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陵雪》来自www.aqbxs.com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宫廷斗争秘史,郓王与夔王为夺东宫太子之位尔虞我诈,太监首领马元贽、蒋士澄率神策军骄扬跋扈,意欲把持朝政。 这是一场铭心刻骨的爱情悲剧,顾师言与衣羽从相爱到离散,红颜少女一夕化为白发老妪,痴情面临无情的考验;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这一对不共戴天的仇家双双为情而死。 这是一卷悲歌慷慨的恩仇录,灭国之惨、杀父之痛,血泪淋漓。阿罗陀毁容自晦,图谋行刺;大剑师尉迟玄野店之战惊心动魄;望月研一独腿逃亡,临死自斩,令人胆裂。 这是一段大唐属国错综复杂的野史秘闻,吐蕃、回鹘、南诏、日本、拥兵自立的节度使、王命有所不受的都护府,在大唐境内演绎复仇、追杀。 闻所未闻的左道邪术、能令人长生不死的东海神木、奇异玄妙的武功绝技、睥睨一世的围棋高手、清艳绝俗的异族少女,头绪纷繁,悬念迭起,纷纷扬扬一场《灞陵雪》。 上卷 引子 晋人张华《博物志》记载,秦始皇遣方士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赴海中仙山寻求长生不老药,徐福历尽艰难得到一株东海神木,遣人呈献始皇,却不料船过琉球群岛时遭遇飓风,船破人亡,东海神木亦沉于海底,传闻此稀世之宝有返老还童之神效云云。 上卷 一、少年心事当拏云 唐宣宗大中元年冬(公元847年),长安城白马寺附近一酒楼上,有两位酒客一边饮酒一边下棋。 酒楼送往迎来,本非弈棋之好去处,但此二人凝思对弈,酒冷菜凉,却浑然不觉,可见棋瘾之重。 执白棋者年龄约在四十开外,看装束像个隐士。 而对坐执黑棋者则是个青年士人,眉目清朗,英气勃勃。 只见青年士人面露喜色,道:“李远兄,小弟这一手宝鸾势如何?此棋一活,白再无争胜之地了。” 隐者李远手拈白子久久不落下,叹道:“还是仲节棋高一着,如此活棋妙手当真出乎意料。”投子认输。 在两位对弈者左首一桌有一弱冠少年,少年背后侍立一昆仑奴,面黑如炭,形容丑恶,与少年之白皙俊美恰成对照。 那少年举杯不饮,侧身观棋,见白棋认输,不禁发笑。 青年士人逆转得胜,心情甚好,一眼见少年发笑,似含讥讽,便拱手道:“这位仁兄可会弈棋?” 少年还礼道:“略知一二”。士人问:“那么仁兄对在下这着宝鸾势有何高见?” 少年便缓步走到棋局前,袖手不语。 凶神恶煞般的昆仑奴一步不舍地跟在少年后面。两位对局者一齐拱手:“请教。” 少年不再推辞,拈起一枚白子正欲落子,忽听楼下一阵起哩哐啷乱响,喝骂声、摔砸声闹成一片,有人冲上楼梯,却是酒楼老板连窜带爬上得楼来。 隐者李远连问出了什么事? 酒楼老板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被随后冲上来的一群怪里怪气的少年揪住,挥拳就打。 青年士人大喝一声:“住手!” 那伙少年扭过脸来看,为首一个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敢管老子们的闲事,老子们正嫌一个不够打,好啊,一块打!”那伙少年齐声怪叫就要扑上来。 蓦然间一声虎吼,那黑炭也似的昆仑奴旋风般冲出,朝那伙无赖少年龇开白森森的牙齿,鼻翼一翕一张,呼哧呼哧喷气,吓得那伙少年直往后躲,跌得七倒八歪。 那阴阳怪气的少年倒像是有理,叫道:“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青年士人道:“你们打人倒像是有王法。” 无赖少年指着那酒楼老板叫道:“这厮不知死活,吓跑了我们养来供奉圣上的金丝雀,你说该当何罪?” 那酒楼老板愁眉苦脸道:“这从何说起,公公们把一个空鸟笼子放在小人这里保管,可现在硬说笼子里有只金丝雀。” 无赖少年挥拳恐吓道“还敢胡说。” 那俊美少年与青年士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原来这伙少年都是太监,也就是臭名远扬的“五坊小儿”。 穆宗皇帝喜好鹰犬,在长安开设“五坊”,替他养雕、养鹘、养鹞、养鹰、养狗,在五坊当差的太监就叫五坊小儿。这伙太监吃饱了饭无所事事,到处敲诈勒索,市场上出卖的货物,只要他们看上的,就强行购买,只付十分之一的价钱,有时干脆抢了就走,叫做“白望”。 白马寺这座酒楼也算是倒霉,附近正有个“鹘坊”,鹘坊的太监三天两头来此大吃大喝不给钱,这天老板赔着笑想叫公公们赏两个钱,钱没要到,挨了一顿打,还说要扭送京兆尹问罪。 为首那小太监尖着嗓子道:“知道爷们是谁了吧?滚一边去,看爷们怎么教训这老东西。”一挥手,几个太监又冲上揪住那酒楼老板就猛扇嘴巴子,打得那老板鼻血直流。 那美少年大怒,喝问道:“爷们?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也敢称爷们!阿罗陀,打断他们的狗腿。” 那昆仑奴闻声跃出,举手投足间,那些不中用的太监哭爹喊娘,一个个滚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走吧。”美少年绕过地上那伙抱腿呻吟的太监,率先下楼,青年士人与隐者李远一齐来到酒楼下。 青年士人笑道:“痛快痛快!” 而隐者李远脸有忧色,对美少年道:“此乃天大的祸事,兄台还是远走他方避避吧。” 那美少年道:“当今新皇秉政,太监再不能如武宗在位时那般嚣张跋扈了,不必怕他。” 隐者李远还待说话,却见那酒楼老板跌跌撞撞来至跟前,倒身叩头。 美少年叹道:“唉,你这酒楼是开不成了,祸是我惹起的,也罢,你马上收拾细软,带着家小移居他处吧,明日午时在霸陵桥上等我,我助你一些盘缠,去吧。”说罢冲李远二人一拱手,“后会有期。”跨上健骡,领着昆仑奴离去。 青年士人追问:“小生岭南莫宣卿,还未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美少年扬鞭回首道:“在下江东顾训顾师言。” “哦,原来是少年国手顾师言。”