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之诸子百家》来自www.aqbxs.com 《秦时明月之诸子百家》全集 作者:温士仁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章颖川双侠 话说荆天明、高月、项羽三人眼见东方乍白,不约而同皆往日出处走去。行之未久,只见两侧身旁的林木渐渐稀疏起来。三人迈步又行片刻,森林的出口已隐约可见,虽说整晚没睡颇有困顿,这时却是谁也不肯睡了。 "好耶!好耶!"高月眼见即将走出森林,第一个拍手欢呼起来:"等等到了前面村庄,我铁定要吃它三张大饼,"高月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的又补充道:"嗯,最好再喝上五碗豆浆,沙漠荒山的走了这么久,真让人受不了呢。"高月兴致勃勃的转头问:"臭包子,那你要吃啥?" "吃得了这么多吗?"荆天明笑道:"我嘛……有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这个人很奇怪耶。"高月将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哥儿俩好的模样边走边对荆天明道:"我怎么觉得你老是没什么主见耶?有什么吃什么?你就没什么真正想吃的东西吗?啊?" "我想吃酱鸭子、水晶肉,如果有的话,最好再配上两碗热腾腾的黄酒。"项羽突然插话道。 "喂!我有问你吗?"高月将鼻子翘得高高的,哼了几声,"酱鸭子!水晶肉!哼哼,你还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呢。"高月虽说是满口不屑,但是想起旧时自己在项羽家中宅邸吃过的那些好菜好饭,顿时垂涎欲滴起来。只不过光凭想像并不能使水晶肉、酱鸭子突然来到自己面前,只好把那些流到嘴边的口水又都给咽回肚中。高月越想就越觉得那些好菜好饭离自己越远,忍不住捶打起项羽来,"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干么啊你!"项羽好端端的走着路,竟白白挨了高月好几下拳头,不解的问道。 "哼!还敢问哪。都是你的错。"高月气鼓鼓的回道。 "我做了什么了我?"项羽看着横眉竖眼的高月,哪里想得到自己一番话惹得高月肚中馋虫作起祟来?只见高月又挥拳向自己打来,项羽不愿还手只得笑笑,抱头向前跑开。 "别跑!"高月手指项羽大喊道,随即冲上前去继续追打。荆天明一边看着高月、项羽两人追打嬉闹渐渐跑远,一面不疾不徐的继续走着。 "别跑!你还跑。" "你打不着我,你打不着我……" "嘿!打着了吧……" "唉……唷,痛痛痛……" 初时两人的嬉闹声还纷纷传进荆天明耳中,令荆天明不禁莞尔,后来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终至消失。刚开始荆天明还不以为意,想那二人不过是跑得远了些,但隔了好一阵子皆未再听到二人发出任何声音,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耳中竟是什么声音也无。这最后一段下坡道上,既没有人声,也没有鸟啼虫鸣流水溅瀖之音,放眼望去,林中树木因为无风吹拂,连枝桠最尾端上的树叶都一一静止不动。 明明听觉未失,却偏偏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荆天明停步伫立,之前因为有高月、项羽在侧,他毫不感觉这无声之声竟有如许张力。此时不见二人身影,唯独自己一人处在这静到极点的荒山野岭之中,才感到自然所带来的压力。荆天明顿时慌了起来,顾不得连路下坡,施展轻功只是向前急奔,在极险恶的山中小径上一路东闪西躲,奔出不到里许,已望见项羽、高月两人背影,初升不久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给拉得长长的,直直的延伸到山林下坡与平地的交界处。 荆天明见到两个好友背对着自己并肩而站,顿时松了一口气,并为自己突起惊慌感到好笑。荆天明猛地奔到高月、项羽中间收足站定,一手搭上一个朋友肩头,低头道:"你们两个干什么站在这儿发呆?也不说话。害我平白担心……" 荆天明连说了几句,高月、项羽两人非但不回话,连动也没动过一下。荆天明这才注意到二人脸上都是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他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高月、项羽两人脸上还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无法说话似的。高月举起右手向左前方指去,荆天明顺着高月的手势望去,整个人不禁也为眼前所见给震慑住了。 原来三人来到森林出处,前方良木已尽,却哪有什么野村客店之流。举目所见是一大片平原台地,时逢初夏,平原上油然碧草根根笔直、野野丛生,草深处可没人,草至浅处也及腰际,浓密狂草遮蔽住三人目光不能及远。荆天明遂解下腰间所系青霜剑,连剑带鞘插入地下,使一个金鸡独立式稳稳踏上剑端放目远眺。他不看还好,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陌陌荒原,草连着天、天连着草,百里草绿之中连树木都不曾见得,再不提更有他物。 "怎么样?怎么样?看见人家了吗?"高月见荆天明收起青霜剑,忍不住着急问道。荆天明沉默的摇摇头。高月一抹泛红的双眼,紧抿双唇,竭力掩饰心中失望,追问道:"那么一定有看见道路了?羊肠小径也算喔。"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项羽见荆天明如此表情也不多问,索性坐倒在地,抱头苦思起来。 三人至此除了前进已无退路,几经商议,终究决定折返森林补足水囊食物。临行前荆天明唯恐三人走散,提议撕下各人身上袍服前衿后襬,卷成长索系在彼此腰间,这才步入眼前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草林。 荆天明等人初时还自恃准备充分,三人并肩踏草而行,间或谈笑。但走不到一炷香时分,两旁蔓草越发拔高起来,渐渐拂过腰际膀间,随着草越漫越高三人也越发沉默,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高月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时刻留意别被芒草割伤脸面。荆天明注意到此,当下改横为纵,换做自己打头为高月拨草辟路、项羽殿后随行前进。再走半日,荆天明心知不好,宝剑虽能轻意将掩过自己的野草劈开,但几个时辰下来手臂却早已隐隐发麻,一堵一堵的草築高墙却依旧没完没了的逼近身来,有时压得他几欲窒息,有时却又让他产生瀚海漂流、载浮载沉的幻觉。 走得几日下来,三人竟是谁也不曾言语。夜间极节省的吃过干粮饮水便匆匆裹衣而睡,日里等得金乌升起便赶紧朝东而行,怎奈这广袤无边的草原台地竟化作了深邃迷宫,总是要到夕阳西沉,三人才又发现太阳并非在自己后方坠下,不是偏左、便然偏右,竟似是连头上一轮红日都跟着这片莽原联手嘲弄他们一般,如此十数日下来,三人若非彼此相伴,早已发狂。 这一日,三人几经推让终于半强迫的将水囊推到高月手中,荆天明、项羽二人眼看着高月吞下最后几滴琼浆,毅然决然的拉起半瘫在地上的高月继续往前走。 在口干舌燥、眼冒金星的情况下,又向前硬撑过两日,项羽袋中虽仍有干粮,却是谁也吞不下去,三人尽日嚼着草茎,只为求得连唇也润不湿的水。到得后来,荆天明再也无力使剑,高月仅仅是抓着腰间长索跌跌绊绊的被拖着前进。 再行不远,众人已逐渐麻木,项羽突然停下脚步发狂也似的掘起脚下的草地来,高月、荆天明愣了一下,立即会意开始跟着挖起土来,什么青霜剑、什么宝刀,此时都化做了掘土的工具。霎时间土石奔走、草沫翻飞,三人合力奋战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才终于现出一个一人来深的洞。只见项羽从洞中探出头来,对着高月那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苦笑,荆天明、高月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使出最后的气力将项羽拉出洞来。 至此谁也没有力气再动一动,也不愿再动一动了,三人纷纷往后一仰,任凭自己躺落在那刚掘出来的沙尘土石、残花败草之间。 "想不到啊。想不到。"项羽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高月也说。 "想不到经过这么多事,我都活下来了。"荆天明说。 "秦楚之战没杀死我。"项羽说。 "看到传说中的月神乌断,也没要了我们的命。"高月说。 "真没想到今天……"荆天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三人又复沉默,只是一径的仰望着天空。 天空仍旧如此浩瀚,白云苍狗在荆天明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想闭上眼睛,又怕闭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了;他想关上耳朵,又怕从此听不见高月、项羽的呼吸声,日华在天空褪去了颜色,夜色终于展开双臂将草原完全抱住,繁星满天。 在将睡未谁之际,忽然有人开了口。 "啊,有蟋蟀。"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 "在哪里?"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问道。 "在我脸上。" "……打它啊。" "打它干么?拉它陪葬吗。" "哼哼……哼。" "哈。" 时值中夜,正是夜色最浓之时,点点星光像是被谁关掉似的,四下突然漆黑一片。高月将手伸到自己面前却一根手指头也看不见,一会儿她十分确定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闪过旷野,一会儿她又不那么确定,就在她刚刚要成功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时候,那声音却又忽前忽后的响起,而这一次高月十分确定,她听见有人在哭。 "有鬼!"高月想到鬼,碰地一下跳起身来,紧紧的抓住了荆天明的手臂,语无伦次的喊道:"臭包子……有有有有有……" "嗯?"荆天明回道:"喔,放心拉,世界上没有鬼。" "就是嘛。"项羽也说道:"何况等不了多久你也就变成鬼了。" "真的有啦。"高月听起来就快哭了,"你们听,鬼在哭。"高月的话语才落,荆天明、项羽两人果然听见一个好久以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就在他们的身边。 "咩……" "咩咩……咩……" 这一下荆天明跟项羽也碰地跳起身来。 "天啊!有羊。"项羽欣喜万状的喊道。"有羊就有人!"荆天明随即解下绑在自己腰间的长索,反套在羊角上,"快,大伙儿跟着羊走。"三人旋即摸着黑跟着羊走,走不多时,果然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一小片烧成空场的地方亮着营火火光,火光中三人互见到彼此衣衫残破、脸上表情困顿不堪,想起片刻之前的遭遇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哪,薄粥马上就好。"方面宽额的中年妇女在灶旁伸动长勺,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薄粥,一边和蔼的跟荆天明等人说着话,"我想你们一定饿坏了吧?" "小玉!"中年妇女转头过去喊着在屋子里乱窜的小女儿:"别在那儿乱,去打点水来给大哥大姊们煮茶喝。" "好啦。娘。我这就去了嘛。"小玉嘟起圆圆的嘴唇,慢吞吞的向放在屋角边的水桶走去,走过蹲坐在大门口的老猎人身旁时,还刻意放慢脚步向爷爷求救。老猎人看到小玉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呵呵一笑逗她道:"乖孙女,听你娘的话儿,快去。爷爷会帮你看着这些客人,不会让他们趁你不在的时候跑掉的。" "不用了啦。"高月连忙说道。 "怎么不用了哪?"中年妇女催促小玉道:"你还不快点儿去。" "我看这样吧。"荆天明蹲下身子跟小女孩说道:"我陪你去,顺便帮你提水回来,你说好不好?"中年妇女本来还欲阻止,但看见荆天明脸上诚挚的神情,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荆天明拿过水桶,跟着小玉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在屋外喊道:"周大婶。周大婶!"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嗐,杨大婶她们家来了客人啦!"一个矮胖胖的圆润妇人,一脚踩进门来。 "是李大婶啊,你……"煮粥煮到一半的周大婶搁下锅勺,才刚要回话,又被打断,"唉唷!"那李大婶还没站定,便尖着眼儿瞧见了荆天明、项羽一行人,顿时忘形的又大叫了起来:"怎么着?你们家也来了客人呀!" "杨大婶!杨……"矮胖妇人见状连忙转身踏出门去,作声喊道,喊到一半却忽然又住了嘴,回身探进门来,将音量放得小声点儿摆手说道:"对了周大婶,我是要来跟你说,大伙儿都在杨大婶那儿,杀鸡宰羊准备要请客人吃饭,你们待会儿一起过来。"说完手扒着门框要走,想了想又回头,用手指着荆天明、项羽、高月,说道:"你、你、还有你!等会儿可要一起过来喔。"李大婶这才兴兴奋奋的笑咧了嘴转身出去,脚下加劲,一路撒开了嗓门喊着:"杨大婶!杨大婶!多杀两只鸡!周大婶那儿也有客人,瞧瞧这个好喔!" 门边的老猎人喷出一口烟,呵呵一笑,拿烟杆碰碰墙角,对愣在原地的荆天明说道:"我看你们得快点儿去打水,不然等会儿茶还没烧热,李大婶又来催啦。" 原来三人在草原遇难以后,幸得遇上出门放牧的周老汉,这才绝处逢生。据周老汉所言,他们几户人家本是燕国子民,只因受不了连年征战,所以才避到了荒山野岭之中另辟地方居住。几番言语之后,荆天明方才知道三人迷途之下莫名其妙的进入辽西领地,周老汉相询三人的遭遇,当下收拾羊马骆驼,带领三人回返到众人居住的山中村落来。 这山中小村不过十来户人家,皆以猎牧为生,其中便以那杨大婶家最为豪富,但所谓豪富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只羊、五六匹骆驼,跟自养着的一些鸡罢了。由于地偏境远,一年间难得一次碰上无意路过的旅人,村人总要几番盛情款待方能罢休。这时,荆天明等在周家一行人的带领下走上山间小径,穿过几户人家,那杨大婶的家渐渐在山脚中露了出来。 杨家的小伙子正跟几名邻居合力在院子里宰羊,远远瞧见周老汉一行人来了,便不停的跟他们挥着手。 "好俊的马啊。"周老汉眯起双眼瞧着拴在院前的两匹骏马,对着杨家小伙子赞叹道:"什么时候你们家添了这一对宝物啊?" "周大叔说的是哪里话儿。"杨家小伙子露出羡慕的眼光,轻轻抚摸着系在大树下的一匹剽雪白马、一匹灰斑马说道:"咱们家哪儿买得起这样两匹好马,这是客人的。" 荆天明、项羽也走上前去,对这两匹马赞叹不已。两人正看间,忽然大树树干后头伸出好大一个黑色马头,那黑马张大了鼻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甩了几甩,这才懒洋洋的从烂泥地上站了起来,就往荆天明身边挤过去。 "宝剑配烈士,香车配美人。"项羽看了这马不禁失笑,对荆天明取笑道:"人都说动物最有灵性,这话儿果然不假,我看这马儿就非常适合你。"原来这马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癞子,看起来黑黝黝的,除了长癞,浑身上下还沾满了烂泥巴,四条腿里头还瘸了一只,与其说它是马倒不如说它长得像驴还比较贴切一点儿。 "好嘛,你看我,只顾着看马了。"杨家小伙子拍了自己的脑袋一记,冲着身后屋子高声喊叫道:"乡亲们,他们人来啦!"此话一出,杨家大门屋内、前场后院,羊圈骆驼栏里头,跟变魔术似的,哗地一下子涌出二十来个村民,个个都把荆天明三人当作自个儿家人、好友一般欢迎招呼。 "请进请进。""茶已经煮好了。""别客气!拿这儿当自个儿家一样啊。""粗茶淡饭,没什么好招待的。""哎!你怎么说这个话,这是杨大婶家呢,不是咱们家呢。""唉唷,你瞧我说的呢。" 二十来个人七嘴八舌的一面抢着说话,一面把三人死扯硬拉的拽到屋子最中央坐下。热情的村民们忙着端碗拿筷、添酒夹菜,虽然端上来的菜肴无非只是些野菜,杂粮面什么的,热黄酒也筛的不够干净,但吃在荆天明嘴里、喝在项羽口中真可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难得几时到人间;婆婆妈妈们围着高月左一句"可怜啊,怎么受了这种苦。"右一句"好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把个高月听得热泪盈眶,妇女们又逼着她死吃硬吃,只要高月手中的碗露出一点空隙,立刻就有人拿食物把位置用力填满。 另外三位客人也受到村民们热情的招待,坐在主人杨大叔、杨大婶身侧的一对男女,俨然是一对夫妻,男的约莫三十五、六岁,女的看模样年纪也只比男的小上一些,夫妻俩的衣着十分光鲜,显然外头那一对骏马是他们的了,两人身后还坐着一位丑老婆婆,眯眼驼背,作一身仆从打扮。 当高月、项羽一个在低头猛吃、一个喝到酒酣耳热之时,荆天明却注意到这对夫妻举止不俗,腰间皆系有长剑,不禁留上了神。那男子穿了一身青布袍,双目炯炯,除英气外还流露出一股书卷气,那少妇娟秀文雅、面目姣好,只是眉间略带愁苦,像是有什么无限心事似的。 荆天明移回目光再看那男子时,不小心却与他四目交顾,原来那男子也正自看着自己。那人一笑说道:"小兄弟,看你的模样也是习武之人吧?"荆天明习武虽久,但如此与一位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这般攀谈,还是头一遭,些些犹豫一番,这才说道:"在下荆天明。" "荆天明?没听过。"那男子倒很直爽的说道,只见他单手拉起脚边刚拆封的酒坛子注满碗中,"荆兄弟师承何处可否见教?"荆天明听到男子没听过自己的名字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说道:"家师盖聂。"那男子顿起敬意,拱手说道:"原来是盖大侠门下高足!幸会,幸会。在下颖川高石然。" "高石然……高石然……好熟的名字。"荆天明在脑海里思索着,总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对啦,清风无愧高石然、玉剑折影马少嬅,他们是颍川双侠!" 荆天明猛地想起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听盖聂当故事提起过,江湖上有一对恩爱夫妻走到哪儿都是形影不离,男的叫高石然,女的叫马少嬅,两人知书达礼,仪表不凡,气质神态都有别于一般江湖人士,但二人凭着一手三十二路"临渊剑法",仗义行走、打抱不平的作为,又深为武林正派人士所推崇,使得这对夫妻甫出江湖之际,便得到"颍川双侠"这个美名。 想起此节,荆天明面露钦慕神色,端起手中黄酒敬道:"阁下原来就是清风无愧高大侠,失敬失敬。"高石然见荆天明一派诚挚,心中顿生亲近之意,笑道:"什么清风无愧,那是江湖上谬赞了,小兄弟,听说这山中村落少有外人路过,我们今日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缘。"说罢正要与荆天明干了此杯,却听得身后那丑老婆子用她沙哑的声音突兀的道:"如今有一等人专门喜欢冒充名门高徒,相公小心。" "姜婆婆,您说的什么。"高石然听那老仆妇这样言讲,抢着说道:"这小兄弟绝不是这种样人,您多虑了。"那丑老婆子浑似没听见高石然的话,只是一边折着马少嬅的披风,一边慢慢聒噪道:"人都说,盖聂老头收的弟子,早八百年前已死得干干净净,半个也不曾留下。毛小子混充字号的事儿嘛,想来也是有的。" "有什么好冒充的?"荆天明心想,他少年心性想什么脸上便现颜色。高石然见他露出不愠之色,十分歉然的解释到:"荆兄弟,这位姜婆婆是照顾我夫人娘家几代的嬷嬷,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不是,我除了说有毛小子瞎充字号,可没有别的意思。"姜婆婆又添话说道。"婆婆就少说两句罢。"高石然转头客客气气的对老仆妇说道,姜婆婆这才不再说了。 高石然偕妻闯荡江湖已久,从事向来谨慎,心想姜婆婆所言虽说无礼,但盖聂门下弟子十来年前皆已殒殁倒是事实,此时见荆天明虽然衣裳褴褛、满头草芥,但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度,绝不似招摇撞骗之徒,但还是忍不住想试他一试。高石然主意已定,将碗中黄酒一气饮尽,大声说道:"荆兄弟,请。" "高大侠,请。"荆天明也是一口喝干了酒,待到他酒碗放下,却见高石然已将手中一双筷子放下一只,另一只用两支手捏着筷尾三分处,沉腕虚指,在手中微微轻晃,高石然只是这么一封,荆天明顿觉自己全身要害,皆被对方手中这小小一根筷子给笼罩住了,当下想都不想,也是顺手抄起一根筷子横在手中架挡。 高石然微微一笑,右手一个猛坠、陡然屈腕,手中木筷却不离膝头三寸处,以眼神代替剑锋便往荆天明左肩击去,荆天明心想:"好哇,原来是考教我的功夫来了。"当下也不后仰闪避,直接便在自己膝间上方做出回击之势。 他以攻代守,高石然哪有不知之理,只见荆天明腕走蛇伏,那木筷在他食指与无名指左右交递的扣力之下,径往自己肘间交叉平斩而来,如此一来,若不变招,自己尚未刺到荆天明左肩,恐怕右手已被削断,于是一个满把将木筷先给吞回一半。双方才过一招,已然攻守易势。荆天明抢到先手更不犹豫,小指侧转,甩腕返削高石然右肩。高石然轻巧避过,荆天明立刻直点高石然缺盆穴。高石然左肩又是一让,荆天明更不收势,剑尖一拖连划对手咽喉、双目、眉心。 高石然刚开始因是跟晚辈动手,又加上荆天明的年纪满打满算看来不超过二十,只使出三分实力,此时荆天明逼得他连退三退,心中倒觉得有趣起来,将脸一侧,喊道:"荆兄弟小心了。"喊完手中剑招陡增数倍,斜劈直刺,以快打快,以流水绵绵不绝之势缠上了荆天明手中木筷。高石然这么一变招,荆天明初时略显慌乱,但他毕竟受过盖聂多年调教,兼之又非性命相搏,十来招拆过,心神渐渐收摄,沉稳之态越显,攻守之际宛若老树盘根之坚,管你流水如何奔猛狂泛,他只是静待时机。 高石然发现荆天明越打气息越是缓长,不禁"噫"的一声,手下不慢,递招时却忍不住屡屡对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透去赞赏的目光。突然间,他化快为慢,木筷再使出来时已是三十二路临渊剑法当中的"平地挑雁"。荆天明无可抵挡,木筷一洗,以百步飞剑中的"落霞残照"还击。高石然挑到一半,见荆天明影走四方,自知剑招已老,随即半划个抱月式解去敌劲,再撩起时已是一招"厅前旋马"攻其中盘。两人若是真的持剑对打,荆天明在此招逼迫下不得不纵身上跃闪避,但此时两人是盘膝而坐、以筷为剑,荆天明急切之下索性往后一躺到地,背虽着地,手中木筷仍不忘急转护住门户。高石然此招用得巧秒,兼有应变之材,出声赞了个"好"字,不待荆天明挺脊坐起,一招"废书而叹"便往下直贯。荆天明急急挽了数个剑花以求化解对方来招,没想到这"废书而叹"重的不是"废"这个字,而是这个"叹"字,高石然手中木筷走到一半登地腾起,恰好停住在荆天明咽喉将至之处,等着荆天明自己送上剑端,这一下荆天明变无可变,停下手中木筷朗朗说道:"多谢高大侠赐教。" "荆兄弟好俊的功夫。我这几下算得上什么教,倒是尊师几年不见居然作育出荆兄弟这等人才,才叫人好生佩服。"高石然说着转头对马少骅说道:"嬅妹,你说是吗?" "啊?"马少骅抬起头来,宛若大梦初醒似的,她方才似乎一直只顾着想自己的事,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此时听见丈夫征求自己的意见,也只是迟疑的向两人望了望而已。 高石然知道妻子心不在此,遂将话题轻轻带过,续问荆天明道:"看小兄弟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要赶到哪里去?" "嗯。"荆天明虽感马少嬅举止奇特,也不便多问些什么,便指指挤在人群中的高月、项羽两人回道:"我们三个正要去齐国桂陵。" "齐国桂陵?"高石然眼睛一亮,问道:"莫非小兄弟是前去参加英雄大会?" "是。"荆天明答道。 "日前秦楚大战,楚国五十万大军失利,败于贼手!"荆天明听高石然讲的激昂,略带尴尬的点了点头,"真叫天下英雄为之扼腕!"那高石然自斟自饮又干了一碗黄酒,续道:"七国本来各有擅长,如今却只剩齐国一国不为暴秦所治,仁人志士为奉献一己之力皆往齐国而去,连荆兄弟这般年纪都不忘大义之所在,相较之下,嘿嘿……清风无愧高石然……好一个清风无愧啊。"高石然看了马少嬅一眼,只见她睁睁的望着满屋子的人,却是谁也没在看,高石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来的意思也是要立即往桂陵赶去,只不过……只不过……"说到这里,高石然一拍膝头,说道:"也罢!荆兄弟先行而去,我夫妻俩随后便至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荆天明从周老汉口中得知,颍川双侠夫妇与姜婆婆在天刚亮时便已拍马离去,心中不免有惆怅之感。项羽打点行装、荆天明向村人问明南行道路,二人齐备妥当便欲向桂陵城出发,这才发现高月一早便不见了踪影。 "死丫头。不亏她长了两支脚,就爱乱跑。"项羽骂骂咧咧的说道。 "别骂了。找人吧。"荆天明道。 "要找你去找。"项羽耸肩说道:"我在周家睡着等着你们就好。" 荆天明笑笑不再理会项羽,自行到各户找人去了,一阵子见四处皆没有高月下落,回头向那嗓门最大的李大婶探问,附近可有什么漂亮风景,心想高月大约是贪玩去了。