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来自www.aqbxs.com 《追忆似水年华》全集 作者:于金雷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章 我叫禾子,来自西北。 开学报道的这天,我背着两个包,一脸风尘地来到这座城市。由于火车晚点,到达车站时已是夜里一点钟。校车早已离去,当人群渐渐散尽,留下的只有我和一些等车的旅人。 这是我陌生的城市,我将要在此生活四年,但此时,我只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浪人。我决定在车站呆一晚,尽管有被驱逐的危险。我把包放在脚下,靠在椅子上。大厅里很安静,有人在椅子上打着盹。对面有两个中年妇女看了我半天,目光中有好奇和同情,我知道我的大包,我脸上的风尘,和我的矮小引起了她们的怜悯之心,也许她们认为我是个正应当在中学里念书但不得不外出打工的孩子。她们的眼神带着一个母亲的慈爱,然而这对我早已陌生,我没有向她们的好奇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只是转过了头透过窗看着这个午夜的城市,想像它白昼的模样。 我很困,并且很不舒服,几天的旅途早已折磨透了我的神经,汗水和车上带来的种种气息困扰着我,我的一件白衬衫早已被染成了黄黑色,我就要以这副模样见到我未来的老师和同学。 巡逻的人来了,问我是否是等车的人,要我出示车票,因为车站不许人宿夜。我解释说我是个大学新生,我今天来晚了,并给他们看我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佟禾,华东大学,金融贸易专业。他们说,来晚了,那为什么不住旅馆。我说我没找到旅馆,到处都客满了,我就在这呆几个钟头,天一亮我就走。也许是通知书和我憔悴的模样打动了他们,他们最后答应了我。 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钱,尽管我最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 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盹,但手里一直紧紧抓着脚下的包的带子。在四点钟的时候,天就开始亮了。这座东方的城市很早就苏醒了过来,空气变得微薄而透明,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不远的一座大厦,写着“五星饭店”的字样。霓虹在晨曦中逐渐失却颜色,灰白的鸽子在一排排低矮的屋宇间盘旋。 我在车站的洗手间里洗了脸,并用梳子梳理了一下我的头发。从镜子里,我看到了一张憔悴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和疲惫的眼睛。这是一张并不生动的脸,一脸冷静和倔强。 报到的时候,老师和同学露出惊讶的神情,但这只是在我的预料之中。两个女生把我领往各处去办理手续,在去寝室的时候,她们说,你好能干哦,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我只是笑了笑。 我的寝室在11幢302室,看得出来才整修过,有未散尽的油漆的味道。刚进房门,一个红色的影子就蹿了过来,接住我的东西,说,你来了,就剩你一个了,刚才我们正说你,然后她看了看我的身后,说,你父母呢?我说,我是一个人来的,她惊讶地张了张嘴说,哇,真了不起!要知道你是我们中最远的人呢!在这时候,我已看清了她。她很漂亮,有一头乌黑的短发和慧洁的眼睛。她的红裙子象火一样的烧,说明她热情、外向、开朗。 另外四个女孩也在,大家分别作了自我介绍,我一时记不准,只记住了那个红裙子女孩,她叫彤云,人如其名。轮到我时,我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叫佟禾,别人都叫我禾子。然后在她们略楞的时候转身整理我的床铺,我很累,何况身上的气息让我渴望清凉。 当这一切都整理完后,我钻到水管下舒舒服服地冲了半天。水漫过全身的时候,我只是想着我的大学会是怎么样的呢?我曾经对她有过很多的想象,那是我一个人坐在夕阳的余辉里看着它渐渐垂到地平线以下的时候,或者是在穿过阴暗的小巷里的时候,我的眼前会幻化出它美丽的图象,它像电视画面中的校园一样,有着幽深的林荫道,在一片繁花前面,一个批着一头长发的女孩拿着书静静地默看,偶尔小声读出书上动人的词句。还有,我想象中江南,我所背熟了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迹”和“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报道之后是十来天的入学教育,每天花半天时间去听院长、班主任、辅导员、图书馆等等的教育,其余时间是无所事事地闲逛,一不小心迷了路了,想旁边的人打听,他们热情地指引着你,然后在转身之后窃笑着说:“新生!” 晚上,舍友们经过几天的沉默后,开始逐渐引出话题,她们首先谈到了中学时的生活和自己家乡的风景。我听到了来自四川的王贞所谈到的秀丽的巴山蜀水。南京的李晓的六朝金粉。她们都说完了然后问,禾子,你呢,说说你吧,你最远。我说什么呢?我的记忆越过一重重山峦,看到了那片土地。每天早上,太阳会早早地升起,照亮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草原的边际,便是沙丘,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草原会被染成一片玫瑰色的绯红,我常常会痴痴地看着那轮落日,那样美丽的又悲壮的沉落,那时,我的心是孤独的,因为天地间自身的渺小,然而又是满的,满的要往外溢,因为整个天地都在我的心中,我盛满了宇宙的寂寥与苍茫。于是,我跟她们说起了那轮夕阳,说起了草原上的牧歌,说到“一片孤城万仞山,”说到阳关的千年雪。我的记忆被打开了,所有动人的词句都涌到我的脑海里,我滔滔不绝。等我说累了,她们又问,禾子,真的有那么美吗?我们早就想去看看,以后跟你一起回去。我沉默了。真有那么美吗?是的,它有壮烈的美,有博大的美,然而在我居住的小城,脏乱不堪,夏天有成群的苍蝇飞舞,冬天冰凌接满一地。永远都是明晃晃的太阳,它让我感觉不到慰心的温暖。何况还有贫穷呢?还有自然生态的恶化呢?回去?我会回去吗?那里有我留恋的东西吗?那有属于我的家园吗? 又一个夜晚,彤云问我,禾子,你为什么叫禾子呢?你们那里有稻禾吗?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母亲,她是江南人,她是为了怀念。“哦”,她们都很感到惊讶,但我转移了话题,她们也便知趣地不再问。 母亲,一个水乡长大的女孩,她有清秀的脸和灵秀的眼睛。江南是母亲唯愿长醉不醒的梦,是她索饶了多少年厮缠了的多少年默念了多少年的宿愿,几番相思又相思,然而十五年的时光她始终不曾重回江南,她总是给我讲着乌蓬船和流水,剥开皮白嫩脆生的红菱,还有广阔的稻田和河边新生的芦苇。母亲讲着这些的时候眼中一片柔情,我知道是一次次经过记忆的过滤而愈加美好的的画面让她沉醉了,我轻轻的靠着她,看着她被太阳晒红的脸庞上爬满了风霜,她已经不再年轻,不再美丽,但她的神情像一个初恋少女一样幸福与甜蜜。然而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总是轻轻地叹息一声,眼里的光彩也黯淡下来。直到最后的时刻,她抓了我的手,嘴唇蠕动,我知道她所要说的是她家乡的名字,她的眼里写满了遗憾。 第二章 我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当有人嚷着不适应的话,当第一次离开家的人说开始想家,当有人埋怨打水为什么这么挤时,我已从图书馆借来了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在我用布帘围起来的空间里静静地阅读,这是我一直向往的书,最初是被它的书名打动,“生活在别处”,一句多少富有哲理性的话,我还不能完全知晓它的含义,只知道它是如此简单而有力的击中了我。 当我正看得入神的时候,彤云一把拉开我的帘子,说,禾木,怎么这么用功啊,今天是中秋节,英语角有活动,一起去啊,在这里多孤单!说完就把我拉走了,我这才想起今天已是中秋,这是团聚和思乡的时候,但对我而言,它只意味着月圆而已。 月色很好,清辉满地,还有桂花的香暗暗地送来,彤云在我身边絮絮地说她想家,她说她家里的人一定在吃月饼赏月了,刚才她打电话回家时差一点哭了,她说,禾木,你怎么不问候家里人一声。我说不必说了,我们家不讲这些的。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说,这所学校大而冷清,又是在郊区,住在这里会很寂寞的。我说其实寂寞跟人多少与否没有关系,置身人群反而更加孤独。彤云说,禾子,你是个比较奇怪的人。我说,我只是一个太过平凡的人,仍进人堆就找不见。 英语角比较热闹,还请了几位外籍教师,但我如同听天书,做在那里不明所以。后来又搞了活动,几个人抽签坐在一起,用英语对话,我的组里有两个大二的,一个大一的,这时我才知道我的英语有多蹩脚。我结结巴巴地说,但我的发音还是让他们如在云里,他们的神情写着茫然,但仍很礼貌的对我笑着,我的脸已是在发烫,觉得自己像是在台上演讲时忘了台词般地难堪。后来一个人接过话题,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告辞,我看见狄云还在那里谈得兴高采烈,就独自离开了,回来的路上,仍然是冷清的月光,当我开始觉得孤寂,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可以很好地融身于人群里的人,在陌生的人群里,我的笑容僵硬,带着伪装的表情,然而熟悉又怎么样呢?曾经在周围的人,因为熟悉,却让我觉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压抑。 回到寝室时,我无心看书,听着室外不绝于耳的蛙声和虫鸣,这样的宁静和我在家时不同,那也是宁静的夜,那时,人声都归于沉寂。我独自坐在狭窄的庭院里看星空,那里的天空很近,似乎可以听到星星的呓语,还看月亮,看它表面的阴影和它在云中轻轻地滑行,怀想传说中的故事或自己再臆造一些凄美的故事。我平静的坐着,但我知道我的内心骚动着,我早已厌倦了周围的一切,我渴望着逃离,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熟悉将我紧紧地束缚,让我窒息,而现在新的一切在我的面前缓缓的展开,我可以在高远的星空下散步而不遭遇同样的目光。 彤云回来后,脸兴奋地发红,她说,禾子,你怎么一个人走了,今晚真是好有趣,我遇到一个英语说的很好的人,一个大二管理系的男生,以后可要向他多多请教。后来寝室里的人也回来了,她们有的是开同乡会去了,有的找同学玩。我在这里的同乡是很少的,何况我又拙于交际。 中秋过后,开始正式上课了,我们班是四十人,男女各占一半,虽然开学时都见过面,作过自我介绍,但早已印象模糊。从宿舍到教学楼有一段长长的路,有很多人骑自行车挤在大道上。我是喜欢步行的,因为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对着一个迎面而来的路人猜测他们的内心,然后在擦肩而过时想象有可能的交集。清晨的空气里有淡淡的草香和树林里潮湿的气息。太阳在我身后拉长了影子,照着我白色的布裙。这条裙子是我临走时赶做的。只是一快棉布,我把它做成最简单的式样,只在前面打了一个蝴蝶节。 经院的楼是新造起来的,雪白的墙壁上尚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与之相对的是紧挨其后的文科楼,一幢老式的木结构的房子掩映在千竿修竹之中。毫无疑问它是中文系、历史系和哲学系的城堡,还没走近,你就可以闻到从那些雕花的门窗里散发出来的故纸的气息。 走到教室的时候,人还很少,大家礼貌地打着招呼,只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女生没有回过头来,她的桌上摊着一本书,似乎已沉浸到了书里。我喜欢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很从容,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别人,何况保持距离可以让自己清醒。我打量着教室、大阶梯、有一壁明亮的窗,这是我喜欢的,可以侧过头去看风景。 《西方经济学》,一本全英文的教材,我知道我将遇到一个大的挑战。从第二天开始,我六点种起身,跑到学校的花园里读英语。雌菊已经开了,金黄的耀眼,宁静清新的早晨,旁边的水杉林里有白鹭扑腾腾的飞。 但我的英语还是没有多大起色,英语课上,安德先生在课堂上眉飞色舞,手足并用,但我仍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回答问题时我依然涨红了脸,用一点都不纯正的发音搏得同学们善意的嘲弄。我开始在课堂上出神,那天,安得先生正在讲台上解说英国文化时,我的眼睛和深思都飘到了窗外,我看到窗子下的那棵红枫已经有了如火的叶子,阳光透过它的枝叶斑斓陆离。不远的文科楼里,有女孩穿着纯白的长裙翩然而入。邻居突然捅了捅我,一下子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我转过头来,看见安德先生责备的目光和全班同学的注视。先生没有说什么,继续讲了下去,但他在下课的时候把我留下了。 此后的日子我依然到花园里早读,只是不再一味留连天空的颜色和草丛里的昆虫。从一个个单词的发音开始,我艰难的爬行。 这时和寝室的同学都混熟了,我知道彤云的话最多,她的衣服也最漂亮,她喜欢鲜艳的颜色,总是姹紫嫣红,五彩缤纷。晚上熄灯以后,我们就躺在床上聊天,但大多时候我都选择倾听。她们聊着明星和时尚,我知道的很少,在家的日子我大都寂寞的过,有的时候,我会插上话,我问,那个十里长堤、雾锁烟笼、青瓦黑檐的江南还在吗?彤云说,禾子,为什么你要活在这样一些陈旧的东西中呢。现在的这些漂亮的玻璃瓦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沉淀在一个过去的梦里呢?这是一个梦,却是一个不老的梦,母亲她从电视画面中见到的江南的景致仍然是半拱的石桥和水上的人家。除此以为,还讨论些什么呢?政治于我们并不是感兴趣的东西,九十年代的大学生,不会再会聚一堂,慷慨激扬地讨论国家和民族的兴亡,振臂高呼说“要已经天下为己任”,我们讨论的更多的是《财富》封面上的人物,关于社会,我们会用激愤的语调去谴责腐败与不公平。有时,我们也会谈到未来,漫漫长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会再发生战争和灾难吗?个体生命会在风雨飘摇中卑如草莽?未来,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它不是我们正做着的美梦,它是茫然和不确定,不由得让我们心里一片黯然的。当然,还有爱情,这是每颗年轻的心都会关注的东西,在这茫茫的尘世里,谁是死生契阔相悦执手的人?谁会在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时候刚好赶上的时候恰好与你相遇?当话声渐渐沉下去,有人已经进入了梦乡,有人还在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话,语调低哑而平滑,像一个细细的惊叹号,等它也沉下去了,又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却是接不是茬的,说着自己的兴奋与焦虑,这时旁的一个翻身,发出一声呓语,说话的人轻轻一笑,认识到时间已经晚了,连虫声都已经沉寂,只要巡逻的人偶尔从窗外经过,发出神秘的脚步声,这声音在暗夜里被放大,会让人想起记忆中所有恐惧的事来,于是赶紧入睡。 学校的广告栏里贴着各样社团的广告,我挑了一个“江南文学社”,这是一个全校性的社团。然而当我走入里面时感觉到它的文学气氛并不浓。在现代社会里,文学是一种奢侈品,是忙碌生活中的调味品,谁还愿意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构思小说,创作诗歌?我们宁愿去看一场喜剧片来放松神经。 然而毕竟还是有的,在上一期的刊物上我看到了几篇很不错的文章,其中一篇是用魔幻的笔法写一个人在荒原中挣扎和寻找,似乎意在探询现代人生存的困境和精神的迷茫。后来我见到了这篇小说的主人,文学社社长杨涛,大二中文系学生,一个有着长身材的男生,戴着眼镜,很有儒雅的气质。他很健谈,谦虚并且温和。在新老成员见面会上,他叫住了我,拿出我在最初入社时交的文章。那是一篇我在高中时写的小说,杨涛说,你的文笔很老练,只是有一种绝望的悲观情绪。我惊讶的看了看他,没想到他能那么敏锐地捕捉到我当时的心情。是的,绝望,那是一种看不到未来和希望的困境。其实故事很简单,我叙述了一个女孩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寻找失踪的老猫,那是她多年的同伴,但始终找不到,最后在暴风雨中迷途的故事。我对他笑一笑,说,是吗,我只是写迷茫的感觉,没那么严重。杨涛也笑了笑,说,那可能是我多心了,毕竟,我们这样的年纪不能太过的悲观。 时光很快的滑过,学校里有那么多的新鲜玩意儿,海报栏里贴得密密麻麻,秋游、外语角、画展、周末晚会、是要让你眼花缭乱的,也是让你可以大显身手的,一展才华的。大家纷纷跳进一个个的活动里,忙得不亦乐乎,那热情都是贴了标签的,要是看见一个人脚不粘地不遗余力地四处忙活,学长们都是理解地笑了笑说:“大一新生!”还可以生出一番“想当年……”的感慨来。在台上声请并茂地演讲的是大一的,参加一轮轮竞选的是大一的,辩论赛是为大一设的,在后台忙碌的也是大一的小兵。 学校里还有各种内容的讲座,从高科技到插花艺术,林林总总,囊括各们学科,大家本着学富五车的愿望,走马观花似地听讲座,尤其是当某有名的进出口贸易老总来作讲座时,礼堂里更是座无虚席,大家以妗诚的心翘首以待,那阵势是要让作文哲讲座的老师顿生自怜之心,感叹人心的浮躁和功利化的。 学习却是紧的很,每天平均六课时。书堆在一起有几十斤重的,上完课还得做作业。很多人开始抱怨这生活怎么跟高中似的,刚刚从应试教育里跳出来。又开始跟书本过不去。我们的学习委员却是从来不抱怨的,就是我第一天上课看见的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她上课总是保持同一种姿势。安安静静的听,安安静静地做笔记,即使在下午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里,有人趴下去呼呼大睡时她仍然正襟危坐,凝神贯注地同,我是有时会走神的,教室在一楼的时候,我常常侧过头看外面走过的人,每个人都是可以牵引我的目光的。其实当初选择这个专业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只是为了为了的生计找想。否则我会选择中文或者哲学,可以每天捧着一本书悠哉悠哉地在校园里穿行,或者是躺在草坪上看天空的云朵很优美地经过。 当新鲜的时期过去,热情也减退了,从天堂的感觉回归到现实的乏味。活动参加多了,也觉得平淡无趣,那些活动大都是一个模式,大家聚在一起,笑一阵,闹一阵,然后各自离开。一路怅然,晚会则是歌舞中穿插着游戏,游戏也都是那么几个,还总把踩气球作为经典的必备节目。而公司的头头们的造访更多是为了其作广告宣传的,他们总是千篇一律地述说最初创业的艰辛,比如员工的缺乏,资金的短缺。他们对本企业产品的功能、用途讲解详细,但对企业运作管理略过不提。还有的社团扛着虚名,从最初的见面后再也见不得踪影。于是,电影院前排起长队,大家用等待公司首脑降临的姿态去等待一场热门电影的放映,可还有那些周末清朗的夜晚呢?独自在寝室里听着时钟滴答地穿过轨道吗? 彤云的桌子上已经有了鲜红怒放的玫瑰,彤云每次总是不情愿地嘟着嘴把它拿进房来,我们在窗子边看到那个男生颓丧地低头走过窗外,一张白净清秀的脸,我知道他不会是彤云喜欢的类型。 周末的时候,我通常喜欢呆在寝室里看闲书。那时可以不读英语,在我看来是最快乐的事。事实上经过半个学期的努力,我的英语发音已经开始纠正过来了,并且可以比较迅速地阅读一篇英文文章。一切也因为好奇去参加过几次活动,但总有无所适从之感,周围的人都笑着闹着,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笑得那么开心,好象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样,心里寂寞的很。有时我接到电话。在他北方的一所大学念书的杨文常常打电话过来,那时在我绝望自苦的时候,他总是说,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你是我心中的白雪公主。那时我就会打他一拳,说你又讽刺我。每次他打电话过来,总是乱七八糟地说些学校里的人和事,还加了一种夸张的语调来渲染,要把人笑死一样。我也会把一些烦恼告诉他,大家相互嘲笑几句。每次通完电话心里都是很轻松的,不愉快的事情便也忘记了,于是,在周末的夜晚,我有了一种隐隐的期待,这种期待是可有可无的,实现时多了一分惊喜,反之也不会太失望。有的时候,也会收到他的信,他的信总是让我忍俊不禁,比如: 禾子: 我现在坐在学习的天台上一边吃棒棒糖一边给你写信,偶尔可以抬起头来看云,记不记得我以前常买棒棒糖给你吃,什么时候回请我呢? 假期的时候我去了跟你说过的我早已景仰的高校,远远看到它的校我就一阵激动,我张开双臂,向它奔去,嘴上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扑倒在它门前,如果没有人看见我真恨不得亲吻它的台阶,一群学生从我的身边走过,全都趾高气扬,目不斜视。男的象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女的象刚学会下蛋的小母鸡,我爬起来拍拍屁股,头比他们昂的很高地走了。不解恨,我又狠吃了一顿“唰唰锅”,想着把它吃垮了算,直到发现被吃垮的人是我为止。第N次吃的时候我想起了你,要是你在我的身边就好了,我可以揪着你的小辫子,看你被烫得吸气还敢不敢犟嘴。 不要太想我。 或者: 禾子: 我每天六点钟起床,八点钟上课,中午十一点半下课,去一食堂吃饭,一点半上课,四点半下课,七点钟自修,十一点睡觉,我的生物钟比瑞士手表还精确。好不容易泡了次图书馆,对座的女生老是抬起头痴痴地看我,我被她看得灵魂出窍,魂飞魄散,只好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差一点就质问她还懂不懂一点矜持,含蓄和羞涩,愤愤然回寝室揽镜自怜,才惊觉自己已是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胡子象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痘痘也生计勃勃。任意在我的脸上安家。呜呼哀哉!我为我一大哭。我曾经狼一样狂野闪电一样明亮的眼睛呢?我老虎一样威猛兔子一样矫捷的身材呢?我愤怒,我怨恨,我悲哀! 有一天,还意外地收到了高中时一位女同学何宁的信,信中她先是淡淡地叙及她的情况,然后问我现在过的怎么样了,然后说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多美好,一件件的事都历历在目,后来有时就会接到她的信,每次都满满地两大张,她说在大学里时常回忆起高中时代,那时学习很苦,但现在想起来也是有滋有味,她说,你还记得吗?那时,下了晚自习我们会一起到操场上奔跑,边跑边叫,痛快的发射心中的烦闷,我们会精确地计算时间做事,把它掐得严严实实。 我不知道她何以会突然和我联系,并且突然怀旧起来,难道她过了一年的大学生活咀嚼出了高中时的余味,并且,她小心翼翼地回避过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和她曾经的矛盾。 我和她原本可以称得上是很好的朋友的,我们住在同一间寝室的上下铺,她的成绩不错,而我在班上是中等水平,我喜欢没日没夜的把能够借到的书都借来读,白天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用课本挡着看,晚上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书里面的世界对我而言是一个多么玄妙的世界,我走进去就浑然忘我,就在那时,我读到了《平凡的世界》和《人生》,深深震动。功课对于我是不喜欢的,我觉得它们对我是一种束缚,我不明白它们对我的价值,我背了又背,磨破了脑筋到底有多大意义,但是我知道一件事情,我要考上大学,即使只是为了安慰母亲。 每天当我从书里清醒过按理,面对成山的课本,我都会心烦气燥,无从下手。看书的时候,就常常把头探过窗外看云,看它们或是静静地守侯,逐渐变换容颜,或者不安分地游动,从这头到那头,它们把太阳的光都遮住了,投下一层层的阴影在地上,你要是走在路上,可以看到它的影子迅速地滑动,你还来不及移动脚步去追赶呢,它已经滑到了对面的波心。 我看得出神,何宁就会来劝我说,禾子,不要看小说了,考上大学再看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说,说实话,我并不想考大学,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压抑了我的天性,我宁愿背一个包去流浪,去我想去的地方。 何宁说,你有做梦了,看小说看得太多的缘故,那都是不现实的,就凭你这样,你能够去哪里?你还是打起精神来读书吧,我们这个穷地方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可还是得念书。 我说,我可不想出人头地,我只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何宁说,相信我的话吧,你一定会受不了那样琐碎的生活,每天为了一日三餐忙碌,为和菜农争几分菜价争的面红耳赤,算得滴水不漏,整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样儿。 我沉默了,我一向崇尚浪漫和自由的,可洒脱也是要用物质做底的。我不能象想我会去做一个杂货点的柜员,每天打着毛衣吹着闲话从早到晚就等着下班,回去再骂丈夫和孩子,或者是象其他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一样每天脏头垢面地为生计奔波,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张大,告诉他他是我生活所在。可是每天枯燥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如同炼狱,上着、课,我的心还在外面游移,外面有多好的阳光,为什么我要被困在这里呢? 一天,我在路边地摊上淘到几本旧书,书页已经发黄破损,但我还是读得津津有味,可是当我外出一趟回来,放在桌子上的书不见了,我心里急的很,教室里人很少,何宁也在,就问她有没有看见,她说没有,过了两天后,有人悄悄告诉我说她看见何宁去过我的位子,我气急败坏地去找她,她承认了,不过,她说她已经把书毁掉了,她说,禾子,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够再这样沉没下去了。我当时正因为书被毁了痛心,心里很生气,口无遮拦地说,你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吗,这么好管别人的事情,我最看不惯你这脾气。何宁也生气了,她说,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承担,你凭什么要为我做主! 那天我们吵的很厉害,话都说的有些尖刻,何宁说,佟禾,说实话,我看不起你,你有什么,除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头脑。我说,那你呢?你更可怜,连自己的思想都没有,书柜里的寄生虫而已。何宁说,我不跟你计较,你是没了妈的人,缺乏调教。这句话说出来,我们都楞住了,她也知道我最忌恨别人提到这个的。可是她却说了出来。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也哭了,裂痕就这样横在我们之间,等我们眼泪擦干,友谊也就这样流走了。 后来她考上了大学,临走前,她托人把那几本书带给我,我才知道她原来是藏起来了,她确实是一片真心为我好,可我忘不了她说的那些话,我认为她一定是那样想的,所以才会不假思索地冒出来,这些话才是她的真心,所以也没给她只言片语,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现在再倒回那段时光,是想重温那一段友情吧,细细想起来,她确实是一个好女孩,待人热心。诚恳,虽然有时会热心地过了头,倒让别人觉得不可思议,常常是别人的事她都要当自己的事去办的,只要别人找她,事无巨细,她都会答应下来,也不管她是否真的有这个能力,有的时候答应了又办不成功,倒弄得别人说她逞能,有时候我会劝她省省,她说她不好推却啊,人家找她是看得起她。 我给她灰心也只是重提过去那段融惬的时光,好象经过时间的过滤之后,记忆中只有愉快和美好,而芥蒂是不存在的,我们都想用那段回忆来拴连起彼此,好让过去的时光重来。 第三章 有的时候,我会在黄昏时分去江边,黄昏,是学校里最镛懒的时光,是一天紧张之后的松弛,还带着些对夜晚兴奋的期待的,它的兴奋没有了夜色的掩盖,显得朦胧和暧昧。鸟群在半空中低旋,是将归未归的意思,广播里响的是柔和的音乐,如小溪流水般的舒缓。做事似乎都慢了半拍,自行车的轮子是缓慢滚动,好浏览一路风景的,大家晃悠悠地到食堂吃饭,不用象中午放学时一拥而上,还可边走边议论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顺便看看路边新开的花。男生们光着膀子抱着球从操场回来,尘土滚了一身,脸还兴奋的通红。这样的场景,它可以让你联想到所以和青春有关的美丽的字眼,纯洁或是宁静,张扬或是激情,还有温馨。 黄昏的时候的讲水是橙红的,空气也是,江对岸的景物清晰可辩,还可看到依稀的远山,深秋的景色一片柔和,旁边的田里有枯黄的衰草,芦苇也是软软地搭在岸边。后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灯光一盏盏亮起。附近人家开始响起温馨的夜曲。半年或是多年以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夜里,看着灯光亮起和熄灭,后来那个静啊,似乎听得见人家窗子里透出来的呼吸。我在昏黄的路灯下走过熟悉的长街,那是我看书看的累了的时候,那条街有多少块石板我都能够数得清,在暖和的夜里,街上会有几个做生意的人,他们小小的食铺里,有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火炉开着,照得人热烘烘的。那是细水常流的生计,是算着细帐过的,也是有长远打算的,想着明天过后又一个明天,但有似乎是带着悠闲的,是烦琐人生里的一点闲适,和不问世事的淡薄,他们所有的是一种平平凡凡的人生,不会让你大悲大喜,但可以暖到你的心坎上。 有个傍晚,我独自坐在江边的时候,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过来,走近了,我才看清他的手里拿着两个酒瓶,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是不是也失恋了。他不管我是否愿意,就坐在我身边,他说你陪我喝酒吧,今晚我想醉死在这里。 那个晚上我成了他的垃圾桶,他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说,他说他女朋友出国才两个月就提出了分手,本来说好半年后他也会过去,他说三年的感情啊,他可以用尺子一刻度一刻度地量出来,竟然抵不上两个月,他说这个世界哪有什么永恒啊,以前的山盟海誓,全都是放屁。 后来是我把他搀回了学校,看他跌跌撞撞地上楼,还回头对我做了一个很滑稽的手势。后来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校园里碰到过他,我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此后,我也不再晚上独自去江边。 期末考过去,大家都开始整理东西回家,我则留意家教。彤云说,禾子,你春节不回家吗。我说,是啊,太远了,路上又太挤。彤云说,那你不会想家吗。我说,我无所谓。 彤云要我跟她一起回家过年,她说她怕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我没答应,我说我会善待自己的,何况我很喜欢清净,其实我只是不想把孤独**裸地展现给别人看,他们会用惊讶,怜悯地眼光看你,说,怎么不回去,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我害怕在热闹的人群里享受孤独的盛宴。 杨文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说你不回来我会想你的。我说,我不回来了,我喜欢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地方,觉得蛮有意思。 我的家教是教一个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因为离学校只有三站路,每次我都是骑着自行车过去。早上去的时候,自行车车把冻得象铁条一样,手一摸上去便粘住了似地生疼,尽管我戴着手套,但手上还是长满了冻疮,脸被风吹得都开列。 教那个小男孩却是费力的很,他的父母逼着他念书,可他根本不要学,他父母在的时候,他装出很老实的样子,等他们一走,他便自玩自的,根本不管我在旁边讲得口干舌燥。他父母还是要马上见成效的,教他两次之后就问我孩子有没有进步。我说这孩子有点调皮,我都管不住,他们说怎么会呢,平时蛮乖的呀。也不多说话,我在一边垭口无言,那个孩子还在他父母身后向我眨眼睛。 有一天下午,他又不听时,我一时火气上来,训斥了他两句,他站起身来说,我不听了。然后径自走了出去。我还呆在那里,以为他只是和我赌气,等了半天,还没回来,我急了,跑出去找,怎么找得到,一直到傍晚,我跑回他们家,孩子还是没回来,他父母一听孩子出走了,劈头盖脸地把我训斥了一顿,说,要是孩子丢了,我看你拿什么来赔,还不快出去找。我骑着车到儿童公园、游乐元找了半天,还是不见踪影,天都黑了,我急得腿都打颤,差点和迎面来的摩托车相撞,又被人骂了一顿。一直到晚上十点。我往他家打电话时,才得知孩子已经回来了,我赶到他家,看到他正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一问,原来是去同学家玩了。他妈妈说以后你不用来了,我转身就走,走下楼才感觉到寒冷和饥饿,腿软得都抬不起来。等我赶到学校,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了,我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夜里,欲哭无泪。 我在校园和寝室间徘徊。偌大的校园难见人影,连鸟群都消失,池塘里结着冰,草上有着冰渣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每天有阳光早早地洒进窗来,只要这阳光是有生气的,否则这学校就像僵在那里等着时间风干一样。 大年三十那天,我终于走了出去,来到繁华的闹世,那是一个太过欢乐的场面,这一天,有很多人在家里团圆,还有如许多的人在狂欢,每个人都有一张微笑着的脸庞,他们吐出的热气在城市上空聚起来,聚成云,被风吹乱了,散到各处。我坐在一家新开的超市的一个角落里,看着旋转楼梯里的人缓缓上升,一楼的大厅里的人群涌动如潮。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慢慢地悲凉起来。在拥挤的人群所形成的热浪里,我是一只无关于人事的小舟,我想要从人群中吸取温暖,结果更加寒冷。我是被城市排除在外的,在这里,没有家,也没有母亲,我需要母亲温暖的怀抱,需要那一双怜惜地看着我的眼睛,然而没有了,在三年以前就已经没有了,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我可以对着谁哭泣? 我坐的地方离存包的地方很近,因此有两个女孩似乎不会存包时,我走过去告诉了她们,她们感激地谢了我,说因为是第一次到这个超市来不知道存包的规则,她们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她们进去买东西了,我仍然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她们出来后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就过来和我聊几句。她们说,她们是从外地来打工的,春节回家太挤了所以不回去。听说我在读大学时都羡慕地说,你好幸福啊,然后又问,你的家在市区吗,我说,不是,我也太远了,所以不回去。 她们说,那你跟我们一起过年吧,我们厂里还有些人留了下来,今天晚上包饺子很热闹呢。 我答应了,她们互相指着对方向我介绍说,你就叫她阿珍,叫她阿虹。阿虹比阿珍稍胖,她们穿着打扮和大街上一般的女孩子一样,很青春的,不施脂粉,脸上有年轻女孩特有的健康的红润。 我就跟着她们走了,获得一份友情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她们一路上跟我说些厂里的新鲜事儿,我问她们打工的生活苦不苦。她们说,只是有点累,下了班以后大家打打扑克,逛逛街也蛮开心的,我说,那你们会想家吗?她们说,想是想的,只是不想回去,至少是现在,如果回家也是每天洗衣服养猪,闷都要闷死,现在趁着年轻出来见见世面,也赚点钱给自己买衣服。 她们住的地方在市郊,在工厂附近租的房子,和一般的城郊一样,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走,偶尔会和一辆自行车或者狗相遇。 房子是普通的民房,设备简单,但也有女孩所特有的温馨,比如一串风铃或千纸鹤,桌上放有一台旧式的电视机。屋子里已经有了一些人,有人洗菜,有人剁肉,阿珍拉了其中一个男人说,这是我朋友,小伍。小伍是河南人,头发短短地有些卷曲,脸红红的,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阿珍告诉我,小伍在另一家工作,一天十几个小时,不过工资也还高。我看了看他,他憨憨地笑着,不知道说了什么,阿珍便作势要打他。 我注意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单薄的身体,神情很拘谨,扎两个辫子,看起来很雅气,我问阿珍这是谁,她告诉我她叫小敏,新来不久,今年十五岁。我说,这工厂怎么可以招童工呢?阿珍说,本来老板不要她,说提供旅费让她回家读书。她硬是不肯,求老板一定收下她,原来她家在河北山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她初中还没毕业就跟着别人出来了,说要给弟弟挣学费,再说她家里也嫌着她,她在外面的日子可要比家里的好的多,听说把她留下了,她高兴地很。阿珍说这些话时,她也在听着,我以为她会感到很难堪的,但她的神情很麻木,好象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我问她,小敏,你在这里过的好吗?她头低着,说,好的。我说,你想家吗?她说,不怎么想。 又进来两个人,阿珍叫了他们说,你们过来,这里也有一个大学生,你们好好聊聊。原来他们也是大学毕业生,都来自内地,一个师专毕业,一个师范本科,在家乡教了几年书厌倦了平静无波的生活就出来闯荡了。我们聊起了大学生活,我说什么都能够找到应征似的,他们马上说,对,我们那时也是这样的,然后感慨一番。他们说,要是继续在家乡教书,那就每天平淡地过着,存点钱,然后结婚,这样的生活也是种幸福,当初走的时候自己教的学生都多有不舍,可还是狠狠心出来了,只是在这里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心里也不免失落,出来的时候是带了打天下的豪情的,想试试身手,忙着找工作,交朋友,也不想家,可现在过年了还是想回去一趟的,心都跑到了家里。 他们哈告诉我很多厂里的事情,说这里的人往往一提到民工都是一副不屑和鄙视的样子,好像这两个字就代表了脏乱差一样,其实很多出门在外的人挣的都是辛苦钱,都会洁身自爱,还都爱帮人的,上次这里有个人孩子落水了,救他起来的人还是民工。 大家一边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边包饺子,电视信号不好,你去弄弄,他也去弄弄。阿珍突然说,要是大姐在就更好玩了,她总是能想出一些好的主意来。我问她大姐是谁。阿珍说是以前的一个姐妹,很男子气的,豪爽,泼辣,为人大方,爱帮人,大家都服她,都叫她大姐。我说那她到哪里去了。阿虹就笑,说她过好日子去了。我不明白。阿珍便说,大姐是回老家结婚了,她在出来之前是在老家订了亲的,她出来就是为了躲着不肯回去结婚,这次家里来了人硬把她弄回去了。阿珍说完又叹口气说,你看我们这里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人都是长换的。 吃饺子的时候,有人说,她在饺子里放了硬币,吃到的人今年就会交好运。阿珍吃到了,很快的小伍也吃到了,大家都哄笑起来,闹着要他们买喜糖吃,阿珍不依,说,一定是你们包饺子的时候做了弊。他们说,谁作弊了,谁看见了? 第四章 开学了,又碰见杨涛,他说三月的时候,文学社会去踏青,放风筝。我说,随便了。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野外游荡,不受干扰地发呆,或者和陌生人聊天。 草熏风暖的时候,文学社二十人跑到了一处景点,那是一处有山有湖的地方,还有平原。湖水的绿是分层的,浅绿,碧绿,深绿,一层层地荡开来,湖中心有零星的小岛。平原从山脚往外延伸,一眼望不到头。这就是江南的钟灵神秀,藏不住掩不住的蕴籍,然而游春的人太多,喧闹破坏了它原初的美。这也像是对江南古镇古风的追逐,当一群人一拥而上,当人们对它大肆渲染的时候,又哪里有它真正的天然。而真正爱自然的人于小山小水之间仍可品出风情,仍可顿生觉悟,仍可洗荡尘埃的。 他们放风筝的时候,我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出神,这里的水可真清真静啊,它从山上流下来,一直流到湖里,在阳光的照耀下,游鱼白花花的耀人的眼,我的家乡没有这么清澈的水,只有碧绿碧绿的湖泊,让你绝对望不到底。 杨涛坐在我的身边来,他说,禾子,怎么不去放风筝。我说这里晒太阳挺好,这太阳晒的人要化掉了。他说,禾子,你是不是不会放风筝,不会我教你。我说,这中小孩子玩的游戏,我怎么不会。他说,那咱们比赛,看谁放的远。 风筝,那真是我童年的游戏了,还在我不懂事所以无忧无虑时,我会在平原上攒着线起劲地奔跑,母亲在后面担忧的说,小心啊,别跑太远! 我和杨涛分别拿了一个风筝,我的是只蝴蝶,他的是个金鱼,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有多远,当我看到我的蝴蝶远远地高过金鱼时,我大声地笑了起来,后来我们坐在草坪上聊天,我惊讶地发现我竟有那么多的话和这些并不熟悉的朋友。