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小山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临川小山集》作者:楚山杳杳 简介: 三年前,那个混世魔王小王爷赵拾雨,离开临川的时候,信誓旦旦的同晏亭柔说:“等我来下聘礼娶你啊。” 不出半年,京中传来消息,听闻赵拾雨同大将军家的掌上明珠订婚。 晏亭柔不禁冷笑,果然信男人那张嘴,不如信世上有鬼,还好她从未信过。 三年后,赵拾雨单骑追了一百里,他气喘吁吁的喊着:“晏亭柔!你再躲,我就求圣上赐一纸婚书,要了你!” 晏亭柔:“好,我不躲。那你不求了吧?” 【疯狂打工人·书坊大老板·理智·小娘子+一本假正经·国子监监丞·小王爷】 【观看指南】 1、事业线围绕宋朝的雕版印刷、宋版书。 2、本文又名《熙宁岁时书》,背景是宋神宗熙宁年间,所有地名都是北宋时期的地名,作话里会标出来。故事是作者编的,内容尽量的还原近一千年前的生活状态,带一点点科普,但是非常的生活化。 3、本质上是个甜文,享受生活类的甜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亭柔,赵拾雨┃配角:高水阔,花减春,丰秀儿,百里了峻,闻言良┃其它:下一本《明月逐人归》 一句话简介:宋代雕版印刷术 立意:传播历史,弘扬文化 第1章 蝶恋花·凉风 风细柳斜斜,烟雨暗千家。 熙宁二年,惊蛰前后的江南西路浸润在一片细雨中,往抚州临川县去的官道上,一队车马在湿泞中缓缓而行。【1】 为首的宝马雕车里宽敞得很,支了方矮桌,上头燃着的博山香炉里还飘着沉水香。 晏亭柔端坐在车内,身边放着一个三尺来长的织锦包袱,她一只手小心仔细地扶着包袱,另一只手攥了把未出鞘的宝剑,抵开了紫竹蔑编的车帘,探出头去,问道:“六郎,还有多远?” 只见紫竹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一个飒爽少女的面庞,她束起的青丝间挑着一根碧玉簪,衬的那如月皎面平添了几分水润。 一双眉画的如远黛寒山,配上那对微翘杏核眼,英气中带了半分娇媚,让人忍不住总想多瞧两眼。 赶车的少年阮六郎披着蓑衣,侧首道:“回小姐,往咱临川去,不到十里了,天黑前总到得府上。” 晏亭柔才阖帘,马车没行几步就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阮六郎勒马,“前面的路堵住了,小姐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就回。” 晏亭柔在马车里小憩,看了眼织锦包袱,这里头装的东西,可是磕不得碰不得,此行从洪州到抚州临川。不过两日的车程,愣是走了四日,皆因这东西。 不多时,阮六郎淌着水跑过来,站在马车窗外,轻敲了下窗框,“小姐,前面有家迎亲的,遇桥便要扔铜钱。这带路水系发达,约么十来座桥呢,就慢了些,挡了路去。” 晏亭柔不解,“扔铜钱?作甚?” 阮六郎解释道:“娶亲的讲究多,这个也叫过路钱,保证一路通畅,婚姻顺遂。” “他们若少扔些,这路还能更畅通些。”晏亭柔觉得有趣,笑说:“那便慢行,等吧。让车上人都仔细着,这些东西万不可沾了水的。” 阮六郎应声,去嘱咐后面马车上的人。 晏亭柔闭了眼睛,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牵着她的思绪也飘得远了,不知不觉就入了梦。曾几何时,好似也有人说要来临川娶她的。许是过了有些年月了…… 三年前,抚州临川。 晏亭柔那时刚过十七岁,一日,打小定下的娃娃亲——高家派人来定下聘之日。 怎知晏父晏宣礼与高家人在会客堂关门深谈。半日之后,互退了庚帖,算是把这桩十多年前的婚事给退了。 双方具体聊了什么不知道,但是没过几日,晏家的长辈就到府上将晏宣礼一顿痛骂。 晏亭柔躲在堂后,将这一通听的十分明白。晏家的长辈觉得高家是个不错的亲家,且晏亭柔已十七有余,是该成婚的时候,晏父怎能在这时候犯了糊涂,毁了她一桩好姻缘。 晏父不气不恼,还心平气和,满脸面带恭敬顺从的笑,安慰他的叔父兄长们。 那话晏亭柔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按兄长所言,我只小柔一女,我这一支,岂不是已经断子绝孙?那既然如此,何必又再去难为小柔。 那亲事是我推的,高家不讲我小女远嫁之事,上来便说什么三年抱两云云。 小柔不过二八豆蔻梢头的年纪,恰是活泼之年,着急嫁到他家作甚? 我同她亡了的娘亲,对她都只一个盼头,且自由些,眼下还不过是个孩子。那孩子不做孩子样,嫁甚人去!咱家又不是养不起!” 晏父这一席言论,被一众大家长劈头盖脸一通谴责。晏亭柔从门缝里窥见父亲一丝面容,他在悠悠众口之下,还恭着谦卑的笑,她没有听完那些所谓的“大家长”对父亲的数落和教育,就一人出了门,去府外的小山亭透透气。 彼时才过立春,小山亭在临川水之上,地势颇高,晏亭柔面水而坐,独自哭泣。 她并不为自己难过,她一丁点也不想嫁去高家,只是难过爹爹因心疼她,如此低声下气,骂不还口的。 她娘亲早亡,只和爹爹相依为命,她越想越委屈,爹爹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说!想得越多,哭的就越凄惨,索性将过往种种大小事都发泄一通! “噗通!” “啊!” 她哭得正起劲,就听见有人落了水,来不及拭泪,她直接朝着水花处跳了下去! 好在春潮未起,临川水流的不急,水势不强,她捉住了人胳膊,使尽力气就往岸上拖。 待上了岸,将那人铺躺在河石上,忙按了那人腹部,挤出口水来,才歇了一口气,道:“好在你遇到我了,好在你才喝了一口水!吓死我了……” 那人喘了口气,睁开眼,唤了句:“小柔……” 晏亭柔才看清眼前落水之人,竟是爹爹的学生,隔壁杜家娘子的外甥赵拾雨,问道:“拾哥哥,你……你怎么落水里了?” 赵拾雨坐起身来,眼中闪过了一丝慌乱,“我……我,我不小心……” 若是往常的晏亭柔,定会调笑一番,原来拾哥哥竟然不会游水。 可她这日心情实在不佳,方才只哭了半场,还未尽兴呢,这厢又被赵拾雨一吓,忽觉浑身气力尽疲,说了句:“你没事就好……呜呜呜……呜呜……” 她浑身湿透了,越发觉得自己难过,就不再理赵拾雨。索性坐在岸边河石上大哭起来。 赵拾雨忽然手足无措,“小柔,你别哭啊……我,我这不是没事嘛?” 晏亭柔怕他误会了去,一边哭一边解释,“拾哥哥……呜……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想哭……你快回去换身衣衫呜……别冻着。你让我哭一会,别理我就行……” “你怎么了?”赵拾雨忙摸了腰间手帕,才发现已经湿成一团,只好作罢。 “他们说我爹爹的不是,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我爹爹呢……还说我退了婚,以后就没人娶了……呜呜……” 赵拾雨起身跪坐在石头上,轻轻拍了拍晏亭柔的后背,无比认真的说:“我娶你。” 晏亭柔被这句吓得停了呜咽,呆呆地看着他。 “不管什么时候,待你想嫁时,我娶你。”赵拾雨说。 晏亭柔也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这话里有对她救命之恩的感谢之情,有对她的怜惜之情,可这话在这个时候、这个场景对她说,还是让她心里万分的好受。 即便那刻斜月已过小山亭,夜里凉风阵阵,可她觉得心里暖得很。 她不记得浑身冰冷湿透怎么回的家,之后发烧病了三日,待身体将养的好些,满脑子都是赵拾雨的声音,“待你想嫁时,我娶你。” 待你想嫁时,我娶你。 …… 晏亭柔睁开眼时,博山炉里的沉水香还未燃尽,马车晃晃悠悠又走了起来。 这梦她许久未做过,因那日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赵拾雨。后来日子久了,她甚至不太记得,赵拾雨是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亦或是他到底说没说这句话呢? 直到落水之日后的半年,有消息从东京汴梁传来,说赵拾雨订了亲,对家是南武将军家的掌上明珠。 晏亭柔愣了半晌,那时的她不相信,直到陆陆续续有传言,有说赵拾雨与那小娘子郎才女貌的,有说来年就完婚的,到后来各路传闻,言之凿凿,由不得她不信。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只记得打那日起,她不再关心任何京中来的消息。 此后,晏亭柔似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关于承诺、关于男女之情,她似都有了不同于以往、别样的认识。 而再听人提到赵拾雨,她只会冷笑一哂而过,腹诽一句,老话说的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果真不可尽信。 晏府在临川是数一数二的大家,府上自然也气派的很。 眼下府门打开,点了一十二盏八角宫灯,迎接他家小姐回府。 阮六郎勒缰停了马,摆了脚凳子,“小姐,到府上了。” 已有众婆子丫鬟、家丁护院迎了上了,各自盯紧自己的营生,卸马车上的东西。 门口站着得为首的姑娘,二十五六的年纪,亭亭而立,从服饰到打扮都比旁人贵气许多,唤作丰秀儿,是晏亭柔姨母家的表小姐,在晏府上住着,她牵着晏亭柔的手,扶她下车,“小柔,可算回来了。” 两人一路迈入门槛,边说边笑,晏亭柔回头嘱咐,“六郎,所有东西务必今夜里入库,防水防潮!” 阮六郎和众仆人小心搬运着,“小姐放心!” 丰秀儿脸上漾着欢喜:“快去换了衣裳来,定是饿坏了吧。饭菜我都叫人热好了。” 晏亭柔一路入了闺房,都没见父亲,“秀姐姐,怎么没见我爹爹?” “唉,你先换了衣裳来!”丰秀儿伸手摸着她衣衫,有些责备之意,“你瞧这衣料摸着都冰凉,春寒料峭,不知在外面多穿件衣裳么?唉!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好些要同你讲的,边吃边说吧。” 琼林堂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吃食,两人捧着热茶吃了一杯,边话家常,吃起了宵夜。 晏亭柔听了半晌,对这几日家中情形了解清楚了。她有些无奈的反问:“我爹爹竟然去了进贤?” 丰秀儿解释:“姨父说有批纸料十分重要,他得亲自去提货。” “他也就骗骗你,哪次不借着采买纸墨、木料,去各处游玩一番啊!他是真不怕我将他的书院和印坊都拆了!” “这盘生意,谁都整不成,就你做得好,他有什么不放心你的。对了,此去洪州,雕版可拿到了?” 晏亭柔此去洪州就是为了拿一套雕版,此印版是宋朝太/祖皇帝当年主持雕刻印刷的《大藏经》,历时十三年,聚集了当时最好的能工巧匠雕成的木版,最终由汴京印经院印刷。 如今,从雕版初成,距离晏亭柔拿到《大藏经》的雕刻印版,已是时隔八十多年,她满心欢喜和感恩之情,笑说:“如今官家仁慈,将这套版外借,难得流传到洪州府上。本来是轮不到咱们印坊的,这不是刚好年久旧版被虫蛀了嘛,洪州知府给咱们用也是讲了条件的,先修补,修补好了才能印刷啊,还要尽快给他们送回去呢。”【2】 丰秀儿知道晏亭柔对这版稀罕得很,小柔曾辗转得了一套八十多年前印的《大藏经》,总说那书从内容到字体,从雕版到纸张、装订,无一不是极尽造书之大成。 因知晓这雕版在晏亭柔心中的地位,也晓得这版来之不易,就忙问:“时限多久?” 晏亭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一个月。” “这么急?一个月修补好都费劲,咱们还得印呢!这从版到成书,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哪个是能省的?这……这不是难为人嘛!” “是啊,所以我明天赶紧去印坊安排一下,有的忙了。”晏亭柔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眼下印坊里的活儿,需先停停了。以这个为先吧。”她思忖着,还需好生规划安顿一下才是。 丰秀儿一听“印坊”,似想到了什么,说:“姨父走之前还交代了两件事,一说明日书院的制书课,需要你代上,二说明天有国子监的官员来书院,让你和院监招待好呢。” “嘿!这老头!怎的这般甩手掌柜!东京汴梁过来的?国子监哪位大人?” “这个我还真问了。姨父只说,总归就是那些个人,都是你幼时见过的,让你不必见外。” 晏亭柔想了想,她离开东京许多年了,那时候不过十岁出头,能记得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1】熙宁二年:北宋1069年。熙宁,宋神宗赵顼的第一个年号。 江南西路:宋朝的行政区划,近江西省。首府洪州,今省会南昌。 临川:抚州临川县。今抚州市临川区。 进贤:今江西南昌进贤县。 【2】宋太/祖971年主持雕刻印刷的《大藏经》,历时十三年(一说十二年),于汴京(又称东京、汴梁、开封。)印经院印刷。 —— 下一本古言《明月逐人归》&《穿成复仇文里的炮灰女尊》欢迎收藏! 《明月逐人归》【白切黑 小白马?郡主+黑切白 杀伐果决?大将军……】 白抚抚离开草原去和亲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她以郡主的身份嫁给了燕国人称“杀阎罗”的裴云承大将军。 大婚那夜,他以剑挑开红纱,她手握宝石匕首相对,面上露着一副天真模样:“我阿翁说了,燕国是礼仪之邦,不喜欢是可以和离的。你会放走我的,对吧?” 裴云承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娘子,笑说:“放你走?不可能。皇命难违啊。不过嘛,你若是逃得出去我的地界,尽管逃跑试试!” ? 她跑,他追,每次将这小白马捉回来,都要将她绑到床上。 白抚抚:夫君?阿惑?云承哥哥?小叔叔?放开我罢,再也不跑了! 裴云承:待你同我做了真夫妻,我就信你。 终有一次,白抚抚跑回了草原,那日裴云承领兵十万追了过来。 白抚抚做小伏低,一脸惊恐的样子,“夫君,官兵带着刀,我好害怕……” 裴云承以手托腮,“编!继续编!方才挥着长鞭,把我副将抽下马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白抚抚泪眼汪汪,“夫君,我怀孕了。” 裴云承:…… ? 三年间,裴将军百战归来,夺得十六郡,皇帝每每问赏,他不要官爵、不要美人,只要黄金。 众臣皆道他知进退,不骄奢淫逸。 皇帝问:为何只要黄金? 裴云承:臣家夫人热衷逃跑,臣允过她,由她跑。为了不打脸,只好她跑到哪里,我就买哪里的地了。 第2章 蝶恋花·香成阵 “自我大宋开朝以来,地方就是路、府、州、军、监、县。别看我们临川就是最末级这么个小县城,此地出大儒啊。” 说话之人是碧树凉秋书院的院监——章云,他捋着半长的胡子,正和一主两仆在院中聊天。 其中的这个“主”就是东京国子监来的监丞。据说此番是替国子监排第一席位的祭酒来的,要考察一番书院和印坊的事宜。 远瞧着,中间站着的监丞非富即贵,一身月白织锦的襕衫,黛色圆领横襕上有缂丝的仙鹤暗纹,腰间白玉束带,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他身旁两个,一做书生打扮,像个幕僚,另一个做紧身窄袖装扮,腰间别着宝剑,似个护院。 院中杏花树挡去了那监丞半片身影,都丝毫盖不住那玉树临风的身姿。 两仆人中,那书生点头应和着章云,““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临川确实是个好地方。”【1】 章云觉得家乡被夸,脸上有面子的很,好似自己也是“光照临川”之一,忽觉心花怒放,忙不迭开始吹嘘:“我朝宰执和许多才子都出自我们临川呢。” 他话说到一半,巧见晏亭柔路过此处,低声对着杏花树后的三人拱手,道:“官人,失礼失礼,稍先失陪一下。” 章云朝着晏亭柔走去,边走便问:“先生可是代晏三叔来讲学的?” 晏亭柔不禁一笑,往常章云都唤她“小姐”,时常吹胡子瞪眼的人,今日这番之乎者也,看来书院有贵客啊。 她远远的瞥了一眼杏花树后站着几个人。不过那身形被开得正盛的杏花挡去大半,瞧不清。她也不戳破,边走边笑,回道:“是啊,院监有贵客啊,且去忙。” 章云见她要溜,忙追近了两步,小声说:“小姐救命!我可陪不得这贵人许久!家中夫人要临盆,我着急的很,且放我去罢。” 晏亭柔停了脚步眉头一紧,“嫂嫂这就要生了?” “可不么!就这一两日的事。” “我这要去讲学,需一个时辰,你可等得?” “好好好。晏三叔走之前可说了,这贵人,得你全程陪好了,万要仔细小心。” “行,那我先去了。” “小姐,等等。韩县令知这国子监监丞来了,设了筵席。就定在花朝节那日,城中大儒、商贾届时都去,下了请帖的。晏三叔回不来,你一定得去啊!” “好了,知道了。请帖你给秀姐姐就好,她会安排的。”晏亭柔怕他絮絮叨叨没完,再说下去,讲学就要晚了时辰了。哪有夫子先生讲学迟到的道理,赶紧快步朝着凉秋院走去。 章云如释重负,脚步都似轻松许多。他回了杏花树下,继续同贵人说,“眼下能刻书、做雕版、印刷书的地方,无非三种,官刻、私刻、坊刻。国子监和印经院是官刻,大门高户凭自己喜好印书的是私刻,我们书院下头的临川书坊就是坊刻了。” 那贵人好像对这段介绍不感兴趣,他回头看着晏亭柔的背影,问道:“那是学院里的先生?” 章云点头,“碧树凉秋书院和临川书坊都是晏三叔的,这是我家小姐,晏三叔的独女。这不晏三叔外出了么,让小姐来代他讲学。” “讲什么?” “雕版印刷。”章云见贵人对女先生好似有些不信,在他心里,自家小姐就是女中豪杰,一等一的能人。 他恐怕别人不知道晏亭柔的厉害之处似的,赶紧解释:“碧树凉秋书院分三部分,碧树院是攻科举的书院,这凉秋院就是专门培养雕版印刷人才的地方,还有就是临川书坊。 我们临川书坊之所以能在江南西路印坊云集的地方独占鳌头,原因有二,一因我们有许多能工巧匠,也就是负责雕刻书版的刊工; 二就是我们这位小姐,是个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她可不是个待字闺中娇滴滴的小娘子,关于印坊的事情,样样亲力亲为。就刻书版、印刷、做书的学问,她厉害着呢。” 那贵人嘴边扬起一抹不察的笑,“哦?我竟不知,还有这般厉害的女子?” “我忝居院监之位近三年,见过无数临川才子。不是小人吹嘘,能与我家小姐学识一般的,寥寥无几。” 章云想着只要熬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家,连说话都眉飞色舞起来,言语间对晏亭柔捧的极高。 “对了,晏三叔何时回来?” “晏三叔去清远了,不出半月,总该会回来的。” 贵人点头不再说话。 一行人走至荣宝斋门口,已有丫鬟抬了布帘子,章云抬手示意,“官人,起风了。不若我们坐下吃些茶果点心吧。诸位,里面请。” 碧树凉秋书院的继学斋里,晏亭柔穿着一身绛紫色鹫纹锦的圆领袍,腰间的藕荷色丝绦,系了个酢浆草结扣。 她将青丝简单利落的高高束起,远看似个俏郎君,近看便知是妙佳人。即便如此公子装扮,亦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姣姣容颜。 继学斋的长案上,放着学生临摹的字帖,想来是爹爹此前让他们归家练写的内容。 晏亭柔一一查看,不禁心里嘀咕,一沓子纸,二十来个人,能挑出来上版的无二三,显然许多人没用心写。 要知道印刷最重要第一步就是——写样,单这一项,就关乎印刷之后成书的成败。 说白了就是字若是丑、不齐整,那按照这字雕刻出来的木版式一定也俊俏不到哪里去。 何谈之后刷墨、覆纸、印刷、装订呢?晏亭柔抿着嘴,抬头看了一众正在盯着她噤若寒蝉的学生们,心道,你们也知道紧张,怎么就不能好生练练这字呢。她将字帖放回长案,问道:“隋唐之后的印刷术,多用什么字体?” 这问题简单得很,是入门常识,凡是习雕版印刷术的人,都清楚,继学斋的学生虽语调迟缓不一,可都充满信心,“柳体。” “颜体。” “欧体。” 晏亭柔无奈的看着他们,“既然你们也知道不是草书,为何写的如此潦草?” 继学斋里忽然鸦雀无声。 众生皆晓小晏先生是大晏先生的掌上明珠,也是临川首富晏三叔的衣钵传人,这衣钵传承的可不是晏三叔的富贵。而是能带来富贵的东西,这东西还将声名、利益尽收怀中。 那就是与雕版印刷术脱离不开的三件宝:一是一手漂亮整齐方方正正的宋体字【2】,字形方正,横平竖直,菱角分明,结构整齐干净又严谨; 二是一双鲁班巧手,专门做雕版的刻刀——曲凿,于她手中灵巧无比,总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将字版刻出来。 三就是文人的学识了,世人总觉得若想做印坊,有能工巧匠就行,其实则不然。 许多刊工的功夫都在手上,只知道刻,却不晓得内容,所以市面上流通的书,许多有错字、别字,影响 这样的书流在市面上,岂不是误人子弟?这就需要辨别刊印的书中内容了。 简到稚子的书,如《三字经》、《百家姓》,繁到《史记》、《传灯录》,还有些医术典籍等。 印坊的刊印书籍内容之广,绝非识字会写就行的,需得涉猎许多书,懂得许多学识,才能在校对时,查找出其中的错处来,以免酿成大错。 晏宣礼晏三叔在官家还是颍王未封太子时,曾是颍王的老师,他的女儿,学识怎会差。只是宋朝没有女子进士科,不然这晏亭柔必会春榜登科。 晏亭柔晓得“写字提笔需安心静气”这话,爹爹定在讲学时说过无数次了,嘴上谈来终是浅。 于是就提笔将“继学斋”三字写了两遍。那杆紫毫毛笔在她手腕上婉若游龙,提笔便生顿挫。 两组字,一组龙飞凤舞的草书,一组方正齐整的宋体,她举着那张纸,“你们能看出那个是静心写的,那个是随意写的么?” 学生纷纷答,宋体字是静心之下所写。 “所以啊……”晏亭柔举着那一沓学生临摹的字帖,“可否好好静下心来写呢?这样横不平竖不直,七扭八歪的字,再厉害的刊工师傅,也刻不出来啊?这不是难为人家?” 学生笑做一片。 晏亭柔也不客气,好字都是练出来的,她的字也是一日一日写出来的。 下学时,她在之前大晏先生留的堂下临摹字帖的课业基础上,又加了三倍。 因书院同与东京汴梁的官府作息保持一致,每月上、中、下旬都有一日休沐,巧明日便是月中的一日休息,她希望学生可以好生练习。 荣宝斋里的布帘子撩起来就没放下,用铜钩子栓在门旁,因贵人说临川远比东京汴梁暖和的多,开窗还有杏花香。章云就着人将窗户也打开来,南北通风,果然堂中杏花香扑鼻。 已有仆人上了一十二样茶点心,章云接过丫鬟手中的汝窑天青莲花壶,亲自斟茶,又端起天青色茶盏下的高脚茶盘,将茶递到贵人手中。 两厢聊了没多久,已有人过来传话,说晏亭柔那边下了学堂了。 章云估计这帮学生今日惹得小晏先生不快了,竟然提前下了学,想来作业会多许多。不过他倒开心,可早些回家去。 门口丫鬟唤了句:“小姐。” 晏亭柔“嗯”了一声,左脚才迈入门槛,便见荣宝斋的主坐上那个坐着笔直端正的人,吓了一跳! 怎么是他!好在那人正被绘声绘色吹牛的章云吸引,未曾看她。晏亭柔果断收回左脚,掉头就走。 她心上的惊讶还没缓去,就听章云大声喊道:“小晏先生来了!小姐里面请啊!” 晏亭柔停了脚步,喘了口气,心叹自己就不该好心帮章云。只得转身进了屋。 那贵人见晏亭柔进来,嘴角微微一笑,“小柔,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1】“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2】宋朝印刷的整齐字体,在那时应该叫“匠体字”,或“印刷体”,我们后人称之为“宋体字”。为了便于阅读,本文都叫“宋体字”。 虽然本文属于冷题材,且一点也不套路,但是我是真想写一部雕版印刷术的小说,要将这门绝艺和小说融合在一起,看着小甜文,顺便把这个雕版印书行业、宋代的时节、宋人的生活都感受到。 感谢大家追文。 第3章 蝶恋花·隔水高楼 晏亭柔抬头望着那监丞,拱了一揖,道:“拜见小王爷。” 小王爷一脸笑意的看着她,轻点额头,甚是温润有礼。 章云一愣,这两人居然认识!他木讷讷看着晏亭柔,不是说国子监来的监丞官人么,“王,王爷?” 晏亭柔心如鼓擂,面上端的大家闺秀的冷静,坐在椅子上,拿过茶盏看了一眼,冲着仆人说了句,“茶凉了,换茶。” 转头又提醒章云,“院监不是有事?” 章云见坡下驴,忙拱手道:“小王爷,章某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晏亭柔眼中一丝慌乱,这等尴尬场景,她是不想章云离去的。 可想到嫂夫人即将临盆生子,这等大事,万不能耽误。她起身跟了出去,“哦,那个,有事情我交代你一下。” 两人在荣宝斋门外,才卸下人前的客气模样,章云吓的不清,“小姐,这是王爷?监丞不过是个从八品,这若是王爷,那我岂不是怠慢了?” “他是怀王殿下的长子,人称小王爷,唤作赵拾雨……”晏亭柔摆手,“无碍,他不是端宗室架子的人。” 解释完才纳闷,自己说这作甚,又说:“你回家见到嫂嫂,让她莫要着急,慢慢来。还有……你……你安顿好家里事情,得找人替换我,我,我不想陪这小王爷……” “你们不是旧相识?” “不是……是……是旧相识。我,我有别的事情。” 章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等大人物,他定是伺候不好的,还是小姐担着比较好。 毕竟小姐从小是从东京长大的,各方面见识广些,且他们是旧时,不会出错。眼下他只想脚底抹油,溜走了事。忙假意硬撑,“嗯。嗯。我先去了。” 晏亭柔进了荣宝斋,才又重新审视了赵拾雨。见这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不由得一惊,三年不见,越发的俊逸了。 瞧着让人不禁感慨,公子少年,潇潇临风。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她不明白,当年食言的人又不是自己,为何这般心跳如鹿撞,似做了亏心事一般。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巧仆人换了茶来,只好客套着,道:“小王爷,吃热茶。” 赵拾雨眼神慢慢的扫着晏亭柔,似很是不经意,缓缓说了句,“小柔,怎叫的这般生分?” 晏亭柔抬头,瞧了一眼赵拾雨身边的两个随从。呵,敢情章云走了,这屋里都是他的人了,他倒是不客气的放肆起来。冷冷的回道:“小王爷说笑了。” 赵拾雨眼中闪过一丝凉意,不再继续。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说:“这茶汤味道不错。这茶叫什么名字?” 晏亭柔信手撩开茶壶盖子,瞥了一眼,瞧了茶叶底,条索细长,茶汤淡绿,说:“没什么正经名字。在我们临川,惊蛰前十天采的嫩茶,都唤惊蛰茶。这茶是今年的头茬惊蛰茶。” “惊蛰茶?没听过。你倒是很懂行啊。” 晏亭柔不禁多想了一层,忙解释道:“小王爷莫要觉得被怠慢了。这茶名字虽是普通的惊蛰茶,可这茶树是棵百年茶种。于高山之上,采茶甚是不易。 这棵树我同爹爹寻了许久,一年这般品级的惊蛰茶,不过只得二两。这茶是我晏府上,极贵重的茶了。” “嗯,好茶。”赵拾雨听明白了,晏亭柔以为自己会觉得这茶轻贱,特做解释。他根本没往此处想,只应和了一下。 “万没有怠慢小王爷的意思。”晏亭柔看他冷淡模样,又补充。 赵拾雨此刻才不禁笑了:“你紧张什么?” “我,我没有啊。” “因为一杯茶汤,我还能吃了你么。” 晏亭柔不知该回什么,就端起茶杯继续饮茶。 三年未见,再相遇时,能言者,不过是茶、水、节气。两人之间竟然生分到如此地步。 一行人离开碧树凉秋书院,赵拾雨停了脚步,悻悻不乐,回头抬眼看“碧树凉秋书院”的牌匾,对着那佩剑的仆人说:“武同,派人通报一声,此行我要住姨母家。然后去趟公使库,把行李车马都搬到姨母家去。” 公使库是朝廷在各地方设立的,专供过往公差的官员住宿和公务宴请的场所,因赵拾雨此行是替国子监祭酒来的,是公差,自应住在公使库。 可他眼见晏亭柔这番模样,与他初出所想,南辕北辙,于是临时改了注意,要换个地方住。 武同点头“嗯”了一声,策马而去。 那个书生唤作闻言良,看着比武同略大几岁,稳重许多,他已看出了自家主子心中有事,便问:“小王爷此行为公差,为何不住公使库?要住到杜姨母家?” “因为我姨母家住在晏府隔壁。”赵拾雨站在门外,痴痴望着门内风景,言简意赅。 闻言良抬眼看了下他家小王爷,眉毛微扬,若有所思。哦,原来如此啊。 此行来临川,并不是美差,国子监祭酒和司业才是国子监掌事之人,他们二人你推我推,就是不愿顶着寒冬初春,远行千里来这。 他家王爷乃怀王长子,金枝玉叶,且本就是荫补的这监丞之位,不必遭这番罪,他不明白为何小王爷不但主动应承了差事,还一路快马加鞭,舟车劳顿了一个月有余,来此等小地方。 而他们才入得临川城,便马不停蹄来了这书院。离京之前,小王爷进了趟宫,他一直以为是官家才亲政不久,有事交代小王爷去办,才有此行。 因官家还未继承大统前,幼时与赵拾雨从小玩大到,既有兄弟之情,又有知己之义。 可眼下看来,打小王爷见了那晏亭柔,状态就不对,看来此行另有深意。 闻言良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小王爷和当时曾为颍王的陛下曾受教于晏三叔,这晏亭柔是三叔之女,王爷与她有段情?” 赵拾雨叹了口气,望着远方,“我对她有情,她对我好似无意啊。” “我记得先前读书时,言良一直作为书童,伴随官家和小王爷左右啊。我怎么不记得见过这位小娘子?” 赵拾雨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细细告知:“我娘死的时候说,她嫁给我爹爹,死不得归乡。让我以后给她在家乡临川建个衣冠冢。她是王妃,受太常寺各类规矩束缚,她只能按照各种祖制,葬在赵氏陵寝里。 她这要求于礼不合,是以我没敢让我爹爹知晓。三年前,我不是在临川呆了半年么?表面上是读书,实际就是来此偷偷给我娘建了个衣冠冢,让她魂魄得以还乡。” 闻言良“哦”了一下,原来是那次。 三年前,赵拾雨说要去历练苦读,不带护卫和伴读,他和武同便没有跟随。 他晓得他家小王爷是个沉默不语干大事的人。 那年不过一十八岁,只身来了临川,说是苦读,其实是悄悄为死去的娘亲建了个衣冠冢。 若赵拾雨直说,怀王定是不允。闻言良晓得这事小王爷若带上武同和自己,日后被王爷知道了,他自不会把自己的长子怎么样,但是两人必会受牵连。 以他家怀王的性格,家法伺候打断两人几条肋骨是极有可能的。 他家小王爷赵拾雨总是为别人想的很多,然后自己偷偷把事情都做了。 只是没想到,小王爷半年间竟还有这么一段情。 闻言良自小就是赵拾雨伴读,虽然是主仆关系,可小王爷仁义,一直待他如知己。 小王爷从前未同自己说此事,他自是不知这事,看来其中有些顾虑。 可此时小王爷愿意开口,他也愿意为王爷解忧,低声问:“小王爷,你二人当年可是有了肌肤之亲?” 赵拾雨瞪了他一眼,奇怪于他何出此言,斥责道:“言良,你最近的俸禄是不是有些多?没有地方使?” “哦,懂了,没有肌肤之亲。”闻言良憋着笑,“小王爷可愿言良为你分忧解难?” 赵拾雨想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了想,拣了重要的说:“当年我落水,她救过我一命。” “恩义和情爱,可是两回事,王爷有分清?” “那是三年前了,三年时间我还分不清么?” “我见方才晏小姐眼神躲避,估摸她不晓得你已与王家解了婚约。她有此举,实乃正常。” “是啊,都怪我当年一走了之。”原来当年赵拾雨曾允了晏亭柔要下聘娶她,当时只是真心使然,没作他想。 谁知翌日便收到东京来信,先帝病重,太子不日将要即位。 太子之前为颍王时,两人自小一同长大,相熟的很。他作为皇室宗亲和太子好友只好赶赴东京。 而后,先帝殡天,太子即位。 新帝登基,风起云涌,朝堂之上,前朝新朝,各种关系利益错综复杂。赵拾雨为着自小的那份情意和责任,便一直守在官家身边。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新帝继位,都是边疆邻国观望之时。那年宋朝北有辽国、西夏,都如狼似虎盯着朝中,西有吐蕃蠢蠢欲动,官家需要领兵打仗的将军,稳住边疆之局。 危机四伏之时,南武将军王韶自告奋勇,献上《平戎策》,主动请缨去守大宋之边。 官家体恤王将军家中孤妹,无依无靠,便将王将军的妹妹王子真指婚给了赵拾雨。 因为他要替官家分忧,不得已和王将军的妹妹定了亲,他便从当年的真心许诺之人变成了食言的小人。 事已至此,他也不便再同周围人等说出他对晏亭柔的心意。 毕竟没到那一步,说什么都是徒劳。若是说的多些,没准只会让两人渐行渐远。 于是便将自己的心意暗暗收藏下,这三年一直在努力,将官家交代的事情办好,整整三年,才将那御赐的婚解了。 他刚恢复自由身,便借由国子监的差事,来临川。表面办差,实则来看看她是否安好。 两人一路谈着过往,一路朝着赵拾雨的姨母家走去。他姨母的夫家姓杜,杜府紧挨着晏府,两府曾是一片园林,分作两家,后院还共享一片小山之景色。 闻言良自小便是赵拾雨伴读,长大后一直跟随赵拾雨左右,算是幕僚。 他将赵拾雨和晏亭柔的往事了解个通透,便开始对症下药,“小王爷,若易地而处,站在晏小姐那位置。你显然不仅是个轻易许诺又食言的人,无几又同旁人定了婚去,估摸还是个情场浪子,孟浪轻浮之人。” 赵拾雨听得火大,“别分析,说解决之道才是啊。” 闻言良不禁摇头,“浪子回头金不换,话是这么说。不过哪那么容易啊。不若,小王爷,从头来过吧。” “从头?”赵拾雨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古言《明月逐人归》; 【白切黑/小白马?郡主+黑切白/杀伐果决?大将军……】 白抚抚离开草原去和亲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她以郡主的身份嫁给了燕国人称“杀阎罗”的裴云承大将军。 起初,她扮作一朵可爱娇羞小白花: 呀!哥哥这剑太锋利,抚抚好怕! 抚抚还小,不能侍奉夫君。我待将军如兄长,可好? 入府两年,裴云承只当府上多双碗筷,未曾将这黄毛丫头看在眼里。 若不是那日见她爬到房顶摘果子,落地悄无声息,轻功使得出神入化,险些被她骗了。 后来,大婚那夜,裴云承以剑挑开红纱,抚抚手握宝石匕首相对,面上露着一副天真柔弱,“我阿翁说了,燕国是礼仪之邦,不喜欢是可以和离的。你会放走我的,是吧,哥哥?” 裴云承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娘子,笑说:“我放你走?那不可能。不过嘛,你若是逃得出去我的地界,尽管逃跑试试!” ? 她跑,他追,每次将这小白马捉回来,都要将她绑到床上。 白抚抚:夫君?阿惑?云承哥哥?小叔叔?放开我罢,再也不跑了! 裴云承:待你同我做了真夫妻,我就信你。 终有一日,白抚抚跑回了草原,那日裴云承领兵十万追了过来。 白抚抚做小伏低,一脸惊恐的样子,“夫君,官兵带着刀,我好害怕……” 裴云承以手托腮,“编!继续编!方才挥着长鞭,把我副将抽下马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白抚抚泪眼汪汪,“夫君,我怀孕了。” 裴云承:…… ? 三年间,裴将军百战归来,夺得十六郡,皇帝每每问赏,他不要官爵、不要美人,只要黄金。 众臣皆道他知进退,不骄奢淫逸。 皇帝问:为何只要黄金? 裴云承:臣家夫人热衷逃跑,臣允过她,由她跑。为了不打脸,只好她跑到哪里,我就买哪里的地了。 第4章 蝶恋花·小叶风娇 春分这日,是官定的休沐之日。风和日丽,百花盛开,枝头小叶迎风,娇俏青青。 杜府门口停着一辆华丽无比的马车,罗锦遮的帷幕,宝石串的车帘,唯恐别人不知,这坐马车之人,非富即贵。 章云得了晏亭柔的嘱咐,一早就在此等候小王爷。马车之后,备了一十二个家仆,还有一辆专门放随行之物的马车,瞧着跟将长途的商队一般,配备齐全。 赵拾雨这日穿了一身皂黑窄袖罗衫,交领出露出淡白衣襟,他青丝尽束在白玉发冠之中,与腰间白玉带遥相呼应,柳眉深目,高鼻薄唇,看着清冷,却也精神爽朗得很。 他心里想着这日晏亭柔休沐,要带他去考察书院和印坊,天刚亮就早早醒了,嘱咐武同侍奉他穿衣,这身还是特地选的,窄袖便于外出骑马,这等春日,他是想同晏亭柔策马碧草之上。他见来人是章云,面色沉了下去,“小柔呢?” 章云拱手,“回小王爷,小姐前些日子从洪州府借来了当年太/祖皇帝主持雕刻的《大藏经》。毕竟这些年过去了,那雕版朽坏虫蠹的有些严重,得先修补。 那洪州通判陆官人说了,想要借版的人多,需得让我们印坊一月之内还回去呢,她就忙这事呢。是以让我来陪小王爷。”【1】 赵拾雨面无表情,只说了三字:“让她来。” 就转身站在了杜府门口的柳树下。他挺拔的姿态,清冷的言语,即便就是个背影,也让人不寒而栗。 章云愣了一下,忙派人去请,好在晏府和杜府相邻。 闻言良和武同相互使了眼色,小王爷不开心了,一大早,出师不利,相互提点着些。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晏亭柔从隔壁晏府走了过来,她穿着对襟浅桃红罗纱长袄,衣上的纹饰是绣金银错线的蝴蝶和桃花,头上簪着的鎏金凤凰玛瑙珍珠步摇。 只见她不慌不忙到赵拾雨跟前,施了一礼,声音生冷疏离,“小王爷,这是何必?章院监就不能带你去书院印坊了?” 赵拾雨淡淡的说:“嗯,不能。” 晏亭柔满心都是那套《大藏经》的雕版,心里万般不愿过来。 可爹爹确实又交代了陪好这贵人。她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三头六臂。只好看了看他,没说话。 赵拾雨从未见她这副打扮过,与三年前的小女儿模样全然不同,婀娜聘婷,人比花娇,脸上终于缓和了一些,朝着马车走去,“你这衣裙,蝶恋花么?” 晏亭柔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衣裙,“哦”了一声。 “上车……”赵拾雨言语中有些命令的口吻,已有人放了脚凳。 “我同你?” “不然呢?” 晏亭柔不想在马车那样狭窄的空间里,同赵拾雨面对面。虽然那“我娶你”的话像是年少时的随口之语,可她当时是听进心里去的。 三年之后,如今重遇,难免心上有些不舒服。倘若自那之后,再也不见赵拾雨这个人,那这辈子许也就没什么爱恨情仇了。 可这又遇见了,免不得生了责怪之心,爹爹总说君子不能失信于人,这话她心上记得额外清晰。 因此就无法正事赵拾雨许诺食言的事。而且,两人不再是年少模样,毕竟男女有别,他小王爷还同别人有着婚约,同乘一辆马车,于礼不合。 这些个思量,她自是说不出口,就只好寻了旁的借口,“路不远,走走吧。” “好……”赵拾雨回头对闻言良说:“你们都去前头走。” 晏亭柔诧异,哪有小王爷殿后,仆人走前面的,也不便过问,就对章云说:“院监将人安排好,去书院外等候吧。下午要去远些的印坊,还需用马车的。” 赵拾雨一听,原来她只是不现身,其余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帖帖的,想来她本来是要躲他的。 忽觉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开心说明小柔在意他,难过在于小柔在意的方式,是要躲他远远的。 待一众人等走的远了,皂衣公子和粉衣小姐,间隔着老远,走在石板路上。两人身影在日光下拉的倾长。 赵拾雨开了口,“这三年,小柔过的好么?” 晏亭柔随口答:“好。”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小王爷,过的好么?” “不是特别好。” “哦……” 赵拾雨停了脚步,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我当年订的婚,取消了。” “嗯?”晏亭柔觉得人没跟上,也停下,又问:“为何?” “我本就不喜欢那人,只是碍于些形势,当时不得不那么做。不过眼下都说明白了,聘也退了。” 赵拾雨纠结这话要怎么说,终于开口还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其实心里却在嘀咕,要娶你的事我记得呢。事情有些复杂,给我些时间。我就是想见见你。 赵拾雨面上清冷,说着话的时候也是认真,可晏亭柔听起来心里怪异的很。 听个结果就是,你不喜欢那人,还要同她大婚。晏亭柔抬头看着赵拾雨,赵拾雨也看她,两人四目相对。 赵拾雨见她目光不善,问道:“怎么了?” “婚姻大事,于你而言,好生儿戏!”晏亭柔说罢,撇下赵拾雨,快步离去。 赵拾雨蹙起眉头,扶额静了半晌,他没明白自己哪句说错了。就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国子监每年都会上地方的书院去考察一番,一来看学生所习的官舍情况、学科、书本内容,二来考察地方各印坊往年印刷书册及当年将印之书。 此两者是向各路地方学习其所长,以便将国子监、太学相关制度调整的更加完善,同时了解民间书目,以推官家“文治天下”之策。 此番赵拾雨便是替国子监的祭酒跑着一趟,考察碧树凉秋书院和临川印坊。 临川自古出大儒,碧树凉秋书院便是临川最负盛名的书院。 碧树凉秋书院与一般书院开门几进院落全然不同,入得书院门,便是一片蜜橘树,眼下只抽小叶,绿油油一片。 走过橘树林是一道月拱门,拱门之内是一内湖,过了湖才是书院。 屋舍井然,前头是书斋授学上课之处,后院是屋舍,往常书生都住在这里。 晏亭柔并不说话,只跟着一行人,由着院监章云一一介绍。 她本以为赵拾雨此行就是例行公事走走转转一趟呢,没想到他听得无比认真,遇到不懂的还要问上一问。 尤其对书院如何收入学生费用的事情,问的尤为仔细。 章云一一解释:“碧树凉秋书院前身是官署的书院,后来几易其主,先生走的多了,学生也就少了。后来晏三叔回临川,就将这书院接手,虽属私人书院,但是我们也不收费的。 晏三叔总说书院就是为往圣贤继绝学,为了将书院开下去。 所以晏三叔做了印坊,就为了以印坊的盈余助书院。好在此地许多富户,也愿意资助一二,是以眼下碧树凉秋书院已是临川最大的书院。” 闻言良有些惊讶,“全部不收银钱?” 章云解释,“全部,有教无类嘛。不过入学院之前我们是有考试的,也算是一道择优录取吧。不过也不是很严格,若学生家贫,此前未学过几本书,若人看着踏实,多半都收进来。难道汴京不是如此?” 闻言良看着赵拾雨笑了一下,“国子监太学都做不到如此。” 赵拾雨略有耳闻,“太学是怎样的?” 闻言良笑说:“太学生按入学时间和入学考分三等,上舍生、内舍生、外舍生。属于晋级制,最底为外舍生,若年终考试成绩好,可以升为内舍生,内舍生需再读两年,两年后成绩优异之人,升为上舍生。 上舍生两年后再靠,拔尖儿那一拨,就可以入朝为官了。也可考进士科。这其中,上舍生、内舍生餐食费用是免得,外舍生需要自备伙食。”【2】 “如此这般,若是资质平些的学生,读书之余,还要自付餐费?” “确是如此。” 碧树凉秋书院委实大得很,从一早入书院,待午膳时,才将将逛完了攻科举仕途的碧树院,仍还有大半主攻印坊学识的凉秋院还未来得记细看。 章云带着小王爷人等去了荣宝斋,已有家仆安排好餐食,等待许久。赵拾雨落座,四下查看,“小柔呢?” 章云忙亲自跑出去找人。 闻言良见无外人,就问:“小王爷将书院之事问的这般清楚,可是官家有何嘱咐?” 赵拾雨说:“官家自即位以来,一年有余,夙夜匪懈,才将朝中各处情况了然,眼下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已呈积贫积弱之象,变法之事,迫在眉睫。他已命王安石为参政知事,当务之急在于改变风俗、确立法度,提议变法。” “此事朝中早有声音传出,但自古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司马光那般大人物,都袖手旁观,要去著书。小王爷可确定要趟这浑水?” “官家与以往帝王不同,他生在开封,自小长在民间,并不是个衷于帝王权术之人。官家为颍王时,我们常在一处书生意气,聊尽天下事。他有为民之心,有强国之梦,于公于私,我都该挺他。” 赵拾雨笑了笑,“言良也莫要将我看的太重要,天下之大,人才济济,各方各面什么样的人都有。譬如晏亭柔是做印坊的人才,将印坊经营到各路地方。 王参政就是变法的人才,从前官家是颍王时,我们在颍王府就常听到别人夸赞他的行事和为人。 而我,生在帝王宗室之家,我的使命和人生,已经定了基调了。 宗室为人臣,已享荫庇,便不能居功,我朝太/祖便有此制。 因此,即便我也有心,想完成祖上志向,夺回燕云十六州,可出将为相不是我这样位置的人能做的事情,那就不要奢求,何必难为自己。 既然如此,做好我该做的事,眼下我是国子监的监丞,我朝重文,官家亦看中文人,要文治天下,选拔用人皆是江山社稷的大事,那我便应替他筹谋,做他在人民间的眼。” 宋朝赵氏宗室庞大,多数子弟都游手好闲,个别有承了荫补入朝为官的,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点个卯的。 像赵拾雨这样勤勤恳恳又认真的凤毛麟角。闻言良十分敬重小王爷为人,“照此说来,官家可是要动国子监和太学?” 赵拾雨摇头,“国库入不敷出,改革变法是要动。但官家让我了解各地方的书院和印坊,应该是求更好的发展。” 作者有话要说: 【1】通判:副市长。 县令:县长。 【2】太学相关内容引自《过一场风雅的宋朝生活》、《宋会要辑稿》。 求个预收古穿文《穿成复仇文里的炮灰女尊》,喜欢的点个收藏吧! 【女尊将军VS历劫的美强惨……】 花清眠穿到了一本复仇文里,成为女尊副本里的大炮灰。 清醒的那一刻,她正在把男主楚星洛卖去青楼里倒夜香。 她倒吸一口冷气:不! 原书中她作为女尊国将军俘虏了敌国楚将军,用尽折辱手段,逼他卖身卖艺、还成为自己的禁宠,尽屈辱玩弄之能势。 楚星洛拿美强惨剧本,卧薪尝胆三年,终于逃出魔爪。霸气归来时,先杀女主,后杀昏帝,最终称王称霸…… 花清眠回想着原主书里被片成北京烤鸭的结局,拉着男主往回走。 彼时楚星洛蹙着绝美面皮,眼泪涟涟:将军饶命,奴家做牛做马定会好生伺候你! 花清眠:他装的!他骗人!他拿菜刀片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随从不懂:将军这要打哪去?不是说好教育这男蹄子! 花清眠:我掐指一算,今日煞气冲天,本将军不宜杀人。 一日不杀……两日不杀…… 而后,花清眠把楚星洛奉为上宾,捧成掌中月,只求他日他东山再起,一统天下的时候,能绕自己一命。 三年后,花清眠终于活到书上大结局,要功成身退时,没想到还是被楚星洛绑回敌国。 她心生不解,这辈子就逃脱不开烤鸭片儿的命运了? 哪知楚星洛又是当年那副梨花带雨模样:别走,不是你说要宠我的?不是你说要夜夜疼我的? 第5章 蝶恋花·霏霏细雨 临川印坊是当下各路印坊中的翘楚之辈,其刊印的书籍内容和质量皆是上乘之作。 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东京城中,贩书之最的大相国寺里,“临川印坊”出版的书也是叫得出名号,卖的甚好的。 除了归功于印坊整盘生意的规划、拥有的匠人刊工,重要还在于临川印坊四通八达的分号。 晏三叔早年曾在东京一代待过许久,累积了很多人脉,也为这生意迅速铺开做了很好的基础。 到了晏亭柔掌管印坊生意时,洛阳、成都、福州各有印坊。 她上午见赵拾雨问的仔细,便猜测他许是带了任务来的,两人之间的那点过往,连龃龉都算不得,且都过去三年了。往简单了说,不过是小王爷曾经抬爱罢了。 午膳时,晏亭柔没出现。赵拾雨没想到下午去印坊,她还是来了。 晏亭柔心中已打定主意,不过就是幼时玩伴,长大偶然重逢。 现在两人的关系,又是公事公办的层面,自己断不可再去胡思乱想。 他是皇室宗亲,是小王爷;而她,不过是个民间女子。她想通了这点,忽觉轻松。 在大事上,晏亭柔还是十分拎得清的。她换了身窄袖骑服,策马在赵拾雨马车外,一路朝着城外印坊走去。 临川印坊有两处,一是书院内,规模小些,便于教学,是先前书院里就有的印坊。 还有一处在城外,是以晏亭柔带着赵拾雨一行人起码也要走上一个时辰。 赵拾雨闭着眼在想,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引的晏亭柔不悦,百思不得其解。 临川印坊有负责雕刻书版的刊工一百余人,每年刊印的书籍几十种,从经史子集到桃符窗花,多种多样。赵拾雨手里正拿着印坊的简年录翻看着,“小柔,可否教我?” 晏亭柔被这没来由的一句问住了,“什么?” “从雕版到成书,如何做一本书籍。你可以教我么?” “小王爷尊贵,学这等技艺作甚?”晏亭柔如是想就如是问,可说完觉得有些瞧不起人似的,又说:“没旁的意思,你若想学,明日来听我讲学。只是做好一本书,需要熟能生巧的功夫,我怕你觉得无趣,会半途而废。” “我在小柔心里竟这般不堪?” “嗯?”晏亭柔有些一头雾水。 “我们重逢不过两日,今日小柔已经用对待婚姻儿戏、半途而废,这两个都不怎么样的词来形容我了。” “你……”晏亭柔有些急了,“你别曲解我的意思。” 赵拾雨见她有些着急的样子,笑了。终于再见到她过去小女儿的姿态。 他将书坊年录的小册子递给她,“嗯。你拾哥哥还是三年前那个拾哥哥,不是什么小王爷,也没有对待婚姻儿戏,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晏亭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能释怀。他说没有对待婚姻儿戏,是什么意思? 拾哥哥还是三年前那个拾哥哥,又什么意思?晏亭柔停下脚步,细细打量那身影,宽阔的肩膀,倾长的身姿,除了高大些,越发丰神俊朗些,确实赵拾雨还似三年前的那个赵拾雨。 赵拾雨听完整体的介绍,就自顾自的东走西看。刚好有几拨不同的书组在干活,他将雕版、印刷的步骤掌握了个大概。 有些不甚明白的,就拉晏亭柔来问,两人本就相熟,在学识上又势均力敌。一来二去,你问我答的耗了半个下午,似乎稔熟不少。 回程路上,小王爷坐在马车里,晏家女依旧骑着匹骏马走在马车边上,一路无话。 早起春和景明,不知怎的入了傍晚,竟起了霏霏细雨。 路上有些泥泞,一行车马停在驿道上稍作歇息。已有仆从自放置杂随行杂物的马车中取来些蓑衣、斗笠、油纸伞,一一发下。 赵拾雨是时伸手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看着晏亭柔。 晏亭柔手里抓着马缰绳看着前方,可也感受到了身侧马车中传来的灼灼目光。 她装作不看不见,可那人似很是坚持。直到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转过头去,看着赵拾雨。 两人就这么,隔着雨对望。似在较量,谁都不肯开口。晏亭柔眉间微蹙,赵拾雨一脸淡然。 章云拿了蓑衣过来,才要递给晏亭柔,就瞧见赵拾雨那副令人生畏的脸,此时此刻正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多情相,看着晏亭柔。 那蓑衣在章云手里伸出一点点,又缩了回去,他心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小王爷对他家小姐不一般啊。他退远了些,静观其变。 那雨越下越大,已经淋湿了晏亭柔额间碎发,赵拾雨只得张口,“进来。” 晏亭柔这才舒展了眉头,原来他的意思是让她入马车,那便说话就好,这么盯着她作甚,怪渗人的。 她仍在坚持:“不必了,小王爷。” 赵拾雨扯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好生同她说话,看来是不行,“上马车来。不然我也出去淋雨,我眼下还未习惯临川这带的气候,柔弱的很,仍在水土不服。再淋一阵子冰凉的雨,说不好就病上个十天半月。届时晏三叔和韩县令若问我何故,我就说被晏家小娘子怠慢了。” 晏亭柔有些生气,不明白他怎这般无赖,“你……” 赵拾雨十分坚定,“上不上来?” 晏亭柔将马交给随行仆人,掸了掸身上的雨滴,抬起马车帘子,屈身入内。 马车内宽敞,可坐五人,赵拾雨一人占了中间的横凳,晏亭柔坐在了车窗侧座。可与车外的天大地大相比,这马车里显得十分局促。 车里似有若无的,飘着一种奇特的香气。晏亭柔正在想着这是什么味道,便见身前伸过来一方丝帕。 赵拾雨说:“你头发湿了。” “无碍……”晏亭柔没接。 赵拾雨发现这姑娘好生固执,比三年前还固执,吃硬不吃软,还不分好坏。 他被气得直想笑,诓她道:“小柔,拾哥哥帮你擦么?”说着抬手将丝帕盖到了晏亭柔头上。 晏亭柔被这句吓了一跳,忙拽下丝帕,“我……我自己擦。” 赵拾雨见她脸上有些泛红,就不在逗她。他将第二日在凉秋院里的雕版印刷课程相关的事情,一一问来。 晏亭柔一一作答,别无他话。 待入夜时分,春雨已停。雨洗后的夜空,星河灿若宫灯摇挂天上。 众人才抵达了临川城内杜府。赵拾雨在杜府门口遣散了众人,叫住了下了马车,去牵马的晏亭柔。 他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引着晏亭柔朝着晏府走去,“那我明日去书院。” 晏亭柔不解,小王爷这是要送自己?可若张口问上一问,好似有些不好,万一自己误解了,岂不要闹笑话,“你要在临川待多久?” “我眼下在国子监当差,这一年的差事就是要去各路,查看走访书院和印坊。” “这等苦差事,小王爷何必?” “苦么?我反倒觉得离了东京,轻松自由的多。” “你在临川待多久?”晏亭柔又问了一遍。 “你很在意我要在临川待多久这件事?” “随便聊聊。” “此去东京千里,快马亦要月余,来一趟不容易,自要待的久些。赵拾雨看着晏亭柔,悠悠的说:“只是眼下有些事情还不明朗,要等时机。” 晏亭柔停步,什么事情不明朗,他要等待什么时机。只是这话过于私密,她也不好问,抬头已见晏府门楣,说道:“小王爷,我到了,回吧。” 赵拾雨淡淡的回了句“嗯”,将马缰绳递给晏亭柔,转身离去。 第6章 蝶恋花·初凉 春分时节,百花骨朵争相打满枝头,晨起微凉。 晏亭柔想着这日有课,就早早吃了饭,收拾整齐,出门去碧树凉秋书院。才踏过门槛,就瞧见门口的玉兰树下站着的一袭青色罗衫身影。 晏府门外东西两侧遍植白色玉兰树,那枝头白玉兰花,朵朵直立,微露芳香,似半抱琵琶的娇娥,才刚刚舒展开了些许花瓣。 一片淡白花树下,青衫公子磊落如松。赵拾雨这日穿的清简又随意,若是不知晓他是谁的人,定以为是书院的学生,一身清落有余,却不清冷,还带了一丝温润公子的款款气韵。 晏亭柔停了脚步,他这是在等自己么?她清了清嗓子,“小王爷?” 两人隔着十步有余,赵拾雨望向她,笑了笑。那笑容似朝霞如霓虹,竟让人觉得刺眼,他朝着晏亭柔走了几步,淡淡的说了一句:“晏姑娘,晨安。” 晏亭柔不禁愣了一下,赵拾雨这是怎么了,他从未唤过自己“晏姑娘”,还这般正式又规矩的同自己问安?只好附和道:“晨安。” 只见赵拾雨收敛笑容,朝着晏亭柔走了几步,似初次见面一般,拱手向前施了一礼,道:“在下赵仲荀,字拾雨,取自朝暮难拾,听雨疏阁。小名阿拾。东京汴梁人士,眼下谋了份差事,当职于国子监。” “你……”晏亭柔眨了眨眼,自己不是做梦,难道他魇住了?问道:“你,这是什么了?” “从新认识一下。”他想了想,又说:“往事不可追,不若从头来过。” 这话说的好似有所指,可又说的云里雾里,大有过往之事,一笔勾销的意味。 晏亭柔也不是扭捏造作之人,她便当这话的含义是将过往朱笔一批,尽数抹了的意思。她笑着拱手还了一礼,“在下晏亭柔,临川人士。” 晨起的太阳刚好穿破朝霞,散照在整个临川城。恰有一段日光,被截留在了晏亭柔的笑靥上。如花美眷,潋滟波光,也留在了赵拾雨的心里。 碧树凉秋书院的继学斋外,晏亭柔踏入门槛前,扭过头来,对赵拾雨说:“小王爷,既然今日如新友初识,那我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立立规矩,可好?” 赵拾雨垂眸,眼睫微动,“可。” “是你自己要学这雕版印刷术的,那入得继学斋里,堂上我便是先生,你便是学生。我的堂上,没有小王爷和百姓之分。书斋里头的,我都一视同仁。不许有因人而异的特殊。” “自是应该。” “既然要学,就要从一而终,不能半途而废。” 赵拾雨抬眼对上晏亭柔的眼睛,满是温柔又肯定:“我一直是,从一而终。” 晏亭柔神思一晃,继续道:“这是技艺活,手、眼、心都需用,要吃些苦,方有所成。” “那是自然。” 晏亭柔抬头望向门上“继学斋”的匾额,想了想,好似没了,她点点头,欲走。 赵拾雨叫住了她,“没了?” “没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 晏亭柔觉得既然是朋友,规矩是相互的,点头道:“嗯,应该的。小王爷请讲。” 赵拾雨见她一脸认真,忽觉得好笑,他嘴角只扬了一点,又憋了回去,面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缓缓说:“哦。那让我再想想。”说罢就越过晏亭柔走入继学斋。 晏亭柔一头雾水,进了继学斋。 长案之上,前日她留的课业已有人摆放在桌前,她到的早些,刚好给学生们一些时间闲话,她顺便拿起学生的字帖看了起来。 赵拾雨的那一双随从,闻言良和武同一早就到了继学斋,根据小王爷的指示,搬了书桌,在斋中最后一排落座。 两人分坐赵拾雨两侧,位置如左膀右臂,将人围的严严实实,加上武同那严肃的面容,让人觉得赵拾雨边上是左右门神。 闻言良打趣着道:“多谢小王爷恩赐,我和武同要多习一门手艺了。” 赵拾雨眼睛直勾勾的的盯着晏亭柔,话却说给闻言良听:“技不压身嘛。” 武同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这手拿刀剑还行,拿曲凿费劲。哈哈哈,不过我可以保护小王爷和小晏先生。” 赵拾雨似眼睛都未曾眨过,一心二用着,眼睛落在晏亭柔那,脑子顺着武同的话,问:“学斋之中,最是祥和太平。还用得着你拿刀剑保护?” 武同煞有其事的侧身到赵拾雨身边,小声说:“小王爷,看那头排穿蓝色衣衫的小子,叫王非信。我盯了他半晌了,他一早将字帖放到小晏先生前的长案上,来来回回放了三次。” “有猫腻?” “嗯。不过我去偷瞧了一眼,他是折了个小玩意儿,夹到字帖里了?” “什么玩意儿?何意?” 武同摇头,“我见是个绿色的,应是粽叶编的。这……有何意啊?吓唬先生?”他望向闻言良。 闻言良抬手敲了一下武同的脑袋:“你说何意啊?光长个头,不长脑子。这些个学生,不过十七八岁,自是瞧上这如花似玉的晏家小娘子了呗。偷偷藏些小玩意,博美人一笑啊。” 赵拾雨终于将目光移回来,看了看闻言良和武同,“那你们两人盯紧点这人。” 闻言良心领神会,“是。” 武同蹙着眉头,一脸严肃认真,“好!就算他去茅房,我也一定会跟着。” 学生同先生问安后,晏亭柔对字帖一一作了点评,边翻边说:“字上的功夫不能丢,按照大晏先生的要求,接下来仍是每日一张字帖。若是休沐之日要写双份,若是不用心写,我是要罚的。” 一众学生应和着。 翻到最后几张时,晏亭柔明显有一瞬眉头皱了一下。忽而,又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将字帖放回原位。那一瞬的变化,入了赵拾雨的眼,他记在心上。 晏亭柔看着继学斋最后坐得板直的三人,若有所思。她又看了看其他学生,说道:“温故而知新。谁来帮大家复习一下,雕版印刷的简要步骤有哪些。应该是之前大晏先生同你们讲的,可都还记得?谁要试试?” 那王非信伸出了头,一脸春风看着晏亭柔,“小晏先生,学生愿意一试。” “你说……” 王非信满是自信:“写样、上版、雕刻木版、曲凿打空、拉线、修版、刷墨、覆纸、印刷、晾干。” 晏亭柔冲着王非信赞赏的点头。又望向后方,看着赵拾雨说道:“若要印书,关键的步骤就这些。” 因她在学斋最前,赵拾雨在最后,众人都以为她是和所有人说的。 可赵拾雨明白,前面的课程自己不甚清楚,她这个“温故而知新”是在说给自己。他冲着晏亭柔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听明白了。 晏亭柔又说:“若从一开始便清楚这个似骨架的步骤。然后我们再从头学起,这样的方法,在之后的学业当中,反复加强记忆,如给这个骨架填肉,是最快速还不易出差错的。”她将学习的方法,也暗暗的同赵拾雨说了。 “今日的课程只两个内容,也是做一本书最基本的东西,纸和墨。纸墨用料直接决定了书的品质是否精良。” 晏亭柔将之前准备好的一个棉线装订好的纸本子拿了出来,“这本是市面上常见的纸样,一共三十种。你们相互传阅,摸一下质感。” 学生们前后传阅那个纸本子,注意力都集中在纸张本身,而晏亭柔好似是故意的,非常言简意赅的说了几句,大概每个纸张的出处和特点,如蜀中产麻纸、闽北出竹纸、徽州以匹纸闻名。 还未等学生将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她又开始讲墨,“墨不下百种,简单来说,根据制墨的原料不同,分为松烟墨、油烟墨。松烟墨的原料是松木烧的碳烟;油烟墨的原料是桐油等油类。” 晏亭柔十分简练的说了几句墨,也就此掀过,总结道:“墨香纸润,便是我们追求做书的基本。” 她敲了敲桌案,唤醒学生们的注意力,“我要说堂下课业了。” “啊?” “先生纸张还未将完啊?” “可否再说一遍都是什么纸名?我都未来得及记录!” “墨呢?不是不下百种?怎么我只听了两种?” 晏亭柔脸上狡黠一笑,“今日散学早,就是让你们去街上逛。” 学生纷纷抗议。 “逛街?会被我爹爹打断腿!” “小晏先生好生胡闹!逛什么街?勾栏瓦舍么?” 晏亭柔继续敲桌,止了纷纷议论之声,“言浅纸薄,即便我让你们将这纸的名字和墨的名字写上一百遍,也未见得你们就分得清。此事还需躬行,方知一二。” 她又说:“墨简单是两类,松烟墨和油烟墨。纸简单去分,也是两类,竹纸和皮质。剩下的半日,你们就要去逛街,将世面上见得到的纸墨统统了解一遍。 而后,每人选三种纸,三种墨,作为你若是做一本书,会选用的纸和墨。写好选用的原因和这类纸、墨的特性,写成一篇文章。仍是一早放到这长案上。” 晏亭柔开始收拾长安上的东西,“散学。” 学生们似都恍然大悟,这等教学方法甚是有趣。继学斋里热闹起来,大家纷纷收拾桌案上的文房四宝,迫不及待要秉承先生之教诲,名正言顺去逛街。他们三三两两陆续结伴出门去。 晏亭柔收拾好东西,见赵拾雨仍在继学斋的后面,和他那两个“门神”一动不动,稳坐如泰山。 她走上前,莞尔一笑:“小晏先生对学生可是一视同仁哦!小王爷一行,也不例外。明日一早,课业也需呈上的。” 赵拾雨起身,“先生说的在理。不过我等这课好似少上了几堂,好些内容,今日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甚明白。需小晏先生费心了。我们一同去逛街,一边补习之前漏掉的内容,一边将今日的课业了解一番。” “今日不行……”晏亭柔说完,觉自己拒绝的有些生硬,怕赵拾雨误会是针对他,就据实已告:“我不是推脱,是真的有事。临川印坊里在修《大藏经》的雕版。” “需你去雕么?” “不是。我去看看进度,安排一下旁的事情。” “哦,那我陪你同去。待你安排好了,再陪我。” 晏亭柔叹了口气,“小王爷。” “嗯?” 晏亭柔无奈,“你我今日不是才从新认识,新友之间这般不客气么?” “嗯。知己好友,该是如此。且眼下我们说的是先生和学生之间,做学问的事情,我不耻下问,先生不应该受业解惑么?” “是。你说的好生有理。”晏亭柔看了看日头,不早了,与其这样与他磨牙,不如赶紧去呢,就说:“那便快些吧。” 赵拾雨给了武同和闻言良一个颜色,让他二人离远点跟着,然后笑着跟上了晏亭柔的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藏,评论! 感谢追文! 第7章 蝶恋花·斜阳 两人才走到碧树凉秋书院门口,就瞧见在那守株待“兔”的王非信。 他看着也就十六七岁,长着一张娃娃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短短的下巴,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瞧着不让人讨厌,他冲着晏亭柔唤了句:“晏姐姐。” 晏亭柔瞪了他一眼,“再唤。” 赵拾雨不禁腹诽,这臭小子,怎叫的如此亲密。 王非信瘪了瘪嘴,指了指书院的牌匾,嘟囔着:“这是书院外面了。我爹说了,书院外面你就是不是小晏先生了,是晏姐姐。” 晏亭柔被他逗笑了,“王伯父还和你说什么了?” 王非信说:“同姐姐多聊天,多学习啊。” 他手中拿着一个粽叶编的小兔子,递给晏亭柔,问:“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编的那个粽叶草蛇?所以我又用竹叶编了只兔子,给你。” 这王非信的父亲同晏三叔是好友,于情于理王非信唤晏亭柔一声姐姐没毛病。 可他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编的这些小玩意儿不值钱,可其中的心意也不好乱辜负去。 晏亭柔没伸手,笑着说:“快去选纸和墨吧,选的不好,明日我可是要罚你的。”说着就掠过他,快步朝马车走去。 赵拾雨回头看了一眼王非信,见他似个笨鹅站在那里,就往回走了两步,低头小声说:“小晏先生怕蛇,你那粽叶草蛇给她吓坏了呢!”他转身去追晏亭柔。 王非信满脸狐疑:“你怎知道?你是她什么人?” 赵拾雨嘴角微动,全是得意之色:“她叫我阿拾哥哥。” 晏亭柔着急去临川印坊,见赵拾雨还未上车,就掀开门帘往外看,正对上赵拾雨打帘子要进去,两人刚好都扯住了车帘的一个地方,两人的手指相擦而过。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收了手! 他好似碰到了柔软的指尖,似凉带温,为何心上跳的如此之快!赵拾雨在马车外平复了一下心情,似在告知她,说:“我上马车了。” 晏亭柔不确定碰到的是车帘卷边的绳索还是他的手,不过只一刻,她就红了脸,吓得自己忙起身向里,坐到了马车的角落。 “嗯……”她故作冷静的答应。 “你……” 赵拾雨才坐下,两人同时出声,他抿了抿嘴,“你先说。” 晏亭柔问:“你,你方才和王非信说什么了?” “提醒他,你怕蛇。” “你怎知?” “以前,你同我说过的。”赵拾雨话里有些伤心,过往的事,过往说的话,她全数忘了么。 晏亭柔发现他会错意了,“我是问,你怎么知道他给我的是粽叶编的草蛇?” 两人一个在继学斋最前,一个在继学斋最后。那小玩意儿在斋里最靠前的长案上,他瞧见了?他一直在盯着自己么? “你在检查字帖的时候,蹙眉了,我瞥了一眼,瞧见了。” “哦,小王爷真是心细如发。” 赵拾雨看着她,眼中尽是关注,“你……和他很熟么?” 晏亭柔抬眼对上他的眼神,只一下,又闪到别处,“他父亲和我爹爹是好友。” “所以青眼相加?” “有么?”晏亭柔回首看他,“我一视同仁。” 马车路过闹市,正午日头刚过,街道里坊间人头攒动,热闹的很。路边的酒肆和肉铺攀比着吆喝。 “桂花新酿尝一尝!” “熏肉刚出锅!” “本店招牌——仙人醉!” “肉糜炊饼来一个么!” 车里忽然安静下来,密闭的空间让人窒息。 两人各自瞧着马车的两边,都不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晏亭柔忽觉有些困,靠在车墙上,闭了眼。 待晏亭柔有些意识醒来时,不知马车已停了多久。她揉了揉眼睛,好似不方便伸懒腰,就不经意的叹了口气,正对上赵拾雨的眼神。 只见赵拾雨面对自己坐的端端正正,一脸毫无波澜的望着自己,晏亭柔伸手摸了一下脸,“我脸上有东西?” 赵拾雨嘴角微动,扯了一丝和煦,摇摇头,“很乖。”小柔睡着的时候,很乖。 “嗯?” 赵拾雨笑笑,“你怎能困成这般模样?” “哦,白日里帮我爹爹去书院讲学,晚上还得去印坊,最近有些忙。” “晏三叔什么时候回?” “快了吧……” 临川印坊设在城外的里坊间,这里房租更低廉,且也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许多印坊的刊工和师傅都住城外,上工比较方便。 晏亭柔才踏进坊门,便瞧见印坊的老掌柜云伯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满头白发,眼神发愣,嘴中慢慢悠悠念叨着:“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云伯,云伯?”晏亭柔叫道。 云伯见她忙迎了上来,“少东家,可算来了,不妙啊,这事不妙啊!” 晏亭柔回头跟赵拾雨小声说:“你自己找地方等我。”又拉过云伯的胳膊,引他坐下,“不急,云伯。慢慢说,怎么了?” 赵拾雨扫了一圈外屋,是个见客的简易小房间,里头置办了五张椅子。他选了一处最远的坐下,静静的看向他们。 云伯看上去六十多岁,动作缓慢,额头上冒出了不少汗珠,他很是着急,“那《大藏经》的雕版被虫蠹的蠹,朽的朽。好多都坏在木芯里了,外面瞧着还过得去,本想着稍微补补就是了。哪里知道一下曲凿,不过刻了两三刀,整块整块就掉下来了!” 这情况同晏亭柔心中估算差不多,她安慰着,“这雕版放了几十年了,有这种情况很正常,我当初同洪州的陆通判也聊过这个问题。他也明白的,他说相信咱们的刊工的技艺,尽力补就好。” “这……眼见就到月中了,都不用说印刷。半个月时间,补不补的好都是问题!” “没关系云伯,我们尽力先补,其他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她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递给云伯,努力宽慰着老人家,“看看你满头大汗的,喝口水吧。现在是不是不急了?” 云伯笑了笑,“少东家可是我们的定心丸啊。我早就同晏老三说了,我这般岁数,干不得掌柜了。看看我遇上这事,吓都吓死了。少东家不过几句话,四两拨千斤。我这心都静了不少。” “云伯又笑话我。” 赵拾雨听着她说话,一时间有些恍惚。真不是三年前的小姑娘了,不仅出落的大方,办事说话都很有主见和章法,心里竟油生出一种自豪之感。 晏亭柔才想起赵拾雨还坐在角落,冲着后院喊了一句:“云婶!有客!上茶!” 云伯这才发现少东家身后还跟着个公子,好似前几日来过的,可他记性不大好,就凑到晏亭柔身边小声问:“少东家,这人是谁?” 晏亭柔嘴角轻扬,“东京来的贵客。不过你不必紧张,他从前是我爹爹的学生。” 云伯这才放下心来,恐怕怠慢了去,他朝着赵拾雨拱手作揖,又对晏亭柔说:“你云婶啊,许在后院浇花呢,我去找她。你们先坐。” 斜阳透过窗棂照进些许日光来,午后的光不艳烈,还被窗上绿纱挡了大半去,剩下的光亮,刚好将坐在椅子上的赵拾雨勾勒入了晏亭柔的眼中。屋室暗暗,可那人却着了光,神采奕奕又和煦如春。 那束斜阳日光中好似还有一抹更亮的眼光,一直盯着她看,盯的她无法忽视,只好问:“怎么了?” 赵拾雨起身道:“当初的小姑娘长大了。” 她说:“我不是小姑娘了。” 他补了后半句:“已出落成小娘子了。” 云婶前脚上了茶,云伯后脚就着急忙慌入了屋,“少东家啊,还好你还在。” 晏亭柔问:“怎么了?” “那《大藏经》上有画,那雕版缺的太严重了,不知如何补啊!若是经文缺了,识得那经文的大有人在,查漏补缺着来,文字是没问题的。 可这画作上的图案,哪怕都是画的“浴佛节”,不同画师画出的风格和内容也全然不同。这个要画菩提树,那个爱画九叶莲。我们真是猜都猜不出,更是晓不得了。” 晏亭柔眉头一皱,“走,去看看。”赵拾雨也跟着两人。 十几个刊工在一个窗户四开的明亮房间里拿着曲凿刻版。 云伯将人引到一处,指着桌上的木版,说道:“就这里,图画上是佛祖讲经,可是这里只瞧得出是半坐塔。还有这边,黑乎乎一片,瞧不得是什么。” 那雕版边上摆着先前晏亭柔好不容易得来的当年印刷的原版《大藏经》的书卷,她展开到那页画面,不禁愣住。 怪不得云伯会如此着急呢,书卷上这页有些残缺模糊。应是当年印书使用的墨多为松烟墨,也就是用松木烧化的碳粉为原料制的墨,油度和亮度远不及当今的工艺,是以画面的细节之处,被墨晕染的十分模糊。 晏亭柔思忖片刻,也犯了难,“不若先去补别的木版吧,这块先暂停,容我想想办法。整体的进度还是要尽快些的。” 赵拾雨接过书卷,看了两眼,淡淡的说道:“画上的塔少了一层,画法同上面一样的,塔下是海浪纹,随着这个木痕,分三组刻便可。”他指了指木版上的曲凿痕。 晏亭柔和云伯均是一惊!晏亭柔疑惑:“你怎么知道?” 赵拾雨说:“这画本就是雕版的刊工仿照画的,而那副原画收在皇宫里。以前佛诞日的时候,摆出来过,我瞧见过一回的。” 晏亭柔忽有一种遇难成祥的开心,从未试过如此迅速的迎刃而解,笑道:“阿……” 她一开心,一时得意忘形,差点喊出阿拾哥哥来,忙改了口:“小王爷,好生厉害!过目不忘。” 赵拾雨面上平静如水,“我将这木版上、书卷上,凡是不清楚的地方,都画出来,给云伯看吧。免得我这样说,同你们理解的不一样。” 云伯喜上眉梢,忙跟着晏亭柔的叫法,应和着:“多谢,多谢,小,小王爷!” 晏亭柔利落的取了纸来,压上黄铜镇尺,磨了墨,将沾得半满墨汁的毛笔递给赵拾雨。 赵拾雨敛起衣袖,抬腕落笔,勾画曲折,一点一点,从左到右,将缺失的部分,塔下海水纹,飘扬的经幡、连绵的山峦,一一画在纸上。 他又检查再三,确定没有其他遗漏,才收了手腕。 搁笔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太阳将落。 赵拾雨起身将画好的纸递给云伯,“云伯,若还有不确定的地方,可以随时唤我。最近我都在碧树凉秋书院,同小柔在一处。” 总算搞定临川印坊的事情,天色将黑,两人上了马车。晏亭柔满心感谢之情,却有些不好意思如何开口,便说:“城中勾栏瓦舍,有戏听,有酒吃,有各色宵夜,我……不若我做东,请小王爷吃一回。” 赵拾雨端坐在马车上,声音平稳又淡定,问道:“我可是帮了小柔大忙了?” “自是……” “那我能要个赏赐么?” “啊?”晏亭柔被这句话吓到了,“赏赐”这词未免将她抬的太高,忙说:“没,没这么言重,你说来。” 赵拾雨在提笔画那缺漏之图时,心下已经在盘算,同她要个什么赏才好。 他心中列了好几条,此时又思忖了片刻,选了个于她而言,最简单的,说道:“韩县令知我来此,设宴邀请。” “嗯,请帖我也收到了。” “宴请定在花朝节,我想着那日你可否带我去城中逛一逛?” 晏亭柔万没想到是这个,不过是尽地主之谊,小事一桩。她又想到,那日韩县令的宴席设在晚上,白日本就休沐,本也要那日同他见上一面的,不过早些时辰罢了,就点头:“嗯,可以。你有什么想逛得么?” 赵拾雨忽就笑了,那笑容比车外月华还温柔,“没有。只是没去过花朝节。” “从来没有过过花朝节么?” “没有……” 从来没和你一起度过花朝节。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我两个可可爱爱好基友的文: 一《在逃荒文里养病美人庶弟》BY林檎十茱 末世大佬女&内敛温柔庶弟 女主视角: 林汀和丧尸王同归于尽后,一朝穿越,穿到了女尊文里和她同名同姓的女配身上。 文中,她家是没落的富商,她母亲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光男妾就有七八房,书中提到这年有灾荒,加上她家家境败落,她娘不堪受辱自杀了,家产也被一分而空,家里只剩下她和一个柔弱多病的庶弟。 眼看着人人逃荒,原主抢了庶弟唯一的玉佩,还要将他推向菜人市场的人贩子手里。 林汀穿过来时,手里正拿着抢来玉佩,眼前的少年干瘦孱弱,脸色苍白,眼里已经没了光。 人贩子把带着血腥气的铜钱递给她,她伸出的手转了个方向,落在庶弟胳膊上:“对不起,我还是想要我弟。” 二《长公主是黑莲花(穿书)》by林风水 沈长青穿书了,穿成书里的软弱长公主。 长公主有个吃里扒外的驸马,住在奢华的公主府里,外边养着一个外室。 驸马的爹娘蹬鼻子上脸来教她,为人妇的道理。 而最后,她还会被驸马害死,拥有的东西都被这一大家子继承。 某日,驸马带外室回府,美貌外室柔弱给她敬茶。 沈长青没接,看着美貌的外室感叹:“我见犹怜。” ? 再然后不久,外室战战兢兢,看着乌压压跪的一群人,不敢抬头,给沈长青递茶。 沈长青和颜悦色地问:“驸马可有什么道理?” 驸马一大家子战战兢兢,驸马也战战兢兢,道:“殿下是天家的,微臣是臣,自然殿下说什么,都是道理。” 沈长青颔首,合了茶盖,同外室说:“你攀附他,不如攀附我。” ? 再后来长公主把驸马休了,发配了。 再然后长公主夺权了。 再然后长公主和大将军好了。 ? 沈长青不喜欢贺兰遇那样的人。 因为骨头太硬,不会听话,也不会逢迎她。 原书里,贺兰策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最后被皇帝忌惮,切断粮草,死于乱箭。 沈长青不喜欢贺兰遇这种硬骨头的人,却更不喜欢这种人被人打断骨头。 他死,也该风风光光的。 第8章 蝶恋花·夜阑 马车路过临川城中街市时,晏亭柔方想起来自己留的课业赵拾雨怕是来不及做了,于是问:“小王爷何时睡?” 赵拾雨眉眼一抬,打趣着:“小柔对我何时睡下,如此挂怀?”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是想问你若是不困,那课业还是要准备的。不然明日堂上,我可是要罚的。本就是说好一视同仁的,不能给你开特例。” “我是为何完不成课业,你不知晓么?”赵拾雨故意做此言,“敢情我忙活半日,白忙活了,课业完不成,明日还得领罚去。” 这话说的,连晏亭柔都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忙解释,“不是,我……我这不是要帮你嘛!才问你何时睡?若是还不累,就下车去街市里逛一遭,我帮你选一下纸、墨,以应付课业。” 黑暗的车室里,赵拾雨得意的勾起一抹笑,抬帘下了车说:“那请吧。” 