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来自www.aqbxs.com 《守墓人》全集 作者:纪沉浮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章(1)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止了他的前行。 这似乎是冬季到来的一个预兆。他坐在雪橇车上,用深棕色的松鼠皮缝制的毯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拖着车的麋鹿在前方不安地晃着脑袋,宽大的蹄子拨弄着地上的积雪,试图要找出点口粮。这场雪下了有一会儿了,拖在地上的绳索已被掩埋,随着麋鹿的晃动在雪地上摇曳出一条新的痕迹。 偶尔有些小风,拂过悄然落下的雪花,让那些洁白如飞絮般掠起,飘过黝黑深邃的峡谷,最后在铅灰色的云层下不知所终。他的身后是重山叠嶂,终年积雪,如同寒神凛然不可侵犯的卫士,夏季的阳光与炽热不能动摇它们分毫。山中住着黑铁的后裔,那是个好战的民族,他们穿着寒光闪闪的铠甲,举着深青色的长矛,站在雄峰之间的狭长裂隙的两岸。开战前要先吹响号角,低沉的呜呜声从一座山头传到另一座山头,好像是巨兽的怒吼,令岩石上覆着的积雪瑟瑟颤抖。那号角并不像平原人所以为的,为了威慑敌方而吹响,而是为了召唤风的精魂。那是黑铁后裔的盟军,透明的精魂随着号角的呼唤乘着白雾造出的战车赶到,当它们经过崖壁时,整齐列队站在上方的黑铁后裔们便一跃而上,朝对岸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其中不可避免的,有些不幸的战士没能落在风精的车上,而是直挺挺地摔入万丈深渊,却没人因此而退缩。那时他坐在离战场较远的低处仰视着上方令人叹为观止的战斗,麋鹿们瑟缩着不肯上前,而他则为远方壮观的战场所目眩神迷。 黑铁后裔的战场遍布群山之间,为他的行程平添了许多阻碍,使得他到达港口的时间比料想的稍微晚了些。在他的前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冰原人的港口,但令他忧虑的是,原本应该如厚重的灰蓝帆布一般起起伏伏的海面此刻却铺满了带着裂隙的冰层。冰原人们穿着海豹皮制成的大衣,呼喝着用冰镐和绳索起开冰面。透过晶莹的冰层,可以看到下方有个一动不动的黑黢黢的身影,那是龙鲸,冰原人们纵横大海的原因所在。这种生物拥有一个宽阔扁平的大脑袋,在海中穿行的时候会露出一部分在空气中,冰原人们就把船舱架在上面,又在两侧的鳍后绑上巨大的帆。和南方人所以为的不同,龙鲸身上的帆并不是用来产生推力的,而是指示方向。受过训练的龙鲸能够准确捕捉到帆的受力所代表的讯息,在温暖而阳光充沛的夏季,这些柔顺且聪明的生物对于冰原人的指挥从不抗拒。 冬天却是另一回事了。当第一股寒流来袭,龙鲸们便会纷纷聚集到峡湾深处,怪石嶙峋之地,喷吐带有寒冰之力的白雾。龙鲸的吐息会冻结海水,也将它们自己冰封在其中,以保护自己在冬眠的时候不被天敌袭击。一旦冰封完成,即使凿开冰层也很难唤醒深眠之中的龙鲸,因此冬季的冰原人往往是不出海的。只是这次的冬季比人们预计的来得更早,原本计划着最后出海一次,捞足了度过漫长冬季的食物后再回来的冰原人们被弄得措手不及,此刻只好趁着龙鲸刚开始吐息,赶紧唤醒这些已经变得懒洋洋的家伙们。一名顶着红鼻头的冰原人找到了他,对于耽误了他的旅行表示歉意,并保证龙鲸一定会如约出海,还送了他一袋子烈酒作为补偿。冰原人民风淳朴,重信守约,他相信这些海上的老手会想到办法,并没有多指责些什么。 冰原人的酒据说是采集火山上的赤炼草酿造的。这种植物生命极为短暂,当地人经常会在不经意的某一天发现,火山口附近黑烟密布,而山脊上则红彤彤的一片,那便是赤炼草。而到了第二天,这些鲜艳如地下血脉的植物便会纷纷枯萎,即使后生的或者长命的赤炼草,也会在随后的火山爆发中被熔岩所吞噬。冰原人用草籽来酿酒,有毒的叶子则碾碎了涂在武器上,投入到他们和海豹人永恒的斗争之中。居住在大陆上的人喝酒前总是喜欢先嗅一嗅,让木桶和阳光的味道醺醉了鼻子,再细细品尝甘甜和青涩。而冰原人的酒却不是这样喝的,装酒的袋子只有一个窄窄的口,用塞子塞住,如果拔开了塞子放着,那些如同北地人一样奔放豪迈的酒很快就跑了个精光,必须趁着它们偷溜之前,赶紧灌上一口,再将它们重新关回去。这酒喝起来不像酒,倒像是一团火焰或者炙热的空气,他不敢含着品尝,只得一口吞了下去,那滚烫的一团从食管一直烧到了胃里,突然间又化成无数的小股暖流钻入四肢百骸,从肌肤表面的毛孔渗了出去,浑身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爽。他品咂着舌尖残留着的一点酒的味道,却是甘甜如蜜,让他无法不迷醉。听说最会喝酒的冰原人可以让暖流从头顶散发出去,远远看就好像脑袋着了火一样,他抬起头,却看不清自己的上方是否飘着白雾,想来是没有的。 由内而外散发的热度让他有些不愿意挪动身子,离出海还要好长一段时间,他终究不打算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等待。从腰间挂着的小包里抽出纸和笔,他斟酌着词句,打算给远在南方的学生写一封信,告知对方自己的行程延误了,或许他们的计划也需要做出适当的调整。然而下笔的时候他却想到,战争并不会因为龙鲸的冬眠而停下自己的脚步,甚至,会加快到来的速度。 这片大陆上夏季漫长而冬季短暂。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夏天已经持续了八十余年,在有记载的历史上也是不常见的。他出生于上一个夏天的末尾,那是个短夏,只有六十多年,也就意味着与之对应的冬天格外地长。战争随着冬天一起降临到这片大陆上,却因为迟迟不肯回归的夏天而变成了一场令人绝望的流放。人们仿佛被神明遗弃了,困在这片苦寒荒芜的土地上犹做兽斗。战火沿着贯穿大陆的长河燃烧着,居住在各地的人们先后走向战场。男人们告别妻子,老年人拄着拐杖不落其后,等到他长大的时候,连孩子们都要奔赴那血痂暗结的绞肉机,成为遍野伏尸中的一部分。他在那场战争中离开家乡,又随着战争的落幕而迷失方向,只记得夏季终于到来时,遍野金色的麦浪是那般炽烈,耀眼,让他想起极地的光。 他在南方流浪了许多年,听说过那些穿着丝绸的富商巨贾们如何传闻北地的景象,以炫耀自己的博学多闻。那些充斥着臆测、谎言和华而不实的谣言被人们所津津乐道,他无意去澄清什么,真实往往比吟游诗人夸张的表演更让人难以置信,而他在面对这些时已学会了沉默。 南方灿烂而和煦的阳光让不少人以为,冰雪覆盖的北地必然为黑暗所笼罩。那是片得不到神明祝福的土地。冰封的大地上种不出庄稼来,北地人不得不依靠厮杀获取食物,血腥、野蛮、黑暗,这是大部分南方人对北地的印象,连他那博览群书的学生也不例外。他还记得那个被学院经典灌满了大脑的孩子曾经信誓旦旦地与他争辩,教廷中心所立于的圣山是大陆上最为光明眷顾的地方,即使在寒冬之时,那里也无乌云遮蔽,太阳的光芒如同金子般洒满每个角落。而他却告诉对方,即使圣山也有白天与黑夜,极北之地在夏季时却是没有夜晚的。那里的人们管夏季叫做白天,管冬季叫做夜晚,白天和夜晚加起来,就是整整一百年。有一种生物叫做蜉蝣,那是种小虫,生命极为短暂,从生到死,也不过是一天,因此它们的生命中没有闲暇,每一刻都要用于成长与族群的延续。北地人便视自己为蜉蝣,他们的生命太过短暂,看得到太阳升起,却未必能见到太阳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09年写的大纲,重新挖出来填土 第一章(2) 他记得自己与对方谈起北地人的时候,正是一天中的午后。那是少有的放风时间,他被准许在裁判官——通常是他的学生——的陪同下行走于圣城以及周边地区。圣城是一座城中之城,一道不算高的围墙将世俗与神圣分隔开来,墙内是教廷的机构,沿着圣山的缓坡搭建,墙外则是穿着丝绸的商人和套着亚麻的小贩汇聚的热闹都市。在他的眼中,圣山不过是一座小土坡,但却是两条海岸线之间的最高点,尤其是教廷的法令下,方圆几百里内的建筑都不得高于圣山,以至于他走在两三层高的清秀可人的小房子间狭窄而坎坷的石子路上时,回头一看,便能遥遥瞧见圣城高高在上地沐浴于金芒之中。由于临近圣城的缘故,当地的居民也以宣扬信仰为风俗,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被粉刷成雪白或明黄的色泽,窗户下方和门楣上随处可见小天使和鸽子的浮雕。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富豪出资修建的小教堂,见多识广地商人们从各地请来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为他们设计和装饰这些炫耀之意远大于信仰崇拜的建筑。 其中最为他偏爱的落脚之处是一个圆形广场中央的十字花喷泉,清冽的泉水掩映下是古典装扮的天使在奏乐和起舞,姣好的面容与优美的身姿尤为赏心悦目。这座喷泉的历史比圣城更为悠久,那时的大陆上广为流传的是元素神的信仰,而这组雕像实际上是为了颂扬水神所属的元素精灵们的美和它们对艺术的追求。后来元素神的信仰衰落了,教廷在大陆上站稳了脚跟,便开始抹去异教曾经留下的痕迹。这座喷泉原本应在教廷的法令下毁去,却有个艺术家灵机一动,为水元素精灵添上了翅膀,就将雕像的含义勉强解释成了描绘天堂的美景,这处古典文化的遗存也因此逃过一劫。不过他喜欢这里并非因为他对古典艺术的迷恋,而是因为在喷泉的斜对角有一张长椅,夕阳西下之时,对面的钟楼尖顶会垂下长长的影子,遮住椅子的半边,而另外半边却能始终满溢着阳光的温暖。 他喜欢那个位子,松木被晒出了清香,坐在上面暖洋洋的,好像一团塞着棉花的被子,很快就吸满了阳光,变得软软的蓬松松的了。南方的日光是柔和的,如同母亲的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他还年轻的时候,母亲常常会以这样的方式抱怨着北地的太阳。那阳光像是锋利的刀,冷而刺目,将每一个北地人的轮廓都削成了冷峻严酷的形象。她会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是多么的瘦,好像从来没过上好日子。有时候她还会怀念似的说起南方微曛的风,女孩子的裙摆轻盈得像羽毛浮在空中,却浑然不觉风从脚边流泻而过。 他贪恋南方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那一切并不属于自己。放风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向戴着红帽子的青年画手们借来颜料,笔和帆布,这么些年下来,原本只是过得去的绘画手艺似乎提升了不少,以至于那些狂热地恋着艺术的青年们很乐意将工具借给他,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学生深邃的黑袍上与日俱增的镶金纹饰更成为便利的原由。他的笔下有过顶着陶罐的少女,身姿婀娜如瓶罐完美的弧度,轻薄的衣衫因着风缠绕其上,更平添几分柔美与婉转;也有过年迈的老人,倚着坎坷如其皱纹的墙面,光与暗交替在饱经岁月沧桑的沟壑中,白发夹着灰败如冬之号角下埋葬于雪间的枯草。 然而最常出现在笔下的还是那座喷泉。他的学生曾经困惑过这一成不变的喷泉有着怎样的魔力,才能吸引他日复一日地在帆布上勾勒它的轮廓。怎么会是一成不变呢?熹微之时的天空是华贵的嵌着金边的黑,就像裁判官身上的长袍,肃穆而高贵。云层是那么的低,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房屋依旧笼罩在夜幕的阴影之下,池子里的水如一潭浓墨,又像密不透风的绸子。却在这一片漆黑中,地平线上的阳光如一道离弦的箭,将天与地分成上和下两个世界。雕像的尖端刚好穿过光线疾驰而过的痕迹,人像完美的容貌,在晨光中越发清晰。那是一天的开端。 上午是明快的,富有生命力的时段。蓝的发紫的天空上有纯白的云,胖乎乎的好像悠闲漫步在牧场上的绵羊,倒映在水面上却成了斑驳抽象的色块。正午的钟声敲响后,在教会学习识字的小孩子们会一股脑地涌出来,喷泉附近的宁静如同落在水面上的阳光,碎成了满池的金黄。欢笑声惊起的鸽子成群飞舞,落下剪纸般的影子。每逢这时候他便会察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学生稍稍松了一口气,那孩子比满地的玉米粒更容易惹来鸽子的好感,毕竟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是鸟类的通病。 傍晚是绚烂的时刻。太阳神驾着马车奔向西边,即使是神武的骏马,在苍穹上驰骋了一天也免不了疲惫。马儿喘着粗气,热腾腾的气流拖曳成了紫罗兰色的霞光,为小镇的房屋蒙上一层粉色的面纱。该怎样形容那种颜色呢?黛蓝中带着粉紫,东边更深沉一些,靛蓝的底色上如丝如缕的是墨色的云,西边却是未散去的明艳。他坐在钟楼影子的旁边,右手是一片海水,左手是一片火焰,他望着天空,却找不到二者之间的分界。 唯独有一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描绘,却从未被他得见。灰白的天空,阴翳如同未亡人的愁容,却意外地澄澈好像溪中的水。地上看不到影子,高耸的钟楼凝滞成了森冷,粉刷好的墙面是寂寂的白,街上没有匆匆而过的行人,没有肌肉贲张的抬着重物的壮汉,没有坐在墙角歇息的游客,连鸽子的羽毛都寻不见一根。喷泉落在池中的水激起了氤氲的雾气,弥漫着遮蔽了街角。好像仲夏的清晨,人们尚未从睡梦中醒来,天却已经大亮了。但他知道不是。这是记忆中北方的喷泉,他们从地下引来滚烫的泉水,在雪峰之间、蓝镜湖畔,在行宫之前、庭园之中,用最纯净的大理石砌成宏伟的石台与精致的雕像,让泉水在其中如缎带般萦绕。山间的空气是雪神女的呼吸,让意志不坚者沉醉,而忘却了人世。那气息拂过泉水时,便散成了洁白的雾。冬青与杉树在两侧肃然而立,椭圆的鹅卵石在地上铺开,他从雾中走过,好像巡视领地的国王。 年幼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那是个雍容而端庄的女性,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捧着绘满彩页的书,坐在喷泉旁给他讲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话。这是他识字的方式,只不过那时他顽皮,圈圈绕绕的字符一个都没记住,反而拿指尖蘸了水,在大理石台上画起了小天使和卷叶草。他还记得自己养了条自称很有格调的龙,只有哈巴狗那么大,喜欢窝在宝石堆上而不是埋在金币里呼呼大睡。不,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如今在他的印象中,喷泉旁总是空无一人,白与灰在黯淡的天色下不分彼此,记忆模糊成了一片胡乱涂抹的石灰膏,好像长风卷着霜雪掠过冰河旷野,让人寻不到天与地,只有层次分明的白,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努力从记忆的深井中打捞起支离破碎的倒影,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在南方已经太久了,久得忘记了北方的阳光与风。 作者有话要说:书中彩页 第一章(3) 对于南方人而言,北方是个遥远的概念,而这种遥远,并非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由圣城向东,越过无数庄园与城堡,随着漫山遍野的翠绿逐渐稀疏直至不见踪影,人迹罕至之处,是一片终年阴云密布的荒原。这片土地寸草不生,也无河流经过,倘若有人要打一口水井,也只能挖出累累尸骨和锈迹斑斑的盔甲与武器。南方人管这里叫边境,大意是文明世界的尽头,每年都会有无数梦想着财富与荣耀的人来这里寻觅。这些人或者挖掘出什么上古遗物、稀世珍宝,从而一举成名,或者带着大批追随者于此定居,在穷山恶水之间谋得一席生存之地,且自封贵族,以期在领地形成规模后能获得教廷的敕令,受封个边境伯爵之类的真正具有法理效力的传承头衔。 而北地人则称这荒原为古战场。南方人认为大陆的文明始于神降时代,拥有沟通神明之力的巫师与祭司组成大大小小的宗教团体,占据一方领地,统率着数千乃至上万的居民,那便是社会最初的雏形。但北地人却知道,神降时代之前还有真神时代,那时世界是神魔之间的战场,信奉神明的人类和受魔族蛊惑的人类无休止地交战,天使与恶魔纷纷降临人间。战争持续了几千年,直至三名至高六翼天使中陨落了两名,而魔族最高统帅也不知所踪,双方这才偃旗息鼓。这片古战场,便是令日月失色的最终一战的遗址。上古时期一名最普通的士兵,放在如今也是威震一方的强者,无人知晓最终役究竟陨落了多少令人谈之色变的强大存在,只知道他们死亡刹那所迸发出的战意与决心,至今仍未消散。据说阴雨连绵之时,常有过于深入战场的冒险者在大地上氤氲的雾气中窥见当年战争的一角,心神为之所夺,再被人发现时已经变成了疯子,口中胡乱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语。古战场北起海滨之畔,向东南方延伸,与南部的山脉高地连成一片,成为了南北之间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以战场为界,南方,是生者的世界,北地,则是亡者的故乡。 如今的世界格局,大约是在神降时代末期形成的。当时传承通神能力的神降士家族土崩瓦解,新兴力量接二连三地涌现。先是源于贵族阶层的法师团体兴起,他们以自己的法师塔为中心,划出一圈土地,宣布自己的范围,其他法师便可井水不犯河水地与之平安相处。这些法师将帝国西部的领土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也就是现如今公国的法理来源。而后是军人阶层在东部集结,划地为王,互相割据。后来这些雄踞一方的军团联合起来组成了个帝国,虽然继承古代帝国的名号,却并非帝制,而是推举最强大的军团首领为诸军团的共有领袖。教廷最初却是来源于下层民众之间口口相传的民间信仰,尊奉上古神战中天堂势力仅存的领袖、六翼大天使长所宣扬的正义与善良,救济贫困,互帮互助。后来在混乱年代这股力量逐渐形成一个严密的组织,并在之后的数次亡灵战争中成为南方诸势力的领导者,乃至于在和平期间也拥有举足轻重的政治影响力,去干涉各个国家的内政。现在南方人所用的光辉历,便是教廷所创,光辉纪元元年正式教廷典籍中所记录的组织成立之年,在圣典中又被称为奠基之年,因为在那一年由天使派下的圣徒在圣山之上放下了第一块石头,并以此为根基建成了后来的圣城。 鲜有人知的是,神降士政权的消亡源于破坏性的内斗。在那场惨烈的同族相残中,作为失败者的掌握了黑暗、阴影与星辰之力的神降士们向北逃亡,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越过古战场,然而在寻找新的落脚之地时,他们却发现北地除了原先以为的冰原人、海豹人等野蛮民族外,另有一支势力已经扎下了根,那便是藏于冰山之后的亡灵。说来也是因缘巧合,古战场在漫长的夏季间是令人却步的,但到了冬季,弥漫在其上的诡异力量便会陷入沉睡,当年逃亡的神降士们能顺利通过,便是得益于他们恰好在冬季进发。而北方的夜晚,实际上也比白昼更适合人类的居住,何况还是一群视黑暗为盟友的人类。恐怕南方人很难理解,夏季的北方,最可怕的力量不是寒冷和狂风,而是光。不曾到过北方的人,无法想象那是怎样耀眼的光,以至于北方的蛮族有一种死刑,便是将受刑者的双眼用黑布蒙上,关在帐篷内一段时间,再放到冰原上摘下黑布,人的眼睛会因为无法承受那般强烈的光芒而瞬间致盲,此时再将这人流放,任凭多么能干的汉子都无法在冰原上存活。 在极北之地,有一片巨大的冰架永不融化,被当地人称为冰河平原。在冰河平原以北,有高大巍峨的冰山如真正的山峰般耸立,其势之陡峭,通天彻地,如巨斧落下所致,又如神明降下伟力,刻意将冰山的侧面磨成了自己的穿衣镜。夏季站在冰山之前,天上地下,均是晶莹剔透的冰面,阳光直射其上,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再无其他。然而在冰山之间,有一条羊肠般窄小的峡谷直通内部,若不是在冬季时借着天上色彩缤纷的极光,断然是无法看到的。当年先辈们看到这样易守难攻的地形,便深入其中,却发现冰山环绕之中,有一座雄伟繁荣的亡灵之城,亡者如生前一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这座城市内外共有九道城墙,每一道内城都井然有序地划分出商业区、住宅区与行政学术中心,九道内城之间也有阶级差别,越往深入,亡灵的力量就越强。他年轻时曾去亡灵城求学,在最外一道城内行走,道路两旁可见贩夫走卒四处奔波,商人支着挡光的篷子大声吆喝,街角还能看见变戏法玩杂耍的艺人,倘若不是骷髅架子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真要以为自己是走在南方沿海的某个城邦之中了。 他的求学地点是在五道城内的一家古董商店。比起九道城的热闹喧嚣,五道城要冷清不少,顶多在广场附近会有几个音乐家驻足演奏,曲目高雅,令人心神宁静。这倒也不稀奇,蛮族很早以前便发现了亡灵城的存在,但惧于这种未知的力量,不敢深入,顶多在外围做些交易,市侩的亡灵自然懂得顾客至上的道理,故意将九道城打造得接近人间。而内部,却是他们自己生活的地方,也就不用费那些心思了。 古董店的老板是个喜欢用福尔马林泡澡的骷髅,条件不足的时候也会用软毛刷子打理自己的骨架。每当这时候,那个大约生前就比较啰嗦的亡灵就会开始絮叨自己在古战场上的探险是如何的精彩绝伦。店里的一多半藏品都是这只骷髅不辞辛苦地从古战场上挖回来的,由于生前是真神时代的人,老骷髅在辨识古董上眼光狠辣,但在武力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弱者,连初涉冒险者行列的菜鸟也能拿着一把尖头镐将这个话痨的亡灵敲倒。因此老骷髅最常说到的段子,就是如何在冒险者眼皮底下装死来逃脱被还原成一把骨头的悲惨下场。不可否认的是,这只话桶确实带回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物,以至于对于想要学习上古文字的他来讲,老骷髅的噪音攻击还是值得忍耐的。不过在这种环境下浸染良久,他也被迫听闻了一些亡灵战争的情况。 第一章(4)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猜测,一千年后的史学家们会如何看待百年一次的亡灵战争。双方都宣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于北地人来讲,野蛮而贪婪的南方人觊觎他们肥沃而辽阔的土地,才屡屡组成联军入侵。而对于南方人,邪恶的、不可饶恕的亡灵必须得到净化,这无疑是主的意志所指。当持有这两种观点的人遇到一起时,那场面可就有趣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的学生的场景。 那是一次不幸的传送失误。他以为他会在南方某个港口城市的不起眼角落现身,然后用口袋里的金币换取一个前往东方的船位。结果当空间乱流消散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圣城至高教堂的大门,门口两位手执长戟的卫兵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半天,才想起将他这个罪大恶极、亵渎神圣而且胆大包天的亡灵法师抓起来——那一串措辞强烈的修饰语是他从自己的审判书上看到的。对于教廷的抓捕,他表现得极为配合,虽然他的顺从让教廷的那群卫兵更加紧张兮兮,但那个时候他真正在心中惦记的,却是教廷的藏书。他非常确定教廷保留了一大批神降时代的手稿与专着,因为一个贫民组成的慈善互助团体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成长为拥有强大武力后盾的严密组织,最大的可能便是神降士家族内斗的另一群失败者假借宗教之名再度复活,重新参与到大陆的霸权争夺之中。不过这批藏品对于如今的教廷而言或许只有历史文物的价值,它们被放在某个镶满了水晶的大厅里供历代教皇欣赏,同时获取某种虚无缥缈的荣耀与自信。而他同样确定,那个大厅离他当时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道墙,如果他贸然出手,试图在已经引起教廷警惕的情况下从圣城中央逃脱,他很怀疑那些脆弱的劣质水晶能不能抵挡住能量碰撞的余波。 当他尽可能乖顺地坐在教廷分配给他的小房间里等待判决时,外面负责看守他的人,便是上一任教皇西奥多四世的教子、事实上的私生子,也就是后来成为他学生的那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男孩只有16岁,或许还更小,唇角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还没褪干净,目光却炯炯有神,带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意气风发与坚定不移。那时他的学生还相信着所有的亡灵法师都是见不得光的下水道老鼠,他们窝在阴冷黑暗的北方,隔着难以逾越的边境地偷偷窥探着富足丰饶的南方,低声细语着用最恶毒的念头策划着下一次战争的阴谋。对方也同样相信,这些阴谋只有在暗处时才会造成威胁,一旦被发现,就会如冬天的残雪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地消融。 他猜自己晒太阳的爱好一定让那个可怜的男孩深深地忧郁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一种基础知识掌握不牢固带来的偏见。虽说亡灵会在阳光下被削弱——因此他们每年都要派人去亡灵城维持黑暗天幕的存在,但像他这样的亡灵法师,尽管外貌上对于他的年纪而言有些过分年轻了,终究还是人类的身躯,即使对圣光有些排斥,也是体质问题,就像花粉过敏一样。这些话显然让那个倒霉孩子更加困惑了。因此他并没有继续指出,现在居住在北地的这群人对于南方没有任何想法,几百年下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北方的气候,何况北边最不缺的就是地,更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本质上北方的政权是个纯粹的法师政权,这些人的征途所向,不是尘世的领土,而是至高的真理。从他的角度看,亡灵战争实际上是因为夏天过剩的阳光和雨露让南方的人口变得臃肿,军功分封所形成的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机制也决定了南方王朝的中央权力需要依靠对外战争来维系,北地人只是奋起反抗罢了。 公正地说,这是场永不终结的、没有胜负的战争。夏季只是中场休息的时段,几百年来双方之间互有胜负,但没有一次,南方人在战后将旗帜插在了北方的土地上,也从未有过,北方人将据点建在了古战场以南。然而近百年来,随着南方人对古战场的探索的日渐深入,土地争夺的天平开始向生者倾斜,过去往往是南方人积蓄好了力量,以正义和信仰为名对北地开战,而这次他回到北方,却清晰地感觉到内部弥漫着的焦虑氛围——也许从这一次开始,战争不得不由北地人挑起。 战争,未必是源于征服的渴望。他曾经到过潮湿、贫瘠的西海岸,在大陆最南端的金色热土稍北一些的地方,在龙骨大船上工作的水手之间流传着东方的传说。乘船南下,绕过金色大地,穿过无尽风暴之海,待风平浪静之时,便能看到散落于东方玉海之上的珍珠群岛。这些岛屿分属于不同的势力,其中最为强盛的,是拥有黄金城的中央国度。那里的国王骄横自负,称黄金城为宇宙的中心,珍珠群岛的其他势力都是中央国度的附属国。国外将途径此地的商人与流亡的浪客都视为觊觎黄金城宝贵财富的小偷与强盗,因此商船只能在隔壁的兰芳岛停靠,在那里置购香料与丝绸,有时也会去稍远一些的哈西玛岛出售做工精美的铠甲和兵器。哈西玛人尚武之风浓厚,又对遥远的西方文明充满好奇,商人们往往能用华而不实的铁制品换来大量稀罕的宝物。然而在几十年前,哈西玛岛与中央国度之间却爆发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最后自然毫无悬念地由强大的中央国度取得了胜利,但哈西玛岛主动挑起战端的原由却是众说纷纭。有些人说是愚蠢的哈西玛人妄图征服庞大的中央国度,也有些人说是因为中央国度插手了哈西玛岛与小黄金岛之间的纷争。小黄金岛陡峭的海岸崖壁下有盛产贵金属的溶洞,岛上的居民特别崇尚中央国度的文化,便仿造中央国度的首都造了座小黄金城。只不过这座城实际上是以砖石和泥土砌成,只是在房顶的瓦片上镀了层金,远远望去好像还真与正品有几分相似。小黄金岛和哈西玛岛历来敌视,或许最初是因为贪婪,到了后来却因为一代代的鲜血而变成了毫无理智的仇恨。这两座岛均在中央国度外围,大约黄金城的国王也有意平衡双方,暗中通过兰芳岛购买了一批军备秘密送给了已经处于灭亡边缘的小黄金岛,一举扭转了局面,让两座岛屿之间的战争陷入胶着。哈西玛岛或许意识到了中央国度不除,自己对小黄金岛的征服永远不可能实现,才有了荒唐的开战举动。 他还听过另一种说法。其实在对中央国度开战以前,哈西玛人就对战争的结果作出了充分悲观的预测——他们开战,便不是为了胜利。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向中央国度所辖的岛屿发起了冲锋,并且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发挥他们在战术上的优势,以至于在战争的前半段,中央国度可以说是节节败退,损失了外围的一大批小岛,包括兰芳。直到战争后期,哈西玛岛的人力物力资源有限,才被中央国度反攻成功。而当哈西玛人落入注定无法挽回的颓势后,他们又非常果断地投降了。结果便是,中央国度稍稍受挫,但无伤大体,小黄金岛绝处逢生,哈西玛岛虽然承受着战败的屈辱,但实力大体上保存完好,然而兰芳岛上的势力却被彻底清除了。 对于哈西玛人来讲,大国和小国之间的距离不是静止的,大国会因为其自身的优势越发地将小国甩在后面,这是个难以逆转的过程。中央国度富有万物,蒸蒸日上,哈西玛人再怎么努力发展,也无法追上中央国度,反而要坐视这种差距的拉大。即使不开战,中央国度最终也会因其无可匹敌的强盛而让哈西玛人不得不屈从,对于高傲而自尊的哈西玛人而言,这是不可容忍的。那么不若开战,通过战争遏制中央国度的发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时候的开战,不过是极端的恐惧和恐惧之后的绝望所带来的疯狂。 当他的学生请求他回到北方继承皇位的时候,眼中也是同样的疯狂,那双深沉漂亮的海蓝色双眸下涌动的是同样压抑的恐惧与绝望。这也正是他之所以答应了对方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唔,今天再不更新也太对不起追文的亲们……周末努力码字,争取下周不要这么混乱orz为了补偿亲们,推荐一款饮料,今天在学校小卖部发现的:貌似总共有九种口味,学校里的不全:话说今天上课碰到一超牛逼的姐们,她坐在第一排,正对着教授的地方,双开貌似是梦幻西游的某款回合网游操作的非常流畅,一整堂课都没停下,教授就站在她面前不足30厘米的地方忘情讲课…… 第一章(5) 大约从他记事起,就隐约有这样一种明悟,他将要接替属于他父亲的位置。那是把冰冷的椅子,椅背上青铜铸造的浮雕硌得人生疼,那图案描绘的是天堂与地狱之争,尽管棱角已被磨得光滑,画面上的恶魔依然狞厉。扶手上是龙首的造型,须刺繁多,让人不知如何下手,整个椅子的基座是龙的身躯,长而有力的尾巴环绕着蹲伏的身体,五颗龙头分别在椅子的五个角落。与其说这把椅子是用来坐的,不如说是用来威吓下方匍匐的人们。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把椅子。 逃亡到北方的这群人在政治上实在没有什么创意。神降士在大陆上建立起的统一的国家一开始是共和的,这种制度带着部落联盟的痕迹,每个部落推举一个长老,长老们谁也不服谁,只能坐在一起商量,谈判,交换筹码。随着众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的逐渐合并,最终掌握了可以左右大局的实权的长老只剩下了几个。他们彼此讨伐,征战不息,曾经有过某个长老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他想改变这种动荡的局面,就逐步收回了长老手上的兵权,换成自己派系的人去掌握。他的行为让长老们感到不安,以恢复共和的名义联起手来针对这个自命皇帝的独裁者发起一场阴谋。皇帝死了,那些得了他的命令拥有军队的人却被帝位诱惑着,没人愿意将权力重新交给一群仗着资历和家族势力的老头子们。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为王,又这样战火绵延了几十年,他们才接受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将帝国分成六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皇帝,对自己的领地拥有绝对的统治权。这个方案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然后又是战争,但结果却是尴尬的,每一个派系里拥有贵族之血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无论哪一方取得了胜利,都找不到一个可以继承胜利果实的人。