李大婶向来都是自报新闻,难得有人主动探问,喜得眉开眼笑,嗓门益发大了起来,把手往西边小树林一指,得意说道:"唉呀,咱们这儿有个湖,美得像面镜子似的,所以叫做镜泊,相传常常有仙女在那儿洗澡,你小哥要是想玩的话不妨去那儿转转,运气要是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仙女洗澡呢。" 日光穿过林叶梢头迤逦洒下,映得寸草鲜华,令人身心都舒畅了起来,荆天明沿途欣赏着镜泊湖畔鬼斧神工的美景,益发觉得若是真有仙女下凡在湖中洗浴,那必是此处不可。 第二章空谷狼嚎 到得湖边,荆天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一面装载着天空的镜子幽幽横躺,清晨未散尽的雾气,似一抹淡淡白粉扑在颊上,悄悄盛开的百合、芍药、花忍、瑞香、金丝桃与鹿啼草,恰如数点胭脂隐隐妆点于唇间。在这明洁如泪的净水边、柔若飞沙的薄雾中,一名女子花间跪坐,微侧脸颊,好让湖水映出她的容貌。但见水中女子秀发如缎,葱白也似的手指轻轻在其中掠过,随着她的发丝飘扬,连原本如同镜面般平滑的湖水也为她的容颜涟涟生波。 荆天明惑于眼前所见,连湖水浸湿了他的靴子都不自觉,一时间无法分辨,是这片镜泊美呢?还是那名女子更美? 那女子却不知有人,怡然自得的梳理完一头长发,伸展左足,脱去鞋袜,用足尖顽皮的轻点水面,每一次她的趾间触及湖水,都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 "天啊!是阿月!"荆天明揉了揉眼睛,正想着是否该出声叫她,却见高月缓缓撩起了裤管,露出一双纤纤玉腿。他定睛看去,在那匀称雪白的右足上,居然有一抹朱砂色的樱花花瓣印痕,荆天明看得呆了,高月足上的朱砂虽红,但他的脸更红。看到出神时,荆天明突然间猛力将头撇开,其劲力之大差点让他自己扭了脖子。 "我在这里干么?我在这里干么?"荆天明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对,我是来叫她回去的。对!对!"想到这里又不敢回头,糊里糊涂之中,只是将手臂尽量向后伸长,往高月处猛招,招了半天还觉得奇怪,怎么高月一点反应也没有?回头一看,高月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在这儿,还赤着脚踏着水玩,接着又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东瞧瞧、西望望起来,荆天明见她俏皮的样子,心中还松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唉,不就是阿月嘛,我紧张什么?" 再望时,高月面色如春、含羞带怯的伸手去解衿前环扣,锁骨间的肌肤跟映在湖面上那终年不化的冰雪相互辉映。荆天明微微一晃,宛遭五雷轰顶似的扶住了自己身旁的大树,眼见高月又伸手去解下一颗扣子,他倏地转身迈步急行,奔出七八步远,又"登"地一下止住了脚步,原地不动。一阵火红烧烫从他的脚后跟传到了耳脖子,荆天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便用连盖聂都比不上的轻功速度奔出了林间。 三人穿山越岭向南赶去,这次有了周老汉的指点,再也不用担心道路。一路上项羽跟高月谈谈打打,走得好不开心,反观跟在两人身后的荆天明,却是一副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怪模样。 待到晚间停下休息,高月从项羽的包包里拿出干粮后,自然而然的便在荆天明身旁坐了下来,张嘴正要吃,荆天明却站了起来,胡乱张望一番,选了个靠近项羽的地方坐下。 高月满腹狐疑的看荆天明一眼,咬一口饼,看着他,又咬一口,回想起打从离开山中小村荆天明的种种行为,更是狠狠的咬了一大口饼。"臭包子,"高月越看越怀疑,心想,"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臭包子,你有心事啊?"高月终于忍不住了,打破葫芦问道。 "没有啊。"荆天明道。 "为什么你一路上都不大说话?" "有吗?" "那你为什么老是在发呆?" "没有啊。" "你现在干么脸红?" "……" "你干么不讲话?明明就一直在躲我。不然你为什么要坐到那里?既然有心事,你干么不告诉我?"高月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丢将出来,弄的荆天明心中大怒。打从那日湖畔巧遇之后,荆天明心中就有一千个问题、一万个为什么,他既不敢多想,却又舍不得真的不想,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心中隐隐约约似有答案,只是这些话连对着自己说都尚且开不了口,又叫他怎么对高月说? "你倒是说话啊。烦死人了。"高月不耐烦了起来,一跺脚,扯着他的耳朵叫道:"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荆天明陡然站起,脸红脖子粗的喊道:"好!我告诉你为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就是为什么!" 高月被莫名其妙的吼了这么一句,火大起来,正想回嘴,却在荆天明望着自己的眼神底下,不知哪来的一阵心跳,也面红耳赤起来。"你……你……我……"高月话讲到嘴边却变成了,"好!好!不说就不说。反正……反正,哼!姑娘我也不爱听。"口气虽硬,声音却小了很多。 两人各自归座,都捏着手中的饼出气,竟是谁也不再抬头。这一切都被在旁的项羽看了去,只听着"噗嗤"一声,项羽把喷到嘴边的饼屑稍微舔了舔,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太急呛到了。" 此后往齐国桂陵城的路途上,荆天明始终跟高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高月见他如此,有时也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自顾自的跟项羽嬉笑玩闹。这二人从小到大向来是无话不说、患难与共,此时却变得生疏了起来。项羽知道他们彼此间闹了别扭,料想不久也会如同以往一般的解开,便也不劝解。只是荆天明越往南走眉头皱的越紧,项羽忍不住暗地嘀咕,觉得荆天明和一个姑娘家这般计较,未免太也小家子气。他怎知,在荆天明心中挥之不去的是另一件事。 眼看着逐渐接近齐国桂陵,荆天明越发觉得胸口那块大石与日俱沉。单单想到"抗秦之战"四个字,一股没来由的疲惫便压住了他的双肩。他几次三番的想起那山中小村,周老汉、小玉、杨家小哥、李大婶……,"如果能停在那里多好。"这种念头浮出他的脑海,一次又一次的挥之不去。只是他怎么能?就算他能,其他人肯吗? 过一个山头,又开始出现人迹,一些猎户屋舍零零落落的散布林间、草地。奇的是,沿途上户户人家皆人去楼空,却又都留下一或两头牲口拴在门前。荆天明从周老汉那种疼惜的眼光里,知道对于这些猎户而言,牲畜乃是他们仅有的家产,即便是大难临头了,也是要拼命带走的,像这般留下牲口让它们自身自灭,是万万不合理的。 他正觉纳闷,忽见右前方独独一座茅草屋前,一名中年猎户用绳拽着一头不肯走的黄羊,那猎户斥声连连,硬是将羊给拴在了门口。那汉子拴好了羊,从妻子手中接过娃儿抱着,一家三口对那黄羊行了个礼,放脚要走,突然见到荆天明一行人过来,神情大异。 "这位大嫂,出远门啊?"高月看着他们身上背着包袱,笑着出声招呼。那妇人满脸皆是惧色,睁大了眼东张西望,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那猎户胆色稍壮,上下打量眼前的陌生人,挥手道:"狼神爷要来啦。你们还是快走吧。" "狼神爷?"项羽问道:"那是什么?" "连狼神爷都不知道!"那汉子大惊,他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抬头看了天色之后,猛地伸手抓住了妻子,慌张的道:"我们快走吧。你们也快走吧!"说完便一路去了。高月朝他们身后扬声喊道:"喂!喂!"那家人却连头也不回,只管匆匆赶路而去。 三人杵在原地面面相觑,荆天明朝猎户一家人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满腹狐疑的说道:"看样子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 "是吗?"项羽听的如此,忽然把头转向拴在旁边的那只羊,说道:"既然如此……"接着哈哈一笑,也不理会荆天明的反对,便径自宰羊升火,悠哉的烤起羊腿羊排来了。 荆天明眼见项羽、高月瞧着羊油滴在火堆上那副馋样,心里觉得好笑,没想到阵阵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腹中竟也是咕噜一声。想是干粮吃得久了,这时不禁跟着食指大动。他笑笑的坐在项羽身边,抬头望着随风飘向远方的一阵烟尘,提醒二人道:"我看事情是有些不大对劲,咱们也别久待,吃过了便赶紧上路吧。" 高月刚刚咽下一大口羊腿肉,吮吮指头哼一声道:"项小鸟,别理他,荆天明这人胆子很小,喜欢捕风捉影没事瞎说。吃!咱们尽量吃!"她自己也知道三人当中明明就是自己胆子最小,但她就偏偏想要跟荆天明唱反调。高月正说间,荆天明"噌"地一声拔剑在手,道:"有东西来了!"高月吃着羊腿,得意洋洋的道:"骗谁啊。你以为我会上当吗?"荆天明急说:"你们听!" 两人竖起耳朵,果听得不远处传来牲口几声凄厉的悲鸣,接下来又是一阵纷乱的足踏声。"这是什么?"高月被吓得胆战心惊。项羽、荆天明还来不及回答,一头大黑狼噗地一声,已跳至三人面前,露出森森白牙,跟着便是一阵低鸣嘶吼。 "莫非这便是什么狼神爷?"高月不寒而栗,荆天明却已经跟狼斗了起来。他连出数剑想把黑狼从高月身边逼开,那狼似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进退皆有章法,或腾或跃地闪避剑击,却不肯后退半分。项羽恍然一悟,知是火堆上肉香四溢,引得狼来,当下夺过高月手中羊腿,奋力向外抛去。项羽本想那狼必定去捡拾羊腿,岂料黑狼并不转身,只是弓体缩身,让大块羊腿从它顶上飞过,那羊腿尚未落地,早有另外数十匹狼扑了上来,将它抢夺分食吃了个干净。 众狼吃完肉块,个个调转头来,直直盯着眼前三个活人。项羽急中生智,一把将烤羊的架子拉倒,随即向外跳开。众狼毫不分说又是一阵抢食。荆天明得此空隙一把抱住高月,奔向附近唯一的一棵矮树,无奈那树生得瘦小,仅能支撑得一人重量,荆天明毫不犹豫便将高月推上树去。 高月抱着树桠簌簌发抖,惊喊道:"狼!狼!到处都是狼!" 但见四面八方无数黑影如涌江而来,茅屋旁已几无空地,但一群又一群的狼还是不停的奔到。荆天明与项羽拿着宝剑、火把在树下越打越苦,狼群来的越多,两人能使力的空间便也逐渐缩小,两人力战狼群之时,还得小心注意不要招呼到自己兄弟身上。 高月一抹脸颊,手掌顿时一片殷红。她初时以为是狼血喷将上来,再看时,项羽左手挥着火把,右手舞着宝刀,那点点红星却是从项羽的右臂上飞溅而出的。高月急喊:"项羽哥,你没事把?"项羽不答话,仿佛宝刀、火把还不够用似的,左足踢起,又蹬翻一只扑上来的饿狼。 高月待在树上,眼睁睁看着下方荆天明、项羽两人浴血奋战,顿觉得自己倍感孤单,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深深的恼恨先前自己为何不听荆天明的话,又懊悔不该怂恿项羽烤羊。只是烤羊的香气虽香,却哪里能引到这许多狼?泪光中,高月看见还有更多的狼,或三五只、或十数匹,结队成群而来,在这由或黄、或黑、或红、或灰的大队狼群中,一只庞然巨狼赫然出现其中,以闪电般快捷的速度东奔西窜,霎时跑在了众狼群前头,四蹄翻飞,俨如神降般的来到了茅屋前。 "狼神爷!"高月再不疑惑,放口失声惊呼。 狼神出现之际,西方金乌尚未完全下坠,东边银盘却已升起,血色的红霞与冰冷的青光混作一气,只照得大地透不过气来。狼神跑到一半,忽听到高月惊喊,转过头来向树上看了一眼,赫然是一张老人的脸。 但见那狼神一头花白长发随风披散,几缕银髯垂落胸前,眼白处布满了红丝,嘴角还流着涎水,身上所穿的褐布衫早已散成了碎条,双手双脚皆沾惹了黄土,显是四肢着地奔跑所致。他看了高月一眼,便不再看,径直窜上屋顶。 那老人立于高处,脚下是冽冽强风,肩上是十五的明月,一股剽悍之气打从他威猛的身形中直射出来,恰好勾出他如兽般的目光,但是在那眼神底下,写的全是一位六十来岁老人这一世所承担的沧桑与孤寂。 老人睁睁望着天上,那白玉也似的明月,一行清泪悄然落下。 狼神蓦地纵声长啸! 啸声一起,原本你抢我夺,扰乱不已的狼群,纷纷停下了动作,各自回到所属的队伍之中。或黑或黄、若红若灰的公狼首领们在自己家人的围绕之下,脸朝月轮,纷纷举颈嚎哭。一时间就听得茅屋周围响成一片。待到所有的狼队首领皆已呜吠,将这儿挤得水泄不通的那些狼族子民,这才放声齐会、共同长嚎起来。 "嗷——呜——嗷——呜——嗷嗷——呜呜呜呜呜……"月圆狼嚎,乃是千古通理。那长呜续续然如白练不断,轻似春雨敲窗,重如轰山夏雷,缓时犹枫红漫地,急处若松江破冰;那低吠哀哀然同千古奇恨,伤时五内俱沸,痛如刨目剜心,回想刻气为之结,欲忘时却哪有能忘之时。 数以百计的狂狼月下齐吠,却掩不住从老人口中所传出,那幽咽与激越并存的浪浪长啸。 "别再喊啦!"高月掩耳大叫,不过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所喊出来的声音,此时她再也禁受不起,跌下树来。项羽虽学过几年武艺,但在老人的啸音催逼之下,他还是忍不住将手中火炬、宝刀分掷地上,空出双手捂住耳朵。"这老者好深厚的内力!"荆天明的眼神片刻不离那居高临下的狼神爷,那狼神却对他视而不见,只是放声长啸,似乎要将积蓄在胸的愁愤哀苦一口气给吐尽似的。 荆天明越听越悲,越悲越苦,仿佛站在屋顶上淌泪的不是那狼神,而是他自己。他心烦意走之下,体内真气顿时乱窜鼓荡起来。荆天明猛地一个警觉。再看时,老人已边啸边走,多半的狼群也正离开,追随老人径往黑暗处去了。 "唉唷!"恍神中的项羽武器已失,此时被那不肯弃食而去的大黑狼,一口咬中了右手手臂。荆天明一剑斩下,那狼顿时身首异处。只是那狼凶猛异常,头断血喷之余,兀自双眼圆瞪,死咬着项羽的手不放。其余的狼见猎物受伤,哪肯轻言放弃,狂性大发,一一扑上来便咬,皆被荆天明击退。 "阿月呢?阿月呢?"荆天明乱中狂喊。项羽正用用左手去掰那钉死了自己的狼头,那狼头文风不动,他顾不得自己血流如注,再望时,身旁左右却哪有高月的身影?荆天明右手长剑削刺、左手宝刀狠劈猛砍,口中不住狂喊着高月的名字,项羽此时身受重伤,几已力竭,大喊:"别管我啦!你快杀出去找高月!"荆天明哪里肯听,抄起项羽,将宝刀硬塞入他手中,提气便奔。 狼群快到嘴的食物哪里肯让他们逃走,自是急追不舍。荆天明奔出不久,项羽已然昏厥,但他手臂上顺着斗大狼头滴下的鲜血,却引得越来越多的狼只在后追赶。 荆天明竭力顺路前奔,跟狼群拉出一段距离。但他知道狼群长力极佳,只要自己稍有停歇,不久便会被狼群追上,但若不先为项羽止血,又恐项羽性命有虞。一眼瞧见路旁有树,更不细想,便带着项羽跳上树去。荆天明伸手去扳那狼嘴,却无论如何也扳它不动,正在无奈何间,便见东方路上一人一骑远远奔来,也是一大群狼紧跟尾随在后。看来情势险恶万状,一马一人随时有可能惨遭狼吻。 好神骏的一匹马!只见它跑时加速,四蹄如不沾地,飞将起来,顿时将狼群远远甩在后面。荆天明见那旅客脱难,轻呼了一口气。岂料那马将狼群拖开一段距离之后,居然停足不跑,在路中踩起碎步、蹶足摆尾,状若顽童,仿佛在戏弄身后狼群似的。眼看狼群越靠越近,那马仍作悠闲状,只是不奔。待到一狼冲到它身后张嘴要咬,那马才发力前冲,这一跑宛若天上流星,非但再度将狼群抛在一里开外,还飞窜过荆天明与项羽两人所待的树前。 这一人一骑穿过树前,只在刹那之间。荆天明却看出弓身坐在马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颖川双侠身后折衣倒茶、骂自己"毛小子混充字号"的姜婆婆。 那马在树前不远处,长嘶一声,停了下来。无论姜婆婆怎么踢打,都不肯再行一步,姜婆婆无奈只好任它调转回头,没想到那马竟奔至荆天明所在之处。与此同时,原本追着荆天明的狼群也已赶至,狼群跳下山坡,顿时与姜婆婆撞了个满怀。姜婆婆见狼群冲来,对着跨下黑马便是一阵大骂,"烂泥巴!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会有这些麻烦!" 霎时间那老太婆背也不驼了,眼也不浊了,左执缰绳、右举拐杖,真个动似脱兔、矫健如猴,一忽儿左、一忽儿右的,将身体重心在马背两侧来回低放,以拐作棒,照着烂泥巴身边跑过的狼群打个不停。烂泥巴跟着主人的动作左拐右蹴,似乎深知主人心意,老把狼头送到主人拐下似的,只见姜婆婆一拐一个、一拐一个,棒棒都将狼头击个粉碎,那些恶狼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在拐下飞弹而开。转眼之间,狼只尽数倒地,无一幸免。 荆天明在树上看得目瞪口呆,方才姜婆婆拐杖打出,如今地上躺了十六匹娘,她从头到尾也只打出了十六记拐杖,端地是脸不红气不喘,浑似没事人一般。"不料天下间竟有如此高人。"荆天明想开口对姜婆婆谢救命之恩,一时却惊诧得无法言语。 姜婆婆脚下那马见事情办完,从大鼻孔中喷出几口气,甩甩鬃毛靠近树来,一张口便咬住荆天明袍角。荆天明见那骏马身上癞子,头大脚短,活脱脱一个驴样,却偏偏跟自己十分亲热,不禁脱口说道:"原来你叫烂泥巴。" 那马听得荆天明喊它名字,得意非凡,还待跟荆天明撒欢,却被姜婆婆一个栗暴打在了头上。姜婆婆劈头问荆天明道:"徐让人呢?" "徐让?"荆天明摇摇头道:"没见到什么徐让。这里只有我和我这位受伤的兄弟。"荆天明一指昏迷不醒的项羽说道:"麻烦婆婆将他载走,晚辈还有一位朋友失陷于狼群之中,非得去救不可。" "毛小子,你当婆婆是你家嬷嬷吗?"姜婆婆一把将两人从树上拽下,自己跳下马背,喝道:"上去!" 荆天明道:"还是婆婆骑马吧。只消载我朋……" "啰嗦什么。到底你是老太婆,还是我是老太婆。上去!"姜婆婆轻轻一掌照着那死咬住项羽的狼头拍下,那狼的头盖骨却应声碎裂,啪地落下。狼头一落,项羽右手臂登时血流如注,荆天明见状连忙点住项羽伤口周边穴道,血流登时见缓。姜婆婆在一旁见荆天明出手又快、点的穴位又奇,"咦"的一声,瘪嘴说道:"毛小子还有这一手,婆婆今晚可真是走了眼了。也罢,看来是找不着徐让了。婆婆就送你一程。"说罢不由荆天明分说,伸掌一推,将荆天明和项羽送上了马背。 荆天明带着项羽两人一骑,那姜婆婆跑在马侧却毫不见缓。她将二人带到一条小河边上,便命荆天明下马,"过河向南不出三里便有村落,沾着河水走狼群便寻不着你们了,快带着你朋友找大夫治伤吧。"说着忽然将一张老脸凑到荆天明面前,抓住他衣襟低声嘱咐:"毛小子,咱们今儿个没碰过面,记着了。你要是胆敢向谁多说了一句,哼哼……" 姜婆婆说罢转身上马离开。荆天明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见姜婆婆老态龙钟、弯腰驼背,变回了那个丑不堪言的老嬷嬷,烂泥巴又瘸了一条腿,走几步便吐口大气,一人一马溅起好大的水花,颠颠簸簸的去了。 "呼,终于到桂陵城了。"踏进桂陵城门之后,项羽苍白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活气,叹了口气道。荆天明并不回话,只是望着熙来攘往、万头攒动的城市街道,他的目光停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急匆匆、忙乱乱的人群中有准备作战的军士、有面带惊惶的行商走卒、有款著大包小包准备逃往临淄的小孩妇女……什么样的人全有,只是没有高月。 项羽彷彿知道他的心事,说道:"只要高月还活着,她一定会来的。"项羽这话说得很小声,因为在他心底十分明白是自己拖累了荆天明。要不是因为他受伤,荆天明就算豁出了性命,也必要寻得高月,绝不肯轻言离开。虽然一路上,自己拼命安慰荆天明道,高月绝不会死,高月一定会来参加英雄大会,高月说不定已经在桂陵城等他们了。但在心底的最深处,连项羽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话。 荆天明没想这么多,他只是简单回道:"她会来的。" 项羽点点头不再说话,忽然扯扯荆天明衣袖朝旁边一指。只见大街旁一群人围观不知瞧些什么。一个荆天明极为熟悉的声音自人群围绕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正急切的反覆喝道:"人无心!金木如钩!行者暂留!着!" 荆天明心头为之一亮,拉着项羽立刻凑进人群当中。只见一名灰衫青年,手长脚长,圆眼大鼻,头上挂着一对招风耳,不是毛裘是谁?毛裘全不顾众人眼光,只是蹲在地上专心对着一个昂首曳尾的鸭子,大喊:"着!着!着!你给我着!"正卖力间,却见一支脚挡在自己跟鸭子之间,毛裘头也不抬,道:"喂,仁兄,借个光。" "大哥!"荆天明看着他的头顶忍不住喊了。毛裘闻声抬头,随即眉开眼笑,亦起身喊道:"是兄弟啊!" "大哥!"荆天明满怀激动的又喊了一声。 "兄弟,你长高啦。"毛裘用手比了比身高,道:"我记得上次见到你时,还没我高嘛。看来兄弟不像我,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大哥说得什么话。"荆天明见毛裘仍是灰衣灰裤,身材体型都宛若当年,不像自己,时间这种东西在他身上似乎毫无作用似的。两个结拜兄弟久不相见,一见之下,自是续话不已。过不多时,连项羽也加入他们,三人纷诉离别后发生的种种经过,一时间,三人完全忘了置身街头,也忘了身边围着的人群,甚至没发现到那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鸭子,这时已然僵直,连身上的鸭毛都不能动得半根。 "大哥怎么会在这里?"说了好半晌荆天明才想到要问。"我跟端木师姐一起来的。"毛裘说道:"你要不要去见见她?"荆天明听得端木蓉也在桂陵城中,更是高兴,当下与项羽一起跟着毛裘走。 "项羽!项羽!荆天明!荆天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三人身后边跑边喊的追了上来。两人听见喊声时还不敢相信,甫一转头,已被冲过来的刘毕一把抱住。刘毕抱住两人气喘吁吁的道:"你们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刘毕略作喘息,随即左顾右盼,不解的问:"疑?只有你们两个?高月呢?" "她……"项羽一听"高月"两字,随即脸色大变。荆天明却道:"她过几天就会到了。"刘毕一时兴奋过头,没察觉到项羽脸上的神色,开心的道:"喔。喔。走!我带你们去见盖大叔。快点。快!不然就赶不上英雄大会啦。"说完一手拉住一个,作势就往前走。荆天明见毛裘有些尴尬,便问道:"大哥一块儿去吧?"毛裘摇摇头,只说:"我跟端木师姐住在城西客栈,盖大侠跟刘毕兄弟是常常见到的,有空你再来找我们就是了。"说完便自顾自的去了。 两人在刘毕的半推半拉之下,来到了一个三间相连的民舍。荆天明与项羽都没想到堂堂的英雄大会,竟会在这种民房内举行。倒是刘毕一见门口岗哨上站着的几人,早已开口高喊:"戚师兄!" "你什么时候有师兄?"项羽推了推刘毕一把问道。刘毕笑笑不答,径往那戚师兄身旁快步跑去。这刘毕口中的戚师兄,长得异常刚猛,乃是儒家大师端木敬德门下四大弟子之一,排行第二,名叫戚戒浊。原来在这段时日,长久以来一直非常崇拜儒家学说的刘毕,终于如愿以偿的拜入端木敬德门下。刘毕急急向戚戒浊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来了吗?" "还没呢。"戚戒浊摇摇头,斜睨一眼站在刘毕身后衣衫褴褛的两人,口中虽是很有礼貌的问道:"两位仁兄也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吗?"但说话时,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狐疑的神色。刘毕连忙靠过去,附在戚戒浊耳边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戚戒浊闻言脸色顿时开朗起来,对荆天明两人频频点头,邀他们入内。 荆天明见长屋里早已坐满各色江湖人士,将三间房舍挤得层层叠叠。其中又以东首儒家弟子们最为人多势众,他们各个同戚戒浊、刘毕一样,身着白袍、头戴儒巾,在腰际处皆以长绳系剑。其不同处,只在戚戒浊与大弟子杨宽文、三弟子邵广晴、四弟子谈直却腰间系剑所用长绳乃是黄色,其他弟子则与新入门的刘毕一般皆用褐色长绳。屋中虽说有百来名儒家子弟,但却不曾听见他们发出一言半语,俨然有条不紊。 堂屋正中设四个主座,此时尚有两个座位仍是空的,坐在主座左首的便是盖聂,坐在盖聂身边的老者荆天明却不知是谁。刘毕知他不明,便悄声对荆天明说道,"这便是与你师父齐名的清霄派掌门人赵楠阳,赵大掌门。"但荆天明一眼望去,只注意到盖聂面目在这一、二年之间,已变得苍老许多,心中难免有所感慨,对那盛名冠天下的赵大掌门反而没多留心了。此时盖聂也看到了荆天明,荆天明正欲上前,却听得门首一名儒家弟子高声唱名,道:"天下第一剑,盖聂盖大侠门下高徒、刺秦烈士荆轲之子,荆天明,到!" 荆天明听见这一声喊,顿觉心里一沉,面目烧红,举步艰难起来。霎时间只感屋内众人无一不在瞧着自己,走到盖聂身边的距离明明那么短,他却觉得仿佛像是走了几百年那么久。"师父。"好不容易走到盖聂身后,荆天明一声低喊唤道。盖聂也不多说,朝他点点头道:"天明。好孩子,来了就好。" "楚国世家,抗秦大将军项庄之侄,项羽,到!"那唱名的儒家弟子,又续喊道。项羽在喊声中,大摇大摆毫不做作的走了进来,在座一些经历过秦楚五十万大军之战的人,纷纷站起身来跟他致意。 "咳咳!"那儒家弟子咳嗽两声,仿佛要吸引在场所有人注意似的,分外大声的又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化人无数,德披八方,儒家掌教端木敬德老爷子,到!" 一位颤巍巍的老人,在十来个儒家弟子的搀扶下,缓步从门口走了进来。但见他表情严肃,彷彿从来都没有笑过似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把稀疏的山羊鬍紧紧服贴在削尖的下巴上,跟所有的儒家弟子一样,端木敬德也穿着白色长袍,只是腰间独独以一条灰色长绳系着一把长到快贴地的木剑。