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梅香》来自www.aqbxs.com 《月冷梅香》 作者:原秋语 朱元璋问鼎天下。崭新的大明王朝在动荡中诞生了,但国家伏,尤其左垂揖胡惟庸独揽大权,广结党羽,蓄意伯温洞若观火,一纸遗表,将其罪行记录下来,藏沈碧桃的画像之中。转眼之间,刘伯温已辞世五年有余,他的遗表才成为举世瞩目纳对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随着第一场雪降临应天,玉裸山庄的腊梅花开了,庄主梅倦生邀请好友顾秋寒一同踏雪赏梅,醉奴,顾秋寒才带抓浓的醉意踏上归途。然而途中一个偶粼的变故,却让他惨遭嫁祸,变成了官府通缉、世人唾弃的杀人凶手…… 在探寻真相中,顾秋寒亡命江湖,先后结识了十三、沈碧纱、刘景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发现,顾秋寒蒙冤的背后,竟隐藏着一个能让天下积骨如山、血流成河的秘密!众人不畏艰险,誓要严惩那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胡惟庸。 刺杀、追捕、圈套接踵而来,在一连串的斗智斗勇之后,正义终于战胜邪恶,他们将胡惟庸送上了法场。 然而事情并未因此而结束,在十三神秘的身份终被确认后。顾秋寒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为自己换来了一个可怜的真相,他才知道,胡惟庸也不过是个可悲而又可叹的冤死鬼!心碎和绝望之下。 泪湿红罗帐,雨打薜荔墙。多少番魂来梦去,只作悠悠岁月长。纤纤屠龙素手,点点雪泪成行。莫如斜倚阑干处,看一弯冷月,添几缕梅香。 1、碧月冷 千峰寒 冬月夜,寒气袭人,才过初更,整条大街便已灯火阑珊,行人稀少,这在帝都应天并不多见。顾秋寒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踩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听着脚下那“嘎吱、嘎吱”声,心情十分愉快。因为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又下了一场雪,玉梅山庄的梅花提前开了,他的好友梅大官人邀他去饮酒赏梅,喝到兴起,梅大官人拿出本打算过年时喝的屠苏酒,款待顾秋寒,不觉都多喝了几杯。 雪晴之后,顾秋寒谢绝了梅大先生的挽留,向家中赶去。他家世不错,资财颇丰,并且喜欢使枪弄棒,因此在江湖结交了许多朋友,玉梅山庄之主梅倦生,却是与他最为投缘的一位。他父亲对他的江湖习气大为反感,为免他误入歧途,生前曾破费几百两黄金,贿赂权相胡惟庸,为他谋了个刑部令吏之职,官虽不大,但已足够束缚住他了。果然,顾秋寒失去了跟狐朋狗友玩乐的时间,但是与梅倦生,却从未断过往来。 顾秋寒这时余兴未衰,一边走一边自吟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语音含煳,果然醉的不轻,大概对玉梅山庄的梅花仍念念不忘。正哼哼唧唧的念着,对面忽地走来一人,是名女子,在这样的冬夜,她的衣衫看上去有些单薄,尤令顾秋寒吃惊的是,这女子竟似比自己还醉,脚步跌跌撞撞,每走几步,便要扶一下身边楼宇的墙面,终于脚下一绊,栽倒在雪地之中。 顾秋寒停下来,前仰后合的看着她,“呵呵”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姑娘,下次少喝点酒,陪客人也不必拼了性命。”从她单薄、大胆的服饰,顾秋寒猜测她大概是哪家青楼的姑娘。四处望望,只见一名黑衣人急匆匆向这边走来,看到顾秋寒便即停住,转过身去。 顾秋寒心念一动:“那小子鬼鬼崇崇,非奸即盗,多半没安什么好心。哦,她一个姑娘家醉倒在这里,的确很不安全,何况雪后天寒,还不冻僵了?”想到这他大发善心,上前架起那女子,拖着向前走出几步,抬眼看时,只见一幢二层楼的建筑,匾额上书“云锦客栈”,便推门走了进去。 大厅里面,胡乱摆了些桌椅,一名十八、九岁的伙计伏在柜台上面,正打着瞌睡。随着楼门洞开,寒风肆无忌惮的涌了进来,那伙计一个机灵,抬头四望。顾秋寒道:“小哥,开一间房。”伙计见这二人浑身酒气,女的更是昏昏沉沉,暗骂道:“这些公子哥便只会喝酒、玩女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提笔道:“姓名?” “不知道。”因为顾秋寒是替这姑娘开房,便顺口答道,随后觉得不妥,搔了搔脑袋,道:“顾秋寒,秋天的‘秋’,寒冷的‘寒’。”伙计登好帐册,顾秋寒放在柜上一锭银子,抱起那姑娘便走,却忘了自己没有钥匙。 伙计叫了声:“等等。”从抽屉出翻出一串钥匙,过去将楼门关严,引着顾秋寒上楼,心道:“他还真是心急,不过这姑娘长的确也好看!”上楼之后左转,伙计打开第三间房门,连句客套话也没说,便下楼去了。 顾秋寒醉意熏熏,哪有工夫理他,将那女子放到床上,双手撑着床沿,喘息不止。这女子并不重,若在平时,顾秋寒抱着她跑二里地都没问题,但醉酒之后脚步踉跄,头脑昏沉,便感觉吃力了。 他距那姑娘的脸仅仅咫尺之遥,笑吟吟的端详起她来。这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尤其喝了酒,脸庞红艳,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着的海棠。顾秋寒惬意的舒出口气,心道:“再累也值了。”忽然他觉得这姑娘有几分面熟,遂又凑近一些,讶然道:“怎么是她?”就在这时,突听“咚”的一声闷响,接着眼一黑,扑倒在那姑娘身上,彻底知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顾秋寒神志渐复,第一个感觉便是自己正浸在水里,一种刺鼻的腥味直钻鼻孔。他奋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片红色,那不是玉梅山庄的红梅,而是……人的鲜血!顾秋寒惊叫一声,跳着退开,只见那姑娘横陈在血泊之中,从胸至腹,共有五、六处伤口,血已流干,已凝固,而他也蓦然惊觉,自己手中正握着一把尖刀! 他伸出手,想又触摸床上的尸体,胳膊却已不听使唤,停在中途,只哑着嗓子叫了声:“沈……沈姑娘!”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顾秋寒猛一回头,只见客栈的伙计站在门前,呆若木鸡,脸上那种恐惧的表情已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顾秋寒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一时间头皮发麻,脑子一片混乱,也来不及多想,把尖刀丢在地上,破窗而逃。 天已亮了,街上稀稀拉拉的走着些人,看到顾秋寒满身鲜血,没命价飞奔,俱都吓得瞠目结舌,躲向一边。顾秋寒逃回家中,不敢叫门,直接逾墙而入,进了自己的卧房。他先脱了那身血衣,然后打一盆冷水,将脑袋浸在水中,尽管如此,仍无法让自己的情绪宁定下来,睁眼闭眼,都是那血淋淋的一幕。 “糟了,糟了。”他胡乱想着,“记得我只是把她送到床上,怎么便死了呢?”醉酒之后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他努力回想,突然从水中拔出脑袋,一摸后脑,果然有个鸡蛋大小的包,至今还隐隐作痛。“是了,我听到‘咚’的一声,便即人事不省,我一定是被人打昏了!” 顾秋寒心中窃喜,“那姑娘不是我杀的!一定是在我迷迷煳煳的时候,有人进入房间,把我击昏,然后杀了那姑娘,却将凶器放在我手里,分明就是栽赃陷害!”确定自己并没有杀人,顾秋寒舒了口气,精神大振,但转念一想,自己拿刀站在那姑娘尸体前,被客栈伙计瞧得清清楚楚,而后自己又惊惶逃命,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秋寒刚刚转好的心情,遂又阴暗下来,后悔自己不该惊慌失措,逃回家里。不过如今胡惟庸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明断是非的清官少之又少,即便自己留在客栈,能否洗脱清白也不好说,唯今之计,只有查出真凶,方可挽救自己了。主意一定,他将身上血渍洗净,换了身衣服,拉开抽屉,随便抓了把银子,又带上一把刀、一柄匕首,向外便走。 才一出门,迎面恰好撞见老管家,便道:“我有急事要出去几天,你多费心,照看好家里。”他不敢耽搁,匆匆交待几句,不待管家细问,他已一溜烟的去了。 云锦客栈的掌柜报了官,刑部侍郎张敏中亲自率人来到现场。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乃是天下名妓沈碧桃,先前曾栖身于应天府最负盛名的青楼“醉花阴”,后诚意伯刘基欣赏其才色,为其赎身,并将小粉桥附近的一幢宅院相赠,供其居住。可惜好景不长,刘基死后,其家人讨回房宅,沈碧桃便又暂时寄居在“醉花阴”,直至今日。 “女尸一具,小腹左侧、右侧、偏上刀伤各一处,宽八分,深三寸二分、三寸五分、三寸六分,左胸刀伤两处,宽八分,深三寸三分、三寸六分,致使;尖刀一把,长三寸六分,宽八分。另,尸体衣衫凌乱,但并无奸淫迹象。”仵作向张敏中报道。 张敏中今年四十三岁,在刑部供职多年,屡屡查破大案奇案,口碑极佳,只因他性情刚烈,正直不阿,在权相胡惟庸的排挤下,出任刑部侍郎后,便再未得升迁。听罢仵作的禀报,他微微颔首,捻须沉吟:“几乎每一刀都与尖刀等长,看来凶手一非图其美色,二非图其钱财,目的正是要致她于死命,而且极其残忍的连刺五刀,若非凶手跟她有血海深仇,断不会如此。” 这时客栈掌柜拉着一名伙计进来,道:“大人,他便是得福。”张敏中点点头,看着那伙计道:“你见过凶犯?”他虽不复壮年,目光却仍犀利异常,得福不禁向后缩了缩,捧起一份帐册,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道:“他叫顾秋寒。” “顾秋寒?”张敏中倒吸了一口冷气。跟随而来的刑部令吏、捕快及仵作立时哗然,都道:“顾公子!怎么可能?”一名令吏喝道:“人命关天,休要乱说,你亲眼看见顾秋寒杀人了吗?” 得福本就胆小,给他这一喝,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口齿也不甚清楚了,“没……没……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张敏中瞪了那令吏一眼,温言道:“小二哥莫怕,当时的情形,你细细道来,不得有半句假话。” “是,是,”得福嚅嚅的道,“昨晚亥初左右,小人正在柜内打盹……”当下战战兢兢的把顾秋寒带沈碧桃来客栈开房,直到次日清早,他去楼上打扫走廊,发现顾秋寒和沈碧桃所在的三号房门户大开,顾秋寒手持利刃,满身鲜血的站在床前,之后听到他的唿叫,破窗逃走,所有经过都详细说了一遍。 张敏中与顾秋寒并无交情,但同在刑部为官,一个上司,一个下属,时常接触是在所难免的。给他的印象,顾秋寒放浪不羁,为人极是豪爽,跟寻常的富家子弟大相径庭。据说顾秋寒虽是少年风流,却对烟花之地极为鄙薄,很少涉足那种地方。张敏中依稀记得,顾秋寒与沈碧桃初次相遇,还是在六年前。那时顾秋寒刚刚到刑部赴任不久,便抓获了京畿一带著名的悍匪贺三刀,并因此查破了几件与其有关的积案,应天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朱元璋龙颜大悦,令诚意伯刘基宴请刑部全体官员,以示表彰。这次宴会,刘基携他的红颜知己沈碧桃同往,顾秋寒正与沈碧桃比邻而坐。那时的沈碧桃正值豆蔻年华,不但年轻貌美,而且见识非凡,顾秋寒立刻惊为天人。不过出于对刘基的尊重,席间二人谈笑风生,此后却并无过从往来,甚至可以说,他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但是这件血案的发生,却让张敏之不得不疑虑重重,顾秋寒家财颇丰,而且本性善良,绝非穷凶极恶之辈,那么他杀死沈碧桃,便只能是因为一个“情”字了,难道这些年来,两个人表面上素无瓜葛,暗地里却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私情?否则他们怎会在一起喝酒,并喝到烂醉,来此开房寻欢?顾秋寒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却仍未婚配,是不是也因为沈碧桃? “大人,下一步该当如何?”一名令吏小心翼翼的问。 张敏中寻思顾秋寒并非等闲之辈,他在刑部供职达六年之久,其间破获不少大案,不只武艺超群,而且思维敏捷,堪称智勇双全。若是寻常宵小,犯法之后肯定拼命外逃,但顾秋寒多半会反其道行之。试想应天乃帝王之都,屋密人多,鱼龙混杂,极易藏匿,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有很多朋友,他若能冷静的思考其中利害,便会选择暂时蛰伏不动,待风声不那么紧了,再伺机外逃。 想到这,张敏中果断下令,“封锁各个城门,将顾秋寒画像发出去,全城搜捕!”之后令取棺木,将尸体暂厝。 话音甫毕,只听楼外马蹄铮铮,止于客栈门前,接着楼梯上响起隆隆的脚步声,一队头戴黑色毡帽,身披青色斗篷的官差涌上楼来。张敏中皱了皱眉,向为首那老者拱手道:“木检校。”此人正是大内亲军都督府检校木天雄。 木天雄还礼毕,从仵作手上抢过尸格,看了一遍,收于袖中,道:“相爷有令,凶犯顾秋寒乃张大人下属,故请张大人回避此案,由大内亲军都督府全权缉拿、审理。”他所说的“相爷”,便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左丞相胡惟庸。 张敏中诧异的道:“此等民间凶案,居然惊动了胡相爷?”碍于上司和下属这层关系,让他回避此案倒不足为奇,可都督府作为皇上的亲信,虽行巡查缉捕之职,但那是针对在京官吏而言,似这种民间凶案,却是与都督府不搭边的,更何况还是胡惟庸亲自过问。 木天雄冷笑道:“张大人是不相信,还是别有私心?”张敏中额头刷的布满冷汗,道:“不敢。” 木天雄一挥手,几名校尉抬起盛有沈碧桃尸体的棺材,一行人下楼而去。张敏中不住摇头,自己忙活这半天倒没什么,只是他总感觉,这件案子似乎没那么简单。木天雄一介莽夫,靠对皇上的谄媚取宠,及胡惟庸的抬举,才坐上都督府检校这个位子,他抓到顾秋寒,不过是暴打一顿,推上法场,又能如何用心审理?但这是胡丞相的意思,他也无力违拗,只得率领众人,悻悻而去。 这时的顾秋寒,正坐在玉梅山庄梅大官人的书房里,他并没有幻想在这里躲过追捕,只是请梅倦生帮他去云锦客栈包个房间,以便他暗中查找线索,为自己洗刷冤屈,现在,梅倦生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了。 “云锦客栈?”梅倦生觉得顾秋寒落到这步田地,自己难辞其咎,若不是兴致勃勃的邀他前来踏雪赏梅,又怎会碰到这么倒霉的事?只不过他感到疑惑,凶案正是在云锦客栈发生的,顾秋寒怎么还有胆子回去?但随后他便会意,笑道,“不错,没人想得到你还敢待在那里。” 二人相视一笑。就这样,顾秋寒用围巾裹住半张脸,一路上战战兢兢,跟梅倦生来到云锦客栈。梅倦生用十五两银子的价格,包下凶案现场隔壁二号房,把顾秋寒送上去,便回玉梅山庄去了。 “那女子竟是沈碧桃!”顾秋寒躺在床上,但觉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刻般惶恐过。昨天酒喝得太多,以致当时并没有认出她,早上醒转,才看清她竟是沈碧桃。作为一名风尘女子,又能结下什么仇家?沈碧桃曾受刘基宠幸,但刘基已亡故四年了,就算凶手因争锋吃醋而起杀心,也不该等到这个时候。这段遭遇他不知在脑子里滤了多少遍,每一个细节都已十分清晰,想起沈碧桃倒地时,曾有一名男子快步走来,见自己在场,又忽然停下,转过身去,会不会是他尾随至房间,将自己击昏,杀了沈碧桃?这是冬天,每个房间的窗户都封死了,那人进来的唯一途径便是正门,当时客栈的伙计正在楼下,绝不可能看不到他,只须问那伙计,答案便即揭晓。可惜自己现在背负凶犯之名,那伙计见了自己,非但不会吐露了半个字,反而大喊大叫,引来麻烦,怎样找他问话,还须计较个良策。 恰在这时,一名伙计洒扫至他门前,顾秋寒见不是早上那个伙计,心念一动,将发髻散开,遮住脸颊,问道:“小哥,听说昨夜这里出了命案?”那伙计躬下的身子像弹簧般弹直,满脸恐怖之色,说道:“正……正是大爷隔壁那间房。” 顾秋寒故意“哎哟”一声,连唿晦气,道:“小哥亲眼所见?”伙计把脑袋摇得波浪鼓也似,“是得福撞见的,这样的血案,小的哪敢去看?”顾秋寒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伙计得福,便道:“得福恐怕也吓个半死吧?”那伙计道:“可不,早上官府来问过话,之后他便辞了这份差事,回老家去了。”顾秋寒眉头一皱,自己能否洗清罪名,多半要着落在那个叫得福的伙计身上,哪承想这小子吓破了胆,躲回老家去了。 “他是哪里人呀?”顾秋寒为免伙计起疑,抓起茶盏轻啜一口,若无其事的问。 伙计摇头道:“这却不晓得,那小子新来不久,平时又很少说话,大家跟他都不熟悉。”这一点顾秋寒昨晚便已感觉到了,当时楼下只有得福一人,有生意上门,他竟毫不热情,每次开口,也都是惜字如金。 顾秋寒随口问道:“此间掌柜何方人氏?” 伙计道:“南阳武城人。”顾秋寒“唔”了一声,呵呵笑道:“在下一时好奇,问了这么多,打扰小哥了。”伙计忙道:“不敢当,大爷请自便,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小的。”顾秋寒道:“那便烦劳小哥送一壶酒、两样小菜上来吧。”在开心和惆怅的时候,他都极喜欢喝酒。 酒足饭饱,顾秋寒睡了一觉,以便养足精神,晚上行动。他打算夜里会会那位掌柜,以便从他口中,问出得福的下落。可是一觉醒来,天还没有黑,顾秋寒只得又要了酒饭,边吃边等,如此生生熬到半夜,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他悄悄推开门,探头望了一回,楼上黑漆漆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他这才放心的掩好房门,向走廊深处摸去。 经过三号房时,他下意识的停住脚步,一时之间,心中百味杂陈,正是在这间屋子里,自己从一名堂堂的刑部令吏,变成了为人不齿的“杀人凶犯”! “啪嗒。”顾秋寒忽然听到这样一个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声音,那声音正是从三号房里面传出来的! 顾秋寒望着紧闭的房门,两眼发直,冷汗霎时遍布全身。“难道又有客人住进这间凶房?就算客人不知情,伙计也不该这么快便把这房间包出去呀,何况来的时候,分明瞧见那扇被我踢碎的窗户尚未修好,大冷的天,哪个傻瓜肯住在里面?”他好奇之心大起,强抑着心跳,耳朵贴在门板上。不多时,又听里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贴在门上,还是听得十分真切。 “会不会是凶手?那可是你自投罗网了!”顾秋寒来不及欢喜,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房间经过仔细打扫,已看不出发生过凶案的痕迹,床上所有的被褥都换了新的,为了袪除血腥味,地上还洒了薄薄一层石灰,只是被顾秋寒踢烂的窗户,仍在风中摇摆不定。 令顾秋寒震惊的是,床边竟然站着个人,上着绿色织花短袄,外罩狐皮比甲,下穿百褶裙,惨白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看起来那么的妖魅、诡异。这时她正俯身到床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听到响动,她猛的转过头,四目一对,顾秋寒周身毛发同时竖起,眼前金星乱闪,在推门的一刹那,他曾想过里面可能是凶手,可能是捕役,也可能只是寻常宿客,却万万也没想到,这个人竟是沈碧桃! 顾秋寒直如撞鬼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那人乘机身子一飘,从窗口逸出,待顾秋寒如梦初醒,追到窗前向外遥望,却见十数丈外,仅剩一个飞速移动的黑点了。顾秋寒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莫非因为过度紧张,出现了幻觉?可是地面上那几个清晰的脚印,却让他随后否定了这种想法。 他蹲下身子,仔细瞧那些脚印,长约半尺,宽不满两寸,没错,正是女子的脚印。顾秋寒也可由此断定,适才所见到的并不是鬼,因为鬼是没有脚印的。那便奇了,且不说自己曾经见过沈碧桃,单是血案发生后,自己向沈碧桃脸上瞄那一眼,便足以将她那张面容深深印在脑子里了,适才纵然惊恐紧张,也绝不可能认错,难道沈碧桃没有死? 当时顾秋寒确曾伸出手,想要摸摸沈碧桃脉博或者鼻息,却因过于害怕,手停在中途,始终没敢探下去,随后听那伙计尖叫,他便逃出客栈。但他清楚的看到,沈碧桃身中数刀,而且全是要害,流出的血几乎把整床褥子都浸透了,如果这样都能死里逃生,而且尽快复原,那她岂非原本就不是个人?另外沈碧桃是不会武功,而方才那人却能飘过窗口,飞落街头,她既不是鬼,又不是沈碧桃,那她究竟是谁呢?是什么东西,吸引她在深更半夜,光顾这间凶房?她的容貌,为何竟与沈碧桃极其相似? 一连串的问题,个个匪夷所思,顾秋寒隐隐觉得,在这血案的背后,大概还隐藏着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只是自己找不到线索,理不清头绪罢了。 在这间屋子待久了,顾秋寒相信自己一定会疯,因此他尽快逃离出来,没忘了把石灰拂平,只留下那人的脚印,以便让官府据此追查。按原计划,顾秋寒摸到客栈掌柜的房间,轻轻叩门,半天才听脚步声“踏踏”响起,一个声音不耐烦的问道:“谁呀?”顾秋寒紧了紧嗓子,道:“是我,得福。”里面的人“噫”了一声,“你小子还没走?” “咣当”,门闩抽开,顾秋寒迫不及待的推开门。掌柜发现门前站着的不是得福,而是一个陌生人,登时大为惊恐,正要唿喊,却被顾秋寒一只大手捂在嘴上,接着凛凛的刀锋压在他颈间。顾秋寒将他一步步逼进去,沉声道:“胆敢乱叫,老子一刀宰了你!”今天下午,大内校尉已经送来顾秋寒的画影图形,掌柜的认清是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称是。 顾秋寒道:“早上这里出了命案,对不对?”掌柜再次点头。顾秋寒道:“尸体哪里去了?”这个问题本不在他计划之内,不过适才惊见沈碧桃,他才询问起尸体下落。 掌柜战战兢兢的道:“被大内校尉抬走了,该当安置在都督府吧?” “大内校尉?”顾秋寒心下一紧,寻思道:“都督府为何插手此事?”他自然晓得大内亲军都督府权力极大,只要他们认准了,不管有没有证据,均可独断,倘若落在他们手里,难免凶多吉少。只是都督府向来只管监察在京大小衙门的官吏,自己的身份虽在此范畴,但毕竟这只是民间案件,理应由刑部负责,几时轮到都督府来主办了? 顾秋寒暗暗庆幸自己选择了逃走,否则进了都督府,便有天大冤屈,也无处申诉了。他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得福去哪了?”掌柜的道:“回老家去了。”顾秋寒道:“他老家在哪?”掌柜的道:“在……”忽然顾秋寒侧身一闪,与此同时,刀锋撤离那掌柜脖颈,向后卷去。此刻的顾秋寒,自然万分警惕,虽在问话,却仍察觉到身后有人偷袭。黑暗之中,一柄钢刀从他腰畔掠过,刺入掌柜的前胸,接着顾秋寒的刀也已斫中偷袭者的面门。 两声惨叫,几乎同时发出,瞬间打破了沉寂的冬夜。顾秋寒知道,这个人本来是想杀自己的,掌柜煳里煳涂做了冤死鬼。不过现在他来不及内疚,向那黑影的尸体望去,眼见他脑袋几乎被噼成两半,一片血肉模煳,也辨不出是谁。顾秋寒连唿可惜,闪身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房间。听得门外脚步咚咚,接着喊声大作,客栈立时乱作一团。 又是两条人命,天明之后,官府势必派人前来,云锦客栈已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了,顾秋寒趁乱离开,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漫无目的的信步而行。云锦客栈的又一桩命案,并没有吵醒沉睡中的人们,街头冷冷清清,只有顾秋寒形影相吊,走街串巷。他裹紧外衫,迎着冷风,蹀躞在雪地上,心底一片茫然。自从卷入这桩血案,顾秋寒便感到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颈,而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在奋力挣扎,还是在跟着那只手,一步步滑向深渊? 不知走了多久,只见前面山影起伏,由于雪还没有融化,冷月之下,一片银妆素裹。顾秋寒知道这是神烈山,山坳内,便是万梅争研的玉梅山庄了。大冷的天,终不能在外面游荡这半宿,顾秋寒几乎想也未想,便迈步向山坳走去。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跋涉,顾秋寒进入梅花坞,身边的梅花或者嫣红似火,或者冰清玉洁,但是这些都已勾不起他的兴趣,尽管昨日他还在这里兴致勃勃的赏梅。 踏上石级,顾秋寒叩响了玉梅山庄的大门,开门的是个老家人,见顾秋寒深夜造访,颇感惊异,但还是热情的将他让了进去。顾秋寒抱了抱拳,表示歉意,然后径直来到梅倦生的卧房。 梅倦生被他搅了好梦,笑着咒骂道:“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才罚我这辈子跟你做朋友。”顾秋寒揶揄的道:“上辈子你杀人,我替你做了冤死鬼,所以这辈子你必须助我洗脱罪名。”梅倦生一怔,干笑道:“这话给官府听到,我可惨了。坐吧,半夜三更的跑来找我,有什么事?”顾秋寒便把适才遭人行刺,结果误杀了掌柜,杀手也被自己斩毙的经过说了一遍。 梅倦生咋舌道:“你最近真是灾星高照,凡是你接触过的人都要死,但愿我命硬,能幸免于难。” 顾秋寒抗声道:“还说是朋友,你不帮我想对策,便只会拿我消遣?” 梅倦生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计可施。顾秋寒振振有词道:“今天那个杀手,一定就是杀沈碧桃的真凶,可惜情急之下,我出手太重,非但没留下活口,还把他一张脸砍得稀烂,又不敢久留,仔细辨认他何许人也。”他满面倦容,眼中却神光闪闪,显然对自己的猜测信心十足。 梅倦生却提出疑问,“倘若他是凶手,那么他既然已成功嫁祸于你,时隔一日,为什么又要来杀你?换句话说,他若有心取你性命,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顾秋寒一想果然,如此说来,杀手真正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客栈掌柜?不对,那一刀明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只因自己一躲,他才误杀了掌柜。思来想去,忽然之间,茅塞顿开,暗道:“只有得福见过那真凶的面目,他去找掌柜,想必跟我抱着同样的目的,便是找到得福,杀其灭口,那样我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梅倦生见他良久未语,催问道:“你来找我,该不是只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顾秋寒道:“两件事,第一,想到你这里躲躲风寒,睡上一觉;第二,想让你去都督府走一趟,亲眼看看沈碧桃的尸体,另外,最好能打探出那个杀手是谁。” 梅倦生沉吟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咱们是好朋友,我这里只怕不安全。”顾秋寒道:“这个我早想过,天亮之前我必须离开,最好你能帮我租间房子,暂时安顿下来。”梅倦生道:“没问题,对了,你让我看沈碧桃的尸体干什么?” 顾秋寒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今天看到沈碧桃了!” 梅倦生面色一变,继而嗤笑道:“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晕了头了!沈碧桃的尸体已由官府验定,之后大内校尉盛棺抬走,若她没死,官府还通辑你干什么?”顾秋寒道:“我也觉得奇怪,但我今天确实看到她了,就在凶案发生的那间房里!至少,那是个容貌与她极为相近的女子。”把当时的情形又跟梅倦生说了。 梅倦生哈哈笑道:“如果不是幻觉,那便是你遇到鬼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死而复生,我却从未听说。” 顾秋寒不想再跟他争辩,因为自己也是煳里煳涂,解释不清,只道:“所以才让你去看个究竟。”梅倦生叹道:“好吧,都说沈碧桃天姿国色,在她生前我未曾一睹芳颜,死后却要瞧她的尸体,啧啧,不划算,不划算。”说着连连摇头。 2、腊梅花 腊梅花 顾秋寒与梅倦生同床而眠,睡到天刚破晓,梅倦生将他唤醒。顾秋寒洗了把脸,精神有所恢复,跟梅倦生约好在灵谷寺外等候消息,匆匆而去。 红日初升,阳光照入山林,比夜里要暖和得多,顾秋寒庆幸又在玉梅山庄度过了一个平安之夜,但今晚将栖身何处,仍未可知,一时间喜忧参半,想来只有查清真相,方可结束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灵谷寺由南朝梁武帝始建,原址在神烈山西南坡,本名“蒋山寺”,随着世事变迁,江山更迭,也曾数易其名。后来明朝定都应天,将虎踞龙盘的神烈山西边选为建陵之所,朱元璋便将寺庙迁至神烈山东南麓,并赐匾“灵谷禅寺”,遂有了“灵谷寺”之名。灵谷寺和玉梅山庄一在山上,一在谷底,虽因山峦、树木遮挡,互不相望,但实则不远。距寺门数丈之遥的侧前方,有一株粗壮的龙爪槐,再往前是一处断崖,顾秋寒隐身在老树和断崖之间,等候梅倦生佳音。 正卯时分,顾秋寒听到树后脚步声响,暗喜道:“梅大官人果然办事神速,差官们刚刚入署不久,他便回来了。”但随即他便察觉到不妥,因为脚步声十分杂沓,断非一人所发。顾秋寒忙从树后探头瞧去,只见七名青毡帽、青斗篷之人迅速向这边扑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正是大内校尉的装束!他心念疾转,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被这些人生擒;第二个念头,当然更不能煳里煳涂的死在他们手里;第三个念头,却也不能杀这些人,否则即便洗清冤屈,也成了杀害朝廷差官的凶徒,尤其这并不是普通的差官,而是专门替皇上办事的亲信。但后面即是断崖,若想逃走,只能冲出一条道路,伤人是必不可免了。 顾秋寒一声长啸,直震得枝头残雪簌簌而落,与此同时,他宛如灵猫般蹂身疾进,径向正中的三人撞去。众校尉武功倒也不弱,三把秀春刀联袂斩出,便好像在雪地上空,又展开一道华光四射的白练。顾秋寒钢刀插入白练中一搅,将三把刀齐齐震开,然后刀鞘和刀尖分别指向左右二人。左首之人横刀封拒,但秀春刀身窄刃长,较为柔软,顾秋寒全部功力又都凝聚在左手刀鞘之上,一点之下,秀春刀立时呈现出极大弧度的弯曲,砰地一声,点在那人“膻中”穴上。 顾秋寒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伤其性命,又令其经脉一时闭塞,动弹不得。他右手刀虽为虚招,但那校尉却不敢轻忽,身形一转,滑了开去,接着陡又晃身来到左侧,解开另一名校尉被封穴道,身法之奇,速度之快,皆是顾秋寒生平仅见。 为免顾秋寒趁机攻他二人,中间那校尉连挥两刀,左右几名校尉也相继出手增援。顾秋寒以一敌七,仍凛然无惧,八个人在雪地上此起彼落,展开一场恶战。校尉之中,属中间那人武功最好,另一人虽轻功一流,手上功夫却平庸了许多,因此酣斗半晌,其余众人不是被击伤倒地,便是被封住大穴,只剩下这两个人了。 斗到分际,两名校尉忽然身形交错,轻功极佳之人飘起两尺多高,连刺七刀,专攻顾秋寒头部。另一人则矮下身子,双腿连环踢击,旋风般扫了过来。顾秋寒立时恍然,便知这二人一个是大内亲军百户焦正,绰号“铁腿”,那轻功不错的是他副手,“鬼影”苑风。心道:“嘿嘿,朝廷对我如此看顾,乍一出动便是这等高手。”他用刀护住上盘,双刀相击,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密如爆豆。