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魂罐》来自www.aqbxs.com 《封魂罐》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铁鱼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楔子 〖每一件古董身后都有一个被藏起来的世界。 ——铁鱼〗 没错,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姓铁,祖上应该是色目人。到了我这一代,已经没有族谱可查。我家里据说以前是殷实之家,从我爷爷往上都是富甲一方的财主,一直到了开始打仗,才开始家道中落。解放之后打土豪、斗地主,从我爷爷那一辈便开始沦为赤贫。 我出生以后,正好赶上社会主义大食堂解散,我就在新政策里茁壮成长起来,家里虽然穷,我却特别能吃,也比同龄的孩子长得粗壮。一直到了后来,我吃得我爸妈直皱眉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我父亲当年不太会挣钱,虽然做了些买卖,可做什么赔什么,眼见着我就要上育红班了,学费却还没有着落。这时,恰巧有个敲小鼓收旧货的人路过我们家,看上了家里的几个瓶瓶罐罐,说是要拿钱买。这对我父亲来讲无异于突降甘霖,便拿那些瓶瓶罐罐换了十几块钱,这才给我缴了费。 我长大了一点,才知道当年换学费的东西竟都是真正的宝贝。 到再后来,我跟父亲说起,不该十几块钱就把那些东西卖了。他倒是坦然:“当时不卖,你就上不了学了。”然后摆摆手也不让再提。恐怕他心里也是后悔的。 我家一直住的房子是祖产,不知道有多久的历史。从那些雕了飞禽走兽的廊檐来看,却也能看得出它依稀曾有过的辉煌。老屋里还竖着一把经年的大镔铁枪,据我父亲说,那是我祖上某位当将军的人留下来的,传到我这一代已经不知道多久了。当年那个敲小鼓的要收,我父亲是死活也没有卖掉。我小时便经常躺在廊檐下面看得入神,幻想这座老屋子的故事,还有这老屋里的一切老东西。想来这也是我后来跟人大江南北敲小鼓的由头了吧。 我整个童年就在研究那座老屋与大枪里度过,以至于耽误了学业,没有考上好学校,毕了业也找不到工作,便索性下海敲了小鼓。 敲小鼓,就是在民间收古董的小贩,不知道从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行业。康熙年间,柴桑写了一本《燕京杂记》,里面记载的敲小鼓,就是敲着小鼓走街串巷收旧货。那些富贵人家的奴婢,听见鼓声,就会偷出主人的东西拿来卖,有识货的还能用很低的价格收得宋元字画、秦汉器皿……这敲小鼓就相当于跑街串巷的古董贩子。 后来,我是觉得民间实在是无漏可捡了,也跑得累了,便在家乡小城的文化市场,开了一处买卖,叫做博采雅集,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我有时觉得我做这行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寻找那些古物后面的故事。那些故事让我沉迷,每一件东西都在历史里有它的出处。它们身上的印记永远不可磨灭。 每一件古董身后都有一个被藏起来的世界。 “世界很大,而我们知道的却很少。”我问小熊,“是不是啊?小熊。” “¥……%fetgry~~~~” 上面那行,是小熊打的。 第一章 羊非羊 〔兄弟伊山羊千里迢迢带来一件物事,这是一个陶罐,周身布满呈放射状如羊角一般的粗刺,看形制竟是一只经年的封魂罐。它的出现,还牵连出当年一段往事和一本神秘的日记……〕 【1】 天至深秋,秋高气爽。我泡了一杯茶,躺在店门口的太师椅里晒太阳。 “博采雅集”,我头顶招牌上的四个烫金瘦金体大字被太阳耀得异常颓废。老实说,这个名字不像是古玩店的名字,而更像是一个书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因为这个名字,来我这个店里的人都戏称为来赶集。 这四个字是伊山羊给我题的店名儿。 伊山羊跟我是同行,年纪与我差不多,前些年我敲小鼓认识的,混得极铁,后来在京城的潘家园开了一处买卖,我店名这四个字就是他给我题的。他真名叫伊风清。因为学前清遗老在颔下留了一缕山羊胡子,说话也绵软,最主要的是他眼瞳的颜色,不是亚洲人的黑,而是像山羊的眼睛一样略显金黄,眼睛很毒,但凡赝品假货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羊眼,我们都说他是山羊精转世,所以行里的人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倒也是贴切得很。 我现在就是在等他,最近我们有几个月不联系了,两个小时之前他却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老鱼,听说闵王台出好东西了?”他的声音依然是软绵绵的,“你没去看看?” “闵王台哪有什么东西,”我说,“再者说了,这消息都传到京里去了,即便是有好东西,也轮不到咱,院里的人就都那么好相与?” “我给你带个物件儿去开开眼你再说这话不迟。”他在电话那端奸笑了几声,“我现在就买机票,你晚上给小太爷摆好接风酒,等小太爷来吃。听说你那有家聚美斋,鲁菜做得地道。” “什么物件儿?”我还没来得及问完,电话那端便传来了嘟嘟嘟的挂线声。闵王台,呵呵。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几天倒是听说了点,有人吵着那边好像是出了什么好东西。我不感兴趣,也懒得打听。 从京城飞来我所在的小城,也用不了两个小时。 太阳还没有全落下去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一个留着撮山羊胡子、梳了个油光铮亮大背头的猥琐男人站在我的店门口,朝我挤眉弄眼地奸笑,他手里还提了一个很大且破旧的黄帆布包裹。 我拉着脸走到他跟前,斜着眼看着他一身皱皱巴巴的阿玛尼。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特点,穿衣服只穿名牌,可是却从来不把名牌当名牌穿。 他这一身的牌子货,从头到脚也有个几万块,可穿在他身上永远是皱皱巴巴,到处是脏兮兮的,还有些不知名的污渍。不简单,这个世界上能把地摊货当做阿玛尼穿的人很多,可是能把阿玛尼穿出地摊货效果来的,估计也只有我面前的这位爷了。 “嘿,鱼爷,别傻站着啊,快给小太爷弄口水喝喝啊。”声音一如既往地难听,却又夹杂着某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把手里的已经掉了把的一个破保温杯递给他:“呶,前些日子收的普洱。”他接过去也不嫌烫,“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然后吐掉口中的茶叶末子,撇着嘴说道:“不愧是姓铁的,你这普洱喝了得五百泡了吧,这就是白开水嘛这个……” 我说:“也不一定全是白水哈,这一阵我上火,嗓子里痰也多……” 他“噗”地把喝进嘴里的水喷了我一头一脸,骂道:“你大爷的,老鱼!”说着就将手里的保温杯朝我扔过来,我赶忙侧身躲过去,找了块毛巾擦擦脸,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干呕。 “别跟我这儿装讲卫生,看看你丫这一身明①。你身上这都什么味儿啊?都馊了吧?”我揪着他阿玛尼的前襟,闻到他身上一股虾酱味儿,“你出门儿小路也不知道给你拾掇拾掇,这操行放出来丢人。” 『①身明:东北方言,指样子。』 “我来你这儿她还不知道呢。”他直起腰,抹了抹嘴,顺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山羊胡,“这次这个物件儿,你得帮我掌掌眼,小太爷这回可是真的抓瞎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笑道:“什么东西能让你这山羊公抓了瞎?你都抓瞎了找我有啥用?你在京里的名气可不弱于院里那些老家伙。” “不是这个事儿。”他神秘兮兮地摆了摆手,顺手把手里的帆布包放在我的柜台上,然后扭头去关上了门。天这个时候刚刚擦黑,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踪。他“吱呀”一声关上门,也关掉了从门外透过来的微弱暮光。 我开了灯,看着他一脸神秘地打开黄帆布包,露出了里面一个乌黑的盒子。他按住盒子,面容有点诡异,朝我笑了笑,说:“小太爷可得事先说好了,这里面的东西,可是有点儿邪行!” 盒子是一个很普通的硬木盒子,上面满是乌黑油腻的污渍形成的包浆①,早已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我抬头看了伊山羊一眼,他那双淡金色的眼睛陪衬着诡秘的笑容在灯光下让人心底发寒。 『①包浆:古玩行业专业术语,包浆也就是以物品为载体的岁月留痕。文物表面由于长时间氧化形成的氧化层,过去古董界称为“包浆”。它是在悠悠岁月中因为灰尘、汗水、把玩者的手泽,或者土埋水浸、经久的摩挲,甚至空气中射线的穿越,层层积淀,逐渐形成的表面皮壳。』 我抽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能不能别这么笑啊?”他捂着后脑勺白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老鱼,我刚可说了,这个盒子打开了,你可能会有点小麻烦,十几年的哥们儿了,小太爷也不想坑你。” 看到他说得这么瓷实,我心里隐约感到有点不对头,这位名满京城的山羊小太爷口里说的小麻烦,很可能就是个大篓子。 “那我不看了。”我作势要把那盒子装回帆布包。 “别别别……鱼爷鱼爷。”他一把按住我的手谄媚道,“您掌眼您掌眼。” “吱呀”一声,他便打开了那个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小麻烦的盒子。 随着盒子的开启,盒子打开的声音就像是里面藏了一只夜猫子,店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间冷了下来,在这个深秋的傍晚。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衣服,伊山羊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朝盒子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眼神朝盒子看过去。 盒子里有一个东西,是一个陶罐,周身布满放射状如羊角一般的粗刺。我数了一下,共有十六个角状物。土浸①长满了整个陶罐。罐子口有点破裂,当间儿却用黄胶泥封着,黄胶泥上面刻了几个斑驳的图案,因为光线不是很好,看不大清楚。 『①土浸:同“土沁”,是古陶瓷鉴别的一大要素。它实际是位于老釉上的附着或渗透,既取决于釉质的结构,又取决于土壤的成分。』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个陶罐冒着丝丝的凉气,竟让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这是个谷仓罐?”我看了伊山羊一眼,迟疑道,“你收这个干吗?” 我想伸手去摸一下这个东西,可是手伸到近前却又有些心里发毛。 他说得倒是没错,这类东西一般都很邪行。虽然我见过很多各式各样的这类物件儿,但从来没有一件能给我这样的感觉。我早些年下乡敲小鼓的时候,经常有人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卖,我却从来没有碰过。 【2】 虽然大多数的古董都算是冥器,特别是青铜器、陶器,还包括一些瓷器,基本上出土的东西都算,可没有哪些东西比这类谷仓罐更邪门。 这东西有些地方也叫做魂瓶或者谷仓,那是东汉后的说法,东汉以前也有叫五联罐的,实际上在东汉、三国时期最为常见。那个时候,人死之后,这类器皿会随着棺材一起被埋到坟里,罐里面装的是一些五谷杂粮。 它被称为五联罐,也是因造型恰好是中间一大罐,在其肩部又等距离堆附了四只小罐,发展到三国时期,还会在上面增加、堆塑一些亭台楼阁、牲畜粮食之类的东西。 这个东西我若是遇到了,一般都会劝本家把东西再埋回去。因为这类东西基本上做工都较粗糙,也不算漂亮,只是在地里年头久了,会被人以为是奇珍异宝。 眼前这东西从外形上看跟其他的谷仓罐差异很大,或许是因为地域、风俗的改变,让它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不过,即使仅凭直觉,我也能断定这是一个谷仓罐,因为别的东西不会给人这样强烈的邪异感。除了历史民俗博物馆之类,古玩界没有人作兴收藏这类玩意儿。因为它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死人物件。总不能把这个东西当花瓶儿摆桌子上吧? “这件东西,我原本是不愿意收。”伊山羊从皱巴巴的口袋里取出一副淡黄色的手套戴在手上,一伸手将陶罐拿出来放到柜上。从他拿起来的力道看,明显分量不轻,可能不是中空的,里面好像还装了东西。 “可是你知道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么?”他摆弄着手里的罐子,眼神有些异样,“闵王台。” “不可能!”我很坚决地否定了他的说法。因为闵王台可不是什么陵墓,而是当年齐国最后一位国君齐闵王修建的一个点将台,在黄海边上一个叫做日照的小城,那地方战国时也叫莒国。齐闵王就是小学课本儿里吓跑了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的那位。要说闵王台里能出这类冥器,那真是不可能的。 现在那个地方倒是还在,不过早就改叫做明望台,虽是这么叫着,但是两千多年下来,那里的台子早没了,只有两个叫明望台的村子,南明望台和北明望台。而真正的闵王墓却是在我待的这个城市的东边,在临淄一个叫四王冢的地方。田齐的威、宣、湣(多音字,音同闵)、襄并排成四座小山一样的陵墓。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四王冢就已经被发掘了,当地也早就建立了齐国历史博物馆,专用来收藏那些从四王冢里发掘的东西。 再者说,即便闵王台真是陵墓,那也是战国墓,而战国墓里是肯定不会有这类物件的。要认真追溯起来,魂瓶这类的东西从东晋、三国时期才开始使用。而且,王陵里面基本上也不会用眼前这个烧制得这么粗劣的罐子。 “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闵王台是怎么回事儿么?闵王台里根本不可能有这类东西,要说是从闵王台附近出土的,那还有点靠谱。那边以前我倒是去看过,是有几个南北朝的冢子。”我肯定地说道。 “开始我也不信,可是你看到没?你看这上面的字儿。”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指着那几个鸟兽象形文继续说道,“上面的这几个字,我查过了,奇怪的是,连院里的字典上都查不到这几个字。” “不会是被造假的胡乱画的吧?”我拿放大镜低头仔细看了一下上面土沁的颜色,忽然发现,这罐子的土沁里面还掺杂了一些暗红色的斑块。 我伸手去摸,被伊山羊一把拉住了。他摘下一只手套让我戴上,骂道:“说了有些邪门儿,你还直接摸。” 我戴上手套摸了摸那些黑红色的斑块,闻了一下,倒是没有什么异味儿。现在有些作假的大多用酸性物质来腐蚀出沁色,所以要是假的,应该会有些特有的刺鼻味儿,懂行的人一闻就知道。 “不是乱画的,我都用院里的设备检测过了,的确是战国的东西无疑。”伊山羊瞥了我一眼,又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所以,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一个谷仓罐!起码不是用来盛死人饭的。” “那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我疑惑道,“上面居然还有血沁,难道是粽子用来做血豆腐的?” 我手上突然感觉到罐子里面哧啦一声,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挠了一下。 我吓了一大跳,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指着罐子骂道:“我操,这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撇着嘴走到我身边,从我口袋里熟练地掏出烟火,自顾自地点了两根,把其中一根塞到我的嘴巴里。本地产的白将,又冲又辣的味道瞬间让我冷静下来,我盯着那个盒子有些发愣。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找了你。”他吐了一个烟圈儿,有些寂寥地加了一句,“小太爷快被这个玩意儿搞到精神分裂了。” “我觉得我他妈早晚得被你害死。”我瞥了他一眼骂道。 “啪啪啪……”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我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因为外面天色已经黑到底了,房里又亮着灯看不到外面的来人。我没敢说话,这时候不应该有客人会上门。 “小鱼,你在里面吗?”门口卖烟的张大妈推门钻进来半个脑袋,看到伊山羊也在就笑着说:“哟,你有朋友在啊?” “在在在。”我看到是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儿,赶忙走过去,“啥事儿啊,大姨?” “你帮我把烟摊儿抬进来,在你店里放一宿吧。今晚我老伴不知道死哪儿去喝酒了,没来跟我收摊儿。”然后她有点儿祈求似的看着我。 “行,没说的。”我随口答应着,就拉着伊山羊出门帮她收拾烟摊儿。 张大妈又从摊子底下掏出盒白将,扔给我,有点肉疼地说:“小鱼拿去抽!” 我接住,扒拉了一下烟盒里剩下的大半包烟,笑着说:“哎哟,大姨您这是干吗?我还能贪图抽你盒烟啊?” “拿着抽拿着抽……”她边用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边说:“我还得回家给孩子做饭去。” 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让我天冷加衣,年轻人应该与时俱进赶快学学电脑之类的话,我嘴里应承着将她送出门口,看着她骑着电动车走远,才回到店里,重新关上门。 被她这么一闹,我才有了重回人世的真实感。 我走到柜台后面,打开店里的保险柜,朝伊山羊招招手:“快收起来,这玩意儿要是让别人看到,就又是一祸害!” 伊山羊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重新用黄帆布包装好,塞到保险柜里,我关上保险柜门,狠狠地拧了几把密码锁。 伊山羊见我这么小心,在一边笑道:“这些年铁家小太爷别的地方没怎么变,倒是胆子越变越小了。看你这个鸟样,它还能钻出来把你吃了不成啊?”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我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对着抽了好一会儿烟,我才慢慢恢复过来。我从柜台后面取了外套穿上,跟他说:“算了,别的事儿先放一边儿,管它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你不点名儿聚美斋么?你倒是会吃,聚美斋菜可比燕喜堂还地道。”我系上外套的扣子,又从柜台后面掏出两个头盔,扔给伊山羊一个,“戴上。” 他龇牙咧嘴地接住我扔过去的头盔,惊讶道:“戴这个干吗?” 我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3】 当他从我的跨斗摩托里面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 “孙子,你行!”半晌,他擤了一把鼻涕,脸色乌青,指着我的N手跨斗骂道,“要是早知道坐这个来,小太爷饿死也不来吃这顿饭了!” “矫情!”我没熄火,拧着油门儿跟他说,“你跟这儿等着,我去停车。” 我把跨斗停在聚美斋停车场的奥迪奔驰堆里,熄火。停车场的几个保安看到我的跨斗纷纷朝我打招呼:“鱼爷,来吃饭啊?” “哥几个忙着呢?”我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张大妈送我的半包白将扔过去,“带个朋友来吃饭!” 带头的保安接住我扔过去的烟,给他们几个散着,嘴里还说着:“鱼爷,您这老不来,我们老板娘这一阵子可老是念叨您呀。” “念叨我?是念叨我挂的那些账吧?”我把钥匙套在手上晃着跟他们摆摆手,“哥几个帮忙看着点儿哈。” “这您放心,哥几个就是吃这碗饭的,再说了,您这宝贝车全市就这么一辆,跑起来半个城都冒黑烟,比卫星定位还定位,谁他妈敢偷啊?” 我朝他们竖了竖中指,便朝聚美斋门口走过去。走到门口却没看到伊山羊,我四处寻摸了一下,见没人,就问门口的侍应:“刚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人呢?” 戴着白手套的门童撇着嘴往里面一指,我顺着他的白手套往里面一看,发现这主儿正趴在聚美斋前台欠着身子跟里面的女服务员说话呢。 我走到他背后,那姑娘看到我后想站起来,我朝她嘘了一下,她就又红着脸坐下了。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搁京城,随便王府井大马路上一走,那一准儿被星探挖走了。”伊山羊不知道我就站他后面,依然唾沫星子乱喷,低眉痞笑着说:“鄙人不巧正好认识老谋子,要不要帮你介绍介绍?再拍个蓝高粱绿高粱的,保准你大红大紫……” 姑娘捏着鼻子像看骗子一样看着他。满大厅都是他那山羊叫一般的京片子,我听着是越来越不着四六,生怕他再说下去人家姑娘就要报警了,赶快拉起他就往我订好的包厢走。房间在下午他给我打电话后不久我就订好了,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两个人坐在里面也显得有些宽绰。寒暄了几句,酒菜就都上来了。菜是聚美斋拿手的葱烧海参、油焖对虾、干锅甲鱼和酱爆腰花,酒是本地的乌河老酿坊。因为方才被那罐子惊了一下,此刻我看着用手抓着大虾狂嚼的伊山羊却没有一点儿胃口。 “我说,小路怎么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一个货?”我挑了一筷子腰花,填到嘴里,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 “噗?”伊山羊把嘴巴里嚼剩下的虾壳吐到桌上,旁边穿旗袍的女侍应赶快走过来,微笑着将他面前堆积如小山的虾壳蟹皮收拾掉。 “小兔,甭管他。”我跟正在替伊山羊收拾垃圾的旗袍妹妹说道,“以后这号人再来店里就直接用棍子轰出去,免得脏了这么好的地儿。” 因为我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人从上到下都跟我熟络得很。这个叫小兔的倒是有些来头。她其实是这儿老板娘的妹妹,本市某大学的学生,因为我搞古玩这行,所以她平时也经常拿些小玩意儿给我看,跟我混得极熟。 只要是她学校不开课,就来聚美斋帮她姐姐的忙,顺便混点零花钱,也算是勤工俭学吧,这点倒是挺令人佩服的。 “嘿嘿……”小兔冲我一笑,“铁师父带来的人,我们小店平时请都请不来,怎么舍得往外赶?这位先生看起来虽有些不羁,倒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我们小辈虽然年轻,也不是这样以貌取人的。” “哈哈,这个女娃娃话说得我老羊舒坦。”伊山羊哈哈大笑,随手从指头上捋下来一个大金镏子①,使劲儿地在他的阿玛尼上擦了擦油渍,然后丢在小兔手中的盘子里,“这个小玩意儿就当见面礼了。” 『①金镏子:东北方言,也即金戒指。』 “对不起,这位伊爷,我们店规不许拿客人的小费、礼物。”小兔撇着嘴一脸戒备地把大戒指又还给了一副暴发户姿态的伊山羊。从她的表情上看,多半是把眼前这位一身邋遢的老山羊当成拿假货骗小姑娘的江湖骗子了。 “哈哈哈……”我终于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用筷子指着抓着大虾大嚼的伊山羊骂道,“你别在这里也搞这套,你以为这还是你们京里那些地方?” “不过小兔,这位伊爷的东西你可是不拿白不拿。”我放下筷子,转头朝一脸戒备的小美女笑道,“他虽然长得像个老骗子,可这玩意儿倒不是假的。他既然送了你,也是跟你的缘分。你也不必觉得欠他什么。就当长辈送你一件玩物罢了,你尽可以收了去。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多给我们加个菜就是。” “就是就是,姑娘你放心,我伊老羊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往回收过。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个小玩意儿就当是我给小辈的一个玩物了。”伊山羊抹抹嘴巴附和道,“咱爷俩投缘,倒不是全因为你方才说的那些话。”说话间他便又把戒指扔了过去。 “如此,那便多谢伊叔叔了。”小兔听到我这么说,虽然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接过他手中的戒指,顺口喊了一声叔叔。我看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发笑,这小妮子可是真高。就凭这一声伊叔叔,就把自己给择出去了。即便是伊山羊真有什么想法,也该因为这声叔叔给直接掐断了。说起来伊山羊年纪倒不是多老,三十一二的样子,比我大个三四岁。因为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头发油腻,并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才让他看来老相了很多,不过给十八九岁的小兔当叔叔却是有些勉强了。 “这才对嘛。”伊山羊大笑着端起酒杯说道,“好,今天我老羊就托个大,认了你这个侄女儿。”然后一仰头,将杯中白酒喝了个干净,又朝小兔招呼道,“给叔满上……” 小兔笑眯眯地给他倒上酒,虽然还有些戒备,看神情倒是亲密了许多,也不是刚才那种招牌式的微笑了。 “老鱼,你混到死也是个孤家寡人的命。”伊山羊举着酒杯朝我咧嘴,“小太爷不仅娶了个好媳妇儿,这次刚进山东就又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侄女儿,你可羡慕不来吧?” “闺女,来来来,”他说着就站起身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吃……” “伊叔叔,这可不合规矩。”小兔赶忙摆手,“晚辈在这里伺候着您二位就可以了。” “行了……”我赶忙摆手阻止伊山羊继续胡闹,“别难为人家孩子。小兔,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哥俩好久没见了,说会儿话,我们自己张罗就成。” 小兔一脸如蒙大赦,偷偷朝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赶忙说道:“那行,铁师父您可要陪好我伊叔,我就先下去了。有事儿您叫我。”说罢赶忙开门出了包间。 “呵呵,几天不见,羊爷倒是更大方了。”我举着杯跟他碰了一下,“就连随手打赏的玩意儿都是真金白银啊。” “干杯干杯干杯……”他吐掉嘴里的虾壳儿,一脸蛋疼地说道,“黄金身外物,富贵浮云事。”举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我笑着摇摇头,小兔肯定不会把他送的大戒指当一回事儿。像这号东西,路边摊儿的假货五块钱就可以买一串。毕竟没有人会像我眼前这主儿一样,把那么大个金镏子随手送人。 “是是是,你小太爷活得潇洒,凡事不求个明白,只求个洒脱舒爽。” 我夹了一筷子海参,放到嘴里嚼着,海参脆滑的口感让我心情好转了一些,“要不羊爷您身上要是还有什么像样的小零碎儿,再赏小的几件儿呗?” “我的玩意儿还能入了你铁家小太爷的法眼?你还缺这些个小东西啊?你们姓铁的还真都是拾破烂的,这世上还有你不要的东西没?”许是吃饱了,他打了个饱嗝,浑不在意地抹抹嘴巴,又顺手叼了根从我口袋里搜去的白将,点上狠狠地嘬了一口,再舒舒服服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柱,随即白了我一眼。 “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活个明白。”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寂寥。看着他藏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瘦脸,我一阵恍惚。紧听着他又道,“我家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也应该知道一点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肯收了个那么晦气的东西。算起来,伊山羊的父亲应该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批被国家收编的考古人员。现在说起来也是一个挺传奇的故事。伊山羊祖上都是吃手艺饭的,说白了就是以盗墓为生。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却被国家招去了,一身本事算卖给了国家,跟了某个考古队,各地去发掘文物,经年也不见得能回家一趟。直到有一年忽然有人捎信来伊家,说老头在某次考古活动中遇难了,尸骨无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几年,伊山羊的母亲就因为这郁郁而终。独留了伊山羊带着一个妹子在这个世间艰难地挣扎。到这些年家里境况才好了很多,搞古董让他赚了不少钱。他父亲当年的事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当年他出事的时候探掘的是一个战国墓。因为那牵扯到一些机密,恐怕连伊山羊自己也不会知道得太多。 前些年,经常和他一起下乡敲小鼓,发现他对什么瓷器珠宝之类倒不怎么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青铜器,还有一些战国小玩意儿。所以我们一起敲小鼓就不会有什么冲突。后来,我才隐隐觉得他对战国器的爱好并不是那么简单。 “难道那东西真是从闵王台出来的?”我的眼眉突地一跳,感觉到事情有点儿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了。我有点儿不确定地看着他。 “没错!”他吐了一个烟圈儿,朝我点点头,“即便不是在闵王台里,也跟它脱不了干系。”他伸手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布包,与他身上的衣服相比,这个布包尽管有点儿老旧,倒是保存得干干净净的样子。这布包用蓝缎裹得四四方方的,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 “这是我从院里偷出来的东西。”他把椅子用屁股使劲儿地往我这边挪了挪,把布包递给我,我赶忙擦擦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上面用端正的小楷签了个人名,是三个大字——伊笑升。 【4】 “这是老爷子的日记?”我看着这笔记本有些吃惊。伊山羊点点头,继续抽烟,有些萧索地看我翻弄着笔记本。 伊笑升,便是伊山羊的父亲,为国家发掘了无数古墓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位。他的经历我只是听行里一些老家伙们偶尔提起过,大致上也就是说: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还有诸如一些搬山卸岭的传奇故事。要不因为他是伊山羊的父亲,我也就把那些故事真当做故事听了。 今天居然见到他本人的日记,不由得一阵兴奋,传说中考古专家的日记对我们这些行内人来讲,那是很珍贵的经验财富。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32开的老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已经微微有些发黄,老式钢笔在上面写出的字也已经变色,的确是二三十年前的东西。 我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字——“87201考古队留念”。看来,这个数字就是当年伊老爷子参加的考古队的番号。我大体翻了一下,里面多写的是他们考古过程中的琐事,忽然有一篇日记引起了我的注意。 「1985.7.21 晴 里耶」 〖今日,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送来一只罐子。口有封泥,无盖,身有十六根粗刺,封口胶上有描金鸟兽文,在形制上与那日从山上得来的罐子像是一对。我们经过鉴定讨论后,否定了这是一个谷仓罐的说法,并且也否定了它是古井里出的东西。难道赶尸者并未说谎?〗 后面问号的一点点得极重,把纸都捅了个小洞。看得出,当年老爷子心里的疑惑也是极大。 我看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不仅仅是因为这日记里提到的罐子描述,竟然和伊山羊提过来的罐子一模一样,并且很明显,这是老爷子当年在湘西里耶古城写的日记,好像是说与赶尸匠有什么联系,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原本那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有个疙瘩,今天我才算彻彻底底明白,当年发生的事与日记中提到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年前,一次我和伊山羊结伴到湘西去收古董。湘西的村庄大多依山而建,且相隔得都有些远,有的村与村之间甚至隔着大山。那回又正好赶路赶得晚了,我们便就近夜宿在山间一个破庙里。那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锣,醒来后,却发现原本睡在身边的伊山羊不见了。我摸了摸他那尚有余温的睡袋,知道他并未走远,而外面的锣声却听得越发真切。 我打开手灯走出去,照了一下,却发现他趴在庙外的一个土堆后面,鬼鬼祟祟地往外看。我刚要叫他,就见他转头朝我“嘘”了一下,意思是让我别弄出声响。我有些奇怪,但还是悄悄凑过去趴在他身边儿,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在离破庙几十米的路上,缓缓行来了一队人。头前的一个小个子,一手提一个白皮灯笼,另一只手里晃着一个摇铃,不断发出冰冷邪异的叮当声,在他身后则整整齐齐地跟着七个人形,最后面一个隐隐约约像是拿了一面锣。借着月光,我骇然发现,除了头先摇铃那人与最后敲锣的人,当间儿那六个居然都是跳着走的。 “我操,这是赶尸的啊?”我悄悄碰了伊山羊一下,惊讶道。伊山羊没说话,拿手往后朝我们扎营的破庙指了指。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我们的营地其实不仅仅是一间破庙,更是一个供赶尸匠歇脚的僵尸旅店啊! 干我们这行的人,整天摸的玩的大部分都是死人的东西,可是我这人天生害怕死人,害怕没有生命的同类,那种冰冷与死亡的气息总让我不敢面对,更甭说眼见着尸体排着队在离自己几十米的地方跳了,就是见到不会动弹的,我也会扭头就跑。以前不是没听说过赶尸这事儿,没想到鸿运当头,今天倒是在这里遇见了。 湘西赶尸,应当算是世界上最诡秘的事情之一。除了口口相传的赶尸匠们,世人永远无法洞悉让死人站起来走路,途经千山万水魂归故里的内里玄机。按说,这应算是功德无量的事儿,可让死尸走路,再怎么看也让旁人心里发毛。 赶尸匠们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行不受人待见,就设了鸣锣无道这一项。摄魂铃一响,听到这特殊声音的沿途居民就知道,赶尸的来了,各家各户不要出来,别冲撞了死人;再就是各家管好自己家的猫狗家畜等,免得损伤了尸体。 眼看着赶尸的队伍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不禁没了主意,悄声问他怎么办。 “凉拌!”他眼神一直盯着赶尸队伍越来越近,居然有些兴奋地拍了我一下。 “走,回去。”他从土堆后猫着腰站起来,而我的腿却有些发软,站了一下没站起来。他把手伸给我,取笑道:“钢胆铜心的铁家小太爷,今儿这是被几个死人吓尿了啊?” 我没好气地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压着嗓子骂道:“你大爷的,老子这是趴的时间长了,腿有点麻。”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慢慢站起来,我跟着他一起走回庙中。 这个荒山小庙倒是宽敞得很,我们的宿营地是在大殿旁的一个厢房,有一道门跟大殿相通。因为大殿空旷,门窗也早已破损,这夜里的山风伤人,所以我们特地选择了背风的位置扎营。 回到庙里,我关掉手灯,坐在睡袋上,听着外面锣声铃声愈来愈近,甚至连僵尸在路面上“噗噗”的跳动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绷着神经,紧张得冷汗直流。可伊山羊一回来就钻进睡袋继续呼呼大睡,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压着嗓子骂道:“你还能睡得着?” 他翻了个身,将屁股对准我,“噗”地放了一个响屁。 我是真恼了,又朝他狠狠踢了一脚,然后摸出藏在背包里面的猎刀,站起身来,提着猎刀贴在门后,从破烂的窗格子里往外看。那队赶尸队果然是朝我们宿营的这个破庙走来,飘忽不定的白灯夹杂着诡异的铃声、铜锣声,就跟拍鬼片儿一样。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越是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便越忍不住想去搞个究竟。门外的锣声、铃声越来越近,掺杂着尸体整齐的“咄咄”跳动。被冷汗湿透的内衣紧贴在我身上,凉飕飕的,更让我有些窒息。我握紧猎刀提到胸口的位置,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支队伍径直走来。忽然,我听到脑后一阵风声,紧接着便觉得“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睡袋里面。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赶忙朝旁边看去。 果然,伊山羊的睡袋是瘪的,并没有人睡在里面。我迅速从睡袋里钻出来,习惯性地把手伸到行李中放猎刀的地方。还好,猎刀还在。我穿好衣服,抽出猎刀,小心翼翼地移到厢房门前,定神从窗格里往外瞧去。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湘西山间的清晨美丽异常。一些不知名的鸟雀在林间树头轻轻地跳跃鸣唱。初升的朝阳温柔地洒在被露水打湿的野花上,又袅袅升起让人觉得恍惚的白烟。 我转身走出厢房,到了大殿,依然没有看到有人。 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伊山羊的身影。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返回厢房,摸了摸他的睡袋,是凉的,估摸着他出去了起码一两个小时。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七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说,伊山羊起码在六点之前就已经出去了。 我又翻了一下他的行李,发现原本藏在他包里的那把锯短的五连发猎枪也不见了,心中不禁大疑,他拿枪出去做什么? 【5】 我努力地想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感觉是如此的真实,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梦。这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隐隐有些发疼。昨晚肯定是有人把我给打昏了,除了伊山羊自然不会再有旁人。正在胡思乱想间,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着像是朝我这边走来,我警惕地提起猎刀,闪身躲到门后。 “哐当”一声,厢房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踢开。来人口里“咦”了一声,走进来,四处张望着。我从他身后冲出,左手胳膊狠狠夹住他的脑袋,右手迅速将猎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下面。 “是我!”来人立刻举起双手,赶忙喊道,“老鱼,别,是我,是我……” 是伊山羊,他晃了晃手中的野鸡跟猎枪,用他羊叫一般的京片子闷声闷气地叫道:“老鱼,你丫疯了?小太爷辛辛苦苦起个大清早去给你搞早饭,你丫就是这么报答小太爷的?” 我听清楚真是他,便伸手夺了他手里的枪,抬脚将他踹倒在地。他“哎哟”一声趴在地上,手里抓的猎物散落一地。他翻过身骂道:“妈个比的,小太爷闯荡江湖这么些年,没死在妖魔鬼怪手里,难道要让你丫给我报销了?!” 我没答话,用手里的猎枪指着他的脑袋,警惕地看着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自己被踹的腰,龇牙咧嘴地喊疼。 “你到底是谁?”我咬牙问他。 “报告鱼爷!本人伊风清,性别男,民族汉,祖籍北京城,年方29岁,至今未婚,职业是四九城顽主,人送绰号山羊小太爷!”他怪模怪样给我敬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又把一张贱兮兮的脸凑到我跟前,补了一句,“还是铁鱼那孙子的生死至交、拜把子兄弟!” “我是你拜把子大爷!”看着他一脸痞样,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枪管顶住他的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昨晚那群赶尸的呢?” “什么怎么回事儿?什么赶尸的?”他忽闪忽闪自己淡金色的山羊眼,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青天白日的哪来赶尸的?你丫是不是发烧了?” 要不是我的后脑勺还隐隐作痛,我几乎都要被他骗过去。我用枪管指着他咬牙骂道:“别他妈当老子是傻逼,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他听我这么说,知道再瞒不过,便嘿嘿朝我笑,颌下的山羊胡子随着他的笑声抖了几下:“嘿,我还怕昨晚劲儿大了把你打傻了,看来现在没事儿。”他弯下腰边去捡打回来的那几只野鸡,满不在乎地给了我个后脑勺,边说:“行了行了,别装了,那枪里又没子弹!” 他这个明显不把我当回事儿的举动彻底把我惹火了。我把枪扔到一边,走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将猎刀重新架到他的脖子上。BUCK猎刀吹毛断发,上面的碳元素发出冰冷的暗光,映得他的脸色有点发青。 “说!”我手上又加了把劲儿,锋利的刀锋激起他脖子上的一层鸡皮疙瘩。 “哎哎哎,鱼爷鱼爷,我说我说,别老他妈舞刀弄枪的,有话好好说成吗?”伊山羊撇着嘴骂道。 “说!”我哑着嗓子继续吼道,觉得嗓子干涩得快要冒出烟来。 “那你先把这玩意儿拿开。”他用手点点架在他脖子上的猎刀,“这样你让我怎么说啊?” 我收回猎刀。他摸了摸被刀锋划破的地方,撇着嘴骂:“死鱼,有你的,真敢对革命战友下手!” “少废话!”我扬了扬手中的刀,“快说!” “昨晚你中了瘴气,跟那儿乱蹦乱跳的,小太爷被你吵得睡不着觉,一气之下就把你打晕了塞睡袋里,喂了点儿药。怕你醒了继续折腾,还给你塞了几片儿安定。然后早上我醒了,觉得饿就去打了点吃食。”说罢,他两手一摊,“就这样。” “就这样?!”我彻底火了,大声吼道,“别他妈放屁,老子要听实话!” “是实话啊。”他张开嘴巴,“噗”地往手里吐出一块东西,继续说,“槟榔子可胜瘴毒,得亏了昨天上山前小太爷买的槟榔,要是没这个,咱俩昨晚一准儿一块牵着手跳山崖,去见阎王了。” 我低头一看,他吐出来的正是粒嚼烂了的槟榔子。槟榔子可胜瘴毒,确实没错。昨天他在山下的农户家里买了半斤,这东西我吃不惯,觉得嗓子辣得难受,味道也很怪。伊山羊却很喜欢,说是天然口香糖,吃了之后说不定能泡到几个苗族妹子,要是亲嘴儿也正好用得上。他自己嚼了半天之后还呵气给我闻,问我香不香。 南方的丛林里,最可怕的不是毒蛇猛兽、山野鬼怪,而是各种各样的瘴气。所谓瘴气,实际上是山林恶浊之气,多由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加上各类毒蛇毒虫痰涎、粪便,经过雨淋日晒后形成的。 在《诸病源候论》里面记载了不下二十种瘴气,各有不同的症状,像桃花瘴、蚺蛇瘴等几种都是可以使人致幻的。我突然想起,此刻正值春中,山上倒是有几棵刚坐了果子的桃树。 难道昨晚我的见闻真是中了瘴毒后发的噩梦? 我看着他若有深意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个槟榔子丢到嘴里,嚼得嘴角冒沫。我忽然想起昨天他撅着嘴巴朝我哈气问我香不香的场景来了,一阵干呕。要是他说的是真的,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给我吃的“药”?我不敢再往下想。 “刚你问我,说是你昨晚看到赶尸的了?”他过来讨好似的给我捶了捶后背,却报复似的在我后背靠胃的位置捶得震山响,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碎了。“这个倒是好解释,你还记得咱们刚来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么?”我难受地把他推开,再让他这么捶下去,我还没呕死就得被他捶死了。 “初来湘西的时候,你跟小太爷说起这湘西苗乡的几大异事儿,赶尸、巫医,还有蛊。特别是赶尸,你还引经据典地跟小太爷吹了老半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回你遇到这事儿是一点儿都不冤枉!” 他说着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喝了口水终于感觉好点儿。 “你刚才是瘴毒又发作了?嚼点这个,保准百毒不侵。”他又抓了一把槟榔递给我,我看到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胃里又是一阵泛酸。 “我昨晚看到你爬起来又蹦又跳的,开始吓了一跳,以为你鬼附身了,要不就是发了癔症,后来我琢磨了一下才知道你是中了瘴气。这时节,山里的瘴气厉害得很。我拉也拉不住你,只好就……”他以手做刀,做了个劈的姿势,然后就一脸蛋疼地凑过来,摸摸我的后脑勺,“打疼了吧?” “去你大爷的!”我虽不很相信,但也被他的贱样气乐了,“不疼让我抽你试试。” “没事儿了吧?”他又笑嘻嘻地看着我,朝我伸出手来,“把刀给小太爷使使呗?” 我又有些警觉地看着他,问:“你要干什么?” “杀鸡。”他劈手从我手中夺过猎刀,跑到一边去摆弄那几只野鸡。 我看着他在一旁忙活着侍弄野味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说的我信了才叫有鬼了,想用几粒槟榔来糊弄过去,他未免太天真了些,要说昨晚我所见都是瘴气致幻,哪有那么真切?但看他说得笃定,觉得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是真要对我不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既然不想跟我分享,我也不强求,只是对他的这种行为感到恼火。想到这里,看着他忙前忙后倒是显出些愧疚认错的意思。在随后的行程中,再也没发生什么意外,这是后话,放下不提。 没料想这一放下就是好些年。当时的那些质疑后来也渐渐淡忘。时过境迁,这事儿也一直没再被提起。但是今天看这日记上所写,又和当年那件事关联起来。我忽然有种被当猴耍了的感觉。我把日记合上,冷冷地看着还在抽烟的伊山羊。他看我这样盯他,有些尴尬地朝我一笑,赶忙端起酒杯站起来跟我正色道:“当年的事,的确是瞒了你,不过当时事关隐秘,小太爷也是不得已,现在给你赔个不是,此间事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然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6】 我隐约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如果今天他拿来的这个罐子跟日记里说的是同一个,那此间的牵扯就不会小,还可能跟他父亲的失踪有关。既然这本日记是他从院里搞到的,那跟院里多少也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牵扯到更高一层的机密。这本日记在他手中的时间应该不短了,起码在我们去湘西之前就已经到了他手里,甚至还要早。 “老鱼,小太爷决计没有害你的意思。”他放下酒杯,习惯性地捋了一下颌下的胡须,沉吟道:“事情到了这个田地,我也就不隐瞒了。” 他抹了抹嘴巴,继续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拿到了这本日记,发现老爷子他们当年所做的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当年的事,根本就没有像他们跟我说的那么简单!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告诉你,实在是这件事牵扯到的机密是咱们这种人想也不敢想的。知道得越多,便越不知道是福是祸。”他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有些凄然,“我怀疑老爷子压根儿就没有死。”我眯着眼看他,没有接话。 “去湘西,我的确是为了想找出当年老爷子失踪的真相。而那天你遇到的只是一个意外。这个计划里面原本没有你。”他看我没有接话就继续说道,“你当年的确不是中了什么瘴气!你所见到的赶尸,也不是劳什子幻象,就连在那个庙里留宿都是我安排的。本来想让你安静地睡一晚上,我再去找那个赶尸匠!所以,在晚饭的时候,我就在你的水里下了药。” 他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胡子,有些愧疚地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没什么反应,才又继续道:“当你醒了出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安定片对你不管用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自己下错了药,要不然您肯定挨不了那一下子。” 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虽然事隔多年,但听到他这么说,我又想起他嚼槟榔嚼的那一嘴沫子,胃里就开始不舒服。 “鱼爷,息怒息怒。”他看到我要发作,赶忙站起来朝我一躬到底,“倒不是啥蹊跷药,就是息斯敏,吃了也没啥副作用。你也知道的,小桃打小就爱过敏,这些药我都是常备的,临行前我收拾行李,不知怎么地就划拉上了一瓶那个,所以才出了岔子。后来因为没奏效,我就把你整晕了,又给你喂了几片儿安定,还用槟榔捣碎了泡了点儿汤给你灌了几口。”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见他提到小桃,我原本不想理他,但还是问了一句:“小桃现在还好么?” 他说的小桃是他的亲妹子,叫夏晓芊,小名叫小桃。他兄妹俩伊山羊随了父姓,妹妹随了母姓。小桃比他小了六七岁,现正在国外读大学,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 “她挺好的……”他见到我说话,有些黯然道,“要是有时间,你也给她打个电话。那孩子心思太重,跟我这个做大哥的从不多说,总觉得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也怪我平时太忙,顾不上理她。我觉得她倒是跟你比跟我更亲近一些,我怕她憋坏了。” “你算什么好大哥?你什么时候真设身处地为她想过?”我摆摆手叹了一口气,心里柔软了一些,“少拿她出来说事儿。” 他见到我这个态度,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气氛也没有先前那么尴尬了。 “狐死正首丘①,咱们中国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情结,苗人更胜。虽说现在都是盛行火化,但还是有几个苗乡坚持保留着土葬的习俗,政府先前还管管,后来实在是管不了,也懒得管了。也亏得这样,才没绝了这个行当。” 『①狐死正首丘:出自《礼记·檀弓上》:“狐死正首丘,仁也。”丘,是一堆小土山。狐因为生前长期在此居住,因此,狐死的时候,它的头总是面向着丘的。』 “这行干的人本来少,至于到了现在还干这个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去之前,小太爷先是联系了当地的一些朋友,让他们帮我找找近二三十年还干过这行的老匠人。这个倒是好找的,随便在苗乡打听一下老人们就能知道。你还记得,咱们那次在一个苗寨里见到的那个白苗哑巴老太太么?”他目光闪烁地看着我,“那就是一个赶尸老司的家,那哑老太太就是老司的婆姨。” 我想起,当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因为湘西古墓众多,文化跟汉族也有差异,有一段时间那种少数民族的玩意儿很受市场欢迎。那次之所以我跟他去湘西,原本的目的就是收一些苗人的器物。敲小鼓本就是漫无目的地瞎逛,各个村寨基本都要去。后来我们在一个白苗的村寨里面借宿,当时那家苗人只有一个哑巴老太。因为看她生活孤苦可怜,我们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下了些财物。现在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那也是他早安排好的。 “当时我在寨子里打听,有人告诉我说四五天以前老匠人被人请去走脚了。听说是山外出了一起车祸,一个拖拉机翻到沟里,死了六个人。因为山里通不了车,所以人家就去请他把尸体起回来。我当时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该回来了,就想上山碰碰运气。原本小太爷只想自己去,谁知道啊,你非要跟我一块儿。” 他说的不假,当时的情况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我们分头到各个村寨里转转,然后再回来会合,这样节省时间。我却因为跟这边语言不大通,怕一个人闷,才执意要与他一起走。 “我心里有个鬼。”他突然眼圈儿有点发红,有些凄然地仰头看着包厢里冷森森的灯管,“二十几年了,小太爷心里一直有个鬼,可我又捉不到它。我很想让你帮我,可是谁也帮不了我。我不想让这个鬼也把你拉进这个没底的泥潭,有我自己就够了。” 我默然了,他的心思我懂。 “后来,很幸运,咱们遇到了赶尸匠。”他自觉有些失态,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我给你吃错了药。看到你从庙里出来的时候,我当时就懵了,所以才又千方百计想把你引回去,后来不得已就……”他说到这里有些无语。 “没想到赶尸匠跟他婆娘一样也他妈是个哑巴!”突然,他又有些激动地继续说道,“他倒是还有个徒弟跟着他,可他妈却是个傻子,什么也问不出,只不过……小太爷敢肯定的是,他当年一定是见过老爷子,并且日记里所说的另个罐子也肯定跟他有关。” “他们看到有生人在庙里,只是稍作停留,就继续赶路了。小太爷一直追到山下,他们再也没看我一眼。看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小太爷就回去了,顺手打了几只野鸡,算是给你补补,赔个不是,让你吃饱了别再跟我过不去。” “原本就没指望让你信。”他倒也干脆,“只是找个借口让你知道我有苦衷罢了,小太爷有说不出的苦。” “你该跟我说清楚的。”我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当我是兄弟,就不该瞒我。” 他的确有说不出的苦,这我知道。我将杯中倒满,跟他碰了一下,算是一杯泯恩仇。 把事情说开后,心里终于觉得清亮了许多。在我们两人心里系了多年的疙瘩总算是解开了,关系反倒觉得更近了一些。 “谢谢。”他那淡金色的瞳孔蒙了一层亮晶晶的水花。 “别来这套,老子还没说原谅你。”我抬手,一掌砍在他脑后,“以后你要是再因为这些破事儿来骗我,不用别人,我亲自操刀砍了你。” “鱼爷饶命,小太爷以后不敢了。”他破涕为笑,夸张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笑着坐回到原位,又问他:“那次以后,你又去调查过么?” “去了,其实后来从湘西回来以后,我立马又回去找了一趟。”他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猜那个赶尸老司怎么了?” “死了?” 他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连他原本油光铮亮的大背头此时好像也失去了光彩,黏黏糊糊的贴在他的脑门儿上。 “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不仅仅他,还有日记里那个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也失踪了。这些年,我查到哪里,那里的线索就断了,要找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就像我身后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一切。我不敢查了。”说到这里他居然呜呜地哭了出来,声音还是很难听,就像是一只被羊群遗弃在荒野上的老羊,孤独并且恐慌。 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这个不怪你,既然是背后有人操控此事,必然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也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抗衡的,起码他们不怕弄出人命。恐怕是跟院里也脱不了干系!” “笃笃笃。”突然包厢外面有人敲门。伊山羊赶忙拿纸巾擦了擦脸,坐好,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来,还强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进来。”我好笑地看了一眼眼圈犹自通红的伊山羊,朝门外喊道。 门打开半边儿,小兔钻进来半个头,笑眯眯第看着我们,说:“什么太吓人了呀?你们在说我吗?” 伊山羊赶忙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又讨好似地朝小兔眨了一眨。小兔一看他朝自己眨眼睛,吓得“啊”地叫了一声。看来她刚刚才注意到山羊瞳仁的颜色。 伊山羊一脸尴尬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劝,赶忙给我使眼色,想让我解释一下。 “伊叔你眼睛怎么了?”她指着伊山羊的眼睛说。 “叔这叫火眼金睛,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出来的。天生异相,叔可就指着这双眼睛吃饭呐,什么妖魔鬼怪的,叔一眼就看穿了。” 小兔撇撇嘴问道:“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叔可不会骗人。”伊山羊拍着胸脯说道,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年是怎么用一把槟榔骗我的事儿了。 小兔从兜里掏出来方才那个金镏子,交给伊山羊,怯生生地说道:“伊叔,这个还你。太贵重了,我姐不让我要。” 我瞥到那个戒指上面多了几个细小的牙印儿,看来是被小兔偷偷咬过检验真假了,可能是一验货是真的,就不敢自己做主,去问了问她姐姐,就是本店老板娘,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妹妹随便收人东西。 “给你的你就收着,又不是给你姐的。”伊山羊安慰道,“又不是多好的东西,一个小玩意儿,就留着玩玩。” “我姐不让……”小兔很坚决地把戒指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要走。 “老鱼,你看看这个。”伊山羊无奈地朝我求助,要说先前他给小兔这个戒指还有些花花心思,这一刻却是有些真情流露了。 “行了,小兔,你收着,你姐那里我去说。”我笑眯眯地望着小兔。 “鱼爷要跟我说什么啊?”我话还没问完,包间儿的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一脸嗔怪地回了我一句。 我一看正主来了,赶忙站起来,朝她笑道:“罗老板不经念叨,这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第二章 罐非罐 〔我在罗玉函的餐厅里为伊山羊接风,却意外发现玉函戴着一个古老的玉瑗,和那只罐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罐子不经意摔到地上,让我们发现个中另有玄机,也让伊山羊突然失控……〕 【1】 走入包房的,正是聚美斋的老板罗玉函。 罗玉函年龄与我相仿,还与我是小学同学。只是后来因为我父亲那几年做买卖,居无定所的,我就转校走了,一直到我前些年回来,有发小在聚美斋请客吃饭,才又见面。至今我还保留着转校时她送我的照片。 她小时候胖乎乎的,脸上还有雀斑,性格又有些泼辣,我们老喊她胖丫。胖丫在班上总是欺负我,到现在我还有心理阴影呢,这是玩笑话。不过十几年过去了,她倒出落得跟一朵花儿一样了,今天一身合体的职业装,装衬得她越发亭亭玉立。 “这位是鱼爷的朋友?”她微笑地看着慌不迭用纸巾擦手的伊山羊问道,“欢迎光临小店,不知道菜合不合口味啊?” 伊山羊赶忙起身,抱了一个拳,赔笑道:“这位就是罗掌柜吧?久仰久仰。” 罗玉函礼节性地朝他点点头,眯起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笑着说:“敢问怎么称呼?” 我打小就见不得她眯眼睛,关老爷一眯眼就要人人头落地,这位可是关二哥的超级粉丝。我一见她眯眼睛就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她打遍全班无敌手的本事来。 我正琢磨着我办错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她时,那边伊山羊站起来使劲儿捋了捋他的大背头,贱兮兮地伸出手说道:“鄙人匪号伊风清,是小鱼的拜把子大哥,行里人都喊我伊山羊,您喊我小伊或者小羊都成。” 罗玉函倒是很大方地伸出玉手跟他握了握,笑道:“哦?伊大哥在哪里高就啊?” “鄙人在京里开了处小买卖,可比不得你罗妹妹家大业大啊!”伊山羊一脸贱笑地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满脸通红倒是把他那红眼圈藏下去不少。 “伊大哥说笑了,我们小地方的小鱼小虾怎么能比得上京城里的藏龙卧虎?”罗老板接过名片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又转向了我,“一出手就是真金白银的,我们姐妹可是有点消受不起啊。” “玉函,”我搓着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好么?” “我很好,劳鱼爷费心了。”罗玉函眯着眼睛神色有点不冷不热的,她又一指伊山羊,“我还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富贵的朋友,那您什么时候把欠小号的账给结一下啊?” “嘿,老鱼,你丫还该人钱呐?你这可太不应该了哈。”一边的伊山羊一听,又来劲儿了,跳着脚地往前挤,“妹妹你放心,这事儿包小太爷身上了。” “那可多谢伊大哥了。”罗大掌柜笑眯眯地朝伊山羊点点头,回头跟站在门外露着半拉头朝里面瞅的小兔说道,“你还不快去把鱼爷这几个月在这里签的单子都拿过来算算?” 小兔飞也似的跑了。 我回头看着伊山羊气得直咬牙,拿手指戳了他油光闪亮的大脑门子几下,低声骂道:“你你你你你你……你大爷的!” “噗……”罗玉函可能是看我戳得好玩,一下子就笑出声来,一弯腰,一个圆形的玉瑗①从她胸前掉了出来,用一根红绳儿穿着挂在脖子上荡来荡去。我一瞥,觉得那东西有些面熟。 『①瑗:是从新石器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种臂饰,扁圆而有大孔,即扁圆环形。瑗同援义,其孔大,便于二人抓握相援。玉瑗纹饰繁多,流行坡刀阴线鸟纹、龙纹等。瑗体趋向精美、小型化。由于宗法礼制的约束,各时期玉瑗形制较为统一,多呈薄片状,制作规整,工艺手法以坡刀阴线为主,纹饰以卷云纹、鸟首纹等最为流行。战国玉瑗形状与新石器时代的瑗的区别是战国玉瑗纹饰渐多,有些作扭丝纹的玉瑗,肉部中央加厚,两边变薄,剖面如枣核形。纹饰以谷纹和云雷纹为多。也有变化成条首尾相接的龙形或筒形的。』 我顾不得再跟伊山羊较劲,指着她胸前那个玉瑗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来的?” 她一看我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红着脸“呀”的一声,捂住了低领衫领口露出来的一抹雪白。 我见她误会,也顾不得解释,走到她身前,伸手抓住那玉环。罗玉函又羞又急,低声斥道:“你干什么?铁鱼你个臭流氓,你怎么这样啊?” 这时,小兔正好急匆匆地跑回来,手里抱着一堆账本,一推门,就看到我手伸在她姐姐胸前,一时有些发愣,支支吾吾地问她姐:“姐,这个还算么?” 我伸手把她拨棱到一边,说:“还算什么算,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姐姐说。” “噢。”她撅着嘴巴一摔门又跑了。 伊山羊在一边都看傻了,举着大拇哥放不下来。我没理他,直接从她脖子上把玉瑗摘了下来。罗玉函见我摘,也没阻拦,由得我。我拿着那东西在灯下晃了晃。 这个玉瑗由两个圆镯组成,一个略大的玉瑗套在里面一个小一号的玉瑗上,周身刻了一些螺旋状的花纹。大小环是一个整体,是用一整块上好的和田玉石雕刻出来的,精美绝伦,只是上面多了几朵枣红色的色块。我对着灯光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并不是玉石本身的皮色,而是很老的沁色。从包浆程度来看,这件东西并没有那种一般玉器长时间与人体接触而呈现出的特有光泽。 “你这东西到底哪来的?”我看了一眼一脸愠怒的罗玉函,皱着眉头问道。 “当然是我买来的。”她没好气地看着我说,“难道还是捡的么?” 我朝伊山羊招了招手,他一脸贱笑地走过来,暗中朝我举了个大拇哥。我打掉他的手,问他:“你认识这件东西么?” 【2】 “玉扭丝纹瑗嘛。”伊山羊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奇怪的?这类东西,潘家园儿有的是。”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再看看!” 他伸手拿过去,在灯下照了一下,大惊道:“靠,是真的!”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跟我说:“这好像不是院里那件儿。” “废话,当然不是。”我指着上面那些枣红色的沁色说道,“院里那件没有这个颜色的沁!更不可能戴到她脖子上去。” 他接过去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有些吃惊:“这东西还带着土腥味儿,是出土没几天儿的东西。” “难道现在到了战国神器满天飞的地步了么?”我狐疑地看了一眼罗玉函,又问她,“是谁卖给你的?” 她眼神突地恍惚了一下,忽又变得冷冰冰地朝我说道:“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这东西我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谁也没规定我有个东西非得告诉你。”然后,她一把从伊山羊手里把玉瑗抢了回去,转身就要往外走。 我赶忙拦住她,急声说:“玉函,你知道你这件东西是什么吗?” “玉扭丝纹瑗啊,”她眯着眼睛看着我,“你们刚才不是说了么?” “没错!”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而且是一块带了血沁的战国玉扭丝纹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国宝,可谓之神器,故宫博物院就有这么一件。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得到的。” “我当然知道它是真的,要是假的我还买它做什么?”罗玉函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又似笑非笑道,“我是一般人么?” “玉函,我不是开玩笑。”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若是你实在不方便讲明这东西的来路,我也不问了。但有一点,这件东西还带着尸气,你以后不要再戴在身上。” “干吗听你的?”她耀武扬威似的把手里的玉瑗麻利地套在脖子上,眯着眼睛说道,“这跟你鱼爷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管我?”然后一甩手,转身走出了我们的包厢。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关上了门,消失在视线里。伊山羊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我说你小子一直一个人过呢,枉费我跟小路还替你操心,原来这是惦记着大鱼呢!” 我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说道:“别胡说八道,我们只是朋友。” 伊山羊掐着兰花指,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罗玉函:“这跟你有啥关系,你凭什么管我……”我扬手作势要打,他赶忙嘿嘿笑着躲到一边。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有些沉闷,我再也无心喝酒,忧心忡忡地说道:“方才那个东西不简单,上面还有血沁,而不是土沁。” 伊山羊兀自抓着大虾,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看到了。不过也不一定是血沁嘛。好像小太爷还没见过一件真正从土里刨出来的带血沁的东西呢。哪儿有这么巧,就被你这个相好得了去?” 我叹了一口气,朝他说道:“你拿来的那个罐子上面,也有这个沁色。” 他听到我这么说:赶忙咽下嘴里的食物,一拍自己的大背头,恍然道:“哎呀,我说那个颜色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而且,”我顿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刚才闻到的,不只是土气,还有尸气。” “那东西跟你那个罐子一样,都是真真正正死人的东西,连味道都一模一样。”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怀疑,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伊山羊忽然站起来,一抹嘴巴,朝我说道:“吃饱了,走,回去。” 我点点头,把桌上的日记本包好递给他,然后跟他一起走出了包厢。 一出包厢,我就看到小兔站在门口。我奇怪地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姐呢?” “刚才急匆匆地走了。”她有些担心地说,“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别的,就说让你把账结了再走。” 我一头冷汗地掏出钱包,跟着她去前台把账结清。出门我把跨斗开过来,招呼伊山羊上车。这回他学乖了,抢了我的外套,从前面把胳膊伸到袖子里,戴上头盔,捂得严严实实的,才跳上跨斗。我忽然想起刚才没问完的那个问题来,便歪着头问他:“那罐子你从哪儿收来的?”他甩甩头说:“回去再说。”然后伸直手臂,向前一挥,在头盔里瓮声瓮气地喊,“开路!” 【3】 回到店里,大约九点多了,伊山羊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老婆他在我这儿。他老婆不信,他就在那一个劲儿地解释。我听着他跟小路在电话里起腻,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哎哎,鱼爷,”他举着电话叫我,“小路要跟你说话。”我说我没空掺和你们的事儿。他就大声地对电话里说道:“你听见了吧?是老鱼说话吧?他忙着呢,行行,我替你问好。”然后还朝我挤眉弄眼地伸了伸舌头。 我没搭理他,径直走到保险柜前面,把它打开,将里面装着罐子的黄布包裹取了出来。放到桌上,接着重新打开了那个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罐子的木盒子。 因为刚喝了些酒,我胆子比方才大了不少,戴上手套,伸手就从盒子里把罐子提了出来。我仔细听了听,并没有出现先前那个声音,又壮着胆子晃了晃。罐子里像是有个东西,被我晃得咣叽咣叽地响了几下,却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我心中觉得奇怪,重新又把它放到桌子上,喊了一下还在抱着电话腻歪的伊山羊。 他看起来喝得有些多,听到我叫他,就一边腻腻歪歪地跟小路告别,一边朝我这边歪七扭八地走过来。 “你他妈怎么那么多废话要说?”我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真反感,反正我一见这号跟老婆打电话没完没了起腻的人就觉得憋得难受。 “好了好了,老鱼催我了,小太爷这会儿可有正事儿,没,没在洗浴中心,真没,我对天发誓,嗯,嗯,办完我就回去,嗯,好。”然后他朝着电话狠狠地咂了一下嘴。我在一边浑身难受,过去伸手就把他电话夺了过来。他脸上突然紧了一紧,闪了一下。我斜了他一眼,把他电话拿过来放在耳朵上,“歪,小路啊……” 电话那头却没有传来任何回答,我歪了几声,奇怪地看了一眼电话,上面还在显示着正在通话的时间——11分21秒,我说你这什么破电话,没信号了,然后把电话丢回给他,跟他说:“你丫是不是经常犯错误啊?小路怎么对你这么不放心?”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嬉皮笑脸地朝我说:“没事儿,她就那样。”说罢甩了甩头。贴在他头皮上油乎乎的头发被他甩得像被风抿倒的狗尾巴草一样。 我刚想张嘴刺挠他几句,突然身后“嘭”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桌子上摔了下来。我回头一看,那个原本被我放在桌上的罐子此刻正躺在地上。当我回头看时,它还在地上“咕噜噜”滚动了几下,因为罐身有凸刺,滚了几下便支棱在那里不动了。 我看了伊山羊一眼,发现他也是一脸不明就里。我耸了耸肩,四处看了一下。门窗在我们进来时都被关得严严实实,不可能有风吹进来。再说那个罐子起码有三十多斤,即便有风,一般小风也不可能吹得动它。真要有那么大的风,我们俩也不可能感觉不到。老鼠?更不可能,这儿街道办事处一个月发两份儿老鼠药,一份儿毒药,一份儿老鼠避孕药。现在老鼠见了我们这条街都绕着走。 “真是见了鬼了。”我嘟囔了一句。 我俩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难道里面装的东西是活的?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些?从开始里面的刮擦声,到现在自个儿跳桌子的举动。 “老鱼,你看这是什么?”伊山羊有些惊讶地指着那个罐子的一个角,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角被摔残了一小块,残口在日光灯下发出一抹青黄色的光。 我把罐子抱起来,重新放到桌上,从柜里找了个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下那个被摔残的角。上面的陶片被摔掉了一块,从残口处裂了一道长长的裂缝,一直延伸到罐子底部。而从残口处露出的光泽,分明是青铜器才有的。 “青铜?”我惊讶地看了看伊山羊,他皱着眉头看了一阵,一伸手从上面揭下一块陶壳来。他呆愣着打量了那陶壳几眼,也不说话,又继续一片一片地开始剥那个罐子。淡金色的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被剥得七零八落的罐子,“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地从他手下传来。 “你先别动。”我赶忙想拉他。他一甩手把我打开,埋头继续揭那罐子上的陶土。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他酒劲儿上来了,直到我看着他指头被陶片扎得“嗞嗞”冒血却依然不停手,像不知道疼痛一般,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陶片可不是干泥巴,那可是正经八百经过高温烧制的东西,特别是在土里埋了不知道多久的,物理性质跟板儿砖是一样的,并且比板儿砖更硬。虽然经常看到电视里有劈砖头的,却很少见到有用指头抠板儿砖的。 我觉得不对劲,赶忙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拉开。没想到被他一甩手,把我摔了个四脚朝天。我体重可不轻,一百七十多斤,比他胖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虽说这几年懒得动了,养了一身懒肉,可力气还是在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骂道:“我操,一直没看出来你还练过啊!” 泛着青色的罐体上沾了很多鲜血,在日光灯下显得越发诡异。此刻伊山羊那依然面无表情的脸在我眼中无比狰狞。 “老羊!你他妈疯了?”我知道这是出事儿了,只得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他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又赶忙扑过去,把他压在底下,死死地按住他的胳膊。他手上的鲜血抹了我一头一脸。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一股虾酱味道,让我闻之欲呕。 “嘎吱……” 我毛骨悚然地抬头瞥了一眼那个被伊山羊剥了一半皮的罐子,里面好像真关了一只猫,正不断地用爪子挖着罐子的内壁,让我想起小时候胖丫用碎玻璃片子刮一个破锅底发出的声音,让人从心底觉得烦躁。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如此邪异的事情我可从来没有遇到过。 【4】 罐子!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这会儿就算是脑子再迟钝也知道是那个罐子有问题了。 被我压在身下的伊山羊可能累了,趴在地上,头朝着罐子的方向,鲜血淋漓的双手在地上不断乱扒拉,嘴里含含糊糊地絮叨着。我努力稳稳心神,低头附耳过去,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舅舅,舅舅……”当我听清楚他念叨的什么之后,我抽了他后脑勺一下,说:“都这个节骨眼儿了,姥爷来了怕是也不管用了,你他妈就别喊舅舅了。” “舅舅,舅舅……”他目眦欲裂地又是一阵挣扎,最后嘴里竟然喷出一口血来,然后猛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伸手指着那个罐子,“舅舅,小路。” 接着,他做了一个体操运动员的后仰姿势,“噗通”一声趴在地上昏死过去。与此同时,那罐子里的东西好像也累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停住,再没动静。 我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觉得身上一阵冰凉,这才发现浑身上下的内衣都被冷汗湿透了。我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呼吸平稳,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只是晕了过去。赶忙将他蜷缩着的手脚拉开,让他平躺在地上,然后开始叫救护车。120接线员甜腻的声音让我稍微觉得好过了一点。 “救护车?舅舅?”我忽然明白刚才伊山羊说的是什么了。他刚才不是在喊舅舅,他说的是——“救救,小路!” 我心里突地打了个冷战,救救小路?我看着躺在地上像是已经死掉的伊山羊,又把目光转向那只方才“嘎吱嘎吱”乱叫的罐子,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慌,这罐子里面到底他妈的藏了什么?小路?! 我硬着头皮走近了那个放在桌上的罐子,被伊山羊剥去外壳的那部分在日光灯下面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光泽,就像是个被剥了一块皮的松花蛋。青铜?我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罐体的冰冷透过手套刺得我像触电一般立刻缩回手来。伊山羊留在上面的血迹依然未干,“滴答”一声,一滴鲜血从一块残存的陶片上滴到了被他剥出来的金属面上,迅速沿着上面某种诡异的纹路扩散开来。我这才发现,青铜罐体上刻画着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一幅画。此刻,外面救护车“哇呜哇呜”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来不及多看,赶忙将它拿起来放到盒子里,合上盖子,整个藏在柜台下面。 我打开店门,看着救护车停在门口,从上面跳下来几个穿了蓝色急诊服的人,我朝他们喊了一声,他们抬着担架小跑着朝我过来。我朝店里躺着的伊山羊一指,一个领头的大夫跑过去扒了扒伊山羊的眼皮,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眼睛怎么这个色儿?瞎子?”我说:“他天生就这样。”那大夫皱着眉头半信半疑,却也没再多问,让我过去帮忙把伊山羊抬到担架上。我跟他们一起把昏睡着的伊山羊送上救护车,救护车“呜哇”怪叫着朝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我去交了押金,伊山羊则被推到急诊室抢救。我知道他不会死,心里却依然有些忐忑。“救救,小路”,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荒诞的想法,难道小路在那个罐子里?我摇摇头,想把这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拿出电话,翻开通讯簿,准备给小路拨过去。“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怎么座机也是空号了?我仔细看了一下手机,上面并排着的两列号码表示我并没有拨错。 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们搬家了? 不一会儿,两个护士推着伊山羊从急救室里面出来。我忙过去问道:“没事了?”一个胖乎乎的护士冷冰冰地白了我一眼:“你是病人家属?” “是是是……”我忙伸手扶上推车,把她替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在车上躺着的伊山羊,他原本蜡黄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两只手在支愣着像是拿了两个大粽子。他嘴巴动了一下,我忙凑过耳朵去,以为他要跟我说点什么。仔细一听,才发现他是在打呼噜,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护士领着我到了病房,把他抬到床上,输了液。那个胖胖的小护士问我:“你是他什么人哪?”我说我是他朋友。 “你朋友?真够怪的……”她皱着眉头跟我说了一句,旁边的另一个小护士揪了她一下,她赶忙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5】 我听她话没说完,但看情形,我也不好再多问些什么了。 她指着床头上一个按钮跟我说:“有什么事儿你就按一下,瓶子里没药了你也按一下,我来换药。” 这个病房里有三张床,另外两张是空着的。跟外面拥挤的气氛不一样,这里反倒显得安静得有点过头。来时,我在走廊上看到一些人在那里支了床位,我不由得有点鄙视现在的医院制度,宁肯空着床位,怎么不肯让那些拿不起太多药费的人住进来呢? “嗡……”一声怪响吓了我一跳。找了半天才发现是伊山羊口袋里的电话在振动。“不明号码”,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四个大字。我把电话接起来“歪”了一声,却只听到电话那头一片沉默,我继续“歪”了几声,就听到那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伊山羊虽然看起来邋遢无比,但自己穿的用的东西绝不含糊。身上阿玛尼,鞋子我不认识,反正绝对是老北京布鞋那个档次的,连手机都是iPhone 4。 我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个巨大无比的山寨机看了看,心里极度不平衡了一下。嗯,等他出院的时候,我一定让医院把发票多开一点,找他报销了我也弄个好手机玩玩。 我划拉着他的手机,翻查着上面的通话记录,却突然发现所有的通话记录竟全是那个不明号码。这是谁的电话?小路么?如果是小路,那刚才干吗不做声?如果不是,那方才在店里他是在给谁打电话,跟谁在腻歪?我冷汗又下来了,觉得头皮发炸。 这时,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四分。 “嘭”,病房门被推开,惊得我又是一身冷汗。那个胖胖的圆脸儿小护士端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一看是她,我从病床上站起来,看了一眼伊山羊的输液瓶。瓶里的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流光了,管子里的血都快冒到输液管中间那个胶囊里了。我这才想起来,本应该注意他输液的。 圆脸儿小护士走过来白了我一眼,说道:“你都在这儿干吗了!看不到病人的药都滴完了么?”我抱歉道:“对不起,刚打了一个盹儿。” 她白了我一眼,麻利地换上药瓶,就要往外走。 “护士同志!”我赶忙叫住她。 她站住脚回头看我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什么事儿?” 我走到她身边,她一脸警惕像看流氓一样看着我。我瞥到她的小胖手正悄悄往盘子里那个大注射器上伸,吓得我赶忙摆摆手让她别误会,然后压低嗓子指着病床上的伊山羊问她:“你刚才说他哪里怪?” 她听到我问这个,抿了抿嘴,明显是想说点什么,我一脸希望地看着她,她目光闪烁,有点不敢看我的脸。最终她还是迟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一扭头出去了。 我回到床前,看着躺在那里打着呼噜的伊山羊,我愁啊,我烦躁啊,我一缕一缕地薅(hāo)头发啊,这都叫啥事儿啊? 