盖聂与赵楠阳见到端木敬德走向主座,随即站起身来迎接,两人皆恭让道:"端木老爷子,快请坐。"他们两人一站起,屋内众人也全都跟着起身,静待端木敬德就座。 端木敬德正欲坐时,静室之中陡然传来"噗嗤!"一声,这一下众人无不愕然。大家寻声望去,只见人人皆站,在长屋西侧却有一名大汉好整以暇的坐着喝茶。那汉子见众人看他,忙不迭说道:"看我干么?又不是我笑的。是他笑的。"众人随着他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那汉子身畔还有一人也堂而皇之的坐着,脸上还带着坏笑。这一前一后两个人,长相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皆是圆脸粗眉、身长膀宽。丹狱门的掌门人朱岐,随即认出这对双胞胎兄弟便是以胡闹撼五湖、争论夺三江,令天下人为之气结的名家子弟"谈不拢"马大声、"说得透"马先醒兄弟。朱岐一方面深知这两人底细,一方面是好心要为他二人圆场,便立时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大声对第二个汉子喝道:"马大声!你怎敢如此无理?" "怎么样?只准你们说错,不准我笑的对吗?"那脸带坏笑的大个子站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是搞不清楚情况,还是不领朱岐的情,自说道:"朱大掌门也太霸道了一些吧。好端端的你干么骂我兄弟?"另一个双胞胎委委屈屈的说道:"就是嘛。我才是马大声。他是马先醒。是马先醒笑的,又不是马大声笑的。"这两兄弟如此装模作乔,一搭一唱,倒搞得在场半数的人都笑了。 马大声见众人笑声连连,也来了劲,立刻站起来,指着马先醒问道:"兄弟,你拉屎的时候不笑,撒尿的时候不笑,干么偏偏选在端木老爷子进来的时候笑?" "因为我拉屎的时候不觉得好笑、撒尿的时候也不觉得好笑,偏偏就是在端木老爷子进来的时候觉得好笑。"马先醒一脸诚恳的说道。 "你说什么?"儒家四弟子谈直却本来就容易动怒,耳听得两兄弟言中辱他师尊,脸上青筋暴露,手按剑柄,一个箭步便冲了出来。本来在场的众人几乎都已笑得前俯后仰,此时见谈直却冲出来责问,百来名儒家弟子们皆脸带怒气,知道众怒已犯赶紧纷纷收声。此时与盖聂同坐在主座上,江湖上素有"北盖南赵"之称的赵楠阳,他此次非但是带领了清霄派门下数十名弟子前来赴会,还想方设法的邀集了各方豪杰,自是不愿看到一场好端端的英雄大会,就此被马大声、马先醒兄弟毁去。赵楠阳眼见情势不好,连忙对主座旁边的东瓯天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想想办法。东瓯天鹰杨隼随即会意,便开口对马先醒劝道:"马兄此举甚为不妥,说话需看场合、看地方,岂能任意而为?我看马兄还是……" 但杨隼的话未说完,已被马先醒打断。只听马先醒振振有辞的说道:"杨大哥!你苍松派的钟头很响。尤其你东瓯天鹰轻功之擅独步武林,作为苍松派的掌门人,兄弟我也是佩服得紧。"众人听马先醒连番称赞杨隼,还道马先醒怎么转了性了,但听他接下来立刻理直气壮的说道:"但不管杨兄你轻功再好、名号多么响亮,也得讲理不是?觉得好笑我当然就笑啦。这就好比若是我想放屁,难道还得看场合、看地方硬管制着我的屁吗?" "对对。屁嘛,是绝对管不住的。同理可证、同理可证。兄弟说得好!害我差一点就要佩服你啦。"马大声啧啧的说道。东瓯天鹰被这两兄弟气得五官错位,哼地一声回去坐下,再不愿管这档子闲事了。 八卦门的掌门师兄"玉碎昆仑"辛屈节冷冷的道:"老夫倒十分好奇,你兄弟二人口口声声说好笑,到底端木老爷子有哪里得罪了两位?" "疑?辛老儿说得对啊。"马大声闻言便问,"兄弟,这端木老爷子,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咱们两位?" "简单嘛。兄弟。端木老爷子怎么可能得罪了我们两位?"马先醒说道:"是刚才端木老爷子进门的时候,他自家弟子喊道『德披八方』的老爷子来了,他喊错了,所以作兄弟的就笑了嘛。" "他怎么喊错了?"马大声看着那个负责唱名,如今目瞪口呆的儒家弟子说道,"他既然说错了,兄弟你给他更正一下就是了。" 马先醒点点头,环顾四方,见在场人士尽管犹有怒意,却也都忍不住好奇的等着他回答,内心不禁颇为得意,清清喉咙摇头晃脑的答道:"门口那位小弟弟方才说端木老爷子『德披八方』,但这位小弟恐怕是品德第一、算数不行,所以才把『德披七方』说成了『德披八方』。"马先醒说完看看那几欲昏去的唱名弟子,还不忘对他补上一句,"真是可惜啊可惜。" "德披七方?"马大声皱起眉头,伸出十根手指一根根掰着算道:"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明明是八方没错呀,怎么只剩七方了?"说着摇摇头,"兄弟,我看是你自个儿糊涂了,这回算也算错、说也说错、笑也笑错,放屁更是放到自个儿脸上去啦。" "胡说八道!我哪里错了!"马先醒左右开弓、啪啪两声打了马大声那颗大头两个耳光,又道:"笨蛋兄弟,咱们二人久居东南,八方里头咱们便占去了一方,是也不是?" "是没错。"马大声捂着脸答道。 马先醒点头续问道:"我再问你,咱们在东南方住了那么久,你可曾一丝一毫感受过端木老爷子之德?"马大声这回声音难得不大,但屋内群豪全都听得清楚,只听得他回道:"那倒是没有。一丝一毫也不曾感受过。" "那就对啦!"马先醒咧嘴一笑:"由此可证,这端木老爷子之德没能披到东南方,这么一来,八方去了一方,不就只剩下七方了吗?" 在场众人一听,皆露出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啼笑皆非的表情。马大声一拍额头,顿时恍然大悟,笑逐颜开的推着马先醒,口中不停赞道:"有理啊!有理!八减一确实是七,兄弟说得真是太有理啦!" 从儒家弟子听了半天,还以为这两人说着说着,其实不过是抓了唱名的那个小弟子开开笑话,本欲作罢,没想到马氏兄弟绕了一大圈还是又转回来嘲弄端木敬德。是可忍,孰不可忍?白袍儒生立时一片哗然。 儒家四大弟子之首杨宽文领着戚戒浊、邵广晴、谈直却"刷"地一声抽出长剑,站定东南西北四方。余下百来名白袍儒生见师兄们动手,也是执剑在手,将马大声、马先醒八方围住。"两位恁地无理!"杨宽文斥责道:"二位既辱我师在先,就请尝尝八佾剑阵的厉害。"马大声、马先醒兄弟两人面面相觑,一副"果然放屁放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得捞起搁在脚下的九齿钉耙跟月牙铲,背对着背准备应战。 眼看着英雄大会未开,自己人就要先打起来了,各家掌门纷纷摇头叹气,均觉得此举未免出师不利。即便有人还想为马氏兄弟做个调停,但先前眼见丹狱门朱岐跟东瓯天鹰杨隼被马氏兄弟一阵抢白浑说,落得个自讨没趣,这些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谁也不愿再下场,为他们白白背上黑锅。便连素来知道他们兄弟绝非真有恶意的赵楠阳,见这二人说话如此"谈不拢"、"说得透",一时也为之语塞,不知该用什么话来为这两个头脑不好的兄弟开脱才好。 "众位师兄请住手。"从白衣白袍的儒家众弟子剑阵中突然走出一人,不疾不徐的说道:"请听小弟一言。" 荆天明见刘毕推开众人走到屋内正中,已感讶异,又听他还欲出言劝解众人纷争,更感诧然,心想:"刘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胆量了?他以前最怕在人前说话的。" 刘毕向在场的众位前辈与端木敬德一揖到地,起身说道:"子曰:『忠以修己,恕以治人:故能克己复礼,推己及人。』小弟想,什么叫做忠,尽一己之力为天下人,就叫做忠,正如同众位今日来到此地,为抵抗暴秦之业共襄盛举便是。什么叫做恕,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把天下人人都当作自己一样,是谓之恕。"刘毕一指马大声、马先醒两人又道:"如今这两位兄台,来到此处,是为尽忠而来,虽然他们言语上有所不端,但是在大节上,却是分毫不差的。正所谓大节不失,小节不计,端木掌教时时以仁恕之道教诲我们,又哪里在乎这小小得罪呢?还望各位兄长以大节为重,恕过了他们这一回吧。" "孺子可教也。"一直没发话的端木敬德以赞许的眼光看着刘毕,摸了摸山羊胡,道:"先修己而后治人,乃仁义之端,亦即我派忠恕一贯之道。竖子之言,深得我心啊。"端木敬德慈蔼的向刘毕招了招手,说道:"小孩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在上,弟子刘毕。"刘毕恭敬的上前说道。 "好好好。宽文,取过黄带来。"端木敬德吩咐已收剑回鞘的大弟子道,"从今天起,刘毕就与你们四人并列,他年纪最小,领悟我儒家精髓的道理倒是不少。你们若是亏待他,让我知道了,可是不依的。"儒家百来名弟子依言收剑回鞘,又亲眼看着端木敬德将刘毕腰上系剑用的长绳由褐色换做黄绳,都露出羡慕已极的神色。至于马氏兄弟,自是见好就收,乖乖回座,两张嘴巴从头到尾只用来喝茶吃瓜子,整场英雄大会之间,两人竟是硬生生再没有一句话。 好不容易入席的端木老爷子,与盖聂、赵楠阳并列主座,如此一来,主座上四个座位只空了一个。荆天明耳中听着三人寒暄,径自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这端木老爷子腰间竟系着一把木剑,想来势必武功奇佳;一会儿看着那空位又想,不知还有哪位武林前辈尚未抵达。他正乱想间,那唱名的儒家弟子却又结结巴巴的喊将起来,"威震……统帅……墨家路枕浪与其弟子苏北海、方更泪、花升将、杜令飞、秦照等人,到!"喊完最后一批抵达的人之后,那名弟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第三章英雄大会 经过马氏兄弟这么一闹,长屋内众人的心都松懈了,如今听得墨家军到来,人人皆是心下一凛。要知道江湖上的人士若论起单打独斗、手底下见真章,个个皆是好汉一条:不过若是论起行军打仗,动辄成千上万条性命血肉相搏,这屋内几百人中恐怕只有寥寥几位经历过秦楚五十万大军之战的,还称得上是略知一二。群豪深知此理,因此对墨家军的到来真可说是大旱之盼云霓。 没想到此时墨家军真的到来,屋内响起的却是大感失望的声音。"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墨家军吗?"一位苍松派的弟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丹狱门的一位弟子则是拉长了脖子往屋外望,口中还喃喃问道:"就这么几个人?后头没啦?""不会吧。""这些人靠得住吗?""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就凭他们……"一时之间,长屋内充满了各式各样抱怨的声音。 也怪不得群豪吃惊不住。原来这所谓的墨家军,前前后后也不过寥寥十来人而已。个个皆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一律手执椆木棒,身穿黑色粗布短打,那短打上绽线的绽线、补丁的补丁,加上人人精瘦,若是再发给他们一人一只碗,活脱脱便是一群乞丐了。但见这群青年当中,还混着一位老乞丐,粗白眉、短白髯,面膛红得发亮。他手里还挽着一个中年妇女,哭得甚是伤心。 荆天明看这老者眼透精光,心想:"看来这必定是墨家钜子路枕浪了。"没想到那挽着妇人的红面老者,却对屋内众人拱手说道:"在下苏北海,请问金算盘笑掌柜可在这儿?"荆天明闻言一阵愕然,又想:"原来这老人不是路枕浪,难道说墨家钜子尚且不过三十岁吗?"他望着那些刚刚才进门来的年轻弟子,其中却有四人悄无声息的退出门外去了。 "掌柜的呀——"那妇人放声大哭,"老鬼啊——你是欠债不还了?还是做了假帐、黑了心肝……竟要拿命来还啊?"她一面哀嚎,一面以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不住的睃着在场众人。众豪杰尽管问心无愧,但只要被那双眼睛给瞅住了,却是谁也忍不住心惊,便连荆天明见他眼神扫来也是蓦地心跳加速,他心想:"不知这位妇人是谁?又为何哭得如此悲哀?" "苦大娘快起来。"赵楠阳眉头一皱一抬,伸手便去扶伏在地上的中年妇女,那女子却死活不肯起来。赵楠阳此话一出,顿时就有人想起,眼前这哀哭不已的妇女正是"金算盘"笑掌柜的结发妻子,人称"银秤砣"的苦大娘了。 "住在齐国的好汉们都知道,"苦大娘伏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道:"我和我家那个老鬼在胶东开鱼店做买卖二十年了,向来是斤两不缺、童叟无欺。老鬼几个月前听说大伙儿今日要开英雄大会,兴冲冲的就把鱼店收了,我对他说,好歹等着拿了盘店钱再走,他偏偏不肯。我就晚了这么一步啊!天杀的!谁知道他就着了人家的道。"苦大娘不停的用袖子抹着眼泪,边说边哭,边哭还不忘巡着众人看去,仿佛在找什么似的。少数几位在场的女子,听她哭得凄惶,早已忍不住红了眼眶,偷偷拭泪,其中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更是抽出了手帕,轻轻的递了上去。 哪知道苦大娘接过手帕并不拭泪,反将帕儿紧紧捏在手中,阴阳怪气的厉声喊道:"好!好!好!来参加英雄大会真是好呀!老鬼啊!你要不是来参加什么狗屁英雄大会,又怎么会让人不知用什么玩意,在你身上开足了透明窟窿啊!"苦大娘话没喊完,已然势若疯虎般的向东南角里一人直扑而去。那男子手握一只金光闪闪的大算盘,见苦大娘扑将过来,却避也不避。苦大娘手作爪形,"啪叽"一声,已从那人脸上活生生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坐在那人身旁的几名八卦门弟子与苍松派杨隼,皆是"唬"地吓了跳。尤其东瓯天鹰与金算盘笑掌门本来相熟,刚才英雄大会未开之前,两人还聊过几句,只是碍于人多没有深谈,那里料想得到自己熟悉的那张脸,此时已被苦大娘抓在手中。杨隼明白若以易容术要仿效到如此维妙维肖的地步,绝非三五日之功能成,那这面具自然是从真正的金算盘笑掌柜脸上剥下来的了。杨隼气噎喉堵的怒视那人,只料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整张脸却像是被人使劲拧绞过的抹布似的——两条八字眉、一双倒钩眼,高颧骨、削脸颊,活脱脱一副走路摔倒、吃饭噎着的倒楣相。 那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头苦大娘疾势不缓,右手甫一抓下人皮面具,左边袖子一抖,银秤砣已握在掌中,恶狠狠的便往那男子眼中插去。两人虽近在咫尺,那倒楣汉不惊不慌,右手金算盘喀喀两声,使一招笑掌柜的"分斤拨两",将秤砣死死夹住,左掌伸出便往苦大娘右肩拍去。苦大娘偷袭失利,知敌手武功胜己太多,报仇之望只在一瞬之间。当下见得掌到,竟是不肯退。 "喀啦"一声响,苦大娘右肩被击得粉碎。她口中喷血,却硬生生拼着余力向那汉子喉间咬去。那人见苦大娘疯魔也似的张嘴来咬自己要害,皱着眉头将脖子轻轻侧开。接着将右手算盘用指一转,银秤砣"乓"地撒手落地,金算盘却向上腾空旋起。手指再一敲,两颗算珠子脱壳飞出,竟从苦大娘左首太阳穴贯穿而过。 这一下兔起鹊落,只喷得几个八卦门的弟子全身是血。杨隼见苦大娘右肩被击时,已知不好,一个擒拿手便向苦大娘腰间探去,但待得他将苦大娘扯回时,手中抓的却是一具滚烫的尸首了。杨隼哀戚的放下好友尸体,转而愤然质问道:"阁下做事如此心狠手辣,又冒充笑掌柜前来英雄大会,想来必有所深意,何不留下万儿来?" (按:此处"万儿"为武侠小说习用语,与"扬名立万"之"万"意同) "小小苍松派也配问我的名字。"那男子终于开了口道:"你东瓯天鹰未免也自恃过高了吧。"杨隼再也无法忍耐,从背后取出一长一短两只铁铸鹰爪,喝道:"多说无益。亮兵刃吧!"说罢手中鹰爪上钩下探,一个纵身便向对方扑去。 杨隼身形甫动,距离那人尚有半尺方能扑到,忽感一团冷风欺身而来,两个鹰爪犹有千斤之重,当下不及细想,向右打出半个旋子,脚下纷点屋中梁柱,御空而行。 "好!"屋中许多年轻人见杨隼使出如此高明的轻功,都是大声喝采起来;但那些江湖阅历较深的人,或惊呼道:"九龙冥鞭!"或喊着:"鬼谷秋客柳带媚!"杨隼听得下方喊声,心中大惊:"『鬼谷四魈,春夏秋冬。』四魈之一的柳带媚怎么到了这里?"想要回头瞧瞧,但身后劲风凌厉,一道急迫更胜一道,却哪里容得他缓下这一步? 杨隼脚不沾地,或踩或点长屋中数根横梁方柱绕行前奔。跟在他身后的却是"劈"、"劈"、"劈"的巨响,十二声霹雳脆响犹似连成一条直线,对杨隼紧追而来。转瞬之间,杨隼奔过了一间半长屋,这才看见那站在下面的柳带媚。柳带媚那张倒楣透了的脸上,如今带着一抹嘲弄的笑容,手中那根墨绿如黝黑的长鞭,正是他鬼谷秋客的成名兵器——九龙冥鞭。 底下众人见杨隼在半空中跑得如风电般疾驰。这由三间民舍打通的长屋皆有数十年之久,无论横梁或是柱子上头都堆满了厚厚尘埃,但杨隼使开"鹰扬步"轻功、在屋内东横西纵游走,非但没在尘土上留下一个脚印子,更是连半点尘埃也未曾掀起。大伙儿不禁连连赞服,具称"东瓯天鹰"的轻功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他们却哪里知道,此时杨隼心中却怎是一个苦字了得。他表面上看来好似在卖弄轻功高绝,其实却是被柳带媚的九龙冥鞭给逼得无力还招,若是停得半步,恐怕就要身受重伤,只好一味提气前纵狂奔。苍松派的弟子们见杨隼绕了这么一大圈尚未与柳带媚过招,还道是掌门人有意戏耍对方,一个个不禁拍手的拍手,鼓噪的鼓噪。 盖聂与赵楠阳等人皆瞧出这场"老猫戏鼠"的个中端倪,但杨隼说什么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若是擅自下场干预,别说将来传出自己以多击寡的恶名,那杨隼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放才好?但若是袖手旁观的话……,"北盖南赵"互看一眼,各自心中皆是苦思不得其计。 柳带媚依旧点在原地,脚下不曾移得半步,手腕或甩或抖,那九龙冥鞭便状似毒蛇般的朝杨隼后心三寸处破风击去。不知是不是玩得够了,柳带媚猛地一个变招,鞭梢突然回缩下坠。杨隼听得身后"劈"、"劈"声陡然沉默,缓得一口气便想落地,哪知双脚尚未及地,那九尺来长的鞭子竟能在下坠之势中硬生生腾起,正是一招柳带媚的成名绝技"莫回头"。 杨隼人在半空,无力可借。眼看九龙冥鞭回头向自己胸口咬到,情急智生。左手短鹰爪脱手,飞打于方柱之上,足尖在爪背上一点,消去下坠之力;右手长鹰爪紧跟着便向顶上大梁狠命斜斜钩去,这才终于将身体给荡了起来。跟着这一踏、一勾、一甩之力,杨隼才好不容易的避开了柳带媚的一击。只是这么一来,杨隼手中兵器尽皆丢了不说,人还极不雅观的把屋顶给撞出了一个大洞。杨隼哪里愿意回头与柳带媚再战,双手一撐,破瓦而出,虽说此举定然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不过此时也顾不着那么多了。柳带媚见他上房,当即撇下众人跟着也窜上屋顶。房中众人哪里肯失去看热闹的机会,一阵吵杂之中,纷纷出屋,仰着脖子继续观战。荆天明本欲张口询问盖聂所谓"鬼谷"之事,终究是先忍住,跟着师父来到户外。 却说另一头,秋客柳带媚虽瞧不起杨隼那点微末武功,却不得不防屋内那数百来人合力对付自己,这才变招硬逼杨隼破瓦而出,自己也随即跟上。柳带媚上到屋顶,本欲就此离去,哪知他脚才站稳,便听得一个爽朗的声音对自己说道:"柳大先生,在下路枕浪,在此久候多时了。" 柳带媚不料屋顶上竟有人埋伏,吃了一惊,脸上只不肯带出,冷冷说道:"哪里哪里,我柳带媚算得了哪根葱,能劳墨家钜子久候?"他定睛看去时,只见杨隼身前站得一人,生得五官端正、目如点星,一身简洁的黑色短打装扮,更显出他英姿飒爽。柳带媚一见路枕浪长相顿时心头火起。原来柳带媚的双亲相貌皆为人中之选,两人在初初怀上孩子时,都殷切期盼腹中骨肉能继承二人相貌,故将未出世的小孩取了柳带媚这样一个名字。哪想到柳带媚越是长大相貌越是更加丑陋不堪,因此柳带媚素来对面容姣好之人抱有异常心态,若是见到男子相好便感憎恶,倘若是女子便即见色心起,总要想办法弄到手再说。 "路大钜子神机妙算啊。"柳带媚横了一眼路枕浪,又道:"在这儿埋伏下人,是打算众人联手打我一个了。"屋顶上除了杨隼、路枕浪之外,尚有方更泪、花升将等墨家弟子分别守在四角。便是荆天明先前看见自屋内悄悄退出的那些年轻人了。 "自从在下听说鬼谷与秦军联手攻齐,"路枕浪不理柳带媚话中激将之意,自道:"便料到鬼谷必然派出奸细来参与今日的英雄会。"路枕浪摇头又道:"却哪里料想得到,竟然劳驾鬼谷四魈之一的柳大先生亲自出马?" "哼哼,什么事都能让你料到,你以为你是我家白姑娘吗?"柳带媚语带讥刺的道。 荆天明再也忍不住,悄悄拉住盖聂袖子,便问道:"师父,这鬼谷四魈是怎么一回事?这秋客口中的『白姑娘』又是谁?"孰料盖聂居然也摇了摇头,答道:"为师对鬼谷也不甚清楚。有人说那是一个门派,也有人说那是一个以鬼为师的神秘宗教。至于鬼谷在哪儿?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在沙漠里头,也有人说是在云梦大泽之中,更有人说是在一个夹道也似的山谷之中,说法虽然不一,奇的是说这些的人,人人肯定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是要这些人去找出前往鬼谷的道路,却是谁也找不到了。"荆天明见盖聂说得神奇,不禁目瞪口呆。 "所谓四魈,便是四鬼。"盖聂又道:"江湖上传闻『鬼谷四魈,春夏秋冬』,也就是春老鱼冉、夏姬白芊红、秋客柳带媚、冬僮束百雨四人,乃是鬼谷的四大高手。"盖聂眉头一紧,"没想到此次秦齐之战,鬼谷也插手其间,看来……看来……"连说了两个看来之后却不再言语。荆天明见盖聂陷入沉思之中,自想道:"那么想来那『白姑娘』,便是夏姬白芊红了。却不知她是何等样人?" 果听得屋顶上路枕浪诚恳言道:"夏姬白姑娘的名声远播,在下也是佩服得紧的。"柳带媚舔舔嘴唇,道:"嘿嘿,是艳名远播吧。"不过话才出口,柳带媚自知失言,话锋一转,改口说道:"我这次来,本来不过是来瞧瞧所谓的英雄大会,都是些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前来参与,没想到,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硬充英雄、小鬼头扮家家酒的游戏罢了。"杨隼站在路枕浪身后,听了这话真感骑虎难下。此时若是不开口辩驳,岂不等于承认自己是酒囊饭袋;但若是上前接下柳带媚的挑衅,必然命丧在九龙冥鞭之下。杨隼左右为难,想了片刻,毕竟还是往前踏上一步,向柳带媚走去。 "且慢。"路枕浪朗声说道,朝杨隼一拱手,又道:"杨掌门,今日英雄大会小弟来得晚了,还是先让小弟打发这位不速之客作为赔罪吧。" 杨隼略略迟疑,低声说道:"这鼠辈武功不低,路先生切莫轻敌。" 柳带媚本是有意激得路枕浪上来与自己对打,挫一挫这相貌堂堂男子的锐气,如今招已奏效,不耐的撇嘴喊道:"说那么多干么?又不是兔儿爷光凭着相貌嘴皮子吃饭的!"手中长鞭一甩便朝路枕浪中路穿去。 柳带媚那鞭来得好快!但路枕浪武功实非杨隼等人之流,只见他微退一步,手中椆木棒半扫,棒端后发先至,已来到鞭梢之上。当下变扫为压,一招"石磨砸脚"将腾在半空中的九龙冥鞭硬是往下压去。只听势若开山辟地的一声巨响,棒端已与鞭梢同砸在地。古人作棒南方用竹、北方用稠,皆取其弹力极强的特性。此时棒梢落地后猛地弹起,路枕浪撤手再抓,握住回弹入身的棒尖处,身体藉力向上一翻,落地时已十分欺近柳带媚,却把个杨隼遥遥甩开在后。 路枕浪并不急攻,手中木棒根梢相穿、一伸一缩,却是一招墨家"百夫棒法"的起手势"盲者问道"。守在屋顶四角的方更泪、花升将、杜令飞等墨家弟子,见钜子使出这招,知道路枕浪要与对手单独斗,极有默契的同时翻身下了屋顶,杨隼亦随他们而去。柳带媚哪肯让路枕浪欺近身来,失了九龙冥鞭的长处。眼见方更泪等人离去,更不打话,一面舞出滚滚鞭花罩住周身要害,一面急急斜侧往后方退去。 此时屋顶上只剩了柳带媚与路枕浪二人,双方你来我往,各逞擅场,迎战眼前这旗鼓相当的对手。荆天明与屋下众人但见那条九龙冥鞭在柳带媚手中有时化作滔滔墨绿浪花,有时宛若阵阵爆裂旋风,所到之处将顶上屋瓦掀得掀、碎得碎,一时之间劈劈啪啪之声大作,不绝于耳;而路枕浪却像在狂风怒浪中撑舟摆渡的渔子,无论风怎么强、浪怎么高,他手中那根朴实无华的椆木棒总能找到间隙,或予以反击、或掌舵安度。 数十招过去,柳带媚突然挥鞭猛打乱击周遭无人处,鞭身右弯左拐只是不往路枕浪身上沾去。看起来好似他久战不下,终于沉不住气,实则是柳带媚鞭法中极为上乘的一招"飞针走线"。这"飞针走线"本是为以寡敌众时使用,旨在钩带他人手中诸多兵器脱手,再利用这些兵器反去攻击对手。此时屋顶上虽无他人,但柳带媚激起周遭破瓦残砖,那些破片在凌厉鞭风的催逼之下,却也变成十分厉害的暗器,齐往路枕浪飞去。路枕浪见诸般"暗器"来势汹汹,左足高举,使一个左献花势,抱元凝虚以待。右手手指虚扣棒身中段,左手在把端处一带,变为"桑女绞丝"相抗,只见路枕浪手中六尺短棒舞得犹如一面盾牌似的,那些"暗器"无一不被椆木棒绞落,棒身却毫发无伤。柳带媚见路枕浪破去自己毒招,怒吼一声,手上加劲,九龙冥鞭再使出来时"劈啪"之声大作,一声急于一声,已是刚才在屋内追得杨隼一路奔逃、好不狼狈的"十二金刚追"。路枕浪不愿与鞭上金刚之力正面相对,忙退两步,坐洞险险躲过第一道霹雳声响。本来坐洞躲过之后,应予以还击,无奈这"十二金刚追"一波甫平、一波又到,连环夺命、势不可挡,路枕浪被逼得无力起身,只得右足不停,向左连连打出十一个大圆,闪过柳带媚鞭上"劈"、"劈"、"劈"的十一道响声。 屋下众人看路枕浪将身子带得陀螺也似的边退边转,本欲喝采,但无奈场面太过惊险,却是谁也叫不出来。众人正自惊惶之时,却听得赵楠阳:"好!"的一声喊将出来。赵楠阳叫的倒不是他避得好,而是路枕浪一个倒翻江已用木棒中段层层缠上了九龙冥鞭。但凡使软鞭者最忌讳的,便是与对手武器过于相缠,要知道软鞭不似硬鞭利于纠缠,一则会被对手兵刃损伤,二则失其攻人不备的特长,像柳带媚这样的使鞭高手岂有不知之理,又岂能让路枕浪轻易到手?只是正所谓力强者不能持久,九龙冥鞭在最后一声霹雳暴响之后,追击之势已尽,再不能更往前半尺,鞭力已呈刚中之末,路枕浪趁柳带媚欲抽手回鞭之际,一个倒翻江便用木棒中段压将上去,左拨右带,竟将一条软鞭卷线也似的收上了木棒。 