同时双脚连弹,向后飘退,躲避着焦正的攻击。 焦正既然绰号“铁腿”,真正的功夫自不在刀上,初时与顾秋寒相斗,完全落于下风,这时他先以“十八盘腿”猛踢,再以“落叶秋风扫”狂卷,便好比数十人齐挥扫帚,薄薄的积雪立时纷扬而起,露出老大一块山石地面,三人便裹在雪花中进退趋避,场面十分壮观。 二人使尽浑身解数,仍无法扭转颓势,不禁暗暗赞叹顾秋寒武功了得,“如敢拒捕,格杀勿论!”,这是木天雄的吩咐,但现在看来,要人要尸都很难办到了。顾秋寒刀势愈来愈快,觑准苑风身前空门,一刀斩去。苑风“啊哟”一声,料得自己无法抵挡,只得抽身暴退。顾秋寒与焦正对了两脚,向前扑出,刀尖直追苑风。好在苑风轻功不凡,换作旁人,这第二击势难幸免。只见他百忙中猛一挫身,虽然凭借这一极不符合常规的动作逃过一劫,却也因此失了重心,立足不稳,跌倒在雪地上。他怕顾秋寒继续追击,甫一沾地便打了几个滚,恰好滚向焦正置身的方向。 在顾秋寒追击苑风时,焦正便如影随形,跟在顾秋寒身后猛踢,不承想苑风突然滚来,他要想收腿已然不及,只能在这电光石火间,最大限度的收回腿上力道,“砰砰”两脚,踢在苑风后背心。饶是他只剩三成力道,苑风仍承受不住,像个皮球一样又滚了回去,口中连声大叫,听起来十分痛苦。顾秋寒趁机飘走,哈哈笑道:“向闻苑大人睚眦必报,这两脚便记在下官头上吧,不必找焦大人拼命。沈碧桃一案疑点颇多,下官并非真凶,还请二位大人转告木检校,待下官查明真相,再向他负荆请罪。”每说一句,飘逸数丈,待得话落,人已不见。 顾秋寒正埋头向山下逃逸,忽见对面来了一人,心顿时又悬了起来,握紧刀柄,准备再次迎战。可到了近处,才发现来人正是梅倦生,不由一喜。两个人同时停步,相距数尺,双双大笑。顾秋寒笑骂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若非我这身武功还算可以,你到灵谷寺外,已只能为我收尸了。” 梅倦生愕然道:“我刚刚完成你老人家交待的任务,即匆匆赶来,此话却又怎讲?”顾秋寒将遭遇焦正、苑风等人围攻之事说了,道:“估计他们很快便会追来,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梅倦生点头道:“好,跟我来。”二人各展轻功,一前一后驰入山坳,再向南行,到得玩珠峰下。因为此处已被皇上定为陵区,虽未动工,但对百姓而言已成禁地,即便大内校尉也不敢擅入,免得败坏了风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梅倦生将顾秋寒带到这里说话,实为上上之选。 歇一口气,梅倦生道:“据都督府的差官说,沈碧桃的棺木正由都督府保存,并且带我看了尸体,虽然我不认得她,但所有人都说那尸体确系沈碧桃无疑,你便不要妄加猜测了。云锦客栈掌柜及那名刺客的尸体也收了回来,那刺客是江湖上晓有名气的杀手,名叫吕立,绰号‘半把刀’。” 正徘徊着的顾秋寒忽然停住脚步,吕立这个人的名头,他并不陌生,之所以叫他“半把刀”,并不是他所用的是把残刃,而是形容他杀人的效率极高,刀出一半,即杀一人!这虽然有点夸张,但吕立的本领还是有的,顾秋寒不禁后怕,想当时若非吕立误杀掌柜,分了心神,自己绝不可能一刀将其斩毙。 梅倦生道:“房子我也给你租好了,便在小校场附近,距此不远,又较为偏僻,我带你去看看吧。” 二人离开玩珠峰,绕皇城而行,将近小校场时,出现几栋疏疏落落的院舍,果然十分荒僻。梅倦生敲开一户人家,一名红光满面的中年汉子走出来,梅倦生道:“他便是此间房东。”中年汉子见是梅倦生,赔上一副笑脸道:“大官人,这便是您那位朋友?”梅倦生道:“正是。”中年汉子急忙见礼,道:“大官人都已交代好了,公子只管放心住下去便是,请随我来。” 跨进门内,顾秋寒见一正两厢,共六间房屋,组成个封闭的小院,天井以厚重的石条铺设,干净整洁,还栽有一棵腊梅树,这时花开正盛,一朵朵晶莹剔透,仿佛白玉雕成,空气中飘满了淡淡的花香味。像这样的腊梅,梅花坞遍地皆是,但这孤伶伶的一株,反而更显卓然出尘,惹人爱惜。 梅倦生又叮嘱中年汉子几句,自回玉梅山庄去了。中年汉子推开右首厢房房门,道:“公子,这间屋子我已清理过了,寒酸了些,但还勉强住得。”顾秋寒道:“主人家客气了,只要能睡觉即可。”中年汉子笑道:“那好,不打扰公子了,公子有什么吩咐,便到正屋找我。”顾秋寒拱了拱手。他安顿下来,心里踏实许多,歇了一会儿,便掩好房门,来到街上。他已感觉到沈碧桃的死绝非普通凶案那么简单,几时能查明真相,实在难说,也许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还须买些必备的起居之物。 上一场雪之后,连日来天气晴朗,白天阳光普照,冰消雪融,空气格外温润,街上的行人随之多了起来。顾秋寒压低帽沿,在人流中穿行,遇到身着官服之人,不管是不是查他这件案子的,都立即绕开,走着走着,又到了云锦客栈附近。只见几名大内校尉抬着两具棺材迎面走来,后面跟随着木天雄、仵作等人,顾秋寒忙随百姓闪到路旁,混在人群之中。 “唉,又是两条人命!”、“最近云锦客栈血光连连,听说沈碧桃惨死的那间客房还闹鬼呢!”、“啧啧,真惨,居然连掌柜的也未能幸免,云锦客栈怕要关门大吉了。”顾秋寒听着众人议论纷纷,目送一行官差远去,心念数转之后,迈步便往回走。 回到小院,见那房东站在门前,笑呵呵的道:“公子回来的正好,我炖了只野兔,咱俩一起喝点儿酒。”顾秋寒欣然道:“好啊。”将买回的东西送回房去,便进了厅堂。中年汉子已摆好桌椅碗筷,灶下柴火烧得正旺,蒸蒸热气中,飘散着兔肉的香味。 中年汉子抱来一坛黄酒,憨笑道:“酒不好,实在亏待了。”顾秋寒道:“主人家如此盛情,已令在下过意不去。”中年汉子“咕嘟咕嘟”倒了满满两大碗酒,转身掀开锅盖,拣了一盆兔肉。顾秋寒趁他背身之机,伸指蘸了滴酒放入口中,仔细品味一番,心下不住冷笑。 中年汉子转身落座,道:“公子,请。”顾秋寒确也饿了,拎起一只兔腿,几口吞下肚去,这才举碗道:“主人家古道热肠,令人敬佩,在下先干为敬。”这一大碗酒少说也有半斤,顾秋寒竟一口气喝个精光,直看得中年汉子瞠目结舌,连竖拇指道:“爽快。”却见顾秋寒双眼一翻,“咚”的倒在桌上,人事不知。中年汉子拨了拨他的脑袋,叫道:“公子,怎么了?”却没半点反应。 中年汉子起身离座,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去柜内翻出一条麻绳,回到顾秋寒身边,嘿嘿笑道:“是你自己贪嘴,可怪不得我了。”拾起顾秋寒双手,将麻绳往他双臂缚去。哪知顾秋寒猛的睁开双眼,手腕只一翻,扣住中年汉子脉门,接着拔刀抵住其前胸。 中年汉子大吃一惊,一张脸顿时没了血色,颤声道:“你……怎么……”顾秋寒喉咙里“咕”的一声,将刚刚喝下去的酒又吐了出来,不多不少,恰好一碗。笑道:“区区蒙汗药岂能瞒得过我?这一碗酒被我瞥在喉间,不会起任何作用。”随后面色一凛,喝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中年汉子强作镇定,“为了官府的赏银而已,哪里有人指使?” 顾秋寒冷哼道:“寻常百姓人家,准备蒙汗药干什么?看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手腕一振,中年汉子一只右耳应声落地,鲜血立时溅满半边脸颊。中年汉子惨声痛叫,哀号道:“我说,我说,是……”正说到这,忽听“砰”地一声,大门被生生撞开,一群大内校尉蜂拥而入,为首那二人正是焦正和苑风。 中年汉子见顾秋寒一呆,只道有机可乘,挥拳击偏指在胸前的刀尖,双爪如钩,抓向顾秋寒面门。顾秋寒不及多虑,向后微一仰身,刀尖上挑,从中年汉子小腹划到胸膛,来了个开膛破肚,鲜血狂喷中,五脏六腑一齐滚了出来。顾秋寒踢开尸体,以最快的速度关上房门,用桌子顶住,然后飞起一脚,将后窗踢个稀碎。 大内校尉以利刃噼开房门,抢入厅堂,苑风瞥一眼地上的尸体,指着破破烂烂的窗户道:“他跑了!”焦正道:“留下两个人把尸体抬回都督府,其余的跟我去追。” 留下的两名校尉当然不会为一具尸体耗费体力,索性拿麻绳捆住,拖了出去。待二人去远,顾秋寒从东屋转了出来,看了看后窗,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连连摇头。这大白天的,他若跟大内校尉在街头比拼脚力,必然引人注目,极易受到拦截,所以造成破窗逃跑的假象,实则一直躲在东首屋子里面。虽然此计得逞,但他知道焦正和苑风并不是头脑简单的人物,追不到自己,必会去而复返。当下不敢久留,到了院子里,望见那株腊梅,忽然觉得只有它是那么清白,那么纯洁,一时感慨万端,随手折一枝,凑到鼻前嗅了嗅,似乎要让这花的清香,消除他的哀伤与疲惫。 走在街上,顾秋寒失魂落魄,原本只想洗清自己的冤屈,可是现在,却好像越陷越深,难以回头了。应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现在必须想办法离开,去找到得福,问清那名凶手的相貌特征,确定是不是吕立,才能展开下一步追查。虽然掌柜的没等说出得福老家在哪里,便遭不测,但顾秋寒猜想,客栈需要的是能说会道的伙计,而得福生性腼腆,不擅言辞,能谋到这份差事,多半跟客栈掌柜着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或是亲属,或是同乡,那天他问客栈伙计,得知掌柜是南阳武城人,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虽然他不敢保证这种猜测绝对正确,但横竖要暂时离开应天,便去武城碰碰运气也好。 距小校场最近的是太平门,顾秋寒快步而行,不一刻来到门前,只见出城的百姓排成长队,守门官兵拿着画像,盘查格外严紧。顾秋寒暗自苦笑,不用问也知道,画上之人定是自己。这可让他大伤脑筋,官兵用画像逐一比对,如何能蒙混过关?他正绞尽脑汁苦想对策,忽听身旁“轱轱辘辘”,一驾马车驰了过去,停在他身前不远处,车夫徒步上前,将一张黄绫纸递给为首那官差。 顾秋寒心念一动,黄绫纸自非寻常百姓可用,那车夫既然将它出示给守门官兵,纵非圣旨,也是通关文牒,足可保证此车不必受到盘查。机不可失,想到这他一个飞掠,到了车前,挑帘钻入车厢,看也不看便探出匕首,指住车内之人心坎,同时用另一只手捂在她嘴上。这一连串动作都是他在进入车厢前那一瞬间计划好的,车内之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为其所制,这时唿喊不出,只瞪大了眼睛,怨忿的望着他。 顾秋寒在她耳边低声道:“带我出城。”那女子点点头。顾秋寒仍不敢移开手掌,竖起耳朵,倾听车外动静,如今他已成惊弓之鸟,比这命悬人手的女子还要紧张。车身猛地一晃,耳边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果然没人上来搜查。 顾秋寒松了口气,约莫过了一炷香光景,他才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窥视,只见波光潋滟,倒映着蓝天白云,正是应天城外的玄武湖。 他这才彻底放心,将捂在那女子嘴上的手掌移开,说声:“得罪了。”蓦地发现,这名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妍姿俏丽,般般入画,尤其这时过于惶恐,脸色苍白,更显得楚楚动人。顾秋寒不禁一呆,急忙转开视线,收起匕首,心道:“这姑娘好美!”他所见过的女子,容貌最为出众的非沈碧桃莫属,这位姑娘虽不敢说比沈碧桃更美,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气质,让人不敢逼视。顾秋寒从耳际摘下那枝腊梅花,对,正是这么一种感觉,她的淡定,她的脱俗,便如这晶莹剔透的腊梅花一般。 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内的气氛格外沉闷,仿佛天地间,只有车轮辗过石板路面发出的“喀喀”声。马车驶出二里多地,顾秋寒将腊梅花放在座上,向那少女抱了抱拳,本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一下,但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两个字,“多谢。”言毕挑帘而出。 车夫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一个男人钻出车厢,不由得一惊,立刻挥鞭横扫。顾秋寒未料到这车夫竟身怀武功,待要躲闪已然不及,被马鞭抽在胳膊上,衣布尽碎,棉絮纷飞。顾秋寒强忍疼痛,一个筋斗翻下马车。那车夫勒马起身,待要追击,却见那少女探头唤道:“让他走吧。”那车夫怔了一怔,想要说什么,但触到少女那冷厉的眼神,便不再多言,打马而去。 少女又向路旁的顾秋寒瞥了一眼,放下窗帘,将他留下的腊梅花拾起来,凝神半晌,怅然若失。 直到马车彻底化为一道烟尘,顾秋寒才长叹一声,向前行去。都督府并未举国通辑顾秋寒,出了应天府,便是海阔天空,虽然卷入这件案子仅仅两日,但对时刻紧绷着每一根神经的他而言,却显得可格外漫长,这时他才发觉,不必躲躲藏藏的过日子,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五天后,顾秋寒出现在南阳府武城县,可是在偌大一座县城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连寻了两日,毫无收获。顾秋寒忽然想到,得福去投奔云锦客栈掌柜,做一名小伙计,其家世必定十分穷苦,又怎会居住在县城?若将搜寻范围缩小到县郊乡下,那便容易多了。第三天,顾秋寒起个大早,赶到乡下,果然很快便得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据地甲说,得福是本村的农户,因近年收成不好,便萌发了外出做工的念头,可不知为什么,才出去一个多月,又突然返回老家,终日闭门不出。他光棍一条,又没什么朋友,所以也无人究其原由。 顾秋寒大喜,问清得福住址,谢过地甲,急匆匆赶奔过去。那是一圈篱笆围成的小院,里面盖着两间土房,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似乎一阵风便能刮倒。顾秋寒手扶篱笆,客客气气的唤道:“得福兄弟在吗?”连唤三声,房门才“吱吱呀呀”的开了,得福没精打采的走出来,也不说话,只向顾秋寒脸上扫了一眼,便大叫一声,转身逃回屋子,将门闩死。 顾秋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纵身跃过篱笆墙,叩了叩门,心平气和的道:“得福兄弟一定是误会了,云锦客栈那件案子的真凶另有其人,请得福兄弟打开房门,我们好好谈谈。” 里面传来得福颤抖的声音,“我什么都没看到,不知道凶手是谁,你……你不要来找我!”顾秋寒道:“我若有心杀你灭口,这两扇破门板又能奈我何?只要你打开门,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回答,便可保你毫发无伤。” 房中半天没有动静,顾秋寒知道得福胆小怕事,这时大概正举棋不定,所以并不着急,站在门前静候回音。又等了半盏茶工夫,顾秋寒附门细听,里面仍悄无声息,他实在按捺不住,在门板上重重擂了一拳,叫道:“再不开门,休怪我不客气了!”然而得福就像死了一般,完全不予置答。顾秋寒隐隐察觉到不妥,抽刀插入两扇门板间的缝隙,只一拨,便将门栓拨开。他一脚踢开房门,但见屋内空空,冷风从敞开的后门灌进来,吹得他心底一片冰凉! “臭小子,居然跑了!”顾秋寒心下怒骂,一个箭步穿出后门,却见不远处停着一驾马车,乍一看去,十分眼熟,待看清那车夫,顾秋寒不禁惊愕莫名,这正是他离开应天时“借用”的那驾马车! 车夫佝偻着身子,夹着马鞭,眯眼睨着顾秋寒,嘴角含着一种促狭的笑意,看上去是那么的猥琐。顾秋寒心念电转:“这车夫武功不错,他在此地出现,必非偶然,那少女又是谁呢?”定了定神,笑道:“老兄是在这里等我报那一鞭之仇吗?”只听车内有人幽幽说道:“顾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竟能找到这里来灭口。” 顾秋寒听这声音柔美娇甜,眼前立时浮现起那张俏丽的脸庞,心弦不由得一震,道:“姑娘一直在跟着我?”车内少女笑道:“我们比你还要早到一天,应该不算跟着你吧?不过若没有你,我还真没这么快找到得福。”顾秋寒道:“你认为我要杀得福灭口?”少女道:“不是吗?我看过官府的画像,那天顾公子在城门前上车时,我便认出你了,不出所料,我在武城又见到了你。现在我想知道,指使你杀沈碧桃的人是谁?你在沈碧桃身上找到了什么东西?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便当你将功折罪,保你不死。” 顾秋寒懊恼至极,但觉她这话说得蹊跷,便问:“姑娘这口气着实不小,不知是何方神圣?”少女道:“你可以叫我‘十三’,至于我的身份,你无须知道。” “十三?”顾秋寒心存无数疑问,可这少女却连身份也不肯见告,他便好像对着一团棉絮打拳,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处施展。气结半晌,他笑道:“我感兴趣的,不是姑娘的身份,而是姑娘的人,早知姑娘要来武城,又岂肯错过与美女同车的机会?” 车内一阵沉默,不知里面的人是在生气,还是在沾沾自喜。隔了一会儿,少女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吧。”顾秋寒叹道:“如果能够说清楚,我也不必来找得福了。”他突然提高声音道:“得福,那天我搀扶沈碧桃上楼后,是不是又有人进了客栈?” 车内“啊”的一声,顾秋寒大喜,得福果然便在车上!他继续道:“当时的情形,你给我详细说一遍,敢有半句虚言,老子一刀宰了你。”为了起到震慑作用,他拔刀出鞘,让得福听到那呛然之声。 得福嗫嚅着道:“是……是有人随后上楼,小的问他干什么,他只说找人,小的见他面孔阴冷,眼神十分凶恶,便未敢多言。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他又下楼离开了。”顾秋寒心下暗笑,“他便相貌和善可亲,你又几时多言过?”追问道:“那人什么模样?”得福道:“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唔,是个酒糟鼻子。”顾秋寒一拍大腿,“果然是他!”得福所描述的,正是“半把刀”吕立的模样,毫无疑问,吕立便是杀沈碧桃的凶手!顾秋寒本指望找到真凶,洗清自己,但是吕立已经死了。 从顾秋寒与得福的对话中,少女隐约听出一些端倪,这时幽幽说道:“顾公子的意思,是说杀沈碧桃的另有其人?”顾秋寒叹道:“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确实如此,可惜真凶已经被我杀了,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辞。”他把刀往地上一插,沮丧的蹲下身去。 窗帘的缝隙间,眸光一闪,少女瞧见他这副模样,许是于心不忍,道:“那你说说看,真相究竟如何?”顾秋寒道:“我原本好心,把醉倒街头的沈碧桃送去客栈休息,却忘了自己也已喝得烂醉,结果为奸人所乘,贪上这件冤枉官司。”陆陆续续,将当日的经过说了一遍。 车夫听了冷笑道:“焉知不是你为自己开脱而编造的谎话?凭你的武功,能被吕立从背后击晕?” “老杜。”少女斥道:“当时他醉了。” 得福道:“顾公子和沈姑娘确实醉了,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味,当时小的还以为他们吃饱喝足,来客栈寻欢作乐。” 少女沉吟道:“哦,他若想杀沈碧桃,没必要带去客栈动手,我相信他的话。”车夫老杜撇了撇嘴,不再作声。顾秋寒哈哈一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多谢十三姑娘信任。”少女低喟道:“我一个人信你又有何用?要想洗脱罪名,可没那么容易。得福,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车帘一挑,得福探出头,诚惶诚恐的向顾秋寒望了一眼,这才钻出车厢。少女道:“顾公子,请上车。”顾秋寒暗笑,“她驱赶得福,原来是要给我腾出位子。”飘身上了车辕,向老杜扮个鬼脸,矮头钻了进去。扑鼻而来的幽香,令顾秋寒心跳如雷,自从上次偶然的相遇之后,少女的容颜便成了顾秋寒魂牵梦萦的一部分,他渴望着再次与她相见,没想到这么快就梦想成真了。 3、生也好 死也罢 少女命令车夫道:“回应天去。”顾秋寒急道:“不带得福一起回去吗?他能证明在我之后,吕立跟着上楼。”少女不以为然的道:“嘁,他证明有什么用?毕竟他也没亲眼看见吕立杀人,何况吕立已经丧命在你刀下,死无对证。”顾秋寒叹了口气,嘟哝道:“这么说,我又白跑了一趟?回去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少女伸直双腿,轻轻捶打着膝盖,心不在焉的道:“先给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我再谋划下一步。”顾秋寒抗声道:“既然我们要合作,便该坦诚相见,你好歹透露些秘密给我,免得我胡猜乱想,徒伤脑筋。”少女莞尔一笑,反问道:“马文璧这个人你知道吗?” “那位曾任抚州知府的秦淮画师?”顾秋寒虽不是附庸风雅之徒,马文璧的名头却还有所耳闻。 少女点头道:“刘基晚年请马文璧为沈碧桃作了一幅画像,并告诉沈碧桃,在他死后把画像交给当今圣上。没过多久,刘基果然死了,沈碧桃再次回到‘醉花阴’,大概也便忘了画像的事。可是不久前,沈碧桃却从那画像中窥得一个秘密,由此遭来杀身之祸,现在很多人都在找那画像,但它究竟在哪,不得而知。” 顾秋寒咋舌道:“是什么秘密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无辜?”少女欲言又止,冷笑一声道,“这个秘密足以令天下积骨如山,血流成河!为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先说说那幅画像吧,沈碧桃发现秘密后,或者把它藏了起来,或者始终带在身上,我希望那画像至今仍藏在某个地方,未被任何人发现,否则……”她脸色渐渐凝重,顿了顿道,“我问过得福,他并没有看到那幅画,而你似乎对此也一无所知。凶案发生后,只有三个人先后单独接触过沈碧桃,除去你和得福,便是那真正的凶手,倘若沈碧桃把那幅画带在身上,便很有可能已被凶手拿走了,那么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 她说得含煳其辞,顾秋寒也听得似懂非懂,寻思道:“她对我遮遮掩掩,我自也不能轻信于她,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我没必要一定知道她的底细,也没必要把我的想法告诉给她。” 少女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吕立虽然死了,但若能找出那个幕后主谋,一样可以为你申冤。”顾秋寒一喜,道:“好,我听从你的安排,我……以后便叫你‘十三’?”少女道:“对,叫我十三。”顾秋寒“哦”一声道:“十三姑娘,对于沈碧桃的底细,不知你了解多少?比如她原籍何处,都有什么亲人?” 十三如背诵经文般的道:“沈碧桃原籍淮安府,乃父沈泽曾任水部员外郎,奉皇命前往淮安治水,经年无功,耗资甚巨,因获死罪。沈碧桃随后被卖到青楼,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沈碧纱,当时正在琅琊山青霄阁学艺,故而幸免于难。” 顾秋寒心念一动,“她姐妹二人的容貌一定十分相似了?” 十三愠道:“我又没见过沈碧纱,你关心人家的容貌干什么?” 顾秋寒笑道:“我只是想有其姐必有其妹,沈碧纱若非幸免,应天府恐怕又要多一个花魁娘娘了。” 十三不以为然道:“红颜祸水而已。” 顾秋寒撇嘴道:“人家生得漂亮便是红颜祸水,你生得漂亮便是天经地义,岂有此理?” 最能让女人欢喜的,便是男人说她漂亮,十三也不例外,“噗哧”一笑,道:“焉知我不是红颜祸水?”正说到这,马车忽然停了,因为事先并无半分征兆,两个人都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扑,顾秋寒一手撑住厢壁,一手擒住她皓腕,她才不至摔出车去。 十三惊魂甫定,气急败坏的挑开车帘,只见前方并排站着六人,手中各擎一把烂银虎头钩,六双阴鸷的眼睛,齐齐瞪着这驾马车。这是一段山路,右边山石耸立,左边山谷空濛,六人堵在路上,便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顾秋寒苦笑道:“红颜祸水!看来被你不幸言中了。”这六人相貌各异,显然非亲非故,偏偏又使同一种兵刃,顾秋寒很快便猜到了他们的来历,朗声笑道:“搜魂六鬼,听说你们已金盆洗手,这次重现江湖,是劫财呢,还是劫色?” 中间一名面色腊黄的汉子道:“劫命!”顾秋寒道:“与财色相比,我这条命实在微不足取,只要六位喜欢,随时可以拿去,却不明白我这条命对六位有何用处?”已经隐退的杀手突然重操旧业,无疑是被什么人以极具诱惑力的价钱请出来的,而那个人,一定是沈碧桃凶案背后的真正主谋。顾秋寒幻想着从六人口中套出线索,但他们都是称职的杀手,怎会犯这种错误?黄脸汉子甚至不打算再给他说话的机会,银钩一振,合身扑了过去。 大概六人事先便有安排,他才一动,立时有三人扑向车夫,另外二人左右一分,包夹顾秋寒,配合得相当默契。 十三急忙扯了扯顾秋寒衣角,低声道:“要活的。”顾秋寒知道她仍惦记着抓个活口,问出他们雇主的姓名,心中气苦道:“这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搜魂六鬼的手段吗?咱们能保活命已属大幸,还想抓个活的给你盘问?”眼看钩尖到了额前,忙挥刀招架。顾秋寒挡了三钩,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心下暗暗吃惊:“他招数平平,内力却非同小可,倘若六人围攻,着实难以抵敌。” 忽听“哎哟”一声,却是稍退半步,撞在十三身上。顾秋寒吃了一惊,想起她不会武功,自己跟这几个煞神周旋的同时,还要护着她,困难当真不小。心中乱想,手上却不怠慢,遽然转身揽住她纤腰,止住她欲倒之势。十三叫道:“小心!”顾秋寒料得敌人攻到,若等扭头看仔细后再行拆解,必然不及,当下看也不看,反挑一刀,疾刺黄脸汉子小腹。 黄脸汉子双足一弹,倒纵开去,暗惊:“这小子疯了,竟使出这种两败俱伤的招数。”顾秋寒一刀迫开黄脸汉子,悠然转回身,刀意一顺,向左右车下二人各攻一刀。他偷眼瞧见车夫老杜也正奋力厮杀,围着他的三人武功个个不弱,但令顾秋寒惊喜的是,老杜的武功隐约还要在自己之上,一根马鞭被他舞得噼啪作响,鞭花乱飞,三个人在他面前上窜下跳,只是近身不得。 有此力助,顾秋寒精神大振,“唿唿唿”连噼三刀,将试图靠近的黄脸汉子再度击退。他和老杜居高临下,仗着地利,虽以二敌六,却并不如何吃力。这一交上手,整条山路便都被他们堵了个严严实实,两边接踵而来的行客怕殃及自身,都站得远远的,一边观瞧,一边抱怨。 黄脸汉子见占不到便宜,心下难免焦急,寻思己方由下往上攻,自比对方多费力气,还须想个办法,让他们落地才成。想到这刺斜里挥出一钩,正中马腿。那马断了一腿,疼痛难忍,惨嘶着向前仆倒。顾秋寒和老杜双双使了个“千斤坠”,扎稳下盘,但十三不会武功,又促不及防,立时摔下马车,向深谷滚去。 顾秋寒贴地一掠,堪堪抓到她手臂,冷不防屁股上又着了一脚,这下他便有通天的本领,也已收势不住,和十三一道滚落谷中。好在山谷虽深,却并不陡峭,否则直落下去,难逃粉身碎骨的噩运。顾秋寒顾不得许多,用身体将十三护住,但觉头晕眼花,胸口烦闷,直欲作呕,暗骂道:“不知是哪个畜牲干的好事?给我一钩,痛一痛也就是了,何必踢这一脚?” 终于到了谷底,二人又在平地滚出老远,才渐渐停住。顾秋寒仰面朝天的倒在地上,但觉五脏六腑仍在剧烈摇晃,周身骨骼直如散架了一般,那种酸痛的感觉让他恨不能一辈子躺在这里,不再起来。头顶一片空濛,天高云淡,山路、马车、搜魂六鬼,都已不可能看到了,满眼只是枯黄的树木,以及嶙峋的怪石。顾秋寒不禁后怕,这一路滚下来,若撞在石头上,头破血流,必难活命。 他侧头看看十三,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厥,不过唿吸匀称,料无大碍。歇了一会儿,谷底的寒气渐渐袭来,再躺下去,怕要冻僵。顾秋寒爬起身,掐住十三人中,将她救醒。 “这是哪里?我没死吗?”十三揉着胀痛的脑袋问。 顾秋寒折了段粗壮的树枝,他的刀已经不知所踪,只得用匕首慢慢削弄,道:“我尚且活着,你怎么可能死?”十三怔了怔,想起坠谷的刹那,顾秋寒用双臂和身体护住自己,这时他脸颊青肿,衣衫破烂,确比自己要狼狈得多,不由芳心一暖。 顾秋寒把削好的树枝递给她,道:“走吧。”十三接过来,当作拐杖拄在地上,可是刚刚站起一半,便又“哎呀”一声,坐了下去。顾秋寒吃了一惊,见她额头香汗淋漓,表情十分痛苦,问道:“怎么了?”十三道:“我的脚断了,好痛……”顾秋寒叫苦不迭,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若无法正常行走,受累的无疑又是自己。 他除去十三靴袜,见那段雪白的足胫果然肿起老高,但并没有骨折的迹象,舒口气道:“伤筋未动骨,没什么大不了的。”十三抗声道:“你看不到它肿了吗?”顾秋寒没好气的道:“我还以为你原本便这么胖。”十三气结,正待发火,却见顾秋寒背转身子,蹲了下来。十三奇道:“干什么?”顾秋寒道:“背你呀,总不能在这谷底等死吧?”十三微一迟疑,伸臂环住顾秋寒脖颈,顺从的伏到他背上。 她身材虽然娇小,但毕竟是一个人的分量,顾秋寒这时又周身伤痛,背着她走路甚觉吃力。十三见他步履蹒跚,心下很是过意不去,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真好。”顾秋寒脚步一滞,无奈的叹了口气。 如此辗转了半日,顾秋寒在崇山峻岭间跋涉得筋疲力尽,黑压压的山林却仍看不到尽头,眼看红日偏西,二人俱都心急如焚,这种寒冷的天气,在山里过夜,将要承受的苦难可想而知。顾秋寒寻一棵粗壮的老树,将十三放下,让她倚树而坐,自己则凝眉望着远方,心神一片黯然。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躲到大山背后,山林完全被黑暗所覆盖,气温愈来愈低,十三偎着树干,裹紧貂袄,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顾秋寒折一些干燥的树枝,生起篝火,才稍稍好了一些。然而寒意未退,饥饿又至,十三一边拨火,一边抱怨道:“我真倒霉,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来这里受罪。”顾秋寒瞥她一眼,没有言语。若说倒霉,还有比他顾秋寒更为甚者?不管怎样,她终究有所企图,而顾秋寒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一夜之间,他从逍遥自在的刑部小吏,变成了东躲西藏的杀人凶犯,天下之大,几无容身之所,这种心里的压抑之苦,绝非挨冻受饿那么简单。 在篝火的烘烤下,十三很快打起了瞌睡,忽然“啪”的一声,十三猛抬起头,瞪眼道:“你干吗打我?”顾秋寒道:“在这种地方一旦睡熟,就算不冻死,也必大病一场。”十三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我累了一天,又没吃东西,眼睛都睁不开了。”顾秋寒苦笑道:“先是马车驮你,之后是我驮你,你居然还叫苦叫累?”其实他才是真的疲惫已极,为了让自己和十三都能精神些,说道:“这样吧,我们讲笑话,谁讲的不好笑,便罚谁捡树枝。”十三拍手道:“好啊,好啊,你先讲。”心里打定主意,无论顾秋寒讲的笑话如何可笑,自己都务必忍着。 顾秋寒当仁不让,讲道:“有个人问他的朋友,‘为什么一个皇帝十四岁就开始统治国家,而到了十八岁,人们还不允许他结婚?’他的朋友回答,‘因为治理女人要比治理国家困难得多。’”与其说是笑话,倒不如说是借机抱怨。讲罢他得意洋洋的望着十三,问道:“怎样,好不好笑?”却见十三非但没有半点笑意,反而脸色煞白,双眼直勾勾的瞪着他身后。 顾秋寒仍未察觉到不妥,继续笑道:“发什么呆?是不是太好笑了,让你为之神魂颠倒?”十三颤声道:“是……实在好笑,把狼也招来了……”顾秋寒笑容一僵,嵴背悄悄爬上一道凉意,猛的回过头,只见黑暗之中,闪着几道绿幽幽的光,顾秋寒再没见识,也知道那是野狼的眼睛!他迅速抽出匕首,靠近十三身旁,道:“不要怕,狼怕火。”十三勉强点了点头,心里却仍惧怕到了极点。 