隐者李远自言自语道,“有气概有担当,是个人物。” 顾师言乃江东巨族,家财豪富,交游广阔,有侠气,人称“江东孟尝”,痴于围棋,无意仕进。久闻长安城藏龙卧虎,棋林高手亦聚集于此,于是束装北上,要会一会天下高手。 至长安,迎战四方名手,以其精深之算路、不拘一格之棋风,战无不胜,所向披麾。顾师言丰姿俊美,挥金如土,高官贵族尤喜与其交往,一时声名鹊起。宣宗李忱登基之后颁旨翰林院任命顾师言为宫廷棋待诏。棋待诏设立始于唐玄宗,官阶九品,与“画待诏”、“书待诏”一样隶属于翰林院。 顾师言激于义愤痛殴鹘坊太监之后,当夜拜访考功郎中令狐绹,询问对策。 令狐绹是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京中传闻其要当宰相,也是颇想有一番作为的。 令狐绹沉吟片刻,道:“皇上对宦官势力之大也是心存疑惧,有意清除之,又怕祸起萧墙,变生不测,自古宦官作乱为害甚烈呀。下官曾对皇上进言,对宦官有罪勿舍、有缺勿补,自然慢慢耗尽,这事急不得的。哦,对了,今日皇上还问起你,要你明日午后进宫面驾,怎么?没人通知你?” 顾师言心中一懔,忙问:“莫非那伙太监已到皇上面前告了我的状?” “不是这事,”令狐绹道,“好像与日本国遣唐使有关,说是明年有日本国王子来朝,据说随王子来朝的这批遣唐使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不过皇上为何要召见你就不得而知了,也许皇上棋瘾犯了,哈哈。” 次日午时,顾师言吩咐家人将纹银一百两送至霸陵桥给那酒楼老板,他自己换上深青色官服入宫见驾。 小黄门传话说皇上在内书房召见。施礼毕,宣宗对顾师言道:“顾卿,日本国来奏明年由其王子源薰君率遣唐使来朝,献东瀛音乐与礼佛宝器,这位王子据说是日本国弈道第一高手,此番前来也是要和我大唐棋手一较高下呀。棋道虽小亦关乎国威,以我泱泱大国自然只许胜不许败,卿等有何必胜良策,但说无妨。” 顾师言这才看见另一位棋待诏山湛源也在。 顾师言道:“前辈名手玄东曾对臣言日本国有僧人吉备真备者,留学长安十九载,师从玄宗朝第一国手王积薪,尽得其真传,玄东曾与吉备对弈两局,一胜一负,可见日本国棋艺已不在我大唐之下。” 山湛源道:“不然,日本国之围棋乃我中华上邦传入的,虽说近百年来其遣唐使频繁,处处师法我大唐,但于弈道精微处之领悟尚有所不及,以臣愚见,日本国顶尖高手与臣等相比,棋力应在授先与授二子之间。” 顾师言道:“日本国王子究竟是何等棋力目下不得而知,空谈猜测都属无益,届时见机行事,力争主动就是了。” “见机行事,力争主动,说得好!”宣宗点头道,“人道顾卿棋风灵变,此语可见一斑。” 山湛源见顾师言得了夸奖,颇为不平,便道:“然则我大唐由谁与王子对局呢?总不能倚多为胜吧。” 宣宗道:“自然是你们二位选其一了。你们两个谁的棋更高一些呀?” 此言一出,顾师言与山湛源俱默不作答。宣宗哈哈大笑:“朕知道,卿等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 顾师言道:“臣倒是不敢有此想法,草莽中多有豪杰之士,昔年王积薪因安史之乱避难四川,夜遇婆媳二人对弈,王积薪自认远远不及。以臣之见,不如借此事召集四方棋手举行一弈林盛会,分先角胜,能力挫群雄者则代表我大唐与王子对局。” “此言甚是!”宣宗拊掌道“就命翰林院办理此事,朕还要下旨各郡县选送棋手赴京,明年正月十五开枰对弈,就名元宵棋会。好了,你们退下吧。” 顾师言正欲随山湛源一道退出,却听宣宗又道:“顾卿且去鸣谦宫一趟,那小妮子说你多日未进宫教她下棋了。” 山湛源瞪了顾师言一眼,嫉妒之色溢于言表,怏怏而去。 宣宗所言之小妮子是其爱女万寿公主,天性喜动不喜静,骑马射箭,习武唱戏是她的日课,某日见顾师言与皇帝弈棋,就说她也要学下棋,宣宗就命顾师言不时进宫教授公主围棋。 顾师言随小黄门来至鸣谦宫,宫女说公主在后园打马球,来到后园马球场,只见公主一袭红衣,一骑红马,手中银杆一挥,将球往顾师言这边击来,顾师言飞起一腿将球踢到半天上去,那公主傻傻的仰着头等那球落下。 公主道:“小顾,这些天怎么不进宫来教棋,你这先生怎么当的?” 这公主言语甚是无礼,皇族子女娇纵惯了的。 顾师言道:“公主还记得刀五是死棋还是活棋?有几气?” “我不记得了,你教过我吗?压根没教过,这教人家怎么答。”公主有这么一个习惯,她忘记了的事你若向她提起,她就反问你什么时候说过了? 寒冬子月天气,公主朝霞般的脸颊热气腾腾,旁边的宫女道:“公主别着凉了,去淋浴更衣吧。” 那公主跳下马背,手中银杆随手一扔,道:“小顾你等我,别走掉啊,我一会就好的。”说罢随那宫女去了。 顾师言立在公主书房的长窗下看阴沉的天色,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正待赞叹一声,却听门外传来公主的声音:“啊,下雪喽!” 顾师言闻声回头,蓦然间眼前一亮,那随公主一道进来的异族少女宛如冰雪般晶莹明艳,仿佛窗外雪光映射,顿觉满室生辉。 公主不无醋意地道:“看得两眼发直了吧。” 顾师言一笑,微觉脸热。 公主拉着那异族少女的手说:“她是回鹘乌介可汗的女儿,名叫乌介山萝,她爹爹被手下的宰相杀死了,乌介山萝跟着她两个哥哥就投奔我大唐来了。她还不怎么懂我们汉话呢。” 公主咭咭咯咯说话时,那回鹘少女乌介山萝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瞧着顾师言。这令顾师言很不自在,作为少年成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平时讲究的是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修养功夫,平日对此也颇自负,未料到这回鹘少女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看就令他有点手足无措。 还是公主替他解了围,“来、来,下棋,乌介山萝和我一起学,人多点好玩。”这公主什么事都喜欢热闹。 