柳带媚眼见对手先是破了自己的"飞针走线",又毫发无伤的躲过向来无人能敌的"十二金刚追",心中大愕之下,竟忘了还手。此时见路枕浪棒子向自己卷来,大叫道:"且慢!"路枕浪见他不动,便也不忙动手。 两人相视片刻,只听得柳带媚言道:"路大钜子,我家白姑娘曾说,我这次来要万一碰上了你,她便有几句话要我转告。"路枕浪听得对方提到白芊红,目光一跳,问道:"说的是?"柳带媚刻意压低声音,手比指划的说道:"说的是,端木敬德老爷子曲阜家中二百多口家人子弟,此时正在我家白姑娘那儿作客呢。" "柳大先生还真会说话。"路枕浪闻言心头一沉,道:"作客?只怕是作了俘虏吧?" "欸,别这样说嘛。"柳带媚嬉皮笑脸的说道:"我家白姑娘说了,她肯定是日日好酒好饭款待殷勤着呢。" "你家白姑娘还有什么话吗?"路枕浪说道。 "没啦。"柳带媚爽快的道:"白姑娘只说她期待着早日与路先生下棋。路大钜子要是没什么话要说的,我就不陪啦。" "对白姑娘在下没什么要说的。倒是对柳先生您,在下却有一言奉告。"路枕浪回道。 "哦?"柳带媚奇道。路枕浪义正辞严的道:"柳先生在桂陵城左近黄家囤中抓走的那几位姑娘,还望柳先生奉还。"柳带媚听他这样说,脸色顿时难看异常。路枕浪知道此时已无法拦阻柳带媚离去,便想撤棒松开九龙冥鞭。柳带媚见他沉肩缩手,突然语转愤慨的道:"我的鞭子还需要别人松手吗?"边说边用手掌把端处一拍,九龙冥鞭登时在棒身上打出五六个圆圈,自然解开。柳带媚再不言语,纵身离去。 柳带媚离去之际,众人渐渐回到房中。一场英雄大会未开之际,已被敌人打了个下马威。虽说众人还是纷纷研议着抗秦的对策,但言语之间,倒是不及义的多,有建树者少。有人说墨家钜子路枕浪既露了这一手,可说是威望、武功皆在众人之上,自应是听路枕浪的安排才对;但也有人说,路枕明明可以拿下柳带媚作为要胁,但路枕浪却把个柳带媚给放走了,何况墨家弟子才来了十几个,又能有何作为。有人公推清霄派赵楠阳大掌门为首、儒家端木老爷子为副;又有人主张"玉碎昆仑"辛屈节见识地道自应领导群豪。一时之间,三间长屋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荆天明见众人争执不休,初时还耐心听着,到得后来不禁心想:"若是你们见过秦军纪律整肃、百战不殆的模样,再回头瞧瞧自己这番争吵的情形,两方高下立判,还打些什么?"他无心再看,转头时却瞧见项羽、刘毕两人神情专注的在听杨隼讲话,当下便趁着人多口杂,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慢慢的溜出了长屋。 荆天明信步迈出,只想离得越远越好。走不多时却想起高月来。若是高月刚才也在场,她定然会跟着自己一块儿溜将出来。荆天明几乎可以听见高月边打呵欠边跟着自己抱怨道,"呵!好无聊的英雄大会啊。"他漫无目的的走到城内一条颇为偏僻的巷道中,忽听得一女子生气喊道:"放手。你放手啊!"荆天明心下犯疑,寻声而去,却见小屋前一名男子正在拉扯一位少女,荆天明见那人身形模样不禁大喝道:"柳带媚!"柳带媚听得人来,只得放开少女匆匆离去,不多时便隐没在黑暗中。 小屋前那少女气喘吁吁,显是惊魂未定,一手盈盈弱弱的捧在心口,身子悠悠一晃似要软倒。荆天明本想上前追赶,此时却不得不伸手相扶,这才看清少女正是先前曾在英雄大会上,递了手帕给苦大娘的那名女子。 "姑娘?没事吧?"荆天明问道,少女缓缓抬起脸来,一双丹凤眼犹带泪光,怯怯的答道:"我……我没事……那恶人……那恶人走了吗?" 荆天明目光四下搜寻,确认柳带媚已经离开,点头说道:"你放心。他已经走了。"那少女听得柳带媚已然离去,这才敢站起身来。她勉强收泪,朝荆天明盈盈一拜,说道:"紫语多谢荆公子相救。"这还是荆天明长大后第一次有人叫他公子,他心想自己浑身上下满头乱发不说、衣服更是破碎不堪难以见人,哪里有半分公子的模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忙回道:"姑娘快别这么客气。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不妨叫我荆天明便是。" 紫语看到荆天明有些脸红,"噗嗤"一笑,甜甜的道:"其实叫您一声公子,哪儿有什么不配的?但荆公子既然都这么说,紫语就僭越了。"紫语转身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扉,半回头一声柔情长唤,道:"天明哥,何不进屋来喝个茶再走?"荆天明耳中听得紫语音软意稠,烛光中但见她面白颈滑,娇媚可爱,犹如出水芙蓉一般。至于自己什么时候进了屋子、什么时候坐下的,竟有些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看着紫语搧火、看着紫语添水、看着紫语烧茶,又看着她将一碗热茶端到他面前。荆天明一口茶喝下,这才惊觉到茶竟然如此之烫。 此时紫语却已坐到他面前,手中捧着一小篮子缝补用具,"天明哥,你衣衫有些破了,我帮你补补吧。"紫语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探去,荆天明却向后一退。紫语眨眨眼睛也不说话,只是拿起针线,半跪半蹲的缝补起荆天明手臂上的衣袖。荆天明初时如坠冰窖周身麻木,到后来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待得紫语补完这一处,咬断针线,他便即起身说道:"多谢紫语姑娘,我无碍的。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儿休息吧。"紫语见他要走,也不阻拦,只是一直将荆天明送到了门外。离了小屋,再走一阵,荆天明这才重又听到虫鸣蛙叫之声,他抬起头望着天上斜斜钩起的月亮,心想道:"高月她到底是在哪里呢?" 高月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的感到一阵寒意,便伸手将薄被略往肩膀处拉上。不多时便觉得温暖适意,彷彿在这暗夜之中,遥远处有人正深深的思念自己,她正欲再度沉沉睡去,脑中却有一丝清明,"嗯?哪儿来的被子?" 高月用手逐一摸去,被褥、枕头俱在,显然不是做梦。睁开双眼却赫然惊见,自己竟然是置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昏暗的山洞里潮湿不堪,显然不适合人居住,但洞中一块显然是有人搬来擺放的矮石之上,一根羊油蜡烛正缓缓落泪。高月坐起身来,察觉自己身上几处伤口,均已被人细心包扎妥当,"莫非是有人救了我?"她顺着洞口望去,只见得山洞外有人燃着一处火堆,正在烹煮食物。那人身着黑纱裙装,腰间一条雪白束带,一块玲珑透亮的翠玉垂缀于裙襬之间,摇曳的火光虽亮,却无法为她苍白已极的脸颊添增出一分血色。高月虽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时却也忍不住喊了出来:"月神乌断!" "你活过来了。"乌断听见她的声音,走进洞来说道,"你已经烧了三天三夜了。""我发烧了吗?"高月摸着自己的额头,又摸摸身上的伤,不可置信的瞪着乌断问道:"是……是……你救了我?" "你看这儿还有别人吗?"乌断微一点头,从一个高月刚才没注意到的小包袱中取出一副碗筷,又道:"你一定饿了吧。我去帮你盛。"说罢便往洞外火堆处,将烹煮好的熟汤,装了一碗,又拿回给躺在洞中的高月。 高月手里捧着乌断端过来的碗,又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只觉得腹中饥饿难耐,肚子咕噜作响,又闻到那碗中食物香气扑鼻,真是恨不得大快朵颐一番,但是……但是……"但是谁敢吃月神乌断给的东西哪?"高月盯着手里的碗,迟疑起来。乌断见她如此,彷彿知道她的顾虑,将碗轻轻接过,自己喝了三分之一以后,再还给高月。 高月看乌断喝汤之后一丁点儿的异状也没,心想道:"她既然救了我,就没必要再害我了。否则当初她不救我不就好了吗?"眼前这碗汤颜色多么好看、味道多么好闻、自己又是多么的饿啊!高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看了乌断一眼,只见乌断对她轻轻点头,彷彿是在对她说,"放心吧。喝了不会有事的。" 高月张开嘴唇,小心的喝了一口。"啊!真好喝。"当下也不管那汤有多烫,三口两口喝个干干净净,喝完将空碗向乌断一递,问道:"真是谢谢你,你能再给我一碗吗?"乌断看高月完全不怕自己,很是惊讶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半响才道:"你人刚清醒,不能喝那么多,最多再喝半碗吧。" 高月喝下另外半碗热汤之后,在乌断的坚持之下,再度舒舒服服的躺下休息。"真没想到是她救了我。"高月看着独自守在洞口乌断的背影,心中暗想道:"我本来以为遇上她一定会没命的呢。果然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呀。"高月眼皮子渐感沉重,昏昏欲睡之时,肚子却突然隐隐作痛起来。"不会吧?不可能!"高月看着站在洞口处那不哭不笑不怒不喜的月神乌断,忍不住抱住肚子开口叫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会有这种好事!" 第四章杳冥掌法 "死包子!臭包子!烂掉没人吃的包子!"高月一掌又一掌的拍在大树干上,一边拍,还一边在心中暗骂:"混蛋荆天明!居然放我一个人跟这个疯婆子在一起,下次让我看到你,哼!哼……我……我……"高月不知道第几次想到了最后一次跟荆天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他那闪躲自己的眼神、他的动作、他说的那些过分的话,"要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怎么办?要是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荆……天明了呢?"这个念头一浮现在脑海之中,高月有些湿了眼眶,她只觉得手臂好重,好像再也没办法递掌出招了。她停下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双掌不知何时已经红肿起来了。 "小丫头别偷懒,快点练!"月神乌断翻搅着小锅中沸腾的食物,还不忘回头督促高月练功,"练功的时候不要东想西想。你此时功力尚浅还不打紧,要是以后还这样,那必然走火入魔。"高月听乌断戳破自己心事,脸上一红,回嘴道:"喂!你看我手都这样了,还怎么练?谁想东想西了?" "若不是你练错了,手又怎么会肿起来?"乌断道:"我说过多少次,这招『维叶泥泥』不是这样练的。" "你是说过很多次啦,"高月甩了甩手,抱怨道:"可是我总觉得怪怪的。喂!你是不是搞错啦?" "这套杳冥掌法乃是我亲手所创,又怎会搞错?"乌断走到高月面前,亲自为她示范,又将那招"维叶泥泥"从头到尾再使了一遍,但使出来时却空有掌法,无有内力,"这次可看清了?" "看清啦。看清啦。"高月不耐烦的道:"看得再清也没有啦。"高月依照乌断所教,伸掌又向大树拍将过去,只见她翩然出掌如风中之叶,接连四掌都拍击在同一个位置上。"咦?你倒是个练武的胚子。"乌断出言道:"不过出演的模样儿虽是对了,但你脚下步伐若不配合上我教你的内功心法,人又不是大树,岂会徒然站着?你又何能连出四掌,却都击中同一处?" "内功心法喔?这个嘛……"高月本来听乌断称赞自己有些得意,但乌断一提起内功,高月心虚的歪了歪头,瞄了眼乌断用树枝、石头立在洞旁的日晷,掐着手指头背书似的念道:"嗯……今天是乙丑日,现在是壬午时,乙日为九,丑日是是是……这个嘛……大概是八还是七啦……" "小丫头只会贫嘴滑舌。"乌断打断高月的话,说道:"我再说一次给你听。我这套杳冥掌法暗合着天干地支之数、八卦九宫之变,最是搅乱不得。想天上日月星辰与时同进,日日不同、时时相异,时中又有主客之变,但无论时间如何变化,总有八个九宫数与人相应,你若不能掌握住此时此刻的九宫之数,徒有其形,又有何用?"乌断不厌其烦的为高月解说着:"比方现下是乙丑日壬午时,日天干为乙,其数作九;日地支为丑,其数为十;时天干为壬,其数作六;时地支为午,其数亦作九。四数相加共为三十四,乙日为阴日,取六之数,得商数为五、余数为四。这九宫数应作几?"乌断将最后一句话刻意放慢了速度,显然是在等待高月回答。 "知道、知道。九宫数是四嘛。"高月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道:"四主巽位临泣穴,所以要练『维叶泥泥』散带脉之气于临泣穴。"刚开始高月还说得头头是道,但乌断这套杳冥掌法实是极为复杂,几句之后,高月又迟疑起来,"这临泣穴哪,它是……它是通……通足少阴经!" "是通足少阳经。"乌断冷冷的道,"我再说一次,这九宫之数,虽源于伏羲八卦九宫却又不同于伏羲八卦九宫。伏羲九宫乾头为九、坤尾为一,灵龟前足巽二兑四,可是我这九宫数却是乾首作六、坤尾二五相共,灵龟二足巽四兑七……"当下乌断便又将她自创的"杳冥掌法"的要义,滔滔不绝的对高月讲了又讲,说了再说。高月听乌断一时讲解其义理,一时论其出招要诀,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乌断讲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东西,高月有时确实记下了,但多半时间只是装出一个"哪!我有很认真在听"的模样而已。也不知乌断是没有发现,还是怎的?就是个没完没了的讲述,直到太阳都下了山了,这才准高月吃饭休息。 "喂!"高月嘴里吃着乌断花了一整个早上才煮出来的料理,口里嘀咕着:"我就不相信你有那么好心。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乌断在高月吃饭的时候,不动不睡不怒不喜的像个石头人一般,静静坐在一旁,直到高月接连叫了三、四声之后,这才开口,"你跟我说话?" "废话!这里还有别人吗?"高月没好气的说:"我说你应该没这么好心,自己创的掌法,居然会想到要教给我?" "好心?"乌断淡淡的说道:"什么是好心?" "那就是恶意了?"高月心中一凛,又道:"你到底为何要把这套杳冥掌法教给我?" "什么是恶意?"乌断道:"我教你,只是因为你非会不可。" "非会不可?" "嗯。因为这世上只有你跟我两个人是一样的。"乌断言道。 "我跟你一样?"高月第一次见到乌断时,确实有感到自己与眼前这杀人无数的乌断是有点儿类似,但她被乌断困住已有月余,早就心烦气躁极了,听乌断这样讲,语带讥刺的道:"我跟你这个石头人才不一样!是谁亲眼见到心爱的人死了,还无动于衷的?是谁好端端不敢住店、不敢上街、不得不躲在这种荒山野岭里面?是谁在这个世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可是……可是有……朋友的。" "你跟我是一样的。"乌断并不反驳,续说道:"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一样,一样身上带着剧毒,却又能够继续活下去。" "毒?"高月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你以前下在我身上的十二奇毒?""小丫头倒也不笨。"乌断道。高月哈哈一笑,说道:"你傻了吧你?那毒已经被端木姑姑锁住啦。" "是啊。端木师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那十二奇毒,尽数锁进了你的十二经脉之中。想我那十二奇毒阳时相生,阴时相克,以五行之序,每个时辰皆有变化相攻,本是万难医治。自从第一次在云中郡遇着你,我不知道想了多少次,为什么你还能活着?后来我才想到,定是这些年来端木师妹终将奇经八脉的学问给参透了。以药为引,再借某位内力深厚的高手相助,这才通过八脉八穴将我那十二奇毒分散至你十二脉之中。十二种毒性本是相生相克,给她这么一拆散,却成了芥藓之疾,再不能更有作为。也真亏了端木师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乌断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彷彿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似的,"但是从你清醒的第一天开始,那十二奇毒已经一点一滴的被我又勾了出来。" "你说什么?"高月脸上的笑容凝结了,"原来、原来这些天以来,我一直感到不舒服,有时候是胸口痛、有时候是头疼,又有时候肚子里好像有几十把小刀在乱窜,这些都是你搞的?" "是啊。从第一日你吃了我煮的『十二红汤』起,又是『春盤面』、又是『霜打荷花』的,原本散在你经脉之中的毒性,还能不四处交散吗?"乌断的音调还是那样,"再加上你手上这碗『莲子绿樱银耳汤』,日后你毒发的时间只会越来越长。" "你、你胡说!"高月怒道,作势便要把手中的莲子汤倒掉:"这种东西谁要吃!" "我劝你最好不要。"乌断也不着急,虚指了一下仍在火上烹煮的锅子,"那并不是毒药。而是解药。"高月狐疑起来,盯着手里那碗金黄中带着点点翠绿的汤,"这……是解药?" "是解药。也是毒药。今天的解药,就是明天的毒药。"乌断说道,"你还不懂吗?自从我在狼群口中救下你之后,你吃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十二奇毒的解药,只是那毒本无法医治,不医则已,否则解药入体勾带出五行毒性,燃眉之急虽解,心腹之患却生,解药顿成毒药。" "不可能的!"高月高声叫道:"你日日与毒物为伍,身上难道不曾带有丁点儿毒质?但我每日所见,你吃的东西与我殊无二异的啊。" "我不是说了吗?"乌断点点头道:"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我也中了这十二奇毒,而且比你深得多。" "你也中了十二奇毒?"高月听乌断这样说,简直匪夷所思,"谁……谁对你下毒了?" "是我自己对我自己下毒。不然还有谁能对月神毒王下毒?"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高月颓然往地上一坐,"这碗汤,喝也死,不喝也死。我本来想,你如果要害我,何必大费周章,将我从狼口中救出?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也中了自己下的毒。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当年我私自离开神都九宫,我师兄公羊……"乌断顿了半天,才又摇头说道:"个中原委你无须知道。总而言之,那时我倘若不对自己下毒,又焉能活到今日?"只见乌断说到这里,嘴角汩汩流出一道鲜血,她叹了口气,伸手将高月擺放在地的莲子汤拿过,一饮而尽。喝完一碗,药性彷彿不够似的,又去喝了一碗。 乌断待到自己嘴角不再渗血,这才又将莲子汤装满在小碗之中,递给了高月,"喝吧。今天不喝的话,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高月满腹委屈的接过,慢慢的喝了个干净,她心中已然相信乌断所说的都是真话,只是不知这些跟杳冥掌有什么关系。乌断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不等高月开口,便即说道:"这套掌法乃是我配合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理所创。要真说有什么方法能将十二奇毒的毒性从体内尽数排出的话,也就只有它了。" 乌断边说边走进山洞,"你不用再想了。夜深了,早点睡吧。要是有什么别的方法,这十几年来我难道还想不出吗?" "天明!天明!"盖兰挥着手张口叫着依然在桂陵城门望眼欲穿的荆天明。"喔。是兰姑姑啊。"时值正午,暑气正炽,荆天明挥汗如雨,但他的心里却像寒冬那样冰冷。打从荆天明、项羽两人来到齐国桂陵已经十余日,高月却依旧音讯渺茫,这两人皆是盖兰一手养大,如今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叫她心中如何不急,盖兰虽知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益,仍是忍不住问道:"还是没消息吗?" "嗯。"荆天明望着在城门下穿梭来回的众人,痛苦的点点头。"别等了。"盖兰的声音若虫鸣般微弱,"回去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待到两人返回落脚处,盖聂却出门去了,唯有盖兰精心调制的几样菜肴摆在桌上。荆天明见桌上摆放了四副碗筷,知是盖兰特为高月所准备下的,桌上这些菜虽然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他心中一酸,却哪里还有胃口? 盖兰一面强近荆天明多少得吃一些,一面说道:"爹去了端木老爷子那儿,交代说你若回来,不妨也去那儿走一趟。你知道在哪儿吧?" "嗯。在官廨。" "刘毕也在那儿喔。" "嗯。" "项羽说,他上田头瞧瞧墨家军去。" "喔。"荆天明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盖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微笑道:"喔,对了。今天早晨你出门之后不久,你那稀奇古怪的毛裘大哥有来找过你。吃完饭后,你何不去看看他跟你端木姑姑?"其实今天早晨毛裘压根儿就没来过,是盖兰见荆天明实在过于郁闷,便撒了个小谎。果然荆天明一听,当下便点头说道:"我吃完饭就去。" 荆天明吃完饭后,便往毛裘、端木蓉所住的城西客栈踱去。这城西客栈本就不大,此时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豪士们给住得满满的,虽已过了用餐时间,但客栈前头的食堂仍是极为拥挤。荆天明到时只见毛裘挤在二十来个食客之中,正比手划脚的在向店小二讲些什么。荆天明站到毛裘身后,开口道:"大哥,买东西啊?" 毛裘回身一看,见是荆天明,笑逐颜开的说:"原来是兄弟呀。我买点干粮什么的好路途上用。" "路途上用?"荆天明不解的问道:"大哥是要去哪里吗?"毛裘点头道:"是啊。端木师姐说这儿气闷得紧,叫我收拾收拾好走。我本来想,这一走又瞧不见兄弟了,没想到兄弟你就来了。小二麻烦放那儿!"毛裘一面指出自己的花驴,叫店小二把东西装上去,一面回身对荆天明说:"端木师姐还住在里头第三间上房,你先去见见她,我这儿弄好自然就来。"荆天明本以为毛裘与端木蓉既然也同赴桂陵,那必是要同舟共济、抵御秦军的了,哪知他们此时竟然要走? 这小客栈虽不豪奢,四处打扫得倒也干净。荆天明走到第三间上房门前,正打算拍打木门,却听得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那女子声音自是端木蓉无疑,那男子声气听在荆天明耳中依稀有熟悉之感,仿佛曾在哪儿听过似的。只听得房内那男子轻声道:"端木姑娘,今日来此虽然冒昧,但在下实有话奉告。" "是卫庄!他不是秦王的人吗?怎么会出现在桂陵城?"荆天明认出那声音的主人,心中吓了一跳,当即凝神屏息,留心屋内端木蓉与卫庄的对话。果听得端木蓉笑着接话道:"卫大侠,又有什么赐教?" 卫庄说道:"我来是为劝说端木姑娘早日离开此地。想必姑娘已经听说,秦国大军已在濮阳城中日益集结。"端木蓉点头说道:"是有些听说过。"卫庄又道:"那姑娘可知春夏秋冬鬼谷四魈此次也将为秦国效力?" "这我就不清楚了。"端木蓉顿了顿,问卫庄道:"以你的身分,来这儿跟我说这些,不妥吧?" 卫庄苦笑一声:"这是什么时候了,还顾得着这些吗?端木姑娘,听我的劝,还是早些离开桂陵城吧。"荆天明在门外,越听越惊,心想:"莫非端木姑姑要走,竟与这卫庄有关?听他们话中之意,两人早就相识,怎地我一直不知?" 屋内卫庄见端木蓉并不言语,咬了咬牙说道:"想来姑娘之所以不愿离去,必是为了我师兄盖聂之故。这样吧,我跟姑娘保证,只要你愿意先行离开桂陵,无论情势多么凶险,我必然保的盖聂无恙便是。" "疑?"端木蓉瞪大眼睛,毫不客气的盯着卫庄说道:"卫大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了。"卫庄在端木蓉眼神之下,显得坐立难安,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这……这……端木姑娘还非要我明说不可吗?"端木蓉冷冷的道:"你最好是明明白白的给我讲清楚。" 卫庄叹了口气说道:"端木姑娘,你又何必要再瞒我,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内心真正喜欢的人,乃是我的……我师兄盖聂。"端木蓉听卫庄这样讲,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突然"噗嗤"一笑,说道:"看来卫大侠是误会了。我之所以从琴韵别院开始便一直跟着盖聂,只是因为我喜欢吃盖聂作的菜。我喜欢吃他作的东西,并不代表我就喜欢他;就好比我喜欢你送给我的琴谱,并不代表我喜欢你一样。"荆天明想都没想过盖聂、卫庄、端木蓉三人之间还有这些情愫纠葛,一时之间,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门外偷听别人谈话。 卫庄初时听到端木蓉并非痴情于盖聂,心中顿时燃起希望,哪知道只在一瞬之间,这一丁点儿的希望又被浇熄。卫庄只觉脑中晕眩,忍不住低下头去,用两手深深扶住。这些年下来,卫庄对自己的一片深情,端木蓉焉能不知?只是装模做乔佯装不明而已。但此时见卫庄如此,端木蓉虽自号为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禁柔声出言安慰,"卫大侠何需如此?这世上人多千百,我并非喜谁爱谁之人,实是对世间男女情爱毫无兴致。不瞒你说,今日我与师弟本就要离开这桂陵城。日后这齐国江山,是秦王的也好,仍是齐王的也罢,皆与我无关。想我端木蓉不欲名利、不计毁誉,谁为天下之主,于我来说,就好比今天是个晴天,或是个阴天一样。但卫大侠,你甘冒奇险深入敌境提醒于我,这份情,我端木蓉记下便是。" "端木姑娘无需替在下担忧,桂陵城内如今虽是高手齐聚,但真能拦得住我卫庄的,只怕没有!