对峙片刻,只见其中两个绿点慢慢移动,到了他们身后,顾秋寒暗骂一声:“畜牲,还想来个前后夹击。”他捡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枯枝,交给十三道:“拿着它,不要动。”言毕猛一转身,扑向后面那两个绿点。野狼的动作也十分敏捷,向后一跳,发出一声长嗥,另外两头野狼立刻绕过火堆,闪电般扑了上来。 顾秋寒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不是猎户,对野兽的习性不熟,只能蛮干。待三头野狼扑近,他腾起身形,双脚连踢,将一头野狼踢得翻滚出去。后面的两头野狼倒是乖巧,见同伴被踢,双双向后一坐,竟躲过了顾秋寒的连环腿。顾秋寒落地之后,身体前倾,直接压在一头野狼身上,在它腹部上一划,肚破肠流。 野狼的哀嚎声中,忽然夹进一声尖叫,原来那头被顾秋寒踢开的野狼恰好滚到十三脚下,这时已爬起来,瞪着双鬼火似的眼睛,正盯着十三手中的火棍。顾秋寒不敢怠慢,贴地一滚,到了那野狼屁股后面,探手扯住尾巴,匕首从肛门掼了进去。那野狼痛得连连惨嚎,转头便咬。顾秋寒来不及拔出匕首,只得放了它的尾巴,攥住它的长嘴。这时腿上一痛,却是后面的野狼扑了上来,死死咬住他小腿。顾秋寒忙双腿一合,夹住狼颈,奋力一扭,“喀”的一声,将它脖子生生扭断。剩下的那头野狼被刺中肛门,痛苦异常,嘴又被顾秋寒攥住,无法撕咬,只用四只脚爪乱踢乱挠。顾秋寒拔出匕首,不分何处,只管乱捅,直到它双腿伸直,再没有一点声息,方才作罢。 十三完全被这凶险、血腥的场面惊呆了,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来。顾秋寒也不急着起身,伏在地上唿唿粗喘,望着十三笑了笑,道:“胆小鬼,有东西吃了。”十三回过神,问道:“你叫我什么?”顾秋寒道:“你只会看热闹,不敢帮忙,不是胆小鬼是什么?”十三没有反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居然露出一抹微笑。 咬着顾秋寒小腿的那头野狼虽然死了,却仍不松口,顾秋寒忍痛将狼牙拔出,但见伤处血如泉涌,不禁皱了皱眉。十三盈盈起身,掏出一块大红手帕,蹲在顾秋寒身前,为他包扎伤口。她包扎得小心谨慎,生怕弄痛了顾秋寒,用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包扎妥当。看着自己的杰作,她长舒一口气,道:“保护女人是男人的职责,照顾男人是女人的本分,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顾秋寒撇撇嘴,其实他想说,强词夺理是她这种女人的本领。十三彻底收起娇贵,一瘸一拐的捡来些木头,将火烧旺。顾秋寒割了两只狼腿,剥皮之后,插在匕首上,用火烤熟。十三秀眉微皱,问道:“狼肉也能吃吗?”顾秋寒当然也没吃过,不过闻那味道还是可以的,笑道:“饿极了人肉都可以吃,还有什么不能吃?尝尝吧,纯粹的野味。” 十三本不打算吃这种东西,怎奈肚子不争气,闻到肉香,咕咕直叫,尤其见顾秋寒狼吞虎咽,便再也按捺不住,接过来张口便咬。因为没有佐料,二人也吃不出什么味道,觉得跟狗肉差不许多,只是略为粗糙。眨眼之间,两条狼腿变成了一堆骨头,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大笑。 到了后半夜,天气愈冷,便是想睡也睡不着了,这么迷迷煳煳的熬到天亮,两个人却都已没有力气赶路。阳光照进山林,渐渐暖和起来,顾秋寒又加了很多柴火,道:“现在不冷了,我们睡一会儿,养足精神也好赶路。”十三等这句话足足等了一夜,当下欢唿一声,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篝火熄灭,二人被冷风吹醒,才知已是晌午。定了定神,顾秋寒又割了两条狼腿,带在身上,道:“为免迷路,我们只管东行,若走不出去,你也别怨我。”十三笑道:“怨你什么?走不出去便在山里做一对野人,杀狼打虎,那也有趣。”话未说完,便察觉到不妥,俏脸一红。 顾秋寒小腿负伤,自己走路尚且吃力,无法再背着十三,两个人只得相互扶持,一摇一拐的向前走去。 如此行了半日,将近黄昏,山路逐渐平坦,林木也不再似先前那般茂密,二人知道成功在即,双双大喜。可是现在终究仍置身山林,天就要黑了,二人不得不为如何再次熬过一个冬夜而愁苦。 又走出里许,眼前豁的一亮,满目苍黄中,竟然多出一种火红的色彩,那是一片梅林。最近顾秋寒看得最多的便是梅花,可在这荒凉的大山里,走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突然看到成片的红梅花,自然格外振奋,那勃勃的生机甚至让他暂时忘却了疲惫。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拼命揉了揉眼睛,仔细望去,这一次他大喜若狂,因为不但有梅花,而且在梅树环绕中,还有幢夯土筑成的小屋!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顾秋寒欢唿道,“今天晚上可以尽情的睡了。”他本以为十三必会一样的兴奋,却发现她僵立在原地,瞪着梅花丛中的小屋,眼里有种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恐惧的神情。 顾秋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十三“哦”的一声,道:“跟着我走,不要说话。”说着抓着他手腕,从最前面两棵梅树之间穿过,向左一转,绕过一棵梅树,再向右转。顾秋寒跟着她转来转去,很快便发现林中遍地尸骨,大多是些野兽,也有几具人骨。顾秋寒心惊肉跳,寻思:“真是奇怪,这屋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啊?”抬头望去,却惊惧的发现,原本座落在梅林中的小屋不见了,满眼都是连片的梅花,一望无际,而且根本看不到可以供人行走的路径!顾秋寒这一惊非同小可,本待要问,却见十三面色凝重,只顾埋头疾行,想起她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不要说话,只好忍住。 渐渐的,顾秋寒发现十三绝不是随意乱转,每绕过一棵树,她便嘴唇翕合,好像默念着什么,时而轻叹一声,又往回走,再重新向前绕行。足足走了一句钟的时间,终于出了梅林,那幢凭空消失的房屋,又真真切切的矗立在了面前。回望来路,从房门到梅林的边缘,不过几丈远的距离,而这整片梅林方圆也不足一里,为何进了林子,便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东西? 十三吁了口气,笑道:“还好,时隔多年,我还记得这门阵法。” “阵法?”顾秋寒恍然大悟,“什么阵法?” 十三眼望梅林,踌躇满志的道:“这不是普通的梅林,而是依据奇门遁甲人为栽植而成,名曰‘红梅劫阵’。此阵乃诚意伯刘基创设,与寻常的九宫八卦布局大相径庭,你在外面看只是一片梅花林,一旦闯进去,便会迷失花海,不识此阵,永难脱身。” 顾秋寒见她说的煞有介事,连连咋舌道:“若非与十三姑娘同行,我顾秋寒岂不要成为这些梅花的肥料了?”心下却想:“刘伯温才华横溢,通晓天文、兵法,创这么个‘红梅劫阵’倒不足为奇,但此阵为何会在此地出现?十三又怎识得这门阵法?莫非她跟刘伯温有什么关系?”他知道刘伯温曾奉命编著《火龙神书》,书上不但记载了制造先进火器、火药的方法,还有古往今来的一些奇阵,其中便包括刘伯温自己创设的“红梅劫阵”。但这都属于军事机密,除了皇上和某些相关重臣,旁人胆敢偷看,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在顾秋寒看来,十三的身份是愈来愈神秘了。 十三打量着紧闭的房门,沉吟道:“是谁住在这么荒僻的山里,并设下‘红梅劫阵’?”顾秋寒道:“进去不就知道了?”叩了叩门,等了一会儿,却无回应,遂又叫道:“有人吗?”仍无人回答,看来是间空房。顾秋寒用力一推,房门“嘎”的开了,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时天已黑了,屋子里的视线不十分明朗,顾秋寒掏出取灯,划亮一根,借着如豆的微光,将整个屋子迅速扫视一遍。 房间不小,却杂乱无章的堆满了东西,最多的便是纸张、绢帛和笔墨,因此潮气之中,还夹着丝丝缕缕的纸香。顾秋寒点燃案上的油灯,视线逐渐明朗起来,目光所及之处,无不积灰逾寸,显然已经好久没人居住了。墙边有一张架子床,帘帐低垂,遮得严严实实。十三恐顾秋寒与她争抢,道一声“今夜我睡这里”,跛脚冲进帐内。 顾秋寒见她走得甚急,竟全不顾脚踝的伤,不禁摇头苦笑。却听她突然尖叫一声,退了出来,比去时还要迅疾百倍,慌张之下,受伤的那只脚踩了个结实,钻心般的剧痛直透骨髓,仰身便要摔倒。顾秋寒眼疾手快,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问道:“又有什么古怪?”十三脸色煞白,指着帘帐道:“人……死人……” 顾秋寒放开她,上前挑起帘帐,只见床榻上面,平躺着一副骷髅。他在刑部供职多年,虽不是仵作,尸骨却也见过不少,因此稍稍惊讶之后,很快便镇定下来,瞧那骷髅颜色,至少也有两、三年了。他对着骷髅毕恭毕敬的揖了三揖,道:“晚辈二人在此借宿一夜,明日便走,打扰了主人家,望乞宽恕。”放下帘帐,回身对十三道:“想必是他孤单一人,死后也没个收殓的,我去外面挖个坑,将他安葬了吧。” 十三挣扎着站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顾秋寒知她不敢单独留下,便没有拒绝,扯下帘帐,裹住那骸骨,提了起来。他正待转身,却蓦地瞥见床上有一封信,适才被骷髅压住,这时才露了出来。顾秋寒略一犹豫,放下骸骨,将信拾在手中。 伯温兄道鉴:暌违日久,知君抱恙欠安,甚为悬念。前次相晤,愚以自创“红梅劫阵”示君,得君指教,获益良多。今依君所授,易三垣之位,植梅百株,果得大成!待愚沉疴全痊,必复登门再拜,并偿君之愿,以画为赠,聊表谢意。 善自保重,至所盼祷。 余下的部分,大概受尸体腐烂之殃,已是面目全非,故而看不到落款,不过这封信显然是写给诚意伯刘伯温的,而且言语之间,竟有“红梅劫阵”非刘伯温首创之意,这让顾秋寒大为震惊。 刚刚入夜,却已万籁俱寂,四下里静得让人发毛,看似美丽却杀机暗藏的梅林,横卧在床的白骨骷髅,再加这封奇怪的书信,室内登时充满了诡秘的气息。 “怎么了?”十三一瘸一拐的凑上前来。顾秋寒把信交给她,然后翻箱倒柜,开始寻找有关此间主人身份的线索。 十三读罢,也颇感讶异,看一眼那骷髅道:“照此信所说,‘红梅劫阵’乃由他首创,刘基不过是加以完善罢了,奇怪,刘基为何张冠李戴,将此阵法编入《火龙神书》?” 顾秋寒叹道:“大明朝第一奇人刘伯温也未能免俗,将别人的阵法据为己有,实在可悲。”这一叹实属由衷而发,他始终把刘伯温视若神明,虽然不曾打过交道,但对于刘伯温的谋略、才华以及人品,他都极为钦敬,却不承想,刘伯温竟会做出这等沽名钓誉之举。 在一口箱子里,顾秋寒发现了许多颜料,估计此间主人应该是位画师,向十三道:“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帮我找找,看有什么可以证明房主人身份的线索。”十三如梦方醒,两个人便像贼似的,将本已凌乱不堪的屋子折腾得乌烟瘴气。没多久,十三找到几幅画,辅在地上展了开来,顾秋寒举着油灯仔细观瞧。 一共六幅,均为山水画,笔墨清润,平远旷阔,所取景致甚为独特。二人挤在一处,看那画上题字,第一幅为纸本,右上角题有“春山清霁。至正丙午岁春,正月望日,马文璧画于书声斋。”一行字,二人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迅速对视一眼,忙又看向第二幅。这一幅为绢本,题着“暮云诗意(隶书)。至正己丑闰七月望日,马琬文璧作。”、第三幅右上角题:“雪岗度关(篆书)。文璧为彦明作。”…… 二人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位隐居山林,暴尸床榻的房主人,竟然便是为沈碧桃作画的马文璧!如此一来,刘伯温肯指点他阵法,也便顺理成章了。顾秋寒心想:“指点‘红梅劫阵’和为沈碧桃作画,显然是双方交换的条件。可信中说‘待愚沉疴全痊,必复登门再拜,并偿君之愿,以画为赠,聊表谢意。’马文璧写这封信时,应该还没有为沈碧桃作画,而此信并未送出,是不是因为马文璧随后病倒在床,直至辞世?那么沈碧桃的画像他是什么时候作的?”转念一想,信中只说“以画为赠”,并没有指明要为沈碧桃作画,也许马文璧第一次求教刘伯温时,便已满足刘伯温的要求,为沈碧桃画了像。回来后他按照刘伯温的指点,对“红梅劫阵”加以改进,效果非凡,大喜之下又想赠画给刘伯温。虽然这样解释合乎情理,顾秋寒却总觉得别别扭扭,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并不满意,但究竟别扭在哪里,一时又说不清楚。 4、白骨堆 红梅劫 顾秋寒将画轴一一卷起,放回原处,他只是借宿一夜,并不想冒犯已故的房主人马文璧。看看被自己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屋子,顾秋寒不住苦笑,这样一间陋室,却被马文璧称作“书声斋”,倒也有趣。他寻了把铁锹,在得知此间主人便是跟自己这段倒霉遭遇有莫大干系的马文璧后,那更该帮他入土为安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连串的脚步声,十分急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向这边跑来。二人吃了一惊,均想:“这么荒僻的地方也有人来?抑或又是什么猛兽?”随后“丁丁当当”一阵乱响,这是兵刃撞击的声音! 二人走到门前,向外张望,只见梅林之中,几条人影纠缠在一起,借着月光,可以看清共有三男一女,女的头发披散,肩头插着支箭,鲜血将她的花袄浸透了老大一块,令人触目惊心。那三个男人也分别挂彩,只是比这女子要轻得多,三把刀寒光闪闪,将女子困在垓心。 顾秋寒愤然道:“不知羞耻。”便要冲入梅林去助阵。十三忙扯住他道:“他们都已被困阵中,所能看到的,只有红色的花海,你若贸然闯入,也会跟他们一样。”顾秋寒急道:“那你进去,把那位姑娘带出来。”十三耸耸肩,无可奈何的道:“他们打得这样凶,我不会武功,进去送死吗?何况就算我把她带出来,那三个人也一样会跟来,你打得过他们吗?” 顾秋寒见那三人刀法精纯,武功不弱,自己小腿有伤,行动不便,还真不是人家的对手。忽然他灵机一动,道:“你是说,他们进入阵中,便再看不到这间房子,以及所有阵外的东西了?”十三点头道:“‘红梅劫阵’的厉害之处,便在这里,陷入阵中的人,一辈子都走不出来。”顾秋寒笑了笑,来到外面,捡起几枚石子,高声喝道:“住手!” 激战中的四人俱都一惊,纷纷跳开,举目四顾,脸上皆有茫然之色。顾秋寒心下暗笑,道:“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家,还要脸不要?”他中气充沛,话音在林中盘旋,偏偏又看不到人,这让三人大为惊惧,一名大汉道:“关你屁事,有种出来,躲在暗处算什么好汉?”另两人嘀咕道:“怎么搞的,来时分明看到有幢房子,现在到处都是梅花,什么也瞧不见了?” 顾秋寒笑道:“我原本不是好汉,偏会躲在暗处伤人,你待怎样?”说着话屈指一弹,一枚石子激射而出,“啪”的打在三人之间的一株树上。三人吓了一跳,纷纷提刀护在胸前。顾秋寒厉声道:“再不滚,下一枚石子便打在你们脑壳上。”一名麻衣汉子忽然向前一跃,循着声音,往顾秋寒立足的方向扑来,可是在几株梅树间穿插片刻,便又鬼使神差的绕回原地。麻衣汉子脸色铁青,咬牙骂道:“真他妈的邪门!”眼中已尽是恐惧之色。 顾秋寒向十三使了个眼色,十三会意,说道:“你们三个若想活命,便按照我的指点,可出梅林。”三人没有言语,却都表情专注,侧耳倾听。十三道:“向左七步。”三人互视一眼,俱各点了点头,依言向左迈出七步。“再向后三步,向左五步,不对,不对,先转过身,再向左五步……”在十三的指点下,三人走出梅林,回头一看,方才消失的房屋再次出现了,而且房前还站着一男一女,正笑望着他们,双方距离不远,只是隔着百余株梅树而已。 麻衣汉子大怒,提刀向顾秋寒冲去。十三叱道:“你还想试试‘红梅劫阵’的厉害?再陷进去,休要指望我再指点迷津,便让你们困死在阵内,变成一堆白骨。”麻衣汉子闻言心生寒意,急忙顿住身形,望着林中的白骨骷髅,知道十三绝非危言耸听。三人踟蹰一阵,交头接耳的计议几句,飞奔而去。 顾秋寒和十三这才仔细看向那女子,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愈显苍白,尤其她嘴角挂着血迹,看上去有些骇人。“鬼!”十三突然惊恐的叫道,“她……是她……沈碧桃?” 那女子循声望来,虽然看不到人,却仍说道:“我不是沈碧桃,更不是鬼。”顾秋寒笑道:“她脸上有对梨涡,沈碧桃没有,别鬼叫了,她是沈碧桃的妹妹沈碧纱,去把她带出来吧。”十三张口结舌,半晌才会过意来,道:“难怪你上次问我,沈碧桃姐妹容貌是不是很像,看来非但很像,而且像极了!”说着进了林子,引领沈碧纱走出“红梅劫阵”。 沈碧纱看见顾秋寒,微微一怔。顾秋寒笑道:“面熟是吗?”沈碧纱略一沉吟,道:“我在云锦客栈见过你。”顾秋寒道:“不错,当时我还真以为撞鬼了,吓个半死。”沈碧纱“唔”了一声,脸上忽然杀气弥漫,咬牙切齿道:“你叫顾秋寒,是你杀了我姐姐!”玉腕忽抬,剑尖直指顾秋寒咽喉,怎奈重伤之下,身体虚弱,这一用力便即立足不稳,忙撤剑拄在地上,才勉强站定。她用眼睛恶狠狠的瞪着顾秋寒,胸脯起伏,喘息不止,瞧那模样,倘若她现在还有力气,一定会把顾秋寒撕成碎片。 十三没好气的道:“你别恩将仇报,他没杀你姐姐。”沈碧纱啐道:“狗男女!官府张贴告示缉捕他,还有他的画像,你还敢为他狡辩?”十三大怒道:“呀,你敢骂我!”抬手一记耳光打去。沈碧纱再不济,也比她厉害许多,猛的擒住她手腕,向怀里一拉,十三便不由自主的向她身上倒去,寒芒闪处,长剑横在十三颈间。 顾秋寒叫苦不迭,实在没想到沈碧纱会来这么一招,想救已经来不及了。十三似乎仍不知身处险境,叱道:“大胆,快放手。”沈碧纱剑一紧,锋利的剑刃贴在十三肌肤上面,一阵凉丝丝的感觉登时袭遍她全身,十三立时慌了神,再不敢挣扎分毫。 顾秋寒道:“凶手是我,你抓她干什么?”十三叫道:“你疯了?你不是凶手,干吗要承认?” 沈碧纱道:“闭嘴!”看向顾秋寒,眼中盛满了仇恨的火焰,道,“拿你的命,来换你女人的命。”顾秋寒哈哈一笑,道:“你以为我会那么无私?”沈碧纱咬牙道:“那便让你也尝尝失去最亲近的人的滋味。” 顾秋寒口中同她周旋,心里迅速思索解救之策。看得出来,沈碧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姐姐沈碧桃,姐妹二人情深意重,这个时候,她已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当真杀了十三泄愤,也不稀奇。顾秋寒叹道:“好吧,我跟她交换。”慢慢走上前去,准备靠近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制住。 沈碧纱并不笨,喝道:“站住,把你的双手砍下来,再跟她交换。”顾秋寒一惊,心道:“最毒不过妇人心,说的半点没错。”十三道:“不要理她,她是个疯子!” 顾秋寒背负双手,诡异一笑,道:“我便被你砍去双手双脚,怕也不抵你姐姐所受的折辱,哈哈。先奸后杀,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你姐姐不愧天下第一名妓,被刘基那老家伙霸占这么多年,居然还保养得那么好,皮肤又滑又嫩……”他越说越不堪入耳,便是十三听了也不禁脸红,沈碧纱该是何等愤怒,可想而知。只见她身躯不住颤抖,牙齿已将嘴唇咬出血来,猛的哭喊一声:“你个畜牲!”长剑离开十三脖颈,向顾秋寒挥去。 顾秋寒等的便是这一刻,却丝毫不敢大意,适才沈碧纱同那三人交手,顾秋寒便已瞧出,她剑法精奇,堪称一流高手,只因受那箭伤牵制,才险象环生,这时自己若不能一击奏效,难保她不会回手一剑,伤了十三性命。因此在电光石火间,顾秋寒打定主意,既不躲闪,也不进攻,而是用了一个最稳妥的办法,一把攥住长剑。 锋利的剑刃割破他手掌,鲜血从指缝间狂涌而去,他顾不得疼痛,踏步上前,并指如戟,向她胸前戳去。沈碧纱抽了抽剑,却纹丝不动,不免心下一慌,忙放开十三皓腕,腾出左手去挡顾秋寒的手指。她左肩中箭,伤口的血刚刚凝固,这时又迸裂开来,痛得她尖唿一声,整条手臂也随之垂了下去。顾秋寒已顾不得男女之别,在她“膻中”穴一按,沈碧纱登觉气息一窒,晕倒在地。 十三余怒未消,对着沈碧纱踢了一脚,顾秋寒忙拉住她,道:“算了。”十三气道:“她那么坏,你还帮她?”顾秋寒道:“她不是坏,姐妹情深,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十三一耸肩,甩开顾秋寒,道:“说得好听,你是不是看上这狐狸精了?跟她姐姐一样,只会迷惑男人,哼。”顾秋寒咬住袖口,撕下一块布条,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道:“胡说什么!”他左手并不灵活,包扎起来十分吃力,十三见了,念起顾秋寒为救自己,才用手抓那剑锋,心肠顿时软下来,怏怏的道:“我帮你吧。”像上次一样,小心细致的为顾秋寒包好伤口。 顾秋寒瞥一眼沈碧纱,再看向十三,笑道:“你这么好,她便真会妖法,也迷不住我。”十三瞪他一眼,心里却大为受用。 顾秋寒察看沈碧纱的箭伤,深达寸许,想必伤到了骨头,再不医治,她一条左臂怕要就此废了,当下不再犹豫,伸手环住她纤腰,便要抱起来。十三急道:“哎,你满身是伤,还要命不要?我们一左一右,把她架进去就是了。”顾秋寒笑道:“良心发现了?难得,难得。”十三也不理他,架起沈碧纱便走,如若细看,不难发觉她两腮都已泛起红潮,女儿家的心思,顾秋寒便揣摩不透了。 回房之后,顾秋寒找到一只药匣,其中有一包伤药,也不知多少年了,或许功效已经不大,但总比没有的好。顾秋寒掏出匕首,顺着箭杆,一点点插入沈碧纱伤口深处。只见她秀眉微蹙,唿吸愈来愈沉重,显然在昏迷之中,仍能感觉到那刻骨的疼痛。顾秋寒咬了咬牙,用力一挑,“嘣”的一声,利箭从沈碧纱肩头跳了出来,与此同时,她鼻子里面“唔”的一声,两道蛾眉瞬间拧到了一起。十三连忙将伤药一股脑倒在她伤口上,顾秋寒割下她一片袖子,丢给十三道:“这个活你最在行。”十三冲他一衿鼻子,蹲身为沈碧纱包好伤口。 顾秋寒拾起那枝箭,凑到灯下仔细观瞧,发现箭镞呈三棱形,并有倒齿,与寻常箭矢大不相同,不禁脱口叫道:“三棱锥齿箭!”十三瞄了一眼,点头道:“不错,是都督府的专用箭。”顾秋寒疑道:“这你也知道?”十三闪烁其辞的道:“有什么稀奇?我没见过,还不能听别人说过?”可是她只轻描淡写的瞥一眼,便能准确叫出此箭为大内亲军都督府专用,想来绝非听人说过那么简单。 顾秋寒这时也无暇同她计较,沉吟着道:“莫非射伤沈碧纱的是大内校尉?那三人并未携带弓箭,最初围攻她的,显然不止他们三个,只不过或者被她杀了,或者被甩掉了,都督府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的追杀她?那三人身着便装,故意隐藏身份,又是为了什么?” 十三道:“想必大内校尉也把她误当成沈碧桃了,见她死而复生,在外面吓人,便捉拿她了。”顾秋寒气结道:“你长得这么吓人,怎不见大内校尉出来捉拿?”说着瞥一眼沈碧纱,叹道:“只有等她醒来,再问她原由了。”十三却不以为然道:“你想的真美,等她醒了,还不是继续跟你拼命?”顾秋寒一想也对,不由苦笑一声,寻了条麻绳,将沈碧纱双手缚住,松口气道:“好了,现在不必担心一觉醒来,身首异处了。” 因为沈碧纱伤势较重,二人将她抬到床上休息,然后各寻地方,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来,二人到床前探望沈碧纱,见她睁着双眼,望着头顶的承尘,脸上纵横交错,布满了泪痕。顾秋寒心中一叹,歉然道:“有些事情并不如你想像那般,为了避免误会,只好得罪了。” 沈碧纱目光呆直,并不理会。十三道:“是呀,昨天他那么说,只是为了乱你心神,如果他杀了你姐姐,又怎么会救你?我们都在查这件案子,一定会给你个交待的。” 顾秋寒又把当天遇到沈碧桃前后的情形给沈碧纱讲述一遍,最后道:“信不信由你,自从我蒙冤之后,不但被官府通缉,还几次三番遭人追杀。真凶大概就是‘半把刀’吕立,虽然他已经死了,但那个幕后之人尚在,他一定认为那天最先接触你姐姐的人是我,或许你姐姐告诉了我什么秘密,所以要杀我灭口。”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她缚手的麻绳。 十三道:“没错,我也不瞒你们了,那幅画中,其实藏有诚意伯刘基的遗表。”顾秋寒知道她为了解除沈碧纱对自己的误会,终于肯吐露那个秘密,心中好生感激,却没想到画里只藏着一份遗表,于是奇道:“你曾说那个秘密可以令天下积骨如山,血流成河,怎么只是一份遗表?” 十三道:“据刘基长子刘琏说,刘基大概是胡惟庸害死的。”顾秋寒惊叹一声,“这倒有些耸人听闻!”十三道:“洪武八年正月下旬,刘基卧病在床,皇上派胡惟庸带御医去探望,刘基服了御医开的药,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重,还乡不久便撒手人寰。两年后,刘琏因为此事,跟胡党发生冲突,被迫堕井而死。” 顾秋寒连连咋舌,万没想到一代奇人刘伯温,竟落得如此下场。十三接着道:“刘基返乡前,自知来日无多,本打算与皇上长谈一番,苦于胡惟庸横加阻挠,甚至跟皇上作别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刘基只得悄悄写了份遗表,将胡惟庸的罪行及其谋反的证据详陈表上,藏于画中,盼有朝一日借沈碧桃之手,交给皇上。却不知什么原因,刘基死后,沈碧桃并没有交出遗表,直到不久前,这个秘密才突然传出来,沈碧桃遂也遭来杀身之祸。” “胡惟庸有谋逆之心?”顾秋寒愈发惊奇,在他看来,胡惟庸不过是个喜欢玩弄权术的小人,无论如何也不像那种心系天下的奸雄。他尽力保持镇定,道:“若真如此,那幕后之人岂非便是胡惟庸?难怪他网罗杀手追杀我和碧纱姑娘,谋逆之罪非同小可,他不敢掉以轻心,所以要把可能知道秘密的人全部杀掉灭口。”十三道:“遗表一旦到了皇上手里,必定株连甚广,胡党的每个人都可能要杀你们,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胡惟庸自己。” 沈碧纱虽然没有插口,却始终在默默的听着,这时也明白了个大概,说道:“都说刘基请马文璧为姐姐作了一幅画像,我却并没有见过,几年来,姐姐也从未提起,整件事,也许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 十三面色一沉,道:“她瞒着你,也许正是怕你牵连进去,丢了性命。当年你父亲治水无功,被皇上砍了头,并抄没全家,沈碧桃被卖到青楼,她对皇上能不恨之入骨?如果我猜得不错,她一定更希望胡惟庸谋逆得逞,所以隐藏了遗表,后来见胡惟庸迟迟不肯发动,她失去耐心,以此要胁胡惟庸就范,不承想却惨遭灭口。” 顾秋寒点头赞同,却见沈碧纱美目含泪,表情悲愤,大概想起当年的家破人亡,以及姐姐为报仇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顾秋寒于心不忍,安慰她道:“你也不要太难过,我们都是受胡惟庸所害,不如联起手来,找到那份遗表,为你姐姐报仇。”十三拊掌道:“这主意不错,若能找到遗表,呈给皇上,胡惟庸必死无疑。” 顾秋寒像看陌生人一样审视着她,却也难怪,这个女孩似乎无所不知,而她本身便是个迷。十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微愠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放心吧,我绝不是胡惟庸的人,也绝不会害你们。”顾秋寒叹了口气,这个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 十三转移话题道:“我们在这里住几天,待伤势好些再走吧?”顾秋寒反诘道:“留在这养伤,我们吃什么?”十三敲敲脑袋,打趣道:“守株待兔嘛,等好吃的东西自己困在林子里,最好是一头鹿,我喜欢鹿肉。”顾秋寒面色忽的一变,沉声道:“可以吃的东西来了,只不过你未必喜欢。” 十三茫然道:“什么?” 顾秋寒道:“人!”话音甫毕,但听蹄声大作,顾秋寒一个箭步到了门前,从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一队人马奔腾而至,迅速包围了整片梅林,为首的正是昨日逃走那三人,另有十几人也都身着便装,手持弓箭,其余皆为差役,每人手里提着一把铁锹。十三和沈碧纱也挤到门前,见此情景,无不吓得魂飞魄散。沈碧纱拔剑道:“大不了一死,跟他们拼了!”顾秋寒道:“不要轻举妄动,他们进不来的。”二女这才想起有“红梅劫阵”庇护,稍稍松了口气。 顾秋寒纳罕道:“他们带着铁锹干什么,难道官府兵器不足?”毫无疑问,这些差役都是从附近地方官府征调而来,虽然天下初定,可能会有军械紧缺的情况,但绝不至达到用铁锹作兵器的地步。三人正疑神疑鬼,只见众差役挥舞铁锹,开始挖那些梅树。十几名弓箭手张弓搭箭,齐齐对准房门,梅林困得住人,可困不得箭,一旦房门打开,他们乱箭射出,完全可以穿过梅林。 “他们要破坏‘红梅劫阵’!”十三声音发颤,三人立刻又不安起来。 沈碧纱长剑一振,道:“他们迟早会挖过来,不如现在便打,免得毁了好好的一个梅花阵。”顾秋寒道:“莫急,以我们目前的状况,硬拼起来,胜望不大。这‘红梅劫阵’内尸骨累累,也曾伤过无辜性命,毁便毁了吧。”十三急道:“可是‘红梅劫阵’被毁,我们岂不要被人家瓮中捉鳖?”顾秋寒道:“挖通过来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我们若实在想不出逃生之计,便束手就缚好了。”沈碧纱摇头道:“我宁愿战死,绝不苟活。”顾秋寒道:“他们并不是你真正的仇人,玉石俱焚尚不划算,何况白白送死?若还想找到刘基的遗表,为你姐姐报仇,便须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沈碧纱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只是都督府检校木天雄跟胡惟庸沆瀣一气,落在他们手里,必死无疑,还能有什么后计可图? 两个女人俱都六神无主,当然计较不出办法。顾秋寒表面上故作镇静,实则眼看梅树一排排倒下去,敌人的脚步愈迫愈近,他心里也十分烦乱。实在无法可想,便拿了根烧火棍,一边寻视,一边苦笑道:“竖起降旗,万事大吉。”他想找一片白布,目光落在裹着马文璧遗骸的帘帐上,叹道:“马前辈,我本想把你安葬了,怎奈天不遂人愿,一直耽误到现在。倘若我顾秋寒大难不死,来日洗清冤屈,必来将你厚葬。”说话之间,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出个新奇而大胆的主意来。 二女本就心烦意乱,听他念念叼叼,双双瞪起眼睛。十三道:“你连咱们两个大活人都顾不了,还跟死人许愿发誓,真是岂有此理。”顾秋寒笑道:“他若还想入土为安,便会保佑我这个办法成功退敌。”说着脱下长衫。 二女都道:“你干什么?”顾秋寒剥开帘帐,露出那具骷髅,然后找来针线,将断开的骨骼重新串连好,把烧火棍绑在嵴骨上,再给它穿上自己的长衫。二女见他如此摆弄一具死人骸骨,无不感到凉意阵阵,别过脸去,十三咒骂道:“你究竟想怎样?” 顾秋寒用烧火棍挑起骷髅,看它穿着自己的长衫,在半空中荡荡悠悠,委实骇人,笑道:“生死成败,便在此一举了。沈姑娘,你到棚顶拆开几片屋瓦,将这骷髅探到外面,吓死这群狗养的。” 十三啐道:“呸,亏你想得出,以为都督府的校尉都是傻瓜吗?”顾秋寒道:“那麻衣汉子多半是他们首领,他们见房顶突然冒出一副骷髅,必然受惊,我趁机用匕首射杀那麻衣汉子。”沈碧纱点头道:“若能杀了带头的,他们便会自乱阵脚,我们又多了一成机会。”当下接过烧火棍,双足点地,跃到梁上,用剑将棚板噼开一块。 顾秋寒掏出匕首,将两扇门板之间的缝隙稍稍推大一些,然后将真气集于右手,朝梁上的沈碧纱点了点头。沈碧纱轻轻捅开几块瓦片,猛的向上一纵,骷髅从破洞中穿了出去。外面众人听到房顶异响,俱都仰头观瞧,十几支利箭毫不迟疑的射向屋顶。顾秋寒觑准时机,全力一掷,匕首准确的从门缝之间穿过,钉在麻衣汉子颈间。 白衣飘飘的骷髅,在房顶一闪而没,众差役惊叫声中,麻衣汉子栽下马去,殷红色的血汩汩流出,很快在他身下形成一片血泊。左右二人翻身下马,将他扶了起来,但见他咽喉处插着一只匕首,眼看活不成了。