌嘟囔一声:“那也不行,孟浪。” 赵乐莹嗤笑一声,便不再理他了。 马车很快到了长公主府门前停下,赵乐莹拎起裙角下去,径直往大门走。 快迈进门槛时,林点星突然叫住她:“过几日姑母要出皇城踏秋,请帖肯定会递到你这里,你去吗?” “再说。”赵乐莹没给准话。 林点星皱眉:“宫宴你都推了两次了,踏秋再不去,姑母不高兴了怎么办?” “皇后最疼我,怎会不高兴?”赵乐莹反问。 林点星顿了顿:“也是,可你不去,我一个人还怪无聊的。去吧去吧,皇后肯定也想你了。” 见他又开始哼哼唧唧,赵乐莹笑了:“行吧,也确实不好再推了。” 林点星又一次得偿所愿,顿时也不纠缠,一脸高兴地离开了。 赵乐莹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一回头便对上一双沉静的双眼。 “吃饭了吗?”她慵懒地问。 砚奴沉默一瞬,微微摇头。 “给你带的荷叶饼,尝尝。”赵乐莹说着,朝他递去一个油纸包。 砚奴眼神微缓,走上前去接下:“多谢殿下。” 赵乐莹轻笑一声:“进屋再吃吧。” “是。”砚奴刚应了一声,眼神倏然沉了下来。 赵乐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自己脚上的一点血迹。 “……你这眼睛倒是灵得很,这么点东西都被你看到了。”赵乐莹失笑。 砚奴单膝跪地,伸手去拂了一下血迹,见并非是从鞋里溢出来的,这才松一口气。 赵乐莹含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待他重新站起来后才开口:“别担心,是别人的血,不小心蹭在上头的。” 砚奴薄唇微动,想问别人的血为何会蹭在她的鞋上,但见她神色淡定似乎无事发生,话到嘴边换成了:“殿下日后出门,还请带着卑职。” “知道啦,下次一定带着你,”赵乐莹笑着挽上他的胳膊,“走吧,进屋吃东西。” 砚奴神色微缓,任由她挽着自己往屋里走去。 赵乐莹又在家里与砚奴待了两日,踏秋的邀请果然来了,地点就在城外的东湖,一个风景还算秀丽的地方。她这次没有再拒绝,悉心收拾一番便准备出门了。 马车按照惯例,早已经在主院中等待,砚奴一身黑羽甲胄,守护神一般站在马车前。赵乐莹出门看到他时,唇角愉悦地勾了起来。 砚奴垂着眼眸尽力克制,周身的气息还是控制不住地缓和。 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往城郊去了。 路上,赵乐莹突然想起了什么:“今日踏秋来了许多大臣,镇南王应该也在。” 砚奴眼眸微动。 “他到底是你老家的人,还是你……前主子的爹,”前主子三个字一说出口,赵乐莹本能地不喜,恨不得砚奴这辈子只有她一个主子,“你到时要不要同他问候一下?” “卑职若去问候,怕是会暴露殿下调查他的事。”砚奴语气没有起伏。 赵乐莹恍然,好笑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是啊!竟将这件事给忘了,既如此,那镇南王若不主动认亲,咱们就当不认识好了。” 她说完停顿一瞬,“你心里可觉得委屈?” “卑职没有。” “真的?”赵乐莹眯起眼眸,“本宫不准你口是心非。” “真的没有。”砚奴和缓地看向她。 赵乐莹这才满意,低着头把玩他的手指。砚奴起初还克制地绷紧身子,任由她乱玩,可时间一久便控制不住了,反手将她的手扣住。 赵乐莹愣了一下,茫然抬头。 “……殿下,男人的手指也不能乱碰。”他忍了忍,给出一个理由。 赵乐莹无言片刻:“喉结不能碰、腰不能碰,如今竟连手指也不能碰了?那你说说,有哪里能碰?” 砚奴躲开她的视线,赵乐莹却玩性大起,非要他说出个一二三。砚奴无奈,憋了半天一脸严肃地开口:“回寝房……哪里都能碰。” 他虽是无意,却还是不经意间说了荤话。 赵乐莹顿时笑了起来,砚奴脖颈染上一点淡淡的红,垂着眼眸认真坐着,仿佛被嘲笑的人不是他。结果赵乐莹不知收敛,反而开始使坏,在第三次抓着她的手后,砚奴终于忍无可忍,扣着她的脖颈吻了上去。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京都,最后在东湖不远处停了下来。赵乐莹下马车时,眼底一片水色,唇上的口脂也是刚涂的。 权贵出游尚且是大事,更何况皇后。早在她来之前,东湖便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小老百姓更是赶得远远的,偌大的东湖只剩下皇亲国戚。 “这地方妙就妙在人气儿多,百姓一避让,便没什么乐趣了。”赵乐莹啧了一声,看了眼身旁的砚奴。 今日不在宫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侍卫或丫鬟都能带几个,她没带怜春,只带了砚奴一个人。 反正他伺候得比任何人都周到。 “走吧。”赵乐莹伸了伸懒腰,招呼砚奴穿过禁军看守,跟着指引太监一路往前走去。 大沣虽也重礼,可这几年民风开放,也不如以前那样严苛,像今日这样的宴会是可以男女同席的,不少小姑娘都跟着自家兄长,红着脸偷看旁的公子哥。 赵乐莹噙着笑,先去给皇后请安,说了几句后便告辞,说想去游湖。 “你这丫头,就是闲不住,去吧。”皇后含笑道。 宁茵见状,赶紧开口:“母后,我也想去走走。” “待会儿你二哥哥就来了,你且留下等他。”皇后表情立刻淡了。她口中的二哥哥,便是林点星。 宁茵心里不服气,却还是只能留下。赵乐莹脸上笑意不减,迎着她嫉妒的眼神施施然离开了。 赵乐莹说是游湖,其实不过是个告退的理由,她本来只是装模作样地去湖岸边转一圈就走,结果看到一艘小巧精致的小船,顿时来了兴致,可惜没等她叫看守的太监牵船,砚奴便先一步开口:“殿下,这船头重脚轻,怕是不稳妥。” 一听他这么说,赵乐莹便放弃了:“那还是算了,其他船太小家子气了,本宫瞧着实在不喜欢。” 说罢便慵懒转身,朝着别处去了。 砚奴垂着眼眸跟随,两人绕着湖走了一截,赵乐莹顿感无聊,索性找个阴凉处歇着。 “有些饿了,你去叫人给本宫送些点心来。”她懒洋洋地开口。 “是。” 砚奴应声往摆了点心果子的凉亭去了,刚一到地方,便遇见了傅长明和其他几位大臣。 他沉默一瞬,转身便要离开。 “你是长公主殿下的侍卫吧,来此所为何事?”傅长明叫住他,其他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过来。 砚奴只得对众人抱拳:“奉长公主殿下之命,来取一盘点心。” 傅长明笑笑,给他让出一道路:“自便。” 砚奴垂着眼眸走上前去,在诸多吃食中挑了叠较为软和的,端着转身离开了。 傅长明眸色沉沉,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旁边人见他一直盯着看,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砚奴。 “我说这个砚奴,空有一身本事,却甘心做什么男宠,当真是丢了男人的脸。” “可不就是,大丈夫当忠君爱国,他不想着报效君王,却整日缩在后院做乌龟,真是上不得台面。” “若是我裴家有子如此,我定将他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傅长明眼神越来越暗,在听到最后一句后倏然笑了出来,接着看向说话的人:“听闻裴大人家公子先前出门游历多年,如今已经回来,今日这样的好时候,怎不见大人将其带出来散散心?” 说话的人正是裴绎之的父亲,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很快又道貌岸然:“王爷怕是不知,犬子近来生了怪病,整日神志不清,下官怕冲撞了皇后娘娘,这才没有带来。” “原来是生了怪病。”傅长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周围人也跟着笑,显然有种心照不宣在里头,那人顿时没脸,匆匆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 另一边,赵乐莹闭着眼睛假寐,一只手轻轻揉着腰。方才在马车上虽然只是亲吻,可他手劲太大,攥得她腰都跟着酸,先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多走了几步路便十分明显了。 她的手劲不大,又隔着不薄的衣裙,捏腰时即便用了大力,也如隔靴搔痒,怎么都不太舒服,于是揉着揉着便放弃了,只是她刚一松手,腰上便贴来一只温热的大手,一下一下捏得她腰酸不已。 赵乐莹闷哼一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她勾起唇角,奖励地在他唇边亲了亲。 砚奴喉结微动,半晌另一只手将点心奉上:“殿下。” 赵乐莹笑笑,捏了一块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算不错,于是直接递到了砚奴唇边:“尝尝。” 砚奴垂眸看向她手中的吃食。 “嫌我脏?”赵乐莹举了半天没见他吃,于是抬头看向他。 “没有。” 没说卑职不敢,赵乐莹便不同他计较了:“那尝尝。” 砚奴沉默一瞬,低头轻咬一口。 “本宫又不是喂猫,都吃了。”赵乐莹不悦。 砚奴顿了顿,又咬了第二口,这次要全部吃了,便不可控制地将她的手指也咬住了。赵乐莹喂完,随意地在他身上擦了擦手,又去吃第二块。 时至晌午,太阳是有些晒的,但她在阴凉处,面前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是觉得气候舒适正好。 一盘糕点很快在两个人的分食下解决大半,赵乐莹揉了揉有些发撑的肚子,正要起身去走走,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骚乱,禁军、宫人,都如下饺子一般往水里跳。 “大概是有人落水,走,去看看。”赵乐莹一看有热闹可瞧,当即叫上砚奴往那边去了。砚奴看了眼还剩小部分的糕点,犹豫一瞬后尽数端上,跟在赵乐莹身后往前去。 赵乐莹只想着瞧热闹,却不曾想这热闹是自家人的,当看到宁茵水漉漉地被宫女救上来时,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湖边一片兵荒马乱,宁茵很快就被背去了厢房。赵乐莹叫了个宫人问,这才知道她是游湖时不小心落水。 “游湖而已,好端端的怎会落水?”她愈发好奇。 “小殿下选的那艘船只是样子好看,根本经不住人,小殿下带的人又多,刚一上船便翻了。”目睹的宫人恭敬道。 赵乐莹无言片刻,待人走后扭头看向砚奴:“幸亏有你,否则今日丢脸的就是本宫了。” “卑职本分。”砚奴垂眸,唇角却微微上扬。 赵乐莹捏了捏他的手指,揉了把脸摆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快步往宁茵休息的寝房去了。 寝房里也是一团糟,宁茵在皇后的陪伴下换过衣裳后,太医进来问诊,折腾半天才允许其他人去探望。赵乐莹身为宁茵的姑姑,自然是第一个进去的。 “宁茵,你没事吧?可担心死姑姑了!”赵乐莹皱着眉头走进去。 宁茵裹着一床被子,倚在皇后怀里,闻言恨恨看向她:“看船的太监说,你知道那条船有问题。” 赵乐莹一愣:“哪条船?” 宁茵气恼:“你还跟我装糊涂……” “茵儿,别胡闹,”皇后不悦,“卓荦又不知道你会去游湖,不知你会选那条船,如何能怪她?” 赵乐莹还拧着眉,似乎没听懂她们的意思,好半天才恍然:“你说的是那条船……” 话没说完,便一脸愧疚,“确实是姑姑不好,我当时只看那条船不太好,便没有去坐,不成想你后来会去,若是知道,我说什么也要叫人把船砸了。” “你少在这假慈悲,明明就是你故意的……” “宁茵!”皇后蹙眉,宁茵不甘心地闭上嘴。 皇后这才看向赵乐莹:“她吓糊涂了,你别同她一般见识。” “自然。”赵乐莹唇角噙笑。 皇后抿了抿唇:“话说回来,你既然知道船有问题,确实该叫人处理了,今日也就是茵儿命大,否则出了事,你这个做姑姑的怕是一辈子都要良心难安了。” 她自己蠢,坐小船还要带一堆人,我为什么要良心不安。赵乐莹叹了声气,点头称是:“下次我定会注意。” 说罢,又关心宁茵几句,然后完成任务一般离开了。 她一走,宁茵顿时委屈:“母后,你都不帮我。” “本就不怪她,叫母后如何帮你。”皇后嗔怪地看她一眼。 宁茵不高兴:“可你看她,刚才一直笑,分明就是在看我的笑话。” “她同你父皇又不是真的兄妹,也不是你亲姑姑,看你笑话也正常,”皇后摸摸她的头,“你呀,日后还是稳重些吧,怎能叫一个气数将尽的长公主,压了你嫡公主的风头。” 宁茵没有讨到便宜,还被皇后教训,心中愈发不满,却也只能咬着牙答应了。 踏秋一行本该因为她落水提前结束,只是宁茵不住撒娇,皇后反答应延迟到晚上,一个时辰后,宁茵便又活蹦乱跳了。 她心里明白自己落水不关赵乐莹的事,可还是给她记了一笔,从能出门开始便一时思索怎么讨回来,没等想出个头绪,便看到砚奴一个人出现在湖边。 她眼眸一眯,带上几个宫人走过去,直接将他拦住了。 “小殿下。”砚奴水波不兴,垂眸抱拳。 宁茵冷笑一声,不等她找理由发难,旁边的宫人便机灵道:“小殿下,奴才方才看得清楚,您落水时他非但不救,反而拿着盘糕点吃,分明是瞧小殿下的热闹。” “放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看本宫的热闹,看来本宫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不行了,”宁茵顺势怒喝,“来人,给本宫打!” 砚奴抬眸,看向她身后众人。 他生得高大,肌肉又极为刚劲,冷下脸时充斥着肃杀之气,宁茵身后的宫人们一时面面相觑,竟然不敢靠近。 宁茵愤怒:“你想造反吗?!还是说你的主子想造反,所以你这个奴才才如此嚣张,如今连本宫都敢违抗!” 她话里话外牵扯到赵乐莹,砚奴垂眸:“卑职不敢。” “还愣着干什么,给本宫打!”宁茵怒斥身后的人。 众人对视几眼,当即咬着牙冲了上去,砚奴脸色阴沉,双手紧紧攥拳,却半点没有还手。几个奴才都是练家子,有一个一脚踹在砚奴腿弯,饶是砚奴一身钢筋铁骨,也因此跪了下去。 砚奴唇角、鼻梁很快都留了伤,可他眼睛却都不眨一下,仿佛疼的并不是他。他这样硬挺,无疑激怒了众人,于是下手更为狠戾,其中向宁茵说嘴的奴才,更是直接捡起地上的干柴,朝着砚奴的头用力挥去。 宁茵看到他的动作,下意识叫他住手,然而为时已晚,那人的棍已经收不住,眼看着就要砸在砚奴头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块碎石直接打在那人手腕上,那人惨叫一声,手中木棍应声而落。 “小殿下方才落了水,不在屋里好好歇着,怎么还有力气教训人?” 宁茵怔愣回头,看到是傅长明后还有些没回神:“镇南王……” “小殿下累了,回去歇着吧。”傅长明眼神冷漠。 宁茵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动手的奴才们便赶紧扶着她离开了。 傅长明看向半跪在地上垂着头的某人,半晌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这便是你的选择吗?” 砚奴额头破了一道口子,血从里面流出,顺着脸颊到下颌,再点点低落在地上,没入了枯黄的草地:“不会太久的,” 说完,他抬头看向傅长明,“父亲。” 第28章 (有仇报仇) 赵乐莹坐在八角亭中,久久没有等到砚奴回来,她心下逐渐不安,正要起身去找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看到她便跪下了,赵乐莹脸色一沉,手也下意识地攥紧了。 一刻钟后,她冲到太监指引的厢房,一进门便看到了一脸伤痕的砚奴。 “……怎么回事?”她呼吸发颤。 砚奴起身抱拳:“殿下。” “我问你怎么回事!”她声音一厉,吓得为砚奴包扎的太医手一抖,白纱就此滚到了地上。 砚奴看一眼太医,叫他先行出去。太医讪讪答应,带上其他伺候的宫人赶紧走了。 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默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 不知过了多久,砚奴总算开口:“殿下,卑职的伤不重。” “谁管你的伤重不重!”看着他脸上的青紫伤痕,赵乐莹气得心口都在疼,“你身手不是很好吗?为何不还手,为何……任由他们将你伤成这样?” 砚奴沉默。 “说话!”赵乐莹气极。 砚奴眼眸微动,看到她唇色发白,不由得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她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后退,与他隔开了更远的距离。 砚奴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半晌收回手,静静地看着她:“殿下,卑职不能还手。” 赵乐莹心头一颤。 她又如何不知,砚奴不能还手,还手了轻则是以下犯上,重则是有不轨之心,甚至还会连累她。砚奴是为了她,才会受下这些侮辱,只是她不肯接受自己才是害他受伤的罪魁祸首,才会在他还疼着时这般逼问。 赵乐莹的眼眸渐渐泛红,手指死死掐着衣角,指尖用力到青白泛紫。 砚奴眸色渐渐深了下来,许久握住了她的手:“殿下别气,总有一日,卑职会尽数归还。” “……她是公主,你是奴才,你如何归还?”赵乐莹呼出一口浊气,眼神逐渐冷凝,“叫太医进来继续医治,没有本宫的命令,你不得出此门一步。” 说罢,她转身就走。 砚奴意识到什么,抓着她的手顿时收紧,沉声开口:“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本宫忍得够多了。”赵乐莹说完,将自己的手一点点从他掌心抽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砚奴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另一边,宁茵大约也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回过神后赶紧去找了皇后,惊慌地将这件事说了。皇后气得脸都黑了:“本宫才一会儿看不住你,你便闯出这些祸事,当真是要气死本宫吗!” “……茵儿知错了,母后想骂可以等回宫之后再骂,待会儿赵乐莹肯定会来找我算账,母后先帮我应付过去再说。”宁茵撒娇哀求。 皇后皱眉:“你自己蛮不讲理,本宫如何能帮你应付?” “母后只需要敷衍赵乐莹几句便是,她赵乐莹难不成还要为了奴才,驳了母后的而子吗?!”宁茵忙道。她若不是理亏,自己应付也行,可偏偏醒过神后,发现自己教训人的理由实在站不住脚,便只能央求皇后了。 皇后闻言更是烦躁:“那砚奴是普通奴才吗?京都谁不知道他曾几次救了赵乐莹的命,被赵乐莹当成宝贝一般,你去找别人麻烦也就罢了,偏偏找的是他,真当赵乐莹能轻易罢休?” “……她不罢休又如何,如今的天子是我爹,不是她爹!”宁茵还是不服气。 皇后看她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气便不打一处来,正要再教训,门外突然传来宫人劝阻赵乐莹的声音,宁茵顿时看向皇后。 皇后凝眉:“你先进里间。” 宁茵一听,便知道她要为自己善后了,当即嘴甜地道了声谢,扭头便跑进了里间。 她进屋的功夫,赵乐莹也走了进来,甚至还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衣角。 赵乐莹眼神泛冷,对着皇后行了一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劝阻的宫人也追了进来,看到皇后急忙跪下:“皇后娘娘,奴婢说先通报一声,但殿下还是硬闯了……” “行了,你退下吧。”皇后淡淡开口。 宫人急忙退下。 皇后这才看向赵乐莹,温和开口:“那事本宫已经听说了,宁茵实在太冲动,本宫已经教训过她,想来她日后也会长长记性,不再乱发脾气,你这个做姑姑的,就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了,否则传出去,平白叫人笑话。” 这便是要将大事化小的意思。 赵乐莹倏然笑了,眉眼唇角活色生香,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将年近四十容貌平凡的皇后衬得愈发黯淡。 “卓荦是个不懂事的,平时被人看了不少笑话,也不在乎再被看一回。”她尾音上卷,带着一点淡淡的挑衅。 皇后平日习惯了她的温顺,鲜少见她这样有攻击力的时候,闻言顿时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为了一个奴才,将皇室的而子往地上踩?卓荦,本宫知你任性,可任性也该有个限度,若是伤了皇家和气,那个奴才是一定要死的。” 不想他死,便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宁茵躲在里间偷听,轻易便听出了皇后话里的意思,不由得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赵乐莹再厉害又如何,自己有母后做后台,又岂会怕她。 外间静了片刻。 皇后打了一巴掌,又给一个甜枣:“本宫方才已经教训过宁茵,她未来两个月都会闭门思过,待今日回宫,本宫再赏那侍卫些东西,算作安抚,此事便过去吧。” 宁茵听到自己要闭门两个月,顿时表情一僵,随即想到赵乐莹比自己更憋屈,心气总算顺畅。 赵乐莹听完皇后的话,唇角便挂着笑意,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此事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也怨不得宁茵,若我能未卜先知,提前预测宁茵会坐那艘小船落水,再提前将船毁了,宁茵也就不会迁怒我的侍卫了。” 皇后听她又提起落水的事,不由得皱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赵乐莹又道:“所以该我向宁茵道歉才对,既然事情无法挽回,我便一报还一报就是。” 说罢,她果断转身离去。 皇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但心下隐隐不安,正要叫人跟上时,外头突然传出混乱的吵闹声,其中有丫鬟的尖叫最为明显―― “不好了!长公主殿下落水了!” 皇后脸色一变,急忙冲了出去,待跑到岸边时,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人堆的最中心,是一脸青紫的砚奴,以及被他刚刚救起的赵乐莹,还有守在旁边,脸色铁青不断喊太医的林点星。 看到皇后来了,湿漉漉的赵乐莹勉强扬起唇角:“皇后娘娘,我已经跳了湖,还请皇后娘娘回去劝劝宁茵公主,别再怨恨我没能及时毁掉那艘小船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是一愣,显然都没想到她落水是故意为之,林点星更是直接开口:“是宁茵逼你跳湖?她也太过分了,明明是她自己非要坐那艘船,与你有什么干……” “点星!”林树厉声打断他,“我身子不适,你扶我进屋歇着。” “爹你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林点星不解。 “过来!”林树又呵斥。 林点星不放心地看向赵乐莹,见她没有看自己,双手却下意识地攥着砚奴的胳膊,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抿着唇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林家父子走了,其余人可没有走。 皇后脸色也难看,可当着这么多人的而,却还是要挤出一点慈祥的笑:“你、你这是做什么,宁茵她何时怪过你?” 赵乐莹自嘲一笑,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改了话题:“娘娘,我身子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摆明了不想与她多说,却礼仪十足。 皇后心里憋闷,也只能点头:“好。” 话音未落,砚奴便抱着赵乐莹大步离开了,将一众或打量或看热闹的视线尽数留在了身后。皇后看着他们离开,心里愈发烦躁,最后连表情都控制不住了,黑着脸转身离开。 皇后一走,周围人顿时热闹起来,三两至交聚在一起嘀咕―― “宁茵公主也太胡闹了些,皇后娘娘也是,母女情深没错,可也不能太纵着,这次长公主定是委屈至极,才会往湖里跳。” “可不就是,若她能公正些,罚了宁茵公主,想来长公主也不会如此。” “皇上最疼这个妹妹,此事若被他知道,少不了震怒。” 傅长明听着众人的议论,唇角勾着一点不明显的弧度。旁边的人余光注意到他,顿了顿后虚心请教:“王爷,您可是有不同见解?” “没有。”傅长明看了眼砚奴离开的方向,转身离开了。 ** 回去的马车上,赵乐莹身上披着毯子,紧紧靠在砚奴的怀中,饶是如此也有些冷。砚奴看着她轻颤的样子,双手将她抱得更紧。 “……再抱紧些,本宫就要被你勒死了。”赵乐莹嘲笑。 砚奴而无表情,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松减。 赵乐莹顿了一下,一脸奇异地看向他:“你生气了?” “卑职不敢。” “看来是真生气了,”赵乐莹失笑,“你竟也会生气。” 砚奴总算看向她,黑沉的眼眸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危险:“殿下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自然是知道的。”赵乐莹勾唇。 砚奴受辱这事,说破了天也只是主子教训奴才,可她这一跳之后,便成了宁茵和她之间的恩怨,而且是单方而的恩怨。 “那么多人看着,想来很快便会传得满城都是,皇帝装了这么多年的好兄长,怎么可能愿意在这种小事上破功,定会给我一个交代,这次不仅是宁茵,还有包庇她的皇后,少不得都要受罚,也算是为你出气了。”赵乐莹倚着他道。 说完许久,都没听到砚奴接话,她犹豫一下抬头,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她心里咯噔一下,默默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卑职不需要殿下替我出气。”他压抑着怒火。 赵乐莹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那本宫还不用你为我委屈求全呢,你不也做了?” “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赵乐莹眼底一片冷色,“你不领本宫的情,本宫就领你的情了吗?下次若再有这种事,你还像今日这般忍气吞声,本宫就不要你了!” 她这辈子,受过许多窝囊气,可唯有他受辱,是她不能容忍的事。 砚奴怔怔看着她,许久之后突然将她扯进怀中,捏着她的下颌吻了上去。赵乐莹还在专心跟他吵架,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展开,愣了半天才攥住他的衣领。 他的吻总是气势汹汹,如黑云压城摧枯拉朽,透着侵城掠地的霸道。赵乐莹呼吸都开始困难,攥着他衣领的手逐渐松开,最后如一滩水一般融化在他怀里。 “卑职心悦殿下。” 他哑声说。 赵乐莹勾起唇角,懒洋洋地枕在他的肩膀上。 两人回了去之后,长公主府便大门紧闭不再见客,一日之后传出赵乐莹风寒重病的消息,城中顿时议论纷纷,都在推测她为何而病时,宁茵逼迫她跳湖的风声也传了出来,一时间满城皆哗然。 “这长公主风流得很,想来那宁茵公主也是看不惯,这才借题发挥找她麻烦。” “长公主是风流,可也没伤害谁吧,不比那些贪官污吏要好?宁茵公主到底是太过分了。” “确实过分,自己不慎落水,怎么还怪到别人头上了,皇上就不罚她?” “皇上是疼长公主,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堂兄妹,那宁茵可是他唯一的女儿,孰亲孰远一目了然,怎么会为了堂妹伤害自己女儿。” “这么说来,皇上也并非真心疼长公主,她也是够可怜的,年纪小小的时候便没了亲人,如今受了欺负连个给她撑腰的人都没有。” 市井小巷,茶楼客栈,无一不在议论此事,一开始还说什么的都有,渐渐的就一边倒了,都在说长公主可怜。 而众人口中可怜的长公主,此刻正枕在砚奴的腿上,闭着眼睛吃他喂来的葡萄。 “殿下,宁茵公主来了,就在正门外候着。”怜春低声道。 赵乐莹睁开眼睛,看向砚奴:“太酸了,换别的。” 砚奴顿了顿,抬手拿了块西瓜喂到她嘴边,赵乐莹咬了一口,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方才府门外聚了许多人,若一直不叫她进来,怕是不太好。”怜春叹气。 赵乐莹不看她:“突然想吃糖葫芦了,叫人买一串回来吧。” “殿下……” 怜春还要说话,砚奴看了她一眼,她抿了抿唇,担忧地告退了。 赵乐莹这才长舒一口气:“她近来愈发像管家了,絮叨得很。” “殿下,请公主进来吧。”砚奴低声劝道。 赵乐莹顿时蹙眉:“连你也这么说?” “如今满城风雨,以皇帝好而子的性子,定然已经教训过她,如今更是叫她亲自来赔礼,已经给足而子,殿下还是见好就收,才不会落人口舌。”砚奴定定看着她。 赵乐莹冷笑一声:“皇帝既然好而子,为何一开始不叫她来赔礼道歉,非要等到流言控制不住了才做这出戏,分明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她表情越来越冷,“也是,本宫不过是前朝公主,你也只是个奴才,就活该被人轻视。” “殿下。”砚奴安抚地握住她的手。 赵乐莹心烦:“知道了。” 她在风口浪尖多年,自然懂得有台阶就该下的道理,只是那日之事伤的是砚奴,她便总忍不住冲动。 可先帝不在,她到底没了任性的资格。 沉默许久后,赵乐莹深吸一口气:“请宁茵公主进来。” “是。”砚奴见她想开,表情微微缓和,吩咐怜春去请公主,自己则为赵乐莹更衣梳妆。 “待会儿本宫自己去见她,你不必过去。”她开口。 砚奴垂着眼眸:“是。” 半个时辰后,赵乐莹总算到了正厅。 宁茵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看见她便咬牙开口:“姑姑怎么这么晚才来,不会是故意给宁茵下马威吧?” “本宫落水之后身子不适,脸色也不大好,为免吓到公主,便多梳洗打扮了一番,”赵乐莹淡淡开口,说完看向她,“公主若是等得烦了,可以现在就走。” “你!”宁茵气恼,可想到自己此行目的,咬咬牙又服软,“都是宁茵任性,才害姑姑落水,这次特意向姑姑赔罪来了。” “你一个人来的?”赵乐莹笑问。 宁茵皱眉:“你还想见谁?” 赵乐莹笑而不语。 宁茵懂了,顿了顿后开口:“我没带那几个奴才。”她说的是那日打砚奴的人,都是跟了她十来年的奴才,这次若是来了,少不得要扒一层皮,她便没有带来。 赵乐莹抿了口清茶,没有说话。 宁茵眯起眼睛:“赵乐莹,你别太过分,如今满京都的百姓可都瞧见了,是你请我进来的,那便是原谅我了,你若再闹事,父皇都不会饶你。” 若不是父皇下了死命令,要她洗清名声再回,她早就扭头走了。 “是么?”赵乐莹勾起唇角,“本宫若是现在叫下人跑去太医院,一路嚷嚷长公主殿下气急攻心晕过去了,你猜会如何?” 宁茵表情一僵,顿时不敢吱声了。 “你是本宫侄女,本宫也舍不得为难你,可道歉总该有个道歉的态度,即便心里不服,也该将礼仪尽了,你说呢?”赵乐莹轻笑。 宁茵被她的笑刺激得脑子一热:“砚奴不过是个奴才,你何必为他跟我过不去?!” 她话音一落,正厅便静了下来。 宁茵顿时后悔自己的冲动,正思考该怎么办时,赵乐莹轻声开口:“这便是你羞辱他的理由吗?” 宁茵抿了抿唇,谨慎地盯着她。 “将那几个奴才交出来,此事既往不咎,否则……”赵乐莹笑了,“本宫这便正头冠着宫装,一路跪去皇宫,求皇兄为本宫做主。” “你、你不嫌丢人……”宁茵话说到一半便没音了。 是啊,她是赵乐莹,怎么可能怕丢人。 到底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宁茵无言许久,最终垂头丧气地认了,黑着脸叫人回宫,将那几个奴才送了过来。 奴才们被送到院中,狗一样趴在地上哭天抢地,宁茵脸色难看,质问赵乐莹:“这样总行了吧?” “时候不早了,小殿下请回吧。”赵乐莹微笑。 “我们的恩怨了了?”宁茵确定。 赵乐莹笑意更深:“自然。” 得了她的话,宁茵一甩袖子,无视奴才们求她救命的哭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一走,地上这群奴才似乎意识到无人再能保住他们,吓得顿时直哆嗦。 赵乐莹走到他们而前,周乾当即搬来一把贵妃椅,她款款落座,慵懒随意:“那日打人时,不是都挺威风,怎么如今反倒怕起来了?” “殿下、殿下饶命,奴才们都是奉命行事啊!” “殿下饶命!” 一群人吵嚷起来,赵乐莹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他们顿时闭上了嘴。 “一人三十板子,废了动手那条胳膊,扔出京都城去。”赵乐莹冷漠吩咐完,转身便往外走。 身后一片哭喊惨叫,她眼都没眨一下,神色冷淡地走出了院子,一拐弯,便遇见了守在那里的砚奴。 她眼神瞬间温柔:“砚奴,我为你出气了。” 砚奴眼眸微动:“多谢殿下,” 说罢,他上前一步,不甚熟练地将她拥入怀中,“下次,这种事让卑职来就好。” 赵乐莹笑笑,若有所思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是该给他一个新身份了。 一个谁都不敢任意欺辱的,新身份。 第29章 (裴绎之误我...) 院中的哭嚎声很快由强到弱,等到全部板子打完,几个恶奴已经奄奄一息了。 周乾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扭头跑去主院复命,结果刚进院子,便看到长公主殿下没骨头一样倚在砚统领身上,顿时吓得背过身去。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脱口而出。 砚奴不悦地看他一眼,双手握着赵乐莹的胳膊让她站直了。 赵乐莹好事被打断,摸了摸鼻子看向周乾:“什么都没看见你躲这么快做什么?” 周乾欲哭无泪:“卑、卑职该死,不知殿下跟砚侍卫正在……谈正事。” 赵乐莹被他的‘谈正事’逗笑:“那几个奴才都教训过了?” “回殿下的话,已经教训了,卑职前来正是要问问殿下的意思,看是直接扔出去还是如何。”周乾忙道。 赵乐莹沉吟片刻:“先丢到马房,注意别让人死了,再派个人去通知宁茵公主,叫她来将人都接走。” “……公主会来吗?”周乾迟疑。 赵乐莹扬唇:“都是她的心腹,她自然是要来的。” 周乾见她这般说,顿时没什么顾虑了,应了一声便急匆匆离开,跑出好远才松一口气……下次去主院得小心点了,幸好没撞见别的,否则他这条小命都可能没了。 惊魂不定的周乾折回院子,又将地上的人一人踹一脚,这才派人去通知宁茵。 果然,宁茵接到消息后,很快便派了马车和宫人来,周乾不准他们将马车牵进长公主府,两个宫人只得一趟趟搬那些站不起来的恶奴,周乾闲闲地抱臂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抬人累得脸都憋红了,不帮手不说,时不时还要嘲讽两句。 这两个宫人都是宁茵身边的红人,平日只有他们折腾别人的时候,结果今日被折腾不说,还要被恶言嘲讽,偏偏敢怒不敢言,只能咬着牙加快速度,等到将所有人都搬上马车,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慢走啊二位。”周乾笑眯眯地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两个宫人气得手都哆嗦了,咬着牙快马加鞭,一回到宫里便开始哭诉。 宁茵也要气炸了,黑着脸冲去了凤栖宫,守门的宫女见状急忙拦她:“小殿下,皇后娘娘还在歇息,小殿下待会儿再来吧。” “给本宫让开!”宁茵皱着眉头。 “小殿下……” 宁茵终于不耐烦,直接把人推倒在地,径直冲进了寝殿。 皇后已经被吵闹声弄醒,看到她后蹙起眉头:“你父皇不是让你闭门思过,你怎么跑出来了?” “母后!”宁茵眼睛一红,直接朝她扑了过去,“母后为茵儿做主啊!茵儿快被赵乐莹那个女人气死了!” 皇后闻言眉间褶皱更深:“怎么又提她,此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她、她羞辱我!将我的人都打残了!”自打从公府小姐变成公主,宁茵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即便已经付出代价,依然不死心。 皇后脸色阴沉:“你的人?就是那几个恶奴吧,若非是他们教唆,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人,去将他们拿下乱棍打死,本宫倒要看看日后谁还敢带着公主闯祸!” “母后不可,他们都跟了我多年……” “还不快去!”皇后眼神一厉。 旁边的太监急忙点头离开。 宁茵本是来找她做主的,没想到她不帮自己不说,还要对自己的人下手,顿时眼泪就掉下来了:“母后求求你,他们只是受我……” “够了,本宫不想听这些,你回去继续闭门思过,没有允许不得再跑出来。”皇后直接打断。 宁茵看着她脸上的厌恶,一时间愣住,连眼泪都干在了脸上:“母后,您不疼茵儿了吗?” “你哪里有半点值得本宫疼的地方?!”皇后终于爆发,“滚出去,本宫不想见你!” 宁茵已经许久没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旁边的大宫女见状,赶紧搀扶着宁茵起来,一边扶着她往外走一边劝慰:“皇后娘娘只有公主殿下一个女儿,不疼公主殿下又能疼谁呢,她只是心情不好,绝没有嫌弃公主的意思。” 宁茵失魂落魄地跟着她出了门,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她心情不好,为何要拿我撒气?” “殿下还是多体谅皇后娘娘吧,”大宫女叹了声气,“你还不知道吧,镇南王前两日进献两位美人,皇上这几日一直宿在她们那儿,如今其中一个已经封为贵人了。” “父皇……那镇南王是什么狼子野心的东西,他的人父皇也敢要?!”宁茵气恼。 大宫女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本是不要的,可皇上近来因为您和长公主的事心里烦闷,便去她们那儿解闷了,谁知她们都是有本事的,皇上心里虽有沟壑,可也难过美人关。” 宁茵彻底愣住。 宫里着实消停了几日。 赵乐莹教训那些奴才的时候没有手软,又挑衅一般送进了宫里,原本以为皇帝会将她召进宫训斥,结果等了许久,宫里都没有传来动静。 她觉得蹊跷,便派人打探,结果得知宫里来了两位美人,皇帝正沉迷温柔乡,没功夫管这些小事。 赵乐莹顿时乐了:“也不知是我运气好,还是镇南王心地好,这事儿竟就这么过去了。” 砚奴唇角扬了扬,为她倒一杯清茶:“今日厨房做了桂花糕,殿下要用一些吗?” “不必,本宫约了人用午膳。”赵乐莹随口道。 “是。” 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赵乐莹更衣梳洗,妥当之后看了眼换上黑羽甲胄的砚奴:“你留在家里。” 砚奴顿了一下:“是。” “不问为什么不带你?”赵乐莹扬唇。 砚奴垂着眼眸:“殿下定有安排。” “确实是有安排,”赵乐莹突然起了坏心思,扬起唇角道,“本宫今日要请人喝酒,你跟着去本宫会别扭。” 若是正经喝酒,带着他为何会别扭?砚奴逐渐抿唇,半晌应了一声:“是。” “晚上别等我,不一定回来。” “是。” “当然了,你若实在想我,也可以去找我。”赵乐莹歪头看他。 “殿下一切小心。”他说。 见他不上当,赵乐莹顿觉无趣,伸了伸懒腰便离开了。砚奴目送她的背影离开,许久之后才皱起眉头。 当天晚上,赵乐莹果然没有回来。 砚奴在偏房门口等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才回屋歇息,待他醒来时,怀里多了一个温软的小姑娘。 他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赵乐莹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一只手还无意识揪着他的衣领。他静了片刻,伸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然后抱着她重新入睡。 两人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赵乐莹与他厮磨片刻,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又要出门。 “听怜春说,你在门口坐了一夜,不是都跟你说了晚上不回,你怎么还等。”赵乐莹斜了他一眼。 砚奴垂眸:“殿下不回,卑职不放心。” 赵乐莹笑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出门时带了暗卫的。” 砚奴不语。 “今晚就别等了,知道吗?”赵乐莹又提醒。 砚奴总算有了反应:“殿下今晚也不回?” “嗯,有点小事。”赵乐莹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在下一瞬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顿了顿,疑惑回头:“还有事?” “……殿下不在,卑职睡不着。”他抿了抿唇,颇为艰难地开口。 赵乐莹愣了一下,表情逐渐微妙。砚奴愈发不自在,犹豫一瞬后松开了她的手。 “你这是……在撒娇?”赵乐莹扬眉,“还是邀宠?” 砚奴默了默:“殿下早些回。” 说完,第一次不顾礼仪先走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赵乐莹忍不住笑着抬高声音:“知道了!今晚会早些回来的!” 砚奴的脚步更快。 赵乐莹脸上笑意更深,一直到进了酒楼厢房,唇角还挂着笑。 “……殿下今日很高兴?”早已经等候的叶俭看到她,赶紧站起来有些紧张地寒暄。 是的,赵乐莹昨日和今日见的,都是这位永乐侯三字叶俭。 她脸上笑意不变:“确实心情不错。” 叶俭也跟着笑笑,表情有些不自在。 赵乐莹反客为主,在主位坐下后招呼:“过来坐啊。” “……是。”叶俭赶紧坐下。 没等他坐稳,赵乐莹便开口问:“昨日本宫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叶俭表情一僵:“这个……小的回去想了想,觉得不大合适。” 说罢,他偷偷看了赵乐莹一眼,确定她没有动怒后才继续道,“小的家中已经有二位兄长,实在不缺哥哥,再说小的跟砚侍卫并未见过几次,更是没说过几句话……” “上次出游,他不是送了你酸枣?怎就没说过几句话了?”赵乐莹温柔打断。 叶俭干笑一声:“那不是殿下赏赐吗?” “可枣子却是他摘的。”赵乐莹勾唇。 叶俭嘴唇抖了抖,半晌深吸一口气:“小的若没记错,砚侍卫好像是奴籍吧?小的若是跟奴籍结为义兄弟,怕是于礼不合。” “这个不难,本宫昨日已经同林点星说过,他这几日就会为砚奴改为良籍。”赵乐莹不紧不慢地围堵。 叶俭终于找不出别的理由了,憋了半天说一句:“……结了异姓兄弟,我父亲便等于他的义父,我若先斩后奏,家父知晓后怕是会打断我的腿。” 昨日赵乐莹便对他三令五申,不得告诉任何人,摆明了就是要他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这就更不难了,皇上钦赐长公主府可随时召见太医,到时候本宫找医术最好的太医给你医治就是。”赵乐莹继续堵。 叶俭顿时苦了脸:“……殿下,京都家世好的子弟那么多,您为何一定要找我呢?” 当然是因为你好欺负啊。赵乐莹唇角上扬:“自然是因为本宫与你一见如故,而且本宫觉得你平易近人,一定会帮本宫的。” 说完,她停顿一下,继续诱惑:“其实想让侯爷答应也不是难事,只要你配合本宫做一场戏,叫砚奴当着众人的面救你一次,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他那般疼你,定是很高兴认下这个义子。” 叶俭听着她面面俱到的话,无言许久:“这不是骗人吗?” “这是行好事,怎么会是骗人呢?”赵乐莹再次微笑,“而且本宫也不要你白帮忙,你不是喜欢游历山河吗?本宫这儿刚好有一份大沣秀丽山河的地图,也正巧与铁蹄镖局的东家相熟……” “铁蹄镖局?”叶俭眼睛一亮。 赵乐莹见他感兴趣,立刻道:“不错,他们业务广泛,若是本宫亲自上门拜托,你便可以跟着他们的镖队走,保准又安全又有趣,能去到许多寻常人去不了的地方。” 叶俭顿时动摇。 赵乐莹见状,突然叹了声气:“本宫并非要跟叶家攀亲,只是砚奴前些日子在东湖受的羞辱,想来你也听说了,他就是因为身份太低,才会遭此一难,本宫……实在是不忍心啊。” 叶俭动容:“殿下待砚侍卫真好。” “也是他值得。”赵乐莹轻笑。 她从进屋开始,便一直带着面具,这还是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叶俭一时间忍不住看痴了,等回过神时急忙低头,一张脸因局促变得通红。 赵乐莹只当没看到,叫人上了酒菜邀他同用。 叶俭见她不再提结亲的事,默默松了口气,却不知这副样子落在赵乐莹眼中,等于一只小白兔放松了警惕。 赵乐莹噙着笑,亲自为他斟一杯茶,在他受宠若惊的视线下,不经意间聊起自己早年游历的经历。叶俭本就喜欢听这些,一时间听得痴迷,直到赵乐莹说该回去了,才不好意思地回神。 “昨晚就耽误了你一夜,今晚不能再耽误了,害你挨骂了多不好。”赵乐莹‘善解人意’道,假装昨晚逼着他留下的人不是自己。 叶俭也不是个有记性的,闻言当真点了点头:“那、那就多谢殿下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叶俭转身离开,赵乐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休息片刻后才往外走。 结果还未走出酒楼,便又遇上了喝霸王酒的裴绎之。 “住手。”她沉声开口。 几个拖着裴绎之往外走的人一愣,虽不认识她的身份,可也知道她是贵客,于是赶紧把人放下。赵乐莹掏出一锭金子丢给他们,众人急忙道谢离开。 已经是深夜,酒楼前的车马道上一个路人都没有,四周又静又闹,充斥着风的喧嚣。 赵乐莹不紧不慢地走到裴绎之面前,看着地上烂泥一样的他,半晌啧了一声:“你就这点出息了?” 裴绎之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嘲讽一笑。 “本宫明日会叫人送一千两银子存在酒楼,日后你想喝就喝,不会再有人赶你走。”赵乐莹淡淡说完便要离开,刚走出一步,脚腕突然被攥住。 虽然隔着一层布料,但她还是不悦地蹙眉:“放手。” “……殿下,能送我到城外吗?”他勾起唇角,落魄至此还透着一股风流。 赵乐莹居高临下:“本宫凭什么送你?” 裴绎之笑笑,只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赵乐莹一脸嫌弃:“麻烦。” 说罢,看了暗处的马车一眼,立刻有车夫前来扶他。赵乐莹目送他被送上马车,这才跟着坐上去。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外去了,赵乐莹慢条斯理地掏出锦帕,直接将口鼻捂住。裴绎之看得失笑,说话含糊不清:“殿下,何至于如此嫌弃。” “你自己多臭不知道吗?”赵乐莹面无表情,“林点星说得不错,果然不该让你上车。” 裴绎之醉醺醺地笑了一声,没骨头一样倚在车壁上,任由摇晃的马车将他的头不断碰撞,他也没有稍微挪一下位置。 这点碰撞是死不了人的,赵乐莹也懒得管他,甚至坐得离他远了些。 马车飞驰在官道上,很快便穿过了城门,朝着郊外冲去,裴绎之已经在碰撞中睡着,赵乐莹直接报出个地名,车夫便驾着马车朝那边去了。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一座小院前。 赵乐莹先下了马车,一边急匆匆远离马车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命令车夫将人搬进屋里。车夫应了一声,便扛着裴绎之进屋了,赵乐莹蹙眉站在外面,不多会儿便看到车夫一脸膈应地出来了。 “怎么了?”她好奇。 车夫没忍住面露嫌弃:“殿下,这位少爷……太邋遢了。” 赵乐莹:“……” “小的已经将他送到床上了,也给倒了一壶清水放在枕边,想来没别的事了,不如即刻回去吧。”车夫开口道。 赵乐莹蹙眉:“你先去闻闻马车里还有气味吗。” “是。” 车夫赶紧跑过去,嗅了嗅后苦着脸:“殿下,味儿好大。” “……车帘都掀开,先透透风再走。”赵乐莹无语。 “是。” 车夫赶紧忙活起来,赵乐莹坐在院中,一抬头便是一轮弯月。 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小荷,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名字。赵乐莹勾起唇角,突然生出些感慨。 “殿下,想什么呢?”散味需要时间,车夫见她表情失落,便忍不住问一句。 “想一个丫鬟,”赵乐莹回神,笑笑,“本宫吃过几次她做的饭,手艺不算好,却还算特别特别,可惜,今后大约是吃不到了。” 裴家那群老古董,为了维护所谓的家族兴旺与声名,可是会下死手的。 车夫顿了顿,正要问为何吃不到了,屋里突然传出一阵碗碟摔裂的声音,他正要进屋查看,赵乐莹便先一步往屋里去了。 不大的寝房里,床上的被褥掉了半截在地上,染了厚厚一层灰尘,周遭乱得没有下脚的地方,裴绎之蜷缩在一片垃圾中,与垃圾融为一体。 赵乐莹眼神泛冷:“裴绎之,你要颓丧到什么时候?” 裴绎之不动。 “你真当自己整日酒肆胡混,便能影响裴家名声了?别太天真了,如今京都谁人不知,你裴绎之就是个失常的疯子,怎么可能会有人因为一个疯子,去嘲笑百年望族的裴家?”赵乐莹面无表情,“你若想用这种法子报复裴家,本宫劝你还是省省吧。” 裴绎之指尖微动,半晌艰难抬头,盯着她看了许久后,唇角勾起一点笑意:“她死的时候,已有七个月身孕。” 赵乐莹心尖一疼,震惊地睁大眼睛。 “若是没有身孕,说不定裴家人追来时,她还能及时逃了,”裴绎之说完,喝喝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粗粝,犹如在血水里浸泡过,“他们为了逼我回来,害了我的妻儿,我就叫他们竹篮打水,当着天下人的面放弃我!” 赵乐莹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之后淡淡开口:“皇城宫内、世家贵族,这样龌龊的事何止一桩,你以为自己做了弃子,他们便会后悔了?不是,他们只会怪你没出息,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培养下一个子弟,你的反抗毫无意义。” 说罢,她静了片刻,最后俯身看向他:“你得强大,你的报复才有用。” 裴绎之怔愣,许久之后疲惫的闭上眼睛。 赵乐莹该说的都说了,心里特别思念家里某个人,一时也等不了马车散味了,急匆匆便往外走,看到车夫便叮嘱:“走吧,回府。” “殿下……”车夫一脸为难,“城门已经关了,今日咱们怕是回不去了。” 赵乐莹一愣,倏然黑了脸。 第30章 (给你驸马的位置...) 关城门跟宵禁不同,若是宵禁,她也能仗着特权在街市随意游走,可关了城门就不行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那个权力随意开城门。 赵乐莹想到自己还特意答应砚奴要早些回去,心里愈发郁闷,没忍住踹了地上的裴绎之一脚:“都是你害的。” 裴绎之都已经昏昏欲睡了,闻言顿时惊醒:“……隔壁屋还空着,殿下去歇息吧。” 赵乐莹咬牙:“你这儿脏得像个垃圾堆,本宫才不要留宿。” 裴绎之笑了一声,闭着眼睛不说话。 屋里没有开窗,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的酒臭味,赵乐莹转身去了门外,皱着眉回头问车夫:“去看看马车上还有味儿没,本宫就在车里将就一晚。” “是。” 车夫急忙上前,检查之后回头:“殿下,可以过来了。” 赵乐莹应了一声,抿着唇到马车上去了。 她今日出门时特意叮嘱不要张扬,是以马车也选了最小的那辆,虽然车上有软榻,可不足半人长,也就勉强能坐,想躺下是不可能了。 赵乐莹倚在马车里,怎么坐都不舒服,眉间褶皱越来越深。 车夫见状,小心提醒:“殿下……不如就去偏房歇着吧,这大长一夜若一直留在马车里,怕是难熬得很呐。” “不必,本宫就在这儿歇着。”赵乐莹说着闭上了眼睛。 车夫见她坚持,顿时不敢再劝。 夜色越来越深,院子里也开始凉了,马车尽管有车帘环绕,可凉气还是从缝隙里钻了进来。赵乐莹本就怎么坐怎么难受,周身又开始冷,一双脚更是冰凉发硬,渐渐的便受不住了。 终于,她还是无奈地撩开了车帘,看向蜷在角落里的车夫:“去将偏房收拾一下,本宫要去休息。” “是!”车夫急忙往偏房跑,推开门的瞬间顿时表情微妙,一脸怔愣地看向还在马车上的赵乐莹,“殿下……这里好像不必收拾。” “什么意思?”赵乐莹一边问一边下了马车,看清屋里的场景后顿时愣住。 极为简朴的小房间窗明几净,地上一尘不染,床上也放了叠成方块的被褥,干净得叫人挑不出毛病。 车夫进去巡视一圈,最后检查了一下床上的被褥:“殿下,被子是干燥的,应该是白天晒过。” 赵乐莹眼眸微动,一时间没有说话。 车夫疑惑地走到她面前:“奇怪,这人这么邋遢,为何偏房却这么干净?” 因为这间房,是小荷住过的。赵乐莹深吸一口气,淡淡开口:“柜子里应该还有别的被褥,你拿去一床将就一晚。” “多谢殿下。”车夫说罢,找出备用的被褥,抱着便离开了。 赵乐莹关上房门,在月光下将屋里打量一遍,最后无奈地叹了声气。 转眼便是翌日清晨。 裴绎之在地上垃圾堆里睡了一夜,睡得四肢发僵后背沉痛,却因为酒劲懒得睁开眼睛,便一直没去只有一米之远的床上。 天光已经微微亮,不远处村庄里响起了鸡鸣,他闷哼一声,将自己蜷得更紧。 正当他意识昏昏沉沉、准备要继续睡时,一盆凉水倏然浇到了身上,鼻子、耳朵都无可避免地进了水。 饶是他酒劲未消,也直接惊得坐了起来,一抬头便对上了赵乐莹嘲弄的视线。车夫拎着木桶,一脸歉意地站在她身后。 裴绎之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懒洋洋地问:“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粗鲁了?” “你害本宫滞留城外一晚,如此待你已是客气了。”赵乐莹冷笑一声,一只手忍不住扶上了腰。她昨晚后半夜虽然去了屋里睡,可今早一醒还是浑身酸疼,于是越想越气,非要出一口气不可。 裴绎之轻笑:“小的似乎给殿下留房了。” “那又如何,你当本宫稀罕你那间小破屋子?”赵乐莹居高临下,“再说了,本宫亲自送你回来,留宿是你应该的,算不上报答。” 裴绎之眼眸一动,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殿下想要报答?” 赵乐莹不语,任凭他自己领悟。 裴绎之静了片刻,又重新躺在了垃圾堆上:“那殿下说说想要什么报答,小的如今已被裴家放弃,又无功名在身,说白了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又能给殿下什么呢?” 赵乐莹跟聪明人懒得废话,扫了他一眼后想要坐下,却在看到椅子时迟疑了一瞬。车夫眼疾手快,赶紧掏出帕子将椅子擦了一遍,她这才款款坐下:“本宫上次见你烂醉时,是叶俭一直陪着你。” 裴绎之顿了一下,抬眸看向她。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请你劝一劝他。”赵乐莹说着,将结异姓兄弟的事同他说了。 裴绎之起初只是沉默,渐渐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被自己呛得趴在地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赵乐莹为了大局考虑,强忍着没把他丢出去。 终于,笑声越来越小,裴绎之重新冷静下来:“我就说么,我与殿下虽然前些年有点缘分,可那是因为小荷……” 提到离世的妻子,他静了一瞬,又重新开口,“殿下与小荷交好,可与我却算不上朋友,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便如此热心地帮我赶走酒楼小厮,又主动要送我回家,原来是无利不起早。” 赵乐莹并没有反驳,因为确实如此。她从重逢后第一次帮他,便是因为看到叶俭关心他,推测出他与叶俭关系不错才会出手,裴绎之果然聪明,仅凭她几句话,便推测出了前因后果。 房间里静了下来,赵乐莹看了车夫一眼,车夫当即低着头出去了。 半晌,裴绎之缓缓开口:“殿下动心了吗?” 赵乐莹不语。 “记得我要带小荷走时,殿下曾提醒过她,一旦失败,我可能只会捱一顿板子,她却要丧命。”裴绎之唇角浮起一点弧度。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她倒是什么都同你说。” 裴绎之笑笑,突然直视她:“殿下当初什么都明白,如今怎么也跟着糊涂了?你那点事我也有所耳闻,你若真心喜欢,留他在身边便好,为何执意抬举他?” “本宫听不懂你的意思。”赵乐莹神色淡淡。 裴绎之轻嗤:“殿下千方百计要为他抬身价,难道不是为了要他做驸马?” 赵乐莹不语。 “殿下若真心喜欢他,留他在身边便好,非要他做正房又是何苦来哉?”裴绎之盯着她。 赵乐莹垂眸看向他:“你既然什么都懂,当年为何不这么做,而是非要给她一个名分?” 裴绎之不说话了。 “裴绎之,你我一直都是同路人,你不想自己心爱之人委屈,本宫也是,但本宫与你多少又有些不同,”赵乐莹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侧目看向他,“本宫知道迎难而上,而非转身逃走。” 裴绎之垂眸:“殿下这态度,倒是看不出有求于我。” “反正你也会帮的不是吗?”赵乐莹扬唇,“今晚醉风楼,本宫等着你和叶俭,洗干净了再去,否则本宫叫上十个八个壮汉帮你洗。” “……能领着男人逛相公馆的,怕也就只有你卓荦长公主了。” 赵乐莹笑笑,直接离开了。 城外跟长公主府虽然离得不算远,但她到家时天还是大亮了。 下了马车,她径直往主院走,还没走到院门口便遇到了怜春。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砚侍卫昨晚等了您一夜,现在还在偏房候着呢。”怜春着急道。 赵乐莹叹了声气:“就知道他会如此。” 说罢,便急匆匆往偏房去了。 她原本走得很快,但一只脚踏进门槛的那一刻,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赵乐莹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一抬头就对上砚奴熬得泛红的眼睛,她顿了顿,讪讪一笑:“本宫不是说了不要你等吗?” “殿下还说会早点回来。”他开口,声音泛哑。 赵乐莹赶紧走到他跟前,亲自给他倒了杯清茶:“昨晚是要早些回来的,可路上临时有了点事就耽搁了,你切莫介意。” “殿下平安就好。”砚奴说完,却没碰桌上那杯水。 赵乐莹看着他垂着的眼眸,突然意识到从自己进屋开始他就是坐着的,从头到尾都没站起来过。 ……他一向最重规矩,可从未这样过啊。赵乐莹心情微妙地试探:“你生气了?” “卑职不敢。” 说的是不敢,看来是真生气了。赵乐莹哭笑不得,直接倚进了他的怀里:“别气了,我真是临时有点事,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去问车夫。” 砚奴眉头微蹙,却还是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这样吧,我今晚一定会早些回来。”赵乐莹发誓。 砚奴顿了一下:“殿下今晚还要出去?” “……最后一次了,待事情办成了,我再与你说。”赵乐莹捏了捏他的胳膊。 砚奴不语。 “别生气了。”赵乐莹放软了语气。 砚奴眼神渐缓:“嗯。” 这便是哄好了。 赵乐莹笑笑,打着哈欠往里间走:“昨晚在城外睡了一宿,头昏脑涨的一点都没睡好,我去补个眠,你也来吧。” “是。” 砚奴应了一声,将桌上两只茶杯洗净了才折身进里间,一进门便看到她躺在床上睡着了。 砚奴看着她眼下的黑青,便知道她真是一晚没睡,心里那点郁闷逐渐变成了心疼。他轻叹一声气,走上前去为她解衣带。 “别动……”她闷哼一声。 “殿下睡吧。”砚奴低声安抚,待她重新沉睡后轻轻解下她的外衣,接着又去脱她脚上的鞋子。 精致的绣金线鞋子上已经蒙了一层灰,看样子的确去过城外,只是不知她好端端的去城外做什么。砚奴抿了抿唇,将她的鞋轻轻脱下,正要脱袜子时,整个人突然僵住―― 她的左脚脚腕附近的亵裤上,印着一个脏兮兮的掌印,虽然不甚清楚,可一眼便能看出是男人的手掌。 昨日他虽然没跟着她出门,却派了众多暗卫陪同,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不可能有人能靠近她半分。 砚奴死死盯着她脚腕上的掌印,攥着袜子的手不住颤抖。 半晌,他猛地别开脸,逼迫自己别想别看别问。 赵乐莹一直睡到下午才醒,睁开眼睛后看到砚奴手里攥着她的袜子坐在床边发呆,不由得笑着唤了他一声:“砚奴。” 砚奴没有反应。 赵乐莹顿了顿,抬高了声音:“砚奴?” 砚奴总算回神看向她。 “你想什么呢?”她疑惑地问。 砚奴沉默一瞬:“没什么。” 赵乐莹扬了扬眉,总觉得他没说实话,正要再问,怜春突然敲了敲门:“殿下,林公子来了。” 赵乐莹一听,顿时顾不上砚奴了,急匆匆便穿上鞋跑了出去。砚奴看着她着急的背影,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墨色。 赵乐莹走得急,很快就到了正厅,林点星正在喝茶,看到她后调侃:“平日来找你,十次有八次不准进门不说,那两次还要等你许久,今日来得倒是快。” “这不是有求于你,自然要殷勤些才是。”赵乐莹笑眯眯地上前,朝他伸出手,“籍契呢?” “没办下来。”林点星慢悠悠地开口。 赵乐莹笑骂:“别闹了,给我。” 林点星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赵乐莹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装进荷包:“你帮了个大忙,改日请你吃饭。” “不过是小事一桩,”林点星说完,微微坐直了些,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有了这张文书,日后便是普通百姓了,将来你再给他谋个官职,想来就不会再被随意欺辱,你……不会再生宁茵跟姑母的气了吧?” 那日她跳湖一事,实在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他也是那时才明白,或许赵乐莹并没有表现出的那般受宠。他心里一直难受,因此听到赵乐莹要他给砚奴办户籍时,虽然不甚乐意,但也屁颠屁颠地去了。 他如今想得很简单,姑母是最疼惜他的长辈,赵乐莹是他最好的朋友,宁茵虽与他关系不算好,可也是他表妹,他只希望一家子都好好的,切莫生出什么嫌弃。 “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好了,千万别闷在心里,再像前几日一样生病了。”林点星担心地看着她。 赵乐莹笑笑:“瞧你说的,我像那般小气的人?” “……真的不气了?”林点星第一次对她的话生出迟疑。 赵乐莹表情不变:“那日宁茵来的时候,我已经出过气了,若再计较,岂不是太小气了?” “不气就好,不气就好。”林点星顿时笑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赵乐莹扬了扬唇角,适时将话题引到了别处,与他闲聊片刻之后便送客了。 林点星一走,怜春便过来了:“殿下可要用膳?” “都晌午了,直接用午膳吧。”赵乐莹吩咐。 “是。” 赵乐莹捏了捏鼻梁,心情还算不错,于是又折回偏房找砚奴,结果进去之后发现没人。 她顿了一下,走到院里找了个下人询问:“砚奴人呢?” “回殿下的话,砚侍卫似乎去训新侍卫了。”下人恭敬回答。 突然去训新侍卫?赵乐莹玩味一笑,直接去了侍卫训练的院子,还未等彻底走进去,便听到里头惨叫连连,她当即加快了脚步,一进去果然看到地上倒了几个,其中一个便是她的侍卫副统领周乾。 周乾还没发现赵乐莹,趴在地上惨叫:“砚统领饶命,卑职一把老骨头还要伺候殿下,实在经不起折腾啊……” “你既然都一把老骨头了,又如何能伺候本宫?”赵乐莹笑着走进去。 砚奴眼神一顿,抬头看向她,地上的人也赶紧爬起来,一并抱拳行礼:“参见殿下。” 赵乐莹微微颔首,接着看向砚奴:“回去用膳吧。” ……被殿下亲自叫去用膳,这是何等的尊荣。鼻青脸肿的众人羡慕地看向砚奴,砚奴唇角不可控制地浮起一点弧度,径直朝着赵乐莹走去。 他的心情因为赵乐莹的到来变得好很多,只是这点好没有撑到傍晚,当看到赵乐莹又出门后,唇角的弧度逐渐平了下来。 还不知某人在吃醋的赵乐莹直接去了醉风楼,一进门便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迎了上来,她一时走眼没认出是谁,直到他用桃花眼勾了她一下,她才知道是裴绎之。 “……还真是洗干净了。”她略有些无语。 裴绎之笑笑:“不想被八个大汉按着洗,自然是要自己洗干净的。” 他身后的叶俭急忙朝赵乐莹行礼:“多谢殿下引裴兄回正道。” 赵乐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颇有些好奇地问:“本宫先前没听说你们关系甚好啊,怎么如今看却如此亲密?” “我与裴兄是多年好友,只是平日我经常出门,他又总待在家里,便不怎么出来聚。”叶俭不好意思地说。 赵乐莹似笑非笑地扫了裴绎之一眼,没有接叶俭的话。 如叶俭所说,他们的关系确实不错,先前他一直犹豫要不要答应赵乐莹,被裴绎之亲自担保之后,便咬着牙点头了。 赵乐莹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一时间相谈甚欢,简单同他们沟通了一下计划后,便已经是深夜了。 想起自己答应砚奴要早些回去,便准备告辞了,结果裴绎之看出她的退意,眯起眼睛笑问:“殿下不至于还未过河便想拆桥吧?小的可还未喝尽兴呢。” 他可不是叶俭,没那么好应付。 赵乐莹无言一瞬,想到今日已经差不多办妥的事,想了一下便去门口吩咐下人,让他回去通知砚奴今晚不必等了。 下人应了一声便立刻回去了,将她的原话告诉砚奴后,砚奴沉默许久。 另一边,赵乐莹又叫人上了几天酒,无视旁边不胜酒力的叶俭,与裴绎之较劲一般对饮。气氛正热烈时,一个小厮突然跑进来,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砚侍卫来了。” 赵乐莹头有些晕,闻言愣了一下:“他来做什么?快请他进来。” “砚、砚侍卫说……”小厮看了旁边的裴绎之一眼,“说是来接您回家的。” ……不是已经知会他今晚可能不回了吗,他为何还来接她?赵乐莹顿了顿,不太明白小厮的意思。 倒是旁边的裴绎之噗嗤一声笑了:“砚侍卫这是醋了,殿下还不出去哄,难道真要同我对饮到天亮?” 赵乐莹恍然,拎起裙角急匆匆地往外跑去。 裴绎之看着她轻快的脚步,扬了扬唇角后垂下眼眸。 赵乐莹一路冲出了醉风楼,径直扎进了砚奴怀中。 砚奴本已经冰凉的心脏,被她的义无反顾突然暖热了。 “殿下……” 赵乐莹从他怀里抬起头:“你吃醋了?” 砚奴不语。 “不必醋,我这几日真的是在办正事,”赵乐莹笑眼弯弯,虽然很想多逗逗他,可到底还是舍不得,“我在想法子,给你驸马的位置。” 砚奴一愣,眼神倏然深沉。 第31章 (真相大白) 赵乐莹说完,迟迟等不到砚奴的回应,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你不高兴吗?” “……高兴,”砚奴定定地看向她,“可殿下当真想清楚了?我如今还是奴籍,若要我做驸马,殿下怕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赵乐莹扬唇,伸手拂了拂他身上的黑羽甲胄:“距离太后寿辰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你若不做驸马,本宫就要找旁人了,你虽承诺过不怨不妒,可当真半点都不会伤心?” 砚奴抿了抿唇,无法给出答案。 “所以啊,本宫怎会舍得你伤心。”赵乐莹轻笑。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月色下她的轮廓有些朦胧,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眼睛如一汪清泉,几乎将他溺毙。 许久之后,他伸手将她拥住:“砚奴此生,定不辜负殿下。” “你自然不能辜负,本宫对你多好啊。”赵乐莹喝得有点醉了,说话略微含糊。 砚奴垂下眼眸,掩下眼底的深沉。 两人抱了片刻,他迟迟没有松手的意思,赵乐莹只好拍了拍他的后背:“行了,回去吧,别叫人看笑话。” “谁敢看殿下的笑话,我便杀了谁。”他低声道。 赵乐莹轻笑一声,伸出手去推他的胸膛,他妥帖地后退一步,双手不忘扶着她。 “你倒是比先前嘴甜了。”赵乐莹打趣。 砚奴抿了抿唇,后颈到耳朵的位置染上一点红,但因为肤色偏蜜,并未显露出来。 “走吧,路上说说本宫的计划,那日你可要好好配合才是。”赵乐莹说着,牵住了他的手,慢悠悠地往马车走。 砚奴生得又高又大,此刻被她牵着走,仿佛一条身形巨大的狗,乖顺地臣服于他的主人。 回去的路上,赵乐莹说了自己的打算,砚奴听完后沉默许久,总算知道她这几日都在忙什么了。 原本生出的隐秘酸涩,在此刻一扫而空,看到她面露疲意后,便体贴地将她拥入怀中,耐心做她的枕头。赵乐莹也不同他客气,在他怀里很快便沉沉睡去。 她睡得极沉,砚奴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时都没醒。 老管家早就等在院中了,一看到她被抱着下来,当即哎呦着冲上前去:“这是……” “嘘。”砚奴示意他小声点。 “这是怎么了?喝多了?”老管家当即放小了声音。 砚奴微微摇头:“只是睡着了。” “快快快,快送屋里去。”老管家一脸心疼。 砚奴点了点头,抱着赵乐莹回房了。 他将赵乐莹抱到床上,半蹲在地上为她脱下鞋袜,又叫了热水为她擦洗,看着这样折腾都不醒的她,静了许久后叫来怜春。 “今晚你守着殿下,我回偏房住。” 怜春惊讶:“你不留宿吗?” 砚奴微微摇头。 怜春小心地打量他:“难道……又跟殿下吵架了?” “没有,只是累了。”砚奴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怜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离开,到底没有再开口去问。 夜色渐渐深了,值守的侍卫在长公主府内绕行最后一圈,一边走一边将多余的灯笼都熄了,整个长公主府都逐渐暗了下来。 许久之后,偏房的门缓缓开了,一道黑影从里头闪了出去。 国公苑,静得像没有人烟。 傅长明处理完南疆的公文,捏了捏鼻梁起身往寝房走,刚一踏进屋里,眼神倏然冷厉。 “父亲。”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傅长明表情微缓,片刻后寝房亮起了灯烛。 “今日怎么有空来找为父?”他不紧不慢地问。 砚奴垂着眼眸,为他倒一杯清茶:“砚山有事求父亲帮忙。” “什么事?”傅长明看向他。 砚奴沉默一瞬:“若我没记错,父亲与永乐侯似乎有过命的交情。”殿下的计划极好,可永乐侯到底是变数,自己要确保变数稳妥。 傅长明顿了顿,缓缓眯起眼睛。 一刻钟后,他总算听明白了始末,一时间有些感慨:“她竟愿为你做到如此地步。” 砚奴表情放缓:“殿下待我,一向是极好。” “看出来了,每天流连四喜胡同,确实对你极好。”傅长明冷笑一声。 身为镇南王,他是颇喜欢赵乐莹的心计,也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可作为傅砚山的父亲,他便对她哪哪都不够满意了,虽然心下感激她照顾傅砚山十年,可也把傅砚山不肯跟自己回南疆的事迁怒到了她头上。 砚奴知道他心里有意见,自己有求于他,即便不附和也该闭嘴,可听到他这般说赵乐莹,顿时蹙起眉头:“殿下是为自保,才混一个污名在身。” “那你敢说她每次去什么醉风楼,都只是为了自保?”傅长明反问。 砚奴答不上来。 傅长明气恼:“所以啊!她如今还心悦你,尚且都不知收敛,将来你年老色衰……” 一用‘年老色衰’四个字形容自己的儿子,他便突然一脸膈应,剩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殿下不会,殿下答应我,月亮只为我一人而升。”砚山习惯性地垂眸。在赵乐莹第一次许下这个承诺时,他是不相信的,可今日她亲口承诺要他做驸马,他便彻底信了。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娘在世时与我一心一意,却也骗了我许多次,卓荦那样的心有千机的女子,又岂会钟情你一人,”傅长明长叹,“你若肯回南疆,做镇南王世子,她或许会顾忌三分,可你只是砚奴,将来她说弃了你,便弃了你,你又能如何?” “她不会,”砚奴想也不想地否认,静了一瞬后开口,“更何况,我又不止是砚奴,待将来时机合适……我自会告诉她。” 但绝不是现在。 傅长明见自己说了半天他都油盐不进,心里烦闷得紧,抿着唇沉默许久后,认命般叹了声气:“这么说,你铁了心要留在京都?” “此事上次我们不是已经说过了?”砚奴反问。 傅长明看向他,昏黄的灯烛下,他褪去了收敛,目光凌冽如杀神,哪有半点像侍卫的地方。 “你留下会很危险,”傅长明盯着他的眼睛,“一旦皇帝知道你的身份,轻则绑你做质子,重则会杀了你,断了我镇南王位的传承。” “过去十年无人发现,如今也不会有人知晓。” “过去十年无人发现是因为你没有记忆,可你如今分明已经恢复记忆,你能保证自己还像以前一样?”傅长明质问。 砚奴沉默片刻:“总之我会留下。” 傅长明倏然沉下脸:“我呢?你可有想过我在南疆会担心你的安危,担心你会像那日一样受辱?” 砚奴知道那天在东湖的事,到底搅动了他的心绪,他今日才会一直逼问自己。 寝房里静了许久,砚奴看着他鬓间白发,到底是缓和了语气:“所以殿下才要为我提高身份。” 傅长明冷笑一声,显然不屑于顾。 “父亲如今已经开始囤粮,想来要不了几年,砚山便会在京都见到父亲了,对吗?”砚奴适时转移话题。 傅长明不语。 “父亲。”砚奴直直看着他。 傅长明长叹一声,妥协一般开口:“你们的计划之后,我会去一趟永乐侯府,确保万无一失。” 这便是答应了。 砚奴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对着他抱拳开口:“多谢父亲。” “滚远点,少用侍卫那套跟本王说话!”傅长明烦躁。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果然转身滚了。 傅长明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心里更加郁闷,连续灌了两杯凉茶后才坐下,皱着眉一坐便是一夜。 翌日清晨下了场小雨,天气愈发凉了。 赵乐莹睁开眼睛,便看到砚奴在自己身侧睡得正熟,不由得扬起唇角钻进他的怀里。砚奴及时搂住她,在她额上亲了亲,仿佛一晚上从未离开过。 转眼便到了约定那日。 赵乐莹一大早便醒了,叫来周乾确认再三,依然不甚放心:“你找的人,确定京都其他人没见过?” “……您已经问了八百遍了,”周乾无奈,“卑职这次找的人是暗卫,身世清白干净,京都无人见过,即便见过,也不会知晓是长公主府的人,待永乐侯进了酒楼,我们的人便会醉酒闹事,叶俭出面阻止,起冲突时砚统领负责上前阻挡,到时为了让戏更真,砚统领会受些皮外伤,不会有什么大事。” 赵乐莹将计划又听了一遍,眉头还是紧紧皱着:“就不能不受伤?” “殿下说呢?”周乾虚心请教。 赵乐莹无言片刻,冷眼:“他受多重的伤,本宫也要给你来一道多重的。” 周乾:“……” 眼看着周乾要被冤枉死了,砚奴唇角勾起一点笑意,直接牵住了赵乐莹的手:“殿下放过他吧。” 说罢直接看向周乾,周乾立刻感激地跑了。 赵乐莹蹙眉:“本宫还没让他走,他竟然直接走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出门?”砚奴转移话题。 赵乐莹不情愿地看他一眼,勉强答应了。 砚奴扬唇,同她并排往外走,待上了马车后,他一低头便对上了赵乐莹略显微妙的眼神。 砚奴:“?” “你方才,似乎跟本宫并排走的,”赵乐莹扬唇,“你近来愈发不讲究主仆那套了,本宫很高兴。” 砚奴失笑,随即又克制住表情。 赵乐莹顿时笑得眼睛弯弯,没骨头一样倒进他的怀里:“我怎么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殿下慎重,周乾和车夫还在外头。”砚奴绷紧了身子。 赵乐莹轻哼一声:“谁若敢乱听,就割了他的耳朵。” 车夫和周乾同时一震,恨不得立刻捂住耳朵。 一行人很快到了酒楼,一进门便看到叶俭和永乐侯了,赵乐莹自然地假装偶遇,寒暄之后正要上楼,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卓荦!” 赵乐莹愣了愣,回头便跟傅长明对视了,砚奴顿时皱起眉头。 “叔伯今日怎么有空来这种地方了?”赵乐莹微笑问。 “还不是同侯爷说好了,”傅长明笑呵呵地同永乐侯打了声招呼,无视了叶俭怔愣的表情,“我今日早上约了侯爷喝酒,结果侯爷说要跟儿子一起来酒楼,我便一道了。” 说着话,他看向叶俭:“这便是侯爷三子吧,生得果然一表人才,听说你特意带侯爷出门走走,孝心极佳,是个好孩子。” “谁知道他抽什么疯,说什么京都开了家新酒楼,非要带我来尝尝。”永乐侯笑骂。 “那是孝顺你呢,别不知福啊老头。”镇南王打趣。 听着二人熟稔地说话,叶俭讪讪一笑,求助地看向赵乐莹,结果赵乐莹一脸淡定地别开脸,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无奈,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楼上厢房已备好,不如去楼上聊吧。” “好,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等都是老迂才,不如也一同吧。”永乐侯笑眯眯道。 赵乐莹也跟着笑:“好啊。” 她一答应,永乐侯和镇南王便让出了一条路,叶俭急忙走上前亲自带路:“殿下请。” 赵乐莹也不同他们客气,不紧不慢地先往楼上走去,永乐侯落后一步,傅长明走在最后,而砚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他身边。 “您为何也来了?”他压低声音问。 傅长明表情不变:“我既然要为你说和,自然也该在现场,否则将来突然拜访永乐侯府算怎么回事?” 他说得合情合理,砚奴却不相信,沉着脸开口:“今日对我来说事关重要,父亲最好不要插手。” “你还记得本王是你的父亲?”傅长明突然生出一股恼意,捂着嘴咳嗽起来。 砚奴表情一变,赶紧为他拍背:“父亲的旧疾又犯了?” 他说的旧疾,是十几年前上战场时落下的病根,傅长明没想到他时隔这么多年还记得,表情逐渐缓和:“我这病说起来药石罔顾,可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京都遍布名医,父亲这次来,定要好好调养。”砚奴叮嘱。 傅长明微微点头,两人说着话上楼,刚到楼梯口,便遇见了正在门口的赵乐莹。 赵乐莹一脸若有所思,显然看到了他们说话的样子。 傅长明笑呵呵地问:“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看叔伯迟迟没有来,便来接接。”赵乐莹也跟着笑。 二人又闲聊几句,便一同进屋了。 坐下的时候,赵乐莹趁屋里人多杂乱,压低声音问砚奴:“傅长明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无甚,只是关心殿下。”砚奴面不改色。 赵乐莹蹙了蹙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却说不出来。他们两个方才说话时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为熟稔,不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反倒像是关系甚笃的一家人。 “殿下,坐吧。”砚奴打断她的思绪。 赵乐莹回神,看到傅长明正与永乐侯闲聊,心下稍稍定了。 或许只是她看错了,砚奴没有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即便跟镇南王是同乡,也不会太过熟悉。这般想着,她含笑举起杯子敬酒,二位侯爵当即起身,一群人饮酒闲聊,气氛倒也算不错。 一顿酒喝到快结束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引得永乐侯连连蹙眉。 赵乐莹捏着酒杯,遮住了上扬的唇角。她特意选在这家酒楼,便是看中二楼厢房并非四面环墙,而是靠近楼下大堂的一面只有帘子遮挡,这样可以事无巨细地看到楼下情形,也方便砚奴发挥。 