可能是开心过头了,回来的路上我有种倦怠感,很沉默,杨涛走在我的身边,他说,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笑了笑,说,你看江南的黄昏,是可以入画的景色。 现在正是夕照的时候,是“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的意境。 我说,我想起了聚散一词,聚和散总是紧紧相依,再怎么样的繁华和热闹也总有落幕的一天,越是热闹曲终人散之后便愈是悲凉,愈是繁华散的时候愈是不舍,如同你所爱的东西,有一天突然失去了,便是痛到骨髓,倒莫如从来不曾爱过,只是大家都想要那一刻的繁华和热闹,过了此刻便是沧海巫山之心。 杨涛说,有散才有聚,有得必有失,聚散原来如同自然的花开花谢,都是平常事物,不必太过在意。 我们都默默地走着,杨涛突然说,你今天笑得很灿烂,平时怎么那么吝啬笑容呢? 我呵呵笑了两声说,我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杨文给我打电话说,禾子,我有女朋友了,长得很象你。我说,你好的不挑,干吗挑一个象我的。杨文说,没有办法了,谁叫你是我的偶像呢,我那么崇拜你,你却视而不见。我拿着话筒想象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杨文总是这样,总是胡说一气来把我逗笑。那时我们不想看书的时候就会一起到外面溜达,或是到小面馆吃面,看着烟熏的天花板的时候,我就一阵感叹,我说我只想过这样的日子,开一家小小的店,卖花或者小玩意,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明天平静地看着各样的人来人往,让时间流水一般过去,慢慢地觉出自己的衰老,不需要有多少富贵,要的只是一种长长久久。杨文说,好啊,你开店作女主人,就不用我养你了。我瞪了他一眼说,谁要你养呢?! 五月,学校里的玉兰花开了,我仍然坐在玉兰花树下读英语,有时花瓣会落下来一片砸到我的头上,上面还带着露珠。 学校里搞诗歌朗诵会,文学社也出了个节目,是配乐诗朗诵。那时我才知道杨涛弹得一手好吉他,是吉他社团的成员,这次配乐就又他来弹奏。我主动要求和另一个男生朗诵诗,为了怕出差错,我把诗滚瓜烂熟地背了好多遍。 到了上台的时候,在礼堂里,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看了一眼坐在我右侧面的杨涛,他悠然地抱着红棉木吉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我听到我的声音在礼堂里响了起来: 《诗歌的流浪》: 走过那个冷清的夜 之后 不经意间被一个叫做 命运的词组绊倒 ………… 杨涛的《一路行思》在我们身后轻柔地伴着,我完全沉醉到了年轻的伤感和激情中。 这个节目后来得了二等奖,我们决定庆祝一下,约了文学社里的几个比较处得来的朋友到一个小饭馆吃饭。那天,我们每个人都喝了酒,喝的脸红红的,话也多了起来。杨涛的话很多,不断的笑,他的笑不会让你觉得很张扬,肆无忌惮,只是让你感觉到快乐,就像五月的阳光,不会很热,只是让你在它下面有奔跑的欲望。大家说杨涛你的吉他弹得那么好,今晚就多露两手吧,让大家饱饱耳福。 那天晚上,在学校的宽阔的草坪上,杨涛带着他的吉他又弹唱了几首曲子,而我记住了的是《青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 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杨涛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嗓音微微沙哑,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地,眼神飘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那个地方我猜不透,也找不到。 从这天开始我就关注起杨涛来,我的抽屉里搜集了他以前发表的是所有文章,每一篇我都细细读过。他最擅长的是杂文,笔锋犀利,但也冷静和客观。 我想起那天晚上弹吉他的他却是非常感性地,把一种淡淡的有关岁月和青春的伤感传染给我们,我甚至感受到了离别的痛。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走在校园里,穿过林荫道和花坛,走到图书馆去,我更经常地去图书馆,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静静地打量他,看着他从书架上取下书或者杂志,专著的阅读,有时是会心地笑,有时同时抬起头沉思,经常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我都会这样虚耗过去,当他的视线转向我时,我连忙低下头假装看书。有时在路上碰到了,他笑着说,嗨!我挤出一个笑,点点头,慌忙就逃走了,过后想起来就脸红,笑自己怎么如此失态,也不知道杨涛发现了没有,要是发现了,他会在心里取笑我吧,有时看书,书中浮现的面容还是他,只是面目有些模糊,没有清晰的轮廓,惟有笑容是切实可感的,那阳光一样的笑,再隐晦的天空都会变得灿烂了吧。我不由得想着我可以拥有这样的笑容,那么我的生活一定是温暖的了,不管怎么样的失意和打击都可以面对的了,我沉思的时候无意中划下的字竟然是他的名字,这个发现让我心慌意乱。因为他曾经说过的话,我可以常常微笑。狄云是最早注意我变化的,她说,禾子,你好象变了很多哦,你变得爱说爱笑了,是不是春心动了哦。我追着她打了两拳,说,胡说些什么呢,我这种人,怎么会。 我去过杨涛宿舍几次,从他书架上拿走几本书。他的宿舍楼在我的前面,我总会从他的窗下经过,晚上,从教学楼回来,我会禁不住看向他在二楼的窗,如果亮着,我心里便会欢欣一些从窗户里映出来的人影里辨认是不是杨涛,我会想,杨涛,他在做什么呢?看书还是聊天呢?如果窗户暗着,心里便会一下沉落下来。当这已成为习惯的时候,有一次,我把它写成了一首诗,交到了文学社的稿件里: 《昨夜之灯》 昨夜 我从梦中的故园走来 我流浪的路还很长很长 我去看多年的誓言 看他们从生根到发芽 不知有没有开花 我会辛勤地浇水,施肥 不管它是昙花还是玫瑰 想象着会有满天如花的诗句 飘下来 就象风 安静了,停在对面的屋檐上 少年的誓言成长起来 像发丝,和风轻轻擦过 只剩下飘和遥远 花却一直没开 花庖渐渐长大了 用躲避的眼睛 看冬天一个个地过去 我一直在漆黑的夜里 仰望晨星 害怕有一天 我会忘了,那个种花人 曾经看它的眼睛 不知道 它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了 就像我突然剪短的长发 从此,季节的河流中 不会再有诗 走过昨夜的灯光 我怀想起,遥远的发丝 然后盼望着它滋长 绵延出一路的明亮 再次看到杨涛的时候,他问我,你那首诗在写什么呢,写一种信仰还是一种希望。 我说,那只是一种隐喻,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文学社的刊物《江南一叶》被评为最佳刊物,社友们都戏称是我和杨涛联手的结果。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出什么里。杨涛说,收稿、选稿、选图片不都是你吗,谦什么虚哦。我说,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吗,我可都依着你的。旁边的人看得笑死了,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一唱一和地。我一下子红了脸,转过头去。 我依然按照文学社的要求定期交一篇稿子,这时我已经是文学社的责任编辑,负责整理稿件和改稿,于是常常会遇到杨涛,有时我们会聊上几句,和想象中的浪漫的中文人不同,我所看见的杨涛总是沉着和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社团内部事务,包括一期刊物的排版、印刷。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的文章太阴郁了,缺少阳光,这是你底子里的东西,不要不承认。 我说,我只是比较敏感而已,要看透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的文笔刚健,大气,朝气蓬勃,你敢说这是你的全部吗? 杨涛说,生活本就有笑和痛,我着眼的是明亮的部分,你却相反。 我说,大家都喜欢明亮的东西,有多少人关系黑暗中的挣扎? 杨涛楞了一下,笑着说,你真是个比较奇怪的人。 我和杨涛的意见常常是相左的,比如在刊物中插图的选择上就常常发生分歧,我要已日薄西山为背景、,而他会选择小桥流水人家的温馨图画,我喜欢淡远,他喜欢景物的逼真,我们努力想说服对方,结果常常是依我的意见,他故意做住无奈的样子,说一声“好男不和女斗”。 寝室里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事,每个人都会有走的很近,比较要好的朋友。李晓和吴含是同乡,她们是很要好的,特别喜欢坐在一起用家乡话聊天,两个人叽叽咕咕的,旁人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可以从上午一直聊到下午,连中饭都可以省略掉的。晚上熄了灯,为了怕影响我们,两个人就跑到阳台或者浴室里继续聊,聊够了才像一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钻进来。走廊上总会有穿着睡衣抱着电话机的女孩,夜深人静了还发出蚊子一般的哼哼声。我们还凑钱买了锅,周末有空的时候就在寝室里吃火锅。守着一只小火炉,吃吃停停,一边聊天打趣。 我和彤云常常走在一起,其实我们的性格也并不相合,她外向开朗,我性情古怪,她一路上可以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我则常常保持沉默,我们走在一起也只是一起去吃饭,上课。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们随意的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彤云躺在上铺看小说。她突然探出头对坐在桌边的我说,禾子,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小名也叫禾子,大学时的好朋友也叫禾子,看来我和禾子真的好有缘。我呆了半天,后来我们才真正亲密起来。我们一起钻到文科楼里去摸那些被虫子蛛过的门窗,在中文系的教室里,一个白发的先生正在讲解古诗词。我们遛到后面去坐好,一本正经地记笔记,外面有竹影婆娑,逢着讲王维的禅诗,便像入了禅境,时光倒流,浑然忘我。 圣诞快到的时候,大家商议着怎么过圣诞节,有说去参加舞会的,有说去弄篝火的,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是卖圣诞卡,再用赚来的钱聚餐。 我们先去批发了很多的圣诞卡,五毛,七毛一张,可以卖到一块,一快五,先是在学校里摆一个小摊子,可是销量并不好,要买卡的人虽多,可卖卡的人也很多。后来我们决定每个人拿一百张到各个寝室里去卖。这次是单独行动了,没人掩护,就象作贼一样不安,敲开一个个门时,一开口脸还发红,别人一句“不要”掉头就走,一天下来,销量少的让人心灰,只有彤云的业绩最好,卖了几十张,她是个敢冲敢闯的人,还有一张甜甜的笑脸。大家受了她的鼓励,在寝室里对着镜子练习笑容,作出很灿烂的样子,还依照“异性相吸”的道理,跑进男生楼,一下子销量猛增,我的业绩仍不是很好,狄云便跟我一起做,我看着她笑咪咪地柔声细语地和别人说话,心里惭愧的很。 到圣诞节那一天,每人手里的卡都只剩下几张了,就留着自己用,寄给同学了,我挑了两张漂亮的寄给了杨文和何宁,其他的则胡乱的寄掉了。 晚上的时候,我们跑到学校附近一家大的餐馆聚餐,彤云为此还拒绝了那个男生的邀请。餐馆外面有“圣诞老人”在迎送顾客,空中还挂着一个细长的圣诞老人,手脚一伸一缩,滑稽的很。化妆舞会里有音乐和吼声震耳欲聋,也是热烈的气氛。我们举起手中装有橙红液体的酒杯时说的是,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快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在办学生助理贷款的事,。吴叶问我,禾子,你贷不贷款?我说,不贷,我可以自己挣一些的,你要贷吗?她说,我怎么会贷?我用不着。我说,是啊,你怎么会贷?我想起了平时,她可是长向我们描述她家境的优越的,她说她家的房子是八角形的,家人非常地宠她,她曾经去过香港和中国的很多地方,她的一个叔叔送她的一支钢笔就值几千块钱,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通常都沉默,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炫耀,不免给人浅薄的感觉,她见没反映,有点急,说,怎么,你们不信吗?我们便说,信,怎么不信。虽然我们从那支钢笔上无论怎么也看不出何以如此值钱。或者是买了衣服一定要我们帮她看看,说这是什么什么牌子的,要多少多少钱,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在商场打折的时候买衣服。 有一次,她问我,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笑着问她是查户口的吗,那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说,我父母做的是秘密工作,不能告诉别人的。我听出她是在说笑,但心里有点反感,毕竟询问别人的家庭是一件不礼貌的事。 她家里给她打电话,她捂着话筒小声地说话,但我还是听见了一些,因为她是安徽人,方言比较好懂。似乎家里的人要她贷款,她不愿意。我觉得心里怪怪的,但又不好问。想起以前我们说到家人时,问谁有兄弟姐妹,她说没有,可后来她无意中说到她姐姐怎么样怎么样,我有些奇怪的问她,你不是独生女吗?她楞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是你听错了,我一直就说我有姐姐的。我说,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我出去做家教,走到校门的时候看到了吴叶,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角落里,那个人面朝着我,看起来有些苍老,穿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吴叶东张西望,一转头看见我,连忙转过头去,象没看见我一样。我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自顾自走了。 后来,回到寝室,她已经回来了,对我说,刚才在校门口我好象看见你了,隔的太远没叫你,那个人是我的老乡,因为见过几次面,这次他们有点事想找我帮忙。我说,哦。她说你不信啊?我说,我信啊,干吗不信,你没必要向我解释的,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她说,我怕你误会。我说,我误会什么,有什么好误会。她不语了。 第二天,她把我叫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还未开口,就哭了起来。我问她,她也不说。我急了,说你在不说,我就走了。 她这才说,禾子,我妈妈生病了。 我说,严不严重,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说,住院还缺一笔钱。停了停,又说,禾子,你家境不好,这我是知道的,最近我们家出了事,经济也很钧捆,跟你是同命相连。 我说,我那里钱不多,但我可以帮你向同学借。 她说,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你母亲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又何必掩藏呢? 她说,你不知道,有的事你不知道。 我说,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我说,你不就是怕别人看不起你吗?一个人家庭出生有那么重要吗?你家里没钱难道就是耻辱吗?我告诉你吧,没人会看不起你,除了你自己。 她呆呆地站着,我说,还站着干什么呢,救你妈要紧啊。 后来我们向院里申请了一笔临时助学金,给她母亲交了住院费。在病房里,我看到了她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弱的妇人,她看女儿的眼神带着歉疚,好象生病是她的错一样。她的床边还站这一个人,就是那天来找吴叶的那个人,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她的父亲。我问过了吴叶,她母亲是疲劳过度,营养不良,所以突然昏厥,并且她原有肾炎,这次也一起发作了。 在医院的花园里,吴叶问我,禾子,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第五章 我说,我只是猜的,你平时说话那么多的漏洞,只要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前后矛盾的地方,你老是撒谎,但并不擅长撒谎。 吴叶说,是啊,我撒谎,我希望你们觉得我生活的很幸福,也许你会认为我是虚荣,可是我只想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我说,难道贫穷就没尊严了吗?只要你是劳动所得,一样会赢得别人的尊重。 吴叶说,有些事你没经历过,所以不会明白,其实我说我只有一个姐姐也是骗你们的,我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还小的时候,家里就常常鸡犬不宁,搞计划生育的人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家里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上学的时候被人说成是超生游击队的典型而受到耻笑,家里人多,每天除了吵还是吵,姐妹之间争东西就像几个小乞丐一样,父母也老是为了钱吵架,相互指责对方没用,用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对方,像一对仇人一样,看着都觉得寒心,家里穷,走到哪里都感到别人鄙视的目光,我一直都抬不起头来,只好拼命地念书,想尽一切办法读书,考到这里来,父母听说这边打工机会多,也过来了。 我说,那你的姐姐和弟妹呢? 她说,姐姐早就嫁人了,为了恭我们读书,嫁给了大她二十岁的商人,妹妹中学毕业在家开了一家裁缝店,弟弟还在读中学。 我说,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你父母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你对他们粗暴一点都是对他们的伤害,你何必骗我们呢?没人会耻笑你,你会看不起谁呢,谁比谁高贵一些? 吴叶说,我一直是在那样的压力下生活,很早我就厌倦了那个家,就想逃开,我想到这里来就没人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了,连父母我都不想见,禾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可耻,并且愚蠢地可笑,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你们,但实际上,你们早有怀疑。 我说,你的心情完全理解的,我答应你,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 吴叶说,我现在不介意别人知道与否了,我连亲人都不认,我还是人吗?她转过头说,禾子,我很佩服你,你很坚强,也很自尊。 我说,我也是一个从穷地方走出来的人,但它再贫穷再落后也是生养自己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鄙视它,一个人若忘了家,就会成为无根的人。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片土地,我从来没有刻意地想过它,但它长在梦里出现,但以前我不是也长想离开它吗。我不是也早就厌倦了它吗?可真正离开了,才知道它是想忘也忘不掉了的。并且在谈到它的时候我还会告诉世人它的好,我护卫着它,害怕别人对它有丝毫的亵渎。 放暑假之前,碰到杨涛,他说,怎么,你不回家吗?我说,是啊,你也不回去?他说,我要回去的。我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但也不好说什么。 吴叶回了家,说是把她妈妈接回家静养,于是宿舍里又只剩我一个人。 那时每天都有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我在各个车站间来来回回,太阳是惨白的,路边的树叶丝毫不动,街边小店的帷布是耸拉着,没有生气的,碰到哪里都是烙铁一样的烫手,公交车上的椅子是坐上去又要弹起来的。 在做家教的间隙,我在一家经济报社打工,是做一份社会调查。它让我不仅要走访居民住宅区,还有商城,酒店等等。在我和另一个同学负责的区域里,这个城市的各形各样都覆盖其中。在那半个月时间里,我每天一早出去蹬蹬蹬地爬楼,敲开一扇扇门。在敲第一扇门前,我是做了心理准备的,怎么开口呢?如果被拒绝,我会觉得难堪吗?我酝酿了一次又一次,想象了每一种可能的结果。当我终于鼓足勇气敲开一处陈旧的居民区的一家民房时,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妇,当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后,出湖一了的是他们很热情地招呼了我,让我受宠若惊,我从他们房里走出来时几乎崩了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尽管此后,我无数次被人礼貌或者粗暴的拒绝。我学会了随着他们的态度变换台词,学会了对所有的人礼貌的招呼或告别,即使是被拒绝,在我敲门时我不会再去想门后会是怎样的情景。也因为这项工作,让我认识了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的高处是由广告牌撑起的,在很远的地方就遁入你的眼,广告牌上的美人睁着一双让人箫魂的眼睛,各种品牌的服装广告五彩纷呈,它们是这个城市的潮流和时尚,带着男人女人们迈着大步往前赶,还怕赶不上,需要一路小跑。旋转舞厅里的男人带着绅士般优雅的笑。女人的裙锯轻轻飞扬。酒吧里的女人永远是风情万种的,她们的眼神若即若离,冷漠的或者张扬的,或者叛逆的,她们用染着蔻丹的手指夹着香烟,吐着一个个精致的烟圈,她们是这个城市的诱人的一笔,带着神秘和梦幻,疯扫和艳情,她们像是高出于城市之外的精灵,带着冷冷的眼观望。她们又是给这城市上色的,城市有了她们,才会艳丽和斑斓。 这城市有多少风花雪月的东西,各样的保健场所和休闲场所造就着他们精致的生活,最时髦最前卫的生活方式迅速成为新的潮流,街上到处是打扮怪异的青少年,肆无忌惮地解构着传统的规则。商店里放的是肥皂剧和偶像剧,青春的男女们一出出的演着死去活来的爱情,唱着古老的恋歌,是要引得你为之心动、泪流满面的,但它们又无一例外地在片头就告诉你“本故事纯属虚构”。摇滚乐在夜晚吼得震天响,重金属说这是个信仰真空的年代,偶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你今天崇拜景仰的人明天就可以爆出丑闻,他们嘲笑着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崇高,嘲笑人们**裸的欲望。它的又或也是无限似的,叫你怎么看都看不到底,你一走进去,你的心就被撩拨了,橱窗里的暝赏羽衣包裹的是冰肌玉肤,低迷悠扬的音乐里放任自我的,戴墨镜的女郎从轿车里走出,转身的姿势柔弱无骨。你的眼花了,心也乱了,再看就都成了天上的云彩,神秘,又斑斓多姿。 这城市还有多少孤独和不安的灵魂。他们或是表面平静,而内心浮躁;或是狂野豪放,纸醉金迷,包裹的却是一颗绝望和无望的心,他们坐着电梯到一幢幢高楼里上班,从上面望下去,所以的人都象蚂蚁一样地爬行,他们全都一模一样,然而又各不相关。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望出去,天是深蓝的,再刺眼的阳光也成了风和日丽的背景,楼房是一望无际的,象一片海水一样蔓延出去,个人就像一片汪洋中的一粒水珠,随着风浪起伏。夜晚,在城市的某处,正开着一个什么新锐艺术的会展,或是几个企业开的舞会,他们矜持得体的笑着,说着中英文相杂的语言,或是笑语喧哗,亲亲热热的,他们的笑容都倒映在了酒杯里,那些液体里才是隐藏起来的真心。 这城市,它是日新月异的,它在告诉世人,它没有沧桑,它花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而历史是时间的边角料。它是一直往前看的。在它的视野前面,是何等的光华和荣耀,而历史只沉淀在老屋的深井里在小巷的深处还有木门枝桠枝桠地响。然而每阵飓风过后,城市就像一个严妆的妇人被弄乱了妆容,它的艳丽支离破碎,四处凋零。折断的树干说的是残败,倒塌的广告牌说的是残败,满地新鲜的碎叶说的是残败。只是它的复原能力快的吓人,第二天,你所见到的城市,是一如的干净的街道,如一的乐舞笙歌,它的美丽一如从前,只是凋零的印记里显露出它曾经受到过摧残 我还走它的另一个角落,它是被城市称作低层的。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烈日下,这些从农村涌来,在小巷里走出来的无业者攀在脚手架上,脊背被太阳晒的通红,他们住的房屋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工棚,大风一吹就要倒似的,里面的床铺紧紧挨着,一溜二十几个铺,热的像蒸笼。在一家私企工厂外面,一大排女工中午吃完饭躺在外面的草地上,她们大都为了房价的便宜住在农村,每天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上班,晚上经常加班到深夜,她们憎恨加班,但更不希望哪天没有活可做。 还有菜场,在人群散尽后让人作呕的地方,我看到菜场里的小女孩,她们是外地打工者的孩子,没有学是上,穿着皱吧吧脏西西的衣服守在摊子旁,睁着愤怒的眼睛,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她不明白外面的小姑娘可以打扮得像个公主一样,而她只能随着手推车在脏水横流的街道上流浪。她们的童年只剩下这里拥挤的回忆,而我的童年里毕竟有着广袤的原野和熔金的太阳。还有那个捡垃圾的老人,他已不属于我的调查的对象,他住的地方下面就是浑浊的河水,他的小屋依着提岸而建,上面堆满了垃圾,而他住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有一天,我走在拥挤而狭窄的街道上时,街上的小贩们突然四处逃跑,仍掉了凳子和冒烟的炉子,原来是城管对来了,一个跑得慢的中年女人被揪住了,二话没说就挨了一顿踢,然后没收了她所有的东西。 这就是城市的边缘,是它繁华后面的阴影,是夹缝里的生存,是不愿被城市归纳其中、的。城市所展露的是漂亮的高楼和时尚的男女,它的陋巷和市井是隐于角落的。在高楼的阴影里,就是他们的寄居地,阳光都是被高楼挡了的。看到他们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人们大张旗鼓地讨论人生是有多么的矫情,当生活被替换成生存,所以的语言都显得苍白,真实的人生朴实无语,它是**裸的。这里的人,有的是土地被占后出来的,有的是迫于生计从农村出逃,有的人是想在城市中寻找梦想,他们带着无奈或憧憬潮水般地涌入城市,在城市里奋斗或是迷失,城市一边评论他们“土”一边继续在他们的土地上扩张。汉木生高唱着“大地的赞美诗”-----《大地的成长》,他的土地博大而深沉,富有且宽厚,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这里的“土”置换成了鲁钝,贫穷,愚昧和落后。城市是不可否认的精致和文明,无数的人创进来由忍受嘲讽到引领城市的潮流,他们在心里微笑着说:“我终于告别了[土]”。还有的人,他们的祖上不知哪一年开始在此栖居,于是一代代地相传,不段有人出去,也不断有人进来,他们的身上打着“某某街”“某某巷”的烙印,透过狭小的窗看外面世界的辉煌。 第六章 这样的一个暑假,我每天在学校和城市之间来回,走在铺满霞光的路上。每天我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回头看夕阳满天的时候,心情都会有一阵欢愉:又回来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喧嚣,而这学校是喧嚣之外的清凉,它有满地的野花,清亮的虫鸣,月光是要让你做一夜清梦的。这个季节有潮湿的风,晚上的时候呼啦啦地吹着。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月光如水一般地泻进窗来,照亮整个房子,它还是移动的,慢慢地东墙移到西墙,没月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就成了一轮小小的月亮。暴风雨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室内看天空被闪电划破,闪电照亮天空的时候,天空是一片淡紫色,那么美丽的又那么让人恐惧的。我不能够像以前那样安然入睡,我的心惶惶不安,每天我都急着想要赶出去,晚上又急着想回来,似乎是我出去便能够把这里的一切甩在身后,可以不管不顾,但又有着期待,我等的是一个明知不会有的未知。每天我在回来的路上都会想今天会不会有电话呢,每天我回来后都会希望电话铃声响起,而它响起时心里便是一跳,迫不及待地想起接而又忐忑不安。 我觉得很寂寞,这是不同于以往的心情。我一直拒绝着“寂寞”这个词,不让它与我靠近,我以为它是喧闹图景中的那一双漠然的眼睛,或者是长风吹起发丝时索然的表情,它是无所寄托,无所畈依。我并不害怕独处的冷清,只是恐惧心灵的荒芜,依然可以看到灯亮起,但屋里没有我熟悉的人,灯光对我而言也失去了意义,它只让我的心空落的发疼。有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大声地笑着,我跑出去和她们一样笑着,但看见的是另外的影子。 管楼的阿姨也是寂寞,无线电一直开着,里面放着越剧,咿咿呀呀地唱,阿姨也跟着唱几句,还颇有几分凄婉的味道,听得多了,我也能够听懂几句,心也随着柔婉的腔调往下沉。 有电话铃响起,在夜里,却是一个陌生的男音。他说,我很无聊,可以跟你聊聊吗?他说,这是我随意拨的电话,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可以是算作一种骚扰,但我想电话那端的人一定也有颗无所适从的心,于是,我成了他陌生的塌实的听众,听他随意地瞎扯。从幼儿园到大学,从他的父母到同学。我大都似乎仍然只做一个倾听者,有时候附和两句,因为我心里的惶恐,所以没有拒绝接听电话,在听他胡侃时,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他说他不想回家,在家里一点都不自由,他说在这里的日子也很无聊,每天吃饭瞎玩日子单调很没意思,他说他有很多的理想但还没付诸行动,说他自己是个罗亭式的人。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一个月,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聊了这么久,可以见你吗?我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矜持,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需要距离感和神秘感的,一但打破就会索然无味。后来我还是答应了他,因为他与我同系,大二学生。 他是个平凡的男孩,剪着平头,眼镜后面是细长的眼睛,他叫耿飞。我们随意的说着话,在日幕的阳光里听着鸟群在旁边的杉树林里嬉闹,人群吸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餐厅走,这是家的气氛。那天晚饭是他作东,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或是抱怨一下学校,像所有有着不满和迷茫的学生。 依然会接到耿飞的电话,依然是不着边际的闲聊。有一次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说随缘吧,在某个地点,某个时刻,某个人身上,我突然有种感觉他就是我想要的人。他说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我说这是没有标准的,遇到了自然会知道。 后来,电话沉寂了几天,有一天晚上,门卫阿姨叫我了,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我穿着拖鞋出来时,看见了耿飞。我说,耿飞,你有事吗。他说没事,只是心里闷,很想跟你聊聊。 我们沿着林荫路散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耿飞出奇地沉默,我说出来的话就象掉进了深不可测的谷底,连回音都没有。耿飞突然说,那天我在学校里看到你,那时你侧过头去看夕阳,显得落墨和惆怅。我说是吗?我倒不记得。他没理我,继续说,你不是说心动只在刹那间吗,就在那一刻,你打动了我。我楞塄地站在原地,震惊并且惶恐。 回去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盏灯,我的心里渴望的是这样的灯光,孤独与寂寞不能成为理由,我已经孤独了很多年,等待的时光也已经很长。只有在我无助的时候,我会渴望有人在我的身边。那一天下午,我正要穿过马路对面去,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一会儿路上积满了水,车辆经过贱起半人高的水花。但我为了赶时间就冲进了雨里,然后走在马路中间的时候,车辆迅速增多,来往的车辆疾驶而过。雨迅速把我浇了个透湿,路的两侧是高楼和躲雨的人,而我,是在汪洋中的船只。 那天晚上,我对耿飞说的是“对不起”,我说,我不是你想要的类型,你并不了解我,我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他说,只要你给我时间,我可以慢慢了解你。 我说,我只是偶然地闯进了你的生活中,在你最无聊的时候,只要你愿意等待,你可以等到你真正心仪的人。 后来有好几次,我回来的时候会看见他站在宿舍楼前,我远远地躲开,一直到他离开之后才回来。有时夜里有电话铃声响起,拿起来却没有人说话,只有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开学的时候,我收到一份汇款单,是从西北寄来的学费。我不知道这个夏天他都如何地辛劳才筹到这笔钱的,我一直想脱离他独自生存,然而始终还是依附于他。 依然碰见杨涛,两个月不见,我有点恍惚起来,犹如隔世。他说,好久不见,变黑了嘛,这么辛苦啊。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想了很久,写了封信给他,信里只有一句话:昨夜的灯光,可不可以在今夜为我明亮? 信寄出去以后,我瑞瑞不安,不敢去猜想结局,但又不得不去想。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失掉了一个女孩所应有的矜持,会让他看不起,同时我也后悔自己的歙辞暧昧不清会让他不明所以,最后一笑了之。一连几天都没有一点讯息,周末的晚上,我早早的走了出去,我实在是怕极了一个人在空落的房间里等待的心情。我爬到了图书馆的四楼,坐在一个临窗的位子上。那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看到鹭群白压压地栖在树梢上,宿舍楼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坐拥书城,心是静谧的,然而又有着求知的渴望。在我看来,图书馆是最能减却浮躁的地方。个人的心高气傲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面前只会显得无知和浅薄。有时会有恋人坐在里面,男的是书卷气的或是很阳光的,他偶尔俯过头悄悄地在女孩耳边说话,女孩便掩着嘴轻轻地笑,图书馆也流淌开干净纯美的空气。然而今天在同样的气氛里去却不能一如既往地平静。楼下经过的人群说话声低低地传上来,窗外的天空也许是因为灯光的照射,显出一片淡淡的粉红。 我早早的走了出来,不知何去何从,我又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感觉里,想要挣扎却越陷越深。我觉得自己是在一种无望的期待中,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的拒绝和漠然,那将让我何等难堪。 回去的路上照样经过那扇窗下,我低下头不想去看,它只会刺人的眼睛。然而有个人影挡在了我的面前,“怎么今天不再看那盏灯光?”在路灯下,我看到了杨涛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一下子窘了起来,并且很恼怒,我想从他身边走过,但他又挡在我的面前,这次他换了一张认真的脸,说你生气了?我故意逗你的。 后来我们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聊天,他说他已经在那里徘徊了几天,但一直没有遇见我,今天特意早一点等在那里,他说他以为我会往上看的,结果我低着头走路,让他很失望。教学楼的灯突然的熄灭,昏黄的路灯也一盏盏地关掉,只有天上的星星,还在调皮地眨着眼睛。 生活的美好似乎一下子在我的面前展开。我开始对着所有的一切微笑,做作业的时候对着书本微笑,上课的时候对着老师微笑,走路的时候对着迎面走来的人微笑。早上我一早起来去树林里读书,晚上很安然的入睡。下午我们都没课的时候,我们也会到草坪上去晒太阳,那时候的学校就像一个大的休闲场所,很多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坪上,草坪因了云的阴影像波浪般的变幻色彩,有的时候我们看不进书,就凝神地看着一只蚂蚁叼着一只小虫子在草地上爬呀爬。 周末的时候也会去看一场经典的电影,我第一次看到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燃情岁月》,欣赏到一个野性的外表和易感的内心完美结合的男人的动人魅力。当然还有《简爱》,很多女孩都会说自己喜欢简·爱, 因为我们大都平凡,都有让自己自卑的地方,沮丧的时候,当我站在镜前,看着我的脸,头发和全身,每一样都会让我讨厌,每一样都让我不满意,我真想把它重新捏造过变出一个全新的自己,可是有时候我会欣然的看着它,感谢上天赐给我鲜活的生命,还有我正燃烧的青春,青春是挡也挡不住,掩也掩不住的东西,它从眉间,发迹间丝丝缕缕的往外渗,它就像外面的阳光一样,是要让人奔跑的。还有一次是看由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情人》,这是一部侵透着绝望情绪的影片,对生活,对爱情,因为绝望所以沉溺,因为绝望所以放纵自己。这也是作者的疾痛,那个曾经倾倒巴黎的少女,才华横溢,纯洁天真,被骗之后开始放纵自己,在过度的放纵和烟酒里彻底改变了她的容貌。在谈论这部影片的时候,杨涛说,未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我不相信宿命。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他会跟我说起一些文学大家,他说,博尔赤肆有月亮的寒光,空朦,皎洁,超脱尘俗,博尔赤斯说在他的生活中,缺少生命和死亡,在他看来所有的死亡都是自杀,而聂鲁达是阳光,可以让人觉得温暖,明朗。 有时,我们的意见是相左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说,人类千百年来都是同样的命运,从一个虚无走向另一个虚无,我们走的是无数人走过的路。杨涛说,人类是向前发展的,命运自然也不会相同。我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昭示了人类孤独的宿命。他说,那现在呢,我在你身边,你觉得孤独吗?我答非所问地说,你在我旁边,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二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杨涛知道了,他笑着说,禾子,你年纪怎么这么老了,跟我一样大嘛。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曾经复读过。 那是一段怎么样痛苦的历程。高考,我落榜了,每天,我把自己关在阁楼上,不敢去面对邻人的嘲讽或者怜悯,我听着邮车“咛咛”地响过我的窗下,那是另外的人家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后来我一个人跑去高中复读,到外面租了一间小屋,我复读的钱是我靠接送两个孩子而来。每天一早我跑出去接两个孩子,送他们到幼儿园,然后再跑到学校去听课,晚上的时候再把他们接回来。周末还要去照顾他们,从早到晚呆在他们身边。其余的时间我都关在屋子里看书,读英语,做数学,没有小说,没有音乐,曾经我沉溺在一本本小说里,每天发疯般地写着年轻的心情和思绪。 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进任何东西,我的大脑混沌一片,记不住任何只言片语,我发现我的小屋漆黑一片,我冲出了我的小屋,冲出了郊外,跑到那片原野上。我多么渴望阳光啊,我早已远离了它。那时太阳已经快沉下去了,我对着太阳跑啊跑,拼命地想挽留,它好象就在我不远的前面,我跑啊跑却永远都是那么远的距离,不知何处才是尽头。我终于跑累了,扑倒在草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所有的人都似乎回家了,只有我是没有家的人,天地间,我只有孤零零地对着那轮落日,它那样温和地红着,像一幅油画。我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看见了母亲,她仍然那么慈爱那么美丽,她向我伸开双臂,她叫我,禾子,禾子。然而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沟壑,我们站在悬崖边向对方伸出手臂,后来母亲向我径直走了过来,然而她从中间的空隙中掉了下去。