宫女端来红木楸枰和玉石棋子,顾师言给这两位少女教授围棋基本死活题,如何两眼成活,何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也怪,这万寿公主居然学得十分用心,以前她一个人学时却是心不在焉,想来是生性好强,怕落在乌介山萝之后。 那回鹘少女乌介山萝一声不吭,静静地看棋盘,有时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顾师言一眼。顾师言问她可听得懂?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万寿公主笑道:“她听不懂的,你这是对牛弹琴哦,我不是骂她,只是打个比方嘛。” 宫女来报,校书郎郑颢求见。 郑颢乃名门之后,祖父及父辈俱是高官,家世显赫,他自己风流蕴藉,以文雅著称,宣宗爱他才貌俱佳,有意将万寿公主下嫁与他,郑颢的朋友私下里都戏称郑颢为驸马爷了。 郑颢见顾师言在这里,心下不快,便道:“顾兄除了围棋之外还有何长?” 顾师言淡淡一笑,道:“在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顾师言说这话还真不是吹牛,他曾师从穆宗朝第一隐者卢藏用,卢藏用号称文章、书法、音乐、围棋四绝,早年隐居终南山,后被朝廷征召,为穆宗朝重臣。 郑颢愣了一下,又道:“然则顾兄何以屈为不入流的棋待诏?” 顾师言心想此人说话为何如此无礼?当下直言道:“人各有志,在下嗜棋如命,富贵于我如浮云。” 郑颢冷笑道:“未必,未必。” “吵什么,你们两个。郑颢你来做什么?” “慈恩寺有梨园子弟唱戏争胜,热闹得很,请公主移驾观看。”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吧,好些天没出宫门了。”公主欢天喜地道。 顾师言摇头说不去,乌介山萝也摇摇头。公主说一起去一起去,一手一个拖着就走。 马车在长安城平整宽阔的大道上疾驰,顾师言、郑颢、万寿公主、乌介山萝四人同乘这一辆马车。 大唐王朝有胡人习气,男女之间甚是随便,所谓礼教并无什么约束力,男女杂坐,携手同游是司空见惯之事。只是马车中有人欢喜有人愁,校书郎郑颢阴沉着白脸,只与公主一人说话,对顾师言是完全不理睬,其实心里颇为忌惮顾师言,生怕公主喜欢上他,郑颢虽然自问才貌远胜顾师言,且官居三品,与顾师言不入流的九品棋待诏不可同日而语,但公主年幼无知,错爱了也说不准,就看她这么个跳泼泼的人要学围棋就不是个好兆头。 慈恩寺一盏茶时间便到,寺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寺前大院搭一高台,台上几个武生打打杀杀翻来翻去演一出《白门楼》,郑颢在公主耳边一一指点,说这是吕布、这是张辽、这是刘备。 顾师言正好陪着乌介山萝,这回鹘少女也许已听得懂汉话,只是不会说,看她微笑、点头,并没有茫然之态。 这时顾师言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暗中窥视他二人,回头看却只见人头济济,有长须碧眼的波斯人、腰别弯刀的吐蕃人、还有吐谷浑人、沙陀人、党项人,当然更多的是汉人,一瞥眼间,见西首石塔下有两个缠头的西域胡人的背影,其中一个正好扭过头来,利眼如鹰,与顾师言目光一碰,迅即回过头去。 顾师言低声问乌介山萝可认得石塔下那两个胡人?乌介山萝回眸看了看,轻轻摇头。 公主突然拍手道:“我知道这寺院后面罗汉堂有一株老梅树,现在肯定开花了,去看看吧。” 四人转到罗汉堂,这里空无一人,执事僧也不见一个,果见小院有一株枝干虬结的老梅树,有二丈余高,万点红梅,冷香幽幽。 正赞叹间,那老梅树忽然剧烈摇颤起来,树上积雪纷纷扬扬落下,雪粉入眼,四人眼睛都给迷了。 朦胧间,老梅树上扑下一团黑影,听得乌介山萝一声惊呼,眨眼被那黑影卷走。 顾师言拨出腰间佩剑,疾步赶上,看清了正是那缠头胡人,这胡人挟着乌介山萝沉肩错步避开顾师言一剑,口里一声唿哨,将乌介山萝直抛而起,顾师言大惊,抬眼看时,却见屋顶兽突处另一胡人长臂一探,接过乌介山萝,身形一闪,转瞬不见了踪影。 院里那胡人身形腾起,也要越墙遁走,顾师言哪里肯舍,长剑疾刺。那胡人身在半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弯刀,刀剑相击,“铮”的一声脆响,借力腾身而上,倏然远遁。 顾师言虽学过剑术,但轻身功夫却是未曾习练过,只有眼睁睁看着乌介山萝被人掳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是转眼间的事,公主跑过来带着哭腔道:“怎么回事呀!他们抓乌介山萝做什么呀?” 郑颢也吓得脸煞白,一个劲地说“真该死真该死,忘了带侍卫来。” 顾师言还剑入鞘,道:“先送公主回宫,我要立即找到乌介山萝的哥哥,他们应该知道这两个胡人的来历。” 乌介山萝在慈恩寺被人掳走之事惊动了宣宗,宣宗震怒,急令京兆尹会同九门提督全力缉拿那两个胡人,务必寻回乌介山萝。 乌介山萝的两个哥哥闻讯急急赶到,都是四十来岁的大胡子,环眼竖眉,相貌狞恶,一个叫温莫斯,一个叫那颉啜,是孪生兄弟,投奔大唐后宣宗封他二人为左、右金吾大将军。 那温莫斯暴跳如雷,口里哇哇大叫。 鸿胪卿张贾翻译说温莫斯在骂一个名叫逸隐啜的人。逸隐啜是回鹘宰相,乌介可汗正是被他杀死的,随后拥立乌介可汗之弟特勒遏捻为可汗,特勒遏捻其实是逸隐啜的傀儡。 顾师言问:“逸隐啜何以要遣人掳走乌介山萝?” 那颉啜比较冷静,汉话也说得流利,道:“山萝是父王的掌心宝,因容色美丽,人称‘西宁之珠’,美名远传至吐蕃,吐蕃自达磨赞普归天后朝中大乱,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起兵夺权,自称首相,此人生性残忍,老而好色,去年遣使致意我父王,意欲迎娶山萝,父王当然不允,论恐热怀恨在心,便收买逸隐啜这狗贼害死了我父王。论恐热立誓要得到山萝,威胁逸隐啜若不尽快献上山萝,就不会发兵助其立国,逸隐啜怕我兄弟借唐兵讨逆,因此一路追杀,随我兄妹三人突围而出的三百铁骑至玉门关只剩下三十七骑,直到进入长安,我等才松了口气,实在未料到这厮还不死心,竟然敢来这里掳走山萝。” 