我大概捋了一下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 昨天下午,我没招谁没惹谁地在晒太阳喝茶调戏老大娘,然后床上这孙子给我打了个电话,先是让我陪他去闵王台,我还没答应,他就直接飞过来了,接着掏出那个该死的罐子。在随后的几个小时内,他先是给我看了他爹的日记,又跟我坦白了当年打昏我的事儿,告诉我他爹其实没死,只是失踪了,再然后回到店里他就开始使劲儿地剥那个罐子,最后就到这病房里了。 不对,我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儿,要不我再捋一遍吧。 昨天下午我没招谁……再然后,罐子……日记……“87201”! 我嗖地站了起来,那个电话不就是当年伊老爷子考古队的番号么? 我拿起伊山羊的iPhone 4,看了一下那个数字下面存着的电话号码,是个很普通的移动号码。 我又尝试着打了过去,这次不再占线。响了几下,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我心脏扑通扑通地开始狂跳,仿佛电话那端有一个恶鬼,随时都会顺着信号从这部高科技的手机里爬出来。 “歪……”我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谁?” 电话那端依然沉默,我又“歪”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这么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从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低沉而又压抑,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幽魂,我刚想追问,电话却立刻被挂断了。我长吁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太操蛋了,我再也不会打过去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伊山羊,伸手晃了晃他:“老羊,老羊……” 他睡得很沉,可能药水添了安定之类的药物。我看着他上方悬着的药瓶,也实在有些不忍心。此刻,我更多的是感到疲倦。眼巴巴地看着他滴完最后一滴药水,我按了护士铃,就半倚在空着的病床上开始迷糊。 来给伊山羊拔针的是先前与那个胖胖的小护士一起的瘦高个女孩儿。她进来看到我在迷糊,蹑手蹑脚地拔掉伊山羊手腕上的针管,收拾了空药水瓶,悄悄地走了。我累极了,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都不想问,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敲门,随口喊了一声请进,也没起来。我睁眼看了一下,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纤细的女人,穿着一件火红的风衣,手里提了一个很大的包。我恍惚着,从床上探了一下身,揉了揉眼睛。 等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我惊得“蹭”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小路?你怎么来了?”我惊讶道,因为来人正是伊山羊的老婆——卢路! 她把食指放在嘴巴上朝我“嘘”了一下,走到伊山羊的床前,把包放到地上,皱着眉头看了她老公一眼,扭头有些责怪的低声跟我说道:“你怎么让他喝那么多酒?” “好久没见了,就喝得多了点。”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奇怪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的?” “有烟没?”她朝我伸出手,在灯光下她的脸色很白,却又化了很浓的妆,两颊上的腮红抹得有点过分。我记得以前她是个挺素雅的女人,怎么变化这么大?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她,又自己叼了一支,打着火之后递过去。她把头凑过来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回答我,而是扭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伊山羊,眼神有些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小路?”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事儿跟她坦白了,毕竟那是他老婆,但是我又怕吓着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于是拿起电话朝她晃晃,“你电话换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她扭头朝我喷了一口烟,突然格格笑了一声,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我头皮突地麻了一下。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用口红在上面写了一个号码,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血红的数字——87201。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我还躺在病床上。原来做了个梦,我摸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心想,太真实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看了看对面病床上的伊山羊。他依然还在昏睡,没有要醒的意思。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腿,关节有些酸痛,头也昏昏沉沉的。我开门出去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又到楼道里抽了一根烟,才觉得略微舒服了一些。 回到病房,伊山羊仍在昏睡。我打开病房的窗户,外面的冷空气吹得我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这时候病房门再次被人推开,稀里哗啦进来了一群人。我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大夫领了一群年轻的大夫来查房。 我赶忙走过去。大夫从眼镜片上面看了我一眼,拿着病历指了一下床上的伊山羊,问道:“病人一直没醒么?” 我说没有,然后他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走过去伸手扒拉了一下伊山羊的眼皮,又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跟我说:“没有什么大问题,让他自己醒了就好了。有什么问题及时跟大夫沟通。”转身领着那群年轻大夫出去了。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伊山羊没事了。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叫了他几声。他还是昏睡着没有反应。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回想着刚才那个梦,看着伊山羊的iPhone 4上面的那行数字,心里若有若无地好像抓住了点什么,87201?我忽然想起那本日记,那上面肯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于是伸手在伊山羊身上翻了一下,没有,我明明记得在饭店把日记本还给他了,难道丢了? 我拿出电话,找到小兔的电话打了过去,响了很久,那头才接电话,“谁啊?讨厌,这么早打电话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她在那边懒洋洋地抱怨着,听声音像是刚醒。 “小兔,是我。” 她听到是我的声音,有些不情愿地问道:“铁师傅,什么事啊?找我姐啊?我姐昨晚没回来。” 我听到她说罗玉函昨晚没回家,心知有点不妙,赶忙追问道:“你姐没回家?去哪了?” “我哪儿知道啊?可能是去她男朋友那里了吧?”小兔的声音有些促狭。男朋友?罗玉函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心里变得无比酸楚。 “怎么啦?这会儿知道难过啦?早干什么来着?”小兔听我没说话,在那头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 我没心思再跟她说别的,就让她一会儿去店里帮我找找那个日记本。她说没见着,应该不在店里。因为要是在店里的话肯定昨晚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了。我们那桌最后是她带人收拾的,没有发现什么日记本。她说一会儿再去帮我找找,然后又继续道:“其实,我姐那个什么……” 我赶忙打断她的话头,说:“没事儿,祝她愉快。”我心里酸酸地把电话扣了。我觉得祝她幸福这句我说得特悲壮。她终于还是没有等我,我开始有点讨厌起自己的怯懦来。这么些年了,我虽然没有明火执仗地追求她,可我总以为她是知道我的意思的,我一度以为她也喜欢我,可现在才知道,我竟是如此自以为是,如此可笑。 她有了男朋友了么? 我心里只剩下这一句。 第三章 桃花依旧 〔王富贵来访,从他口中,我得知玉瑗和封魂罐的蹊跷来历,而山羊的诡异表现又让我无时无刻不心惊肉跳。原本身在国外的小桃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事态竟朝着愈发离奇的方向发展?〕 【1】 我劝自己别多想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少了一棵咱再找,然后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挣扎了好一会儿,我才又把心思放到当前这件事儿上来。 我看着床上的老羊还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就走出病房想找护士交代一下,我先回去找找那本日记。到了护士站一看,昨晚那圆脸小护士还在那里,我问她:“你咋还没下班?” 她抬头看到是我,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什么事儿?” 我心想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大脾气?我强忍着不满跟她说道:“你帮我看着点我那朋友,我回去有点事,去去就来。” “一会儿你去交点住院押金啊,你可欠费了。”她拿着一张单子扒拉了一下。我说我不才交了三千了么? 她撇着嘴说了一句“不够”,然后再没搭理我。 我说:“你们给他输的是金子啊?不是就是喝多了么?怎么花这么多钱?” “有事儿问大夫去,我不知道。”她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 “你不知道什么?”我盯着她问。她眼神躲闪了一下,不再理我。 我觉得昨晚在急诊室里肯定发生了点什么事,可她又不肯告诉我。 我也知道不会再问出什么结果来,就随便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开了医院。 打车拐进路口,老远就看店门口站着一个人。我下车一看,是张大妈。这才想起来,她的烟摊儿还在我店里放着呢! “大姨这么早啊?”我赶忙小跑着过去打招呼。 “这都几点了,还早?!”她把脸从围得严严实实的大围巾里扒拉出来,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小子昨晚干吗去了,怎么这么晚才来开门?做生意要像你这样就都饿死了。我昨晚从网上看到有个小伙子没钱租房,就在人小区里盖了一个蛋,在里边住着。现在这个社会生存压力这么大,你还不勤快点。” 听着她的絮叨,我头嗡嗡直响,不住点头称是,赶快掏出钥匙拉起卷帘门,帮她把烟摊儿抬出去。忙活完了,她随手塞给我一个袋子,说:“还没吃早饭吧?今早我包了几个包子,你拿去吃,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拿了个包子张嘴就咬,羊肉大葱馅儿的,喷香。 我笑嘻嘻对她说:“还是大姨你疼我,就跟我妈似的。” 她说:“我可不想再要你这么个儿子,我家里有那一个就够了。”然后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拍大腿,说:“对了,小鱼,昨晚你大叔从外边鼓捣了一个东西,说是什么宝贝,你给我看看。” 我心里一紧,这两天我被突如其来的宝贝搞得快崩溃了。一听连她也要拿个什么宝贝给我看,我就没心思再吃包子了。 看她跑出去从电动车后座上抱过来一个黄帆布包,我就更紧张了,心想现在咋这么多黄帆布包?那黄帆布包里鼓鼓囊囊的,看起来也像是一个罐子。 张大妈看着我一脸纠结的样子,有点担心地问道:“小鱼你哪儿不舒服?” 我看着她一脸期待,一横心,打开了那个黄帆布的包裹。 当我看清楚包裹里面装的东西后,一下子就乐了。张大妈在一边看我笑,赶忙问道:“这是个宝贝不?” “这个东西嘛,”我指着那个东西说,“是不是打美食街路口那里一个民工手里买来的?” “对对对,你大叔就是这么说的。”张大妈一看我还知道来历,不由得有些兴奋,以为真是个好东西。 “然后他还说这是从那边工地上刨出来的?”我笑着继续问她。 “对对对,小鱼你还真有本事,这些都知道啊?”张大妈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话里的另一种意思,仍然很期待地看着我,希望从我嘴里听到这是一个宝贝的消息。 “唉……”我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心说下面的话,“大姨,大叔买这个花了多少钱?” “说是五百。”张大妈有些肉疼地吧唧了一下嘴。在她眼里五百块钱是一千个包子,是十来袋面粉,是一家人半个月的口粮,“你快说啊,它是不是个宝贝?是哪个朝代的?值多少钱?” “大姨,”我咳了一下嗓子,“这个东西,是个假的。”我看见她脸色立马变绿了,赶忙又安慰她道,“大姨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这个东西现在市场上有很多,都是河南人造的。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九转乾坤宣德炉。你看看上面雕的这些猴子马啊什么的,还有下面的香炉,这都是塑料模子压出来的。” “塑料的?”张大妈怀疑地摸了摸那个东西,“这不是汉白玉的么?你再仔细看看。” “大姨,”我摆摆手让她别着急,“这种材料,有不明就里的人觉得是玉的,或者石材的,还有说象牙的,我还见过一个说这是紫砂的。其实这材料的学名叫‘热固酚醛树脂’。”我看了看有些迷糊的张大妈,指着那东西继续道,“当时那个人还跟大叔说用火试试来着吧?” 她点点头,说:“要真是树脂塑料的话,怎么不怕火啊?还这么沉?” “这就是大叔上当的根本问题了,其实这材料您天天见。”我指了指外面不远处摆着的一个台球案子跟她说,“看着没?那边老刘头那儿有的是。台球,就是用这个做的。” 她一听彻底急眼了,张嘴就骂:“狗日的臭老头子,花五百块钱买个大台球!”我赶忙安慰让她他别着急,我说:“这钱,大姨你放心,丢不了。” 我掏出电话,拨了一个号,接通了张嘴就骂:“王富贵你行啊,骗到老子头上来了。你赶快滚到我店里来。” “鱼爷,您说明白点,我王富贵就是再傻也不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啊。”电话里的人撇着一嘴正宗的河南开封音有点摸不着头脑。 “昨晚你是不是在美食街卖炉子了?” “对对对,有这事儿,被个老头花了五百块钱买去了。”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位老先生……是您什么人?” “你先别管什么人,总之你赶快滚过来。还有,把昨晚的钱原封不动地带来。”我扣了电话,又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笑着跟依然怒气冲冲的张大妈说:“您在这儿等一会,钱一会儿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她听我这么说面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不一会儿,一个矮小的汉子,从门口伸进脑袋来贼头贼脑地看了看。 我一看正主来了,就跟张大妈说:“你看,钱回来了。” 【2】 “鱼爷,有日子没见了。”来人朝我抱抱拳,走了进来。 我笑着朝他招招手,指着张大妈拿来的那个九转乾坤宣德炉问他:“你看看,这可是你的货?” “甭看了,这东西本市除了小号再无分号。”他话里话外还透着那么点得意感,接着又从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五张看起来有些皱皱巴巴的红票子,“既然找到鱼爷这里来了,我也绝无二话。” 我把钱接过来递给张大妈,张大妈欢欢喜喜地接过去,然后又揪了一下我的衣角,低声问道:“你怎么还认识这样的人?小鱼我可跟你说啊,现在这个社会坏人可多着呢,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儿,别跟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学坏了……” 我笑着答应了一声,张大妈这才满意地走了。 我转头看着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汉子,说:“人家别的骗子还时常换换地方,换换招数,你倒好,万年不变,同一个东西,同一个地方,连装备也是就那一身民工装。我就纳了闷儿了,你在那片儿都混成这几年最熟的脸孔了,怎么还有人会上你的当?” “玩儿呗,咱又不靠着这个活。”他鄙视地挡过我递给他的白将烟,从兜里掏出盒苏烟来,跟我说:“你那个太呛,我抽不惯。” 王富贵,河南人,虽然长得贼眉鼠眼的像个骗子,当然他也兼职骗子这行,但其实他这个人并不简单,可算得上是这行里的名人。他本名并不叫王富贵,而是姓孙,具体叫什么谁也不知道,谁问他也不说。他算是河南永城孙家的一个嫡系子弟,说起永城孙家,可是我们这行里不得不提的一个家族,这些年北方古玩市场起码有四分之三的假货都出自他们手里,但这也还不是让他们在这行里威名赫赫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姓的那个孙,是孙殿英的孙。王富贵这人,来我所在的这个小城有三四年了,从他手上流出去的东西也不是一星半点儿。并且因为孙家的关系,他掌握了很多这行里的消息。行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保准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和他认识还有个故事。当年他也是抱了个东西在美食街路口骗人,没料想当时他骗的人是本地挺有名气的一个大哥。后来那位大哥发现被骗,满世界地追他。他误打误撞跑到我店里来了。当时我见他可怜,就帮他藏了一下,后来又托人帮他说和,才把事情了了,所以自此之后他就跟我绝没二话。 到后来,他也给我弄过几件好东西。我这店里曾经有一幅《惠泉夜泛图》,就是他给倒腾来的。这画是明末清初四画僧之一石涛的真迹,石涛的画这些年行情一直居高不下,价值不菲。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淘换来的,这类的神作,仅仅是有钱也不容易得到的。他仅仅让我过了过手,我就赚了很是不少。从那以后我倒是不敢小觑他了。 “鱼爷,气色不咋地啊!”他狠狠地嘬了一口烟,看着我说,“遇到什么事儿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苦笑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我朝他抱抱拳,说:“今天谢谢你了。” “鱼爷你还跟我客气。”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事儿原本就是我不对,要早知道昨天那位老先生跟你有渊源,我就跟他明说了。” “富贵,我听说闵王台最近出了些东西?这事儿你知道么?”我斟酌着问了他一句,毕竟他消息要比我更灵通一些,应该知道点什么。 “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他三两口把烟抽完,把烟屁股摁死在烟灰缸里,“这事儿说起来我倒是知道一些。说来也奇怪,那个地方可不是个能出东西的地方,可是最近的确从那边流过来不少好物件,都是正经八百的开门①战国的东西。家里原本也想去一趟看看,后来听说院里也去人了,就没凑热闹。” 『①开门:古玩收藏中的行话,指某一件东西一眼看上去就毫无疑问是“真货”。』 “流过来的东西你见过没?” “没见过,听说有一个瑗。”他说到这里,眼里开始放光,“那可是真神器……” “玉扭丝纹瑗。”我苦笑着接下他的话头。 “嗯?鱼爷也见过了?”他抓抓头皮疑惑地看着我。 我心想,何止是见过,我还摸过呐!罗玉函,唉,我摇摇头,不再去想她。继续跟王富贵说道:“那东西我倒是见过,只是没想到是从闵王台出来的。” “鱼爷既然见过,那可看出什么问题来了没有?”他一脸神秘地看着我。 “无非就是有个血沁罢了。还有什么?”我白了他一眼,我不大想再说起这个东西,因为它现在的主人已经有了男朋友。 “我只知道院里藏了一件,那一只可是传世的物件儿,满清的时候就在宫里了,莫非还有别的什么出处?” “一只是传世的,一只是刚刨出来的明器②。传世的那一只,我也见过,那是真真正正没进过土的东西。要说这个带扭纹的玉瑗,先前倒是也见过不少,可像这样内外双层瑗的以前就那一只,现在又多了一只。而且它们还是同一时期的,工艺都一模一样,自然是出自一个匠人手里,本身应该是一对。至于出处嘛……”他略沉吟了一下,“自然是有的,只是现在还没查到……” 『②明器:指的是古人下葬时带入地下的随葬器物,即冥器,同时它也指古代诸侯受封时,帝王所赐的礼器宝物。』 我作势欲打,他赶忙躲了一下。我说你说的尽是些废话。 他拿出他的苏烟,扔给我一根儿,正色道:“不过,说真的,那东西我看是有点邪性,要不原主也不能那么着急找买主。鱼爷我可告诉您一声,要是那东西被您朋友得了,可一定得注意点。在死人手里攥了两千年的东西了,可不是什么好相与。” “既然是神器,自然就有它该待的地方。”我突然有点担心罗玉函,不知道我昨晚跟她说的那些,她有没有往心里去。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瞎担心,我在这儿愁得跟什么似的,人家指不定在哪里风流快活呐!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会儿有点像怨妇。 “神器不神器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知道。”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瞅了瞅左右没人,才趴到我耳朵边上说道,“家里来的消息,说是日照那边为了这个着实死了几个人。” “怎么死的?”我惊讶道,我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说是千年恶鬼索命,死得都挺惨的,自己把身上抓烂了,据说肠子什么的都抓出来了。”他“啧啧”了几声,摇摇头,仿佛是他亲眼所见一样。 “你说什么?”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伊山羊昨晚挣扎着抓那个罐子的神情立刻浮现在我眼前。我一阵恍惚,一下子站不住,身子趔趄了几下。 “自己抓死的啊!”他看到我这么激动,也是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我,“鱼爷,你这是怎么了?”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朝王富贵抱抱拳,说:“兄弟,今天的事谢谢你了。你如果有事,就去忙吧。” 他看我这是送客了,心里虽有些疑惑,也没说别的,只是略微有些担心地说:“那好,我就先走了,要是鱼爷您有什么事需要我王富贵帮忙的,可千万不要客气。”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我喊住他指指那个台球料的九转乾坤炉:“这个你也抱走。” “好,这东西放在鱼爷这里的确不合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弯腰抱起那个“大台球”走了。 我看他走远,赶忙把门关上,开始四处搜寻那个日记本。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我找了一个遍,没有!我努力地回忆着昨晚从聚美斋出来,伊山羊待过的地方。我开门出去,看了看我停在门口的跨斗上,也是没有。这可太奇怪了。那是伊老太爷的遗物,伊山羊肯定会妥善保管,决计不可能随手就扔了。 深秋的天气开始渐渐寒冷,我缩在我的太师椅上,感觉前所未有的无助。这十几个小时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我很疲倦,蜷紧身子闭上眼睛,一幕幕画面又从我眼前掠过。我独自在这些画面里冷得瑟瑟发抖。 我忽然觉得身上一重,睁开眼睛,发现有个人站在我前面,手里拿着我的外套正盖在我身上。 “小桃?”我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你怎么来了?”我使劲儿掐了一下自己,生疼,不是做梦。我被昨晚小路那个梦搞到神经衰弱了,怕眼前的女孩儿也是从我梦中来的。 “哥。”小桃看起来像是刚哭过,眼圈有点红,满含委屈地喊了我一声。我心里一颤,赶忙站起来,帮她把背上那个沉重的旅行包卸下来,放到一旁,然后又有点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张罗点什么。 “哎,对,你吃早饭了没?”我抬起手腕看看表,才九点半。 她撅着嘴巴摇摇头,脸上、身上还有点风尘仆仆的颜色。我说:“走,我带你去吃点饭。”她摇摇头,说不饿。 “那我给你倒杯水。”我赶忙找出干净的杯子,想去给她倒水,走到饮水机前才发现水桶里早就空了。我有点尴尬地看看她,她看见我尴尬忙说不渴。我转了一圈就只找到了刚才张大妈给我的那个纸袋,里面还有几个包子,还不是很凉,就拿起来递给她,有些无奈地说:“你哥这儿就这几个包子了。” 她红着眼圈接过去,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哇地哭出声来了。我赶忙过去安慰,怎么了这是?包子不好吃啊?她扑到我肩膀上摇摇头,绝望地哭道:“哥,我哥不见了。”我听得有点迷糊,就抱了抱她,扳着她的肩膀替她擦了擦眼泪,把她摁在凳子上,安慰道:“小桃你别着急,你慢慢说。” 她把嘴里的包子嚼了嚼,咽下去。抽泣着又咬了一口,说:“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联系到他了,家里电话打不通,他的电话也打不通。我回来一看,家里都空了,像是搬家了。路姐姐也不见了。” 我听她说得越来越迷糊,伊山羊不见了?那现在躺在医院的那位是谁?电话打不通我是知道的,难道是真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变故? “你别着急,你哥在我这儿,没事。”我安慰她说。她听到我这么说赶忙扭头在店里寻找。我说:“他不在这儿,你先吃,吃饱了我带你去找他。”我跑出去从张大妈烟摊上又拿了一瓶营养快线,拿回来打开给她。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营养快线,看来是饿惨了。 我一边安慰着,一边让她别着急,慢点吃。 她点点头,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回来三天了,”她抹了抹嘴,抽泣着说,“我在北京找了我哥所有的朋友,他们都说不知道。”三天了,看她的样子,这几天应该遭了不少罪。 我心疼地摸摸她的头,说:“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她摇摇头没说话,我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知道她这三天肯定吃不下喝不下,也哭了无数次,心里一阵酸疼。我去张大妈那里要了一点热水,湿了一条毛巾帮她擦了擦脸。她几口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打了个饱嗝,提溜着她的大旅行包,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肘……” “吃饱了?”我一下子被她逗乐了,学着她的样子说,“行,咱肘。” 我伸手抓起外套刚要穿,“啪”地从外套里掉下来一个东西。我捡起来一看——日记本。我拿着日记本有点发呆,心想它怎么会跑到我衣服里来? “介是啥?”小桃嘴里的包子还没咽下去,看我拿了本日记,就有点好奇地问。我把日记递给她,问道:“你见过这个东西么?”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一下子被包子噎住了,在那噎得呜呜直叫。我赶忙拿水让她灌了一口,同时帮她捋了捋背。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惊讶地指着上面伊笑升三个大字说道:“这不是我爸的名字么?” 看她的样子好像是真的没见过这个日记本,伊山羊可能不想让小桃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他们兄妹从小相依为命,相互都很依赖。伊山羊从小就把小桃保护得很紧,生怕她磕着碰着。他那些年那么拼命赚钱也是为了要给妹妹一个好的环境,把她送出国自然还有安全方面的考虑,说白了玩古董就免不了跟黑道白道打交道,不一定什么时候得罪了什么人,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危险。这些年在这行子里摸爬滚打这么久,我着实经历了不少事,也见识了不少事。 “先收起来,等一会儿再看,刚才我也在找它。最近发生了些事,可能这本日记能告诉咱们点什么。”我穿上外套,拿出头盔递给她一个。她接过去,有点跃跃欲试地说:“哥,咱们要骑摩托车啊?” 我点头。她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央着要自己骑。我问她会骑么?她可能是因为有了哥哥的消息,或者是见到我终于有了点可依靠的感觉,小女孩活泼的本色此刻显露无疑。她撇着嘴说:“你少小看人。”然后低头从她的大包里翻出来一个奖牌,上面用英文写着——F-I-M。我忙说不认识。她撇着嘴说:“没见识,这是国际摩托车运动竞技赛的会员徽章。” 我大感惊奇。只见她从手腕上解下一根头绳,利索地把头发扎了一个马尾,将头盔戴上,说:“肘!” 我笑说:“你嘴里还有包子啊?” “没有啊,现在美国的华人年轻人都这么说的。” 我有样学样地说:“那好,咱肘!” 当她看到我的跨斗时,完全被惊呆了,瞪大眼睛看了我的爱车很久,然后可能有点短路地说:“哥你可够酷的哈。” 我问她还骑么。她立刻麻利地背着大包跳进跨斗,说:“我这次还是当回钱小样吧!” 她紧了紧头盔,右手伸直向前一挥:“肘!” 我踩了两脚,把车发动起来,朝医院方向一路奔去。小桃在旁边兴奋得大吼大叫,可能是因为快要见到哥哥了,她心情恢复了不少。我心中的阴霾也被她稍微驱走了一点。虽然事情一件儿也没解决,但看着身边兴奋的小桃,就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毛主席,请你保佑我,将这世间的一切牛鬼蛇神全部扫除吧! 路过个ATM,我让小桃等在车上,下车去取了五千块钱,然后拿了一叠递给小桃,问道:“你这一阵穷坏了吧?一会儿去买身衣裳换换。” 她很不客气地把钱装到兜里,给我敬了个巴顿式的军礼,然后说:“肘。” 她现在心中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一门心思想见到她已经消失了两个月的哥哥。而此时,她却从没有想过她哥哥为什么会消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她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做着她这个年龄才会有的这样那样的青春幻想和关于未来的梦,我实在不忍心将她从梦中惊醒。我怕她从梦中醒来,看到现实的丑恶,会被一下子打击得不能起身来。当她坐到这辆跨斗上,她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我要把她带去哪里。她只知道,等跨斗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她将见到找寻了两月之久的哥哥。 “医院?”当我把车停下时,她猛地扭过头看着我,眼神如刀。 我赶忙解释:“昨晚你哥喝多了,酒精中毒而已,不要紧。” 她听我这么说,才面色稍缓,从跨斗里跳出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然后拿个小镜子照了照,把镜子递给我,让我拿着。我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举着让她照。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往脸上扑了些粉底,然后问我:“这样行么?” 我说:“简直是肤若凝脂,美若天仙。” 她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这个细心的小姑娘,生怕让她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为她担心,在精心准备着她的妆容。粉底遮盖住她的泪痕,眼影掩饰了红肿的眼圈,而口红则抹掉了她嘴角的苍白与悲伤。 第四章 相知难相见 〔我带小桃探望山羊,他的病床却早已空空如也。我只得研读日记寻找线索,从中竟找到封魂罐出土的记载和一串神秘数字。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王富贵捎来让我吃惊的消息……〕 【1】 “你多久没回国了?”我在电梯上问她。她略微有些紧张,脸颊上透出连粉底都掩盖不住的一抹绯红,洋溢着一种少女独有的气息,我看得一阵恍惚。 “一年多了。”她仰起下巴想了一下,又撅了一下鼻子,有些恨恨地道,“臭山羊,居然跟我玩失踪,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 我笑笑,想象着一会儿他们兄妹相见的场面,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虚。有这样一个妹妹,真好啊!我是独子,从小便是孤单惯了。虽说有些堂弟妹,可也隔得很远,总是聚少离多。我一直都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陪着,这也是我羡慕伊山羊的一个原因吧。 电梯在八楼停下,我领着小桃走出电梯。恰好对面的电梯门刚刚合上,我突然在它合上的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不由得“咦”了一声。没等看清楚,那电梯便已经关好门往下行驶了。小桃见我停住脚步,便问我怎么回事。我嘴里说没事,心里却犯了嘀咕,不可能啊,难道是我眼花了? 来到病房门前,我让小桃等在外面,跟她说要给伊山羊一个惊喜。 她乖巧地点头答应。我推门进去,喊道:“老羊,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话还没说完,我就愣住了。因为我发现原本躺着伊山羊的那张床已经空空如也,并没有人躺在上面。倒是旁边的床上新搬来了一个病号,床边有两个人正拿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我四处寻摸了好一阵。小桃可能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也闯了进来。 她四处看了看没发现她哥哥,就有些奇怪地问我:“我哥呢,你不是说他在这么?” 我说:“是啊,他原本应该在这儿啊。”我转头又问旁边床边站着的那两个人:“老师,你们看见这个病床上那人没?” 其中一个男人答道:“刚出去不一会儿啊。你们前后脚的事儿。” 我蓦地想起刚才电梯里那个背影,连谢谢都来不及说,赶忙追了出去。小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在后面背着打包追着我一个劲儿地问。 我说:“你哥跑了,追!”她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子,毫不含糊:“肘!” 跑到电梯间,我们发现离我们最近的电梯停在12楼。来不及再等,我拖着小桃直奔楼梯。我们两个顺着安全通道往下跑。已经缺乏锻炼很久的我,跑得气喘吁吁,跑到四楼就有点跑不动了。小桃看我跑不动,就一把拉着我的手再拖着我往下跑,嘴里念叨着:“肘肘肘肘肘……” 等跑到一楼,哪里还见得到伊山羊的身影?我们又在医院里搜寻了一大圈,也没有发现任何他留下的痕迹,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小桃有些没主意地问我:“哥,咋办?”我看到病房楼前面停了一排出租车。 我安慰她别着急,就走到那一排出租车旁边抓住一个出租车司机问道:“师傅你见刚才有个穿灰色衣服的,挺高挺瘦,留着山羊胡,大背头的一个人打车了没?” “看见了啊。”胖胖的出租车司机拿着个保温杯往嘴里灌了一口,懒洋洋地看着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一把拉过身后的小桃,指着她说:“这个是刚才那人的妹妹,刚从美国回来看他。”出租车司机一看是个小姑娘,就乐呵呵地说:“刚走不多会儿,他就是打我前面那个车走的。” “往哪个方向走了?”我问他。他指了指马路,说朝南走了。朝南走?我顿时觉得不妙。我的店在医院的北面,而医院南边是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还有飞机场的接客站。 我拉着小桃转身朝我的跨斗跑。到了旁边,我从跨斗里拿出头盔让她戴上,自己也顾不得戴头盔了,跳上跨斗猛踩几脚,打着火。小桃麻利地跳上跨斗,然后硬是把我的头盔摁到我的脑袋上,她才自己戴好,叫道:“肘肘肘肘……”我又气又好笑,挤对她说你能不能换个词儿。她愣了一下,又一次伸直右臂往前一挥,指着前面说:“赖次,够!” 面对着眼前茫茫的车海,我骑着我心爱的跨斗无所适从。我载着小桃在火车站、汽车站、飞机接客站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而伊山羊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突然,小桃站住不走了,问我:“哥,你没我哥电话么?”我一拍头,是啊,小桃没他电话,可是我有啊。他先前可是给我打电话来着。结果,我一摸口袋,心就凉到半截了。我愁眉苦脸地从兜里掏出个iPhone 4跟小桃说:“甭打了,他电话在我这儿。”原来是早上我走的时候顺手就把他电话装到我兜里了。 伊山羊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为什么小桃说他已经失踪两个月了? 他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救救小路?怎么救?小路在哪儿?她怎么了? 我趴在跨斗把上开始揪头发,一串一串的问号。突地又想起:“闵王台?难道伊山羊去闵王台了?”我扭头看着一脸失落的小桃,问道:“你哥失踪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小桃努力地想了一下,摸着脑袋跟我说:“也没跟我说过什么啊。” 忽然她一拍脑袋,说:“对了,他说过用我的身份给我存了一笔钱,还把一张国内商业银行的卡给我寄到学校。我当时还问他了,为啥不直接打到我的美国账户上,他说怕我乱花钱,等我回国之后才能用。我还奇怪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拿。这么久了,我都把这事儿忘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早就想不要我了。”说着说着,她嘴角开始往下撇,眼圈一红,眼泪咕噜咕噜地往下滚,冲得她脸上的粉底一道一道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也许他遇到了一些麻烦,不想让你跟着受连累。”又扳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的眼睛,跟她说,“一切有我呐,别怕!” 小桃抽泣着点点头,再没说话。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心中难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看眼下这个情形,要找到从医院逃跑的伊山羊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决定带着小桃返回医院,看看伊山羊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回到医院,我去护士站看了一下,那个圆脸的小护士已经不在了。 我又朝正在值班的护士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已经下班了。我总觉得那个小护士可能知道点什么,但又不想告诉我。我办完医院的手续,便带着小桃回到店里。 看着重新变得沉默的小桃,我心里更加烦乱。我隐隐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之中,而且正是伊山羊一步一步把我成功拉进去的,那个罐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伊山羊难道真的毫不知情?现在看来,一切并不是他开始跟我说的那么简单。 小桃把身体蜷缩在太师椅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轻轻喊了她一声,让她把日记本拿出来给我,她只“哦”了一声,也不说话。 我坐在柜台上翻看了一下日记,里面好像是当年伊笑升他们的一次考古记录。昨晚我只是大体翻了一下,现在才想起认真去看。刨去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我挑出来这么几篇。 日记还是从湘西开始的。 「1985.7.22 晴 里耶」 〖看来有必要天门山一行了。〗 「1985.7.23 晴 里耶」 〖我把想法跟队里的同志说了一下,大家各抒己见,最终决定了,由我带队,建中、李正和孙解放一起进山,看看那个洞。〗 「1985.7.24 晴 天门山」 〖在苗人向导同志的带领下,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洞穴,真是鬼斧神工。大自然是伟大的,那应该是冰川运动后留下的冰穴。我们进去看了一下,发现了古人类活动的迹象。报道已经记录。〗 「1985.7.25 略阴 天门山」 〖今天我们又一次进入了洞里,按照赶尸人与李同志的说法,那两个东西都应该是从这里面被人拿出来的。我们探进了五百米左右,发现了洞壁上面的壁画。这里应该是古人类用于祭祀的一个洞穴。〗 这篇日记下面画了一个古怪的图案,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些古怪的曲线,曲线里面画了一只小鸟的形状,却是长着三只脚,就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涂鸦。 “三足金乌?”我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上面画的这是太阳。古人对太阳的描述就是三足金乌。 「1985.7.26 小雨 天门山」 〖苗人向导同志不肯再带我们继续往深处走,说不敢触怒鬼神。我跟建中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们自己进去。苗人同志也同意了。〗 「1985.7.28 不详 天门山山洞」 〖外面天气不明,我们现在正在洞中,应该是离外面四千五百米左右的地方。洞是往下倾斜的,气压表显示我们还在海平面以上。我们已经发现了大量罐体,有一部分已经破损,并且这种罐子并不是陶器,而是青铜器外面加了一层陶片。这可能是对青铜器在潮湿环境下的一种保护。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这种方式极有效地保护了里面的青铜罐体,它们在这千百年来没有被氧化。但是,这些罐子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用的呢?我们在一个破损的罐体内发现了一个玉瑗,有些像院里的一件东西。已经记录。〗 日记到了这里,后面的几页却被人撕掉,于是内容一下子跳过了十几天。 「1985.8.14 晴 长沙」 〖孙解放同志与李正同志的追悼会定在后天,我对此次事件负全部责任,我接受组织上的处分。〗 「1985.8.16 晴 北京」 〖今天我没有勇气出席追悼会,我把我的工资交由建中让他替我带去。从洞中带回来的东西已经交给院里,那是同志们用生命换来的。或许它们的秘密很快就要被揭开。〗 然后下面几页的内容价值不大,说的都是伊笑升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严厉的处分,大致就是一些怎么接受教育之类的话。我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1985.10.10 晴 山东日照」 〖接到报告,院里立刻派我跟建中来到闵王台。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也发现了与那洞里一样的东西。我跟建中商量了一下,绝对不能让这些东西现世。〗 「1985.10.12 晴 明望台村」 〖去他妈的87201计划,让这个噩梦结束吧!〗 【2】 日记接下来就没有了。我看完以后沉默了很久,按这本日记上所记载的东西来看,伊山羊拿来的那个罐子,很明显跟日记里所记录的是一样的。 而且,日记里还提到死了人,尽管过程已经被人刻意撕掉,不知道那些被撕掉的纸上面记录的内容,但凭着昨晚伊山羊的表现,我也能猜出问题肯定出在了那些罐子上。 至于25年前他们到底接了一个什么任务,我就不得而知了。从字里行间看得出,这{“文!}个87201考{“人!}古队应该是在{“书!}有意地寻找{“屋!}一些东西,而并不是一次普通的考古行动。到最后伊笑升居然开骂了,可见他后来对这件事已经相当排斥。那他所说的出了大事儿,到底是什么大事儿?竟然还可以影响到现在? 把日记本合上,我舒了一口气。刚一抬头,只听“嘭”的一声,感觉我的后脑勺碰到一个硬物。紧接着身后传来“哎哟”一声,我赶忙回头一看,小桃正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蹲在地上。我赶忙过去把她扶起来,有些心疼地责怪道:“你站我后面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 小桃捂着鼻子哼哼了几声,白了我一眼。看来是被我撞疼了。我拿开她的手帮她检查了一下,她那秀气的鼻子里并没有流血。我把她扶到椅子上,找了纸巾递给她让她擦擦。她边揉着鼻子边问我道:“哥,这真是我爸爸当年的日记么?” “怎么了?这是你哥给我的,应该没有错。”我跟她说。 “那就奇怪了,他怎么一直都没告诉过我?还有,那个87201,是他给我的银行卡密码。” “哦?”我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伊山羊啊伊山羊,你到底惹了多大祸?这是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啊。很明显,他给小桃存了一笔钱,又很隐晦地留下了这么一个线索,意思就是一旦他出了意外,小桃就能靠这笔钱完成学业,而留下这个线索就是想一旦他真的死了,就要通过小桃的嘴巴告诉大家点什么。 “哥,你摇头做什么?”小桃在旁边奇怪地看着我,“难道这个数字还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没有,可能是你哥对你爸爸的一种纪念吧!”我叹了一口气,随口说道。我并不想让她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低头看了看表,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我站起来跟小桃说:“饿了没?哥带你吃点好的去。”她摇摇头说吃不下。 我说:“你吃不下也得吃啊,小山羊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找那只老山羊啊?” 她破涕为笑,说:“你才是老山羊呐!” 我又笑说:“你哥是老山羊,你就是小山羊。” 我骑着跨斗带着小桃到了聚美斋。原本我不想再来这个伤心地,却又有点放心不下罗玉函。毕竟那只玉瑗好像是真的有点邪异,不仅王富贵跟我提了它,连伊笑升的日记里也提到了。饭点儿已经过了,这会儿聚美斋的客人并不是很多。我跟小桃在大厅里找了空桌坐下,帮她点了几个菜。我趁着上菜的功夫去了趟前台,让前台的服务员帮我找一下罗玉函。前台的姑娘告诉我老板娘不在。不在?我心里又开始有点泛酸,我强忍着心里的醋意又问她:“罗小莬在不在?” 罗小莬就是小兔的大名。当被告知也不在时,我更觉得有点奇怪。 聚美斋可是罗玉函的命根子,虽说很多事并不需要她亲力亲为,但她仍是每日必到,即便她有事,也会让小兔帮忙在这里盯着。 我给小兔打了个电话,响了几声后,电话被接起来。 “歪?铁师傅啊,什么事儿?” “你没在酒店?”我直截了当问她。 “我在学校呢,今天有课。”她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姐呢?” “我姐没在酒店么?” 我说没在,她嘀咕了几句奇怪了。我说没事了,就扣了电话,朝小桃走过去。小桃看了我一眼,有些不高兴地问:“你刚才给你女朋友打电话啊?怎么在那边这么久?” 我苦笑:“不是,你哥要钱没钱要模样没模样要本事没本事哪有人看得上啊?” “那可不一定。”她嘟囔了几句,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可乐喝了一口。 菜一会儿就上来了。我看她点了一桌子的清淡,就跟上菜的服务员说,再弄个鸡汤,弄个酱肘花来。服务员记下之后下去。 我看着小桃说:“吃吧。这几天没吃好吧?”她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西兰花,放到嘴巴里嚼了嚼,又问我:“你说我哥这次从医院跑了是不是因为我来了?” 我说:“不可能,你别瞎想,或许他有别的事呢,说不定几天就回来了。他怎么舍得不见你,再说他也不知道你来了啊。” 然后她不再说话,低着头慢吞吞地开始吃东西。我给她舀了一碗鸡汤,递给她,说:“喝点鸡汤,你这次可比以前我见你的时候瘦多了。” 她一听就喜滋滋地接过去,“真的吗?”又用左手圈了圈自己右手的手腕,“哎?真瘦了点嘞。”这小丫头,前一秒刚才还在担心她哥哥的失踪呐,一听说她瘦了就立马开心起来。 我看着她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就接着问她:“你学校里功课不忙么?怎么就这么跑回来了?” 她低着头,喝了一小口鸡汤,把勺子在小碗里面乱转着,说:“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跟我哥说。” “好啊,啥秘密?”我笑着。 她从包里掏出个本本,递给我。我一看上面全是英文,连说不懂。 她说:“这是我的学位证书。” “啊?你毕业了?MBA不是要读很多年么?”我有些吃惊。 她指着那个证书上说:“Archaeological professional。” “啥意思?” “就是考古学专业。” 我一听这个就开始使劲儿揉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演完钱小样就又演杨霹雳啊,你为啥就不学学人家赵青楚?这要是让你哥知道了,他还不得背过气儿去?” 她把手摁在桌子上,把脸从桌上凑过来,笑眯眯地一拨棱脑袋,面带威胁地看着我:“所以啊,这事儿千万千万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了!” 我心里想,咱们先找到他再说吧,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他有没有机会生你的气还难说呐。嘴上只能说:“嗯,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你也千万千万千万别告诉我。” “为什么?我可是把你当好朋友才告诉你的。” “那你就行行好再把我当好朋友这事儿就当没告诉我吧。” “那不行,反正我告诉你了你就得给我保守秘密。” 我说:“我说你哥怎么跟我说你肚子里憋着坏呐,还生怕你被憋坏了。闹半天你肚里原来憋了个雷,一扔出来能直接把你哥灭了。” 她一扔手里的勺子说:“你讨厌!” 我不再接她话了,拿了一根烟,刚要点着,她伸手夺了过去,扔到桌上的烟灰缸里,碾碎,朝我挥挥拳头:“不许抽烟。” 这个可爱的姑娘,还不清楚她的亲人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只是单纯地把一切希望寄托到我身上。我不想让她难过,更不忍心让她纯净的眼眸里再有任何一点灰暗的颜色。 她继续闷头吃饭,我却突然没了胃口。此时,兜里的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我一看来电显示,是王富贵。 “富贵,什么事儿?” “鱼爷,您是不是有位姓罗的朋友?”王富贵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急促。 “姓罗的?”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姓罗的?” “一个女的,二十五六岁,挺漂亮的。” “罗玉函?”我大惊,焦急道,“她出什么事了?” “对对对,是这个名儿。”他在那边说,“那玉扭丝纹瑗是不是就在她手上?”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奇怪,早上我跟他说在我朋友手里,可没说名字。 “这事儿一句半句的说不清楚。这样吧,鱼爷,您要是不忙的话就请驾来茶馆儿一趟吧,我跟这儿等您。”听他的口气缓和下来,好像并不是罗玉函出了什么危险,我提起来的心才略微放下了一点,随口应了一声。又回到桌前,继续看着小桃吃饭。 小桃看出我有点坐立不安,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我哥有消息了?”我说有个朋友出了点事,叫我一会儿过去一趟。她嘟着嘴问是男是女。我解释道:“出事儿的是女的,刚打电话的是男的。” “英雄救美啊?”她一听就来劲儿了,把嘴一抹,有些兴奋地说,“肘!” 我一看她不由得哭笑不得:“有你什么事儿啊,不着急,你先吃饭,吃饱了我把你送店里去,你在店里等着我。” “不行,”她一甩头,“我就要去看着你。” “不行也得行。”我板着脸跟她说,看她一脸的不情愿,又安慰道,“一会儿我把小熊给你送去,你跟它玩一会儿。” 她一听小熊,就更是坐不住了,站起来催促我快走。小熊是我养的一条大白熊犬,以前她跟伊山羊来找我玩的时候就见过,后来出了国还一直念念不忘地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小熊。说起小熊我才想起来,我已经一天多没回家了,那家伙不知道饿坏了没有。 结完账,我骑车带着小桃顺便回了一趟家,我在离文化市场不远的青年公寓租了一套房子。到了楼下,我问她上不上去。她从跨斗上跳下来说:“我要看看你的狗窝什么样。”我有点心虚,单身汉住的地方一般都整洁不到哪里去,更别说再加上一条公狗了。 第五章 另一个身份 〔我和富贵会合,他向我透露了那串数字的来历和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让我心里极不是滋味,而山羊全家失踪的消息更是疑窦丛生。另一边,罐子上的花纹,分明也隐藏着某些线索……〕 【1】 打开家门,小桃捏着鼻子钻进去,撇着嘴扫了几眼房中的景象,没说话。气味儿的确不怎么好闻,常年的烟味、洗衣机里面的臭袜子味儿,还有墙角堆积如山的酒瓶子、桌上一大堆没刷的碗碟,跟一条巨大狗狗的味道,混合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味儿。我自己倒是已经习惯这个味儿了,平时也感觉不到什么,可现在有个大姑娘跟在我身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刚一进屋,一个巨大的白影就朝我扑过来。我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张小熊体型太大了,超出了一般大白熊的标准不少,我心想得给它减肥了。我把它推开,它有些不情愿地哼唧了几声,一扭脸看到了小桃,便歪着头朝她看了一阵。小桃蹲下朝它招了招手,它便一头扎进小桃的胸前,使劲儿地拱了拱。拱得小桃满脸通红说:“哥,它怎么这么流氓啊?是不是跟你学的啊?” 我赶忙把它拉到一边儿,偷偷踹了小熊一脚,骂道:“你真给我丢人。” 然后我又找了个盒子,胡乱装了些狗粮拿好了,岔开话题说:“咱走吧。” 到了楼下,张小熊很自觉地跳到跨斗里,结果体积太大,一进去就把跨斗塞满了。我想拉它下来跟着车跑,结果小桃白了我一眼,跳到后座上,抱住我的腰,说:“这样不就行了?走!” 我鼻子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少女独有的体香,身后的一团柔软让我感到一阵心猿意马。我红着脸暗骂自己一声“龌龊”,有点紧张地踩了几脚启动杆。小桃在身后可能也感觉到点什么,略微坐开了一点。 我踩了好几脚终于打着火,一路无言,径直开到店里,把他俩放下。门口的张大妈看到小熊,笑眯眯地跟小桃说:“这家伙爱吃火腿肠。”我赶忙打岔说道:“大姨,这是我妹妹。她下午帮我看店,我出去有点事,你帮忙照顾着点哈。” 略微交代了一下,我又赶快骑车朝茶馆奔去。王富贵嘴里的茶馆儿是我们这行里一个固定的聚会场所,有点像以前地下交通站的意思。我们这行的人跟一般行业的人不大一样,现在的人谈事儿都爱往咖啡厅之类的地方钻,我们这行却还是喜欢进茶馆喝茶,就是喜欢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氛。 茶楼名叫景德东,老板原来是做糕点发迹,也算是百年老字号了,在我们这一片相当有名气。我一进去,就四处寻找王富贵。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循声望去,贼头贼脸的王富贵正在一个角落朝我招手。他身边还坐了一个人,大约四十几岁的样子,看身形有些眼熟,不知道在哪见过。我赶忙走过去,问:“玉函出什么事儿了?” 蓦地,我一下想起来,王富贵身边这位我在电视上见过,就是这几年一个很火、跟我们这行还有点关系的节目,叫“寻宝”。节目天天满世界跑着替人鉴定宝贝,而这位李义德就是经常在节目中出现的四位鉴定专家之一。不过,我向来对什么专家不感冒,我们这行的人都不爱出风头,要说鉴定能力,我们民间的能人说不定比专家还强。那节目我也看过几期,觉得没什么意思,甚至还有几个专家合起伙来睁眼说瞎话的情况发生。所以我就跟他握了一下手,点点头意思了一下。我有点不满地看了王富贵一眼,有点责怪他怎么跟这些人混到一块去了。王富贵看出我的意思来,有些抱歉地朝我笑笑,抱了抱拳。 “这位鱼爷,久仰大名啊!”李专家笑着跟我打招呼,“幸会幸会。” 我心不在焉地抱抱拳,我没心思跟他打哈哈,我现在就想知道罗玉函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着王富贵不慌不忙地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绿豆糕,又不紧不慢地填到嘴里,差点忍不住就发作了。 “富贵,你这么着急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他,“玉函呢?” “鱼爷,您先别着急。”富贵没说话,李义德倒是在一边发了话,“罗小姐是您的朋友?” “是我朋友,到底怎么了?”我实在忍耐有限,你们倒是不着急,我急! “是这么回子事儿。”李义德慢吞吞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开始跟我说。 原来这个寻宝栏目组最近这期节目是走进济南,当地从一个月以前就开始宣传了,现在正好是海选阶段。说起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当时我还去他们海选现场看了一下,基本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没有再关注。 李义德说罗玉函今天上午带着那个玉瑗去了海选现场露了一面,然后就不知所踪。他们栏目组想在栏目播出之前,跟罗玉函谈谈。他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想收购那个玉瑗的意思。我说:“这事儿你们找她谈啊,找我干吗?”他说她登记的电话打不通,然后就通过王富贵找到了我,看我能不能帮忙从中说和一下什么的。我一听这话,揪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我悄悄跑到洗手间拨了罗玉函的电话,果然是关机。我又给罗小莬打了一遍。她可能是在上课,接起电话,压着嗓子说她也没联系上她姐姐。我心想这就奇怪了,罗玉函居然跑到那什么寻宝栏目的海选现场去了,并且还玩消失,这可不大符合她的作风。 我正在纳闷的时候,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我一看是王富贵发来的,上面写的是——“玉环牵扯甚大,谨慎对之”。我有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这算是提醒我注意言辞,不要在李义德面前透露太多,还是提醒我别的什么? 我狐疑地从洗手间走出去,看着王富贵跟李义德一边有说有笑的,一边玩着他的手机,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跟李义德说什么。我过去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想告辞。李义德看从我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就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让我有什么信息就给他打电话。 我随手把名片塞进兜里,就走出了景德东茶楼。刚一出来,我就被人拦住了。我一看认识,这是王富贵的一个同伙,因为他两边肩膀不一样平,我们都喊他小歪。以前时常见他与王富贵在美食街路口骗人,他有时候当托儿,有时候当见证人什么的。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鱼爷,王哥让我在这等您,让我一定拦住您,他还有话跟您说。”说着就带我走到茶馆后门,进去找了一个包厢坐下,然后让服务员端来茶水点心之类。我纳闷地问他们搞什么,他也只是笑着让我等着。 不一会儿,王富贵推门进来了。我看着他一口气问道:“那专家走了?你小子搞什么?你怎么跟那些人搞到一块去了?你也知道的,我对什么专家之类的可不感冒。” “鱼爷,您先别着急。”王富贵少有的一脸凝重,跟我问道,“您发现这个寻宝节目有什么问题没有?” “问题?问题多的是。你问的是哪样?”我看他说得凝重,有些怀疑。这个节目问题多了去了,以前我还跟他说起过。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王富贵摆了摆手,然后略一沉吟,朝我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搞这个栏目,其实是为了要找什么东西。” 我突然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他们天天儿在全国转,走进这里走进那里,是为了找东西?” “小歪。”他给小歪使了个眼色。小歪会意地推门出去。 他看到小歪出去,然后用手指在茶碗里蘸了点茶水,在光亮的红木茶桌上写下了一串数字——87201。 【2】 沉默。我定定地看着那串数字,感觉有点窒息。 他伸出手将桌上的水渍抹去,递给我一根烟,又拿火机给我点上,口里淡淡说道:“鱼爷,您可见过这个数字么?”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三角眼像平常一样半眯着,眼神闪烁,像是永远没有睡醒一般。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他看我盯着他笑笑,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狠狠抽了一口,声音变得有些悠远,“30年前,院里成立了一支考古队。番号就是这个。”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继续说:“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 “院里有块玉,这个你是知道的,就是宫里收藏的那块。我只知道一点,就是这支考古队的成立,和这块玉有莫大的关系。至于这块玉到底有什么秘密,我想除了当年那些人,应该不会再有人知道。从80年代初期,他们已经开始有目的地发掘一些战国时期的古墓,四王冢就是那会儿开始发掘的。不过即便他们那时候发掘再多的战国遗迹,好像也没找到任务上要求的东西。一直到了1985年,这支考古队终于有所发现。” 然后他又用小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罐子的形状,又画了两个圆圈,大的圆圈里面套了个小圆圈。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看了那本日记还不到三个小时,只是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静静听他说完。他画完之后看了我一眼,依然用手抹掉。 “鱼爷您应该知道,秦朝以前那段时期,对咱们来讲是一个神的年代。我们现代人永远无法洞晓那个时期真正的历史,因为到了秦灭六国,所有关于那段时期的历史都在秦始皇手里付之一炬了。我相信,那个时期的历史,决计不是我们现在从史书上看到的内容。甚至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有人想借嬴政的手重新创造一个历史,嬴政是不是也只不过是被人操控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是唯一被留下来抹灭时代痕迹的一个人。焚书坑儒、统一四海,然后秦朝却又在很短的时期内土崩瓦解,被楚、汉所灭。从汉朝开始,我们这个国家才有了新的历史,或者说才有了人的历史,而不是神的历史。” “当然,有这个疑惑的人并不止我一个,甚至历朝历代都有好奇者在不断地寻找那个真正的历史,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一些惊世绝伦的人,那些人很显然超出了我们普通人的认知,像张良、诸葛亮、刘伯温等。他们是真正的天才,还是只是被神眷顾的人?这些人现在也已经被我们神化了,因为他们当年做出的事情完全不属于那个时代。我有时候就在想,他们做的事到底是在预示未来呢,还是在汲取历史。” “院里那块玉,很显然残存着一些什么信息。清宫收藏的东西,我认为并不是那么简单,譬如说清兵入关,那区区几万人马就灭了明朝,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即便是明朝再腐朽,内战再严重,这显然也不正常。毕竟,当年明朝的科技、军事发展都位于世界前列,而满洲当时只是化外蛮荒之地而已。当然,我也不能肯定地说,就是那块玉有什么奇异的能量。可历史都是成功者书写的,所以,中国无明史。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明史只不过是顺治皇帝写的一部小说罢了。那谁又敢保证贯穿清朝前中期的文字狱就不是在借机重新塑造历史呢?我相信,历史在那个时候又被改变了!” “所以后来87201考古队成立的原因就有点耐人寻味。我们现在不好去猜测,毕竟牵扯重大。至于当年的真相,也早就被人刻意掩盖了。” 他说到这里,好像有点悲伤的意思,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因为当年参与这个计划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但这个计划却好像从来没停止过。所以我怀疑,这个寻宝栏目组就是当年那个计划的延伸。” 他所说的这些东西,有点骇人听闻。关于考古队的事,倒是跟日记上所描述的大致吻合,只是没有日记上那么详细。我却有些奇怪,他一个职业骗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大概看出我的疑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猛抽了一口烟:“当年那个考古队里有位姓孙的。” 我“腾”地站了起来,惊讶道:“孙解放?!”我这才想起来,面前讲故事的主儿,原本可也是姓孙的。 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了,笑着说道:“看来那位伊爷什么都跟您说了。” 我顾不得去想他怎么认识伊山羊,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他。虽然他穿着不讲究,人长得也老相,但是再怎么看也就三十岁左右,不像是那个时代的人啊。我惊讶道:“你不是死了么?”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道:“鱼爷,您这可不对啊,我这可还正好青春好年华着呢,您可不能咒我死。” 我更摸不着头脑了,他看着我沉声说道:“孙解放,那是先父。” 我这才回过神来,既然他是孙解放之子,那他知道这些并不奇怪,于是抱抱拳朝他道:“令尊为国捐躯矢石间,实在令人敬佩。”我说这话实是真心诚意,谁料想他却摆摆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值!”然后又笑道:“我把您叫来可不是为了让您听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我想您现在肯定在想,为什么我认识伊风清,又为什么那么注意罗小姐手上的玉扭丝纹瑗。”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否认。 他抹了一下嘴角,突然笑得有些阴森:“伊爷手里那件东西应该是放在您那里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心想若是他诈我,我这可算是不打自招了。 “鱼爷,您别多想。”他听到我的话像是舒了一口气,笑道,“我王富贵这条命是您鱼爷给的。既然这件事已经跟您有牵扯了,有些事瞒着您总不太好。说起来,我认识伊爷的时间恐怕不比您短,当年家父出事,一开始我们一家也是受过伊老爷子接济的。直到后来伊老爷子也出了事,家母还带我去探望过伊爷一家。算起来,我与他应当算是世交。而且,伊爷和我一样,一直都对当年的事有些怀疑。前些年伊爷常往这边跑,一来是和您兄弟情深,二来就是和我碰头交流一下我们各自调查到的信息。”我听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心想怕是和我兄弟情深是假,和你碰头才是真。我想到竟然被人拿着嘬了这么些年的幌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看出我的异样,有点抱歉地朝我笑笑,继续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分头调查当年的事,从未停止过。只是越调查真相越是扑朔迷离,就好像还有人也在插手这件事情一样。院里那边就不用说了,我们一直都知道他们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可是据我们调查发现,另一批人并不是院里的人。他们一直像是要掩盖什么,阻止院里得到那件找寻多年的东西。当然,我与伊爷更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除了伊爷身上那本日记上写的东西,我们这些年来依然是毫无所获。我相信院里那些人也跟我们一样,所以他们才用了电视这个笨法子,满世界地找跟这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 “那个闵王台那边你们没有去过吗?”我有些好奇,那本日记上写得清清楚楚,调查起来应该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困难。 “至于闵王台,院里这些年一直在关注,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若不是家父因此事而死,我几乎都要怀疑当年这件事的真实性了。我家里的意见是让我放弃,后来我也几乎真的要放弃。可是伊爷却一直坚持下来,因此我们还发生了一些摩擦。一直到了两个月前,闵王台却突然有东西出土。” “我先前不相信,后来亲自过去看了。东西我并没有见到,听说当时就被人花钱买走了。我只见到了挖出东西的那几个人。”他突然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有些凄然,还有些别的什么表情掺杂在里面。 “死了?”我突然想起他早上跟我说的那些话,他说,因为闵王台的东西,死了人,都是自己把自己抓死的,还说连肠子都挖出来了。我不寒而栗。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人这般痛苦地死去? “是,就像我早上跟您说的那样。”他叹了一口气,眼圈居然有些红了,有些哽咽道,“家父,也是那般死法。” 我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仔细琢磨着他的话,他说去闵王台看到死人时,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这样的话,应该是他自己去的,并没有伊山羊。那么,买了那些东西的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我想到这里就试着问了一句:“这次伊山羊没有跟你一起去?” 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没有,因为那段时间我们刚因为一些事情发生了摩擦。” 我点点头,觉得他所说的摩擦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不是个好奇心太重的人,他既然不主动跟我说,我也不便多问。 “我当时没见到东西,就猜想东西是被伊爷得了去,因为院里也没有人得到。我回来之后就开始找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失踪了。不仅仅是他,伊夫人连带伊少爷,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这件事我已经从小桃那里知道了个大概,伊山羊昨晚虽还没有明确地告诉我那东西来自闵王台,但我也早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只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隐情。 “直到他昨天出现在您店里,那是他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次露面。”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三角眼目光闪烁,我“腾”地站起来,指着他怒道,“你监视我?” “唉!”他叹了一口气,朝我拱手道,“鱼爷,对不起,我不是要监视您。因为您算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了,我总觉得他一定会来找您,事实证明我没有猜错。既然今天我给您交了底,自然以后便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事出有因,还请鱼爷海涵。”说完他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那么他从医院跑掉也是因为你了?”我强忍着怒气。 “不是。”王富贵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否认道,“他应该不是在躲我,我怀疑他躲的不是咱们,或许是躲院里,也或许是在躲另外一些人。我刚才跟您说了,毕竟现在不止我一个人在调查这件事情。” “玉函的事呢?”我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比起伊山羊来,我更迫切地想知道罗玉函的消息。 “罗小姐,是聚美斋的老板吧?”他突然问了我这么一句,我看着他点点头。 他眯着眼看着我继续说道:“尽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那块玉的,但我知道她现在的处境一定有危险,毕竟那东西应该也是闵王台出的东西。她既然在节目现场露了面,那这件事情可能就不简单了。除了他们,我想肯定还有别人对她手上的东西感兴趣。若是院里还好一点,毕竟是正规渠道的人,自然不会做得太过分;但如果落在别人手里,那可就不好说了。鱼爷,您想想我说起过的那些死人!” 我的心立马又被揪起来了,这种感觉真操蛋! 【3】 “还有一种可能,”王富贵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有点不确定地说道,“我总觉得罗小姐没那么简单。甚至我都觉得,两个月前从闵王台买东西的人不一定只有伊爷。” “你的意思是说,玉函手里的物件是直接从闵王台得来的?”我惊讶道,这有点离谱了。罗玉函虽说平时也喜欢一些小东西,但要说她能够直接去闵王台收物件还是不太可能的。毕竟当时风传闵王台出东西的时候连我都不知道详情,她一个外行人更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抢在伊山羊跟王富贵前面,更别说还有院里的人在盯着。我摇摇头说:“她不是这行里的人,应该不会。” “呵呵,鱼爷,我也就这么一说,您可千万别多想。”王富贵打了个哈哈,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他刚喷出来的烟雾,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万一,她是这行里的人呢?” “你说什么?”我突然觉得有点头疼,因为我发现,此刻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可能深藏不露。眼前的王富贵、跑路的伊山羊,现在就连罗玉函都没落下。我就像个快乐的小傻瓜一样,在所有的秘密边缘游荡了这么多年,还自以为洞晓天下,却没想到随便从身边挖出一个人来都是身负秘辛。我突然没由头地想起昨晚罗玉函临走前跟我说的那句话:“我像是一般人么?”我后脑勺一阵凉飕飕,那到底是暗示还是嘲笑呢? “没什么。”王富贵再一次将手中的烟屁股摁死在烟灰缸中,“鱼爷,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此间之事还请鱼爷斟酌。”我惨然笑笑,我还能说什么?这事儿曲折得都快赶上两部《宝莲灯》了。半晌之后,我才回过神来,苦笑着问他:“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那两位是您的朋友。”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再三斟酌之后才决定跟您交这个实底儿。毕竟这算不上什么好事儿,我先前是不想把你掺和进来,包括伊爷一开始也并不想把您拖进来趟这滩浑水。可打昨晚之后,您就逃不开了。” “我若是不想管呢?”我真的不想稀里糊涂地就掺和进这个什么狗屁的87201计划。朋友?我拿他们当朋友,他们拿我当盘儿菜了吗?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过着我的懒汉日子,喝茶、晒太阳、跟门口张大妈扯淡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儿啊!鬼才想管这些破事儿,回去我就把那破罐子找地儿扔了。 “这都是命里事。鱼爷,您当然也可以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今天我跟您说的话您都可以当没听到,甚至伊爷跟罗小姐您也都可以不去理会。可您真的能放得开吗?”他笑得像一个刚刚跳完大神正伸手朝主人要钱的神棍,有种说不出来的讨厌。 我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身后传来他别扭的河南味普通话,像是在念一首诗:“恐怕陌路寒情,阳春乍暖,雪消残冰。杨枝舒软,桃蕾新发,柳摇东风。即便是三年春宵断,又怎地梦醒怕心惊。且往前去,如何罢了,如何还争……” 我把头盔捂到头上,把他难听的声音隔绝在头盔之外,推开站在门口的小歪,跨上我心爱的跨斗,在一股黑烟里绝尘而去。 到了店门口,我从跨斗上跳下来,看着卖烟的张大妈在那迷迷瞪瞪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卧底。说不定她看起来是个摆烟摊儿卖烟的,其实是国安局安排到这个市场上来调查走私文物的。从她还掌握了一定的计算机技术,并且很关注国际局势跟民事民生来看,她应该相当于007那个级别的。我正看着呢,她一睁眼看到我了,兴奋地举着个小本儿朝我喊:“小鱼,刚你儿子吃了我四包火腿肠哈。我可给你记上了啊!” 我一听她这话,瞬间便否认了我刚才的推理,因为正经八百的地下工作人员哪有给狗吃那么多火腿肠的?我从兜里掏出20块钱扔到她摊上说:“够不够?就这些了啊。”说完我趁她不注意又从她摊子上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她在一边看见了,摆着手说:“哎哎哎,你喝个冰露,别喝娃哈哈,贵着五毛钱呢。” 我没理她,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往店里走,心想:我这是被王富贵搞成神经病了,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呢,我这先就草木皆兵了。什么这个计划那个计划的,说不定都是忽悠我玩呢,他可是职业的。 走到店里,我看到小桃正趴在桌子后面不知道写什么,小熊则一脸无聊地趴在她脚边啃狗咬胶,啃得口水四溅。我走过去伸头打量,问她:“你划拉什么呢?外国学校也布置家庭作业啊?” “你别捣乱。”她头也不抬地往一边指了指,“我拿它做课题研究呢。”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因为她手指尽处是一只红木盒。我赶忙过去摁住那个盒子,拉下脸责备道:“谁让你碰这个东西的?”我现在肠子都快吓青了。昨晚上她亲哥刚因为这个玩意儿住了院,到现在都生死未卜,要是她再为这个弄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办?我暗暗责怪自己粗心,早知道这样应该把它锁进保险柜里去:“这个店里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玩,唯独这个东西,你连看都不能看。” 她看我情绪不对,仰起脸来有些迷茫地看着我,问道:“怎么了,不就是个鸟兽铭纹多角包陶青铜瓿吗?” 我傻了,一听她连名都叫出来了,好奇道:“你认识这玩意儿?” “认识啊,今天下午刚认识的。”她看我惊讶就拿起她手中的本子朝我晃了晃。 “那你怎么知道它叫这个名字?”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本子,疑惑地问她。 “我刚起的,怎么样?好听不?”她仰着小脸等着我表扬她。可惜我只有想抽她的兴致,没表扬她的心思。我低头看她递给我的本子,上面画了个罐子的样子,下面还画了一些乱七八糟跟连环画一样的图案。我说:“你这是画的什么?” “那上面的故事啊,只可惜画了一半,另一半还被包在陶片里面。” 她有些惋惜地说道,“不过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啊,你看看。” 我粗略一看,上面那些画大体是记录了几场战争的场景,分别在海上、在山上、在地上,一些人手里拿着兵器,正在跟一些怪物厮杀。而那些怪物有的人面鱼身,有的人面蛇身,有的则人面犬身,不过被小桃画得有些杂乱。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我有心把那个盒子打开看看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却又对那个罐子心有余悸,而且我也实在不希望小桃接触这些东西。 “这就是我爸日记里提到的东西吧?”小桃神情有些黯然,看着那个红木盒子问我,“我哥哥失踪是不是也跟它有关系?” 我沉吟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我所知的一切。我看着眼前女孩儿水一般纯净的眸子,有些不忍心再骗她。我摇摇头,努力控制住想把一切告诉她的冲动,跟她说道:“这个东西是个假货,跟你父亲、哥哥都没什么关系。这是河南过来的赝品,被人臆造出来的东西,你学的也是考古专业,你可从什么记载上见过这种东西吗?但凡青铜器的器型都是有史可查的,唯独这个造型的东西从来没有过记载。你不要多想了,今天我先带你找酒店住一晚,明天我给你定回美国的机票。你哥哥的事儿,你就不要再管了,交给我吧。他那儿出不了什么事儿。” “说谎!”她看着我,哽咽着大声说道,“你不用这么快就赶我走。你不要再骗我了!这个东西是真真正正的战国青铜器,你骗不了我。别忘了,我学的是考古。这种铸造工艺根本不是现代人可以掌握的。还有上面的血。” “小桃,你别这样。”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抽泣,可是我却不知道再怎么继续编下去了。 她看着我说:“哥,你告诉我,我哥是不是有危险。” 小熊在旁边看到她哭,不满地朝我大叫,好像是在责怪我把她惹哭了一般。 “小桃,没事儿,你哥好好的呢,他能吃能睡的能有啥事儿?”我替她抹掉眼角的泪水,“别哭了。” “你跟我说实话。”她咬着嘴唇看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瞒她,毕竟我知道被人瞒着的滋味儿。越是什么都不知道,越是会往坏里想。 “我跟你说……”我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扶到椅子上,让她坐下。然后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她,从我昨天见到伊山羊,一直到上午他再一次失踪,连王富贵跟我说的一切我都没有瞒她。我只想让她不再被蒙在鼓里,至于如何做,就让她自己选择吧…… 第六章 百万美金?! 〔罐体上的画既像远古的传说,又像真实场景记载,让我有些恍惚。罗玉函之妹小兔打来的求救电话,竟是有意安排的调虎离山?罐子不翼而飞,只留下满盒美金,幕后还有人在操纵一切?〕 【1】 她听完我讲的这些,怔怔地在那里像是失魂了一般。 我不敢打扰她,饮水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满满一桶水,大概是我不在的时候小桃找人换的。 我接了一杯热水给她。她捂着杯子喝了一口,眼神凝滞,不知道在想什么。小熊则安静地伏在她的脚边,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连它最喜欢的咬胶也不啃了。 门外已经擦黑儿,烟摊儿的张大妈也已经被老伴接回去了,偶尔零落地路过几个行人,路灯慢慢亮了起来。