妈妈,我死命的叫喊,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那轮红日已经下去了,原野适静悠然地躺着,启明星已经升起来,草原上开着满目的野花,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全部都笑了,笑得弯了腰,我也笑了,一个人在旷野里哈哈哈地大笑。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杨涛很专注的看着我,他说,禾子,征服苦难是笔财富,没有惨痛的经历也不会有顿悟,逆境可以让你变得坚强。可是,我是讨厌坚强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要学会承受所有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再痛也要咬紧牙关,当最爱我的人永远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甚至是平静地看着她埋入黄土地,因此别人都说我是个无情的人,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坚强,用冷静来包装出一个坚强的自己,而实际上我只是一个想要在温暖中沉睡过去的人啊! 杨文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告诉了他我和杨涛的事,他沉默了半饷,说,禾子,你觉得幸福吗。我说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幸福,不过我很快乐。他说,那就好,我一直只是希望你能快乐的。说完挂了电话。 后来一个月都没有他的音讯,我以为他学习太忙或者陪女朋友去了,就没在意。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信,他说,禾子,你一直都不相信我是爱你的,我说我有女朋友那只是假话,我喜欢的人始终只有你一个。他说他会永远祝我幸福。 杨文,我何曾忽视他了呢?他是最了解我的人,总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画解我的苦恼。高考之后的暑假,我一个人躲在家里,谁都不见,他就一直等在巷口,等到我有事出去的时候,把我拦住。他说禾子,我想去郊外玩,你陪我去好吗?我说我心情不好,你不要烦我。他说那你需要发泄吗,往我身上来吧,反正我这几天骨头正发酸。杨文,他是唯一可以容忍我伤害的男人,我可以把不满倾注到他身上,我知道他会包容,因为他说他是我的哥哥。每次都是我“陪”他去散步,他一路上滔滔不绝,做着怪象,直到把我逗笑。那时候暑气还未散尽,两个人走一身的汗水,回到巷口的时候,他就去买两杯冰冻的西瓜汁,冰凉酸甜的汁水从喉咙滚下去,暑气就消了大半,每次我们看着对方急不可待地喝水然后被冰凉的水猛呛一口时都会呵呵的笑,那时,我们脸上还沾着灰尘。 我从来不让杨文走近我的家门前,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和对面人家的男孩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上学放学一起走,课余一快玩。有一天,那个被我叫做二娘的女人和家里起了争执。,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淫妇!”她到处跟别人说我是个小妖精,那时我还只是一个懂得“淫妇”是个不好的词但不能完全知晓它的含义的女孩,每天,我从胡同里走过别人都会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她们的眼神很奇特,好象我瘦弱的身体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东西,我怕看见他们的目光,那一双双眼睛让我感到害怕,甚至让我觉得自己很羞耻。巷子里还有其他的孩子,他们看见我,便一起哄笑,口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我的名字被他们用黑碳写在石板上或者墙壁上,我红着脸,一路小跑着,好象后面有人追着似的,我越是跑,他们越笑得厉害,有一个还跑到前面来堵住我,不许我走,巷子很窄,我过不去,就推他,他还是不让,我们就打了起来,其他的孩子又来劝架,母亲赶到的时候,我们正闹成一团,母亲拨开他们看见蓬头垢面的我,还有那个鼻青脸肿的小男孩,她把我拉起来,牵回家,用清水把我的脸洗干净,又把蓬乱的头发给我梳好了之后,叫我好好呆在家里就出去了,我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原来她去找二娘了。 母亲是一个性格平和的人,尽管她的诗情画意早已被生活磨平。她总是沉默地忙来忙去,偶尔我可以听到她在轻轻地哼歌,母亲有很甜美的嗓子,我最初学会的几首歌曲都是她教给我的,在只有我和她在夏夜庭院里乘凉的时候,她就会唱起她少女时代学会的歌曲,比如《彭湖湾》、《北京的金山上》等等。我很少看见母亲和谁吵架,即使是面对二娘那样侮辱性的动作,二娘每次从我家家门前走过都会已一口痰的方式来表示她对我们的嫌恶,我们家的葡萄或者什么瓜果攀过墙爬到她家的院子,她便会毫无声息地摘掉。她家的房屋是我们那条胡同里最好的一幢,二层的小楼,镶着明亮的玻璃窗,对此她总是洋洋得意,每天目不斜视的穿过巷子。她对母亲一直是挑剔的,从母亲嫁入开始,一直到我逐渐长大,关于母亲的流言都是从她口里出来的,而母亲总是选择沉默。偶尔回敬她几句,却是直中她的要害,她便在围墙那边叉了腰,双脚齐跳。也许是母亲的安宁益发显出她的粗糙,这让她更加变本加历,拼命的从其他方面弥补。 当母亲找她的时候,她很傲慢地傍在门上,剔着牙。我悄悄地跟母亲的身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我听见二娘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做娘是什么货色,做女儿的也差不多,从小就会**男人。她话还没有说完就挨了母亲的一个耳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愤怒,她气得发着抖。二娘先是捂着脸发愣,也许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向温柔的母亲会出手打人。然后她嚎叫着向母亲扑了过来,我一下子从隐身的树后冲了出来,想要去救母亲,这时候她们已经被路过的人拉开了,二娘一边用手捂着脸一边哭诉母亲动手打人。母亲把我带回家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咽曳了。她对我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你,只要你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就不要在意。很早的时候我就听到过一些背地里有关我母亲的谣言,那时我总是愤愤地回到家,向她告状,她却一脸平静,叫我不要理会,可是当我受到流言侵扰时,她马上站了出来。这件事最后已对面人家的搬走告终。但我的心上刻下了很深的烙印,即使是后来二娘和我们家的关系变好,二娘对我也表现得越来越疼爱时我虽然表面上接纳了她,但始终记得她傍在门上说的那番话,在我长大之后也常常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那样侮辱。 第七章 在我复读的那年暑假,我一个人躲在天寒低冻的地方,地面结着冰块,我在屋子里生了一个小火炉,然而还是无济于事。我瑟缩在被子里看书,还是冷的发抖。后来还发起了高烧,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地完结,反正我是毁了的,反正我都一无所有,在我十八年的生命中,从我开始懂事起我就没有感到过真正的快乐,小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总是受到别人的耻笑,一个人孤独地长大,长大了我为自己上一把枷锁,硬要压抑自己的喜好,我早就累了,这样正好是一种解脱吧。后来屋里热了起来,我的汗水不断向外冒,有人往我的额头擦一些冰凉的东西,大汗之后的凉爽,真是舒服透了,我真想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了。那双手的动作非常温柔,我喊,妈妈,妈妈。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恍惚的身影,然后她逐渐的清晰,变成了杨文。 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墙角里燃着正旺的炉子。杨文说,小丫头,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想一个人抛尸荒野啊,以后再这样我可要狠狠的揍你一顿。我说,反正我都习惯了,一个人自生自灭吧。杨文说,我不会容许的。我说,你还为我的命负责吗?他说,我可以的。我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后来我发现他的行李也在,原来他放假还没回家就过来了,看见我的窗子里映出细微的火光,敲半天的门却不应,于是让房东开了门,在我的身边守了一天一夜。杨文说,禾子,想妈妈了,是吧,老是叫妈妈,怎么不叫叫我啊。我说你不是在我身边吗,有什么好想的。 他跑到外面去给我买面条,那时候外面冰天雪地,刮着凛冽的风,买回来的时候面还是热的,两手却已经冻得绯红。当时我真是很饿了,狼吞虎咽地吞了起来,吃着吃着泪就掉进碗里。我说,杨文,你不要对我太好了,我承受不起。杨文说,你是我的小妹妹啊,我不管你那管谁呢,有个人让我管管好满足我的权利欲啊,你就行行好吧!只有杨文,他知道我最欠缺的是什么,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那个冬天,杨文常常造访我的小屋,帮我生炉子,那火也奇怪,经他一拨弄,火焰便跳得老高,杨文常常戏称他的手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朽木到了他的手里也会发芽。有的时候雪停了我们也会出去逛,我穿着臃肿的棉衣,使本来就矮小的身子显得有些更滑稽,而杨文高高大大,为此他常常取笑我,说我真成了他的小妹妹了。雪后的景象是美丽的,一个冰雕玉逐的世界,所有的污秽和丑陋都被隐藏了起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黑与白。然而冬天的景象毕竟也是萧条的,尤其是西北的这个小城。太阳出来后,雪开始融化,街上横躺着污水,一些老式房屋的屋顶上露出几根残留的枯草,瑟瑟地在风中颤抖。风是呼呼地刮着,路上的行人很少,大都围着围巾,带着口罩,蒙个严严实实,走路也匆匆忙忙。小城看起来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只要卖砂糖栗子的摊子旁滩主抡动大铁铲,不断的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锅里的热气一升起便被风吹散了,香气远远地飘。这项中还夹杂着羊肉串的檀香,有点怪,但是是这冬天中的暖意。我们沿着老城墙走,看到了凝固的河流。什么都好象是被冻着的,时间也是,一分一寸的光阴让人察觉不到的速度流逝。 天黑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无声无息外面的世界就像是这静的点缀,轻轻地蠕动。冬天的夜总是那么长,好象过了一个世纪,时钟却只走一个刻度。我坐在床上看书,偶尔抬头看外面的夜空。有时会有流星一样闪过,还没来得及品味它的灿烂,它便呼吁而逝。 有一次,杨文来的时候,我跟他说到流星,我说每个人的生命都像一棵流星,与天空擦肩而过,或是让人惊叹,或是在无人注目的时候自己寂寞而逝,杨文说,流星虽然短暂,但它自有它的光华,沉默或是精彩,与旁人无关。我看着他笑了笑,说,原以为你一直嬉皮笑脸的,原来也如此严肃和深刻。杨文说那当然了,我是谁啊,我说看你,夸你一句就这么得意,不懂得谦虚。杨文说,这是你夸我的,自然就别人不同。 那个冬天,我原本不知自己如何才能熬过。坐在长夜里我会想起泰戈尔的《旅欧书简》,他说人老了才知道平淡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说他渴望生活在和平宁静的深处。可是所有年轻的心里,都是渴望燃烧的,心里焦烁着梦想,爱和恨都是要轰轰烈烈,摔得粉身碎骨,痛彻心扉才觉得不枉走一场。我的人在这里,可心在远方游荡,我渴望着漂泊,看一路的风景,邂逅一路的人。每一个他乡都是他方啊,他方意味着神秘和莫测,意外着一个暂新的开端,意味着可以抛却原来的那一个自己,换一副面孔重新开始。我透过窗看见的也是远方,深蓝的天幕上屹满我想象的影象。我被自己所想象的场景激动着,甚至不安于一室的静谧。 杨文问我以后想考哪个地方的学校,我说是江南的。杨文说禾子你到我的城市来吧,我可以照顾你。我说不,我喜欢陌生的城市。因为陌生,我才可以全身心地去体验,我所看到的是对他们而言早已熟透了的风景,他们早已咀嚼不出它的滋味,他们的眼光是陈旧的,风景是蒙了尘的,而我是保持了一段距离来看的,所以客观和真实。我明白,这个冬天,如果没有杨文,我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寂寞和孤苦,每天我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或者坐在窗子前看着零星的路人走过,感觉这个世界的荒凉。而杨文在我身边的时候,这个屋子才有了真实的温度,以后当我一个人行走在陌生的城市,在最初的新奇之后,也许又会一个人咀嚼孤寂。然而,远方于我,是一种又或,我还渴望着四处漂流。 杨文走的时候,我去车站送他,他拍拍我的头,说,禾子,以后累了就来找我。我说,恩。 我是认定了他对我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和呵护,其他的我都故意视而不见。何况,我还幻想着别处的风景。 有的时候,我会去球场看杨涛踢球,在此以前我对这项运动是没什么兴趣的。我记得杨文也是足球健将,但以前我很少会去关注。坐在球场四周的阶梯上,沐着黄昏的阳光,那时我才发现奔跑有如此撼人的美,相对于落日的宁静,球场上的男生是折线的运动,它让你觉得似乎生命一丝丝地从奔跑中散发了出来,漫到空气中,传染着周围的人。那时我视线追逐的不仅仅是杨涛,更多的时候我是震摄于整个运动场景中,它让我联想到流动的河水,奔跑的羚羊等一切代表着力与美的事物。杨涛踢完球的时候,总是大汗淋漓的样子,我就会递一瓶水给他,然后一起走回去。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寺庙里玩,寺在一座幽静的山中,远远地望,只有廊檐一角。除了鸟语,少有声音。其实那天的寺倒并不是清静的,恰逢一个法会,有很多尼姑从遥远的北乡赶来,她们庄严的脸上还带着一路的疲惫和风尘,但因了虔诚的信仰,使这风霜更增了圣洁的光。尼姑中老的已是满脸皱纹,年轻的尚有一张清秀光洁的脸,然而她们都是一样的肃穆,不为任何事所惊动的安然。当钟敲声响的时候,我的身上起了一阵寒颤,似乎灵魂也在此刻得以澄净。我突然想起了迦叶对佛祖的拈花微笑,不可言说。看看站在身边的杨涛,他两眼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去许愿,杨涛说他不信这些。我许了之后,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我不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他说不会是很俗滥的话吧。我说当然不是。走了会儿,我问杨涛,你记得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吗。杨涛说,哦,原来你许了五百年的愿才遇见了我。我说,你臭美去吧,我才懒得。 其实那天我许的仍是一句用得滥了的话,是关于天长地久的,我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可我希望这就是永恒,可以把这样的时光一直延伸下去,可是我许愿的时候心都是隐隐地不安的,对未来,我没有把握。 我们爬上寺内七层楼高的塔顶,从这里望出去,整座山都尽收眼底,山腰上缠着几缕轻云,整座山是远离尘嚣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站在这里,心是静了的,所有外界的烦忧都忘了,想来世人的争斗都是无聊的事,还不是空么。我跟杨涛戏言哪天我要是勘破红尘了,就皈依佛门,终老一生。我还没说完,杨涛就笑了一声,他说,你会吗,每天数着长更夜漏,你可以忍受这种清冷与寂寞?我说,怎么不会,要是真的看破了,这是最好的归宿。杨涛说,那太消极了,你不是带虔诚之心来的,只是为了避世,六根未尽,是对佛门的不尊重,你没听过弘一大师的“天心月圆,万物归一”吗,佛界红尘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终究会碰面的,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在红尘中修行吧! 快乐的时光过得很快,每个周末我都会有一种兴奋的期待,眼睛盯着书本,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然后跑出去。我还学会了打网球,每次都是打出一身汗水,尽兴而归,充分享受运动的快乐。时间都是安排得满满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生活有如此充实和美好。 有一次彤云对我说,禾子,原来你也如此小女人的,镜子照来照去,头发梳上几遍,到底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我说,你还不是一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她说,我是为我自己。 我说,那个玫瑰花店主呢。 那时,我们寝室的人戏称那个坚持不懈的男生为玫瑰花店主,后来简称店主,因为他常常送她玫瑰花。 彤云说,禾子,你知道的,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只不过是因为女人的虚荣心。 我想起彤云每次和他出去回来时,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她对那个男生爱理不理,可有可无的样子,也从不把他介绍给我们。有时我看见他在外面等她时,一等半天没有露出任何焦躁的神态,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我说,那这样不是有些伤害他了吗。 彤云说,那没关系的,反正彼此都心知肚明。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禾子,你好幸福哦,杨涛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很多人都喜欢他,你要看紧点。 其时杨涛和我们寝室的人都已认识,和彤云则比较熟了。我曾经特地把彤云介绍给他,彤云一开口便引得杨涛发笑,他们两个一见面就谈得很投机,叽叽呱呱地笑,倒把我晾在一边。 第八章 这时上网突然热了起来,好像是一夜之间,网络把五彩缤纷的世界联系在一起,把一个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空间展现在我们面前,网络上,语法结构被打乱,一串串符号代表着语言,人们说着远古时代般神秘的语言,在电脑前,人们对着那只跳动的头像自顾自地微笑和恼怒。在这个空间里,你可以什么都是,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它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虚幻的。你可以对着一只头像倾吐心中的隐秘,泄露你的隐私;你也可以乱七八糟地胡吹一气,带着耍弄别人的窃喜,还可以把性格分裂成几份。在网络上,你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在虚与实的互换中让你忘了人间。 学校周围的网吧如春花一般竞相开放,对于年轻人来说,上网除了看看东西,打打游戏,就是聊天。寝室里的姐妹们从网吧里回来后说今天碰到一个人,真是有趣得很,或者今天碰到的人幽默之至。在网上,似乎所有的人都成了智者,平日沉默寡言的人也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电话铃声骤然增加,各地的网友纷至沓来。 榛榛是电话最多的人,网友涵盖好几个省。后来渐渐地淡去,只有一个常常联系,榛榛说他叫云天。 云天打电话来的时候,因为我离电话比较近,常常都是我去接。榛榛不在的时候,他会和我聊几句。云天的声音总是沙哑的,显得疲惫无力的样子。不过懂的东西很多,尤其是在文学上,总是有新奇独到的样子。后来榛榛告诉我云天是自由撰稿人,用电脑写作,闲时到处游荡,写作时离群索居,他的生活方式是现在比较时尚和前卫的,特立独行,又充满神秘。 云天也不常常打电话来,倒是榛榛常给他打电话,一聊就是半天,聊的话题还总是比较严肃。我常笑她都成哲学家。榛榛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云天很吸引她,也许是因为他文字中的忧郁,还有他的疲惫和漫不经心。这不由得让她常去猜测他的生活遭遇,也许他是一个经历了很多风浪的人,生活失意,和周围的人若即若离。这些都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去关心他,想解开他心里的结,告诉他要善待自己。 我说,榛榛,你是不是太理想化了,这种男人世上多的是,你关心得过来吗? 榛榛说,那也得看有没有缘啊,我们在网上碰到了,觉得很投缘,你说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呢? 我说,那你想见见他吗? 榛榛说。想是想的,只是不好开口。 我说,那由我出面吧,我去约他。 后来云天又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说,云天,你周末有空吗,到我们学校来坐坐。他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他住在市区,到学校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周末的时候,我和榛榛见到了云天,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神情像他的声音一样落拓和疲惫,头发有些长,很久没剪的样子,衣服是洗得泛白了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我们坐在草坪上聊天,我说,你真像一个八十年代的诗人,有忧郁的气质。 云天说,是吗,可现代社会不会欣赏,你们真实幸福,年轻,还有梦想,而我已经老了。 我和榛榛都笑了,我说,你少来了,才大几岁就充我们的前辈。 云天也笑了笑说,你不相信,我是心老了,我经历的事比你们多得多,很多可能是你们所无法想象的。 那天我们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又在餐馆里吃了饭,付钱的时候,我和榛榛说要请他,他硬是不肯。他说,我再没钱,可清两位小姐我还是请得起的。他走得看不到人影了,榛榛还在出神。我笑着说她,你是不是舍不得啊?她瞪我一眼,说,胡说八道。过了一会儿,自己又“扑哧”笑出声来。 后来榛榛有时照旧上网找云天,或者给他打电话,成习惯似的。有一个周末,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傍晚才回来。别人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和老乡约好逛街去了。后来没人的时候她才告诉我她去看云天了。 我说,他那里怎么样,是不是垃圾满屋啊,哈哈。 她看也不看我说,云天那里很干净,除了一台电脑,电话机和一张木板床就是书。她隔了半晌,叹了口气,说,这个人怕是让我放不下了。 我看着她,没说什么。她说,禾子,你知道一个男人最能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吗,不是他有多优秀,多成功,而是他的痛苦和脆弱,因为那会让你觉着心疼。 她告诉我,云天说他从北方一所师院的中文系毕业。曾经在学校里被誉为才子的,他一心想在文学上有所建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文字上,连英语四极都没过,毕业之后一路南下,他去过北京,那是他心中文学的圣地,是和缪斯连接在一起的,然而对于一个孤身闯荡京城的人来说,困难远远超过想象,什么滋味都尝过,一个人在民房里到处迁徙,要不因为要拆房了,要不是交不起房租,那屋子也是夏有蚊子冬又冷的场所,真真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了,一路下来,有时会在同学那里打劫一下,可人家成了家的,那人情就淡薄了,摔锅砸碗的明摆着就是要你走,没有地方住,一个人在长街短巷走的时候那才叫悲凉,一直凉到骨子里去。 榛榛说得颇为动情,我也受了感染,我说,那他现在应该还好吧,否则也不会上网了。 榛榛说,云天后来想到南方来找工作,但人家也不要他,说他没户口,又没学位证书,他后来认识了一帮 人,他们都用电脑在网上写作,于是他也租了一台电脑。交了上网费,可投稿的钱是杯水车薪,那些人知道了,说你怎么这么傻,这要奋斗到何年何月啊,他们都是在网上到处拼凑文章的,再投到其他地方,署上假名,神不知鬼不觉,天下文章不就一大抄么,他在迫于生计无奈的情况下,也成了一名网上黑客。 我呆了半晌,说,这样的事,云天也肯告诉你? 榛榛说她当时听了也有些吃惊,不是因为他是一名网上黑客,而是因为他的坦诚和对她的信任,这不但没有让她看不起他,反而大受感动。她说,云天说了,他也一次次地想要挣扎出来,拒绝这种又或,可是他需要钱,他家里有正在读中学的妹妹和多病的母亲,大学毕业的时候,他的女友也离他而去,原因是他没前途没事业,她怎么愿意跟着一个穷书生,当“黑客”赚来的钱比他自己写要快捷得多,他也告诉自己很多次不干了,可每次又都想等明天吧,等我再赚一笔。结果一天天地过去,他不断地自责,手却停不下来,这些念头折磨得他都要疯了,他的才华也枯竭了,他想自己写东西,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榛榛说,我想帮助他,把他从这个泥潭中拉出来。 后来榛榛就常常失踪,早上出去。晚上才急急地赶回来,有时她会把云天带到学校里来,两个人在学校地树林里安静地看书。有人问及榛榛那个人是谁,榛榛都笑而不答,闭口不谈。 有一天,榛榛很开心地对我说,云天已经听从她的劝告,不再做黑客了,而是自己写文章,他一静下心来就写得好了,而且有流浪的生活作底,文字也不是无病申吟的颓废,不过现在生活窘困得很,以前的钱他大都寄给家里了,有时她去,两个人都吃泡面,她买东西去看他,还不能露出刻意的样子,否则云天会不高兴。榛榛说,我相信他,他一定会成功的。我笑他说,你怎么这么厉害,他一个大男人听你一个小女生的话。 又过了一个月,榛榛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找到我说,禾子,云天应聘进了一家网站,作中文编辑,他说拿到工资就请客,请你和我。 云天去工作以后,榛榛也不常去找他了,她说云天很忙的,经常加班。 我第二次和云天面对面地相见是在市区一家中餐馆里,餐馆不大,但很整洁,桌上还有一支红玫瑰。 我和榛榛到达那里的时候,云天已经到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女孩的打扮成熟优雅,相比之下,我和榛榛都成了黄毛丫头,不由得自惭行秽。我和榛榛对视了一下,榛榛的眼神有些紧张。 云天已经变了个样子,头发剪短了,指甲修得干干净净,穿一套乳白色的休闲服,颇有几分风流倜傥。他站起来把我和榛榛介绍给那个女孩,说,这是华东大学的学生,佟禾和榛榛,然后又指着那个女孩说,这是我的女朋友,黄菁菁,草字下面一个青草的青。黄菁菁站起来大方地对我们笑,说。你们好。我说,你好。榛榛却没反应,我转过头去看她,她脸色苍白,像一个木偶一样地站着,我在后面轻轻地捅了她一下,她才挤出个笑,说,你好。 云天坐下来,拿过菜单,对我和榛榛说,你们先点吧,不要替我节约,然后又转向榛榛说,榛榛,以前我都没好好招待过你,今天先补一点。榛榛垂着头,眼也不抬,说,随便吧。 那天的饭桌上,说话的都是云天和黄菁菁,云天对黄菁菁说,华东大学蛮不错的,里面的风景很好,你看它培养出来的人都是秀外慧中。黄菁菁说,是吗,我还没去过,真是可惜了,以后一定来看看,不知道你们欢不欢迎。 榛榛一直低着头吃菜,脸色很不好,我在旁边看着都难受。云天举起杯子对榛榛说,榛榛,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以前对我的鼓励,你是我的好妹妹。 我以为榛榛会借口推辞,她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黄菁菁也举起杯对榛榛说,我也敬你一杯,代他谢谢你,我很高兴认识你。榛榛也一口喝干。 然后榛榛就向别人敬酒,先敬云天,说,祝你事业有成。然后敬黄菁菁,说祝你永远漂亮,青春常驻。连我也敬,说的是祝我天天开心。一大杯一大杯地灌下去,脸已经变得绯红。那酒是干红,酒精浓度还有点高,我知道榛榛平时是不怎么喝酒的,想拉住她,她却不理我,又灌满一大杯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她举起杯子对着云天和黄菁菁说,我要祝你们永远幸福!杯子却摇晃着,手没拿稳,一下子掉到桌子上,酒流了一桌,还溅到黄菁菁的身上。我要把她扶走,她还不肯,说她的祝福的话还没说完呢,酒也没喝够,怎么就走。我对云天和黄菁菁道歉说,榛榛已经喝醉了,真对不起。黄菁菁说,没关系,你好好地照顾她。他们把我们送进出租车,目送着我们离开。在车上,榛榛趴在我的肩头,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说,禾子,你看我有多傻啊,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一个男人,结果发现自己彻头彻尾是个自作多情的大傻瓜。 后来,我约了云天,想跟他谈谈。在市区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云天很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早就预料到我要说什么似的,看着他的眼神我突然很生气,是为榛榛。 我说,云天,你是一个很残忍的人。 云天淡淡地笑了笑说,是吗,是人都会很残忍,说实话,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你怎么认为我,我根本不在乎。 我说,云天,你太过分了,榛榛是个很纯真的女孩,你凭什么这样对她,你这样伤害她,你,你忍心吗?看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心里的火都冒了起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云天说,我这样做就是想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我确实是一直把她当妹妹的,是她自己误会了。 我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暗示她,而要让她一直抱有希望,你是在利用她的感情,对吗,你需要精神的支撑,同时为了填平心灵的寂寞,对吗? 云天说,你不要太夸大它的作用,我凭的是才华和能力,如果不是她,也会又其他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并不是唯一。 我说,可是毕竟在你落魄的时候,她在你的身边,你怎么能够否定它。 云天说,她是给过我鼓励,可这就够了吗,我需要有人可以帮助我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她,没有这个能力。 我说,黄菁菁可以,对吗,我以为你有多清高,多愤世嫉俗,榛榛真是看错了你。 云天说,对,我是假清高,这几年世上的冷暖,我都看过,你们还活在天真的梦想里,以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开满了鲜花,我已经过够了这种窝囊的日子,我什么都不比别人差,为什么我不可以抬头挺胸地在外面走,而要蜗居在陋室里,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要别人都承认我,膜拜我,现在这么好的时机放在我面前,我为什么不抓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如此坦诚吗,在我眼里,你们都还是小孩子,不管斗什么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另外奉劝你一句,不要太相信爱情,人的自私和虚荣是无法克服的。 我站起身来往外走,他说,你告诉榛榛,不要再来找我。我回过头来,说,你大可放心,因为你不配。走了两步,我折回来,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太高估了你自己,你以为榛榛喜欢你是被你的才华和风度所倾倒了吗,她只是被你的落魄和潦倒打动了,因为她太善良。 回学校后,我没有把谈话的内容告诉榛榛,只跟她说,云天这个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你把他忘了吧,不要再去找他。榛榛不语。 有一天,我又一天没见到榛榛,我猜她去找云天了,后来她回来的时候,眼睛是红肿的,一看就知道哭过, 我抱着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她说,我对感情的想象已经被破坏了,从此以后怕是失去了爱的能力,再也不懂得去爱一个人,这到底是悲哀还是一种幸运? 第九章 学校里举办网络文化节,其中一项活动是选网络形象大使,要求女生,这也是紧跟时代的意思,外面的世界到处都在选美,到处有形象大使,而学校里有如此多的青春靓丽的女孩,何妨也搞个轰轰烈烈,经管这样的竞选于此次活动并没有多大的实质的意义,只是加些色彩,但毕竟它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目的便也达到。 彤云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告诉我这件事的,但我看得出来她得眼底有几分跃跃欲试,她不说是怕别人说她出风头吧.于是,我说,彤云,你去参选吧,你的条件很适合。彤云说,我恐怕不行吧,别人知道了也不太好。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你不是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吗,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只要自信一点就行了。竞选是分两轮进行的,第一轮就是报名,交照片,在评为面前表演一下自己的特长。彤云说她是跳了一段孔雀舞。接下来他们会把通过初试的人的照片贴在布告栏里。这一举在学校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学校里每天的新闻要么是讲座,要么是晚会和球赛,大家都看得腻死里,而这次换了些女生的照片,还都是青春逼人,明眸皓齿的,大家都可大饱眼福.她们不是什么明星演员让我们只能远观作些遐想的,明显对我们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在屏幕上实实在在的,镜头一换则飘渺恍惚无迹可寻的,而她们是生活在我们周围的,甚至可触可感的,在这种情形下展出还有些怪异的,是安心让相识的人吃惊的样子。但欣赏美的心是相同的,在菁菁校园里,对美的宠爱和追逐本来就是除学习之外的一大话题.大家的心都是有点骚动的心,一个清纯甜美如风般行走的女孩是要将这心惊动想认真探望的,而充满野性富有个性的女孩则是要将这心撩拨一下的。大家都还有的是时间,可以为美焦灼和痛苦,可以在入睡之前对美怀想和品味。每一天,在我们周围,都有如花的容颜在绽放,这都是美,是和矫饰,浓妆艳抹五官的,也不是作秀场上的搔首弄姿,它是要让你联想到晨花,朗月之类的事物。要说漂亮那是属于外面的城市的,城市的街道上一路象挂着织锦的云霞,它是由摩天的大楼,大幅的广告堆砌成的,由变换的喷泉,各色的花圃点缀着的,它给你的感觉就是漂亮,或者好看,却不是美。 走近布告栏,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评论,有的说,瞧,那个人,隔壁班的,她也来竞选。言语中是带了些不服气和不以为然的。对美丽的事物,我们要么是叹赏,要么是挑剔,而越美丽承受的挑剔便越多,大家好象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样子硬要从她脸上身上挑出瑕疵来好叫自己心理平衡的。当然,持这种心态的人都是女生,男生是拿了欣赏的眼光来看的,评价虽因个人的审美眼光有所差异但大都是公允的。 照片或者是自然光线下的生活照,或者是精致的面部特写。参选的人想必都是自信大方的人,能够置流言蜚语于不顾的,成败得失也可以不想的,输赢也不过是个形象代言人。要说虚荣是有一点的,可也不会很多,只不过是一次活动的参与,把自己的美丽与自信展示出来给大家看,给青春加些颜色,为大学生活留点回忆的。 彤云的照片是在草坪上拍的,穿一身牛仔衣裤,站在纯蓝明册澈的天空下,明亮的眼睛下是大方且略带调皮的笑。照片的人是杨涛,我知道他曾是摄影协会的,长能抓住一闪而过的神采。拍照那天,荡杨涛调好焦距,彤云也摆好姿势,很灿烂地笑着,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是要嫉妒她了,我觉得上天待她太好了,象它的宠儿一样,幸福的家庭,漂亮的容颜,青春的活力,她都有,她可以象一个公主一样地生活,在她的词典里,还会有什么烦忧的事呢?杨涛还没有按下快门,我转过头去看他,看见他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她,有些困惑的表情,我想杨涛也是从镜头里震慑于她的美吧,这一想法让我心里一下子晦暗下来,酸酸地不是滋味,也许他们才是合适的,都是自信又青春勃发的,要是在一起是要让很多人都羡慕的吧。这个念头闪过我自己都很惊异,我想平时我并不这样小心眼的,现在却如此自怜自艾。这时彤云叫我了,他们又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复赛是在礼堂里举行的,既是选网络形象代言人,也是网络知识竞赛,举办者大概一是为了表示他们并不完全看重外表,其次也合了此次活动的目的。参加竞选的十位女生分为两组,每个人前面放了一张署上姓名的牌子,评委是老师,学生代表和赞助商,其他人不过是观众。 知识竞赛以提问和自由抢答两种方式进行,彤云是曾经在赛前恶补过这些知识,都能达到不假思索的地步。我和杨涛早早地坐在前排看她,彤云在台上看见头排右侧坐了彤云忠实的追求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台上,我想他一定希望彤云看他一眼,可彤云头转来转去,眼神就是没有聚焦在他身上。我几乎都能感觉出他心里的失望与沮丧了,我只有暗暗地叹了口气。 彤云那天表现地很出色,举止若定,我和杨涛几乎都能肯定她能夺冠了,虽然这比赛不是什么大赛,但能夺冠还是一件让人期待的事情。比赛结束,在等待评分揭晓的时候,彤云还对着我和杨涛微笑了一下,看地出来她对自己也是蛮有信心的。 评分结果揭晓的时候彤云脸上的笑也一下子冻住了,僵在那里木木地,彤云以一分之差输给了另一位女生。我和杨涛对视一眼,都在想怎样安慰她,不置一辞不好,安慰也不好。及至她下台来找到我们,我们正要开口说话,她抢先说,别说,你们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看着她,想从她眼里看出有几分是真实的。偏巧这时那个男生凑上来,不识时务地说,彤云,没关系的,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彤云头发一扬,劈头对他说,我说了算什么吗?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男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有种可怜兮兮的味道。我看得不忍心,拉了彤云说,走,我们去吃夜宵,并邀那男生同去。彤云转过头对默默地跟着的他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回去吧。那男生面子上下不来,颇为尴尬地站在那里。我向他使了个眼色,说,你先回去吧,我们会陪他的。等他走了之后,彤云说,你们这都把我当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好象我会多伤心一样。 我抚了她肩膀说,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吗,你是付出了努力的,又是安心要赢,失败了心里当然不好受。彤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杨涛,杨涛对她笑了一下,她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到了餐馆,坐下来之后,她说,你们看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女生,凭什么她分比我高?杨涛说,有一点比不上,彤云瞪大了眼睛说,哪一点?杨涛说,你在台上笑得合不拢嘴,而她,笑不露齿。彤云哈哈地笑了起来,说,禾子,你看杨涛,眼睛这么厉害,你得给他戴副眼罩才行。 ****** 杨涛也会去上网,我学会上网还是他教的。我们去的时候就是看看东西,发发邮件。网络是一个新的天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寂寞了,有网上的人陪着,不高兴了,可以发张贴子发泄自己的愤怒。很多人由此得了狂热的上网病,吊在线上几天几夜不下来,为它形销骨立。 彤云有次从网上下来回到寝室时对我说,禾子,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我疑惑地看着她,说我猜不着。她说是杨涛呗。我说,哦,他也在。彤云说,杨涛真是笨,打扑克还打不赢我。我说他好像不常打游戏的,要打也不打扑克。