顾师言道:“如此说逸隐啜要将山萝送去吐蕃了,我们严守西去各要道,定能追回山萝。” 那颉啜道:“正是。” 九门提督遣人来报说黄昏酉时守西城门兵士曾见两辆突厥马车出城。 温莫斯、那颉啜当即率手下三十七骑追去,这三十七骑自万军中溃围而出,九死一生,无一不是以一当百的回鹘勇士,顾师言亦策马相随。 与此同时,九门提督遣使飞报大散关守备严守各要道,不得放任何人马出关。 此时已是初更天气,雪满山野,雪光映射朦胧可辨,众人催马疾行,每过一地便打探那两辆突厥马车的行踪。 四更时分顾师言等人追至一个叫边家村的小镇,见一早起的酒店小厮在店前打扫,便上前询问,回答说一个多时辰前见到两辆马车冒雪夜行,是不是突厥马车看不清楚。 众人大喜,温莫斯叫道:“他们马车不如我们快捷,快追!” 天色渐明,雪也止了,路上车马行人渐多,这里已是韩城地带,韩城守卫说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未接到拦截命令时那两辆突厥马车就已出城而去。 顾师言问:“城门不是要寅末卯初才能放行的吗?何以早早放他们出城!” 守城参将道:“他们有安西都护府敕令,说边塞有紧急军情,不敢不放行。” 顾师言道:“安西都护府所属之地早已被西域黠戛斯吞并,你们竟然不知?” 参将不胜惶恐。 对此等糊涂人多说无益,顾师言与温莫斯、那颉啜兄弟及其手下勇士草草吃了一些牛肉果腹,纵马出城。 韩城距前方大散关有一百六十里地,山峦起伏,关中平原至此已是边缘。 这日天色愈发阴沉,彤云密布,朔风凛冽,众人还未行出三十里地,纷纷扬扬的大雪又漫天而下,只得冲风冒雪而行。这一路未见那两辆马车的踪迹,积雪泥泞难行,温莫斯甚是焦躁,骂骂咧咧。 顾师言安慰道:“雪天追踪甚易,大将军不须着急。” 正这时,听到前边的回鹘勇士叫道:“追上那两辆马车了!” 众人闻声精神大振,纷纷拔刀,呼啸而上。 只见那两辆突厥马车一动不动地停在一座祠堂前,四无人迹,那两辆马车也是有车无马,无声无息。 众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回鹘勇士打个呼哨,纵马如风,从马车旁掠过,只见刀光一闪,两辆马车遮窗的牛毛毡从中断裂,坠落雪地。 马车里空无一人。 温莫斯兄弟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顾师言道:“贼人已弃车乘马奔逃,但他们挟持着山萝,行动也不甚便,我等分成两路,那颉啜领二十人就在这附近搜索,余下者随温莫斯和我前往大散关,只要他们未出关,就不怕追不回山萝。” 温莫斯连连称是,立即挥刀喝令,这些回鹘勇士训练有素,迅即分成二队,一队驻留原地,另一队随温莫斯、顾师言往大散关疾驰而去。 午后,大散关远远在望。此一路未发现任何可疑踪迹,顾师言心里隐隐感到不妙。 大散关守备已得知讯息,早布下重兵四下把守,对顾师言拍胸脯保证说决没放任何可疑人等出关。 守备还引顾师言和温莫斯二人指点关前山川形胜,此关是终南山西向的尽处,又是陇首东起的开头,清、姜诸河萦绕其间,山势雄奇险峻,进可攻,退可守,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顾师言问:“是否另有小道进出此关?” 守备道:“若是强行翻越秦岭,那当然也能绕过此关,但莫说是这大雪天,即便是秋日登高之时要翻越秦岭出塞,也需凭借绳索攀援,如此天气绝无可能。” 有军士来报,关外有一伙西蜀客商要求入关。 守备还未答话,那温莫斯大叫道:“快让他们进来,或许可以问到些情况。” 这伙西蜀客商是出塞与沙陀国做丝绸买卖的,结伙而行,有二百人之众。守备亲自上前询问,为首那胖商人满口蜀地方言,却是语出惊人,说就在关下十里地,一辆突厥马车与他们马队交错而过,很多客商都看到那突厥马车里有一女子在掩面哭泣。 守备大惊失色,连道“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上卷 二、胡骑凭陵杂风雨 温莫斯跳将起来,一跃上马,喝道:“快追!” 顾师言拦住道:“且慢,此事蹊跷,那两辆马车已被废弃在祠堂前,如何又是一辆突厥马车?” 温莫斯脑子倒也转得不慢,叫道:“必是他们备了车在关外接应的,再不追击,一出塞外,那就好比鱼入大海了。” 顾师言虽觉这其中大有可疑之处,但此时事情紧急,也不容细想,好比棋至中盘局势已非,对方大空将成,不孤军打入更无胜机,明知凶多吉少,也在所不惜。当即整装跨马,随温莫斯出关追击,守备遣手下一姓刘的副将领三百兵士相助,那提供讯息的胖商人被抓来带路。 温莫斯、顾师言一左一右挟着胖商人疾冲在前,十七回鹘勇士紧随,刘副将与三百步行兵士就落在了后面。 十里地转眼就到,此处是秦岭北麓,山高林密,胖商人叫道就是在这里见到那辆马车的,要求放他回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云收雪霁,四望无人,一片杂乱的马蹄清晰可辨,远远伸展至前边那道山崖拐角处。众人催马向前,绕过那道山崖,见那蹄印径往密林中而去,却未见车轮印迹。 温莫斯勒马察看,茫茫雪地上只有此路有蹄印,于是放马追去。 林深路窄,积雪及膝,又追出十里地,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所幸一轮缺月升起,雪光月色,十步尚可见人。 顾师言心中的隐忧愈发沉重,勒马大叫道:“且住且住。” 众人闻声都圈马聚过来,听他有何话说。顾师言道:“贼人掳了山萝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出关,我们一路快马追来,路上几乎没有歇息,他们不可能在我们前头。” 温莫斯道:“总要追上那辆马车看个究竟才放心得下。” 顾师言道:“这是贼人诱敌之计。” 温莫斯道:“他们目的是掳走山萝,何谈诱敌?” 正这时,忽见前面隐隐似有火光,温莫斯提刀大叫:“就在前面,快追!”率先冲去,那十七回鹘勇士呼喝追随。 顾师言高叫“不可冒进”,但铁骑如风,早已去得远了。 