已是二月中旬,夜里的街市上琳琅满目,什么都有的卖,扁担筐里裁成捆的杏花、摊位上金银错绣的荷包、竹竿上挂着的玉石环佩、织锦丝绣的团扇…… 小吃店外支起一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各色食物香气四溢。 这街道已被夜市挤满,通不得马车,两人只得下马。晏亭柔觉得有些饿了,就走的慢些,指着远处的高楼,“小王爷,那城中最好大酒楼——醉云楼。离下马车的地方有些远,还需走一段。我让六郎将马车从外面绕过去,去酒楼外候着。你想要吃什么?”她今日有些疲累,加上眼下饿得有些虚脱,在强撑着。 赵拾雨看出她满脸倦容,猜她许是饿了,就随手指了指夜市上的宵夜铺子,说:“那是什么?我没吃过,我们吃这个可好?” 晏亭柔看了看,“兜子。小王爷没吃过?”【1】 “没吃过……” 她想着先垫一口也好,就从腰上解下荷包。 赵拾雨忙从自己身上摸出一角银子,递到店家面前。晏亭柔忍不住笑了,将他胳膊推开,“装好。小王爷这银子忒大了点。店家怕是找不得那些个铜板来。” 又从自己荷包摸出十文铜钱,摞在桌案上,“店家,两个兜子,包好。” 赵拾雨被她逗笑了,没想到小柔竟如此有烟火气。 “好嘞!”店家应和着,拿着一个小竹棍,将桌案上铜板一拨,一扫,归到了桌沿边上贴着的羊皮口袋里。 然后用竹夹子在蒸笼里夹起兜子,放到案板上的草纸中央靠上的位置,依着兜子的圆形,左角一折,右角一折,下方叠出的角往上一拢,兜子似个热乎的小馒头,半露了脸面在“纸”口袋里。店家装好两个,分别递给二人,吆喝一声:“客官拿好喽!” 晏亭柔又走到边上一家“饮子铺”坐在一方小桌前,摸了六个铜板,“老板,两碗甘草汤。”【2】 她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兜子,细嚼慢咽,缓了缓精神,好似有些力气了,才说:“小王爷先喝口汤水,吃口兜子,缓一缓。等下我带你去醉云楼,临川城里最好吃的东西,都在那里头。” 赵拾雨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口甘草汤,一口兜子,“这兜子是什么做的,好吃。” 晏亭柔想他金枝玉叶的王爷,肯定没吃过民间五文钱一个的吃食,就解释:“这里是米皮打底,裹上馅儿料,将皮一包,不封口,如将士带的头盔,有些地方叫头兜儿,所以这东西叫兜子。馅儿料都不一样,这个里面是瓠子、萝卜和肉糜。” 她想了想,又说:“东京城里的那个大酒楼——樊楼,里面有个山海兜,你应该吃过。不过那山海兜里是虾肉、鱼肉、春笋和蕨菜,馅儿不太一样。”【3】 赵拾雨将兜子吃了一半,却将甘草汤尽数喝个干净,晏亭柔想着这兜子定没樊楼的山海兜味道好,他许是吃不惯。 那甘草汤是甘草熬制的甜口,想来他喜欢吃甜的。晏亭柔休息的差不多了,笑着说:“小王爷走吧,咱们去醉云楼。” 赵拾雨并不饿,胃口也一般,他肉眼可见晏亭柔好似很是疲倦,就建议说:“不如改日小柔再请我吃醉云楼?今日我们不是还要选纸、墨,选好你也可早些回家休息。” 晏亭柔确实疲惫不堪,想了想,“也好。” 临川同东京汴梁一样,没有宵禁,晚上里坊间热闹的很。可文房四宝的铺子少有开到晚上的。 晏亭柔此前还想着撞撞运气,怎奈城中最有名的文房四宝店多宝阁、沐书斋都关了。她不好意思的看着赵拾雨说:“我记得从前这个时辰有开门的。” 赵拾雨看着她,笑说:“嗯。那小晏先生可要对我负责了。此番之下,明日在堂上若要罚我,我可是不甘心的。” 他此行来临川,武同和闻言良怕他待的不惯,很不得将怀王府的好东西尽数搬来,他怎会选不出三种纸、三种墨来呈上课业呢。不过是哄她逗她罢了。 晏亭柔笑了笑:“无碍。我去我家书房里给你选几样,不过你还需写一写,回去夜里肯定还要耽搁些工夫的。” 这么一绕,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醉云楼门口,先前下马时,已让阮六郎将马车停到醉云楼,晏亭柔笑问:“小王爷确定不上醉云楼吃一回了?” “今日就免了,这顿小柔欠着我吧。我还需将小晏先生交代的课业做完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朝着马车走去。 醉云楼夜里生意最好,门口车水马龙。两人并肩走着,不妨有人回身同后面的人说话,撞了过来。 一刹间,晏亭柔不自觉伸手去护着自己,赵拾雨抬手挡住了那人身形,又使劲将人向后推了一把。 那人喝的有些高了,一身酒气,张嘴就骂:“哪个眼瞎的推我?” 回头见晏亭柔在眼前,忽就满眼柔情,笑着说:“呀,小柔呀。走走,我方要回家去的,你来醉云楼,我再同你吃一回。” 晏亭柔往后挪了一步,一脸嫌弃,“你这一身酒气,自己闻不到么?赶紧回家去!” 那人穿着一身赭石锦缎圆领袍,五官明艳的很,瞧着一身匪气,是个酒肉公子模样,他定睛瞧见了晏亭柔身边的赵拾雨,脸上不悦,问道:“这谁啊!” 晏亭柔拉住赵拾雨衣袖的布料,“走吧。” 那公子喊了一句,“在下高水阔,敢问兄台何人?怎深更半夜与小柔在街上?” 赵拾雨停了脚步,一脸彬彬有礼的模样,“在下赵拾雨。是晏三叔从前在东京的学生。” 高水阔显得不耐烦,还有些生气质问晏亭柔:“他是你什么人?” 晏亭柔知他定是喝多了,不想同他费唇舌,就用了力气拉着赵拾雨的胳膊,扔了一句:“高水阔!你今日喝多了,赶紧回家去。别耍酒疯!” 高水阔听小柔有些生气,就忽软了语调:“你,你别生气。我就问问,没旁的意思。你跟我说啊。” 晏亭柔没理她,拉着赵拾雨快步去寻晏府的马车。赵拾雨心上一动,小柔许是急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拉他衣袖,虽是于理不合,但他眉宇间竟有些开心。 高水阔知自己惹恼了晏亭柔,就隔着三步之远跟着她,边跟着边叨叨:“小柔你知我来临川了么?” “我才听说你前些时候去了洪州,你怎的不去找我?” “我今日才到的,还想着明天去找你呢。这不巧了,就遇上了。我就说咱两的缘分,那是上辈子就定下的。” “过几日花朝节,你同我去放花灯好不好?” 晏亭柔一字未语,高水阔自得自乐,说的很是自在。显然这两人熟悉的很。赵拾雨且看着热闹。 醉云楼的西边,有专门停放富贵人家马车的地方。不仅备了给车夫的点心和茶水,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喂马。 这地方可谓临川第一楼,也不是没道理的。就这平平无奇的春寒之夜,门口停了二十多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晏府的家丁阮六郎见小姐和小王爷走过来,忙跳下马车,回身拿了脚蹬放在地上,站的规规矩矩,唤了声:“见过小王爷。小姐,请上车。” “小柔姐姐!好巧啊!” 晏亭柔才抬脚,忽听有人叫她。 她朝着声音之处望过去,只见边上的马车上挂着一方紫檀木雕刻的字牌,斗大凹文的字,刻的遒劲有力,厚度及深,镶嵌了“高府”两个金字进去,铺张奢侈的程度,好似就为了在下沉的木纹回路里多填上些金子似的。 马车的外围装饰也不遑多让,颇有雕梁画柱之势,车墙上竟漆着金粉。 绣了花样的马车帘子被人打起,一个穿着环佩玎珰,锦衣华服的女子款款下了马车。 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脸,可通身穿金戴银的派头,十足十像个妇人。 晏亭柔回头又瞧了高水阔一眼,这夫妇二人倒是穿的及配,恐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是洪州首富似的。 她面上波澜不惊,回了一句:“不若小小跟着你爹爹的辈分,唤我姑姑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兜子:宋朝一种类似烧麦的食物。参考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2】饮子:饮料店。参考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3】山海兜:出自宋?林洪《山家清供》。 第9章 蝶恋花·朝雾 此女名唤陆小小,是高水阔的妾室。这高水阔便是从小同晏亭柔指腹为婚的那家。 高水阔家里当朝太后高氏的旁支,借由族中人脉早些年做起来印刷制书的买卖。 高家老爷有些头脑,且借着高氏一族的名声,生意做得不错,小有所成,经过几十年发展,成了江南西路首府——洪州的首府之家。 高家老爷连生八个闺女,临老入了花甲之年才得了高水阔这么个独子,自是对待高氏香火看的极重。 因在高水阔十七那年就派人来晏家定婚礼之日。两人大小定的娃娃亲,且都以十七岁,恰是婚配之年,高家族人入了晏府就就一腔热情,开始诉说高家老爷抱孙心切的事情。 已经计划的十分周玩详,三年抱两,五年得三,尽快为他高家开枝散叶。 晏三叔只晏亭柔这一个独女,听得心里甚不是滋味,且他也问过晏亭柔,她与高水阔不过是从小在一处,有些青梅竹马之友谊,确实没有生男女情爱之心。 晏三叔在高家兴致勃勃谈子孙香火的时候,兜头冷水一泼,快刀斩乱麻,将婚事取消了。 因临川离洪州不过百里,且都是做雕版印刷的,本就是世家交好。长辈们也不好说什么,此事便就此掀过。 三年前晏三叔退了聘,两家应是一别两宽,各生安好才是。只不过安好的只有父辈之人,小的这辈儿,闹腾的很。 高水阔不干了。 他自小便知晏亭柔是他要明媒正娶的妻子,便待晏亭柔与旁人不同。 他有八个姐姐,是家中唯一男子,平日里被娇惯的不成样子,早早就留恋烟花柳巷,秦楼楚馆。即便身边莺莺燕燕从未断过,可他对晏亭柔是一片真心。 那年他得了退亲的消息只身快马加鞭往临川赶,在晏府门口站了一日,晏三叔都没让人给他开门,只留了一句话,说:“水阔,万要顾忌自己和小柔的名声,回去罢。” 晏亭柔从来都将高水阔当做幼时玩伴,是从小一起活泥巴、捉鱼的友谊。 婚事不成,朋友还是做得的。且不过半年高水阔便取了陆小小为妾,而后他姬妾成群,三年间,已有六方妾室,这事在晏亭柔这里就过去了。 可这是晏亭柔的一己之念罢了。 高水阔有六房妾室,独独没有正妻,就是因为他早已放话出去,这正妻夫人的位置,是留给晏亭柔的。 而他最先娶的那个妾室陆小小,也将此事记得咬牙切齿。那陆小小的父亲也是这一代的一个做印坊的商人,不过三十出头,晏亭柔若是碰上,还需尊敬的唤一声“陆大哥”。是以晏亭柔让陆小小叫自己“姑姑”。 这陆小小幼时晏亭柔也见过,她自小就是俏丽娇滴滴的小人儿,日日跟在高水阔身后,“阔哥哥,阔哥哥”的叫着。 想着她许是打小就爱慕高水阔,终于嫁给他,应是美梦成真好的很才是。 可陆小小从不想自己的门第与高家差的多,才成为妾室,却一心将自己没成正妻的错,归到晏亭柔头上。 于是晏亭柔早将过往取消的婚事,抛诸脑后。可高水阔和陆小小这对夫妻,却仍在那段过往中,执迷不悟。 陆小小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姿态婀娜,恨不得步步踩出莲花来才肯罢休。 高水阔白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陆小小满面是笑,万分得体,“自是来寻官人的。” 高水阔本想拉着晏亭柔问个明白,这赵拾雨是个什么货色。眼见陆小小在,就怕生了枝节,忙拉起她胳膊,“走吧,回家了。” 陆小小胳膊向后一躲,“晏姑姑在呢,小小自要聊几句姑娘家的体己话啊。” 高水阔板着脸:“别胡闹。” 他晓得陆小小将满腔对他纳妾之怒、未得正妻之怒都归到晏亭柔头上,每每见面都要揶揄小柔几句。虽然她从未赢过,可次数久了,他觉得万分丢人。 晏亭柔巧这架势,自己若要执意上马车,也得被陆小小拉下来,索性转过身来,面露坦然之色,等待接招。 总归陆小小在她这里,从没讨过便宜。自己权当作为长辈,给她增加些学识了。 赵拾雨故意也超前走了一步,站在晏亭柔边上。他已看出这高水阔同晏亭柔关系不一般。而这女子对晏亭柔满是敌对之色。 陆小小微微欠身,那请礼的程度基本只躬了几根头发。还未看向晏亭柔,便不自觉被她身边的赵拾雨吸引了目光,她抬眼瞧了一眼赵拾雨,倒灌一口冷气,“哟,姑姑身边这位是谁家公子啊?好生俊逸!”她阴阳怪气的话,同时也说给高水阔听。 赵拾雨垂了眼眸,算是见礼了,见她来者不善,也不说话。 晏亭柔脸上淡淡冷意,“与你无关。” “姑姑都有这等姿色的公子作陪了,可是心上没有我家官人了?” 在陆小小心里,晏亭柔二十岁有余,已是个老姑娘。且知晏家乃是临川首富,就自以为这玉树临风的公子是贪她家中富贵的相好。 就生了离间的心,一让高水阔知晓晏亭柔瞧上旁人了。而让她这“相好的”知晓眼前女子朝三暮四。 这若是旁的女子遇到这事,都觉得陆小小恶毒,最毒妇人心不过如此。 可晏亭柔十分淡定,陆小小什么心思,这三年她见识过不少,已经习惯了,更主要的是她更明白自己什么心思。 我若心如磐石,任你有三寸不烂,任你舌灿如莲,任你唇枪舌战,也伤不到我。 晏亭柔笑了笑:“侄女和侄女婿对姑姑的关心,我都收到了。早些回吧。万要为高家香火考虑才是,水阔,你瞧,又饮酒了不是?这样如何生儿子呢?” 晏亭柔一句砍到陆小小心上,她入高家门三年,还未有子嗣。 起的陆小小不知说什么。晏亭柔又看了高水阔一眼,“还不送小小回家。春寒伤人啊!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赵拾雨强忍着笑,没想到小柔竟是个厉害女子。 高水阔觉得很是丢人,拉着不甘心的陆小小就往马车上拽。 晏亭柔转身上了马车,侧着头对赵拾雨说:“让小王爷看笑话了。” 赵拾雨收敛了笑意,已猜的七七八八,问:“这高水阔是你三年前退婚的那个?” “嗯……” “还在纠缠于你啊?” “我早就放下了。旁的事,我管不着。” 赵拾雨点点头,下刀稳准狠,丝毫不拖泥带水,他欣赏这样的女子。而后幽幽的说了一句,“我那婚退的也是干干净净的。” 春风卷起马车的窗帘,吹进车室内,晏亭柔侧头看了一眼赵拾雨,清冷的脸,平淡的语调,他这是什么意思? 马车到了晏府,阮六郎的声音传来,“小姐,到府上了。” 晏亭柔说:“小王爷等我一下,我去书房给你拿几样纸和墨来。” 赵拾雨估摸已近亥时,“小柔今天奔波许久,怕是困倦的很了。不若明早给我,可好?” 晏亭柔本想问他是否来得及写,后来想想他连佛画都过目不忘,区区百字对他而言不过一时半刻的事。 毕竟是因帮自己画佛经上的画才耽搁了的,心中有有些愧疚就说:“卯时日出,我去杜府拜访。” 赵拾雨笑了笑,“好,一言为定。” 二月中的清晨,卯时天不过蒙蒙亮,日还未破云,朝雾穿了竹林,飘过小山。 闻言良和武同正在书房门口聊天。 武同小声问:“怎么这一早就要醒?天都没亮呢!昨日晏家小娘子不是说卯时么!还早啊!” 闻言良掩笑道:“当然要在晏姑娘来书房之前,将咱们从京中带来的各类纸、墨藏起来啊。” “不懂,不懂。这是为何?就为了让晏姑娘跑一趟?” “小王爷这是放长线掉大鱼呢。若是昨日夜里拿了纸墨,今日还怎么单独见面?” 武同才似恍然大悟,“你,你的意思是,小王爷瞅上这晏姑娘了?” “嘘!”闻言良比了个闭嘴的手势,“你知我知就好,别说出去。” 杜府家仆来通报,说晏家小娘子来拜访。 闻言良说:“你去接一下,我去告诉小王爷。” 前些时日临川下了几场春雨,山间新笋突突冒出头来。昨夜夜里晏亭柔回了家,丰秀儿就同她说了厨房的时鲜,尤其是春笋,正是鲜嫩清甜又多汁的好时候。晏亭柔就着人安排了第二日的早食。 这日一早,晏亭柔拿了装好纸墨的书箱,丰秀儿拎着食盒,来拜杜府。 丰秀儿将食盒放下,小声说:“小柔,吃完放着,杜府的管家我熟得很,过会儿有人来收。” 丰秀儿名义上是晏府的表小姐,实际就同晏府管家差不多,家中大小事情都要过她手,这邻里之间的关系也好的很。 丰秀儿出了书房,和闻言良武同打了个照面,聊了几句,就回去了。 武同趴着门框瞥了一眼,一脸不解问道:“这是给小王爷拿了餐食?他不是吃过早饭了?” 闻言良捂着他的嘴,将他拽的远远的,“慎言。小王爷身体好,一直都是少食多餐,一日好几餐呢。” 晏亭柔从食盒里拿出两幅筷子、汤匙,取了一副递给赵拾雨:“小王爷,昨日挖的春笋,一早厨子包的笋肉馄饨。你,没吃早饭吧?” 赵拾雨笑着坐下,接过筷子,问:“小柔,还记得我爱吃笋肉馄饨。” 晏亭柔“嗯”了一声,左手拿着汤匙,右手拿着筷子,斯斯文文吃了起来。 晏三叔从前在东京教过赵拾雨,三年前赵拾雨来临川时,来的匆忙,当时并未知会杜姨母。 清明时节,当时杜府举家去了杜氏老家祭祖。赵拾雨扑了空,就被晏三叔招到了晏府上。 他住了几日,那时一起吃了几顿饭,不知为什么,晏亭柔记得很清楚,当时赵拾雨吃笋肉馄饨时的惊喜模样。 昨日之事还好有他在,不然不知去哪才能搞清楚佛画上的图案。 她不擅长说感谢之词,听到丰秀儿说新笋,就想着不若给他送份笋肉馄饨吧。 赵拾雨认认真真将一碗馄饨吃个干净。抬眼看着她朱唇微启,细嚼慢咽的样子,不禁觉得口渴。将眼神别了过去。 晏亭柔吃完,见赵拾雨在看他,问:“是不是没吃饱?” “不是,吃饱了。”赵拾雨放下了筷子,说:“我去让他们沏茶。” 他本可以在书房唤一声,可他却非要走到门口去。赵拾雨背着晏亭柔,朝门口走去,他脸上浮起了开心的笑。 第10章 蝶恋花·弦易断 闻言良和武同站在门廊侍候着,过不了多久,待出了日头,就要去碧树凉秋书院读书去了。 两人正在聊着继学斋里的同窗们,就瞧见门帘子被打起,他们家小王爷一脸如沐春风,笑着走了出来,说:“茶。泡茶来。” 而后又似发愣了一般,抬头看了看天,抿了抿嘴,将笑忍了回去,调整好原来那副清淡模样又走回去。 武同忙说:“好嘞。马上去。”朝着闻言良挤眉弄眼了一下。 晏亭柔见赵拾雨将笋肉馄饨吃个干净,“既然小王爷喜欢,我让秀儿姐姐着人送些鲜笋来。” 赵拾雨看了看她,“我只爱吃你家厨子包的。” “啊?” “包的味道和我娘当年包的一样。” 当年赵拾雨来临川是在寒食节前,晏亭柔有印象,听爹爹说他娘亲是临川人,他来此处给他娘建了个衣冠冢。 他是想他娘亲了么?晏亭柔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她自己也是个没有娘亲的人,就说:“那你日后想吃,就来我家。我让厨子给你做。” 赵拾雨脸上忽就笑了,那笑容如三年前一般,似个孩童般简单清澈:“说话要算数。” “嗯……”晏亭柔忽觉着氛围有些亲密,她忙起身走到书案前,那书案是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冰凉又坚。 她将书箱中的纸张和墨取了出来,“你来看一下,我拿的这些纸、墨,看那课业要怎么写。” 赵拾雨走到她身后,伸手逐一摸了摸她拿的纸张,选了一个韧度比较好,手感光滑些的,“小柔,我选这个来写好不好?” 晏亭柔想回头跟他说话,才转过身来,就发现两人面对面之时,离的极尽。 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味道,好似是老檀木香? 不对,还有一点沉水香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呢?好生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待她反应过来时,不禁腹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她愣了一下,忙后退了一步,磕到了书案上,“啊!” 赵拾雨见她欲后退时,怕她磕到那玉石书案,就伸手去揽她,她身子碰到书案的一刹,赵拾雨的手也抚了上来。 这架势完全出乎两人预料,一时间都觉得呼吸停滞,心如鹿撞,身体却不听使唤,愣在当下。 “小王爷、晏姑娘,喝茶。”武同正抬了帘子进来,才进来就被这画面惊住了,小王爷揽着晏姑娘的腰,将人靠在书案上! 武同吓得不清,他觉得五雷轰顶!“啪”!茶盘近乎是坠在圆桌上,掉头就走! 赵拾雨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忙松了手,“喝,喝茶。”说着移步,朝着圆桌走去。 晏亭柔觉得自己脸上滚烫,那种感觉十分微妙,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心思,慌忙将玉石案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我,我先去书院了。”于是快步出了门。 闻言良见晏亭柔红着脸出了房门,瞧热闹似的走了进来,就见赵拾雨咕咚咕咚喝着茶。方才喝完,他又斟了一杯。闻言良见状,问道:“小王爷,你很渴么?” 赵拾雨才放下茶杯,喉结微动,“有些热。” 二月十五日,花朝节这日,百花齐放,遥遥看去姹紫嫣红一片彩雾,笼罩满城,锦绣成堆。【1】 临川城有三日休沐,第一日叫做“拜神日”,是女儿家拜花神的良日。 据说这日许愿,或求春颜永驻,或求觅得良人,或求巧手巧心,花神有求必应,十分灵验。 第二日是“踏青日”,碧草如茵,才绿浅地,山青花欲燃,郊野踏青,绝是美事一桩。 第三日是“种花日”,将院中花木拾掇一番,再装点写锦缎春幡,迎风飘扬,岂不美哉。 拜神日这天,城中寺庙道观,尽数开放,迎接信徒朝拜,街市热闹非凡,夜里还有花灯市可看,灯市上有挂花神灯的仪式,很是有趣。 晏亭柔此前从未如此在意过花朝节。因为要答谢赵拾雨相助之恩,她特地提前一天同丰秀儿了解了城中各类活动,还将这日去什么地方,吃什么饭安排了一通。 临川城外北十里,云山之上有座金山寺。因寺里有个花神殿,在花朝节这日香火最是鼎盛。 别看花神殿不过是个偏殿,这一日来膜拜的善男信女几将门槛踏破,殿外的供桌上摆满了各色鲜花绿枝,堆叠如山,也算是殿中一景。 因知这日人多,晏亭柔一早就起身开始筹备,仍是一辆雕花香车,配一辆随行马车,到杜府接上赵拾雨一干人等,奔着城外而来。 赵拾雨本就不在意这日有什么行程。对他而言,只两个,白日里同小柔一起过花朝节,晚上同小柔一起参加韩县令的晚宴。 可车上见小柔一脸困意,就觉得自己许是又让她费心了,就由着她阖眼,不说话。 丰秀儿过来敲车门时,晏亭柔才醒来,“小柔,我们走侧门人少些,我先前同这寺庙里的主持打过招呼了。” 晏府作为临川首富,对外各类应对交往全凭丰秀儿这个大管家,她怕这日金山寺人太多,提前就做了准备。 晏亭柔轻抚额头,对着赵拾雨说:“小王爷请吧。这金山寺的花神殿,在花朝节这日香火最佳。” 赵拾雨这才知晓,问:“求什么的香火?” “良缘佳偶、春颜永驻、诸事顺心?你若心怀虔诚,我觉得什么都求得。” 赵拾雨轻笑了一下,“我知晓了。” 待众人安顿好马车,朝山上走去时才发觉不对。去侧面的路鲜有人知,确实人少的很,避免拥挤。 可丰秀儿长袖善舞能得来这消息,打点好,自也有旁的达官显贵也能将这路打点好。 而这旁的达官显贵,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高水阔和陆小小。 金山寺所在的云山并不高,石阶不过四百八十一,这侧面的路还特地修了个半山亭,就为中途歇脚之用。两拨人就在半山亭偶遇了。 晏亭柔心道一声,果然冤家路窄。若就她自己,定是转身就走,可眼下陪着赵拾雨来的。若此时说退回去,岂不是拂了小王爷的面去。 两拨人逐一打了招呼,便闲聊了起来,高水阔是在场唯一一个面露喜色的人,他好似对形势的理解总有些误解,竟不记得前几日的在醉云楼的不欢而散,还亲切的同晏亭柔和赵拾雨聊了起来。 高水阔客套着,“我那日一番打探,才知道赵公子是小王爷呢。我高氏一支与当今太后是近亲,这不巧了,与小王爷还是一家人呢!”当今太后出自高氏,官家天子之姓氏是赵,是有此说。 赵拾雨面上也客气的很,“嗯,嗯,有道理。” 晏亭柔有些听不下去了,谁知道高水阔之后能憋出什么更吓人的词儿来,“小王爷,咱们走吧,早去早回,还有别的安排呢。” “好……”赵拾雨点头。 晏亭柔才要松一口,忽听半晌没说话的陆小小张了嘴,“姑姑可知小王爷是结了亲的?听说是南武将军的妹妹王子真,顶顶的般配呢。” 晏亭柔心道,原来憋了半天在这等着呢,她回头看了陆小小一眼,觉得她无聊又可笑,就哂笑置之,朝山上走去。 高水阔拉了陆小小衣袖,小声嘀咕,“说这作甚!” 陆小小本就不尽兴,被高水阔一拉,更来了劲儿,“你同小王爷共乘一辆马车,怕是有不轨之心吧。” 赵拾雨本不愿搭理她,可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就回头,冷冷的瞧着她,“我同王子真的婚约已经取消了。本来不愿告诉你的,毕竟与你无关。可你这样说话,我觉得甚是不好。小柔是代韩县令招待国子监的监丞,五人大马车,有何不妥?怎就有了不轨之心?” 高水阔脑袋冒了一层冷汗,这陆小小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忙解释:“小王爷,别与她一般见识,说笑的。” 赵拾雨想了想,要怎么说,才能绝了陆小小要在他身上找到攻击小柔的把柄,就说:“最好别再让我听见这类非议。我同小柔,与你家官人同小柔一样,亦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意,亲如兄妹,你说她不行,我定要护她的。”赵拾雨说罢跟了上去。 本来陆小小这番话,尤其是那聚“不轨之心”让晏亭柔很是不舒服,可她不想纠缠,不理也就过去了。 可赵拾雨却说了“青梅竹马”、“亲如兄妹”之类的话,让她忽觉得心上很是难受。 好似自己在赵拾雨面前出了丑,真的是对赵拾雨生了不轨之心,可赵拾雨却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一笔带过。像是拒绝了那种“不轨之心”。 她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可这难过的心思竟过不去了。 赵拾雨明显感觉到了晏亭柔变了脸色,有些不悦,猜是因为陆小小之言,就安慰道:“小柔放心,以后我护着你,定不让这些人再说你。” 可这句“护着你”在晏亭柔心里竟然觉得好似自己是他的累赘一般,她噙了一丝苦笑,“小王爷金枝玉叶,不敢高攀。以后莫要做此说,被人误会了去,影响小王爷名声就不好了!” 赵拾雨不解,“你,你这是什么话?怎又同我这般生分?” 晏亭柔尝试让自己心上冷静下来,可没来由的委屈和难过爬上心来,她转头对着丰秀儿说,“秀姐姐,你带小王爷上山吧。我有些头疼。” 又面朝赵拾雨,却不看他,“跟小王爷告个罪,我还有事,先下山了。” 丰秀儿速来知晓晏亭柔是个要强的性子,方才被那么一番奚落,又被赵拾雨这般解释,想她心上定是难过,就说:“小王爷请吧。” 赵拾雨没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瞧出晏亭柔疲倦了,就说:“那我同小柔一起下山,本来我对拜花神之事也不甚介怀。” 晏亭柔脾气来了,只扔下一句,“别跟着我。”就独自下了山。 赵拾雨知她心情不好,就一直隔着十来步在晏亭柔身后。待到山底时,只见晏亭柔解了缰绳,单人骑马而去。赵拾雨忙上了马背,驾马奔追上。 晏亭柔马骑的不错,赵拾雨也追了几里地才赶上。这一番追逐,赵拾雨有些微怒,他架马横在晏亭柔马前,将人和马一栏!伸手拽住她的缰绳,“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么?” 晏亭柔别过头去,她是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小王爷回马车上吧。” 赵拾雨一脸不解,她这是怎么了,这模样像是同自己置气,“可你我晚上还是要见啊。” 晏亭柔抻了一下赵拾雨手中拉着的缰绳,赵拾雨似在较劲拽的更紧了。晏亭柔使足了力气又是一拽! 那缰绳是拧成股的麻绳,编制的很是粗糙,两人这般较劲,那缰绳就在赵拾雨掌心拖拽出一道血痕来。 赵拾雨面上丝毫瞧不出疼来,他松了手,面上神色淡淡,将手掌展开手在晏亭柔面前,就那么看着她。 晏亭柔才要打马回府,就见赵拾雨掌上被马缰绳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正在冒着血,“你……” “小柔,就这般讨厌我么?” 晏府的马车载着一行人,已经追赶了上来,闻言良忙下了马车,快步走到赵拾雨马前,“小王爷,怎么受伤了?” 晏亭柔又悔又恼,她需要静一静,自己的心不应该固如磐石么,今日这是怎么了。她挥起马鞭,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花朝节:踏春、赏红、挂花神灯。参考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二月望》“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 第11章 蝶恋花·珠帘绣户 晏亭柔单骑回了晏府,蒙头大睡了一觉。近来许是太过繁忙,确实累着了,往常睡一觉都能缓和过来。可晌午睡醒时,她觉得脑袋沉沉,抚额一摸,竟有些发烫。 “小柔……”已有仆人推开了门,伸手拨开了玛瑙珠帘,只见丰秀儿端了一个大方木盘,上头叠着许多件各色衣衫,迈入门槛,“可别忘了,夜里有韩县令的花朝节晚宴,我特给你选了衣衫,且来看看这套好不好看?今日花朝节,各个都穿红,我给你挑个清丽不一样的,葱白上襦配青色褶裥裙,可好?”她将木盘放到桌案上。 “好,你选了就行。”晏亭柔坐在床上,重重绣花帷幕间,她的声音显得虚弱无力的很。 丰秀儿见她脸色发白,似是病了,忙到床沿边,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这么烫!从洪州回来你就没歇息过,印坊书院两头跑,还得伺候那个小王爷。怪不得要病!” 她冲着门外家仆喊到,“快去找郭大夫来,就说小姐前些日冻着了,又过于疲累,眼下额头发烫呢!大概是惹了风寒。让他估摸着,带着药来!” “好嘞,表小姐。这就去。” 韩县令的晚宴,晏三叔回不来,晏府总归得有人去。丰秀儿定是舍不得妹妹病着还需跑一趟,保不齐夜里还要饮酒。 可晏家这家业,就只晏亭柔一个人抗,确实也没有旁的子嗣。 她心有不舍,“若是晏三叔在,你就只需要在家修养了,这风寒闹的病,不过休息个三五天也是能好的。可姨父偏跑出去了,这家里只你能抗这事情,我再舍不得你去,晚上还得赴宴啊。” 晏亭柔一脸病容,想让丰秀儿放心,就笑着说:“没事,秀姐姐。我去就充当个人头,也没人把我当回事。” 丰秀儿想着早上去金山寺的事,总觉得那小王爷赵拾雨和晏亭柔之间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就试探着,“早先晏家的叔伯长辈们总说,你这样是好姑娘,若是能觅得良人,还能愿意入赘晏府,那定能帮上许多忙。我先前觉得他们没趣儿,现在看啊,若真有这样的人,就该给你找个夫君,免得你这么辛苦!” 晏亭柔觉得有些害羞,“秀姐姐现在也要拿我寻开心么?” “我那日去看章云大哥家的嫂子,生了个大胖小子,好玩着呢!” “啊!我这几日忙的都忘了这事!哎!” “没关系,我去了,自是代表咱一家了,红包给他包的大着呢,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丰秀儿看着晏亭柔。 晏亭柔忽就明白了,秀姐姐哪里是要讲章云,笑了一下,“说吧。那章院监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王非信日日追你身后跑,对你很是上心。咱们不是说到这了么,我就觉得吧,虽然王家小子是小了些,不过都说女大三抱金砖。 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待你定是不肯有二心的。他父亲王家叔叔也是自小看着你长大的,大家知根知底。 若是好生说说,他若愿意入赘呢,便入赘,若不愿意,也都在临川城里,若成一桩好事,也是皆大欢喜的。” 晏亭柔无奈的笑了,“皆大欢喜?秀姐姐是趁着我病,欺负我呢!那个傻小子,毛都没长齐呢!不成不成,肯定不成,你啊,莫要打他主意!日后也绝了王家叔叔还有我爹爹的这份念想啊!” 丰秀儿“噗嗤”低声一笑,“那小柔心里可是有人了?” 原来前头这些都是铺垫,最想问的问题在这里呢。民间女子二十岁未成婚者少,晏亭柔此前还退过婚,到了这个年岁,还未有合适的人选,她周遭之人尽替她着急,为她张罗。 可说的多了,不免惹她烦,因她是临川首富家的掌上明珠,里里外外为她说亲的人太多了。 多了未免就良莠不齐,什么虾兵蟹将都有。起初晏亭柔还理三分,后来发现实在是不靠谱的太多,被生拉硬拽拼成对的太多,就不愿理这事了。 她恼火了几回,后来她的亲事,在晏府就变成了噤若寒蝉的话题,无人敢提及。 晏亭柔拉了衣衫走下床,“秀姐姐,我心里没人的。眼下倒有件着急的事,那《大藏经》一月之内就要还回洪州去,眼下日子已经过半了,雕版才修补了一半没到呢,定是来不及印刷了。我心里全是这事,已经同别的印坊借了许多人,努力修补呢。”她抬头看了窗外,离赴宴还有两三个时辰,就去寻外衣。 “你这是要干嘛?”丰秀儿将她拉住在檀木凳上。 “去趟印坊啊。” “你可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身子都弱成这样了,晚上还得去赴宴呢。下午哪里都不许去!一会郭大夫来了,吃了药,好生再睡一觉。印坊那里,还有云伯呢!” “当当当!”家仆在外敲门,“小姐、表小姐,郭大夫来了。” 丰秀儿回:“让郭大夫外屋候着,我们马上出来。” 晏亭柔方在睡觉,身上只着了小衫,她从屏风上拿下了长褙子,裹在外头,出闺房到外屋来。 边走边说:“行行行,听秀姐姐的。你派人去跟云伯说一声吧,就说晚上也需开工,把人分成三波,轮流各做四个时辰,银钱给双倍。” “好……”丰秀儿答应着。她同郭大夫问了安,聊了一下晏亭柔这几日的情况,又嘱咐着:“郭大夫,万要注意,用药不要过急。她最近太虚弱了,我怕药猛了,伤了根本就不好。” 那郭大夫是临川城里最大的药坊里的坐堂大夫,留着半长的胡子,约莫五十多岁,医术最是老道。 他拿了个靛蓝色的脉枕放在晏亭柔手腕下,号了号脉,一阵望闻问切,才收了脉枕。 郭大夫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沉思半刻,“秀儿姑娘放心,这药以养为主,但是也不能过于劳累了。晏姑娘这几日尽量少出门,总得在屋里养上三日才好。 方才去叫我的人,已经说了大概,我带了些丸药来,先温水服了吧。然后我再开剂汤药,一日三顿,吃个三日。你派人随我来取药吧。” 丰秀儿谢过郭大夫,就要送他出门。 晏亭柔头沉的很,总觉得自己应该同郭大夫说什么。但是知道人都出了外堂,才想起来,用了力气喊道:“郭大夫,请留步。” “怎么了?”丰秀儿停了脚步问道。 “我早上同赵拾雨有些争执,拽马缰绳的时候,伤了他的手掌。当时没细看,伤的怎样。就记得留了不少血的。秀姐姐,你带郭大夫去杜府吧,给他看看。” 从金山寺回杜府的路上,闻言良给赵拾雨包扎了一下的。可终是不知道伤口深浅,应该他们着大夫给看看的。 丰秀儿让家仆带着郭大夫去外堂歇息一下,吃杯茶。自己走回来,低声问:“我还没问,今日你是什么了,怎会伤了小王爷?” “他非要拦我马,夺我缰绳。我,我不是有意伤他的。” “你与小王爷……”丰秀儿在斟词酌句,该怎么形容。 “不是,没有。你别多想。” 丰秀儿笑了,“我都没说你同他怎样,你怎么回答的这么快?” 晏亭柔解释道:“三年前,秀姐姐还没来晏府的时候,他来临川姨母家探亲,谁知扑了个空,杜家夫人不在家,我爹爹收留了他几日。他不小心落水,我救过他命,是以他待我比旁人客气很多。仅此而已。” “救命之恩啊,以身相许都不过分。”丰秀儿低眼笑着看晏亭柔,将郭大夫给的丸药递给她。 “你就笑话我吧,以后再不理你了。”晏亭柔拿了茶盏,将药服了。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那你且说说,他为何拦你?” “我本就头疼,瞧见高水阔和陆小小更头疼,就要先回家。他一路骑马追着我,非不让我走,我还奇怪呢,拦我作甚?” “我听着小王爷在陆小小面前维护你,瞧出对你很是不一般。” 晏亭柔放下茶盏,垂眸思量一下,淡淡的说:“你别多想,他是小王爷,皇亲国戚。我不过是临川这等小地方开印坊的,天差地别的。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在此事上替我担心。” 丰秀儿见她模样,似是对自己有些没信心,说:“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姐姐眼里看着,我家小柔就是世间最好的女子。他小王爷丰神俊秀的不错,我家小柔也是聘聘佳人。放在一起,倒也般配得很!” “秀姐姐……”晏亭柔微嗔,“你今日也听了,赵拾雨说,我同他,与我同高水阔一样,“亲如兄妹”,我们都守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那句话是说给陆小小听的,不过是个说辞。你当局者迷,我旁观者看的清楚得很。” 丰秀儿本来心上还不确定,现下看着,小柔和那小王爷之间,倒是有些眉目的。 晏亭柔说她不过,就忙将她支走,“秀姐姐,我饿了,想吃酸馅儿包子和豆豉汤,你快去让厨子给我弄。” “好,这是害羞了。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晏亭柔欲言又止。 “怎么了?” “秀姐姐一会跟郭大夫同去吧,看看什么情况,我,我就不过去看他了。” 丰秀儿明知故问,笑着问:“不去看他了?他是谁?” “你……爱去不去!” “去去去!自是要去的!还要备上补品去,毕竟是我家小柔的不是。啧啧,我当时就看了一眼,手掌血肉模糊呢!我得赶紧去,上门道歉啊!” 晏亭柔无奈,有些心里不确定,小声嘀咕:“没……没那么严重吧。” “啧啧!我看着就肉疼,你若担心,晚宴自己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第12章 蝶恋花·红颜 杜府,崇玉苑。 院中植了三棵海棠,花期比桃花晚些,还未全开,可那桃粉的花骨朵比花还娇。 武同端了一个黑色大漆盘,摆着点好的茶,几碟茶点,打厨房走过来。 见闻言良拿着一把剪刀挑了半晌,就站在门口,嫌弃道:“就剪一枝海棠的事,能多难?我这去厨房一来一回,茶也沏好了,点心都备好了,你这还没下剪刀呢!” 闻言良蹬在石凳上,左手拉住一个海棠枝,这才“咔嚓”下了剪刀,一根稀稀疏疏的海棠枝,一尺来长,上面才有十来个花骨朵,他将海棠枝插到石桌上的天青色汝窑长净瓶中,将花瓶放到武同的漆盘里,“小王爷心情不好,自要挑的更细心些。你这备的什么茶点?” 武同说:“梨条、若水荷花酥饼、杏肉干,我见他中午没怎么吃东西,可能没什么食欲,想着还是拿些酸甜可口的吧。” “他没食欲也不在这上头。” “是因为手受伤了,疼的没食欲?” 闻言良笑了,“你这榆木脑袋,是手受伤了么?是心受伤了。” 武同白了他一眼,“嘿!你既然知道,还不去宽解他,真的是!臭书生!” 闻言良望向崇玉苑的拱门处,“我这不在门口等心受伤的解药呢么?怎知等了这许久都不来。女人心,海底针啊!” 武同已捧着大漆盘了许久,沉的很,不耐烦的吼道:“什么和什么啊!快给我打帘子。” 玉石书案前,赵拾雨手中卷着一本诗集,望着窗外。 武同放了漆盘在圆桌上,“小王爷,来吃些点心。” 闻言良给了武同一个眼色,支走他去一边,嘱咐道:“你去准备一下晚上韩县令宴请时,小王爷穿的衣裳吧,厚些,夜里冷。” 闻言良走到赵拾雨面前,斟了杯茶递给他,“小王爷还在想着上午去金山寺的事呢?” 赵拾雨接了茶,轻嘬一口,兴致淡淡,“嗯”了一声。 “小王爷可知问题出在哪里?” 赵拾雨抬头看着他,“不知。” “小王爷同那陆小小的话虽然是保全了晏姑娘,但是你说了“兄妹之情”。” “那有何不可呢?自是不想被人误会小柔啊。” “这么说罢,小王爷。若有个不错的女子心怡于我,或对我有好感,而我不喜欢她,我就会说,姑娘,我待你的感情如兄妹之情。” 赵拾雨放下手中的书卷,坐直了些,“你的意思?她于我有意的?” 闻言良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需要小王爷自己去感应了。” 门外响起来杜府管家的声音,“小王爷,晏府的表小姐来了,带着大夫要给小王爷看伤。” 从金山寺回来的路上,赵拾雨一脸黑气,不曾说话,那手上的布还是闻言良胡乱缠的。 闻言良忙冲着屋外说道:“有劳管家带人过来了。” 又对赵拾雨说:“哦,原来小王爷这手是晏姑娘伤的啊。” 赵拾雨低眼若思,“也不算,我自己非要拽着她的缰绳,怨不得她。” “没事,晏姑娘许是觉得自己错了,这不派人来道歉了么?” 武同掀了帘子,丰秀儿走了进来,施了礼,“见过小王爷。郭大夫是临川城里医术最好的大夫了,你可放心给他看。”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郭大夫方从晏府过来,给小柔看过病,小柔惦记着小王爷的伤,特让我来的。” “小柔怎么了?”赵拾雨问。 丰秀儿回道:“她最近一直忙印坊和书院的事情,又招了些风寒,身子就不大好。今日独自骑马而去就是因为病了,难受的很,回去就睡了一大觉呢。” 郭大夫给赵拾雨包扎好了,就起身,“小王爷这伤,莫要着水,每日换一次药。三日之后,抹一些药膏,应不会留疤。” 赵拾雨对郭大夫点头致谢,又说:“言良,你同郭大夫去取药膏吧。” 临川县令姓韩,单名一个川字,韩川祖上曾在前朝做过大官,很有家底,是以韩府的院落在临川一带颇为有名。不单是占地广,园林大,园中各院景观都自成一绝。 花朝节这夜的晚宴就设在韩府的潇湘苑。 潇湘苑之名自是来自于潇湘竹,绿竹之上生紫斑,相传是舜的二妃娥皇、女英泣泪于竹上,而留下的泪斑。临川产潇湘竹,庭院之中多遍植,并不稀奇。 这潇湘苑之所以能被韩县令选中宴请宾客,是因这院中同潇湘竹长在一处的一棵百年棠梨树。 一年之中,唯有花朝节时,棠梨开花,映照湖池之中。若有春风而过,便生微雨,雨乃是似雪梨花,飘飘洒洒,穿于潇湘竹间。 潇湘苑中潇湘湖,回廊架在湖中,刚好如一弯霓虹排开,看对岸竹林和棠梨树。 竹林边上有一凉亭,叫做“女英亭”,梨树倚靠着女英亭,颇有神女之姿。 天还未黑尽,仍有些夕阳余晖,刚巧是起风时。韩川正在水榭回廊上,同来客说着这潇湘苑之景色。 那众星捧月的贵客赵拾雨,今日穿了月白色长袍,白玉发冠配白玉腰带,骨貌淑清的脸,俊逸散朗的神,加上那副面上一贯的风轻云淡,好不潇洒! 韩川遥指棠梨树,“小王爷且看,梨花淡白,蕊为紫,飞入竹林便如潇湘竹之泪痕。斑驳泪痕,淡为梨花瓣,深为紫花蕊,是不是巧了!” 赵拾雨望着对岸,有一袭淡青身影,说道:“甚是有趣。从未见过与竹同生一处的梨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景。雅淡花白,与旁的艳丽果不相同,似个梨花仙女。”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对岸的“仙女”,将受伤的手从袖笼中伸了出来。 晏亭柔这日穿着葱白上襦、青色褶裥裙,外披了件洒金的白纱褙子,胳膊上横着一条浅紫色印花的披帛。 衣衫是丰秀儿搭配的,如大家闺秀,稳重中又有一些如水温柔的感觉。 她来的晚些,直接被人带到女英亭中,正在看梨花飘落湖中,就觉得对岸的回廊上,有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看过去,只见赵拾雨不温不火,柔情淡淡的看着自己。 她借着余晖看了一下那月白长衫的公子,却与旁人都是不同,清清落落,遗世而独立。 赵拾雨忽然抬起了缠了纱布的手,搭在回廊的栏杆上,似是故意给晏亭柔看见。 不过这一瞬,晏亭柔就慌乱间移开眼睛。因她发现,若自己将目光落在赵拾雨身上,他就有种神力一般,让人移不开眼神。 点灯上酒,筵席已开。 因赵拾雨此番是替国子监祭酒而来,自己挂的官职不过八品。因此无论韩川如何相邀也未坐在主位上。 好在酒宴仍有东西两排桌席,中间留了给乐人舞姬的空地,他择了坐东朝西的位置坐下。 因晏亭柔是代替晏三叔而来,无官无爵,坐在次要之位,是坐西朝东,正巧斜着,与赵拾雨面对面而坐。 韩县令家富,此宴以私人之名邀请,也就不循着官府的规矩,反倒十分奢靡。 所用之器具均是银子打造,应和着各类图形配以鎏金的工艺。 金银器的盘子、碗筷,着实让人觉得富贵异常。而饮酒之杯,各有三款可选,仆人端着红漆盘子,盘子上放着玉杯、琥珀杯、玛瑙杯,权看席上之客喜好,自选自取。 当今官家设席宴请不过九盏酒,献一盏酒,上一轮菜色,每盏酒间穿插各种行酒之趣事,或玩一轮飞花令,或听一阙琵琶曲,或择一词牌,现场填词…… 而这韩川不过区区一县令,他的宴席,有酒五盏,也就是说要走五轮敬酒的流程。 还是凡酒一献,从以四肴,一轮酒配上四道菜,着实让人惊奇,韩县令如何这般看重花朝节?还是看中了所到的贵客? 晏亭柔想着,去年小年节,韩县令也曾设宴款待城中一些大的商贾之家,她曾陪爹爹同来过一回。 那日是年底之筵,往往是全年中最被人看的重要的宴会,韩县令都没今日这般阔绰。花朝节而已,不仅美酒一杯,佳肴一变,还有歌舞一曲又一曲。 推杯换盏了半晌,晏亭柔头疼的厉害,终于熬到了第五盏酒,就想着吃完这杯酒,忙寻个理由撤吧。 韩县令又多番嘱咐,说这酒之后,潇湘苑的女英亭里有个花神灯的挂灯仪式。待挂完灯之后,大家可以移步到殿中继续吃酒,就没什么规矩了。 这种酒席,五轮酒菜,应由宴请的主人,也就是韩川举杯,说上一番祝酒致辞,而后其余人举杯共引。 这日韩县令一反常态,前四轮举杯之人都让给了旁人,最后一轮才是他自己。 韩川满脸堆笑,说了一通冠冕堂皇之话,大家举杯齐饮了之后,只见韩川抬手“啪啪”拍了两声,本已有三排灯盏的潇湘堂中,又亮起了一圈红绸灯笼。 韩川笑说:“吾家小女山山,擅长琵琶。今日得一乐姬擅唱小曲,压轴之作是用的是晏七叔填词的《蝶恋花》,与诸位同庆花朝节。”【1】 韩川之女韩山山已抱了琵琶走出来,一袭藕合色衣裙之下是玲珑曲款的身姿,却是美人无异。 桃花石发簪插满头,脸上横着一层淡白薄纱,遮住了几分容颜,可仍瞧得出,长的极好。她走到赵拾雨面前躬身到了个福,坐在紫檀小凳上,抚上琵琶。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2】 韩山山低眉信手续续弹,那乐姬如黄鹂般明媚的嗓音绕梁间,只听唱着: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 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曲终收拨当心划,歌声停时,琵琶声毕。筵席之客无不拍手叫好!夸赞之声,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众人听完曲子就朝女英亭走去,要看挂花神灯。 韩川引着韩山山来拜赵拾雨。晏亭柔起身瞧了一眼,后知后觉,这是什么花朝节晚宴?这是鸿门宴!不对,也许于赵拾雨而言不是鸿门宴,是红娘宴! 怪不得赵拾雨入了临川有些天了,这接风宴不摆在头天、第二天,非要放在花朝节,敢情在这等着呢,好大一出戏! 晏亭柔下午吃了药,并未退烧,眼下脑袋沉沉,额头热的很,已经无暇去想其他,忙起身就走。 赵拾雨同韩川说了几句,见晏亭柔路过,就唤道:“小柔。” 作者有话要说: 【1】乐姬唱词出自晏几道《蝶恋花?碧草池塘春又晚》。本文的设定、文名、场景均出自晏几道《小山词》。 【2】出自唐?白居易《琵琶行》。 感谢追文…… 第13章 蝶恋花·醒酒 晏亭柔无奈,只好回了头,冲着韩山山和韩县令施了一礼,压着身上不适,“山山姑娘弹得一首好曲子,小王爷定是喜欢。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赵拾雨早就看穿韩川这个暗暗的相亲记,只想着赶快脱身,急中生智说道:“小柔留步,那《大藏经》的雕版,今日去了金山寺才想起来,我记错了些图形,正要同你说。” 晏亭柔脑中一个激灵,清醒不少,“何处?” “我画出来了,在马车上,一会给你取来。” 韩县令知晓小王爷曾是晏三叔的学生,料想两人熟悉,也没做他想,趁着两人说话间,让韩山山取下了面纱。 说道:“小王爷,这挂花神灯的仪式很有特色,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既然来了,一定去看看才是。” 赵拾雨嘴角微动,“好。” “山山,你带小王爷过去。” 韩山山笑脸盈盈站在赵拾雨身旁,晏亭柔非常识趣的跟在两人身后,不知不觉就落了几步远。她看着赵拾雨和韩山山的背影,不禁由衷地叹了一句:“真配啊。” 谁知这话就落了韩县令耳里,韩县令冲着晏亭柔点点头,“晏姑娘,好眼力。” 都被夸眼力好了,晏亭柔却开心不起来,她心上忽然生出一种落寞之感。 她问自己,是羡慕韩山山的豆蔻年华?还是相形见绌觉得自己于乐理一窍不通?还是觉得他赵拾雨是偶落凡间的谪仙,遥不可及? 她脚上慢了下来,不知是病得,还是心累的。 潇湘苑中熙熙攘攘,有人取了一盏偌大的芙蓉灯,那灯与韩山山的衣裙颜色一脉相承,衬的佳人更填几分姿色。 亭中有人说这点花神灯的人,可对着花神许愿,点着灯火,挂到亭中,花神就能听到信徒之愿,帮他达成。说话间韩县令递了火折子给赵拾雨。 一片欢呼声中,赵拾雨点燃了花神灯。已有仆人拿了竹竿钩子,将花神灯挂到了女英亭顶上。 而后是各种庞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看小王爷和县令之女站在一处,啧啧,佳偶天成啊!” “诸位回潇湘堂里啊,行酒令去!” “这灯是韩县令为山山姑娘定做的吧,真是灯俏人更娇啊!” “不知方才小王爷许了什么愿?” “小柔……” 晏亭柔听见了赵拾雨的声音,她眼前似已变得虚无,就见那月白长衫的谪仙朝她走来。“怎么了?小王爷?” 赵拾雨抬起手在她面前,“手好疼,帮我换药。” “哦,药呢?” 赵拾雨回头找闻言良,方才不是还在问自己许了什么愿,怎么转身就没影了,“你这在等我,我去拿药。” 赵拾雨拨开人群,忙朝外找去,走了约么几十步,才捉见闻言良,忙一番嘱咐,回身去找晏亭柔。 “噗通!” “救命啊!” “你这是作甚?” “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快救人!” “来人!来人!快救人!” 赵拾雨听得一惊!水声不就是从女英亭传来!落水之人是小柔么! “噗通!噗通!”已有多人跳到池中,场面很是混乱,慌忙间赵拾雨废了许多力气,才从人群中挤了回去。他见晏亭柔仍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一把拉住了她胳膊,“你没事吧?” “我?”晏亭柔一脸无辜。 “她自是没事,她将人推下去的!”说话的竟然是韩山山。 赵拾雨这才发现,已有众人将晏亭柔围住了,他方才情急,捉了晏亭柔胳膊,忙放下了手,“怎么回事?” 跳下池塘救人的是韩府女家仆,已有婆子拿了衣衫过来,围在那落水之人的身上,那人抽抽涕涕的哭着。 这时高水阔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那丫鬟正在说着:“我家娘子说,今日早些时候,说话不慎,得罪了晏姑娘。今夜赴这宴席,特来找她赔个不是的。郎君你看,这晏姑娘怎生的这般野蛮!不接受道歉就罢了,还把我家娘子推落水中!” 原来落水的人是陆小小! 赵拾雨看向晏亭柔,她满脸煞白,定是病的严重,硬挺着参加晚宴的。想来这又是陆小小的奸计,这回还是苦肉计啊。 高水阔面上有些难堪,说:“胡闹!怎么可能呢,小柔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小柔做的。”赵拾雨语气肯定,似做结论。 两个人,两句话,高下立判。高水阔在粉饰着太平,赵拾雨在陈述着事实。晏亭柔一句话都不说,就看着陆小小。 陆小小走了过来,大声哭着撞到了高水阔的怀里,“官人,她欺负我!” 高水阔搂着她,轻怕她肩膀,在哄着她,“没事,没事啊。” 赵拾雨看清了这形势,就转头问韩山山:“你瞧见小柔推她了?” 韩山山说:“我见她两人推搡,小小就掉到水里了!” 她没说谎话,两人确实推搡了,陆小小确实掉水里了。可这不代表是晏亭柔推的陆小小。 赵拾雨听明白了,这人与陆小小相识,两人怕是一伙的,冤枉晏亭柔。 赵拾雨指着方才帮陆小小拿衣衫的婆子,说道:“过来。” 那老婆子看着六十出头,头发花白,赵拾雨抬着下颌朝着晏亭柔点了点,似让她放心。然后跟老婆子说:“推她。” 那老婆子吓了一跳,抬眼看了看韩县令,韩县令点头,示意她听小王爷的。 那老婆子没敢使尽力气,就推了晏亭柔胳膊一下。晏亭柔本就病着,一点承不住力,朝后摔去!她已没力气辩驳,心道今日是倒了大霉了! 忽就觉得肩头被人一揽,落入了一个清香的怀抱! 赵拾雨侧身,将晏亭柔揽在怀里,将她护在身前。又跟那个婆子说:“探她额头,什么情况,告诉大家。” 那婆子低头小声道了句:“得罪了,晏姑娘。”摸了摸她额头,脸上一惊,“晏姑娘额头滚烫,想来是病了许久了!” 赵拾雨双手把着晏亭柔的两个胳膊,支撑着她站着,对众人说:“晏姑娘病了许久了,柔弱成这个样子。还能把你这个声如洪钟的人推到水里?” 高水阔忙说:“啊!我就说嘛,误会了!误会了!定是不小心,天黑路滑的,看吧,这里就有个石子!方才定是不小心踩着石子滑的!”说着佯装踢了一脚地上。 韩县令也看明白了,这是陆小小撺掇了韩山山,自己落水,冤枉晏亭柔呢。 此刻需以大局为重,还好方才韩山山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还有转圜余地,就忙顺着高水阔的话,说:“是啊!这池中假山时常崩落小石子,是我家丁疏于修护之责啊!你们快去泡姜茶来!水阔,快将小小带到屋里去!这可莫要害了风寒才是!” 事已至此,这事就变成了陆小小失足落水,这理由可将众人都说服,日后传出去,无非是场误会。 陆小小吃了瘪,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晏亭柔也无暇理这些个是是非非,她头痛欲裂,只想回家睡觉去。 可赵拾雨过不去了,“高水阔,留步啊。”他将晏亭柔扶到亭边回廊的柱子旁边坐下,站在一旁。 高水阔听见赵拾雨喊他,就走了过来,“小王爷,唤我何事?” 两人并排站在回廊上,赵拾雨脸上生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他什么都没说,双手一推,将高水阔推到池塘里! 只见华丽锦衫的高公子,“啊啊啊——”了一声,面朝着池中扑去! “噗通!” 短暂的静谧又被打破,忽而韩府又热闹了起来! 陆小小大喊着:“官人!官人!快救我官人!”她确实声如洪钟,眼下韩府的人都可见证。 “快快快!救人啊!” “又有人落水了?” 赵拾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没再理会任何人。他躬身低下头,让自己的视线与晏亭柔齐平,盯着她的眼睛,问:“还能走么?” 晏亭柔还在高水阔落池的事情中没反应过来,只一抬眼,就看着了眼前的赵拾雨。她被这如井深目所吸引,忽就忘了方才他说了什么。 赵拾雨见她一双无所适从的样子,就微翘嘴角,又说:“不能走的话,拾哥哥抱你。” “能走……” 赵拾雨扶着晏亭柔,朝着韩府外走去。 马车上,两人面对面,分作东西,赵拾雨质问晏亭柔,“为什么不解释?” 晏亭柔靠在马车璧上,虚弱无力的说:“解释什么?” 赵拾雨说:“你没有推陆小小啊。” “冤枉我的人,比谁都清楚,她冤枉我了。我解释给谁听呢?”晏亭柔无奈的笑了笑。 赵拾雨想了想,“好吧。你说的有道理。” “你……为什么,推高水阔?”晏亭柔有些试探的问道。 赵拾雨张口就答:“他欺负你。” 晏亭柔竟不知如何回他,有些不知所措,“不,不算吧。” 赵拾雨见她这副又病又虚弱的模样,更添心疼,他望着被风吹起的车窗布帘,低声说:“他凭什么说他在等你,都不愿意站出来相信你的人。他不配……” 晏亭柔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头上热的开始出汗,不知是病入膏肓了,还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心池死水,被人搅乱,掀起了波澜,“哦。” 马车里忽然静了下来,满耳只有归巢的倦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过了半晌,就听晏亭柔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赵拾雨看着她,“怎么谢我?” “你说……” “你从前唤我什么?” “拾哥哥……” “嗯……” 晏亭柔不解,如何谢? “你的谢礼,我收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亭柔发觉自己困意席卷,就带着那份如小鹿乱撞的心,睡着了。 赵拾雨见她睡去,就坐到她身侧,等摇晃的马车将熟睡的人晃到他肩上时,他倾侧一下肩头,承住了晏亭柔的头。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方手帕,轻拭去了晏亭柔头上的汗珠。 第14章 蝶恋花·云深处 晏府和杜府多年前曾是一处园林,后来从中分开,可仍共享着一片风景——临川水和小山亭。 两府之中各有一个阁楼,原先是一对,一个叫做望水阁,一个叫做望亭阁,因这园林与对岸的小山亭中间跨着一条河,唤作临川水。这双阁的取名就来自,望临川水,望小山亭。 晏府的的北边靠西的院落——钟灵苑,是晏亭柔住着的院落,那望水阁就在她院子的最北边,而她的闺房,唤作毓秀轩。 钟灵苑前院种两季桂花,后院栽几棵芭蕉,这样春秋可闻桂花香,夏日可听雨打芭蕉声,绝佳风景,还色香味俱全,尽收眼底。 丰秀儿带人端着汤药过来时,在毓秀轩里寻不到晏亭柔,就上了望水阁。 阁楼两层,从低层上去,约么二十来个木阶,就见晏亭柔单手支在栏杆上,看着临川水对岸的小山亭。 小山亭上,云深处,忽有桂花香飘来。 “小柔,怎么又在这里吹风,把药喝了。” 晏亭柔接过丰秀儿手里的药碗,将汤匙摆在竹盘里,一口饮尽,微紧了下眉头,又接过手帕,擦擦嘴,“睡得浑身都疼,脑袋似更沉了,上来清醒一下。” 丰秀儿冲着仆人抬手,示意让仆人下去。自己在晏亭柔身边坐下,神神秘秘的冲着她笑:“你可记得昨日怎么回来的?” 晏亭柔摸着额头想了一会,“赵拾雨送我回来的。” “怎么送?” “马车啊,还能怎么送?” 丰秀儿眨了眨眼睛,痴痴一笑,“你可是靠他怀里下的马车。” “啊?”这下换做晏亭柔睁大了眼睛,“不是吧?我没印象啊?” “嗯,对,你没印象。所以就这样啦。” “我病了嘛,难道他不扶我一把,将我踹下马车么?”晏亭柔倒是释怀的快。 她记得赵拾雨问,要不要抱她。心道,还好不是抱她下马车,不然才真的是说不清了。 “是,是,是。我觉得小王爷不如把你踹下马车呢,起码你还能清醒些。”丰秀儿笑道。 “秀姐姐这是什么话,又拿我寻乐子!” 仆人在望水阁楼下敲了两下,“小姐、表小姐,小王爷来拜访。” “好,这就来。”丰秀儿拿着手帕掩嘴偷笑,“说曹操曹操到,这人啊,真不禁念叨。” 谁来了?赵拾雨?晏亭柔忽然乱了阵脚似的,“秀姐姐,等我。不是,让他们等着。我这衣衫都没穿好呢!” 她忙将披在身上的上襦衫穿了起来,又觉得这身不好,“秀姐姐,快去给我找衣裳!” “好,好。” 毓秀轩的外堂,丰秀儿已命人点了茶送上来,建窑的兔毫盏里盛着翠绿的茶汤,配了三碟糕点。 赵拾雨坐在客椅上,他的两个“门神”则左右排列。过了片刻,见晏亭柔穿着淡鹅黄的褙子,藤黄襦裙走了出来。 她面色仍是不好,未施粉黛,是一种病态的白,头上只是懒懒的将上额的青丝挽了垂耳的发髻,其余松散在肩后。她也不想同赵拾雨客气,就问:“小王爷,可是找我?” 赵拾雨也开门见山,将手摆在椅边的四方檀木桌上,“你昨日夜里答应我了,醒来要给我换药的。” 闻言良和武同相互忘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小王爷真是胆大、心细,毫无铺垫,上来就说。闻言良忙放下手中药箱,小声对丰秀儿说:“表小姐,可否讨杯茶吃?” 丰秀儿生得一颗玲珑剔透心,笑道:“是秀儿怠慢了,竟忘了二位的茶。若不嫌弃,且随我来偏厅。”她带着两人踏出门槛去,又嘱咐了家仆上茶点。 毓秀轩的外堂就只剩下晏亭柔和赵拾雨两人。赵拾雨毫不客气,小嘬了一口茶,又将屋里一番打量,见晏亭柔许久不说话,望向她:“怎么了?还难受呢?” 晏亭柔才缓过来,并不答他,“药呢?不是让我换药?” 赵拾雨受伤的手仍放在檀木桌上,顺势抬了手指关节,“当当”敲了两下桌板,“这里。” 晏亭柔打开药箱,取出纱布和药膏,伸手去解赵拾雨手上缠绕的纱布,有些嗔怒,“闻言良换不得药,还是武同换不得?非要跑的老远,让我来换?” 赵拾雨见她那副小女儿模样,不禁笑了,“他们都是男子,手上没轻重,疼。且这不远啊,杜府和晏府,若凿了墙壁去,不就是一处院子。我在杜府东北的院子住,咱两真的就只隔了一道墙。” 晏亭柔站在他身边,解开纱布,才看见他掌心的血痕,心道昨日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了。 瞧着都是疼的,忽觉得心虚。药膏放在一个巴掌大的小药坛子里,总要取个东西来抹药膏,就问:“药箱里没有竹片么?” “竹片啊?小柔,我怕疼的。”赵拾雨一脸平静的在逗她。 晏亭柔看了他一眼,竟然信了,就伸出手指抹了些药膏在指肚上,往他掌心的疤痕上,一点一点推开来。 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掌心温热。 如一柄清凉的玉石笔,在丝绸上划出笔迹。一点,一推,又揉开,也将两人心上的平湖,搅动的波澜骤起。 晏亭柔已觉得自己耳根好似红了,烫得很,就赶忙拿了纱布,缠了两层,打了个千丝结,“好了。” 她觉得燥热的有些口渴,慌忙就坐在了赵拾雨身板的座椅上,拿了四方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才算浇灭了一些心上的热。 那不是方才自己喝剩下的半盏?赵拾雨抬头看着她,“你……渴啊?” “啊,怎么了?”晏亭柔望向茶杯,才反应过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你的茶啊。” 她觉得自己今日定是着了魔,怎么如此紧张又失礼,忙起身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告诉自己冷静些。然后对着门外唤道:“秀姐姐,上茶!暖炉烹茶,不要点茶。” 赵拾雨心里不禁偷笑,趁着她转身,将那茶盏里剩下的一点茶,尽数吃了。那茶汤含在嘴里,竟有些甜。 晏亭柔再转身回来坐下时,已经是一副大方得体的模样了,正色问道:“你昨日说《大藏经》哪里记错了?不是画了出来,还未给我呢。” 赵拾雨不经意了咬了上唇,脸上浮现了一抹淡笑,“上次我画的没错。昨日那么说,骗人的,我想借你脱身。” 昨日那花神节的晚宴,大半人都瞧得明白,是韩县令给他赵拾雨摆的“相亲宴”啊。 不过就是韩县令,想着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小王爷眼里罢了。 “那韩山山姑娘生的漂亮,哪里不好,你怎么不肯同她多聊几句?” “韩山山是谁?”赵拾雨一脸无辜的看向她。 晏亭柔“噗嗤”一声笑了,解释道:“昨日弹琵琶那位,韩县令的女儿。” “哦。小柔喜欢听琵琶?” “喜欢……” 赵拾雨笑着说:“知道了。她,她弹得好么?远不及我,你若喜欢我以后弹给你听。” “随便听听,我,不辨五音……”晏亭柔笑着说:“音律相关,我都不擅长。” “没事,我擅长就行了。”赵氏子孙,只需荫封做些小官。 祖辈留下的家训即是如此,他父王谨遵祖上教诲,从小就培育赵拾雨,将琴棋书画学了个透。 在如何培养一个纨绔子弟上,不遗余力。好在赵拾雨他娘亲是个通透的,让他读书识礼,即便不能做大官,也要做个有用的人。成日拈花惹草的,有甚意思。 “嗯?”晏亭柔又觉得脸上一热。 “这次来临川,我没有带琵琶。不过随身带了柄白玉笛。明日……”赵拾雨朝着窗外的望水阁指了指,“我在杜府院里的望亭阁里,吹笛给你听,好不好。” 晏亭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是偷偷与她相约么,仿若自己同他幽会一般。她不知如何作答,心里自是不想拒绝,可嘴上又不好答应。 赵拾雨当她应了,又问:“你爹爹何时回来?” “才收到他的信,明日能到。他想着花神节第三日需侍弄院子,传说这日穿枝的果树和花木,一年都会长得好些。你好似问了好几遍了,你找他有事?” “嗯,自是有事。” “何事?” “不告诉你。”赵拾雨打趣的看着她笑。 晏亭柔觉得他坏的很,总是能吊着自己的心情跟着他跑,“不说就算了,我还不爱听呢。” 赵拾雨将胳膊支在桌上,吊儿郎当的模样,邪魅一笑,“我要找你爹爹,同晏三叔说,小柔吃了我的茶去。” “你!”晏亭柔曾听丰秀儿讲过,若两家将成婚好,男方下聘礼给女方,必得有茶,取茶树“不移”之意。 因茶树必须以茶籽种下方可活,移植则不复生,有忠贞不渝的好意头。 他这句“吃茶”,似是无意之举,暗示方才晏亭柔不小心吃了他茶杯中的茶,又暗涵着另外一层意思,好似要同晏三叔说亲。 可这话不好敞开来问,瞧他那副得意的模样,晏亭柔又觉得自己不能吃了这个暗亏去,就问:“你,什么意思?”【1】 赵拾雨看着她的眼睛,不笑了,一本正经的说:“就是你想到的那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1】以茶为聘礼,参考《茶与宋代社会生活》、《宋史?诸王纳妃》。北宋初期,吃茶的方式,点茶、煮茶、泡茶都有。 第15章 蝶恋花·心绪乱 花朝节之后,每日清晨,杜府的望亭阁都会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晏亭柔知晓那是赵拾雨在吹那柄白玉笛给她听,她很想走上望水阁去,站在阁楼上,面对面的瞧着他吹笛曲。 可她没有勇气走上阁楼。 赵拾雨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起码在晏亭柔眼里,已经住下小王爷这个人了,可惜,不是赵拾雨。 “小王爷”这三个字便如一道天堑,将两人分隔在两道绝壁之上,他们能瞧见彼此,可那距离遥之又远。 这日,晏宣礼站在钟灵苑,正拿着一把并州产的剪刀,“咔嚓!咔嚓!” 裁剪着院中花木,嘴里吟着诗:“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好诗,好诗!”【1】 “小柔,小柔!”丰秀儿倚在毓秀轩的门上,低声唤着晏亭柔:“你快去看看,我姨夫要将咱前院的两季桂给剪没了!” 晏亭柔放下手中的书卷,无声一笑,“他就喜欢吟诗的时候,修剪花草,二者缺一不可。要去你去,我才不惹他,免得一会又来烦我!” “他上个月将那梨树穿了,说是修剪的稀疏一点,梨花才好看。嘻嘻嘻,那梨树许是成精了,被他气得,统共今年就开了不足十堆儿花,真是“稀疏”的很!” 丰秀儿见晏亭柔无动于衷,就想到了个绝对好使的招儿,“这开两季的桂树可不易得啊,届时入了秋,你就没有桂花香闻了。我也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你爱吃的糕饼茶点,桂花糕没有桂花,我可是做不出的。” “唉……”晏亭柔叹了口气,“我去,我去还不行么?你总知道怎么治我!”她放下书,出了毓秀轩。 晏亭柔站在晏宣礼身后,双手按到他双肩上,帮他捏了捏,“爹爹,累不累?坐下歇歇!” 晏宣礼留着才过下颌不多的短胡须,头上裹着青黑色纱罗软巾,穿着一袭栗色襕衫,儒雅的很,满脸是田园飘逸的笑,“我此去进贤,不单得了批银钱极低的纸张,还见了你师父贫贫道人。一点不累!心情好的很!” “你主要是去见他老人家了吧,两人一起去钓鱼了?” “嘿嘿,瞒你不过。”他坐在院中石凳上,终于放下了并州剪刀,“那《大藏经》怎么样了?” “只给了一个月的时间,刨除二月份三天的旬休,还有花朝节放了三日假,眼见就是寒食节了,寒食加清明,又要休沐七日。 这等大节,我给刊工加钱,人家也是不会赶工的。毕竟都要去祭祖。 加上那雕版损坏的太严重,相约之期将尽,肯定完不成。你且想着吧,是先派人同洪州通判商量一番呢?还是到了日子我去一趟,面见了再谈?总不能咱们修了许久的雕版,连印都印不上吧。”【2】 “这样啊……”晏宣礼捋捋短胡须,“那过了寒食节,你去一趟吧。洪州的陆通判是比较一板一眼的人,咱们也得一码归一码,先还,再借。届时看他那边着急拿着这雕版做什么,咱们再从长计议。” “好……”晏亭柔借着这事,扮作不经意的问:“爹爹这几日在碧树凉秋书院上堂,可见到赵拾雨了?” “嗯,嗯,阿拾啊,见到了。越发俊逸了,小伙子不错,我们日日都聊上一回东京旧事。先前我教他读书时,他还是个孩子呢,眼见都长这么大了。” “爹爹,他……小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这还需问我啊?三年前不有一段,时常往咱府上跑么?” “我那时也小呢,能看出什么啊?” 晏宣礼想了想,“哦,也是。我觉得阿拾这孩子吧,挺重情义的,单就从三年前孤身来临川,就为了给他娘偷偷建个衣冠冢这事就看的出来。 是个不错的,而且呢,有些执拗,同我年轻时候一样!不是固执啊,是坚持!哦,爹爹的意思,是夸他呢。” “嗯……” “你怎么想起问他?” “那日我在韩县令府上被陆小小冤枉了,小王爷帮了我。所以想着问问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好答谢一番。”晏亭柔心虚的解释着。 晏宣礼知晓高水阔和陆小小夫妇对小柔的各种不公,也听闻了花朝节韩府家宴的事,记在心上,按下不表。 他笑脸迎着女儿,说:“自是要我来谢啊!我来你苑里就是告诉你这事来了!诶!瞧我这记性,我怎么还拿起剪刀修起桂花来了!寒食节前一日,我邀他到咱府上,吃个家宴。” “秀姐姐!”晏亭柔忙唤道:“爹爹整了新的席,你快来记着!” 丰秀儿正在屋里熨衣服,忙放了手里的活儿,出来,“嗯,我记着。姨父说罢。” 晏宣礼说:“就赵拾雨一个人来啊,他还有两个随从,这还需要准备么?家宴,日常就好啊。” “爹爹许是忘了?寒食节禁火三日的,府上这些个人,秀姐姐要提前张罗多少吃食呢!还在这日做席!”晏亭柔打趣着,又问道:“杜夫人不过来么?” “哦,忘了和你说了,杜夫人携家带口的回乡祭祖了。年年如此啊,不然三年前,赵拾雨也不会来咱家吃饭啊。 你以前不都阿拾哥哥、拾哥哥的追着他么?怎么现在还唤上小王爷了,这般生分?搞的我都被你带偏了!” “我见他几回,不是在书院就是韩县令府上,到处都是外人,我唤他拾哥哥,那成什么体统。直接叫小王爷,又没毛病。再说了,我何时追着他跑了。爹爹胡说!”又对丰秀儿说:“秀姐姐,要让厨子做笋肉馄饨。” 晏宣礼抬指点了点,“对对对!笋肉馄饨,阿拾最是爱吃!秀儿,我从进贤带回来的酒,都藏在酒窖里了。那地方好山好水出好米,这一批是最好的米酿的,回来就封起来了。记得启一封出来啊。” 熙宁二年,三月初三为寒食节。从初三这日一直到初五清明节,三天都不得生火。 三月初二这日,唤作“炊熟”日,也正是晏三叔宴请赵拾雨的日子。 晏宣礼先前在东京汴梁住了许多年,吃穿习俗延承着东京风物,是以这日一早,不分主仆,一大家子人在院中置了长桌,围着面盆做“子推燕”。 前一日发好的面,捏成燕子形状,放上红色小干枣做燕子的眼睛,摆整齐上蒸笼里蒸熟。 不过是寻常蒸饼的做法,只因着寒食节纪念介子推抱柳焚身而亡,做成燕子模样。【3】 庖厨之道,于晏亭柔而言实在是不擅长。但她也没闲着,过节就是要凑个热闹才有去。 因这“子推燕”的蒸饼还有一道最为重要的步骤,最有寒食节风俗,那就是折了柳条,将“燕子”蒸饼穿起来,挂在门上。她便拿了并州剪,去晏府外头剪柳条。 出了府门才想到,忘记带个竹筐出来,便要家仆去寻。门口的柳花将是飞絮时,她想着选些枝头嫩黄翠绿的来,穿在子推燕上配着红枣白面也好看,就顺着柳树,踩着树下供人歇息小坐的石板往上够。 恰有一双燕子,穿过柳梢头,黑衣白肚往来黄绿柳树花上,映着天蓝,看的晏亭柔不禁一笑。 “躲着我呢?”忽有人在她身后问道。 “啊!”晏亭柔被这突入的声音吓得一惊,脚上不稳,踩偏了石板,眼看着往下跌去。 赵拾雨打杜府出来,就瞧见晏亭柔在裁柳枝。于是悄悄走到她身后,想逗上一逗。 没成想把人吓着了!他伸手拦住了晏亭柔的腰,将人往怀中一抱,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放到地上,“瞧把你吓得!我说话声音又不大。” 并蒂莲的藕荷色绣鞋踩在地上,晏亭柔才缓了过来,心道,就是说话声太小,又离得太近,才吓人! 都感受得到那人的热息!她才想到自己方才欲爬树的模样,害羞起来,“没,没躲你啊。” 晏府仆人抱着竹筐走了过来,晏亭柔将剪刀丢进筐里,“你来吧。”又同赵拾雨说:“走吧。你那两个门神呢?” 赵拾雨一听便知“门神”是说闻言良和武同,笑道:“去备礼物了,一会儿就来。我想着许久没见过你了,先过来看看。” 看谁?看人还是看景?晏亭柔说:“你不是在书院上课时,见过我爹爹了?” 赵拾雨侧着低头,看着她,淡淡的说:“嗯。这几日没见到你。” 晏亭柔觉得心绪乱了,是自己想的太多,还是他赵拾雨对谁都是如此,就扮作没听到,引着赵拾雨入府,两人边走边聊。“我爹爹回来了,自就用不着我去书院教了。” “晏三叔这几日讲的,先前你同我说过,那些我都懂了。我同你爹爹说了,清明节之后,我就不去书院了,让你教我刻雕版。” “那你去跟印坊里的云伯学吧。” 赵拾雨一笑,“你躲着我呢?” 晏亭柔有些不耐烦,不是才问过,又来!就咬字清晰的说:“没有。” “真没有么?” “没有!” “既然没躲着我,那你教我吧。我已经同你爹爹说过了,他答应我了的。” 晏亭柔只好“哦”了一声。 “那何时?” “嗯……”她在想着这几日的安排。 “那就明日。” “我明日有事,要去印坊。”晏亭柔才想到。 赵拾雨跟在她身后,“没关系,你去哪,我都跟着你。我就在印坊边上等着你。待你忙完,有闲暇时,正好教我,岂不是丝毫不耽搁你的事。” “小王爷,你真是,好算计!” 赵拾雨得意一笑,学着她的语气和顿挫,“小柔,你真是,不听话!花朝节那夜里,唤拾哥哥唤的好听,过了那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晏亭柔觉得这赵拾雨平日里瞧着,对谁都是恭恭敬敬,甚是温文尔雅,唯独两人独处时,总觉得有些轻浮孟浪模样,在她面前有些肆无忌惮。“小王爷,小王爷!这样叫是尊称!人前人后的,自是这样唤才对啊!” “哦,明白了。那等私下就咱们两人时,你再叫我拾哥哥吧。我没意见的。” 晏亭柔嗔怒,瞪着眼睛瞧了他一眼,快步朝前走去。 “别生气,逗你罢了。”赵拾雨快走了些,跟上她,面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有些失落的说:“你总对我这样生分,全然不记得从前我们的情分。” 晏亭柔回头见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些,还是自己心里有鬼? 将自己心上这份不安,都算到他头上。不管是哪一种,对他着实有些不公,就说:“我让人给你做了笋肉馄饨,要吃么?” 赵拾雨眉眼弯了一下,嘴角上扬,那笑靥耀人,“要!” 晏亭柔转身继续走,衣袖忽然被赵拾雨拉住,她眉眼略疑,“怎么了?” 两人正站在院子间的回廊上,赵拾雨左右看了看,无人,就微翘起了唇,得意的笑着,“眼下没人,唤句拾哥哥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1】“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出自唐?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 并州:山西太原别称,唐宋时期并州剪刀最是有名。 【2】寒食及清明内容参考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十五、十六、十七,“吕原明 岁时杂记曰去冬至一百三日为炊食熟……”“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而民间以一百四日始禁火,谓之私寒食,又谓之大寒食”;“清明节在寒食第三日。”(宋?吕原明《岁时杂记》)。 注:熙宁一年1068年的冬至是十一月十八日,一百五日是熙宁二年的三月初五,大寒食,也是清明节。 【3】参考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之七》“清明节,寻常京师以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大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 第16章 蝶恋花·芳意早 莺飞草长三月天,花落春泥,柳絮下梢头,正是芳意萌发时。 从前赵拾雨小时候曾与官家一起拜师于晏宣礼,他应当唤一声“师父、老师、先生”的,可因先前在汴梁住在一条街上,是相熟的邻里街坊,晏宣礼又排行老三,是以晚辈都称他一声“晏三叔”。 早些时候在碧树凉秋书院,晏宣礼已从闻言良口中听说赵拾雨退了婚,可在书院不好展开来细聊。在这宴席上,他就关心了起来。只是这关心的方式,让人很是难忘。 暮春时节,院中要比屋里暖和,日光和煦,不冷不燥,晏三叔的席就摆在了中庭,只列了一个黄花梨木的圆桌,简简单单,一点也不隆重,也不让人显得拘谨,确实如他此前所说,是“家宴”。 桌子不大,至多也就坐四人,眼下他和赵拾雨面对而坐,晏亭柔坐在两人中间。 晏三叔自不与赵拾雨客套,人才上桌,就开始张罗:“我从进贤带回来的酒呢?”家仆晓得晏三叔的酒量,直接端上桌了三壶。 他拿起酒杯斟了一杯,“阿拾,听闻你被退了婚,莫要伤心!今日三叔陪你,不醉无归!”晏亭柔给赵拾雨满上了酒。 中庭还有一方小桌,闻言良和武同坐在边上。闻言良见着架势不妙,和武同互相看了一眼,小声嘀咕:“不好,不好。这同小王爷想的不太一样啊。” 