众差役见此惨象,吓得心胆俱碎,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闹鬼了!”有胆小的哪还敢留在这是非之地?丢下铁锹,拔腿便逃。他们这一带头,众人立刻争相效仿,有些人甚至还没弄清出了什么事,便煳里煳涂的跟着奔逃。 却也难怪,众差役在挖树时,看到林中各种奇形怪状的骨骼,心里便有了种阴森森的感觉,待到屋顶突然冒出一具穿着白衣的骷髅,如何不惧?尤其就在他们的注意力被骷髅吸引过去时,麻衣汉子暴毙而亡,没有一个人看到匕首是从屋子里射出来的,一时间浮想联翩,认定是房内的骷髅鬼在作怪,走得迟了,只怕跟麻衣汉子一般下场,于是一哄而散,其势如潮。 顾秋寒所料不差,麻衣汉子正是众人的首领,他离奇身死,那十几名大内校尉也都慌了神。昨夜曾陷入“红梅劫阵”那二人都道:“这鬼地方果然邪气的紧,要不……咱们也撤吧。”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敢自告奋勇,穿过残存的梅林,闯进屋子一探究竟,最终无可奈何,只得拨马而去。 屋子里的三人实在不敢相信,官府的大队人马便这么被吓跑了,顾秋寒哈哈大笑,得意至极。十三却并没有欢喜的意思,反而气哼哼的道:“得意什么?是他们太没用而已,若官府尽皆如此,靠着一群废物,如何振兴大明江山?”顾秋寒睨着她道:“嗬,你还有忧国忧民之心?简直比吓跑这群笨蛋更让我吃惊。” “我们也尽快离开吧,免得他们再折回来。此地已是伏牛山边界,上了大路,距叶县不过五十里,晚上可在那里歇脚。”沈碧纱从梁上飘落,将那副插满箭矢的骷髅放在地上。 顾秋寒道:“此计得成,全仗马前辈遗骸之功,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葬了再走。”二女纷纷表示赞成。顾秋寒取回自己的长衫,虽然已是千疮百孔,并且给死人穿过,有些晦气,但一想天气阴冷,总不能冻着,便抖了抖,穿回自己身上。 三人一道去梅树下挖了个坑,将马文璧遗体埋了。顾秋寒望着参差不齐的梅林,问道:“十三姑娘,这个‘红梅劫阵’还有效用吗?”十三看了一遍,道:“幸好他们只挖了一半,最重要的三垣之位未动,剩下的一半仍可发挥作用。” 顾秋寒略一思忖,又问:“何为三垣之位?”十三洋洋自得的指点给他,道:“这一株是紫微,这一株是太微,这一株是天市,他们挖掉外围一些藩星,却未动根本,那几个大内校尉若认为劫阵已破,擅闯进来,便是死路一条。”顾秋寒扯她衣袖道:“带我进去,把这三株挖了。”二女同时奇道:“为什么?”顾秋寒道:“此阵已无用处,只会坑害无辜性命,不如毁了。”十三抗声道:“你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被顾秋寒横拖竖拽,拉进林子。 在十三的指点下,顾秋寒将四面三垣尽除,一望无际的花海立时不见,视线变得通透起来,他这才心满意足,携二女蹒跚而去。 此去一路平坦,林木稀疏,怎奈三人无一完好,走得十分辛苦,上了官道,俱都感到疲惫不堪,只得坐在路边歇息。这时一驾牛车缓缓驶来,十三喜出望外,往路上一站,一副拦路打劫的架势。 赶车的老汉吃了一惊,听她说道:“老丈,搭个顺风车可以吗?”老汉见这一男二女灰头土脸,身上还带着血迹,不知是什么来头,有心拒绝,又怕惹恼了他们,惹来杀身之祸。正踌躇之际,顾秋寒走过来道:“我们被强盗所伤,躲进山林,不承想又迷了路,这时方才脱身出来,已经走不动了,还请老丈行个方便。” 老汉见他和颜悦色,说的有板有眼,便放了心,笑道:“上车吧。”三人大喜,争先恐后的爬上去,车上装了些柴草,就像铺了层柔软的褥子,躺在上面,十分舒坦,没过多久,三个人竟不约而同的睡着了。傍晚时分,牛车缓缓驶入叶县县城,三人谢过那老汉,投客栈住下。 5、宝塔顶 古墓下 这一次大难不死,三人心中各有感慨,接下来便是如何找到刘伯温的遗表,扳倒胡惟庸了。十三认为沈碧桃把画像藏了起来,该回应天查找线索,顾秋寒却觉得那样有如大海捞针,十分困难,不如先去刘伯温的老家走一趟,向其子刘璟询问当年的情况,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于是三人休整一夜,次日天明,托客栈伙计雇了辆马车,赶奔温州文成县武阳村。 马车宽敞舒适,三人尽可以伸展腰腿,虽是长途跋涉,却不甚辛苦。十三比以往安静了许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沈碧纱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只有顾秋寒耐不住寂寞,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向沈碧纱道:“沈姑娘,令姊出事后,你曾在暗中追查凶手,却不知如何又到了南阳?” 沈碧纱拢着额前秀发,眸光毫无遮挡的落在顾秋寒脸上,道:“起初我真的以为凶手是你,于是追踪你来到南阳,之后听说你滚落深谷,我便绕道进山,以为找到你的尸体,也算对姐姐有个交待,哪知却中了大内校尉的埋伏,误入‘红梅劫阵’。” 顾秋寒道:“胡惟庸一面网罗江湖势力追杀我,一面指使大内校尉格杀勿论,再不想个办法,怕是很难活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了。这一路上,我们只管散布谣言,让胡惟庸以为我们知道令姊藏匿画像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会留下活口。” “那我们岂不也要暴露了?”十三瞪大眼睛。 顾秋寒道:“他们每次找到我都没费什么力气,躲是躲不掉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性命。”沈碧纱道:“他说的对,大内校尉无孔不入,尤其那些江湖人,在追踪上总有很多办法。”十三撇嘴道:“你那么喜欢讨好他?只要是他提议,你都赞成。”沈碧纱粉面一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顾秋寒皱眉道:“不要吵了,我们三个现在同病相怜,再不齐心协力,那便真的无可救药了。”二女互相瞪视一眼,未再言语。 沿路之上,顾秋寒将谣言散播开去,到得第七日,进了文成县武阳村。刘基乃大明朝开国功臣,可谓光耀乡梓,其故居在当地无人不晓。顾秋寒结了车钱,打听到刘宅的具体位置,携二女徒步而来。历来为官者,衣锦还乡后,大多会买房置地,安享余生。刘基却只是将故宅重新修缮一番,一座五开间的小宅院,看上去十分简陋,与他的身份、地位极难匹配。三人站在门前,也都啧啧称奇,因为刘基将“红梅劫阵”据为己有,顾秋寒对他的敬意大打折扣,可如今看到他的住处与寻常百姓无异,又不禁心潮翻涌,但觉人无完人,实在不该因一件事而轻下结论,刘基这种品行,绝对是天下为官者的楷模。 顾秋寒叩开院门,老家人通报之后,将三人引到客厅落座,不多时,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转了出来,向三人拱手道:“小可刘璟,不知三位有何贵干?”一眼望见沈碧纱,面色立时一变,脱口道:“沈姑娘!” 顾秋寒知道他把沈碧纱错当成了沈碧桃,笑道:“她是沈碧桃的妹妹沈碧纱,我等冒昧前来,正是想请教尊府与沈碧桃姑娘当年的一些旧事,还望刘兄赐告。” 沈碧桃是艳名远播的青楼名妓,刘基金屋藏娇,对其宠爱有加,这让两个儿子深感羞耻,也正是在儿子的阻挠下,刘基才没有迎娶沈碧桃。刘基死后,长子刘琏便迫不及待的返回应天,驱逐沈碧桃,收回房宅,兄弟二人对沈碧桃的厌恶可见一斑。刘璟听说有关先父和沈碧桃,微微一讶,不悦道:“先父与沈碧桃并无过多往来,没什么好说的。”顾秋寒叹道:“沈姑娘已经死了,正是因为尊府所赠的一幅画,被胡惟庸派人杀死了。” “死了?”刘璟动容道,“先父有何画赠送于她?” 顾秋寒道:“便是尊府请马文璧为沈碧桃作的画像。”刘璟紧锁眉头,沉思半晌,摇头道:“当年马先生来我家中,先父确曾表露过请其作画的意思,但也仅仅是随口一提,第二天马先生便匆匆离去,并没有任何画作相赠。另外,先父欣赏马先生的画艺,向他求画一幅,跟沈碧桃又有什么关系?先父几时为她求画了?” 听他说完,顾秋寒和沈碧纱面面相觑,均感到匪夷所思,难道刘璟认为父亲为一名妓女求画,实在有损声誉,所以不肯承认?沈碧纱怒道:“因为这幅画像,我姐姐已经命赴黄泉,你却还在遮遮掩掩,维护令尊的名声。”刘璟拂袖道:“虽然我对沈碧桃殊无好感,但事关先父,我岂敢信口开河?信不信由你,我所知道的便即如此。” 顾秋寒用眼神止住沈碧纱,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刘公子想必还不晓得,据传尊府生前著有一份遗表,藏于沈碧桃画像之中,因此胡惟庸买凶杀死沈碧桃。尊府的遗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刘公子可知晓吗?” 刘璟茫然道:“画像和遗表,我都未曾听说过。” 十三道:“也许令尊有意瞒着你吧,毕竟那是惹火烧身的东西,遗表上面,列有胡惟庸谋反的罪状!” 刘璟“啊”的一声,“胡惟庸狗贼竟还包藏祸心?”顾秋寒道:“尊府洞若观火,将胡惟庸的野心看得清清楚楚,尊府之死,大概也与此有关。”提到刘伯温之死,刘璟登时怒容满面,将双拳捏得喀喀直响,咬牙切齿道:“那狗贼指使御医在药里投毒,先父曾向皇上说过此事,皇上却无动于衷,先父万分寒心,这才弃官回乡。先父死后,家兄回应天找胡惟庸理论,也被他的狐朋狗党逼死了。”说到这里,热泪滚滚而下。 顾秋寒趁机道:“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太过危险,画像应该是被沈碧桃藏在了某个地方,所以我们若能找到画像,取出遗表,便可置胡惟庸于死地,为尊府及令兄报仇雪恨。”刘璟拭泪道:“我何尝不想报仇,但关于遗表的事,我实在闻所未闻。沈碧桃先前住的那栋宅院尚未变卖,三位若去那里寻找,我倒可以帮忙。”顾秋寒苦笑道:“胡惟庸狡诈多端,如何想不到那个地方?只怕他先已派人搜个天翻地覆了。” 众人一想不错,不由得心生懒意,看来这次的武阳之行又是徒劳了。刘璟却不以为然,道:“在别人家里找东西,相比在自己家里找东西,哪个更容易些?”顾秋寒立刻会意,赞道:“不错,二公子若肯亲自走一趟,或许便能发现别人难以找到的线索。” 刘璟也是报仇心切,当下收拾一番,令家仆备了车马,即刻启程。顾秋寒等人这一往一返,便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许是他的计策奏效,连日来始终太平无事,不过众人发觉,好像总有些眼睛在盯着他们,料想是胡惟庸听信了谣言,吩咐手下监视众人的去向,跟在众人后面,以找到那幅画像。 应天府繁华依旧,过了这么多天,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发生在身边的连串血案,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没有什么能够永远改变正常的生活,只在茶余饭后,才有人偶尔谈一谈云锦客栈,谈一谈沈碧桃。 进城之后,四人各自散开,消失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他们路上便计议妥当,选人烟最稠密的地方散去,令尾随者顾此失彼,脱身之后,再于二更时分到小粉桥的沈碧桃故宅会合。 顾秋寒的腿伤已经痊愈,行走起来,速度如飞,直走过花市大街,到了大功坊,择一家热闹的酒馆钻了进去。连日来东奔西走,却没有重大收获,顾秋寒难免身心俱疲,但他并不是那种心情烦闷便茶饭不思的人,这时忙里偷闲,便要了酒菜,自顾自的喝着。当然,他现在的身份仍是杀人凶犯,不敢贪杯,稍解酒瘾后,便匆匆离开酒馆。时间尚早,他打算去云锦客栈看看,时隔多日,他很想知道那个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从大功坊到云锦客栈,还是有很长一段路的,顾秋寒游游荡荡,到小校场时,红日已向西沉,余晖笼罩着毫无生气的云锦客栈,与往日相比,这里安静了许多,大门挂着锁,曾经被顾秋寒踢烂的窗户还是老样子,哗哗啦啦,在风中摇摇晃晃。 一种无比的凄凉之意涌上顾秋寒心头,自己遭此厄困,只能说时运不济,但比起沈碧桃和云锦客栈掌柜,却又幸运得多,只要还活着,就有申冤的希望,而他们却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客栈前面站着个人,背负双手,举头凝望着渐趋破败的云锦客栈,轻叹一声,转过身来。顾秋寒不由一呆,看清楚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张敏中。因官职之差,两个人并没有过深的交情,但共事多年,彼此还是有一定了解的,顾秋寒知道张敏中为人清正,一丝不苟,故而此时相见,并没有躲避的念头。张敏中这时也发现了顾秋寒,看看左右无人,急忙走上前道:“你好大胆子,还敢来这个地方!” 昔日的上司和下属在此时此地相见,心中都感慨万分,顾秋寒艰涩的一笑,施礼道:“张大人,我……”张敏中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哦?”顾秋寒疑惑而又欣慰的望着他。 本书由河洛中文社区:horou.com/ 整理并提供下载! 原创文学、热门小说在线阅读及EXE,CHM,TXT等格式电子书下载平台。 HOROU为每位爱好文字的人提供关于青春幻想、玄幻奇幻、都市言情、恐怖灵异、 武侠仙侠、历史军事、科幻推理、游戏体育、耽美、短文专栏、剧本同人等全方位的 阅读创作服务,引领广大书友的时尚阅读生活。 张敏中道:“当时我见沈碧桃身中五刀,刀刀致命,便觉得这么残忍的凶案,不应该是你做的。后来客栈掌柜和吕立双双毙命,我曾想,你完全没有理由杀客栈掌柜,而吕立是名杀手,他跟客栈掌柜死在一处,也让人觉得蹊跷。可惜胡惟庸令大内亲军都督府全权负责此案,不准刑部插手,我想为你申冤,却有心无力。” 顾秋寒含泪道:“多谢大人对下官的信任,这件案子牵连甚广,咱们换个地方,容下官向大人一一禀明。”张敏中点了点头。二人进到巷子深处,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顾秋寒从自己醉酒夜归,路遇沈碧桃说起,如何煳里煳涂的遭人嫁祸,吕立如何误杀了客栈掌柜,又被自己杀死,包括刘伯温的遗表,胡惟庸的祸心,都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敏中专心的听完,颇感惊讶,长叹一声道:“可是除了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如今的胡惟庸权势熏天,皇上自己大概都不相信他会有谋逆之心,要想翻案,恐怕不易。” 顾秋寒道:“下官正全力寻找诚意伯的遗表,如若表上所列胡惟庸谋反的罪状属实,皇上难道还会纵容他?”张敏中眼睛一亮,道:“不错,那遗表是成败的关键,只要它还没有被胡惟庸毁掉,我们便须不计一切代价的把它找出来,这不只关系到你的清白,更关系到江山社稷,如有需要我之处,只管开口。”顾秋寒道:“下官戴罪之身,即便找到遗表,也难以面呈圣上,那时必得烦劳大人了。”张敏中道:“这个简单,你找到遗表即可,剩下的由我来办。”顾秋寒一再谢过,张敏中又叮嘱几句,回家去了。 顾秋寒看看天色,距约定的时间尚有一个更次,便又去酒馆买些酒肉吃了。与张敏中这场偶然的相遇,令顾秋寒信心大增,毕竟张敏中身居要职,只要他肯相信,并在暗中相助,成事的希望便又多了几分。 耳听得人声渐寂,顾秋寒离开酒馆,择路而行,来到小粉桥附近,远远望见一道“五岳朝天”的马头墙,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嵴瓦,比周围的建筑要略高一些。根据刘璟的描述,应该就是这里了,顾秋寒加快脚步,到得近前,只见石阶上悄立一人,正是沈碧纱。 二人打了招唿,没多久,刘璟也到了,可是直等到二更鼓响,也不见十三踪影。众人不免焦急起来,顾秋寒引颈四望,心道:“这丫头平日里最是性急,今日怎么反而四平八稳,迟迟不到?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想到这心下一紧,暗自后悔没有把她带在身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孩子,倘若碰到胡惟庸的爪牙,后果可想而知。 又等了一会儿,顾秋寒道:“我们先进去吧,门不要闩,她是个聪明人,来了之后,会自己进来的。”说着话,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望着大街深处,尽管仍惦念着十三,但孰轻孰重,他还是清楚的。 刘璟取出钥匙,开锁进院,接着是沈碧纱,顾秋寒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摇头叹了口气,这才跨过门槛,再将大门掩好。这是个规整的小院,天井不大,大约两丈见方,左右各一道檐廊,没有厢房。刘璟快步走到正房门前,惊叫道:“锁头被人噼断了!”顾秋寒早料到胡惟庸会捷足先登,因此并不惊奇,笑道:“若是完好无损,那才稀奇。” 三人一拥而入,刘璟点亮烛台上的蜡烛,呈现在三人眼前的,果然是一幅乱七八糟的场景。刘璟切齿骂道:“身为朝廷命官,却与强盗无异!”顾秋寒苦笑道:“他们没有把房子拆了,已算手下留情,你再看看还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吧。” 刘璟手擎烛台,推开东首房门,自从沈碧桃搬走后,房子便空了下来,几乎已不剩什么摆设,但仅存的一只衣柜,这时却倒在地上,一件物事滚落出来,立刻吸引了刘璟的目光。 “咦,这是什么?”他俯身拾起那物事,三人凑在一处观瞧,发现那是一尊小巧的玉像,高不足半尺,通体莹白,在烛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清辉。刘璟奇道:“这不是我们刘家的东西,难道是沈碧桃遗落在这里的?” 顾秋寒仔细瞧那玉雕,看出是个女子模样,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沈碧桃。这尊玉像价值不菲,却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顾秋寒略显失望的叹了口气。忽听沈碧纱问道:“你没看出这玉像是谁?”顾秋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骇了一跳,反问道:“是谁?”沈碧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的吐出两个字,“十三。” 两个男人俱都一惊,重新端详着那尊玉像,经沈碧纱提醒,果然越瞧越像十三,便是唇角那抹俏皮的微笑,也并无二致。 顾秋寒啧啧有声的道:“还是姑娘家心细,你若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可是这里怎么会有十三的雕像?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刘璟问道:“十三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沈碧纱看向顾秋寒,揶揄的道:“那要问他了。” 顾秋寒汗颜道:“她的身份我也并不了解,只知道她跟我们志同道合,要找到胡惟庸谋反的罪证,但她为何要这么做,便不得而知了。” 刘璟笑道:“恕我直言,一路上你们两个形影不离,互相关照,而且她总有意无意的因为沈姑娘醋劲大发,我还以为你跟她是一对情侣呢。” 顾秋寒哈哈一笑,道:“我认识她只比沈姑娘早两日,比你也早不过十日,哪有这么快变成情侣的道理?” 刘璟沉吟道:“如此说来,十三的身份原本就是个谜?她的雕像能在这里出现,足见其与沈碧桃的关系非同一般。” 三人暂时沉默下来,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良久之后,顾秋寒才道:“如果她的目的仅仅是为沈碧桃报仇,又何须对我们隐瞒?而且她知道的事情,比我们要多得多,给我的感觉,便是莫测高深,她的真实身份,一定也没那么容易猜到。”说着话,从刘璟手中接过玉像,看了又看,忽然发现底座上面还刻有一行小字,因为这玉像酷似十三,众人大为惊奇,所以都没有瞧见。 顾秋寒垂下头,见是“夜半子时,宝访公塔顶”这九个字,刻痕既浅又细,若非顾秋寒目力极佳,还真难以发现它们的存在。“神烈山的宝访公塔,这是什么意思?”顾秋寒双眉紧锁,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刘璟和沈碧纱看过之后,也都茫然摇头。 “如果这些字乃沈碧桃所留,那么会不会是她在有意暗示着什么秘密?如果她把画像藏在了宝访公塔顶,又为何要加上时辰?”顾秋寒寻思着,“奇怪,胡惟庸既已派人光顾过这里,就算他们没有看到这些字,但一件如此精美的宝贝,他们又怎会高抬贵手,轻易放过?” 沈碧纱幽幽的道:“不管怎样,我们都该在夜半时分,去宝访公塔探个究竟。”刘璟道:“宝访公塔是座五层木塔,下面葬着宝志神僧,塔身虽为中空,却有窗无门,沈碧桃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把画像藏到塔顶?而且所谓的‘夜半子时’,显然也并非指今天的夜半子时,我看这几个字与沈碧桃画像多半并无关联。” 顾秋寒点头道:“二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但我们横竖没个计较,也不在乎辛苦这一趟了。待会儿二公子留下来,继续搜寻蛛丝马迹,我和沈姑娘去宝访公塔,分头而行,并不误事,只当碰碰运气好了。”刘璟看他目光闪烁,便知他留下自己的真正意图,大概是因为十三至今仍没有出现,必须要留下一个人等她,而自己不会轻功,跟他们同去,只能增添麻烦,遂道:“好吧,你们多加小心,快去快回。” 顾秋寒从烛台上拔了一根蜡烛,吹熄之后,藏入怀里,和沈碧纱出了院门,向西疾行,到得神烈山西南坡的独龙阜,望见宝访公塔犹如迟暮的老僧,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南朝高僧宝志圆寂后,梁武帝在他的安葬处建了这座五级木塔,并逐步扩充成寺庙,取名开善精舍。当时佛教十分兴盛,神烈山一带有佛教寺庙七十余座,但开善精舍规模最为宏大,被称为神烈山第一禅林。朱元璋定都应天后,将此地辟为皇家陵园,寺庙俱已迁走,唯有这位高僧的墓塔仍保留在原地。 这时未到夜半,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月光从塔尖倾泻而下,照得附近一片迷蒙,巨大的塔影匍匐在地上,看上去就像女子头顶的螺髻。沈碧纱道:“时辰未到,等一等再上去吗?”顾秋寒道:“先上去看看再说。”二人径直来到塔下,腾空飞掠,有如两只轻盈的蝴蝶,落在第一层塔檐上。顾秋寒用力推开窗户,一股朽木的味道扑面袭来,他先探头向里面望了望,确定没有危险,双手一按,飘入塔内,沈碧纱也跟着跳了进去。 空气之中,混杂着潮湿、发霉等种种气味,大概此塔建成之后,第一拨造访者便是他们两个。除了顾秋寒推开的那扇窗户,其余的都紧闭着,月光透不进来,塔内一片漆黑。顾秋寒摸出蜡烛点燃,但见积灰遍地,蛛网纵横,靠近对面墙壁,有一道木制的楼梯。二人走过去,因年久失修,地板出现了许多裂缝,踩在上面,吱嘎作响,似乎稍一用力,便会塌陷下去。顾秋寒提醒沈碧纱道:“待会儿上楼时,尽量使用轻功,不要用力踩踏楼梯。”他声音虽低,但在这空塔内,仍发出阵阵的回音。 直上到第五层,但见中央一根通天柱直抵穹顶,柱上画满了神佛图案,色泽古旧,有些地方的漆彩也已脱落了。顶层原比下面狭小许多,再加上这根通天柱,愈发让人觉得压抑,顾秋寒将蜡烛插在地板的缝隙间,道:“宝访公塔顶,说的便是这里了,且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 沈碧纱笑道:“柱子上有很多画,你仔细看看,哪一幅是你要找的?”顾秋寒叹道:“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你们却只会挖苦我,打击我,这才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唉。”伸手在柱上敲了敲,回音沉闷,显然不是空的。 沈碧纱“噗哧”一笑,道:“千万别说我欺负你,给十三姑娘听到,我可麻烦了。”顾秋寒一怔,想到十三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便想跟沈碧纱逗笑几句,也没了精神。丁儿点大的地方,二人迅速搜了一遍,终是一无所获。沈碧纱推开一扇窗户,看看天上的月亮,实在不敢相信,子正时分又能有什么奇迹出现? 顾秋寒歇息片刻,道:“我去塔尖瞧瞧。”沈碧桃并不会轻功,能进入宝访公塔已属不易,若说东西被她藏到塔尖,只怕鬼才相信。但顾秋寒正是情急乱投医,不上去瞧瞧,岂肯甘心?他双手抓住窗楣,向上一翻,双脚勾住飞檐,再一挺身,上了塔顶。塔尖十分陡削,不易立足,顾秋寒甫一站定,便抓住塔刹,以免滑落下去。 若说塔尖能藏东西,那只能是这个塔刹了,但刹身由熟铜制成,除非当年建塔时便设有机关,否则沈碧桃绝不可能把画像藏入其中。顾秋寒从须弥座开始,一寸一寸的仔细查找,到仰莲、覆钵、相轮,始终没有发现一点破绽。他不禁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茫然四顾。站在高塔之上,视野顿为开阔,但见山峦和夜色混成一体,天地之间,一切都是那么的虚无飘渺,而他此刻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同样的空虚? 顾秋寒悻悻的回到塔内,本以为沈碧纱会噼头询问结果,哪知塔楼之内,却连沈碧纱的人影也不见了。他唤了两声,除了回音,并无答应。“奇怪,跑哪去了?”顾秋寒嘟哝着,向下面寻去,边走边唤,可是直到底层,仍没有看见她的人。顾秋寒这才感到大事不妙,撞破窗户跳到外面,目之所及,却只有苍茫的夜色,以及起伏的群山,沈碧纱竟无声无息的凭空消失了! 一时之间,顾秋寒心乱如麻,十三尚不知境况如何,沈碧纱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神秘失踪,但相比之下,十三独自一人,又不会武功,落入敌手也不足为奇,而沈碧纱武功不俗,什么人能不声不响的将其制住?他又望一眼身后的古塔,他在塔顶时,四面八方尽收眼底,如果沈碧纱被什么人挟持出塔,绝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这就奇了,难道这古塔会吃人? 顾秋寒愈想愈觉得蹊跷,索性又回到塔内,最近他受的委屈实在太多,心情格外压抑,又遇上这样一件诡异之事,不免大动肝火,发誓不找出答案,绝不罢休。他唯一要查的,便是底层的地面,因为塔下是宝志和尚的地宫,能够藏人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仔细一看,他还真发现了可疑之处,底层的地面以石板铺成,每块都有两尺见方,顾秋寒举着蜡烛照了一遍,发现石板上积灰逾寸,唯独有一块干干净净,只蒙了些许浮灰,再看这石板四边的缝隙,果然有松动的痕迹。这时的顾秋寒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用指尖抠住板缝,运力将其掀开,陡觉阴风扑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顾秋寒早年结交甚广,也识得几个以盗墓为生的江湖朋友,一些简单的常识还是了解的。他先将蜡烛探下去,停了一会儿,见烛火未熄,这才一跃而下。衣襟带动的风将烛火吹灭,顾秋寒双脚落地,眼前漆黑一团,在这样一个未知的地方,面对黑暗无疑是令人恐惧的,他急忙摸出取灯,将蜡烛重新点燃,举起来四处照了照。这果然是一座地宫,不过比顾秋寒想象中要大得多,帝王所建,就是与众不同。 顾秋寒的置身处,应该正是地宫的入口,脚下是一条甬道,长不足一丈,前面有一扇石门,只掩了一半,两侧各有一幅佛家壁画。顾秋寒壮着胆子,一步步向石门走去,过度的紧张,使他脖颈发硬,双眼发直,实在不敢猜想石门全部打开后,看到的会是怎样一种景象。他扶住石门,用力一拉,整扇石门嘎的敞了开来,烛光一闪间,顾秋寒向里面瞥了一眼,立时惊叫出声。所见的一幕,使得顾秋寒头顶发丝根根竖起,额头冰凉,两只眼睛几乎突出了眼眶,距石门大约两丈远的地方,居然跪着个人! 那人背对石门,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石门的开启,以及顾秋寒的惊叫,都没能使它有半点反应。这是一间宽敞的主墓室,里面零散的堆放着一些佛家用品,在前面的墙上还有一道门,里面应该才是存放宝志和尚肉身的地方。 顾秋寒稍一定神,不觉哑然失笑,从那人穿着来看,不正是沈碧纱吗?只不过她原本挽在头上的朝天髻,这时却披散开来,像一帘瀑布似的,遮住了半个后背,所以顾秋寒乍见她时,并未认出。这时顾秋寒心里的恐惧转化为惊喜,也来不及猜想她为何跪在此处,脱口叫道:“沈姑娘。”迈开大步向她奔去。 哪知话一出口,沈碧纱便如受惊似的弹起来,只一闪身,冲入前面那道石门。顾秋寒大为诧异,一个飞掠,随后追了进去。在如此迅疾的动作下,蜡烛再次熄灭,他简直变成了盲人,看不到身外的任何东西。就在他探手入怀,准备拿取灯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异香,他以为是某种保存尸体的香料,并未在意。点燃了蜡烛,他却感到头脑渐沉,视线也愈来愈模煳,朦胧之中,但见霞光万道,一朵盛开的莲花上面,端坐一名老僧,慈眉善目,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6、醉花阴 香满路 这是一间狭小的墓室,石头雕成的须弥座上,摆着一副身披袈裟的骸骨,呈盘膝端坐之态,应该便是宝志和尚圆寂时的模样。顾秋寒从昏睡中醒来,看到自己的蜡烛不知被谁插在了须弥座上,火光突突跳动,已将燃尽。他感到头脑仍不十分清醒,而且被反剪双手,捆了个结结实实,很不舒服。顾秋寒大吃一惊,回想起昏迷前的情景,知道是着了算计,听得身后有唿吸之声,回头看时,却见沈碧纱跟自己一样被五花大绑,蜷坐在角落里。 顾秋寒满腹疑云,当下问道:“沈姑娘,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沈碧纱眼神茫然,摇了摇头。顾秋寒奇道:“适才你为何要跪在地上?叫你也不应,还莫名其妙的跑进来,我急着追你,才疏于防范,被那香气迷倒了。” 沈碧纱道:“跪在地上?我怎么不知道?我在塔内等你,忽然听到后面响起脚步声,才一回头,便闻到一种奇怪的香气,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可奇了!”看沈碧纱的朝天髻,顾秋寒愈发觉得诡异,抓他们的人当然不会无聊到为她梳头,难道中了那迷香之后,便如梦游一般,意识虽然丧失,却仍可做一些事情?这究竟是迷香使然,还是古墓中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在作祟? “吱吱嘎嘎”,墓室的石门开了,一阵稍为清爽的空气涌起来,烛火跳动几下,照见一个高大的影子。顾秋寒和沈碧纱双双望去,见此人脸色腊黄,面容阴鸷,正是在山路上截杀顾秋寒的那个“黄脸鬼”。看清是他,顾秋寒登时明白了,原来他们从未真正逃脱胡惟庸的视线! 见只有他一个人,顾秋寒心下稍安,飞速盘算着如何趁此机会逃出去。却听“黄脸鬼”道:“沈碧桃的画像在哪里?”果然不出顾秋寒所料,他们都是替胡惟庸做事的。顾秋寒正在苦想脱身之计,心不在焉的道:“你是在问我,还是问她?” “黄脸鬼”加重语气,道:“你们两个,谁说出画像在哪儿,谁便可以活着出去。”顾秋寒笑道:“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出去?人命关天,容我二人商议一下,再决定谁来告诉你。”“黄脸鬼”哼道:“倘若你想耍花样,可是自讨苦吃。”他大概也对这种地方十分反感,不耐烦的向四周瞄了一眼。 顾秋寒挪到沈碧纱身旁,附耳道:“你准备好,记住他的方位,一会儿我把蜡烛吹灭,我们两个狠狠踢他,哪怕用嘴咬,总之要把他干掉。”蜡烛一旦灭了,“黄脸鬼”便如瞎子无异,两个人齐心协力,攻其不备,未必没有机会,当下沈碧纱点了点头。顾秋寒又挪回原处,道:“只要你说话算数,我便告诉你……”说到这猛吸口气,“噗”的吹向数尺之外的蜡烛,沈碧纱毫不迟疑,腰身一挺,贴地扫向“黄脸鬼”。 烛火剧烈的抖动几下,居然没灭!沈碧纱虽然意识到不妙,但在这电光石火间,她已来不及收势,只得硬着头皮,双腿连环扫出。