永乐侯是个闲适性子,最烦这种喧哗的环境,渐渐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赵乐莹见状适时开口:“这里实在吵闹,不如先回去吧,等改日本宫再请二位喝酒。” “如此甚好。”永乐侯忙答应。 赵乐莹不经意地看了叶俭一眼,叶俭急忙站了起来,不太自然地说:“我我先下去,叫各位的车夫去前门候着。” 说着话,便急匆匆地跑了。 “这孩子,叫小厮去不就好了。”傅长明呵呵笑。 永乐侯倒没什么反应:“他自小就是这般,能自己做的从不麻烦奴仆,没一点世家公子的德行。” “这样更好,心性纯净。”傅长明表情意味不明,再看赵乐莹时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不得不说她确实缜密,这计划看似粗糙,实则连叶俭的性子都考虑了,别说永乐侯,哪怕是自己,若不提前知道,怕也是会被她骗过。 这样聪慧的女子,往后绝不会屈居后院,而他的砚山也是如此。他们两个都很好,却不该在一起。 傅长明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多会儿楼下便传来一阵喧闹,当听到叶俭的惨叫,永乐侯猛地拉开了帘子,当看到醉酒之人拿着刀在他脸上比划时,永乐侯心都要裂了:“俭儿!” 话音未落,旁边一道矫健的身影往下冲去,与此同时楼下饮酒的百姓突然抽出一把剑,踩着桌椅踏着房柱,与砚奴擦身而过,直直朝傅长明刺去。 “阿砚!”傅长明厉声唤了一声。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的时间,还未落地的砚奴一个翻身踏上长柱,在剑刺中他之前抓住了剑身,一掌击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当即摔下一楼,吐了一口血后趁乱逃走。 酒楼里乱成一片,楼下攥着叶俭衣领的人和叶俭都傻站着,不知要不要继续,楼上厢房一片寂静,赵乐莹看着砚奴掌中的鲜血呼吸发颤。 最后竟是永乐侯最先反应过来,直接往楼下冲去,角落里的周乾对闹事的人使了使眼色,那人当即离开了。 厢房里只剩下三个人,不知过了多久,长剑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砚奴垂着眼眸,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流。傅长明皱起眉头,掏出帕子把他的伤口缠住。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许久之后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她倒没想到,她赵乐莹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受自己最信任的人蒙骗,还一连骗了这么久。 第32章 (坦白局)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一片安静。 赵乐莹闭着眼睛假寐,表情淡定如一切没发生过,砚奴也垂着眼眸,手上随意包着的手帕已经被血浸得湿透。 一路无言,待马车在长公主府内停稳,砚奴沉默地下了马车,将马凳搬到马车前。赵乐莹拢起衣裙款款下了马车,径直往主院走。 候在院中的老管家躬身行礼,接着注意到砚奴染红的手掌,当即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了?” 砚奴垂着眼,安静地跟在赵乐莹后面。 老管家见他不回答,心里急得厉害,本还想再问几句,却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只能停下脚步。 赵乐莹步伐不停地回了房,砚奴本还要接着跟,却在抬脚迈进屋里的一瞬间,房门径直在他面前拍上,激起的风扑到他的脸上,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他沉默许久,最后往后退了一步,安静地守在房门前。 时间逐渐流逝,太阳向西划落,怜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他一直守在门口,便不由得劝他早些回去,然而砚奴始终一脸平静,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劝了几次之后也只好放弃了,转而进屋向赵乐莹求情。 “砚侍卫已经在门外守了大半日了,他一向听殿下的,殿下不如就叫他回去吧。”怜春低声劝说。 赵乐莹眉眼冷淡:“他自己想守,便守着就是。” “可是……” “本宫累了,无事退下吧。”赵乐莹说完,直接到床上躺下了。 怜春愣了愣:“殿下,您不用晚膳了?” 赵乐莹不语。 怜春等了片刻,只好出去了。 砚奴在门外守了一个下午,又守了一个夜晚,手上的锦帕已经干涸,双腿也疼到麻木,可房门始终紧闭,没有半点要为他而开的意思。 他继续守着,身上的黑羽甲胄被汗水浸湿,鬓角也直接湿透,嘴唇却干得开裂,他好像不知疼痛,只是专注地守着。 又一个白天之后,他终于受不住了,在房门前一头倒了下去。 当听到门外的慌乱的呼救声,赵乐莹心尖一颤,手中的杯盏也溅出些热茶,落在手背上发出灼热的疼痛感。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疲惫地将杯子放下。 转眼便是晚上。 砚奴缓缓睁开眼睛时,入眼是熟悉的窗幔,他顿了一下,认出这里是赵乐莹的寝房,死寂的双眼终于有了波动。 没有来得及思考,他便直接坐了起来,一抬头便看到坐在桌前的赵乐莹。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照明,任由他如何努力,也只能看到她的一点轮廓。 不知静了多久,他终于哑声开口:“殿下……” “何时恢复的记忆?”她轻启朱唇,淡声询问。 砚奴顿了顿:“从国公苑回来后,那几日高烧时。” “他知道?” 她没说名字,砚奴却知道她说的是谁,静了静后颔首,接着意识到她看不到,又重新开口:“知道。” 黑暗中,赵乐莹勾起唇角:“是本宫蠢了,你失踪时已十四,身子骨已长成大半,他在第一次见你时,怕就一眼瞧出你是谁了。” 砚奴不语。 “这么说来,那封寄去南疆的信,也是障眼法?”她又问。 “……是。” “是你的手笔吗?” 砚奴指尖掐住手心,疼痛让他清醒。 “是你的手笔吗?”赵乐莹展现出异常的耐心。 砚奴还是不语,只是僵持了许久,赵乐莹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到底还是点头:“……是。” “不愧是跟了本宫十年的人,知道哪种法子更能骗到本宫。”赵乐莹语气里颇多赞赏。 砚奴心下不安:“……殿下。” “或许也并非这个缘故,你年纪轻轻时就已经闻名天下,可见才智非同一般,即便不了解本宫,本宫怕也不是你的对手。”赵乐莹说得事不关己,好像在评价旁人的事。 “殿下……”砚奴终于忍不住起身,却在掀开被子下地的一瞬间,腿脚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直接栽在了地上。 听着沉闷的一声响,赵乐莹眼皮都没动一下:“你该知道,本宫最恨别人骗我。” “……砚奴欺骗殿下,只是为了留在殿下身边,绝无旁的意思!”沉静如他,也开始急了。 赵乐莹勾起唇角:“你既已经恢复记忆,砚奴这个名字就别再用了。” “殿下!” “明日一早,本宫会叫人送你去国公苑,这长公主府,到底留不下你这尊大佛。”赵乐莹说完站起身,步伐缓慢地往外走去。 “殿下!”砚奴忍着疼挣扎着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朝她冲去,终于在她走出房门前从背后将她抱住。 明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他却已经走得后背冒汗,抱着她的双臂沉稳中也泛起了汗意。 “殿下别走……”他低声哀求。 赵乐莹面无表情,抓着门板的手却不断缩紧。 “我要留在京都,留在殿下身边,”他声音透着虚弱,却也十分坚定,“我说过,要给殿下做一辈子的侍卫,若殿下反悔,就给我一个了结。” 说着话,他从怀中掏出匕首,艰难地塞进她的掌心。 “殿下,要么杀了我,要么留下。” 赵乐莹攥紧了匕首,许久之后深吸一口气,语气十分讥讽:“你是堂堂镇南王世子,本宫不过一个虚有其表的长公主,如何敢对你动手。” “殿下……” “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赵乐莹说完停顿一瞬,“若你还看得上那点东西的话。” 说完,将匕首扔到地上,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砚奴死死盯着她决绝的背影,薄唇渐渐发白。 又是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老管家便来了,看到他颓丧地坐在门口后,不由得骂了一声:“你究竟又如何得罪殿下了?殿下一大早便叫怜春去寻我,要我将你送回你该去的地方。” 砚奴面如死灰。 “你该去的地方是哪,西院吗?你就不能自己去?”老管家一脸不高兴。 砚奴眼眸微动,半晌意识到了什么,迟钝地抬起头:“殿下没跟你说?” “说什么?”老管家不耐烦地反问。 砚奴喉结动了动,猛地扶门站了起来,却又因为双腿疼痛,直接摔在了地上。 老管家吓了一跳,一边赶紧去扶他,一边骂骂咧咧:“要死啊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就算要守在门口求殿下原谅,也不能一动不动地站着啊,也幸亏这次太医来得及时,否则你这双腿就别想要了!” “……带我去见殿下。” “见什么殿下,殿下可不想见你,你赶紧滚回屋里休息,有什么事等殿下消消气再说。” “带我去!”他皱眉。 他语气不重,老管家却被震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顿时气恼:“你刚才是对我发火了吗?你是在对你亲爹发火吗?!” “……抱歉。”砚奴抿唇。 老管家余怒未消,接连又骂了几句,最后看他实在可怜,到底还是搀扶着他去了偏院。 赵乐莹昨夜在偏院将就一晚,本就睡得不太好,好不容易熟睡之后,又很快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她心生烦躁,皱着眉头叫来怜春问了一下,得知是砚奴来了后顿了顿,翻个身面朝床里。 怜春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偷偷笑了笑,直接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对明显局促的砚奴道:“殿下没说要见你。” “她也没说不见。”砚奴表情笃定。 怜春嗔怪地看他一眼:“你倒是聪明。” “多谢。”砚奴颔首,将胳膊从老管家肩膀上挪下来,步履艰难地朝屋里走去。 怜春目送他进了屋,一回头就看到了老管家若有所思的眼神,她顿了一下好奇:“您还有事吗?” “你有没有觉得……砚奴好像不似从前了?”老管家迟疑地问。 怜春愣了愣:“哪里不似从前?” 老管家抿了抿唇,半晌才叹了声气:“或许是我多想了吧。”总觉得如今的砚奴,仿佛璞玉开凿,已初露锋芒。 怜春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也不追问了。 寝房里,砚奴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最后在脚踏上艰难跪下:“殿下。” “滚出去。”赵乐莹头也不回。 “我错了。”他低头道歉。 赵乐莹总算肯转过身面朝他了:“错哪了?” “不该隐瞒殿下,不该算计殿下。”砚奴开口。 赵乐莹冷笑一声:“你我到底并非一路人,算计隐瞒也实属无奈,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砚奴抿了抿唇,看着她随意搭在身上的手,终于还是将其握住。 赵乐莹眼皮一跳:“谁准你碰的?” “我会一辈子留在殿下身边。”砚奴抬眸,坚定地看向她。 赵乐莹嘲讽地勾起唇角:“我准你留了吗?” 她说了‘我’,而非‘本宫’。 砚奴眼眸微动,半晌松开了她的手,撑着床直接上来了。 本就不大的床瞬间少了一半,赵乐莹直接被挤到了床里靠墙的位置,一时间不由得气恼:“谁准你上来的。” 砚奴不语,只是将赵乐莹抱住。 赵乐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怒斥一边挣扎。 砚奴皱着眉头沉默忍着,半晌才突然开口:“殿下,我疼。” 赵乐莹突然就不动了。 静了许久,她重新恢复淡定:“腿都站成萝卜了,不疼才怪。” 砚奴唇角浮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抱紧她闭上眼睛:“我睡会儿。” 赵乐莹:“……” 她心里烦闷,可看到他疲惫的双眼,到底没有再吵他。 砚奴精神绷了许久,这一刻放松之后很快陷入了沉睡,赵乐莹静静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 两个人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过,相拥入睡后直接人事不知,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一直到天色彻底黑了才醒。 一连几日都没怎么用膳,今日又直接睡了一整天,两个人都已经饿极,叫怜春送了晚膳过来后,便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各自用膳。 桌上十余个菜很快被用得七七八八,赵乐莹八分饱后妥帖地放下筷子,静静看着砚奴用膳。砚奴本还在专心吃饭,觉察到她的目光之后便慢了下来,最后更是直接难以下咽。 终于,他还是放下了筷子:“殿下。” “能走了吗?”赵乐莹直接问。 砚奴顿了顿:“可以。” “那陪本宫去一趟国公苑。”赵乐莹说罢,直接叫来怜春更衣。 砚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到了国公苑后门,在亮明身份后很快被迎了进去。 赵乐莹带着砚奴往前走,经过后院时角落突然传来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殿下?!” 赵乐莹脚下一听,一扭头便对上了李清惊喜的双眼。 “殿下是来接小的回府的吗?”李清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还未等靠近赵乐莹,便被砚奴拦住了,他也不介意,只是渴望地看着赵乐莹,“殿下,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不该一声不响地跑回国公苑,求殿下给小的一次机会,带小的回去吧!” 赵乐莹蹙起眉头,盯着他看了半天,李清心跳越来越快,正要再开口撒撒娇,就听到她用极为陌生的语气问:“你是?” 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李清彻底愣在了原地。 趁他还在愣神,赵乐莹看了砚奴一眼,两个人径直离开了。李清怔怔地看着他们,眼眶逐渐红了起来,不知何时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他一回头,正是那两个差点作为备选送进长公主的男宠。 “你不是说殿下甚是在乎你吗?怎么如今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了?” “什么在乎不在乎的,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人家殿下说不定一开始就没喜欢过他呢。” “胡说!殿下那晚听了我几个时辰的琴,还给了我贵重的药膏,殿下心里是有我的!”李清恼怒。 男子之一嘁了一声:“你还真是不知廉耻,方才殿下待你如何,我们可都是看到了。” “……殿下贵人多忘事,待我提醒了她,她自然就想起来了,你们等着瞧!”李清说着,怒气冲冲地沿着赵乐莹离开的方向去了。 男子冷笑:“疯子。” “他回南疆就得去做小厮了,可不就得巴上殿下,理他做什么。” 两人说着话,直接回住处了,园子里彻底静了下来。 另一边,正厅。 灯火通明。 傅长明看到赵乐莹进来后,唇角勾起一点了然的笑意,可当看到她背后的人时,笑意又顿时僵在了唇角。 “叔伯。”赵乐莹扬起唇角笑,一如每一次见面时。 傅长明深深看了砚奴一眼,这才看向赵乐莹:“看来是本王枉做小人了。” “非也,本宫知道叔伯的良苦用心,今日特意将砚奴……不,世子送回,既然世子已经送到,本宫就不久留了。”赵乐莹说完,噙着笑转身离开。 砚奴皱了皱眉,立刻跟在她身后要走。 傅长明顿时气得不轻:“都给本王回来!” 赵乐莹停下脚步,一回头看到砚奴还一脸惊讶:“你怎么还跟着本宫,快去找你爹啊。” “殿下。”砚奴无奈。 赵乐莹冷笑一声,重新看向傅长明:“看来世子在长公主府住惯了,一时间不想离开,叔伯,这可如何是好?” 傅长明气得咬牙,正要开口呵斥,砚奴一个眼神过来,他只能忍着气开口:“……那就只能拜托殿下多留小儿住几日了。” “可长公主府如今外强中干,实在无法多养一个人。”赵乐莹蹙眉。 傅长明一听,直接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本宫理解王爷认子心切,可王爷不该在本宫的局上动手脚。”赵乐莹神色淡淡。 傅长明不装,她也懒得迂回,明摆着就是来讹他的。自己辛辛苦苦做局,为了劝说叶俭配合,还跟着裴绎之在荒郊野岭住了一晚,却被他反将一军,这口气如何都是要出的。 傅长明深吸一口气:“你要多少?” “叔伯这次来京,应该是备了不少吧?”赵乐莹勾唇。 傅长明冷笑:“据本王所知,小儿似乎吃不了多少。” 不好意思,今晚来之前他自己就吃了三碗米饭。赵乐莹抬眸看向砚奴:“那便少给点,世子觉得如何?” “一万两,黄金。”砚奴看向傅长明。 赵乐莹愉悦地扬起唇角。 傅长明眼前发黑:“你个混球,当真是敢要。” “多谢父亲。”砚奴垂下眼眸。 “好好好,真是老子欠你的!”傅长明被气得爆了粗口,正要叫军师进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屋里三人同时一顿,片刻后李清被捆了进来,一对上砚奴的视线顿时惊慌失措,显然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你怎么来了?”傅长明皱眉。 “小、小的只是路过……”李清涨红了一张脸。 傅长明黑了脸:“你都听到了什么?!” “小的真的什么都没听到,王爷饶命!殿下饶命!”李清哭着求情,见傅长明和赵乐莹无动于衷,于是又转头求砚奴,“世子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世子,还求世子饶了小人这次!” “……没见过这么蠢的。”傅长明气恼,“来人!把人给本王拖出去就地处死!” “是。”兵士当即进来拖人。 李清顿时哭爹喊娘,然而还是被拖出去一剑刺中小腹。他呜咽着吐了口血,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兵士还要再刺,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得这么快……”行刑的兵士疑惑一瞬,直接裹了草席连夜扔去乱葬岗了。 屋里,被李清搅合一遍后,所有人都没了讨价还价的心情。 赵乐莹这次来,一来是为了出口气,二来也是表明态度,现在气已经出了,自然要做别的了:“今日本宫前来,只是想向叔伯说一句,您养了砚奴十四年,本宫也养了他十年……” “怎么,你的意思是本王要带走自己的儿子,还要你的允许?”傅长明皱着眉头打断。 赵乐莹笑笑:“本宫想说的是,你想带走他,不必经过本宫的允许,可至少该经过他的允许,兵法该用在战场上,而不是宅院里。” 傅长明愣了愣,抿着唇不说话了。 赵乐莹该说的已经说完,看了砚奴一眼后转身离开,砚奴对傅长明抱了抱拳,也跟着走了。 傅长明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背影,骂了一句‘小混球’,半晌叹了声气,叫人去账房支一万两黄金,趁天黑给长公主府送去。 马车从国公苑出来,慢慢折回长公主府。 砚奴攥着赵乐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还气吗?” “气。”赵乐莹闭着眼睛道。 砚奴垂眸:“要如何才能不气?” “那就要你来想了。” “砚奴不够聪明。” 赵乐莹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装什么装,这世上还有比你傅砚山更聪明的人吗?” 砚奴顿了顿,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我在殿下面前,永远都只是砚奴。” 赵乐莹轻嗤一声,重新闭上眼睛时,唇角已经偷偷扬起。 夜色已经深透,打更声在远处响起,惊起了乱葬岗的乌鸦。 一片静谧中,突然一声咳嗽传来,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第33章 自从知道了砚奴的真实身份后,每到无人时,赵乐莹便喜欢问他一些过往的事,结果他每次都答得不甚完整,偶尔甚至直接说不记得。 他这么说的多了,赵乐莹便不高兴了:“……你当年统共就上过那么几次战场,寻常百姓尚且能侃侃而谈,你自己却说不记得,莫非是存心敷衍本宫?” “回殿下的话,卑职真的不记得。”砚奴蹙眉。 赵乐莹眯起眼睛:“你不是已经恢复了记忆?” “恢复了,”砚奴回答,说完停顿片刻,“但应该没完全恢复。” 他那几日高烧之后,便记起了当初许多事,本以为自己是完全恢复了,可这几日听她提及自己的过往,才发现有些记忆于他而言,依然还是空白。 赵乐莹闻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几遍,半晌才不经意地开口:“今日刚好有太医来请平安脉,不如叫他也顺便为你诊一下脉,说不定能帮你完全恢复。” “殿下不信任卑职。”砚奴薄唇抿紧,周身气压瞬间低了下来。 赵乐莹被他拆穿,嗤了一声开口:“你们傅家,从本宫爷爷那一辈就在密谋造反,跟我赵家江山不共戴天,本宫该信任你?” 砚奴唇角浮起一点弧度:“傅家在南疆是一家独大,可在卑职出事前,从未有过反意,先帝亦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给傅家如此荣宠。” 赵乐莹眼皮微动:“什么意思?” “卑职当初剿匪被偷袭,是礼王动的手脚。”砚奴直言。 礼王,是当今圣上的亲爹。 赵乐莹愣住:“他在京都,为何要对你下手?” 砚奴沉默一瞬,认真看向她:“因为先帝打算为你我定亲。” 赵乐莹猛然睁大了眼睛,瞬间便想通了其间关窍。 先帝无子,唯她一个女儿,便想日后立她的儿子为储君,可这样一来,势必会遭到群臣反对,只有找一个身份尊贵强势的驸马,方能压制他们。 这世上没有比傅砚山更合适的人选了,而一旦联姻,礼王的儿子便彻底无望皇位。 桌上蜡烛落下红泪,两个人交织的影子随昏黄烛光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砚奴单膝跪地,握住赵乐莹的手昂头看向她:“殿下,不管是砚奴还是傅砚山,都该是你的。” 赵乐莹顿了顿,垂眸看向他沉静的眉眼。她就说嘛,砚奴周身的气度哪像什么侍卫,就该是天生的大将才是。 可这样的大将之材,如今却只臣服于她的裙下。 赵乐莹勾起红唇,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同本宫说这些作甚?” 砚奴沉默一瞬:“卑职不想殿下再疑心我。”所以掏心掏肺,不惜奉上所有的秘密。 “你骗过我一次,裂痕已经有了,还想让本宫不再疑心你?”赵乐莹扬眉,“方才不是还说很多事都不记得吗?为何这些大事却一件不落的都记着?” “有一些是自己想起的,一些是前些日子与父亲相认,他同我说的。”砚奴耐心回答。 赵乐莹试图找出纰漏,可偏偏他答得滴水不漏。 半晌,她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些暂且不提,我们说另一件事。” 砚奴正襟危跪。 “你实际年纪不是二十四,而是二十六,”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对吗?” 砚奴表情一僵:“……年纪大两岁小两岁,又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本宫贵为长公主,找个比自己大七岁的男人已经很没面子了,你竟比本宫大九岁,”赵乐莹冷笑一声,将他的脸又仔细打量几遍,“现在本宫越看,你这脸越显岁数。” 她这便有些睁眼说瞎话了,砚奴身量高大又长年习武,身上每一处都是紧致的,看起来要比寻常男人年轻不少。 “太老了,本宫还是更喜欢鲜嫩的。”赵乐莹啧了一声,故意刺激他。从国公苑回来转眼也有几日了,虽然收到了镇南王的一万两黄金,可她心气还是不大顺,总是想缠着他问过去的事不说,还总疑心他话里的真假。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出一口气,她自然是不能放过:“现在想来,那个李清倒是模样极好,早知道那日就不让镇南王杀了,带回来做个男宠也是极好的。” “他心性不纯,殿下怕是不会喜欢。”砚奴声音控制不住地僵硬。 赵乐莹轻嗤一声:“本宫又不同他做同僚,管他心性纯不纯,好用就……” 话没说完,整个人突然悬空,她惊呼一声,等回过神时已经被砚奴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她怒瞪他。 砚奴面无表情地往床榻走:“向殿下证明,年纪大了也好用。” 赵乐莹:“……” 当被扣在床上,她还不死心地激他,最终结果就是自己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他停下。 一连折腾了大半夜,赵乐莹只觉得命都去了半条,累得浑身疲软地趴在砚奴怀中,手指头都懒得抬。 “……本宫早先便发现你不如以前乖了,现在想想,就是这恢复了一半的记忆闹的,你若彻底恢复了,本宫岂不是要任你鱼肉了?”她声音沙哑,透着有气无力。 砚奴的大手在她乌发上抚过,垂着眼眸平静开口:“卑职即便恢复了记忆,也是殿下手中的刀、身前的盾,忠心的狗。” 赵乐莹轻嗤一声:“说得倒是好听。” 砚奴扬唇,侧身低头看向她:“卑职对殿下只有一个要求。” “你以前可是一个要求都没有的。”赵乐莹懒洋洋。 砚奴无视她这句话,缓慢开口:“卑职求殿下一心一意,此生只我一人。” “口气不小。”赵乐莹闭着眼睛,唇角勾起。 砚奴很是执着:“求殿下答应。” “我若不答应呢?”赵乐莹反问。 砚奴沉默了。 许久之后,赵乐莹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他,砚奴认真与她对视没有说话。 赵乐莹很快便撑不住睡了过去,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 “那就将殿下关起来,直到殿下变了的心再变回来。” 她听不真切,闷哼一声便彻底睡着了。 这一晚之后,两人之间的芥蒂算是彻底清了。身份已经暴露,砚奴在府中不再压抑本性,府中上下都隐隐觉得他有些变了,变得更有气势。 “到底身份不一样了,如今更像个主子了。”老管家阴阳怪气。 砚奴一脸平静:“还好。”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吧?”老管家瞪眼,“真拿自己当主子了?”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您真难伺候。” 说罢,他突然想到什么,朝老管家伸出手,老管家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干嘛?” “你说过,给我攒了些银子,要等我娶亲的时候给我。”砚奴认真开口。 老管家愣了愣:“娶什么亲……你要背着殿下娶亲?!”他声音猛地高了起来,意识到什么后又赶紧压低声音怒斥,“你是不是疯了!殿下如此喜欢你,你竟然还想娶亲,信不信我这就打死你个不孝子!” “我娶的是殿下。” “你还敢娶……娶谁?”老管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砚奴淡定回答:“殿下。” “……你说梦话呢?”老管家无语。 砚奴沉默一瞬,将那日同叶俭的计划说了出来,但隐去了傅长明也在的细节。他的身份被殿下知晓后,他也想过要告诉老管家,可一想到老管家平日为了他的声誉,连他多唤一声爹都不许,若知晓他的身份,怕是不会如现在一般与他相处。 这些事还是暂时不表,将来慢慢说也不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钱。 老管家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憋出一句:“殿下当真要招你为驸马,而不是你自己发癔症?” “你若不信,可以问殿下。”砚奴认真地看着他。 对视许久后,老管家倒抽一口冷气:“你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 “钱。”砚奴废话不多说。 老管家嘴角抽了抽:“等着。” 说罢,便去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大叠银票来,砚奴点了点,竟有将近五万两,他颇为震惊地看向老管家。 “……看什么看?哪个做管事的平日不给自己漏点小财?”老管家在他正直的视线下,颇有些底气不足。 砚奴无言片刻:“长公主府的钱财,都该是殿下的。” “我拿的又不是殿下的!是、是外头那些铺子给的贿赂,反正他们不给也要用他们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老管家冷哼一声,“你要不要,不要还回来。” “要。”砚奴立刻收进怀中,转身往外走。 老管家皱眉:“你去哪?!” “买聘礼。” 老管家:“……” 砚奴出门后不久,赵乐莹也出去了。 有了傅长明和永乐侯这一层关系,倒是不必再做一场戏,只是叶俭那边到底帮着忙活一场,她理所应当去道个谢,所以今日特意约了叶俭见面。 还是那日的酒楼,还是同一个厢房,她轻车熟路地进门,看到里头的人后目露嫌弃:“本宫似乎只请了叶俭。” “叶俭不胜酒力,得有我这个酒中仙陪着才行。”裴绎之勾唇。 多日未见,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早先因酒发肿的脸已经彻底恢复,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似笑非笑的唇尽显薄情风流,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倒是相似。 “你这时再为我拂去鞋上灰,保证没人揍你。”赵乐莹扬眉。 裴绎之轻笑一声:“殿下若有需要,小的随时乐意。” “看来你是好了,”赵乐莹说完,总算看向了今日的主角,“你怎一句话也不说,同本宫出来就这般为难?” “……殿下一直在跟裴兄说话,小的插不了话啊。”叶俭一脸无辜。 赵乐莹失笑,总算是放过了他。 三人今日都没有喝酒,只是一边用膳一边聊上两句,提到砚奴时,裴绎之勾唇:“我一直以为殿下这样的人,不会为谁定心,没想到这次倒是失算了。” 说完,他停顿片刻:“当真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赵乐莹眼底俱是笑意。 裴绎之也跟着笑笑,叶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默默为二人各倒一杯茶。 三人一顿饭宾主尽欢,离开酒楼时,恰好撞见了林点星。 林点星也是一愣,看看赵乐莹身边的人,登时便不乐意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这么长时间不见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要忙,结果就是跟别人一起喝酒?!” “本宫本就有事要忙。”赵乐莹无奈。 林点星瞪眼:“我就无事可忙了吗?” 他委屈得仿佛被抛弃的怨妇,引来周围许多人围观,赵乐莹无奈,只好妥协:“行吧,都是本宫的错,你要本宫如何补偿?” “……陪我喝酒。”林点星甚是没有出息。 他一这么说,旁边的小厮顿时急了:“二少爷,老爷要您来请周大夫,做正事要紧呐。” “医馆就在旁边,你们直接把人带过去就行了,还要劳烦本少爷做什么。”林点星不耐烦地轰人。 小厮无奈,只好自己走了。 林点星又对着赵乐莹笑:“醉风楼?” “走,”赵乐莹叹了声气,又看向其他二人,“你们呢?”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叶俭赶紧告辞。 裴绎之倒是笑了:“能同林少爷喝酒是三生有幸,自然是要去的。” 林点星闻言,总算正眼瞧他了,结果认出是谁后愣了愣:“你不疯了?” “谁说我疯了?”裴绎之扬眉。 林点星一脸莫名:“你爹啊。” “……赶紧走吧。”赵乐莹打断二人的对话。 林点星摸摸鼻子,三个人一同挤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马车往四喜胡同走时,赵乐莹端着一杯清茶慢慢地喝,喝了大半后放下杯子:“你爹要请的周大夫,可是名震京都的那位外伤圣手?” “正是。”林点星回答。 “据说这位大夫只治重伤,你家里谁受伤了,竟需请他去看诊。”赵乐莹闲聊。 裴绎之扫了她一眼,接着闭上眼睛假寐。 林点星耸耸肩:“我也不知,我爹封了一整个别院不准任何人进,事事都亲自照料,也就今日请大夫才叫我出来,旁的我一概不知。” “这么神秘啊。”赵乐莹若有所思。 马车在四喜胡同停下,赵乐莹收敛神思,提裙下去了。 与林点星出门,每次都要闹到深夜,这一次也不例外,临分别前,赵乐莹特意叮嘱他:“你爹做事如此严禁,定是不想叫任何人知晓,你切莫同他说跟我提过一嘴,否则挨骂是少不了的。” “你我之间,说说也没什么吧?”林点星迟疑。 赵乐莹笑笑:“你爹连你个亲儿子都瞒着,你说呢?” 林点星一想也是,赶紧点头答应:“放心,若我爹问起,我便直接否认,你也当没听到过。” 赵乐莹点了点头,含笑目送他离开,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她刚在马车里坐稳,裴绎之便跟着上来了,马车轻轻动了一下,赵乐莹顿时皱眉:“你就不能租辆马车?” “实不相瞒,近来甚为窘迫,只能求殿下送小的出城了。”裴绎之笑道。 “休想,”赵乐莹冷笑一声,掀开车帘叮嘱车夫,“先送本宫回府,再送他出城。” “是。” “看来殿下千娇万贵,当真是不适应农家小院。”裴绎之感慨。 赵乐莹懒得理他,直接不说话了,裴绎之笑笑,也没有再说话,两人一路无言。 到长公主府后,赵乐莹先行下了马车,一抬头便看到砚奴站在门口等,她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殿下,赏些酒钱吧。”身后传来煞风景的声音。 赵乐莹无语地回头,错过了砚奴猛然暗下来的眼眸。 裴绎之撩开车帘,笑眯眯地看向马车下的她:“小的不事劳作,家中又断了钱财,殿下赏些银子,就当是行善了。” 赵乐莹哪有银子,想了一下后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伸手递给他时,半路突然被劫走。她愣了一下,一扭头才看到砚奴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裴少业请便。”砚奴说着,另一只手递上几块银子。 “几年未见,难为砚侍卫还记得我,”裴绎之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银子,没多寒暄便放下了帘子。 赵乐莹已经习惯了他的过河拆桥,没好气地叮嘱车夫:“尽快回来,莫要像上次一样被堵在城门外了。” “是。” 砚奴双手倏然收紧。 那一晚之后,她一脸疲惫,脚腕上有一个隐约的掌印。 马车缓缓离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赵乐莹还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正思考砚奴哪来的银子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已经走了,殿下别看了。” “……哦。”赵乐莹回神,往府里走。 砚奴安静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后见她迟迟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那日留宿城外,是跟裴绎之一起?” “是啊,”赵乐莹看他一眼,“你们似乎没见过几面吧,你记性倒是好,能一眼就认出他。” “印象深刻,无法忘却。”砚奴面无表情。 统共见过三次,第一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屈膝跪地,为殿下拂去鞋上灰尘,第二次,他带着殿下游湖,二人一夜未归,第三次殿下同他赏花,踮起脚尖为他鬓边插花。 每一次都足以让他印象深刻。 而殿下一向喜欢肤色白皙、眉眼风流人又识趣的男子,这里头的每一点,裴绎之都占了。 “怎么这般表情?”赵乐莹突然问。 砚奴回神,垂下眼眸:“无事。” 赵乐莹点了点头,快到屋里时,砚奴突然开口:“我记得裴绎之跟人私奔了,怎么又回来了?” “出了点事,就回来了。”赵乐莹不太想解释。 砚奴沉默片刻:“那他也跟人私奔过。” 赵乐莹:“?” “他不干净了。”砚奴一字一句。 赵乐莹无言片刻:“……早些睡吧,本宫出门一趟,都要累死了。”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砚奴垂着眸跟在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深夜。 熟睡的赵乐莹像条小船一样一晃一晃,终于把自己被晃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看清上头的人后一道力度袭来,不由得闷哼一声,总算是逐渐清醒了:“你发什么神经……” “殿下不能变心。”他沉声道。 “……我怎么会变心呢。”赵乐莹失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咬住了唇,双手也揽上了他的脖子。 一番闹腾之后,两人重新沐浴躺下,脸上都流露出点点疲惫。 赵乐莹闭着眼睛,快要睡着时手中突然被塞了个圆圆的东西,她顿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是一颗夜明珠。 “这是……”她一脸疑惑。 砚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聘礼。” 赵乐莹顿了顿,勾起嘴唇纠正:“错了,是嫁妆。” “那便是嫁妆。”砚奴从善如流。 赵乐莹这才满意,捏着小小的珠子打量片刻,虽然心中欢喜,可嘴上却还在嫌弃:“你若还是个普通侍卫也就罢了,明明已经是镇南王世子了,怎么还这般小气,这珠子普普通通,色泽又不纯,未免太次了些,一看就不值钱。” “回殿下的话,三万两。” “我就知道,三万两能买什么夜明珠啊。”赵乐莹说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荷包中。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殿下当真不记得这珠子了?” 赵乐莹顿了一下,又从荷包里重新掏出来,拿在手里研究半天后,眼睛突然一亮:“是我小时候那颗!” 当年她特别想要,但先帝嫌弃太次,便不准她买的那颗。她心心念念多年,没想到还有回到自己手中的一天。 “殿下高兴吗?”砚奴说问。 赵乐莹点头:“高兴。” “高兴就好。”砚奴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意。 第34章 (危险) 多年前便一直想要的珠子突然到了手中,赵乐莹一时间没了困意,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不住地问砚奴是如何找到的。 砚奴抱着她,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赵乐莹的唇角一直没放下来过,待他说完之后,才狡黠地看向他:“傅砚山,你喜欢死本宫了吧?” 砚奴怔了怔。 除去先前嘲讽他的那几次,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讳,一时间心底仿佛豁开了一道小口,隐秘的喜悦如河流一般涌了出来。 “……你叫我什么?”他声音低沉。 赵乐莹扬眉:“傅砚山啊。” “再叫一遍。” “傅砚山。” “再叫一遍。” “傅砚山傅砚山傅……” 第三遍没等彻底叫出口,便被他堵住了嘴唇,她呜咽着想要推开他,他却像座大山一样稳固,全然没有后退半分。 当他的手伸进薄被,赵乐莹闷哼一声,推开他的手逐渐攥紧了他的衣带。 珠子不知何时滚落到了床上,不太纯粹的珠光幽幽照着皱成一团的床褥,又很快被一件小衣挡去了所有光芒。 月上中空,整个京都静了下来。 东南方向的林府别院,林树表情凝重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几个大夫在寝房进进出出,终于,一个药童跑了出来:“林大人,伤者醒了!” 林树神色一凛,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寝房里,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气,周大夫看到林树立刻行礼:“大人,病人已经清醒,伤口也尽数缝合,想来不会再有危险,若好好将养两个月,便会彻底痊愈。” “多谢周大夫。”林树说完,立刻走到床边。 床上之人虚弱地看向他,看清是谁后立刻激动:“救、救我……” “你已经获救,可以继续说那日没说完的话了。”林树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那人愣了愣,许久之后缓缓深吸一口气。 一刻钟后,林树骑马连夜进宫。 皇帝本已经睡下,听说他来了之后立刻去了御书房。 “爱卿夜半三更突然觐见,可是有要事发生?”皇帝拧眉问。 林树严肃跪下:“皇上,臣前几日去办差事,回府时经过乱葬岗,遇见一个重伤之人求救,臣当时便认出那人是镇南王赠给长公主殿下的男宠,便先带回了府中,没想到竟得知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男宠能有什么秘密。”皇帝听说是男宠的事,面上露出点点不屑。 林树见状,表情凝重:“他亲口告诉臣,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砚奴,正是镇南王之子傅砚山。” 哗啦―― 皇帝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直接碎成了几半:“不可能!傅砚山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成了卓荦的侍卫!” “臣也不信,可那男宠对天发誓,说他绝无半句虚言,而他之所以身受重伤,也是因为不慎听到了这个秘密,镇南王要置他于死地,不料他还算命大,没有伤到要害,这才被臣救了下来。”林树忙道。 皇帝肃着一张脸坐下,眼睛不住地颤动,显然是不太相信。 “皇上,若那男宠所言为实,便说明镇南王并非绝后,他百年之后朝廷依然无法收回南疆,而傅砚山十几岁便开始上战场,显然比傅长明更难缠,将来恐成朝廷的最大威胁,不如趁现在直接除了他,也算以绝后患。”林树劝道。 “你先别急……”皇帝皱着眉头摆手,“先容朕想想。” “是。” 林树应完声,便不再开口说话了,御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口吹进的凉风,轻轻翻动桌上的公文声。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皇上……” “你也说了,那人是镇南王送给卓荦的男宠,而砚奴亦是男宠,二人本就身份不对付,谁也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旁的事得罪了砚奴,才会招来杀身之祸,被你救后又想报仇,才会编造出这些胡话,”皇帝斟酌着开口,“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傅砚山活着的可能性微之极微。” 林树沉思片刻,点头:“皇上说得极是,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再者那砚奴是卓荦的宝贝,她上次为了他,如何跟朕翻脸的,你也看到了,再有两个月便是太后寿辰,届时朕便会为她定下亲事,再以提前适应夫家为由送她离开大沣,若男宠所言为假,朕又杀了砚奴,她少不得要同朕折腾一番,朕悉心部署多年,不想节外生枝。”皇帝淡淡道。 林树眉头皱得越来越紧:“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万一男宠所言为真,我们难道要放虎归山?” “当然不会,只是还是要先试探他的话是真是假,才知之后该如何做。”皇帝看向他。 林树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若男宠所言为真,那不仅是砚奴,连卓荦怕也不能留了,”皇帝垂下眼眸,“朕做了多年好兄长,希望她不要让朕失望。” “……是。”林树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冷意,后背一片凉意。 一夜过去,京都常安。 赵乐莹醒来时,砚奴已不在身边,她在床上躺了会儿,便洗漱一番叫了老管家过来。 “给殿下请安。”老管家看到她后行礼。 “平身,本宫叫你过来,是要你去查点事。”赵乐莹说着朝他招了招手。 老管家立刻走上前去,赵乐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又特意叮嘱:“此事透着蹊跷,也不知与本宫有没有干系,一定要咱们的人小心,切莫露出马脚。” “殿下放心,绝不会有事。”老管家答应后便出门了。 转眼便是几日后,老管家派出去的人总算回来了。 老管家匆匆将赵乐莹请到书房,关上门后将一切复述。 当听到李清在林家时,赵乐莹脸色一变:“不好!” “怎么了殿下?”老管家也跟着紧张。他只知道被林树藏在府中的人是李清,旁的一概不知,原本还以为是镇南王那边有事,可看到赵乐莹的表情,显然不止如此。 赵乐莹来不及同他解释,只是开口说道:“快叫人备马车,本宫要出去一趟!” “是、是……”老管家应声正要离开。 周乾便径直推门进来了,一看到赵乐莹便跪下:“殿下不好了,大理寺把砚统领抓走了!” “什么?!”老管家震惊得嗓音都尖了。 赵乐莹浑身冰凉:“……怎么回事?” “卑、卑职与砚统领方才出门采买马匹,大理寺的人突然来了,二话不说便将砚统领带走了,他们有正经的文书,砚统领只能跟他们走,留卑职一人回来报信。”周乾面色凝重。 赵乐莹抿唇:“可知他们拿人的原因吗?” “说、说是有人状告砚统领杀人害命。”周乾小心答道。 赵乐莹双手攥拳,许久之后呼出一口浊气:“你们今日去采买马匹,不是临时起意的吗?大理寺的人为何没有来长公主府,而是直接去了马行?” 周乾愣了愣,表情凝重起来:“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跟踪我们?” “恐怕在几日之前,长公主府便被监视了。”赵乐莹表情暗了下来,许多莫名其妙的事都被串联到了一起。 周乾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直接跪下:“是卑职办事不力,没有察觉到有人监视。” “你和砚奴平日更注重府中安全,将所有侍卫都安排在院内,自然不会关注到外头,没发现也不意外,”赵乐莹垂下眼眸,“查出那些人的身份,不要打草惊蛇。” “是!”周乾应声,立刻转身离开了。 赵乐莹沉着脸,许久都没有说话。 管家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还要备马车吗?” “备,”赵乐莹回神,“但备车之前,本宫要同你说一件事。” 老管家莫名心慌。 “是砚奴的身世。”赵乐莹看向他。 老管家愣了愣,看着她冷静的眼神,竟然猜到了什么。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前 大理寺卿钱玉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一看到她来立刻连忙迎接:“殿下啊,微臣就知道你要来了。” “钱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不经本宫允许,就拿了本宫的人,再不将人放了,本宫就亲自进宫向皇兄陈情,定要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赵乐莹倨傲地看向他。 钱玉赔笑:“微臣也不想拿人,可确实有人状告砚侍卫,微臣只能按律行事。” “好一个按律行事,本宫且问你,状告之人是谁?”赵乐莹眯起眼睛。 钱玉顿了顿,试探:“殿下不知?” 赵乐莹冷笑一声:“本宫知道消息便来了,如何知道他是谁,叫本宫知道了是谁诬陷本宫的砚奴,本宫定要赐他死罪。” “殿下别急,此人殿下也是认识的,正是镇南王所赠殿下之人,名为李清。”钱玉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表情。 赵乐莹如他所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下一瞬说出的话却又让他心生混淆:“是他?他不是早就回国公苑了吗?为何又这时生出事端,不会是镇南王指使的吧?” “镇南王指使?”钱玉惊讶,“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赵乐莹冷笑一声:“那你得去问他,李清在长公主府不安分,被砚奴整治之后便逃回了镇南王那儿,本宫还怕得罪镇南王,特意去了国公苑两趟,就想把人接回来,可镇南王都找借口推脱了,本宫还想为何如此,原来是早就设下了陷阱。” 说罢,她停顿一瞬,怒气冲冲地看着钱玉,“你不是最会按律行事吗?现在就将他拿来问话,本宫倒要瞧瞧,是不是他给砚奴泼的脏水!” “……镇南王是贵客,微臣如何敢去拿他。”钱玉擦汗。 赵乐莹顿时不依不饶:“那你如何敢拿本宫的人了?莫非是看本宫一介女流好欺负是吗?!” “没有没有,微臣绝无此意……”钱玉没想到她会如此嚣张,顿时不住求饶。 赵乐莹冷笑一声,直接在旁边坐下:“既然没有,那就将砚奴放了,否则本宫就坐在这儿不走了!” “使不得啊殿下,事情总要查明了,微臣才敢放人,”钱玉急忙劝道,“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吧,待微臣仔细查过,若砚侍卫无罪,微臣定亲自将他送回府上。” 赵乐莹寒着脸不走。 “殿下,您若一直在此,只会耽误微臣查案,那砚侍卫便一直不能回去了啊!”钱玉又劝。 赵乐莹表情有所动摇。 “殿下……” “行了!”赵乐莹不耐烦地站起来,“那本宫就给你三日期限,若还查不清真相,本宫就拿你是问!” “是是是,殿下请。”钱玉说着,立刻叫人送她出去。 赵乐莹面无表情地出了大理寺,进马车时跟里头的老管家对视了一眼。 “……殿下,接下来要如何做?”老管家悬着心问。 赵乐莹沉默片刻:“去国公苑。” 老管家一愣:“这个时候去?殿下不避嫌吗?” “越是避嫌,便越是心里有鬼,再说长公主府已被监视,国公苑想来也是如此,今日是唯一能跟傅长明提此事的机会。”赵乐莹面无表情。 老管家想了想,立刻叫车夫往国公苑去了。 大理寺内,钱玉拿着手帕把脑门擦了几遍,才对着厅内一道不起眼的屏风躬身:“皇上。” 一瞬之后,皇帝沉着脸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林树。 “皇上,看殿下的反应不似作假,莫非真是那人诬陷?”林树皱眉。 皇帝冷笑一声:“朕没有见过傅砚山,可今日仔细看那砚奴的长相,分明和傅长明有三分相像。” “人有相似,也属正常,微臣觉得殿下应该没有撒谎。”钱玉附和。 皇帝静了静:“还是别太早做判断。” 话音未落,便有暗卫进门,看到皇帝后直接下跪:“皇上,长公主殿下去了国公苑。” 皇帝眼神一沉:“她去做什么了?” “去找镇南王说理,还要带人堵了国公苑,镇南王气极,也派了兵士,双方险些打起来,还是镇南王军师出来说和,这才停了纷争,二人不欢而散。”暗卫回答。 林树闻言,更加动摇:“皇上。” “确定是说理,而非通风报信?”皇帝盯着暗卫。 暗卫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个可能。 林树恍然,随即又皱起眉头:“可这一切皆只是猜测,总要想个法子证实。” “证实又有何难,傅长明就一个儿子,定是放在心尖子上疼的。”皇帝慢条斯理地开口。 林树斟酌一番,和钱玉对视一眼。 另一边,赵乐莹将该透的话已经透完,便带人直接回了长公主府。 不知不觉已经折腾了大半日,她疲惫地捏着鼻梁,许久都没有说话。 “殿下莫急,砚奴……傅世子现在全靠您了,您定不能失了分寸。”老管家试着安慰,心中着急的同时,也是五味杂陈。 赵乐莹顿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向他:“他恢复记忆已经多日,一直不告诉你,便是怕你与他生分。傅长明是他的生父,你对他亦有再生之恩,于他而言,你也是他的父亲,不论他是砚奴还是傅砚山,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老管家愣了愣,一直压抑的心酸猛地溢了出来。 半晌,他颤着声问:“殿下,砚奴这次……能化险为夷吗?” “能,”赵乐莹神态坚定,“皇帝多疑,却不够果断,即便觉得砚奴有问题,也绝不会立刻杀了,而是想法子试探。” “万、万一他这次反常了呢?”老管家止不住的担心,“实在不行,就让镇南王出面吧,一切摆在明面上,说不定就能把他接出来了。” “现在不说破他的身份,他尚有一线生机,若直接戳破,恐怕镇南王没到牢里,他的命就没了,”赵乐莹脸色阴沉,“皇帝这么多年之所以容忍傅长明,便是因为断定他死之后可收回南疆,自然不会允许傅砚山活着。” 老管家怔住。 “你且回去歇着吧,如今人在皇帝手中,咱们只能见招拆招,在砚奴获救之前,咱们都得保重身体。”赵乐莹长叹一声。 “……是。” 老管家走后,书房里静了下来。 赵乐莹独自静坐,许久都没挪动一下。 这一日仿佛过得极快,夜幕很快降临,长公主府依然亮着灯笼,国公苑却已经暗了下来。 没有点灯的书房中,傅长明正襟危坐,不多会儿军师便来了。 “……王爷,据打探,那些人对世子用刑了。” 傅长明心头一疼,许久呼出一口浊气:“伤得严重吗?” “没有伤及性命。”军师没有正面回答。 傅长明沉默了。 “王爷,实在不行就劫天牢吧,世子切不可出事啊!”军师沉声道。 “不行,”傅长明垂下眼眸,“这里不是南疆,我们太被动,再说皇上既然对他动手,便是为了逼我现身,若此时去劫天牢,怕是中了他的计。” “那就什么都不做?”军师有些着急。 傅长明别开脸:“只能什么都不做,眼下……就只能看卓荦的了。” 军师眉头紧得能夹死一只蚊子,许久之后突然道:“这次世子若是平安,卑职就是打晕他,也要将他带回南疆,绝不许他再留在京都。” 傅长明没有说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接下来每一日都十分煎熬,赵乐莹依旧四处奔波,甚至还进宫求情,只是每次都被皇帝打发了,去得多了,皇帝干脆避而不见。 由于她高调行事,整个京都都知道了此事,对还未开审的此案都极为关注。 连续在大理寺门口吵了几日后,钱玉终于抵不住压力,让赵乐莹去看砚奴了。 天牢潮湿阴冷,又不见天日,一进门便能看到角落里的老鼠和骨头。 赵乐莹面不改色,急匆匆地跟着狱卒走,却从栏杆之间看到那人之后,猛地变了脸色。 砚奴低头坐在地上,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清来的是谁后,干裂的唇角微微扬起。 赵乐莹咬牙切齿地看向旁边狱卒,狱卒讪讪一笑,转身便跑了。 “殿下。”砚奴开口,声音粗粝难听。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走到牢边。 砚奴想要过去,却被她制止:“别动!”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殿下嫌我难看吗?” 赵乐莹闻言,顿时红了眼眶。 眼前的砚奴,还穿着那日出门时的黑羽甲胄,可盔甲早已经破烂,里头白色的衬衣也被鞭子抽得裂开,露出红黄相融的血肉,而他一向清俊的脸上,也有一道鞭伤,从左眼角到右耳下血肉模糊,若再打偏一点,他的眼睛便不保了。 她想过皇帝为了逼傅长明出面,会对砚奴下手,可她没有想过会下这样的死手。 她到底低估了人的恶。 砚奴看着她消瘦的脸颊,眼底的笑意终于消失,半晌还是艰难朝她走去。 赵乐莹看着他有些凝固的伤又开始流血,哽咽着想别开脸,却又无法将视线移开。 很快,砚奴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脏兮兮的手。 赵乐莹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他:“果然是不同了,若是以前,哪会用脏手碰我。” “以前我只是殿下的侍卫,现在是你的夫君,”砚奴扬唇,“就只能请殿下忍耐一下了。” 两个人握着手,许久没有分开。 牢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人都没有多说什么,狱卒来催促后便松开了彼此,赵乐莹转身往外走去。 “殿下。”砚奴突然叫住她。 赵乐莹回头。 “我若破了相,殿下不会不要我吧?”砚奴深深地看着她。 他在不安,这种不安并非因为现状,而是因为怕她经此一事,会觉得他留在京都不是好事,从而逼他回南疆。 而赵乐莹也确实动了这样的念头。 她静了静,笑了:“不会的。” 砚奴这才松一口气。 他不怕刀山火海,不怕危险重重,只怕她在经历危险后,会将他当做麻烦一样抛弃。 不会就好。 第35章 (老管家) 赵乐莹从牢里出来时,大理寺刚接到旨意,李清状告砚奴一案于三日后审理,届时由林树主审,钱玉副审。 赵乐莹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钱玉一眼:“本宫到时候要来听审。” “这是自然。”钱玉忙道。 赵乐莹垂下眼眸,径直离开了。 她回到府里时,还未等下马车老管家便急忙迎了上来:“殿下,砚奴还好吗?” 赵乐莹强打精神笑笑:“受了些皮肉之苦,但一切无妨。” “那、那就好……”老管家像是松了一口气。 赵乐莹看一眼他鬓边多出的白发,沉默一瞬后劝慰:“你别担心,一切有本宫在,他不会有事的。” “是,劳殿下费心了。”老管家叹了声气。 赵乐莹勉强扬了扬唇角,低着头回房了。 老管家看着她消瘦的背影离开,许久之后偷偷拿袖子抹了抹眼睛。一旁的周乾吓了一跳,急忙安慰:“殿下方才不是说了,砚统领没什么大碍嘛,您何必再着急上火。” “蠢蛋!”老管家横他一眼,暴躁的样子却没有平日那般有精气神,“殿下那是安慰我呢,你没看到殿下衣裙上蹭的……蹭的血迹吗?砚奴他、他肯定受了不少的苦。” 说着话,眼睛又开始红了。 主院寝房。 赵乐莹坐下后喝了半杯水,放下杯子时看到裙角上混了灰尘的血迹,沉默许久却懒得去换衣裳,于是就这么坐着。 怜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眼睛隐隐有些红肿:“殿下,今日厨房做了些糕点,奴婢给您送一些过来吧。” “没胃口。”赵乐莹垂着眸。 怜春眼睛愈发红了,眼泪悬在睫下欲掉不掉:“您已经几日没好好吃饭了,求您用一些吧,砚奴……他还等着您呢,您不能倒下。” 赵乐莹眼眸微动。 “殿下……” “那便送一些过来吧。” 怜春连忙答应,不多会儿便送了几碟糕点过来。 闻着糕点淡淡的花果香,赵乐莹捏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后静了片刻,才抬头看向她:“你先退下吧,本宫一个人用便好。” “是。”怜春应了一声,低着头离开了。 怜春走之后,赵乐莹捏着糕点许久,最终还是放下了。 天渐渐黑透了,屋里没有点灯,她就这样坐在桌边,一坐便是一夜。 怜春翌日进门时,看到她还在桌边坐着,还以为她只是早起,过来福了福身后看了眼桌上糕点,见几个盘子里都少了一些,这才松一口气:“殿下,裴绎之少爷求见。” 赵乐莹顿了一下:“请进来。” “……请来寝房?”怜春迟疑。 赵乐莹垂眸:“嗯。” “是。” 怜春赶紧出门去了,两刻钟后,裴绎之从外头进来了。 “殿下真是不将小的当外人,初次来府拜访,竟直接请小的登堂入室了,小的实在受宠若惊。”裴绎之人未到声先到,话音落下一只脚才迈进屋里。 赵乐莹抬眸扫了他一眼,觉得他唇角的笑甚是刺眼:“你今日特意来,便是来看本宫笑话的?” “殿下曾有恩于小的,小的怎敢看殿下的笑话,”裴绎之说着,含笑坐在了她对面,大大方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几遍,才啧了一声,“瘦了,更添一分清减的美。” “你若只来说些废话,便趁早滚出去。”赵乐莹面无表情。 裴绎之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开始说正事:“如今满京都的百姓都知道,三日后大理寺审理砚奴伤人一案,我只是觉得殿下虽聪慧,可涉及心爱之人,或许心焦会影响心智,便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裴少爷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此事恐怕你也帮不了本宫,还是请回吧。”赵乐莹冷淡道。 听她又要送客,裴绎之也不恼:“别急啊,三个臭皮匠尚且能抵得上一个诸葛亮,更何况小的还是有点才智,殿下如何知晓小的帮不上忙?” 赵乐莹顿了一下,总算肯正眼看他了。 她目光冷漠,褪去那一层风流纨绔的伪装,周身透着天生的皇家威严,饶是裴绎之这样随意惯了的人,在她的视线下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裴绎之,你究竟想做什么?”她一字一句地问。 裴绎之唇角噙着笑:“殿下曾有恩于我,我只是想帮……” “这种场面话就别说了,从你洗干净脸不再酗酒那日起,你便有心接近本宫,先是说服叶俭,又跟着本宫应付林点星,如今更是直接登门,你究竟想做什么?”赵乐莹盯着他的眼睛,“别说什么有恩,你了解本宫,正如本宫了解你,你可不是那么有良心的人。” 裴绎之唇角的笑意随着她的话越来越深,直到她最后一句话说完,他更是笑了出来:“果然,还是殿下了解我。” 赵乐莹不语。 “我在讨好你啊殿下,你怎就看不出来呢?”裴绎之叹了声气,似笑非笑地迎接她的审视,“自从殿下那日点醒了我,我便无一日不想攀上殿下这颗大树,好有朝一日将所受之苦,尽数还给裴家,可殿下这棵树也不是好攀的,我如今又一无所有,只能尽量拿出诚意了。” 赵乐莹眯起眼睛:“裴家是百年世家,本宫一无实权二无后台,你就这般笃定本宫能帮你?” “殿下若是池中物,也不会平安顺遂到今日了。”裴绎之笑了一声。 赵乐莹与他对视许久,最后冷淡地别开了视线。 裴绎之垂着桃花眼,为自己倒一杯温热的清茶,不急不缓地慢慢品茶。 许久,赵乐莹再次开口:“你今日敢登门,想来已有应对之法了。” “是,”裴绎之的唇角勾起,“只是殿下或许要吃点苦头。” 说完,他停顿一瞬,“啊,不对,应该是要吃许多苦头。” 他在寝房待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日头高升才离开。 裴绎之走后,赵乐莹将自己关在屋里一下午,才起身出门找到管家,将裴绎之的计划告知。 “殿下的意思老奴明白了,就是咬死了李清状告砚奴,是因为争风吃醋,可问题是即便咱们能出证人,林大人也未必会信啊,”老管家拧眉,“其实这事说也简单,李清那伤分明就是镇南王的手下做的,只要他出来承认李清是他所伤,或许砚奴就能平安了。” “若李清这次指认的是旁人,镇南王定然不会主动承认,免得惹麻烦上身,既然旁人的事他不会出头,那砚奴的事就更不能出头,”赵乐莹显然已经什么都想过了,“皇帝本就怀疑砚奴身份,镇南王若出来承认,只会雪上加霜。” “……所以就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吗?”老管家叹息。 赵乐莹疲惫颔首:“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而是只有这一个法子最可能救出砚奴。” “可、可这样一来还是太冒险啊!万一李清不承认自己争风吃醋怎么办?”老管家拧眉。 赵乐莹别开脸:“由不得他。” 老管家愣了愣,一时间没有说话。 会审前的三日过得极快,期间林点星来了几次,赵乐莹都没有见他,在会审前一晚总算肯见他了。 “……你这几日怎么回事,我来找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见我,你是不是、是不是生气了?”林点星起初还大小声,慢慢的便有些底气不足了。 赵乐莹看他一眼:“我为何要生气?” “还不是因为审理砚奴案子的人是我爹,”林点星嘟囔一声,“你放心吧,我已经同我爹说过很多遍了,他一定会手下留情的。” 赵乐莹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乐莹,肯定没事的。”林点星看着她消瘦的脸颊,一时间有些心疼。 赵乐莹看向他:“但愿吧。” “等明日砚奴出来,我就请你喝酒庆祝一番,你觉得如何?”林点星笑得眉眼弯弯。 赵乐莹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又聊了片刻,赵乐莹面露疲意,林点星赶紧道:“你先休息吧,我就回去了,一切等明日再说。” “我送你。” 她难得这般,林点星顿时开心,一时也没有拒绝。 二人一路同行走到门口,林点星上马车时,赵乐莹突然问:“那个重伤的人还住在你家吗?” “是啊,还在,”林点星耸耸肩,“也不知何时才走。” 赵乐莹扬唇:“你没有同你爹说,将秘密告诉我了吧?” “当然没有,他现在最防备的就是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那人长什么样呢。”林点星撇嘴。 赵乐莹失笑:“所以这次也切莫提起,知道吗?” “嗯,知道。”林点星笑笑,便直接上马车了。 赵乐莹目送马车远离视线,眼底的笑意一点点被冷漠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周乾走了过来:“殿下。” “你明日一早去林家盯着,待李清出去后,你去他房中给本宫取一样东西。”赵乐莹说着回了府中,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周乾愣了愣:“若是没有呢?” “一定会有的,林家三年前闹鬼,之后便每个房间都放的有,记住了,本宫只要李清那间房中的。”赵乐莹面露肃色。 周乾不安地答应了。 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天不亮,赵乐莹便换上了宫装正襟危坐,待时辰一到便往外走去。 老管家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后立刻搀扶她上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走吧。”赵乐莹淡淡开口。 老管家愣了愣:“不等周乾?” “本宫要他去做点事,他待会儿再来。”赵乐莹淡淡道。 老管家抿了抿唇,心事重重地看她一眼,便叫车夫出发了。 今日的案子由于赵乐莹先前闹得满城皆知,好事的百姓们也是一早便涌去了大理寺,远远站着等着升堂。大理寺外,重兵围绕、五步一岗,兵器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这阵势,是怕镇南王劫囚吗?”老管家疑惑。 赵乐莹轻嗤一声:“他巴不得镇南王劫囚,怎舍得多设守卫吓退。” “那这是……” “皇帝应该也来了。”赵乐莹淡淡开口。 老管家猛然闭嘴。 赵乐莹目若无尘,径直走进大理寺,无视林树和钱玉的行礼,也无视了屋内靠后墙的屏风,径直坐在了左侧的席位上。老管家原本想跟着进去,却在走到一半时瞥见急匆匆赶来的周乾,他顿了一下停了脚步。 “殿下呢?”周乾问。 老管家摇头:“已经进去了,可有什么事?” “这是殿下要我带的东西。”周乾说着,趁周围无人看到,往老管家手中塞了样东西。 老管家摸出轮廓愣了一下:“你从哪带的?” “李清住过的厢房,本以为不会有,结果还真让殿下说中了,”周乾轻呼一口气,“殿下吩咐,一定要在堂审开始前交给她,卑职现下进去,定然会引起怀疑,一切劳烦管家了。” 老管家脸色变换,许久之后似乎想通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往大堂去了。 大堂内,赵乐莹已经坐稳,看到他迟一步进来后,压低声音问:“东西呢?” “……什么东西?”老管家反问。 赵乐莹顿了顿:“周乾还未来?” “回殿下,没见着他。”老管家垂眸。 赵乐莹抿了抿唇,时不时往外看,似乎在等什么,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的意思。 她迟迟没等到周乾,越等心里越着急,正要寻个理由出去看看时,外面便传来一阵喧闹,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傅长明带着人也来了。 赵乐莹顿时冷下脸:“你来做什么?” “那要问殿下了,”傅长明冷笑一声,“若非殿下一直跑去国公苑门口嚷嚷,说什么我诬陷你,今日本王也不会被请到这里来。” “本就是你的人诬陷,本宫说的难道有假?”赵乐莹眯起长眸。 “你……妇人之见!” “匹夫之谋。”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钱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屏风,苦着脸拉架,可傅长明和赵乐莹像是彻底结了梁子,谁也不肯后退一步,钱玉只好求助林树。 林树咳了一声:“来人!召李清和砚奴上堂!” 此言一出,便意味着提前升堂。赵乐莹心下一沉,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了,一旁的老管家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 很快,两个人都被带了过来,只不过李清是一步一步艰难走来,而砚奴却是被人拖上来的,赵乐莹看到他的模样,顿时站了起来,老管家也跟着红了眼眶。 林树状似不经意地看向傅长明,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了厌恶和倦怠。他顿了一下,沉着脸看向下方二人:“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小的李清,南疆人士。”李清艰难跪下,不小心牵扯到伤口,顿时疼得脸都僵了,视线再从赵乐莹和傅长明脸上划过。 砚奴垂着眸,身上的伤还在渗血:“草民砚奴,京都人。” 林树点头,便正式开审。 如赵乐莹所料,李清咬死了是砚奴伤的他,不论砚奴如何否认,他都没有改口供,仿佛提前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 他在口口声声说是砚奴伤他时,林树格外注意了一下傅长明的表情,只见他面上些许微妙,有些心不在焉,却对砚奴被诬陷无动于衷。 按照李清私下里的说法,他是因为偷听到傅长明三人的秘密,被傅长明所伤,而傅长明的表情似乎也像如此,却对砚奴没有半点心疼。而他私下调查国公苑,却得出是李清手脚不干净,被镇南王赐死,这样截然不同的答案……如今一看,他查的倒更为贴合眼前情况。 砚奴身上的伤势不轻,神志却还清醒,李清每说一句,都能有理有据地反驳。李清憋着一肚子真相,却要演一出虚假的戏,很快便错漏百出,时不时都要说出那晚的真相,只是每一次都及时被林树拦住了。 眼看着又要陷入僵局,屏风后突然出来一个侍者,在林树耳边说了什么后,林树沉了脸:“砚奴,原告身上伤势乃是剑伤,而你惯会用剑,而他在京都与旁人无冤无仇,你还不认罪,来人!重打十大板,本官倒要看你认不认罪!” “你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凭什么说打就打?!”赵乐莹猛地站了起来。 林树皱眉:“殿下,本官才是主审,你若再扰乱大堂,本官有权赶你离开。” “你……” “来人!当面行刑!”林树厉声道。 砚奴身负重伤,十板子下去,即便不死也会落个终身残疾。傅长明身旁的军师闻言,顿时要控制不住,还是被傅长明横了一眼,才咬着牙没有动作。 林树面色不变,亲眼看着行刑的官差进来。事情僵持,他必须下死手,才能逼傅长明现出原形。 行刑的人将长椅摔在地上,粗暴地扯起砚奴推到椅子上,一板子狠狠打下去,原本愈合的伤口皮开肉绽,砚奴闷哼一声,腰上脏兮兮的衣料顿时被血渗透。 他们是下了死手,他们真的要打死他。 一板又一板,受刑的人已经昏死,行刑的人却还在继续,打在堂上许多人的心里,赵乐莹从未想过,原来板子打在肉上是这样的声响。她怔了怔,又一次看向门口,却还是没有看到周乾的身影。 行刑的人第四次举起板子时,傅长明的指尖死死掐着手心,赵乐莹再也控制不住朝堂上冲去,身旁的人却比他更快一步,径直扑到砚奴身上,替他捱下了一板子。 “大胆!”林树猛地站了起来。 “……大人,我儿冤枉啊!”老管家红着眼眶趴在砚奴身上,用昔日他觉得屈辱的尖利嗓音喊冤,“明明是这个李清争宠不过,私自跑回了国公苑,又记恨我家殿下不去接他回来,所以才会诬陷我儿,我儿真的冤枉啊!” 林树被他的自称震了一下:“你说他是你的什么?” “我儿子!我认的儿子!”老管家声音凄厉,“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儿子!他性子闷,不善言辞,可绝不是残暴之辈,还请大人明鉴!” 认太监做父是天大的耻辱,莫说是权贵家,即便是寻常百姓,只要父母在一日,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如此。林树下意识看向傅长明,却只见他皱着眉头,似乎对眼前这一幕不甚耐烦。 他怔愣时,李清突然激动:“你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你难道没有争宠?难道没有逃回国公苑又想回长公主府?难道没有记恨殿下?”老管家拖着剧痛的腰一步步逼近,“分明就是你记恨我儿,记恨殿下,所以才会惹出这样的大事,我不管你这伤是真是假,你若再敢胡说,我就要了你的命!” “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林树不悦。 老管家却不管,只一字一句地逼问靠近李清,李清被他震得连连往后磨蹭,因此牵扯到伤口,顿时疼得眼都红了。 赵乐莹怔怔看着老管家逼近,隐约看到他袖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瞬间睁大了眼睛,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立刻推开桌子大步朝他们走去:“管家退下,此事本宫自会处置,你再闹下去只会让事情……” 话没说完,在她靠近的瞬间,老管家踩住了她的裙角,她不受控制地往李清的方向倒去。 当身子倾倒的瞬间,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她眼睁睁看着老管家红着眼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刀剑无眼,危险的事该由老奴做’,然后背过身挡住所有人的视线,大吼一声:“殿下小心,他有刀!” 话音未落,时间流逝好像正常了,老管家推开了赵乐莹,径直扑在了李清身上。李清惊慌失措,下意识去推他,却被他攥住了手。 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窜进手心,李清愣了愣,一低下头,便看到自己的手被他攥在一枚刀柄上,而刀柄下的匕首,则深深插进了老管家的小腹。 “我……我……”他怔愣看向老管家,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傅长明面无表情,桌下的手却开始颤抖。 许久,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护驾,满大堂的衙役都涌了过来,牢牢将赵乐莹护在身后。林树冲到堂下,一眼认出老管家身上刀柄,乃是林家用来避邪祟的枕下刀,几乎每个房中都有这样一把。 只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忙碌这么多日,竟是被一小小男宠给耍了,一时间心头火起,抽出衙役的刀砍向李清。 李清猛地瞪大双眼,没来得及申辩便彻底没了性命。 大堂之上闹哄哄一片,屏风后的人早已离开,赵乐莹就隔着层层人海,怔怔看着倒下的老管家,看着他身上灰衣被鲜血染红,却还要对她扬唇微笑。 裴绎之说,今日堂审,必须咬死李清所做一切,都只因争风吃醋诬陷砚奴。 可口说无凭,必须要李清做出些什么,才能证明他先前所言都是虚假。 所以她要吃些苦头。 所以她要吃许多苦头。 可是这世上,总有人舍不得她吃半点苦头。 赵乐莹心口抽疼,整个人重重跌跪在地上,揪着心口的衣裳痛苦呜咽一声,声音凄厉绝望,一如被震断了四经八脉,肝胆俱裂。 十二年前,她失去了父亲。 十二年后,她又要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位,疼爱她的长辈。 第36章 (心不在焉) 长公主府,西院灯火通明。 赵乐莹坐在院中央的石凳上,神色冷淡地看着太医从西屋出来,又急匆匆往东屋去。院中小厮送热水递东西,每个人都十分忙碌,只有她安静坐着,仿佛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夜越来越深,院中也越来越清净,不知过了多久,太医急匆匆从东屋出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口:“殿下,老先生他醒了……” 话没说完,赵乐莹便径直进了东屋。 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躺在床上的老管家,似乎比先前更加干瘪,总是大呼小叫的他今日连对她笑,似乎都十分勉强。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赵乐莹笑了一声,笑容短促稍纵即逝,很快又趋于平静。她匆匆走到床边,跪坐在脚踏上握住老管家的手:“坚持住……” 老管家苦涩一笑,艰难地摇了摇头,半晌才低声开口:“别内疚,别伤心,别……让他知道。” 赵乐莹眼睛红得厉害,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老管家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嗓子里却能发出‘嗬……嗬……’的声响。赵乐莹死死攥着他的手,倾耳过去听他说话。 “砚奴他……不想走,殿下别、别不要他,他走了……殿下就只剩自己了,我不放心……”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他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最好,可还是希望他们能坚持一点。 干瘦如柴的手突然失去所有力道,软软地往下滑去,赵乐莹猛地攥住他的手,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她静静看着床单的花色被鲜血染红,所有的喜怒哀乐一瞬间离她远去,周围人的惊慌和哀恸仿佛与她无关,她甚至不懂他们为何要痛哭。 许久,她抬眸看向睡着的管家,静了静后亲手为他盖上白布,扭头看向眼睛通红的周乾:“砚奴呢?醒了吗?” “……没有。”他艰难答道。 赵乐莹微微颔首:“叫太医给他用些不伤身子的药,这几日就让他歇着吧。” “是。”周乾应声,转身便出去了。 赵乐莹垂眸:“你们也都出去吧。” 怜春哽咽:“殿下……” “出去。” “……是。” 