我打开店里的灯,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她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伸手在额头搭了个凉棚,她默默地站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哥,谢谢你。” 我看她说话,赶忙答应了一声,这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一直怕她刚才不哭不闹地憋出什么毛病。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吸了一口气,捂着肚子说:“饿了。” “那咱们去吃饭。”我听到她喊饿,赶忙答应。我以为她想了这么久,要么会大哭一场,要么就会郁郁寡欢,谁知道她说自己饿了。我心里有点惴惴,不知道这个家伙心里到底有了什么主意。 她背起她的大包,整理了一下头发,很是利落地一挥手说:“肘。”然后抬脚迈出店门。 我赶忙跟出去,把店锁好。我问她去哪儿吃饭,要不还去聚美斋吧。她却说想回家吃,我忙答应。然后我带着她去水产市场买了些海鲜蔬菜之类的东西,一起回到我那个杂乱却又温暖的家。 我把沙发清理出一块空间来,让她坐下看电视,我去厨房做饭。 等我忙忙碌碌地做好晚饭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要不是看到小熊还在那里扭来扭去,我都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屋子里现出从来没有过的整洁,原来到处都是的垃圾已经不见了,地板干净得让我不忍下脚。小桃找了我一件衬衣套在身上,赤裸着修长的双腿,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半卧在沙发上,头上包着个毛巾,手里拿着个苹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看电视。 女人就像个魔术师,她们挥挥手就能将男人永远都打扫不干净的狗窝转眼间变成整洁的天堂。 她洗了澡,原本风尘仆仆的女孩儿一下子变成了娇柔纤弱的小女人。从她身上我那件宽大的衬衣里面偶尔透露出来我不敢直视的白花花春色,不断地提醒着我,当年的小女孩儿已经长大了。我把饭菜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有些不自然地提醒她去穿点衣服。她指了指正在轰鸣的洗衣机,说:“都洗了。” 我无奈地红着脸给她打开一罐啤酒,倒到杯中递给她,说:“来,跟哥干一杯,算是正式给你接风。”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样子,竟有些伊山羊的风采。我暗叹一声,想起富贵跟我说的话:“你真的能放得下么?”是啊,当小桃喝了这杯酒我就真的放不下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让眼前这个女孩子活得更快乐一些,我也放不下了。伊山羊啊伊山羊,你给我留下个烂摊子,让我可怎么替你收拾? “哥,这杯酒,我敬你。”她替我倒满酒杯,然后又是一饮而尽。我在旁边赶忙劝她别喝太急。她凄然一笑:“哥,我们家的事让你跟着受牵连了,我替我们家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一听话头有点不对,放下手中的杯子,盯着她的眼睛跟她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和你哥是兄弟,他的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做的这些事,也难为他了。他有说不出的苦,现在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能做的我肯定会去做。这件事虽然说起来有些耸人听闻,难保不是另有隐情。会水落石出的,说不定真像你哥说的那样,连你父亲都没死,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不方便见你们罢了。说不定他就在暗中一直关注着你们。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听话,明天你就回美国,等着我跟你哥哥去看你。” “哥,”她沉吟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我爸没有死。”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得这么笃定。她说完之后便开始低头猛吃。我一头雾水,那种惴惴的感觉更甚。我苦笑着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啤酒的苦头让我觉得心中有些憋闷。 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她主动把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然后问我:“我睡哪儿?” 我所住的这个青年公寓都是一室一厅的房子,而且平时就我一个人住,哪有多余的地方? 我说:“你今晚住在这里吧,我去店里住,铺子没收拾,我也怕遭贼。让小熊在这里陪你,不用害怕。” 她搂着小熊没有说话。小熊则一脸享受地把头靠在她的胸前,不断地拱来拱去。 我已经两天没有洗澡换衣服了,特别是昨晚被伊山羊折腾了一身汗,身上有一股馊味。我找了几件衣服进浴室洗了一个澡换上,出来时她已经搂着小熊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没敢惊动她,悄悄地走出去,替她锁好门,又骑车来到店里。 在店门口,我刚停下车,突然觉得后脑勺有些发凉,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我迅速回头,只见路灯冷清的光照着空旷的路面,并没有人在我身后。我暗道自己被王富贵整得太多疑了。我把跨斗停到门口,打开店门,忽然觉得那种感觉更是强烈,我回头大喝一声:“谁?”一道黑影迅速从路灯下面闪过,消失在旁边黑暗的巷子里。 我顺手从店门口掂起一把拖把,追了过去。可等我奔到跟前,哪里还有人?我揉了揉太阳穴,暗想:“或许是我花眼了吧?” 回到店里,我从柜下摸出我的猎刀别在腰上,找了件大衣披着躺倒在太师椅里。脑中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摸不着头绪。我又拿出伊山羊的iPhone 4,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个号码。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起过,就像是知道伊山羊消失了一般。我试着再打过去,电话里传来提醒我对方已关机的公式化女声,我只得把它丢在一边。 忽然想起同样失踪了的罗玉函,我用自己的电话拨了一下她的号码,通了,但是没人接听。真奇怪,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难道她真有什么问题?我又给小兔打过去,她好像正在外面玩,声音很嘈杂,充满了重金属的音乐声。 “小兔,你在哪儿?”我大声朝电话喊。 “铁师傅,你又找我姐啊?”小兔在那边咯咯笑着,像是很开心的样子,环境也有些嘈杂。 “你见到你姐了没?” “我姐去外地了,下午跟我打电话来着,说跟人出去旅游了。”她在那边幸灾乐祸地说:“下手晚了吧?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吗去了?” 出去旅游了?那总算是知道了一点消息,起码她现在没有危险。虽然心里很不得劲儿,但我终于算是稍稍放心了,只要人安全,其余的……唉,就再说吧。 “行,没事了。你别玩太晚哈,早点回家,别你姐一不在家就放羊了。” 我嘱咐了她几句,便挂了电话。平时她被姐姐看得太严,除了上学就是去店里打工,难得出去玩,这次难得她姐也不在,没人管她。我低头看看表,现在时间还不晚,九点多而已。 我又拿出那本日记翻了翻,突然看到先前被伊笑升画在日记下面那个图,太阳金乌,这个图案会跟罐子有什么关系? 我当下有点按捺不住,把心一横,打开保险柜,将那个盒子抱了出来,又找了一副手套戴上,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盒子,我可不想落一个伊山羊昨晚的那副下场。 打开之后,倒是再没什么异动,上面伊山羊留下的鲜血已经干涸,还有一部分渗透到了断裂的陶片当中。我壮起胆子,晃了晃那个罐子。里面依然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封口处的几个鸟兽铭纹在灯下显得冰冷神秘。 我吸了一口气,仔细看了看下午小桃临摹的那些图案,心里暗暗奇怪,但凡中国神话传说里,人面兽身之类的传说是多的,像远古神话里的女娲就是一位人面蛇身的女神。罐子上记录的是几场战争开始的画面,虽说古时的人喜欢把自己的敌人妖魔化,但这上面画的也未免太离谱了。 第一幅图画的是波浪滔天的海面上,一些人身鱼面的人在朝着一个方向匍匐着,中间站着一个像是祭祀一样的人,像在膜拜着什么东西。他们膜拜的东西却是还藏在陶壳里,没有被剥离出来。其余的几幅图也都差不多。无非海面换成了山地,还有平原,怪物则变成了蛇人、鹿人、鸟人。我数了数,一共是九幅图。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继续把上面残留的陶片剥离下来时,电话突然响了。我一看是小兔的电话,接起来,就听小兔在那边带着哭腔喊道:“铁师傅,我遇到麻烦了,你来救我。”旁边掺杂着一些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一听就知道出事了,忙问她:“你现在在哪?” “天乐园……”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好像被什么人抢走挂断了。 天乐园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娱乐城,是一个迪厅、酒吧、KTV、酒店、洗浴一条龙的地方,鱼龙混杂,聚集了这个城市里大多数“妖魔鬼怪”,什么人都有。听她先前打电话的声音像是在迪厅,我又气又急,心想你没事儿去那干吗?我草草把罐子收起来放到柜台下面,把别在腰里的猎刀掂量了一下,迟疑着要不要带,后来一想还是带着吧,估计也出不了什么事,无非就是几个小流氓挑衅,有点分寸就是了,我可还没胆子杀人。 我出门给老九打了个电话。老九是我一个道上的朋友,就是先前追杀王富贵的那位,也是位性情中人,有种江湖人物独有的豪气。他手上缺了一根小指,只有九根手指,所以人们都喊他九爷。 “老九你在哪呢?”电话一接通我就问他。 “嘿,鱼爷,稀罕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位朋友啊。”他那边倒是挺安静,料想是在休息。 “我有个朋友在天乐园遇上点麻烦。我马上就过去,你要有空也过去帮我看看,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谁这么大胆子?敢动鱼爷的朋友,我一会就到。”他骂了一句就扣了电话。 我骑着跨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天乐园。到了门口我拔下钥匙就朝迪厅方向跑。等我跑进一看,四处都是张牙舞爪蹦迪的人,强劲的电子音乐夹杂着年轻人的尖叫,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显得像是一个修罗场。我四处寻找着小兔的身影,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她。她好像是跟几个同学来的,有男有女,只是此刻他们的情况都不容乐观,正被几个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小青年围在一个隔断里动手动脚的。我赶快走过去,喝道:“怎么回事儿?” 小兔一看我来了,撇着嘴巴喊了一声:“姐夫……快来救我。”我一听她喊我姐夫,立刻有点心潮澎湃,一激动就伸手揪住一个正在朝她动手动脚的小痞子的白毛把他拖到一边。那几个小痞子一时也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 被我揪着头发的小痞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老家伙你是谁啊?小贱货还敢喊人来,老子一会儿就灭了你。”我听他说得难听,又是一激动,一个铁膝撞到他脸上,他立马就捂着鼻子不吱声了。那几个小杂毛一看我动了手,各自就都呜哇怪叫着要扑上来,我伸手把猎刀掏出来了,指着他们:“你们谁他妈要给老子祭祭刀?” 几个小杂毛被我唬住,一时没敢冲过来。这时从外面又冲进来一伙人,我定睛一看,领头的正是老九,顿时心中大定。 老九看到我这边的情况,虎着脸走过来,朝我看了看,笑着打了个招呼,转又寒着脸朝那几个小杂毛扫了几眼,突然伸手一巴掌抽在一个小杂毛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小杂毛们一看是他,可能都认识,就都没敢说话。 “刚子,是你带人惹了鱼爷的朋友?” “九爷,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您的朋友。”那个叫做刚子的小杂毛战战兢兢地支吾了一声。 看来这些人是跟老九熟识的,看样子还是他手下的几个小喽啰。我把小兔他们叫到一边,问了一下情况。 小兔一看没事了,可能就觉得我整的这么一出让她挺有面子的,有点显摆地挎着我的胳膊,跟她那几个同学介绍我:“这是我姐夫,牛掰不?” 我说:“回去再收拾你,让你到处惹祸!” “这事儿根本不怪我们。今天周末,再加上我姐不在,我好不容易跟同学们出来放松一下。我在舞池里跳舞,他们几个人就在我身边挤来挤去的。我说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拉着我不放了,说一些那什么的话。我同学过来跟他们讲理还被他们打了。”她说着就指了指后面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原本白净的脸肿起半边来,嘴角还挂着血丝,眼镜片碎了一个,正眯缝着眼在那里哼哼。我过去看了一下,还好,只是皮外伤。“鱼爷,”老九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跟我说道,“这事儿有点不对啊。” 我忙问他。老九递给我一支烟,说道:“最近您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得罪人?没有啊。”我疑惑地看着他,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啊? “刚子,滚过来!”他朝那个被他抽了一巴掌的小杂毛挥了一下手。那个小杂毛赶快捂着脸走过来,朝我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你跟鱼爷说一下是怎么回事!”老九指着我跟他说道。 “这个……”他为难地看着老九,一脸的纠结。 “说实话!”老九一脚踹在他的腰上。小杂毛晃了一下,捂着腰跟我说:“这位鱼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的小姨子,我该死。”我一听他说小兔是我小姨子,心里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美滋滋的。我暗骂自己没出息:“知道了就好。”我哼哼了一声。 “但是,这件事是有人出钱让我们这么做的。”他目光闪烁,有点不敢看我。“你说什么?”我一下子糊涂了,“有人让你们这么做的?让你们做什么?” “让我们找您小姨子的麻烦。”他看了我一眼,赶忙低下头。老九抬起一脚把他踹出去,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以后别他妈说是跟我的。”又转身跟我抱拳,“鱼爷,老九治下不严,对不住您了,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还正迷糊着呢,听到他说话,随口应了一声:“你说。” “我怎么都觉得那人不是冲这帮孩子来的。”他抽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是冲谁?”我更迷糊了。我看着他拿眼睛一直盯着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冲我来的?” “您想啊,既然这位是您小姨子。”他指着小兔说道,“找她的事儿自然是要把您引过来。所以您好好想想,您最近得罪什么人没有。” 我一拍大腿,眼前飘过方才店前的那个黑影,“操蛋了!调虎离山啊。”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老九在后面一把抓住我,说道:“鱼爷,您别着急,什么事儿也要问清楚再说。”被他这么一拽,我才冷静下来,回头问那个小杂毛:“是谁让你把我引来的?” “一个瘦高的人,戴着口罩、墨镜、帽子,看不清楚长啥样。”刚子唯唯诺诺地说。老九在一边又是一巴掌抽过去,口里骂道:“真他妈没用,给我找去!把那人给我抓回来!”我在一边看得都疼,心想混黑社会真不简单,不仅要挨仇人打,还得挨自己人打。听到老九这么说,那几个小杂毛赶快飞也似的跑了。 “姐夫……”小兔看到我好像要急着走,在一边问道,“我怎么办?”我让他们赶快回家。因为我现在根本没心思管她,既然现在没有事了,我只想赶快回到店里。要真是调虎离山把我引到这里来,那那人八成是冲着罐子来的。 那个罐子不仅仅是伊山羊留下来的线索,也是一件价值不菲、十分珍贵的战国青铜器。我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它放到保险柜里。 “鱼爷,您别着急,我跟您一块去。”老九看我神色不善,知道有事,就跟着我跑出去。他后面的小弟一看大哥都跟着我了,也都呼呼啦啦地成群跟在我身后跑了出来。我跑到跨斗前面停下来,刚要掏钥匙,老九站我身后四处寻摸,“鱼爷,您车呢?” 我指指跨斗,没说话,掏出钥匙跳上去,踩起火来,示意他上来。他都傻了,“鱼爷,您还骑着这玩意儿呢?要不坐我车吧。”他咂巴着嘴,指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牧马人说道。 我拍拍车把说:“我就骑这个,你爱坐不坐。”他才一脸牙疼地嘬着牙花子爬到跨斗里,挥挥手让他的小弟们开车跟着我。 到了店门口,我看着拉开半截的卷帘门,连哭的心都有。进去之后,我看了一下,店里倒是一如既往地平整,没有一般失盗之后那种狼藉遍地的景象。我赶快去看先前我放盒子的地方,咦?出乎意料的是,盒子还在!我赶忙打开一看,一下子愣了,盒里倒不如意料中那样空空如也,倒也不是罐子没丢,而是现在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半盒子绿色的纸币,上面还贴了一张纸条。 “此物不祥,代为收藏。为表歉意,照价赔偿。李家小姐、伊门山羊,身处险地,北海闵王。”墨迹都还未完全干透。 老九带了几个人呼呼啦啦地跟进来,看到店里情景,四处看了一下,疑惑地问道:“鱼爷,丢什么东西了没?”他看着我拿着张纸条愣神,凑过脑袋来看,突地看到盒子里的钱,撇着嘴一脸佩服地说道:“鱼爷真人不露相啊,存了这么多美刀,还骑个跨斗。高人高人……” 我瞪了他一眼没理他。他可能觉得我面色不对,就从我手里把那纸条拿过去,也是一脸发愣,看着我不明就里。我也没心思跟他多解释,伸手把盒子盖上,跟他说道:“九爷,你现在手里有多少人?” “人有的是,你说吧,怎么回事儿?”他看我说得郑重,可能也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老九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能做到今天这个位子倒不是全凭武力,有那种黑道人物独有的头脑。 “我实话跟你说,我丢东西了。”我一脸郑重地继续说道。 “丢东西了?”他立马掏出电话说,“那还不赶快报警……”我一下被他气乐了,黑社会报警还真不多见,赶忙把他手机夺下,跟他说道:“这件事不能报警。” 他愣住,抓着他青徐徐的头皮,道:“鱼爷,不是我不帮你,要是真丢东西了,警察可比我们专业。再说了,是咱们纳税人养的他们,不用白不用。” “这件事牵扯重大,有时间我再跟你细说。”我知道他说得对,警察在这方面要比黑社会好使。可我报警咋说?说我有个战国青铜器被人偷了,然后给我留下一堆美金。人再问我一下那青铜器咋来的,我说朋友从盗墓贼手里买的,好,什么事儿没办成,先把我自己给弄进去整几天。走私文物这罪判刑可不轻,再说要真报了警,院里那边肯定也不会无动于衷,那形势可就更复杂了。 况且从这个贼留的字条来看,像是没什么恶意,并且透露给我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伊山羊有麻烦了,还有一个什么李家小姐。李家小姐又是谁?好像跟我有关系又失踪了的只有一个姓罗的,没有什么姓李的。难道说的就是罗玉函?那到底是谁偷了这个东西?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富贵,第二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李义德。 “九爷,”我看着老九在一边忙忙碌碌地安排他那几个兄弟出去抓贼,觉得有点感动,“您先别忙,恐怕现在也抓不到了。”我此刻完全冷静下来,既然那贼还从容不迫地留下字条跟美金,说明人家一早就计划好了。现在去追,恐怕也是白费力气。 “让他们去找找,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呢?”他忽然抓抓脑袋问我:“到底丢了个什么东西?您跟我说一下。” “一个罐子,上面长了十几根刺儿。”我找了张纸,在上面画了个罐子的形状,又在上面画上几根刺,我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我像画了个长了毛的倭瓜。老九接过去看了看,嘬着牙花子递给他旁边的一个小弟,说:“小如,你替鱼爷画几张画,给他们分分。” 那个叫小如的汉子,接过去,看了几眼,嘬着牙花子瞅了瞅我,把那张纸捏成一团扔旁边垃圾筐里了。我在一边急了,“哎哎哎,你别扔啊。”说着,我就想弯腰去捡。那小如拉住我,从怀里掏出一支笔,跟我说道:“鱼爷,您别捡了,您跟我说说,我重新给您画。我怕兄弟们比着您画的那个东西找,再给你出去捡了什么脏东西回来。” 我看着这位叫小如的兄弟,草草几笔就照我描述的样子画出一个非常飘逸的罐子速写来。我悄悄问老九,这位什么来头啊。老九满不在乎地说:“中央美院出来的研究生。”我大惊,现在研究生都混黑社会了?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他们还是各自领了一张。我再次嘱咐了一下这事儿不要太声张。他们便各自去了。 一时间店里就剩下我跟老九两人。我数了数盒子里的美刀,大约一百多万的样子,要是按黑市价格不高也不低。毕竟这个罐子的来路不太能见光,即使现在丢了也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找。 “鱼爷,既然您不方便多说,我也不问了。您先甭着急,好好想想最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保不齐还有什么线索。看这事儿,八成人家是早就盯上您的东西了。”老九递给我一根烟。 不对的地方?这两天不对的地方太多了。可我有苦难言,毕竟这些事不是他一个黑社会头子能理解的。 “这样吧,我看天还早,咱找地儿喝点去。我估摸着既然东西都已经被偷走了,也不至于再来个回马枪。咱边喝边等。”他看我没答话,就拉着我往外走。 我现在哪有什么心思喝酒,就推辞道:“今天这事儿麻烦你了,改天得空到咱们聚美斋坐坐。今天就免了吧,我也没什么心思。” “得,鱼爷您这话可见外了。咱们这些年虽然交往不多,可跟老九对路子的人还真就您一个,您有事儿能想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吸了一口气看着我说:“只要您把我当兄弟,我这条命都是您的。” 他这个神情让我想到了失踪的伊山羊。后来还是他打电话让小弟从离这里不远的老龙河买了一些肉串、二锅头之类的回来,还带了木炭炉子。原本有些清寒的店里立刻变得温暖起来,烤羊肉的香气掺杂着木炭冒出来的青烟,熏得我眼睛一阵酸涩。 【2】 “吃啊,好些年没这么吃过串儿了。”老九闷了一口二锅头,呛得直咳嗽,“你说咱们这么拼来拼去都是为了什么?当年我刚从学校出来,蹲路边跟兄弟们吃肉串,就想着啊,什么时候咱能天天儿地鲍鱼海参吃着,那该多舒坦。”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拿起自行车辐条做的铁钎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上面的羊肉,被烫得龇牙咧嘴,又道:“嘿,拼了这些年,海参鲍鱼咱倒是吃上了,却总觉得不如当年蹲街边吃摊子舒坦。” 我默默地听他说着当年打天下的故事,说着他那些还在或者已经不在了的兄弟们,那些离开他或者不肯离开他的女人们,我也在想着消失的伊山羊还有罗玉函。我想我们此刻都已经各自回到了过去的时光。说起黑夜,说起悲伤的父亲,说起当年的青春热血、当年的理想、曾经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后来发现其实那些原本憧憬的都是噩梦。他最后笑着跟我说,他当年的理想是做一个相声演员。我说我小时候最想做一个动物园管理员。然后我们相对哈哈大笑,分明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粼粼的一层水光。 那些被他安排出去的兄弟陆续都回来了,和意料中一样一无所获。大家一起坐下吃烤肉,我这个小店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夜晚。欢笑过后一片狼藉,喝多了的老九被人拖上车送回家。我歪七扭八地躺在我的太师椅里昏睡。 恍惚间,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依然是一件火红的风衣,脸上化了很浓的妆,朝我走过来。看到她我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小路?”我揉揉眼睛,确实是小路无疑。她看着我叹了一声气,款款坐在我面前,把手里提着的黄布包裹放到脚边。我去给她倒了一杯水,笑着跟她说:“昨晚我还梦到你了。” 她看着我没说话,接过水去喝了一口。可能店里有点冷,她双手捂着杯子嘶嘶啦啦地吸了几口气,才抬头问了我一声:“风清走了?” “我正想问你呢,”我很不满地看着她,“你们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孩子呢?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连小桃回来都找不到你们,这有点过分了吧?现在倒好了,老山羊跑了,你又来了。” “没出什么事。”她抬头朝我笑了一下。我看着她脸上的浓妆,心里说不出地不舒服。“孩子很好。”她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她脚边的包裹,那个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我看了一眼,觉得有点不对劲。“这里面装的什么?”我笑着问她,“带给我的礼物?”我说着就伸手去拿。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看着我。这里面是什么?我摸了一下,觉得里面软软的。一阵风吹过来,我仿佛闻到一股臭味儿。 “老鱼!”她的声音空洞而宁静,“风清的事,你多费心了。” “到底什么事啊?你们不跟我说明白。”我很无奈地看着她,摊摊手,“让我怎么帮?” “你知道的……”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杯子,伸手要拿那个包裹。我赶忙替她提起来,包裹挺沉,有三四十斤的样子。我提着都觉得费力,不知道为什么她刚走进来时,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她微笑着伸手去接。突然我手里的包裹“啪”的一声。原来是带子断裂,包裹“嘭”的一声掉到地上,随即上面的拉链被挣开了一道裂缝。我定睛看去,头皮一阵发麻。因为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只孩子乌青的小手! 我“腾”地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脏还“噗噗”地狂跳不止。原来还是一个梦,只不过这次更加真切,连鼻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臭味现在都仿佛还能闻到。这个味道我曾经很熟悉,以前和伊山羊下过不少古墓,我自然记得那就是尸臭。我毛骨悚然地看着眼前那张被梦中的小路坐过的椅子,有些窒息,谁做梦还带连着故事情节发展的?很明显这个梦跟昨晚那个梦存在关联,小路竟是连装扮都没换。包裹里的那只小手又是谁的?伊山羊的儿子的? 天还没亮,外面黑漆漆的,下半夜的路灯早已熄灭,而我却再无睡意。梦里小路画了浓妆的脸不断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还纳闷她原本很清秀的女人,怎么会化那么浓的妆。直到现在我才回过味儿来,那根本就不是活人的妆,分明出自殡仪馆那些美容师的手笔。 她在暗示我什么?难道小桃跟富贵说的伊山羊全家失踪,竟是他老婆跟孩子全死了么?我想起昨晚伊山羊发疯时嘴里念叨的话——“救救,小路……” 头痛突如其来,我使劲儿地按着我的太阳穴,努力让自己不往最坏处想。我想小桃娇憨的脸,想罗玉函滑腻白润的手腕,想伊山羊可笑的胡子与大背头,想盒子里那一堆堆的美金,想美金上面那张可笑的纸条,“此物不祥,代为收藏,为表歉意,照价赔偿,李家小姐、伊门山羊,身处险地,北海闵王。”我想着这一切,而它们又掺杂在一起,使我头疼得忍不住地喊叫出声。 吼了几声,心中憋闷这才稍去,我浑身无力地躺在椅子里面,从来没有过的无助与孤独在黑暗中侵袭着我。我动弹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等待天明。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第一缕阳光打在窗上的时候,我带着那沉甸甸的一堆美刀立刻逃离了这个地方。 第七章 千虫万噬 〔富贵发现了罗玉函的真实身份,而我身上却莫名其妙发生了变化。一切太过突然,我身不由己地逼近死亡……这难道是消失的封魂罐在作怪?我又该如何应对这场危机?〕 【1】 回到家中,小桃还没起床,我把方才在路上买的早饭放在桌上,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把盛了美金的盒子藏好。这些钱并没有给我带来天降横财般的兴奋感,反而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堵得人心慌。我去洗了一把脸,把身上残留着的吃完烧烤那种掺杂着酒精与羊膻气的味道洗掉。小熊听到我的声音,从卧室里跑出来,朝我哼哼了几声。我拧了几把它的耳朵根,朝卧室里偷瞄了一眼。她还在睡,乌黑的长发扑在床上就像瀑布般触目惊心。 我心里暗叹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代。罐子丢了,偷罐子的贼还留下了一百万美金。这个钱我肯定是要交给她的,毕竟这是她家的东西。而那张纸条却不能被她看到,要是让她知道纸条上写的什么身处险地,还不知道她能再惹出什么祸事来。 从昨晚我就想到,这件事王富贵应该知道点什么,我原本思量着给他打电话,却又不好把罐子的事直接跟他说。关于罗玉函是不是纸条上写的那个李家小姐,目前恐怕也只有罗小莬跟他清楚。罗小莬还是个孩子,我不想让她也掺进这件事情里。我斟酌了一下,还是给王富贵去了个电话。 “鱼爷,您这个电话可是来得晚了点。”他在那边笑着说:“我原本以为昨晚您出事儿的时候就会给我打电话。” 我心里一惊,突然有种光着屁股站大街的感觉,自己藏着捂着的东西早已经被人知道了。 “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警觉地问他。看来我先前猜想的没错,他果然跟这件事情有关系。 “鱼爷,您别吃惊。这件事不是我做的,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别忘了我家里是姓孙的。”他在那边打了个哈哈,我心里不断地开始想老九带来的那几个人,难道老九的人里也有孙家的人?这我倒是不奇怪了,以孙家的能力在黑社会里安插几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当年老九那顿打,可能确实让他吃了教训了。 “富贵,你跟我实话实说,老羊现在是不是有危险?”我索性不再隐瞒,直接问道。 “鱼爷,伊爷的确是去了闵王台,现在有没有危险我不知道,但要是他真下了闵王台,那就不只是有危险了。”他不紧不慢的声音让我感到胸中一阵烦躁。 “还有那位罗小姐。昨天我跟您说她身份并不简单,其实我说得没错。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她原本是姓李的,此刻也应该处境堪忧。” “你立刻到我店里等我,我现在马上过去。”我听他说得严重,终于坐不住了。扣掉电话,正要起身,我一抬头却看到眼前站了个人,她一手拿了个杯子,一手拿个牙刷“吃吃吃”地刷了一嘴巴白沫。她盯了我几眼,看我打完电话,迅速转身跑进卫生间,“噗”地吐掉口中的牙膏沫,又跑出来问道:“我哥有消息了?” 我从桌子上揪了一根油条咬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她说:“你哥很好,你快吃饭。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给你订机票去。” “不许肘!”她一迈腿挡在我身前,身上还是穿着我的衬衣,白花花的大腿晃得我一阵头晕目眩。一边的小熊也讨好似的站到她那边,伸着舌头看着我。 我说:“乖,哥一会儿就回来。”她却不管,揪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沙发上,迅速把昨晚洗干净的衣服拿过来,在我面前飞一般地快速穿好。这让我对她没一点办法,还不敢就这么走了。我敢保证,我前脚走她后脚就能光着大腿追上我。 等她收拾好了,我提溜着盛着豆浆油条的袋子,拿出一盒豆浆让她一边下楼一边喝。小熊也非要跟着,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我手里的油条。到了楼下我扔了一根给它。它三两口吃完,跳上跨斗。我不得已带着这俩货又回到了店里。 到了店门口,王富贵已经在门口站着了。旁边的张大妈一脸戒备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看到我来,赶忙跑过来道:“您可算来了,您门口这门神都快把我看化了。” 小桃从后座上跳下来,举着手里的油条朝小熊一招手,小熊就从跨斗里蹦下来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会儿作个揖,一会儿打个滚。看得我直骂它没出息。王富贵在一边一脸暧昧地悄声问道:“这位,就是国外那位伊小姐?果然是清丽可爱得紧。” 我一边开门,一边跟他说:“你少废话,一会儿说话注意点,别把事儿说得太严重了。” 张大妈在一边看到我来了,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悄指着王富贵跟我说:“小鱼,你怎么还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指着王富贵大声地说道:“他原本就不是个好东西!”王富贵在一边一脸尴尬地笑了几声。 开了门,店里一片狼藉,昨晚吃完烧烤就一直没收拾。小桃可受不了店里这味道,捏着鼻子开始忙前忙后收拾起来。我给王富贵使了个眼色,让他跟我坐到柜台后面。“你说罗玉函是姓李的?你有什么根据?”我低声问他,“我小时候可跟她是同学。我都不知道这些。” “鱼爷,有些事您不去想,就永远发现不了。”他叹了一口气,“我找人帮我查了她的户籍,发现她的原籍并不是本地,而是保定。她1988年随母改嫁到这里,现在的父亲姓罗。我查了一下这个姓罗的资料,发现了一个问题,当年和我父亲同在一个考古队的李正,就曾经和他一起下乡插过队,”然后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并且那位李伯父也是保定人士。”我沉默了。从小学到中学,我和罗玉函同学几年,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这些年和我一起调查的只有伊爷,我一度以为另外两家没有后人了,一直到罗小姐去那个节目的海选现场转了一圈儿。”他递给我一根他的苏烟,给我点上,继续道:“以您对她的了解,她是这般藏不住的人么?”我苦笑着摇摇头,据我所知,罗玉函一直都是一个很低调的人,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聚美斋有她这么一位年轻女老板。 “那么她这个举动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她恐怕是想借着电视机说点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眯起他的小眼,“认识那个东西的,只有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譬如说:我,伊爷,恐怕应该还有一位张爷。”我从口袋里把那张纸条拿出来递给他。他看了一下,抬头一脸郑重地看着我说:“看来,不止你我知道他们在闵王台了。那二位现在怕真是凶多吉少啊。” 我抬头看了一下依然在忙着收拾屋子的小桃,又低头悄声问他:“你说这个偷我东西留纸条的会是谁?院里的么?” “不会是院里的人,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那东西被伊爷放到你那里了。”他想了一下继续道,“况且院里要是想要那个物件儿,打着官方的牌子就明着抢去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点点头,知道他说得没错,就又问他:“难道就是你跟我说的另一伙人?”话音刚落,突然觉得脖子上有些刺痒,就伸手把衬衣外套的拉链拉开了一点。 “说不准啊,”他苦笑着摇摇头,“真不明白老爷子他们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恐怕我们得亲自走一趟才能知道个确切啊。伊爷与罗小姐已经先行一步了。”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说:“你看我干吗?” “鱼爷,您有没有觉得不得劲儿?” “没有啊,怎么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古怪地盯了我一会儿,“那您这纹身可够酷的哈!” 我更加纳闷:“啥纹身啊?我纹身你咋看见的?” 他抬手指了指我的脖子。我摸着我脖子问他怎么了,我脖子上没有纹身啊,我胳膊上倒是有一个纹身,可这会儿我穿的可是长袖外套呢。他这么一说,我更觉得脖子刺痒得厉害,又伸手挠了几把。王富贵突然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说道:“别挠!”我连问怎么了。他正色道:“鱼爷,您是不是碰过那东西?” “什么东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闵王台里面的东西!”他一脸严重地看着我。 我闷声道:“当然碰过,你不是知道么?那玩意儿被老羊扔我这儿了,”我压低声音看了小桃一眼说道,“还他妈被人弄走了!” “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用手或者什么碰过它?”他转到我身后,拉开我的衣领看了一下。 我仔细想了想,伊山羊刚拿来的时候,我要直接上手,被他一把拉开,给了我一副手套。昨晚我拿罐子的时候也戴了手套。只有前天晚上,伊山羊出事的时候,我情急之下是直接用手把它收起来的。 “碰过一次,”我老老实实答道,“也是事出紧急。” “那就对了。”他耷拉着脸点点头,眼神怪异地看着我,说道,“鱼爷,您这回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在一边像老板娘一样兢兢业业打扫卫生的小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我们问道。突然,她一扭头“咦”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一脸疑惑地走过来指着我的脖子撇着嘴问道:“哥,你什么时候纹的这个?好难看。” 我有点火大:“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往脖子上纹身了?” 小桃一撇嘴让我等着,然后她从自己包里翻出来一个很精致的小镜子,打开之后拿给我照。我疑惑地接过去歪着头往脖子上刚才刺痒的地方照了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脖子左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怪异的图案,怨不得他们两个都说像是纹身,可这图案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我身上,光凭这一点就不禁让我浑身发寒。 我身上没有纹身,只有一个胎记,在我左臂的位置,就像是一个太阳的形状,夏天时光膀子也经常被人误以为是纹身。有一段时间我特想把它洗掉,因为总会被人用看坏人的眼光盯着。而现在,如树枝一般的纹路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我小半个脖颈,刺痒得让我烦躁,我脱下所有上衣,扭头用镜子照了一下背后。果然,那个纹路从颈后一直延伸到我的背上,密密麻麻地盖住了从脖颈到腰椎的地方。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可越抓越觉得痒得难受。 王富贵看我动作有些发狂,急得大喊道:“鱼爷,不能抓,千万不能抓!您想想我说的那几个死人!” 小桃在一边看我难受,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小熊也好像察觉出异样,开始狂叫不止。 但此时,我的手仿佛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颈背上那种刺痒仿佛来自骨髓,像是要驱使我本能地把它从身体里挖出来。现在,我终于明白王富贵跟我说起的他父亲与海边那些人的死亡缘故了。越是想停越是停不下,我听王富贵喊着不让我抓,我恨恨地大骂道:“不抓,不抓你他妈试试!你他妈的还闲着干什么,赶紧给老子找绳子啊!” “找绳子干吗?”王富贵被我骂得一下子懵了。 “快把我绑起来!你丫真他妈的想让我死啊?”我咬着牙怒骂道。我现在已经痒得快说不出话来。小桃在一边看我难受,也是吓得在店里一阵乱翻。可我一个正经八百的古玩店哪里来的绳子?这时小熊突然叫了几声往门外窜去。我心里大恨,你老子都快归西了,你这心宽的还要出去串门子啊?王富贵看着我不能自控,赶忙过来想把我的手摁住,无奈他实在太单薄,哪里是发狂之下的我的对手。我一甩手把他拍出两三米去,他从地上爬起来也急了眼,眼见着我把背上挖得鲜血淋漓。小桃也哭着跑过来想把我摁住,我怕伤着她,用仅剩下的一点理智,努力拧着身子让她走开。 这时候小熊突然拖着一根绳子跑了进来,后面张大妈气呼呼地骂着追进来:“小鱼,你这狗你得管管,它把我遮阳棚拆了!”她一跑进来看到这个局面一下子也愣了,站在那里问道:“小鱼你这是整什么行为艺术啊?” 我恨得牙都开始痒痒了,突然想到,现在更能肯定她不是地下工作者了,地下工作者哪能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小桃一看有绳子了,赶忙从小熊嘴里抢过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腰窝子一阵剧痛,可也稍稍减轻了那种奇痒的痛楚,生平第一次觉得疼痛原来也是一种享受。小桃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飞身压倒在我身上,将我双手反锁在背后,扭头跟还在发晕的王富贵喊道:“快过来帮忙!” 王富贵爬起来跟小桃一起用张大妈扎遮阳棚的尼龙绳结结实实地把我扎起来。他歪头看了看他系在我手上的猪蹄扣,满意地跟小桃说:“嗯,行了!” 突然,“砰”的一声,王富贵应声而倒。 我忍着难受抬头一瞥,张大妈正拿了我那个不锈钢拖把气势汹汹地站在他背后,跟我说道:“小鱼你别怕,大姨来救你了!”我难受地咬着牙说不出话来,想跟她解释却又张不开嘴。小桃见我脖颈背后鲜血淋漓的,拉着我在那儿哭。张大妈上来就把小桃推到一边,指着她说:“看你个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怎么还不学好呢?”说着就要上来帮我解开身上的绳子。我挣扎了几下,躲开她朝我伸过来的手。 她指着被她用拖把放倒的王富贵,有些心疼地跟我嘀咕道:“我就说他不是好东西。你看看遭人抢了吧?瞅瞅把你打的,都打青了这么一大片。” 小桃拉着她哭道:“不要解开,解开了我哥就死了。” 我一看误会闹大了,咬着牙努力挤出几个字:“大姨,你别动,他们这是救我。”张大妈不明就里,看了看我们说道:“我明明看着这个丫头跟那个小子一起打你啊。”被她这么一闹,我脖颈后面更是痒得难受,顾不上再跟她解释,一使劲儿跪着就要爬起来,心想我真要被她解开绳子,可就真挂了。 可我刚一站起来,就被躺在地上的王富贵给绊倒了,一头扎在我旁边的一个货架上。从货架上掉下来稀里哗啦一堆东西砸在我身上。突然我觉得背后一阵清凉,那种奇痒稍轻,我在地上翻了一下身,啪嗒从我背上掉下一串珠子来。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串眉轮骨的念珠,方才知道刚刚背上的那一阵清凉是此物起了作用,心中略定。这念珠是我当年机缘巧合之下从藏区一位喇嘛手里得来的,一百零八颗眉轮骨念珠集合了一百零八位密宗法师毕生的念力,我虽不是佛教徒,但得到此物之时依然能感受到念珠里那种雄浑的修持了几世的念力。当日赠我念珠的那位法师曾说:“此物当可免你一次轮回。”当时我只是笑笑并未当真,没想到当年的话竟是应在了此劫上。 我赶忙让小桃把这串眉轮骨念珠捡起挂在我脖子上。说来奇异,当念珠被小桃挂在我身上之后,那种痛痒感竟是慢慢褪去。小桃擦了擦眼睛惊讶道:“哥,那个纹身变小了!”听到她这么说,我知道有效了,赶忙让小桃帮我解开绳子。无奈王富贵那厮绑的猪蹄扣太紧,又经过我一番挣扎,并不太粗的绳子已经深深地勒进我的肉里了,这才觉得手腕疼得就像要断了一样。我让小桃从柜台里面把猎刀拿出来,这才将身上的绳子割断。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心中烦躁感顿失,竟是觉得脑中一片清明。我赶快想念一段佛经应应景,感激一下佛祖保佑,却才发现我除了南无阿弥陀佛之外啥也不会念。 转头看到张大妈依然一脸迷惑地拄着不锈钢拖把看着我们,我赶忙强笑道:“大姨,没事儿,我们刚才闹着玩儿呢。” 她看到我被解开,又听到我这么说,一脸担心地朝我们说道:“你们可别闹急眼了啊,网上可说了,有亲哥俩闹急眼了都动刀子的。” 那边的王富贵“哎哟”了一声,从地上坐起来,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们。张大妈一看他醒了,赶忙把拖把一扔,有些心虚地说:“你们一会儿闹够了可帮我把遮阳棚再扎起来哈。”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2】 我拿着镜子再打量了一下脖后。的确,那片花纹褪去一些,面积小了不少,而且颜色也明显减淡。我把脖子上的念珠转了一下,果然,那片花纹就像是活的一般,眉轮骨念珠所到之处,那些花纹就像章鱼的触手一般快速收缩。我索性摘下念珠让小桃拿在手中,如驱虫一般去驱赶那片花纹,最终让它缩小成硬币那么大的一块黑斑,印在我肩胛骨下方。刚刚的那段经历,让我心有余悸,直到现在我仍在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过差点死在自己的手中,并且是这么诡异的死法。当初王富贵跟我说起他父亲与闵王台的人的死法,我还多少觉得有些夸张,此刻我才真真正正地知道他一点儿都没有说谎。脖子上、背上……但凡是我手能够到的地方,全被我抓得血肉模糊,此时被门外的风一吹撕啦撕啦地疼。 王富贵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了,捂着脑袋走过来,看着我背上的那块乌青的瘢痕若有所思。他又伸手拈起我脖子上的人骨念珠,看了几眼,大惊道:“眉轮骨?”我点点头,他苦笑道:“鱼爷,您倒是好运气,有此神物傍身,不然……”他摇摇头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心里更是一阵后怕。 “哥,咱们去医院看看吧。”小桃在一旁带着哭腔说道。多亏她一脚把我踹倒,虽然现在我的腰窝子还在隐隐作痛。我自觉也不甚放心,想想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万一只是过敏什么的呢。尽管明知道没那么乐观,但是以我惯常的思维还是更想依赖现代医学。 我从店里找了一些云南白药让小桃帮我敷到那些伤口上。穿上衣服时,被抓烂了的皮肉一碰到冰冷的衬衣,疼得我龇牙咧嘴的。小桃心疼地帮我系上扣子。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我不在,她也碰了这个罐子。我心里大惊,方才我跟王富贵说的话不知道她听到多少。我算了一下时间,从我接触那个罐子,到现在正好一天两夜。若真是那个罐子的问题,我现在才开始发作。也就是说,小桃在一天之后也有可能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怎么办? 我被我的设想吓得浑身冰冷,看着她泪眼迷蒙的样子,身体不由得僵了一下。她立刻小心地问道:“弄痛你了么?哥?” “没事。”我看着她一脸担心的样子,一阵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试着把念珠从脖子上摘下来,见那块青斑并未再有异动,我稍微放松了一点。看来眉轮骨对这个东西还是有克制作用的,只是不知道我这是中毒了还是别的什么问题。 我知道自己暂时不会再有问题,就把念珠套在小桃的脖子上,跟她郑重地说道:“芊芊,这件东西你这几天务必戴在身上,千万不要摘下来。” 她吸了一下鼻涕,抽泣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也碰了那个罐子了。可是我戴了,你怎么办啊?” 我摇头苦笑,看来我方才跟富贵说话,她应该是听到了不少。索性不再瞒她,我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了么?大不了等我有事的时候你再给我。你肯定没事,我让你戴着只是以防万一。你说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是一旦跟我似的抓坏了皮肤,以后可怎么嫁人?” 她娇嗔地拧了我一把,破涕为笑,眨巴着还挂着泪珠的眼睛仰脸说道:“那我就赖上你了。”我拉下脸斥责她胡说八道,她吐吐舌头再没说话。 我帮她把念珠戴好,没有跟她说那是集合了一百零八个喇嘛眉轮骨的佛门重宝,怕她知道是人骨害怕。虽说这上面加持了无数的佛法,但毕竟是死人骨头,女孩子怕还是会有心理障碍。方才富贵说眉轮骨的时候,我不知她是否听到了。她既然不问,我也不会说。 我穿好衣服,跟富贵说道:“我要去医院看看,你去确定一下那件事,我回头找你。”他知道我说的是罗玉函与伊山羊的事,捂着脑袋点头答应。 到了医院,一通乱七八糟的检查下来,最后说那块青斑只是块淤血。 医生只是处理了一下被我抓伤的皮肉,让我回去热敷一下就好。我有点失望,这里的一大堆医学设备好像并没有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无奈之下,我只好让小桃抱着医院开的一堆药物,准备回去。 走到医院门口,突然看到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我让小桃在原地等我一下,赶忙追上去,拍了那人肩膀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我,拍着胸口白了我一眼说:“是你啊。大白天的跟鬼一样,吓死人。” 我说这么巧啊?又碰到你了。正是那天那个胖胖的小护士。 她撇着嘴说道:“你最好别老碰到我。”我忙笑着答应了。 “你有什么事儿么?打完招呼,我就去忙了。”她很明显不大想跟我多聊,说着就要走。 “别啊,小美女,”我赶忙笑道,“我一会儿请你吃饭吧?那天我朋友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她一脸看流氓的表情看着我,撇嘴上下打量道:“你这个人,长得倒是人五人六的,嘴巴也甜。” 我说:“我主要是气质好。” 她“噗”地笑了一声说:“给你个阳光你就灿烂啊,我怎么老觉得你不像是好人?” 我又笑道:“坏人哪有像我气质这么好的?” “你就直说吧,有什么事儿。”她抱着一本书说道,“不过我先说好了哈,你要是想追我可不行,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说:“我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虽说我气质挺好的,不过年龄可配不上您。” 她被我逗得前仰后合地笑,指着我说道:“有贼心也不行。” 我回头看了小桃一眼,发现她一脸敌意地撅着嘴看着这边。我赶忙正色道:“我是有别的事儿想问你。” 她狐疑道:“什么事儿啊?” “那天,你说我那位朋友很怪。我知道你不是说的他的眼睛。”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能不能告诉我,那天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一听我问这个,立马显得有些紧张,四周张望了一下,悄声跟我说道:“我就知道你想问我这个。”她让我伸出手来,迅速在我手心里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立刻快步走开了。 我将拳头握起,心中更肯定她一定是知道点什么。我看了几眼手中的电话,默默记在心中,然后把它从手心里搓掉,回到撅着嘴巴的小桃身边。 小桃很不高兴地问道:“刚才那女孩儿是谁啊?” 我说:“一老朋友,好久没见了,聊了几句。咱走吧?” 她气鼓鼓地说道:“老朋友?我看是女朋友吧?” 我笑着抽了她后脑勺一下,一下子又挣得背后生疼,只好咧着嘴嘶嘶啦啦地说道:“你整天脑子里装的是些什么啊?” 她一看我咧嘴,知道我又疼了,转而有些担心地责怪道:“别乱动。”看她此刻表情像极了一个关心着自己情人的小妇人,我唯有苦笑着摇头,毫无办法。 第八章 有一个神棍 〔我遇到一个来历神秘、言行奇怪的老道。他看似插科打诨、骗吃骗喝,却又仿佛高深莫测、道行深厚。关键时刻,他果断地向我伸出援手……而我却不得不准备履行那个亦真亦幻的约定……〕 【1】 出了医院门口,我给老九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老九有些尴尬地说还在查。我让他算了,别查了。他却坚持¨¨说再继续查查,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我心烦意乱地走到我的跨斗边上,跳上去狠踹几脚制动杆,打着火,让小桃上来,刚要走,一抬头却看见跨斗前面背对着我站了个人,我朝他使劲儿摁了两下喇叭。那人突然转过身来,朝我笑了笑,却没躲开。 我一看,原来是个道士打扮的人,脸上黑乎乎的,看不出多大年纪,穿了一身脏兮兮的道袍,头上还歪歪扭扭地用筷子别了个发髻。我心想,这是拍电影的?我转头四周看了看,也没发现有摄像机大胡子什么的。他站前面还是没动脚,双手合十地向我一揖,一脸凝重地朝我说道:“这位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 一听他说这个,心中就了然了,我拍了拍我坐下的跨斗,跟他一抱拳,说道:“这位道长,您看我这交通工具就知道我没钱。您看那边——”我指着不远处一辆大奔说道,“您受累,去那边问问。”趁他回头,我赶快一踩油门“轰”地从他身边绕过去跑了。 “哥,刚才那骗子是干吗的?”小桃坐在跨斗里大声问我。 我说:“你都知道那是骗子了,你还问我?” 到了店门口,张大妈正艰难地站在一个凳子上踮着脚挂刚才被小熊扯坏的遮阳棚。小熊则蔫头耷脑地蹲在一边看着。我赶忙跑过去帮忙,把她搀下来。我一边帮她绑绳子一边有些内疚地说道:“大姨你咋不等着我回来帮您弄呢?您这老胳膊老腿的,再晃着腰。” 她白了我一眼,捂着腰,抱怨道:“你们这些小年轻靠不住。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我帮她弄好,然后从凳子上跳下来。她递给我一块毛巾,有些担心地问我:“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接过毛巾擦擦手,“吃点药就好了。” “你不是撞邪了吧?”她往四周看了看,凑过头来,压低声音跟我说道,“要不要我带你去马奶奶那里看看?” 【2】 我说:“大姨你就甭瞎操心了,我好着呢……” 话音未落,突然小桃在后面揪了揪我的衣服,我问她:“干啥?” 她撇着嘴朝我身后指了指。我一回头,吓了一跳。方才挡我道的那个黑脸道士正站在我身后的马路牙子那里,看到我回头,便又双手合十给我行了一礼。 我心里一惊,他咋跟来了?莫不是我真遇上高人了?从市医院到我这里可不近,我骑跨斗开五十迈也花了十几分钟。这道士要么跑得跟我的跨斗差不多快,撵着我来的;要么就是会传说中的缩地成寸,飞过来的。我仔细地掂量了一下,无论他是用这两种方法中的哪一种来的,我可都惹不起。 我赶忙收起轻视之心,朝他走过去。到了近前,我向他深施一礼,道:“小子刚才有眼不识高人,冒犯了道长大驾,还请道长原谅则个。”他朝我还了一礼,说道:“没事儿,不知者无罪。”然后伸手朝旁边停在马路牙子边的一辆出租车一指,紧跟了一句,“你先帮我把车钱给了吧。” 我这才注意他身后还停了一辆出租车,我刚才还以为是在这趴活儿的呢。没想到这老道是打的来的。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先前就以为他是个骗子,没想到他还真是个骗子! 我咬着牙转身就走,后面那出租车司机在那喊:“道爷,你不是说你是他大爷么?怎么连车钱都不替你给啊?你可得快点哈,我这还等着拉活儿呢!”然后,那道士可能是急了,就听他在我身后一声暴喝:“铁施主,你命悬一线,还不舍得这七块五的车钱么?” 嘿,我心想,树大招风啊,这是早盯上我了,连我姓什么都打听好了。我就当没听见,自己径直往店里走。“那要再加上闵王台里那两条命呢?”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车钱是非掏不可了。我扭头走到出租车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的,递给司机。司机一边找钱一边笑着问我:“嘿,哥们,这老道还真是你大爷啊?我刚才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我答应着,他是我二大爷。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道士,说道:“哟,那你爷俩长得可真不像。” 我说:“你贫不贫啊,别废话,赶快找钱。”那司机从摇下玻璃的窗户里把钱递出来,我刚要接,突然从旁边伸过一只黑乎乎的手来,把钱抢过去了。我抬头一看是那老道,我刚要发作,他把钱往兜里一揣,跟我一甩头说:“走吧,店里说话。”然后转身就走了。 我有些自嘲,这位可真拿他自己当我大爷了,却又没敢说别的,心想电视里演的那些游戏风尘的奇人异士不都是性格古怪么?当然了,他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照样饶不了他,老虎不发威也不能就当我是“哈喽凯子”。 看到他过来,原本蹲在一边迷迷瞪瞪的小熊朝他叫了几声。他一哆嗦,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个不知道啥时候的火烧。接着他心疼地撕下一半来,看了看,自己先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丢到小熊跟前。小熊瞥了他几眼,不再叫唤,把头拱到小桃怀里继续跟她玩。他一脸可惜地看着地上那半拉火烧,手里掐了个法诀一指小熊,咂着牙花子说道:“此狗倒是有些不凡,竟是不吃肉饼的。” 小桃白了他一眼说:“它不是不吃肉饼,它是嫌你脏。” 我在后面差点没乐出声来,就强忍着笑把他让到店中。他四下打量了一下,问道:“有水么?”我给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一脸不情愿地找了个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看着杯子里的白水,手里又捏了个法诀,嘬着牙花子道:“无量天尊,施主,可有茶么?” “得,有茶。”我耐着性子又拿出茶叶罐子,给他往杯子里捏了一把茉莉花。他晃了晃纸杯,等茶叶沉底了,才嘘滤了一口。我站他一边看着他,静听他还有什么下文。 等到他把杯子里的茶嘘滤光了,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我心想这可行了吧,就赶紧问他:“二大爷,你可喝好了?” 他点点头,吐掉嘴里的茶叶末子:“嗯,有点酽。” 我说:“茉莉花就这味儿,你就将就点吧。有事儿你快说事儿。你怎么知道我命悬一线?你说的我那两位朋友是怎么回事儿?” “无量天尊,铁施主,此事不忙说。”他手里掐了个手印,然后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一下表,是十二点十五分。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他肚子“咕噜”一声,然后他便捂着肚子一脸期待地瞧着我。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就指着他油乎乎的衣襟说:“你不是自个儿还有火烧么?” 他手里继续掐着子午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道:“无量天尊,贫道今天想吃饺子。” 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却又不知道他这番故弄玄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我心想,也罢,反正也到了饭点儿了,吃饺子就吃饺子,也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儿。 我招呼小桃,让她把刚才从医院带回来的药收好,然后伸手朝老道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吧,二大爷。” “去哪?”老道有点警觉地看着我,以为是我赶他走。我说吃饺子去。他这才点点头,说道:“无量天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文化市场边上有一家饺子馆,叫大胖饺子馆,大胖饺子馆的老板就叫大胖。我常来,大胖也跟我混得很熟。我带着两人一狗走进去一看,店里倒并不是很忙,大胖正在那抽烟看电视呢,一看我来赶忙招呼:“鱼爷来了?有日子没来了哈。” 我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找了张桌子坐下。大胖拿着菜单过来,一下子看见老道了,有点迟疑地问我:“这位是?” 我指着老道没好气地说:“这是我二大爷。” 大胖笑着说:“您二大爷造型可够别致的哈。” 我笑骂他少废话。他笑着说:“那咱二大爷想吃点啥?” “无量天尊,敢问施主,你这里可有羊肉胡萝卜馅儿的么?”老道拿着手里的菜单来回寻摸着。 “有,拿手的就是这个。”大胖乐了,“出家人也能吃肉哈?” 我说:“你废什么话,抓紧弄去。” “得嘞,二大爷您等着,羊肉饺子马上就来。”大胖笑嘻嘻地去厨房弄饺子了。我叫服务员过来又给小桃要了一个南瓜饼、一个炼乳小馒头,还有几个凉菜。我知道小桃是不喜欢吃羊肉的,前些年她哥哥带她来,我带他们吃涮羊肉,她连筷子都没动。 一会儿菜上来,老道用筷子麻利地夹了几个花生米嘎嘣嘎嘣嚼了几下,扭头喊道:“服务员,拿瓶小二锅头。”又回头问了我一句,“施主,你喝不喝?”我气得没招没招的,只得答应。他又回头喊了一声:“两瓶!” 【3】 酒拿过来,我拧开瓶子咕嘟灌了一口。老道倒是很仔细地倒在杯子里,用嘴巴抽得吱吱直响。小桃一脸通红地低着头,从桌子上拣东西喂小熊。 大胖端着两盘儿饺子过来,看着我们喝酒,笑道:“嘿,二大爷,喝上啦?”我低着头说:“你快忙去吧,有事儿我叫你。”他乐呵呵地放下饺子走了。 我看着小桃在那一口一口地喂小熊,有点烦躁地说:“你老喂它干吗?你也快吃,吃完了咱走。”小桃“嗯”了一声,用筷子夹了一个饺子,咬了几口。 老道笑眯眯地看了小桃一眼,伸手将桌上的两盘饺子都往自己那边拖了拖。小桃气呼呼地把筷子一扔,白了他一眼。我看到她生气,就把桌子上的炼乳小馒头跟南瓜饼往她跟前推过去,说:“咱吃这个,不跟他抢。” 老道就着二锅头一连吃了七盘儿饺子,我跟小桃都看得有些傻眼,也没生气的心思了。我心想,可能我冤枉了人家,说不定他还真是练过,要不然光这七盘儿饺子平常人就没地儿装。 大胖乐得跟一朵花一样,我走的时候出门结账,他朝老道喊:“二大爷,您可常来哈。”我心想再不来了,我这位二大爷一来吃一顿能顶你卖一天的。 回到店里,可能是因为刚才喝了酒的缘故,我忽然觉得背上又有点痒,手就忍不住想去抓。小桃赶忙拿出药来给我吃。老道则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一边还拿了个牙签在那剔牙。 我喝了药,反倒是觉得背上更痒了。我脱下上衣,让小桃帮我看了看。那青斑倒没有再扩展,但我总觉得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有只虫子在动,越是这么觉得越是难受,忍不住又想把手伸过去挠。小桃见我难受得紧了,赶忙把那串眉轮骨给我挂到脖子上,我略微好了一点。那道士见到眉轮骨的时候,眼眉突地一跳,却没说话。我强忍着烦躁,跟他说道:“道爷,饺子咱吃完了,酒也喝了。事儿咱该说说了吧?” “哦。”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吐掉嘴里剔出来的肉丝儿,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问道,“说什么事儿?” 我倒吸一口凉气,要是小熊会咬人我立马就关门放小熊了。 “道爷,这玩笑开大了吧?”我穿上衣服,冷着脸看他。我倒不是疼这个吃喝,原本以为他真知道伊山羊跟罗玉函的消息,现在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一下子就凉到半截,暗自苦笑,怎么能听他故弄玄虚几句就相信了? 他见我面色不善,赶忙手掐道诀,朝我说道:“铁施主你稍安勿躁,我先替你保了命咱们再说事也不迟。” “你替我保命?”我无奈地笑笑,朝他摆摆手,“算了,这位道长,今天就算我布施了你一顿酒饭。你也不用记我的功德。”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您请吧。若是他日再路过我这小店,再进来歇歇脚,喝口水。” 他听我这么说,摇头笑了笑,朝我说道:“施主慈悲,山人今日却不是为了来吃你这一顿饺子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换了一副表情,先前脸上那种惫懒一扫而去,黑乎乎的脸上恍惚间竟是有些出尘的意味。 “这位女施主,可否为小道取个水盆来?容我净一下手?”他说话间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来,放在桌上铺开,里面显出一副金针和几把银色的小刀。那银刀大小与手术刀有些相似,只是每把刀上面的刀尖儿都弯出一个勾来。布包里面还散落了几个纸包,大致是装了些药粉之类的东西。小桃有些询问似的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我倒是要看看他要出什么幺蛾子。 小桃撅着嘴去找了一个塑料盆,又去接了一脸盆水。老道从布包里拣出一个纸袋,撕破,将里面一些黑乎乎的粉末倒入水里,那药粉在水中绽开,竟有些像从水底冒出几缕紫烟,甚是好看。道士伸手在盆中搅了几下,少顷,清水便一下子变成了一盆紫色药汤。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看他这架势像是在消毒,难道他还敢给我动手术么? 我看着他将双手在盆里泡了三四分钟,冷笑道:“道爷,这高锰酸钾泡久了手可秃噜皮。” 他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从盆中拿出手来,找了个毛巾擦了擦。又朝小桃吩咐道:“女施主,你也泡一下。”小桃听他这么说,一脸古怪地看了看那盆水,一下子把手藏到背后,朝后退了几步。原本淡紫色的药水被老道泡了泡手,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一盆泥汤了,天知道那老道多长时间不洗手了,他那双手到底摸过什么东西,更是不能让人遐想。 他一看小桃这样一副表情,原本眯着的双眼略略一睁,放出一道寒光,冷声喝道:“无量天尊,你可是不想要你哥哥的命了么?” 小桃听他说得吓人,眼圈一红就要哭出来。小熊在一旁很不满地朝老道叫了几声。我心中有气,把小桃拉到我身后,朝他冷笑道:“道爷,我的命还好好的在这里。你若作法,你只管去作,我也不拦你,你这样吓唬一个女孩子做什么?” “哼。”老道手里掐了个道诀,指着我身后的小桃说道:“你到底是怕这盆水,还是怕你这哥哥丢了命?” 我见他越来越不像话了,心中更是生气,背后的麻痒之感越是一阵强过一阵。我刚要说话,就见小桃一咬牙,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跑到盆边,闭着眼睛将她白皙的双手泡入盆中。 老道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身在我店中走了一圈,在我一个货架前面停下,伸手从上面拿下一个清仿宣德炉来,在手中翻看了几下,自言自语道:“这个,也将就了!” 我一见他拿东西,悄悄地就往门口挪了挪脚,那根不锈钢拖把就在门后。我心想,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要再拿我东西,我就把那七盘儿饺子全给你打出来。 老道看了看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将手中的铜炉掂量了几下,转身放到桌上。他又拿出一个纸包撕开,将里面的黄色药粉倒入铜炉,然后一手掐诀,一手托炉,口中朗声吟道:“天地盗太虚生,人虫盗天地生,铄我精魄盗营虰。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万物通虚明。”①乍一听倒是有些高人的意思,如果不是看他邋里邋遢的模样,我几乎都要被他糊弄过去了。我嘬着牙花子朝他说:“大爷,几句丹经你都背乱了,你就别瞎忙活了。这么着吧,”我伸手从兜里把钱包掏出来,从里面咬牙抽出一张五十的来,原本我想抽张二十的,又怕他嫌少打发不了,“这五十块钱给你,晚上您再吃顿饺子也能够了。道爷你就收了神通吧。” 『①此文出自《化书》“天地”一章,该书为五代道士谭峭(字景升)所撰。全书以黄老道家思想为主,兼论养生成仙之术。其顺则生物成人、逆则返虚复本之论,“元精”“坎离”“纯阳”“神化”等说,同于内丹道。它体现出道教典型的哲学、修炼观点,故而历来为道教徒、内丹家和道教学者所重视。』 “施主,你这是干什么?”他走到我身边,一伸手把钱接过去,很麻利地揣到兜里,然后继续掐了个道诀,义正辞言指着我说道:“小道是来救你性命的,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一下子又掉了五十。我想来这都打发不了,看来我只能使绝招了。我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摁了几下,指着他说:“你要再不走我可报警了!” “唉,施主,好商量好商量。”他一脸商量的语气将我的手拉下来。 我看他害怕,就哼了一声,跟他说道:“那你走不走?” “我此刻不能走,小道我吃了你的饭,就要救你一命。”他白了我一眼,“施主,你别装了,你手机都没电了。”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机,果然是没电了。我晃了几下,心想这可奇怪了,刚才我拿出来的时候可还有不少电的。在我低头看手机的功夫,他口中暴喝了一声,突地伸手推了我一掌。我一不留神被他推了个趔趄,一下子倒在旁边的一把方凳上。小桃赶忙跑过来扶着我,生气地指着老道大声说道:“你干什么打我哥哥?” “女娃娃,你道爷是要救他性命!”他说着身形一晃,来到我身边。我心里怒极,站起来把小桃推开一边,心想今天小太爷不把你吃的那七盘饺子打出来我就不姓铁。 【4】 他看我一副要跟他下手的架势,冷笑了一声:“痴儿,你也知道生气么?”然后转身从一旁捏了一根金针,伸手下到我的脖子上。 我突觉身上一麻,半边身子就动不了了,想张嘴骂他,却也发不出声来,心想坏了,这老道来头不小,这是早就算计好了我这一屋子的东西了。我又挣扎几下却动弹不得,心里怒极,背上那块青斑处又开始生出一阵奇痒,竟是觉得里面真有个虫子要钻出来一样。 小桃一看他拿针扎我,立刻伸手就要把那金针从我脖子上拔下来。 老道朝她暴喝一声:“女娃娃,你要是想要他自己把自己抓死,你就拔!” 小桃一下子被他给吓住了,可能是又想起早上我那个惨状来,脸色一白,没敢再动。她有些半信半疑地看了看老道,又看了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用眼角扫了一眼小熊,奇怪的是这家伙此刻只是安安静静地趴在一边,看我们闹,偶尔抬头叫了几声,便再也不动弹了。这可太反常了!虽然它平时很和善,谁都可以跟它玩到一块去,但我总认为它是一条通人性的大狗,能够分辨人的恶意与善意,且护主的心很强。曾经有一次,我跟几个来店里捣乱的小混混吵起来,我吃了点亏,小熊就追着他们跑了三条街,直到把那几个人都挨个咬了一块肉下来才算作罢。今天老子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它怎么就跟没看到一样? 老道哼了一声,将手里的铜炉放到一边,伸手又拿了几根金针,下到我脖子与头上,然后一拍我背,口中暴叫一声:“脱了衣服去!” 我心里大喊,不得了了,感情这老道不仅要劫财,还准备要劫色啊?! 老道伸手抓住我的衣领,双手一用力,“嗤啦”一声,将我衬衣撕开。我目眦欲裂,心中将他十八辈祖宗都骂遍了,心说,你他妈最好直接就这么弄死我,你要给我留一口气,我起来就绝饶不了你。 他皱着眉头,将我上身的衣物都除去,又伸手将挂在我脖子上的眉轮骨念珠取下,掂量了几下,放到一边,口中叹道:“你倒是好命,有这物件傍身,我来得还不晚。” 小桃在一旁惊呼了一声,指着我的背小脸煞白地说不出话来。我只觉得背上奇痒,又看到她的表情,知道背上那青斑可能又开始变异了。此时,我也渐渐明白,这道士可能真是来救我的,只是我仍不能接受他用的这种方式,心里不喜。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像一个面口袋一般毫无反抗地任人摆布。我感到愤怒,并且开始恐慌,甚至超过了我背上的毒斑给我带来的痛苦。我的神志也逐渐开始恍惚,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甚至连我的狗都已经抛弃了我!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诵持万遍,身有光明。”①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有若洪钟大吕。迷茫中只觉他举手朝我后脑连拍三掌,暴喝一声:“痴儿!你还不生气么?” 『①该内容出自道家《金光咒》,是道家八大神咒之一。此金光神咒以修炼道体之心性为主,主张以内炼金光元神护体,降魔卫道。』 我心里骂道,狗日的才不生气,不生气我他妈就是你养的,口中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死死地瞪着他。要是目光能杀人,他此刻已经千疮百孔了。 他见我气极,口中笑道:“无量天尊,我还道你是泥捏的菩萨。”话音一落,就见他手中攒了一团银光,朝我背上落下,我突觉背上“嗖”地一凉,紧接着“刺啦”一响,就听小桃在边上尖叫一声,小熊也站起来开始嗷嗷狂叫。然后,我觉得他像是从我身体里挑出去了一个东西,顿时觉得背上一阵轻松,通透得就像是被挤了一个熟透了的大粉刺一般。我背上先前那股奇痒尽去,开始觉得火辣辣的疼。 “炉来!”他朝小桃喊道。小桃在旁边赶忙捧着铜炉凑过去,把头扭向一边,像是不敢看那事物。“啪嗒”,一团肉乎乎的东西落入铜炉,在里面的药粉里滚动了几下。 他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跟我说道:“你且再忍一下。”然后手里一动,我只感觉背上一阵剧痛,血像不要钱一般流了一地。当他再抬起手时,银刀上竟是挂了大块黑肉。他将手中的银刀一转,只听得“啪嗒”一声,那块黑肉也落到铜炉之中。我听那声音,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个三五两,负痛暗想,嗯,得他妈有。 “女娃娃,替你哥哥敷上。”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从旁边拿了一个纸包递给小桃。然后,他转又一脸轻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根,狠狠地闷了一口,朝我笑道:“鱼爷,今儿你可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想骂他几句,还没反应过来,只感到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5】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悠悠醒转过来,觉得口干舌燥,就喊了一声“小桃”,想让她给我倒杯水来。这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把我的保温杯递了过来。我就着喝了几口凉茶,才觉得好了一些。 忽然又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来,我不由得摸了一下脖子,发现上面的金针都被取走了,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穿好。我扭动了一下脊背,除了睡觉太久有点酸麻之感,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心里想道:“我这是好了?人不可貌相啊,虽说那老道看起来像个老骗子,倒还有些真本事,没浪费了我那几盘饺子的钱。”人就怕这个,事情不能细琢磨。我这一觉得没事儿了,就把先前那些不快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下更有了不少的感激。我晃了晃脑袋,环顾了一下四周。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从窗外透进来昏黄的路灯光,映得店里的景象都有些恍惚。我正奇怪为什么没有开灯,就见我身前影影绰绰地站了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人,我料想是小桃,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身上的关节“嘎巴嘎巴”响了一阵,看到小桃没动,就问她:“小桃,你怎么不开灯啊?那老道呢?” 那身影笑着说:“什么老道?老鱼你睡迷糊了吧?”这声音不对,不是小桃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却又听着有些熟悉。我赶忙起身走到墙边,把灯打开。 “小路?!”日光灯下那女人的一脸浓妆,吓了我一大跳。瞬间,一只乌青的小手立刻就在我脑海里招了招:“你你你……”我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认识了?”她朝我咯咯一笑,让我觉得尾脊骨突地一阵发凉。该死,这个凉沁沁的秋夜,这个凉沁沁的笑声。 “小路。”我努力地稳了稳心神,看着她站在灯下,脚边依然放着那个黄布包裹,只是拉链已经重新被拉得密不透风,从外面看决计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是我却知道,里面最起码有一只死孩子手! “老鱼。”她在灯光下款款朝我走来,原本应是风情万种的步子此刻却让她走得鬼气森森。我努力地不让自己躲闪,连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她越来越近。最终她走到我身前停下,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掺杂了不知名的怪臭,让我闻之欲呕。她朝我伸出手,笑道:“老鱼,给我一支烟。” 我哆哆嗦嗦地把浑身摸遍了,也没摸出个烟头来。我一拍大腿,跟她说:“哎哟,这么不巧?下午抽完了还没买呢,要不我现在去买一盒吧。” 我说着话转身就想往门外走。 刚一转身,她一伸手就揪住我的衣领,往后一拽。我感到一股大力顺着衣服传来,把我立时拖了个趔趄。我晃了几下站起来,看着她没敢说话,心里更是笃定她有问题,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她。毕竟她是伊山羊的老婆,也和我是多年的朋友。若是她直接青面獠牙地变成个怪物,那没别的可说,我起码有三五种办法把她收拾了;就算是收拾不了,我也能跑得远远儿的。可她现在却明明面带笑容,条理清晰地跟我说着话,这让我委实是下不了手。我只能在心里琢磨,可却实在搞不明白她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老鱼,你甭跟我这儿逗咳嗽。”她看我不说话,伸手从我兜里掏出烟火,朝我晃晃,笑着给自己点上了一根儿。我心想这两口子怎么一个毛病,都爱从我兜里掏烟? 她吸了一口烟,挑衅似的喷到我脸上。我被呛得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这喷嚏倒让我的大脑略微清醒了一些。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前两次,小路的出现无一不是在我的梦中,一次是我在医院睡着了,在病房里看到她,另一次是我在店里睡着了,还被那包裹里的小手给吓醒了。那这次的情形也更明显了。若不是做梦,小桃跟那道士肯定也在这里,况且还有小熊呢。我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是做梦,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暗中掐了掐指尖,好像真没什么痛感,心中大定。 虽说是做梦,但这梦做得也忒真实了点。我看着她一脸浓妆艳抹,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发毛,却没有先前那么怕了。她口中咯咯笑了几声,将手中的烟盒递还给我。我接过来点了一根,狠狠地闷了一口。头回在梦里有意识的情况下抽烟,觉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得紧啊!我忽然心里很不符合气氛地想,要是以后结婚生孩子老婆不让抽烟,这倒是个解烟瘾的好法子。想到这里我居然笑了。 “你笑什么?”小路抱着胳膊,夹着烟的手在胸前摆成了一枝婷婷袅袅的玉兰,“你不怕了?” “小路,”我喷了一口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怕你做什么?” 她咯咯一笑,翘着手指抖了抖烟灰。我的眼神随着那灰白色的烟灰绽开,飘飘洒洒地落向地面。她的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鞋跟看起来不止十公分,把脚尖撑起,用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角度踮在地上。 “朋友?”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丝毫不觉得我这句话有什么好笑,她的动作像极了一个被人牵拉着的木偶。化了浓妆的脸僵硬地抽动着,整个屋子都是她那刺骨冰凉的笑声。我不禁抖了一下,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却见她森森地看着我,嘴角带了一丝嘲笑:“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朋友么?” 我被她身上发出来寒意刺得后退几步,不知道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她说的这句话。胸中一阵郁结。此刻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了。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上的余烬一下烧到了我的手,我条件反射似的甩着手把烟头扔出去,这才想到,这是在梦中,是不会疼的。 “小路,”我咬着牙压抑着心中的惊慌,“无论发生了什么,请相信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请相信,我,是你们的朋友。” “朋友,”她脸上略微平静了一下,喃喃道,“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么?小路。”我轻轻地说,就像怕惊醒一个在梦中的孩子,“还记得你们结婚的时候,我给你们做的伴郎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那天我喝多了,还说要把你从婚礼上抢走。” “朋友……”她定定地看着我,突然松开原本抓住我手腕的双手,捂住脸呜呜哭起来,“老鱼,”她仰起脸满怀希望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她的脸并没有那么恐怖了,“你是我的朋友么?” “我是你们的朋友。”我叹了口气,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永远都是,无论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体冰冷,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浓烈的香水掺杂着尸臭的怪味让我闻之欲呕。可是,这又算些什么呢?我是她的朋友不是么? “我会帮助你们的。”我说,“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指着那个黄布包裹继续说,“我知道你既然来找我,就一定有话要告诉我。” “给我一支烟。”她朝我伸手。 我赶忙递给她,她凑过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伸手拢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发丝,有些悲伤地托了一下自己的脸,她有些伤感的轻声问我:“我现在很丑是么?” 我笑笑说道:“你跟以前一样漂亮,真后悔当年我没把你抢过来。” “以后你再说这话的时候,别把亏心从脸上带出来成么?伤人。”她白了我一眼,徐徐吐出一口烟雾,“老鱼,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突然她看着我背后愣了一下,神情立刻变得有些黯淡。 “唉!”突然一声叹息从我身后传来,“痴儿,万物非欲生,不得不生。万物非欲死,不得不死。你还未死,却在这里装什么死人?”我猛地一回头,一个油吃麻花的老道正站在我身后,手掐道诀临窗而立。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小路:“你所求之事,老道替他应了。”又一挥手,“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咯咯……原来你也在这里。”小路笑得很难听,微微朝他鞠了个躬,“那就谢谢道长了。” “那老鱼,我就先走了。”