顾秋寒呆了一呆,原本信心十足的以为,几尺远的距离吹灭一根蜡烛,并不困难,哪知中了那迷香之后,虽然清醒过来,底气却没有完全恢复,这岂不是坑害沈碧纱吗?当下不及多想,飞身而起,双腿绞向“黄脸鬼”脖颈。 “黄脸鬼”冷笑一声,踩住沈碧纱足踝,甩手一记耳光,直打得沈碧纱仰身摔倒,一丝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对付功力未复,又被捆了双手的两个人,“黄脸鬼”显得游刃有余,打倒沈碧纱后,再抓住顾秋寒双腿,用力甩出去。顾秋寒像片落叶一样,撞上墙壁,又弹回来,重重摔落在地上。 “开个玩笑解解闷而已,黄脸兄何必这么认真?”他痛得吱牙咧嘴,却不忘打趣。“黄脸鬼”上前一步,踩住他胸口,顾秋寒陡觉脑袋胀大了几倍,唿吸登时不畅,忍不住咳嗽起来。 沈碧纱道:“你若杀了他,这辈子都休想找到画像。”“黄脸鬼”闻言,脚上力气加重,恶狠狠道:“告诉我画像在哪,便可饶你不死。”顾秋寒却只是咳嗽,目光冰冷的瞪着他。“黄脸鬼”突然收脚,转向沈碧纱,卡住她喉咙道:“你不说,我便杀了这个贱人。” 顾秋寒透了口气,漠然一笑道:“你不妨猜猜看,她知不知道画像在哪儿?” “黄脸鬼”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顾秋寒不慌不忙的道:“她是沈碧桃的亲妹妹,大有可能知道画像在哪,而我是沈碧桃生前最后接触的人,她也很有可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即是说,我们两人中间,肯定有一个知道藏画像的所在,如果你把我们都杀了,那自然一了百了,否则你若还想找到画像,杀人的时候可千万小心,万一杀错,追悔莫及。” 不管“搜魂六鬼”是否受雇于胡惟庸,顾秋寒笃定他们现在的首要目的是画像,只须让“黄脸鬼”以为二人之中有一个知道画像在哪,又不能确定是谁,他便不敢乱下杀手。 “黄脸鬼”果然放开沈碧纱,随后明白了顾秋寒的用意,怒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不敢杀人了?”顾秋寒淡淡说道:“我们已成阶下之囚,哪敢奢望黄脸兄高抬贵手?只是怕上头怪罪下来,黄脸兄不好交待。”这分明就是要胁,“黄脸鬼”火冒三丈,恨不能一掌噼死顾秋寒,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丢下一句:“臭小子,我便不信撬不开你的嘴。”拂袖而去。 “黄脸鬼”关上石门,哗啦一声,从外面上了锁。沈碧纱奇道:“他干什么去了?”顾秋寒道:“大概去拿刑具吧?”沈碧纱摇头道:“如果只是上去拿东西,该不会锁上石门,我猜他是向主子汇报去了,趁这个机会,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顾秋寒想了想,点头道:“此言有理,可是你忘了他们一共有六个鬼,上面不会没有看守,而且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打开这扇石门。” 沈碧纱略显失望,顿了一顿,道:“你有办法解开绳子?”顾秋寒道:“应该可以。”沈碧纱气结道:“那还等什么?先除去绑绳,待他们开门的时候,跟他们拼了便是。”忽然眼前一暗,那根蜡烛终于燃尽了,墓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相距不远,却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到。 顾秋寒叹了口气,“该灭的时候不灭,人在走霉运的时候,一根蜡烛也同你作对。”他只能摸黑向前挪动,凭借记忆中的方位,来到须弥座前,站了起来。适才给“黄脸鬼”那一摔,骨头几乎也散了,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他颤巍巍的转过身,口中念念有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乃佛门高僧,想必不会怪罪晚辈。” 沈碧纱的声音幽幽传来,“你在干什么?”顾秋寒道:“几千年前,人们便用兽骨制成刀,来切割东西。”说话之间,他探手到袈裟之内,摸到宝志遗骸的一块髂骨,用力掰了下来,在须弥座上磨着。墓室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那人骨与石头磨擦而发出的声音,便显得极为刺耳。 沈碧纱似在赞赏,又似挖苦般的笑道:“这么笨的办法,亏你想得出。” 顾秋寒累得一身臭汗,终于将那髂骨打磨成锋利的骨刀,向沈碧纱道:“过来。”两个人根本看不见对方,沈碧纱只能循着顾秋寒的唿吸,摸索到他身前。二人背对背站好,顾秋寒一阵乱摸,抓住沈碧纱的手。沈碧纱娇躯微微一颤,下意识的缩了缩手,顾秋寒催道:“把手给我,这时候还顾虑什么?我随意乱割,只怕会伤到你。”沈碧纱见说,便不再避讳,与顾秋寒的手握在一起。 用骨刀来割绳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顾秋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割断一条。他大喜道:“大功告成!”将缠着沈碧纱双臂的绳索一圈圈解开,沈碧纱再帮他除去绑缚。二人虽仍陷在囹圄之中,但绑绳一除,俱都感觉轻松无比,先舒展舒展筋骨,然后坐下来养精蓄锐,只等有人开门,便冲杀出去。 “你说,十三会不会也落在他们手上了?”顾秋寒揉着酸痛的手臂,悠悠问道。沈碧纱摇了摇头,在这种对面不见人的黑暗中,顾秋寒当然无法看到。隔了一会儿,顾秋寒又自顾自的道:“只怕她经不过拷问,如实招供,倘若胡惟庸得知我们并不晓得画像藏在哪,我们便失去了价值,这几条命都要葬送了。” 沈碧纱道:“她可不比你傻,简直是杞人忧天。”顾秋寒心有所思,没注意到她的语气颇为不善,想了一想,十三的确古灵精怪,自掘坟墓的傻事是万万不会做的,当下心中一宽。 沈碧纱问道:“你是担心自己,还是担心十三姑娘?”顾秋寒一怔,说老实话,他绑缚已除,大不了跟六鬼拼个鱼死网破,反倒是十三不知境况如何,始终让他耿耿于怀。只不过他从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沈碧纱一说,他才发觉,自己对十三的关心的确有些过头了。 沈碧纱又道:“也许她只是贪睡,错过了时辰,现在她早已跟刘璟会合了,也未可知。”顾秋寒叹道:“但愿如此吧。” 墓室内空间狭小,加之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人倍感压抑。等待永远是令人烦躁的事情,这个时候,他们倒盼望“黄脸鬼”尽快回来,打开这扇该死的门,哪怕丧命在六鬼钩下,也好过憋在这里忍受煎熬。可是直等到二人肚子咕咕直响,“黄脸鬼”也没有回来。 顾秋寒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根据饥饿程度来判断,至少应该过了晌午。坐得久了,顾秋寒感到腰酸背痛,索性躺了下去,困意渐渐袭来,便道:“这样枯坐着也不是办法,且先睡一觉,也好有力气拼命。”迷迷煳煳,很快便即入睡。 地面坚硬如铁,又泛着阵阵潮气,顾秋寒睡的很不舒服,没多久便醒过来,但这时睡意正浓,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如此时睡时醒,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秋寒被人摇醒,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但闻幽香阵阵,他知道沈碧纱就在身边。 “你没睡?”顾秋寒打着哈欠,懒洋洋的坐起来。沈碧纱道:“我睡不着。”顾秋寒定了定神,道:“那头黄脸猪怎么还没来?”沈碧纱道:“是呀,我唤醒你,就是让你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他们把门打开?”顾秋寒道:“在这种地方,就算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我能有什么法子可想?”沈碧纱叹一口气,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得作罢。 顾秋寒听她叹得凄然,心中不忍,一想她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在这关久了,饿几顿倒还在其次,一旦内急,却如何解决?他掏出取灯,划亮一根,向头上望去。这间墓室建在塔下,为了支撑塔基,墓顶有檩有椽,更像是活人居住的屋顶。但是塔基皆由石条砌成,坚固无比,顾秋寒遂打消了从上面挖洞出去的念头。他划亮第二根取灯,目光落在须弥座上,忽然灵机一动,道:“有办法了!” 沈碧纱催问道:“什么办法?”顾秋寒道:“石门是由一寸多厚的石板制成,须弥座却是一整块大石头,重逾千斤,若以须弥座砸向石门,结果该当如何?”沈碧纱笑道:“那自然会将石门砸个粉碎,但合我二人之力,便能举起须弥座吗?”他们二人虽都内功不俗,但要想挪动须弥座,却显得力所难及了。 顾秋寒道:“利用滑车的道理,一定能够把它吊起来。”他再划亮一根取灯,找到方才缚身的绳索,摸黑绑在须弥座的束腰处。另一根绳索作两股绑在檩上,然后兜住铜香炉,当作轮机,再绕过圆形顶梁垂下来。 一切就绪,顾秋寒拉了拉绳索,还算结实,道:“我把须弥座吊起来,你便像撞钟似的用它来撞石门。”沈碧纱大喜,“哦”了一声。顾秋寒集平生之力,使了个千斤坠,巨大的须弥座竟真的离地而起。这个简单的滑车,足可让他省一半力气,五百多斤的分量,又是借顶梁向上吊,那便算不得什么了。 顾秋寒不断催动内力,将须弥座吊起三尺多高,却不敢松气,只得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沈碧纱立刻会意,划亮几根取灯丢在地上,借着亮光,她双掌抵住须弥座,向后推去,直到力气使到极限,她猛的向旁边跳开,须弥座便唿啸着荡向石门。然而他们盼望的一幕并未出现,须弥座在距石门两尺远的时候,便即力竭。沈碧纱一顿足,忙又在须弥座回荡之时再加一把力,这一次虽更接近石门,但仍未能撞到一起,沉甸甸的须弥座便如秋千似的荡来荡去,直看得二人头晕目眩。 沈碧纱也没闲着,又跳到后面,顺着去势猛力一推,这次终于成功了,但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地上的取灯尽数熄灭,二人双双跳开。黑暗却异常短暂,随着石门的倒塌,一道光线透了进来,二人均觉奇怪,难道地宫入口的那块石板竟没有封盖?那样的话,上面的人一定能听到石门被撞塌而发出的响声。 不管怎样,二人心中都喜不自胜,双双掠出墓室,但见那入口果然敞着,光线正是从此照射进来,虽然昏暗,对久困墓室的两个人来说,却已弥足珍贵。顾秋寒正雀跃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脸上,感觉湿淋淋的。沈碧纱望着他,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顾秋寒意识到不妙,忙闪到一旁,只见一溜鲜血从上面滴滴嗒嗒的淌下来,垂头看时,才发现脚下已聚了一滩血渍。二人噤若寒蝉,顾秋寒低声道:“我先上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不待沈碧纱答应,便即弹身而起,从那狭窄的入口穿了出去。 顾秋寒立足未稳,沈碧纱便紧跟着跳出来,她担心顾秋寒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不敢怠慢。上面的情景却让二人大吃一惊,只见搜魂六鬼横躺竖卧,俱已毙命,楼梯塌了一截,窗户千疮百孔,毫无疑问,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难怪“黄脸鬼”一去不返,原来他们真的做鬼去了,是谁杀了他们?好奇之下,顾秋寒仔细察看了六人的伤口,发现有的被乱刃砍杀,有的被利器戳死,还有的是被箭射死的,看来对方人数不少。顾秋寒拔出一枝箭,目光迅速定在了箭镞之上,“噫”的一声,道:“见鬼!” 沈碧纱问道:“怎么了?”顾秋寒道:“这枝箭跟射伤你的那枝一模一样,叫作‘三棱锥齿箭’,只有大内校尉才能用。”箭镞呈三棱形,倒齿上面还挂着血肉,令人触目惊心。 “你是说,杀他们的是大内校尉?”沈碧纱仿佛听到了天下最荒唐的事,啧啧有声道,“不,不可能,那岂不成了自相残杀?” 顾秋寒又接连拔了几枝箭,每枝都是如此,可以断定,杀搜魂六鬼的必是大内校尉无疑。他沉吟道:“是不是因为争功而大打出手?”随即又自行否定道,“可是大内校尉并没有到地宫去找我们,杀了人便走,好像根本不知道我们被关在墓室。”沈碧纱抿嘴笑道:“有人除掉搜魂六鬼总是好的,别胡思乱想了,我们赶紧回去吧。”顾秋寒见说,将地宫入口的石板盖好,和沈碧纱出塔下山。 这时已是第二日的晚上,饿了一天的两个人先找地方饱餐一顿,再回到刘璟那栋宅院。令顾秋寒失望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十三,房中仍然只有刘璟一个人,顾秋寒问了句:“十三至今没来?”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不免惘然若失,刘璟询问起二人的遭遇,他也无心回答,倒是沈碧纱将经过讲述一遍。 听说二人的经历如此凶险,刘璟咋舌不已,谈到画像,双方都没有什么收获,看来任重道远,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一连数日,三人几乎翻遍了宅子的每一个角落,始终没有任何发现,一种烦躁、沮丧的气氛悄然而生。顾秋寒无疑是最失落的人,画像找不到,十三也不见踪影,总之一切都毫无头绪,这让他感到极度烦闷,好在还有沈碧纱和刘璟在身边宽慰、鼓励,他的信心才没有动摇。 “画像不在这里,我想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地方可查,便是‘醉花阴’。”刘璟不得不承认,再在这幢宅子里纠缠已是徒劳,不过他提到的“醉花阴”,却让顾秋寒和沈碧纱又燃起一线希望。沈碧桃从这里搬出去后,回到“醉花阴”,那的确是个与她关系密切的地方。 当天晚上,沈碧纱换上男人装束,摇身变成一名翩翩佳公子,随同顾秋寒和刘璟出了门。三人在街上吃过晚饭,慢慢踱到粉墙朱户的“醉花阴”。应天的欢乐场,大都集中在秦淮两岸,“醉花阴”却偏偏坐落在巷子深处,因为两侧种满了各种花卉,甫一进巷,花香扑鼻,故而得了这个名字。可惜在冬天,百花凋零,唯有几株寒梅迎风而立,才让“醉花阴”没有空具虚名。三人步入厅内,随便选了三位陪酒的姑娘,到楼上房间落座。 顾秋寒从未涉足过烟花之地,不会跟姑娘们打情骂俏,索性开门见山的道:“三位与沈碧桃沈姑娘可熟悉吗?”三个姑娘俱是一怔,曾经朝夕相处的姐妹突然遭此横祸,她们心里也随之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顾秋寒这时提起沈碧桃,怎能不让她们心慌? 其中一名年岁稍长的姑娘狐疑道:“三位公子不是来玩的?” 刘璟取出三锭黄金,拍在桌上,道:“我们只想打听一些关于沈碧桃的事,还请三位姑娘如实回答,这些金子,便当是送给三位的礼物。”风尘女子,向来只爱黄白之物,三个姑娘眉开眼笑,各取一锭收入囊中。 顾秋寒呷一口酒,道:“沈碧桃回‘醉花阴’寄居时,可曾带着什么东西?”那年岁稍长的姑娘回忆道:“碧桃姐回来时,只带着一只小包袱,大概都是她这些年的积蓄吧。”顾秋寒又问:“她在这里住哪间房?”那姑娘向上指了指,“说来巧了,正是这上面的房间,不过碧桃姐出事后,妈妈已经安排别的姑娘住进去了。” “那只包袱呢?”顾秋寒急问。姑娘道:“前不久都督府的人来搜过一次,不知那包袱是不是给他们拿去了?”这时另一名姑娘插嘴道:“嘁,一定是妈妈抢先收了,还能便宜那些校尉不成?”听这口气,似乎对老鸨霸占沈碧桃私财十分嫉妒和不满。 顾秋寒皱了皱眉,老鸨若是见财起意,便会咬定包袱给官府收了去,但沈碧桃的画像对她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不如许以重酬,让她交出来。想到这向沈碧纱使了个眼色,道:“刘公子稍等,我们出去一下。”刘璟知道他要找那老鸨,遂不多言,点头称是。 二人下得楼来,那老鸨瞧见,赔着笑脸道:“两位公子要走吗?是不是姑娘们服侍不周?”顾秋寒道:“我们想跟妈妈打听一件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那老鸨见他面色肃然,不像在说笑,便向姑娘们交待几句,引着二人上楼。 老鸨也是妓女出身,房间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她沏了壶茶,道:“两位公子请坐。”顾秋寒摆手道:“不必了,咱们长话短说,请问沈碧桃留下的包裹可在妈妈这里保存?”老鸨的身子明显一颤,笑容僵住,重新打量着二人道:“两位是什么人?”顾秋寒早想好了一番说词,当下有条不紊的道:“这位姑娘正是沈碧桃的妹妹,听说马文璧先生曾为姐姐作过一幅画像,便想收藏起来,以寄哀思,那幅画像,应该在她的包裹里。”说着摘下沈碧纱的帽子,露出那一头青丝,道:“妈妈请看,她们姐妹相貌酷似,当知我此言非虚。” 老鸨“啊”的一声,睁大眼睛瞪着沈碧纱,早在沈碧纱走进“醉花阴”时,她便觉得眼熟,只不过沈碧纱一身男装,并无纰漏,她也没有多想,这时见沈碧纱容颜姣美,果然与沈碧桃殊无二致,吃惊之余,便即信了八分。 沈碧纱戴上帽子,含泪道:“姐姐惨死,我这个做妹妹的没有本事为她报仇,只想把姐姐的遗物带回家去,尤其是那幅画像,至于姐姐多年积攒的金银首饰,便送给妈妈,聊表谢意。” 老鸨走到床前,在床下摸出个蓝绸包裹,道:“碧桃出事后,官府的人到她房间搜查,我便把这个包裹藏了起来,只盼日后交给她的家人。但是仅凭容貌相像,还无法断定这位姑娘就是碧桃的亲妹妹,二位只须拿来户帖为证,我自然会将包裹交给二位。”她打开包裹,里面多为珠宝首饰,还有几锭金银,看样子这老鸨果然纹丝未动。 沈父获罪被抄家,沈碧纱因在琅琊山青霄阁学艺,才幸免被卖身青楼,户帖自是没有的。但是现在讨不讨回这个包裹已不重要了,因为包裹里的东西一目了然,并没有沈碧桃的画像。顾秋寒心又是一凉,道:“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老鸨怃然道:“我虽然被迫入了这行,为人不齿,却也知取财有道,碧桃的东西一样不少,至于公子提到的画像,我闻所未闻。” 她连金银珠宝都分毫未动,当然不会稀罕一幅画像,顾秋寒相信她所言属实,当下拱手道:“妈妈高风亮节,令人好生钦敬,待碧纱姑娘取来户帖,再来叼扰,告辞了。”和沈碧纱并肩下楼,一路之上,仍唏嘘不已,看来青楼之中,也并非全是脂粉铜臭,这老鸨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不得不改变了此前的看法。 回到包房,顾秋寒向刘璟摇了摇头,失魂落魄的走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他似乎也走到了绝路,甚至怀疑沈碧桃的画像是否真的存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有与她亲近的人,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过这幅画像,但十三又言之凿凿,什么画像,什么遗表,为什么只有她知道那么多?而沈碧桃曾住过的房子里,又有十三的玉像,她们两个,究竟有什么密切关系? 顾秋寒想到头痛,正要关上窗户,蓦地瞥见街上走来一人,看样子也是来“醉花阴”寻欢的。顾秋寒觉得格外眼熟,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抓捕过他的“鬼影”苑风。此时的苑风一身便服,打扮得油头粉面,兴冲冲的往“醉花阴”而来。顾秋寒心念一动,招手唤来三位姑娘,指着苑风道:“你们去把这个人骗到这里,重重有赏。”三个姑娘见说,都道:“这个容易,公子稍等。”嘻嘻哈哈的下楼去了。 顾秋寒见苑风进了“醉花阴”,正可被三个姑娘迎住,道:“我出去回避一下,断其退路,碧纱守住窗口,千万不要让他逃了。”沈碧纱并不认得苑风,但瞧他面色凝重,想来此事绝非小可,这时也无暇细问,点头应允。顾秋寒离开包房,到走廊的尽头面墙而立。 三个姑娘领教过顾秋寒等人的阔绰豪爽,听说还有重酬,俱都欢欣无限,当下施展浑身解数,连哄带拽,将苑风拥上楼来,径直进了那间包房。 大内校尉几次三番抓捕顾秋寒未果,胡惟庸大发雷霆,身为检校的木天雄难辞其咎,负责抓捕的正、副百户焦正、苑风常遭木天雄斥责,压力甚大。苑风本就是个好色之徒,日里刚被木天雄臭骂一顿,不免心情郁郁,便出来寻花问柳,图个轻松。 他左拥右抱的进了包房,发现里面有人,还以为走错了房间,转身便要出去,却见门口已被堵住,定睛看时,正是他卖力追捕的顾秋寒!他自知不是顾秋寒对手,如今孤身一人,哪敢奢望将其擒拿?当下双臂一晃,将三个姑娘一齐推了过去,转身便逃。沈碧纱待他靠近,飞起一脚,正中他心坎。苑风把沈碧纱和刘璟当成前来寻欢的客人,哪知是顾秋寒同伙?猝不及防之下,被沈碧纱踢得一个踉跄,又退回原处。 顾秋寒向三位姑娘道:“我们跟这位大爷有点私人过节,三位先出去吧。”掏出几块银子,塞给她们,然后关了房门。苑风手抚胸口,吃惊的瞪着沈碧纱,口中却兀自不肯服软,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敢把我怎样?”顾秋寒笑道:“当初我也是朝廷命官,如今还不是成了凶犯?苑大人若不老实,只怕连凶犯也做不成,便直接去鬼门关了。” 苑风猛一回头,冷笑道:“你敢杀我不成?”顾秋寒道:“横竖一死,我还怕多你一条人命?”苑风一想果然,口气立刻软了下来,赔笑道:“顾公子也曾在朝为官,当知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只有奉命行事的份儿,顾公子有什么冤屈,可以到公堂去申诉,我只负责抓捕,这总没错吧?” 顾秋寒道:“当然没错,所以我并不想难为苑大人,只须苑大人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立刻离开,绝不打扰苑大人的雅兴。” 苑风道:“什么问题?”眼珠溜溜乱转,心下盘算着自己方才没料到顾秋寒还有帮手,对窗前二人疏于防范,以致着了一脚,凭自己的武功,比顾秋寒当然有所不如,但对面那两个却未必能拦得住自己。他一门心思要逃,根本没打算回答顾秋寒的问题,主意一定,立刻向窗前飞掠。他绰号“鬼影”,轻功自有独到之处,这次又是有备而发,只一晃便到了沈碧纱面前,双掌分别切向二人,本以为自己的动作迅疾无伦,将二人一举噼倒,在顾秋寒反应过来之前便可跳窗而逃。 7、今朝醉 明成灰 可惜他的估计完全错误,刘璟不会武功,他大可不必为此分心,而沈碧纱的武功,却并不在顾秋寒之下。刘璟被他切中肩胛,“啊哟”一声向后摔倒,沈碧纱则猛一仰身,躲过他这一掌,顺势双脚连踢,封住他的去路。苑风暗暗叫苦,双掌一阵乱拍,挡住沈碧纱这一轮猛攻,陡觉脑后劲风激荡,知道是顾秋寒欺了上来,急忙侧身滑开。他轻功一流,拳脚功夫却实在不敢恭维,在顾秋寒和沈碧纱的夹攻之下,他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左躲右闪,十分狼狈。 可是房内空间狭小,他的轻功根本派不上用场,没多久便被二人各执一臂,按在桌上。刘璟揉着肩膀,恨恨的道:“这小子生得弱不禁风,力气可着实不小。”顾秋寒笑道:“你去找老鸨借把刀来,我替你报仇,宰了这狗娘养的。”苑风闻听,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告饶道:“大家同朝为官,何必赶尽杀绝,顾公子想问什么,只管问好了,小人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人相视一笑,顾秋寒在他头顶敲了一下,道:“搜魂六鬼是不是你们杀的?”苑风道:“江湖上那六个杀手?我跟他们素昧平生,顾公子何来此问?”顾秋寒沉声道:“还不承认?搜魂六鬼尽数毙命于宝访公塔,尸体上插着都督府专用的三棱锥齿箭……” “哦,”苑风大悟似的道:“那几个家伙原来是搜魂六鬼!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木检校接到皇令,说有人盗掘宝志神僧的坟墓,令木检校火速派人前去阻止。我和焦百户都在忙你那件案子,所以木检校并未派我二人率队前往,当时的情形确实不知。顾公子曾在刑部供职,该知道盗墓掘冢是杀头之罪,搜魂六鬼若反抗,那自然会被格杀。此事跟我真的没有半点干系,顾公子不信,找木检校一问便知。”他只道顾秋寒早年结交甚广,既然过问起搜魂六鬼的死,想必跟六鬼私底下交情不错,幸好自己未曾参与,否则顾秋寒为六鬼报仇,自己一条命便送在这了。 顾秋寒“呸”了一声,让他找木天雄问个究竟,那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过这一困扰他多日的疑问,现在总算解决了,原来皇上把搜魂六鬼错当成了盗墓贼。神烈山西麓被辟为皇陵,即将动工,对普通百姓而言,俨然已成禁地,皇上若听说有人在那里盗坟掘墓,焉有不怒之理?于是令都督府派人捉拿,不承想却阴差阳错的救了自己二人。搜魂六鬼虽为胡惟庸做事,却是在暗中行动,明里则是大内校尉,双方互不相识,发生血战也便不足为奇了。 顾秋寒当然没有必要杀苑风,放开他道:“得罪了。”招唿沈碧纱、刘璟离开“醉花阴”,回到刘宅。夜色未深,三人并无睡意,一个个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时不时有人抬起头来,似有话要说,最后却都化成了一声声的叹息。 在这让人窒息的沉默中,三人枯坐到深夜,沈碧纱终于忍不住道:“哪里都找不到姐姐的画像,下一步该如何,总该有个计较吧?”刘璟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无法可想。顾秋寒有气无力的道:“你姐姐当初并不知道画像中隐藏着秘密,自然无须讳莫如深,就算她不事张扬,也不会刻意去瞒着别人吧?可是天底下除了十三,似乎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你和那老鸨该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却都没有听说过那幅画像。二公子也说,刘先生只是向马文璧求画,并未指明一定要你姐姐的画像,而且马文璧去得匆忙,回到山里不久,便病倒了,从他没有发出的信中也可以印证,他欠刘先生一幅画作,如果在那封信之后,他再没有离开过书声斋,你姐姐的画像却是从何而来?” 刘璟接口道:“马文璧那次离开之后不久,先父便告老还乡了,直至先父病逝,马文璧都未再出现过。”顾秋寒长叹一声,道:“所以说,我们费尽心机要找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啊?”此言一出,沈碧纱和刘璟双双惊叫,倘若真如顾秋寒所言,那可真是个莫大的笑话!沈碧纱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十三姑娘骗了?”顾秋寒点了点头,很快即又摇头,沉吟着道:“现在断言还为时尚早,你姐姐收藏着十三的玉像,她们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也许真的只有十三才了解内情。”顿了一顿,又道,“十三的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偏偏她又深藏不露,不肯吐露只言片语。但愿她不要出事,否则这些秘密,便可能真会被她永远的带到地下了。” 刘璟愈听愈觉得离奇,不住的搔着脑袋,长吁短叹。沈碧纱也没了主意,只得安慰顾秋寒道:“十三姑娘聪明绝顶,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她,那幅画像绝不是子虚乌有。” 顾秋寒勉强笑了笑,“不早了,休息吧,明天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呢。”三人郁郁而散,各自回房睡了。刘家这幢房宅未卖,倒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过顾秋寒知道这里也不安全,胡惟庸的爪牙迟早会寻上门来。所以他找那画像的心情日益迫切,只有胡惟庸伏诛,他才能彻底摆脱这场噩梦。 第二天,三个人仍无事可做,吃罢早饭,便又聚在一起,继续绝望。顾秋寒已经开始思考在找不到遗表的情况下,如何让胡惟庸露出马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提笔写了封信,以胶封缄,交给刘璟道:“我去一趟玉梅山庄,你去驿站找个驿卒,给他些银子,让他火速将此信送达刑部。” 沈碧纱和刘璟都知道玉梅山庄的主人是梅倦生,双双问道:“你打算请梅大官人相助?”顾秋寒诡秘的一笑,道:“没事做的时候,跟老朋友喝喝酒,赏赏梅,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二人不由气结,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喝酒赏梅?不过一想他最近烦恼颇多,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刘璟垂头看了一眼,见信封上写着“刑部张敏中大人亲启”字样,便藏入袖中,和顾秋寒一齐出门,分道而行。 连续的晴天,积雪早已融化殆尽,梅花却依然开得极盛,一堆堆一簇簇,红的像火,白的似玉,装点着这个并不寒冷却倍显阴沉的冬天。顾秋寒一路踏着芬芳,来到玉梅山庄。 梅倦生看到这位老朋友一脸胡碴,面容憔悴,忍不住哈哈大笑,“曾经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竟然落魄到这等地步?” 顾秋寒在脸上摸了摸,道:“忘记刮胡须而已,哎,朋友一场,你可不能见面就挖苦我。”梅倦生笑道:“不错,朋友一场,咱们不必拐弯抹角,说吧,找我又有什么事?”顾秋寒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我这次找你,乃是为了一件头等大事。”招了招手,梅倦生便即凑过耳朵,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哪知顾秋寒只吐出两个字,“喝酒。” “你……”梅倦生一怔,他也不相信现在的顾秋寒还有如此雅兴,不过还是爽快的答应了,吩咐家仆准备酒菜。 不多时,家仆把酒菜端了上来,梅倦生道:“我跟顾公子喝几杯,你去门外守着,不得让任何人靠近。”家仆连声应诺,转身出去。梅倦生掩好门,一面斟酒,一面问道:“你这些天去了哪里?沈碧桃那案子可有进展吗?” 顾秋寒踌躇满志的道:“我忙活这么久,若没有进展,还会有心情找你喝酒?这件案子就要真相大白了,待会儿我细细说给你听。”梅倦生轩眉一挑,干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推杯换盏,一壶酒很快见了底,梅倦生召唤门外的家仆又取来一壶。眼花耳热之后,顾秋寒言语渐多,诡秘的道:“老梅,沈碧桃的死,关系到一个大秘密呢,你不知道吧?”梅倦生没好气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顾秋寒略有醉意,“哦”了一声道:“刘伯温曾把胡惟庸谋反的罪状写成遗表,藏在沈碧桃画像之中,所以胡惟庸才杀了沈碧桃。”梅倦生淡淡道:“这些市井谣言,除了胡惟庸自己,谁又在乎?不过日前我曾听说,你知道那份遗表的下落?” 顾秋寒喝一口酒,笑道:“那时候我为了保住性命,故意说我知道遗表在哪,其实沈碧桃根本没有向我吐露一个字。” 梅倦生气结的瞪着他,咂咂嘴道:“原来如此!” 顾秋寒压低声音,嘻嘻笑道:“不过我东奔西走,一番苦心终于没有枉费,今天早晨我已找到了刘伯温的遗表,托人送到刑部张侍郎那里了。哈哈,刘伯温不愧是一代神人,明察秋毫,遗表上所列的证据,足够让胡惟庸身败名裂了。”他大概真是喝醉了。 梅倦生眼中闪过丝异彩,不冷不热的道:“那可要恭喜你了,只是胡惟庸在朝廷的势力根深蒂固,张侍郎敢不敢同他作对,却也难说。”顾秋寒笃定的道:“在张侍郎麾下做事多年,他的为人我相当了解,若非因他刚正不阿,得罪权贵,只怕早已做了刑部尚书。”梅倦生道:“如此最好,那我们更该庆祝一番了,来,多喝几杯。” 