顾师言焦急万分,回头看,刘副将领的三百兵士还未跟上来,只得独个拍马向前。 前方山谷骤然间羽箭破空声大作,随即喝骂声、刀刃交击声、马匹负痛悲鸣声响成一片。 顾师言大惊,心知遭到了伏击,当下拨出佩剑,双腿一挟,胯下坐骑发力直冲。 朦朦月色下,见温莫斯与其手下十七铁骑被围困于山谷一逼仄之地,已有人伤亡,顾师言举剑大喝:“大唐官兵在此!”挥剑杀入敌阵。 刀光一闪,一刀迎面劈至,顾师言横剑一格,不禁全身一颤,觉得敌人臂力甚强,硬碰硬自己要吃亏。 那满脸虬髯的胡人掉转马头,手中弯刀高举,直冲而至,威势逼人,大有一刀击毙顾师言之势。马战正适合用刀,直劈横扫,可借助马匹冲击之力,而顾师言不习惯马上击剑,处境甚是凶险,堪堪侧身避过刀锋,却没护住胯下坐骑,那马脖颈被刀尖划过,悲嘶一声,突然栽倒。 顾师言着地一滚,站起身来。就听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道:“趁唐兵未到,合力击杀温莫斯与那颉啜,取其首级者赏千户。” 顾师言也大叫道:“温莫斯将军,赶快往来路突围,官兵——”一句话未说完,背后蹄声骤起,一刀劈至,脑后生寒。 顾师言双脚着地比在马背上灵活,扭身让过,反手一剑,刺中对方坐骑,那马痛得直立起来,马上胡人骑术精湛,竟没被掀下来。 顾师言之剑术师从盛唐名家公孙大娘一派,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在这之前从未与人生死相搏过。 又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弟兄们,一块往顾大人那边冲过去,咳、咳——”正是温莫斯的声音,似乎受伤不轻。 昏暗中见十余骑横刺里斜冲过来,在距顾师言十丈处又被敌人截住,刀刃交击的脆响在这雪夜山谷格外刺耳。 顾师言凝神细看,见敌人约有四、五十人,往来驰骤,喊杀声不绝,顾师言步行只有躲避的份,而救兵却还未到。 此处是个谷地,并无树木可以躲避,敌人两骑左右夹击过来,顾师言退无可退。 正这时忽听来路有人高叫:“巴婆罗巴婆罗。” 顾师言听出是昆仑奴阿罗陀的声音,大喜,应道:“在这里。”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敌人大声呼喝,催马直踏过来,顾师言一滚避过马蹄,另一匹马又冲了过来,竟来不及站起身,只好满地打滚,多滚了几下,就分不清方向了,只觉到处都是高高举起的马蹄。 正危急时,昆仑奴阿罗陀催骡赶到,手中铁棍挥出,“铮铮”两声,格开左右劈至的弯刀,顺手一挥,敌人坐骑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铁棍击碎了马首,冲出数丈,轰然倒地。 顾师言只觉身子一轻,已被阿罗陀抓起放在骡背上,顾师言忙道:“快救那边被困的温莫斯。” 顾师言与阿罗陀同乘一骡,颇觉转侧不便,便道:“阿罗陀,你冲过去帮助他们突围,我在这里等你们。”说着跳了下来。 阿罗陀应了一声,横冲过去,铁棍击出,当者披麾。 只听方才那苍老声音喝道:“哪里来的黑鬼!结藏、朱邪赤心,你二人截住他。” 就见两骑突出,弯刀映月,直逼阿罗陀。此二人是敌方高手,阿罗陀以一敌二,颇觉费力,斜眼看左前方被围困之人,竟似只剩三、四人在那苦苦支撑了。 阿罗陀心下焦急,虎吼一声,铁棍逼开朱邪赤心二人,双足在骡背上一点,腾身而起,径往围困处扑去。一围困之敌突见一人从天而降,举刀一迎,阿罗陀居高临下,铁棍如泰山压顶,一棍就将那敌打下马去,他骑上马冲进包围圈。被困者尚有四人,俱是伤痕累累,阿罗陀问:“温莫斯?”见一人应了一声,阿罗陀掉转马头,叫道:“冲。”铁棍开路往外冲,那四骑紧跟在后。 阿罗陀此时已无暇一一遮挡袭来的刀剑,只顾挥舞铁棍猛冲猛撞,一定要冲出个缺口才能突围,感觉到有两刀砍中自己后背。忽听顾师言叫道:“好样的,阿罗陀。”抬眼看时,见主人坐在马背上,已然冲出敌围,忙回头看,见有两骑随自己杀了出来,其中正有温莫斯。 四人落荒奔逃,敌骑紧追不舍。奔出不到一里地,忽听温莫斯大叫一声,滚落马下。 顾师言等三人都勒住马,扶起温莫斯,见温莫斯右胸中了一箭,血透重衣,这一箭是刚刚遭伏击时被射中的,他身受重伤,咬牙苦撑,勉强杀出重围,这会儿终于支持不住了。 敌骑眨眼就要追至,阿罗陀伸手拉住温莫斯手臂,用劲一提,要将他提上马背,未想刚一用力,背脊突然剧痛,竟然无法提起。顾师言赶忙抱起温莫斯上马,两人合乘往大散关方向驰去。 人伤马疲,眼见敌骑就要追及,终于听到前边刘副将的声音传了过来:“左金吾大将军,顾大人,是你们吗?”然后出现一片黑压压的身影。 敌骑见对方援兵已到,都勒住马,只听一声唿哨,齐涮涮掉过马头,铁蹄奔腾,消失在茫茫雪林。 那刘副将见只剩这几个人回来,甚是不安,道:“贼人在山口那边也伏击了我等,我部损失近百人,小将知道前方定然有险,因此催促军士急急赶来。” 阿罗陀冲顾师言点点头,示意刘副将所言不虚。 这时,温莫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顾师言急叫道:“军医在不在?”一个畏畏缩缩的军士上前来察看温莫斯伤情,众人这才看到温莫斯身上的皮裘被刀刃割得片片翻起,全身上下受创十余处,而右胸那一箭斜穿入肺,更是致命伤。军医束手无策,说那箭拔不得,一拔便会气绝身亡,只有把其他伤口包扎一下。 那拼死相助温莫斯突围的十七回鹘勇士只剩一人生还,且身受重伤。 刘副将命军士用担架抬起温莫斯回关,温莫斯突然举起右手,吃力地道:“把我阵亡的——回鹘儿郎——尸首拉——回去。” 刘副将面有难色,生怕黑天雪地的又遭伏击,道:“将军先回关养伤,明日一早小将派人来收拾。” 温莫斯手举着不肯放下。 顾师言道:“我与刘将军一起去看看,或许有幸存者,耽误不得。” 刘副将再也无法推托,只好点了一百名兵士前去。 那山谷死尸累累,约有三十多具,已无活口,却还有几匹马立在已死去多时的主人身边,静静等候主人起身上马。缺月西斜,景象惨然。 暗夜里分不清敌我,刘副将命军士把这些尸骸全部运回去。 子夜时分,回到大散关。顾师言已有两日两夜未曾合眼,疲惫不堪,抱着马脖子就昏睡了过去,没过多少时候就听有人叫他说温莫斯将军伤势严重,在找他。 