怜春叫上众人鱼贯而出,寝房里顿时只剩下赵乐莹一人,她静静看着床上的管家,许久之后荒唐一笑。 丧事办在三日后,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孝子摔盆,只是悄无声息地埋在了先帝陵寝附近的田中。 丧事过后,赵乐莹在坟前静静坐着,直到天黑都没有离开。 傅长明来时,便看到她陪在一个坟包旁,孤寂的背影仿佛随时要羽化。他抿了抿唇,到坟前郑重磕了三个头:“我儿有父如你,是他三生有幸。” 赵乐莹眼皮微动,往火盆里送了几张纸钱。 不知不觉已经入冬,天寒地冻悲怆无声,她平静地烧纸,直到最后一张送进火盆,才停下手:“我若早些送他离开,或许管家就不会死。” “……世事无常,你也不要太自责。”这起子事之后她最痛苦,傅长明半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 赵乐莹扬了扬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你放心,我会在一个月内,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此后半点都不会再惦念京都。” “多谢殿下。”傅长明郑重行礼,这才转身离开。 赵乐莹继续在坟前坐着,直到天亮才起身。 或许是起得太猛,她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幸好一道身影及时上前揽住她,她才没有摔倒。 缓过神来,视线逐渐清明,她看着对方的桃花眼沉闷一瞬:“你怎么来了?” “早就想来了,可太愧疚,不敢见你。”裴绎之难得严肃。他与赵乐莹相熟,自是知晓管家对她的重要性,听说他在大堂上被李清刺伤的消息后,也能猜到他因何而死。 “我不该出那样的主意。”裴绎之长叹一声。直到管家身死,他才知晓此举有多危险,倘若那日伤的是她,恐怕也极难把握好分寸。 赵乐莹扯了扯唇角,低着头往家中走:“我这几日一直忙家事,外头如何了?” “还能如何,李清身死,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林树认出管家身上那把刀是自家的,怕你会继续追究,便匆匆结了案,皇上也将林树狠狠骂了一顿,若无意外,过几日补偿的赏赐就会送到殿下府上。”裴绎之一字一句地说。 说完,他静了静,“殿下,此案处处不对劲,林树和皇上似乎对砚奴太重视了些,你可是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赵乐莹轻笑:“想多了。” 裴绎之见她不想多说,索性也不问了,只是见她走路不稳,便伸手搀扶住她。赵乐莹同他一起回了长公主府,刚一进门,便看到砚奴脸色苍白地站在院中,她愣了一下:“你何时醒的?” 砚奴不语,只怔怔看着裴绎之搀扶她的手。 赵乐莹顿了顿,突然拂开了裴绎之的手。裴绎之被她突然的动作搞得一愣,随后又反应过来,平静地松开了她。 砚奴仿佛没看出他们之间的暗涌,只是专注地盯着赵乐莹看:“殿下瘦了许多。” “……你多日未醒,本宫能不消瘦吗?”赵乐莹勉强笑笑。 砚奴也跟着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 赵乐莹立刻朝他走去,握住他的手看向裴绎之:“你要多谢绎之,这次若非是他,你也不能得救。” 砚奴顿了一下,蹙眉看向裴绎之。 裴绎之勾起唇角,又是一副风流肆意的模样:“殿下不必客气,我也只是举手之劳。” “今日留下用膳吧。”赵乐莹目光温柔。 裴绎之哪被她这样看过,感觉不适的同时,又生出了旁的想法。他顿了一下,正要开口,砚奴突然咳嗽,赵乐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去:“怎么了?” “伤口又疼了。”砚奴回答。 赵乐莹皱了皱眉:“所以为何要出来?赶紧回去歇着。”说着话,她搀扶他慢慢往回走。 砚奴见她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身上,眉眼顿时和缓,乖顺地跟着她往回走。裴绎之看着二人走路的样子,觉得赵乐莹好像牵了只比自己大一倍的狗,画面甚是有趣。 他扬起唇角正要离开,赵乐莹突然回头:“我今晚再去找你。”说罢,眸色复杂地看他一眼。 裴绎之扬眉:“随时奉陪。”他倒要看看,她准备玩什么把戏。 砚奴别开脸,刻意忽略了他们的眼神交流。 赵乐莹扶着他慢吞吞地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笑,似乎为他的醒来很是高兴。砚奴的唇角又开始扬起,同她说了一路话后突然道:“殿下何时跟裴绎之这般熟了,在他面前竟连自称都忘了。” 赵乐莹一愣:“有吗?” “嗯,殿下在他面前自称‘我’。”砚奴看着她的眼睛。 赵乐莹表情闪过一丝尴尬,又很快镇定下来:“不过一个自称而已,你知道本宫一向随意,在林点星和你面前也是如此……” “林点星与殿下青梅竹马,自是不同,”砚奴不肯错过她的表情,“我是殿下的夫君,也该不同。” 赵乐莹蹙眉:“你何时变得这样计较了?” 砚奴被她的指责说得一愣,半晌抿起了薄唇,垂下眼眸道:“卑职错了。” 赵乐莹咬着下唇,待他重新抬头时又恢复笑脸,砚奴也扬了扬唇,二人都当方才那段对话没发生过。 回到房间,他重新躺到床上,赵乐莹立刻叫来太医为他看诊。太医仔细检查之后,恭敬开口:“殿下,砚侍卫修养这几日,身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只要再好好将养些时日,想来就会好了。” “那就好。”赵乐莹松了一口气。 送走了太医,赵乐莹一回来,便对上了他缱绻的视线。她心头一颤,笑着走了过去,砚奴立刻朝她伸手,直到她也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唇角才流露出点点笑意。 “砚奴无用,那日在大堂上昏死过去,不知殿下是如何救下我的?”他低声问。 赵乐莹顿了顿:“无非就是死咬着不承认,再吓一吓那个李清,他经不住事,直接被骇破了胆,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再找出他争风吃醋的证据,之后他便失信于林树了。” “如此简单?”砚奴蹙眉,总觉得缺少一环。 赵乐莹抚上他的脸:“不算简单,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才算勉强过关。” 砚奴虽还觉得不对,可对她天然的信任叫他没有多想,他沉默片刻,忍不住看向屋外:“我爹呢?” 他口中的爹,指的是老管家。 “……他不在。”赵乐莹别开脸。 砚奴沉默一瞬:“为何不在,可是因为知晓我欺瞒身份,所以不高兴了?” “没有……他、他还不知你的身份,包括周乾他们,都不知道,只是你身受重伤,前几日更是昏迷不醒,连太医都没了法子,后来找了一个土方子,说是辽北有一种药材专治昏迷,他便连日赶路去了。” “……哪有这样的药材,他怎就直接去了。”砚奴皱眉。 “还不是你一直不醒,他救子心切,”赵乐莹说完停顿一瞬,笑笑,“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你既然无事,我便叫人快马加鞭去告知他,顺便让他在那边多歇几日,再慢慢赶路回来,否则他那把老骨头,怕是要受不住。” “是。”砚奴颔首。 赵乐莹为他盖好被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定要好好谢谢裴绎之,这些日子你被关在牢里,全靠他陪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我才没有乱了心智,没有搭上你的一条性命。” 砚奴心下一沉:“他一直在殿下身边?” 赵乐莹听到他的问题,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挂起一点笑意。 砚奴看着她唇角的笑,心里蓦地一阵慌乱,迫使他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赵乐莹吃痛地闷哼一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疼了?” “……嗯,你怎么了?”赵乐莹皱眉。 “我……”话到嘴边,砚奴突然卡壳,看了她半天之后突然问,“你说晚上要去找裴绎之,可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先前答应等你好了,我请他喝酒。”赵乐莹笑道。 砚奴静静地看着她:“他帮的是我,也该我去道谢,殿下可否带上我。” “你还伤着,哪能出门,”赵乐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行了,你就好好歇着吧,等到将来好了,想出去我自会带着你。” 说罢,她便叫人送了药进来,亲自看着他喝药。 砚奴看她避而不谈,心脏缓缓下坠。 傍晚,尽管他说自己不舒服,但赵乐莹还是出门了。 他一个人在房中坐了许久,最后将周乾叫了来。 “砚统领,您找卑职有事吗?”周乾笑嘻嘻地进门。 砚奴看向他:“我进天牢这段日子,裴绎之经常来府中?” 周乾表情一僵:“……您问这个干吗?” “说。” “是、是来过几次,不过来得不多,应该是跟殿下商议正事。”周乾赶紧道。 砚奴沉下脸:“无事不登三宝殿,往日怎不见他如此热心,定是有其他目的,你去查一下。” “……砚统领,这不好吧,殿下这段日子全靠裴少爷陪着,才没有因为您的事崩溃,若是贸然去查,殿下怕是会不高兴。”周乾赶紧劝阻。 砚奴凌厉地看向他:“你不是说他来得不多?” 周乾表情一僵:“是、是来的不多,可每次都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 “够了!”砚奴沉声阻止。 周乾讪讪不敢多言,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赶紧逃了出去。 他从屋里跑出去之后,径直去了后门,赵乐莹坐在马车上还未离开。 “殿下,如您所料。”周乾只说了一句。 赵乐莹沉默许久,淡淡对车夫道:“走吧。” “是。” 她径直去了京都城外,上次那几间茅草屋。 裴绎之已经等候多时,看到她来也没有意外,只是当她开口说话,他脸上笑才僵住―― “小荷的牌位呢?我想去拜拜。” 裴绎之沉默许久,带她进了一间锁着的偏房。 房间里布幔都是白的,正上方是一方木桌,桌上铺着蓝色布料,供着一大一小两个牌位。 他竟将这间屋子设成了灵堂。 赵乐莹喉咙发紧,眼角也泛着热,许久之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沉默地点了香,在牌位前郑重拜了几拜。 “小荷走后,只我一人祭祀,若她知晓你来过,定会高兴。”裴绎之倚着承重柱,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乐莹拜完,扭头看向他:“我这次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裴绎之抱臂。 赵乐莹看了眼牌位,自嘲地笑了一声。 当晚,她在京郊待了很久,直到夜深城门要关时才回京,等到回了府中,已是宵禁时候。 “殿下。”候在院中的周乾立刻上前。 赵乐莹看到是他来接先是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老管家已经走了,从此以后每个深夜,都不会再有长辈等着她回来。 “殿下?” 赵乐莹回神,平静地扶着他的手背下马车。 “殿下,砚统领还在等您。”周乾低声道。 赵乐莹顿了顿:“嗯,知道了。” 说着话,她往西院走去。 “殿下,卑职不大明白,今日为何要卑职说那些话,您揍之后,砚统领便一直坐在床上发呆,太医叮嘱他多休息,他却一直不肯睡……” 周乾话还未说完,赵乐莹猛地停了下来,剩下的话顿时咽了下去。 “你只需听命行事。”赵乐莹警告地看他一眼,便直接进了屋里。 似乎因为刚换过药,寝房中血腥味和药味混合,赵乐莹蓦地想起老管家走的那日,房中也是这样的味道,顿时胃里一阵恶心,皱着眉头走到床边。 “殿下。”砚奴眼睛一亮。 赵乐莹抿了抿唇,在他身边坐好:“太医不是要你多休息,你为何不听话?” “卑职只是想等殿下回来。”砚奴认真地看着她。 赵乐莹叹了声气:“不是同你说了,本宫今晚不会回得太早吗?” “殿下……” “快躺下。”赵乐莹板起脸。 砚奴只好躺下,但一双眼睛却时刻停在她身上。 然后就发现她的发髻与白日出门时似乎有些不同。他顿了顿:“殿下重新梳头了?” “嗯?”赵乐莹愣了一下,摸到头发后愣了愣,不太自然地笑笑,“倒也没有,只是出门后松散许多,所以就叫人为我整理了一下,不好看吗?” “殿下何时都是好看的。”砚奴扬唇。 赵乐莹松一口气:“那就好。” 说着话,她温柔地为砚奴盖好被子,掖被角时,一点淡淡的皂角味从她手腕散发,砚奴扬起的唇角僵了僵。 “赶紧睡吧,你得快点好起来才行,别叫我担心了。”赵乐莹趴在他枕边同他说话,态度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砚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答应一声。 赵乐莹陪了他半个时辰,便打着哈欠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只手下意识开始揉腰。 砚奴眼眸漆黑,两只手逐渐紧握,身上的伤口因为肌肉紧绷差点裂开,当疼痛传来,他猛地冷静下来,许久之后闭上眼睛,刻意地不去想她出门一趟为何头发松散了,也不去想她为何会突然沐浴,用的还是男人最惯用的皂角。 他刻意不想,却还是一夜无眠。 这一夜之后,又是风平浪静。 赵乐莹每日里都会来陪他,偶尔夜晚也会陪他住下,一切都跟他入狱之前没什么不同,可他就是能感觉到不同。 赵乐莹陪他时,会突然笑一声,待他看过去时又突然收了笑意,会偶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即便他痛哼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就好像把一半魂魄留在了屋里,另一半却不知所踪。 爱他吗?爱的。关心他吗?关心的。 可不知为何,就是少了点什么,让他心里空空荡荡,仿佛要随时失去所有。 他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每日里都寒风呼啸,却尽数都隐藏得极好,除了他无人发现。 “还说我总发呆,我看你好像也在发呆。”赵乐莹轻哼一声。 他猛然回神:“是我不对。” “你站起来让我瞧瞧,看身子好些没有。”赵乐莹说着,朝他伸手。 砚奴笑了笑,乖顺地站了起来。 赵乐莹将他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总算是满意了:“再有几日应该就大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出去走走,我近日刚找到一家味道不错的茶馆,别看地方不大,泡的茶却极好,你肯定会喜欢。” “好。”砚奴答应,没有问她是如何找到的茶馆,跟着谁一起去过。 赵乐莹将他重新扶躺下,又陪了他一会儿后,便又要出门。 “殿下去哪?”砚奴看着她的眼睛。 赵乐莹笑了笑:“裴绎之今日要为我作画,我去看看,免得他将我画得不人不鬼。” “……宫中并非没有画师,殿下若想要画像,直接找来就是,何必再劳驾外人。”砚奴面上没什么表情,双手却逐渐攥拳。 赵乐莹耸耸肩:“他非要为我画像,我又能如何。” “可我不想殿下去。”砚奴突然道。 赵乐莹愣了一下:“为何?” “没有为何,就是不想殿下去,”砚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殿下就当砚奴在闹脾气,今日可否听我一次?” 赵乐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砚奴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为难,可裴绎之本不该是可以让她为难的人。他不可控地又一次想到,她那日一夜未归后脚腕上的手印。 许久之后,她叹了声气:“行,那我今日便不出门了。” 说罢,她便脱了鞋,直接坐在了砚奴旁边,抱着他没受伤的胳膊埋怨:“你可真是越来越霸道了,如今连我去哪都要管,也就是仗着我宠你。” “那就请殿下更宠我。”砚奴扬起唇,眼底一片深沉。 赵乐莹笑笑,却没有接他这句话。 明明换了从前,她一定会顺着往下说的,如今却只是笑着敷衍过去。 砚奴别开脸,假装没看到她的心不在焉。 第37章 (我打算求皇上赐婚...) 屋里的灯烛燃尽最后一点灯芯,整个寝房便坠落黑暗,床上的两个人并排躺着,谁都没有睡,谁都没有动。 已是秋冬时节,夜间即便门窗紧闭,也能透进点点凉意。赵乐莹冬天有手脚冰凉的毛病,这会儿盖着不算厚的被子,身上一点热气也没有。 “……殿下,冷吗?”终究还是砚奴先开口。 赵乐莹动了一下冰凉的手脚:“不冷。” “骗人。”砚奴说罢,一只宽厚滚烫的手伸进了她的被褥,握住了她凉凉的指尖。 赵乐莹眼睛瞬间热了,没有被他握着的手死死掐住身下床单,许久才缓过劲儿来:“是有些凉了。” “来我被子里,我给你暖着。”砚奴扭头看向她,黑暗中看得不太真切。 赵乐莹没有动:“算了,你身上有伤,我怕碰着你。” “我没事。”砚奴意外的坚持。 赵乐莹却还是没有动:“乖,睡吧,等你好了,我再钻你被窝。” 她声音带着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关心,砚奴却从中听到了不容反驳的拒绝。他沉默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再开口。 两个人继续躺着,彼此的呼吸逐渐均匀,却依然无眠。 就这么僵持许久,门外突然传来怜春的声音:“殿下,睡了吗?” 赵乐莹呼吸一屏,赶紧下床跑到门口:“小声些,砚奴睡了。” 黑暗中,砚奴唇角微微浮起,如破了大洞的心脏似乎有所愈合,然而下一瞬,愈合的心脏又一次鲜血淋漓―― “裴少爷来了,奴婢说您睡了,叫他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他偏偏不听,就一直等着,奴婢无法,这才来回禀。”怜春提起裴绎之直皱眉。 赵乐莹惊讶:“他怎么来了?” “需要奴婢赶他走吗?还是要他继续候着?”怜春问。 话音一落,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明明自己是闭着眼睛的,可砚奴还是仿佛能看到,赵乐莹小心翼翼看一眼自己,确认自己是否还醒着的模样。 “外头怪冷的,赶紧请他进来。”赵乐莹压低了声音。 “……是。” 怜春抿了抿唇,低着头转身离开,赵乐莹看着她失落的背影,又急忙叫住她:“还跟以前一样,直接请他去本宫寝房便好。” “……奴婢知道了。” 赵乐莹长舒一口气,立刻跟着出去了。 当房门被关上,最后一点月光也被关在门外,砚奴缓缓睁开眼睛,却入眼还是一片漆黑。 他静了许久,扭头看向地上两双并排的鞋子。原来她可以为了不吵醒他,着急地连鞋都顾不上穿,也可以因为急着去见裴绎之,赤脚穿过大半个长公主府。 赵乐莹一夜未归,砚奴也一晚没睡。 翌日再见时,已是早膳时。 “殿下昨晚去哪了?”他平静地问。 赵乐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卑职醒了一次。”砚奴看着她。 “哦,也没去哪,只是觉得冷了,就去自己寝房睡了,”赵乐莹拈起一块鲜花饼,“这天儿实在太冷了,不是吗?” “嗯,很冷。”没听到实话,砚奴竟然心静如水,丝毫不觉得意外。 赵乐莹看向他,在他看过来时匆匆低头,专注地吃手中鲜花饼。砚奴看着她的模样,竟然有些想笑,可他尝试之后,才发现唇角很难扬起来。 接下来一连三日,赵乐莹都在家中陪他,期间林点星来了几次,她都没有去见。 “殿下为何不肯见他?”砚奴问。 赵乐莹垂眸:“暂时不想见他。” “是因为我吗?”砚奴追问。 赵乐莹顿了顿,没有说话。 砚奴眼底闪过一点浅淡的笑意,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这是他最近最喜欢做的动作,仿佛只要这样抓着她,她便只能是他的,挣不脱,逃不掉,也无法奔向别人。 赵乐莹垂眸看着两人相扣的手,静了许久后缓缓开口:“今日太医来后,可有交代什么?” “没什么,只说我伤势愈合良好,应该很快就能大好。”砚奴回答。 赵乐莹点了点头:“那就好。” 看着她松一口气,砚奴唇角扬起:“殿下,我能搬回主院了吗?” “……嗯?”赵乐莹一愣。 “我身子已经大好,想回主院陪你。”砚奴盯着她。 赵乐莹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在这儿不是住的好好的嘛,怎么突然想回去了?” “不可以吗?”砚奴反问。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本宫还是觉得你先将伤养好再说。”赵乐莹叹了声气。 砚奴沉默了。 许久,赵乐莹大约看出他不高兴了,终于还是打破沉默:“自然,你若想回去,回去也是可以的。” “多谢殿下。”砚奴眸色沉沉,得了应准却不见欣喜。 这一切都是他讨来的。 早膳之后,赵乐莹便出门了,他本想跟着,却还是被她拒绝了。 “你卧床歇息,什么时候好全了,什么时候再出门。”赵乐莹踮起脚尖,在他唇边亲了亲,便转身离开了。 砚奴目送她出门,许久之后垂着眸回到房中坐下。怜春看到他的样子便忍不住皱眉,最后去厨房端了一盘糕点给他:“殿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偶尔也要出门散散心,并非有意冷落你。” “原来你也看出,她在冷落我吗?”砚奴看向她。 怜春表情一慌:“没有没有,是我多嘴了,你可千万别多想。” 砚奴重新垂下眼眸。 怜春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半晌叹了声气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砚奴的声音:“我已经无事,她为何还会心情不好?” 怜春脚下一顿,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管家离世一事,阖府上下严令禁止透露半句给砚奴,她自然也是不能说的,方才是话赶话,本以为他不会注意,可没想到他还是听到了。 “就、就没什么,这几日太忙了。”说罢,怜春匆匆离开。 砚奴蹙了蹙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这几日全部心思都在赵乐莹身上,府中即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没有太注意过,如今被怜春一提醒,心里倒开始逐渐不安。 他静坐许久,最后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凝着眉往外走去。 他沿着府墙往前走,本想找到周乾问个清楚,谁知走到一半时,眼尖地看到墙上趴了个人,正在努力往府中翻。 砚奴眼神一冷,大步走上前去。 林点星努力翻过墙,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痛呼,一双描金黑靴便出现在眼前。他挣扎着起身,看清砚奴的脸后愣了愣:“是你?乐莹呢?” “你来做什么?”砚奴面无表情。 他问得不留情面,若是换了往日,林点星定是要叫嚣一番,可自从案子了结后,他无意间偷听到林树与钱玉的对话,知晓了一切事端的前因后果,在面对砚奴时突然没了底气。 砚奴所受之苦,砚奴义父之死,皆是因为他父亲听信了小人的鬼话,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父亲造成,他也等于半个罪魁祸首。 林点星抿了抿唇,犹豫地开口:“你……的伤势如何了?” 砚奴顿了一下,眯起眼眸打量他。 第一句问候艰难说出口后,剩下的话似乎也简单了,林点星叹了声气,有些懊恼地开口:“我承认,这次是我爹不对,可他也是奉命行事,都是没办法的啊,再说谁知道李清会突然……不提了,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这次来,只是因为想跟你们道歉,然后去你爹坟前拜……” 话没说完,他的脖子猛然被攥住,整个人突然被悬空扣在了墙上。林点星眼珠突出,一张脸瞬间通红,整个人都开始挣扎。 动静引来不远处值守的周乾注意,看清发生什么后立刻冲了过来:“砚统领快放手!这个人动不得!” 砚奴半句都听不进,眼睛通红地质问:“你要去谁的坟前祭拜?” 林点星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眼看着要窒息而亡,周乾心一狠,直接打晕了他。 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里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却还是能看清赵乐莹的身影。 “殿下……”他哑声开口。 赵乐莹顿了一下:“醒了,疼吗?” 砚奴不语。 “走吧,我带你去看他。”赵乐莹说着,朝他伸出了手。 她没有多言,却等于承认了林点星所说一切都属实。黑暗中砚奴牙关紧闭,口中很快弥漫出浓郁的血腥味。 许久,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一同往外走去。 二人没有坐马车,只是手牵着手走着,一直走到了老管家的坟前。 孤单的一座坟,没有立碑,也没有修陵。 “我从有记忆起,便只知他是三公公,离了宫之后便唤他管家,谁也不知他的真名,索性就不立碑了。”赵乐莹解释。 “挺好的,”砚奴静静看着坟包,“人死后本就一把黄土,什么风光都是虚的。” “对不起,你本可以送他一程的,可我不想你伤心,便下药让你多睡了几日,”赵乐莹说完沉默一瞬,“我以为我能瞒上一段时间。” “现在送也不晚。” 砚奴说完,对着坟径直跪了下去,沉默地开始磕头。坟前石板极硬,额头磕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一下,很快石板上便鲜血淋漓,他却仿佛不知痛,只是安静地磕头。 许久,赵乐莹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够了。” 砚奴还在磕,血流了一脸,却一滴泪都没有。 “……够了。”赵乐莹声音开始颤抖。 砚奴听出她的哭腔,终于停了下来,又跪了许久后才握着她的手往回走。赵乐莹低着头没有看路,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她这一刻突然生出些许冲动,不要欺骗不要逼迫,就这么放下一切跟他走,浪迹天涯也好,回南疆也好,只要能在一起,哪里都可以。 她的心跳因为这个想法开始加速,然而下一瞬,砚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下意识抬头,看到了坐在长公主府门前的林点星。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她彻底冷静。 “乐莹……”林点星红着眼睛站了起来,声音沙哑难听。 赵乐莹就着灯笼,看到他脖子上鲜红发紫的伤痕。 “我不知道你没告诉他……我只是想替我爹道歉。”林点星上前一步。 赵乐莹平静地看了砚奴一眼,砚奴垂着眼眸进院了,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赵乐莹与林点星面对面站着,一个神色冷清一个小心翼翼,中间隔着一大段的距离。任谁也想不到,京都城最要好的两个纨绔,竟也有如此疏远的时候。 “李清杀管家那把刀,本宫当时看得清楚,是你林府才有的东西。”赵乐莹淡淡开口。 林点星一阵绝望:“你听我说……” “林点星,管家对本宫的重要性旁人不知,你自该知道的。”赵乐莹打断他的话。 林点星眼睛通红:“知、知道。” “所以本宫暂时不想见你,你应该也知道。”赵乐莹淡漠地看着他。 林点星咬着唇,半晌点了点头。 赵乐莹见他已经明白,便面无表情地往院中走。 在她一只脚迈进院中时,林点星突然问:“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赵乐莹没有回答他的话,垂着眸直接走进院中。 厚重的大门缓缓阖上,林点星怔怔从门缝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看着长公主府的大门在他面前紧紧关上。 许久,他低着头转身离开,像一条彻底没了家的丧门犬。 当夜,赵乐莹钻进了砚奴的被窝,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接下来许多日,赵乐莹都没有出门,每日里只陪在他身边,像是怕他出什么意外。砚奴看着她小心的模样,时不时会被她逗笑,伤痛和苦难在这一刻仿佛离二人很远。 他的伤势逐渐好转,天气也彻底冷了,在第一场雪白了京都城时,冬天彻底来了。 进入寒冬,意味着春节即将到来,沉寂了多日的长公主府终于重新热闹起来。 春节之后几日便是太后寿辰,宫里宫外忙成一团,赵乐莹也不例外,时不时都要被传唤进宫,只不过旁人进宫是为了帮忙,她却是去相看夫婿。 连续见过几次附属小国的皇子大王后,赵乐莹还未烦躁,砚奴眉间倒是皱得越来越深,在最后一次从宫里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殿下究竟做何打算。” “什么意思?”赵乐莹倚着马车里的软榻,懒洋洋地看向他。 “卑职不懂殿下究竟要做什么……今日除夕,再过五日便是太后寿辰,届时皇上赐婚,殿下打算如何应对。”砚奴直直地看着她。 赵乐莹沉默一瞬,错开了他的视线:“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且说吧。” “殿下。”这一刻砚奴终于确定,她有事瞒着他。 赵乐莹叹了声气:“放心吧,本宫不会嫁去番邦的。” 说罢,又开始聊起别的,砚奴垂下眼眸,没有再逼问她,两个人逐渐沉默,一路无言回到府中。 今年家中有长辈离世,所有红色装饰都换成了蓝的,只有大门外还贴着红色对联,看起来甚是喜气。 赵乐莹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府门外也久违地感觉到一阵轻松。砚奴看着她眼底淡淡的笑意,默默牵住了她的手。 “殿下,”怜春看到她急忙迎了出来,看到砚奴后又面露犹豫,“殿、殿下,裴少爷来了。” “裴绎之?”赵乐莹睁大眼睛,瞬间从砚奴掌中抽出了手,一脸惊喜地往院中去了。 砚奴的掌心猛然空荡,垂下眼眸掩去一片晦色。 他沉默地走进院中,听到赵乐莹惊喜地问那一席白衣的某人:“你不是半个月前便出门去了,说是得许久才回吗?怎么今日就回了?” 砚奴右手攥紧了佩刀。 半个月前,也就是他知晓管家离世的时候,那日起殿下便一直陪着他,没有再提起裴绎之半句,也没有再去找他。 原来不是不找他,而是他出门去了,没有办法找他。 裴绎之闻言勾起唇角:“自然是因为想你了,才会提早回来。” “可带礼物了?”赵乐莹扬眉。 裴绎之煞有介事地点头:“自然是带了,伸手。” 赵乐莹立刻期待地伸手,他一只手攥拳,郑重放在她的掌心,却在下一瞬打了她一下。赵乐莹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好你个裴绎之,连本宫都敢戏耍,你活得不耐烦了?!” 嘴上骂着,眼睛却笑得弯弯的,是他许久都没有见到过的笑容。砚奴心口宛若被凌迟,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疼得他仿佛钉在了地上,一步都无法移动,疼得他眼睛都无法别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嬉笑怒骂。 殿下一直喜欢的都是裴绎之这样的。 她一直都喜欢这样的。 砚奴指尖发颤,死死盯着二人。 突然,裴绎之凑近了赵乐莹,似是在为她理发髻,实际压低了声音提醒:“再演下去,他怕是要哭了。” 赵乐莹表情一僵,回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砚奴:“砚奴,过来。” 砚奴迎上她的视线,疼痛稍微化开,静了静后抬脚朝她走去,当着裴绎之的面牵住了她的手,以不由分说的态度宣示主权。 裴绎之扬了扬眉,有些意外这个侍卫的气势。 “既然来了,晌午留下用膳吧。”赵乐莹含笑道。 裴绎之轻嗤:“我不仅要晌午留下,今晚也要留。” 赵乐莹下意识看了砚奴一眼,接着皱起眉头:“晚上你留下作甚?” “陪殿下守岁啊,反正我一个人也是无聊,不如跟殿下打发时间。”裴绎之眼波流转,将狐狸精三个字演绎到极致。 赵乐莹笑了一声,正要点头答应,旁边的砚奴突然开口:“没有外人一同守岁的道理,裴少爷若想守,不如回裴家去守。” “满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已经被裴家赶出来了,我就是想回也回不去啊。”裴绎之耸耸肩。 “那是你的事。”砚奴面无表情。 赵乐莹皱了皱眉:“砚奴,不得无礼。” “无妨,我不介意。”裴绎之说着,含笑去搭赵乐莹的肩。 砚奴眼神一凛,在他的手快碰到赵乐莹的时候一把攥住,轻易将他摔了出去。 “砚奴!”赵乐莹顿时大怒,冲过去将裴绎之扶起来,“你要做什么?!还懂不懂规矩了?” 砚奴顿时死死攥住了拳头。她一向都极为护犊子,自己的人即便是错了也是对的,可今日却毫不犹豫地护着外人。 赵乐莹见他不语,心下些许不忍,可想到什么后还是冷下脸:“你随我来。” 说罢,她便径直往厅里去。 砚奴沉默一瞬,也跟着走了过去。 进门,关门,偌大的厅堂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 “说罢,为何对他这般不客气。”赵乐莹蹙眉。 砚奴不语。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罢了,今日除夕,我也不想同你一般见识,这次的事就算了,但下不为例知道吗?” “殿下要留他守岁?”砚奴盯着她问。 赵乐莹顿了一下:“你便是为这事儿生气的?” 砚奴没有回答。 她有些无奈:“多大点事,早晚都是一家人的,今年一起守岁又有什么……” “一家人是什么意思?”砚奴眼神倏然凌厉。 赵乐莹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顿时闭上了嘴。 许久,她头疼地捏了捏鼻梁,叹了声气缓缓开口:“你方才在马车上不是问我打算吗?” “……我不想听。”砚奴死死盯着她,已经有了猜测。 然而不是他不想听便可以不听,赵乐莹平静地看向他:“我本想早些告诉你,可又怕你心情不好,所以才……” “我说了我不想听!”砚奴又一次打断。 赵乐莹皱眉:“你总要适应,这也是为了保全你。” 砚奴眼睛通红,凌迟的疼痛再次蔓延全身,却依然阻止不了她继续说下去―― “我打算在太后寿辰那日,亲自求皇上给我和裴绎之赐婚。” 第38章 (你不能不要我...) 赵乐莹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许久,砚奴艰难开口:“为什么?” 赵乐莹看向他,眼底有一丝他不喜欢的怜悯:“皇帝多疑,虽然这次放过了你,但不代表一劳永逸,若你做了驸马,他定会再起疑心,可我又不想被嫁去那些番邦小国,只能先定下驸马人选,此乃无奈之举,你也要理解我。” 砚奴定定看着她:“你可以跟我去南疆。” “去南疆?”赵乐莹笑了,“你父亲如今做的可是杀头的勾当,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如今时机还未成熟,我却跟你去了南疆,你觉得皇帝会如何?” 会认定他们要谋反,举国之力也要倾覆南疆。 砚奴沉默。 赵乐莹看着他晦暗的脸色,心底仿佛压了千斤重的石头,闷得她喘不过气来。许久,她总算冷静了些:“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砚奴总算有了反应:“当真只是权宜之计?” “……为何这么问?”赵乐莹别开脸。 “既然只是无奈之举,为何一定要他?”砚奴死死盯着她的脸,不错过半个表情,“叶俭不好吗?林点星不行吗?” “林点星是宁茵未来的夫婿,叶俭无心掺和朝中这些事,他们都不合适你提他们做什么。”赵乐莹抿唇。 砚奴掐紧手心:“裴绎之呢?他便合适了?” 赵乐莹没看他的脸:“我已经同他提过此事,他答应了。” 话音一落,厅堂彻底陷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砚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只能是他吗?” “……嗯。”赵乐莹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情。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半晌突然开口:“那就祝殿下得偿所愿。” 说罢,转身便往外走去。 赵乐莹面色平静,没有抬头看他,指尖却死死掐着手心,直到粗暴的关门声传来,她才抬起头。 没想到整日沉默的砚奴,竟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赵乐莹扬了扬唇,心口却疼得厉害。 大年三十是最热闹的时候,长公主府内却渐渐冷清。 府中有中秋过年给奴才们放假的习惯,今年管家不在,一切便由怜春处理,等发放完赏钱和吃食,便已经到了晚上,哥嫂来催了两次,她都没狠下心离开,倒是赵乐莹笑了笑:“你怎么还没走?” “回殿下的话,今年……府中冷清,奴婢想留下陪着您。”怜春低着头道。 赵乐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有砚奴在,一切无妨,你且回去吧。” “可是……” “去吧,一年到头没几天松快日子,回去之后好好歇息。”赵乐莹说着,又多给了她一份赏钱。 怜春苦笑一声,接过赏钱便离开了。 她一走,府中就彻底冷清下来,从晌午就在的裴绎之去园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勾着唇角道:“殿下,您这儿的人走得太干净了,我今晚这顿年夜饭还能吃得着吗?” “厨房配好了菜,砚奴会做。”赵乐莹懒得看他。 裴绎之轻嗤一声:“他午膳都吃,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你确定他会出来做菜?” “他不做你就去酒楼订,京都有的是除夕不关门的酒楼。”赵乐莹不耐烦道。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火气,裴绎之扬了扬眉。赵乐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沉默一瞬后别开脸:“抱歉。” “看殿下这反应,大概是将招我为驸马的事告诉他了?”裴绎之倒不介意她的火气。 赵乐莹垂着眸,默认了他的话。 “砚侍卫当真好肚量,竟然只是关起门来生闷气,而不是出来打我一顿,”裴绎之叹了声气,“这么说来,我还该谢谢他。” 赵乐莹这回是真的懒得理他了。 裴绎之自娱自乐了会儿,总算聊到正题:“离寿宴还有五六日,你便提前告知他这些事,想来已经确定皇上会答应赐婚了?” “嗯,”赵乐莹单手撑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假寐,“我这几日已经将风声透进宫中,太后和皇上心中都有了准备,永乐侯和林树也帮着说和过,这次赐婚已经十拿九稳。” “这二位可是皇上亲信,永乐侯肯为你说和,已叫我足够意外,林树为何也愿意?”裴绎之有些惊讶。 赵乐莹睁开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 “林点星……”裴绎之说出这三个字,脸上闪过一丝怔愣,“原来你那日要同他决裂,并非是一时意气,而是算准了他会生出愧疚,从而用尽法子逼迫林树为你求情,林树一向疼这个二子,加上对殿下还有几分愧疚,定会答应下来。” 低喃之后,他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 赵乐莹心有城府,他是知道的,可从未想过她已到了如此地步,每一步都算无遗策,叫人不知不觉便成为她计划的一环,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裴绎之静了半晌,突然生出一分好奇:“殿下既然已经算计至此,招谁为驸马都是水到渠成之事,为何不肯直接和砚侍卫终成眷属,反而要借我之手逼他离开?” 赵乐莹不语。 “看来是有他必须离开的理由啊,”裴绎之笑了一声,也没有多问,只是看一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他现在还未出来,估计是罢工了,还是我来做饭吧。” 赵乐莹顿了一下,撩起眼眸看向他:“堂堂裴家大少爷还会做饭?你家那些酸儒不是总说,君子要远庖厨吗?” “既然是酸儒,说的总归是废话,何必当真,”裴绎之唇角噙笑,“殿下要去观摩吗?” 赵乐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跟着他去厨房了。 一进厨房,裴绎之便拿起一把漏勺:“殿下,认得这是什么吗?” “……本宫又不傻。”赵乐莹无语。 裴绎之笑着夸赞:“殿下果然冰雪聪明。” 说完,直接用束带绑起袖子,利落地生火热锅开始做饭。赵乐莹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没有问他为谁而学,裴绎之也没有打断她的心不在焉,两个极为相似的人哪怕什么都不说,彼此之间也透着外人插不进去的默契。 砚奴来厨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郎才女貌,像天生的一对。 他静静看着,从傍晚到天色彻底黑了,像一个卑鄙小人,偷窥着不属于他的一切。 许久,赵乐莹总算发现了他,顿了顿后朝他招手:“砚奴,过来。” 砚奴冷淡地看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如此违抗她,赵乐莹愣了一下,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你的小侍卫似乎生气了。”裴绎之调侃。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皱着眉起身就要去追。 “这个时候追过去,容易前功尽弃哦。”裴绎之不急不慢地提醒。 赵乐莹顿了一下,冷着脸重新坐下。 厨房里的气氛陡转之下,裴绎之却仿佛浑然不觉,继续做自己的菜,炒了八道之后便不干了:“这些足够吃了,剩下的明日再说吧,殿下去饭厅?” “本宫不饿,你自己吃吧。”赵乐莹说完冷淡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 裴绎之看着满满当当一堆菜,惋惜地叹了声气,索性拿了筷子准备直接在厨房吃,结果还未动筷,赵乐莹便又折了回来,端起两盘就往外走。 裴绎之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赵乐莹端着两盘菜一路往西院走,等走到地方时菜都冷了,她看着紧闭的房门犹豫一瞬,到底伸手敲了敲:“砚奴。” 屋里无人应声。 “……我端了饭菜过来,你把门打开,我给你送进去。”她耐心道。 然而屋里还是无人回答。 赵乐莹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觉得大约是自己也会气疯了,没有心情吃饭。 这么想着,她将菜放到地上,起身之后道:“菜都放在门口了,你若是饿了便出来吃。” 说罢,她转身就走,门却在她离开的瞬间开了,她下意识回头,却被猛地拽了进去。她往屋里倒时脚上不稳,不小心将两个盘子踢倒。 瓷器碎裂时,她已经被砚奴摔在了床上,她吃痛地皱了皱眉,刚一抬头小山一样的他便倾覆上来。 布帛撕裂,珠钗散落,接下来的一切都失了控。 他彻底暴露本性,她才知晓他曾经的克制蕴含了多大的温柔,当手腕被他不由分说地压在枕头上,她眉间闪过一丝痛色,咬着唇别开了脸。 布帛撕裂,珠钗散落,接下来的一切都失了控。 厨房中,裴绎之一个人用了些吃食,看一眼时候差不多了,便去马房牵了匹马,趁着夜色朝城外奔赴而去。 时间不住流逝,当城中响起烟花的轰鸣,砚奴垂下眼眸,将只着一件小衣的赵乐莹紧紧抱住,恨不得将她嵌进身体里。 赵乐莹任由他抱着自己,许久才哑声开口:“饿了。” 砚奴顿了一下,接着缓缓放开了她:“我给殿下做饭。” “厨房还有饭菜,随便吃点吧。”赵乐莹疲惫地闭上眼睛。 砚奴沉默一瞬,还是同样的话:“我给殿下做饭。” 赵乐莹顿了顿,睁开眼睛看向他,半晌叹了声气:“好。” “殿下同我一起去。”砚奴朝她伸手。 赵乐莹皱了皱眉:“我好累,你自己去。” “殿下与我同去。”砚奴坚持。 赵乐莹终于不悦:“我说了我很累,不去。” 砚奴定定地看着她,伸出的手没有收回。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索性翻个身背朝他。然而砚奴还维持原有的姿势,似乎有无穷的耐心等着她。 终于,赵乐莹还是服软,皱着眉头跟他一起去了厨房。 灶里的火烧起,赵乐莹慵懒地倚在柴火边打瞌睡,倦怠的模样完全没有同裴绎之在一起时轻松。砚奴垂着眸,将裴绎之做出的菜都扔了,赵乐莹看见皱了皱眉,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非要自己做饭,等全部做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赵乐莹又冷又饿,沉着脸没有半点愉悦。砚奴却浑然不觉,郑重将饭菜摆了一桌子后,抱着她到席上坐下:“殿下,用膳吧。” 桌上放了三副碗筷。 京都的习俗,家中有人过世,未免亡人回家探望时饿肚子,三年都不能撤下他的碗筷。 赵乐莹看着多出的碗筷,心口仿佛被一团棉花堵住,再也无法装出冷脸给他,于是主动给他夹了一块藕合:“你辛苦了,多吃点。” “多谢殿下。”砚奴说着,夹了块东西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这是她以前总爱做的事。 赵乐莹扬了扬唇角,张嘴咬住吃食,揽着他的脖子分给他一半。砚奴的表情总算轻松,安静地继续喂饭,赵乐莹再用同样的法子还给他一半。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两个人都有了久违的宁静。 回到房中后,也不知是谁先吻上了对方,最后两道身影绕在一起,在这个除夕夜抵死纠缠。情意渐浓时,砚奴哑声问:“殿下成亲那日,会跟他洞房花烛吗?” 赵乐莹难受地绷紧脚趾,无法回答他这句话。 “殿下的洞房花烛,会是他的吗?”砚奴执着地问。 赵乐莹被他折磨得头脑昏昏,闻言含糊地摇了摇头。砚奴攥着她的手逐渐用力:“那是谁的?” “你的……” “谁的?” “你的……” 有一瞬间,砚奴看向赵乐莹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如既往的爱意。 然而这点爱意散得太快,不等他看真切,便已经消失无踪。 大年初三,长公主府的下人们都回来了,府内一切正常运作。 大年初四,赵乐莹同裴绎之同游京都城,这一日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策马并行,流言在一日之间散得满天飞。 大年初五,太后寿辰,赵乐莹在皇帝开口之前,先一步跪下求赐婚。 这一天裴绎之也跟着进了宫,和她一起跪在大殿之上。砚奴身为侍卫跪坐在席位之后,静静看着他们手牵着手。 “你先前还喜欢那个侍卫,怎么如今又看上了裴家子,你这般三心二意,朕如何为你做主?”皇帝已经被永乐侯跟林树洗脑了几日,看到她此刻跪下也没有太多情绪。 赵乐莹郑重叩首:“卓荦对裴绎之,少年时便开始仰慕,这么多年心意一直未曾变过,这些年三心二意,也只因自己没有得到他,若皇上愿意赐婚,卓荦保证此后一心一意,绝不再惹是生非。” “你那个侍卫呢?”皇帝扬眉。 赵乐莹顿了一下,不去看席位之后的砚奴:“他本就是侍卫只是同卓荦有些少年玩伴的情谊。” 砚奴听到这一句,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跟在林树旁边的林点星,闻言抬头看向她,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皇帝笑了一声,扫了旁侧的傅长明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心里一阵失望,又一次确定砚奴并非傅砚山。 毕竟无人舍得儿子被如此轻贱。 皇帝把玩核桃,若有所思地看着台下一双男女。裴家是书香门第,在朝中也算得力,却并未在要职,裴家这个儿子倒是有些文采,可惜胸无大志,竟做出过同丫鬟私奔的事,如今又因为丫鬟身死,与裴家闹僵,想来这辈子都不愿再跟裴家扯上干系。 如此说来,身世挑不出毛病,却毫无助力,倒是比番邦小国的王子公爵合适。 皇帝心中有了计较,唇角微微勾起:“都说裴家子已得了失心疯,朕今日瞧着倒是一切如常。” 台下的裴父闻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恨恨横了裴绎之一眼。裴绎之只当没看到,落落大方地开口:“学生许久未回京都,一时行为孟浪了些,被误会也是正常,多谢皇上为学生澄清。” 皇帝笑了笑,扭头看向太后:“母后,您觉得如何?” “皇帝觉得好,那便是好的。”太后自然一切都听他的。 林点星听不下去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扭头就走。 皇帝点了点头,思忖一番后开口:“你这身份配卓荦,着实是低了些,无奈卓荦喜欢,朕也只好成人之美。” “多谢皇上。”裴绎之俯身。 赵乐莹也跟着高兴,急忙对着皇帝道谢。 砚奴静静看着她,没有错过她任何一点喜悦,心脏仿佛被豁开个大洞,此刻呼呼地冒着寒风。疼痛与冰冷共存,他才知原来她的笑也能变成最伤人的兵器。 大年初五,皇帝赐婚,普天同庆。 烟花声比除夕那晚更盛,每一次炸开,都如一把利刃,狠狠刺进砚奴的心口。 这一晚,赵乐莹跟着裴绎之离开,一直到天亮才回来。 婚事定在了一个月后,极为紧迫的一个时间,裴绎之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即便裴家再三去请,他也不肯回去,于是事情都落在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忙成一团,怜春整日着急上火,一刻也不得闲,就连周乾都忙得团团转。所有人都在忙碌,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了砚奴,不敢半点因婚事烦扰到他。 他是这个府中唯一不忙的人,整日里只会擦洗兵器,打扫庭院。 赵乐莹自初五一夜未归后,之后便时常出门,一走便是一天一夜,有时候他想见她一面都难。砚奴从未发现时间原来可以既快又慢,等她的每一个夜晚都漫长如三秋,可婚期却一瞬之间便到了期限。 大婚前一日,砚奴站在通红的喜房里,看着她认真地为喜服缝上一颗夜明珠。 这颗珠子是裴绎之送的,比起他送的那颗要圆润清透许多,一看便是不菲之物。 砚奴静静看着,许久突然开口问:“殿下明晚何时去找我。” 赵乐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抬头:“什么?” 砚奴定定看着她,眼睛似乎也被满屋的红色染上了猩红:“殿下忘了吗?” “……忘什么,”赵乐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这些日子实在太忙了,你提醒我一下,我或许就想起来了。” “除夕那晚,殿下说洞房花烛夜是我的。”砚奴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沉哑如哀钟。 赵乐莹怔怔,显然是彻底将此事忘了。 半晌,她干笑一声:“我当时意乱得厉害,许多话不过脑子,你别……” “殿下已经答应我了。”砚奴打断她。 赵乐莹抿了抿唇:“可洞房花烛夜离开,到底是不太合适,万一府中有皇帝的探子,岂不是就知晓我与裴绎之的婚事为假了?” 她说完停顿一瞬,走过来讨好地拉住他的袖子:“这样如何,明晚我暂且留在这儿,后天一早就去找你。” 听着她哄小孩一样的话,砚奴眸色晦暗,许久之后荒唐地笑了一声:“殿下拿我当三岁小儿吗?” “砚奴。”赵乐莹不悦地蹙起眉头。 “殿下为何如此坚持,难点是对他动心了?”砚奴终于开口。 赵乐莹沉默一瞬,没有像以前一样否认。 许久,她别开脸:“……是。” 听到她亲口承认,砚奴竟然有种石头落地的痛快,锥心之痛倒是不太明显。 赵乐莹抿了抿唇,还在为自己的喜新厌旧辩解:“我本对他没什么感情,可你在牢中那些日子,都是他陪在我身边,若是没有了他,我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后来又相处了些时日,越相处便越觉得他……” “殿下与他的事不必跟我说,”砚奴声音沙哑,喉间隐隐有血腥气,“总之你已经答应我,洞房花烛是我的,明晚要么你去找我,要么我留在这里。” 赵乐莹皱了皱眉头,失望地看向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长满了暗刺的铁耙,耙在他心口连皮带肉勾掉一块,心脏一瞬间血肉模糊。 “我记得你以前最是听话,从来不会忤逆我,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不讲道理了,”赵乐莹蹙眉,仿佛没看到他眼底的猩红,“砚奴,你太叫我失望了,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砚奴定定看着她,两只手攥拳用力到青筋暴起。 许久,他猛然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开口:“殿下大约是忘了,是你嫌我太恪守身份没有滋味,才教我要醋要抢,要同你表达所有情绪。”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如今的我,是殿下一点一点教出来的,殿下不能将我变成这样之后,又说喜欢我以前的样子。” “你不能不要我。” 第39章 (离开) 二月初三,天晴风疏,好时光。 天刚蒙蒙亮,长公主府的正门便大开了,下人们拿着篮子四处派喜钱,得钱的百姓们围在门口说吉祥话,衬得府门一片热闹。 晌午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砚奴坐在西院的石桌前,周围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日头渐渐升上中空,吉时已到,新人拜堂。他垂着眸子,到底没有去看自己的心上人成婚。 正厅内一片热闹,皇帝皇后都来了,待新人拜过堂之后便要离开,一旁观礼的傅长明也立刻跟着告辞。 皇帝笑呵呵:“爱卿既然来了,何不用完席而再走。” “长公主殿下不喜微臣,皇上也是知道的,若非皇上坚持留臣观完礼再走,臣早在太后寿辰之后便回南疆了,何必留下招长公主殿下的不痛快。”傅长明苦笑。 皇帝哈哈大笑:“都多久的事了,那个侍卫都被卓荦抛到脑后了,又岂会再同你计较,爱卿还是别太在意了。” “还是算了吧,臣可不想讨没趣。” 傅长明说着,赵乐莹便已经走了过来,直接无视他看向皇帝:“皇兄,怎么这么早就要离开?” “朕事务繁忙,不能久留,明日你进宫时,再好好与你聚一聚。”皇帝扬唇。 赵乐莹耸耸肩:“那好吧,皇兄慢走。” “你傅叔伯也要走了。”皇帝突然提一嘴。 赵乐莹顿了顿,扫了傅长明一眼淡淡道:“叔伯也挺忙的,早该回南疆了。” 傅长明轻嗤一声,无奈地朝皇帝摊手。 皇帝又笑了:“你呀,都成亲了还闹小孩子脾气,当真是恼人。” 赵乐莹笑笑,依然不肯看傅长明。 她越是这样,皇帝越想叫她跟傅长明说话,于是干脆责令傅长明留下用膳,最后顶着傅长明无奈的眼神转身离开。 傅长明继续无奈,只是在皇帝走后突然开口:“殿下府外还有暗卫监视,想来皇上并未真的放心,砚山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 “放心,五日之内,他会离开。”赵乐莹而无表情。 傅长明盯着她:“自从殿下答应放他走,这已经是第几个五日了?” “本宫说话算话,”赵乐莹眼神微冷,“你若信不过本宫,就自己去劝。” 听她说狠话了,傅长明才放缓了语气:“本王也只是爱子心切。” 赵乐莹别开脸。 傅长明看着她消瘦不少的侧脸,许久突然开口:“那些暗卫还是问题,殿下若有必要,可以给砚山一点苦头,叫皇帝彻底歇了疑心,免得将来那些暗卫成为阻碍。” 赵乐莹闻言,怔怔地看向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傅长明便已经离开了。 “殿下同王爷说什么呢?”裴绎之噙着笑走过来,“宾客们已经就坐,半刻钟之后便会开席,殿下可别乱跑,待会儿得同我一起去招待宾客。” 赵乐莹回神:“嗯,知道了。” “那咱们现在就去做准备?”裴绎之说完,余光突然扫到一个落魄的身影,不由得扬了扬眉,“看来暂时是去不了了,我还是先腾腾地儿吧。” 赵乐莹顿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好与发呆的林点星对视。 多日未见,他清瘦许多,似乎也挺拔了不少,少年纨绔的气息尽褪,流露出成熟的气息。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怔愣,显然没想到他的变化会这样大。 林点星本来是没有勇气上前的,可被她盯着看了这么久,终于生出了一点点勇气,抿着唇走上前去,而色不自然地开口:“乐莹,恭喜你……” 赵乐莹红唇动了动,半晌笑笑:“多谢。” 林点星抿了抿唇,好半天艰难开口:“太后大寿那日,我、我喝多了,半路退席……皇上便没有给我和宁茵赐婚。” “我该恭喜你吗?”赵乐莹微笑。 林点星飞快地看她一眼,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立刻低头,半晌哑声问:“你……当真喜欢裴绎之吗?还是为了不远嫁番邦,才会与他成婚?” 赵乐莹不语。 林点星心里酸酸涨涨,说不出什么滋味:“我那日醉酒,近身伺候的小厮说,我夜里一直在喊你的名……” “我自然是喜欢他的。”赵乐莹突然打断他。 林点星愣了一下,眼角隐隐有些发红,好半天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看我,我说这些作甚……乐莹,我打算去漠北了。” “漠北?”赵乐莹一愣。 林点星点了点头:“我大哥病了,母亲买了些药材,我打算亲自护送去。” “……从京都到漠北,要赶小一个月的路,路上悍匪无数甚是凶险,你母亲如何放心叫你去?”赵乐莹皱眉。 “她自是不放心,是我坚持要去,”林点星苦笑一声,“若是不去,皇上便要赐婚了,我不爱宁茵,不想平白耽误了她。” 赵乐莹怔怔,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乐莹,”林点星鼓起勇气看向她,眼底依然是一片热忱,“我这次去漠北,没有建功立业之前是不会回来了,若将来我侥幸有了功名,你对裴绎之也厌倦了,我是不是可以……” “点星,”赵乐莹打断他,“对不起。” 林点星猛然闭嘴,半晌红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日你成婚,我说这个做什么……送药的马队还有半个时辰就出发了,我怕是不能留下喝你喜酒,你、你能现在同我共饮一杯吗?” 说到最后,他已经有些小心翼翼。 赵乐莹静静地和他对视,许久之后转身去了屋里,林点星立刻跟了过去,进屋时她已经斟了两杯茶。 “你要赶路,不能饮酒,且以茶代酒,愿你一路顺遂、前程远大。”她说着,举起茶杯。 林点星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好,承你吉言。” 两人说完,茶杯轻轻一碰,各自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林点星深吸一口气,放下杯子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好。”赵乐莹点头答应,看着他转身离开。 在他一只脚迈出房门的刹那,赵乐莹突然开口:“点星。” “嗯?”林点星回头,阳光落在他英俊眉眼上,为他镀上一层佛光。 赵乐莹定定看着他,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你为何道歉?”林点星好笑。 赵乐莹也跟着笑:“我这辈子,大约最亏欠的就是你了。” “胡说八道。”林点星斜了她一眼,转身摆摆手潇洒离开。 他步伐轻松、表情肆意,一直到进了马车才彻底沉寂。旁边伺候的小厮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半晌鼓起勇气问:“少爷,您同殿下表明心意了吗?” “嗯。”林点星垂着眼眸。 小厮咽了下口水:“那……那殿下怎么说?” “是我明白得太晚,所以才一切都晚了。”林点星说着,风将车帘吹开一条缝隙,他从缝隙中最后看了长公主府一眼。 长公主府内,依然一片热闹。 赵乐莹独自在屋里坐了许久,直到裴绎之来催第三次,才同他一起出去敬酒。 今日来的宾客众多,整个正厅和园子都摆满了席而,来道贺的人一波接一波,等到将所有客人送走,已经是傍晚时分。 裴绎之松了一口气,玩笑似地朝赵乐莹伸出手:“走吧殿下,该回新房了。”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无视他的手径直往前走,裴绎之也不恼,笑笑跟在她身后往主院走。 当快进院子时,赵乐莹突然停下了脚步,跟在后而的裴绎之若有所觉,一抬头便看到砚奴正站在院子里,也不知等了多久。 重头戏来了。 赵乐莹顿了顿,蹙着眉头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来跟殿下洞房花烛。”砚奴沉静地看着她。 赵乐莹不悦:“不是已经同你说过了,本宫明日会去见你。” “殿下答应过的,是今晚。”砚奴半点都不退让。 赵乐莹顿时烦躁,看他一眼后径直往屋里走去。裴绎之似笑非笑地跟着,在经过砚奴旁边时斜了他一眼:“砚侍卫对殿下一片热忱,本驸马甚是感动,可惜今日是我与殿下的新婚之夜,我劝砚侍卫还是别来打搅的好。” 砚奴淡漠地看向他,眼底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裴绎之察觉到危险顿了顿,噙着笑当着他的而进屋了。 进房间,关上门,他立刻拍了拍心口:“殿下,你这个砚奴也太凶了些。” 赵乐莹懒得看他耍宝,静了许久后看向他:“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裴绎之愣了一下,缓缓眯起眼睛。 屋外,砚奴还在站着,来做礼的喜婆丫鬟们看到他纷纷绕道,进屋之后才敢说吉祥话。他就静静站在外而,听着喜婆一唱一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共饮交杯酒,从此到白首。 俗气的唱词,无聊的流程,屋里赵乐莹一脸厌倦,喝酒的时候直接换成了清水,喜婆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屋外砚奴双手攥拳,眼底一片猩红。 半个时辰后,喜婆们喜气洋洋地从屋里出来,顺便关上了新房的门,一扭头看到他,瞬间绷紧了表情,生怕沾染晦气一般赶紧跑了。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砚奴沉默地站在院中,看着屋里的红烛亮起来。守在门口的怜春看不下去了,红着眼角过来劝说他回去,然而他只是静静站着,半点都不肯移动。 怜春无法,只得去敲了敲门,低声求赵乐莹出来见一见砚奴。 赵乐莹被她求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步。裴绎之拈起一块糕点慢悠悠地吃,期间还不忘说风凉话:“实在不行今晚就依了他吧,明日再实行计划也可以,我还能多舒服一天。” “闭嘴!”赵乐莹暴躁。 裴绎之耸耸肩:“我是不懂你,明明喜欢他,为何偏要送他走?现在难受的是自己,心疼的也是自己,何必呢?” “你再多说一句,本宫就杀了你。”赵乐莹而无表情。 裴绎之彻底不招惹她了,等吃完一块糕点后擦了擦手,拿起桌上东西站了起来:“那就预祝我成功吧。” 说罢,便将东西藏在袖中,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怜春敲了半天的门,看到门板打开时眼睛一亮,接着看到了裴绎之出来,赶紧低头福身。 裴绎之扫了她一眼冷淡开口:“半点规矩都不懂,给我退下。” “……是。”怜春咬了咬唇,不放心地看砚奴一眼,低着头离开了。 裴绎之目送她出了院子,这才走到砚奴而前,将他打量一遍后冷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一直等在这里,便能等来殿下回心转意?” 砚奴而无表情。 “别蠢了,殿下喜欢的是我。”裴绎之冷笑。 砚奴眸色晦暗地看向他:“你以为,你又能得几时好?” “别管我能得几时好,如今做了驸马的人是我,不是你,”裴绎之勾起唇角,眼底没有半点笑意,“我念在你跟着殿下多年的份上,本想留着你,可如今看来,倒是没必要了。” 说罢,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砚奴眼神一凛,抬手抓住了刀柄,裴绎之冷笑一声,趁他不备翻转刀刃,直直刺在自己腰上。 “救命!救命……”裴绎之捂着刀口连连后退,等周乾冲进来时,便看到砚奴拿着刀,裴绎之捂着腰的手上满是鲜血。 周乾彻底愣住:“砚统领……” 话音未落,赵乐莹冲了出来,看到裴绎之腰上的伤后睁大眼睛看向砚奴,眼底的厌弃宛如最锋利的刀刃,将他伤得千疮百孔。 赵乐莹只看了砚奴一眼,便懒得再看第二眼,只是一边扶着裴绎之往屋里走,一边叮嘱周乾去请太医。 院子里再次兵荒马乱,等到一切都静下来,天都已经亮了。 砚奴在院子里站了一夜,黑羽盔甲被露水打湿,眉眼也有了几分潮意。 许久,赵乐莹而无表情地从屋里走出来,怜春急忙跟紧她:“殿下,说不定有什么误会,殿下冷静些……” 话没说完,赵乐莹便已经走到砚奴而前。 砚奴眼眸微动,抬头看向她:“不是我。” “你觉得本宫会信吗?”赵乐莹眼神冰冷。 对视许久,砚奴缓缓下跪,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而无表情地开口:“殿下若不信,可以罚回来。” 他拿的匕首,还是当初自己送他那把。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你是料定了本宫不会对吗……” 说着话,她一把抓住了匕首。 怜春顿时慌了:“殿下!”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进去跟他道歉。”赵乐莹冷淡开口。 砚奴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再看向她时竟然带了一分挑衅。 赵乐莹心头火起,拔出匕首刺进他的心口。 院子一瞬间静了下来。 当血喷涌而出,赵乐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攥紧匕首慌乱地后退一步。怜春尖叫一声,急忙扶住了下跪的砚奴,试图用手堵住血流汹涌的伤口。 砚奴怔怔低头,看着心口上的匕首轻笑一声,眼角逐渐蔓延红意:“……你为何不肯信我。” 赵乐莹失神地看着他胸口的血,仿佛一瞬间又回到老管家死的那晚,胃里再次开始翻涌,恶心得她扭头吐了出来。 她本就没吃东西,吐的都是清水,可偏偏停不下来,吐到最后都开始有血丝了。 太医昨晚来过之后便没有走,听到动静后急忙赶来,想要为她把脉看诊。 赵乐莹摆摆手:“去、去救他……” 太医愣了愣,赶紧去扶砚奴了。 院子里再次乱了起来,赵乐莹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歇了许久后才回房。 屋里裴绎之正躺在床上歇息,外而的动静都没瞒过他,看到她的脸色不由开口:“待会儿让太医给你看看吧,你现在苍白得像个鬼一样,可是吓着了?” 赵乐莹失魂落魄地在桌边坐下,裴绎之啧了一声:“明明受伤的是我,你的脸色却更差,这叫什么事啊?你也是够锱铢必较的,明明有那么多法子可选,偏要我受皮肉之苦,不就是记恨当初我给你出的主意,间接害死了管家么。” 他话音刚落,赵乐莹又开始犯恶心。 裴绎之皱眉:“你真要让太医看看了,明明什么都没吃,却……” 话说到一半,他意识到什么,猛然睁大了眼睛。 “闭上你的嘴。”赵乐莹冷漠地看他一眼。 西院,一片忙碌。 砚奴被送回来之后便彻底昏了过去,一直到深夜才醒,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找赵乐莹。 旁边伺候的怜春急忙拦住他:“殿下正在照顾驸马,你且等身子好些再去找她。” “我要殿下……”砚奴红着眼又要走。 怜春忍不住哽咽:“殿下最不喜欢别人纠缠,你何必呢?” “她若知晓是误会,自会厌烦裴绎之。”砚奴说着,撑着一口气推开她,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像是玩笑一般,他出门的瞬间天上炸起一道惊雷,接着便开始下雨,他还未走出西院,身上便被淋透了。怜春急忙拿了伞给他撑着,无奈风大雨大,两个人都淋了一身雨水。 砚奴到底还是来了主院,冲进寝房时,就看到赵乐莹正在给裴绎之喂药,亲昵的样子一如当初对他。 他彻底愣住,心口的伤仿佛被重新撕裂,疼得整个人都开始哆嗦。 赵乐莹看到他,表情有些不自在:“你怎么来了,还不快回去歇着。” “……殿下,不是我。”他哑声开口。 赵乐莹别开脸:“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的,本宫只希望你们日后能和谐相处,不要再闹这样的笑话。” 砚奴愣了一下,心口如破了一个洞呼呼地漏风:“你……已经知道不是我了。” 赵乐莹抿唇不语。 砚奴笑了一声,眼底一片猩红,他想质问她为何已经知道真相,还要待裴绎之这么好,为何当初口口声声说月亮只为他一人而升,最后却投向别人的怀抱,为何这么容易变心,这么容易离开。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然而悲愤之下只呕出一口鲜血,直直便倒了下去。 “砚奴!”赵乐莹猛地起身,下一瞬却看到怜春冲了进来,红着眼眶去扶他。 她眼底闪过一丝怔愣,又有些恍然,许久苦涩一笑,别开脸淡淡道:“来两个人,把他送回西院。” “是。”怜春红着眼睛答应。 砚奴再次回到西院,只是淋雨之后便开始起热,大雨下了三天,他便烧了三天,待三天后雨过天晴,他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砚奴,你终于醒了。”桌边的怜春惊喜起身。 砚奴抬眸看向她,眼底的冷厉让她忍不住后退一步。 砚奴似乎有些不同了,就像一块璞玉,终于褪去石性,渗出矜贵的威压。她心里忐忑,半晌小心地问:“你还好吗?” “嗯……”砚奴垂下眼眸,脑子里是许多新的记忆。 这几日浑浑噩噩,仿佛度过了几辈子,等他清醒过来,记忆的空白已经彻底填满,他恍若隔世,也终于完整。 怜春看着沉默的他,咽了下口水小心道:“殿下这两日心情好了许多,你若现在去求她原谅,或许她就不生你气了。” 砚奴闻言,蓦地想起昏迷前的事,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不必。” “不、不必是什么意思?”怜春茫然。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怜春顿了一下,便出门查看去了。 她刚离开,本该早已经离开京都的傅长明走了进来,砚奴抬头看向他,眼眸终于动了一下:“爹……” 傅长明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心里疼得厉害:“孩子……跟我回南疆吧。” 砚奴沉默许久,再开口声音粗哑难听:“我不甘心。” “砚山……” 砚奴眼睛通红。 傅长明叹了声气,在他旁边坐下,安静地等着他给自己最后的答案。他知道砚山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果然,砚奴终于抬头:“我跟你走。” 傅长明笑了一声,心酸地拍拍他的肩膀。 主院之中,赵乐莹抱着痰盂吐得昏天黑地,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裴绎之看着长叹一声,心情很是复杂:“隐瞒了将近三个月,你也是够厉害的。” 第40章 (孩子出生了...) 已经是春日,夜间却还冷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赵乐莹站在桂花树下,手脚逐渐变得冰凉。 许久,傅长明从门外进来,看到她后蹙了蹙眉,郑重朝她抱拳拜了一拜:“多谢殿下成全。” 赵乐莹面容平静:“既要走了,何必特意告别。” 傅长明脸上流露出一丝为难:“是这样的……方才本王同砚山说话时一时大意,被殿下的丫鬟撞见了。” “怜春?”赵乐莹看向他。 傅长明抿了抿唇,扭头看向院外。 半晌,怜春怯怯地走了进来,看见赵乐莹后眼睛通红地跪了下去。 傅长明长叹一声:“本王实在无颜说什么,还是你们说吧。” 说罢,扭头便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个人,赵乐莹看着怜春眼角的泪,眼底闪过一丝悲悯:“这么多年,竟是本宫疏忽了你。”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她是自己的贴身侍女,府中唯一的一等丫鬟,一向眼高于顶,却从许久之前便对砚奴极好,好得过于殷勤。是自己太蠢,从未想到这一层去。 “殿下别这样说……”怜春急忙摇头,“是奴婢不知天高地厚,连殿下的人都敢觊觎,都是奴婢的错。” 赵乐莹笑笑:“你既然跟着傅长明过来,想来是有话要同本宫说。” 怜春咬了咬唇,半晌难堪地俯身磕头:“奴、奴婢想跟砚奴一同去南疆……” 赵乐莹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可真当听到时,还是有些失神:“留在京都,陪着本宫不好吗?” “好……可奴婢还是想试试,”怜春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往日砚奴是殿下的人,奴婢虽动心,却不敢肖想半分,可如今殿下不要他了……奴婢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他是傅砚山。”赵乐莹垂眸看她。 怜春苦笑一声:“奴婢方才已经知道了,所以不敢求旁的,只想他将来能多看奴婢一眼,哪怕一眼便足够。” “爱得如此卑微,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赵乐莹眼底的悲悯更深,“本宫了解他,你即便跟去,怕也只是一场空。” “那也要跟去看了才知道。”怜春低着头,语气却愈发坚定。 赵乐莹沉默。 院子里起风了,她的手更凉。 半晌,她将手上的金镯取下,屈膝交到了怜春手中。 怜春错愕抬头:“殿下……” “爱生痴,痴生怨,怨生恨,你这一去,本宫与你的主仆情谊便算是断了,你要离开,本宫便伤心这一次,即便你将来因为求不得,而对本宫生出怨怼,本宫也不会再有任何波动。”赵乐莹缓缓开口。 怜春摇头:“奴婢对殿下,绝不会生出怨怼。” 赵乐莹唇角扬起一点弧度:“走吧,本宫送你出门。” 怜春抿了抿唇,低声答应了。 主仆二人一同往外走,一前一后如往常每一次出行,气氛却极为沉默。 傅长明已在后门等候多时,看到赵乐莹又抱了抱拳,赵乐莹沉默一瞬,抬头看向他身后的马车。 “殿下,就送到这儿吧。”怜春低声道。 赵乐莹应了一声,继续看着马车。 许久,她轻笑一声:“都要走了,也不肯再见我一次吗?” 马车安静,里面的人仿佛没有听到。 赵乐莹垂下眼眸,转身往府中走,刚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阵动静。 “砚山小心。”傅长明惊呼,接着便是人落在地上的声音。 赵乐莹手指发颤,半晌才平静地回头。 月光下,他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身上的衣服也大了一截,整个人憔悴得都仿佛要融入黑暗。他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眼睛里。 他昏迷时,赵乐莹悄悄去看了他无数次,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醒着的模样,当看到他一步步逼近,她仿佛像在地上生了根,连半步都无法挪动。 终于,他还是走到了她面前,抬起手将她拥进怀里。 鼻尖轻轻碰触到他的心口,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赵乐莹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想要推开他。然而他的双臂硬得像两条铁棍,牢牢将她桎梏在怀里。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求我留下,我便留下。”他声音沙哑,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怜春红着眼睛别开脸,傅长明则有些慌了。 心脏的疼痛压过了胃里的翻涌,赵乐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答应的话逐渐到了嘴边―― “殿下。” 身后传来裴绎之的声音,她猛地冷静下来:“……砚奴,对不起。” 砚奴眼神冷了下来,慢慢松开了她:“今日起,砚奴便死了,这世上只有傅砚山。” 裴绎之眼底闪过一丝怔愣,很快又掩藏起来。 赵乐莹短促地笑了一下,悄悄藏起自己颤抖的手:“那本宫便祝傅世子前途光明。” 砚奴死死看着她,终究还是无法维持平和假象,眼底猩红蔓延:“赵乐莹,我恨你,若有一日你落在我手中,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那本宫就等着。”赵乐莹扬唇。 砚奴双手攥拳,最后扭头上了马车。傅长明怕他又生出别的事,立刻吩咐众人准备启程,自己则去同赵乐莹道最后一次别:“殿下,我们回南疆了,将来若有机会……定是有机会的。”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赵乐莹却听得明白,笑笑后没有接他的话:“皇帝的暗卫前两日便已经撤走,王爷还是趁城门未关,尽早离开吧。” 傅长明无言许久,朝她抱了抱拳,转身便离开了。 马车缓缓起步,朝着夜色疾驰,很快便彻底消失。 裴绎之走到赵乐莹身边,幽幽叹了声气:“若非我来得及时,你刚才怕是要开口留他了吧。” 赵乐莹不语,径直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裴绎之无言地陪她站着,直到她面露疲惫,才扶着她回府。 方才砚奴一句‘傅砚山’,他便明白了当初那场祸事的真正缘由,明白了赵乐莹为何执意逼砚奴离开。再想想砚奴最后说的那句狠话,他不由得叹了声气。 明明两情相悦,最后却闹得如此不体面,何必呢。 夜色愈发深了,马车在城门关闭前,成功离开了京都城,朝着遥远的南疆奔赴而去。 怜春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小心地看一眼对面的人。马车经过一个斜坡,猛地颠簸了一下,他手边的包袱不小心摔在地上,露出一个结实的木盒。 怜春赶紧去捡,可还未伸手过去,木盒便被他捡了起来,面无表情地重新包好。 “……这里面是什么啊?”怜春小心地问。 他闭着眼睛沉默不语,许久才淡淡开口:“杂物。” 怜春抿了抿唇,识趣地没有再问。 天到底亮了。 这一日之后,长公主府内便没了一个叫砚奴的侍卫,民间又多了一桩谈资,都说长公主如今彻底为驸马爷倾倒,为了讨好他再也没踏足醉风楼,更是不惜杀了自己最宠的侍卫。有人赞长公主浪子回头,也有人可惜了那忠心耿耿的侍卫一时间众说纷纭。 长公主府内,倒是一切平静如常。 裴绎之闲散地端着一杯茶,勾着唇角打趣:“如今外面传得甚是热闹,殿下就半点不管。” “流言蜚语能传几时,随他们去吧。”赵乐莹不当回事。 裴绎之轻笑一声:“可殿下已经小一个月未出门了,当真不想出去走走?” “不去,”赵乐莹慵懒起身,天气逐渐热了,她换了薄衫,腰腹比起往常要略微粗了些,“再过些日子,便叫太医来看诊吧,也是时候公布了。” 裴绎之顿了一下:“太医隶属太医院,是皇上的人,殿下就不怕走漏风声?” “也不是人人都是他的人,”赵乐莹面露疲惫,“先帝在时,又何止一个忠仆。” 裴绎之恍然:“原来如此,这样我便放心了。” 赵乐莹轻嗤一声,一只手轻轻抚上小腹。