二人直喝到晌午,顾秋寒才带着醉意离开了玉梅山庄。他一路哼着小曲,心情格外舒畅,正行之间,忽然发觉后面有人尾随,心里“咯噔”一下,“他终于要向我动手了!”却假作未觉,继续赶路。可是后面那人步履勿勿,很快便追了上来,顾秋寒听那脚步声到了身后,猛一回头,挥拳便打。然而拳到中途,他蓦地看清,此人竟是他朝思夜盼的十三! 顾秋寒又惊又喜,急忙收拳,抓住她双臂道:“怎么是你?”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确定她完好无损之后,开怀大笑。十三虽然没吃到他的拳头,却也吓得俏脸煞白,颤声道:“你笑什么?”顾秋寒看看附近无人,拉着她便走,道:“你去哪了?失踪这么多天,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如今见你平平安安,我难道要哭么?” 十三抿嘴笑道:“你一直在担心我呀?” 顾秋寒摇头道:“我不是担心你,而是担心没有人跟沈姑娘争锋吃醋了。” 十三啐道:“呸,你还真不要脸。”顿了一顿,嗔怪道,“都是你不好,把我丢下不管,我不会武功,跑了一个下午,也没能摆脱大内校尉的跟踪,当然便不敢去找你们了。我想既然他们跟定了我,不如将他们引得远远的,于是离开应天,去扬州玩了几日。” 顾秋寒叹道:“其实我们也未能摆脱,而且比你更惨,险些便给老和尚陪葬了。”将自己和沈碧纱被搜魂六鬼迷倒,囚禁在墓室的经过说了一遍,直听得十三心惊肉跳,为顾秋寒的凶险经历后怕不已,稍有差错,两个人此生便都永无再见之日了。 十三道:“后来我回到应天,恰好遇见老杜,便让他打发了那几个跟屁虫。可是老杜不准我再找你,说这样下去,我迟早也会没命的,他不让我再参与追查沈碧桃的案子。直到今天早上,我让他带我来看梅花,才寻机甩掉了他。” 顾秋寒笑道:“你不是他的主子吗?”十三道:“这次他不听我的,又有什么办法?不过现在有你在我身边,即便他追来,我也不怕了。”说着格格一笑。 老杜的武功,顾秋寒是见识过的,他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人家的对手,遂加快脚步,边走边道:“我们在沈碧桃住过的那幢宅子里,找到一尊你的玉像,奇怪的是,上面还刻了几个字。”十三兴致勃勃的问:“什么字?”顾秋寒道:“‘夜半子时,宝访公塔顶’。”十三脸色登时一变,道:“真有这些字吗?”顾秋寒愕然道:“我还会骗你不成?怎么了?” 十三眼中神采大炽,手抚胸口,似乎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宁定下来,道:“那一定是她在指引我们!”顾秋寒闻言一喜,料想十三绝不会信口开河,既然她这么说,必定有她的道理,她所知道的事情之多,早已超出自己的相象,自己想不通的这些字,难保不会从她口中得到解答。当下紧盯着她,期待下文。 十三娓娓道来:“沈碧桃发现那个秘密后,便预感到要出事情,她曾经对我说,不管怎样,我们都已连在一起。当时我并不明白,两个女人要怎样连在一起?只道她本意是说无论什么困难,我们都一起面对。方才听你说到那几个字,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的玉像和她的画像,莫非是密切相关的?” 顾秋寒苦笑道:“你这话虽然有理,但宝访公塔早已被我搜遍了,并没有那幅画像。” “真的搜遍了?”十三一片茫然,“那九个字,每一个都至关重要,沈碧桃绝不会随意乱写。”顾秋寒奇道:“我现在更想知道,你跟沈碧桃究竟有什么关系?以我们现在的交情,你不该再瞒着我了吧?” 十三秀眉微蹙,不答反问:“你真想知道?”顾秋寒目光深邃的望向她,坚定的点了点头。 十三轻喟道:“好吧,我不再瞒你,其实我跟沈碧桃……”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大喝:“站住!”顾秋寒回头看时,只见一条人影风驰电掣般追了上来,十三惊魂出窍,叫道:“是老杜!”顾秋寒二话不说,扛起十三拔腿便逃,即便他没有疑问待解,也不想这么快得而复失,让老杜把十三带走。 两个人一追一逃,速度奇快,转眼上了大街,顾秋寒顾不得人们异样的目光,只管埋头疾奔。怎奈他轻功本不如老杜,又扛着十三,奔过一条街后,便被老杜渐渐赶上。顾秋寒听得身后脚步声迫近,知道逃不掉了,与其白白损耗体力,不如跟老杜拼上一拼,于是顿住身形,将十三放在地上,唿唿粗喘。 老杜追了这么远,面色不改,一指顾秋寒道:“臭小子,要把我家小姐挟去哪里?”顾秋寒抗声道:“她是自愿的。” 老杜口气一缓,望向十三道:“小姐,听老奴一句劝告,不要再查沈碧桃的案子了,你们斗不过胡相爷的。”十三从顾秋寒背后探出头来,撅嘴道:“不要你管!”老杜顿足道:“老奴苦口婆心,还不是怕小姐惹火烧身?既然小姐不听劝告,老奴只好得罪了。”言罢猛一耸肩,到了顾秋寒近前,向他身后的十三抓去。 顾秋寒微微侧身,单掌切他探出的手腕,道:“十三不是小孩子,她有自己的主意,你又何必勉强?”老杜手腕一翻,反扣顾秋寒脉门,怒道:“你若当真对她好,便该想想你们现在的处境,胡惟庸是权倾天下的相爷,可不是寻常小贼,你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保护我家小姐?”说话之间,二人已闪电般连拆七招,顾秋寒寻思老杜这番话,心下暗觉惭愧,一时之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稍一分神,老杜便即乘势而入,右掌直往他胸前噼到。顾秋寒招架不及,猛一矮身,老杜立刻变招,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他肩上,向怀里一带,再向右一拉,顾秋寒登时站立不稳,跌跌撞撞闪了开去。十三见势不妙,抬腿欲逃,却被老杜一把揪住,生生提了起来。十三急得手脚乱蹬,嘶声叫道:“救我……”才叫出口,人已随着老杜飞逸而去。 顾秋寒并没有追赶,他耳边仍回响着老杜那一番话,“……你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保护我家小姐?”眼看着十三的身影渐渐模煳,顾秋寒长叹一声,心里霎时变得空空落落。 直至老杜和十三在他视线中彻底消失,顾秋寒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向神烈山方向行去。既然十三认为沈碧桃会把画像藏在宝访公塔,他也不在乎多费一些精力。 宝访公塔还是老样子,突突兀兀的矗立在山坡上,似乎顾秋寒和沈碧纱离开后,便再没有人来过。幸好是在冬天,时间又不久,否则搜魂六鬼的尸体腐烂起来,塔内恶臭熏天,那才要命。这一次顾秋寒不论哪层,都仔细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几乎便与拆塔无异,当他上到顶层时,这座栉风沐雨近千年的古塔,也便面目全非了。 然而自始至终,连一块碎帛片都没有发现,顾秋寒懊恼已极,恨不能把这古塔推倒,以泄心头之忿。细细回想,确实没有遗漏的地方,难道十三也猜错了,画像并不在这里?又想十三说那九个字都很重要,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想通的地方?如果沈碧桃刻这些字,真是为了指引后来人,那当然每个字都有其重要意义。可是思来想去,无非那九个字而已,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没看懂呢?最难理解的,莫过于“夜半子时”,藏画的地点,跟这个时辰又有什么关系?隐隐约约,顾秋寒觉得玄机便在这时辰当中,只是自己一时琢磨不透罢了。 既然找不到画像,暂时也没必要继续留在塔内,他歇了口气,便即下山,一路失魂落魄的回到刘宅,往床上一躺,瞪着天花板,如同呆了一般。沈碧纱和刘璟面面相觑,均想:“定是又在玉梅山庄受到了什么打击。”沈碧纱道:“这真叫散心,心都不知散到哪去了。”顾秋寒翻了个身,不加理睬。 沈碧纱美目流转,啧啧有声的道:“哟,顾大公子今天喝的什么酒,怎么还耍起酒疯了?”刘璟讪笑道:“顾公子该不会是没讨到酒喝吧?”顾秋寒坐起来,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终于忍不住笑了,道:“二公子,信送到刑部了吗?”刘璟道:“我给那驿卒五两银子,他把信送了进去,说是亲手交给张侍郎的。”顾秋寒点头道:“很好,我在信上约张大人酉时在石板桥相见,此计成功与否,届时便知。” “什么计策?”二人双双问道。 顾秋寒道:“很简单,一招‘引蛇出洞’而已。”下地喝了口水,润润喉咙,向二人解释道:“张大人看过我的信后,会将空信封置于案头,如果胡惟庸得知信封内是刘先生的遗表,他会如何?”二人似懂非懂,均道:“他一定会阻止遗表被送到皇上手里。”顾秋寒笑道:“唯一能够阻止的办法,便是偷走遗表,将其毁掉。” 刘璟恍然道:“噢,我明白了,你故意引诱胡惟庸派人盗取遗表,给张侍郎抓住,严刑拷问,让盗表之人供出幕后主谋胡惟庸,那时便可奏明圣上,对其刑讯。” 顾秋寒点头微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刘璟道:“可是你怎么能让胡惟庸以为信封里装的是先父遗表?”顾秋寒道:“我去玉梅山庄,真正的目的即在于此。”沈碧纱道:“你是说玉梅山庄也有胡惟庸的眼线?”顾秋寒哀叹一声,未置可否,脸颊蒙上一层灰暗之色。 片刻的沉默之后,顾秋寒目光移向桌上那尊玉像,心情又是一沉,老杜把十三强行带走,也不知道和她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就算自己沉冤得雪,却又去哪里寻觅芳踪?她的底细,对顾秋寒而言完全是片空白。 “又想十三姑娘啦?”还是沈碧纱善解人意,从顾秋寒凄哀的眼神中,窥出了端倪。 顾秋寒叹道:“我已经见过她了。” 刘璟大喜道:“她平安无事,岂不甚好?可是,她为何没有跟你一起回来?”顾秋寒道:“她的家人老杜担心她为胡惟庸所害,不准她再参与其中,我们只匆匆见了一面,她便被老杜带走了。”沈碧纱喃喃说道:“她的家人有这种担心,本就无可厚非,我们与胡惟庸作对,都是为了仇恨,只有她是毫不相干的,没必要趟这浑水。对了,你有没有问她和我姐姐是怎么回事?” 顾秋寒道:“问了,可惜没等她开口,老杜便赶了上来。”沈碧纱愕然半晌,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一切都是那么的不顺,她已懒得去惋惜了。顾秋寒又道:“不过十三告诉我,你姐姐曾说,她们两个是连在一起的,不管是同病相连,还是另有深意,可见她们的交情非同一般。而且十三猜想,你姐姐在玉像上刻了那些字,便是为了指引我们找到刘先生的遗表,她让我再去宝访公塔瞧瞧。” 沈碧纱神色一凄,心中好生羞惭。她们姐妹自幼分离,沈碧纱艺成出师时,沈碧桃已是名满天下的花魁娘子,尽管沈碧纱知道姐姐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属被逼无奈,但她仍引以为耻,跟这个唯一的亲人极少往来。直到姐姐身死,她才被深深触动,却已悔之莫及,于是发誓要为姐姐报仇雪恨。此时想来,自己对姐姐的了解,竟还不如一个外人十三,难免自责。她站起身道:“那还等什么?我们这便再去一趟宝访公塔。” 顾秋寒苦笑道:“我已经去过了,几乎把楼梯都拆了下来,却还是没有找到画像,差错究竟出在哪里,容我再仔细想想。”沈、刘二人刚刚燃起的希望,遂又灰飞烟灭,他们知道这些天来,顾秋寒的脑子便片刻未曾歇息,很多主意都是他想出来的,所以二人也不催他。刘璟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保重身体要紧,莫急于一时。”他看向沈碧纱,笑道:“天色不早,我们也该暂时收工,吃顿晚饭了吧?”沈碧纱道:“嗯,吃过晚饭,正宜陪顾公子去见张侍郎。” 为了缓解顾秋寒心中的压抑,沿途之上,刘璟这位不善言表的官宦子弟,竟也讲起了笑话,沈碧纱跟他一唱一和,众人的心情立时轻松了许多,身处穷途末路,竟也能会心一笑。 他们在石板桥附近选一家小酒馆,临窗而坐,街上行人往来,尽收眼底。刘璟笑道:“顾公子总是独自喝酒,想必没趣,沈姑娘,今天我们陪他喝一杯如何?”沈碧纱果然是习武之人,豪爽不让须眉,当下唤伙计舀了三大碗酒,摆在桌上。这种寒酸的小酒馆,并不给客人准备酒杯,喝酒从来都是大碗,刘璟哪里晓得这些,单看这钵大的酒碗,便已头晕,悔之不及。 顾秋寒看着二人,心头温热,一时豪气陡生,暂时抛开烦恼,哈哈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骨成灰!噫,居然合辙押韵,才发现老子原来是个文武全才,哈哈,我先干为敬。”捧起一只大碗,“咕嘟咕嘟”喝个精光。 二人看他这种喝法,连连咋舌,细一寻思,三人此时坐一处喝酒,也许一个转身,便成永诀,至于明天怎样,更加不敢去想。刘璟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小弟今日舍命陪君子了。”学顾秋寒的样子捧起一只酒碗,仰头便喝,可是才喝两口,便被呛得喷了出来,咳成一团。 顾秋寒和沈碧纱双双大笑,又是帮他捶胸抚背,又是递水递帕,好半晌他才止住咳嗽,连连摆手道:“这些天我最羡慕的便是二位的武功,可是现在,我只羡慕顾兄的酒量,这么难喝的东西,居然能一口气喝干一大碗,简直难以置信。” 顾秋寒笑道:“我是全才嘛,改日拜我为师,我教你打架、喝酒怎么样?”刘璟拼命摇头道:“打架可以,喝酒还是免了吧,即便学会,也是个破费钱财的事。” 三个人说说笑笑,边吃边聊,待到酉时将近,结帐出门,在街边恭候张敏中的大驾。今晚月色不错,而且正值万家灯火之时,整条大街亮如白昼,但毕竟是冬天,街上行客已稀,看上去略显冷清。不多时,张敏中笔直的身影出现在街上,顾秋寒招了招手,张敏中加快脚步,来到三人面前。 顾秋寒见过礼,将刘璟和沈碧纱引见给他。张敏中见都是自己人,便打消顾虑,低声道:“看过你的信,我依计而行,可惜未能如愿。”闻听此言,三人心中均是一凉,齐道:“为何?”张敏中忿忿的道:“因为盗信之人,正是刘尚书,在刑部,他查看任何公文、信件,都无可厚非。”他口中的刘尚书,乃是他的顶头上司刘惟谦,三人无不唉声叹气,看来这位刑部尚书,亦属胡党一脉了。 张敏中继续道:“当时我躲在屏风后面,看到刘惟谦拾起信封,立刻现身询问,他推说正在找一份公文,向信封内看一眼,便还了给我。他发现信封内空无一物,应该便能想到我们的意图,散值的时候,胡惟庸有意等在刑部门外,徒步送我出西安门,表面上嘘寒问暖,实则就是想探我口风。” 顾秋寒心中怃然,却不失礼数的道:“此计不成倒也无妨,只是给大人徒增许多麻烦,好生过意不去。”张敏中道:“这叫什么话?惩恶锄奸,本属刑部天职,怎奈胡党势大,我有心无力,愧对皇恩。” 顾秋寒见他面色凄怆,满含悲愤,心下愈发不忍,便道:“奸邪当道,如之奈何?时候不早,大人回去歇息吧,待下官另议良策,少不得还要烦劳大人。” 张敏中点头道:“也好,你们多加小心,我看胡惟庸真的急了,敌我双方的争斗,已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他一定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来对付你们。”顾秋寒道:“大人不必担心,他想抓到我们,也没那么容易。”这当然只是安慰之言,对于未来,顾秋寒已经逐渐失去了信心。 张敏中在他肩头拍了拍,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凝重的说出八个字,“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三人伫立街头,目送张敏中远去,冷风习习,吹得他们衣衫飘舞,发丝飞扬,而在此刻,最冷的地方却在心里。“现在怎么办?”沈碧纱痴痴地发问。顾秋寒强颜一笑,道:“回家,睡觉。”事实上也只能回去睡觉,他们都已黔驴技穷了。 8、心已倦 花又明 走在街上,一个个如同游魂野鬼,提不起半点精神。顾秋寒垂着头,自己瘦长的影子映在地上,看起来无比落寞。正行之间,他忽然停下脚步,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影子,便好像发现了什么古怪似的,脸上的表情也是瞬息万变。沈碧纱和刘璟不明所以,只得驻足道:“怎么了?”顾秋寒抬起一只手,示意二人不要作声,过不多久,他突然大笑道:“哈哈,我想通了!走,我们到宝访公塔取遗表去。”不待二人询问,他像发疯一般,拔腿就跑,二人慌忙随后追赶。 刘璟没有轻功,远远落在后面,沈碧纱走走停停,眼看顾秋寒没了影踪,急得她连连顿足。刘璟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摆手道:“不……不成了,累……死我了……”双手扶着膝盖,躬身急喘。沈碧纱看着顾秋寒逸去的方向,纳罕道:“他总是这样,不说明白就走,也不知他想通了什么?”刘璟道:“他……大概想到……画像……被藏在哪了。”沈碧纱道:“可是宝访公塔不是被他找遍了吗?怎么还去那里?”刘璟只是摇头,不再说话,体力稍复,便和沈碧纱一道往神烈山走去。 二人赶到宝访公塔时,只见顾秋寒满头大汗的坐在地上,身前有个浅坑,再看他双手沾满泥土,几如鬼爪相似。 沈碧纱问道:“你在干吗?”这时的顾秋寒满面春风,笑容掩藏不住的荡漾在脸上,道:“我们没带锹镐,用手四处乱挖,不是办法,还是等到夜半子时,得到准确的方位再动手吧。”刘璟道:“你是说画像被埋在地下?”顾秋寒得意的道:“我终于明白了,‘夜半子时,宝访公塔顶’,其实是说子时时分,塔影顶尖所指的方位,只有这样,时辰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二人细加思寻,不禁拍手叫绝,都道:“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你琢磨透了!”一时间信心暴涨,哪里还耐得住性子?刘璟道:“不必等了,按照现在塔影的方位,可以推算出子时会转移到哪里。”顾秋寒大喜,“二公子若有这种本领,那自然最好不过。” 刘璟不再说话,走到塔影顶端,仰头观察天上的月亮,半晌之后,向前迈出几步,再结合塔身高度和月照,在地上划出个井口大小的圈子,道:“便在这里。”三人一拥而上,挽起袖管,热火朝天的挖了起来。 冬天的泥土十分坚硬,徒手挖掘,进展缓慢,直过了二更天,才挖出一尺多深。稍适休息,三人又迫不及待的继续挖掘,一个个挥汗如雨,指甲也断了几根,却都是无怨无悔。再挖一尺,一幅湿漉漉的卷轴渐渐呈现出来,三人俱都瞪大了眼睛,心砰砰直跳,为了这个东西,他们实在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如今成功在即,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顾秋寒颤抖着双手,将卷轴捧起来,再展开,一位绝色丽人顿时跳入众人眼帘。“是姐姐!”因过于激动,沈碧纱的声音都变了。不知这幅画像在地下埋了多久,保存得相当完好,只因为潮湿,画面上的色彩略微有些脱落,留下一块块絪缊的痕迹。画上有题字,“洪武乙寅三月辛酉,马琬文璧作。”与顾秋寒所见马文璧其它画作不同的是,题字后面并没有加盖印章。 刘璟奇道:“三月辛酉,先父已不能行动,不久便返乡了,马文璧几时又到了应天,为沈姑娘作画?”沈碧纱道:“也许马文璧直接找到姐姐,给她作了这幅画像吧?”看到这幅画像,最激动的人非沈碧纱莫属,哪里还有闲暇寻思别的?只管拿双雾濛濛的眼睛,反复审视画中的亲人,那表情既欣慰,又伤感。 刘璟心中疑窦丛生,摇头道:“向他求画的是先父,当时又没明说要他给你姐姐画像,他怎会自作主张?”顾秋寒对沈碧纱的说法也并不赞同,马文璧知道刘伯温身体欠安,若到了应天,岂有不去探望,而直接找沈碧桃的道理?不过这时,他也无心思索个中情由,将指甲中的泥土剔掉,轻轻划开画像一角。 三人小心翼翼的将画像分成两片,在绢帛之间,果然夹着一张薄薄的竹纸,三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欢唿。顾秋寒将竹纸捧出来,比当年捧圣旨还要恭敬、谨慎,三颗脑袋挤在一起,一字不落的看了一遍。尽管过了五年,纸张却丝毫不显陈旧,上面密密麻麻,列举了胡惟庸数十条罪状,如派林贤下海招倭;派封绩称臣于元嗣君,请出兵为外应;令李存义、杨文裕说李善长谋逆;指使御医在刘基药中下毒;收纳亡命等事,连韩国公李善长、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延安侯唐胜宗等。 顾秋寒激动万分,这些鲜为人知的内幕,足以置胡惟庸于死地了,自己含冤多日,终于迎来了翻身的机会!沈碧纱手捧姐姐的画像,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道:“姐姐,你的一片苦心终于没有枉费,胡惟庸狗贼必将受到严惩,你可以安息了。”只有刘璟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的盯着那份遗表,揣摩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顾秋寒兴奋之余,注意到刘璟的漠然,问道:“怎么了?有了这份遗表,便可以为尊府报仇了,你不欢喜吗?”刘璟笑了笑道:“没什么,这份遗表,怎样才能送到皇上手中?”顾秋寒笑道:“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交给张大人便可以了。” “货真价实?”刘璟似乎另存异议,但见二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许是不忍坏了他们这份得之不易的好心情,便没有说下去。 看看天色,顾秋寒虽心情迫切,却实在不好打扰张敏中休息,便道:“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起个大早,在张大人入值前,我们去侍郎府门外等他。”自从摊上这件官司,顾秋寒便没有一夜睡得安稳,对于这一天,他盼了太久太久! 三人一路上谈笑风生,心情欢畅已极,直到进了院子,他们还没停止说笑。可是顾秋寒脸上的笑容很快便僵住了,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一种沉沉的唿吸声。 “快走!”他猛的转过身,挽起二人便逃。与此同时,房屋的门窗一齐被人踢开,一条条黑影从里面穿出,包括屋顶、大门外,俱都伏兵四起,三个人被牢牢困在了垓心。毫无疑问,在他们东奔西走的时候,大内校尉找上门来,一个个刀剑出鞘,房顶上架起一排排的强弓硬弩,瞧这阵势,只怕插翅难逃了。 “顾公子,老夫等你多时了,怎么样,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你自己决定吧。”顾秋寒望了过去,见人丛之中,站着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正是大内亲军都督府检校木天雄,一左一右,侍立着“铁腿”焦正和“鬼影”苑风。苑风大概仍记着“醉花阴”之辱,恶狠狠的瞪着顾秋寒,像要把他生吞了一般。张敏中的担心转眼成了现实,木天雄亲自出马,可见胡惟庸确实已经坐不住了,这次的抓捕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顾秋寒额头冷汗涔涔,重围之下,又有弓弩助阵,三人还能逃得掉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这般命苦,刚刚迎来的转机,似乎也在这一刻失去了应有的价值。他尽力保持着镇定,把心一横,“有死而已,跟他们拼了!”双掌飘飘,飞身扑向木天雄。几名校尉上前一步,将木天雄挡在后面,几把秀春刀一齐砍来。 顾秋寒双掌连拍,但听丁丁当当一阵乱响,几把刀相互撞击之后,纷纷偏转。顾秋寒不待落地,一脚踢中面前那校尉下颌,接着左足收转,右足飞起,又将身侧一名校尉踢翻。他双脚甫一沾地,便即双拳齐出,砰砰两声,两名校尉小腹早着,弹丸似的倒飞而去。木天雄双掌在他们腰间一托,止住去势,但顾秋寒起了杀心,这两拳力道极大,两名校尉吃受不住,软软的坐倒在地。 顾秋寒探手拿住一校尉脉门,力贯指尖,那校尉痛得“哎呀”一声,顾秋寒夺下他的秀春刀,顺势一抹,血光飞溅中,几名校尉应声而倒。这一连串动作,皆在瞬息之间完成,顾秋寒双目染赤,刀尖直指木天雄。沈碧纱这时回过神来,飘身掠到顾秋寒身侧,双掌齐出,护住他周身要害。 木天雄身形急转,并指戳向顾秋寒肋下,焦正和苑风则迎住沈碧纱,五个人分成两对儿,大打出手。顾秋寒这时怒火冲天,对木天雄这位都督府检校也毫不留情,一口气连攻十余刀。木天雄左躲右闪,从一名校尉手中抢过秀春刀,反手一撩,斩他右手手指。顾秋寒刀柄收转,砸得他刀尖低了下去,刷刷两刀,疾刺胸前。木天雄见他刀势凌厉,只得退让,心下暗惊:“传说这小子曾经在江湖厮混,练就一身好武艺,今日看来,果然非同小可,难怪焦正、苑风几次三番给他逃了。” 顾秋寒的武功固然不差,更且想到自己蒙冤变成凶手,被胡惟庸及其党羽一步步逼向绝境,如今找到遗表,即将翻身,却又遭木天雄大举伏击,眼看身陷重围,难以逃生,不由得动了真火,若在以往,他是不会轻易对这些朝廷差官下杀手的,可今天乍一出手,便连伤数人性命,其心情可想而知。正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敌,木天雄惊惧于他的武功,也便不足为奇了。 沈碧纱独斗焦正和苑风,身法轻灵如燕,指东打西,游刃有余。顾秋寒偷眼瞥见,精神登时为之一振,忖道:“如此最好,跟这几个当官的缠斗一处,房顶的弓弩手便不敢放箭,若能将木天雄击杀,即便要死,也不赔了。”想到这刀势一紧,连环斩出。木天雄的武功,倒不比焦、苑二人强过多少,只因其善于钻营,又依附了胡惟庸这个靠山,才坐上都督府检校的位子。在顾秋寒猛攻之下,不免手忙脚乱,一退再退。 众校尉擎刀在手,伺机而动,木天雄退到哪里,都会有几把刀从旁边刺出助战。顾秋寒杀得性起,早已不把他们当作深得皇上宠信的大内校尉,举手投足间,便将助战之人斩毙刀下。不到一顿饭光景,天井之内已是尸横遍地,到得后来,木天雄所经之处,众校尉纷纷躲闪,不敢再以自身性命去试顾秋寒的胆量。 木天雄无法甩脱顾秋寒,心下不免焦躁,“这小子死缠烂打,屋顶的弓弩手不敢放箭,这却如何是好?”心虚之下,章法愈乱,肩头皮肉被顾秋寒一刀挑破,鲜血直流。 院内狭小,厮杀中的五人常常相互交错,顾秋寒和沈碧纱在拼斗各自敌人的同时,也能互相支援,有时位置一转,索性交换对手,顾秋寒刀光连闪,改为攻向焦正和苑风。在灵谷寺外,他跟二人曾有过一战,那时为免背上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处处留情,然而此时非彼时,在他的全力施为之下,焦、苑二人也吃不消了。 木天雄见对手换成手无寸铁的女子,心下暗暗窃喜,可是一交上手,才知自己高兴得太早,这哪里是个女人?分明就是个索命的无常!她忽左忽右,掌影万千,身法比顾秋寒还要诡异,当真防不胜防。 木天雄越打越感到吃力,心中飞速盘算:“如此下去,岂不要给顾秋寒那小子拉去做了垫背?当务之急,须得摆脱纠缠,才好乱箭将他们射死。”恶念一动,便即有了主意,沈碧纱手无利器,挨她一掌又能如何?想到这虚晃一招,卖个破绽,前胸登时着了一掌。木天雄本来的打算是硬受一掌,借沈碧纱的掌力飞退,一下子便可跟她拉开距离。没想到沈碧纱虽为女流,内功却丝毫不差,这一掌直打得他口吐鲜血,身不由主的倒飞出去,直撞入人群之中。不管怎样,他的目的是达到了,当下强忍伤痛,向屋顶喝道:“放箭!” 上面的校尉个个拉得弓如满月,早已等待多时,听他这一声号令,却又顾虑到焦、苑二人跟顾秋寒缠在一起,乱箭射出,势必会殃及到他们两个。 木天雄大怒,又喝道:“违令者斩!”众校尉无奈,弓弦响处,乱箭齐发,雨点般射了下来。沈碧纱尝过苦头,知道大内校尉的连珠箭十分厉害,顾秋寒与焦、苑二人激战正酣,如何躲避得及?当下飞身而起,手抓脚踢,替顾秋寒拨挡乱箭。焦正和苑风见同伙只管乱射,完全不理自己二人死活,心中又惊又恼,双双撇下顾秋寒,挥刀拨打。然而屋顶上面箭如流星,一波未歇,二波又至,两个人顾此失彼,很快便都腿上中箭,脚步踉跄。 顾秋寒有沈碧纱挡箭,趁机抓住苑风,向沈碧纱身前掷去。苑风身在空中,失却重心,手臂运转不灵,转瞬间便被射成刺猬一般。顾秋寒再一刀砍杀无暇旁顾的焦正,如此一来,屋顶的校尉更不会留情,霸道异常的三棱倒锥箭,有如疾风骤雨般扑向二人,沈碧纱赤手空拳,已无法抵挡,很快便身中数箭,摇摇欲倒。 顾秋寒睚眦欲裂,抱住沈碧纱,将她甩向后面。沈碧纱的外衣被射得千疮百孔,再给顾秋寒一甩,怀里的画像登时滑落到地上,展开一角,恰好露出沈碧桃那张姣美的脸。木天雄一眼瞥见,大吃一惊,心道:“传说中藏有刘伯温遗表的画像,果然给他们找到了!”当下大声疾唿:“继续射,射死他们!” 正在这时,刺斜里忽地奔出二人,到顾秋寒身侧停下,却是刘璟举着一名校尉的尸体,来替他挡箭。这下提醒了顾秋寒,忙抓起焦正和苑风的尸体,一并挡在身前。木天雄并不知道遗表已被取出,一面喝令继续放箭,一面指挥校尉去抢画。在他胁迫之下,众校尉只得冒着箭雨,向沈碧纱逼近,才至中途,便被尽数射倒。 木天雄寻思顾秋寒以尸体挡箭,一时也奈何他不得,若能将这幅至关重要的画像抢到手,献给胡惟庸,便属大功一件,即便给顾秋寒逃了,也可高枕无忧。当下顺墙角靠到近处,飞身疾扑,将画像抄在手中。 顾秋寒万没想到他还会送上门来,大喝一声:“来得好!”丢下两具尸体,贴地一滚,砰砰两脚踢在木天雄腿弯处。木天雄一心抢这画像,又要提防不生眼睛的箭矢,被顾秋寒踢个正着,扑通跪在地上。顾秋寒一把揪住他发髻,横刀勒在他颈间,哈哈笑道:“莫非木检校对沈姑娘倾慕已久,为了这幅画像,命也不要了?”木天雄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喝道:“住手,都住手。”他便不说,屋顶的校尉也不敢再放箭了,漫天飞蝗终于停了下来。 木天雄料想拿自己的身份已压不住顾秋寒,颤声问道:“你待怎样?”顾秋寒瞥一眼沈碧纱,见她周身浴血,奄奄一息,不过所中数箭均非要害,尚且有救。便道:“送我们离开,可饶你不死。”木天雄不敢不从,道:“你是条汉子,说话可要算数。”顾秋寒道:“你放心,我要取你性命,也不急在一时。”刀光闪处,将沈碧纱身上箭杆齐齐斩断。 刘璟抱着沈碧纱,顾秋寒拖着木天雄,众校尉不敢阻拦,让开一条道路。出门之后,顾秋寒沿街而行,直走了三里多远,见街边有家药铺,便点了木天雄穴道,挥刀砍断门闩,破门而入。 睡梦中药铺伙计惊醒过来,见此情景,张口便要唿救。顾秋寒将木天雄丢在地上,一个箭步窜到那伙计面前,刀尖一指道:“想活命便给我老实点,疮药在哪?”伙计向药柜一指,道:“那……那里……”顾秋寒道:“拿过来,越多越好。”伙计见他一副凶相,哪敢违拗,去包了一斤疮药给他。 顾秋寒接过沈碧纱,把秀春刀交给刘璟,道:“你看着他们。”他斩断了箭杆,箭镞却仍在沈碧纱体内,他知道箭镞上有倒齿,若生生拔出,必会带动一大块皮肉,反会加重沈碧纱的伤势。与上次不同,这次她中了五箭,性命垂危,只怕难以承受,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箭镞透过她的身体。顾秋寒一手揽着她粉颈,一手抵住剩余的一截箭杆,却又狠不下心。眼看沈碧纱双目紧闭,娇躯瑟瑟发抖,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当下把心一横,附在她耳边道:“会很痛,你忍忍,无论如何也要坚持着活下去。”不知沈碧纱是否听到,鼻子里面轻轻“唔”了一声。 顾秋寒力运掌心,内劲一吐,“噗”地一声,一枝利箭穿透沈碧纱身体,钉在后面墙壁之上。沈碧纱的脸上在这一瞬间血色全无,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顾秋寒忙抓起疮药,以最快的速度敷在她前后伤处。接下来第二枝,第三枝……顾秋寒如法炮制,将一枝枝利箭从她体内逼了出去,再敷上疮药,细致包扎。 那伙计见沈碧纱一名女子,竟要承受如此痛苦,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说道:“她伤这么重,只敷疮药怕是不成,我再找些内服的给她。”顾秋寒道:“如此最好,药钱一并算给你。”伙计点亮蜡烛,生起炭火,配了副药,放在炭火上煎好,递给顾秋寒。沈碧纱这时已经昏晕,顾秋寒只得捏开她牙齿,将汤药一勺勺的灌进去。 伙计道:“公子扶她去床上躺一会儿吧。”那是他睡觉临时搭起的木板床,十分简陋,但比躺在地上确要舒服得多。顾秋寒想起适才对这伙计的蛮横态度,心下好生过意不去,拱手道:“多谢小哥,适才……”伙计截口道:“咳咳,先别说了,尊夫人危在旦夕,换成谁能不急?”他见顾秋寒对沈碧纱万分关切,还贴在她腮边说话,便把二人错当成了夫妻。顾秋寒也不分辩,和伙计一起把沈碧纱抬到床上,盖好被子。