天刚蒙蒙亮。温莫斯脸色如蜡,满脸的大胡子也如寒冬枯草般失去了光泽,见到顾师言,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低声道:“顾,顾,好朋友,来。” 顾师言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温莫斯吃力地道:“顾,你要帮那颉啜、找回山萝,好朋友,你能的。” 顾师言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将军放心,山萝还未出关,定能追回的。将军好好养伤,我这就去与那颉啜会合。” 温莫斯曲臂入怀摸索着,掏出两样东西,一件是用和田碧玉雕琢成的猛虎,另一样却是一枚火齐指环,镶嵌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以小金珠錾刻出神秘图案。 温莫斯把金指环送给顾师言,而碧玉老虎则转交那颉啜。 顾师言见他如此,甚觉不祥,一时无从安慰。 顾师言辞别大散关守备,要去相助那颉啜。 温莫斯与那位回鹘勇士暂留关内养伤。昆仑奴阿罗陀不顾背伤未愈,随主人前往。 主仆二人骑的是大散关守备精选的良马,冰天雪地,行人稀少,倒可以由着马性子奔跑。驰出四十里地,正与那颉啜遣来报信的回鹘勇士相遇,原来那颉啜已发现山萝踪迹,来不及会合温莫斯,独自率人追去,留下此人报信。 顾师言忙问:“却是朝哪边追去的?”报信的回鹘勇士手指长安方向。 “糟糕,”顾师言手中的马鞭往地下一抽,积雪四溅,“我们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掳走山萝就是为了诱使温莫斯与那颉啜追击,然后寻求机会除掉他二人,以绝后患,逸隐啜果然狠毒!” 问那回鹘勇士,那颉啜是何时追去的?答曰昨夜三更。 那颉啜早已去了多时,追是追不上了,即便遇险也已救之不及,只有先赶到韩城再说。 三人催马疾行,午未时分赶至韩城,守城参将十分殷勤,说那颉啜将军于今日一早在此饱餐了一顿,并换过马匹直奔长安城去了。 顾师言闻言心下稍慰,离长安城越近,那颉啜遭伏击的可能性越小,现在担心的是敌人把那颉啜诱出潼关加以截杀。当即婉拒了参将也要他们三人饱餐一顿的盛情,只带了一些关中烤饼充饥,便匆匆上路。 顾师言命那回鹘勇士快马追上那颉啜,让那颉啜会同九门提督合兵追寻山萝,万不可独自贸然追出潼关,若是追不上,那颉啜已然出了长安城,那就请九门提督立即派兵急赴潼关增援。 那回鹘勇士领命而去。 顾师言则与昆仑奴阿罗陀抄近道经五丈原直奔潼关,要赶在那颉啜之前先期到达,最好是连掳走山萝的敌人一并截住。输嬴成败,在此一举。 风雪交加,日夜兼程,其苦可知。顾师言对自己如此吃得苦也颇惊讶。他自幼长于深院之中、养于妇人之手,养尊处优不亚于王公贵族,浑不知世上有苦难一事,此次为追寻乌介山萝而奔波数日,更有凶险的敌人暗中窥视,但他并未退缩,反觉胸中豪气勃然,有一种与人对弈时从不言败的韧劲。 次日向午,主仆二人赶到潼关松果山。 松果山又名佛头崖,以山势形似佛头而得名,此处乃出入潼关必经之要道,山路崎岖,怪石林立,于此设伏袭击可得地势之利。 韩城经五丈原到这里比经长安城到这里要快半日路程,而敌人为了诱使那颉啜一路尾追,就不可能直奔潼关而来,肯定要绕些弯子。 顾师言认定自己已赶在了敌人之前,但敌人是否会在这里设伏那就料不准了,潼关四周峰峦如聚,险要之处甚多,随处可以设伏。然而不管敌人于何处设伏,顾师言守在松果山总能立于不败之地,起码能让那颉啜免遭暗算。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射,积雪晶莹,山间雪景宛若仙境。顾师言按辔徐行,察看地形。见半山腰有一佛寺,依峰临壑,占尽形胜。 顾师言跳下马,命阿罗陀在此守候,他独自寻路探访那佛寺。登山石级并无积雪,想必是寺僧清扫过的,以方便香客往还。 空山寂寂,不时有大山雀的鸣叫,顾师言的心沉静下来,乌介山萝清丽绝俗的面容蓦然在心底浮现,她现在怎么样了?逸隐啜既然要将她献给吐蕃论恐热,那么她应该不会受到伤害。这样一想,顾师言忽然觉得满腹柔情,那个只是微笑不说话的异族少女令他一见难忘,顾师言发誓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寺院名为佛崖寺,四周苍松翠柏,古木参天,顾师言步入大殿,正殿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塑像,香案上焚香正爇,却未见执事僧人的影子,当下跪倒在菩萨座下参拜,祈请菩萨保佑山萝周全。 忽听得后殿有女子的笑声,宛然是山萝的声音。 顾师言又惊又喜,莫非菩萨显灵了,山萝真的在这里!急步赶到后殿,后殿空荡荡并无一人,只有瞠目竖眉的韦陀尊者的塑像手执降魔杵立在那里。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顾师言在后殿转了个圈,见西侧有扇角门,当即推门而出,却是好大的一个园子,约有十余亩宽广,遍植梅树,有数百株之多,此时万朵红梅竟放,与皑皑积雪相映如画。 顾师言心中一动,那日山萝被掳也是在一株梅树下,不禁大叫道:“山萝,山萝,你在这里吗?” 惊起一只云雀飞窜而起,箭一样直冲云霄,这时隐约又听到年轻女子的笑声,真的是山萝的声音,不会错。 顾师言冲进梅林,大叫“山萝,山萝”,见左边数丈外有一白衣女子的背影一闪而过,隐在一株大梅树后。 顾师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奔将过去,见那株梅树后露出白衣一角,便道:“山萝,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想见我?”慢慢转到梅树那侧,正与那白衣女子打了个照面,顾师言吃了一惊。 这白衣女郎不是山萝,年龄与山萝相仿佛,神态比之山萝略显稚气,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艳难言,一双大眼睛因受惊而露娇怯之色。 