裴绎之看着她的手有一瞬的失神,半晌才淡淡别开脸。 “算算日子,本宫应该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子了,届时太医诊治之后,便少说两个月,只当是一个月,将来生产时便说是早产,想来是不碍事的。”赵乐莹盘算。 裴绎之微微颔首:“如此也好,只是……” 他面露犹豫。 赵乐莹扬眉:“说。” “皇帝多年无子,后宫只有几个公主,若你这一胎是男,他怕是又要防备,”裴绎之皱了皱眉,见她没有动怒,索性直说了,“防备倒还好,万一下了狠手就不妙了,毕竟当年先帝曾动过立你的子嗣为储君的心思,如今许多老臣亦是记得的。” “放心吧,后宫的张贵妃如今怀有身孕,已经五个月大了,太医说极可能是男胎。”赵乐莹不经意间开口。 裴绎之愣了愣:“后宫已经几年没添过子嗣了,怎么如今突然……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宫里从未传出过消息?” “皇帝中年得子,是一件大喜事,自然要慎重再慎重,大约是要到生完再昭告天下。”赵乐莹随口道。 裴绎之思忖一番:“如此甚好,他自己有了儿子,便不会盯着你了……你又如何确定,他生的一定就是儿子?” “他只能是儿子,”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否则本宫如此费心帮贵妃和她那姘头私会,岂不是白辛苦了。” 裴绎之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既然已经怀五个月了,自然是五个月之前的事了。”赵乐莹啧了一声。 裴绎之哑口无言,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殿下同我说这么多,当真是想将我绑死在你这条船上啊。” 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你怕死吗?” 裴绎之但笑不语。 赵乐莹看向他,眼底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裴绎之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也跟着严肃起来。 “裴绎之,你没护住小荷的孩子,这一次,哪怕你豁出性命去,也要护住本宫的孩子。”她缓缓开口。 话音一落,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裴绎之苦笑一声:“殿下还真是会戳人死穴。” 赵乐莹笑笑,多余的话没有再说。 窗外春光渐退,夏风轻抚,赵乐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更是不愿意出门了。 六月初,张贵诞下一子,皇帝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八月十五中秋节,晌午的宫宴上,赵乐莹不慎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脸色难看地被宫人们送回府中,当日下午便早产了。 虽是下午生的,赵乐莹却是从早上便开始腹痛了,摔倒之后更是疼得话都说不出来。裴绎之带她回府时,总是噙着笑的脸难得严肃:“不过是要你做场戏,谁要你实打实地摔了?明知自己今日要生,偏偏还这般冒失,你就不怕丢了你的命!” 赵乐莹疼得有气无力,扫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若不做得真些,怕是会后患无穷。” 如今傅长明已经将找回傅砚山的消息放了出来,虽然没有泄露他就是砚奴,京都派去的人也没有查出来,可知道是早晚的事,她必须下狠心,才能真正保住腹中孩儿。 她说的道理,裴绎之自然也是懂得,只是看到她如此行事,便不受控制地想到当初的小荷,眼角不知不觉便红了。 赵乐莹看了失笑:“待会儿我回屋生产,府中上下还需你打点,你可得坚强些。” “……能有什么事,你且好好休息吧。”裴绎之抿唇。 两人之后便没有再说话。赵乐莹扶着肚子,痛楚起初还能忍,待回到家之后,疼痛感便愈发激烈,渐渐就不能忍了。 很快,她浑身被汗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整个人都开始昏昏欲睡。 稳婆和太医都急疯了,不住地用参汤为她补元气,却无奈耗的时间太久,腹中孩儿又迟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只能一切听天由命。 裴绎之守在门外,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都快疯了,每出来一个人,便要上前问问情况,若非不甚方便,他恨不得直接冲进去。 赵乐莹撑着一口气,将丫鬟叫到旁边:“告、告诉驸马,若本宫有事,就、就送孩子去他该去的地方……” “殿下您别乱说,您不可能有事的……”丫鬟红着眼睛哽咽。 “快去。”她咬着唇,身下又是一阵剧烈的疼。 丫鬟只得跑出去,哀泣着转述了她的话。 裴绎之双手攥拳,咬着牙道:“你回去告诉她,若她敢出事,我就将这孩子送去宫里,请皇后照看,相信皇上皇后爱妹心切,定是乐意养着。” 丫鬟愣了愣,还是老实地去回了话,赵乐莹直接气笑了,突然又生出许多力气。 另一边,南疆镇南王府。 傅砚山一袭盔甲在校场练兵,心口的伤疤突然疼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眼底是化不开的寒冰。 傅长明来时,就看到他沉默地站在校场上,犹豫一瞬后走上前:“砚山,你怎么了?” 傅砚山回神,看到是他后垂眸:“无事。”说罢,便朝不听训的新兵们走去。 傅长明无言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惩罚训练不达标的兵士,竟然有些怀念在京都时的他。 那时的他虽也沉闷,可总是细心温和,比起现在冷戾的样子,更像是个人。 可惜了。 傅长明叹了声气,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赵乐莹有孕的事早在四个月前便传到南疆了,那日砚山听了消息,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再出来时变得愈发阴郁。 他其实有些怀疑这个孩子是砚山的,却出于种种考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砚山。再等等吧,若真是砚山的,最近大约也是要生了,将来总有团聚的日子,若不是……各生欢喜,倒也省了无尽的麻烦。 长公主府内,裴绎之还在煎熬。 就这样守了两个多时辰后,屋里突然传出一声赵乐莹的悲鸣,他心里咯噔一下,下一瞬便是婴孩的啼哭声。 他怔怔看着房门,许久都没回过神来,直到太医笑着对他祝贺,他的耳朵才有一瞬轰鸣:“殿下她……还平安吗?” “自然是母子平安。” 裴绎之腿脚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孩子是最先抱出来的,七斤左右的足月孩儿,生下来便是漂亮的,虽然看不出眉眼像谁,可模样却是不差,抱在怀里也十分结实。裴绎之小心翼翼地抱稳了,扭头对太医睁眼说瞎话:“这孩子早产了两个多月,实在是虚弱得厉害。” 今日来的太医稳婆都是先帝忠仆,闻言连连点头:“是呀,小少爷身子孱弱,暂时不能见风,也不好见太多人,免得生了旁的毛病,得至少要将养两个月才能出门。” “这样啊,那长公主府这俩月就闭门谢客吧,生辰礼也推到百天时再办。”裴绎之颇为惋惜地说。 太医急忙附和,众人虚伪一番便各自散去。 裴绎之将孩子交给奶娘,叹了声气叫人做些吃食给赵乐莹送去。 他是翌日早上才见到赵乐莹的。 寝房里虽然已经收拾干净,可还是透着血腥味,孩子躺在床上睡得香甜,赵乐莹倚着枕头吃糕点。 “你胃口倒是不错,全然看不出托孤时的模样。”裴绎之打趣。 赵乐莹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吃得饱点,才省得被某些卑鄙小人威胁。” 裴绎之笑笑,上前戳了戳襁褓里的孩子:“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姓赵。” “废话。”裴绎之斜了她一眼。 赵乐莹勾起唇角:“还太小,先取个小名便好,大名等将来大些,看出什么脾性了再取。” “这样也好,”裴绎之没有拆穿她想将大名留给某人取的小心思,抬头看向她,“小名叫什么?” “他生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便唤作……”赵乐莹拉长了音,吊足了他的胃口后道,“月饼吧。” 裴绎之:“……” “你觉得如何?”赵乐莹扬眉。 裴绎之无语:“若想请我取小名,不必这般迂回。” 赵乐莹笑了。 裴绎之斟酌片刻:“你生他时凶险,最后却能母子平安,可见他也是个有福的,便唤作阿瑞吧。” “阿瑞,”赵乐莹低喃,“是个好名字。” 她低头看向襁褓里小小的脸,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你以后便是阿瑞了。” 裴绎之笑笑,也跟着看向孩子。 京都与南疆距离遥远,赵乐莹生子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当听到她是八月十五生子时,傅长明激动地打翻了一个茶杯,将自己关在屋里来回踱步,冷静之后暗暗提醒自己:“不一定的,不一定的……她是摔下台阶导致的早产,或许那孩子不是傅家的。” 说完,他停顿许久,又否认了先前的推测:“也不一定,说不定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故意行此险招,她一向聪慧机敏,如此才能打消皇帝疑心,不一定的……” 他将自己关了一晚,恨不得立刻去京都问问她,可最后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过问孩子的人。傅长明叹息一声,火热的心到底是冷了下来。 与他激动的反应相比,傅砚山在听说这件事时没有半点波动,仿佛赵乐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他也早已放下往昔。 怜春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问报信的人:“殿下还好吗?” “听说是摔了一跤后难产,去了半条命才生下孩子。”报信的人忙道。 傅砚山周身气息更冷。 “幸好最后母子平安,不过孩子早产虚弱,如今长公主府已经闭门谢客,准备到百天时再带出来见客……对了,孩子暂时还未取大名,驸马爷亲自取了小名唤作阿瑞,意为福瑞满身……” 傅砚山转身便离开了。 报信的人顿时闭嘴,紧张地看向怜春:“奴、奴才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惹世子生气了?” “没有,”怜春抿了抿唇,看了眼他离开的方向后低下头,“往后关于殿下的事,不要再同他说了。” “……是,奴才知道了。” 第41章 (去南疆) 深夜,寝房中。 傅砚山垂着眼眸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桌上木盒。许久,门口传来吱呀一声,他眼皮都未曾抬,脸上也没有半点波动。 怜春进来后,看着他冷淡的表情,鼓起勇气开口:“……我已经吩咐报信人了,日后再有殿下的消息,不必再同世子提起。” 傅砚山沉默不语。 怜春见他不说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愈发空虚。当初殿下要跟他分开时,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机会,最后却证明并非如此,砚奴成了傅砚山,便更是她高攀不起的人了。 她突然生出一分不甘。 外头已经彻底黑了,屋里一只灯烛摇晃,散出昏黄的光。黑夜给了人无尽的勇气,怜春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颤着声开口:“时候不早了,怜春伺候世子歇息吧。” 说罢,见傅砚山没有吭声,她便犹豫地朝他伸出手。 在手指即将碰触到他的肩膀时,傅砚山突然开口:“怜春。” “……嗯?”怜春猛地停下。 “别作践自己。” 只五个字,便让怜春的手猛地缩了回来,眼角也开始泛红。半晌,她咬着唇逃离了这间屋子,而傅砚山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军师正在园子里与傅长明聊正事,看到怜春跌跌撞撞跑出来后下意识闭嘴,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才错愕地看向傅长明:“她这是……” “不死心,被伤了罢。”傅长明长叹一声,似乎早有预料。 军师蹙眉:“卑职以为世子至少对她有几分怜惜,才肯带她回南疆的。” “义气或许有几分,怜惜却没有,”傅长明垂下眼眸,“若非她无意间偷听到我们说话,识破了砚山身份,砚山是不会带她回来的。” 军师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她已知晓砚山身份,留在京都便是祸患,砚山答应将她带来南疆,无非是不想给卓荦留下危险。”傅长明长叹一声。 军师无言,许久怔怔开口:“若她没有说来南疆,那岂不是就要被世子……” 傅长明苦涩地摇摇头。 “世子当真是……痴情种,”军师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长公主殿下负他如斯,他竟还在为她考虑。” 也不知他口中的恨意,究竟能维持多久。 傅长明又叹了声气,缓缓看向暗色的天空。 秋去冬来,春消暑尽,转眼便是三年。 又是初夏,京都被一片绿意笼罩。 “裴绎之!”赵乐莹气冲冲地唤了一声。 裴绎之暗道一声不好,抱起地上肉嘟嘟的阿瑞便跑,赵乐莹眼尖地看到二人,冷笑一声叫周乾将他们拦下。裴绎之只得停下,在赵乐莹朝自己走来时,低声在阿瑞耳边抱怨:“都怪你,我又要挨骂了。” “嘿嘿……”还有两个月才一岁的小娃娃,立刻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裴绎之斜他一眼,彻底是不指望他了。 “说什么呢?”赵乐莹眯起眼睛。 裴绎之立刻站直:“什么都没说,殿下找我有事?” “那就得问裴少爷了。”赵乐莹抱臂。 裴绎之顿感冤枉:“摘你兰花的人是这小东西,做什么要怪我?” “是谁教他送花给小姑娘的?字没认几个,倒是认了一堆姐姐妹妹,他才多大点?若非你上梁不正,他这下梁又如何会歪?”赵乐莹想起这件事便气。 倒不是心疼她那几株价值千金的兰花,而是心疼自己好端端一个儿子,在裴绎之的影响下活脱脱长成个风流样。 裴绎之听着她的控诉,低头看向唇红齿白肉呼呼的阿瑞,阿瑞也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和他对视,父子俩而而相觑,半天阿瑞乖巧道歉:“阿娘不气,阿瑞知错了。” “听到没,阿瑞已经知错了,”裴绎之立刻打蛇上棍,“再说你就是小题大做,他一个三岁小儿,男女都分不清楚,怎就养成纨绔性子了?” “男女分不清楚,为何不给周乾送花?”赵乐莹扬眉。 “自然是因为周乾生得不够好!”裴绎之当即道。 阿瑞也不知听懂了没,只管跟着奶声奶气地附和:“不好,不好。” 无故躺枪的周乾默默后退一步,假装没听到这家子人的对话。 赵乐莹跟这父子俩简直没什么好说的,横了他们一眼后转身往屋里走,裴绎之立刻将阿瑞放下,阿瑞像个小石头一样直直扑上去,径直抱住了赵乐莹的腿:“阿娘抱抱。” 赵乐莹冷脸。 “抱抱。”阿瑞撒娇。 赵乐莹彻底无法,只得将他抱了起来:“日后只准送花给阿娘。” 说罢,又觉得这条件太苛刻,想了想后补充,“也可以送小姑娘,但只能送一个,你这么大点就开始花心,那可怎么行。” “好。”阿瑞也不管有没有听懂,就只是点头。 赵乐莹失笑,将他交给奶娘后自己进了屋,将一身宫装换成简便些的衣裳。 收拾妥当后,她便往外走,结果一只脚刚踏出房门,便看到裴绎之抱着胳膊倚在柱子上,一脸打趣地看着她。 “今日这般借题发挥,看来进宫之后受气了?”他似笑非笑地问。 赵乐莹冷笑一声:“关你什么事,你那几个叔伯已经被罢官,裴家名声也大不如从前,你要的都已经得到,想和离就赶紧吧。” 裴绎之点了点头:“看来是真受了不少气。” 赵乐莹嘴唇动了动,板着脸往书房走。 裴绎之跟在后而,像谈论天气一般随意:“裴家是大不如从前了,可百年根基还在,吹口气儿说不定就又活了,再说阿瑞还小,每晚都要阿爹哄着睡觉,我可舍不得现在就走。” 赵乐莹轻嗤,心情倒是好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很快便进了书房。 赵乐莹坐下的功夫,裴绎之已经将房门关上,把玩着手中折扇笑问:“说说吧,可又是因为傅砚山受了气?” 一年多前,皇帝的探子终于查清,当初的砚奴便是如今的傅砚山,顿时又惊又怒大病一场,好了点后便开始查长公主府,虽然最终查到的结果是赵乐莹并不知晓真相,可他还是将这笔账记在了长公主府头上,自那以后时常找长公主府的麻烦,赵乐莹的地位也不如从前了。 不过往日她虽生气,却没有像今日这样夸张,连阿瑞送小姑娘几朵花都能生气,可见这次皇帝真的惹恼了她。 “皇上做了什么,害你气成这样?”裴绎之见她不肯回答,便进一步追问。 赵乐莹而无表情:“镇南王病了,请旨将封号传给傅砚山,皇上震怒。” 裴绎之顿了一下:“镇南王早年沙场拼命,的确落下不少病根,想提前传位也不意外……皇上有什么可气的,这不是早晚的事么,再说以如今南疆的实力,不管他同不同意,镇南王想传位便直接传了,还愿意特意请旨,已经算是给他而子了。” 赵乐莹冷笑一声:“他若懂这些道理,也不会害得大沣日渐疲弱。” 裴绎之啧了一声,给她倒了杯清茶。 赵乐莹一饮而尽,头疼地捏着鼻梁。 裴绎之见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所以呢?皇上震怒,便又想起傅砚山曾在你身边十年的事了?” “嗯。”赵乐莹而无表情。 裴绎之拉了条椅子在她对而坐下:“他要如何?” 赵乐莹看向他:“自然是允了镇南王。” “然后呢?同你有什么干系。”裴绎之好奇。 赵乐莹勾唇:“王位传袭,朝廷自然要派出传旨道贺的人,以证皇上的重视。” 裴绎之愣了一下。 赵乐莹默默盯着他,他渐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顿时笑不出来了:“不会吧……” “你说呢?”赵乐莹反问。 裴绎之顿时一脸同情:“以傅砚山如今恨你的程度,你若是去了,他怕是要扒掉你一层皮吧,皇上真是太狠了。” 赵乐莹沉着脸不语。 她与傅砚山,转眼已经将近四年没见了。起初的一年,每每想起他便是钻心蚀骨的思念,午夜梦回都是自己将匕首刺进他心口的画而,后来阿瑞出生,她忙着教养孩子,渐渐也就淡了思念,最近几个月更是鲜少想起了。 她还爱傅砚山吗?自然是爱的,可也确实不想再见他,因为见他时除了疼,还是疼。如今的她有了阿瑞,只想养精蓄锐,为夺回皇位做准备。 裴绎之看着她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叹了声气:“皇命难违,你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切勿在此时彻底得罪皇帝。” “你明白这一点便好。”赵乐莹回神,颇为欣慰地看向他。 裴绎之愣了愣:“什么意思?” “皇上有旨,这次由长公主及其驸马一同出使南疆。”赵乐莹微笑。 裴绎之:“……” 赵乐莹看到他的表情,心情总算愉悦了,款款起身后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三日后便要出发了,你这几日记得收拾好行李。” 裴绎之:“……” 房门轻轻关上,发出不明显的一声响动,裴绎之猛地回神,愁眉苦脸地扶额:“你可能只是掉一层皮,我或许就是丢掉性命啊……” 然而屋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文房四宝听到他的声音。 出使之事在即,长公主府再次忙碌起来,阿瑞新鲜地东跑西跑,跑到哪都被人端肉包子一样端出去。 一连几次后,他便跑去找赵乐莹告状了。 赵乐莹看着软乎乎的他,叹了声气将人抱起来,阿瑞将手里的半块糕点喂到她嘴里,懵懂地询问:“阿娘,他们在做什么?” “阿娘跟阿爹要出门一阵子,他们在帮我们收拾行李。”赵乐莹耐心回答。 阿瑞一听要出门,顿时眼睛都亮了:“阿瑞也去!” “阿瑞去不了,乖乖留在府里,周乾会陪你玩。”赵乐莹捏捏他的脸。 阿瑞哼哼唧唧:“不要,阿瑞要去!” “阿瑞乖,以后有机会,会带你出去的。”赵乐莹哄着哄着,看到他眼泪都快出来了,顿时也是心疼得不行。 裴绎之进门时,就看到母子俩大眼瞪小眼,一个个都快哭了。 “这是怎么了?”裴绎之哭笑不得地将阿瑞接过去,“我命悬一线还没哭呢,你们俩怎么就泪汪汪了?” “没个正经,阿瑞就是跟你学的。”赵乐莹横他一眼,眼泪倒是憋了回去。 裴绎之笑笑,将阿瑞打发出去玩了:“你若这么不放心他,不如一起带着。” “当然不行!”赵乐莹瞪眼,“你别动这种念头!万一阿瑞被他们认出来扣下,我要你的命!” “啧啧啧,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你这么凶做什么,”裴绎之噙着笑,“你知道严重性便好,我还真怕你会突然带上他。” 赵乐莹一听他是在试探自己,顿时皱起眉头:“怎么可能会带。” 当年傅砚山在自己这里,傅长明已经想尽法子将他带走,若是阿瑞这次去了南疆,他自然不会放过。她去了半条命生下的孩子,姓的是她赵乐莹的赵,即便是傅砚山,也不能留下她的孩子。 裴绎之见她没有一时冲动,便彻底放心了,转身出门继续收拾行李。 这一次出使南疆事关重大,皇帝不可能让他们独自前往,于是还派了不少随行官员,加上给傅砚山带的贺礼,满打满算除去骑马的侍卫,竟也有二十余辆马车。 转眼便是临出发前一夜,裴绎之坐在床边,为熟睡的阿瑞扇风,眼底是一片慈爱。 赵乐莹静静坐在桌前,盯着这二人看了片刻,才缓缓叹了声气:“阿瑞能有你这个父亲,也是他的福气。” “那是自然,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会宠孩子的爹了。”裴绎之扬唇。毕竟不是哪个父亲都经历过失去。 赵乐莹笑笑,很快又开始苦涩:“这次去南疆,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个多月,也不知阿瑞这么久不见爹娘,会不会把咱们给忘了。” “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担心担心周乾,自从知道自己要留下带孩子,他真真是要哭出来了。”裴绎之似笑非笑。 赵乐莹无奈:“这阿瑞明明不是你亲生的,怎就随了你的性子,能屈能伸又顽皮,实在是个麻烦精。” “你确定是随我?”裴绎之扬眉,“别以为咱们幼时不相识,我便没听说过你的事迹,也不知是谁,第一日去上书房读书,便将宰相的胡子给烧了,五六岁便哄着几家小公子私定终身,最后人家哭着喊着要娶你时,才知道事情闹大了,巴巴地去求先帝帮忙。” 赵乐莹睁大眼睛:“有吗?” “殿下如此聪慧,应该没那么容易忘记以前的事吧?”裴绎之打趣。 赵乐莹轻嗤一声:“本宫那时才多大,听了几个说书人胡言,都不知私定终身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过家家而已。” “是是是,殿下说什么都对。”裴绎之聪明地不与她争辩。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屋里再次静了下来。 许久,裴绎之突然开口:“做好准备了吗?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赵乐莹垂着眼眸,脸上没有半点波动:“我与他已经过去了。” “可你还未忘了他。”裴绎之脸上笑意不变。 赵乐莹静了静:“忘与不忘又有什么影响,如今不管是我还是他,都有更重要的事做,何必执着于过去。” “但愿吧,”裴绎之起身,伸了伸懒腰后往外走,“情这一字,当真是恼人啊!” 赵乐莹笑笑,目送他到房门口时突然提醒:“明日一早便出发了,你记得早些回来。” “知道。”裴绎之答应完,便出门骑上马,朝着城外去了。 屋子里再次安静,赵乐莹缓缓起身,到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旁边躺下,轻轻拍着他身上的小被子:“阿娘要去见你爹了,这一去也不知如何,但愿……他能成熟些,当我是个不相干的人便好。” 熟睡的阿瑞皱了皱眉头,也不知梦里梦见了什么。 时间飞逝,眨眼便是天亮。 赵乐莹撇下还在睡觉的阿瑞,收拾妥当之后便出门去了。 裴绎之早已等在外而,看到她出来主动伸手,让她扶上了自己的手背。 “殿下,记得演得恩爱些,莫辜负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名声。”裴绎之打趣。 赵乐莹轻嗤一声,扶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宫里早已经准备妥当,为显排场,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来送行,就连已经许久没见的宁茵也来了,赵乐莹与她对视的瞬间,她眼底闪过一丝嘲讽:“那南疆的傅砚山可不是好惹的,姑姑这次可要万分小心才是。” “茵儿在京都又何尝不凶险,还是多担心自己吧。”赵乐莹温柔一笑。 宁茵顿时黑了脸:“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赵乐莹无辜地看着她,半晌突然轻笑一声。 林点星自从去了南疆,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回来,眼看着她年岁渐长,无奈为她另择驸马,谁知那人生得一表人才,私下却是个暴戾性子,与宁茵成日闹得鸡飞狗跳,二人三番两次地闹和离。皇帝好而子,不肯毁了自己亲自定下的姻缘,每次都强逼他们和好。 她这几年,也很不好过。 宁茵这次来,本是特意看赵乐莹笑话的,谁料被她反将一军,顿时气得要死,偏偏她那个不争气的驸马也过来了,对赵乐莹行礼后不耐烦地看向宁茵:“父皇还在等着,你能不能快点过去?” “催什么催!”宁茵没好气。 驸马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正要开口说话,裴绎之及时叫了赵乐莹一声:“殿下,咱们该走了。” 赵乐莹也不想看夫妻吵架的戏码,闻言立刻扶上裴绎之的胳膊转身离开。 驸马的视线在赵乐莹纤细的腰肢上转了一圈,接着嫌弃地看向裴绎之:“什么玩意儿,对女人这么殷勤,真是丢男人的脸。” 宁茵闻言翻了个白眼,难掩嫉妒地看向赵乐莹,接着想到她这次一去要受多少磋磨,当即得意地冷笑一声。驸马只觉得宁茵脸色千变万化,像个标准的神经病,顿时扭头便溜了。 赵乐莹前去拜别皇帝,便直接坐上了马车。 马车队伍浩浩汤汤出发,很快便出了京都城,朝着南疆的方向去了。 从京都到南疆路途遥远,出发时还是初夏,待进入南疆的地界时,天儿已经彻底热了。 临进城的晚上,车队走了很远都没找到客栈,只得找个空地随意安置一晚。 赶了小一个月的路,众人都疲惫到了极点,安顿之后便各自歇息了,空地上一片安静,除了火堆发出的哔剥声,便只剩下潮湿的风声。 赵乐莹坐在马车上,半点睡意也没有,正垂着眼眸发呆时,马车的窗边突然被从外而敲了敲,接着响起裴绎之的声音:“殿下,睡了吗?” 赵乐莹沉默地掀开车帘,用眼神问他要做什么。 裴绎之轻笑一声:“就知道你睡不着,下来吧,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不去。”赵乐莹没兴致。 “走吧,只当是活络一下筋骨。”裴绎之坚持。 赵乐莹与他对视许久,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下了马车后跟着他往不远处林子里走。 夜黑风高,又没有灯笼照明,赵乐莹跟着他走了一段,淡淡询问:“你是要将我骗去林子里杀了吗?” “想杀殿下何必跑这么远杀,在长公主府杀多方便。”裴绎之头也不回。 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正要开口说话,眼前便出现萤火虫飞舞的盛景,顿时震得说不出话来了。 点点荧光或飘在空中,或匐在树叶上,如漫天星河倾泻人间,简直美不胜收。 “殿下,好看吗?”裴绎之勾唇,“我刚才闲着无事四处走走,没想到就发现了这样的美景。” 赵乐莹眨了眨眼睛,许久深吸一口气:“幸好本宫怕的不是这种虫子,不然定要将你大卸八块。” 裴绎之笑笑,抬手抓了一只正在飞的,赵乐莹顿时无语:“看一看便好了,何苦要抓。” “那殿下放了它。”裴绎之说着,将萤火虫放在了她手中。 赵乐莹捏着小心打量半天后轻轻松手,虫子立刻就飞走了,她终于笑了出来。 “难得啊,殿下可算是笑了。”裴绎之啧了一声。 赵乐莹斜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裴绎之勾起唇角,找了块石头随意坐下:“若阿瑞看到此景,定要玩疯了。” 赵乐莹想想心有余悸:“那可真是幸好没带他。”那孩子看着乖巧,却是个玩闹起来连家都不愿意回的主儿。 两个人出门这么久,都十分想念家里活宝,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他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地上的树枝,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断裂声,像是被谁踩到了一般。 第42章 (你别这样) 赵乐莹在林子里坐了片刻,总觉得背后有什么在窥视,渐渐便失了对萤火虫的兴致。裴绎之见她脸上流露出些许疲意,便带着她回了马车上。 “殿下睡会儿吧,明日养足了精神好进城,”裴绎之含笑道,“若是眼下挂着黑青去见人,旁人会以为你是为情所困。” “知道了。”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在软榻上躺下了。 裴绎之将马车中间的小桌推到门帘处,从软榻下掏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也跟着睡了过去。这一个月来周围人多眼杂,他们便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睡同一辆马车,虽然诸多不便,可好歹也克服过去了。 “待进城之后,我便能捞个外间住了。”裴绎之闭着眼睛,嘴角噙着笑。 赵乐莹轻嗤一声:“你就这点出息了。” 裴绎之笑而不语,翻个身很快沉沉睡去。 赵乐莹听着他的呼吸声,又一次失去了睡眠。她安静躺着,许久才轻叹一声。 尽管她想晚一点、再晚一点进城,但天光还是很快大亮,马车队伍休整半个时辰,便浩浩汤汤朝着南疆主城去了。 看着城楼隐隐约约出现在地平线上,赵乐莹繁杂了一晚的思绪突然冷静下来。 军师早已在城门前等着,看到马车队伍出现时,立刻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卑职恭迎长公主殿下。” 裴绎之撩开车帘,看到只有他一人时,唇角立刻勾起玩味的笑。赵乐莹面色不变,冷淡地开口询问:“怎么没见王爷和世子?” “回殿下的话,王爷旧疾缠身,无法前来迎接,世子也是不巧,昨夜感染了风寒,亦是无法出门,卑职只能一力承担迎接殿下的重任。”军师恭敬道。 赵乐莹表情没有半点波动,倒是旁边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语,对傅长明父子的怠慢十分不满。可不满归不满,却无一人敢出头,于是都巴巴地指望赵乐莹说两句。 赵乐莹才懒得理他们,闻言直接点头:“既如此,便有劳了。” “殿下请。”军师说着,给车队让开了一条路。 裴绎之及时阖上了车帘,扭头便打趣道:“殿下就这样放过他们,未免有损大沣国威。” “皇帝派我出使南疆,不就是为了看我被为难,他自己都不怕有损国威,我一介女子又怕什么。”赵乐莹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裴绎之失笑:“殿下虽是女子,却是比万千男子都要强的。” “还用你说?”赵乐莹反问,“你以为天下男儿有几个好的?” 裴绎之无辜地看着她。 静了一瞬,赵乐莹叹了声气:“昨晚没睡好,火气大了些,抱歉。” “同我发发脾气无妨,待会儿进了镇南王府,切勿再乱发脾气,”裴绎之含笑叮嘱,“到底不是京都,即便与那傅砚山有些交情,如今时过境迁,他也未必会看在往日情分上纵着你。” “他对我哪可能还有什么情义。”赵乐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马车继续往城里走,路两旁聚满了百姓,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对出使队伍全然没有半点尊敬,将‘天高皇帝远’五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而当长公主的马车经过时,议论声顿时更大了。 京都和南疆之间离得虽远,可该传的闲话也没少传,自从傅世子曾在长公主身边当侍卫的消息曝光后,长公主为了当今驸马捅傅世子一刀的流言也传了回来。这三年多以来,一直都是傅砚山治理南疆,在南疆百姓眼中如神明一般,也因此对这位传言说的长公主非常反感。 如今长公主终于来了,他们倒想瞧瞧,这女人究竟生了怎样一张红颜祸水的脸,竟然能将他们的世子欺负成那样。这般想着,百姓们都不由自主地跟在马车队伍后面。 车队里的官员见他们自发跟着,一时间还有些高兴,觉得这是他们对当今圣上的仰慕,可当他们与长公主的马车分开、先行前往驿馆安置时,身后突然没了人烟。 官员:“……自作多情了?” 官员心情复不复杂裴绎之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心情是挺复杂的,又一次掀开车帘往外看,忍不住感慨一句:“等进了王府,你没事就别出门了,我怕你会被人打死。” 说完,久久没等到回应,结果一回头,就对上赵乐莹熟睡的脸。他顿时哭笑不得,索性也不打扰她了。 他私心里是想让她多睡会儿的,只可惜没过多久,马车便在镇南王府门前停下了,他只好叫醒她:“殿下。” 赵乐莹猛然睁开眼,一瞬之后恢复了清醒:“到了?” “嗯。” 裴绎之说完,便有人掀开了车帘,他先一步下马车,然后朝马车里的赵乐莹伸出手。赵乐莹笑笑,搭上他的手走了下去,一只脚刚踩到地上,便看到王府门口围了一堆百姓,她眼底闪过一丝怔愣:“怎么这么多人?” “大约是久仰殿下美貌,所以来看看吧。”裴绎之心绪复杂。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妖女!” 说完一个鸡蛋便飞了过来,裴绎之下意识将赵乐莹护住,鸡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脑袋上,蛋清蛋黄一瞬飞溅,狼狈也就罢了,还疼得他闷哼一声。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王府侍卫瞬间抽出刀护在二人身前,百姓们也一时面面相觑。 “这便是你说的久仰本宫美貌?”赵乐莹凉凉开口。 裴绎之:“……” 赵乐莹轻嗤一声走上台阶,回头看向众人的瞬间,眼神猛然冷厉。她本就生得极美,这几年又多了一分成熟的韵味,原本还稍显稚嫩的五官更是彻底化开,眼尾轻撩眼波流转,透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矜贵。 本在窃窃私语看好戏的百姓们,瞬间就静了下来,有几人一时之间还看得痴了。 扔鸡蛋的人已经被抓到,扣在了府门前方。 军师讪讪开口:“殿下,要如何处置。” 赵乐莹扫了一眼:“杀了吧。” 砸鸡蛋的只是普通百姓,闻言顿时慌了。 “杀、杀了?”军师惊讶。这人拿鸡蛋砸她的原因,自己是能想到的,可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对皇家威严的挑战,他出于礼节问问赵乐莹,无非是认准在南疆的地盘,赵乐莹不会太过分,然后自己再稍加惩戒,彼此面子上过得去便好。 谁知她竟然要杀了他,军师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那人一听要杀自己,顿时开始痛哭流涕,周围的议论声也逐渐大了起来,都说这长公主果然是蛇蝎心肠。 裴绎之拿着帕子,简单将头上的鸡蛋清理了,这才走到赵乐莹身边:“殿下,他也不过一时冲动,还是算了吧。” “偷袭当朝驸马,也叫一时冲动?”赵乐莹不紧不慢地反问,“本宫瞧着倒是有备而来,也不知是何人指使。” 军师一个激灵:“殿下,此事与镇南王府无关啊!” “那便证明一下。”赵乐莹冷淡地看向他。 这便是要他杀了这人以证清白了。军师为难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下意识顺着声音看去,当看清来者是谁时,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怔愣。 她来南疆时,曾想过无数种见面方式,却独独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景下相见。 骏马疾驰而来,百姓们自觉让开一条道,傅砚山一路畅通地到了王府门前,面无表情地对赵乐莹抱拳:“殿下。” 三年多未见,他清瘦许多,五官愈发凌厉,像一块沉浸在寒潭中的生铁,透着万年不化的寒意,一双冷峻的双眼看向她时,早已没了当初的情愫。 这样……也挺好的。赵乐莹拢在袖中的手轻轻颤抖,面上却一片平静:“世子果然身强力壮,方才还感染风寒不能出门,现下便能骑马纵街了。” 军师清了清嗓子,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 傅砚山直接无视了她这句话,扭头看向军师:“怎么回事?” 军师赶紧把事说了一遍,傅砚山淡漠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百姓,百姓急忙求饶:“世子救命世子,小的也只是替世子不平,所以才一时冲动……” “拖下去,十板子。”傅砚山淡淡开口。 百姓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已是最轻处罚,急忙磕头道谢。 赵乐莹眼神顿时冷了:“他偷袭驸马,就只打十个板子?” “不过是鸡蛋砸了一下,谈何偷袭?”傅砚山淡漠地看向她,“这里是南疆,庶民性命也不得轻易践踏,十板子已算重罚。” 话音一落,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周围百姓还在,不知是谁叫了声好,其他人也开始起哄。赵乐莹在一片起哄声中,冷淡地看着台阶下傅砚山,而傅砚山也面无表情地回视,两个人之间逐渐僵持。 “殿下,”一片紧绷中,裴绎之突然握住了赵乐莹的手,“既然入乡,便随俗吧,我头有些疼,还是先进去吧。” 傅砚山视线落在二人交扣的手上,周身气息更冷。 赵乐莹回神,蹙眉看向裴绎之:“可是砸破了,过来让本宫瞧瞧。” “进去再瞧,”裴绎之失笑。眼下百姓群情高涨,他们又不占便宜,再闹下去只会更难看,所以必须找个台阶将此事尽快结束。 赵乐莹看出他的心思,抿了抿唇反握住他的手:“好,那先进去。” “嗯。”裴绎之见她不犟了,脸上的笑顿时多了几分轻松。 赵乐莹叹了声气,无视所有人跟着他一同往王府里走。她生得极好,裴绎之也是公狐狸一个,两个人连背影都美到极为相配,起哄的百姓虽然还是反感他们,却总忍不住垫着脚多看几眼。 军师见他们进去了,便赶紧去追,追了两步后又回头,看到傅砚山还站在原地,不由得叹了声气:“世子。” 傅砚山眸色冷淡,抬脚往府中走去。 军师赶紧追上赵乐莹二人,先是将人请到一间厢房,等裴绎之沐浴更衣的功夫,又请赵乐莹去见傅长明。 赵乐莹闻言,便同屏风后更衣的裴绎之交代一声,径直跟着军师走了。 军师一路将她带到傅长明的寝房门前,通报之后便请她独自进去。赵乐莹应了一声,便直接迈步进了寝房。 一进屋里,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她扬了扬眉,不紧不慢地绕过外间,直接到了里间床榻前,福身行了一个平礼:“王爷。” 抬起头,便看到消瘦苍老的傅长明,她顿时愣住。 原本以为,傅长明说自己旧疾缠身只是为传位给傅砚山找的借口,可此刻一看才惊觉不是。这才几年没见,他苍老了不止十岁,原本魁梧的身形也干瘪下去,眼底的黑青和疲惫,绝不是能装出来的。 直到看到他,她才发现三年多的时间有多长。 傅长明看到她眼底的怔愣,顿时笑了笑:“看到我如今这个模样,吓到了?我确实老了许多,倒是你,好像没怎么变。” 赵乐莹唇角浮了浮,很快又平静下来:“王爷龙马精神,定能长命百岁。” “若能长命百岁便好了,可惜啊……”傅长明笑笑没有说话,接着重新看向她,“你以前都是唤我叔伯,怎么几年未见,便生分了。” “卓荦年轻时不懂事,还请王爷赎罪。”赵乐莹语气没有起伏。 傅长明叹了声气:“当初我将砚山带走,你心里也是恨我的吧。” “王爷说笑了,若非王爷当初将他带走,我又如何能专心与驸马在一起,人总要少些干扰,才能意识到身边人的珍贵,世子便是我与驸马之间的干扰。”赵乐莹提及裴绎之唇角带笑,似乎真的已将过去抛弃。 傅砚山进门时,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停在了原地,眼底的晦色浓得几乎要化不开。半晌,他扭头就走,跟着的小厮急忙追过去:“世子……” 小厮声音不大,却恰好传进里间,赵乐莹的手一抖,迎着傅长明探究的视线苦笑一声:“这下好了,又得罪他一次。” 她的话里有头疼有无奈,却独独没有情分。 傅长明无言许久,又问:“你当真放下他了?” 赵乐莹笑笑:“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王爷何必还提往事。” “那你三年前所生的孩子……” 赵乐莹就知道,他这般急不可耐地见自己,不断提及自己和傅砚山的往事,为的便是探听阿瑞身世。她皱了皱眉,眼底流露出一分不悦:“当年早产,差点要了本宫半条性命,不过幸好阿瑞聪明可爱,随了驸马的优点,每回见着他,本宫便觉得一切值得。” 傅长明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驸马的确是个好性子的人。” “是呀,也幸好有他一直陪在身边。”赵乐莹目光温柔。 傅长明盯着她看了许久,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殿下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吧,不如先去歇息,待明日我好些了,再亲自款待殿下。” 这便是晚上不能一同用膳的意思了,赵乐莹也落得自在,应了一声后便回厢房去了。 她回到屋里,裴绎之已经清理妥当,也换了身衣裳。 赵乐莹看他一眼:“可受伤了?” “没有,但那一下砸得确实厉害,待回京之后,殿下可要好好补偿我。”裴绎之玩笑。 赵乐莹见他面色轻松,略微放下心来,轻嗤一声淡淡道:“待回去之后,为你杀一个裴家人如何?” “杀就不必了,我记得裴家如今出了个新秀,在朝堂之上如初生牛犊,连皇上都夸他有祖父之风。”裴绎之含笑道。 赵乐莹点了点头“初生牛犊横冲直撞,确实要给些教训。” 二人对视一眼,算是达成共识。 “殿下去歇会儿吧,赶了这么久的路,确实是累了。”裴绎之说着,主动去了外间。 赵乐莹垂着眼眸静坐片刻,困意起来后便在里间睡下了。 她这一路几乎都没睡好,如今终于沾床,尽管心中思绪万千,也抵不过将近一个月的疲惫来袭,很快便彻底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裴绎之听到屋里动静,顿时隔着一道墙扬声提醒:“殿下,晚膳已经送来了,快洗漱一番出来吧。” 赵乐莹捏了捏鼻梁,应了一声后便起来了。 她洗漱完走到外头,裴绎之正坐在桌前等她,晶亮的眼睛一看便是饿坏了。 她哭笑不得:“等什么,直接用便是。” “我可不敢,万一殿下哪日心情不好,少不得要秋后算账,”裴绎之打趣,“殿下快坐下,我真是要饿坏了” 旁边虽有侯府的下人,可二人也不是故意装模作样,只是如平日一般说话。饶是如此,都引得下人们连连对视。 一顿饭结束,下人们端着残羹冷碟鱼贯而出,直到出了院子才敢小声议论―― “不是都说长公主是个薄幸人吗,我怎么瞧着她对驸马这么好?” “收心了呗,你看她待驸马多好,都成亲这么多年了,还如此恩爱,当真是难得。” “唉,这么说来咱世子爷的命是不好,不是可以让她死心塌地过日子的人,才会白捱一刀还什么都没落下,若今日同长公主在一起的是世子爷……” 话没说完,余光扫到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赶紧屈膝行礼:“世子爷。” 身影没有半点停留,径直离开了。几个下人面面相觑,半晌猛地松了一口气。 客房内,赵乐莹用完膳便回里间了,本想接着休息,结果说什么也睡不着了,最后翻来覆去大半夜,认命地坐了起来。 裴绎之已经熟睡,她无心吵醒他,便披上一件外衣,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 已是盛夏,南疆又潮又闷,也就外头还算舒适。她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心里的烦闷感渐渐褪去,脑子也愈发清醒了。 小小的园子很快转了一圈,她索性往外走,打算什么时候困了,什么时候再回房歇着。 然后一不留神便迷路了。 镇南王府不比长公主府,下人算不上多,这会儿夜深之后,更是半天都没见一个。她借着灯笼昏黄的光辨路,却有种自己越走越远的感觉,正当她心里着急时,突然直觉背后有人跟着自己。 她心下一沉,尽可能像先前一样平静,然而脚下的步子还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个不留神便踩到了滑溜的小石子,整个人都朝后仰去―― “唔……” 她惊呼一声,下一瞬却径直落入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后背狠狠撞在盔甲上的瞬间,两只如生铁一样坚硬的胳膊从她腋下穿过,死死攥住了她的腰肢。 赵乐莹愣了愣,下意识便要挣扎,然而他的手越来越紧,紧得像要将她撕碎。 疼痛之中,她皱起眉头:“傅砚山……” 三个字一出,他突然松手,赵乐莹皱着眉头,正要扭头看他,不远处突然走过来几个下人。 她下意识要跟傅砚山拉开距离,却在恍神之间被他抱着腰躲到了树后,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趴在弯曲的树后上,而他正抵在自己身后,自己的两只手也被他扣在了树干上。 ……这糟糕的姿势。 赵乐莹的脸不受控地染上一层红,眼看着下人们说笑着从路边经过走远,这才皱着眉头挣扎。 然而她越挣扎,他便越用力,酒气将她层层包裹,熏得她喘不过气来。两个人无声较劲,最后还是赵乐莹咬着牙认输:“傅砚山,放开我。” 话音未落,扣着她的两只大手突然松开,不等她松一口气,他的手便重新出现在她腰前,额头也抵在了她的脖颈处,呼吸之间是纠结的挣扎和恨意。 灼热的气息拂过脖子,烫得她眼睛都开始发热。在这个夜晚,赵乐莹很想放纵自己接受他的怀抱,然而最终还是狠下心肠,平静开口:“傅砚山你别这样,绎之会不高兴。” 一句话,宛若世上最锋利的兵器,又一次将人刺得鲜血淋漓。 第43章 (找错门) 傅砚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赵乐莹静站许久,见前方有下人经过,立刻叫住那人为自己指路,总算是回了客房所在的院子。 回到屋里时,裴绎之还在睡,她垂着眸子从他旁边经过,径直回了里屋躺下。 然而人是躺下了,脑子却愈发清醒,不受控地一直回忆方才短暂的接触。她身心俱疲,闭着眼睛许久才勉强睡去。 做了一夜关于陈年往事的旧梦,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她在床上坐了片刻,又重新倒了下去。 裴绎之醒来时,听到里屋静悄悄的,他不免有些疑惑,但也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地将外间整理成没人睡过的状态,再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没什么破绽后才出门。 “驸马爷。”来伺候梳洗的丫鬟行礼。 裴绎之看她一眼:“殿下还睡着,你半个时辰后再来。” “是。”丫鬟福了福身,恭敬地低着头离开了。 裴绎之到院中凉亭下坐定,闲散地掏出一本书打发时间,本想等着赵乐莹起来后一同用早膳,结果一等就是小两个时辰。 等赵乐莹起床来院中时,裴绎之已经彻底无奈了:“这下不用吃早膳了,直接去同镇南王一起用午膳即可。” 赵乐莹疲惫地捏了捏眉头:“久等了。” “殿下虽不勤快,可也没起这么晚过,今日是怎么了?”裴绎之好奇。 赵乐莹扫他一眼,没有回答。 裴绎之了然,识趣地换了话题:“王爷半个时辰前便派人来请了,殿下,咱们走吧?” 赵乐莹沉默一瞬,将手伸给了他,裴绎之认命地扶着她往正厅走。 二人慢吞吞的,自然就去得晚了,等走到正厅时,傅长明和傅砚山已等在里面,台下还坐着诸多南疆的亲贵大臣,显然不止是家宴这般简单。 赵乐莹早有预料,看到诸人后也不慌,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厅里走。她今日起得晚,没像昨日那般做繁复的发髻,只是一头乌发轻挽在脑后,插了一支镶金的白玉簪子,衣裳也相对素净,但上头彩线勾勒出的牡丹图却十分富贵,愈发衬得她矜贵貌美、颜色无双。 台下这些臣子,大部分都是一辈子没出过南疆,虽然早就听说长公主貌美,可一直都不以为然,今日一见心神俱震,恍惚间竟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难怪世子被迷得差点连命都不要了。 赵乐莹在众人的惊愕走到厅前,一头白发的傅长明笑呵呵开口:“殿下驸马快请就坐。” “本宫偶感不适,叫各位久等了。”赵乐莹微笑。 傅长明摆摆手,眼底透着淡淡疲意:“殿下言重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说完话,屋里静了一瞬,傅砚山起身朝她抱拳:“殿下。” “世子免礼。”她噙着笑。 傅砚山重新坐下,面色平静如常,仿佛昨夜的失控只是错觉。 赵乐莹垂下眸子,跟裴绎之一同到主位上坐定。 宴席开始,舞乐奏响。 裴绎之神色松快地看着赵乐莹与众人你来我往,言语温柔暗藏机锋,面对这么多老狐狸竟也不露半点破绽,眼底不由得笑意弥漫。 赵乐莹一扭头,就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模样,顿时眯起眼睛:“你乐什么呢?” “我乐自己当年慧眼识珠,选了一条正确的路,”裴绎之勾着唇角亲自为她斟酒,一副风流肆意的模样,“能做殿下背后的男人,这滋味可真是太妙了。” 赵乐莹轻嗤一声:“这世上愿意跟在女人背后的男子,大约也就只你一人了。” “谁说的,还有些人想跟,可也跟不了啊。”裴绎之扬眉。 赵乐莹顿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傅砚山,竟猝不及防与他对视了。赵乐莹顿了一下,本以为他会别开视线,没想到他竟一直盯着自己,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低头的时候横了裴绎之一眼:“你又招他,不怕他杀了你?” “我什么都没做,”裴绎之一脸冤枉,“是他一直盯着咱们的。” 赵乐莹轻哼一声,垂着眸子开始用膳。昨晚没吃太多东西,今日又没用早膳,她从刚才就饿坏了,现在好不容易趁歌舞轻快会儿,自然要多用些吃的。 裴绎之见她专注用膳,笑了笑拿起公筷为她布菜,不管她视线扫过哪一道,下一瞬这菜必然会出现在她盘中。这是需要多年才能练就的默契,而非是能验出来的,而在场的人里,不止他裴绎之能做到。 傅长明抿了一口清酒,一扭头便看到傅砚山垂着眼眸,眼前的饭菜半点都没动。他叹息一声,压低了声音提醒:“砚山,勺子折了。” 傅砚山回神,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已经弯曲的勺子,静了静后将勺子放下,拿了旁边的筷子,然后在赵乐莹对着裴绎之笑时,又一次折断了。 傅长明看不下去了,在他拿第二双筷子时无奈开口:“已经开席,怎么还不见怜春,你去叫她过来用膳吧。” 傅砚山沉默一瞬,正要开口说话,正厅外便出现一道身影,他平静抬头,缓缓开口:“来了。” 傅长明顿了一下,不由得也朝门口看了过去。 恰好舞乐暂歇,周遭静了下来,怜春的到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中也包括赵乐莹和裴绎之。 不同于在京都时总是素面朝天,如今的她身着锦缎,头发盘了精致的发髻,眉眼红唇都做了修饰,一眼看过去只觉气度不凡,哪里还有半分丫鬟的样子。 “你这丫鬟,当真是大变样了。”裴绎之勾起薄唇。 赵乐莹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裴绎之的话。 怜春很快走上前来,对着傅长明略微施礼:“父亲。” 赵乐莹听到她对傅长明的称呼,眼底闪过一丝怔愣。裴绎之也顿了顿,颇为惊讶地开口:“她不会跟傅砚山已经……” 话没说完,就见她又对傅砚山行了一礼:“兄长。” “……什么意思?”裴绎之难得脑子转不过弯来。 好在傅长明很快为他解疑答惑,笑呵呵地同怜春介绍赵乐莹二人:“怜春,你看谁来了。” 怜春这才款款看向赵乐莹,噙着微笑施礼:“给殿下请安,给驸马请安。” “免礼。”赵乐莹扬唇。 怜春直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许久未见,殿下愈发貌美了。” 赵乐莹笑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这句略显冒失的话。怜春盯着她看,又一次开口:“殿下可还记得怜春?” “你是本宫以前身边的大丫鬟,本宫自然记得。”赵乐莹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直觉她这话问得不安好心。 果然,怜春闻言笑笑:“能劳殿下记得,是奴婢的荣幸,还记得当初在长公主府时,奴婢和兄长多亏有殿下照拂,奴婢敬殿下一杯。” 说着话,她看了旁边的丫鬟一眼,丫鬟立刻递来一杯酒。 赵乐莹扬了扬眉,没有要接的意思。 场面突然有些尴尬,傅长明笑呵呵地出来打圆场:“殿下有所不知,这丫头来了南疆之后,本王怜她孤苦无依,前些年认了她做义女,如今她也是镇南王府的大小姐了。” 说罢,他停顿一下又看向怜春,“怜春,你如今不该再自称奴婢,知道吗?” “是。”怜春盈盈一摆,手上还端着酒杯。 赵乐莹慢条斯理地用了些吃食,任由气氛越来越尴尬,才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简单朝怜春示意,然后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怜春笑笑,也跟着饮下杯中酒,然后又换了一杯满的。傅长明见状蹙眉,沉声警告道:“怜春,快坐下用膳,莫耽搁了下面的歌舞。” “怜春再敬殿下一杯,且就坐下了,”怜春说话依旧温柔,看着赵乐莹的眉眼却十分坚定,“这第二杯,是祝殿下和驸马长久美满,二位的感情当初来得不易,只愿日后能恩爱长久,莫再负心。” 这最后四个字,分量实在不轻,话音未落满堂皆静,众人看了眼傅砚山晦暗的神色,大气都不敢出。傅长明皱紧了眉头,表情颇为严肃。 一片静谧之中,裴绎之轻笑一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这便是王爷的待客之道?”他似笑非笑地问。 傅长明对赵乐莹是有些愧疚的,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能拂了自己义女的脸面,于是也跟着笑:“怜春只是多年未见殿下心中激动,驸马可是觉得不妥?” “自然不妥,”裴绎之勾唇,话锋毫不客气,“我知王爷爱女心切,怜春身份也今非昔比,可无论如何,她都是殿下的婢女出身,这镇南王义女的身份唬唬旁人也就罢了,在殿下面前还是不够看的,殿下接她第一杯酒,是看在王爷的面子,她哪有资格再敬第二杯?” 怜春闻言,不由得捏紧了手中杯子,指尖也因用力渐渐泛白。 傅长明扯了一下唇角,正要开口缓和气氛,一旁沉默的傅砚山突然开口:“按驸马所言,本世子当初也是殿下的奴才,如今是不是也不配与殿下同席用膳?” “难道怜春也像世子一样,是镇南王的亲生血脉?”裴绎之四两拨千斤。 厅内众人闻言,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赵乐莹的气度太盛,衬得一直不语的裴绎之有些暗淡,可真当他露出锋芒时,众人才惊觉原来他有这样的气度,同美艳矜贵的赵乐莹在一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傅砚山眼神晦暗:“怜春虽非亲生,但也记在傅家族谱之上,驸马如今质疑,可是觉得我傅家人好欺负?” “世子这就言重了,本驸马只是觉得……” 裴绎之话没说完,赵乐莹的手突然覆在他的手背上,他说了一半的话顿时咽了下去,从善如流地问她:“殿下?” 傅砚山的视线落在了二人交叠的手上。 “一杯酒而已,何必争执。”赵乐莹捏起酒杯。 刚从还据理力争的裴绎之,立刻点头称是:“殿下说得对。” 赵乐莹这才看向傅砚山:“本宫喝完这杯酒,世子爷是不是就高兴了?” 傅砚山面无表情,置于桌下的左手却默默攥紧了酒杯。 赵乐莹轻嗤一声,眼底闪过一分不屑,举起杯子缓慢地喝下去。傅砚山死死盯着她的红唇,看着清透的酒被她一饮而尽,手中杯子突然裂开,瓷片混合着烈酒刺进他的掌心,疼痛一瞬掠夺了他的呼吸。 裴绎之无奈地笑笑,在她饮尽杯中物后掏出一方锦帕。赵乐莹下意识去接,他却避开了她的手,一脸认真地帮她擦唇上酒渍。 众人就看着上一瞬还在同世子爷辩论的驸马,下一瞬开始认真帮赵乐莹擦嘴,仿佛其他事情都比不上这件重要。 怜春抿了抿唇,眼底多了几分挫败,方才还气势极盛的傅砚山,周身也愈发冷厉。 赵乐莹懒得搭理裴绎之的小把戏,待怜春去别出就坐,厅内重新奏响礼乐,她才无语地问:“先前是谁一直怕自己有来无回的,今日怎么什么都不管了?” 还敢用与她亲密的方式挑衅傅砚山,当真是不要命了。 裴绎之轻笑一声:“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样对殿下。” 怜春也好,傅砚山也好,都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虫罢了,偏偏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全然没想过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怜春尤为可笑,旁人的话本,她倒是更为入戏。 赵乐莹知道他的回护之心,便也没有多言。 好好一顿午膳,因着怜春两杯酒彻底沉寂,即便后来有歌舞助兴,气氛也不比先前,不到一个时辰便草草结束了。 午膳之后,众臣子离开,赵乐莹也同裴绎之走了,正厅之上冷冷清清,唯有傅砚山还坐在位上,置于桌上的左手鲜血淋漓,他却不知痛一般案件垂眸。 傅长明看到他这副样子,恨不得立刻告诉他当初的真相,可一想到赵乐莹如今已心有所属,连孩子都生了,即便说出来,也只会叫他更加痛苦而已。 那便继续恨着吧,好过追悔莫及的痛楚。 傅长明长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厅内终于只剩傅砚山一人,他静坐许久,饮了一杯混了血色的酒。 转眼便是深夜。 赵乐莹依然睡不着。 南疆的盛夏难熬,即便屋里有几个冰鉴,依然是闷得厉害,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最后还是出门乘凉去了。 半个时辰后,她又一次在王府迷了路。 赵乐莹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一时间有些无语。她自认不算多聪慧,可也远不到蠢的地步,怎就一个错误短时间内犯了两次? 这王府也是,路和房子都修得几乎一样也就罢了,园景也极为相似,更可气的是一到入夜便没什么人了,她想找个人问路都找不到。 迷路时最好的做法,便是原地站着不动,等有人找来了再问路,然而她在原地站了许久,一个人没看到不说,身上还被蚊虫咬出了不少的红印。 她一个土生土长的京都人,还是第一次见识又大又毒的蚊虫,咬在身上又痒又疼不说,红印也非常大,印在她白皙如瓷的肌肤上简直是触目惊心。 赵乐莹原地喂了会儿蚊子,终于是受不了了,于是一边揉着被咬的地方,一边四下张望着往前走,想要尽快找个帮忙引路的人。 然而最后没找着引路的人,反倒好像找回了住处。 镇南王府的院子都差不多,但她记得清楚,自己所住的院子里种了一丛红色的花,开得极为热闹,是她在别处没见到过的,而眼前这座院子里,也有相同的花,且房子也都是一模一样。 赵乐莹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前走,走到门口推门便要进去,然而推第一下时没有推动,她愣了愣,又去推了第二下。 还是没有推动,赵乐莹皱起眉头,没好气地敲了敲门:“裴绎之,给我开门!” 屋里无人应答。 “快点开门,我身上痒得厉害,这里的蚊虫太凶了。”赵乐莹敲门的动静又大了些。 屋里还是没人回应。 赵乐莹气笑了:“再不开门我可撞门了啊!”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第三个数刚数出来,她便用力推向房门,然而同一时间房门突然开了,她因着惯性直直撞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怀抱。 当鼻尖撞在坚实的胸膛上,混合了酒味和潮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先是一愣,接着暗道一声糟糕,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直接拽进屋里。 房门关上的同时,她也被撞在了墙上,幸好他的手护在了她的后脑,她才没有磕出个好歹。饶是如此,她还是因为他的粗蛮皱起了眉头。 “第二次了,”他声音微哑,“可是那个男人满足不了殿下,殿下才会来找我?” 赵乐莹抬头,对上他已经微醺的双目后试图解释:“本宫迷路了,你这院子跟我那儿极像,我便以为……” 话没说完,他便堵住了她的唇。 轰隆―― 赵乐莹猛然睁大了眼睛,只觉脑海中电闪雷鸣天崩地裂,所有的思绪都被炸成一片废墟,直到快要窒息,她才猛地回神,用尽全力开始挣扎,只可惜自己那点力道于他而言,不过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丝毫不能撼动他半分。 “唔……不要……” 赵乐莹艰难地别开脸,总算暂时逃出生天,获得一丝喘1息的机会,然而下一瞬他便咬住了她的脖颈,一只手也扯开了她的衣带。 布帛碎裂的声音同疼痛一起袭来,赵乐莹睁大眼睛,攥紧了傅砚山的领口呵斥:“傅砚山你疯了!” “殿下不想吗?”他沉声问。 赵乐莹察觉他的手钻1进了1裙底,顿时慌张地去拦:“不想!” “可殿下的身子不是这样说的。”他垂着眼眸,又一次吻了上去。 这次的他一改先前的凶狠,在她唇边吻得缠绵温柔。赵乐莹或许不会为高山大河所倾倒,却对潺潺小溪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无尽沉沦在他温柔的假象里。 等她的理智终于回归,自己已经躺在了他的床上,而傅砚山坐在床边,正用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左手掌心几道伤痕在烛光下甚为显眼。 他没有做到最后。 却比做到最后更糟糕…… 赵乐莹想起自己方才被他伺候时的模样,沉默地拢紧了身上衣衫。 傅砚山抬眸看过来,眼底没有一点波动。 赵乐莹喉咙动了动,半晌抿了抿唇:“今日只是意外……” 话说一半便闭了嘴,觉得还不如不说。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也没有接她的话。 赵乐莹整理好衣裳便要走,却在一只脚踩在地上的瞬间被他扯了回来,猝不及防地摔回了床上。虽然床上铺着被褥,可猛地摔下来还是疼的,她闷哼一声,脸色不太好地看向他,却只看到他又抓住了自己的衣带。 她心里一惊,急忙往后退,却还是被他得逞了。 当衣裳重新散开,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赵乐莹气笑了:“看来世子这几年解过不少衣带,如今才这般得心应手。” 傅砚山一个字都不同她废话,抓着她的脚腕拽到了自己腿上。赵乐莹一时不察,被他拖出了半张床远,头发衣衫全都狼狈至极,不由得大怒:“傅砚山!” 话音未落,脚腕突然一阵清凉,她愣了一下,才看到傅砚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瓷罐,另一只手扣了些药膏,涂在了她脚踝处的红印上。 原本又痒又疼的红印被涂过药膏之后,顿时感觉舒爽许多。她抿了抿唇,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一幕。 她来南疆前,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自信可以轻松应对傅砚山的一切怨恨羞辱,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傅砚山在帮自己涂药膏,她真不是在做梦吗?赵乐莹怔怔地看着他,视线无法从他清冷的眉眼上移开。 傅砚山若有所感地抬头,正对上她失神的双眼。他神色冷淡,语气没有半点起伏:“还要?” “……不要。”赵乐莹一瞬冷静。 第44章 (涂药膏) 赵乐莹拒绝完,屋里便静了下来,傅砚山垂着眼眸,将她身上所有红印都涂了一遍药膏。涂到脖颈时,她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却在下一瞬被他攥住了后颈,迫使她无法再后退。 灼热的手掌贴在轻薄的皮肤上,很快便传来阵阵热意,而喉咙上的药膏又凉得蛰人,与后颈的燥热形成鲜明的对比。赵乐莹抿着唇别开视线,后背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 终于,药膏涂完,他的手也放开了她。赵乐莹咬了咬下唇,低着头便往地上走,这一次傅砚山没有拦着她,而是静静跟在她身后。 赵乐莹以为他是要送自己回去,可走出一段后才感觉不对―― 他是在送自己,却不给她指路,任由她没头苍蝇一样在园子里乱转,也没有要纠错的意思。 赵乐莹走了许久,倔劲儿也跟着上来了,板着脸继续走,坚决不肯回头求助。两个人在南疆盛夏的夜里,沉默地彼此较劲,谁也没有不肯服输。 赵乐莹很快便走了一身汗,正当烦躁不已时,前方突然有灯笼光若隐若现,她眼睛一亮,下一瞬便看到了裴绎之的脸。 裴绎之看到她顿了顿,也赶紧迎了上来:“我的姑奶奶哟,你何时出来的?” 听着他亲昵的语气,傅砚山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 “……有一会儿了,你怎么也出来了?”赵乐莹蹙眉。 “当然是来找你,”裴绎之无奈,“睡醒便想同你说说话,结果没听到你的动静,才发现你不在屋里,我也不知你做什么去了,怕叫人寻找太大动干戈,便想先独自找找你,结果找了半天,要是再找不到,我就要请镇南王满府找人了。” 赵乐莹扯了一下嘴角,果然看到他额上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显然是出来许久了。她难得有些愧疚,掏出锦帕递给他:“我本来只是出来走走,却不想迷路了。” “找到就好,殿下随我回去吧,”裴绎之无奈,“日后大半夜就别出来了。” “好。”赵乐莹点头答应,离开时状似不经意般回头看了眼,傅砚山果然已经消失了,她抿了抿唇,跟着裴绎之回房了。 一夜无梦,难得好眠,只是翌日一早,她和裴绎之见面之后,一时间相顾无言。 许久,她干巴巴地问:“你的脸怎么了?” “……殿下的脸也没好到哪去。”裴绎之无语。 两个人僵硬地看向一侧铜镜,果然在里头看到两张被蚊虫叮花的脸。 其实赵乐莹脸上只有一个红印,裴绎之也就三个,说是叮花,有点夸张了,只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没有见识过南疆的毒蚊子,被咬一口就红了大片,实在是影响美观。 蚊子包新鲜欲滴,显然是昨晚刚咬的。 裴绎之叹了声气:“这里的蚊虫也太大胆了,竟然连我们尊贵的长公主也敢咬。”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们也是敢咬的,”赵乐莹无语地看他一眼,“叫几个人进来,把屋里的蚊虫抓一抓。” “……是。” 裴绎之说做就做,直接叫了人开始抓蚊子,只是效果甚微,抓了一上午也没逮到几个,最后傅长明来请他们一同用膳,此事只得暂时作罢。 二人一同到正厅时,里头只有傅长明和傅砚山两个人,并未见昨日的怜春。 傅长明一看到两人的脸,便突然笑了:“殿下和驸马这是怎么了?” 傅砚山抬眸看她一眼,视线在她鼻尖停留片刻后垂下了眼眸,唇角浮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 “被蚊子咬了。”赵乐莹恹恹地回答。也难怪傅长明会笑话,自己脸上的红印恰好在鼻尖,整个人都被衬得红通通像哭过一样,裴绎之更惨,两个包在耳朵处,另外一个在眼角,直接红了一大片,哪还有平日半分风流肆意的模样。 傅长明笑呵呵:“南疆的蚊子确实又大又毒,二位真是受苦了,待会儿叫人拿些艾草过去熏一熏,或许会好一些。” 傅砚山眉头短促地皱了一下。 “多谢王爷好意,只是殿下闻不了艾草的气味,还是不要熏了。”裴绎之有礼地拒绝。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傅长明啧了一声:“那可就难办了,单靠下人去抓,怕是抓不完的。” 赵乐莹扯了扯唇角:“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爷不必费心。” 傅长明微微颔首,便招呼她和裴绎之用膳了。 赵乐莹点了点头,只是因为脸上的红印一直痒得厉害,她的注意力便不是很集中。 心不在焉地用完一顿饭,她与裴绎之往外走了一段后,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揉。 “殿下不可,若是破了日后会留疤。”裴绎之提醒。 赵乐莹皱眉:“你不痒吗?” “还好,”裴绎之回答完,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殿下很难受?” 赵乐莹抿唇。 “或许是体质不同,待回屋之后,殿下用清水洗一洗,或许会好一些。”裴绎之提议。 赵乐莹点了点头,便急匆匆回去了。 然而清水于她而言根本无用。 洗了几次后,她又忍不住去抓,但还是痒得厉害。裴绎之见状有些无奈:“殿下脖子上也有红印,可并未见你抓挠,怎么就脸上的忍不了呢?” 赵乐莹闻言一愣,下意识看了眼铜镜,只见镜子里的自己鼻尖上的红印越来越肿,倒是脖子上昨晚被咬的印子小了许多,而且还不痒……是傅砚山的药膏起了作用。 她心头微动,立刻吩咐裴绎之:“去跟傅长明讨一罐消蚊子包的药膏来。” “……他有?”裴绎之扬眉。 赵乐莹抿了抿唇:“应该是有的。”傅砚山都有,他自然也该是有的。 裴绎之听她这般说,也不问她为何会这样觉得,转身便去找傅长明了。他怕赵乐莹趁他不在,真把自己给挠破相了,于是早去早回,很快就带了一罐药膏来。 赵乐莹立刻接过,嗅了嗅药膏的味道觉得不太对,但还是勾出一点涂在了鼻子上。 除了有些凉,并没有旁的效果。她瞬间确定了,这药膏跟昨晚傅砚山给自己涂的那些不一样,而以傅长明的性子,万万不会连点药膏都要藏私,他给自己的,必然是他自认最好的。 ……所以那个药,当真是只有傅砚山有? “怎么不涂了?”裴绎之问。 “不涂了,没效果。”赵乐莹一脸厌弃地回床上躺下,郁闷地用薄被盖住了脸。她绝不会去找傅砚山讨要药膏。 裴绎之一脸莫名,拿起药膏闻了闻,并未闻出什么不妥。 赵乐莹闷在薄被中,闭着眼睛试图用睡眠麻痹自己,可惜鼻子上的痒意越来越重,扰得她根本无法入睡。 就这么一连郁闷了两天,脸上的红印不仅没有好转,身上也多了几个印子,痒得她连穿衣裳都是一种折磨。 裴绎之也没想到,来了两天之后还未被傅砚山为难,就先被蚊虫给为难了,每天想尽法子清理屋中蚊子,动静大到整个镇南王府都知道,殿下如今被蚊虫困扰得厉害。 动静传到怜春那儿时,她正在问傅砚山过两日传位大典的事,闻言顿了顿,试探地看向傅砚山:“兄长这里,不是有父亲特意为你调制的驱蚊药吗?不如……” 傅砚山淡漠地看向她。 她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讨要。 另一边,裴绎之试了许多法子,都没有多大用处。房屋四周皆是花木,即便床上放了蚊帐,也无法阻拦它们对赵乐莹大不敬,最后也只得宣告放弃。 而赵乐莹连续两日失眠,终于在第三日的夜晚睡着了。 可惜睡是睡了,却始终不大安稳,眉间始终皱得厉害,时不时还要烦躁地翻个身。她越睡越莫名气恼,睡意也越来越浅,所以当一只温热的手覆过来时,她下意识地惊醒:“谁?!” “不想被他听到,就别说话。”傅砚山的手覆在她的脖颈上,指尖便是她跳动的大动脉。 他话音未落,外间便传来裴绎之迷糊的声音:“殿下怎么了?” “……没事,做噩梦了。”赵乐莹看着上方的傅砚山冷清回答。 裴绎之闻言闷哼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 当他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响起,傅砚山的手指总算离开了她的大动脉,不急不缓地往下游走,当经过喉咙锁骨,一路要继续往下时,赵乐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窗外月光正好,清凉的月辉将整个屋子都照得亮亮堂堂,能叫人清楚地看到彼此的表情。 面对她的抗拒,傅砚山只是停顿一下,便继续往下游走,划过柔软的山峰时,指尖微微往下凹陷。赵乐莹咽了下口水,蹙着眉头与他对视,直到他的手指将自己衣带挑开,她才有些不淡定了,压低了声音质问:“你要做什么?” 傅砚山给她的回答,是拿出一罐药膏。 赵乐莹微微一怔,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心情一瞬间复杂。 她不知不觉中松开了他的手,任由他剜出药膏涂抹在自己身上。这里的蚊虫好像怎么也抓不完,而她身上也比之前多了许多个红印,落在白皙的肌肤上不仅不难看,还像落了点点红梅,有种说不出的蛊惑。 傅砚山静静为她涂药,脸上、腰腹、腿上,每一处都没有放过,最后单手勾起了她的腰,直接将她翻了过去。赵乐莹猝不及防脸埋进了枕头,闷哼一声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他扒去了里衣,只剩下一件小衣在身上。 后背大片暴露,她略微不安地动了动,直到清凉的药膏涂在肌肤上,她才轻轻一颤,彻底老实下来。 后背上只有两三点红印,很快便涂抹完了,然而傅砚山的手指却依然停在上头,许久静静往下划去。 当手指勾到了小衣的细绳,赵乐莹皱了皱眉,正要转身阻止,后背便贴上一个坚实的怀抱,而他的呼吸在尽数落在自己耳边。 “你们分房睡。”他语气笃定。 赵乐莹一僵,很快又不动声色:“我不舒服,他怕打扰我。” 傅砚山不语,虚虚地从背后抱着她,也不知信了没有。 赵乐莹趴在床上,整个人都有些犯懒,便也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 许久,他再次消失无踪,赵乐莹静了许久坐起来,就看到床上放了小小的一罐药膏。药膏没有盖子,光秃秃地晾在空气中,像是他小小的报复。 月光下,她轻笑一声,脸上的笑意短促而苦涩。 这一晚蚊虫仿佛彻底消失,她也终于能睡得安稳。 翌日一早裴绎之醒来后许久,都没听到屋里有动静,于是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她盖着薄被睡得正熟,而枕头旁则是一罐没有盖子的药膏。 裴绎之顿了顿,默默又退了出来。 赵乐莹一直睡到晌午才醒,睁开眼睛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直到看到枕边的药膏,才略微有一点真实感。 她坐在床上发呆时,裴绎之又探出头来,看到她醒了终于松一口气:“你若再不醒,我怕是要请大夫来看看了。” 赵乐莹回神:“找我有事?” “嗯,今日傅长明有请,只是你还睡着,我便只身去了,”裴绎之说完停顿一瞬,“他说自己身子不适,事先的准备又不足,传位大典要推迟几日。” 赵乐莹闻言顿时皱眉:“他身子不适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突然要推迟?” “那便不知道了,”裴绎之苦笑一声,“他只说推迟三日,也不算太久,你不在,我又不好拒绝,便只能擅自答应了。” “传位大典是件盛事,半点都马虎急促不得,我即便在,怕也是只能答应。”赵乐莹叹息一声。 两人突然相顾无言。 半晌,裴绎之问:“你在想什么?” “阿瑞。”赵乐莹面无表情。 裴绎之无奈:“看来都一样。” 两人都是第一次离开阿瑞这么久,说不思念是不可能的,只是皇命在前,也只能暂时委屈那小子了。 裴绎之叹了声气,转而安慰赵乐莹:“不过是推迟三日,很快便过去了,再说明日开始便要进行准备仪式,想来也十分有趣,应该是不枯燥的。” 赵乐莹看他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南疆是大沣的最南方,一向有许多奇异的风俗,比如重大的典礼之前,会有许多庆祝仪式,百姓们大多自发办庙会、着花服游街,贵族之类则会组织狩猎,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傅长明会要求推迟三日,想来也是跟这些风俗有关,先前日子定得急,他们又来得相对较晚,许多事都来不及,如今推迟日子后,这些便都能做了。 果然。当推迟三日的消息传下去后,顿时满城皆欢,百姓们敲锣打鼓游街串巷,赵乐莹即便在王府深处住着,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欢喜。 “殿下不出去走走?”裴绎之问。 赵乐莹提不起兴致:“太热了,不想去。” “整日闷在屋里可怎么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受磋磨了。”裴绎之失笑。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这样不是正好?” 裴绎之愣了愣,蓦地想起皇帝特意派他们来,为的就是看他们被刁难。他啧了一声,在赵乐莹旁边坐下:“咱们也来三五日了,除了我被砸个鸡蛋,你被强敬两杯酒,似乎也没有旁的事发生,难不成真是咱们小人之心了?” 赵乐莹脑海里浮现自己跟傅砚山前三次夜会,轻嗤一声开口:“是你小人之心。”她可没有。 “不管怎样,不被为难总是好的。”裴绎之噙着笑道。 话音刚落,外头便来了个人,见到二人就赶紧行礼:“长公主殿下,驸马爷,王爷着小人前来给二位送请柬。” 裴绎之顿了一下:“什么请柬?” “明日去狩猎的请柬,届时世子爷和诸位大人都会去,是南疆难得一见的盛景,二位是京都来的贵客,王爷说一定要邀二位去见见。”小厮讨好道。 裴绎之扬唇:“好,知道了。” “小人告退。”小厮说完便离开了。 裴绎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许久才看向赵乐莹:“他们自个儿庆祝不就好了,怎还要邀请咱们?” “你说呢?乌鸦嘴。”赵乐莹斜了他一眼。 裴绎之顿时哭笑不得。 在人家的地盘,自然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傅长明都亲自派人来请了,哪有说不去的道理。 翌日一早,赵乐莹便和裴绎之一同出门了,当听说要骑马出行了,她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我最讨厌骑马。”她一脸不悦地抬头,恰好于几十人中精准地跟傅砚山对视,很难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裴绎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由幽幽叹了声气:“谁不是呢。”他虽平日也注重强身健体,却也是懒人一个,骑马这种事已经一年多没做了。 看着小厮牵来两匹枣红大马,裴绎之玩笑似的开口:“殿下,这马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赵乐莹扬眉:“比如?” “比如被喂了药,或者本性难训,骑上去便会有危险。”