只是……只是……"卫庄极为痴情的抬起头来望着端木蓉,"姑娘对我……师兄盖聂……"端木蓉不待卫庄说完,先摇了摇头。 "唉!"卫庄长叹一声,自嘲的道:"我这一生中,只喜欢过两位女子。正所谓情之所向,半分由不得人。我只道两次都败于盖聂手中,哪里知道……"端木蓉道:"那第一位女子想来便是发簪的主人了?那簪子如今还在你的头骨之中吧?"屋内卫庄压低了声音,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回答了什么。荆天明在屋外无论如何专注精神,也只能听出卫庄语带哽咽,却再也听不清他的说话。"真没想到,卫庄也会落泪?"荆天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荆天明内心正处纷乱不清之时,却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荆天明急忙回头,却见颖川双侠之中的高石然,正站在走廊中开心的望着自己。"小兄弟,怎么这副模样?"高石然见荆天明一脸愕然,便道:"莫非小兄弟忘记我曾答应过要来桂陵吗?" "是……是……高大侠啊。"荆天明有点结巴的说道:"刚才我……我只是有点出神了。"荆天明强行定下心神,反问道:"莫非……高大侠也住在这间客栈?" 高石然道:"我们刚到不久。内人与两位内弟皆在此处。小兄弟要见一见吗?"荆天明此时不知为何,极不愿让高石然发现卫庄便在木门之后,急忙点头道:"还请高大侠引见。" "那好极,我顺道跟他们说上一声,待会儿还要劳烦小兄弟带我去拜望一下呢,你师父肯定也在桂陵吧?"高石然不知他的心事,边朝食堂走去边说,荆天明对那扇隔住了卫庄、端木蓉的木门看了最后一眼,这才赶忙拔脚跟上了高石然。 "婆婆,这样捶背还舒服吗?"客栈前方食堂中站在姜婆婆身后,用一种极尽谄媚的声音正在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对不知好歹、不敬老贤、不识大体,做人做事完全没有分寸的"谈不拢"马大声、"说得透"马先醒兄弟。马大声看马先醒为董婆婆捶着背,上前一步抢着说道:"婆婆,捶背算什么?还是让我帮您捏个脚吧。"说罢便蹲下身去,打算为姜婆婆服务。 "混帐!"姜婆婆拿着拐杖,坐在桌边,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这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个堂堂五尺男子汉,帮我捏脚,像什么样子?" 马先醒见自己兄弟挨骂,一反常态,非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兄弟挨骂了喔。不是我说你,兄弟,你打小人就长得笨,到了今天,虽说吃了几十年饭,只可惜饭都吃到猪身上了,只长肥肉、不长大脑。"马先醒换捶为拍,两支手在姜婆婆肩膀上轻轻的敲击着,"哪,婆婆,还是捶背舒服吧?" 马大声听马先醒骂自己,本想回嘴,但一眼瞄到姜婆婆那张老脸上的皱纹,毕竟还是把怒气给吞了回去。"那、那,你闪开点!"马大声用手将马先醒一推,"让我来帮婆婆捶背。" "想得美!明明是我先来的,"马先醒非但不让,反而沉了个马步,牢牢的守住姜婆婆身后位置,"为什么要让你啊?" "什么你先来的?别胡说八道!是我先来的。"马大声振振有辞的道。 "你才胡说八道!刚刚走进客栈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两支脚都走进客栈的时候,你的左脚还留在客栈外头!" "谁跟你说客栈!我是说我们出生的时候。我比你早出生一刻钟!我放声大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里哪!" "瞎扯!这跟捶背有什么关系?""怎么没有关系?这就是说,我先来、你后到!我先来的就应该让我先帮婆婆捶背!""你、你、你瞎扯蛮缠……"两兄弟为了谁能帮眼前这个丑老婆子捶背,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个不休,让众集在食堂中的各路英雄豪杰们都看傻了眼。也住在城西客栈的东瓯天鹰杨隼、玉碎昆仑辛屈节,在英雄大会上亲眼见到这马氏兄弟连儒家掌教端木敬德老爷子的面子都不给,如今竟会对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佣妇如此巴结,两人面面相觑,甚至没留心到那位正走进客栈来的白袍儒生。 那人虽身穿儒家洁净白袍,却天生长得一副武人模样,宽肩长背、高额阔唇,正是儒家黄带弟子之一的谈直却。这谈直却出身于豪富之家,原本只爱练武,后来听闻儒家学说,索性变卖了千亩良田、三代祖宅,追随端木敬德去了,二十来岁年纪也不娶亲,生平只好结交朋友,端地是一位视金银玉帛于无物的豪迈人物。 谈直却尚未走进客栈,人在门外已听到马氏兄弟喧哗的声音。待得见到两人那种奴颜卑膝、极尽巴结之能事的模样,不禁眉头一皱,向他们投去鄙夷之至的眼神。若不是临出门之际,大师兄杨宽文再三交代要以和为贵,他恐怕早已开骂。谈直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假装没看见那对活宝,径行走到辛屈节、杨隼桌前,躬身一倚,开口道:"辛前辈、杨前辈,我师恭请两位到官廨一晤,有要事相商。" 辛、杨两人见谈直却亲自来请,都感极为荣耀,两人急忙起身,杨隼更客气的让道:"谈兄过于谦虚了。前辈什么的在下如何敢当?你我年纪相仿,况且谈兄弟好客之名远播华北,真所谓车马轻裘与朋友共。跟我这只会玩轻功、走飞檐的人,哪里能论什么前辈、后辈的?" 谈直却一拱手,话中虽有谦让之意,但已经将"前辈"换成了"兄弟,回道:"是杨兄忒谦了。小弟如何敢当一个好客之名?只是心慕子路之行,处处仿效而已。"谈直却一边回头吩咐店家将八卦门、杨隼等人的帐目记在自己名下,一面招呼二人道:"两位如无不便,能否移樽就教?" 三人边谈边往客栈外头走,经过姜婆婆那桌时,马家兄弟却兀自争论不休。谈直却见桌旁那丑老太婆一副仆从打扮,显是受雇佣妇之流,偏生马大声、马先醒却待她如上宾,对自己师父端木敬德却是毫无礼数可言,心中愤慨实在难忍,遂小声骂了一句,"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说罢脚下不停,就往外走。 "小伙子!你等等。"谈直却未出门口,姜婆婆沙哑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你方才说什么?我老太婆耳背,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 谈直却回过头来,见是那丑老婆子对自己说话,毫不客气的道:"怎么?一个操持贱业的人,难道还要端出身分,教训我谈直却不成?" "你有胆就再说一遍。"姜婆婆声音难听至极,"就当是圣人之徒,教诲教诲我们这些不识之无的女子、小人好了。"马家两兄弟听到姜婆婆与谈直却斗上了口,哪肯放弃这为婆婆效劳的大好机会?两人虽不敢与儒家八俏剑阵较量,但拿起九齿钉耙、月牙铲揍一顿眼前这年轻小伙子的勇气还是有的。 马大声、马先醒接连抄起家伙,宛如一对门神似的挡在姜婆婆身前。马先醒大声喝道:"对啊!你这小子,有种的就再说一遍!"马大声也道:"对啊、对啊,再说一次!我很想听。"其实刚才这两人自己斗嘴都来不及,压根儿没听到谈直却说了什么。 "说就说。"谈直却毫不畏缩,"我就是说了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看看你们这副模样,就是最好的见证。" "大哥,他这是在骂我们?"马先醒问道。 "废话!难不成他只骂你不骂我吗?" "可是我们不是女子?"马先醒又问道。 "对喔!且慢,兄弟别忘了女子前面,还有小人两个字。" "疑?可是我们都是长得人高马大的……"马先醒再问道。 "混帐!人家都欺上门了还顾着斗嘴?"姜婆婆怒气上升,紧紧握住了拐杖,尖声道:"给我打!"两兄弟听到姜婆婆斥喝,难得有志一同,抡起耙铲,就往谈直却头上砸去。谈直却岂是省油的灯,随即闪身向右避过。他本是带艺投入端木敬德门下,当下也不拔剑,脚尖就势一勾,以巧劲儿将身旁矮桌整张顶起,两支手在桌脚上一推一拽,那矮桌登时如圆盘般飞转起来,桌上酒水菜肴竟丝毫不曾洒出,谈直却将桌子往两人面门前一送,叫道:"请你们喝酒!" 马氏兄弟见谈直却如变戏法般的使桌子飞将过来,都是大吃一惊。他二人自幼犯着傻气,高深一点儿的内功自是不曾学过,要他们亦以巧劲儿接下这飞转而来的一席酒菜,那是万难做到。但两人都力大无比,于是一个砸、一个扣,将好好一桌酒菜连着桌子、桌脚都砸了个稀巴烂。 "哼!"谈直却见马氏兄弟毁去了好好的一张桌子,认定是这两人决意要和自己过不去了,当下斥道:"真是不懂礼,也不知羞。真要动手,那就来吧!大师兄若是知道了,也怪不得我。" "还怕你不得?"马大声手中钉耙一亮,使一招"祝融劈山"便往谈直却右胁击去,马先醒也道:"对!先打翻你!再打你家大师兄!"一招"共工开河"铲向对手左股。两人同心协力将耙铲往前一送,就听得噹噹两声闷响,耙铲已被一柄连剑带鞘的长剑挡住,与此同时,那持剑之人断喝道:"且勿动手!" 来人正是高石然。高石然带着妻子马少嬅与姜婆婆下榻城西客栈,只是稍离片刻,入房去放置行囊诸物。哪知非但在走廊上巧遇荆天明,来到食堂之中,又眼见马氏兄弟对谈直却痛下杀手,当下长剑不及出鞘,便挡下了这两人的攻势。 谈直却见有人相帮自己,再一回头,见得来人竟是颖川高石然,随即脸露笑容道:"我道是哪位有此绝技,原来是高兄啊!高兄何时得空再与小弟同饮个三百杯啊?" "谈兄弟的酒量作哥哥的已经领教过了。"高石然微微一笑,指着一旁发愣的马氏兄弟,又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望兄弟看我薄面罢斗了吧?" "自己人?"谈直却不解的问到:"怎么?这两位……" "他们是拙荆的胞弟。"高石然伸手向坐在姜婆婆身后的美貌少妇一晃,言道:"少嬅,快见过谈兄弟。"谈直却与杨隼、辛屈节、荆天明,经他这么一说,才知道以娴淑著称的颖川女侠马少嬅,竟还有这么两个活宝兄弟,都是大为愕然。但双方既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要动手已是不妥,谈直却只消作罢,当下便邀高石然、荆天明同赴官廨相会,一时之间,众人有说有笑,唯有姜婆婆的脸色,说有多难看就难看。 第五章人非草木 在桂陵城官廨之中,以端木敬德为首的一群人,正在商议对抗秦军之策。赵楠阳忧心忡忡的说道:"据说此次攻齐之战,除鬼谷四魈外,秦王请出老将王贲再度上阵,王贲这人极不好相与的啊,看来嬴政此次是势在必得。"辛屈节接过话来,道:"话虽如此,如今也只好斗上一斗。" 辛屈节望了一眼站在盖聂身后的荆天明,感慨万千的又道:"只可惜当初荆轲兄弟刺秦未能得手,若是当年诛灭此獠,如今更有何患?"高石然点头道:"辛大哥此言甚是。在下虽未见过荆轲兄弟,但见其子似见其人,有天明这样的孩子,荆轲兄弟长眠於地下,也该瞑目的了。"说罢向荆天明投去赞许的目光,荆天明却深深低下了头。 "死生之事小、名节之事大。"端木敬德完全没有察觉到荆天明脸上奇异的表情,续道:"荆轲此举定当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不能忘。"盖聂听端木掌教也如此说,不禁喟然长叹。"但如今秦国大军在濮阳城中集结,无论兵源、粮草、器械之物,无不胜过我方十倍有余。"端木敬德咳嗽一声,语转激昂,若是只听声音,谁能想到这是个年近古稀之人所说的话,"依我看当今之际,唯有速战速决,方有胜算。" "话说到这,"赵楠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怎么今日议会,墨家钜子路枕浪等人竟不曾到来?莫非、莫非是不曾通知到吗?" "这嘛……唉。我与路大钜子已然谈过,墨家军的主张仍是静观其变。"端木敬德叹息了一声,仿佛万般艰难的说道:"其中详情,叫宽文过来一问各位便知。"端木敬德将脸微微向右一摆,吩咐身边随侍的年轻弟子道:"刘毕,你叫宽文进来。"刘毕清脆的答道:"是,师父。" 但刘毕尚未出门去叫杨宽文,厅内已听得屋外人声吵嚷。儒家陶冶子弟历来讲究修身养性,是以英雄大会当日数百名儒家弟子集结一处,尚且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如今官廨里外皆无外人,却传来阵阵喧哗之音,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端木敬德双眉紧锁,一张老脸更显威严,吩咐道:"刘毕,把花厅的门打开。"刘毕依言走上前去,将三道花厅隔门一一拉开。只见外面接近天井的走廊上,十来位白衣儒生背对花厅,用身体挡成一道人墙,却是不停的在后退。屋内众人除了端木敬德之外,人人皆是伸长脖子探头看去。 儒家大弟子杨宽文、二弟子戚戒浊、三弟子邵广晴俱皆在场,杨宽文挡在人群最前方,口中不住喊道:"大小姐,您还是回去吧。"那擅自闯入官廨之中的女子,着一身青布衣袍,头上发髻木簪,身后还跟着一位背着包袱的年轻男子,正是神医端木蓉。端木蓉不管杨宽文、邵广晴如何劝说,执意便是要进花厅,"你们让开点儿,"端木蓉挥手道:"我见爹一面,即刻就走。" "大小姐,您也不是不知道,师父老早交代过再也不见您。"杨宽文眼见离端木敬德所在的花厅只剩一丁点儿距离,急得都快要哭了,"大小姐何苦为难我们呢?"端木蓉道:"我为难你们?这天井这么大,请你们诸位稍稍移一下脚步,应当算不得什么为难吧?" 杨宽文见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端木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说道:"大小姐。算宽文求您了,师父每次见了您,总要不快三、四个月,就算不为我们,也请您为他老人家想想,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这把年纪了,您何苦……何苦……"说着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端木蓉见杨宽文动了真情,停下脚步,将身一侧,表明不受杨宽文的礼,但言语之中已不像刚才那般逼人,"文哥哥,快请起。你长我七岁,自幼瞧着我长大成人。小时候父亲出门讲学,百日之中难得有几天在家。是你教我、疼我、陪我玩耍,无论你是不是儒家门下第一大弟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长兄。我怎能受你这个礼?" "那……那您是答应不进去了?"杨宽文满怀希望的抬起头望着端木蓉道。 "我非进去不可。"端木蓉言道:"若是以前,文哥哥这样求我,我端木蓉好歹是个人,多少能够体谅。但在今日,谁都保不定是否还有明日,今日一晤即是永别,还望文哥哥原谅小妹。"说罢迈开脚步又往花厅闯。 戚戒浊眼见杨宽文拦不住端木蓉,当下灵机一动,大喝道:"众位兄弟,手拉着手结成人墙,挡住大小姐!"戚戒浊的声音原本就宏亮异常,此时听来更是如狮如虎,十数名原本就挡在端木蓉身前的儒家子弟,顿时遵命,互钩双臂。那些刚从外面赶来支援的弟子们,在端木蓉身后也是如法炮制,一时之间,竟将端木蓉身前身后围得个严严实实。端木蓉在几十名白衣儒生的人墙包围之下,想再往前挪动半步也难。戚戒浊见计奏效,言道:"大小姐,得罪了。我们这就护送大小姐出去。" 端木蓉见人墙向自己逼将过来,也不心急,只道:"你以为这样就挡得住我端木蓉吗?"边说边从腰带中抽出一把锋利匕首。 戚戒浊见端木蓉拿出匕首,以为端木蓉要以自戕相胁,又不敢放开双臂松了人墙,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大叫,"大小姐!您千万不可轻生啊!"端木蓉冷冷回道:"二师兄,你自幼除了声音大、听师父的话之外再无长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还是如此。"说罢手中匕首一挥,自行削去了左臂上大片衣袖,一条完好无缺的雪白粉臂就这么露了出来。 端木蓉割破衣服之后,将匕首吭当一声掷落在地,左臂略抬,便往人墙走,"想碰的人,就上来碰碰看啊!不想碰的人,就给姑娘我让开!"儒家子弟自进门便先学"男女授受不亲",别说见了姑娘家一条赤裸在外的手臂,平时在外若是多瞧了一眼衣冠整齐的女子,轻则挨上几十戒条,重则革去学籍逐出师门。此时见端木蓉露了这一手,立时就有子弟松开双臂遮眼,至于那些头脑比较灵活一点儿的人,却又有谁敢与端木师尊的女儿有丝毫肌肤之亲?真是个粉臂所到之处,白袍子弟们纷纷退散,再加上端木蓉东闯西退的,过不了多久人墙自破,再也挡她不得。 儒生们见端木蓉已然来到花厅之前,个个自觉灰头土脸、面上无光。杨宽文更是满脸羞惭自责。花厅中赵楠阳、辛屈节、杨隼等人,心中虽感好笑,但见了端木敬德与端木蓉父女两人脸上神色,又有谁笑得出来?荆天明、刘毕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端木姑姑竟然是端木老爷子的亲生女儿,两人一会儿看看端木蓉、一会儿看着她身后背着包袱的毛裘,都惊得目瞪口呆。这其中唯有盖聂已在一年多前,便知此事,但盖聂心中思绪纷乱犹如涌泉,也不多言。高石然虽不解个中情由,却不知为了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时之间,花厅里外静得像一潭死水,端木父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全无表情,其余几十个人则如钉死在地的木椿般动也不动。 沉默良久,端木蓉莲步轻移,踏上花厅,屈膝作礼道:"爹,女儿来跟您拜别了。"端木敬德那张老脸仍是冷峻异常,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见了端木蓉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端木蓉虽受斥责,但她眼神丝毫未曾离开端木敬德片刻,仿佛能多看一刻便是一刻,"爹,瞧您脸色,近来还是睡不好?每隔一个半时辰便要起身一次吗?"端木敬德并不答覆,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这是女儿为您调制的药。"端木蓉探手从右边袖子中,拿出两只药瓶,也不递给端木敬德,只是放在自己身前地上,"爹吃了之后,老毛病自然会好。" "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女儿这次来,并没有别的希冀。"端木蓉道:"只是想在离开桂陵城之前,来看爹最后一眼。"赵楠阳、盖聂等人听说端木蓉竟然要走,都是大吃一惊。赵楠阳刚才得知神医端木蓉竟是端木敬德之女,心中虽感诧异,倒也还略感安慰,至少将来与秦军对战之时,尚能倚着儒家掌教得到神医相助,此时听端木蓉立时便要离去,心中实在希望这位老爷子能够说几句话将她留下。 端木敬德沉默良久,那一瞬间,荆天明突然觉得在大堂上居中而坐的不是赫赫然的儒家掌教,只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 距离上一次看见自己的这个亲生女儿,已有十余年。端木敬德此刻乍见亲女,依稀还能看出她小时候顽皮淘气,向自己撒娇的模样。但这个女儿不守家规、不遵妇道、擅自出走,莫说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了,连死人尸首都敢动手,她种种行径众人皆知,妇人应有之名节荡然无存,有等于没有。端木敬德也不回避端木蓉的目光,但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今日一晤,即是永别。"端木蓉似乎知道父亲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话似的,双膝跪地,说道:"女儿这就拜别父亲。"说罢便向居中而坐的端木敬德恭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也不等父亲叫自己起来,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目光,一理裙摆,便站起身来。 "师弟,我们走吧。"端木蓉转身叫过毛裘,在众人的目送中走出花厅,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又回头对端木敬德说道:"爹!自我娘死后,一直是二娘、三娘在照顾您,"端木蓉一指在弟子群中排在第三的邵广晴,又道:"众多子女之中,爹最喜欢、也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广晴。广晴虽是庶出,但温文儒雅深得您心。您为显得自己至公,要广晴姓三娘的姓,那也由得您。但二娘、三娘照顾您生活起居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另外几个弟弟妹妹,有的爹嫌他粗鄙、有的爹嫌他愚笨,至于妹妹们,爹总认为她们生来便是外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从父、从夫、从子』,真是笑话!" 端木蓉顿得一顿,续道:"我今日本不想说这些话,只是二娘、三娘还有那些弟妹们,如今深陷鬼谷白芊红之手。我知道爹老讲究什么不修身不能齐家、不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但为了天下、为了国,爹倒宁愿家破人亡!嘿,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总而言之,我提醒爹一句话,二娘、三娘还有诸位弟弟妹妹们,爹应该想方设法的把他们平安接回来,不能依您的道理将他们牺牲算了。要知道在有些人的心中,家远比国大,远比天下更重要。"端木蓉说到最后两句时,语重心长的直视自己父亲严峻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说完后再不回头,拉着毛裘,不疾不徐的去了。 端木敬德听了端木蓉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气得面目通红、五官错位。他大声吩咐道:"刘毕!把地上那两瓶药给我拿出去扔了。"刘毕不敢有违,连忙捡起地上药瓶,"是。师父。" "还有宽文。宽文进来。"端木敬德缓得一口气,说话已不带激动。杨宽文在门外听得师父叫唤,连忙入内。"宽文啊。"端木敬德还是一派为人师表的口气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怎可任意对他人下跪?你跟为师这么多年,难道连这浅薄的道理都做不到?" "师父……师父……我,"杨宽文本想辩解,但见老爷子双手气得微微颤抖,赶紧跪下说道:"是弟子错了。任凭师父责罚。" "那好。"端木敬德道:"从现在起,我将你逐出门墙,你不再是儒家弟子了。""师——父——"杨宽文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请师父原谅、请师父原谅。"戚戒浊、邵广晴等弟子见大师兄哭得凄惨,都想要劝,邵广晴嗫嚅半天,一句求情的话毕竟是未能出口。 "师父。"刘毕上前一步,跟着跪下,"大师兄虽是向那端木蓉下跪,却不是对端木蓉跪的啊!""哦?"端木敬德听了刘毕这话,眉毛一挑,问道:"此话怎讲?"刘毕诚恳的说道:"师父,大师兄之所以向那端木蓉下跪,众人皆知乃是出自於对师父的一片景仰慈敬之心,受礼的人虽是那端木蓉,但在大师兄心中拜的却是师父啊。" 荆天明站在盖聂身后,耳听得刘毕左一句那端木蓉、右一句那端木蓉,仿佛刘毕从小到大并不认识那位端木姑姑,只是在形容一位陌生女子,心中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端木敬德却"嗯"的一声,说道:"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焉能行履。刘毕说得有理。既如此,逐出门墙也就罢了,但不能不罚。宽文罚你至官廨外戒律牌旁,站上三天三夜。你可认罚?"杨宽文听得能重返师门,如释重负,当即说道:"弟子领罚。" "那好。"端木敬德站起身来,对厅上众人微微拱手说道:"没想到让诸位见笑了。"赵楠阳、盖聂、高石然等人哪里敢说什么,只是慌忙起身。"人年纪大,就是不行了。"端木敬德感叹道:"老朽身体不适,无法稍陪诸位,今日之事只好等到来日再议了。还请诸位多多原谅。"说罢便转身抛下众人,步履蹒跚的独自走进内室去了。 众人辞出来后皆有恍惚之感,也不互道离别便各自散去。荆天明正犹疑着是否应与盖聂同行,高石然却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墨家军现在何处?"荆天明回答:"是有听说路大钜子等人这几日皆在田头上,但详细情形便不清楚了。" "既如此,"高石然问:"能否请荆兄弟为在下领路?我心中有些事放不下,想过去瞧瞧。"荆天明撇过头去微询盖聂意见,只见盖聂无声的颔首作意,荆天明便一路领了高石然往桂陵城外十里屯、黄家屯方向而去。荆天明、高石然方才在官廨,亲眼目睹了端木父女两人虽则生离实是死别的过程,心中各自有事压着。一路行去,倒是沉默多攀谈少。 此时盛夏已尽,离城越远,乡野的景色也越加丰富起来。连绵阡陌上头东一丛、西一丛黄澄澄的稻谷待收,析凤之风卷着谷香味扑面而来,高石然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我真羡慕你。" "啊?"荆天明听高石然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有些错愕。 "你年纪轻、阅历少,应该没什么心事吧?"高石然说道。"这……"高石然没见到荆天明脸上苦笑的表情,顿了一下,又道:"比方说,刚才神医端木蓉与端木老爷子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嘛……"荆天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答话。"你不用担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保证,今天这些话绝不会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高石然仿佛知道荆天明的顾虑,如此说道。 "我觉得是端木老爷子不对。"荆天明索性一吐为快,"无论端木姑姑有什么错?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让她见上一面、说几句关心的话,又有何妨?何必拒她於千里之外?" "是吗?你这样想?"高石然问道。 "嗯。"荆天明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我跟端木姑姑认识很久了,她脾气虽怪,却不是个坏人。" "是——吗?"高石然又叹了口气,"我倒可以理解端木掌教的心事。我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三岁的时候就被仇人带走,从此音讯全无。虽说我认为她早已经死了,但少嬅却坚持女儿还活着。我常常想若是她真的还活在世上,却变成了一个品德不端、邪正不分的人回来相见,那我到底该不该认她呢?……或许,……或许还是端木老爷子做得对吧?"荆天明听了高石然打从心底说出来的这番话,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到颖川双侠起,直到现在从没能在马少嬅的脸上见过一丝笑容的原因。面对高石然的沉默,荆天明也只能以沉默相对。两人走着走着,高石然突然也学荆天明伸脚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微笑着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但有时候事情偏偏就是这样,越是想忘的事越是挥之不去,越是不想忘的事情反倒消逝得越快。谁都不曾发现,卫庄就躲在桂陵城门口附近一处民宅的阴影之中,目送着端木蓉离去。 "师姐,"毛裘与端木蓉两人一人骑着一头花驴并辔而行,漫步出城,"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端木蓉道:"我已下定决心,要去找一个能传我衣钵的人。""喔。"毛裘隔了片刻,有点儿不解的问道:"那为什么不传给荆兄弟呢?师姐不是还满喜欢他的吗?" "跟喜不喜欢无关。"端木蓉摇头回道:"总之,我不在桂陵城找。""为什么?"毛裘又问:"我看最近有很多厉害的人物都到桂陵来了呢。" "这些人都是来打仗的,十个里面倒要死九个半。"若是不认识端木蓉的人,难免会觉得这女子说起话来有些冷血,"剩下那半个这次不死,下次还是会去送死,教会了他焉能将我的医术流传到后世?"端木蓉伸手拍了拍驴背上颠来颠去的包袱,说道:"我的《素问》一千年、不!甚至是两千年之后,都会有人读的。" 卫庄眼见着端木蓉离去的背影被城墙挡住,下意识的又换了个位置,瞥眼间却看见除了自己之外,城墙上还有一人极其专注的也在目送端木蓉离去。那人只手按剑,正是自己的师兄盖聂。卫庄轻叹一声,又将目光移回那离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青衣女子身上,直到再也瞧不见为止。在这一次送别之中,卫庄知道盖聂是瞧不见自己的,但卫庄不知道的却是,在他离开之后,盖聂一人还独自在城墙上伫立了良久良久、良久良久。 随着荆天明、高石然越走越近,远处田埂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墨家钜子路枕浪带着弟子方更泪、秦照二人,正挥汗如雨的亲自跟黄家屯的农民们一齐采收稻谷。几人身上的黑色短打本就褴褛,再和上了田土、稻秆与草渣等物,远远瞧去,荆天明竟分不出几十个人中,哪个是真正的乡民?哪个又是墨家钜子路枕浪? "原来是高兄。还有小兄弟也来了。"倒是路枕浪先瞧见了高、荆二人,停了镰刀、直起腰来开朗的道。"路先生,别来无恙?"高石然也报以微笑,竖起拇指赞叹道:"曾几何时,路先生改行作了农夫?这一手镰刀功夫可使得不错啊。" "高兄这话儿说到小弟心坎里了。"路枕浪哈哈一笑,将脚从田里拔了出来,却是连双鞋也没穿,"我倒想作农夫呢,等哪一天天下太平、没有战争了,我定然专心种田去。"路枕浪说得那么自然,使得荆天明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番四周开阔的田园。 "大伙儿都休息一下!"路枕浪挥手冲着田里头工作的人叫道。"吆!"众人齐声吆喝了一声,纷纷离了田土,来至田边的瓜棚下稍作休憩。路枕浪的弟子中秦照年纪最轻,每个上来休息的人秦照都一一用葫芦瓢递上解渴的物品,待到所有人都喝过了,秦照这才也递了一瓢给路枕浪。荆天明定睛一看,勺子里不过是普通的白水罢了,路枕浪却喝得香甜。看着路枕浪的脸,荆天明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方才在官廨儒家弟子递给盖聂的那碗香茶来。 "高兄找我有事?"路枕浪咽下勺中最后一口水后问道。见高石然无声的点头,路枕浪便简洁的交代方更泪、秦照二人道:"还是老样子。谷子、稻秆分开,谷子不食不籴、稻秆完全晾干。收拾完便早些种上豆子。"说罢便邀请高石然、荆天明随他同行,往黄家屯村落而去。 "高兄忧心很重啊。"路枕浪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短棒问道。"是啊。"高石然一入村庄田舍之间,便仔细观察这几日墨家军停留此处的原因。只见苏北海混在年迈的老人妇女之间,有说有笑的正劈着一堆放倒的大毛竹制作竹钉;而年轻英挺的墨家弟子花升将、杜令飞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农民们一同掷石为戏。杜令飞身前划地为格,格分斜、中、前、右四位,乡勇们五人一组,齐听花升将口令。花升将大喊一声"斜!",便有五人并步向前,投掷手中石块,杜令飞在一旁教导乡民掷石之法,不求力大迅捷,但求五人手中石块同时落在"斜"格之内。若是成功,乡民们便欢欣鼓噪、拍手叫好起来。 荆天明一眼便望出站在花升将身后那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项羽。项羽身畔还有一人极为眼熟,却是那日帮自己补衣的美貌女子紫语。两人正极为相熟似的攀谈着。项羽见荆天明来到,又不停的打量自己跟紫语,不禁有些腼腆起来,但还是带着紫语一块儿走来与许久未见的高石然寒暄。三人聊过几句,高石然瞧着紫语说道:"这位姑娘,仿佛不是当时那位吧。"荆天明知高石然说的乃是高月,忙回道:"不是、不是,这紫语姑娘是……是我另一个……朋友。"项羽听荆天明竟然也识得紫语,略感诧异,紫语微微一笑,并不分说。 "训练乡勇?有用吗?"高石然待到路枕浪巡视一番,复又站定,这才开口。"怎么没有?"路枕浪纵观全局,缓缓说道:"子墨子言,坐守围城有十四个条件。城墙高厚、濠池宽广、粮草足三月以上、百姓安乐、父母之坟俱在城中、山林草泽饶足,这几点桂陵城都相当符合。"高石然犹疑的看着那些喧闹的乡民,又道:"这些人……真的能打仗?" "没有要他们打仗。是要他们守城。"路枕浪道:"高兄刚才从端木老爷子那里来的吧?端木老爷子到现在都没想通,我们要的是守城,而不是打仗。自己的家园要自己人来守,乡民们参与或有致胜的把握,但若连自己人都不肯守,那便必输无疑了。" "作兄弟的今日来到不为了这个。"高石然点头说道:"听说路兄在那日英雄会上,与鬼谷秋客柳带媚交上了手。" "鬼谷四魈。"路枕浪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些滞怠,"绝非易与之辈啊。""尤其是那夏姬白芊红,令人可畏啊。"高石然停了一下又道:"兄弟跟四魈中的春老有些过节,故已(原书作以,误)打听过一些四魈的端底。路兄可知那白芊红的来历吗?"路枕浪听高石然这么说,眼前一亮。荆天明、项羽和紫语三人也都极为专注的听高石然继续说下去。 "诸位可曾听说过春秋(实为战国)魏惠王时,孙膑与庞涓的故事吗?"高石然叹了口气问道。项羽这些年来立志习学兵法,焉能不知这两位用兵如神的前辈?当下点头说道,"高大侠说的是庞涓深忌其师弟孙膑才智,设计刑刖其足,后为孙膑万箭逼迫自刎於马陵道的故事吗?"高石然道:"正是。"项羽不解的问道:"这故事脍炙人口,但不知与那白芊红有何关系?""唉。"高石然续道:"夏姬白芊红正是他们的后人。"项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猜道:"莫非这白芊红是孙膑的后代吗?" "不!那白芊红乃是庞涓的子孙。"高石然道:"想那庞涓自刎于马陵道后,遗下一子一女。庞氏深恐其子步上丈夫后尘,又不舍使其家道断绝,便留下遗命,庞涓所留下的兵法神书此后传女不传子,代代由家中长女相继。这也就是白芊红虽是庞涓嫡系子孙,却为何不姓庞的缘故了。"高石然盯着项羽问道:"小兄弟可知这孙膑与庞涓第一次战场相遇,是在何处?"项羽苦苦思索了一下,答道:"应是在齐威王二十六年,齐军为解赵国之急,出兵攻打魏都大梁,史称围魏救赵。"高石然续问道:"没错!那么小兄弟可知齐魏两军于此役中在何处血战一场?" "是在桂陵!"项羽以拳击手惊叫出声,"便是在这儿!桂陵城!""是啊。"高石然又叹了口气,"这你们就明白了吧。白芊红此次说是为秦国效力,实则是为前人雪耻而来。她会以什么手段相抗?令人堪虑啊。"众人听高石然说完皆是面面相觑,连路枕浪都为之动容。众人想起那日英雄大会,秋客柳带媚不过替白芊红转告一句话,路枕浪便不得不放柳带媚安然离去,都觉得虽还不曾见过白芊红本人,却都感到步步皆在她的计算之中。 之后,荆天明自告奋勇和项羽、紫语一块儿留下,共同进行墨家军的防御工事。高石然却在离去之前,轻声附在路枕浪耳边说道:"依我看来,白芊红派来的奸细绝不止柳带媚一人,如今三教九流之徒聚于桂陵,路兄要小心加上小心啊。" 第六章鬼谷四魈 卫庄那夜离开了桂陵城,一路上脑海中尽是端木蓉远走的模样,想那背影何等潇洒飘逸,继而又念及盖聂站在墙上的形单影只,心中阵阵百感交集:"不料我师兄弟隔了这许多年,又爱上同一位女子。偏偏这女子无意男女情事,竟是谁也不爱。"心中既觉枉然,又感可笑,明明是迎着亮月清风行走,却觉得眼前道路没完没了的萧索。 在翻来覆去的思索之间,渐渐行到无人之境,至此已将桂陵城遥遥抛弃在后。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卫庄见道旁立着一人一马,当下收摄心神走了过去。那肥马生得壮健抖擞,马背上披有黑色亮皮马鞍,鞍上挂着一小袋干粮、一只牛皮水袋,一会儿踢踢地上泥沙、一会儿又昂首喷气显是极为不耐;相较之下,那牵马之人却泥塑也似的伫立不动,只把个两眼紧盯住卫庄。 卫庄走近那汉子,注意到对方颈侧刺有一青色图案,约莫是半个巴掌大的獠牙鬼面。那汉子朝卫庄微微颔首,一声不吭的将手中缰绳交给了卫庄。卫庄更不打话,翻身上马,提缰急驰。方跑过一个时辰,跨下骏马刚有些喘,路旁已见另外一人一马静候相待。这人见卫庄来到,将右手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上臂的鬼面青纹,向卫庄抱拳致意。卫庄微微一笑,也不多问,立时便换了坐骑继续朝濮阳城的方向赶路。沿途避过村落小镇,专拣穿林靠野的小径而行,皆是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人接应。那些牵马之人有的看似平凡无奇,浑然寻常百姓模样;也有满脸横肉、神态惫懒宛如恶棍地痞者;更有些人看来气派不俗,竟似名门弟子。这些人老少雅俗,各不相同,看似彼此全无干系,却都在身上某处纹有一模一样的獠牙鬼面纹路。 卫庄一路上连换坐骑,彻夜不息的全速飞驰,终于在清晨的微光中来到了黄河之畔。甫一下马,就见一个梢公头戴斗笠,用力将皮筏推落河中。那梢公跳上皮筏,摘下斗笠朝卫庄哈腰躬身请他上船。斗笠之下是一个天生的光头,光头之上赫然又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黥纹。 卫庄舍马登船,那皮筏载了两人吃水极深,黄河水流又急,但控在那光头梢公手中却是平稳异常,那梢公一篙撑去皮筏登行得有一引之遥。想来那梢公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上附有上乘内功。卫庄见他掌舵行船之间呼吸不乱,心中暗自想道:"不意鬼谷门中,随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便有如许身手。倒是不得不防。" 如此又复弃舟换马,待卫庄抵达濮阳城时已是隔日晌午时分。两名鬼谷弟子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见卫庄来到,各把左掌向外一翻,露出掌心上鬼面图腾,也不说话,便领着卫庄勒转马头,向濮阳城西秦军驻扎之处而去。 偌大旷野之中,数千营帐齐整密布,巾旗若林在风中打得劈啪作响。帐前空地设有一座五尺高台,左右两端各插一面黑色大旗,左首旗面上绣着秦军火焰图腾,右首旗面则绘着一张极大的青色鬼面。高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如海,竟是数以万计的兵卒,身穿黑色铁甲,在两名秦国将领带队之下面朝高台而立。此时灼日当空,艳阳赤辣辣的泼将般洒下,把一片黄土大地烤得热气蒸腾,放眼望去,唯见千万铁甲射出点点耀眼白光,却无有半丝声息。 两名鬼谷弟子将卫庄领至军队和营帐之间,其中一人牵了卫庄的马匹悄然退下,另一人向卫庄拱手低声说道:"卫大人一路辛苦,我家白姑娘今日首次校阅点兵,还请卫大人先在帅帐中稍事休息,"说着便指向一座门外垂挂着紫色纱帘的营帐,又道:"待得事毕之后,白姑娘必然亲来拜谢。卫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吩咐便是。" 卫庄点点头,望着校场中宛若一根根石柱般挺立不动的士兵们,低声问道:"他们这样站多久了?"那鬼谷弟子微微一笑,答道:"也没多久,约莫两、三个时辰罢了。"卫庄愕然心想:"这秦军虽训练精良,骁勇能战,毕竟比不得能武之人,穿上这身铁甲在大太阳底下站上三个时辰,身不能动、气不得散,若无内功基底,只怕便要暑气攻心了。"才正想着,就听得一记金甲撞地之声打破全场静寂,显然东首有一名士兵昏厥倒地。周围的兵士们略显骚动,有的忍不住觑眼偷瞧,有的似欲开口说话,他们各个早已被烤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但不闻上令,也就没有一个人胆敢稍作动弹,更别说走过去将那名倒地的士兵扶到一旁了。 隔不多时,又有五、六人纷纷不支倒下,少数士兵们渐渐显得浮躁,便连那站在最前方的两名将领,也不由得皱起眉头。要知道他们既身为将军,随着秦国版图的扩张早已是征战连连,如今眼看只剩齐国一隅,已是领兵吞并天下的最后一战,孰料秦王径行歪径,和江湖之流交结,非但把百万精兵赋予鬼谷统帅,就连他们二人都得听令於人。其中一人性子粗鲁,虽是站着口不能言,却早已忍不住在胸中开骂:"这些江湖中人只会打架,不会打仗,更且听说这次要带兵的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哪能有什么能耐?既要校阅点兵却又迟到个大半日,大王此举真是差矣!"另外一个却细细想着:"时距战事已为不远,当此之时,统军之道应以鼓勇士气为先,或蓄精养锐、或操练兵卒,如此白白耗伤兵士体力,消殆军气,简直胡来。据闻那女子貌美过人,莫不成大王色欲熏心,一时被谗言所惑吗?" 卫庄见这两名带头的将军面带怒色,心下也自狐疑,正要问问身旁的鬼谷弟子,那人却自己先开了口,道:"我家白姑娘说,此番与齐国一役,对方既有墨家钜子路枕浪率众守城,要比拼的便不是武力,而是一场耐力赛了。这些秦军智勇双全,惜乎耐力不足,得多加调教调教才是。"说着淡淡一笑,转头往大军后方瞧去,喜道:"啊,柳先生和鱼老爷子到啦。" 卫庄循声望去,果见百名鬼谷人士正穿越万军而来,陆陆续续在点将台下分立两旁。秋客柳带媚带着一张苦脸,只身晃在万军之中,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张狂。至高台还有丈许,柳带媚陡然抽出九龙冥鞭,如龙窜海的朝高台右首扫去,底下秦兵还来不及看清那条长鞭是如何卷上了旗杆,柳带媚已稳稳的踏在点将台上,正愁眉苦脸的将鞭子抖绕回手,挂至腰间。卫庄暗暗点头,心想:"九龙冥鞭疾劲带柔,软中又兼得刚猛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继秋客之后,春老鱼冉又是不同。那鱼冉在六名鬼谷弟子的簇拥之下,气派雍容的骑马而来。六十来岁年纪,身披缀金蟒纹青缎袍,须长及腰,头发花白,一张脸上虽是布满了刀刻似的深深皱褶,却又生得异常高大,肩宽体厚,精神健朗的全无半点老态。他虽为鬼谷四魈之首,却无丝毫江湖气息,尤其神情和蔼可亲,两眼微眯的显得无比祥和,俨然便是一位邻居老人模样,实与鬼谷神秘诡谲的形象传闻大相径庭。春老鱼冉来至之后,卫庄便翘首眺目等待四魈中的冬僮束百雨出现,那束百雨近年来以一手绝伦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闯下好大名头,但其行踪飘忽不定,连卫庄这等人物都不曾识其庐山真面目。 但春老身后,已无扎眼人物再行出现,跟着四魈而来的鬼谷弟子纷纷在点将台下立定。卫庄正自纳罕之时,身旁那名鬼谷弟子却忽然拱手一笑,道:"卫大人,少陪了。"说完纵身腾起施展轻功,三踏一转之间便到了春老身畔,与春老双双轻腾跃上高台,与柳带媚齐肩并立,环顾四方。 卫庄至此方才大悟,原来刚才那名布衣简洁宛若仆僮的鬼谷年轻弟子,便是冬僮束百雨。卫庄此刻心中之惊,更甚于初见春老之时。那人一路上为自己牵马随行甚是恭敬,又听他尊称春老为"鱼老爷子"、秋客为"柳先生",卫庄只道他是春夏秋冬的亲信下仆,不曾有任何提防,岂料他竟是鬼谷四魈之一?方才若是束百雨在身后暗施暗器,此刻自己这条命恐怕已然不在了。 卫庄正自惊疑不定之时,忽听得马蹄哒哒、车轮辘辘滚动之声。万军之中,一辆单驾马车突兀而来,车前四马高大剽肥、通体发亮,浑身漆黑全无杂色。车驾两旁各有一只以黄金点缀的展翅凤凰,两只凤凰之间唯有一人,手执缰绳,傲然前视,正是校场上人人等待已久的夏姬白芊红。 只见白芊红头戴金蝶穿花翡翠珠钗,身上穿着朝阳五凤红绣紫纱罗,足踏一只黑色云纹滚边绣花鞋。在众人面前下了座车,莲步轻移,在百万士兵之前登梯直上点将台,就仿佛是一朵红莲赫然间从黑泥之间开上了云端似的。高台上,春老、秋客和冬僮三人略在后方,让夏姬独占前位。站在秦兵最前端的那两名将军,初时见点将台上三位男子一人生得极为丑陋,一人是笑眯眯的富家老头,另一人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小伙子,心下早已是大大的不服,此时见到白芊红鬓若刀削,眉如墨画,两腮凝如新荔、又似桃瓣,粉面含春辉不露,杏眼流转间顾盼神飞,端的是艳光逼人,不知不觉中都愣住了,浑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该做什么。 点将台下百万秦兵先是呆呆的盯着白芊红,随即忍不住又挪开了眼,仿佛一轮红日在前,过于耀眼无法久视,但甫将目光移开,却又忍不住想再多看几回,抬眼一瞧,均觉得这必然是神女下凡。人间哪有女子能得如此娇颜,兼又威傲如斯? 白芊红自知天生丽质,世间绝色,早已对男人的恋慕神情习以为常,伸手入袖拿出一块黑色令牌,篆刻的"秦"字边上镶有五色琉璃,对台下百万雄师朗朗说道:"现在宣示本将军令——违王命者斩 !临阵退缩者斩!弃援救弱者斩!奸宿民妇者斩!擅取民财者斩!"白芊红声音虽然不大,字字却听得清楚,众军士见她手执王命旗牌,从一张小口中接连说出五个斩字,语气虽不严厉,但人人心中皆知眼前这女子可不是说着玩的。白芊红说罢,一双杏眼晶晶亮亮的扫过全场,校场上人人顿时感到白芊红在看着自己,登时头也不昏了,脑子也不糊涂了,各个抖擞起精神,颤颤巍巍,再不敢有分毫意驰神摇。 "很好。"白芊红手指那些不堪暑热倒下的士兵,询问两位领队将官道:"依两位的意思,那些倒下的兵士应当如何处置?" "这个嘛……"那性子比较粗的将官刚才还在心中把白芊红骂了个死臭,此时见她神威凛凛,居然改口说道:"依末将看来,这些人有辱军威,该当处斩。"白芊红听他说完,脸现喜色,笑靥如花的道:"哦?该斩?"另一个将官心中虽不服,毕竟不敢做仗马之鸣,忍气吞声没有说话。 "该斩!"那将官见白芊红一笑,说得更大声了:"这种残兵弱卒留着何用?将军今日沙场校阅正可拿这些家伙立一立军威!" "说得好!本将正要立一立军威!"白芊红说罢,便转头对柳带媚低声道:"给我杀。"柳带媚闻言嘿嘿一笑,忽地扯出长鞭,九龙冥鞭发出一声厉响,那粗心将官还来不及反应,已是连着脑袋铁盔一起给穿得稀烂了。束百雨轻轻一踢,那将官的尸体,顿时从高台上掉落地面。白芊红道:"本将刚才宣示军令,不救援我军伤者、弱者斩!快快将昏倒的弟兄们带下营房休息治疗。"秦国士兵本来多少对女子为将心怀芥蒂,但见白芊红行事公正,又将素来颐指气使的将官杀了,个个心中对白芊红产生了好感与信任,立时就有人扶起昏倒的士兵送往医护营帐。 卫庄在一旁看到这里,心中暗赞此女处事果有将帅风格,便不再观望。转身掀起那帅帐外的紫纱门帘,径直入内,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过不多时,听得有脚步声走近,卫庄睁开双眼,果然见到白芊红掀起帐帘,款步而进。白芊红打从座车一到,便已然对站在自己营帐外头的卫庄留上了神,这时忍不住朝卫庄仔细打量,暗暗奇道:"上万的男子见了我,无有一个能不动心,怎么这人自方才至今,看我的眼神竟与见了常人无异?" 卫庄不知白芊红心中所思,见她半晌不语,只管将一双巧目朝自己上上下下的瞧了又瞧,还道是对方怀疑自己的身分,也不起身,便直接说道:"在下卫庄。久闻白姑娘颇有统御之才,方才见了,果然是教兵有方,佩服佩服。" "总还不叫卫大人失望。"白芊红盈盈一笑,坐到卫庄身畔不远处,言道:"卫大人,此番秦齐之役,您明着是为我效劳,专事於桂陵与濮阳两城间的通报讯息,暗地里,却是奉了秦王之命,特来监督我夏姬之能罢?" 卫庄不否认也不承认,淡淡回道:"不敢。倒是白姑娘在桂陵城中所布之局,真可谓神机妙算,两名奸细一在明,一在暗,既然柳兄的身分已在英雄大会上被识破了,敌军必然松懈,那么真正的奸细想必就更难被人察觉了。" 白芊红柳眉微挑,低眼喃喃自语:"那倒也未必见得。墨家钜子心思缜密,机智恐怕不在我之下……"既而看向卫庄,正色说道:"卫大人,您连夜赶路而至,想必颇为劳顿,只是军情不容延误,待将公事完毕,我即刻便派人为您好生安顿。"卫庄微微颔首,当下便将先前在桂陵城内与鬼谷奸细接头所得消息,一一说与白芊红听。 暑夏之夜,山林有风。眼不能及的草丛深处,唧唧呱呱的蛙鸣虫唱抢过了流水潺潺之声,倒显得这空谷中好不热闹。高月这会儿方将"杳冥掌"中的一招"惊梦灼灼"习练完毕,独自一人跪在溪边洗帕抹脸,回头往洞口的方向望去,见乌断正面无表情的收理食器锅具,心中暗叹道:"算算在这山里头,天天与这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乌断作伴,不知不觉也有个把月了吧?整日里除却吃睡便是练功,再这么下去,我就算侥幸命大没在草原上饿绝,没叫恶狼吃了,没让毒汤毒饭毒茶毒死,单是闷也快把我给闷死啦。"越想越是烦躁,拿着手中湿帕朝溪水猛然一拍,那布帕再说水面上一击后随即弹起,啪地溅起大片水花,俨然已小有内力,高月自己却浑然不知。倒是惊动了躲在草丛中的一对萤火虫,两个小光点晃晃悠悠的腾了起来,双双结伴在空中旋出一道又一道细细光圈,滑过水面,轻轻的隐逝在暗夜的溪流之中。 "不知它们这么飞去,是否便能下得了山?"高月怔怔望着萤火虫消失的方向,思绪不止,"山下是哪儿?这儿又是哪?不知荆天明、项羽见着了刘毕和毛裘大哥没有?大家好久没见了,聚在一处定热闹得紧吧?" 高月顿感好生寂寞,在溪畔环膝而坐,侧耳聆听着流水涓涓、蛙鸣虫唧,益发觉得连青蛙臭虫都有朋友家人,唯有她孤伶伶的一个儿被困在此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月愤恨不已,刚巧见树下有只蜘蛛正缓缓爬过,便顺手抄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将下去。可怜那倒楣的蜘蛛,被石头一砸早已稀巴烂了,高月手下却还不停,兀自连连猛击,一股脑儿尽泄这些日子以来的惊痛畏怕,越打越是大力,待得终于松开了手中石头略作喘息,泪水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滑落。 依乌断所言,她在饮食间放下的毒物只是用来练功,并不会戕身害命,但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更遑论毒发之时苦不堪言。虽说高月也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能适应各种毒质,但发作起来也确实难以忍耐,唯有立时练起"杳冥掌"方能有所消解。"臭包子呀臭包子,要是我也像你一样百毒不侵,便不用怕这恶女人啦。"高月侧头一想,又对自己摇头:"这话儿也不对,论打我也打不过人家,即便吃了那些春盘臭面、十二倒楣红臭汤能够无恙,只怕也不见得就能活着离开。看来倒还是应当练得一身功夫,以后便再也不怕教人欺侮啦。" 她自小识得荆天明,每逢遇到什么坏人坏事,总有荆天明相护。长这么大一来,这还是头一遭没有荆天明在旁边当她的天兵天将,"看来我大难不死也算是小有后福,拼着肚子偶尔痛痛,头啦心啦偶尔有点不大舒服,练成一套『杳冥掌』,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下回见到了荆天明,他若是发现我也会武功了,肯定要大吃一惊。"高月想到这里忽然得意起来,自顾自对着溪水咯咯轻笑,笑着笑着,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下次见到了荆天明……下次见到了荆天明……下次下次下次,下次是多久以后呢?若是从此再也见不着他了呢?"擦擦眼泪,自怀中掏出一块小破布,万般珍惜的捧着瞧了又瞧。 这布是高月小时候在淮阴的小破庙中,荆天明亲手分给她的。那时高月曾养了两只鸭子,孵有几颗鸭蛋,一心一意只待得小鸭孵化,便要将那对成鸭双双宰了,好教小鸭子们也尝尝没有爹娘的滋味。