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和杨涛约好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后来杨涛说他不想去了,他要去网上查点资料。我说,杨涛,你好像不会是一个留连网吧的人哦。他说,当然不会,我确实有事。我说你不能陪陪我吗?他说你一向都很独立的啊。我说,这两种是不同的。没等我说完,他匆匆看了一下手表,说以后再说吧,扔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就走了。 我回到寝室,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彤云好像也去上网了。我呆呆地想了半天,一种被人忽视的感觉笼罩着我。对杨涛,我是把能够让他开心看成是自己最快乐的事。有一次,他说他很想看《马语者》,图书馆里的刚好被人借走,我就到处去找这本书,后来跑到市区的图书店把它买回来,放在他的桌上,说是我恰巧从别人处借来一本,只是为了看到他惊喜的一笑。我可以无怨无悔地等他,有一次我们约好在图书馆外见面,然后一起去看一个朋友,结果他被他们学生会的人找到,一说就是很久,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他滔滔不绝地和别人讲着,心里还带了自豪的,直到他跑过来才发现脚都站麻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有事需要我,我就会跑到他的身边。他喜欢下象棋,我就努力地去学下棋,他不喜欢看压抑的影片,我也不看。有的时候,我也怀疑我是找到了自己还是把自己丢失了。杨涛在我身边存在着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当我和其他的朋友一起外出,看到美好的风景时我都会想到他,多么希望他也能看到,想象他看到的时候会有多开心。我不愿拿自己的烦恼去打扰他,害怕惹他不开心,但很愿意听到他的倾吐和发泄,帮他分析,安慰他,在我,他的笑容便是我全部的温暖,是我满心的期冀。然而我之于他呢?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大笑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平静地说着话,或者默默无语。有一次,杨涛在楼下等我,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和彤云在一起说话,可能是彤云刚回来恰好碰上了,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无所顾忌的样子像两个小孩子。我远远地看着突然觉得自己很羡慕,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可以如此快乐,而我和杨涛在一起的时候总说些让彼此怅然半天的话题。 我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我是不安的,在我一个人静静地独处时,我才看到了自己,我看到了那个事事争取的女孩,她向外伸着一双手,掌心里却是虚无。不过杨涛在的时候,我心里是安定的,我相信杨涛是了解我的,他读得懂我所有流诸于笔端的文字。 彤云很喜欢跟我说杨涛,说杨涛怎样怎样,每次我都饶有兴趣地问,是吗是吗。有的事情是我也不知道的,比如说他小学时候的趣事,他很少会向我谈起,彤云讲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她说杨涛说他小时候生活在乡下,总是玩泥巴,像水牛一样在泥塘里一滚,鼻子脸庞都糊到一块,他妈看了半天愣是没认出他,她还说杨涛说他小时候有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后来因为他家搬走失去了联系,不过他现在仍然怀念她。这些事都是我不曾听杨涛谈及的,后来我听着听着心情就黯淡下来。我想我是妒嫉彤云和杨涛之间的无拘无束了。 后来我想起曾经在刊物上看到的杨涛的诗《童年三章》: 卖花的老人 清晨的巷子里有花儿开放 卖花的老人眼在看着各扇窗 他看着我从他面前跑过 我却跑向另一边 那里正有香气飘上来呵 我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想着 那花儿要是蔫了 夹在书里那会有多好 黄昏 妈妈说 一个黄昏有一个黄昏的太阳 可我看来看去都只有一个 只是有时云多,有时云少 有时没有太阳 妈妈问坐在门前的我 是不是在看太阳 我说我捏了半天的小车 一个都找不见了 离别 你说在遥远的城市里 有开花的梧黎 在深夜的寂静里 行板如歌 你说我捏的汽车 早就跑了 路都伸展了 我还看着儿时的霓虹 我在遥远的城市里 看到模糊的梧黎 在每一个无星的夜晚 听别人放歌 大街上到处是我的汽车 我怔怔着,不知应该跳上的是哪一辆 我又坐到门前看太阳 怎么看都不像 它黄了,又大了 一个人挂着 我陪着它 它陪着我 我想我和杨涛有着同样的感触,于是在我再见到他时,我向他说起了我的童年,那片原野和那轮落日,我把记忆中快乐的场景都搬了出来,以至于后来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童年确实是一种很澄澈的透明的快乐,所有的难堪都被我的记忆过滤掉了,只剩下了那片莽莽苍苍,和一个小女孩坐在草地上望着云朵遥想远方的场景,她的小脑袋瓜里盛着多少奇怪的想法啊!她总是在野外流连到太阳下山也不回家,那些野花野草勾走了她的全部神思,她把花摘下来编成花环戴在自己颈上,用草茎做成耳环和戒指,得意洋洋地到处炫耀,她和小伙伴们做着过家家的游戏,让自己演新娘。我又回到了那片土地,回到那个亲近自然的年纪,我曾经扑在地上去闻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在我现在的记忆里,它是一个土地肥沃,水草丰美的地方,它的空间大得让你无法想像,然而又处处充满想像,那个地方有美妙的歌声,还有动人的姑娘,它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才发觉连我懂事之初的记忆都不曾抹去,因了时间的酝酿变得香醇无比。我自顾自地说,越说越兴奋。原来有那么多的趣事藏在我的脑海里,我曾经生活在如此美丽生气的地方。直到我发现我缺少听众时我才闭了嘴,看到杨涛似是而非的眼神,我叫了他两声,他才回来神来,说怎么了,怎么不讲了。我说我讲累了,说说你吧,你小时候怎么过的。他说我都记不太清楚了,毕竟过那么多年了,那时候太小,做的都是傻事,现在想起来都滑稽。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悲哀,我在台上手舞足蹈,已臻忘我的境界,等帏幕降下时才知自己只是自编自演了一场独角戏,对着空荡荡的场地,演着千疮百孔的人生。 第十章 我说,杨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他说没有啊,只是有点琐碎。 我说,杨涛,为什么你可以和彤云聊天聊得那么开心,对我却不一样呢?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你吝啬于给我一点快乐呢? 杨涛怔了一下,说,禾子,你太多心了,难道我没有给你带来快乐吗? 在最初时间里,我是快乐的,然而当我走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惹他不高兴,被他忽视一点或重视一点都可以左右我的心情,我已经无法回到以前那样平静无波的日子。 我说,杨涛,你不可以让我感觉到你是重视我的吗? 杨涛说,那你需要什么呢,需要我时时刻刻地把你挂在嘴边吗。 我说,当然不是,形式能说明什么,我的感觉是真实的。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回到寝室半天静不下心来,已是冬天了,已快进入期末复习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也有很多,可我什么都看不进去,书上的字在眼前一个个地模糊,黑压压的一片,我掩着耳朵还有杨涛的话在耳边嗡嗡地响。我把书啪地一下扔出去,刚好砸到门上,发出“砰”地一声响,恰好这时门被推开了,是彤云。 禾子,怎么了,发那么大的火。彤云一脸笑着走近我。我说我只是作业做不出来,心里烦。 这作业不是挺简单的吗,是你心不在焉吧,彤云说。 彤云说,刚才我碰到杨涛,他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你们吵架了吗。我说没有的事。 好几天没有见到杨涛,我也没去找他。这几天我也一直在反省我自己,我把我们交往的过程仔仔细细地想了个遍。我想我是太在乎,太害怕失去,所以拼命地想要抓紧。我内心里仍然是自卑的,所以要用外在的东西来包装自己,让自己显得独立和坚强。 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我盼望着那个熟悉的声音重新响起,我想只要他的声音响起,我可以抛却自尊先向他道歉,但一直都没有。我一次次地拿起电话又放下,手机械地拨动号码,却在电话铃声响起之前慌乱地放下。做事也像丢了魂一样,做着一件事的时候,我想这件事做完了,他就会来找我了。事情一件件地做下去,还老是出差错,杨涛还是没来。过着今天的时候,我想杨涛明天会来了,一天天地过去,一直到周五,杨涛就像蒸发了一样,不见一点消息。每天晚上我总是早早入睡,心里想,等明天吧,明天就好了。 清晨,我睁开眼睛,懒懒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心里失望得很,床温暖而舒适,我就想这样一直蜷着不要起来。 彤云已经在叫我了,她说禾子,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懒,这么迟了还赖床。 我说,我不想去上课,没意思。 彤云说,那哪成啊,你给我下来,说完她就趴在我的床边作势拉我的被子,我只得爬下床来。 在镜子前看到自己失神的眼睛,叹了口气。彤云说,你现在怎么老在叹气。我说,我不太舒服。她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娇弱,不象你嘛。 外面已经开始刮风了,有点冷,我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彤云穿着一件大红套头毛衣,青春逼人的的样子。餐厅里包子的热气被风一吹就散了,没风的时候,它可是直直地往上冒,还有桂花糕,几颗小小的花瓣撒在糕面上,香香地诱着你,可我全无食欲。彤云正在吃一颗荷包蛋,她看了看我面前的一碗粥,说,你怎么了,不要浪费粮食哦。我说,我这几天食欲不好。她深深看我一眼,说,你快吃吧,要凉了。 一路走去上课,身边有匆匆而过的人群,我很盼望看见杨涛,我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然而,如果没有呢,如果他故意视而不见,那又如何呢,于是我又怕看见他了,在心里祈祷与我相遇的人里没有他,我害怕他会猝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惊慌失措,尴尬万分,我看见几个像杨涛的背影,连忙躲开,视线又紧张地追寻,结果发现不是,松了口气,又暗暗地笑自己。 教《毛泽东思想概论》的老师用让人昏昏欲睡的语调慢条斯里地讲着课,教室在一楼,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大道上的人来来往往。我一个个地看着,他们姿态各异,做着自己的梦。我又开始期待杨涛会出现在这样人中间,他在一抬头的瞬间可以看到我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眼睛里会写满期盼和歉意,可是没有,外面有那么多的人经过,为什么就没有他呢。 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接电话的人不是他,他的室友告诉我他出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但随之又很怅然。后来我忽然想到他会不会是站在寝室楼外,让我出去的时候给我一个惊喜呢?我急急地跑出楼去,外面有几个等候的男生,然而没有他。我只得又爬到图书馆的四楼,坐在故纸堆之间发呆。 我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了杨涛,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彤云,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林荫道,向餐厅的方向走去。我怔怔地站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然后在路灯的阴影里消失。 彤云回来的时候,我问她去哪里了。她说上网去了。我说就你一个人吗。她说是啊,怎么了。我说你碰到杨涛了吧。她说对啊,你看见了,我们从网上下来就一起吃夜宵了。我说杨涛的心情怎么样。她说挺好的,还是那么风趣。 我实在忍不住了时把杨涛约了出来,我的怨恨都积在了心底里,却没有合适的发泄出来的理由。我们坐在学校背风的台阶上看着远处公路上的车辆的灯光不时闪耀,在几个月以前,我们也是坐在台阶上,那时候我心里盛满了安宁和喜悦。这样的夜,它的悲伤和欢乐都是最真实的,肆无忌惮的,但又是戴了面具的,面目模糊恍惚。它还是从容的,平平静静,它是酿酒的酒媒一样的东西,万物都作了酿酒的原料。我很想问杨涛,难道我就这样让他不在乎吗?我已经很看不起自己了,我悲哀的是在他眼中我是如何地不值一提。可是这样的夜似乎是适合沉默的,不适合倾诉心曲,话一说出来就像会被一丝丝地吸入周围的黑暗中,变得空洞飘渺,让人难堪。 还是杨涛打破了僵局,他说,禾子,其实我也想来找你的,但不知如何开口。我看着他,心里已经燃起了希望,我想只要他说一点歉疚的话,我就告诉他我发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缺陷和弱点,但我会慢慢地改变。 杨涛转过了头,避开我的眼睛,看着对面公路上一连串如星般的路灯。他说,禾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性格并不相合,他说如果我们在一起并不快乐那还是分开的好。 我瞪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我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说,禾子,为什么你总是活得那么冷静和从容,你总是穿着黑与白的衣服,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我说,这就是理由吗,当初你不是也欣赏我的这些地方吗。 他说,可我渐渐地发觉我喜欢有青春活力和开朗大方的女孩,那样我才可以真正地觉得快乐,毕竟我们都很年轻。 我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你给我一个可以让我信服的理由吧。 杨涛转过头来,似乎是很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其实以前我只是被你感动了,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喜欢过你,我只是害怕伤害你。说完了这番话,他好像畅快了一样,又接着说,既然今天都说开了,那还是说明白好,我发觉我喜欢的人应该是彤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轻松快乐的,彤云她不告诉你是不想伤害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走的,我真希望天上能下起大雨把我彻底浇醒。原来在这幕戏中,我连导演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小丑而已,只是一个可怜虫,活在别人善意的同情里。可是那个夜晚什么都没有,除了干冷的风。 我跑回寝室的时候,寝室里安安静静的,我懵懵懂懂地拿起一本书,目光无意识地在上面掠过。看了一会儿,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心底涌上来,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了,真真实实地出现我的生活里。我所写过的“昨夜之灯”也将永不再来,我还会有什么呢? 我扑在床上的时候才开始痛哭。很久以来我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哭,难过的时候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那样才对得起母亲。我想起了母亲,妈妈,你可曾听到我在怎样地呼唤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世界会有很多很多的伤害?在我还睁着一双纯真的眼睛,对生活怀有幻想时这些伤害猝然而来,让我没有一点防备,我所得到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妈妈,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希望也没有,以后我将怎样来度过?每一天,我将看到我所爱的人和别人在一起,我将如何才能忍受呢?妈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疼痛一阵阵地袭来。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本来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争取的呢?直到我听见开门的声音,我把自己蜷在被子里,不出声。 有人进来,轻手轻脚地走路,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床前。 禾子。是彤云的声音。 我没应。 她又叫了一声,说,禾子,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不过感情的事你也知道不能勉强的。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想我蓬头乱发,一脸浮肿的样子一定把她吓了一跳,她后退了两步。我说这算什么,难道我还硬拖着不放吗。我说我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你什么都有,我唯一喜欢的还要被你抢。 彤云一下子坐到板凳上,脸也阴了,她说今天我们就把话说清楚,谁抢你的东西了?杨涛说你太冷太严肃了,你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你自己? —— 第十一章 之后,我过了一段疯狂的时光,还有一个多月就考试了,我也不管了。反正我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让我在乎的呢?我跑到网上的聊天室里,对着每个人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看到别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我哈哈哈地笑着,笑得流出了眼泪。 白天,我就到人多的地方,和他们大声地聊着天,放肆地近乎神经质地笑,有什么活动,我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坐在摇曳不定的灯光里,看着面前一个个晃动的人影,努力让自己被眼前的情节所吸引。每天我都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一回到寝室就扑到床上,什么都不想地入睡。在人前,我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甚至很开心,尤其在室友面前,我知道在我背后,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猜测或同情,或者讥讽的眼光,我扮演的是一个可怜的角色,可以让别人议论纷纷。 一周后,我已经精疲力尽,体育课上要跑八百米,我咬着牙跑了一圈之后,真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不断地往外冒冷汗,有同学见了我,说,哎呀,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我摇摇头,摊倒在草坪上。其实我是希望我突然昏厥的,那样也许能留住杨涛,我憎恨自己的可怜,可我希望这样的可怜能够感动杨涛,我还有那么长的岁月啊,即使是在这所学校里,也还有几年,他在我的身边生活着,即使我想遗忘,可一次次地相遇会唤醒我的记忆,我曾经奉若珍宝的东西就这样破碎,我觉得我身体的一部分也被抽走了。 我和彤云的关系别人要是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除了不再两个人一起外出,平时也照样讲话,只是彼此都知道我们中间存在着什么。有一个下午,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从学校的草坪上经过,眼神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了在草地上嘻闹的彤云和杨涛,他们很开心地笑着,彤云还伸出手去打杨涛,还有一个晚上,我独自站在风里,看着他们相偎着走过我的身边,在路灯下渐渐远去,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变成瞎子,可是我偏偏会看见,所有刻意地隐藏着的记忆一下子复苏,变本加厉地折磨我的神经,我真想丧失理智地冲上去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叫伤害,或者毁掉一些东西来发泄怨气,甚至是毁掉我自己,然而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选择了向后奔跑,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只要能离开,能够让我不必面对。 我打电话给杨涛,问他可不可以挽回,说这话的时候,对我自己而言,是舍弃了自尊的,我觉得自己几乎是在求他,心里也恨自己怎么这么可怜,可是有一点希望我还是想争取。杨涛的声音冷冰冰的,给我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他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我还有事呢。 我选择了逃走,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乱走,有时坐在路边的田埂上一坐就是半天,我就想那样坐下去,和土地融化在一起,一直到看不到的永远。偶尔有田间来的农人和我打招呼,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只是摇头和微笑。这样的时候也不多,田里的活早就忙完了。在我眼前的只是一片寂寥的阡陌。我很希望有个人走到我的身边,问我你为什么不回家,然后我就求他你把我带走吧,不管是去哪里,只要有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我只要一个可以容身的屋檐,在那里我可以不受到伤害。可是没有,我是一个被世界遗忘和抛弃了的人,坐在这个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 江南的冬天也是逃不掉萧瑟的,褐色的土地裸露在外,一大片一大片的地方杂草丛生,河水也是快要断流的样子,只有浅浅的水流淌,我在水边洗脸的时候看见了自己深陷的眼睛,那眼睛没有一点神采,只是无力的黑与白,似乎在瞬间,年华便已老去,在二十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有多苍老,它是起了皱,蒙了尘,结了痂的。我跌坐在水边上,看着阳光洒在水面上,一片刺眼的波光粼粼。我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就这样地老去,在水边,看着自己突然白发苍苍。 晚上,我睡在一个小旅馆里,这种旅店是路边人家开的,下面是人家,上面是旅店,十元钱一晚上,这也是我所能承受的极限了,我不知道自己会游荡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想着等到山穷水尽了我就到工厂里打工,只要不再让我回到那个曾经让我无比眷恋的地方。 我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归于沉寂,无星无月的夜晚,所有的都沉淀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只有青黄的街灯映到我的窗户上,显出暧昧的影。我坐在被子里开始盼望天亮,我在心里数着数,想着数多少下可以看到晨曦亮起,然后数着数着睡着了,做着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我总是看到自己不断地往下掉,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我恐惧地尖叫着想要往上爬,上面都无端地伸出手,硬要把我推下去,周围还有哈哈的笑声,和着回声嗡嗡地一片,我往下掉,心里想着下面是什么呢,会有人来救我么。或者是千丝万缕的绳索一样的东西把我紧紧束缚住,我拼命地想要挣脱,却越缠越紧,越缠越多,让我喘不过气来,怎么解也解不开。要不就是在黑暗阴森的森林里行走,前面有稀微的火光,我向着火光走,那火光却一直在前面飘忽,永远都是咫尺天涯的距离,像巫婆的咒语。 从噩梦中醒来,我触到被泪水打湿了的枕巾一片冰凉。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完结啊。 坐在暗夜里我想起了杨文,两年前的那个冬天,他陪我随意地聊着天,给我生起火炉,捧着一盒面条披一身风霜进门。可是我犯下了错误,这错误让我自己都不愿原谅自己,我相信是一开始我为自己编织了一张网,心甘情愿又不顾一切地往下跳,我以为那里面会是繁花盛开的美景,我以为他可以带我走出沼泽地,想象我的生命会从此甘之如饴。 杨涛的话一句句地不顾我使劲的阻拦硬往我的大脑里窜,扰得我头痛欲裂,逼着我去思考,我偏爱黑与白的颜色,因为我想要生活得冷静和从容,我害怕会慌乱和盲目,我的岁月里只有黑与白的色彩和风景,它就像一幅老照片,没有动人的妩媚,只有清醒。但我是想对世界敞开大门,拥抱一切的,只是害怕会被拒绝啊。 一天又一天,这世界好象已经荒芜了,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没有奇迹发生,我难道还盼望奇迹吗?连盼望有人把我带走的心都已经淡去。我曾经在孤独无助的时候盼望过奇迹,希望有人给我的生活带来转机,让我沉闷绝望的生活春暖花开,然而从来都没有,我依然只能独自行走。 第四天,我走到一个小镇上,小镇颇为热闹,路边有一长溜的摊子,很多人闹闹攘攘地流连,他们高声地叫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走过一家杂货店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我循声望去,看一个男人高大的背影和背上的一个大包。他站在柜台前说要买牙膏、打火机等一些日用品,然后他跟店主聊天,问他们这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奇怪的风俗习惯,店主嘟嘟囔囔地说了半天,他不断地点着头,看样子他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他说他是个徒步旅行的人,从北方来,要从北方走到南方。他的裤腿上溅着泥浆,头发也有些蓬乱,他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正迎着发呆的我,他的眼神轻轻地从我脸上掠过,然后走过我的身边。他的脸上带着旅行人的风霜,精神却很好,眼睛清亮。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间隔一段距离,走出小镇,走到村边的路上。他忽然回过头来,微笑着看我,我迎着他的眼神走过去,他说,小姑娘,你一路上跟着我做什么。我说我要跟你一起走。他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以为流浪很浪漫是吗,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唱一路的歌,头也不回地去远方。 我说,不是的,我喜欢把自己放逐在野外,并且,我无家可归。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着天。他告诉我他涉过额尔古纳河的流水而来,一路上看到了各色的风景,他说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学当地的话,然后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我说很多年前我幻想着能够在路上逢着一个执着于远方的旅人,把梦想系在远方,永远都有绮丽的美景在前面召唤,他向着一个个的前方奔跑,一直充满希望,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会碰到这样的人,何其的幸运,我怎么舍得放弃。他笑我太流于浪漫的想像,流浪有流浪的艰辛。他说他大学毕业工作几年,突然厌倦了朝九晚五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他想起了少年时的梦想,徒步旅行,把自己交与自然,于是辞掉了说得上是优裕的工作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拗地出来了,他说现在徒步旅行也是很时兴的东西,在这片国土上,有很多这样的“走人”。 晚上我们走到一座小山的脚下,拣了一个背风的山谷,他打开了背上的包,我没想到这样一个包里装了那么多的东西,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有日记本和一个精巧的照相机,另外还有匕首,一打开,锋利的刀刃闪着青冽冽的光。他从中拿出一个折叠的帐篷,在树下撑起来,然后拣一些枯枝来生火,傍晚的时候我们曾在人家里买了一堆烤山芋,晚饭便是吃烤山芋。 火生起来了,熊熊的一大堆,埋在火里的山芋也慢慢地散发出香气。天上的星星很少,却异常地明亮。 他跟我说起他的经历,他说他一路上邂逅了很多的人,像我这样想跟他一起走的人并不少。他说,你们大都只是觉得很浪漫,或者是想超越自己,或者对现实生活的逃避,但是并没有为此做过准备,仅凭一时的冲动那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他在走之前的半年时间曾经阅读了大量的地理书籍,每天早起锻炼体魄,他不想真的一不小心就埋骨于旷野。他说自然是一个真正充满爱的地方,每一丝褶皱里写的都是时间和岁月的伤痕,万年亿年的时光积下来,你说自然的褶皱会有多少。他说,你听得到时间的行走吗,你从那树的纹理里,水波里都可以听到时光在飞,沧海和桑田之间在时间的无涯里只是转瞬的事情,要不怎么总连在一起呢。 山谷的外面有呼呼的风声,我们坐在火边吃烤山芋,身上披着他从包里拿出来的羊毛毡。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唇上有比较浓密的胡子,因为旅途的劳顿使他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一些。他有宽阔的额和挺直的鼻梁,有一点沧桑的味道,但不邋遢。这个男人是成熟和厚实的,同时还有浪漫的激情。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样一个男人坐在冬天的荒野里无拘无束地聊天,它像一个梦境一般地不真实,或者像一个传奇,可是因了我现在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心境,它倒像是我生活中的必然一样,好像是很早以前就已注定,有一天我会遇上他的。我不知道上天是怎样安排的,让我和他邂逅,这样的邂逅是我多次设想过的,想象中有清风明月做背景,清淡而空远,却在我最为绝望的时候实现。 我指着遥远的似乎是在天边的灯光,说,你看那些灯光,那是人家寓居的地方,有灯光便有人家,回到家,所有的疲倦便会消除,放松自己的神经,做一个香甜的梦,只有家,是你完全没有防备的地方,某一天,你会在路上遇到一个有着温柔笑容的女子,然后永远停靠在她的身边,从此不再远游,你会心甘情愿地被她羁绊,为她筑起一个可挡风雨的屋檐,屋子里,都是你的亲人,你为他们劳动,看到他们的笑容,你会获得满足。 他说他曾经也渴望过家的温暖,在北方的一些夜晚,他留宿在荒僻的村庄,睡在土坑上,看着一溜男人女人的头鼾睡着,响着均匀的呼吸,他会忘记自己是一路旅行的人了,以为自己是到了家里,一觉醒来别人都下炕劳动了,他还恍惚着。还有一些夜晚,为防野兽的袭击,他不敢到外面支帐篷,就到附近农户的羊圈过夜,睡在干草上,闻着干草的清香和羊群热烘烘的气息,想着这户人家的人梦都做到了哪里呢。他们每天守着自己的生活,安稳地生,安稳地死,而自己是在做什么呢,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到外面游荡都成笑话了,说他傻说他无聊什么样的话都有。让他安慰的是他拍下了很多照片,抓住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东西,还有几大本日记,这些都是他的财富。 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在他走之前,他对她说,你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回来娶你。她说,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把我带走呢,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不愿意她跟着他风餐露宿地生活,而他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梦想,他执意地走了,但每走到一个地方就会和她联系,告诉她自己到了哪里,每一处的风景都想和她一起分享。但半年后,她就嫁给了别人。那时他还在远方。得知这个消息他马上赶了回去想要挽回,赶上的却是一场婚礼,他心爱的人出嫁了,新郎不是他。这真像戏剧里的人生,有着巧合和阴差阳错。他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对自己所作的一切都作了否定,后来还是回到了自然里,也是独处自然的孤独和寂寞让他获得了很多领悟。这自然有多宽阔的心胸啊,包容万物,只有自然的博大、深远和清幽才会给人旷远、豁朗的胸怀,谁说它是无情无爱的呢?因为有爱,才会包容。爱情也是,只有真正宽容的人才能幸福。对她,现在仅是祝福。他现在是把全副的心思都放在行程中了,对自然,你是要带着爱意去体验的,即使是无名的村落、幽远的野林,都会有值得欣赏的地方,身处自然,你才会找到真正的自己,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世俗的一切荣辱和纷争都不再重要,可你不能拿一颗避世的心去感受,因为自己的不如意,带去的也是凄惶的表情。 —— 第十二章 我说,那你觉得孤独吗? 他说,谁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呢,谁又能真正地懂得谁,把谁真正刻入自己的生命里,只是我们总会不断地寻找,对于此,我们永远乐此不疲,我们都太害怕孤独,要的就是相互的慰籍,从彼此的身上取暖。 我听他说话都听出了神,他似乎也沉浸到自己的描述中了,表情忧郁或是兴奋,在火光前明灭。 我说,你写诗吗?你像一个行吟的诗人。 他说,我本身的生活就是诗,真正的诗意并不是风花雪月一样的东西,它是光明宁静的喜悦和拥抱一切的热诚,是在世俗尘埃的蒙蔽下还有精神上的东西与之抗衡。他看到过贫穷和灾难,和很多平凡的人一起生活。在农村,那些在土地上写作诗篇的农人靠天吃饭,雨少了是旱,雨多了是涝,不丰收是生活难保,收成太好堆积成山贱卖不完是只能扔在土里让它烂的,那才是心痛。在城市,流浪的歌手,清晨的叫卖都是他所关注的。谁不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人,要爱就爱所有的平凡,平凡之中总是包藏着无尽的哲理,只要你愿意去体会。 我问他,这个冬天还有多久才会过去,我已经走了很久,走得很累,还没有走完,我的记忆里总是冬天和夜晚,我不记得春和白昼。 他说,如果你的心里有春天,这个冬也不是冬,希望在,春天也在,所有的东西都是过程,不管是苦还是痛,毕竟都是经历,譬如今天,你介入到我的行程中。然后,他的话题一转,说,你明天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把每一步都看成是人生路上的必经过程,看各异的风景,这就是收获,以后可以站一个高度,以平静的心情俯瞰走过的路。 我说,你再让我跟你走一天吧,我只想有个人带我走,不管去哪里都好。 我钻到帐篷里睡觉,听着遥远的风声,想着外面那个在火堆旁记日记的男人,很快进入梦乡。 一夜无梦,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把帐篷照得透亮。我跑出来的时候找不到他,外面空地上是一堆燃过的灰烬。溪里的水竟然是温的,还在往上冒汽,从水边我看到自己因睡足了觉显得明亮的眼睛。 我回到原地时看到一脸微笑的他,他说,小姑娘,早啊,觉睡足了吗?我说,很好,谢谢你。 早上吃的是昨晚没吃完的山芋,还有点热,想是他把他一直埋在灰里的缘故。我说在外面真是好啊,有山有水,还让你忘忧,可以自由地发呆,自由地游荡,可惜这里没有花,我好想看到满山的迎春花。 他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摘花。说完向山脚跑去。这个季节除了梅花,还有什么花会开放呢。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时,手里拿的不是花而是一个草环,他说现在没花了,你知道这叫什么草吗。我仔细看了看,细小的椭圆的叶子,除了一色的碧绿,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这叫忘忧草,你看都冬天了,别的花儿草儿都枯萎了,只它还鲜活着,可不是忘忧么。我说,这是你杜撰的吧。他笑了笑,说,走吧,小姑娘,该上路了。 一路上,他不停在本子上写写划划,或者走到人家屋檐下聊半天,然后说大伯,大叔,大婶,您忙啊,一脸愉快地离去。他笑的时候憨憨的,一点也不像昨晚那个满腹经纶的人,笑声却是响亮的哈哈哈地。 正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一个集市,这里也是嘈杂的,交通混乱,他让我在路边等一下他,他有一点事情要办。我站在路边扭着头看来看去,对面小店里已经坐满了人,吆吆喝喝地几大桌,这时我身边的一个小女孩突然跑了出去,我来不及细看就听到刹车的声音,那个小女孩已经躺到了马路中央,脑浆迸裂,鲜血流了一地,这时对面一个年轻的妇人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抱起她花朵般突然凋谢的女儿哭得昏倒在地,当人群七手八脚地把她们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我还怔在那里,我手里的草环掉了我也不知,直到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上,说,没事吧,你?我的眼泪才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这次是猝不及防。生命,它可以那么坚韧,也可以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管此前它有过多少美丽和绚烂,瞬间便是终止,如果是如自然的花开花谢便也好啊,走过完满的一生,给世人留下余味,可是它充斥的是无数的偶然和意外,一分钟,甚至是一秒钟便可以改变你的轨迹。 集市上的人又聚到一起,做着他们的事,只在口里还在议论和叹息,所有的都照旧,除了路上的血迹还在诉说人生的无常,可它也会在不久之后被掩盖,逐渐地淡去,人们也不再记得某一个冬日的正午一个贝雷般的生命突然消失于无形。 他说,你回去吧。我说嗯,是该回去了。 他为我买了返回的汽车票,笑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不定哪天我们还会再见面。我坐在窗前看到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缝着眼睛看我。我说谢谢你,他说我也谢谢你,谢谢你的陪伴。 车开动的时候,他朝我挥手,说,再见了,小姑娘。 ****************** 离开了一周,学校里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了的是我的心情。 榛榛说,禾子,你去哪里了,一去就是几天,也不打个招呼。我说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彤云疑惑地看我,等我把视线转向她时,她移开了目光。 我用平常做家教的钱为自己买了一件鹅黄的羽绒服,明亮而温暖的颜色,它让我想到了迎春花,我在镜前端详了半天,想着从前一色的黑与白,那是极端的颜色,万色之总与无色之色,而这黄是多么地柔和啊,它让镜中的人也陡增了几分活泼与明媚。 我开始疯狂地读书,距离期末考只有半个月了,而我欠下了很多功课,每天我把自己定在自修室里,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夜晚的时候,我独自走在校园里,回过头去看,教学楼的灯突然全灭了,只留下一片黑黝黝的阴影。这个学校正年轻。在这个地方,你可以不怕犯错,因为你年轻,一切都可以打倒重来;你可以很张扬地生活,因为你年轻,你想收获所有的目光无可厚非;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因为你年轻,你不必回头看,单单看着前面无尽的岁月。拥有青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它的美就像自由的精灵,是要在空气中自由地舞动的,它是有感染力的,让你被它吸引,被它感动,你从微卷的睫毛,从清亮的眼睛,从瑕思的表情中可以见出它的美来,你看到过一个女孩站在盛开的花前微闭起眼睛吸一口气的陶醉吗?