武同也悄悄的,嘘着声音道:“你还没同我说,一早小王爷让咱们搬到晏府上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名堂啊?哪有寒食节送礼的讲究,怪得很!” 只见丰秀儿端着一个竹盘走了过来,闻言良忙说:“嘘!别问了。” 丰秀儿将盘中的菜肴放到方桌前,笑着说:“姨父说今日是春日宴,来着都是客,秀儿陪两位公子同饮一杯吧。” 晏宣礼已同赵拾雨吃尽了一壶酒去,听见“春日宴”三字,巧见燕儿飞过屋檐,又诗兴大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他嘬了一口小酒,稍作停顿,将原诗的中间略去,颇有感慨的叹了口气,又说了尾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1】 赵拾雨听他吟诵这首诗,想着难道晏三叔又回忆起他娘子了? 瞧着有些伤感,方才想张口说的话,一时卡在喉咙里,和着酒咽了下去。 晏亭柔笑了笑,抬手拿起了桌边供夹菜用的长箸,夹了芥辣瓜儿放到赵拾雨盘中,又夹了一箸给他爹爹,“过两日才去扫墓上坟,怎的今日就开始唱戏了?这等情诗艳词,你不同我娘亲讲去,在这宴上同小王爷讲,有什么意思!” 晏宣礼捋着短胡须,似被女儿说中心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柔说得对!我今日本是要宽慰阿拾的!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三叔眼里,阿拾就是世间顶好的公子,这桩婚事不成,那就寻个别的!天下间窈窕淑女、高门贵女多的是,你可不要太过介怀啊!”【2】 赵拾雨将酒杯捏在手中,杯口已到嘴边,却没饮下,他瞧了晏亭柔一眼:“三叔说的在理,我本心里就有旁人。这婚定的本非我愿,既然散了,也是好事。” 晏宣礼眯眼一笑,“哬!原来心中早有佳人啊!不知哪家女儿风采卓然,得阿拾青睐?”他拿起牙箸,夹了一片肘花,细嚼慢咽了起来。 那杯酒在赵拾雨手中攥的都变得温热了,他抿了抿嘴唇,眼睛如将秋水望穿一般,紧紧的看着晏亭柔,声音温和,听着多情,“是个好姑娘,我在求呢,她——” “爹爹!”晏亭柔近乎是喊着,打断了赵拾雨,“爹爹,嗯,你不是说要好生谢谢拾哥哥么?他……他花朝节那日帮我洗脱冤屈了呢!” 晏宣礼已喝的有些微醺,笑道:“是啊!我竟然将这事忘了!此家宴不就为这所设么?” 他端起酒杯:“这杯算是三叔敬你,那高水阔和陆小小因往昔那点破事,拉扯纠缠小柔已久,我见他们是晚辈,不同他们计较罢了。 却没曾想,他们还敢冤枉小柔推人落水!这杀人夺命的事情,也敢胡来!这般毁人清誉、不择手段,令人不齿!若不是你在,在场的那帮人,是不会有人帮小柔的!” 赵拾雨忙推晏三叔胳膊,也拱手端起酒杯:“三叔莫要如此说,我与小柔相识多年,她是什么品性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有人冤她,害她,我必不能袖手旁观的。这是本分,也是我与小柔的情分,谈不上谢字。” “不枉小柔唤你一声哥哥,却如兄长一般照顾他!”晏宣礼想到这事,就心上难过,好似自己没有保护好小柔,很是自责。 他索性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半壶,才静下些心来。他叹了口气,眼中有些朦胧,“唉,我该护她的呀!” 晏亭柔知爹爹这人最是多愁善感,眼下两壶酒要吃见底儿了,一会儿再喝上一壶,怕是要感伤的哭起来。 她可不想见这出戏,亦不想被赵拾雨瞧见,就起身去找丰秀儿:“秀姐姐,是不是还有个青精饭呢!不若催一下,垫垫肚子,稍醒醒酒。” 丰秀儿点头,同她说了几句还未上的菜色,见桌上酒已不多,就亲自去了一堂趟灶厨和酒窖。 赵拾雨趁着晏亭柔不在桌前,含笑问:“三叔,小柔的婚事,你作何打算的?” 晏宣礼淡然应道:“随她。” 赵拾雨嘴上漾起一丝欢快,“三叔,我从东京来,带了些东西给你,闻言良一早交于表姑娘了,还有封要紧的信……” 他从袖中拿了出来,起身,恭恭敬敬递给晏宣礼,“三叔,此物只是我的诚意。余下一切事宜,自在安排之中。” 晏宣礼看着他虔诚模样,大概猜到了几分,问:“这信?与小柔有关?” “是……”赵拾雨抬头,一脸彬彬有礼,自带令人信服的凛然正气。 晏宣礼推了推赵拾雨的胳膊,笑道:“我只同你说,她的事,我全随她。随,她。晓得?” 晏亭柔走了过来:“怎么了?” 赵拾雨将信放回袖中,诚恳的回了晏三叔一句:“三叔,我明白了。” 晏亭柔又问:“明白什么了?” 赵拾雨面上淡淡的,“没什么。” 家仆已经摆下经杨桐叶染成乌黑发紫的糯米饭,晏宣礼满脸是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寒食节前,怎能没有青精饭呢。阿拾快来尝一尝,这里的青精饭,比东京要好上许多呢!”【3】 武同盯着黄花梨圆桌这边的三个人,他侧在闻言良耳边,问:“小王爷给晏三叔的是什么信?” “草贴,上面写着小王爷的生辰八字、籍贯和家室。” 武同眼睛瞪得溜圆,“不是娶亲前的纳彩才需要草贴?” 闻言良点点头。 “那需媒人来说,小王爷怎能如此屈尊降贵呢?” “东京汴梁与临川相隔千里,如何遣媒人来是个问题。再者说,小王爷退了前头那桩婚事,马不停蹄就往这跑,他一心只想着早早想将这事挑明了,免得还有旁人惦记着,这不就来了么?你以为咱们从东京带来的一马车是什么东西啊?你方才搬的什么到晏府,不记得了?” 武同拍了一下脑门,这才想起来,小王爷只说许久未见晏三叔,带了些东京风物,他就没往别处想。 那些东西是茶、绸缎、还有一个木盒,这不就是缩简版的彩礼么!“那木盒里是什么?” “王妃给他留的金钗,留给她儿媳妇的聘礼。” “那……那草贴晏三叔没收啊,是不是小王爷没戏了?” “有戏!你没听见么,随她!晏三叔的意思,只要晏姑娘愿意,他都可。” “嗐!吓死我了!你若不同我解释,我还真瞧不明白呢。” 酒足饭饱时,赵拾雨已被晏三叔灌的醉意阑珊,他起身时,晏亭柔扶了一把,才将将站稳。 晏亭柔对着已经趴在桌上的晏宣礼说:“爹爹,我去送小王爷,你啊!别再喝了。”又嘱咐仆人,将晏宣礼扶到屋里。 晏府离杜府只一墙之隔,不过要出了晏府正门再走过巷道,才至杜府门前。百步之遥,愣是被晏亭柔和赵拾雨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赵拾雨晕晕沉沉,可灵台仍有一丝清明,将自己小王爷的身份端的很是稳健。 晏亭柔一路有心想护着点他,就在他略身后的位置同行着,随时准备伸手拉他一把。 可赵拾雨不想在她面前出丑,就慢慢悠悠的,端着方正的步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 而后就瞧见打晏府去杜府的路上,赵拾雨努力的挺直了后脊,竟然真真的走出了一条笔直笔直的路来。晏亭柔慢他半步在后,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捂嘴偷笑。 她晓得赵拾雨应醉的不浅,就生了逗他的心思,问道:“拾哥哥,我是谁啊?” “小柔……”赵拾雨呆呆的回答着。 “拾哥哥有什么同小柔说的么?” “有……” “说来……” “我没骗你。退了婚,我就一个念想,就是来寻你。我没骗你,我,我也没将婚事看的儿戏。” “我知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南唐?冯延巳《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2】“天涯何处无芳草”出自宋?苏轼《蝶恋花?春景》。 【3】“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出自唐?杜甫《赠李白》。 第17章 蝶恋花·残酒困 三月初三,杨柳堆烟时,桃花纷纷飞落。 春风卷着乱红,摇动着秋千索上一袭海棠红对襟罗纱袄的晏亭柔。 她座在晏府中庭院西边的秋千上,双腿挨着地面,一手扶着秋千索,一手卷着一本账簿,细细看着。似是不经意,按下账簿,轻轻晃了几下,若有所思。 她想着寒食节加上清明节,这月初就足有七日休沐,寻常人家都会趁着扫墓祭祖,带着一家老小去城外踏青。 今日临川印坊是无人当值的,她得去清算一下上个月的账目,还要去检查一下《大藏经》修版的进度。 待初五清明节那日与爹爹去给娘亲扫墓,而后便启程赶去洪州,与陆通判好生谈谈延长借用雕版之事。 思量间,阮六郎从府外走了过来,“小姐,马车备好了。” 晏亭柔望了望门口,说:“今日去印坊,估计夜里才归家,秀姐姐说要去装些点心肉脯来。” 阮六郎回道:“方才小姐在看书时,表姑娘已将竹篮拿了来,我放到马车上了。” 晏亭柔“哦”了一声。 阮六郎见小姐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就问:“小姐,可是要等人?” 晏亭柔心道,昨日赵拾雨分明说今天要同她一起去印坊学雕刻书版的,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人还未来。难道又要爽约不成?她说:“没有,我去拿件衣裳,免得印坊冷。” “好,我去马车上等小姐。” 赵拾雨昨日酒吃的有些多,午睡醒来时,听闻言良说,晏三叔托人来了趟杜府,邀他翌日一早,在晏府一见。是以赵拾雨惦念着这事,起的很早。 可武同这日不知犯了什么浑,一早给他选衣,竟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去,他一会说穿月白襕衫显得小王爷精神,一会又说需穿鹤氅显得淡薄名利一些。 赵拾雨已然有些不耐烦,“武同你今日是怎么了?不过就是随便穿一身便是,为何这般讲究?” 武同一脸正经的模样:“小王爷要去见晏三叔,总该庄重些。” “昨日怎不见你为我配衫这许久?” 武同小声嘀咕,“唉,小王爷还说,你都不同我挑明,昨日给了草贴,这般大事,还要瞒着我!” 赵拾雨脸上转做淡淡的笑,“晏三叔不是没收么?那今日这局势还不如昨日呢。你快些选一身,给我换上,我都站在这里许久了。小柔定在等我,要去印坊的。” 武同慎之又慎,选了胭脂锦缎的圆领袍,那锦缎上有暗纹,将胭脂红衬托的更加色深,显得人更沉稳些。 见小王爷将衣衫上身之后,气宇轩昂之余又不乏显得更知书达理一些,才将腰带给他系上,“小王爷这身,我瞧着甚好。” 闻言良打了帘子进来:“确实,武同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见晏府的马车还停在门外,说明小柔还未离去。赵拾雨忙入了晏府,直奔晏三叔的庭院而来。 他等了一会儿,晏三叔才从里屋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你小子,居心不良啊!”说着将木盒子推到赵拾雨怀里。 赵拾雨站着,愣了一下,那是昨日装金簪的木盒,忙说:“三叔,我是认真的。从三年前我便对小柔芳心暗许,只是势不由人。别人不晓得,你总该知晓,我为何与王子真定亲。眼下退了亲,我立刻就来临川了。” 晏宣礼将手背到身后,“那谁知你以后会不会,又势不由人呢?” 他捋了捋胡子,“阿拾,三叔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品性我熟的很。我确实是没想到,你对小柔竟有这样的心思,还有了这些年。 只是……你同官家自小相熟,如王将军家的那门亲事,你不过是帮官家稳了局势,这我明白。话虽如此说,可这也说明你的婚事,很难由自己吧。” “三叔,我已二十有一,寻常人家子嗣早已婚配,我家里小弟不过十六,今年也要完婚。不瞒你,我就是在等小柔。我认定了她,我的婚事,也由得我自己。” 晏宣礼见他执着模样,不禁笑了,“由不由你,我管不着。三叔我只小柔这一个女儿,我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去。婚姻之事,我也不会束缚她。 你同我说这些,我就当你仍认我做师父,同我讲讲知心话。 这话我不会同小柔说的。至于你们二人,能怎么样,那是你们二人的缘分和造化,我不阻拦就是了。” 赵拾雨拱手,笑道:“多谢晏三叔成全!” 晏宣礼瞪眼道:“胡说!我何时成全了!” “在我看来,没反对,就是成全了。”赵拾雨拿着装着金簪的木盒,转身就要走。 “回来!”晏宣礼又叫住他,“话可说前头,昨日你给的茶礼、绸缎,算是从东京带来的礼物。你可莫要乱说我拿了你的礼,小柔吃了你的茶去!这金簪我可没收啊!” “三叔放心,他日我定将金簪戴到小柔头上。纳彩、纳吉、纳征、亲迎,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晏宣礼觉得他太过意气风发,要打击一番,“你怎生如此自信?站在是你老师的角度,啧啧,我不看好这段啊!晏家小娘子,可不那么好娶到手的!” 赵拾雨听出其中意味,不但不惧,还得寸进尺,他收起笑,“三叔,我,明日相带小柔去给我娘亲上柱香,这……” “不用同我说,答应不答应是她的事。怎么让她跟你走,是你的本事。” 赵拾雨满心欢喜,退出房门:“我今日约了小柔去印坊学雕版,我去接她!多谢三叔,阿拾告辞。” 晏三叔脸上生了一抹笑,自言自语:“我的小柔,我只负责宠着她。她选谁,要做什么,开心就好……” 晏亭柔磨磨蹭蹭挑选了半晌外衫,眼看已近巳时,再不走,今日怕是忙不完了,她胡乱拿了一件,就朝外走,才踏出房门,就瞧见跑向钟灵苑的赵拾雨。她原本有些嗔怒的脸上,漾起淡如春光的笑,脚步却慢了下来。 赵拾雨发现晏亭柔走出来,忙停下跑的脚步,收了着急的气息,风度翩翩的走了过来,“小柔,早。” 晏亭柔问:“你跑什么?” “我,怕你等不及,走了。” 晏亭柔故作冷静,“没有。走吧。” 两人并肩走着,也无它话。赵拾雨后知后觉,眼中满是期许,侧头望向晏亭柔,“所以,你等我来着?” “嗯?”晏亭柔愣了一下,“没有啊。” “没有等我?还是没有等不及?” 若说没有等他,好似不对,都等了近一个时辰了,骗不过去。 若说没有等不及,那就是等的心甘情愿的,有些太过不矜持。 晏亭柔思及此处,才发现自己又被绕到赵拾雨的“陷阱”里去,就嗔怒着瞧着他:“你……” “我?有哪里不对么?” 晏亭柔见他这副撩拨人心,毫不自知的模样,没来由就有些烦躁。 她脑子里全是昨日赵拾雨趁着没人,诓她唤“拾哥哥”的样子,她觉得心乱如麻。 今日自己这是什么了,起了个大早,跑到门口偷偷等了他半晌。 自己明明知道,这不应该。今日印坊还有许多账目要做,秉神净气才是。 她上了马车,就闭上了眼睛。 赵拾雨见她好似不开心,又不知为什么,“你困?” “昨日残酒还未消尽,困的很。别同我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直到阮六郎的声音,唤醒了两人,“小姐、小王爷,印坊到了。” 晏亭柔从袖笼中掏出黄铜的长钥匙,插入“莲年有鱼”阴刻的铜锁心,“咔哒”一声,锁杆打开来,她将锁挂在大门的铜环上,“小王爷,请。” “上次来时,印坊四门大开,怎么今日一个人都没有?”赵拾雨问。 “寒食节这么大的节,总要给印坊的人放假。”晏亭柔睡了一会,缓和许多,淡淡的说道。 闻言良和武同慢两人几步,跟在后头,也进了印坊。赵拾雨使了眼色,两人忙去烧水沏茶。 回身时,晏亭柔已站在一个长案前,朝赵拾雨招手,“我先同你讲,讲完你练习就好。我再看账本,忙别的。” “好……” 屋子很是宽阔,列了许多长案,可容纳几十人同时雕刻书版,晏亭柔走过几个长案,挑挑拣拣出三块木板来,“做雕版印刷,此前你在碧树凉秋书院已经知晓墨如何选、纸如何选、字如何写了。到了印坊里要学的就是关于上手雕刻这部分,这三种木头是雕版时最常用的木材,楠木、梨木、枣木,楠木质地密实,相对最为防虫蠹,但是成本贵些; 梨木相对便宜,且坚硬,雕刻的时候易成型。枣木细腻,也是不错的选择。我们这里用的最多的是梨木,次之是楠木和枣木。” 她看了看赵拾雨,“木材这里,你摸摸看,一会用曲凿刻几下试试,自然就明白质地的差别。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赵拾雨坐在长案前,不错眼的看着晏亭柔,看的晏亭柔觉得心里似有个小兔子要跳出来,颇为紧张。她继续说:“接下来就是上版了。” 长案的一角,摆着砚台、墨条、墨滴、镇尺、麻纸,还有个立着的笔架上挂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毛笔。 晏亭柔拿起墨滴在砚台中滴了些许清水,将墨条放在砚台里碾了起来,徐徐墨色晕染开来,乌黑锃亮。 她将麻纸铺在案上,那麻纸本就是打了红色格子的,已是刚好的书页尺寸,列出了几行间隙。 她用那对铜制的镇尺压了纸张两边,选了一笔细的紫毫毛笔,开始沿着红格纹的麻纸,书写了两句词,“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1】 作者有话要说: 【1】“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出自宋?晏几道《临江仙》。 第18章 蝶恋花·阳春 纸面上不过只书了一十二个字: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字迹隽秀清逸,欹正相生,似常见的印体字方方正正,其中又露出些刚柔并济的味道来。 赵拾雨不单看着字形舒朗,还瞧着这句词,颇为有趣。他眼中有些意味不明的颜色,看着晏亭柔,“好词,好字。” “我随意写的,给你示范看的。真要上版肯定还是要最工整的宋体字才行。” 晏亭柔说着,就转身到别的长案上拿了一个盖着木板的大瓷碗来,说道:“上版也叫上样。将木版上涂一层稀浆糊,将写好的纸样有墨迹的一面贴上去。” 打开瓷碗上的木盖子,里面盛放的是熬好的稀浆糊,这盖子也就是起到保持稀稠状态的作用,免得水汽蒸去太多,过于浆干,那样会在木板上留下不平的颗粒。 晏亭柔拿了一柄扁平的刷子,沾了稀浆糊在木板上薄薄的刷了一层,她将写了字的那张纸附在浆糊上,字面朝下,贴了上去。 葱白的柔荑细指,捋平了薄纸,又轻抬一指将木板上的四角抹平。 她解释着:“我惯用手指抚平的,若是起先不熟悉这工序的。可以用平口的棕毛刷在纸背扫一遍,也可以贴的严丝合缝。你看,这样纸上的字就反着贴在木板上了,这就算上版的第一步。”【1】 赵拾雨看着她认真的模样,颇为欣赏,仔细的点点头,“还有第二步?要等着纸在木板上晾干么?” “嗯。这浆糊很稀薄,涂的也少,估摸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差不多干透了。” “那你要先去忙,还是等一阵?” 晏亭柔起身朝屋里其他的长案走去,“一边忙,一边等着。”她将长案上各个刊工修补的《大藏经》刻版一一拿起看了看。 武同已端了茶上来,“小王爷、晏姑娘,吃茶。”又退出外间去。 赵拾雨端起茶盏,递给晏亭柔,“修的差不多了么?” “嗯,能在约定时间修补完。”晏亭柔接过茶盏,都未抬眼看,吃了一口。 盯着雕版,有些惆怅的皱起了眉,“就是没时间印了,还得去找人通融通融。” “找谁?这版在哪里借来的?” “这是官印出的版,自是官府那里,江南西路洪州府。” “掌事的人是谁?” “陆通判,陆进之。”晏亭柔拿着雕版查看,随口答着。 吃茶小憩过后。 晏亭柔伸出手指摸了摸方才上了浆的版,已经干透,就寻了一个水盂,右手五指指肚蘸了水,按在版上,慢慢的揉搓起来,“把指尖洇湿,将纸背的纸张纤维搓掉,仅将墨字那里薄薄的一层印在版上,字迹更清晰一点,如写上的一样。这样木板上就是反的字。” 刻在雕版上的是反着的字,之后再覆纸印刷,印出的来书页才是正字。 赵拾雨问:“为何不直接写在木板上呢?” 晏亭柔淡淡的笑了一下,这个问题先前她学雕版时,也问过,“可以写,只是木版远不及纸张细腻。写的字小,边线易模糊,且需要字迹功力强的人,直接写反字。能把反过来的字写好的人,少之又少。这样的方法看起来笨了一点,但是最为精准。” 因本来写的字就不多,她已将纸屑搓掉,抬手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扫帚将案面清扫干净。 又从长案的一角拿过一个褐色软牛皮的小包袱,不过一尺来长。 解开包袱上的绕线,展开来就是一副一字排开的刻刀工具。 “这套就是刻雕版的刀了,同一般木工都有的刻刀差不多,只是尺寸小了许多,精细许多……” 她随手拿起一柄,给赵拾雨看:“这个刻刀上头是有一些弯曲的,所以叫曲凿,专门用来刻精细小巧的木工,主要是做雕版用的。” 褐牛皮包袱的最边上是一方小巧的磨刀石,晏亭柔把那柄曲凿在水盂里沾了一下水,放在磨刀石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就不多解释了,磨刀是必须的。这样横竖撇捺的细小之处更精细。” “咔嚓,咔嚓……”她每磨几下,就抬起曲凿放在眼前近处,借着窗外的光,看看刀口是否锋利。 反复三四次,觉得差不多,将曲凿拿在左手,展开右手掌:“小王爷看,拿曲凿的手法。” 她也不多说,因知晓赵拾雨只是好奇所有的步骤,又不是真要学这门技艺,就将曲凿递到右手里,手指捏住开始下刀。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把铜尺,按照纸上原有的格子线又用曲凿划了出来:“这是拉线,也叫划线、扯线,就是将所有字对齐的参照,万不能偏了。”不过两句词,她只拉了四角的线,和框住文字的线。 又拿了一柄平刀,将字以外的地方一刀一刀平刻除去,将碎木屑铲走,“这个叫做清底,空白的地方一定是要清干净,以免沾了墨去,影响书页的干净度。这个步骤一般老的刊工都会放在最后,他们能掌握好分寸,不会在清底的时候不小心破坏了字的笔划。但是新手一定要放在前头,道理是一样的。” 晏亭柔取了适中的曲凿,开始沿着文字的笔划,一刀一刀将横向的纹路都划出来,“这个叫打横。文字横着的线都拉出来,然后再刻。” 她手上好似未怎用力,全凭一股巧劲儿就将曲凿入了木板,轻轻一切,一铲,掀起文字以外的多余木料。 她只刻了一个“浅”字,然后换了一个平窄的小刻刀,将比划中间的地方尽量的拉平。 她想了一下,要如何让赵拾雨更清楚的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说:“刻雕版同雕刻阳文的印章有些像,都是凸出来的文字,不过印章多是用石料的,力度和巧劲不尽相同。” 手如青葱白玉,指若蒲苇柔荑。不过一柄曲凿,在晏亭柔手中确如能幻化鬼斧神工的利器,不过轻松几下就将顿挫有力的字,浮于木板之上。 她吹了吹木屑,将曲凿递给赵拾雨。这才发现,好似有道执着目光,已盯着她看了许久,“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她忙侧首去水盂里瞧自己的倒影,她左右看看,好似没有啊。 赵拾雨觉得她这副认真模样好生动人,不经意间流露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自己定是不知。 可这样的好,他瞧得见,万一被别人瞧了去,岂不是也会动心。 他忽生了一股自私的想法,想独占这样的美好,不给旁人觊觎的机会。他唇上微微一动,“没有。只是觉得小柔好生优秀,觉得自己来晚了。” “这有什么早晚的,你有心学,何时都不晚。” “晚了……”赵拾雨幽幽的附和了一声,还好他来了,万幸她还在。 正午的日头高悬天上,屋里暗了些去。 瞧着晏亭柔轻松刻出一字来,没想到自己上手却困难的很,赵拾雨不禁感叹,她有那样的巧手是用了多少功夫换来的。 他手上生硬,还小心着别刻多了木料去。万事都如此,若是新手,过犹不及,所以宁愿刻不到位,也不要将版毁了才是。因有着这样小心翼翼的心思,他手上动作就更显别扭。 在长案对面的晏亭柔,已经翻了两本账簿,她时不时抬头看看赵拾雨,又望望他拿着曲凿的手。 虽然动作笨拙了一些,但是这日的胭脂衣衫他穿着好生儒雅,这样低头细细刻画着雕版,显得人温柔和顺,文质彬彬,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他手纤长,指节明显,如弯曲青竹,只是……晏亭柔瞧见他指节已经磨红了,想来是初出用不惯曲凿,过分用力导致的,“歇一会吧,你手指红了。” “我……是不是有点笨?”赵拾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晏亭柔拿过他的雕版,“第一次上手,这样已经算天赋异禀了,成字了,不错呢。” 她伸出自己的手掌,展开在他面前,“你看我指缝这里,都有一层薄茧。是练过无数次,才能刻出这样的字来呢。而且起初只是红,而后会磨出水泡来,等过些时日水泡下去了,慢慢长出厚茧来。似是器物同手指相互适应,时间长了,厚茧会变成薄茧,看不太出来,但是摸上去,有些硬的。” 她掌心淡白泛着粉红,那瞧不清的薄茧在指缝里么?让人忍不住想触碰一下。 赵拾雨不自觉的伸手去碰了一下那处薄茧。可待肌肤相触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如此轻薄。 只一瞬间,他又缩回了手指。他全然不记得那薄茧的触感怎样,只剩下让人心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在脑中回荡,久不能去。他心上起了波澜,涟漪一圈一圈,摇曳着水面。 晏亭柔觉得自己的心在指间被他触碰那一刻,忽然停了一下,而后如百颗珍珠掉落玉盘,砸的心上如汤沸里的水。 才沸腾的水不过是蟹眼大小,可她心上的水,一下升到鼓浪一般。 她忙收回了掌心,压着心上波涛,面上端的云淡风轻,“我就是想同你说,你这样已经刻的很好了。” 她没想到,诉说自己多年的积累和努力换来的巧手,其实不过是想安慰赵拾雨不必着急,可不想伸出的手掌却…… “我……”赵拾雨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方才的情不自禁,可如何解释…… 自己都没有控制住的感情,如泄洪之水,已将堤坝冲毁,他低声道:“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屋室微暗,窗外是和煦三月阳春,暖意绵绵。屋内微凉,可长案之前,对坐着两个低头不语,红了脸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1】雕版印刷相关内容参考:《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中国古代书坊研究》、《了不起的宋版书》。 第19章 蝶恋花·潇潇暮雨 一个穿海棠红罗纱袄的小娘子,一个着胭脂锦缎圆袍的小郎君,乍一眼瞧着竟似一对屋檐下的新婚璧人。 闻言良和武同拿着竹盘、篮筐、食盒进来时,互相瞧了一眼,都在心里不禁道一句,般配。 闻言良面上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小王爷、晏姑娘,寒食节,只能吃些冷的了。” 武同放下篮筐、食盒,“不过好在有热水。” 晏亭柔这才想起来,两人此前吃的茶也是热的,“寒食节禁用火。你们哪里来的热水?” 武同从篮筐里拿出一个陶瓶子,将布裹的塞子,陶瓶冒着热气,将水倒入茶壶续上,“自是不敢生火的。昨日存的热水。” 赵拾雨见晏亭柔盯着陶瓶看,就将瓶子拿了过来,“这陶瓶叫做伊阳古瓶,在烧制的时候与寻常的陶器工艺不一样,这底有两寸厚,瓶壁两层,中间是空的,倒入热水之后,可维持许久。起码不至于在寒食节期间吃冷水了。”【1】 晏亭柔觉的很是奇妙,“瓶子做的好生有趣。” 赵拾雨将瓶子抬高,指着瓶子底说:“还有更有趣的,你看这里。” 只见底部画着一只小鬼,拿着扇子,在扇一个炉子。好似这陶瓶能存住热水,因这底部有只鬼在生火。 晏亭柔不禁捂嘴低声笑了起来。两人相视而笑,把方才的尴尬抛开。 不过一十二个字,赵拾雨足足刻了一个时辰,他搁下曲凿的时候,晏亭柔已将账本都看完。 她起身取了一叠纸来,拿了一个宽阔的平刷,裹了一层拧干水分的麻布,在纸面轻扫了一下,“润纸。纸张吸了水分,等下会更吃墨。” 她将墨汁倒入一个瓷碗里,用棕毛的立刷将墨均匀的刷在雕版上,而后取了润好的纸,小心翼翼附在版上,用平刷在纸背上轻扫一遍。 这道工序叫压印,所需力道要恰到好处,雕版上凸出的文字就印在纸上了。 她启了纸,放在手里抖了两下,又轻吹了吹,让墨痕尽快风干一下,递给赵拾雨:“拾哥哥,你的。” 说完才觉得自己竟叫错了,又改口道:“小王爷雕刻的很好。” 赵拾雨偷笑,“小晏先生,我学的快么?” “嗯,快。” “讨个赏,可否?” “又?上次你帮我补那《大藏经》的事儿,我还欠你一顿醉云楼呢。” 晏亭柔想了想不对,上次赵拾雨帮她,讨的赏是花朝节陪他逛逛。 可自己那日不仅食了言,还用马缰绳伤了他。她瞥了眼赵拾雨掌心,好在没有留下疤痕,就悻悻的说:“你,想,想要什么?” “明日我要去看望我娘……的衣冠冢,你同我去,好不好?” 晏亭柔还在思量要如何拒绝,赵拾雨垂了眼眸,又说:“我不想一个人去,她,她喜欢热闹。” 晏亭柔心里想着不能答应,不该去的,可嘴上却不由自主“嗯”了一声。 可答应完了,自己又后悔了,她从未去望水阁上见他吹笛。 明明没有应他的笛声,为何见了人,又如着了魔障,这般被人牵着走。 赵拾雨笑说:“你的事忙完了么?” “嗯……” “我们晚上去醉云楼吧。” 晏亭柔想着终可以寻个机会,将那人情还了,若不欠他的,是不是就能少些牵绊呢。点头应着:“好。” 潇潇暮雨,将本该还亮些的夜提前送了来。天上暗沉,落着春雨。马车里更暗,亦似下着雨,只闻雨声,不见人语。 “小姐、小王爷,醉云楼到了。” 这样的暗室里,晏亭柔又忙了一日,往常她定是要靠着车壁睡过去,可偏偏今日不知怎的,无比清醒,就盯着马车里方桌上的博山炉,燃着白色烟雾,袅袅徐徐,路上的时间拖了似一年那么长。她一听到了醉云楼,忙起身要溜。 背后响起了赵拾雨低沉的声音。 “你听到我给你吹的笛曲了?”赵拾雨坐在马车里,终于将想问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他纹丝未动,似要等个答案。 他每日在望亭阁吹笛,她每日在毓秀轩就能听到。 可晏亭柔从未上过望水阁。她晓得,若她上了阁楼,就能瞧见他站在那里临风吹笛的模样,一定好生俊逸,让人再不想移开眼睛。可她没有去。 “听到了……” “怎么不到望水阁上来?” “我在屋里就听得到。” “为什么……”赵拾雨只说了三个字,竟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了。 自己要问什么,为什么不走上阁楼来?她既然没上,不是已经给了答案么。一抹笑从他嘴角绽开,瞧着是笑,看着却苦。 晏亭柔也不想答,她起身欲下车去。赵拾雨见她要磕到桌角,怕香炉烫伤她,忙伸手去拉香炉。 可她太想下车了,已经快到打翻了博山香炉里的地步。马车才停稳,那香炉倒了,盖子骨碌碌朝后滚去,香灰洒了赵拾雨一身。 晏亭柔回头看了一眼,她不是莽撞的性子,今日着实有些毛躁了,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我……无意的……” 她掀开车帘,朝外唤了声:“武同,小王爷被香灰烫到了。” 武同一听,头发根都炸了起来,飞奔到了马车前,人站在地上,身子一下扑到马车上,头钻进帘子里,“小王爷,怎么了!” “我没事……”赵拾雨抬手让他躲开,自己下了马车,站在车旁。 闻言良已打了精竹篾的油纸伞在小王爷头上,武同赶忙帮他掸身上的香灰。 好在香已燃尽,没烫着小王爷,武同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躬身清理着。 赵拾雨看着晏亭柔头也不回的朝醉云楼走去,那抹海棠红就淋着雨,缓缓的消失在高楼之前。 她说,我,无意的。是无意打散了香灰么?还是,她无意去听笛曲?亦或是,她对他无意? 醉云楼本就是高水阔家的产业,他上次在花朝节,被赵拾雨推落入水之后,一直惦记着这恨。 巧那日跟他的随从在醉云楼安排晚宴,见赵拾雨三人在醉云楼门口马车边站着,就唤了身边脚程好的,“快去告诉郎君,那小王爷来醉云楼了。” 已有醉云楼里伙计带着赵拾雨一行入了院中,武同问:“醉云楼,不上楼么?” 那人答:“寒食节禁火,这几日我们店里只有寒食。倒也是我们的特色,等下客官入了小院里,就懂了。” 他带着人穿过院中层层竹林,走过悬石小瀑,绕过石子窄径,才入了一个清简的院落,上头挂了一个竹匾——幽篁里。 这幽篁里说是院落,不如说是个大的雅舍开间,里头宽敞的很,可统共也就摆了一张方桌。 四周除了朝南开的横拉门,其余三面墙,一面挂了珠帘,摆了竹榻,供吃茶,一面靠着窗,放置了一桌两椅,用来听雨观花,还有一面摆了架绘了山河的薄纱屏风。 晏亭柔面上真如做东的人宴请一般,平淡又有礼的说:“这里也都吃冷的东西,不过有些意思,总比中午家里带的那些,吃起来味道好些。” 桌上有金齑玉鲙,是生冷的鱼片,有炸好十分耐放的寒具,是绞成丝的面食,还有甜甜的琥珀饧…… 虽然都是冷的,可种类和花样繁多,显得热热闹闹的摆了一大桌子。 赵拾雨只将食物放到嘴里,并未吃出什么差别来。还端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来,两人只简单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这一厢,高水阔已经风风火火奔幽篁里小院来了。 醉云楼的伙计推门,上了最后一道餐食,“豆面团子。” 晏亭柔将盘子往赵拾雨那里挪了一下,正巧那伙计关门,风略过豆面团子迎着吹起些许粉末,赵拾雨那如星双眸闭上了。 “眯眼了?”晏亭柔问。 “嗯……”赵拾雨揉了揉眼睛。 “别揉……” 赵拾雨立马垂下了手,闭着眼睛面对着晏亭柔。她四下张望,从窗边的小案上拿起了一柄立着当做摆设的团扇,站到赵拾雨跟前,“我帮你吹一下。”她抬指轻拨了赵拾雨眼皮,拿着团扇扇了扇。 两人挨得极近,似能感受到冰冷屋里,只有彼此的余热。方才都没有注意两人的姿势,此刻发觉时,竟都有些紧张。 “你们在干什么?”高水阔闯进屋里时,就瞧见赵拾雨坐着,晏亭柔与他面对面站着,正弯身拿着团扇遮住了半张脸,瞧着似在亲吻。 赵拾雨抬手捉了晏亭柔的手腕,他心上慌乱,刚想说别吹了,就被高水阔打断。 晏亭柔也吓了一跳,她应该怕羞才是,可见来人是高水阔,就想该视他为无物。 她的目光跨过高水阔,看着门外如帘雨线,好似忽然被这乱入的人,叫醒了。 她心里在问自己,在做什么。自从她重遇赵拾雨之后,她心上生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情愫都是什么? 她挣脱开赵拾雨的手,将团扇扔到桌上,干脆利落的掀开赵拾雨的眼皮,吹了两下,问:“好了么?” 赵拾雨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兰花香,还有些许博山香炉里的檀香味儿,和在一起,让人有些意乱情迷。刚好借着眨了眨眼,遮盖了自己的紧张,“好了。” 晏亭柔坐回自己的位置,问高水阔:“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高水阔挠了挠下巴,“咳咳,就没什么。” “你来做什么?”赵拾雨和晏亭柔异口同声问道,两人相视一眼,又瞬间躲开。 高水阔指着赵拾雨,同晏亭柔说:“我要跟他打一场。” “为何?”晏亭柔问。 高水阔无比理所当然,“为你啊。” 晏亭柔目光扫了一眼赵拾雨,又瞧了一眼高水阔,她觉得好像有些事情乱了。 她见闻言良和武同已经跟了来,不必忧心真的打起来。就想着,欠他的人情饭已经吃完了,她该去理一理自己如麻的心事,就说:“那你不必了。” 她看着高水阔,感觉自己已同他说了很多次类似的话,可好似永远都叫不醒他。 她面上冷冷的,“你有家室,与我无干,莫要再纠缠了。而他,他是小王爷,我是平常人家的女子,我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从未是一路人过,你也不必乱思量。” 她起身朝着门外走去。高水阔在身后叫嚣:“方才你们那般亲昵,怎会不是一路?小柔你莫要被他骗了去。这等世家公子我见得多了,没有几个真心。” 晏亭柔不禁释然的笑了,侧身说:“你的真心,我也不稀罕。高水阔,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赵拾雨推开闻言良给他打着的伞,去追晏亭柔。路过高水阔的时候,不屑的说:“你才是没有真心。我同你不一样,我只求她一人。你,呵,不过是个朝三暮四的浪子,也配谈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1】伊阳古瓶:出自宋?洪迈《夷坚志》甲志卷?第十五,“瓶于箧。倾水瀹茗。皆如新沸者。自是始知秘惜。后为醉仆触碎。视其中与常陶器等。但夹底厚几二寸。有鬼执火以燎。刻画甚精。无人能识其为何时物也。 第20章 蝶恋花·春衫 海棠红衫女子,在雨中竹林间穿行。 这两个本该不会遇到的人,皆因她而交织在一起。三年前她和高水阔解了亲,可赵拾雨却说要娶她。 此刻,晏亭柔被雨打的无比清醒,她重遇这两人,也许是老天爷给她的赏赐,将她从三年漫长的梦里唤醒。 于她而言,一个是纠缠,一个是期许。一个是得不到,一个是想得到。 其实她两手始终是空空如也,即便她这三年都努力的经营着印坊,让自己沉迷于旁的事情,可她始终没走出那场被小女儿心思拉扯的噩梦。 那时,她没想好要如何接受为高家开枝散叶,与她人共侍夫君,于是她拒绝。 可她太小了,并没有能足够强大到可以承担拒绝后非议的心境。 她一直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心若磐石。可那不过是她伪装的铠甲,瞧着坚硬无比,其实只是冰做的外壳,遇到温暖便化作水,将内里柔软和不堪统统暴露出来。 而赵拾雨就是那场“温暖”,让她在温柔里沦陷着,想贪恋他的好,又提醒着她,其实是她一直没有走出来。 晏亭柔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滴,她想着是不是应该将这些过往统统埋了,立块墓碑,上书“浮生年少”。 暮春时节的雨,随风潜入夜,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赵拾雨在院中竹林的路口追上了晏亭柔,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什么叫从未是一路人过?” 晏亭柔回头,“我直到方才,才意识到,当时你那句兄妹之情,我也觉得不妥。我爹爹不过是个落魄文人,在临川这小地方做些营生罢了,我爹爹没那个福分生个小王爷出来,我也没那个福分,有这样一个哥哥。” “那日去金山寺,我之所以说亲如兄妹的话,只是不想听那女子编排你有不轨之心。我不想听人说你的不是。” 晏亭柔看着雨水滴在他脸上,他似有些怒了。她觉得那不如趁着这雨,浇打的人清醒些,说清楚也好,她说:“你不必解释,我,现在不在意了。” “不轨之心,不是你有,是我有。”赵拾雨的手从她胳膊上滑了下来,垂落在身边。 “那就藏起来吧。”晏亭柔转身,背对着赵拾雨,想把曾经自己期许过的一点点念想也打碎,又说:“你曾经说过要来娶我的话……” “我说的是认真的,我来了。” 晏亭柔摇摇头,“我,曾经当真过。可后来却不信了。” “我来找你了,小柔。”赵拾雨有气无力。 “可我不需要了啊。”她嘴角翘起一抹笑,可觉得眼中暖暖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晏亭柔离去的时候,那雨仍是纷纷落下,可却似浇打在她身后。 她将自己从一场下了三年的雨里逃脱出来,那场雨里,有她年少无知时,曾偷偷等过的人,有她两小无猜时,想与她朝朝暮暮的人。 她心里舍不得,他那样好的人,多看一眼都能让人心如鹿撞,让人觉得同他在一处,便是世间最好。 可仍是果断放开了手去,她要先将自己的心看清楚,再去等,谁能走进她心里。 幽篁里院子外的竹林小径,就只剩下一袭胭脂红的公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好似错了,又好似错过了。 不知油纸伞撑在他头上多久,直到他觉得精疲力尽,再也站不住时,才对着身后之人说:“言良,我心里好生难过。” “我心里也难过啊,走,喝酒去!” 赵拾雨木木的扭头看了一眼给他撑伞,同他说话的人,竟然不是闻言良,“怎么是你?” 高水阔撇撇嘴,他没有赵拾雨高,就伸着手去够他,结实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搂住了,“我怎么了?小爷我大人有大量!念在你也被小柔抛弃的份上,咱两同是“天涯落水人”的份上,我原谅你上次将我推水里的事了,走!我请你吃酒去!” 赵拾雨抬手掰开高水阔的手,纠正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浑身冷的紧,心里冷的更甚,若有一壶酒能解他千愁,好似也不错,“我和你不一样,我没你那么多颗心,能分给别人。” 高水阔一脸嫌弃的看着浑身湿透如落水狗的赵拾雨:“男人三妻四妾很是寻常,你们世家子弟哪个不如此?况且我只有一个妻的位置,不还留给小柔了?她都不肯吃我的茶,你啊,别痴心妄想了!” 赵拾雨瞪着他:“我只娶她一个,只要她一个。你,才是别痴心妄想了!” “好好好。看在咱两个都痴心妄想的份上。”高水阔冲着后面大声喊道:“上酒啊!人都死哪去了!” 两人共撑一把伞,相互嫌弃的走回幽篁里。 晏府外,守门的家仆见小姐独自在雨中策马回来,忙叫人去唤表小姐。 丰秀儿一听,胡乱拽了个披风就奔了出来,绕是有人撑伞,她也淋湿了不少,看见晏亭柔,将披风往她身上一围,就责备道:“怎么一个人淋着雨就回来了?真以为自己身子骨多好呢!六郎不是驾马车出去的?” 晏亭柔径直朝着钟灵苑走去,“我让六郎候着赵拾雨。”她扭头对门口的仆人说:“这马我是在醉云楼借的,一会叫人送回去。” 丰秀儿追在她身后,给他撑着伞:“小柔,你怎么了,这是?” “没事,就是说清楚了,有些乱。” “说清楚了?什么?” “秀姐姐,我头疼的很,我想睡觉。” “行,待你想说时再说,我不问了。你等着,我叫人倒热水来,沐浴之后再睡。还要喝碗姜汤,不然惹了风寒,你要病上几日。” “嗯。你同我爹爹说,明日一早去祭我娘吧,我想早点出发去洪州。” 丰秀儿见她这狼狈样子,又见她着急躲出临川去,心里已经有了大概,便不再多问。 三月初四,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1】 才过卯时,鸡还没打鸣,晏亭柔就披着长衫推开了窗子。昨夜的雨应是才停,远处小山的雾气还没散去,正悠悠穿过山上竹林。 昨夜里,她梦了一宿,全是幼时那些过往。她望着地上被夜雨打落的海棠花瓣,淡白着红,似她逝去的豆蔻年华。 “怎么起的这么早?”不知晏宣礼站在钟灵苑的月拱门外有多久了,他听见窗户吱呀声响,猜到是小柔起身了,就问道。 “爹爹。昨夜睡得太早了,不困。你怎么在这里?” “昨日秀儿同我说今日要去给你娘上坟,我就想早些,唤你啊。” 晏亭柔挑明了说:“秀姐姐同你说我昨日与赵拾雨一同出门,自己骑马淋雨回来的吧。” 晏宣礼哈哈一笑带过,他总是羞于表达对女儿的关心。 “爹爹,我没事。一会去我娘面前,我一同和你们讲吧。我梳洗一番,很快就来。” 晏母的墓地在云丘之上,临川山低,多称作“丘”,这云丘算是高些的山,因常年有云雾堆积,是以得名。 几十年前曾有个道士云游至此,说此山上风上水,是阴宅良选,许多城中人家都将墓地选在云丘上下。 晏宣礼正坐在一处墓碑之前,拿了一壶酒,满上一酒盅放在碑前,又满了一杯,自顾自喝了起来。 他咂咂嘴,“娘子,小柔可是长大了,书院、印坊的事情做的比我还精明。” 晏亭柔将竹篮中的糕点端了出来,跪在墓碑前,拱手在上,磕了三下头,说:“娘,你爱吃的桃酥、荷花酥,我都拿来了。我要去洪州跑一趟,待我回来再给你烧香。” “你不是要同你娘我们说说你的事?”晏宣礼将剩下的半盅饮了个尽。 晏亭柔起身,轻拽了裙摆上的褶皱,将过往缓缓道来:“三年前,我退了高水阔的亲事,瞧见家中长辈上门批爹爹,我一时想不开,就偷偷跑到小山亭去哭鼻子。就是咱家后院,临川水上的小山亭。” 她淡淡的诉说着往事,脸上起了一丝笑意:“哭着的时候就遇到赵拾雨掉河里了,没想到他是个不会游泳的,我就把他救上岸。那时的赵拾雨也是傻小子,他以为我是哭他被淹死了呢,就来安慰我。 我就同他说我为什么哭鼻子。他当时很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就信誓旦旦的同我许诺,说不论何时,待我想嫁时,他就回来娶我。” 晏宣礼虽然已知晓赵拾雨想娶她的心,可却从不知道这段过往,他脸上略过惊讶之色。 可见女儿神色淡然坦荡,想来她已经将此事想明白了。就寻了块石板,坐下听她继续说。 晏亭柔似在讲别人的故事,“噗嗤”笑了一下,“此前他帮过我,昨日呢,我就在醉云楼请他吃一餐。没想到碰到高水阔了。高水阔扬言为了我,要同赵拾雨打一场。” 她的笑容收敛住,“我……他昨日同我说,他这次回来原是要践行当日的诺言的。可我好似忽然想明白了。” “因他在我最无助不知怎么办的时候,给我了一个希望,我就将他放在心上了。可后来他同旁人订了婚,退了婚又来寻我。 我心上难免有怨念,总觉得好似本该就属于我的东西,被旁人抢了去。 觉得他食言,辜负了我的期待。从前我总觉得自己很是坚强,我若说我拿得起放得下,我就放得下。 殊不知,我大概只有嘴上放下了。再遇见他,我就总觉得我该讨要些什么来。比如,他的好,比如,他对我的好。” 晏亭柔盯着墓碑,腼腆的笑了,“我从前没同别人说过这事,因为我心上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不敢相信,总觉得自己没好到可以配得上他的地步。 后来知他定亲,我又暗暗的生了怨谤。直到昨日见到高水阔,我才发现,其实三年前的我对高水阔、对赵拾雨,应该都是一样的玩伴之情,只是有着高晏两家的婚约,有着赵拾雨给我的允诺,才让我对他们两人产生了不一样的念想。” “我退了高水阔的亲,有我的缘故。赵拾雨同别人定亲,有他的缘故。如我不能责怪高水阔为何要娶那么多房妾室,我也不能责怪为何赵拾雨一直没来找我。”她看着爹爹,迎着风笑了一笑。 晏宣礼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后背,“放下了?” “嗯,放下了。” 晏宣礼笑着说:“舍不得吧?” 晏亭柔知晓爹爹担心她从不放在嘴上,就想让他放心,于是逗他说:“赵拾雨那样的人,如三月春光,所有人都会喜欢他吧。” 又笑着说:“怪舍不得的,今日不同你们说说,我都怕自己后悔。他那张脸我瞧上了,但可能就是只看上了他的脸。若不是王爷,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从年少到人生中段,总会面对许多选择,有选择,就必然会有错过,可能是错过对的人,可能错过坏的事。 可若非到了盖棺论定之时,谁能准确讲来,哪些是对的人,哪些是坏的事。 世事尚且如此,感情更是难辨。晏宣礼捋捋胡子,他很是欣慰小柔可以将这事同他开诚布公的讲来。 既然女儿可以轻松放下,自己更该乐观面对,他打趣道:“你若真瞧上赵拾雨了,那就嫁他!你不用担心嫁妆的事。别看他怀王府门第高,爹爹家财万贯是有的,配得上他家的嫁妆是够的!”晏府乃是临川首富,若拼家财,却不会在嫁妆上逊色。 晏亭柔笑着闹,“要爹爹砸锅卖铁凑嫁妆么?” “哈哈哈!你要嫁,我定让你风风光光出去!” “爹爹,我后来想,重遇小王爷之后,我可能是有不甘心。他让我有了期许,产生了对他的依恋之情,又失了对我的诺言,我心里上要将这事平衡一下。所以就瞧他与旁人更不同了一些。既然我眼下分不清,那不如就先放下吧。” 父女两人将在墓碑前把酒言欢起来,此刻,朝霞破云,照射出光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出自唐?王维《田园乐》。 第21章 蝶恋花·碧草 云丘山下,赵拾雨站在他娘的衣冠冢前,瞧着云丘上的晏三叔和晏亭柔。 他一早去派闻言良请小柔,扑了个空,听闻她上云丘拜祭娘亲,就来此地候她。 赵拾雨眼波横湖,眉如山聚,一脸痴痴的就那么望着山上。 闻言良问道:“小王爷,可是要等她?” 武同瞧着痴痴的小王爷,小声冲着闻言良说:“这都向山头望了半个时辰了,你说什么傻话!自是在等她啊!” 赵拾雨半晌不曾眨眼,淡淡的回了两个人的话:“等她啊。等她回头看向我。” 等她啊。等她回头看向我。 忽有春风过,吹落梨花,只听赵拾雨的声音乘着风,缓缓道来:“多久都等得,只要她肯。” 云丘上山下山只一条路,赵拾雨穿着一身白鹤纹饰长衫,那般玉树临风,很难让人瞧不见。 晏亭柔走过他,点头示意,“见过小王爷。” 晏宣礼皱了皱眉头瞧着他,“阿拾,来看你娘亲啊。” “三叔,我想同小柔说几句话。” 晏宣礼识趣的朝着闻言良走去。 赵拾雨见三叔背对着,就拉起晏亭柔衣袖,低声说:“我有话同你说。” 晏亭柔挣脱开他束缚,跟着他走了几步。 赵拾雨一脸委屈,“你不是答应我了,同我来拜我娘亲的衣冠冢?” 晏亭柔看向别处,“那我食言了。” 赵拾雨在他娘墓碑前停下,眼中是谷潭深深,瞧不见底的漆黑,那双眸看向晏亭柔。他不懂,怎么小柔忽然就变了,前几日不是好好的。就问:“你怎么了?” 远处绿雾寒山,又是一年春景,晏亭柔看着远山,说:“我没事。” “不对……”赵拾雨想抬手抓她肩膀,让她望向自己,可手才抬起,就又放下,“你看着我。” 她不敢望向他,怕自己才下的决心,建筑的城墙,一下就坍塌毁败,可赵拾雨如是说,好似她便躲不掉,于是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 那眼中如静湖里的水波,在黑夜里摇摇曳曳,散着点点磷光,似星河落梦。 无端端的,让人瞧了便似受了蛊惑,好似脉搏都停了一下,一呼一吸间都过了一世那么长,她眼中忽然有些动容,好似自己不该这样在他心口扎上一刀。而自己的心也跟着绞痛起来,眼角酸涩,想要流泪。 赵拾雨不曾眨眼,就四目相对瞧着心里的那人,她的眼中有闪躲,似只迷失在冬日山路上的小刺猬,她竖起了通身的刺,不过是想找到让自己舒适的巢,冬眠休息一下而已。 若她心里的寒冬过了,那只小刺猬是不是还会被繁华景色所吸引,愿意出来欣赏风景。 赵拾雨看着看着就笑了,三年他都等得,不过一个冬日,他总会捂化的。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晏亭柔的头,“小柔,我是拾哥哥啊。” 她嘴角动了一下,“嗯。” 赵拾雨指了指墓碑,也将心事坦坦荡荡的说来:“娘亲,小柔就是我喜欢的女子。” 晏亭柔没想到赵拾雨会在他娘坟前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转身就想逃走。 赵拾雨跟了上来,在她身后说:“我就是喜欢你,很一心一意。三年前就喜欢你,是偷偷去小山亭假山后面瞧你,才落入水里的。我想娶你为妻,是因为我心上有你了许久,不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明明站在平地之上,可晏亭柔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不得不停了脚步,拉自己一把,她回头,面带怒意:“我才决定放下,你别再说些左右我的话了。” 赵拾雨沉着脸,用着极平静的语调说着:“汴梁城的正月是冬日,我快马加鞭了一个多月,就为了面对面的来告诉你,我终于将那婚事退了。不管多难,我来找你了。你觉得,我为什么似疯了一般,赶路来临川?” 晏亭柔本只想从那悬崖边的境地转圜过去,可他这样说,已经没有余地了,“一句诺言,你当成儿戏。三年不声不响,因你小王爷高抬一眼瞧上了我,我就该喜欢你么?因你奔走千里,我就该嫁给你么?” “我给你写了许多信,你从未回过我啊!我以为你都懂的,你只是在默默等我罢了。” 信?晏亭柔神色安稳了下来,“我没有收到过。” 这番有些针锋相对的陈词,让两人知晓,过往的三个春秋冬夏,他们竟似站在两个不同的渡口等人,始终心上有着挂念,见水上往来,可千帆过尽,皆不是。渡口南辕北辙,怎会等到想等的人呢。 原来有错过,有误会,可还好两人还能站在一处。赵拾雨忽就笑了,他忍不住想去触碰她,可还是压制住了那样的心思。他轻轻拽了晏亭柔的衣袖,“所以你有在等我,对不对?” “没有……”晏亭柔口是心非。 “那就让我自作多情一回吧,我觉得有。” “随你怎么想。”晏亭柔甩手,快走了几步,踩了脚踏,上了马车。就听身后的赵拾雨说了一句:“我等你。” 晏宣礼在一旁瞧够了热闹,才走了过来,他一脸坏笑,摇了摇头,“阿拾,你……活该有此报应!” “三叔,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于情于理,我都该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却置身高阁,作壁上观。” “啧啧啧!你知足吧!我没拿着扫帚将你赶出去就不错了!三年前我好心收留你,你那时就觊觎我女儿!早知如此,我就该打断你的腿才是!” 赵拾雨笑了笑,“是啊,你怎么没打断我的腿呢!若是那时打断了,我就赖在你晏府不走了,顺便做了晏府女婿。” 晏宣礼笑着抬手大力拍在赵拾雨后背,“莫怪师父不教你!你若将同我嚼舌这点本事,用在小柔身上,怕是早成了!笨!” 他嫌弃的摇摇头,心道这赵拾雨还是太实在,同他当年追小柔娘亲相去甚远,两人若要有个未来,怕是路还长远。不若,顺其自然吧。他将双手背在身后,遥遥晃晃的朝马车走去。 武同听了晏三叔一席话,不禁替晏亭柔打抱不平,“三叔这是什么爹爹?竟然这般教人逞口舌之快,欺骗自家小娘子的。” 闻言良笑说:“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看来未来岳父大人这关,小王爷不战而胜啊。” 赵拾雨苦笑了一下:“晏三叔说了,一切都是小柔说了算。所以不管是谁,只要小柔点头,他都应允。” 他又说:“我哪里有胜算?她一句都没有质问我,为何同旁的女子订婚?” “她应该质疑我的,可是她没有。因为她不在乎了。” 武同听到这里不禁叹气,“小王爷,我们是不是要收拾包袱回汴梁了?” 赵拾雨沉吟片刻,“言良,带着拜帖,快马加鞭去洪州府,拜陆通判,陆进之。” “好……” 晏宣礼上了马车,一脸感慨同晏亭柔说:“我觉得阿拾品性好,才情也佳,若是相守,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他身不由己的地方太多了,他本可以做个闲散的小王爷,可他是个有抱负的人,加上同官家打小一起长大的情意,他总要帮扶支持官家。 人都要寻个知己,若还有人能懂官家的心,就只有阿拾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能放下心里的怨念,我瞧着也是好事。这些利弊我都讲给你,选择由己。” 晏亭柔掀开了一角车帘,望着仍站在原地的赵拾雨,“嗯,我想好了。起码我现在的心意,与他不合适。” “可你还是舍不得啊。不会偷偷哭鼻子吧?”晏宣礼瞧她看赵拾雨的眼神,哪有她说的那般决绝。 晏亭柔笑了笑,没说话。 “话不能说满,亦不可说绝。人和人的相遇本就离奇的很,缘分这事更是玄妙。谁知命中有何呢,不若顺其自然吧。” 晏亭柔点点头,“爹爹说的是。不若,顺其自然吧。” 她想了想,说:“爹爹,我明日启程去洪州。小王爷他,他也许过不了几日就走了,也就淡忘了。”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言语间的些许遗憾,晏宣礼识趣的笑了笑,“嗯,好。” 回晏府的路上,晏亭柔靠在马车上阖上了眼。她想起昨夜里的连绵梦境。 梦里回到三年前的寒食节,那时她才退了亲事不久,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不知如何说出心里的迷茫和难过。她偷偷哭了一鼻子,又想同娘亲说一说。 于是携装了食物的竹篮,偷偷躲在小山亭后面的竹林里给娘亲烧纸钱。 寒食节禁火,可她听别人说过,若要同往生的人聊天,必须有那袅袅飞烟,才能敲开幽冥之门,让逝去的人听见她的话。她太想同人聊聊天了,太需要有个人能聆听自己心里的声音。 她特地选了竹叶茂密的一处,想着她只烧几张纸铜钱,同娘亲说几句,待烟火还未升到天上就赶忙逃开。 小山亭附近本就没什么人,谁知被赵拾雨撞见了,“寒食节有火禁,你在干什么?” 晏亭柔见他来了,忙踩灭了火,佯装是在烤食物,说:“此乃天劈火,傍林鲜、炙鸡卵,吃不吃?” 她将之前煮好的细笋、鸡卵,丢到草木灰里,用余温热了热,两人傻傻的偷吃了一顿寒食节的热饭。 …… 本来不过是年少时的逗趣儿的过往,此刻她又想起来,就有了不同的意味。 方才赵拾雨说,那日他落水后说要娶她之语,不是因为感恩。 难道早在那个时候,她还懵懂不知情为何物时,赵拾雨就心怡于她么? 倏忽,她睁开眼睛,抬手拨开车窗上的布帘,望着大地之上,碧草茸茸,说:“爹爹,我今日就启程吧,我先去洪州青萝斋把纸、墨规整一下,将印《大藏经》所需的印材先准备出来。然后再去拜会陆通判。” “你就肯定他会给延长时间给你印?相约一月,确实到了期限了。” “总归有办法的。洪州府上和接待往来官员的公使库,每年都要印各类书籍,本来就是相互合作的关系,他那边也总有用到我的地方。我觉得他会延长借给我《大藏经》的雕版的。毕竟我们帮他修补的很好,饮水也要思源嘛。” “生意之道,越来越厉害了!我晏老头子真是后继有人啊。”晏宣礼动了一念,有些嫌弃,“所以你方才蹙着眉头,闭目养神就想这些?” “啊?”晏亭柔愣了一下,就连自己闭眼,爹爹都能联想这许多,就“嗯”了一声。 第22章 临江仙·锦屏 梨花落后是清明。 一匹红鬃骏马奔驰在去洪州的路上,晏亭柔穿着一身飒气暗紫窄袖紧袍,拿着马鞭,策马前行。 官道之上,浅草才能没马蹄,春意潇潇,日子不错,她庆幸于自己的悬崖勒马。 她看着远处濛濛山川,心里想着,那样美好的少年,谁不爱呢。只不过,喜欢的是那种少年气韵,也许就不是这个人吧。 阮六郎架着马车跟在晏亭柔身后,不懂为何自家小姐,好好的马车不坐,为何偏要迎风驾马去。 入了洪州已是深夜,可因城中无宵禁,夜里显得颇为热闹,灯烛晃耀,夜市喧嚣。 许是才过寒食节,刚可起烟火,街里巷道丝毫没有清冷之感,反倒是月上中天,倒影在江水之中,显得春江月色阑珊。 逢楼的外栏杆上吊着灯笼,坠着绸带,虽然楼中往来客人已不多,可楼堂里的板柜前头站着的店家依然精神百倍。见晏亭柔进了逢楼,忙吆喝起来,“小娘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晏亭柔赶了一天的路,很是疲累,她压了一角银子,微抬眸:“住店,两间。后头进来的阮姓小郎君与我同路。”说着就将包袱背在身后,抬步上楼。 店家忙唤人来:“小二,带这娘子上楼,三楼,上房——落花坞。” 已有个年纪尚轻的人穿着店家配的褐色短衫,迎着晏亭柔走上楼去。 落花坞的房间里,屋如其名,对着逢楼院子的窗户外,溶溶月光下,正在花开花落。晏亭柔入屋闩上门,关了窗,未曾梳洗就滚入木床之中。 洪州乃是江南西路的首府,晏三叔的印坊生意遍布各路,洪州自不可免。 晏家在洪州的印坊是个铺面,前铺后坊,于城最热闹的东湖街上,闹市中开了个书铺,唤作青萝斋。 洪州之东有湖,唤作东湖,眼下清明时节,正是东湖景色最好时,柳堤上是东湖路,沿着湖岸蜿蜒,三三两两聚着踏青出游的人们。 青萝斋的楼上,晏亭柔推开了朝着东湖的窗,坐在一方小桌前,开始翻起了账簿。 只听木楼梯咚咚作响,阮六郎拿着竹托盘走了上来,将茶壶和茶盏摆在桌上,“小姐,不知这斋里的好茶被洪掌柜藏哪去了,我只搜罗来了些粗茶,你将就吃些。一会儿得闲工夫了,我去街上茶舍买些好茶来。” “无碍,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明日洪掌柜来了就好了,随便吃些就是。”晏亭柔一手拿着账本,一手端起茶盏吃了一口。 阮六郎问道:“方才我在库房里盘算,麻纸、藤纸、竹纸都有些库存。不过单一都是百十来本书的量,没一种是存货多的。咱们若是要印《大藏经》可需去进一批纸来,或是我去高氏书坊先拿一批纸来借着用?” 各印坊书坊间,有急活儿时相互借借纸、墨、刊工应个急,是常有的事。 “最近青萝斋在加印历书,可已是清明时节了,这一年的历书应该没人买了才是……” 她觉得这处说不通,记在心上,待明日需同洪掌柜问上一问,“确实得借一批麻纸。你别去了,万一高水阔和陆小小也回了洪州,他们都晓得你打小跟着我,保不齐还要难为于你。明日让洪掌柜去吧。” “难为倒不至于,小姐不知,那日醉云楼你骑马走了之后,高公子和小王爷两人一起喝了个大醉。我顺道将两人送回去的。高公子说,上回落水之事,是他对不住你,不该听陆小小一面之词的。” “他两一起喝酒?” 阮六郎认真点头,“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晏亭柔一听就明白何意了,想来那日她离了醉云楼去,那两人却一起吃了顿酒。 不禁有些尴尬,想来六郎孩子小,听不懂其中原委,就绕开了话茬,“六郎,你去后院的酒窖里搬两封陈酿,去趟陆通判府上。找陆管家,打探一下陆通判近两日的行程。让他代为相传,何时方便,我们去拜会一下陆通判。” 阮六郎应声下了楼。 晏亭柔起了大早,一直在青萝斋里待到了日过中天,直到觉得腹中空空,才记起来该吃饭了,就收拾好了桌上账本,回逢楼吃点东西,打算午睡一会儿。 逢楼离青萝斋不远,都在东湖附近,走过去一刻也就到了。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她脚步就快了些,可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似的,就回头看了几次。 可身后不过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她寻思自己许是这几日累了些。到了逢楼匆匆吃了几口,就躺在榻上小睡了一阵。 直到阮六郎来敲门:“小姐。” 她起身穿戴整齐,开了门,“怎么说?” “我去陆府的时候,陆通判在见客。听陆府管家说,今日夜里陆通判在滕王阁宴请,知小姐来了洪州,还让我带回来一份请帖。”阮六郎将一个绢面装饰的请帖递给了晏亭柔,“小姐,可要去么?” 晏亭柔想了想,“要去的,明日陆通判当值,照理说要让洪掌柜去还《大藏经》的雕版的。我今日去问问,争取就不用这样一还又一借的,耽误功夫。最好明日刊工都回来了,咱们直接印了。” “好,那小姐先歇息,掌灯时分,我在外面备好马车。” 郁金纱罗上裳,围腰亦是一抹腰上黄的女子,身段极婀娜,正抬步款款,拾级而上。晏亭柔夜里就穿着一身清淡的黄衫往滕王阁走去。 滕王阁最低的首层都要远高于洪州城内各高楼。滕王阁的楼匾之下挂着一个绣纱的十二角宫灯,门口的一侧对联边上摆了一株一人来稿的海棠盆景。 因一般的殿外若有盆栽,定是成双成对,这门口只一株海棠,就让晏亭柔不禁多看了一眼。 殿的正门摆了一副锦纱屏风,刚好十二角宫灯的光将海棠枝的影子投射在锦屏之上,原来竟是这般有趣。 她嘴角不禁上扬了一下,取了请帖递给门口的仆人。那仆人带着晏亭柔穿过屏风,朝着里面走去。 殿内喧嚣,几十人围坐江边正在把酒吟诗。已有人走到陆进之身边,在他耳边低语。 陆进之放下酒杯,别了众人,朝着晏亭柔走来。他穿着一身玄色襕衫,头上带着黑色幞头,瞧着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剑眉星目,成熟又不刻板,整个人意气风发的很。 晏亭柔略施一礼,“陆通判,别来无恙。” 陆进之笑这点头,算是回礼:“此去不过月余。却好似许久不见晏姑娘呢。” 他声音淡淡的,明明是有些轻薄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人听着觉得亲切。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来找你,自是有求于你的。” “哦?何事?说来听听?” 晏亭柔开门见山:“那《大藏经》我们倾尽临川印坊之力,修好了。废了不少功夫,只是相约之期已至,我们没来得及印呢。” 陆进之下颌轻点,已是明白了,就说:“哦。那是要续借。” “嗯,不知陆通判可否通融一下?” “若是往常的书版我定是二话不说就给了。这个是官家看重的,且各州县印坊书坊的,都来借,我独给了你一家去,是有些麻烦。” 他抬手接了仆人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手,又说:“你们印坊修补好了,已然是帮了我的大忙,断然不能不借。只是一个时辰前,有人先你一步张了嘴了,讨要了去,不过只用十日。不知晏姑娘可否等得?” 晏亭柔皱了下眉,“十日?若有十日,我这边青萝斋也印的完。不知是何人,可否我同他商量一下,通融通融呢?” 陆进之侧身转头,指着朝江那边被众人围着的人说,“汴京来的贵人。” 晏亭柔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好那贵人已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身锦缎青竹纹饰长衫。那潇洒俊逸的人,不是赵拾雨是谁! 赵拾雨一见晏亭柔,面上有些欣喜,“小柔,你怎么来了?” 陆进之眉毛微抬,显然是没想到,“小王爷和晏姑娘认识?” 晏亭柔施了一礼,“小王爷,又见面了。” 赵拾雨说:“我与小柔青梅竹马,幼时就相识的,我师从晏三叔,小柔得唤我哥哥呢。” “那若是这般就好了,总归你们也是旧相识。晏姑娘也是来借《大藏经》的,你们商议吧,告诉个结果给我。” “陆通判!快来看看!要评诗词了!”原来陆进之今日约了众友人在滕王阁赛诗词,秉承《滕王阁序》的风骨,临着赣江,文人骚客聚在一处,也赏楼,看江,诗词歌赋一番。 陆进之笑着应和了友人,就同两人说:“不打扰小王爷、晏姑娘叙旧,我先过去了。” 没想到两人缘分这般不浅,赵拾雨压着心上惊喜,面上一副云淡风轻,“听闻滕王阁夜景极美,我还没看过,就来凑个热闹。小柔看过么?” “看过……”晏亭柔万没想到在这里会又遇到赵拾雨。不过两日不见,这是何等孽缘啊。 “也是,洪州离临川这么近,你肯定常看的,这里看景好么?” 她指了指楼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看景自是站的高些才好。 赵拾雨朝着楼梯走去,行了几步,见晏亭柔没跟上。就猜测她几日前才拒绝自己,定是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避嫌之心,就说:“你不是要同我借《大藏经》么,那上来说。” 第23章 临江仙·罗裙 原来赵拾雨早前听晏亭柔说《大藏经》的事情时,上了心。 那日从云丘下来,就让闻言良先一步快马到洪州,拜见了陆进之。 他那《大藏经》的雕版本就是给晏亭柔借的,碍于是有求于陆进之,才不得已参加了滕王阁的这场酒宴,没想到却在此遇见小柔。 难得两人可以一同夜赏江景,就想着拿雕版的事情诓一诓小柔,逗一逗她。 赣江之上,虽是夜里,可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络绎不绝,船头尾都挂着彩灯,同江水之上的波纹共同摇曳。 还有江上明月共潮生,隐约瞧见岸边各色花颜绿雾,颇有意趣,是一幅春江花月夜之景。 二层阁楼上的栏杆里驻足着两人,月白长衫公子临风而立,腰上黄的姑娘后他一步,遥遥看去,滕王阁的彩色飞檐中昏黄灯光下,照的两人之间很是亲密。 晏亭柔发现此处殿堂只燃了几个阁柱上的小灯,显得室内微暗,殿中只有两人,有些暧昧,忽就紧张了起来,“我上来了,小王爷。那雕版借给我可好?” 赵拾雨料她借到版定会跑,就想着要逗逗她才好,冷冷的说:“你听错了吧,我说的是你上来说,可不是上来就借给你。” “小王爷!”晏亭柔发现这人就是故意的,他堂堂一个小王爷,要这版作甚,无非就是来逗她罢了,生气的说:“赵拾雨!有意思么?” 赵拾雨借着虚弱的光低下头,离近了看着晏亭柔,饶有兴趣,“哦。小柔生气了?” “嗯!”晏亭柔怒目。 “我本就是给你借的。”赵拾雨淡淡的说了一句。 这下换晏亭柔不好意思了,一遇到这人,她就方寸大乱,才放开了手,这人如妖魔一样,又来蛊惑她,她羞愧于自己方才一时间的慌乱,表现的过于无礼,又觉得自己明明知晓赵拾雨定是给自己借的,为何又这般沉不住气。 就悻悻的说:“那,那谢谢你。” 她方要作别,就听赵拾雨说:“那你陪我看夜景吧。” “我……” “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他想了想,又说:“明明是你拒绝了我的喜欢之情,我才是那个卑微的乞求你瞧我一眼的人,你躲什么?” “我哪里有躲?” “你方才就想走。”赵拾雨直接说出了她的心思。 可晏亭柔不想这么容易被他戳穿,就嘴硬着说:“没想走。” “那好,我们在这聊会天。” “聊什么?” 赵拾雨问:“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此前是如何看我的?” “你这话问的!难不成要我说实话么?”晏亭柔被他几番摸不到头脑的言辞你来我往折磨后,才发现自己又不情愿的又顺了他的意,果然同他聊了起来。 “嗯,说实话,我想听。” 晏亭柔秉直而言:“小时候将你做兄长,后来就是相识的故人吧。眼下,我瞧你似个无赖!” 赵拾雨无声一笑,“你是真没见识过什么叫做无赖!” 他心道自己真是把毕生的温柔和谦谦君子之气都留给晏亭柔了,在她面前,将自己的戾气、脾气还有固执统统都收起来了,竟然还被小柔当做无赖。太冤枉了! “自是没有小王爷见识多。” “小柔说的都对……”他被气得笑了,想起方才陆进之见晏亭柔来,忙放下酒杯,离了众人,直奔她,就觉得心上不爽,问道:“你和陆进之,很熟么?” “认识而已,你不是都知道,我同他的关系就是借版么!” “此前呢?不认识么?” 晏亭柔反问:“陆进之是什么官职?” “通判……” “通判和知州的差别是什么?” 赵拾雨如实答来:“知州是地方官,通判是官家指派的京官。通判是知州的副手。” 晏亭柔一脸不屑,觉得他该清楚知道才对,为何这般明知故问,“所以啊,陆进之同你一样,东京汴梁来的,不过来了此处两年而已。他是官,我是民,他为男,我为女,我能与他多熟悉?” 晏亭柔说完又觉得没必要同他讲这些,转头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作甚?” “没什么,好奇,随便问问。”赵拾雨眉头松了松,放下心来。 晏亭柔觉得自己同他聊了许久了,算是感谢他借版之恩了,“还有事么?没有我想回客栈了。” “你住哪里?” “东湖街,逢楼。” 赵拾雨“噗嗤”一笑:“巧了,我也是。” “不用送,我有马车。”晏亭柔想想,城中好的客栈也就那么一两家,逢楼景色好,有这样的凑巧也是情理之中,说着就朝楼梯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赵拾雨笑着说:“可我没有马车,那劳烦小柔送我一程了。” 一层的正殿中,闻言良寻赵拾雨而来。赵拾雨一见到他,就说:“言良,你去同陆通判知会一声,那版给晏姑娘用了。再同他致谢一番,我先走了。” 闻言良对着晏亭柔点头示意。见了晏姑娘,他就晓得,今日夜里的马车,要空着回去了,“是,小王爷。” 晏亭柔说:“你的马车呢?为何要乘我的?” 赵拾雨装模作样的轻扶额头,“那车里的今日熏得香味道不对,我闻了就头晕。” 晏亭柔嗔怒的看了他一眼,想着自己一会儿要怎么才能躲开他。 两人下到最后一个台阶,正挨着江边。夜里江边的灯火不大亮,江岸上行人不断,借着有些黑灯瞎火的灯和天上温柔的月,好些男男女女偷偷私会。 其中有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极其显眼,她就站在江边,瞧得让人心头一惊,有些吓人。 武同见赵拾雨下来,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迎上了,“小王爷!欸!晏姑娘也在——” 赵拾雨怕他说错话,伸手按住了武同肩膀,忙将人往后推了几步,确定晏亭柔听不见了,才小声说:“你等闻言良,我同小柔走。你别说话了啊!”武同笑了笑,紧闭了嘴,使劲儿的点点头。 “有人轻生!” 赵拾雨闻声回头,只见江边上冒着半个白衣身影,晏亭柔一身淡黄也很是明显,正走入江边,去拽那女子! 赵拾雨吓得不清,撒手就往岸边跑去!晏亭柔已淌水到了膝盖,她使劲儿拽着那女子胳膊往岸上带,“姑娘这是为何?快同我上岸!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我帮你!” “你两只手都拉住我!我帮你,我真的帮你!别想不开!快上来!” 那白衣女子也不说话,悲痛欲绝,只是一心朝着江水心走去,不断的哽咽着。她同晏亭柔就拉扯了起来。 “你疯了么!”赵拾雨跑到江边,淌入水中,一把拉住了晏亭柔,凶狠的看着她。 “我要救她!”晏亭柔仍在和那女子拉扯! 正在这时武同也下了水,一把拉住那女子胳膊,往岸上拽! “松手!”赵拾雨眼中净是蛮横,对着晏亭柔吼道。 晏亭柔从未见过此番模样的赵拾雨,自己被吓了一跳,她松了手掌,五指不自觉的握在一处,不住的发抖,不知是被赵拾雨这眼神吓得,还是夜里江水太凉了。 此刻才发现自己罗裙沾水已到半腰,脚下原本踩着的石块,不知何时已成了淤泥,衣带勾缠,一时拔不出来。 她使劲儿的在水中拽着裙摆,忽然一股大力,将她从水里拉起。 赵拾雨一手握着她腰,一手揽着她腿,将人从江中捞出,横着抱了起来。 一瞬间离开淤泥,又一个瞬间离开水里,晏亭柔一个不稳,直接撞入赵拾雨怀中,不自觉的就想拉住周遭事物,稳住自己。而后,不自觉的就勾住了赵拾雨的脖子。她有些害怕:“放开我。” “小柔,好生不讲道理,你主动抱上我的,还叫我放手。”赵拾雨说着将人在手臂中颠了一下,以保证抱的稳些。 “你……”她挣扎着想落地。 “别挣扎了,我抱你出这水。你不知道江水里的王八咬人么?”他笑着开始吓唬晏亭柔,脚下一步一稳的走着,“据说被王八咬的伤,比被狗咬还毒呢!” 晏亭柔挂在赵拾雨脖子上的双手,微微的发抖,她不知该放下,还是挂着,竟然冰凉的好似失了直觉,自己控制不住了。 赵拾雨感受到了来自晏亭柔的无助,因她的手腕如冰一般,蹭在自己脖子上。 而那相交的十指,在自己发间不住的颤抖着。那感觉让自己觉得万分心疼,他收了方才不正经的笑,低声安慰着:“小柔,别怕,拾哥哥抱着你呢。” 一阵淙淙流水声响之后,赵拾雨抱着晏亭柔上了岸,武同也将轻生女子拉到了岸边。 赵拾雨说:“武同,护好这女子,能帮就帮,你做主。今夜里,不可让她再做傻事。” 晏亭柔看着那女子,点头示意赵拾雨放下自己,见赵拾雨不理,就小声在他耳边低语:“放我下来。” 赵拾雨觉得耳边痒的不行,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嘴角一歪,低声回:“别动,再动我就亲你。” 第24章 临江仙·粉生红 赵拾雨觉得耳边痒的不行,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嘴角一歪,低声回:“别动,再动我就亲你。” 晏亭柔眼中尽是不可思议,江边已经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她不想被更多的人瞧见,自己被赵拾雨抱着的不体统样。 就赶忙同那白衣女子说:“姑娘,不管何时,你来东湖街青萝斋找我,有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 赵拾雨给了武同一个眼色,武同点头,因外面人多,他只好换了称呼,“公子,放心。” 赵拾雨便不再担心,他径直抱着晏亭柔朝滕王阁东边侧道走,去寻阮六郎的马车。 “放我下来!”晏亭柔的脸上红的发烫,可双手和双腿又是冰凉,她觉得自己于一身之上,冰火两重天,羞的不知该怎么办。 “不放!”赵拾雨见她脸颊绯红,甚是可爱。知她冷,拖着一身是水,湿哒哒的罗裙也走不快,就决心要抱她到马车上。 不过百步的距离,好似走了许久,往来人群众多,都不禁望向这里。 俊逸的公子怀里抱着一个娇俏的小娘子,怎能不惹人看呢。 晏亭柔觉得自己被看的快羞死了,只好央求道:“赵拾雨,放我下来,好不好?好多人看着呢!” 赵拾雨摇摇头,仍往前走。 “拾哥哥,放我下来。”她声音可怜极了。 他听着这声“拾哥哥”,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赵拾雨心间一动,似有面鼓被敲响。他停了脚步,执拗的盯着怀中之人,“再说一遍。” “拾哥哥,放我下来,好不好?” “不好!”赵拾雨嘴角得意的笑了。 晏亭柔怒视,“你!你不是说再让我说一遍!” 四目相抵,赵拾雨点点头,一脸认真,好似说着多么郑重的事情,“好听。小柔叫的拾哥哥真好听。我是想再听一遍,可没答应放你下来。” “你!真无赖!” “六郎!放脚凳!打帘子!你家小姐落水了!”两人离阮六郎还有十步之遥,赵拾雨就喊了起来。 阮六郎麻溜放好脚凳,掀起帘子,关切的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赵拾雨抱着人钻进了马车里,对阮六郎说:“去滕王阁里报我的名字,要个毯子来。” “不用了,别闹得动静太大了,不好看。”晏亭柔拦住了赵拾雨,嘱咐着:“六郎,赶紧回逢楼。” “是,小姐。” 赵拾雨见帘子落下,就问:“从这到逢楼,小半个时辰呢。你真是要面子,不要命。这夜里多冷!” “哦……”他说的没错,晏亭柔就是这样要面子不要命的性格,她不想成为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宁愿冻着一路,也不愿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去。 她想着赵拾雨并不通水性的人,方才那么着急跑到水里去拽她,忽觉得心上暖暖的,“谢谢你。” “谢我什么?”