神降时代也就此终结。 这群逃亡者沿用了神降士的帝制,也沿用了帝位传承的方法。皇帝将军中最有权势的人收为养子,皇位由养子继承,这样就可以避免军权分配带来的动荡。但是这群乌合之众首先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家族,都掌握着差不多的军事力量,那么谁能够服众、成为北方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呢?当时有个名不见经传的星辰术士叫做克里亚苏斯,这个人自感无力参与到帝位之争当中,一直向北,本来打算找一个远离权势纷争的地方隐居,却无意间找到了藏身在冰川之后的亡灵城。获得了亡灵巫术的传承和千万亡灵大军的支持后,克里亚苏斯重返逃亡者的聚居地,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新帝国的首位皇帝。 亡灵巫术的起源,在北方帝国内部也是个无解之谜。他在南方倒是听过一个有趣的传说。大概是在光辉时代之初,有一位出身高贵的白袍祭司。当时的教廷已经有了后来争权夺利的苗头,但这位白袍祭司并不参与其中,而是四处行走。那时候大陆的局势还比较动荡,神降士家族的覆灭,使得大陆上骤然出现了权力真空,什么佣兵团的头目,颇有名望的冒险者,都纷纷举起大旗,自立为王。到处都在打仗,人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而白袍祭司散尽家财,在各地建立起简陋的小教堂,花重金购来食物救济贫民,还救治战争中受了重伤的人们。祭司在当地招募愿意为教会奉献一生的虔诚者,教授他们神术,让他们主持赈济,又安排得到教会帮助的人在附近安置家业,教他们相信天堂,来重建秩序。这个人实力之高,恐怕连当时的教皇都不敢称自己在神术上比此人造诣更高,也因此,他所走过的地方,并没有流寇和残军敢来袭扰,甚至还要特意避开这片土地。 然而随着祭司播撒光辉的范围越来越大,一个人再怎么强大,也难以兼顾如此广阔的地方,祭司便将自己挚爱的女人留在了东边,自己继续向西前行。这个女人叫做特丽莎,原来是个战地护士,医术高超,她与祭司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相识,志同道合之下心生爱慕,旁人便也如尊敬祭司一般尊敬特丽莎。相比祭司的高高在上,出身平民的特丽莎更加随和,有一次她耗尽了自己的神力之后,就在附近的一户农家休息,恰好一队骑兵路过劫掠,又怕留下的痕迹被祭司发现,惹来祸端,就放火将村子烧了。特丽莎没能逃过这场劫难,等祭司寻到她时,只剩下烧得发黑的残缺的骨架了。祭司震怒而又悲痛,却无力挽回,尸骸被破坏的太严重,就算他的神术再怎么高明,也无法将爱人复活。痛苦与愤怒让祭司越发质疑起神的意志,为何行善之人却不得善终?为何作恶之人却可享天下之权柄?究竟神的庇佑是留给那些善良虔诚之人,还是为手中沾满鲜血的恶人所拥有?地狱的恶魔窥到了信仰的裂隙,便在祭司耳畔私语诱惑,最终让祭司背叛了光明的信仰,走向了黑暗。恶魔传授祭司一种与神术正好相反的邪道,告诉祭司这样便可复活他的爱人,这便是亡灵巫术第一次出现在人间。 这个故事被他的学生严厉地斥为异端之说。那时候他从裁判所收缴上来的一批巫术和异教祭祀用品中抽出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羊皮纸,上面就用隐晦的语句抒写了一首歌颂这段凄美爱情的十四行诗。当他正沉浸在诗歌的意境中时,他的学生毫不客气地将羊皮纸夺去,丢到火中烧掉了。大体上教廷也主张亡灵巫术是恶魔用来诱惑世人才散播到人间的邪术,但要说第一名亡灵法师是教廷中人,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容忍的。何况教廷的典籍中从未记载过这样一个强大的祭司,类似的圣徒传说倒是不少,在他的学生看来,这个故事只不过是别有用心者编织的拙劣谎言而已。 或许是裁判所拷问那个倒霉诗人的声音太过不堪入耳,他将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这样一桩丑闻,倘若真的发生了,教廷自然要想方设法将其抹除,怎么会在典籍中记录下来呢?这点上他的学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只好强调故事中有许多细节是不符合常理的。比如特丽莎虽然不得善终,但死后灵魂必然为天堂所接纳,祭司并不需要为此伤心难过。对此,他则推断特丽莎实际上是自杀的,那些骑兵很可能侮辱了她,之后放火其实是为了掩盖这段真相。对于自杀的人而言,天堂无路,地狱无门,只能化作怨魂在世上游荡。祭司无法复活她也是这个原因,躯体的破坏只能给复活术增加一定的阻碍,就算尸体全部化灰,按照传说中描述的祭司的力量,也有办法将其复活。但灵魂不在天堂就是另一回事了,神术就算再强大也无法找到徘徊人间的灵魂,只有亡灵巫术才行。 这场唇枪舌战除了让他可怜的学生纯洁的世界观又崩塌了一小角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个故事显然是经过后人添油加醋各种改编所形成的,在很多地方迎合了听众的审美情趣。但这样的传说虽然屡遭教廷禁绝,却依然在大陆上隐秘的流传,这当然不是亡灵法师兴风作浪的结果,而是故事的起源,往往以其他的形式作为民族的共同记忆传承了下来。至于故事的原型是什么,当年的真相又是如何,却已经不可考据了。 第一章(6) 对真相最有发言权毫无疑问便是克里亚苏斯本人,然而这位皇帝所讲述的故事却太过离奇,以至于无人相信。金色热土上流传着先知的传说,曾经凶悍好斗的德拉奇人会为了一小片绿洲而血流成河,但有一天一个自称先知的人宣布自己秉承至高神的旨意,要德拉奇人放下武器,关爱同胞,但那些拥有骑兵上千的大统领们依旧征伐不休。先知用了十年的时间将这些大统领们一一降伏,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势力,并开始向金色热土北部的蛮牛山脉进发,试图越过山脉的屏障抵达海风徐徐的长草漫野的翠绿之地。这些德拉奇人一度令大陆南方的人感到头疼,他们难以沟通,又怀着虔诚的信仰,只要先知一声令下就能悍不畏死地作战,如果不是先知的传承发生了混乱,或许大陆的格局已经被改写。南方人对德拉奇人的轻慢与误解让他们对先知的传说多加嘲笑,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个拙劣的神棍,却将愚蠢的德拉奇人骗得团团转。北方人当中也有持同样观点的人,当克里亚苏斯说出亡灵巫术的传承后,就有人用德拉奇的先知来讽刺还未获得北方流亡者承认的克里亚苏斯。 当时那位星辰术士是这样说的:我驭使亡者的权柄,是至高天使讳安蒂斯者所授。 三位至高天使的传说为大陆上的人所共知。只是因为年代久远,许多细节已经残缺不全。教廷所侍奉的,便是记载中神魔之战后唯一没有陨落的正义天使提瑞尔。虽然北地人对于提瑞尔究竟有没有托梦给第一任教皇、命其人创建教会以传播天堂的光辉,通常是持否定意见,但北地人同样相信提瑞尔的存在,只不过至高天使会一直沉睡,直到下一次神魔之战的到来。而克里亚苏斯的这个说法却和过去人们对至高天使的认识相去甚远。 根据克里亚苏斯所述,除了提瑞尔以外的两名至高天使在战争结束之时并未陨落,而是在黑暗年代,也就是通常认为的神魔之战以后、如今这一代人类文明发端之前的无信史时期,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阴谋而远离天堂、不知所踪。神魔之战实际上是以天堂与人类相对地狱取得了优势微弱的胜利而告终的,但战后三位天使在如何处理人类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象征着怜悯与宽容的蓝翼天使伊拉里斯率先出走,下落不明。于是提瑞尔便着手建立圣灵殿,要让拥有坚强意志的英雄们在死后能够进入其中,配享无尽荣光,还要让一心向善的人们在死后能够化作天使,永远生活在天堂,无需为凡世俗尘所苦。执掌最终秩序的中立天使安蒂斯却看出,提瑞尔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收集人间强大的灵魂,组成一支军队以用于下一次战争,而他对无休止的战乱已经厌倦。因此他来到人间,修改死后转生的秩序,让既不愿意前往天堂,又不想坠入地狱的人们可以选择留在人间。然而精神不灭是天地间自古存在的规则,物质的永恒变化同样如此,成为死后滞留人间的这些人们虽然获得了无尽的存在时间,却不能阻止身体的腐化朽烂,这样的存在,后来便被称作亡灵。 对于中立天使的拆台,提瑞尔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正义天使趁安蒂斯修改规则后处于虚弱之机,率大军围剿草创的亡灵城,中立天使既要应对天堂大军的进攻,又要小心保护脆弱的亡灵,难以兼顾,最终安蒂斯陨落在亡灵城,而提瑞尔也遭到重创,不得不选择沉睡疗伤,无法再插手人间之事,因此之后的神降士们也只能沟通低位阶的天使。虽然中立天使已经陨落,但由于世间的秩序已被更改,他自己的精魂也得以存留人间。这个精魂以虚体的方式居于亡灵城正中的通天高塔之上,自号亡灵君主。他用残存的力量升起冰山,将亡灵城围在其中,不让尘世之人得以举兵进入,只留一条小道供旅者和朝圣之人行走,又在天上架起黑幕,不给天堂可趁之机。最后他将进攻中陨落的光之天使们复活成了死亡天使,用以守护这座城市。克里亚苏斯的到来带给亡灵君主以南方教廷崛起的消息,那精魂便将亡灵君主之位传给对方,同时将一部分死亡天使交给克里亚苏斯驱策,又传授其亡灵巫术,以换取一道契约,即克里亚苏斯必须保证信封提瑞尔的人不能越过古战场,更不能发现亡灵城的所在之处,而后便与亡灵城的秩序之力融为一体。每逢冬季,古战场和冰山的天然防守能力会降到最低,为了履行契约,克里亚苏斯以及他的继任者必须发动战争,将跃跃欲试的南方人赶回他们应该在的地方。这便是百年亡灵战争的由来。 尽管没人相信这套说辞,但克里亚苏斯所展现出的力量却让北方的流亡者们不得不屈服,将其奉为皇帝。不过因为亡灵巫术这个变量的存在,帝国的继承制度也不太符合最初人们的原意。原因无它,克里亚苏斯本质上是个权力欲非常强的人,他想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永远地坐下去,因此他将自己转化成了巫妖。但是帝国的人不同意,要求他逊位,克里亚苏斯不得不妥协,因为他真正想统治的是帝国里的这些人,在亡灵城固然他也拥有无上权柄,但终究只是中立天使的代言人。然而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克里亚苏斯玩了点小花招,他没有选择一个在军中最有威望的将领,而是选了马克西米努斯,一个名不见经传而且性格软弱的人,然后毫不犹豫地退位。这样一来谁都看得出马克西米努斯压根只是克里亚苏斯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真正掌握大权发号施令的,其实还是躲在行宫里号称退休的老皇帝。 马克西米努斯虽然并不为双方所放在心上,但他的儿子,康斯坦丁,却是个厉害的人物。马克西米努斯并没有修习亡灵巫术,只有正常人不到百年的寿命,当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克里亚苏斯又跳了出来,将一个叫做弗拉维弗斯的小人物指派给马克西米努斯作为养子,以继承皇位。这样的举动自然遭到了流亡者传统势力的反对,这个时候康斯坦丁就站了出来,以“黑魔法复兴”为名义,将传统势力聚集起来,对刚刚登上皇位的弗拉维弗斯发动复辟战争,理由是北方帝国自古以来便是黑魔法的研习者为了抵抗南方势力的迫害所建立起的自治政权,不应该由亡灵派系的人占据帝位。 虽然别人都不把克里亚苏斯讲的那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当真,康斯坦丁却对其表现出了足够的重视,这也让他找到了克里亚苏斯的弱点——对于既不信奉提瑞尔、又对亡灵城没有侵犯之意的人来讲,死亡天使其实根本没有杀伤力。这些神智尽失的无头天使顶多保护好亡灵君主的继承人不被杀害,对于争夺领地却是毫无助益的。很快康斯坦丁便取得了绝大多数帝国领土的实际控制权,克里亚苏斯也只能承认其为帝国的新皇帝,勉为其难地以军区首领的身份甘受康斯坦丁的指挥。 很大程度上,康斯坦丁对于至高天使的传说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但他却相信,在他的父亲、准确说来应该是养父、克里亚苏斯人生中的某个阶段,确实感受过第一任亡灵君主的意志,而且那位亡灵君主所拥有的力量,恐怕是超出所有人想象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遇到了一件悲剧的事儿……我在楼道接了个外卖,然后转身回宿舍的时候,发现房卡失效了orz结果就只好去外面给房卡充钱TwT……关键是,我为了省事就穿着睡衣去取外卖了TwT……好尴尬…… 第一章(7) 那一年第五次亡灵战争已经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他没有办法继续坐在后方安全的地方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康斯坦丁的继承者里希尼斯是个没有什么统治能力的家伙,黑君王本来想将皇帝之位传给他的长子克里斯,并由此确立嫡系继承的制度,以永久地将统治权归于黑魔法的研习者一派。当时黑君王权柄煊赫一时,连克里亚苏斯都无法阻止他改制,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就在克里斯已经在父亲的安排下统领一方之时,宫廷内却爆出了一幢惊天丑闻。具体真相已经不得而知了,大概就是雄心勃勃的黑君王在古战场附近建设据点以准备反攻南方光辉庇佑之地时,他的第二任妻子,年轻貌美的菲欧娜找到了他。不知道那女人说了些什么,康斯坦丁立刻带着精锐部队回到帝国首都,将他的长子拖出来不由分说地斩了。这样一件事自然令所有人震惊、难以置信,于是康斯坦丁的母亲,已经老得皱成橘子皮的女巫海伦娜向她的儿子发出质疑。这母子二人在皇宫内对峙了半天,结果康斯坦丁出走,跑到深山老林里面隐居起来,不见外人,而海伦娜则自我放逐到东方荒芜之地。据传说那一天菲欧娜在浴池里溺毙,收拾尸体的人怀疑她有了身孕。 这样一件事情留下了两个隐患,黑君王到底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隐居之前还指定了个继承人,就是当时远离政治的里希尼斯。这个人选指派的很有深意,帝国内向来派系林立,本来以克里亚苏斯为首的亡灵派系和以康斯坦丁以及他的长子克里斯为首的黑魔法派系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但黑魔法派系的领导层骤然撤出,就打破了这种平衡。暂时处于上风的黑魔法派系短时间内找不到一个可以服众的人,而亡灵派系的人又对帝位虎视眈眈。里希尼斯并不属于这两个派系,而是一个十分边缘的势力、阴影派系中的放逐者,换句话说,里希尼斯压根不是个法师,而是个剑客。黑君王玩了这一手,就把长期处于中立但实力不弱的阴影派系给扯了进来。另外两派既无法反手之际将阴影派系灭掉,又不可能将里希尼斯当成傀儡任意驱使,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去拉拢阴影派系。原本接近分崩离析的帝国终于勉勉强强地凝聚在了一起,但这样的权力结构是不稳定的,下一个百年的冬天来的又早,结果就导致了亡灵战争爆发之时,帝国内部还在内讧,更糟糕的是,这场内讧直到战争末期里希尼斯战死沙场才算告终。 另一个隐患则在海伦娜身上。女巫这样的存在,实在是不应该乱跑。因为女巫是命运女神的侍女,命运女神终日坐在纺纱轮前编织着命运的轨迹,站在旁边服侍的女巫便能看到未来的某些迹象。但女巫应该是沉默的,不能扰乱命运的行进,而海伦娜跑了出去,她的行为就很容易受到更高意志的干涉,连她自己也无法堪透,更别提阻止了。总之就是在海伦娜离开帝国十多年的时候,她在东方的一处古战场上挖出了点了不得的东西,惹来了教廷的追杀。她只好往回跑,寻求帝国的庇护,但那样东西又引起了东方游牧部落的关注,最后就导致了教廷和游牧部落放下成见组成了联盟,携手向帝国进攻。腹背受敌,还平添了一个未曾想到的敌手,帝国当时处境堪忧,如果不是长达四十年的冬季在后期极大地削弱了敌人的力量,或许当时帝国就会被游牧部落的铁蹄踏平。 这个引来三方关注的宝物,叫做伊拉里斯的凝视,具体和蓝翼天使有什么关系不得而知,但海伦娜说它应该是这个名字,女巫的话自然没人敢质疑。而这个宝物有什么用途,帝国的人也不是很了解,因为海伦娜回到帝国后没多久,东方防线就宣告崩溃,教廷势力里的一个叫做萨沃伊的人将伊拉里斯的凝视给窃走了。不过教廷没有声张,而是宣传宝物依然留在帝国手中,哄骗游牧部落继续进攻。萨沃伊带着宝物潜回南方,战后才公开这则消息,那时候他已经跑到了西海岸,游牧部落也只能干瞪眼。之后萨沃伊就代表教廷跟金色热土上的先知后裔签了个协议,在蛮牛山脉的最高峰龙牙山顶上建一个神庙,把伊拉里斯的凝视供在那里,由教廷的人看守,以换取金色热土上的军队不得越过蛮牛山脉。先知后裔答应了,因为宝物的作用非常明显,在繁茂丰饶之地尚且看不出来,到了蛮牛山脉,仅仅是谈判的那几天时间,山脚下荒凉的戈壁上就开始冒出青草,空气也湿润了不少。只要伊拉里斯的凝视一直存放在那里,数百年来引得金色热土上的人们自相残杀的最重要的因素,水的稀缺,也就不复存在了。 彻底解决了金色热土上的威胁,萨沃伊在教廷里的声望也是水涨船高。不过萨沃伊本人是个武者,寿命不长,他的政治威望所带来的好处自己并没有享受到多少,而是全部留给了他的儿子,西奥多,也就是后来的教皇西奥多四世。萨沃伊原来是欧洛斯王朝边陲一个小小的伯爵领的领主,经过这件事后,教廷将因为伊拉里斯的凝视而建立起的教区封给了萨沃伊管理,这人的头衔也就随之升到了公爵。因为地理位置便利的缘故,萨沃伊私下还与先知后裔有着不少的贸易协定,短短几年内,萨沃伊便从一个乡下领主成为了富甲一方的人,连带着训练出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彪悍骑兵。这支骑兵,后来便成为西奥多将家族势力发展到圣城附近的主要力量。 这些都是后话了。他参战的那一年,帝国正因为双线作战而疲于应付。他的父亲克里亚苏斯向来主张他应该专注于个人实力的提高,而无需参与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才需要拼得头破血流的战事。但前线频频传来的失利消息让他倍感煎熬,无法继续遵从父亲的旨意。事实上他很难说的清自己对父亲的感觉,曾经的亡灵君主,昔日帝国人无不敬畏的皇帝,如今只是把干瘪空洞的骨头架子,在黑铁打造的王座上落着灰,直到蜘蛛网结了厚厚一层,才吱嘎作响地动弹□子。童年的记忆中关于父亲的一部分是缺失的,一直等到他长大后四处求师学艺,才从别人看待自己的畏惧却又带些同情的异样眼光中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命运或许和懦弱至死的马克西米努斯没有什么区别,更为不幸的是,自己即使能够继承帝位,也是百年以后的事情,纵使有皇帝的荣耀,又能享受多久呢?然而那时候的自己,年轻,冲动,又看不清未来的方向,时常被情感所左右,仅仅是因为学业上的长期停滞不前所带来的沮丧和对同胞以及祖国未来的担忧就让他忘记了父亲的威严与不容置疑。这一切的一切,是他在不知天高地厚地爬上了行宫后方的山顶,来到了父亲常年居住的行宫门前,才想起的。然而这时,他已经无法允许自己退缩不前。 青铜的大门在低沉浑厚的风声中缓缓打开,他的面前,是一条艰难的试炼之路。 第一章(8) 他来的时候正是子夜时分,大殿的穹顶以纯净的水晶制成,站在厅中就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夜色,莹润的满月散发着迷人的银色光芒,如同泄地的水银一般铺满了整个厅堂。地板不知是什么材质,走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跫音,那声音绕着大殿的十二道螺旋立柱走过一圈,才会回到自己的耳畔。他站在门口,深邃的黑色地面与大殿尽头的阴影连成一片,如同立于茫茫宇宙之间,尘世的一切喧嚣都离自己远去,只剩下寒冷的孤寂。举目四望,只有星星点点闪烁的银辉,那是嵌在地板上的钻石,凝视半晌,他勉强辨认出一些自己熟悉的星座。那里是熔炉星座,主星应该是一颗黯淡的红星,说是黯淡,也只是他们这些陆地人的错觉,那主星远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其光芒却能被他们得见,不知近了看该有多么明亮。稍远一些的,则是哑铃星座,炽亮的蓝白双星永恒旋转。当白星旋转到朝向熔炉星座时,星辰术士可以借助手中的星盘调动星力,将红星与白星相连,所产生的浩瀚磅礴的星力会穿过无尽的虚空,在星际间划出一道岩浆般赤红的轨迹,用比光更快的速度抵达陆地,其剩余的能量,大约足够点燃一根蜡烛。 通常来讲,星盘越大,能调集的星力也就越庞大。在南方的那段时间,他嫌弃教廷发给他的火镰实在难用,就自己找材料做了个简易的星盘,用来点灯倒是可以,入夜了寒气重,想燃起壁炉,还是得找人去取火。然而那简陋粗糙的道具,可不能与地上这恢弘的星盘相比,他不禁暗自计算起如果发动整个星盘,大约能调集多少星力,产生怎样的效果,结论是,如果教廷敢把完全防御的圣城搬到山脚下,恐怕也会在第一轮攻击下灰飞烟灭。显然这是他的父亲最后保命用的撒手锏,也难怪从权力斗争中败退后,这位昔日皇帝便将自己关在这殿堂之内,一步都不肯迈出。 想到这里时他不禁有些怜悯,与哀伤。曾经雄踞山顶的巨龙,终究要让位给新兴的少壮,从而失去奔向太阳的光辉,狼群魁梧而强大的王,最终下场无非是被逐离了群落,踽踽独行在荒郊僻领,人世间呼风唤雨的皇帝,到了晚年也只能独居在深宫中,惴惴不安地恐惧着新皇的权柄。他和他的父亲并不相似,如果可以选择,他或许会在法师塔内孤老终死,权力、荣耀,对他而言如同掠过的晚风,或许曾经在他的鬓角留下了些许凉意,却不过是人生中不值得一提的微小之事,转瞬间便忘却了。因此他也不能理解,父亲明明对亡灵城的生活不屑一顾,为何却要将自己转化为不死生物,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贪恋数百年的荣华? 然而当他走到父亲面前时,他却意识到,他错了。那具结满了蛛网的枯骨倚在王座上,依然带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之势,好像那种威仪与意志,洞穿了生与死的界限。他的父亲沉默着,如同过去的上百个日日夜夜,而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之前打好的腹稿早已化为乌有。因此他便坐了下来,在台阶之下,就这样仰望着父亲。 夜晚短暂,月白的天空取代满天的星光之后,大殿呈现出了饱经时光雕琢的沧桑质感。那好像是种幻觉,随着流云落下的阴影在立柱与镜面般的地板上拂过,有些东西失落了,还有更多依旧沉淀在时间长河的最深处,任凭岁月的冲刷兀自巍然不动。他渐渐爱上了这里,仿佛坐在天与天之间沉思着,明明还有重力却有种轻盈的感觉,好像灵魂插上了翅膀,累赘的肉体已经被抛弃。总坐在书桌前计算和阅读,心灵或许也会和书架上许久未动过的厚重书籍般蒙上一层尘埃,然而在这里,他感到自己的心境如同那池水一样澄澈的地面一般,纤尘不染,万物不滞。是否父亲仅仅是因为爱着这样的感觉,才在雪峰之上、最纯净的天空之下,建起这样一座大殿,检阅着日月星辰来来往往,仿佛驾着马车在宇宙中巡视的皇帝。 他知道不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听见父亲开了口。那声音嘶哑难听,如同漏风的蛇皮袋,又好像是拿着骨质的小锉刀在龟甲上剔着什么,他看见那把骨架没有哪怕一块骨头移动分毫,却是不知道父亲究竟如何发声的。话语的大部分内容,他都听不懂,里面夹着在活人的世界中失落已久的古代语,他知道父亲并不是在对他说话,那更接近自言自语,某种神经质的絮叨,像是焦躁的人在踱着步子,有时又像是对着某个他看不见的人怒吼着,那愤怒让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随即又变成绝望的哀求,带着不甘心的悔恨。然而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谦卑的低语,又在不断地重复中变成了某种狂热的口号。 那句话是这样的:陛下的意志,高于一切。 克里亚苏斯虽然暂时向新继任的皇帝低头了,但绝不代表这位曾经拥有着无上权威的皇帝会服从另一个人的指挥。不,哪怕是黑君王都得不到这样的卑躬屈膝。他知道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场只存在于意识之中的毫无退路的战争,那个无人相信的传说是真的,能让父亲如此对待的,只有将亡灵巫术传给生者的亡灵君主。然而那个在父亲的说法中,已经与亡灵城的秩序融为一体的曾经的天使之精魂,恐怕并没有安分守己地在冰山环绕中沉睡,而是借助亡灵巫术找到了某种重返世间的通路。 他突然理解了地上这经天纬地的星盘究竟是用于防范怎样的敌人了。 许多年以后,他遇到了另一个据说在神魔之战中陨落的凡人不可企及的存在,才了解到父亲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可笑的徒劳。那种在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下战栗、瑟缩,却又因着内心的尊严,强行站起反抗的意志,却又让他肃然起敬。他和父亲之间那道他曾以为永远不可打破的隔阂,竟然如春季到来时的冬雪,就那么消散了。那时他远在南方,隔着千山万水遥望父亲居住的那座山顶,视野内是一片空茫,可他却仿佛感觉到,从未与他亲近过的父亲就站在他的身后,以从未有过的慈爱与严厉,为他撑起了一道意志的墙。 然而当时的他,对于这样的概念还是懵懵懂懂,只是骇然感受到某种至高的、凡人无可阻挡的力量在这个世界的上方坚定不移地运转着,那是命运女神的纺纱车,依着节奏沉稳而有力地转动着,命运的丝线将一个人破碎而残缺的一生串联起来,又将无数人的未来编织在一起,绘成命运的图卷。他仿佛是那初冬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在下方尚未冻结的河面上,任凭湍急的水流将自己裹挟,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 第二章(1) 冰原人嘹亮悠长的呼喝声在燃烧的红云下回荡着,那是即将开船的信号,他收起笔,抬头望了望天上如同成片的赤炼草一般的天象。已经是傍晚了,残阳垂落海面,刚刚开凿出的一片灰蓝色的不大的海域已被染成了明亮的橙红色,周围碎裂的冰层则映出惹人喜爱的粉红。他拒绝了那个红鼻头的冰原人带他进入那狭小且泛着难闻的潮味的木头船舱的好意,尽管他知道对于不谙水性的乘客而言那是个比较安全的选择,但极北的海上百年一次的落日之景让他不愿错过。在冰原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中,他选择了靠近龙鲸头顶的位置,那里拥有最开阔的视野,海平面像一道没有尽头的直线横亘在正前方,火红的太阳如同垂死的巨人,半边的身子浸泡在海水里,金红的血液流淌在海面,在细密的波浪中化为红龙的鳞片。 一个时代正在逝去。他想起冰原人这样描述黄昏,天上的众神陨落了,邪神孕育出的神明的终结者执起残酷的屠刀,冲入结满了果子的载歌载舞的诸神庭园之中,美丽的女神和英勇的男神留下的血液染红了天空,地下的巨蛇苏醒了,翻动着身子让大地动荡不安,发出低沉的哀鸣,魔狼率领着他的子民站在冰山之巅呼号,召唤着毁灭性的力量的降临。古代的冰原人对黑夜充满恐惧,在黄昏时聚在神龛下方最后一次祭奠神明,为他们的逝去而哀恸,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悲泣。如今的冰原人已经懂得了昼夜更迭并非世界的末日,但那种恐惧的力量,依然在他们的血脉中奔涌着。冰原人将生命的意义归结为挑战和超越,他们认为如果不去超越自我,便会像那些沉溺于享受的神明一样,无论曾经多么强大,拥有多么灿烂的文明,终归在黄昏之后变为断壁残垣下的累累尸骨。 然而这终究是恢弘灿烂的一瞬,他想着,这样的美丽而壮观的死亡,或许也只有神明才配享有。他不由得想到他的父亲,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帝,即使在退位后也无人敢冒犯其威严,死的时候却是无声无息的。他回去的时候那些焦虑的廷臣正在山顶的行宫外徘徊,夏日将近的征兆已经显现,战争即将开始,帝国却找不到人来领导。然而当他们推开门进入大殿之后,却发现王座上只有破碎的尸骨,仿佛死去多年的尸体又被人从坟墓中挖了出来摆放在那里。大殿里落满了灰尘,曾经璀璨不亚于天上银河的星盘仿佛被遗弃了一个世纪,早已光辉黯淡,如同这个帝国的未来。廷臣们颤抖着议论纷纷,他们在亡灵君主的庇佑下逞威多年,现在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他知道,曾经这具身体内所进行的数百年的人与神的波澜壮阔的对抗,如今已经告终,这是场没有胜利的战争,父亲以死维护了尊严。 克里亚苏斯毫无征兆的死亡如同一块丢入水中的石头,瞬间打破了帝国内已经延续了几十年的平静。按照父亲死前的安排,他继承了亡灵君主之位,成为下一任皇帝的有力竞争人选,这引起了帝国内部极大的不安。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过,他可以成为一位实权皇帝,因为克里亚苏斯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至于死亡,那对于一名巫妖而言是天方夜谭。因此在他的求学生涯中,尽管人们会因为他的身份而轻慢于他,却不会为此藏私,而他也实在是个没有定性的人,帝国内大大小小的学派都和他有过师生之谊。这原本无伤大雅,现在却成了一些权力边缘的小派系成了入主政治舞台的借口,甚至于一直处于中立阵营的阴影派系,也因此与亡灵派系有了合流的趋向。 这无疑让好不容易站在了上风的黑魔法派系感到了威胁,他们在帝国内散布着独裁者的危言耸听,好像如果真让他当上了皇帝,其他人就得沦为奴隶似的。然而他的称帝是不可阻挡的。反对党推举的领袖是个年逾百岁的德高望重的老法师安瑟伦,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学生时代总跟在他身后的那条小尾巴。战争让新生力量出现了断代,将近四十年里都没有多少新生儿,那个时候安瑟伦能找到的同龄人也就只有年长二十多岁的他而已,由于他青春永驻的天赋在当时已经显现,那条小尾巴一直拿他当兄长看待。他记忆中的安瑟伦是个没多少主见的人,天资也不是很高,勤奋倒是挺勤奋的,如今看来也是个老好人的模样,依靠资历和谁都不得罪的处事方式赢得了极高的地位,只是少年时对他的崇拜,几十年后非但没有减弱,似乎还愈演愈烈了。 安瑟伦算是股他意料以外的助力,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面。黑魔法派系虽然在领袖的调停下没有公然分裂帝国,却也不能指望他们能在战争中支持他。他倒是明白那个小师弟的想法,帝国内部的派系之争已经成为了制约帝国发展的头号原因,从目前来看,他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重新将帝国统一起来的理想人选,然而他对这种足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业却没有多大兴趣。即便是回来继位,多半也是由于学生的央求,而他也觉得不妨事,甚至于考虑到其实究竟还是父亲在背后操作,才如此毫无顾忌地回来。如果要他给自己一个定位,那么他应该是一个学者,如果要加上前缀,也是个想成为画家的学者,这样的自觉,甚至还要多过一名作为法师的自觉,考虑到他的魔法造诣实在是个惨不忍睹的悲剧。不管怎样,他不是个皇帝,即使别人已经承认了他的身份。 这也注定了他不会深陷在帝国的政治泥潭中不可自拔,那些为了某种看似崇高的理由而进行实质意义仅仅为理念不合所产生的冲突的对立,无论被冠以什么的伟大复兴的名号,其实都是一群目光狭隘的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的自娱自乐。因此他要向西远行,远离这片向西之地。临走前他将一身责任甩给了安瑟伦,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帝国的首都。这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安瑟伦是实际上的策略制订者,那么他身后的势力必然不会不服从,而安瑟伦又是自己直接委派的下属,那些站在他身后试图从中获利的派系也不得不服从他的协调。原本就是一群组织松散的逃亡者建立的国家,即使用强大的力量胁迫他们短暂地统一起来,最终也不过是分崩离析,能够达成暂时的妥协,已是足够。 离开之前,他没有忘记去拜访自己的母亲。她是父亲在获得了亡灵巫术后的第一个造物。生前她只是个穿着洁白的亚麻裙、每天需要关心的只有雇主家的牛奶的无知少女,和父亲之间并没有浪漫,即便被赋予了永恒的生命后,有的只是忠诚。对于父亲的离世,母亲没有过多的悲伤,现在她居住在亡灵城中,魔法让她容颜不老,形容依旧芳华正茂,然而眼中的沧桑与慈爱,却让他如回到童年般眷恋。