或是提着鞋赤足踏过草坪让纤细的足踝陷进毛茸茸的碧绿?或是一路骑着车一路撒下白色的樱花? 可是究竟会有多少可供挥霍的岁月呢。红颜白发只是弹指瞬间的事。再怎么重头再来,心也不是原来那颗心,看似一晃而过,实际上都沉淀下来,这就叫做经历,你可以把它重叠为人生的背景,却不可以把它当成写在黑板上的字一样轻轻抹去,它是有一点就刻一点,刻在你的肌肤上,最后刻满全身的。但它也不是丝丝缕缕都让人不忘的,年轻的时候都是朝前看的,谁顾得上去回忆呢。能够改变这些印痕的只有时光。只有时光,它把爱和恨都可以消褪得淡若云烟,相忘于江湖,相笑于重逢,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走过便成熟悉的陌路人,见证爱的是时间,分离爱的也是时间,锥心刺骨的疼痛,隔着几十年的岁月往回看,看到的也不过是一道浅痕,还有更折磨人的呢,谁知道什么是个极致呢。没有人能够逃得了时光,即使是云为衣裳花为容,云是浮云,瞬息万变,花开的是节令,年年相似,却不是原来的那一朵。什么都是变,能够守住的又有什么呢? 我等待的也是时间。某一天,我也会坐在时光的轮椅里,沐着黄昏时的阳光,淡淡地想起在我最灿烂的季节里有过怎样的悲伤,这悲伤也是消了形的,只是轻烟似地一笔,像泼墨山水画里的远影。我想真正的“老”是个什么东西呢?是不再有什么盼望了,把人生都看到了头,不再有想不通的事情,不再争了,只有一个个的回忆?一重岁月就是一重隔阂,一重心情,老当真是转瞬的事吗,那倒好了,就怕岁月冗长,想让它快点走都不肯。 在复习迎考和考试的一个月时间里,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疯狂地学习,走路的时候我耳朵里插着耳塞,听外语磁带,睡前还背单词,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寂寂的草坪和阳光,这阳光曾经是我所爱的,可现在只希望它快快地挪移,好带走这个冬的记忆。 在这种超负荷的学习状态中,我甚至还读出了学习的乐趣,当一本厚厚的书由复杂变为简单,心里会有多少收获和征服的快乐。况且,玻璃窗、灯光和读书人,这样的场景是浮躁中的恬淡和安静,任你流光飞舞,只守我的一灯如豆。书里的知识还是实打实的,不和你纷争,也不教你欺骗,只是安静地守望着你,等待着你,书包里的书还是你忠实的人生伴侣,你把它们丢了,沾了灰尘,它还在角落里守候,让你有一天重新拾起,掸开上面的灰尘,说就是你呵,我要找的就是你。 期末考结束的时候,我还是倒了下去,十门功课,战线打得老长,我像走了一段长长的路,终于到达了终点,身心都已虚空,再也填不下任何东西。 我懒懒地躺在床上,看着室友们整理着东西准备回家,一边忙碌还不忘问我,禾子,你又不回家吗?我说嗯。她们说那你不想家吗。我说我已经习惯了。她们说那你家里人会想你的。我说他们也习惯了。 我有家么?哪里是我真正的家?我抬眼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爬着一只蜘蛛,那个黑色的小生命也在忙碌着,起劲地织着网。我想起我小的时候是很残忍的,看着一只蜘蛛结网,等它结好了这边就弄坏这边,结好了那边又弄坏这边,结果那只蜘蛛就忙碌地在那里转来转去,补了这边补那边,本来是想结下网来捉昆虫的,结果结一张网还结不完。长大之后似乎变得善良了,对这些小生命也心生悲悯,不再去破坏它们了,也许这也是同命相怜吧,都是一样地渺小,谁比谁伟大一些。 我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头痛得紧,思维却很清晰。耳朵里还有管楼的阿姨收音机里正放着的戏剧选段,不过倒能听清一二,因为在这边呆得久了的缘故,他们的方言也大概能懂。放的是《打金枝》选段,金枝挨了附马的打正回娘家哭诉呢。其实这声音也听不分明,外面有很多人在走动,还有告别的声音,我看了一会儿蜘蛛,还是睡着了。 我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其间有过迷迷糊糊的时候,隔着帘子也能感觉到人影晃动,还有搬东西说话的声音,我的意识里是想醒来的,可就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似的,怎么挣扎也回不来,梦是断断续续的,纠缠不清,我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等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只有很大一片光亮笼罩着我。我拉开帘子发现对面坐着一个人,我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彤云。 你醒了,她说。 嗯。我躺在床上仍然不想动。 放假了,你去哪里? 就在这里游荡。我懒懒地回答她。 她嘴唇张了张,随之又闭上了。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马上要走了。 哦。我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字。 她站起身,拿起行李,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走了出去。 我想她是想和我谈谈杨涛的,但她也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候我是绝对不愿谈及的。不去碰了,就自然慢慢淡化了,一碰,过去的时光就回来了,隐藏得再好,也是一个旧病复发,还以为自己真是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了。 我爬起来,站到窗边,正午的阳光正温暖地照着,我该去哪里呢? 第十三章 黎乡,一个水乡的小镇,从火车站出发,乘两个小时的火车,再乘半个小时的汽车,一片连绵的屋宇被一脉流水环绕的,便是了。 我曾经在江南的很多地方行走,想从那一扇木窗、一处阁楼、一块青石板中找到它千年的遗韵,然而毕竟是远了,新砌的小楼一幢幢地立起来,流水也不再是清洌的了,混沌一片,上面还漂着垃圾,沃野千里的土地也被征占用来建造为工厂。 黎乡也不例外,当我站到它的边缘望去,我找不到母亲所说的痕迹,母亲的记忆中是流水绕孤村,沿河红杏招的景致,二十年的光阴,像蝉蜕一样,一层层地蜕了皮,我终于明白母亲在十多年的岁月中一直不肯重回江南,因为她害怕回忆的触痛和物非人非的难堪。 但越往里走,古镇的风貌便一滴滴地展现出来,仿佛岁月在此凝滞,一色的黑的瓦青的檐,屋檐下还有燕子筑的巢,临街是敞开的门,临河也是敞开的,是以前供主妇们到河里淘米洗濯的。路人很少,迈着悠然的步子,有小孩子窜来窜去地闹着玩。 我手里拿着抄写的地址,黎乡红石巷120号,这是母亲少女时代住过的祖屋,但它是否还在呢,我又该怎样介绍我自己呢,我会得到承认吗,对这些,我都无法自己作出回答。唯一可以证明我身份的是母亲的照片,这是她以前带走的一张,梳着两根麻花辫,有着纯真的眼睛和白里通红的脸。母亲喝着水乡的水长大,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江南女孩的古典和温柔,即使年岁逐增,她仍然保留着心思的细腻和敏感。 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仅仅是一偿母亲的夙愿吗,还是我自己想要追寻母亲年少时的踪迹,还是我有解不开的江南情结,想把它的精华收纳其中,还是我认为这个平静的小镇可以让我养伤?很多的因素纠缠在一起,我却发现我并没有足够的理由走进这户江南的人家,当初母亲的出走对亲友来说是个谜,而二十年过后我带给了他们对往事的回忆,又有什么意义呢。 越是走近,我的心里便愈加忐忑,但还是到了,却是门扉紧闭,荒草丛生。 我到附近的人家询问,他们告诉我这里的人家早就搬迁,有个叫张平的一家就住在前面的新街。张平的名字我从母亲的口里听说过,是她的堂哥,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感情是亲兄妹一般,在母亲很小的时候由于一场意外事故,父母和弟弟都遭遇不幸,便寄居在他家。 这是一户看起来家境也不错的人家,三层的玲珑的小楼,当街一道门檐,锁住里面的院子。我刚走到门口,一条狗蹿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这狗却是不咬人的,只隔着一段距离汪汪地叫,因了狗的叫声,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中年,有些发福。 请问张平在吗?我问。 我就是。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是张月的女儿,我叫佟禾。 张月,他喃喃自语。我突然后悔了,二十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多少事,他还记得母亲吗?我站在那里一时颇为尴尬。 但他马上想了起来,随即是不能置信的表情,直到看见我母亲的照片,才确信这个当初不告而别的小妹妹有了这么大的女儿。 那你妈妈呢。他急急地问,并朝我的身后望,好像是母亲跟他开玩笑,故意要藏起来似的。 我说我母亲四年前因病去世了,他一下子怔住,随即红了眼睛。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提及母亲的离世,这也是不能碰的,隐在心里太久了,一碰就是痛。今天在这个被我叫做舅舅的人前,我的悲伤才一下子释放了出来,这就是亲人了,血浓于水,隔也隔不断的,你走累了,受伤了,就可以到他们的怀抱里歇一歇的。人其实都是很脆弱的,脆弱得经不起一点伤害,或者一点温情。 就这样我走进了江南的人家,在这个冬日的下午,我和舅舅聊着二十年里的人和事,和母亲有关的都被抬了出来,长久的想像一下子变得真实,反而让我觉得迷离恍惚了。这时光就像水上的桥和壁上的青苔,再怎样不着痕迹,年复一年地生,也是经不起岁月侵蚀的,是不变里的变,是天远地长里的沧海桑田。 他说,你母亲的命也真够苦,不过幸好有了你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小月一定也是欣慰的。 那个男人呢,他过得怎样?我颤颤地问。 他蛮好的,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儿子,就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舅舅说。 那他找过我妈吗?我问。 找过,后来没找到另娶了。我的舅舅,他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他永远不会明白母亲突然出走的原因,他以为从小性格有些孤僻的母亲突然对未婚夫不满意了,或是吵架了,一气之下做出的叛逆行为,可是真相又有什么重要呢?时间的沙漏已滴完一层又一层,不是有“一笑抿恩仇”之说么? 舅舅留我过年,说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吧,以前我没照顾好小月,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学校里。 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拒绝显得矫情,何况我实在不想忍受一个人锁在一间屋子里的孤寂,那让我窒息,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见过了舅母和他们的女儿张雨薇,舅母是一个普通的慈爱的妇人,她并不知晓我母亲的事,在她嫁入张家之前,母亲已经离开,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忙来忙去,看我在看她,便温和地冲我一笑。雨薇比我小几岁,刚上高中,还在一个纯真但很容易感伤的年龄。 吃饭的时候,他们老往我碗里夹菜,说这个你尝尝好不好吃,那个怎么样,雨薇的话却是很多的,讲着今天她到哪里看见了什么好笑的新鲜事,边说边笑,咯咯咯地把饭也吃得断断续续。她爸妈微笑地看着她,饶有兴趣地听她讲,并不责怪。这幕合家欢的场景是普通一景,却是要叫我掉泪的。这样的场景于我是陌生的,在饭桌上我总是沉默寡言。舅妈注意到了我的异样,说,怎么了,吃不惯吗。我忙抬起头说,不是的,只是吃得有点急,被哽住了。她忙递给我一杯水,看着我喝水,问好点了吗。我说嗯。 晚上,我和雨薇睡在一起,天下起了雨,我拥被靠在床沿上,听着嘀嗒的雨声,想这就是幸福吧,有温暖舒适的床,有明亮的灯光,在冬日的边缘可以自由地想些人和事,有多少疲惫的旅人会眷恋这样的地方,只有家,它可以让你放心地睡去。 雨薇的头靠在枕上忽闪着一双眼睛看我,说,禾姐,你的头发好长啊。 我低头一看,也吓了一跳,在这之前,我一直沉溺于自己的悲伤和学业之中,为了省事,每天扎个马尾辫高高地束起,懒得管它,原来它已长及腰际。 我对她笑笑,说,那我明天就去剪。 她说,禾姐,大学是不是很好玩,我现在已经不想读高中了,想一步跨到大学里去。 我说,是呀,大学是很好玩,有很多新鲜的东西,不过也有繁重的功课,大学还是个改变人的地方,可以把你重新塑造过。 第二天,我让雨薇陪我到理发店剪掉了长发,看着镜子里的人,我一时愕然,这是我自己吗,如此陌生,好像隔了几世似的,走出门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发丝都扬了起来,像只刺猬一样,却是说不出来的清爽。 天晴的时候,舅妈对雨薇说,你带你禾姐出去走走吧,呆在家里多闷。我说我想去看看母亲以前住的地方。 门一打开,一股陈腐的气息迎面而来,很久没住人,还有点阴森的味道。木制的地板上沾着灰尘,一摸就絮絮地掉。老屋空荡荡的,几乎没留下什么东西,只在土制的灶台上还余着一个祭祀用的烛台,我想找寻母亲生活的痕迹,但竟然不可寻,只能去想像一个梳着辫子的少女轻盈地在屋子和院落间走动的情景,但这也是模糊的,不能完全清晰,我不禁一阵怅然。 雨薇走在我的身边的时候一路不停地说着黎乡如何如何,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生长的地方,她指着远处的一大片桔林说,你看那些桔树矮矮的不怎么样,一到秋天,景象才壮观呢。我想起母亲说她们以前是种稻田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或黄,真是赏心悦目啊,那麦与稻的香是要让人醉倒的,丰收时的气势才叫热烈。人在前面割,打谷机在后咕咕地响,人们穿梭不停,来不及擦脸上的汗水。可惜刚刚包产到户母亲就走了,刚享受过把自家的稻谷堆成山,送进仓的喜悦,所以她给我取名为禾,以此纪念记忆中象征农人生命的青翠。舅舅他们现在是不种田的了,土地承包给了别人,自己开了一个机器作坊,雇了一些女工生产和印染布料。有时当我走在外面看到荒废着的土地时我都会想如果这让母亲看到了,会是如何地心疼。 雨薇又告诉我说,你看那些乌蓬船,以前是一种很重要的交通工具,现在只是用来游玩的了,可贵着咧。又指了指每隔几百米就会出现的桥说,那座桥,叫康乐桥,那座桥,叫永安桥。 老街是被流水分成两半的,这一弯弯的流水是江南这位蹙颦的美人含情脉脉的眼睛它是只属于处子的眼睛,清冽列的,有着娇羞,还带着憧憬。临河的窗下挂了一排衣裳,我不由得想像那窗开了,探出少妇美丽而丰满的脸庞,从窗下驶过的淌淌船上买下一个小西瓜。 对于江南,我曾经有过无数的想象,它像一个温婉的梦,盛着朦胧的虚幻的情节。它是一个专门生产这样的梦的地方,那些如莲花般的容颜在流水的潮起潮降中等待和开落。午夜里有风灯和粥担,案头雕花的瓷瓶里有新插的杏花,民居的屋顶上老猫徐徐地行走,深院里寂寞的守门人看夕光从雕花的窗格间洒落。船从水间荡过,船头挂了咸鱼和糖人,戴毡帽的男人在里面坐了,就着一碟毛豆喝陈年的老酒。江南还是一个沉淀历史的地方,它的流水木窗酿的都是历史,“江南布衣”的历史是蓝印花布,隔水的琴音是昨天的琵琶声。 走累了就到一个茶馆里坐坐,茶馆在水边,推窗便可看到临河的风景。茶馆的一切都是粗陋的,老的屋檐,老的木桌和条凳,碗也是泛黄的粗瓷,这是仅余的几家茶馆中的一处,那曾经盛满市井人生的热闹和辉煌如今单留了几个年老的人就着清茶消闲时光。 雨薇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抱怨这茶太苦了,也不怎么香。这茶是普通的绿茶,有一股苦涩的味道,颜色是深绿。透过窗,可以看到人家屋檐上的几根茅草,和从院墙探出头的几枝耀眼的金黄。 我想我实在是错怪了江南的冬天的。它的冬,不是荒芜和寂寥,只是对一年的收底,是几季劳作之后的慵懒,因有了春华秋实的收获,到了冬便是整顿停歇的时候,裸露的土地也是为了等明年的,家常话里除了冬,还有来年的春天。它是温煦的,除了阳光,气氛也是,人家屋檐下的狗在老人的垫了褥子的椅下趴着,听他们絮絮地唠叨。它也有薄冰,却是太阳一出便融化的,水上漫着一片汽。 这冬天,还是平民的乐土,人们守着悠长的岁月,把时光大把大把地攥在手里,不怕它会飞的,你听洗麻将的哗哗声从街头断断续续地一直响到街尾,吆五喝六,几个织毛衣的女人在太阳下一边织一边拉着东家长里家短的闲话。 这冬天,还是有气味的,那就是香。腊梅是作背景的香,散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茶叶蛋豆腐干的香却是浓郁地香了一气,又或你不得不买似的。还有一些是可以想像出来的香,那就是人家里出来的香,你闻着香,便可猜测得出这家人家里正在做的是什么美食。冬天的香,是凡俗人生里的乐趣,还是丰裕的象征,也是关乎时间的,酒酿、芝麻、核桃仁,哪一样不是细工慢活,是供你消磨时间的,反正冬天的长夜用也用不完。 我想起了母亲,鱼米之乡长大,白米饭和着霉干菜的香,也是不常得的。那黑与白的组合曾经是一道多诱人的风景,其它的是只有过年过节才引颈以待的,也因为此,它在记忆中变得醇香无比,是每每引得我无限向往的。 母亲的江南,是一幅水粉画的“水乡”里的风景,一色的黑与白,其它都是用来作点缀的,这点缀可以是不经意的一笔,却有画龙点睛的功效,比如说六月的桅子花,那也是白,却是星星点点的漫天飘洒,六月倘没有它,就只剩了潮湿和阴郁,冬季里是腊梅,虽然那香是若有若无的淡,可聚起来却是和太阳一样的暖意。 我想母亲当初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江南的啊。这一去就是白云千载空悠悠,千唤不一回的。心早已是一颗死了的心,带着决绝的。母亲走的那日,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江南风光的绮丽是可以让人醉倒的,但这一切对母亲来说只是刺心,那阳光是刺眼的亮,花也是刺眼的艳,杨柳织就的轻烟也是笼着愁的。昨天,还在准备大红的嫁衣,一针一线缝的是未来的幸福,一想起来便是要满含甜蜜的笑的,天空是澄澈的一片蓝,抬起头来便可看见衔泥的春燕飞过,空气里是杏花微醺的香,像酿蜜似的。河里的水涨起来了,清亮亮的,映出来的影可都是喜庆。一夜之隔,喜庆是人家的喜庆,幸福是人家的幸福,嫁衣的红是血一般的颜色,看一眼都要颤抖的,只有慌乱地锁进陈年的箱底里才不揪心。去哪里呢?哪里都好,只要能甩开这个旧梦,到一个没有痕迹的地方。站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里显得孤苦伶仃的母亲随意地踏上了西去的列车。火车一站一站地过去,江南也就远了,那些星罗棋布的桥也渐看不见,谁知道何年何月会再回来,谁知道什么是个结局。 第十四章 这些是我从母亲的日记本里得知的,在她走之前的比较清醒的时候,她把它交给了我,羊皮的封面,厚实的,并不精致,十五年的人生都浓缩到了这本日记里,在最初的几年里,记得比较多,前尘往事,竟是锥心的疼,想忘也忘不了的,后来就逐渐少了,以至于无。母亲的情思就是忙这忙那中哼的几首歌。除了时间和磨损,也是因为那片远远地。西北,那不是适合养伤的地方,那里虽有着荒烟落日,却是寂寥得让人心慌;西北,那又是一片最适合养伤的地方,它的时间不是慢慢流的,它是要让你在瞬间就觉得苍老的,它的感情也是朴实的,像不经磨砺的粗陶,它没有精雕细琢的雅趣,只有日复一日的忙碌和操劳。 母亲是在到那里不久后就嫁给那个被我叫做“爸爸”的人。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因为邻人都是这样说的,当那些调皮的小男孩指着我叫我“野种”的时候,我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他只是冷冷地推开我。他一直都不冷不热地对我。他给我饭吃,给我衣穿,却从来没有疼爱,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我们之间更是没有什么语言,似乎把对方当作了影子。但他对母亲却很好,我想他是很爱母亲的,当初他娶母亲也是因为爱而不是同情,他是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下娶了母亲的,时时让他牵挂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会主动问我,你妈妈呢?但他不爱我,从来都不爱,他看我的眼光一直都是没有表情的,有一段时间我还常常以为他是含了厌恶甚至还有恨意的,那让我也愈加冷淡,在路上碰见了甚至也是视同陌路的。 他对母亲再好,母亲的梦也是沉淀到了江南,尽管表面上是麻木了,被长年的辛苦磨钝了,可梦还是隔不断的,闲暇里想着的也还是它的影,那影也是不变的,任你风云变幻,也还是黑白色的底片,想上彩都不能。父亲的面容还会像蜜蜂的螯一样时不时地叮上一口。 我常常会去想像父亲的面容,这想像是没有模板的,只能从我自己身上去找,想他给我的是什么呢,是那一脸的倔强吗?他该会有宽容的胸怀和豁达的内心吧?如果是他在我的身边,会给我如山的父爱吗,会把我抱起来用胡茬扎我的脸吗?他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去看电影吗?然后背着睡着了的我回来,一路唠唠叨叨?我会在半路上醒过来,屏声静气地数星星? 母亲从来没有向我提及他,在她的叙述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曾经,在我听到谣言后回家问母亲,她说,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之后再告诉你。我一直等到十五岁,从母亲的日记中才得知事情的真相。他对母亲的爱只是因为母亲的身上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在他们即将结婚时,那个女人突然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知道母亲的突然出走还带走了他的女儿。我突然对他生出怨尤,我希望他们之间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分开,那这个故事会有几分凄美悱恻和让人遗憾的余味。我甚至无数次地幻想过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轰轰烈烈,以至于母亲如此刻骨铭心,电视上,小说里不都是这样的吗?它会让我们流下感动的泪水,会诅咒破坏相爱的人结合的世俗,会在心里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总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加进我们的创作和想象,因为那符合我们的理想,我们愿意它成为一个传奇,就像为一个平淡的爱情故事加些声色,让它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纯洁和神圣一样。虚构故事原是我们所擅长的,我们总在想象中激动不已,在不能亲历的人生中自由地游走,渴望着它像我们所预想的一样上演,结果总是失望。 我曾经看见过母亲独自发呆的情景,她好像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了,目光中充满了哀伤。那时,她的容颜已经改变,我在她的身边一天天长大,我的每一点变化纪录的都是她流逝的岁月。当我的脸上的肌肤逐渐变得光滑,她的额上已经悄然爬上了皱纹,当我的眼睛因为一个少女对人生的思索而显得忧郁时,她的瞳仁已经开始发黄,不再明亮,还有血丝,嘴唇也不再如花瓣般娇艳。她很少会照镜子,她的镜子上蒙着灰,好像镜子像烙铁一般灼人一样。她的头发也是随意地用发夹别住,发根也已显得枯黄,她原来是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的,那头发原是披下来如水,盘起来如云的,她却已经不再爱惜,每天早上她用一把木梳梳直,再用一根皮筋挽在脑后,木梳上每次总有一些落发,她把它们挽在一起,挽成一个小疙瘩,塞进墙缝里,据说这样它就不会来纠缠你的梦。 但那时我是没有在意她的变化的,我只顾着自己的事情了,我记挂着要去借一本《少年文艺》,或者还有多少功课没完成,或者又新认识了谁,现在想来,母亲那时是渴望和我说一点什么的吧,说一些只属于母女之间的话。可我太忙了,忙得在家里沉默寡言,她的忧伤在我看来是在怀想父亲了。如果是现在,我多么渴望向母亲说我愿意用我的青春来换回她的年轻。我揣测母亲是以怎样的的心情看着自己逐渐老区,还是听任青春汩汩地流淌, 她有没有想过用手遮挽或者用外在的修饰来尽力让自己年轻。但在那样一个家中,她是不会为自己多买几件漂亮的衣服的,衣服大都是黑色,那时我是顶讨厌黑色的,现在想来母亲是懂得黑色的,所有的沧桑都在里头,是端庄和素雅并存的,还是一个无言。以前我常常去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穿一身翠,梳两根乌黑的辫子,那该是何等的楚楚动人。 二娘也是顶瞧不惯母亲的装束的,她说母亲总是穿一身丧服,她自己就很喜欢穿红着绿,可这艳越发显出了她脸色的蜡黄,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胖,裹在一堆裁剪粗糙,洋不洋土不土的衣服里益发显得臃肿,可她却是每日里要穿着它们招摇过市的,可她再怎么打扮也是无法和母亲相比,因此便愈是要拿话来伤母亲,随她怎么说,母亲也是一个不理。她每日里忙来忙去,是顺命的样子,还有几分知足,青年时期的伤痛经过这时间的磨蚀也只剩了影儿了,除了午夜梦回时的沉渣泛起和偶尔的触动。 在我得知事情原委之后,我甚至是有些失望了,不仅是因为它本身的平淡无奇,还因为它破坏了我原本对父亲的想象,从此以后我把怀想父亲的心也减淡了,在母亲最美丽的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 现在,当我走在这些长街小巷的时候,我会想从我身边走过的人群中,有没有我的父亲呢?我会在遇到他的时候感觉到那就是他么?如果我走进他的家,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呢?只有戏剧里的人生是大悲大怮,什么都是夸张,而真实的生活总是平淡无奇的,没有想像中的惊心动魄。二十年,这中间隔的都是些什么?他美满幸福地生活着,因了我的介入,会有一点不同么?他会对母亲有一点歉疚吗?这么多年来,母亲的面容会不会偶尔浮现在他脑际?我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地渴望着父爱,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只有幻想中的父亲用有力的臂膀托着我,他的身体像山一般地伟岸。 过年的时候,舅舅家很热闹,小孩子到处追逐着,楼上楼下地瞎窜。舅母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虽然现在都讲究到外面买现成的东西,但在这个小镇上,大多仍是自己做的,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吃着香甜呢? 雨薇让我跟她一起去打年糕,一进作坊,一股糯米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年糕白花花地从机器口里出来,冒着热腾腾的汽,放在手里,松软得可以捍捏成任意形状,在灯光照射下,闪着白玉般的光泽。雨薇说,以前的年糕是自家做的,先把米泡涨,几天后才能水磨,磨好后捣进布袋中压粉压干,再把压干的粉烧熟,再把蒸熟的米粉捣烂,等米粉变成一堆白玉般的米团,就把它搓进一条条年糕,那时一家人一边做糕饼,一边讲话,那才温馨呢。 吃年饭前,先要谢年,八仙桌上摆着各色菜肴,一字排开四杯酒,中间点着香,先用香把祖宗们请来,再在他们享用完之后把菜肴泼在树下,以示送别。雨薇在一旁告诉我说这些都已是简化了的仪式,原来的可复杂多了,这仪式也是各式各样的,相隔很近的镇也有不同,有的风俗还很奇怪呢。 年饭桌上,有温过的黄酒,喝一口便暖烘烘的,年糕已经烤得金黄,鱼是满盆的,却不让吃尽,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大家先向老人敬酒,然后是主人,再后是互敬,说的都是“健康长寿、幸福美满”的祝语。小孩子也允许喝一点酒,这米酿成的酒是滋养身体的,但多喝一点就醉了,起始还觉不出来,几杯之后,我的手心开始发烫发红,热量直冲到头顶,人影也有些错乱了。起初的时候,客人看见我,都问舅舅他们这是谁,舅舅说这是我堂妹的女儿,华东大学的学生,他们便用赞赏的目光看我一眼,问我一些大学里的事情。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有的熟悉,有的陌生,隔着飘散出来的热汽,都有些朦胧和不真实,何况还有酒精的作用。这屋子是笑语喧哗的一片,隔壁房间里还有电视机的声响,门窗闭着,暖得要让我冒汗了。这就是团聚了,一家人在一起胜过所有的一切,要的不是有多少荣华富贵,只是这样安乐知足的生活。雨薇曾对我说,过年真是没意思,年年如此,例行公事一般,现在已经不在过年的时候盼望一顿美食、一件新衣服了,过年还有什么盼头呢,不过是一顿饭,然后走走亲戚而已。可是这些看似庸常的情景对游子是最具有又或力的。平时熟悉得发腻的东西在你离家的时候让你牵肠挂肚,怎么也难忘的,它已经植根进你的心里了,一事一物都是栩栩如生的,连记忆中的香气都好象真飘到你的周围,何况还有亲人的笑脸呢,那才是最让人心疼的,那时,家即使是一间茅舍,也胜过满室堂皇,升起的礼花是要让你掉泪的。此刻,我的眼前有泛着橙黄液体的酒杯,有猜拳吃酒的声响,这就足够了。明天,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而这一刻是不完的。 第二天,舅妈他们要去上坟,他们说,禾子,你也去吧,去拜一下从来没见过面的外祖父和小舅。 墓并不远,走到郊外便是了,几座坟攒在一块,浅生着杂草,除了舅舅的父母就是我的外祖父母和小舅,小舅的坟是小小的一座。舅舅说他每年都会来看望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太冷清,以前他还常常念叨着不知哪天小月突然回来了,也好体现出儿孙都在的兴旺,没想到这一天是永远不会来了。 舅舅絮絮地说着,一边烧香,摆上果品,然后叫我磕头,我在每个坟前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正月的时候是还有社戏的,并且大都还保留着传统的土味,很多时候是在庙里演出,中间一个大的土台,挂着幌子,下边的人挤挤挨挨地听,这些民间艺人们的嗓音说不上有多圆润动听,却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戏大概也是唱熟了的,他们唱的时候下面的人也跟着唱,很忘我的样子。 其余的时候,我大都一个人在小镇上走来走去,闻着各家各户里传出来的香或是在庭院里摊开一本书晒太阳,那阳光好似要把人融化似的,或是把身体里的某部分掏出来好一身轻松的。清晨我从小镇上走过,早餐店都开了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摆了几张桌椅板凳,锅里烧着滚烫的豆浆,蒸笼里是豆沙馅的包子,一口咬去,馅就往外流,豆沙却是没去壳的。偶尔会看到新嫁娘的船从河上驶过。船上放了冰箱彩电和洗衣机,沿河的人都停了下来,趴在栏杆上看,饶有趣味地看,直到那船拐了弯,见不到影儿大家还在说那嫁妆是如何地丰厚,新嫁娘又是怎样地清爽。 小镇也是有流言的,几个凑在一起打毛衣的女人,或是一桌打麻将的人,传的就是流言了,比如一个人说老街又搬来一个外地女人,挺着大肚子,另一个说一定又是超生的,家里穷还要超生,语气是带了几分鄙夷的。可说归说,真有事需要她们帮忙,她们也还是热心地帮,不带一点矫情的。 有时也和周围的人聊天,他们用带有浓厚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和我说话,那时没有收音机和电视里各样新闻的打扰,狗在屋檐下打着哈欠,这时光好像是凝滞了,一动也不动的。我真希望就这样过下去,把这作为永恒,可是还是得走了。正像那个徒步旅行的人说的,我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是否遇见过父亲,在庙里我身边那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会不会是我身边站着的那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呢?或是对面走来的那个一脸严肃的人呢?会不会在我们擦肩而过时却没能从对方的眼神里发现我们有着至亲的血缘?他该是高大健朗的吧,有着浓的眉和坦诚的眼睛。 第十五章 杨柳发芽了,桃花开了,长裙在风中摇曳生姿。这个季节,什么都在躁动着,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呢? 我已经从文学社里退出,每天背着书包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周末的舞厅依然有震耳的音乐在响,各样活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我和彤云心平气和地说话,好像一个寒假过去,我们之间的嫌隙已经消除。寒假里当我走在小镇上的生活,我真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了,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回到学校才觉得疼。可我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想起那个叫我“小姑娘”的旅行者,如果我执意跟了他去,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我果真能耐住旷野的清冷与寂寞吗? 开学两周后,才知道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和“猴子”都没来上学,学习委员是我们班学习最为勤奋的学生,总是心无旁骛地上课,每天匆匆地吃饭自修,平日里总沉默寡言的。我们都很奇怪学委为什么不来上课,是家里出了事吧,否则以她那样一个爱学习的人,怎么舍得丢下这门课。平时,你们看到她总是匆匆忙忙的,吃饭时间是掐着算似的,下课的间隙还在背单词。她好像是除了学习以外其它都不管不顾的。任你外面世界飞短流长,她只在她的书堆里逛。大家对她这种学习态度褒贬不一,有人说钦佩她的一丝不苟,想是以后要做女博士的,有的不屑一顾,说她除了念书以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一具书橱,恶劣的说她精神有问题,想是以前爱受了什么刺激。她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脸色苍白,表情有几分木讷,走路从来不看人,好像她的精髓都给书吸走了,我常常替她遗憾的,毕竟大学的精彩之处并不在于书本里的知识的。有一次开晚会,她恰巧坐在我的旁边,她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嬉闹的人群,我也不太喜欢这样的活动,就跟她聊天。我说,真羡慕你呢,成绩那么好,你真的那么喜欢念书吗?她笑笑说,是啊,念书有多好,要说羡慕,我倒是真的羡慕你们,生活得自由自在,可以无拘无束地这样闹,而我没有时间。我很想说,你不必这么压抑自己的,生活中有很多精彩呢。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她看了看我说,你觉得我拼命念书很不可思议,是吗,我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我不容许自己倒下。我觉得她说得过于严重了,把学业视若第一,而我一向是不欣赏这种人的,为书本所束缚,我觉得那是一种悲哀,于是也不再深谈下去。 猴子是别人给他的外号,因为他长得高而瘦,手臂特长,要是面贴墙壁,两手上举,就像一只正在攀援的猩猩。他是我们班上的异类,不去上课,也不参与活动,爱好是打游戏和吹牛,听男生说他是打游戏的高手,可以连打几天几夜也不下场,他的作息方式与常人有异,据说一到晚上就两眼发光,像一只夜行的猫,要么是打着手电看小说,要么是跑到阳台上一边喝水一边抽烟,然后在白天睡大觉,睡醒了就和别人胡侃,上天入地,无奇不有,再把学校臭骂一顿,颇为愤世嫉俗,每每有奇谈怪论出炉,其他男生也跟着他把学校臭骂一通,但是骂归骂,骂完之后还是会去好好念书,有人说猴子已经写了厚厚一大本诗,准备出诗集了。 学委的事后来到底还是知道了,不过却是让我们震惊,并且悲痛的,原来她是有不治之症的,她自己也明白,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便会永远离开,所以拼了命要读书,想以此来自己存在的价值,在这个寒假,她的生命也终于走了尽头。现在才知道她愿是有不得言说的苦痛,她不知道哪一天她会突然离去,每一天都可能成为她的末日,她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于是选择了那一个个第一名和奖学金。有人表示不可理解,说,既然时日不多,为何不选择美丽灿烂地生活呢,那才是青春的履迹啊,偏要把一些对她已经无用的东西带进坟墓,学得好怎么样,不如笑对人生呢。我说每个人证明自己生命价值的方式都不样,她也是想和我们一样笑的吧,没有经历过这死亡阴影的笼罩过的我们又怎能知道心底里的绝望呢。后来她的父母到学校来取她的东西,看着女儿留下的东西,这对平凡的夫妇终于忍不住掉眼泪。旁边的人也陪着默默地流泪。我们都是后悔没给她爱和关怀的。自此以后,我们将再也看不到那个永远沉默寡言的女孩,步履匆匆地走在校园里。 猴子呢,是被学校开除了,据说他门门功课不及格,以前就曾经被学校警告过的,正在有人感叹中国的教育制度又扼杀了一个天才时,又有人传出猴子被开除是因为他在外面打架惹了祸,此传言出来,很多人都不相信,那样一个纤瘦的人,平日总是病恹恹的,没睡醒的样子,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拿刀弄棒,结果传言还是被证实了,还有男生去拘留所看他,说他和一个吸毒青年闹起来,打出了问题,会被判两年的刑,大家于是又一片唏嘘声。男生说猴子打架不是偶然的,他曾经在寝室里不无得意地宣扬过他的劣迹,称自己中学时是打架赌博无所不能的,怎样残酷的都看过,他的话证据确凿,大家也就信了,谁没有叛逆的青春时代呢,那时侯总把电视里黑帮首领奉为偶像,以为做一个阿飞是很刺激很荣耀的事,你看街上的那些到处溜达的中学生,手臂上纹着刺青,头发染得七彩纷呈,每天逃了学惹是生非,做过的事是可以拍成一系列“残酷青春物语”的,可你长大后还叛逆什么,命是自己的,未来也要自己去找,要想发泄,那你进迪厅吧,那里的人可都在发疯一样地渲泄,身体就想一部机器,一刻不停地摆动。大家对猴子发表一番感叹后也便渐渐遗忘了,要在少年的时候,猴子可成英雄了,但现在大家除了说他幼稚,冲动还有什么,地球一刻不停地转,少了谁还不是都一样过。 后来又有一个惊人的新闻爆出来,院里的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师猝然倒在讲台上,这个消息被证实后,很多学生都痛哭失声。他真正是一个白发的先生了,平日里偶尔从林荫道上缓缓走来,经过的学生都会向他问好,他一向以严谨治学待人宽厚而深得学生厚爱,但他一直只是个副教授,他已经近退休年龄了,申请教授职称也已经多年,但一直没有被批下来,教授职称一次次地评过去,他最初执教留校的学生都被评上了,他还没有,据说有一次在他和几个得意门生一起吃饭,喝了点酒,借着酒意发泄了他的不满,后来不知谁传了出来,大家起初有一点反感,也有些惊讶他那样的人也会被名利所累,后来想想也释然了,他说他需要这个教授职称,评上了工资就会涨一截,他的妻子早就下岗了,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初中,靠他那点工资怎么行,他只得到外面找点事做,而学校说他不专注于学问,每次一大迭档案送上去,研究来研究去还是一个不够格,要说他已经是桃李满天下的人了,一辈子兢兢业业,这教授职称也是对他的一个肯定吧,可怎么就不行呢。他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苍老,背也驼了,如果不是他的名气,走到外面,你怎么也看不出那样一个衣着简朴,面容苍老的人会是位大学老师,他是因劳累过度导致心血管病复发,抢救不及而去的,很遗憾的是在他走后他的教授职称终于评了下来,礼堂里的追悼会上也写着“沉痛哀悼李固平”教授,可这除了让人心酸,还有什么呢? 这个春天,真是多事之春了,外面的桃花开得很灿烂呢,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繁艳,还有我早已渴望见到的金黄的迎春花。你一抬头,可以看到穿着鲜艳春衫的女孩在嫩绿的草坪上奔跑,她们的脚步像蝴蝶一样翩迁,纸做的风筝飞起来,和蓝天相接,这样明丽的春日,谁知道有生命在消亡呢? 从我们进来以后,便会看着一届一届的人离别,他们唱着最后的校园恋曲,抱头痛哭,为过去的时光,也为咫尺的未来。他们的悲伤感染着我们,是要叫我们也忍不住伤感的,从他们的身上,见出我们的明天。我们由不得地想着,到了我们离别的时候,会是怎么样呢?那时我们又获得些什么,失去了些什么呢?这时的学校,六月的阳光也是含着离愁别绪的,让人看一眼心里都发慌。我们向学长们告别,看着他们恋恋不舍,听他们“过来人”的叮嘱,然后,在他们走后,依然走着我们原来的路,反正还有那么多时间呢。 我碰到一个艺术系的老乡,他也要走了,是去北京,他说江南虽然已是钟灵神秀,然而毕竟小气了些,只有北京,那是艺术家的殿堂。他说他是要做“北飘”一族了,艰辛是不必说的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但那是滋养艺术的土壤,对他是无法拒绝的又或。 我的这个老乡在学校里也是挺有名的,他曾经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名叫“远人”的小酒吧,那时学校内外的酒吧一共才三四家,这酒吧其实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酒吧,没有外面世界的艳丽和迷离,多了的是青春时代的伤怀,是供三五好友聊聊知心话的,聊的也不外乎是友谊、爱情和命运之类的话题。 第十六章 “远人”设在校外一处偏僻的角落里的二楼上,外面是普通民房的样子,进去却别有洞天,小小的一个吧台过去,是一条走廊,走廊里也设有小几,是供人一边聊天一边对夜作些遐思的,里面的房间被隔成了好几个小间,有三五人点着蜡烛聊天。