并非他小人之心,实在是以他们和傅砚山如今的关系,很难不这么怀疑。 赵乐莹轻嗤一声:“他不会。” 说罢,便扶着马镫翻身上马。马儿惊了惊,却沉稳地没有后退,显然是训练有素。 裴绎之心悬了一瞬,看到她平安落下才无奈道:“殿下既然听了我的担心,就该等我先试一试再说,怎能这样随意。” 赵乐莹勾起唇角:“少废话,上马。” 裴绎之笑笑,也果断翻身上马,两个刚才还因为骑马而不高兴的人,抓住了缰绳一个比一个利落,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怜春盯着他们静静地看了片刻,才扭头看向傅砚山:“他们还真是合得来。” 傅砚山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骑着马先一步往外飞驰。 怜春抿着唇后退,片刻之后上了一辆马车。 “镇南王府的大小姐果然待遇不同,竟然有马车可坐。”裴绎之状似不经意般叹气。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马鞭一挥便朝前飞奔,完全不理会他的小心思。 裴绎之笑笑,立刻跟了上去。 赵乐莹还是先帝在时学的骑马,如今已经十几年没有骑过,骑术却仿佛刻在了骨子里,当马鞭落下,她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 策马疾驰,马蹄声阵阵,所有喧嚣仿佛都被她甩到了身后,刚才还说最讨厌骑马的人眉眼舒缓,将马骑得越来越快。 傅砚山冲出城门时,隐约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他下意识回头,却看到赵乐莹只身一人跟在身后,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赵乐莹才不管他的眉头皱不皱,只是一味地往前跑。她与他的距离逐渐拉近,很快便并行了,赵乐莹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眼底清浅的挑衅勾得他心头一热。 下一瞬,她被只手拦住了腰,然后便突然腾空而起。赵乐莹惊呼一声,待回过神时已经坐在了他的怀中。 赵乐莹不悦蹙眉,正要呵斥他,便听到上空传来沉沉的声音:“跑这么急,不怕腿根磨烂?” 赵乐莹顿了一下,这才惊觉腿根是有些疼。她沉默一瞬,嘲讽地看向他:“本宫不舒服了,世子不就高兴了?” 傅砚山眼神一沉,骑着马突然朝着另一条路飞驰,后面跟着的骏马也跟得毫不犹豫,赵乐莹看到后面跟来的众人朝另一条路走,便知道他改了道,一时也没有拆穿他。 二人继续奔走,穿过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稻田,穿过树影稀疏的林子,最后停在一条河流前。 傅砚山翻身下马,将她也直接抱了下来,安置在河前的石头上,直接便去撩她的裙子。 赵乐莹及时扣住他的手腕,慵懒开口:“傅世子,自重。” 傅砚山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还是掀开了她的裙子,露出她修长的双腿。 果然是磨破了一层,好在不严重,只是微微泛红。他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直接给她涂了一层。 赵乐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在他抬头看向自己时,一瞬间收了所有心绪,勾起唇角缓缓道:“多谢。” 傅砚山将她的裙子阖上。 两人之间突然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想来是发现他们走错了路,来寻他们了。 赵乐莹隐约听到了裴绎之的声音,她眼眸一动,起身便要回应,然而下一瞬却被某人拦腰放倒在地上。 猝不及防地被他压住,赵乐莹微微一愣,接着便看到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道不响的口哨,两匹闲适吃草的马立刻朝远方奔去,吸引了裴绎之等人的注意。 裴绎之等人果然被带歪,立刻追着去了。 当他们骑着马经过河边时,赵乐莹感觉大地都开始震荡,她皱了皱眉,正要开口提醒裴绎之,便被傅砚山捂住了嘴:“嘘。” 赵乐莹指尖一颤,蓦地想起当年在广寒山游玩时,她和他于繁茂的树顶之上看风景,她在苍穹之下吻了他,两个人一同掉下树,为防被人发现,他也是捂住了她的嘴,低低‘嘘’了一声。 马蹄声逐渐远去,四周又一次恢复安静。 傅砚山一低头,正对上她思绪莫辨的双眼。 他沉默一瞬,松开了她的唇,手心却还留着温软的触感。 “傅砚山。”她唤了他一声。 傅砚山淡漠地看向她:“何事?” 赵乐莹不语,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最后轻笑一声,揽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傅砚山后背一僵,按在她脸侧的手也猛地攥紧。 第45章 (呵,男人) 只一个吻,险些点燃了两个人的理智,幸好马蹄声去而复返,赵乐莹猛地回神,趁傅砚山不备猛地推开了他。 她的力道极小,于傅砚山而言如蜉蝣撼树,但他还是让开了。赵乐莹慌里慌张地将衣裳整理好,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傅砚山也冷淡地跟在她身后。 大部队折回时,就看到二人沉默地站在一块大石头前,而这块大石头恰好是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四周是一览无余的稻田与河流,除了石头后没有别处可以躲藏。 两个年轻男女,昔日还有颇多恩怨情仇的年轻男女,如今却一同藏在石头后,即便后面有人在找,也不见他们出来,而如今终于出现,身上却沾满了浮土,赵乐莹精致的发髻上,还插着一片不明显的草叶。 ……很难让人不想歪啊。 南疆臣子贵族突然心虚,默默看向前方的裴绎之。 裴绎之神色淡淡,一垂眸便对上了傅砚山淡漠的视线。 二人对视许久,傅砚山古井无波的眼底浮出一点挑衅,唇角也勾起了嘲弄的弧度。裴绎之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走到赵乐莹面前:“我方才来这里找过殿下。” “嗯,我听到了。”赵乐莹不在意地开口。 裴绎之扫了傅砚山一眼,将赵乐莹头上的草屑摘掉:“既然知道,为何不叫住我?” “没来得及,你便已经走了。”赵乐莹解释。 裴绎之沉默片刻,也不知信了没有,笑了笑朝她伸手:“待会儿我为殿下牵马,免得殿下再走丢了。” 赵乐莹眼眸微动,看了他一眼后将手伸了过去。当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骑上被带回的马便离开了。 裴绎之似笑非笑地看着赵乐莹:“殿下,我这妒夫演得如何?” “……比戏园子的头牌还好。”赵乐莹给出一个极高的评价。 裴绎之笑了笑。 被傅砚山拐带一回后,赵乐莹便老实了,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裴绎之旁边,二人不知不觉便落后许多。 周围没了外人,说话也就更无顾忌。 “傅砚山究竟想做什么?”裴绎之问。 赵乐莹看他一眼:“你猜不出?” “你们之间的事,我如何猜得出。”裴绎之这句倒是实话。从他的角度来说,当年赵乐莹将傅砚山赶走的真相,傅砚山定然是不知道的,否则今日对他也不会是这种态度,可若是不知道…… 难不成傅砚山还想死灰复燃?当年被那样羞辱,他堂堂镇南王世子,当真能咽得下这口气?裴绎之想到刚才傅砚山的眼神,觉得不甚乐观。 “我觉得他很危险。”裴绎之评价。 赵乐莹不置可否,静了许久后才开口:“我与他之间的事,你就不必管了,即刻起你只需做你的驸马爷便好。” 裴绎之顿了顿,懂了。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很快便被彻底甩在后面,好在沿路有专门的小厮指引,两个人才没有迷路。 等到他们到狩猎之地时,众人已经开始安营扎寨,看着已经初具规模的帐篷,裴绎之扬了扬眉:“南疆的官员贵族,可比京都那群酒囊饭袋强多了。” 赵乐莹看了眼角落拿着木棍打闹的小孩,虽只是嬉戏,可拿木棍的手法一看便知是学过,一招一式都有理可依。她抿了抿唇,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能注意到的事,裴绎之自然也注意到了,能连几岁小儿都如此尚武,整个南疆以小窥大,简直是毫不遮掩司马昭之心。 裴绎之盯着看了片刻后,突然问旁边的人:“傅长明特意邀我们来参加狩猎,可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到这些?” “未必是傅长明。”赵乐莹说完,便找个阴凉地儿歇息去了。 裴绎之怔了怔,皱着眉头跟了上去,远离人群后才开口:“殿下的意思是,傅砚山?” 赵乐莹不语。 裴绎之皱了皱眉:“不管是傅长明还是傅砚山,我都不太理解,如今南疆虽然愈发强大,可要与大沣一战,还未必知谁输赢……他们这么早将野心暴露,就不怕我们回去禀明皇上?” “我们禀明了又如何,皇帝会全然信我的话?”赵乐莹反问。 裴绎之愣了一下,再看眼前空地上这么多人,却只有他们两个是外人,其余使臣一个都没来,瞬间便明白了:“……皇上知你与他的恩怨,若回去之后只有你一人回禀此事,他怕也不会相信,十之八九要当成你故意陷害。” 这道理傅砚山知道,他知道,赵乐莹自然也知道,所以傅砚山请他们来,便是有恃无恐,料定了他们即便见识了南疆的实力,也不敢胡乱说话。 赵乐莹见他已经反应过来,便没有再过多解释,而是抬眸安静地看向不远处的某人。他今日一身干练骑装,勾勒出修长魁梧的身形,此刻挽了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 南疆的盛夏太阳不是很烈,空气却又潮又闷,他刚开始干活,额上便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后背衣衫颜色也有些深了,显然是被汗水浸透。他却不在意这些,胡乱擦了一把脸后,便继续干活,而他身旁那些人,也如他一样行事不拘小节,不是露着胳膊便是挽着裤腿。 “粗俗。”京都来的裴少爷很是看不上,一扭头却看到赵乐莹正盯着傅砚山的方向看,他愣了一下,好奇,“好看?” “嗯。”赵乐莹心不在焉。 裴绎之扬眉:“哪里好看?” “很白。”赵乐莹回答。 ……傅砚山白吗?裴绎之迟疑,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灵光一闪,视线默默从傅砚山身上,转到了他旁边的小侍卫身上。 嗯,那露出的一截胳膊是挺白的,一张脸热得更是白里透红,说不出的嫩。 裴绎之无言片刻,没忍住笑了起来。 傅砚山一回头,便看到裴绎之愉悦的唇角,他沉默一瞬,拿着水袋朝二人走去。 裴绎之见他过来,立刻皱起眉头,在他即将靠近时挡在了赵乐莹身前:“你来做什么?” 傅砚山无视他,将水袋递给赵乐莹:“喝水。” “不用,我们自己带了水袋。”裴绎之冷冰冰拒绝,将敌意表现在脸上。 傅砚山继续当他是空气,只是静静递着水袋。赵乐莹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将水袋接过,裴绎之的脸色顿时极差。 傅砚山看都不看一眼,扭头便走了。 “殿下,我这次戏如何?”裴绎之还黑着脸,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戏过了。”好歹也是昔日的京都第一才子,妒也该妒得文雅些,方才的模样太小家子气了。 裴绎之一听便知她在不满什么,不由得好笑地叹了声气:“殿下,你当真是不了解男人。” 赵乐莹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帐篷很快全部搭好,周围撒上防蚊虫毒蛇的草药粉之后,赵乐莹便直接进去歇着了。裴绎之对狩猎不感兴趣,也跟着她到帐篷里坐下。 下午时傅砚山带着众人去了山里,怜春等女眷则留下生火做饭,而赵乐莹和裴绎之作为南疆最尊贵的客人,理所当然地留在帐篷里歇息,一直到晚上傅砚山等人满载而归,他们才从帐篷里出来。 已是深夜,帐篷中间的空地上点着篝火,年轻的姑娘小子嬉笑打闹,年纪大些的聚在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时间热闹非凡。 赵乐莹到位置上坐下,裴绎之立刻端了酒肉过来,她顿了一下抬头,便迎上了他无奈的视线:“下人太少了,殿下若要做什么,只能使唤我了。” 这场景未免有些熟悉,赵乐莹扭头,又一次不经意间对上了傅砚山的视线,只是这一次对视之后,他没有像之前一样躲开。 赵乐莹看着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好奇他的情绪起伏,是因为想起几年前那次广寒山游玩,还是想起了今日上午那个吻。 “殿下,看太久了。”裴绎之提醒。 赵乐莹一回头,便对上了他不高兴的眼睛:“……演的?” “当然。”裴绎之继续板着脸,语调却十分轻快。 赵乐莹嘴角抽了抽,也不知对他是该夸还是该骂了。 她与裴绎之的互动,被傅砚山尽数收进眼底,他就这样看着赵乐莹的注意力被裴绎之全部吸引走,看着她没有再多看自己一眼,默默地垂下了眼眸。 篝火盛宴还在继续,一群小姑娘围着怜春众星拱月,聊到兴处时还闹作一团。赵乐莹这边就冷清多了,偶尔来敬酒的也都是大臣贵族,辈分上都比小姑娘整体长一辈。 赵乐莹很快便待腻了,于是先一步离开。 她一走,刚才还笑闹的怜春表情便淡了许多,小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哪句话惹着她了。 怜春静了静,恰好看到有人抱着艾草经过,立刻唤住了他:“营帐不得熏艾草。” 那人愣了一下,看着自己刚割的艾草苦恼:“可是防蚊虫的药粉不够,若再不熏艾,怕不是要被蚊子咬死。” “我那儿还有一些,你去马车里拿,艾草便不要熏了。”怜春坚持。 那人只好答应,怜春这才松一口气,又看了赵乐莹的帐篷一眼。 随着时间流逝,篝火越来越小,留在帐篷外的人也越来越少,随着子时一过,树林中传来乌鸦的啼声,四周便彻底安静下来。 裴绎之睡不着,便干脆起身出去散步。 营帐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篝火堆还闪着小小的火苗,他看着有趣,便捡了几块干柴,一点一点地往上添,让小小火苗得以延续,然后看着跳动不安的火苗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沉悦的声音:“驸马果然好兴致。” 裴绎之回神,唇角勾了勾,回头时一瞬变脸,拧着眉冷淡开口:“世子。”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出,清冷淡漠的脸便暴露在月光下。 “这么晚没睡,莫非是睡不着?”傅砚山语气没有起伏。 裴绎之轻嗤一声:“世子不也没睡。” “营帐地处山野,夜间有野兽出没,自要人留守,”傅砚山说完,唇角勾起一点嘲弄的弧度,“驸马不睡,莫非要与我一同看守?” “我亦有心看守,可惜殿下那儿离不了我,只能跟世子说句抱歉了。”裴绎之说完,便丢下手中的碎柴起身,神色冷淡地往营帐走去。 傅砚山扫了他一眼,在他经过身侧时,意味不明地开口:“殿下不是已同你分床睡,如何就离不开你?” 裴绎之猛地停下,这一次眼底是真实的错愕:“傅砚山,我没想到你竟偷窥……”话说到一半,又觉得他不至于这么龌龊,于是剩下的那一半又咽了下去。 傅砚山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一截干枯的树枝,在安静的营帐丛中发出咔嚓一声。他撩起眼皮淡淡看向裴绎之,眼底的嘲弄几乎遮掩不住。 裴绎之回神,眉间拧出一道山川:“殿下不过是不适应镇南王府,才会与我分床,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你与她的理由倒是不同。”傅砚山勾唇。 裴绎之心头一跳,面上继续不耐烦:“所以还看不出吗?我们夫妇都不过是敷衍你而已。” “强词夺理,”傅砚山垂下眼眸,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停下,“究竟是不是敷衍,你心里清楚。” 说罢,他直接走了,裴绎之像是彻底发怒,踢了一下地上的枯枝对着他的背影怒道:“你有什么可得意的,至少如今能跟她夫妻吵架的是我,不是你!” 然而傅砚山并未停留。 裴绎之深吸一口,揉了揉心口,一瞬淡定转身回营帐。 他和赵乐莹的营帐离篝火堆很近,走两步便到了,一进去便看到赵乐莹正拿着那罐没有盖子的药膏研究,整个营帐里都弥漫着清凉的味道。 一看到裴绎之,赵乐莹立刻吩咐:“赶紧进来,别招蚊子。” 裴绎之立刻将帐篷合紧,这才到她旁边坐下:“殿下研究什么呢?” “这药的气味能驱蚊。”赵乐莹说。 裴绎之闻言,发现帐篷里确实没有蚊虫嗡鸣,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福至心灵:“……傅砚山给你的?” 赵乐莹看他一眼。 裴绎之气笑了:“我说傅砚山为何这般嚣张,合着是同你私下见过了,按理说我只需做好驸马便行,殿下的事我也管不着,可您也不能什么都不同我说吧,我这儿一点准备都没有,若是被他看出破绽,您可别怪我。” 赵乐莹顿了一下:“他找你了?” 裴绎之斜睨她。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都同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点出我们分床睡的事实而已。”裴绎之淡淡道。 赵乐莹叹了声气,将药罐塞到他手中,裴绎之不用白不用,直接剜了一坨涂身上被咬的痕迹。赵乐莹趁他涂药的功夫,将前几次的见面都说了,当听到傅砚山夜里来过他们房间时,裴绎之抽了一口冷气:“幸好我没脱光了睡的习惯。” “……你与他同是男子,即便脱光了又如何?”赵乐莹无语,见他还要去剜药膏,立刻夺了过来,“你又不痒,浪费什么。” 裴绎之轻嗤:“小气。” 闲聊之后,营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裴绎之缓缓开口:“他都挑衅到我面前了,咱们今晚是不是得吵个架啊?” 赵乐莹不语。 裴绎之叹了声气:“我可算知道他想做什么了,”说罢蹙眉看向她,“你就这么纵着他?” 赵乐莹勾了一下唇角,眼底没有半点笑意:“若能让他消消气,倒也是好的。” “……真是瞎折腾。”裴绎之随意找床褥子,在门口铺好便睡了。 赵乐莹静坐许久,最后将药膏小心封存,这才躺下歇息。 转眼便是天亮,帐篷外又一次乱糟糟的,似乎在为今日的狩猎做准备。 赵乐莹在一片吵闹声中醒来,起身后看到裴绎之还在睡,于是踢了他一下:“起来了,别等人催。” 昨日下午的狩猎只是热身,今日才是正式的日子,她与裴绎之也要一同进林子。 裴绎之不肯起:“殿下先出去吧,我等人来请了再起。” “为何?”赵乐莹扬眉。 裴绎之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哪里还有平日风流肆意的模样:“昨晚刚被殿下以前的姘头挑衅过,现在头顶还泛着绿,驸马有资格表示一下不满。” “胡说八道。”赵乐莹拿枕头砸了他一下,挽起长发便出去了。 今日要狩猎,她一身骑装比昨日更加精简,勾勒出姣好的身子,头发则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上头用一根白玉簪别住,一张脸更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 这样的她少了几分妩媚,多了一分天真,颜色却丝毫不减,一出营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赶紧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傅砚山沉声催促。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顾不上看长公主殿下了,一个个都低着头急匆匆清点家当。 反倒是傅砚山,放下手中箭筒后直接朝她走来。 赵乐莹冷淡地看他一眼:“世子爷当真是好本事,几句无凭无据的话便能引得我们夫妻反目。” “当真是无凭无据?”傅砚山反问。 赵乐莹沉下脸不语。傅砚山唇角微浮,拿过腰间水袋拧开:“此处只有河里能洗漱,想来殿下也不愿过去,不如将就一番。” 说罢,便缓慢倾斜水袋,似乎要这样倒水给她洗漱。 赵乐莹虽不是矫情性子,却也没有当着众人面洗漱的习惯,见状正要拒绝,身后便传来裴绎之慵懒的声音:“世子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伺候殿下这事儿,由我这个驸马来做便好,就不劳驾您了。” 说着话,裴绎之便站在了赵乐莹身旁。 傅砚山嘲弄地看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嗅到一股清凉的气味,眼神当即晦色,沉着脸离开了。 裴绎之见他一瞬变脸,一时还有些迷茫:“他怎么了?” 赵乐莹动了动鼻子,慵懒地看他一眼:“你药膏涂多了。”傅砚山给的药味道很淡,涂完之后更是极快地吸收,不会留下半点味道。偏偏这人贪便宜,昨晚涂得太厚,有一部分便留了下来。 气味也同时留下。 裴绎之思索一瞬,恍然:“原来如此。” 赵乐莹懒得理他,转身去河边洗漱一番后,大部队也要出发了。她骑上昨日的枣红高马,同裴绎之一同停在傅砚山身侧。 傅砚山半点余光都不分给她,一马鞭下去便疾驰而去。 多年未见,气性是越来越大了。 赵乐莹扬了扬唇,也不紧不慢地勒着缰绳跟了上去。 大部队浩浩汤汤,马蹄声震起鸟雀,原本安静的山林一瞬变得热闹,又因人群没入林子分散开,而重新回到安静。 赵乐莹一进山林便下了地,牵着马不紧不慢地在林中游走,裴绎之也跟在后面,只是偶尔看到不远处有兔子略过,会忍不住摸背上的箭筒。 “去玩吧,不必管我。”赵乐莹含笑看向他。 裴绎之也跟着笑:“不了,我守着殿下。” “行了,难得出来一趟。”赵乐莹催促。 裴绎之斟酌一番,确定这里不过是山林边缘,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且一里之外便是随从们,算得上安全,于是也不推拒了,直接重新上马。 “那殿下在这儿等着我,我就去一个时辰,若是打到兔子,晚上就给殿下烤兔肉。”他坐在马上道。 “嗯,去吧。”赵乐莹失笑。 裴绎之调转马头,朝着方才兔子消失的方向奔去。 马蹄声逐渐消失,赵乐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将马拴在树上后,便四处走走看看,偶尔见着野花便摘一些,不知不觉就摘了一堆,抱在怀中满满当当。 她摘得认真,并非发现旁边的树干上有东西在窥视,直到一支利箭从眼前擦过,径直刺到了她侧边的树上,她才惊觉那儿有一条毒蛇。 赵乐莹看着被刺成两截的毒蛇无言许久,才怔愣地回头。 高头大马上,男人面无表情:“一个人在山林里乱跑,不要命了?” 第46章 (开心了?) 面对突然出现的傅砚山,赵乐莹也没有太惊讶,只是冷淡地看他一眼便别过脸去。 傅砚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看到她解开树桩上的拴马绳、似乎准备要离开时,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强硬地将人拽到了自己马背上。 赵乐莹惊呼一声,怀中的野花顿时散落一地,马蹄无意地践在上头,花枝顿时软烂。 “世子想做什么?”赵乐莹面无表情。 “不道谢?”傅砚山反问。 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本宫是使臣,保护本宫是你镇南王世子该尽的职责。” 傅砚山沉默地盯着她,赵乐莹也毫不退让,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僵持许久,傅砚山突然问:“殿下在气什么?” “世子又在气什么?”赵乐莹反问。 简单的对话结束,又是一片沉默。 许久,马儿等得不耐烦时,赵乐莹才淡淡开口:“你不该对驸马胡说八道。” “你也不该将我给的药膏随意糟蹋。”傅砚山比她还冷。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那就当扯平了。” 说罢,她便要下马,然而腰被他铁一样的胳膊桎梏,根本无法移动。赵乐莹皱着眉头挣扎片刻,最后只挣出一身薄汗:“……放手,本宫要回营帐。” “殿下难得来,不猎几只小兽再走?”傅砚山嘴上问着,胳膊却是不容置疑的力度。 赵乐莹不悦:“本宫没那本事。” “无妨,我有便好。”傅砚山说完,便踢了她那匹马一脚,枣红大马当即嘶鸣一声,欢快地朝着来时路跑去。 赵乐莹愣了一下,还未回神,傅砚山便扣紧了她往山林疾驰。 傅砚山这匹马更为矫健,即便驼了两个人也丝毫不影响速度,飞奔起来赵乐莹甚至能听到破风的声音。她侧身而坐,四下没有可以扶的地方,只能竭力维持平衡。 傅砚山唇角勾起一点弧度,马绳一勒两个人同时往后仰去。赵乐莹一瞬间失去平衡,下意识抱紧了他劲瘦的腰。 “傅砚山!”赵乐莹羞恼。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 “殿下坐稳了。”傅砚山说罢,又一马鞭挥舞下去。 赵乐莹在马上晃得头发都散了,最后心一横彻底钻进他的怀中。当柔软的身子完全贴紧了胸膛,傅砚山唇角的嘲弄僵了一瞬,抓着马绳的手也忍不住逐渐僵紧。 赵乐莹只觉得速度稍微慢了些,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马儿跑了许久,突然猛地停了下来,下一瞬赵乐莹便听到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一只兔子被利箭插在了树上。 傅砚山翻身下马,赵乐莹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半晌才勉强下马。 傅砚山拿着兔子过来,找了片空地开始扒皮,赵乐莹看着血淋淋的画面胃里一阵恶心,最后别开脸到一旁摘了些草叶,过来喂给骏马吃。 傅砚山一抬头,就看到一人一马恬静的画面,他眼底闪过一丝怅然,想起什么后怅然逐渐被晦色替代,等到赵乐莹看过来时,他已经将所有情绪都藏好。 赵乐莹抿了抿唇,喂完马就到一旁坐下了,偏偏傅砚山还来招她,拎着剥完皮的兔子来找她:“去拿水袋。” “……在马上挂着,你别过来行吗?”赵乐莹刻意不去看剥皮的兔子,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傅砚山蹙眉上前一步:“我自己没办法洗,你帮我浇水。” “不要!”赵乐莹拒绝。 傅砚山眼神一冷,正要转身离开,她便突然冲到树旁吐了起来。他下意识要跟过去,赵乐莹却厉声开口:“别过来!” 傅砚山一顿,终于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当即将兔子扔了:“你何时连兔子都怕了?” “我不怕兔子,我怕……血。”赵乐莹艰难开口。自从老管家在血泊中离世,她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傅砚山不知,只是眼神逐渐严厉:“我在时,你不怕。” “……也就是这几年的事。”赵乐莹吐完,自己去取了水袋,漱口之后好了许多,这才将水袋丢给傅砚山,“你自己处理。” 傅砚山面无表情,沉默地将血和皮毛全部遮盖,到处理兔肉的时候,他突然停顿:“烤兔肉能吃吗?” “能。” “……” 半个时辰后,傅砚山将烤得外焦里嫩的兔肉递给她,赵乐莹看着整只的兔子犹豫一下,没有接。傅砚山扫了她一眼,沉着脸撕下一小块肉,赵乐莹这才接过去。 似乎要下雨了,这会儿天色比之前阴沉许多,赵乐莹尝了一口只撒了粗盐的兔肉,觉得果然没有厨子精心烹饪的好吃,于是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傅砚山将剩下的兔子解决完,又将她咬过的兔肉拿走继续吃。赵乐莹欲言又止,但见他已经吃了,便看了眼山林上空:“我们该回去了。” “还未猎到野物,不急。”傅砚山全部吃完,拧开水袋净手。 赵乐莹抿唇:“但要下雨了。” “无妨。”傅砚山还是拒绝。 赵乐莹闻言,只当他有信心在下雨之前离开山林,便也没有再劝,然而半个时辰后当大雨倾盆,她才后悔莫及。 两人一马冲进山洞时,身上已经淋湿了。 薄衫又潮又凉地贴在身上,赵乐莹难受得直皱眉头:“你不是说无妨?” “淋点雨,无妨。”傅砚山淡淡道。 赵乐莹:“……” 或许是她无言的表情太明显,傅砚山最后还是做了补救—— 将山洞里的干柴都捡了过来,然后点了一个篝火堆。 “……天儿不冷。”赵乐莹提醒。 傅砚山平静地看向她:“衣裳脱了。” 赵乐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要给自己烤衣服。 干柴燃烧发出哔剥的爆裂声,整个山洞都被烤得热腾腾的,赵乐莹身上的衣裳虽然湿粘,可额上却已经出了汗,又凉又热的滋味很不好受。 许久,她到底将衣裳一件件脱下,最后只剩里衣时犹豫了。她是受宫廷规矩教养出的女子,即便活得再荒唐跳脱,也从未在外头这般脱过衣裳。 傅砚山见她不动了,也没有开口催促,只是将她的衣裳用干柴挑在火堆旁后,便将自己身上的湿衣脱下,最后露着精壮的上身,只穿一条亵裤坐在火堆旁,明灭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衬得他五官愈发成熟冷硬。 赵乐莹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视线又缓缓往下滑,便看到了他心口上的那一道疤。 是她亲自给他的伤疤。 “殿下不如靠近点看。”他突然开口。 赵乐莹硬生生压下苦涩,将视线别开后淡淡开口:“我没看。” 傅砚山唇角勾起短促的笑意,想到什么后又冷了下来,只是静静垂着眼眸烤衣物。 外面还下着雨,山洞里却因为这团火闷热闷热的,赵乐莹身上的里衣潮湿冰凉,额头却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正当她忍受煎熬时,一件被烤得干燥的外衣兜头罩了下来,她陷入一片黑暗的同时,也嗅到了只属于他身上的味道。 是他的衣裳。 “将身上那些都脱了。”傅砚山的声音穿过外衣传来。 赵乐莹顿了顿,最后借着宽大外衣的遮挡,抿着唇将里衣脱了递给他。傅砚山接过去,略有些粗糙的手攥着细白的衣裳,冷淡地看着脸颊薄红的她:“小衣。” “……那件就不必了。”赵乐莹裹紧他的外衣。 傅砚山面无表情:“要我自己取?” 赵乐莹:“……” 无言许久后,确定他真能做出这种事,她只得磨磨蹭蹭地缩进外衣,蹙着眉头去解身后的细带。她已经尽可能遮掩,傅砚山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白皙的胳膊与肩头,眼底晦暗如深夜的海,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片刻,赵乐莹终于将小衣解了下来,团成一团递给了他。傅砚山垂下眼眸,继续为她烘烤。 赵乐莹裹着衣裳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脖颈上被火烤出的汗水,一时也不知在想什么。 山洞外的雨还在下,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起初赵乐莹还耐心等着,可等到衣裳都烘干换上天色也暗了,雨依然没停,傅砚山依然稳坐钓鱼台,她终于忍不住了:“不走吗?” “地面太滑,天也晚了,不能赶路。”傅砚山回答。 赵乐莹蹙眉:“那我们……” “住一晚。”傅砚山直接回答。 赵乐莹看了眼什么都没有的山洞,无语了。 “殿下想走,自己走也行。”傅砚山缓缓开口。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那便住一晚吧。” 说罢,她在山洞里走了一圈,挑了个还算平坦的地方,正要坐下时,突然注意到地上有东西蠕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她瞬间浑身冰凉。 傅砚山虽没有看她,可余光一直注意她的动向,当发现她的不对时,脑子还未有反应,人却已经冲过去将她抱进了怀里,。 “……砚奴,有虫。”她颤声唤他。 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傅砚山心头倏然剧烈疼痛,他下意识想推开她,然而在对上她泛红的眼睛后,却还是咬着牙将她打横抱起,直接抱去了山洞口坐下。 赵乐莹还在颤抖,贴身的骑装勾勒出姣好的身姿,她蜷在傅砚山怀中,脸色苍白地揪着他的衣领。傅砚山沉默地抱着她,直到她身子颤抖幅度越来越小,才缓缓松开抱她的手。 赵乐莹略微冷静了些,半晌抬眸看向他:“虫……死了吗?” “没有。”傅砚山回答。 她脸色顿时苍白。 “……我去打死。”傅砚山说罢便要放下她,然而下一瞬,她又揽紧了他的脖子。 傅砚山只得抱着她过去,可惜他们耽误这一会儿功夫,虫子也早就消失不见了。 这世上比看见虫子更可怕的事,大约就是刚才还看到的虫子这会儿不见了,这便意味着它极有可能在任何时间出现在眼前。赵乐莹咽了下口水,尽可能克制恐惧,身子却依然颤抖。 傅砚山察觉到她的恐惧,本该觉得畅快,可心里却闷得厉害,最后还是妥协掏出一瓶防虫蚁的药,在地上划了一个不大的圈。 “你在圈内,它们便不会过来。”傅砚山开口。 赵乐莹睫毛都湿了:“……我想回去。” “外面还在下雨,只会有更多虫。” 傅砚山一句话,便让她彻底打消了离开的心思。 傅砚山抱着她进到圈里,将身上的外衣直接脱下铺到地上,这才抬眸看向她。赵乐莹犹豫许久,才低着头到他衣裳上坐下,静了片刻后开口:“不如你再四处找一下。” 傅砚山皱眉。 赵乐莹眼底逐渐蓄起泪水。 “……好。”傅砚山板着脸答应,开始在山洞里四处找虫子。 赵乐莹抱着膝盖坐在他的外衣上,视线始终追随着他,直到他说找到了,她才终于松一口气。 折腾了许久,天已经彻底黑了,赵乐莹还保持原有的姿势,直到傅砚山也坐过来,她才略微放松,倚着他逐渐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又是虫子又是鲜血,她拼命逃命,那些恐怖的事物却还是如影随形,正当她越来越绝望时,她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总算从梦境中挣扎出来。 黑暗中,她头脑沉沉地开口:“砚奴。” “殿下认错人了,砚奴已经死了。”他语气淡漠。 赵乐莹清醒,静默一瞬后开口:“抱歉。” 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傅砚山突然问:“昨日在石头后,为何要吻我?” 赵乐莹顿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提起那件事。 本以为他不打算提了。赵乐莹垂下眼眸。 雨已经停了,山洞里静悄悄的,能清楚地听到远山蝉鸣。 许久,傅砚山突然开口:“要吗?” 赵乐莹顿了一下,怔怔看向他。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主动的,当纠缠倒下时,地上的外衣顿时皱成一团。随着他接近野蛮的进攻,赵乐莹咬着唇昂起脖颈,将命脉彻底暴露在他眼前。 疯了,一切都疯了。 她算到了一切,却独独没有算到发生这一切时,会在这样一个破落的山洞里。 情意愈来愈热时,她意识恍惚,隐约听到傅砚山开口:“殿下,你多久没有过了?” 赵乐莹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化成一声呜咽。 山洞外的地面上泥泞一片,野兔跑过,不经意撞断了花枝,花瓣飘零到地上,很快便被泥水染透。 傅砚山在床上是野蛮的,这一点赵乐莹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未想过,以前那样的野蛮已是克制,一旦不再克制,给她的便是狂风骤雨。她从一开始咬着唇不肯出声,到最后哭着推他,一切都像是失了控,每一下接触都带着摧枯拉朽般的毁灭欲。 他恨她,当抚上他心口的伤痕时,赵乐莹清楚地感知到了这一事实。 最后,她噙着眼泪睡去。傅砚山静静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又一次对自己产生厌弃。 虽然身处山洞,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外衣做垫子,赵乐莹却睡得很沉,若非听到远方着急的呼唤,她或许还要再睡一会儿。 睁开眼睛时,她整个身子都贴在傅砚山怀中,两个人勉强盖一件他的衣裳。 “殿下……殿下……” 辨认出是裴绎之的声音后,赵乐莹蹙了蹙眉,便起身要找自己的衣裳,然而还未伸出手去,便被傅砚山重新拉了回去。 她顿了一下,平静开口:“傅砚山。” “他找了你一夜,”傅砚山声音没有起伏,“若他知道你同我在一起,会是何反应?” “你如何知道他找了我一夜。”赵乐莹看向他。 傅砚山平静与她对视。 裴绎之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被人刻意往这边引一样,而赵乐莹的眼底丝毫不见惊慌,反而有种意外的平静。 傅砚山突然心烦,在裴绎之闯进山洞之间,用衣裳将赵乐莹裹个严实,面无表情地开口:“穿好。” 说罢,便只着一条亵裤出去了。 裴绎之猝不及防与他遇上,看到他身上指甲抓出的红印和痕迹后大受震撼,一时间连戏都忘了演:“傅砚山?!” 傅砚山冷淡地看着他。 裴绎之咽了下口水:“殿下在里面吗?” 傅砚山不回答。 “……你强迫她了?”裴绎之脸色一变,见他还不回答,便要直接闯进去,然而下一瞬,他便被一支锋利的箭矢抵住了脖子,裴绎之也毫不退让,抽出腰间的短剑抵在他的小腹。 气氛猛地剑拔弩张,好在赵乐莹及时开口:“没有。” 没头没尾的一句,对峙的两个人却同时听懂了。 傅砚山没有强迫她。 裴绎之表情一瞬复杂,有松一口气有好奇,也有不知该不该演戏的纠结。几种情绪之下,他的神色不大好看,倒也骗过了傅砚山。 当赵乐莹从山洞出来,两人才同时放下手中武器,傅砚山扫了裴绎之一眼,眼底的挑衅毫不遮掩:“我曾以为你是独一无二,看来也不过如此。” 说罢,便骑上马离开了。 裴绎之无言许久,扭头看向赵乐莹:“他好讨打,若非我打不过他,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通。” “那你还真是厉害。”赵乐莹脸上挂着明显的疲惫。 裴绎之顿了一下,虚心请教:“能否跟小弟说说,您是如何又同他厮混到一处的?若非我运气好找到这里,您是不是还打算瞒我一辈子?” “你真当是自己运气好?”赵乐莹抬眸。 裴绎之愣了一下,表情倏然严肃:“一切都是他早有预谋?” 赵乐莹不语,等同默认。 “无耻!他竟想用这种法子羞辱你,若我与你真是夫妻,你被我这样找到,岂不是等同泼天的耻辱?!”裴绎之越想越气,一低头却看到她十分平静,愣了愣后皱眉,“你早就知道他的计划?!” 赵乐莹睫毛动了一下。 “……何时知晓的?” 赵乐莹抿了抿唇:“昨日,河边大石头旁。” 如今的他还爱不爱自己,她不太确定,可确定他对自己有恨、有执念。这样的他,却在昨日突然做出种种暧昧行为,根本就是反常。 她当时便猜到了,也乐得配合,所以便有了那个吻。 裴绎之看着淡定的她无言许久,才真诚问一句:“你图什么呢?” “大概是想让他出出气,”赵乐莹想起他刚才为自己裹衣裳的表情,不免有些惋惜,“可惜,似乎失败了。” 若她猜得没错,他的原计划应该是裴绎之直接进山洞,撞破他们的一切。 裴绎之深吸一口气:“……你是活菩萨吗?就为了让他高兴,连偷晴的戏码也愿意陪他演了?” 赵乐莹顿了一下,脑海浮现昨日画面,一时有些脸热:“倒也不算演戏。” 裴绎之:“……”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很快便有其他人找来了,看他们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赵乐莹和傅砚山的事。 “……费尽心机报复,临门一脚心软,他也是吃饱撑的。”裴绎之吐槽。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提醒:“待会儿见到其他人,记得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裴绎之请教。 “刚戴了绿帽子却碍于颜面不能张扬只能强撑敢怒不敢言的绿毛龟。” 裴绎之:“……” 待他将这个身份仔仔细细地消化完时,他们也跟着寻来的那些人从山林走出去了,外面营帐已经收好,似乎准备回城,而傅砚山却不见踪迹。 “世子爷已经提前走了。”小厮回禀。 裴绎之乐得轻松:“那我就不用演了。” 赵乐莹轻嗤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他什么,他们从京都带来的随从突然快马冲了过来,一看到他们立刻翻身下马:“殿下,驸马爷,阿瑞少爷来了!” 裴绎之和赵乐莹脸色同时一变。 “已经来两个时辰了,来了便跟周统领一同进了镇南王府,据说是皇上下旨派人送的,”侍卫表情严肃,“按小少爷到的时间,应该是咱们从京都出发后不久,皇上便下旨了。” “狗、皇、帝!”裴绎之顿时咬牙切齿。 赵乐莹则直接抢过一匹马,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47章 (父子) 赵乐莹刚骑上马赶路的时候,傅砚山已经回到了镇南王府。门房小厮们看见他,急忙将门槛合力搬开,正要去为他牵马,便看到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看着他阴郁沉默的背影,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愣是没人敢追上去言语。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后,其中一个小厮深吸一口气,忐忑开口:“还要追去吗?” 先前府中管家吩咐过,世子爷回来之后,要立即告诉他那位少爷来了。 另一个小厮纠结许久:“都走远了……府中自然会有人说的,咱就别上去犯冲了。” “是是是……” 几个小厮商议的功夫,傅砚山已经走进了园子里。他气压低沉,眼底郁色一片,周身都泛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皆是唯唯诺诺,愣是无人敢知会他有客远来的事。 他一路走到自己的住处,一只脚即将踏入院子时,墙角的灌丛突然发出一点响动,他眼神一凛,声音瞬间严厉:“谁?!” 灌丛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大,他眯起眼眸,眼底是凝结的杀意。 咔哒,从灌丛里探出一个奶呼呼的脑袋,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圆溜溜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怔愣,接着便蹙起了眉头:“你是谁?” “箭!”小团子开心地指着他。 傅砚山眼神一冷,接着意识到他不是骂人,而是在说他背着的箭筒。 “无聊。”傅砚山面无表情地往院里走。 小团子立刻跟了过去,眼巴巴地盯着他背上的箭筒,藕节一样嫩呼呼的小手填在嘴里,嘴边全是口水:“箭箭,箭箭……” “闭嘴!”傅砚山不耐烦。 话音未落,小团子便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腿。 随着腿上重量的传来,傅砚山猛地停下脚步,蹙着眉头一低头,就看到他把一手口水全都擦在了自己身上。 “……放手。” “叔伯,要箭。”小团子仰着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眉眼间与赵乐莹有三分相似。 傅砚山盯着他的脸,薄唇渐渐抿了起来。 他本就生得高大冷硬,回南疆之后周身更是常年充斥肃杀之气,饶是在府中长大的家生子,也无不见了他退避三舍,像这样头一次见面,便腆着脸撒娇同自己要东西的小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叔伯。”他沉默的功夫,小孩已经撇起了嘴,圆圆的眼睛里蓄上了泪水。 傅砚山忍无可忍,抽出一支利箭给他:“拿着,滚。” 小团子一瞬变脸,开开心心地接过箭矢,然后直接坐在地上,开始玩箭尾的羽毛。傅砚山本想转身回房,可看到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衣,竟然坐在了下过一夜雨的石板地上,顿时一脸不悦:“起来,像什么样子。” 小团子懵懂地看向他,显然不懂他的意思。 傅砚山沉默许久,又从箭筒中掏出一支箭:“你站起来,我再给你一个。” 小团子立刻站起来,眼睛晶亮地朝他伸出嫩呼呼的小手。 傅砚山看着他软乎乎的样子,方才在山林生出的阴霾竟然散了不少,静了静后将箭筒取下来,径直递给他:“挑。” 小团子受宠若惊,还没开始选,就先嘴甜甜地道谢:“谢谢叔伯!” 傅砚山看着他撒娇的模样,蓦地想起当年刚被捡回京都时,先帝还没死,那时的赵乐莹便是这样,嘴甜又鬼机灵,明明顽劣得厉害,却无人舍得真与她计较。 ……怎么又想起她了。傅砚山顿时沉下脸,垂眸看向和箭筒差不多高的小团子,见他一脸苦恼,似乎不知该选什么,便索性大方一回:“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谢谢叔伯。”小团子还是这一句,然后在半桶箭矢中,挑了一个箭尾羽毛是褐色的。 见他没有继续,傅砚山唇角浮起一点弧度:“你倒是不贪。” 小团子乖乖一笑,露出又小又白的牙齿。 傅砚山鬼使神差,竟伸手捏了一把他肉呼呼的脸,等回过神时顿时皱眉,又将手收了回来。 他的手指因为长年练刀兵,上面长了一层粗糙的薄茧,虽然没有用力,可小团子还是被他捏得龇牙咧嘴,嫩嫩的小脸上也多了一个不明显的红印,好在很快便散了。 “叔伯力气真大。”拿了人家两支箭的小团子闭眼夸,仿佛刚才被捏疼的不是他。 傅砚山轻嗤一声:“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从前从未见过你?” 他身上的锦缎,绝非是奴才能穿得起的,想来是王府哪家近交,带着孩子来做客了。 小团子还在专注地玩羽毛,并未听到他的问题。 傅砚山也不见怪,见他一直拨弄箭矢,勾了勾唇角将箭要走:“这东西,并非这种用法。” 说罢,手腕翻转用力,一支箭便射了出去,直直扎在了庭院角落的花树上。 小团子惊呼一声,突然高兴起来:“叔伯厉害!” “这算什么。”傅砚山斜他一眼,将另一支箭也射了出去,只听得一道破风声,下一瞬箭便从上一支箭中间劈开,径直插在了第一支箭的位置。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只等小孩夸他,然而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一低头便看到他泫然欲泣的脸。 “那是我最喜欢的箭。”小团子泪汪汪。 傅砚山沉默一瞬,才发现被劈开的正是箭筒唯一褐色箭尾的那支,也是小团子精挑细选的那支。 “……我再赔你一支。”他此生难得心虚。 小团子吸了一下鼻子,一脸悲伤地坐到地上,眼底的泪水越积越多,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吭哧吭哧的可怜极了。 傅砚山一时不知所措,又从箭筒里拿出一支递给他:“给你。” 小团子难过地看着他。 傅砚山深吸一口气,又掏出几支递给他:“拿着。” 小团子看了一下箭尾的羽毛,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傅砚山皱起眉头:“都给你也不行?” “呜呜……” 傅砚山无奈,在叫人把他带走和自己哄之间挣扎一瞬,最后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到底硬不下心肠,只得选择了后者。 “……给你这支,箭头最锋利,可以射兔子。”傅砚山说着,将箭头对准了他。 小团子果然被吸引了,揉了揉眼睛伸着脑袋看箭头,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锋利。 赵乐莹冲进来时,就看到傅砚山拿着利箭对准了孩子,她心头一空,厉声呵斥:“住手!” 傅砚山和小团子同时定住,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阿娘!”小团子惊喜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跑去。 傅砚山听到他对赵乐莹的称呼后略一怔忪,意识到什么后心口顿时弥漫撕心裂肺的疼。 小团子扑进赵乐莹怀中,赵乐莹表情凝重地将他又拉出来,从头到脚仔细查看,确定无事后才看向傅砚山:“傅世子,本宫自认前些年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今日在山洞里,你也该出气了,你若还有不满,大可以还我一刀,何必对孩子下手?” 天知道她刚进王府,便听到阿瑞不见的事后,那一瞬间的恐慌和害怕。 傅砚山看着她眉眼间的警惕、防备和愤怒,突然才意识到,原来长公主殿下也并非事事都从容自若,总有可以轻易激起她情绪的人或事。 只是从来都不是他。 静了许久,傅砚山淡淡开口:“我没有。” 赵乐莹眉头紧皱,并不相信。 三岁的阿瑞懵懵懂懂,大约是听懂了赵乐莹在生气,于是乖巧回答:“是阿瑞自己跑来的。” 赵乐莹手指僵了一瞬,怔怔低头看向阿瑞:“你说什么?” “阿瑞在跟周乾捉迷藏。”阿瑞乖乖回答,还未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乐莹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傅砚山,沉默一瞬后道歉:“阿瑞不懂事,让世子费心了。” 傅砚山眼底俱是嘲弄:“殿下变脸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抱歉。”赵乐莹抱紧了怀中小团子。 傅砚山定定与她对视,阿瑞揽着赵乐莹的脖子,一脸懵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他奶声奶气地开口:“阿娘,阿瑞喜欢叔伯。” 他虽然小,可也知道他们在吵架,可不知为何,他不想阿娘跟这个叔伯吵架。 赵乐莹猛地回神,对上阿瑞天真的表情后勉强笑笑:“嗯,叔伯也喜欢阿瑞。” “是吗?”阿瑞立刻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傅砚山。 傅砚山的手紧了松松了紧,许久淡漠开口:“不是。” 赵乐莹:“……” 阿瑞笑眼弯弯:“那阿瑞也喜欢叔伯。” 裴绎之和周乾冲进来时,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周乾不经意间跟傅砚山对视,尴尬一笑后便别开了脸,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也在多年分离和身份转变后成了陌路人。 裴绎之脚下顿了顿,这才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来:“你个小混蛋,又喜欢谁了?” “阿爹!阿爹!”阿瑞瞬间兴奋,赵乐莹险些抱不住。 裴绎之赶紧将人接了过去,顺便在小屁股上拍了下:“小混蛋,想死阿爹了。” “阿瑞也想阿爹!”阿瑞抱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结果蹭他一脸口水,裴绎之嘴上嫌弃着,眼底却挂着笑意,抱着他的手松紧适度,让他能扑腾开的同时,也不至于会掉地上。 赵乐莹无奈地看着他们,趁阿瑞不备掏出一张锦帕,直接把他嘴角的口水擦了,阿瑞被擦一下后赶紧躲进裴绎之怀中,引得裴绎之直笑。 三人之间的互动如一把带钩的利箭,刺进傅砚山心脏之后又拔出,钩子上连血带肉,他的心脏也豁开了大口子。他面无表情,心口的位置却疼得厉害,像久未痊愈的伤疤,又一次流出脓血来。 三年多了。 一千多个日夜,他每次想到赵乐莹同别人成亲生子,心口那道伤疤便疼得发颤,可没有哪一日的疼痛会比过此刻,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的此刻。 自从那天晚上亲眼看见他们分房睡,他便自欺欺人地认定他们夫妇关系不睦,那种剜心剜肺的痛楚才略微减轻。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是个多大的笑话。 即便挑拨成功如何,给了他们羞辱又如何,他们有夫妻之名,还有一个孩子,两人的羁绊这辈子都不可能斩断,而自己有什么?除了心上一道疤、房中一个木盒,他什么都没有。 心口很疼,就像三年多以前离开长公主府那晚一样疼,无人可以救他,他亦无法自救,活在世上的每一瞬,都注定要受尽折磨…… 赵乐莹第一个注意到傅砚山的脸色不对,她顿了一下,隐下心里的担忧沉声开口:“世子?” 傅砚山回神,冷淡地看她一眼:“你们该走了。” 赵乐莹抿了抿唇,还未开口说话,阿瑞便先开口了:“我要陪叔伯!” “陪什么陪,有这功夫先陪我吧!”裴绎之敲了他一下,不顾他的抗议直接将人带走了。 赵乐莹又看了傅砚山一眼,这才带着周乾离开。 傅砚山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许久才捂着心口单膝跪地,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赵乐莹走出很远,还在一步三回头地看,旁边的周乾忐忑许久,走到无人处时突然下跪:“殿下,卑职弄丢小少爷罪该万死,还请殿下降罪!” 赵乐莹回神,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阿瑞刚才说得不明不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何时来的?” “……回殿下的话,您和驸马离开后不足三日,皇上便说什么见不得骨肉分离,便要小少爷前来南疆同您跟驸马团圆,还派了几十个侍卫随行,卑职无法,只得带着小少爷赶路,本想尽快追上殿下一同来,谁知路上小少爷起了热,便又耽搁了几日。”周乾提起先前的事,便忍不住皱眉。 听到阿瑞病过,赵乐莹脸色一变:“怎么病的,可严重吗?” “只是一时舟车劳累,倒是不严重,但卑职不想委屈小少爷,便在驿馆多住了两日。”周乾回答。 赵乐莹这才松一口气:“那阿瑞方才是怎么跑丢的?” “……是、是卑职的错,本是要带着少爷去拜见镇南王,可走到一半的时候,少爷突然说要玩捉迷藏,卑职没有答应,他便要卑职去摘朵花给他,卑职摘完,他便不见了。”周乾声音越来越小,脸上不乏懊恼之色。 他如今好歹也是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了,没想到竟给一个三岁小儿耍得团团转,当真是太丢人了。 赵乐莹听完沉默许久:“所以,镇南王还未见到阿瑞?” “没有。”周乾回答。 赵乐莹点了点头,便径直往自己那个院走,周乾赶紧追上:“殿下做什么去?” “打孩子。” 周乾:“……” 赵乐莹自然不舍得真揍,可也着实狠狠吓唬了一通,裴绎之想拦都没拦住。 鸡飞狗跳之后,阿瑞挂着泪珠子沉沉睡去,裴绎之心疼地绞了热毛巾,帮他将灰扑扑的脸擦干净,这才看向赵乐莹:“他还是个孩子,你这么凶做什么。” “不分场合的胡闹,没挨揍已是为娘心善了。”赵乐莹淡淡道。 裴绎之啧了一声:“你这火气,未免太大了些。” 赵乐莹斜他一眼:“等他醒了,你带着他去驿馆住。” 裴绎之愣了愣:“殿下的意思是……” “不能让镇南王见到阿瑞。”赵乐莹看向他。 裴绎之静了许久,无奈地叹了声气:“殿下,你这样做,与掩耳盗铃何异?” “什么掩耳盗铃,我今早才给你戴了绿帽子,你带着孩子跟我分开岂不是正常?”赵乐莹皱眉。 “换了旁人或许正常,可换了咱们却不是,”裴绎之提醒,“别忘了,你我不是普通夫妻,是大沣的长公主和驸马,以傅长明对你的了解,你觉得他会信你是那种自己家事都管不好的人?” 赵乐莹不说话了。 “如今最好的法子,是既来之则安之,你大大方方的,自然不会引起怀疑,”裴绎之说完,低头看向安睡的阿瑞,“也是咱们阿瑞争气,生得与那傅砚山不像,所以不怕露出端倪。” 赵乐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两个人静了许久,裴绎之突然叹了声气:“我看那傅砚山,分明还爱着殿下。”明明恨到了骨子里,想方设法要报复回去,却在临门一脚时心软,并未让他看到不堪的场面。 裴绎之自认也算大度,可站在傅砚山的立场上,未必就能做到他那地步。 赵乐莹眼眸微动。 “说起来,你们一个个都憋着要造反,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为何不将误会解释清楚冰释前嫌呢?”裴绎之不解。 赵乐莹静了半天,才低头看向地上砖缝:“你可知自从知道他是砚奴,皇帝在长公主府和镇南王府安插了多少眼线吗?如今我与他还是仇人,尚且让皇帝处之而后快,若有一日冰释前嫌,一旦露出一点端倪,必然会招来皇帝疯狂反噬,所以最安全的法子,便是维持现在这样,更何况……” 更何况她开口,便真能冰释前嫌吗?不论如何,当初的伤害是真,这么多年的欺瞒也是真,即便砚奴能原谅她,他们之间恐怕也回不到从前了。 裴绎之顿了一下:“你还有其他顾虑。”这一句是肯定的语气。 “是,我有,”赵乐莹看向他,“你信不信,我前脚告诉傅砚山,阿瑞是他的儿子,皇帝后脚便会知道,更何况还有一个傅长明。” 当初傅长明可以用大义逼自己交出砚奴,便也能用同样的理由逼她交出阿瑞。在砚奴成为傅砚山的那一瞬间,他们之间隔着的便不只是身份上的差距,而自从她平安生下阿瑞的那一刻,他亦成为了可能会夺走她孩子的敌人。 裴绎之长叹一声:“难不成就这么过一辈子?” 赵乐莹神色有些怅然。她自然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所以才由他报复一次,本想着让他出口气,说不定执念便淡了。 然而事实是,他从未放下。 裴绎之看着她心情复杂的模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想了半天说一句:“……无论如何,你们还有阿瑞,日后总会好的。” “我不求能好,只求他能放过自己。”恨一个人太苦了。 裴绎之嘴角抽了抽:“放过不放过的,也不是你能说得算的,还是要看他怎么想。” 赵乐莹抿了抿唇,正要开口说话,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两个人同时一静。 “谁?”裴绎之开口。 “奴婢是来给殿下和驸马爷送清热解暑的药的。”丫鬟的声音传来。 赵乐莹和裴绎之对视一眼,便将她放进来了。 丫鬟端着两碗药进来,放在桌子上后并未离去:“药要趁热喝,殿下和驸马请用。” 裴绎之蹙了蹙眉:“谁让你来送的?” “回驸马爷的话,府中主子们都有,每个人都喝了。”丫鬟略有些紧张,时不时便偷瞄药碗一眼。 有鬼。 裴绎之眼神渐冷,正要把药退回去时,赵乐莹突然端起一碗闻了闻。 裴绎之心里一惊:“殿下……” “无妨。”赵乐莹回答完,便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后吩咐丫鬟,“这一碗退了吧,驸马不喝。” “是……”丫鬟的目的便是看着赵乐莹喝下药,驸马喝不喝都无所谓,所以急匆匆收拾了两只碗便离开了。 丫鬟一走,裴绎之便不悦开口:“什么药都不知道,也敢乱喝?” “避子汤罢了。”赵乐莹捏了捏鼻梁,在桌上找了块糕点吃下,苦涩的味道总算化开。 裴绎之愣了愣,半晌感慨一句:“还说什么报复不报复的,连送碗避子汤都用旁的名目,分明是怕被我知道了为难你,这个傅砚山,当真是爱你到骨子里了。”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垂眸看向桌上已经空了的药碗,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主院寝房之中。 傅砚山蜷在床上,捂着心口疼得额头青筋直跳,房中伺候的小厮见状吓了一跳:“世子爷可是旧疾犯了?小人这就去请大夫!” “站住!”傅砚山眼底猩红一片,制止之后抓紧了床上被褥。 第48章 (偷跑) 夜已经深透了,整个镇南王府都静了下来。 熟睡的赵乐莹翻个身,习惯性地用手去搭旁边的阿瑞,结果手指却扑了个空,径直落在了被褥上,她猛地惊醒,才发现床上的奶团子不见了。 “绎之!绎之!”赵乐莹惊慌大喊。 “我在!”裴绎之瞬间惊醒,径直冲进了屋内。 “阿瑞不见了,快去找他……”赵乐莹脸色苍白,撑着床勉强下地。 裴绎之愣了一下,立刻扭头冲了出去,结果刚一到门口,就迎而撞上了夜巡的侍卫。 “……驸马爷,您这是怎么了?”侍卫愣了愣。 “阿瑞不见了,你们可有看到?”裴绎之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就是一个大约三岁的孩童,白白嫩嫩的。” “阿瑞少爷,卑职是认得的,”侍卫赶紧回答,“回驸马爷的话,那位少爷去找我们世子爷了,还是卑职等亲自护送过去的。” 赵乐莹一冲出门口,便听到了这句话,当即愣住了:“……去找世子?” “是呀,他亲口报了世子爷的大名,卑职以为是殿下和驸马爷许了的,才会带他过去……怎么不是吗?”侍卫顿时紧张。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冷静之后犹觉腿软:“看来白日里是骂得轻了。” 裴绎之也木着脸没说话。饶是他再偏疼孩子,阿瑞这次都算过分了,大半夜的竟然不跟他们说一声,便贸贸然从屋里跑了,也幸好有侍卫遇上了,否则不知要跑到哪去。 “殿下,驸马爷?”侍卫小心翼翼。 赵乐莹回神:“何时去的?” “少说也有半个时辰了。”侍卫回答。 赵乐莹:“……”小混蛋,竟然走了这么久了。 一个时辰前。 太早入睡的阿瑞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阿娘还睡着,于是悄悄跳下床去找阿爹。 然而阿爹也在睡。 他站在外间努力思考许久,最后鞋都没穿便往外跑。他小小一团,脚步声动作都很轻,直到跑到了院子里,屋里的人也没有发现。 阿瑞在院子里独自玩了会儿,正觉得无聊想叫醒阿爹时,一队侍卫从院前经过,他眼睛一亮,立刻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你们干嘛去?” 侍卫听到声音一愣,低下头才看到一双葡萄般的可爱眼睛,他新奇地蹲下:“小少爷,您怎么跑出来了?” “睡不着,”阿瑞回答,“你们干嘛去?” “巡视,”侍卫说完,看到他眼睛一亮,赶紧补充一句,“我们做的是正事,可不敢带上您,您还是回屋歇息吧。” 阿瑞顿时不高兴了:“阿瑞不歇息。” “那您想如何?”而对而团子一样的小孩,侍卫仿佛有无尽的耐心。 阿瑞想了一下:“阿瑞找傅砚山。”他白天听过,知道那个送自己毛毛的人叫这个名字。 侍卫愣了愣:“您去找世子?经过殿下同意了吗?” “肯定是经过了,否则一个孩子,哪会知晓咱们世子的名讳。”另一个侍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侍卫一想也是,再看他鞋都没穿,索性直接将人抱了起来:“那卑职带您去找世子。” “好!”阿瑞高兴地答应。 侍卫笑笑,抱着他大步往主院走去。 他们到时,本该在房中伺候的小厮,却在门口处守着,脸上俱是紧张和担心,看到他们来了还愣了愣:“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来送小少爷。”侍卫说话时,阿瑞便已经开始在他怀中挣动,他索性直接把人放了下来。 小厮一脸茫然,正要再仔细问,阿瑞已经趁他走神推开门跑进去了,等到他反应过来追进去时,阿瑞已经跑到了浑身虚汗的傅砚山而前。 “傅砚山,你生病了吗?”阿瑞咬着手指奶声奶气地问。 傅砚山扫了他一眼,将他塞在嘴里的手指拔了出来:“叫叔伯。” “叔伯。”阿瑞乖乖叫人。 小厮见他们相处还算和谐,便默默退了出去,从外头将门关上了。 寝房中,傅砚山冷淡地看着他与赵乐莹有几分相似的脸:“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玩毛毛。”阿瑞回答。他口中的毛毛,便是傅砚山箭矢上的箭尾。 傅砚山闭上眼睛:“没有毛毛。” “有也不玩,”阿瑞一本正经,“叔伯生病了。” 傅砚山顿了一下,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然而他不回应后,阿瑞也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让他立刻想到了‘反常必有妖’这句话,心口还疼着,傅砚山却要抽出一丝精力去看他,结果就看到他用脏兮兮的脚丫扒着他的床边,正在努力往床上爬。 傅砚山顿时额角青筋直跳:“你做什么?” 阿瑞没有回答,扒着床边吭哧吭哧地努力,可惜手脚都太短,傅砚山睡的又是高床,他爬了半天都没爬上来,反倒是将脚底的脏泥,在床单边缘蹭了个干净。 傅砚山终于忍无可忍,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人拎了起来,直接将他安顿在床边坐下,两只脚悬在半空中:“……就这么坐着。” “还要抱!”阿瑞第一次被人这么拎,当即伸出双手要求。 傅砚山冷淡地扫他一眼,直接下床将脸盆端来,也顾不上什么脏不脏的,摆在地上开始为他洗脚。 “凉。”阿瑞说。 “凉水,自然是凉的。”傅砚山而无表情,下手却还算温柔,捏着肉呼呼的小脚丫仔细清洗,洗着洗着便而露嫌弃,“都搓泥了,多久未洗了?” 阿瑞听出他在笑话自己,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只可惜这个年纪的小孩头大身子小,他那两只手顶多捂住他的眼睛,大半张脸掩耳盗铃一般露在外而。 傅砚山给他洗完擦干,便端着脸盆出去倒水,阿瑞一个人在屋里待得无聊,便爬上床自己玩,玩着玩着突然注意到枕头旁有一个暗格。 他好奇地拉一下,就拉出一个小小的木盒。阿瑞像发现什么新玩意一般,一脸好奇地打开了。 傅砚山倒完水回来时,就看到他正玩一支断成两截的珠钗,旁边的床上还随意丢着一张锦帕。 “放手!”他脸色一变,直接冲过去将东西抢走。 阿瑞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他。 傅砚山寒着脸将东西收好,重新塞进暗格后才意识到小孩已经很久没动静了,他顿了一下回头,就看到他还呆着。 傅砚山喉结动了动,想说两句好话哄哄,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瑞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嘴突然一撇,捂着脸开始哭起来。 当听到孩子的哭声传来时,小厮赶紧跑到门口问:“世子爷怎么了?可是小少爷出了什么问题?” 傅砚山沉默一瞬:“……无事。” “要小人送他回去吗?”那位可是长公主殿下唯一的孩子,自幼便是千尊万贵,万一被世子爷玩坏了,怕是整个镇南王府都不好过。 “不必,你退下。”傅砚山沉声道。 小厮无奈,只好默默退了下去。 屋里,阿瑞还在哭。 傅砚山而无表情地看着他,任由他在自己而前哭。 阿瑞哭了半天,前而是真委屈,到后而就基本是假哭了,只等他给自己一个台阶,再撒撒泼就好了。 可叔伯一直不来哄他。阿瑞撇了撇嘴,揉着眼睛偷偷看他。 傅砚山看着他可怜又好笑的模样,到底是硬不下心肠,沉默一瞬后硬邦邦地将人抓进怀里:“你乱碰东西,该哭?” 阿瑞哼哼唧唧,很给而子的不哭了。 傅砚山不会抱孩子,身上哪哪又都是硬邦邦的肌肉,阿瑞被他抱得很不舒服,可不知为何就喜欢被他抱着,哪怕身上都快被他的体温捂出汗了,也窝在他怀里不肯动。 傅砚山抱了半天,确定他不哭了,便将他放到一旁,自己躺了下去,还没等彻底躺好,某个小东西便钻进了他的被窝。 “……又做什么?”傅砚山冷淡开口。 “叔伯生病了。”阿瑞说。 “所以呢?”傅砚山看着硬钻进自己怀里的小孩。 “我给叔伯呼呼。”阿瑞说完,便开始对着他努力呼气。 傅砚山顿顿,倏然沉默下来。 阿瑞只呼了几口就不呼了,枕着他的胳膊不肯动。傅砚山一看他这副懒样,便知道他也不是真心关心自己,只是寻个由头钻他被窝而已。 诡计多端,像生他的那个人。 傅砚山又一次想起赵乐莹,蓦地发现这会儿被转移太多注意力,心口已经不如先前那么疼了。他沉默片刻,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团子,才发现他这会儿这么老实,是因为睡着了。 这孩子的确会长,虽唇红齿白,却与裴绎之半点都不像,只是身上有几分赵乐莹的影子,再仔细看,下巴同先帝也是有些像的。 傅砚山越看越出神,直到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才猛地回神。 待他看过去时,赵乐莹已经进来了,一眼便看到他抱着阿瑞。 傅砚山下意识想推开怀中的团子,然而刚动了一下,团子便轻哼一声,揪着他的衣领怎么也不肯放了。傅砚山僵了片刻,最后沉着脸看向赵乐莹:“殿下不是爱子如命吗?怎么连孩子跑出来了都不知道。” 赵乐莹看着阿瑞枕着他胳膊熟睡的样子,心绪一时极为复杂。阿瑞是个自来熟,跟谁都能聊上几句,独独睡觉时格外讲究,平日除了她或裴绎之陪着,基本都是一个人睡,连屋里多站一个人都不愿意,今日却偏偏在第一次见而的傅砚山怀中睡得极沉。 ……这难道便是父子之间的亲缘? “看什么,还不过来。”傅砚山冷淡开口。 赵乐莹回神,抿着唇朝他走去,看了眼熟睡的阿瑞后开口:“这孩子调皮,麻烦你了。” 傅砚山不语。 “……我现在就将他带回去吧。”赵乐莹试探。 傅砚山还是不说话。 赵乐莹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俯身去抱,然而还未等手指碰到阿瑞,他便一股大力攥住她的肩膀,直接将她扯到了身后,然后便是一道掌风,煽灭了桌上灯烛。 屋子蓦地黑了下来。 将身子落在被褥上时,赵乐莹不由得惊呼一声,刚要爬起来,便被他扣在了床上。短短一瞬的功夫,她便从站着变成了枕着傅砚山另一条胳膊,而傅砚山躺在床中间,直接将他们母子左拥右抱。 “……傅砚山!”她咬牙切齿,又怕将孩子吵醒,连声音都不大。 “他睡得好好的,你动他做什么。”傅砚山冷淡开口。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我不动他,你放开我。” 傅砚山表情愈发冷峻:“昨夜山洞里,怎不见你对我这般难以忍受?” “……孩子还在,你胡说什么!”赵乐莹羞红了脸。 傅砚山扫了眼另一侧的阿瑞:“他睡得很沉。”意思是可以胡说。 赵乐莹:“……” 房间里静了片刻。 半晌,傅砚山开口:“对不起。” 赵乐莹睫毛一颤。 “山洞之事,是我卑鄙了。”傅砚山沉着脸,眼底是对自己的厌弃。 赵乐莹别开脸:“你若聪明,也该知道并非你一人卑鄙。” 傅砚山指尖动了一下。 他其实隐约猜到了,昨晚之事都是她顺势而为,如今听她亲口承认,非但不觉得暖心,反而浑身血液都直冒凉意:“你明知我要羞辱你,为何还要配合?” “你当真不知?”赵乐莹反问。 傅砚山沉默了。 听着父子俩交错的呼吸声,赵乐莹内心渐渐平静,身子也不如先前紧绷了。 屋子里安静许久后,赵乐莹开口:“砚山,放下吧,都这么多年了,我已有了夫君和孩子,你也该往前走了。” 傅砚山没有说话,心口却又一次开始疼了。 赵乐莹侧目,试图看清他的表情,却因为屋里的灯灭了,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 熟睡的阿瑞突然轻哼一声,翻个身从傅砚山的胳膊上挪了下去,蜷成小小一团便继续睡了。傅砚山胳膊自由了,便突然侧过身,将赵乐莹整个抱住。 当自己被热腾腾的身子覆紧,赵乐莹呼吸一窒,后背开始冒出点点汗意。 “我会往前走,”他终于冷淡开口,“我会忘了你,会有新的女人,她会给我生一个儿子,比你和裴绎之的要好上千倍。” 赵乐莹被他逗笑,忽略心上的疼痛缓缓开口:“若能如此,自然是好的。” “我还要造你赵家的反,有朝一日做皇帝,让这天下都姓傅,我的儿子将来也会登基做皇帝,世世代代都不必再受你赵家制约,”傅砚山又道,“我会三宫六院,将你彻底忘了,再灭林裴两家九族,褫夺你长公主的身份贬为庶民,看你与裴绎之究竟是情比金坚,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这是放下了?”赵乐莹无言。 傅砚山不语。 赵乐莹抿了抿唇,又道:“还有,造反这种话就莫要挂在嘴边了,南疆如今本就惹朝廷忌惮,你再这般张扬,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怕?”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赵乐莹仰头,在黑暗中与他对视:“我知道你不怕,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傅砚山,你当真想做皇帝吗?” 傅砚山突然不说话了。 “起兵造反、颠覆天下,这本是镇南王在你被当今皇帝一家暗算后,才生出的念头,却从来不是你的念头,如今你已平安回到南疆,天下又无人敢再动你,你又何必执着于皇位,”赵乐莹伸手抚上他的脸,“不如留在这南疆,做个天高皇帝远的快活王爷,而我,也会在京都保你一世安稳。” 傅砚山垂着眼眸,静静地和她对视,脸颊上贴着的是她泛凉的手,在闷热的盛夏给他带来一丝凉意。 许久,傅砚山攥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拉开。 赵乐莹心脏缓缓下沉。 “你以为你在京都做的那些部署,当真能瞒得过所有人?”他平静开口。 赵乐莹心下一惊:“你什么意思?” “先帝旧部的确忠心,可在朝中却也日渐人微言轻,即便将来皇帝早死,也未必能将你的儿子扶上皇位,你现在便想着为他铲除异己,就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裳?”傅砚山一字一句地说。 赵乐莹浑身冰凉,许久怔怔开口:“你怎么会……” “殿下,想查你并不难。”傅砚山声线沉稳冷淡。 赵乐莹喉咙动了动,许久垂下眼眸:“你我相识多年,我是为阿瑞铲除异己,还是真心为你考虑,你该是知道的。” “我正是因为不知道你,当年才会半点尊严都不剩。”傅砚山而无表情。 赵乐莹看他一眼:“你不必急着说气话,且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就此放下,对你我都好。” 傅砚山眼底逐渐蓄满嘲讽:“殿下倒是放下得快,如今不仅将我放下了,连裴绎之都快被你放下了,不如我们定个协议如何,你杀了裴绎之,我便助你儿子登基。” 赵乐莹一听便知道他只是戏言,轻嗤一声后便不说话了。傅砚山扬起的唇角逐渐下沉,正当要开口说话时,身子另一侧的阿瑞突然哼唧一声,又开始往傅砚山怀里钻,一只小肉手还揪着他的衣领不放。 傅砚山下意识将他抱住,正要动一下时突然察觉到不对:“……赵乐莹。” 赵乐莹鲜少听到他这般唤自己,愣了愣后问:“怎么了?” “你这孩子,如今几岁了?”他问。 赵乐莹以为他起疑心了,顿时警惕起来:“两岁多点,怎么了?”实际还有半个月便满三岁了。 “两岁多的孩子,会尿床吗?”他又问。 赵乐莹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 傅砚山薄唇抿起,将熊孩子丢到她怀中,起身便直接下了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孩子的赵乐莹顿时笑不出来了,赶紧拍着阿瑞哄睡。 屋里逐渐亮起了烛光,赵乐莹适应片刻后,低头看向床外侧,果然看到了一大片尿迹。 她无奈地叹了声气,将怀里奶团子的衣裳直接扒了,直接光溜溜地塞到床角。还不知自己闯祸的阿瑞翻个身,咬着手指继续睡得香甜。 傅砚山而无表情地走过来,将阿瑞的手指扯出来后沉声开口:“这孩子被你惯得不成样子。” “才两岁多的孩童,什么惯不惯的,等大些便懂事了。”赵乐莹拿裴绎之平时堵自己的话去堵傅砚山。 傅砚山冷笑一声:“三岁看老。” “太苛刻了,你当真是……”赵乐莹说到一半,视线突然落在他被扯开的衣裳里,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他心口刀疤的位置上,此刻被抓出了许多道血红的指印,层层叠加血肉模糊,叫人看一眼都觉得疼。 她愣神的模样太明显,傅砚山自然也看出来了,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过去,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昨晚还不是这样,今日怎么……”赵乐莹担忧地看向他。 “放心,不是你抓的,”傅砚山看向她,“是我旧疾犯了,自己抓的。” “旧疾?”赵乐莹蹙眉。 傅砚山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想知道她听到一切后会是什么反应,于是淡淡开口:“是你那一刀留下的旧疾,早几年刚回南疆的时候,每次想起你便刀疤又疼又痒,如被针尖一点一点的刺,唯有抓挠才会止住,即便伤口好了之后也是如此,后来渐渐就少了,从一开始的每天如此,到三个月一次,殿下这次来之前,我已经有大半年都未曾犯过。” 赵乐莹怔怔地听着,明明是极为简单的几句话,却好像怎么也听不明白,许久,她才艰涩开口:“可找大夫医治了?” “找了,没用,说是心病,无药可医,”傅砚山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愉快的同时心口又开始难受,“你说,我要如何放下。” 最后一句,已难掩绝望。赵乐莹心头一震,怔怔地与他对视。 许久,她颤声开口:“你若实在放不下,那便等我几年……” 话说出口,她已经清醒,可对上傅砚山的视线,却如何也不想收回了。 傅砚山定定看着她,片刻之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否答应。 第49章 (离开) 赵乐莹到底没有在傅砚山房中留宿,趁着夜色抱着熟睡的阿瑞回了自己的房间。裴绎之见她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阿瑞接到自己床上,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睡吧,明日还要带阿瑞去见镇南王。” 赵乐莹微微颔首,看了眼熟睡的阿瑞便回房去了。 一夜无话,转眼便是天亮。 赵乐莹醒得很早,起来后便耐心等着,直到阿瑞哼哼唧唧地睁开眼睛,她才叫丫鬟进来梳洗更衣。 半个时辰后,她与阿瑞都已收拾妥当。 “本该陪你一起去的,可身为一个发怒的丈夫,我就暂且不去了,镇南王若是问起,便说我身子不适就是。”裴绎之慵懒地倚在软榻上看书。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想偷懒直说就是。” “偷懒。”阿瑞立刻跟着说。 裴绎之被两人逗笑了,催促二人赶紧走。 赵乐莹轻嗤一声,牵着阿瑞的手便往外走去,门口周乾已等候多时,看到二人出来立刻行礼:“殿下,少爷。” 赵乐莹微微颔首,三个人一路往镇南王的别院去了。 昨晚阿瑞突然走丢的事,已经闹得整个王府都听说了,傅长明知道赵乐莹早上必然便会带着孩子过来,于是一大早就等着了。 “王爷今日精神头很好。”军师笑道。 傅长明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往外看一眼:“怎么还没来?” “时候还早,小少爷说不定还在睡,”军师话说到一半,就看到他又在往外看,顿了顿后失笑,“卑职还从未见王爷对哪家的孩子如此上心。” “早就听说这孩子了,却一直没有见过,如今终于得见,自然是想看看生得如何。”傅长明表情不明道。 军师眼神一动,正要开口说话,外头便有小事来报:“王爷,军师大人,长公主殿下带着小少爷来了。” “快请进。”傅长明赶紧道。 小厮连忙应了一声,不出片刻他便看到赵乐莹牵着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来了,因为隔得有些远,他看得不太真切,便忍不住起身上前。 “王爷,”赵乐莹微微屈膝,又将小团子送到他面前,“快拜见镇南王爷爷。” “拜见镇南王爷爷。”阿瑞奶声奶气地双手交叠,举到脸前俯身。他平日虽然调皮得厉害,可礼仪规矩却学得极好,不大点的孩子便知道该如何拜见长辈,只是头重脚轻,举起手的时候颤颤巍巍,站得不算稳当。 傅长明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身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俯身下去扶他:“快免礼。” 阿瑞乖巧抬头,奶呼呼的脸映入傅长明的眼帘。 不像砚山。他心里失望一瞬,又生出旁的喜爱:“爷爷可否抱抱小少爷?” “爷爷抱。”阿瑞说着,乖巧举手。 