顾师言忙不迭地后退,连称“对不住对不住。” 猛然听到身后有一声音道:“檀越别踩了老衲的脚。” 真把顾师言吓了一跳,回过身来,一张老和尚的脸鼻息可闻。 老僧很老了,没有九十也有八十,腿脚却还硬朗,雪地里走过来竟不用扶杖。 老僧慈眉善目,合什道:“阿弥陀佛,檀越是在寻找什么人吗?” 顾师言合什还礼道:“打扰大师了,在下寻找一位回鹘公主,未想错认了人,令这位姑娘受惊了。” 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 这时白衣女郎对老僧说了一句什么,老僧应了一句,那白衣女郎明眸一闪,转身离去,消失在梅林深处。 顾师言听不懂二人说的话,正欲询问,忽听山下传来尖利的筚篥声,这是阿罗陀在示警,顾师言忙辞别老僧道:“大师,在下告辞了。” 那老僧却不疾不徐地道:“檀越且慢,老衲看檀越骨格清奇,非是俗物,今日有缘,不妨先去禅堂小坐如何?” 顾师言道:“在下朋友有难,不能逗留,改日定当拜访大师。” 老僧笑道:“檀越在菩萨面前许愿甚是恭敬,菩萨有大法力,定能助檀越心愿得成。” 顾师言心里暗暗吃惊,刚刚自己在大殿上明明没有看到人!也不及多想,谢过老僧,匆匆出寺,奔下山来。 来到山下,却未看到阿罗陀,连两匹马都没了踪影,正惊疑间,一粒石子激射而至,溅落脚边,举目四望,见阿罗陀伏在前边一棵大榆树上,朝他招手。 顾师言奔将过去,攀上那棵榆树。阿罗陀不会说汉话,打手势示意刚刚有一个髡发胡人骑马往长安方向去了。 顾师言正要问阿罗陀把马藏到哪去了?远处忽然传来胡茄的悲鸣,胡茄声凄切悠远,仿佛一片愁云遮住午后的阳光,山谷顿时阴暗下来,但听马蹄声杂沓,有马队自潼关方向驰来。 蹄声渐近,顾师言透过枝叶见有三十余骑,马背上的骑手髡发结辫,俱是胡人装束,在距顾师言主仆二人藏身处数十丈之地纷纷下马,卸下马背所驮之物,为首者一声唿哨,那三十余匹马一齐掉转马头,眨眼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顾师言心里暗暗赞叹胡人御马有术,又见那群胡人在山路两侧掩埋着什么,远远看去好像是大瓦罐,有数十个之多,隔三两步就埋一个,不知在搞什么鬼名堂。 顾师言扭头看阿罗陀,那昆仑奴黝黑的脸上目光炯炯,等待顾师言示下。 顾师言示意阿罗陀用石子打破一个瓦罐看看装的是什么物事? 那群胡人一路掩埋大瓦罐越走越近,距顾师言藏身之处已不过二十丈地。 这时,一个胡人提起一只大瓦罐正要开步走,阿罗陀觑准时机,手中石子“嗤”的一声激射而出。 阿罗陀天生神力,一粒石子经他手指弹出竟如羽箭般带着破空低啸声,那胡人拎着的瓦罐瞬间裂成数片,罐内黑油油的胶状物流了一地,积雪上黑黑的一大块格外醒目。 刹那间弯刀出鞘声骤起,为首胡人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胡话,那群胡人就都闪身隐藏于山道石壁下的灌木丛里。 胡人身材高大,而灌木矮小,躲在里面藏头露尾,顾师言在高处看得要发笑。奇怪的是这些胡人就此伏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并不因为形迹败露而慌张,也不想追究是谁打破了他们的瓦罐? 夕阳西下,日色黄昏,山谷间暮霭四起。有两支商队先后经过这里,那些埋伏着的胡人依旧不动声色。倒是顾师言有点沉不住气了,这样僵持下去,倘若那颉啜突然来到,即便示警也已为时晚矣,而若是贸然现身,敌众我寡,无异于送死。 正踌躇时,忽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顾师言在梅林里见到的那老僧不知何时来到了山下。 老僧身着白色僧袍,跟在他后面的那个瘦小的留发侍者也是一袭白袍,两人一前一后缓步朝胡人设伏之处行去。顾师言张了张嘴,欲待提醒老僧前面有危险,却又想这些胡人对付的是那颉啜,不会为难这老和尚的,便噤口不言。 那老僧却似知道顾师言藏身于树上,走过那棵大榆树下还仰脸朝树上点头微笑。 只见那老僧径自走到一胡人藏身之灌木丛外,合什道:“善哉!这位檀越不须躲藏,暂且现身,老衲有几句话请教。” 那胡人耐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忽喇喇”树丛摇动,一人飞身而出,长臂一抖,一柄弯刀朝老僧当头劈下。 顾师言大吃一惊,急叫“休得伤人!”从树上一跃而下,阿罗陀亦随之跃下,而老僧离他们尚有十余丈远,施救亦鞭长莫及。 眼见得老僧难逃此劫,光头要被一劈为二,他身后那瘦小的白衣侍者疾趋而前,快如闪电,顾师言根本没看清他的身手,那胡人已直飞出去,仰面倒地,鲜血溅落在雪地上,弯刀依然在手,割破的却是自己的咽喉。 隐伏的胡人暴起,怪叫声不绝,将老僧与侍者逼住,刀箭纷纷指定二人,只待为首者一声令下,就要将二人乱刀分尸,乱箭穿心。那老僧视若无睹,顾自扭头对那白衣侍者说了句什么,脸有责备之意,似在责其出手太重。那侍者退后一步,垂首受教。 顾师言与阿罗陀慢慢走近,侍机援手,有几个胡人便将硬弩对准了他二人。为首胡人用生硬的汉话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老僧微微往后仰了仰头,眯眼打量为首的这个身形高大的胡人,忽然开口道:“檀越可是朱邪长云?” 为首胡人双眉一轩,显然吃惊不小,却不回答。老僧笑道:“十七年前在天山南麓巴仑台的回鹘金帐,老衲曾与檀越有一面之缘。” 为首胡人闻言全身一震,呆立片刻,“呛啷”一声,还刀入鞘,双手交叉扶肩,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吉备大师,小人多有失礼。” 老僧一笑,旋又皱起眉头,道:“你们快走吧,这里是京畿重地,又是老衲小庙的山门,不可妄为,唐兵即刻便到,迟则难以脱身了,为老衲传句话给贵主人逸隐啜,吐蕃论恐热喜怒无常,倚之为靠山必有后患。” 名叫朱邪长云的胡人对这老僧的话竟似不敢有违,连连称是,退后数步,嘬唇唿哨,不一会就见原先那些马匹急驰而来。 朱邪长云身边一胡人不大甘心就此撤退,扬刀虚劈,说了一串胡话。朱邪长云翻身上马,厉声道:“东瀛圣僧在此,主人不会责怪我等办事不力的,上马!” 