那眉眼间的宠溺,让他嗫嚅着几乎无法问出心中的疑惑,直到代表着戒严的钟声已经响起,他才被迫想起自己的使命,与责任,问出了长久以来困惑着他的问题。 他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 第二章(2) 事情发生在上一次战争之前,短夏让南方的人们对于骤然开始的战事有些措手不及,虽然北边的亡灵并未如他们想象的一般南下入侵,却仍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所有人都知道,夏季的缩短就意味着冬季的延长,意味着四十年内大地上颗粒无收,牛羊饿死冻毙,人们饥寒交迫,更意味着不受冬天影响的亡灵将会前所未有的强大。因此当时的教皇不得不前往精灵王庭所在的银月岛,请求额外的军事支援,以期速战速决,甚至反过来掠夺北地不受寒潮影响的温暖山谷内的作物。帝国的女巫预见到了南方人的企图,母亲便被父亲派出来阻碍双方的联盟。 银月岛以前并不是个岛,而是大陆向海洋延伸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人类和精灵的往来还十分密切。银月岛与大陆相连的部分就叫做陆桥,虽然带个桥字,实际上却非常宽阔,足够建立一座关隘城市,人类和精灵就在城市里进行贸易。后来神魔之战爆发,大陆上的人们都被卷入其中,精灵害怕被战火波及,破坏了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便耗费大法力沉掉陆桥,引来海水切断银月岛和大陆之间的联系,又召来狂风与雷霆,让海峡之间永远充斥着滔天巨浪,这样银月岛就真的成为了孤悬海外的世外仙境,无人能够越过风暴抵达精灵的地盘。 然而如今的精灵王庭虽然不减当年风采,依旧有洁白精致的小房子由纤细的飞廊相连,又高又尖的拱顶带着花瓣舒展的弧度,翠绿掩映其中,仿佛仍能听到精灵少女抚着七弦竖琴的泠泠之音,却再没有一个精灵生活在这里。精灵的龟缩策略让他们安稳了大约几百年,等到来自地狱的军队几乎让整个大陆沦陷后,他们便无法再独善其身。高等魔族在空间操纵上造诣极高,区区一道海峡拦不住恶魔军团征伐的脚步,然而几百年来的平静生活已经让精灵忘记了战争的艺术,虽然他们还能够沟通自然,调动自然的力量,却依然在魔族的铁蹄前瑟瑟发抖。精灵的高傲不许他们投降于地狱,只好向外界求援,人类自顾无暇,更何况还有风暴阻隔,对于精灵的请求视若无睹。只有当时生活在北方的矮人回应了精灵的呼唤。 为了接应矮人,笼罩在这片后来被称为天堂海的水域上的风暴被精灵停下,海天之间为之一阔,过去压在天上的层层乌云尽数消散,天空呈现出纯净的淡蓝,远远望去,大海如镜子一般,倒映着琉璃般的天青色,矮人部落中最精锐的战士乘着自制的牛皮小船,挂块布,划着桨,就能穿过曾经被视为天堑的海域。这些氏族内的精英和首领几乎是震惊地望着外面的世界,矮人的世界只有黑色、灰色和白色,黑的是山,白的是雪,灰的是永远阴云密布的天,色彩只有在辛苦挖掘后才能看到。那些宁死也不肯放下手中武器的战士们,此刻却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里握着的斧子,趴在船舷边上捞着比雕琢好的蓝色碧玺更美丽的海水,然后不舍地看着那点晶莹从指缝间流逝。 到了银月岛上,矮人们更是流连忘返了。在精灵的控制下,银月岛上没有夏季与冬季的区别,西风永远温暖,日月永远以同样的步履更替,冬季冻结海面的冰蔓延不到银月岛上,海鸥扬着雪白的翅膀在海岸附近翱翔。在阳光的照射下,所有的事物仿佛都散发着淡淡的金色,树叶放在手中碧绿有如翡翠,挂在枝头却染上了一圈光晕,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到了夜晚,月光让整座岛屿都像是白银铸成,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得到精灵王接待的矮人们半夜偷偷溜出王庭,拿着自己的牛角盔站在瀑布下面接水,他们相信那水中有液态的银,但放到火炉里提炼却什么都没得到。矮人们认为这是因为精灵控制着这里的一切,不让他们在完成工作前就拿到足够的报酬,因此当恶魔来犯的时候,矮人们纷纷怀着无限的热情、以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挥舞着手中斧子冲了上去,将恶魔们赶回了传送门附近。 后世的吟游诗人歌颂矮人的英勇,正是由于矮人在银月岛上的顽强抵抗,才给了大陆上的人类一丝喘息之机。原本占据大陆的恶魔们奔赴银月岛,在矮人组成的绞肉机中灰飞烟灭,因此对于大陆的控制就削弱了不少。人类在天使的帮助下,重新在后方建立起反抗的据点,从而扭转了神魔战争的局势。不过当时沉浸在充满荣耀的战斗中的矮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由于恶魔源源不断地增兵,矮人不得不多次回到北方去搬救兵,先是盛产战士的寒铁氏族来了,然后是擅长符文咒术的深火氏族,后来连负责劳作的石拳与钢锤氏族都来了。矮人和精灵混居在一起,连精灵王庭都要让一点位置给几个氏族的长老。矮人适应不了精灵的生活方式,便让自己的亲族在精灵的地盘上开设酒馆和铁匠作坊,终日叮叮当当大吵大闹,还在精灵悉心照料的树林里到处砍伐,猎杀动物。对此精灵完全无法忍受,但又不能在战争的关键时刻将矮人赶走,只好自行搬走,将南部靠近大陆的地区让给矮人,自己迁到北部的森林里再建一个精灵城市,并且在岛屿中间划了一条线,除非战事需要矮人不能过界。 然而矮人和精灵的恩怨并没有就此终止。北方苦寒,矮人在贫瘠荒凉的大山间生活时,由于物资不足,许多年来一个氏族的人数也不见长,到了银月岛上,丰饶的土地和适宜的气候就让矮人像没有天敌的兔子遇到了水草丰美之地一般快速繁衍起来。半个银月岛上很快就塞满了矮人,而精灵划给矮人的地盘土质较软,不适合挖掘地下城市,矮人就觊觎起了属于精灵的北部。当时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三百年,精灵王庭的国库早就被掏空了,本应付给矮人的酬劳一直在拖欠,矮人就以此为借口,向精灵王提出由矮人来开采位于边界线稍北一些的山内的矿石,以此抵消雇用矮人参战的佣金。精灵对这个条款没有过多地讨价还价,便应允了。矮人就组织大量的人手进入山内开掘,将整座山都变成了属于矮人的堡垒。后来恶魔从银月岛撤走了,连传送门都毁去,精灵要求矮人离开时,矮人就撕毁了条约,以山间堡垒为战略防线,向北方进攻。精灵据守森林,虽然有环境优势,但终究抵抗不了蜂拥而入的矮人。现在或许还有零散的精灵部族在森林中隐居,然而精灵的曾经辉煌一时的文明却已经消散了。 从此矮人就占据了整个银月岛。七个氏族各自划分了一片地盘,在里面安居乐业。由于环境优渥,再加上精灵文化的影响,矮人也渐渐抛弃了崇尚武力的传统,更注重积聚财富与相互攀比。矮人将精灵留下的建筑和艺术品当成最为珍贵的宝物,并融合精灵的艺术创造出属于矮人自己的精良制品。那时大陆上最受欢迎的武器与铠甲,均出自矮人之手,不仅质量超过人类自己打造的,造型也十分优美。 大约这样过了几百年,龙来了。 第二章(3) 那是条本应生活在极地的白龙,她的到来让银月岛遭遇了千年来未曾有过的寒冬。龙从海上飞过,她的吐息让礁石间激荡的浪花凝固在最美的一刻,让盛放的鲜花如同琥珀中的昆虫般被完好无损地冰封,让枝条上挂满冰凌,白霜顺着树叶的纹络蔓延,银月岛之春在这一刻冻结。白龙喜爱精致小巧的精灵王庭,她将城内全部的建筑连同附近的山峰与河流都封入一个水晶球中,那里永远下着雪,白龙将自己长长的尾巴缠在水晶球底部,这样圆球就不会从平原滚到海里,然后将自己的脑袋搭在球顶沉睡,偶尔醒来睁开眼睛瞅一瞅自己的收藏,似乎过得心满意足。 被殃及池鱼的矮人们十分愤怒,因为他们将自己的大部分财宝都放在了精灵王庭里,尤其是附近被掏空的山峰内。随着白龙带来的寒流吞没了整个银月岛,矮人们不得不从旧箱子的最底部翻出御寒的衣物,又在废弃的、随时有坍塌的危险的仓库里从一堆破烂中找出适合矮人自己穿的盔甲,拿起崭新锋利的武器,所有矮人氏族联合起来组成了一支参差不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冲向白龙盘踞的平原,当然,是趁着龙睡着的时候。然而他们遇到了另一股传说中的力量,龙裔。 龙裔是追随龙的人组成的团体,他们将龙当成神来崇拜,发明了许多用于模仿龙的咒术,甚至能短暂地将自己变成龙的样子。有时候被他们侍奉得舒服的龙心情大好,也会传授给龙裔强大的法术。龙裔居无定所,哪里有龙,他们就去哪里。龙嗜睡贪眠,却又喜好收集金银珠宝,因此龙裔就负责在龙睡着时帮忙打理龙的财宝。通常来讲,龙裔会将财宝搬到远离大陆的神秘海域上的一座孤岛,岛上有一座用黑曜石雕刻成的神殿,里面摆放着龙裔所服侍过的龙的雕像,雕像下方的通道就通往储藏龙的财富的地库。那神殿就被称为石龙堡。龙裔将财宝搬走后,会给龙一张财富清单,数字看上去都很赏心悦目,后面还有一些附加条款,大意是授权给龙裔借用财宝的自由,但如果龙需要提现,龙裔必须得分毫不少地将财宝交还给龙。通常龙裔会调用这些财富去资助些有利于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伟大事业,比如航海,东方贸易航线就是在龙裔的大力支持下开辟的,代价是使用航线的商船要交十分之一的税给龙裔。因此大陆上的人们如果咒骂热衷收税的领主或者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商,就将其描述为拥有宽阔蝠翼、口中还有两颗锋利牙齿的形象。 矮人和龙裔的金币之战就这样爆发了。矮人在数量上有优势,但单兵质量远不如龙裔。这场战争打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龙打了个呵欠,卷着水晶球翻了个身,然后战争就结束了,龙裔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矮人们死伤惨重,四散逃离。由于这片土地上浸满了矮人的鲜血,后来还有人相信在这里播种就能种出矮人,但实际上只能种出地精。不管怎么说,龙裔在胜利后,为了宣泄仇恨,将整座岛上的矮人都屠戮一空,搜刮走了所有的财宝,然后就留下一地尸骨坐船离开了。 大陆的人们对于矮人的惨败感到不可思议,毕竟矮人在神魔之战中的勇武是有目共睹的。后来就有传言说,矮人的失败不是因为龙的强大,而是因为他们与英灵殿失去了联系。矮人这个族群并不像人类那般容易出现强大的个体,尽管矮人中的成年男性随便挑一个出来,放在人类社会就是优秀的战士。实际上矮人能在神魔之战发挥出令人瞩目的力量,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巧夺天工的武器和盔甲、神秘莫测的符文魔法以及英灵殿的支援。到了金币之战的年代,符文魔法已经失落,而龙裔大多购买矮人制造的装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龙就成了决定性的胜利因素。 战争中落入下风的时候,矮人也想过召唤英灵殿。传说中要召唤英灵降临人间,需要四个符文战士护送一个神火祭司去山上的武神殿,在祭台上摆放一名年轻矮人的尸体,要完好无损的,英灵就会借助那具躯体重现人间。上一次召唤英灵,是在恶魔大军撤退后,天堂过来招安,要矮人信奉天地间唯一的神,服从天堂的调遣,以追击恶魔。但矮人拒绝了,他们不愿改换信仰,结果就遭到了天堂的入侵。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矮人毫无抵抗之力,只好在彻底沦丧之前凑出了四名符文战士,上山去唤醒英灵。 四个符文战士里有一个是女性,她是个饲养夜枭的,生得比男人还魁梧,打起架来也丝毫不逊色于男性。她带着自己最骁勇的两只夜枭,和祭司给予的开启神殿的钥匙,提着盏油灯走在最前面,成为了四人中的第一人。第二人是个光头,不仅剃掉了头发,还把矮人最引以为豪的大胡子也给剃了,浑身上下都纹满了符文,这个人扛着指引方向的旗。第三人是个瞎子,他披着厚厚的毛皮,挥舞着两根鹿肱骨敲打着一尊大鼓,鼓声如同愤怒的潮水,这个人不懂语言,当他感到体内有一种力量要喷薄而出时,他就敲鼓,伴随着鼓声敞开喉咙大吼,吼声可以传遍整个山谷。最后一人是个武者,骑着马,带着一条大黑狗,他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这四个战士令天堂感到恐惧。神火祭司找到了个愿意奉献自己的九岁的小矮人,在武神殿里念诵着咒文时,天堂就派大军来剿灭这群矮人。夜枭在空中巡视时发现了藏在云层后方的天使,厉啸着发出警报。瞎子擂起了鼓,咚咚的鼓声激荡起黑风暴,让天使难以靠近。光头竖起了旗,马上的武者就带着狗向着天使冲锋,用大刀将天使斩落。天使的督军就招来天外的陨石,那些燃烧着可怕的火焰的石头砸在武神殿上,符文战士努力抵挡,油灯碎了,旗帜倒下了,战鼓的架子坍塌了,武者从马上跌落,黑烟滚滚吞没了武神殿所在的山顶,然后英灵降临了。 矮人男孩从祭台上醒来,武神殿已是断壁残垣,天生密密麻麻的都是天使的大军。男孩就开始向外跑,他从群山中跑过,蜷缩着身子沉睡的石巨人就伸了个懒腰,从山上站了起来,他们送给男孩一把石头打磨成的剑,跟着男孩一起奔跑。他们从旷野上跑过,石巨人的脚步沉重如春雷席卷大地,惊醒了无数地底蛰伏的土巨人。土巨人戴着雄鹿头骨做成的面具,穿着牦牛的皮毛缝制的大麾,他们送给男孩一个牛角头盔,加入了奔跑的行列。他们从树林里跑过,步履整齐如同奏响的军鼓,化身为千年古树的木巨人舒展开了四肢,撒开了步子同他们一起前进。木巨人送给了男孩一块橡木做的盾牌。男孩就率领着巨人跑到了海边,鲸鱼一样大的船从海底升起,在月光下扬起白帆,男孩踩着巨人的肩膀跳到了船上,船就向天堂驶去。站在船首的男孩一挥剑,遮蔽视线的云层就散开,露出后面洁白整齐的天国之城,男孩一举盾,天使们驾驭的光之闪电就被反弹了回去,照得天国之城一片金灿灿的辉煌。巨人们乘着船进入了天堂,他们推倒尖塔和圣堂,撕去天使的翅膀叫他们掉到地上摔死,如果在战争中死去,就掉进海里变成海怪,挥舞着蛟龙般的触须为曾经的同伴助威。这场战争的胜负无人得知,只是天堂再未派出军队前往过银月岛。 和龙裔的战争失败后,便有人传言,其实天上的英灵殿在那次征服天堂的战役中就被反攻的天使所捣毁,因此矮人无法召唤出英灵。也有人说,是矮人失去了过往的精神,新凑出的四名符文战士没有能力将自己的意志送达英灵殿。无论是什么原因,矮人也和曾经被他们驱逐的精灵一般从银月岛上消失了,曾经热闹非凡的银月岛上只剩下一片死寂,除了白龙静静的呼吸,绵长而又冰冷。 吟游诗人手中的歌谱翻过了一个篇章,接下来,是“屠龙者”莱昂纳尔的时代。 第二章(4) 莱昂纳尔原是欧洛斯王朝下的一位边陲之地的公爵,虽然头衔不低,但长期远离王国的权力中心。似乎是有一天莱昂纳尔突发奇想,将领地内全部的贵族都召集起来,说要征服与他的领地隔海相望的银月岛。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贵族的支持,因为莱昂纳尔许诺赶走巨龙后,每个贵族都可以按照现有的头衔升一级,拥有更广阔的领地。银月岛的丰饶与富裕让这些人为莱昂纳尔所描绘的美好未来而疯狂,回到领地后几乎征召走了所有的男丁,又向亲戚借了些军队,莱昂纳尔自己也花钱寻来了一批战斗力强悍的雇佣兵,最后竟然凑出了一万多人的杂牌军,当时震惊了整个大陆。这么一批人浩浩荡荡地开拔,自然惹来了龙裔的关注,为了保护雇主,龙裔不仅出动了自己的精锐,还在南方金色热土上雇了一群刀头舔血的盗匪来守护巨龙。 无人知晓莱昂纳尔和他的杂牌军是怎样战胜的巨龙。传说他拥有一支魔笛,可以支配巨大的海怪。对天堂的远征失败后,矮人的英雄从天上跌落时,他的宝剑、头盔和盾牌就坠入了海底,一直无人问津。海怪们找到了岩石宝剑奉献给屠龙者,又用它们庞大的身躯驮着军队突破了寒冰的封锁,在靠近王庭的地方直接登陆,以免去行军辎重的负担。莱昂纳尔就高举着被他命名为斩龙剑的长而薄的石片,率领着那些挥舞着草叉和锄头的农民冲向了环绕在精灵王庭上的巨龙。那宝剑连天堂都能斩开,区区巨龙更是不在话下。至于斩龙剑后来去向如何,却成了个不解之谜。 莱昂纳尔的儿子爱德蒙则说他的父亲其实是在梦中得到了天使的谕旨,天使说避而不战的精灵和狂妄自大的矮人都不配拥有银月岛,身上流着魔性之血的龙族更不可以,因此充满灵性的人类必将夺回这片本应得到圣光照耀的土地。天使送给了莱昂纳尔一把由光凝结而成的剑,据说这把剑无坚不摧,连刀枪不入的龙鳞都可以轻易劈开。这把剑可长可短,长的时候,莱昂纳尔可以举着剑柄划过天际,成片鼓动着蝠翼的龙裔就会从空中跌落,短的时候,莱昂纳尔也能够如臂使指,在乱军之中与敌人缠斗,却不伤及自己的战友。 肃清了龙裔的残余势力后,莱昂纳尔斩碎了囚禁着精灵王庭的水晶球,将都城重新归还给大地,并以此为首都,分封领土,自命为凯索林格王朝。因为他夺取银月岛是天使授意,教廷也予以承认,这一次分封后各领主所得的头衔便成为了法理头衔,他们的受封书上有着凯索林格家族的漆印和教廷的火漆,并且他们都可以在自己的家徽上增加一个十字符号,代表着他们征服这片土地乃是为神而战。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凯索林格王朝与教廷的关系一直比较密切,后来亡灵战争爆发的时候,教廷也想到了向银月岛的霸主求援,交换条件非常简单,凯索林格王朝贵族们打下的领地,从此在法理上均归其所有。 然而这一次谈判却不太顺利。这个时候屠龙者莱昂纳尔早已作古,他的儿子爱德蒙接任王位后奉行休养生息的政策,重新恢复了精灵设置的气候调节法阵,从此银月岛风调雨顺,农民只要打理一下田间的杂草,就能在年末获得丰收。爱德蒙又下令减轻税赋,开设法庭,由国王本人来调停贵族之间的矛盾,这样子几十年内王国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事。民众十分拥戴爱德蒙,称呼他为“公正者”。但也因为长期的放养,要国王短时间内征集出一批有战斗力的军队,确实是不太容易。这个时候公正者爱德蒙也老了,比较固执,无论教皇晓以大义还是动之以利,国王都只有一个回应,借粮可以,要人没有,渔船破破烂烂三两只,自己去码头租赁。 本来教皇亲自出马,就是想把战时指挥中心搬到偏北的地方,更靠近前线。当时的教皇希尔德三世比较年轻,战略风格非常大胆,但在实际执行层面略有不足。在希尔德三世的构想中,上上之策是占据大陆的欧洛斯王朝能够出动陆军,与东部依靠佣兵立国的号称帝国实际上只不过是公国联盟的猎鹰帝国合流,在大陆上牵制住亡灵大军,而银月岛能够出动海军,至少在粮草辎重上能够辅助陆军,倘若魔笛的传说为真,凯索林格王朝的军队能够直接横渡天堂海,从亡灵的大后方极北之地登陆,与陆军夹击敌军,那么自然是最好。这个战略计划的陆军部分顺利完成,毕竟欧洛斯王朝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东边的那群佣兵要是撑不住了,危险的是自己的领地,早就与猎鹰帝国结成攻守同盟。但在银月岛上,希尔德三世却碰了个钉子。 面对软硬不吃的爱德蒙,希尔德三世正准备心灰意冷地打道回府,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冬天的第一股寒流来到了银月岛,虽有精灵的法阵进行防御,骤降的气温还是让原本就一只脚踏入坟墓的老国王一口气没吊住,就去天堂报道了。爱德蒙的女儿,刚刚产下一子,连孕后恢复期都没过的格茜尔德匆匆继位。原本按照宫廷大臣和贵族们的想法,女人身体柔弱,不适合领兵打仗,管不了这么大一个国家,但爱德蒙早就没了生育的能力,指望王国内能再添一名王子实在不太现实,就只好将希望放在格茜尔德的儿子身上。他们早早就给格茜尔德安排好了婚姻,对象是猎鹰公国内的一名新兴贵族,家谱比较干净,不怕男方那边会有人过来夺权,手中掌握的军事力量也比较可观,如果老国王去的早,格茜尔德的儿子直接继位,也能有父系的力量来拱卫王权。结果事发突然,让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当国王,又恰逢战时,未免太不靠谱,贵族们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让格茜尔德在儿子成年以前暂领女王之位。 这位女王确实也没想过自己真有坐上王位的一天,对于政事没什么头脑,但人并不愚蠢,凡事都依照公正者爱德蒙在世时的先例来办。希尔德三世本来想着换了一个容易心软的女人当国王,应该能把出兵的事情谈下来,结果格茜尔德以不懂政事为由,一口回绝,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说上任国王的决策她将坚持到底,弄得希尔德三世大为郁闷,感觉自己一腔热情在这个女人面前都成了对牛弹琴。 尽管格茜尔德不欣赏教皇的雄才大略,还是有许多贵族对此心动的。他们找到了欧洛斯王朝的狮鹫公爵莫蒂默,这人对于让诺大的天堂海成为自家后花园的小池塘非常有兴趣。就在教皇回到暂时位于欧洛斯王朝与猎鹰帝国交界处的战时指挥所时,这群人便秘密会见了希尔德三世,并且拿出了一个让银月岛出兵的方案。 第二章(5) 契机发生在储君的满月洗礼上,按照惯例,婴儿应该被浸在圣水中,以象征着灵魂得到了洗涤。只有经过这道程序,储君才会被教廷以及光明阵营的其他政权承认为合法。这个仪式也是各个国家承认神权高于王权的一种表态,本身并没有多少神秘力量在其中,包括希尔德三世自己也没想过在里面做什么手脚,但出乎意料的是,储君的体质似乎严重排斥圣力,甚至在圣光的照耀下会产生灼伤的痕迹,这样的特征以往人们只在亡灵的身上才能看到。活人,即便是名黑魔法师,也不会对圣力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那个时候,他的养母安娜塔西娅正混在街道上等待欢呼的人群之中,焦灼地望着反常沉默的主教堂。然而手中挥舞着鲜花的群众等到的却是磅礴的能量碰撞从教堂内逸散出的瑰丽光芒,以及随后的兵变、混乱与一片哗然。这些无知的民众被城内的治安官率领着骑兵赶回家中后,才在接下来几天的剑拔弩张的沉寂中流传起荒诞不经的谣言。传播最广的一个版本是说,女王竟然与死尸通奸,诞下了介于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鬼婴,在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这样的传言在军中的版本就是女王已经同亡灵法师们达成了私下的约定,要将银月岛出卖给那些亵渎尸体玩弄灵魂的魔鬼。 这样的事情连安娜塔西娅都感到蹊跷,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带着的这队执行秘密指令的黑骑士连王宫的门槛都没摸进去过。更何况这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倘若生者和亡者之间能够诞下新的生命,她早就一脚踹开无所作为的克里亚苏斯,找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结婚了,毕竟凝固了青春的骑士长大人在帝国内还是有着不少追求者的。她对女王的秘密十分好奇,就在半夜偷偷溜进囚禁女王的高塔里,想得知事情的真相。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这是个针对王位的阴谋。希尔德三世借机将女王开除教籍,宣布她的继承权为非法,倘若她坐上王位,天下所有人均可讨伐。公正者爱德蒙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此王位就落到了爱德蒙的妹妹埃法的儿子,也就是欧洛斯王朝的狮鹫公爵莫蒂默身上。当年屠龙者莱昂纳尔一跃从欧洛斯的公爵成为了凯索林格的国王,这让莱昂纳尔本应侍奉的君主吉贝尔感到如坐针毡,为了安抚吉贝尔的蠢蠢欲动,莱昂纳尔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吉贝尔的二儿子厄德,以象征着两国结为同盟,短期内井水不犯河水。吉贝尔也从善如流,将厄德封为狮鹫公爵,管理西海岸附近的一片商贸繁荣的领地。 然而莫蒂默的野心却不仅仅在于成为一方领主,他想要的是纵横天下的霸业。因此很早以前,他就暗中结交凯索林格王朝的上层贵族,并且殚精竭虑地以西海岸为基础大力发展海军。如今这些当年埋下的棋子都被他发掘出来,让女王退位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用出兵天堂海为筹码交换到教皇的支持,宣判女王通敌,处死她和她的儿子,再用罗织好的罪名指责女王的丈夫是敌方派来的卧底,将其斩草除根,以免猎鹰帝国以此为借口插手到凯索林格的王位继承问题上。再过几天,教廷就要公开处死女王一家,那时候莫蒂默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当上国王了。 那时候一直被克里亚苏斯保护得很好的安娜塔西娅从来没接触过权力斗争的诡谲阴暗,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有些同情女王,便提出要救她出去。然而女王拒绝了,只请求安娜塔西娅将她的孩子救走,并告知了打开王宫秘库的方式,说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定要由她的孩子来继承,不能留给野心勃勃的莫蒂默,其中一样就是由爱德蒙主持编纂的历史集,里面记载了从精灵入主银月岛开始至公正者年代的全部大小事件,包括未经考证的神话与传说。女王希望她的孩子长大后能够不要忘记自己出身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尽管她并不希望她的孩子回来夺取王位。 虽然对于不能带女王一起离开有些遗憾,安娜塔西娅还是尊重了女王的意愿。当夜,她就潜入王宫盗走了三样东西,但女王的孩子却被教廷之人看管着,似乎是想研究出孩子身上的秘密,其防守之严密,远超过关押女王的高塔。安娜塔西娅只得放弃独自行动的计划,准备在审判日的那天率领黑骑士队伍明抢婴儿。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莫蒂默已经在贵族和廷臣的拥簇下坐在了国王的宝座上,王廷附近有通往大海的河流经过,地势又高,远远地还可以望见水面上成片的战船上绣着狮鹫的金红旗帜迎风招展。广场上竖着的火刑柱上绑着的是几天来遭受各种酷刑拷问、此时已经无力挣扎的女王的丈夫,以及其他誓死扞卫女王的大臣和侍卫们,他们都被教廷判决为异端。广场的另一头则是临时搭建起的高台,铅黑色的斩首台沉默地躺在杂乱无章的稻草之中,被群众愤怒的呐喊所包围。 戴着王冠的莫蒂默抬起了手臂,广场肃穆了片刻,教廷的发言人开始公告罪行,火焰在柱子下堆得像小山的薪柴上不断蔓延,凄厉的惨叫令闻者心惊。女王和她的侍女们被卫兵们带了上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穿上了绣着精美蕾丝的洁白雪纺长裙,高贵端庄得不可方物,典狱长在她的双眼上蒙了白布,更让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女王看上去无比的纯洁,与无辜,让所有无知者都停止了口中的谩骂。典狱长扶着女王走上了高台,空气中只剩下了柴火燃烧的哔啵声与萦绕不去的临死前的绝望呼喊,但女王不为所动,她蒙着的双眼似乎在广场上梭巡了一圈,像是最后一次检阅她的子民与大臣,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在典狱长的搀扶下跪在了准备好的软垫,纤细的、未曾做过任何重活的精致双手在粗糙的稻草间摸索着找到了刑台。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留在台下的侍女放声大哭起来,倒不像是为女主人的命运而哀恸,而像是在沉重的、无可避免的宿命面前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以及灵魂一败涂地后的崩溃。那哭声没有让女王惊惧或慌乱,而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镇定,没有丝毫颤抖地将头颅放置其上。刽子手举其了斧子,在一旁等待多时的安娜塔西娅便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十三匹来自地狱的战马披着漆黑的铠甲踏着永不熄灭的赤焰冲进了刑场,全身披挂重甲的散发着不祥的亡者气息的骑士平举着三米长枪,排成了整齐的两列,略微下放的枪尖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着森冷的银辉。人们惊叫着四散离开,国王怒喝着要继续行刑,但连他身后的大臣都两股战战,以忠诚和勇敢着称的近卫军丢掉手中的武器转身就逃,连捧着婴儿准备将其丢入火堆的主教也一下子瘫软在地。在飞溅的鲜血中,安娜塔西娅放低了枪尖,驾着马从主教身旁经过时挑起了包裹着婴儿的天鹅绒,襁褓高高飞起又稳稳地落入她的怀中,那男孩尚在熟睡,浑然不知片刻之前的变故。 他的养母在讲述这一段过往时说道,这个孩子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原本她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从这一天起却必须学会成为一个母亲。从此以后她所害怕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倘若她的爱不足以让那个孩子获得一切其他孩子能从他们的母亲那里获得的,那么她的歉疚与后悔会将自己彻底淹没。她一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那么地爱他,尽管命运将他们分离,而日积月累所产生的感情又让她患得患失,担心那个无论年纪多大在她眼中始终是个孩子的男人会无法承受事情的真相。而他当时只是沉默。 愤怒几乎摧垮了他的理智,他痛恨生母的愚蠢与软弱,那个女人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整个大陆都会因为她的儿子的驾临而战栗不已,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死亡播撒到大陆的任意一个角落,无论是世俗的国王还是掌握着神授之力的教皇,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他征服了时间,征服了死亡,他的征途远在凡人所无法想像的世界彼岸,而他的生母竟然任由一群蝼蚁剥夺走自己的生命。而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的犹豫与徘徊,无数次燃起过对真相的好奇,却又因为害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而不愿开口询问,以至于时隔一百二十余年后,真相才姗姗来迟。 满月如同一片广阔无际的银白幕墙,艰难而沉重地从海上升起。他坐在船舷上,朽旧的木头随着海浪的起伏有节奏地吱嘎吱嘎地响着,海雾在月光的照耀下洁白如同少女的裙摆在风中摇曳,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支象牙雕刻的短笛,摩挲着那光滑莹润的表面。一百二十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月色如水,也是在这美得不似凡间的天堂海,凯索林格的新国王意气风发地率领着上百艘战船组成的舰队,朝着他来的方向进发,却有人吹响了这支魔笛,让沉睡水底的海怪们伸出了触须,将整支舰队尽数吞没,无人生还。 此刻他是那么地渴望再次让单薄稀疏却富有魔力的笛声飘荡在海面,号令那些依旧眷恋着陆地的海怪们掀起滔天巨浪,将整个银月岛沉入海下,就像千年以前精灵沉没陆桥那样。人们会在无可匹敌的力量下奔走呼号,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充分意识到他们在更强大的存在面前渺小如同尘埃,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祈祷,祈祷另一个超凡者来掌控他们的命运,赐予他们以希望,然而无论他们怎样祈祷,最终能够收获的都是绝望,他意图带给他们的绝望。然而这场晚了一百多年的复仇未免迟得太过可笑,以至于如今的他,竟然提不起半分兴趣去宣泄蚕食着他的灵魂的仇恨。 有些时候他也会犯傻地想到,他可以公开自己的身份,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为他的母亲平反和正名,凭借他现在所掌握的势力,这易如反掌。然而这样愚蠢的念头甚至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多盘桓一秒,公正是弱者对强权无助而绝望的乞求,是强权与强权之间变幻莫测的游戏规则,而他所拥有的力量凌驾一切强权之上,公正于他,不过是个不值一哂的笑话。 他还是会前往银月岛,但是以另一种身份。 第二章(6) 风渐渐息了,他站了起来,望着丝丝缕缕的雾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游荡着汇聚成了一条满载着月光的小溪,那银色的绸带从船的前方飘过,又从后来绕了回来,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圈。他感到了有些不寻常,守夜的水手高声叫喊着,一面拽着绳子,一面跑过甲板,乒乒乓乓地拍打着门板,唤醒那些沉浸在睡梦中的同僚。