赵拾雨的声音有些不善。 “你不是不通水性么?”晏亭柔想起方才他在水里吼她的模样,有些害怕。 “你通水性,你就厉害了?”赵拾雨反问。 “呃……”晏亭柔这才觉得自己当时贸贸然下水确实不妥,她伸手去拉那女子时,就明白了,她的力气是不足以拉住一个决心求死的人。 “她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赵拾雨声音不大,字字都是责备。 晏亭柔方才觉得他跑入水里的有心之举,让自己心上萌生暖意,不过一瞬,就被这责怪打的烟消云散,她拧着眉头:“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见死不救么?” “你这个人,脑子是不是不好使?江岸上这么多的人,轮得到你去救么?你就这小刺猬的气力,不被别人拖下水就不错了!备不住还得施救之人,费力救两个去!” 他说的好似没错,自己确实自不量力了些,没准还会给别人填了麻烦。可是“小刺猬的气力”是什么意思?晏亭柔低了头,不再说话。 车厢里暗的很,根本瞧不见她的表情,可就看着她垂着头,望着那青丝,赵拾雨就知晓自己方才许是说重了,伤了小柔的心了,让她难过了。他就抬手轻摸了摸晏亭柔的发丝,“拾哥哥不是凶你。” “嗯……”晏亭柔低哼,声音有些颤抖。 赵拾雨以为她哭了,手足无措的解释起来,“我……我只是担心你,我怕把你弄丢了。你别哭,是拾哥哥不对……” 我怕把你弄丢了。 晏亭柔忽觉心上一酸,不禁抬起头,从车窗帘扬起的缝隙间,借来了一丝光亮,刚好对上赵拾雨那双深情又无助的眼,“我,我没哭。”她其实只是冷的有些哆嗦,可她不想将那示弱的话说出来。 赵拾雨看了她一眼,确定她真的没哭,就伸手去扒自己的外衫。 “你……你做什么?” 赵拾雨将衣衫脱下,拧了拧下摆湿了的地方,将大半干燥的布料,轻手扔落在晏亭柔腿上。 是瞧出自己冷了?晏亭柔见他紧剩一层里衣,就拿起那衣衫,又递还给他,说:“你穿上吧,会惹风寒的。” 这女人,怎如此固执。赵拾雨不想再同她废话,抓起衣衫,抻平,将人裹了起来。 他用衣衫和车墙壁间近乎无缝隙的空间,将晏亭柔围在其中,双手抵在车壁上,亦将人松松的圈在怀里,“要,还是不要?”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晏亭柔忽觉脉搏停了一下,而后心中如生了只兔子,砰砰往外跳,“要。” 见赵拾雨松开手,往后靠去,自己好似终是送了一口气,“你怎么这般……” “这般关心你!”赵拾雨笑了笑,“不是你说待我如兄长么,兄长还不能给你盖衣衫呢!” 这话说的让人百口莫辩,毕竟这“兄长”之词,这次确实是自己说的。 马车遥遥晃晃了许久,才到了逢楼。好在夜已深,楼里人不多,晏亭柔坚持自己走,才入楼门不过三步,就觉得有人揽了她腰,将自己又抱起来了,她嗔怒:“不是说好了,我自己走!” 赵拾雨不答话,抱着她,两步并一步,迈着大步子爬上了楼,“哪个房间?” “右转。落花坞。” 一直到了屋门口,赵拾雨放下她,才回了方才她的话,小声说:“你衣衫被水打透了,快进去吧。” 赵拾雨背过身去,不在看她,耳尖微红。直到听见栓门的声音,他才离开。 晏亭柔才意识到,自己从江水里上来,半身尽湿,那衣衫薄纱贴在腿上,不禁捂上了脸。 暖水热浴一番梳洗后,她觉得自己的心仍是跳的飞快,喝了小二送来的姜汤,终于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耳中全是那句,“别动,再动我就亲你”。 无奈,晏亭柔只得睁开眼睛,望着头顶帐幔,满脑子都是,他这人怎么如此无赖。 翌日,晏亭柔从昏昏沉沉中醒来的时候,阮六郎送来了汤药,“小姐,这是闻言良送来的,说是他家小王爷得了风寒,估摸小姐也一样,药开了两副,怎么也得喝三日。” 晏亭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稍微有些烫,好在昨日睡前泡了热水,洗尽了寒意才睡,夜里睡得还算可以,估计休息一两日也就好了。 可昨日那情形,赵拾雨将外衫给了自己,他怕是病得不轻,“赵拾雨很严重么?” 阮六郎一脸认真的解释:“小姐我没见到小王爷的。不过你去看看也好,小王爷就住你隔壁。” “隔壁?” “嗯,听说本来小王爷是住在楼上的天字号套房里的,昨夜里折腾到半夜,非要换道隔壁这小屋来。” 自不必问,赵拾雨是奔着她搬到隔壁的。晏亭柔嘱咐阮六郎,“你去青萝斋,告诉洪掌柜那雕版不必还了,已经延借了来,不过只有十日,让他去借一批纸,加紧印刷。” “好,我这就去。” 晏亭柔一口气将汤药灌了,快速的洗漱一番,敲了隔壁的门。 闻言良开了门,“晏姑娘,可还好?” “我无碍,今日休息一阵,许明日就好了。小王爷他?他怎么样?” “他头热的不行,有些严重,需养护几日的。” 晏亭柔环顾四周,这屋子竟然比自己的那间落花坞还小上许多,不由的还是问了出来:“这屋子这么小,他怎么住这里?” “小王爷说你一个女孩子住在客栈不安全,他住你隔壁,守着你。” 他就这样!总有理由,总有借口!晏亭柔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走到赵拾雨床前,见睡梦中的他安安静静的,眉眼出奇的好看,就是那唇色泛白,似病得不轻。 不禁抬手摸了摸他额头,又将手在自己头上试了试,“好烫。” 她心里有些自责,都怪自己逞能,才导致赵拾雨也病了,就满腹心事的离开了。 夕阳西下时,赵拾雨才醒来。闻言良似守了半日秘密,终于可以说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晏亭柔看望小王爷和摸他额头试探的事情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 说完他端着汤药,“小王爷,不知你何时起来,这汤药都热了好几回了。赶紧喝……” 赵拾雨拿起汤匙只挨了挨唇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这么苦。”他放下汤匙,问:“武同回来了么?” “这呢!”只听武同正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拎着一个四层食盒,“小王爷,热乎的汤羹药膳,吃完药,趁热吃。” “先说说,消息打探的怎么样?” 第25章 临江仙·花解语 武同寻了方小墩子坐下,与床上的赵拾雨持平,“小王爷猜的准啊!那陆进之果然是孑然一身,只不过他不是二十九仍是自己过。而是他二十出头就结了婚,只是他那夫人命短,亡故了而已,他一直也没续弦。 后来官家不是要派人来这儿做通判辅助知州,他就来了。说是要待够两年,今年底也就该回京了。” 闻言良解释道:“江南西路的是产米大户,在纺织、制茶、酿酒、陶瓷、矿冶上都是顶尖的。每年从江南西路交上去的茶税是我朝总数的三分之一,银税的话,估计也要占一半左右。” 赵拾雨不禁感叹:“我晓得此地出富户,却没想到江南西路竟这般富!” “嗯,江南西路的人口也众路之首,最多的。这里书院更是不消多讲,就说去年年初报上去的数,江南西路的书院就有两百多个。这也是为什么年初要到这边考察的事一下来,祭酒、司业都不愿意来。真是跑断腿的差事啊!”闻言良解释。 宋朝各路的长官为知州,而通判是皇帝派到各地的京官,名义上辅助知州,实际上则是行的监督、相互制约之责。 而江南西路税银、人口、书院都居各路之首。在此处为官,就好比掌握了当朝的财政、未来的文臣关系,如此重要的职位,想来陆进之还是有些本事的。赵拾雨问:“陆进之竟然这般厉害?他几品?” 武同抬起手指,比出了四根手指,认真的说:“问了,从四品。” 闻言良不禁一笑,“小王爷这国子监监丞不过才八品,陆进之倒是比小王爷品阶高上许多呢。” 他故意的如此说,又十分不怀好意的问:“小王爷,怎么对陆进之感兴趣了?要结交一番?” “他看小柔的眼神不对。” 武同一头雾水,“不对?” 赵拾雨万分肯定的点点头,“他昨日明明和众友人在把酒吟诗,一听小柔来了,立马放了酒就跑去和她说话。小柔说了,同他不熟,那两人不该是这样的关系。且就他瞧小柔那眼神!我能不懂么?” 武同不解,“什么眼神?” “喜欢、欣赏,在他眼里放光。”赵拾雨觉得心里紧张了起来,原来也有旁的人发现了小柔的好,“武同,这几日我身子不好,你盯紧了点,陆进之肯定找机会要接近小柔的。” 又对闻言良说:“你去叫小柔过来吃饭,就说大夫开的药膳,吃了病好的快些。” 两人应声而去,赵拾雨若有所思。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闻言良就独自一人回来了,他冲着赵拾雨摇摇头。 赵拾雨披着衣衫,坐在床上,“她不来?” “嗯。晏姑娘说让你好好养病,她已经没什么事了,药膳就不必吃了。” “再去请!就说……”赵拾雨脸上不悦,“就说我要病死了!” 闻言良挑了挑眉毛,“小王爷,我去就是了,没必要诅咒自己。” “还不快去!这原因还需要我找么?” “小王爷教训的是,不成功我就不回来了!” 果然,这次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闻言良就来敲门:“小王爷,晏姑娘到了。”他将人带到屋里,就关了门,又退出房去。 晏亭柔走到窗前,扫了一眼桌上的药,“赵拾雨,你多大了?” “咳咳,二十有一。”赵拾雨眉眼含笑,一脸认真的回答。他猜闻言良应是同小柔说,小王爷不肯吃药,她才来的。 晏亭柔将床边的矮腿小方桌摆到赵拾雨身边的床上,把药端到赵拾雨面前,一手拿着药汤碗,一手拿着汤匙,“张嘴。” 赵拾雨愣了一晌,匪夷所思的张开了嘴,喝了一口。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小柔喂他吃药?“嘶!好苦!” 晏亭柔将汤匙放到托盘上,整个汤碗放到赵拾雨嘴边,“既然怕苦,那就一口气闷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赵拾雨又咳嗽了几声,不情愿的张嘴,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 晏亭柔将药碗放下,又将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有药膳鸡汤、碎米粥、包子、醋芹、还有几碟小菜和蜜饯。 她端了一个不过手掌大小的碟子出来,是一盘杏脯,放在床上的小方桌上。 她从腰间拽出一方洁白丝帕,慢条斯理的,逐一擦拭了手指,然后就在小方桌前剥起了杏脯。 那杏脯是连着杏核一起腌渍的。只见杏脯在她修长手指尖,被轻轻一捏,从中间破开,然后将杏核挤出来,放到一边,杏肉摆在小碟子的另一边。 她手上动作不快,极慢极细致的剥着杏肉,好似在雕刻着一件了不得的东西。 她捻着第一颗杏肉,什么都没说,送到赵拾雨嘴边。赵拾雨脸上带笑,“啊”了一声,似在撒娇。 杏肉含在嘴里,瞬间觉得此前的汤药竟然一点都不苦了。他嚼了几下,“闻言良怎么诓你来的?” “他说若是我不过来,以你的性子定是不肯吃药,不知要病上多久。我想着本来小王爷就是因我才病的,那我来照顾你一下也是应该。”她继续的剥着杏脯,脸上淡淡的。 赵拾雨见她这副模样,虽说并没表现出不情愿,可是已然是被迫的样子,他抬手拽住了她手腕,“别剥了。我没有强迫你来的意思。我不想欺负你。” 晏亭柔盯着被他拉着的手,冷冷的说:“还不是欺负我。” 赵拾雨忙松了手,“我从小什么模样你知晓的,成日斗鸡走狗,混世魔王的性子。我已将自己所有的温润都予了你,我怎么还成欺负你了?” 她眼神全然都在手上,继续剥着杏脯,缓缓的说:“拾哥哥,我偶尔还能想起来,小时候咱们一起在竹林里烤笋子的情形。那时候两小无猜,多好。我们都念着从前的好,然后让那种感觉就留在那时候的关系里。你还是阿拾,是拾哥哥,我还是小柔,不过是个小妹妹,不好么?” “不好……”我那时就喜欢你,才成日围在你身边的。赵拾雨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他已然明白了,小柔今日如此殷勤,喂他喝药,给他剥杏肉,都是要同他讲过往“兄妹”之情的。 晏亭柔问:“那不若就做个朋友?知己?” 赵拾雨很是不悦,“你要做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你我之间加个无谓的称呼呢?” “就想梳理的清楚些。”晏亭柔又剥了一颗杏肉。 “你此前说,你若是心若磐石,谁伤的了你。那眼下我问你,你若是心若磐石,还需要梳理同我是什么关系么?” “呃……”晏亭柔手指停了停,那杏肉落到了碟子里。 赵拾雨见她慌神了,就继续道:“你明明动了心,可却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明明心上是有我的,就是男女之情!为何非要冠上兄妹、知己、朋友之名?” 晏亭柔心上在挣扎,“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男女之情!” 赵拾雨确定了后一句,又将前一句挑出来,“那就是说,你动心了,是也不是?” “口舌之快,我比不过你。但不代表你说的就是对的。” “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好了?我又不像高水阔那么花心,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啊!你非要这样,在你我之间划清界限么!” 晏亭柔发现,自己不能顺着赵拾雨的话说下去,那样子,她讨不到半分便宜,于是跳出了赵拾雨的陷阱,“好!你嘴厉害!我不同你较真这个!那你说,你这般执着,是真觉得我好,非我不可?还是说只因我拒绝你了,你就想得到而已?” 赵拾雨不说话,他将胳膊支在小方桌上,眼中似狡黠的狼,他倒要看看小柔还能怎么曲解自己。 见他这副模样,不接自己的话,晏亭柔又抛了一件大事出来,“你的婚事,你做得了主么?” 赵拾雨托着下颌,胸有成竹:“眼下我能。” 晏亭柔一脸不屑,“眼下?以后呢?” “横竖我赵拾雨这一世,就只想娶你了,也只会娶你。”他眼中有些厉色,“我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 晏亭柔被他这样说的一愣,本来此行就想着以“兄长”、“朋友”之名,给两人之间的关系定个性,确实同赵拾雨所言一样,就是划清界限,从此泾渭分明,许以后见面就没那么尴尬了。 她万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 越来越乱,她从未遇到什么事情如此混乱过,好似失了控制。 她仍是倔强着将一碟子杏脯最后的三颗剥完。她有些不知所措,就用丝帕擦了擦手指,不自觉的将丝帕揉乱在掌心里,捏的紧紧的。 “没明白么?”赵拾雨好似生气了,在质问她。 “明白了……”她不敢望向赵拾雨,就看着屋里的布置,想着该怎么逃走。 她已经直面自己于感情一事上的胆小如鼠和畏畏缩缩,她情愿承认自己是只乌龟,只想缩在龟壳里。 “又想逃,是么?”见她瞧着别处,赵拾雨已经猜到了。 晏亭柔“腾”的一下已经站起来了,她背对着赵拾雨闭上了眼睛,真的是自己总是被他戳破,这种被他拿捏的死死的感觉真不好。 她起身走到书桌旁,扮作不经意,没逃走的样子。随手拿起桌上摆放着的书籍,是一本绢本的历书,展开来看了看。 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的,竟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句:“这历书上的日子写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本文属于冷题材,且一点也不套路,但是我是真想写一部雕版印刷术的小说,要将这门绝艺和小说融合在一起,看着小甜文,顺便把这个雕版印书行业、宋代的时节、宋人的生活都感受到。 感谢大家追文。 第26章 临江仙·采香归 她说什么?历书上的日子写错了? 赵拾雨心里觉得很是失落,自己这番认真的剖白心意,她难道一句都未曾上心么?竟然在看历书印错了。他有些恼怒,“哪里错了?” “谷雨这日,写早了一天。” “这有什么关系么?”赵拾雨随她的话问着。 “有啊,谷雨写早了,那之后的小满、芒种一定都写错了。你们当官的没什么感觉,可这对于种粮食、养茶树的农人而言,问题就大了。 早一日下种子,晚一日摘茶,那粮食和茶叶的品相可能差别很大呢。更不用说,有的稻谷,播种早了,太过寒凉,不爱出苗。” “既然这么严重,怎么还会有印错的情况?” 晏亭柔将那绢本历书递到赵拾雨手上,她心里想着这事要怎么解决,不自觉就坐到了床沿上,两人中间只隔着一个半壁来长的小方桌。 这历书是一个粘在一起的长页,通过反复折叠,折成了一本书籍。 上面记录着节气和一些民间的黄道吉日。这书的封面和封底用的绢,看起来价格不菲。 她说:“这种材质的历书,一本够买民间的几十本了,是富贵人家买来看的。这逢楼应是给每个房间都备了一本。不同的印坊和书坊出版的历书也各不相同,总有些诧异,也算正常吧。” 赵拾雨对这事来了兴致:“那若是农人买了印错的历书,结果导致出苗不好,一年终了才发现粮食产量被影响,那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只能归于天地气候的问题,也许他们都想不到历书印错的事。” 赵拾雨微蹙眉头,这确实是他此前从没想过的问题,“这个能避免么?比如,历书这种重要的书籍,统一印刷呢?” 晏亭柔眼前一亮,“若真由官府出面,统一去印制,且禁止民间私印,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这样整个历书里的节气是统一的,日子是精准的,不会有差错。可是,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可行性如何。” “我此番到临川来,就是要来了解书院、印坊相关的事情,考察一番民间实情。我倒觉得此事可为。” “那有一个事情,是必须考虑的。”晏亭柔补充道。 “什么?” “历书的价格。”她拿着手中这绢本的历书说道:“若是这样的历书,一吊钱都买不来,老百姓如何买得起呢?” 赵拾雨点头:“自是应该远低于市面上原本老百姓买得起的价格才是。” “嗯,我爹爹也是这个观点的,我们印坊出的书里,历书是亏本的,可以用旁的书赚的银钱,来贴补这个。” 赵拾雨不禁一笑,“那拾哥哥可要抢你的功劳了。” “嗯?什么功劳?” “我觉得统一印制历书这事是个不错的建议,我打算上书官家,提议一下。” 赵拾雨将历书卷起来,在晏亭柔头上点了一下,“我的小柔,可真聪明!” 这亲昵的动作,完全出乎晏亭柔意料,她被轻点了头,才往后躲了一点,“你,你若是真将这事做成了,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里是我的功劳?”她眼神慌乱,不知该看向哪里。 赵拾雨见她害羞,不由的有些小得意,眼神不错的盯着她的眉眼,笑着说:“我觉得因这提议,我能得官家的赏赐。届时不论我得了什么赏赐,都送予小柔,可好?” “你这人!”晏亭柔方才觉得赵拾雨很是正经在思考这历书,还觉得他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好事。 可这一句,又将他那副混世魔王的模样展现无余,她暗叹,一个不察,这人又撩拨起来。 “我又怎么了?”赵拾雨烟波流转,就是在挑逗人。 “轻浮!” “嗯,小柔真是没见过什么是轻浮!我在你心里就是个轻浮、孟浪的无赖么?” 晏亭柔看着他,认真回答“嗯。” “小柔……”赵拾雨用着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句。 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饶是两人都坐在床上。不过半臂的距离,晏亭柔都没听清,“嗯?” 赵拾雨将胳膊肘搭在小方桌上,身子一倾,就到了晏亭柔眼前,他侧身贴得离晏亭柔极近,唇上的热气喷动在她耳边发丝,低声说:“这才叫轻浮。” 晏亭柔觉得耳边一痒,抬手就要去推赵拾雨,那雪白的手腕就被赵拾雨攥住,他顺势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将她一双手都控在自己掌心。 两人没有抱在一处,却刚刚好肩膀相贴,赵拾雨嘴角裂了一抹笑,“这才叫无赖。” 晏亭柔气得牙痒痒,她感觉那人马上就要亲他,满脑子都是昨夜里那就“再动我就亲你”,厉声喝道:“松手!” “松手你会打我么?”赵拾雨见她这副模样,好生想逗她。“你……你松开!你松开我就不打你。” 他已经决定放手了,想着就算被小柔扇个嘴巴,也值了。果不其然,他前头松了手,晏亭柔就沉了脸,伸手去打他肩膀! “小王爷!”武同突然闯进屋里! 这声响,吓得晏亭柔只觉得自己身上一个激灵,她抬起的胳膊还没打落呢,就失了准头,朝着赵拾雨扑去!整个人靠在了赵拾雨身上! 武同进门就瞧见两人抱在床上,愣住了!他立马腹诽,小王爷怎么不关门呢!转念一想,忽然觉得大事不妙! “出去!”赵拾雨吼醒了武同,他忙出去带上了门。 晏亭柔的脸瞬间红透了,连带着耳尖和脖颈都都觉得发烫。 她不禁闭上了眼睛,真的没脸睁眼看,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我起身……”她双手撑在床上,才要起身,就觉得有手按在腰上,将人捆住了,拧着眉头,“你无赖!” 赵拾雨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床上,扑鼻而来的是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你才无赖!说好了不打我的,你若不是想打我,也不会扑倒我了!” 晏亭柔羞的觉得自己脸跟花园里的红芍药一样,定是丑极了。忙别过脸去,“你躲开!” 赵拾雨头向前够了够,维持着两人似拥抱的姿势,唇在她肩上,不慌不忙的问:“是不是不喜欢这样?” “是!”晏亭柔只想结束现在的局面。 “是不是生气了?” “是!” “是不是想我起身?” “是……”她有些不耐烦了。 “是不是喜欢我?” “是……” 赵拾雨潇洒的坐起身,心满意足的又拉着晏亭柔,将人拽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晏亭柔跳下床,顺手拿起桌上的历书,朝着赵拾雨扔过去!“孟浪!”生气的跑出门去。 “啪嗒!”赵拾雨抬手接住了历书,在晏亭柔身后说:“你今日说,都明白了。还说了喜欢我!我都记着呢。以后不许赖账了!” 清明之后,雨水极多。这日一早,又是纷纷细雨。 闻言良送走大夫,才入了屋来,“小王爷,昨夜里听武同说,你罚他去将东湖街上所有酒家的酒,不同名字不同种类的,各买一坛?” 赵拾雨低哼了一声,“倒是不傻,还知道我是罚他。” “他说下次再也不敢这般冒冒失失了。” “他跑的还快么?” “应是跑不动了。昨日夜里嚎叫了半夜,说腿疼。”闻言良笑了笑,“小王爷可是采香而归?” 采香归?赵拾雨忽想起她身上那似有若无,淡淡的香气,好似自己真采到了,嘴角不察的扬起一抹笑,“反正她心上有我。”又问:“小柔今日怎么样?” 闻言良将小王的欢喜尽收眼底,答着:“是叫大夫先去看的她,没什么大碍了,比小王爷瞧着气色好多了呢。她看好大夫就出门了,说去青萝斋安排印刷《大藏经》的事。” “言良,你去趟青萝斋吧。”赵拾雨咳嗽了几声,解释道:“看看那里最新出的都有什么书籍,买来给我看看。” 闻言良心里明镜似的,猜都不用猜,小王爷这是让自己去盯着一下,看看陆进之会不会去。笑着应了下来,“那我可能是要晚些时候回来了。” 三日后,青萝斋外细雨绵绵,东湖边上的柳堤蒙在一层绿雾之中。 晏亭柔在青萝斋后院一边盯着印坊的人印书,一边同青萝斋的洪掌柜聊天。洪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儒生,与晏三叔是好友。 “洪掌柜,那纸可是同高氏书坊借的?” “是的。年前他们也同咱们借过的,都是你来我往互相帮衬的事。还瞧见高家郎君了,托我给你带好呢。” 洪掌柜端了茶杯在手里,喝了一口,“我没接他话茬,这痴人,还惦记你呢。我都嫌他聒噪。” 晏亭柔笑了笑,“我要不是碍于书坊的事,也不想理他。咱们下半年印的书,有什么新的么?” “方接了个历书的活儿,不过不赚钱,按照你爹爹的意思,这类都接。听闻洪州府的府学书院要印一批童书,给书院里的小学用,那学生都是九、十来岁的娃娃。应该是《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的,这事我正要同你商量呢。” “怎么了?” 洪掌柜侧了侧身子,低声问:“小柔同陆通判相熟么?” 晏亭柔放下手中茶杯,“借这套雕版的交情,多了没有。” 洪掌柜“哦”了一声,“书院、官印的事都归陆通判管,那我回头再问问吧。” “嗯……” 说话间,阮六郎走了过来,“小姐、洪掌柜,陆通判求见,在青萝斋外院呢,已让人带到喝茶的雅间里了。” 晏亭柔和洪掌柜相视一笑,“说曹操曹操到呢,咱们去前头迎迎。” 第27章 临江仙·飞雨落花 青萝斋的院子中,飞雨打落花。 阮六郎撑着伞,为晏亭柔挡雨,两人从后院走到青萝斋里。 青萝斋是对外的书坊,里头做书籍买卖。可以买书,也可以商议印书,还提供茶水和各类饮子。 青萝斋的书坊围着一个空旷的院子,狭长的很,入了门便是一排雅间小阁,过道狭窄,却不显得局促,反倒有种曲径通幽的神秘感。 阮六郎先一步推开横门,晏亭柔入了一处唤作“忘忧”的雅阁里。她和洪掌柜同陆通判一番客套,相对而坐。 晏亭柔笑问:“陆通判可是不放心那雕版?” 陆进之吃了口茶,搁了茶杯,说:“放在你们这里自是放心的,我只是好奇想看一下,修补成什么样了,也瞧瞧你们印刷的进度。毕竟,好几个书坊抢着要借呢。” 洪掌柜一路陪着笑,也不说其他,晏亭柔就回道:“没想到这大雨天,你竟还来了,先吃杯茶热乎一下,等会我带你去。” 两人随便聊了聊茶的事,晏亭柔心里正想着何时提一提童书的事,没想到陆进之先张了嘴,“想必晏姑娘也知晓,我们明年要做一批童书。” 洪掌柜眼皮一抬,快速瞧了一眼陆进之的眼神,又使了个颜色给晏亭柔。 她心里一笑,嘴上说道:“略有耳闻,就是不知此次的要求难不难,我们青萝斋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呢?” “青萝斋在洪州、临川印坊在临川,那都是叫的上名号的印坊,我正有此意呢。不过,关于书籍的甄选,有些异议,可能还需商讨一番。” 陆进之有意停了一停,见晏亭柔丝毫没有讨好的意思,一脸淡然的等着他说,就继续道:“我素来仰慕令尊的名头,也听闻过晏姑娘在文学、书籍上的造诣。过几日我们这边有个框架了,我再同你相约,聊一聊。”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没说给你们书坊做,也没说不给,还要兜个大圈子,以待来时。 晏亭柔也没明白陆进之这是几个意思,就微微一笑,“好啊,静候佳音。” 晏亭柔带着陆进之去了青萝斋后院的印坊,逐一检查了《大藏经》雕版修补的情况,还拿了已经印了几版、还未装订的单张来,晏亭柔一一讲解着:“此处本来我们不知是什么图形的,好在后来有位友人曾见过原画,补齐了此处的海水纹。陆通判看着墨迹,这版印出来,比几十年前的那版要清楚很多呢。” 陆进之拿起印好的单张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印迹,“当年的为何不清楚?时日长了,纸张晕染?” 没想到他身为通判,竟然如此认真,晏亭柔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同此前她接触的旁的官员不大一样,“那时的造纸工艺和现在的不同,眼下的竹纸、麻纸都更吃水,质地更细密,不会像以前那版晕的那般模糊。” 阮六郎走了过来,拱手道:“小姐,小王爷来了。” “他怎么来了?”晏亭柔不由低声感叹。 陆进之望着晏亭柔,见她眉头一簇,就笑了一下:“我上次还未同小王爷好生聊呢,不如同晏姑娘多讨杯茶吃,同小王爷聊聊。” 两人出了后院,又回到忘忧雅阁,见赵拾雨今日穿了一身深褐色衣衫,衬的脸色煞白,晏亭柔偷偷瞧了一眼,“小王爷,病好些了么?” 陆进之行了个见面礼,“原来小王爷几日不见,竟然是病了,可要我派府上大夫去诊治?” “陆通判也在啊。有心了,无碍了,咳咳,估计也快好了。”赵拾雨好不遮掩,故意的问:“不知陆通判来找小柔,所为何事?” “印刷的事,不过也聊得差不多了。”陆进之看着晏亭柔,温文尔雅,“我府里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晏亭柔要送他,陆进之伸手一摆,“晏姑娘留步吧,外面还下着雨呢。我府上刘押司撑伞候着呢。待我这边定的差不多了,我在约你商议。” “好,等陆通判消息。” 见人走了,赵拾雨大喇喇坐在临窗的桌前,语气声音,似是质问:“等他什么消息,他又约你作甚?” 晏亭柔觉得自己方才在陆进之面前不好冷脸对赵拾雨,还得装一下。 眼下一见赵拾雨就生气,想着前几日两人抱在床上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不说话,转身从门口拿了油纸伞,就朝后院走去。 赵拾雨见她走,忙追了上来,“小柔,还生气呢。”晏亭柔也不理她,穿过中庭快步走着。 “咳咳咳!”赵拾雨的咳嗽声连续不断的传来。 他声音好似离晏亭柔越来越远。难道还没好么?晏亭柔不禁回头,就见赵拾雨站在院子中庭中间,也没打伞,就愣愣的看着她。 春雨细细密密,从他脸上淌下来,他那表情可怜极了,似个被雨淋湿的小狗。晏亭柔站在房檐下,怒目而视:“你病好了么?这是作甚?” 赵拾雨也不说话,就昂着头,望着她,脊背挺的直直的,好似自己一身浩然正气,不怕雨浇似的。 晏亭柔一时有些发怔,自己做错什么了?怎么看起来赵拾雨好像生气了。 只见那密雨如帘打向他,他眼睛都不会眨一样,直愣愣的看着晏亭柔。 不知两人僵持了多久,都不肯向前一步,直到有人路过中庭,瞥了二人一眼,“咦”了一句,才将两人唤醒了一般。 终是赵拾雨先开了口,他嗓音低沉:“小柔。” 那女子撑着一把黄竹油纸伞,慢慢的朝他走了过去。不大的伞下,站了两个人。 青萝斋在清明后的第十日,将《大藏经》印完,洪掌柜亲自将雕版送回到陆进之那里。 晏亭柔觉得折腾了两月有余,终是告一段落。才要打道回府往临川去,陆进之的押司官刘通跑来青萝斋。 晏亭柔施礼,客套道:“刘押司,可是有事?” 刘通说:“陆通判让我来传话,说那童书之事已经有了眉目,约姑娘三日后在临江楼一聚,不知姑娘是否肯赏面?” 难得陆进之记得这事,晏亭柔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事若能办下来,青萝斋下半年稳赚不赔,“好,届时我会在临江楼恭候陆通判。” 三日后,已是深春,一派绿意盎然之景。 逢楼里,闻言良已在落花坞门口等了许久,见晏亭柔来,忙拦住了她,“晏姑娘,我家小王爷今日有请。” “请什么?为何事?”晏亭柔问。 “小王爷知这《大藏经》终是印完了,耗费了两月时间,说要给晏姑娘庆祝一番,今日特地在临江楼里定了雅间,已在那等姑娘了。” 晏亭柔自那日大雨后就没见过赵拾雨,两人明明住在隔壁,可一人早出晚归往青萝斋跑,一人缠绵病榻,几日没下床。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怎知我一定去呢?” 闻言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晏姑娘,我家小王爷上次在水里救你,就没好利索。之后你们两人赌气,他又淋了半晌的雨,烧了好几天呢。总算好了,这不就给你赔不是来了。毕竟你们那么多年的情意呢,你怎么也要去一趟吧。” 晏亭柔听这话有些恼了:“我们两个赌气?我们赌什么气?我到现在都不晓得,他那日淋雨是为了什么?我以为他脑子烧坏了呢!” 闻言良觉得背脊一凉,好在小王爷此刻不在。不然定是一口老血吐出来,也不好说自家小王爷就是个呷醋的命,那日是醋了。就顺水推舟,“晏姑娘可需要换身衣裳么,时候尚早。” 晏亭柔想了想,总归今日也约了陆进之在临江楼,保不齐赵拾雨和陆进之还能碰到。 万一她拒绝了赵拾雨,届时三人在临江楼会了面,那得多尴尬,就说:“好吧,那你等我一下。” 临江楼与滕王阁在赣江两岸,隔岸相望,是洪州城里出了名的美酒佳肴的好去处。 晏亭柔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爱在临江楼宴请呢,她提着紫衣裙子上了楼。 她想着先同赵拾雨说几句,然后就去赴陆进之的饭局。毕竟陆通判的事,关乎青萝斋下半年的生计,自是要以他为先。 已有临江楼的小厮为她推开门,只见赵拾雨深蓝锦袍,白玉腰带白玉冠,看着气色已养的差不多了。晏亭柔入了雅间,就客套了一下:“看来小王爷病好了。” “嗯……” 晏亭柔都觉得自己耳朵坏了,他只“嗯”了一声?她不禁抬头,“你,你没事吧?” 为什么她觉得赵拾雨好似还是不大高兴,这小王爷的心情,怎么日日阴晴难辨的。 赵拾雨方才已在临江楼里瞧见陆进之了,只是不晓得陆进之来临江楼,所为何事。 他将陆进之当敌人看待,虽然两人的目标晏亭柔,好似并不知道这回事,还一脸平淡的坐在自己对面,等着吃饭。他脸上沉的很,“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这话说的匪夷所思,许多日没见,两人之间好似也没什么事情需要交代。 且不是已经关心了他的病情么,怎么还需要说些什么,晏亭柔想了想,“哦,我一会儿约了人在临江楼里吃饭,几日前就约好了的,在你前边。我不好推,同你聊几句我就过去。” 果不其然,这陆进之真的约的晏亭柔,赵拾雨觉得手中茶杯将要被自己捏碎,“陆进之么?” 晏亭柔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 她象征性的吃了一口茶,“哦,我还想着怎么同你说呢,这样也好,免得解释了。今日之宴,多谢小王爷美意了,原本就是你帮我,这餐应该我来请。” 已有小仆上了四道菜色,晏亭柔果真如做东的人,开始拿了筷子为赵拾雨布菜。 她一脸认真的介绍着:“这个是豫章酥鸭,小王爷在汴梁那边是吃不着的。你试试看,就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这边许多菜都用的是茶籽油。” 第28章 临江仙·花下客 豫章酥鸭已被一只纤纤素手夹了一筷子到赵拾雨盘中。面对美食,他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正为他布菜的紫衣姑娘,压着心上怒火:“晏亭柔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这语气不善,晏亭柔听出来了,可她不明白自己又错哪了。就放下筷子,嗔怒道:“我怎么了?” “那陆进之对你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么?他约你出来,你就出来?” “他对我能有什么心思!”晏亭柔一头雾水,“自是有生意上的往来才要一起在临江楼里谈一下啊!” “哪里不能谈,单独约你到这里来?” “不然去哪里谈?逢楼么?”晏亭柔没想太多,谈生意找个酒楼茶肆不是很正常么,就随口反问。 没想到赵拾雨多了心,逢楼不就相当于眼下晏亭柔的闺房! 他气得攥紧了拳头,砸在自己身后的椅子面上,“我发现我先前看走眼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你要去逢楼跟他谈么?” 若这再听不懂,就真是傻了。感情赵拾雨以为晏亭柔和陆进之有什么,她又羞又恼:“赵拾雨!你过分了!我和他清清白白!就是谈生意,都被你曲解成什么样子了?” “他喜欢你,你瞧不出来么?”赵拾雨如实说。 “呵!”晏亭柔气得拍桌而起,“你是不是疯了!因你有这样的心思,你就觉得别人也瞧得上我?我晏亭柔不过是个抛头露面做书坊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能高看我一眼呢!” 赵拾雨见她这副真气恼了的模样,忽然就释怀了,小柔这人是真单纯,看来她果真没看出来陆进之对她的心思,自己是不是说多了。 他心里后悔自己太过在意,就表现太过急迫。他缓了缓,声音温柔下来许多:“是,在我眼里你好,你最好。那些好,我只想自己看,不想让旁人也觊觎。我就是疯了,我就是有病。” 晏亭柔觉得自己实在不知该同他说什么了,只好拂袖而去。 她扶额半晌,在临江楼的栏杆前,舒缓了好一阵子,才收整心情,理理衣衫,迈入陆进之在的雅间里。 两人一通寒暄之后,讲起了正事。 陆进之说:“原本是想印小学的套书,我也了解一下,此前一般都是印《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可我听刘押司说,近两年江南西路的印坊出了许多带图的书,就想着将这组书里,加一本《山海经》。 图文相结合,更有裨益。只是我们在官署论这事的时候,产生了分歧,所以想请教晏姑娘,这书加还是不加好?” 晏亭柔听他这样讲,心里竟然想着,真该拉着赵拾雨过来,让他当面瞧上一瞧,人家陆进之真的是在聊出版书籍的事情,真想告诉赵拾雨,你看你看,你想多了吧。 这样的走神儿,让晏亭柔忽觉得有些不安,她怎能在这时,想起赵拾雨来呢? 她低咳两下,让自己神识归位,问道:“各位官爷在论这书时,不同意加《山海经》的人,是怎么说的?” “无非两种,一是小儿无知,觉得《山海经》里,尽是怪异图画,吓着小孩,不正其心。二是觉得小学生要每日诵经习字,《山海经》固然有趣,可易分心,不如多印一本旁的文字书来。” 晏亭柔想了想说:“《山海经》流传下来的版本还是很多的,我见过的不下十种,各有取舍,有些摘选、收录的内容也不尽相同,带了图画的更是迥异了。” 陆进之脸上浮起了淡然的笑意,“看来我果然找对人了,愿闻其详。” 晏亭柔嘴角微扬,对于书籍相关的事情,她极投入,也愿意同旁人分享,“我觉得不错的有两个版本,一是唐朝末年的坊印版,一是后蜀、南唐、北汉年间的私刻本,这两个我家中都有收藏。 不若我差人取了来,从这两版中摘选一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我们印坊里有画工了得的刊工,那书中山海、异兽的插图,我们都可以从新绘制、敲定。 把那些过于不堪的画面都调整成让人舒适的画,这样既不会吓到小儿,又摘选些有典故、能学到东西的,是不是能解决你们的顾虑呢?” 她在讲着自己所热爱之事,便不留余地的,将那份认真和热忱发挥到了极致。 这样的人,沉迷于事,在外界看来,不动声色的模样,极为动人。 先前她这份认真就让赵拾雨无意间窥见,便不想被别人瞧了去。而现下,这份不动心的认真,又入了陆进之的眼里。 陆进之看着她,笑了笑,眼中很是满意,“此前总听别人夸赞晏姑娘才华横溢,若是科举,必中金榜。今日听君一席话,果然不同凡响,实至名归。” “陆通判,谬赞了。不过是做这行当的,了解的多些罢了。”晏亭柔忽觉有些害羞,这般的直接的肯定,让人忽觉局促。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时辰。 临结束时,陆进之抬眸看了晏亭柔一眼,不觉秋波如水,人如其名,亭亭玉立,柔水佳人。自己好似站在花下,饱赏风景。就问:“不知晏三叔眼下在何地?” 晏亭柔没想到他有此问,“我爹爹在临川呢,怎么?你要找他?” 陆进之这人,看清来极稳重,同赵拾雨全然不同。他总是安安静静,或笑或说,总给人一种淡淡的舒适感。他说:“嗯,有些事,想和他商量。不过不急的,回头我派人去就是了。” 晏亭柔方要问,需要她代劳么,就听门被敲响了。只见闻言良打开门,赵拾雨一脸黑气站在门口,扭曲出了一副客套模样,“陆通判,可聊完了?我来接小柔回客栈。” 陆进之微微一笑,伸手示意让晏亭柔走前,“晏姑娘请。来日还要再请教一番的。” 晏亭柔说:“陆通判客气了,我今日就派人去临川,两三日那书就送到你府上。” 赵拾雨见两人你来我往,没完没了的样子,竟没人多瞧他一眼,就故意的说:“小柔,拾哥哥累了。” 这话要多暧昧有多暧昧,不是催晏亭柔走,也不是逐客陆进之,而是说,小柔你需心疼我,我等了你许久,我累了。 晏亭柔瞬间明白了他心里那点小算盘,无非是要赶人走,让陆进之自己张口道别。她白了他一眼,“兄长等等我不行么?我今日谈的可是大生意!” 赵拾雨一听“兄长”,立马拉下了脸,转身就走。晏亭柔同陆进之点头道别,才跟了上去。 刘通在门口候着陆进之,见人走远了,就问:“陆通判,这小王爷和晏姑娘,是不是一对啊?” 陆进之笑着摇摇头,“小王爷和晏姑娘自小青梅竹马,若是一对,早成了,还用等到这般岁数。” 刘通说:“对了,我已经打探到了,三年前晏姑娘和高氏印坊的公子高水阔退了亲,她眼下没有下聘、定亲的人家。” “为何退了?”陆进之快步朝着马车走去。 刘通放了马车前脚蹬,打了帘子,说道:“坊间传闻,高家要三年抱两,晏三叔舍不得闺女。但我瞧着啊,是高家门风不好,晏三叔瞧不上。高水阔才二十出头,六房妾室,一般正经人家,哪个愿意把姑娘给他呀?” 陆进之眼中势在必得,“他小王爷赵拾雨,京中多少人家争抢着要嫁呢。他上一个婚事才告吹,保不齐人还没回到东京,就定下旁的亲事了。他两人,我瞧着,不大可能。倒像是兄妹胡闹罢了。我让你找的人,找了?” “嗯,明日一早就去临川。” 马车的帘子落了下来,只听马车之中的陆进之,有些喜悦的嘱咐着:“礼数定要周全,能做多,都不要差了什么去。” “好……” 晏亭柔一路小跑才跟上了赵拾雨,她拉住赵拾雨衣袖时,如梦初醒,明明是赵拾雨说话难听,气得自己拂袖而去了,怎么这厢又反过来,自己追着他了。 思及此处,她手上忙放了他的袖摆,那动作如避蛇蝎。才转了脚步,要同赵拾雨背道而行去,胳膊就被人拽住了。 “你干嘛!”晏亭柔挣了挣。 赵拾雨不肯放,“你去哪?” “回逢楼……” “走着回么?” 晏亭柔这才想起来,今日来临江楼是闻言良送她来的,没有让阮六郎备车。 可她气着赵拾雨胡说八道,就想着租个马车回去就好,这有何难。她抬眼,生气的瞧着赵拾雨,不答话。 “你方才追着我出来,是不是要哄我?怎么我回头了,你又这样气鼓鼓的瞧着我?” “谁!谁要哄你!” 赵拾雨见她不肯面对自己,就转身到她跟前,让两人面对面。 他方才自己在雅间里,对着一桌子的菜,想了许久,确实自己自己鲁莽了些,应该同陆进之一样,装一阵子温润如玉才是。 若这番被陆进之比下去,失了小柔的心,可如何是好。他软下声音来,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就讪讪的,信口胡诌:“你方才离了桌,我吃了你夹给我的豫章酥鸭,好吃。” “我没要哄你……”晏亭柔很认真的说:“我不觉的我做错了什么。是你不该乱揣度别人的心思,是你不该在外人面前,说那些暧昧之语。” 别人,外人。赵拾雨觉得自己在小柔心上,还是有些分量的,“嗯”了一声。 “洪州府的小学要印一批童书,关于那《山海经》的取舍,我和陆通判聊了一下。今日就是说这事。” 晏亭柔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好似是在解释,就补充道:“我是觉得你不必草木皆兵,我没有那么好,不值得旁人觊觎。同时,你也不要再花心思在我身上了。不值得……” 赵拾雨后悔极了,自己今日就是太过冲动,这样只会让小柔离他越来越远,他想了想,与其面对这问题,去回答她所言,不如绕开,让她慢慢喜欢上自己,不好么。 自己本来就是要等的呀。就说:“其实我今日就只吃了一口你夹给我的豫章酥鸭,其余旁的什么都没吃。我有些饿了。” 他那副可怜模样,让晏亭柔一时愣住,不知说什么。他等了自己一夜,就只吃了一口菜。 忽觉得心上酸酸疼疼的,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想将赵拾雨推的远远的,让自己再不会因他而乱了心神。可将人推远之后呢?她不知道,她忽觉得心上乱极了。 赵拾雨拽了她衣袖,拉着就朝武同架的马车那边走去,喊了一句:“武同!” 武同听见小王爷声音,忙驾着马车迎了过来。 第29章 临江仙·燕双飞 雨生百谷,是为谷雨。 谷雨后,洪州城里的芍药和牡丹竞相开放,遥遥望去万紫千红,竟比春日还要热闹。 晏亭柔知晓那不同版本的《山海经卷是丰秀儿给她送来时,人已经上了逢楼。“秀姐姐,怎么你来了?打发哪个人来不行,还需你跑上这老远?” 丰秀儿左右打量了逢楼里的落花坞,“啧啧,这小屋子,这小庙,放得下我家晏大小姐这座佛?” “这已经是洪州城里最好的客栈了,我是这般挑剔的人么?每日总要往青萝斋跑,夜里能住人就好了。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呢。” 丰秀儿对这客栈一脸嫌弃,“我见你一去大半月不回临川,我担心你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的,就同三叔说了,过来收拾洪州的老宅。你今日凑合一晚,我明天就带着青萝斋的婆子们去打扫。” “不用那么麻烦,我,我在这里住的很是习惯,这同青萝斋就在一条街上,不也方便么?” 晏府在洪州的老宅,有大半年未住过人了,她此行本就和阮六郎两人,也懒得去拾掇一个大院子,就住在客栈方便些。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想去住那宅,觉得就在逢楼也是不错。 丰秀儿听出她言语间有些不愿意走,还正在纳闷呢,就听闻言良来敲门:“晏姑娘,明日佛诞日,今个夜里滕王阁有灯会,小王爷唤你同去转转。” 丰秀儿打开房门,冲着闻言良点头示意,一脸看破不说破的笑着说:“老早就听说洪州的灯笼匠人手最是巧,那竹篾搭的灯笼,骨架子能比木工的还结实灵巧呢。小柔你快去,我今日路上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晏亭柔对着闻言良说:“我不去。” 丰秀儿忙说:“我一直想要个竹骨架的灯笼呢,好几年元夕都没赶上买,难得这边佛诞日还有灯会,小柔去给姐姐买一盏,好不好?当全了我一个念想了。” 晏亭柔摇摇头,“姐姐若要灯笼,八月十五中秋有灯会,我给买一车都行。再不济,还有下元节十月十五呢。”又斩钉截铁的同闻言良道:“同你家小王爷说,我不去。” 丰秀儿说要去马车里拿东西,顺便踏出门槛,想着送闻言良一程。 闻言良指了指隔壁,无奈笑笑,“秀儿姑娘留步吧,我们家小王爷那个痴人,就住在隔壁这个小间了。我住的那间房,都比他的大上两倍呢。” 丰秀儿不禁笑了,“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小王爷,还真是能屈能伸。” “多谢秀儿姑娘方才帮忙了。” “可惜,小柔不想去。小王爷可是做错事了?” “晏姑娘自打来了洪州,就一直躲着小王爷。前几日见了几回,都有些不欢而散。感觉晏姑娘好似总要把小王爷往外推似的,恨不得躲的远远的。” 丰秀儿别了闻言良,丢了一句:“你家小王爷,啧啧,活该!轻诺必定寡信,小柔说的,这话就是送给赵拾雨的!”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丰秀儿推开客栈门时,见门口摆着一个竹篾的灯笼,上面挂着一个纸条“谢谢秀儿姑娘”。她不禁一笑,赵拾雨有如此机灵的幕僚,怎生还如此蠢笨,没救了。 晏亭柔起的很晚,她梳妆好时,丰秀儿拎着篮筐走了进来,将她早上在街市上买的果子摆了几碟,“青杏,樱桃,都是一早上摘的,可新鲜呢!” 晏亭柔看了看,嘴角微微抽动,“一看我就牙酸!” “怎么了?牙疼的毛病又犯了?”丰秀儿关切的问,忙摸了她脸,左右看了看,“稍微有点肿呢。” “嗯,可能最近有点上火。”晏亭柔忍着疼。 “我给你弄个青杏茶吧,放些花蜜,去火润肺。”她一边去寻茶壶,一边说着:“我见东湖边上有处宽敞的地方,许多人在那放纸鸢呢。不若吃过饭,我们也去放纸鸢吧,我去年搁在青萝斋的燕子风筝和线轴都藏的好好的。不过,你这牙疼……” “无碍,喝了青杏茶也许就好了。难得你喜欢,我陪你同去,不过,我得先安顿安顿书卷的事。”她推开窗,冲着楼下在马车前候着的阮六郎唤了一声:“六郎,上来。” 那两卷《山海经》丰秀儿已经从临川带来,晏亭柔想着得先去给陆进之送过去。 这趟本该她去,顺道解释一番她对这两个不同版本的见解,以及若做新版童书,该如何删减。 可不知为何,她对赵拾雨那日所言之事,心有余悸。她并不觉得陆进之看上她了,可为什么自己却不肯去陆府送书,她有些说不清楚。总归是受了赵拾雨的影响,她不想和陆进之走的太近。 她嘱咐阮六郎:“你将这两卷书送去陆通判府上,就说让他慢慢看,慢慢选,不着急还。” 东湖之滨,绿草茵茵,湖岸之上,尽是踏青的人。一片紫红的芍药开的正绚烂,晏亭柔和丰秀儿各抻着线轴放纸鸢,在斗高低。 “小柔,今年运气好似没有我好!看我的纸鸢已经飞到高阁上头了!” “好风凭借力,秀姐姐只是赶上了那趟东风罢了。飞的高,容易断,我且慢慢放。”晏亭柔本想笑,谁知那脸肉扯了牙,好疼,不禁低声“嘶”了一下。 这一幕被丰秀儿尽收眼底,她想着赶紧收了自己纸鸢,去药铺给晏亭柔抓一副药才是。 晏亭柔一手拿着木轴,一手扯着线,拉着纸鸢乘风飞翔。可这牙疼的不是时候,她只好松了右手,去捂着右侧脸。 眼下纸鸢正在半空,若是放弃,已飞了那么高,怪可惜的。 她此前从没有过放这么高的时候呢,正纠结间,忽起一阵东风又起,纸鸢摇摇晃晃,要堕下云端。 “小心!” 晏亭柔闻声而去,就见赵拾雨站在她身后,伸出右手拉紧纸鸢的线,“同我看灯都不肯,原来是喜欢放纸鸢啊。” 赵拾雨又伸出左手,把在木轴的尾端,往回绕线,缩短纸鸢和线轴的距离,让坠下的纸鸢能乘着下一阵风,再扶摇而上。 “你怎么在这?”晏亭柔问。 赵拾雨笑了笑,心道自是跟着你来的,嘴上却说:“东湖风光好,赏景赏人来了啊。” 而他左手持轴,右手拉线,同晏亭柔之前的动作一般无二,两人放着一个纸鸢,这动作就显得无比的亲近。好似赵拾雨抱着晏亭柔,而晏亭柔依偎在他怀里,两人贴在一处。 青衫公子如碧水一汪,粉裳姑娘如芙蓉一朵,叠在一处,放纸鸢。 晏亭柔捂着脸,侧头望向赵拾雨,他仰头看着燕子纸鸢,无比轻松的在拉扯着。 见他那副自在模样,晏亭柔嗔怒极了,她低头,冲着他的靴上狠狠的踩了一脚,“轻浮!” “诶!”赵拾雨被这一脚踩的生疼,朝后趔趄了一步,松开了轴线,“小柔,好生不讲道理。我帮你将天上的燕儿拉回来,再飞起来。你不感谢我罢了,还恩将仇报。你!人不大,力气倒不小!” 他见晏亭柔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就抿着嘴偷笑,站到一边。丰秀儿见了两人这番,就冲着赵拾雨招手,低声唤:“小王爷,来。” 赵拾雨朝她走去,跟着晏亭柔的叫法,唤了一声:“秀姐姐。” 丰秀儿也不客气,生生受了这句“姐姐”,说:“小王爷帮我来放吧,我去给小柔抓副药去。她这人一上火就牙疼。” 赵拾雨点头。丰秀儿指着天上自己的那个纸鸢,又指了指晏亭柔那个,冲着赵拾雨坏笑,补了一句:“燕双飞,一对儿的。” 天上的纸鸢形形色色,有空中游弋的红金鱼,有生着长尾的蓝蜻蜓,还有一双,黑衣白肚的燕儿,在晴空中显得的格外明显。两只燕子纸鸢离的极近,一同乘着东风,缓缓高飞。 晏亭柔回头,就瞧见秀姐姐的风筝在赵拾雨手中,正好对上了赵拾雨望她的目光,她瞪着赵拾雨,“好好放你的风筝,别看我!” “你若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哦,小柔偷看我。” “赵拾雨!你!”晏亭柔被他说的面红耳赤。 “小柔!”赵拾雨低唤了一句。 “嗯?”她没明白,赵拾雨这人变的怎如此快,这回声音这会怎又低沉如斯。 赵拾雨垂下手,朝着一脸无辜的晏亭柔走来,笑着说:“那两个纸鸢也互相看来着。” 晏亭柔猛然抬头,空中哪里还有两只燕子纸鸢的身影!两人你来我往拌嘴的时候,两个风筝离的太近,丝线搅在一起,从空中落下了。 好在只一个纸鸢断了线,余下一个攥在赵拾雨手里,两人跟着线,朝着东湖边上的林子走去。 “都怪你,原本我放的好好的,你非要来捣乱!”晏亭柔一边走一边责怪。 赵拾雨跟着她,笑涔涔的说:“是拾哥哥不对,这纸鸢若是找不到了,我赔给你一双新的。” “呃……”他这番说,让晏亭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 赵拾雨边走边转着木轴,倒着线,两人在一颗颇高的杏树下停了下来,青杏挂满枝头,正是绿叶成阴子满枝的时候,“小柔,你看,纸鸢在上面。” 晏亭柔抬头,她伸手丈量了一下,那高度自己肯定是够不到,随后就看着赵拾雨。 赵拾雨一看便知自己也够不到,但还是学着晏亭柔的样子,也伸长胳膊,比划了一下。他侧头看着晏亭柔,摇摇头,意思他也够不到。 晏亭柔一脸气鼓鼓,“那怎么办?” 赵拾雨抿着嘴笑,他转身朝着四下看了看,说:“这里没人,我抱着你。” 第30章 临江仙·叶低杏青 “啊?”晏亭柔还没听明白的时候,已发觉自己被赵拾雨抱了起来。 他将小柔抱在怀里,然后又颠了一下,让她更高些,双手箍在她襦裙的下摆,刚好这样的高度,小柔伸手就能够到纸鸢。 晏亭柔从未同男子这般亲密过,一抹酡红从她面颊直烧到耳尖,“赵拾雨!你放我下来!” “你伸手试试看……”赵拾雨声音有些喘,“我这样抱你,我也很累的,你快点拽纸鸢啊。” 事已至此,她若还同赵拾雨磨牙这些也是白费力,只好伸手去抓纸鸢。 她觉得自己心上吃了亏,手上就没了轻重,使劲儿扯着纸鸢,也不管枝丫树杈是怎么勾连的,猛一通似生气发泄一般。 不经意就扯下了枝头的青杏,今年的雨水好,每条枝子上杏果都结了厚厚的几层,只听“劈噼啪啦”,小拳头大的青杏如冰雹一般砸下来。 晏亭柔眼快,忙低了头,赵拾雨还仰着头望着小柔,不提防间,被十来个青杏,直砸面上! “嘶!啊!” 晏亭柔一听,不禁背脊发凉。她想着不若快刀斩乱麻,就用尽力气拽了一下! “咔!” 那缠绕在一处的两只燕子纸鸢,随着更多的青杏一起掉落! 晏亭柔直觉自己闯祸了!忙松送了双手,捂住了脑袋! 纸鸢从树枝的细缝里被强拽出来,那树枝被拉得弯曲变形,晏亭柔一松手,树枝反弹回去,整叉的青杏如落玉盘,簌簌坠地! 赵拾雨见晏亭柔捂了头,不知多少青杏要砸向她头,千钧一发之时,他朝后一倒,整个人趟在了地上,怀中的晏亭柔也随着他摔倒,可好在赵拾雨垫在下头,她仍在他怀里。 “嗙!嗙!嗙!”一阵青杏砸在草地的声音,唤醒了躺在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人。 晏亭柔才要起身,赵拾雨一个翻身,将她压住,“咔嚓!”一声,那树杈子折了,树皮藕断丝连着,整个树枝倒了过来! 两人侧面相贴,唇齿皆近在咫尺,赵拾雨抬起了些头,解释道:“树枝压下来了,我怕划伤你的脸。” “哦……”晏亭柔觉得自己如个刺猬团缩在一起,动都不敢动,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 她偷偷望向赵拾雨,即便这般狼狈下,他仍是一副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的模样,那剑眉星目,如耀宝石,挺鼻薄唇,近乎玉人,这般离近着看,更好看。 赵拾雨也不自觉的望向她,他已感觉到,只要自己稍稍向前,便可攫取那樱桃红唇上的甜,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 四目相接之时,公子的唇慢慢的靠近,那羞红的姑娘眼睫颤颤,闭上了眼。 他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已经闻到了她的香气,甚至,已经触到了一点柔软。 双唇的轮廓贴合了一个点,如蜻蜓点水,只着了一滴,才要相印,林外传来了脚步之声。 “小王爷!晏姑娘!” 水面涟漪还未泛起,就被这声音破坏,戛然而止。 赵拾雨只好起身,抬手拉起了晏亭柔,声音淡漠,似是自言自语,“又是武同。” 武同已经跑了过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小王爷原来你们在这啊!我找了许久,以为你们掉东湖里了呢!” 晏亭柔见武同那副紧张模样,憋着笑。又想起方才两人那些暖意,忽觉羞愧,忙拍了两下裙摆,朝东湖之滨走去。 赵拾雨跟上她,未曾回头看武同,却撇了一句话:“树枝之下的纸鸢收好。这一树的青杏我看上了,全都摘下来。” 这棵足有两人高的杏树,武同抬头仰望了一下,心道怕不是百年的杏树成精了吧,满树的杏果,压满枝头,“全?都?小王爷,要这许多青杏作甚啊!”武同的声音里满是乞求。 “酿酒!青杏酒!”赵拾雨快步追上晏亭柔,小心翼翼的拉了一下她袖摆,低声唤:“小柔。” 晏亭柔满脸害羞,看着他,“嗯?” 两人望上彼此的眼神,忽都笑了,似一场雨过后,阳光穿破乌云,瞬间照射了许多光来,还射出了霓虹。 赵拾雨不好意思的用手背,揉了揉方才被青杏砸到的额头。 晏亭柔不再强忍着笑,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赵拾雨也笑的前仰后合。 “哈哈哈。” “哈哈哈。” 东湖之滨,有两人的笑声此起彼伏。 一行人入了逢楼之门,已近日落之时。 逢楼的一层靠窗处,陆进之正温了一炉茶,坐在那里等人。 他一身玄衣便服,衬的人无比稳重,却丝毫不沉闷,还显得落拓不羁。 他见晏亭柔,就起身,笑着说:“见过小王爷、晏姑娘。” 晏亭柔施了一礼,“陆通判可收到《山海经》了?” 陆进之说:“嗯,正是因这事,在此候你。” “哦,那……”晏亭柔望了一眼赵拾雨,又说:“烦请等我一下,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晏亭柔将那身在草地上压出皱褶的衣衫换了,拿了笔墨下楼。 当她坐到陆进之对面的时候,已见赵拾雨坐在陆进之身边,与她面对面,也燃了一茶炉,等候她多时的样子。 晏亭柔不解,“小王爷,这是?” 赵拾雨老神在在,十分从容,“学习。” 陆进之笑而不语。 晏亭柔只得应和,“那你别说话,好生听着吧。” 赵拾雨斟了一杯茶给晏亭柔,“白毫银针,去火,你不是牙疼?” 晏亭柔“嗯”了一声,一口喝了,然后开始同陆进之聊了起来,“陆通判可看了这两本书?” 陆进之说:“嗯,好在图多字少,我已翻过一遍,有了些想法,就来寻你。” “嗯,你说。”她铺开一卷空白的书页,提笔就要记下。 陆进之将两本《山海经》都展开在桌面,指著书页上的内容说:“这本图好些,文字过少。这本图差些,文字又过多。我觉得两者相结合,把其中这几页拿掉,你看是否可行?” 晏亭柔一一记下他圈出的这几页,又将书拿在手里,“嗯,问题不大。” “我还有个想法,不知是不是有些过于异想天开,想请教一下晏姑娘。” “陆通判客气了,但说无妨。” “这里面的分类,我们可否从新再做?” “你指的是山、海的分类?”晏亭柔眼中一亮,有些期许。 “不是,比如说里面的兽,其实有鸟类、鱼类、兽类之分的,就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是明显有差别的。 但是这两本书中都杂糅在了一起。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我们将鸟类前后排在一处,鱼类、兽类也是按类划分呢?这样就不容记混。” 晏亭柔笑了一下,“我从前也这么想过,咱们算是不谋而合。” “可行?”陆进之面上尽是被人肯定的喜悦。 “我觉得可行。我们可以尝试着按照方才所说,从新写一本,调整好了顺序之后,手抄一本新版的《山海经》出来,到时给你们官署里的先生们看一下。若是他们觉得可行,那在文字和顺序定下之后,我们找擅长山水鸟兽的画师来画一版新的配图。” 陆进之很是满意,“若是这样,太好了,就是需要多费一些晏姑娘的精力了。” 晏亭柔拿起眼前的杯子又吃了一杯茶,好似赵拾雨这日就是个茶博士,一直在帮她填茶,不知她喝了多少杯。 但好在牙痛之症状轻了不少。她又写下了一下需要注意的事情,回陆进之:“客气,我一直也有从新做一版《山海经》的打算,刚巧有了这样的机会,也要多谢陆通判呢。” 逢楼掌灯时节,楼外天已大黑。月上柳梢。 陆进之临走前,一番客套之后,又问了一次:“不知晏三叔何时来洪州呢?可是到了?” 他好似每次见面,都要问一遍爹爹。晏亭柔有些诧异,并未听说爹爹要来啊,“嗯?我爹爹在临川啊。” 陆进之笑了笑,“哦,那便有缘再见了。”就拱手拜别而去。 晏亭柔一头雾水,有缘再见?是说他与爹爹么? 赵拾雨见人走了,才问晏亭柔:“秀姐姐给你熬得药,方才上楼换衣时,吃了么?” 晏亭柔说:“没有,没来得及。” 他又倒了一杯茶,“那你赶紧多喝一些这个茶汤,许就没那么疼了。” 晏亭柔感谢道:“真没想到,这白茶还有这功效。好似我脸都不肿了,没那么疼了呢。” 赵拾雨听她说“脸肿”,手指就不自觉扶上晏亭柔下颌,左右看了下,“哪里肿了?没有啊。” “你……”晏亭柔伸手“啪”一声拦开赵拾雨的手指,“你若在这般轻浮,我就不理你了!” 赵拾雨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不得体。但绝不是故意为之,只不过是自己情不自禁。忙将手垂在身侧,“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藏不住罢了。” 晏亭柔颇为疑惑,“藏不住?什么?” “对你的心意。”赵拾雨说。 晏亭柔这才记起来,当初赵拾雨说对她有不轨之心,她拒绝了赵拾雨,让他将那份心思藏起来。 她见他这般坦坦荡荡的样子,心里不禁感慨,怎么赵拾雨与自己差别如此之大,她害羞,她躲,他坦然,他冲。晏亭柔站了起来,她又想逃,“我困了。” “那我送你上楼。” 是夜,月上中天之时,逢楼的落花坞里,隔着一道墙的两个房间中,各有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人。 晏亭柔披着衣衫起身推开了窗户,南窗之上,明月一轮,月光照进地上,她伸手接了一捧月光,照的手指微凉,她不禁低声笑了一下。 隔壁窗外传来赵拾雨的声音,“小柔,你也没睡么?” 那声音近在咫尺,不过隔了一道墙,可确开着两扇窗,“你,你怎么没睡?” “我方想起来,下午同你喝了好几壶白茶,怕是咱们都睡不好了。” 晏亭柔无声一笑,“那茶是管用的,我牙痛好多了。谢谢拾哥哥。” 赵拾雨嘴角上扬:“我能问你一个事情么?” “什么事?” “方才在逢楼离,我见你同陆进之聊的好生投缘,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本来想问,你喜欢陆进之那样的么,话到了嘴边觉得这话过于妄自菲薄,就换成问他怎样。 晏亭柔望着窗外明月,“他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赵拾雨转头,朝着晏亭柔房间的方向,望着向外开的窗牖,“我,我觉得当时你们两人一起聊《山海经》,很是般配,显得我像是多余的。”他已经说的很直白,他醋了。 晏亭柔捂着嘴,掩住了笑声,又沉着嗓子,故作冷淡的说:“那你明日去青萝斋待一日吧,我同洪掌柜还有青萝斋所有的人,聊书籍、聊印刷、聊雕版都似这般。” 赵拾雨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很是知足,“哦,那我去。” 第31章 临江仙·琵琶弦上 初夏。灰瓦之上,楝树开花,紫意茸茸。 屋室之中,博山炉里氤氲烟绕,晏亭柔推开青萝斋冲着内院的窗户,一阵风穿堂而过,她望着落在青石板上的紫色楝花,低声唤道:“秀姐姐,快瞧,同下了一场紫花雨一般。” 无人应,她回首,就见赵拾雨站在门口呆呆的望着她。她眨了眨眼睛,试着唤醒赵拾雨,无果,“咳咳!” 赵拾雨“噗嗤”一笑,走了过来,将手中竹篮置她眼前,“武同新摘来的枇杷,给你。” 那枇杷果装了一整篮,是连着枝子一起裁的,叶绿果黄,煞是可爱。 晏亭柔去净了手,用丝帕擦干后,坐回椅子上,拨起了枇杷。 她先拿了一张柔软的麻纸,将枇杷外皮的一层茸毛抹去,才沿着果蒂,将薄如蝉翼的黄色果皮撕扯下来,吩咐道:“把那天青茶碟递给我。” “嗯……”赵拾雨闻声递了过去,晏亭柔将拨好的枇杷果放到碟中,推了过去,“你爱吃枇杷么?” 赵拾雨犹豫了一下,“还行。” 晏亭柔以为他之前在东京,少见枇杷,就笑着说,“特别甜,我喜欢吃。” 说着就剥了一个,咬了一口,满嘴汁液,香甜美味。赵拾雨犹犹豫豫,还是拿起了小柔给他剥的枇杷,吃了果肉,搁下果核。 他记得自己好似吃枇杷会起风疹,可又觉得那是多年前的事情,难得小柔剥了,岂有不吃的道理。 吃完他随手抓了一下耳后,不知是不是自己杯弓蛇影,竟觉得有些难受。 “小柔呀!爹爹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晏宣礼的声音打破了青萝斋的安宁。 “嗯?爹爹你怎么来了?” “见过三叔。”赵拾雨拱手拜了一下。 晏宣礼才下马车,风尘仆仆,一脸讶异,“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晏亭柔一头雾水,“我该知道么?” 丰秀儿原是听见有人说见晏府马车奔来,就出去迎接了,此刻也入了屋子,晏宣礼给了她个眼色,“我真是又渴又累!” 丰秀儿拉住晏亭柔的手,“走,咱们去临江楼订一桌席去,我怕我挑不好菜,小柔与我同去。” 她见晏亭柔有些迟疑,又低声说了句:“方才姨父同我说了些要紧事,你同我来。” 支走了小柔,晏三叔一脸神秘,冲着赵拾雨招手,“还好你在此处,你不知啊,我这一路走的心惊胆战的。” “啊?”赵拾雨见他一副严肃面容,忙问:“三叔,怎么了?” “我来给你通风报信啊!” 原来那日陆进之同晏亭柔在临江楼里吃过饭后,就让刘通着人去临川拜访晏宣礼。 而前去拜访的人,是临川十里八街中,最是有名的媒人。不消说,媒人登了晏府的门,必是带了记有陆进之生辰八字、家室籍贯的草贴,还有一干提亲的聘礼。 晏宣礼此前和陆进之不过是点头之交,从未想到有此一着,着实吓得不清。 他自是不敢接,只推说小柔是家中独女,一切事宜许得她点头才行,他还需问。 赵拾雨觉得心上烦闷,不自觉的抓了抓脖颈,竟忘了自己方才沾染了枇杷果上的茸毛,“我一眼就瞧出那陆进之对小柔有不轨之心!小柔还不肯信我!与我气了许久呢!” “淡定!你这抓耳挠腮的作甚!”晏宣礼以为他是着急了,殊不知赵拾雨是要起风疹,“我不是没收那草贴嘛。” “三叔也没收我的呀!”赵拾雨一脸委屈样,“三叔偏心!” “我怎么偏心了!若是偏了,也是偏向你啊,我这不老远跑洪州来,先告诉你了么!” 赵拾雨见晏三叔果然有些向着他,就耍起了无赖,“我不管!本来今日我给小柔拿了枇杷,就是想邀她陪我去白鹿洞书院的,我们这才聊上两句,你就半路跑出来了。这事,你需帮我!” 晏宣礼小胡子一翘,“白鹿洞书院?你去那做甚?” “我此次来是接了任务的,要将洪州、临川的各大书院走一轮的,此前查看了一些近的。可白鹿洞书院在庐山里头,路不好走,我就算快去快回,也得几日。 谁知那陆进之这些时日会出什么幺蛾子?先前每隔两天,他都要借着印书的事,找小柔聊上一阵子。三叔帮我啊!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你不能见着小柔,被那姓陆的拐跑吧。” “不不不,这怎么能用“拐跑”呢?你这什么意思?小柔对他有意的?”晏宣礼略有所思,“呵!阿拾你原来这般无用的,啧啧,来了洪州近一月了,没得了小柔芳心就罢了,还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哈哈哈!” “三叔!师父!你怎能灭我威风,长他人志气呢!我不是你嫡传的学生么?”赵拾雨低声嘟囔着,很是不满意。 晏宣礼忽然换做一副看热闹的心思,“不过啊,阿拾,我晏某人虽然无官职,可是家财破丰啊,我小柔出落的好,许多人想娶,很正常啊。良禽择木而栖,综合看看,你胜算也不高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陆进之还真是不错。”他笑哈哈的背过手去,朝外走去,“饿了,饿了!吃饭去!” 闻言良在门口,将这话听了个尽,他同情的看着赵拾雨,只好安慰道:“小王爷果然厉害!一眼瞧出了陆进之的心思!” 赵拾雨快走几步,想跟上晏宣礼,低声拉过闻言良说:“你和武同赶紧去收罗收罗陆进之的身家背景,知己知彼。晚上逢楼里碰一下战术。” 筵席前,晏亭柔已经从丰秀儿那知晓了陆进之派人去求亲之事,她心里颇为惊讶,确实是没有料到此事。 心里还有些歉意,自是对赵拾雨的。老早赵拾雨就瞧出陆进之对自己有意,还提示过不止一次,自己还同他吵了一架,骂他有病。 眼下,果不其然,确实如此,她心里觉得自己先前冤枉赵拾雨了。 可这种事情又不好当面同他说,对不住,陆进之真是看上我了,你眼光真准。 可是若不说,就显得她平白冤枉人去,还藏着掖着陆进之求亲之事。 她在筵席之间,都没细瞧有什么菜,脑子里一直反反复复着陆进之怎么会去求亲,赵拾雨是不是已经知晓了,她该如何面对赵拾雨呢。 饭后,丰秀儿带着晏宣礼回了晏府,晏亭柔借口说这几日要查青萝斋的账,住在逢楼方便些,过几日就搬回晏府。以往也是常有的事,且有阮六郎护着她,晏宣礼并不担心。 直待众人离去,晏亭柔和赵拾雨要回逢楼,两人落了后头,朝马车走去时,晏亭柔见了赵拾雨脖子红肿,偷偷问:“你怎么起了风疹?” “起了?”赵拾雨不禁摸了摸脖子,“怪不得方才觉得有些痒呢。” 晏亭柔实在不记得晚上吃的饭菜中有什么奇怪的菜色,难道是? 她忙问:“我先前就听说有人碰了枇杷果的茸毛会起风疹的,你,不是吃不得枇杷果吧?” 赵拾雨低声“嗯”了一句。 “那你怎么不说!”晏亭柔有些责备。 “你拨的枇杷果,我自是要吃的。” “你……”晏亭柔觉得赵拾雨这人精明起来,就是个浪荡子,傻起来,又近乎执拗。 她从衣服间取了一方丝帕递给他,他才要接,晏亭柔又拿回来,“算了,我带你去药铺吧。” “我带了药膏的,在客栈里。擦一些就好了。”他看着晏亭柔,欲言又止。 晏亭柔见他方要问什么,又按耐住了,猜他要问陆进之求亲的事情,就说:“怎么了?想说什么?” 赵拾雨淡淡一笑,“没什么。” “说吧……”晏亭柔此时才发现,她是希望赵拾雨问她的。 赵拾雨本想邀晏亭柔明日一起去白鹿洞书院,可他猜晏亭柔定是知道陆进之的事了,忽然就张不开嘴了。 他觉得若是提了这要求,就显得自己有些卑鄙,知道陆进之要娶她,就特地将人骗远些。他意识到这样未免有些过于小人之心了,就想了想,说,“算了,没事。” 逢楼之内,晏亭柔盯着赵拾雨擦完药膏,两人一直无他话。 她就主动说:“我爹爹来时,路过进贤,说我师父这段时日会在白鹿洞书院会友人,我正好过去瞧瞧他。我明日要去白鹿洞书院。” 说完她才觉得自己没头没脑一句话,别人能明白什么意思么。但她又不能说,我明日外出,你不要当我又是躲你。 “我明日也要去白鹿洞书院的……”赵拾雨眼中一抹欣喜,猜测这是晏三叔给自己铺了捷径,忙解释,“去看那书院的布局,还有那里的书和制度。是,是国子监的监丞安排的事情。” “嗯……”晏亭柔心理有些开怀,尽量压着声音不表现出来。 “我们同去,一路,好不好?”赵拾雨忽觉得即便陆进之好,也没所谓,因为小柔好似对自己同旁人,很不一样。 “好……”她忽然不想躲了,她想看着自己的真心。 闻言良和武同各拿了一根树叶梗,在玩斗百草的游戏。两个叶梗交叉相拉,叶梗断的就是输了,反之则赢。 见晏姑娘走了,两人才敲门入了房门。赵拾雨脸上的笑挡都挡不住,“今日去打探了?怎么样?” 武同低着头,蹙着眉,一副及其不情愿的样子,“王爷我斗百草,输给闻言良了。” “嗯?” 闻言良笑了笑,“我们来对比一下,这样让王爷看的更清楚些。”“好。”赵拾雨拽了拽衣衫,等着两人说。 闻言良说:“论出身,小王爷是怀王嫡长子。” 武同对:“陆进之是前朝陆尚书的长孙。” 闻言良声调洪亮,很是自信,毕竟他说的是小王爷的优点,“论官职,小王爷是国子监监丞,从八品。” 武同声音低沉,他很是担心今日夜里又要被小王爷罚些什么,因他所说是陆进之的长处:“陆进之是洪州通判,从四品。” 赵拾雨抬头望着两个人,“优势呢?” 闻言良说:“小,小王爷,被退婚。” 武同附和:“陆进之丧偶。” “小王爷今年二十有一。” “陆进之二十有九。” 赵拾雨无奈,“这算优势么?” 武同默默不敢出声,他犹记得半夜跑城中卖酒、打了一日青杏的苦累。 闻言良只好安抚道:“晏姑娘心中、眼中都有小王爷,我们都瞧得出。她对陆通判,是无意的。” 赵拾雨方才在晏亭柔那里讨来的一点欢心,眼下已被打击的七零八落,所剩无几,他有些没了底气,“我觉得怎么好似我没什么胜算呢。两厢比较,我确是没他好似的。那日见他和小柔,两人一起说《山海经》,我心里就难受的很,好似他们才是般配的一对。” “王爷不必妄自菲薄,方才我见秀儿姑娘拿了一篮枇杷走,还拎着一个包袱,说是晏姑娘的衣衫,要带回晏府洗,你猜为什么?” 赵拾雨无力的盯着地上的莲花石砖,“为何?” “秀儿姑娘说,是晏姑娘讲的,那枇杷果的茸毛她有些不舒服,要将接触过枇杷的衣衫,都换下。” “她也起了风疹么?”赵拾雨很是关切。 “秀儿姑娘还说,晏姑娘从小最是爱吃枇杷,今日还吃了七八颗呢,怎么突然就对这果子不舒服了呢?” 赵拾雨无暇细想,脱口就问:“什么意思?” 闻言良一笑,“自是怕那茸毛沾到隔壁某些人脖子上呗。” 第32章 临江仙·说相思 从洪州出发去白鹿洞书院,需路过彭泽胡,穿入庐山之中。 若识庐山真面目,就必得入了白鹿洞书院。因这白鹿洞书院在庐山群山中的五老峰山之间。 五座山峰呈环合之势,中有一溪,名做贯道溪,若是能登高俯瞰,便觉五老峰之间似是贯道溪注入之穴,因似洞穴,才有的“白鹿洞”之名。 这白鹿洞书院虽隐逸在山间泉上,可并不阻碍它在当朝的影响力,多少名人志士都出自这白鹿洞书院。 因晏宣礼让晏亭柔给她师父贫贫道人带了许多礼物,这趟白鹿洞书院之行,她与赵拾雨分作两辆马车。 山高水远,此行不大好走,马车最快也要行两日。总归路上时间长,她和丰秀儿就在车上置了沉水香,摆了果子,权当是春游了。 丰秀儿入了洪州就一直在收拾晏府,都没来得及和小柔好生聊聊,看眼下车里闲散,外面日头正长,就问了起来:“小柔,这车厢里就咱姐妹两个,咱们好好说说体己话啊。” 晏亭柔笑了笑,“你有什么好同我说的?不过是想套我话罢了。” 丰秀儿见她贫,也打趣起来:“这嘴厉的!往后嫁人,得找个什么样的夫家!” “谁说定要找个夫家的!我见秀姐姐这样不是也好?” “我是被人休了妻,才赖在你们晏府上的,有什么好。小柔可不要像我,要找个顶好的人家才是。” 晏亭柔拉过了丰秀儿的手,靠到姐姐怀里,撒娇道:“秀姐姐,你别这么说。” 丰秀儿全然不把自己过去当回事,她笑着推开晏亭柔,望着她眼睛,“你且同我说说,你和赵拾雨是怎么一回事?” 晏亭柔有些害羞:“什么怎么一回事?” 丰秀儿道:“离开临川的那日,从酒楼淋了一夜雨回来。上了云丘,在姨母坟前,信誓旦旦的说你瞧上赵拾雨了。但是在人家赵母坟前,又抛弃了人去。这些个事情,我可是都晓得的。别跟我这骗傻子!” 晏亭柔一听,这都什么话,嗔怪道:“秀姐姐哪里道听途说来的!全是断章取义!竟把我说成负心汉了一般!我怎么就看上他了,又抛弃了他!这!冤的很!定是我爹爹,自己听个一知半解,在你这编排我!” “哈哈哈!那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好让我瞧瞧,你是怎么没负了赵拾雨去!” 晏亭柔沉了半晌,又不知从何说起,好似秀姐姐说的也都在理,想了想说:“我离开临川之前的时候,遇到高水阔了。你也晓得,高水阔和陆小小那一双夫妻,好好的日子不过,天天到我这里找茬。 他当日误会我和赵拾雨有情,我当时烦闷的很,就把话说的狠绝一些。顺带把赵拾雨也回绝了。他三年前要娶我的事情,我算是彻彻底底放下了。” “而后呢?” 晏亭柔说:“什么而后?我不就来了洪州!” “别骗我了!就你瞧赵拾雨那眼神,他看你那模样,仿若天地间都没别人了,旁的都是野猪熊瞎子,就你两个仙人下凡一般,互相都活在彼此眼神里。”丰秀儿说完,先把自己逗笑了。 晏亭柔又气又恼,同时还觉得好笑,“怎么旁的人都成野猪了?熊瞎子了?姐姐最近是同什么野人聊天去了!这般泼辣!” “别岔开话题,快说,来了洪州不过月余,怎么你就瞅着他顺眼了呢?” “没顺眼!别瞎说!我,我,我不过就是,就是我那日在江里救人,他不顾安危去水里拉我,还有那日我给他拨了枇杷,他吃了之后起了风疹,我觉得过意不去,就多有照顾罢了。” 丰秀儿打趣道:“他一个旱鸭子,还去水里拉你,没把你拖下水吧?” 晏亭柔想起那日赵拾雨关心的模样,冲着她怒吼“别人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一刻觉得他是如长辈般责骂,后来想想应是心疼她,舍不得她吧。 她想着,脸上就不禁笑成朵花,“那日我下水,给他吓坏了,说怕把我弄丢。” 丰秀儿不禁捂嘴偷笑,“柔情蜜意的,真是甜。” “秀姐姐,别笑我。” “就这,就动心了?若是高水阔知道你这般容易心软,上次在韩县令府上,让陆小小推你落水不就好了?这样高水阔跳水救你,英雄救美一回,你定芳心暗许啊!” 晏亭柔羞的面都红了,“还拿我寻开心,你再笑话我,我不说了。” 丰秀儿拍着她手,“说吧,说吧,姐姐毕竟是过来人,帮你瞧瞧。” 其实晏亭柔不知怎的,也想同姐姐说一说。讲讲自己因赵拾雨而凌乱的心情,好似这般将心事倾诉出来,就能缓解她如小鹿乱撞的心,“我也不知道,总之就觉得赵拾雨本来是个极聪明的人,小时候就是混世小魔王,上天入地的,可在我面前,他将那副样子都收起来了,反倒,啧,怎么说呢。 反倒觉得他在我面前就同个傻子一样。比如那日我两个一起吃饭,因我约了陆进之说那童书的事情,他就生气了,等了我一夜,就吃了一口我离开他之前给他夹的豫章酥鸭,饿了一个晚上。” 丰秀儿评价着,“这是生气么,这是呷醋了。” “比如他明明知晓自己吃枇杷会起风疹,见我剥了给他,就生生的吃了。傻愣愣的。” “这是傻么?我倒是觉得,赵拾雨对你,很是真心。是个痴人。”丰秀儿由衷说着。 “还有好些事情吧,就在我这里,他执拗的同个小孩子一样。”晏亭柔说道此处,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赵拾雨了,“我以为他三年前不辞而别,还与旁人订婚,是他负了我。