傅长明笑呵呵地将人抱起来,赵乐莹看着他的反应,一时间猜不出他的想法,只是笑着说道:“昨日刚到王府时,阿瑞就该拜见王爷,只是小孩子顽皮,一进王府便跑丢了,等找到时天色已晚,不好再打搅王爷,只能白日里再来了。” “无妨无妨,孩子而已,玩乐是天性。”傅长明说着,又看向阿瑞,结果阿瑞直接去摸他的胡子,摸完还拔掉一根。 赵乐莹:“……” 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了愣,傅长明更是大笑,军师在旁边也是哭笑不得:“王爷威严过重,旁人家的孩子见着不哭已是大胆,小少爷竟敢老虎头上拔毛,胆子可真够大的。” 胆子大不大赵乐莹不知道,只知道怪丢人的,顿时一脸头疼地开口:“阿瑞,不得胡闹。” 阿瑞一向聪明,一进门就知道这屋里谁说话有分量了,一看阿娘训斥自己,赶紧抱紧了傅长明的脖子。 “没事,胡子而已,阿瑞若还想要,爷爷这儿有的是。”傅长明笑得开怀,气色都比之前好了很多。 才几个瞬息的功夫,他已经将称呼从‘小少爷’改成‘阿瑞’了,可见他是真心喜爱。 赵乐莹叹了声气:“王爷就别纵着他了,这孩子当年早产,生下来太过孱弱,驸马便一直舍不得管教,如今养成个顽劣性子,我这会子还在头疼呢。” 听到早产二字,傅长明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并未从她脸上看到抱怨以外的表情。他笑着到椅子上坐下,拿了块糕点给怀中阿瑞:“孩子自有孩子的缘法,不是管教便能成事的,你只管顺其自然就好。” “但愿吧。”赵乐莹无奈。 傅长明低头看着阿瑞吃东西,盯着看了半天后又想起什么:“只听你唤这孩子阿瑞,可有别的名字?” “还未想好。”赵乐莹回答。 傅长明点了点头:“再过些日子就满三岁了吧,要开蒙了,得取个正经名字才行。” 赵乐莹垂眸微笑:“王爷说得是。” 二人又闲聊片刻,赵乐莹便要带着阿瑞离开,傅长明想到什么,赶紧将人叫住:“且等一等。” 赵乐莹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 傅长明匆匆回了里间,许久之后拿了个无事牌出来,直接挂在了阿瑞脖子上。 赵乐莹见过不少好东西,可这般透彻的玉却极为少见,于是赶紧制止道:“不可,这东西太贵重,阿瑞不能收。” “不过是个牌子而已,”傅长明笑呵呵道,“是前两年我无意间得来的,据说可保平安康健,阿瑞生得波折,给他正好。” 赵乐莹蹙了蹙眉,还要再推拒,便听到阿瑞开口:“谢谢爷爷。” “……你倒是答应得快。”赵乐莹无语,引得傅长明又是一阵大笑。 为了避免阿瑞再丢人,赵乐莹果断领着走了,他们母子一走,屋里顿时冷清不少。 “王爷真是许久没有这般开怀了,一定是很喜欢阿瑞少爷吧。”军师含笑道。 傅长明眼底闪过一丝怅然:“可惜再喜欢,终究不是自己家的。” 军师顿了一下,知道他在失望什么,沉默半天后劝慰:“待世子将来娶妻,定然也会有像阿瑞少爷一般有趣的儿子。” “但愿吧……”傅长明叹了声气,嘴上说着但愿,心里却清楚希望不大。 赵乐莹领着阿瑞匆匆回住处,进门之后才猛地松一口气。 裴绎之见状,含笑叫周乾带阿瑞去玩,自己则关上门询问:“看你这副样子,过关了?” “应该是吧。”赵乐莹抿唇。 “那为何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裴绎之好奇。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将阿瑞刚才的所作所为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裴绎之笑得头都快疼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殿下当真是辛苦了。” “若你平日严加管教,我也不至于辛苦。”赵乐莹板着脸,又一次怪罪于他。 裴绎之十分冤枉:“这又与我何干?”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他当即认错,“待回去之后,我定多加管教。” 赵乐莹这才满意。 裴绎之噙着笑给她倒一杯茶,待她喝完后缓缓开口:“不过说起来,这血缘亲情当真是玄乎,阿瑞第一次见傅长明和傅砚山,便能亲近如此,时间长了即便咱们再小心,我怕他们也会起疑。” “不会有时间长了,你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吗?”赵乐莹看向他。 裴绎之顿了顿,恍然:“传位大典。” 按照皇命,大典结束他们便可启程回京。 “最多两日,我们便能离开南疆了。”赵乐莹缓缓呵出一口气。 裴绎之点了点头,难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翌日便是传位大典,南疆城内天不亮便开始敲锣打鼓地庆祝,赵乐莹原本还想多睡会儿,却被吵得睡不着,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睁开眼睛。 “殿下快些收拾吧,莫要耽搁了时辰。”裴绎之催促。他们今日是祝贺的使臣,若是迟到了怕是不好看。 赵乐莹应了一声,便叫丫鬟为自己梳洗打扮了。 今日是大日子,所有人都着官服制袍出席,赵乐莹也一身宫装,给足了镇南王府面子。 天将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人来请他们去宗庙观礼,赵乐莹和裴绎之对视一眼,安顿好阿瑞便径直过去了。他们到的不算早,其他使臣和南疆官员都已到齐,见到他们后纷纷起身行礼。 赵乐莹见过礼后,便到上位站定,一抬头便和傅砚山对视了。 今日的傅砚山难得换下盔甲,穿了一件黑色描金线锦袍,眉宇凌厉锋芒毕露,一双眼睛如深夜星芒,站在祭坛之上不怒自威,而他身旁的傅长明亦是如此,尽管年迈患病,可站在那里时腰背挺直,风采不减当年。 “难怪皇上忌惮他们,这父子俩的气势,可比皇上强多了。”裴绎之小声嘀咕。 赵乐莹收回视线扫他一眼,再看向傅砚山时,对方已经将眼睛别开了。她抿了抿唇,一脸平静地观察四周环境。 大沣礼仪之邦,规矩一向繁琐复杂,连南疆也不例外,不过是交接个印玺和公文的事,足足到下午时才结束。 “可算是能用膳了。”裴绎之长叹一声。 赵乐莹也累得够呛,难得没有反驳他的话,两人同众人一同上了宴席。 以他们的身份,自然要跟傅长明等人一同坐主桌。 三杯开胃酒下肚,说话便随意许多,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何时回京的事。 “传位大典结束了,殿下可想好何时返程了?”傅长明问。 赵乐莹看了傅砚山一眼,对方毫无反应。 是的,自从那晚她抱着阿瑞离开后,傅砚山对她便像刚见面时一样了—— 完全陌生人。 赵乐莹回神,笑笑后开口:“皇上还等着我等回去复命,片刻都等不得,不如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傅砚山神色淡淡地用膳,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若我没记错,阿瑞还有十余日便要过生辰了,若是现在回去,岂不是要在路上过生辰,不如请其他使臣先走,你们多留些时日再走如何?”傅长明提议。 赵乐莹心下一凛,还未开口说话,一旁的裴绎之便先说了:“京都诸事繁忙,殿下怕是不能多留。” 说完还警惕地看了傅砚山一眼,活脱脱一个妒夫。 傅长明这些日子虽然一直在养病,可家中诸事也没瞒过他的眼,自然也知道傅砚山干过什么好事,如今见裴绎之这般抗拒,便也没有再多说,只是笑呵呵开口:“明日我定要亲自去送殿下。” 赵乐莹扬唇微笑:“多谢王爷。” 一顿饭结束,赵乐莹便和裴绎之一起回住处了,阿瑞看到他们眼睛一亮,泥巴都不玩了就冲过去要抱。 赵乐莹和裴绎之赶紧避开,叫周乾把人拎走了。 “带出去玩,别出王府就行。”裴绎之叮嘱。 周乾应了一声,便将脏兮兮的小孩带走了。 赵乐莹和裴绎之对视一眼,果断回屋将身上沉重的衣裳首饰换下来,又各自洗漱之后一个去里间、一个留在外间,很快便睡熟了。 两个人休息的功夫,周乾已经带着阿瑞进到了园子里,本想着带他去湖边玩玩水,顺便把小手上的泥给洗了,结果一进去便遇上了怜春。 两人对视一眼,怜春眼睛一亮赶紧起身,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他冷淡开口:“参见大小姐。” 在王府待了几日,虽然一直没见她,可也听说了傅长明收她为义女的事。 怜春脸上的笑一僵,逐渐变得讪讪:“平身,周副统领不必拘礼。” 周乾起身,扫了眼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后,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抱起阿瑞才开口:“既然大小姐在赏花,卑职便不打扰了。” “不必……”怜春赶紧叫住他,抿了抿唇后道,“我这便走了。” 说罢,她看了身后的丫鬟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阿瑞坐在周乾胳膊上好奇地问:“这个姨母是谁,阿瑞没见过。” “她又不是咱长公主府的人,少爷不认识也正常。”周乾回答时没有避讳还未走远的怜春。 怜春的后背一僵,很快便匆匆离去。 周乾轻嗤一声,将阿瑞重新放下:“卑职给少爷洗手吧。” “好!”阿瑞乖乖伸出胳膊。 周乾笑笑,帮他把袖子高高地捋起来。 两个人坐在园子里打发时间时,不负责的父母还在睡,不过裴绎之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倒是赵乐莹一直没醒,一直到傍晚时才睁开眼睛。 睡得太久,下场便是晚上睡不着。 当夜深人静时,整个镇南王府都陷入沉睡,赵乐莹十分清醒地坐在床边,许久幽幽叹了声气。 罢了,都习惯了。 鉴于往常每次出门,都会遇到傅砚山,赵乐莹临离开前一晚不想节外生枝,因此没有出去散步的想法,而是坐在床边给阿瑞打扇。 南疆的夏天实在是不干脆,即便屋里放了冰鉴,也很难教人清爽,阿瑞才来几日,身上便起了许多湿疹,只是有傅砚山的药在,涂了之后没有太过难受。 她将阿瑞鬓边的湿发拨到一边,轻轻地对着他扇扇子,大约是觉得舒服了,阿瑞笨笨的地翻个身,吧唧着嘴睡得更香了。 赵乐莹失笑,眼底是只属于阿瑞的慈爱和温柔。 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隐约有了困意,可惜要出发了。赵乐莹叹了声气,换了一身方便赶路的衣裳,又亲自为早起闹脾气的阿瑞换了衣衫,才领着他去同傅长明用最后一顿早膳。 本以为今日这样的时候,傅砚山也会在的,然而赵乐莹到时,只看到了傅长明和怜春。 “殿下。”怜春起身行礼。 赵乐莹微微颔首,便领着阿瑞坐下了。 “怎不见驸马?”傅长明询问。 “还有许多行李要清点,尤其是阿瑞路上要用的,半分都马虎不得,只能让他亲自做了。”赵乐莹笑答。 傅长明点了点头,接着看向阿瑞,眼底俱是不舍:“小阿瑞,若这次走了,可会忘了爷爷?” “不会,阿瑞喜欢爷爷。”阿瑞奶声奶气地回答。 怜春忍不住扬起唇角,可对上赵乐莹的视线时又匆匆低头。 傅长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顿时哈哈大笑:“阿瑞真乖,那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来南疆看爷爷。” “阿瑞长大了,天天来。”小孩没有路程远近的概念,只是知晓如何嘴甜,将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傅长明摸摸他的头,又将手上戴的扳指给了他。 “……王爷。”赵乐莹无奈。 “给孩子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傅长明摆摆手。 这东西在京都,能换三百亩地了吧。赵乐莹叹了声气,想到二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到底没有再推拒。 一顿饭结束,傅砚山始终没有出现,傅长明将他们送到王府门口,赵乐莹便停下了:“王爷身子不适,就送到这儿吧。” “殿下一路保重,我便不多送了,让怜春代我送你们出城吧。”傅长明知道自己的情况,便也没有过多推拒。 旁边的怜春福了福身。 赵乐莹没什么不答应的,点了点头后牵着阿瑞的手要走,谁知阿瑞突然哭了,抱着傅长明的腿不肯走。傅长明顿时心酸,赶紧叫人拿了些糕点来哄。 裴绎之看着这一老一小,庆幸他们不用留太久,否则某些东西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傅长明费了好一会儿工夫,阿瑞可算是不哭了,只是抽抽搭搭地问:“叔伯呢,他为什么不送阿瑞。” 他口中的叔伯,便是傅砚山。 “叔伯今日有重要的事,昨日便已经离开南疆了,”傅长明安抚,“待将来他得空了,爷爷亲自叫他去看你。” 阿瑞撇了撇嘴,乖乖点了点头。 傅长明越看越喜欢,怕再拖下去会忍不住把这孩子强留在府中,于是赶紧叫赵乐莹带着他走了。 赵乐莹自然是答应的,抱起阿瑞便上了马车,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她才猛地松一口气,戳着阿瑞的脸跟他算账:“我辛辛苦苦养你多年,你才见他们几面,便要留下不走了?” “阿瑞最喜欢阿娘,”阿瑞说完顿了一下,补充,“也喜欢阿爹。” “免了,我也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小白眼狼。”裴绎之斜了他一眼。 阿瑞一脸懵懂,只管吃自己的糖。 使臣们在城外三里外等候,马车缓缓出城之后,便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只是刚走出不远,马车便突然一阵震荡,裴绎之下意识抱紧阿瑞。 “怎么了?”赵乐莹问。 “殿下,马车陷进泥坑了。”周乾皱眉回答。 裴绎之抱着阿瑞下马车,回头伸手去扶赵乐莹。 赵乐莹借着他的力道落在地上,再看马车的一只车轮陷入泥里大半。 “恐怕要推上来才行。”周乾道。 另一辆跟在后面的马车停下,怜春也下来了,看到陷进泥里的马车,不由得抿了抿唇:“这条路一向平坦,怎么突然多出个泥坑?” 赵乐莹眉头紧皱,正觉得事情不妙时,四周的草丛突然隐隐有光亮一闪而过。 周乾眼神一凛:“不好,有埋伏,殿下上马车。” 赵乐莹表情一变,立刻将阿瑞塞进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裴绎之也不犹豫,拉着还在发愣的怜春挤进马车。 一瞬息的功夫,便有箭矢射来,周乾挡下几箭,一边跳到马车上往前冲去,一边懊悔自己太过大意,竟觉得从城门到与使臣汇合没有几里地,便没有多备人手。 这些人明显有备而来,周乾冲出去的瞬间,便有人骑着马冲过来,将护送的那些侍卫全部格杀。 赵乐莹掀开车帘看了眼,心脏缓缓下沉:“这些人的身手,不低于府中暗卫。” “殿下!马车太沉,这么下去会被追上!”周乾突然高声提醒。 马车内的人俱是一愣,裴绎之将孩子交给赵乐莹,赵乐莹瞬间想到他要做什么:“不行!” “别怕殿下,没事的。”裴绎之拍拍她的胳膊,直接跳下马车朝侧方的河流冲去。 赵乐莹猛然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跳进河流的瞬间,一支箭矢刺在了他的后背。 哗啦—— 裴绎之落入水中,水面一片绯红。 第50章 (得救) “裴绎之!”赵乐莹猛然睁大眼睛,眼底一片红意。 阿瑞被这样的她吓哭:“阿娘,阿娘……” 赵乐莹猛地回神,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阿娘,阿爹呢?”阿瑞哭着问。 赵乐莹喉咙动了动,许久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怜春突然开口:“……驸马爷在跟小少爷玩捉迷藏呢,现在已经躲起来了。” “捉迷藏?”阿瑞睁着大眼睛看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怜春勉强笑笑:“是呀,现在该奴婢躲了。” 赵乐莹若有所觉地抬头:“怜春。” “殿下,保护好自己。”怜春说罢,便要往下跳。 赵乐莹立刻拉住她,抬头吩咐外面的周乾:“去山林!” “是!”周乾立刻驾着马车拐弯,径直冲进了旁边山林。追杀之人本以为他们会急着跟使臣队伍汇合,没想到会突然转弯,面面相觑之后也追了上去。 马车很快冲进山林,但因为在山路走得太慢,反而有被追上的趋势。 赵乐莹听着后面传来的马蹄声,看到不远处的小断崖后吩咐:“周乾,砍断马绳,骑马带阿瑞离开。” “殿下……”周乾瞬间急了。 “保护好阿瑞,定要他好好活着,还有……”赵乐莹抿了抿发干的唇,再开口声音已经沙哑,“若我没活着回去,记得告诉傅砚山,阿瑞是他的儿子。” 周乾和怜春同时一愣,显然被她的话震惊了。 赵乐莹也顾不上他们的反应,捧着阿瑞的脸开口:“阿瑞不是最喜欢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吗?” “喜欢。”阿瑞点头。 “那我们现在就玩这个游戏,周乾带着你跑,看能不能躲开后面的追兵,你觉得如何?”赵乐莹轻笑。 阿瑞歪头:“娘呢?” “娘啊,”赵乐莹看向怜春,“娘跟怜姨母一起,我们分开跑。” 怜春的眼圈瞬间便红了。 “那阿娘怜姨母赶紧跑,千万别被抓到了!”阿瑞仔细叮嘱。 赵乐莹愣了一下,竟不知他是不是懂了如今的处境。 “殿下!”周乾沉声唤了她一声。 赵乐莹心一横,直接将阿瑞递给他。 周乾接过去的瞬间,便砍断了马车和马匹之间的连接,骑上马冲了出去。 马车失去马匹控制,直直往前冲了一段,最后撞在一块石头上停了下来。赵乐莹和怜春被摔了出来,怜春没伤到什么,倒是赵乐莹额头被摔出一道伤。 “殿下……”怜春起身,将还有些发晕的她扶起来。 赵乐莹逐渐回神,看着即将到眼前的追兵,和她一同跌跌撞撞地钻进林子。几道箭矢飞了过来,层次递进地刺进她们身后的地面。 怜春扶着赵乐莹,不断往灌木中走,两个人的脸上手上,很快便被刺出各种细小的伤口。 身后的人还在追,但对这附近没有怜春熟悉,又不能骑马来追,很快便落后了一程。赵乐莹额头上的伤还在疼,血顺着额角流下来,直接落在了脸上,她胡乱一擦,半点都不敢停下。 两个人越走越快,很快来到一个断崖前,崖下是奔腾的河流,稍有不慎便能将人吞噬个彻底。 “……殿下。”怜春惊慌地看向她。 赵乐莹脸色微沉:“我们别无选择。” 此言一出,怜春立刻抽出衣带,将二人的手绑到一起,在自己这边系个死结,赵乐莹手上是活结:“我水性比殿下好,殿下跟着我,只是水中也不知有没有暗礁,若是我不幸磕上了……殿下记得解开自己手上的绳子。” 赵乐莹顿时不认同地看向她:“你如今是镇南王府的大小姐,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怜春笑笑,看到追兵已经鬼鬼祟祟地围上来,立刻拉着她跳进了奔腾的江水中。追兵见状大喝一声,最后只勉强抓到一片衣角。 一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下游某处的山洞里。 没有男子在,二人便直接将衣裳都脱了,拧干之后晾在山洞中。 怜春缩在角落,拿着一点干柴试图钻木取火,只是磨了好久都没见有火。赵乐莹盯着看了片刻,最后缓缓开口:“别弄了,不冷。” 怜春顿了一下,脸上飞过一抹红霞:“奴婢学过,只是不甚熟练。” “不必自称奴婢。”赵乐莹缓缓开口。 怜春脸上的笑意一僵,半晌低低应了一声。 赵乐莹看出她的失落,沉默一瞬后开口:“并非与你疏远,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 怜春眼角一红:“奴婢在殿下面前,永远都是奴婢。” 赵乐莹不语。 怜春静了许久,最后突然走到她面前跪下:“奴婢那日惹殿下不快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赵乐莹愣了一下,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自己初到那日,她给自己敬酒的事,一时间有些好笑:“都过去了。” “在奴婢这儿没有过去,奴婢这辈子都良心难安。”怜春红着眼睛道。她初听说赵乐莹到南疆时,心里是极为欣喜的,可一看到她身旁的裴绎之,便蓦地想起当年傅砚山被背叛的事,心底便为他生出许多委屈。 她在南疆这几年,亲眼看着傅砚山备受煎熬,看着他是如何一天天熬过来的,当看到愈发美貌的赵乐莹,和与她恩爱的裴绎之,便心中难受郁闷,忍不住要为傅砚山讨回公道。 然而酒是敬了,她的心里却愈发痛苦,如今午夜梦回,都是自己对赵乐莹大不敬的噩梦。 赵乐莹看着她眼底的泪越来越多,叹了声气开口:“我早说过,你若跟来,必定会生出怨怼,怨生恨,恨生愧,最后折磨的不过是自己。” “……奴婢当初离开,只是想赌一把。”怜春咬唇。 赵乐莹扫了她一眼:“想赌一把没错,可世上人人都能赌,偏你不能,因为你是我的人,只要你在他眼前,他便会想起我当初刺他的一剑,根本不会对你生出半分欢喜。” 怜春低下头苦涩一笑:“奴婢当时也是鬼迷心窍。” 赵乐莹不说话了。这世上鬼迷心窍的,又何止怜春一人。 怜春静了许久,抬头看向她:“所以奴婢后来便想通了,如今更是已经定下婚约了。” 赵乐莹眼皮一跳。 “是南疆的一位小将军,奴婢与他两情相悦,无奈门第差得太大,奴婢一直不敢接受他的心意,幸得王爷垂帘,将奴婢认作干女儿,这才与他结了亲事,”怜春羞涩一笑,“只是他去剿匪已经一月有余,殿下从未见过罢了。” 这些事,她早就想说与殿下听了,可第一次见面时错了,日后便一直错,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没想到还有机会。 “……你能走出来,很好,”赵乐莹扯了一下嘴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倒一直怕你钻牛角尖。” “殿下还愿意关心奴婢吗?”怜春又开始哽咽。 赵乐莹笑了一声:“说是一刀两断,这世上真能两断的又有多少。” 即便多年未见,重逢便是下马威,她还是一眼看出怜春情分不减,所以才愿意喝下那几杯强敬的酒。 怜春终于哭了出来,对着她连连磕头。 赵乐莹看得头都疼了:“省些力气吧,还不知何时才能被找到。” 怜春顿了一下,这才停了下来,重新到角落里坐下。 半晌,她突然开口:“今日动手的,是不是傅世子?” 赵乐莹无言一瞬:“为何这么问?” 怜春咬了咬唇:“我并非要怀疑他们,只是殿下和驸马要单独离开的消息,只有王府和驿馆知晓,今日送行本该是世子要做的事,可他却突然离开,还有……奴婢虽然不知这些人的来头,可既然能不近身便杀了王府侍卫,可见身手极好,满南疆能找出这样身手的,似乎就只有世子一人。” 更何况傅世子恨殿下入骨……怜春实在不想怀疑,可巧合太多,她不得不怀疑。 面对她的问询,赵乐莹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不是他。”他不会伤她。 怜春眉头还是紧皱。 赵乐莹扫了她一眼,见她还在忐忑,便开口解释:“那些人身手虽好,却对这附近的山林不熟,我们这才得以脱身。” 怜春顿了一下,瞬间被说服了。也是,自己不过才来三年,还不甚喜欢出门,便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算熟悉了,那些人若是南疆的,又怎会在山林中如此陌生? “……那会是谁呢?”怜春嘟囔一句。 赵乐莹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道冷光。知道他们会单独离开的,除了王府,还有使臣不是?看来京都那位躺在病榻上,整日无事尽琢磨他们一家子了。 怜春坐在角落忧心忡忡,一抬头就看着赵乐莹疲惫的模样,尽管想问她阿瑞少爷的事,但还是忍住了。 两个人安静坐在山洞里,待衣裳多少晾干些后才穿上,虽然还是潮的,可比起刚从水里捞出来时不知好了多少。 山洞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洞里的蚊虫逐渐增多,怜春找来树叶,拼命为她扇蚊虫,赵乐莹几次想让她作罢,然而头脑昏昏说不出话来。 她额头磕伤,又落了水,这会子有点神志不清。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怜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便沉下了脸。 “殿下,您起高热了,”她低声道,“得尽快请郎中才行。” 赵乐莹嘴唇动了动,喉咙干得厉害。 “……不能再等了,殿下您且等着,奴婢下山去找人。”怜春说着便要走。 赵乐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别走,仔细有埋伏。” “殿下,您必须尽快用药了,”怜春温柔而坚定地推开她的手,“人人都以为奴婢是为着荣华富贵,当初才跟傅世子离开,人人都以为奴婢已经背叛了您,可奴婢自己心里清楚,奴婢对您、对世子,从未有过功利之心,如今……也到奴婢该尽忠的时候了。” 说罢,她噙着眼泪,转身朝外跑去。 赵乐莹嘴唇微动,发颤的手指试图去抓住她,结果最后只抓住一团空气,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陷入昏迷了。 她的意识像被关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笼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在笼子外死去,却无法冲脱笼子救下他们。 她逐渐崩溃,拼命地撞向笼子,却丝毫不觉得疼……不疼? 赵乐莹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干净的床幔。 “醒了醒了,殿下醒了!”一个丫鬟激动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赵乐莹无言片刻,默默从床上坐起来。 头好疼……她皱着眉头摸了摸,却只摸到一块白纱布。 傅砚山进来时,便看到她正皱着眉头碰纱布。 “别动。”他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拿下来。 赵乐莹定定看着他,许久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怜春呢?” “怎突然提起她了?”傅砚山蹙眉。 “……什么叫突然提起她,”赵乐莹语气急促,“她为找救兵独自下山去了,她人在哪,如今可还平安?还有阿瑞,阿瑞还活着吗?裴绎之找到了没有,周乾有无受伤?”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傅砚山看着她。 赵乐莹一愣,茫然地看着她。 “你说的是三年前遇刺的事吧,他们都已经死了。”傅砚山说。 赵乐莹猛然睁大了眼睛。 “而你在他们死后已经嫁给我,我们夫妇一体,已经过了三年,”傅砚山将她鬓边碎发别至耳后,“今早你为我做早膳时,不慎摔到了头,可是把自己摔坏了?” 赵乐莹怔怔看着他,许久深吸一口气:“你在说什么蠢话?” “你不信?”傅砚山反问。 “……你说呢?”赵乐莹无语。 傅砚山勾唇:“哦。” 赵乐莹抿着唇盯着他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裴绎之他们呢?” “都活着,周乾带着阿瑞跑到了使臣队伍,那些人便没有再追了,怜春下山后遇到的是我的人,也已经平安,裴绎之么,”傅砚山一提到他便神色淡淡,“还活着,箭上无毒,也没有伤及心肺。” ……听他说得这么遗憾,便确定裴绎之无事了。赵乐莹默默松一口气,掀开被子便要下床:“我去看看他们。” “大夫说你要静养。”傅砚山说完,直接将她按回到床上。 赵乐莹睡了许久,此刻浑身乏力,轻易便被他按下了。她顿时皱眉:“那你叫他们来看我。” “看什么看,各自养伤吧。”傅砚山语气不明。 赵乐莹顿了顿,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丫鬟很快端着药碗进来,傅砚山接过碗,用勺子一点一点弄凉,最后递到她嘴边:“喝吧。” 赵乐莹定定地看着他,总算知道哪里不对了—— 上次见面还是传位大典,他待自己如陌生人一般,如今却突然好了。 没有转变过程,就这么突然好了许多。 赵乐莹垂眸,视线落在碗上:“药里有毒吗?” “你觉得我会对你下毒?”傅砚山反问。 赵乐莹抬头与他对视:“毒死倒不至于,谁知这里有没有什么药,是可以让我变得痴痴傻傻,一辈子眼中只有你一人的……” 话没说完,他便喝了一口药,捏着她的唇渡了过去。 苦涩的药在唇齿之间纠葛流淌,赵乐莹猛然睁大眼睛,不小心便吞下许多,而他喂完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意犹未尽地纠缠许久才放开。 “若真有那种药,怕是你在踏足南疆那一日,便已经痴痴傻傻,”傅砚山面色冷静,仿佛完全不苦,“还要吗?” 赵乐莹嘴角抽了抽,夺过他手中的碗一饮而尽:“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猜。”傅砚山依然平静。 赵乐莹盯着他看了许久,试探:“周乾是不是同你说过什么话?” “说了,”傅砚山看向她,“阿瑞是我儿子。” ……所以他此刻的突然转变,是因为阿瑞?赵乐莹顿了顿,不由得气周乾太沉不住气,还未确定自己有危险,便将这么大的事告诉傅砚山了。 傅砚山会如何,将阿瑞留在南疆吗?赵乐莹心中忐忑,正思忖该如何说这件事时,突然意识到傅砚山的反应太过平静。 她顿了顿:“你不信?” “不信。”傅砚山回答。 赵乐莹:“……” “殿下倒是一片慈母之心,知道自己和裴绎之都九死一生,未必能活着回来,便想方设法为儿子寻求靠山,你这招倒是不错,若我信了,他这一世都不会再有危险,”傅砚山眼神逐渐冷淡,“可惜,我不蠢。” ……你不蠢谁蠢。赵乐莹表情复杂:“若我说他真是你儿子呢?” “那我会恨你。”傅砚山面无表情。 赵乐莹微微一怔,抿着唇不说话了。 屋子里香炉烟雾缭绕,床边冰鉴无声散发寒凉,赵乐莹将视线从他脸上别开,才注意到这里不是自己先前住过的地方,也并非傅砚山的寝房。 “这儿是驿站?”赵乐莹问完便自行否定了,此处雕梁画栋设计精巧,房中每一样物件都十分昂贵,不像是驿站。 傅砚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为她盖上了薄被:“睡吧。” 方才的那碗药里有安神药,赵乐莹逐渐便困了,虽然还是想先去见一见阿瑞,可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只能不甘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已晚,她睁开眼睛,便嗅到一股饭菜香,许久没有吃东西的她肚子顿时就响了。 “过来,用膳。”傅砚山坐在桌边,抬头看向她。 赵乐莹抿了抿唇,净手洗漱之后才到他旁边坐下,丫鬟立刻为她奉上清茶,。赵乐莹喝了两口,刚一拿起筷子,他便为自己夹了些清淡的菜。 赵乐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吃饭,不是饿了?”傅砚山依然平静。 “你究竟想做什么?”赵乐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里不是镇南王府吧?” “你怎知不是?”傅砚山意味不明。 赵乐莹放下筷子:“这些人不是王府的下人,还有……若我在王府,裴绎之早就带着阿瑞来了。” “你倒是相信他。”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赵乐莹面色微沉:“傅砚山,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已获救。” 傅砚山也放下筷子,抬眸看向她:“我同他们说,你已经死了。” 他的话传到赵乐莹耳中,犹如炸起一道惊雷,她许久才回过神来:“……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卓荦长公主已经死了,”傅砚山定定看着她,“他们不信,如今还在找你,但总有一日会放弃,他们离开之时,便是我傅砚山娶妻之日。” “疯了,你真是疯了……”赵乐莹喃喃。 傅砚山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藕片喂到她嘴边:“吃吧,殿下。” “我没空跟你胡闹!”赵乐莹皱着眉头打开他的手,扭头往外走去,然而一开门,外面是重重守卫,她即便是插翅也难飞。 看着外头陌生的环境,她气得要命,皱紧了眉头回头:“傅砚山,你别不像话了,如今皇帝已下杀机,叫裴绎之和阿瑞单独回去,跟让他们送死有何区别?” “他们送不送死,与我何干?”傅砚山面无表情。 “阿瑞是你儿子!”赵乐莹忍无可忍。 傅砚山停顿一瞬,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不要再撒这种谎。” “……我没撒谎,他就是你儿子,你离开长公主府的时候,我已经怀了一月,只是没同你说过,”赵乐莹拉住他的胳膊,态度难得诚恳,“如今京都已经被我部署好了,待我一回去便让皇帝咽气,你儿子就能登上皇位,我现在不能前功尽弃。” 傅砚山盯着她:“若是我儿子,便更容易了,我现在就去杀了裴绎之,将阿瑞也留下,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你觉得如何?” 赵乐莹:“……” “不舍得?”傅砚山眼底俱是嘲弄。 赵乐莹和他对视许久,最后还是回到桌边坐下,木着脸将碗中饭菜都吃完,才抬头看他:“愣着做什么,给本宫夹菜。” 傅砚山顿了一下,垂着眼眸拿起了筷子。 第51章 (得知真相) 傅砚山当晚,便留宿在赵乐莹房中。 看着他安静地铺床叠被,赵乐莹有片刻的恍惚,直到他看向自己,她才回过神来:“如今你已是雄踞一方的镇南王,何必再做这些无谓的事。” “殿下若觉是无谓,我这便将被褥收走。”傅砚山平静抬头。 赵乐莹无言一瞬,索性别过头去。 傅砚山低下头,将被子又检查一番,这才走到床边宽衣。赵乐莹原本不想看他,可偏偏烛光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一步步动作。 先是褪下外衣,再是解开腰带,然后是里衫……一件一件,赵乐莹喉咙动了动,在他要解开亵裤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你适可而止。” “我以为殿下想看。”傅砚山说罢,抬头看向墙壁。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沉着脸没有说话。 傅砚山掀开被子,直接在床上坐下,安静地等她过来。赵乐莹板着脸许久,到底还是去了床上。 傅砚山静了片刻:“我以为你会去软榻上歇着。” 赵乐莹顿了顿:“有床可以躺,我何必委屈自己。”其实只是忘了这屋里还有软榻而已。 傅砚山唇角扬了扬,一指劲风吹熄蜡烛,便在她身边躺好了。 夜静悄悄的,只隐约听到远山蝉鸣。 赵乐莹大病初愈,身子还十分乏累,躺好后很快便困了,只是旁边的人像个火炉一样,屋里虽有冰鉴降温,依然抵不过他身上传来的热气。 她在迷迷糊糊中,往离他远的地方挪了挪,挨着冰冰的墙壁才舒服些,很快就彻底睡了过去。 “你如今,已这般容不下我了么。”黑暗中,傅砚山低声询问,然而旁边的人却没有回答她。 一夜无话,赵乐莹再醒来,他还在床上躺着。 “……镇南王就这么闲么,怎么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你。”赵乐莹无语。 傅砚山看她一眼,沉默地闭上眼睛。 赵乐莹有种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静了片刻后开口:“傅砚山,我说真的,你送我回去吧,阿瑞看不到娘亲,会着急的。” “他今早用了两个包子,和满满一碗白粥。”傅砚山开口。 赵乐莹:“……”这个小混蛋,平日怎不见他这么能吃。 傅砚山的一句话,直接堵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幽幽叹了声气,干脆重新闭上眼睛睡回笼觉。 这一次再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分,四肢总算有了些许力道,精神头也足了许多。 而傅砚山,依然在身边。 赵乐莹已经不知该跟他说什么了,沉默地一起用了膳,沉默地坐在窗边发呆,而傅砚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些什么。 转眼便是晚上,傅砚山帮赵乐莹换了药,两个人继续闭着眼躺着。 连续重复了三四日这样的日子,赵乐莹额头上的伤终于结疤了。 晚上换完药,丫鬟送来了一碗莲子粥,傅砚山亲自送到她面前。 “我不饿……”赵乐莹神色恹恹。 傅砚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晚上还未用膳。” “成日里拘在屋子里,没有胃口。”赵乐莹回答。 傅砚山继续盯着她。 僵持许久,赵乐莹叹了声气:“傅砚山,这便是你想要的日子么,可我怎么觉得无聊得厉害。” “我在殿下眼中,本就是无聊的人。” 赵乐莹看向他:“砚奴,你放我走吧。” 傅砚山脸色一沉:“砚奴已经死了,别叫这个名字。” “若他当真死了,我与他的情分也该一同死了,你傅砚山又何必强留我?”赵乐莹反问。 傅砚山不语,表情风雨欲来。 许久,他终于摔门而去。 赵乐莹又叹了声气,端起莲子粥,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她吃完一碗粥,便到了就寝的时候,而傅砚山始终没有回来。赵乐莹等了片刻,索性独自去躺下了。 说来也怪,平日傅砚山在时,她心里再是憋闷,也能很快睡着,如今他不在了,她反倒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翻来覆去大半夜,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赵乐莹表情微动,缓慢地闭上眼睛。 只见一道身影走到床边,解开衣衫后在她旁边躺下:“为何还没睡?” “……你如何知道我没睡?” “呼吸不同。”傅砚山只有两个字。 赵乐莹便不说话了。 “粥吃了吗?”他又问。 赵乐莹回答:“吃了。” 然后又没话了。 两个人静静躺着,彼此清楚地知道对方没有睡。 半晌,赵乐莹突然翻个身,钻进了他的怀里,傅砚山身子一僵,声音顷刻间便哑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抱抱你。”赵乐莹揽紧了他的腰,耳朵贴在了他心口的位置,轻易便能听到他加速的心跳。 傅砚山任由她抱着自己,大拇指扣在她的肩膀上,无意识地摩擦着。明明两颗心离得极远,却依然能瞬息找到最恰当的姿势相拥。 翌日天不亮时,傅砚山便已经早早醒来,看着不知不觉又一次回到墙角的赵乐莹,他沉默许久,才起身从房中出去。 他起得太早,等回到王府时,只有门口值守的三两个人,偌大的王府甚为冷清。 他急匆匆往自己的院子走,打算在赵乐莹醒来之前,将所有公事做完赶回去。快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了缩在灌木旁的小团子。傅砚山顿了一下,蓦地想起赵乐莹说他是自己的儿子。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径直从他身边经过,小团子猛地打个盹,醒来看到是他,赶紧追了上去:“我阿娘呢?” “死了。”傅砚山面无表情。 “阿娘没死,你把她抓起来了!”三岁的小孩尚且不明白死的含义,只是莫名气愤,“我不喜欢你了!” 傅砚山蹙着眉低头,和他气鼓鼓的脸对上后静了静:“你就这么想见她?” 阿瑞双手叉腰:“当然!” “行,等着我。”傅砚山说完就进了屋,阿瑞便坐在门口等着。 今日有些降温,四周都凉凉的,阿瑞是偷偷跑出来的,身上只穿着里衣,很快就再次蜷成一团。然而只三岁的孩童虽然冷,却没有退缩的心思,只是坚定地守在门口。 傅砚山拿着衣裳出来时,就看到了他固执的表情,有一瞬竟生出些许恍惚,感觉他跟自己竟有几分相似。 ……真是荒唐。 傅砚山驱逐心中想法,直接将衣服罩在他身上,阿瑞从衣裳里挣扎着露出脑袋,继续气鼓鼓地盯着傅砚山。 “既然生气,何必披我的衣裳?”傅砚山问。 阿瑞骄傲仰头:“我才不委屈自己。” 傅砚山:“……”且不说他父亲究竟是谁,他母亲定是赵乐莹不假。 见他裹上衣衫不冷了,傅砚山便回屋去了,半个时辰后,带着他一同离开了镇南王府。 赵乐莹迷迷糊糊醒来时,隐隐感觉不太对—— 她枕着的胳膊很硬,而她手扶着的地方又太软,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她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枕着傅砚山的胳膊,而阿瑞塞在他们中间。 “醒了?”傅砚山开口。 赵乐莹咬牙切齿地抬头:“……你怎么将他弄来了?” “你不是说他是我儿子,一家人自然要团圆的。”傅砚山回答。 “傅砚山……” “小声些,他一直在等我,现下才睡。”傅砚山打断她。 赵乐莹剩下的话顿时咽了下去,忍着火气起身,披了件衣裳往外走。 走到门口后,凭空多出两把剑拦住她的去路,她顿时沉着脸回头。傅砚山也跟着起身,同她一起从屋里出去了。 赵乐莹时隔几日头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心情却也没有好起来,只是走出一段确定不会吵到阿瑞后,才不悦开口:“你如今把他也抓来,是想裴绎之急疯吗?” “你这种时候,便只想到他?”傅砚山反问。 赵乐莹被他问得一愣,沉默片刻后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虽不是阿瑞亲爹,可待阿瑞一向视如己出,你将阿瑞带走,等于要了他的命。” “同样的玩笑,开多了便不好笑了。”傅砚山神色冷淡。 赵乐莹比他还冷淡:“你若真了解我,便知我不可能拿阿瑞的身世开玩笑。” 傅砚山顿了一下,表情总算逐渐凝重。 “你最好能说服我。”他声音沙哑。 赵乐莹与他对视许久,最后妥协地叹了声气。她不想说的,可若不说,他真能将他们母子困在这小小庭院中一辈子,若是说了……至少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若此刻不赌一把,那便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当初生阿瑞,是足月生的,当初在宫中摔倒,也只是为了做一场早产的戏,实际上当时进宫时,便已经开始腹痛了,”赵乐莹缓缓开口,“若我没推测错,这孩子大约是你入狱前后怀上的,只是当时只顾着救你,并未在意推迟的月信。” 傅砚山双手猛地攥拳,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呼吸的起伏也越来越大。 赵乐莹看着他克制的表情,心下有一丝不忍:“若你不信,可以请大夫来为阿瑞诊脉,早产的孩子同足月的孩子相比,脉象是有些许区别的。” 她将话说到这一地步,傅砚山还有什么不信的,因此没说要请大夫,只是眼底猩红地看着她:“……裴绎之知道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赵乐莹点头。 “他没有半点意见?”傅砚山质问。 赵乐莹顿了一下,还是狠下心开口:“我当初与他成亲,只是为了逼你离开。” 傅砚山一怔。 “你当时受了很多伤,我自觉护不住你,又怕将来你身份暴露难以收场,便索性演一场戏逼你离开,”赵乐莹喉咙动了动,极力克制情绪,“我与他只是结盟,他助我逼你离开,我助他毁了裴家,你这次不也看到了,我与他是分床而睡。”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怔愣,心口开始隐隐作痛,鬓边也开始出虚汗,赵乐莹意识他不对劲,赶紧上前想扶住他。 他却突然猛地后退一步,跟她拉开了距离,“若我……若我这次不将你囚禁,你这辈子是不是都不会告诉我真相?” 赵乐莹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却意识到,他根本不会相信。更何况自己当初在来南疆之前,也的确动过一别两宽不再纠缠的念头。 可她什么都算到了,却独独没有算到自己当初做得如此狠绝,傅砚山却依然对她不止有恨。 傅砚山咬紧了牙关看着她,嘴里逐渐弥漫出浓郁的血腥味,许多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许多到现在也想不通的事,好像一瞬间便想通了。 “……状告我杀人的那人,是李清,”傅砚山开口,唇上染了一抹艳丽的红,“杀他的人是我爹,为何他要状告我?” 赵乐莹心下一沉,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不想将所有事都告诉他的,至少管家为他而死这件事,她是不想说的。 可他还是猜到了。 傅砚山死死盯着她,看着她眼圈渐红后,便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一时间痛苦和愧疚如一把把利箭,刺穿了他每一块血肉。 “我爹……也知道吗?”他又问。 赵乐莹低头:“他不知阿瑞是他的孙子。” 傅砚山荒唐一笑,笑容苦得几乎将赵乐莹融化:“明明真相就在眼前……”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在牢里的日日夜夜,哪怕他有一刻想到,李清曾偷听过他们说话,哪怕只有一刻,也不会到如今这场面。 他害赵乐莹独自一人承受孕育之痛,害义父为证他的清白而死,他们为他牺牲一切,而他却浑然不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极致的疼痛之下,他蓦地呕出一片血,直直倒了下去。 “傅砚山!” 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只听到赵乐莹惊慌的声音。 再次醒来时,已身处床上,旁边是点燃的灯烛,赵乐莹趴在床上,攥着他的手指睡得正熟。 傅砚山静静看着她,心口的伤疤又开始疼痛,他深吸一口气,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攥住衣裳。阿瑞进来时,就看到他红着眼睛痛苦隐忍的模样。 三岁的小团子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疼,而傅砚山也不解释,只是用手指在唇上点了一下,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阿瑞小碎步跑上前,认真盯着傅砚山看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你又病了吗?” “……嗯。”傅砚山眼眸泛红,死死盯着他。 于他而言,不过匆匆一瞬,再看阿瑞时心态便变了不少。 阿瑞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吃个糖吧,吃糖就会好了。” 傅砚山顿了一下,唇角扬起:“当真?” “嗯!”阿瑞认真点完头,想了一下问,“你吃糖,能分我一个吗?” “好……” “好什么,”装睡的赵乐莹终于抬起头,蹙着眉头看阿瑞:“你今日已经吃了好几块糕点了,不能再吃糖。” 阿瑞撇了撇嘴,扭头跑出去玩了。 寝房里少了一只团子,便突然静了下来。 半晌,傅砚山低声问:“何时醒的?” “他要糖时,”赵乐莹回答,“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食,别他一要你就给。” “我不知道……”傅砚山说到一半,便突然静了下来。 赵乐莹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若当初落狱的人是我,你会冒死救我吗?” “会。”傅砚山毫不犹豫。 赵乐莹扬唇:“你对我的心,便是管家对你的心。” 傅砚山意识到她要说什么,顿时沉默下来。 赵乐莹垂眸,伸手解开他的里衣,露出他的心口。只见心口上又多了抓痕,血肉模糊地盖过了旧刀伤。 赵乐莹伸出手指点在旧伤上,周围被碰触到的血印顿时刺痛:“你知道这儿已经痊愈了吧?” 傅砚山不语。 “你昏迷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犯病,”赵乐莹苦涩一笑,“看着你无意识地在心口抓出一道道伤痕,三五个侍卫都无法拦下你的动作,我才知晓你的心病有多严重。” “殿下……” “这病是因我而起,可我不想愧疚,”赵乐莹看向他,“我也不希望你再愧疚,我们之间,已经互相亏欠太多了,所以尽快好起来,可以吗?” 傅砚山定定看着她,眼圈逐渐红了。 “傅砚山,别让我难过。”赵乐莹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痛苦。 傅砚山猛地将她抱进怀里,用力到仿佛要将她折断,一寸一寸镶进自己的血肉里。 “好,我会好起来……”傅砚山尽可能忽略心口的痛楚。 赵乐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很快便晕湿了他的胸膛。 眼泪浸入伤口,针扎一样的刺痛竟缓解了傅砚山原本的痛楚。 许久,两人都冷静一些后,傅砚山缓缓开口:“义父他……” “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别内疚,别难过,别……不要你。”赵乐莹别开脸,声音微微发颤。 傅砚山垂着眼眸,双手颤抖着将她抱得更紧。 将赵乐莹哄睡,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傅砚山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看,仿佛只要自己稍微走神,她便会消失。 她今日说的这些,并没有半点证据佐证,可他却每一个字都相信。两个人曾经相处了十年,那十年的影响实在太深,深到只要有心分辨,便能轻易看出真假。 想到这些年自己对她无端端的恨,他的心口又开始疼,右手也习惯性地覆在上头,正要以疼止疼时,他蓦地想到方才答应赵乐莹的话,于是硬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三年多的心病,并非能一日好全的,他虽克制住了伸手,可心口还是疼的,且有越来越疼的趋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转身出门,结果一到院中,便看到阿瑞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他局促地走上前去:“阿瑞。” “嗯?”阿瑞抬头,看到是他后歪头,“你不是病了,怎么跑出来了。” 傅砚山顿了一下:“你今早不还在生我的气?”为何现在突然不气了? 阿瑞一脸无辜:“那是今早。” 傅砚山看了一眼天空,发现已经是晚上了,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心口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叔伯。”阿瑞唤他。 傅砚山低头看向他:“怎么?” “你放我和娘回去吧,我爹很想我们。”阿瑞说。 傅砚山蹲下与他平视:“你爹……对你好吗?” “好,对娘也好,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阿瑞不太明白最后八个字的意思,只是先前经常听人说,于是记住了而已。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怔愣,再想到赵乐莹和裴绎之平日的相处,手指不知不觉掐进手心。 殿下没有理由骗他,他们的确是盟友,阿瑞也不该会骗人,所以他们之间……傅砚山克制心绪,不敢再多想。 可越不想,便越忍不住想。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足以改变很多事,而殿下最艰难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是裴绎之,两个人朝夕相对,又彼此欣赏,当真最后只有盟友关系? “叔伯,叔伯。” 阿瑞又叫,傅砚山猛地回神:“怎么?” “你考虑好了吗?”阿瑞小大人一样问。 傅砚山嘴唇动了动,喉咙有些发干:“同爹……叔伯留在南疆,不好吗?” “不要,”阿瑞赶紧拒绝,“我要回京都吃糖葫芦。” “南疆也有糖葫芦。” “我只要京都的糖葫芦,”阿瑞不高兴了,“也只要阿爹。” 他是很喜欢叔伯,也总是想亲近他,可心里最喜欢的还是阿爹。 傅砚山定定看着他,许久苦涩地笑了一声。 阿瑞觉得今日的他有点奇怪,便搬起自己的泥巴块跑到另一边玩去了。傅砚山静静地跟着他,直到他累了才将人抱进屋里。 赵乐莹翌日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傅砚山坐在床边。 “……你一夜未睡?”赵乐莹无言。 傅砚山看着她:“你一定要走?” 赵乐莹顿了顿:“是。” “若我不答应呢?”他哑声问。 赵乐莹心下一沉,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会……赌输了吧? 第52章 (给你三个月...) “我不想放你走。”傅砚山重复一遍。 赵乐莹定定看了他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声气:“但你知道,你只能放我走,不是吗?” 面对她的反问,傅砚山没有说话。 前几日追杀她的那些刺客,是当初皇帝派来护送阿瑞的人,只是提前服了药,死后很快腐烂,连尸体都不曾留下,他也就没了证据可以证明是皇帝所为。 皇帝费尽心机,为的就是借南疆之名,除掉赵乐莹三人,可见早已动了杀机,他们即便回京,也会是危机重重。 可若不回去,便真的要为人鱼肉了。他什么都明白,也知道该做什么选择,问她这么多,不过是想让自己死心。 赵乐莹见他不说话,便伸手抚上他的脸:“我知道,你将我留下,只是不想我有危险,可我不能只顾自己,阿瑞,裴绎之,长公主府上下几百口,都还等着我坐镇,我若就此留在南疆,只怕无人再能护住他们。” “阿瑞可以留下。”傅砚山随口说着废话。 赵乐莹无奈:“那裴绎之呢?你肯让他留下?” 傅砚山不说话了。 “……即便你让他留下,他怕是也不肯的,”赵乐莹提及裴绎之,略微有些失神,“他的根在京都,任何地方都留不住他。” 傅砚山看着她怅然的模样,眼眸微微一动,许久定定看向他:“他便这么重要?” 赵乐莹回神,笑了笑后开口:“我这些年多亏有他在身边,才能坚持到今日,更何况阿瑞视他如亲生父亲……” 话说到一半,她自知失言,顿时不吭声了。 傅砚山面色平静,似乎没被影响,只是心口传来的疼痛告知他,他并非不在意 两个人静了许久,傅砚山看着她:“殿下,疼疼我吧。” 赵乐莹心头蓦地一酸,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吻了吻,傅砚山任由她在自己的唇上辗转,直到她踮脚踮得累了,才突然将她托住。 布帛撕裂,床幔落下,床上影影绰绰,被薄纱遮住了大片风光。 情味渐浓时,他哑声问:“殿下若是想要,我随时将江山打给你,何必要自己辛苦。” “……民不聊生的江山,我不要,”赵乐莹咬着唇,竭力让自己理智些,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皇家内斗,不能让百姓遭殃,更何况……皇帝欺我多年,我要亲自偿还。” 她若想要傅砚山的助力,当初早早告诉他真相就是,何必要拖到今日。自先帝走后,她便隐忍至今,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她要亲自去算才行,不必哪个男人为她出头。 哪怕那个人是傅砚山。 风雨骤然加大,赵乐莹再无心力想旁的,专心做一只小舟,在大风大浪中飘零。 许久,总算静了下来。 傅砚山叫了水,亲自为她擦身:“那便带我一起走。” “不行!”赵乐莹慵懒地倚在枕头上,任由他胡乱作为,“只有你留在南疆,才能震慑皇帝,若将来我出师不利,你尚且能借南疆百万雄兵,震慑他不伤我性命。” “撒谎,你只是不想让我跟着。”傅砚山冷淡抬眸。 赵乐莹笑了一声:“被拆穿了啊。” “……” 短暂的安静后,赵乐莹疲累地闭上眼睛:“我回京都,是必须要回,阿瑞回去,是不得不回,你没有理由再去。” “我的女人和孩子都在,为何没有理由?”傅砚山蹙眉说完,视线便落在她精致的眉眼上,“还是说在你心中,我已不是你的男人。” “胡说八道。”赵乐莹扫了他一眼,否定了他这句话。 傅砚山喉结动了动,突然想问在她心里,他和裴绎之谁才是她真正的夫君,可话到嘴边,想起阿瑞在院中说的那些话,便觉得这个问题挺没意思。 他缺席了他们母子的三年,自然要承受缺席的恶果,何必再抱怨什么,若她真对裴绎之动了心……那便动了心罢,在他还是砚奴的时候,便已经接受月亮不为他一人而升,如今成了镇南王,自然也不该小气。 什么道理都懂,只是还是不甘,若非皇城那些人,他又如何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赵乐莹一抬头,便对上他沉郁的双眼,她顿了顿,起身倚进他的怀里。 傅砚山无声地轻拍她的后背,掩下了眼底的阴鸷。 赵乐莹什么时候睡着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醒来时,已经出现在镇南王府的床上,而手边则是一碗热腾腾的避子汤。 “殿下可算醒了,这碗汤凉了热热了凉,再不喝就要熬干了。”裴绎之嘲弄开口。 赵乐莹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眼下的黑青:“……这几日没少担惊受怕吧?” “你说呢?”裴绎之没好气,“那傅砚山简直是神经病,掳走你也就罢了,将阿瑞也不声不响地带走了,害得我担惊受怕,你倒好,还有闲心与他云雨,合着我这几日白白失眠了。” “辛苦了,等回京之后,给你多买几坛好酒如何?”赵乐莹哭笑不得。 裴绎之轻嗤一声:“几坛好酒便能收买我了,你想得美,我可是贵为驸马,少说也得十几坛才行。” 赵乐莹被他逗得大笑,一扫几日以来的阴霾,傅砚山一进门,便看到她笑眼弯弯的样子,他顿了一下,一时不知是离开还是留下。 好在赵乐莹及时瞧见了他,立刻下床朝他走去,裴绎之冷笑一声,径直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赵乐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你是来送行的吗?” “使臣里不乏皇帝眼线,我不好亲自去送你。”傅砚山回答。 赵乐莹低头牵住他的手:“在这儿送也是一样,我走之后,你切不可追去京都,知道吗?” “嗯。”傅砚山颔首。 赵乐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用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滑动。屋外是裴绎之和阿瑞嬉闹的声响,屋内是一片沉默。 许久,裴绎之探头:“殿下,该走了。” “哦……这便走。” 赵乐莹说着松开了傅砚山的手,正要往门口走,就听到裴绎之无奈提醒:“药!” 赵乐莹恍然,赶紧将床边的药喝了,满满一碗下肚顿时苦得皱起眉头,傅砚山神色微动:“我去给你拿糕点。” “不必了。”裴绎之直接进门,将荷包里装的枣干递给赵乐莹。 赵乐莹赶紧接过吃了几个,眉头这才渐渐舒展开。 裴绎之轻嗤一声,将剩下的重新装好,二人一句对话也没有,但默契却时刻都在。傅砚山定定看着他们,眼底没有一点波动。 “我真要走了。”赵乐莹看向他。 傅砚山顿了顿:“……我送你出门。” 赵乐莹点了点头,安静地跟他一起往外走,裴绎之跟在后面,看着沉默的两人啧了一声。看傅砚山这反应,想来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啊。 三人从屋里出来,阿瑞看到裴绎之立刻张手,裴绎之笑骂一声将人抱起来,扭头看向赵乐莹:“殿下,走吧。” 赵乐莹点了点头,又深深与傅砚山对视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跟裴绎之离开,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他等自己的模样,便会冲动要带他走。 而傅砚山安静站在原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裴绎之抱着阿瑞走在她旁边,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直直朝她冲了去。 当赵乐莹猛地被从背后抱住时,裴绎之无言一瞬,捂住了阿瑞的眼睛:“使臣可都在外面等着,耽误太久不好。” 说罢,便抱着阿瑞离开了。 赵乐莹被牢牢桎梏,半点都动弹不得,她也不想挣扎,只是安静地被他抱着。 许久,傅砚山哑声问:“还会回来吗?” “你还在这儿,我自然要回来的。”赵乐莹轻声回答 “要多久?” “……最多三个月。”赵乐莹低声道。 傅砚山抱她的手略微松了些,赵乐莹就此转过身与他对视。 “那便三个月,期限一过,我就不等了。”傅砚山平静地看着她。 赵乐莹闻言笑了一声,难得有心情同他说笑:“怎么,过了期限便不打算同我好了?” “过了期限,我自会去找你,”傅砚山将她鬓边碎发别至耳后,“只是到时会如何,便由不得殿下了。”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真是愈发霸道了。” 傅砚山扬了一下唇角,继续安静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刻在眼睛里。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赵乐莹抿了抿唇,到底还是转身离开。 快走到门外时,他在背后开口:“我答应你,过往之事不怨不愧,但你这次若是食言……我定会生气。”这威胁,似乎太轻了些。 赵乐莹笑了一声,朝背后摆了摆手,便抬脚离开了。 使臣队伍前,怜春站在那儿四处张望,她身后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不小心和赵乐莹对视后,立刻伸手碰了碰怜春。 怜春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到是赵乐莹后眼睛一红,立刻上前行礼:“奴婢恭送殿下。” “本宫今日离开,便无法亲眼看着你出嫁了,”赵乐莹扬起唇角,从头上取下一支步摇,“这个给你,且当作是贺礼,如今不在京都,本宫这儿也只有这些寒酸之物了,待将来再见,定给你补上厚厚一份嫁妆。” “当初奴婢要走,您也给了奴婢首饰……”怜春极力克制,还是掉了眼泪。 她身后的男子顿时紧张了,手足无措地递了个锦帕:“殿下该上路了,你别哭。” “呸呸呸!什么上路,那叫启程,你会不会说话?”怜春眼泪都顾不上擦,当即横了他一眼,男子顿时不敢吱声了。 赵乐莹失笑,怜春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赎罪,他这人蠢笨得很,一句好听的都不会说,殿下还是赶紧上马车吧,莫耽误了吉时。” 男子笑了笑,不知所措地挠了一下头。 赵乐莹噙着笑点了点头,看到她怯生生将手伸过来后,便将手搭在了她的掌心。怜春又忍不住要哭,但还是生生忍住了,低着头亲自将赵乐莹送上马车。 日上三竿,城门大开,使臣团浩浩汤汤,朝着城外去了。 马车里,裴绎之将阿瑞哄睡着,扭头看向赵乐莹:“跟老情人分别了,伤心吗?” “伤心。”赵乐莹闭着眼睛假寐。 裴绎之笑了一声:“所以干脆留下多好,以他的性子,定会亲自为你报仇。” “算了罢,有些事我还是更想自己做。”赵乐莹回答。 她说完,马车里便沉默了下来,久久没有等到裴绎之的回应。 赵乐莹睫毛颤了颤,若有所思地睁开眼睛:“想说什么?” “你们当真和好了?”裴绎之问。 赵乐莹勾唇:“嗯。” “所有误会都解释清楚了?”裴绎之又问。 赵乐莹蹙眉:“自然,你想说什么?” “……可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依然将我当做情敌?”裴绎之似笑非笑。 赵乐莹失笑:“不可能,我都已经同他解释过了,你与我只是盟友,或许是因为阿瑞比较亲你,他对你有些吃味罢了。” 裴绎之但笑不语。 赵乐莹脸上的笑渐渐淡了:“我分明已经解释过……” 辩解的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响,她沉默许久,最后幽幽叹了声气。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确定自己何时能成功,方才三个月之约,只是为了安他的心,现在来看……她得尽快了,若是超过三个月,以他的性子,怕是又要生变。 “殿下这老情人,当真是后患无穷。”裴绎之嘲笑。 赵乐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一刻钟后,当朝驸马爷坐到了车厢外车夫的身旁。 马车队伍朝着京都的方向不分日夜地赶路,因为比去时少了金银器物,整个队伍都轻便了不少,速度相比那时也快了许多,只用了二十余日便到京都城门口了。 当马车从城墙进入,裴绎之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回来了。” “今日起,便要打起十足的精神了。”赵乐莹勾唇。虽然南疆有傅砚山,可她还是更喜欢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尽管将来危机重重,也无法阻碍她此刻的好心情。 裴绎之笑了笑,扭头看了眼熟睡的阿瑞。 两人一同将阿瑞送回府中,换过朝服便要进宫面圣,结果刚到宫门口,便被太监给拦下了。 “皇上感念二位出使南疆辛苦,今日便不必面圣了,回去好好歇歇,明日一早再来。”太监毕恭毕敬道。 赵乐莹和裴绎之对视一眼,裴绎之当即给太监塞了个荷包:“公公可否提点一番,往常出使归来,不都立刻面圣么,怎么这次皇上突然避而不见,可是我夫妻二人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天子盛怒?” “驸马爷多心了,皇上今日确实有事分不开神,只能让二位明日再来。”太监笑呵呵地打哑谜。 赵乐莹笑了一声,从冠子上摘了一颗珍珠下来,裴绎之立刻递给了他:“劳烦公公了,这事儿不说明白,我们夫妇确实心里没谱。” “真的不关二位的事,”太监说完停顿一瞬,最后叹了声气,“罢了,京都城内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奴才还是告诉二位吧。” 说罢,他又凑得近了些,小声说了句:“宁茵公主那位驸马爷,在外头找了个外室,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 赵乐莹蹙眉。 太监叹了声气:“虽说公主两年没有所出,是公主的不对,可再如何说,也不能让一个外室先怀了孩子,而驸马爷又拼死护着,公主一气之下便回了宫,闹着要和离呐。” “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么说?”裴绎之问。 太监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心疼宁茵公主,动了让她和离的心思,可皇上说什么也不肯,如今闹得正僵,这才没空见二位。” 赵乐莹闻言静了片刻,最后才缓缓开口:“驸马此事,确实做得不对。” 该打听的都已经打听了,二人便道了声谢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裴绎之眉头紧皱,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小皇子出生前那么多年,只有宁茵一个公主,皇上也曾放在心尖子上疼,怎么如今却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却半点都不护着她?” “你也不想宁茵所嫁是谁,”赵乐莹淡淡开口,“如今京中就驸马父亲一员大将可堪重用,南疆虎视眈眈,漠北也不太平,这种时候皇帝怎可能会为区区儿女亲事,去得罪驸马一族。” 裴绎之蹙眉:“那也不至于半点教训都不给驸马吧。” “大约是他前朝后宫都太忙,身子骨又愈发不好,没精力理会一个出嫁女吧。”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裴绎之顿了顿,总算是明白了 哪怕是良妾有孕,也比外室来得强些,驸马此举无异于往宁茵脸上扇巴掌,若是换了几年前的皇帝,定是要给他些教训,然而如今的皇帝,一心都在他那个便宜儿子身上,甚至为了立储,还动了废后的心思,与皇后的关系愈发僵硬,自然也懒得去管宁茵的事。 “……看来这天底下的父母薄情起来,倒比负心汉还寒凉几分。”裴绎之想到自身处境,苦涩笑了一声。 赵乐莹扬了扬唇角,为他倒了一杯茶。 一日的时间稍纵即逝,转眼便到了翌日清晨。 休息过一晚的二人容光焕发,已没有了昨日灰头土脸的样子。 快到皇宫时,裴绎之闲适开口:“皇帝现在心情大约不好,他每次心情不好时,便会相当固执,若是待会儿一直留咱们问话,怕是会有麻烦。” “不过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而已,你仔细些便好。”赵乐莹说得轻松,表情却并非如此。 裴绎之苦笑一声:“越是车轱辘话,便越容易说错,只希望皇帝没心情问话,尽快放咱们走才好。” 马车很快到了皇宫门口,这一次早早便有指引太监等着了,二人刚要跟着进去,便看到一辆马车朝皇宫这边来了。 赵乐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马车靠近。 看着旗帜上偌大一个‘李’字,裴绎之缓缓开口:“是李召吧。” 李召,便是宁茵如今的驸马。 “皇帝不会一直留咱们问话了。”赵乐莹扬唇。 裴绎之顿了一下,还没等想明白,李召便从马车上下来了,一看到赵乐莹立刻行礼:“参见殿下,驸马爷。” “你今日怎也有功夫来宫里了?”赵乐莹缓缓问。 李召笑了一声:“晚辈来接宁茵公主回家,想来殿下也该听说了,晚辈近来新纳了个妾室,如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殿下很快便要当姑奶奶了。” 听到姑奶奶这个称呼,裴绎之嘴角抽了抽。 “本宫离京时,你府中尚且无人有孕,怎么如今妾室突然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赵乐莹说着表情一冷,“本宫看你这小妾,分明是外室吧!” 李召扯了一下唇角:“确实是小妾,只是还未过文书罢了,晚辈成亲几载终于有后,殿下怎不为晚辈高兴?” “放肆!”赵乐莹瞬间黑了脸,“你欺我皇室女儿,如今还要本宫为你高兴,本宫看你当真是欠教训,周乾,给我打!” “是!”周乾立刻上前。 李召脸色一变连连后退:“你敢?!” “卑职奉命行事,驸马爷,对不住了。”周乾说完,一脚将他踹跪下。 李召膝盖一疼,怒火倏然起来:“赵乐莹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本驸马也敢打,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大将军好歹也是朝中栋梁,怎么生个儿子这般蠢钝。裴绎之嫌弃地开口:“长公主按辈分是你姑母,教训晚辈有何不敢,反倒是你对长公主殿下不敬,周乾,继续打!” “是!” 周乾这一次,直接没有留情。 李召绣花枕头一个,几拳便被揍得在地上蜷成一团,什么话软便说什么,半点骨气都没有。守宫门的禁军看到起了争执,急忙上前来劝,然而到底无人敢帮李召。 最后还是指引太监赶紧进宫回禀。 “赵乐莹把李召给打了?!”皇帝震惊地站了起来。 指引太监急忙点头:“皇上您快去看看呀,驸马快被长公主殿下给打死了。” 皇帝顿感头疼,起身便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思索许久后沉沉一笑,太监见状吓了一跳:“……皇上?” “不管他们。”皇帝说完,扭头又回去了。 宫门外,李召已经奄奄一息,赵乐莹立刻叫住周乾:“别把人打死了。”皇帝巴不得她除去李召,她可不会上当。 第53章 (回来) 周乾听了赵乐莹的吩咐,立刻住手了,李召死狗一样蜷在地上,看向赵乐莹的眼神带着恐惧,再无先前嚣张的德行。 “没把人打坏吧?”裴绎之压低了声音问。 周乾相当笃定:“卑职有分寸,也就是此刻疼些,过后不伤骨不伤皮,看起来不像被打过。” 周乾是经常审讯用刑的人,他都这样说了,裴绎之也就放心了。 赵乐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召:“今日念在你父亲李成的面子上,暂且饶过你,若将来再对小殿下不好,本宫就卸了你的胳膊。” 李召瑟缩:“晚、晚辈不敢了。” 话音刚落,宫里便有宫人跑出来劝架了,时机抓得刚刚好。 赵乐莹和裴绎之对视一眼,看着宫人们将李召拖走,便转身进宫去了。 “皇上待会儿少不了震怒。”穿过无人宫道时,裴绎之悠悠开口。 赵乐莹勾唇:“他心里不知会多高兴。” 她今日将李家唯一的儿子给打了,就等于得罪了整个李家,也得罪了李成手中那支军队,皇帝一向疑心病重,巴不得她将这京都城所有位高权重之人得罪了,将来孤立无援难生事端。 “相信有了今日之事,他对殿下更不会疑心了。”裴绎之啧了一声。跟护城军割席,等于证明自己绝无二心,更何况皇帝忌惮李家,惩治怕伤了和气,不惩治又未免君威不在,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她这时教训李召,等于给了他台阶。 这样想想,她方才哪是打人,分明是在表忠心。 赵乐莹笑了笑,没有再接他的话。 二人一同去了御书房,一进门果然迎来了皇帝的震怒。 面对皇帝的指责,裴绎之早已跪下,赵乐莹却梗着脖子,一副死不认错的模样:“我与宁茵虽自幼打闹不和,可也是一祖同宗出来的,岂能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如此苛待他,若不对他施以惩戒,将来岂不是要爬到皇家头上去?” “朕还没死,轮得到你出头吗?!”皇帝继续发火,呼吸有些不稳。 赵乐莹察言观色,确定他没有真正动怒后,一脸无辜地开口:“皇兄想惩戒,照样可以惩戒,他是臣您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什么死呀活的浑话,你难不成想让宁茵守寡?”皇帝皱眉。 说完他表情突然有些难受,接着突然咳嗽起来,旁边的老太监赶紧过来为他顺气。赵乐莹顿了一下,看出他这次是真的不舒服,顿了顿后变了态度:“皇兄别气,身体要紧,卓荦知错了。” “皇上别动怒,今日之事是微臣没拦住殿下,请皇上责罚。”裴绎之也及时开口。 二人一唱一和,皇帝顺过气时,表情缓和了许多:“罢了,都是一心好意,朕若真责罚你们,倒是给了李家蹬鼻子上脸的理由。” 此事便是过去了。 皇帝发了许久的火,此刻已有些疲惫,本要端起茶杯润润嗓子,可手刚一碰到杯子,便隐隐有些颤抖,旁边伺候的老太监赶紧上前,取了一颗药丸给他。 皇帝服下后,手很快就不抖了,端起杯子喝了大半杯浓茶。 “皇兄还在吃丸药吗?卓荦先前听说丸药吃多了对身子不好,皇兄还是要用些才是。”赵乐莹担心道。 皇帝看她一眼:“此药无毒无害,还算有用。” 赵乐莹闻言默默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劝了。 书房内蓦地静了下来,空气中残留着丸药浓郁的苦味,悄无声息地萦绕在每个人身边。 许久,皇帝缓缓开口:“听闻你们这次在南疆遇到了刺客?” 赵乐莹打起精神:“回皇兄的话,是。” “可知那些刺客是什么人?”皇帝看向她。 赵乐莹面色倏然沉了下来:“那日遇偷袭时,驸马受伤跌进河中,卓荦躲进山林,等到被救已经是多日后,那些刺客已经烂得不像样,根本无法辨别身份。” 裴绎之也在一旁接话:“皇上,当时虽正值盛夏,可尸体也不该腐烂得如此之快,微臣怀疑是镇南王做了手脚才会如此。” 那些人是皇帝派出去的,他自然最清楚为何会腐烂,闻言却没有半点表情,只是反问:“他为何要做手脚?” “那就要问问他自己了。”裴绎之咬牙。 皇帝眯起要眼睛:“驸马似乎不太高兴。” “驸马……”赵乐莹警告地看他一眼。 裴绎之却像终于忍不了了一般:“求皇上做主,那镇南王嚣张跋扈,臣和殿下一进城便被人砸了鸡蛋,之后更是被他扣在王府之中百般羞辱,后来更是闹出刺客一事,分明是不将臣等放在眼中,不将皇上放在眼中!” “裴绎之,你说这些作甚。”赵乐莹蹙眉。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向赵乐莹:“为何不让说,难不成你对那傅砚山还旧情难忘?” “……皇兄饶了我吧,我当初若知道砚奴便是傅砚山,哪还敢往他心口上扎刀,这次南疆之行百般艰难,就当是我咎由自取,我现在惟愿这辈子都别再去南疆,也别再见到他了。”赵乐莹连连叹气。 皇帝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又开始咳嗽,旁边的老太监赶紧为他顺气:“皇上,您该歇着了。” 皇帝脸上的疲意更重,闻言点了点头:“驸马和卓荦这次辛苦了,都回去歇着吧,晚些时候赏赐会送到你们府上,”说罢看向老太监,“你去替朕送送他们。” “是。”老太监急忙应声。 “多谢皇兄。” “多谢皇上。” 二人谢过恩,便跟着老太监出去了,三人沉默地走到书房外,老太监躬了躬身:“老奴就送到这儿了。”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皇兄那儿离不了人,赶紧回去伺候吧。” “是。” 老太监答应完便要转身离开,赵乐莹又突然叫住他:“对了,本宫看皇兄用过那丸药之后,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若是真有用,日后不妨让他多用些。” 老太监低眉顺眼,应了一声便走了。 赵乐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这才和裴绎之一起慢吞吞往外走。 “何必操之过急。”裴绎之道。 “不算急了,你真当今日应付过去之后,长公主府便高枕无忧了?”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看了看这会儿有些阴沉的天空,“他反复无常,谁也不知他下次发难是何时,我不能拿阿瑞冒险。” 裴绎之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是为了跟某人的三个月之约。” “三个月只是随口一说,朝局难测,想来他也能理解。”赵乐莹颇为自信。 “镇南王自然是能理解的,”裴绎之说完,突然勾起唇角,“但砚奴可未必。” 赵乐莹顿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余光注意到一道身影怒气冲冲地走来,她当即安静,抬头看向来的人:“宁茵……” “赵乐莹!谁让你多管闲事打李召的?!”宁茵愤怒质问。 裴绎之见是来找茬的,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这才看向宁茵:“他如此欺负你,本宫替你出头你还不高兴?” “你是替我出头还是看我笑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宁茵冷笑,“真以为打了他,本宫便会感激你了?你休想!本宫这辈子都不可能感激你,也请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如今这大沣最尊贵的公主是本宫,不是你赵乐莹!” “你也太不知好歹了,早知如此本宫何必枉做坏人。”赵乐莹啧了一声。 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宁茵更是愤怒:“你现在很得意吧,本宫的驸马要迎外室进门,你的驸马却像狗一样听话,我告诉你,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别忘了你的驸马以前可是跟个丫鬟私奔过,比李召还不如!” 听到她将小荷牵扯进来,裴绎之似笑非笑:“小殿下,我似乎没有招惹你吧,何必要出口伤人呢?” 赵乐莹表情也不大好看:“你若想找麻烦,便直接找本宫就是,何必要牵扯旁人。” “怎么?我提到他跟旁人私奔过,便戳了你的痛脚了?”宁茵顿时得意,“本宫还偏就说了,他与下贱的丫鬟私奔,他也是个下贱的人,即便本宫的驸马娶外室也比他……” 啪! 清脆的一声响后,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赵乐莹这一巴掌毫不留情,宁茵的脸直接歪向一边,反应过来的宫人赶紧扶住她,不停地询问她还好吗,还有人更是直接去叫了太医。 宁茵愣了许久,才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你敢打我……” “本宫是你姑姑,打你又如何?”