外面的雾更浓了,这并不符合自然规律,那不像是雾了,倒像是云,还是仲夏那种胖乎乎的好像绵羊的云,盘旋的风好比老练的技工,唰唰地将羊毛剪下,抽成细密整齐的毛线,缠绕在纺锤上,而他们就在纺锤里面,望着那云越垒越高,越积越厚,最后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他们关在了里面。 船长站在一堆货物上焦躁地呵斥着,水手们好像一团遭了火灾的蚂蚁,在船上爬上爬下,一刻不停地忙活着。静止如同一潭死水的海面让龙鲸又开始发困,呵欠连篇地将附近的海域冰封,比之前在岸边时来得更快,更猛烈,以至于船员的尖头镐和绳索根本无法阻止冰封的蔓延。大副似乎全然绝望了,又被船长连踹带打地赶去工作,他站在高处俯视着那些为了自己的性命而与自然搏斗的人们,心中非常清楚倘若要从这里脱困,他们需要突破的,可不仅是冻结的海水,还有混乱交错的时空壁障。 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上一次战争结束后,有好几十年的时间,他都在古战场支离破碎的时空断层里渡过。那可真是一段相当狼狈的日子,时空本身是不连续的,但对于人类而言每个时空片段都会以固定的顺序连接起来,然而在特殊力量的扭曲下,夏季的古战场会发生严重的时空漂移,在其他地方贯穿片段的那种秩序在这里不复存在,往往走在路上,前一刻还是荒无人烟,下一刻却突然被乱军裹挟着被迫应战,而以他当时的力量,在真神时代连最弱小的士兵也比他强得太多,好几次险象环生,差点就在几千年以前的战斗中送了命。而他又不敢离开这片秩序混乱的土地,因为一旦他走到了有其他人类生活的地方,体内那个与他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强大存在就会立即选择一个更好控制的躯壳,完成归位的目的。 虽然过的有些辛苦,但这段日子着实让他收获不少。神魔之战的材料流传到现世的并不多,而这些有限的材料里,只能让人类对天堂一方产生些模糊不清的判断,对于地狱阵营却是一无所知。通常认为,善的意志能够增强天堂的力量,天使实际上就是人们种种善行所具备的精神凝聚而成的,而地狱正好相反,恶念汇集到地狱就形成了恶魔,每一种恶魔都是具体某种恶意的化身。然而高阶魔族和低等的恶魔并不相同,准确说来,低阶的灵体,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只不过是群体无意识的具象表现,而高阶的天使和魔族都更类似于特定的族群,这个族群里的个体都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它们在各自的阵营里都是统御阶层。 正如天堂有一个象征着绝对的善的至高神,地狱也有一个至高的存在,被所有的恶魔与高阶魔族尊奉,但他们不用神的概念去描述这个至高,而是用类似于人类语言中的皇帝这样一个词汇,不过这个魔族的皇帝实际上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和神没什么区别。不过魔族的社会结构也因此变得更容易被人类理解。皇帝之下,就是宰相,也是全体地狱军团的统帅者,九层地狱无垠领土的治理者和魔族信仰的维护者,宰相之下,再分设将军与领主,将军负责带兵打仗,而领主则在后方负责补给运输,这些魔族全部都受宰相的直接管理。而这位宰相的死亡也就标志着神魔之战的终结。 说死亡是不太恰当的,因为这个级别的存在都是灵魂不灭,因此只能算是陨落。只不过这位名为奈法利安的宰相陨落的比较彻底,连灵魂都不完整了。当然按照奈法利安本人的说法,这是有意为之,他很早以前就预感到这样的结局,陨落后天使们一定不会放弃寻找他的灵魂以彻底消灭,只有分而藏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唯一的麻烦就是,七魂归位,远比只有一个灵魂要麻烦得多,比如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个倒霉的分魂正被困在某个凡人的躯体内,进不得,退不出。 如果他们的相识不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处境下,或许他们能够成为忘年交也说不定。奈法利安其实是个挺健谈的人,不过大约是憋在藏匿灵魂的器物里太久了,这种健谈似乎在往话痨的方向发展,所幸宰相大人学识渊博,人生经历也相当丰富,让这种性格特征显得十分讨人喜爱。也是从奈法利安口中,他才得知自己排斥圣力的体质其实是因为魔族的血统所致,虽然连宰相大人也说不清为什么魔族的血脉会流落凡间,毕竟地狱既没有婚姻法也不搞人口普查。 不过拜他的血统所赐,魔族引以为傲的空间掌控天赋也被他继承了下来,并且在无数次时空穿梭中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尽管他一塌糊涂的方向感和糟烂的定位水平每次都让奈法利安破口大骂。倒不能怪宰相大人有失风度,而是在古战场上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确实很容易导致两人一起玩完的悲剧后果,因此身兼魔族科研部部长的奈法利安不得不费尽心思地往他“愚钝且回路构造异常的”人类大脑中多塞一些本应属于魔族最高军事机密的技术成果,以至于最后他们终于可以分离时宰相大人还恋恋不舍地叨咕着他应该前往地狱深造,出师后可以直接负责传送门的修筑指导工作,否则实在是浪费伟大的宰相大人的宝贵时间。 他下意识地转动着尾指上戴着的不起眼的白银戒指,那是奈法利安留给他的纪念品。神魔之战中,魔族宰相陨落时灵魂的碎片附着在他随身携带的器物之上,四散到人间各地。这枚戒指据说本来是戴在中指上的,可见宰相大人的本体大概对于人类而言,可称娇小。戒指的造型朴实无华,里面藏有一个微缩世界,也不知道原来是用来做什么的,反正按照宰相大人的评价,适合养龙,他就把龙蛋丢进去孵化了。现在他如果将手指搭在戒指表面,便可以在脑海中看到家养的小龙欢快地在雪地上打滚的场景,要说这戒指真有什么意义,大约就是在他漂泊南方的那段时间,或多或少地解了些思乡之苦。 只是他却不曾听说过天堂海上也有这样一片漂移的时空片断,上千年来人们在海上航行过无数次,也未曾有过类似古战场上海市蜃楼的传说。这种反常的现象,隐隐约约地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第二章(7) 云雾闭合的时候,天地晦暗如同鸿蒙未辟,甲板上寂静了约有半刻,仿佛所有的人都因为这诡异莫名的天象而感受到某种沧海一粟的渺小与绝望,船员们放弃了挣扎求生,而是沉默着仿佛在向什么不知名的神祈祷着。而后云层仿佛响应他们内心的渴望一般,被骤然而起的长风所吹散。蔚蓝的天空重新展现在这群不知所措的人们面前,尚未彻底褪尽的云像是老人躺在摇椅上喷吐的烟圈,摇摇欲坠地似乎还能让人辨认出形状,一眨眼却只能从极高远处的几缕轻描淡写,分辨着刚才的景象是否为自己的错觉。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声欢呼着,尽管龙鲸附近的海面已经冻得结实,却不能阻止他们的笑声随着海风一起传至彼方。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天边的一道白帆,起初他们以为那是飘荡的云,然而随着那抹洁白在视野中越发清晰,船员们立刻意识到今天或许是他们的幸运拯救了鲁莽,了望手连忙爬到桅杆顶上脱掉上衣,当成旗帜用力挥舞着,其他水手则拥簇在船舷附近,高声呼喊着请求未知同行的救援。水手们总说大海是最泼辣的女人,任性刁蛮,上一刻还柔情似水,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高兴的时候满面春色美不胜收,凶起来却又连最强壮的汉子都要胆战心惊。在这样一个女人身边讨生活,再老练的水手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因此在海上遇到落难的人,必须要出手搭救,这也成了靠海吃饭的人们之间不成文的规定。 然而那船更近了些的时候,船员们却像突然被下了噤声的咒语一般,一个个都哑了,了望台上的水手僵住了臂膀,好像再也转不动的发条钟。对面那艘船从薄如轻纱的迷雾中显现,只剩下一半的雪白船身杵在无波的海面上,船首立着一座无头的天使雕像,不知以什么材质雕成,柔软的羽毛仿佛即使落下不会沉入水中,细腻的肌肤好像弹指可破,秀美的长裙勾勒出完美的女性身材,裙摆的部分刻画得栩栩如生,好像是沾了水,在海风的作用下紧贴着向前迈出一步的小腿,要是在别的地方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水手们大概会下流地吹起口哨,然而此刻,却只有恐怖的寂静在甲板上蔓延。 对面的船没有移动,他们的船被冻在了海面,然而双方的距离却在不断拉近。 仿佛是时间之神从睡梦中惊醒,一声凄绝的唳啸划破天际,天使颈部平滑的切面突然间迸射出一蓬金红的鲜血,刚才还如同石雕一般的身躯软软倒下,在船员们以各种滑稽的姿势跪倒在甲板呼喊着的此起彼伏的颂神之声中,对面那艘只剩下半截的船缓缓沉没,不消一会儿就只剩下水面上的一滩暗红,和飘荡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然而此刻除了他以外,竟无人敢抬起头来观望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晴空之下的天堂海仿佛艺术家笔下最真诚的一幅赞美自然的作品,然而此刻却像是什么人在这张广阔无边的画布上用灰白的颜料狠狠抹了一把,让美丽的画面被污浊所遮蔽。随着原本的图景越发地被混沌所吞噬,星夜之下的月升之景重新回到了他们面前,伏趴在甲板上的人们颤抖地感受着光线渐渐消失,最后终于无法忍受好奇心的煎熬,抬起头来窥探着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又回到了遇见迷雾的那片海域。 依旧是半露在海面上的银月,依旧是龙鲸冰封着海面,仿佛刚才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场集体的梦呓。 他知道不是。那或许是神魔之战中剥离的一小块时空断片,时间和空间被赋予了新的规则,扭合成了封闭的曲线,以至于断片内的时间从未流逝过一分一毫,像是昆虫被凝固在琥珀之中,让千年以后的人们依然能够得见它短暂的生命中永恒的一瞬。然而他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无数次航行中,偏偏是这艘船遇到了这么一个时空形成的琥珀,并且破坏了其中的平衡,使得尘归尘,土归土。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相信什么巧合或偶然。正如奈法利安告诉他的,尽管未来是混沌不可知的,然而像他们那个层级的存在,或多或少可以在混沌中窥视到某种必然的侧面,并以此来进行博弈。那样的存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富有深意,关系着不知多少年以后的未来,他们的布局看似如散落的星辰,每一次落子都毫无规律,可等到他们起用这条伏线时,局外之人才能意识到他们的胜利已经势不可挡。 凡人将无法逆转的局面称作宿命,或许凡人的宿命,便是更高的存在拨弄着手中棋子的轨迹。 尽管以他浅薄的智慧尚无法洞察这样一片时空是由谁布下,又用意为何,但他隐隐约约能察觉到这似乎是一连串预兆中被他得见的一个。传说神若要毁灭人间,会在末日前降下七个征兆以作为警示,固然这样的传闻来源已不可考,但其含义却是在理。蛛丝的一次颤动能够惊醒深眠中的蜘蛛,世界的规则无穷无尽,仿佛一张最复杂的蛛网,上面任何一个足以触碰丝线的存在动上一动,那振颤都能蔓延至整个蛛网。如今沉寂既然已被打破,狩猎者的飨宴也即将开始。 他记得奈法利安七魂之一归位的时候曾经嘲笑他执意留在人间的冥顽不灵。这场战争将无人能够幸免,天堂还是地狱,非此即彼,你的体内流着魔族的血,早已注定了你的去向,当时宰相大人是这样告诫于他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拒绝了对方同行的邀请,或许自己便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吧,总是徘徊于两条道路上,举棋不定,正如他一次又一次地渴望着探寻自己的身世,却总是在临到关头之时望而却步,又如他厌倦人世间的争权夺利,却再一次地被卷入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他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观察者,旁观的时候多,行动的时候少。 这次却由不得你了,他对自己说道。对未来即将发生的要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卷入其中的战争一无所知的船员们尚在哀叹这次的出师不利,在此刻的他们看来,人生中最大的一档子事,便是他们贪睡的船总是走走停停,还需要他们花上大把的力气将其弄醒。他再次从袖中摸出了那支象牙白的短笛,由于不通音律,连吹奏个小调于他都异常艰难,断断续续的笛声几乎被水手们的喧哗所掩盖,然而在魔力的作用下,终归被应该听见的存在捕捉到了。 粗壮的触须从水下击碎了海面的冰层,正用绳子栓着自己往下放的水手们连滚带爬地又回到了甲板上,惊恐万分地望着数条触须一圈一圈地将龙鲸缠住,随即又惊喜地发现他们停滞许久的船终于动了起来——不是被拖入水下,而是平稳地向前航行。船帆被带起的风鼓动得猎猎作响,月亮在他们身后沉入海中,太阳重新跳了出来,了望台上的水手指着前方大喊着,银月岛的海岸线已经在天边浮现。 第三章(1) 海怪的出现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当他上岸的时候那些渔民和水手都围在码头附近窃窃私语地对他指指点点,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时,那些人又立即噤声,显出一副敬畏又带点贪婪的神情。负责接应他的两位裁判所的黑衣骑士对他很是恼火,厌恶地拎着他们镶金嵌银的袍角从满地的鱼腥味走过,嚷嚷着这样的阵势完全不在计划之内,并且用他们往常威胁勒索达官贵族锻炼出的凶狠口气警告他不要节外生枝,教皇陛下已经为他安排好了角色与台词,他只要照做即可。 这些修士大约是他的学生在凯索林格王朝任职期间培训的,不知道他素来有不按计划办事的习惯。 将他的学生希尔维斯特调派到凯索林格担任大主教一职是当时的教皇西奥多四世的好主意。由于地理上的相对封闭和过往历史上的动荡不安,教廷对银月岛一直缺乏足够的掌控力,凯索林格王朝虽然自屠龙者莱昂纳尔起一向对教廷表示出了足够的尊重和拥护,但从未允许过教廷插手银月岛内部的宗教事务。凯索林格各地区的主教向来由国王直接任命,在银月岛上,国王的法律凌驾于教会的法律之上。 西奥多四世倒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令他敬佩的地方在于,其他人对于权柄的追求往往是出于个人或团体的利益,而西奥多四世却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这位教皇为南方诸国的分崩离析与内斗频繁深感忧虑,担心下一次冬季到来时这些自私、分裂的南方人将在亡灵的钢铁洪流下不堪一击。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是西奥多四世选择留下他而非处死他的原因之一,前教皇主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要彻底战胜亡灵,光靠热血和激情是不够的,必须深入了解敌人,一名投降主义的俘虏远比一次仅具有威慑和警告之意的火刑来得更有益处。 不过他的存在是教廷高层的秘密,西奥多四世最为人知的功绩是建立了宗教裁判所,裁判官对教会法有着绝对的解释权,以及不需要通报的执行权,裁判所的成员都是一门心思修炼的人,虽然不乏浑水摸鱼者,但总体实力是不可小觑的。教会过去没有自己的军队,完全依靠同属光明阵营的圣骑士团的护教,使得教会与骑士团之间复杂的权力斗争成为了教廷内部的隐患之一,西奥多四世设立的裁判所,实际上分化了骑士团的力量,并且组建了一支真正掌控在教皇手中的私军,而这支军队,实际上掌握在教皇的私生子、宗教裁判所的所长希尔维斯特手中。 应该说西奥多四世最大的悲哀,就是整个教廷竟然找不到一个合格的天文学家,告诉他这一个冬天比他所预计的晚了能有二十年。结果就是西奥多四世这一辈子得罪了那么多的势力,在一次次的阴谋漩涡中艰难前行,却被民间的文人墨客讽刺为利欲熏心的该下地狱的贪权者。不可否认的是,西奥多四世确实干了不少让教会脸面无光的事情,比如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不惜一切力量为他的私生子继承教皇之位扫清障碍。其中一件事,就是趁着银月岛内乱,将希尔维斯特安插进了凯索林格王朝的教会机构中。 那孩子当年倒是不太领情的。他的学生对骑兵有着特殊的热爱,在行事风格上也偏向于凌厉果决。在希尔维斯特的掌控下,宗教裁判所雷厉风行地肃清了圣城周边的诸多城邦小国的反教廷势力,之后又在商业城邦的支持下,北上出击,让教廷对猎鹰帝国和欧洛斯王朝的掌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银月岛终究太远,离大陆还隔着一道海峡,纵使希尔维斯特再怎么天纵奇材,也是鞭长莫及。西奥多派他去当主教,一方面是让他有参选教皇的资格,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把南方唯一一个游离在教会控制外的势力纳入囊中。 他记得那孩子前往银月岛之前,找他抱怨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会儿说银月岛气候不好,又湿又冷,食物还难吃得要命,一会儿又说自己多么讨厌主教的红袍子,里面居然还有白色的蕾丝底衬,看上去简直就像女人的裙子。这么多年了,他哪里会不了解那孩子的心思,无非是恋家罢了,便拉着对方走到阳台边上,落下半边紫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借着上午明媚的阳光在画布上勾勒起了轮廓。他却是很喜欢那孩子穿着主教的长袍,衬得人柔和了许多,他的学生留着波浪卷的暗金色短发,裁判所的黑袍让人看上去冷峻严厉,打仗倒是可以,治理地方就不行了。 那幅画后来没能留下来,西奥多四世得知后对此十分震怒,大约是整幅都烧掉了。他知道他的学生小心翼翼地收藏好了他的每一幅作品,好像那是什么宝贝似的,因为这件事父子两个还大吵了一架。希尔维斯特离去之前带走了裁判所的全部武装力量,一切不服从的人都被迅速清理,以至于后来三天空荡荡的裁判所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支军队没有全部被带去银月岛,希尔维斯特中途在家族领地,也就是伊拉里斯的凝视所形成的肥沃土地上停留了一阵。当时那里是他的姑妈,也就是西奥多四世的姐姐塞西莉亚在管理,这个女人连换了六个丈夫,每一个都离奇地死于非命,因此那个时候萨沃伊的一小块领地,已经发展成了欧洛斯王朝内的国中之国。不过这样得来的领地自然不太安稳,希尔维斯特顺手就率领着自己的军队在上面犁了两遍,还留了一半军队驻扎在此。等到他从西海岸乘船前往银月岛的时候,塞西莉亚裙下的贵族们全都服服帖帖的了。 银月岛之行也没有像西奥多四世所以为的那样阻碍重重。希尔维斯特显然和当时凯索林格的国王,也就是后来的“虔诚者”法拉蒙德达成了某种私下协议。法拉蒙德不仅默许希尔维斯特在银月岛上招兵买马,四处宣扬宗教裁判所的权威,双方似乎还有一些更密切的合作,只是这些他的学生就没告诉他了。这孩子越长大就越不可爱,小的时候还什么事儿都找他商量,长大后却越发沉默,好像以为不跟他讲,他就不知道似的。其实自古以来权力斗争无非就是那几招,一百多年的生命足以让他旁观这些戏码看到厌烦,知道开头就能猜到结尾,银月岛上的那些事儿,大抵也是如此。 希尔维斯特抵达银月岛上的时候,坐拥四分之一的凯索林格王朝的领土的大公爵普雷维思与国王法拉蒙德之间的战争已进展到僵持不下的情况,这样一支来自教廷的生力军,也就因此成为了足以左右时局的力量。当时无论是战争的双方,还是远在圣城的西奥多四世,都没能预料到历经此役后的希尔维斯特以及他所率领的裁判所军团会成长到怎样的地步。 第三章(2) 战争的起源,按照法拉蒙德所宣称的,是全然正义的。法拉蒙德是上一任国王“弑亲者”威廉的第四个儿子,继位时年仅十六岁,却赢得了所有贵族的支持和百姓的拥戴。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法拉蒙德完美得近乎非人,他的智慧与公正令所有人膺服,而他的善良与仁慈则让无数人欢呼迎来了一个堪比神明的贤君,当时法拉蒙德在民间还有个外号,就叫做“银月岛之幸”。不过在法师与武者之间,他又被叫做“天命英雄”,英雄这个词在古代语的意思是人与神结合生下的孩子,也就是半神,天命的含义就是说这个人的诞生是秉持着某种天意,合起来便是神出于对世间受苦受难的人的怜悯,派遣自己的儿子下来拯救世人。 然而法拉蒙德能被人如此称呼,和宗教倒是关系不大,而在于他不仅是个天才,还是个全才。他是当世最强大的法师之一,武功却也丝毫不弱,擅长马术与剑术。后来在战争中,人们还发现他的战略天赋与战术运用同样无人能及。按理来讲,一国之君往往不会拥有太过强大的个人力量,因为无论是法术还是武学,都需要常年累月的刻苦修炼,而法拉蒙德却颠覆了这个常理。在他十一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威廉正在外面平定贵族叛乱,带走了所有的军队。而那个时候正逢天灾,银月岛百年难得一次地出现了粮食歉收,再加上弑亲者威廉为了维持战争的开销,强行向农民征税,结果就引发了大规模的农民暴动。 那个时候农民暴动这个概念对于整个大陆都是陌生的。因为农民都隶属于领主,能知道自己给哪个领主种地,已经是不错了,国王是谁,农民怎么知道,又谈何暴动?然而贵族叛乱使得威廉能从贵族手中拿到的税金已是捉襟见肘,才开了国王直接向农民征税的先河。这些愤怒的农民被一些有识之士组织起来,就浩浩荡荡地冲向了首都,声势之壮阔,不亚于当年莱昂纳尔所领导的屠龙战争,而威廉的战场远在千里之外,想要回防也是来不及,当时的首都,也就因此空虚无防,如同一只雄狮,却将自己柔软的腹部显露在敌人面前,就连威廉都做好了首都失守的准备了。 农民将首都围得水泄不通,少量的城防军早就龟缩到自己家里,闭门不出,首都里面一片愁云惨雾,所有的贵族都以为自己的末日将近,廷臣们计划带着国王的继承人秘密突围,却被法拉蒙德拒绝。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小王子骑着一匹矮马独自出了城门——因为没有人敢同他一起——会见农民暴动的领导者,据当时一名参与者的回忆,巍巍城门打开后,人们起先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才注意到城门洞的阴影下有个小小的身影,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宏伟如山。人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法拉蒙德就驾着马走到了农民的首领面前,闲庭信步如同在自家花园,而非在千万暴民之间。面对农民领袖,法拉蒙德如同威严的法官,询问农民聚集此地、不事生产,究竟为何,那领袖不知怎的就感觉自己矮了一截,唯唯诺诺地陈述着农民的难处,请求王子的体谅,法拉蒙德就许诺废止不合法律的税收,让农民都回家种地,这群人也就自觉散去了。轰轰烈烈让大陆为之震惊的农民暴动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法拉蒙德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平反冤假错案,放出了一大批在贵族叛乱中被牵连的人,归还他们爵位与封地,这群人对他感激不尽,由此凯索林格王朝难得地获得了整整十年的和平。法拉蒙德还重新开设公正者时代创立的夏季集市,鼓励商业,因此国库的丰盈不依赖领主的税收,被当时人盛誉为公正者之后最伟大的国王。然而看似太平盛世的国家却有个隐患,那就是法拉蒙德一直没有后代,国王没有继承人,难免让一些野心家蠢蠢欲动。 大约是在法拉蒙德三十岁的时候,王后终于诞下一子,举国欢呼。然而好景不长,大王子杰拉德还不满周岁,就死于一次蹊跷的风寒。法拉蒙德悲痛之余,也在其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就委托他最信任的人、当时的情报部长,也就是国王的双胞胎弟弟黑鸦公爵罗兰来彻查此事。 法拉蒙德和罗兰之间的兄弟之情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谈。兄弟二人如同光与影一般,法拉蒙德是光辉如太阳的国王,而罗兰则掌握着王国内的阴暗力量,统御着整个地下世界。法拉蒙德长的比较像母亲,浅金色的长发,银蓝色的双眸,其相貌之俊美,让王国内所有少女都自惭形秽,身形矫健,令所有武者不敢自夸。而罗兰则是凯索林格家族的典型相貌,灰黑的短发,如同掉在熄灭的壁炉里的乌鸦,暖蓝的眼睛更是暗淡无光,放在人群里也是特别其貌不扬的一个。何况罗兰生下来就是个跛子,左腿天生畸形,连马都骑不了,才智也十分平庸,比之兄长远远不如。 两兄弟年幼的时候,所有的廷臣就都知道法拉蒙德是真正的继承人,按照历代宫廷斗争的规则,没能继位的王子是应该被秘密处死的,以免对王位产生什么威胁,因此宫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对罗兰不大尊敬。据传双胞胎之间有种神秘的心灵感应,罗兰受了委屈,法拉蒙德就会即时得知,无论当时在做什么、离他的弟弟有多远,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立刻赶到弟弟身边保护对方。有次威廉召见法拉蒙德,考验他的才智,正在紧要关头,法拉蒙德突然就从父亲腰间抽出宝剑,当时满座皆惊,威廉也是面色不悦,法拉蒙德却径自跑了出去,将一个敢侮辱罗兰的宫女当场就给斩了。从此之后,就没人敢对罗兰有什么忤逆。 法拉蒙德登基的时候,右手握着象征王权的杖柄,左手就牵着他弟弟的手,说二人本为一体,国王也应该一起当,但罗兰不愿与兄长共同坐在王位上,于是法拉蒙德就将银月岛最富庶的一大片领地封给弟弟管理。那片领地在天堂海边上,贸易发达,后来罗兰以此为基础,掌握了整个凯索林格王朝的地下势力,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地下王国的无冕之王,也真正实现了当年法拉蒙德所说的兄弟二人共治。两人的感情没有因为王位继承而变淡,反而愈发亲密,曾经法拉蒙德的王后拿他们两人的关系开玩笑,说国王此生挚爱不是她,而是国王的弟弟,法拉蒙德竟然也承认了。 因为天生残疾,面相也因为长期处理见不得光的事务而有些阴鸷,罗兰一直娶不到合适的妻子,法拉蒙德倒是想过给弟弟安排个外国的公主当老婆,却被罗兰拒绝了,因此罗兰从来没有子嗣,而是将法拉蒙德的儿子视如己出。这场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暗杀让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震怒非常,下令彻查,就在真相即将水落石出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整个凯索林格王朝为之震荡的大事。 罗兰死了。 第三章(3) 世传事发之时,国王正与廷臣商议事务,言谈正欢,却突然怔住,怅然失落地望向窗外。群臣对于国王的沉默感到莫名,却见法拉蒙德不知为何竟潸然泪下,左右均默不作声,惟恐冒犯了君主。国王唤仆从速速备马,下仆牵马而至时,尚未停下脚步,就被法拉蒙德一把夺过缰绳,翻身上马,从宫中大殿间疾驰而去,一路惊扰无数。廷臣见状,也连忙追随君王的脚步,一众人跑在路上时便瞧见了情报部长的办公之处已是浓烟滚滚,到达后才发现救火的仆人已是乱成一团,有人拦住众人说火势严峻,里面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却被国王拨开,强行冲入大火之中。廷臣见状,也只得各自施展本事,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到达顶楼后才发现所有卷宗档案都被尽数焚坏,罗兰公爵倒在自己的书桌之后,身下一滩血迹已经凝结,桌上则是一片狼藉,似乎被人有意毁坏。国王见自己兄弟遭此毒手,也顾不得在群臣面前维持君王风度,竟然抱住弟弟的身体便失声痛哭。这时众人才发现,罗兰公爵垂危之际,还用血写下了一个名字,只不过以身体挡住,才没叫刺客发现。 这个名字,就是普雷维思。 于是就真相大白了。普雷维思为了谋取王位,先是派人暗杀国王唯一的孩子杰拉德,本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却被智慧非凡的国王察觉到了疑点,便派自己最信任的弟弟调查。黑鸦公爵在情报上确实很有一手,顺着蛛丝马迹就找到了真凶,普雷维思见事迹败露,就要来个鱼死网破,让杀手连罗兰公爵一并干掉,还要将情报部门付之一炬,彻底断绝国王查到自己的可能。没想到罗兰公爵对自己的兄长情深义重,临死之前还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自己发现的真相告知给兄长。 普雷维思确实是有充分的动机行凶。现在国王已是膝下无子,唯一的兄弟又遇刺身亡,倘若法拉蒙德遇到了什么不测,普雷维思就可以宣布自己对凯索林格王朝拥有继承权,并且在众多继承人之中,普雷维思作为土生土长的银月岛人,更能够得到贵族们的支持,何况他本人还是拥有九个伯爵领的大公爵,其势力之大,足以可以分疆裂土、自立为王。 这位大公爵对王位的宣领权的由来实际上要追溯到上一任国王威廉年轻时所经历的一次凶险的内战,那场战争差一点就毁掉了整个凯索林格王朝。在战争的初期,威廉处于下风的时候,为了获得红龙家族的支持,就将自己的妹妹希格莉德嫁给了当时红龙家族的长子艾勒,这个艾勒后来就成为了普雷维思的祖父。 如果真要说起来,内战的根源其实是安娜塔西娅出于对格茜尔德的同情和对残暴者莫蒂默的痛恨,在天堂海上奏响了召唤海怪的魔笛,让莫蒂默本人和他的大军一起葬身海底——当然女骑士长的说法是为了完成亡灵君主交代下来的拦截从海上进攻亡灵城的敌人的任务。那个时候凯索林格王朝才建成不超过三代,对于很多历史悠久的王朝和家族而言,凯索林格家族不过是个幸运的暴发户而已。凯索林格家族本身血脉分布不广,莫蒂默处死了格茜尔德后,自己又战败身亡,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就让很多垂涎于银月岛的富庶丰饶的人不免生出了些非分之想。幸好当时的教皇希尔德三世自感愧疚,帮莫蒂默的儿子史蒂芬牵了门亲事,让他和整个大陆最古老、最强大的欧洛斯家族的长女马蒂尔达结婚,有了欧洛斯家族这个强势外援,凯索林格家族才暂时保住了银月岛。 然而莫蒂默这个儿子却不争气,不仅不像他爹那样野心勃勃,热衷权势,还偏于文弱,缺乏主见。欧洛斯家族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那时候正巧欧洛斯家族内部出了乱子,马蒂尔达比她的弟弟阿尔德里克年长许多,在弟弟出生前,长公主长期协助父亲处理政务,隐隐有国王之下第一人的威势。或者说在内心里,马蒂尔达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欧洛斯王朝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却没想到弟弟的突然降世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夺走了。当时欧洛斯王朝的国王于格察觉到了自己的女儿在暗结党羽,似乎要对阿尔德里克不利,感到头痛之余,也决定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一举将女儿的势力清除,为儿子的继位铺平道路。马蒂尔达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知道父亲要对自己下手,就找到了希尔德三世,说自愿帮忙解决凯索林格家族的危机,希尔德三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女性来稳住局势,马蒂尔达的深明大义立刻赢得了教皇的好感。在希尔德三世的游说下,于格觉着让自己这个能惹事的女儿去祸害邻居也不错,何况凯索林格家族原本是效忠欧洛斯家族的领主,跑去银月岛称王称霸后还占着一块欧洛斯王朝的地盘不放——狮鹫公爵莫蒂默摇身变成了凯索林格的国王后就增加到了两块,让欧洛斯王朝的历代国王都深感不爽,如果马蒂尔达能把原本属于欧洛斯王朝的领土弄回来,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把自己嫁出去的同时,马蒂尔达也带着她的党羽一同卷铺盖跑路,那些曾经是她的盟友、此刻却不愿追随她的贵族们都在随后于格发起的大清洗当中被扫除了。这么一大票人在凯索林格的宫廷内集结,隐约有另立王庭的趋势,加之史蒂芬懦弱无能,王朝大事基本由马蒂尔达主持,这个女人也确实精明干练,在她的手底下,银月岛似乎渐渐回到公正者爱德蒙统治时期的安定局面。 