说完她便弯腰提起那个包裹,转身就要走。 什么啊,这就要走,话还没说完呢!我刚要阻拦,却只觉得身后的老道重重拍了我肩膀一下,喝道:“你还不醒来?” 【6】 我一睁眼,天光大亮。我一头冷汗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小桃正一脸紧张地半蹲在我的身边。见我醒了,她便担心地叫道,“哥。”我刚想起身,却觉得浑身酸软,没有半点力气。 我苦笑着看着她,“去给我倒杯水。” 她赶忙去倒了一杯热水,用嘴唇试了试,可能是觉得烫了,又往杯里添了些凉水。直到她觉得温度合适了,才端着杯子放到我的嘴边。我渴极了,咕嘟咕嘟把水喝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还要么?”小桃心疼地拿了纸巾给我擦擦嘴。我摇摇头。喝了水才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力气,尝试着活动了一肩膀,觉得背上还有些微疼,我再试着欠了欠身,扭头寻找那个道士。那道士正站在桌前,他面前的桌上放了那个清仿宣德炉,见到我看他,笑眯眯地朝我说:“施主醒了?” 听到他问这句,我有些恍惚,梦里那声大喝犹然在耳,心想:“难道他真还有什么神通不成?还能跑我梦里去?”他看到我盯他,笑了笑,伸手端起面前的铜炉朝我走来。 “你刚才……”我狐疑地看着他慢慢朝我走来,指着他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老道哪里也没去。”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看不透。 “您瞅瞅这个。”他把手里的铜炉往我脸前一伸,我顺着她的手往里面一看,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里面竟然是一只小指般大小黑漆漆的肥虫子,身上还长了许多触须,尚自在那儿蠕动着,身上沾满了血跟药粉。我从小就害怕虫子之类的东西,以前罗玉函就常拿豆虫吓我,每次都能把我吓得不敢动弹。 那道士见我难受,恶作剧似的从头上把那根筷子抽下来,朝铜炉里那个虫子戳了戳。那虫子原本伸出触须,碰到筷子赶快又缩了回去。我强忍着呕吐,突然认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了,指着那东西惊讶道:“这他妈不是一个海搐子么?” 那虫子触角迅速地展开,紧紧抱住那跟发簪。触角树枝一样往上蠕动。眨眼间,就见一个肉团变成了一朵青黑色的菊花。 海搐子,学名海葵。在海边礁石上很常见,若是不动它,它就像是开在礁石上的花儿一样,可是你拿手一碰,它就会立刻收缩起来,变成一个肉球。有的地方还拿这个来做菜,我吃过,就叫海搐子炖豆腐,煮了之后是一个蛋状的东西,跟小乌贼差不多,只是嘎嘣嘎嘣的比乌贼有嚼头。 “这东西是从我身上挖出来的?”我指着那海搐子一样的东西毛骨悚然道,完全忘记了方才它是怎么折磨我的。 老道拿着筷子在那戳得那虫子汁水四溅,听到我问,他一仰头,我这才发现他头上的发髻并没有因为他把筷子抽下来而散掉,油乎乎地跟个小棒槌似的晃了晃:“施主你说啥?”他歪着头问我。我不由得有些分神,心想:“这位道爷多长时间没洗过头了,头发都能站住了。” “这海搐子是从我身上挖出来的?”我回过神来,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没错。”老道将手里的筷子在铜炉边上敲了敲,那虫子便缩成一个肉球不再动弹。“不过这东西却不是什么海搐子。这东西有个名头叫做尸葵,你来看看。”说着他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我一看,正是先前他装火烧的那个塑料袋。这是,袋里的火烧已经不见了,现在正装了黑乎乎的一堆东西。他拿着这袋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小心翼翼的地解开袋口。我伸头看了一眼,差点又吐出来。那堆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块巴掌大的烂肉,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血呼啦的小眼儿。小眼里面又都是一些跟大米粒一样的东西,就像是一块米猪肉。 我原本就有很严重的密集恐惧症,最见不得这样的东西。先前见过一个图片,叫做什么莲乳的,我看了一次做了好几天噩梦,一闭眼就是那上面小眼儿里蠕动的蛆虫。 老道见我不敢看,在一边笑了笑,说道:“这就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却不敢看么?” 我闭着眼,咬着牙骂他:“这东西你不快扔了还揣兜里干吗,是准备留着包饺子啊?” “小道倒不是想包饺子,只是若这么扔出去,就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了。”他笑了笑,手里摸出一把小银刀,从烂肉上削下一块,上面满是半凝固黑红色的血块,“啪嗒”一声,让那一小块肉掉入炉中。小桃在一边捂着嘴巴惊呼一声,小熊听到她叫,又抗议似的朝老道吼了几声。我知道肯定是那虫子有点问题,便咬着牙往铜炉里瞥了一眼。 这时,就见先前被老道用筷子戳得缩成一个肉团的虫子,此刻像是闻到了血腥味儿,触角迅速地展开,紧紧抱住了那一小块碎肉,甚至有几根触角竟是顺着溅在炉壁上的血点像树枝一般往上蠕动。转瞬间,一个肉团就变成了一朵青黑色的菊花。小桃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手心传来她轻微的颤抖,知道她怕,忙顾不得自己难受,安慰她道:“没事儿,别怕。” 老道嘬着牙花子看了我一眼,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盒火柴,划着一根扔到炉中。只听得“腾”的一声,炉中升起了一团青蓝色的火焰。那虫子在火中吱吱地翻滚了几下,迅速变小,直至消失在火中。老道在一旁叹道:“这尸葵平时隐匿于无形,遇血则生。你此刻看它在火中是不见了,假以时日,若是让它见了血,却还能出来害人,竟是不好治了它。”说话间他小心翼翼地把炉中剩下的灰烬用银刀刮入那个塑料袋,紧紧地把口扎住。又跟我说,“施主,若不是你有那密宗重宝护着,恐怕你就等不到老道来了。” “道爷……”我心有余悸地看着他,“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是不是那个罐子?” “从洪荒里来的。”他笑笑说道。 “什么洪荒?”我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 “洪荒……”老道用手指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圈,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神神叨叨地说,“就是那个洪荒……” 我愣了一下,洪荒?哪个洪荒?什么洪荒?洪荒在哪儿? 我看着老道黑乎乎的脸,一时有些恍惚,洪荒是某个时代,是我们的历史不能触及的一个地方。连历史里都没有的东西,怎么会和我发生交集? “那个罐子不是从闵王台里出来的么?”我看着老道,“战国,不算是洪荒吧?” 老道只是笑笑,却不作答,看了看我胳膊上的那块太阳纹胎记,叹了一口气。 “哥!”小桃喊了我一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衣袖往上捋了捋。 先前我的衣服被那老道脱了,可能是在我晕过去之后小桃怕我冷又给我穿上的。衬衣早被撕碎了当成绷带缠在我伤口处,所以我现在身上就空荡荡地罩了一件外套。 小桃伸手捋起我的袖口,我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开始,我手腕上竟多了一个青紫的手印,像是被一个手劲儿极大的人捏青了一般,我赶忙又捋起另一只袖子看了看,果然也有一样的手印,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又转头看了那老道一眼。 老道忽然没由头地说了一句:“答应了人家的事儿,就一定得办呐。” 我心里突地一颤,死死地盯着他。他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伸手从兜里掏出个MP3,把一个黑乎乎的耳机塞到耳朵里,皱着眉头按了几下,抬头问小桃:“无量天尊,女施主,哪儿能充电?” 我看到他这般装糊涂,一时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装神弄鬼,却又碍于小桃在这里不好细问。小桃朝饮水机旁边的一个插座一指,他拿着MP3走过去,蹲在那里充电,不再搭理我。 我挣扎着从椅子上坐起来,不小心扯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地骂伊山羊的娘。小桃红着脸在那儿手忙脚乱。我这才想起来他俩其实是一个娘的,赶紧闭口不骂了,只是心里更加烦乱。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手印,心里一直在想梦里的小路。一连三次梦到她,我相信这绝不是偶然,我还能清晰地想起梦里她那个惨状,心里只觉得揪得生疼。 我看着那老道神神叨叨地蹲在一边给他的MP3充电,他到底知道什么?难道他真的有神通走进我的梦里?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 我暗自叹道:“老羊啊,老羊,你妹妹在我这儿赖着不走,连你老婆也给我托梦来了,你到底要我怎么办?你们一家是要往死里玩我啊!” 【7】 我翻出口袋里那张纸条,捏在手里,咬着牙想,我得去闵王台,一定得把老羊跟罗玉函这俩不省心的玩意儿给弄回来。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强?非得去掺和进那些破事儿? 想到这里,我用力将手里的纸条团吧团吧扔到嘴里,再狠狠地嚼了几口。小桃在一边吓得伸手就要往我嘴里掏,想把那纸条从我嘴里抠出来。我拨开她伸过来的手,把那纸团咽进肚子里,扶着她的肩膀,说道:“小桃,我要去找你哥。” “你要去找我哥也不能吃纸啊。”她在一边跳着脚,“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多脏啊。” “这就对喽,我就说应该找嘛,不找怎么能找得到?”忽然,老道在那边一拍大腿,低着头摁着手里的MP3,突地冒出来这么一句。他一抬头看到我跟小桃都看着他,便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的MP3,继续说道:“我说这首Lady Gaga的歌就没删嘛,你看看我这不找找就找到了么?” 然后他戴上耳机开始摇头晃脑的听歌。 我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一个油吃麻花的老道拿个同样油吃麻花的MP3就够让人看一阵的了,要是这老道再听Lady Gaga,还让不让人活啊? 原本眼圈红红的小桃看着摇头晃脑的老道,在一边捂着嘴“噗嗤”差点笑出声来。我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把脸板起来了。 我说:“你想笑就笑嘛,憋着多难受。” 她娇嗔地打了我一下,哼哼地说:“你讨厌,刚才都快被你吓死了。” 我看着小桃娇憨的表情,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想起她也是碰过那个罐子的。如果我身上的尸葵是由那罐子而起,那小桃呢?我不敢想象了。我赶忙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她的脖子、手腕等所有能露出来肉的地方。 小桃犟着鼻子拧来拧去不高兴地说:“你干吗?” 我说:“你别动,我给你检查一下。” 检查了一遍,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心里着急,却又不好往别的地方看,我只能紧张地问她:“小桃,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小桃有些迷糊地转了个圈,一脸迷茫地跟我说:“没有啊。” 我心想:“难道这虫子还有潜伏期不成?”正紧张着,旁边的老道摘下耳机看了一眼小桃,跟我说道:“施主你不用担心,她没事儿。” 听到他这么说,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小桃的脖子,看到的确没有什么异状,又把放在一边的眉轮骨念珠重新戴到她脖子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我摸出电话一看是王富贵。 王富贵那边问:“鱼爷,你没事儿了吧?” 我说:“有事儿,你在哪儿呢?你快来一趟。” “我跟九爷在一块呢。”我听着他身边老九在一边笑。 我说:“你们怎么凑一块去了?” “咳,刚碰上了。”他笑着说,“刚他还担心你呢,你等等啊,我让他接电话。” “鱼爷,”老九爽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刚听富贵这小子说你身体有些不舒服?怎么茬儿啊?昨晚不好好的么?” “现在没事儿了。”我勉强地笑了笑,刚才一晃,背后的伤口又有些发疼,“怎么样?事情有眉目了么?” “咳,甭提了。”他好像是在开车,“你等下啊,我过个路口。”我举着电话朝小桃努努嘴,让她收拾一下地上的血污。小桃从门后拿起那不锈钢拖把,撅着嘴去洗手间了。过了一会儿,老九继续说道:“你还记得昨晚惹你小姨子那刚子么?他今天差点儿被人灭了口。我说鱼爷你到底这是惹了多大事儿啊?” “怎么个情况?那小子出什么事儿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要是真为这事儿再把那孩子搭进去,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刚子虽然是个小混混,可毕竟还是一个毛孩子,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这会儿没事儿了。差点被人套了麻袋扔猪龙河里,也是命大,正好被我碰上,现在他裤子还湿着呢。”老九在电话那边嘬了嘬牙花子,继续说道,“鱼爷,你这回麻烦不小啊?” “谁说不是。”我懊恼地捏了捏鼻梁,“你跟老王来我这儿一趟,怕是还得麻烦你们。” “没说的,马上到。”老九在那边答应道。 小桃犟着鼻子在那拖地,瓷砖上的血被湿拖把一拖,满屋都是一股子腥味儿。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四点多钟了,在这个季节,已经将近黄昏,可能是失血有点多,我觉得身上很冷。 我让小桃给我找了一件厚衣服披在身上,才觉得暖和了一点。老道士的药倒是很管用,掉了那么一大块肉,背上倒没觉得有多么的疼。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边摆弄MP3的老道,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笑眯眯地接过去,喝了一口。我示意他把耳机拿下来。他笑着做了,再掐了个道诀朝我微微一颔首。“大恩不言谢。我有眼不识泰山。先前怠慢了道爷,还请原谅则个。” 我朝他拱拱手。他笑眯眯地也没扶我,就那么坐着受了我一礼。 他咂咂嘴也不说话,只是从牙缝里舔出一跟肉丝,“噗”地吐掉。然后笑眯眯地看了我几眼:“施主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也还没到饭点儿。” “道爷,敢问仙号是?”我抱拳问他。 他笑着摆摆手,撅着脚一直没敢放下。“什么仙不仙的,游方小道,俗家的名字我也忘了,在山上的时候倒是师尊赐了个道号叫做寻机。” “寻鸡?”我差点儿乐出声来,心想就凭他师徒俩听雷迪嘎嘎就能猜到他们应该起不出啥有品位的名字来。 “寻道机,天机,人机。”他看到我曲解,突地换了一脸严肃,只是他还在那撅着脚,怎么都严肃不起来,“就像我遇到你,这不就是你我的机缘么?” 我听他这么说,赶忙不敢再取笑,低头抱歉道:“是是是,道爷字字锋机,是我愚钝了。” “施主你是不是想问你那两位朋友的消息?”他忽然话锋一转,看着我说道。 “是。”我弯腰深鞠一躬说道,“还请道爷指点迷津,万望相助。” “无量天尊,施主慈悲。”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伸手相扶,“先前我救了你的命,你倒是没有这么大的礼。”他用脚尖点了一下地,看看地上的水渍已经干透,才小心站起身来,掐着指头跟我说道,“你的机缘在我身上,所以我来寻你,而那两位的机缘,却尽在你手。” “在我手?”我听得有点头大,“什么意思?” “不错。”他朝我点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们是死是活就看你怎么做了。甚至往大里说,这天下苍生的生死也在施主你的一念之间。”我被这话吓得一个趔趄,赶忙问道:“道爷你这话怎么说的?我就一混吃等死的主,听您这意思怎么还跟天下苍生扯上了?克拉克干的活我可干不来,我也没那么多话梅干儿吃啊。”我心想这老道还是不靠谱啊。 “你吃了话梅干也变不了克拉克。”他笑着跟我说,“不过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这都是你命里事,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你随心、尽力,就可以了。” 嗯,我心想,就凭你连阿拉蕾都看过,我就更不能信你。 “不说苍生的事儿了,就说你那两位朋友的事儿。”他从怀里掏出个纸袋,递给我,说道:“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有几张照片。只看了一眼,我就倒吸一口冷气,呆呆地定在那里。 第九章 真相何处寻? 〔老道的到来竟与罐子关联颇深,怪物、封海……事件不断冲击着我的神经,但他的一番话却坚定了我解救兄弟的决心。黑道老大老九、王富贵、小桃被深深卷了进来,但真相又该如何探寻?〕 【1】 照片上照的是几具乌青的尸体,浑身烂乎乎的,像是被某种食肉动物啃咬过一般。肚肠都流在肚皮外面,尸体的肠子、眼珠之类掺杂、纠结在一起,甚至很难分辨照片上的尸体到底是几个人的。还有一张照得更清晰,照片中是一块乌青的碎肉,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眼儿。我强忍着头皮发炸、胃里泛酸等一切不适应的感觉看完后,拧着眉头问他:“这,这是?” “你想必也知道,闵王台先前死了人。”老道在一边叹了一口气,“这张照片是我亲自照的。你看了照片就受不了了?”他神色有些戚戚:“那真实的阵仗比这惨得多,若不是我恰好游历到那里,怕是死伤还会更多。不出三日,那方圆几十里恐怕就再没有活人了。” “这……这都是那虫子所为?”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想尽量离他远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从我身上挖下的那些长了虫子的烂肉还正在他兜里揣着呢!我心想,你要是真有这么大能耐你还来忽悠我干啥? “那虫子虽然厉害,却也还不过是助纣为虐罢了。”他叹了一口气,“你不是见过那个罐子么?你就没发现别的什么问题?” 我听他这意思是还有比这虫子更可怕的东西。我脑中突然回响起那罐子里的声音,那个臆想中的爪子就像在我心里挠来挠去一般。 他伸手从我手中抽走一张照片,指着上面说道:“你看看这个。” 我瞪大眼睛,往那张照片看去。在照片中一堆血淋淋的残肢断臂的旁边,放着一个物事。先前我被照片的血腥感一下子镇住,没敢往细里看。我这才注意到那堆烂肉里的东西,分明是一只带刺的罐子!我一下子愣住了,指着照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这,这……” 这时候忽然门口传来车喇叭的声音,不一会儿,王富贵、老九,还有先前那个小杂毛刚子从门口鱼贯而入。老九一进门就抽着鼻子问我:“鱼爷,你这屋里杀鸡了?”然后一抬眼看见正在放拖把的小桃,跟我问道:“这位是?” 我没空搭理他,赶忙把富贵喊过来。富贵也抽着鼻子朝我走过来,问我:“你这屋怎么有股子血味儿?” 我说:“你先别管这个了,我来给你介绍个人。”便指着老道给他介绍道:“这位是寻机道长,今天可是救了我一命。” 王富贵这才看到坐在那里黑乎乎的老道,突然“咦”了一声,愣了一下,才朝他抱抱拳,有些不自然地打了个哈哈:“久仰久仰。后生王富贵见过这位道爷了。” “施主慈悲。”老道掐了个道诀,朝他点点头,笑着说:“你不应该是姓孙的么?怎么姓了王了?” 王富贵愣了一下,扭头看看我,我也有些惊讶地朝他摇摇头,意思是我可没有告诉过他。寻机道人朗声笑道:“无量天尊,你们不用惊讶,当年87201考古队的后人,有伊李两家已经到了海边,张家无后,只剩了个孙家与此事有关,你不是孙家的人,难道还真是王家的人么?” 王富贵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老道,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怎么知道87201的事儿的?” 我现在也是一肚子疑问,先前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命,我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儿,刚才正想斟酌着问一下,却又被老九他们打断了。富贵这话虽然问得唐突,可我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拦,就算是借富贵的嘴巴替我问了吧,且看看他如何回答。 “无量天尊。”老道笑了笑,站起来说道,“出家人哪里还有什么身份,至于25年前的事,也算不得天大的秘密。你知道的,我自然也会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一些。至于我,你高兴了喊个道爷,不高兴喊个老道,都可以。” 王富贵,一冷脸,凑脸过去,咬着牙说道:“你少跟我在这里装神弄鬼。”我一看他翻脸,赶忙拉住他:“你别犯浑,这位道爷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听我这么说,方才冷着脸不再言语。 我朝老道抱歉道:“道爷,还请你别跟这家伙一般见识,他就是一粗人。” “不妨事。”老道笑眯眯地坐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不再说话。 老九在那边看到气氛有些不对,用小指划拉着头皮走过来,问道:“什么事儿?” 我赶紧让他别在这里跟着添乱了。他听我这么说,立马换了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骚眉耷眼地搂住我肩膀,指着小桃,有些扭捏地问我:“那边那位妹妹是?” 我背上的伤口被他不小心碰到,疼得龇牙咧嘴的,甩开他的手,说:“你他妈少打我妹妹主意。” 他喜滋滋地说:“我咋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啊?”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你别跟这儿裹乱,我跟这位道爷,还有富贵有事儿说。”我骂道。 “什么事儿啊?整得这么神秘?”他歪着头道,又看了一眼那老道,嘿嘿笑说,“鱼爷你这儿还真是热闹啊,这位又是什么来路?”我朝着那老道抱抱拳,跟他介绍道:“你可别胡说,这位寻机道爷可是真神仙,对我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我这会儿就得跟这个一样了。”我把手里的照片往他脸前一伸。他瞥了一眼,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啊?” 王富贵见他反应这么大,疑惑地凑过脸来一看,也是一愣,跟我说:“这是从哪儿来的?这不闵王台那几个人么?” 我这才想起,他先前跟我说过,他是见过这场面的。 “你再看看有什么不对。” 他看了老半天,终于指着照片说:“我当时倒没见有这个罐子。”忽然又一拍脑袋,跟我说道:“当时倒是听那边人说先前去了个道爷,我去的时候却没见上,敢情就是这位。” 然后他毕恭毕敬地朝老道鞠了个躬:“道爷,我刚才冒犯了您,您可千万别在意。您是活神仙,要不是您,怕是那天我也回不来了。”我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连忙问他。王富贵感慨了半天,才原原本本地跟我们讲清楚。原来两个月前,他听说闵王台出东西了,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到的时候,他只看到那几具尸体摆在一个海边的沙子窝里等待处理。因为是非正常死亡,警方也早就把现场保护起来。王富贵赶到的时候,恰逢警察们都去吃饭了,只留了两个村民在现场看着。看那情况,应该是出事儿有一段时间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被拉走。 王富贵向那几个村民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几个村民告诉他,这几个死了的人是附近村里的渔民。因为恰好是封海禁渔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远海打渔,几个人就偷偷地开着小船到闵王台附近的浅海下拖网拉香螺,不知道怎么着就拉上两个罐子来。开始,他们并没有在意那两个破罐子,就随便放在了一边。 后来,来了一个人,跟他们说这俩罐子是古董,能值很多钱。几个人就互相盘算着要把罐子卖了,还放出风去卖。他们让其中一个人带了个罐子出去了解行情,结果第一个好像是卖了30多万,说是被个北京人买走了,连价儿都没还。他们一看,这情况,就琢磨着第一个是不是卖便宜了。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再把价格卖得高点。结果,还没等卖出去呢,就出事儿了。先是其中一个人忽然身上起了很怪异的青斑,自己活生生地把自己给挠死了。剩下那几个人心里害怕,就想把那罐子毁了。结果,罐子是没毁成,倒是弄出一个什么怪物来。当时听村民们说得吓人,却也不知道真假。说只要是被那怪物咬了的人,浑身都会长出鱼鳞,见人就咬,被咬的人也会被传染成怪物。一时间人心惶惶的,就跟拍生化危机似的。 “怪物?”我听他说得夸张,有些不信,插口道,“你见过了?” “怪物我倒是没见上。”富贵看着老道又拱手道,“我去的时候,军方与警方的人已经在控制局面了。只是听那村民说,多亏了一位道爷力挽狂澜,救下了一方百姓的性命。要不然,部队去了也是白给。那东西用枪都不好对付,被它咬一口很快就完蛋了。” “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老九在一旁抓着他青嘘嘘的头皮问道,“怎么听着跟电影儿一样啊?” “要是连你都听说了,这世界还不乱了套了?”我掏出烟,给他们散了散。老九打着火机,我凑过头去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继续问他:“那罐子现在在哪儿?” “可能在院里了。”王富贵皱着眉头说道,“你还记得那个李义德么?”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道:“我怀疑,院里之所以让他跑到山东来搞这个节目,就是因为那个罐子不完整。而罗小姐手里的玉扭丝纹瑗就是那个罐子上缺失的物件,也正好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你是说,玉函手上的那个玉瑗是从那罐子上拿下来的?”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既然罗玉函姓李,那她去买这件东西就并不出奇,只是那晚她为什么拿出来给我们看?难道她早就知道那天跟我吃饭的是伊家的后人?所以她是故意的? “这个事情,道爷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他朝老道笑笑,“我觉得,那个玉瑗应该是那个罐子口的封印之物。道爷,您说对么?” 老道笑眯眯地点点头,并没说话。 “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那玉瑗是出事儿之后才出现的,怎么会到了玉函手里?”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候院里的人不早就到了么?”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王富贵摇摇头,喷了一口烟,看了我一眼,笑道:“早就说您这位相好的不那么简单。”他指着照片凑到我脸前,又说道:“您看看这照片里的罐子,口可是开着的。” 我仔细看了看照片,那堆烂肉中间的那个罐子,果然是张着一张黑黝黝的大口,并没有那个描着鸟兽象形文的胶泥封口,不禁心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婷婷袅袅的罗玉函从一堆死尸烂肉中伸手抓出了尚自沾着鲜血的玉瑗,嫣然而笑。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 我只得使劲摇摇脑袋,努力让自己不要再瞎想,一扭头,看见蹲在一边的刚子了,这才想起来问老九:“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可说呢,刚才我从道庄那边桥上走,正好碰到富贵儿了。我停下车跟他说了会儿话,就见桥下边儿有俩人抬了个麻袋像是要往河里扔,里面还鼓鼓囊囊地有动静。我一看这不对啊,里面像是有个人。我就喊了一嗓子。那俩人闻声就跑了。丫们口罩墨镜的戴得严实,我也没认住样子。下去解开麻袋一看,原来是这小子。”老九划了下头皮,看着我说:“这小子吓尿了,我问他话,他也什么都不说。我就琢磨着跟昨晚上你那事儿有关系。寻思着来你这看看,正好你给富贵打电话。这不就一块儿来了。” 我琢磨着他的话没出声儿,心里纠结成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鱼爷,你也别想太多了。”老九安慰我道,“我琢磨着,这些人也就是吓唬吓唬咱,不让咱们再查了。要不然,也不能让我看见。再说了,你不也没亏么?人家还给你留下钱了。” 【2】 “这压根儿就不是钱的事儿。”我白了他一眼,朝富贵问道:“你说,他们偷这个罐子去,要做什么呢?” 当我问出这句话之后,房间里突然一片沉默。就连原本笑嘻嘻的老道,都一脸肃穆地开始耷拉下眼皮假装闭目养神。气氛突然压抑得有些沉闷。只有小桃搂着小熊一把一把地给它梳理脖子上的毛,小熊则一脸享受地眯着眼睛。我心里憋闷得想大吼一声。 “别想了。”王富贵首先打破沉默,安慰我道,“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你不说要去闵王台么?这事儿估计伊爷最清楚。找到他,不就全明白了?” “要不还是报警吧?”老九在一边用小指划拉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说:“你一个黑社会,怎么天天儿尽想着报警的事儿啊?这事儿要是报警了,他们管不管咱另说,光这一条倒卖战国文物罪,我这下半辈子就得蹲在苦窑里度过了。要是那东西一旦出了境,指不定我还得掉脑袋。” “那怎么办?要不我再撒出人去找?”他说着就摸出电话准备叫人。 “九爷,”我赶忙阻拦,指着一边目光呆滞的刚子跟他说,“你看看这个。咱在明,人在暗,这里还尿着一个呐,要是再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你我就都上赶着跳猪龙河吧。”我朝那刚子晃晃手,伸俩指头问他:“这是几?”那刚子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下,跟我说道:“鱼爷,我是尿裤子了。可我尿的是裤子,不是脑子,你甭让我数指头成么?” 我尴尬地把手抽回来:“这不没事儿么?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那就没别的法子了?”老九光棍脾气立马被我激上来,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我就不信了,在张店儿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有我韩起山找不到的东西。”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小桃。小桃依然面无表情地给小熊梳着毛。他看到小桃毫无反应,可能是觉得在美女面前失了面子,垂头丧气地有些蔫了。 “行了,这事儿你就别再管了。咱走一步算一步吧。看来怎么着也得去趟日照。”我沉吟了一下。王富贵点点头,一咬牙跟我道:“走一趟就走一趟。我舍命陪君子了,陪鱼爷您走这一遭。” 我一琢磨这话,不对啊,便说:“什么叫陪我走一趟啊,这都他妈你们家的事儿,我在这儿好吃好玩的,可招谁惹谁了?” “哥,”小桃听到我们说话,立刻站起来,很坚决地跟我说道,“我也去。” “那不行,明天你就赶快回美国。这些事儿你甭掺和。” 小桃立刻仰起脸:“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说着作势就要去收拾东西走。她先找到她的包,然后一拍小熊的脑袋,说:“熊熊,肘!” 我差点被她气得背过气去,只好说:“你一个小姑娘跟着干什么?又不是出去玩。路上遇到危险了,咱还得保护你。你不是给你哥哥添麻烦么?” 小桃听我这么说,冷笑了几下,把包从肩膀上摘下来一扔,也不说话,大长腿一抬,脚丫子就够到耳朵根儿了。吓得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个大劈就朝旁边的一张红木椅子劈了下去。咔嚓一声巨响,那红木椅子被她一脚劈成了一堆柴火。 然后她一脸挑衅地看着我,说:“谁保护谁?” 我看着那堆劈柴欲哭无泪,跟她说:“你记住,以后不管谁保护谁,你都不许再糟蹋东西。” “行了鱼爷,她想去就让她去嘛。”老九一把搂住我的肩膀,高声说道,“这把椅子算我的。”然后,他又骚眉耷眼地看了气呼呼的小桃一眼,悄声跟我说:“算我一个,我也去!”我看着他的眼睛把手伸过去,他一脸疑惑地问我:“干什么?” 我指着那堆劈柴说:“别废话,你不说算你的么?麻利点儿,四千八。看在朋友的面子上算你四千五。” “这么把破椅子还这么贵?”他嘟囔着看了那堆劈柴一眼,嘬着牙花子有些肉疼,磨磨蹭蹭地不想掏钱。 我挤对他:“你赶紧的,小桃在那看着呢。” 他咧着嘴不情愿地掏出钱包,叹道:“再便宜点行么?” 我一把把钱包抢过来,从里面把钱全掏出来,数了数里面一共两千来块人民币还有两张美刀,就对他说,这些钱先收了,剩下的我给他把账记着。 他抖搂了一下空空如也的钱包,说:“哥,给我留一张加油行么?” 我摇摇头,甭想骗我,这家伙可是藏着加油卡的。 被我们这么一闹,气氛才渐渐活跃起来,没有先前那般愁云惨雾了。 王富贵笑着说:“鱼爷,您可比我狠。” 我把钱收好,没接王富贵的茬儿,转头朝在一边闭目养神的老道问:“道爷,你看这几个人行么?” “呵呵,兵不在多,在精。”老道笑笑,“只是此行凶险,你们可得想好了,切莫事到临头懊悔迟。” “有道爷在,还怕劳什子鸟妖怪!”王富贵一拍桌子,站起来说道,“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我看着他这样,更是觉得心里没底儿,拉过老九说道:“这事儿,你真想掺和?我可有言在先哈,那边什么情况,我是真没底儿,说不定就是要送命的。” “鱼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拍着胸脯当当响,“鱼爷肯为兄弟两肋插刀,老九就不能么?再说了,连桃妹妹都去,我老九难道还能落在女人后面?” “女人怎么了?”小桃在一边,一竖眉毛。小熊也好像不满老九的话,配合着小桃瞎叫了几声。 “那就行,”我压低声音跟他说道,“你给我找几条火狗,再找几个会放狗的人,钱我出,一人三万美刀,跟我走一趟。但有一条,人一定要可靠,胆子还得大。” “枪好找,”老九皱着眉头,“我手里就有几条雷明顿。至于人嘛……”他划拉着头皮沉吟了一下,跟我说道:“有钱就有人,行,这事儿我去办。” “你安排一下,一会儿咱们聚美斋吃个饭,那里集合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儿。”我叹了一口气,“兄弟,这事儿,把你拉下水,对不住了。” “鱼爷,你这可太娘们唧唧了。”他撇着嘴,摆摆手,“是兄弟就别说这个。”他朝我们抱抱拳:“诸位等着我的好消息。”然后转身叫着那个刚子,一路走了。 “富贵儿。”我转身看着在一边抽烟的王富贵,跟他说,“你跟你家里打招呼了么?”我问他,他家里打那位孙将军开始,可就是专门干这行的。如果说挖坟掘墓、搬山倒斗,他在我们当中绝对是不二人选,这次更是牵扯到他父亲当年的一些事,只是他的家族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人里反倒数他最不自由。我跟老九说去就去了,他说去还得好好斟酌一下他们家族的意见。 “嗯,家里倒是知道一些。”王富贵有些表情复杂地捏着烟头,“不过,家里的意思是,不想趟这趟浑水。25年前他们就不想趟,所以,这些年都是我自己在查。要不然,我也不能被发配到这里来。”他抽了一口烟,发狠地说:“这次就甭管那群老家伙了,这次我要自己拿主意,去定了。” “你可想好。”我拍拍他的肩膀,“别太为难。”他笑笑,没说话。我看了看那道士,说道:“说不定,情况也没咱们想的那么坏。你不是说部队都出面了么?说不定那俩家伙压根儿就没出事儿,咱们去了就把他们给揪回来了。” “但愿吧……”王富贵摇摇头,起身说道,“既然要去,咱们就得好好准备一下,不仅仅是要枪和人。一旦要去闵王台,可能还得用得上一些东西,我也得先回去准备一下。”他又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指着我的背,说:“你的伤,不要紧吧?” 我活动了一下肩膀,觉得背上倒没有那么疼了,就笑着说:“有道爷的好药,没事儿了,不碍事的。” 【3】 王富贵走了,一时间店里又剩下了我们三人一狗。老道依然在一旁闭目养神,我没敢打扰他。就看到小桃还一脸气呼呼地站在一边儿,我走过去安慰道:“我也不是不让你去,你要去也行,咱们可得先约法三章。” “行!”小桃一看我松口了,才有些高兴,“多少章都行,你说吧。” “第一,是听话。”我看着她认真地伸出一根指头,她慌不迭地点头:“我保证听话,一切行动听指挥。” “第二,是听话。”我伸出第二根指头。她撇撇嘴,有点不以为然。 “第三,还是听话。”我伸出三根指头,指着她认真地说,“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能自作主张,一切都要听我的话。要是有危险你必须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其余的事你不要管,一切以你自身安全为第一。” “行啦行啦,知道啦。”她满脸不耐烦地说道,“不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么?我知道啦,去了以后,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你让我上东我不上西,你让我撵狗我不撵鸡,你……” “你打住。”我很严肃地拦住她的话,“你别不耐烦,不是我指哪儿你打哪儿,而是我指哪儿你待哪儿。我不让你做的事,你一点儿也不能做,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在我的身后,待在我一把就能抓住的地方。” 她撇着嘴巴,一抬腿又把脚丫掰到耳根儿,耀武扬威似的看着我。 我指着她鼻子说:“你再劈一万把椅子都没用,要么听我的,要么你别去。” “行,我保证听你的。”她悻悻地朝空中踢了几脚,又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跟我说话,“好哥哥,我听你的话还不成么?” 我没心思再跟她贫嘴,就不再理她。 我掏出白将扔给老道一根儿。他笑眯眯地接住。我给他点着,老道抽了一口跟我说:“这烟你得快买,要不然过几天就改长嘴儿了。贵两块钱不说,还不好抽了。” “噢。那我有时间就去多买点。”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我现在没心思想这烟的事儿,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既有对前途未卜的那种惴惴感,又有一点豁出去以后的空荡感。“道爷,你能占卦么?算一卦如何?算算咱们此行的吉凶。” “哈哈,”老道大笑一声,叼着烟卷,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来,跟我笑道,“那就算一卦。” 他将铜钱捂在手中晃了几下,朝我笑道:“你是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是吉是凶?还是半吉半凶?又或者先凶后吉?” 我心说:“你这靠谱不靠谱啊,这个是我能想要啥就能来啥的么?” 口上却没好意思这么说出去。老道见我不说话,就继续笑道:“我先问问你,凶又如何?吉又如何?生死自有天命,若是卜了个凶,你就不去了?若是卜了吉,那你去了又有何用?” 听他这么说,不由得苦笑一声,我知道他说得对。就算是卜了吉凶又能如何?该去做的还得去做。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那两个手印。梦中小路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老道的话也犹然在耳:“答应了人家的事儿,一定得办呐……” 老道手里捂着铜钱,叼着烟卷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江湖老骗子。他吧唧了一口烟,笑着问我:“施主,你还算么?” 我摇摇头,苦笑着说:“算了。算了又有何用,答应了人家的事儿,一定得办不是么?” 老道大笑着摇摇手中铜钱,口中说道:“问卦求神,求神问卦,将你命来交予他,掐了三指的地支天干,画了一地的如梦繁华。”他口中吟着,双手往桌面上一撒,铜钱哗啦啦地散落在桌上,他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口中依旧在朗声念着,“问卦求神,求神问卦,我命由我不由他,前程似锦命里事,命里无有就走天涯。算得了经年往事,算不过明日露霞,待知道了浮生若梦,还赚了泪如雨洒。问卦求神,求神问卦,现如今活得明白,往后,管它?” 我一看他这是要走啊,他一走我不抓瞎了么?我赶忙拦他:“道爷,您这是要走?今晚咱再吃个酒席吧。” 他笑着说:“酒席就先不吃了,既然此间事定,老道就先行一步,在闵王台静候鱼爷大驾。”说完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我赶忙追出去,却哪里还有老道的身影?他消失得就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只留下我怔怔地留在原地,一下子像是没有了主心骨,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等到小桃过来扶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叹了一口气,走到桌前,看着他走前留下爻的卦象,却是一个坎卦,两水重叠,坎水为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坎为水,出入艰难,随坎不已。阴愁伏匿,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习坎,入于坎窞,大凶。 我伸手划拉掉桌上的卦象,捏起那三枚乾隆通宝。铜钱尚有余温,而爻卦的人却不知所踪。 小桃小心地看着我一脸落寞,没敢说话,乖巧地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蹲在一边搂着小熊,有一把没一把地划拉着小熊的毛,跟小熊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不想让小桃看出来我心里没有底儿,强笑着把铜钱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在手中抹平,再将掌心摊开,跟小桃说道:“你知道刚才这卦是什么意思么?” 小桃有点好奇地朝我摇摇头:“好还是坏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用手指点着掌心里的铜钱,朝她笑道:“这个卦,乃是易经六十四卦之第一卦,是上上卦,卦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元亨利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真乃大吉之数也!” “真的啊?”小桃听的眼前一亮,开心道,“那不就是说,我哥他们没事儿咯?” “自然是没事儿。”我笑着将铜钱装入口袋,“说不定他这会儿正坐在海滩上,带着老婆,唱着歌,吃着海鲜呐。咱们去了就能找到他。” “那咱这就肘呗,你还整那些刀刀枪枪的干啥?”她一脸的迫不及待,伸手就要提溜包。我赶忙摁住她说:“你别毛躁,卦上虽然说有惊无险,咱也不能太大意了。有备无患嘛,多准备准备没坏处,要是用不到自然最好。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万一有点啥情况,咱们也不至于太被动了不是?” 小桃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说:“哥,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啊,你不是骗我吧?” 我赶忙一咧嘴,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来,弯过胳膊指着我的背说:“哎哟,疼,你帮我看看伤口是不是又出血了。” 她赶忙紧张地帮我脱下上衣,又小心翼翼地帮我检查伤口。我心里苦笑,小桃啊小桃,不是我故意要骗你,实在是我不忍心再让你难过,尽管我们前途未卜,我也希望你能再多开心片刻! 第十章 去意已决 〔陆续加入的人员,让一只临时拼凑的营救小队初具规模。我们安排着第二天的目的地、行程,去意坚定,但内心仍不免忐忑,前路会发生什么?那只罐子和山羊真会在前方出现吗?〕 【1】 我身上有伤,不能骑车,小桃就兴致勃勃地骑着跨斗摩托拉着我跟小熊,找了("文")个门诊把("人")我身上缠("书")伤口的破("屋")衬衣换成了绷带。老道士的药倒是很灵,伤口已经全都结痂了。诊所那大夫皱着眉头将我的伤口重新草草地处理了一下,给我开了一大堆的药。原本我不想拿,结果在小桃的坚持下,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药从诊所出来了。 回到家里,我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将藏在家里的那盒子美刀拿出来,放到小桃面前。打开盒子,一沓一沓的绿色钞票晃得人眼晕。 我掂起一沓,跟她说:“这是偷咱们罐子的人留下的钱。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些来作为咱们这次的经费,剩下的,我明天帮你开个户,给你存起来,也足够你花一阵子了,折合人民币六七百万呐。” “我不要。”小桃一甩头,把盒子盖上,一本正经地跟我说道,“哥,我一个小姑娘,用不着这么多钱,现在也正好是用钱的时候。再说了,我哥先前还给我存了一笔,我刚才还琢磨着,明儿去银行取出来给你呐。” “那就先放我这儿,等这件事儿完了再说。”我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从桌子底下找出来一个鞋盒子,数了20沓美刀放在里面。抬手看了看手表,与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早,我想了一下,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妈,她一听是我,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絮叨,无非就是我整天地不回家,也不找女朋友,跟我一般大的同学都抱了孩子了,说我奶奶想抱重孙子都想得天天流眼泪。我在电话里说:“妈,我奶奶那是风流眼,你别老拿她老人家说事儿成么?” 我又听她絮叨了一会儿,才踌躇着跟她说:“妈,我明儿出趟远门儿。” “去哪儿啊?”她有些担心,“什么时候回来?” “嗯,没准儿。”我跟她说,“快的话十天八天,慢的话月儿半载的。办完事儿我就回来。” “什么事儿啊,去这么长时间?”她在那边怀疑道,“你可别做些违法乱纪的事儿,你这行我可知道,坏人可多,你别被骗了。” 我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去会个朋友,顺便看看那边儿有什么好东西也收一下,以前我不也常这么干么? “那你今晚回来吃饭吧,我给你包饺子。”她听我这么说才放心道。 我看了在一边儿忙忙活活收拾东西的小桃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道:“行,我今晚回去吃。我带个朋友一起回去,你可注意点儿,别再吓着人家。” “带什么朋友啊?男的女的?”她一听这个,八卦心立起。 “见了你就知道了。”说完我赶快扣了电话。小桃看我打完电话,笑眯眯地停下手中的活,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跟我说道:“哥,你此时此刻是不是灰常需要一个女朋友哇?” “打住,”我赶忙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我不需要。你要是捣乱我可不带你去了。” 她立刻嬉皮笑脸地盯着我的眼睛,嘴里碎碎念道:“你真不需要么,你真不需要么,你真的真的真的不需要么?”我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说:“我是真不需要,真不需要,真不需要!” 我转身,把身边的冰箱挪开,一使劲儿,背上的伤口又被挣了一下。 小桃赶忙过来帮忙。我从冰箱后面的墙洞里掏出一个编织袋,打开看了看。小桃伸过头去看了一眼,在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里面是几个用旧报纸包了的物件儿。我指着那堆东西跟她说:“你哥我拼了这么多年,就攒了这点儿东西。要是我还能活着回来,下半辈子就全靠它们了。” 小桃听到我这话,一下子愣住了:“活着回来?” 我自知失言,赶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伸手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拿起一个被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朝她晃了晃,赶忙打岔道:“行了行了,来,哥哥给你开开眼。” “什么东西啊?”她好奇心终于被我调动起来。我装作神神秘秘地打开包在外面一层又一层的报纸。好一会儿,藏在里面的东西才显露在我们面前。 “哇哦!”小桃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我手中的东西,惊讶地说,“哥,这不就是龙泉窑的三足洗么?”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爱惜地看着手里的三足洗儿,跟小桃说,“这可不是龙泉窑,这可是真真的一件儿汝窑。” 小桃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眼神里有些兴奋:“这就是汝窑啊?只是从书上看到,我还没见过实物呐。” “你好好看看。”我笑着跟她说,“这个东西叫做汝窑天青釉三足洗,可是不多见呐,这东西还是我跟你哥当年下乡打小鼓的时候,20块钱收来的。” “哇,那这不是捡了个大漏么?”小桃爱不释手地翻看着手里的三足洗,“这个东西现在在国外可是天价呢。” “呵呵,这东西多少钱都不能卖。”我从兜里找了一根烟叼着,看着她说道,“有些东西的价值不在于它值多少钱,而在于自己喜不喜欢。有些东西要是因为钱而卖了,那人活着就没什么劲儿了。这东西就跟良心一样,都是需要替自己留着的东西。有些人穷其一生,倾家荡产,有可能也就是为了这么一件儿东西,就为了自己一个喜欢。我跟他们一样,也是喜欢这个东西,所以,多少钱都不能卖。” 小桃点点头,没说话,依然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三足洗。我笑着跟她说:“你不是学这个的么?我来考考你吧。这汝窑可都有什么特征?” “嗯,底部支钉痕,开片纹漂亮,釉色滋润。”她边看边想,“还有胎体薄。” “不错,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满足。”我笑着接过她手中的三足洗,继续说道,“北宋时的汝窑有两种款,一种是奉华款,还有一种是蔡字款,咱们这件就是蔡字款的,是当年北宋的京畿大臣蔡京专用的。” 看着她听得意犹未尽,我笑着说:“行啦,以后再给你说这个,有的是时间。肘,我带你回家吃饺子去。” 我把三足洗重新用报纸包了,又装回编织袋。让小桃把那个装着美刀的鞋盒子装进她的大旅行包。带着小熊,下楼准备回家。 【2】 我家住在郊区,城乡结合部。离着市区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倒是不远,我搬出来住,一是因为我作息时间不规律,早出晚归的怕影响到老人,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实在受不了我妈的唠叨。 临近家门,我让小桃停下车,换成我骑。我妈敏感得很,要看到不是我骑车,肯定能怀疑点什么东西,要是被她知道我受伤了,那可天塌了,什么事儿也甭想干了。 到了家门口,看到我爸爸正蹲在胡同口跟邻居李大爷下棋,估计是俩老头为了悔棋给吵起来了,就见我爹额头冒着青筋在那儿喊:“你玩儿这赖,谁还跟你玩儿啊。你说你哪天不玩赖?”那边的老李头也是嗷嗷地喊:“谁玩儿赖了?谁玩赖了?原本我这马就在这儿,你看不清楚你怪谁。”旁边围了一堆人。 我停在人群外面摁摁喇叭,老头一下看见我了,皱着眉头骂道:“小兔崽子,你爹都被人欺负了,你……”他忽地看到了我身后的小桃了,就把下面的话给咽了回去,站起来,拍拍屁股,仰着脸一耷拉眼皮,伸手把棋盘划拉了,跟老李头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战。”然后趾高气扬地朝周围看了一圈儿,像巴顿那样一挥手,跟我说:“回家!”便提溜着马扎转身走了。 我心想,这老头是什么毛病啊,正纳闷儿呐,小桃在后面噗嗤一声乐了。我回头看了搂着我腰的小桃一眼,心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是怎么回子事儿呢?话说,这老李头有个儿子,跟我是同学,长得矮小干瘦,跟王富贵似的。打小左邻右舍的都说这孩子长大了不好找媳妇儿,谁知道这个家伙几年前不知道从哪儿拐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回来。其实他媳妇我见过,在我看来也就是中等之姿。可老李头不行啊,那些年可能被邻居们刺激得有点狠了,所以自从他儿子带老婆回来之后,就四处宣扬,红光满面,见谁给谁发烟。就这事儿刺激得我爸还好几天没吃下饭,好几天都没出门找老李头下棋。我爸那段时间,见了我就想抽我,怪我不给他带儿媳妇回家。今儿这是看着小桃了,就以为我终于给懂事了一回,觉得腰杆儿也硬了,这面子上是更加有光了。 我心里也觉得好笑,心想要是被他知道小桃不是我带回来的媳妇儿,他还能不能这么红光满面。我回头看了小桃一眼。她笑眯眯地给我眨巴眨巴眼,跟我说:“怎么样,我给你长脸吧?” “我看你一会儿怎么办。”我一拧油门,朝家里开去。到了门口,家里的大铁门开着,我直接把车开进院子里。听到动静,我妈举着一手的白面喜滋滋地跑出来,径自跑到我们面前,说:“回来了啊?”我点头答应着。只见她一伸手把我拨拉到一边儿,然后用无比满足的眼神看着我身边儿的小桃。小桃倒是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阿姨。 我妈赶忙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刚想伸手拉小桃的手,一看手上沾了面,就使劲儿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小桃看到她这样,一把伸手拉住我妈的手,甜甜地喊:“阿姨,我来看您啦。” 老太太那颗空旷已久的盼儿媳妇儿的心看来瞬间就已经被她俘虏了,我都能看到她眼角开始亮晶晶地往外冒的水光了。我赶忙在一边解释说:“妈,这是我一朋友,你……”我话还没说完,我妈就拉着小桃的手,又把我拨拉到一边,说:“好闺女,走,咱进屋,今天阿姨给你包饺子吃,韭菜虾米鸡蛋木耳的。” “好嘞,我就喜欢吃这个,我去给您帮忙。”小桃笑眯眯地牵着我妈的手进屋了,进屋之前还回头挑衅似的给我做了个鬼脸儿,又朝小熊招招手,小熊“噌”地一下从跨斗里跳出来,屁颠屁颠地跟着她俩进屋了,完全没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气得我没招没招的。我自己从跨斗上提溜下装着宝贝的编织袋,心里有些后悔把小桃带回来,要是老头老太太当了真,这事儿可就没法收场了。要说我没动过小桃的心思那也是假的,可我总觉得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一个在国外受着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而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混吃等死、得过且过的古董贩子,总觉得差距太大。再说,我一直真是拿她当妹妹看,要是一动歪心思,自己就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平时拉拉手,搂搂肩膀啥的还没什么,可一想起那天她穿着我衬衣,露着白花花的大长腿来,就有种特别操蛋的罪恶感。 我提溜着编织袋进了屋,一下子看见了我爸。老头带了个花镜,正板着脸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看报纸呐。我心想,今儿这都是吃错什么药了,老头这是装什么文化人呢?我把编织袋放到茶几上,凑到老头跟前儿,说:“爸,你干吗呢?”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我顺手从茶几上拿了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啃着。我看着他一脸严肃地看报纸,可是他不断偷偷往厨房瞟的眼神却深深地出卖了他。 我啃了一口苹果,凑过去,压低声音跟他说:“爸你这装得可太不像了哈,报纸都拿反了。”他立刻紧张地把手里的报纸翻过来翻过去弄了几下,然后皱着眉头嘀咕着:“没反啊?”我在旁边儿嘿嘿一乐。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了,知道是我诳他,伸手就要打。我赶忙招架住,威胁道:“今儿可有客人哈,不许打人。” 他嘴巴嘟囔了几下,把手放下。然后用报纸遮住脸,偷偷地给我竖了一个大拇哥,撇着嘴说:“你小子行啊,今儿这事儿办得不赖。”我咬着苹果也懒得解释了,我怕跟他说明白了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有些事就是这样,原本没有希望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最怕的是刚看到希望又忽然没了。看着老头老太太这样,我实在也不忍心再去揭破,赶忙岔开话题,猛咬几口苹果,把苹果核扔了,抹抹嘴巴,再把茶几上的编织袋打开,跟他说:“爸,我这几天出趟门儿,这些东西放外面不安全。你帮我收一下。”老头皱着眉头扒了一下,问我:“去哪儿啊?”我说去日照会个朋友,顺便拿收点东西。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从编织袋里拿出个蛐蛐葫芦,说:“你还有这玩意儿呐,蛐蛐葫芦。”我忙拍他马屁:“您好眼力,这东西你留着玩吧,三河刘的。”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的蛐蛐葫芦。我趁着他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跟他说:“爸,这些年我也没怎么往家里交钱,我今儿就一块交了吧。”老头立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敢看他的眼神,伸手把在一边乱蹦的小熊抓了过来,用胳肢窝夹住它的头,攥着拳头狠狠地拧了它的头皮几下。 老头看了我好一阵,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放那吧。”然后皱着眉头开始看报纸。我心里抹了一把冷汗,心想差点被他看出点什么来。我站起身,拎着小熊的脖子四处转了转,钻进厨房,看着小桃嘻嘻哈哈地跟我妈在那儿包饺子。我说:“妈,今年的煤买了么?”我妈只顾着小桃,根本没瞧我,随口说了句:“买了,都在外面棚子里堆着呐。”又低头跟小桃说话去了,神态里满是满足与欣喜。我看了看旁边的炉子,捋起袖子,检查了一下。 快入冬了,乡下不比城里有暖气房,我们这里冬天都是靠自己供暖,基本每家每户都有炉子。我说:“妈,今年的烟囱拾掇了么?我拾掇拾掇。” 我妈不耐烦地说:“你拾掇吧,别在这碍事儿。”小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捏着手里的饺子,不再说话。我妈擀着皮儿跟她讲我小时候的一些淘气事儿。小桃仰着嘴角很认真地倾听着,不时地笑一下。我妈讲得更是兴高采烈。 我到院子里找了工具,搬了把梯子就上了房顶。把烟囱里面被麻雀做了的窝弄出来,又用长竹竿包上布头把烟囱里的灰都捅出来。弄完了,我灰头土脸地下去。饺子已经下锅了,热气腾腾的。我妈围着围裙在下饺子,小桃在一边坐着小马扎剥蒜,老头皱着眉头看电视,小熊则在一边哼哼唧唧地围着我妈转。我妈一扭头看着我一身土,皱着眉头赶我去洗澡。我看着眼前这个场面,一下子竟是有些恍惚。这是一个梦,是我的梦,也是我亲爱的爸妈的梦。梦里除了饺子,其余的都是假的,他们的儿媳妇,还有他们此刻的心满意足。我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不敢出声,怕把他们从梦里惊醒,怕他们看到真相一下子横死在我的面前。我想我还是个孩子,我害怕黑,害怕鬼,害怕悲伤的父母,害怕叶子落尽了的老树。 由于身上有伤,我只能躲到浴室里略微地擦拭了一下身上的灰土。 用凉水冲了一下头发,才使我清醒了一点。小桃过来敲浴室的门,轻轻地喊:“哥,吃饭了。”我嗯了一声,换好衣服出来。小桃站在门口,看着我出来,轻轻地跟我说:“对不起。”我捏捏她鼻子笑笑说:“没事儿,走,吃饺子,虾仁儿韭菜鸡蛋木耳的。” 很久没有在家里吃饭,我爹甚至把他珍藏了二十几年的老黑手榴弹拿了出来,给我倒了一杯。我问我妈:“我奶奶最近身体好么?” 我妈看了小桃一眼,说:“她很好,前些天被你大姑接走了,她就是盼着早抱重孙子。”小桃在一边听得小脸通红,低着头分筷子。我恶作剧地跟她说:“听见没?我奶奶等着抱重孙子呢。”小桃毫不示弱地一挺胸脯,红着脸说:“生就生!”我吓得赶忙把酒杯端起来,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禁闹啊?我瞪了她一眼,端着酒杯跟我爸说:“爸,我敬您一杯,祝您跟我妈身体健康。” 我妈原本在一边乐得合不拢嘴,突然不笑了,朝我狐疑道:“哎?不对,今儿你这是怎么着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我咋还不敢认了呢?你还是我儿子么?今天怎么一下子就懂事儿了?” “今儿我不是长大了么?”我看了一眼小桃,跟她笑道,“以前我老惹你们生气,以后,我就好好孝顺你们。” 我爸看着我略有深意地点点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小子,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记住一条,好好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事。” “我记住了。”我不敢接他看着我的眼神,赶忙一仰头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这会儿小桃的电话突然响了,她询问似的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哇里啦哇的讲外语,听起来也不像是英文。我妈听着她讲外语,有些担心地在桌子底下揪揪我胳膊,说:“你这媳妇儿还会外国话啊?那你可得看紧了点,咱小门小户的,能拴住人家么?”我说:“你就别操心这个了,是咱的就是咱的,不是咱的也留不住。”她想了一会儿又说:“嗯,我觉得这姑娘很好,不像是朝三暮四的人,你可别对不起人家。”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我后悔,怕我后悔做了那个决定。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个贼,即将偷走眼前这满脸幸福的两位老人唯一的儿子。老道说:“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得办。”可是这个代价有可能是让我的父母失去他们唯一的儿子吗?我踌躇了,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爸亲手给我倒了一杯酒,若有深意地看着我说道:“我这辈子没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儿,希望你也一样,男子汉嘛,就该有所担当,敢拼,敢扛,敢做。” “谢谢爸。”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不再踌躇,干他娘的,不就是拯救世界么,肘! 这时候小桃打完电话回来了,坐下张罗着给我爸爸倒酒、给我妈递醋,乖巧得像一个真正初进婆家的小媳妇儿。我爸笑着跟小桃说:“现在会俄语的年轻人可不多了,我听你说得还很好啊。”小桃突然面色一紧,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我爸爸笑眯眯地说:“我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就学俄语,我学了大半年,还啥也没学会呢,咔嚓,就文革了。我当年那老师就说得跟你一样。唉!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要不我现在也能说个外国话啥的。”他叹了一口气,我妈在一边笑骂:“你个老东西还学鹅语,你鸭语都学不会。”小桃笑着端起一杯可乐,说:“叔叔阿姨,我第一次来家里,也没带什么东西。我就以可乐代酒敬你们一杯吧。嗯,就祝你们健康长寿,永远快乐!” “欢迎你来咱们家。”我妈笑得合不拢嘴,赶忙举杯。一时间欢笑一堂,其乐融融。我兜里电话响了,我偷偷地摸出来一看,是老九。我随手扣了,没接。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我站起来说道:“爸妈。我今晚还约了几个朋友,准备一下明天出发的事儿。” “今晚不住家里啊?”我妈有些失望,估计她是想看见我把生米煮成熟饭才甘心。我说:“还有事儿,下回吧。”又回头跟我爸说:“爸,我拿回来那些东西你可一定收好了。都是好不容易淘换来的东西,别让我妈当破烂儿给卖了。” “你放心吧。”我爸笑呵呵地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你们忙去吧。” 我跟小桃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小熊留下,我要出门自然不能带着它。 我刚才来的时候从路上买了一大袋狗粮,我也给扛进来。小熊不情不愿地跟小桃腻歪着,不愿意留下。我让我爸,用链子拉着它。刚跨上车,就见我妈从屋里跑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个布包,跟小桃说:“闺女,你头回来,按理说应该给你个红包,不过阿姨又觉得给钱太俗气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你姥姥给我带了个嫁妆。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她把手中的布包摊开,我一看,那是一件和田籽料雕成的玉葡萄,带着皮色,浑然天成,成色那是相当不错。我接过来奇道:“哎,我说妈。我咋不知道你还有这好东西呢?” 我妈白了我一眼,抢过来,说道:“你是个败家子儿,你要是早知道了,还不早就给我败没了?” 小桃一看,赶忙摆手,说:“阿姨,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老太太一唬脸,把玉葡萄往她手里一塞,说:“你不收,我可不认你当儿媳妇儿了。”我在一边听着,这都哪跟哪儿啊就儿媳妇儿?我刚要说话,小桃就红着脸把玉葡萄接过来了,随即给我妈鞠了个躬,甜甜地说:“那就谢谢阿姨啦!” 我妈被她的声音甜得浑身发抖,喜笑颜开地趴我耳朵边上悄悄地说:“这下你这个媳妇儿就跑不了了。你老妈英明吧?”我低声埋怨了一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就儿媳妇儿媳妇的,八字还没一撇儿呐。”她拍了我一巴掌,说:“跟你妈还害什么羞。”我见跟她没法讲理,送就送了吧,倒也不是外人。 天色已经黑道地儿了,我打着火,小桃钻进跨斗跟我爸妈说:“叔叔阿姨再见,下回我再来看你们。” 我爸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小子,你小心点。”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一拧油门,在夜幕里绝尘而去。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3】 到了聚美斋门口,就看到老九的牧马人停在停车场里。知道他已经到了,我让小桃把跨斗停在那牧马人一边儿,拿出电话给老九打了个电话,他说在二楼等我。停车场那几个保安看到我来,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扔了包烟给他们,问了点罗玉函的情况。他们都说这几天没见着,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暗叹一声,虽然知道她早已在千里之外,却还是心存侥幸,若是她一下子回来了,该多美好。 一进门儿正好碰到小兔,她看到我来赶忙迎上来喊了一声姐夫。小桃一听她喊我姐夫,立刻警惕地抓住我的胳膊,皱着眉头盯着我一眼,又有些敌意地看着小兔。小兔看到她盯自己,咦了一声,问我:“这是谁啊?”我一看气氛有点不对,这才想起,这二位是从来没见过的,赶忙打了个哈哈,给她们介绍,“这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位伊老师的妹妹小桃。这个是罗玉函的妹妹罗小莬。”小桃这才大大方方地朝小兔伸出手,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你好。”小兔撇了撇嘴,跟她握了握手,又恶作剧似的跟我说:“姐夫,今晚你想吃啥?我这就安排去。”我看着这两个命运极其相似的女孩儿,心里暗叹一口气,原本应该是多美好的两个孩子,却被命运毫不讲理地拉进这个泥潭,前途未卜,凶险万分。 我说:“你们别闹,老九他们来了么?有正事儿要办,一会儿你也来,跟你姐姐的事儿有关系。” “那帮人是等你的?我姐什么事儿啊?”她吓了一跳,然后一脸八卦地看着我低声说道,“姐夫,你不是要抢银行吧?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告诉我吧?我会保密的。” 我一拉脸,把手伸到怀中,做了个掏枪的动作,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得太多了。” 小兔立刻装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摆着手:“姐夫,不要杀我灭口,不要杀我灭口!” 我从怀里掏出手,做了个手枪的动作,对着她“啪”的一声。她立刻捂着胸口在那张牙舞爪地挣扎。小桃在一边“噗嗤”乐出声来了。 我吹吹手指头,一脸冷酷地说:“肘,咱抢银行去。” 到了老九订好的房间,房里坐了四五个人。老九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抽烟。还有个熟面孔,就是先前替我画画的那个小如,正端着个本子低头在那儿不知道划拉什么。老九看到我来,从沙发上站起来,跟我笑道:“你怎么来这么晚?”然后又谄媚地朝我身后的小桃笑着张罗,“妹妹也来了?快坐坐坐。”小桃尴尬地朝他点头笑笑。那小如看到我来,就放下手中的本子,笑眯眯地站起来,朝我抱拳:“鱼爷!”我笑着说:“兄弟,你也来了?”他笑着说道:“来了。”然后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另外还有三个汉子,看到我进来连屁股都没有动,只是拿眼扫了我们一眼,仍旧坐在那里喝茶。我冲他们抱抱拳。那三人只是冷着脸朝我点点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我一时有点尴尬,老九赶忙跑过来圆场,伸手朝坐在中间,脸上有道很长的刀疤的汉子给我介绍道:“这位是阿大。”我再一次冲他抱抱拳,笑道:“久仰久仰。”他一脸玩味儿地看着我,手里玩着一把小猎刀。身上满是冷森森的气息,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豹子。我敢肯定,我眼前的这个家伙肯定是杀过人。他将小猎刀在手指间翻了几个花,然后朝我拱拱手,算是见过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人什么来头,不会是国际通缉犯吧? 我嘬嘬嘴,看了老九一眼,老九笑着指着第二位跟我说道:“这位是阿二。”这个叫阿二的倒是戴了个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我朝他抱拳:“幸会幸会。”他一咧嘴,露出两颗明晃晃的大金牙来。我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镶金牙?他也是略微朝我笑笑抱了抱拳并没说话。 到了最后一位,我一抱拳,抢先笑着说:“那这位大哥一定就是阿三了?”老九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位就站起来了,却不看我,眼珠子斜斜楞楞地盯着一边桌上的一个花瓶儿。我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个花瓶,心想跟我说话你瞪花瓶儿干什么?我正疑惑着呐,那位瓮声瓮气地说话了:“俺是阿十五,不是阿三。”我又是一愣,这怎么还一下子就跳了十二位数啊? 不过好歹有个说话的了,再怎么说也是我托老九请来的,我赶忙拱手:“原来是十五哥,幸会幸会。”他斜楞着眼看着那个花瓶儿,朝我拱手说道:“客气客气。”老九在一边笑道:“这位十五哥,使狗可是一把好手。” 阿十五听他这么说咧嘴哈哈一笑,又刺刺楞楞地把眼珠子转向我,我刚要跟他说话,却见他伸手朝老九抱了抱拳,说:“九哥过奖了。”我疑惑地盯了他好一阵子,看到他瞳孔外散才琢磨过来,这位原来是个斜眼儿。我悄悄看了老九一眼,心想你这靠谱么,没听说过斜眼儿会使枪的啊? 这三位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那位阿大看起来略大,但也绝不会超过四十。虽然他们长得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身上都有一股味儿,阴沉沉的血味儿。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甭说跟他们说话,就连靠近一点都觉得心里很没有安全感。不知道老九从哪里找来的这几个人。我看了在一边笑眯眯的老九,老九笑着说:“鱼爷,有了这三位咱们再走这一趟,就可确保无虞了。”然后低声凑到我耳边说道:“这三位都是四爷替你找的人,你放心就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四爷?我咬着嘴唇点点头,心里有了一点底儿。 既然是那个老家伙的人,倒应该是都有两下子的。 我打了个哈哈,回头跟小兔说:你去安排一下菜,再拿些好酒。小兔忙点头去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晚上八点了,王富贵还没有来。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在那边说马上就到。我一看时间不早了,就跟老九说:“先别等他了,咱们先坐下吃。”宾主落座以后,有服务员开始上菜,小兔则提溜了几瓶老酿坊上来。 菜上得差不多了,我让小兔关上门,让服务员都出去。小兔给大都家倒上酒。我举着杯子说:“今儿我请诸位来,想必大家也知道是一件什么事儿。诸位肯来,我感激不尽,先干为敬。”我仰头干掉杯中的白酒,高度白酒刺激得我胃里一阵翻腾。我强压了一下差点翻上来的呕吐感,再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发现除了老九与小如之外,阿大为首的三人只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嘴唇,便又将酒杯放到桌上。我摇头苦笑。 小桃坐在我一边,看着我这么喝酒,她皱了皱眉头,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小心提醒我身上还有伤。我笑笑让小兔给我倒上第二杯,继续说道:“这第二杯酒,我想说的是,此行凶险,很有可能会一去不返。各位若是还有牵绊的,可要再多斟酌一下。小弟绝不会强求。” 那阿大耷拉着眼皮,手里依然在玩着那把小猎刀,就像没听到我的话。阿二懒洋洋地低头点了一支烟,连看都没有看我。那位斜眼的阿十五,却正在低头猛吃,手里的筷子一直都没有停下。小如看到我看他,笑嘻嘻地举了举杯,也没说话。 老九站起来朝我笑道:“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既然哥几个都来了。自然都是知道的,江湖人江湖事,生死各安天命,你就别费这么多话了。”我点点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呛得我一阵咳嗽。剧烈的咳嗽,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开始火辣辣的疼。小桃一脸担心地替我轻轻拍了一下背。小兔在一边还不知道什么事儿,就偷偷地问小桃:“姐姐,到底什么事儿啊?这是真要去抢银行啊?”小桃朝她嘘了一下,她撇着嘴一脸的不以为然。我低声告诉她:“你听着就是,跟你姐姐的事儿也有关系。”她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继续给我倒酒,倒了一半却不再倒了。我皱着眉头让她倒满。她询问似的看了小桃一眼,小桃点点头,她才继续。 “这第三杯酒。”我站起来继续说道,“我也不废话了,这杯酒就预祝咱们此行顺利,早日凯旋吧。到时铁鱼定当再在此间摆下庆功酒宴,与诸位不醉不归。” 我干掉杯中酒,朝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会意,旋即从包里扒拉出那个鞋盒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到桌上,掀开盒盖儿,绿灿灿的美刀整齐地码了大半盒子。我拿起一沓钱,笑着说:“诸位高义,小弟无以为报。我这里有些许程仪①,还请诸位笑纳。”然后让小桃搬着鞋盒,先走到那位阿大身边。阿大将手中的小刀翻了几个刀花,朝我玩味儿地笑了一下,伸手从鞋盒里取了三叠,放在桌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阿二叼着烟同样拿出三叠,放到面前,没有说话,朝我举杯,也是干掉了杯中方才他只沾了沾嘴唇的酒。 『①程仪:就是别人要出远门旅行时,他的亲友送给他的一笔钱作为在旅途中的花销,以壮行色。』 阿十五嘴巴里塞得满满的,眼珠子斜楞地看着桌子上的大虾,“噗”地一口吐掉口中的虾壳,眼珠像是藏在太阳穴里一般,看得我心惊胆战的。他朝我一拱手,“那阿十五就不客气啦。”大大方方地伸手从鞋盒里拿出三叠,也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他神色却丝毫不做作,言语中还透着一股子豪气,看着倒是比阿大、阿二更让人觉得有好感。 小桃端着盒子走到了小如身边,小如刚要伸手。我赶忙站起来阻止道:“兄弟,这个钱,你拿不得。”小如听到我这么说,笑了,把手拿回来,朝我笑道:“鱼爷这是什么话?为什么阿十五拿得,我却拿不得?” 我叹了一口气,问他道:“兄弟,你今年多大?” 小如明白我的意思了,摇头笑笑:“我今年25岁,与鱼爷也差不了几岁。” “还没有成家吧?”我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我去做什么事儿么?” “还未成家,我自然也知道要去做什么事。”小如摇摇头又笑道:“鱼爷也不还未成家么?” “小如家中还有父母吧?”我说,“你可知父母在,不远行这句话?” 小如哈哈一笑,朝我说道:“鱼爷也知道父母在不远行?不知鱼爷父母尚在否?你都走得,我为何走不得?鱼爷肯为兄弟豁出一条命去,我为何就豁不出去?” “兄弟,”我正色道,“你若缺钱,只要跟我说一声,哥哥我绝无二话。只是,这件事太过凶险且与你无关,你还是别跟着趟这趟浑水了吧。哥哥我承你这份情。”然后我朝小桃摆手,小桃意会。小如却伸手拦住小桃的去路,从鞋盒子里拿出三叠美金,朝我晃晃,说道:“这钱,我拿定了。”然后举着酒杯跟我说:“请。”然后一扬脖子,将杯中酒喝干。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憋闷。这么一个孩子,或许刚走出校门不久,正好是大好年华、一身抱负还未施展的时候。我沉默地陪他干了一杯,叹了一口气,心里寻思,也罢,多照顾他一下就是,到了地方,能不让他下去就不让他下去。 小桃已经端着鞋盒走到老九那里,老九看了看小桃,跟我笑道:“鱼爷,你就别跟我来这一套了。” 我正色道:“九爷,你既然帮我这么大忙,这都是应该的。钱的确不多,我也知道你看不上这点钱,可交情归交情,事儿归事儿。你要去,就拿钱;不拿钱,就不去。” 老九摇摇头,看了一眼小桃,笑着对我说:“我去,不为别的,就是看了你跟那位伊爷的情分。真兄弟正该如此,我想跟你做兄弟,再掺了别的就没意思了。你要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给我免了那张椅子钱吧,哈哈!”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喊了一声,“痛快!” 【4】 这时候王富贵从外面推门进来了,手里提溜着个大袋子。看到房中景象,他笑嘻嘻地一抱拳:“来晚啦来晚啦。”说话间,他便走到桌子旁边,自顾地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朝阿大、小如几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老九笑着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富贵也不言语,一脸饿相地拿着筷子搛菜,塞得嘴里满满的,他才费劲儿咽下嘴里的食物,跟我们说:“差不多了……”再一伸手把放在腿边的袋子拿起来,放到桌上,继续道:“我刚去弄了这个,怕你们等急了,我就先过来了,其余的我让小歪去弄了,耽误不了。”我低头打开一看,袋子里竟是几台对讲机。 我让小兔给我拿过来一台,跟他说:“你倒是想得周到啊,这东西倒是有大用。”我仔细看了一下,摩托罗拉的,挺专业的对讲机。富贵又捡了几口菜,可能是饿坏了。嘴里嚼着菜含糊地跟我说:“防爆加防水,电池能用三四天,信号覆盖范围15公里。我一共拿了十台,给哥儿几个发发,今晚先试试。”我让小兔拿着转圈儿人手发了一台,拿在手里感觉还不错,就是个儿有点儿大,入手挺沉,“嗤嗤啦啦”地调好频道,对着喊了几声,就算测试定下频道了。 小兔看到这个场面愈加迷茫,一脸担心地瞅了我一眼,咬着嘴唇悄悄又问小桃:“小桃姐姐,你们这是到底要干吗去啊?真抢银行啊?” 小桃叹了一口气,用眼神询问了我一下。我手里摆弄着对讲机,朝她点点头。小桃便将小兔拉到一边沙发上,慢慢给她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儿。我原本不打算让小兔知道这些,可到了现在,又觉得事关她姐姐,她有了解实情的权利。若是真出了事,她跟家里也好知道个方向。 人算是到全了,商量了一下明天出发的时间,大家都觉得事不宜迟。 就算晚一个小时,伊山羊跟罗玉函也会更多一些危险。因为就王富贵这些年一直在调查这事儿,所以他给大家介绍了大体的一些情况,可他自己却没有下去过闵王台,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时候,王富贵突然一拍脑袋,四处张望着问我:“怎么没见那位道爷呢?” 我没好气地告诉他,那老道早就走得没影了,临走时神神叨叨地说要去地头等咱,谁知道他肚子里装的什么药。 王富贵吧唧了几下嘴,一皱眉头,嘀咕了一句:“怎么能那么像。” 我问他什么那么像。他用舌头舔着牙缝,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跟我说道:“没什么。”然后又打岔地问我:“那老道走的时候还说什么了?” 我说:“没说什么,就是给我爻了一卦。”王富贵笑着说:“鱼爷您还信这个啊?怎么样?卦象如何?” 我看了一眼小桃,伸手从兜里掏出老道留下的那三枚乾隆通宝,在桌上摆了一个坎卦。王富贵看着我摆的卦象咂咂嘴,又伸手划拉掉,端起酒杯一口干掉,跟我说道:“人死蛋朝天,富贵险中求,锄禾日当午,当午斗地主。”我又气又好笑,说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抹抹嘴巴:“管它什么卦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朝我晃晃,神神秘秘地淫笑了两声,跟我说道:“今晚咱们去开开荤。”我疑惑地说那是什么,又从他手中接过来看了一下,那竟是几张某洗浴中心的宣传票,上面还画了几个波涛汹涌媚眼如丝的女人,乱七八糟地印着些露骨的宣传广告。 我哭笑不得地骂他:“你还好这个啊?” 王富贵笑着说:“过把瘾就死。”我有些默然,只拍拍他的肩膀,再也说不出取笑他的话来。 这时候,刚好小桃跟小兔在一边说完,朝我走过来,她疑惑地问:“什么东西啊?”我赶忙把手里的票塞回王富贵手里。王富贵笑嘻嘻地揣起来,把屁股挪到老九那边,骚眉耷眼地跟老九咬耳朵去了。小桃看着他哼了一声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了一眼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愣的小兔,显然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全消化这事儿,有些担心地问小桃:“都说清楚了?”小桃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有些同病相怜地看了一眼小兔。 我知道这件事可能对小兔来得有些突然,也不敢去打扰她,只等她静静在一旁待着。 饭吃得差不多,大家也定好了明天早上出发的时间,王富贵便拉着老九、阿大他们走了,临走还不忘朝我挤眉弄眼地说:“你真不去?”我将手中的筷子朝他一把扔过去,骂道:“快滚滚滚。”老九拉着他飞也似的跑了。 我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也没有任何理由要去阻止他们去寻找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的欢愉。去吧,我的兄弟们!等到明天出发的时候,我不想看到你们再有任何遗憾。 房间里只剩下我跟小桃、小兔三个人。我跟小桃看着依然坐着发呆的小兔,静静地等她把思绪缓和过来。过了许久,小兔突然歪着头问我:“姐夫,明天你们就要走是么?” 我点点头,回答:“是!” “那好,”她有些匆忙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那我赶快去收拾一下。”我一把拉住她,说:“你收拾什么啊你?你不许去。” “为什么?”她一拧肩膀,瞪着我问道,“难道我就这么看着我姐送死?” 