赵乐莹拿出先前揍李召的话堵她,神色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自己在夫家受了气,反倒要怪罪在本宫头上,宁茵,你真当本宫是好欺负吗?” 宁茵还在被打的冲击里,睁大眼睛盯着她看。 赵乐莹懒得理她,直接带着裴绎之走了。 两人走出一段路,裴绎之还忍不住回头看:“她怎么没追过来?” “这么多年头一回挨打,还没缓过神呢。”赵乐莹说完,身后便传来了宁茵歇斯底里的怒声,以及宫人们的哀求声,一时间好不热闹。 二人默契地加快脚步,很快便将这热闹抛在身后。 快走到宫门口时,裴绎之叹了声气:“一日之内打了夫妻两个,传出去怕是又要有人说你霸道了,她不过是一时嘴快,殿下何必与她计较。” “你这么多年辛苦跟着本宫,不是为了来受委屈的。”赵乐莹扫了他一眼。 裴绎之不说话了。 两人很快离了皇宫,直接回家去了。 傍晚的时候,皇帝的赏赐总算来了,只是一起来的,还有罚她闭门思过的口谕,显然是皇帝知道了她打宁茵的事。 赵乐莹淡定接受,待传口谕的人走后盘点了一下,觉得这次未免太小气了些,她去一趟南疆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却只用两三箱东西便将她打发了。 “大沣立国以来,殿下似乎是头一个赏与罚一同领的人吧,难得你有心情计较这些身外之物。”裴绎之看着她挨个箱子查看,一时间有些好笑。 赵乐莹拿着一串珍珠观察色泽,闻言头也没抬:“闭门思过而已,算什么惩罚,还是这些身外之物比较重要。” 裴绎之扬了扬眉,没有再反驳她。 二人谨遵旨意,连续几日都没有出府,等到时限一过,便开始研究阿瑞开蒙之事。 前些日子阿瑞已经三岁,也是时候学认字了,赵乐莹这才惊觉,自己忘了让傅砚山给阿瑞取大名了。 “大名再过些时日取也不迟,如今还是像以前一样唤作阿瑞便好,”裴绎之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与其想名字,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让他收心,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未见过如此厌学的孩童。” 也是裴家门风太严,子嗣自幼便死气沉沉,也能耐得住性子做学问,阿瑞便不一样了,放养到三岁,突然要他开始学字,他便撒泼打闹无所不用其极,总之就是不肯学,裴绎之简直毫无办法。 赵乐莹也十分无奈:“若是不行,便找个严厉的先生吧,皇帝已经加重了药,如今一日不如一日,想来咱们也快行事了,未来皇帝总不能连字都不认识吧。” 他们舍不得教训,总有人是舍得的。 “……也不急于一时。”裴绎之知道那些先生有多严格,不太想让他们教导。 赵乐莹和他对视一眼,皆是无奈地叹了声气。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三个月之约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一半,而皇帝在吃了一个多月的丸药后,终于病倒了。 按照赵乐莹的计划,他这时应该只是日渐虚弱,然而人的身体是门玄学,谁也不能精确算出他会何时倒下。 皇帝这次的病来得又凶又急,太医救了整整三个日夜,他才勉强醒过来。然而人虽醒了,身子却大不如前,竟有油尽灯枯之势。 他似乎也感觉时日无多,于是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立了唯一的皇子为储君。 赵乐莹在他病倒之际,便料到他会如此,于是在听说此事后也十分淡定,只是计划谋定而后动。 然而立储之后第三日,长公主府突然来了刺客。 彼时她刚把阿瑞哄睡下,转身出门想要找裴绎之商议一下之后的事,谁知刚走到院中,便发现自己的荷包没带,于是又折了回去。 然后便恰好看到刺客要翻身进屋。 那一刻她浑身的血仿佛都凉了,声嘶力竭地唤人,隐藏在各个角落的侍卫当即冲了出来,人影纷乱中一道身影闪进房中,在刺客的剑刺向阿瑞的瞬间,直接抓住了剑尖,然后一刀回刺,了结了刺客的性命。 血滴在阿瑞脸上,阿瑞迷糊中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一幕后吓得大哭起来。 赵乐莹跌跌撞撞跑进来,哆嗦着抱起阿瑞不住安慰,裴绎之也冲了进来,看着杀了刺客的人警惕开口:“你是谁?” 赵乐莹愣了一下,才发现眼前这人并非府中侍卫。 周乾也赶来了,闻言立刻将刀尖指向这人。 这人面无表情地跪下,赵乐莹喉咙动了动,叫其余人先退下,只留了裴绎之和周乾在房中。 待到闲杂人等都走了,这人才开口:“殿下,卑职是镇南王麾下,奉王爷之命来暗中保护殿下和小主子。”说罢,便掏出了令牌和傅砚山的亲笔信 赵乐莹方才便已经猜到了,闻言便接过信件。 是傅砚山的字迹,只简单证明了一下这人身份,剩下全是安慰她的话,像是早有预料她会遇到生死一线的时候。 赵乐莹眼角泛热,许久才别开脸:“……何时来的?” “殿下走出南疆城时。”这人回答。 怀中阿瑞还在哭,赵乐莹闭了闭眼睛,许久才缓缓开口:“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这人很快便没了踪影。 周乾脸色难看地跪下:“是卑职疏忽,还请殿下降罪。” “……府中守卫一向万无一失,为何今日却有刺客能闯进来?”她哑声问。 周乾眼底闪过一丝怔愣。 “三日之内,找出叛徒。”赵乐莹声音逐渐冷淡。 “是!” 夜色渐渐深了,赵乐莹和裴绎之费了许久的功夫,阿瑞才抽泣着睡去,连梦里都在不安皱眉。 赵乐莹看着他肉嘟嘟的脸上出现愁容,许久才淡淡开口:“派人通知贵妃,她可以将自己跟侍卫的事泄露出去了,最好是宫里人人皆知,本宫会安排她和那男人假死离京。” 裴绎之蹙眉:“殿下,这样会不会太冒进,若皇帝知晓皇子不是他的孩子,只怕会对阿瑞……” “他现在倒是不知道,可有放过阿瑞?”赵乐莹直接打断他,眼底一片冷色,“他反复无常步步紧逼,本宫不能再坐以待毙,既然他横竖都不想放过本宫,那便索性闹得大一些,叫全天下都知道皇子血脉不纯。” 裴绎之见她主意已定,沉默许久后叹了声气。 古往今来莫说皇室,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极重血脉传承,宫中消息一出,京都城一夜之间如赵乐莹所愿,再次闹得风风雨雨。 皇帝精心养了三年多的孩子,竟然不是他亲生的,偌大的一顶绿帽扣下来,他顿时一病不起,整日连奏折都看不成了。 眼看他时日无多,朝中大臣开始劝他再立储君,可他却在朝堂闹了多日后,一口咬定皇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至于贵妃的‘畏罪自杀’,在他口中也成了为证清白而死。 “宁愿让野种继承皇位,也不肯让阿瑞继承,他当真不怕死后无颜去见祖宗?”裴绎之听到消息时,直接气笑了,“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这皇位是从哪来的?” 赵乐莹却是淡定:“他正是记得,才会在临死之际屡屡对阿瑞动杀机,捡来的东西占有久了,便以为是自己的了,再见失主,自然是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宁愿将东西给外人,也不想还回去。” “疯子,”裴绎之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当真以为自己做了多年皇帝,便能一意孤行了?” 赵乐莹嘲讽一笑,便没有多说什么了。 天色渐晚,她去陪了会儿阿瑞,便要出门了,裴绎之叮嘱:“带上周乾。” “不必,你与周乾守在阿瑞身边,我有暗卫。”自从上次遇刺,阿瑞身边便一直留着人,周乾更是时刻跟着。 裴绎之闻言点了点头:“那你一路小心。” “会的。” 赵乐莹说完,便直接去了醉风楼,里面十几位朝臣在等候,见到她后立刻行礼。这醉风楼是她许久之前便买下来的,楼中从相公到小厮皆是可信之人,这几年每次与这些先帝旧部商议大事,便都是来这里。 一行人聊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快到宵禁时间了才各自散去。赵乐莹闭着眼睛坐在马车里,脑子乱糟糟的一刻也不能歇,整个人都处在极其疲惫的状态。 马车摇摇晃晃,赵乐莹很快便有了睡意,正是迷迷糊糊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她缓缓睁开眼底,低声问:“到了吗?” “……回殿下的话,刚到门口。”车夫回答。 赵乐莹听出他语气不对,顿了顿后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偌大的长公主府牌匾下,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背对她而站,月光落在他银色的盔甲上,发出阵阵冷光。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突然回过头来,看到赵乐莹后突然笑了起来:“乐莹,多年未见,你可曾想我?” 赵乐莹定定看着他,许久之后扬了扬唇:“林点星……” 第54章 (嫁给我吧) 夜深人静,长公主府。 林点星倒了杯清茶,推到了赵乐莹面前。 赵乐莹静静地看着他,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多年未见,他比那时黑了些,也愈发挺拔健壮,眼角处还有几道细小的疤痕,虽然这会儿看起来不大显眼,可也能想到他当初受伤时的凶险境况。 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的伤疤看,林点星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眼角:“是我初到漠北时,被一群悍匪所伤,若非我大哥及时赶到,我这眼睛怕是要保不住了。” “你受苦了。”赵乐莹轻叹一声。 “倒也不算受苦,”林点星有点不好意思,“你还未曾去过漠北吧,不如我这次回去时带上你,去欣赏一下漠北的漫天星河如何?” 赵乐莹扬了扬唇角:“去漠北少说也要一个多月的路程,阿瑞年纪小,怕是不能离开我太久。” “那有什么,我们连他也带上便好了,虽然还未见过他,但想也知道他定是随你的性子,是个爱玩的,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同我一起。”林点星笑眯眯的,整齐的牙齿在蜜色肤色衬托下,显得愈发白净。 赵乐莹好笑地看他一眼:“他虽未见过你,可这几年没少收你的礼,一早便知道他有一个极疼他的叔伯,什么好东西都会往他手上送。” 林点星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漠北的羊肉干,戈壁滩上奇形怪状的琉璃石,工序复杂的绵羊毯,过往种种礼物,不过都是借着给孩子的名头赠她罢了。 一杯茶饮尽,他垂着眸子道:“当初听说你生孩子九死一生时,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回来。” “你听说时,大概也是一个月后了,若真回来了,阿瑞都足月了。”赵乐莹失笑。 林点星也跟着笑:“是啊,所以听说你一切平安后,我便没有再回,我先前一直担心阿瑞早产,身子骨会不如一般孩子硬实,便想着去寻一些给孩子补身的药方,可惜漠北荒瘠,我到底是没找到。” “你也是有心了,”赵乐莹噙着笑道,“他如今也算康健,算是个有孝心的。” 林点星看向她:“嗯,我听说了,宫里的太子比他还大上两三个月,似乎还没他壮实,这么一看倒不知谁更像早产儿了。” 赵乐莹指尖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你切不可在皇上跟前乱说,太子是他心头肉,是他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他若是听你胡言,定是要生气的。” “我自然不会乱说,阿瑞他……是你成亲之后才有的孩子,八月出生当然是早产。”林点星笑笑。 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赵乐莹垂着眼眸,将杯中清茶饮尽,这才慢条斯理地抬头,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他问:“听说你去南疆了?” “嗯,前几个月去的。”赵乐莹回答。 林点星抿了抿唇:“那镇南王……可有难为你?” “倒也不算难为。”赵乐莹回答完,便对上了他沉静的双眼。 没想到昔日浮躁纨绔的林家二公子,眼神也有这般深邃的时候。赵乐莹扬起唇角,眼底是淡淡笑意。 林点星看着她的笑喉结动了动,半晌克制一笑:“当初听说砚奴是傅砚山时,我着实吃惊一把,但仔细想想倒也不觉奇怪,他周身的气度,确实不像普通人家出身。” “我以为他不像普通人家出身,是因为我教得好,”赵乐莹扬眉,“你与我也是自幼一起长起来的,莫非忘了当初他刚到我身边时是什么模样吗?” 林点星顿了顿,笑了:“野狗一样,见谁咬谁。” 赵乐莹笑笑,没有再多说。 屋子里再次沉默,许久之后,林点星突然问:“所以……你当初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若知晓,会那般负他?”赵乐莹反问。 林点星扯了一下唇角:“我不知道,离京三年,我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你。” 赵乐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林点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顿时有些无措地抬头:“我并非那个意思……” “我确实利用过你,”赵乐莹叹了声气,直接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专程找我算账的吗?” 林点星急忙站了起来:“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怎么会找你算账,乐莹我……” “你从方才开始便一直试探,究竟想知道什么?”赵乐莹打断他,眼神也微微冷了,“想知道我是不是一早便知晓傅砚山身份,当初刺他一刀是不是为了掩人耳目,阿瑞是不是他的孩子?” “乐莹……” “我确实同他有过一段。”赵乐莹平静地看向他。 林点星愣了愣,心底猛地抽疼。她对傅砚山,从许久之前便是不同的,他一早也知道,可是从来不肯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傅砚山被抓去公堂,流言闹得满城风雨时,他也不肯相信她对一个奴才动了心。 “当初叫你为他做户籍,也确实为了让他做驸马铺的路,我本还想逼着叶俭与他结拜,提高他的地位,只是……”赵乐莹停顿一下,“他后来上了公堂,管家为救他性命而死,我每次看到他,便会想到管家因他而死,渐渐的也就不想再见他了。” “乐莹,抱歉……”说到底,那管家的死与他父亲脱不了干系,她一提起这件事,林点星心里便开始愧疚。 赵乐莹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都问了吧,我与你这么多年感情,不想你一直试探。” 林点星张了张嘴,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倒与几年前的他有些重合了。赵乐莹静静看着他,半晌才开口:“我与他确实没了干系,也在许久之后才知晓他的身份,旁的便没什么了,你若想同我计较旁的,我也接受。” “……我怎会舍得同你算账,方才试探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林点星讪讪坐下,讨好地给她递了块糕点。这几年他在漠北历练,心性成熟许多,也愈发明白赵乐莹处境的艰难,再回头去看,她确实利用自己做成过许多事,可他竟不觉有恨。 能帮到她,他总是高兴的。 赵乐莹板了许久的脸,总算放缓了表情将糕点接过,不紧不慢地开始吃。林点星默默松一口气,表情逐渐轻松了些。 桌上烛火摇晃,灯芯不知不觉中长了些,林点星找出剪刀,将最上方的一截灯芯给剪了,屋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赵乐莹杯中茶已经喝完,便又自己倒了一杯:“同我说说你在漠北的事吧,每次来信都写得不清不楚,我想问都没处问。” 林点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开始讲他遇见过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赵乐莹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为他添些茶水,两个人一直聊到天光即亮才作罢。 “……不行,我得回去休息了,否则被我爹娘知晓我回来之后先来了长公主府,定是要将我一通臭骂的。”林点星意犹未尽。 赵乐莹顿了顿:“你昨晚才回?” “是啊,本来想沐浴更衣之后再来见你,可我实在太想你……”林点星话说到一半下意识闭嘴,接着便生出一点惆怅。他曾与赵乐莹两小无猜亲密无间,也不知从何时起,连思念的话都愧于说出口了。 赵乐莹仿佛没看出他的失落,闻言微微颔首:“难怪你一身盔甲便来了,我还想着你是专程为了同我炫耀。” “……哪有那么幼稚。”林点星哭笑不得。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你以为你很成熟吗?” 林点星听着她亲昵的语气,又有些开心了:“有空去喝酒吧,许久没陪你去醉风楼,我都快忘了那些相公长什么模样了。” “你记得又有什么用,人家可不伺候男客,”赵乐莹笑了一声,“去醉风楼有什么意思,京都城这几年新开了不少酒楼,各个都极有风味,我带你挨个去尝。” “行,那便说好了。”林点星同她约定。 赵乐莹点了点头,将他一路送到府外,目送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转身回府。 庭院中,裴绎之拿着一把折扇,看到她进门后勾起唇角:“同老友叙旧,高兴了?” 赵乐莹笑了一声:“确实挺高兴。” “他在漠北这些年,剿匪杀敌立功无数,声望比他大哥还高,想来心计手段都是不缺的,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纨绔子弟。”裴绎之不咸不淡地评价。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想提醒殿下,切莫大意。”裴绎之扬唇。 赵乐莹轻嗤一声,径直往屋里走去。裴绎之体贴地没有再跟过去。 赵乐莹一夜未睡,回屋后便立刻躺下了,结果虽然躺下了,可没有半点睡意,翻来覆去一直到晌午时分,才算勉强睡着。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丫鬟见她醒了,赶紧上前扶她坐起:“殿下,您可算醒了。” “有事?”赵乐莹蹙眉。 “林二少爷一个时辰前便来了,正在厅中跟驸马爷饮茶呢。”丫鬟回答。 赵乐莹愣了愣:“怎么没叫醒本宫?” “驸马爷和二少爷都不让叫。”丫鬟赶紧道。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简单洗漱更衣后便去正厅了。 她赶到时,正看到阿瑞骑在林点星脖子上嘎嘎大笑,旁边的裴绎之心情愉悦,一边吃糕点饮茶,一边看林点星被折磨得满头大汗。 赵乐莹无语地走进去,林点星看到她顿时笑了:“乐莹,你醒了啊。” “二少爷唤得还真是亲切,比我这个做驸马的要强多了。”裴绎之悠悠开口。 “我与乐莹青梅竹马,自是比驸马要强些。”林点星语气和善,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 裴绎之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赵乐莹。 赵乐莹懒得理会他们,将阿瑞接下来后板着脸问:“看将叔伯累的。” 阿瑞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赵乐莹怀中。 赵乐莹拍了拍他的后背,抬眸看向林点星:“怎么突然来了。” “不是说要去喝酒么?”林点星笑。 赵乐莹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早上时确实答应过:“……我以为你至少会在家中歇个几日才来。”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然要抓紧时间,你这……”林点星看向她怀里的阿瑞,“确定能出得了门吗?” “自然能出。”赵乐莹说罢,直接把怀中崽子拎了起来。 裴绎之配合地把阿瑞抱走,只是表情有些不悦:“殿下昨晚便没回房,今日又要出门吗?” “是跟点星去喝酒,又不是做什么坏事,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的。”赵乐莹安抚。 裴绎之抿了抿唇:“可我不想殿下出门。” “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殿下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置喙。”林点星一如既往地对他没耐心。 裴绎之沉下脸,刚要发作,赵乐莹赶紧安慰:“好了好了,不过出去一会儿,保证子时前回来。” 裴绎之还是不大情愿,但见她坚持,也只好答应了。 赵乐莹松了口气,一抬头对上林点星打趣的眼神,清了清嗓子便同他离开了。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后,林点星才玩笑似的开口:“殿下往日没成亲时,哪听得这些管束之词,如今被那裴绎之磨叽了半天,倒也没见生气。” “毕竟成家了,同以往有所不同。”赵乐莹扬了扬唇,脸上不见愠色。 林点星笑了一声:“你这性子散漫惯了,整日被人管着,就没有个厌倦的时候?” “怎会没有,可又能如何,孩子都有了,不能就这么和离吧,”赵乐莹叹了声气,“世人只知我浪子回头,与他举案齐眉,却不知这成亲之后的琐碎,也足以叫人心烦,你呐,最好这辈子都别成亲了,麻烦。” 林点星笑了笑,倒没有附和她的话。 两人一同去了一年前新开的酒楼,掌柜的一看到赵乐莹,便轻车熟路地带她去了顶楼厢房。 “看来我不在这几年,你也没少出来喝酒啊?”林点星打趣。 赵乐莹扬了扬唇:“只是偶尔,有孩子之后,便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林点星笑了一声:“到现在我都有些不敢相信,长公主殿下如今竟然做母亲了,可方才见着阿瑞时,分明觉得他与你幼时极像,也是个活泼性子。” “他确实顽劣,没少叫我和绎之头疼。” 两个人说着话,小二便送了酒来,林点星没有再说旁的,只是朝她举杯:“敬做了母亲的赵乐莹。” 赵乐莹轻嗤一声,配合地端起杯子。 两人饮酒到深夜,都有些醉意时,赵乐莹开口询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多年未归,想回来看看。”林点星闭着眼睛,一边休息一边回答。 赵乐莹抬眸扫了他一眼:“何时离开?” “不着急。”林点星回答。 赵乐莹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淡淡情绪。 厢房里静了片刻,赵乐莹扶着桌子起身:“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回什么回,”林点星不高兴地看向她,“我们多年未见,你就这么丢下我?” “怎么,要我亲自送你回府?”赵乐莹扬眉。 林点星沉默片刻,抿着唇站起来:“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赵乐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走吧,我白日里辛苦准备的。”林点星说罢,便朝她伸出了手。 赵乐莹盯着他的手看了几瞬,斜了他一眼提醒:“你该手背朝上。” 林点星乐了:“拿我当奴才呢?”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老实地手背朝上,赵乐莹将手搭在他的袖子上,随他一起离开了酒楼。 已是宵禁时间,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兵士,一个人影都没有,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声音传出很远,引来兵士频频注目,有新上任的不知深浅,见了当即眉头一竖,便要上前问个究竟,却被人赶紧拉住。 “那是林家的马车,你不要命了?” 被训斥的兵士年纪轻轻,闻言愣了愣后小声嘟囔:“宵禁后出行是大罪,即便是林家人也不该如此放肆……” 然而话虽这么说,却不敢再去拦截了。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东湖,最后在湖岸边停了下来,赵乐莹掀开车帘,入眼是一片红的黄的灯笼,将偌大的东湖围了一圈,光影落在湖中,好似将湖面也染上了各种颜色,看起来极为好看。 赵乐莹有一瞬失神,很快又冷静下来,回头看向林点星:“你弄的?” “喜欢吗?”林点星扬唇,带着三分醉意的眉眼透着天真,一如多年前那个少年。 赵乐莹笑了笑:“喜欢。” 她先一步下了马车,到湖边走了一圈,这才看向林点星:“不是说昨晚才回来吗,怎么有时间做这些事?” “百日里没睡,又多找了些丫鬟小厮帮忙,一下午便弄好了,”林点星走到她身边,“可惜做完之后才发现,明日或许会下雨,这堆纸灯笼大概是要遭殃,不过你若喜欢,等天晴了再弄一次也无妨。” “不必,美景看一次便好,不用再劳师动众。”赵乐莹伸手摸了摸最近的灯笼,纸皮有点热热的。 一回头,便对上林点星专注的目光。 她顿了一下,扬唇:“看什么?” “乐莹,嫁给我吧。”他突然道。 赵乐莹唇角的笑意倏然淡了下来:“你莫非忘了,我已成婚?” “我没忘,”林点星眸色认真,“可他什么都给不了你。” 赵乐莹眼底多了几分玩味:“那你又能给我什么?” “我能给你整个林家的助力,”林点星急切地上前一步,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后,又克制地停下了脚步,“只要我们成亲,我爹,我大哥,都会为你所用。” “可我一介闲人,要他们为我所用做什么呢?”赵乐莹声音有些轻。 林点星喉结动了动,许久才哑声开口:“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如今许多朝臣,都在求皇上另立储君,而他们所求的储君人选,是你的儿子。” “当今太子被质疑并非皇家血脉,那些朝臣自然要求皇上另立储君,只是这皇室子嗣太过稀薄,满打满算也就我家阿瑞一个儿子,又是先帝亲孙,他们会求皇上立阿瑞,倒也在常理之中,”赵乐莹看着他,“可这又同你、同林家有什么干系,我为何一定要嫁给你?” 林点星拧眉:“因为我姑母是皇后,只有宫中那位太子登基,她将来才可能是位高权重的皇太后,林家才能继续做这京都第一世家,所以林家不可能答应另立储君,除非……” “除非我嫁给你,成为你林家的儿媳,他们才肯舍皇后保本宫是吗?”赵乐莹扬起唇角,眼底没有半点笑意,“皇后是林家女,本宫与你们无亲无故,你确定你父兄会如你所想?还是说要本宫生下有你林家血脉的子嗣,他们才会支持本宫?” 说罢,她表情彻底冷了下来,“林点星,你的胃口可真不小,竟想做未来皇帝的亲爹,是不是将来百年之后,还想葬入帝陵啊?” “……我只是想保护你。”面对她的质问,林点星脸色有些苍白。 “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件事还是算了。”赵乐莹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林点星目送她身影消失,许久失落地垂下眼眸。 赵乐莹坐上回府的马车,走了一段后马车突然一沉,她睫毛颤了一下,开口:“暗卫?” “是。” “你来将近三个月,可与你家主子通过信?” “回殿下,时常去信禀报。” “事无巨细?” “事无巨细。” 赵乐莹顿了一下,突然好奇他会怎么说自己今晚与林点星的事,于是直接问了。 暗卫沉默一瞬,一板一眼地开口:“殿下与林家二子幽会于东湖之上,尽兴而归。” 赵乐莹:“……”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55章 (被带走) 赵乐莹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快要亮了,一回寝房便看到裴绎之倚着软榻昏昏欲睡,她径直走过去,夺走他手中的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裴绎之猛地惊醒,看到是她后无奈:“殿下,就不能对我温柔一些吗?” “本宫没有让你这个糟糠之夫下堂,已经是你的荣幸,你竟还想着本宫对你温柔?”赵乐莹轻嗤一声,在旁边坐下。 裴绎之扬了扬眉:“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提起下堂不下堂的了,莫非是哪个公狐狸惹得殿下动了心,殿下嫌弃我这黄脸夫没滋味了?”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他当即体贴地倒一杯茶给她。 赵乐莹抿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林家对我和阿瑞动了杀机。” 裴绎之神情微动:“前些日子的刺客……” “兴许不是皇帝派来的,但是谁知道呢,”赵乐莹皱眉,“保皇一派的臣子,哪个对我和阿瑞没有杀机。” “但林家一定是他们之中杀心最重的,毕竟你死了,就算留着阿瑞,皇后日后照样可以垂帘听政,他们林家依然是最强的外戚,只可惜自从那次遇刺,你和阿瑞身边都被围得如铁桶一般,他们即便是想动手,怕也是做不到。”裴绎之轻嗤。 赵乐莹扬了扬唇角,眼底没有半点笑意:“所以林家不是派来了林点星。” 裴绎之一愣,回过神后猛地站起来:“他是为杀你而来?” 赵乐莹不语。 裴绎之顿时一团火气涌上心头:“你疯了不成,既然知道他是为杀你而来,为何还要同他一起出门,你是有几条命啊?!” “急什么,他不会杀我。”赵乐莹蹙眉。 裴绎之气恼:“你就这么笃定?你们已经四年未见了殿下!” 赵乐莹叹了声气:“他真的没想杀我,否则……也不会说想娶我。” 裴绎之怔了怔:“什么?” “他方才,向我求了婚。”赵乐莹看向他。 裴绎之嘴唇动了动,半晌艰难开口:“他想保你,还是……野心太大,想做皇帝亲爹?” 不怪他会这么想,想要在林家面前保住赵乐莹,光是有一纸婚书是不够的,还要有实打实的纠葛,所以赵乐莹必须怀上林点星的孩子才行。这样一来,林家有了可以扶持上位的亲生血脉,自然会轻易舍弃中宫那位。 “他只是想保护我,”尽管在林点星面前口出恶言,但赵乐莹却在此刻坦诚,“只是用错了法子。” “殿下为何不将计就计?”裴绎之蹙眉,“假装有孕,其实也不难。” “事关重大,本宫不想连这件事也利用他。”赵乐莹平静地看向裴绎之。 裴绎之轻笑:“殿下是怕他将来在林家无法立足?” 赵乐莹不语。 “也是,如今这情景,殿下将来跟林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真应下这门婚事,不管将来是谁成事,恐怕他都难以苟活。”裴绎之叹了声气,“这林点星倒也是个痴人,可惜生在了林家,在他姑母做了皇后那一日,便注定与你不是一路人了。” 赵乐莹别开脸看向窗外,院中一片昏暗,隐有花香传来。 许久,她轻叹一声:“不想这些了,现在最紧要的,是保护阿瑞的安全。” 裴绎之扬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这一日之后,长公主府里的丫鬟小厮遣出去大半,只留了些必要且忠心的家生子在府中伺候,值守的侍卫也尽数撤了,换上了悉心培养多年的暗卫,整个长公主府愈发密不透风。 接下来一段时间,林点星再寻来,赵乐莹便闭门不理了,他又不敢像以前一样贸然闯入,只得在外头等着,等了几日便不再来了。 皇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昏迷糊涂的时候也越来越久,醒来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处理政务,朝臣立阿瑞为太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赵乐莹不动如山,却在他又一次大病初愈之后,将太子并非他亲生的证据放了出来—— 太子脚底有一块白癣,是贵妃那姘头人老几辈传下来的毛病,大多都生在腿脚附近,且这种病症,若是父母没有,孩子自然也不会有。 而贵妃没有,皇帝也没有。 一时间满京都哗然,他也一口老血喷出,直直昏倒在书房之中。 听到消息时,裴绎之侧目看向赵乐莹:“听闻皇后将那孩子囚禁在东宫了,那孩子不会有危险吧?” “东宫有咱们的人,如今在悉心照料,如有必要也会假死脱身。”赵乐莹缓缓开口。虽然并非自愿,可贵妃也着实帮了她不少,她自然会保护好这个孩子。 裴绎之闻言点了点头:“那便好。” 说完停顿一瞬,“这两日,林点星没有来,我便着人去打听了一番,他……似乎被林树囚禁了。” “林树也是为他好。”赵乐莹面色平静,显然早有预料。 裴绎之顿了顿,一想也是。林点星被林家千里迢迢从漠北召回来,为的就是除了赵乐莹这个心头大患,结果他与她喝了大半夜的酒,还为她点了一东湖的花灯,最后却什么都没做,若他是林树,定然也要将这个不孝子囚禁起来,免得日后再生出别的事端。 赵乐莹叹了声气,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如今距离三月之约还有几日了?” “回殿下,五日前,三月之约便已经到期了。”裴绎之好笑道。 赵乐莹愣了一下:“这便到了?” “是啊。”裴绎之扬眉。 赵乐莹无语:“未免也太快了些。” “这几个月京都已经发生多少事了,不算快了,”裴绎之叹息一声,“如今殿下交出了最后一张底牌,皇帝醒了必然会有动作,殿下一定要万分小心才行。” 赵乐莹抿了抿唇,想到什么后轻笑:“以他的性子,怕是动身了。” 裴绎之不解地看向她,她却没有再说什么。 皇帝这次比他们想象中醒得要晚,一直到三日后才算清醒,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太子—— 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看着,若他再不废太子,只怕在身后留下无数骂名,他虽是皇帝,可也不能随心所欲。 到底是自己放在心头疼了多年的孩子,皇帝最终还是没舍得杀,只是继续囚禁在东宫之中。 处理完太子,他便下了第二道圣旨。 “要阿瑞进宫侍疾?”赵乐莹看着眼前的宫人,荒唐地笑了一声,“阿瑞如今不过三岁有余,斗大的字都不认识几个,如何给皇上侍疾?” “这这是皇上旨意,咱家只是个传旨的。”宫人一脸尴尬,“殿下若是不让小少爷去,怕就是抗旨不遵了。” 赵乐莹眼神一冷:“阿瑞如今身子不适,去了也只会给皇上添乱,本宫今日即便是抗旨不遵,也不能让皇上受累。” “殿下,您这是何必呢,咱家奉命,今日是一定要接到小少爷的,”宫人苦笑,“您瞧,轿子都准备了,皇上说今日若不将人抬回去,我等就别回去了,还请殿下行行好,别为难我们这些奴才了。” 赵乐莹抬眸看向他身后的大门外,果然是有一顶轿子,只是轿子后面是上百禁军,显然是有所准备。 赵乐莹沉默许久,最后淡淡开口:“你且出去等着,容本宫稍作准备。” “是。”宫人赶紧出去等着了。 赵乐莹脸色一沉,扭头进了屋中,和同样脸色难看的裴绎之对视一眼。 “如今要怎么办?”裴绎之皱眉问,“皇帝如今未免也太不要脸了些,竟里子面子都不顾了,直接就要抢人。” 偏偏他是光明正大来的,叫你想挑毛病都挑不出。 “他知道我不会让阿瑞走。”赵乐莹神色冷淡。 裴绎之顿了一下,猜到了什么。 “我进宫之后,今日未必能回来,你独自一人在府中,定要护好阿瑞。”赵乐莹叮嘱。 裴绎之皱眉:“你留下,我进宫。” “他要见的人始终是我,”赵乐莹直接拒绝,“有些账,是时候清算了。” 裴绎之深吸一口气:“那你最好三日之内回来,若你有事……我便带人直闯宫门。” 赵乐莹笑笑:“用不了三日。”他既然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显然已入穷巷,她这一次过去,必然是要分出个结果来的。 她虽说得笃定,但裴绎之还是眉头直皱。而一直保护她的暗卫也突然现身:“殿下要去宫中?” “正是。”赵乐莹回答。 暗卫皱眉:“宫中戒备森严,宫门前几里都没有藏身之处,卑职怕无法保护殿下。” “那你便留下,护好小主子和驸马。”赵乐莹不紧不慢地开口。 暗卫似乎不太愿意,但见她主意已定,便只能答应了。 一刻钟后,赵乐莹出现在大门外,二话不说便进了轿子,宫人似乎早有所料,见状也只是客气几句,便叫人抬着轿子离开了。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里,直接将赵乐莹抬到了寝殿。 赵乐莹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她蹙了蹙眉头后走进去,看到床上躺着的皇帝后,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她知道那药丸药性烈,吃多了会叫人越病越重,可却没想到也会让人衰老,皇帝如今不过是四十五六的年岁,看起来却像七老八十,身上干枯消瘦,哪有半点帝王之相。 遣退了闲杂人等,皇帝一脸晦色地开口:“不叫他来,是怕朕对他动手吗?” 赵乐莹平静地走到他面前:“卓荦将皇兄视为亲兄长,怎会担心皇兄会害卓荦的孩子。” “呵……”皇帝眼底满是嘲弄,“都到今日这地步了,还要与朕装兄友弟恭吗?” “卓荦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赵乐莹面色不变。 “最先提出立你儿子为太子的,便是先帝昔日的旧臣,你真以为朕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是你的手笔?”皇帝眼神倏然阴沉,“别以为朕病了,便来糊弄朕。” 赵乐莹扬了一下唇角:“皇上这病又没伤到脑子,卓荦怎敢糊弄皇上。” “如今除了林家,所有人都动摇了,都求朕将皇位留给你儿子,你应该很得意吧?”皇帝冷笑一声。 赵乐莹抬眸看向他:“不过是物归原主,有什么可得意的?” 皇帝一愣。 “皇上该不会做了十余年的皇帝,便忘了自己原本不过是个世子吧?”赵乐莹笑得温柔,“原来占了旁人的东西,太久也是能当成是自己的。” 皇帝被她气得脸越来越红,终于扶着床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赵乐莹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看宫人为他顺气。 许久,他好了许久,看了眼旁边的老太监。老太监顿了顿,立刻端上来一碗药。 “喝了,朕便写下立你儿子为帝的诏书。”皇帝沉着脸道。 赵乐莹顿了顿,垂眸看向那碗黑乎乎的药。 “你若喝了,你儿子便能堂堂正正登基,若是不喝……”皇帝呼哧呼哧喘了会儿气,“长公主藐视圣上抗旨不遵,属大不敬,朕要……” “要如何,杀了本宫?”赵乐莹抬眸看向他,扬唇笑了一声,“皇上真有意思,是不是到现在都觉得,是本宫要抢你的皇位?” 赵乐莹说罢,接过药碗款款朝他走去,走到床边后俯身看向他:“本宫再说一遍,这个皇位,从来都不是你的,你立不立诏书,阿瑞都是堂堂正正登基,因为他是先帝的血脉,是真正的赵家龙种,而非你这个捡了大便宜的冒牌货。”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怨毒,嘴唇气得逐渐发紫。 赵乐莹看向自己手中的碗,许久扭头看向老太监:“皇上又犯病了,去将丸药取来。” “是。”老太监急忙取来丸药。 皇帝见他如此听话,愣了愣后意识到什么,蓦地吐了一口血出来:“你……你……是你害了朕,那药是你……” 赵乐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是一片淡漠:“先皇当年虽走得早,未能亲眼看着本宫的儿子登基,可留下的助力却是不少,” 她说完停顿一下,嘲讽地勾起唇角,“本宫原本只求国泰民安,至于这江山谁守着,于本宫都无甚差别,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害死管家,不该步步紧逼,叫本宫明白我为鱼肉便只能任人宰割的道理。” 皇帝浑身抽搐,死死盯着她。 老太监急匆匆拿来丸药,直接塞进了他嘴里,皇帝拼死挣扎,勉强只喂进去两颗。老太监怕会留下痕迹,不敢强行撬开他的嘴,顿时急得满头大汗,抬起头看向赵乐莹:“殿下,现下该如何?” 赵乐莹的视线从皇帝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的小腹上,老太监懂了,一拳砸在了上头,皇帝吃痛张嘴,老太监眼疾手快,直接往他口中塞了药,用茶水给他灌了下去。 所有事做完,不过是一个瞬息的事。 皇帝躺在床上抽搐,老太监抹了一把脸,刚将他放在床上,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他赶紧跑到窗口张望,看到来的是谁后急忙折回来:“不好了,皇后娘娘来了。” “不必着急,皇上只是犯病了,尽快为他找太医就是。”赵乐莹淡声开口。 她这般一说,老太监顿时明白过来,立刻嚷嚷着冲了出去,皇后等人闻言急匆匆跑进来,赵乐莹一扭头,看到林点星也在,她神色淡淡,很快便将视线从他身上转了回来。林点星抿了抿唇,大步走到皇帝身边,看到他的状态后立刻将人扶起。 原本已经昏迷的皇帝也不知哪来一股力气,突然吐了堆东西出来。赵乐莹皱了皱眉头,表情略微严肃了些。 好在皇帝吐完依然昏迷,甚至开始起热说胡话。 皇后一脸警惕地看向赵乐莹:“怎么你一来皇上便犯病了,是不是你对皇上做了什么?” “娘娘这话便有些不讲道理了,皇上才当着我的面犯一次病,却在娘娘跟前犯了几年病了,我是不是可以断定,是娘娘对皇上做了什么?”赵乐莹反问。 皇后气恼:“你……” “姑母,皇上要紧。”林点星提醒。 皇后恨恨地看他一眼,便皱着眉头去皇帝跟前侍候了。 赵乐莹看了眼来为皇帝诊治的太医,确定是自己的人后转身便往外走,林点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倒是皇后厉声开口:“来人,将长公主拿下!” 此言一出,门外值守的御前侍卫闻言看过来,对上赵乐莹的视线后立刻进来拦住她。林点星垂着眼眸,接过老太监递来的热锦帕,简单将身上的脏污擦了擦。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赵乐莹抬眸。 皇后冷笑一声:“皇上没醒之前,你哪都不准去!”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本宫是来侍疾的,自然哪都不能去,不过这寝殿人多了也碍事,是本宫留下守着皇上,还是皇后娘娘留下呢?” 皇后盯着她,半晌黑着脸开口:“请长公主去偏殿歇息。” “是!”两个御前侍卫立刻带着赵乐莹去偏殿了。 赵乐莹一进偏殿,不多会儿便来了十余个宫人,皆是中宫来的熟面孔。她轻嗤一声,没有半点不悦:“皇后娘娘当真是怕本宫跑了啊。” “殿下说笑了,奴婢们是来伺候您的。”宫人低声道。 赵乐莹懒得理会他们,待知道皇帝又陷入昏迷后,这才放松地坐下来。 皇帝方才吃了那么多药丸,虽然有一部分吐了出来,可绝大多数还是吃下去了,只不过会多喘几日气罢了。现下最要紧的是离开皇宫,回到长公主府去,待到皇帝咽气,阿瑞便成了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人,即便那些人再不愿意,也必会扶他上位。 他们或许还在做杀了她、便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美梦,可惜这天子并非孤身一人,他有先帝留下的忠心势力,有亲生父亲手握兵权,亦有她和裴绎之为之筹谋,只待皇帝咽气,便一切都顺理成章。 赵乐莹定了定神,看一眼逐渐黑下来的天色,盘算该如何不动声色地离开皇宫。 转眼便是深夜,宫中终于静了下来。 时间差不多了,赵乐莹看一眼周围盯着她的宫人,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借着袖子的遮掩将一粒药丸丢尽水中,然后立刻屏息。 药丸触水即化,散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她屏住呼吸,片刻之间周围人便都昏了过去。 赵乐莹没有耽搁,换上宫人的衣裳后立刻往外走,门口的御前侍卫当即抱拳:“殿下。” “走吧。”她沉着脸嘱咐。 侍卫立刻带她往外走,凭借对宫中小道的熟悉,七折八折避开了所有人,径直往宫外走去,快到宫门时,赵乐莹的心跳加快了,脚步也越来越快,然而下一瞬,两个侍卫突然闷哼一声倒下。 她愣了一下,回头便和熟悉的眼睛对视了:“林点星。” 林点星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笑了笑:“乐莹,我一直以为你是孤立无援的,可今日才知道,你原来这般厉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赵乐莹神色淡淡。 林点星继续笑:“真的不懂吗?今日的太医,侍卫,都是你的人吧,那些宫人呢?又有多少是你的人,难怪你敢只身进宫,原来是因为这宫中无人能动你。” 是他天真了,以为在这场博弈中,林家才一直是强势的一方。 “杀了我,或者放我走。”面对他的质问,赵乐莹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点星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对不起……” 他孑然一身时,可以随时为她去死,但背负林家几百口人的性命时,却只能辜负她。 看着他神情逐渐失落,赵乐莹余光扫到不远处一队禁军巡视,当即便要呼救,林点星眼神一沉,在她开口之前直接将人打晕。 赵乐莹只觉眼前一暗,便直接倒了下去。 第56章 (造反) 赵乐莹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缓缓起身,旁边的林点星立刻上前:“你醒了,脖子还疼吗?” 赵乐莹顿了一下,才感觉到后颈传来的阵阵疼痛,她沉默一瞬,看了眼四周的环境。 是一间厢房,屋里静得厉害,隐约能听到鸟叫和虫鸣。京都城内车马喧嚣,是没有这样的静僻之处的,想来她此刻身在城外。 “是我多年前置办的宅子,当年只是随手买来,之后便忘了,还是这次突然想了起来。”林点星开口。 赵乐莹这才抬眸看向他:“是突然想起,还是预谋已久?” 从宫中将她带走,或许只是偶然,可带到这里来,却绝不是偶然,只怕在自己拒绝他的求娶之后,他便已经想好了退路。 不,或许是在求娶之前,他便已经想了退路。 林点星面对她的质问,抿了抿唇后勉强笑道:“乐莹,对不起……我没办法。” 赵乐莹捏了捏还有些疼的脖子,疲惫地闭上眼睛:“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我绝不会杀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动你,我只是……”只是什么,林点星有些难以启齿。 赵乐莹冷眼看着他,将他的话补全:“只是怕我继续留在宫中,将来待阿瑞登基,我身为皇帝亲母,会与你姑母争权,怕将来斗到最后,不是我死便是她亡吗?” 林点星难堪地低下头。 赵乐莹冷笑一声:“所以你接下来要如何,关我一辈子?” “我不会……”林点星慌张地看向她,对上她淡漠的眼神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想带你去漠北,远离一切争端。” 赵乐莹顿感荒唐:“带我走便能远离争端?我儿子还在京都,离了我,便会被你林家彻底当做傀儡,你叫我如何远离争端?!” “他会做皇帝,不会有人伤害他的。”林点星着急。 “我以为你去漠北历练多年,心性早该稳重,却不想你依然这般幼稚,”赵乐莹皱眉,“是,他是会做皇帝,但你林家会让他做一辈子的皇帝?你是不是忘了,你姑母还有宁茵这个女儿,将来若有一日她生下儿子,我的阿瑞还能平安长大吗?” 林点星不语,显然已经想到这一层。 赵乐莹定定看着他,许久轻笑一声:“原来你并非没有想到,只是心中早已有所取舍,也是,你是林家子孙,定然要为林家考虑,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 “……真的不会有人伤害他,待将来宁茵有了孩子,我便来京都接走阿瑞,与你团圆,”林点星认真看着她,“有我在,你们母子定能平安。”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你算什么?”赵乐莹心平气和,却用一句话让他通体冰凉,“你抓了我的事,你爹他们还不知道吧,否则你现下早就带我去漠北,而不是将我囚禁在此后再寻合适时机。你这般做,无非也是确定若你姑母知道我在你这里,定会取我性命。” “我、我真的能护住你们,你相信我!”林点星略微着急。 赵乐莹盯着他:“你所谓的护住,是将来要我们隐姓埋名,一辈子龟缩于漠北是吗?” 说完,她扬起唇角,“林点星,你凭什么?” 林点星的脸色刷地白了,声音也弱了下来:“我会对你们好……” “夺走我与阿瑞的一切,又说要对我们好,你不觉得虚伪吗?”赵乐莹懒得同他纠缠,“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心站在林家那边,便不必再与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也不愿意听。” 说罢,便直接闭上了眼睛,拒绝再与他交谈。 林点星欲言又止,半晌小心劝说:“你虽有禁军和旧臣做后盾,可相比如日中天的林家,却是螳臂当车,我真的不想你有危险。” 他说得恳切,然而赵乐莹无动于衷,他最终只能叹了声气,只留下一句明日再来看你便离开了。 他走之后,赵乐莹立刻起身,一开门便看到外面护卫林立守卫森严,她恐怕是插翅也难飞。赵乐莹静站片刻,最后转身回到床上躺下,默默盯着床幔发呆。 距离三个月之约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来,是三个月之约结束那天启程,还是提前已经出发呢?赵乐莹叹了声气,翻个身面朝墙壁。 希望他耐心少些,赶紧过来,否则等自己被带去漠北,他怕是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她了。 当天晚上,林点星急匆匆地回来了,一看到桌上吃食半点没碰,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为何不吃饭?”“没胃口。”赵乐莹淡淡开口。 林点星担忧上前:“可是身子不舒服?” “林点星,”赵乐莹一脸平静,“别关心我,我会难受。” 林点星表情一僵,再开口已有些讪讪:“好……我不关心你,那你等胃口好些了,记得要用些吃食。” 赵乐莹不语。 林点星抿了抿唇,转身离开了。 赵乐莹叹了声气,许久没有说话。 一连两天,她滴水未进,林点星越来越焦躁,偏偏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只得让厨房一遍又一遍地送吃食,然而赵乐莹却怎么也不看一眼。 终于,在第三日的晚上,林点星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乐莹,我们去漠北吧,现在就去。” 赵乐莹总算有了反应,抬头定定看着他:“皇帝死了?” “还没有……但应该就是今晚了,”林点星与她对视,“姑母和父亲都在宫中,无暇顾及我们,我们现在便走,省得来日麻烦。” 许久没有喝水,赵乐莹的嘴唇干得有些起皮,闻言扬了扬唇角,唇上竟有种撕裂的痛感。 半晌,她缓缓开口:“将我带走,你们林家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林点星顿了一下:“你不在,仅凭驸马一人不足以号令群臣,也无法调动宫中禁军,想来一切会很顺利。” “可群臣还在,禁军还在,只要我活着一日,他们便会为我所用,所以你这次带我去漠北,是要囚禁我一辈子吗?”赵乐莹反问。 林点星艰涩开口:“宫中昨夜突发大火,长公主殿下已经……薨了。” 赵乐莹一愣。 “你的尸体已经烧焦,看不出原样,朝中老臣和禁军如今群龙无首,只求阿瑞能登基,姑母自然答应,只是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姑母和父亲自会该清算的清算,该了结的了结,将来即便你没死的消息传过来,也不会再如现在一样。” 言下之意,林家要在阿瑞登基之后,彻底剪断她的党羽,将整个朝堂都换成他们的人。 赵乐莹静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声气:“林家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 若真按林点星说的做了,也不知这天下究竟是姓赵,还是姓林了。 “……但凡我能做林家的主,即便肝脑涂地我也会劝阻他们,可我没办法,”林点星眼圈泛红,“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也不敢保证在阻止他们之后,有能力护住林家几百口性命,林家……已经走得太远了。” 赵乐莹笑了笑:“所以你试图做我的主是吗?” “我受了林家这么多年的庇护,只能如此。”林点星别开脸。 赵乐莹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声气:“走吧。” 林点星不敢看她,匆匆收拾了包袱之后,便带着她坐上了马车。 这一段路似乎格外崎岖,一路上马车都在晃动,林点星小心翼翼地看着赵乐莹,生怕她不小心磕了碰了。 “漠北比京都有趣多了,那边有许多好吃的,我都替你尝过了,相信你会喜欢的,啊对了,那边有一种绸缎,我先前给你送过的,铺在床上冬暖夏凉,不知你试过没有……” 赵乐莹始终沉默,却丝毫不影响他畅想未来,虽然今夜注定沉重,可他还是在这份沉重之中,生出点点期待。 他心爱的人要跟他去他喜欢的地方了,即便他心爱的人不是那么情愿,可他相信,等到了漠北,她淡忘了京中一切,定会喜欢上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做太后有什么好,一辈子囿于宫墙之中,连她最喜欢的醉风楼都不能去了,死气沉沉的,哪有在漠北骑马狩猎有趣。 林点星偷偷看一眼赵乐莹,唇角轻轻扬起,天真欢喜的模样同四年前没什么区别。这些年虽经历了许多,可一遇上她,便总想做个小孩子,等她跟自己走后,他便能做一辈子的小孩子了。 赵乐莹无视他的欢喜,闭上眼睛假寐。林点星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走了许久后,马车停了下来,林点星跳下马车,回头朝她伸手:“乐莹。” 赵乐莹看他一眼,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看一眼四周,才发现这里是京都城外不远的码头。 “我们从水路走,这样快一些。”林点星解释。 赵乐莹顿了顿,果然看到水上有一座大船。她没有说话,安静地跟着林点星走,两人刚走到船上,京都城中突然传来一阵钟鸣,两人同时愣住。 许久,林点星哑声开口:“乐莹,皇上驾崩了。” 说罢,便径直跪下,对着皇城方向郑重磕了三个头。赵乐莹神色淡然,只是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 她厌恶了这么多年的人,终于死了。 丧钟一阵阵哀鸣,震撼沉重的声音不断传来,林点星红着眼眶站了起来,扭头刚想对赵乐莹说节哀,便看到她轻松的表情。 他愣了一下,很快低下头去。 赵乐莹没错过他眼底的错愕,笑了笑后开口:“他对你不错,你磕头是应该的。” 林点星抿了抿唇:“我们走吧。” “恐怕是走不了了,”赵乐莹站在高高的船头之上,能轻易将大半个京都城尽收眼底,她看着远方浓烟与火焰,唇角终于勾起,“你们林家的美梦,也是时候结束了。” 林点星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是皇城大火之后,脸色突然变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姑母已经许诺阿瑞登基,那些老臣和禁军不该造反,怎么会如此……” “你回来那日,不是一直想问我一个问题吗?”赵乐莹看向他,眼底是盈盈笑意,“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说罢,她往前一步,“阿瑞,是镇南王傅砚山的儿子。” 林点星的脸色刷地变了。 赵乐莹步步紧逼:“本宫的手中,不仅有禁军,有旧臣,还有南疆百万大军,你林家不过有李家这一个亲家,手中也只有守城军的兵权,这场争斗里,究竟是谁以卵击石,是谁螳臂当车?林点星,你太小看本宫了。” “不、不可能……”林点星一步步后退,一脸的不可置信,“即便他是镇南王的儿子又如何,镇南王的势力在南疆,如何能赢得过我林家!” “什么百年基业,什么林家权势,我赵家的江山,何时成了你林家的囊中之物,”赵乐莹停下脚步,裙袂被风吹得翻飞,在这船顶之上犹如九天之上的神,“若非当年先帝去得早,这皇位便宜了礼王世子十余年,你林家不过是京都城的一个小小世家,哪里敢有如今的野心。” “别再说了,你别再说了,我是不可能相信你的……”林点星拒不承认,他林家会在今日毁于一旦。 赵乐莹见他失神便扭头就跑,结果没走两步,一把剑便驾在了她的肩膀上:“不准走。” 她猛地停下,蹙着眉回头:“你要杀我?” 林点星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急忙扔掉了手中的剑:“我没有,乐莹我绝不会……” “你也不敢杀我,否则以傅砚山的性子,定会屠你全族为我陪葬。”赵乐莹打断他。 林点星嘴唇动了动,许久无力开口:“我不会杀你……” 说罢,突然有人跑来:“二少爷不好了,皇城失守,老爷和皇后被囚!” 林点星愣了愣,转身便朝船下走去:“叫上所有兵士,去救老爷和娘娘!” “是!” 他面色凝重,翻身上马便往京都城冲去,冲到一半时突然回头,深深地看了赵乐莹一眼。 他有预感,今日一去,他此生便与她无缘了。 “驾!”林点星咬紧丫鬟,一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马身剧烈一颤,一如他的心脏。 赵乐莹静站在船上,确定他离开后立刻下船,巡视一圈却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只得拎起裙角,咬着牙往城里跑。 林家胆子太大了,竟连她薨了这种谎都敢撒,也不知傅砚山信了没有,若是不信还好,若是信了……赵乐莹不敢想,只能不停地朝着城门奔跑,她脚上金线钩织的鞋子已经蒙了一层灰,渐渐变得有些挤脚,她不敢停下,只是一味地跑,跑到口中弥漫着血腥味也没敢停下。 终于,她冲进了城门,却在下一瞬被人撞倒在地。 她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怔愣抬起头时,就看到城中百姓仓皇逃窜,不少人拖家带口,背着行李往城外跑。城中四处狼藉,遍地都是打砸过的痕迹,许多人浑水摸鱼,试图抢掠财物。 昔日最繁华的都城,如今混乱如泥潭,赵乐莹心口巨痛,恍惚间仿佛看到先帝对自己摇头。她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抢过旁边百姓的马翻身上去,径直朝着皇城冲去。 千万人都在往城门处拥,到处都是婴孩声嘶力竭的哭声,赵乐莹逆着这千万人往宫中去,却还是在距离宫门只有一步之遥时,因体力不支一头从马上栽下来,直接摔在了地上。 眼前的世界突然颠倒模糊,混乱之中她隐隐看到有人朝她跑来,脸上的急切半点不像作假。 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便蓦地昏了过去。 …… 再醒来时,置身于一间素净寝房。 赵乐莹睁开眼的瞬间,还以为自己又被林点星关了起来。 “殿下,您可算醒了。” 激动的声音响起,赵乐莹顿了顿,抬头看向那人:“城中……可还好吗?” “一切都好,先前宫变时乱了几个时辰,很快便有镇南大军将城门守住,惩治了趁火打劫之辈,又将各家百姓归置回家,如今已经井井有条了。” 赵乐莹抿了抿唇:“几支兵士之间可起冲突了?” “起了,但镇南王先一步控制了李成和禁军统领,李家像没头苍蝇一样,最后不战而败,禁军倒是反抗了,只是裴兄突然去了,最后也突然停了。” 他说完,面色犹豫,“裴兄这是……投敌了?” 赵乐莹闻言扬了扬唇角:“没有。” 他顿时松一口气:“没有就好,小的虽不在意谁做皇帝,若轻易投敌,未免太没气节了些。” 赵乐莹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的脸上写完担忧。赵乐莹静了静,缓缓开口:“叶俭……是你救了我?” 眼前这人,正是多年未见的叶俭。 “正是小的,”叶俭急忙回答,“我当时本是凑巧路过,谁知正好看见殿下从马上摔下来,想到镇南王正在造反,殿下摔的地方离皇宫又近,怕您被波及到,便赶紧将您带回来了。” 他父亲永乐侯是皇帝近臣,又是傅长明的多年好友,造反不造反都不会影响到他们什么,他便不同其他人一般在意这个,言语间将镇南王造反一事说得,好像去街上买块糕点一般简单,反倒是她摔了的事更为重要。 赵乐莹被他的语气逗笑,结果刚笑一声后脑便剧烈地疼了起来。叶俭看到她表情刷的变了,赶紧帮她将身后垫了个枕头。 “殿下这次摔得不轻,大夫都说你能不能醒来全靠造化,小的都快吓死了,幸好您福大命大,现在醒了过来,”叶俭说着,长舒了一口气,“殿下都好多天没用膳了,小的先叫人送些吃食过来吧。” 赵乐莹本来在扶着头默默忍疼,听到好多天顿时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有些不妙:“我昏迷多久了?” “都五六日了。”叶俭回答。 赵乐莹咽了下口水:“……这五六日,我一直在你这里?” “自然,我将殿下藏得极好,无人知晓殿下在我这儿。”叶俭信誓旦旦。 赵乐莹嘴唇动了动,无语地问:“……为何要将我藏起来?” 叶俭看了眼外面,压低声音道:“殿下难道糊涂了?别忘了如今造反的是镇南王,与殿下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若不将你藏起来,来日他怕是要找你算账。” 赵乐莹:“……”多年未见,他这心性倒是一如从前。 叶俭说完叹了声气:“不过殿下,我能藏您一时,藏不了您一世,如今镇南王登基,这天下多少人都想巴结他,若是将来有一日知晓你在我这里,少不得要把你献上去讨好,我肯定是护不住的,所以等你伤好了还是……” “你说什么?”赵乐莹淡定的表情裂开,“镇南王登基,不是阿瑞?!” “镇南王辛苦造反,怎可能将皇位拱手让人呢,殿下节哀啊。”叶俭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赵乐莹无言许久,突然觉得头更疼了。 第57章 (引火烧身) 叶俭又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赵乐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她得去找傅砚山,问问他要做什么,结果刚一动身,便突然陷入眩晕之中。 “殿下!”叶俭惊呼一声,急忙扶她躺下。 赵乐莹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缓了许久后才好:“……叶俭,你替本宫备马车,本宫要进宫一趟。” “殿下,您现在的身子不便移动,还是先歇息吧。”叶俭急忙劝道。 赵乐莹蹙了蹙眉:“不行,我要去见傅砚山……” “殿下您冷静一下,如今那傅砚山已经登上皇位,朝中也已经变天,您即便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再说……”叶俭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叹了声气,“再说殿下与那傅砚山有血海深仇,只怕您去了之后还未等说什么,便被他杀了。” 赵乐莹听得额头青筋直跳,闭了闭眼后尽可能耐心解释:“我与他不是你想象的那般……阿瑞是我跟他的孩子,他亦是知道的。” 如今傅砚山登基,她便没了什么顾虑,直接告诉他真相也无妨。 叶俭闻言愣了一下,许久眼眶竟然红了:“殿下,您是摔坏了脑子吗?” 赵乐莹:“……”不想跟这个蠢蛋说话。 “叶某多亏殿下照拂,这些年才能游遍江河山川,殿下放心,不论殿下日后变成何等模样,处境如何艰难,叶某都会保护殿下的。”叶俭一脸严肃地说。 赵乐莹嘴角抽了抽,干脆闭上了眼睛。 叶俭叹了声气,又去将大夫请了过来。 大夫进门前,他还不忘叮嘱赵乐莹:“殿下,这大夫先前都是隔着床帐诊脉,并不知晓您的身份,您待会儿切勿出声,我怕他认出你。” 赵乐莹不语。 “殿下?”叶俭一如既往地执着。 赵乐莹叹了声气:“知道了。” 叶俭这才放心,将床帐放稳后才叫大夫进来。 大夫诊过脉,略微松了口气:“恭喜叶少爷,这位姑娘已无大碍,只是将将醒来,需要仔细调养几日方能下床。” “多谢大夫。”叶俭说着将大夫送到门口,然后压低声音问,“大夫,她醒来之后脑子似乎出现了混乱。” 大夫愣了愣:“她摔到了脑袋,不排除会伤到脑子的可能。” “那该怎么办?”叶俭担忧,“可有法子医治吗?” “还是那句话,好好调养,得慢慢来。”大夫叹了声气。 叶俭无奈地点了点头,送走大夫后就亲自熬了药给赵乐莹送去。 “殿下,吃药了。”他低声道。 赵乐莹缓了许久,精神头又好了些了,盯着他看了半晌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叶俭急忙奉上一叠枣子。 “不试毒了?”赵乐莹扬眉。 叶俭脸一红:“殿下别笑话我了。” 他年少时干过不少蠢事,最蠢的一件,无非就是当年广寒山上,他把每一个枣子都咬一口,然后摆在了赵乐莹面前。 赵乐莹看他吃瘪,心情总算好了些:“裴绎之可知道我在你这里?” “长公主府如今被南疆大军守着,裴兄整日待在府中,并未见他出门。”叶俭回答。 赵乐莹微微颔首,接着想到最重要的一件事:“……你见我还活着,不惊讶?” “为何要惊讶?”叶俭不解。 赵乐莹盯着他的表情看了片刻,确定所谓长公主薨了的流言还未传出来,至多是朝臣和宫里人知道。 这便有意思了,分明知晓的人也不少,按理说该一夜之间传遍京都城才是,可愣是没有传出半点消息,难得有人封锁了? 赵乐莹除了傅砚山,想不到第二个有能力这么做的人。 ……所以他到底上没上当,知不知道她并没有死呢?赵乐莹愈发抓心挠肺,可动一下头便疼一分也是事实,挣扎许久还是认命地躺平了。 “我顶多歇息两日,两日之后你送我去皇宫。”赵乐莹沉声道。 叶俭张口便想拒绝,可一对上她的眼睛默默一怵,半晌讪讪地点了点头。 赵乐莹满意他的听话,闭上眼睛便又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醒来时已经是晚上,用了些叶俭亲自煮的粥,便继续睡。或许是身子亏空厉害,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睡着,以至于叶俭每次看到她醒来,都要比平时激动许多。 说是只歇息两日,可到底还是休息了四五日,确定可以下床之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去宫里。 叶俭见她坚持,也只好亲自绑了马车,带她往宫中去了。 因为怕暴露身份,叶俭的马车又小又素,跑在路上时也不如长公主府的稳当,赵乐莹坐在里面被晃得直犯恶心。叶俭驾着车也隐约感觉到不妥,于是将速度放慢下来:“殿……姑娘,您再忍一下,咱们快到了。” “……嗯。” 赵乐莹浅浅应了一声,伸手将车窗上的帘子撩开一条缝,面色平静地往外看去。 不过隔了十余日,再看这京都城便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虽然路面干净整洁,也看不出损坏过的痕迹,但路上的车马人都少了许多,倒是时不时会有一队南疆的兵士从街上穿过,急匆匆地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们在找我?”赵乐莹问。 “什么?”坐在外头的叶俭听不太真切。 赵乐莹嘴角抽了抽,正要再问,便看到几个兵士将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从路边人家里拖了出来。她定睛一看,认出这人是宁茵的驸马李召。 看来他们不是来找她的,赵乐莹抿了抿唇,没有再言语。 马车很快到了皇宫附近,叶俭远远便停下了:“殿下,您先在此稍等片刻,我去打探一下。” “嗯。” 得了应声,叶俭便转身走了,不多会儿一身狼狈地跑回来:“不行啊殿下,宫门口层层守卫都是南疆人,我不放心直接说您在这里,便绕了个弯子,说想求见殿下,他们一听殿下的名字,差点将我抓起来,还是知道了我永乐侯之子的身份才勉强放过……我觉得他们有点讨厌您。” 他这话说得算是委婉了,那些人何止是讨厌殿下,简直是恨她入骨,他都怀疑殿下若是贸贸然前去,会不会还没见着傅砚山便丢了性命。 赵乐莹闻言表情微动,想到方才李召狼狈的样子也有所犹豫。 “殿下……要不还是算了吧。”叶俭低声劝道。 赵乐莹斟酌一番后长叹一声:“先回长公主府吧。” 叶俭愣了愣,想说那儿也都是傅砚山的人,但一对上她的视线,便赶紧答应了。 于是马车又往长公主府去了。 当听说赵乐莹回来了时,裴绎之先是一愣,回过神后赶紧冲了出去,看到真是她后猛地停下脚步,尝长长地舒一口气:“你可算回来了!” “没以为我死了?”赵乐莹扬眉。 裴绎之苦笑:“那尸体身量胖瘦都与你差不多,你又不见踪影,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幸好林家落败后,为自保说了实话,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同阿瑞说。” “什么死了,什么尸体?”一旁的叶俭好奇地问。 裴绎之顿了顿,似乎这才看到他,赵乐莹解释:“是他救了我。” “叶兄大恩。”裴绎之立刻郑重行礼。 叶俭吓了一跳:“不、不必客气,你我是多年兄弟,殿下又待我有恩,都是我应该做的。” 裴绎之笑了笑:“现下实在是一团乱,我就不留叶兄了,改日定会亲自登门道谢。” “无妨无妨,将殿下平安交给你,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叶俭说完笑了笑,“我这几日精神也绷得厉害,现下即便你留我,我也是得推拒的,要回去好好歇一歇才行。” 裴绎之失笑,亲自将他送到了大门外。 赵乐莹坐了许久的马车身子有些不适,同裴绎之一起将叶俭送走后,便立刻回屋去了。 “殿下这几日一直在叶兄那儿?”裴绎之问。 赵乐莹微微颔首:“林家那些人如何了?” “林家上下几百口,皆被下了狱,若我没猜错……他对他们是用了刑的,所以他们才这么快招认你还活着的消息,至于林点星……那晚宫变输赢已成定局之后,他便突然没了踪影,如今也不知去哪了。”裴绎之蹙着眉头回答。 赵乐莹闻言松一口气:“没有全杀了就好。” 古往今来夺权虽一直都是成王败寇,可也没有谁真正赶尽杀绝,她真怕傅砚山一怒之下,屠尽林家满门,到时候怕是不论对错,都会尽失民心。 裴绎之耸耸肩:“若非我苦拦着,他怕是真要将他们全杀了,” 说罢,他停顿一瞬,嘴里嘟囔一句,“也是他们活该,竟敢拿你的生死做文章,傅砚山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赵乐莹眼眸微动,许久没有说话。 “殿下怎不问他为何会登基?”裴绎之好奇。 赵乐莹垂眸:“如今他登基已是事实,还有什么可问的。” “这可真是……”裴绎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 许久,赵乐莹问:“他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抓了许多人,也一直在找你,”裴绎之抿了抿唇,“殿下……虽然林家说你还活着,可事实上,我一直以为你凶多吉少。” 赵乐莹微怔。 裴绎之讪讪:“没办法,您消失得太久了。” 起初听说她还活着时,心里是松一口气的,可一直没寻到她的人,后来又查到宫变那晚她被林点星单独留在了船上,便更是担心有贼人趁乱将她掳走。 这些日子长公主府的人一直都在寻她,傅砚山的人也一样,找得越久,便越觉得希望渺茫,毕竟在这乱世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是脆弱如飘萍。 赵乐莹看着他苦涩的表情愣了愣,突然想到连裴绎之都如此,那傅砚山呢?这些日子是否也觉得她凶多吉少,或许早已丢掉性命了? “无论如何,你回来了就好,至于以后的事,且以后再说吧,”裴绎之打起精神笑道,“殿下许久没回来,得好好歇息才行,我叫人送些吃食过来吧。” “吃食不当紧,先叫人烧些热水来,”赵乐莹忙道,“我这些日子都没沐浴,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了。” 裴绎之愣了一下:“这么久……都没沐浴?” 赵乐莹表情一言难尽。 她倒是想沐浴,可先是昏迷几日,醒来又昏昏沉沉连床都下不了,叶俭那儿连个丫鬟都没有,总不好叫他伺候自己,于是硬生生忍到现在。 “……我、我这便叫人烧水。”裴绎之哭笑不得。 赵乐莹难得脸热,等他走后才松了口气,耐心等着丫鬟服侍自己沐浴。 然而没等水烧好,府门处便传来一阵骚乱,她顿了一下出门,就看到傅砚山骑着马从外头冲了进来。 许久未见,他精瘦了许多,也晒黑了些,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寒意,即便见到她也未曾融化半分。 “你食言了,殿下。”他哑声开口。 赵乐莹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便突然被他拖到了马上,掉头便冲出了府门。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裴绎之跑过来时,傅砚山已经骑着马将赵乐莹带走了,眼看着周乾带了人要追,他急忙拦下:“都别去。” 周乾闻言急了:“可是……” “殿下不会有事的,”裴绎之无奈,“青天白日的被傅砚山拖着走,她已经够丢人了,你们便不要再凑热闹了。” 周乾愣了愣,见他确实不担忧,便只能放弃追出去。 裴绎之说得没错,赵乐莹确实够丢人的,被傅砚山抱在怀里一路横行,引来无数人的注意,她不必想也知道,这些人过后会如何议论,顿时郁闷得遮住脸,假装这样旁人便猜不出自己是谁了。 傅砚山面无表情,快马加鞭将她带进了宫里,无视周围人的各种反应,带她进寝殿之后便一脚将门踹上,直接把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当整个人被抛到床上的时候,赵乐莹脑子又是一阵眩晕,不由得闷哼一声,这才看出身处之地是她幼时的寝殿,房中摆设用具一看便是提前准备的,想来他进宫之后便一直住在这儿。 她蹙了蹙眉,抬头便闯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短暂地静了一瞬后,她对着他扬唇:“我好好的。” 仅仅四个字,仿佛一个指令一般,沉默不语的傅砚山突然单膝跪在床上,一言不发地将她身上的衣裳撕了。 赵乐莹心里一惊,外衫落地时急忙往后退了退:“你做什么?” 傅砚山不语,只抓住她的脚腕将人扯回来,继续去解她身上的衣裳。赵乐莹想到自己多日没有沐浴顿时急了,咬着牙拼命挣扎,动作之间抬手时不甚打在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用力,可寝殿里还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 “……我并非故意。”赵乐莹小声解释。 傅砚山沉默许久:“脱了,让我检查一下。” 赵乐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解她的衣裳是想看她有没有受伤。 赵乐莹咳了一声,收紧领口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以防他会嗅到自己身上的酸味:“……我没事,只是宫变那日磕到了脑袋,如今已经大好了。” 傅砚山神情微动:“给我看看。” 说罢便朝她伸手,赵乐莹赶紧又退了一步,面上是一闪而过的局促和抗拒。 傅砚山怔了怔,手僵在半空许久没有放下。 赵乐莹抿了抿唇,看到他的表情后便知他误会了,挣扎许久后叹了声气:“我并非不让你碰,只是……我已经许久没有沐浴,身上难闻得很。” 说罢,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便拉起袖子露出莲藕似的胳膊,只见原本白皙无瑕的皮肤上,现在隐约有些灰扑扑的。 “……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脏过。”赵乐莹一言难尽。 傅砚山定定看了她许久,突然伸手将她捞起来,抱孩子一般将她放在腿上,然后埋进她的脖颈用力吸了口气。 赵乐莹感受到他喷洒出的气息,下意识想躲远点,却又被他按了回来,只能让他贴着她的鼻子嗅来嗅去。 “香的。”他低声道。 赵乐莹嘴角抽了抽:“怎么可能是香的,我自己都闻到了。” “真的是香的。”说罢,他突然张嘴咬住了她的脖子。 赵乐莹因为痒意瑟缩一下,脸颊微微泛热:“属狗的吗?松开!” 傅砚山松开她,许久才低声道:“殿下,你这几日受苦了。” 赵乐莹顿了顿,本想说自己这些日子除了没有沐浴,其他方面倒是被叶俭伺候得很周到,也没有什么受不受苦的。可她一低头对上他心疼的眼神,便什么都不想说了。 寝殿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静静对视,眼底是许久未见压抑的情意。许久,傅砚山倾身过来,赵乐莹喉咙动了动后赶紧拦住他:“叫人备水,我要沐浴。” “待会儿再洗。”傅砚山已然情动。 赵乐莹相当坚持:“不行,我就要现在洗。” 傅砚山:“……” 僵持许久,最终以傅砚山妥协为终。 当热水被送进来时,赵乐莹着实松了口气,待宫人们都离开后,便径直看向还未出去的傅砚山。 看懂她的眼神后,傅砚山认真道:“我伺候殿下沐浴。” “……出去。”让他伺候,她还能好好洗吗? 傅砚山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殿下放心,我不会乱来。”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待他将自己剥干净放入水中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我脑后的伤还未好全,你最好说话算话。” 果然,傅砚山闻言蹙了蹙眉,表情略微严肃了些:“待沐浴之后,叫太医看看。” “嗯。”赵乐莹慵懒地闭上眼睛。 她这一日来来回回也是够折腾的,如今泡在这热水中,便什么都不想了。傅砚山看着她闭上眼睛,便垂着眼眸为她解发髻。她这头发应该是自己梳的,非常简单的髻子,半点装饰都无,他轻易便解开了,手指从她乌黑的头发中穿过。 “不嫌脏啊。”她懒洋洋地问。 傅砚山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殿下是最干净的。” 赵乐莹轻嗤一声,便随他去了。不论是洗身子还是洗头,他的动作都十分轻柔,赵乐莹起初还有些局促,渐渐便睡了过去,连换了两次水都不知道。 傅砚山仿佛有无尽的耐心,将她每一根发丝都洗得干干净净,待将她从水中捞出来后,又用棉布为她擦干。 赵乐莹这时已经醒了,静静地看着他裹着自己放到床上,为自己擦头发剪指甲,每一步都做得极为细致。她只是沉默着,用视线仔细描绘他的眉眼,此时此刻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许久,他终于都做完了,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但顾不上歇息,便转身要去叫太医。 赵乐莹轻笑一声,直接勾住了他的腰带。傅砚山顿了顿,垂眸看向她:“殿下,先叫太医看诊。” “不急。”赵乐莹拉着他,将人带到了床上。 床帐放了下来,遮住了一室春光,傅砚山顾及她脑后的伤,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赵乐莹起初还为他的温柔倾倒,渐渐地也就觉得烦了:“做了皇帝之后便不行了?” 傅砚山一顿。 “再不正常些,我可去找别人了。”她最是知道该如何刺激他。 果然,傅砚山一瞬间黑了脸,原本的温柔半点不剩,只剩下最原始的攻城略地。 赵乐莹渐渐便受不住了,可再说什么,他便也听不进去了。 ……什么叫引火烧身,她算是晓得了。 第58章 (受刑?) 赵乐莹一连三日都没有走出寝殿。 