然而马蒂尔达终究不满足于以王后的身份、通过服侍一个男人来换取权势。有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之后,史蒂芬就死了。 史蒂芬死后,年仅四岁的威廉继位,国家大权实际上掌握在马蒂尔达手中。银月岛的贵族对于被一个外姓的女人所统治感到不满,纷纷举兵起义,要还政于国王。马蒂尔达虽然权势滔天,但终究得不到军队的支持,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可以用女人的办法来应对。不久之后,马蒂尔达就和红龙家族的族长托雷德结婚了。 红龙家族是银月岛上除了王室外最有权势的波特兰家族的分支。波特兰家族的第一位贵族叫沃波尔,这人原本是个佣兵,在屠龙战争中浴血奋战,深得莱昂纳尔的赏识。战争结束后按功行赏,过去不过是一介平民的沃波尔一跃成为了大公爵,莱昂纳尔特别准许他在家徽上画上龙的图案,以作为屠龙勇者的证明。之后在清扫龙裔的残余势力时,沃波尔继续追随莱昂纳尔的脚步,为凯索林格王朝平定天下,所得的领地颇为广阔。 沃波尔是个实心眼的人,莱昂纳尔待他不薄,他也就还国王以忠诚。莱昂纳尔毕竟是个武夫,带兵打仗厉害,治理天下无能,做事情也是不经大脑,打仗的时候每攻下一座堡垒,莱昂纳尔就在地图上画个圈,把堡垒附近的领地分给这场战役内出力最多的将领,沃波尔能征善战,自然能得到最多的土地,虽然这些领地东一块西一块,却也足以令人侧目。莱昂纳尔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沃波尔却明白未来这么大一片领地被控制在一个贵族手中将成为国家的隐患,因此他临死前将土地平分给自己的一儿一女。长女玛格丽特是当时有名的大魔法师,她选择了蓝龙作为自己的族徽,而幼子内维尔则是一名出色的武者,他选择了红龙,因为玛格丽特没有随夫姓,这两个家族分支都用着波特兰这个姓氏,世人就以红龙家族和蓝龙家族代称。波特兰家族虽然一分为二,但双龙分支依然是两个土地最广阔的家族,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最为厉害,并且两个家族都广泛招揽门徒,银月岛上的法师和武者,或多或少都和波特兰家族有点关系,时人便称两家的斗争为“法武之争”。 马蒂尔达嫁给托雷德后,就赢得了属于红龙家族的武者的支持。借着波特兰家族的军队平定叛乱后,马蒂尔达就提拔那些从欧洛斯王朝过来的、完全忠于她个人的那些廷臣充当领主,红龙家族也趁机剪除异己,扩大势力,之后十年间,整个凯索林格王朝都笼罩在马蒂尔达和托雷德二人的阴影之下,直到年幼的国王威廉长大成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大家的宫斗技能点数都特别多,我觉得我写的已经很阴谋论了,结果大家脑补出了更多更多的阴谋……于是我决定,咱不写真相了~~大家自己猜吧~~反正乃们补出来的剧情,比我写的更加精彩~~哼!呐~对了,既然清明节放假呢,就努力多更一些好了……嗯,还是按过去的方式,长评加更,一篇长评加更一章,下周一以前有效~顺便问一下……那个,我要不要建个书友群呢?大家可以进来抽打作者更新神马的,以后要开新坑也可以提前在群内说一声,讨论下新书题材神马的……不过貌似这文的读者不多啊,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必要。 第三章(4) 相比史蒂芬的懦弱,威廉虽然自幼成长于母上的淫威之下,却异常的干练果敢,十五岁正式继位那年便宣布废除母亲马蒂尔达的摄政身份。新王的强势使得他的身边迅速聚集起了一群因为马蒂尔达入主宫廷而遭到排挤的旧臣,隐约有与太后裙下的小朝廷分庭抗礼的姿态。母子二人过去伪装出的和谐就这样被打破,没过多久,马蒂尔达就带着自己的廷臣慌忙从宫中出逃,跑到了她的新丈夫托雷德的领地上。 太后逃跑也就宣告着两派彻底撕破脸面,但还欠缺一个合适的开战理由。这时候托雷德的长子艾勒起兵反叛,理由是托雷德为了讨好欧洛斯家族,想要将公爵之位传给同马蒂尔达所生的次子埃德加,然而按照顺位继承法,爵位只能由前妻所生的长子艾勒继承,因此托雷德就派人暗杀艾勒,为了自保,艾勒只能带着自己的人马逃出红龙家族的领地。这个事情传到了威廉耳中,就立即派自己的军队接应艾勒,并宣布红龙家族的内乱应该由国王审理,以为艾勒主持正义。托雷德当然不接受国王的判决,于是战争就爆发了。 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贵族迅速分成两派,敌视或觊觎红龙家族的站到了国王这边,而与红龙家族和欧洛斯家族有着联盟关系的则聚集在托雷德身边,双方势均力敌,战事上也互有胜负。为了稳住欧洛斯家族的势力,不让他们插手到凯索林格王朝的内战之中,威廉娶了猎鹰帝国的二公主,并且生下了三个孩子,长子罗伯特一出生就和蓝龙家族的长女艾德拉订婚,从而换取到了蓝龙家族的支持,次子伯纳德则与威廉的侄女、艾勒的长女朱莉安娜订婚,亲上加亲。在威廉强大的外交攻势下,托雷德终于兵败被俘,而威廉在攻下了红龙家族的堡垒后,找到了藏于密室的马蒂尔达,亲手斟了一杯毒酒,逼着他的母亲在他面前饮下。内战历经十余年,总算是结束了。 这样一场大战,受创最严重的其实是波特兰家族。这场内乱的战斗主力基本上都来自于波特兰家族,战争过后,不少旁系分支都彻底消失,再加上这个家族的两个主要分支虽然长期恶斗不止,但一向有互相联姻的习惯,就让家族的血脉更加集中地被消耗掉了。这样的变故使得分裂了上百年的波特兰家族似乎又有了重新融为一体的趋向,最让威廉忧虑的一件事就是艾勒的继承人乌尔夫娶了蓝龙家族的索菲娅。然而艾勒和蓝龙家族的族长斯蒂格是平定叛乱的最大的两个功臣,而且这两人还都与王室有着密切的姻亲关系,就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或许是出于对波特兰家族的忌惮,威廉对于自己的长子和次子一直都不大喜欢,而是跟三子理查德更为亲近。应该说理查德确实是辅佐政务的一把好手,这人创立了一个税务审计部门,特意搜罗了一群擅长理财的人在里面工作,大大提高了国家的税收效率,为人又机灵和善,平易近人,赢得了许多中小贵族的支持,因此有“银鱼”的称号在外。然而大王子和二王子背后毕竟有波特兰家族坐镇,与王位似乎无缘的理查德虽然表面风光,但在婚姻上一直不顺,威廉虽然几次三番地寻求显贵与之联姻,却因为没人看好三王子儿屡屡失败。 威廉不喜欢长子是群臣有目共睹的,但罗伯特向来表现出色,让威廉抓不到什么把柄将其废黜。二儿子伯纳德更是相当机警,从小就表现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以表示自己对王位毫无威胁,甚至为了避嫌还豢养男宠,假装对女色毫无兴趣,以至于婚后一直没有子嗣。然而这样的场面终究有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这一切完全是因为威廉本人是个功力深厚的武者,这直接导致了他的寿命看上去似乎可以持续到世界末日。等到罗伯特四十岁的时候,长期生活在不得父亲待见、继承权被众多觊觎者威胁的焦虑之下,王长子已是满头白发,形容枯槁,而他的父亲,年近六十的威廉却还神采奕奕,如同三十岁的中年人,正处在一生中最巅峰的状态。父子二人倘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定然以为威廉其实是罗伯特的儿子。眼见着自己大概要先于父亲老死,心中不甘的罗伯特举兵反叛,结果自然是被威廉给荡平了。 罗伯特兵败被杀不久,他的独子欧文也被杀害,因此王位继承权就落在了伯纳德身上,这可把长期扮演二世祖的伯纳德给吓得不轻,在威廉班师回朝期间,连房门都不敢迈出一步。然而这种鸵鸟式的逃避并不解决问题,很快伯纳德就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应该说二王子此生做过的唯一正确的决定,就是没有留下孩子,否则他的后代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 这样一番血腥清洗过后,王位继承权终于如威廉所愿落在了理查德身上,但三王子有个最大的不足,那就是没有后代。为了王国的长治久安,深谋远虑的威廉便为理查德频繁举办不可言说的舞会,希望能多个私生子孙子也好。结果却是理查德还没什么动静,威廉自己先娶了个年轻貌美的贵族小姐——他的前两任皇后都已自然死亡,因此群臣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威廉六十二岁那年,凯索林格家族又增添了两个成员,也就是法拉蒙德和罗兰。 这下子威廉的心头大患终于解决了,看样子理查德是没本事弄个孙子出来,那就等理查德百年以后,让法拉蒙德继位好了,结果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那是一次例行的秋猎,大约是心不在焉的缘故,理查德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坏了。威廉对此事自然是相当看重,不仅亲自嘘寒问暖,还请来了精擅治愈神术的修士专门为其诊治。虽然理查德已经不再年轻力壮,这点小伤倒也没落下病根,然而真正无法治愈的却是心病。这件事以后,理查德就患上了忧郁症,没过多久就自尽身亡了。 理查德的早逝让威廉异常地焦头烂额。一方面是法拉蒙德还太过年幼,虽然已经展露出惊人天赋,但威廉的目光何等老辣,自然能看出法拉蒙德的弱点所在,因此在他的心中,理想状况应该是由理查德过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等法拉蒙德三四十岁的时候再将王位平稳交接。另一方面也是威廉在任这将近七十年的时间里,凯索林格王朝内乱频繁,一群贵族生怕一不小心抱错了大腿,就在内战之中被清理掉了,这时候理查德已经光辉不再,法拉蒙德却如同初阳般冉冉升起,熟悉威廉的贵族哪里能看不出威廉希望法拉蒙德继位的心思。因此理查德一死,之前别无选择投靠于他的贵族们就如同惊弓之鸟,均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在这种普遍绝望的情绪下,全国上下的贵族纷纷叛乱,理由也非常耐人寻味,说是为被国王暗害的理查德王子讨回公道。 因此威廉人生的最后几年,就用在扑灭这场大规模叛乱上了。战场艰苦,老国王偶感风寒,结果竟一发不可收拾,发展成了肺炎。这种病是不治之症,威廉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因此生出了忏悔之心。据当时一名随军神父所说,有一夜国王将他招进帐篷,屏退旁人后,就抓着他的手说了很多的话。因为高烧的缘故,这番告解咬字不清,前言不搭后语,听上去非常混乱,但神父还是大致明白,人称“弑亲者”的威廉是在忏悔一生的罪过,逼母自尽,手刃骨肉,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的国王此刻却脆弱地像个孩子,神父也只能向上天祈祷,愿至高神能保佑这个迷途知返的人。 这夜之后,国王的病就奇迹般地痊愈了,接下来的战斗势如破竹,很快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不过这场大病也让国王迅速的衰老下去,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而贵族的势力虽然在战争中被严重削弱,却也让他们空前地团结了起来。法拉蒙德继位之时所接手的,便是这样一个表面平静实际却危如累卵的烂摊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加更~ 第三章(5) 推动事态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直奔而去的导火索应该是斯蒂格的自做聪明。或许是因为目睹了红龙家族的兄弟阋墙是如何的违背人伦,斯蒂格便效仿萨沃伊的做法——这位欧洛斯的公爵让自己的长女塞西莉亚继承爵位,管理领土,而将自己的儿子西奥多送入教廷,如今西奥多既为教皇,能够给予塞西莉亚宗教事务上的便利,塞西莉亚也能以自己在世俗的权柄支持弟弟在教廷中的权力斗争——在自己的二儿子罗杰出生之后,就将尚且是婴儿的罗杰送到了修道院,并全力将其培养成大主教。领了圣职之后,罗杰就不再具备世俗的继承权,这样既给了次子一个荣耀显赫的人生,又能保证长子不会受到威胁。 然而斯蒂格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为长子莫卡处心积虑地排除了继位的障碍,可莫卡却没有足够的幸运尽情享受。继位不超两年,膝下无子的莫卡就病重身亡。这个时候斯蒂格的长女艾德拉早在大王子罗伯特的叛乱中被连带处死,儿子欧文也死于暗杀,罗杰不能继位,爵位就只能传给幼女索菲娅。因为索菲娅嫁给了红龙家族的乌尔夫,她的领地可以由丈夫管辖,实际上就相当于波特兰家族分裂了一百多年后,终于合二为一了。 法拉蒙德继位之初,因为威廉在世时长期大动干戈,王国上下百废待兴,便选择了以联姻求稳的方式,迎娶了乌尔夫的女儿伊尔芙薇恩,也就是后来王长子杰拉德的母亲。杰拉德与罗兰接连死于暗杀时,伊尔芙薇恩的兄长普雷维思已经继承了除罗杰所掌管的教区之外整个波特兰家族的领地。见兄长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九大伯爵领都无法满足,甚至将权欲的黑手伸向了妹夫的王座,不惜谋害自己的侄子以攫取权力,伊尔芙薇恩哀伤不已,不久之后就憔悴而逝了。 这场战争双方都打的很谨慎。普雷维思接到国王的战书后,并没有号召盟友,而法拉蒙德也仅以王室常设的禁卫军应战,而不要求贵族率私兵藩屏王权。或许是因为双方已经意识到,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胜出了、最终掌握了王权,面对一个民不聊生、贵族怨声载道的国家,都要头痛不已。这也是为什么希尔维斯特的援军会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因。 按照常理,家族内斗这种事情,教廷是无法插手的。但宗教裁判所最擅长的是什么,那就是没事找事、胡搅蛮缠、怎样都能找到一个哪怕烂到不能再烂的借口插足其中,凭借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的普世规则左右时局。身为宗教裁判所的所长,希尔维斯特自然深谙此道。到达银月岛之后,希尔维斯特先是便装行事,暗中与法拉蒙德结为同盟,然后潜入罗杰掌管的教区,以宗教裁判所所长可在外代行教皇权力的名义,准许罗杰辞去圣职,恢复对家族领地的继承权,而罗杰的教区自然就落入希尔维斯特囊中。这个消息被希尔维斯特下令封锁,而是散播出了罗杰准备寻求教廷帮助,参与到争夺波特兰家族领地的战争中的消息。普雷维思闻之大惊,虽然银月岛上的教权所属一直是个牵扯不清的问题,以至于波特兰大公爵一时猜不到这背后究竟是法拉蒙德的授意还是罗杰确实跟教廷的什么人联系上了,但当务之急,应该是彻底抹除威胁自己权力的可能。因此趁着国王大军由于几次小败暂时收敛兵力,普雷维思便率军直奔罗杰的教区,准备先灭了这个不稳定因素再说。 然而普雷维思兵临城下的时候,却发现驻扎此地的竟然是宗教裁判所的人,罗杰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希尔维斯特也搬出教皇任命他为凯索林格大主教的谕令,宣布原本属于罗杰的教区暂时由教廷直辖,而普雷维思率军来袭,就是试图危害教权,与至高天使提瑞尔在人间的代言人为敌,便是与天堂为敌,人人得而诛之。教廷这么横插一脚,别说普通士兵军心动摇,只怕连普雷维思本人也得思度一番,是不是这背后有什么阴谋。结果在半数宗教裁判所精锐的袭击下,普雷维思的主力部队大败溃逃,如果不是自身实力强横,只怕这位波特兰大公爵就已经在此役殒命。 那边法拉蒙德也趁机重整军队,在普雷维思的溃逃路线上设下埋伏,一举将波特兰大公爵擒获,就此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不过法拉蒙德并没有宣判普雷维思的死刑,而是将其押解到首都准备公开审理。估计国王和希尔维斯特商量了一番,两人合力演了一出戏给贵族看,就是在首都公审的时候,弄了点神迹出来,然后法拉蒙德就自称受天使感化,决心宽恕这场战争里所有被牵连的贵族,把普雷维思放了回去重新当他的大公爵,只是原本属于蓝龙家族的领土还是要归还给已经还俗的罗杰,重新将波特兰家族分成了两部分。这样的判决结果自然得到了大部分贵族的支持,从此法拉蒙德就有了“虔诚者”的称号,一些主教甚至称其为“圣者”,说国王可以直接与天使沟通,也算是间接使得凯索林格的教权为王权所掌控。 这场战争的另一个受益者就是希尔维斯特,战后罗杰原本拥有的教区自然还是归希尔维斯特所有。由于这片教区与蓝龙家族的领地毗邻,罗杰感激希尔维斯特的出手相助,为人也比较上道,知道哪条大腿有机会抱住就要赶紧扑上去,于是故意在划分领地时多划了一大片过去。法拉蒙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看得明白,希尔维斯特虽然在银月岛行事乖张跋扈,用尽所有的资源去发展军备,大有涸泽而渔的趋势,但实际上他对银月岛的权力半点兴趣都没有——换做谁有个当教皇的父亲,都不会对区区主教之职有所热衷的。甚至于凯索林格王朝上下,都存有一种这人赶紧搜刮完毕赶紧滚蛋的想法,对于希尔维斯特的军力扩张,不仅不加以限制,反而大开方便之门。因此几年之内,希尔维斯特所掌握的军事力量就已经比之清洗裁判所内异己之前,还要再翻上一番。 正好这时西奥多四世的那群应该被吊死的天文学家终于发现了冬季将至的征兆,为了应对亡灵战争,西奥多四世紧急召回所有的大主教来商议战争事务。希尔维斯特也率领着自己的绝大部分军队南下,在西海岸与寄存在姑妈那里的另外半数精锐汇合,这样一支大军就浩浩荡荡地开往了圣城,大有不夷平圣城决不罢休的气势。就在世人紧张忧虑的目光都盯在这支大军上时,希尔维斯特孤身快马加鞭,先一步潜入圣城之内,第二天就传出了教皇西奥多四世中风猝死的消息。而希尔维斯特的大军此时还在路上慢慢挪腾,听闻此讯后才急行军赶到圣城。大敌当前,教廷不能无主,正好大主教们齐聚圣城,顺便就推举出了新教皇。由于圣城外陈兵数千,这新教皇应该选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由于希尔维斯特与法拉蒙德的熟识,以及从未切断的盟友关系,当他写信要求他的学生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进入凯索林格王朝的宫廷内部时,希尔维斯特很快就敲定了一个不容易被怀疑、又便于接触权力中心的虚构角色——罗兰公爵的私生子。 作者有话要说:放出一部分家谱…… 第三章(6) 如果他的学生知道他的身世,大概就不会做此安排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信中并未提及他的生母以及他前往银月岛的目的,只是委婉地提及了新帝国内部的种种暗流涌动,而他的学生也非常善解人意地体谅了他的难处,并且根据他们最初的计划,头脑灵活地推断出了他的下一步行动——当然是希尔维斯特自作主张的想法——才选中了这样一个微妙、却又足以左右时局的身份。 法拉蒙德对私生子的态度在诸多君王中是比较宽容的。通常贵族会视私生子为污点,不仅不会承认那是自己的骨血,还会放任妻子和儿女对其赶尽杀绝,但法拉蒙德虽然不至于视私生子为己出,却也相对优待他们。比较有名的一个事件是有个边陲地的小伯爵的老婆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跑到了王宫,说这是国王的儿子,上次冬季宴会的时候国王喝醉了酒,与她一夜云雨的结果。法拉蒙德在任期间,两年一次的秋猎和冬季宴会已经成为惯例,可能是因为国王名声在外,也或许是这个伯爵穷的太可怜了一点,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老婆也带上一起享用晚宴。法拉蒙德如今虽然年近五十,依然是王国内、甚至整个大陆上的第一美男子,那伯爵夫人大概一个没把持住,就勾搭上了国王,法拉蒙德对于有女投怀,自然也是从善如流。情妇抱着孩子来投奔,国王也是来者不拒,通过魔法仪式验明了孩子确实流着凯索林格家族的血脉后,法拉蒙德就大笔一挥,给了这孩子一个贵族身份,虽然不能写入凯索林格家族的世系谱,也就是不享有继承权,但依然可以在宫廷内生活。而渴望入宫的情妇,则是在秋猎召集所有贵族时,被法拉蒙德还给了那位伯爵,至于那位被戴了绿帽子的伯爵对此事做何感观,就无人得知了,反正国王既没有对伯爵欲行不轨,伯爵似乎也没有反抗之心,继续蔫巴巴地管着自己那一方贫瘠的土地。君臣之间相安无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于此事,希尔维斯特倒是以讥讽的口吻评说了一番。在他的学生看来,法拉蒙德这辈子就没爱过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无论是罗兰、前后两任王后还是几位王子。广泛布种,通过宽容私生子以尽量多收获孩子,是因为法拉蒙德对于膝下的哪个王子都不满意——他们既没有遗传到国王的美貌,也没有遗传到国王的天赋,在惊才绝艳的法拉蒙德看来,统统都是废柴,不配继承自己的王位。 这番话在他入宫觐见法拉蒙德时得到了证实。这位以容貌着称的国王看上去竟然如同二十岁出头一般容光焕发,浅金色的波浪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只留下一缕从额前垂下,更显得杏仁状的眼中一点银蓝是何等的明媚。他注意到国王身材纤细,举手投足之间却富有力量感,这些体貌特征都属于曾经以容颜冠绝天下的月精灵一族。正如他的魔族血脉给予他以掌控空间和青春永驻的天赋,法拉蒙德的精灵血脉也导致了对于魔力的高度亲和以及生育能力的低下。即使能够诞下后代,也多半是人类的血脉在起作用,如果法拉蒙德想要一个跟自己相似的孩子,恐怕不仅要勤加耕耘,还得好好考察一番欢爱对象的家族血统。 现在的两位王子,埃里克和特斯丁,都是褐发褐眼,与他们的母亲、来自公牛公国的王后如出一辙。隶属于猎鹰帝国的公牛公国原本是圣骑士团的一支,在对抗亡灵的战斗中曾经保卫过猎鹰帝国的皇室,从而得到了一片封赏的土地。圣骑士团的成员往往出身贫贱,公牛家族成为贵族的时间不长,外表上还看不出和平民有什么区别。这种特点在王后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她站在国王身边时,倘若不留意,很容易将她当成侍女而非王后,无论她再怎么穿金戴银都没有用。 他的到来得到了国王的热情欢迎,尽管王后和大臣们都有些面色尴尬。说罗兰公爵在外有情妇,大家当然是相信的,因为没人能够想象一个男人可以在享有权势的同时处男一辈子,留下一个私生子,倒也不足为奇。问题在于,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时刻安排一个已经成年的私生子入宫,而且还让国王如此露骨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喜爱——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儿子,法拉蒙德也不曾如此喜笑颜开。 他非常确定自己在裁判所的两位骑士的要求下换上的这身圣洁的祭司白袍肯定让深谙国王脾性的大臣们将脑筋往国王和教皇又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协议上歪了不少,这个思路倒也不算错,只不过国王和教皇两人,都不知道他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相比消息不够灵通的大臣,对全国上下的情报了如指掌的法拉蒙德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屠龙者莱昂纳尔的时代就失踪的魔笛就藏在他的身上,不排除明面称兄道弟背后各种暗算的国王和教皇两人都对彼此留了几手,以至于表面上不拘小节、大方热情的法拉蒙德那银蓝色的双眼中隐藏的,却是冰冷的猜疑与忌惮。 想必是以为教廷用某种隐秘手段弄到了魔笛,现在以这件本应属于凯索林格家族的至宝为要挟,要银月岛的军队服从教廷的调遣吧。因此当法拉蒙德状似随意地将手搭在他的腰上——这应该不在二人的协议之内,他有种预感,如果他的学生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定会跳脚不已——揽着他四处参观王宫时,他不得不表示,其实希尔维斯特并不知道魔笛在他手中。 国王果然长袖善舞,轻描淡写地揭过话题,带着他来到了藏有历代家族成员画像的宫殿内,一路参观时还将种种家族秘闻向他道出。不得不承认法拉蒙德在遣词用句上也颇有造诣,看似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随意,实则为春秋笔法,小心地掩盖了家族内部的种种丑闻,而是营造出了一派花团锦簇的局面。从屠龙者的丰功伟绩,一直讲到了兄弟二人共治天下的段落,说双胞兄弟虽为二人,实为一体,罗兰的孩子,便是自己的孩子,叫他不要见外,就差没说倘若不介意,自己愿意认他做养子的话来了。 在讲到他的生母格茜尔德的悲惨遭遇时,法拉蒙德特别沉默了一阵,像是对于她的不幸报以深切的同情。当他好奇地望向国王时,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让他赶紧低下头去,生怕在面对这个为了权势害死他亲生父母的仇人的曾孙时会不小心在眼底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恨意,尽管在此之前他都有充分的把握,认定自己年轻的外貌不会让人想到他的真实身份。 或许他还是低估了这位国王。 作者有话要说:TwT留言的数量快被收藏的数量追平了……打滚求新来的读者冒个泡也好…… 第三章(7) 似乎是将他的掩饰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平民初次入宫必然会有的局促不安,法拉蒙德只是带他来到仪式所用的镜面之前,解说起验明血脉的方式。这面镜子记录下了凯索林格家族的血脉特征,只要被测试者的一滴鲜血,镜子便能给予回馈,越是靠近嫡系,镜子所倒映出的颜色就愈发鲜艳,倘若和家族毫无关系,则不会有任何反应。每一次新王登基,都会将自己的血脉特征录入其中,以更新镜子的记录,否则频繁与外族混血就会导致镜子的功能失效。因此当法拉蒙德握住他的手,用匕首的顶端刺破他的食指,他便知晓了答案。 即使他的生母只在王位上坐了不足一个月,他也是凯索林格家族的正统继承人。 镜子倒映出的色泽明丽如朝阳破晓,按照惯常的思维,这意味着他或者是国王的亲兄弟,或者是国王的子嗣,放在法拉蒙德身上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双胞胎弟弟的子嗣,威廉和法拉蒙德当然都对自己有几个孩子门清,因此就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这样的结果似乎让法拉蒙德有些迷惑不解,恐怕对方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不靠谱的盟友真的能把弟弟的血脉找回来。他收回手,忽略仍在滴血的伤口,仔细观察着恍惚失神的国王——能够将法拉蒙德用心机与猜疑为自己构筑的层层心灵壁垒瞬间穿透的机会可不多,说不定除了罗兰公爵,此前还无人能够得见如此脆弱如此迷茫的国王。那双漂亮的眸子像是泛起了雾气,失去了全部的锐不可当,变得黯淡无光,让他无法判断其中隐藏的,究竟是失而复得的喜出望外,还是回首往昔的怅然若失,抑或仅仅是天下之事竟然还存有超出其掌控范围外的惶恐与愤怒。 “是他派你来的么?他还活着,对不对?”国王的声音与其外貌一般清丽无双,此刻却低低的如同喃喃自语,带着无尽的忧伤与情难自抑。 他用了点时间才醒悟到法拉蒙德口中之人指的是谁。 然而未等他说些什么,国王已是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我倒忘了,是我亲手杀了他,用的正是这把剑。”对方柔若无骨的手拂过腰间的佩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白净得好像从未沾染过尘埃的手,曾经满是鲜血。 魂不守舍的国王倒也有些难以应付,他望着那个精神似乎飘离在某个不知名时空的人,只得硬着头皮提醒道,“倘若我真是您胞弟的儿子,这样一番话莫非是在叫我向您复仇?” 对面的人回过神来,向他展露出一个令日月为之失色的明媚微笑。倘若他是女性,只怕在这样强大的攻势下已经彻底沦陷,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国王的身下,将对方的一颦一笑视之为此生为之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的存在。 不过他并非女性,因此只是低下了头,避开眼前过分耀眼的景象。 从那令人心神动摇的笑容中脱离出来,他的思维倒是清晰了不少。且不说法拉蒙德这一番故作姿态,透露出的内容究竟几分为真几分为假,自己这样回应,岂不是相当于承认了自己并非罗兰公爵的私生子?如果不是,那么镜子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就相当可疑了。而法拉蒙德却像是并不好奇他的身世,难道说对方早就做好了手脚,无论是谁滴上血液都会有这种效果?倘若如此,便足以证明之前的那一幕完全是演给他看的了。然而他却不能断定所言其事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这样一桩秘密故意被透露给他,便是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因为国王断然不会允许这种见不得人的真相流传出去。 思虑半天,他只得长叹一口气,他还真不适合跟这群从出生起就浸淫在阴谋斗争中的人打交道。 既然如此,他便抬起头来,却见国王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事物,“你不治疗下手上的伤口么?” 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并不会神术,算是坐实了自己并非教皇猊下所控制的亲信。想来法拉蒙德也猜不到他与希尔维斯特的真正关系,他不担心这样会对他倒霉的学生造成什么危害,但面对这种随便说一句话都有所图谋的人,他也实在舒服不起来。 被某种难以抑制的疲惫感笼罩着,冷不防却被对方欺近了身边,来不及避开,右手便被对方抓住。那人露出个有些得意的笑容,低下头,拣出受伤的食指放入口中含住,舌尖细细舔舐着。那种湿润柔软的感觉像是一束电流从指尖瞬间传递至心底,让他的脑海空白了大约一两秒,然后才反应过来伟大的国王陛下到底在做什么。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陛下您请自重。 斜起纤细的秀眉拿眼角觑着他的尴尬不已,大概是终于玩弄够了,法拉蒙德才松开他的手腕。触电似地抽回手,却不小心掠过了对方柔软如花瓣的红唇,更让他有种崩溃的感觉——早知道就不托希尔维斯特安排他入宫了,这样一位国王,实在是太难对付。 然而四目相对之际,对方眼中的柔情似水,和那化不开的哀愁,却让他有种错觉,仿佛法拉蒙德在面对他时看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似乎存在却又不存在的影子。而对方那炽热的目光始终追随的,或许便是永远也得不到的。 希尔维斯特如果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很惊讶,他想象着自己的学生可能会有的反应。他们一直以为法拉蒙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这位国王眼中只有权力再无其他,也许他们错了,法拉蒙德对罗兰的感情,可能确实存在过,并且比世人所以为的更深刻、更难以忘怀。只不过对于一个国王而言,再怎样刻骨铭心的情感,也终究要让位给王权。 那正是他来银月岛的目的。他想知道他的亲生母亲究竟成长于怎样的一个环境下,想知道这个本应缀在他名字后方的姓氏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他的生母宁可放弃与儿子一起活下去的机会、也要选择以凯索林格女王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奔赴死亡。他无法理解这样的选择,尽管这种力量令他震撼。北地人视永生为至高之境,人生太过短暂,人的能力也太过渺小,以至于人这一辈子无非如风中飘萍,只得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他们所追求的是超越,超越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超越世俗的一切纠葛,上升到另一种高于凡人的境界,来俯视芸芸众生。这种境界,便被称之为永恒。然而南方人却是以另一种方式来实现永恒,他们的生命同样微不足道,可他们却找到了某种更高的价值所在,并以全部的生命,去映照那种永恒不变的至高,即便为此燃尽生命,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忽然有种完结在望的感觉是肿么回事……嗯,小说预计六个章节,现在已经写完了三个,相当于万里长征终于跑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已经可以看到终点所在了。