蜡烛是漂在水上的,只有那么一点,微微地照着彼此的脸。音乐是校园民谣,轻轻淡淡。那天我是去见一个朋友的,青春的伤怀似乎因了这样的背景变得更彻底,谈话都是掏心掏肺的,平日里不说的话都说了,原来隔着一层膜的也因了这样的气氛变成了知己。茶是绿茶,咖啡是精巧的一小杯,白瓷闪着玉一样的光。茶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水,味都变淡了,咖啡也早喝尽,话还没说完。 后来又和朋友们去过几次,便和吧台里的人熟了,得知开酒吧的人是我老乡,便聊了起来。他说他开这家酒吧是下了很大本钱的,以前没钱了他就到街边卖一些他画的明星画像,一块钱一张,俗就俗吧,反正艺术也不应只在高雅殿堂,现在谁还自命清高呢?首先是要生存,然后才说得上其它的东西,他做这些不也是想实现自己的梦么?他还想着某一天自己的画能够得到艺术大师们的肯定呢。 后来再去,已是门扉紧闭,只有“远人”两个字还在。碰见他,问及原因,他说各种因素综合在一起,经营不善也就关了。他说他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感情真是脆弱的东西。他女朋友我见过,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女孩,看他的眼光总是带着崇拜的,那种依赖的眼神是可以让男人陡生出豪气干云的气概的。他们的恋爱也是轰轰烈烈,他女朋友生日的时候,他买来很多气球,在上面画上女友的肖像,写上“生日快乐”,在学校里系了一路。他说以前有一次她想要一串玻璃做的风铃,他已经没有钱了,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终于在箱子的角落里找到了几块钱,他饿着肚子去给她买来风铃,就为了看到她展颜一笑。那时候的快乐有多简单啊,偶然从口袋里清理出两毛钱去买两根棒棒糖,都可以让两个人乐上半天,他再穷困潦倒,有她陪着,就什么都不怕了。后来她叫他去做广告设计,她说你再有才华,可你能够干出什么来呢,天底下有那么多有才华的人呢,有几个能够成名,还是搞点实用性的东西好。可他是不想放弃梦想的。他让她跟他一起去北京闯荡,她却不肯,说你要去北京那我们就分手吧,他一听心都凉了。现在他是要独自走了,这个学校里的记忆太多了,走到哪里都有过去的影子,想起来心都会痛,她是要跟着别人去了,三年啊,竟然还是不能理解他。看他黯淡地离去的背景,我想这个人可真是痴了,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他在那片土壤里真能生根发芽开化结果吗,这是一个功利化的时代,什么都是急于求成,他会不会被世俗同化呢? 我还为我的另一个老乡送行,她是中文系的,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校学生会副主席。人很漂亮,嗓音圆润甜美,主持过很多台晚会。别人都说她很高傲,不得亲近,是让男生们望而止步,只能仰视的,平时总是独来独往,似乎连捉呐笥讯济挥械模嵌运彩潜芏吨咴谒肀呔秃孟癯闪伺愠囊谎挥傻貌蛔员暗摹T谖医粗埃故俏难缟绯ぃ笠蚬ぷ魈Σ湃醚钐谓恿税唷N颐窃谖难缋锛该妫质峭纾胁攀炝诵惺彼嵫业剿抢镒畛跷乙彩蔷醯盟幸恢直迫说拿览觯嘟哟ゼ复握庵置缆叫睦铮脖湮潞土耍醯盟涫凳且桓龊芩婧臀氯岬呐ⅲ皇峭馊耸⒋慕景痢? 有一天晚上,她们寝室没人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觉得很孤独,我初时有些惊讶,随之释然,这也是曲高和寡的道理,大家对她羡慕的心里是掺了嫉妒的,大家都一样地平凡,凭什么你要独得那些荣耀呢?在大家的眼里,她是鲜花织锦,烈火烹油的美景,是很多人想得不能得的,谁去管她孤独不孤独呢,她独来独往只是傲视他人罢了。她说,禾子,你知道吗,每次我主持晚会,笑语嫣然的样子,其实心里空得很,满屋的人都在笑,笑得实实在在的,只有我的笑是假的,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是为别人作嫁衣裳的,一台晚会终了,我在上面说着结束语,心里也是结束的意思,人群散了,绷着的心也松了,心里只是觉得累,别人都说我有多风光,其实这都是浮华,是表面的虚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别人都是簇拥着我,众星捧月,把我当公主一样,实际上呢,只是一个没人理的罢了。 当她向我告别的时候,说,禾子,你抓紧时间多读点书吧,四年大学过去,我顶后悔的就是作了那么多无意义的事情,一次次的竞选,从班到系再到校,竞选演说,筹措活动,一幕幕风光过去,到后来又剩下了什么,都化作烟尘了,自己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这些都是过眼的烟云,只有读书才是实在的。 我答应着,然后看她和别的同学告别,却是笑盈盈的,说着“珍重”的话,临走也不愿让人看见心中的苦的。她太好强了,再痛也不哼一声,咬咬牙挺过来的,别人还道她是无比满足地过了四年呢,还有多少人想以她为榜样的,想着穿了华服,着上盛妆,高高地站在舞台上,让别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 —— 第十七章 大三的寒假我回了家,挤在火车里无端地想起母亲当初的离别。她是怀了决绝的心,是永别的,而我终归还要回来。她走的时候前途一片茫茫然,我这一趟回去,等着我的又是什么呢?那片土地,还是原来的模样吗,我没有刻意去想过,可它总在我的梦里出现,出现的还都是它的美景,野玫瑰是大片大片的开,要燃烧起来的样子,白杨也是大片大片的,在单调的土地上站成风景。我到底是忘不了它的,它是千丝万缕地连着,怎么斩也斩不断的,想起来的还都是它的好。 一点点地近,我的心里也一点点地惶恐和紧张,在心底里我是希望它改变了的,人和水都是,可它还是的,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天是苍茫,地也是苍茫,天和地是连在一起的,混沌一片。房屋也是陈旧;走着的人也还都带着倦容。这就是我的故乡,我熟悉的又陌生的土地。 你回来了,他说。 嗯,我回答道。取出给他的礼物,是一条烟,他是抽烟的,平日里抽的都是劣质烟,熏得他老是咳嗽,却戒不了。 他接过烟,说,先搁着吧,我现在已经不抽了。 我们又淡淡地拉扯了几句,我就回到了我的阁楼上。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张窄小的床,几件陈旧的木制家具,光线暗得很,他说这几年来这间屋子都是锁着的,里面的东西都没人动过,只是因为我说要回来,他才扫过。我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没什么灰尘的,连放在桌上的镜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他又下到楼下的大屋里给豆芽浇水了。楼下总有几大筐豆芽,地上总是湿淋淋地淌着水,这水是从地下抽出来的,井就在院子里,一个晚上要浇四五次水,冬天的时候为了保暖,屋子总是关着,只留一盏昏黄的灯。每天他的生活都是周而复始的,早上五点钟就起来,推着三轮车到菜市场,到了节庆日和夏季就会更忙,每天要出七八筐。院里还有一个大水缸,是供淘洗豆芽用的。在我的感觉里,他总是湿淋淋的,站在积满水的地方,或者把手泡进水里。 他没有多少朋友,有的也是菜市场上和他同样卖菜的人。他的嗜好就是每天喝二两白酒,就着一碟黄豆,一个人慢慢地咂摸,或者蹲在门槛上闷着头吸烟。时间长了,他好像把生豆芽看作是人生一大乐趣了,每天用瓢舀起满满一瓢水,从高处扬下去,发出“哗”的一声,这样的周而复始,那扬瓢的动作已经炉火纯青,一道弧线颇具艺术美感了,每次浇完水,他会站在筐边,呆呆地看一会儿筐里,脸上还有若有若无的笑,好像那些黄豆因了水的浇灌,正在“突突”地往外发芽似的。 我坐在房间里发呆,旅途的劳累并不觉得,只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屋角有一口笨重的木箱,上面的油漆斑斑驳驳,打开它,是整整齐齐的书和练习本,是以前用过的,但并不完全,有些被我在高中时买掉了,卖书得的钱都被我用来买咯额一些旧书。在这些书的下面,压着一个尘封的日记本,打开它,几年前的生活扑面而来: X月X日阴天空又是那么阴暗,何时才能见到太阳呢?我过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要这样过下去,谁能帮帮我呢?我想离开这里,这个空间如此逼仄,压抑,陈旧不堪,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逃走呢?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讨厌这个地方,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它。 X月X日多云 今天好倒霉,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倒霉?本来想开心一点,结果又被一件事情打扰了,让我一下子心灰意冷,为什么我的生活总是这么阴暗呢?为什么我总是这么不快乐呢?我要怎样才能快乐呢? X月X日晴 今天的阳光好好哦,站在太阳下我心里很欢喜呢,我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外面的墙根下有几个人,他们说禾子怎么不去看书,我对他们笑了笑。我还八被子那去晒了晒,晚上躺在松软的被子里感觉好幸福,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的吧。呵呵,我要睡觉了,祝自己做个美梦。 X月X日晴 今天又跟他吵了,他叫我去买东西,其实我是愿意的,可偏偏硬邦邦地说“我不去”,我想他一定会生气的,他却平平静静地说“你去吧”,我提高了声音说“我不去”,我说了之后心跳也加快了,我想他一定会发火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明明可以很爽快地答应的。我偷偷地看他的脸色,他还是很平静地说“你干嘛不去”,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说完之后气冲冲地一摔门出去了,海故意把门摔地“砰”地一声响,我以为他会追出来的,结果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和希望他生气,每次我那样对他心里都很后悔,可就是忍不住,为什么他不骂我呢,也许他骂我我心里还好受些,可他一副隐忍的样子,让我看了心里难受,我似乎就是要那样对他心里才痛快似的。 我一个人在外面乱逛,漫无目的,反正就是想一个人呆着,不要看到他,吃饭的时候他出来找我,我没应,等他走远了我才溜回来,他看见我说“刚才叫你吃饭,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我说“随便逛逛”,他又不说话了。我宁愿他冲我发火,可他不会,他永远都是这么个温吞谁水的样子,我就是想气气他。 X月X日小雨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明白。我只是看到生命在不断地重复.人生是痛苦的,我认为。永远会有那么多烦人的事,除非死去才能获得轻松。真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到没有人的地方.昨晚又梦见妈妈了,我好想留住她,跟她说说心里话,我好希望她能抱住我,那样就不会冷了,不会害怕了,可惜她只闪了闪,我怎么叫都叫不回,醒了我还呆了半天,其实很久没有梦见妈妈了,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梦里呢?她想对我说什么呢?我好希望她能告诉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啊!我这一生该如何度过呢?我真怕我到老了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生了无意义,一无所有.唉! 日记中的、语言大都散乱,毫无头绪,让我一头雾水,有很多纯粹是一种心情的宣泄,比如“我好烦,好烦,好烦’,或者激烈的我不想再活下去了”等等,我怎么想也想不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我觉得生活如此黑暗,让我觉得无法忍受,行将崩溃,可不是照样走过来了吗,过来了除了这些模糊的语句外就没了痕迹。我只能从中见出那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孩,有一肚子的疑问无从解答,她孤独无助,渴望着背叛和出逃,但也做着天真的美梦,比如说她在日记中写“有一天等我赚足了钱我要再回到这里把它重新建设成为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让他们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不用再羡慕别人”,这个梦想让我哑然失笑,但它其实至今再我心中保留,只是我多少知道凭我之力无法将它实现,这个梦只是幻想而已。我相信我们都是在幻想里生活的,从童年时期开始,那个发呆的孩子恐怕就是在幻想了,幻想是从一点延伸开去,加些虚妄能够的美妙的故事和画面,还多少有些离奇,幻想都是对将来的,我们还不会怀想过去,过去总是一晃而过的,而未知的将来可以让我们沉迷其中,不能忘怀,因为它与真实生活的差距很大往往都是泡影,失望的时候你以为它是与希望相反了,但实际上,希望是贴近生活的,幻想不是。 我合上日记本的时候,书里掉下一帐照片,是母亲的,穿一件黑色的外套,站在照相馆的布景前,脸颊瘦削,唇边挂着笑,这是她在生日的时候拍下的。 初中时的日记已经被我烧掉了因此我不能完全地想起在她倒下来的时间里我确切的心情,那是一种绝望吧,还有绝望中对奇迹的一丝期盼,然而奇迹没有发生,卧日日地守在她的床边,看她的脸逐渐消瘦下去,瘦地皮包骨头,可她却拉了我的手说“禾子,你又瘦了,饭要吃饱啊,你还在长身体”我每天除了哭,还是哭,我不知道我是不应该让她伤心的,我只是本能地想到如果她离我而去,将没有人会庀护我,再把我抱在怀里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叫我“乖女儿”,那时我还对母亲爱的表达方式感到不好意思,想挣脱她的怀抱,她就说“怎么,你不要妈妈抱吗”;我将不知道谁会在雷电的夜里陪在我身边,在遇到狗的时候挡在我面前叫我快走尽管她自己也害怕。在她生病前的日记里,我因为青春期的敏感和叛逆,我想离她远一些,不让她干涩我的思想和生活,不想要任何的约束和呵护眼,这个世界是如此地让我困惑而她对我地询问不能解答,她的询问只会让我更加心烦,并且不以为然,我看到她在我沉默后失望的眼睛,她一定是觉得我离她远了,可我置之不理,我想她怎会理解我呢,他们永远不会了解我的思想和内心,可是有一天,那天具体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我记得当她一语点中我的要害时我是多么吃惊,我的优点和弱点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当时我几乎是有些羞恼了,强着嘴不肯承认,我想我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吗,现在想起来才真是可笑呢。多年之后很多琐碎的事情都已经忘记,但她的话还时时萦回.她从没有对我说过“妈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这样的话,她不要自己成为我的负担,她对我的要求只是要我一辈子平平安安,以前我只是觉得这两个字的平淡无奇,我的心里有多少对生活的想像呢,我还希望生活传奇一些,曲折一些,那才是动人的篇章呢.她还为我求了一个平安符,用红线栓着的小牌子,正面是观音像,背面刻着“平安消灾”的字样,我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某一天莫名地丢失,我到处找都找不到,最后坐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 我躺在床上想着这一切,心里也开始疼痛起来,我的窗帘没有拉,月光直泻进来,我觉得很冷,棉被沉沉的,却是了无生气,应该把它拿到太阳下晒晒的。 第十八章 第二天,我去看母亲,看一排排不规则的坟里小小的一座,这是以往在家的时候每年都要做的事情,甚至在我伤心失望的时候也会到这里来,又是夕照的时候了,这是冬天里难得的能看到太阳的好天气。那个孤独的小女孩,是看着落日长大的,看它似乎是永远地从金黄到橘黄,再到玫瑰色红,然后沉入杳不见底的黑暗,慢慢地从中咀嚼出几分人世的沧桑来,觉得这夕阳是深合了人生的况味的,而月是与世无关的冰清玉洁,永远是美丽而高傲地悬挂,照着破碎的错乱的影。 我在回头的时候看到了杨文,他远远地站着,我向他走过去,对着他微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他到我家里找我,我不在,他猜到我到这里来了。他看着我说,你没事吧。我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累,象走了很远的路,却永远达不到目的地。他说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可以好好休息了。我说恩。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他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但似乎离我远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熟悉的。我有种想靠到他肩上痛哭一场的冲动,我很想说我错了,我总是不断地在犯错。我是那么渴望得到温暖的抚慰,能够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憩息,我知道他一定会安慰我的,会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告诉我什么都会好起来,但我忍住了。 我们又沿着老城墙走,几年的时光就走回来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梦想着远方的女孩,现在走了一圈后回来,却不知道自己丢失在哪里。 又是冬天,我的记忆里充斥的总是一个个的冬。在母亲离开之后,唯有冬,让我记忆深刻。母亲走的时候也是冬天,漫天的大雪是缟素一样的白,我一个人坐在阁楼里,全身冰凉。我心里喊,妈妈,你回来吧,回来吧。可就是没人应。他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呆呆地,看都不看我一眼。母亲走了把他的魂也带走了,他只剩了空壳子。每日里还是生豆芽,酒喝得更厉害了,喝得晕乎乎的了还不忘给豆芽浇水。有时他也会不在家,背着手在外面瞎转悠,逗人家的猫玩,我呆在阁楼里看自己的书,他会在楼下守着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屏幕上还总有雪花,他眯着眼睛看着,也不知道哪些真往了他心里去。我的那些冬天,除了去年江南小镇的暖冬,总是朔风和孤寂。 我说,杨文,你知道什么叫地老天荒吗?你看这冰冻着的土地和河流,老城墙上黑的斑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渺无人烟的空旷,什么都死了似的,这就是地老天荒。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生死不渝的东西,偶然的因素太多,转瞬之间事情就会改变。 杨文说,这死只是暂时被掩盖了的,它还保留着鲜活的生命,一到春天就会活过来的。 那一次次的死过去又活过来,一辈子就到头了,可不是个空么? 我一家家地拜访亲戚和邻人,和他们聊天寒喧,他们还是几年前那个样,时间好像没动一样,变了的是我自己。以前我是不太和他们聊天的,觉得琐碎、无聊,话也扯不到一块去,老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可现在听起来倒是饶有趣味了,想来以前我认为他们庸俗是因为我自己浅薄,在这些话里,细细品来,都是合了些人生要义的,还有着切肤之痛后的醒悟。他们说,禾子,你毕业了,你爸他可就轻松了,可以享福了,你爸他供你读书可也不容易,你可要好好孝敬他的。我连连答应着。 我从小巷里走过,耳边传来不绝于耳的喧响,门大都是关着的,只从里面透出电视的响声,夫妇的吵架声,孩童的哭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这是一个单纯的又芜杂的世界。这里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一页页日子的展开,是无数个重复的日和夜组成的人生。他们有他们的规则,他们天长日久地守护着这个规则,当某一天它被破坏,他们就会不适应,一个街道委员会的布告可以让他们议论半天,一户人家的搬来搬去可以成为一时的话题。他们也是有烦闷,所以有一家挨一家的争吵,哪家的衣服的水滴到了下面晒着的被子上就可以引来口舌之争,有邻居的矛盾可以闹上很多年。但也有不加矫饰的温情,一声“捉贼”是可以倾巢出动的。 外来的人来到这里,也许他会说这是一种“诗意的栖居”,他会从那些陈旧的建筑上找到它独有的地域色彩和残留的历史遗迹,从阳台上的一盆仙人掌中见出生活的春光。就象我在江南小镇上的行走,努力想从它的改变中寻觅到历史的远影,我认为那是才是古风,是真正代表江南的典雅风范的。这还象无数在城市中和书本里侵淫的人,在偏远的乡村的炊烟里见出诗意,对于他们,那代表平和与安宁,是心灵的休憩和灵魂的净化,还是对自然的回归。但实际上,无论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的江南小镇还是“鸡犬相闻”的乡村,他们都有自身的隐痛在里头,他们对自己并不那么自信,他们要的是物质文明的进步,而外来着要时光的凝滞或倒流。 其余空闲的时间里,我大都呆在屋里,什么都不想,一觉一觉地睡过去,我想起在学校里我是常常失眠的,那时总是睁着眼睛看着墙上的光影移动,辗转反侧也不能成眠,现在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只是觉得困,每天早早地躺在床上心里都会有一种幸福感和奢侈感,人生原来是可以如此安宁和平静的,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伤害,我是安全的,什么都有他顶着,每天晚上,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连梦都不做一个,早上醒来,看见窗外一片明亮,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已经出去了,我就下楼来做饭。 二娘常常来串门,拉我到她那里去玩。二娘开始对我好也是在母亲离开以后,这似乎刺激了她,让她后悔自己以前的做法。况且她嫉妒的是母亲,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她开始搭讪着找我说话,把她家的葡萄摘下好的来,用井水冰了之后给我。我也慢慢地回转心来,她毕竟是我的长辈,一个作长辈的人近乎讨好一样地对小辈,到底也是叫人不忍心的。在我落榜那一年,她也没有说一句风凉话,反而跟别人说,禾子平时成绩蛮好的,这次只是失误了,让我听了哭笑不得。多年的积怨倒成了两家的亲近友好。 她说,禾子,你怎么一去几年也不回来,还当你忘了家了,找不到路了。 我说,那哪能呢,什么都忘,也忘不了自己家乡啊,只是嫌春节回来路太远了。 二娘说,明儿到我家去吃饭,我给你作顿好吃的,看你,那边吃不好吗,人都瘦了一圈。 然后,她又问我,那边怎么样。我描述了几句,她啧啧地叹道,到底是那边好啊,你怕是不愿回来了吧。 我说,这说不上的,到时再说吧,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这次看到她,她可是变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是擦多少脂粉也盖不住的。年轻的时候,她仗着娘家有点钱,人多,自认是没人敢欺负她的,只她不甘心怎么嫁到这个穷巷子里来,想来我二伯也是个生意人,二层的小楼也是他赚钱盖起的,在胡同里鹤立鸡群,二娘吵着要搬到城区去,二伯却是舍不得这老墙根似的,一直不肯搬。不过这样也好,住在这里,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每天挺胸抬头在巷子里走,买了新衣还要多走几圈。他们最早买了电视机,那时很多人吃过晚饭没事干就到她家小院里看电视,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图新鲜要去,在放《蓝精灵》,对我可是个不小的又或,过去是一根板凳都没有的,二娘还在墙这边高声地说,有些人啊,就是嘴巴硬,嘴里说着怎么样怎么样,还不是浑水摸鱼,像我这样的人是嘴软心也软,由着别人占便宜。那时我还听不大懂,母亲却站在墙根处叫我过去,我贪恋着电视节目,不肯走,母亲说,我找你有事呢,你还不过来,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回来,一边走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母亲说,人家多嫌着你呢,你怎么这么不知趣。这件事我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常常会想起我当初回头张望的样子,心里的不舍就像小孩子对食物的留恋,出于一种本能的渴望,却不能得到满足。 她平时闲着没事还专会添油加醋搬弄是非的,到李家去,她会说,那天我听见陈家的人在说你呢。李家的人会说,说我什么呢。她说,说你们好吃懒做,哎哟哟,我当时心里就在想,像你们这样勤快的人到哪里去找,偏那起人会看不惯。李家的人就说,哼,他们背地里不知干些什么勾当,打量人家都不知道,别让我说出好的来了。于是,她又跑到陈家去说,那李家的人在说你们呢。陈家的也问,说我什么呢。她说,他们说你们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她都要抖出来呢。陈家的人恨恨地说,那起心被王八偷吃了的人,一天到晚乱嚼舌根,还编派到我头上,那话要是往我耳根子里来,我可让她好看。 把两家矛盾挑起了,她倒乐得看笑话,只是后来人家关系好了,把当时的话一对,可就揭穿了,久而久之,也没人相信她的话了,大家都避着她,懒得跟她瞎搅和。 她还是个急性子,她的宝贝儿子也是常常挨打的,堂哥的功课不好,她就常常打他,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一个男伢子还比不过一个女娃,你还有脸见我,我真是白喂了你这么多年的饭,你今天就不许给我吃饭。后来堂哥饿得受不了,跑到我家来,母亲端饭给他吃,被他知道了,堂哥回去也免不了挨吗,她还故意站在院子里大声说,家里没粮了吗,你干嘛到外面去讨,求爹爹拜奶奶似的,真是个贱骨头。 二伯是常年不在家的,饶是久了回来也得不了好,住个几天,就见二娘拿着扫帚追着二伯打,二伯人长得矮小是个精明的商人,可到了二娘这里也只得由着她得性子,他好容易回来一次,二娘说,哎哟,我的老太爷,你还知道回来啊,外面的花花世界可玩够了啊,抛下我们娘儿两在家给你守着个烂摊子,住着个破房子,你就可以在外面鬼混!要是二伯呆久了没出去,她又会说,你个大老爷们在家呆着干啥,想坐吃山空啊,家里可都要断粮了啊!有时二伯到我家来,和他兄弟聊起这些,也只能叹口气。他对我是很疼爱的,给我带回来书包,文具和零食,但这也不是光明正大地给的,要是被二娘知道了,她又会说,你这个猪油蒙了心的,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呢,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你说你图的是什么,是不是瞧着兄弟媳妇长得还俊。二爷只得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地说,瞧你都说什么,越说越不象话,越说越不象话。 二娘的名声在外,轮到该给堂哥娶亲的时候,说媒的人寥寥无几。堂哥初中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工厂当焊工,他生性憨直,言语不多,手脚也勤快麻利,只是大家都嫌了他多嘴多舌的妈。起初二娘是不介意的,说就冲她这幢房子,哪家的姑娘娶不到,周围胡同里的姑娘她还看不上眼,她说要把城中心的住齐整楼房的姑娘给娶回来。后来有人介绍了堂哥厂里的女工来,她还嫌这嫌那,几年一耽搁,堂哥岁数也大了,都快成笑话了,二娘这才开始急了,脾气也渐渐地变得温和,人也谦卑了些,四处托人说媒,好容易来了一个,她也好烟好酒地相待,殷勤了很多,她的这些变化别人都看在眼里,喜欢饶舌的人是免不了要说嘴的。 一直到我走之前这亲事才成了,我想着会二娘会把她当宝贝了,可她有时跟我说,她啊,这么大的人了,整一个小孩子似的,每天嘻嘻哈哈,跟成子疯来闹去。我听了不由得红了脸。堂哥平时少言寡语,很木讷忠厚的样子,成家以后人也精神了好多,脸上也见了笑意,到丈人家去还西装皮鞋地拾掇着,尽管那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我说,年轻人嘛,还是开心些好。我心里想,难道不笑,非要像你一前追着二伯打才舒坦。二娘说,我也没说不该笑,可笑是笑,手脚应该麻利些吧,可你看早上太阳都晒屁股了,她还在被窝里蜷着,饭也不会烧,也不知道她妈是怎么教的。我纳闷我也到她家去吃过饭,瞧着刚过门的新娘子把面条做出好多种花样来,可二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样都是不堪。 现在我再去二娘家,倒吃了一惊,两年多不见,感觉已是面目全非,这幢小楼以前到底是让很多人羡慕的,它独自竖立在周围一圈低矮的屋宇中,很骄傲的样子,可到底是有些年月了,粉刷过的外墙一块快地掉落,颜色也已变得斑斑驳驳,在它的周围,已经矗立起几幢崭新的楼房,它就显出了年纪。走进去,可以看到楼梯口的拐角处有明显的煤球堆过的痕迹,木的门窗也早已被虫蛀过了,满是眼子,风吹起的时候,发出吱吱的怪响。院子里是一点绿意都没有,是残冬的景象。看看身边的二娘,眼皮松弛,嘴角向下弯着,她原本是没什么姿色的,只是喜欢打扮得鲜艳些引人注目,画着浓眉,嘴唇涂得鲜红,沾了唾沫后淡去,显得深一块浅一块的,很怪异的样子,现在她是收敛了很多,不再穿红着绿了。我看见堂嫂更吃了一惊,她的变化更多,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还有几分鲜嫩的颜色,可现在就变黯淡了,堂哥下了岗,到处打零工,堂嫂在一家工厂上班,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工资也才几百元,原来爱说爱笑的性格都被磨掉了。二伯是常年不在家,二娘向我诉苦说,二伯现在是更不顾家了,也没拿几个钱回来,说她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自己男人都管不住她现在是当老妈子呢,什么事都要干,孙子才一岁,满地乱滚,还不是她照看着。 二娘说,这个家是大不如从前了,怕是守不住了,要是哪天成子带了文蓉和孩子一拍屁股走人,丢下她一个人可怎么过,文蓉每天对我拉着个苦瓜脸,怕是早想着我死呢,好变卖我的家产的。 我说,怎么会呢,成哥是很孝顺的人,他不会有这等心,蓉嫂人也是很善良的,你怕是多心了吧。 二娘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他还不是样样听文蓉的,耳根子又软的人,硬说我嫌着文蓉了。 我说,二娘你平时就少说几句吧,自己乐得清闲,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看不惯,他们还觉着很好哩。 她抹了抹眼泪,说,莫非我就那么老了,讨人嫌的,我可还没过够哩,谁不会抄着手玩呢,你瞧你二伯,就知道在外面风流快活。 我说,二伯他在外面赚钱养家啊,他也是为了你们家啊,外面刮风下雨的,谁甘愿啊? 她说,你甭替他说好话了,其实我也知道,他不愿回家来,就我这个黄脸婆,哪栓得住他,唉,还是你们家好啊,你有出息,不像你哥,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毕业后你爸就可以享福了,可惜你妈不在了。 提到母亲,她一下子噤了口,想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吧,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其实母亲以前所受的气,到底也是隔年的事了,要翻帐也是无从说起的。 何宁也来找我,她变了很多,当然,我也是,我们笑说了一番彼此的变化,但找不到曾经的默契和融洽,好像是有什么隔着似的,话都说得很客气,还有几分见外,她叫我一同出去玩,我们又走到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每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她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在这里做过什么,我们都努力地回想,笑哈哈的,可笑到后来却讪讪地,像漂浮在空气中没有重量,走到后来,脚步也迟缓了,心里都有几分伤感,我们刻意地想把以前快乐的时光找回来,可终究是回不来了,裂痕经过时间的弥补看似天衣无缝,可他毕竟真实到存在过,我们都知道,它还在我们的心里有着浅痕,一旦有机会,就会裂开,想到这里,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一起回过头去看夕阳,没有丝毫暖意的寒冬的太阳,正斜斜地照过来。 很快地,一个月就过去了,我开始打点行装,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说你自己在学校里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答应着,他说你还需要钱吗,我说不了,我还有。 沉寂了一会儿,我突然说,你再找一个吧。说出这句话来,我也有些吃惊,但在这之前我是考虑过了的。 他怔了一下,问,再找个什么。 我说,再找一个人来陪你,日子还长着呢,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他说,你大学还没毕业呢,我答应过你妈要供你读书的,再说人都老了,将就着过吧。 我说,我都是大人了,你答应妈的事也快完成了,你还是为自己多着想吧。 那天晚上,是多年以来我们的谈话中最和谐最有温情的一次,也许真是时间和距离的关系吧,隔得远了,很多事情便想得透彻了,聚的时间有多少,怎么就不对对方好些呢。在这个月里,我们对对方都是客客气气的,想再亲近些,却无法打破多年的僵局。 他帮我准备一些车上的吃食,我第一次走的时候这些都是我独自做的,他对我的离开漠然置之,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表现也不舍,现在他倒前前后后地忙起来,好像是要把多年欠下来的都倾注到里面似的。 第十九章 我和杨文一起乘车到省城坐火车,我爬到车上的时候看见他还站在车下望着我,他穿着一件没膝的棉大衣,带着棉帽,只露出一张脸,那脸是腊黄腊黄的,皱纹都一条条,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因为常常弯腰的缘故,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身材也显得更为矮小。我觉得鼻子有点酸,我说,爸爸,你回去吧。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怔了一下,他嘴唇都颤抖了,说,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遍,说,爸爸,你回去吧,好好考虑我给你说的事儿。 听到这句话,他忙回转头,说,“嗯嗯”,眼睛都不好意思看我,急急地往回走了。 看着他一步一步的拖滞的背影,我突然怨恨起自己来,好久以来,我吝啬于叫他一声“爸爸”,除非不得已,尤其是在母亲走后,我对他更多的是抱怨,总觉得母亲的病跟他有关,所以更加不理不睬。最初的时候,他似乎也是想对我好一些的,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嘱咐,或者是他自己也发觉不曾好好地待过我,但我一直泼他的冷水,他便也把心冷了。我老是呆在学校里不回家,回家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也是没几句话的,形同路人一般。我这次回来,他看我的眼神还像是带着羞怯一般。 他都快成老人了,一辈子平平凡凡地过。小的时候饿着肚子长大,读过几年小学,父母在**时死于疾病和饥荒,跟哥姐相依为命,后来姐姐远嫁,就只剩下哥哥,偏嫂嫂是个不饶人的人,处处占强,少不得忍气吞声,成年后当过小工,后来学会生豆芽,一生就几十年,一辈子的时光就跟水和豆芽掺和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的了。外面的大世界是和他无关的,他不懂得那热闹是怎么个热闹,繁华是怎么个繁华,那艳和奢华怕是要吓坏他的。他也不怎么看电视,关心的只是菜市里的行情、酒和母亲。他很节俭,有时甚至是非常庸俗的,譬如哪天他在外面拾了几块钱或者什么东西,都要忍不住夸耀的,或者哪一天,跟几个人一起喝酒还有半瓶酒没喝完让他带了回来他都要高兴半天,房间的角落里堆的都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宝贝”,瓶瓶罐罐,破铜烂铁,却不曾见他使用过。每每我都要讽刺他几句,他有一点羞惭,却依然故我。母亲从来不会管他,他要做什么都由他做去,反正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喝酒也最多喝到脸红,没有一醉方休的气概,以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平庸的人,甚至还少了点男人味,不像是那片土地生长出来的,除了生豆芽,其它本事似乎都没有的,心里也有点轻视他的。 我到现在才发觉自己是不晓得他的可怜的。他跟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但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他也不是不知道的,但还是兢兢业业地,我想他对母亲是带了仰慕之情的,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在母亲被查出是癌症晚期时,他没一点嫌弃和抱怨,每天买药熬药,端饭递水,脚不沾地地服侍,私下里还偷偷地流泪。其实要爱来作什么,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一家家地顺着屋檐看过去,没有说他们之间有多少至死不渝的爱的,天下多的是平凡的夫妇,有着的也多是平平淡淡的感情,却是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爱还是转瞬即逝的东西,那嘴上说着爱的,好得分不开的人,谁知道什么时候感情就会突然消失,新鲜和厌倦可以用“爱”或“不爱”来作理由,这个理由是堂而皇之的,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让你以为它的魔力真是如许大的。 他对母亲好,母亲对他也是好的,每天做好热饭,必定要等着他一块吃,母亲等他的时候会拿起毛衣来织,她一脸平静,就像所有融入家庭生活的妇人,可我愿意去想象她会倚在们前,在满天的余辉中倚门等待她的爱人--我的父亲。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说着零零碎碎的闲话,他吃饭时发出很响的声音,母亲也不说他,还把好菜夹给他。我不知道这几年他都是怎么过的,每天照旧生他的豆芽,但那瓢扬到半空中怕是要顿一顿的,那水照出来的也是茕茕孑立的影,早上一个人推着车去卖菜,回来连顿热饭都吃不着,日子是混沌着过的,连个盼头都没有。 我还因为他挨过母亲的耳光。那时,我开始懂得要穿漂亮的衣服,每次我向母亲要衣服穿,她都要在老式的缝纫机上忙半天,可我想要式样新奇一点的,她做不出来,就冥思苦想,她给我缝制花布书包,还给它镶上菏叶边,又不能轻易得裁剪,怕裁错了浪费布料,只好在纸上划来划去。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条裙子,它的布料是丝一般地滑,上面还绣着花。我在它面前久久地流连,一次次地经过它的橱窗。我的恋恋不舍让店员看出来了。 她说,小姑娘,你要买吗? 我说,多少钱。 她说,要不你先试一下,合适的话再说。 我说,你先说吧。 她笑笑说,三十块。 我说,太贵了。 她说,这怎么会贵,这么漂亮的裙子,布料又这么好。 我摇摇头,走了出来。但对它的渴望一直困扰着我,我的手上还留有它的触感。 后来,我回到家,对母亲说,我今天在何家店里看到一条很漂亮的裙子。 母亲低着头忙活着她的事,漫不经心地回了我一句,是吗。 我说,我想要。 母亲说,那要多少钱呢? 我说,三十块。 母亲说,太贵了,还是我给你做一条吧。 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说,不,我就要那条,你绣不出来那样的花。 母亲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家里哪有那么多钱,我可以给你镶上菏叶边,保证比它好看。 我说,我不要,你绣的难看死了,难看死了,为什么没钱,还不是因为他没本事。 母亲“啪”地一下伸手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母亲说,他是你父亲,你这么看不起他,你还懂得孝顺吗? 我冲她喊,我又不是他亲生的。 母亲说,他辛辛苦苦地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回报他,你给我滚! 我飞快地跑了出去,到外面才知道自己无处可去。我躲在一处人家背后的屋檐下,很委屈地哭。天慢慢地黑下来,我背后的人家已经有了喧响,还有饭菜飘出来的香味。我饥肠辘辘地蹲在那里,可就是不肯回去。就这样回去,我觉得是很没面子的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叫我,还有手电筒的光亮。我蹲在那里不出声,直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照着了我。 他说,走吧,快回去,这里有蛇的。 我不肯动,说,被咬死好了。 他伸手来拉我,我睁脱了,一个人大踏步地走。 他说,你干嘛和你妈妈赌气,让你妈妈伤心。 我说,不用你管。径自回了家。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我的床上放了那条裙子。