我摇摇头说:“你姐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牵扯进来,你要照顾家里的事儿。”我指指房间说:“这酒楼是你姐姐的心血,还有你爸妈,都要靠你照顾。” 她挣着脖子,一下子哭出来了:“都是借口。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不就是闵王台么?我要去找我姐!” 我被她搞得有点烦躁,有些没招儿地看了小桃一眼。小桃耸耸肩,朝我摊摊手,表示她也无能为力。我这会儿开始有点后悔让小兔知道这事儿了。我正琢磨着怎么安慰她的时候,小如推门进来,看到房中景象,愣了一下,用眼神询问了我一下。我摇摇头,问他:“你怎么没去?” “我不爱去那种地方。”小如看了看正在哭的小兔,晃了晃手里的一把钥匙,又跟我说道,“九哥让我给你送部车。” 我疑惑道:“什么车?” 小如笑着说:“难道您还想开您那跨斗出发啊?走,我带您看看去。” 我让小桃照顾着小兔,自己则跟着小如下到楼下。他指着停在停车场一辆改装的切诺基跟我说道:“这可是九哥的宝贝,可比那辆牧马人还宝贝,平时都不舍得开。” 我看着眼前这辆武装到牙齿的小切诺基,竞技杠、绞盘、六只射灯、顶框、涉水喉、猴爬杆、三寸升高,四个巨大的轮子配着乳白色的车身显得异常生猛,直如一头作势欲扑的狮子。这辆车看起来确实比他那辆牧马人生猛多了。我一直都有很浓重的JEEP情结,霎时间见到这车就有点爱不释手,特别是这早已停产很久的小切诺基。我一直都想弄一辆,却一直没碰到合适的,哪里想得到老九早就先下手为强了。 小如笑着将钥匙递给我,拍拍车身,笑着说:“鱼爷,这车怎么样?牛逼吧?”我连连点头,这车那自是相当不错的。迫不及待地开门进去,试了试,一着火,我惊道:“连发动机都改V8了?不错不错。”这时候,小桃揽着小兔过来了。小兔眼圈红红的,但是表情坚毅。我心想:“嗯,这个小尾巴怕是割不掉了。” 我说:“怎么着?看你这意思是去定了?” 小兔一甩头说:“去定了。” “你要去那也行,不过咱们要约法三章……” 还不等我继续开口,小兔一撇嘴说道:“不就是,听话,听话,听话么?”一脸的不耐烦:“知道啦。你就甭说了,我就跟小桃姐待一块儿,你让我干啥我干啥,这还不行么?” 我被她堵得一时接不上话,只得责怪地瞪了小桃一眼,知道这都是她教的。小桃一脸心虚地看着我,突然“哎呀”一声,跳着脚指着那车说:“哥,这车真酷!” 小如在一边笑笑,看了一眼小兔,跟我说:“她想去,就让她去呗,我多看着点她就是,就当旅游了。”小兔在一边听到他说这个,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地附和着。 我只得道:“你甭给她求情,这不是闹着玩儿。” 小如看着小兔笑笑,摊了摊手。 我再打量着小兔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一横,心想,一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去就去吧。 我喊过在不远处抽烟的保安,把我跨斗钥匙给他,指着一边的跨斗跟他说:“把我这车找地儿放几天,你自个儿骑也行,不过爱惜着点儿。我要出趟门,几天就回来。” 那保安咂咂嘴巴,接过钥匙在指头上转了几圈儿,跟我说:“鱼爷,我给您放地下室去吧。骑我就不骑了,这车也就是您骑,别人骑都得被环保局抓了去。我这点工钱还不够交罚款的。” 我没心思跟他贫,扔了包烟给他,让他去了。我上车,小桃一脸兴奋地跳上副驾驶。小兔则怯生生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没动,小如笑呵呵地站在她一边,看着她拿个本子在那划拉,也不说话。我无奈地把手伸出去拍拍车门,跟小兔说:“走吧?小兔姐姐,还等着鸡下蛋呐?”她这才破涕为笑,喜滋滋地擤了一把鼻涕,扭着屁股跳上车。小如笑着摇摇头,也坐到后面。我踩了油门,座下的V8发动机发出一阵咆哮,然后我拧着方向盘把车倒出去,着实爽了一下,不知道比我那辆小跨斗爽多少倍,心想这带篷的就是比露天的强。放在一边的对讲机这时候“哧啦哧啦”地响了几声,里面传来老九一本正经的声音:“洞九呼叫洞鱼,洞九呼叫洞鱼,听到请回答。呕哇。” 我抄起对讲机,摁在嘴巴上,喊道:“洞鱼收到洞鱼收到,请回答,呕哇。” 里面接着“嗤嗤啦啦”响了一声,又换了王富贵的声音:“洞鱼洞鱼,我是洞富贵,洞九让我问你,那骡子爽不爽。呕哇。” “洞富贵,请转告洞九,骡子简直他妈的爽呆了!”然后我把对讲机扔在一边,直接从马路牙子上开了下去。 来到公路上,迎面照过来的车灯忽然让我恍惚了一下,我突然没有了方向。“去哪儿?”我不禁喃喃地问。 第十一章 惊弓之鱼 〔我发现几片奇怪的东西,而山羊住院时遇到的小护士更发来一条爆炸短信,连串冲击惊得我坐立不安。难道和罐子接触后的山羊,真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危机迫在眉睫,我们不得不提前出发……〕 【1】 老九王富贵他们去洗浴中心风流快活了,这个时候可能已经选好了女人,都有钱了不是么?不管他们究竟怎么度过这个夜晚,我都祝他们开心愉快。小熊这会儿该睡了吧。我点着一根烟,切诺基四平八稳地在路面上跑着。 “去哪儿?”我问小如,“回家么?我送你。” 小如摇摇头,说:“不回啦,你找个地方把我扔下吧。” 我笑着说:“要不我给你去开个房休息一下?”小桃在一边玩着GPS,偷偷地拧了我一把。 “不用了,一会儿我找个地方打游戏。”小如笑呵呵地推辞道,然后又笑着从本子上小心翼翼地抽下一张纸来,递给小兔,说,“你刚才生气的样子蛮好玩的,这个就算给你的礼物吧。” “这是什么啊?”小兔有点疑惑地伸手接过去,忽地惊讶道,“这是你画的啊?” “像不像?”小如好像永远是一脸笑呵呵,他眼睛里闪着某种光亮。 那种神采我过去也见过,在镜子里,每当我想到罗玉函的时候。 小兔兴奋地看着手里自己的画像,高兴地说:“真像。”然后又皱着眉头,说:“你干吗连我脸上的痘痘也画上了?” “有痘痘才好看。”他笑着跟小兔说道,“上次见你的时候,就有这个痘痘。” “你见过我?”小兔歪着头看了他好半天,忽然说道,“啊,我想起来了,那天在天乐园,你也去了。”然后一歪头,好奇道,“你不是黑社会么?怎么还会画画啊?” 我笑着插嘴:“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中央美院硕士。混黑社会是想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是不是啊,小如?” “生活所迫而已,这事儿就别提了。”小如笑着说,“那天我去晚了,要不然就没那一出了。”又朝着我笑,“不过鱼爷那天很man啊,拿那刀是真屌。” 我说:“你泡妞归泡妞,别拿我说事儿。”小兔红着脸拍了我一下,嗔道:“姐夫你说什么呐。” 小如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指着外面跟我说道:“把我放这儿吧,我去玩会儿魔兽,下卡拉赞。” “啊?你也玩魔兽啊?”小兔兴奋地问,“你玩什么职业啊?” 我停住车,说:“明儿就出发了,你不多休息休息?” 小如却说:“明儿不是还可以在车上睡么?我得趁今晚把装备搞一下。”然后开门下车,“嗤嗤啦啦”地摁了几下对讲机,朝我晃晃,“有事儿喊我。” 小兔突然在车上喊道:“哎,你等我会儿,我跟你一起下卡拉赞去。” 说着就要往下跳。我皱着眉头阻拦道:“你凑什么热闹,不许去,我送你回家。” 小兔跳下车朝我做了个鬼脸,说:“明天我也在路上睡,好不容易有人陪我玩游戏。”小桃在一边拉了我一下。我说:“不行,要不然我明儿不让你去了。”小兔只得求救似的看了看小如。小如摇头笑道:“是啊,你还是快回家吧。” “姐夫。”小兔拧着肩膀哀求道。我还是不让。看我态度坚决,她又朝小桃挤眉弄眼。小桃会意,转头对我笑说:“就让她去吧,有小如看着呐。” 小兔一脸感激地看着小桃,郑重其事地拉着她的手说道:“小桃姐,为了报答你,我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什么决定?”小桃笑着问她。 小兔凑到小桃耳朵边上咬了几句,然后重重地跟小桃握了一下手。 小桃握着她的手,也是一脸郑重:“好,咱们一言为定,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然后扭头给我做了个鬼脸。 我说:“你们搞什么鬼?” 小桃一扬脸儿:“这可是我们的秘密。”然后跟小兔说,“你快肘吧,我给你掩护。” “得。”我算是没招了,这两位刚见面的时候还不大对付呐,才这么一会儿就成了攻守同盟了。女人心海底针呐,同志们。 “兄弟,这家伙就拜托你了,多加小心。”我朝小如吩咐道。 “鱼爷,您放心吧。就是玩个游戏,一会儿晚了我送她回去就是。” 小如笑眯眯地摇摇头,就被小兔拉着走了。我无奈地看着他们朝路边的网吧走去,趴在方向盘上,深吸了一口气,跟小桃说:“好啦,他们该干吗干吗去了。咱们呢?你想去干啥?我陪你去。” “我累了。”小桃脸上有些疲倦,“我想回去休息了。” “嗯,也好。”我点头,“明儿还得赶路。咱们先去店里看一趟,然后回去睡觉。”到了店里,我看了看实在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个店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其实真正值钱的东西并不多,倒是不怎么怕偷。挑了几件还算不错的东西,放在防盗保险柜里锁上,我刚要站起来,突然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待我顺着闪光找过去的时候,在保险柜底下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像是鳞片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拿起来放在鼻子上,使劲儿闻了闻,有些腥味儿。 我把小桃叫过来,给她看。我说:“这是鱼鳞么?” 她接过去捏了捏:“是啊。哪来的?” 我又拿回来,捏在手里想了老半天。我店里怎么会有鱼鳞?我倒是在店里吃过鱼,可没杀过鱼啊,做熟了的鱼哪能还带着这么大鳞的。要说是别人带来的,也不应该掉保险柜那里去啊。想了老半天,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随手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心想,不管它了,先回去再说。 将店门里三层外三层地锁好,我于是开车带着小桃往家赶。路过人民医院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事儿来,这里一忙活,倒是把那事儿给忘了。我开着车努力地想了一下那个小护士的电话,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不知道她这会儿是在值班还是已经睡觉了。我略犹豫,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那边小护士的声音有些不情愿地“歪”了一声,像是在睡觉,问我是谁。我笑着说:“上午才见了面,这会儿就忘了?那您记性可真不怎么好。” 她一听是我,然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噢,是你啊?我值班呐,没空出去吃饭。”然后很匆忙地就把电话挂掉了。我愣了,心想这什么毛病啊?再打过去的时候她就不接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都说好了要告诉我么?小桃在一边见我不高兴,问道:“怎么了?给谁打电话呢?”我说:“没事儿,一朋友,你困了么?那先听点音乐吧。”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一首听着挺神经质的英文歌。小桃“咦”了一声,有些兴奋地跟我说:“米卡的Grace Kelly!”我问她会唱么,她说会,然后就跟着收音机开始哼哼,“I could be brown,I could be blue,I could be violet sky,I could be hurtful,I could be purple,I could be anything you like……” 原本挺神经质的歌倒是被她唱得感觉满欢快,只是我也听不懂。快到家的时候,我电话振动了一下。我一看,是条短信,是小胖护士发来的,上面写着——“你那朋友很奇怪,身上有鱼鳞。大夫不让说,也别回了,再见。” 我“嘎”地一下刹住车。小桃没系安全带,身子一下子被惯性往前甩了出去,脑袋突地碰在玻璃上,发出“砰”的一声。她捂着脑袋疼得说不出话来。我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忙不迭地给她看了看碰到的地方。额头有些发红,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她带着哭腔说道:“你干什么啊?刹车能不能打个招呼啊?” 我再一次向她道歉,给她吹了吹。然后跟她说:“我送你回去。你先睡,我回店里一趟。”她忙问怎么了,我只得借口说忘了拿东西,去去就回。她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你不是要去找他们做坏事吧?”“哪能呢?别瞎想,我一会儿就回去。” 赶紧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上楼,然后我一踩油门,改装小切诺基的V8发动机开始轰鸣,就用最快的速度驰回店里,然后翻江倒海般地从那个垃圾桶里找出那片鱼鳞。 我此刻心里哇凉哇凉的,摁住对讲机,开始喊话:“洞鱼呼叫洞富贵,洞鱼呼叫洞富贵,听到请他妈的立刻报告你现在的位置。呕哇。” 过了好一阵,王富贵的声音才从对讲机里传来:“洞富贵收到,我的位置是在两个娘们身上,呕哇。” “啊呸!臭流氓!”这句话是小兔说的,可能是她抢了小如的对讲机,过了一阵,又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呕哇。” “你他奶奶的赶快从那俩娘们身上滚下来,这回出大事儿了!20分钟赶到我处。呕哇。”我没心思去管小兔说什么。 “洞鱼,洞鱼,我是洞九,出什么事儿了?报告你现在的位置我马上赶到。”这是老九的声音。 “洞九洞九,你们继续休息,就让洞富贵一人儿来就成。”我把对讲机扔到一边,手里捏着那片鱼鳞,心里不禁有些绝望。 【2】 如果小护士没有说谎,那这片鱼鳞的来历已经昭然若揭了。再加上先前王富贵说的闵王台渔人的事儿,我立刻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发凉。我趁王富贵没到之前,不断地从脑中重复那天和伊山羊的打斗动作,不断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从他给我打电话,一直到他眼睁睁地在我眼前跑掉。油光铮亮的大背头,金灿灿的瞳仁,他那身脏兮兮的阿玛尼,对,他那衣服怎么会那么脏?那么脏,只能是躲在某个地方很久了,才能搞成那副德行。我记得小熊有一次跟我闹脾气,躲到人家一个菜窖里好几天就是不出来,等饿得撑不住了才终于跑出来,就跟那天伊山羊的气质一模一样。 他妈的,我早就该看出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儿。有老婆的人怎么会混成那副德行? 我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怀疑我这才是在梦中。我甚至都开始怀疑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根本就不是在北京,而就是躲在这个城市的某处,甚至就在身边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猛地一惊,吓出一身冷汗。我看着门外灯影下张牙舞爪摇曳着的树影,仿佛他跟罗玉函就躲在那些黑暗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般。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闭上眼睛,那个张牙舞爪的罐子,从我背后挖出来的海搐子,梦里小路恐怖的脸,伊山羊金色的眼球,罗玉函的那个玉瑗,老道手里照片上的死尸,加上我现在手上拿着的这片鱼鳞,慢慢地融合成一张人面鱼哭号着的一张脸,就是日记上画的那个。 此时门外传来车响,我平复了一下情绪,等来人进来。让我意外的是,来的不是富贵也不是老九,而是小如跟小兔。我一愣,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小如笑着抓抓头说:“听你在频道里喊得严重,我们离这里近,小兔不放心,就拉我过来看看。” 我点点头,说:“也好,我正好想问小兔点事儿。” 小兔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姐夫,怎么了?” 我盯着她,“你这几天跟你姐联系了没有?你跟我说实话,你姐走之前到底都跟什么人接触过?”小兔拧着眉头想了老半天,才迟疑地跟我说道:“一个多月前,好像有个大兵老找她。不知道跟这事儿有关系没。” “大兵?”我想了一阵,“你说详细点。知道名字么?” “具体名字不知道,我姐就老喊他小红小红的。”小桃转着眼珠想了一下跟我说。 “小红!?”我一下子坐不住了,大惊道,“是不是一个大个儿?” 心中了然,原来如此,这样罗玉函手里玉瑗的来历就不奇怪了。 “嗯,是个大个儿。”她有些好笑地说,“那个么大个儿还叫他妈的小红,乐死姐了。”然后又笑眯眯讨好似的跟我说:“比姐夫的名字差远了。” 我说:“你严肃点,谁教你他妈的他妈的说话的?”我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小如。小如看到我看他,笑呵呵地挠了挠头。我心想,这就是不能让孩子跟黑社会一起玩,研究生学历的黑社会也不行,这不,小兔才跟他玩了一会儿就学会说脏话了。 小兔听到我骂她,撇着嘴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把对讲机摁得“嗤嗤啦啦”的,学着我的声音朝对讲机里大喊:“你他妈的赶快从那俩娘们身上滚下来,他妈的出大事儿了!20分钟赶到我处。呕哇。” “别喊了别喊了。”王富贵火烧火燎地从门外跑进来,“来了来了。” 看到房中我们三人好好地站在那里,他愣了一下,问我:“出什么事儿了?鱼爷?”这时候老九领着阿大三兄弟也从门外赶进来,都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将手里的鱼鳞递给王富贵。王富贵一脸疑惑地接过去看了看,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问我:“这是什么?鱼鳞?” 我点点头,跟他说:“是鱼鳞。”我看他们不明就里,只得叹了一口气,就跟他们说:“如果我没猜错,这片鱼鳞就是从伊山羊身上掉下来的。” 王富贵用骇然的眼光看着我,说不出话来。老九则满脸疑惑地从王富贵手上拿过那片鱼鳞,看了看,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是说,那位伊爷已经……” 我点点头,朝他们一抱拳,有些抱歉地道:“所以,诸位抱歉了,看来咱们等不到明天了。现在就得出发,早一分钟赶到,他们就少一分危险。” 老九点点头,说道:“好。”然后跟小如吩咐道,“你去把咱们准备的东西拿来清点一下,然后出发。”小如喊着阿十五出去了。我问富贵:“你准备得怎么样?” 王富贵点点头,然后“嗤嗤啦啦”地摁着对讲机,喊道:“洞富贵呼叫洞歪,听到请回答,呕哇。” “洞歪收到,呕哇。”小歪在那边撇着腔喊道。 “东西搞得怎么样了?送到鱼爷店里来。呕哇。” “洞歪明白,十分钟赶到。呕哇。” 小如跟阿十五从外面抬了一个大箱子进来,我让小兔去关上门。老九让小如把箱子放下,然后掀开箱子,笑着跟我说:“鱼爷,你看看这个。” 我看了一眼,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老九的能力是真不小,绝不是一般的黑社会能够比的,就眼前这箱子里的东西,别人可是有钱也弄不来,即便是弄到了也不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这里。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几支崭新的猎枪,跟一堆子弹盒子。我伸手捡起一支散弹猎枪,空膛试了一下,惊讶道:“哎呦,雷明顿啊?”我原本让他搞枪,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是在国内。原本以为他最多也就整几把国产的鹰牌虎头,或者自制武器,仿64之类的东西,没想到他给我摆了一箱子崭新的美国货。但转念一想,他根儿上还有那位四爷撑着,倒也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老九在一边笑着说:“鱼爷好眼力。”伸手也拿了一支,如数家珍地说道:“雷明顿M870,弹容量7发,带步枪瞄具,尼龙折叠枪托。怎么样?入你眼么?” “何止是入,简直是太入了!”我爱不释手地看着手里的雷明顿猎枪,捡了几发子弹压上,熟悉了一下性能,又有些卖弄地跟小如他们说:“你也试试?有不会使的,我教你。”小如笑笑,也不说话,伸手从箱子里捡起一支,麻利地上弹、上膛、瞄准,再到退弹,然后在我目瞪口呆中复又把手里的猎枪拆成一个个零部件,接着就笑眯眯地在三五分钟内把它组装了起来,最后朝我一扬眉毛。我舔舔嘴没好意思再说话。 老九见我尴尬,就过来圆场,笑呵呵地指了指小如跟我说道:“兄弟,这个你就甭操心了,他们都会使。”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借坡下驴,放下手里的猎枪,然后扭脸问王富贵,“小歪什么时候到?”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有停车的动静。富贵笑道:“来了。”然后过去开门。小如则把枪都收好,把箱子盖上。 这时,就见小歪迤逦歪斜地从外面提着一个超大的军用背包走了进来。进来之后,他把包放到桌子上,朝我们一抱拳:“鱼爷,九爷,来晚了。”接着伸手把背包打开,跟我们道,“可算是搞得差不多了,王哥给我下的任务忒重。我这一晚上连口水也没捞着喝。”我让小兔赶快给他拿了一杯水。他也浑没客气,抄起来就是一饮而尽。我扒拉了一下那个包:“你一晚上就弄了这么点儿东西?都什么啊?” 他抹抹嘴巴,开始翻腾那个包,从里面揪出一身儿迷彩服,一顶宽檐儿帽子,一双高腰儿的黄皮靴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然后掏了一张单子给我,指着那身儿衣服说道:“正经八百的US.BDU。好不容易淘换的。我这都按美军单兵野外作战装备整的,可是跑了不少地儿,这是一套,给你看看样儿,其余的都在车上呐,一会儿按人头发。” 我满眼惊讶地看着那张单子,满满当当罗列的条目,心想,要是换我肯定想不到这么详细,不愧是孙将军家的后人。王富贵的确考虑得周详,上面我想到想不到的都有。除了那身儿衣服靴子以外,护目镜、防毒面具、绳子、救生包、指南针、固体燃料、狼牙手电、火把、伞兵刀、水袋、睡袋、帐篷、单兵自热餐、巧克力和牛肉干,甚至包括压缩饼干都一应俱全,到最后一行居然还写着卫生巾。 我回头笑骂道:“你靠谱不靠谱啊,这东西你也往上整?就算是有女孩儿也用不着你操这个心啊。”只见小歪正从桌上捡了一块巧克力咬着,听到我骂他,就斜过头看了看,含含糊糊地说道:“哦,这个,是王哥让买的。说是当鞋垫儿什么的,吸水好使着呐。” 王富贵在一边笑嘻嘻地说:“这东西用处大了,好些地方都能用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说:“没时间扯淡了哈,你这整得不错。”然后把单子叠好了塞到兜里。王富贵说:“我还想弄点塑胶炸药的,琢磨着应该用得到,原本明天能想想办法,今儿就忒仓促了。只有到了看情况再说吧,家里在那边也有人。” 我说:“那行吧,这行头一人发一套,枪到了地头再发。要不然太打眼。”老九在一边拍拍手,说:“行,那就这样。准备出发吧。” 出门,每人各自从小歪那里领了一身装备换上。一时间一群人都变成了美国大兵。大伙儿一个个穿着作战衣,都把对讲机捏得“唔里哇啦”的。特别是阿十五,穿着大皮靴,戴着宽檐儿帽,眼珠子斜斜楞楞地怎么看怎么像个正在准备接受训练的乡下保安。 我指着阿十五悄悄地问老九:“九爷,你打哪儿整的这几个人?成不成啊?”老九摇头笑道:“成不成我不知道,反正这几位都是四爷很看重的人。” 然后,他又从腰里抽出一把手枪,悄悄地递给我,嘴里说道:“拿着这个,这个好藏。”我接过来塞到腰里,跟他说:“行,你先带着他们走,我去接小桃,一会儿咱们在三油那儿集合。”接着拍着身边小切诺基的车身,很真诚地跟他说了一句,“谢谢。”他摆摆手:“咱们用不着这个。”然后跳上牧马人,招呼他们上车,他带着阿大兄弟几个。小歪开着一辆猎豹,拉着富贵跟一堆装备也走了。 我刚要上车走,一扭头看到小兔正背着小手做了个跨立的动作站在一边,作战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肥大。小如笑眯眯地扳着本子在那划拉。小兔板着脸一动不动,时不时地用眼睛踅摸一下小如。我看着他们两个,很是有些金童玉女的意思。抛开小如的黑社会身份的话,两个人倒是蛮配。我笑着说:“走啦,别臭美啦。”小兔看到我发现了,做贼心虚似的红着脸跳到副驾驶上。小如笑呵呵地收起本子,做到后面。我上车掰着后视镜笑着问小如:“你怎么没上你九哥的车?”小如耸耸肩膀,说:“跟阿大他们在一起待着不舒服。” 我撇着嘴说:“主要不是你跟他们待着不舒服,而是跟小兔在一块儿太舒服了吧?”小如闻言,笑嘻嘻地看了小兔一眼没说话。小兔红着脸,使劲儿揪着宽檐儿帽,把头快低到腰里了。小如从本子上抽下一张纸戳戳她肩膀,她红着脸接过去看。 我发动车,刚想再取笑几句,突然车门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汪汪”的狗叫声。我刚把玻璃放下来,“噌”的一下,一个巨大的脑袋加两只巨大的爪子就同时搭在了车窗上,吓我一大跳。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巨大的舌头就舔了我一脸口水。我气呼呼地把那个大脑袋推开,揪着它的大肥脸骂道:“不是让你跟家待着么?怎么还是跑回来了?” 小兔在一边尖叫了一声:“啊,怪兽!” 我笑着说:“你别怕,这是我儿子。”来的正是小熊这家伙。 小熊一脸得意地“哼哧”了几声。我下车踹了它几脚,它“哼哼唧唧”地直往我腿上拱。我这才发现它身上还绑着一个长条的布包,这布包被人用绳子捆在它的腰上,外面还缠了几圈儿胶带。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把那个长条布包拆下来,掂在手里居然挺重。解开外面包着的布,当我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眉毛猛地一跳,赶快站起来四处寻找某人的身影。已是深夜,四处的路灯照着空旷的路面,影影绰绰,哪里还有人……我紧紧地抓住那个布包,眼窝子一阵发酸。我打开车后门,让小熊跳上车,自己则拿着那个布包回到车上。 小兔兴奋地把身子探到后座揪着小熊的耳朵玩来玩去。小熊被她揪得直哼唧。我把布包递给小如,让他放到后面,转头跟小兔说道:“别闹了,坐好。”然后踩油门儿,小切诺基又是一阵咆哮,朝我住的青年公寓驶去。小如在后面解开布包,看到里面的物件之后,不由得惊喝了一声:“好一把大铁枪!” 【3】 我自然知道那布包里是什么。里面是一杆铁枪,重三十五斤七两,枪头尺七,镔铁打造,上面满是如流云一般的碳素花纹,鱼头龙吞口,枪身一丈,可分解成三段,每段三尺,密布鳞花,整条大枪俨然一条灵动的大鱼,连我的名字也正是由此枪而来的,只是不知道是我老爹当年一时兴起的恶趣味,还是他真把这把枪当成了某种传承。 这枪是真正的祖传之物,不知始于何代,也不知将终于谁手。或许我祖辈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大英雄,曾手持这条大枪冲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又或者这把铁枪随某位祖先流浪江湖,看惯侠骨柔肠。祖祖辈辈,持枪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无论是如我父与我一般的庸碌之辈,还是惊艳绝伦的英雄之辈,这条枪都冷眼看着我们出生,长大,然后老去,死亡,沧桑得像是一个在滚滚红尘中修炼成妖的精怪。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还曾偷了它出去打枣子,后来扛累了就把它扔在枣树沟里不要了。回家后我被老爹狠抽了一顿,然后他抓着我去把铁枪扛回来,还让我给它磕了三个头。老爹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这条枪,是咱们铁家的骨头,你小子记住了,你丢了它就等于丢了咱们全家的骨头。”此前我一直对这句话不以为然,可方才从小熊身上解下这个布包的瞬间,我才真正地体会到老爷子那句话的分量。我感觉,这些天被抽掉的骨头,一下子又重新被塞回到我的身体里。 感谢小熊,送回了我的骨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徐把这些天胸中的憋闷从口鼻中呼出。一阵铃声从我怀中响起,我伸手摸出一看,是已安静了两天的伊山羊的那部iPhone 4。我看着上面那串熟悉的数字,接起来,电话那头依然是一片静悄悄的。我明白打来电话的人一定也知道是我在拿着这个电话,于是用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静静地不出声,等着对方开口。一声叹息之后,一个有些苍老压抑的声音从电话中响起:“如果你们不想全都去送死,就不要去闵王台。”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把车窗放下来,“嗖”地把那部iPhone从车窗中扔出去。电话翻滚着在马路上碎开,我猛踩油门闯过了一个红灯,将它远远地甩在我们身后。 小兔吓了一跳,看着我的脸怯生生的没敢说话。小如在后面叹了一口气,拍着我的肩膀喊了一声:“鱼爷……”我笑笑说:“没事儿。” 我再不管电话里的人到底是谁,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装神弄鬼地阻止我去闵王台。我只知道,我的兄弟与我爱着的女人都在那里,我要把他们找回来。 到了宿舍楼下,发现小桃坐在楼前路灯下的长凳上,手里正玩着我妈给她的那件玉葡萄。看到我开车过来,她站起来,背起包等着我过去。 我看到她手边长凳上放着的对讲机,知道她已弄清刚才发生的事情,知道今晚走,就早早地下来等我了。我把车停在她身边,小兔朝我们做了个鬼脸,从副驾驶上跳下去,跟小桃笑嘻嘻地说:“小桃姐,这个宝座我让给你了。”然后跑到后座去,小熊则跳到车厢后面。 小桃跳上车手里捏着那个玉葡萄,看起来有些落落寡欢。我笑着问她:“怎么了,后悔了?那就快还给我。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我伸手就去拿,她“噌”地躲开我伸过去的手,一拨楞脑袋:“这是我的!” 我说等我给她找个更好的,她也不理,径自把玉葡萄收起来,催促道:“快肘吧。” 我没办法,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根烟,猛打个方向,切诺基的V8发动机轰鸣着朝我们约定好的地方跑去。 到了三油,老九他们早就到了,在那加油,检查车子,等着我来。 我把车停在一个加油机旁边,跳下车,跟老九他们打了个招呼,顺带让加油站的服务员给我加满油箱。我走到王富贵身边,跟他说道:“你家里是不是有当兵的?”王富贵点点头:“我四哥在部队。” 我跟他说:“你联系一下他,让他帮忙问一个叫齐宏的人,陕西籍,外号叫小红。以前在二炮当连长,应该是29还是30岁了。” “怎么了?”王富贵疑惑地问,“打听这个干吗?你朋友啊?” 我悄悄凑过去,跟他说:“我怀疑他现在在日照,并且跟罗玉函有关联。”他愣了一下,我拍拍他肩膀,没再说什么,走到加油站的便利店买烟去了。 我走到便利店让服务员给我拿了两条白将,结账的时候突然发现价格不对,原本一条五十的烟给我算了七十。我问他们是不是算错账了。 小姑娘用一口甜腻腻的声音跟我说:“对不起先生,今天晚上刚涨价,这个是升级版的白将军。过滤嘴加长了,焦油含量也低了。价格也由原来的五十涨到七十了。请问还给您包起来么?” 我耳边突然响起下午老道的话,“这烟你得快买,要不然就涨价了,还不好抽……”我愣了半天,服务员看我不说话,就有些不耐烦地催我,“先生,您还要么?”我回过神来掏钱:“要要要。”然后把钱给她,又问她,“这烟什么时候涨的价?怎么没事先通知啊?”小姑娘皱着眉头给我找钱,头也不抬:“我们也是下午才接到通知的。”我拿着烟一边往外走一边琢磨,这老道是事先就知道啊还是真能洞晓未来?我瞬间又觉得放在我口袋里的那三枚铜钱开始发烫。 出了超市门,已经加好油了。我把钱包扔给小桃让她去结账。王富贵在一边打电话,估计是在问那小红的事儿。等他打完电话,我问他:“怎么样?”王富贵摇摇头,说:“他不知道,还警告我不要掺和日照的事儿,说是在那边有什么军事行动。” 我点点头,拍拍他肩膀,说:“算了,到了再说吧。咱开路!” 从我所在的小城,到闵王台所在地有400多公里,开车需要三四个小时。我们一行三辆车,途中只休息了一次上厕所。我跟小如轮番开车,都眯瞪了一会儿。快天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高速路边上的标牌——日照! 第十二章 日照雾隐 〔日照仿佛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奥迪TT中的神秘女郎、海边赤足的脚印,还有……这一切都让初到此地的我们惶惶不安。顺着寄居地门前淅淅沥沥的血迹,我们找寻起来……〕 【1】 海滨城市独有的清洁湿润的空气,从车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原本坐在车后昏昏沉沉的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乡味吹得清醒过来。小如握着方向盘,停住车慢慢排队过收费站。小桃则坐在副驾驶上,皱着眉头在玩手机,看到我醒了,给我递了一瓶水。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小兔的脑袋压在我肩膀上,压得我伤口有点疼,口水则流了我一肩膀头子。我小心地把她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她哼唧了几声。我从包里找了一床薄毯子盖在她身上。小熊一脸兴奋地钻在车厢后面吐着舌头喘粗气,我拧着它耳朵骂了一声。它拧着脖子哼唧哼唧的,把小兔给吵醒了。 小兔揉着眼睛坐起身,看看外面,懒懒地问:“怎么不走了?” 小如回头看看她,笑着说:“到收费站了。你不再睡一会儿?”小兔立刻精神起来,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看了看,有些兴奋地问:“这就到了么?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我姐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捏起对讲机:“洞九,洞富贵,报告你们的位置,呕哇。” 王富贵在对讲机里嘿嘿笑了几声:“报告洞鱼,我们正站在你位置的后方十五米处撒尿。呕哇。” 我伸头出去往后一看,果然后面几个人排成一排正在路边撒尿呐。 小兔偷偷地伸头瞄了一眼,赶紧缩回车里,撇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声:“流氓。”然后,她爬到小桃肩膀上,俩人开始嘀嘀咕咕。我拍了拍小如肩膀,笑道:“走,咱也耍流氓去。”小如看看前面还有不少车在排队,就把车往路边一停,笑道:“好。”我跟那正在咬耳朵的姐俩说:“你们俩不下来活动一下么?”俩人撇着嘴异口同声地朝我来了一句:“流氓!”我说:“爱下来不下来,懒得管你们。” 我跳下车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朝排成一行的老九他们走过去。天已经蒙蒙亮了,这个小城的空气真不是盖的。那股子清新的味道,让我这个在一座老牌工业城市污浊的空气里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人,一下子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通透。 老九他们已经尿完了,在那叼着烟笑呵呵地等着我们俩过去。几个人穿着美军陆战装站在那里,除了阿十五眼睛斜斜楞楞的,小歪肩膀斜斜楞楞的有点煞风景以外,怎么看怎么有点拍美国战争大片的意思,活脱脱站了一排美国大兵。 我解开裤子,一边跟他们几个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一边释放憋了有一阵子的尿意。尿完尿我舒服地打了一个冷战,等我提着裤子一回头,突然发现一辆红色的奥迪停在我们身后不远处,里面影影绰绰地好像是坐了个女司机,隐隐约约还有些面熟。等我想仔细看清楚时,那奥迪往前开走了。我暗暗对自己说:“不可能,我现在不是在做梦。” 王富贵走过来疑惑地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问我:“怎么了,鱼爷?愣什么神啊?”我指着那辆奥迪问他:“刚你注意那奥迪里的女人了么?” 王富贵扭着头说:“什么女人?”我回过神来,说:“哦,没事。怎么了?” 王富贵递给我一根烟,一脸难办的表情,悄悄地跟我说:“你让我问的那小红,有点眉目了。原来他是在二炮不错,不过两年前被某个神秘部队给选走了。” “被选走了?”我皱着眉头,“什么神秘部队?”王富贵悄悄地朝我伸出一个巴掌,我用两个手指叉住他的手掌,疑惑地问道:“包袱?有这番号的部队么?” 他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举着手,说:“什么包袱,是‘发爱物’,是五!”我倒吸一口冷气,是五?第五类部队? “还真有这个部队?”我看着王富贵问,王富贵抽着烟点点头。我心里有些发蒙,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这个部队。如果王富贵的消息准确,这支存在于传说中,只为国家执行绝密任务的部队在参与这件事,那这事儿可能比王富贵跟老道说的还要严重得多。这个小红我以前就认识,上学的时候跟我们一个班,只是他矮小瘦弱,老受别人欺负。可罗玉函却对他相当关心,每次他受了欺负罗玉函便替他出头。初中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只是听说后来他当了兵。可我一万个想不到,他如今能出息到这个地步。 “第五类部队。”我啧啧称奇,转念一想,有他们参与倒也不是坏事儿,起码罗玉函的安全现在应该能够保障了,而且我现在心里只想着能不让这些人涉险就不涉险,要是由国家出面解决这件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可伊山羊呢?我捏着口袋里包着那块鳞片的纸包,心里“咯噔”一下。伊山羊现在状况可不太好,要是落到他们这些专业人员手里,那可就真完蛋了,指不定还得当妖怪给崩了。 我一扔手里的烟头,跟他们招呼了一下:“走。” 回到车上,我把小如替下来。前面排队的车已经少了不少。我把车开过去,好不容易轮到我,刚把卡递给那个收费的女同志,一下子就看到旁边通道里,那辆红色的奥迪也在缴费。里面那个女人,把车玻璃放下来,正好被我看了个清楚,她那一脸的浓妆让我一哆嗦,差点没接住收费人员找回来的钱。 我拍拍小桃,指着那个人:“芊芊,你看那个女人你认识不认识。” 小桃伸过脑袋,疑惑道:“哪个啊?”可等她看的时候,那辆奥迪已经关上车玻璃往前开走了。我来不及多想,一踩油门就追了过去。 那辆奥迪TT可能意识到我正在追它,一个劲儿加速,把我甩出去很远。我将油门踩到底,追了一阵,突然路面上飘飘荡荡地开始起雾了,那辆车便在雾气中拐了几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憋屈地使劲儿一拍方向盘,小桃有些紧张地问我:“怎么了哥?那车里的是谁?你干吗追她?” 我盯着越来越厚的雾气,点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跟她说:“是你嫂子!”小桃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问我:“小路姐姐?哥,你没看错么?她怎么也来了?怎么不来跟咱们汇合啊?”我摇摇头,心想,她倒是跟我在梦里汇合来着,可我也不敢跟你说啊。这时候,老九在对讲机里喊:“洞鱼,你在追什么?起雾了,注意安全。”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捏着对讲机跟他们说道:“洞九,洞富贵,刚才有一辆挂京V牌照的红色奥迪TT轿车,开车的人可能对咱们很重要。咱们现在分头走,一会儿在万平口桥下集合。遇到那辆奥迪车务必拦下,呕哇。” “洞九明白。”“洞富贵明白。”两人分别答应了以后,三辆车兵分三路,在马路上分开,穿插到各条岔路上去。 万平口,是这个小城的一个地标,从海边灌进来一个澙湖,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港,取的是万艘船舶平安入口的意思。横跨这个澙湖之上的是一座很壮观的拱桥。 日照城区很小,不一会儿就贯穿全城。我把车停到桥头,看着藏在雾气里的大桥有些发蒙。海边的雾说起就起,从来不分缘由。时间尚早,我数着偶尔从桥上路过车辆的尾灯,却再也没有发现那辆红色奥迪的影子。 我在对讲机问了老九他们一下,他们也表示没有任何发现。我心里一时有点憋不过劲儿来,觉得心惊肉跳的。“小路,小路,那红奥迪里面到底是不是你?给我托梦的是不是你?你到底是死是活?你要是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尽全力帮助你们。你看我这不都来了么?到底在你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 我跳下车来,跑到澙湖边上,对着弥漫着雾气的湖面咆哮了几声,胸中憋闷稍去。小桃、小兔和小如都站在我的身后,静静看着没敢过来。小熊从车上跳下来,也乖乖地坐在我身边,伸着舌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看得出它眼睛里满是担心的神色。我蹲下来,用胳膊夹住它的脑袋,使劲儿地用拳头拧了拧它的头皮。它呜呜叫着,并不躲闪。小桃从后面拿了一件衣服过来,给我披上。 不一会儿,另外两辆车从雾里钻出来,停到我们后面。老九一行从车上跳下来,看到我站在湖边,用眼神询问了小如一下,小如耸耸肩膀表示也不是很清楚。老九跟富贵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看到他们来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他:“没有找到么?”老九摇摇头,说:“没有,那车里是谁?干吗找他?”我说:“很像一个人。”然后我看着富贵,问道:“刚才收费站那里,我说那开车的是个女人,你没有认出来是谁么?”王富贵一脸茫然:“没有啊?鱼爷,怎么着?现在开好车的女人多了去了,你认识啊?” “那个女人,很像小路!”我盯着他,王富贵皱着眉头:“小路?” 然后大惊道:“伊爷的老婆?”我点点头。 “你看清楚了么?”王富贵有些怀疑地看着我,“她不是跟伊爷一块儿失踪俩月了么?” “刚才跟那缴费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只能说是很像。”我这会儿也有点吃不准了,“毕竟没有看得太仔细。” “别想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如果是她,她就没有理由不来找咱们。” 王富贵拍拍我的肩膀,我点点头,我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 老九在一边递给我一根儿烟,问我:“那道爷不是说在地头等咱们么?咱们怎么找他啊?” 我这才想起还有这么档子事儿来,对啊,那老道说跟地头等我,可没说我要到了该怎么找他啊,再说了,从他走到现在,时间也不过才过了十几个小时,他能不能到还是另一回事儿。他临走也没给我留个地址电话什么的,这个城市虽说不大,但是找这么个老道,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快七点了,这时候天已经大亮,若不是还有这些雾,应该就能见着大太阳。我们现在已经身在海边,过去这个大桥就是大海,我们在这里都能够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潟湖与大海是连通的,这时候水面有些高,应该正好是涨潮。 我们将要去的明望台村,就离我们现在站的位置不远。再往北去十几公里,差不多就应该能到了。 我说:“反正也到了,就不着急那一时半会儿了,咱们往明望台村那边走走,顺便找地儿吃饭,说不定那老道也到了,跟那等咱们呢。” “走,”王富贵一听吃饭,来劲儿了,笑眯眯地说,“就是嘛,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位老神仙指不定在哪儿猫着看咱们呢。既然没跟咱说怎么找他,指定是要来找咱们。那老东西贼着呐,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想了,正好我知道哪儿有家海鲜面,倍儿正宗。我带你们先去祭祭五脏庙,吃饱了再说。” 【2】 我们一行人跟着富贵来到他所说的那个海鲜面馆儿,是在离明望台村不远的一个地方,也是一个渔村。面馆挺简陋,不过味道的确很是不错,用鲜活的各种贝类做汤,热气腾腾地让我们一伙人吃得直呼过瘾。面馆儿是一对大约五十几岁姓安的老夫妻开的。店里除了我们这一拨客人,却再也没有旁人。老头热情地张罗着,一个劲儿地问我们够不够吃。 “够了够了。”我仰头喝掉碗里的面汤,掏出一根烟递给他。老头诚惶诚恐地接过去。我给他点上,问他:“大爷,生意还过得去?” 老头苦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冷冷清清的店里,叹道:“勉强能吃口饭吧。” 我疑惑道:“您这个位置不赖啊?我看您这个地方开发旅游开发得不错嘛。怎么会没客人呢?” 老头抽了一口烟,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你们是来出海钓鱼的吧?” 我跟王富贵对视了一下,我点点头,笑道:“大爷您好眼力,你打哪儿看出来我们是来钓鱼的了?” “这几天来了好几拨跟你们差不多打扮的。都是来钓鱼的。”老头笑着说。 来了好几拨我们这副打扮的?我琢磨着老头这话觉得有些不对,难道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来掺和这事儿?我看了一眼王富贵,发现他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怎么样?”我脸上堆着笑问老头,“他们有收获么?最近不是说上大鲈鱼么?” “能有什么收获?都封海了,不让下海。说是搞什么军事演习。你们要是早两三个月来还能成。这回你们怕是要白跑一趟了。”老头刚说完,他老伴在那边叫他去端菜,他搓着手走了。 我压低声音跟富贵他们说:“看来这地儿很热闹啊?敢情不止是咱们来了。” “嗯,我觉得是先前捞到宝贝的那几个渔民放风的事儿,咱们这行里你还不知道?一个个鼻子都跟苍蝇似的,闻点血味儿就能来一群。”王富贵不以为然地说,“小鱼小虾翻不起大波浪,老头不说是封海了么?估计他们也不敢跑去跟部队较真儿。” 我白了他一眼:“别人不敢,咱们也不敢。” “我觉得那老道应该有办法。”王富贵抹抹嘴,“他既然敢忽悠咱们来,就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事儿。上回我来的时候,可是听说他跟军方的还有点什么牵扯。”然后他嘬着牙花子说道:“就是不知道那位伊爷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能不能扛得住。” 一边小桃听到这个立马把耳朵竖了起来,放下筷子,一脸担心。 突然,店外面传来几声狗叫,小熊在我们进来的时候被我拴在了门外,怕店家不愿意狗进来。听到它叫,我赶忙跑出去看。 外面的雾气越来越厚,应该是从海上飘过来的一片云。我出门看到小熊朝着雾气里面狂吠,却看不清楚里面藏着什么,或许是偶尔路过的车辆或者什么野物。我安抚了它一下,它才安静下来。我回到店里,吩咐店家那老汉也给小熊下一盆面。 “面倒是好说。”老头面露难色,“可没有家伙事儿给它使啊。” 我一想也是,人家是开店的,总不能拿人用的大碗给狗用。我在家是习惯了,总觉得无所谓。我踅摸了一圈儿,一眼看到旁边一个面盆。我指着那盆说:“就用这个盆吧,盆钱我也给您结了。赶明儿再来吃的时候,您也甭费劲儿了。”说罢,掏了两张红票子给老头。老头接过去认认真真地对着光验了一下真假,然后喜滋滋地朝他老伴吩咐了一下赶快给小熊下面条。 我又给他点了一根烟,他连声道谢。我问他:“大爷,上几个月的时候我也来过,没听说要搞什么军演啊?怎么这忽然地就军演了?” “什么军演啊!”老头嘟囔了一句,“还不是因为明望台村的事儿。” “明望台?”我装作一脸茫然,问道,“什么事儿啊?” 老头刚要说点什么,那边他老伴却“嘭”地一敲面盆,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老头自知失言,赶快打了个哈哈,转身去给小熊端面了。听这老头的意思像是知道点什么,坊间传言最是迅速,看来这件事在当地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有心想再问几句,可老头却只是打哈哈再不多言。 知道再也从他嘴里问不出话来,我也只好作罢。 等盆里的面条冷了一下,我给小熊端出去,放在它面前。小熊却一口不吃,只是一脸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浓雾。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它这个样子。它除了傻呵呵地在女孩子面前打滚儿卖乖,就是没心没肺地混吃混喝,看门儿没见它看过一次。这次是怎么了?我暗暗地摸了一把别在腰里的雷明顿手枪,撒开拴着小熊的绳子。小熊“噌”地一下就窜进雾气里。我在后面连喊了几声,连忙跟了上去。 雾气很大,小熊转眼间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里,我顺着大概的方向追过去。我感觉仿佛置身一个大牛奶缸里,四周的雾气仿佛牛奶一般在身边滚动着,没有任何方向感。只有偶尔从雾气中传来的几声狗叫,指引着我的方向。老九在对讲机里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简短说了一下,让他带阿大兄弟几个过来。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脚下的柏油马路变成了混凝土的海堤,耳边也有海浪声传来。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海边一处。小熊在前方开始焦躁地狂吠,我赶忙顺着声音跑过去。走下一个台阶,一脚踩在沙滩上,模模糊糊看到沙子上有几行印迹,我蹲下身看了一下,发现除了小熊大梅花一般的脚印,居然还有一行人的脚印,而且看起来是赤脚走过,并没有穿鞋。我伸手把枪从腰间抽出来,拉开保险,慢慢地顺着脚印跟过去。小熊的声音越来越近,间或还传来了“哗啦哗啦”,像是人在水里跑的声音。 我加速跑过去,嘴里喊着小熊的名字。等我追到近前,只看到小熊正面对着雾气里的大海一阵狂吠,而它身下却有一堆白乎乎的东西。我走到跟前,才看到,小熊身下那团东西竟是一只血糊糊的死羊。 我举着枪四处搜了一下,查看了一下脚印。那脚印却是往海里去了,还有几个浅浅的脚印没有被海浪冲掉。我追到海水里查了一下,四周全是白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却突然没来由地感觉脖子后面一阵发凉,像是有个人躲在雾气里正在偷窥我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四下里又查了一下。 小熊紧紧地跟在我身边,龇着牙,一副择人而噬的表情。 这时候,老九在对讲机里问我的位置。我大约说了一下。却不敢自己再往深里去,转身回到那只死羊身边,翻看了一下。 这是一只成年的大山羊,看来是附近村子里养的,大约有六七十斤的样子,脖子与肚子上各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用身上的猎刀拨拉着检查了一下,发现羊脖子的血管都已经被咬断,而肚子也被开膛,内脏只剩下了一堆烂乎乎的肠子,心肝早已不知去向,倒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般。 听到老九从远处喊我的名字,我赶忙站起来朝他们招呼了几声。不一会儿,老九跟阿二、阿十五三个人便从雾气里走出来,三人各自托着一支雷明顿的猎枪,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见到我,老九才明显地舒了一口气。他将猎枪朝天竖起,问我是什么情况。 我指了指地上的死羊,老九皱着眉头蹲下来看了一下,然后招呼阿十五。阿十五眼睛斜斜楞楞的,伸手摸了一下那羊的伤口,闷声说道:“咬的。”然后又一扭头,怀疑道,“嗯?这是啥咬的?老二,你来看看。” 阿二蹲下看了一下,说出自从我见到他开始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嘶哑,却听起来像他那副眼镜一般的斯文,“撕裂伤,从切口来看,没有犬科或者猫科动物的那种特征,倒是有点像水虎鱼。” “水虎鱼?”老九在一旁接话,“是不是就是四爷池子里那种食人鲳?那玩意儿能跑到村里把羊拖来这里?且不说它怎么上的岸,单说要能拖动这羊那得多大个儿?”他揪了一下羊角试了试,“这还不得六七十斤?” “这是什么?”阿十五斜楞着眼从羊肚子上的伤口里捡出一个东西,却是一块鳞片。我心里猛地一颤,那鳞片竟然与我口袋中那片一模一样,正在愣神,突然自海面浓雾深处传来一阵马达声,紧接着就听到几声枪响,像是有个东西被打中了,“吱吱”地乱叫,竟然是掺杂了几分人声。 我赶忙把手里的鳞片捏在手心,朝他们招呼了一下,走,回去。 听那枪声并不是像我们手里的散弹枪一般的动静,而是部队的制式步枪发出来的。先前面馆的老头说是被军方封海了,那肯定就是巡逻的军用艇。我们手里都拿着枪,自然不好再在这里逗留。 原本我还想让老九他们把枪带回去,我再看看情况,却突然想起这咬死那羊的怪物能上岸,谁知道这大雾里还藏着多少。小桃他们还在店里呐,心里确有些放心不下,当即让阿十五拖着那头死羊,我们一行回到店里。 小桃正紧张地站在门口等我们回来。看到我们回来,她直接跑过来扑到我怀里,说是听到枪声了。看着她一脸煞白,我安慰了几句,让阿十五把那死羊拖到店里。 王富贵见到那只死羊,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我又把手里的鳞片递给他。他沉着脸久久没有说话。这时候那面馆的老板凑过身来,一眼看到那只死羊,惊得“啊”了一声,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指着那羊,哆嗦道:“这,这是我家的羊。” “你家的羊?”我赶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问他,“你好好看清楚。” 老头哆哆嗦嗦地指着那死羊头上的一撮被染成黑色的羊毛,情绪有些激动:“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我亲手做的记号。这可是我唯一的一头种羊啊,可怎么就这么死了?”我伸手摸了一下那撮黑毛,上面黑色的染料粘在我手上。我闻了一下,像是墨汁,的确是人为染的。我掂量着能说的,大体跟他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 老头听我说完,枯瘦的身躯抖动得像是一片秋风里的树叶。他老伴也一脸惊慌地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完了,完了……这是海龙王派夜叉来报仇来了。”他们说。 海龙王报仇?我琢磨着他的话,跟王富贵对视了一眼。王富贵若有所思地一歪头,不知道他想的是否跟我一样。我伸手把老头搀起来,说道:“大爷,您甭着急。这样吧,这羊就当卖给我们了。”我让小桃拿了些钱过来,递给老头,“您拿这钱去,再买头新的种羊。” “这怎么使得?”老头回过神来,赶忙推辞道,“海龙王要收走的东西,我怎敢……”我把钱塞到他手里,说道:“什么海龙王不海龙王的。大爷你就放心拿着。”我指着地上那只死羊,“这只,就卖我们了。你给我找个编织袋给我装起来。” “客人,”老头一脸的为难,捏着手里的钱,“不是我老汉不想卖给你,只是实在是不能卖啊。海龙王要的东西,他派了夜叉来拿,要是拿去了还好,自然不会再来找我们;可是却又被你们半道给截回来了,你们这是害了老汉啊。海龙王要是发了怒,那可不得了了。所以这羊,我还是得给海龙王送回去啊!” 靠海吃饭的人大都迷信,他们深信在大海里住着一个龙王,龙王掌握着他们的命运,他们出海的收成、安全和方向。他们的一切皆取自大海,皆是龙王的赐予,于是他们便虔诚地供奉着它。我羡慕他们这些有信仰的人,他们心里有个神,坚信自己的供奉会换来和顺安康。就像眼前的这个老汉,他天真地以为,把这头死羊再扔到海里,那个海龙王派来的所谓夜叉就会放过他了。 我叹了一口气,点头答应。老头见我答应了,有些踌躇地想把钱递还给我。我笑着说:“大爷,咱们爷俩有缘分,这钱您就拿去买羊吧。” 老头赶忙推辞道:“这多不合适的。” “这样吧,我们还得在这住几天,可能还得麻烦您管我们饭,您这海鲜面可真不是盖的。”我笑着拍了富贵一下。富贵赶忙也打了个哈哈,口中称是。 老汉听我这么说,才放心地把钱揣起来。外面的雾气还是没有散尽,一时还不能上路。我朝外面看了看,问老汉:“大爷,一般这样的雾,得多会儿才能散了啊?”老头正找了个编织袋,让阿十五帮他把那死羊装进袋子里去。听到我问,他看了看门外,说道:“这么大的雾倒是少见,少说也还得三四个小时,也有可能一天都不散。” “那这附近有什么能住下的地儿么?”我问老汉,“咱们村里不是都开始搞旅游了么?看看有什么相熟的渔家小宾馆什么的,能装下我们这些个人的。” “那甭找,老汉家就能住下。”老头把死羊装到口袋里,吃力地想扛上肩膀。我赶忙过去帮忙,接过那袋子,问他:“您这是这就往海边去?” “我得先回家。要是祭海神,这么送去可不行。”安老汉叹了一口气,“你们要不先跟我回去看看?我那地儿是比不了大宾馆,但是还算干净,也安全。” “那敢情好,”我把袋子递给阿十五,跟安老汉笑道,“咱这就去看看。” 然后给王富贵使了个眼神。王富贵明白我的意思,赶忙招呼大家一起去看看。此时,我却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少了个人。 【3】 “小如呢?”我数了一下人头,发现少了的正是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小如,刚才一直忙乱着,没发现少了他。 “刚才还在这里啊。”小兔四处张望了一下,疑惑道,“咦?去哪了?” 老九朝对讲机里喊了几声,却没人回应。“这个家伙,去哪儿了?” 老九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转身问了问阿十五:“十五,你刚才见他没?” 阿十五斜楞了一下眼珠,瓮声说道:“刚咱们回来,他就不在。”小兔有些担心地看着门外的大雾,焦急地说道:“哎呀,这个死家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别着急,那家伙不像是没数的人。”我安抚了一下小兔,转身问富贵,“你也没看着他?” 王富贵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忽然说道:“九爷,刚才他不是跟你一块去找鱼爷了么?” 老九皱着眉头看了看阿二,阿二摇摇头。老九沉吟了半晌没说话。 “那就怪了。”我心想,那小如不像是不靠谱的人啊,难道真出什么事儿了?我看着阿十五脚下装了那死羊的编织袋好一阵的忐忑。看来这还真不是善地儿,刚一来吃了碗面条就出了这么多事儿。“快找找,别真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大的雾。”我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给他打电话了没?” “电话也没信号。”小兔在一边攥着手机都快要哭出来了。就在这时,小歪突然在门口喊道:“别找了,他在那儿呢。” 一群人赶忙走出去,看到小如正站在切诺基的后面,悄悄地往雾里看。老九过去有些不高兴地问他:“小如,你刚干什么去了?喊你怎么不回话?”小如听到喊声,回过头朝老九嘘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雾气里。老九一脸茫然地也看了看,然后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顺着他们看的方向,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我疑惑地问老九:“看什么?”老九拍了拍小如:“对啊?你让我们看什么?”小如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道:“你们不觉得这片雾,美得很忧伤么?” 老九抬脚踹了他一下:“忧伤?我他妈的让你内伤。”小如笑呵呵地捂着屁股躲开老九的脚。小兔跑过来白了老九一眼,嘀咕道:“干什么打人嘛?”小如笑着摇摇头说:“没事。”然后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我盯着小如那张笑呵呵的在雾气里的脸,觉得有点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小如发现我看他,摸了摸脸,问我:“鱼爷,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我看着他那熟悉的笑,摇摇头,暗暗责怪自己想多了。我笑笑指着小兔说道:“你刚才去哪了?让小兔好一阵担心。” 小如笑着说:“咱们那边没有这么好的雾,我转了转。”然后他收起手里的本子,问我:“没事,咱往哪儿走?” 我心想,这艺术家怎么都这么神神叨叨的,一片雾都能看出忧伤来,要这雾一天不散的话,那他还不得掉眼泪啊?我又一琢磨,嗯,要是这雾一天不散的话,估计我也得掉眼泪了,啥事儿也得耽误了。 那阿十五虽然眼睛斜楞,可力气却不小,六七十斤的死羊在他手里轻轻松松地拎着就像个刚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的工地伙夫。他掀开老九那牧马人的后盖儿,把死羊扔进去,拍拍手,又让那老汉上了车,一行人便开车朝老汉家里驶去。 在车上,我随口问小如:“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小如开着车,看了看我笑道:“鱼爷,我姓时,全名时小如。” “这个姓倒是不多见。”我笑着点了两根烟,塞到他嘴巴里一根儿,“张店儿本地倒是没听说过这个姓,你老家哪儿的?” “鱼爷好见识,我的确不是张店儿的。老家河北,十几岁时来的张店儿,那时家中出了点变故,举家搬到山东。算起来,我已经来了十多年了。” “怪不得。”我抽了一口烟,笑道:“你这么年轻就是央美的硕士,可谓是前途无量,怎么就跟了老九了?这行痛快倒是痛快了,可却是个刀头舔血的买卖,脑袋瓜子天天别在裤腰带上,说丢就丢了,到了还落不着什么好名声。你看看老九,别看他现在风风光光的,走到哪儿都有人喊一声九爷,可你却不知道他是咋混过来的,他那都是拿命换来的。现在他这是成功了,可要是他运气稍微有点儿不好呢?”我叹了一口气,“每年从猪龙河里捞上多少人来,你比我知道得多,所以啊,听哥一句话,等这趟咱回去,找个正经营生。” “九爷人挺好的,我现在也挺好的。”小如摇头笑着打断我,“鱼爷您就别替我瞎操心了。这些我都知道,我有我的打算。” 我听他这么说,倒显得我有些小人了,而且要是传到老九耳朵里,我这还有些不厚道。这个小如,我总感觉他并不像是一般的黑社会那样,倒是更像一个流浪在黑道里的游吟诗人。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对他印象不错,后来他执意要来,我更是觉得他是个重情义的真汉子,我认定他不是那种贪财不要命的人,可终归是和我隔了一层。虽然他每时每刻都在笑,却总让人感觉他存了什么心事。可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问。一时间车内有些沉默。 过了五六分钟,前面老九的牧马人慢慢停下,想是到了安老汉家了。 我跳下车去,发现我们正停在一个小院儿跟前。院里盖了个小二楼,看着倒是很整洁,还挂着个招牌,写着“渔家宾馆”。这里离他那个小店并不太远,大约不到一华里的样子,要是平时开车或许连一分钟都用不了。 安老汉也下了车,招呼着我们进去。我们一行人跟着他进到院里。 从屋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妇人,有着渔家人那种特殊的健康肤色,年纪也在三十岁上下,看到我们来,脸上堆着笑欢迎我们。老头跟我们介绍说那是他儿媳妇,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吩咐她。 因为海边的旅游季节早已过去,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几间客房都是空着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小家庭旅馆的房间除了没有独立的洗手间、浴室之外,俨然就是小标准间,收拾得干净利索。被褥什么的都是崭新的。房间里的空气也还算可以。 各自分了房,我与王富贵一间,小桃与小兔一间,其余的人各自都分好了。我洗了一把脸,到院子里走了一下,看到安老汉正在忙碌张罗着一些香烛之类的东西,大约是为了去祭海而准备的东西。那个放着死羊的编织袋被扔在一边,袋口没有绑死,而羊的半个脑袋被露在外面,原本淡金色的眼睛此刻有些灰暗,并没有阖上。 我看着那双眼睛,恍然间觉得躺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只死羊,倒更像是一个人,一个也有着同样淡金色眼睛的人。我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伸手想合上它的眼睛。刚摸到它的眼皮,却突然感觉那眼珠好像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看花了。安老汉在一边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了,客人?”我赶忙摇头道:“没事。”老头看了那羊一眼,表情有些凄凉,摇摇头,转身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我低下头,鼓起勇气翻了一下那羊的眼睛,却发现之所以眼球看起来有些灰暗,是因为眼球外面盖上了一层像白内障一样的薄膜。我看了一会儿没再发现什么异样,也就不再理会了。 这时候安老汉从小屋里钻出来,手里捧了一块红绸。他来到近前,弯腰把那编织袋从死羊身上扒下来,吃力地想托起它。我见状赶忙上去帮忙,问他:“大爷,怎么没见您儿子?”他把手里的红绸缠到那羊身上,口里说道:“去船厂了,他在那里修船。正好趁现在封海,修修船。” 安老汉最后在羊头上扎了一个大红花,羊尸浑身被扎上了红绸,把那几处有些恐怖的伤口裹住,倒是有了一些祭祀牲畜的样子。老头又找出了一块大木板,让我帮忙把扎得花里胡哨的羊尸体抬上去。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叹了一口气。我赶忙给他递了一根烟点上。 这时候,安老汉的那儿媳妇从楼上下来,看样子是帮我们这些人收拾完了。突然看到木板上的羊,她吓了一跳,紧张地问老头:“爸,您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咱家的那大公羊么?它这是怎么了?刚才我还去羊圈里喂它了。” 安老汉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说了一声“坏了!”然后拔腿就往外跑。 我跟那女人赶忙也追出去。我不知道老头这忽然是怎么了。此时的雾气稍微比刚才淡了一些,我们跟着前面老头的背影追着,老头跑得很快,一点都不像是年过花甲的人。 往前跑了大约四五十米,安老汉的身影停下了。我追过去,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围栏。围栏是用竹子扎起来的,大约有半人多高。因为还有雾,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围栏上有个简单的门,门上有把铁锁,安老汉正哆哆嗦嗦地掏钥匙,捅了几次锁孔都没有成功。她儿媳妇赶忙接过来替他把锁打开。安老汉刚要往里走,我一把拉住了他。雾气里面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什么活物,我把手伸到腰里,摸着手枪,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老汉爷俩紧跟在我后面。 我别在腰里的对讲机“嗤嗤啦啦”地响了几声,小桃在里面问我去哪了。我压着嗓子说了一下位置,让老九带人过来。 声音是从围栏里面的一个简易棚子底下传出来的。我扭头跟安老汉说让他们别跟过去,我先过去看看。安老汉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拔出腰里的手枪。在他面前晃了晃,安老汉吓了一跳,指着枪,结结巴巴地说道:“客……客人,你是警察么?怪不得怪不得。”我也懒得解释,也怕他把我有枪的事儿给说出去。我点点头索性承认道:“嗯,我是便衣。大爷你别说出去,我们有任务。”安老汉捂着嘴巴不住地点头,不敢再说一句话,我见他儿媳妇还有些怀疑,也不再解释。 我拉开保险,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雾里的情况,慢慢地朝那个声音走过去。走到近前,待我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才长出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原来里面挤了一堆羊,有十几只的样子,它们战战兢兢地挤成一堆,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见到我过来,它们更是往里挤了挤。 我举着手枪,又四处看了一下,看到窝棚外面的草垛旁边有一堆鲜血,还未凝固,知道这是事发现场。这时候老九、王富贵,还有阿大兄弟三个也赶过来了,手里都提着雷明顿。老汉见到这个阵势,更是捂着嘴不敢说话。 老九没管他们,直接问我:“鱼爷,怎么个情况?”我指着那群羊说道:“没事,虚惊一场。”我看了看他们,问道:“小如呢?” “噢,他跟小歪看着那俩女孩子呢。”老九把枪管朝天举着跟我说道,一低头,看到我脚下那堆血了,立马拉开雷明顿的保险,跳了一下喊道:“怎么还有血?你受伤了?” 我让他把枪放下来,指着棚子里的羊,说道:“甭显摆了,这儿是羊圈,那只大公羊就是从这里被拖走的。” 阿十五蹲下摸了一把血迹,在手里捏了捏。斜着眼说道:“嗯,有快两个小时了。”我算了一下时间,从小熊追出去,到在海边发现死羊,再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了,现在是八点一刻,我问安老汉的儿媳:“你几点来喂羊的?”那妇人被我们长枪短炮的吓得还没回过神来,听到我问一时没说出话来。安老汉在一边虎着脸说道:“小月,警察同志问你话呢。”她才“啊”了一声,想了一会,说:“六点,潮生早上要到厂里去,我给他做好饭就来喂了。公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她说完,不由得替她感到一阵后怕。也就是说,有可能在她喂羊的那个时候那个东西就在附近,或者压根儿就已经藏在这羊圈里了。 真是万幸,若是稍有差池,可能被拖到海边去的,就不是那只大公羊了。 我又详细地问了她几句,也没听她说出什么不对来。 “鱼爷,您过来看看这个。”王富贵跟阿二站在一处围栏前面喊我。 我走过去,王富贵指着围栏上面的一溜血迹,跟我说道:“应该是从这儿出去的。”我皱着眉头看着那竹墙上的血迹,竹墙有大约一米半高,全是碗口粗的竹子埋在土里形成的,很结实。为了防盗,竹子的顶端都被削出一个锋利的斜尖。我看了一下,那血迹沥沥拉拉地从地面一直延伸到竹墙上面,却没有其他被破坏的地方。 “是跳出去的。”阿二在一边把手里的雷明顿背在肩上,托了托眼镜跟我说道。 “跳出去的?”我比了比竹墙的高度,正好打到差不多我嘴巴的位置,倒吸一口冷气,“啥玩意儿能跳这么高?这里闹袋鼠精么?”我一米八一,就算我脸再长,到我嘴巴的高度也应该差不多一米六了,再加上那个斜刺,我琢磨着一般东西根本跳不过去,更别说是还拖着一只六七十斤的死羊。 “倒是不用袋鼠。”阿二扶着眼镜说道,“很多猫科动物都能跳过去,不过那羊不像是被猫科动物咬的。”他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瞟了一眼我的口袋,他知道那里面有片指甲盖大的鳞片。我也明白他要说什么。 “这是什么?”旁边的阿十五突然嘀咕道,伸手从竹墙上的斜尖上拿下一块东西,用斜斜楞楞的眼睛看着。我接过来,看了一下。这是一小块布,料子很柔软,上面沾满了泥,还有一些绿色海藻类的东西。 我用指甲把上面的脏污刮下来一些,仔细看了看那布条有些似曾相识的颜色,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来。王富贵见到我面色难看,过来问我:“怎么了,鱼爷?” 我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把布条找了个袋子装起来,跟他说没事。 王富贵撇了撇嘴,递给我一根烟,说道:“您这可不像是没事儿的样。” 然后他把头趴到我耳朵上,悄声问道:“是他么?” 我的情绪瞬间失控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朝他说道:“你少跟我这儿胡说八道。”老九在一边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拉住我:“这是怎么了?”王富贵从我手里挣扎出去,躲到一边耸耸肩膀不再说话。 我现在很害怕,我害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尽管我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当真相只隔着一层纸的时候,我却发现我依然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或许我在潜意识里一直在告诉自己,我们这次只是来就能把那两个人带回去的,来了就能平平安安地把他们带回去。 老九可能隐约猜到了点什么,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别往坏了想。” 然后张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努力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跟他说没事了,又走到王富贵身边跟他说了声抱歉。王富贵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没说话。 扭头看到安老汉蹲在羊棚子里看着他那些羊抽闷烟,我走过去问他:“大爷,别的没少吧?” “警察同志,”安老汉看到我过来,立刻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跟我说道,“没少。”老九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他还不知道我被人当成警察的事情。我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明白了,然后笑着摇摇头,站在一边摆弄手里的猎枪不再说话。 “没少就好。这样吧,”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钞票,跟他说道,“我现在代表政府,补偿一下你的损失。” 老汉立刻受宠若惊地推辞道:“这怎么行。你刚才已经给了很多了,我老汉知足了,再说这是海龙王要供养,怎么还能让你掏钱呢?” 我把钱塞到他手里,跟他说道:“刚才给的,是我们的饭钱跟住宿的钱。这个钱,是我代表政府给你的,公家的钱。”老汉听到我这么说。才千恩万谢地接过去,脸色比先前倒是好看了很多。 “大爷,我问你个事儿。”我递给老头一根烟,又有些犹豫地问他,“明望台村离这里多远?” 老头叹了一口气,跟我说道:“你们不是本地的公安吧?是上面下来的?” 我笑着点点头,说是。老汉指着北方说道:“再往北走五六里地就到了。”这么近?我看了王富贵一眼,他朝我点点头。 我又斟酌着挑了几个问题问他。老汉拿到钱,可能也是信了我们警察的身份,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了起来,说那两个村子有几个人,捞到的龙王爷的宝贝给卖了钱,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派了夜叉上来,村里死了很多人。后来当兵的来了,就把那村子给围了起来,把海也封了,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大部分情况倒是跟王富贵说的差不多。 “你说的那个夜叉,你见过么?没来过你们村祸害过?”事情都这么久了,这几个村子又隔得这么近,五六里地,也就是两三千米罢了。我怎么看老汉的神情好像是这个村子并没有受到波及的样子。 “以前没有,”安老汉抽了一口烟,脸色又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可是今天,你们也看到了。”他抱着头蹲到地上,开始流泪,“这到底是谁作了孽了,也得罪了龙王爷,怕是我们村也躲不过去了。” 他儿媳妇看到她公爹哭,也眼圈红红地过来把老汉扶起来。这些纯朴愚鲁的人们,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地茫然无助。 “大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您先别怕,事情还没有那么糟,会有办法的。” “办法?”安老汉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擤了一把鼻涕,焦急地跟他儿媳妇说道,“小月,你快去叫你二爷爷,还有几个大爷到家去,商量一下祭龙王爷的事儿。” 那个妇人点点头,急急忙忙地去了。 我原本想拦住她,现在还不是把事态扩大化的时候,可是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们,此刻除了恐惧,除了奉献与祭祀他们的神,再无他法。他们深信只要是奉献了他们的所有,龙王爷就会饶恕他们。我没有权利去把他们从这个梦中叫醒,有信仰的,总比如我一般没有依靠的好。 第十三章 当头一棒 〔下洞一探的我们发现别有洞天。腐臭味道透着死亡气息,而巨大金锁、悬挂半空的小鬼更是亦步亦趋……危急中我们如何自救,而发现的笔记本电脑、经书中会不会留下伊山羊的线索?〕 【1】 四周依然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大约只有六七米。我们顺着围墙外的血迹,慢慢地寻找着一切关于那个“夜叉”的蛛丝马迹。谁也没敢提起夜叉身份的猜测,我不敢,王富贵也不敢。安老汉有些沉闷地跟在我们后面,一脸担忧,只是偶尔看看四周,帮我们确认一下位置。 羊圈建造在村外,四周是几个虾池子,也没有什么正经的路。几个虾池子中间有条小径,是渔民常年行走踩出来的泥巴路。顺着血迹搜寻了大约一百多米,突然小熊从身后的雾气里钻了出来,跑到我身边哼唧了几声。我蹲下身,捏捏它的耳朵根儿。它身上的长毛被雾气打得湿漉漉的,不知道在哪儿钻得毛都贴乎在身上,身形缩小了一大圈,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拍拍它的脑袋,让它走在前面。突然它在一个土堆前面停下,嗅了几下,抬头朝我吠了几声。我们赶忙过去看,来到跟前,却发现是一个不小的坟包。坟前立了一块碑,其大部分已经残破了,上面刻着的字也已经认不清楚。坟上长满了杂草,看来是座无主荒坟,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打理过了,此时已经是秋末冬初,上面的草早已枯萎,长长地矗立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留着长发的人头半埋在土里。 小熊围着这座荒坟吼叫了几声,阿十五突然蹲下,斜斜楞楞地歪着脑袋,指着脚下瓮声说:“那东西来过这里。”我走近一看,原来地上有几个浅浅的脚印,像有人光脚走过,跟先前在沙滩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阿十五伸出手指量了一下那脚印的深度,眼睛珠子一斜,继续说:“踩了没多久,是个一米七五左右的人,没穿鞋,体重在一百二十斤左右。”顿了一下,又继续用手指戳了一下脚印,“右脚跟偏沉。” 我点点头,暗中竖了个大拇指,先前对他还有些轻视,可现在人家仅仅是从几个脚印上就能看出这么多事儿来,这会儿我觉得他那双斜斜楞楞的眼珠子颇有些高深莫测了。天生异象必有异能啊,这斜眼儿的眼神比我们这些不斜的好。就算专业的刑侦机构,怕是也得灌脚印模子再测试一大堆数据才能得出结论吧? “不对。”王富贵突然在一边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声。 “什么不对?”我看了他一眼问道。 “鱼爷您来看。”王富贵揪了一根草秆儿,划拉着那几个脚印,“您看看这脚丫儿的朝向,脚趾是朝外的。” 我低头看了一下,发现他说得不错,那几个脚印并不像仅仅从坟边路过,几个参差不齐的脚印,脚趾都朝外,竟像是有人从坟里走出来一般。 正在疑惑间,阿二用手里的雷明顿划拉了一下坟头的枯草,朝我们说道:“别看了,是从这里出去的。” 我们再靠近些,发现坟头另一面的草里藏着一个黑漆漆的洞。洞口不是很大,直径大约有六十公分的样子,洞很深,黑漆漆地看不到里面。 “是盗洞么?”我疑惑道。 “不是,”阿二在一边捏了一把洞口的土,肯定地说,“这个不像是用工具打的,倒像是用手刨的。” “手刨的?”我趴在洞口看了一下,里面传来一阵腥臭,熏得我一阵恶心,却不是一般墓里那种阴郁腐臭的气味。我用手摸了摸,洞壁并没有用铲子打过的那种平整光亮的痕迹,心中大疑,是什么东西在这坟包上打洞?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大型的野兽,最大的可能就是獾,可獾洞我也见过,洞口不会这么大。 我拿了一把手电,朝里面照了一下,狼牙手电筒的强光瞬间把洞里照亮。我们这才发现洞没有我先前预料的那么深,大约有两米多的样子,里面好像还有空间,估计是这荒坟的墓室。 我把一边战战兢兢的安老汉叫过来,问他:“大爷,这个坟有主么?” 安老汉摇摇头:“这坟已经没后人了,要不然也不能荒成这样。它原是以前村里一个财主的坟,后来因为闹红卫兵,全家人都跑了。这坟是有些年头了,几十年了也没人管。” “那就好,”我束了一下腰带,跟王富贵他们说,“我下去看看。” “你身上有伤,”王富贵在一边拦住我,揪着我肚皮上的肥肉笑道,“还是我下吧,这洞口太窄,你这么胖也下不去,再说这是我们家本行。”这倒是实话。他说完,就将手中的雷明顿扔给我,从包里找了根绳子系在腰上。 我把腰里的手枪递给他,嘱咐道:“小心些。”王富贵点点头,转身钻进那个洞里。阿十五跟阿二紧紧地坠住绳子,一点一点把他往下放。 放了大约两米多,绳子不再吃劲,像是到底了。我们看见王富贵的身体停顿了一下,朝旁边爬了进去。绳子又跟着进去了两三米才松下来,想必是他停住了。我们在外面只能看到手电筒打出来的余光,映得下面人影憧憧,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趴在洞口喊了几声,问他情况。 已经钻进墓室里面的王富贵却没有回答我,我又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回音。老九在一边有些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划拉着他青嘘嘘的头皮说:“下面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别再遇到个什么粽子之类的东西。” 我白了他一眼,说道:“什么粽子?你以后少看闲书啊。人死灯灭,哪来那么多神神怪怪的?”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要是真的没有什么神神怪怪,咬死大公羊的东西又怎么解释? 我看着下面尚在晃动着的灯光,心里略定。一座荒坟而已,这坟是有些年头了,从那破石碑来看,应该是民国年间的墓,距今几十年了。 即便是棺葬墓,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尸体怕是早变成一把枯骨。加上,这洞口在我们之前就已打开,空气早流通开来,应该也不存在毒气或缺氧等情况。再者,在海边被小熊追的那东西已经跑到海里去,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这就是那东西的窝巢,却应该八九不离十,所以此刻这坟里应该没什么东西能对王富贵造成威胁的。即便真有危险,他手里还有枪,就算遇到什么东西,也不至于让他一枪都开不了。 又等了七八分钟,坟里依然没有回应。我心里开始惴惴,难道下面真出事了?我猛抽了几口烟,把手里的烟头碾死,跟阿十五做了个手势,“拉上来!” 阿十五一点头,把手里的绳子往上一拉,口里却“咦”了一声。我忙问他怎么了,阿十五晃了晃手里轻飘飘的绳子,斜眼看了我一眼,喊道:“坏了,绳子断了。” “断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忙从他手里抓过已经轻飘飘的绳子,紧着倒腾了几下,绳头很快被我从坟里拽了上来。我看着绳子上一些暗红的泥土,脑袋“嗡”的一声,随即拉开手里雷明顿的保险就要往洞里跳。 旁边的老九一把拉住我道:“哎,你先别毛,搞清楚情况再说。你就这么下去,要折在下边,哥几个可就全歇了。” 我瞬间冷静下来,老九说得对,下面如果真有危险,我这么下去估计也白搭。正在焦急间,阿十五拎着那绳子闻了闻,捏着绳子头斜着眼珠说道:“这绳子不是断了,是他自己解开的。” 【2】 解开的?我疑惑地从阿十五手中把绳子接过来,果然绳子头并没有出现断裂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绳子不够长了?我看着阿十五手里还盘着的一大圈剩余的绳子,那剩下的绳子足足还有二三十米,是特制的攀岩绳。这种绳子承重拉力一般都在一千六百斤左右,不会轻易地断裂。既然是解开的,那上面这些暗红色的泥土是什么?不是血么? 我闻了一下,腥臭扑鼻,倒不全是人血的味道。阿二接过去看了一下,扶着眼镜跟我说道:“这不是人血。” 我趴在洞口看了一下,里面原本影影绰绰的光已经看不到了,洞口在四周雾气的衬托下黑漆漆地像一只没有眼球的巨眼,森森地冒着寒气。 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老九趴在洞口又朝下面喊了几声,没有听到回答,摁着对讲机又喊了几声,对讲机里除了“哧哧啦啦”的电流声,再没有任何响动。我深吸了一口气,跟他说道:“不行,不能再等了,得下去看看。” “我跟十五下吧。”老九拉了一下枪栓,跟我说道。 我摇头:“你没下过墓,这里面的事儿你不懂。” 我将绳子捆在腰间,跟老九交代道,“还是我跟十五哥先下去看看,要是不行你们大哥二哥再下,九哥你留在上面,无论出了什么事儿都别下去,起码留一个。” 老九点点头,知道拦不住我,帮我往枪里压好子弹,递给我。 我试了一下枪,说:“有十五哥呢,没事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道说我还得拯救全人类,暂且死不了呐。我要是真没上来,你回头多给我烧点钱,再烧俩妞,临来的时候你们都去双飞了,我可没捞着,连媳妇儿都还没娶呢。” 老九道:“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烧,烧三十个,每个罩杯烧一个,让你翻着牌子地玩儿。还有啊,你那小桃妹妹就交给我了,我一定帮你照顾好。你就放心地去吧。” 我抽了他肩膀一下说:“你少打她主意。” 他扶住我的肩膀道:“小心点儿。” 我看着那黑漆漆的洞口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钻了下去。 洞里有些潮湿,我身体把洞口堵得满满的,背上的伤口被洞壁上的硬土磨得火辣辣地疼。我举着雷明顿,装在枪管上的手电筒照得洞里纤毫毕现。洞是倾斜的,并不太深,爬了一会儿就已经触底了,再往里就是墓室。我此刻精神高度紧张,生怕一拐弯就看到王富贵已经出了事。 我举着雷明顿往里面照了照,墓室居然不小,很显然并不只有坟堆那么大。