下一本书打算写最传统的魔法校园题材~暂时还是维持类似本文的写法吧,之前一直在不断尝试新写法,弄得写作技能点都加散了,决定从下本书开始反复练习一种写法(真的能做到吗……大概会考虑写双穿,女主来自地球,男主来自不知名位面,分类可能会分去言情吧,虽然还是用男主视角来写。 第四章(1) 不出他所料,法拉蒙德将他的名字写入家族世系表之后,便委任他为外交使节,出使欧洛斯王朝,与吉格斯国王签订休战协议。这应该是希尔维斯特与法拉蒙德私下达成某种交易,新任教皇为凯索林格的国王提供一名合适的、具有足够分量的人选供其差遣,这样法拉蒙德就没有借口说找不到代表进行谈判,在大敌当前之际继续在后方扯盟军的后腿。当然他并没有谈判的口才,因此具体的事物还是交给凯索林格的外交大臣负责,他只是以王室血脉的象征坐在那里当个摆设而已。 虽说这份协议名为休战,但欧洛斯王朝与凯索林格王朝在明面上并没有发生战争。事情的起源是凯索林格王朝的三王子特斯丁发生叛乱,发动裂土战争,宣布自己对二王子埃里克的领地伊欧有继承权。两位王子成年时都被父亲分配了一块领地,埃里克作为正统继承人,得到的是莱昂纳尔最初的封地,也是凯索林格家族主要的私军来源之一,而特斯丁则获得了残暴者莫蒂默从父系那里继承的领地,也就是位于西海岸的卡昂,那正是凯索林格王朝海军驻扎的重要港口之一。两片领地虽然相隔甚远,但都依凭海岸,商业发达,交通便利,在和平时期固然是地理优势,但到了战争年代,漫长的海岸线就成为了毫不设防的腹部,随时有被敌人一剑刺穿的危险。 对于王子之间的这种内斗,法拉蒙德原本持的是纵容的态度。两位王子相比国王都是庸才,先天不足,就只好凭借后天的努力来提高自己,使得自己有资格配得上那王位。最好的锻炼方式就是战争,因此双方开战的时候,法拉蒙德只管约束住常备军,并勒令银月岛上的贵族严禁参战,就算了事。然而特斯丁对于兄长的领地势在必得,竟然暗中勾结了欧洛斯王朝的势力,吉格斯国王对于凯索林格王朝占据的两块本应属于自己的领地已经惦记了很多年,趁此机会,赶紧发了一道诏令,允许欧洛斯王朝所有具备贵族头衔的人都可以为了爱和正义参与到其他国家的战争中。欧洛斯王朝的风俗是只有长子才能继承领地,次子以及更靠后的继承人只能继承次一级的贵族头衔,没有领地,这就使得王朝内长期充斥着大量游手好闲又擅长惹是生非的无业游民,偏偏这群待就业分子一个个头衔还高的吓人,长期以来,成为了国内的一大隐患。这道诏令一出,欧洛斯王朝空有头衔的贵族们就带着自家的猫啊狗啊都奔赴特斯丁的领地,宣誓为特斯丁王子的正义之战抛头颅撒热血,不胜利誓不还师。这群人被特斯丁编制在了一起,便成了赫赫有名的“外籍军团”。 能够换取这么大一支战斗热情旺盛的外籍军团,根本原因还在于特斯丁跟吉格斯国王达成了一个分段协议。如果外籍军团帮特斯丁获得了埃里克的领地,那么伊欧的土地将分封给外籍军团里的人,而特斯丁则对吉格斯效忠,成为欧洛斯王朝的公爵。如果战争势态良好,特斯丁能够推翻法拉蒙德的统治,分封照旧还是给这些空有头衔的贵族,而原本属于欧洛斯王朝的伊欧、卡昂两片封地,则自动归还给吉格斯国王。 对于这种里通外国的无耻行径,法拉蒙德自然是震怒不已,当即号召国内贵族参战,战后按军功将卡昂分封出去。一边是银月岛的诱惑,一边不过是区区三片伯爵领的大小,双方的战斗力差不多也就是如此比例。埃里克倒是希望能求得常备军的支援,但也明白这是父亲在考验自己,只得将自己的领地也分出去,才稍微挽回了贵族们的一点战斗热情。即便如此,这场战争的主要内容,依然是埃里克在垂死挣扎。 现在冬季已经到来,在古战场上,小规模的接触战已经爆发,作为整个南方大联盟的领袖,教皇希尔维斯特二世自然不可能继续放纵两大主力窝里斗,而吉格斯国王也在考虑如何在保持现有优势的基础上,将外籍军团调到北边去开疆拓土。法拉蒙德这边再怎么想培养儿子,也不能冒着失去祖传领地的风险。因此战斗双方便愿意在教皇的调停下暂时休战,银月岛的军队从欧洛斯的领土上尽数撤走,特斯丁暂时作为独立的大公爵拥有两片领地的治理权,不能对欧洛斯王朝效忠。但这样一个协议该怎么签,双方就争议很大了,两位国王都不肯到对方的领地上去,而吉格斯暂时还没有子嗣可以派出去,连比较近的支系都没有,结果就是法拉蒙德同意由教皇选一个人出来作为凯索林格家族的代表,到欧洛斯王朝的首都明谷进行谈判。 欧洛斯家族是大陆上仅存的掌握王权的神降士家族,如果不算借尸还魂的教廷和死而不僵的北方新帝国的话。这个家族向上可以追溯到将近两千年以前,历经沧海桑田却仍旧显赫。虽说现在欧洛斯王朝在周边新崛起的势力下被各种挤压,好像是日薄西山,风光不再,但其隐藏的实力仍旧不可小觑。这个家族深厚的底蕴在这场谈判间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他和外交大臣抵达明谷后的前几天,吉格斯国王一直推说身体有恙,将正式的谈判不断延后。这段时间,就由欧洛斯的外交人员带着他们四处参观,包括热闹繁华的商业街道,学风自由的大学校园,以及一小部分对外开放的博物馆,虽然都不是什么军事重地,却能让人从中看出,这个国家或许可以在战争中暂时处于下风,但如果打起持久战,只怕没有哪个势力能够与之匹敌。夜间还有穷奢极欲的贵族晚宴,相比之下,银月岛虽然富庶,但在享受生活上却远远不如欧洛斯的贵族,连他身边的外交大臣都被迷晕了眼,差点就沉溺其中,脱身不出了。 真正让他忌惮的是混杂在那些脑满肠肥的普通贵族之间的强者。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被人拆穿,这点还要感谢老教皇,当年西奥多四世为了将他藏匿在圣城,在隐藏他的能量波动上可是下足了功夫,保管任谁来看,都只会将他当成稍通神术的普通修士,绝对看不出其他来。然而强者环伺的宫廷,却是给他的行动带来了很大的阻碍,幸好吉格斯总算是认为再也试探不出什么了,终于放他们进了内廷。这种谈判尽管双方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线,却还是免不了扯皮一番,给了他很多次借口透气然后在精致复杂的王宫中各种迷路的机会。几天下来,他已经在合适的地点上都设置了空间坐标,这个层级的法术对于不具备感知高维空间的能力的人类而言是不可能被发现的。 在双方正式对外宣布休战的那一天晚上,他凭借着自己设下的坐标导航,准确地传送到吉格斯国王的书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家谱的第二部分两张连在一起 第四章(2) “你来了。”书桌后的吉格斯国王将笔放回墨水瓶中,正襟危坐地望着相隔一条手工编织毯的他。“我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晚的会面,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明灭不定的烛光下,国王的眼神显得格外复杂。“说吧,地狱的哪位将军派你来的?” 神魔战争早已成为儿童的睡前故事,这片大陆上仍然对天使和恶魔的存在深信不疑的,恐怕并非虔诚的修士,而是传承了古代文化的欧洛斯家族。作为欧洛斯的当代家主,吉格斯国王不可能对魔族的空间天赋一无所知。然而第一次被人类直接叫破自己的魔族身份,却让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对。倘若他说,自己是受奈法利安大人的委派,想来吉格斯国王也不会怀疑,毕竟宰相大人的信物之一,那枚白银戒指还戴在他手上。而魔族能够参与到战争中的地位最高的存在的成功归位,对于欧洛斯家族而言恐怕也是不可多得的重要情报。神降士不是天堂的信徒,他们向更高的存在祈求力量,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是他们交易的对象。这种骑墙派的作风在天堂与地狱均处在休生养息的状态时或许可以如鱼得水,一旦战争爆发,最先被双方扫除的多半也就是这种不稳定因素。 思来想去,他只是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说,从袖子里取出魔笛。莹润光洁的短笛握在手中时,三尺长的半透明刃身从顶端探了出来,淡金色的光晕流转,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的熠熠生辉。几乎是同一瞬间,在吉格斯国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直接跨越层层空间来到国王的身侧,手中的剑刃已经没入国王的胸口。 “斩龙剑?”这位尚未向世人展现其雄才大略的国王临终前惨然一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能死在这把传世名剑之下,倒也不虚度此生。” 如果对方知道,他是传送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来行刺却忘记带武器了,只好动用神器之力,不知会做何感想。 魔笛的名字自然不叫魔笛,也不是世人所传的斩龙剑——毕竟它的力量,远不止区区斩杀一条白龙而已——而是叫做伊拉里斯的嘱托。蓝翼天使留下的神器,不是他一个半血魔族能够动用的,仅仅是几秒钟,手心接触到神器表面的地方就产生了严重的烧伤,他将笛子丢到桌子上,检查起吉格斯国王的尸身来。 尸体上只有一处致命伤,伤口边缘带有圣力灼烧的痕迹,被人发现以后,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大约是宗教裁判所,换句话说,是统领裁判所的教皇,也就是他的学生希尔维斯特。想来他的学生不会介意这么一点小麻烦的,替老师善后也是学生应尽的责任之一。至于教廷会不会因此和欧洛斯王朝产生什么冲突,应该说,即使双方都不愿意出现什么不愉快,背后的推手也不可能坐视不理。毕竟下一次的神魔之战,已经处在了前期准备阶段。 从上一次战争的结果来看,提瑞尔似乎是最大的赢家,四名同阶级的凡人所能仰望的最高存在中,只有提瑞尔未曾陨落,仅仅是陷入沉睡。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提瑞尔最大程度地保存自己的力量是以丧失对当前局势的掌控和参与能力为代价的。教廷看似是提瑞尔在人间布下的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实际上应该已经被伊拉里斯的势力所篡夺,尽管这种篡夺并不是永久的。然而伊拉里斯的目的却不是他能够揣测的,三位至高存在的布局太过宏大,凡人只能窥到一角,而这残缺不全的片断却是扑朔迷离,一枚棋子被这方势力用过一次,却又被纳入到另一方的阴谋之中,他所能朦胧地有所感知的,大约就是他的出生,或许是另外两位至高对伊拉里斯的布局的一次联手狙击,否则这把魔笛也不会落在他的手中,但谁人又能确定,这不是伊拉里斯对另外两位的谋划的反向利用呢? 暂且不去思考这些或许还显得太过遥远的事情,他翻开吉格斯国王此前审查和签署的文件,其中有一份是北方前线发来的战报。安瑟伦已经依照帝国内部的决策率兵入侵猎鹰帝国的领地,这次出征的主力是黑魔法师和阴影派系的武者,强于渗透、颠覆和造成混乱,并不擅长正面战斗,但这种半打劫半流窜性质的进攻,却给猎鹰帝国带来的数不尽的麻烦。根据联盟的军事参谋部分析,考虑到北方新帝国的真正主力、亡灵军团还没有现身,现在这种非正规战事很可能是为了探查盟军防线的虚实,一旦探出薄弱口,就会长驱直入侵犯到欧洛斯王朝的领地。这样的说法当然是为了劝吉格斯国王及时出兵,好对安瑟伦率领的小规模部队实现合围。 然而欧洛斯王朝也有自己的顾虑。其中之一就是惧怕亡灵势力可能采用的瘟疫策略,这在第三次亡灵战争中曾经采用过,并使得南方各势力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南方的贵族军队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的农民,在战时被号召起来,每人分发点简陋的武器就算是一支军队。这些人在战争后返回各自的家乡,就将战场上沾染的瘟疫散播到了领地的各个角落。那时北方帝国统帅大军的是黑君王康斯坦丁,这位皇帝先命麾下战士佯败,在南方人大胜还乡之后,真正的战争才算拉开序幕。 教廷的圣水和神术对瘟疫毫无助益,这种混杂了巫术、诅咒和自然病菌的烈性传染病让南方将近三分之二的人口化为累累尸骨,被紧接着来犯的亡灵巫师转化为敌军的力量。南方人并非不明白焚烧尸体的必要,却并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执行这项工作。健康的人们惧怕那些尸体,他们趁着瘟疫还没找上自己的时候向偏远的地方逃亡,因为城市的总督们早已下令封锁城门,任凭流民在外面如何哀求,也不肯放他们进入。不过这些自以为有高墙保护便可逃离死神的掌控的人们往往是死的最早的,城市就意味着壅塞不堪,下水道和狭小的巷子都是藏污纳垢之处,更何况很多城市的水利与排废系统并不完善。按照老人们的说法,那个时候亡灵法师们骑着瘦马到处收敛尸骨,就喜欢挑城市下手,他们称之为“开罐头”,远远就能望见大片的乌鸦盘旋在城市上空,腐臭的味道隔着好几里就能闻到,打开城门需要费点时间,入城之后就只要享受死亡的盛宴即可。最常见的景观就是城门口堵着小山一样高的尸体,破旧的木门板上满是临死前可怖的抓痕——并非是城里的卫兵不肯放他们出城,而是城门板过于沉重,需要绞索和轮盘才能打开,然而死亡将近的恐慌让城里的居民们忘记了这点。 凭借这个战术,黑君王几乎征服了整个南方。就在南方人哀泣着自己被神明抛弃的命运时,夏季的到来让康斯坦丁不得不放弃在南方夺取的全部领土,退回到古战场以北。那个年代,凯索林格王朝还不存在,猎鹰帝国还没有自称帝国,南方最强大的势力除了教廷,就只有欧洛斯王朝。因此欧洛斯人绝对不会忘记北方大军的手段如何残忍,诡诈多端,他们安插在北方的探子已经确认这次当选皇帝的是亡灵派系的人,尽管几乎没人见过这位据说很年轻的君主。那么在亡灵军团现身前,在北方帝国的全部阴谋都被揭晓之前,欧洛斯的贵族决计不愿以身犯险。 不过欧洛斯终究还是个由国王统治的王朝,贵族们再怎么不情愿,还是要服从国王的调遣,而深谋远虑的吉格斯国王显然比贵族们更懂得精诚合作的必要性。摆在书桌上的便是这样一封调遣令,让王朝的主力军团向北进军,进入猎鹰帝国内支援前线战事。思虑片刻,他裁出一张新的羊皮纸,仿造国王的字迹重新起草了一份文书,大意是叫主力军团回防,暂时驻守在伊欧领地以南一处为了防范凯索林格王朝大军南侵的堡垒中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步的指示,并用蜡封好,扣上国王的纹章,和其他已经封好的文书放在一起。 就算是自己身为学长给安瑟伦提供的一点小小的便利好了。 第四章(3) 这并非他今夜来此的主要目的。国王的档案柜内有个文件夹,里面有两份副本,一份是欧洛斯王朝的领土地图,一份则是已经被详细勘探过的大陆地图,北起冰河平原,南至金色热土。这两份副本都用各种颜色和图示标明了地形的变化以及一些意义抽象的通道,右下方的纹章则暗示着图纸由皇家科学院绘制,正本保存于科学院内的某个档案库内。这两幅图他以前都见过类似的,但不如这么完整。 他从腰间解下一管羊皮纸卷,这是一幅简单的王宫地图,虽然笔调单一,但在距离上毫不含糊,十分精准。地图是他的学生寄给他的,可见裁判所控制下的密探之神通广大,上面有一些小标记,是他这几天在上面补充的空间坐标,正是这幅图使得他不至于在宫中迷路。皇家科学院也被纳入其中,在高维感知中,相距甚远的科学院档案库仿佛近在咫尺,等待了片刻,他放弃了传送。 地图的副本不知是怎么流到教皇手中的,除了感慨他那位学生的手眼通天,他倒也没有其他看法。然而正是这么两张图,促使了他的北上,试图寻求养父的援助,结果机缘巧合,却弄得了今天的局面,让他不得不去承担很多原本不在计划之内的责任。现在看到了完整的版本,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唏嘘感慨。 这是一项浩大的国家工程的设计图,其野心之大让他不敢揣测欧洛斯家族背后究竟藏有怎样庞大的力量,才能让他们敢于经天纬地,以凡人之力,行创世之能。设计图源于元素学派的一种理论观点,即对冬夏交替的解释。对于乡下的农民而言,冬天和夏天,无非就是太阳位置的变动和气温的升降,然而对于学者而言,他们更关注的是季风,在元素学派中又被称为元素潮。夏季是涨潮的时节,元素潮自西南方向而来,蔓延至古战场的时候受到了阻碍,其滞留也导致了古战场上不稳定的时空乱流变得更为活跃,这也是夏季时古战场之所以能够成为天然屏障的缘故。冬季时落潮,元素从大陆上消退,古战场又恢复了稳定,这个时候北边的人就能够南下进攻。 南方的各个学派所提倡的修炼法门,除了教廷所属通过祈祷借助神力,基本都依托于元素潮,他们的实力也会随着潮水的涨落而发生变化。北方流亡政权最初的那批人也是利用元素潮修炼,后来为了适应环境,渐渐发展出了不依托元素潮的流派,因此虽然新帝国是神降士政权发展而来,实际上在力量传承上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因为这个缘故,冬季的落潮削弱了南方人的力量,变相地增强了北方军队的战斗力,但到了夏季,情况就要反过来了,这也是黑君王无论在冬季打下了多少领土,夏季时都不得不退回北方的原因。 他不记得元素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即使是亡灵城的居民,也将元素潮当成自古有之的现象,如同太阳的东升西落,自人类有记忆起,就从未改变过。但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有那么一段时间,世界上没有冬季与夏季的区别,自然也就没有元素潮的涨落。何况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对于一切学者而言,能量守恒都是公认的真理,那么元素潮所携带的无尽的能量,在冬季时究竟流去了哪里?古时候的大陆人望着海潮起起落落,以为一直向西,就能看到世界的尽头,海洋在那里形成一道庞大远超人类想象的瀑布,到了夜晚,水就从那里流到另一个世界,白天的时候再流回来。然而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已经知道了脚下的大地其实是圆的,虽然暂时还无法逾越西边海洋上的狂风巨浪,却也没人再提世界尽头之类的可笑说法了。可这种观念,却在反应迟钝的学术界中继续保留了下来。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个宏伟的梦想,就是趁着冬夏交替的时节,在西海岸扬帆起航,追逐着元素潮退潮的脚步,去追寻能量的源头。也许在虚空中真的有一道瀑布,他会和自己的白帆船一起顺着磅礴的水流下坠,或许会粉身碎骨,随着自己的梦想一同灭亡。也有可能的是,他会找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住下来,写下这个世界的神话与传说,告诉彼岸世界的人们,在他们不知道的远方,还有这样一群人,这样一些故事。 欧洛斯家族的这群人,大约不是在海边长大的,或者他们的王权让他们忘记了人类在自然面前的卑微。面对元素潮,他们并非如他一般感慨自然伟力的神秘与不可战胜,而是想办法驾驭这股力量,如果驯服一匹野马一般。为此他们设计了一副精巧的马鞍和缰绳,并将其命名为元素潮捕捉计划。从地图上看,那确实更像一张渔网,元素潮带来的能量就好像随着洋流繁衍栖息的鱼群,纷纷钻进欧洛斯王朝依照地势所修建的法阵布成的网中,再也逃脱不掉。 至于这些能量被用来做什么,希尔维斯特的观点是武器,从另一幅图上看,最终建成的捕捉网以及能量导流装置将能够对地图所示的全部地区实现直接的、毁灭性的打击,无论是银月岛的精灵王庭还是南方的光辉圣城,哪怕藏在冰山环绕内的亡灵城,也不过能以天险抵御住第一波能量攻击,却绝对挡不住第二轮。正是这样一个计划,让凯索林格王朝、北方帝国和教廷在暗中结成了以教皇为中心的联盟,尽管法拉蒙德可能并不知道自己与之联手的到底是哪方势力。而他的学生对他寄予的希望,便是借助空间传送能力,潜入宫中毁掉计划蓝图的原本,至于如何让欧洛斯王朝再也无力实现这么大的工程,则交给另外两方负责。 动身前往北方时,欧洛斯王朝的计划令他忧虑重重,这无疑是千年以来亡灵城所面对的最大的威胁。然而沿途所感受到的种种预兆,以及时不时泛涌起的来自过去的思绪,却让他越发疏离了这个联盟。这些凡人所思虑的,不过是世俗的权柄,为了区区王位可以兄弟相残,可以父子相杀,好像除了权力,再也没有什么更高的东西了。他们的目光,无法穿越时空的阻隔,只能看到眼前狭小的一片领域,而无法站在更高更远之处,俯视和回望自己所处之地。而在他们视野所不及的地方,更大的阴云已经在酝酿着风暴。 他走到窗边,向西望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特斯丁王子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恐惧所催生的战争才刚刚结束,那阴冷潮湿的味道尚未褪去,也永远不会消失。很快,另一场根源于恐惧的战争就要开始。 第五章(1) 从王宫离开时,月已西斜,他没有回到欧洛斯王朝为他安排的住所,而是在一群没穿衣服的女人中间找到了凯索林格的外交大臣,带着这个缺乏紧张感的家伙星夜逃离明谷城——等到国王的尸身被发现,他们就算想走都走不了了。尽管没有什么人类的手段能拦住他,但下一个目的地,猎鹰帝国内的公牛公国离明谷甚远,他需要找个人来驾车,才不至于旅途过于辛苦。 现在他正倚在车窗上,读着他的学生寄来的信件。 距离吉格斯国王遇刺已经过去数天,而这几天恐怕是南方大陆的人们有史以来最富戏剧性的一段时间。国王遇刺的消息尽管被欧洛斯的大臣们竭力隐瞒,但终究还是被天下人所公知。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便是在银月岛蓄势待发已久的法拉蒙德,这位凯索林格国王宣称自己对欧洛斯的王位有继承权。这是事实,按照银月岛的男性优先继承法,法拉蒙德确实是欧洛斯王朝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这还要从于格国王过于强势的长公主马蒂尔达说起。由于童年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马蒂尔达的弟弟阿尔德里克对继承人间的王位争夺极为痛恨。有句话说的好,聪明人各有各的聪明之处,愚蠢的人却都按同样的方式犯蠢,阿尔德里克的思路和蓝龙家族的斯蒂格差不多,都选择了把自己多余的儿子打发到教廷去,借助教会的规则剥夺他们的继承权。因此阿尔德里克的储君,后来的洛泰尔国王的弟弟弗里德里希就没有留下子嗣。幸运的是,洛泰尔留下了个合格的王子,也就是现在的吉格斯国王,不幸的是,他只留下了一个后代,而他的弟弟弗里德里希又死的太早。这样一来,阿尔德里克一系就算血脉断绝了,王位继承权就落在了阿尔德里克的姐姐这一系上,也就是马蒂尔达的孙子法拉蒙德身上。 当然,哪怕家族世系表上白纸黑字的写的再清楚,欧洛斯的贵族们也绝对不会拥戴敌国的国王成为自己的领主。所以他们就搬出了另一套法案,叫做男性继承法。大臣们从装点得金碧辉煌的柜子里刨出落满了灰的族谱,用以证明欧洛斯王朝近两千年来从未出现过女王这种东西,女人在欧洛斯王朝是没有继承权的,因此法拉蒙德也无法从马蒂尔达那里继承到欧洛斯的王位。 欧洛斯的贵族们沿着世系表找到了另一个合法继承人,那就是猎鹰帝国内独角兽公国的大公爵弗兰德。于格国王的父亲卡洛曼有两个儿子,于格当上了国王,但次子德罗克却除了一个公爵头衔外一无所有,在成年后如果不靠王室的接济,甚至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种悲惨的境遇并没有打倒德罗克王子,而是催生了他的豪情,长大成人后他放弃了贵族锦衣玉食的生活,选择到民间隐姓埋名,当一名普通的佣兵。不过是金子的总要发光,没过多少年,德罗克就组建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佣兵团,深入古战场与各种未知的神秘存在战斗,最终靠着自己的双手打下了一片领地,也就是现在的独角兽公国。 到现在独角兽公国已经是第四代大公了,这个欧洛斯家族的旁支一直保持着与本系密切而热络的关系,更难得的是,独角兽公国历代均由男性继承,不会给人留下话柄。因此欧洛斯的大臣们就将德罗克王子的后裔请了回来,尊奉为新的国王。 然而新王登基,应该由教皇加冕,才算被整个大陆所承认。可这次原本跟教廷如胶似漆的欧洛斯王朝却故意忽略了教皇,让国王自己加冕,据说是因为吉格斯国王的死跟教廷有很大的关系。不过传言始终只能是传言,欧洛斯王朝就算有上百个理由,也不可能在亡灵战争中公开跟教廷翻脸,于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做法,就让弗兰德大公的继位变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给人以口实。法拉蒙德趁机就宣布弗兰德政权没有得到教廷的承认,属于非法,自己作为王位的合法拥有者,有权讨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位置。 为此,连两位继承人内乱都无法引出的银月岛常备军终于在法拉蒙德的亲自率领下,渡海入侵欧洛斯王朝。这支常备军始建于威廉时期,由于弑亲者当政期间内乱频繁,威廉深感贵族私军是一把双刃剑,没事的时候叛个乱,有事需要他们的时候还未必能支持自己,必须要发展一支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力量,这个王位才能坐的稳。因此威廉取消了贵族拱卫封建的义务,同时也禁止贵族蓄养私兵,改为增加贵族的赋税,多征的钱就用来养活国家的军队。这支军队诞生于内乱之中,又经历了法拉蒙德时期的红蓝双龙战争,可以说是一把由血与火淬炼出的锋利宝剑。这样一支精锐部队入侵领地,又是在一个声名远播的君主的指挥下,欧洛斯的贵族没法不坐立不安。 或许是至高神保佑,原本准备奔赴北方战场支援的大部队没有北上,而是跑到了伊欧附近的堡垒驻扎起来,一旦法拉蒙德渡海而来,两军主力就不得不短兵相接。法拉蒙德用兵谨慎,至今未尝一败,但欧洛斯的军队有主场优势,双方试探了几个回合,便僵持住了。法拉蒙德无法安全突破欧洛斯堡垒的封锁,但欧洛斯的大军也被法拉蒙德逼得龟缩在城堡内,根本谈不上收复失地。 双方的僵持却给了欧洛斯王朝一丝喘息之机。在还未成为欧洛斯的国王以前,原属于猎鹰帝国的弗兰德大公为了跟帝国皇室搞好关系,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当今帝国的皇帝奥德伍福。这位皇帝是个年轻人,性格急躁好战,为人仗义重情,听到自己的大舅子江山要保不住了,正好自己也对打地鼠一样的亡灵战争不耐烦了,就下令率兵支援欧洛斯王朝抵抗凯索林格王朝的入侵。想来法拉蒙德再怎么一世天才,也不可能抵挡得住两个国家的联手围攻。 就在欧洛斯王朝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之时,王朝南部与金色热土交界的地方突然爆发了大规模的宗教冲突。冲突的导火索是什么已经说不清了,反正女大公塞西莉亚声称是金色热土上的异教徒试图趁欧洛斯王朝不备,窃走放置在边境处由两国共享的神器伊拉里斯的凝视,要求欧洛斯王朝出兵援助。法拉蒙德的大军还在距离首都明谷城不足一个伯爵领的地方徘徊不去,奥德伍福的援军也还迈着小短腿匆忙行军,欧洛斯王朝正值焦头烂额之际,哪里有闲功夫插手边境上每隔几年就得来上一次宗教冲突,尽管这次好像闹的比较大,于是国王手书一封“好自为之”就算把女大公给打发了。 原本欧洛斯王朝突然明确男性继承法就让南方地区的贵族感到很不满意,这样的态度更是表明了要贵族们自生自灭,已经违背了封主保护封臣、封臣拱卫封主的原则。南方六个伯爵省以国王不肯履行作为封主的义务为由,宣布独立,又以向异教徒开战为由,获得了教会的支持。一直被众人所忽略的教皇希尔维斯特二世不声不响地来到欧洛斯的南方地区,为自立为女王的塞西莉亚、也就是教皇的姑妈加冕,并且留下了宗教裁判所的精锐支援对异教徒的战争,授予塞西莉亚女王整个金色热土的保教权。这样一来,南方六省正式独立,一下子分去了欧洛斯王朝差不多五分之一的领土。 南方六省的独立固然相当于在欧洛斯王朝背后捅了一刀,但远水解不了近火,银月岛孤立无援,迟早是要落败的。自己此番以银月岛使者的身份出使历来与凯索林格王朝关系复杂的公牛公国,便有寻求外援的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家谱第三部分三张连在一起看的效果: 第五章(2) 之所以选择公牛公国,除了现任大公尼古拉斯的妹妹伊奈丝嫁给了法拉蒙德,双方差不多算是盟友关系以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以武立国的猎鹰帝国内有三支重要的势力,猎鹰皇室和独角兽公国现在都被欧洛斯王朝拉拢到手了,那么银月岛就只能紧紧抓住与公牛公国的盟约。不过根据希尔维斯特的说法,法拉蒙德大约又想换王后了,这位至少还能再活一百年的国王看中了教皇的表妹,双方已经在暗通款曲了。加之伊奈丝王后的两个儿子不是蠢货就是卖国贼,国王对现在的王后不满也是情有可原,但银月岛与公牛公国的盟约却不能因为国王的婚姻问题而取消,这就需要他与大公爵尼古拉斯的女儿戈缇雅结下婚约以维持双方的盟友关系。 这个事情的难点在于,戈缇雅虽然没有倾国倾城之貌——甚至有人说她其貌不扬,像个假小子一样——却是整个大陆上最炙手可热的结婚对象之一。他现在的身份是个私生子,虽然法拉蒙德为了提高他求婚的成功率,特意下了个诏书授予他继承权,但仍然不改变他出身的卑微。要怎样获得戈缇雅的芳心,就要看他自己的努力了。 戈缇雅这么受人欢迎,其实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她是尼古拉斯大公的独生女,谁娶了她,谁就是未来公牛领的主人。据他所知,现在的欧洛斯国王弗兰德就对戈缇雅非常有兴趣,早在这人当上国王之前就持之以恒地追求着戈缇雅,尽管尼古拉斯大公更瞩意国内的青年子弟。 他对成为戈缇雅的丈夫很有兴趣,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生父便是出身于此,尽管在他生父被莫蒂默迫害至死时,世界上还不存在公牛公国,甚至也不存在猎鹰帝国。公牛公国的前身是教廷三大骑士团中的黑十字骑士团,在第三次亡灵战争后期,黑君王的铁蹄几乎让整个南陆沦为焦土,欧洛斯王朝北方的一些饱受战争之苦的人们便联合起来抵抗亡灵的入侵。应该说北方新帝国的弱点之一便是人口数量太少,不能严密地控制被攻下的领地。就只好由不死生物代劳。这些由亡灵巫术催生的、并不具备对中立天使的信仰、也不曾到亡灵城朝拜过的不死生物并不具备自己的神智,它们由亡灵巫师制造,然后就在占领区四处游荡。这样松懈的控制手段就给了占领区的人们一线生机,再加上王朝北部民风彪悍,还真就涌现出了一批人,在占领区的大后方开辟出了一片属于生者的净土。 欧洛斯王朝偏北的这片地区上,贵族对土地的控制很弱,农民大多自己拥有土地,而不是为贵族耕作。这些零零散散的农民得不到贵族的管理,就自发地形成一些地区上的小团体,人们称之为村社。黑十字骑士团最初就是这样一个村社,村社里的人都住在一起,他们建起了粗陋的坞壁,这种民间的防御工事差不多就是在村子外面用石块垒个矮墙出来,在入口上方设一个了望台,白天人们在坞壁附近正常劳作,晚上就躲在防御工事内休息。因为亡灵对阳光有天然的恐惧,它们通常只在晚上出来活动,却又因为缺乏智商,无法翻越石墙,这样人们就能在占领区存活下来。 这个村社会发展成骑士团,并不是因为村子里的人信仰坚定或者特别有觉悟,而是因为他们所在的这片地区毗邻一个大贵族的养马场,战争爆发后,马场的人都死光了,马就到处乱跑,结果跑到村子这边来了。于是村子的人就想了,外面的人都死了,他们的东西就摆在那里,是不是自己可以拿过来呢?毕竟漫长的冬季,作物难以存活,夏季囤粮也有保质期,这个时候人们最主要的食物来源,就是放养的牛和羊,还有海里捞上来的鱼。有了马之后,这个村子的人就往外跑,把别的村养的牛啊羊啊,以及桶子里的腌咸鱼都弄了回来,如果遇到侥幸存活的人,也好心收留到村中。考虑到这些人本来是很淳朴的农民,这种偷窃行径或多或少地会让他们良心不安,或许这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吧。 再后来几个类似的村社联合在一起,实力就很可观了,开始主动向亡灵出击。随着天气转暖,亡灵向北撤退,这支拥有充足的对抗亡灵的经验的骑兵就扯开大旗南征北战,收复了一大片欧洛斯王朝的北方领地,还帮助猎鹰公国夺回了几处前线堡垒。战后教皇对这支部队大加赞赏,授予骑兵首领组建骑士团和招募团员的资格,欧洛斯王朝和猎鹰公国为了表达感谢,也赠与新兴的骑士团一片领土,用以养活他们自己——其实就是把这群农民原本拥有的土地,和他们在战争中打下的堡垒正式送给了骑士团,这群骁勇善战的人赖在那里怎么都不肯挪动地方,想不送也不行了。 之后骑士团就以这片增地为基础,不断向北扩张。维持一个骑士团的开销需要足够的资金,战时教廷可以帮忙筹备一些,但到了和平时期就得骑士团自己想办法。比较老的两个骑士团都有夏季赚钱的手段,比如为首的圣杯骑士团会接一些保镖任务,护送商队去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并且收取高额的价码,特别是去东方的商路,如果没有圣杯骑士团的保护,安全抵达目的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这条商路上盘踞着大陆上最厉害的一群强盗——霍山盗贼团,他们和圣杯骑士团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互利互惠关系。