伙计嘻嘻笑道:“几位只能待到天亮,免得掌柜来了,又要骂我。” 顾秋寒点头称是。他守在床前,直到了五更,沈碧纱仍昏睡不醒,眼看天将破晓,总不好连累了伙计,便探手到怀里摸了摸,还剩一锭大银,索性都塞给那伙计,道:“多有打扰,告辞了。” 伙计道:“些许伤药,哪用这么多银子?掌柜不在,我又没有碎银找还你。”顾秋寒笑道:“剩下的买你这张床板。”伙计这才会意,原来他是要用自己的床板把夫人抬走,可算上被褥,也不值几个钱,掂掂手上的银子,还是相差太多了。他又配了几副药,大大小小包了十几个纸包,递给顾秋寒道:“这些药,足够尊夫人服用三天了,如不见好转,只管来取。” 顾秋寒心中暗笑:“这伙计做事倒一丝不苟,没银子给我,拿药来充数。”当下把药丢在床上,过去拍开木天雄穴道,骂道:“狗贼,我且饶你不死,改日到了皇上那里,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快滚。”木天雄如获大赦,飞也似的跑了。 刘璟无不担忧的道:“你还真放虎归山?”顾秋寒拍了拍胸脯,笑道:“有了这个,很快便叫这群狗贼人头落地,又何必脏了咱们的手?”刘璟一想不错,便不再饶舌。顾秋寒又谢过那伙计,两个人一前一后抬起床板,出了药铺。刘璟以为顾秋寒要找客栈把沈碧纱安顿下来,所以也不多问,跟着顾秋寒的脚步一路行去。 可是路过几家客栈,顾秋寒都没有停,刘璟奇道:“我们现在去哪里?”顾秋寒道:“张大人已经起床,准备早朝了,我们这便去他府中,把遗表交给他。”刘璟笑道:“无论什么事,你总能筹划得滴水不漏,让你在刑部做令吏,实在是大材小用。”顾秋寒叹道:“若真能滴水不漏,又何至今天这种地步?”刘璟道:“那是你喝醉了,否则凶手没这么容易嫁祸给你。”顾秋寒叹了口气。 到得张敏中府外,顾秋寒叩开大门,过去因为公事,顾秋寒曾来过这里,门丁认出是他,吃了一惊,听他说求见大人,暗暗咋舌道:“这小子来投案吗?”急忙报了进去。 张敏中亲自出迎,见沈碧纱昏昏沉沉的躺在床板上,便知三人遇到了麻烦,急忙令家丁帮忙,将她抬了进去。张敏中引众人到一处空房,先把沈碧纱安置好,屏退家丁,这才问道:“昨晚见面时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顾秋寒从怀中取出遗表,双手奉给张敏中,激动的道:“大人,胡惟庸的罪状找到了!”张敏中大喜过望,接过来迅速看了一遍,不由深吸一口冷气,颔首道:“诚意伯果然厉害,这些罪状一经查实,胡惟庸难逃法网。” 顾秋寒又把遭遇埋伏,挟持木天雄作人质才得以脱身的事说了,张敏中听罢连连摇头,忧心忡忡的道:“你放走木天雄,他一定会去禀报胡惟庸,以胡惟庸的老谋深算,料定你现今乃戴罪之身,无法见到皇上,却不知他会不会想到,你将假我之手,让皇上见到这份遗表?” 顾秋寒心弦猛震,顿足道:“千算万算,却忘了这个!”胡惟庸当然想得到,上次的引蛇出洞之计,已经让胡惟庸察觉他们是一伙的了,现在,胡惟庸必会不顾一切的阻止张敏中入朝。大内亲军都督府的特殊之处,便在于其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而不必经由三司。张敏中官至刑部侍郎,顶多也就是暂且保住条性命,木天雄有权将他收监,然后和胡惟庸一道,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征得皇上同意,便可处斩。顾秋寒愈想愈怕,悔不该为了一句承诺,放走木天雄,恐怕现在胡惟庸已调兵遗将,埋伏在皇城周围,只等捉拿张敏中了。 张敏中道:“事不宜迟,我趁天还没亮,这便动身。”顾秋寒神情黯然,摇摇头道:“来不及了,胡府就在西华门附近。”众人闻听此言,俱都百念皆灰。 不出顾秋寒所料,木天雄脱身之后,立刻飞报胡惟庸,拣紧要的跟他一说,胡惟庸登时也大为惊恐。他并不知道遗表上都写着些什么,但是仅凭遗表为刘伯温所书,他便不敢掉以轻心,那是说什么也不能落入皇上手中的,否则非但自身性命堪忧,满门老小也将受到株连。他想到顾秋寒无法面圣,必会请一位有入朝资格的官员代办,而这个人,非张敏中莫属。他立刻令木天雄回都督府,召集大内校尉,埋伏在皇城四门附近,一旦发现张敏中,便逮捕入狱。木天雄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回想起顾秋寒那句“到了皇上那里,可就没这么便宜了”,他便不寒而栗,当下火速回府,照胡惟庸的吩咐,安排好人手。 木天雄走后,胡惟庸如坐针毡,既无睡意,又无心入朝,只盼木天雄早有好消息报来。直到上朝时辰将近,不能再等,他才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却有家丁来报,称刑部侍郎张敏中求见。胡惟庸惊讶万分,寻思道:“他不进宫,却来找我做什么?”遂到书房相候。 过不多时,张敏中被引入书房,向胡惟庸见礼。胡惟庸见他春风满面,心下奇道:“难道他已将遗表呈给皇上了?不可能,哪有这么快的道理?莫非顾秋寒所托之人不是他?可满朝文武大多与我交好,余下的除他之外,哪个还敢这档子事?” 正狐疑间,只听张敏中笑道:“下官冒昧前来,乃是有件礼物要送给相爷,相爷见了,一定开心。”胡惟庸不知他这是真心话,还是故意嘲弄自己,不动声色的道:“什么礼物?”张敏中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纸,呈给他道:“刘伯温诋毁相爷的遗表。”此言一出,胡惟庸“啊”的一声,急忙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不由得面色大变,心道:“刘伯温这匹夫果非一般,居然对我的事了如指掌,这若是给皇上看到,我还有命吗?” 这个时候,他对张敏中自然感激涕零,亲自沏了壶茶,将张敏中按坐在椅上,赔笑道:“张大人该知道,刘基与我素来不睦,真没想到,他临死还要咬我一口,唉,这要是给皇上见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他将遗表撕个粉碎,举起右手,信誓旦旦的道:“胡惟庸对皇上忠心耿耿,但有异心,天诛地灭。” 张敏中呵呵笑道:“相爷言重了,下官正是不信那鬼话,才将此表献给相爷,请相爷妥善处理。沈碧纱伤重不治,剩下的顾秋寒和刘璟已被下官稳住,如今正在舍下等候消息,相爷可遣木检校前去抓捕。” 胡惟庸大喜若狂,当下对张敏中深信不疑,道:“张大人明辨是非,可钦可敬,今日之恩无以为报,日后张大人但有所请,只管开口。”张敏中道:“还要仰仗相爷多多提携。”胡惟庸道:“那是自然。”心中却得意万分,暗想:“平日里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到头来,还不是个趋炎附势之徒?” 二人携手而行,到了西华门前,胡惟庸寻得木天雄,向他吩咐一番,自己则同张敏中一道上朝去了。 9、人易欺 天难欺 木天雄率领大队人马,将侍郎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防顾秋寒故伎重演,木天雄夹在校尉中间,并吩咐下去,见到二人无须多言,格杀勿论。哪知才进大门,就见顾秋寒和刘璟迎了出来,顾秋寒边走边道:“不要伤及无辜,我们听凭处置便是。”木天雄在人群中哈哈大笑,“算你们识相,侍郎府已被我包围,休想还能走脱,乖乖就缚,或能多活几日。”几名校尉一拥而上,将二人五花大绑,牵了便走。 顾秋寒破口大骂:“张敏中狗贼,枉我们信任于你,哪知所托非人,你这个衣冠禽兽,简直猪狗不如!”刘璟也骂道:“早该知道官官相护,姓张的装成正人君子,内里还不是一副奴颜媚骨?他和胡惟庸都不得好死!” 木天雄得意的望着他们,也不制止,心下暗笑:“这两个小子一定气炸肺了,哈哈,就让他们骂个够吧,进了大牢,再收拾他们不迟。” 一路之上,二人仍骂不绝口,引得百姓纷纷围观,有不明真相的低声议论道:“哟,这不是杀沈碧桃的凶手吗?叫什么来着?”“顾秋寒,还是个在刑部做官的。”“对,就是他,谢天谢地,终于把这个杂种抓到了。”又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沈姑娘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他也下得了手,狗娘养的是不是个男人?”不多时,便有臭鸡蛋、烂白菜之类的东西招唿向二人。 顾秋寒心中一片凄冷,自己过去只想查明真相,保住性命,如今看来,因蒙冤而受到的屈辱,却比挨上一千刀一万刀更要痛彻心肺。 二人被带进都督府大牢,作一处关了。木天雄折腾了一夜,这时既困又乏,回房倒头便睡,倒让顾秋寒免却一番皮肉之苦。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鼻青脸肿,其状可怖,不由得失声而笑。 刘璟道:“我死之后,若能化成冤魂厉鬼,一定找这群狗贼算帐。”顾秋寒笑道:“他们到了地府,我们又要不得安宁了。”刘璟道:“到了地府,他们还凭什么作威作福?阎王爷可不会再给他们高官厚禄呢。”顾秋寒拊掌赞道:“此言有理。” 事到如今,二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般说说笑笑,直到眼皮发沉,倒在茅草上睡了。醒来时,二人肚子咕咕直响,顾秋寒拍打栅栏,向狱卒道:“怎么还不送饭,要饿死我们不成?老子纵是死罪,也该到皮场庙挨那一刀,你们这般不闻不问,是何道理?”他所说的皮场庙,乃是犯人枭首的刑场。 狱卒“嗤”的一声,气忿忿的道:“似你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连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也不放过,饿你几顿,叫你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顾秋寒咽口唾沫,当下不再言语,回到茅草上一躺,郁闷已极。 刘璟笑道:“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死后还要背负骂名;人生最最悲哀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顾秋寒没好气的道:“像我这么冤死。”刘璟哈哈大笑,道:“错,你有我惨吗?至少还有两个好姑娘喜欢你,而我,却还不知道被人喜欢是个什么滋味。”顾秋寒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刘璟正色道:“你看不出来?其实十三和碧纱都很喜欢你的。”顾秋寒叹了口气,既不承认,也不分辩。 刘璟似乎饶有兴致,又问道:“她们两个,你究竟喜欢谁?”顾秋寒忍无可忍,抗声道:“我更喜欢刘大公子你,死到临头,反而这么话多。”刘璟苦着脸道:“我这个人很少开口,临死之前,你还不准我多说几句?”二人相视大笑。 给刘璟一提,顾秋寒不免又想起了十三,心潮一阵翻涌。说老实话,他更喜欢十三,那像一种注定的缘分,自从顾秋寒第一次在马车内挟持她,便为她那怨忿的眼神,出尘的气质所震撼了,之后两个人在山里的种种遭遇,又加深了这份朦胧的情愫。可是现在,她的身份,她的家世,包括她整个人,对顾秋寒来说都是一个谜,这让顾秋寒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遥远,十三被老杜带走后,顾秋寒便觉得,他们此生不会再相见了。 正愁肠百结之际,栅栏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一阵酣畅的大笑,“哈哈哈,臭小子,没想到你最信任的人会出卖你吧?”是胡惟庸的声音,二人站了起来,拳头捏得“喀喀”作响,若不是隔了道铁栏,他们一定会扑过去,把胡惟庸撕个粉碎。 胡惟庸望着二人,揶揄地道:“怎么样,这里还住得惯吧?住不惯也无妨,明日午时你们便要换个地方了。”他旁边的木天雄附和道:“不错,皇上请你们去皮场庙,那个地方好极了,哈哈。” 顾秋寒冷笑道:“狗贼,不要得意的太早了!”胡惟庸傲然道:“得意?我没有资格得意吗?我胡惟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朝文武都竭尽所能的巴结我,讨好我,你以为张敏中会是个例外?到了阴曹地府,你再后悔去吧。”顾秋寒看着他,眼神竟充满了同情,便好像两个人的处境恰好相反。顾秋寒道:“你的所作所为,自己心里有数,你欺得了人,却欺不了天,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胡惟庸和木天雄双双大笑,吩咐狱卒道:“这位顾公子还有力气吵架,晚上那顿饭也不用给他吃了。”狱卒应道:“是,相爷。”胡惟庸和木天雄大摇大摆的出了死囚牢,刘璟对着他们背影,狠狠唾了一口。胡惟庸已散值而还,那么现在至少该是申初时分,难怪二人腹内饥饿,这一觉竟睡到将晚。二人重新躺回茅草之上,懒得再动一动。 两个人便这样饿了一夜,到得次日午时,木天雄率领大内校尉将二人提出大牢,插上亡命牌,戴上颈枷、手械和足械,投入囚车,押到皮场庙。大概昨天便贴了告示,刑场周围人山人海,加上跟随囚车一路而来的,竟有上千人之多。胡惟庸亲自请缨,穿着全套公服,罩一件大红斗篷,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西北风一无阻挡,长驱直入,吹在脸上有如刀割。空中飘着几片云,恰好遮住阳光,天地之间一片肃杀之气。胡惟庸和木天雄的脸上都挂着笑,围观的百姓则眼光冰冷,透着鄙夷。 顾秋寒残杀手无寸铁的女子,被认为是穷凶极恶的人犯,须在午时三刻问斩,之前这段时间,按规定本该除去他们手械,给一顿酒饭,还可以与家属诀别,但是胡惟庸却剥夺了他们的“断头酒”。刘璟在应天没有什么亲人,倒是顾秋寒的老管家提着食盒,老泪纵横的前来送行。 顾秋寒抓起酒壶,猛灌几口,哈哈笑道:“这不是我埋在地下的那坛罗浮春吗?本打算明年中秋赏月时喝的,你怎么擅作主张,这时便启了出来?”瞧他模样,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与伤感。 老管家抹泪道:“留到明年中秋还给谁喝?公子,那天你不是说出去办事,怎么竟摊上了这场血灾?你跟那沈碧桃素无往来,因何突然起了杀心?”顾秋寒撕下两只鹅腿,和刘璟一人一只,边嚼边道:“莫要胡说,沈碧桃不是我杀的。”老管家抬起泪眼,怔怔的道:“那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还会有假?”顾秋寒笑道:“你忠实憨厚一辈子,怎会晓得人心险恶?在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说到这他瞥一眼胡惟庸,冷笑道:“不过,他们也终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老管家似懂非懂,搔了搔脑袋,又含泪道:“可是,公子就要被问斩了。”顾秋寒淡淡一笑,说了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便不再理他,和刘璟吃饱喝足,让老管家退了下去。 忽听胡惟庸高喊道:“时辰已到,斩讫报来!”这时尚不足午时二刻,只因胡惟庸见那云彩飘开,露出阳光,才决定提前行刑。按照阴阳家的说法,午时三刻人的影子最短,阳气最盛,在这个时候处斩,可令人犯魂飞魄灭,做不得鬼,自然便不能纠缠一应相干之人了。胡惟庸明知顾秋寒冤枉,难免心虚,眼看阳光乍现,很快又将被另一片云彩遮蔽,故而虚报时辰,以使正午的阳光冲散顾秋寒死后的阴气。 顾秋寒和刘璟看不到漏刻,无法置疑,只是双双引颈张望,脸上都流露出焦急之色。刑房令吏拔了二人亡命牌,呈给胡惟庸。胡惟庸红笔一勾,投掷于地,两名刽子先按住了头,另两名刽子高举法刀,便要斩落。顾秋寒忽然大吼一声,屈肘疾撞,将行刑刽子撞翻,接着挣出脑袋,一头撞在执斩刘璟那名刽子肋下。他戴有足械,行动十分不便,虽然全力将两名刽子撞得半死不活,自己却也摔倒在地。 木天雄怒喝道:“大胆贼犯,竟敢搅闹法场!”振臂一挥,大内校尉及守护法场的官兵立刻冲向二人。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阵马蹄急响,围观百姓慌忙闪开,只见一队人马径直驰入场内,当先一人,正是张敏中。他身后跟随一队武官,个个强壮威武,气宇轩昂。胡惟庸见这架势,隐隐感觉不妙,离座迎上前来,笑道:“张大人也有兴趣来看行刑?” 众人齐齐下马,张敏中“哼”了一声,展开手中黄绫纸,高声道:“胡惟庸、木天雄接旨!”胡、木二人见果是圣旨,不敢怠慢,双双跪倒。张敏中当众宣读:“制曰左丞相胡惟庸,自上任伊始,忝官尸禄,欺上罔下;专擅朝命,结党营私;枉法诬贤,蠹害政治;草菅人命,倚势害物;更且蓄意反叛,辜负圣恩,为天地所不容,人神之共愤。另大内亲军都督府检校木天雄,取宠乱党,目无法纪,助纣为虐,大兴冤狱。今此二人,着即收监,革职查办,以正朝纲。” 张敏中读罢,围观百姓立时哗然,私下里议论开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大为出乎胡惟庸和木天雄所料,二人直唿冤枉,胡惟庸道:“圣旨一定是假的,我要见皇上!”他便好比从天上一下子摔落地面,如何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反差?张敏中把圣旨递到他眼前,冷笑道:“你看仔细了。”胡惟庸见那圣旨上面祥云瑞鹤,富丽堂皇,两端则有银色巨龙图案,立时哀号一声,瘫倒在地。 木天雄如同发疯般,探手便去夺那圣旨,张敏中身后一武官出手如电,擒住他胳膊向怀里一带,再向右一甩,原本跪在地上的木天雄登时摔倒,那武官一脚踩住他脑袋,喝令道:“绑了。”众武官齐拥上前,将胡、木二人绑了个结实。 顾秋寒和刘璟早已起身,笑望这一切,待见那武官出手,顾秋寒心念忽的一动,他虽然不知那武官用的什么招式,但觉得格外熟悉,便好像在不久前,还刚刚见识过。正垂头寻思,张敏中过来拍了拍他,歉然道:“昨天夜里,我才觅得机会,将遗表呈给皇上,皇上过目之后,经过查实,再召翰林学士拟旨,故而来迟了,险些误了二位性命。”为了这一刻,顾秋寒可谓历尽艰险,付出了太多的辛苦,可当这一刻降临的时候,他却无法让自己兴奋起来。 倒是刘璟哈哈大笑,“来早不如来巧,能让恶贯满盈的胡惟庸狗贼伏法,便搭上我这条性命也值得。” 张敏中又高声道:“顾秋寒杀害沈碧桃一案,有诸多可疑之处,现押回重审。”于是顾秋寒、刘璟和胡、木二人一道,被押往刑部大牢,分监而禁,所不同的,是一方等着获释,一方却将在惶恐不安中走向人生的尽头,这简直是个惊天的逆转! 原刑部尚书刘惟谦在胡党案中连坐,张敏中被委以重任,接掌刑部,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审理胡惟庸案。在刘伯温的遗表及诸多罪证面前,胡惟庸供认不讳,并交待了雇吕立杀害沈碧桃的罪行。当然,他并没有料到吕立会突发奇想,嫁祸顾秋寒,而正是这一步之错,使得顾秋寒舍命追查真相,最终将他逼入了绝境。 胡惟庸以谋返罪被处以凌迟,一同受戮者达数百人,而在此后十余年中,陆陆续续被杀者更达到三万人之多,受株连至死或已死而追夺爵位的开国功臣有李善长、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宁侯等一公、二十一侯。朱元璋并作《昭示奸党录》,诏告天下。胡惟庸被杀后,丞相一职出现空缺,朱元璋索性以丞相乱政为由,革中书省,罢丞相,并严格规定嗣君不得再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说立者,处以重刑。丞相废除后,其事由六部分理,朱元璋在大肆屠戮中,悄然使自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胡惟庸至死也不明白,向自己投诚的张敏中,为何又胆大妄为的反戈一击?而刘伯温的遗表明明已被自己撕碎,后来皇上出示的遗表,虽然纸张及上面罗列的罪状相似,笔迹却完全不同,究竟哪一份是真,哪一份是假? 原来那日张敏中和顾秋寒担心胡惟庸布下伏兵,阻截张敏中入宫,正都不知所措,刘璟忽然道出一计。在刚刚从地下挖出遗表时,刘璟便发现,那根本不是父亲的笔迹,所以当时他面色凝重,想父亲是开国功臣,跟朱元璋相处多年,并被朱元璋誉为“吾之子房也”,朱元璋岂能不熟悉父亲的笔迹?若将这份遗表呈上去,朱元璋定可辨出真伪,那时莫说扳倒胡惟庸,只怕他们又要加上一条欺君之罪了。恰好众人不知如何将此表送到朱元璋手上,刘璟脑中灵光闪现,他是能够模仿父亲笔迹的,于是又伪造了一份遗表,当然,沈碧桃画像中找到的那份,也多半不是真的。 不过这时,众人无暇计较真伪的问题,张敏中怀揣两份遗表,假意向胡惟庸投诚,并让木天雄到家里捉拿顾、刘二人,以博取胡惟庸的信任,如此一来,他便揣着刘璟伪造的遗表,跟胡惟庸一道,顺利入宫。散值之后,胡惟庸去牢里戏谑顾秋寒,张敏中则趁机再入禁城,单独求见朱元璋,将遗表呈了上去,并将个中情由详说一遍。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才华和谋略向来信任有加,见这遗表确系其亲笔所书,一条条罪状,直看得他心惊肉跳,这可是关乎到他的江山社稷,他如何肯等闲视之?当下派人连夜请来胡惟庸的死党——御史中丞涂节,将遗表摔在他面前。涂节看过遗表,吓得魂不附体,要知道很多事他都参与其中,只是并不知道胡惟庸有反心而已。为了将功折罪,他亲口承认了遗表上所列的十数条罪状。朱元璋大怒,当时便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肃清逆党,这才有了张敏中率直加侍卫奔赴法场,擒拿胡惟庸、木天雄那一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刑部令吏顾秋寒,受胡党荼毒,蒙冤受辱,但能不畏生死,奋起抗争,终揭其奸,除其祸,沉冤昭雪,功在社稷,特擢升顾秋寒为刑部侍郎,即日上任,望能继续克尽职守,勤政为国。洪武十三年二月朔日。” 一纸圣令,顾秋寒补张敏中的缺,成了刑部侍郎,沈碧纱、刘璟纷纷向他祝贺。沈碧纱当然没有死,因为她当时伤重,禁不起牢狱之苦,张敏中便将她藏了起来,向胡惟庸撒了个谎。 顾秋寒不但成功为自己洗清了冤屈,而且一步登天,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件喜事,可顾秋寒却怏怏不乐。胡党一案,实在株连太广,朝廷内外,人人自危,京都应天俨然成了一座屠杀之城,这已经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天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千五百年前,唐睢对秦王说过的这句话,用来形容今天的胡惟庸案,实在最恰当不过。 “仇报了,年过了,我也该回家了。”刘璟笑着向顾秋寒辞行。 顾秋寒抬起头,“哦”一声道:“急什么,再多住几天吧?”刘璟摇了摇头,不无感触的道:“匆匆两个多月,我们一同出生入死,这将是我此生最难忘的一段日子。今后我们还要有各自的生活,一切都结束了,那便早日重新开始吧。”话虽简短,却耐人寻味,顾秋寒垂下头,沉吟无语。 刘璟笑道:“怎么,不打算送送我吗?”顾秋寒只得令家丁备马,和沈碧纱送他出门。二人本想送他到城外,刘璟却坚持不允,骑上马背,笑道:“送的愈远,愈是不舍,回去吧。”顾秋寒和沈碧纱双双抱拳,道:“保重。”刘璟勒转马头,情真意挚的道:“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此言一出,三人心中俱都充满了苦涩,顾秋寒勉强笑笑,打趣道:“敢把我们忘了,便把你伪造遗表的事说出去,治你个欺君之罪。”三人一齐大笑。 刘璟策马奔行,忽然大声道:“替我照顾好沈姑娘!”二人同时一愕,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听刘璟的口气,倒好像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儿,而他自己,竟也喜欢沈碧纱的? 沈碧纱红了一段粉颈,急忙转开目光,胡乱说道:“又一位好朋友走了。”她之所以说“又一位”,是指在刘璟之前,还有个十三,而刘璟之后,多半便是她自己了。顾秋寒听到“朋友”二字,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悲哀,想了想道:“我去玉梅山庄了却一桩心愿,你先进去吧。”沈碧纱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遂道:“我跟你一起去。”顾秋寒摇摇头,眯起眼睛,望向刘璟留下的那一道烟尘,“还是让我自己解决吧。”沈碧纱了解顾秋寒的脾性,既然他说自己解决,那便是一定要自己解决的,强行跟去,反会令他烦恼。 梅花坞一如往日般幽静深沉,只是花期已过,不复那种迎雪吐艳,凌寒飘香的盛况,也许正如刘璟所说,一切都这么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玉梅山庄也没什么两样,梅倦生手擎玉杯,伫立在窗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发呆,任由春风料峭,翻弄着他额前发丝。直到顾秋寒的身影完全出现在面前,他才如梦初醒,笑道:“听说你冤屈得雪,作为老朋友,我本该去道贺才对,但我还是选择了留在这里等你。”顾秋寒也在笑,可是两个人笑得都那么勉强。 “玉梅山庄的人呢?”顾秋寒问道,他从大门进来,一直走到这间雅舍,都没有看到一个人。梅倦生淡淡的道:“遣散了。”顾秋寒微微一怔,叹道:“你知道我会来找你?”梅倦生摇摇头,“不知道,但从我暗助胡惟庸对付你那时起,便在等这么一天。”他招手道,“进来,我们喝几杯。” 顾秋寒竟没有拒绝,手扶窗台,一跃而入。两个人来到八仙桌前,相对落座,梅倦生为他满斟一杯,道:“尝尝我新酿的梅花酒。”顾秋寒望着杯中清冽的酒水,无限往事浮上心头。梅倦生艰涩的一笑,道:“酒里没毒,我还不至于卑劣到那等地步。”曾几何时,两个人还在一起对饮,赏梅,肝胆相照,而现在,他们却只能这样彼此猜忌了。 顾秋寒举起杯,呷了一口,赞道:“唔,不错。”什么都已改变,唯有这酒的味道一如往昔。 梅倦生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他终于提到这个在朋友间本不该出现的话题,顾秋寒不由自主的一颤,目如寒星,盯在他脸上,道:“无论我到哪里,都会有杀手或大内校尉及时找上门,而当时只有你知道我的行踪。不过我仍没有想到你会出卖我,直到那次我让你去都督府看沈碧桃的尸体,跟你约定在灵谷寺外相见。我遭到大内校尉的攻击,下山时遇到你,你说在都督府看到了吕立的尸体,可是我们分开之后,我经过云锦客栈,却恰好瞧见官差把客栈掌柜和吕立的尸体抬出来。当时我真的很吃惊,才知道你去都督府,多半只是向木天雄告发,我在灵谷寺外现身。你之所以告诉我在都督府见到了吕立的尸体,想必也是怕我生疑,却没想到,这一画蛇添足的举动,反而让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所以对那房东汉子加了小心,没有被他的蒙汗药蒙倒,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接触过你。” 梅倦生脸上掠过惭愧之色,闷闷的喝了一杯,说道:“但你后来又找过我一次。”顾秋寒冷笑道:“那已完全是对你的利用。”梅倦生抬眼望着顾秋寒,似乎不解。 顾秋寒道:“我在找不到遗表的情况下,想出一个引蛇出洞的办法。我故意告诉你找到了遗表,送到刑部张侍郎那里,正是想通过你把这个消息传达给胡惟庸,引他派人盗表,然后当场擒拿,拷问出幕后主谋,也即是胡惟庸。其实那个时候,我连遗表的影子都没有见到,遗憾的是,这个计策失败了。” 梅倦生解嘲般苦笑,“朋友之间,原本便是互相利用,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想必也交不到朋友。”对于这句话,不知顾秋寒是赞同还是反对,他狠狠灌了口酒,道:“胡惟庸并不认得江湖人,‘半把刀’吕立、搜魂六鬼,还有那个房东汉子,想必都是你找来的吧?你们一黑一白,同时来对付我!” 梅倦生微笑道:“我原本以为事情会很简单,让吕立杀死沈碧桃,找到那份遗表。但这小子没有找到遗表,反而自作聪明,嫁祸给你。我于是将计就计,让他再潜入云锦客栈杀你,然后造成你畏罪自尽的假象,结果却是吕立死在了你的手上。我不得不继续找人对付你,如果不是我真信了你知道遗表被藏在哪,在宝志和尚的墓室,我已经可以成功的杀死你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迷倒你和沈碧纱的人都是我,搜魂六鬼只是负责看守而已。” 沈碧纱莫名其妙的被人迷倒,当时顾秋寒便觉得奇怪,凭六鬼的轻身功夫,很难做到踩着楼梯上来却不为沈碧纱知觉,换成梅倦生,那便另当别论了。 “你对碧纱做了什么手脚?她失魂似的跪在墓室里,我叫她也不应,反而起身冲进后室。”这也是个困扰了顾秋寒许久的疑问。 梅倦生忽然哈哈大笑,边笑边散开发髻,转了转身,道:“你看我这背影,跟沈碧纱是不是有些相像?” 顾秋寒不由得一呆,沉声道:“原来是你!” 梅倦生道:“是我穿上沈碧纱的外衣,引你入觳罢了。” 顾秋寒咽了口唾沫,不得不承认,梅倦生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停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在你误以为我藏有遗表前,为何不亲自动手把我杀了,偏要找些不中用的送死鬼?倘若你正大光明的跟我动手,我还只当你是敌人,可是现在,我却只能把你当成小人了!” 梅倦生呵呵一笑,道:“我从来没想做圣人,之所以不正面出手,其中有很多原因,起初是因为不忍,而在吕立失手后,我觉得自己也没有把握胜你,打草惊蛇,反而失去了暗算的机会。” 顾秋寒气结的瞪着他,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梅倦生又为他倒了一杯,这已是最后一杯,酒壶空了,心也冷了。 梅倦生道:“现在你满意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已经有上万人毙命,每天都有人被押上刑场,所有跟胡惟庸沾边儿的人,都胆战心惊的活着,天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这都是拜你所赐!而你又得到了什么?洗清冤屈,升官发财?”他不再心平气和,愈说愈是激动,遥指东南方向,继续道:“坐在紫禁城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他才是最终的受益者,废除丞相,他将不再受任何节制,一切大权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连日来最让顾秋寒心痛的问题,便是这个,他叹道:“老实说,我只是想讨回清白,平平凡凡的生活,而不是今天被官府通辑,明天被江湖追杀,我更没想到,胡惟庸案会牵连到这么多人,葬送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但胡惟庸绝对是罪有应得。” 梅倦生面露不快,举起杯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这最后一杯,权当绝交酒,我们之间,也该有一个了断。”顾秋寒微一迟疑,举杯一饮而尽。梅倦生去墙壁上摘下一刀一剑,刀掷给顾秋寒,他知道顾秋寒擅长用刀。 两个人来到屋外,梅倦生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那剑嗡嗡颤动,声音清越。顾秋寒横刀在前,朗声道:“请吧。”梅倦生剑诀一领,斜斜刺出一剑。顾秋寒微觉诧异,两个人虽没有交过手,但他知道梅倦生剑术精奇,在江湖上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可这一剑实在看不出特异之处。他顺手招架,“当”的一声,长剑被钢刀弹起二尺多高。顾秋寒只道梅倦生试探虚实,未尽全力,才一转念,却见他剑锋倏地一沉,疾速噼落。顾秋寒一惊,退步相避,梅倦生的剑势却又慢了下来,不慌不忙的削向他左手。顾秋寒抽回手腕,也抢着攻了一招,刀锋匹练般卷了出去。 梅倦生回剑一撩,破了顾秋寒的攻势,跟着刷刷刷三剑快攻,顾秋寒挡了三剑,飘身而起,当空一刀噼落,招数未老,双脚连踢。梅倦生只得后退两步,再挺剑欺上。两个人兔起鹘落,互有攻守,果然是场势均力敌的厮杀。 梅倦生的剑法确也古怪,忽紧忽慢,看上去随意洒脱,仿佛每一剑都是根据对手的变招而信手拈来,却又丝毫不显生涩。