我顺着洞口溜了下去,然后猫着腰站在墓室里喊了几声,却没看到里面有什么活物。墓室里突如其来的阴冷让我打了个寒噤。阿十五跟在我身后跳下来,皱着鼻子嗅了几下,然后立刻把枪上膛,跟我低声说道:“小心点儿,味儿不对。” 墓室中间停了一口棺材,样式是民国时期很常见的寿字头棺材。可是,这里除了当中这口棺材,并没有王富贵的身影。 “王富贵!”我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用手电筒照着墓室,只看到潮湿的地上有军靴踩过的脚印。墓室的地面是硬土夯成,坑坑洼洼的有些积水,被水泡得久了的地方有一些泥泞。墓室里黑漆漆的,看不到光,空气里满是一股腥臭的味道。我略微有些紧张,握着猎枪的手有些冒汗,心里感觉有些不妙,怎么会没人? 我跟阿十五小心翼翼地顺着地上的脚印跟过去,一直来到那棺材跟前。那黑漆漆的棺材在手电的强光下显得无比诡异与神秘,到处透着死亡的味道:阴寒刺骨。 我点着三支烟,冲着棺头鞠了三下躬,口中默念:“此间主人,我等并非有意打扰,实因关系重大,不得已才扰了前辈清净,万望海涵,他日事了,铁鱼必当为君封土立碑,重修坟冢,以偿今日打扰之过。”说完,我便将手中的香烟摆在了棺材头上。被点燃的香烟在棺材上腾起袅袅青烟,竟真像是有人在抽一般。紧接着,那暗红的烟头之上竟是“嗖”地冒起三股青蓝色的火苗。吓得我“啊”了一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阿十五站在我身后把手里的枪对准了那棺材,“咔咔”拉开保险。 我也紧张地端着手里的雷明顿对准那口棺材,脑门上冷汗直往外冒。 我心想,这棺材里的东西一定是没抽过滤嘴儿,怎么一下子就抽出火苗子来了?我一直盯着那棺材头上的三支香烟烧成灰烬,却再也没什么动静了。我问阿十五:“这是怎么回事儿?” 阿十五一脸戒备地看着那棺材摇摇头。 我抹了一把汗,身体本能地往后面退了几步,心想这里还真有什么脏东西?王富贵到底去哪儿了?不会被棺材里的东西给害了吧?我自顾寻思着,却又见那棺材盖得好好的,于是咬着牙朝那棺材走了几步,心里念叨着:“老兄,你若是爱抽这过滤嘴儿,我上去再给你送几条下来就是,可不带这么吓唬人。” “你看看这个。”一边的阿十五用枪管指着那棺材底下,地上有一片红殷殷的液体,像是从棺材缝里流出来的。那棺材底下的一角还在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着这种液体。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围着棺材转了个圈,却听到那棺材里“咔咔”轻响了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 我彻底毛了,“王富贵!”我大声地喊着王富贵的名字,声音在狭小的墓室里嗡嗡地震荡着我的脑袋,“王富贵,你他妈的给老子快滚出来!” 阿十五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皱着眉头说道:“不是人血。” 正在紧张之际,听到洞口传来“簌簌”的落土声,紧接着小熊甩着腮帮子从洞口窜了进来。它径直跑到我身边,拉开架势朝那棺材狂叫了几声。那棺材里面立刻安静了下来,“咔咔”声也不再出现。小熊叫完之后,一脸得意地朝我哼哼了几声。 我捏了捏它的胖脸,心想都说黑狗辟邪,怎么这个家伙也有这功能,难道这棺材里真有鬼么?我跟阿十五对望了一眼。我刚要说话,阿十五却突然朝我“嘘”了一下,歪着脑袋像是在听什么声音。我脚边的小熊也突然沉默下来,一脸警惕地仰头瞪着我的头顶。 我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刚用手电筒顺着小熊的目光照过去,却见我头顶的角落里像猴子一样吊着一个东西。那东西见我用手电筒照它,发出一阵吱吱的尖叫,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它便身形一动朝我扑了过来。 小熊在我身边狂吼着往前一跃,将我扑倒在地。我在地上滚了几圈,就听到身边“嘭”的一声巨响,知道是阿十五开枪了。我心里大骇,那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阿十五就打中了它。那东西口中发出几声惨叫,迅速钻到棺材底下,消失不见了。小熊怒吼着追过去,我赶忙一把揪住它的脖子说:“别追。”小熊听到我的命令,才停住脚步,却还是弓着身子朝棺材底下的黑暗处狂吼。 这时候棺材里却发出“嘭”的一声,随之冒出几股淡淡的青烟。然后,棺材板被突地掀开,一个人形从里面钻了出来。我心里一紧,心想,这里面还有个大的?我立刻把枪对准那个黑影,就听那人形举着双手大喊道:“别……别开枪,是我。” “富贵?”我看着那黑影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枪,阿十五也是一脸警惕地靠过去,用手电筒朝那人脸上照了照,朝我点点头道:“是他。” “你他妈在里面干吗?”我被他气得破口大骂,想着刚才差点儿就一枪打过去了,心里一阵后怕,“你想在里边待着就别他妈出来了。” 王富贵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身的血污,脑袋上原本就有些稀疏的头发卷曲了不少。他哆哆嗦嗦地站在我身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那个小鬼呢?被你们打跑了?” “小熊,别叫了。”我喝止住还在冲着棺材底下阴影处狂叫的小熊。 阿十五小心翼翼地端着枪,用手电筒照了照那东西消失的地方。灯光照过,那墙角处显露出一个洞口,直径有七八十公分的样子。几丝鲜血哩哩啦啦地留在地上。看样子,那东西是逃入洞中了。 阿十五蹲在那里用灯往里面照了几下,发现那洞显得很深的样子,里面好像还有空间。我见那东西的确走了,才略微松了一口气,问王富贵:“你怎么在里面?叫你怎么也不答应一声?” “有小鬼啊……”王富贵哭丧着脸,朝那棺材指了指,“我要不躲里边儿,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刚才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看着像是个猴子?” “是个小孩儿……”阿十五从地上站起来,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 “小孩儿?”我骇然道,“哪来的小孩儿?” 王富贵一脸心虚地朝我笑笑,想往后出溜。我一把抓住他,他身上黏黏糊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沾了我一手。我盯着他说:“甭想溜,先说说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知道啊。”他一脸无辜地说,“我一下来就碰到这么个小东西,来不及多想我就躲里边儿了。” “这是什么?”我一把把他拉过来,从他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我拿在手里一看,竟是一把金锁,入手挺重,大约有三四两的样子,就是那种挂在小孩脖子上的东西。我盯着他问:“那小鬼是你放出来的吧?你拿它东西了?” “谁知道这棺材里有那东西啊!”王富贵一脸无辜地摊摊手,“早知道它那么不禁逗,我才不拿这个破玩意儿。” “呸,狗改不了吃屎,要钱不要命!”我气得想揍他,“让你下来干吗来了?” “你们过来看看。”正说着,阿十五站在棺材旁边喊了一声。我把手里的金锁丢还给王富贵,走到棺材旁边,往里一看,里面的味道差点把我熏晕过去。那棺材里面竟然全是一些血肉模糊的肉块,还有一些已经腐败了的动物器官,简直有点人间炼狱的意思。 “这都他妈的什么啊?”我强忍着不断上涌的呕吐感,再瞧了瞧里面明显像一坨肠子的东西,突然间明白王富贵身上那些黏黏糊糊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了。我赶忙把手使劲儿在墙上抹了抹。 “都不是人的,”王富贵走过来,满不在乎地朝里面看了看,“就是些鸡鸭羊猪的。” 阿十五从身上掏出一把伞兵刀,从里面挑出一块不知名的器官,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说:“是羊肝。”我看着他挑着的那碎肉,暗自发誓一辈子再也不吃羊杂碎了。 “哎,我说怎么不见了。原来是丢这里边了。”王富贵突然哎了一声,把手伸到那棺材里的烂肉中间,从里掏出一把手枪来,用身上的衣服擦了擦,然后递给我说,“还给你。” 我看着他手里还湿漉漉的手枪,胃里一阵翻腾,赶忙摆手道:“我不要,给你了。” 突然,小熊在一边又开始冲着那个洞口狂叫了几声,我紧张地用猎枪指着那个洞口,那洞口影影绰绰的,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小鬼又回来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是个小鬼?还是什么小活尸之类的?”我问王富贵,“你怎么把它惹了?” 王富贵知道躲不过去,才原原本本把他下来之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他下来之后,见到这个棺材,出于职业习惯,手就有些发痒。等他把棺材打开之后,却发现了棺材里这些烂肉当中坐着一个小孩儿。原本他也吓了一跳,可看到那孩子脖子上挂了那么大一把金锁,就忍不住见财起意。“妈的,我刚把这金锁拿下来,那小家伙就活了。跳出来追着我咬,我身上的绳子差点把我绊倒,我把绳子解开就躲里边儿了。”王富贵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然后又皱着眉头说道,“那小孩儿……” “怎么了?”我听他欲言又止就问他道,“那小孩儿怎么了?” “那小孩儿,不像是一般的活尸。”他想了想,“不知道哪里不对。” “这些东西,是有人放在这里面的。”阿十五在一边用伞兵刀拨拉着棺材里的尸块,“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点点头,很明显它们不会自己跑进来,有两种可能,一是那小鬼弄来的,再就可能是有人从外面弄来放到里面的。想想第一种可能性不大,因为王富贵说小鬼是被关在棺材里的。如果是第二种,那会是谁捣的鬼呢?他又有什么目的?我看着这一棺材的烂肉,突然心里一颤,那小东西不会是有人养在这里的吧? 这时,我听到一边的小熊对着那洞口狂叫了几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便“嗖”地往前一窜,钻进洞去。 “狗日的!”我被它的突然举动搞了个措手不及,忙跑到洞边朝里喊了几声。只听到里面小熊继续狂叫着,我却看不到半点情况,又担心它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急得我浑身冒汗,只想着刚才那个小东西不好对付。 “我进去看看。”我把手里的猎枪上膛。阿十五点点头道:“我陪你进去。” “我呢?”王富贵在一边问道,“我可不想再跟那小东西逗闷子了。” “你该干吗干吗去!”我一把推开他,弯腰钻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 洞口直径约八十公分,我只能蹲在里面一点点地往里挪。洞里像是有积水,地上有些泥泞。阿十五跟在我身后也钻了进来。 我艰难地往前挪了差不多两三米的距离后,空间略微大了一点,此时原本狂叫着的小熊一下子没了动静。我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许多,弯着腰继续往里钻。背上的伤口突然被一块突出的石头碰了一下,疼得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滚儿。“小熊!”我大叫一声,只觉得脚下一步踏空,身体悬空了一下,紧接着“扑通”一声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还好感觉并不高,也就几十公分的样子。 落地之后,我就势一滚蹲起来,紧张地端着猎枪四处照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跟先前墓室差不多大的空间里。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发现小熊正站在地上仰着头紧盯着洞顶,见到我来了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到我身边来。我看到它没事,心里松了一口气。我朝它招招手,轻声喊道:“小熊,过来。”而小熊只是扭头朝我哼唧了几声,又扭过头去。我着急地使劲朝它挥手说:“过来……乖小熊,过来……” 阿十五从我身后跳了下来,端着枪四处照了照,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朝小熊的头顶上指了指。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里立刻就又揪了起来,手心汗津津地扳着猎枪,看着在洞穴顶上吊着的东西。 那东西在手电筒的强光下暴露无遗,终于被我看到了真面目。远远看去,那东西就像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它的身上密布着一些青黑色的瘢痕,在电筒白光里显得寒气森森、冰冷诡异。它手脚用一种很诡异别扭的姿势紧紧插进洞顶的泥土中,就像一只大壁虎般吊在半空。它先前被阿十五开枪打伤的肩膀,正不断地滴落下黑红色的血液,“噗噗”轻响着落在地上的尘土中。 我朝它脸上看去时,却发现它也正盯着我。它的眼神空洞,眼睛泛白,眼球上像是蒙了一层灰白色的膜。在电筒白光下,它偶尔翻动的瞳仁里透出一丝金黄,竟像是有一些躲闪与戒备。我看着它,突然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身后的阿十五举起枪来瞄准了它,刚要扣动扳机。我心里突地一跳,一把按住阿十五的手,悄声说:“先别打它,看看再说。” 我看着它躲在上面,眼睛偶尔瞟过在它下面的小熊,身体竟有些抖动。我恍然大悟,悄悄移到阿十五耳边道:“它害怕小熊。” 【3】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阿十五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翻着白眼盯着它说,“是不是就是咬死羊的那玩意儿?” “还不知道。”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突然发现这洞中竟是出奇地干燥。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它,心里想着怎么过去把小熊抓回来。小熊今天太反常了,平时虽然不太听话,但也不会主动给我惹麻烦。像今天这种三番五次拉不回来的情况,还从没出现过。 我隐隐觉得那东西害怕小熊,心中的恐惧也少了许多,便盯着它往小熊的方向走了一步,脚边像是碰倒了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那小鬼突然张开嘴朝我尖叫了一声。在手电筒的强光下,我看到它满嘴尖利细密的牙齿。小熊见状,立刻弓着身子朝它威胁似的“呜呜”了几声,小鬼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我身体僵直着不敢动弹,怕再次惊了它。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脚边,当看清脚边那个东西后,一下愣住了,那竟是……一只煤油炉子! 没错,一只煤油炉子!这就是户外运动常用的那种,我们临来时也买了几个。下来之前,我想过无数可能,活尸、厉鬼……乱七八糟的都想过,就连遇到这个小怪物我也没感到太意外,可我万没有想到在一个民国时期的荒坟里会发现一只煤油炉。 我让阿十五盯着那小鬼,自己则慢慢蹲下身,把那煤油炉从地上捡起来,照着检查了一下。炉子里燃料还未用尽,散发着煤油独有的味道。 炉子表面也没有生锈,很明显用的时间不长。我心里大叫奇怪,难道在我们之前还有人在这里野餐过不成?我想着外面那棺材里的各种肉类,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我又用电筒照着室内仔细看了一下,这才发现,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里竟还有不少让我目瞪口呆的东西。墙角堆着几个方便面箱子,还有几个不锈钢碗,旁边一张木板上铺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墙上挂着矿灯,就在小熊脚边还有一个黑色提包,上面写着大大的“IBM”……我简直要背过气去,要不是头顶还挂着那个小鬼,我真怀疑是到了某个北漂的艺术青年租住的地下室了。 “小熊。”我又朝小熊招招手,压着嗓子叫它,可它还是只顾仰头盯着那个小鬼。我跟阿十五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小熊旁边的包,示意他我过去拿。阿十五点点头。用枪指着那小鬼,蓄势待发。我刚才见识了他的枪法,心下大安。 我举着枪继续朝小熊走了几步,那个小鬼又开始躁动起来,咧开嘴用它满嘴尖利的牙对着我叫了一声。我看了看手里的枪,想它可能是怕我手里的东西威胁到它。我一咬牙,弯下腰,把手里的雷明顿轻轻放到地上,顺手把藏在身上的伞兵刀移到袖口里。我直起腰来,举着空空的双手朝它晃了晃,又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这次它只是把身体往角落里躲了几下,并再没发出叫声了。 我知道这个方法有效,于是小心翼翼地靠着洞壁,一点点地往那个电脑包挪。就在我快要摸到那电脑包时,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像是有东西掉了下来,随即听到有人“哎哟”一声。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原本已经安静的小鬼,突然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我听到风声,赶忙一俯身,藏在袖口里的伞兵刀“嗖”地被我甩到手中。却见那小鬼在我头顶跳了几下,又朝我身后扑去。此时传来两声枪响,我急忙回头喊道:“别开枪!” 但为时已晚,那小鬼已经瘫软在地。王富贵则呆坐在它身边,一脸煞白,双腿吓得直哆嗦。我皱着眉头,看着地上还在抽动着的小鬼,心里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也来了?”我伸手把王富贵从地上拉起来。 “我……”王富贵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小熊凑到我身边来,低头闻了一下地上的小鬼,眼神里竟有些不忍。我用手电筒照着地上的小东西,见它的脖子已被阿十五用散弹枪打烂。它躺在地上,硕大的头颅因为少了半边支持,歪向一边,一双白蒙蒙的眼睛却依然紧紧盯着王富贵的胸前,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 我伸手从王富贵怀里把那条金锁掏了出来,王富贵有些不情愿地扭了一下。我瞪了他一眼,王富贵撇撇嘴,没敢多说。 我蹲下身把那金锁放到小鬼的身上,那小鬼眼睛里的白膜睁开一道缝,透出一丝淡金色的光彩,像是无比留恋地看着那条金锁,嘴巴无声地张合着,爪子艰难移动像是想够那金锁。我用枪管把那金锁挑到它爪子里,它才把嘴巴闭上一动不动,似乎咽了气。 我看着地上小鬼的尸体,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感觉,随即又摇摇头,我怎么会对这小鬼起了慈悲之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十五枪管拨了它几下,突然斜了我一眼,“你看它像不像一条鱼?” 我才注意到,这东西身上那些瘢痕竟是一片片青色的鳞片,它匍匐在地上,双腿拧在一起,像极了一条鱼尾巴。我倏然发现,它脊椎上还有一排骨刺状的突起物。 “还有蹼。”阿十五用枪管挑着它的爪子,爪子上布满了青黑色细密的鳞片,五根指头圆滚滚的,与平常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大小,那指间的一层肉膜。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哪个资料里出现过类似的怪物,就连我读的那些惊悚小说都想了一遍,依然毫无所获。身边的小熊把头拱过来朝我“哼哼”了几声,我搂住它的脖子,让它热乎乎的舌头在我脸上舔了几下,感觉好了一些。 “鱼爷,”王富贵在一边把一袋方便面捏得嘎吱直响,四处打量着跟我道,“这儿是有人住过啊?” 我没理他,站起来用手电筒四处照了照,然后把洞壁上的矿灯打开,整个空间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个洞穴比外面的墓穴略小一些,看起来倒很干燥。我看着洞里的杂物,心里满是惊疑。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住着,好像住的时间不短。活人住在死人的地方,太匪夷所思了。 我走到墙角,伸手把电脑包拎了起来。那个包入手挺沉,我打开拉链查看,发现里面有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电池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配件,包的夹层里装着一本书。我拿了出来,愣了一下。 “《山海经》?” 这是一本线装书,纸张有些泛黄,封皮上写着“山海经”的三个小篆字。书皮有些残破,却是货真价实的古籍。我略翻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回包里。 “这是什么?”王富贵站在我左手的墙边惊异道,“鱼爷,您看看这个。” 我走过去一看,见洞壁上胡乱刻着一些花纹,看起来像是文字,依稀觉得眼熟。 “鸟兽铭纹?”我皱着眉头仔细辨认着。“有纸笔么?”过了一会儿,我问王富贵,“抄下来上去再研究。” 王富贵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部手机来,朝我晃了晃道:“700万像素的。”然后对着那些鸟兽文一阵狂拍。 我转身在洞中又检查了一下,再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东西。王富贵在一边拍完后,满意地翻着手里的手机,忽然脚下一晃,吓得“哎哟”叫出声来。 我赶忙过去看他怎么了,却发现他的脚像是踩到一个小坑里。他拔出脚来,一股恶臭也随之传来。他捏着鼻子弯腰看了看,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谁在这里拉屎?” 原来那里是一个小粪坑,上面被埋了一些土,防止臭味儿散发,下面则是松动的。 我见他没事,也懒得理他,走到那块木板搭成的床边翻看了一下。 床上除了一床被子还胡乱放了几件衣服,料子都很好,像是牌子货,只是早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我看着那衣领上的牌子心里咯噔一下,提起来抖了抖,又从里面掉出一些鳞片来。我沉默着捻起一片,和我们先前发现的一样。看着手里的鳞片,我心里的悲戚感又莫名其妙加重了一些。 我让王富贵把鳞片都收好了,然后抱起床上的被子盖在那个小鬼身上,跟阿十五一起把地上的小鬼裹在被子里。 “小熊,走了。”我捏了捏小熊的大胖脸。 “这东西怎么办?”王富贵指着那床裹着小鬼的被子问我。 “你惹出来的,它从哪儿来,你就把它放回哪儿去。”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王富贵耸耸肩,一脸古怪地看着它说道:“我管它从哪儿来的呢。我可不碰它。” “我来吧。”一边的阿十五把枪被在肩上,弯腰抱起了那床被子。 刚要走,却听到洞里簌簌作响,不一会儿,老九提着枪从洞口钻进来了。他钻进来后,看到我们安然无恙,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责怪地看着我道:“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个动静?我还以为你们都折在这里了呢。”然后,他回头朝洞里喊道:“二哥,他们没事。不用进来了。” 我有些歉意地拍拍他肩膀说:“没事儿,哥几个命都大着呢。” “这是什么地方?”老九皱着眉头有些吃惊地看了看这里的情况。 “上去再说。”我叹了一口气。阿十五抱着那个小鬼率先出去了,王富贵和老九依次跟在后面。一时间这里只剩下了我跟小熊。 我蹲下身,抓抓它的脖子说:“走了,儿子。” 小熊却晃了晃脑袋,挪开它的爪子,我见它爪子下面踩着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我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个皮夹子。我翻开后,见里面胡乱地塞了一些钱,还有一张照片。 待我看清了那张照片,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上面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中间笑得很灿烂,一个女人微笑着靠在她身边男人肩上,那个男人清瘦的脸上有着一双淡金色的眼睛,正看着我似笑非笑。 【4】 我几乎是被小熊拖着离开那个洞穴的。来到外面的墓穴,几个人都在等着我。那具小鬼的尸体正放在棺材的一边。 王富贵见我面色苍白,忙问:“怎么了这是?” 我捏着那个钱包,说不出话来。老九赶忙走过来,往我嘴里灌了两口水。冰凉的矿泉水从我口腔里划过食道流到胃里,激得我打了个激灵。 我把手里的皮夹递给王富贵,他一看也是一愣,只是指着照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这……” 其余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两个。老九担心地问我道:“没事吧,兄弟?” 我缓了好一阵,才摇摇头看着被我们卷在被子里的那个小鬼,苦笑道:“造化弄人。” “现在怎么办?”王富贵合上皮夹,哭丧着脸看着鼓鼓囊囊的被子问我。 “把它放回去吧……”我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抱起小鬼的尸体,也顾不上那棺中的腥臭,把它又重新放回棺材中。 这棺材年月久远,就连原本的骨骸也不知去了何处,可现在却真成了这小鬼的埋骨之处。阿十五跟老九抬过棺材板盖上,又不知从哪儿找来钉子,几个人奋力把棺材钉死。 “走吧。”我提着手里的电脑包,身上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脚下软绵绵地被拖回到地面上。 地面上的雾气依然没有消散的迹象,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让人恍若置身混沌之中。安老汉蹲在一边抽烟,看到我们上来赶忙过来问道:“警察同志,咬死我家羊的东西,被你们打死了么?” 我看着他摇头苦笑,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必他也听到了枪声。 “打死了,打死了。”王富贵脸上挤出一堆笑,“有我们哥几个出手,就是龙王爷亲自来了也白搭。” 安老汉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王富贵现在身上可好看了,满身都混合着不知名的碎肉、血污和泥巴,鞋子上还沾上了大便。他见老汉这个表情,低头看了看自己,满不在乎地抹掉头发上沾着的一块碎肉,又吓唬安老头道:“老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得龙王爷生气,让夜叉来找你索命?” “可不敢乱说,可不敢乱说……”安老汉被他的话吓得直摆手。我踢了王富贵一脚,转头跟安老汉说道:“安大爷,别听他放屁。今天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先回去吧,我们再看看情况。” 安老汉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走了。我给阿十五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悄悄跟在安老汉后面消失在雾气里。 “现在怎么整?”王富贵看着安老汉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我,“我说他这两个月不见人影,原来是躲在这里养小鬼。” “你们在说谁?”老九挠头问道,“谁躲在这里养小鬼?” “咱们要找的那个人!”我叹了一口气。 “啊?”老九也是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说……伊山羊?” 我挥挥手制止他再继续说下去。我现在很不想听到这个名字,虽然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我总觉得只要我不醒来,世界便不存在。 “现在怎么办?”王富贵看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要不填上吧?” 我看了看表,时间还早,我们在底下只待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摇摇头,这时阿十五从雾里跳了出来。我问他:“回去了?”阿十五点点头:“我盯着他回去的,小如在等着咱们,我也跟他说了。” “你说在海边拖安老汉家羊的那东西,跟住这里的这位是不是同一人儿……”王富贵无不担心地说道,“如果是那样……那可就更操蛋了。” “首先,在事情还没有清楚之前,不要盖棺定论。”我竖起一个指头,看着他们,“其次,这事儿暂时不能让小桃知道。” “是不能说。”王富贵点点头,又指着那黑漆漆的洞口,“那现在怎么办?要不堵上算了?” “现在不能堵……”我看着荒草丛生的坟头,说,“只要他没死,就肯定会回来,咱们在这儿等着。” “先前在海里开的那枪……”老九划拉着头皮有些担心,“会不会他回不来了?” “肯定能回来。”我点上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我就要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要不你跟老王先回去。”老九看了看时间,“咱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太打眼,估计耗子都得绕道走了。我跟十五哥留在这里盯着。反正离得也近,有什么事儿,对讲机里一喊,也来得及。” 我看了看满头满脸都是污物的王富贵,点点头说:“行,我先回去安抚一下那俩丫头,别让她们再整出什么事来。顺便……”我又拍拍那电脑包道:“我得看看这里面装了些什么。一会儿我再来替你们。” 留下的老九与阿十五,两个人找地方躲了起来,等“羊”回洞。 我跟王富贵还有阿大兄弟几个,一起回到小旅馆。 第十四章 心跳的证据 〔神秘的数字竟是电脑的开机密码,而一条仿佛来自异世界的生物成为最大的证据……一切原来在三十年前就已注定。渔民想用海祭来避免天谴,而我们面对呼之欲出的结果却如坐针毡……〕 【1】 小如正站在门口,对着旁边的小兔画画。看到我们回来,合上画本,问道:“什么情况了?九哥呢?” “他们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我看了一边的小兔一眼,皱着眉头问她,“你小桃姐呢?” “她在洗澡呢。”小兔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我身上比王富贵好不到哪儿去,“你们这是偷地瓜了还是跟狗打架去了?怎么弄的这是?” “没事儿。”我跟她打了个哈哈,又问小如,“小如你懂电脑么?” “略懂。”小如点点头。 “懂就行。”我提着电脑包跟他说,“你跟我来一趟。” 回到房中,我也顾不上洗澡,胡乱把上衣脱了,迫不及待地找了张桌子,把电脑拿出来放到桌上,翻开屏幕,按下开机键,电脑屏幕慢慢地亮了。 我舔舔嘴唇,有些紧张,不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要密码!”小如指着电脑上跳出来的一个对话框跟我说。密码?我闭上眼睛,一串数字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伸出手去,键入那串已经快让我崩溃的数字——87201。 电脑的开机音乐响起,我长舒了一口气。 “哥,你们干吗去了?”这时候小桃突然用毛巾擦着头发走了进来,皱着眉看着我跟王富贵的一身烂泥,捂着鼻子问,“你们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弄得这么脏?” “那个什么,刚才富贵掉沟里了,我去捞他来着。”我随口撒了个谎,又瞪了王富贵一眼。王富贵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他捞我来着。” 小桃擦着头发,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们。我随手把桌上的电脑合上,拉着王富贵跟小桃说:“我们这就去洗澡。”然后悄悄给小如使了个眼色。 小如心领神会地用身体把电脑挡住。 我拉着王富贵去洗澡,一开门,却发现安老汉的儿媳,那个叫小月的妇人站在楼梯上。她见到我之后,表情有些古怪。我问她:“大姐,你有事么?” “啊?没……没有……”她有些惊慌失措地转身要走。 “哎……大姐。”我赶忙喊住她。她身体僵了一下。我看着她说:“能不能给我们拿点洗澡用的东西?” “噢……”她飞快地从旁边的一个杂物室里拿出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塞给我们,扭头跑了。 “奇怪,”王富贵撇撇嘴,“她怎么了?” 我跟王富贵在浴室里胡乱地冲掉身上的脏污,找了身干净衣服换上。 出来之后,我们回到放电脑的那个房间,只见到小如正坐在桌前用那电脑玩扑克,而小桃跟小兔则挤在他身边唧唧喳喳地教他怎么出牌。 我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心想,如果电脑上有什么不能让小桃看到的东西,那可怎么办。没料想小桃听到我们进来,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皱着眉头继续看着电脑屏幕去了。 我一咬牙,心想豁出去了,早晚她得知道。 我一脸愧疚地走过去,说道:“小桃……这电脑……” “干吗?这电脑怎么了?”小桃看到我的表情皱着眉头问我。我正要答话,却瞥见小如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转而脱下上衣,改口道:“那个你帮我看一下伤口。” “噢。”小桃看了看我背上的伤口,让我等着,然后出门去车上找医药包。 我看到她出去,赶忙问小如:“怎么回事儿?” 小如看了身边的小兔一眼,用眼神询问了我一下。我跟小兔扬扬头,道:“你先出去。” “你们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小兔撇着嘴,看着我们一扭头,“让我出去也行,我出去就跟小桃姐姐说你们背着她干坏事了。” “做什么坏事?”小桃从门外提着药包走进来。我一惊,怎么这么快? 小兔撅着嘴说:“他们鬼鬼祟祟地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不让你知道。” 小桃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走到我背后开始给我处理伤口。一时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滞,我尴尬着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说话。 直到她用新的绷带一圈一圈地把我缠住,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台电脑,是我哥的,是么?” 【2】 我身体一僵,看着她:“小桃……” 小桃一脸平静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哥,你们没必要瞒着我。” 然后她拿着从我身上拆下来的绷带转身开门出去了。我赶忙追出去,见她把绷带扔到垃圾袋里,然后径自转身去收拾被我脱下来扔在地上的脏衣服。她知道我追出去,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芊芊……我……”我站在她身后,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还活着么?”小桃背对着我,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还不知道。”我心里拧成一团,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他在哪儿?”小桃的语气依然平静如水。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心里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老九跟十五在等他……”我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却见到她脸上早已布满泪水。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那个皮夹。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是这样,可能是我刚才去洗澡,不注意把那皮夹落在地上,正好被她捡到了。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我们会找到他的……”我伸手替她抹掉脸上的泪水,“相信我。” “哥……”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伏在我的肩膀上不住抽泣。 我鼻子一酸,只是搂着她的肩膀,不敢说话。 “鱼爷!”王富贵突然从房里跑出来叫了我一声,看到眼前这个场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房里,我知道他们肯定发现了点什么。我拍拍小桃的肩膀,轻声说:“他会没事的,肘,咱们去看看你哥的电脑要跟咱们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王富贵见我进来,抿着嘴指了指那电脑。 “有什么发现?”我拉过一把椅子,见小如正在打开一个视频。 视频里的画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绿色,这是用红外线摄像机在黑暗中拍出来的效果。 “这是在水里?”我看到镜头前飘过一些微尘物,皱着眉头问。 视频很长,像是一个人拿着红外线摄像机在潜水。我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画面。看了大约五六分钟之后,突然镜头里有个影子一闪而逝,我赶快按了定格键,又把画面退回去。 “是条鱼?” 我慢慢一帧一帧地往后拉动着,果然,一条鱼的身形出现在画面里。 那条鱼看起来很大,照比例估计,身体差不多超过一米半。它张开的嘴巴里全是细密尖利的牙齿,两只眼睛在红外线摄像机下发着迥异的银光,仿佛是来自异世界的生物。我吓了一跳:“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马鲛鱼。”王富贵把脸凑过来看着屏幕说道,“怎么这么大?不多见啊。” 我又仔细看了看,视频里的这条鱼虽然看起来恐怖,但的确是我们平时吃的马鲛鱼的样子,只是比市场上见到的鱼大出很多。我暗骂自己大惊小怪。 继续看下去,视频里的鱼跟浮游生物慢慢多了起来,各种各样的海底生物在红外线的镜头中呈现出异形电影里才有的诡异状态。我头一次用这种方式观看海底世界,跟以前电视中播放的五彩斑斓的效果完全不同。我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不知道哪种情景才更真实。 这时,镜头里突然浑浊了一下,然后慢慢显现出一些礁石来,还有平缓的沙地。我知道这是到海底了。镜头还在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停在一面石壁跟前。 “这是什么?”我发愣地盯着那面平整的石壁。镜头,我看到石壁上长满了海蛎子与各种海藻,依稀还能看到那上面刻着一些花纹。由于摄像机离得太近,只能看到放大的花纹而看不到全貌。拿着摄像机的人仿佛知道我的心思,慢慢又将摄像机拉远一点,大体看出石壁上的好像是几幅图案,还有一些像文字一样的东西。突然,视频里传来一阵诡异的“呜呜”声,同时镜头剧烈地晃动了几下,转而画面变成静止。视频到这里便停止了。 “没了?”我有些失望地看着已经定格的画面。 “你看看这个,”王富贵皱着眉头用手指点着已经定格的画面的一边,“这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在镜头的一侧,从浑浊的海水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半只爪子,就像是一只人手,可惜还是看不清楚。 “能不能放大一点?”我问小如。小如麻利地摆弄了几下鼠标,画面被拉大,可依然模糊。 王富贵在一边嘬了嘬牙花子。“还有那些图案,”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递给我,“跟在那坟里墙上的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对比着那些图案,“像是鸟兽铭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好像在哪儿见过。” “还有。”小如紧接着点开另一个视频。我把手机放到一边,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画面依然是那种诡异的绿色,只不过这次好像不是在水里,画面晃动得很厉害,像是一个人拿着摄像机在黑暗中奔跑。 “这是什么?”我暂停画面,仔细辨认着一些不断出现在镜头里的凸起物,“钟乳石?”我费力地辨认着。“这是在山洞里?”我心里一动,这些钟乳石也似曾相识。我又继续看下去,心脏随着视频里的脚步声跳得很快。“怦怦怦”,我感觉到它都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画面一直在抖。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画面停了一下,紧接着画面里的钟乳石消失在镜头之外,镜头里变得空无一物,就像是摄像机停止工作了一般,可文件的进度条还在继续向前推进。 “是不是摄像机坏了?”王富贵皱着眉头问我。 “没有,你看。”我指着电脑屏幕,只见画面一下子亮了,一支火把“嗖”地从画面外飞进来。“操!”我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深渊挡在了镜头前面,那深渊就像是虚空一般混沌。那支火把在画面里划过一条弧线,然后越来越远,直至变成一个小亮点,慢慢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地方?”王富贵在一边也吃惊不已。 “你们看!”小桃在一边指着屏幕朝我们喊道,“又来了。” 果然,又一支火把从画面外被人扔出,这次好像扔得远了一些,火把好像也比第一个大了不少,火把上的火焰带着“呼呼”的空气撕裂声飞入那片混沌。 “停!”我赶忙让小如按下暂停,指着那火光里的一个黑点,跟他说道,“放大。” 图片被小如截出来,然后在电脑上放大。 “这是什么?”我看着画面上慢慢变大的那个黑点。放大八倍后,图片的像素已经很模糊,但却能勉强辨认出图上物体的形状。 在火把照出的光晕里,一块巨大的石头孤零零地站在黑暗里,看起来像是某块巨石顶端很小的一部分,更像是一头洪荒巨兽从地狱里伸出来的一只独角。 视频在这里再一次停止,我手心里已汗津津地握出冷汗。 “他要干什么?”我愣了半晌,扭头看着眉头紧锁的王富贵。 “我看,他是想去某个地方,却还没找到进去的路。”他手指胡乱地在桌子上敲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闵王台!”我咬着牙,跟王富贵同时说出了那个地方。 【3】 楼下突如其来传来几声狗叫,把我从电脑画面拉回现实。我赶忙站到窗户边往下看了看,外面的雾气已经小了很多,我看到楼下站了几个人,阿大跟阿二正在站在院子里,跟他们说着什么,小熊则冲着他们狂吠。 人群中间放着一个东西,正是那只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大公羊。 “怎么了?”王富贵也凑过来往下看。 “下去看看。”我知道是有事发生,忙披了一件衣服下楼,王富贵和小如也跟着下来。到了院中,就听到阿二大声地跟他们说:“这个东西不能扔到海里去,会惹麻烦。” “怎么了,二哥?”我问他。 阿二看到我下来,皱着眉头指着那只大公羊说:“他们要拿它祭什么龙王。” “警察同志,”安老汉从人群里钻出来,跟我道,“这羊是龙王爷要的东西,我们不能留着啊。留着它,龙王爷会降罪于我们村子的!”其余的人也唧唧喳喳地在一边插嘴,听得我头大。海边的人大多迷信,有时对神灵的敬畏已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在牵扯到他们信仰的时候,他们瞬间就会从怯懦的羔羊变成危险的狼群。 我头疼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都闭嘴!”王富贵在一边把手枪掏出来大叫了一声,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他见到众人安静下来,立刻就换了一副温和的嘴脸,找了一张凳子,站上去一掐腰,吊着嗓子喊道:“乡亲们,不要吵!”他那尖嘴猴腮举着枪的样子像极了电影里的汉奸。 我瞪了他一眼,他用眼角扫了我一下,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左手一掐腰继续道:“我们是国家派来替你们解决这件事情的。请乡亲们放心,请相信国家,我们会为你们处理好这件事情。这只羊……”他用手枪点了点被捆在木板上的那只公羊,抑扬顿挫地继续说,“在我们调查之后,会还给乡亲们的。只是现在,还请乡亲们多多帮忙,多多理解。” “什么国家派下来的……明望台村那边还不是……”人群里一个中年汉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安老汉立刻瞪了他一眼,那汉子知趣地闭上嘴巴,只是一脸不以为然地看着站在椅子上的王富贵。我在一边听得清楚,转脸盯着那汉子。那汉子看到我看他,便略有戒备地往人群里挤了挤。我走过去,摸出一盒烟,递给他一根,笑着问他:“这位大哥也是本村人?” 那汉子看着我递过去的白将,有些鄙夷似的看了我一眼,把我递过去的烟推开,说道:“不抽,刚掐了。”然后有意无意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在手里玩着。我一看,是黄鹤楼。我摇头笑了一下,黄鹤楼二十块,的确比白将高了好几个档次。我自顾自地把烟点上,问他:“你刚才说,明望台村……” “么事,么事。”那汉子赶忙摆手说,“你听岔了……”他赶忙走到一边不再理我。我知道这时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那边王富贵的演讲也接近了尾声:“所以,乡亲们,请大家一定相信国家,相信我们。并且我们的身份还要请乡亲们代为保密,我们执行的是国家秘密任务。”他得意地瞥了我一眼,继续道:“为了弥补今天浪费大家的时间,”他一挥手,“有一个算一个,今天中午我们管饭,酒肉管够!” 我心想这个家伙真是多事,这种情况下还管什么饭?把牛皮吹得这么大,不怕被人看穿了他的把戏? 不过这招还真奏效,原本被王富贵唬得一愣一愣的村民一下子对我们热情起来。我没心思看王富贵整的这出闹剧,喊了小熊一声,想上楼赶快再看看笔记本里还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而一边的小熊听到我叫它,却只是回头朝我哼哼了两声,然后继续一脸戒备地盯着地上那只死羊。咦,它的反应有些反常。 我走到它身边,捏了捏它的胖脸,也顺着它的视线看了看地上的死羊。奇怪,难道这羊有问题?我伸手摸了一下那羊尸,这才发现了其中的古怪。从它被我们发现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可这尸体出现的尸僵却已遍布全身,使整个羊身摸起来硬邦邦的,简直就像是一块包了羊皮的铁板。按常理说,无论是人或动物,死亡之后,一至三个小时之内会出现尸僵,肌肉会轻度收缩,关节不能屈曲,却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严重。照目前这个气候来推测,一般尸体僵到这个程度,大概需要死亡十几个小时后。 而且我发现,羊尸的白毛下好像隐隐透着乌青。我伸手抓了一把,竟毫不费力就从皮上揪下一把羊毛,心里大感疑惑。阿二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压着嗓子跟我说:“你也看出不对来了?” “二哥,”我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是不是中了什么毒?” 阿二摇摇头,托了一下眼镜,说:“暂时还不知道,只是这东西不能被扔到海里。” “嗯,”我点点头,搓掉沾在手里的羊毛,“先不管它,不行就一把火烧了算了。” 我一抬头,发现那个叫小月的妇人正站在一边看着这边,眼神有些复杂。她见我抬头,赶忙把目光移开。这时,王富贵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得意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嗓子骂道,“你吹这么大的牛,我看被人揭穿了怎么办,你就等着吃公粮吧。还有,你管个什么饭,还嫌事儿不够多么?” “没事儿。”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看着那几个村民冷笑了一下,“你以为这些人真傻?他们压根儿就没信,只不过他们才不管¨¨咱们到底是谁,他们只是害怕枪罢了。那姓安的老头儿,可是见过咱们下坟的。至于管他们饭……”他顿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那几个村民轻声说,“很多事儿还得从他们身上找着落啊。” 接着,他抬头看到了小月,赶忙喊住她,准备安排饭菜。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拍拍身边的小熊,指着那羊尸跟它说:“你在这看着你这哥们儿,别让它跑了。”小熊甩甩身上的泥巴,朝我叫了一声。 “二哥,你跟大哥来一趟。”我跟阿二说,“我有东西给你们看。” 回到楼上,我让小桃把那视频挑拣着重要的又放了一遍,问阿二:“二哥,你怎么看?” 阿二沉吟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首先,拍这个视频的,一定不是人。” “怎么说?”我愣了一下。 “你看看时间,”阿二指着那个视频的长度说,“42分钟。” 我先前倒没留意这个,现在一看不免心里有些吃惊。 “这个视频的创建时间是9月2号。”阿二看了一下电脑上的指示,“秋初这个季节,大马鲛鱼生活的水层是30至50米左右的深度。拍这个拍视频的‘人’徒手潜水超过30米的深度42分钟,还没有带呼吸器,你觉得这可能是人做得到的么?” “你怎么知道他是徒手潜水?”我好奇地问他,“说不定是带了全副装备呢?” “视频里没有呼吸器的声音。”他扶了一下眼镜,继续说,“这种红外的摄像设备都有自身的拾音装置,特别是这种水下摄像机。在这段片子最后面的声音说明了它是有拾音装置的。要是带了装备,就一定会有声音。” “不是人?”我愣了愣,脑海中突然闪过墓中那个小鬼满身青灰色的鳞片躺在地上的画面,就听阿十五说:“你看,它像不像一条鱼?” 阿二看了在一边玩刀子的阿大一眼:“老大,你怎么看?” 阿大把手里的小刀在指间翻了几个花,说出了从我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四爷以前跟我说起过一件事,”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像用半个喉咙在说话,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道,“他说以前门子里有个高人,身体异于常人,一身水下功夫冠绝天下,能在水下一日一夜不出水面……” 顿了顿又说,“如果是他的话就可以,可惜他死了几十年了。至今我还没有听说过这世上还有其他人能做到。”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我惊讶道,“这不就跟《水浒》里说的阮氏三杰一样了么?是不是只是传说?” “四爷亲眼见过,我相信他不会说谎。”阿大笑了一下,“这世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我回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伊山羊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最重要的是,他压根儿就不会水。我们一起敲小鼓那些年,遇到江河湖海的,我好游泳,却从未见他下过水。有一次被我强按到一条深不及膝的小溪里面,他都吓得大呼小叫。 可是,拍摄这两段视频的人还会有谁?山洞里那个还好说,可是水里这段呢?难道真像阿二所说的,这不是人拍的?莫非是那个小鬼? 我不禁觉得浑身麻嗖嗖的,难道伊山羊养那个东西的作用就是让它给自己探路?可是那小鬼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嗤啦嗤啦……”我脑袋里响起那个罐子里发出的声音,在耳边盘桓不去。 “王富贵,”我拉开窗户朝楼下大喊,“上来!” 王富贵正在楼下指挥着一群人杀羊,看样子是从安老汉羊圈里又抓来的一只。小熊没精打采地趴在那只死羊边,看着他们忙忙活活地给另一只羊开膛破肚。我瞥见被人从羊肚子里搬出来的羊下水,胃里一阵翻腾。 “怎么了?又有啥情况?”王富贵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老王,”我点了一根烟,看着他问,“你跟我说过,你跟老羊这些年一直在查这些事儿,是吧?这视频上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知道他一直想下闵王台。”王富贵苦笑了一下,“可查了这些年,一直都没什么头绪。从湘西到这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当年的人,死的死丢的丢,仅靠我们俩的力气,除了一无头绪,哪还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时间久了,我也就灰心了,再加上家里来的阻力……”他点上一支烟,继续苦笑道:“您也知道,我家里跟院里走得太近了。很多事……我并不是不想做,无奈盯着我的眼睛实在太多。 “开始的时候,我跟伊爷还互通有无,再后来,联系就很少了,偶尔见一次面也是来去匆匆。再说了,我跟他这么些年一直都没尿到一个壶里去。我隐隐约约知道他在做什么事儿,可再深了他也不肯告诉我。一直到了几个月前,这边出了那几件东西,死了几个人,家里还警告过我不要掺和,院里那边也盯得紧,我就没敢做太大的动作。可我知道他肯定没闲着,东西一出世就被他弄走了。所以,我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找他。但他们一家人,连老婆孩子一块儿失踪了,音讯全无。要不是他在您那露了一面儿,我几乎都以为他死了。 “我跟他不一样,因为25年前我亲眼见到了先父的尸体,早就没什么念想了。而伊老爷子却只是一个下落不明,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至于那些什么秘密,家里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三个字儿——”王富贵伸出三个手指头,一字一句地说,“不掺和。” “院里?”我点点头,有些理解他,“怪不得李义德跟你走得近。” “李义德,只是个小人物罢了。”王富贵叹了一口气,“我估计他知道的不会太多,他在那个电视上满世界地找东西,也只是奉命行事。估计他找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用。这潭水深着呢……” 我看了一眼在一边沉默的小桃,见她正一脸木然地捏着那张照片,眼里的泪可能早就流干了。小兔站在她旁边也不敢说话。我看着她们,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之前不认识罗玉函吧?”我转头问王富贵。 “认识,我常去聚美斋吃饭。”王富贵看了一眼小兔,说,“小莬我也见过,只是之前我不知道她姐姐是姓李的。” “你说,老羊会不会知道罗玉函原来姓李?”我看着一边的那两个女孩儿,她们的命运如此相似,都是因为她们的哥哥或姐姐而被卷进来。 我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只觉得事情没当初我想的那么简单了。她应该跟老羊见过面,我有点搞不准老羊那次到底是来找我还是找她!” 王富贵点点头:“我也觉得不能那么巧。您跟我说说,那天是怎么回事儿。” 我回想了一下,从伊山羊给我打电话开始,一直到他给小兔拿金镏子,到罗玉函脖子上挂着的玉扭丝纹瑗。 “慢点——”王富贵突然打断我,然后一脸凝重地朝我伸出左手,露出左手无名指上一个金灿灿的大金镏子,“您说的那个金镏子是这样的么?” 我皱着眉头举着他的手看了看,疑惑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王富贵把手抽回去,一字一句地跟我说:“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他往手指上吐了两口唾沫,把那戒指捋了下来,指着上面的一个字跟我说:“你再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戒指的内壁刻了一个“贰”字,奇怪道:“怎么回事?” “伊爷那个——”王富贵眯着眼看着戒指上的字,说,“是个‘捌’。” “小莬,”我拿着戒指给小兔看了一下,“你还记得这个么?” “这不是伊大哥送我的那个戒指么?”小兔皱着眉问王富贵,“怎么会在你那里?” “那天,老羊给你戒指,是怎么被你姐知道的?”我问她,“要说实话。” 小兔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那天我以为他给我的这个东西是个假的,我出来还跟别的姐妹说呢,这老东西泡妞都用假货,回头就想扔了。我刚回前台,正碰到我姐从外面回来。她看到我手里拿着那个戒指,立刻就问我从哪儿来的。然后,我就跟她说是你带来的一个人送给我的。再后来的事儿你就都知道了……” 我仔细想着那天我们三人在聚美斋的情形,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 ……“鄙人匪号伊风清,是小鱼的拜把子大哥,行里人都喊我伊山羊,您喊我小伊或者小羊都成。” “伊大哥说笑了,我们小地方的小鱼小虾怎么能比得上京城里的藏龙卧虎?” “一出手就是真金白银的,我们姐妹可是有点消受不起啊。” “妹妹你放心,这事儿包小太爷身上了。” ……伊山羊三言两语,意深似海;罗玉函一颦一笑,眉眼如刀。 【4】 “鱼爷?”王富贵叫了我一声,我答应一声回过神来,把戒指还给他,“8、2……是不是还有7、0、1?” 王富贵点点头:“应该是有,不过我只见过我这枚跟伊爷那枚,别的还没见过。” “那也就是说,当年应该是有五个人?伊老爷子那日记上怎么只提到了他们四个人?”我翻出那本日记,“据这日记记载,这件事因湘西而起。我以前敲小鼓,还跟老羊去过那边。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心里还憋着这么大一个雷。” “小莬,我问你,你姐是不是也有一个这样的戒指?” “没见过啊。”小兔想了半天,摇着头回答道,“没见过。她的东西都不让我碰的。” “芊芊,你知道这戒指的事儿么?”我又问了小桃一句,她也摇摇头。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当初伊山羊点名要去聚美斋,还执意要把戒指送给小兔,原来他知道,如果戒指在小兔手里,罗玉函肯定能见到,如果她能认出戒指的话,就证明罗玉函是姓李的。 “妈的,又被这王八蛋耍了。”我愤怒地把手里的烟头掐灭,“这破事儿老子不管了!” “鱼爷,别……”王富贵赶忙拉住我,朝小桃那边努努嘴,“这事儿您现在想不管都不成了。” “哥……”小桃看着我,旋即眼里落下泪来,“对不起……” “你别哭!”我心烦意乱地挥了一下手。她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愣在那里不敢哭出声来。看着她憋着哭、身体一抽一抽的可怜样,我的心一下子又软了。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憋在胸中的闷气,揉着生疼的太阳穴,骂道:“妈的,这个王八蛋,到底有多少事儿瞒着我。” 小兔在一边给小桃找纸巾,怯生生地看着我:“姐夫你别生气了,等咱们找到我姐,以前你在聚美斋签的那些单子,我让她全给你免了……” “你姐?”我咬着牙骂道,“你以后少叫我姐夫,我高攀不上你姐那么大腕儿。把我自己命搭上我认了,别把这一屋子人的命全搭进去!” “你干吗啊?!”小兔一撇嘴,拉开架势要哭,“我又没惹你。” “鱼爷,消消气。”王富贵过来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又扭头跟那俩女孩儿说,“他就是吓唬吓唬你们,哪能真不管?”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王富贵递给我一支烟,点上,皱着眉头说:“您说他俩是不是商量好了什么事儿?差不多一起失踪的吧?” 我闭着眼睛,气消了一点。“罗玉函手里那玉扭丝纹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俩到底要干什么?那个罐子到底是谁拿的?富贵……”我闭着眼睛绞尽脑汁,想理出一个头绪来,“你说那个小红在日照?罗玉函现在会不会也在部队里?” “照您说的这些,我觉得他俩以前应该也不认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按照时间来算的话,伊爷已经在地下养了俩月小鬼了。还有这视频,拍摄时间是一个多月之前。罗小姐手里那个玉瑗,恐怕在手里的时间也不短,如果是从部队里流到她手上,倒也合乎情理。那个小红是你们同学吧?”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酸酸的。自己在意的人要去做什么事,我却被蒙在鼓里。她宁可去找别人帮忙,也不愿告诉我。看来,她是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哪怕是一点儿。我苦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都不肯告诉我……” “不,她告诉您了。”王富贵突然说,“她让您看那个玉瑗了,而且她还上了电视,恐怕都是想说点什么,比如说对我这样的人……伊爷说不定就是她找去的。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别人会被卷进来……” “我所知也有限。”王富贵苦着脸接着说,“明的暗的有很多人都在盯着这件事儿。比如说院里,偷您罐子的……难保没有其他的人了。” 我揉着木胀胀的太阳穴:“偷罐子的到底会是谁?做贼也就罢了,还留下钱。到底是什么人?侠盗?燕子李三儿么?” “鱼爷,”王富贵捏着烟屁股狠嘬了两口,“我不知道您想过没有,我觉得……这事儿好像是伊爷有意安排的。您只是个中间人的角儿罢了。您想想……” “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下。 “您想想,”他弹了弹烟灰,“说实在的,您知道我插招子盯过您,您也别怪我。打伊爷在您门口一站,我就知道信儿了。当时我还知道他可能是带着东西来的,可碍着您的脸,我不好直接露面儿。我原本打算找个机会直接跟他接触一下,那天您把他自己扔医院,我原想是个好机会,结果您一个电话就把我召了去,没料想一回头他就给跑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把那大台球卖给那老头,耽误事儿。” 他看了在一边沉默着的小桃一眼,她正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富贵又皱着眉头说:“您说会不会是伊爷要借您的手,把那罐子卖了,得了的钱,让您替他照顾老婆、妹妹、儿子?这有点儿托孤的意思啊!您说呢?这世上他可就信您一人儿。他想学伊老爷子,可又不想跟他爸爸一样就那么一走了之,什么都没给老婆孩子留下。”他叹了一口气,“他这是存了必死之心呢。” “托付给我……”我看着小桃喃喃道,“托付给我,总要把她们人给我送来,给我钱又有什么用?” 王富贵看着我撇撇嘴:“不给您弄点钱你拿什么养她们?您也不是会挣钱的主儿。这行里谁不知道您鱼爷只出不进啊!像您那么做买卖,他把老小托给您,让他们一家子喝西北风?给您留下那些刀勒……” “刀勒,美元?”我“腾”地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盯着他说,“你说偷罐子的会不会是外国人?要是国内的同行,谁能拿出那么多美金来?” “不对,”我瞬间又否定了自己的猜疑,“老羊曾经说过一句话,拿假东西蒙蒙外国傻逼行,别让外国人拿钱把你蒙成傻逼。把真东西卖给外国人的事儿他还办不出来。且不说那罐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就凭那材料也能混个国宝级,他不敢做这样的事。除非偷罐子的人想混淆视听。” “别想了。只要找到他们俩其中一个,就会水落石出。”王富贵苦笑着看了看桌上的电脑,“至少,咱们现在知道了点什么,不是么?” 我这才想起来,老九跟阿十五还在那荒坟边上猫着呢。 “九哥,那边有情况么?”我在对讲机里问他。 “没什么发现,雾快散了,藏不住。”老九在对讲机里喊,“刚才在马路上还看到几个当兵的。” “当兵的?”我眉毛跳了几下,继续问,“你们被发现没?注意点儿,记得把枪收一下。” “嗯,没事,会注意的。” 【5】 这时候,那个叫小月的妇人来敲门,跟我们说:“菜都做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开席?” “哦哦,开,开席。”王富贵拍拍我的肩膀,招呼道,“走,先吃饭再说。” 我原本不想去,又想起先前那个汉子嘀咕的那几句话,还是起身了。 我看了看还在抹眼泪的小桃,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刚才是我不好,别哭了,咱们先吃饭去。来海边了,咱要好好吃顿新鲜的海货……”小桃赌气似的拧了几下身体。 “走,小兔,拉着你小桃姐一块儿。”我跟小兔说。小兔哼了一声,撅着嘴把小桃拉走了。 其实楼下人并不太多,一共就摆了两桌菜。我们下去时,桌子都已在院子里摆好了,几个渔民围了一桌,安老汉坐在另一桌上。他看到我们下来,站起来朝我笑了笑。我赶忙让他坐下。 分宾主落座之后,我却发现,除了在外面的老九跟阿十五之外又少了一个人。我问王富贵:“小歪呢?” “小歪……”王富贵站起来四处喊了几声。 “哎——”小歪睡眼惺忪地从院外走了进来,“王哥喊我?”他一抬头看到桌子上的菜,笑道:“要开饭了,嘿嘿……”自己赶忙走过来搬了椅子坐下。 “你刚才干吗去了?”王富贵皱着眉问他。 “我在车上睡了一会儿。”小歪拣了双筷子,“咱车上那么多东西呢。” 我点点头。 这时,王富贵倒了一杯当地的尧王醇酒,站起来,说:“今天咱们就一件事儿——务必要吃好喝好。开席——”他把杯里的酒喝了一大半,却悄悄留了一半儿。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渔民们大都豪放,他们开始推杯换盏,场面变得乱糟糟的。我看着桌上的菜,大都是羊肉,海鲜类只有几个。一个贝类拼盘,一个大铁盘子上胡乱堆着一些扇贝海蛎子香螺之类的东西,一盘像头发一样的海草,几只瘦小的螃蟹,跟一个小杂鱼贴锅子,还有一盆奶白色的豆腐汤。 “怎么不多弄点海货?”我问王富贵。 王富贵正往嘴里塞羊肉,听到我问,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还没回答,旁边的安老汉叹了一口气,说:“最近封了海,连养的东西都不让下去打。就这些,还是四处凑的。同志您就将就些吧。下回来,等开了海,老汉我一块儿给您补上。” “不妨事,这些就很好。”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待把酒喝干,我才问他道:“大爷,这封海多久了?真是搞什么军演?” “说是军演……”安老汉躲开话题,拿着勺给我舀了一碗汤,“喝汤,喝汤,海搐子炖豆腐,滋阴补阳……” 我刚端着汤喝了一口,听到他这么说差点没喷出来,只好艰难地把嘴里的汤咽下去。安老汉看我一脸古怪,问:“怎么样?不错吧?” “很好,很好。”我把汤放在一边却不敢再喝。 旁边的小桃悄悄问我:“哥,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东西?跟老道从你肩膀上挖出来的……” “别说了。”我赶忙打住她的话头。 小桃见我难受,赶忙用筷子给我夹了一些肉,放到我的盘子里:“那吃肉吧。”我低头一看,竟是几块羊杂。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心里暗骂,这他妈还有能吃的菜么? 看着满桌子的菜,我一下子没了胃口。 我悄悄跟王富贵说了一声,离席走了。找到厨房,我让安老汉的儿媳弄了点饭,准备给老九送去。她给我胡乱包了些大饼跟羊肉。看她的神情,我直觉她一定有事隐瞒,可又不方便问,只好作罢。 我喊了一声小熊,它立刻吐掉嘴里的骨头,颠颠儿地朝我跑过来。 小如见我出门,便放下筷子跟了过来。 雾气已经散了大半,在村口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海。我深吸了一口略带海腥味的空气,伸了个懒腰让身上的骨骼嘎嘣乱响了一阵,看到小熊肆无忌惮地在路上跑着,一时间心情竟好了许多。 我回头看着跟在身边一言不发的小如,笑着问他:“你跟小兔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事儿,她挺好的。” “好好处,别欺负她。”我看着几只盘旋在头顶上的海鸟,感慨道,“你看这几只鸟,追风逐日,戏浪踏沙,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比咱们这些人活得更洒脱。上帝真是不公平,给了它们一双翅膀,给我们的却是一些毫无用处的智慧。知道的东西越多,想要的便越多;想得到的越多,烦恼就越多。终于有一天明白过来了,却也没办法回头了。” “鱼爷,”小如很认真地看着我,“你怎么想,世界就怎么改变。” “呵呵,”我捡了一块石子儿扔出去很远,“这个世界不是像你画画那么简单。我们所能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我们每个人都想改变世界,可到头来,改变的都是我们自己。” 一路再无言。 第十五章 守株待“羊” 〔和渔民的交流中我们发现封海竟似别有内情,而回到洞边等待山羊的出现,也许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一夜的等待让我们意外发现不少线索,但他会真的出现吗?〕 【1】 我们跟着小熊回到荒坟前面,那个原本黑漆漆的洞口被胡乱盖上一些杂草掩盖起来。我四下里看了看,并没见到老九与阿十五的影子。 “九哥?十五哥?”我轻声喊了几下。 “这儿呢。”从头顶传来老九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抬头一看,旁边有棵大柏树,有两抱粗细,老九跟阿十五正坐在树杈上看着我跟小如笑。我把手里的食物朝他们晃了晃:“怎么跑上面去了,下来吃饭。” 阿十五“嗖”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我把手里的食物递给他,阿十五闻了闻,给树上的老九扔上去一些。老九骑在一根树杈上,拿大饼胡乱卷了些肉,塞到嘴里大嚼,一边含糊地说:“还真饿了。” 小如又拿了两瓶水,往树上扔了一瓶,给了阿十五一瓶。 “有什么发现么?”我问阿十五。 “没啥事儿。”阿十五摇摇头,几口把手里的饼卷肉吃完,抹了抹嘴巴,斜眼看着我说,“就是过去了几个当兵的。” 我看了看四周的环境,雾气散了,看得更清楚了些。这个坟离安家村不到一公里的样子,背山面海。几座小山位于北边,东边就是大海,从这里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沿海公路像一条大蛇一样伏在不远处,看不到头尾。旅游季节已经过去,路上并没有什么车辆,我们先前吃早饭的面馆也在视线范围之内。 我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计算了一下距离。从小熊发现那只死羊,到安老汉家的羊圈,再到这里,正好是一个三角形。如果那东西的目的地是这里的话,为什么还要跑到海边,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十五哥,你说他为什么往海边跑?”我问阿十五,“他的目的地不应该是这里么?” “两种可能。一,他是故意往海里跑,下了海,就留不下什么踪迹了。” 他拿着树枝在地上也画了个三角,“从这里下去,即便是被人发现了,也只能追到海里去,然后再从这里上来,从另外一边回到这里,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了。这地方离村子这么近,这么长时间都没被人发现,实属不易。要不是你的狗,恐怕咱们也找不到这里来。” “第二种可能,他是在躲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是被追过去的。”阿十五斜眼看了一眼小熊。 “嗯,”我点点头,“或许吧。” 我让小如带了小熊先回去,自己跟阿十五也爬上了那棵大柏树,把身体藏在大树的枝叶中,静静等着我期望的那个人出现。要是他出现,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 【2】 我们骑在树枝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沉下去,世界又慢慢被夜晚染成漆黑。不远处的安家村,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光,显得静谧而又温暖。 一阵海风吹来,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方才小如要来给我们送饭,被我拒绝了。这个时候有人再往这里跑的话,很容易就会打草惊蛇。说不定他就在我们周围躲着,跟我们一样在等着夜幕降临。 直到半夜,老九的耐心几近耗尽。而我虽然极累,却不敢睡觉,生怕那人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回来。阿十五半眯着眼,躺在一根树干上,看样子像在假寐,可他的耳朵却在不断地轻抖着。我知道他在专注地监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过了很久,老九在我头顶上翻了个身,悄声问我:“还有没有吃的?” 我搜遍全身就摸出半块巧克力来,还是我先前逗小熊时剩下的。他也不管这些,抢过去就填到嘴里。 “嘘——”阿十五突然睁开眼睛,警觉地竖起耳朵,白眼一翻,朝我们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九赶忙停下嘴,大气也不敢出。 “嗤啦——”突然一阵细微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像有一只猫在挠着木板。阿十五把藏在树洞里的枪悄悄拿起来。那动静响了几声又消失了。 “是不是耗子?”我压低声音问阿十五。 阿十五侧着耳朵,警觉地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 “嗤啦——”声音再次响起,在黑夜里让人心里发毛。 阿十五皱着眉看着那荒坟,压着嗓子说道:“在里边儿。” 我又仔细听了一下。果然,那声音是从坟里传出来的,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般。阿十五看了我一眼说:“是那个小东西,它又活了。” “活了?”我听了不禁汗毛倒竖。我可是亲眼看到阿十五用雷明顿轰掉小鬼的,至今它眼里那种淡金色的眼神还让我心有余悸。我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只脖子被打烂了的小鬼,胸前挂着一只金锁,在棺材里用它那乌青尖利的爪子,绝望地抓着棺材板,“嗤啦,嗤啦——” “我进去看看。”阿十五说话间就要往下跳。我赶忙拉住他:“别管它了,它出不来。要是那小东西还活着更好。”我看着那长满荒草的坟头咬牙说,“只要小鬼还活着,他肯定还得回来。” 那声音一直响到后半夜。许是那小鬼累了,便不再有任何响动。我们三个换班合了一会儿眼,在坚硬的树杈上坐久了,屁股被硌得生疼。 轮到我休息,我斜倚在一根比较粗大的树枝上,迷糊了一会儿,也不敢睡着。四周空落落的,稍微一挪屁股就会从树上掉下去。 正迷糊,就听到老九在一边偷笑。我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他见我醒了,低声跟我道:“鱼爷,有好戏你看不?” “什么好戏?”我立刻清醒,心里一激灵,“他来了?” “不是,”老九贼兮兮地笑了几声,捂着嘴巴说,“那边有打野炮的。” “打什么野炮?”我失望地放下手里的枪,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老九把手里的红外望远镜递给我,指着不远处的几堆草垛:“那边……” 我接过望远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绿油油的镜头里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人的裤子褪到膝盖,露着白花花的屁股跟大腿,像一只母狗一样伏在草垛上,身后站着个男人,正不断地耸动着身体。 “操!是他们!”我不禁吃惊地叫了一声。老九吓了一跳:“谁们?” 那一男一女,竟然都是我认识的。男的是中午时我曾问过话的汉子,而那女人,却是——“小月!”我吃惊道。真看不出,一个看起来那么矜持、淳朴的女人,竟能做出这样的事。那汉子肯定不是安老汉的儿子。在这个点儿,这种地方,摆明了就是通奸。 我厌恶地把望远镜丢还给老九,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一阵恶心。老九接过望远镜,笑嘻嘻地继续看着,一脸猥琐地咋着舌头:“啧啧,这娘们就是安老头的儿媳妇吧?乖乖,好白的腿。那男的谁啊?好艳福……” “你看就看,别做声!”我低声骂了一句,却再也睡不着了。我从树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远处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隐隐传来,从树上可以远远地望见海面,一轮弯月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大海、月光、荒坟、棺材里的小鬼、不远处通奸的男女,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感到无比矛盾。 “多美好啊——操!”我狠狠朝树下吐了一口唾沫。 【3】 挨到天开始蒙蒙亮,而期望中的伊山羊还是没有出现。 “这么等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定他早就发现咱们了。”老九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根小树枝。 “嗯,”阿十五点点头,“我觉得也是,咱们在这儿他应该不敢来。” “他是我兄弟,”我扭头看了一眼老九,“他为什么不敢来?”我疲倦地朝他们挥挥手,“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等,或许他是害怕你们呢。” “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老九吐掉嘴里的小棍儿,“谁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了,那大公羊可都被他咬死了。” 我晃晃手里的雷明顿:“我会使枪,没事,离得也近。有什么事我喊你们就是。” “也好,”阿十五点点头,“说不定他就是害怕我们。”他从树上跳下去,跟老九招招手,“咱们走。” 老九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我:“那你自己小心点。”说罢,跟着阿十五走了。我看着他们两个越走越远,慢慢消失在尚早的晨色里。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点了一根烟,斜倚在树杈里,静静地等着,我很希望他立刻就出现在眼前,却又害怕他要真来了,却早已不是伊山羊了怎么办。 突然,我听到树下草丛里有动静,心里立刻一抖,握着枪紧张地盯着那丛长草。这时,一个白影“噌”地跳了出来。 “小熊?”我看着它,心里略微有些失望,“你怎么来了?” 小熊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围着树转了几个圈,仰头看着我。我见它身上背了一个包,起身从树上跳下来,任它把脑袋钻进我的怀里拱着。 我把它背上的包打开,发现里面装了些羊肉跟大饼,还有一张纸条——“哥,小心点。早点回,我等你。”像是小桃的笔迹。我胡乱把那纸条团了团,随手扔在了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些饼,把肉都给了小熊。 “回去吧。”我拍拍它的屁股,它哼哼唧唧地拧着不愿意走。 “我在这等你大爷呢,你在这他该不敢出来了。”我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吧。”小熊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钻进草丛,消失不见了。 我一直等到太阳出来,然后落下,黑夜再次来临。期间小熊又给我送了两次饭。 王富贵不断地在对讲机里聒噪着。我把对讲机关掉,不想说话。我就这么一个人在树上坐着,等着,一直等到我连棺材里那小鬼挠棺材的声音都听出节奏了,伊山羊却依然没有出现。 几天没有睡觉,我已经累极,终于倚在树杈里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我仿佛看到一个人坐在我旁边的树枝上,就在原来老九坐的位置。 我揉揉眼睛,只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叼着一支烟朝我笑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个大背头依然闪亮。 “老羊!”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瞬间胸中涌起一股怒火,“操你大爷的。”我站起来要去抓他,只觉脚下一滑,“扑腾”一声,便从树上掉了下来。 我的腰正好硌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疼得我眼前一黑,差点喊不出声来。半晌,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往树上看时,哪里还有人影? “老羊——”我狂吼了一声,声音在黑暗里传出去很远。我搞不清刚才是做梦,还是他真的来过。我无力地躺在地上,疲倦得想昏睡过去。 一条湿热的舌头在我脸上不断地舔着。我费力地睁开眼皮,发现小熊那张无比肥大的脸在我面前晃着,眼神中满是焦急的颜色。它正哼哼着咬住我的衣服费力地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想它这一天其实并未走远,只是一直藏在附近守着我。 我习惯性地想捏捏它的脸,可胳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它突然一拨楞脑袋,神色有些警惕地盯着旁边的草丛一动不动。“怎么了?”我知道它是发现了什么,又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腰像是断了一般地疼痛。我看着那处草丛影影绰绰的,像藏了一个人,我强烈地感觉到里面有道目光在盯着我。 “老羊,”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试着问了一句,“是你么?” 突然,那草一动,被人窥视的感觉瞬间消失,仿佛里面的东西走了。 “嗷……”小熊狂吼着冲了出去,任凭我怎么叫喊都拦不住。我只得提着枪跟紧追了过去,大概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拧开对讲机喊道:“往海边走,有情况。” 我顺着小熊的叫声跟过去,一脚深一脚浅的,在荒野里狂奔。眼看快要到海边了,却发现小熊又改变了方向。那边是哪里?我觉得我的腿都快跑断了。就见从远处传来几道强光,紧接着听到汽车的动静,一辆被改装成野兽一般的小切诺基开着射灯从荒野里奔了过来。 王富贵在车上朝我大喊:“上来!” 我跳上车,发现阿十五三兄弟、老九、富贵都在车上,我指着小熊跑的方向说:“那边。” “是他么?”王富贵递给我一支烟。 “还不知道。”我狠吸了一口烟,随即又被烟草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我感觉我的肺都被自己咳碎了。 越野车在荒野中颠簸着向前奔跑,荒野里逐渐没了路,我们穿行在盐碱地农田与虾池子中间。小熊的叫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到。最终,小如把车停下来。 “怎么了?”我费力地捂着腰。 “没路了……”小如无奈地拍了拍方向盘,我借着车顶的射灯,看到面前一条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河上只有一座岌岌可危的木桥,刚够一人通过。河的那边,巨大的山隐藏在夜色中,仿佛一头洪荒巨兽正在黑暗中潜伏。 “下去看看。”我提着枪下车,摸了摸那木桥上小熊跑过的泥印。我发现,小熊的脚印中间,还间插有一双人的脚印,明显是赤着脚。 阿十五伸手量了一下。 “没错,是他!这脚印跟在坟边儿的一样。”他说。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第十六章 暗夜之枭 〔我们尾随黑影来到山上,却发现一间破败阴森的古庙。夜色下庙宇狰狞可怖,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让我胆颤如狂,而阿二竟莫名招惹了暗中躲藏的鬼魅,前所未有的危机一触即发……〕 【1】 “我、二哥、十五哥、九哥,咱们先过去找。”我指着远处沿海路上的一座桥说,“小如开车从那边转过去,过去后分头找,再会合。” “小心点。”王富贵叮嘱了一句,上车离去。我跟老九、阿十五几个人则小心翼翼地过了河,沿着小熊的脚印跟了过去。 河的另一边是一片树林,走着走着海拔有了慢慢的提升。脚下的石头越来越多,身边的树也越来越粗。有些地方全是灌木,连路都没有。 在这样一片黑暗的山林里,去寻找一人一狗,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那脚印从进了树林后,就时断时续。 “妈的,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跑这么快了?连狗都撵不上?”我气喘吁吁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浑身上下就像是散了架一般。 “他们不是跑得快,”阿十五看着地上的脚印,斜了我一眼,“而是在带着咱们兜圈子。” “兜圈子?”我低头一看,不错,确实有些脚印是重复的。 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我看了下表,已经是早上五点多钟了。再过一个小时,天就大亮。而小熊却像是失踪了一般,连叫声都听不到了。 “是不是咱们找错地儿了?”