玫瑰骑士团与战士为主的圣杯骑士团不同,他们的主要成员是神术的修习者,尤其以治疗师居多,他们在夏季的时候会开连锁医院,医疗费用全免,治病不分贵贱。这群人的资金来源是募捐,有些领主为了博一个好名声,或者想跟教会搞好关系,就请玫瑰骑士团到领地上开个医院,当然,赞助费是必不可少的。两个骑士团还都有自己的银行,高利贷也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相比之下,黑十字骑士团才刚入行,成员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所以他们来钱的方式也比较原始,那就是种地。越多的土地,在他们的观念中,就等同于越多的财富。在这种指导思想下,黑十字骑士团爆发出了强大的战争热情,一方面是向北在古战场上开拓新地盘,另一方面也积极插手王朝战争,从中获利。等到第四次亡灵战争开始时,骑士团拥有的领地已经连普通的公爵都要羡慕了。 这一切都记载在教廷的档案之中,当他向他的学生索要黑十字骑士团的资料时,对方就给了他一口小箱子,里面塞满了文件。在对骑士团最后一位大团长康拉德的记录中,他找到了自己生父的名字。 第五章(3) 骑士团与世俗的权力集团不同,大团长的位置严格说来是不世袭的,而是由副团长直接继位,虽然实际情况中世袭的时候更多,但也会出现军功和威望极高的成员取代团长之子成为副团长的时候。康拉德就是这样的情况,他原本出身于猎鹰公国,祖上有爵位,但猎鹰公国的制度是爵位世袭递减,因此到了他这一代就只剩下了一把剑,一具盔甲,和一个骑士头衔,而他的儿子将沦为平民。 幸好古战场附近向来是不缺机遇的地方,康拉德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黑十字骑士团的团长,而他的儿子阿尔贝雷希特也非常走运、或者按照后来的观点、非常不幸地得到了凯索林格王朝的青睐,迎娶了当时还不是女王的格茜尔德——这意味着格茜尔德登基后,阿尔贝雷希特实际上就成为了凯索林格王朝的国王,并且在随后不久便死于火刑。教廷对他的生父的记载仅止于此,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骑士团团长之子与亡灵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无论是凯索林格家族还是康拉德所属的公牛家族,他们的家谱均有据可循,往上追溯十几代都是清清白白的。尽管他不认为如果教廷真的查到了什么,会乐意公之于众,但在秘密文档中应该不会吝于言辞。 这样一件丑闻,最不乐见的其实是教皇。希尔德三世固然会出于大局的考虑而同意狮鹫公爵莫蒂默阴谋推翻格茜尔德女王的统治,但决计不会高兴因此赔上了自己的一个骑士团。阿尔贝雷希特遭到的不公正的审判引起了前线将士们普遍的愤怒——他猜测他的生父大约在古战场一带名声很好,虽然记录中并未明言——大团长康拉德因此宣布黑十字骑士团不再受教廷管辖,而成为一个独立的公国,与之呼应的,是以猎鹰公国为首的一些散布在古战场附近的独立领地联合起来,同新成立的公牛公国一起,组成了后来的猎鹰帝国,他们打出了为自己而战的旗号,不再保卫那些躲在战场后方的作威作福的贵族们。 从骑士团到公国的转型,并不是个简单的过程。康拉德将自己的女儿,年仅十二岁的贝内蒂克塔许配给了公牛家族的一个远亲,伯恩哈德,因为伯恩哈德是阿尔贝雷希特死后团内声望仅次于大团长的人,而后自己退位。不过伯恩哈德的儿子鲁道夫都已经二十多岁了,可以想见这样一桩婚姻只不过是权力交接的象征,从此这个集团的首领不再由声望最高的人担当,而是由公牛家族世袭。 政治权力结构的转变势必引发人心的动荡,这不仅是公牛公国面临的困境,同样也是新生的猎鹰帝国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作为帝国内最强大的两个势力,猎鹰家族和公牛家族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联姻。当时猎鹰帝国的皇帝奥洛夫将自己的女儿艾蒂拉许配给取代康拉德成为大公爵的伯恩哈德的儿子鲁道夫,以此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加之前线战事吃紧,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愿意过多地为难这个新政权。重要家族之间的联姻也成为了猎鹰帝国的传统之一,等到德罗克建立起的独角兽公国加入后,三大家族每一代都互相订有婚约,也就使得猎鹰帝国的继承权问题变得异常复杂。在这样一个军权国家,为了避免像银月岛那样继承权战争频繁,三大家族约定皇位并非世袭,而是由最有权势的家族的族长担任。不过直到现在,猎鹰家族的为首之位都还没有动摇。 不过猎鹰帝国内部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百多年间,公牛家族强势崛起,隐约有取代猎鹰家族成为皇族的趋向,两个家族也从最初的生死兄弟,变得越发疏远。猎鹰家族更愿意与暂时威胁不到自己位置的独角兽家族联合在一起打压公牛家族,在欧洛斯和凯索林格两大王朝爆发空前规模的战争时,公牛家族就隐约被排挤在外,这也给了银月岛可乘之机。 将文书收到箱子里锁好,他试图让自己的思路集中在如何利用现有优势让自己从众多新郎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走神。他的生母为他留下了一个活命的机会以及一份期许,让他在时隔一百二十年后依然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母亲的音容笑貌,去想象她曾有的风采。童年时伴随他成长的那本装饰华丽的书籍,在他看来写满了童话和传说的神奇篇章,对于一个成长于老学究和掉渣的骨头中间的孩子而言,那是最宝贵的财富。那时候他会抱着比水桶还大的龙蛋坐在火炉边,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幻想着这样就能孵出小龙。传说龙还在蛋壳内的时候就有记忆,这样小龙就可以告诉他,他的生母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是不是年轻又漂亮?微笑的时候好像玫瑰绽放?是否她温柔而典雅,说话时柔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她怀孕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坐在火炉边,满含深情地抚着自己的腹部,感受着新生命的跃动?这样的问题充斥着他的脑海,可他却羞怯于询问他的养母。 等到他终于把龙孵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然而他的父亲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没有记载,没有旁人对那个在权力倾轧中无辜死去的人的回忆与描述,没有任何人跟他谈起过他的父亲,转述过那个人可能会留给他的话语,哪怕是对他这个不祥之人的咒骂也好,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给他,仿佛对于父亲而言,他这个儿子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他任由自己蜷缩在车厢内的角落,紧紧拽着长袍的边角,好像这样就可以抵御随着马车不断北行而变得愈发凛冽的寒风,然而心中的恐惧却像是那条可以吞下世界的蛇,从内而外地将他蛀空。他体内的血,正是从前方的土地流淌出来的,遭到诅咒的血,不被承认的血,他该怎么面对那些应该被称之为他的家人的存在呢?那个令家族蒙羞、感到耻辱的人回来了,那个害死亲生父母的恶魔回来了。他想起曾经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些目光,畏惧、厌恶、鄙夷、痛恨……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把锋利的锉刀,竭尽全力地要将他这块污迹从世界中刮拭掉。他还能够祈求他的家族给予他些什么?一个姓氏?一个家谱上的名字?某种形式上的认可? 白银的戒指在昏暗的车厢内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抚着奈法利安所赠与的纪念,其表面冰冷如狱。 他所拥有的,早已超越他的家族能给予的。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今天收到了好多惊喜~这是其中的一份,喵咪把小说的剧情梳理了一下,做了个图解出来。我看完后第一反应就是:天啊这是我写的吗口……抱头滚走……右上角有个齿轮,鼠标放上去会显示下载原图,不看原图估计是看不清的。 第五章(4) “马车里的先生,让一位女士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行走,忍受着风吹日晒,自己却躲在车厢内不闻不问,难道是一位高贵的绅士所为么?”命运并没有给他太多整理情绪的时间,不久之后,外面就响起了个甜的发腻的声音。 他拨开窗帘,道路旁的草场因为寒冬的降临而开始发黄枯萎,灰黑色的云盘旋在空中,像是丑恶的魔鬼盘踞在上方用贪婪而迫切的目光打量着地上的人们。从早晨到现在,车已经行了大半天,沿途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大约由于战争和冬天的缘故都躲了起来,或者迁往南方。然而这位女士却像是刚从一场奢华的晚宴中出来,她穿着低胸的天鹅绒晚礼服,乌黑发亮的长发打着卷儿从两肩垂下,三条珍珠项链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手中的丝绒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掩着领口正中深陷的乳沟。就在他想反问,独自在方圆几百里看不到一个人的荒郊僻岭处行走,还穿的像个流莺,难道是一位高贵的女士所为的时候,对方却用浓妆艳抹的眼角抛了个媚眼给他,那双动人的紫色眸子里深邃的竖瞳一闪而逝。 龙裔。 “让她上来。”他吩咐那位眼珠子已经粘在女人的胸脯上的外交大臣道。 离开明谷城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惊扰到太多的人,只带了这个酒囊饭袋的外交大臣出逃。说这人是酒囊饭袋其实他有些良心不安,毕竟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基本上都是这位大臣在安排,甚至由于他信不过其他人,还得烦劳这个位极人臣的家伙来充当车夫。但他确实怀疑法拉蒙德之所以派这么个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的人来出使欧洛斯,或许从一开始就打着有去无回的主意,将宫中最不待见的一个人给踢了出来。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怀疑起当初希尔维斯特是怎么和法拉蒙德达成约定的了。 在外交大臣艳羡的目光中,那女人钻到了车厢内。尽管车厢狭小,对方的动作倒是很规矩,并不像她表面那么放荡。女人乖巧地坐在车厢的另一角,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是两头蛇城邦的现任总督,此次前来是想与猎鹰帝国达成一项贸易协定。” 他倒是听说过这一任的城邦总督是个颇有手段的女人,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两头蛇城邦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城市之一,唯一能够与之相媲美的大概就只有远在东方的中央王朝的首都黄金城,尽管那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军事力量,但大陆的王朝战争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城邦商人们的影子。他们向国王放贷,然后秘密出售物资给战争的双方,尽管无数人对这群军火商人恨得咬牙切齿,但两头蛇城邦毗邻光辉教廷的圣城,是圣城保护范围内的城市之一,任何胆敢进攻城邦的人,都等同于直接向教廷开战。至于教廷每年能够从中收取多少保护费,他的学生从来没跟他讲过,不过看着圣城内的各种建筑越修越豪华,想来不是笔小数目。 然而无论是两头蛇城邦,还是黄金城,都无法与龙裔的石龙堡相比。过去倒是不曾听闻龙裔曾经直接控制过哪个城邦,他们对世俗的权力不感兴趣,或者说在他们看来,黄澄澄的金币就是权力的根本,人类所设立的种种有助于积聚财富的机构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种工具,并不需要特意攥在手中。如果他们有这个需求,只要带着大笔的黄金,就能让那些自认为拥有权势的人俯首帖耳。看来龙裔们最近有了新的想法。 女总督想谈的生意是开放猎鹰帝国内的主要水路的通行权。猎鹰帝国基本上是个内陆国家,只有一条长河蜿蜒,途径各个重要城市,这条河流就是帝国的生命线。而河流的入海口,正是猎鹰帝国的国土上少数临海的地区,因此要从海上进入猎鹰帝国,就必须通过这道关隘,然而上百年来这片地区都在帝国皇室家族的控制下,皇帝还亲自颁布了垄断法令,整个河流三角洲地区,只准猎鹰家族的商船通行,任何外来船只一旦进入,都被视为偷渡,情节严重者可处以死刑。这个地方的水路运输和商业贸易税收,几乎占了猎鹰家族历年总收益的一半,因此想要跟皇室家族虎口夺食,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他现在的对外身份是凯索林格王朝的使臣,或许未来能够成为女大公戈缇雅的丈夫,但即便是现在的尼古拉斯大公爵去跟猎鹰帝国的皇帝奥德伍福谈这桩生意,估计也是谈不下来的。 “奈法利安大人说找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那女人似乎完全没有隔墙有耳的观念,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说出了句惊天动地的话。 长叹一口气,那位宰相大人还真是将他卖了个彻底。 他并不清楚龙裔和魔族之间的渊源。这个群体似乎是神魔之战后才兴起的,考虑到尽管在今天的人们看来,龙似乎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怪兽,然而真神时代的龙的地位不见得比今天一匹上等的战马高出多少,当时的人们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崇拜龙。至于帮龙打理财宝的人,大概就像是今天的马倌差不多的身份,史诗和神话更爱传唱伟大的英雄,不会有人对马倌的生活有多大兴趣,因此这方面的材料基本上是找不到的。 “天堂以教廷为他们在人间势力的代言人,地狱没道理在两次战争中的和平期对这片丰茂的牧场置之不理。”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女总督解释道。 所以教廷的传道者们总是说金钱是万恶之源,贪婪是通往地狱的台阶,那些神棍将真相用晦涩不明的话语记载下来,他们肯定早就对此心知肚明。他不无郁闷地想到。两大势力看中了同一块风水宝地,把自己的代理部门都设在了一起,地狱向天堂交保护费,天堂则负责保护地狱的代理部门不被疯狂的人类踏平,这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绝妙的主意? 暂且不去纠结两大阵营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仔细思索起对方提出的条件。宰相大人既然开了口,这个忙他不能不帮,毕竟对方于他还有那么一份授业之恩在里面。说实在话,他的烦心事儿已经够多的了,距离不足一肘的地方坐着一个擅长逼债和驱役苦力的女人,不远的前方还有一个他不喜欢但却必须去追求的女人等着他,如果他能将这两个女人打个包,一起丢到古战场的时空裂隙中,让她们永远没法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情大约能好上不少。 唔,这也许还真是个不错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啊~~~~~地狱般的一周终于过去了!连续七天都要上课实在太悲剧了TwT……不管怎么说,明天开始就是新的一周,虽然依然要上课TwT但应该可以恢复每天5点的更新了吧。感谢七秒失重童鞋的地雷~而且一砸就是两颗好慷慨TwT~这文的霸王栏终于不是空的了让我先感动一下TwT……顺便丢个书友群的群号出来:301342576,群名是:五哥在蓝天下迎风飘扬(五哥请不要殴我,乃的名字真的是太百搭了)入群填写我的任意一本小说的书名即可,最好是比较喜欢的那一本啦~酱紫我也好观察下书友的喜好神马的(喂!进群福利包括抽打作者、抽打作者以及抽打作者神马的……咳咳,开玩笑,主要是会在群内放出小说的一些资料吧,因为有些图太大了,网络相册不是很支持。另外就是个人比较喜欢跟读者讨论剧情(真的,因为我写文是没有大纲的(有大纲的一定会断头,虽然有可能在四年后重新挖出来填土),写的时候几乎是一天一个想法,连我自己都说不好下一章会写什么,所以如果大家发现章节之间居然还能够连的起来请相信我这一定是个巧合……啊不对,我是说因此读者的意见对我而言就很重要…… 第五章(5) 其后的几天内,这个恶毒的女人展现出了无以伦比的逼债高手的风姿,天天晚上赖在他的床上不走,害得他这几天都找不到地方睡觉,只好用这些时间来加班。安瑟伦的部队继续跟奥德伍福的大军缠绵,按照他的指示,尽量拖延时间不让猎鹰帝国与欧洛斯王朝的军队对银月岛的侵略军形成合围。他的师弟对这条指令没有什么怀疑,对于亡灵一方而言,生者内部越是混乱,对他们就越发有利,如果两军合围,迅速击退了法拉蒙德的部队,那么他们所期待的敌人内讧的局面也就不复存在了。大约一周以前安瑟伦还经常在信件中委婉地提及对来自亡灵城的援军的企盼,这两天已经不再啰嗦了,或许是对方意识到了他在其他地方对战争施加的影响比主力部队的支援更有意义。而他的学生则光明正大地率领着两大骑士团向北进军,教廷到现在也没对两大王朝的继承权战争表态,似乎无意介入此事,那么北方战场上的亡灵战争就成了悬在教廷头上的首要大事。 公牛公国的事务则全权由来自两头蛇城邦的女总督负责,这正是为什么他能够忍受这个女人持续不断的骚扰的原因,尽管大公爵为心爱的女儿举办的晚会还需要他亲自前往。晚会上那些追求者们如同蜜蜂围在鲜花附近一样嗡嗡不停,他无意参与其中,一名出身高贵的小姐是不应该拥有爱情的,倘若不幸遇见了,也应该深深地藏在心底,不得叫人知道,妄图用甜言蜜语虏获公爵之女戈缇雅的芳心,从而促成这桩婚事的想法,都是十足的愚蠢。最终决定戈缇雅小姐嫁给谁的,不是在场的哪位男性长得最英俊潇洒,或者最有绅士风度,而是他们背后的势力愿意为这桩婚事开出多高的筹码。在这场竞争中,筹码最高的无疑是新任的欧洛斯国王弗兰德,但女孩子嫁人需要讲究门当户对,攀的太高了,不免会有利用价值被榨干后就惨死于阴谋之下的危险。剩下的候选人中,少有能够出得起买下一个公国的价格的人,有了女总督的支持,他在这方面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暂时还只是几乎而已。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最新研发的大炮,冠绝世界的超远射程,而且装在马车上可以自由移动……他一开口就要五十台!五十台!他想干什么?夷平整个大陆吗?还说原材料不要紧可以由公牛领支付……不,这不是原料的问题,而是他的原料和我们的大炮之间隔着猎鹰家族的海关壁垒!喂,你有听我说话吗?”那个烦人的债主这一天换了个催债的方式,在他的房间里暴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一大堆账目上的小事。他实在很讨厌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大概商人都是这个样子的,说话拐弯抹角,自以为别人猜不透他们的心思,却不知道他们那些贪婪龌龊的小念头全写在了脸上。 “这么说,婚事谈成了?”他揉了揉眉心,决定不再忍受这个女人的锐利刺耳的尖叫。 “哦,亲爱的,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把那个丑丫头抱上床,她的父亲已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都不剩的卖给了我们。”女总督的声音又恢复到平时那种甜腻腻的状态,末尾却语调一转,变得格外地咬牙切齿,“虽然卖了个所有奸商都要自愧弗如的价钱。不过,亲爱的,”那女人像只猫一样地欺近他的身旁,“我们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尼古拉斯大公身上合适么?要是他跟皇帝谈崩了……” “你不是将筹码押在尼古拉斯身上,而是押在我身上。”他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被这个女人故作无知的表情给骗过去,但他很清楚这女人早就猜到了他的计划,只是想向他求一个保证而已。据说很多男人喜欢装傻的女人,这样他们的虚荣心就可以得到满足,但他实在无法从这个女人身上收获到哪怕一丁点愉快,或许对方采取的策略从一开始就只能让他厌烦。 “哦~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真是够了。 得到他的许诺之后,热情满满的女总督就竭力张罗起婚礼来。战争期间一切从简,因此进度倒是很快,唯一有点难办的是女方要求他们选出一件聘礼在婚礼当天展示——与两头蛇城邦的贸易协定只能在暗中进行,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这可让居然能混吃混喝捱到现在的外交大臣和女总督都犯了愁。来公牛公国提亲只是法拉蒙德安排的一条安全出路,如果双方谈崩了,返回银月岛的路程上肯定阻碍重重,那么不如换个方向去猎鹰帝国,还更容易逃脱。至于联姻什么的,恐怕法拉蒙德一时半会儿还真抽不出闲工夫来关注,就算有这个意向多半也要等局势稍微安定些,再派人接应。事实上,如果不是女总督出人意料地参合进了这件事,他还真没多大把握将这桩婚事谈下来。 而女总督也没想过会从公牛公国这里打开突破口,因此除了自己用的一些日用品外,并没有携带其他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他除了马车上的那口小箱子,似乎也没带什么有价值的物什——那箱子里装的全是机密文件,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的。最后在尼古拉斯大公等人不怀好意的紧迫盯人下,不得已,他只好将魔笛交了出去,这件神器不适合他用,还要担心揣在怀里的话伊拉里斯哪天会过来找他麻烦,委实有些烫手。 公牛公国的人不了解银月岛的历史,看到这么一支普普通通的笛子,一开始还有些嫌弃,当他告诉他们这就是传说中的斩龙剑之后,那群人的眼神瞬间从略带鄙夷转变为毫不掩饰的狂热和渴求,连带着他的身后几乎是同时传来了某个女人吱嘎吱嘎地抓挠着自己裙摆的声音——想也知道她肯定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贡献出自己那一套珍藏的首饰当作聘礼。看得出来,尼古拉斯大公差不多用了这辈子最大的毅力才将自己钉在椅子上,然后给戈缇雅使了个眼色,他未来的妻子就欢天喜地的拿起剑柄比划了起来。不过斩龙剑的剑刃需要依靠功力催发,那小女孩憋了半天劲儿,才让剑尖冒出了几寸,然后就娇喘连连无以为继了。这样的功力在他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就这个年纪而言,他未来的妻子可以算得上是这片大陆上的佼佼者了。 这件事的副作用是尼古拉斯大公在整场婚礼中都维持着一种让人不爽的“赚大了”的笑容。 另外一个小插曲则是他在婚礼当天提出想看一下阿尔贝雷希特的骨灰埋葬之处,却被公牛家族的人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半天,才告诉他当年银月岛并没有送还女王丈夫的骨灰,那位在历史上短暂现身复又被时间所遗忘之人的遗体现如今散落何处,早已无人知晓。 或许这是个好消息,可以让他不再为这些事心烦意乱了。 新婚之夜,他望着那个在床上抱着枕头痛苦地滚来滚去的女总督,忽然发现自己在此间的事情已经了结。走廊上正在侍女的搀扶下拖着长长的裙摆向这个房间走来的新娘也好,这些贵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盟、交易与背叛也好,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渐渐离他远去。仿佛他是一叶小舟,不知被谁解开了拴在岸上的绳子,就被风吹着在湖面上飘荡着远了,不知要驶向何方。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是个皇帝,似乎是时候关心下自己的军队在战场上的情况了。 第五章(6) 当他传送到军营中时,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直到安瑟伦向他敬礼后,其他人才反应过来,稀稀落落地举起手臂敬了个军礼,然后又做回自己的事情去了。北方帝国的军队恐怕是他所知的最缺乏纪律的集团,即便是松散的佣兵团和小打小闹的城市黑帮也比他们强,虽然他们的人均作战能力在大陆上恐怕也是首屈一指的。这就好比欧洛斯王朝的贵族军队远不能与银月岛的王室常备军相比,威廉组建这支常备军时主要从民间遴选人才,这些平民比贵族更懂得什么是国家的荣耀,在战场上也更敢于以身犯险。北方帝国并没有南方意义上的贵族,而是以学派为参与政治的单位,因为国内学派林立,很多学派都是一脉单传,就使得这群人大多都能将自己的性命上升到历史、文化与学术传承的高度,这也是为什么亡灵战争以亡灵冠名——帝国军队的主力只能是绝对秩序的亡灵,而不能是法师、武士和占星师。 北方帝国内大大小小的学派又按照其根源和基础组成政治上的派系,在和平时期,不同派系之间的敌对意识还要胜于北方与南方的仇恨。这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北方人的骄傲——他们从不将南方人当成真正的敌人,或者说,对于南北之间的战争,大家都看得很理智,就好像是银月岛的秋猎传统,南方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猎场而已。如果说成熟的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是彬彬有礼而又自我克制的,那么这种对立的意识蔓延到孩童中时,就更展现出人类野蛮、残酷而无序的一面。 跟随大师成为一名学徒,往往是成年以后的事情,在那之前,大部分帝国未来的公民都会选择在读写学校中进修。人口增长缓慢一直是帝国所要面临的主要难题,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他还在读写学校的时候,与他一起上课的人并不多,同学们都按照各自的政治派系组成班内的小团体,而不幸的是,可以被分在亡灵派系的只有他一个人,因此他就成了其他所有团体的众矢之的——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在不具备魔法力量的小孩子中间,人数就等同于绝对的力量,而无论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懂得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唯一例外的就是安瑟伦,那个时候学校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大部分学生在毕业后就上了战场——他们的导师都在前线,因此他们自然没有留在后方的道理。安瑟伦在那个时候就已出现了老好人的苗头,跟每个人都努力打好关系,并没有因为跟他关系密切而被自己阵营的人有所刁难。 当他在军营主帐中谈起这些陈年往事时,他的学弟表现出的惶恐不安远远超过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起那些人大多已死于上一次战争,活下来的也未必有他们这般长寿。是啊,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名义上拥有绝对的军权和司法权,说的简单一点,就是杀人无罪,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旁人解读出无数个意思,然后在其中隐含的威胁和警告中瑟瑟发抖。 “那真是太可惜了。”最后他总结道。 他的学弟看上去似乎想要拔腿就跑。 因此他就没再提及这个话题,而是让安瑟伦吩咐下去,黎明之前他们要组织一次进攻,彻底歼灭奥德伍福的军队。这样狂妄的军事目标让这个可怜的临时统帅腿一软,差点没摔倒,但还是抖着腿执行了他的命令,尽管在离开帐篷前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要不要考虑一下更加现实的作战计划,而他的沉默让对方识趣地退了出去。他确实对军事一窍不通,也不像过去那样有个支持他的幕僚团来制定策略,但即便是个玩泥巴的孩子,也懂得绝对的实力只会导致绝对的胜利。 他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从不怀疑。 这场战役看上去就像是一场闹剧。当帝国的军队抵达奥德伍福的军营时,正好赶上破晓,这时候正是警戒最松懈的时候——夜晚是亡灵的天下,尽管猎鹰帝国找不到亡灵主力在哪里,但从来不敢掉以轻心,然而神经紧绷一夜后,精神很难继续集中,天亮又给了他们一丝希望,让他们相信自己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迎来了胜利的曙光。而他们又是从东面进攻,初升的太阳耀眼的光芒会让敌军难以视物,从战术上来讲,这样的布置可以说是非常规矩的,唯一不太对头的就是,在帝国的军队和敌军之间,隔着一条相当宽的河。因此当安瑟伦带着部队发起冲锋的时候,奥德伍福麾下的军人们大约集体头脑空白了一秒,然后才拖着裤子拽着腰带象征性地在河边集中起来,前排的士兵蹲在盾牌后面,后排的弓箭手则搭好弓,将箭簇从盾牌的缝隙中探出,尽管如此,大部分士兵还是以一种看笑话的神情参与这场战斗。倒是他们的军官站在后方略带忧色,看来这段时间安瑟伦的表现让他们非常赞赏,直到有个人找到了他的位置,对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他们大约不知道空间对他从来不是一种阻碍,放心大胆地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将这种愚蠢的进攻归结为亡灵阵营空降了一个愚蠢的指挥官。 也算是说中了部分事实吧。 然后他们就发现他们错的离谱。 首先是黑影,遮天蔽日的黑影引起了士兵们的惊呼,纷纷仰头试图在天空中找到某些蛛丝马迹,却忘记了观察脚下的变化。那是种与天空截然相反的色泽,黯淡的苍白,好像死神无情的吻,河水停止了流动,人们的呼吸在空中被冻结,白龙从空中蹁跹而降,无人能够逃离。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他身后打开,深黑的山谷中呼啸的风雪无法动摇整齐列阵的亡灵军团,它们都是背负双翼的光之天使,或者说曾经是,如今这些光辉造物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变得灰暗、单薄,如一道印在雪地上的阴影,这便是亡灵城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死亡天使军团。 每位天使都以灰败残破的斗篷裹身,将完美而沉静的脸庞藏在兜帽之下,它们惨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中都握着一把厚重的巨剑,背后的双翼不再纯白,而是如同自己的影子般安静地依附在身后。它们飘浮在离地不远的地方,比羽毛更轻盈,准确说来,这些天使并不具备实体,即便是它们手中看上去可以开山裂石的宝剑也是如此。无锋的剑刃并不用于割开敌人的血管,而是收割他们的灵魂。当奥德伍福的军队在白龙冰冷的吐息中挣扎时,军团沉默地向前行军,每一次挥剑都带走一条在尘世中饱经苦难的灵魂,直到奥德伍福的军中再也不存在一个生者。整个过程宁静而又平和,好像人们的灵魂排着队在天使的引领下走向天堂,和教廷的经文中记载的升天之路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这些人并没有面带微笑地吟唱着颂歌。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但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受。