可他说他有给我写信的,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收到罢了。我一直躲着他,见他就想逃,但是他好似怎样都不会生气,一直还在默默的守着我。” “那你可想好了?” “想什么?” 丰秀儿看着晏亭柔,不再笑了,如长姐在交代大事情一样,一脸认真的同她说,“陆进之同你求亲这事,其实我和姨父聊过。虽然陆进之是续弦,但是他家世清白,人又年少有为,温润有礼,其实是个良配。 我同人也打探过了,他也没有妾室,与先前的亡妻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十六就成了婚,不过那娘子是个没福气的,早早就亡故了。 陆进之自己一个人,过了近十年,也很是情深了。我的意思就是,其实陆进之是个良配,赵拾雨待你的真心,我们都瞧在眼里。这两个都可,关键是,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晏亭柔很快就有了答案:“我与陆进之,不过是偶然相识而已。我对他全然无半点儿女私情。赵拾雨……他在临川曾和我说,往事不可追,不若从头来过。我想和他从头来过,就当我们是在临川今年才相识。” 丰秀儿一脸长姐般慈目望着她,不住的点头。 “怎么?”晏亭柔不解她为何点头。 “你已经做了选择了,姐姐替你开心。” 晏府的马车后头,是武同架着马车,赵拾雨和闻言良对坐在车里。 闻言良本想着眯眼歇息一会,就听赵拾雨隔三差五就换个动作,似翻来覆去,他睁开眼睛,望着赵拾雨,“小王爷,可是风疹还没好,难受的紧?” “没有。言良……”赵拾雨有些难以启齿的问:“我们在小柔他们的后面么?能不能超过去,到前面?” “此处驿道颇为复杂,阮六郎更熟悉路线。小王爷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 过了半晌,赵拾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问:“我们走了半日了,路上没有驿站么?没有茶寮么?没有凉亭么?” “小王爷可是饿了?渴了?”闻言良随手拿起车厢中小方桌上的茶。 “不,不用。不是。”赵拾雨眉头深锁。 小王爷连着说了许多个“不”,闻言良觉得自己在这马车里快做不下去了,就头前倾,伸向赵拾雨,“小王爷,你好似有心事。不若说出来?也许言良能帮你分担?” 赵拾雨抿着嘴,不说话。 闻言良觉得有些怕,毕竟前几日武同被罚惨了,他担心自己一个不经意,也说错话去,就道:“小王爷,许是我在这里,扰你清休。我去外面透透气。”说着就要打帘子去马车外与武同驾马。 “言良!”赵拾雨唤住他。 “啊?” “我……我想她了……”赵拾雨微微侧了头,有些不好意思讲,“咱们就超过她们的车一点点,我就想掀开车帘,看她一眼就好。” 闻言良被他这话说的一愣,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遭晓得“情入骨髓”是什么意思。 原来小王爷和晏姑娘,发乎情止乎礼,竟然还能如此情深意切。他忽然觉得很是羡慕,小王爷竟能寻得一心人。“我来想办法。” 闻言良出了马车,在驿道边上的一个茶寮附近,让武同驾马超过晏府的车,将阮六郎拦了下来。 说是他们的马儿有些疲累,许是跑不惯这山道,要停下喂个马,众人也稍作歇息。 一路所到之处,全是一片初夏之景,峻岭青山多妩媚,穿山越岭尽是葱绿满眼。 茶寮的帘招是个白底儿红边的麻布,上书一字“茶”,是专供路人歇脚喂马的地方。不过支了几张小桌子,清简的很。 武同和阮六郎去喂马,闻言良同店家那里拿了茶来,说道:“小王爷,晏姑娘,这里不过粗茶,将将吃两口吧,倒是热乎的。” 丰秀儿从马车边走了过来,放下手中一个三层红色大漆食盒,“我怕你们路上吃不惯,拿了不少茶点的。” 她摆下盘盘碟碟,就很识时务的朝着最远的小桌走去。闻言良见她如此,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两人亦对坐,也吃起了茶,闲聊上几句。闻言良问:“秀儿姑娘可有婚配?” 丰秀儿答:“有过。” “有,过?”闻言良问完,又觉得有些失礼,“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 丰秀儿毫不在意,笑的坦荡,“不过同之前的夫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闻言良试探着,“可方便问一下,为何别了?” “真是瞧不出闻公子,竟是个爱打探这事的。” 被一个女子如是说一个未娶妻的公子,这无异于说他“长舌妇”,闻言良一点也不生气,还满脸是笑的看着丰秀儿,“愿闻其详。” 丰秀儿笑说:“七出里之六,妒忌。” “妒了什么?”他已知自己这问题其实很是无礼,可他着实好奇。 丰秀儿对那段过往不甚在意,因真是伤得自己深了,伤到心如死灰。 自己咬牙离开那家时,已是重生之后。她已放下了,难得有人还愿意听她那些个前尘往事,就说:“前户许的那个在汴梁是个大户人家,姓林。官人要娶妾,我不愿意。后来便以“妒妇”之名给了我放妻书,算是合离。” 丰秀儿觉得好奇,闻言良看着一副老实书生样,怎么对她的事如此感兴趣,难道是小王爷托他来打探的? 想着投其所好,示好小柔的姐姐?她不禁觉得有趣,故意逗他,“闻公子,今年多大?” 闻言良一本正经,作揖而拜,如是回答:“二十有三。” 丰秀儿笑说:“姐姐二十有六,既然已知我嫁过人了,就不必唤丰姑娘、表小姐了。” “好的,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求收藏《明月逐人归》; 【白切黑+小白马?郡主+黑切白+杀伐果决?大将军……】 白抚抚离开草原去和亲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她以郡主的身份嫁给了燕国人称“杀阎罗”的裴云承大将军。 起初,她扮作一朵可爱娇羞小白花: 呀!哥哥这剑太锋利,抚抚好怕! 抚抚还小,不能侍奉夫君。我待将军如哥哥,可好? 入府两年,裴云承只当府上多双碗筷,未曾将这黄毛丫头看在眼里。 若不是那日见她爬到房顶摘果子,落地悄无声息,轻功出神入化,险些被她骗了。 大婚那夜,裴云承以剑挑开红纱,抚抚手握宝石匕首相对,面上露着一副天真柔弱,“我阿翁说了,燕国是礼仪之邦,不喜欢是可以和离的。你会放走我的,是吧,哥哥?” 裴云承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娘子,笑说:“我放你走?那不可能。不过嘛,你若是逃得出去我的地界,尽管逃跑试试!” ? 她跑,他追,每次将这小白马捉回来,都要将她绑到床上。 白抚抚:夫君?阿惑?云承哥哥?小叔叔?放开我罢,再也不跑了! 裴云承:待你同我做了真夫妻,我就信你。 终有一日,白抚抚跑回了草原,那日裴云承领兵十万追了过来。 白抚抚做小伏低,一脸惊恐的样子,“夫君,官兵带着刀,我好害怕……” 裴云承以手托腮,“编!继续编!方才挥着长鞭,把我副将抽下马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白抚抚泪眼汪汪,“夫君,我怀孕了。” 裴云承:…… ? 三年间,裴将军百战归来,夺得十六郡,皇帝每每问赏,他不要官爵、不要美人,只要黄金。 众臣皆道他知进退,不骄奢淫逸。 皇帝问:为何只要黄金? 裴云承:臣家夫人热衷逃跑,臣允过她,由她跑。为了不打脸,只好她跑到哪里,我就买哪里的地了。 第33章 临江仙·眉沁绿 茶寮的帘招被风吹起又吹落,赵拾雨垂眸望着晏亭柔,见她规规矩矩的吃着茶点心,就也不说话,只瞧她。 晏亭柔慢条斯理的吃完了一个桂花糕,始终觉得对面的赵拾雨两道灼灼目光望着自己,看的她觉得脸都红的要滴血了。她喝了一口茶静静心神,而后抬眼嗔怒道:“看什么呢?” “看你啊……”赵拾雨淡淡的回。 他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晏亭柔有些气恼,“看够了么?” 赵拾雨脸上浮起了淡然的笑,“没有。让我多看一会儿罢,不然等下又是要半日的车程,才能去驿站的公使库里头休息。” 他们要行两日路,才能到白鹿洞书院,晚上借着赵拾雨的光,可以住在官署用来招待往来官吏的驿站里,因江南西路驿道繁多,交通十分便利,他们沿途的路上,就有着这样一处驿站,称作公使库。 公使库里不仅可以打尖住店,还可以印刷书籍,当做此库的自我盈利之道,很是有趣。许多驿路上的公使库所印之书,要比很多坊刻还要名气大。 “嗯?”晏亭柔没明白什么意思,自是要再走半日的路程,才能到公使库啊,这有什么问题。 赵拾雨解释道:“要好久看不到你。” “你别说了!”晏亭柔知晓他又要孟浪无赖起来。 “我会想你……”那句话,就被赵拾雨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好,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他笑笑的望着她,她也望着他,那生气皱着的眉头,似沁了山间青色,感怀到了妩媚夏深之姿,缓缓的舒展开。 两人在风中浅笑,相视,如此便是世间最美风景。 马车在山间晃晃悠悠了半日,待日落西山时,遥见暗蓝山间羊肠小道边上,生着一处院落,袅袅炊烟已起,是傍晚人家的模样。 阮六郎勒马,“小姐,公使库到了。” 众人下车,各司其职,阮六郎和武同自是去喂马,搬行李包袱。 闻言良拿了拜帖去和库里的押司会面。丰秀儿已由着公使库里的小厮带着一行人,入了宅院最里,一处院落之中。 院落坐北朝南的正房唤作疏雨轩,一厅两副,左右各有一个上房。正房之外的东西两侧,各开着两间厢房,供随从使用。 晏亭柔和赵拾雨自是占了疏雨轩左右各一间正房,共享一个厅堂。 晚上的菜饭虽谈不上多可口,可在这山间道路之中,吃些清野时鲜,也是颇有意趣。 众人吃了饭,各找各自的事情去做。赵拾雨和晏亭柔就坐在疏雨轩的厅堂里,看着此间公使库里所贩卖的书籍。 公使库历来有印书的惯例,因朝廷拨下来的款项不够公使库招来送往各类官员的,最初就印些书籍放在公使库里买卖。 一来二去,竟成了驿道之上的一处生意,外出为官或游历的人,路过各地公使库,都要去里面买些书籍,送人或自留都是不错。 时日久了,公使库的书籍种类越发的多了起来,印刷的质量、装订的质量也越来精细。【1】 加之公使库本就在各地的驿道之上,交通便利,渐渐也就成了贩卖书籍的场所,不单各个公使库有自己雕版印刷的书籍,也会放些四通八达转运途径此地的全国各地书坊的书籍售卖。种类着实繁多的很。 疏雨轩的东西双侧墙上各摆了一个黑漆木的书架。与往常人家的书架子不一样,打的极简单,不过就是方方正正的格子式的架子,无柜子,无抽屉,自也是没有门,只求放下更多的书籍。 轩内宽敞,这两墙壁书架上的书籍不下千本。晏亭柔怎会放弃这样的机会饱览一番群书呢。她恨不得一夜都不睡才好,将没瞧见过的书籍,统统翻一遍。 这个公使库在以文为名的江南西路,不单有自己印刷的书,还有南北往来途径此处各类书坊、印坊出版的书籍,应是个书坊中的集大成者。 赵拾雨也颇有兴致,两人就对坐在长书案前,各自翻看着各种书目。 书籍的扉页多会有刊印的出处,以及是何缘由印制此书。而封底会有刊工的姓名及印坊的名字。 如晏亭柔手中的这一本,就列明了是在熙宁元年,奉旨开板雕刻的《荀子》,她展开到写有“国子监印制”的那一书页,拿给赵拾雨看,笑说:“赵监丞,你们国子监的书。”【2】 赵拾雨也将自己手中厚厚的一本书翻到尾页,展开给晏亭柔看:“巧了,我手中这本是临川印坊的《景德传灯录》。” 他此前就习过此本禅宗学说的书,晓得其中经典要义,他直接将书翻到第一十二卷 ,指着其中一处禅师的故事问:“小柔可看过这个故事?”【3】 晏亭柔抬了头,望过去,“哪个?” 赵拾雨未瞧著书页,却看着晏亭柔的眼睛,说:“有人问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何不问自己意?又问,如何是自己意?” 这段是佛经里常见的对话场景,总有修禅宗之人问禅师,佛祖为何西来,一般禅师所答非所问,目的是让问者自省。很多道理需得自己去领悟,方得真理。 赵拾雨如此问,是话中有话,问晏亭柔可明白她自己的心意。 这书是临川印坊所出,晏亭柔曾校对过,其中的故事,如数家珍,她笑了笑,也如那禅师一般回复,她所答非所问,“我记得后面的故事里有说,悟道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拾哥哥要问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么?还是要问我,自身悟了什么道?” 赵拾雨将书放下,双眼如有所指,问:“我为何而来?” 晏亭柔明白,他在问自己,他为何南下来临川,又来洪州,她晓得,是为她。却笑说:“何不问自己意?” 赵拾雨就要步步紧逼,“嗯,你可问过,你的自己意?” 晏亭柔嘴角微动,她有些慌张,就拿过《景德传灯录》,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觉指间书页有异,她又摩挲了一下书纸,一脸诧异,抬头望向赵拾雨:“这书不是临川印坊出的。” 赵拾雨笑笑不说话,每每两人要谈情说爱,她总得寻得一个上佳的遁走之法。 上次在逢楼里,就被她发现历书有错处,这次发现的竟然是盗版书。他就那么望着晏亭柔,看她此次如何逃。【4】 晏亭柔发现那目光中有坚定,她手足无措,翻动著书页,不敢与赵拾雨对视,就说:“我知自己意,不在别处。” “可在此处?”赵拾雨指了指自己胸口。 晏亭柔拿《景德传灯录籍在手中,她起身,“我要去问问,这书的出处。先前这套雕版确实是丢了。这纸质与我们用的不同。” 赵拾雨笑了笑,知她是害羞,不肯回答,就点了点自己胸前的位置,同自己淡淡的说:“在此处。” 离了公使库,又行了一日,待日头不那么烈,巧在日落之前入了庐山。 飞檐绝壁的奇山中,古木参天的茂林里,贯道溪蜿蜒之处,有一处灰瓦白墙的山中仙阁,其中屋舍俨然,尽是书墨香气,离近还有朗朗读书之声,不绝于耳,终是到了——白鹿洞书院。【5】 白鹿洞书院早些年间因战火烧毁,后得洪州孙姓人家捐资费又建,才得如今这般规模。 院丞感恩其心,就将圆心白鹿洞书院后山一处荒地赠与孙姓人家。 那家人也是祖上世代读书的人,就在荒地上起了宅院,做了一处田园之宅,消磨时光用。 这一代的孙氏当家的唤作孙世忠,是晏亭柔师父贫贫道人的老友,白鹿洞书院离贫贫道人隐居的进贤不远,他无事常来此处小住,于庐山之间,修身养性。 推开柴扉小门,茂林修竹间,贫贫道人望着晏亭柔笑。 她飞奔过去,抱住了贫贫道人的脖子,高声喊了一句:“师父!” 贫贫道人一身苍蓝色道袍,看起来六十多岁,花白的胡子,目光炯烁,看见晏亭柔上去就拍了一下她肩膀,“啧啧!为师教你的功夫全都拉下了吧!一看就是没练的!” 他见了晏亭柔身后的赵拾雨,脸色沉了下来,“这小子是谁?” “见过前辈,在下赵拾雨!” 晏亭柔笑着介绍:“赵拾雨啊!师父不记得了?小时候应该见过的!” “哦!那我记得了!从前你师兄百里了峻总说阿拾阿拾的。不是成日同他爬树掏鸟窝的那个小子么!” 贫贫道人嘴里同赵拾雨幼时一起调皮的百里了峻,是晏亭柔的师兄,亦是赵拾雨的挚友。 “正是在下。我此行代替国子监祭酒,来白鹿洞书院考察一番。刚好在洪州遇到小柔和三叔,就同小柔同来了。那阿拾也同小柔一样,唤道人一句师父吧。” 贫贫道人没吱声,从头到脚打量了赵拾雨一番,他见这小子长的不错,恐是同徒儿小柔有些猫腻,需细细观察。就转头问晏亭柔:“你爹爹呢,不是也在洪州?怎么没来?” “他说岁数大了,累,要休息几日。不过托我给你带了信,还拿了不少礼物呢!就是堵你挑理的嘴!” “哈哈哈,这就对了!我这次来这,就是等你的!”贫贫道人牵着晏亭柔的手,拉她坐在院中竹椅上,“我同你说,孙世忠的孙子孙嘉木,今年一十九岁,生的极好,又是读书世家,我来此处是给你们做媒的!” 赵拾雨不禁挑眉,望着晏亭柔,眉毛在打趣,眼神又有些委屈。 晏亭柔忙岔开话题:“师父,这,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先看看我爹爹给你写的信。” 贫贫道人一边展开信,一边摇着一把蒲扇。还读出了些许来,晏亭柔听着觉得师父很是故意,可拿他老人家实在是没有法子。 贫贫道人嘴里念叨着晏宣礼信上的内容:“上次道人所说孙氏嘉木者,不必思量,亦不必提及。进来予小柔说亲着众矣。” “师父,师父,别读了。”她羞的不知该躲到哪里去。 “我贫贫道人的徒弟,定是许多人都瞧上了。那个高家不行,趁早让他们死了心。” 他缕缕胡须,笑了笑,冲着赵拾雨说道:“你小子不是要去白鹿洞书院?还愣在这里干嘛?” “哦,晚辈这就去。”赵拾雨拱手拜别,又饶有趣味的看着晏亭柔笑了一下。 晏亭柔左右看看,恐怕他这笑被别人瞧了去,偷偷也冲着他笑了一下。 待赵拾雨走远,贫贫道人咂咂嘴,煽着蒲扇,无奈的说:“小柔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什么孙家、高家的。哎,女大不中留!” “师父乱讲!” 作者有话要说: 【1】公使库:北宋、南宋间许多书籍都有“XX公使库刊本”。此处有延展。 装订:这个词应该是后代的,宋朝叫做“书籍制度”。但制度这个词在现代的语境容易歧义,此处用装订。 【2】国子监印《荀子》的出处:《四部丛刊》“国子监准熙宁元年九月八日……奉旨校订《荀子》、《扬子》……送国子监开板……” 【3】故事出自《景德传灯录》十二卷,本文把“祖师西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个小故事合在一处了,感兴趣的可以搜来看看。 【4】盗版书:有史料记载,北宋年间是保护版权的,“盗版”、“版权”之“版”都出自“雕版印刷”的“版”。 【5】白鹿洞书院:宋朝的顶级学府,辉煌一时无两,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 ?百里了峻:“了”读音liǎo。百里,复姓。 ?本文是个古言甜文,因非架空,是查了一些史料的,可作者学识有限,不尽之处,如有纰漏,还请指点。 第34章 临江仙·玉钗 白鹿洞书院的方院监很是热情,赵拾雨一连几日都被他围绕着,没一日得闲的时候。 不是被方院监带着去堂上听课,就去书坊翻书,还带他体验书生的房舍。 每日日出而始,直到了天黑也不放人去,夜里还要同他浅尝几杯庐山之中,山泉水酿的酒,尝过书院里伙房师傅做的宵夜,才能结束一整日的陪伴。 这样的盛情,赵拾雨实在是不好推辞,只好一直起早贪黑,行尸走肉似的应付着。他觉得自己忙了许久,好似好几日都没见过晏亭柔了。 两人不过是前后院住着,隔着一道墙罢了,只因书院和孙宅门开的方向不一样,有如天堑将两人分开。 过了小满,马上就要端午节的时候,方院监总算将书院中事无巨细同赵拾雨聊了个遍。 最终,书院里的先生每日吃几杯茶,每月俸银多少,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这日方院监带着赵拾雨到了后山,“小王爷不知,我们这后山相传是神山一座。” “哦,愿闻其详。”赵拾雨应和着,百无聊赖看着山间云卷云舒。 方院监说的煞有其事:“此地有白鹤,每年九月,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就来此山中休憩,待到入春又飞走。年年如此,这谷便叫仙鹤谷。 相传有仙人在此处抚琴,仙鹤闻声而舞,因此后来的人们就在此处建了这个舞鹤亭,这石桌之上,常年就放置一张古琴,由人入山,在此品高山流水。小王爷可要一试?” “哦,有趣。”若不是这“有趣”从赵拾雨嘴里毫无感情的说出来,真怕他忽然就要睡着。 赵拾雨觉得闻言良轻碰了他胳膊,略回了头,就听闻言良小声唤他:“小王爷。” 赵拾雨看了他一眼,“嗯?” 方院监以为赵拾雨在回他,就引着人往凉亭去,“小王爷请。” 闻言良指了指不远处。赵拾雨疲惫席卷的脸,顺着闻言良的手指处看了一眼,顿觉春意盎然,喜上眉梢。 他如梦初醒,原来是山谷崖边,晏亭柔正站在山壁上,爬山。 可只惊喜了一下,又变作惊吓。赵拾雨拽了衣衫下摆,全然不顾什么礼仪,朝着晏亭柔跑去。 闻言良忙跟上方院监,笑脸相问:“方院监,今日就饱览群山,可是?” “是啊,闻公子。” “啊,那方院监回去歇息吧,我同小王爷转转就好。” 方院监也乐得轻松,见小王爷的身影被半片树影挡住,想来他有别的感兴趣的去处,拱手拜别了闻言良,就随先前在边上候着的一行仆人离去。 晏亭柔闲来无事,听闻此处山间风景好,就来转转,方听见鹤唳之声,好似传自崖壁转角,就想爬过去看看。 虽然这个季节传闻中的仙鹤应早飞走了,可她好奇想去一探究竟。 只是那小路陡峭,她爬上去才发现,自己竟然寸步难行,再看看下边陡峭的石壁,忽觉后悔。 自古有言,上山简单,下山难。可不就是当下的境地么?瞧着不高的崖壁,拉扯着山间草木,攀爬几下就上来了,可回头往下看,竟然比自己都高!前面没有路,下面又跳不下去,这可如何是好。 正犹疑间,忽听有人说:“可是下不来了?” 她抬头,望向声音来处。见赵拾雨朝着自己跑来,忽觉有些局促,慌忙看着自己衣衫有没有被木石刮着,恨不得眼前有面镜子,不晓得发髻上的玉钗是不是乱了,怎能让他瞧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 即便晓得自己在他心中没什么大家闺秀的印象,可也有些不安,就紧张的说:“我,我想走去那边瞧瞧,好似有鹤鸣。” “你下来,我让武同去。”赵拾雨走到她跟前,回头喊了一声:“武同,去看崖壁后面有没有白鹤!” 他不再理武同和闻言良,好似这山间只有小柔和他两人,他展开双臂,“拾哥哥接着你,跳下来。”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闻言良,有些不好意思,“你,你拉我就行。” 赵拾雨很是明白她的心思,于是回头看着闻言良,只眉眼含笑一下,闻言良忙识趣的转身背了过去。赵拾雨这才对小柔说:“没人瞧见,来我怀里。” 这话说的既暧昧又风流,晏亭柔瞪着他,有些嗔怒。 “哦,拾哥哥说错了。那我从新说一遍,此前那句当你没听到……”赵拾雨一副了然于胸,明白了她意思的样子,“下来,拾哥哥拉着你。” 晏亭柔将手递给了赵拾雨,赵拾雨向前一步,将人拦腰从山壁上横着抱了下来。 就让人圈在自己怀里,他故意抱了一会儿,对上她微红的眼眸,问:“以后还这般淘气么?” “放我下来!”晏亭柔忙四处看,好在山间已无外人。 “拾哥哥问你呢?”赵拾雨摆出一副不回答,就不放人的架势。 “下次不了。” “还有下次?”他那表情,摆明在说,不答应我,就在在我怀里待着吧。 “没有,没有了。快放我下来!” 赵拾雨看着她满脸绯红,笑了笑,才将人放到地上站着,“带你去吹风。” “嗯?”晏亭柔从害羞中还未反应过来。 赵拾雨看了她一眼,朝着舞鹤亭点点下颌,示意她跟上。走到凉亭中,坐在石凳上,调了调琴弦,手指抚在琴上,弹了一曲。 那琴曲如泣如诉,声音袅袅而过,传的悠远,缥缈随风散入山间。 听得晏亭柔愣住了,看得自己好似也痴了。赵拾雨这日一袭白衫,端坐亭中,仿若谪仙人间,而那琴弹的好听极了,曲中似带了过山流水,濯净了耳朵。 “好听么?”赵拾雨笑问。 晏亭柔对上他那瞧着甚是多情的眼眸,慌了一下,忙看向远处山川,扮作不经意的问:“嗯,什么曲子?” “广陵散……” 忽听鹤唳之声传来,好似在附和着琴声。两人望过去,只见武同抱着一只受伤的仙鹤,“晏姑娘,小王爷,果真如你们所料,有一只小仙鹤,卡在刺槐间了,腿上受了伤。” 晏亭柔小心翼翼瞧了那鹤的伤口,道:“听我师父说,这群鹤三月间应是已经北飞了,估计这鹤是落在后头的。小可怜,还伤着了。” 赵拾雨安慰她:“没关系,方院监说了到秋天之时,那鹤群还会飞回来的。” 晏亭柔摸了摸白鹤的头,有些遗憾的说:“可怜的小东西,就剩你一个孤零零的。” 赵拾雨见她眉毛微蹙,竟同那白鹤的可怜模样有些相似,不觉也想去摸摸她的头,才要伸手,抬眼又见武同抱着白鹤,怯怯的将手背回了身后。 丰秀儿本去拿茶点,此刻走了过来,看见武同抱着受伤的白鹤已然明白,就笑说:“小王爷若是有空,不如去孙府的院子里吃杯茶,顺便我们给这小鹤包扎一下。” 给仙鹤包扎好伤势时,日暮已迟,天色暗暗。 赵拾雨在孙宅的院里已经坐了好久,可他仍舍不得走,就想多赖一会儿,就扯谎说:“据说山里夜空星河浩瀚,这里地势比书院高,我看一阵星河再回去。” 贫贫道人走过来,笑着拆穿他,“这里雾气湿重,见不得星河啊。要到秋日才好。眼下不过初夏。”他摇着扇子,忽闪忽闪。 赵拾雨瞬时有了想法,“那我在此乘凉一会儿。” 晏亭柔也想同他多待一会,忙去屋里拿了团扇,“今日秀姐姐在山上采了好些果子,冰在溪水里。你等着,我让她取来,吃过再回去。” 众人都晓得两人有心,便也不打扰,将一院子的竹风清凉留予两人。 他们坐在竹椅上,不聊风月,不聊情,只将这几日没问的事,没说的话,好好讲来。 好似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无用的事,都觉得好生甜蜜。 小仙鹤被包扎好了就放在院中,一瘸一拐的来回走,赵拾雨就问:“不关起来么?” 晏亭柔说:“它本就生在山里,为什么要束缚呢?” “那晚上呢,就让它在这里跑么?” “嗯,门开着,来去自由。”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住的院子开着门?不行!太危险了!书院里头全是男子!” 晏亭柔见他为自己担心,就逗他,“你可知我拜在贫贫道人门下,学的什么嘛?我同师父学用剑的。” “我记得百里了峻舞剑很是好,想来小柔也可以。但是这还是不行。若夜里有采花贼,怎么办?”赵拾雨仍是坚持。 晏亭柔心道,若此山中有采花贼,舍他其谁。她捂嘴笑,“很是惭愧,本是学剑的。奈何我六艺不精,舞不行,耍剑也不是那块料。” “那还学了什么?” “我同师父学了许久,不过一般见面都是喝茶看书聊聊天。统共就学了三招,用剑、下毒、防身。我有一柄霜阿剑,借着剑的锋利,不靠剑术,一般人呢应该是打不过的,对付一个、两个没问题。多了就不行了。我往常出去办事,都会带着剑的。” “那我没见过,下次让我瞧瞧,一品小柔的英姿。下毒和防身是什么?” “就是遇到坏人投蒙汗药,遇到采花贼防身啊。”晏亭柔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这师拜的真是有辱师门。 两人不禁对视一笑,她想了想,“那我同你说了我的秘密,你也要告诉我你的。” “从小我父王就说,我们这一辈子不能身居高位,所以让我将六艺习遍。我娘觉得这样不好,会变成纨绔公子,怕我成了祸害,辱没门楣。然后我娘从小就练我定力,我就得了一种绝技。”赵拾雨抿着嘴,就等小柔问。 晏亭柔果然好奇的紧,“定力?练什么?绝技是什么?” “坐怀不乱。”赵拾雨强忍着笑。 “胡说!”晏亭柔晓得赵拾雨又在闹她,嗔怒着:“你,你就总这般轻浮孟浪。” 赵拾雨笑出声来,“是真的,我见过勾栏瓦舍里的所有女子,都脸不红心不跳。” “胡说上回你见我就脸红了。”晏亭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是吧……” “是什么?” “旁人我都能坐怀不乱,就你不行。” 晏亭柔才明白过来,又是拿她寻开心呢。就攥着手里团扇要去打他,赵拾雨一把接住扇子。 两人双手之间只距离着一柄扇子的距离,一只纤纤素手握着扇柄,一只节节竹指抓着扇边。他才要去捉她手,晏亭柔忽然起身,“你,你该回去了,太晚了。” “嗯。不该待太久的,只是许久没见你了,想同你多聊几句。”赵拾雨起身,“那我去了。” 那只小鹤好似懂得人语,一瘸一拐的跳着跟在晏亭柔身后去送人。 赵拾雨想伸手摸摸晏亭柔的头,才举起手,见晏亭柔不自觉的躲了一下,他顺势伸手摸了摸仙鹤的头,若有所指的说:“你不是被别人抛下的那个,你只是在慢慢的成长。我做那个等你的人,好不好?” 第35章 临江仙·送君诗 五月初一,白鹿洞书院后的孙宅里,已经渐显端午节的气息,有仆人从山间拔了艾蒿扎成草人挂在门框上。 晏亭柔才出房门,就迎来闻言良,她看了看,只他一人,“小王爷呢?” 闻言良说:“此前有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外出了,一直没见着。今日回了白鹿洞书院,小王爷要去拜会一下。特让我来,同晏姑娘讨个东西。” “讨什么?” “百索……”闻言良笑着补充道:“小王爷说,从前有一年端午,见你师兄百里了峻胳膊上系着一条五色百索,还坠着什么小珠子,好看的很。 小王爷晓得那是你送的,讨要了好久,百里公子都不肯给,说虽然不爱戴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可是师妹脾气大,若是弄丢了,肯定被师妹一顿好揍。”【1】 晏亭柔看着闻言良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话,臊得脸都要绿了,“你……你家小王爷这么说的?” “嗯,小王爷还说,百里了峻不识货,他晓得那东西的好。也请晏姑娘送他一根百索。” 端午节有绑百索的习俗,可那不过是给小孩子玩的,如孩童要系上五毒肚兜,以祈祷“五毒不侵”。 用五色彩线拧成麻花状或者编成一条手绳,系在手腕子上或者脚脖子上,也是祈福的意思。 晏亭柔稍微有些印象,许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她才晓得这东西的含义,师兄百里了峻整日往山里跑去,她怕遇到蛇、蝎之类的毒物将师兄害了,就送了他一根百索,还千万叮嘱要系好了,别弄丢了。 竟没想到,那时就得赵拾雨惦记了。不过一根绳索,竟然还这般在意。 她明白赵拾雨的意思,想着今日他有事忙,许是见不到了,就托闻言良带话:“你告诉他,我师兄那个是十文钱买纸葫芦的时候送的,想着不要浪费,才绑给他的。小王爷的,我,我编一个给他就是了。” 闻言良笑着说:“言良定一字不差告知小王爷。” 丰秀儿从院子外走进来,看闻言良要走,就伸手一点,意思让他等一下。 她同小柔说:“方才我姨夫从洪州派人来传话了,说有急事,让咱们速速回去。” 晏亭柔问:“可说了何事?” “没有。我过来时巧碰见贫贫道人要出去钓鱼,你师父说那就不送你了,让我传话给你,百里了峻邀他去汴京呢,有缘自会再见。” 晏亭柔看着闻言良,“那就再同他多说一句吧,我们有事先回洪州了。” 丰秀儿明知故问:“他是谁?” 晏亭柔看着丰秀儿,低声讨饶,“姐姐……” “好,好,好。我不问了,我送闻公子出去。” 虽然是旅居在外,日常的物件应不多,可等丰秀儿将在白鹿洞住的这些时日一应物件收拾齐整时,已近正午。 阮六郎又来叫人时,晏亭柔还趴在窗口往外望着,丰秀儿将一个梅红的锦盒递给她,“拿着,走吧,这个时候肯定同那老先生进餐呢,赶不及送你了。” 晏亭柔知赵拾雨无暇来送,可仍是等了许久,最终失落的接过盒子,“秀姐姐,这是什么?” “你不是要学编百索么?路上时间长的很,正好编来打发时间。” 马车出庐山,从孙宅起,必经过白鹿洞书院。车才走了没多久,忽听阮六郎勒马之声,马车停了下来,“小姐,有人找。” 晏亭柔赶忙打起车窗的帘子,就见赵拾雨站在白鹿洞书院门口,朝她走来,他将手里的一本书递给她,“之前在公使库看见的那本盗版的《景德传灯录》,白鹿洞书院里头也有,我问过了,他们还是批量入的。但是眼下还没有头绪,待我问清楚了,再告诉你。” 晏亭柔接过书,放到身侧,眼睛就没从赵拾雨身上挪开过,“那,我回去了。” 赵拾雨笑着看着她,“你等我几日,至多三日。我忙完这里的事,就去洪州找你。” 两人就隔着车窗互相看着,也不再说话。那种不舍,不必言语,周遭人都瞧得见。 闻言良等了半晌,终是熬不过,就提醒道:“小王爷,那头还在酒席上呢,出来太久不合适。” 原来赵拾雨是在午宴席上跑出来的,他嘴边微微一笑,“小柔,唤我一声。” 晏亭柔看着他,“拾哥哥。” 赵拾雨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在晏亭柔头上摸了一下,淡淡的说:“等我啊。” “好……” 洪州城里已满是端午节的氛围,城中勾栏瓦舍、里坊间热闹的很,这波节庆氛围要从初一持续到初五那日夜里。 路过街上卖香囊、画扇、纸葫芦各类小玩意的铺位,晏亭柔入了青萝斋。 晏宣礼见女儿回来,忙叫人将端午各色的小点心端到茶桌上,“小柔、秀儿,快来吃些香糖果子、五色水团,都是才从街上买回来的,现在入口正是软糯的时候,送茶最好。” 晏亭柔觉得一路颠的骨头都快散了,可才坐在凳子上,就从袖间拿出编了一半的五彩丝线,寻了盛着水的茶壶压住绳索一头,开始笨拙的将不同颜色线相互交织,还不忘敷衍晏宣礼,“嗯,好的,爹爹。你们先吃。” 晏宣礼看着丰秀儿,一脸迷茫的摸着自己的小胡须,“魔障了?” 丰秀儿的手遮住了一半嘴,低声说:“给赵拾雨编的百索。” 晏宣礼头往后仰,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坐在晏亭柔对面:“这东西,十文钱买一大把去,缘何自己上手呢?” 晏亭柔并未抬头,“秀姐姐不是告诉你了?送给赵拾雨的,我自要亲手编了。秀姐姐,看看这里,我是不是又编错了?” 丰秀儿笑着坐到她身前,拽了拽百索,“没事,就是有些紧了,打结的时候松一点就好了。” 晏亭柔将百索从茶壶底下拽出来,举到眼前,比划了一下,自言自语:“应该差不多吧。”她抬眼看了晏宣礼,“爹爹,借手腕来用用。” “呵!女大不中留!”晏宣礼嘴上极不情愿,还是伸了胳膊出去。 晏亭柔将百索圈在爹爹手腕上,比了比,“拾哥哥比你瘦些,差不多了。爹爹要不要,我给你也编一个。” “不必了,不必了。老头子系花绳子,成什么体统!” “哈哈哈!”晏亭柔忙将编好的百索打了死结,免得脱线。 又想起,赵拾雨说要“坠着什么珠子”的,她全然不记得当年给百里了峻的那根百索的收尾坠了什么珠子,就思忖了半晌,“我要回客栈去找些东西。” 晏宣礼说:“也好,秀儿同她一起去,也要收拾收拾东西了。” “嗯?怎么了?”晏亭柔不解。 晏宣礼说:“我着急叫你回来,是因为收到东京那边书坊的信笺,来年司天监要重新修订《地理新书》,我见过先前的版本,全书有三十多卷。应当是个大的交易,我想让你亲自跑一趟。”【2】 “回东京汴梁去?何时起程呢?我……我这里还有青萝斋的事情没……没安顿好呢。” 晏亭柔没想到爹爹是因这事让她回来,可她还答应了要等赵拾雨呢。一时间不知该找什么借口开脱。 “自是越早越好,许多书坊都抢着做的事。过了端午节吧,咱们父女还是要一起好好过节的。” 晏亭柔才舒缓了一口气,总不能答应赵拾雨等他,然后自己舍他而去吧,“那……爹爹,要去汴梁很久么?” “总归好些年没回去了。你先去,我回趟临川,将碧树凉秋书院的事情处理一下,就北上找你。” 东京晏府的老房子已多年未曾住人,不晓得那墙上草都要深几许了,晏宣礼说:“你带着六郎先走,着印坊的掌柜派人修修那老宅吧。我和秀儿去临川,把家当也整理妥了。” “整理什么家当?”晏亭柔不明白。 晏宣礼心道,自家的姑娘这心都跟着赵拾雨走了,回汴梁不是早晚的事,他总得提前筹谋才是,可是怕小柔害羞,就换了旁的事,问来:“青萝斋给洪州府的小学做童书一事,可是定了?” “陆进之与我谈了几次,应是差不多了吧。” “那你跟一跟,总归在拿到洪州府的定金前,这事都落不住呢。” 晏亭柔应了下来,满心想着赶紧回逢楼去首饰盒里找些珠子,坠在百索下头呢。就听有人来报,说陆进之的手下刘押司送了请帖来。 请帖装在一个纸封中,晏亭柔展开来看,是邀她去谈一谈童书之事。 晏宣礼拿过瞥了一眼,见小柔面上有些为难,就说:“陆通判写的清楚,是童书之事,那你不如见一见。” 晏亭柔将请帖放在桌上,没说话。 晏宣礼笑了,“不想见?” 晏亭柔点头,“嗯,不想见。” “因为阿拾?” “是,因为他。” 晏宣礼得意的捋捋胡须,笑说:“女儿家的心思啊,变了?” 晏亭柔点头,无比坦荡:“嗯,变了。我还是觉得他好,我想试试。” “总归你的事情,全凭你做主。你不去,让洪掌柜去是一样的。”晏宣礼说到做到,小柔的婚事,凭自己心意。 晏亭柔看了一眼帖上之日,是两天之后五月初四,赵拾雨说要等他三日,应还未回来。 她想着自己只是将这童书之事谈成,又不做其他,正好将陆进之请媒人来说亲的事情说清楚。 打自己知晓了陆进之的心思后,还没见过他。两人此前是生意往来的关系,更似朋友,她觉得陆进之只是觉得她合适,并不是多倾慕于她,那就更该同他说清楚,以免因私事影响了书坊的生意去。 作者有话要说: 【1】端午风气内容,参考自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之八“端午”。 【2】《地理新书》为北宋纂定的官修地理术数书,包含天文、地理、阴阳等内容。 2022年4月开《穿成复仇文里的炮灰女配》跪求收藏! 【女尊将军VS历劫的美强惨……】 花清眠穿到了一本复仇文里,成为女尊副本里的大炮灰。 清醒的那一刻,她正在把男主百里逢集卖去青楼里倒夜香。 她倒吸一口冷气:不! 原书中她作为女尊国将军俘虏了敌国百里将军,用尽折辱手段,逼他卖身卖艺、还成为自己的禁宠,尽屈辱玩弄之能势。 百里逢集拿美强惨剧本,卧薪尝胆三年,终于逃出魔爪。霸气归来时,先杀女主,后杀昏帝,最终称王称霸…… 花清眠回想着原主书里被片成北京烤鸭的结局,拉着男主往回走。 彼时百里逢集蹙着绝美面皮,眼泪涟涟:将军饶命,奴家做牛做马定会好生伺候你! 花清眠:他装的!他骗人!他拿刀片我肉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随从不懂:将军这要打哪去?不是说好教育这男蹄子! 花清眠:我掐指一算,今日煞气冲天,本将军不宜杀人。 一日不杀……两日不杀…… 而后,花清眠把百里逢集奉为上宾,捧成掌中月,只求他日他东山再起,一统天下的时候,能绕自己一命。 三年后,花清眠终于活到书上大结局,要功成身退时,没想到还是被百里逢集绑回敌国。 她心生不解,这辈子就逃脱不开烤鸭片儿的命运了? 哪知百里逢集又是当年那副梨花带雨模样:别走,不是你说要宠我的?不是你说要夜夜疼我的? 第36章 临江仙·明月在 五月初五,晌午之后,湖上舟摇,楼上帘招。 晏亭柔按照陆进之派人送来的请帖到达地方时,发现这是彭蠡泽之滨。 有船夫摇着船,晃到了渡口边,“可是晏家小娘子?” 晏亭柔应声:“是。” 只见陆进之走闻声出船舱来,伸手示意要拉晏亭柔一把,“晏姑娘,好久不见。” 晏亭柔并未伸手,“陆通判,我以为我们来商谈童书之事的。” 陆进之仍是端的一派温润如玉,脸上一笑:“是谈童书的。” “那不必在船上。” “晏姑娘,可是知道我派媒人去临川,求娶你的事情了?” “知晓了,我来此也是要同你说一声,多谢抬爱。只是我们不合适。” 陆进之脸上丝毫不见变化,仍是笑涔涔的一派和颜悦色,“哦,知晓了。那现在可以来谈正经事了么?” “你……”陆进之的坦然,倒让晏亭柔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好在如她之前所想,陆进之并未多心悦于她,不过是觉得差不多,还算合适吧。“非要到船上去么?” 陆进之笑了笑,指着阮六郎说:“你让你的马童一起上来吃杯茶。不仅非要到船上来,还需过了湖,去那边岛上瞧一家造纸坊呢。” 原来竟是有关纸张的事情,晏亭柔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将人想歪了去,就只好回头,叫上阮六郎,一齐上了船。 这船外面瞧着很是普通,装饰只有船头尾的两盏红灯笼,入了里头才发现,竟是异常精致的画舫游船。 这船身不大,至多也就容纳十来个人的样子,眼下船中只晏亭柔和陆进之两人,面对面坐在一横桌之前。 桌上燃着一个银兽香炉,檀香之气袅袅,陆进之抬手让茶:“晏姑娘,吃茶。这船家做的茶点和小菜也是不错。” 晏亭柔微点头,“那童书之事,可定了?” 陆进之见她都不愿同自己多说别话,不禁笑了笑,“嗯。你今日陪我游船,这个事就定了。” “我没同你游船。我们去看纸坊,且陆通判也不是假公济私的人。” 陆进之吃了一口茶,抿了抿嘴,“看来晏姑娘看人不太准,我就是假公济私的人啊。” “啊?”晏亭柔没想到这话出自一本正经的陆进之口中。 “你不必害怕。”陆进之脸上淡淡的望着窗外湖面,“你就陪我聊聊天就好。不知为什么,自从此前和你聊了书籍之后,你总能让我忆起我亡妻来。我就总想找机会,多和你说说话罢了。” 晏亭柔望着他好似有些神伤,也不好再说拒绝的话,就顺着问:“她是怎么样的人?你,亡妻?” “她啊,笑如三月春风,人如十里月光。”他顿了顿,看着湖面波光粼粼的水纹,傻笑着:“不知是谁将记忆镀了金去,还是岁月本就有种神力,将过往的颜色都着了十分深沉。我心里的她,是世间最好。”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陆进之重复着晏亭柔的问题,自言自语:“七窍玲珑心,多情多笑颜,心灵手巧,学富五车,这天底下没她不晓得的事情,没她不热爱的东西。世间最好的词句,都描绘不出她的一二来。可我,却没能留住她。”最后一句竟有些哽咽。 晏亭柔瞧着他,就想起来娘亲过世时,爹爹的模样。失了此生挚爱的人,大抵都有这样的相似之处。 总在怀念过往时,眼中流露出很是幸福又及孤独的矛盾感来。 曾有最好的海誓山盟,可海陷山毁了,留下来的人,还得在那凌乱破碎的断壁残桓上,努力活下去。 晏亭柔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想到爹爹常说的一句词来。 她幽幽脱口而出,淡淡的声调似在为一湖夏景做念白:“路隔银河尤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1】 黯然神伤的陆进之听罢这句,回头望向晏亭柔,觉得自己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愁绪从眉头下,眼前人又上了心头。他眉宇舒展,“世间离恨何年罢都不重要了,毕竟路隔银河,我还能借。” 这话说的含蓄,可是人都听得出这话语里有些暧昧,意思是陆进之可以抛却过往,不再理“世间离恨”了,他想前进,可遇到了银河做拦,他觉得他可以借路。 晏亭柔发现自己不能再同他聊下去了,就起身,朝着船舱外喊道:“六郎,可要到岸了?” 阮六郎回:“小姐,马上靠津渡的木板了,站稳。” 这岛不大,上头只有一处院落,黑瓦白墙,于天光云影一道,成了这夏日里的美景。 这私宅是陆进之好友的,他说岛上有纸坊,确实是真的。可这与晏亭柔想的却大相径庭。 既然岛上是私宅,那纸坊必然是私宅里的附属了,那肯定就不是用来印书的。 院中的纸坊不小,可造出的纸张,只能赏玩。因那纸质地极厚,比往常用的竹纸、麻纸厚上三倍有余。 这要是用来印书,且不说纸张吃墨和印刷上的难度。但从书重上来说,那书籍就要沉上许多,装订时也笨拙的很。 晏亭柔兴致缺缺,只想赶紧回船上去,逃离开陆进之。陆进之瞧出她心不在焉,可还要一试,他从一匣子里拿了一叠纸张出来,“晏姑娘看这纸,是我觉得最为有趣的。” 那纸在晏亭柔手中被翻开来,竟然没有一张是相同的,因每张纸上都有被压实的花朵。花形舒展,花瓣色彩依然鲜艳,每朵花的位置还不一样。 花朵的种类、颜色、大小均不同,是名副其实的花笺。 她抚摸了一下纸上的花瓣,“确实少见,也有趣,就是这样的纸张费时费力,不能量产。” 她闻了闻纸张,“但就这一张纸,都需攒上一年才能得,上头的干花叶是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桃花、白露时摘的茶叶、冬月的山茶花。 闻着纸还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想来是熏过的。就算拿来写字,都有些浪费了,何况是用来印书呢?” 陆进之听她分析,低笑出来:“我可没说带你来看印书用的纸坊啊。是你想到那里去了。” 晏亭柔不悦,“咱们回去吧,今日端午节,我答应了我爹爹,还要陪他回去吃饭呢。” 晏亭柔心里觉得自己被陆进之骗了一通,可毕竟这一趟,她也没白来,那童书之事算是敲定了。 可她心里很是别扭,觉得好像是同陆进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一样。 回去一路顺风顺水,船行的飞快,两人一路无话也不显得很是尴尬。 待到再上岸,回到彭蠡泽之滨的渡口时,湖上起了一轮新月,倦鸟归林。 阮六郎先跳上了渡口半浮着的木板,待船家将缰绳绑好,他伸了手要去拉晏亭柔。 天色才暗,船头只亮了驿站昏暗的红灯笼,也瞧不大清楚岸上的情形。 一片乌黑中,好似岸边站着一道白色身影,有道冷冷的目光正盯紧此处,晏亭柔一手去拉阮六郎袖摆,余光瞥了一眼,如此熟悉?她就又定定的看了一眼。 正在此时,一个浪花打了过来,船身随之摇晃,晏亭柔一个不稳,朝着后倒去。陆进之站在她身后,伸手前向揽住了晏亭柔的胳膊,“晏姑娘,小心!” 晏亭柔忙松开陆进之的支撑,拽了阮六郎胳膊,上了岸。她还未从方才差点落水的惊吓中恢复,就低头施礼,“多谢陆通判。” 陆进之笑着说:“今日多谢晏姑娘,陪我度过了难忘的一天。我才发觉,路隔银河好似也是不错。过几日我带人去青萝斋付童书的定金,届时再会了。” 晏亭柔听他的意思,好像还不放弃,就想着让他死了心,“我明日要去汴京,此去不定何时回呢。青萝斋的洪掌柜会跟进的。陆通判,还是不要再见了。” “哦?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晏亭柔不再遮掩,“陆通判,我不知贵夫人是何等模样的人,可我料想她一定很好。你对她很是情深,也希望不要因为我的某些举动,让你想起了你家夫人,你就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能。那么好的人,没谁能做她的替身,不是么?” 望着晏亭柔离去的背影,陆进之笑笑不动,直到倩影消失在黑夜中,陆进之才缓缓的说:“像,确实像。可是不是替身,不是我说了算么?晏姑娘,汴梁见啊。” 晏亭柔和阮六郎走过渡口,朝马车去时,看见了站在路边的赵拾雨。阮六郎识趣的说:“小姐,我去驾马车来。” 晏亭柔几日没见赵拾雨,此时突然见得,满眼欢心,“拾哥哥。方才我就觉得好似岸上有人在看我,真的是你。” 可她说完话才发现,赵拾雨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她以为方才自己说话声音小,又唤了句:“小王爷?” 赵拾雨衣袖中的手攥成拳头,努力的压抑着心上的怒火,他见陆进之还笑涔涔的望着晏亭柔,一声不吭,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晏亭柔愣在当场。直到阮六郎驾车过来,“小姐,上车。” 晏亭柔不明白赵拾雨这是怎么了,一脸诧异的她,直到坐上了马车才有知觉,脸上竟然全是泪痕。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理赵拾雨了。反正明日也要去汴梁了,从今再不相见就是了。 这人阴晴不定,对人好时,满眼都是笑,对人凶时,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收干眼泪,想着逢楼的客栈里还留着首饰盒,要去取来,把客栈退掉。 前日丰秀儿去收拾行李,她特地只留了一个首饰盒,想着将百索放在首饰盒里,等赵拾雨回来时,亲自送给他。 以至于这两日都回了洪州的晏府住着,可客栈却一直还付着店钱。 她敲了敲车壁,“六郎,去逢楼。”入了逢楼晏亭柔气冲冲的拿了首饰盒子就上了马车。 阮六郎算好了房钱,打马奔着晏府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路隔银河尤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出自晏几道《蝶恋花》; 今日双更…… 第37章 临江仙·云易散 待到晏府路口,已见得晏府门口掌的淡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浮动。 忽然有人拦了马车,阮六郎吓得一惊,勒住马才要骂人,看清了来人是赵拾雨,低声唤道:“见过小王爷。” 赵拾雨本来白皙的脸,在黑夜里瞧着丝毫不俊俏,还有些阴冷,阮六郎都有些诧异,不是半个时辰前在湖边才见,人都走了么,这?怎么又守在晏府门口呢? 赵拾雨冷冷的说:“你回去,我送你家小姐。” 坐在马车上的晏亭柔听见赵拾雨声音,怒从中来,吼道:“六郎!驾车,回府!” 赵拾雨已经放下脚蹬,上了马车。阮六郎知小姐心意,也不好硬来伤着赵拾雨,就不敢动了。 赵拾雨掀开车帘,一手拉住晏亭柔手腕,就往下走。晏亭柔还未来得及放下首饰盒,一手攥着首饰盒,一手被赵拾雨拉下来马车,“赵拾雨!松手!” 他压抑着心上怒火,冷声说:“小柔,我有话同你讲。” “松开!就这里说。” 赵拾雨见她不肯同自己走,“做个了断。” 阮六郎忙问:“小姐?你,你没事吧。” 晏亭柔一听“了断”,心凉了一半,那便做个了断!就同阮六郎说:“你回去吧,同爹爹说我今日坐船吹了风寒,让他不必等我吃酒,我回屋躺着去了。” 赵拾雨拉着她手腕,径直将人拖到了临街的一条小巷里。 借着点点月光,可见赵拾雨眼里全是伤心,还带着一点恨意,“不是答应了要等我?怎么跑到陆进之的船上去了?” 晏亭柔觉得他不可理喻,自己就是一直在等他啊,不然就去汴梁了。 可这话在当下的场景里,她说不出口,也强硬着说:“我同陆进之只是谈生意。” “谈什么生意?你就差他那些银两么?” 晏亭柔一听就怒了,没想到赵拾雨这般误解她,以为她为了做生意就陪陆进之去游船? 可她丝毫不想解释,说做一套童书一直是她所想,做一版图画精致的《山海经》是她从小的愿望。 人到了生气吵架时,往往都是口不择言。她亦如此,字字如刀:“你头一天认识我晏亭柔么?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商人之女啊?你来临川半年了,你瞧不明白么?我就是每日抛头露面的女子!我就差那些个银两!我就同他游船了!可这,与你何干?” 赵拾雨还希冀小柔能解释,她心里是有赵拾雨的,这次游船只是谈生意。 可一听她如此说,赵拾雨心里难过极了,一手砸在巷道的石壁上,让晏亭柔圈在他胸前与石墙间,一字一顿的问:“所以你才投他怀,入他抱?” 原来赵拾雨看见陆进之临下船时,扶了晏亭柔一把,才生气的。 可不过是碰了一下她胳膊,怎么就成了投怀入抱了呢!晏亭柔气得不禁冷笑,重复了一遍,“与你何干。” “因他求媒人上门娶你,你看他就不同了么?现在你是觉得他好么?” 晏亭柔觉得自己待赵拾雨的心,人人都见得到,怎么他却如此看,气的浑身发抖,“赵拾雨,你就是个混蛋!” “是,我就是个混蛋!打小就是个混世小魔王,你不晓得么!”他被晏亭柔一激,就耍起无赖来,恶狠狠的说:“我抱过你身子。你我有了肌肤之亲,别想嫁给旁人!” “胡说!那才不算肌肤之亲!”晏亭柔知他乱讲,就也凶道。 赵拾雨心里一阵恼火,“是啊,那不算,所以你才给陆进之抱的么?” 晏亭柔伸手就要去打赵拾雨的脸,手才抬起,就被赵拾雨的攥住了手腕,按在墙上,她还没骂出来声,赵拾雨的唇就凑了上来,对着她的唇就是一吻。 那吻来势汹汹,可印在唇上时,气力已衰竭了大半去,他有些舍不得了。 冰冷又软糯的感觉,将晏亭柔吓坏了。赵拾雨亲了一下,也被自己这番轻薄举动吓到了。 可那触感让他大脑一片混沌,不由自主的想再尝尝,他试着撬开了那双薄片桃花,想浅尝辄止一下里面的甜美。 晏亭柔另一只手上抱着的首饰盒“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里面的珠钗、百索都散开来。 赵拾雨应声停了下来,他忽觉的懊恼,自己是在做什么,把着晏亭柔的手腕竟然僵住了,仍要嘴硬的说:“这下有了肌肤之亲,你就没法嫁给旁人了。你……你,你只能嫁给我!” 晏亭柔眼泪含在眼眶,气得要炸,她觉得自己是被赵拾雨羞辱了,她的自尊让她争强好胜,定要伤回来才算,“亲就亲了。我若是想嫁给谁,你也拦不住。”她挣开赵拾雨的手,不理其他,转身就走。 赵拾雨忽就害怕了,他上前抱住了晏亭柔:“小柔,我喜欢你。我害怕了。我怕你被旁人抢走。” 晏亭柔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落在赵拾雨箍住她腰的手上,“这就是你说的了断?” “我想你了,马车都不肯坐,昨日忙完那些个应酬,自己骑马就往回赶,我一夜都不曾合眼,一路狂奔到了逢楼去寻你。 客栈的掌柜说你早就收拾包袱走了,我又去青萝斋,他们告诉我你去彭蠡泽之滨会陆进之了。我就在湖边从日落之时站到了夜里,瞧见你落他怀里了。我……害怕了……” 他说话的热息就散在晏亭柔耳边,她觉得心里痒痒的,可脑子里全是赵拾雨这个混蛋,竟然敢强吻她。 她抽泣时,嘴唇一抿,不由想起方才那个吻,明明没有吃糖,怎么会是甜的呢? 她眼中还在流泪,脑中一片混乱,脸上酡红一路烧到耳尖。 原来赵拾雨为了见她,竟然一路骑马赶回来了,怪不得看着他脸色不好呢。可,这也不该甩了黑脸,一声不吭就走啊! 不能原谅他,不仅黑脸还强吻,晏亭柔心意已决,“那你就害怕吧!” 她扳开赵拾雨的手,可那箍着她腰的手劲儿太大了,她用尽力气,丝毫未动。 晏亭柔急了,哭着道:“赵拾雨!你欺负我!” 腰间的手忽就松开了。赵拾雨快步走到她面前,两人面对面,抬着手去拭她眼泪,“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想你了……你还说那样的话气我……我,我。你别哭,别哭行不行?” 晏亭柔抹了一把眼泪,朝着晏府跑去。只听赵拾雨无比失落的说:“拾哥哥错了,小柔别生气了,好不好。” 赵拾雨失魂落魄的站在巷道口,他觉得定是自己昨日夜里赶路,休息的不好,今日才这番孟浪。 彩云路过斜月,散在夜空,月光淡淡,撒在地上。 他瞥见了晏亭柔方才落地的首饰盒,走上前去拾起来。不过手掌大小的首饰盒子,上面是红漆雕花的牡丹,就见其中有两支晏亭柔常戴着的发簪,其中一支上头的原本坠着的珍珠被拆开了。 还有一根五色百索静静的躺在地上,那根百索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拧麻花的款式,一瞧就是编织的,收尾的碎线上还坠着几颗小珍珠。 赵拾雨将百索捏在掌心,嘴角一翘。 闻言良和武同的马车足足比赵拾雨晚到了半日,三更鼓响,才到了逢楼。 见了掌柜,得知小王爷留了话给他,说他已去找了晏三叔,客居到了晏府。让两人无论何时到了,立刻去晏府。 翌日一早,晏宣礼才入晏亭柔的院子里,见她已经一身紧身短打男装,拿了霜阿剑在手,问道:“小柔这就走了?昨日没同爹爹吃酒呢?” 晏亭柔凶巴巴的看着晏宣礼,老远就能闻见酒气,她捏着鼻子,朝着门外走去,“你还是同赵拾雨吃酒吧!你不是昨日夜里将他收客房里住下了么?你们师徒二人好好把酒言欢吧,我去汴梁照顾着你老人家的书坊!” 丰秀儿紧跟着晏亭柔,一路小跑追到了门口的马车上,小声说:“小王爷好似病了,方才武同来还让我去请大夫呢。” 晏亭柔咬牙切齿:“病死他算了!” 心道昨天欺负人的时候力气不是很大么,怎么这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了。一准是装病扮可怜的,又要骗人。 晏宣礼也要拦她,“阿拾也要回东京去的,你们还是一道吧,有个照应。” 晏亭柔看着爹爹,“你都知晓他要回东京了?看来两人夜里喝的欢实啊!” 晏宣礼看着丰秀儿,摸了摸胡须,低头小声问:“她和阿拾怎么了?” 丰秀儿摇摇头,小声回复:“一早就似吃了爆竹。” 晏宣礼本来还要解释,昨日夜里喝大了,好似答应了赵拾雨什么不该答应的事,要同小柔报备一下,可见她如今这副吃人模样,就悻悻的不敢开口了,只好低声嘟囔一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丰秀儿还是笑了笑:“真的不等小王爷了?” 晏亭柔没上马车,踩了马磴子,跨上骏马,束起的青丝晃在后肩,好不潇洒!“爹爹,秀姐姐,走了!东京汴梁再见。” 第38章 鹧鸪天·小莲风韵 一路上,看着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日头渐长,入了小暑。【1】 夏雷阵阵,又是一年梅雨时,从江南西路的洪州一路朝北而行,雨天泥泞,八百里的路,生生走了半月有余,晏亭柔才到了淮南路的庐州。【2】 庐州城四面环水,还有淝水穿城而过,是个怡人宜居的城。 满城尽是灰瓦白墙的楼阁,在雨雾里,似个婀娜女子在谈着琵琶,音音不绝,如有忧思。 之前去白鹿洞书院的时候,路过公使库遇到了盗版的《景德传灯录》,那雕版本是临川印坊所刊,只是后来不慎遗失了。 晏亭柔曾问过公使库里的人,说这书是从北而来的商人,拨运到洪州的。 赵拾雨曾说过,在白鹿洞书院里也有这个盗版的书,那这两处的书应是一个来路。 她曾研究了这一代的路线,若是从北边官道过来的书,那最为繁盛的城就是庐州了,且庐州之地富庶,还产各类纸张,极有可能有大的书坊因什么缘由,得了那套雕版,然后再印了,还印了不少。 反正此次去汴梁,必是会路过庐州的,正赶上绵绵阴雨天,她想着不若到庐州一停。一来寻那盗版书之事,二来她和阮六郎也可歇息一阵。 林湖馆坐落在城南河岸之上,是庐州城里最好的客栈。远瞧着不过是个寻常宅子,它贵就贵在被穿城而过的淝水和城墙圈在一处独独的岛上,自己独享了一片安逸天地去,而又隔水与对岸的喧闹市井相望。 于喧嚣中觅得一处安静去,又可窥伺着人间繁华。 窗外滴滴答答,这雨下了半日还未停。晏亭柔已坐在窗前看了半日有余,眼前是雨滴从房檐落下成线,近处是一片竹林遮掩着小院中棋盘石桌,远处是河岸对面,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在青石板路上穿梭。她想着不能等了,还是要去街上转转。 “小娘子,黄色奈李来点么?” “头茬的小莲花,水嫩的荷叶尖儿!” “瓜洲红菱角!” 即便是雨中,街上的小贩带着斗笠蓑衣也吆喝的正酣。街边池塘的早莲已开,正在雨中羞涩,不妨来了阵风,吹起了莲香。晏亭柔闻着香气,看着红菱角,想起幼时的趣事。 她自幼在东京、临川两地跑,后来在汴梁待到了十五岁那年,父亲辞官归故里,携她回了临川。 那时爹爹做着一个闲散的文官,都不用进宫议事的,因学识威望比较高,就时常点拨一下相熟的世家子弟。 那些孩子都住在一个里坊间,离得都不远,若是是住在一条街上也不过分,算的上是高门大户间的邻居。其中就有当时还是颍王的官家、还有赵拾雨、百里了峻。 怀王府的偏院中有个静夜堂,本是王府一处闲置院落。先王妃想让赵拾雨多些才学,就开了侧门,每当太学休沐时,就请博学多识的人来给一众孩子讲学。 晏宣礼就常常在自己休沐时,给赵拾雨那一帮小郎君们讲学,因他是个爱舞文弄墨的,还是个极疼惜花草的人,总能另辟蹊径给孩子们讲些不一样的东西,极得那帮调皮捣蛋的孩子喜欢。 是以赵拾雨他们一干人等都唤晏宣礼做“晏三叔”,时常还叫上一句师父的。 晏亭柔是女娃,去不得太学,可也因着前王妃的这个善举,时常可以去王府里头听听学。 要知一年三百六十日,休沐便得一百多天。她去静夜堂的日子,远比一般女儿家去的私家书堂时日还要多。 而且在静夜堂里见识的都是往常难得一见的大儒,着实学了不少东西。 也因此自小就同赵拾雨、当时的颍王还有她师兄百里了峻相熟。 有一年赶上夏至休沐三日,最后一天,王府里摆了筵席,长辈们推杯换盏,行起了酒令,一众小辈儿又不许上场。 他们三三两两聚到一处,无甚好玩的,就一股脑都跑到了静夜堂里。 刚好有个老学究,人称白老先生的,正在院子里独自吃茶吟诗,就被孩子们拉了过去,央他讲故事。 晏亭柔记忆颇为深刻,那白老先生爱穿白衣道服,白发白须,还爱给他们讲白居易的诗歌。 那日他本来说要讲《长恨歌》,谁知那些个小郎君都是初出长成好奇时,日日去勾栏瓦舍里斗鸡走狗的耍,还要背着爹娘去寻些青楼妓馆玩去。 晏亭柔自是想听《长恨歌》的,她尤其想问问白老先生,到底诗中的比翼鸟和连理枝是什么,世间到底有没有真的呢。 可那群臭小子就开始油嘴滑舌起来,尤其是百里了峻,一脸正经躬身一拜,“白老先生,学生从前背了半晌,也有些地方不清不楚。还请老先生讲讲“芙蓉帐暖度春宵”,这芙蓉帐到底是个什么帐?” 七八个小公子一并哄笑,白老先生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说,“哥儿几个都比老身懂得多,那就不讲长恨歌了。” 他见有贪吃的人将筵席上的煮好的菱角端了一盘,就拿过说,“那咱们今日就求个雅兴,说说这菱角吧”。 煮熟的菱角雾黑色,着实看着没有有趣的,可从白老先生嘴里说出来,遍让人觉得这东西也是鬼斧神工的馈赠一般,他出口即是学问:“王维有《山居即事》一首,说“渡头烟火气,处处采菱归”,白居易有“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为何文人皆爱这菱角呢?” “清甜,软糯,如十三余豆蔻的胭脂唇,好吃。”百里了峻开始哗众取宠,没个正形。 “哈哈哈!”一众人都狂笑不止。 颍王自幼稳妥,就说:“棱角分明,胸有沟壑,秉真性情,如做人。” “长得这么丑,还能吃!让人觉得惊喜!” 一帮人都应和着白老先生,说的正热闹。就赵拾雨悄悄挪到最后排的晏亭柔身边。 他伸开手掌,将掌心偷藏的菱角塞到晏亭柔手上。“小柔怎么生气了?我偷藏了一个,给你。”他以为小柔是想吃菱角。 晏亭柔气得小脸圆滚滚,努着嘴,不自觉的接过菱角,“我要问白老先生到底比翼鸟长做什么样子?连理枝又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他们却这样捣乱,不让老先生讲《长恨歌》!”说着就忘了菱角上长的钩子,狠狠的咬了一口菱角,“啊!” 赵拾雨见她划破嘴唇,忙问:“疼不疼?” 那菱角的尖尖勾坏了晏亭如唇角,一众人围着白老先生在吵闹,她摸了摸嘴唇,见手上有些血迹,又疼又起,扔了菱角就迈出门槛。 赵拾雨追了上去,直到池塘边才追上一路快跑的晏亭柔,他拉住她的衣袖,递给了她一个手帕,“小柔妹妹,是我不对。我,我以为你是在气,那菱角被他们拿去玩了呢,就想着偷拿一个给你。还……你,疼不疼啊?” 她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没事,有一点点疼,又不严重。” 赵拾雨见她不哭不闹,一点也不娇滴滴的,好在不严重,只是嘴角还有一滴血,没擦干净,就拿过帕子又给她擦了一下。 又想要哄她笑,就说:“你方才吓到我了,怕是以后我见了瓜州红菱,就只能想到你被红菱弄坏唇角的那抹红血。以后再不敢吃了!” “小姐?要买红菱角么?”阮六郎已经唤了晏亭柔好几声,自家小姐就在盯着红菱角傻笑。 “啊?”晏亭柔才似从回忆中醒来,一脸迷茫了看了看阮六郎,“哦”了一声。 她独自撑伞朝着市井繁华处走去,全然不理还在后头买菱角的阮六郎。 她不禁腹诽,自己怎么看个菱角都能记起赵拾雨来,这个混蛋不知病好了没有。 墨香斋是庐州城里最大的书铺,里面足有五大开间,摆满了书架,上头置放着各类书卷,还有些瞧着跟古物似的竹简。 晏亭柔见了书籍,爱不释手,翻几下,觉得不错的,就放到阮六郎手里,直到阮六郎双手捧着的书似个小山摞一起了,她才去斋中店家的小板柜前头,敲了两下,“掌柜的,帮我装好。” 掌柜见这生意大啊,就抬眼打量着晏亭柔,虽是一身男子装束,可这玲珑身形,一看就是女子,笑着说:“小娘子可要去瓦子里逛?若是还要逛去,我们可把这些书送到你府上。”【3】 晏亭柔看了自己一眼,这么明显是个姑娘么,“这瓦子里有什么好玩的?” “近日李家瓦子有傀儡戏,城里头的公子小姐都去瞧,再过会儿去晚了,怕是没有席位了。” 晏亭柔笑说:“我也不甚感兴趣,只是跟掌柜打听个事情。” “小娘子说。” “我族中有书院,想买些书来给族中孩子读读,这些都是我挑来选的。不知多买,可有优惠?” “那得看小娘子要什么书了。有的利薄,出不了。能出,量大,自是该给个实惠的。” 晏亭柔似不经意间拿出她先前在斋里发现的《景德传灯录》,那纸张一摸就是盗版,说:“这书看起来高深,我就觉得不错。大概就这种呢,百十来本,你先说个价钱与我知,我琢磨琢磨。” “小娘子忒会挑了,单挑贵的来,这书一套好几本呢。这样厚,纸张用的多,装订还费力气,要三百文的。” “这么贵?”晏亭柔不禁皱眉,盗版的书买的比临川印坊出的原版还要贵,关键是这纸张和墨用的还都不好,她有些生气了。 “这书你们印坊出的么?我要是大批量定,你可能做主?”她要找出印书的幕后之人。 掌柜将书拿过来,翻了翻,“临川印坊出的啊,我想想,应该是城南专做漕运的李记贩过来的。你要一百卷,我还真是没有,不如给你们搭个线,你去李记问问。” 阮六郎付了书钱,拎着用绳子打好结扣的一摞书,“小姐,这书同之前在公使库见的一样?不是咱们书坊做的么?” “嗯,不是咱们书坊印的,却打着咱们的旗号,用最差的纸,最次的墨,竟然还卖的比咱们贵!我得去趟李记,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搞漕运的都是地头蛇,咱们要不要回头等晏三叔,再从长计议?” “我自是不会去硬碰硬,咱们先去探探风。” 作者有话要说: 【1】“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出自南北朝?庾信《奉和夏日应令》。 【2】淮南路:安徽、江苏一代。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分为淮南西路(治所庐州)和淮南东路(治所扬州)。 庐州:安徽合肥。 【3】勾栏、瓦舍(瓦子):宋代各类娱乐场所的泛称。 第39章 鹧鸪天·昨夜风 庐州城南,渡口边的李记铺外。 铺子极简单,不过就是做漕运行当的一个歇脚处,挂了个牌匾罢了。晏亭柔和阮六郎打着伞,站在巷口盯了半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阮六郎低声问:“小姐,此间有三叔识得的故友。可需去拜访一下,帮忙查查么?” “什么故友?我怎没听过?” “青萝斋洪掌柜的妻子是庐州人,他妻弟你也见过的,人人都叫他阿昌的那个。” 晏亭柔有些印象,“他?好似是往返庐州和洪州间,倒腾些营生的吧?” “是……” 晏亭柔还在琢磨着那个阿昌长什么样子,忽见有人走入李记铺里,那个不就是阿昌! 她走上前去,叫住了人:“阿昌!” 那阿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以为哪个相好的女子唤他,才要调侃,扭头一看是晏家小娘子,吓得不轻,拔腿就跑! 晏亭柔见他跑,就知他定是心中有鬼啊,忙追了上去!阿昌没打伞,在雨中跑的快些,晏亭柔见人闪入巷子,不见了,索性也扔了伞,追入了小巷里。 前路有岔口,她回头说:“六郎,我们分开,一会儿还在巷口见。” “小姐,我跟着你吧!” “快去!” 两人分开,朝着不同巷子跑去。晏亭柔跑出老远,出了巷子口,竟又绕到了李记门口,赶情阿昌带她在李记附近转圈子呢。 忽然李记跑出来了五个粗布短衣的大汉。一看就是漕运搬货的,长得都黝黑又凶狠的样子,冲着晏亭柔喊道:“追我家兄弟作甚?” 晏亭柔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我同阿昌相识,他姐姐我还要唤声婶婶呢!我只来找他问些事情罢了。” 其中一个大汉,回头看了看,问同行之人:“阿昌呢?怎么一回事?” 另一人说:“阿昌只说有冤家缠他,让兄弟们帮他拦人!” “哟!冤家啊!我瞧着这小郎君是个女子啊?难不成是他相好的?” 晏亭柔见说话之人色眯眯的,就想着不必同他们费唇舌了,赶紧走开,好在李记门口人来人往,应不会怎样。哪知她快步走,就有人跟上了她,还拉住了她衣袖! 晏亭柔回身冲着那人就是一个嘴巴!“啪”! “这臭娘儿们敢打我!哪里来的小娼妇!”那被打之人觉得失了面子,什么脏乱的话都骂了出来。他不理周围的人劝,还要动手打回来。 晏亭柔跑到李记门口,随手拿起门前放着挑东西的棍子,举了起来,“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想欺负我个弱女子不成?” “小娘子莫要乱说!是你先动手打人的!” “费什么话!还能被个女子骑头上打?不过是阿昌带来的小娼妇!捉回屋去!讨个说法!”已有两人朝着晏亭柔走来! 其余三人不说好坏,瞧着晏亭柔穿的华贵,不敢惹是生非,可也全然没有要给她做主的意思! 晏亭柔发现自己寡不敌众,想着她拖延几招,赶紧跑。那两人已经要来捉她胳膊! 她抡起木棍,朝着两人打去!因她是学过用剑,晓得出招就要朝要害打,才能博得逃跑时间!那力道用了十足十,直接两棍打在两人腿根,两人齐跪下! 先时,这五人都没把晏亭柔当回事,没想到还是个厉害角色!就都聚了过来,跃跃欲试! 晏亭柔心道一声不好,以一打五她可是不行,就抓了墙上放的斗笠蓑衣朝着五人扔去!还将门口棍子全部放倒!转身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被扇了耳光的人随手捡起斗笠,朝着晏亭柔砸去! 那斗笠做的极粗糙,边缘还是未打磨圆滑的竹篾。只见那用尽力气抛来的斗笠,锋利的竹片口直直的朝着晏亭柔的手腕砸去!将她腕子撞了一下,霎时划出了血口子! “嘶!”她今日穿的男装短打,袖口收紧,细皮嫩肉的腕子硬生生的挨了这么一下!她顾不得疼,拼命朝着人多的地方跑! “别跑!” “站住!” 她慌不择路,雨淋的她无法睁眼瞧远处,只能低头看着眼下的路!忽然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一手打着油纸伞,一手拉住了她胳膊,带入怀中,声音很是沙哑,“武同!讨回来!言良,报官去!” 那群大汉吼道:“什么人!又是相好的?” 赵拾雨声音不大,可冷冰冰的,很是慑人:“我是他官人!这是我娘子!” 晏亭柔听他胡诌,抬头方要骂他,就对上了赵拾雨阴沉的脸,他好似病了,嘴唇泛白。 他低头,她抬头,险险要碰到一处去!她背脊一凉,不禁后退。赵拾雨钳住她的手,似是气的不清,“再退!我就给你扔到池塘里去!” 赵拾雨伸出胳膊将晏亭柔半搂在怀里,为她撑伞,转身朝林湖馆的方向走去。 只听阮六郎也循声找了过来,跟武同一道,与那几人噼里啪啦打了一顿。 晏亭柔想要回头看一眼,头生生被赵拾雨的手捏住,“还看!谁给你的胆子?自己就敢去单挑?” “我……”晏亭柔想说我没想着单挑,我带着阮六郎呢,可好似最后的局面真的是自己自不量力,就不再吭声。 “说话啊!”赵拾雨被她气的五脏俱焚,他从没想过晏亭柔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太不让人省心。 晏亭柔倔着,想着半月前,上一次见面还是赵拾雨强吻她,自己还没消气呢! 凭什么同他说话!就挣开赵拾雨的怀抱,不稀罕他的伞,要跑出伞去。 可人才挣脱开赵拾雨搂着肩的手,那手就又勾上她的腰,将人拉回来,无比生气,喊了一声:“晏亭柔!” 晏亭柔此刻方觉腕上的伤口好疼,才察觉不久前自己一个人被五个大汉围着是多么危险,委屈、疼痛一时间全都冒出来,无所遁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拾雨本就被她气得火冒三丈的心,从她肯开口那一刻起,就软了一半去,虽然她只说了一个“我”字。 他是多害怕小柔再不理她。而又听她一哭,那火气忽就浇灭了大半。 眼下见她满脸是泪,不住抽泣的委屈模样,方才的气恼尽数没了,就剩下怜惜。 他把在她腰上的手慢慢上移,在她后背拍了拍,似在安慰她,“知道害怕了?” 晏亭柔一听“害怕”就更委屈了,她觉得阿昌毕竟是洪掌柜的亲人,再怎么也不至于这般下作,着几个人围困她去,确实这事超出她预料了。 可她不愿同赵拾雨服软,就耿直了脖颈,不承认害怕,嘴硬着说:“手疼。” 赵拾雨有一只手撑着伞,只得将那拍她肩膀的手拿下,去拉她手瞧伤。 她发现赵拾雨挡着风,怀抱很是暖和,就不想再被雨浇了。 那只手刚一离开,晏亭柔以为他生气了,要将自己推出伞外去,整个人就扑向赵拾雨怀里,靠在他胸口上。 赵拾雨没提防她这一下,身形都震了一震!他站稳了脚步,嘴角忽就笑了,“怕我把你扔出伞外去?现在知道往我怀里撞了?” 晏亭柔是真害怕了,她还被雨浇了半晌,浑身冷得发抖,难得赵拾雨身上是暖和又干燥的,就想往他那里躲躲风雨,寻些热络。既要寻他庇护,就得有求人的样子,她委屈的嘟囔一声,“拾哥哥。” 赵拾雨将人拢在怀里,他软下声音来,淡淡的说:“别闹了,回客栈吧。我还病着。” 晏亭柔听他声音确实有气无力,就抬手摸了摸他额头,好烫! 她忙缩手,心道,赵拾雨这个病秧子!真不结实!也就不再挣扎,两人走回了林湖馆。 赵拾雨知以晏亭柔的性子,定是要来庐州寻那盗版的事。晓得晏亭柔生气的离开洪州,他拖着病着的身子就追了过来。 一路狂奔,入了庐州城,直奔这城中最贵的客栈,果不其然就瞧见晏府的马车。 他问了客栈掌柜,知晓晏亭柔和阮六郎回客栈放了书,还打探了李记铺位的位置出去了,他就赶紧追过来寻人。 赵拾雨在林湖馆门口收了伞,扔到门边上,他觉得头晕目眩,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找到了小柔,他才觉此前坚持着绷紧的那根弦终是松了,病来如山倒,汹涌的难受尽数朝他砸来。 晏亭柔还未来得及让掌柜给他找间上房呢,就见赵拾雨有些站不稳了,忙换了店里小仆帮忙将赵拾雨扶到了自己的房间,又塞了碎银子嘱咐道:“烦请小哥去请个大夫来,我哥哥病得不轻。” 赵拾雨强撑着精神坐在床边,晏亭柔说:“这里是套间的,有两张床,你难受就睡罢。” 赵拾雨摇头,“有些话,我要同你说。” 床下放着一个圆滚滚的锦缎墩子,那一看就是方便婢女给主人扇风用的。 晏亭柔也不计较,搬了锦缎墩子到赵拾雨跟前,两人面对面坐着,只一步的距离,“你说。” 赵拾雨拉过晏亭柔的手腕,从衣间取了方白色丝帕开始给她擦拭手上的血,“一会儿大夫来了,让他先给你包扎一下。” 他说的好似自己一会儿就不在了一样,他手都有些不听使唤,颤颤的,又低声说:“我回洪州那日,不该那样待你,是拾哥哥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晏亭如晓得,他是说强吻她的事情。她扯了扯赵拾雨手中自己的手腕,见扯不过他,又念在他还病着,就由着他拉她手给她擦血,不说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还有……” “你别说了,等你病好了再说吧。”其实那日晏亭柔晓得他为了见自己,只身一人从白鹿洞书院骑马来洪州寻她时,就不怎么生气了。 回忆起那夜,好似只记得风吹散了彩云追月,还有那吻让她觉得甜甜的,回味起来的时候,好似也没那么不情愿。 赵拾雨勉强挤了一个笑出来,“那日喝酒,晏三叔同意将你嫁给我了。” 这句话如被雷劈!晏亭柔忽然怒了,猛的甩开赵拾雨的手,那句“不要脸,你又算计我”还未说出口,赵拾雨整个人就朝她砸来! 她应该将赵拾雨扔回床上去的,可她竟由得赵拾雨靠在自己肩上,嘴上气冲冲的唤:“赵拾雨?小王爷?你!你又算计我!”她的话越说越没力气,因她晓得,赵拾雨也听不见了。 她抬手摸了摸赵拾雨滚烫的额头,蹙起眉毛,将人慢慢放回自己的床上躺着,心道,待你醒了再算账,又冲着门外喊道:“来人!大夫怎么还没来?给我打盆水来!” 晏亭柔坐在床边,一边拧着帕子给赵拾雨擦着额头,一边焦急的等着大夫。 脑海里不停的思索着,爹爹答应了赵拾雨求婚?怎么可能呢? 她灵台一个激灵,闪过那日一早离开洪州,爹爹酒气熏天的来送她时,好似是一副想说什么又没说的表情! 是了,估计就是赵拾雨趁着爹爹喝醉,骗爹爹答应的!待他醒来,要好好同他算账! 大夫终是背着药箱来了,给赵拾雨把了脉,说他是风寒入体久了,休息不够,导致的身体乏累和高烧,开了药,好好调养就是。 大夫给晏亭柔包扎了一下伤口,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你家官人正是强壮的时候,正常情况下,好好歇息个三五天,按时服药定会好的。可他这样子好似已经劳累有些时日了,病上加病,拖了许久,延误了治疗之期。 这下又淋了雨,怕要调养上半月才行。小娘子可要记得,万不要再让他着了寒去,怕会留下病根。” 她才意识到,方才赵拾雨给她打伞,自己竟淋湿了大半衣衫去,“他……” 晏亭柔想解释说,两人不是夫妻,可明显赵拾雨躺在她的房间,屏风上还挂着她藕荷色的褙子,她就懒得解释,同客栈的小厮说:“烦请小哥儿陪大夫去拿药吧。” “小娘子,若是你家官人三日后能下地了,再来鹤延堂找老身好个脉,或者派人来请我也成的,那样才稳妥些。” “好……” 第40章 鹧鸪天·银灯 闻言良回到林湖馆里时,见小王爷躺在晏姑娘床上沉睡,才放下心来:“晏姑娘,我拿了拜帖,寻了庐州通判,一来那帮人欺负你的事要讨个公道,二来雕版的事,也要给个说法,你且放心。” 这事赵拾雨嘱咐闻言良去办了,晏亭柔自不担心,可她仍蹙着眉,“小王爷怎么这么不结实?” “小王爷他……你离开白鹿洞书院那日,他就跟丢了魂似的,将手头事情交代打点好时,已是第二日傍晚,他一人驾马连夜赶路就往洪州跑。 我和武同驾着马车,一路快马加鞭,比他晚到了半日呢。那时就没休息好,染了风寒。 住到晏府去,本是叫了大夫,让他养病的。他非说你生他气了,才能下床,就急急追你而来。这大半月,哪有一日曾睡好过呢!” 闻言良见晏亭柔有些心疼,就要给她下一剂蒙药,将话说的再清楚些,“晏姑娘,我知这话我说不合适,可我宁愿忤逆了小王爷,哪怕他要罚我,我也要说的。小王爷当年同王家姑娘订婚是为了帮官家,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什么样的人,你晓得。 莫说那人是官家,就是百里公子有事求他,他也定是拼尽心力去帮的。 且小王爷一开始就同那家姑娘说好了,这婚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亦加倍补偿回去了。反倒因为这事,小王爷觉得心里千万亏欠了你。他的心思,你可曾看明白了?” 晏亭柔愣了愣,起身朝外走,“言良,你给他换身衣衫吧,方才淋湿了。” 