老九也是气喘吁吁地坐到我身边,把鞋子脱下来甩了甩灌进去的沙子,四处张望道,“咱可是上山了?” “上山就对了!”我咬着牙,又想起电脑里那个山洞的画面,隐隐觉得那地方应该离这儿不远,说不定就在我们脚下的某个地方。 “咱们分头找。”我歇了歇感觉好了点,“一会儿到山顶集合吧!” 于是,我们四个人分别从四个方向上山,进行拉网式搜索。因为有对讲机,相互照应也方便,好在这山并不大,要是谁有什么发现,最近的人也能在十五分钟内赶到。 山林里没有路,四周尽是一些叶子落尽了的老树,张牙舞爪的让人觉得心里发毛。地里长满了可以把人埋起来的长草与灌木,穿行其间仿佛看不到尽头。我在山林里慢慢地摸索,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小心地往山顶上走。 来到半山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建筑。我走到近处,发现它竟像是一座小庙。庙门已破败不堪,门前是一只巨大的赑屃,背上驮了一块石碑,看起来像是被荒废了很久的。靠海吃饭的人大都迷信,不过信奉的却各不相同,像南方一些地方大都信奉妈祖,而北方则大多数信奉龙王爷,另外也有不少其他的神灵,所以时常我们在沿海地区会见到很多古怪的庙宇。我曾经在某地见到过供奉乌龟的,一只硕大的龟壳被摆在大殿里接受善男信女们的香火。 但这座小庙从外表,端的看不出是供奉的哪路神仙。我用手电筒照了照,隐隐约约看着庙门像是开着的,我心里突然一阵紧张,握着枪的手心也出了汗。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庙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逢庙莫轻入”,这是一句老话,大体意思是,在不知道庙里供奉的是哪方神明时,不要轻易走进去,因为你并不知道里边的神仙到底是吃荤还是吃素,喜欢善男还是喜欢信女,或者压根就是一些黄皮子、蛇精这类山精野怪的邪庙;遇到一些真神真佛问题不会太大,但若是些邪物,就难免有些晦气了。 我沿着庙徘徊了几步。突然,在用手电扫过庙门口的石柱下面时,有什么东西像是反了一下光。我走过去查看,却是一摊水渍。我又蹲下身看了看,一股骚臭扑鼻而来。 “难道是小熊尿的?”我看着这摊“地图”,心里咯噔一下。它果然是进去了么?我不敢再犹豫,一脚踹开了半掩着的庙门。 我把手里的雷明顿上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中有几棵高大的柏树,柏树旁边是正殿、偏殿。那几间破败的建筑,阴森森的,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哗啦”,只听正殿中传来一声响动,像是有东西被碰翻了。我心倏地紧了一下,端着枪快步走了进去。 进去后我仍然紧靠住身后的墙。被风化的墙皮已经很松脆了,被我挤得“噗噗”掉落着。“小熊!”我压着嗓子喊着,心脏怦怦直跳,夹杂着我口鼻中传来的喘气声,让我神经绷得快要断了。 我用手电往上照了照,大殿很破,头顶上已经有几处见了天光,一个角已经塌了,几根梁柱的木料胡乱地横在那里,还长出了很多杂草。 慢慢往下看,大殿正中摆有一副香案,香案后有一座高大的泥胎神像。 那神像的颜色竟是不与平常神佛造像一般五彩斑斓,而是通体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就像是被血液涂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年代久远,上面的胎漆也开始纷纷剥落,在手电筒发出的LED白光下更显得诡秘无比。 我捏了一下藏在怀中的眉轮骨,略略定了一下神,继续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殿里的犄角旮旯来,“小熊……老羊……别怕,是我……”我压着嗓子又叫了几声,“我来了……我是老鱼。”声音因为紧张变得有些颤抖。 一阵山风不知道从哪里吹了进来,风里若有若无地带了一丝臭味儿,吹得我脖子后面凉沁沁的。突然,神像后面的阴影处传来一声响动。 “谁!”我立刻紧张地用枪指住那里,悄悄将身体移过去,“是老羊么?” 到那里一看,却还有什么人。 我紧张地把身体靠在背后的神像上喘了一口气。这里臭味儿更浓了一些。只听见背后“咔嚓”一声,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落下,赶忙躲开,只见神像上滚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约莫足球大小。那东西咕噜噜径直从神坛上滚到我的脚边。 腐臭味骤然浓烈起来,我用手电筒一照,立刻觉得头皮发麻。那分明是一个怒目圆睁的人头,糊满鲜血的脸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直吓得蹬蹬蹬后退几步,却感觉背后撞到一个人。回头一看,我身后立着一个人影。我刚要摸枪,就见那人伸手按住了我:“是我。” 我赶忙用手电一照,那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一条刀疤从额角拉到耳根,正是阿二! “二哥……”我有点语无伦次地指着地上的人头,“有……死人……” “死人有什么好怕?”阿二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用手电筒顺着我指的地方照过去。他“咦”了一声,又用枪管拨拉了人头,然后蹲下身看了看,倏地朝我一笑,“在坟里那小鬼你不怕,一个泥捏的人头怎把你吓成这样?” “泥捏的?你少诳我。”我有些纳闷。 “你看!”阿二伸手把地上的人头拿在手中掂了几下,“噌”地朝我扔过来。我本能地伸手一接,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怀里一沉。 “妈呀!”我一声尖叫,当即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怀里的人头正好和我面对面碰了个鼻尖。鼻子里传来的腐臭味更大,我差点吐了出来。 此刻我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捧着那东西坐在地上,只看到那双空洞的眼睛正瞪着我。 “兄弟,你看清楚。”阿二哭笑不得地用手电指着我手里的物件,“这分明就是泥捏的。”又指了指旁边神坛上的泥塑,“你看看,是它的。” 我这才看清楚,神坛上的塑像只剩下一具身躯杵在那里,就像一具枭首后还未倒下的尸体。而那“人头”此刻正在我手里怒目圆睁,说不出的丑恶,看得我无名火起,一把将它扔到地上。那人头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下,一直滚入香案底下,消失不见。那股臭味儿也似乎随之淡了一些。 “鱼兄弟,这是个什么神仙?”阿二伸手把我拉起来,看着那神像问我。我吐了口气,那暗红似血的无头神像,身上并没有多少服饰,仅在肩膀上有一副翘着的肩甲,双手空空也不带任何法器,只捏了一个奇怪的手印。可惜我对手印没什么研究,若那老道在这里,或许还能找到些线索。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造像。”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一时又说不出来。我问阿二:“二哥,你刚才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什么味儿?”阿二使劲抽动了几下鼻子,耸耸肩膀,“没有啊?” 我再使劲闻了一下,臭味果然消失。“奇怪了……”我嘀咕道。 “怎么了?”阿二问我。 我摇摇头,觉得这里处处透着邪异,而且这地方已经久没人供奉修葺,估摸着吃香火的也不是什么好神仙,更断定此地不宜久留。 “走吧,他们不在这里了。”我说。 我跟阿二又在庙中转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临出门时,我看着小熊在柱子上撒的那泡尿,心里不免惴惴,它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儿啊! “走吧……”阿二背起枪往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浑身肌肉剧烈酸疼。晚上在树上待了大半宿,又追着小熊一直跑到这里,刚才一番惊吓、折腾后,后遗症全部爆发出来。 “还行么?”阿二回头问我,“不行你就在这休息一会儿。我们去找,一会儿再下来接你。” “还能行,”我咬着牙把枪当拐杖拄在地上,“走吧。” 阿二拿着一把砍刀在前面开路,我拖着腿在后面跟着。渐渐从海那边的方向飘过来一阵雾,一时间身边的能见度只剩下五米左右。 “妈的,快入冬了还这么多雾。”我有些烦躁地抱怨着,在雾里怕是更难找出线索了。我在对讲机里问了一下其余人的情况,老九阿十五已经快到山顶了,还没有任何发现;王富贵他们则没有上山,只在下面转着,好像也没有什么收获。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面的阿二突然停下,口里嘀咕道:“怎么又回来了?” 【2】 我紧走几步赶上他,斜倚在旁边的大树上,喘着气问:“怎么了?” “你看,”阿二指着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的建筑,“咱们又回来了。” 驮着碑的赑屃,破旧的庙门,出现在我们眼前,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小熊那泡尿水渍未干。这怎么可能?我们刚从庙里出来,可一直是往上走的呀!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鬼打墙? 倏地我脑海中飘过那颗“人头”,特别是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睛,空洞而诡异。我突然打了个冷战,难道我们真的招惹到“它”了? “进去看看!”阿二提着枪往庙门走去,我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已经一脚踏入了庙中,快步消失在门后。我顾不得多想,赶忙跟了进去。 雾越来越大,走进庙里,已经不见阿二的身影。“二哥……”我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我心里懊恼,这数字三兄弟整天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特别是阿大阿二,更加冰冷阴鸷,身上有一股血沫子味,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敬而远之。要说起来,我倒更喜欢斜眼儿的阿十五一些。 我独自在雾中转了几个圈,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好不容易辨清楚大殿的方向,我却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异样感,像有人在雾里偷窥我一般。 我猛地一回头,一道黑影嗖地在雾气里蹿过去,像进了大殿。 “老羊?”我仿佛瞬间恢复体力,朝大殿追过去,口里大声喊道,“二哥,老羊进去了!” 还没进到大殿,就听到嘭的一声枪响,枪声在黑夜里传出去很远,紧接着传来几声打斗声,像有两个人扭打到了一块。 “操!别开枪!”我心里一颤,怒叫着朝大殿里冲过去。等我冲到殿中,打斗声已经停止。大殿里又比先前暗了许多,这让我更加茫然。 我用手电筒照着地上,发现一支雷明顿猎枪掉在了门槛下面,旁边还有一些沥沥拉拉的鲜血,我心里大叫,完了完了……“二哥……”我紧张地叫着阿二,顺着血迹找过去,在手电光中,一个人影出现在神坛后面,竟是阿二!他浑身是血,半躺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双手紧紧地捂住脖子,大股的鲜血犹自从他的手指缝里冒出来。 “二哥!”我心里一惊,赶忙过去,把他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阿二嘴里冒着血沫子,眼睛直勾勾瞪着大殿塌陷的一角,而那外面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对讲机里传来了几个焦急的声音:“谁开枪?”“出什么事了?” “二哥受伤了,山上庙里。”我扔掉对讲机,也顾不得多想,伸手掰开阿二捂住脖子的手。他脖子上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冒着。此时,他的身体绷得更直,不时抽动一下,喉咙里像破风箱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撕掉自己的棉衬衣,紧紧地给他包扎起来,很快鲜血便把包在他脖子上的衬衣湿透。我把他平放在地上,脱下衣服把他盖住。他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外面,不知道是不是伤他的东西从那里跑出去了。而我也在疑惑,那个黑影到底是谁,真的是伊山羊么? 这时从外面奔进来两个人,正是老九与阿十五。我忙把他俩喊过来。 看样子他们恰好在附近,是顺着枪声找来的。 “出什么事了?”老九着急地边喊边跑过来,看到这个情形一愣,失声叫道:“二哥!”阿十五皱着眉头过来没说话,半跪在地上翻开阿二的眼皮看了看,又按了按他的脉搏,扭头斜楞着眼睛问我,“谁干的?”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充满杀意,我恐怕自己回答稍有不慎,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给我一枪。 “没看清。”我苦笑着摇摇头。 阿十五不再言语,弯腰把地上的阿二抱起来,背到背上,大踏步走出大殿。 老九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肩膀悄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走吧,下山。” “不找了?” “先不找了……”我无力地摆摆手。 走到大殿门口,我看到地上那只雷明顿,叹了一口气,弯腰捡起来。 不经意一回头,我心里又是一阵猛跳。 那站在香案后的神像,正一脸怒意地盯着我,因为在它肩上,赫然是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 老九站在门口看到我发愣,叫了我一声。“怎么了?” “走吧……”我跟老九出了庙门。阿十五背着阿二早就消失在雾气里。我跟老九辨别了方向,也往山下走去。 山下,车正在等着我们,阿十五背着阿二已经到了,车上有急救包,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地给他包扎伤口。我走过去瞧他,他脖子上被缠了厚厚一层绷带,但仍不断有血渗出来。他躺在阿十五的怀里,神情安详了许多,身体也不再僵直,看样子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 阿大见到我,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大哥,我……”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很是愧疚。我望着阿二:“快送医院吧。” 阿大笑笑,把手里的小猎刀翻了几个刀花,也看着阿二说:“没事儿,他死不了。不用去医院。” 我有些不放心:“二哥伤得这么厉害……” 阿大摆摆手:“小伤而已,算不上什么。”低哑的声音仍如夜枭般难听。 老九在一边偷偷拉了我一把,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事出有因,便不再坚持。 王富贵凑过脸来,悄悄问我:“是‘他’干的么?” 我摇摇头,回头看着藏在迷雾中的山林,疲惫到了极点,眼前一黑,一个趔趄。王富贵忙把我扶到车上。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回去再说。” 回到安老汉的家庭旅馆,已是快七点,时间又过去一夜。大家七手八脚把车上的阿二抬进房间里,取了急救包,又重新给阿二处理了一下伤口。阿大找了手术针线,手法娴熟地把他脖子上的伤口缝合起来。我此刻又不免揣测起他们的身份来,还有什么是这三人不会的么? 那道大约十五公分的大口子,像一条大蜈蚣趴在阿二的脖子上,看形状竟和那头死去大公羊脖子上的完全一样。 等一切忙完,看着阿二在床上沉沉睡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走出房间,看到小桃正站在门外等我。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我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安慰她道:“没事……” “哥……”小桃伏在我肩膀上轻声道,“咱们回家吧……” 我明白她的意思,危险的气息让她想放弃了。在此之前并没有人受伤流血,而阿二这次却差点送命,而伤到他的人,极可能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小桃的哥哥,我的兄弟——伊山羊。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儿刺激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小桃有些扛不住了,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可是,我们还能回去么? “嗯,等找到你哥,咱们就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不找了……”小桃哭着说,“不找了,我不要他了,他现在……” “别说傻话,你哥不会有事的……”我扳住她的肩膀,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你还记得那个老道么?” 小桃抽泣着点点头。 “等他来了,他肯定会有办法的。”我想起老道临走前爻的那卦象,“……阴愁伏匿,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习坎,入于坎窞,大凶……” 眼见我们来这儿第三天了,可是老道啊老道,二大爷啊二大爷,你把我诳来,自己却在何处呢?以你的神通,应该不难寻我们,可你为什么还不来? 小桃听我说起老道:眼里仿佛恢复了一点神采。我笑着说:“去给我们弄点吃的,都累了一宿了。” 她应了一声去了。王富贵从我身后钻出来,看着小桃的背影递给我一支烟,“你说那老道靠谱么?还能指望上么?这可都是第三天了,人影儿也没见。” 我点着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靠谱!”我打断他的话,径自走进洗手间胡乱抹了一把脸,冰冷的自来水让我清醒。我甩甩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一脸憔悴,双眼红肿。 第十七章 三句经文 〔山羊留下的经书让我对和罐子、玉瑗相关的历史有了新的猜想。不经意间,书中飘出一张纸条,记录的三句经文难道是山羊悄悄给我的提示?重现人前的金锁又会引起怎样的波澜?〕 【1】 “鱼爷,吃饭了。”小歪敲了敲洗手间的门。我答应着,擦干脸上的水,跟他下楼。楼下大厅里放着一张大圆桌,桌子上胡乱摆着一些食物,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健硕汉子在一边不断忙碌着,小月则低着头帮忙。 老九坐在桌前朝我招招手,我坐到他身边,他凑我耳朵边偷笑道:“这个就是那个小绿毛龟。”原来这健硕的汉子就是安老汉的儿子。我忙制止老九继续说下去。 那汉子看起来很憨厚,浓眉大眼的,身体健硕,足有一米八左右,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力量感。我又厌恶地看了一眼小月,有点不理解,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甩开这么不错的老公出外偷情。 那汉子过来帮我把碗筷摆好,我赶忙欠身说了一声谢谢。他憨厚地朝我笑笑,也不说话。我心里叹了一口气,胃口尽失,胡乱地扒了一口粥就上楼了。我又去阿二房间看了看,见小桃正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床上的阿二,不时用毛巾给他擦着从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我没敢惊动,便关上门悄悄地回了房。 回到房间,我和衣躺在床上,人疲劳至极,却不能安睡,只得闭上眼睛胡乱想着。那山上的庙,那雾中一闪而过的黑影,满身是血的阿二,落在门槛上的猎枪,对我怒目而视的神像……的脑袋……还有小熊一蹿而过的白影。 越想越心烦意乱,我烦躁地把脑袋蒙住,强迫自己睡觉,不料,背后的伤口却隐隐发起痛来。见实在睡不着,我索性从床上起来,点上一支烟坐到桌前打开那个电脑,继续胡乱翻看着。我把目光放在海底那个大石碑的图案上,看了一阵竟有些恍惚,那图案分明似曾相识。那罐子上,还有那荒坟下面,不都有它的影子么?当初见到那罐子时,我原本合计着去借一本鸟兽纹的字典自己翻译一下的,只是后来事情接踵而至,我根本没腾出那个工夫。现在,怕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了吧! 我蓦地想起包里还有一本《山海经》,便从包里把它翻了出来。这是线装本,纸张已经发黄,摸着纸张,我感觉它的年龄应该在百年以上,显然伊山羊对它进行了特殊处理,所以纸张摸起来仍比较柔软。 《山海经》算得上我国第一部记录华夏风土的奇书了。它主要囊括了古代地理、物产、神话、巫术、宗教等内容,也包括古史、医药、民俗、民族方面的记载。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鲧禹治水等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皆是出自此书。虽然它具体成书的年代及作者不详,但其出现的年代却远比号称中国第一部史书的《尚书》要早。只是它记载的东西太匪夷所思,故此书概不为正史所载,也不为诸子所传,所幸原文也因此没有被多做改动,原书的风貌、许多珍贵的远古资料及信息基本上得以存留。 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就曾有“山海图”流行于世。《山海经》在古时是以图录形式出现,且“海经”部分还是图在先、文后出,里面所描绘的世界光怪陆离,各种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完全超乎现代人的认知。这本书古传有三十二篇,到西汉刘向、刘秀(歆)父子最早校订此书时,定为十八篇,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山海经》。 后人也曾根据书中的描述来绘制图形,却已然没了原着所叙那种神奇之感。清代毕沅考证其“作于禹益,述于周秦,行于汉,明于晋”。 然而由于其成书年代过早,且奇闻怪事、神怪传说等夹杂,难于考证,故而两千多年来,一直有怀疑者认为该书“闳(hóng)诞迂夸,奇怪俶傥(tìtǎng)”①。连司马迁也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清代纪晓岚编《四库全书》,干脆将《山海经》归于志怪小说一类。鲁迅也因该书记载了很多巫师祀神的宗教活动,而认为《山海经》“盖古之巫书”。 『①此句摘自晋·郭璞《〈山海经〉序》:“世之览《山海经》者,皆以其闳诞迂夸,多奇怪俶傥之言,莫不疑焉。”意指,后世之人多认为《山海经》所叙内容出自想象,难以考证,并不尽信。闳诞,指广博而虚妄;俶傥,指卓异不凡。』 不过,西汉刘氏父子校订该书时,却给汉成帝上表,力陈《山海经》“皆圣贤之遗事,古文之着明者也。其事质明有信”。至于《山海经》中记载的大量神话,也绝不能以貌似怪诞就简单贴上神话标签,而不重视其所传述的历史内涵。 其实原始初民正是通过神话传说,将重要的历史事件和人物记录下来的。《孔子集语·子贡第二》引《尸子下》,就讲述了一则孔夫子解读神话的故事。 一次,子贡问孔子,过去,传说黄帝有四个面孔,你信吗?孔子回答,这是黄帝【文】任用了四【人】个与自己】意见相同的【屋】人去治理四方,他们彼此不用协商就和谐一致,这就叫四面,并非黄帝真有四个面孔。这似乎为我们解读《山海经》中的神话提供了一种方法。近年来,学界对《山海经》的呼声日高。有的学者研判《山海经》,认为书中有关种种山神乃“鸟首人身”、“羊身人面”、“龙首鸟身”、“龙身马首”、“人面蛇身”等,其实是原始初民的图腾神像和复合图腾神像,源于先民特有的图腾崇拜。 至于巫师的祀神活动,则是上古部落族日常必有的宗教活动。“巫”字本意就是指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人,是代替人们承接天意的人,故而原始初民社会,部落酋长往往兼具巫师职责,率领万民祀神。 由此看来,《尚书》记录了商周时期的历史,《史记》又把华夏历史推至炎黄时期,《山海经》所记载的,则完全是洪荒时期的历史。 可谁又能知道:书里的是不是就是真实的世界呢?或者就像王富贵所说的,真正的历史已经被人隐藏起来了。藏起来的难道只是一本《山海经》么? 我翻着手里的经书,细细读着上面的文字。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书中的凤凰、穷奇……所记载的山河辽阔,神奇的国家……还有我们的祖先,各种各样的神明,采石补天的女娲,以乳为眼、脐为口的刑天……以前我也读过这本书,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书如此玄妙。又翻了几页,一张白色的纸条从书里掉出来,飘然落地。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了几行字,那端正的笔法正是伊山羊的字迹。 “大荒之中有山曰天台(高)山,海水入焉。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于甘渊。” 笔迹陈旧,应当写了有几年了,上面的墨水已经变色。我看着这张字条心里咯噔一跳,那墓中的小鬼的样子一下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它身上的鳞片,背上的骨刺,手脚间的蹼。 这是山海经上面记载的几句话。 第一句,是摘自海内北经里关于对鲮鱼这种怪物的描写,说大海里有一种叫鲮鱼的怪物,长着人的脸跟四肢,身子是鱼,生活在水中。 下面一段提到的扶桑却不是指的现在的日本,而是一种叫做扶桑的大树。晋朝曾经有个学者叫做郭璞的,他在《玄中记》里说过:“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所以这一段应该是说汤谷之上有一棵扶桑树,是十个太阳栖息之所。 而最后提到的天台山却着实让我发了一下愣,日照也有一座天台山,难道这说的是同一座? “嘭”的一声,门被撞开,王富贵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提着个东西。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他穿了一身秋衣,探头探脑的样儿活脱脱一个刚被警察从被窝里揪出来的票贩子。 “你来得正好。”我看他进来,把手里的纸条给他,“你看看这个。” 王富贵看了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山海经》嘛。”说完他愣了一下,又把纸条在看了一眼,惊讶道:“不是吧?那个小东西是这个出处?” “有可能,要不然不可能这么像。”我揉了揉太阳穴。 “还有,你知道这个汤谷在哪儿么?”我翻着手里的书,“海外自东南陬至东北陬者……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这上面的扶桑不是说的日本,而是说的一棵树,一棵长在山上的,结了十个太阳的大树。那些太阳后来被后羿射下来九个。”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知道这个地方为啥叫日照么?” “日出东方先得照啊。”王富贵皱眉想了一下。 我跟他说:“汤谷就是‘旸谷’,传说太阳升起之处。与虞渊相对,日出汤谷,日落虞渊。汤谷上面就是扶桑山,在《山海经·海外东经》上说的就是此地。这里有座天台山,天台山下也有个汤谷,相传是上古东夷族聚集之地,尧王城遗址也在那附近。” “这个跟咱们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么?不过是一些传说罢了。” “有关系,”我看着王富贵说,“因为咱们刚从天台山上下来。” “那就是天台山?”王富贵一愣,“这么巧?”却又摇头道,“可这个天台山跟咱们这事儿八竿子打不着啊。咱们要去的是闵王台,与这些东西联系不大。《山海经》成书应该在商周之前,写的都是五帝时期的传说;而闵王台却筑于战国末期,两者之间相差两千多年。关于闵王台的资料甚少,之前我曾查过很多典籍,只有日照县志上提到过闵王台的来历。光绪《日照县志·古迹》上记着,闵王台,城东十五里,相传齐湣(mǐn)王走莒(jǔ)时,筑台于此。” “闵王台,明望台……”我沉吟着,却一时也想不明白,“明望台村离这里多远?” “还有十几里地。怎么了?” “没事。”我问他,“齐湣王这个人,你了解么?” “为了这事儿我没少翻书。”王富贵笑道,“齐湣王是齐国的亡国之君,一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在战国七雄的合纵连横中,曾‘残燕灭宋,辟地千里;败魏割楚,威加诸侯,鲁卫尽已称臣,泗上无不恐惧,旦晚提一旅兼并周室,迁九鼎于临淄,正号天子,以令天下,谁敢违者’。他险些先于秦嬴政成为‘始皇帝’,但最终还是难逃国破家亡,被楚人所杀的命运。” 湣王执政,是田氏代齐后的最鼎盛的时期。战国时的齐国与春秋时的齐国并不是一回事。春秋齐国是“无饵钓鱼——愿者上钩”的姜子牙的后代,史称“姜齐”,以齐桓公称霸为巅;战国时的齐国则是田姓之国,通称“田齐”,其始祖是陈国公子陈完,即田仲子。 湣王继位后,承祖、父之威,当年就约韩、魏大举攻楚,在纰水与楚军隔岸相持六个多月,终于在垂沙打败楚军,迫使楚国屈服,送来太子做人质。打了骡子马也惊,秦国也紧接着乖乖地送来泾阳君。尽管如此,五年后湣王还是与韩、魏合纵攻秦,一直攻入函谷关,逼迫强秦割地求和。随后,三国乘胜伐燕,“覆三军,获二将”。公元前386年,湣王灭宋,一统天下就在眼前。然而,在公元前384年,燕上将乐毅统率秦、韩、赵、魏五国联手伐齐,兵分五路,势如破竹,半年内连下齐70多城,齐军望风披靡,燕军兵入临淄。《战国策·齐六》载:燕攻齐,取七十余城,唯莒、即墨不下……且说湣王奔莒后,以尽割淮北之地为条件,向楚国求救。楚王派大将淖(nào)齿率兵20万赴莒州,行前吩咐:“齐王急而求吾,卿往彼可相机而行,惟有利于楚,可以便宜行事。”淖齿至莒,为拉拢淖齿,湣王任命他为齐相国,以大权相托。但湣王忘了最根本的一点,绰齿先是楚将,尔后才是齐相,他首先代表的是楚国的利益,必以楚国利益为处事标准。果然,淖齿见齐大势已去,知救齐无功,便借齐湣王阅兵之际把他抓了起来,一杀了之。《史记·田敬仲世家》中只对此写了一句:楚使淖齿救齐,因相齐王。淖齿遂杀齐王而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相比而言,《汉书》“田单列传”中多写了几行:乐毅伐破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力攻之,绰齿既杀湣王于莒。 “你说这家伙都这么倒霉了,被人从临淄赶到海边弹丸之地了,还劳民伤财地造什么台子?”王富贵在一边笑道,“也该他亡国。” “是啊,你说他非得造的是什么台子?”我心里一动,觉得不知道抓住了点什么,却又不是很明确。 “你先看看这个。”王富贵朝我晃了晃他手里的东西,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物。“黑陶鬲(gé)?”我惊讶地接过来,轻轻用手指敲了一下,不禁赞道,“黑如漆,亮如镜,薄如纸,硬如瓷,掂之飘忽若无,敲击铮铮有声。好东西!”我又爱不释手地翻转了几下,发现上面还有一些海蛎子残壳的痕迹,“哟,是件儿海货。” 海货在我们这行里,意思是从海里捞出来的器物,大多数是古时一些装了外销瓷器的货船在海里遇到风浪,或者触礁之后沉到海底,经过千百年,再被现代人考古捞出来的古玩。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上面会有一些海蛎子、珊瑚之类海洋生物生长的痕迹。这类物件统称为海捞瓷,或者海货。只是海货里明清的物件儿最多,因为那时期的远洋贸易很发达。 我手里这件黑陶却不属于那一类,应该是更为远古的墓葬、遗址之类的被海水倒灌侵袭后,被卷到海底去的随葬品。说起来,黑陶是属于公元前2310年~前1810年龙山文化的产物,那时还属于新石器时代,根本没有海上贸易这一说。 类似的黑陶,有现在山东博物馆里藏着的一件蛋壳黑陶高柄杯,它是1973年山东日照东海峪的尧王城文化遗址出土的。从考古发掘出来的规模来看,尧王城在几千年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没有之一。 那款高柄杯镂孔,圈足,弦纹,造型别致秀美,制作精巧,杯身最薄处不足0.5毫米,堪称绝代之作,也是古代陶艺的精华。跟大多数古瓷器一样,当今的技术工艺再也不可能复制出与它同样完美的作品来。 富贵手里这件黑陶鬲虽没有那高柄杯精细,却也着实是件精品。 “他们家怎么会有这个?”我把玩着手里的陶鬲好奇道。 “没敢问,怕打草惊蛇。”王富贵递给我一支烟,笑道,“刚才我就见到这东西在伙房里,用来淘米倒是物尽其用了。” 【2】 此时楼下却传来一阵吵闹之声,像是有人在吵架。小歪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九爷跟人吵架呢。” “吵什么?”我赶忙披了件衣服下去看。 还未到一楼,就听到老九咋咋呼呼在那儿骂:“这东西是他妈你的么?”像是在跟人抢什么东西。 我走到大厅,看到老九正在跟一个人推搡着,口里犹自骂骂咧咧的。 而跟他争执的人,竟是与小月夜里偷情的汉子。小月与她的丈夫在旁边拉架,却没有看到阿十五等人。 “九哥,怎么了?”我跑过去看了那汉子一眼,心里有些厌恶。老九见到我们来,指着那汉子怀中一件东西骂:“你看看这他妈什么东西,你问问他哪儿来的!” 那汉子挣着脖子反驳道:“这是我家祖传的……你还要抢我们家东西不成?”一边老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抬腿一脚就把他踹出三米多远,口里骂道:“放你娘的屁!” 那汉子躺在地上撒泼道:“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敢跟你九爷面前架鸽子?你办的那些龌龊事儿,别他妈以为没人知道……”老九环视四周,目光不经意地从小月脸上扫过。小月听到他这么说,如遭雷殛(jí),面色兀地苍白,整个人僵立当场,身子微微地发抖。而她男人却跑到那汉子身边,伸手把那汉子从地上扶起,生气地指着老九:“阿巴……阿巴……”我心里一惊,原来他是个哑巴。 老九在我们那里做了那么多年地头蛇,何曾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 这些天跟我们在一起算是憋坏了,此刻他黑老大的脾气一下暴露无遗。 他紧走两步,也不顾那哑巴的阻拦,一脚又跺在那汉子肚子上。那汉子当即就哑了声,佝偻着腰再也喊不出话来。那哑巴见老九还在打人,伸手也推了老九一把。老九一个没站稳竟被他推了个趔趄。 “他妈的,小绿毛龟,你敢动老子?”老九哪吃过这亏,当即一捋袖子就要上。我赶忙拉住他,不住给他使眼色:“九哥,先别动手,问问再说。”老九哼了一声朝地上吐出一口痰,站到一边冷眼看着那哑巴还有哑巴身后的汉子。 这时,阿十五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这场面只皱了皱眉头,径自走到一边,从墙角提了个暖瓶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我走到那汉子身边,伸手把他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那物件儿闪着金光,沉甸甸的,正是墓中小鬼脖子上那个金锁。我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上面犹自带着一股腥臭味儿,肯定是墓中那条无疑。 “哪来的?”我沉着脸冷声问道。哑巴见我面色不善,立刻挡在我前面喊了几句,可能是不要让我打人。我跟他说:“我不打他。” “我家……”那汉子还要嘴硬。我一瞪眼:“说实话!” 他一哆嗦,立刻把脸藏到哑巴身后,有些心虚地说:“捡的……” “捡的?”我掂量着那金锁,冷笑道,“从哪儿捡的?草垛里么?” 那汉子捂着肚子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有些不敢看挡在他身前的哑巴。 突然,他悄悄往后挪了几步,猛地一扭头,撒丫子就跑。 “怎么办?追不追?”王富贵走过来看着那汉子的背影皱眉问我。 “先不管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回头看了一眼小月,见她还一脸煞白地站在那里发抖,心里冷笑了一下,不再看她。我又拍拍那哑巴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那哑巴不明就里地瞪了我们一眼,回到他老婆小月身边去了,口里还不断“阿巴阿巴”地轻语,好像是在安慰小月:“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呐。” “走,先去那里看看。”我也懒得理他们,把心思全放到手里的金锁上,心里一阵惴惴,要是那小鬼被放了出来,麻烦可就大了。那小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可我转念一想,若小鬼是被那汉子放出来了,那汉子怎么会安然无恙?我赶忙让小如去取了装备,准备再去荒坟一探。 第十八章 真假土匪? 〔村民的贪欲让我们险些身陷囹圄。混乱中,几个流氓展现各异的土匪行径,让一旁的我有些目瞪口呆。难道,他们都背负着我不知情的任务?莫非,他们还有我不知晓的身份?〕 【1】 一行人回到荒坟,四周依然雾气弥漫,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两天前的那个早上。这次阿十五没有跟过来,只有我、老九、富贵、小如还有小歪五个人。 我跟王富贵先下去,老九跟小如也跟着下来,留下小歪在上面,防备万一。 找到那具棺材时,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事了。那棺材盖早被人起开,掀在一边。 我又赶忙往棺材里看,那半棺材“卤味”倒还在,还有那床用来包着小鬼的被子,却唯独少了当间的小鬼! 小如第一次见这场面,被浓烈的腥臭味熏得差点吐出来,只得捂着嘴巴躲到一边。 其余四人又把这墓穴连带伊山羊的“卧室”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我却突然发现¨¨棺材板的一侧多了一样东西。我过去一看,竟是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了两个字——“小心”。字体有些娟秀,看起来颇为眼熟。 我一愣,这不是先前小熊给我送饭时,小桃给我写的那张字条么?上面其余的字已经被人撕掉了,只剩下了这两个。 显然,这字条是被人故意贴在这里的。会是谁呢?我的心怦怦乱跳。 这是谁贴的?伊山羊回来过?小心?小心什么? 王富贵见我愣神,用手电筒照了我一下:“鱼爷,怎么了?” “没事,”我赶忙把纸条攥在手心里,问他道,“有发现么?” 王富贵摇摇头,揉着太阳穴说:“没什么发现,得去找那孙子问问。刚才就不应该放他走。” “他跑不了。”我悄悄地把纸条在手里搓烂,跟手里的汗水一起搓成黑泥,打拍到地上,“他那样的人,舍命不舍财,更何况是这么大一块金子。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带着帮手来找咱了。” “那样最好。”老九捏得拳头嘎巴直响。 “鱼爷,王哥,有人来了!”小歪在对讲机里喊道。 “有人来了?什么人?”王富贵皱着眉头问道。 “看不清楚,有五六个。” “帮手来了,”我冷笑了一声,看着老九说,“走,上去看看。” 果然,刚回到地面上,就见那汉子带了几个人从雾里钻了出来。他看到我们之后,就指着我们大叫,“就是他们!是来盗墓的!” 待我看清楚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心里不禁一惊。我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竟然敢喊警察来。在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几个戴了大盖帽的警察。 我跟老九王富贵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少顷,就见那几个大盖帽走到我们面前,手里拿着警棍,看起来迤逦歪斜参差不齐的,倒是像地痞多过像警察。 “你们是干什么的?”领头一个大盖帽晃着警棍,一脸痞气地看着我们问道。 “是二狗子。”老九在我耳边说道。他嘴里的二狗子多半是一些地痞性质的协警,指不定这群是有人冒充的。 “几位兄弟辛苦了。”王富贵赶忙笑着去递烟,看他手法娴熟的样子,这事儿在他卖“大台球”时准没少干。 我跟老九站在一边静观其变,也没说话,看着王富贵表演。却见那领头撇撇嘴,推开王富贵递过去的手,打着官腔问:“你们是不是来盗墓的?” “哪能,哪能,我们是来办公事的,几位兄弟是当地派出所的吧?” “耿哥!你千万别听他们的,他们还说自己是什么国家派下来的,我看他们分明就是来盗墓的!”那汉子在一边喊道。 那个耿哥点点头,朝我们挥了挥警棍:“你们几个跟我回所里一趟。” “用不着,用不着。”王富贵赶忙笑眯眯的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来,悄悄地塞给那耿哥,那姓耿捏了捏钱的厚度,冷笑了一下:“贿赂警务人员?钱没收了,你们跟着走!” 王富贵听他这么说,脸一下子冷下来了,寒声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那耿哥愣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警棍朝王富贵抽过去,“老子什么酒都不吃!”王富贵躲闪不及被他抽中脑袋,闷哼一声应声而倒。 “王哥!”“富贵!”我跟小歪赶忙跑过去被他从地上扶起来。“操你妈!”王富贵“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子,伸手就要拔枪。我赶忙摁住他,摇摇头。 “把你们的赃物交出来!”耿哥冷笑着用胶皮棍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我看了那得意洋洋的汉子一眼,才明白,他们是冲着金锁来的。 这金锁是肯定不能就这么交出去,可若不交出去,眼前这些人又绝不会善罢甘休。我看了老九一眼,老九一脸杀气地以手为刀朝我悄悄地挥了一下。我明白他这意思是要杀人,操,这就是活土匪啊。要是这样,我还不如把金锁交出去。 正在混乱之际,一边的小如突然站出来了。他走到那耿哥面前,面无表情地说:“给你们所长打个电话,我要跟他通话。” “所长?”那耿哥冷笑道,“跟我们回去你们就见到了。到了所里看老子怎么整你们。”他朝身后那几个家伙挥挥手,命令道:“把他们全部铐起来!” 他话音未落,却见小如突然抬腿就是一脚,就听那耿哥惨叫一声,身体飞出两三米远躺在地上直哼哼。我心里一凉,妈的,忘了他也是个土匪了,完了完了,就算是二狗子也不能这么打啊。 旁边的老九小歪一见小如动手了,也“蹭”的一声往那群人扑过去,跟他们扭打在一块。我心想罢罢罢,大不了打了就跑吧。我一咬牙,站起来刚要过去帮忙。却见那几个人已经被他们三个全部放倒在地,捂着肚子直哼哼,只剩下那个汉子目瞪口呆地愣在一边。他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妈呀……”扭头就想跑。我见状,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嗖”地扔出去,就听他“啊”的一声,扑倒在地。 王富贵在地上咳嗽了几声,朝我竖了个大拇哥:“好准头!” “过瘾啊。”老九攥着拳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一阵狞笑。 我一脸头疼地看着歪七扭八躺在地上哼哼的“二狗子们”,太阳穴都快涨破了,钻心地疼。 “这算袭警吧?”我欲哭无泪地看着小如。小如点点头道:“嗯,算。” 嗯,你倒是够坦白。没想到啊没想到,小如啊小如,我算是看走眼了,平时你整天搬个画本子装他妈艺术青年,谁曾想这伙人里最狠的就是你,整个一活土匪啊。我仰天长笑:“那还不他妈快跑?” 【2】 我拉起地上的王富贵就跑,跑了几步,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罪魁祸首,咬牙道:“把他也带上。”我心想,咱这回豁出去了。 我们一行带着那汉子,往村里跑去。跑到一半,我突然想起,如果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我们被抓了没事儿,可床上还躺着个阿二呐。他们连医院都不敢去,敢见警察么?还有小桃跟小兔怎么办? 我赶快在对讲机里喊话,让阿十五、小桃他们赶快收拾东西走,拣重要的收拾,伊山羊的笔记本电脑,还有那本……《山海经》。 “出什么事儿了,哥?”小桃疑惑地问道。 “没时间解释,一会儿再跟你们说。” “慌什么?”老九看着我在这忙乱,有点不以为然,“打就打了,就这么几件东西,还支不起你九哥的眼皮来,没事儿。”说完还不忘踹了被小歪、小如抓着的那汉子一脚。那汉子被他打得都快抽过去了。 来到村外,我让小如、小歪在这里等着,自己则跟老九去接他们出来,边走还边嘱咐他们,如果我们被抓了,让他们赶快走。小如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旅馆外面,并没见什么动静,我长出了一口气。刚到门口,就见阿十五从里走出来。他看到我这么着急,便问:“出什么事儿了?” “十五哥,别磨蹭了。快背着二哥走吧,我们几个把警察给打了。” 我说着就往门里闯,一边喊着小桃跟小兔。阿十五“哦”了一声,没有动弹。 我着急道:“十五哥,你倒是快点儿啊!” 阿十五蛮不在乎地从身后挑出一把雷明顿,面无表情地“咔咔”把子弹上了膛。我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心想这都一群什么人啊,他这是要拼命? 小桃跟小兔大包小包地从旅馆里走出来,我来不及多说赶忙把她们塞到车上。这时,就听到村外传来几声警笛。我一听坏了,已经追来了,也顾不得多想,把钥匙塞给小桃,问她会不会开车。小桃点点头。 “你开车跑。”我指着市里的方向说。 “我们为什么跑?是你们打了警察又不是我跟小兔。”小桃撇撇嘴也是一脸不以为然。敢情就我自己当回事儿啊?怎么这群家伙都好像跟没事儿人一样?就连小桃也是这副样子。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来。 听着警笛声越来越近,我扭头就往旅馆二楼跑,得先把阿二扛出去再说。来到阿二房间,我看到阿大也在摸枪,忙说:“大哥你要冷静。” 阿大“咔咔”把子弹上膛,看着我没说话。 我顾不上许多,伸手就把躺在床上的阿二背起来往外跑。阿大提着枪跟了出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那警笛声已经很近了,似乎已到门外。 原本呆在屋里的哑巴带着小月也跑了出来,“阿巴阿巴”地问我。我胡乱摸了一把钱扔给他,背着阿二就往门外走。刚走到门口,脚还没迈出去,那近在耳边的警笛忽然不响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来不及了,这是已经到了啊。我只好祈祷着阿十五这群亡命徒别真跟人拼,那可就真完蛋了。我背着阿二偷偷从一边往外看去,一辆装着警灯的依维柯停在门口不远处,从车上下来了一群大盖帽。 我心想,这可怎么办,一会儿要是打起来我该帮哪边儿?阿十五这伙人是我花钱雇来的,可老九、王富贵、小桃、小兔这些人咋办?跟人民警察作对我也下不去手,打得过打不过还另说。 “拼了!”我一咬牙将背上的阿二扔到地上,从旁边摸起一把铁锹就冲了出去,心想死就死吧,就这么活着也没意思了。可没曾想我一出去就愣住了。只见小如站在那几个警察前面,皱着眉头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转身指了指我们,又指了指后面小歪手里抓着的那汉子。 接下来,诡异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为首的警察居然立正,抬手给面前的小如敬了一个礼,然后……就上车走了。 阿十五与阿大就扛着雷明顿站在一边,他们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 那可是枪啊,雷明顿啊,美国造啊,不是小朋友们玩的滋水枪啊。 我愣愣地目送依维柯消失在雾气里,心里泛着嘀咕。难道,刚才咱们那顿拳打脚踢是在做梦么?人家怎么还给我们敬上礼了?我狠狠拧了一把自己大腿,嘶啦啦的,真疼。 老九他们几个若无其事地朝我走过来。 看到我拿着铁锹的样子,老九皱了皱眉,惊讶道:“你这是要干啥?没事儿了都。” 阿十五阿大过来把被我扔在地上的阿二扛起来,回房了。小桃跟小兔叽叽喳喳地走了过来,小桃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哥,你干吗呢?” 说完一扭头继续跟小兔叽叽喳喳地回了屋。 “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拿着铁锹的样子特傻。我原本以为会有异常激烈的战斗,我们都会在枪战中负伤甚至死掉,侥幸剩下的人再一起浪迹天涯隐姓埋名……可是,他们就这么把我晾在这里走了?! 小如跟小歪押着那汉子走了过来,王富贵捂着脑袋跟在他们后面。 我伸手拦住他们,那汉子吓得大叫:“别打我。” 我没理他,拿铁锹指住小如问:“怎么回事儿?” 小如朝我“嘘”了一声,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王富贵跟小歪押着那汉子进去了。 “你看看这个。”小如从兜里掏出一个黑皮夹。我接过来一看,大吃一惊:“你这是官方证件?” 皮夹翻开正是一个证件,上面写着“国家安全部,时小如”,有一张小如的证件照,证件编号之类一应俱全。什么,小如,詹姆斯·邦德? 小如“嘿嘿”笑了一声,从我手里把证件拿回去,说:“假的,五十块钱买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要说是真的,那我扭头就走。 “你弄这个干啥?”我啼笑皆非地问他,“不怕被人看出来?” “嗨,干我们这行当的,办个假证在身上方便。九哥还有个总参的证儿呢,那个更吓人。”小如笑嘻嘻地把证件收起来。我说他们怎么敢动手打人,打得还那么心安理得不骄不躁,原来有“东西”在后面撑腰。 这种证名头越大越好,一直大到一般人不敢查,那就最好。 好使啊,回头我也得弄几个。 第十九章 剑指云台山 〔罐子中也许隐藏着更为古老久远的秘密,而哪些特定的花纹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仍未现身的老道为我们送来早已物色好的哑巴向导……万事似乎俱备,但我们能否一举成功?〕 【1】 “说,东西你是哪儿弄来的。”老九也不避人,就在一楼的大厅里,让那汉子站在那里,他自己则坐在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汉子。 王富贵冷着脸跟小歪一起站在老九身后。小兔则跟小桃躲得远远地偷看。 那汉子站在大厅中间,双腿抖得跟筛糠一样,那哑巴被小月拉到一边,犹自怒视着老九,不时“阿巴阿巴”几声,小月则紧紧地抓住自己丈夫的胳膊低着头一脸苍白。我心里叹了一口气,要是他知道自己正在维护的是自己老婆的奸夫,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想起那晚的情景,我心里隐隐作呕。 “找人抓我们是吧?”老九冷笑着拿了一瓶水灌了一口,“现在怎么不抓了?” “不,不,不敢……”那汉子弓着腰谄媚地朝老九笑着,鼻青脸肿的,看样子吃了不少苦头,“不知道是咱自己人……” “少他妈跟你九爷这儿架鸽子,谁跟你是自己人?你也配跟我们兄弟说一个咱字?”老九虎目一瞪指着他破口大骂。 那汉子完全没了先前的跋扈,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我不配,我不是人……”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皱巴巴的黄鹤楼,一脸谄媚道,“抽烟,抽烟……”老九厌恶地把头扭到一边。他又摸着烟盒往富贵手里送。王富贵看了他一眼,抡圆了胳膊,“啪”地就往他脸上抽了一个大嘴巴。那汉子被他抽了个趔趄,捂着嘴巴“哎哟”了半天,吐掉嘴里的血沫子,脸上又挤出了几丝微笑。这情景看得我眉头一皱,心想,这家伙虽然是个小人,却也算得上是小人中的翘楚了。 我走过去,冷冷地问他:“那金锁你是从哪儿拿的?” “坟里。”他朝我龇牙笑笑,牙齿间全是血沫子,看样子他是豁出去了,他也知道我们不敢闹出人命。 “怎么拿的?” “这几天我看你们老往那坟头上钻,我就知道那里面准有宝贝。今天早上我见你们不在,就想自己下去看看你们有没有剩下什么东西。我也知道你们盗墓的有个规矩,就是不会一次把东西拿完。” 王富贵“啪”地又给了他一个嘴巴:“操,你他妈说谁是盗墓的?” “我是,我是。”他卑微地朝王富贵笑笑。 “让他继续说。”我拉住王富贵。王富贵捂着脑袋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我下去之后,就看到那个棺材开着,本来以为东西都被你们取走了,没料想还有一个半斤多的大金锁。”他看着我手里的金锁贪婪地舔舔嘴唇。 “就这样?”我听他说完,跟王富贵对视了一眼,又问他,“那棺材你下去的时候就开了?里面除了这个金锁还有什么东西?” “是,我下去的时候就开着。”接着他一脸纠结地说道,“里……里边儿还有半棺材烂肉。” 我揉了揉太阳穴,看样子他不像是在说谎。也就是说,他在下去的时候,伊山羊已经回去过了。那小鬼呢?我想起这两晚上棺材里都传来动静,料想那小鬼并没被我们打死。难道它被伊山羊带走了?那小鬼到底有什么用?它是不是就是《山海经》里所写的鲮鱼?伊山羊给我留下那个纸条,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而且,他让我小心什么? “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吧?”那汉子继续谄媚地弓着腰笑着,“我还赶着去船厂上班呢……” “想走?”王富贵走过来,伸手揪住他的头发,飞起一个铁膝撞到他的脸上。只听到“咔嚓”一声,那汉子便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等王富贵把他的脸拉起来时,就见到他的鼻子已经塌了,加上脸也肿,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面团。 “让你他妈找人,让你他妈打我,让你他妈的说我们是盗墓贼……” 王富贵嘴里骂着,手里的拳头如暴雨一般朝他招呼过去。 打到最后,那汉子跪在地上直喊爷爷。我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可想到王富贵刚才也挨了一顿胶皮棍,要是不让他出了这口气,指不定他还会惹出什么麻烦来。王富贵虽然平时看起来畏缩胆小,但既然是孙殿英的后人,他就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这个人是复杂的,很博学,很聪明,有时候会犯傻,可大多数时候却很精明,甚至有些阴鸷、狠辣。 他就像是一个极端矛盾的集合体,人世间各种人性的优劣都能在他身上得到体现。 打到后来,那汉子已经哼不出声来了,我刚想阻止王富贵别闹出人命,就见旁边人影一闪。那哑巴甩开拉着他的小月,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就按住了王富贵的拳头,嘴里“阿巴阿巴”地叫着。 那汉子看到哑巴来救他,赶忙跪在地上抱住哑巴的腿喊道:“潮生,潮生,快点救我……” “王八蛋,你也有脸让他救你!”老九在一边站起来,指着他骂道,我赶忙阻止老九再说下去。这哑巴虽然说不了话,倒也不聋,他应该听得懂刚才我们的对话。要是让老九这么说下去,难保不会把小月的事抖出来。 我看那小月倒不完全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所以并不想再节外生枝。 看富贵老九这个样子,真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我虽然生气,但是出人命是万万不行的。再说那汉子也罪不至死,就算是他真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行,要他命的也不应该是我们。 “你贵姓啊?”我走过去问他。 “不敢,不敢……免贵姓安,小号,安良薪。”他点头哈腰地朝我说道。 “安良心?”我一下被他的名字给气乐了,这个人起了这么个名字,还真是够讽刺的。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着那哑巴咬牙说道:“他是你本家的兄弟吧?你他妈安的什么良心?你若再来欺负人,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他目光躲闪着瞟了一下一边的小月。 “滚!” 他见我发话,赶忙连滚带爬地跑了。王富贵在一边甩着胳膊,看着他的背影,问我:“就这么让他走了?” “那还怎么样?难道让你打死他?”我看了他一眼,“为这事儿出个人命,不值当。” “我下手有数。”王富贵贼笑了一下,可能是扯动到脸上的伤了,又嘶啦了几声。 “先办正事儿要紧。等雾散了,咱们再上山看看。”我看着门外白茫茫的大雾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小熊现在情况怎样。如果它一直跟着伊山羊的话,那刚才它也应该就在附近。可它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难道出了什么事儿?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哑巴突然朝我走过来,脸上有些不忿地朝我阿巴了几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从里面抽出几张装到口袋里,把剩下的钱又塞到我手里。 我笑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刚才混乱之中我掏了一把钱给他,也没数。 他倒是老实,把剩下的钱又退给我了。我笑着比划道:“你能听到么?” 他点点头。我指着门外问他:“刚才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有点鄙视地看着门外,朝我摇摇头。 “哦,不是最好,以后少跟他来往,这人不地道。”我看了看一边的小月。她一脸煞白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哀求的神色。我叹了一口气,拍拍哑巴肩膀,把钱又塞给他:“这个,你留着,我们还在这住呢,走的时候再算。” 哑巴听我这么说,便笑着欢欢喜喜地把钱接过去了。我看着这个单纯的家伙,暗自感慨,为什么这样的好人,老天却不让他说话,而像我们这样的王八蛋们却都有一张巧嘴。 我看着紧紧拉着他胳膊的小月,叹了一口气,转身上楼去看阿二。 阿二刚才被我摔了一下,可能是失血太多,还没有醒。阿十五正在一边擦枪,见到我来看了我一眼,眼光倒是柔和了一些,并不像先前那般冰冷了。我知道,钱不能真的买人一条命,但是情分却可以。尽管他们是我花钱雇来的,可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除了内疚还是内疚。还好阿二暂时还没出什么意外,但想起来之前富贵跟我说过的,“被咬的,都变成了怪物。”我只能期盼老道赶快找到我们,现在除了他没人有能力对付那个。既然他能救我,也肯定能救阿二。 “对不起……”突然在昏迷中的阿二在睡梦里嘀咕了一句。我愣了一下,听得不是很清楚,当我把耳朵凑过去时,他却又不说了。我问阿十五:“二哥刚才说什么?”阿十五在一边擦着枪,斜了我一眼:“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对不起谁? “雾要散了。”站在窗边的阿大突然说道。我朝窗外看去,原本如凝乳一般的大雾,此刻果然淡了许多。 外面的雾要散了,可我怎么还是觉得眼前如此迷蒙,越发看不清楚? 【2】 小桃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一碗粥,进来后坐到床边,轻声叫了阿二几声。阿二依然混混沌沌的,没有清醒。小桃让阿十五帮忙把阿二的头垫高了一点,拿着小勺一勺一勺仔细地开始喂阿二吃粥。他可能也是饿了,在昏迷中本能地吞咽着小桃喂进去的小米红枣粥。 失血太多,应该补充体液,可这里却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输液。阿大坚持不肯去医院,也只好靠阿二自身的彪悍扛过去了。算算,从他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七个小时,小熊也丢了半天了。 “兄弟,咱们还在等谁?”阿大手里好像永远在玩着他那把小猎刀,他哑着嗓子说,“有些事,还是需要自己去做。”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伊山羊一句话不说就跑了,来到这里才发现他居然躲在一个荒坟里养了两个月的小鬼。被咬死的那头大公羊还在院里放着,阿二也躺在床上,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 老羊啊,这都是你干的么?你现在是人还是怪?你躲,你在躲谁?你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跟我说?在棺材板上贴的那个纸条,小心?小心什么?你知道我来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了你父亲,你老婆孩子妹妹都不要了,兄弟也不要了? 望着正在给阿二喂粥的小桃,“伊山羊你个王八蛋!”我忍不住骂出声来。要不是你整了这些事儿,小桃这会儿应该还在美国过她的校园生活,而不是在这里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黑社会喂小米粥。 我想,等雾散了,还是再去山上看看,找找小熊,还有那座断头复生的神像。我敢肯定,山上一定藏着秘密。如果那黑影真是伊山羊的话,我总觉得他是有意引我们上山的。只是不明白后来他为什么要伤了阿二,而且从那伤势来看,竟是想杀了他。自卫么?没那么简单。如果是自卫,压根他就不用出现,可为什么他非得自己跳出来引阿二开枪? “鱼爷,王哥叫你。”小歪从门口伸进头来喊了我一声。 “哦?什么事儿?”我问他。 “不知道……” “他又出什么妖?”我赶忙跟着小歪出去。王富贵正在房间里摆弄那个陶鬲,见我进来便道:“鱼爷,您是不是刚才问我齐湣王为啥要建闵王台来着?” “怎么了?”我方才一直在说这事儿,只是被那姓安的一闹,却又放下了。 “你想想……”王富贵把陶鬲放下,转着他食指上的金镏子跟我道:“那齐湣王眼看就要亡国了,还有什么闲工夫去造一个台子?古时候可不像现在有吊车推土机,那时候可全凭手拉肩扛。闵王台的遗址已经不可考了,但就拿现在南北明望台这两个村子的面积来看,必定不是个小工程。如果他仅仅是为了造个阅兵台,完全没有必要抽调力量建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况且,他最后还死在了这上面!燕攻齐,取七十余城,唯莒、即墨不下。日照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天险可据守,为何燕兵连临淄都拿下了,却拿不下这一个小小的莒?我觉得不简单。” “嗯?你是说,他造这个台子另有目的?” “我早就说过,历史这个东西是人造的。您刚才也说了,史记上对齐湣王死于日照的事儿只用了一句话——‘楚使淖齿救齐,因相齐王。淖齿遂杀齐王而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 “淖齿此人为楚国大将,到了齐闵王座前却摇身一变成了齐国的宰相,后来又背叛了齐湣王,将他诛杀于闵王台上,也使当时战国最为强大的齐国从此灰飞烟灭。”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鱼爷您想想,他们为何只有用这种类似无间道的法子才能灭掉齐国?淖齿救齐,可是带了20万大军,再加上燕国的部队,如果燕楚联军,怎么会拿不下一个小小的莒城?又何至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分明是他们有所忌惮!” “忌惮什么?就那个大台子?”我听明白了一点。 “一个大台子有什么好怕的?怕是那大台子里边儿的东西……”王富贵叹了一口气道,“谁也不知道齐湣王当时做了什么,造这个大台子有什么用,台子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个闵王台都从来没有在史书上出现过,好像是有人故意遗漏了。现在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日照县志根据当地的传说才有的大概的记录罢了。” “这个东西,对那时候的齐湣王来讲,也算是古董。”王富贵拿起那个陶鬲说,“《山海经》所述的是真正的史前文化,是属于炎黄尧舜五帝女娲刑天这些大神们的年代……” “你是说,齐湣王造闵王台是因为从地下挖什么东西出来?让燕国楚国的兵马不敢强攻的就是那些东西?”我愣了一下,这个想法确实有点匪夷所思,“那么你父亲他们当年是不是就是发现了这些东西?罐子,是不是那个罐子里边的东西?鲮鱼人?”我有点混乱了,“难道《山海经》里的东西真的还存在?” “如果不是,您又怎么解释这一切,包括咱们那位爷养的那个小东西呢?”王富贵晃了晃手里的陶鬲,“您再看看这个东西,这上面的图腾是太阳金乌,属于东夷族的图腾,这边的尧王城遗址,两城遗址都在这附近。汤谷、扶桑、十日,还有……”他拿出手机,给我翻着他在坟里拍的那些鸟兽纹,“这个是古东夷族的字,伊爷这是下了好大力气啊。” “还有这两个视频……”王富贵又打开电脑,放到最后,他指着那海里的大石道,“这个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闵王台遗址。你看看上面的图,也有太阳金乌的样式。” “不对不对……”我突然打断他,“那个罐子是青铜的,还有那玉扭丝纹瑗,我当时见过,确实是战国器,没有那么久的历史。况且,伊老爷子那日记上写的,是先在湘西发现的罐子,还有与罐子一起的玉瑗,那边可跟闵王台没什么关系。” “未必不对,”王富贵说道,“湖南可是荆楚之地,淖齿就是楚国大将!” “你是说,那些东西是淖齿灭齐之后,带到那边去的?可罐子虽然外面包的是陶,里面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青铜器。按理说,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冶金工艺吧?”我皱着眉头说道。 “哼哼,那罐子是战国造,不错。可那罐子里的东西就未必是。” 王富贵狭长的眼睛光芒一闪,“不过这个山洞有什么来头?”他打开另一个视频说道:“没听说附近有这么大规模的溶洞啊。” “不对。”我看着那视频最后画面里消失在那深渊里的火把。在那火光的照耀下,那深渊中间那根巨石,悠远而又神秘。 “哪里不对?你看出什么来了?” “这不是一个溶洞,这中间的东西,也应该不是石头。”我看着王富贵说道。 王富贵一下愣住:“那是什么……” “饿了,”我没往下答,看看手表,已是正午时分,我拍拍肚子,把电脑合上,“走,吃饭去。” 【3】 到了餐厅,老九正跟小如小兔玩着扑克,没见到小桃,料想是在照顾阿二。老九脸上贴满了纸条,见到我下来,把手里的牌“啪”地扔到桌上,用手扒拉了几下,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 “你耍赖!”小兔气鼓鼓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纸条要往他脸上贴。 老九赶忙逃开,跑到我身边来,脸上的纸条忽闪忽闪的。我笑道:“九爷,你开赌场的,还玩不过这些业余的?” 老九胡乱把脸上的纸条呼啦掉,笑道:“打着玩儿打着玩儿,不希得欺负他们。” “先吃饭,吃完饭咱们上山看看。”我跟他说。 “鱼爷,你们快来看看。”小歪从门外跑进来叫道,“那羊……” 我们赶快走出去。院子里腥臭扑鼻,等我看到那腥臭的来源时,吓了一跳。 那只大公羊依然头扎大红花被放在门板上,只是浑身上下呈现出青黑色,原本身上的白毛脱掉了大半,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刚被脱了毛的乌鸡。这些天倒是把它给忘了。 我蹲下捏着羊犄角查看着,按理说,现在这个大冷天,就算过了两天半也不该腐败得这么严重。我用东西垫着羊角翻看了几下,突然发现这羊身上青黑色的皮肤上竟起了一层细密的花纹,密密麻麻的,就像是长了一层鳞片。 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儿?王富贵在一边无不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怎么办,这个?” “烧了,”我站起来立刻说,“找个地方把它烧了,深埋。” 大雾还没有完全消散,我们几个人抬着那死羊,趁着雾气找到一片荒地,挖了个深坑,把羊扔进去。老九拿了些汽油也倒进去,扔了一个烟头。瞬间坑里冒起大火。我们一直等到那山羊烧成灰烬,才把坑填上。 回来的路上,老九有些担心地跟我道:“二哥……”我赶忙打住他的话,心里烦躁至极。 回到旅馆,我先去看了一眼阿二,他依然躺在床上,只是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我一时有点没了主意。伊山羊的情况不容乐观,小鬼,大公羊……诡异状况纷至沓来,而阿二现在也生死未卜。我突然想念起老道来。我们都指望着他能救人,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这可是第三天了! “不能再等了!”我咬着牙说,“就是翻山覆海也要把他找出来。再拖下去,谁知道还会捅出什么篓子。” “怎么找?”王富贵皱着眉头,“就现在的线索来看,上山还是下海?” “先上山,”我看了他一眼,“都去准备一下,咱们现在就出发。” “他怎么办?”王富贵指了指床上的阿二。 “小桃,你跟小兔留下来照顾二哥。”我跟小桃说,小桃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不用照顾,我也去……”床上的阿二突然睁开眼睛,吃力地说道。 “二哥,”我惊喜地看着睁开眼的阿二,“你醒了?” 阿二习惯性地要托眼镜,却托了个空。阿十五赶忙把放在桌子上的眼镜给他戴上。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绷带,吃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 “二哥,你先别动,好好养伤。”我赶忙按住他说道,“你不用去了,我们能行。” 他推开我的手,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没事。”然后,他竟从床上下来。只见他晃了晃肩膀,骨节“嘎巴”乱响了一阵。阿大在一边说:“既然没事,那就跟着吧。” 我看他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倒是恢复了原本的那种劲头,心里不禁咋舌,这什么人啊,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好得这么快? “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儿,他没问题。”阿大看着我,手里翻了个刀花。 我看了一眼老九,见老九也跟我点点头,只得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那准备一下,半小时后出发。” 我回到房间,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小桃帮我检查了一下伤,我轻声跟小桃说:“你跟小兔就不要去了。” “为什么?那个阿二不都去了么?”小桃皱着眉头问。 “没有为什么,”我收拾好东西,“就是不准去。”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小月。我皱着眉头问她:“你有事么?” 她看了一眼小桃,显得有些局促。我给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一甩头气鼓鼓地出去了。 “你有什么事?”我冷着脸问她。 “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我。 “什么东西?”我看着她朝我伸手,没有接。 “几天前有个道长说,这几天有个带着大白狗的人要来,让我把这个给他。” “老道?”我心里一惊,难道他已经来了?我忙结果布包,打开一看,“靠!”我不禁骂出声来,怎么会是这个东西?那包里有个戒指,金灿灿的,上面刻着一只太阳金乌的图案,内壁刻了一个零字。这不跟王富贵,伊山羊那戒指是一套的么? “他人呢?”我一时有些激动。 “五天前,他来这里住过。”小月咬了咬嘴唇,脸上有些凄然。 “五天前?”我更吃惊了,五天前我还没见过老道,他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那老道长什么样?”我捏着那戒指问她。 “瘦瘦的,长着胡子,身上的衣服很脏。”她比划了一下,又嘀咕道,“他很喜欢吃羊肉饺子……可是又没钱……” 我一听这个,立刻有些哭笑不得,没错,这就是我那二大爷,除了他谁还能办出这没谱的事儿来?不过,他怎么知道我几天后会住在这里?难道他真能未卜先知? “他就说,如果五天之后他还没回来的话,就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会替他付饭钱。”小月红着脸低声说道,“他吃了7盘饺子。” 我一听明白了,敢情是他吃了人家饭没给钱,拿这个戒指做的抵押啊?不过,我倒是对眼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她跟哑巴一样都不是贪财的人。这金镏子不说别的,就单说分量也能值两三千块。要换了别人肯定也不会给我,而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终于明白刚来之时,这小月为什么老用古怪的眼神看我了,原来她是在确认我的身份。 “嗯,饺子钱一会儿一起算。”我继续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不,不,不用……”她红着脸赶忙摆手,“已经给得够多了,我是要谢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我看着她,“谢我替你保密?” “我不谢你替我隐瞒,我只谢你把那个畜生赶走了。谢谢你说的那句话。你说他再来欺负人,你就一枪打死他。”她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我有些纳闷,当时那么说,只不过是替她的哑巴老公抱不平啊? “就为这事儿?那你大可不必,我只是说说罢了,可没心思管你们的破事儿。”我冷着脸跟她说,不想听她讲什么迫不得已的故事。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若真那么洁身自好,就算再怎么样也不会被人得逞。 “谢谢你们帮我把欺负我的那个畜生赶走。”她眼圈一红,脸上的泪噗噗往下落,“原本我不信那道长的话,现在我信了。道长说带着白狗的人,能够救我出火坑。” “这是怎么了?”王富贵从外面推门走进来。小月见到有人来,赶忙擦了擦眼泪,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想想这个女人也是真的可怜,虽然我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有那么一个哑巴丈夫,就算她再操劳买卖,也听不到自己的男人的安慰和甜言蜜语了。 “你看看这个,”我把戒指递给他,“老道给我留下的。” “这个……”王富贵吓了一跳,“是老道的?” “准备好了么?”我问他,“准备好了咱们就走吧,老道这架势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了。” “这戒指……”他还没愣过神来。 “先别管这戒指了。”我把那戒指拿过来,套在我的食指上,竟然是刚刚好。我背起包裹:“走吧。” “老道姓什么?”王富贵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不断地追问。 “不知道。”我此刻心里说不上来的憋屈。他大爷的寻机老道,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你既然早就安排好了,还骗我做什么?一个个的都是大骗子,伊山羊、罗玉函,还有谁?我忽地停住脚步,回头瞪着王富贵。 王富贵被我看得一愣:“怎……怎么了?鱼爷。” “你有没有骗过我?”我咬着牙问他。 “没……没有啊。”王富贵一脸莫名其妙。 “没有最好!”我“噔噔噔”跑出旅馆,打开车门,就见小桃跟小兔早已全副武装地在车里坐好了。“滚下去!”我冷着脸骂道。 小桃也不言语,一动也不动坐在副驾驶上,小兔也撇了撇嘴没理我。 我打开车门,把她两个从车上拽下来。小桃被我摔了一个趔趄,小如跟老九赶忙过来拉住我说道:“她们要去,就让她们跟着,拦也拦不住。跟着咱们总比她们偷着去强。” 我不再说话,我跳上车,打着火,摁了几下喇叭。“走啦!”我喊。 这时候,那哑巴突然从家里跑了出来,跑到车边“阿巴阿巴”地跟我一阵乱叫。 “不是结账了么?”我皱着眉头问他,我现在火气很大。 “阿巴……”他冲着我比划了好一阵。 “他说,你们要上那边山上的话,他可以帮上忙。”小桃在一边咬着嘴唇说道。 “你可以帮上忙?”我看着他问道。哑巴笑着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胸脯。 “怎么办?要不带上他?有个当地人倒是好办事儿。”王富贵在一边说道。 “不用,”我跟哑巴摆摆手说道,“我们不用你帮忙。” 哑巴听到我说的话后,脸上竟是有点失落。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些钱,递给我,又比划了一阵。 “他说什么?”我问小桃。 “他说,你给的钱太多了,如果他不帮忙的话,他就不能收这些钱。他还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山上的洞。” 我愣了一下:“你知道有个洞?” 哑巴忙不迭地点头。 我心里着实挣扎,不知是不是该带上他。如果带上他的话,当然会少我们很多麻烦,可我也不想再把这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哑巴见我犹豫,又“阿巴”着比划了几下。小桃在一边翻译道:“他说,有个老道士也让他跟着。”又有老道的事儿?他这是要把人往死里祸害啊? “都上来吧。”我最终只能妥协。 第二十章 崖壁惊魂 〔上山、下海,两条路是否殊途同归?老九遭受意外打击,这是不是预示着幕后力量已开始行动?我在崖壁上艰难探索,异状频发,求生的本能可否支持我走到最后?崖下等着我的竟是……〕 【1】 循着昨晚的记忆,我朝着不远处那座山开过去。老道为什么会给我留下一个戒指?他去做什么了?让哑巴跟着我有什么用意?老道又究竟是谁,怎么也会有这戒指? “天台山”——路边标示上的字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哑巴在后座上新奇地摸摸这摸摸那。小桃用手语不知道在跟他交流着什么。 “过了这条河,”小如在一边指挥道,“就是昨晚咱们上山的地方。” “鱼爷,你看。”小如在副驾驶上突然指着前面说。不远处,两辆军绿色的越野车正向我们迎面开来。我心里一惊,怎么这里也有部队? “都注意点,”我拿着对讲机喊道,“有当兵的。” 那两辆军车离我们越来越近,突然放缓速度。我们听到喊话器的声音,“对面三辆车,请靠边停下。”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别的不说,我们车上可是有枪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可不停也不行啊。我把车靠边停下,悄悄在对讲机里喊道:“都稍安勿躁,别惹麻烦。” 两辆军车在我们对面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当兵的,手里抱着一把九五式,一身特种部队作战服。“怎么办?”一边的小如小声问我。 “什么也别做。”我看着朝我们走过来的大兵,心里一动,朝小桃摆摆手,“小桃,小兔,哥哥用到你俩的时候来了。跟我下车,跟几个兵哥哥撒撒娇。” “我不!”小桃一撅嘴巴,“凭什么?让我出卖色相?我才不干。小兔,你也别听他的。谁让他欺负咱来着?” 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兵,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俩一眼,整整衣服,开门下车,朝那大兵嬉皮笑脸地敬了个礼:“首长好。” “干什么的?”那大兵一脸严肃地问我。我偷偷看了他的肩章,心里一惊,竟然是个校官。 “我们从外地来旅游的。”我笑道,“首长有什么指示?” “旅游的?”那校官上下打量着我,“这一片搞军演你们不知道么?” 我摇摇头,装出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不知道?车里有什么?”他端着枪走到车后备箱那里,刚要打开。 小桃突然打开车门下来,只穿了个小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腰肉来,睡眼惺忪地跟我说:“哥,咱们到了么?” “没呢没呢,这位首长要检查。”我给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瞪了我一眼,装出一副才看到那大兵的样子。只见她一晃脑袋,一捂嘴巴,惊讶道:“哇,好酷啊。这是真枪么?”伸手就要去摸人家手里的九五式。 那大兵也不过是20出头的样子,怕是少有见过这个阵仗,脸“唰”地一下红了,有点不敢看小桃,口里结结巴巴道:“是……是……”好像完全忘了他原本的任务。 我暗中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小桃一撇嘴,打开车门道:“小兔小兔,你快下来,你看看这个兵哥哥有枪……” 紧接着,一脸兴奋的小兔也跳了下来,看样子不知道是憋了多久了:“哇,真的哎……”然后两个家伙围着这大兵开始叽叽喳喳,一会儿摸摸枪,一会儿摸摸他的衣服,搞得这年轻人脸红脖子粗得煞是可爱。 “你们别……这样。”他红着脸话都说不利索了。俗话说,“当兵整三年,母猪赛貂蝉”,何况是遇到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家伙? “你们不许往前走了。”他红着脸看着我补充道,“前面封路了,你们要去涛雒(luò)①就绕行吧。” 『①涛雒:即涛雒镇,位于山东省日照市东港区,是当地一个水产业、农业、工业、旅游、商贸、盐业齐全的中心镇。』 “哦,好的,好的。”我朝他笑着应声道,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前面出什么事了?” “军事秘密,请你们调头。”他红着脸也忘了检查,只给我敬了个姿势标准军礼,看起来虎虎生风的。 “那行,我们这就调头。”我赶快给那俩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这才饶了这个小校官。 就在我刚要上车时,突然感觉脖子后面一阵发冷,就像是有人在窥视我一般。这种感觉很熟悉,在罐子丢了的那天晚上,后面有人跟踪我时就是这个感觉。我猛地一回头,才发现那种感觉来自其中的一辆军用越野车里。只是那车窗上都贴了膜,看不清楚里面是谁。 “快调头走。”我上车之后,拿着对讲机喊了几声,三辆车开始同时调头。两辆军车则停在原地,仿佛是要目送我们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等到再看不见军车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夸了两个丫头几句。 她俩还在讨论着那个当兵的多么帅,多么威风。可能军人的威武军仪对女孩儿都有种天然的吸引力吧,听得一旁的小如一脸醋意。 “小如,昨天你是走的这条路么?怎么会有当兵的?” “应该是。”小如看了外面一下,“没错,就是这条路。” “那怎么昨晚没有碰到,今天就有了?”我皱着眉想了一阵,隐隐有种预感,那车里盯着我的人肯定认识我,而且还跟我很熟悉。 “老王,这伙当兵的是新来的。”我拿着对讲机喊道,“咱们得抓紧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了什么发现了。” “昨晚那个小桥你还知道怎么过去么?”我问小如。小如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答道:“记得是记得,只不过咱们要是走那里,马上就会被人发现。你想想,昨晚我可是朝着路灯开过来的。” “那还没招了?”我摔了一下方向盘,心中有些懊恼。 “阿巴阿巴……”一直坐在后面安静的哑巴突然出声了,对着我们比划了几下。 小桃等他比划完,跟我说:“哥,他知道怎么上山,从海里走。” “从海里走?”我惊讶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怎么走?” “他说,他在船厂工作,有船。” “不是封海了么?”我问道。 那哑巴脸上露出一阵狡黠的笑容,朝小桃比划了几下。 “他说他有秘密通道。” “去船厂!”我当即就按着对讲机跟他们说道。 跟着哑巴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造船厂,造船厂建在一个小码头里,与其说是造船厂,还不如说是修船厂更贴切。厂里,一些木质的渔船停在码头边随着海浪起起伏伏。码头里的人并不多,看起来有些萧条。此时即将黄昏,造船厂里显得有些昏暗。我们把车找了个角落停下。 哑巴带着我们找到一条小木船。那船身上刷的桐油还未完全干透。哑巴很自豪地拍拍胸脯,意思是这艘船是他做的。我打量了一下这艘船,是那种典型的近海作业渔船,承载量不大,靠柴油机推进马达工作。这时,从远处走来了一个人,问我们道:“你们做什么的?”哑巴站出来跟他比划了几下。 “哦,是潮生的朋友啊?”那人看着我们笑道,“来买海鲜的么?” “听说潮生兄弟做的船手艺好,我们来试试水。”王富贵笑嘻嘻地掏出烟给来人递了一支,“打算买几艘。”王富贵说起瞎话真是张口就来,从来不眨眼睛。 “哦,那不错不错,潮生的手艺在这里算是拔尖的。”那人笑笑,跟潮生说,“你带他们随便看看吧。”说完便走了。 哑巴见他走远,赶忙招呼我们一起把船从滑轨上推到水中,又把装备都装到船上,拉起马达在码头里转了几个圈。王富贵紧紧地抓住船舷,脸色蜡黄一片。我问他怎么了,他晃晃脑袋刚要说话,一张嘴却“哇”的一声吐出来了。小歪赶快帮他捶背。 “你晕船啊?”我皱着眉头,“行不行?不行你就先回去等着。” 他艰难地朝我晃晃手,忍着呕吐跟我说:“没事,能撑。” 那哑巴操着船,在码头里的船只里穿行了一阵,便扭头一拐,拐到一条河道里去了。我这才发现,这里还藏着一条河流的入海口。 “这是去哪儿?”我赶忙问他,“不是从海里去么?” 哑巴朝我笑笑,“阿巴”了几声。小桃替他说道:“秘密通道。” 进入河道,船渐渐平稳下来。这条河我叫不上名字,大约有十五六米宽,两边尽是一些高大的树木。正值深秋,树木的落叶飘落到河里,逐渐布满了河面,随着水流缓缓地往海里流淌着。又往前行驶了大约半个钟头,河道前面出现了一个分叉。哑巴把舵一拧,让小船驶进了那个分叉的河道。没过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渔船竟是从河道里冲出来,再一次进入了大海。 “哥,你看!”小桃突然站起来,指着前面的一座悬崖说道。那悬崖临海而立,竟是一片绝壁。绝壁上光滑如镜,影影绰绰有一些岩画,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看起来像是绝壁下面的山脉延伸到海里,把一小块海面环抱成了一个天然的港湾。再往上看,就能看到一个郁郁葱葱的山头。那便是天台山,东南两面面海,西北两面环山。 “到了。”我舔了舔溅到嘴唇上的海水,又咸又苦。 