不止一次的,他对那位传说中的亡灵巫术的创立者产生了探寻的好奇。现在的人们将亡灵巫术用于战争,用于争权夺利,但它本来的用途该是什么呢?他只知道这些被天使带走的灵魂不会去天堂,也不会去地狱,更不会散佚到宇宙之中,在自然循环里重新成为人类,他们只有一个终点,那就是亡灵城。这些战俘会被铁链拴住,挂在城墙上迎风飘荡,直到他们通过苦修将生前犯下的罪都洗清,成为无善无恶、绝对中立的存在。那个时候,他们才算真正成为亡灵城的一员。 猎鹰帝国曾经的皇帝奥德伍福的灵魂在天使的陪同下从他身边走过。他此前并未见过这位皇帝,也不知道对方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古井无波,整个人呈现着一种庄重的肃穆。他不确定奥德伍福对这样的结局究竟作何感受,或许他也永远无法得知了。 战役就这样结束了,敌军的尸体整齐地躺在地上,覆盖着新落下的雪。安瑟伦和他的部队站在河边,看上去似乎被这样的场景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了。直到小白龙缩起翅膀凑到他的身边,用脑袋笨拙地顶着他的手心,大约是想像小时候那样通过撒娇获得他的爱抚,却忘记了自己的身材早就不像过去一般比哈巴狗大不了多少。他让这只黏人的龙去把他的妻子带来,这小家伙还有些不大乐意,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飞走了。 猎鹰家族的主力军已经全军覆没,按照猎鹰帝国的制度,接任皇位的应该就是实力仅次于猎鹰家族的公牛家族的族长尼古拉斯大公,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与女总督的约定。 “你想要绑架猎鹰公国新任皇帝的独生女?”安瑟伦听到了他的指令,“不,不行,这不是我们的方式,即使你是皇帝也不能违背传统——我们不在南方建立政权,也不扶持傀儡政权。” “那不是我的计划。”他略带深意地望着他的学弟,“我大概没有告诉你,昨天我刚和如今已经是公主的那位殿下结婚了。” 第五章(7) 尽管在南方人看来,亡灵就是北方帝国的象征,但对北地人而言,亡灵从来不是帝国的一部分,二者之间的关系更接近联盟,双方有共同的利益诉求,在实力上也相差不大,可以互相平衡、互相妥协,磕磕绊绊地一起向前。然而这仅限于克里亚苏斯所领导的亡灵城。 他的养父归根结底还是帝国的人,对帝国的制度和文化传统有很强的认同感。而且克里亚苏斯对亡灵城的控制非常有限,只能在条条框框内利用规则来完成自己的一些愿望。因此当他的养父对外说明的时候,就篡改了部分事实以掩饰自己的色厉内荏——中立天使将来犯的敌军转化成了亡灵,这是事实,克里亚苏斯能够调用的无头天使确实也是原本属于泰瑞尔阵营的光之天使,但大部分人都忽略或者故意遗忘的是,那些本应追随中立天使的天堂势力去了哪里?那正是克里亚苏斯无权调动的,用于保卫亡灵城核心的死亡天使军团。 这支军团这次被他带了个小分队出来。 他自幼接受的是来自亡灵的教导,这注定了他不会对帝国的政治传统有太多的尊重。他不喜欢那些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和复杂的派系斗争,因此协调各派系的烂事儿就被他丢给了安瑟伦。他不顾忌所谓的平衡和妥协,因此肆无忌惮地展现出亡灵城的真正实力,让那些别有用心者尽管去恐慌、去罗织阴谋,他不在乎。因此他也不会让自己服从于帝国偏安一隅的苟且偷安。对于帝国而言,有限的人力资源——在这个人作为战争的主要力量的世界这就意味着军事力量的有限——让他们不敢卷入南方频繁的王朝战争。他并没有道理为了一群凡人的鼠目寸光而约束自己前进的脚步。 然而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在于他们看到英雄与神明时,不是想着成为那样的存在或者超越他们成为更高的存在,而是想着怎么讲对方拉下云端。既然帝国的人不会允许克里亚苏斯专权超过一代,那么更不可能忍受他掌控着更强大的军事力量、在南方公然设立一个据点,让北地政权鞭长莫及——谁知道经过一个夏天之后他的势力会膨胀成什么样?这个道理安瑟伦也是懂的,无论他的学弟曾经与他有过怎样的交情,那到底是个成长于帝国内部的政治斗争当中的人,知道自己的阵营和根基在哪里,而一旦这边的消息传到了北方,想也知道帝国会下达怎样的指令。 在那之前,他还有一段悠闲的时光。 白龙将他的公主带来了。他的妻子对他的真实身份接受不能,吵吵嚷嚷地说着会有很多她的追求者、真正具有骑士精神的勇士们过来打倒他,将她从龙的魔爪中解救走。他不禁想到几百年之后,会不会大陆上又多出了一段吟游诗人传唱的故事,大约是关于公主、勇士和龙的,而勇士的结局大概就是打倒了龙、娶了公主之后成为了国王,人们会添油加醋地补充很多想象的细节,让剧情看上去更曲折一些,让结尾看上去更浪漫一些,然后在一遍遍的口口相传中成为一个早已看不出原型的故事。那时候他会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就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真相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 但他并不喜欢公主的聒噪。因此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安静地坐下来,告诉她,如果她的表现不能让他满意的话,他将考虑一种更简便、更不耗费精力的方式来获得猎鹰帝国的统治权——他会□这位贞洁的、高高在上的公主,强迫她将孩子生下来,也许会是个女孩,那对于王位的稳固不利,因此他会再次执行上述步骤,直到获得一位男性的继承人。 鉴于这样的处理方式似乎会过于劳累公主的玉体,那女孩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些天他一直在关注几位统帅的动向——他们身上都有被他放置的坐标,这正是他可以把握住局势的重要原因。失去了奥德伍福的支援,弗兰德不得不直面法拉蒙德的进攻。而北方前线战场的局势逆转,也让希尔维斯特改变了行军的方向。安瑟伦则去海边接应帝国匆忙凑出的预备军,现在正往西南方进军。女儿被掳走的新任皇帝尼古拉斯则带着公牛领的全部兵力朝他这个方向赶来,再过一会儿就到了。他将已经变得乖巧不少的新婚妻子抱上了龙背,自己则坐在她的身后,赶赴欧洛斯王朝的战场。 当他抵达的时候,正好两军对垒尚未开战。他的到来让弗兰德国王很是惊慌,法拉蒙德倒是神态自若,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凯索林格的埃里克王子无精打采地跟在国王身边,看样子不像是自愿上战场的。白龙的降落在两军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法拉蒙德似乎并不在乎军中的哗然,越众而出,向他打了个招呼,“我已经替你解决了特斯丁,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他得承认,凡人中若论胆气和野心,恐怕无人能与眼前这位国王相比。 这句话比白龙的出现引起了更大的反应。埃里克王子的脸色一霎那从病恹恹的状态沦落成了灰败的绝望,而对面的弗兰德直接就尖叫起来,“法拉蒙德,你竟敢通敌?”这个不幸的人还没搞清楚当前局势。 “如果你死在这里,你的军队也死在这里,我就是欧洛斯名正言顺的国王。”凯索林格王朝的国王很有耐心地替对面的笨蛋解说道。 “如果你死在这里,你的儿子也死在这里,我就可以从你手中继承到凯索林格和欧洛斯的王位。”他若有所思地接口,“那么,你有什么条件?” “当你拥有了北地、银月岛、欧洛斯王朝和猎鹰帝国,我要这四个地方都姓凯索林格,并且永远都在这个姓氏之下。”国王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他不知道法拉蒙德是在什么时候做出的这个决定,或许是在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他就察觉到对方有传位于他的意向。这是一个贵族的骄傲,为了谋取家族利益的最大化,可以牺牲一切,无论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国家的主权,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愿意奉上。他望着对面那个单薄瘦弱的躯体在地上投下的巨大的影子,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是否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走向刑场——如果女王逃走了,那么就有王朝复辟的可能,反对新王的人将会以女王的名义叛乱,在一场将整个大陆都卷入的战争中,国内的分裂和持续不断的混乱只会让凯索林格王朝走向衰亡。那个在位不足一个月的女王终究还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兴衰存亡,选择了牺牲自己。 “成交。”他抚着白龙的鳞片,极寒的冰雪瞬间吞没了弗兰德所在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家谱完整版: 第五章(8) 白龙的吐息将弗兰德附近的士兵都变成了冰雕,但弗兰德本人却幸免于难,像寒风中的叶子般瑟瑟发抖地躲在一个高大的身影后,那人一袭黑衣,显得肃杀冷酷,然而周身却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正是这股力量抵挡住了寒冰的侵袭。他认出来了,那是伊拉里斯的神力。 对面之人抬起头,正是当今教皇希尔维斯特二世。 他终于又见到了他可爱的学生。 氛围与他们上次见面时相差许多。他的学生在众人面前不敢表现出认识他的模样,但那双眸子却始终盯着他不放,像是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倒是很想像过去那样,给对方一个温和的笑容,坐在他的学生的身边,安静地听着对方讲述这次外出的所见所闻。然而这里是战场,他们刚好属于不同的阵营,所以他们只是沉默,就这样对望着。 “国王陛下现在处于我的保护之下。”最后他的学生干巴巴地说道。 有那么一刻,他想问对方是不是去龙牙顶峰上将伊拉里斯的凝视带来了,他的学生有多少能耐,他是清楚的,对方凭借自己的实力无法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抵挡住了白龙的进攻。但他终究还是没问,因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了,还是会伤害到金色热土上为了神器奋战的属于塞西莉亚女大公的士兵们的热情。就像他也知道对方大约正在猜测他有没有将斩龙剑随身携带,如果说伊拉里斯的凝视主要是守护之力,那么伊拉里斯的嘱托中则含有破坏之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究竟盾破还是矛折,这事儿没人说的清。 所以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嗯。” “你应该明白,你的阴谋已经破灭了。”他的学生继续陈述道。 “为什么这么说?”他歪了歪脑袋,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你是在孤军奋战。北方神降帝国已经不再承认你的统治,我们已经决心要摆脱数个世纪以来亡灵对我们的奴役和欺压,转而拥护至高天使在人间的代言人,让天堂的荣光越过古战场,遍及帝国的各个角落。”他的身后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他的师弟昨晚大约背稿背的很辛苦,否则临阵倒戈、通敌改宗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没法如此理直气壮、冠冕堂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的。 所幸在场主事的都是搞政治的,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因此没有多大的反应。 北方帝国的军队在他身后集结,堵住了他的退路,教廷的骑士团则与欧洛斯王朝的部队站在了一起,最后一个缺口则由猎鹰帝国的精兵悍将堵住了,尼古拉斯皇帝来势汹汹,参战的理由倒也靠谱,“这个满口谎言的魔鬼抢走了我的女儿,试图借此篡夺猎鹰帝国的皇位。” 这人大概忘了自己把女儿卖了个多好的价钱。 “你没有胜算的,陛下……学长。”安瑟伦似乎是觉得继续使用敬称有点不太妥当,连忙改口。“几乎整个大陆的军事力量和半数的强者都集中到了这么小小的一个平原上,而你只带了为数不过一千的死亡天使军团,外加一条还没长大的龙。负隅顽抗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相信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理解这点。” 他认为这段话的逻辑实在很有问题,他带了多少军队和他能不能取得胜利有什么关系么? 不过他还不打算戳穿凡人的幻梦。 “法拉蒙德陛下,”教皇在马上朝着银月岛军团的方向欠了欠身,“作为您的挚友,我由衷地希望您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即便不为了您自己,也请考虑下银月岛千千万万的神的子民能否接受亡灵的统治。” “我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法拉蒙德依旧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我选择站在永恒的正义与真理的一方,而不是你们出于自身的局限与狭隘所选择的对立面。” “不!这个背教者不配替银月岛做出选择!”一个尖利的、歇斯底里的声音打断了这场谈话,埃里克王子抽出腰间的佩剑抵在法拉蒙德的背上,这位王子殿下原本还算英俊的容貌已被终于熬出头的极度兴奋和嫉妒的毒汁所浇灌出的彻骨的恨意所扭曲——或许这个名义上的王位继承人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还有登上王位的一天。“教皇陛下,如果我杀了这个叛徒,我就是银月岛名正言顺的国王了,对吧?” 希尔维斯特左右看了看,“如果你不嫌弃这里简陋,我可以当场为你加冕。” 被儿子拿剑指着,法拉蒙德倒显得镇定自若,“每个人选择他们自己的命运。”这是银月岛最贤明的国王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利刃便透体而出。 在那最后的一刻,法拉蒙德似乎望着的是他的方向,双眼中所含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仿佛穿越了时空,抵达某个他所不了解的地方。埃里克王子双手颤抖着,大约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其他人则是一片肃穆的沉默。 人世间最大的悲凉,莫过于英雄死于竖子之手。 他知道法拉蒙德在期盼什么,然而他却不能因为自己对这位伟大君主的敬佩与同情而改变自己的计划。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他们都以为他的目的是夺取这片大陆的最高统治权,是的,只要他想,他就是天下共主。然而世俗的权力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就是凡人。像一群冬季里躲藏在深巷桥下的衣衫褴褛的乞丐,如同警惕的野猫般弓着佝偻的身子,鸟爪一样干枯的藏污纳垢的双手紧紧攥着那点发霉的面包,浑浊不堪的双眼盲目地四处张望,他们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尽管他们的身体渴望靠近彼此来取暖,猜忌的目光在自己手中的食物和别人手上的来回移动,一面动着脑筋想尽办法要抢到别人手里的东西,另一面却又提防着别人来抢走自己的。 面对这样一群乞丐,他如何能让他们联合起来?给他们更多的食物?给他们厚实的衣物和生着炉火的房子?他给的越多,他们想要的也越多,永不满足。不,利益不能使人长久地联合在一起,唯有恐惧方可。那才是他的计划,制造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所有势力都应联起手来对付的敌人,一个只要存在就让这群人不敢有丝毫内讧的念头的敌人,而这个敌人还必须能够抵挡住整个大陆的众志成城,却又不能带给这片大陆太多的血腥和灾难。他别无选择,这样的敌人,只能由他自己来担任。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的是过去和未来的神魔之战。上一次战争中,人类沦为神魔的炮灰,为了不属于他们的战争互相厮杀,制造了无数的悲剧。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它们的对手都只有彼此,人类不过是些趁手的武器,可以随意拿来使用。难道人类的灵魂就比神魔更加卑微吗?不,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才是更加伟大的族群,只不过个体的力量太过渺小,难以对抗规则的洪流。而在不远的将来,这个族群应该获得一个站起来反抗试图以暴力压迫和控制他们的更高存在的机会。 腹部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思索,他的妻子正握着斩龙剑的剑柄,而圣光凝成的剑刃已经穿透他的身体。真是个好女孩,他想着,渐渐看不清了那姑娘得意的笑容。倘若是寻常匕首,这样的攻击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困扰,然而伊拉里斯的神力却与魔族的躯体相冲突,那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肆意破坏和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的火焰绞碎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最后能够模模糊糊感觉到的,就是坠落,无尽的坠落。 仿佛落入了光之海洋中。 作者有话要说:先来感谢下qidian771860074和喵咪的地雷~前两天卡着点更新都没来得及说……话说喵咪怎么变成打折半价的了0w0?下一章就是大结局了~不过我打算结局的时候同步开新书,因此会在周六的时候才放出最终章,以及新书的开头——所以我需要一天的时间来准备。最后一章应该会揭秘神魔之战的真相吧,以及宰相大人和至高天使们的对弈的最终结果,然后本书就算没烂尾、没砍大纲地正常完结了~我终于有了本正常完结的长篇……撒花庆祝下~下本书的计划大概是这样。首先主角是不会换的,可以当成是这本书的主角穿越到一个新的世界,也可以当成是性格基本相同的两个人,这个随意,因为我只是懒得换主角模板,这个性格的角色写起来顺手啊~就像我也懒得给主角起名字……咳咳,然后新书是言情,不过这个感情戏呢,大概跟这本书差不多,属于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状况,所以对BG接受不了的读者也可以读的,毕竟视角主角还是男性。女主是男主的妹妹,对,我想写兄妹恋已经很久了,不过呢,女主也是穿越的,所以这俩只是躯体上是兄妹关系,里面的芯被换成了两个不相干的人。这本书的世界在大部分情况下给人的感觉应该是低魔的吧,下本书就是高魔世界了,发达程度不亚于二次工业革命前夕的欧洲,当然我不是要写蒸汽朋克啦,没有蒸汽,没有大机械,但会有一些其他有趣的东东~另外就是目前暂定小说的主要内容是魔法学院,很传统的一个题材,相信经常去QD的读者不会陌生,不过显然主角君不是进去当学生的……最后,非常诚恳地希望喜欢这本书的风格能够陪我一起走到下一本书。没有你们的支持,这本书就不会有顺利完结的一天,我确实是个很需要读者鼓励的人。而下一本书,因为是BG的缘故,从开始写算起,差不多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会出现在任何JJ的榜单上,这就意味着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能够通过常规途径找到我的小说,除了看过我过去作品的读者。我说一个月大概大家会没概念,这样说吧,本文于3月17日上传,今天是4月18日……我想大家应该明白了><~最后的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好吧我觉得我好像比较词穷orz总之真的很爱大家~每个都抱一下><~ 第六章(完) 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像是早晨□点钟的阳光,明亮,但不刺目。那光照到身上暖洋洋的,好像他又一次地坐在了圣山脚下那座喷水池子旁边的松木长椅上,思维是慵懒的,如同午后的猫咪软趴趴地翻动着身子,而身体的每个细胞却都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重新活了过来。然而他却是独身一人,这里没有喷泉,没有教堂,没有新粉刷的小房子,没有来来往往的行人,甚至连他的学生也没有坐在他的身边。 这里是他的世界。 白光渐渐敛去了,像是有人熄灭了它们。那不是个转瞬之间的过程,而是渐渐的,这里少了一块,那里也缺了一块。世界变得黯淡,如同乌云遮住了太阳,寒风渐起,让他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回了那身白袍,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在圣城时常穿的那件。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周围的并不是白光,而是一朵朵盛放的白色郁金香。 他的怀中正抱着一捧刚剪下的郁金香。 风从远方而来,拂过满山遍野的白,郁金香在风中摇曳着,似乎有叮铃叮铃的声音传来。风带着似有若无的清香灌满了他的长袍,鼓起他的衣摆和宽大的袖口。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缓坡和缓坡之上恣意烂漫的鲜花,天空中乌云压得很低,像是黑龙张开翅膀,成群结队地从空中掠过,背景是深邃而黯淡的白。 他在花田间的小路上走着,似乎是刚下过雨,空气中还凝滞着沉重的湿润,散发着属于泥土和草地的清新。路的尽头有一颗树,那是颗老树,树干疙疙瘩瘩的,倾斜着身子,树冠又宽又矮,茂密的枝叶下有一片地方没有长草,那里有人将奇形怪状的石头垒成数堆,有些石头堆上插着一把剑,或者盖着个头盔,有的则放了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像是挂着羽毛、贝壳和漂亮的小石子的项链,用稻草编织成的难以辨别的小动物,针脚粗陋的麻布缝成的娃娃之类的东西。他注意到石头缝里插着蓝紫色的小花,已经发蔫了,皱成一团,像是路边经常能看到的饿殍,也是这样蜷曲的、干瘪的形状。他将怀里的郁金香分成几份,放到这些简陋的坟墓前面。 他站在那里,等待,树的后面躲着个小女孩,偷偷瞧着他已经好久了。 最后他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走到他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 “安娜,你的父母呢?” 女孩指了指那些石头堆。 对话就这样中止了。 然后他们坐了下来,女孩抱着膝盖,他望着天空,郁金香将他们淹没。 女孩开了口,“为什么我看不到太阳?” “因为太阳是正义天使提瑞尔在天空的投影,他的光芒是如此炽烈,以至于地上的我们还能感觉到阳光拂过脸颊的温暖。他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荣光,要地上的人们都拜服在他的伟大之下。然而今天提瑞尔离开了他的王座,天空上也就没有了他的投影。” “他去了哪里?” “也许就在这里,也许在来这里的路上。” “你骗人~”女孩笑了,笑容甜美。 “我从不骗人。” 他们又开始沉默。女孩断断续续地哼起了一首乡间的小调,名字好像叫做“天堂何处”,歌词他倒不记得了,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说一个赶赴战场的男人和留在家中等待的女人的故事。 “你说,天使真的存在吗?”女孩忽然问道。 “它们存在,而且无处不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只天使和一只恶魔,它们在人们的耳畔窃窃私语,叫他们行善或者作恶,有些人听从了天使的话,有些人则顺从了恶魔的意。如果他们死的时候像个天使,他们的灵魂就会变成天使,在心中住着的那位天使的指引下飞向天堂。反之,则坠入地狱。” “这么说,真的有天堂喽?” “是的,确实有天堂。” “父亲和母亲会去那里吗?” 他望着不远处的墓碑,“他们会的,天使已经列阵奏乐,纯净的光凝成的鲜花洒满了他们登往天堂的路上,那是他们的归宿。” “你又骗人~你们大人就喜欢说一些漂亮话来骗小孩子,我才不是那种笨蛋呢~”女孩做了个鬼脸。 “我真的不骗人。” 女孩不说话了,揪着身边的叶子卷成各种形状,忽又问道,“那么,他们去了天堂就可以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吗?” “不,天堂没有幸福,也没有快乐。” “那天堂有什么?” “战争,永恒的战争。天堂和地狱诞生时就注定了二者之间的战争永不停息,生与死、善与恶、秩序与混乱、崇高与堕落、超越与回归……它们所代表的意志是对立的、难以统一的,没有余地留给和平与安宁。” “我不喜欢战争。”女孩撅起嘴。 “只有战争才能制造出如此频繁的生死绝境的考验,它像是一个比天地更广阔的熔炉,世间的一切都会在其中被锤炼成为坚不可摧的存在,某种纯粹的、唯一的意志。在和平的状态下,人的灵魂会变得软弱、多变、模棱两可,变得支离破碎、不可统一,这样的话天使和恶魔就不会诞生。” “我还是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但即使我能阻止天上的和地下的力量,也无法阻止人心中的天使和恶魔之间至死方休的战斗。” 有些词句堵在他的嗓子里,他从来没对人说过,今天那些句子不知怎么的却冒了出来。“我想建立一座城市,每个人都可以去居住的城市,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天使劝人向善,也没有恶魔诱人堕落,他们的欲望不会驱策着他们奔波至死,他们的自责与悔恨不会让自己体无完肤。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评价我的行为,我只是希望人类可以有一个机会,当他们在天堂和地狱的战争中疲倦了的时候,他们可以停下脚步,寻到一条回家的路,在那里找到心灵的安宁。” “那么我想去那里。”女孩捧着脸。“永远不离开。” “这可不是儿戏。”他望着对方的双眼,感受着对方最真挚的心愿。 “讨厌~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如果我做到了,在未来,你会遇到一个叫做克里亚苏斯的人。当你遇见他的时候,跟他走,他会成为你的丈夫,带你前往我建起的城市。” “我会给他生孩子吗?像我妈妈那样?” “你们会有个孩子。”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里?”女孩拽着他的袍角。 “去赴我的战场。” “你会死吗?” “是的,那是我的宿命。” “我不想你死,我还想再见到你。” “你会的,只要你相信我。” 长风送来沁人的清香,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枕在白龙的肚皮上,躺在无数盛放的白色郁金香中。腹部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白龙探着脑袋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摸了摸小龙的鳞片,示意对方自己没有大碍。 “喂,那边那个人,既然你活过来了,是不是就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他抬起头,戈缇雅公主被白龙的尾巴卷着悬在空中,看样子动弹不得。他尝试着在空间中定位自己放下的坐标,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掌控空间的能力,虽然他现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把握整个世界了。 “你知道你父亲在哪里吗?”他决定了解下自己昏迷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我猜他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你的龙没有飞的很远,他们很快就能赶到。”大约是发现这样说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益处,公主挣扎着踢了踢腿,“不过那还有一段时间呢,我可不想一直挂在这里。斩龙剑已经被你的龙收走了,我现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 他示意白龙将那个一点也不柔弱的少女放到自己身旁。 受伤的地方虽然好转了许多,但他的躯体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能量似的浑身乏力。他努力移开捂着伤口的手,那里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一滩血红,而是被某种散发着奇异的金色光泽的液体所浸染,那些液体碰到空气,就快速挥发成了一片片絮状的光点,飘散到白色的郁金香中。他怀疑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自己很快就会死于失血过多。 “我从没见过人的血液是这样子的。”公主好奇地盯着他。 “我也没有。” 他们一起望着那些金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钻进花丛里。 “你是天使吗?”最后对方这样问道。 “我希望不是。”他闷闷不乐地回答,感觉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像个掉毛的鸭绒枕头。 “你知道吗?你昏迷的时候我真的很无聊很无聊,所以……我不是故意盯着你看的!” “你想表达什么?” “你很像一个人,我是说,外貌上的那种相似。”公主突然变得很严肃。 “谁?” “阿尔贝雷希特,就是你在婚礼上提到的那个人。我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他的画像,他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人对吧,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为什么你会知道?” 他不置可否。 “那个老头子,叫什么来着……忘了,就是你们帝国的那位将军,他叫你学长,他至少有七八十岁了吧?那么你有多大年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几天是他的一百零二岁生日。”如果安瑟伦在这里,大概会很高兴被人说的这么年轻,他注意到他的学弟用了不少的精力在保养肌肤上。 “你到底是谁?” “你已经有了答案。” 公主像是突然被戳破了似的开始漏气,“这么说来,银月岛本来就是属于你的领地,公牛公国也是。” “这很难讲,如果历史上的我没有死去,也许就不会有公牛公国。” 托着腮思索了一会儿,公主点点头,“有道理。”沉默了一段时间,这个闲不住的公主又开始戳他,“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等待我的命运。” 如果奈法利安看到他这个样子,肯定会非常没品地哈哈大笑吧。他已经可以想象那个永远长不高的矮冬瓜拖着过长的衣摆和丁零当啷的项链、流苏、宝石披肩之类的装饰物,像一个不合规格的珠宝展示架一样叉着腰站在那里,完全不顾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说些你也有今天之类的混账话。他总是拿那个脑子里缺根筋的家伙没办法,千年以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谁让世间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就这么一个呢?只是不知这延续千年的棋局,究竟孰胜孰负?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