晏亭柔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赵拾雨,而后在他隔壁院子又开了间房。两个房间独享河边的一片竹林和石桌。 赵拾雨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正午。他梦中呓语,唤了句“小柔”,猛然坐起身来。 就见小柔坐在锦墩上,正翻着一本书,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书落在地上,忙站起身来,拿了丝帕去帮他擦头上斗大的汗珠,“我在呢,做噩梦了?” “嗯。梦见你又躲我,从庐州跑了,我找不见你了。” “我……我这次不躲了,同你一起回东京。”她说完,觉得这话有些暧昧不清,又解释:“一路结伴而行。” 赵拾雨睡了这许久,面色红润了不少,听她这番说,才放下心来,低声说:“我饿了。” “我去叫人送吃的来。”晏亭柔走到门口,唤来客栈里的小厮,仍是之前帮忙找大夫那个,小厮得了晏亭柔打赏,知晓这个小娘子是个阔气的,就万分殷勤,一直等着她传唤。 “娘子请说,小人家中排行老五,在这客栈做些跑腿服侍人的事,旁人都唤我小五。” 晏亭柔见他嘴伶俐,手脚也快,也不客气,“小五,赶紧去弄些吃的来,要写软和好消化的汤汤水水。” 小五应着:“郎君是风寒,小人知晓,厨房日常备着白粥,我让人配几个小菜来。” 晏亭柔点点头,小五走出门口石子小路去了,又被她唤回来,她想着赵拾雨做噩梦出虚汗,就说:“可否帮我寻些帮助……睡眠的香来?” 她想着曾经用过一种安神香,白日熏一会儿,夜里会睡得很踏实。 可话到嘴边,就是记不起来那香的名字,就磕磕绊绊,“就那种睡觉的时候用的……” 小五很是机灵,一提“睡觉”用的香,忙点头,“我晓得的,这就给小娘子寻来,且放心。” 晏亭柔“嗯”了一声,省的让自己琢磨了,这小厮确实不错。 不多时,小五提着食盒和线香过来了,还说:“小娘子,我晓得郎君病着,这香比较轻,不猛。”将火折子递给了晏亭柔。 晏亭柔谢过,让人离去。就寻了茶桌上的银灯香座,巴掌大的圆盘,被一只银锻的仙鹤顶着,说是银灯,可中间有一小孔,若不置放蜡烛,刚好用来做香插。 她将线香燃了,插到银灯上,抬手嗅了嗅,闻着香香腻腻的,确实比较淡。心里还腹诽着,香只有味淡和浓,哪里有猛不猛之分呢。 这才将食盒放到桌上,拿出清粥小菜,问赵拾雨:“你要在床上吃,还是这里?” 赵拾雨走下床:“就桌上吃吧,我也走动走动。” 食盒里的量是够的,晏亭柔也懒得再出去,就同赵拾雨一同吃碗粥算是午饭了。 赵拾雨见她小口小口拿着汤匙吃粥的模样,不觉情动,就想起那日夜里吻她的感觉,软软糯糯,还甜甜香香的。 晏亭柔抬头,见赵拾雨用及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不觉就用手指抹了抹唇边,“我嘴角……有东西?” “没……没有……”赵拾雨慌忙将眼神移到了别处,就见桌子上的六盘小菜里,有一个水煮菱角。 “这厨子倒是心细,已将菱角的壳夹开了一道缝隙,这样好剥。” 晏亭柔取过一个,在手中一按,两三下就将白色的菱角肉取出,放到赵拾雨前面的碟中,笑笑的说:“瓜州红菱,可还记得?” 赵拾雨自是记得,她在说小时候在静夜堂的事,“自那以后,每次我看见菱角,都想起我害你流了血。” “与你何干。是我愣神了而已,且没留疤,你看。”她努着嘴,拿右边唇角对着赵拾雨。 她真是不晓得自己的樱桃红唇多么诱人,还这般翘着扰人神思。 赵拾雨喉咙微动,有些慌乱,就想着说些什么抵挡过去。忙在回忆中搜寻,脑子一片混乱,就“嗯”了一声,咬了一口菱角肉。 “好吃么?口感怎么样?” “清甜,软糯,如十三余豆蔻的胭脂唇,好吃。”他望着晏亭柔的红唇,不自觉将当年百里了峻说的风骚话,学了出来。 “孟浪!”晏亭柔起身就要走,赵拾雨一把拉住她手拽了一下,人不慎就落在他腿上!两人皆是一惊! 赵拾雨想着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他压着胸间汹涌的火气,抬手捏住了晏亭柔的下颌,“胭脂唇,我还未吃过呢。” 晏亭柔觉得自己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想勾他脖子,不由双手就扶了上去,她闭了眼睛。 她的衣袖往上伸的时候碰了桌上的碟子,“啪”一声碟子在地上摔碎了! 她猛然醒来,自己在做什么,忙站起身来,“你!” 赵拾雨见她满脸绯红,羞的逃开,也就不再继续。尴尬间,抱怨了一句,“这是什么香?味道怪怪的?” “安神助眠的香,叫什么我忘记了,方才让那小厮去寻得,我见你噩梦了。” “哦……”赵拾雨就不在纠结这奇异的味道,他觉得喉咙干涩的很,许是才病好些,就央求着:“小柔,我想喝茶。你渴不渴?” 晏亭柔也觉得渴,却还要揶揄:“小王爷真是被人伺候惯了,当我是丫鬟呢。” “你去寻武同来,他能伺候好。” “他去喂马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呢。我叫人去弄。” 夜里赵拾雨觉得燥热的很,晏亭柔还要点着蜡烛陪他看会书,他早早将人撵走。 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不受控的事来。他吃了药,怕自己生的旖旎心思乱神,就忙睡下。 第二日起身时,武同来侍奉他穿衣,着实吓了一跳,“言良!快来!小王爷,眼下怎么一片乌黑?” 闻言良忙上前,“王爷可是哪里不舒服?” “燥热的很,一夜未曾睡踏实罢了。”赵拾雨有气无力道。 闻言良接过武同手上的腰带,“武同,你赶紧去鹤延堂请那个大夫来,我来给小王爷更衣。” 大夫背着药箱来时,晏亭柔也过来看赵拾雨,大夫进屋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眼神不禁瞥了一眼银灯,晦涩难辨,就说:“我有些话想同郎君和娘子单独说下。” 闻言良和武同觉得有些怪,但是觉得大夫可能误会了两人是一对夫妻,也就不说话,出去时带上了门。 只见大夫走到了茶桌上,将银灯香座拿起,嗅了嗅,“郎君的风寒还需静养,夫妻之事,少做为好。尤其这类助情的香,极乱人心智,不利于养病。” 晏亭柔听到“助情香”忙别过脸去,捂住了脸,不肯说话。 定是自己那日没说明白,小五会错了意,给错了香去,怪不得昨日赵拾雨要吻她,她也情动的很。 她总算明白昨日小五口中的“不猛”是什么意思。可这事又怪不到赵拾雨头上,是自己疏忽了。就不好意思再张口说话。 赵拾雨瞬间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待大夫号过脉,看完诊,就说:“多谢大夫提醒。我们会节制的,我让武同送大夫回去取药。” 鹤延堂的大夫前脚出了门,晏亭柔也要跟着出去,脚还没迈过门槛,就被赵拾雨拉了回来。 他随手关上门,将人圈在门板和自己的怀抱间,故意留了些空间出来。他一脸云淡风轻,用着下结论的语气说:“小柔给我下催情香。” “不,不,不是的。是那个小五弄错了,他会错意了。”晏亭柔想着赵拾雨可能不知谁是小五,还要立正自己清白似的,解释道:“就那个小厮,我让他寻香,是给你助眠的,不是这个意思!” 赵拾雨存心要逗她,就进了一步,全了两人间仅剩的距离,将人横着抱起,朝着床榻走去,“那怎么办?将错就错吧。眼下我催情香的药效上来了,不发泄出去,可是会死人的!” 晏亭柔瑟缩在他怀里,人僵做一团,不敢动了,“我,我……放我下来!我去追大夫,给你开剂药,泄火……” 赵拾雨得意的轻摇下颌,“来不及了,我觉得你在这就好……”他将人放到床上,欺身上去。 “赵拾雨!”晏亭柔闭上眼睛,眉眼都挤到一起,“你,你,你!” 忽觉身前的热气好似散了,她睁开眼时,就见赵拾雨已经起身朝外走去,“你在这就好,我去给你沏茶!”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我好基友的文!设定真的很有趣! 《诱佛》by须鲸 据说灵台山有一位得道高僧下山游历,普度众生,身后还总跟着一位如谪仙般的女子。不少人心生向往。 直到奇木门的论道大会上,高僧一掌拍死了周家大公子,一脚踏碎了斗剑台。 而那位谪仙般的女子,一剑削平了奇木门的禁山。 至此,两人落下神坛,高僧成了妖僧,仙女成了魔女。 两人成了过街老鼠,见者避之不及。 —— 初次见,木灵避免和尚杀了自己就带和尚下山。 两人要分道扬镳时,发现和尚不太对劲。 和尚:跟着你。 木灵:为什么? 和尚:因为施主让贫僧心动了? 木灵?这和尚有点大饼吧。 第41章 鹧鸪天·纨扇 林湖馆的竹林下,晏亭柔拿着一本从墨香斋买的书翻看着,这日晴空万里,周遭蝉鸣,已入了夏。 她思量着,因赵拾雨养病,已在庐州耽搁了许多日,该上路往东京赶了。 “在想我么?”赵拾雨走了过来,坐在石桌前。 “嗯……”晏亭柔应完才反应过来,忙补到:“想你怎么病还没好?” 赵拾雨一笑,“你手腕好了么?给我瞧瞧?” 那笑容如天上艳阳,照的人觉得晃眼,晏亭柔抬起手在自己身前,拨开衣袖看了看,“好了。” 赵拾雨见她故意躲着不让自己瞧,就偏要看看。他伸手拉了晏亭柔的手腕到眼前,上面留着一道不深的红色伤疤,他有些不悦,“这叫好了?可有上药?” “有的,小伤罢了,过几日疤就淡下去了。” 赵拾雨每每总被她气的半死,“旁的世家小娘子,若要磕着碰着米粒大小,都要哭闹上三日。生怕毁了发肤,留了疤去。你可倒是大气!留了那许多血,就淡淡一句小伤?” 晏亭柔觉得自己没由来被他数落一顿,且这话听着,好似就是旁的女子都娇滴滴,就自己跟铜墙铁壁一般,就嗔怒道:“我可没那些世家小娘子的命去,有人愿意听我哭闹上三日!” 赵拾雨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自己对晏亭柔的关心,好似她从不领情,可她今日这句分明就有些旁的意思,他忙收起自己那副心疼她的样子,唤作一副笑颜:“我的意思是,不要仗着我娶定你了,就那般不爱惜自己。我也会心疼小柔啊!你若肯哭闹,肯服软,肯唤疼,莫说三日,三年都使得,我疼你就是。” “我还未同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晏亭柔放下手中的书卷,“你那日胡诌什么官人娘子的,还说娶……你,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离开洪州之前,晏三叔收了我的草贴,答应将你许配给我了的。我怎么是胡诌呢?不过是提前换个称呼,让你熟悉下罢了。” “你定是趁着爹爹醉酒,套他的话,这不作数!” “那你倒是说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样的求娶才算数?” 晏亭柔被他偷梁换柱的问题给迷了神思去,自然而然的回答了起来:“自是三书备齐,六礼备全,以结两姓之好。” 赵拾雨笑道:“聘书、礼书、婚书是为三书,草贴为聘书,你爹爹在洪州收了,礼书到了东京便奉上,只差婚书,我同官家去求。六礼你更是不必操心,我乃怀王长子,礼仪之事,有太常寺操持。” “你无赖!谁同你说这些了?”晏亭柔发现赵拾雨这人就是一本正经的耍无赖,她若单靠一张嘴,是无论如何赢不了他的。 “行,小柔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就当个无赖呗!”赵拾雨从袖中拿出一只翡翠镯子,趁着晏亭柔不背,拉过她受伤的手腕,套在上头。 “你干嘛?”一股冰凉滑润的感觉浮在手上,她才要摘下,赵拾雨就举起了自己的手,他的胳膊上竟然系着先前自己编的那根百索。赵拾雨说:“收了你的百索,我自要礼尚往来才是。” “那百索就算坠了珍珠,才值几贯钱而已,你这镯子价值不菲,换不得!” 赵拾雨怕她不收,就嫌弃的说:“你那手腕太丑了,带着吧!就这东西宽,能挡着疤。” “你……”晏亭柔果然被堵的不知说些什么了。 赵拾雨见她不再推辞那镯子,就说:“那庐州通判已将事情查明白了,《景德传灯录》的雕版是那个阿昌从你们印坊偷的,在庐州这片寻了个书坊偷偷印了千卷,这事可大可小,看你想怎么办?” 阿昌本就是青萝书斋洪掌柜的妻弟,算个半个自己人,若要自家印坊关起门来,怎么说都行了,那就是把事往小了整。 那雕版刻了许久,本就是价值连城了,阿昌还印了千卷,卖了不少钱去,真要把事闹大,让官府以偷盗之名捉他,都不为过。 晏亭柔想了想,“谢谢拾哥哥,这事我去封信到青萝斋,交给洪掌柜办吧。” 赵拾雨抬眼,“你要放了他?” 晏亭柔摇头,“我可没说放了他。阿昌是洪掌柜妻弟,我若不知会一声,就让官府捉他,待洪掌柜知晓了,那就是我不仁义了。 可若让我放过他,我也心有不甘。那不如把这决定权交予洪掌柜。 他与我爹爹几十年故交,他为人我们是信得过的,这事交予他来办,既公正又不伤我们之间的情谊。” 赵拾雨很是赏识的笑了笑,“我倒是真没猜到你会这样处置。” “阿昌不重要,那套雕版也不重要。这件事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洪掌柜。做雕版印刷,开书坊这事,普天之下,找不出比洪掌柜更懂这行当的人了,我不能失了他的心去。人生之中过客多,知己难求。在做书坊这事上,洪掌柜是难求的知己。”晏亭柔说完,见赵拾雨托着下巴,望着她笑。“怎么了?” 赵拾雨一副自己吃了亏的样子,“我帮了你这样的大忙,捉了坏人去。你就一声不吭,过去了?” 晏亭柔竟然真的忘了同赵拾雨客套一番,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日是他在李记门口救了自己,又是他将阿昌偷雕版的事情查清楚,自己有些失礼了,“我做东,宴请你。” “好啊,我这许多天都躺在林湖馆离,还未去领略庐州风物呢。”赵拾雨起身拉了拉衣摆,“单一顿饭可是不行,小王爷很难伺候的,吃喝玩乐需得齐了!” 上次催情香的事情,搞的晏亭柔再不敢再同小五打探,就特地问了掌柜,知晓庐州城里双兴楼饭菜最是可口,耍玩则要去李家瓦子。 双兴楼二楼的雅间里,晏亭柔和赵拾雨临窗而坐,两人面对面,中间桌上摆着些茶点。 “我们双兴楼最是有名就是鳜鱼,“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里头的鳜鱼,郎君和娘子看看是要红烧还是清蒸?”跑堂的小哥介绍着菜色。 赵拾雨见晏亭柔手执一淡青素扇,悠悠扇着,正望向窗外。 他同那小哥说:“你看着来吧,楼里的招牌菜色都要尝尝。”又展开自己的折扇,伸手给晏亭柔扇了起来。 晏亭柔看景看的专心致志,都不曾听见跑堂小哥介绍菜色,却被周围一股凉风吹醒了半分,她将手中淡青色的团扇抵在下巴上,“我手里有扇,何须你的?” 赵拾雨见她,不由的浅浅扬起了唇角,继续给她扇风,问:“在看什么?” 晏亭柔淡然一笑,“我们到东京时,是不是就入秋了?” “嗯,我先前还想着冬天带你回去的。” “冬天?”晏亭柔又看了一眼,“带回去?” 赵拾雨笑了笑:“我本来是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去临川将你求回来的。” 晏亭柔脸忽就红了,扭过头继续瞧窗外风景。赵拾雨这话说的,好似两人从前就有什么一样,自己可一直只是觉得赵拾雨那张脸长得好看,可万没生什么不该有的念想去。 他这话说的,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控中一样,她忽然转头,“赵拾雨,你……” 她想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可话到嘴边问不出口,就变成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赵拾雨收了折扇,一脸不情愿,“算计?算计么?爱慕吧?” “反正是不轨之心。” “要说爱慕之心,在静夜堂那两年,情窦初开时。”赵拾雨坏笑,“不轨之心嘛,应该是前几日你给我熏些奇奇怪怪的香时。” 他又拿这事取笑她,晏亭柔拿着团扇就去打他,赵拾雨也不躲,伸手拿住了她执扇的手腕,她觉得这动作暧昧异常,竟一时愣住不敢动弹了。只听敲门之声,两人速速松开来。 房门被打开,已有人端着极宽的竹盘走进屋,一一摆下菜肴,介绍了一番,清蒸鳜鱼、笋衣蒸腊肉、白灼小河虾、黄汤鸡头米、小炒青葑,果然都是时鲜的菜色。 晏亭柔还红着脸,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安静下来吃饭,都不好意思抬头看赵拾雨。 半晌待觉得自己脸上稍凉,才抬头看了赵拾雨一眼,见他面前已剥了一碟子的小河虾,初夏的河虾小的很,不过半指来长,去了虾头尾、壳须,半指长都不到,她猜今日他没让武同来伺候,只得自己拨虾了,没想着他的癖好这般奇特,要全部剥完才吃。 赵拾雨将剥好的河虾碟子放到晏亭柔面前,“小柔,吃虾。” 晏亭柔一愣,“我……你给我剥的?” “嗯,一百只。我记得你爱吃。”赵拾雨这才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一百只……晏亭柔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好似多年前,在东京的一次宴席上,她曾抱怨过,“河虾好吃,奈何壳多,若有人给他剥一百只,一口气吃了才好。”没想到那时无心的一句话,竟让赵拾雨记了这么些年。 饭罢,两人走着去了勾栏瓦舍逛个热闹,李家瓦子在城中最是有名,前几日听墨香斋的掌柜还说过,那里最近有傀儡戏,晏亭柔就想着看一回,也不枉来庐州停这许多日。 谁知入了李家瓦子里,付了茶水钱,在看台上坐下,戏幕一拉开,竟然是相扑戏。 晏亭柔一直不觉得两个人抱在一处摔跤有什么意思,可这台上竟然是两个穿着清凉的女子,“咦?这里是女子相扑么?倒是有趣。” 赵拾雨在东京有个诨号,叫“混世小魔王”,勾栏瓦舍里的新花样,没他不知晓的,这是什么他再熟悉不过了。 坊间起初都是看男子相扑,后来渐渐就生出新的玩法,让两个穿着香艳的女子相比较,看客下赌注博输赢。 此前司马光先生还曾因此事上了一道折子,批评这种相扑是“妇人裸戏”,“污渎聪明,取讥四远”。他忙说:“不是傀儡戏啊,咱们走吧。” 只见台上两个女子已将上襦除去,单系着抹胸穿着长裙,相对作揖,赵拾雨忙展开折扇,挡在晏亭柔眼前,“不看了,不看了。” 晏亭柔一脸不解,伸手扒下纸扇,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了看台上露着圆肩头的女子,又看了看赵拾雨尴尬的表情,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推折扇到赵拾雨脸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台上是女子,她们有的我都有,她穿的什么,我都知晓啊。为何是遮住我的眼睛呢?该遮你的才是!” 赵拾雨无奈的看着她,这小女子,精明时极聪慧,傻时又极笨,眼下竟然一脸无辜的同他讲这样荒唐的话来。他眉上一松,也笑出声来。 第42章 鹧鸪天·重帘藏私语 离开庐州城,正是盛夏最热时,待马车摇摇晃晃,远见到汴京城墙时,已近初秋。 一路上,晏亭柔和赵拾雨分座两辆马车,好似真是结伴而行去东京的旅人罢了。 两人此前在临川、洪州、庐州所经历的过往好似都是假的,哪怕夜里住到驿站的公使库里,或是在哪个小城落脚,两人都发乎情止乎礼,最多聊聊周遭见闻。 赵拾雨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亲了小柔,她没拒绝,好似得了回应一般。他南下一趟,大半年时光,可不是为了将人带回汴京,从头开始的。 两辆马车在东京外城南熏门停下,稍作休息。马车又动时,赵拾雨就钻进了晏亭柔的马车里。 晏亭柔坐在马车最里,将身边霜阿剑一横,挡在赵拾雨和她中间,“你做什么?” “同你说个事情。”赵拾雨晓得自己要座她马车里,得有足够的理由。 这理由他想了好几日了,“入了南熏门就是外城,我要去趟国子监。毕竟走了大半年,总算回来,要同国子监祭酒道个安。” “嗯,好,你去。”晏亭柔想着两人同行了一路,早晚都要分别,眼下到了要分开的时候,未免心生一丝不舍。 “那是我当差的地方,你不去看看么?”赵拾雨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好似自己待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遇到的事,都想同晏亭柔分享。可这样的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为何要去?” 果不其然,旁人也觉得自己奇怪,赵拾雨说:“我怕你在外头等我无聊,你,你小时候不是很想去国子监看看的么?” 晏亭柔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说的无关痛痒的话,他全都记得,她认真的摇摇头,“我不去了,你在那里当差,我跟着你,多有不便。” 万一遇到他的同僚,别人问起自己是谁,以她对赵拾雨的了解,保不齐他又要编排出来什么话呢。 “我快去快回,那你在国子监门口等我,好不好?” 已过晌午,太阳朝西,晏亭柔看了眼天色不早了,就说:“我要去开封那里的青萝斋分号,安排晏家的老管家去收拾晏府,好些年没住人了,要打扫一下的。” 赵拾雨掀开车帘,冲着边上自己的马车上候着的武同说:“武同,去青萝斋找晏府管家鲁翁,说小柔回东京了,让他着人打扫,这几日她先住在怀王府。” “不行!”晏亭柔斩钉截铁的拦住他的话。 赵拾雨抬抬下颌,给了武同一个“走”的眼色,武同心领神会,翻身上马,“架”一声,夹着马腿,一溜烟的跑了。 赵拾雨放下车帘,“怀王府的客房里,住着的门生、亲眷不下百人去,谁都住得,怎么你就住不得?” 晏亭柔如实回答:“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幼时在静夜堂读过两年书呢,又不是没在怀王府夜宿过,那时不见你这般推三阻四呢?” 赵拾雨看着小柔皱着眉头的模样,就晓得她是担心,两人自不似当年幼时,男未婚女未嫁的,他一去大半年,带小柔回家,明眼人都瞧得出几个意思。 赵拾雨抬眸一笑,他就是要让全府上下都知晓啊,可嘴上说出来,又换了意思:“不去我府上住,你要去百里了峻府上么?” 晏亭柔想着晏府许久没住人,定是阴湿的很,自是先去客栈住几日,“我师兄家?没有啊。” “百里了峻成日去歌妓馆里晃荡的浪子,你离他远点!”赵拾雨有些严厉。 晏亭柔鄙夷的看着他,“好似我师兄就不是你好友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赵拾雨另辟蹊径,真扮作与百里了峻不相熟的样子,也鄙夷的说道:“嗯,我也觉得,人以群分,京城里他那样子的浪荡公子太多了,你还是住到怀王府上妥帖些。” 他胡诌信手拈来,一脸神秘的说:“我昨日收到京城来信,说最近城中有起大案。”然后并不展开,等着晏亭柔问他。 “怎么了?”晏亭柔见他话音都低了半分,很是神秘,就往前凑了一点。 赵拾雨见她凑过来,就又探身向她,低声附在她耳边:“有人专挑小柔这么大的女子下手。” “下手?” “嗯,采花大盗。” 晏亭柔将话听进去了,有些害怕,侧脸转过去,才要问什么采花大盗,就见赵拾雨那一脸得意的样子,定是在闹她,就嗔怒的说:“你才是那采花大盗吧。” “小王爷,国子监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阮六郎在外喊道。 马车一晃,晏亭柔不禁向前倒,赵拾雨推开横在两人之间的霜阿剑,倾身将晏亭柔抱在怀里,电光火石间,在她额头印了一吻,“你都说我是采花大盗了,我总要对得起你的赞美才是。” 晏亭柔摸着额头,冲着起身的赵拾雨怒道:“无赖!” 赵拾雨已落地,又回身打起马车的帘子,一脸正经,眼中尽是温柔,“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晏亭柔有一丝恍惚,好似方才那偷亲的人不是眼前的赵拾雨,眼前的人,长身直立,玉树临风,她应该拒绝的,可嘴上诚实的说:“好。” 入得怀王府时,已是夜里,赵拾雨吩咐了下人,没他允许,谁都不能来晏亭柔住的暮疏阁找她。 怀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就算小王爷不说,也没人敢来。 这暮疏阁是前王妃的书阁小院,虽空置多年,可从来都一尘不染,是小王爷最为看重的院落。 眼下怀王府当家的是怀王次子的娘亲,二夫人花氏。二夫人从前就想收了这暮疏阁做自己赏花的小院,因这院子别看不大,却是全王府最为贵重的院落,里面亭台楼阁无一不缺,还有着南来北往最珍贵的花木。 怀王还就此特地问赵拾雨的意见,没想吃了个瘪。以后无人再敢提及此事。 前王妃殒了之后许多年,怀王都没敢抬二夫人的位次,就是顾及着小王爷念及娘亲的心思。 赵拾雨派来伺候晏亭柔的婢女是他院子里的掌事女官,唤作潇月。 潇月瞧着三十多岁,是已婚的仆人,生在王府长在王府,自然也是嫁给了王府中的仆人。 她曾是前王妃的婢女,从小照料赵拾雨,她行事稳妥,将暮疏阁里的寝室打理的整整齐齐,还熏了香炉,迎接晏亭柔。 赵拾雨带着晏亭柔入了暮疏阁,故意拉起她手给潇月看,“潇月姑姑,小柔这手腕前些日弄伤了,还没好呢,你去找些药膏给她,莫要留疤才是。” 这动作太过轻浮,还当着下人面前,晏亭柔嗔怒的将手拉回来,瞪了他一眼。 潇月一眼就认出来晏亭柔腕子上那翡翠镯子是先王妃的嫁妆,也是她最爱的镯子,临终前特地交到赵拾雨手上,留给她儿媳妇的聘礼。 潇月也有些激动,眼中瞬间蒙了水汽,拉过晏亭柔的手,“先前见晏姑娘的时候,还是许多年前,那时就是个可人的小娘子,眼下竟然出落的这么大了,长得同个仙子一般。我将这院落都收拾好了,这就派人去取药膏来。定不会留疤的。你们坐,我去嘱咐下一下宵夜。” 她一脸笑的冲着赵拾雨点点头,路过赵拾雨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小王爷,真是不错。” 吃过宵夜,晏亭柔送赵拾雨出暮疏阁,她说:“过几日晏府收拾好了,我就搬回去,不会打扰很久的。” 赵拾雨说:“明日一早我要进宫去,我让人同我爹爹说了,莫要打扰你,你也不必去找他行礼,更不要理花二夫人。 这两个冤家避开了,旁人自是不敢过来打扰的。你该忙什么忙什么,这院子有侧门,出入都不妨碍。” 晏亭柔没想到赵拾雨竟已安排的如此明白,把那些俗礼都为她剥离的干净,“我明日去备些礼物,还是要同怀王殿下打声招呼,看望一下二夫人的。” 赵拾雨低哼一声,“随你。丑话我可说前头,小心你去找他们,他们烦死你。” 晏亭柔不解,“为什么?” “没什么,我乱说的。”赵拾雨想想,反正众人见了晏亭柔的手镯就都明白了。他看着她笑笑,“后日是七夕,带你去大相国寺那边夜游。” “嗯,好,那里离我师兄府上近,正好我要去同他打个照面,许久没见了。” “想都别想。”赵拾雨用着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声。 他皱了皱眉头,“百里了峻最近很忙,好似得了个什么重要差事。回头我约他来见你就是了。” “嗯,不送了。你回吧。”晏亭柔站在暮疏阁院子门口,停了脚步。 “小柔……”赵拾雨欲言又止,“明日我出宫就来寻你。” “你忙去,不必寻我的,我明日一早就要去青萝斋打探一下司天监的事情。” 晏亭柔记得自己此行东京是因司天监修书《地理新书》,满心都在思量这事,没听出赵拾雨的弦外之音。 本已要走的赵拾雨,忽然回过头来。 “怎么了?” 赵拾雨叹息一声,“忘了些东西。” 晏亭柔皱眉思忖,方才赵拾雨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身上啊,“忘了什么?” 赵拾雨抬手将人拢入怀里,“忘了抱你。” “拾哥哥,松开,有人。”晏亭柔没躲开,她觉得自己好似冻僵了一般,不敢动了,只轻声说了这句。 “就只抱一下。”赵拾雨说着就侧了头,寻了她的脸,唇边轻轻擦过,印了一吻。 “你……不是说只抱?”晏亭柔察觉了那个不经意的吻。 “嗯,是就抱了一下啊,不小心碰的。”赵拾雨松开人,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总要对得起小柔对我采花大盗的赞美啊。” 第43章 鹧鸪天·湘裙 七月初六…… 潇月一早侍奉晏亭柔梳妆,特地在晏亭柔的行李中选了十分出挑的水粉色褙子,里面搭了藕合的小抹,下面配的印花海棠的百褶湘裙。 潇月的手极巧,不单给晏亭柔化了一个淡雅的妆面,还给她梳了一个她从未梳过的复杂发髻,她盯着细看,暗暗想记下步骤,生怕自己晚上拆发髻的时候头发打结。 可她努力瞧了许久,看的的脖颈都有些发酸了,还是没记住,就只好作罢。 珍珠耳珰,配了白玉步摇,在晏亭柔头上交相呼应。潇月前后打量着,最后又拿了一个鹅黄发带系在她青丝之后,这才喜笑颜开的取来一面大铜镜,放在晏亭柔身后,让她借着身前妆奁盒里的铜镜,全面的看着自己这日的装束。 镜中之人,粉光柔滑,面如皎皎月,唇如樱桃豆,晏亭柔从未施过这么厚重的粉黛,化过这么细致的妆容,她险些认不出自己,看着自己那娇艳欲滴的唇,她有些害羞的问,“姑姑,这胭脂会不会太浓了些?” “不会,配你的衣衫,将将好。丹唇外朗,明眸善睐,洛神之姿大抵如此。”潇月满意点点头。 用过早饭后,潇月热情的拉着晏亭柔去看怀王府里的“乞巧楼”。 说这是每年怀王府花园里最有趣的时候,他们院子里头的花匠总能别出心裁,装点出不一样的草木来。即便在这初秋时节,院子里亦是百花盛开的。 晏亭柔心里还惦记着早点去青萝斋呢,推了两次都不行。看在潇月姑姑一早为她折腾了许久,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跟着潇月去了。 好在那乞巧楼所在的花园离暮疏阁不远,说是“乞巧楼”,其实不过是专门为七夕佳节“乞巧”之娱做的一个祈福的桌台。 只见花园中心置放了一个长桌,上头层层叠叠放了许多七夕乞巧的玩意儿,摞得高高的。 有装七色针线的竹浅子、彩绘的泥偶人磨喝乐、雕了花的花瓜,还有各色的果食。 众物的最前边摆了一个紫铜的香炉,正燃着三支一尺来长的线香,雾气绕绕,供府里的善男信女虔诚礼拜。 乞巧楼的层层台子是由上百个小盒子叠成的,潇月从最上面拿了一个小木盒子,递给晏亭柔,“姑娘可要这“得巧”盒?” 得巧盒里头放着一只小蜘蛛,姑娘们要在七夕这日虔诚祈求,若是到了初八一早打开盒子,里面蜘蛛织的网整齐圆正,姑娘就会得一双巧手。 晏亭柔自是知晓这习俗,可她从小就怕蛇虫之类的活物,忙说:“潇月姑姑,不必了,不必了,我怕蜘蛛的。” 潇月见她实在的很,笑着将盒子放了回去,又逐一问了,喜不喜欢磨喝乐,爱吃哪样果食。好似要将“乞巧楼”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讲、再问来才好。 晏亭柔只好一面应对着潇月的话,一面看着花园里的种种。 赵拾雨果然没骗她,怀王很是好客,除了日常客居的门客以外,还有些写词作曲的才子,花二夫人的家的亲眷,眼下都在府上做客。 往来瞧“乞巧楼”的人,没有一百人也有八十,许多都由王府上的仆人带领着,一个两个,过来都要同潇月姑姑问个安,寒暄几句,是以晏亭柔已将客居在怀王府的人,见了大半去。 每个同潇月讲话的人,都要同晏亭柔问个安,还要盯着她看两眼,瞧得她浑身不自在。 起初晏亭柔手里捏着帕子端在身前,可不知是不是她过于敏感,好似总有人盯着她的镯子看。 她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潇月姑姑是特地带她出来给别人看的。 后来晏亭柔索性就将手背到了身后去。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足在花园中绕了小半个时辰,才放晏亭柔回去。 暮疏阁里,晏亭柔匆匆吃了杯茶,要低调的从侧门出去的时候,还迎来了花二夫人,好巧不巧,花二夫人带了她外甥女花减春来同晏亭柔打招呼。 好在潇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四两拨千斤的支走了花二夫人。 晏亭柔长吁一口气,她觉得这一家子都怪怪的,也懒得细想,就从侧门出去,上了马车,直奔青萝斋。 夕阳西下。赵拾雨下了朝忙不迭骑马往回赶,府门口前,他和闻言良一前一后下了马,武同忙接过他手里的缰绳,递给马童,“小王爷,你可算回来了!” 赵拾雨边走边问:“说说,今日府上什么情况?” 武同见小王爷快步踏过门槛,往府里走,自己竟有些追不上,忙说:“小王爷小心!慢些才是!晏姑娘没回来呢。” 果不其然,赵拾雨慢下了脚步,“人呢?去哪了?” “上午去的青萝斋,一直没回来。”武同回道。 “换衣服,去青萝斋。”赵拾雨步子上又匆匆起来。武同才侍奉他换了衣衫,就有仆人来唤,说是怀王找他。 赵拾雨叹了一句,“我还走不掉了。” 武同跟着赵拾雨,往怀王议事的雅文堂走去,边走边笑,“今日一早,潇月姑姑带着晏姑娘去花园去看乞巧楼,不出一个时辰,就连给府上送菜的阿伯都晓得小王爷带了个仙女似的标致人物回府。到下午的时候,府上众人都开始期盼办喜事了。” 赵拾雨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呢?” “潇月姑姑来说,花儿夫人一听,立马坐不住了,带着她外甥女就去暮疏阁同晏姑娘打招呼。说是见晏姑娘手腕子上的镯子时,脸都绿了。” “她带着谁去的?” “二夫人的姐姐,有个小女儿,叫做花减春的,在府上做客呢。” 赵拾雨回头望了闻言良一眼,“她可真是闲的。” 闻言良心知肚明一般,“这倒是没想到,还横生枝节出来了,我去给小王爷备个礼吧,哄哄晏姑娘。” “你快去,待我见过我爹,我就去寻小柔。”赵拾雨见闻言良转身,又补一句,“找个有趣儿的,别挑没意思的。” “好……” 雅文堂里,怀王赵宗晖四十有一,他穿着锦缎襕衫,富贵相不足,一丁点儿不似个闲散王爷,却有一股文人气息。 可他见了赵拾雨进门,那儒雅的模样顿时没了。更可恨的是,赵拾雨脸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怀王左右看看,实在没有趁手的物件,就去捉堂后花瓶里放着的一个鸡毛掸子,倒握着鸡毛,用那木杆子去打赵拾雨:“你个逆子!一声不吭跑出去大半年!还带个姑娘回来!” 赵拾雨轻盈跳了一步,躲开了皮肉之苦,他笑着搂住了怀王的肩膀,似个孩子似的撒娇,“爹爹!我回来了!许久不见,上来就动手?这可不好啊!” 他松开怀王,坐在椅子上,拿起仆人端的茶吃了一口,“爹你不总说让我早些成婚,早些成婚么?叨叨了五六年了,我耳朵听得都起茧子了。怎么?我这真要娶亲了,你还打我?” “你!你!你个逆子!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你不就是要骗我!你说说你,随便找哪个姑娘回来应付差事不好? 你把小柔带回来了!还搞得全家上上下下几百口都传遍了!你这不是害人家!我往后见了晏三郎我要如何说?唉……唉……我哪还有脸见他!” 汴京风俗,男子过了十五六岁就可以说亲了,赵拾雨已二十有一,他的婚事确实被阖府上下都牵肠挂肚了五六年,原本之前有个订婚的王家娘子,可赵拾雨发了老大一通脾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亲事退了去,因这事他没少挨罚。 家里仆人私下打趣,说祠堂的石头都被小王爷跪的油光锃亮,上了包浆呢。 赵拾雨笑着说:“我可跟你老人家说好了,我自始至终想娶的人就是小柔啊。我终于把她带回家了,你不该开心才是?” 怀王眼神闪过一丝惊吓,他半晌才咂么出味儿来:“我说你怎么打小就喜欢跟晏三郎跑呢!你这个魔王,老早就惦记小柔了吧!”他怒拍了一下桌面!“嘿!我倒是把你看差了!” 怀王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年少意气,还没玩够才不愿成家的。 毕竟这人一根筋,固执的很,三年前跑出去大半年去,这一回又是半年不见人影,只说有要紧事,又不细说,让他担心的很。 怀王才心里平静了一刻,又惆怅了起来:“吾儿啊,你,你可是认真的?” 赵拾雨一脸云淡风轻,眼神坚定,“我若是肯带回来,必是认真的!” 怀王的愁绪爬上了眉头:“你若是认真,那就好好的。不然我要如何同晏三郎交代啊?我同他几十年的情谊,老友一场,他就这一个女儿,恨不能捧天上去!你若是真要三心二意的,我向着小柔,定不能全了你的心去!” 他捋着不长的胡须,考虑再三:“你,你不能这样啊。如今这样定是不行。听说你晏三叔要回东京……我想想啊,人呢?速速叫王伯来商议!准……准备三书六礼啊!万不可怠慢,万不可怠慢啊。” 赵拾雨只说好,怀王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絮絮叨叨不停,“明日七夕府上有宴,你带着小柔来啊。我也好几年没见过她了。上回见还是个奶娃娃呢。” 赵拾雨有些感慨,自己从前在爹爹眼里得多不长进,这一说要娶小柔,他能激动成这样。有王伯操持他不担心,速别了雅文堂,上马去找小柔。 去青萝斋的路上,文闻言良问:“还没同小王爷细聊,今日官家下朝后留了你许久,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那婚事可说了?” “许久未见,也是聊这一路见闻吧。婚事说了,不过……” “有戏?还是没成?” “有点麻烦,回头再说。” 第44章 鹧鸪天·醉颜 东京城里的青萝斋开在开封府管辖的高头街上,这里四通八达,每日夜里若是三更来,都有人在街上边吃宵夜边聊着天。 赵拾雨入了青萝斋,被阮六郎带着走去了后院,见晏亭柔在烛灯下拨着一个算盘。 那烛台上燃了三根灯烛,可偌大的屋子里,也不显得明亮,只能照见一身水粉的晏亭柔,仍持着美艳的妆面,婉约又别有风情。他坐在晏亭柔对面,“你今日怎么这般好看?” 她不禁莞尔一笑,已习惯赵拾雨说话的直接,见人来才停了手,“拾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猜?” 晏亭柔才从盘算中清醒了片刻,起身收了案上纸张,“我不猜了,我知你会说什么话了。” 她朝外走,赵拾雨只见她婀娜背影,不辨脸上颜色,听不太出来这句话中意味,就问:“受委屈了?” 晏亭柔不解,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赵拾雨见她一脸无辜姿态,显得似谪仙神女,无声一笑,“我回到府门口,就听说二夫人找你麻烦去了。” 晏亭柔走到青萝斋面街的铺里,抬手示意赵拾雨坐在窗边的茶桌前,“没有,不算吧。” “二夫人那个人,就是嘴碎,小气些,人不坏的。你以后就知道了。重点是别理她。” “你这话说的奇怪,什么叫以后?那是你的继母,与我何干?她好不好,于我又不打紧。” 阮六郎从外走进来,冲着赵拾雨施了一礼,他手中端着一个青瓷杯,里头插着一根中通的稻杆。 晏亭柔说:“六郎,去给小王爷倒杯水吧。” 又对赵拾雨说:“你若是早来一炷香时间,我就让六郎多给你买一杯了。” 她将青瓷杯放在桌上,纤指捏着稻杆,吸了一口杯中的饮子,脸上忽觉轻松许多,同个嗜酒如命的人,遇见琼浆一般。 赵拾雨见她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这是什么?” 晏亭柔有些调皮的说:“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 赵拾雨被她逗笑,“不过就是个饮子,名字要这么长?还是你杜撰的?” “有沙糖、绿豆泥、甘草、冰块,还是冰冰凉凉,甜甜爽爽的,燥热了一日,喝一口凉快不少。它真是值得有这样的名字。”她头头是道的分析来。 赵拾雨见那稻杆上留着晏亭柔的胭脂印儿,让人忍不住想尝尝,就故意说:“不过就是个凉水,有什么好喝的?” “特别好喝!不信你尝尝!” 晏亭柔于情之一事上,与赵拾雨的道行相去甚远,一个不小心又掉到他设的陷阱里,赵拾雨拿过青瓷杯,在留着她胭脂印儿的地方,吃了一口,“是有些甜呢。” 晏亭柔忙看向周围,皱眉低声道:“赵拾雨!你故意的!我刚喝过,上头还有……” 赵拾雨低笑,看着眼前如水美人,淡淡的说道:“嗯,是故意的。我是想吃写旁的甜东西,这不是没有么?索性你的胭脂膏子也是甜的。” 晏亭柔红了脸,她似懂非懂,也也不大确定,他要吃的旁的甜东西是什么? 她只忽想起之前的吻,好像又甜又糯,腾地一下,耳尖尖都烧透了。 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今,今日里头,你家二夫人可是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去见我的,还说人家眼巴巴的等着同你游夜市呢!” 赵拾雨的眼睛不仅没移开过,好似都没眨过,“哦,小柔醋了啊?” 晏亭柔发现若是顺着赵拾雨说话,自己永远说不过他,就不再计较这点得失,她还想着自己要揶揄一顿赵拾雨才是,“唉,好漂亮的小娘子呢,可惜了,心心念念的哥哥可没带着她!” 赵拾雨捉住了晏亭柔放在桌上的手,握住她纤细的五指,轻轻捏了捏。 他收起了此前的轻浮样儿,一脸正经的看着小柔,眼中竟有万般柔情,“我只带你出去,我不稀罕旁人。今日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晏亭柔抽回手指,“拾哥哥,没有,没有委屈。我逗你的。” 她怕赵拾雨不信,还解释着:“别家小娘子十五六哭唧唧要嫁人的时候,本姑娘走南闯北开印坊了。这样朱门大户里的女子,我见得真是不少,总归就那几个招数,见识得多了,反倒习以为常,也不会同她们计较。这世间,不是每个女子都能跟我一样,这般自在的。” “同我在一起,我娶了你,你也是自在身。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赵拾雨的手掌在桌上空了一下,又缩回衣袖里,放在桌面下边。 晏亭柔被这话震了一下,她从不晓得赵拾雨是这般想的,似因为是自己,他将所有礼教的东西都抛去了。她眼睛微圆,忽闪着眼睫,很是认真的问:“为什么?” 赵拾雨脸上淡淡的,“拦你,你就会跑,我不想让你跑了。” 晏亭柔觉得眼角酸酸的,好似赵拾雨对她是毫无原则的宠溺,她无法不直面自己的心,她秋水如波的眼,望着他:“赵拾雨,你喜欢我什么?” 赵拾雨曾无数次表明过自己的心意,好似从未得过晏亭柔的回应,可她这样问了,就是已经回应他了。他笑着,皓齿如月,也反问:“晏亭柔,你喜欢我什么?” 晏亭柔没想到赵拾雨有此一问,一时间脸如吃了酒一般,红的彻底。 谁都瞧得出自己心悦赵拾雨,可自己从未承认过,赵拾雨如此问,就是他亦知晓自己对他的喜欢。她好似被人看的透透的,觉得很是害羞。 赵拾雨见她不说话,笑了笑,“我想娶你回家,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有小柔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呀。” 这夜里晏亭柔又梦见赵拾雨了,好似十四五岁的年纪,那日不是休沐,世家的小公子都去上学了,静夜堂里没有人,晏亭柔就想着去里面寻前几日落下的紫毫毛笔。 那时赵拾雨才失了娘亲,自己偷偷躲在静夜堂里哭,他那个年纪,家中父辈的教育,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合该顶天立地”,“哭哭啼啼乃小女子所为”。 许多同龄人都娶了妻有了子嗣,应是个扛起家族的男人模样,怎能在人前哭呢。 晏亭柔寻着哭声找过去,她没有笑话他。还牵着他的手,将他从桌子底下拉出来,“拾哥哥,小柔也没有娘亲了,可是还有家啊。总会有人疼你的。” “我娘亲没了,没……没有人会……没有人会……”赵拾雨甚至羞愧到说不出口,没有人会心疼我了,这样的话。 “你来我家,小柔心疼你。” …… 乞巧节这日,没有女儿家要起得晚,好似这日起晚了,就同“巧”字没什么干系了一样。 虽然晏亭柔是个针织女红无一精的人,单她可以拿一把曲凿刊出世间最好看的书啊,那“乞巧”这事于她而言,也很是重要。 潇月听见她起身,就敲门进来,“我昨日见你好似醉了,想着今天让你多睡会呢。怎么这就醒了?千万不要客气,就当王府是你自己家,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 晏亭柔摸了摸脸,昨日她滴酒未沾,不过是被赵拾雨的话说的面红罢了,“姑姑,我也要乞巧的,虽然我针线活都不精,可我还要画画写字呢。” 潇月看见小姑娘就满眼喜欢,她走到妆奁台前,为晏亭柔梳头发,笑说:“今日府上有宴,王爷请了一众门生和词人来填词作赋,特嘱咐了,说好几年没见你了,让你夜里一定赏光,去凑个热闹呢。” 晏亭柔扭头望向衣橱里道:“那我今日需穿的庄重些。” 潇月笑说:“今日要穿浅色的,小姑娘家家,才不要穿深色的。小王爷说晚上让我给你留门,他夜里要带你出去夜市玩呢!七夕这夜里头,花灯、水灯、什么都有,街市上的乞巧楼可比我们府上的还要好看有趣的多!” 怀王府上上下下期待这七夕筵席整整一日一夜,因全府都知晓了小王爷带回来的仙女也要参加这席。 七夕这日,众人都凑着热闹要看,能让小王爷一把岁数,终于石头开花的正主是谁。 那些幼时见过晏亭柔的老仆人还都要倚老卖老一阵,讲讲自己的未卜先知,道一句:“那小娘子小时候就出落的水灵大方。小王爷好多年前就日日追她身后跑。真真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一对啊。” 晚宴上,怀王特地同晏亭柔嘱咐了几句,无非就是要如幼时那般,当怀王府如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还暗戳戳隐晦的说,茶和酒都备好了,要等晏三叔来了,好生聊聊。 能说备好茶和酒,这无异于说就要上门提亲去了。宴席之上,伸着耳朵听的人远比推杯换盏的还多,赵拾雨这日的脸如被春风拂面,丝毫未有以前那副冷冰冰的影子。 怀王还是有所顾忌,怕自己说的多了,小柔害羞。他点到即止,就同府上一众人玩起了飞花令。 赵拾雨见爹爹的这场戏算是唱完了,他可算能功成身退,带着小柔去游夜市了。 趁着众人举杯第三轮酒的时候,赵拾雨偷跑到晏亭柔身边,低语了一声:“一会儿暮疏阁见,拾哥哥带你玩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45章 鹧鸪天·星桥 弦月如钩,西南挂。 暮疏阁的院子里,赵拾雨换了一身轻便的月白长衫,极是俊逸清朗,晏亭柔则穿着一身素白和水蓝相接的衣裙,和着月色,站他身前。打眼望去,两人真真是顶般配的一对。 赵拾雨递给了晏亭柔一个木盒子,“送给小柔,愿你乞巧得巧。” 晏亭柔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女娃娃模样的“磨喝乐”。这种泥土捏的玩偶是七夕家家户户都会买给小孩子玩的东西,她拿出那女娃娃,惟妙惟肖,竟然还穿着红布的衣衫,针脚细密,衣领上绣了小花。 她不禁笑了,许久没人当她是个小孩子一般对待了。“可爱的很,我喜欢。” “还有更好玩的。”赵拾雨让潇月帮她收好,又有些顽皮的说:“姑姑,我们晚些回来。” 潇月摆摆手,催促他们赶紧走,“七夕夜里街上人多,可别走散了。” 怀王府的马车停在大相国寺附近,赵拾雨和晏亭柔下了马车,没几步就淹没在人群里。 东京城的七夕夜,车马盈市,满大街都是穿着罗绮彩衣的男女老少。 街上店铺都将各自最是漂亮的花灯挂在廊檐,放眼望去,夜空有星河璀璨,人间有灯火阑珊。 街边有卖才从荷塘摘下的荷花,卖花人在木盆边上,将荷花瓣一朵一朵折起,层层叠叠到最里,露出荷花细蕊和小莲蓬来。 有将绿豆、小豆、小麦种子放到瓷盆里,育出小苗,以彩色丝线相扎,用来观赏的“种生”盆。还有黄蜡捏的各类小动物,可漂在水里,唤作“水上浮”。 晏亭柔一路看着新鲜玩意,很是开心,小时候家里仆人陪同她来夜市逛逛,至多走到州桥口,总是顾忌着人多,不敢太由着她逛。 后来大些,回了临川就忙起了书坊的事,许多年没在意过七夕节。 这日算是全了她幼时的欢喜了,她知道赵拾雨一直跟在她身后,就左瞧右看,放松的很。 她瞧见一个兔子香囊很是有趣,随手捻来,回头问:“拾哥哥,这个好看么?”可抬头时,却不见赵拾雨身影。 她放下兔子香囊,四下张望,可茫茫人海,却瞧不见他。 她忽觉失落,没了赵拾雨,好似眼前的喧嚣都化作沉静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便愣在当下,裹足不前。 赵拾雨一直望着晏亭柔,跟在她身后,只是快过桥的时候,有人群从两人间蹿过,将他二人冲开了。 只一个眨眼,小柔就从他眼中消失。赵拾雨忙向前找去,他总有那样的本事,于千万人中一眼就认出晏亭柔来,两人距离了百步之遥,周围尽是形形色色的人,可他眼中只有那桥上女儿微蹙峨眉。他唤了一句:“小柔!” 她于桥上,笑靥又起,只待他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晏亭柔如劫后重逢,痴痴的唤了一声:“拾哥哥。” 赵拾雨来到她身边,“你放心,我总能找到你。” “若要再走散了怎么办?”她想着若是散了,不若约好暮疏阁见,免得相互担心。 “不会走散了。”赵拾雨伸出袖笼中的手,握住了晏亭柔的手,而后十指交错,紧紧的牵在一起。 他脸上有着淡月弯月的笑,包容着一切,“只要你不放手,我再不会把你弄丢。” 从前他们牵过手,幼时的两小无猜,初长成时的落水之救,还有这一年中,赵拾雨无数次的一厢情愿。 而这回,确是头一遭,心甘情愿的,于千万人中,将两人绑在一处的牵手。 若许了诺言,如牵了红线,是昭告天下的坦荡。 天上星河,地上州桥,皓月为证,他们穿过了两小无猜嫌的若干年,经历了差点错过的侥幸,终是心意相明,生了愿同尘与灰的念想。 一路从州桥走到龙津桥,周遭的热闹和繁华好似都与他们无关。两人只并肩向前一路走着,夜色微凉,可手心里却渗出了汗。 “拾哥哥,我们回去么?” “你累了?” 晏亭柔点点头,她好似将七夕的夜市看了个遍,可回想起来又什么都不记得。 她心上生了一只小兔子,砰砰砰要跳出来。下一瞬,那兔子霎时被吓晕过去了!因赵拾雨忽然松了手,双手抱在她身前,搂住了她的肩!“小心!” 有人飞驰而过,险些撞了晏亭柔,赵拾雨顺势将人拦在怀里,便不想松开了。 人来人往,比肩继踵,他就站在身后,拢住她的腰身,将她护在身前,随着人流往回走。 过了州桥,朝大相国寺去寻马车时,忽听有人在后叫喊:“呀!赵拾雨!我看你往哪跑!今日总算让我瞧见了!哥儿几个都来看!他赵拾雨也有今日!偷摸摸搂着哪家的小娘子呢?” 赵拾雨背对着人,这声音化成灰他都晓得,是眼下他和他怀中人,最不想见到的人——百里了峻。 赵拾雨看向马车出,若是拉着人跑,可能有一线希望,他嘴唇贴在晏亭柔耳边低语,“嘘,跑吧。” 晏亭柔觉得一阵酥麻从脖间传来,不禁背脊一凉,还未反应过来,又听有旁人应和:“好些时候没在妓馆里遇见他了!这厮竟跑这人群里头快活来了!”她瞬间清醒,侧着仰头,睁大眼睛望向身后怀抱中的赵拾雨。 赵拾雨无奈的笑了笑,看着她,突然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声说:“不逃了,我得要我的清白啊。” 百里了峻大喝道:“我不是瞎了吧!这什么!这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啊!朗朗乾坤啊!他这亲的哪家娘子!反了天了!给我追!今日若让他跑了,小爷我以后不在东京城里混!” 赵拾雨转身,重新牵起晏亭柔的手,一个月白长衫的潇洒公子,一个淡白水蓝衣裙的落落姑娘,两人站在那里,似是月华偏心,将那弦月不多的月光都撒在两人身上。 百里了峻一行人,才撒腿开跑要追赵拾雨,就见两人回身。 遇见这两个忽然停步的谪仙似的人物,一众灰头土脸的人,都刹住了步子。 只见百里了峻从腰间拔出折扇,在胸前一扇,“在下汴京城里头号俊逸公子——百里了峻。” 另一个为首的小胖子,高高拱手一拜,似很是不经意,“在下开封府外百晓百通——钱有贤。” 其余三五个人站在两人身后,不敢造次,只拱手示意,念了句“小王爷”。 赵拾雨淡淡的将两人的话译给晏亭柔听,他说:“百里大傻子、钱二傻子。” 百里了峻将折扇遮在面前,只露了一双眼睛,他高得同竹竿一样的身子,忽就低头拱起背来,跟个要捉老鼠的猫一样,他探身向前,不禁“嘶”了长长的一声,“娘的!我瞎了!” 钱有贤见百里了峻离那小娘子太近了,甚是无理,拽着百里了峻的胳膊往后拉,低声提示他:“远点远点!小王爷打人可疼了!” 只听晏亭柔轻声说了一句:“师兄、钱衙内,好久不见。” 钱有贤定定看了一眼,一字一字吐道:“娘诶!我也瞎了!” 接着就听百里了峻忽然英勇了起来,拿着折扇就朝赵拾雨肩上打去:“你个混世魔王!你拐我妹妹!” 赵拾雨只心甘情愿的让他打了一下,待第二下还未落他手臂上,抬手就拧了百里了峻的的胳膊肘,百里了峻叫唤:“啊啊啊!轻点!轻点!要断了!” 赵拾雨问:“看清楚了?” 百里了峻叹了口气,“小柔,你回东京都不同师兄说的!你,你,你!哎……怎么同他在一处!” 晏亭柔一脸坦然,“你不是得了什么差事,忙得很?” 百里了峻瞪了赵拾雨一眼,猜到是他同小柔胡诌。他矛盾的很,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一个是从小就一起斗鸡走狗、上房揭瓦的老友,一个是从小就当做亲妹妹疼的小师妹,他心里道一声造孽啊,就半拆穿半不说透的道:“呵,可不是嘛!小王爷给我安排的差事啊!” 赵拾雨一笑,“小柔你们都认识,该准备的就赶紧准备吧。” 百里了峻听出这弦外之音了,才要放他一马的心顿时烟消云散,他又骂道:“呸!你想得美!小柔,明日我去晏府找你算账!这!这都没人同我说的啊!” 他以为晏亭柔自是住在晏府,却不知其中原委。晏亭柔也不敢提,生怕这夜里要是被百里了峻拉去百里府上,以师兄兴师动众的性子,这一夜怕是也不能睡了。 钱有贤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小王爷这句话是讨结婚的礼金呢,他又想了想,以他同赵拾雨的关系,他那小钱袋子怕是不够,忙咂摸着嘴,点了点头。 忽然耳朵被赵拾雨拎了起来,“钱衙内,好生说说,什么叫好些时日没在妓馆里头遇见我了?” 钱有贤抓着赵拾雨的手,让他轻些,讨饶似的说:“妓馆我开的!妓馆我开的!春岸楼!春岸楼!小柔去玩啊!我给你安排个小倌!”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要断了,忙一口气说出了好些话,本以为赵拾雨会放过他。谁成想,说完这句没轻松罢了,还更疼了。 赵拾雨用着命令的口吻,“这句不对!从新说!” 钱有贤才反应过来,“赵拾雨不狎妓的!十里八街都知道!你去玩!我带你吃——吃——吃好吃的!” 赵拾雨这才满意的松了手,对百里了峻、钱有贤和那一干瞧热闹的世家子弟说:“回见吧。” 他转身,那一众人都留在身后。赵拾雨伸出手,对着晏亭柔说:“拾哥哥的手,还牵么?” 晏亭柔满脸绯红,快步朝着马车走去,“不牵!” 武同这日的马车驾的极慢,一来路上人多,二来瞧见晏姑娘和小王爷好似半晌没说话,他猜许是置气呢,慢点驾车总归是没错处。 赵拾雨见晏亭柔半晌不理人,就问:“你莫不是听信了钱衙内的胡话吧?” 晏亭柔看着赵拾雨,她欲言又止。她不知自己要怎么张口,难不成要问,你常去妓馆么? 你不狎妓是真的么?即便这两个问题她着实很是好奇,可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 赵拾雨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恼了,就伸手去扯她胳膊,他力气用的足,将整个人拉扯到自己腿上才罢休。晏亭柔这下真怒了,“你作甚!” 赵拾雨伸手将她脸扳到自己眼前,让两人四目相对,“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来着。” 晏亭柔愣了一下,守身如玉?这词从赵拾雨嘴里说出来,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她还惊讶于这句话,忽有温软的唇抵住了她的唇,赵拾雨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这也只予过你。” 明明两个于风月事上青涩的人,在唇齿间的追赶中,有人主动的扰乱一池春水,而后似吮蜜的蜂,如采花的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难舍,也难分。 马车里尽是暧昧的气息,偶尔随秋风拨动的车帘,透了些迷离的月光进来。 安静的车室里,只有一种呼吸之声,带着些暖意,裹挟着心上的怦然和唇舌间的缠绵。 第46章 鹧鸪天·与君同 七月十三这日,还未亮,赵拾雨就偷偷跑来了暮疏阁。他轻敲了晏亭柔卧房东边的窗户,低声唤,“小柔!醒了么?” 晏亭柔是个极看中规矩的人,若是在家,她想睡到何时都成。可在怀王府,即便赵拾雨如何说让她随意,她都是早早的起身。 她一听是赵拾雨的声音,喜上眉梢,推开窗,“拾哥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两人开着窗,却分在内外,说着话:“今日我要去趟宫里,有很重要的事情同官家谈。横竖等我回府时,定是有了准信。我先同你说好,晚上可要等着我吃饭啊。” “什么重要的事?” 赵拾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又不肯道来,“反正是开心的事,好事就是了!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我正要同你说,晏府收拾的差不多了,我今日想搬回去呢。” “那你明日再搬也不迟,就多待一天好不好?只今日。” “明日起不是要休沐?中元节有三日休沐的,何时见不得呢?” 赵拾雨再三强调,“你等我就知晓了,与我而言,天大的好事。” 潇月听见人语,闻声走了过来,就看见赵拾雨站在窗外同晏亭柔聊天,不禁笑了:“你们开着窗子说,同开着门说话有何差别?明明是面对面,何必多此一举呢。” 赵拾雨打趣道:“就因有姑姑这样的人啊!你若是不在这檐下过,我至于同小柔隔着墙么?” 潇月被他揶揄了,也不生气,捂着嘴笑,小碎步快走了起来:“我才不要在这过呢!我去备餐食!”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门前的檐廊下已无人,赵拾雨手掌撑在窗框上,轻盈一跃而起,跳进了晏亭柔的卧房里。 “拾哥哥,你这是做甚?出去!”晏亭柔没想到他竟然跳窗户。 赵拾雨站在屋内窗前,左右看了看,关上了窗户,笑说:“潇月姑姑都瞧见你我隔墙说话了,那我在墙内还是墙外有何差别?我这就得进宫了,只同你多说几句罢了。” “嗯,那你说。” 赵拾雨见她不赶自己,就伸了手,轻轻将人搂入怀里,“方才说完了。只剩下一句。” 既然他这就走,晏亭柔也不挣扎了,就由着他抱,“一句什么。” 赵拾雨叹了口气,手搁在她背上,试探着抚了抚,“我想你了。” 一大早就听这没羞没躁的情话,晏亭柔脸忽就红了。可言浅情深,与君同,这话也是她心中所想。“我知晓了,你快走吧。” 赵拾雨低头看着她,晏亭柔只与他对视一眼,就慌张的闭了眼,赵拾雨不禁一笑,本来只想亲一下额头,见她闭了眼,那索性…… 他寻着她的唇,描摹着那抹胭脂红的轮廓,轻启轻阖,似舔舐着琼浆玉露,来回品尝,总也吃不够。 她承着那细腻的多情缠绕,还不晓得该如何动弹,只好由着他一手揽着腰,一手抚着头,对他予取予求。 赵拾雨终是将唇角又吃了一遍,才不舍的松开那唇,将人抱在怀里,笑着说:“一定要等我。” “嗯……” 七夕之后,紧跟着就是中元节,打七月初八那日起,东京城里的各寺院都开始燃起了莲花水灯,供奉佛牙舍利,道观里头也排起了各类的法事。 街上卖着各类纸糊的祭祀用品,就连勾栏瓦舍里唱的曲儿,演的戏,都换成了“目连救母”的中元节必备曲目。 念着往生的人,苟活于世的人总有各种法子去缅怀。有的将纸糊的衣衫放到竹编的盂兰盆里烧掉,有的买来楝叶供奉吃食。有的要去祭扫一番,也有的去道观做一场法会。 晏亭柔怀念娘亲的方法就是买上一筐折好的莲花,同她抄写的佛经一同放到娘亲的灵位前。 她站在晏府的祠堂里,拿着一小块抹布,慢慢擦拭着灵牌,絮絮低语同娘亲说了一会子话。她想着待中元节休沐时,夜里再去汴河上放一盏莲花灯吧。 阮六郎侯在外面,见小姐出了祠堂,就同她商量搬离怀王府的事。 晏府在东京的老房子由鲁翁看管,他亦是青萝斋的掌柜。晏府因多年未住人,瓦缝参差都生了蔓草,这几日一通捯饬,雕梁画柱还涂了新漆,已然是个崭新的晏府了。 晏亭柔想着,这日夜里本就约了赵拾雨相见,倒时同他说一声,今日夜里就回晏府住了。 她上了马车,同阮六郎说:“先去司天监,再回怀王府取了行李包袱,今日咱们回晏府了。” 阮六郎应了一声,驱车奔向司天监的方向。 这些时日晏亭柔一直忙碌着司天监《地理新书》的事情,刚好这日是要去送青萝斋和临川印坊先前做过的书籍。 此次修订的《地理新书》是在仁宗皇帝那朝景佑三年《乾坤宝典》的基础上,从新增加些卷目、地图等内容。 到了要找印坊的阶段,这书已编纂的差不多了,虽是有不少未尽事宜,可官家催的急,只好边修边印。 晏亭柔此前了解到,这书足有三十卷,是个很费时费力的大工程,因国子监和印经院都接不来。因此要在民间选大的书坊来雕版并印刷。 司天监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就锁定在高氏书坊、青萝斋、集贤堂这三家之中。 高氏书坊就是高水阔家在开封的产业。而集贤堂就是全东京最大的书铺。 晏家的青萝斋与其他两家相比较,不论是在印坊的规模上,还是印书的数量上,都略逊一筹。 眼下就是要三家拿出以往印刷的样本书籍,来比对一下刻字、纸墨和校对的细节。 晏亭柔筹谋再三,她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日一举了,这样大规模的刊印,耗费个两三年功夫都是有的。 因此分析了青萝斋的优势,就在于背后的临川印坊和碧树凉秋书院。 刊工差异不大,只要人手备齐,按时出雕版就行,而纸和墨,放在东京这样的市场中,三家的价格和质量也不会有太大差别,那校对这事,反倒是她能想到最具优势的地方了。 因这书要的急,是要校对出一卷,便刻一卷雕版的。这样就要求接这书的印坊,需要配合司天监的官员,时时沟通书卷中的内容。 而在承担校对文字的环节,总要了解书中内容才行,能校验这书的人,还真要“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还得触类旁通,各类知识都了解一些才行。 碧树凉秋书院有非常多学识颇深的学生,“自古临川出大儒”,占尽天时、人和,只是在地利上短了一些,好在这书制作的周期会很长,这样第一卷 在东京印起,往后的卷目可以延伸到临川去校对、刊印。 寻常小印坊只是根据定稿的内容去刊印,极易出差错,司天监也早有声明。 因此书卷目庞大,内容繁杂,是必须有类似书目印刷经验的书坊来胜任。 简单来说,若是一个只印桃符年画的印坊,是绝对接不了这样涵盖各类旁学的书卷印刷的。 晏亭柔在这点上对自家印坊充满自信,要将书做好,就需要各个环节的配合,她以前经验丰富,倒是不怕,只愿司天监能在书类制作经验上择优选取,那青萝斋的胜算就很大。 她今日特将此前印坊出的天文、地理、医学等方方面面的书,精选了最佳的那部分,各拿了一本送过来。 晏亭柔选书就足足选了两日,她把重点放在,到底哪几本才更能凸显优势。 可到了司天监,在官署里递样书,不过就是一炷香时间。很快,她就在衙役的陪同下退了出来。 只见她袖笼中还留了一本书,问随行的衙役,“不知今日沈监丞可在?”【1】 那衙役边走边回:“沈监丞母亲病逝,他辞官护送灵柩回杭州钱塘了。小娘子可与沈监丞是旧识?” 晏亭柔莞尔,想来今日手里这书送不出去了,笑着说:“先前曾见过沈监丞的文章,本想着此来同他讨教一番的,竟不巧是这般光景。” 那衙役是个健谈的,笑说:“他守孝期满可要三年呢。不过好在小娘子遇到了我,同你指个明路。” “哦?愿闻其详。” “沈监丞博学,虽先前是这司天监里最小的官员,可时常有爱学问的人来同他讨教。你们一众书坊来做的那新书,据说需要好多大儒生一起分门别类才能成呢!虽说他是辞官守孝,可他的学识也不能闲置啊,听说有些内容是要送去杭州,与他校验的。” 《地理新书》一书之复杂,实在是集合了各类杂学,关于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均有涉及,有此考量也是应当。 晏亭柔从前辗转看过沈存中沈监丞的文章,觉得他颇有自己的见地,因晏亭柔涉猎极广,少有能在读书一事上欣赏于人。 巧她有些想法,想讨教一番,不想确实这般没缘分。只求若是有机会拿下这《地理新书》雕版印刷的事情。届时能在书信里结识一下这位能人才是。 她走出司天监,正朝着马车去时,就听身后有人喊她,“小柔!” 晏亭柔回头,不禁叹了口气,“你也来了。” 只见这日的高水阔,穿的十分规矩,鹤灰的圆领衫,系了黑色宝石腰带,头发束到银色发冠里,倒是显得稳重不少。 可他冲着晏亭柔咧嘴大笑,一下就回到先时那模样:“我爹爹说这个可是个大活儿,我得出来露露脸。听闻司天监选的三家书坊里有青萝斋,我就想着去找你呢。咱两人的缘分真是神乎其神啊!这临近大中元节的都能遇见。还是在东京!” 晏亭柔觉得自己上辈子同高水阔定是冤家,这辈子何其路窄啊。 不论是在临川还是洪州,亦或是到了东京,都如影随行。她也懒得多说,只道:“那你赶紧去送书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高水阔忙拦她,“别走啊,难得咱们东京相遇,晚上一起过节啊!” 晏亭柔无奈一笑,“两个活人,过中元节啊。” 高水阔也笑了,自己着急就说错话了,“我真有要紧事同你说呢,你等会我罢。” 晏亭柔问:“何事?若是着急,你现在说吧。” 高水阔将他随行的家仆支开远远的。然后偷偷摸摸的晏亭柔小声说:“今日我听了个趣事,关于那个小王爷赵拾雨的。” “说……” “早前官家派去秦凤路兰州那的吴通判不是死在任上了?他一家老小过了孝期回东京了。你说巧不巧?”高水阔一脸要卖关子。 “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晏亭柔有些不耐烦。 “先前官家不就把那什么大将军的妹妹指给赵拾雨了么?这回又是,那吴通判家里就剩下孤儿寡母,只一女儿,年方十六,官家念他有功,不能让功臣之后回了东京无立足之地啊。就要给怀王府说亲呢!” 晏亭柔脑中一震,“你怎么知道?当真?” 高水阔一脸得意:“我高家在东京的势力,这点子事,下了早朝都传遍了,我能不知晓?你看啊,赵拾雨那厮,自己根本做不得主嘛,当初还在临川缠着你!这人,不行啊!” 晏亭柔脑中混乱,一早起来赵拾雨心心念念的大事就是这件? 那神情绝对不是这样的结果啊。可他三年前不是也这般,许下诺言后,就同旁的女子定了婚事去。她忽觉心上无比委屈,想自己静一静,“哦。说完了你走吧。” “没啊,我重点不是同你说这个。” 晏亭柔已转身,高水阔晓得自己说的话她能听见,就站她身后说:“我最想跟你说的是这《地理新书》,咱两个书坊一起做,你这边有学识的人多,我这边刊工印厂规模大啊。你考虑考虑?若是咱们一起拿下,我都听你的!” 晏亭柔心上已经乱了,可仍听得进去这话,就说:“再议吧。”她踩上脚蹬,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1】沈括:字存中。北宋杭州钱塘人。 第47章 鹧鸪天·无凭语 到了怀王府时,马车要经过正门才能入暮疏阁外面开的侧门。 才到怀王府正门,马车就停了,阮六郎说:“小姐,前面路堵了,我去看看。” “好……” 阮六郎没一会就回来了,支支吾吾的说:“据,据说是兰州吴通判的一家,得了官家赏赐,客居怀王府,准备婚事呢。” 晏亭柔听了不禁愣了半晌,先前高水阔的话她寻思了一路,可赵拾雨早上那副神情也不像是假的,她心中还抱了一丝幻想,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可眼下,吴家小娘子已经到了怀王府门口。自己无论如何想,好似都可笑的很。 车室之中有些昏暗,似要将她吞没一般,喘不过气来,她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幽幽的说:“六郎你去将暮疏阁里我的东西,都搬到马车上吧。这离晏府不远,我想走走。” 晏亭柔才走了十来步,就被从怀王府里出来的花减春喊住了,“晏姐姐!” 晏亭柔想着前几日,花二夫人还带着花减春去暮疏阁耀武扬威呢,眼下她唤住自己,能有什么事呢。 若是可以,她真想转身就走,可毕竟那日已经打过照面了,算是相识,不好拂她面子去。于是晏亭柔只好掬着一个假笑,客气道:“花姑娘。” 花减春才过十八,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她无比亲昵的拉过晏亭柔的胳膊,“晏姐姐叫的好生分,花姑娘更是奇怪,这府里头又没几个人,我姨母又不在,你叫我减减就行,我唤你小柔好不好。” 两人算上今日不过只见过二回,上次花减春的姨母花二夫人带她去暮疏阁,明摆着是有意将她许给赵拾雨的,她那日基本上都没怎么说话。 怎么今日与自己这般亲切起来了。晏亭柔觉得很是奇怪,只“嗯”了一声。 花减春见她答应,嘴角一翘,露出一个小梨涡来,“小柔往哪里去?” 晏亭柔虚长她两岁,万没想到她这般直接,只好说:“回晏府。” “怎么不留下?今日府上来了吴家小娘子,可是要嫁给哥哥的,可热闹呢。” 晏亭柔看了一眼花减春的面色,不像是看她笑话来的啊,而且还一脸真诚,就说:“我书斋里有事,有些急。热闹我就不瞧了。”说着拽开了花减春手里的自己的衣衫,转身就走。 花减春听闻晏亭柔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估计她是真有事情忙,还自言自语的说:“不是说回晏府么?又要去书斋了?小柔可真够忙的。” 晏亭柔想着自己回晏府也是胡思乱想,她走到晏府门口,却不入家门,等着阮六郎收好行李,驾了马车到府门口时,就唤住了阮六郎,奔青萝斋而去。 青萝斋的管事也是晏府的管家,他见晏亭柔走来,知她今日会去司天监,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是那新书的事情没成,就问道:“姑娘可是从司天监回来了?怎生如此不悦呢?可是没成?” 晏亭柔经这样一提醒,才缓了缓心神,兴致缺缺的说:“成不成,还需要等消息。今日遇到高水阔了,还说要两家书坊一起做呢,这事我需再想想。” 鲁翁是晏府老人,以为晏亭柔是见了高水阔,不想被他看扁了去,才不开心的,就安慰道:“姑娘莫要理他。我这就要去外城的印坊里,清点一下去年存的木材,司天监这活儿是大了一点,咱们东京这分号确实规模小些。 可那工期定是长啊,若是能拿下,忙不过来的话,洛阳分号里的人一起来做,也是能行的。你不必为那泼皮说的话,而妄自菲薄。” 眼下才过晌午,这一日过的漫长又煎熬,晏亭柔觉自己心烦意乱的,还不如去找些事做,“鲁翁你在这里看书斋吧,我爹爹前几日来信说已经北上,保不齐这两日就能到,你守着家里等着迎接他。我正好这次回来还未去过外城的印坊,我现下过去转转。” 青萝斋开在开封府地界,是寸土寸金的地儿。因此只是一个铺面,里面卖晏家在各路的书坊、印坊出版的书籍。 而东京城里的青萝印坊部分,是在城外寻了一处租金极低廉的去处,就在百姓的里坊之中。 东京城分三重,最核心是皇宫大内——宫城,往外是内城,内城中聚集了开封府、大相国寺、还有达官显贵住的地方,待出了朱雀门,就是第三重——外城了,外城里住的多为百姓,只有一处显赫的地方,就是国子监。 因早年晏三叔离开东京回了临川时,将精力都扑在临川的碧树凉秋书院和临川印坊,当时是有意不再扩大东京的青萝斋规模的。 是以青萝斋外城的印坊,这些年就一直没动过,就在国子监附近。周遭住着很多太学的学生,房租相对低廉,也便于学生买书。 外城的青萝印坊极简单,不过就是两行平房,配了两竖耳房,中间圈了很大的空地,用来晾晒书籍,避免虫蠹。 晏亭柔到了外城的印坊时已是日落之时,接下来是官定的三日中元节休沐,印坊的刊工都已早早回了家。 她心情很是低落,总要寻些事情来消遣。于是就去了存放杂物的库房,想将不同种类的木材、纸张、墨块都清点一遍,阮六郎来催她几次,都不见她停下,就只好出去买了吃的东西来。 晏亭柔一脸汗涔涔,从库房出来,和阮六郎一起在院中石桌点了灯烛,随便吃了些东西。 即便她什么都不说,阮六郎这一日已经看出问题来了,一早小姐是开开心心上了马车。 可从怀王府出来的时候,面色已然不好,“小姐,可是小王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晏亭柔微微一笑,瞧着冷意很甚,“喜事,他赵拾雨要娶别人了。” “啊?”阮六郎不禁一惊,“小王爷不是一直要娶小姐么?这?其中怕是有些什么误会吧。” 晏亭柔故作冷静,“我就不该信他。白搭我这大半年纠结的心思了。不过,也无碍的,我心若磐石,谁又能伤的了我呢。” 她嘴上说的坚强,可说完就想哭,就支走阮六郎,“你去收拾一下这印坊里的客房,今夜咱们在此凑合一下,那个库房和账目我还没对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提前准备好,司天监看过样书,下一步肯定就是问工期了,第一卷 若是开始雕刻,肯定是在东京做的,我得提前安排好了。若是这边的木材不够,还得去洛阳的书斋运些过来。” “好,我这就去安排。小姐莫要太伤心了……”阮六郎是个孤儿,自小被晏宣礼收养,虽明面上是晏府的马童,其实不论是晏三叔还是晏亭柔对他都很好。 他日日跟随小姐身边,他晓得小姐是拿他当弟弟看待的,他吃穿用度从来不少,还跟着小姐读书识字,哪里是个马童的待遇。 他嘴笨,不知如何安慰,可还是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下去,心想着若是表小姐丰秀儿在就好了,她定有法子的。 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想着,若是表小姐在,要怎么处理这事呢。 赵拾雨出了皇宫,撇了马车,只身轻骑,一路绝尘到了怀王府门口。跳下马时,仍是一脸喜悦,未曾落下。 他正门都没过,直接从侧门去了暮疏阁。听潇月说,小柔未曾回来过,倒是阮六郎来了一趟,将行李打点好了,扬长而去。 赵拾雨想着同晏亭柔分享自己今日快事,就朝着晏府跑去。东京入秋的夜里还是很冷的,可他竟跑出了一身汗去。 这可惜这般努力亦未等到他想见的人。 去晏府找人扑空,他又去了书斋找人,夜里青萝斋早早的关了门。 赵拾雨隐隐便觉有什么不对,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匆匆忙忙穿了衣衫,让武同架着马车,到了青萝斋。 赵拾雨下马时,青萝斋还未开门,只见高水阔蹲坐在青萝斋门槛上,一身花里花哨的深红洒金长衫,让他这样一蜷,活活穿出了金蟾吞币的气势来。他嘴里正叼着一个胡饼嚼着,显得无比浪荡。 高水阔见赵拾雨下马,忙用空着的手,拍了拍靴子上的土,另一只手仍是往嘴里塞着胡饼,一边嚼一边囔囔着:“赵拾雨你个假把式!怎么着?又要定亲了,又来耍小柔玩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赵拾雨不屑的瞧了他一眼,“胡诌什么呢!吃你的饼吧!” “你啊,别费劲了!我昨日去司天监碰见小柔了,同她说了你要娶吴家小娘子的事,你当你还能瞒谁啊?我高家在东京什么排面啊,这消息,你们还没下早朝呢!我都听了好多去了!” 赵拾雨总算明白了,为何昨日一早同小柔说好了,晚上又不找不见人。 想来是高水阔这厮乱传话,小柔误会了去。赵拾雨气得恨不能将高水阔揍一顿,可眼下没功夫理他,找到小柔才是要紧事。 “高水阔你不必挑拨离间,我已于小柔许下终身了,我的草贴晏三叔都收了。不日我们就会大婚。我二人的喜酒你吃定了!” 高水阔以为赵拾雨不过信口开河,冷哼一声:“说什么胡话!呵呵!你若这般说,我也敢讲啊!我昨日就同小柔说了,这司天监的新书,我同她一起做! 你也晓得她对书籍的痴,这司天监的书她看的极重,只要她肯嫁给我,整个东京的高氏书坊,我都送她做聘礼!” 赵拾雨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做梦去吧。” 青萝斋里的小厮打开了铺面的门,赵拾雨抢先一步去问,只是这小厮并不晓得自家小姐去哪了。赵拾雨又找鲁翁,听闻鲁翁这日要去城郊扫墓,不知何时回来。 高水阔见小柔不在,嚼着胡饼就走了。赵拾雨在青萝等了半日,没等来鲁翁,却等来了闻言良。 闻言良说有人从外城青萝印坊来送消息,说是阮六郎派他传话来的,晏亭柔在外城国子监附近的青萝印坊里。 赵拾雨这才缓了一口气来,他生怕小柔一气之下,离开东京,忙上了马车,匆匆而去。 第48章 鹧鸪天·夜不归 怀王府的马车行至青萝印坊的时候,已是夜里。 因明日就是中元节,这夜已有许多在南北路与东西道之间烧盂兰盆的人。 冥界的中元节,想来也精彩的很,什么纸人、纸衣,应有尽有,还有一种灯,烧给往生的人,相传可为逝去之人指明一条路,这等就唤作往生灯。 往生灯是竹篾围成的架子,上头用浆糊把剪得细碎的纸条贴上去,飘似柳枝,可招风,燃起来火苗也多,显得明亮,颇有“指路”之意。 可也因这个缘由,只略有小风,那细碎纸条就会到处飘走,极易走水。 盛朝君主,历来主张“从民欲”,不在中元节时的京城之中禁火,这也得益于东京的防火能式。 城内外均有砖石垒砌的高楼,唤作“望火楼”,有人专门在楼上了望城中火起。 而若有浓烟冒出,必能即刻瞧见,望火楼下有官屋,屯驻军兵百余人,还有各类的救火家什,遇火情,就会有骑兵报告,各衙门会率人扑火。 而街里巷道中,每隔三百步,有一个“军巡铺”,铺中各有五人,负责夜间巡逻,收捕坏人,维持城中安宁。【1】 “小王爷!青萝印坊起火了!”武同马车还没停稳,忙叫喊起来。 赵拾雨冲出马车就跳下去,闻言良紧随其后跟上,还要拽着武同,“快去军巡铺通报!” 