她年纪小小心狠如斯,还每每故意说与人知,就为了见到对方脸上的厌憎之情,如此自虐自慰,得以为快,孰料荆天明听了之后竟无半点惊惧,只淡淡说道:"是呀,这么一来,小鸭子就也没有了爹娘,和你一样,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之后更亲手将母亲遗物一分为二,半块自己留着,半块交给了高月。 "来!这个给你。这样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都有娘了!"荆天明那时的童稚儿音,高月如今想起依旧历历在耳,不觉有咯咯笑出了声音,想道:"臭包子,多亏了你,那小鸭子的爹娘,倒是活了许久许久呢。"抬起头,对着山夜晚风,不禁喃喃的轻吟出声:"思之者众,得之者寡,此泪何泪?终未能停。山水如初,万世不醒,归处何处?静待天明。" 此诗正是荆天明之母在布上所留的绝命诗。高月所知并不齐全,她只得了下半阙,上半阙在荆天明那儿,高月自是记不得了。"归处何处……静待天明……归处何处……静待天明……"把这两句喃喃反覆低诵,心头竟一阵怦怦鼓跳,但觉耳热面烧,也不知怎地,忽然便不好意思再念出口了。高月一支手紧紧捏着荆天明分给她的母亲的遗物,另一支手却不自觉的轻轻拍了拍深藏在腰带下的一个锦囊,在高月的心底深处始终相信,终有一天,这锦囊中的物件会领着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高月愣了一阵,突又想起荆天明小时候傻头傻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臭包子,你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笨到了家,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居然随随便便就分了一半给别人,我才没那么傻哪。哈哈,哈哈……" 乌断见高月在离洞口不远处独自发怔,初时尚不以为意,到后来见她一会儿哭,一忽儿笑,隐隐觉得不妙,暗忖:"莫不是我催逼过急,这丫头竟练功练得有些走火了?"当下沉声喝道:"丫头!时候已晚,你要再不睡,明日迟起了,误了练功的时辰,看我怎么整治你!" 高月叹口气站起身来,掸掸衣上泥草,百无聊赖的转身回至洞内,在石床上和衣而躺,睁眼瞅着洞壁半晌,耳听乌断沙沙窣窣的正在铺整草席,索性侧身看去,瞧她正取出一方烫金红漆盒,从盒中取出一只润泽欲透、色如糖蜜的抿子,松开秀发分垂两侧,细细梳理。乌断见高月一瞬不动的直盯着她手中抿子,也不理会,梳完了一边长发再换一边。 高月心里早就觉得奇怪,想这月神乌断独来独往,落脚之处多是些无人烟的地方,偏生她随身竟带着些打造工巧的物品,这山洞外荒山野岭,乌断却将洞内布置的"人"味儿十足。 "喂,"高月忽然发话,"你自个儿一人住在山里头,哪来的这许多精致细巧的盘碟碗筷、金盒玉抿?" "不同物自是打不同处来,又有甚么好奇怪了?"乌断照例是不温不凉的回应,高月眨眨眼,续问道:"不同处又是哪处?来了却又是怎生来的?"等了半晌,见乌断似是无意回答,不禁催道:"你说吧,咱俩一起住这么久了,也算得上是朋友啦。""朋友?"乌断冷冷说道:"臭丫头,你我算得上是什么朋友了?" 高月见激出了乌断的话头,心下窃喜,咦地一声坐起身子,又故意问道:"不是朋友?那是什么?难不成你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了?"乌断面不改色,淡淡回道:"我救你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我自己,你无须承恩,我也不领你的情。"高月两手一拍,说道:"是啦,你救我是为了教我掌法,既然你教了我武功,我便是你徒弟啦?"乌断摇摇头,回道:"我教你掌法不为别的,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徒弟。"高月笑笑,侧躺回石,以手支颐续道:"好嘛,说来你成天对我下毒,咱们理应是敌人罢。可我却从没见过有哪位仁兄仁姐,与人为敌却又天天做饭给对方吃的。你我一非师徒,二非敌人,三无恩情,你倒说说,除了朋友还能算是什么?" 乌断一怔,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片刻终于说道:"那也不过是为了拿你作个试验,看看那杳冥掌的效果罢了。于我而言,你便如同一条蜈蚣、一只毒蛤而已。"说着睇了高月一眼,轻斥道:"臭丫头,别净是寻话瞎扯,快睡下吧。" 方才一番对答,高月见乌断虽是面色冷淡,口吻却不似平时严厉,兴头一起,又道:"喂,我瞧你那双筷子便挺好,黑亮亮的,是木头做的吧?也不知哪来的木头,拿在手里头竟然轻若无物,上回我洗它的时候便注意到了,那双木筷居然无论如何也沉不下水去,可稀奇啦。" 乌断终于被高月弄得有些烦了,只盼她赶紧睡去,好好养神,当下叹道:"我说了,你便睡了?"高月喜道:"我最爱听故事啦,你快说吧,说完了我便乖乖睡觉。" 乌断放下手中抿子收回盒内,想了片刻,缓言道:"那双筷子,叫乌木筷,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吧。在楚国南边的一个小村庄,有一户四代同堂的陈姓人家,他们家的院落里长着一棵参天的乌木,我见那树长得极好,所以经过的时候,特别留上了心。" "傍晚的时候,我常常见到那姓陈的人家,父子祖孙十来人齐聚在那树下吃饭乘凉,好不热闹。他们谈天说笑的声音好大啊。大到往往害得我没法捉住刚从石堆底下翻出来的蜈蚣。"高月躺在石床上,听着乌断用十分乏味的语调说着故事,渐渐有了些许睡意,却又不忍闭上眼皮,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尽瞧着乌断,脑子里却仿佛见到了那陈老太祖、陈老太祖奶奶、陈老爷子、陈奶奶、陈大哥、陈大嫂、陈媳妇儿、陈少爷、陈小娃儿和陈小小娃儿,一大家子围在大树底下欢畅和乐的模样,心中一阵温柔向往,又微觉辛酸,暗想:"什么月神乌断,看来她其实和我一样都是很寂寞的人呀。" 月神乌断将头发重新扎好,眼睛直直盯着石洞外依旧微微燃烧的火焰,像是在回忆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又道:"正当我打算离开那个村庄的时候,一种奇怪的瘟疫却突然盛行起来。我想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倒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了。不过那个瘟疫还真是奇怪,一般来说得病的都应是年幼体弱的孩童,但那回疫病却从在田里头耕作的年轻男子先开始。有着参天乌木的那家人自然也无法幸免,儿子、祖孙、媳妇、娃儿一个又一个的倒了下去。" "先死的还有人埋,那些后死的嘛,只好任由他们躺在那儿了。到得后来,那姓陈的一家人几乎死绝了,只剩下一个老爷子还活着。一个傍晚,我对那场瘟疫已经感到烦了,正打算走。只见那陈老爷子手中竹拐丢在一旁,独自一个儿坐倒在那参天乌木下,正对着那树拼命讲话。" "看他说话的模样,就好像他的儿孙媳妇们都坐在树旁,那样开心、那样大声。老人在树下坐了两天两夜有余,不吃不喝不睡,只是一句又一句的跟家人谈天。两天多过去,那老人余力耗尽,也就跟着去了。老人一死,那陈家院落终成空城,我这才走了进去。没想到老人身后那棵高耸入天的乌木却轰地一声倒了下来。那天也没有风,谁想得到那样一棵大树居然会拦腰折断呢?我走上前去看,原来那树中大部分水脉早已断绝,最后这几日只凭着一条细细水脉苦苦支撑。" "我将那一人尚且无法怀抱住的树干仔细瞧过,里头只有这么一丁点儿木头尚且带着活气,那就是这双筷子的来由了。"乌断说罢又复沉默,偶尔眨动双眼,脸上却无多余表情,沉默了半晌忽觉四下好生寂然,转头看去。这一瞧,竟不自觉的便瞧了高月良久。只见那高月不知何时,早已歪着头曲臂当枕,沉沉睡去,唇边挂着一抹笑意,眼角却犹带泪光。 第七章仗剑者谁 桂陵城内,盖兰独坐一枝红烛前,正就着火光低头缝补衣裳,忽听得有人推门而入,抬头看去,见是盖聂回来了,喊了声:"爹。"放下针线便要起身为盖聂端茶。盖聂举手拦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吧。"盖兰嗯了一声,低头又复穿针引线。 盖聂自斟了一杯茶水,于盖兰身旁落坐,望着她低眉敛首,贤持家务的模样,想起这女儿自幼失母,经年随自己四处奔波,蹉跎了年华,心中实感愧疚怜惜。此时见她双目略红,颇有倦容,不禁开口劝道:"晚了,明日再缝吧。"盖兰笑道:"明日有明日的活儿呢,全桂陵城的男女老少都在忙着守城工事,怎能少我一份?家里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只有等夜里才能稍微做上一点儿了。"盖聂见盖兰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转问道:"天明呢?" "还没回来。"盖兰答道:"八成又是练剑去了。他白天跟着墨家军筑地修城,夜里却还搁不下自个儿的武艺,我怕他累坏身子,说了几次,也不听。爹,您下回帮我劝劝。" 盖聂瞧盖兰一面说话,手中针线来回却无有停歇,叹道:"天明自小由你带大,身教胜于言教。你既如此,他又怎肯休息?"盖兰微微一怔,抿嘴笑笑,也就不再多说了。 屋内宁谧安详,唯一一盏烛火晕晕亮着,盖聂啜饮茶水,偶尔端详盖兰,在那黄澄澄的烛火映照中,见女儿的容貌与亡妻十分相似,想起亡妻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端木蓉,想起了端木蓉,心中顿时便觉得有些无名烦躁,呆了半晌,便摇头起身说道:"我出去走走。" 但真的踏出门去,又无处可去。盖聂一时也不知该向左还是往右,索性一个转身提纵上了屋顶。他上跃之际,却见屋后有道人影与己同时腾起,两人一个屋前、一个屋后,竟是同时落脚在屋顶之上。盖聂心中一凛:"怎地屋后有人我竟会全然不知?"此时恰逢乌云蔽月,二人虽然正面相对,却看不清彼此面孔,盖聂凝目望去,却也只分辨得出那人身量清瘦而已。 盖聂略略沉吟,倏地几个踏步骤然趋近那人。他动静变幻直如迅雷,照说转瞬之间便能来到对方身前。孰料他动那人亦动、他停那人亦停,两人身形走法竟似照镜一般。盖聂心中一动,随即站定,向右虚使出百步飞剑的第一式"太仓一粟",果然那人也停下脚步,却是向左舞起剑来,在一片漆黑之中,百步飞剑第二式"星移斗转"的声音破口而来,盖聂再不迟疑,激动地朝那人影叫唤道:"师弟?" 刚巧阵阵夜风袭来,天上云破月开,银光洒下,照在那人脸上,只见他俊目高鼻,文雅飒爽,却不是卫庄是谁?"是我。"卫庄在盖聂的注视之下还剑入鞘,轻声说道:"久未相见,师哥能请我喝杯酒吗?" "你……师弟好久没这样叫过我了。"盖聂收了剑,激动的说道。原来卫庄自小时候起便喜怒露于言表之间,开心的时候他就称盖聂为"师哥",生气的时候就称盖聂为"师兄",至于后来卫庄改换门庭为秦国效力之后,便是一直语带讥讽的叫他作"盖大侠"。这声"师哥"盖聂已经十余年没有听到过了,如今入耳,真是倍感亲切。 "好好。"盖聂对卫庄招手道:"你我师兄弟二人好好喝上一场。进来吧。"卫庄点点头,正要依言下屋,却听得盖聂突然厉声说道:"且慢!师弟莫非潜藏于桂陵城中,为秦国作奸细吗?" "实话说了吧。"卫庄也不隐瞒,率直的道:"桂陵中确有奸细,是谁我无法相告,但绝不是我。"盖聂知道卫庄还不至撒谎,便道:"那好。你随我进屋来。我叫兰儿给我们烫酒。" 当卫庄跟著盖聂一块儿走进屋里的时候,可把盖兰给吓坏了。但她还是依著盖聂的意思,烫了几瓶酒,甚至还端了两样小菜过来。卫庄拿起酒瓶,为自己跟盖聂满上,两人谁也不开口就先干了三杯。"哈哈哈。爽快!"盖聂脸上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还是跟师弟一块儿喝酒过瘾啊。来!我们再喝。" "师哥还是老样子,"卫庄也忍不住笑了,"喝三小杯酒就有醉意了。人都说内功越是深厚的人,酒量越是好。可师哥你……" "我怎么样?"盖聂满脸通红的,又将两只空杯一一满上:"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海量、千杯不倒的什么的。" "师哥,你不能再喝了。"卫庄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伸手拿过盖聂的酒杯也是一口乾了,"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师哥是个三杯醉吗?" "哈哈哈。知我者师弟也。"盖聂大笑道:"你明知我不能喝,干么今日还找我喝酒?" 卫庄自斟自饮,又喝了几杯才道:"那是刚才我在屋檐上,看到师哥似乎也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才想下来跟师哥喝上一杯。" "我?寂寞?"盖聂瞪大了眼睛,问道:"我怎生寂寞了?" "那还不简单。"卫庄答道:"因为端木姑娘走了嘛。上一次争小师妹是师哥赢了,但这一次师哥没赢,我也没输。" "你……喜欢端木姑娘?"盖聂听卫庄吐露真情,酒意都消了,领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会出现在琴韵别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只我。你也喜欢端木姑娘。" 卫庄喝干了桌上的酒,自走到内室去拿,无视于听见两人对话惊呆了的盖兰,自顾自的将整坛酒给抱了出来。卫庄人都回来了,盖聂却尚未从心中的千头万绪恢复过来,"怎么?我也喜欢端木姑娘?不、不,我只当她是朋友,哪里够得上寂寞什么的?" "怎么师兄还不承认?"卫庄见盖聂发愣不说话,脸上表情一阵红一阵白,咄咄逼人的道:"你若是不喜欢端木姑娘,刚刚坐在屋中是在烦些什么?你若不喜欢端木姑娘,又为何在她离去之日,悄悄隐身在城墙之上看她?你若不喜欢端木姑娘,为何两次心甘情愿听她那难听已极的琴声?……师兄,事已至此,那端木姑娘……"卫庄的语调变得有些痛苦,"她……谁都不爱。我没赢、你没输,你又何苦不承认呢?" 在卫庄接连的逼问下,盖聂胸口如同受了重击,脑海里更是轰轰然一阵纷乱吵嚷,一个声音在盖聂心中喊道:"不!不是!我不过是一直以为端木姑娘会待在我身边罢了。我与她从未越过礼教之防,不过是朋友罢了。更何况她是端木敬德的女儿。"但另一个声音却道:"她自己说的,只要我还一天活着,她便非得一天跟着我,不是么?怎地她便走了?要走也不跟我说?为什么看她离去之时,我恨不得能跟着她一块儿走?那我是喜欢她了?我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莫非是打从一开始……" 卫庄却不知盖聂对自己内心情感竟如此混沌不明,他只见盖聂不言不语,满脸肃然,还道盖聂此次还要跟自己在"情"字上再分个高下,顿时心头火起。"呸!"卫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愤然说道:"酒都变得难喝了!师兄!你我大抵几个月后便要化作一团白骨,如今战役未至,你我师兄弟稍得相会,没想到师兄仍是矫情至斯。" "啊?你说什么?"盖聂适才神游天外,压根儿没听见卫庄说了什么,"我矫情?" "嘿嘿。"卫庄冷笑一声,抓起矮桌上酒坛咕嘟咕嘟便喝了半坛有余,趁著酒兴,大声说道:"这些年来卫庄不如师兄,真是旁无别事、孤身一人,唯有剑法相伴而已。我本无意在师兄面前卖弄,但也不愿师兄小瞧了我!" "啊?"盖聂越听越是迷糊,如坠雾中,见卫庄离座抽出长剑,惊道:"师弟要作什么?" "我为师兄舞剑!"卫庄再不答话,只是挥袖举臂,慢慢舞将起来。剑招初时递出是盖聂豁然於心的百步飞剑之第一式"太仓一粟",但卫庄在该击刺对手的地方,却只是松松落落的以剑尖轻点,一招尚未使完,已经带入第二招"星移斗转"的下半式,之后卫庄越舞越快,盖聂也越看越奇。 盖聂深知卫庄浸淫在这套剑法中已有二十余年,但自己是他师兄,兼得师傅晚年传授新创的三式百步飞剑,按理卫庄再怎么努力参酌也无法胜过自己。但如今师弟却在自己面前施展了一套自己从所未见的百步飞剑,这叫盖聂如何不惊?只见卫庄的招式使得似是而非,应往左处的,他偏往右去;该当崩而拔起的,他却沉肩而洗,但若说卫庄是硬将剑招刻意以反相之道为之,却又不全然如此,他使"雨打梨花"之时,那右去之势俨然未至饱和,时而能左、忽而能右;下沉之力含虚若飘,似欲上拔、终又下坠。便连盖聂这将百步飞剑精参熟透的行家,都难以分辨哪一步是虚招?哪一步又是实招?竟是虚中带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变幻莫测。 盖聂看得冷汗直流,卫庄却舞得淋漓尽致。但见卫庄衣襟飞扬,长剑所到之处,怡然如徐风穿林、劲发时若蛟龙奔月,"众川归海"、"尘飞影远"一招招接连使出,无不如清溪般流畅。卫庄毫无滞怠的使完最后一式“拂袖而归”时,右足在前划个半圆,停剑收式,拢袖而立,端的是气足神完,精魄萧飒,而他面前的盖聂却是脸如死灰。 盖聂颤声说道:"这……这……莫非便是三式百步飞剑的精髓吗?" "怎么?"这回换成卫庄大感惊讶了,"难不成师兄竟然不会使吗?"卫庄见盖聂答不出话,面色如土、指尖微微发颤,显是内心极为激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现在谁才是师父的好徒弟?这三式飞剑的宗旨,到底是传了给谁?你不会使!你居然不会使!哈哈哈……"盖聂默默的接受了卫庄的当面侮辱,他深知师弟卫庄的悟性与聪明,向来在自己之上;也大概能猜出卫庄是由于当年差点命丧于自己使的"一以贯之"之下,加之后来强逼荆天明出手揣摩到了"一了百了"的真谛,进而将这两招剑法的精髓发挥在原有的八式百步飞剑之中。盖聂心中细想:"即便我如今已能通晓其理,加之师弟又在我面前使过一遍,但若要我来使这么一套百步飞剑,我能否在虚实之间使得如此神鬼莫辨吗?" 盖聂心中的答案是很明显的,他摇摇头,对卫庄道:"你说得对。我不会使。"多少年来郁结在胸的怒气与怨言,此刻终于在卫庄心中化开了,自己第一次胜过了师兄,胜过了这个人格、武艺均被人称为天下第一的师兄,卫庄忍不住再度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在卫庄的狂笑声中,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却是荆天明一脚踢开了房门!原来荆天明练完剑在回家途中,远远便听见这里似有刀剑之声,到了门外又听得卫庄狂笑,情急之下,也不待人开门,砰地一脚便将带栓的木门给踢开了。荆天明进门一看卫庄手执长剑,威风凛凛的站在盖聂面前,盖聂却呆若木鸡、手无寸铁,立时拔剑在手,挡住了门口,大叫了一声,"师父!" 荆天明边喊边出剑刺向卫庄前胸处,卫庄一个闪身叫道:"来得好。"一个反手剑疾削荆天明右腕,却是一招似是而非的"落霞残照"。荆天明一愣之下,狂挽剑花向后退去,虽说是抱着守势却是忙而不乱。但卫庄剑气既吐,焉能只有一剑而已?就看卫庄接连刺出六、七剑,记记皆是反手,却不失"落霞残照"的那个"落"字。荆天明边退边闪,应付得极为勉强。卫庄一式使完又使一式,亦是虚实参半的"草长莺飞",荆天明顿时被逼得左支右绌。 莫说荆天明刚刚练剑回来,实则他在睡梦之间,也不曾忘记过百步飞剑中的一招半式,但此刻明明自己与卫庄两人使的同是百步飞剑,卫庄却步步占先、自己偏生处处为人所制。荆天明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怎地他使得好像是左手剑似的?"荆天明当下紧守住方寸之地,任由卫庄不断出剑,果见卫庄虽是右手拿剑,但剑招之中有时是右手剑、有时又是左手剑,虚实变换仿佛就在左右之间。卫庄一剑快似一剑,荆天明眼见自己抵挡不住,万万不是这百步飞剑的对手,索性甘冒奇险,将长剑交到左手之上,也是一招"草长莺飞"递出。卫庄见他剑交左手依样画葫芦,"咦"的一声又再变招。荆天明毕竟没使过左手剑,剑招顿时凝滞,一招尚未使完,咽喉要害已被卫庄制住。 "师弟住手!"盖聂见状,急忙起身大喊道:"他不是你的对手。" 卫庄垂下手臂,不再锁住荆天明要害,回头望着盖聂冷冷说道:"那么你是我的对手吗?"盖聂叹口气,摇头道:"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打不过你。" "哈哈哈。"卫庄又狂笑起来,"单为师哥这句话,就该浮一大白!"说罢便走上前去,拎起剩下的半坛子酒,一口气喝了个干。盖聂言道:"师弟今晚来此,如是为杀我而来,这就可以动手。"盖聂直视卫庄双眼,好不畏缩,又道:"当初师弟为秦王效力来取天明性命,我心中虽有迟疑,但下手之际却毫无迟疑。如今师弟动手,也不用有丝毫顾虑。师兄我唯有一事相求。便是但求师弟先杀了我,再取天明性命不迟。" "我今天不是来杀人的。"卫庄的目光显得有些空洞,胜过盖聂是他近二十余年来的希望,今天终于达成,但胜利的兴奋感只在一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卫庄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一只扎破了的皮囊,又仿佛被自己喝干的酒坛子,什么也不是了。他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摇摇头道:"我今天是来喝酒的。到时你我战场上相见,有的是机会生死拼搏。如今酒既然没了,我也该走了。"说罢转身就要出门。"师弟且慢!"盖聂听卫庄如此说,燃起一丝希望,情真意切的说道:"师弟你何不留下?要不索性退出这场争斗,回山去吧?" 卫庄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倚在半毁的门上,眼中已有三分醉意,见盖聂双鬓虽白,但神宇气态皆是英朗如昔,喃喃说道:"傻师哥。你说我为人所用,我还道你傻呢。七国之争,非始於秦。即便明日你我不会沙场兵戎相见,依我看来这天下、这江湖就好比偌大一个棋盘,你我皆是盘中的棋子,要往哪儿走岂能掌握在你我手中?" "唉!"盖聂一声长叹,又不愿让卫庄瞧见自己泪盈眼眶,便掉过头去说道:"没想到你我师兄弟两人,终究不能善了。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天明,你帮我送一送你师叔吧。"荆天明依言往门前走上几步,虽说是遵照师意为师叔送行,但他却无法像盖聂一般真的对卫庄卸去所有心防。荆天明似乎有些困难似的喊道:"师……叔走吧。师侄送你一程。" 卫庄似乎是没听见,抑或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临出门时又回头以满是关怀的口吻对盖聂说道:"我走了。师哥你……你也不要想了……端木姑娘她……她也是不会回头的了。"说罢在荆天明的"护送"下,渐渐行远。 卫庄走出门来,转过深夜寂静的市集与城中民舍,所经人家皆已熄去家中灯火,整个桂陵城中真的是漆黑一片了。荆天明突然打破沉默,道:"你刚才所使,真的是百步飞剑三式要诀?"卫庄停下脚步站定了,斜过眼盯着荆天明瞧,但见他相貌出奇的俊雅,剑眉含霜,英目炯炯,脸上却蒙着一层淡淡的抑郁之色,"什么你啊你的?你应该叫我师叔。" "我没师叔。"荆天明浑然不怕惹恼了卫庄,一剑被他杀了,直接了当的说道:"你愿意告诉我就说,不愿意就罢。但要勉强我再叫你师叔,却是万万不能。" "也罢。"卫庄看荆天明如此强项,也佩服他的傲气,口中却道:"你当作你师叔好神气吗?真是老顽固的师父就教出小顽固的师弟。"荆天明插口道:"不准你骂我师父!" "我看这样吧,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当作交易。"卫庄道:"如此一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说可好?"荆天明想了想,便即点头,卫庄见荆天明似乎想说什么,已然先行说道:"你放心。我不会问你桂陵城、或是墨家军的事。" "那好。"荆天明见卫庄如此爽快,便道:"你要问我什么?" "那百步飞剑第三式要诀是什么?"卫庄极快的脱口而出问道。 荆天明闻言大惊,"怎么你不知道第三式,竟然能使!"卫庄道:"你别管。只说你肯不肯说便是。"荆天明一时拿不定主意,终又不肯言而无信,说道:"第三式叫做『一无所有』,师父教我的时候只告诉我一句话,那便是『使剑者终弃剑』,再没有别的了。" "使剑者终弃剑。"卫庄喃喃念了一遍,又追问道,"没有招式吗?"荆天明摇摇头。"果然。"卫庄哈哈一笑,对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只有剑意,没有招式。师父您老人家真是识穷天下……只可惜您教的是四四方方、一丝不苟的盖聂,他就好比是一本书,却不是读书的人啊。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荆天明有些听不懂卫庄在说什么,但他此时已十分确定卫庄刚才在屋内所使的,定是三式百步飞剑的要诀。荆天明急于知道答案,便问道:"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吧?为什么你不知道第三式的要义,却能学会?" "那你方才为什么将长剑交到左手之上?"卫庄没有直接回答荆天明的问题,反而以另外一个问题代替了答案。 "这嘛……"卫庄打断了荆天明的思索,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塞到荆天明手中,言道:"差点忘了。有『人』要我把这样东西亲自交到你手上。此物珍贵无比、至关紧要,你万万不可大意让它落入旁人手中。" 荆天明见卫庄说得慎重,小心翼翼的解开布包看。在层层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包最底层,有一块黑色铁牌,牌面镶嵌五色琉璃,在月色之下莹然流光,却是一面和夏姬白芊红手上所持一模一样的"秦"字令牌。 荆天明一见此字,如遭雷殛,登时面色发青,动弹不得,半晌方才蓦然惊醒,将铁牌递出,颤声对卫庄说道:"拿走。我不要!" 卫庄哪里肯接,双手负背向后一退,说道:"此牌天下唯有五面而已,得此令牌便可直入秦宫,无须上报。你父王当面吩咐过,要我将它亲手交付於你。" 荆天明眼中含霜,冷冷说道:"我没有父王。"又将铁牌递出要还与卫庄,卫庄却道:"我是秦国的信使,并非你的信使。要还的话,师侄你还是自个儿去想办法吧。"