母亲说,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身。我换了出来。站到镜子前,发现它其实也不过如此,还比不上母亲以前给我做的,后来便很少穿,放在箱子里。 坐在车上,我真想让车开回去,好好地陪他说几天话,给他烧几顿饭,在此之前,我真是没有认认真真地揣测过他的心思的,想要弥补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 在火车站,我跟杨文要分别了,我对着杨文笑了笑,说,好吧,祝你一路顺风。 杨文很认真地看着我说,禾子,如果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有什么委屈,写信或者打电话告诉我,别闷在心里,你看春天又快来了,人的命运和这四季一样,冷暖都是自然的事,不要太过在意。 没等他说完,我打断他的话说,得,我的大哥哥,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头走了。我看着他混入人群里,发了半天怔,直到看不见,才回过神来。 这次是和几个老乡约好一起走的,在车上冗长的时间里,大家聊天解闷,他们聊着校内外的各样事情,热闹得很,过了半天,才发现一直在旁沉默的我,他们奇怪地说,咦,你怎么不说话? 我朝他们勉强地笑了笑,做了一个不知叫什么的表情,我怕我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心里压抑得很,还得拼命忍住。 两年半以前,我一个人坐在火车上,心里是带了憧憬的,想着那边都有些什么风景呢?它对我是一片空白的,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画什么我都是作得了主的,我的天地我可以自己去开辟。火车每向前一点点,心里就会欢悦一点点,那时对这片土地是没有一点不舍的,就盼着早些离开呢,住了十九年的地方了,什么没看厌?前面不知道有哪些风景在等着我呢。两年半以后,我是伤痕累累地回来了,还带着遥不可知的未来,这火车每前进一步,就多接近未来一步。可未来在哪里呢?谁知道哪里是我停靠的地方。每进一步,我的恐惧便多一点点,对这片土地的不舍便多一点点。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如此留恋它的,尽管回来的时候,我是失望了的,可是温情把我融化了,我原谅了它的死板,还怨自己心急。你在外面折腾累了,挣扎够了,才会知道家是让你憩居的地方,你犯了错,家也是个包容。可谁都以为前面有独好的风景在单等着你去采呢,怎么愿意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有一天,我会不会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真实的土地,也没有精神上的故乡。我想起了《生活在别处》中的奔跑,想像中的自己总是在别处,所以只有不断地告别自己。 一觉醒来,风景就截然不同了,还以为眨个眼睛它就变了的,像是一日等于一百年的岁月。我心里渐渐缓和过来,开始同他们说笑了,终究是要面对的,世事无常,天下的事难预料,到手的东西你抓紧了还不一样会飞吗,莫如顺其自然了。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站在这城市的阳光下睁不开眼睛,一个月不见,竟是隔世的,我都疑惑了,这是我已经熟悉的城市吗?那街上的行人是陌生的面孔,路边的梧黎是新栽的小树,连阳光都是陌生的,我几乎是无所适从的了。及至在车上看着熟悉的街道一晃而过时,我才确定自己真是又回来了。我回来了,等着我的是什么呢?我可以创造什么呢? —— 第二十章 杨涛也要走了,彤云自然是不会回寝室的,我看她这几天也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我不会问她原因。杨涛的名字成了我们之间的忌讳似的,互相都不提及,偶尔触到边缘了,也是小心翼翼的避开,在外面要是看见杨涛,我就从另一条路走,要是避不开了,迎着杨涛的目光和微笑我也向他笑笑,然后若无其事地经过。可是每次擦肩而过时我总觉得心好像也裂开了,“嚓嚓”地响,并且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的笑容更让人憎恨和恶心的东西。和人聊天时,有人说到杨涛怎么样,怎么样,我笑着说,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然后哈哈地笑几声,可是这名字却是要叫我莫名其妙地发抖的,要拼命地逃开了心里才会平静的。 我早就盼望着他离开,我渴望自己恨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否定他的一切,那样我就可以遗忘,我渴望有一天我可以有机会对杨涛说,我这一辈子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会喜欢上你,并且为你痛不欲生,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想看到他自信成熟的面孔一下子颓败下来,那样我会很开心,可是果真如此吗?他走了就把我以前的那段日子也带走了,再无迹可寻,毕竟他在我的生命中曾经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他在这里存在着,我可以没理由地怨他,他走后,这份怨没有了,心里更是空荡荡的。并且当我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心无旁骛地看一本书,当我可以用真诚的心赢得很多朋友,当我自信地看着别人的眼睛的时候,我想人生是需要一次痛创的,我应该感谢它。 我一个人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心里是想再见他一面的,可是说什么呢,旧事是没必要重提的,那么说祝福的话吗,经我的口里说出来都显得矫情了,两个人难免尴尬的。这念头一直缠绕着我,不断地有声音告诉我说,从此以后我们将相隔千里,此生也许我们都不会再相逢,他是从此走出我的生命了。我害怕有一天我会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起他,把它作为一份谈资,或者是青春时代的必经过程,亵渎最初弥足珍贵的情感,甚至是完全忘记,记不得最初的情怀。 彤云回来了,她说,杨涛把我踢了。我惊愕地看着她,她却一脸地无所谓,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说杨涛说他要去南方发展,隔得远了,自然会生疏,还是分开的好。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跟我讲杨涛。我听了只是默默无语。 后来接到了杨涛的电话,他说,禾子,我想见见你。我告诉自己我不去,后来还是去了。 在校外一家小小的茶厅里,我和杨涛对面而坐。外面的街上放着震耳的摇滚乐,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大吼大叫,不知是最后的狂欢还是以这种方式悼念自己的大学时代。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杨涛,他的脸比以前更加成熟,眼睛也更加沉稳,我以为自己会不敢看他,至少视线会躲闪,但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我预想中的慌乱,在此以前,我甚至想过某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城市相逢,我会淡淡地对着他微笑,说一声“嗨”然后转身离去,我以为那会是一个很美很洒脱的场景,往事在身后淡若云烟,回首时不复旧时的心情,那在人生的长河里也会是动人的一景。但现在我们就面对面了,我还没来得及忘记。往事从我眼前淌过,一幕一幕,有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想起他的名字就像一个陌生的词语,不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样的不真实,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总有一些事提醒我那是真实的,比如彤云的存在。 那天我穿的是一条蓝色的布裙,有零星的几朵小花,也是随意的图案。我们沉默着,杨涛突然笑了一下,说,这件衣服很适合你,还记得我以前我说你总穿黑与白的颜色吗,那太绝对,也太极端。你变了很多,比以前成熟和开朗。 我说,什么都是会变的,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我很想说,以前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看着我慢慢改变,但终究没说。 我说,杨涛,你要走了,我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他先是说“谢谢”,然后说,这祝福是不是有些俗了,没有别的吗。 我说,这话是俗了,可是很实在,要是这祝福实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杨涛说,还是会不满足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怎么可能满足,太完美了还会觉得单调乏味想着增加点灾难来作刺激,什么东西都是远看着好,你一程一程地走过去,可还是不满足,这人生就像河水一样地往下流的,再回头却是不能。 我站起身来告辞,他说,禾子,我再说一句话。 我看着他,他却看着手里的茶杯,他说,我知道我以前伤害过你,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说完话,他扬起头来看着我。 我摇摇头说,你不必为此道歉的,那并不是你的错。说完我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泪才滴下来。我想起我曾经独自走过的那些日子,在自习时我看着看着眼泪就会流下来,我把自己成天成夜地扔进书本里,着了魔一样的读书,每天关在寝室、图书馆和教室里,走路都急匆匆地,还目不斜视,因为我怕一抬眼就会看见他们,那样我竭力隐藏的东西就会一下子涌出来。一天又一天,我走在学校里,看着陌生或者熟悉的人,他们自顾自地演着他们的风景,我似乎是与此无关的路人。每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心里不会再有焦灼的盼望。我过得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在今天,在我的创伤渐渐被时间平复的时候,我确实知道,那原不是他的错。可那一声“对不起”又勾起所有心痛的回忆,那些景象就像时间的河水一样,每一朵激起的浪花都是切肤的疼痛。因为它,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畏惧,我不知道什么是安定的,因为什么都可以让你猝不及防,我不知道什么是可以延伸到明天的东西,因为万物都可以稍纵即逝。我常想要瑟缩在角落里,透过玻璃窗去看风和雨。我想要去恨他,否定他的一切,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忘却 杨涛走的时候,我正坐在寝室里看书,外面操场上有男生踢球时起劲地呐喊的声音。我好像听到火车的一声鸣笛,杨涛的头探出窗外,朝外面的人挥手说,再见了,再见了! 有一天,收到一封家信,他告诉我,他和斜对面的李嫂好了。叫我不用担心他。信是很简单的几句话,我想得出来他在写信的时候是带了些羞涩的。 这个李嫂我认识,我叫她李大婶的。早些年丈夫就去世了,她硬是靠做一些小生意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她和母亲的关系也是很好的,常常来窜门,还把她自己做的饼给我吃。后来母亲去世,因为畏惧人言是非,她也不常上我家来。后来她自己孩子也大了,出去打工挣钱,她就一直待在家里,还在院前院后地忙碌,碰见我也照例问我些儿话,人是极温和善良的。他们都是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在一起是说不上有多少情和爱的。只是有个人搭伴说说话,生病了有个人照顾一下,拿药做饭,日子也就不那么凄惶了,还应该有些柴米夫妻之间的惺惺相惜的。 —— 第二十一章 校报上的《大四心情》节选: 学校是一个让人做梦的地方,骑着单车,背着书包,匆匆而行的人做的是未来璀灿的梦,坐在山坡上,一脸迷茫忧郁地望着前方的人,做的是美丽忧伤的梦。学校本身就是梦的集合,那穿着霓裳羽衣轻盈地从窗前走过的女孩是梦,舞台上聚光灯下灵动的肢体是梦,连那飞起的鹭群都是有关天空的梦。这梦是在梦着的时候迫不及待想要醒来,好见识外面的琉璃世界的。外面的世界才是大世界,才是精彩,朋友是一群群地交,夜是不眠夜,一脸深沉的笑告诉你这才是真正的成熟。外面的世界是心向往之,尔后蠢蠢欲动的。学校是单纯,可也是稚嫩的,人生的舞台还没有正式展开呢,它只是序幕而已。我们都迫不及待的想拉开帷幕瞧瞧了,后面到底是惊涛骇浪,还是光华耀眼呢,可是临出门了,脚还在犹豫,忍不住地往后挪移,这梦还没有做够呢,怎么这么快就到头了?社会是个什么地方,理想扔进去怕是一个声响都激不起的,说不定还是浊浪滔天,马上就覆没了的。一年年地磨下去,最初的锐气也磨平了,可能就成一头老黄牛了,打一鞭一个激灵,往前迈几步,再停下来,四处望望,再抽一鞭,再迈几步。 大四的学生也是贴有标签的,早上十钟起床,穿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在学校里闲逛的是无所事事的大四生,急急忙忙地扒几口饭,低着头只管走路的是考研考托的大四生,一脸不屑满眼嘲讽冷看校园风云变幻的是“饱经沧桑”的大四生,夜里抽着烟心情焦躁难以成眠的是迷惘的大四生。 大四,你坐在天台上和朋友们畅谈人生理想,想再现当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气概,低头看见大一新生在蹦蹦跳跳地丢沙包,心境瞬间苍老;大四,你钻进被你鄙夷的图书馆发现它其实也是浩如烟海让你有如小舟却又有明灯让你不致迷航;大四,你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该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我又可以去哪里;大四,你发现,这熟腻了的学校咋还有那么多陌生的东西呢? 那在台上纵横捭合,睥睨四海的老先生的课,你去听了吗?和外国学生的联谊让你于笑谈之间获益良多的活动,你参加了吗?或者只是一次简单的远足?还有那些新开的清雅的花? 走入大四,学校的风都是醉人的,它一阵阵地吹来,是想把你的烦躁给浇灭的,还有那月亮,你看见过多少如此清明的月,它朗朗地挂着,没有一丝烟火气的,这夜晚,是叫人想长亮着灯光好好消受的,怎舍得它在一夜梦中虚耗,可现在做的梦还是清梦,是和风和月联在一起,怎么也不嫌多的。 有人捶胸顿足地后悔自己耗费的时间,有人认为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可以再赌一把,,有人眼角眉梢藏不住微笑,因为未来已露端倪。大四,是众生百态的展览场,大家都站在同一个门槛上,对明天做一个选择,可不管是怎样,大家有一样是共同的,那就是珍惜。一所好的大学的内涵和底蕴是我们远远不能穷尽的,你淡漠地经过,可它已经濡染了你的衣衫,你的身上打着它的烙印。到了大四,没人敢再年少轻狂地说“我了解洞悉你的全部”,那只会显出你的无知和浅薄;你想起你逃掉一节又一节课去睡觉和溜达,但实际上老师的一句话也许会让你获益终生。在此以后,还有没有人和你彻夜长谈人世的公与不公,在圣诞节的夜里为听教堂的钟声敲响翻墙入门。 面对大四,我们再次被自己的记忆欺骗。大学生活一幕幕地放过去,想起来的都是快乐的事。是某一次野营吧,照片都是咧开了嘴笑的;是某次寝室里的纷争吧,吵过后照旧好的。 大四,是一个总结,是一声长叹息;还是一个开端,是要从这总结里寻出一个新的亮点来,好走未来长长的路┉ 大四下学期,我在一家国企里实习。这实习,是要摧毁你的骄傲的。还是要把你的自尊打碎了重组的。 第一天去的时候,我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都忙来忙去,偶尔抬起头来看到我,说,嘿,哪里来了个小妹妹。我百无聊赖地把办公室所有的人都打量完,再把各样设备观察完。最后再把面前的报纸看完的时候已近中午,他们嘻嘻哈哈地去餐厅吃饭,我也下楼去吃饭。到了下午,有人理我了,叫我制一份表格,我心里是挺开心的,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可去电脑上一试,才发现自己生疏电脑已经很久了,连最基本的表格操作都忘了,我不好意思问,只好干瞪着它发呆,后悔身边没带本电脑书来。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问,弄好了吗。我说,还没呢,抓着他问。这个公式是怎么运算的。他瞪着我说,什么,你连这个都不会,计算机是怎么考出来的。我的脸“腾”地一下发热,说,我,我忘了。他飞快地教了我一下,走了。我诚惶诚恐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仔细核对了一下,突然大发雷霆说,你怎么会事,不是叫你仔细检查一下吗,一个小数点错了,全盘皆错,你差点让公司损失一万多元,一万多元啊,你赔吗?我几乎是后退了两步,看着他那张因生气而变形的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旁边一个同事过来说,刚来的实习生,什么都不懂,反正也没真的损失什么,算了算了。 傍晚的时候,我挤在满满的公交车里,腿还在发软,真是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发觉自己是如此无能。 此后的时间,每天我一早起床去挤公交车,再坐最后一班车回来。在公司里做的都是零碎活,却没有空闲的时候,他们一会儿说,小佟,帮我打份信件,一会儿说。小佟,去领一下包裹,中午的时候,他们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还紧紧地盯着屏幕,一离开电脑就有眩晕的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还总是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他们一声惊讶的“咦”都会让我心跳,晚上是一挨枕头就睡着的,梦中还有一张张表格在晃荡。 在一周之后,我对周围的环境和人都比较熟悉了,心才渐渐平静来的。偶尔在高处的时候,我会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去俯瞰这座城市,所见的房屋都是**裸的,没有任何遮挡,它们差不多以同样的高度往外蔓延,中间嵌着一大片一大片黑的瓦檐,那就是城市里残存的弄堂。你说它们是互不相关的,可你换一个角度,它们就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那样挤挤挨挨地拥抱,亲密有如兄弟。 这城市,它的丰盛和繁华在吸引着你,你走进一家百货商场,可以把最流行的最时髦的衣服穿在身上,你跳上公交车,可以到达这城市的任何地方。忙碌的生活节奏是给你舞台,让你燃烧的;街上的女子是供你欣赏,一饱眼福的;歌台舞榭是让你发泄愁闷的。这城市让人不舍又不舍,人们一边抱怨着它,一边笑哈哈地往里挤。人们说它是欲望和绝望之城,到处盛开着妖艳绮糜的恶之花,可你去看夕阳下的城市,它是那么柔和啊,纯洁得像新生的婴儿,匆匆的回家步伐和外出散步是两道美丽的风景,它也有如许多的脉脉温情。人们还说这是正在陷落的城市。它的天空布满烟尘,风月都是含了暧昧的颜色,花和草都带着人工雕琢的矫情,可这城市的心也还有浮生中的那一点安定,它比乡村更为艰难,乡村本就是悠然,本就是一颗不争的心,争的也是小虚荣,可这城市的平实是要用加倍的勇气的。 每一天,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心里都是含了些欢欣的,又回来了,真好!自行车的轮子是转慢了一圈的,月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明。昏黄的路灯亮了一路,有女孩晃着长腿在自行车后座上悠然而去。这学校,是尘缘中的佛岛,还是烦琐人生外自在的快乐。叛逆或者温柔,写的都是年轻。口哨是不成曲的,歌是走了调的,步子是天马行空的。可这年轻的岁月是最经不得的,是弹指瞬间的光阴,它的痕迹存在于哪里呢,一句世故的话,或者,一个漠然的眼神?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云天,他的臂上还挽着一个女孩,但不是黄菁菁,我看着他,他漠然而去。 半个月后,我找到主任,说,我是学经贸的,我想做些与专业有关的事情。主任笑笑说,年轻人,坐不住了吧,不甘于这种枯燥乏味的工作,其实每样工作都是一样的,做久了就没新鲜感。我说,我希望能把学到的知识运用于实践中。主任说,好吧,不过我先提醒你,不要死搬书本,理论和实践通常是两回事。他对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叫。你过来一下。等他走近前来,他指了指我说,你带她吧。他对我笑了笑说,你好,我叫凌霄,壮志凌云的凌,云霄的霄。 凌霄是学工商管理的,毕业已经三年,现在做的是业务主管。跟着他跑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从不嫌你烦,你问他什么希奇古怪的问题他都会耐心地回答。有时他去见客户,我坐在他旁边,听他有条不紊,一字一句地同客户谈判,即便客户提出苛刻的条件。有时客户催得紧,立逼着要产品,让工人加班,凌霄很耐心地解释说。工人的加班时间是有限度的,等产品数量齐了,我们会尽快缩短运输周转的时间。让货尽快运到。 走在凌霄身边的时候一瞥眼可以看到他蓬松的头发被风吹得一扬一扬的,像电视里的洗发水广告,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凌霄说,你笑什么。我说。我在想,要是你去拍广告,会是什么样子,在风中让头发飘飞。一副陶醉的样子,然后一个旋转翻身动作,手里拿出一瓶洗发水,说,我爱某某。凌霄也笑了起来,说,好啊,你个小丫头,想象力这么丰富,竟敢取笑我。 有一次,我问凌霄为什么不跳槽,毕竟这家企业并不尽人意,凭他的能力,他可以找到更好的地方。呆的时间长了,我发现了它的很多弊病,比如纪律的涣散,职员迟到早退的多,还有妒贤嫉能,太出类拔萃的会受到人们的排挤。人们还很热衷于搞活动,周末的活动搞得五彩缤纷,平时一个小小的节日也要庆祝半天。我曾经跟另一个实习生交流过看法,她说,你不要去提意见,不要以为别人真欢迎你提意见,职工要是老检举问题还要被同事们疏远,年终在道德评定上给你打最低分,更不要说你一个实习生,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你是一个实习生,管他呢。这还只是他表面上的东西,它的经济结构上也有问题,有一次开会时,凌霄引用“博弈理论”中的非对称概念,说明投资者是从选择融资结构来判断企业的市场价值,企业通过股票投资,会被市场误解,使新发股票贬值,而在改革中的国企往往会把发行股票看作公司融资的最佳方式,银行借贷和发行债券需要还本付息,很多公司会以为这样做企业是亏了,而发行股票可以永久占有这部分资本,还不必支付利息,但实际上仅仅把发行股票看作企业融资是不利于企业资本结构的改善和投资者对经营者的约束┅┅这翻引经据典又深入浅出的道理在座的人都赞同,但凌霄说他已经提过几次但都没什么根本的改变。凌霄说,国企改革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要太急于求成,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 有时我们会一起到餐厅吃饭,看外面的车水马龙,阳光透过浅蓝色的玻璃窗照进来,很柔和,对面是一家肯德基餐厅,孩子们快乐地喝着可乐,吃着汉堡和薯条。我说,他们是美式饮食文化熏陶下的一代,不知道中国饮食的精致,在这里,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和几个同学外出,晚了,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一家小店,每个人叫了一份牛肉细粉,那碗是大海碗,味道鲜得很,一大碗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后来我和同学出去的时候又特意去找,一溜的店都不知道是哪家,再去,那排店就被拆掉了,这城里的面店我去过好几家,没一家的味道有那么好,价钱贵,量还吝啬得很。 凌霄说,我是四川人,所以我对辣的食物敏感,在我看来。辣椒的红是最赏心悦目的颜色,食欲不振的时候看到辣椒的红是马上要流口水的,川菜最出名的是火锅,做的好的鸭肠丢进去烫多久都不会老,夏天的时候在街边大排挡里花十来块钱,就着冰镇啤酒流一身汗水,那才叫爽,其实这菜还是家常的好,染了油烟味可就是亲切,你看那摆得花花绿绿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那哪叫菜,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常常跟凌霄一起出入,他戏称我是他的小尾巴,有时别人问他这是谁啊,他就故意一本正经是说,这是我的学生。 凌霄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严谨的。我很少看到他和别的同事调笑,插科打诨。我早上去的时候,他已经来了。我晚上回去的时候,他还没走。有一次休息的间隙,我问他,平时是怎样打发空闲时光的。他说打球,看书或者和朋友们喝酒。我说,这个城市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都不要去吗。他说,最开始的时候,也图过新鲜,试过了不过如此,玩过了心里反而空虚,听摇滚乐时跟看一起吼,吼哑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只过属于自己的。 凌霄喝酒我是见过的,是一次陪客户验货后,客户是老客户,陪酒是自然免不了的。客户身边有几员大将,凌霄却是一个人挡驾,别人都喝昏了,他还只是脸红。回去的时候,他跟我说,川渝两地的男人都是以豪饮闻名的,这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这种场合我还从来没有喝醉过,只是这酒喝着心里不痛快,酒是要逢知己喝起来才爽的,话是越说越多,酒没喝几杯人就醉倒了,我一毕业就出来闯荡,别人看我是洒脱,可一个人漂泊的日子只有自己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样的滋味,我都尝过,谁没个忧心事,平时都积在心里,再痛都不出声,有机会释放出来,那才叫痛快。这是我第一听他讲他的内心,我不好说什么,只好沉默。 第二十二章 看见大海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货运码头的集装箱出了点问题,因为这是凌霄经手的,所以叫他去处理。我们一起赶到码头所在的一个小镇上,他忙来忙去地协调,负责人说要等到第二天,另一个公司的货到才一起调整。可那个时候已是黄昏,凌霄说,我带你去看海吧,码头的水是深浊的一片黄,还拥挤不堪,在那边,你可以看到真正的大海。 那真是一幅很美的景象,一片无尽的蓝色,夕阳的余辉让水面一片粼粼波光,水面上方有水鸟低旋,船在远方缓缓驶过。沙滩是一片银白色,有贝壳零星地嵌在沙面上。只是风很冷,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凌霄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我说我要去拾贝壳,凌霄说别去,快涨潮了。我不听,我说,这么美的贝壳我怎么能视而不见。,我只捡几个来作纪念。 我一个个地拣起来观赏,拣一个发现前面还有更漂亮的,就又向前迈几步,把周围的事物都忘了。不知道走了多远,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来看到是凌霄,他远远地朝我打手势,我看不懂,只木木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冲了过来,抓住我,飞快地拖走,把我怀里的贝壳和石头都洒了一地,直到拖到一块平地,他才推开我,很生气地对我喊:“你不要命了?叫你无数声都听不见,海水都涨上来了!”我回头一看,海水已经把大片沙滩湮没了,它是慢慢涌的,但一倏忽就是一大片,自己倒吓了好大一跳。我自知有愧,只低下头不说话,他这才缓下语气说,你那么喜欢石头,我那里有,送给你就是。 晚上,我们住在一片临海的小旅馆里,那里可以听到海涛声。 我们坐在楼下的庭院聊天,我说今天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凌霄说,怎么说这么生疏的话,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只是以后浪漫也要先选个时间和地点。 我说,我是太兴奋了嘛,终于见到海了,世人对它的歌颂太多,很多人都把看海当作人生一大愿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为看到它就会有所领悟,也会如海一般豁达深沉。 凌霄看着我,笑笑说,真是个小女孩。 那时静谧的夜中有隐隐的人声喧哗,风是湿湿的,还带了点腥味,我好像又回到了家,在寂静的夜里自由地冥想。所不同的是这里还有海的声音,和船的一声鸣笛。 凌霄也给我说到了他的家乡。他说那是一个九曲十八弯的地方,丘陵盘垣,石阶悬挂,人家都是小门小户地散着,村里的老人个个都会唱几句“莲花落”,酒是六十度的高梁醇,一口喝下去喉咙热辣辣的,所以那脾气可是火爆,几句话不对就可打起来的,可也是义和豪爽,这义字上头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他说他喝着长江的水长大,长江水永远是滔滔地往前流,以前他读书烦闷的时候就会去江边坐坐,想象自己溯流而上,追寻长江的源头,它也有沙滩,上面铺满鹅卵石,鹅卵石是滑溜溜的圆,涨水的时候,有很多跳跳鱼儿在滩子上跳,白花花的一片,河滩上的青草是一片铺展开的,到了秋天是一色柔和的黄,躺在上面,蚱蜢还时不时地蹦到身上来,那干草的香还夹了附近山上的橘子香,可真是怡人,你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这青山绿水养出来的姑娘个个都是水灵灵,一掐就要流出水来的样。 我说,这么美的地方,你舍得出来? 他说,我是要闯一下才甘心的啊,小的时候喜欢在江边看船驶过,切切地巴望着,每一只船的到来都会打心眼里高兴,每一只船的经过都会有一层层的浪迭起,舒缓地哗哗地响,可每一只船驶过了心里都是一阵虚无,没来由地失落,于是又盼望着下一只船,也许对我而言,每一只船都代表着远方,我从初中开始就往外走了,越走越远,包括读大学在内,我已经出来多年了,可心还在那头,外婆做的糍粑念起来都是喷喷香的。 我说,那你长回去嘛? 他说,回去是近乡情怯啊,回去了又急着要走的,来来回回地走,心也来来回回地晃,没个安定的时候,外面的生活也有很多是可供回忆的,比如孤独无助的时候,邂逅一位热心的朋友,给你提供一个可避风雨的屋檐,或者和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朋友在一家小酒馆对酌,说说心里话,或者只是彼此心有灵犀地看上一眼,拍拍彼此的肩膀,那都可以给你勇气的,人总应该经历这个过程的,这漂流的滋味也颇值得回味。 在凌霄的叙述中,我不由得去构造一副图景,在一片秀丽的山水中,一个小男孩在乡野间奔跑着长大,他躺在麦秸堆上望着澄澈的蓝天做些关于未来的梦,那梦里是简单又缤纷的天空,盛满一个少年的雄心和豪情,有一天,他终于踩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外走了,他的母亲站在麦秸堆旁含泪送他,他走了很远很远了,但一直没有走出她的目光。 第二十三章 他说,家人来信说土地都荒了,土地本来是一代又一代耕种传下来的,上一代老了,下一代人还接着种,那片土地上产玉米,小麦,还有一畦畦的红辣椒,它给了人淳朴和善良,但大家都要离开它往外走,走时都带了打天下的豪情的,可大都也是寄人篱下,没个安稳,还有的客死异乡,我小学时的一个好伙伴就死在外省了,那时我刚巧在家,只看到被送回来的骨灰,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就这样剩了一捧灰,命都没了,其他的又有多少意义,年轻人走了,土地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传不下去就荒了,年纪大的人看着可真是心疼,在他们和上几辈人那里,对土地是无比珍视的,获得使用权后象疼儿女一样,而我们是轻易地离弃了,,回家看到的也只有年纪大的人还在地里忙碌,什么都是变了的,小孩子玩着电子游戏,已经不是我们玩泥巴打弹弓的一代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叹息了一声。我问他为什么叹气,只有长江的水每日还同样地流,长江边的人却是换了一代又一代,当初打鱼的人也早不见了。 我说,我可是记得一首诗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我以为它表达的感情是比诗经中《击鼓》的生死誓言更感人的。 凌霄说,发生在长江边上的故事太多了,每块石头都是写着记忆的,小的时候两个人老坐在鹅卵石上打水漂儿,一块瓦片飞出去,要在水面上跳好几下,把草茎扯了叼在嘴里,说自己以后要干什么干什么,好象全天下都是自己的,那才叫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的,手的关节刚刚长硬呢,好象已经什么都握在手里了。 我看着凌霄,他的眼睛看着淡蓝的天幕,带着淡淡的笑意,但随后他的眼皮垂了下来,眼睛看着遥远的前方。 他说,后来,两个人渐渐疏远了,都躲着对方似的,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些话是从对方的眼睛和表情里读出来的,那时侯我就想再等几年吧,等我的梦想实现了再回来,这一等就是好几年,我去北方上大学,他在四川念书,我们书信往来,但我放假回家也不找他,还有些害怕见到。 我有点疑惑,打断他的话问,你说的这个人是个女孩? 他点点头说,恩。又接下去说,一直等到大学快毕业了,我才无意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原来是早就变了的,只是我自己不知道,那时的感觉就是好悲哀,坚持了这么多年,还很自豪地以为我们是不同的,大学毕业回了趟家,走的时候,我妈亲自给我买了车票,送我到路口,我三步一回头地看,看她越发矮小了,像具石膏像一样地动也不动。 凌霄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我这才发现这个平时乐观开朗的大男孩还有如此善感的一面。 我说,那你后来就到了这里吗? 他摇摇头说,不,我还去过一些地方,都没有确定下来,没有成绩也不敢回家见家人,再说,不敢回家也有她的原因,以前我是把家乡当做天堂,除了有家人,还有她,回去了想到她和我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着,呼吸着,即使见不到,心里也很快乐,想想我那会要是去找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人的固执也是一件奇怪的事,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坚持着,在心底里以为她一直都是在那里的,一直都在等着我,一直都会属于我,现在我是要拼命地逃到她不在的地方,那河滩的草我走的时候已经疯长成一大片了,只是坐在上面的人早已不是我和她。 两个青涩的少年男女像河滩上的草一样长成,向外探着头,想象着河流尽头的风景,他们沿着河流上溯,上溯,想着到尽头就好了,那里该有玉琢冰雕吧,或是长开不败的百花园,女孩走累了,歇在路边,男孩想着到了源头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再回来吧,一路上,草木荣了又枯了,一季接一季地轮回,长江的源头可还在前方,他折回来,昔日的河滩上,原来的小草开了花,那花开得真是美啊,映着朝霞柔美而灿烂,让他都不认识了,他看看自己,黑了又壮了,但是脆弱了。 凌霄接着说,上次回家看见她,让我大吃一惊,她真是一个妇人的样子了,右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左手提一个菜篮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形容憔悴。我一直不敢打听她的消息害怕刺痛自己,只知道她在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我想她的生活是美满的,而自己却在漂泊,后来向同学一打听,才知道她生活得不如意,她丈夫是个技术员,在单位里得不到重用,每天搓搓麻将打打牌,她在政府机关工作,工资不高,要养老人,现在又添了孩子,我当时看她那样子真是觉得难受,想去跟她打招呼,又怕她觉得难堪,说老实话,在我心里,不怕你笑。她永远是那个留着齐耳短发,有一脸纯真笑容的女孩,她是不会长大的,我简直无法忍受她的改变,她应该是穿着白纱裙,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头上插着新开的玫瑰,在开满花的庭园里读诗,她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伤害,永远都冰清玉洁,亭亭玉立。 我几乎是要笑出声来,但终于忍住了,凌霄是把她当公主了,我没想到一个大男人也会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凌霄看了我一眼,自己笑了笑,说,很好笑吧,这是我心里最美的幻想,我设想她应该是这样地生活,我不能给她,也不配拥有,所以我要逃。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不要什么诗什么花的生活,只要你在她身边就会满足,你却让她失望了。 他说,也许吧,太年轻了,心里都是幻想,害怕打破它,现在看见她真是觉着心疼,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愿意替她承担这一切,别人可以憔悴,可以为生活所累,可她不可以,她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她为什么不等我几年,等我从幻想里走出来,等我明白那时我喜欢的只是一个影子罢了,把她放进我的理想里,加工得完美无缺,当这个梦破碎之后我没有觉得失望,只是觉得生活的真实,她变得切实可感了,我却没有了资格,如果跟她在一起的人是我,我一定不会丢下她不管成天成夜地不回家,可是生活有什么如果呢?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陡得想起了一个人,杨涛,一个仿佛已经久远了的记忆,一个已经永远走出我生命的人,我突然觉得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他,我在乎的不是是否拥有他,而是在于梦想的破碎,他代表的是我一段年龄的理想,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个理想被打破,以此让我觉出生活的真实与残酷,我原只是想躲在那样的梦想里,让它按照我的想象发展,我没有探出头的勇气。 即使是在夜里,我也看到了凌霄忧伤的眼睛,他说,我怀念她,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还有那段岁月,羞涩也好,稚嫩也好,都是年少的心情,在此以后,我再也不曾有过,身边的人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可我还是无法安定下来。我想起平时同事们打趣他的话,不觉黯然,有谁知道一个男人漂泊逃离背后的孤单和无奈呢?我不能确切地知道一个人用多年的时光去守候结果发现它早已是空的心情,但我明白当你用幻想堆积成一个希望,某一天它垌然倒塌,是要叫你心碎欲裂的。我们一时都默默无语,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他,也许我可以说,世上的人很多,或者岁月是朝前流的,但一切都是多余。世上的人很多,可有几个能真正走到对方的心里去。每个人都有他的领域和城堡,就在这样清明的夜里,你知道有哪些欢乐哪些欢喜,那些相互爱着的人里,不是一样有着不被理解的苦恼,隔阂是永远存在着的,孤独也是。 凌霄转过头来看着我说,禾子,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所以我愿意对你说我心底的秘密,我在想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最为柔软的领域,它只为某个人所居住,所占领,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我实习结束的时候,我请凌霄吃饭,说谢谢他的指导和照顾。凌霄说,如果你毕业后愿意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在我回校后不久,便听说那个企业出事了,里面爆出了亏空公款的黑幕,与之相关的人都被革职审查,企业也将被兼并,我连忙向凌霄打听,他给我简单地介绍了几句后说他这次是真的要回家了,回去可以创一番自己的事业,还可以照顾父母,他也该有个自己的家了。他说以后你要是到四川来,别忘来看看我。我说,那是当然了。你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放下电话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很舍不得,想起了他说的“如果你毕业后愿意来,我还在这里等你”的话。 第二十四章 实习的间隙,我又去了一次黎乡,虽然在这两年里,在和舅舅他们的电话联系中。他们曾一再地要我去玩,我答应着,但一直没去。在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留了点遗憾的,这个念头偶尔会萦绕于我的脑际,让我忍不住叹息,我知道如果我再去,是忍不住的,那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暮春时节的小镇是没有残春的伤怀的,春耕的繁忙已经过了,可地里的活还多着呢,到处是拖拉机的鸣响。小镇上也是人流如织的,打麻将的声音难闻。