已有邻里喊了起来:“来人啊!着火了!” “快去救火!” “报望火楼!” 印坊大门四开,已见内里的半空冒起了黑烟,赵拾雨瞥见晏府马车停在门口,忙冲进大门。闻言良拽住他,“小王爷,官兵马上就到!别去!” “我不傻!这火势眼下还不大!我就去看看小柔在哪里!”赵拾雨吼道! 闻言良仍是不撒手,“我去!小王爷在外等着。” 他想将赵拾雨往门外拉,可力气却不敌赵拾雨,自己的胳膊已经被小王爷卸开,赵拾雨朝院里跑去,“别废话了!赶紧的!” 青萝印坊院内宽敞,一目了然,石桌之上还放着吃食,想来不久前有人在此吃饭,而四面房舍中,只一处西侧耳房燃了火,瞧着应是个库房,火势凶凶! 赵拾雨喊道:“小柔!小柔!” 周遭的房间,只东侧一屋燃着蜡烛,他忙去敲门,只一碰,门就开了,里面无人。 他忽觉背脊一凉,油生一股害怕的感觉,朝着西厢房狂奔,“小柔!小柔!” 闻言良从院中捡起一个晾晒纸张的长棍,冲着西厢房的窗户就是一捅! 将窗户支了起来,大声唤:“晏姑娘!晏姑娘!”可火势越来越大,根本瞧不见里面情形! 眼见小王爷捂住了口鼻,要往里冲,闻言良扔了棍子,就去拽赵拾雨,“小王爷,马上来人了!你别动!我去找水!” 忽有北风吹来,只一阵风,火势陡然变大,眼前的屋子一瞬间燃烧在火海中,火舌吞了屋顶,还要燃的更高些。赵拾雨扒开闻言良的手,往火焰中够,“小柔!小柔!” “拾哥哥……”忽有一声低低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武同带着一众官兵,拿着大小桶、洒子、铁茅奔来,“小王爷,我在半道遇到晏姑娘和阮六郎了,他们见火大就去唤人了!” 赵拾雨朝着晏亭柔快步走去,不过三五步就来到人面前,他黑着脸,一把拽住晏亭柔胳膊就朝外走,回头看着闻言良说:“你和六郎留下帮忙,武同跟我走。” 闻言良晓得,这青萝印坊今夜里是住不得人了,好在此处紧挨着国子监,赶上公务繁忙时,小王爷不愿意住在国子监的屋舍中,就在国子监外置了一处私宅,唤作辋川院。想必小王爷是带着晏姑娘去了,他也就放下心来,安心灭火。 辋川院不大,曾是国子监老儒生裴进士的宅子,他前年陪着妻子回乡,就将院子卖给了赵拾雨。 两人膝下无儿无女,又都是爱惜花木之人,这院中大半地方都被花草树木所占。 因此这房子统共就五间,只一主人卧房,余下书房、厨房、下人房、茶室各占一间去。 虽同怀王府没法比,可赵拾雨当年买了这宅的原因极简单,一来是赏识裴进士,给他出了个高价,让他携妻衣锦还乡; 二来,此处虽小,可安逸的很,远比热闹的怀王府待着舒心,公务多时,也不必挤在国子监狭窄的屋舍里。 赵拾雨有些狠的拽着晏亭柔的胳膊,一路奔辋川院来,似带着一股怒火,却一句话都不肯说。 晏亭柔此前见赵拾雨要往火里跑,一时吓呆了,当时那句“拾哥哥”唤出来,心上已经软了一半了,好似在生死之间,她都不想计较赵拾雨是不是要娶旁人了,她只想着他活着便好。 可这一路赵拾雨抓的她胳膊生疼,她忽又气了起来。也就不肯说话。 武同开了院门,就一声不吭,大气儿不敢喘的跟着小王爷。 赵拾雨拽着晏亭柔,径直朝着卧房走来,他用脚踹开了门,对武同说:“烧水来!” 只听“嗙!”一声,房门从内,两扇同时被扣上了。 七月十四的夜里,门外是将圆未圆的月,屋里是阴暗冷寂的黑,瞧不见远近是什么模样,更不得知屋里摆了什么。 晏亭柔只觉得自己似被妖精拖入了无尽洞穴,她又怕又冷又无助,只想寻着温暖的物什,将她从方才那场火灾的惊吓中安抚过来。 忽有怀抱温暖如春,将她围住。 赵拾雨终是松开了晏亭柔的胳膊,将人圈在怀中,两人相拥,他向前,她向后,双双重叠,靠在门后,将两扇门合的严实。 晏亭柔手里攥着的东西“啪嗒”落在了地上,两人都不在意,因门板上的凉和胸膛里的热,还有心上各自生的无名之火,将情感杂糅到一处,推向了一个极致。 有害怕失去,有侥幸找回,好似什么都不必说,两人都已明白了那样的难受需找个出口发泄出来。 他随着感觉,在暗暗的屋室里寻着她唇间香,咬上她的软唇,他使了些力道,要给她些教训。她也不遑多让,以牙还牙,带着恨意咬破了他舌尖。 “唔……” “嘶……” 知乎是同时喘出的声响…… 这吻丝毫不缠绵,还满是血腥之气。 可那留着血的舌尖没有丝毫退缩,那人一掌箍住她腰,一掌按住她一双柔荑白手,只想将方才险失至宝的心情,尽数找补回来。 晏亭柔挣扎不得,就软下身来,要往后倒,想倚着门板,寻了力气逃脱。 那吻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可赵拾雨窥见了她的心思,翻身让自己与小柔换了方向,他靠着门,她对着床。他一步一步拥着人,边吻边朝床边走去。 她退无可退时,只觉身前人欺了过来,两人扑倒在床榻的锦被之上。 交缠的唇舌,起初是一抹入秋的凉意,而后是血腥之气,然后是温热的甜,好似终对上了彼此熟悉的味道。可忽然赵拾雨尝到了丝丝咸。小柔流泪了。 她乘着身上如玉山将倾的沉着,压得她生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抹泪水的咸味,将他从黑暗中唤醒,他松开怀中之人,从床上起身,寻着记忆摸索到火折子,点亮了屋里长案上的灯台。 烛光将屋室照亮,晏亭柔才从方法的缱绻中神思归位,她起身坐在床沿上,两手竟似多余,不知该放在床边木沿上,还是按在软榻上。 慌忙间她想起方才拉扯时衣衫好似乱了,忙伸手拽了上襦的交领,又拢了拢额间碎发。 武同过来扣门,“小王爷,水烧好了,先擦擦脸吧,我去将浴桶倒满水。” “进来吧……” 武同目不斜视,将面盆放到门口的木架上,就退了出去。 赵拾雨从衣襟中拿出一方软帕,沾了些温水,拧干了帕子,回身时,靴子磕碰到了晏亭柔方才在门后落在地上的东西,他一手拾起来,竟然是一本书,朝着床走去。 晏亭柔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就见赵拾雨朝她走来,半蹲在床前,拿着帕子开始给她擦脸。 赵拾雨怕她躲,就将地上捡的书扔在床边,一手抓在床沿上,困住她,另一手捏住软帕,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和炭火屑。 他一边用着最轻的力度,为她抚去玉面上的淡痕,一边又用着极低极温柔的声音说:“你总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晏亭柔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似这两日的委屈,并没有因她疯狂查账、清点库房而消弭,却因赵拾雨的一句话而奔溃决堤。 赵拾雨一下就慌了起来,他直了直身子,换成了半跪在地,那高度刚好和坐着的晏亭柔持平,他抬指去拭她眼泪,“是拾哥哥的错,我该早些告诉你。” 她泪眼朦胧的,委屈急了,又不肯张嘴问,紧紧的闭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那吴家姑娘是嫁给我弟弟的,二郎满风。就是花二夫人的儿子啊。他小时候你见过的。” 说完这话,晏亭柔哭的更凶了,赵拾雨被她气笑了,“真是败给你了。” 他见她肩膀耸动,抽泣的发抖,不禁心疼,就展开了手臂。 晏亭柔撅着嘴,泪水不住的往外涌,伸手揽上了他脖子。赵拾雨轻怕她后背,哄着她,“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自己就这样跑了,你还有理了?拾哥哥,呜呜呜……” 晏亭柔忽觉自己没理的很,这样来看,确实是自己不相信他了,就哭的更严重了。 心里又后悔,又害怕。后悔自己应该等着赵拾雨回府,当面问上一问。 害怕的是,还好拾哥哥来找她了。不然她这一遭误会下去,谁知两人又要等上多久呢。 赵拾雨被她呜咽中唤的这句“拾哥哥”,叫的心都碎了,他亲了亲小柔的额头,安慰道:“别哭了,别伤心了。是拾哥哥不对,我给小柔道歉。是我做的不够好,不足以让你相信我。” 晏亭柔抱着赵拾雨哭了半晌,将这两日压抑的难受都哭出来了,觉得心里舒坦不少,才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太不信任他。赵拾雨感受到她哭够了,就松开怀抱,起身才要站起来。 哪知晏亭柔仰头,主动去吻他。说是主动,也就只是唇肉相抵了一下,她就红着脸松开了。 赵拾雨喜欢她这样的主动,脸上顿生灿烂笑靥,他起身,坐在晏亭柔身边,“跪的我腿都麻了,这样就好了。” “嗯?”晏亭柔没明白,这样好了是什么意思。只觉那种檀香青竹的气息欺了过来,这回的吻只有缠绵的甜,如吮甘霖,如饮琼醴。 让人沉迷,让人醉意阑珊,意犹未尽。 作者有话要说: 【1】军巡铺:类似于派出所,防火防盗维持治安。“望火楼”极走水相关内容,参考《东京梦华录》卷三。 第49章 鹧鸪天·鸳鸯锦 武同烧好水,已从侧门将水灌到卧室边屋的浴盆中,他过来问时,正巧闻言良和阮六郎也到了门口。 说是军巡铺的官兵检查了一下,应是中元节印坊附近有人烧往生灯,火星子点到了库房,这库房盛放的都是干木材和纸张,火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赵拾雨嘱咐他们三人今夜去厢房挤一挤,闻言良给武同使了一个眼色,武同忙搂着阮六郎的肩膀,“走,六郎。那屋里的床铺极宽敞,睡六人都够的。” 阮六郎被他架着就往厢房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待入了屋才想到,“我家小姐住哪?” 武同说:“方才我见晏姑娘了,没事,就是被吓到了,估计许已经睡下了。” 阮六郎吓得一惊,“我家小姐在小王爷的屋里?” 他忙要回去,就被闻言良拉住,闻言良只好叹气,“你且放心,小王爷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他对你家小姐的心思,谁不晓得呢。” 看阮六郎很是犹豫,闻言良就从袖笼中掏出一个绢布镶纸的小卷轴来,“你自己看。” 卷轴上写的竟是一道官家手谕,阮六郎虽从未见过这等御笔亲书,可瞧见官家私印和内容也震惊不已。 闻言良手指点在卷轴间,为六郎解读着:““着太常寺督办仲荀婚事,命太史局择日,赐玉带,礼袍,以亲王礼厚之……”这句里,仲荀是小王爷的名讳,意思是要给他办婚事。 “晏判官先时为吾师,其女殊婉嘉容,赐彩罗百匹、钗鬟成双……” 你家晏三叔先前在开封府做判官时,官家还是颍王,曾为官家老师,“其女”就是你家小姐了。这下可懂了?” 阮六郎本就通文墨,经闻言良一点播,瞬间明朗,“你,你的意思是,官家为小王爷和我家小姐指婚了?” 闻言良笑说:“这可算不上指婚,都已经让太常寺准备大婚之事了,让太史局选日子了,这是敲定了你家小姐只能嫁给我家小王爷了。” “这?不是说要娶吴家娘子么?” 武同忙说:“那吴家娘子是要嫁给怀王府上二郎的,可不是我家小王爷。” 闻言良指了指卷轴上的印章“天子御宝”说:“本来官家不必写这手谕,也不必盖宝印的。不过是口谕便可命太常寺依祖制酌办就是了。可小王爷非求官家出了这样一道手谕,还特地让将你家小姐写上去,就为了将这事框死了。”他笑了笑,拍了拍阮六郎的肩膀,“六郎,可放下心来了?” 阮六郎点头:“放心是放心,可我要与我家小姐说上一句才好。” 烛台迷离的卧室之内,倩纱罗帐之中,赵拾雨低声在晏亭柔耳边问:“武同烧了水,可要沐浴?” 晏亭柔觉得耳上一热,“不,不要。” 赵拾雨松开怀中人,“真不要?那我可去了!” “不行!不许去!”晏亭柔脱口而出。 “行,听你的。”赵拾雨捡起方才给晏亭柔擦脸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那睡吧。” “呃……”这屋里统共一张床,晏亭柔不禁拉了拉衣襟。 “当当当!”阮六郎过来敲门,“小姐,六郎。” 晏亭柔走到门口,并没开门,“怎么了?六郎。” “我来问问,小姐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么?” 晏亭柔想了一会,“今日仓库里的木材、纸、墨都毁了,明日一早备马,咱们得去趟洛阳。” “好……那我去厢房睡了……”阮六郎试探着问。 “嗯,去吧,明日一早,将行李带来。” 晏亭柔有些紧张,自己与阮六郎这番话说下来,就是自己主动留宿此处了。赵拾雨瞧出她的顾虑就说:“你放心,我今夜绝对不碰你。” 晏亭柔虽然心里如此想,可被赵拾雨直接戳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那个意思。” “嗯?”赵拾雨嘴角坏笑,“那就可以碰?”他拉过晏亭柔,坐在自己腿上。 “不……不……不是……”晏亭柔忙站起来。可又被赵拾雨拉回来,“放心,逗你的。” 赵拾雨抬手将她鸦青发丝上的鹅黄发带解下来,只见如瀑青丝散落在她肩后。 “你……你做什么?”晏亭柔觉得浑身颤栗,忙从他腿上跳到地上。 他嗅着如水佳人身上的香气,心满意足的笑笑,“你说我做什么?自是将这发带予你了。” “予我作甚?”晏亭柔接过鹅黄发带,放在床边。 赵拾雨伸出双手,“将我绑起来,免得小柔将我做豺狼虎豹看。” “那倒不必……”晏亭柔垂眸,“拾哥哥,你去厢房和他们住好不好?” 赵拾雨苦笑,自己在小柔心里真真的不是个君子,难为她还愿意喜欢自己了。 可他自是不想和三个臭男人睡一处,那里哪有此间温香软玉来的美,就以退为进,关切道:“这夜里子时便是中元节了,阴曹地府开门之时,你自己在这屋里,不害怕吧?”赵拾雨转过身去偷笑,“那我就去了。” 晏亭柔想到方才大火离奇,保不齐就是阴火作祟,鬼神乱力只经一胡思乱想,就越发不可收拾。 她忽就害怕起来,忙追了两步,从身后环住赵拾雨的腰,“拾哥哥,我害怕。” 赵拾雨见好就收,得意的笑笑:“我们睡在一处,如小时候那般。过去不也有午睡时,一张床上躺了十个小娃娃的时候?你将我手绑起来也好,在两人间放一碗水也罢,我全凭你差遣。只一条,我不要睡地上。可好?” 晏亭柔点点头,糯糯的答:“好。” 赵拾雨笑着说:“这辋川院是我从裴进士手里买来的,上房就这么一间,老学究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小柔就将就一晚吧。” 晏亭柔经过这一通发泄,又哭又亲的,已很是疲惫,即便仍是害羞,还是脱了绣鞋,躺上了床,翻身入了床的最里处。 赵拾雨捡起床边的那卷书,躺下,举起书问:“这是什么书?你好似一直攥在手里的。” 晏亭柔翻身侧着朝向他,就着他的手掀了两页,“是沈存中沈监丞的文章,我之前在书院里瞧见的,这是学生手抄的,我觉得有意思,要了来。方才我在屋里正看这书呢,就起了火,慌忙一直攥手里,忘了放下了。” 赵拾雨将书往自己这里挪挪,心里生了别样的情绪,不屑的略略翻了两页,“沈存中?我听过这人名,是个杂学奇才。这……写的什么,能让你如此手不释卷?” 晏亭柔见他醋意盎然,不禁笑了,解释着:“你看,这里写了“苏合香酒”,这里记录了“橘柚皮不同”,确实是庞杂,但很是有趣,我之前去司天监想去结识一下的,可惜他回乡守孝了。”【1】 “他近不惑之年,你结识他作甚?我也有趣的很,不见你看我写的文章?”赵拾雨喃喃自语,忽觉晏亭柔不说话了,才发现自己醋意甚浓,忙找补,“有趣有趣,待他年沈院监回京,我摆酒让小柔认识他。” 晏亭柔强憋着笑,“我只是同他讨教学识罢了。” “嗯……”赵拾雨情不自禁伸手搂住晏亭柔侧着的肩背,“我犹记得幼时,你就极爱钻研,那年在静夜堂,你曾想讨教白老先生,《长恨歌》里的连理枝和比翼鸟。” 晏亭柔也陷入回忆全然忘记赵拾雨许诺的“绝对不碰她”,笑说:“那时我师兄和钱衙内就讨厌的很,非要问芙蓉帐,不然我肯定早些年知晓何为连理枝。” “那时我知晓的,不过不好意思同你讲。” 晏亭柔疑惑,“连理枝不过就是合抱相思树,有什么不好讲的?” 赵拾雨望着她愣了一下,这姑娘博学则博学,就是总是少了一根筋似的,非要人将话说的明明白白才是,“连理枝又叫夫妻树,你说为何合抱之树叫夫妻树?” “为何?”晏亭柔仰头,一脸求贤若渴似的,想知晓。 赵拾雨见她樱唇微启,不觉心猿意马,他伸手将身下的鸳鸯锦被拉到两人腿上,顾左右而言他:““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以后我再教你何为连理枝,何为鸳鸯被。睡吧,别问了。”【2】 晏亭柔一听,来了“不耻下问”的精神,“这首诗是《客从远处来》,当年在背这诗时,我就不解,合欢被是什么样的?为何如今没这个说法,只有鸳鸯被呢?” 赵拾雨无奈叹了口气,他伸手将锦被拉到两人头上,翻身欺了上去:“这就叫合欢被。” 他于逼仄又温暖的被窝中亲到了晏亭柔的耳后,不禁情动,压上了她的唇,吮了一下,“还问么?” 晏亭柔伸手将头上的锦被掀开,大口喘了一口气,只待屋里冰凉的气入了肺腑,才缓过来,“不,不问了。你……你下去……” “你若是再这般勾人,今夜我就不会放过你了。” 晏亭柔猛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拾哥哥,我觉得你方才说的对。” “嗯?什么?”赵拾雨着实吓了一跳,难不成是“不放过你”这句? 只见晏亭柔起身,浮于他身前,她青丝从腰背上滑落,如流水撒在他身间。 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还能感觉到的是对方身上传来的,全然不同于冷屋里的温暖。 她的楚腰纤身已缓缓落下,赵拾雨原本滚烫的人,忽觉得出了冷汗,他有些紧张的闭了眼。忽听晏亭柔说:“拾哥哥,那……得罪了……” 赵拾雨感觉到手上被什么东西牵引,他倏忽间睁开眼! 只见一双纤细白嫩的小手,将那此前自己从她发上解下来的鹅黄发带,笨拙的往他手上绕。赵拾雨无奈的笑了。 直到将鹅黄发带缠绕在他双腕之间,松松垮垮的系了个千丝结。她才心满意足的翻身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1】“苏合香酒”、“橘柚皮不同”出自北宋?沈括《梦溪笔谈》。 【2】“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出自南朝《昭明文选》中古诗十九首之《客从远方来》。 第50章 鹧鸪天·楼心悦 天还未亮,有鸟双双鸣高树,吵醒了晏亭柔。 长案上的灯烛不知何时灭的,屋里微暗,晏亭柔那鹅黄发带早不知何处去,自己则被赵拾雨抱在怀中。 她抬头看赵拾雨的睡颜,剑眉星目,挺拔有致的鼻,还有一双恰到好处的嘴,那唇色不淡不艳,好似还泛着笑意。她嘴角弯弯,唤了句:“拾哥哥。” 赵拾雨的呼吸极平稳,还在熟睡,她就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眉毛,又探身去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他闭着的眼,赵拾雨好似觉得有些痒,略动一下,惊的晏亭柔又缩回锦被之中。 屋室里是初秋的微凉,可床帐里确是有一种暖。 晏亭柔极舍不得离开这样的暖和,可想到还要去洛阳,就悄悄下地起了身。 她拽着衣裙,越过赵拾雨,坐在床沿边上,抱着膝盖望着他,爱不释手的摸了摸他的眉眼,又轻声叫了几句,好似情人间的玩笑,她用着唤不醒人的力道,拾哥哥,拾哥哥,叫了几声,又自顾自痴痴的笑了起来。 眉眼都弯成新月了,可又不敢笑出声来。她蹑手蹑脚的穿上绣鞋,在长案上碾墨提笔,挥毫书了一封短信,折好放在赵拾雨腰带间。 她已打开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阮六郎还没在院中等她,想来自己是早的,她轻声的迈着大步,跑回床边又看了一眼赵拾雨,才心满意足的出了门。 不多时,东京城西南的新郑门内跑出了个身穿轻便雪青色男装的身影,晏亭柔将头发高高束起,用一根白玉簪插在青丝间,又作一副俏郎君模样,跨上霜阿剑,与阮六郎上马奔洛阳去。 每过一个驿站,两人皆换上脚程最好的骏马,几近人不沾地,马不停蹄。 沿途逢驿站就换马,直到第三个驿站时,两人下马坐到茶寮中,喝杯茶吃碗面。 阮六郎忍了半日,才问道:“小姐,这是躲小王爷呢?” “嗯?”晏亭柔喝了一口粗茶,不解他何出此言,“我躲他作甚?” “哦,咱们起身时,小王爷、闻公子和武同都没醒呢。”阮六郎想说,毕竟昨日起火是小王爷收留了他们主仆,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好似不大合适。 可他又不晓得,小姐是不是已经同小王爷讲了。毕竟两人夜里同在一个屋檐下,就不好在问。 晏亭柔没听出阮六郎的意思,反倒是由衷的感慨了一句:“啧啧,他们怀王府都嗜睡啊。” 她见阮六郎不吭声,低着头呆呆的看着地上,欲言又止,就望向他,“六郎?你怎么了?” 阮六郎还心虚着自己找印坊的人去怀王府通风报信的事,心里惴惴不安,他纠结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小姐,昨日是我派人去怀王府告诉小王爷你在印坊的。六郎知错了,请小姐责罚。” 晏亭柔笑了笑,六郎是个谎话都不会说的人,想来这般瞒着自己,他定是一夜都没睡好,就安慰道:“你应也知晓了,我同小王爷之间有些误会。眼下没事了,你不必在意。”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山间有聚云,“估计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下雨,咱们赶紧上路,争取下雨前入了郑州。” 郑州属京畿路,距离东京有一百多里,绕是晏亭柔马换的勤,到了申时才见城门。 两人入了城东门,见临街人多,才下马,就听身后马蹄阵阵,还有人遥遥喊着:“晏亭柔!” 晏亭柔回头,就见赵拾雨骑着一匹红鬃宝马,拉紧缰绳,跳下马来! 晏亭柔不禁大喜,“拾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有话同你说。” 远处乌云盖顶,轰隆隆打起了秋雷,雷声至,斗大的雨点就打了下来,赵拾雨叹了口气,将脖下的披风扣解开,撑起披风在晏亭柔头上,“去客栈。” 说话间闻言良和武同也跟了上来,下了马,接过赵拾雨手里的马缰绳。 郑州古称商都,这城中最大的客栈便唤作商都楼。 冰凉的秋雨将赵拾雨全身都淋湿了,他将晏亭柔从披风下推到客栈里,自己将披风往身后武同的方向一扔,就拉着晏亭柔的手上楼梯。 掌柜才要说话:“客官……” 只听“嗙”一声,闻言良压了一锭银子,回头冲着小二点头,示意他赶紧伺候着,才说:“上房。” 小二忙跑到前面带路,粗气儿都不敢喘,开了房门就退身出去。 赵拾雨已坐在屋内的圆桌前,他一只胳膊放在桌上,端的很是严肃,声音似带着秋雨的寒气,问:“又跑?” 晏亭柔进屋就去寻干布,她没淋湿,可赵拾雨一身都打湿了。 她站到赵拾雨身前,给他擦面上的水珠,她一脸不解,以为他是要同自己去洛阳,就问:“你跟着我作甚?” 赵拾雨一手揽住她帮自己擦雨水的手,没说话,眉头微蹙。晏亭柔一见他这表情不对,就问:“你,你怎么了?” “我有多喜欢你,你看不出来么?我就该把你给办了,让你再跑不掉!” 赵拾雨话说的冷冰冰,说着就起身,将晏亭柔抱在怀里,朝床上走去。 晏亭柔被他这没来由轻薄无礼的行为,和下流的浑话气坏了,她挣扎着,打着赵拾雨,恨的牙痒痒,“你真是混世小魔王!你!你!” 赵拾雨将小柔圈在自己和锦被之间,低着身子脱了身上半湿的襕衫,往地上一掷,吓唬她道:“抱都抱了,亲也亲了,昨日夜里都把本王爷睡了!现在不想负责了?你若不嫁给我,我就去印一本书,告诉别人小柔非礼我!” “你!你混蛋!”晏亭柔被他气的不知说什么好,抓了枕头就去打他!她不明白昨日夜里还好好的人,怎么过了一天,就变了个人似的。 “我混?昨日说的好好的!你一声不吭又跑了!我就该同官家讨一纸婚书,强要了你!” 晏亭柔气得眼眶都红了,她一把抓住赵拾雨腰带,抬手一解! 腰带落在床上时,那叠的整整齐齐的书信也落在了锦被间,“你自己看!” 赵拾雨捡起书信,不过两行字,一目了然,信上书着:“小柔去洛阳,三五日必回。” 他这才发现自己误会小柔了,他醒来发现枕边空空,就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她气恼了,不辞而别。 他昨夜听见她和六郎说要来洛阳,就想着追上她问一问,缘何如此铁石心肠,又要弃他而去。 本以为至多追到汴京城外,哪知小柔马术好,这一追追出了一百多里地。 他跑的越远,心里越不受控制,只觉得自己多年心意,竟被如此弃之如敝履。 赵拾雨此刻觉得羞愧难当,一则是他误会了小柔; 二则,方才同信笺一起随着腰带解了束缚的,还有他的襦衫,交领已松,露着大半片胸膛,眼下觉得身前一抹凉意。 他把心一横,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前去,将人抱在怀里,压在被褥间,动作生猛的很,可嘴上又极乖张,安安静静的说:“小柔,我难受。” “别装了!我瞧着你好的很。”晏亭柔使劲儿将人掰开,方要下床,又被赵拾雨从身后抱住,“我……错了。我以为你又舍下我了呢。从临川到洪州,到庐州,到开封,我一路追着你,你一路躲着我。 我一直以为我的心意得到你的回应了。可一早我发现你不在时,我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小柔她又不要我了……” 晏亭柔被他一抱,心上酸了一半去,听他言辞恳切的这番剖白,眼泪不禁掉了下来,“你不是也不信我?” 赵拾雨明白,这话是针对昨夜他的讨伐,昨夜自己说小柔不信任自己。 可他已检讨了,是自己的错啊。这……他想了想,不是这样的,就说:“不是不信你。是我爱慕你的心从未得到你的回应,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我心悦于你,默默的喜欢你很多年了,我远比你知晓的,还要喜欢你。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晏亭柔觉得心间最柔软之处被他捏住了似的,酸疼又难受,她哽咽着说:“我以为我回应你了啊。” 赵拾雨将她肩膀扳过来,让两人面对面,他灵台瞬间清明澄澈的很,他知该了该如何处理当下的局面,他一脸认真的说:“我只问你一件事,问完你想去哪里都行。我再不怕你舍下我,你也不必再不信我。” “你问……”晏亭柔看着他。 “你只可以点头,或者摇头。” “好……” 赵拾雨垂眸,小心翼翼的问:“你,要不要嫁给我?” 晏亭柔的眼泪似止不住了,她被吓到了,泪如涨潮之水,汹涌而来,“怎么有你这样的人……呜呜呜……” 赵拾雨忙抬起袖口去给她拭泪,“小柔别哭,我,我,我不是要吓你的……” 他以为是自己说的太过随意了,就将三年前同她许的诺言,又字斟句酌的说了一遍:“我先前说,不管什么时候,待你想嫁时,我娶你。那句话从来都作数。如今我问你,我想娶你,你要不要嫁给我?” 只见晏亭柔委屈的点了点头,她才要抬眼看赵拾雨,忽觉眼前一黑,有唇压了过来。 那吻轻轻淡淡,似唇齿在小心呵护着雨后花蕊,他缱绻又缠绵的吻如他细水长流的等待,没有丝毫澎湃汹涌的侵占,却若清辉照拂人间,蒙了一层月华,将她捧在掌心里,含在嘴里。 她是谪仙人间的神女,幼时予了他满是日光的希冀,少时给了他重生一次的勇气。眼下,要应他,做一对天间比翼鸟,地上连理枝。 “小柔,你是答应我了对吧?方才……我没看错吧。” 晏亭柔眼中泪水濛濛,努力的点点头,“嗯,拾哥哥。” 秋雨绵绵,落木翩翩。 此夜无月,此夜无明。可有心人如卿卿二人。 赵拾雨从闻言良那里要来官家手谕递给晏亭柔。晏亭柔哭够了,接过一看,问:“你昨夜为何不给我看?” “我前日让你等我从宫里回来,我就是去讨这个了。可我想着若是昨日夜里拿出来,显得是我逼迫你。我,我想先把你哄回来。等你心甘情愿嫁给我。” 雨夜寒凉,可晏亭柔心上觉得很暖。青马竹马时,他偷偷的守着她,后来过了许多年,他们之间隔着山山水水的误会,可日月诚不欺我,还肯将错事掀开。她伸手揽上了赵拾雨的背,淡淡的说:“拾哥哥,抱抱我,好不好。” 第51章 鹧鸪天·花不语 商都楼里怀抱的暖和齿间的甜并没有熬过夜,晏亭柔和赵拾雨两人分作两间上房,都有了一场安逸的梦。 翌日两人在楼前作别。 赵拾雨明目张胆的,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手,“此行洛阳,就不能陪你了。” 晏亭柔由着他牵,也不躲,“三五日我定会回开封的。” “那……那我等你。”赵拾雨轻捏着她软白的手指,解释着:“我要回开封,制置三司条例司颁布了新法,朝堂上新法派和保守派闹得不可开交。官家这几日焦头烂额,都没个能聊天、纾解郁结的人,我需在他身边。”【1】 “制置三司条例司是什么官署?为何我此前从未听过呢?” “这是年初为了变法特设的官署,是参知政事王安石的笔法,制定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的相关条例。 户部掌户籍赋税,度支司管财政收支和粮食漕运,茶、盐、矿冶、商税、河渠及军器则都属盐铁司管辖。 总归,这制置三司条例司对于当下的朝堂也好,百姓也罢,是个兴利除弊,力求富国民强的组织。”赵拾雨想同晏亭柔多待一阵,就特地同她细些说来。 晏亭柔读过很多史书,历来求新变法者众,可善终者寡。春秋时有管仲变法,辅佐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之一,战国时有商鞅变法,舌战群儒,立木为信,为秦朝的统一奠定了基础,后有北魏孝文帝整顿吏治、改革官制,使得北魏繁盛三十年。 这些人无一不名垂史册,流芳千古,可当年有多少阻碍,生前身后有多难。 尽管史书记载寥寥,可稗官野史中依旧能寻得只言片语,岂是一个“难”字可说的清楚。 若是从前,她自会以赵拾雨能为官家出一份力而觉得自豪。 可眼下,她忽生得自私了些,活了二十来年,头一遭将自己置于小女子的境地。 她不希望赵拾雨涉险,不希望他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中、改革求新不破不立的风险下,她也不想有任何隐瞒,就问:“自古有说法,祖宗之法不可变,我晓得你们的出发点定是好的,可也要有能进能退的选择,你,可曾想明白过?” 赵拾雨宠溺的看向她,摸了摸她的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问:“青萝印坊的木材毁于火灾,为何不就地采买,而要不远百里前去洛阳,如以远水救近火?” 晏亭柔不解他何出此问,就答:“一来,开封物价高,我若从洛阳调配木材纸墨,加上沿途路运费用,都远远比在开封补买要合适得多。 二来,此次木材是为司天监《地理新书》所备,可终会在高氏书坊、集贤堂、青萝斋三家中选其一,这样的形势下,已没了同行相互帮衬的情分了,眼下三家逐利,相互竞争,我在开封就算使得许多银子,也未必买得到需要用的木材和纸墨。 毕竟青萝印坊与其他两家比,在东京很是势弱,那些经营木材纸墨的大商人,都会顾忌以后长久的发展,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卖给我的。剩下些小规模的商户,就算能备得这许多东西,也定会见势坐地起价。” 晏亭柔从小跟着晏三叔做生意,耳濡目染了不少门道,这几年又亲力亲为,对雕版印刷行业的种种情况和暗地里的往来关系清楚的很,是以她见青萝印坊被烧时,心上就已经定了要去洛阳一趟的计划。 于这样的情况她有准备,也习以为常并默认去洛阳运木料纸墨是她最好且唯一的选择,她甚至不必绕回东京内城去打探,直接从外城西城门直奔洛阳。 赵拾雨明白,这是她多年从商的经验和判断。他脸上是淡如溶溶月的笑,满是赏识又喜欢的很,“曾有左思作《三都赋》致“洛阳纸贵”,今亦有人囤积居奇,操纵物价,不过这人可不是写赋做诗的文人,而是关系盘根错杂的商人。 制置三司条例司增设发运使一职,用以了解东京物需,协调货物不均、防止有人暗地里操纵物价。” “这样听来,却是好事一桩。” “嗯,物价稳定下来,不单小柔以后不必为了木材纸墨远走奔波,东京的百姓也不必花更多的钱买人为操纵后不值得的物品。 各路的百姓,也可在与东京往来的生意中不至于受制于大商贾,而能合理的赚取应有的差额。这就是新颁布的均输法。你道是不是利国利民呢?” 晏亭柔听他如此说,赞许的点点头,“拾哥哥懂得好多,确是小柔浅薄了。” 赵拾雨抬手,不舍的轻轻捏了捏晏亭柔的脸,“你这么乖,我都不适应了。” 她嗤的一声笑道:“走吧。” 话音才落,赵拾雨就将她拥入怀里,抱着她背脊,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晏亭柔耳根腾一下红了起来,嗔怒的看了他一眼,忙松开怀抱。 赵拾雨强忍着笑,望向不远处等着他的闻言良和武同,轻颔下颌。 武同眯眼看了一眼小王爷,全然没明白何意,闻言良倒是手快,他心领神会,转身的同时,左手拉着武同耳朵,右手搂着阮六郎肩膀,三人近乎同刻背过身去。 赵拾雨将人扯回怀中,双手捧着晏亭柔的双颊,在她额间碰下一吻,问:“记住了么?” 晏亭柔羞得低头不语,赵拾雨微微弯身,侧着头在她唇上又印了一吻,似在确认,“嗯?” “记住了……” 两人已将作别的话说尽,仍执手相看,可送君百里终须一别,好在几日又可相见,不是么? 晏亭柔乘着北风,策马扬鞭,沿路秋意正浓,黄木红叶竟丝毫不觉萧条,恍然间似春华绚烂,她一路上耳际都是赵拾雨说的那句:“早些回来,我好下聘。” 洛阳城里的青萝斋分号情况有些复杂,远超过晏亭柔来之前的预估,她忙修书分别给了开封青萝斋的鲁翁和赵拾雨。 给鲁翁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嘱咐鲁翁东京外城青萝印坊修整的事宜、她在洛阳筹谋木材纸墨等事宜。 而予赵拾雨那封寥寥数笔,只说要晚上几日,大抵在秋社日左右能到开封。 谁曾想洛阳秋雨连下了几场,将正经事都耽搁了许多,回城的路上也不顺遂,好似她越是着急赶路,遇到的障碍和拦路妖就越多似的。一转眼,到了八月初。 秋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是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晏亭柔入了的东京城时,恍如隔世,她觉得好似多年未归一般。 这日天朗气清,秋高气爽,街市上热闹非凡,这日里出嫁的女儿都要带着娃娃回娘家去,家家户户摆上各色时鲜做成的“社饭”、点心社糕、春日酿的社酒,吃一顿“饱秋”之筵。 入得晏府时,门口原先的旧色灯笼已换做新绸灯,就连门梁上的横木都被新漆重刷了一遍,就看这细致到木缝隙里的派头,不消说,就是丰秀儿和晏宣礼回了晏府。 晏亭柔疲惫的身子,忽在这一刻舒适不少,她跳下马,才踏入府门,就高喊了一声:“爹爹!秀姐姐!我回来了!” 晏府的钟灵苑中,丰秀儿快步朝着晏亭柔迎来,拉了她的手一顿好瞧,才心疼的说道:“怎么我不在,你就折腾成这幅样子!瘦的跟个什么似的!” 她拿起茶杯递给了晏亭柔一杯温茶,叫她喝罢,随手从身边的竹筐里拿出红彤彤的大枣儿,“我才从街上买来的,可新鲜呢,你尝一个!” 晏亭柔看了一眼竹筐,里头放着几个青色葫芦,同红枣摆在一处,很是奇怪,“这葫芦是拿来把玩的还是用来下饭的?怎摆在这里?” 丰秀儿捏着帕子,捂嘴偷笑,笑够了才说:“这刚扭了绾儿的青葫芦和红彤彤的大枣儿都是一齐卖的,你若是买葫芦,送你枣儿,你若是买枣子,送你葫芦啊。” “啊?这是为何?” 丰秀儿一本正经的说:“我本是不乐意的,这样的小葫芦,做瓢嫌小,做菜嫌柴,可卖这东西的老妈妈说了,福禄枣子,又福又禄又早生贵子的,自是要一齐卖的!还说我这样的娘子,就该买来送大外甥,可以给他带来好运呢!” 晏亭柔这些时日累的够呛,脑子混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抬手就去掐丰秀儿的腰肉,“秀姐姐!又笑话我呢!” “哈哈哈!”丰秀儿一边躲一边笑,“我只道我买了,我可没说送予你呢!你这番闹我是几个意思?自己承认了?” 晏亭柔嗔怒着望着晏宣礼:“爹爹!你瞧瞧秀姐姐,许久未见就这般待我!” “姨父可莫要听她的!我们还没审她呢!她倒是先离间起我们了!” 晏宣礼捋捋短胡须,笑说:“小柔快回来坐下。好生说说,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晏亭柔明知故问。 晏宣礼拿起桌上茶杯,不慌不忙,吃了一口,“我们回东京可有几日了。怀王府可是日日都差人过来。” “作甚?” 丰秀儿笑说:“今个儿来送草贴,明个儿来要草贴,后个儿就拉个大单子,来问东问西,时时还要送个“大痴人”来,入了晏府门口,就问,小柔今日可回来了?” 晏亭柔羞红了脸,这“大痴人”定是赵拾雨无疑了,她只好撒娇唤:“爹爹!你看她!” 晏宣礼笑说:“哈哈,我可是得了风声的,你答应阿拾了。我才让怀王派来的媒人入门的,草贴已经换过了。不是说官家还让太史局选日子么,这两日八字就该合的差不多了。” 这时家仆过来扣门:“老爷,小王爷来了。” 丰秀儿不忘打趣:“快来看看,大痴人又来了!” 晏亭柔腾一下起了身,也无暇同她磨牙,一时有些着急:“秀姐姐,快!我还没换衣裳呢!快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1】制置三司条例司:王安石变法时的官署名,1069年熙宁二年二月设置,1070年熙宁三年五月诏罢。 统管户部(户籍赋税)、度支(财政收支和粮食漕运)、盐铁(茶、盐、矿冶、商税、河渠及军器。)三司,将财权、兵权、民三权统揽。 1069年熙宁二年六月颁布的新法是均输法。 第52章 鹧鸪天·春期近 珍珠簪花插入晏亭柔发髻之中,丰秀儿拿了铜镜给她瞧,“啧啧!仙女一样的标致人物啊!同方才进来那个风尘仆仆的小郎君可全然不同!” 晏亭柔穿着一身碧色罗纱千褶裙,天青绣荷的围腰,显得曲款婀娜,她又照了照镜子,才隐藏起笑意,出了钟灵苑往外面会客的墨书堂走去。 晏亭柔已大半个月没见过赵拾雨,两人碍于外堂屋里人多,也不好私下说话,就只偷瞄着对方,均是嘴角盖不住的笑意春心。 晏亭柔手上不知所措,就一直给晏宣礼倒着茶,听着晏宣礼和赵拾雨聊天,“爹爹吃茶。” 晏宣礼起初也没甚觉得不妥,小柔倒一杯,他吃一杯,五六杯下了肚,才反应过来:“你这茶倒的有点勤,我得去行个方便。”正巧有人来传,说高水阔求见,晏宣礼黑着脸就朝外走。 晏宣礼前脚走,闻言良和丰秀儿后脚就相互使了个颜色,走出门外去。 两人终是相隔许久后独自见了面,却都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互相看着对方笑,也不出声。 过了半晌,赵拾雨偷偷的拉住了晏亭柔的手。 两人几乎同时说话。 “小柔……” “拾哥哥……” 赵拾雨望着她,抬起另一只手轻抚她鬓间发,“我总算体会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好似许多年都未见过你了。” 晏亭柔含笑答说:“只十几日罢了。” “我度日如年,十几年了。” 晏亭柔估摸爹爹要回来了,忙说:“松开手吧,一会被爹爹看见就不好的。” 赵拾雨眉眼间似笑非笑的,眼里就只容得下她,“嗯。小柔,今日来只一件事。” “何事?” “告诉你,拾哥哥好想你。”他面上无比坦荡。 晏亭柔拿着帕子捂着嘴,羞红了脸,偷偷一笑,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也想你了。” 两人规规矩矩坐着,一直聊着这些时日的见闻,足足过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晏三叔才回来,他一脸严肃,“高水阔来,让我打发走了。他说司天监已经决定将《地理新书》给高氏书坊做了。” 晏亭柔沉下脸来,“他是先得了风声了?这就定了?” 赵拾雨问:“那他来总不是耀武扬威的,他要做甚?” 晏宣礼说:“他说两家合作,青萝斋和高氏书坊一起接,总归那书上最终也不会刻印书坊的名字。还说……”【1】 “还说什么?”赵拾雨忙问。 “他说要是小柔肯嫁给他,那高氏书坊和这个书都给小柔管。不过我已经拒绝他这个想法了,只是高水阔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总不好恶语相向。只说让他绝了心思吧。” 要是以往赵拾雨听了这话定会气得跳脚,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看着她。因他得了晏亭柔的回应,对自己有了信心。 晏宣礼看着晏亭柔脸色很是不好,“小柔,我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东京城里的关系更为复杂,这书拿不到就拿不到吧。不必强求的,你也不必多想。” 晏亭柔为了此事奔波了几月有余,她曾想过输给集贤堂。毕竟集贤堂是东京首屈一指的大书坊,可万没想到是败给了高氏书坊,她心有不甘,脱口而出:“就因他高氏在东京势大,就可只手遮天了么?从前他高氏书坊印的都是什么书!这样的书,他们校验的明白么?” 晏宣礼安慰着女儿,“高氏书坊做的书不一定是学问多高深的,可却一直以价格低廉、种类多而出名,各有利弊吧。也许他们给出的雕印价格更好呢。 总归司天监还是有许多能人异士的,也许他们并不担心文字校对和修订词句的事情呢?莫要费思量了,好不容易回了东京,你且好好休息几日才是。” 晏亭柔越听越气,替自己不值,替青萝斋不值,也觉得司天监好生没眼光,“他们高氏印坊历来都印些桃符、春宫,这样庞杂的三十卷的书,他们何曾做过呢?气煞我了!” 她只顾着自己生气,全然没顾忌这“春宫”从她这样的小娘子嘴里说出来的事。 她忽觉面前两人都停了下来,愣了半晌,不解道:“怎么了?” 晏宣礼满脸震惊的看向赵拾雨,赵拾雨一脸错愕,站了起来,忙解释:“晏三叔,我,我,我没有……我没有给小柔看过什么什么书。我真没有!” 晏宣礼四下望望,恨不得周遭能有根藤条,他吹胡子瞪眼,大吼一声:“赵拾雨!你好大的胆子!” 晏亭柔一脸费解的看着赵拾雨,“怎么了?” 赵拾雨不禁扶额,忙说:“三叔,三叔!春宫图我都没看过,我怎么可能给小柔看呢?你真真的冤枉我了!” “鲁翁!送客!”晏宣礼看着见门口站着的是丰秀儿,又大喊:“秀儿,送小王爷!” 晏亭柔这才明白,自己捅了娄子了,她也不敢当爹爹面帮赵拾雨找补。 待秀姐姐送走了赵拾雨,才来至晏宣礼面前,“爹爹,高氏书坊此前在洪州就有个印坊专印那些个图画书嘛,我知晓这些……很是正常啊。不代表我就看过啊,这,这,这与赵拾雨有什么干系?” 晏宣礼静了静心神,这番才觉得方才自己许是猪油蒙了心,想多了,可还要确认一下,“他……他……阿拾他,没欺负你吧?” 晏亭柔明白了爹爹这话中含义,忙摆手摇头,“没,没,没,没有,没有的事。” 晏宣礼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又警觉道:“你结巴什么?” “没有!”晏亭柔已然心虚,赵拾雨于春宫图上绘有的事情上,确实没欺负她,可旁的事情,两人可都亲近了个遍。 这些断不能让爹爹知晓。她要坚持不露出蛛丝马迹才是,就一口咬定,“他没欺负我!我只是强调,爹爹你别冤枉人!” “哼!爹爹也曾年少!他心里那些个想法我能不懂?你啊,最近别出门了,好好家里休息吧!反正这《地理新书》也不必印了,你就好好在府上准备婚事吧!” 晏宣礼也恼了自己,万不该这样想自己的孩儿和学生的,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好摆着一个凶巴巴的脸色,拂袖而去。 五日后,天已渐冷。 丰秀儿自后院过来,拿了两支黄色龙爪菊到晏宣礼的书房,仆人打起了双织锦的帘子,她踏入门槛,往一个窄口天青花瓶里插菊。 晏宣礼正在书案前看书,见她两支菊花磨磨蹭蹭插了半晌,终是忍不住了:“两支菊花你能插上半个时辰么?怎么?能变金菊啊?有事?当说客来了?” 丰秀儿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姨父,小柔可是整整五日没出过家门了,她的性子,哪里呆得住呢?青萝斋不是还需要打理一番?” 晏宣礼拿着一本书翻了两下,“嗯”了一声。 “姨父啊,过几日就中秋了,咱们这府上许久没住人了。我瞧着东京城里大户人家都会在中秋时将府上花园拾弄一番,我也带着小柔去买些东西?” “鲁翁去采办就好,你莫要想着带着她去跟阿拾见面。”晏宣礼看破了她的心思。 丰秀儿向前一步,“姨父,你既然管小王爷叫阿拾,看他长大的,怎么还这般不放心他呢?” “我了解赵拾雨,就不是那样的人,自己的学生能不信么。可东京不同临川,在临川是咱们自己的地界,她横着走都行。京城里什么人都有,还是别让旁人说出去闲话才好。” “眼下换过草帖了,过几日怀王府若是定下婚期日子来,是要交换细帖的,那之后不是两人都不可见面了?” 丰秀儿曾嫁给过东京城的林氏,她知晓这边的婚姻习俗。两家换过草贴,就会去找人合八字,若八字想和,就会来交换细帖。 细帖还有个名字,唤作“定帖”,也就是说,将这婚事敲定了。之后就是下聘订婚,而后就是迎亲的大婚之礼了。 而交换过细帖之后,一般没多久就要大婚,那双方就不能见面了。再见便是洞房花烛夜。 晏宣礼想了想,“我不过是想着,先将小柔拘起来几日。待换过定帖了,我还真就不管她了呢。爱去哪去哪!” 丰秀儿明白晏三叔所顾及和担心的,不过就是高水阔先前和晏亭柔的那桩婚事,也是在该换细帖要定婚期时出了情况。 可高水阔和晏亭柔的婚事自小定的,洪州、临川里世家大族都是晓得,这事于男方没什么影响,可对小柔确实不太好。 他心理有些怕了,因赵拾雨也是个退了婚的,婚事都未见得自己做得了主,他想着不若等等看,待定了大婚之期,换了细帖,也算这事定下了。以免再出写岔子,他将小柔看紧些,总是没错的。 “哦。那我去看看小柔。”丰秀儿吃了瘪,只好退下。 待人离去,晏宣礼才嫌弃的同打帘子的家仆说:“黄色菊花配天青色花樽可不好看,放个长脖子的豆青花瓶吧。” 丰秀儿出了书房,直奔晏亭柔住的钟灵苑,只见晏亭柔披着一个小披风,正在院中等她,见她来时,忙问:“怎么样?” 丰秀儿摇摇头,“你和赵拾雨都是个双双退过婚的主,姨父许是被这事给弄怕了,他说待换了细帖,定了婚期,才放你出去。” 晏亭柔眉头瞬间愁苦下来,“不见他也就罢了,难不成我都不能出去走动走动么?先前爹爹也不是这样子的。我还想去大相国寺买些书看呢。”晏亭柔回身入了屋,忽想起来什么,“拾哥哥今日来了么?” 丰秀儿摇头,“许是入宫了吧,每天他都是下午才过来。你爹爹也没让他入过门,吃了几回闭门羹呢。” “哦……”晏亭柔默默了应了一声。五日没见过赵拾雨了,爹爹也不让仆人给两人传信。她百无聊赖,就翻起了桌上的书。 “喵!喵!”忽听屋外传来猫叫。 作者有话要说: 【1】《中国古代书坊研究》戚福康 着:“北宋书坊可数记载很少,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书坊接受了较多的官府委托刻书业务。而这些官刻本不可能允许书坊留下自己的痕迹”。 第53章 鹧鸪天·夜迢迢 丰秀儿出了房门,已然猜出个七八分来,笑说:“我倒是要去瞧瞧,哪里来的小野猫。” 入了院子,只见武同低低的趴在墙头,警惕的四下了望着,只露了头和稳稳抓着墙壁的手,还要压低了声音,“秀儿姑娘,可算找到了你们了!我,武同!在这!” 丰秀儿不禁笑道:“怎么的?你们怀王府出来的人,都要做梁上君子了?正门走不得,开始爬墙了?” 武同小声说:“嗨!这是为何你还不知道么?我们,这也不是没办法了么?我家小王爷说了,我今日要是再找不见晏姑娘,就将我碾成砖块垒成墙呢。” 丰秀儿嗔怒:“有话快说。爬人家墙头,不嫌丢人!” “好嘞!我在你们晏府趴了几日墙头了,没想到今日总算碰到了,这院落离临街的墙还有段距离呢,烦请秀姑娘等我一下,我去拿包袱!小王爷还嘱咐了许多,等我回来说。” 晏亭柔见丰秀儿出去好久不回来,突然有了想法,这院子在中间,并不临街,就算有野猫,也不该跑的这么远,她忙走出门来,“秀姐姐?” 丰秀儿站在墙下,望了望墙,捂嘴笑说:“你家小王爷果然是个混世小魔王,起先别人如是说,我还不信。我冷眼瞧着,险些被他翩翩君子的模样给骗了,现在看啊,真真的魔王啊!堂堂小王爷,竟干这些个见不得人的事。” 晏亭柔正疑惑,就见武同已跑了过来,他双手攀在上墙,见了晏亭柔,眼中露出一抹喜色,“晏姑娘你在就更好了。你们接着!”武同抛下一个包袱。 又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来:“我家小王爷近来有些忙,来的会晚些,特让我告诉晏姑娘不要挂念他。即便见不得面,但是不管多晚,他都会出现在晏府门外,起码是共享同一轮月的。” 武同这话学的没有半分赵拾雨的样子,可晏亭柔都听进心里去了,他说,即便见不得面,可两人一在府内,一在府外,叫她不必挂怀,他还在她身边呢。晏亭柔嘴角微扬,“你同他说,天冷多加衣,不必挂怀我。” 丰秀儿将武同带来的包袱放到桌上展开,笑的合不拢嘴,她数着里面的东西,笑说:“小柔且看,五日没见,今天是第六日了,这里就六个玩意儿,我真觉得武同好生可怜!看来是小王爷每日带着一件东西来找你,发现自己入不得门,就让武同找机会送予你了。也不知武同这小子拿着这包袱,找了几日了。” 包袱里的东西都是些新奇有趣的,显然是赵拾雨特地挑过的,有红玛瑙的发簪,有绣了鸳鸯的香囊,晏亭柔才发现,原来赵拾雨是个极心细的人,自己先前几年没曾堪破他的情意,忽觉有些遗憾,好似丢了许多他的好去。 夕阳落下时,府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两人才要出钟灵苑,就见鲁翁跑了进来,“小姐,高水阔又来了,还在晏府门口闹了起来!大喊今日见不到你,他就不走!” 晏亭柔有些烦躁,“那就让他喊!丢的也是他高家的脸!” 鲁翁忙说:“适才我问过老爷了,说,说,让你出去见一面。他彻底死了心也就好了。” 晏亭柔无奈道:“我觉得我将好话赖话都跟他说尽了……” 丰秀儿晃了晃她胳膊,“算了,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你和赵拾雨有圣上手谕的赐婚了。” 晏府之外,高水阔也没委屈着自己,将马车摆在晏府正门口,正坐在马童驾马的位置,观望着,嘴里一直叨叨着没停,“小柔啊!小柔!小柔!” “闭嘴!叫魂儿呢!”晏亭柔踏出门槛就骂道。 高水阔一手支着马车,跳了下来,三步并两步:“小柔!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我来了好几次,晏三叔推说你不在!” “是啊,你既然晓得我爹爹是“推说”,就应该晓得,是我不想见你啊。” 晏亭柔觉得她真心真意说的话,高水阔从未听进耳朵里去。他若要装睡,任凭谁也叫不醒他。 高水阔选择忽略晏亭柔的实话,笑着说:“我今儿是来和你说合作的。这话我觉得要面对面同你说,才够诚心。” “我知晓,你说司天监合作的事情,我的回答和我爹爹一样,不必了。” 高水阔仍是由着自己的想法,他脸上竟生了年少时的羞涩和紧张,一字一句的说:“小柔,你若肯嫁给我,正室夫人只有你。我高氏各路的书坊,全都交给你打理。你可愿意么?” “不愿意……”晏亭柔见高水阔抿嘴,这是他每每紧张的时候会做的动作,还会露出他双颊的酒窝。 恍然间,她似见到八九岁时,同他一起在河边捉鱼的情景,心生不忍,“水阔,犹记得幼时早年,窗外梅子熟时,我们在墙角拾熟梅,砸杏核的时候。你想着要一盘子的杏仁,明明落地的就够,可一定还要爬到房顶,将上面的杏子都晃落到地上。 你说那些够不到的,才一定是最大最好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那样单纯又执着的人,我于你心中,就如那高长在枝头上的杏子,只是你觉得够不到,才是最好的。 可你执着的也许只是没有娶到我。而不是我晏亭柔适不适合做你娘子。 我们不再这样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早将过往婚约尽数忘了,我心里只记得你是那个邻家的玩伴,我们曾有过一段美好的孩提时光。” 高水阔嘴角勉强的笑了笑,“我打小就懒散惯了,本就是这副模样。这辈子也变不了了,可我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我不是拿印坊威胁你,你别那么想。我想表达的是,如果你嫁给我,我可以将所有家当都交给你。” “可我不需要啊。我也不喜欢你啊。”晏亭柔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只好将最伤人的话说来,“水阔,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要成婚了。” “小王爷么?” “是……” “可他今日要娶王家娘子,明日要娶吴家的,这人可信么?” 本在晏府门外的过道转角等着高水阔走,才去见晏亭柔一面的赵拾雨,听了半日墙角,终于忍不下去了,他走了出来,“我自是可信,我与小柔来年阳春三月,风光最好时大婚。明日我爹爹就来晏府下聘。” 赵拾雨字字句句都看着晏亭柔,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他带着适意的笑,冲着晏亭柔伸了伸胳膊,“我的小娘子。” 晏亭柔抿嘴忍着惊喜,恨不能朝他奔去,跳到他身上,可碍于晏府门口都是人,她只稍微挪动了一步,饱含思念的唤了句:“拾哥哥。” 高水阔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是两情相悦的,他只幽幽的说了一句:“我也能待你好的啊……” 晏亭柔站在赵拾雨身边,两人仅仅半步之遥,她见他展开的怀抱,却犹豫着不敢伸手,赵拾雨情不自禁将她拉入怀里,借着还未掌灯的昏暗天色,背对着晏府门口,垂眸在她唇上印了一吻。 晏亭柔害羞的模样,似换了个人,曾经她是个果敢刚强的小娘子,在高水阔面前从来如此。 可此刻她只对赵拾雨柔情似水的眼神,让高水阔不觉心上一凉,他转身上了马车,喃喃自语着:“她终是跟了旁人了。” 赵拾雨拉着晏亭柔的手要入晏府去,晏亭柔忙松开他的手,拦住了他,“我爹爹不让我见你的。你快走吧,不然今日他要是再气了,我可真不知该如何哄他了。你方才,方才,轻浮了,万一被门里的仆人看见……” 赵拾雨低笑:“你瞧,眼下才掌灯。方才我是背对着他们的,天色那么黑,他们才瞧不见呢。” “总归是不好,你快回去吧。” “嗯,明日我爹爹会带着媒人来晏府的。我想说与你知。” 晏亭柔点点头,“我知晓了。” 赵拾雨对着晏府门口外站着的丰秀儿说:“秀姐姐,可否借半炷香时间,我拿了东西给小柔看。” 丰秀儿一副了然于心的笑,“我就在这里等着,超过半炷香可是不行的。” “看什么?”晏亭柔已被赵拾雨拉走。 “放在马车上了,去了就瞧见了。” “为什么将马车停的这么远?你就同高水阔那样子,停在晏府门口,也没人会真的敢撵你走的。” 赵拾雨指了指马车边上的墙,又指了指头顶的月亮,“这墙是离你住的钟灵苑最近的墙,这样就算不见面,起码是在同一片月光下,离你最近的地方了。” 晏亭柔“噗嗤”一笑,怎会有人如他这样痴,见不得面就是见不得,怎么还能有这样的想法,“赵拾雨,你是个傻子么?” 赵拾雨将她抱上马车,“嗯,小柔怎么说都对。” 车帘一放,马车里暗了下来,晏亭柔问:“让我看什么?” “骗你的,只是想你了。”赵拾雨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拥她入怀,头靠在她肩上,“让我抱一会儿就行,不然今日夜里又想你想的睡不着了。” 晏亭柔伸手圈住他脖子,蹭了蹭,“拾哥哥。” “嗯……”赵拾雨还等着她说话,忽觉一个柔软的物什探了过来,轻轻的贴了一下,“那我回去了。” 赵拾雨被这个吻惊的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时,小柔已去打帘子。他忙伸手把她拉回来,“小柔,这样可不大好。” 他将人放倒在车室的横凳上,吻了上去。 第54章 鹧鸪天·佳期 次日果如赵拾雨所言,怀王上门,带着媒人、带着聘礼、定帖,入了晏府墨书堂。 两厢寒暄后,怀王入了正题:“三郎,不是我不来,我巴不得早些将这两个孩子的婚期定下才好呢!只是太史局找的日子不好,我送礼周旋了好几日,跑断了腿,这才搞定的。” 晏宣礼眉毛一皱,“怎么不好?如何讲?” 怀王哼了一声:“太史局找的日子若是不好,他们还敢在宫城里头混么!你说怎么不好,那定是赵拾雨不干啊!那太史局卜的日子原是明年八月,臭小子就说日子不好,太晚了。定让我去疏通,越早越好,反正明年八月,他不干!” 两人忽就同仇敌忾起来,“这臭小子,折腾老头子们倒是有一手!你可知,他趁着我喝醉酒,把草贴塞我身上,把我家女儿骗走了!你说说,哪有这样子坑自己师父的!”晏宣礼嘴上说着抱怨,可嘴角却是笑的。 “他什么样子你还不知?他能有此一招,定不是临时起意,保不齐准备了多久呢!我同你说,原来阿拾小时候就瞧上小柔了,这小子埋藏的够深吧。 不过三郎,我先把话摆这,我从小看着小柔长大的,他若是敢对小柔不好,我打断他的狗腿!你放心,我膝下无女儿,定当小柔做自己亲闺女!” 晏宣礼笑了笑,“其实我是觉得阿拾和小柔,般配的很,般配得很。” 怀王还要叨念着:“我家二郎满风要娶吴通判家的小娘子,婚期是定在九月十五的。这是官家赐的,我也不好更改去。 我想着阿拾为长兄啊,婚事还得在弟弟后头,有些委屈小柔了。这事没办法,也就就只好罢了。但是订婚之事要超前啊,所以我这不就下聘来了。” 媒人等了半晌,见双方终是将前序的话说尽了,就忙提示两家交换定帖。 怀王给的定帖之上,写明家中祖上和先辈的名讳,还有赵拾雨名下的土地、财产、官衔,事无巨细,一一表来。晏宣礼给的定帖之上,大抵亦是如此。 怀王嘱咐了媒人去同晏府的管家鲁翁打点一下聘礼事宜,就愉快的拿出一封红纸来,“三郎,快来看看,其实太史局给了三个日子,阿拾肯定是要越快越好的,我瞧着其实三个都不错,咱两商量着来啊。” 晏宣礼忙凑了上去,两人兴师动众遣仆人去拿历书,恨不能将三个日子之间的每一天都翻看一遍。 东京城里的习俗,下聘这日全凭媒人沟通,聘礼单如何,嫁妆单如何,媒人都要有个了解,好同双方都有个交代。 哪知这两个家长,各自将单子给了媒人之后,毫不担心上面都有什么,是不是自家缺了什么,对家给了什么。还将这日唱主角的媒人丢到一边去了。 而鲁翁关键时刻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带着戴紫花穿红褙的媒人,丝毫不敢怠慢。 因这样的媒人已是东京城媒人品阶里,位份最高的官媒,可见怀王府对此婚事的看重。 鲁翁派人接着怀王带来的聘礼,饶是鲁翁见过不少世面,还是吃了一惊。 他带着媒人去了书坊,送上点茶,摆上几碟茶点,两人交换了礼单,安排起了大婚的事宜。 另一厢,丰秀儿走进了钟灵苑,拉着晏亭柔的手说,“怀王府真的是大手笔,那聘礼光金器就两百对。马车足足拉了十乘,还有几十个担子。金银器、玉器、玛瑙、玻璃、砗磲,应有尽有,还有各路顶级的茶、酒,阔气了!” 晏亭柔无奈的看着丰秀儿,“秀姐姐,咱们家还差那些个东西么?瞧你的表情!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丰秀儿笑说:“难得能吃他家的茶,我这不是同你说嘛,咱们姐妹两人说说体己话,旁人又听不到去。要知前朝公主出嫁,金器也就三百对,你只道,怀王府是不是重视这婚事吧?” 晏亭柔对于聘礼丝毫不感兴趣,只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出门?” 丰秀儿摇头,“眼下怀王在墨书堂和姨父聊的正热络呢,不若等人去了,你再去问?我那日听姨父的意思,若是这婚定下来了,他就不禁足你了呢。 你要知,往常人家,若是订了婚,这郎君和娘子是不能再见面的了,要待大婚之日,洞房花烛夜,掀了盖头才能再见的。” 晏亭柔无奈道:“东京城里规矩可真多,若是婚期定到几年之后去,岂不是两人再见,许都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了?” 丰秀儿被她逗乐了:“你倒能想!横竖姨父都说了,订婚之后就放你出府了,至多也就等这一日罢了。” “你派人去青萝斋把账簿拿过来,我瞧瞧罢。”晏亭柔这些天没出过府,觉得度日如年的。 “今日怀王府是担了“许口酒”来的,鲁翁安排人已经将“回鱼箸”给他们带回去了,这就意味着,你们的婚事可定下了。你还看什么账簿啊?” “定下了,我就不能看账簿了?” “你是不晓得,这大婚有多少事要张罗呢,赶紧的,我得去列个单子,写下要买的东西来!” 丰秀儿越说越兴奋,“快!小柔磨墨!我同你说啊,就这大婚的礼服,都得提前几个月定呢,不然都找不着好的绣娘。前几日我收了一斛小珍珠,别看个头都不大,光泽是顶好的,全都是正圆,一个针眼都没有呢。 先前我还惆怅,用这些珍珠给你做个什么样的步摇簪子好看呢!眼下啊,我忽然有想法了,就给你绣到婚服的霞帔上不就好了!” 晏亭柔研磨着墨条,无精打采的,“不是有现成的,买一套就是了,何必那么麻烦呢!” “你啊!就是难得一副好皮囊!忒不在意这些个妆头了!总之,这回要听我的,保准你就是东京城里最美的新娘子。” 八月时,汴京城中萧瑟风起。宫墙柳叶黄,满城秋色中。 晏亭柔终在怀王去晏府下聘,两家交换了定帖之后,以赵拾雨未婚妻的身份重获了自由。 司天监的《地理新书》没拿到,青萝斋亦要筹谋些旁的营生,好在其他各路的书坊都有新书运来,青萝斋倒是不愁卖。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晏亭柔正筹谋着明年书斋的计划,就听有人大声喊道:“哟!这不是准小王妃么?怎么还在这里盘算这些个生意?怀王府还不够你管的?” 来人长得极高,穿着一身墨绿襕衫,是百里了峻,身后跟着矮矮胖胖的钱衙内。 晏亭柔从来不同师兄客气,两人每每见面,都要唇枪舌战上几回。 加上百里了峻还气着,她和赵拾雨暗度陈仓,没先同他通气,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好友,他总觉得自己被忽略了似的。 可她觉得师兄不过说笑,她如往常待他就好,“师兄,钱衙内,妓馆不够你们耍的,今日到我这看书来了?” 百里了峻收了手中折扇,在掌间一敲,回头对钱衙内说:“瞧瞧,小柔这利嘴!半分亏不肯吃去!你道赵拾雨能美到哪里去呢!以后有他受的!” 钱衙内犹记得上次被赵拾雨捏疼的耳朵,他悄悄摸了摸,忙说:“你这做师兄的,岂能如此揶揄自己的师妹呢!小柔极好的,极好的!” 晏亭柔也不生气,笑问:“师兄,所来为何?” 百里了峻在晏亭柔对面坐下,“阿拾让我们来此处等他的,说要带你去春岸楼。” “啊?那我直接过去不就好了?” “你啊!果然是不懂赵拾雨,他定要带着你一起去那里,就是怕你误会他。眼下你两人婚期已定,他更是要事事谨慎些了。” 说话间,赵拾雨到了,一行人上了马车,直奔春岸楼。 春岸楼开在内城最繁华的瓦子聚集地,是钱衙内的私产。春岸楼日落而开,日出而关,统共三层,一层是供人在堂里听曲饮酒的,二层是雅房,各有名字,独成一间,而三层就是钱衙内的私人地界了。 三层之上,统共十个套间,供他日常生意往来、与友相聚之用。 春岸楼的三层之上,已摆好宴席,钱有贤作为东家,一本正经的举杯,“鉴于明日中秋佳节,各自都有去处,今日我做此宴,一来呢,庆贺小王爷订婚;二来呢,大家一起赏个月。” 席还未开时,百里了峻就喝了一壶仙人醉去,此刻已经微醺,开怀的紧,笑说:“钱衙内能说这两句,可真是难得啊。毕竟“一起赏个月”都倒出了来!” 晏亭柔不禁捂着嘴笑,赵拾雨坐他邻座,也笑道:“月宫里的嫦娥娘娘都要被你羞死了,十四望月,亏你想的出来!” 钱衙内憨厚的笑了,“行行行!这第一盏酒,我先干为敬!后头啊,我也不说了!倒是要看你们,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菜色是跟着酒走的,仆人见第一盏酒罢,就在各人的桌前,上了三道菜,螯蟹、煮熟的榅勃甜汤、栗子仁炖鸡。 百里了峻看赵拾雨方要举杯,忙站了起来,“今日我要强小王爷前面,因他日后,可要跟着小柔,唤我一句阿兄的!” 他拿着酒盏,遥遥晃晃,皱起眉头想了想,“第二盏酒呢,为了小王爷能早早结婚!早得贵子!这毕竟嘛,我和钱衙内妻妾、子嗣可都成群了!哈哈哈!” 晏亭柔脸一下就红了,咬唇嗔怒:“师兄可真讨厌!” 赵拾雨瞧瞧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由他说。” 晏亭柔以为赵拾雨在安慰她,谁知赵拾雨又说了一句:“毕竟早得贵子,我觉得还不错。” 第55章 鹧鸪天·酩酊 又有仆人上了菜来,金汤鸡头米、奈花索粉、弄色枨橘。赵拾雨才举杯,道:“愿年年能有此聚,诗酒趁年华!” 而后仆人陆陆续续将每个人身前的桌子都摆满了各类盘碟,高脚汝窑盘、银碟、白玉碗,单就这盛放东西的物件,都价值连城。 可晏亭柔却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一杯跟着一杯喝着酒。见那三个公子哥聊得杂七杂八,她听着觉得很有趣。 钱有贤建议道:“有爱唱曲儿的人,结了“遏云社”,不若咱们也结个社,这样往后定期聚聚,都有了名目。”【1】 百里了峻喝的醉意朦胧,笑道:“结社?也得有一技之长啊,有诗社,有曲社,怎的?难不成还有吃喝玩乐社?钱衙内快说说,你哪来的想法?” “你们看啊,诗歌、曲艺我肯定都不行,可小王爷也说了“诗酒趁年华”,不是还有一个“酒”字?” 钱有贤嘬了一口酒,咂么了两下,“你们尝这酒,浓厚之中带着些许桂花清甜,是去年腊月酿的仙人醉。这菜,鸡头米是苏州产的好,这螯蟹是色紫的好,你们看,吃喝玩乐,哪一样,哪一件,不是处处是学问?” 赵拾雨和百里了峻互相看了一眼,以往大家心里不学无术的钱衙内,居然也有如此大智慧的时候,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这样来看,细想想,若是好好享受生活是一门学问,那钱衙内必是集大成者。 钱有贤看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也不理他,见晏亭柔已喝的微醺,就问:“小柔,你且说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晏亭柔酒量本还可以,今日喝着这仙人醉,糯糯甜甜口感不错,就多喝了几杯,哪知这酒后劲不小,她晕乎乎的看着钱有贤,“钱衙内说的对啊,世事洞明皆学问。若是单就吃这一处,都有大把可研究的。于吃一道,吃的好,吃的有趣,也是能人,我就听过秋日吃喝的三大盛事,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和露摘黄花。钱衙内这般有心,我觉得不错。” 赵拾雨看着小柔笑,也应和着:“若京城里论吃喝玩乐,钱衙内,无人能及。若真能结社,钻研些有益身心的美食,倒也有趣!” 百里了峻笑说:“你且放手去做,真要能折腾出些好东西来,阿兄给你出钱,让小柔给你印本书来都成!” 钱有贤得到了鼓舞,激动的说起近日自己的发现:“你们看里坊间小娃娃玩的蹴鞠,都是熟皮缝制,八片尖皮的外壳,里面塞了鸿毛。后来不是为了增加弹性,里面放了猪那什么嘛,就好玩许多。 我啊,最近翻了许多古书,做了新的尝试,用十二个五边形的熟皮缝合在一起,做蹴鞠的外皮,然后里面放牛的那什么,这样的蹴鞠,外形更圆,踢的更高呢!” 百里了峻拍手叫好:“我就说,论玩,谁能赢得过钱衙内!你说的蹴鞠里头是啥,猪还是牛,什么?” 钱有贤见晏亭柔在,忽有些不好意思,“就那个啥呗!” 晏亭柔喝的已经有些兴起,早已忘了礼教之约束,举起手来,摇摇晃晃说:“我知道!下水六腑之一,尿泡。牛有,猪也有。我翻过唐代的古集,专门研究蹴鞠的!钱衙内,知己难得,我……我回头将那书,誊抄一份送你!” 钱有贤眼睛一亮,“我正愁找不见这样的书呢!小柔若是肯,多多益善!” 晏亭柔摆摆手,“小菜一碟!我家中藏书不下十万!我……我慢慢给你找……” 她已经有些灵识不清,全然不记得贪杯不好。眼神因醉酒变得直愣愣的,傻傻的端详起来高脚盘里放着的五色橘子。 赵拾雨发现她有些喝多了,就夺走她手中的酒盏,不动声色的端起那个高脚汝窑的天青盘子,让她忘记吃酒的事。问道:“小柔想吃?” 晏亭柔拿起橙黄的那只橘子,说道:“好奇。这都是怎么做的?竟然有五种颜色?这个上头还有字呢!” 赵拾雨一个一个将橘子拿起来,同她讲:“这个唤作“弄色枨橘”。这个黄色的,是橘子本来的颜色,上头的“福”字是在橘子还是绿果时,贴上去的纸,而后待果子熟了摘下来,那贴纸的地方自然就淡一些,显示出了字迹。 绿色就是青的,不太熟,总之摆盘好看就行。红色、蓝色、紫色分别就是用可食用的颜料,上了颜色,是为“弄色”。”【2】 钱有贤见那两人有说有笑,旁若无人,就以自己今日还有贵客将至,要出去提前安顿一下为借口,顺手将醉醺醺的百里了峻也拉走了。他拉上门,笑说:“隔壁的潇湘苑,留给你们,午后醉酒,可稍作休息啊。” 人都散了,赵拾雨就拉着晏亭柔入了潇湘苑。 潇湘苑里珠帘遮住内里的床榻,外面窗前摆了一套桌椅,侧面放着屏风,前头置了一个小榻茶座,对面还放着一个长案,上头摆了笔墨纸砚。 不论是想要红袖添香的物件,还是琴棋书画的玩意,总之是应有尽有。 赵拾雨见了玉石珠帘后面,拉着红纱帐幔的床榻,就紧张了一下,腹诽着钱衙内真是不干好事。 那屏风之上绘着千里江山,那山是用石青色配着碧色勾勒的,显然还是出自一位大家之笔,画的气势磅礴。 晏亭柔一脸好奇,走近了去看看,原来那屏风之后还摆了桌子,有一古琴横置。 她晕头转向的,还不忘问道:“拾哥哥,今日这是怎么了?想着带我来春岸楼?” “我怕你好奇自己个去,不如我带你来啊。”赵拾雨捏了捏晏亭柔的脸,“主要是因为明日宫中有晚宴,欢饮达旦那种,不知我什么时候能出宫,我想着那不若今日先同你过节。” “哦……”晏亭柔图个新鲜,已将潇湘苑看遍,眼下满脑子都是方才的弄色枨橘,只应了一声,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赵拾雨见她心不在焉,就隔着一方小桌,坐她身边,“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啊。”晏亭柔眼皮有些沉,眨了眨。 赵拾雨嘴角扬起,“哦,那你说说,方才我同你说什么了?” 晏亭柔努力的想了想,自己果然没听到,“我,我方才在看到弄色枨橘的时候,忽然想起同雕印有关的事情,可就闪了一下,想不到了。啊,头好疼。” 她觉得自己这样敷衍赵拾雨,好似有些不妥,忙说:“我不想别的了,拾哥哥,再同我说一遍,可好?” 赵拾雨被她一唤,自就心软了,又将话说了一遍,才问:“这回记住了?” 晏亭柔忙点头,为了证明自己有用心在听,忙解释着:“嗯嗯,明日见不到拾哥哥了,我记住了,会……” “会什么?”赵拾雨想听后面的话。 “会……”会想你的,晏亭柔方才说的太快了,完全没过脑子,将心中所想差点吐露出来。 她心道果然喝酒误事,自己什么轻浮话都说得出口。现下实在不知该怎么往下编,就紧张的拿起方桌上的书,手翻了两下,眼睛盯着窗外,用着近不可闻的声音说:“会……会想你的。” 赵拾雨伸手去拢她额头,“我也会想你的。” 可唇还未贴到额头上,垂眸见了晏亭柔手上掀开的书,忽就慌张的松开了手。 晏亭柔感觉到了他的变化,睁大眼睛望着他,“拾哥哥?” “那书……” 晏亭柔低头望向手里的书,只见书中之画,上面有一男一女,在一处床榻帐幔之上,亲昵无比,她晓得这是春宫图,一个紧张就将书扔到了赵拾雨身上,“啊!” 那书打到赵拾雨衣襟,被他随手按住,见她吓坏的样子,忽觉有趣,赵拾雨将春宫图扔给她,打趣道:“你不是看过?” 晏亭柔羞红了脸,“你才看过!” 赵拾雨强忍着笑,拉住她的手,慢条斯理的,试探着,“要么我们一起看?” 晏亭柔吓得忙甩开赵拾雨的手,又气又羞,“你……轻浮!乱说!” 赵拾雨“哈哈”一笑,将那书卷在一处,朝桌上一抛,他走到床前,坐在床边,“过来。” 晏亭柔站在窗前,有秋日凉风吹来,将醉酒的头吹醒了半分,她发现明明是白天,这屋里却暗的很,好似有心设计成这样。 她又仔细瞧了一遍,才发现,大白天的,屋里竟然点着琉璃烛台,各处都是暖烘烘的颜色,让人觉得心智凌乱。她,心里有些惧怕,就不肯朝他走去,“不去!此处还亮堂些。” 赵拾雨发现自己若是再逗她,保不齐真把人惹怒了,就说:“逗你的。上次你在三叔面前说春宫图,害得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你,还不知错。我就是逗逗你,惩罚一下。”他拍了拍床边,“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我有重要事情同你讲。” 晏亭柔走到他身前,仍是谨小慎微的站着,“什么重要事情?” 赵拾雨拉了她的手,说:“吴家小娘子下月要同我家二郎大婚,可她从小一直在兰州那边生活,对这里不熟悉,好似很是胆怯。 我那弟弟又是个极不懂事的,两个要做夫妻的人,一个太过懦弱,一个太过跋扈,这两人怎能好生过日子呢。 我也怕二郎待人家不好。所以就想问问你,若是闲的时候,可愿意去怀王府上,同吴家小娘子聊聊天么?或者带她去东京城里逛逛也好。” 晏亭柔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说,就放下戒心来,坐他身边,“可我们这样,我去你家怕是不方便吧。” 毕竟两人已经订婚,东京城里的规矩,订婚之后,两人再见应在婚礼之上。 赵拾雨却毫不在意,知她顾虑什么,就笑着安慰她:“有什么不方便?阖府上下都晓得你是我赵拾雨的妻子。你就横着进,也没人敢拦你。” 哪有还未大婚,张口闭口就唤人“妻子”、“娘子”的,晏亭柔觉得赵拾雨太过无赖,嗔怒道,“乱说!乱说讲!在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怎么乱说,不过就是早几个月,晚几个月的事。”赵拾雨知她有顾虑,就说:“这事可是我爹爹让我求你的,若你不答应,让老头子同你讲啊。” 晏亭柔考虑再三,“那我带她出去逛街是可以的,她来我青萝斋也行。” “当当当!”有人扣门,是个极娇羞的女子声音,“小王爷,莲儿听说你来春岸楼了,特来给你请安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遏云社:出自宋?吴自牧《梦粱录》;宋朝结社自由。 【2】弄色枨橘:宋?梅尧臣《述酿赋》:“安得涤其具,更其术,时其物,清其室,然后渍以椒桂,侑以枨橘,吾将沾醉乎穷日。”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秋》:“是时螯蟹新出,石榴、榅勃、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橘,皆新上市。” 可笔者没有找到相对应史料,能阐述这个做法。但是我大概见过类似的东西,开发了一下脑洞。 第56章 鹧鸪天·罗幕 赵拾雨轻抚额头,感慨于竟是有这般巧的事情,方要说“不必了”,就见晏亭柔说:“门没闩,进来吧。” 晏亭柔站起身来时,莲儿姑娘正端了一个大红的漆盘,用纤弱背脊顶开了门,走了进来。 莲儿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水绿夹杂海棠红的薄纱褙子,薄得能窥见雪白的手臂。 而褙子里头的小衣比一般女子穿的要低了许多去,露了大片肌肤出来。 莲儿笑说:“没想到小王爷屋里头有人啊,不巧,我只拿了一碗笋肉馄饨来,小娘子可吃么?我再差人煮一碗来?” 晏亭柔眼前一亮,这小娘子的衣衫好生漂亮,人也长得十分水灵。 晏亭柔仔细盯着她的衣服看了一会儿,忽然茅塞顿开,一脸春风,笑说:“姑娘的衣衫真好看!” 莲儿万没想到她说出这话,心道这娘子是在揶揄自己穿的清凉么,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接。 赵拾雨坐在床边丝毫没有动的意思,就说:“这是我娘子,姑娘回吧。” 莲儿又是一惊,本是听说小王爷今日在春岸楼,特地寻了空隙,想求个好去,替换了厨房的小厮,上这趟楼来。 竟然没想到还有带着娘子来妓馆的,她着实吓了一跳。忙说:“是,是,是,打扰小王爷和娘子了。”赶忙退身出去。 赵拾雨心里大喊一句不妙,忙唤住人:“那什么姑娘,回来!” 莲儿低着头,不敢大声喘气,“小王爷有何吩咐?” “这笋肉馄饨是怎么回事?” “回小王爷的,是钱衙内让厨房做的,方才,方才小厮在楼下撞伤了胳膊,巧碰见我了,让我代劳,跑一趟的。” 莲儿断不能说是自己猪油蒙了心,想勾引小王爷来的,赶紧胡诌了个谎,只求别被戳破。 赵拾雨估计这姑娘就是擅自做主,偷跑上来了,可此时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洗净自己的清白才是,就问:“你此前认识我?” “上回河北路的官爷来此,见过一回。” 赵拾雨想了想,又问:“这笋肉馄饨里的笋,产自哪里?长大为何物?” 莲儿一头雾水,怎么还考上人了。就回:“奴婢不知,奴从北来,南方的吃食,不大熟。” “退下,关门。”赵拾雨听门声一关,忙解释:“小柔,我是来过春岸楼多次的,但都是谈事情,从没狎过妓,这姑娘怎么记得我,我真是不知道。可我确实不认得她的。照理说她也不该能上楼来的,我叫钱衙内多管束管束。” 晏亭柔起初就没往这里想,经由赵拾雨一提醒,才蹙起眉头,原来这姑娘是特地来瞧他的,有些气恼:“快吃你的笋肉馄饨吧!” 赵拾雨知她气了,忙将人拉回床边坐下,抱住她:“别走,别走,听我说,好不好?” “你说……” “这姑娘连馄饨里的笋是竹子的小时候都不晓得,可见我与她不相熟,她不是特地给我端来的。定是钱衙内让厨房做的,给你醒酒的。” 晏亭柔看着他不答话,方才还觉得莫名其妙,他忽问人家姑娘,笋长大了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 赵拾雨见她不说话,有些着急了,“我为什么爱吃笋肉馄饨,你不知道么?” 晏亭柔强忍着笑:“你爱吃什么,爱吃哪个,我为何都要知?” 赵拾雨叹了口气,“自是因为我娘亲给我做过,小柔也给我吃过啊。” “可,那又不是我做的!”