【2】 正值涨潮,哑巴借着潮水,小心地把船驶入港湾,把它藏在几块礁石后下了锚。然后,他身手敏捷地爬上一边的礁石,然后用绳子我们一个个拉上去。 王富贵晕船晕得已经站不住了,被我们拖上来之后,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也不让人碰,一碰就吐。我们怕海上也有巡逻的船只,不敢在礁石上多做停留,也顾不上他吐不吐,便让阿十五与小歪架着他往山上走。直到进了树林子,我们才停下来歇了一会儿。这时候,天已然擦黑。 “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我跟大家说,“一会儿上山要力气的。” 小歪与小如一道,拿出食物给大家分了一些。王富贵缓过来了一些,只是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东西他是吃不下了,就喝了几口水。 阿二站在树林边上,提着枪一脸冷漠地看着山上,脖子上的绷带依稀透着血迹。“二哥,能行么?”我担心地问他。他咬了一口手里的肉干,朝我笑笑,“我又不是泥捏的,收了你的钱,怎么好偷懒?” “二哥你这话是打我脸呢,这就不是钱的事儿。”我看着他脖子上的绷带有些内疚,“昨晚是我疏忽了,要是……” “这不怪你。”说着,阿二脸上那道从眉角到耳根的刀疤抖动了几下。 我突然想起他在昏迷时说的那句“对不起”来,他会是对谁说的对不起? 我努力地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或许他是觉得对不住家人吧。 正说话间,老九骂骂咧咧朝我走过来。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跟我说:“他妈的,不省心啊,刚出来这几天,家就被人抄了。” “怎么回事儿?” “他妈的,老子的白金汉被扫黄组查封了,其他几处买卖也都出了问题。”老九捏着电话一脸阴郁,“连兄弟们也被抓进去四十多号。”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究竟怎么回事儿?” “看样子,是有人要整我。”老九手里拿着电话,一脸阴沉。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皱着眉头问他,心里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 老九虽然是个黑社会,却有个公认的好人缘儿,黑白两道基本上就没有过不去的人。他虽说有几个仇家,那里边却没有这么大能耐的人,能够出动扫黄组、刑警队抓人。有年地方上扫黄打黑,全市的洗浴中心、KTV、会所关了十之八九,只有老九的这间夜总会依然车水马龙,往来如熙。所以任谁家出事儿,都不大可能轮到老九头上。 小如听到老九大骂,悄悄问一边的阿十五:“九哥这是怎么了?” 阿十五斜楞着眼睛,吐掉叼在嘴里的草棍儿,一脸不以为然地瓮声说道:“被人抄了几家买卖而已。这就压不住了。” “九哥,你先别着急。先搞明白是谁在弄咱们。”小如大体明白这是出了什么事儿。说罢,他抱着电话走到一边,开始打电话。 “要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我递给老九一支烟,“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没有?” “得罪人?”老九此刻冷静了一些,把头凑过来把烟点着,“老子哪天不他妈得罪人?” “能有这样动作的,肯定不是一般人。”我皱着眉头,猜想这事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已经超出了普通意义上的打击黑社会。通常情况下,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像老九这样的大流氓总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得到消息,提前做些准备。而这次却明显与往日不同,这么大的事儿,老九事先半点风声也没接到,而且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被迅速地查封、抓人。到底是什么人物有这么大一股能量呢? “四爷知道了么?” “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了。只是这种事儿,他老人家一般不会插手管。” 他深深地嘬了一口烟,把烟头扔掉,狠狠地用靴子碾死,说:“要是连这种事儿都要惊扰到四爷,我这些年就他妈白混了。” “九哥,”小如在一边打完电话走过来说,“有点眉目了。” “嗯?”老九皱着眉头看着他,“什么眉目?”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这次,不是市里要整咱,”小如顿了一下,有些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好像办咱们的人,是京里直接下来的人。” “京里的人?”老九皱着眉头道,“咱们什么时候得罪了那里的人?消息可靠么?” “你还记得,以前有个姓张的条子么?”小如跟他说,“就是那个在咱们场子里输了钱,借了高利贷,后来还不上,被雷子他们追账的那位。后来被你知道了,你还放了他一马。” “嗯,”老九点点头,“记得。哦,是他。” “这次行动他也有参加,”小如紧锁眉头,“可他什么也做不了,说让九哥理解他一下。” 老九点点头:“替我谢谢他。” “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出的?”我问他,“怎么这会儿才得着信儿?” “一个小时前。”老九捏得手里的矿泉水瓶“咯吱咯吱”作响。他抬头看着我,朝我伸出一根指头:“一个小时,从开始到现在,一个小时。我折了四十个兄弟,四家买卖。” “你说,这一个小时,他们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的部署呢?”我看着他,“如果是临时起意要打你,那未免过于利索了。那些人,可没这么快的效率啊!更何况,小如说是从京里下来的人。但如果不是临时行动,在你跟我来日照之前,他们怎么不行动?”老九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继续说:“难道他们就是为了等你走?我看也未必,射人先射马,擒贼要擒王。他们有这么大动作,还不直接把你打死,难道非得等着你回去报复他们么?” “所以,稍安勿躁。”我拍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先回去一趟看看情况?未必真像电话里说的那么糟糕。” 这时他手里的电话又响起来。“四爷?”老九看着来电显示一脸惊愕,他赶忙把手在衣服上抹干净,接起电话走到一边,换了一副恭敬的口吻,“四爷,我是小九。” 整个通话的时间很短,只听见老九在一边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他挂掉电话深吸了一口气。 我问他:“四爷知道了?” 老九点点头:“嗯。” “那他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说……”老九吐了一口气,看着我说,“他说,让我先做好手头的事儿。” “小如,”他扭头把一边的小如叫过来,“你给雷子打个电话,让他们最近都安生点儿。他们要封就封,要抄就抄,由他们弄。进去的兄弟,有底的先往外捞着,没底的,暂不管,他们找不到什么茬口,24小时就能放出来。剩下的几处买卖,要是还没被查的,就关门上板儿歇业放假。” 小如点点头:“好,我去办。”说话间已经开始往外联络了。 “嗯,还有,”老九皱着眉头补充道,“让雷子给进去的兄弟每人发两万块钱。” 阿大手里依然玩着那把小猎刀,走过来拍了拍老九肩膀,朝他笑了笑问道:“需要帮忙么?” 老九笑着摇摇头:“这点事儿哪还用得着你出马?让你看笑话了。” 阿大拍拍他:“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你做得很好了。” 我有些吃惊老九对这三兄弟的态度。虽然先前老九也流露出过他们三位来头不小的意思,可此时看他出这样大的事都不敢劳动几位,我还是不禁纳闷起他们的来路来。 更让人心惊的是,那位四爷一个电话就能让盛怒中的老九彻底冷静下来,确实不简单。这位四爷,可是本地江湖中的一头老龙,黑白两道很有些名望。我只听过许多坊间传说,却并未见过真神。算起来,我可是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老九如今混得这般风生水起,怕也是承了四爷的庇荫。只是这些年,这位老先生早已不问世事。但他的名头还是摆在那里,别说本省的一些黑道人物,就连白道人物提及他的名讳也会抱拳高举,尊称一声“四爷”。只是……我怎么心里就感觉这么不踏实呢? “你想什么呢?”老九递给我一支烟。 “没事。”我摇摇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闪烁。 【3】 “潮生,”我喊过在一边吃干粮的哑巴,问他道,“你知道这山上有个什么洞?在什么地方?” 他指着山上比划了一阵,我看不明白。小桃过来翻译道:“他说,翻过这个山头,在山的那边。” 此刻我不想再耽搁,怕耽搁下去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王富贵喝了些水面色缓和过来,在一边跟小歪骂骂咧咧的。 “走了!”我紧了紧腰带,背上的行军包压得我伤口火辣辣地疼。 那把大铁枪也被带了过来,被我装在包里,凭空增加了三十几斤的负重。 “大荒之中有山曰天台山,海水入焉。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于甘渊。” 关于这个天台山,我之前了解并不太多,也仅从这一段《山海经》 上的话,才知道这山竟在古老神话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昨夜追着小熊上山,还未想到这里就是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现在敢笃定,伊山羊是故意要引我来此,却不知道他为何不大大方方地告诉我这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老羊啊,无论你现在是人是鬼,我终究还是你拜过把子的兄弟不是么,用得着跟我这么不好意思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天彻底黑了,身边怪石树木林立,我们跟在哑巴的身后费力地往上攀爬着。我一路都在寻找昨晚阿二出事的那个小庙,却再没有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在山的另一面。 “阿巴阿巴……”走在前面的哑巴突然停在一块巨石面前朝我喊了几声,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我赶忙走过去查看,见那巨石竟像是一座巨大的人头石像。我打开手电筒照了一下,见巨石下方还有一个底座,底座上刻了一个巨大的太阳,中间是一个字符,模模糊糊地辨认不清。 “他说这是石老祖像。”小桃翻译着哑巴的手语。 “石老祖?”我皱眉看着那巨石,却一时想不起这是一个什么出处来,只是见到那太阳纹,猜测这应该是古东夷族的某个大神的雕像吧。 那哑巴此刻做出一副虔诚的表情来,恭恭敬敬地对着那石人头磕了三个头,然后又“阿巴阿巴”了几声,像是在祈祷什么。他做完之后,朝我们招招手,意思是让我们也照样拜拜。 我略略朝那石像鞠了一个躬,算是拜过。这世上每一座山都有它们各自的神灵,进山拜神,倒不全是为了求它什么,更多的是跟它打个招呼,就如同到了人家地盘先要跟人招呼报备一番,才能便宜行事一样。 哑巴见我鞠躬,笑着朝我竖起拇指,然后领着我们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却见到眼前出现一块空地。此时月亮初升,一抹冷辉洒在山上,就见到那空地上乱石零落,竖着几根石柱。石柱上刻着一些远古图腾,有一些鸟兽的样式,更多的还是太阳纹。这里的一切都告诉我们,这座山与太阳息息相关。 “老王。”我把落在队伍最后面奄奄一息的王富贵喊过来。他刚晕完船就被强行拉着爬山,此刻看起来有点体力不支了。小歪在一边扶着他,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嘴里骂道:“他娘的,老子要废了。” 我也顾不得管他废不废,指着面前的乱石堆有点兴奋地说道:“你看看这个。” “这些是什么东西?”王富贵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景象。 “羲和族的祭祀之地。”我慢慢走进那片乱石堆,触摸着那些图腾柱,还有石椅、石桌、石灶。这些东西都在岁月中磨砺了几万年之久,有些早已看不出它们本来的样子了。其实,这座山在几年前就已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不太兴旺。当地政府倒是对这些东西多有保护,再加上历朝历代这座山都属于本地两大家族的私产,眼前这些物件并没有遭到太多的人为破坏。 “哥,这是古人类活动的遗址么?”小桃在一边拿出相机,不断地拍着照,“崇拜太阳图腾的应该是东夷人吧?你说的羲和族是不是就是东夷人的祖先?” “不错,这里就是一处典型的东夷人遗址。”我一边看一边走。月光洒在那些来自于远古的图腾岩画上,我穿行其中,一时竟有些恍惚。 我想象着数万年前的画面:我们的祖先从溶洞里走出,追逐太阳而居,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座山中,他们发现太阳竟是从这里升起的,于是便开始膜拜这个让世界充满光明、带来温暖、使万物生长的神灵,也留下了这些历经几万年后,还能让后人缅怀他们的印记。这些石柱、石桌才是真正的神物,无论什么值钱的古董,都比不上这些东西的一丝一毫。 “你们快来看,”小桃突然停在一处山壁旁边,朝我叫道,“这是写的什么?” 我拖着王富贵过去,毕竟我们这一群人,真正在古董这行里的,也就是我跟他两个人了。走到近前,我们发现那是一处石壁,石壁上写了两个象形字,字迹尚清晰可见,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人刻上去的。 “汤……”王富贵眯着眼努力地辨认着,然后一歪脑袋,指着下面的一个字问我道,“这下面是个啥?怎么还画了个鸡巴?鸡巴汤?” “什么鸡巴?”我啼笑皆非地举起手电筒照了照,见到下面那字的确有些像男性生殖器。小桃在一边红着脸不敢再看。待看清楚那个字后,我不禁笑骂道:“什么鸡巴,这是个谷字儿。” “汤谷?”说罢,我跟王富贵同时愣了一下,连忙用手电筒往前照了照,不由得立刻浸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再往前两米,就是一道悬崖,山崖下面隐隐传来阵阵水声。王富贵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口里骂道:“差点儿他妈的掉下去。” “这就是汤谷?”我壮着胆子走到悬崖边,伸长脖子往下看了看,就见下面是个山口,隐隐有雾气蒸腾,竟真像是一锅白汤一般。 “哥,你听。”小桃侧着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东西。 “听什么?”我除了偶尔吹过的风,隐隐的水声外,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到。 “小熊,”小桃抓住我的胳膊激动地跟我说,“小熊在下面。” 我又凝神侧耳细听了一下,这才发现那山谷里传上来的水声中,还夹杂着几声狗叫,听上去像是小熊的叫声。我也激动起来,小熊果然没有出事。不过,它是怎么跑到下面去的?隔着水汽,只能听到叫声,却看不到它到底身在何处。 “这里能下去么?”我叫过哑巴问道,“我们要下去。” 哑巴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朝一边走去。 我们赶快跟上。 天台山并不太高,海拔230米左右,与其他地方的雄山峻岭比起来,算是小得可怜。可就是这个地方,却聚集了很多雄山峻岭没有的特质。 这里气候适宜,光照充分,适合古人类在此繁衍、活动,所以才有了山下6000年前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尧王城。 最早出现在这里的羲和部落,是东方文明的起源。“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无迫。”这是《离骚》里的一句诗,说的就是羲和。羲和是帝俊的一个老婆,她为帝俊生了十个太阳,每天用马车拉着一个太阳从汤谷升起,到虞渊落下。周而复始,所以就有了这世间的万物变化。日升日落,让人们跟着她的足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羲和就是东方世界的太阳神,在这座山上还有一座羲和老母庙。 远远看到那座庙时,我还以为它就是昨夜阿二出事的那一座,来到近前才觉得有些失望。这座庙看起来刚刚翻新过,建筑也比昨晚那庙宏伟不少。殿前虽然也有一座赑屃驮着的石碑,里面却是供奉了一座高大的女神神像。那座神像就是传说中太阳的母亲——羲和。 哑巴带着我们来到庙中,稍作休息。我刚得知小熊没事,心情也好了许多。 爬了两个多小时的山,大家都露出疲累之态。小兔坐在地上“唉哟唉哟”地抱怨着脚疼,小如则一脸讨好地帮她按摩着脚丫。我取笑他道:“你这都能跟小熊拜把子了。”他也不言语,只是甩甩头,转头就朝小兔伸出舌头喘气,活脱脱一条发情中的公狗,看得我直想笑。 封魂罐老九跟阿十五坐在一块,一脸闷闷不乐,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瓶小二锅头,自己一口一口地喝着。 我走过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二锅头,往嘴里也灌了一口,五十六度的烈酒就像是有人在猛打喉咙般,带着一股火辣一直流淌到胃里。我顿时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 “还在不高兴?”我问他。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索然地问我:“兄弟,你现在还想做动物园饲养员么?” 我哑然失笑,把酒瓶子还给他:“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那你还想说相声么?” “想,真想。”他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你要真去说相声,我指定捧你。”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他看着我,我们同时叹了一口气,然后相视大笑,我们都知道,我们是回不去了,他说不了相声,因为他还有一群像小如一样的兄弟在等着他管饭;我也做不了饲养员,因为就连小熊我都喂不好。时至今日,那些简单的理想早已离我们远去,生活的艰辛也让我们踏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时至今日,前途未卜。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管他娘呢?”我放下酒瓶,问他,“四爷那边又有消息没?” “没有。”他摇摇头,把手里的酒放到一边,脸上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疲倦。呆了一会儿,他又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兄弟,我累了。” “只是查封而已,”我宽慰着他,“又不是被人一把火烧了。再说了,就你那些营生,挣的钱也不是什么好来路。没了不可惜,烧了也不心疼。” 老九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跟我说:“不是因为这事儿。钱这个东西,我没多少追求,花能花多少?那些产业要说在乎,我也在乎,毕竟那是弟兄们的饭碗;说不在乎,也真不在乎,就像你说的,并不是什么好来路。” 他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从鼻子里喷着烟雾:“只不过老鱼,你觉得这次的事儿真的是扫黄打黑这么简单吗?” 我摇摇头,捏过他手里的烟,斜倚在大殿的台阶上抽了一口,跟他道:“我也觉得没那么简单,我总觉得这像是一个警告。”我看着天上那一弯新月,“恐怕是我连累了你吧?要是我没让你来,估计也出不了这事儿。” 老九笑着摇摇头:“什么连累不连累。我只觉得这事儿出得有些意外。”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说会是谁做的呢?能从京里搬下人来?” “二位爷在这儿干吗呢?”王富贵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问道,“九爷还烦着呢?叫我说啊,花钱消灾,不行我就给您淘换几件儿东西,往上面一送,保准天下太平。您那窑子该开还开……再弄俩漂亮娘们,往他们床上一送,天大的事儿一泡尿也就没了。” “哈哈,老王你说得对。”老九见到王富贵过来,脸上换上了笑脸,“原本就是一泡尿的事儿。” 我看了看表,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五分多钟。“二哥,还能撑么?” 我问坐在一边养神的阿二。 阿二听到我问他,摸着枪站起来:“没事,咱走吧。” 我暗赞,不愧是一条硬汉!我自问做不到他这样,刚昏迷了十几个小时,睁开眼就生龙活虎的了。这种人,也许只能在战场上见到。 【4】 在羲和宫后面的一个小山头,哑巴带着我们站在一条山路前面停下脚步,“阿巴阿巴”地比划了几下。这次不用小桃给我翻译,我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说要从这里下去。 我看着那山路,才知道他为什么皱眉头。眼下又是一个峭壁,与前面那个峭壁略有不同的就是,在它边上多出一条四五十公分宽的路,斜斜地通往山下,两边并没有护栏。看样子,像是人工开凿的,石头上布满了刀劈斧削的痕迹,但看不出来建造的年代。 “嗷……嗷……”站在这里,小熊的叫声听得更加清楚,叫声里竟是有些急躁。我心里一紧,难道底下发生了什么情况? “我下去看看,把它弄上来。你们在上面等着。”我赶紧从背包里找出条登山绳系在腰上,天色已晚,来不及目测山崖的深浅,只好紧着用五十米一盘的绳子多接了几段。 我刚要行动,阿十五在一边把枪背在肩后,瓮声说:“我陪你下去。” “那行,我先下去看看。到底了我喊你。”我把对讲机别在肩上固定好,小心翼翼地走下那条峭壁上的小径。 我把身子紧紧地贴在山崖上,不敢往下看。有些地方的路早就断开,我只能靠着绳子荡过去。虽然我很想直接顺着绳子滑下去,无奈这山崖并不平坦,不时有树木探身出来,最终只能作罢。一段路,我竟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抬头一看,只不过比来时低了十几米,还能看到上边一群人都在伸着头看我。 “哥,小心。”小桃在上面一脸担心地说。 我有些尴尬地朝他们摆摆手,脚下突然踩到了一块石头,身子向下一滑险些摔倒,惊得我一身冷汗,不敢再继续乱动,只得像一只大壁虎般贴着石壁慢慢往下移。一阵山风吹过,绳子被吹得一阵摇晃,我就像被吊在了绞刑架上,生怕自己将在彷徨与孤独中死在这黑暗里的峭壁上。 耳朵里听着身下的水声越来越近,小熊却早已不再叫唤。我心中忐忑,不知道它出了什么事。 又不知道往下走了多久,鼻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恶臭,扶着岩壁的手一下摸到了一个黏糊糊的东西,我忙打开手电筒查看。待看清楚刚才摸到的那东西时,我感觉头皮一下就炸了——死人! 是的,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死人,我的脸几乎都要贴在他那张半腐烂的脸上了。迎面扑来的恶臭让我一下吐了出来。我想往后退,可双脚却像钉子一样被钉在原地不听使唤。 “出什么事儿了?”对讲机里传来王富贵的声音。 “死人,他妈的有死人挡道了。”我捏着对讲机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不怕鬼神,就算荒坟中突然跳出来的小鬼我也没感觉多恐惧,可我却见不得死人,我害怕那种来自于同类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眼前的死尸与那晚梦中的小路一样让我感到恐惧与无助。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王富贵在对讲机里说道。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跟我说这句话的人是阿二,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几十分钟内差点也变成死人。 “嗷……”我身下突然传来几声小熊的吼叫。我知道它已经看到我了,正在等着我下去找它,所以它在用吼叫替我驱走压在我身上的恐惧。 就在这时,我感觉双脚又有了知觉。我迅速从死尸跟前退开,深呼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脑子清醒了许多。在手中狼牙手电筒发出的强光下,我惊讶地发现,面前小径上竟然多出了一个石檐,那死尸就是被一根长棍从胸膛上插入,钉在石檐下面的岩壁上的。尸体面朝东方,不知道摆在这里多久了,还没有完全腐烂。他的表情狰狞恐怖,像是死时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了两个黑漆漆的空洞,手脚凭空耷拉着,如同一个飘在空中的人偶,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着。那情景无比诡异。 我强压着内心的惊恐,心里止不住发凉,这里怎么会有死人?这个人是什么人,怎么会被钉在这里?看样子,他竟像是生生被那根长棍钉死在这上面一般,他身后的岩石上还留着一大片暗红色的东西。 虐杀!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这个人被钉在山上时可能还有知觉,他无力地挣扎着,鲜血喷溅流淌在身后的岩壁上,只能任凭前来寻食的贼鸥啄下他的眼睛……“报警!”这是我清醒后的第一个反应。我无法想象在现代社会还能出现这样的事情,那需要多大的仇恨才能如此残忍? “嗷……嗷……”小熊的声音却叫得越来越急。我一时进退两难,若是报了警,估计我们这伙人就什么事儿也做不了了,但伊山羊怎么办? 我愣了神,横下心,对那死尸说:“兄弟,老鱼今日从此地路过,恰逢你沉冤于此,无奈此际我要下谷寻人。等我下山之日,必定会帮兄弟一雪冤情。” 说罢,我一咬牙,双脚蹬住石壁,想从它身上跳过去。等我刚刚弹起时,蓦地惊觉绑在身上的绳子一松,还没反应过来,我便一下悬空着从山崖上急速坠落下去。 “操!绳子断了?”我惊怒交加,在空中没有着力点,任凭我如何挥动手脚,也无法阻止下坠的速度有增无减。 “难道我就这么死了?”这是我最后的想法。对讲机里传来的喊叫我已经听不清楚,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坠落了多久,我耳边听到“啪”的一声巨响,身体一阵剧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震烂了,紧接着眼前一黑,身体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我本能地张开嘴,便觉得一口齁咸苦涩的液体呛进喉咙。水?!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又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中,随着从空中掉下来的巨大冲力,继续往下沉。水的浮力让我的坠势减缓了许多。我无力反抗,只得先憋住呼吸,任凭身体继续下沉。四周的压力越来越大,一直压得我耳膜生疼。又下降了半分多钟,脚下还没有触底,我此时已经快要憋炸了。肩上的背包沾水之后也越来越重,就像一座大山般拖着我往下沉,我想把它卸下来,水里的暗流却冲得我无法动弹。我感觉力气与肺里的氧气一起在逐渐耗尽。求生的本能刺激着我,我想呼吸,我必须得呼吸! 就在我绝望、准备放弃时,突然觉得绑在腰里的绳子一紧,像是岸上有人一下拉住了我。我的身体稳了一下,开始慢慢往上浮。我心里一喜,有人来救我了! 快要浮出水面时,脚踝却不知道突然被什么缠住了,我的身体停在水中,岸上的拉力与那个缠住我的东西陷入僵持。我开始有些急躁,使劲儿蹬了几下也没有挣脱纠缠,睁开眼睛,想看清楚缠住我脚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距离水面已经很近,借着今晚满月透入水中的光线,我模模糊糊地发现在我身下有一团长形的黑影,却看不真切到底是什么物体。 我咬着牙,从腰里摸出伞兵刀,弯腰朝缠住我的东西刺过去。那东西像是活的一般,见我刀来,一下子便松开了我的脚踝。我使劲扒拉着水,往上一蹬,只觉头顶上一轻,终于浮出了水面。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从没想过呼吸原来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情。 腰上的绳子继续把我拉向岸边,我往岸边看去,就见一条巨大的白狗正死死地咬住绳子,一点一点地把我往岸边拉。 “小熊。”我一张嘴,又被一口苦咸的水灌倒嘴中。 好不容易挣扎着上了岸,我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小熊晃着脑袋走过来,哼哼着舔了我的脸几下。我鼻子里立刻传来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儿。我一摸脸,指头上是一抹鲜红,扭头再看小熊,只见它的嘴里正沥沥拉拉地滴着鲜血。原来它刚才奋力咬住绳子的时候,把嘴巴给勒坏了。 “好儿子!”我心疼地扒开它的嘴巴检查,发现它的牙齿断了几颗,嘴角也已经磨烂了,血淋淋的。它把脑袋在我怀里拱了几下,示意让我站起来。 我挣扎了几次,才勉强坐起来,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要断了。也不知道这山谷到底有多深,从刚才坠落的时间来算,估计从我跌落的地方到这里有超过三十米的距离。我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在水面被摔成八瓣儿……我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味道,并不是海水,兴许是谷中的一条河流在这里回旋形成的一个小湖吧,有被海水倒灌的半咸水。 突然,小熊警惕地歪着头听了一下,猛地蹿到我的身前,把我护在身后,对着水面大叫了几声,喉咙里“呜呜”地作出一副要进攻的架势来,像是水里有什么让它觉得危险的东西。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尝试着活动了一下筋骨,还好没有骨折。 我习惯性地想摸肩膀上的对讲机,却一把摸了个空。 对讲机丢了,不知道在刚才一番惊险中被掉到了哪里,连原本横在行军包上的雷明顿猎枪也不见了踪影。这下糟糕了,怎么跟上面报信儿? 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坠崖身亡了吧? 我把腰里的绳子解开,把背包卸下来扔到一边,握着伞兵刀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小熊紧紧地护在我的身前,一步不离。 来到水边,我往水里看去,水面看起来很平缓,我却知道这表面之下有多少涌动的暗流。借着月光,我看到就在方才我爬上岸的地方,水下有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停在那里,似乎就是刚才抓我脚踝的那个东西。 我轻轻从脚下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嗖”地朝那处水面扔过去。 “嘭”的一声,石头落入水中,那东西在水里晃了几下,慢慢消失不见了。 看它最后消失在水里的影子,竟像是一个人形。 那什么东西,一条大鱼么? 我找了一块大石坐在上面,掀开裤脚查看起来。当看清楚脚踝的时候,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原来,我脚踝上竟整整齐齐地现着五个青黑色的指印!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水鬼? 我赶紧带着小熊离开水边,一刻也不想在水里久留。能在水里待那么久不上来的,一定不是个什么善茬。《山海经》里的鲮鱼,墓中的小鬼,生死不知的伊山羊,还有方才被钉在崖壁上的死尸……不断在我脑子里乱撞。 第二十一章 别有洞天 〔突兀的石柱、人形的黑影、脚踝的指印、诡异的长啸……崖下的人步步心惊,而离奇失踪的两人,似乎埋下了更大危机的祸根。我们要去往何处?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前进……〕 【1】 我翻开背包,倒掉灌进去的水,把包里被泡湿了的衣服、睡袋之类的东西拿出来扔到一边,尽量减少负重,却看到那把被我拆成几段的大铁枪正躺在包里。我此刻身无长物,此地也绝非善地,谁知道还会有什么鬼东西钻出来?我拿起枪头接上了一节枪身,一米多的枪身加上将近半米的枪头,挥动一下倒是非常顺手。我暗笑,恐怕这铁枪传到我们这一代,这会是第一次用在实战上吧。 幸好背包里还有一个备用的手电筒,进了水却还能用。我打开手电筒,观察起四周的环境来。 这里就是汤谷吗?我下来了,可我怎么下来的?绳子怎么断了?我努力地回想着掉下来之前的每一个细节。我把断掉的绳子收拢,找到那个断口。断口的尼龙丝齐刷刷的,像是被人用刀切断。我算算手中的这段绳子只有二十米的样子,也就是说,当时在我头顶上方约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个人把绳子砍断了! “他妈的!”我捏着绳子看着头上的悬崖。谁要害我?我把铁枪握在手里,想看清那岩壁究竟有多高,可身边几棵大树遮挡了我的视线。我无法判断当时我所处的位置,只能凭感觉猜那应是往下走了大约四五十米的样子,因为那小径是倾斜的,没有办法判断垂直距离。我不由得想起挂在崖壁上的那具尸体,难道这山里真藏着一个杀人恶魔?还是那死人觉得自己挂在山上当咸肉孤单,要拉我来跟他做个伴儿?我顿时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 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难受得紧,我索性把衣服脱掉,只穿着一条裤子。一阵风吹过来,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突然灵光一闪,山谷里有风,就代表空气是流通的,并不是一个死谷。 我把手电筒打开,对着天空打了几下SOS的讯号,电筒射出的光柱直直打向天空,在黑暗中煞是显眼。上面的人看到这个信号,知道我并没有死,便会赶快来救援的。不过,我现在待的地方和我最初掉下来的地方相去甚远,方才在水里也不知道被暗流冲出多远。就算阿十五他们下来找我,可能还得耽搁些时间。要是在原地周围找不到人,我恐怕他们就会认定我遇难了。毕竟从几十米高的地方掉下来,不死都难。就算摔到水面上,若不是我掉下来的时候背面朝下,身上的背包替我挡住了大多数冲击力,我估计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会被震碎,再灌上两口咸水,现在怕是已经陈尸水底,成了鱼饲料了。 我稍微休息了一下,身上的骨头仿佛散架般疼痛。 “小熊……”我叫了身边的大狗一声,它抬头看看我。我胡乱找了几块泡了水的肉干丢给它,它可能也是饿得狠了,叼起肉干就是一阵猛嚼。我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心疼起来。它身上白毛早就脏乱不堪,到处都是泥土跟草叶的混合物,胸前的鬣毛上还有几点血红,就像盛放在雪地里的红梅般触目惊心。看来它跑丢的这一天过得也并不舒坦。 我抓了抓它的耳根儿,感谢它刚才舍命相救。它则舒服地歪了歪头。 “小熊,你是怎么下来的?”我皱眉抬头打量着四周耸立的山谷。 除了悬崖上那条小径,实在找不到其他的线路。但岩壁陡峭若此,它不可能跟我一样拴着绳子下来,按道理更不可能直接从上面跳下来。 小熊歪头想了一会儿,吞咽掉嘴里的肉干,朝我叫了几声,小跑着往一个方向跑去。我紧紧跟在它的身后,以枪为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 既来之则安之吧,我心想,反正已经下来了,在救援到来之前,或许我可以四处看看这个《山海经》里所说的太阳升起之谷。 走进山谷中环抱的一片原始森林,四处是高密的树木,落光叶子的枝桠,在黑夜里就像是一只只朝天而立的鬼手。树林里影影绰绰的,仿佛藏着无数山精野怪正等着择人而噬。 再穿过一片灌木,小熊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它回头朝我哼哼了一声。我用手里的铁枪拨开挡在眼前的长草,却出现一片水面。水面上密密麻麻竖着一些高大的石柱,我数了数共有十根。一根最粗的立在中间,其余九根分别围在它的四周形成一个圆圈,在月光下散发着来自洪荒的气息。石柱上还挂着一串串像椰子的东西,不过离得太远,也看不太真切。 “你是从这里下来的?”我皱眉问它道。环顾水面,尽头是一片平整的石壁,哪里有什么出路?我看了一眼小熊,只见它也是看着水面发呆,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最终它扭头看看我,又看看水面,哼哼了几声,小心翼翼地跳出草丛,一步一步朝水边走去。 “回来!”我赶忙喝止它,水里有那么好玩么,刚才抓我脚的东西再出来怎么办?不过,小熊最近的表现相当不乖,大有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的趋势。 我正有点来气,却见它一脸警惕地跑到水边停下,朝着水里大叫了几声,先抬起前腿伸到水中试了一下,然后扭头冲我叫了一声,又一下子跳进了水里。 “他妈的,你个狗东西!”我赶忙提枪追了过去。那水并不是很深,刚刚没过它的膝盖。它站在水里停下,抬头看着水里的那些图腾柱,又低头看着水里,全神贯注的,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 “滚上来!”我现在又累又痛又火大,心想,等老子抓到你,一定把你拴上绳儿系到裤腰带上,再不听话就竹笋炖肉这么办。 这时,原本站在水里的大狗,突然往水里扑去。那地方的水好像一下子就深了,瞬间没过了它的脖颈。我顾不得多想,提枪下水追了过去,走了几步,就看到原本小熊露在水面上的脑袋往下一沉,消失了。 我一下子慌了神,怎么不知道这熊孩子还会扎猛子啊?这么些年,它与我朝夕相伴,我无法想象失去它,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小熊!”我站在水里用手电筒照着水面,一步一步往前走。水越来越深,从膝盖没过腰,再慢慢淹到胸口。 眼看着那几根石柱离我越来越近,我突然觉得腿边动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迅速游了过去。我赶忙用手电筒往水里探照。刚才我跟小熊趟过搅动起水底的泥沙,原本清澈的水现在变得浑浊,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小熊的脑袋从不远处的水面又露了出来,嘴里好像叼着什么东西,正朝我游过来。我心下稍安。 “过来,小熊。”我站在齐胸的水里朝他招手。它离我越来越近,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的东西,那东西闪烁着小绿灯,竟是我丢失的对讲机。我是又气又心疼,为这个东西,你干吗做这么冒失的事儿?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小熊的身体突然又是一沉,然后开始剧烈的扑腾,像有什么东西在把它往水底下拖。我提着枪就往它身边跑,可惜身处水地,近在眼前跑起来也颇为费力,急得我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来到近前,我连忙一把揪住小熊的脖子使劲儿往身边拉。 它尚自紧紧咬着那个对讲机不放,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我定神一看,浑浊的水中多出一条影子来,¨¨于是二话不说,用手里的大铁枪对准那黑影狠狠地扎了下去。“噗”的一声,只觉手里的铁枪开始急速抖动,我知道是扎中了。 “你给我出来!”我暴喝一声,使劲握住枪杆,狠狠地往上一挑。“嘭”的一声,水里那物被我挑出水面。只见那东西在枪尖上挣扎着尖叫了几声,“噗”的一声又落入水中,在水中晃了几下,便又消失在黑暗里了。 我一愣,他妈的,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虽然我没有看清它的样子,可是有手有脚,分明是一个人形。 那边厢小熊已经恢复了自由,我顾不得多想,忙招呼它赶快上岸。 它此刻懂事起来,叼着嘴里的对讲机开始往岸上游。 我握着铁枪,警惕地盯着水面,生怕那东西去而复返。方才我一枪应是扎在了它的肚子上,受了这不小的伤害,它却还有力气逃跑,我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巡视着水面。水面慢慢平静起来。我回头看了看小熊,它已经快到岸边了。我吐出一口气,心中略定。此时,却听到从那几根石柱附近传来“哗啦哗啦”几声水响,水面上突然又出现了一层波纹。我心里暗叫不妙,转身也往岸边狂奔。只听得身后的水声离我越来越近,就像是一群鱼路过海面,沙沙响个不停。 眼见离岸边还有两三米的距离,我的腿却已经感觉到从身后传过来的水流。紧接着,就觉得脚踝一紧,我也顾不得回头,反手一枪朝水里扎下,手里感觉扎到了什么东西,也不敢看,只死命往前一扑,一手拿枪一手巴到岸边。小熊连忙跑过来叼住我的衣领往岸上死命地往上拉。 我双腿终于从水中挣脱出来,回头往水里一照,头皮一麻。我操,怎么这么多!只见水里密密麻麻无数道黑影朝我所在的方向快速游来,到了岸边又全部停下。 “小熊,跑!”我朝它大叫。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2】 小熊不忘叼起地上的对讲机,跟在我身后往树林里跑去。跑出来二三十米,身后却突然安静下来。我回头望去,只见水面还有几丝余波荡漾,哪里还有什么怪物? “不能上岸?”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看来那东西只能在水里害人,却不敢跑到岸上来,想到这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我低头看看小熊:“小熊你这个王八蛋,你要吓死你老子?”我把它的脑袋夹在胳肢窝里,狠狠地用拳头拧了它的头皮几下。 它使劲抽着脑袋想挣开我的魔爪,嘴里的对讲机一下子掉到地上。 我这才想起它下水的原因。 “熊爷,你以后可别再这么干了。”我苦着脸放开它,伸手捡起地上的对讲机。对讲机上面的绿灯还在兀自闪烁,虽有防水功能,可泡在水里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我甩了甩上面的水,按住喊话按钮喊了几声。对讲机“嗤嗤啦啦”响了几声,并没有任何回话。“坏了?”我拍打了几下,心想这防水的东西不怎么靠谱啊。 “走吧。”我拉着小熊往树林边上走,虽然那水里的东西不能上岸,我还是本能地想躲远一点儿。鞋子里面全是水,走起路来“呱唧呱唧”的发着怪响,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树林我不敢再进了,保不准里面也有怪物。找了很久,终于发现林边有一个石台。这台子大约七八米高,边上还有一些台阶,看样子不像是天然形成的,这让我惊奇不已。转念又一想,既然这里是古人类活动的地方,有了那几根石柱,再有这个东西也不稀奇了。 我跟小熊沿着台阶爬上来,站在顶上往四周看了一下。这里离水面大约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从上面可以望到那片水面,还有水里立着的十根石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月光下,那些石柱呈现出一个太阳的形状来。 我依然赤着上身,刚才跑了一身汗,现在一停下来,立时觉得冷嗖嗖的。我从包里翻出一罐固体燃料,找了打火机点着。那跃出的橘黄色火苗让我觉得温暖了不少。我静下心来估算了一下时间,他们应该就快下来找我了吧。我所在的这个石台,算是山谷里最高的地方,无论他们从哪里下来,都应该能看到这里的火光。只是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但愿这火光不要再引来其他东西。 我把衣服放在火上烤着,这山谷里的气温最多五六度,但我背上的绷带早已湿透。我咬着牙把它撕下来,带下来一大块血痂。我琢磨着这两天过的,比我前二十八年加起来都精彩。 一边的对讲机还在“嗤嗤啦啦”地响着,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更不像是人声。我默默看了一会儿眼前的火苗,便把手里的铁枪放在光下细看。枪尖上沾着一些黑色的膏状物体,放在鼻尖一闻,腥臭无比。这应该是那东西的血,可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难道真是《山海经》上写的鲮鱼人?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片水域里有暗流存在,说明是活水,且跟大海相通,但为什么我们在外面一直没碰到过这些东西?我心里突然一跳,难道封海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一扭头又看到那段绳子。我捏着那段绳头,心里暗暗发凉。到底是谁把绳子砍断的呢?我下来的时候,头顶上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啊?我抬头打量着这悬崖,悬崖上并没有太多遮蔽物,应该是藏不住人的。挂在上面的那具腐尸,又是什么人?是谁杀了他?又是谁把他钉在悬崖上? 曝尸么?谁能有这么大的仇?那杀他的人跟砍断我绳子的人是不是同一个……或者是……怪物?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无数个谜团在我心里打着结,绕着弯,让我头疼欲裂。 这时候,我忽然看到悬崖上远远闪着一道光柱,我心里一喜,打开手电筒也朝那边晃动起来。“我在这儿!”我边挥边朝上面大喊。突兀的喊声惊起了栖在林间的一群水鸟。 山崖上的人像是听到我的叫喊,光点开始加快速度往下落。很快,便落在离石台不远处的一个树林里。 我身边的小熊站起来往那边看了看,叫了几声,“蹭”地又跑了出去。 我这次没有管它,我知道它是去接下来救我们的人了。 当我看到来人时还是愣了一下,原本以为会是阿十五下来,却没想到来的是小如。 “鱼爷,”小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没事吧?” “没事儿。老子命大,阎王爷不收。”我扶着铁枪从地上爬起来。 小如看到我光着膀子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忙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披上。我披上尚有小如体温的衣服,觉得好过了一点儿。小如拿着对讲机喊道:“找到他们了,都没事儿。” 他又过来帮我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可把我们吓死了,怎么能出这种意外?” “哥……”对讲机里传来小桃哽咽的声音。 “别哭,我好着呢。”我接过小如手里的对讲机笑着说,“小熊也好着呢。” “鱼爷,没伤着吧?”王富贵的声音也从对讲机中传来,“不行咱就算了。为了这活儿再把命搭上不值当啊。” “没伤着,王富贵你他妈别老咒我死。” “姐夫……咱们回去吧?”小兔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哭过。 “嗯,找到你姐他们咱就回去。” “鱼爷,我就不下去接你了,让十五哥他们把你弄上来吧,我烫好酒等着你。”老九笑着在对讲机里说道,“吓坏老子了……” 我感动地一句一句回着他们的话,心里热乎乎的。被人牵挂总是一件温暖的事,之前我一个人孤独惯了,这几天虽然过得艰难,却并不孤单。 有朋友,真好! “小如,你怎么下来了?”我问正在帮我包扎伤口的小如,“阿十五呢?他怎么没来?不是要跟我一起下来么?” “十五哥跟哑巴早下来了啊?”小如说着看看四周,“下来就没信儿了,还以为下面没信号呢。你也没见着他们?我是没听到信儿,不放心,才再下来看看的。” “早下来了?”我愣了一下,“没见到啊。哑巴也下来了?” “十五哥,十五哥,你在哪儿?”我捏着对讲机喊道,喊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坏了!”我心里咯噔一声,想起这水里还有一群不知道什么东西呢,别是被他遇到了吧? “又出什么事了?”王富贵在对讲机里问道。 “十五哥下来多久了?”我问王富贵。 “你刚掉下去他就跟哑巴下来救你了。” 我刚掉下来的时候?我掉下来一个多小时了。这山谷虽然传说是太阳升起之地,却不是真的可以盛下一个太阳啊。面积也就两三千米,从一头喊句话,另一头一准能听得到。 “这下可真是坏菜了,找!”我也顾不得身上疼痛了,抄起铁枪就往水边冲。 小如见我一脸严肃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劝我道:“您着什么急啊?他身上带着枪呢。就凭十五哥的本事,给他一把枪,龙潭虎穴都去得,能出什么事儿?” 他是还不知道水里那东西有多恐怖,想起那密密麻麻的一片,我现在都头皮发麻。我也没功夫跟他解释太多,只是拣着要紧的说了几句。 小如听完一愣,还有些不信。我挽起裤腿,指着我脚腕上的指印:“你看看这个。” 他这才慌忙提着猎枪跟我去找人。 我们从小如方才下来的地方开始找。小熊走在前面不断地嗅着,忽然它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朝我们叫了几声,像是有所发现。我赶忙走过去,见到地上有个东西亮晶晶的,我“咦”了一声,把那物捡了起来。 原来是一把小猎刀,鲸须的手柄,大马士革钢的花纹,正是阿大整天在手里玩的那把。 我心里又是咯噔一跳。小如过来问我:“有什么发现么?”一下看到我手里的小猎刀,惊道:“这不是老大的么?” 我点点头没说话,捏着刀子,抬头看着被月亮照得一片银白的山崖,皎月如水,白崖似冰。 “嗷……嗷……”小熊在前面又叫唤了几声。我跟小如走过去,发现地上有两排脚印,一双的花纹与我脚下的军靴花纹一致,另一双却是一种平跟球鞋的花纹。我跟小如对视了一眼,继续顺着脚印往前走。 一直走到水边,脚印却突然消失。 我捂着脑袋,看来,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九哥,富贵,你们下来吧,”我捏着对讲机喊道,“十五哥可能出事了。” 【3】 水面广阔无波,上面淡淡冒着蒸汽,月光洒在上面是如此静谧。月光,白崖,秋湖,不远处就是那几根石柱,一尺月色剪却无,半山白头满秋湖。 若不是我刚才差点死在这里,我都以为这里就是人间仙境了。 可如斯美景,在我眼里显得愈加诡秘。 “鱼爷,你看。”小如指着水里漂过来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用手里的铁枪把那物挑起来,扔到岸上,却是一个行军包,我心里那种不祥之感愈盛。我观察着背包飘过来的方向,竟是那几根石柱所在之处。 方才,小熊刚从那里面捡起一个对讲机。 此刻,那对讲机正在我的腰间挂着。我把那对讲机摸出来,握在手中。 这个对讲机,是我丢掉的那个么? “那上面有东西。”小如突然压低嗓子跟我说。我看他指的也是那些石柱。 抬眼看过去,正好一阵山风吹过,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我看到了那柱子上的东西,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那被围在中间的石柱上顶端正蹲着一个黑影。那姿势就像是一个在田间地头蹲着抽烟袋的老农。 “我把它打下来。”小如架着枪就要瞄准,我赶忙把枪管按下来。 我可不敢再相信艺术男青年了。从小如这里我深深体会到,任何一张充满才华的小白脸下面都有一张活土匪的狰狞面孔。 “先看看。”我跟他说。我分明看出那是一道人影,可那柱子直径足足有七八米,高度更超过二十米。什么人能徒手攀到那里去?鬼么? 再说,这里除了我跟小如,还有已经失踪的阿十五与哑巴,哪里还有别的“人”?看那人影,并不是阿十五或者哑巴,可我总觉得看起来如此眼熟。我感觉,我应该认识它! 我给小如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我们慢慢从树林里绕过,朝那片差点要了我命的水域走回去。小熊懂事地跟在我身边,静悄悄的一声不出。 又回到了那片长草的后面,我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石柱上蹲着的黑影身后还趴着一个小的黑影,一大一小,好像正望着水面。 “我操!”小如猛地捂住嘴巴,无声地指着水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也差点叫出声来。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浮着一些大鱼般大小的人形黑影,而那些人鱼又全都围在几根石柱周围,呈现出太阳的形状来。 我紧紧握住手里的铁枪,看着眼见的景象一言不发。正在我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时候,石柱上那个小黑影突然爬上大黑影的肩头,扭脸朝我们这边看来。 “小夜叉!”我跟小如同时叫出声来。那个小黑影正是棺材里不翼而飞的小鬼。我们的声音立刻惊动了那个黑影,他扭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他的脸躲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双目如电,两朵金芒。 “老羊!”当我看到他脸时,立刻忍不住了,提着铁枪就跳出草丛,朝水里跑去。那黑影一直扭着头在看我,我能感受得到,他眼神里传来的悲伤,绝望,内疚,竟还有一丝莫名的坚定。小熊吼叫着跟在我身后蹿了出来。 伊山羊,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你的妹子又跟着受了多少罪? 我纵身跳到水中,往那石柱跑过去。水里那些人鱼听到响动开始骚乱起来,有几只迅速游到我身边,将我团团围住,却没有发起攻击。我咬着牙扎住一只人鱼,将它挑出水面,再使劲儿地抛出,其余的人鱼这下子彻底骚乱了。 我觉得有几双手抓住我的腿,不断要把我往水里撕扯,只觉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水里。就在此时,石柱上的伊山羊朝着水面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那些人鱼立刻安静下来,原本撕扯我的手,也慢慢松开,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伊山羊站在石柱上,冲我有些悲凉地笑了一下,佝偻着腰,背着那个小鬼,纵身从石柱上跳下,“噗通”一声,投入水中。 “我操你大爷,伊风清!”我猛地从水中站起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石柱。 “呜呜……”小熊使劲儿咬住我的衣角,哼哼着把我往后拉。 “鱼爷……”小如跑下水来站在我的身边,紧张地用手里的猎枪指着水面来回晃着。我任凭小熊把我拖上岸。站在岸上,我隐约发现,水里那些黑影也集中往悬崖边游去,然后慢慢消失在水下。 “这是怎么了?”老九王富贵阿大三人从我身后跑过来,看着一身湿漉漉的我,赶忙问道。我盯着伊山羊的落水处:“是老羊……” “伊爷来了?”王富贵大惊失色,赶忙四处寻找,“在哪儿?” “跑了……”我苦笑着盯住水面。 “跑了?跑哪儿了?抓回来啊,这么些人还抓不住他一个?抓回来先他妈打一顿再说!”一边摇头晃脑的王富贵让我十分厌烦。小如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咧咧嘴不再做声。 这是从伊山羊从医院逃跑后第一次现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不敢相信他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到底变成了什么? 水里的东西又是什么?为什么他的尖啸能够制止那些东西的行动? “小如,你十五哥呢?”阿大突然在一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我才想起,这还丢了两个大活人。我强压自己的心神冷静下来,把具体情况跟王富贵他们说了说,王富贵愣着地听完,一言不发。 “十五哥跟哑巴,估计现在情况不妙。”我心急如焚地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水面,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出了事,那我可就承受不起了。我只是一个混吃等死得过且过的小商贩,开了一间小买卖,胸无大志,淡泊快乐,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因我而死,这种负罪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对!”阿大一手提着猎枪,另只手习惯性地动了一下,可他手上却没了能翻出刀花的小猎刀。那把小刀,现在正在我的怀里静静藏着,我下意识摸了一下。 “凭老十五的本事,无论遇到什么事,开枪的能力还是有的。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一枪不开的情况下就把他害了。”他手指又捻了一下,仿佛很不习惯指间没有小刀的感觉,“你们听到枪声没有?” 对啊,阿十五打枪的本事我在那荒坟中见过。那小鬼当时的速度可谓快如闪电,当时它吊在我的头顶,离我的脑袋不过一米多一点,就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一枪打断那小鬼的脖子。而水里那些东西,动作并不比那小鬼迅捷。按理来说,凭他的本事,不可能一枪也开不了。可从我掉下来到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并没有听到任何枪声。 想到这里,我心里略略轻松了一点,可他们现在又能去哪儿呢? 我们一直在谷中搜索到快要天亮,除了他们走到水边的脚印,还有阿十五的背包,再没有发现两人的踪迹。 “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王富贵看看表,“这样找也不是办法,要不大家先休息一下,天亮再找。” 我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神经也一直紧绷着,浑身的骨头如同断了一般疼痛,那种来源于骨髓的疲惫感让我摇摇欲坠。 “哥……”不等我放松,对讲机里又传来小桃带着哭腔的声音,“二哥发烧了,怎么办,给他吃了药还在烧。” “发烧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多少度?” “四十度以上……”小桃在对讲机里哭道,“怎么办啊?” “我没事……找到十五了么?”阿二的声音传来,虽然透着疲惫,却好像依然是清醒的。好在他身体素质惊人,正常人如果烧到了四十度以上怕早已昏迷不醒了。我想起,阿二的伤口虽然被简单处理、缝合了一下,但就我们的医疗条件来看,伤口发炎感染的可能性很大。 “还没有……”我捏着对讲机有些手足无措,“不行,你们三个先带着二哥下山吧。把他送医院,等我们出去了再去接你们。” “不需要,”阿二在对讲机里笑了一声,“我没事儿。我现在下去帮你们一起找找十五。” 还没等我说话,阿大就在一边捏着对讲机说:“下来吧。” 我看着阿大没再说话,也不再劝阻。老九走到我身边,悄悄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把手里的铁枪插在地上,找到一块石头躺下,开始假寐。 迷糊间,我耳边就听到有人轻轻喊了一声:“哥……” 一睁眼,就见小桃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大吃一惊,赶忙站起来问:“你怎么也下来了?” “哥……”小桃一下扑到我怀里开始嚎啕大哭,“咱们走吧……不找了。” 我知道她已达极限,几近崩溃了。我也是,可眼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我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只是伊山羊失踪那么简单了。 我心疼地看着小桃手上被登山绳磨破的水泡:“疼么?”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的样子让我心里一揪。 “姐夫……” 我扭头一看,小兔正趴在小歪背上,一脸苍白。小如赶忙过去把她接下来,心疼地嘘寒问暖。我过去问了她几句,才知道她只是因为害怕。 我责怪小歪道:“你怎么这么冒失?怎么全给弄下来了?” “鱼爷……我也拦不住啊,这二位姑奶奶……”小歪歪着肩膀站在那里愁眉苦脸的,他看着小如怀里的小兔,“这位姑奶奶恐高,还是让我背下来的。”我不忍心再责怪下去,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 阿二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见我看他,只是朝我点点头。阿大跟老九正在给他检查伤口,阿大又拿了些抗生素给他打上。 “二哥,你何苦这么拼命?”我有些头疼地看着他。他摇摇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以前……”他话到嘴边又停住,笑着跟我说:“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哪里知道,我担心的不只他的伤口,我是担心后面还会发生更操蛋的情况! 第二十二章 汤谷?汤谷! 〔暗藏的线索浮出水面。穿过那幽暗的通道,我们是会去传说中的汤谷,还是会穿越千百年来深埋地底的岁月沧桑?火把照亮了通道的尽头,答案触手可及,而我们却张大了嘴巴……〕 【1】 早上五点多钟,山谷中慢慢亮起来,太阳再过半个多小时就会升起。 山谷中的景象慢慢变得清晰。我们面前是一个狭长的小湖,湖心那十根石柱就像是沉睡在晨色中的十个巨人,神秘得让人惶恐不安。 “鱼爷,您看,水下去了。”王富贵突然指着水面说道。果然,原本满满当当的湖面,此刻好像一下子低矮了不少。那些淹没在水边的一些石头慢慢露出水面,上面还残留着水位线留下的痕迹。 水下去了,可这又代表什么? “退潮!”我“噌”地跑到湖边,看着缓缓退去的湖水,昨晚我就发现这些水带咸味,果然是这个湖与大海相通。 从树林里飞出一片海鸟,“叽叽喳喳”地围着湖面盘旋了一圈,然后展翅往谷外飞去。我跟小如说过,我真羡慕它们有一双翅膀,如果可能,我愿意献出我的智慧和寿命,来换取如它们一般的自由翱翔。 突然,水面变得通红一片,就像是从湖底燃起一片熊熊大火,把湖水映出火焰一般的颜色。整个湖都燃烧起来了。 “太阳要出来了……”小桃在我身边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太阳?”我抬头看看天上,湛蓝一片,连一片云也没有,四周的山崖把这个山谷围得严丝合缝,看不到日出的景色。虽然,在我们东边的山外,就是大海。 “是要日出了。”王富贵看着手表跟我说。 “哥,你看……”小桃突然拉住我的手,张开嘴巴惊讶地望着湖面。 那十根图腾柱像是突然从沉睡中醒来,挂在石柱上几串椰子一样的东西,开始无风而动,“哗哗”作响。水面一下子激起层层涟漪,水面如同火焰一般流动着,我仿佛能听到从石柱身上发出来的沉沉叹息。 就在此时,湖面上的火红瞬间收缩,凝聚到石柱中间,形成一个通红的火球。那火球慢慢升起,就像从水底浮出来一般。 我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动也不敢动,眼皮也不舍得眨。 日出于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① 『①该句出自《淮南子·天文篇》,《山海经·海外东经》中也有记载。此处汤谷也可作“旸谷”。旸谷、咸池都是与古代太阳有关的神话中的地名。汤谷被羌人视为日出之处,太阳升起时还会先在咸池中沐浴。咸池就是碱水湖,有资料认为,咸池应是岷山地区的某个湖泊,或是青海湖。』 汤谷,汤谷,太阳竟真是从这里升起,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我不禁开始想象,当年写《山海经》的作者是否也曾路过此地,如同我们刚才那样,目睹了这幕奇幻的景象,才写出流传万年的“日出汤谷”的传说。 跟所有的日出一样,那水里的太阳,瞬间变得耀眼,紧接着湖面红光散去。谷中一切开始变得清明,天确实亮了。 石柱上的花纹也变得清晰,我毫不意外,那上面全是太阳的纹饰。 每一根柱子上都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太阳,四面的山崖上则分布着巨大的岩画,刻满了神秘难懂的符文。 “真是见鬼了。”老九在一边划拉着头皮,看看天又看看水,一脸迷惑地说,“太阳还真是从这里出来的?” 我心里当然清楚,这只是大自然创造的一种景象,想来应该是这里的水把山外海上的日出倒影了过来。可我仔仔细细查看了周围每一个山头,却没发现可以把外面景色透过来的地方。奇怪! “鱼爷,您看那水下面,”王富贵突然指着水面说,“那里……” 我点点头,在太阳的倒影从水里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水面之下隐隐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样子竟是通往山里面去的。昨晚伊山羊跟那些东西也应该是跑到这里面去了吧。可是,下面到底会通向哪里? “看来这里并不是个死谷。”我跟他说,“这里居然能有潮汐,代表湖水跟外面的海是通着的,只是不知道太阳是从哪里照过来的。” “您说会不会跟这些柱子有什么关系?”王富贵看着那些柱子一脸贪婪,“这可都是好东西,弄到外面还不知道得多轰动。这可是纯粹的史前文物啊,藏在这里可就浪费了。” 我瞪了他一眼,有本事你搬吧,然后不再理他。他当真挽起裤腿朝那几根石柱跑去。潮水退却,这湖已经很浅,水刚没过王富贵的小腿。 小熊也逞能似的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我见水里也藏不住什么东西,便没有阻止,自顾自地找了个大石头躺在上面,歇了一会儿。小歪跟小如在一边生了火,烧了一些热水。小桃给我端了一杯,热水驱走了我身上不少的寒意与疲惫。 阿二打了抗生素后,体温慢慢降了下来。 阿十五跟哑巴到底去了哪儿?我看着水里的黑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不能就这么失踪了吧?不一会儿,小熊又从水里跑了回来,嘴里竟是咬了一条大鱼。 它跑到我跟前,把鱼扔在地上。那鱼尚自活蹦乱跳的,看起来竟然有两尺多长,足足六七斤的样子。 “这是什么鱼?”小兔钻过来好奇地问道。 “海鲋?”我伸手把鱼拿起来,那鱼在我手里又挣扎了几下,背上的尖刺一下扎破了我的手指。海鲋就是黑鲷,在这里海边很是常见,肉也很好吃,只是怎么会长得这么大?看来这里的确是鲜有人迹的。我把鱼扔给小歪。他喜滋滋地接过去,到一边开膛破肚去了。小熊也眼巴巴地跟了过去。 “鱼爷……”王富贵好像在水里发现了东西,使劲儿朝我大叫。 我提着铁枪走到他身边,他指着水里的一个东西跟我说:“您看。” 就见从水里那个洞口里,慢慢漂上来一个东西。我用枪挑起来一看,竟是一只球鞋,便伸手把它从枪尖上拿下来。 “这不是那哑巴的么?”小如在一边突然说,“他们……在下面?” “噗通”一声,一个东西从我头顶落入水中,圆圆的像是个长了毛的椰子。王富贵伸手提溜起来在手里看了一下,撇着嘴跟我说道:“唉哟,怎么是这个东西。” “人头?!”我惊得头皮发炸。那头还没腐烂干净,干瘪瘪的,不知道在上面挂了多久。我这才明白,那石柱上挂着的竟是一颗颗已经干瘪的人头!我突然回想起那晚在山庙里的遭遇来,王富贵手里的人头就跟那庙中神像的头一般无二,他妈的,那东西真是泥捏的么? “扔了扔了……”我捂着嘴巴不敢去看。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王富贵撇撇嘴,“嘭”地又把它扔回水里,还不忘在水里洗了洗手。 我提着那只球鞋回到岸上。小歪已经把那条鱼架在火上烤了,他正在一边仔仔细细地往上刷油。我突然看着那鱼一阵干呕,他妈的,一条海鲋能长这么大,到底是吃什么的? “鱼爷,一会儿就能吃了……”小歪得意地跟我邀功。 “吃什么吃!”我走过去一脚把架在火上的鱼踢飞。 “你这是干什么!”小歪委屈地看着我,跑过去想把那鱼捡起来。 我赶在他前头一脚把那鱼踩碎,然后举起那只球鞋,高声跟他们说:“阿大,王富贵,小如,老九。”他们过来围在我身边,我咬着牙又说:“咱们下洞看看。” “我们呢?”小桃拉着小兔的手过来皱眉道,“又要把我们丢下?” “你们两个跟小歪,在外面照顾二哥。”我看着小桃说,“还有,如果我们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到时候还要你们救我们出来。” “要不,咱们先弄点潜水装备……”王富贵有点担忧地问我。 “来不及了。”我把手里的铁枪又接上了一节,用透明胶把一个手电筒缠在上面。在水里,热武器是派不上用场的。我不由得开始怀疑,我亲爱的老爸是不是早有预感,才会让小熊带着这东西来。 事不宜迟,我们几个把装备尽量精简了一下,只带了武器、食物、水,还有照明的东西。王富贵又往包里塞了一些固体燃料。 不知道那洞有多深,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空间,不过伊山羊能在里面生存的话,想来里面肯定是有空气的,只是不知道从水面到能呼吸空气的地方到底有多远。 “都会游泳么?” 众人都点点头。 我把身上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衩,把衣服都用防水袋装好了,装到包里,因为我知道:如果穿着衣服下水,将寸步难行。 【2】 小熊在我身边哼哼着,我蹲下捏捏它的大胖脸,跟它说:“你在上面好好看着你这俩小姨,等着老子上来。” 小熊哼哼了几声,突然叼起我手里的绳子扭头就往水里跑。 “他妈的!”我见它又出妖,气得简直想一枪打死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拖着绳子下水了。我刚要再骂,却见小熊站在水里看我,我这才想起一件事来。 “小熊……回来!”小桃跑过去要抓它。 我拉住小桃,说:“它可能知道怎么进去。” 小桃愣了一下:“它怎么会知道?” “我没猜错的话,它就是从这里进来的。”我提着枪来到水中,众人跟在我后面。小熊见我过来,晃了晃脑袋上的水,游到水中,到了那个黑洞旁边,一头扎入水中,便消失不见。 我有些宽慰,原来它果然会扎猛子,还扎得这么利索。我紧张地一点一点放着手里的绳子,绳子越放越长,一直放出去了将近二十米。小熊已经进去了大约两分钟,我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不知道小熊能不能憋这么长时间的气,两分钟过得就像是两年那么长。 突然我手里的绳子一紧,然后一股大力传来,我手里的绳子“嗖嗖”地开始往外滑溜。我心想,坏了,出事儿了!我跟老九赶忙往后拉,拉了几下却拉不动了。 “怎么办……”小桃在一边急得直跳脚,“都怪你,现在出事了。” “未必,”我拉了拉绳子,见实在拉不动了,扭头跟他们说,“它可能已经进去了。” “我先进去看看,如果顺利,我会给你们信号,”我拉着绳子又说,“两长两短。” 说罢,我憋了一口气拉着绳子跳入水中。冰凉刺骨的水让我浑身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我一手提着铁枪,用上面的手电筒照着水里的景象,水倒还算清澈,四周的石壁很光滑,进入洞口才发现,这是一个往上倾斜的洞穴。我略略心安,知道如果是往上去,很快就能呼吸到空气。 水里不时游过几条小鱼,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拽住长绳。“嗖”的一条黑影从我身边快速游过,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它的样子。是鱼么?还是……我心里惴惴不安,充满了对未知空间的恐怖。我不知道从水里出去后,会看到什么,真的想着放弃。我本就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呀! 我咬着牙继续往前,拉着绳子越游越快。一分钟以后,我的忍耐力基本到了极限。正有些焦急,我突然觉得头顶一轻,便从水里冒了出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手电筒照着四周的景象。原来我正置身在一处不小的溶洞里,四周满是钟乳石与岩画。我钻出来的地方却是一条地下河,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它通往哪里。河边有一个石台,石台上有几根石笋。 小熊正趴在离我不远处的一根石笋旁边,紧紧地咬着绳子。我发现那绳子居然还在那石笋上绕了几圈,它真是个聪明得快成精的家伙。 我小心翼翼地从水里走出来,以枪为杖,重新熟悉了一下环境。这里面的温度比外面倒是升高了不少,空气里充满湿热的味道。 我走到小熊边上,捏着它耳根轻声夸了它几句,又把它嘴里的绳子拿出来,打了个扣。我看四周的确没有什么危险,才抓住绳子,往外发出个信号。接着,我把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穿上裤子跟鞋子,方便一会继续走路。 趁等着其他人的时间,我站起来打量着这个地方,觉得有些眼熟。 这时从水里又冒出来一个人,我赶忙过去把他拉了出来,是王富贵。他也喘着气,骂道:“他娘的,憋死老子了。”紧接着阿大,老九也从水里冒了出来。 等王富贵恢复过来,突然惊讶道:“这不是电脑里那个地方么?” 我压低声音小声和他说:“没错,这就是视频里那个地方。”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这里好像是这个溶洞的尽头了。不知道阿十五跟哑巴他们是不是也在这里面。 “走吧!”我把铁枪重新分解,背在肩上,手里换了七连发的雷明顿。 墙壁上到处都是岩画,看来这里在几万年以前就是远古人类栖息的地方。 我走到一处岩画前停下,在现代化的灯光下解读起来自于洪荒的信息。岩画上画着一棵大树,共有十根枝桠,每一根枝桠上都站着一只金光闪闪的乌鸦。树下无数人匍匐在地,对着大树顶礼膜拜。 我摸着食指上那只同样刻了太阳金乌花纹的戒指,心里疑惑着把它留给我的老道为什么没来。不知道他把这戒指留给我有什么用意。其实,他的身份在我心中呼之欲出。87201,这串数字代表了一个团队,团队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枚戒指。而每一个戒指上都刻上了一个数字,每个数字就代表一个人。 有五个数字,可为什么那本日记上却只记载了四个人? “鱼爷,想什么呢?”王富贵凑了过来小声问道。 “扶桑,十日。”我指着那岩画跟他说道,“汤谷咱们找到了,可是扶桑呢?” “什么扶桑,还不是那些猴子们捏造出来的神话?”王富贵笑道,“您还真信这个了?” “鱼爷……”小如在前面不远处朝我喊道,“这儿有脚印。” “走,过去看看。”我拍拍王富贵,一同走到小如身边。 地上很湿润,有一层厚厚的苔藓泥,苔藓泥上留着两排明显的脚印。 一个是军靴的底纹,另一个则一只打着赤脚一只穿着球鞋,分明是阿十五与哑巴留下来的。 “跟上去找。”得到他们还活着的讯息,我从心底里兴奋起来,可下一刻又开始担忧。这里离外面那么近,为什么他们不出去反而选择继续往里面走?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在担心? 小熊走在前面不断嗅着,我们则紧紧跟在它身后。身边的地下河“哗哗”作响,我们不时警惕地盯着水面,怕里面随时会跳出怪物来。伊山羊,你到底在做什么?这里有什么秘密?那些像大鱼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我脚下突然“哗啦”一响,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我低头看去,却被吓了一跳。被我踩到的,居然是一具枯骨。 “怎么不走了?”王富贵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跳到一边,指着脚下的骷髅说不出话来。 “又有死人?”王富贵皱着眉头,蹲下看了看,“鱼爷,不对啊。” 他抬起头跟我说:“怎么还是个国民党?” “什么国民党?”我愣了一下。 “你看这个。”王富贵从那尸体上拿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来,在手电筒底下晃了晃,我诧异地发现那居然是一个二战时期的美制M-1钢盔,上面还贴了一个当时国民党的徽标,这样的东西我曾经收过,应该属于二战时期美国援助蒋介石政府的一批美式装备。这些装备有些已经流落到民间,倒是这几年收藏的一个小冷门。 “前面还有。”王富贵用手电筒往里一照,就见前面石笋林立,石笋下面歪七扭八地躺着一些骨骸,看得我有些麻木。 “都是自杀的。”阿大过来看了看,指着那骷髅手里拿着的卡宾枪说,“你看看,枪顶在下巴上,打穿了脑袋。” “这边还有字。”王富贵伸手摸了摸一棵石笋上面,上面模模糊糊像是用刀刻了些字。 “不辱师座之命,抗日寇于渊前,护民族之秘于山下。吾等袍泽三十二人为党国尽忠于此。国民革命军,74师,8团,少校林义绝笔。” “打日本鬼子还打到这里边儿来了?”王富贵撇撇嘴顺手把手里的钢盔戴在头上,“这里有什么日本鬼子?” “未必没有。”我看着前面犬牙交错的溶洞,有点替这些尸骨的主人惋惜,前面不远处就是通往外面的出口,“你知道74师是谁的部队么?” “张灵甫吧?”王富贵说道,“打日本鬼子,有他一号。” “帮他们收一下吧。”我此刻心里再没有对眼前骷髅的畏惧,只存了尊敬与惋惜之心。我们把几具骨骸摆放到一起,将他们的武器都整齐地摆在他们身前,朝他们深深一躬到底,这些都是替我们民族抗击鞑虏的英雄,他们理应受到我们的尊敬。 “走吧。”王富贵拉拉我的胳膊。我伸手把他脑袋上的钢盔摘了下来,放了回去。王富贵撇嘴道:“都是死人了,他们还要这个干什么?还不如给活人用用,这些美国货可是好用得很。” “滚蛋,走。”我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一行人继续往前,可越往前走越是心惊。显然,我们并不是这地方的第一批访客。我们看到了骨骸上印着膏药旗的骷髅。王富贵走过去把那些骨骸踩了个稀巴烂,口里骂道:“老子没赶上抗日,现在倒是补上了。狗日的小鬼子!” “死者为大,他们也是身不由己。”我拉住他说道,心里却想,日本人来这里干什么?只有一种可能,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疯了疯了,还有清兵。”王富贵又指着地上的几个尸体上的大辫子说,“这里到底是地狱还是什么?怎么各朝各代都在这里死过人啊?咱们可别……” “王富贵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他妈现在就让你变成跟他们一样。” 一直在一边沉默着的老九突然爆发了。王富贵一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这里到底埋藏着什么秘密?竟让这么多人趋之若鹜?我不禁暗暗心惊,看着前面布满石笋的洞穴就像是一张长满利齿的大嘴。 “啪……”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谁开枪?”我立刻停住脚步看了看我身边的人,却见其余的人也是一脸迷茫之色。 “啪……”又是一声。 “雷明顿!”阿大在一边立刻说道,“是老十五。”说着提着枪开始往枪声传来的方向跑。我们赶快追在后面,小熊也开始狂叫。 枪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揪得我的心生疼。 【3】 这个洞简直就是一个迷宫,有无数个岔洞口。枪声在洞里乱传,让我们辨不清方向。我想要低头寻找前面的人留下的踪迹,却发现脚下的脚印越来越凌乱,仿佛每个洞口都有他们的足迹。 突然,枪声戛然而止。 “分开找!”我咬着牙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尽管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把人员分开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 阿大跟老九一组,剩下的人跟我一组。我们开始在面前的溶洞中逐一搜索。 一直跑在我身边的小熊突然放慢了脚步,开始目光警惕地看着周围。 四周还是黑漆漆的,影影绰绰看不清。 “小心点。”我压着嗓子跟王富贵跟小如说道。我们手里的枪都早就上膛,随时可以喷出子弹。 “嗖”的一个黑影从前面的石笋后面一闪而过。 “谁?”王富贵紧张地握着枪喊道,“我看见你了,快出来,不然我开枪了!” 我给小如使了个眼色,我们两个以包抄之势分别往那根石笋后面找过去。等我们到了那石笋后面却扑了一个空,什么都没有,只留下空气中一股我已经熟悉的腥臭味儿。 “小心了,是那些东西。”我跟小如说道。 “哎呀,我操!”此时却听到王富贵突然在一边大叫道,“他妈的有死人!”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我随口说道。 “刚死的,还抽抽呢。”王富贵在一边大喊大叫。 “什么?刚死的?”我立刻哆嗦了一下,赶忙跑过去查看,心里愈加焦急,可千万别是我们这伙的啊。 王富贵脚边躺着一个人,跟他刚才说的一样,肌肉还在兀自抽搐着,肚子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开,肠子肚子流了一地。他张着大嘴,表情惊恐而绝望,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眼见着进气少出气多,身体的肌肉在抽动着,双腿也在不断抖动。 小如皱着眉头蹲下身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 “还有救么?”我不忍心再看。 “这个怎么救?再给他填回去?”王富贵龇牙咧嘴地说。 这个什么人?我看着那死尸不禁开始寻思,难道除了我们,这里面还有别的人么? “嗷……嗷……”小熊突然弓着身子朝着旁边的地下河大叫起来。 我用手电筒照了过去,却见水里有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嘭……”黑暗深处又传来一声枪响。 我刚要站起来,却听到一边的小如大喊了一声,“小心!”紧接着枪声从我耳边传来,震得我脑袋一阵发蒙。 紧接着听到一声尖叫,一个东西从我头顶不远处掉了下来,又迅速逃进黑暗中。“是个什么东西?”我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东西逃跑的方向。 “有点像那个小夜叉!”小如端着枪一脸的警惕,“走……” 小夜叉?古墓里那个? “嘭……”远处又传来一声枪响,我捏着对讲机问道:“九哥,谁开枪?”对讲机里“嗤嗤啦啦”响了几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九哥?老大?”我不断地在对讲机里喊着,还是没人回应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出事了! “会不会是信号接不到?”小如在一边端着枪问道。 “找……”我现在有点儿后悔当初的鲁莽决定了,这无疑给了别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又转了几圈儿,我们彻底迷了路,在这个地下迷宫里像无头苍蝇一般开始乱撞。 “鱼爷,不对啊,咱们这是在兜圈子啊。您看看这个……”王富贵指着地上一摊血迹跟我说,“这里分明就是刚才死人的那个地方……” 他用手电筒照着地上,“您看看,还有半截肠子在这儿。” 我看着地上白光里那摊血迹,毛骨悚然。是啊,这里分明就是刚才王富贵发现死人的地方,可是……那个死人呢? “嘎吱……嘎吱……”黑暗里传来了一串细密的声音。 我从包里抽出一根火把,悄悄跟王富贵两人说:“一会儿,我点着火把,你们立刻把手电筒关掉。往那块石头后面跑……”两人点点头。 我迅速点燃手里的火把,“嗖”地朝发出声响的地方扔过去。火把的光照范围比手电筒大了许多,洞里猛地一亮。等我们借着火光看清楚洞内的情形时,极度的震惊和恐惧瞬间击中了我们所有人——在那墙角处,有几个人形的东西正在啃嚼着一具尸体。 它们嘴里的肉与内脏,分明来自方才那个尚在抽搐的人。火光点亮时,它们迅速散开,但并不走远,只退到角落深处警惕地看着我们所在的方向。那些东西分明都长了一张黝黑的人脸,每个脑勺后面居然都扎着一个麻花辫子。 “跑啊!”我顾不得头皮发炸,大喊一声,扭头就跑。要说我们先前见到的怪物,即便是那个小夜叉,我都没有见到它们真的吃人,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可现在这个情况下,我只觉得我的心理防线正在急剧地崩溃坍塌。 慌乱之中我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小熊“呼哧呼哧”地跟在我身边喘气,小如跟王富贵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们怕暴露行踪,没敢打开手电筒,只是在黑暗里瞎撞。 “哗啦……”一声,我整个身子像是突然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又把我重重地弹了回来。我只得打开手电筒查看,原来,横在我们面前的竟是一道铁丝网。在这个地下溶洞,人迹罕至,怎么会有铁丝网呢?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我咬着牙晃动着眼前的铁丝网,上面的铁锈“噗噗”地不断往下落去。 “这里还有字儿。”王富贵指着上面说到。我抬头一看,铁丝网上还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立入禁止! “立入禁止?”我咬着牙看着眼前的牌子,“日本人挂的?” 身后不断有“簌簌”声传来,也不知道黑暗里到底来了多少东西。 我顾不得多想,从身后把铁枪的枪头抽出来,狠狠地朝那铁丝网砍去。那铁丝网不知道在这地下潮湿的环境里呆了多少年,早已腐朽,只砍了几下,上面就被我砍出一个能让我们通过的大口子。 我先把小熊塞过去,自己也钻了过去,小如王富贵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过来之后,我们却觉得身边的空间大了许多,地上也平坦了不少。 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现这里竟是一个石室,石桌、石床都是用钟乳石雕成,显然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 墙壁上同样出现了很多岩画,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研究它们。 我们快速穿过这个石室,便发现一条地下河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和王富贵对视了一下,我们都在心里暗暗吃惊,这里正是电脑里那个视频开始的地方。身后的“簌簌”声已经消失,不知道它们是在黑暗里退去,还是隐藏了行踪悄无声息地尾随在我们身后。没有退路,我们只能往前! 我们顺着地下河,按照视频里记录的线路往前走着。那个视频被我们看了无数遍,这根石笋,那块岩石,不断和脑中的印象重合着,我们就像循着那视频里的脚步慢慢往前摸索。 手电筒打在地上的亮点突然消失,只剩下一道光柱直直地打向前面。 我停下脚步,轻轻地说:“到了。” 王富贵点起火把,我们看到那道熟悉又陌生的深渊,仿佛无尽虚空一般横在了我们面前。 “嗖……”王富贵把手里的火把朝那深渊扔进去,那深渊远处一个巨大的东西在火光里一闪而过。我们再把几根火把捆在一起,点着扔下。 “那是什么?”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此刻看到的景象。 那深渊里,哪里有什么石碑,明明长着一棵巨大无比的大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