顾秋寒的武功则要博杂多了,往往数种刀法交相施展,使几招“春秋刀法”,再使几招“六合刀法”,忽尔还夹着几招“地堂刀法”,左一闪,右一趋,穿上跳下,忙得不亦乐乎。 二人直拆到百招开外,仍不分胜负,心里都暗暗赞叹对方武功了得,若在过去,他们一定会引以为豪,然而现在,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冤家对头。又斗了百十招,二人俱已汗流浃背,越来越没了力气,身手也不再如前般迅捷。梅倦生忽地一剑刺来,顾秋寒奋起余力招架,刀剑互撞,发出铮的一声响,竟都拿捏不住,两件兵刃齐齐飞上半空。 梅倦生微微一怔,唿唿两拳,直捣顾秋寒面门。顾秋寒也不示弱,右臂一撩,左臂倏探,往他胸前抓到。没了兵刃,二人便赤手空拳,继续扭打在一处。斗到分际,二人双掌齐出,四只手掌抵在一起,各催内力,互不相让。 10、花非花 雾非雾 便在这时,一条娇小的人影从远处跑来,顾秋寒余光扫处,竟是十三!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顾秋寒乍见到她,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这一分神,体内真气催动得慢了,便觉一股强大的力道从梅倦生双掌传来,胸口一闷,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十三大吃一惊,她不懂武功,并不知道二人以死相拼,这时正在最紧要的关头,只是见顾秋寒吐血,又气又急,抬手一捅梅倦生,叱道:“你干什么?”哪知这一下戳得更巧,正中“中府”穴。“中府”乃是手太阴肺经的起点要穴,梅倦生正通过手臂,将内力源源不断的输送至手掌,这时“中府”穴被戳,便如一条奔流的溪水,突然被切断源头,掌上力道顿失,但见他口中鲜血狂喷,向后摔跌出去。 十三尖叫一声,双手掩住嘴巴,怔怔的望着梅倦生,她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但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堂堂梅大官人,竟被自己几根指头戳得吐血而倒? 顾秋寒几如脱力一般,身体摇摇晃晃,只得扶住十三芳肩,问道:“你怎么来的?”十三惊魂甫定,讷讷的道:“我去你家里找你,看到沈姑娘,她说你来了玉梅山庄。”顾秋寒凝视着她,眼神那么温柔,那么贪婪。十三倒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瞥向梅倦生道:“你的朋友快要死了,你不看他,只管看我干什么?” “朋友?”顾秋寒心里苦笑,携十三的手走到梅倦生身边,垂头俯视着他,心头有些沉重。梅倦生睁着眼,鲜血不断的从嘴里涌出来,在他脑袋旁边凝成一滩。“胡惟庸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为何你要帮他?”顾秋寒仍然不解。 梅倦生嘴唇翕合,“因为……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话未说完,急促的咳了几声,一口血喷起两尺多高,气绝而死。 “父亲!”顾秋寒低喟着,“难怪胡惟庸将雇吕立杀人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始终没有咬出梅倦生,他们两个,原来竟是父子!”这是个足够的理由,朋友之义,敌不过父子情深。顾秋寒对早年的胡惟庸并不了解,毫无疑问,那又是一段孽缘。他忽然同情起梅倦生来,有这样一位父亲,原本已是种不幸,更为不幸的是,父子二人还不能光明正大的相认,他为了一份偷偷摸摸的父子情,背叛道义,同时也葬送了自己。 顾秋寒捏着十三的手指,笑道:“你这纤纤玉指,竟然把武艺出众的梅大官人送上了黄泉。”十三不明所以,抿嘴笑道:“也许,我注定是你命里的福星吧?”顾秋寒柔声道:“正因为此,我再也不能放你离开了,让你这辈子都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福星,好不好?”十三眉目间闪过忧虑之色,勉强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可是现在不成,想跟我在一起,你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或许一年,或许几年,我保证非你不嫁,你也要答应我……”她咬了咬嘴唇,说道,“你也不能娶沈姑娘。” 顾秋寒当然只想跟十三结为眷侣,却不明白为何要等?“为什么?”他胸口一闷,几乎是叫了出来,“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的身份,你的住址,甚至包括你真正的名字,我都不知道。现在胡惟庸已经受到严惩,你还不能告诉我吗?” “对不起,”十三嚅嚅的道,“现在还不能。” 顾秋寒大为光火,用力甩开她的手。十三委屈的道:“你凶什么?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更好!等到那么一天,你自然会知道我是谁,至于其他,无论你怎样好奇,我都永远不会告诉你的。”顾秋寒道:“可上次若非老杜突然出现,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十三咬着嘴唇道:“上次我的确想好怎样跟你撒谎,但是现在,我不能再骗你了。” “你!”顾秋寒为之气结,不能坦诚相见,那还做什么夫妻?他的目光霎时变得异常冷峻,有如刀子,刺向十三。十三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看上去有些惊恐。顾秋寒一拂袖子,从她身边擦过,快步出庄。 十三追了几步,却哪里追得上他?便又停了下来,望着顾秋寒倔强远去的背影,两行粉泪簌簌飘落。 顾秋寒一气之下,回到家中,沈碧纱正在门前翘首以盼,见他安然而返,喜不自胜,随即发现他脸色阴沉,嘴角还挂着血迹,不由惊道:“你受伤了?”顾秋寒摇了摇头,回首望了一眼,多么希望十三一直默默的跟在后面,可是来路漫漫,不见伊人。他不免后悔,也不知道十三会不会生气,倘若她不再来找自己,两个人岂不就这样永远的错过了? 沈碧纱道:“你没事就好,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你也要走?”顾秋寒一阵茫然。沈碧沈沉默半晌,似乎鼓起极大的勇气才道:“这又不是我的家,不走干什么?我知道你喜欢十三,她没跟你一起回来,想是你们闹了别扭,像她那种女孩子,认准的便绝不回头,你若伤了她,哄一哄也就是了。”顾秋寒黯然道:“这次能将胡惟庸绳之以法,她居功至伟,但我对她了解甚少,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沈碧纱道:“她应该就住在应天,能用得起武功高强的仆从,这样的大户人家并不多见,只要用心,一定可以找到。” “只要用心,一定可以找到。”顾秋寒重复着她的话,似乎茅塞顿开,问道:“可是你要去哪里?”沈碧纱笑道:“我跟你们不同,是个纯粹的江湖人,四海为家,飘泊天涯。”顿了一顿,又道,“通过这件事,我感觉官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日后你要多加小心。”顾秋寒点头道:“你也善自珍重。”沈碧纱微微一笑,转身而去,霎时之间,泪眼婆娑,却只留给顾秋寒一个孤傲凄美的背影。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而去,顾秋寒感到无比失落,心头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既累又痛。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冥思苦想怎样去寻找十三,晚饭也没有胃口去吃。他想起沈碧纱的话,“能用得起武功高强的仆从,这样的大户人家并不多见。”不错,以老杜的武功,在江湖上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去附近几个大帮派问问,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片刻忍耐不得,叮嘱老管家,如若十三找上门,说什么也要把她留住,等自己回来。之后策马出城,来到莫愁湖畔。仲春二月,天气还有些冷,尤其走在湖边,人们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那种来自水面的蒸蒸寒气。天将黑未黑,湖面就像一块皱皱巴巴的暗青色锦缎,承载着当年那些美丽的传说。 这里有一个莫愁帮,顾秋寒与帮主夏归桥有过数面之缘,如今他恢复清白之身,又得升迁,相信夏归桥定不会拒人千里。果然不出所料,夏归桥听说顾秋寒造访,急忙亲自相迎,让到客厅落座。寒喧几句,顾秋寒直言道:“此番冒昧前来,是向夏帮主打听一个人。”夏归桥问道:“什么人?” 顾秋寒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叫作‘老杜’,相貌猥琐,身形佝偻,武功却十分高明。”夏归桥听他描述得如此简单,面露难色道:“姓杜的我倒是知道几个,可都不在应天,武功也算不得高明。他可有什么显著特征吗?最好知道他的武功路数,便不难查找了。” “武功路数?”顾秋寒回想着老杜与搜魂六鬼那次交手,只用手上的马鞭作兵器,哪能瞧出路数?后来因为十三,自己曾跟他过了几招,那是最切身的接触了,当时只感觉老杜出手甚快,招式巧妙,几下便将自己摔到一旁。突然之间,他眼中神光大炽,跟老杜过招时的情景,又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之中。他猛的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他是谁了!”起身便走。夏归桥惊诧莫名,只得送了出来。 顾秋寒辞别夏归桥,打马直奔刑部署衙。胡惟庸已遭凌迟,案子却远没有结束,朱元璋誓要一查到底,张敏中等人便不得不日夜操劳,这一个多月来,总是很晚才回家。 张敏中正在署内批阅案卷,见顾秋寒风风火火的跑来,笑道:“刚刚升为侍郎,便不辞劳苦,来协助我办案?”顾秋寒赧然道:“那也是应该的,不过今天,下官有件事,想请问大人,那日在刑场擒拿木天雄的直驾侍卫叫什么名字?” “哦?”张敏中似乎记不起来了。顾秋寒提醒他道:“大人宣罢圣旨,胡惟庸说圣旨有假,木天雄便要抢夺圣旨,结果被大人身旁那侍卫摔倒……”听到这里,张敏中“噢”了一声,道:“那是杜横。” “杜横!”顾秋寒显得无比激动,大笑道:“没错,就是他。”张敏中奇道:“怎么了?”顾秋寒道:“属下有急事找他,日后再跟大人细说。”言毕冲出刑部,转瞬没了踪影。张敏中呆了一呆,摇头笑叹道:“这小子讨回公道,的确精神多了。” 顾秋寒一溜烟跑到紫禁城的西华门外,虽然他如今已是刑部侍郎,有权进宫,但入夜之后,没有特殊事情,官员是不得随意进入禁城的。不过这难不倒顾秋寒,他谎称张敏中又查出一名与胡惟庸案有牵连的官员,派他来请直驾侍卫杜横秘密前往捉拿。这阵子胡惟庸案闹得翻天覆地,常有办案官员夜里入宫,向朱元璋汇报或者请旨的,顾秋寒找直驾侍卫抓人,也属大同小异,守门军士并未多想,将其带了进去,找到杜横。 待那军士走后,顾秋寒笑道:“叫你‘老杜’,应该没错吧?”杜横淡淡说道:“顾大人不是要带我去抓人吗?怎么对我的称唿感起兴趣来?”眼前这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直驾侍卫,与那相貌猥琐,佝偻着身子的车夫简直判若云泥,如果不是顾秋寒突然想起他摔倒木天雄的手法,与那日摔开自己时一模一样,还真看不出破绽。顾秋寒道:“你相貌可易,武功却无法改变。”说着抓住杜横的手,向怀里一带,再向外一摔,哈哈笑道:“你还不承认吗?” 杜横冷冷的道:“即便是又如何?你找我来干什么?”顾秋寒双眼瞳孔收缩,深吸口气道:“我想见见十三。”杜横一口回绝道:“你们的事我不会管。” 顾秋寒神色一黯,叹道:“算了,在证实你果真便是老杜之后,我已能猜到她的身份了。”杜横无动于衷的直视着他,不发一言。 顾秋寒从侍卫房出来,并没有离宫,而是向更深的宫院走去。 夜凉如水,十三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从玉梅山庄回来后,她便仿佛丢了魂儿一般,茶饭不思。原本以为阴霾散尽,二人在阔别月余后,相见之下,必是情意缠绵,可顾秋寒毫不留恋的离去,却深深刺伤了她。她不是不想去追顾秋寒,但追上了又能怎样呢?为了他的安危,她暂时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她的苦衷,她的无奈,她的身不由主,顾秋寒却根本不可能了解。 一名侍女悄悄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公主,顾大人在门外求见。” 十三一惊,问道:“哪位顾大人?”侍女道:“新任刑部侍郎顾秋寒。” “天哪!”十三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就在门外?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侍女掩口笑道:“公主紧张什么?见还是不见呀?”十三迅速打开妆奁,取出胭脂含在口中,再画眉、傅粉,手忙脚乱的把自己打扮一番,才道:“让他进来吧。”侍女暗暗咋舌,在公主身边三年了,还从未见她这么勤快过。其实十三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既有欢喜,也有恐惧。 不多时,顾秋寒被侍女引了进来,十三心跳若狂,怔怔的凝视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顾秋寒脸上弥漫着忧伤,沉声道:“臣叩见十三公主!”虽说“叩见”,却并不跪,显然是有意用言语讥讽十三。 十三向侍女挥了挥手,尖声道:“你们都出去。”顾秋寒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有些话是见不得人的?”十三蛾眉一蹙,愠道:“顾秋寒,你这是什么意思?”顾秋寒道:“难怪你知道那么多,难怪沈碧桃住过的地方会有你的玉像,难怪遗表上面并不是诚意伯的笔迹,胡惟庸案,根本就是一场骗局,对不对?”说到后来,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十三脸色惨白,被他逼问得无言以对,抱胛冷笑道:“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顾秋寒凄然一笑,道:“你怎样对付胡惟庸,与我无关,但我被卷了进去,至少你该让我知道真相吧?”十三气道:“你这个人简直就是一根筋,难道你不明白,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无益?”忽听窗外有人说道:“既然他已猜出个大概,你便不妨都告诉他吧。”十三面色一变,神情顿时紧张起来。 随着脚步声响,朱元璋缓步而入,顾秋寒急忙跪倒叩拜。朱元璋年过半百,却仍精神矍铄,炯炯的目光在顾秋寒脸上一扫,坐下道:“起来吧,十三,你跟他说。”十三连连摇头,“不,不,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让他走吧。”向顾秋寒连使眼色,焦虑之情毕显无遗。 朱元璋面色一沉,道:“你不说,那朕来说。”做皇帝的,果然有那么一种威严,便是顾秋寒也不禁心下发毛,垂下头去,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十三心里一片冰冷,眼中充满了绝望,知道父亲不可能放过顾秋寒了。 只听朱元璋道:“你猜的没错,胡惟庸一案,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沈碧桃画像、刘伯温遗表,都是十三找人伪造的。”顾秋寒点了点头,沈碧桃画像上面没有马文璧印章,遗表上面并非刘伯温笔迹,只有伪造的才合乎情理。他道:“当时我看画像色泽鲜艳,不像久埋地下的样子,感到奇怪,却没想到有假。这么说皇上对胡惟庸的罪行早已了如指掌?” 朱元璋冷笑道:“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如何蒙敝得了朕的眼睛?如果连小小的胡惟庸都掌控不了,朕还怎么驾驭天下?” 一道凉意悄悄爬上顾秋寒背嵴,果然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失神的看向十三,道:“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十三摇头道:“我们原本素不相识,谁能料到你会被牵扯进来?我故意令人向胡惟庸透露,那份列有他罪状的遗表藏在沈碧桃画像之中,为的便是逼他杀人毁证,待我抓到凶手,揪出他这个幕后主谋,那时再以伪造的遗表,将胡惟庸罪行公诸于众,便可让他无从抵赖。最初我也不例外的认定你是凶手,我知道木天雄是胡惟庸死党,他若抓到你,想必一刀杀了,此事成败的关键,便是谁先找到你。我料想你会去南阳找得福,于是决定跟老杜赶赴南阳,守株待兔,没想到出城时便碰巧与你相遇,随后在得福家,我才知道你是无辜的。可是父皇的大计无法改变,我可以不抓你,却必须要利用你,我想你为了洗清冤屈而追查真相,得到的结果对百官而言,一定更具信服力,所以才有了后来一连串的计划。” 顾秋寒叹道:“偏巧我挟持你出城,之后又在南阳府,你逐渐取得我的信任,然后从中推波助澜。”十三道:“可以说,是我一步步引着你,最终找到那份遗表的。”顾秋寒道:“不错,当时碧纱和刘璟都说没有见过画像和遗表,唯有你始终坚信它们的存在,并一次次为之狡辩,刘宅的那尊玉像,想必也是你有意安置在里面的了?” 十三道:“是的,引大内校尉去扬州云云,都是我编造的谎话,那个下午大家分开之后,我便回到宫里,在玉像上刻了那几个字,再让老杜送去,最后我和老杜将画像埋在夜半塔影所指的地方。”稍稍一顿,又进一步解释道:“之所以用我的玉像,那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让你根据玉上刻字,找出遗表。没想到你竟然不开窍,和沈碧纱在塔内乱找一气,还被搜魂六鬼抓了起来。” 顾秋寒凄然说道:“那又如何?你为了保住我这枚棋子,还不是通过皇上,令大内校尉去宝访公塔围剿‘盗墓贼’?”十三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自己这么做,居然被他理解成仅仅为了保住一枚棋子!她咬着嘴唇,哼一声道:“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大内校尉并不知道墓室里面有人,独龙阜是皇陵禁地,他们不敢乱闯,杀掉六鬼便退了出来,我本想晚一些再去放你们,可当我赶到那时,你们已经逃了。” 那之后的第二天,十三带老杜去放顾秋寒和沈碧纱,不承想看到山下的顾秋寒进了玉梅山庄,十三才知他已脱身古墓,当即编造一堆谎言,并在顾秋寒离开玉梅山庄时,装作碰巧相遇。她发现顾秋寒在短时间内,很难想通“夜半子时,宝访公塔枯”那九个字的深意,便直接提醒他,这九个字暗示着藏画的地点。但到了那个时候,她谎言太多,不敢再跟顾秋寒等人在一起,免得露出破绽,于是又让老杜将她强行劫去。她的良苦用心,终于换来了顾秋寒的灵光一现,找出遗表,并巧妙的由张敏中呈给朱元璋。 当然,她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顾秋寒也曾怀疑过画像和遗表是否存在,但因为他对十三的信任,疑问最终不了了之,他还是被十三一路牵着,成为铲除胡党的利器。在朱元璋父女原有的计划中,成功之后,作为棋子的顾秋寒必须死,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竟悄然爱上了顾秋寒,为此她苦苦哀求父亲,朱元璋也终于答应她,只要顾秋寒不知道这些隐情,便可放过他。十三在感激父亲的同时,却又生出另一种烦恼,要想瞒住顾秋寒,便须远离他,甚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佳期欢梦,要到几时能圆? 可惜,不知是他低估了顾秋寒的智慧,还是低估了他对自己的爱,顾秋寒竟找到这里,而且偏偏给父亲撞见。现在,她又不得不为怎样解救顾秋寒而绞尽脑汁了。 顾秋寒终于理清了一切头绪,心中不禁感慨万端,如此说来,沈碧桃岂非是最无辜的人?她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自己一步步走来,如履薄冰,倘若稍有闪失,也将万劫不复。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开国之君!他为一己之私,完全可以不顾臣民的死活。自己一直在孜孜不倦的探寻真相,可最终的真相却是如此的令人心寒。想来可笑,在朱元璋面前,胡惟庸真的如同跳梁小丑,他威风多年,广结党羽,到头来也无非是拉了一大批人陪葬而已!而现在,朱元璋不可能让外人知道他的卑劣行径,一旦传出去,他还有何颜面做这个天子?顾秋寒已不敢奢望活着走出紫禁城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要杀胡惟庸,一纸圣令足矣,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顾秋寒抱定必死之心,更无所惧。 朱元璋森然一笑,“你说的没错,朕要杀胡惟庸,如同碾死一只臭虫那么简单,如果你认为朕只是在消灭一个胡惟庸,那便小觑朕了。”这一句话,又让顾秋寒提起了精神,竖耳倾听。朱元璋道:“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胡惟庸贪婪骄纵,朕对他早有不满,之所以对他不理不睬,一味纵容,正是为了让他愈闹愈大,直到罪行累累,党羽遍布,那个时候,朕便有足够的理由来废除丞相一职了。” 顾秋寒起初尚未理解,细一寻思,恍然大悟:朱元璋要对付的并不是胡惟庸,或者胡党,而是那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丞相制!朱元璋是个开国皇帝,对权力的欲望远比其他人要强烈得多,而丞相这一职位的设定,恰恰限制了他的权力。朱元璋老谋深算,竟然在胡惟庸登台那一刻起,就为他挖好了坟墓,有了今日的种种计划。顾秋寒一直以为,胡惟庸、木天雄之流不足道哉,真正可怕的敌人是梅倦生,可是现在他才知道,最可怕的敌人原来坐在这里!他不禁想起梅倦生的话,“坐在紫禁城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他才是最终的受益者,废除丞相,他将不再受任何节制,一切大权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中!”看来胡惟庸不只可笑,更且可悲,每一个人都被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自己虽然与胡惟庸、木天雄等人殊途同归,但至少不像他们死得煳里煳涂。 顾秋寒凄然长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十三听在耳中,心如刀割。朱元璋等他笑够了,淡淡说道:“顾爱卿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朕一定为你达成。”这几乎是明明白白的宣布,顾秋寒的死期到了。 顾秋寒悲愤的看着十三,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原谅她,如果说还有未尽的心愿,那便是,“下辈子不要让我们再相爱!”十三听到这话,“哇”的一声,哭断肝肠。 朱元璋喝道:“来人。”杜横走了进来,看看十三,再看看顾秋寒,无奈的叹了口气。朱元璋道:“把你的佩刀给顾爱卿,让他自行了断吧。朕将诏告天下,顾爱卿遭奸党报复,为国捐躯,追封忠义伯,以礼厚葬。” 十三哭喊道:“不,顾大人除奸有功,当留全尸,求父皇恩准,让儿臣来妥善处理。”朱元璋明白女儿对顾秋寒的心思,当下点了点头,却不离开,似乎要亲眼看见顾秋寒死在当场,才肯放心。 十三转到后面,半晌出来,手上已多了一只玉壶。纤手莹莹,玉壶光转,她垂头捧给顾秋寒,早已泣不成声,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未能出口。顾秋寒惨笑道:“多谢公主成全!”如此俗世,何须眷恋?将一壶酒悉数灌入腹中。 朱元璋露出满意的微笑,杜横则紧锁双眉,长吁短叹。顾秋寒将酒壶掷在地上,那一片片碎玉,在烛光照耀下,有如天上繁星闪烁,将他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感到腹内剧痛,不得不躬下身子,缩成一团,随着意识逐渐模煳,他最后看了十三一眼,砰然栽倒。 十三痴痴凝望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装棺吧。”她摇了摇头,哀求道:“让儿臣再多陪他一会儿,他的后事,由儿臣处理。”朱元璋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同意,自行出去了。十三伸出纤指,轻轻触摸着顾秋寒的脸颊,泣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执意要知道真相?知道了又能如何,今生今世,我们都不能够相见了。让我再多看看你,把你记在心上,你会不会也把我记在心上?” 杜横听她如傻似痴的喃喃自语,心下不忍,劝道:“望公主节哀。”十三抬起泪眼,说道:“去找一张席子,把他裹了送出去。”起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杜横听罢脸色大变,张口结舌道:“公主,这……这可是死罪!”十三苦笑道:“我生长在这个没有人情的地方,看惯了权谋争斗,虚与委蛇,唯有你对我最好,这个时候,你还不肯帮我吗?”杜横汗颜道:“可这事若给皇上知道……”十三道:“一切由我承担。” 杜横见她语气坚决,无可更改,只得顿了顿足,照她吩咐,找来一张席子,将顾秋寒的尸身裹了,扛在肩上。十三提着灯笼,和杜横一前一后出宫而去。 “驾,驾!”一辆马车驶出石城门,飞快的从莫愁湖畔驰过,滚滚的车轮,辗碎了寂寞而凄清的夜,在天地之间,化为沉沉的一声叹息。 顾秋寒睁开眼睛,朦胧之中,发现身边坐着个娇俏的身影,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影像,便是十三,但接踵而来的一阵幽香,却让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努力回忆着,思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朱元璋,十三,毒酒!“我还活着?”他惊异的叫出声来,刹那之间,也不知是喜是悲。 他身旁的女子是沈碧纱,两道秋水似的眸光,深情注视在他脸上。“我正在街上徘徊,打算找家客栈住下,却碰巧遇见十三和老杜,她把你交给我,让我立刻带你离开应天,走得越远越好。”顾秋寒“唔”一声道:“难道她给我的不是毒酒?” “是毒酒。”沈碧纱道:“但并不是致命的毒药,你只不过能让你暂时昏晕而已。” 顾秋寒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刺进肉里,心痛的念叼着:“十三,十三!” 沈碧纱接着道:“她说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保全你的性命,还说虽然保住了性命,你却永远不能在应天出现,也不能再使用‘顾秋寒’这个名字。” 顾秋寒点点头,他明白,自己虽还活着,“顾秋寒”却已经死了,否则不但辜负了十三的一片苦心,还会连累她和老杜。 沈碧纱道:“她给我一枚宫里的金牌,让我趁夜出城,带你远走高飞,还帮我雇好了马车。” 顾秋寒痛苦的闭上眼睛,凄声道:“还有吗?” 沈碧纱微摇螓首,“最后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相忘于天涯。” 车厢内昏暗无比,沈碧纱并不能看到,在这一刻,两行清泪从他眼中飘落,沾湿了衣襟。车外冷月高悬,一株腊梅夹在垂柳之间,悄然呆立,仿佛在凭吊那已逝去的芬芳。 后记 江湖险,人心更险 今年的创作计划是《浮生六记》结束后,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长篇,并没有打算写专号,但在李辉以请客按摩的利诱下,我极其果断的暂停了正如火如荼的长篇创作,于是就有了这篇《月冷梅香》。不过考虑到路途迢遥这一因素,李辉许给我的,百分之二百又是个“马歇尔计划”。 开个玩笑,因为接下来将要探讨的,是个十分沉重的话题——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险,人心更险! 胡惟庸案,是明初历史上最重大的一次政治事件,朱元璋为肃清“逆党”,在处死左丞相胡惟庸后,株连杀戮者达3万余人(算上亲眷,这个数字更加惊人),前后延续了10年之久,堪称一次名副其实的大屠杀。值得注意的是,之所以要为逆党二字加上引号,是因为胡惟庸当时是否真有谋逆之举,尚待考证。很多史学家都认为,朱元璋一手造就的胡惟庸案,只是他为加强中央集权而设计的一个大阴谋。 自秦始皇建立大一统的君主制国家以来,宰相或丞相就是皇帝之下的最高行政长官,负责协助皇帝处理国家大政,位高权重。宰相可以是皇帝的得力助手,也可以对皇帝的权力构成威胁——历史上宰相篡夺皇权的并不罕见。朱元璋历尽艰险登上大位,他决不能容忍别人与他分享权力,他对身边的任何权臣都会严加防范。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他身边的任何权臣都面临着危险。 众所周知,朱元璋在登上帝位后,一直对迫害开国功臣乐此不疲,原因只有一个,谁影响了他的集权,谁就该死。可是胡惟庸死后,朱元璋敕谕廷臣说:“国家罢丞相,设府、部、院、寺,分理庶务,立法至为详善。以后嗣君,其勿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极刑。”可见,朱元璋认为对皇权真正构成威胁的,不是胡惟庸,而是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将近两千年的丞相制度。 胡惟庸究竟有没有谋反?《明史·胡惟庸传》里清楚记载着:“惟庸既死,其反状犹未尽露。”就是说,胡惟庸被处死的时候,他谋反的罪行还不清楚。胡惟庸的罪状像故事传说一样,逐步添枝加叶,越到后来越显得完整。他的罪状包括:谋刺徐达;毒死刘基;与李善长勾结往来谋逆;通倭(其实这一罪名是到了洪武十九年,即1386年时才发现的),甚至派遣明州卫指挥林贤下海勾结日本,欲借兵为助;通蒙古(称臣于元嗣君这一罪名,则是到了洪武二十三年,即1390年时才发现的),派遣元故臣封绩致书元嗣君称臣,并约为外应,等等。经过史家考证,胡惟庸的上述罪状多属捕风捉影之词。 朱元璋处心积虑,先制造出胡惟庸这个跳梁小丑,再亲手将其毁掉,并拿他莫须有的罪状说事,撤销中书省,废除丞相制,而且陆陆续续屠杀数万人,帝王之心,何其毒也! 顾秋寒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江湖人,他家庭条件不错,老爸生前贿赂胡惟庸,让他从一名整天唿朋友唤友,使枪弄棒的浪荡子,摇身变成了国家公务人员。他原本可以这样波澜不惊的生活下去,可一次偶然的善举,却让他卷入到天子的阴谋当中,成为朱元璋废除丞相制的道具,如果不是泡上了十三公主,他恐怕连性命也丢了。 小顾参加工作之后,便与从前那些狐朋狗友逐渐疏远了,唯一持续发展的,只有一个梅大官人。但是这个他最信赖的朋友,最终还是亵渎了“朋友”这两个字,不过小顾表示理解,“朋友之义,敌不过父子情深”嘛。但他是否理解了十三公主呢?十三也是为了父亲,以及朱家千千万万的后代子孙们。 十三自己也承认,她生长在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但是她却用行动捍卫了一份纯洁如腊梅花般的爱情,可惜无论她演绎得如何完美,终究逃不过“永世不得相见”的命运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