晏亭柔借着吃了酒,胆子大的很,就非要同他拌嘴。见他百口莫辩的样子,觉得好生有趣。 “我见不到你的那几年,就靠吃笋肉馄饨怀念你呢,你不能这么冤枉我!” “你!”晏亭柔本来对这莲儿姑娘没醋到哪里去,也没有生气,可一听赵拾雨这么说,就真生气了,她乘着醉意,毫不遮掩的嫌弃道:“我在眼里就是个笋肉馄饨啊!” 赵拾雨见她竟然生气这个,不禁笑了,望着她气鼓鼓的委屈模样,就将人抱得紧一些,将头靠在她肩上,“不是。小柔在拾哥哥眼里是世间最美的女子,是给我温暖,给我光的神女,没有人能取代你。你能为我醋了,我很是开心,说明拾哥哥在你晏亭柔心里很有地位。我的小娘子,还醋么?” 晏亭柔摇摇头,“不醋了,就是头疼,头好疼啊,拾哥哥。” “一个没盯住,你就喝了不少酒去,赶紧睡一觉吧。不然这样酩酊模样回了晏府,晏三叔又要当我对你图谋不轨了!” 赵拾雨将枕头拉得下一些,将晏亭柔放倒在枕头上,“你睡,我唤人去点一壶醒酒茶汤来。” 晏亭柔已闭了眼,醉醺醺间,犹记得自己好像有什么要同赵拾雨说,就伸手拉住了他衣襟,“拾哥哥……” “嗯?”赵拾雨回身又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脸,“有话要同我说?” “嗯,我想起来了,方才那歌姬的衣衫真好看……那弄色枨橘的字也巧妙,我……我记起来想做什么了,你等下提醒我哦,我怕我忘了……” “你说,你想要做什么?” 她似要睡着,小声嘟囔着:“做布上的印花……” 赵拾雨只听了“印花”,低头问:“什么印花?” 晏亭柔已听不清什么了,她只记得清醒前自己好似倒在了床上,心情被那好喝的仙人醉所左右,不受控的又开心又得意,睡梦中喃喃自语:“喜欢啊……” 赵拾雨问:“喜欢什么啊?” “喜欢拾哥哥……好喜欢他……” 赵拾雨笑着在她额头印了一吻,“我也好喜欢你。” 他好似没有满足,又在她唇间攫取了一抹甜香,还带着淡淡的酒气,笑说:“下次可不让你吃这么多酒了!” 转眼入了秋,来至九月重阳之时。 晏亭柔和赵拾雨在青萝斋吃着茶,桌边摆着棋盘,两人正在对弈。 赵满风骑着马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瞧见阿兄和晏亭柔坐在桌案两边,就立马低头施了一礼,不敢抬头说话。 “我瞧你跑进来时挺意气风发的,怎么?这就不说话了?”赵拾雨放下茶杯说道。 赵满风一时郁结,没想到两人正在下棋,见了这画面才想起自己过于冒失了,忙说:“阿兄、嫂嫂,满风失礼了。” 赵拾雨看了晏亭柔一眼,一本正经的对赵满风说:“我方要教训你没规矩,好在你这称谓叫的深得我意。有事说事!” 晏亭柔被他这样一唤,羞的忙要躲开,赵拾雨拉住她,“害羞什么?不是也快了?坐下听听,也许你能帮他呢。” 赵拾雨晓得这几日赵满风搞的怀王府鸡飞狗跳,皆因他挑剔吴家小娘子,被怀王骂,又被花二夫人嫌弃,他许是想让阿兄为他做主。 果不其然赵满风知晓阿兄是娶定这个嫂嫂了,也不是外人,就抱怨道:“阿兄,那吴眠眠整日奇奇怪怪,唯唯诺诺,整的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全府都道是我欺负她!皆来指责我!” “你干了什么事?说来听听?”赵拾雨将手中的黑棋子落在棋盘之上,指尖轻点棋盘,对晏亭柔说:“小柔,继续。” 赵满风要待十月过了生辰才够十八岁,是以长得还有些个孩子模样,说话间也远没有赵拾雨稳重,“今日吃饭,她要吃羊肉,我要吃螯蟹。那自是吃不到一起去啊,我闻见羊肉膻味就头晕,她见到螯蟹就唤“大虫”。 然后爹爹就说,本让我们一起吃饭就是为了培养感情的,她是官家托付在家里头的,就要事事都让着她。 我能怎么办?只好不吃了!我行了礼,找足的借口才离去的。 我还饿着肚子,才要出去打牙祭,就被爹爹叫到雅文堂里,拿了藤条就要打我! 阿兄你来评评理!我还饿着肚子呢!爹爹还说我待吴眠眠不好,让我同她赔礼道歉去!若是不去,就家法伺候!” 赵拾雨嘴角笑意淡淡,“你歉都道完了,自是代表你知错了,又来找我作甚?” 赵满风咦了一声:“阿兄怎晓得我道歉去了?” 赵拾雨瞥了他一眼,“我见你胳膊腿都齐整的很,自是没挨打了。” “阿兄,你还打趣我!你说说,本来我近日就睡得不好!她叫什么不行,非叫吴眠眠,吴眠眠,这不就诅咒我无眠,睡不着么!真是我冤家!我还要娶她!气死我了!” 赵拾雨觉得赵满风纯属无理取闹,要赶紧将他支走,“以后你嫂嫂会经常带眠眠出去散心的。但凡我要是从你嫂嫂这里听到眠眠说委屈了、伤心了,那我定要同爹爹好好说上一番,修理你! 满风,要成家的人了,你且稳重些!吴家小娘子本就没了爹爹疼爱,又人在异乡,连个说话的亲友都没有。若你待她不好,真的是你的不对了。” “阿兄!”赵满风将尾音拉得极长。 赵拾雨觉得对赵满风的教育还需循循善诱,就说:“你前几日不是说手头紧,你去找闻言良,到我账上支一百两银子去,爱买什么买什么,反正没几日大婚了,你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赵满风的委屈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谢谢阿兄!我这就走!不打扰阿兄和嫂嫂对弈。” 赵拾雨又提醒道:“去首饰行给眠眠挑枝珠钗去,就说赔礼道歉。明日得有人见了她戴在头上,才作数。明白?” 赵满风得了大便宜,自是不计较这些,“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这么冷门的题材,还有小可爱喜欢,多谢支持呀。 下一本,求收藏《明月逐人归》; 【白切黑+小白马?郡主+黑切白+杀伐果决?大将军……】 白抚抚离开草原去和亲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她以郡主的身份嫁给了燕国人称“杀阎罗”的裴云承大将军。 起初,她扮作一朵可爱娇羞小白花: 呀!哥哥这剑太锋利,抚抚好怕! 抚抚还小,不能侍奉夫君。我待将军如哥哥,可好? 入府两年,裴云承只当府上多双碗筷,未曾将这黄毛丫头看在眼里。 若不是那日见她爬到房顶摘果子,落地悄无声息,轻功出神入化,险些被她骗了。 大婚那夜,裴云承以剑挑开红纱,抚抚手握宝石匕首相对,面上露着一副天真柔弱,“我阿翁说了,燕国是礼仪之邦,不喜欢是可以和离的。你会放走我的,是吧,哥哥?” 裴云承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娘子,笑说:“我放你走?那不可能。不过嘛,你若是逃得出去我的地界,尽管逃跑试试!” ? 她跑,他追,每次将这小白马捉回来,都要将她绑到床上。 白抚抚:夫君?阿惑?云承哥哥?小叔叔?放开我罢,再也不跑了! 裴云承:待你同我做了真夫妻,我就信你。 终有一日,白抚抚跑回了草原,那日裴云承领兵十万追了过来。 白抚抚做小伏低,一脸惊恐的样子,“夫君,官兵带着刀,我好害怕……” 裴云承以手托腮,“编!继续编!方才挥着长鞭,把我副将抽下马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白抚抚泪眼汪汪,“夫君,我怀孕了。” 裴云承:…… ? 三年间,裴将军百战归来,夺得十六郡,皇帝每每问赏,他不要官爵、不要美人,只要黄金。 众臣皆道他知进退,不骄奢淫逸。 皇帝问:为何只要黄金? 裴云承:臣家夫人热衷逃跑,臣允过她,由她跑。为了不打脸,只好她跑到哪里,我就买哪里的地了。 第57章 鹧鸪天·燕未还 晏亭柔见下了两盘棋,赵拾雨都有些心不在焉,眉头深锁,“拾哥哥,你今日都输给我了。在愁什么呢?” 赵拾雨仍将棋子拿在手里,举棋不定,“最近朝中有些人心不稳,官家准许了制置三司条例司颁布了“青苗法”,朝中因这法度分作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晏亭柔夺走他手中棋子,轻扔入白玉棋坛中,握住了他的手掌,笑着摇摇头,示意他心烦就不必陪她下棋,“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我先前见过唐末的史书,有过类似的记载,叫“常平制度”,丰年抬高米价,以免米贱伤农,荒年降低米价,以保证百姓有粮吃。“青苗法”之举措,可是差不多的?” 赵拾雨反手将她的纤细柔荑握在掌心,揉搓着,“唐末的‘常平制度是好的政策,只是在实施起来,伤害了世家贵族、大地主的利益,反对声音太多,执行时问题太多,导致推行不下去。 这回制置三司条例司所订的“青苗法”,是在青黄不接时,以远远低于富户田户的利息,贷给农民苗钱,待丰收之时还账。其实是对唐末的“常平制度”的补充,以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晏亭柔一手托着下巴,任凭另一只手被赵拾雨攥着,想了想,“那我懂了。市面上田户贷给农民的银钱,利滚利下来,还钱时,是原来银钱的两三倍是常有的事情,想必官家有此举措,很是有道理的。” 赵拾雨眼眸轻抬,“没想到小柔懂得这般多?” “我瞧得书多罢了。”晏亭柔抬手摸了摸赵拾雨的眉头,将蹙着的眉轻手舒缓开,“我说这些,是给你信心,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的,不必惆怅。” 赵拾雨眉头松开,脸上浮现笑容,拉住了晏亭柔摸他眉峰的手,将双手一齐拉到嘴边吻了一下,“你总能开解我,恰到好处的舒缓我的忧虑。我赵拾雨何德何能,能遇到小柔呢?真想早些把你娶回家。” 晏亭柔拽出手来,害羞的笑了笑:“大庭广众之下,你也不嫌臊得慌!” “可要好好说道说道,谁先招惹我的?谁先摸我的?”赵拾雨一脸无辜,却要得理不饶人。 晏亭柔羞红了脸,“我就不该理你!凭你自己皱着眉头,苦大仇深郁闷去!” 赵拾雨忙哄她,“我错了!知小柔是关心我。我还有更惆怅的事情呢,你可要安慰安慰我?” “那你说来听听?” “这青苗法要先在河北路、京东路、淮南路三路实行,我要去趟河北路大名府,查探一下实地的情况。” “去多久?” “不好说,短则月底回,长则一两个月也是有的。” “那你去就是了,这有什么可惆怅的?”晏亭柔心里舍不得,可还要故作大气模样。 赵拾雨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委屈,“我自是惆怅要与你分离,我……我舍不得你。竟没想到,小柔如此想得开,能放下我。” 晏亭柔见他失落模样,不禁笑了,偷偷在桌下拉住了赵拾雨的手,“《庄子》里说,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 若按此说法,一年一十二个月,三百六十日,能开口笑的日子至多不过六十天。 我们既然晓得能笑的时候是少的,那为何不尽量让自己开怀些呢? 我自是也会很想拾哥哥,丝毫不比你弱去。可是与其愁眉苦脸的等你,我更愿意每日将你放在心上,开开心心的期待着你归来。” 赵拾雨忽觉得心上紧了几分,他指尖捏了捏她的细指,“那你待我回来。总归同你一起守岁还是可以的。” 晏亭柔问,“何时起程?” “明日。我今日才得了消息,就来找你了。” “所以方才输了两盘棋,都是在纠结怎么同我开口么?” 赵拾雨点点头。 晏亭柔淡淡一笑,“那岂不是明日就见不到了?” “嗯……” “那你过来。”晏亭柔带着赵拾雨走到青萝斋后院,她平日查账休息的屋子里,合上了门。 赵拾雨好奇她要做什么,笑问:“大白天的关门,可是不好!” 晏亭柔瞧出他是在打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好。小王爷意欲图谋不轨呢。”说着她就踮起脚尖,在赵拾雨嘴上啄了一下。 “明明是小柔先非礼了我,好生不讲道理。”他将人揽入怀中,于深秋的冷屋里,捂出温暖来,又寻到了那处最柔软的唇,采撷着清甜的吻。 不知归期是何时,便要将那来日的相思,提前付诸口上,享用个遍才是…… 夜里,赵拾雨将晏亭柔送回晏府,晏亭柔让他稍等。不多时拿了一个绛紫色的荷包递给他,“你走的太急,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荷包里放的是我常用的梅花香饼子和……总之,是我时常待在身上的,送……送予你……” 他颠了颠香囊有些沉,就将打着穗子的绑线松开来,里面除了有三个梅花形状的小香饼子,还有一小把红豆。 原来小柔将红豆装在香囊里了,她不必说,他也晓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可赵拾雨偏要明知故问,“送予我,作甚?” 他将荷包放在鼻间嗅了一下,同她身上香气一样。眼神似定在她脸上,并不眨眼,只想着多看几眼。 往常他这样的轻浮的举动,必定惹来晏亭柔的责怪,今日出奇,她什么都没说,还上前一步抱住了赵拾雨,也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那清香如雨后竹林的味道只一嗅,她就红了眼眶,靠在赵拾雨怀中,“拾哥哥……” 赵拾雨一手抱着她,一手将自己腰间的香囊也解了下来,放她手中,将她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你舍不得离开拾哥哥,我亦舍不得离开你。我答应你,定会早早的回来,好不好?” 他怀中之人应声顺从的点了点头,他手抚住她后脑青丝,低头吻住了怀中软香。 赵拾雨有公务在身,没能参加九月十五赵满风和吴眠眠的大婚,小柔倒是忙前忙后着实替吴眠眠张罗了半个月,期间与吴眠眠也成了闺中好友,时常混在一处。 这日吴眠眠带着婢女来了青萝斋,见小柔在专心写字,就走到她对面坐下,“嫂嫂,在写什么?” 晏亭柔没抬头,一听这软糯糯的声音就晓得是谁,“你若再这么乱叫人,我可真不理你了。” 吴眠眠捂着嘴偷笑:“怀王府上上下下都晓得你,你是阿兄老早就看上的人,你还指望能低调到哪里去呢?” “我也奇怪,为何老早就都晓得呢?” “原来你竟不知啊?这个我可是听过的,同你说说,好生有趣呢。”吴眠眠支走婢女,让她去街上买饮子,“你入东京时,手腕上带着一个翡翠镯子,那个是先王妃的嫁妆来的,全府都晓得啊。阿兄呢,就是故意让你戴的,好让全府都认得你。 还有乞巧节时,潇月姑姑不是给你打扮成个仙女似的去看乞巧楼。据说那一日全府各院都争相去花园里看你,都说小王爷要娶个同洛神一样的仙女来。” 晏亭柔停了笔,“这样想来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那两日所有人见我都怪怪的,明明是不认识的人,却格外的客气。唉,我又被赵拾雨算计了。” 吴眠眠打趣道:“我听你这声“唉”,可不是觉得被阿兄算计了,可是在想他?” 晏亭柔捏着她的小脸蛋,“我发现你大婚之后,越发没皮没脸起来!先前那个一说你官人,就脸红的小姑娘哪里去了?现在可真不嫌害臊!” “都是同床共枕的人了,自是什么都不害臊了!我眼下也喜欢我官人的很,他虽然脾气差了点,可自打大婚之后,自打……就对我好的很。” 晏亭柔问:“自打什么?”她以为是赵拾雨教训了赵满风之后呢。 谁成想吴眠眠拿着帕子捂着嘴,“自是做了夫妻之事后。” 晏亭柔捂着脸,“羞死了!羞死了!你可真是什么都好同我讲的!” “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嫂嫂还会笑话我不成?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吴眠眠看着她手下的笔墨,“你还没说,到底写什么呢?” 晏亭柔将纸张递给她,“之前青萝斋失了一个大的印书的差事,明年可能就会有些空闲。虽然卖书是盈利的,可也不能不理东京城里的那些刊工。没活干,我又不能放他们去,各个身后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可没事情做,肯定也不成。” 晏亭柔将她的计划详细说来,原来此前在春岸楼瞧见那莲儿姑娘身上印花的衣衫和弄色枨橘之后,她就在想是不是可以将雕版印刷用到印染布料上头去。 本来市面上也有不少印花的布匹。可是因为工序复杂,往往花色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款,且价格又是不菲。 她想着若是可以雕些有趣花样的小雕版出来,在小幅的面料上,或者缝制好的衣衫上做点缀形式的印花,如同在衣上作画,是不是可成。 吴眠眠一脸崇拜的望着她:“小柔,你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你若是男子我定要嫁给你,简直如个大英雄一样!” 晏亭柔见她那副夸张模样,笑道:“印花而已,都成大英雄了?” “你不知,此前我在坊间做的衣衫,有时出去,都要同世家女子撞到一处,不是款式一样,就是布料一样,很是没意思。 若是真能如你这般说,那岂不是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花样来了。东京城里的贵女可都要感谢你这样的想法呢,不是英雄,却是什么?”吴眠眠眼中放光。 “你可真是长了一张巧嘴!不过成不成的,还要试,我过几日要去外城的青萝印坊试一下。” “什么时候去,要待几日么?” “过了寒衣节吧。已经定了布匹和染料,需要几日才能置办齐全呢。” 她想到寒衣节就是十月初一了,当初赵拾雨说月底若是回不来,可能时间就要长些。 她忽觉很是思念他,可思念这东西,由来没有解,不然也不会有思念成疾之说了。 她只好将自己弄的忙一点,再忙一点,忙起来时间过得快些,日子也没那么难捱了。 第58章 鹧鸪天·月满楼 转眼十月望月又圆。 下元节时,东京城里有三日休沐,大相国寺附近还有灯市可以瞧。 吴眠眠派人来青萝印坊请了三次,都没能约到晏亭柔同她去赏灯。 这日休沐,印坊里也没有人,院子里染好的布已经晾晒了几日。 晏亭柔自己雕刻了一套花版,是各类常见花卉图样的,迫不及待要等这布干了,试上一试。 院中立着长长的竹架子,上面晾晒着红、黄、蓝、绿的布帛,搭在竹竿下的布边在寒凉的北风中轻扬。 她摸了摸靛蓝的布料,已经干透。就选了一处颜色稍淡些的,拿了剪刀裁了一个小口,沿着小口将布撕开,只听“嘶”的一声,那布条沿着她的力道,划开了一人来长。她寻思着那长度刚刚好,做个披帛试试。 她将靛蓝的布拿进屋里,因外头过寒,染料会冻住,她之前让印坊的仆人各调制了一水盂颜色出来。 还特地在屋里置放了暖炉,温着房间。她取来一个朱砂染料,用棕刷沾了颜色后,涂抹在她雕刻的牡丹花雕版上,她一下一下小心翼翼的,不能让颜料沾得朝外,出了花样子去。 因布料不同纸张,纸张较硬,只要印在上面,便是浮在凸处,就能印出字来,而布料可能会软塌塌的掉下去,很就会晕染了脏色上去。 她提着心,极细致的撑开布,在涂了颜料的雕版上比划一下,可她只有两只手,并不能将布抻平,恨不得有人帮她一把,只可惜阮六郎被她支出去买吃的了。 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想来定是六郎回来了,她忙唤了一句:“来帮我一下。” 有两只手抻住布帛的另外两边,晏亭柔注意力全在布帛上,还在嘱咐着:“往下放,只印一下就好,这个力道,一定是过犹不及的。所以宁愿没印上,也不能印过了,晕染多了可不好看。” 那靛蓝的布在朱砂的牡丹雕版上印了一下,晏亭柔忙拽过布放到一边的笔架上,她庆幸书案上有个笔架。可作为这一小方染布的暂时晾晒之处,这才喘了一口气。 忽然腰就被来人从身后抱住了,那人已吻住了她耳尖,低声说道:“我好想你啊……” 晏亭柔只来得及唤了一句:“拾哥哥。”那唇就被人夺了去…… 赵拾雨的怀抱中还带着窗外的寒冷。不过那冰冷的气息亦难遮盖屋里重逢的暖意。晏亭柔应和着他的吻,因她亦是思念成疾,药石难医。 她需要解药,而他能救她。 他的吻如琼浆玉液,将人醉了三分去,晏亭柔不知不觉就被他推到床上,两人吻做一团。 直待她觉得脖颈一抹清凉,才灵台清晰一分,“别……六郎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事,武同和闻言良在外面守株待兔呢。”赵拾雨将人拥在怀中,“我从南熏门进来,不知道你在哪,就想先过来看看。不然到了晏府时该是半夜,又不敢去敲门。而明日一早我要入宫,出来不定何时才能见你呢。还好……”他顺着她如瀑青丝抚摸着。 “还好什么?”晏亭柔拉住了扣在她腰间的手。 “还好今日可以让我一解相思之苦……”那吻又印了下来,如窗外密雪,映着寒灯。 她伸手将衣衫上剥回肩上,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说:“拾哥哥,下雪了呢。” 赵拾雨朝她的方向望去,那脖颈之上尽是红痕,此刻觉得自己狠了,也是晚了。 他抬手去揉了揉她脖颈,看着无比心疼,腹诽着,自己是哪里来的饿狼,将小柔咬成这样子。问道:“你要同我去辋川院住么?” “不去,我……我这几日都住在印坊里,住惯了的。” “你放心,如上回住那里一样。你可以将我绑起来。我绝对不做什么。”赵拾雨祈求的望着她,“我明日一早要入宫去的,不知何时能回来。” 他恨不能时时刻刻将她拥在怀里。这些时日的分离,让他觉得好似过了许多年。 晏亭柔见他做小伏低状,就回身抱住了他,“那就多抱一会儿罢。” 翌日,赵拾雨才出宫,武同就迎了上来,“小王爷,晏姑娘仍在外城青萝印坊,没回晏府。” 赵拾雨奇怪了一下,想来必有因由,就问:“每逢初一十五,有去晏府给晏三叔送礼么?” “小王爷放心,都安排的稳妥呢,全是按照定亲之后的礼,一步一步来的,只能多去,不会少。” 赵拾雨点头道:“去青萝印坊。” 一身月白长衫的公子,手里捧着一个锦盒,下了马车,快步入了青萝印坊。 见到晏亭柔时,她脖间竟然围着昨日那条蓝色披帛,朱砂的牡丹印在蓝布上,呈现出了紫色的牡丹花来,衬托的晏亭柔的面容更是皎皎。赵拾雨抬手就去绕开那盖着她白皙脖颈的布,“怎么围了这个?” 晏亭柔嗔怒:“你说呢?” 那蓝紫色披帛展开时,赵拾雨瞧见那颗颗红痕,忽就明白了,笑问:“所以今日不回家也是因为这个?” “若是被我爹爹瞧见了,你以后就不必见我了。” 赵拾雨将锦盒展开,放到桌上,只见红色丝绒的盒中,放着一条彩色宝石点缀的珍珠璎珞,他的手穿过她的青丝,“戴上这个就盖住了。” 那璎珞上头的珍珠颗颗圆润还带着霓光,每颗足有金豆子大小,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晏亭柔问道:“你不是去宫里头了,哪里来的这珍珠璎珞呢?” 赵拾雨站在她身前细瞧了瞧,“我的小娘子,真真的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这璎珞显得逊色不少呢。” 他坐到床边,拉她坐在自己腿上,“小柔可还记得,有一回你说,历书最好由官府统一来制作么?” “嗯,记得。” “我回东京就写了折子,将我去江南西路各书坊的阅历相关的内容,都呈上给了官家,其中就提到了历书之事。 今日听闻,以后历书将由司天监来统一印制,且只会比市面上的历书价格还要低,绝对不会贵的。” 晏亭柔嘴角微翘,“竟然这般好,拾哥哥果真是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呢。” 赵拾雨拉住她的手,“怎么是我做的呢?不过是我偷了你的好处,借花献佛罢了。那时就说,不论我得了什么赏赐,都要送你。” “啊?圣上的赏赐竟然是一条璎珞?”晏亭柔觉得很是奇怪。 “自是我自己张口要的了。” 晏亭柔有些羞恼,“你怎么张开口的,说这样的话?要个女儿家的东西,竟然也好意思?” 赵拾雨面上却坦坦荡荡,“官家也认得你,自是直接同他讨了。” “那你怎么说的?”晏亭柔很是想知道。 赵拾雨正想诱她问呢,不禁一笑,“我就说,我极爱又极疼我的小娘子,他将我派出去这么久,给些奖励也是应该。” 晏亭柔脸颊微红,“你真是!什么都好讲的。” “问完了?” “嗯……” 他亲了亲晏亭柔的脸,“有件事情,我想同你商量一下。” “你说……” “我想早些娶你回家。” “不是日子已经定了?” “我们两人的事情,我们两个说了算。” “为……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将人压在床上,吻了起来,“自是不想等了。” 那日听赵拾雨说了历书归司天监来印制,晏亭柔就上了心,听闻司天监的监丞换了新人,她特让鲁翁托人写了拜帖,要见司天监的监丞。 本想着那拜帖送去,腊月之前能见到人就不错了。没想到几日后,就有回应。 可晏亭柔一直抽不开身往司天监去,因赵拾雨每日都要她陪着,两人也不回怀王府,也不回晏府,就待在小小的辋川院里。不是窝在一处看书,就是要同她下棋、吃茶。 五日后,辋川院里。 屋里烧了炭盆暖炉,一排主子书架之前的地上,放着一张如床榻大小的鹿皮垫子。晏亭柔没有踩鞋,只穿着单袜站在上头,翻著书看。 她放下手里的书,忽然回过味儿来了,“拾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赵拾雨一直在笑涔涔的望着她,好似如何也瞧不够似的,“没有啊,小柔何出此言啊?” “我怎么觉得你日日都将我困在辋川院里呢?” “没有的事,寒冬凌冽,我怕你冻着。”赵拾雨走到书架前,抬起了她的下颌,“这里有书、有酒、有茶,还有鹿皮垫子,还只我们两人,不好么?” 他说话的热息扑在晏亭柔耳边,让她觉得痒痒的,心跳如鹿撞,一时间心乱如麻,“我……我要去趟司天监……” 话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那吻好似就是不想让她说话,她来不及闪躲,“唔……”了一声。 他双手把在书架上,将她圈在书架和自己胸膛之间,吻的忘情又忘我,眼见她身后的书架都晃了晃,两人也毫无知觉。 直到头顶的一摞书卷“哗啦啦”落了下来,两人同时察觉,朝着一个方向躲避时,一个不稳,双双倒落在鹿皮垫子上。 赵拾雨并没有从鹿皮垫子上爬起来的意思,他侧起了一点,又俯了身去,将人含在嘴里,吻在身下。 忽觉得这鹿皮垫子很是不错,因眼下两人,挨着暖暖的火炉。 即便褪了半片薄衫下去,亦不觉得冻。他的指尖细细抚过她的脸颊,一路朝下…… 晏亭柔恍惚间好似瞥见那水青色的褙子,落在了地上。上襦也被揉乱了,只余小抹还贴在身上,她后脊忽然打了个冷颤,有丝丝凉意袭来,她忽坐起了身,“我……我要去司天监。” “不许……”赵拾雨斩钉截铁的说道,他紧张的拢了拢衣袖。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赵拾雨耍起无赖来,任凭怎么同他费唇舌也是枉然。 晏亭柔自是不许自己这般日日藏在屋里同他消磨,她起身穿好衣衫,“我让六郎带我过去,夜里就回晏府了。” “晏亭柔!”赵拾雨语气不善。 晏亭柔冲他一笑,回身抱了抱他,“过几日冬至,你可以光明正大来晏府看我的。” “过几日?”赵拾雨将那“几”字说的极重,自己一刻都离不开她,她怎能几日不见自己呢!他见人已出了院子,就忙唤:“言良!快去趟太史局,问问改日子的事!” 第59章 鹧鸪天·纤纤玉 晏亭柔入了司天监,拜见了新上任的监丞时,忽就明白赵拾雨这几日非要将自己困在他身边是为何,她唇间含着淡淡的笑意,对着司天监监丞施了一礼,“竟没想到,故人在此重逢。陆监丞……” 陆进之穿着一身绯色官服,伸手略施一礼,“晏姑娘,又见面了。” 晏亭柔将历书的事同陆进之聊得差不多,就想着闲话莫叙,早些离开才是。 她再三推脱,陆进之仍是坚持,说要把她送到了司天监外的马车上。 陆进之仍是一副稳重淡漠的样子,可眉目间却多了一抹温柔,晏亭柔已让他留步,可他还是上前了一步,问道:“晏姑娘,可还记得在洪州时,做的那批《山海经》、《千字文》、《三字经》的童书么?” “嗯,自是记得。” “我早前将一批运到东京来,想去送书给慈幼局。不知小柔是否有时间呢,同我一起去趟慈幼局。毕竟你是参与校订印刷的人,尤其是那本《山海经》,你策划的部分是怎么考虑的,可愿意同慈幼局里教孩子识字的先生,多聊几句?” 慈幼局是官办的居所,收留一些新生被人抛弃的孤儿。她本该是要拒绝陆进之的,可想着慈幼局里那些稚子,就生了怜悯之心,“今日么?” “嗯,离这里不远的。”陆进之说。 “好啊,一起啊。”说话的竟不是晏亭柔,而是赵拾雨。他追随这晏亭柔的马车奔来的,已经在司天监的门口等了许久。他跳下马车,“陆通判,不对,该叫陆监丞了,好久不见啊。” 陆进之淡然一笑,“小王爷,又见面了呢。” 赵拾雨笑说:“难得陆监丞这般仁慈,不若一道去了,刚好我爹爹让我近来去送批冬衣过去,我先去打探一下多少人。” “既然小王爷有此心,那最好不过了。请吧……” 晏亭柔才要上阮六郎马车,赵拾雨就故意当着陆进之的面,拉起她的手,将两只纤纤玉手都拢在自己双手中,哈了一口热气,“怎么这么凉,走去我车上,我给你捂捂手。” 陆进之看了一眼,唇间淡淡一抹笑,别过脸去。 晏亭柔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由着他。 三人入了慈幼局,交代好事情,不过半个时辰,赵拾雨出尽风头,临分开前,还同陆进之说,要记得来怀王府喝两人的喜酒。 赵拾雨确实想送冬衣,不过这事让闻言良跑一趟就是,可他就是醋了陆进之,非要来此一着。 在慈幼局时,晏亭柔一直没有发作。直待与陆进之分别了,入了马车,才瞪着赵拾雨,怨谤道:“你早就知晓新来的司天监监丞是陆进之,是不是?” 赵拾雨鼻间发出“嗯”的一声,不细听都听不出来。他望向车窗外,也不说话。 “你故意将我困在辋川院的,是也不是?” 赵拾雨回头看着小柔,她真生气了,他眼睫微颤,有些后怕,不禁低了头。 自己怎么一时鬼迷心窍,想了这么个损招。可是眼下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可他万不想在陆进之的事情上承认半分错去。 “你,你也太过小气了。我去司天监,又不是奔着陆进之,我是去为青萝斋找历书印制的事情啊。”她见赵拾雨不答话,声音大了许多,很是恼怒。 赵拾雨发现她真的生气了,就拉住她的手,“我,我知错了。我就是不想让他靠近你。”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赵拾雨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 “不是先前说的,给我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这话不是你说的么?怎么我们还没大婚,你就这样约束起我来了?” 赵拾雨忽觉自己嘴笨的异常,他真的没有理,也确实说不出旁的话了,就只好不说话。 晏亭柔以为他也气了才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路僵持,一直到了晏府门口。 晏亭柔要下车,赵拾雨终是急了,怕人走了,真要好几日见不到,他赶紧拉住小柔,只听“嗙”一声,将人拽到车壁上! 他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心中万分恼了自己情急用的力气大些,可又气着不想道歉。晏亭柔抗拒着,他却丝毫不肯放松,两人都用尽力气,较着劲。 最终还是赵拾雨心疼了,松开了手。 晏亭柔眉眼都拧作一处,还欲下车。赵拾雨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就将人捞回来,控在怀中,强吻了起来。 他的吻满是嫉妒之情,又饱含怕将她弄丢了的心情……直到他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心里忽如打鼓,是小柔哭了,手上不自觉也松开了。 还未说话,晏亭柔抽着袖子擦拭着眼泪,夺门而出。 “小……柔……”这两字最终只有赵拾雨才听得见。 闻言良看见赵拾雨时,发现小王爷是从晏府走路到怀王府的,他一身月白长袍看起来同他的脸色一样冷寂和绝望。 只见武同拉着马车,走在路上,跟在赵拾雨身后。他低声问武同,“怎么了?” 武同撇撇嘴,小声说:“吵架了。” “为什么?” “陆进之……” 闻言良撇撇嘴,“啊。我就说,这事瞒不住。” 武同斜眼看着他,“事后诸葛亮!赶紧想办法,不然倒霉的还是你我。” 闻言良凑到武同耳边,低声说:“不不不!倒霉的肯定是你。” 武同攥了拳头,冲着闻言良比了比。 赵拾雨如失了魂魄似的,连怀王府的门槛都没看见,好在闻言良眼尖,上前一步,拉住了他胳膊,扶了他一把,“小王爷,太史局改日子了,腊月初八,二月十二。只是腊月初八不就眼下了?好似有些太急了,难不成这个年,都不让晏姑娘同晏三叔过么?二月十二呢,也只提前了一个多月而已。” “你明日写了帖子去问晏三叔,我去问我爹爹。”赵拾雨想了想,“还是明日你去问我爹爹,我去晏府吧。” 闻言良觉得还是谨慎为好,就又多问了一句,带着提醒,“小王爷属意腊月还是二月?万一王爷问起,我也好知如何作答。” 赵拾雨经由他一提醒,就说:“二月十二的日子,不给他们看,只说一个,腊月初八。”他慢吞吞的朝着府内走去。 闻言良见小王爷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晏姑娘不喜欢陆进之的,小王爷不必妄自菲薄。” “言良,她恼了我了……” “小王爷,我去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就去晏府。” “小柔一定气坏了,她明日不理我怎么办?”赵拾雨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全然没有半分小王爷的气势。 “呃……”闻言良被这话问的一愣,小王爷何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起来。 第二日赵拾雨一早起来就去了晏府,竟然扑了个空。据说小柔一早就出门了,倒是晏三叔对腊月初八大婚,没什么意见。 因晏府和怀王府本就在一条街上,相邻而居,在哪里过年没有差别。 可晏三叔也说了,这事,全凭小柔自己意愿,所以赵拾雨还需要问她。 从晏府去青萝斋,需路过怀王府。赵拾雨估摸晏亭柔若是有去处,只能是青萝斋了。 路过怀王府时,见吴眠眠的婢女在外安排马车,闻言良上前一打探,原是老早前,吴眠眠就约了晏亭柔,这日要去瓦子玩。 吴眠眠见来人是闻言良,就下了马车,走到赵拾雨面前,施了一礼,“阿兄,我同嫂嫂今日出去玩。听闻城里新开了个潘家瓦子,做的餐食也好吃,还有许多有趣的曲儿啊,歌儿啊可以听,好多城中女儿都去玩呢。阿兄,可要一起去么?” 赵拾雨的手背在身后,即便心里恨不得马上去见她,嘴上立刻就答应“好啊,一起去啊……”可脸上仍端着架子,他一本正经的说:“我还有些国子监的事情要处理,我不去。” 吴眠眠想着也好,答应了一声,施礼就要退下。人已到马车跟前了,又被赵拾雨叫住:“晚些时候,我忙完公务,去接你们吧。” 吴眠眠觉得奇怪,这个“接你们”是何意,可也不好直接问,只答应着。 潘家瓦子里,一楼的厅堂中正有一白面樱纯的歌姬弹着阮琴,唱着小区。店中有不少娘子,来此观赏。 晏亭柔和吴眠眠寻了一间雅房,两人关起门来,向将店里的美食,挨个点了一遍。 吴眠眠自打结婚之后,在怀王府众人的耳濡目染下,多少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 她一早见了赵拾雨奇奇怪怪,现下又见今日的晏亭柔一副慵懒模样,全然不似往常的神采,就猜两人定是有了龃龉,“小柔?”她唤了一声。 晏亭柔竟然瞧着一杯酒呆住了,吴眠眠特地大些声音,又唤:“嫂嫂?” “嗯?”晏亭柔才从愣神中醒过来。 “你是不是同阿兄生气了?” “你怎么知道?” “瞧你今日,酒吃了半壶,整个人心不在焉,赖赖巴巴的样子,就差把“我今日心情欠佳”写在脑门子上了。” 说话间小仆又上了酒菜来,见两人衣着打扮非富即贵,问道:“两位娘子,可要听曲儿么,本店的招牌,可以让歌妓进屋来弹曲的。” 吴眠眠期待的望着晏亭柔,凑到她耳边说:“这潘家瓦子城中贵女最是喜欢,我以前从兰州来,对这边都不熟悉。我想将东京城里的娘子们,会玩的东西都见识一遍,免得我官人出去拈花惹草的。小柔,好不好?” 晏亭柔喝的微醺,脑子里全是赵拾雨,忽想起他在白鹿洞书院弹琴的仙人之姿,就问:“可有会弹古琴的?” 那小仆一见有戏,问:“小娘子想听什么曲儿?” “广陵散!” “有,我这就安排!” 吴眠眠目送着小仆走出去,期待极了,她觉自己总要将东京城里不明白的事情都问来才好。 因小柔待她真诚,她对小柔也从不拐弯抹角。有她想问的,就不怕旁人笑话,统统愿意问小柔。 而晏亭柔对她,也从来都是知无不言。吴眠眠问:“小柔,方才你在门口见那灯了么?” “什么灯?”晏亭柔毫无印象。 “黄色的,可好看了。” 晏亭柔满脑子都想着赵拾雨,自是无暇顾及门口挂了什么灯。 这日是个阴天,想来夜里是要下雪的,店家提前掌灯也没什么奇怪,她就没多想。 不一会,一个脂粉敷面的小郎君抱着一架古琴走了进来。两人皆是一惊,那郎君瞧着不过十六七模样,粉琢玉雕的,倒是可人。 他躬身施礼,“给两位娘子请安。奴小名玉郎,是此间的琴师。”他没有说旁的话,也没有阿谀奉承的嘴脸,伸手款款,抚琴而坐。 只听袅袅琴音从他指尖弹出,晏亭柔一愣,谈的竟丝毫不必赵拾雨差。 吴眠眠完全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个男子,忽觉有些窘迫,还有些害怕,小声在她耳边问:“这是男娼么?” 第60章 鹧鸪天·昨夜风 晏亭柔正闭目养神,听的入迷,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随着曲子摇晃着手里的酒盏,回答着吴眠眠“男娼”的话,说:“是琴师。方才不是说了?这琴师的《广陵散》弹得比赵拾雨还好。” 吴眠眠眼睛瞪得溜圆,小声说:“小柔你真是敢说,不怕闪了舌头去,将堂堂小王爷同一个男娼相比!” “琴艺自是有高低的,有什么要紧。”她听着吴眠眠这样将赵拾雨抬得高高的,心里有些不爽快,满心都是赵拾雨这个坏人,“别再同我提赵拾雨了!再提下次可不同你出来玩了!不许提!不许提赵拾雨!我最讨厌他!” 琴曲还未尽,忽就戛然而止。 满屋只余“不许提赵拾雨,我最讨厌他”。晏亭柔睁开眼,瞧着那琴师,“玉郎?怎么停了?” 她话才说完,就见赵拾雨站在玉郎身边,按住了他的琴弦。 身后的闻言良唤来门口的仆人,塞了一锭银子,低声说,“重赏,退下吧。”那仆人忙带着玉郎走了出去。 赵拾雨满脸如屋外冬日阴天的乌云,他问:“你最讨厌我?” 吴眠眠也有些醉了,想着方才小柔说的话,千万不要同阿兄提,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阿兄来了?方才小柔还说你比不上这玉郎呢!”她打了个嗝,“哦”了一声,“不是,是说他《广陵散》弹得琴艺好。” 赵拾雨眼眶都已气的发红,回头看着武同,武同忙说:“二娘子,小的送你回府。”屋外的婢女终是敢上前,拉了吴眠眠就往外走。 闻言良晓得小王爷定是与晏姑娘有话说,才要关门,晏亭柔就追着吴眠眠出了去,她身形摇摇晃晃,嘴里还不满的说道:“谁要拾雨?我要踩雪!下雪了呢。” 赵拾雨忙脱下自己的紫裘大氅追了上去,围在她身边。晏亭柔走到潘家瓦子门口,仰头看着雪花如鹅毛,片片惊鸿一般晃着飘下,嘻嘻笑着。 她伸手去接雪花,那紫裘大氅就落在地上。赵拾雨看她醉醺醺的模样,气的不行,真想将她丢下算了,可心里又怕她着凉。横竖雪大,人也少,他拦腰将人抱起来,朝着马车走去。 晏亭柔恍恍惚惚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喃喃自语,“拾哥哥的味道,真好闻啊……可我还在生气!不闻!”她用双手捂住了鼻子。 赵拾雨一路抱着晏亭柔入了马车,又接过闻言良捡起来的紫裘大氅,盖在晏亭柔身上,“先去春岸楼,让她醒醒酒,这样子回了晏府,终归又是我的错处。” “不去!我要回家!”晏亭柔迷迷糊糊的说道。 “你醉成这个德行,若是回晏府,晏三叔定要将你禁足。” “禁足好了!就不用见赵拾雨那个讨厌鬼了!” 赵拾雨实在不想听她再骂自己了,上去就吻住了她的唇,让她再张不开口骂人。 晏亭柔醒来时,见自己躺在红纱帐幔里,头疼的很,赵拾雨坐在她身前,黑着脸,端着一碗汤,很是不情愿的说:“醒酒的,快喝了。” 晏亭柔接过碗,一边喝一边想着,自己是去听了什么玉郎的曲儿,然后喝多了,醒来就在这了,她还记得自己在同赵拾雨生气,想着再不理他了。 两人沉寂了半晌,赵拾雨忍不下去了,问道:“晏亭柔,你现在已经无法无天了么?狎妓都敢!” “胡说!我才没狎妓!”晏亭柔严词否定。 “那你方才去的地方是什么?要我帮你回忆回忆么?潘家万字门口挂着栀子灯,你没瞧见么?” 晏亭柔忽想起来吴眠眠好似说了,门口黄色的灯很是好看。 她灵台一震!那灯是栀子灯,东京城里酒楼、勾栏、瓦舍、妓馆无数,有专门听曲吃饭的,有边吃饭边狎妓的,如何从外面区分呢,就看酒楼门外是不是挂了栀子灯,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她自是晓得。 只怪那时全然记恨着赵拾雨,根本没细看,吴眠眠又不懂,竟然误入了进去。 她理直气壮,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是没看到啊!” “没看到?那你还能叫了个男娼弹琴?” “你不是瞧见了,只是听曲,又没做旁的!” “你还想做什么?你……”赵拾雨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晏亭柔气得已经出血。 晏亭柔将碗放在床边,下地穿鞋,不想理他。 “你去哪!”赵拾雨有些怒了,抬手要去拉她,不小心将碗碰落在地,“啪”!一声,摔得粉碎! 晏亭柔瞠目怒视,“这碗也碍着你小王爷了?” “我……”那句“不是故意”他没有说出口,好似说了就示弱了一般,仍是固执的问:“你要干嘛去?” “你管不着!”晏亭柔甩开他的胳膊,就朝着楼下走去。她觉得自己头疼的很,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回家睡觉去。 三日后,晏亭柔终是出了房门,她酒醒之后,一连三日,就在屋子里抄《金刚经》,她抄写了三遍,真真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待她房门终于开启,寒冷的风吹进屋来的时候,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觉得好孤单啊,她有些后悔了,不该同拾哥哥生气的。 丰秀儿走来,见她朝着门外望,面上失落的样子,问,“在看,赵拾雨是不是来了?” 晏亭柔委屈的抬眼看着姐姐,也不说话。 丰秀儿猜她定是后悔了,就吓唬她说:“没来!三日,整整三日,都没来过晏府!定是真恼了!” 晏亭柔眼泪含在眼眶,她偷偷的在心里期盼着,赵拾雨定会在门口守着她才是,怎么竟然,这么决绝。他,竟然三日都不曾来过。 丰秀儿知晓晏亭柔喝多了那日定是伤心了,每每她难过时,都会将自己关起来抄佛经。 就在晏亭柔“闭关”抄经时,她同闻言良了解了个大概,两人一合计,眼下大婚在即,小王爷和晏亭柔这么吵架定是不行,就计上心来。她问:“可是只自己错了?” 晏亭柔忽就“哇”一声哭了,她抱住丰秀儿肩膀,“我没瞧见那店门口的栀子灯,我不是故意的。他还凶我!” 其实自己是委屈赵拾雨凶她,还是委屈赵拾雨没来哄她,她心里明白的很。 丰秀儿拍拍她,“知错了就好了,别哭了。眼下他凶不了你了。” 晏亭柔的泪忽就停了,一脸惊恐的看着她,“怎么了?他?” 丰秀儿起身去衣橱里拿衣衫,“病了。要我说小王爷也是个傻的,把自己的紫裘大衣将你裹起来了。然后他穿着单衣抱着你走了一道,又冻了半宿,能不病么?” 晏亭柔忙接过秀姐姐手中的衣衫,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严重么?我去看他!” “不是还在气他!狗男人!让他病死算了!”丰秀儿打趣道。 晏亭柔忙披上披风,胡乱系上领前的扣子,这些动作一气呵成。 可穿戴齐整时,忽又胆怯了,人已踏出房门半步,又回头问:“秀姐姐,我?” “去吧。跟着心走。想他就去。” 晏亭柔才到怀王府门口,就见闻言良拿着包袱走了出来,“晏姑娘?” 晏亭柔忙问:“他……他病了么?” “小王爷昨日夜里才下床,今日一早就被召入宫去了。方才让武同过来传话,说官家颁布了均输法,让小王爷去各路去视察执行。我这不就胡乱拿些药物、银钱,这就送过去。” 晏亭柔吓得一惊,难道又要分开了?“今日,今日就走么?” “嗯,小王爷哪一次出去不都是急的很。上次青苗法的事情,去大名府,也是来去匆匆的。” “去,去多久?”晏亭柔有些后悔了,早知他要远行,自己不该同他怄气的。 “这次任务重,怕是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也是有的。年初去临川不也是去了大半年的?”闻言良一路朝外走,一路说,很是焦急。 晏亭柔一下子就慌了,朝着身后唤道:“六郎,快去驾马车来。” 又对闻言良说:“我送你去找他罢。” 闻言良点头,“也好。” 马车停在东京城外十里的送君亭停了下来。 晏亭柔跳下车,就见送君亭中,赵拾雨一身蓝衣玉树临风,站在那里,他好似在同什么人说话。 送君亭比地面高出些许,方便送人时,了望故人远去的背影。 晏亭柔也不理其他,拾级而上,慢慢的走了过去,临近几步时,哭声唤道:“拾哥哥……” 赵拾雨转身,仍是一脸病容,嘴唇泛白,他冲着晏亭柔笑了笑,同那人说:“我家娘子来寻我了,你先走吧。” 那人道了句:“小王爷,后会有期。”就下了送君亭。 “后会有期。”赵拾雨再回头时,晏亭柔已扑到他怀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赵拾雨抬起虚弱无力的手,拍着她后背:“不生我的气了?” 晏亭抽泣着,只是摇头。 他声音沙哑的很,安慰道:“哭什么?怎么跑这来了,多冷啊,回去吧。” “不回去!不回去!呜呜呜……” 赵拾雨抬手为她擦拭眼泪,大冷天在外头哭,生怕给她冻坏了,忙伸手去掰开她,“回去吧,乖。” 晏亭柔哭的更厉害了,“不回去!拾哥哥别走,别走好不好?” 赵拾雨以为她要哭够了才走,“那你哭,由你哭,等你哭够了再走。” 晏亭柔想着自己让他别走好似有些强人所难,毕竟那是他的差事。就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那拾哥哥去哪,我就就哪,好不好?” 赵拾雨捏了捏她的脸,“我还未同你说呢,拾哥哥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晏亭柔委屈的点点头,眼泪如决堤之水,再停不下来。总要将自己的难过、委屈、舍不得尽数发泄出来才好。 赵拾雨病容的脸上忽生了一抹笑,在这阴天的冬日里,竟如艳阳一照,“别哭了。既然小柔原谅我了,以后小柔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晏亭柔双手搂着他的腰,搂得更近些,“不分开了,不分开了,总之我不放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一万,把正文都放完……多谢支持! 第61章 鹧鸪天·朱弦曲 赵拾雨从未见过她这般小孩子模样,祈求的目光里且全是对他的依恋,他忽觉身上的病痛全都好了,他低头望着她,展开双臂,试着要横抱她,“行,那我抱着你上马车,好不好?” 晏亭柔以为他还要走,就不让他抱,死死的攥着他的衣衫,双臂箍着他的后腰,眼泪扑簌簌的如线落下,“明日我们就摆宴,成了婚,我就同你离京。一日都不分开了。你就多等一日,行么?拾哥哥……” 赵拾雨这才发现其中不妥之处,他望向长亭之下,憋着坏笑的闻言良和武同,问:“去哪?” 晏亭柔靠在他胸膛,“去晏府,我同爹爹说去。” “你……竟……这般想嫁给我么?” 晏亭柔抬眼望着他,好似自己有些太不矜持了。 赵拾雨只得意了一下,见她不说话了,就怕她反悔,忙说:“行,我们马上就回去。太史局的日子,已经订好了,腊月初八,我就觉很好,你愿意么?” “愿意……”晏亭柔点点头,才发现好似有些不对,“你不是要南下去各路?” 赵拾雨不答,见她已经答应,忽觉心飘了起来,牵起了晏亭柔的手,朝着马车走去,“我竟不知,小柔这般喜爱我。” “嗯?什么意思?” 赵拾雨已猜到定是闻言良骗她,就说:“言良,官家见我身子不大好,就让方才送君亭里的那位公子代替我去了。这下我可以安心筹备大婚了。” 晏亭柔愣愣的看着赵拾雨,原来自己竟然误会了。现下想想方才的模样,好生丢人,可终归是自己说出去的话,她忙捂住了脸,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车内两人,静的只余窗外北风呼啸的声音。 赵拾雨掰开她捂着脸的手,“不生气了?” 晏亭柔拿起赵拾雨的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生气。” “那我让你还回来。”赵拾雨宠溺的瞧着她。 他笑着眉眼弯的似新月,晃人。晏亭柔只瞧了一眼,便觉心里的小兔子都要蹦出来了,“怎么还?” 赵拾雨倾身过来,在她眼前停驻,两人的面颊之间只剩余一指的距离,他轻轻的合上了眼睛,说:“亲回来。” 他闭着那耀眼惑人的双目,面容因病还未好,显得苍白异常,可也好看的让人心生不忍。她觉得自己生龙活虎的,还要气他,心生歉意和内疚。 她也闭了眼睛,尝试着,凭着记忆中的习惯,去搜寻那唇间一抹清凉。 樱桃软唇印上了冷薄的淡笑,轻轻的碾摩着他唇的形状,而后主动的撬开唇瓣,吮吸了起来…… “小柔答应我了,可不许后悔的。下月初八,你我大婚。” 转眼就至腊月初一。 两边各自筹办着大婚各类事宜,赵拾雨忙着国子监里的事情,晏亭柔忙着青萝斋年底查账,两人竟有几日没见面。 前些日子钱有贤来晏府拜见晏三叔,将一套谢师礼整的很是全面,吓的晏宣礼以为他也瞧上小柔了呢。 结果钱有贤如实道来,一是自小曾受过晏三叔教导,他来上门谢礼很是应该,二来说是此前得晏亭柔指点,想印一本书出来。 因此他憋在家中一月,将自己所知的,关于吃喝玩乐的东西都记录下来,他此番是来求小柔,帮他编纂书籍的。 钱衙内所提交的初稿,不过写了五千字,晏亭柔粗粗看了一下,觉得很是有趣。 虽然钱衙内自己觉得是将自己喜欢的“吃、喝、玩、乐”都写下来了,可晏亭柔看到的,是书中记载了生活中美好的一切。 譬如“止箸”一文中,写了他觉得将止箸做成鱼的形状,装饰以彩漆很是好看。 止箸,就是放置筷子的小架子,以往宴席之上,总有敬酒之礼,这时停了筷子,摆放在止箸上就很有必要。 晏亭柔对此也颇有研究,她补充了各种材质和器型的止箸,可做成杏花形、竹笋形,可用木材、竹子、陶瓷、云贝…… 经由她展开后,好似每一条的内容,都可以大书特书。 譬如钱衙内写了“雕菰饭,如墨竹色米,味道香滑”,晏亭柔就在他之上补充了,杜甫有诗“滑忆雕菰饭,香闻锦带羹”,雕菰米就是菰的种子,若菰的根茎长得过于庞大,便不生种子,那根茎部分可以食用,唤作茭白,清炒味带清香。 晏亭柔开始在钱衙内的基础上,将那些内容不断的补充完整。若有连带着想起的类似内容,她也会另辟一章,详细写来。 她一边查阅着各类书籍,一边还要去城中各处,考证一下实际情况,待腊月初时,那书卷已拓展到了三万字有余。 这日在晏府钟灵苑外的花园里,丰秀儿正指点家仆往柿子树上挂灯笼。 钟灵苑里的柿子树结柿子,从来不摘,就要任凭橙黄的柿子挂在枝头,待叶子都凋谢没了,还似一个一个小灯笼一般挂在上头。 晏亭柔朝着天伸了懒腰,见了枝头柿子,看着尤为可爱,想着一会儿回屋去,要将这个也记上一笔。 “秀姐姐,让我来挂吧,松松筋骨。我这些个时日,写文章写的好似都胖了。” 丰秀儿笑说:“好,那你来,小心别闪了腰就行。” 晏亭柔站到凳子上,拿过她手中的红绸的灯笼,直接挂到了柿子树枝上,还在念叨着:“我真的是胖了,感觉自己都有些喘呢。” 忽有一双手掐在她腰间,捏了两下,又将她抱了起来,颠了颠,用着无比肯定的语气说道:“没胖。” “拾哥哥!你来了。”晏亭柔满脸欢喜,转瞬又换做惆怅,她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定是胖了,是不是都不好看了?我前几日见瓦子里跳舞的女子,柳腰细长,特别瘦,很是好看。” 赵拾雨将她抱到地上,“谁告诉你那样子是好看的?” 晏亭柔一脸认真的辩驳道:“不是么?楚腰纤细掌中轻,没错的啊?” “当然不是!”赵拾雨双手揽住她的腰,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推,“有些肉才好,摸起来软软糯糯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晏亭柔一下羞红了脸,“还有人呢!” 赵拾雨将唇抵到她耳边,“早就走光了!还算他们眼神不错!” 腊月初八,五更时分的东京城还未天亮,可街市里已有炊烟升起。 怀王府至晏府门口的那条街道上更是热闹,已聚集了百十来号穿着各类吉利喜庆衣衫的人。 轿夫穿着红短袄,腰上系着条红布腰带。媒人头顶红花,穿着紫红绣牡丹的褙子。就连怀王府和晏府一众家仆,这日都穿红戴绿,喜庆极了。 晏府门外,正有一队乐师,排的整齐,吹拉弹唱着迎娶的曲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最是打眼的便是在红棕宝马上高坐的赵拾雨,他已入过晏府,施过礼、吃了酒、念过诗,将一众习俗和礼数尽数照做了。 他穿着一身正红喜服,露着些许绿袍的下摆,更显得骨貌淑清,丰神俊朗,正看着媒人和丰秀儿将盖着销金红盖头的晏亭柔从晏府大门扶了出来。后头跟着的晏宣礼和一众家仆都面带喜色。 赵拾雨见晏宣礼捋着胡须,笑着脸,可眼中多少有些惆怅和感伤,就下马,对着晏宣礼躬身行了个大礼,望着婚轿说:“岳父在上,小婿定会待她好的。你尽可相信,阿拾待小柔,定从一而终。” 媒人忙低声说:“小王爷,没这个礼的。” 晏宣礼笑了笑,也不说话,就抬手结实的拍了两下赵拾雨的肩膀,便是接了他的承诺了。 花轿之中,晏亭柔带着珠翠团嵌的金凤冠,穿着一身大红销金广袖,黄罗销金裙,头上蒙着一个销金红纱罗的盖头,端坐在八人抬的绿罗帐幔的金钩轿子里。 丰秀儿给了抬轿子的仆人各包了一封利市钱,就听为首的轿夫喊了一嗓子:“起檐子。”【1】 喜轿一晃,朝着怀王府走去。相比晏府门口不过是送彩缎、吃个茶点、奏乐、催妆、出阁之礼,怀王府这头可复杂的多。 入门口前,有阴阳生捧着一斗装满“谷豆钱果”之类的匣子,将东西抛出去,唤作“撒谷豆”,是驱邪保平安。 沿着轿子到怀王府之间,铺了一地的青毡,晏亭柔在旁人的搀扶下,踩着青毡走入怀王府。 赵拾雨也没闲着,按照媒人的指引迎来送往了一顿,直到吉时,两人牵着绾了同心结的红绸,拜祖、拜高堂、对拜。 晏亭柔顶着纯金的凤冠和缝了两圈珍珠的霞帔不知多累,两人终于坐在婚床之上时,以为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哪知又来了一些“有儿有女”能凑成一个“好”字的喜婆们,往两人身上投掷一些铜钱、绢花、果子,是为“撒帐”。 媒人从两人头上各剪去一缕青丝,合在一起,同绸缎、梳子摆在一个盒子里,唤作“合髻”。两人拿了用彩结绑在一起的酒杯,相互为对方喂酒,喝了交杯酒。 折腾了一日,终是在夜里,两人喝了交杯酒后,众人才退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婚服“红罗销金”:《东京梦华录》“红罗销金袍帔”;《梦粱录》“送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缎亦得”。 下一本《明月逐人归》求收藏 【草原自由的小白马?小郡主+杀伐果决的杀阎罗?大将军……】 白抚抚离开草原去和亲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她以郡主的身份嫁给了燕国人称“杀阎罗”的裴云承大将军。 大婚那夜,他以剑挑开红纱,她手握宝石匕首相对,“我阿翁说了,燕国是礼仪之邦,不喜欢是可以和离的。你会放走我的,对吧?” 裴云承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娘子,笑说:“放你走?不可能。皇命难违啊。不过嘛,你若是逃得出去我的地界,尽管逃跑试试!” ? 她跑,他追,每次将这小白马捉回来,都要将她绑到床上。 白抚抚:夫君?阿惑?云承哥哥?小叔叔?放开我罢,再也不跑了! 裴云承:待你同我做了真夫妻,我就信你。 ? 三年间,裴将军百战归来,夺得十六郡,皇帝每每问赏,他不要官爵、不要美人,只要黄金。 众臣皆道他知进退,不骄奢淫逸。 皇帝问:为何只要黄金? 裴云承:臣家夫人热衷逃跑,臣允过她,由她跑。为了不打脸,只好她跑到哪里,我就买哪里的地了。 第62章 鹧鸪天·雪绕红琼 晏亭柔听见关门声后,感觉众人已经退去,可屋里竟然鸦雀无声,她有些紧张。 她低着头,红盖头在凤冠的支撑下,往下看,可以窥见红纱之下的寸尺之地。 她见赵拾雨手里拿着那柄用来挑盖头的白玉如意,踟蹰着,就唤了一句,“拾哥哥?” “小柔……”赵拾雨犹犹豫豫,还是将白玉如意放到了桌上,抬手掀开了红盖头。 只见红纱之下,在珠翠、珍珠镶嵌的黄金凤冠的衬托下,明艳的妆面显得她美得不可方物,还姝静温婉可人的很,他能看见那双明眸之中,只有自己,不禁笑了笑,“手掀盖头,我该是独一份的。” 晏亭柔看着桌上的白玉如意,“为何?” “我紧张,我怕掌握不好分寸,碰到你脸。” 晏亭柔“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她捂着嘴又不敢大笑,就想起出嫁前秀姐姐找的家中妈妈教习她大婚的各种礼仪,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叫错了,低着头,眼波流转的偷看了一眼赵拾雨,“官人。” “娘子……”赵拾雨坐在床前,将她头上凤冠细细解下,两人并坐在床前,忽就不知说什么了。 “你……” 两人同时出声。 晏亭柔羞的双颊绯红,“拾哥哥,不……官人,你说。” 赵拾雨笑了笑,拉过她的手,“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觉得拾哥哥也好听的很。” 晏亭柔轻缓的颔头,拘着自己,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赵拾雨看着她这样乖巧,心神早已荡漾,他垂眸伸手去解她霞帔上的千丝结、广袖的长褙、绣了鸳鸯的腰带、交领的上襦、千褶的洒金大裙。 她犹记得礼仪之中,有说要去解他绿抛纽,为他宽衣。就笨拙的伸手去松他绿抛纽和繁冗的深衣…… 待两人只余最里间的小衣,晏亭柔能感觉自己背脊在颤抖,见他慢慢朝着自己靠近,不禁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听见赵拾雨轻声问,“冷不冷?”她不好意思的睁开眼睛,点点头。 “那……那我抱着你……”他伸手将无暇白壁揽入怀中,寻到胭脂豆蔻,轻舔入喉,那吻带着热烈和盛意,终将他多年的念想和心尖尖上的温软揉尽怀中……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 夜窗外,月白风清,红帐内,浅醉闲眠。 不知夜有几许,月有几分,晏亭柔朦朦胧胧中在疲惫和痛楚中醒来时,就对上了那一双朗月清风般的双眸,她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眼神慌乱的眨了眨,“怎……怎么了……” “我还想要……” …… 春和景明时,青萝斋外又是一年桃红柳绿时。 晏亭柔已将帮钱有贤增补的文稿理得齐整,约么五万来字,足有厚厚一卷,她笑着同钱有贤说:“钱衙内,你可以看了,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指点。” 钱有贤慎重的接了过来,翻了两页,大为吃惊,忽抬了一半眼皮,怯生生的看着晏亭柔身边的赵拾雨,满是愧疚的说:“惭愧啊,惭愧!我……我没想着耽误嫂嫂这许多功夫去。” 赵拾雨看着他,抿了抿嘴,“确实耽误了不少我的功夫。” 晏亭柔瞥了他一眼,“乱说,都是我写的,怎么耽误了你?” 赵拾雨风流一笑,“你日日夜夜编这东西,可还有时间分给我?” 钱有贤听出赵拾雨的弦外之音,他忽觉得旧伤难愈,心里全是耳朵根被赵拾雨提起来的那种疼,堆着笑说,“是,是,是。我写了不过几千字,嫂嫂扩了十倍有余,这功我可不敢抢。百里了峻早说过,这些若能成书,他出钱雕印。编纂之人,定要嫂嫂居首位才是。” 晏亭柔推辞,“这是你的心血,我不过略施绵力罢了。” “绵力?你可真敢说。”赵拾雨一听,脸就沉了半分,难得终于熬过她编写这书卷的漫长两月,终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了,他只想快刀斩乱麻,赶紧归家去。 就要让这谦卑互相推让的两人,赶紧将事情落地,于是说:“那便钱衙内署名在前,加上小柔之名,百里了峻出雕印之银钱,总归要让他言而有信嘛。” 钱有贤忙应和,“小王爷说的在理,就这样。只是这书叫什么名字?还望嫂嫂赐名。” 晏亭柔淡淡的笑了笑,旧来文人轶士将文章、诗词做成书,多以家乡为名,于是问道:“钱衙内郡望何处?我还真不知道。” 钱有贤拱手朝天,有些汗颜,“祖上亦是抚州临川。” 晏亭柔不禁一惊,她认得钱衙内起,就是在东京,却从不曾了解过,两人竟是同乡,“这般巧,那不如书名中带临川两字可好?” 钱有贤拱手一拜,“那可是为我添光了,讨借了临川的大名。” 晏亭柔踌躇,到底是用“集”、“录”、“册”,还是用“书”、“文”、“选”做尾缀呢,就听赵拾雨说:“临川小山集。” 晏亭柔抬眼,觉得不错,可又不知哪里不错,她笑靥如芙蓉,“何意?” 赵拾雨不答她,只问:“你们两个说,好也不好?” 钱衙内忙点头,“好,甚好,甚好,颇有民间风物之乐的意思。” 赵拾雨拉起晏亭柔,就朝外走,“钱衙内,后会有期了,我要将这《临川小山集》耽搁的那些功夫,都找补回来。” 两人上了马车,直奔怀王府。直到入了房中,晏亭柔问:“为何取“小山”两字?还有,耽搁的哪些个功夫?我路上问了几遍,你都不肯说。” 赵拾雨翘了一边唇角,抵在她耳边,“耽误了我闺中之乐事的功夫。” 晏亭柔嗔怒:“我就多余问你。” “此事大有意趣,娘子不觉得么?”他抬起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临川小山集》雕印时,赵拾雨拟了序,同晏亭柔合着雕刻了序版。 不过那木版只印了两张,单独做了两本,供他二人私藏。因晏亭柔如何也不肯将赵拾雨写的那序,放到书里去。 书中有序:“临川水之上,有小山亭,去年此时吾与妻重遇于小山亭之外。春悄悄时,风细细,雪雨阑珊,一年已矣。 而今拾雨书阁,天散柔光,也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答曰:不欲与天公争长短,只求日日与她归家,嬉弄乐府,雕印书籍,消磨余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书目: 《小山词》北宋?晏几道:本文所有章节目录标题均出自《小山词》; 《东京梦华录》北宋?孟元老 《中国古代书坊研究》戚福康 《了不起的宋版书》知中系列 《梦粱录》南宋?吴自牧 《岁时广记》南宋?陈元靓 《岁时杂记》北宋?吕原明(《岁时广记》里引的部分) 《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宿白 《山家清供》南宋?林洪 《梦溪笔谈》北宋?沈括 《茶与宋代社会生活》沈冬梅 《清明上河图》北宋?张择端 《景德传灯录》; 《宋朝的腔调》石继航 《过一场风雅的宋朝生活》李开周 《宋史原来超好看》君玉离 赵宋 《假装生活在宋朝》马骅 《宋潮》吴钩 《如果这是宋史》高天流云 《宋会要辑稿》; 《宋史》; 《夷坚志》宋?洪迈 《四部丛刊》; 《地理新书》; 《大藏经》; 《滕王阁序》唐?王勃 《琵琶行》唐?白居易 《戏题画山水图歌》唐?杜甫 《赠李白》唐?杜甫 《春日宴》南唐?冯延巳 《田园乐》唐?王维 《奉和夏日应令》南北朝?庾信 《客从远方来》南朝·《昭明文选》古诗十九首 备注: 本文又名《熙宁岁时书》,背景是宋神宗熙宁年间,主要围绕熙宁二年1069年,这一年宋神宗认命王安石为参政知事,开始了历史上最有名的“熙宁变法。” 文中所有地名都是北宋时期的地名,主线脉络是爱情故事,暗线事件是历史上的熙宁变法,故事是作者编的,内容尽量的还原近一千年前的生活状态。 文中有些内容是参照了上述书目。但不尽然思路全然一致,其中有些内容是和书目中相悖的,如: 1、茶:北宋初期,不同地区饮茶方式不同,点茶、煮茶、泡茶都有,并不是如今一杆子打倒的“宋代只吃点茶”这个说法,只是宫廷贵族中以“点茶”为主导。 2、“小姐”:有的书中说宋朝的“小姐”专指“妓|女”,我将索引里的书目都查看了一番,私以为这个表述不精准。 可以说在宋朝,称呼年轻的小娘子有“小姐”这个说法,可并不是“小姐=妓|女”。 参考依据: ①家中有女可称为“大姐、二十姐”,“姐”的意思近似于“小娘子”。 ②元、明两朝的话本子有许多是沿用的宋朝话本,可见《京本通俗小说》、《三言两拍》、《西厢记》中均有使用“小姐”一词。 ③引用:网上搜查的资料:宋朝“小姐”一词也一度成为豪门大族女儿专用词,隐含尊贵的意思,多指官宦人家的女儿。 宋朝钱惟演在《玉堂逢辰录》记载:“掌茶酒宫人韩小姐”,他把倒茶水酒浆的宫女称“小姐”。 因此,宋元时对缙绅仕宦家的女子也称为“小姐”,这是一种高贵的尊称。 卷尾: 我们都知道王安石变法失败了,可是笔者愿意去写这样一个故事,没有堪破结局,还恰在事物最美好的一刻戛然而止。 是因为,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他们是拓路者,破路人,尝试治国齐家平天下。 敢于尝试,便是最大的意义,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勇气,而这份勇气,冲破云霄。 本文的本质还是个古言甜文,因非架空,是查了一些史料的,作者学识有限,未尽之处,还请谅解。 这个题材是很冷很冷很冷的,作者文笔仍是稚嫩,特别感谢一直追着看的读者们,我会继续努力的。 下一本古言《明月逐人归》欢迎收藏。 第63章 归田乐·花期 熙宁三年的春,赵拾雨南下杭州。临出发前晏亭柔仍是送给了他一个放了梅花香饼子的绣花荷包。 赵拾雨接过荷包,惊讶的看着布面上精致的绣线针脚,“小柔绣的?” 晏亭柔鄙夷的瞧了他一眼,眼神傲慢,似在撒娇,“怎么可能?我能文能武,雕版、绘字都那么利害,还能耍几招剑术。若我再会绣花,还让别的女子怎么活?” 赵拾雨忙点头,成全她的傲,宠溺她的娇,“哪里来的?” “买的。不稀罕就还给我。” “稀罕……”赵拾雨掂量一下,将荷包打开,“我的相思红豆呢?” 晏亭柔指了指自己心上,“在这里呢。” 赵拾雨揽她入怀,揉搓着她的背脊,不舍的叹了口气,淡淡的问:“你方才说,让别的女子怎么活,是什么意思?” 晏亭柔手里攥着他后背的衣衫,“就……随口那么一说,能有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想要别的女子?” “那你再问一遍。” 晏亭柔有些恼了,“好,那我问你,我要是会绣花,还让别的女子怎么活?” “别的女子怎么活,和你什么关系?在我这里,这辈子,就你一个女子。若还有旁的……” “旁的?什么?” “那就是你给我生的小姑娘了。”赵拾雨亲了亲她额头,“我早些回来。” “嗯……”晏亭柔委屈的点点头,新婚燕尔,她不舍得。 “等我回来,我们生个小姑娘。” —— 这年的冬日极寒,才过十月,就下了一场不小的雪。 晨起时,怀王府暮疏阁院中的松树上,厚厚的压了一团一团的积雪。 晏亭柔披了厚重的披风,蹑手蹑脚的要出门动动身子骨,一只脚才踏出房门,就被赵拾雨从身后拦腰抱起,“要去哪?” “院子里去,踩雪。” “不要!小柔陪着拾哥哥,再玩一会罢。”他声音低哑,将最后半句故故拉长了些。 温热的鼻息逆着冷风,钻入她耳中,瞬时间酥酥麻麻的感觉袭遍全身。晏亭柔觉得浑身都疼,“不了……拾哥哥,我不想要了……” 赵拾雨盯着怀中脸颊红扑扑的人儿看了一刻,又忍不住想去吻她,可见他疲惫模样,蹭了蹭她鼻子,“今日,放过你吧。”说着就抱着人去院中看雪。 “拾哥哥,放我下来吧?” 赵拾雨怕她绣鞋沾了冰雪,冻到脚,直待站到花园里,才将她放下。 晏亭柔落了地,如个重返山林的野兔,欢快的踩着雪跳了几下,一个不小心,踩到了雪下积水冻成的冰面,“啊”的一声面朝地摔去! 赵拾雨忙去拉她,探身将她按入自己怀里,只来得及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好在自己先着地,小柔不过摔在他身上。 “郭大夫,这边请。”闻言良引着大夫走进来时,就见小王爷正躺在雪地里。而他的娘子正匐在他身上,两个璧人,眼神相对,只有咫尺距离。 那郭大夫是个眼神好的,忙转身说:“我方才将脉枕落前堂了,闻公子,我们一道去拿吧。” 闻言良抬手捂住了眼睛,一本正经的应和道:“是,是,是。郭大夫,这边请。” 晏亭柔气恼的撅起嘴,冲着赵拾雨凶,“你看看!都是你!让人误会了吧?” 她手撑在他襟上,试图起身,忽就被腰上的那双大掌束缚住了,连带着整个人都下移了半分,那脸刚好落在他面上,唇碰唇,点了一下。 “嗯……”赵拾雨似很是满意,“既然摔都摔了,误会都误会了。再不亲回来,我岂不是亏了?”他头扬起了一点,索着那唇,与他相亲,诱着那吻,与他缠绵。 过了一刻,郭大夫在闻言良的带领下,终是入了暮疏阁的屋子。他慎重的拿着脉枕,给赵拾雨和晏亭柔都号了号脉。 赵拾雨趁着郭大夫给晏亭柔把脉,和闻言良借了几步说话,低声问:“我怎么不知我们夫妻两人有什么不妥?平安脉?” 闻言良小声回:“王爷着急抱孙子。” “孙子?不行!我想要个小姑娘,同小柔一样可爱的才行。”赵拾雨走到郭大夫跟前:“大夫,听闻医道中有许多偏方,可选生男生女?” 郭大夫捋捋胡子,“这个嘛……顺其自然最好,若是小王爷真心要求子,也不是没法子……” “我想求女,如我娘子一样可人的就好。” 郭大夫愣了一下,“老朽回去研究研究,研究研究……” 冬月时,有人送了从临川运过来的山茶花,一树开两色,一半白中夹红线,一半是正红色,煞是奇特,也好看的紧。 晏亭柔拿着并州剪刀,裁了一枝插在一个竹节形状的绿色瓷瓶里,就听书案边的赵拾雨唤道:“娘子,我不想吃药。” 晏亭柔捂嘴偷笑,从妆奁匣的抽屉里寻了一个似胭脂盒子的小瓷盒,打开盖子,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几十颗红豆粒大的小糖瓜子,走到他身边,“你喝吧,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净了,我喂你吃糖。” “上次郭大夫都说了,什么病都没有,不需吃补药的,我爹爹真的是害我,日日给我送这苦汤来!” 晏亭柔接过药碗,拿起汤匙,将碗递到赵拾雨嘴边,盯着他“咕咚咕咚”两口喝了下去。 赵拾雨拉她坐在自己腿上,“糖。” 晏亭柔从小瓷盒中捏了一颗糖瓜来,让他张嘴,“啊。” 赵拾雨眉眼间尽是风流,笑着指了指晏亭柔的唇,“说好的,喂我,可不兴耍赖的。” 晏亭柔害羞的将糖瓜咬在唇齿间,渡到他唇舌里,他含住糖的同时,亦含住了她的唇。那汤药是苦涩的,奇怪那吻,竟是有种药香,还带着甜甜的回甘…… 腊月又至,闻言良每日来传怀王的话,相同的话,他说的嘴皮子都快脱皮了,好在这日有些不一样,“小王爷,怀王今日只说了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这岁数不小了。” 赵拾雨一听就要气绝,怨谤道:“我这去南方了大半年,才回来多久啊?我二人大婚以来,一年有余,可均下来,一个月都见不得几次的,他老人家这是着什么急?” 闻言良很是为难,退着步子要逃,“王爷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他,他担心你有病!” 闻言良跳出门槛就跑,正巧晏亭柔走进屋来,“有病?我官人怎么了?” 闻言良拔腿就跑,“没,没,没事,大娘子且放心去!” 晏亭柔紧张的望向赵拾雨,见他满脸腥红,竟流出了鼻血,赶忙拿帕子给他擦,“你……拾哥哥,你怎么流血了?” 赵拾雨端坐如松,一本正经的说:“小柔需帮我啊。” “啊?”晏亭柔心疼的问:“好,你说,怎么帮?” 赵拾雨起身,引着她朝着床榻边走,“过来。”她才走到床沿,就被他拥到锦被里,白纱帐幔层层落了下来…… 白纱帐幔被赵拾雨勾到床架边的鸳鸯钩子上时,已是深夜,晏亭柔脸上委屈着,“你,你不能再咬我了……” “哦……”赵拾雨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用“吻”的。 “上回肩膀疼了好几日呢,绵绵不小心碰到了,问我怎么了,我……我,我总不能说是你咬的,就说是不小心磕碰的。她同我说,那些事,不能太纵着你了……” 赵拾雨又钻回锦被中,从后将人抱在怀里,下颌靠在她肩上,“哦,知道了,下次我多留意。” 晏亭柔定要让他许诺才算,“那你说,你要多留意些什么?” 赵拾雨想了想,“最近宫里那两位贵人娘子都说闲,年底了,要找些世家贵女,去宫里热闹热闹。我觉得弟妹好似也蛮有闲功夫的,明日我就让二郎把她送宫里待几日去。” “你!你不讲道理!”晏亭柔气恼坏了,她日日与吴眠眠出去玩,好生有趣,这样一来,若是吴眠眠入宫去,她岂不是只能同赵拾雨在一处? 赵拾雨将她抱下床,“怎么不讲道理?我这个人,最是讲道理。你看,欺负完你,我总要带你去沐浴。要将我的小柔好好的捧起来。” 晏亭柔忙拉着衣衫捂住身上春光,“不,不要。同你说好多次了,我自己去沐浴。一起,不好。若让旁人晓得,会笑话你的。” “这是我与我娘子的闺房之私,谁管得着!” 这夜里,卧房隔壁的小室里传来了两次换水淋漓的声响…… 又一日,晏亭柔坐在窗户下对镜理妆,赵拾雨走到她身后,接过她的眉黛条,“我帮娘子画。” 晏亭柔有些心不在焉,“拾哥哥……” “嗯。我,我……” “怎么了?”赵拾雨手上停了停,蹲下身,与她眼同齐,握着她的手,“我的小柔好似不开心呢。” “我又饿了。”晏亭柔有些惆怅,她不仅胖了,最近尤其馋。 赵拾雨笑了笑,冲着门外喊了一声,“武同!” 武同在门外应声:“小王爷,在呢。” 赵拾雨软声细语的问晏亭柔:“想吃什么?” “酸馅儿包子、拨鱼儿面、澄沙团子……”晏亭柔停了一下,想了想,试探的问:“会不会有点多?” 赵拾雨捏了捏她脸蛋,“想吃就吃!有什么好纠结的?拾哥哥养不起么?” 晏亭柔喜上眉梢,笑着对门外的武同说:“芥辣瓜儿也要一些,梨条要一些,还有去樊楼买爆炒腰花!” 武同着实吓了一跳,大娘子最近着实很是能吃,他应和:“好的,我这就去。” 晏亭柔又叫住了他:“拨鱼儿面里给我多放些紫醋。” “是……” 赵拾雨笑了笑,“武同,上回大娘子说的哪家紫醋好来着?今日去买两坛子回来。” 武同觉得自己半日都买不全,忙换了闻言良一同驾着马车去。 回来时,路过医馆,闻言良去唤了郭大夫同行。武同不解:“府里头谁病了?” 闻言良敲了敲武同的头,“榆木脑袋!” 郭大夫只号了一下脉,就笑说:“恭喜小王爷,大娘子有喜了。” 闻言良送着郭大夫出去,唤着武同:“快去同王爷报喜!还有晏府,派人通知晏三叔。” 晏亭柔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触碰到肚子那一圈她以为吃胖了长的肉时,忽觉得心上暖暖的,她看着赵拾雨,眼圈忽就红了,“拾哥哥……不是胖了……呜呜呜……” 赵拾雨见她这副可爱模样,才要抱她去,忽就小心了起来,他拿起帕子给她擦干眼泪,低头亲了亲她额头,手掌慢慢的抚在她背上,“我的小娘子,要有小小娘子了。” 全文完—— 《临川小山集》; 文/楚山杳杳 微博:@晋江楚山杳杳 下一本《明月逐人归》/《穿成复仇文里的炮灰女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求收藏《明月逐人归》; 【白切黑+小白马?郡主+黑切白+杀伐果决?大将军……】 白抚抚离开草原去和亲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她以郡主的身份嫁给了燕国人称“杀阎罗”的裴云承大将军。 起初,她扮作一朵可爱娇羞小白花: 呀!哥哥这剑太锋利,抚抚好怕! 抚抚还小,不能侍奉夫君。我待将军如哥哥,可好? 入府两年,裴云承只当府上多双碗筷,未曾将这黄毛丫头看在眼里。 若不是那日见她爬到房顶摘果子,落地悄无声息,轻功出神入化,险些被她骗了。 大婚那夜,裴云承以剑挑开红纱,抚抚手握宝石匕首相对,面上露着一副天真柔弱,“我阿翁说了,燕国是礼仪之邦,不喜欢是可以和离的。你会放走我的,是吧,哥哥?” 裴云承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娘子,笑说:“我放你走?那不可能。不过嘛,你若是逃得出去我的地界,尽管逃跑试试!” ? 她跑,他追,每次将这小白马捉回来,都要将她绑到床上。 白抚抚:夫君?阿惑?云承哥哥?小叔叔?放开我罢,再也不跑了! 裴云承:待你同我做了真夫妻,我就信你。 终有一日,白抚抚跑回了草原,那日裴云承领兵十万追了过来。 白抚抚做小伏低,一脸惊恐的样子,“夫君,官兵带着刀,我好害怕……” 裴云承以手托腮,“编!继续编!方才挥着长鞭,把我副将抽下马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白抚抚泪眼汪汪,“夫君,我怀孕了。” 裴云承:…… ? 三年间,裴将军百战归来,夺得十六郡,皇帝每每问赏,他不要官爵、不要美人,只要黄金。 众臣皆道他知进退,不骄奢淫逸。 皇帝问:为何只要黄金? 裴云承:臣家夫人热衷逃跑,臣允过她,由她跑。为了不打脸,只好她跑到哪里,我就买哪里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