说罢翻身上了附近的大树,几个纵跃之间,便离了荆天明的视线。 荆天明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秦国的令牌,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索性将令牌随手一丢,抛去了便是,却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手却将那块冰冷的铁牌给越捏越紧。荆天明迟疑良久,毕竟还是缓缓的将那块令牌收入了怀内。 卫庄抛下荆天明之后,绕了好几个圈子,这才终于来到跟人约好相见的城东一株枣树之下。但枣树下却空无一人。他伸脚踢开树下一块看起来有些突兀的石头,果然在下面摸索到一只亮环锥。卫庄捏着它,纵身上了枣树高处,旋开锥上翼羽,从锥杆中空处拿出一小卷白布。 卫庄燃起火折,只见布条上寥寥写着"明日辰时黄家屯"几个字,自然便是潜藏在桂陵城中的奸细为他留下的讯息了。卫庄就着火折将布条烧化,随即便半躺在树枝之上,想起今日之举,卫庄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本来只是遵照白芊红的吩咐,要他"千万与贵师兄叙上一旧",以防日后形迹败露。卫庄本不愿意对盖聂说谎,无奈拗不过白芊红的千叮万嘱。哪里想得到就见得这么一面,居然引发出这么多事? 卫庄不断的强迫自己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盖聂、荆天明、百步飞剑,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原来,最后一式却原来叫做『一无所有』。"卫庄无法遏止自己脑中思绪乱飞,"想我卫庄虽贵为秦王密使,实则一无所有。是啊,我卫庄便是一无所有,怪不得能自行领会出那名为一式剑招,实际上却是任何一套剑法精髓的『一无所有』了。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自嘲自叹了半晌,卫庄眼见天上明月西移,知道自己今夜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卫庄不愿承认、也不敢正视自己,只是睁着眼瞧着这什么也瞧不见的黑夜。 第八章五恭五暴 第二日,荆天明起了个大早,便出门去与墨家方更泪、秦照等人齐会。待得荆天明抵达桂陵北门时,却见儒家弟子邵广晴与谈直却二人已然到来。荆天明向邵。谈二人拱手作礼。谈直却自从在英雄大会上见了荆天明以后,便对荆天明颇有好感,此时见他出现,喜出望外的道:"原来是荆兄弟,怎么你今日也和我们一块儿去黄家屯吗?"边说边热情的拉住了荆天明又道:"这真是太好了。有荆兄弟同行的话,作哥哥的这一路上就不至于太无聊了。"说罢便向站在旁边的邵广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邵广晴被谈直却瞄得怪不好意思的,白白净净的脸上,顿时有些泛红,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四弟说得什么话?你就是爱热闹,不管作什么事,总喜欢人越多越好。"谈直却两眼一翻,扮了个鬼脸,故意拍了拍荆天明,打趣的道:"那可不一定。像荆兄弟这种好汉子,我当然是欢迎得紧。不过啊——要是有一些不是汉子的人要不请自来,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荆天明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浑然不知这两人一搭一唱的是在说些什么,却见紫语从远处向他们走了过来。 原来方才荆天明尚未到来之前,谈直却见平时极有定力的邵广晴脚下不停的来回走动,仿佛焦急的在等什么人似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邵广晴还约了紫语共赴黄家屯。谈直却见邵广晴提起紫语时,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心中深为这个三师哥、未来的儒家掌教感到担忧。说得太白了又怕邵广晴脸上挂不住,便趁其他人未到之时,先埋怨邵广晴道:"师哥也真是的。今天大伙儿一起到黄家屯做事,好端端的你约个女人来,算什么吗?" "师弟你也不是不知道,那紫语姑娘原是楚国大户人家中的丫鬟,离乡背井逃难来此,如今只剩她孤身一人。况且打从她来到桂陵之后,日夜之间足不出户。"邵广晴听谈直却抱怨,言语虽极为委婉,却坚持要带紫语同行:"虽说我们去黄家屯是有事,但顺便带她出去走走、散一散心又有何妨?" "我知道师哥宅心仁厚,打从那紫语姑娘到了桂陵之后,一切吃住的都是师哥你在照料。"谈直却耐着性子劝道:"在情在理师哥做的已然够多了,但师哥别忘了,你与她毕竟只是泛泛之交啊。"邵广晴听了却不言语,谈直却见劝他不动,索性说白了,"我知道师哥心里喜欢紫语姑娘。但眼见师父他老人家年岁已高,指不定哪一日便会将掌教之位传授与你,那紫语姑娘无论长得多么貌美,终究不过是个丫鬟,你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听师弟一句话,走深了对你、对她都不好。"谈直却见邵广晴仍不说话,知道自己劝得不对路,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突然双手一拍说道:"不然这样吧!师哥要是真的舍不得,等日后娶了正室,再收她作通房丫鬟也是一法,不是?"邵广晴这才面露喜色,与谈直却有说有笑起来。 卯时一到,方更泪与秦照便准时出现在北门,与四人会合之后齐往黄家屯而去。一路上邵广晴有一搭没一搭的找着紫语说话,紫语却三不五时的撇眼向荆天明望去,待她瞧出荆天明似乎毫不介意自己与邵广晴走得颇近,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六人一进黄家屯地界,便听得呼天喊地的哭声。数日之前,路枕浪因战事已近,下令将桂陵城外小村的居民尽数接到城中居住,以避战火。像十里屯、黄家屯这样的乡间小村,荆天明都不知与方更泪来过几次,照说黄家屯中的精壮男子早已跟着民兵团而去,只有少数老弱村民尚留在此。此时荆天明耳听得这几乎已算得上是空城的小村中有人哭泣,大感奇怪,一个箭步便冲进村去。 却见黄家屯的居民们死的死、伤的伤,一片惨号哀呼之声不绝于耳。荆天明伸手扶过一位举步维艰的老人,那老者全身上下皆未受伤,唯有左、右两颊上均被人各用利器划出三道血痕,伤口虽然不深,却血淋淋的很是骇人。荆天明扶住老人后,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方更泪、邵广晴等人也都随后赶到。那老者不知是不是被吓得有些神智不清,语无伦次的道:"昨儿晚上……鬼……有鬼……杀了好多人、抓走了……"在方更泪极有耐心的劝诱之下,才大致从老人口中问出,原来昨日深夜之中有十几个身上纹有獠牙鬼面的男子,冲入黄家屯中,伤了不少人,又抓了不少村民走。 秦照眼见老人哭泣不已,不禁义愤填膺,将手中木棒狠狠的往土墙上一敲,土墙应声而碎,怒道:"没想到鬼谷之人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下次要让我遇上了,我也依样画葫芦,非将他们的脸个个都给划花了不可。"谈直却本来一直对墨家的人没什么好感,听秦照这么说,顿时大起知己之意,也道:"秦兄弟豪气干云啊。之前我瞧兄弟年纪轻,没跟兄弟怎么往来,作哥哥的这里给兄弟赔不是了。"秦照见谈直却如此客气,忙道:"谈兄好说。"方更泪却瞪了秦照一眼,责备道:"我们是来守城的,不是来报仇的,怎么五弟你到现在还分不清楚轻重缓急?"这一番话把谈直却也给骂了进去,谈直却还欲说话,邵广晴却悄悄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暗示他不要多言。 方更泪对谈直却的满脸不快之色当作没看见,当下指派工作,吩咐秦照准备板车疏散受伤的村民,谈直却、邵广晴负责举火烧屋,自己与荆天明则专门劝退村民。五人分头进行,要在时限之内,将黄家屯也烧成白地,好完成路枕浪所吩咐的坚壁清野的工作。 五人一旦分开,一道道的黑色浓烟伴随着熊熊火光顿时在四周升起。少数留恋不舍的村民,无论荆天明如何婉言相劝,依旧是执意不肯离去,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故乡化为灰烬,哭得比先前还要凄惨十分。谈直却见状实在不忍,气得将手中火把抛掷在地一脚踩熄,口中大骂:"好嘛!敌人没来放火,自己人倒先来放火了,真是成何体统?"邵广晴一辈子都生活在所谓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之下,哪里看过人们哭得这样凄惶?手一软,再也抬不起来了。他垂下火炬询问道:"方兄弟,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有?"方更泪不为所动,一把抢过邵广晴手中火炬,道:"这都是一个多月以前就反覆议定的了,此时不烧,难道留给秦军渡河之后用吗?"说罢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将那些尚未起火的房子就给一一点着了。那些黄家屯中仅余的村民们见自己的房舍被火焰吞噬,这才死了心,开始渐渐离去,谈直却在一旁却是气得连一句话都不肯再跟方更泪说了。荆天明眼见儒、墨两家的年轻子弟形同决裂,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见刚刚走出村去的村民们气急败坏的跑了回来,口中大喊道:"快来啊!快来啊!" 五人急忙往村外不远处跑去,却见在黄河分支的一条小川上,一排竹筏正从对面不远处慢慢飘了回来。竹筏上散落的全是人头,在人头堆成的小山之中,却坐着一个簌簌发抖的村民,他的手上、脚上、怀里全都放满了其他被掳走的村民的头颅。竹筏在水流的带动之下,渐渐靠上了岸,村民中胆子小一点的人早已昏了过去,胆子大一些的或泪流满面、或大吐特吐,荆天明一脚踏进河水之中,伸手去扶那唯一活着回来的人,这时荆天明才看见原来竹筏正中的桅杆之上,还挂着一张绘有獠牙鬼面的布帆。 "你没事吧?"荆天明伸出手去,船上那人却不肯动。那人一把推开荆天明,死活不肯下船,只是紧抱怀中人头,伸脚乱踢,口中不断大喊道:"是我抽中了!是我抽中了!" "他疯了。"邵广晴后退一步惊骇莫名的说道,秦照眼中含泪、双手激动的忍不住颤抖,谈直却上前一步轻轻拍了他一下,道:"好兄弟,让我来。"说着便抓住船上缆绳,使劲的将竹筏往岸上拖。荆天明将那唯一活着的村民交付与他的家人之后,便掘坑挖土打算安葬那些头颅,其余四人见状也齐来帮忙。一时之间,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心底都知道,河对岸的敌人有多么令人可畏,而他们即将所要面对又是一场多么艰难困苦的硬仗。 正当荆天明等人在外面忙乱、奔走之时,在黄家屯中一间人去楼空的房舍内,卫庄正在与白芊红派进桂陵城中的奸细谈话。虽然卫庄已不是第一次与这人碰头,但每次见到这人时,卫庄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夏姬白芊红竟会派出一个年纪轻轻、全然不会武功,甚至于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桂陵城中当卧底。 紫语与卫庄说话时,依旧是眼神流转、笑语嫣然,"麻烦卫大人回去告诉白姑娘,地道战和火攻两种方略,路枕浪都已有万全的准备,看来是用不得了。"紫语偏过头去一想,又道:"喔,对了。墨家弟子苏北海与杜令飞已在桂陵的护城河底,插入了数千支竹钉。白姑娘恐需另作打算,方能安全渡河。" "姑娘辛苦。"卫庄问道:"倒不知儒家那边有何动静?" "卫大人过誉了。我不过是白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您叫我紫语就是了。"紫语一笑脸上自然浮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又道:"儒家那边嘛,倒没瞧出什么来,不过我相信只要他们一有动静,自然会有人告诉我的。" 卫庄心中虽然信不过眼前的少女,毕竟还是点了点头,"临行之际,你家白姑娘托我转告,听说近日颖川双侠高石然、马少嬅也来到桂陵城中,白姑娘说那马少嬅不足为惧,但对高石然这人却要多多提防、千万小心才是。" "我记下了。"紫语听卫庄说话时,眼睛一直注意着窗外,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没想到卫庄将话说完,忽然一声低喝道:"听够了吧?"纵身跃出,转眼便从屋外草丛抓了一人进来。原来卫庄早已留意到屋外有人,只是佯装不知,静待机会再杀他灭口。没想到此时一看,竟是一个怀抱婴儿的村妇。"你是谁?在这里作什么?"卫庄喝道。 "我……只是……回来拿个东西。"那村妇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她怀中的娃儿也放声大哭起来。卫庄一听恍然大悟原来是房子的主人,好巧不巧的选在此时回来。若眼前这人是个男子,无论他会不会武,既然撞见了自己与紫语碰面,卫庄定毫不留情,杀却了便是。但卫庄素来不愿轻易与女子动手,何况是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寻常妇人,此时脸上不禁面露难色。紫语瞧卫庄脸上神色,已猜出大半分,正想说话时却听见屋外不远处有人正喊着自己的名字,那婴儿的啼哭声也越来越大,便急对卫庄说道:"卫大人您快走,这儿交给我便是。"卫庄本想紫语也是个不会武功的人,留下她一人,叫她如何善后?正想将心一横破例杀了这对母子,紫语却在他背上使劲一推,低声唤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卫庄耳听得窗外的寻人声越来越近,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侄荆天明,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夺后门而出。 紫语见卫庄纵身奔出,随即定下心来。蹲下身去,便安慰那村妇道:"你别害怕。坏人已经走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那村妇见紫语满脸和颜悦色,不疑有他(原书作她,误),只是止不住莫名发抖。紫语伸出左手去逗弄那妇人怀中的婴孩,口中边说:"乖。乖。不哭。姊姊疼你。"另一只手却轻轻解开脚下绣花鞋底上的亦曾薄布,从中空的鞋底里掏出一只不过指许长的亮环锥,紧捏在手。猛地一下,便将那只亮环锥钉上了那妇人颈中。 那村妇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颈中已鲜血四溅,只是紫语手力不足,那亮环锥仅仅没入一半,那妇人虽受重伤一时不及便死。紫语仿佛早就料到似的,抓起方才已经瞧好的石块,对准那半枚还显露在外的亮环锥狠命一敲,那暗器顿时整只陷入那惨呼不已的妇人身中,那妇人登时毙命。紫语将手中石块随手一丢,虽说被那妇人喷得满身是血,但如此一来任谁都看不出伤了这妇人的暗器,乃是出自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之手了。 与此同时,荆天明顺着婴孩哭声已然奔到屋外。紫语当机立断,从死去的村妇手中夺过大哭不已的婴孩,紧抱在自己怀内,就地打了两个滚,弄得自己全身上下沾满了草屑泥尘,也不起身,便放声大喊道:"天明哥!救我!" 荆天明冲进屋来,见紫语无力的倒在一个妇人的血泊之中,手上还抱着一个婴孩,大惊失色的问道:"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紫语瞪大了一双凤眼,脸上尽是无限惊恐,口中喃喃说道:"受伤了?孩子受伤了?"边说边露出一副十分关怀的神色,看似轻柔的伸手去检查孩子有无受伤,实际上却是暗地里在孩子腰间狠狠捏了一把,那婴孩吃痛哭得更大声了,"喔,不怕不怕,可怜的孩子,"紫语装模作样的转头对荆天明说道:"孩子没事,只可惜他娘……" 荆天明蹲下身去察看那妇人伤势,见她全身上下别无异状,唯独颈侧有一处极小的伤口,显是被暗器所伤,当下便追问紫语是否有瞧见敌人的模样?紫语哪里肯说,只是推说那人一闪即逝,无缘无故便伤了这村妇。荆天明听了心想:"敌人只是奔过此处,竟能在一瞬之间以这么细小的暗器伤人要害且一招毙命,那定然是个使暗器的高手了。听师父说,那鬼谷四魈之一的束百雨便是个暗器高手,莫非那束百雨现在此处吗?" 紫语见荆天明兀自沉思,深怕他瞧出破绽来,双眉一锁,眼泪扑簌簌的便落了下来,"天明哥。我好怕,我们快走吧。"荆天明见紫语哭得个泪人儿似的,自是上前搀扶她起来,哪想到紫语就势一倚,瑟缩的偎在荆天明怀中,哽咽的道:"要不是天明哥来救我的话,我可能就跟她一样了。"说着一指倒卧在旁的妇人,抽抽噎噎的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荆天明好言安慰受惊的紫语这(疑应作之)时,邵广晴却正好走进屋来。邵广晴眼见自己的心上人,竟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半依半躺在荆天明怀中啜泣,登时醋意大发。站在门口,冷冷的来了一句,"荆兄弟,你作什么?" 荆天明闻言背过头去,见是邵广晴。突然意识到紫语偎在自己怀中,脸一红,轻轻将紫语推开一些,但面对邵广晴的质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紫语却哼的一声站了起来,直直走到邵广晴面前,仰起头眼中尽是埋怨之色,娇叱道:"还说呢,要不是天明哥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说罢一跺脚便往外走。邵广晴瞪了一眼荆天明,随即追了上去。 原来方更泪、荆天明等人眼见黄家屯中的居民离开之后,正待要走,邵广晴却发现同行而来的紫语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谈直却只道紫语大概是受不了血腥气,先行回城去了。邵广晴却放心不下,定要在黄家屯中搜索一番才肯走。方更泪便也让荆天明去帮忙寻找。哪知这二人竟会发现村中荒僻之处尚有一间未被焚毁的空屋?更如何能知紫语这个鬼谷奸细竟会搬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此时,方更泪等人见紫语回来,因端木敬德与墨家钜子俱在等待,五人当下便急急赶回桂陵城。路上众人问起事情经过,紫语只是编派出一套说法。而当谈直却建议众人留下好揪出那鬼谷之人时,紫语自是以害怕为由坚持反对。实则当初荆天明在桂陵城中误打误撞在紫语家门前瞧见柳带媚,紫语便故作畏惧留下荆天明以便放走柳带媚,如今故计重施,却也轻易的再度缠住了这五人。 五人急奔回城也不休息,就径往官廨将黄家屯中鬼谷屠戮无辜百姓之事,如是说与端木敬德、路枕浪、赵楠阳、盖聂等武林前辈听。在场众人除了寥寥几位墨家子弟外,得知对方如此残暴不义,都是气愤难当。端木敬德怒目圆瞪,对一直主张坚守以待其变的路枕浪说道:"路先生,老夫早就说过,敌众我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在场诸位皆是血性男儿,不如冲进濮阳杀秦军一个措手不及。"端木敬德年纪虽大,英雄气概却不亚于任何人,讲着讲着渐渐激动起来,起身踱着方步续道:"守城也是死、攻城也是死,虽一般是个死字,其中有云泥之别啊。你路先生宁愿苟延残喘等暴君欺上头来,老夫却是宁愿一死以明志的。"说罢停下步伐直勾勾的望着路枕浪,大有一副你不肯出城应战,老夫自个儿去的架势。 丹岳门的掌门人朱岐与清霄派掌门赵楠阳听了端木敬德的话之后,连声附和道:"端木老爷子说得对。"朱岐道:"我看这种残害老百姓的事,也只有白芊红那种阴险女人才做得出来。不过这么一来,大伙儿的士气都更高了。"朱岐拍拍胸脯,又道:"给这妖女这么一激,原本只能以一当五的人,如今定能以一当十。若是反过来看,这对我军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赵楠阳对此说法也持肯定态度,点头说道:"朱岐老弟说得对。我也赞同老爷子的说法,趁着我军士气大振之时,突袭濮阳城,我看能成。"端木敬德、朱岐、赵楠阳都如此说了,在场各路英雄顿时豪气大发、跃跃欲试起来。众人兴起一片鼓噪之声:有的说不应继续龟缩,有的说不能坐以待毙,有的则说英雄留名当在此一举。 路枕浪眼见众人浮躁鼓动,纷纷主张出城迎战,倒也不急着说话辩解,静待众人怒气稍有平息之后,这才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兄弟小心,切莫中了奸人的算计。"众人听墨家钜子突然这么说,皆是一愣。路枕浪对坐在人群中的高石然一拱手,道:"本来作兄弟的我也不知,那鬼谷白芊红竟是庞涓的后人,还是高石然高兄转告在下。"高石然听路枕浪这么说,微一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庞涓何许人也?"路枕浪自设问道,"娴熟史策的诸位皆知,他乃是孙膑的师兄。庞涓、孙膑二人皆是用兵奇才,法家大宗师。惜乎庞涓心胸窄小难容孙膑同侍于魏惠王,设计刖去孙膑双足,终使其改投齐威王门下。"路枕浪说到这里,知道这段典故的豪杰们纷纷点头称是,没听过的众人也渐渐听得入了神,只见路枕浪手指地下,续道:"这两位宗师首次对战不在别处,便在这桂陵城,留下围魏救赵一段佳话。十年后,也就是齐威王二十六年,这师兄弟二人再度沙场相逢,庞涓只带着随身轻骑半夜给孙膑设计骗进了马陵道,不见齐兵,唯见大树上仿佛刻得有字,那庞涓点起火炬观看,只见树干上刻着几个大字『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原来一切都在孙膑计算之中,齐军箭手早埋伏峡谷上方,奉孙膑指示『见火而发』,庞涓枭雄一世,却在点火观看时为孙膑乱箭所逼,自刎而死。其后孙膑弃兵归田,专事著述,写下一部兵书撼动古今,那便是《孙膑兵法》的来由了。" "当初高兄提到那夏姬乃是庞涓的嫡系子孙,便让在下心中凛然生畏。"路枕浪叹了一口气说道:"但就今日之事,看来那白芊红绝非仅只熟知庞涓一系用兵之法,兼之对其宿敌孙膑的兵法也是娴熟于心呢。" "此话怎讲?"八卦门掌门师兄辛屈节方才从头至尾未曾开口,此时忍不住问道:"难道白芊红在黄家屯任意杀人,也经过仔细盘算的吗?" "正如辛兄所言。"路枕浪见辛屈节不轻从众人所云,不禁对他投去敬佩的目光,"《孙膑兵法》中提到用兵一事,有所谓的『五恭五暴』。"路枕浪目视众人,再度自设问答言道:"何谓五恭?用兵之人一入敌境,初展谦恭,军失其常;二展谦恭,则军无所粮;三者军失其利;四者满军皆饥;五者其战必败无疑。" "何谓五暴?"路枕浪续道:"用兵之人若反其事而行,一入敌境便施以残暴,首次则敌国之人反而待其为客;再者则该国上下哗然;三者使居民深畏;四者反招本军受诈;若五次施为则兵必受损大耗。如今白芊红明知我军固守桂陵,却刻意至黄家屯掳人杀人。若是旨在消耗我军实力,抑或刻意引我军东奔西走疲于救人,为何在其他村庄中不依法施为?又为何只杀寥寥数十人而已?" 众人听到这里,都面面相觑,在场的数百人中竟是谁也没有想过这其中的道理。"路先生可否说得更明白一些?"盖聂也不曾细想过此节,心中暗赞墨家军果然名不虚传,便虚心求教。 "其实只要一说诸位就能明白。"路枕浪毫不骄矜,"白芊红不过是运用了『五暴』的道理罢了。第一次她遣来秋客柳带媚乱我英雄大会,而在黄家屯割下百姓首级以竹筏送回则是第二次。柳带媚来时,我方敬他为客;而黄家屯一事使我们群起哗然。此时我们若是突袭濮阳,白芊红以黄家屯数十百姓为饵,待我们上钩已久,又焉能不来个渔翁收网?" 端木敬德起初心中大感不服,但听到这里已有八分相信,便道:"老夫也不是不读书的人,那五恭五暴的道理倒也读过。《孙膑兵法》有所明载,那五恭五暴必得交错而用,若依路先生所言,那白芊红两次施之以『暴』,却不见『恭』的部分。又岂知白芊红不过是误打误撞,实则与那五恭五暴毫无关系呢?" "端木老爷子所言甚是。我预计那白芊红定非无能之辈,那恭的部分,想来一两日内便能兑现。"路枕浪正说时,却见一名儒家弟子匆匆进得官廨中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端木敬德说道:"师父大喜!大喜!方才……二师娘、三师娘……带着曲阜家中两百余名家人,皆已安然来到桂陵城中,大师兄命我赶紧……赶紧来报。" 被白芊红抓走的家人回来了这虽是喜事,但听在此时的端木敬德耳中,却欢喜不起来。端木敬德瞄了一眼路枕浪,急问道:"他们……他们是怎么能回来的?" 那弟子躬身一揖,双手呈上一卷竹简说道:"听说是鬼谷夏姬白芊红将他们妥送回来的,二师娘带来这卷竹简,说是白芊红要交与路……,师父的。" "拿过来!"端木敬德抽过竹简,路枕浪也来到端木敬德身边,要看一看白芊红到底说了些什么。端木敬德摊开手中竹简,上头竟然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在场众人一一传阅那卷白芊红捎来的竹简,都是满头雾水,不知这妖女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直到他们亲眼看见端木老爷子的家人接二连三的走了进来,人人都对自己能逃出生天感到喜不自胜。众人见他们与儒家等人或拥或抱,或哭诉或互道平安,一片喜乐祥和之情将刚才填满在自己胸腹之间的怒气给化解得干干净净。方知路枕浪所言,白芊红所施的"五恭五暴"正在自己身上应验。一时之间,每个人的心中都对那未曾见过的白芊红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畏惧感,同时也对墨家钜子路枕浪升起了一种信心。端木敬德眼见邵广晴与其亲生之母紧紧相拥,也是老泪纵横,良久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路先生,老夫不才。还是听你的,我们静观其变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