这三日里,吃喝沐浴皆是傅砚山一个人伺候,起初她还算既来之则安之,渐渐便有些不痛快了。 又一日被傅砚山拖到床上后,她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做皇帝就这般空闲么?” “还好,不算太忙。”傅砚山回答,身上的衣裳不是今早离开时那件,上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赵乐莹蹙眉:“我明日想回长公主府。” 傅砚山眼眸微动,在她指尖印下一吻:“留下不好么?” “阿瑞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我了,我该回去了。”赵乐莹神态淡淡,举止间透着被滋润过的慵懒。 傅砚山摸摸她的脸:“我将阿瑞接过来便是。” “你打算以什么名义接来?”赵乐莹扫了他一眼。 傅砚山看向她:“自然是亲生父亲的名义。” 赵乐莹轻嗤一声:“世人皆知这天下原本是阿瑞的天下,你却横插一手做了皇帝,如今还要将你们父子的关系昭告天下,难不成叫整个大沣的百姓都知道,做老子的抢了儿子的皇位吗?” “殿下终于说出来了,”傅砚山抚触她的力道不变,“你从一早,便不满我登基的事了吧。” “我有什么不满的,横竖皇位也没落到外人手中。”赵乐莹语气不咸不淡。 傅砚山唇角微微扬起,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阿瑞还太小,许多事没办法做,只有我先替他坐几年皇位,涤清这世上污糟,方能给他一个太平江山。” “说得倒是好听。”赵乐莹闭上眼睛,懒得同他多说。 傅砚山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将她拢入怀中,许久都没有说话。 今日的他依旧没有送她出宫。 在宫中待了几日,赵乐莹渐渐便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一日清晨趁他不在,便转身往外走去,然而还未出宫门,便被人给拦住了。 “殿下身子不适,皇上吩咐您在房中好好歇息,无事不要乱走。”宫人低眉敛目。 她昨日被折腾了大半夜,身子确实有些疼。听到宫人这般说,饶是她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窘迫,蹙了蹙眉后开口;“本宫不走远,只去御花园逛逛。” “殿下还是不要为难奴才了。”宫人急忙跪下。 赵乐莹顿了一下,眼神逐渐沉了下来:“那便叫你的皇上过来,让他亲自告诉本宫能不能去御花园。” “可……可皇上不在宫中……”话说到一半,宫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闭上了嘴。 赵乐莹长眸眯了眯,许久没有说话。 当晚,傅砚山早早便回来了,同样换了件衣裳,血腥气被皂角味遮掩,若非对血味敏感的人,根本嗅不出来。 “听说你今日要去园子里走走,那些奴才没让你去?”他进门便问。 赵乐莹懒得看他:“皇上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明知故问。” 傅砚山从背后将她抱住:“是我疏忽了,新皇登基,那些奴才只想着巴结,便总是夸大其词,我不过是叮嘱他们尽量让你多歇息,到他们口中倒成囚禁一般了。” 赵乐莹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现在要去吗?我带你去走走。”傅砚山低声道。 “不必了,”赵乐莹慵懒起身,转身到床上坐下,“没心情。” 傅砚山沉默一瞬,走到床边好笑地看着她:“我同殿下赔不是了,殿下就别生我的气了。” “傅砚山。” “嗯?” “别演了。” 赵乐莹此话一出,寝殿里瞬间静了下来。 许久,傅砚山温声开口:“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你为何要做皇帝?”赵乐莹再次看向他。 傅砚山唇角浮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我不是已经同你说过,阿瑞还太小……”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赵乐莹表情渐冷,“你做皇帝,无非是为了报仇,将我囚禁在这后宫之中,不过也是为了瞒着我,你从头到尾,只想的是解决私怨,何时将这大沣江山放在眼里过?” 她的语气始终没什么起伏,可一字一句却皆是质问,傅砚山垂着眼眸,沉默的样子同从前没什么区别。 赵乐莹静了静,到底没有心软:“傅砚山,你不该如此。” “若不是林树,爹也不会死,我诛他九族,灭他满门,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为何不该如此?”傅砚山突然看向她,眼底是淡淡的红血丝。他这些日子,一边要在赵乐莹而前粉饰太平,一边要去做自己的事,已经许久没有睡一个好觉。 赵乐莹与他对视许久,心脏渐渐沉了下来:“林家……被你灭门了?” 傅砚山不语。 “胡闹!胡闹!你初登皇位不施行仁政便也罢了,竟还诛杀朝臣满门,”赵乐莹气恼地站起来,焦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你这般逞一时之气,可有想过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对你效忠,有谁敢对阿瑞效忠,你这是将阿瑞、将我架在火上烤!” “殿下这般生气,是因为怕我连累你和阿瑞,还是因为我杀了林点星的家人?”傅砚山突然问。 赵乐莹气得眼睛都红了:“你说本宫是因为什么?” 傅砚山不说话。 “对,本宫就是为了林点星,本宫舍不得他难过,你满意了吧?”她脸色极差地质问。 傅砚山明知她在说气话,表情还是渐渐沉了下去。 屋中顿时静了下来。 “他们还不知阿瑞是我的儿子,”许久,傅砚山打破沉默,“大不了待我杀尽这天下负你之人,你便带着阿瑞反了我,太平江山留给你,恶名尽数给我就是。” 赵乐莹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还想杀谁?” “宁茵夫家,西城顾家,广南府王家,秦安钱家……”一字一句,尽是从先帝去后,曾欺负过她的人家。 赵乐莹怔愣地看着他,到说到钱家时,她突然问:“我与钱家素无往来,他们何时欺负过我?” “钱家二女儿,原本整日跟在殿下身后,先帝去后,她便与宁茵成了闺中密友。”傅砚山淡淡道。 赵乐莹无言地看了他许久,竟然被气笑了:“那时本宫有十岁吗?孩子之间的事,你竟也算到家族头上?” 傅砚山不语。 赵乐莹深吸一口气:“我且问你,你这些日子,究竟杀了多少人?” 傅砚山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赵乐莹气笑了:“不说是吧,铁了心要同本宫作对了是吧?行,你愿意杀谁就杀谁,本宫不管了,傅砚山,可真有你的,为了满足你那罗刹心,先是拿阿瑞做借口,如今又拿本宫做借口,本宫瞧着,这世上最会欺负本宫的便是你!” 傅砚山顿了顿,抬眸看向她。 “你不是要杀人吗?去吧,杀去吧,就按你说的,恶名留给你,大好江山留给我,你与阿瑞也不必父子相认,免得他将来的名声受你牵累,”赵乐莹说着便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本宫……不对,微臣告退。” 说罢,便要离开,却被傅砚山一把攥住了胳膊。 “放开。”她没好气地开口。 傅砚山抿起薄唇。 “放手,今日起,我们便是陌路人了。”她声音又冷了几分。 傅砚山攥着她胳膊的手却愈发用力,赵乐莹忍了许久,突然转身扑进他的怀里:“你是要气死我吗?” 傅砚山下意识抱住她,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我没办法……”他声音沙哑,“爹养了我十年,我不能让他白死……” “可你不能杀林树,至少现在不能杀,他虽野心极大,可从未真正越雷池一步,你这般行事,群臣只会当你残暴苛政,将来无人对你忠心,无人对阿瑞忠心,殃及的是大沣所有百姓,”赵乐莹低声劝说,声音闷闷的,“砚奴,皇位不能让人为所欲为,只会绊住手脚,你从登基那一刻起,便不能意气用事了知道吗?” 先前她不说,是以为傅砚山会大局为重,抓他们几日吓唬吓唬便算了,谁知竟真要杀了他们。他这几日总是满身血腥气,想来那林树在狱中受了不少苦。 傅砚山不语。 赵乐莹从他怀中探出头来:“林家人都还活着,对吗?” 傅砚山沉默许久,微微颔首。 “林树呢?他如何了?”赵乐莹又问。 傅砚山眼神微冷:“还有一口气。” 活着便好。赵乐莹松一口气:“找个由头,罢了林树的官职,将他们流放吧。” 傅砚山垂下眼眸不语。 “砚奴。”赵乐莹声音微沉。 傅砚山别开视线,到底是妥协了。 赵乐莹笑不出来,低着头握住他的手指,许久叹了声气。 昔日最辉煌的世家,如今却被逐出京都,也算是为当日之事付出代价了。 这一日之后,赵乐莹更不放心把傅砚山一个人留在宫里了,于是不再提出宫的事,而是整日里盯着他,就连上朝也会在幕帘之后听着,生怕他再做出些乱七八糟的事。 好在傅砚山被教训一通后,便没有再乱来了,只是赦免林家之后,又颁了许多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尤其是其中一道,要秦安钱家已经出阁的二女儿,抄写佛经三百遍,一个月之内呈上来。据说那二女儿接到旨意后就再也没有出门,整日待在家里没日没夜地抄写,连觉都顾不上睡了。 赵乐莹听到这些圣旨简直头疼,可已经逼他放过林树一家,不好连这点事也制止他,只能任由他胡闹。不过盯着看了一段时日后,发现他胡闹归胡闹,正事上倒也没耽误,林家一党该贬的贬该退的退,短短几日便已经理清了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 赵乐莹总算松了口气,一日清晨再被他叫醒上朝时,只慵懒地拒绝了:“你自己去吧,我再睡会儿。” “不去监督我了?”傅砚山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亲,身上透着些许凉气。 赵乐莹闭着眼睛,许久才淡淡道:“不去。” 傅砚山笑笑,转身便走了。 赵乐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来后随便用了些吃食,便去御花园闲逛,走了一圈要离开时,突然听到两个宫女碎嘴—— “长公主殿下也太可怜了些,先前只不过被囚禁在寝殿里,这几日皇上变本加厉,竟是带着她上朝去了,你说是不是很过分。” 赵乐莹一脸疑惑,不懂哪里过分了。 “叫殿下亲眼看着属于自己儿子的江山,如今落在了昔日的奴才手里,这种诛心之痛哪个受得了,自然是太过分了。”另一个宫女接话。 赵乐莹:“……”哦。 “还有啊,我上次远远瞧了一眼,看到殿下脖子上青紫一片,应该是受了酷刑。” “真的吗?那也太惨了些,长公主千娇万贵的,定是想不到自己有这一日,”宫女连连叹气,“原以为皇上没立刻杀了她,是因为看在昔日情分上放过她了,如今看着倒像是留在身边慢慢折磨。” “可怜,真是可怜……” 赵乐莹满脑子的可怜,再听不下去其他,转身便回了寝殿。 当天夜里,傅砚山将她拢在怀中,亲吻她的脖颈时,她突然而无表情地躲开:“以后少碰我这里。” 傅砚山:“?” 第59章 (完全纵容) 被宫女们闲话一通后,赵乐莹才意识到自己该回长公主府了,于是翌日清晨,不等傅砚山下朝回来,便施施然离了宫。 傅砚山下朝时,便听说了她已离开的消息。 “皇上,可要将殿下请回来?”宫人警惕地问。 傅砚山静了静:“不必,她许久未回,叫她陪陪阿瑞吧。” “是。”宫人应了一声,便不敢再多言了。 赵乐莹到家时,小厮正在门前洒扫,一看到她从马车上下来,手里的扫帚都掉了。赵乐莹扬了扬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小厮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嚎啕:“殿下,我的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呀!” 赵乐莹吓了一跳:“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府中、府中一切尚好,您怎么还有功夫担心府里,小的听说您在宫中受了不少苦,您如今可还好吗?!” 赵乐莹:“……” 他的哭声引来其他下人,看见她之后也是扑通跪了一地,长公主府门前顿时哭声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她叫魂。 一片混乱当中,裴绎之款款而来,倚着房门看热闹:“殿下多日未归,我瞧着是清减许多,看来真如传闻中一般,受了许久的苦。” 赵乐莹横了他一眼,沉下脸看向下人们:“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都给本宫回去!” 哭声顿时小了一半。 “谁再哭,就叫周乾赏他板子了啊。”她慵懒地拉长了音调。 下人们顿时不敢哭了,只是一边擦泪一边面面相觑。 赵乐莹叹了声气,遣退众人后才往府中走:“阿瑞呢?他近来可好?” “殿下许久未归,我以为您已经把阿瑞给忘了。”裴绎之不紧不慢地跟着。 赵乐莹无奈:“行了,别说风凉话了,快将他叫来,本宫许久没见他,实在是想念得紧。” 话音刚落,阿瑞便冲了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大喊一声:“阿娘!” 赵乐莹眉眼瞬间温柔,噙着笑朝他张开手臂。阿瑞直接冲进她的怀中,被抱起来时还依在她的脖颈里:“阿娘,我好想你。” 说话间,竟有些哽咽。 赵乐莹顿时心疼,拍着他的后背道:“阿娘也想阿瑞。” “阿娘还走吗?”阿瑞抬头看向她,眼睛红红的。 赵乐莹给他擦擦脸:“不走了,阿娘留在家里陪阿瑞。” 阿瑞吸了一下鼻子:“那我要你陪我出去玩。” “好。” “阿爹也要去。”他继续提要求。 裴绎之叫苦:“小祖宗,你已经缠了我许多天了,饶过阿爹行吗?” “不行,阿爹就要去。”阿瑞揪着他的袖子执意道。 裴绎之无奈,只好答应了。 阿瑞又同赵乐莹腻了片刻,便被乳母抱着去换衣裳了。赵乐莹轻叹一声,扭头看向裴绎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殿下不必客气,我倒想多辛苦些时日,可惜待阿瑞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便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裴绎之眼底流露出些许惆怅。 赵乐莹噙着笑看他:“无论何时,你都是阿瑞的父亲。” 裴绎之眼眸微动,许久对着她郑重一拜:“有殿下这句话,裴绎之此生都知足了。” 赵乐莹拍拍他的胳膊,也不知说些什么,静了静后道:“去换身轻便衣裳吧,许久没带他出去,今日怎么也得让他尽兴。” 裴绎之失笑:“一想到要陪他闹腾一整日,我倒是不想做这个父亲了。”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转身回屋更衣去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便乘着不起眼的小马车出门去了。 同以前带阿瑞出门一样,侍卫们在暗处守着,马车上只有车夫,三人的装扮也简朴许多,乍一看只是家境尚好的普通百姓,不会太引人注意。 阿瑞一出门便玩疯了,一手牵着赵乐莹一手牵着裴绎之,兴冲冲地在集市上跑来跑去,没多会儿赵乐莹和裴绎之便出了一身的汗,手上腰里都是阿瑞买的东西。 眼看着已经拿不下了,阿瑞又看上了一柄木剑,裴绎之头疼道:“殿下,你当真不管管吗?” “要管你管,我是舍不得。”赵乐莹许久没见儿子,此刻只想做一个慈母。 裴绎之无言片刻,刚准备黑了脸教训人,阿瑞便踮起脚尖递给他一块山楂糕:“阿爹,这个好吃,给阿爹吃。” 裴绎之:“……”今日他也只想做个慈父。 他与赵乐莹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无奈。 为了防止阿瑞将整个集市买空,二人只带他逛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诓着他去游湖了。 往东湖去的路上经过林家,赵乐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昔日辉煌无比门庭若市的庄园此刻大门紧闭,门上牌匾也歪了,欲掉不掉地悬在半空,随时有摔裂的风险,门前的地也许久没扫了,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枯叶和灰尘,行人经过时总是匆匆捂住口鼻,也不知是嫌弃满地灰尘,还是嫌弃这登高跌重的林府晦气。 “再过几日,林家人便要离京了。”裴绎之说。 赵乐莹眼眸微动:“去江南富饶之地,不算苛待他们。” “是不算苛待,可也注定他们此生翻身无望,傅砚山这招确实狠,既堵了他们所有退路,都叫人人都夸他仁政。”裴绎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越是富庶的地方,官府盯得越紧,倒不如去些荒凉之地,还能指望一雪前耻。 赵乐莹听着裴绎之的评价,难得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林家几百口都被放出来了,林树和几个幕僚受伤严重,幕僚一出天牢便断了气,林树倒是命大,修养一阵子后倒也脱离了危险,”裴绎之说着叹了声气,“当初傅砚山抓他们时的阵势,明摆着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来,如今却突然放出来,我想应该是你说服了他吧?” 赵乐莹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林点星呢?” “林家无事后,他便回府了,他不是贪生怕死的性子,我猜是那日宫变林树察觉不对,便着人将他绑起来带走了,如今瞧着没事了才叫他回来。”裴绎之不急不缓道。 赵乐莹微微颔首:“没事便好。” 马车经过一片泥泞的路,一时有些不稳,裴绎之将正在吃糕点的阿瑞抱进怀中,任由他将糕点渣拭在自己袖子上:“殿下,这些日子外头什么流言都有,连府中也是人心惶惶了。” “我看出来了。”赵乐莹想起方才那些下人们哭丧一样,一时间有些无奈。 裴绎之似乎和她想到了同一件事,笑了笑后又开始聊正事:“如今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一切也该安定下来了,殿下打算何时将阿瑞身份昭告天下?” “我与傅砚山商议过,打算再过几日,朝堂彻底稳了之后。”赵乐莹回答。 裴绎之蹙眉:“其实昭告阿瑞身份,更有利于朝堂稳定。至少那些老臣,会为了阿瑞一心效忠。” 赵乐莹倒没想过这些,此刻听他一说便陷入了沉默。 许久,她微微颔首:“待我见到他,再同他说吧。” “阿娘要说什么?”阿瑞把糕点咽了下去。 裴绎之失笑:“吃你的糕点吧。” 阿瑞撇撇嘴,察觉到他的敷衍后报复似的在他身上擦了擦手。 三人很快到了东湖,下了马车后,便没有再聊公事了,而是专心陪着阿瑞。 孩童的精力是无限的,半晌午的时候出门,一直到天色彻底晚了才说想回家,裴绎之和赵乐莹跟着他东跑西跑一整日,都已经累得够呛,闻言当即答应了。 然而离家里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又开始闹了,非要下去走着,不肯坐马车回去。赵乐莹无奈,只好叫马车先回去,自己和裴绎之一起陪着他往家走。 阿瑞还是如早上一样,一只手牵着赵乐莹,一只手牵着裴绎之,尽管脸上已尽是疲态,也不舍得放开。 赵乐莹知道,他这是许久没见自己,心里不安了,于是耐心地陪着他。许久,阿瑞的情绪好了些,朝裴绎之伸手:“阿爹背背。” 裴绎之叹了声气,将阿瑞背了起来。赵乐莹知道他已经累到了极限,便从后面托住阿瑞的小屁股,好叫他轻松些。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长,裴绎之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赵乐莹笑得眉眼弯弯。 傅砚山坐在马车里,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皇上,请殿下过来吗?”宫人看着表情阴晴不定的傅砚山,心里懊悔怎么偏偏看到了这样一幕,早知道今日就让旁人跟着皇上来了。 也是不凑巧,皇上难得有兴致亲自来接殿下回宫,结果就看到了人家一家三口亲热甜蜜的样子,再想想平日在宫里皇上对殿下如何尽心,他都替殿下心惊。 ……皇上要如何,冲出去杀了驸马爷,还是直接下旨灭了他们全家,又或者直接将殿下强行带回宫去? 宫人正忐忑地走神时,傅砚山突然开口:“回吧。” 宫人愣了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不是接殿下吗?” 说罢,他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好在傅砚山也没在意,只是垂着眼眸淡淡开口:“回宫。” “……是。” 深夜里,马车悄悄掉头离开,带走一地清冷的月光。 赵乐莹不知傅砚山来过,只是有气无力地陪着裴绎之一起走,快走到家门口时,远远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愣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 对方也感知到她来了,静了静后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裴绎之顿了顿,主动打破沉默:“我先回去。” 说罢,便带着阿瑞回府了。 偌大的府门前,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点星沉默一瞬,还是走到了她面前:“那日之后,我被父亲的人囚在府中暗室……你还好吗?” “嗯。”赵乐莹微微颔首。这才小半个月未见,他同先前竟是完全不同了,脸颊凹陷了许多,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都憔悴了,哪还有当初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听到她的回答,林点星苦涩一笑:“最近京都到处都是流言,说你被傅砚山囚在宫中折磨,说你时日无多,我虽知道你与他……并非百姓以为的那样,可还是忍不住担心,毕竟如今做了皇帝的是他,不是阿瑞。” “待时机成熟,他会传位给阿瑞。”赵乐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直接解释。 林点星也不知信了没有,盯着她看了半晌后讪讪:“你如今很好,我便也放心了。” 然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赵乐莹静站许久,叹了声气:“点星,以你我的关系,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不过一句寻常对话,他的眼眶却湿润了,对着赵乐莹径直跪下:“林家几百口如今能活下来,我知一切皆是你的功劳,林点星在此谢过。” 说着话,便直接叩首。 赵乐莹当即扶住他,沉着脸教训:“胡闹什么。” “殿下……”林点星哽咽,眼底尽是挣扎。 赵乐莹耐心等着,许久他终于艰难开口:“……殿下可否好人做到底,救救宁茵?” 赵乐莹微怔:“宁茵?” “李成交了兵权之后,李家人也都被放出来了,可宁茵却迟迟没有回来,姑母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她就这一个女儿,我只想在她死前,让她再见一见宁茵,”林点星一字一句都极为艰难,每说一句,便知道自己和赵乐莹的关系便远一分,可如今林家一夕之间垮台,他再无旁人能依靠。 “我知道……不论是姑母还是宁茵,都曾对殿下不好,可她们是我的家人,姑母待我如亲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说不下去了。 赵乐莹静了许久,轻轻叹了声气:“知道了,你且宽心,此事我来处理便好。” “殿下……”他红了眼圈。 赵乐莹温柔地扬唇:“不必歉意,你与我之间若真要较真,还是我欠你的多些,你看我可曾感到亏欠?” 林点星肩膀轻颤,极力克制泪意。 赵乐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亲自为他擦了擦膝盖上的灰尘:“你当初去漠北,是为了我挣功劳,可我一直晓得,你并不喜欢官场争斗,如今林家举族搬迁,你也可以趁机远离,做个肆意快活的纨绔也好,只懂镇边收关的小将也罢,一切随心就是。” 林点星喉结颤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 赵乐莹将他膝上最后一点灰尘擦去,含着笑看向他:“回去吧,好好歇息好好吃饭,待我将宁茵送还时,若是看到你还如今日这般狼狈,我可是要生气的。” “……好。” 赵乐莹又宽慰了他几句,待他情绪好一些后才送他离开。 林点星走后,她坐在屋里想了许久,到底还是觉得时间不等人,便直接坐上马车去宫里了。 两刻钟后,宫人通传赵乐莹来了。 傅砚山眼眸微动,立刻亲自去迎,当在园子里看到她时,脚步不由得慢了些。 赵乐莹一抬头,便看到他出现在面前,不由得笑了笑:“怎么亲自来了?” “怎么不等明日再回?”傅砚山同时开口。 赵乐莹顿了顿:“我现下来,是有一事要同你说。” 原来是有事才来的。傅砚山垂下眼眸:“何事。” “宁茵呢,你将她送到哪去了?”她开口询问。 傅砚山蹙了蹙眉头,眼神微微冷了下来:“林家的人去找你了?是林点星?” “人还活着吧?”赵乐莹又问。 傅砚山别开脸不语。 赵乐莹无奈:“我今日很累,不想同你耗着,你若不说我便亲自去找了。” 你为什么累,同裴绎之去了何处,可还开心吗?傅砚山回头看向她,静了静后道:“我没伤她。” 他虽厌恶宁茵,可也知宁茵是赵家血脉,与她是同一个祖父。 赵乐莹松了口气:“如今她在何处。” “天牢。” “那我现在去接她。”赵乐莹说着转身便要走。 傅砚山立刻拉住她:“明日,我叫人直接送去李家就是。” “我这会儿回府,顺路接出来也是一样。”赵乐莹道。 傅砚山蹙了蹙眉,态度愈发坚定:“明日吧,此等小事何须劳烦你。” 赵乐莹顿了顿,突然眯起长眸:“傅砚山,她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天牢阴湿,有许多老鼠和臭虫。”傅砚山垂眸。 赵乐莹顿时一阵恶寒:“你想逼疯她不成?” “她当初也想逼疯你。”傅砚山语气平静,丝毫不见愧色。 赵乐莹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四年前广寒山那次,一时间有些无语:“……傅砚山,身为一个男人,能不能不要这般记仇。” 傅砚山不语。 “罢了,你现在就去派人将她接出来,也别送去李家,给林家送去,皇后已经命不久矣,让她给送了终,再将她送去寺里,从此青灯古佛长伴一生,也算是磨磨她的脾性。”赵乐莹缓缓道。 以宁茵的性子,去了庙里也是受折磨。傅砚山对这个处置倒也算满意,静了静后点头答应。 答应之后,赵乐莹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他突然拉住:“一定要走吗?” 赵乐莹顿了顿,疑惑地看向他:“还有事吗?” “……没有。”傅砚山松开了她。 察觉到他的不舍,赵乐莹笑笑:“好了,我都在宫里陪你这么久了,也该去陪陪阿瑞了,等过些日子,阿瑞的身份昭告天下,我们一家三口便能团圆,我也不必两边跑了。” “嗯。”傅砚山点了点头。 赵乐莹在他唇上亲了亲,噙着笑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傅砚山静站许久都没有回屋。 宫人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试探道:“皇上既然想留下殿下,为何不直接告诉她?” “因为她今日不想留下。”傅砚山说罢,便转身回屋了。 宫人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还完全纵容起来了,照他的意思,殿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难不成她将来要纳男宠,皇上也是答应的? 宫人抖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可怕了。 第60章 (前尘尽消) 在赵乐莹的要求下,当天夜里宁茵便被送回了林家,病重的皇后如愿见了她最后一面,翌日一早被下人发现在睡梦中离世了。 皇帝的丧事当初便是草草了结,皇后的只会更简单,按规矩要在宫中停灵七日,但只停了三日便直接与皇帝合葬了。 一切从简的丧事引来朝臣不满,傅砚山只淡淡说了一句:“当年成帝驾崩倒是停灵七日,但棺椁前摆放的贡品生虫了也不见更换,害得长公主至今看见虫子都恐惧不已,像先帝后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朕肯让停灵三日葬入帝陵,便已是开恩,尔等若有不服,大可将棺椁领回去,葬在自家祖坟中。” 不满的人虽然不知他话里的真假,可想到先帝驾崩时,他刚来长公主殿下身边不久,也亲身经历过当年的丧制,顿时不敢吱声了,只是愈发觉得看不懂他。 说他恨毒了长公主,他偏偏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她出头,说他不恨长公主,可不仅夺了赵家的江山,还动不动将人召进宫中折磨,听说长公主每次从宫中离开,面上都是疲色,也不知都受了什么刑罚。 唉,长公主当真是可怜,离至高之位明明只差一步,却一瞬间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当真是时也命也。 不知道自己在群臣心中愈发可怜的赵乐莹,醒来后发现傅砚山不在,便翻了个身继续睡,等再次醒来时,他便已经出现在身侧。 “下朝了?”赵乐莹勾起唇角。 傅砚山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嗯。” “皇后丧制的事,他们可有为难你?”赵乐莹抚上他的脸。 傅砚山低头解腰带,闻言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 “你就撒谎吧。”赵乐莹轻嗤一声,直接拆穿他的谎言。 “当真没有。”傅砚山看向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赵乐莹与他对视片刻后顿了顿:“为何?” “我同他们说,谁若不满,大可以把棺椁埋进自家祖坟。”傅砚山淡淡开口。 赵乐莹闻言一阵无语。她从很久之前便觉得,他虽然聪明,却不大喜欢迂回,简单说来就是武人的通病,偶尔说话也是能将人气死。 “殿下在想什么?”他问完,便扯下了她的小衣。 赵乐莹回神,一时间有些无奈:“你不觉得近来有些太频繁了吗?” “你不想要?”傅砚山停下,一副尊重她想法的模样,手却已经悄悄探进了被褥中。 赵乐莹闷哼一声,慵懒地扫了他一眼。也难怪总有人说她气色不好,一整日除了用膳便全耗在床上,精气神尽数被这男妖精吸走了,气色还能好么。 “快点,莫耽误了午膳。”她缓缓开口。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俯身咬上了她的耳垂。 荒唐一个晌午,最后还是耽误了午膳。 赵乐莹躺在床上,累得手指都懒得抬,抬眸扫一眼已经衣冠整齐的傅砚山,一时有些不悦:“你一点都不累吗?” “殿下想让我累?”傅砚山反问。 “……不了。”此刻的赵乐莹无欲无求,没心情配合他。 傅砚山将她从床上拉起来,亲自为她更衣梳头。赵乐莹闲适地坐着,待他为自己插步摇时突然道:“我这些日子,似乎没有喝避子汤。” 傅砚山手停了一瞬,垂着眼眸继续为她配首饰:“无妨。” “若是有了,你希望是个什么?”赵乐莹突然有了聊天的心情,“若是个丫头,定能生得极好……也不是,阿瑞这般像我,若再生丫头,说不定就像你了。” 想到小姑娘长了傅砚山的脸,她嫌弃地啧了一声。虽说傅砚山生得极好,可五官却是偏硬朗,肤色也不白,若是小姑娘随了他,怕是不大好看。 傅砚山不太想聊这个,但见她兴致不错,便也没有打断,只是在熟悉的宫人出现在门口时,他突然出去了一趟。 “皇上,药好了。”宫人低声道。 傅砚山应了一声,接过他手中的药一饮而尽,然后面不改色地转身回屋。 “做什么去了?”赵乐莹问。 傅砚山顿了顿,为她戴上最后一支珠钗:“没什么。” 赵乐莹蹙了蹙眉,正要再问,推迟的午膳却在此刻送了过来,她再无心情想旁的,拉着傅砚山一同去用膳 待吃得三分饱后,她才稍微停箸,抬头看向傅砚山:“进宫两日了,我今日要回去一趟。” 傅砚山顿了顿:“许久没见阿瑞了,我随你一起回吧。” “他下午要学字,你莫要打扰他,等明日再说吧。”赵乐莹拒了。 傅砚山沉默一瞬:“嗯。” “不高兴了?”赵乐莹扬眉。 傅砚山抬眸看向她,静了片刻后问:“待林家人离开后,便将你和阿瑞接进宫来如何?” “林家人不是明日就走?”赵乐莹失笑,“是不是有些突然了,我还没同阿瑞提过。” 是没同阿瑞提过,还是没同那个人提过。傅砚山专注地看着她,在她的视线转过来之前低下了头:“那你说该何时提。” 赵乐莹想了一下:“再过几天吧。”反正事已成定局,她反倒不怎么着急了。 听着她的推脱,傅砚山没有应声,只是在饭后又拉着她去了床上。 赵乐莹本来打算晚上再离开,结果被他这么一闹,下午便走了,生怕他再拉着她发疯。 她走了之后,宫人又端了一碗药来:“皇上,服药了。” 傅砚山扫了一眼,直接如先前一般一饮而尽。 “皇上,太医说此药再服用两日,以后便不必再吃了。”宫人小心道。 傅砚山应了一声,垂眸继续看奏折。 另一边,赵乐莹回到家后便开始睡,一直到晚上才醒,起来时天色都黑了。 裴绎之正陪阿瑞在院中玩闹,看到她出来后扬眉:“殿下这些日子难不成去宫里做苦役了,怎么次次回来都要睡这么久?” “跟苦役也差不多了。”赵乐莹叹了声气。傅砚山最近真是越来越过了。 裴绎之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门房突然来报:“殿下,驸马爷,林二少爷的小厮来了。” 赵乐莹顿了顿:“他来做什么?” “许是为了明日离京的事来的,”裴绎之说完,看向门房,“叫他进来吧。” “是。” 门房急忙离开,不出片刻小厮便进了门,看到赵乐莹后急忙跪下:“殿下,驸马爷。” “可是林点星叫你来的?”赵乐莹问。 小厮讪笑一声:“回殿下的话,正是……二少爷说他明日便要离京,此后经年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他本想亲自来向殿下道别,可如今离开在即,林家的主子们不得出门,只能请请殿下明日码头上,能最后再见一面。” 赵乐莹眼眸微动:“知道了,你转告他,我会去的。” “是。”小厮应完声,便急忙离开了。 裴绎之啧了一声:“傅砚山当真小心,即便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也不忘防着林家那些人。” “他这次确实小心太过了。”赵乐莹笑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转眼便到了翌日清早。 赵乐莹惦记林点星,早早便起来了,带上周乾便离开了长公主府。 她走了之后没多久,傅砚山便来了,正在跟裴绎之胡闹的阿瑞一看到他,立刻藏到了裴绎之身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裴绎之哭笑不得:“皇上究竟怎么得罪了他,这般不认生的孩子,竟也有怯生生的时候。”傅砚山先前也来看过他,起初那两次还算正常,最近这几次每次都是这副样子。 傅砚山眼眸微动,从怀中掏出一包花生酥:“过来。” 阿瑞一看到糕点眼睛都直了,半晌忸忸怩怩地走过去:“叔伯。” “要吃吗?”傅砚山问。 阿瑞点了点头。 傅砚山扬唇,拿起一块递到他嘴边,他啊呜一口咬着便跑,等吃完了再重新折回来。傅砚山继续喂,反复两三次后,他终于抬头看向裴绎之:“殿下呢?” “去码头送林点星了。”裴绎之坦白。 傅砚山顿了一下:“带侍卫了吗?” “带了。”裴绎之回答。 傅砚山点了点头,两个人又没话了,只能默默看着阿瑞吃糕点。旁边随侍的宫人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自己好像没睡醒—— 他看见了什么,长公主的两个男人和谐共处? 大约是觉得两个人什么都不说,有些过于奇怪了,裴绎之主动开口:“皇上近来忙吗?” “还好。” 傅砚山回答完,两人又没音了。 许久,傅砚山淡淡开口:“她想与林点星道别,昨晚直接见一面就是,何必等到今日去码头相送,林家那些人视她若眼中钉,能给她什么好脸。” “林点星倒是想亲自来道别,可惜皇上不许林家人随意出门,也就只能让殿下去送了。”裴绎之接话。 傅砚山蹙眉:“我何时不许林家人出门了?” 裴绎之抬眸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瞬后脸色突然变了。 城外码头,林家人已经尽数上船,赵乐莹到时,只有林点星还站在岸上,正低着头同宁茵说话。 “我们走了之后,你在这京都城便没什么依仗了,日后切记不可再任性,要守规矩,且去庙中几年,待风头过了可以下山时,我会亲自来接你。”林点星目光温柔,耐心地叮嘱。 宁茵面色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闻言眼圈泛红:“……好。” 林点星又说了些什么,宁茵的眼眶越来越红,终于开始擦泪。 赵乐莹远远看着二人,没想到宁茵也在,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要离开的是她的至亲,她会来相送也不意外,只是以她的性子,遇见了少不得要说几句难听的话。 今日林点星离开,赵乐莹不想同她吵,便停下脚步,想等她走了之后再上前,不料林点星一眼便发现了她,看到她后眼睛都亮了:“乐莹!” 宁茵颤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是赵乐莹后缩了缩肩膀,全然没有了当初的跋扈模样。 赵乐莹看她一眼,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便径直走上前去,周乾本要跟着,却被她制止了:“不必,我同点星说两句话便回。” “是。”周乾应了一声,不再跟随。 赵乐莹抬脚朝林点星走去,最后停在了他面前:“江南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嗯,妥当了,”林点星在最初的欢喜后,又生出点点羞于见她的难堪,“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送你的。”赵乐莹失笑,将他打量一遍后点了点头,“不错,相比上次见到时,精神了许多。” “……我听你的话,多吃饭多休息。”林点星局促道。 赵乐莹点了点头,面对生分的林点星,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林点星也察觉到气氛的尴尬,可惜无力扭转局面。他曾想绑了赵乐莹,逼她放下一切荣华富贵,她却以德报怨,救了林家,救了乐莹。 他对赵乐莹,始终是愧疚的。这份愧疚,叫他再无法像以前一样坦然,甚至连看她一眼,都觉得自己不配。 “二少爷,该走了!” 船上传来催促声,林点星急忙应了一声,这才看向赵乐莹:“乐莹……我、我走了,若你有空去江南,记得来找我。” “好。”赵乐莹点头。 “你一定要来……”林点星说着,喉结颤了颤,“不来也好,你只要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赵乐莹眼睛泛酸,低低地应了一声。 林点星再无别的可说,低着头转身磨磨蹭蹭往船上走。 宁茵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低声道:“你知道他喜欢你吧?” 赵乐莹顿了一下,不语。 “他当初不肯与我成亲,也是为了你,”宁茵声音很浅,“若非他为了你离开,我也不会嫁给李召,不会受李家羞辱,赵乐莹,你为何总是不肯放过我。” 赵乐莹蹙眉,隐隐觉得她语气不对。 “明明是同一个祖父,我出生只是公府小姐,你却是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人人都只喜欢你,不喜欢我,好不容易风水轮流转,我成了公主殿下,你却又成了长公主,旁人依然只喜欢你。” “赵乐莹,你凭什么生下来什么都有,处处要压我一头,凭什么这般好命,不论何时都有人真心待你,你凭什么?” 听着她语气温柔的质问,赵乐莹生出一点不耐烦,转身往马车走去。 “你若是死了,日后还能挡我的路吗?” 赵乐莹愣了一下,接着听到周乾厉声呼唤:“殿下!” 她心里一惊,凭借本能侧过身去,扬起的袖子瞬间被匕首刺穿。 “宁茵,你疯了不成?!”赵乐莹质问。 宁茵哪里还听得进去,一击不成后,眼睛猩红地再次举起匕首,赵乐莹急忙躲避。 林点星听到动静,回头看到这一幕后血瞬间冲上了脑门,想也不想地朝她们冲去。 他和周乾几乎是同时到的,赵乐莹一时不慎跌坐在地上,看到刺过来的匕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高大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单膝跪地将她抱紧,而本应该出现的疼痛却没有出现。赵乐莹怔了怔,缓缓睁开眼睛,隔着宽阔的肩膀看到,周乾的长剑已经刺进宁茵心口,殷红的血将她身上的素衣染红。 而她却不知道疼一般,怔怔地看着抱着赵乐莹的人,许久才悲愤地大吼一声:“不!” 一口鲜血喷出,她睁着眼睛直直倒在地上,转瞬没了气息。 赵乐莹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当抱着她的人往地上滑时,她才下意识抱紧了他。 “乐莹……没事吧?”林点星低头看向怀里的她。 赵乐莹定定地看着他,许久迟缓地摇了摇头。 林点星松一口气,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能护住你,真好。” 说罢,下一瞬便倒在了地上,赵乐莹愣了一下,这才看到自己手上满是鲜血,而林点星的腰上,插着一把匕首。 她怔愣地看着鲜血在林点星身后晕开,恶心的感觉瞬间涌上喉咙,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即将倒下的瞬间,一个坚实的怀抱拥住了她:“别怕。” 听着傅砚山的声音,她再也克制不住,直接吐了出来。 秽物很快染了傅砚山一身,他却毫不介意,一边任由她吐,一边低声劝慰她。 半个时辰后,林点星被送进了长公主府的客房。 赵乐莹安静地站在门外,任由太医和药童们在身边进进出出,她面上没有半点波澜,只身时不时地恶心想吐。 傅砚山蹙眉扶着她,在她又一次吐了之后问:“叫太医给你诊治一下吧。” “无妨。”赵乐莹摇了摇头。 她话音刚落,裴绎之便赶了过来,看到她手上的血迹后顿时蹙眉:“来人,端盆水来!” “是。” 下人立刻端了盆水过来,裴绎之掏出锦帕递给赵乐莹:“殿下,先擦手。” 赵乐莹垂眸不语。 “擦手,不然林点星还没醒,你身子又要坏了。”裴绎之声音微沉。 傅砚山抬眸看向他:“什么意思?” 裴绎之顿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当即将手帕塞到他手里:“给殿下净手,她一见血便恶心,会不停地想吐。” 熟稔的语气让傅砚山顿了一下,接着帮赵乐莹挽起袖子,垂着眼眸一点点将她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他忙这些的功夫,裴绎之又叫人送了件外衣来,直接为赵乐莹换上了。 身上的血迹清除后,赵乐莹的面色好了很多,只是依然失了魂一般盯着房门。 裴绎之叹了声气,也在旁边等候着。 一个时辰后,太医总算是出来了,赵乐莹立刻上前:“如何了?” “血已经止住,二少爷已无大碍,只要熬过今晚便醒了。”太医恭敬道。 赵乐莹松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不可,”傅砚山拦住她,“屋里血腥气太重。” 他还记着裴绎之刚才说的话。 赵乐莹蹙眉:“无妨。” “听话,在外面等,莫打扰他休息。”傅砚山不容拒绝。 赵乐莹静了许久,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傅砚山见她已不像先前那般失魂落魄,眉眼这才缓和了些。裴绎之看了眼二人,扬了扬唇角后主动替赵乐莹进屋去看林点星了。 时间渐渐流逝,赵乐莹从一开始站着,到后来坐着,不论是什么姿势,都会引来傅砚山的注意,时间久了她也有些无奈:“我没事,你不必这般紧绷。” 傅砚山沉默一瞬:“先前在南疆,你也曾对着兔子血犯恶心。” “……嗯。” “为何会落下这样的毛病?”傅砚山问。 赵乐莹顿了顿,低着头回答:“几年前出门时,偶然遇见被野兽撕咬过的人,吓着了。”她不想再提往事,所以撒了谎。 傅砚山闻言没有再问,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许久,他低声问:“饿了没有?” 赵乐莹想说没胃口,可一对上他沉沉的视线,便点了点头。 傅砚山松一口气:“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随便做些吧。”赵乐莹回答。 傅砚山应了一声,立刻往厨房去了。 他一走,赵乐莹便要去看林点星,结果还未进门,便被裴绎之拦了下来:“屋里虽然没什么气味了,可殿下最好还是先别进去,他赤着上身,不太雅观。” “都什么时候了,说什么雅观不雅观。”赵乐莹蹙眉。 裴绎之笑笑:“殿下还是在外面等着吧,林点星好着呢。” 他不让步,赵乐莹也没办法,正要放弃进屋时,里面突然传来林点星的咳嗽声,她和裴绎之同时一愣,赶紧进去了。 客房中,林点星趴在床上,看到她进来时有些郁闷地开口:“……我没穿衣服。” “看来精神不错,还知道廉耻。”裴绎之打趣。 林点星斜了他一眼,再看向赵乐莹时,视线又变得软软的:“吓坏了吧?” 赵乐莹眼圈一红:“你若敢死,我就叫林家一众陪葬。” 林点星扬了扬唇:“活着呢,别怕。” 赵乐莹轻嗤一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房间里静了下来,她与林点星安静地对视,许久之后,同时笑了起来,所有的隔膜与别扭、爱恨和愧疚,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多年相交的默契。 “待我好了,你要请我喝酒。”他低声道。 赵乐莹扬唇:“放心,醉风楼的酒管够。” “怎么又去那里……”林点星抱怨一句,眼中却全是笑意。 他到底身受重伤,只聊了两句便疲惫了,赵乐莹便没有再打扰,跟裴绎之一同出去了。 “这下放心了?”裴绎之出了房门后问。 赵乐莹笑着点了点头,眼底是一片清朗。 傅砚山端着饭菜过来时,便看到她与裴绎之相视而笑,他猛地停下脚步,静了许久后又退了出去,将手中托盘交给下人。 “跟殿下说一声,宫中还有事,朕先回了。” “……是。” 第61章 (要分开吗?...) 林点星留在长公主府养伤,赵乐莹便没空去宫里了,每次都是傅砚山出宫来见她,有时更是直接留宿。 又一日留宿后,他难得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赵乐莹已经不见了,反倒是而前多了一个小豆丁。他缓了缓神,将身子盖住:“何时来的?” “早就来了。”阿瑞已经三岁多了,口齿比他们第一次见而时清楚许多。 傅砚山听着他奶声奶气的回答,抬手摸摸他的脑袋:“阿娘呢?” “去看林叔伯了。”阿瑞乖乖道。 傅砚山点了点头,拿过床边衣裳正要穿,一扭头又对上他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傅砚山沉默一瞬,垂着眼快速将衣裳穿好。 阿瑞看着他利落的样子,捂着嘴惊呼一声。傅砚山有些好笑,捏了捏他的脸后便开始洗漱。 阿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他擦完脸才突然问:“你是我爹爹吗?” 傅砚山猛地停住,许久才僵硬地看向他:“你阿娘都同你说过了?” “没有,我猜的。”阿瑞认真道,赵乐莹和裴绎之经常说话不避着他,有些东西他便记在了心里。 傅砚山定定看着他,许久单膝蹲下,扶着他的胳膊平视他:“是,我是你爹爹。” “那阿爹不是亲爹爹,你是亲爹爹,对吗?”阿瑞歪头。 傅砚山静了静,微微颔首。 “那我和阿娘要进宫吗?”他又问。 傅砚山沉默一瞬:“你想进宫吗?” “阿爹是不是不能去?”阿瑞眨了眨眼睛。 傅砚山沉默。 阿瑞的眼圈渐渐红了:“我想阿爹了怎么办?” “你想他了,我便带你去见他。”傅砚山认真与他对视。 阿瑞闻言更加伤心:“可我想跟他住在一起,我不想进宫。” “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不要阿娘和阿爹分开,”阿瑞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叔伯,你不要拆散我们。” 奶气的恳求一字一句,都如钝刀子一般刺进傅砚山的心脏,他静了许久才开口:“可我才是你爹……” “阿瑞只想要阿爹,不想要你,”阿瑞往后退了一步,“阿瑞以前都不认识你。” 说罢,便哭着跑了出去。 赵乐莹进来时,小豆丁险些撞她身上,她急忙扶了一把,还未来得及询问,他便已经跑了。 赵乐莹莫名其妙地看向傅砚山:“你怎么招惹他了?” “……没事。”傅砚山神色平静。 赵乐莹扬了扬眉,狐疑地看他一眼,傅砚山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日之后,傅砚山便没有再来长公主府了,赵乐莹忙着照顾林点星,一时间也没有注意。林点星在长公主府又住了几日,身子稍好一些后便提出了告辞。 “你的伤还未好全,怎么不多留几日?”赵乐莹蹙眉。 林点星笑笑:“不留了,再留下去,怕是舍不得走了。” “不想走便不走就是,有我在,谁敢说你半点不是。”赵乐莹当即许诺。 林点星眼底的笑意更深:“有人撑腰可真好。” 赵乐莹叹了声气,一路将他送到码头,亲眼看着他登船之后才回。 一到家,便看到裴绎之坐在院中品茶,她扬了扬眉,径直走了过去:“你倒是闲适。” “自然没有殿下忙,”裴绎之笑笑,“林点星走了?” “嗯,走了。”赵乐莹抬眸看向院中的桂花树,许久都没转开视线。 裴绎之看了她一眼:“又不是生离死别,殿下何必惆怅,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将阿瑞的身世公布,如今京都说什么的都有,你都快成凄风苦雨的小白菜了。” 赵乐莹笑笑:“这阵子光顾着照看点星了,倒将这件事给忘了。” “忘了的又何止你一人,傅砚山也许久没提起此事了吧?”裴绎之随口一句。 赵乐莹顿了顿:“他自上次离开,我还未见过他。” “这样啊。”裴绎之意味深长。 赵乐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许久没见傅砚山了。她确实忙得抽不开身,可傅砚山该有空才是,却偏偏这么久没来看她……赵乐莹抿了抿唇,直接更衣进宫了。 她到宫里时,傅砚山正在书房与大臣议事,听说她来了后顿了顿,叫其他人都回去了,书房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你近来很忙吗?怎么没去找我?”赵乐莹一进门便直接了当地问。 傅砚山眼眸微动,静了静后朝她伸手,赵乐莹扬唇握住他的手,身子一转便坐在了他的腿上。 “林点星已经走了?”他问。 赵乐莹微微颔首:“今早刚走。” 傅砚山应了一声:“虽说你是因为他才陷入危险,可他到底救了你一命,明日我会给江南去一封信,叫他们善待林家人。” “嗯,随你。”赵乐莹倚在他怀里,心里是久违的安宁。 傅砚山静静抱着她,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享受这一瞬的亲昵。 赵乐莹渐渐犯困,脸颊在他衣领上蹭了蹭,闭着眼睛轻声道:“如今一切事都了了,该给阿瑞正名了吧?” 傅砚山不语。 赵乐莹静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你还有什么顾虑?” 傅砚山眼眸微动,半晌才开口:“其实……不一定要正名。” 赵乐莹顿了顿:“什么意思?” 傅砚山垂着眼眸,许久斟酌开口:“如今江山稳固,朝中势力皆已查清,我可以退位禅让,让他直接继位,有你与裴绎之辅佐,即便他年纪轻些,也不会有什么……” “等一下,”赵乐莹听出不对,立刻蹙眉打断,“他的身份呢,你打算在禅位前昭告?” 傅砚山看向她,眼眸一片沉静:“朝臣知道他是你的血脉便足够,我的血脉并不重要,其实不必昭告。” 赵乐莹怔了怔,许久之后勉强笑了笑:“是因为这几日我只顾着点星,你不高兴了?”否则怎会说出这种类似划清界限的话。 傅砚山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至耳后:“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回南疆,为你们母子守护疆土。” 赵乐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和他对视半晌后突然起身,傅砚山只觉怀中一空,许久没有犯过的心疾也隐隐有复发的趋势。 “傅砚山,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赵乐莹盯着他。 傅砚山看着她强忍怒意的模样,喉结颤了颤。而对她的逼问,他大可以给出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看着她明知故问,突然生出一点恼意,最后的太平也不想粉饰了:“你既然已经变心,何必再来质问我,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成全你。” “你成全我什么了?”赵乐莹蹙眉。 傅砚山闭了闭眼睛:“成全你和裴绎之。” 赵乐莹瞬间冷静下来,看着他隐忍的样子竟然有些好笑:“我跟他有什么好成全的,都跟你说了,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 “殿下,”傅砚山看向她,“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赵乐莹嘴唇动了动,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傅砚山静了静,起身将她抱进怀中:“殿下,别再顾及我,我让你苦了这么多年,不想让你再苦下去了。” 这些日子,他甚至有些羡慕林点星,同样是亏欠和愧疚,林点星用半条命便能抹平了,而他欠赵乐莹,却十条命也不够还。 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资格再谈爱恨,尽管答应了赵乐莹往事不提,他也一直试图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可阿瑞的话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缺席就是缺席,不论他如今怎么弥补,那几年对于他们母子来说,他就是缺席了。 傅砚山的双臂抱得越来越紧,赵乐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 许久,他到底是松手了。 “想清楚了?”赵乐莹问。 傅砚山沉默地点头。 “不后悔了?”赵乐莹扬眉。 傅砚山抿唇。 赵乐莹轻嗤一声:“好样的,傅砚山你好样的。”说罢,她直接拂开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径直坐在了上头,“禅位的事暂且不急,阿瑞如今还小,这江山你且替他多守两年,至于我和裴绎之么……” 傅砚山看向她。 赵乐莹温柔一笑:“就不劳您费心了,您猜得不错,我和他确实早已暗生情愫,只因对你心中有愧,才一直没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今您既然大度,那我也就不忸怩了,赵乐莹在此谢过。” 说罢,还真的两手并拢,对着他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傅砚山的心被她的话刺得千疮百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乐莹冷笑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傅砚山静静站在原地,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都没移开视线,只是许久之后胃里一阵痛楚,他撑着桌子才没有倒下。 伺候的宫人进来时,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皇上,可是腹中又疼了?” 傅砚山抿唇不语。 宫人伺候了这么久,知道他虽看着严肃,骨子里却是好相处的,见状叹息一声:“皇上呀,太医都说了那男子用的避子药有三分毒性,虽对身子无碍,可服药后一个月内也会生出不适,您……您若真不想绵延子嗣,叫殿下服避子汤就是,何必这样糟践自己,再说……” 他停顿一瞬,声音小了些,“再说那药不可逆,您先前服满了七日,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子嗣了……” 傅砚山垂下眼眸,待疼痛过去后转身离开了。 宫人叹了声气,急忙追了过去。 这一日书房相见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而。 赵乐莹从出宫后,便将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关了六七日都不肯出来,最后还是裴绎之看不下去,强行将她拖了出去。 “殿下,再不晒晒太阳,可真要发霉了。”他无奈道。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沉着脸不说话。 裴绎之扬眉:“看样子,又吵架了?” “何止吵架,”赵乐莹冷嗤一声,“他出息得紧,如今不肯要我们娘俩了。” 裴绎之愣了愣:“他有新欢……不对,他若能有新欢,也不至于被你搓圆捏扁这么多次,究竟是怎么了?” 赵乐莹默了默,将事情告诉了他。 裴绎之哭笑不得:“这傅砚山看着不显,怎么醋劲这般大?” “他就是犯轴罢了。”赵乐莹神色淡淡。 裴绎之微微颔首:“不过易地而处,我恐怕也会同他一样。” “你也觉着是我行事不端,叫人误会?”赵乐莹蹙眉。 “谁都没有觉得你行事不端,”裴绎之好笑,“只是我这些年占了他的位置,代他做了丈夫和父亲,身份本就微妙,你与我又一向随心,行事叫他误会也是难免的,殿下你设身处地想一下,若是你,看见傅砚山同一女子以夫妻名义相处多年,你可会生出退意?” “他敢!”赵乐莹只要想到傅砚山有别的女人,便心生不悦。 裴绎之失笑:“这不就行了。” 赵乐莹抿了抿唇,许久才开口:“我与他之间隔了太多年,我不知该如何消除这些年的隔膜。”明明从前,她与他最是亲密无间,怎么到了今时今日,反倒是生分了? 裴绎之敲着手中折扇,闻言轻笑一声:“简单,有人走,这局便算是破了。” 赵乐莹顿了一下,凝眉看向他:“你何时做的打算?” “什么打算?”裴绎之一脸无辜,“我只是一心好意,想着如果能让殿下一家团聚,我宁愿离开京都。” “少来糊弄我,你若有这好心,就不是裴绎之了,”赵乐莹心情不大好,语气也冲了些“说罢,何时做的打算,准备去哪。” 而对她的逼问,裴绎之只好坦白:“前些日子,傅砚山将裴家贬出京都后,我便想着离开的事了,殿下放心,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只是想去长河走一趟,再将小荷的棺冢迁回京都,她一向喜欢京都,当初若非为了跟我在一起,也不会离开这里,” 裴绎之说着,惆怅一笑,“起初是怕裴家人扰她安宁,才将她葬得极远,后来又因和殿下的一纸婚约,没能立刻将她迁回,如今天下平定,伤害她的人都得了报应,也是时候带她回家了。” 赵乐莹眼眸微动,许久轻笑一声:“也好,何日启程?” “再过几日吧,去之前先将和离书拿了,免得我去之后,她气得梦里骂我。”裴绎之一扫惆怅,朝她勾起唇角。 赵乐莹斜他一眼:“这是自然,小荷性子虽好,可有时候发起火来,也是骇人的很,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裴绎之想起往事,忍不住笑了一声。 两人商定之后,第二日便签了和离书,当双方的印章盖下后,赵乐莹忍不住问:“将小荷迁回来后,可还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裴绎之看向她。 “想过做官吗?”赵乐莹直接问,“帝师也行。” 裴绎之失笑:“殿下怕不是忘了,我身上还流着裴家的血。” 既然流着裴家的血,那便是裴家的人,当年裴家为了前途害了他的妻儿,他如今又怎会顶着裴家的血脉入仕。 赵乐莹静了静,颇为歉疚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裴绎之扬了扬唇,没有再说什么。 他临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专程去了阿瑞房中道别。 阿瑞早就被赵乐莹哄过了,看到他后眼圈虽然红着,却没有哭:“阿娘说,你要走了。” “嗯,暂时离开些时日。”裴绎之回答。 阿瑞撇嘴:“去哪?” “去……接阿爹的妻儿。”裴绎之不知他能不能理解,但还是说了实话。 阿瑞皱眉:“我和阿娘不是阿爹的妻儿吗?” 裴绎之笑笑:“是,也不是。我与殿下,是好友,是知己,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却不是夫妻,当初也是因为一些事,才会成亲,只是这些没有同你说过。” 阿瑞一脸懵懂,像是听懂了,也像没听懂:“那我呢?” “你自然是阿爹的孩子,阿爹虽不是你亲生父亲,却将你视为亲子,”裴绎之捏了捏他的脸,一向肆意风流的脸此刻有些温柔,“阿爹其实也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若是还活着,应该比你还要大上一岁。” 他说罢,叹了声气,将阿瑞抱了起来:“你如今已经知道自己亲爹是谁了吧?” 阿瑞撇嘴。 “日后要待他好点,知道吗?”裴绎之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 “为什么?”阿瑞不高兴,“他都没有陪着我。” “为人父母,最痛苦的便是不能与自己的血脉相守,他这些年不在你身边,心里也是苦得很,”裴绎之说完,见他一脸懵懂,便换了个说法,“若是叫阿瑞离开阿娘,阿瑞伤心吗?” “伤心,阿瑞不要离开阿娘。”阿瑞的脸皱了起来。 裴绎之点头:“所以你亲爹也伤心得紧,因为他不想离开阿瑞,却还是被迫离开这么多年,你说是不是该对他好一点?” 阿瑞顿了顿,总算是明白了,接着小小声嘟囔一句:“早知道就不跟他发脾气了。” 裴绎之扬眉:“你还跟他发过脾气?” 阿瑞嘿嘿一笑,小包子脸怎么看怎么心虚。 裴绎之冷笑一声,旁敲侧击问清楚了,扭头就去跟赵乐莹告状了。赵乐莹深吸一口气,可算是明白傅砚山为何要离开她了,合着是被她亲生儿子给撺掇的。 她家的两个男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好啊。 “殿下不打算将咱们和离的事告诉他?”裴绎之好笑地看着她冷笑连连。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我同他都划清界限了,何必再多说什么。” 裴绎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赵乐莹不想聊这件事,只是问他行李都妥当了没,裴绎之便也顺着她聊些别的。 和离的事,赵乐莹确实没有告知傅砚山,然而还是有人告知了傅砚山。于是裴绎之同赵乐莹闲聊许久后,刚刚回到屋里,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桌前,吓得心脏都紧了紧:“谁?” “为何同她和离?”傅砚山声音阴森。 裴绎之:“……” 黑暗的寝房中,有人点亮了火折子,傅砚山沉静的脸露了出来。 裴绎之无言片刻,一脸认真地问:“殿下说她与你已经划清界限,我与她和不和离,同你有干系吗?” 话音未落,一把带着寒气的剑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稍微动一下,便能划破喉咙。 裴绎之语气瞬间温柔:“殿下说我与她的婚约始于算计,这样不好,所以先和离,然后再成一次婚。” 他不想撒谎的,只是这剑着实叫他不愉快,反正殿下都要收拾某人,不如自己先帮她铺铺路。 果然,傅砚山表情微黯:“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然我与她情投意合,没事为什么要和离,难不成她想了许久,觉得我不如某些人吗?”裴绎之微笑。 傅砚山当真生过这样的妄念,听说她和离时,以为她决定在他和裴绎之二人中选了他,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妄念就是妄念,不会成真。 该问的都问了,傅砚山看了暗卫一眼,暗卫当即收了剑,却报复似的在裴绎之脖子上划了一道,接着才跟随傅砚山离开。 裴绎之看着傅砚山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羡慕—— 心悦之人好好活在世上,漫漫人生能时不时误会一下,生些酸涩再添些甜蜜,在他眼中当真是最值得羡慕的人了。 他轻叹一声,随即才感觉到脖子的疼,伸手一擦一层血渍。 “啧,没轻没重。”裴绎之而露嫌弃,顿时收了羡慕之心。 翌日一早,阿瑞还未醒,他便要离开了,赵乐莹送他出城的路上,他将昨晚见过傅砚山的事说了。 赵乐莹没什么表情,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待他发现我离开京都时,脸色定十分好看。”裴绎之不怀好意地勾唇。 赵乐莹轻嗤一声:“当他发现我在醉风楼喝花酒时,脸色会更好看。” 二人对视一眼,亦是难言的默契。 赵乐莹将裴绎之一路送出城外十里,见她迟迟没有回去的意思,裴绎之有些无奈:“殿下,够远了,再走下去你就同我一起到长河了。” “那便送到这里。”赵乐莹好笑地叫人停了马车,同他一起走了下去。 裴绎之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包袱,噙着笑对赵乐莹行了一礼:“殿下,且回吧。” 赵乐莹也含笑点了点头,看着他策马离开,最后在天际消失,也迟迟没有回马车上。 车夫跟了她多年,对他们的事也十分清楚,见状叹了声气:“驸马虽对先夫人一往情深,可与殿下相处多年,难道没有半点动心?怎么如今却走得这样潇洒。” “这世间的男子,也不是人人都会三心二意,总有一些生来便是情种,认准了,不论生老病死都不会再变。”赵乐莹静静看着裴绎之消失的方向,唇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车夫不太理解地嘟囔一句:“怎么会有这种人……” “自然是有的。”裴绎之算一个,傅砚山也算一个,两人性子大相径庭,却都是一根筋的人,这样的人就像风筝,飞得再远,也容易被一根细线控住。 赵乐莹叹了声气:“走吧?” “去哪?”车夫不解。 “去找本宫的风筝。” 第62章 (正文完) 是夜,四喜胡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早些日子宫变的时候,胡同被人砸过,也沉寂过几日,后来修缮完毕,风流客不减反增,处处都是喝得醉醺醺的人,透着奢靡的气息。 一片热闹中,唯有胡同最深处的醉风楼房门紧闭,三步一岗重兵把守,即便是闹得最厉害的纨绔,也不敢靠近一步。 有初来京都的人,见状好奇问身边的姑娘:“这醉风楼不就是个相公馆儿吗?怎么守卫如此森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里面那位可是贵客。”姑娘捂着唇笑。 那人疑惑:“什么贵客,竟有如此排场?” “除了那位卓荦长公主,哪个王孙贵胄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来这种地方?”姑娘反问。 那人愣了愣:“卓荦长公主?我听说她与当今圣上有旧情宿怨,圣上自登基后便时常将她抓进宫中折磨,日子过得是凄惨得紧,怎么还有功夫来寻欢作乐?” “公子都是从哪听说的?如今京都谁人不知,这些都是大错特错的谣言,当今圣上同她有旧情不假,宿怨却是没有的,长公主殿下呀,那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一向是说一不二,他就是折磨谁,也不敢折磨殿下呀。”姑娘笑出了声。 那人不大相信:“这便离谱了,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会对一个女子如此情根深种,更何况这女子还负过他,更是嫁作他人妇了,你莫要因为我才初来京都,便随意糊弄我了。” “冤枉呀公子,您若不信,大可以往那儿看。”姑娘攀附上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提示。 那人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只见醉风楼大门旁隐蔽处,一道高大的身影静站在那儿,因为一身黑衣,他先前并未发现:“他是?” “那位呀,便是你口中的九五之尊,”姑娘噙着笑道,“如今正给喝花酒的殿下守门呐。” 那人:“……” 醉风楼内,大堂中一片静谧,只有四楼最大的厢房里隐隐传出的琴声。 厢房中,赵乐莹倚在软榻上,慵懒地闭着眼睛假寐。熟悉的琴师低眉顺眼,安分地抚琴,即便美色在前,也不敢动心半分。 一曲罢了,丫鬟进门,对着软榻恭敬行了一礼:“殿下。” “走了吗?”赵乐莹缓缓睁开眼睛,眼眸波光流转。 她那日送走裴绎之后,说是要回来找她的风筝,可都快到皇宫了,她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先放手的,自然要他主动求和,她才不多此一举。 这般想着,她又叫车夫调头离开,将阿瑞托给乳娘之后,自己便来了醉风楼。她来的第二天,傅砚山便知道了裴绎之离开的事,当时便来醉风楼寻她了,只是她避而不见,也不准他进来,他便日日夜夜在外头守着,如今已经守了三日了。 此刻她问丫鬟的,便是傅砚山走了没。 丫鬟低着头:“回殿下的话,还没走。” “你没同他说,本宫叫他滚回宫里去?”赵乐莹扬眉。 丫鬟顿时苦了脸:“殿、殿下,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哪敢说这些。”当年皇上还是砚侍卫时,她都不敢说硬话去赶,更别说如今了。 赵乐莹想了想,也确实太难为丫鬟了,于是微微颔首:“那便不管他了。” “不管吗?”丫鬟小心翼翼,“殿下……皇上都在门外守了三日了,不上朝不理事,朝臣们都诸多不满,若再这样下去……” “才三天而已,大沣亡不了国。”赵乐莹淡淡打断。 丫鬟嘴角臭了抽,心道这种话也就她家殿下敢说了。 她叹了声气,想了想后又劝:“可是殿下,皇上整日站在外头,水都没喝一口,身子怕是会熬坏的。” 这一句倒是戳中了赵乐莹,她眼眸微动,想了片刻后道:“他若还不肯走,就叫他进来,随便找间客房给他,一应寝具皆换新的,他虽活得粗糙,偏偏喜洁又挑剔,旁人用过的东西,他怕是不肯用的。” 一直安静抚琴的乐师,忍不住轻笑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忙正了正神色。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待丫鬟离开后才问:“你笑什么?” “殿下恕罪,”乐师忙起身行礼,“小的只是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第一次见殿下时的场景。” 赵乐莹疑惑地看着他,显然没想起来。 乐师只得提醒:“那日殿下也在醉风楼留了很久,皇上……当时还是侍卫,守在楼下不肯离开,您也是这般吩咐丫鬟,为他准备寝具的。” “是么,年纪大了,记不真切了。”赵乐莹根据他的言语隐约想起,那是她第一次睡了傅砚山之后的事,嘴上说着记不得了,眼底却闪过点点笑意。 少年时一点小事,也能叫她塌了天一般,连他的面都不敢见了,那时的她哪会想到,自己日后不仅会继续睡他,还会睡上个无数次。 乐师小心地看她一眼,一时也有些怅然:“不过转瞬之间,便已经快四年了。” 赵乐莹回神,抬眸看向他:“你倒是没怎么变。” “……还是变了的,小的前两年娶了妻,也有了孩子,”乐师有些不好意思,“成家之后本来怕他们会因我名声受损,不打算在醉风楼做了,可在别处抚琴月钱太少,实在养活不了妻儿,便折中了一下,每月只来醉风楼四天,也是小的命好,这个月第一次来,便能为殿下抚琴。” 年轻时心气高,总想攀高枝,如今娶妻生子,反而落到了实处,只想踏踏实实地养活一家子。 “你这般思虑,也是对的,你琴艺不错,可以收几个学生,学费也够你平日开销了。”赵乐莹盘下这里之后,便不再做那些下三滥的勾当,相较一般的酒楼更清雅,不过到底是在烟花之地开着,他整日来这里,确实会影响妻儿名声。 乐师闻言苦笑一声:“小的身份低贱,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会聘小的,若收寻常百姓家孩子,便不能上门去教,而是要置办铺子买琴,花费太多,小的有心无力。” “确实是个问题。”赵乐莹微微颔首。 “……小的这些事实在不值一提,还是不要再污殿下的耳了,”乐师看她一眼,又飞速低下头,“殿下,当年第一次见您,小的便因为说错了话,惹得您不高兴了,可如今再见您,小的有些话还是想说。” 赵乐莹失笑:“但说无妨。” “就是皇上……”乐师咽了下口水,讪讪开口,“虽不知他如何得罪殿下了,可他如今放下九五之尊的架子,整日守在醉风楼外,想来是爱惨了殿下,殿下对他,也不像无情,如今有情人难得,何不各退一步,也省得浪费了大好的时光。” 赵乐莹垂着眼眸不语,手指随意搭在腰胯上轻轻点着。 乐师急忙跪下:“是、是小的说错了什么吗?” “你没说错,下去吧。”赵乐莹淡淡道。 乐师心里一紧,赶紧低着头出去了。 他走出很远,才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暗骂自己就是不长记性,殿下明明不喜旁人对她说三道四,他还次次触她的霉头。 ……这下好了,老鸨本就不满他一月只来四次,早就动了辞了他的心思,他这回是彻底干不成了吧?乐师叹息一声,愁眉苦脸地正要离开,突然被人叫住。 “公子请留步。” 乐师回头,认出她是方才的丫鬟,急忙行了一礼问:“可是殿下有事找小的?”莫非是要惩罚他? “没有,公子不必紧张,”丫鬟笑着说完,往他手中塞了一个荷包,“这是殿下给你的。” 乐师愣了愣,打开之后看到几锭银子,顿时愣住了。 “殿下说了,租个铺子一年也没有多少花费,只是学子们要用的琴须得买好的,不能糊弄了,免得自幼听着不准的音儿,将来不好纠正。” 乐师蓦地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后,便朝着厢房方向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才离开。 厢房之中,赵乐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杯盏,许久之后突然让人叫老鸨过来。 老鸨到时十分忐忑,看见她低眉顺眼地问:“殿下,可是有事吩咐老奴?”如今殿下不仅是殿下,还是她的老板,是当今圣上的心尖尖,她只恨不得双手捧着,半点差错都不敢有。 赵乐莹扫了她一眼:“听说楼里近日收了几个不错的苗子?” “……是呀,都是些十七八的少年郎,模样俊腰板紧,生龙活虎简直没得挑。”虽然已不干当初的勾当,但老鸨夸人的话还是习惯性地从下三路开始。 赵乐莹勾起唇角:“那便挑一个最生龙活虎的送来,本宫倒要瞧瞧你说的可有虚言。” “当然……什么?”老鸨惊愕,“您要、要人?” “不行?”赵乐莹扬眉。 当然不行了!皇上可还在外面等着呢,她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敢往殿下房中塞人啊!老鸨吓得直接跪下:“殿下哟,您还是饶了老奴吧,老奴还想多活几年呐!” “放心,他不敢对你如何,”赵乐莹慵懒起身,“去吧,叫人烧些热水来,再叫个俊俏郎君,伺候本宫沐浴。” 老鸨都吓傻了,见她没有商量的余地,最后只能苦着脸离开。 她一走,赵乐莹忍不住笑了一声。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灌满了水的木桶散着虚无的白烟,赵乐莹褪下衣衫,弓着脚踏进水中。当热腾腾的水没过肩膀,她舒服得轻哼一声,闭着眼睛养神。 许久,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坐在水中,直到一只布满薄茧的手覆上她圆润的肩头,她才淡淡开口:“年轻郎君的手这般糙吗?” 身后之人不语,只是俯身从后面将她抱住,两只袖子被水浸湿也没有后退。他的鼻息就在耳边轻拂,一时间比热水还热。 抱了一会儿后,他的手便往水中去了。赵乐莹一把攥住他的手,轻嗤一声开口:“我似乎没叫你来。” “是我自己要来的,”傅砚山低眉顺眼,“我来伺候殿下。” “我可不敢劳驾当今圣上,还是换旁人来吧。”赵乐莹不肯回头看他。 傅砚山吻了吻她的耳垂:“没有旁人,只有我,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我。” “本宫心里没你,又谈何现在将来。” “有我,殿下心里只有我,”傅砚山声音闷闷的,“是我蠢,不懂殿下真心,还妄想将你推给别人。” 当听说赵乐莹亲自送裴绎之离京时,他才知道自己小看了赵乐莹,也小看了裴绎之,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痛苦、纠结,都不过是一场天大的荒唐。 “殿下,砚奴知错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赵乐莹眼眸微动:“错哪了?” “不该自以为是,觉得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才有不变的真心,不该不信殿下,害得殿下伤心。”他认真道歉。 赵乐莹冷嗤一声,没有接话。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晌一个木盒出现在眼前:“……殿下。” 赵乐莹不主动去接:“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傅砚山坚持。 两个人僵持片刻后,赵乐莹到底还是接了过去,打开盒子后便看到一支断掉的珠钗,和一张帕子。她眼眸微动,蓦地想起当初第一次察觉他的心意时,便是因为在他枕头下发现了珠钗—— “老奴先前见过他偷藏丫鬟的珠钗,就在他枕头下面!” 老管家的话隐约在耳边回荡,她的唇角浮起一点弧度,许久才强行回神,接着看向那张手帕:“这是什么?” 说着话,她拿起来嗅了嗅,有一股木盒上所带的气味,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味? “那时从广寒山回来,殿下院中有蝉鸣扰人,我去抓蝉时扭伤了腰,”傅砚山说完静了静,“是殿下为我擦药按摩。” “同这张手帕有什么相干?”赵乐莹愈发疑惑。 傅砚山看她一眼:“这手帕……是殿下擦手的东西。” 赵乐莹愣了一下,总算是想起来了,当时她擦完指尖药油,便丢给他去扔,谁知他又留了下来。 断成两截的珠钗是她扔了的,染了药油的手帕也是她丢掉的,他竟收了这么多年。赵乐莹好气又好笑,心里酸得厉害:“……怎么什么都要捡,当自己是捡垃圾的了?” “殿下给的,不是垃圾”傅砚山说着,宽大的手到底躲开赵乐莹的阻拦沉入水中。 水面咕嘟咕嘟冒出几个细小的气泡,赵乐莹脸上染了一层红,眼神也不如先前凌厉。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情动后抓紧他的胳膊:“傅砚山,若再有下次,我便真的不要你了。” “不会有下次,”傅砚山的吻落在她的后颈上,“即便将来殿下真的变心,我也不会再拱手相让,殿下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浴桶中的水猛地高出一截,热水哗啦啦地溢了一地,桶中只剩下一半的水,却依然因为激烈晃动而溢出。 窗外月色皎洁,公平地撒向每一处,偌大的京都城总算是静了下来,就连最热闹的四喜胡同里,也都陆陆续续关上了门,生怕惊扰了每个梦中人。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