阳光已经烈起来了,太阳下一走,鼻尖就会渗出薄汗,什么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想那吟着“花落水无情,闲愁万种”和“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轻阴,偏碍游丝度”的怨女早堕在旧日的烟尘里了。 舅舅舅妈看见我都很意外,说都念叨着你呢,快毕业了吧,工作有眉目了吗。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环顾着屋子,还是两年前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似的,下面是两间大屋,作客厅和餐厅,上面是卧室和客房,栏杆围了一圈,好欣赏周遭风景的,第三层是几间空屋,用来堆放杂物,最上面是平台,是供他们在夏夜里乘凉的,雨薇曾经跟我说过他们夏天的晚上在平台上开亮路灯,可以看书,或者下棋,或者叫朋友们来吃西瓜聊天,生活可以称得上平静和优裕。她的话让我想起父亲,他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吧,可他想过母亲吗,想过她在逼仄的屋檐下生活,天不见亮就爬起来到菜场去,走过积满污水的阴沟?想过夏天的时候风会肆虐整个城镇,瓦片在房顶上翻飞吗? 雨薇不在家,她已经是高三下学期了,功课紧得很,周末也是不回来的。我问舅舅她打算到哪里去上大学,舅舅说,那丫头疯得很,想去北京或是广州,总之越远越好,唉,孩子大了都一样,就想挣脱父母往外跑。 雨薇不在,我又寂寥了一些。舅舅他们忙得很,要去厂子里,又要联系业务。舅妈怕我闷,说你看看电视吧,要不自己出去逛逛。我说,您甭管我,我自己会玩的。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闷闷地看了会儿电视,心却不在这上面,紧张地跳。我出了门,往外走去。 离黎乡不远的镇叫汕江镇,想是有一条叫汕江的河流从镇上流过的缘故,乘公交车半个小时可到达。在车上,我是一路忐忑着,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看看,只是看而已,然后就此别过。 这是一个离黎乡近似的小镇,只是它似乎更拥挤些,少了一种古镇所有的雅致和遥远的气息。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曾经不经意地向舅舅打听他的地址,舅舅有些奇怪地问我,问这个做什么呢。他说他也不是很确切地知道,好象是叫五里店的。一个奇怪的地名!其实舅舅对他并不生疏的,偶尔也会在路上碰到,寒暄两句的,当初他和母亲的婚事是得到了大家的承认的,舅舅也许还以兄长的身份跟他开玩笑说不许欺负母亲的话吧。 其实他是很好打听的,在这个地方也是小有名气的,一家水果罐头食品厂,就是他开的,这些年这样的乡镇企业很多都跨了,他还撑着,可见也是经营有方的吧。 林剑树,呵,一个很有男人气概的名字,那么我应该是姓林的了,他的名字在母亲的日记本上从没出现过,母亲提到他的时候总是用“他”来代替,想是母亲对他恨得很深,所以连名字都不愿提及,但果真是不愿提及吗?她为什么会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林剑树”“林剑树”呢,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当我闯进她的房间的时候,她的眼神是多么地惊慌失措啊,她望着我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问她在写什么,她才反应过来,慌忙收起纸,说,没什么,就走了出去。后来我是因为好奇偷偷地翻了她的衣服口袋才发现的。 我在工厂的树阴下站着,看着那道不宽的石门,从围墙和洞开的门望过去,可以看到里面有重重的屋宇和郁郁葱葱的树林,看来工厂的建造也有好长时间了,他该是志得意满了吧。 我在外面走来走去,都引得路人侧目了,本来小镇并不大,一个陌生的女孩是会让人注意的。我想了想,还是踏了进去。我有些奇怪在我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这个念头并不很强烈的,那时我关注着周遭的一切,我渴望着体会与以往生活的不同,而现在,我是要为近在咫尺的未来做一个选择了。我的未来天晓得会是怎么样的呢? 与别的工厂差不多,它有黑板报,上面写着一些注意事项,,安全的或者饮食的,甚至还有笑话趣闻。地图上标着工厂结构,各个车间,一个车间是一道工序,家属的住房在最里面。 我在里面逛来逛去,难得碰到一个人,工厂并不大,不存在保安或者巡逻的人,车间里有明亮的灯光。 我在树阴下的石凳上坐下来,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就这样走吧,我不甘心,可是又能怎样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几个人从大道上一路走过来,好象在争辩着什么。他们正要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对正凝视着他们的我说了一句话,我楞了一下,他说的是方言,大意是你不去上班在这里作什么。我看了看我自己,我像是在这里上班的人么?我没好气的说,我又不是这里的人。他听我说普通话也楞了一下,换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是外地人吗,你来这里作什么。我说,这门又没人守着,我不可以进来吗。他突然笑了笑说,小姑娘,好厉害的嘴巴。 他们走过了,我还坐在那里,快晌午了,舅舅他们该回来了,于是又想先回去再说。我正要走,刚才那个人又折了回来,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说,你来找人?我不置可否。他说,你要找什么人,告诉我就行了。我带几分挑衅说,好啊,我要找厂长。他说,你找厂长作什么。我说,我有我的事。他笑了笑说,好吧,我带你去。话说出口,我只得跟着他走。 他把我带到一间明亮的办公室,叫我坐下后,倒了一杯茶给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就是厂长。 我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都泼了出来,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我盯着他,不宽的额,方正的脸,平民化的穿着。这就是我二十三年中想象的父亲?想象中,他要有炯炯的目光,线条分明的轮廓,和命令他人的气质。呵!我是把小说中的男主角移到他的身上去了,要他漂亮和冷酷。我的父亲,他本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啊!我还想象过我们的重逢,它是应该要有些戏剧化的。我会扑到他的怀抱里告诉他我已经远离他二十三年?我会向他哭诉母亲对他绵绵不绝的怀念?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我无权指责啊! 我望着他,他的面目逐渐模糊,我的眼前闪过母亲那凄哀的目光和枯坐的身影。我的眼睛变得潮湿,这是真实的,不是戏剧化表演中的惊天动地,我不需要酝酿情感。有一天当你曾经强烈梦想过的东西真实地凸现在你面前,你会发现它多么地不真实,你会忘了去把它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轻地呵护。生活,永远都是一个出其不意,还总是一个平淡无奇,它会轻易地打翻你一千种一万种的设想,想象中的自己总是会活在传奇里。 他的一声问话打破了我的沉默,我想我表现得太过反常,他说,你怎么了,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的头脑里混沌一片,忘记了原先想好的台词,原来我是想和他聊一聊目前的情况的吧,比如他的工厂,他会侃侃地谈起,然后我问他目前的生活,他会说他很知足,但人生中不乏遗憾,我会借机问他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他会懊悔的吧,他会说起母亲,说他从来不曾忘记。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又如何能引他回前尘旧事里去。 我半天不开口,他很疑惑地看着我,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理了个头绪出来。我问他,你还记得张月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抖了抖,我想知道在母亲心里占据了这么多年的人,对她,会有一点点的不忘情吗? 他很明显地吃了一惊,说,你到底是谁? 午餐的时间到了,工人们像潮水一样地涌出来,原来寂寂的厂子变得热闹起来。 我说,我是她的女儿。 他“哦”了一声说,怪不得,我觉得你和她眉眼有些相象,原来是故人的孩子,你从哪里来,她现在还好吗,你爸爸对她好吗? 我说,她已经因病去世了。 “哦”,他重重地跌到沙发深处,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来找我,想必也是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以前是我对不起她,让她死心离开,一晃二十多年了,多亏她还记得我。 我说,假若当初她不离开呢,又待怎样。 他说,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你妈妈对我有误会。他站起来说,待会儿再说吧,走,你饿了吧,先去吃饭。 我说,不了,我该走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说,我还想多了解你母亲的生活呢,刚来,怎么能走。 我跟着他走,我又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呢?一路上,他问及母亲生前的情况,我简单地告诉了他。他的家和别的职工在同一幢宿舍楼,年代已经久了,上面满是雨水的痕迹,只有碧绿的爬山虎给了人盎然的春意。 他的妻子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他回来,他说他儿子已经去远方上大学了,全家福的照片上那个朗朗的年轻人就是他。 他向他的妻子介绍我说,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到这里来玩玩的。她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她穿着居家的略带懒散的衣服,头发松松地挽着,她的面容确实有几分像母亲,举止也挺贤淑,不过她比母亲年轻,想是因为生活清闲,又没有风吹雨打的缘故。在路上,我以为自己看见她会恨她,毕竟是因为她,才使母亲离乡背井,郁郁而终,可是现在我一点都恨不起来,她不是一个狐媚疯扫的女人,父亲因了她的照顾应该是很幸福的吧,那母亲呢,她有什么错,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母亲也许早已想通了这一点,所以可以在西北那片土地上平静地生活。 吃过饭,趁她在厨房里刷洗的时候,我问他有年轻时候的照片吗,我想看看。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但他答应了,拿来了他在部队里和刚退伍时候的褪色了的黑白照片,穿着军装的他确实英气逼人,怪不得母亲如此倾心。可是我无法把他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二十多年的时光竟然让人面目全非,除了轮廓还在。这是怎样的残酷。他的身上有这小家的油腻的温煦的气息,是和这油漆的桌子,光柱中的灰尘联系在一起的。他安于这家的温暖的怀抱,安于窗帘上小朵小朵的花。他是如此平凡的一个男人,活在芸芸众生之间,经不起岁月的蹉跎。可谁不是这样的呢?像树的年轮一样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由地想如果在他身边陪伴的人是母亲,那该有多好,看着彼此慢慢地生出华发,几十年风雨携手走过,笑过吵过是反璞归真的平和。 她从厨房里出来,她说,我今天和别人约好了去打麻将。说完,向我点点头,说,你们慢慢聊啊,就背了小包出去了。 他向我笑笑说,她就喜欢打打麻将,逛逛街。 我低头不语。他突然问我说,小禾,你告诉我,你是我的女儿吗? 我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他,他怎么会发现的呢?一定是我的眼神吧,我总也控制不住会去看他,去观察他,是我的眼睛泄露了这个秘密吧,他到底是一个见过无数世事的人了。 于是,得到我的证实后,他向我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真相: 我的文化水平不高,虽然在部队学习了几年,但因为只有小学文凭,因此退伍后没有一官半职,那时我家里很穷,只有几间草屋,可以说得上穷得叮当响,和妈,大哥一起生活,为了给大哥娶亲东挪西借了很多钱,翠萍后来说她要外出打工就走了,但我知道她是嫌我穷,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每天只知道下地种田。后来在集体大生产中认识了你妈妈,你妈妈长得有些翠萍,我就留了神,有意地接近她,你妈妈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听我说了我的事后,不但不嫌弃,还主动和我好,常常到我家来照顾我妈,还受到了别人的非议,后来土地承包了,自己分了田地,我造了一个小小的砖瓦厂,最开始很辛苦,不分白天昼夜地干,整天拿着模具倒来倒去,后来就慢慢红火了起来,规模也变大了,招了人,几间草屋也翻盖成了瓦房,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也很好了,已经是谈婚论嫁,已成定局的事,我也是真心对你妈妈好,如果最初是因为翠萍的话,后来就完全不是了,但就在马上就置办婚宴的时候,翠萍回来了,她找到了我家里来,她也是知道我和你妈妈的事的,但她又旧事重提,并且向我解释说她当初是为了筹措我们结婚的钱才跟着别人外出的,那时我又有点心软了,毕竟她是我第一个中意的人,我为她伤心过好长一段时间,但我还是没有忘记你妈妈,我跟她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了,叫她找个比我更好的,她拉住我说还是觉得我最好,说她忘不了我,这时你妈妈恰好到我家里来,一推门撞见了,转开身子就跑,我怎么叫都叫不住,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等了两年,在这段时间里,翠萍对我也确实挺好,我就娶了她。 我说,既然她是这样的人,你还要娶她? 他说,小禾,我读的书不多,想得也不多,但一些基本的做人道理我还是懂的,我也知道人都会犯错,你看见一个女人那样小心地对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要说翠萍吧,人是势利了些,可也不能全怪她,她总得为她自己考虑考虑,再说她跟我这些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陪着我一起奔,要我看啊,这人一辈子是没多少道理好想的,你想来想去还不是朝着它既定的路上走,我也没多少要求,也不过是求个安稳,不缺衣少粮就好了。 我说,那妈妈呢,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母亲,她恨了她十五年,结果事情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九泉之下她是欣慰呢还是遗憾?如果她愿意停下脚步听他的解释,如果她不那么冲动地离开,如果她愿意回来┈可是一切都是如果了,生活有什么如果呢? 他接着说,本来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的,看见你之后才有这种感觉,你妈也太倔强了,这么多年来一点音讯都没有,如果我知道的话你们生活就不会那么苦了,也许她就不会死。 我说,你应该知道的,妈妈是一个外表温柔但内心很坚强的人,她很独立,也很能干。 他说,这一点我相信,你很像她,脾气也像,既然我们团聚了,你就不要走了,我会好好地照顾你,补偿这么多年我的失职。 我说,那她呢,她会接受你突然冒出来的女儿吗? 他说,我会向她解释的,你不要把她想象得很坏,这么多年的时间,人是会变的,什么都会被磨平,她现在也不过就喜欢打打麻将,跟人家说些鸡毛蒜皮的事,人也是蛮通情达理的。 我说,爸爸,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说,可我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家单独在外,万一被人欺负怎么办,你听我的话吧,毕业后留在这里。 我被他的话弄笑了,也很感动,我说,我已经这么大了,懂得照顾保护自己的。 我们又聊了一些闲话,他把家里所有的食物都搬了出来,大都是水果,堆在我面前,还亲自把梨削了给我,我看了看他的手指,可能是因为长期抽烟的缘故,指甲都被熏黄了,我说,爸爸,你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的。他说,我也不经常抽的,有时想事情时抽一根,不过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努力戒掉了!我们看着对方都笑了一下。我想这一切来得并不迟的吧,还有很多年的岁月呢,我可以常常地见到他,看他逐渐头发变白,老态龙钟,我可以搀着他去江南的桥上走走,看远远的桔林里累累的硕果,或者是在街边的小茶馆里叫上一杯绿茶,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些陈年旧事。 当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的时候,我说我要走了,他说,为什么要走呢?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一定要多住几天的。 我说,舅舅他们该找我了,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他说,我可以跟他们说的。 我说,现在先不要吧,何必又揭开二十多年前的事呢,让街坊邻居说闲话,以后有机会的。 他说,那好吧,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你爸爸,你要让我常常看见你,知道你的情况,你有什么难处,我也好帮你。 我说,我知道的,不管我去哪儿,我都会记得。 临走,他又叫住我说,你还年轻,路还长得很,能够抓住的东西就不要轻易错过,否则会留下遗憾,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们全家福照片中的翠萍,对她,我一点都恨不起来,上一辈的恩怨离我已经远了,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他送我出去,我离开大门已经很远了,回过头,他还倚在门上看我,那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他龙钟的老态,看得让我心酸落泪。 —— 第二十五章 学校的玉兰花开了,我走过树下,想起有一天,有一片花瓣落下来,砸到我的头上,上面还带着露珠,文科楼外的竹益发苍翠了,以前我和彤云常常溜进中文系教室里,看那些留着一头长发,穿着长裙,一脸娴静的中文系女生。当然,还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在校园里仓惶地逃,盲然而又绝望。 现在是最混乱的日子,找好工作的人气定神闲,考上研的人每天笑意盈然。就我们来讲,大家抢的都是大公司,大企业,一听到它们的名字就激动莫名,大家以能进去为光荣,仿佛进去了就是到了天堂,反之则是前途黯淡,人生渺茫。每次一场面试下来,大家的反应不一,唉声叹气的有之,骂人的有之,当然,喜上眉梢的也有之。热门专业还好,要是冷门,遭到的就多是冷遇。何况还有性别歧视呢?我们这代大学生,“天之骄子”的称号已经不属于我们。当我们被户口,待遇所困,昨天的理想,丢在了哪里? 吴叶那几天每天外出回来都很沮丧,唉声叹气,她其实是有几家公司愿意要她的,但她自己不愿意。说他们规模小,没名气,工资低。私下里,她对我说,禾子,我是一定要找到好工作的。我说,现在的工作又不是一辈子订死了的,你干得好还可以跳槽的。 她说,我可没那耐性了,几年磨下来怕就没意志了,女人的年纪是最经不得磨的,女人顶悲哀的是看着自己逐渐饱满然后迅速枯萎,到时候一工作还不就走别人的路,我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就干出一番事来。 我开玩笑说,看不出来你还颇有野心嘛。 吴叶说,这不是野心,我只是恨自己一直过得太窝囊,这么多年来钱一直是最困扰我的东西,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钱是顶重要的东西,没钱你就会生活得很无奈,事事不顺心,你就要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担心自己以后的生活,钱真是个好东西,有了钱,我就可以给爸妈造一幢漂亮的房子,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整天为了钱操劳,他们可以养得白白胖胖,每天到处逛逛吹吹牛,有了钱我可以让弟妹们读大学,快快乐乐地享受大学生活,不用再像我这样为学费发愁,有了钱,我就可以乘飞机到处旅行,在超市里轻松购物刷卡,可以毫不犹豫地在商场里买下一件漂亮的衣服┄┄ 我瞪着她,听她顾自长篇地幻想和抒情,她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泽,眼睛里满是神往和陶醉,仿佛那样的生活已成现实。等抒情告一段落,她的眼神重新落到我的身上的时候,又黯淡了下来,脸上的光泽褪下去,又重新成为沮丧,她说,禾子,你说这样的日子会有多远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啊。 她又问我,禾子,你想拥有很多钱吗? 我说,我怎么不想,一个说自己不想的人怕是假的清高吧,钱虽说是身外之物,但生存是第一的,生活如此地现实,只是我希望靠自己的能力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说,可生活不是公平是的。为什么有人就是一辈子劳碌命有人却可以不劳而获脑满肠肥呢?谁说人与人之间是公平的呢? 我说,那只是一个心态问题,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 她说,说这些干嘛呢,这些都是假的,你一出去还不就加入了滚滚洪流,被同化,被熏陶,你还能保留自我吗?你扪心自问,你能无动于衷吗? 我被她问得答不出来,我知道我一直在用各种理念来武装和教化自己,我可以对着别人说出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来,并让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如此,可是如果一直看到我灵魂深处,它是否、真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呢?不是的。它只是让我失望和颤栗,它的残忍和自私让我无法面对,无法原谅却不得不相信它的真实,我所以为的自己无法和自身重合,当我剖开它的时候觉得它是何等的鲜血淋漓和惨不忍睹,正如吴叶所说,难道我不会艳羡别人的富有吗?会对清贫默默忍受吗?即使我愿意拿平和的心去面对,也会有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以及在这样的念头支配下的一切卑鄙的想法,我想起云天所说的“人的虚荣和自私是无法克服的”,人的天性中的私欲可以从一个小孩子的身上见到,当他还未懂事的时候他便懂得占有,只是大人教会了他文明和美德,让他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追求和渴望真善美,建构起心中理想的堡垒,直到有一天这个堡垒垌然倒塌,现实世界粉碎了他的理想,告诉他他所幻想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他会伤心,会失望,然后在惨痛中觉悟这世界原本如此,他有他的规则,你只有适应这个规则才能融入其中,于是又继续循环往复。 我在这样的思考中沉迷直至听见吴叶说“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会为了钱不择手段”,我看她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睛里有一种毅然的神情,还有点恐惧,我拉住她的手说,吴叶,你不要这样,钱再重要比得上你的身体和生命吗,你要是不计后果不会幸福的。 吴叶说,幸福?没有钱哪有幸福?“贫贱夫妻百事哀”,爱情算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相信。 我说,可我也看到过很多清贫快乐的家庭。 吴叶说,可我只知道没钱的烦恼,有了钱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拍拍我的手说,叹了口气说,禾子,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其实我也知道这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什么都是变化无常的,有什么靠得住的呢?我只是不太甘心而已,发泄一下。 遇到松明,他问我,禾子,工作找到了吗?我说,还没有落实,你呢?他说,我也一样。我们一起到餐厅吃饭,旁边桌上还有两个女生在谈找工作的事情,其中一个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女伴不断地安慰她。 松明是我的好朋友,和他相熟是在大二下学期末,那时我选修了体育舞蹈课,舞伴都是自己找的,有很多人都是自己自带舞伴。我没有固定的舞伴,每次都是临时找一个男生搭档,而男生比例明显小于女生,所以每次都有女生会落单。后来快考试了,我要考的伦巴还没熟练,又没有固定的人可以练习,站在那里看着别人练习,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这时班上一个女生走过来,说,你没舞伴啊,我叫一个人陪你练吧,她去叫了松明,也就是她的舞伴。松明走过来,对我说,佟禾,我能请你跳舞吗?这句话在我当时听了颇为感动,觉得他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松明要考的是恰恰,但他还是很认真地陪我练伦巴,我原以为他看起来高大笨重,没想到还很灵活,转起弯来姿势还很优美,让人不敢小觑,倒是我笨拙的样子成了后来他打趣我的理由。 后来就这样熟悉起来。在此以前,我对他了解很少,只知道有人说他性格古怪,沉默的时候能够一言不发好几天,高兴起来又没个完,没人理他还一个人叽叽咕咕,但后来跟他接触多了,发现他并无此怪癖,可见传言通常都不可信。只是有时他确实有沉默的时候,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在思考宇宙和人类。我白他一眼说,你得了吧,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会如此深邃。他故意叹口气说,算了,我实话告诉你吧。然后用放小了分贝的声音说,我在想,牛顿的苹果何时会落在我的头上。 松明的爱好很广泛,什么都来一手,学吉他学到了中级班再也不肯往上学,学美术学了素描就丢了画笔扯开嗓子吼几句说他在练美声,他说他在蛋糕房里烤过蛋糕,在车棚里修过自行车。我问他何以如此朝三暮四。他说他信仰跳蚤哲学,东跳跳,西跳跳,热爱很多东西,但并不是每样都能走进心里去,有的东西喜欢过就行了,没必要死守着。我说,你要是对人也这样那多可怕,谁敢跟你在一起。他说,那要看是什么人了。 松明的朋友是很多的,涉及范围很广,因此学校里的各样新闻他都可以很早知道。我戏称他是搞情报的,有时又嫌他过于婆婆妈妈,他说的很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比如哪个学生跳楼了,或者哪个系和哪个系因为球赛的缘故闹了矛盾,等等,每每要让我做惊讶状的,他所说的打架偷窃都是在这所美丽的学校里看不出任何端倪和痕迹的,象平静的波面下的暗流。一天又一天,我在这个热闹又平静的校园里走来走去,听着广播准时开始准时停止,看着海报一张张地撕下来,新的掩盖了旧的,未撕掉的还扬在风中。生活以平常的重复的面目从我眼前滑过,我也是日复一日的地在略带些兴奋的和焦虑的状态中看所有的平凡和寂寞,我不知道有多少特别的事可以打破这样的平静。但松明不是,他是总可以找到新鲜的玩意儿的,周末的时候他会找朋友喝酒吹牛,他问我,禾子,你会打“红五”吗?我说不会.他说“你会打”红警“吗?我说不会.他说你怎么什么丢不会,你不要活得这么严肃,每天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生活是没道理可讲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你看我每天嘻嘻哈哈还不是照样过。我很狐疑地看着他,我不相信他确实没心没肺,人的角色是多重的,有的人在某些人面前会隐藏着真实的自己,换一个环境或一个人可能就会表现得脆弱,但他不说,我也不会问。 有时心情烦躁的时候我们会爬到建筑学院的楼顶上唱歌,都是他在唱,我在旁边听,我也不是听,只是发我自己的呆,偶尔转过头去看他。对面建筑工地上的灯照在他的脸上,他就对了那光唱,很忘我的样子,好象这房顶是他的舞台,而周围的黑暗是他的听众。那一刻我有些迷惑了,好象我从来不曾认识他,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偶然地来,又偶然地去,我甚至迷惑我们何以会坐在这里,在安静的夜里肆无忌惮地唱歌.有些事只能发生在校园里,换一个背景就会变味或失去可能性,我们还有时间去感慨,去悲伤,在虚幻中怀想和守望。学校是自由的,你尽可以藐视权威,什么都是可以解构的,你可以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引人侧目。你一边看着《四月物语》一边想着另类的《猜火车》,还可以在思维的边缘偶然闪过《青春之歌》。经济浪潮涌过来,你跳进海里摸爬滚打一番再上来,你厌恶麻木,不理解中年人的迟疑和深沉,不明白他们怎么把生活当过日子一天天地挨,你鄙夷又或,又或的魔鬼却在窃笑你是不懂得又或的好,没有勇气接受又或,你在深夜里辗转反侧,那窗外的月亮呵,照进了你的心,可却是朦胧的照样看不分明。松明停下来问我一直盯着他干嘛,是不是发现他越来越帅了,我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一朵花,他摸摸脸说,是牡丹花还是玫瑰花? 松明的身边没有固定的女生,他广泛地交着朋友,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男生,女生都一律把他当哥们儿。有时有人问他,昨天走在你身边的那个女生是不是你女朋友?他就说,你说是不是我女朋友?当然是我女朋友。次数多了,别人也懒得开他的玩笑,他则继续乐呵呵地玩他自己的。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要去为他物色一个,他说有一个在眼前,还到哪里去找,我惊奇地瞪着眼睛问“谁?”他一脸的坏笑。我左看右看也没有别人,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我说,如果那样,我还不如去跳楼。这样的的话说过了,谁也不会往心里去,我们有时还会拿对方来打趣。 有一次,我看看他,对他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说谁?我说我高中时的同学,他和你性格不一样,但都是我的好朋友。想起杨文,我们的联系还继续着,但我自己感到我和他之间是有隔膜了的,他还在问我过得好不好,但我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讲一些烦心的事给他听,杨文似乎也意识到了,他说,禾子,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真心地希望你好,希望你善待自己。其实,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女孩了,我看着自己慢慢地蜕变,尽管很辛苦。 有时和松明一起聊聊天,或者约几个朋友到茶厅里坐坐,就着几杯清茶,大家一起聊天,什么都聊,很多年前的陈年趣事都会被翻起来,一个说了另一个又接上茬,到后来茶都变成白开水了,还总是意犹未尽,那时侯我发觉拥有这么多相交如水的朋友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没有刻意的敷衍,自然地聚,又自然地散,有什么事需要人帮忙了,还总是爽快,不拖泥带水的。 那时侯的夜,是楼下对面人家店外昏黄的灯光,是烧烤箱上羊肉串熟了滋滋地冒着热气,是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小街上踯躅,还是喝了酒心情郁闷的学生的几句怨言。这样的夜,是安宁中轻微的骚动,是烟火气外半明半昧的仙界,又是飘若云霓中的俗世红尘,它就像我们当时的心情,梦着又醒着,心里还在幻想着,说到梦想,那可是很多的呢,有人说想要一个农场,像中世纪的英国农村的古典和宁静;有人说想开一个音乐茶吧,每天让音乐像水一样地流淌;有人说,只想到处晃荡,无拘无束地呼吸。年轻时的梦想有多少啊,怎么数都数不清。可也明知道有些东西躲也躲不开,这世界变得太快了,它是你眨个眼睛就变了的,新的科技出来,旧的就淘汰了,新的服装样式出来,旧的就压箱底了,新的美容术出来,你可以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真的又假,假的又真,你眼花了,人也糊涂了,跟着大家走吧,谁不是人海中的泡沫,大浪淘沙,发光的也还是少数。谈到未来,是向往和怅然并存了,未来是不想也要想,由不得你的。它会不时地冒出来,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想这未来是不是也像它那样高远飘渺,不可捉摸,云是一朵朵地变了,未来也是在心里聚起又散了的;你望水,水是绵绵不绝地向东流,你想岁月可真是无尽啊,看不到头似的,这未来也是没个终止的时候;你看那些成功人士在大谈经验时,你的未来就慢慢地往上浮了,有了轮廓,可也是隔层的,颜色也只是黑与白。未来真是个很玄的东西,我们拼命地想要往前看,爱和友情都是站在身后的。 有时话说到这里便打住了,没喝酒,人却是不清醒的,人和物都变得有些迷离恍惚,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呢?不会是大腹便便,笑容可掬,满面油光的吧?或者珠环翠绕,尽显富贵荣华?或者也有淡泊从容,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落花开呢?人生祸福难料,谁能预测自己的命运,谁说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天意弄人,因缘巧合,使用缘分一词便概括了,很多人可都是相信命运是上天注定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否则算命的人也失业了。可我们这些从小受着唯物主义教育的人难道也相信命运,不相信,那么摊开手掌吧,每一根手指都写着向外争取,因为年轻,所以还输得起。 有一次,他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会不断地尝试,把所有的都看作经历。松明说,有一天你会不会为一个人停泊安定下来?我说,我当然会的,我总有累的一天,等我走够了,我会渴望一个有着温暖灯光的地方,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它,想到屋子里有一个正等待着的人,那会有多幸福。可那是哪一天呢,我知道我现在是怕极了当你展开美好幻想的时候突然崩溃的感觉的,我不敢再轻易地走进里面,因为看不到结局。 松明说他也是一个爱变换的人,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恒定的。我说是什么东西呢,他说自己钟情的东西。我说我现在对这些不相信。他说,那你相信什么。我说,我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对命运的捉弄。他说,禾子,你比以前坚强了很多。是啊,如果以前我的坚强是一种不得已,而现在则是一种坦然。 每次和松明聊天都是信口的话,不需要考虑,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会担心他会不高兴,很多时候我想只是需要有人倾听而已,如果是别人我会害怕别人不耐烦,会害怕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会给人浅薄的感觉,但我知道松明不会,因为他对我也如此,我想我们都是需要倾诉而已,甚至不需要对方作出回答,只要想着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听你讲话,讲完了,气也消了。 吃过饭,我们在学校里走,看着匆匆而过的人,我感慨地说,这学校是既熟悉又陌生了,花草原都是熟腻了的,可从进校到现在它已经改变了太多,原来是什么样子我都想不起来,人都是生面孔,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连管宿舍的阿姨都是走了一个又一个,这学校,我原是盼着早些离开的,可是真正要离开了,还是很不舍。 松明说,禾子,你会留在这里吗? 我说,这里有太多的记忆,而我不喜欢有很多记忆的地方,离开了会以为自己可以遗忘,再去寻找新的回忆。 松明说,什么都是长流水,去旧迎新的,没必要沉浸在回忆里头。 我说,可也是有痕迹的,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我常常会去想像一幅图画,画的背景是虚化的,只是一条路在延伸,一个被拉长了的人影踽踽而行,人生的场景会不断地变换,所有的都只是路过 松明说,禾子,你留下来吧,其实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在你身边。 学校洋溢的是告别的气氛,凋谢的玉兰花说的是告别,烦躁的蝉鸣说的是告别,广播里“水木年华”的歌是对青春和岁月的感伤,一场场的毕业晚会则是催着我们走,想不走都不行。 放一首刘若英的《后来》,有白色的栀子花和蓝色的白褶裙,或者是《玫瑰天空》里泛黄的日记本和一片褪色的花瓣。歌和梦都轻轻淡淡地缠绕在身后,你回头看吧,四年时光可是处处留痕呢。你会遭遇世界杯和奥运会,在餐厅里听到国歌声响和别人一样齐刷刷地站起来;一次政治事件的发生,学校里到处贴满大字报,战争于我们并不是陌生而遥远的字眼;你和别人凑钱买回来的二手录音机,在寝室里摇头晃脑地听盗版带;你去城市里看够它的光与色,回到学校看到一只龙虾从水边缓缓地向上爬。 舞的还在舞着,灯灭了,玩通宵的同学还没回来,青春的燃烧从昨夜到明晨。此起彼伏的蛙声是在弹琴呢,弹给知音的人听。月光打在你的脸上,窗外的树影是在你的身上摇曳了。不眠的夜,记忆翻了一遍又一遍,话都说尽了又永远没得完。 寝室里的人一起去聚餐,去的还是大一圣诞节去过的,酒杯端起来,却是有些人事皆非,三年以前,我们一同举杯,说是的“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三年半以后,说的还是这句话,还加上一句“勿忘”和“珍重”。我和彤云对望了一眼,眼睛里都是有些愧意的,大家喝了一点酒,开始叙话四年来的悲欢苦乐,话越说越多,想起来的也越来越多,一幕幕地过去,有的人已经容颜模糊,有的事还恍若昨天,世事如浮云般难预料,这一别不知道何时能再重逢,话说到后来都是哽咽的。外面有人喝醉了,在嚎啕大哭,这一哭牵动了所有的心,都是忍不住要落泪的。 班里的最后一次聚会,大家胡乱碰着杯,说着莫名其妙的只有自己才懂的话,有的人同学四年了,说的话也没多少句,是临到末了才后悔怎么没深交一些。原来内向的人也有开朗的一面,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人其实内心情感也细腻丰富,可是来不及了,只有最后一杯酒还在。我在拥挤混乱的人群里看到松明和他的眼睛。 一个男生端着一杯酒,走到我面前,他说,我们没多少交往,不过我会记得你的,有一次考试长跑,跑到后来跑不动了,你在跑道边叫了声“加油”,我就鼓足劲往前跑了,你一定想不起了,但我记得很清楚。我含着泪说不出话来,只好“恩,恩”地点头。 另一个不太相熟的男生走过来说,佟禾,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一些人到一个同学家吃饭,我那天喝昏了犟着性子要拼酒,后来到处找酒找不到只好算了,后来才知道是你藏起来了。 我心里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他说,你一定忘了,可我还记得,我知道的,你是一个好女孩。我说,我不好的,我不好的。说着这些话让我几乎要哭起来,我从来不知道这些我业已淡忘的小事被他们这样牢记,我以为我本是一个平凡地不会在萍水之交的人心里留痕的人。 彤云走过来,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从彼此的眼中读出谅解和宽容,我们抱在一起哭起来,为我们曾经的友谊和爱情。她说,禾子,你原谅我,都是我不好,以前我太好胜了,不想输给你,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傻,为了一个自私的男人那样伤害你。我说没关系,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终于是要告别了,告别这个学校,还有这座城市。我又想起那幅图画,那个飘忽的人影映在江面上,风一吹就乱了的,它只有不断地经过。远方,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江岸,或是一处细雨霏霏的月台。 我举起透明的酒杯,看见无数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或是短暂停留,或是一闪而逝,但都留下了一点颜色和余香给我,于是我的酒杯逐渐变得绚丽和浓重,有一天,它将溢满七彩和醇香的液体,那就是我的归宿,在这一路上,我的家园无处不在,因为所有的他乡都是故乡。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