顾师言急叫道:“你们把山萝掳到哪里去了?” 朱邪长云眼神如箭,瞪了顾师言一眼,掉转马头,策马先行,那些胡人眨眼间都走了个精光,地下那具死尸也被带走了。 “多谢大师相助!”顾师言上前施礼,又问:“莫非大师便是日本国高僧吉备真备?” 老僧双手合十,道:“老衲便是吉备真备。” 顾师言大为兴奋,他曾听老师卢藏用说过日本僧人吉备真备是得道高僧,妙解禅理,精通音律,卢藏用幼时向吉备学过弹琴。曾与前辈名手玄东对弈的日本僧人也正是吉备真备,而今卢藏用与玄东俱已仙逝,未料吉备真备却还健在!那么这老僧岂非有百余岁了? 天色已昏暗下来,两山夹峙,山谷间更是黑得快。 那白衣侍者不知何时手里提了一盏小灯笼,晕黄的烛光照出三尺之地。 这时,远远的胡茄悲声又起,这边塞乐器竟如此苍凉悲怆。 顾师言道:“敌人把那颉啜他们引过来了。”欲向老僧解释,却又觉得多余,这老僧好像无所不知似的,便道:“此间寒气重,大师回寺歇息吧。” 老僧点头道:“也好,檀越小心了,此间事了且到小寺一叙。” 顾师言拱手道:“晚辈顾师言,定当前来聆听大师教诲。” 那老僧爽朗一笑,道:“久闻大名,后生可畏呀。” 顾师言目送老僧与那侍者缓步拾级上山,那盏晕黄的灯笼便如夏日萤火般忽隐忽现,但听胡茄悲音一缕方歇,马蹄声又起,稍近,可辨出有三骑马迅速驰来。 顾师言与阿罗陀又攀上那棵榆树,目不转睛盯着山路那头。月出东山,清辉一片,遥见三骑首尾相衔而来,居前者体态纤细,幂缡遮面,分明是一女子,顾师言又惊又喜,心道:“山萝,终于寻到你了。”示意阿罗陀飞石将后面两人打下马。 三骑快捷如风,眨眼来到顾师言二人跟前。阿罗陀扣石在手,屏息凝神,随着一声断喝,双石齐发,正中后面两匹马的前腿,竟将马腿给打折了,那两匹马引颈悲嘶,前蹄跪倒,将马上两个黑衣胡人直掼出去,两个黑衣胡人身手甚是了得,凌空转身,稳稳落地。 阿罗陀趁这两个黑衣胡人立足未稳,抽出镔铁棍,从榆树上高高跃下,举棍朝身形高瘦的那个黑衣胡人天灵盖击落。 这两个胡人费尽心机诱那颉啜入埋伏之地,万未料到自身反遭伏击,只见那从树上扑击下来的黑脸人宛若一尊佛教愤怒天尊,威风凛凛,铁棍挟风,势大力沉,身形高瘦的胡人不敢用刀硬挡,只得着地一滚,避了开去。 阿罗陀身在半空,双臂一拧,铁棍由直劈变为横扫,又将另一胡人罩在棍风下,阿罗陀要以一敌二,以便顾师言救人。 就在后面两骑被截住的同时,奔在前面的那骑马也停了下来。 顾师言追上前去,叫道:“山萝,山萝,是我,顾师言。” 却见马背上的乌介山萝缩成一团,接着身子一歪从鞍上滚了下来,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似乎受伤不轻。顾师言急忙上前相扶,乌介山萝在顾师言的臂弯环抱下转过身来,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直插顾师言胸口,此时相距既近,又是猝不及防,顾师言清楚地感觉到锋利冰冷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左胸,心口一凉,往后便倒。 那女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撩开遮脸的幂缡,却是个容颜冷艳的少妇,哪里是乌介山萝! 阿罗陀大惊失色,眼见主人仰面倒在地上,匕首仍插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当下掉头便朝顾师言这边奔来,两个胡人挥刀追击,阿罗陀铁棍向后一格,“铛铛”两声,格开两刀。 刺杀顾师言的那个冷艳少妇本欲在匕首上踏上一脚,彻底结果顾师言的性命,见阿罗陀须发倒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不禁心生惧意,当即扭身上马,声音清脆地招呼一声,那两个胡人也无心恋战,因坐骑前腿已折,只好步行,紧随那少妇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阿罗陀哪里还顾得上追击,双手抱起顾师言,不停地叫“巴婆罗巴婆罗”。 顾师言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听到阿罗陀的呼唤,使劲睁开眼,气息微弱地道:“山萝——山——萝”,旋即昏厥过去。 远处蹄声隐隐,那颉啜率众追来。 上卷 三、曾留巫山梦里香 顾师言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清醒过来先是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师父,寒山的诗我却喜欢这一首,‘有乐且须乐,时哉不可失。虽云一百年,岂满三万日。寄世是须臾,论钱莫啾唧。《孝经》末后章,委曲陈情毕’。” 这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乳燕新啼,又好比银筝轻拨、珠落玉盘,若非亲耳听到,顾师言真不信世上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俗谚“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原来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不是来自丝竹管弦,而是少女的歌喉,这少女只是吟诗,却比唱歌还好听。 顾师言怕这是在梦中,睁眼一看,见自己卧在一张云床上,竹布罗帐低垂,窗外阳光照射,房内明亮洁净,那少女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顾师言双肘一撑,就欲坐起,不想左胸一阵剧烈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这才记起自己身受重伤,却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听到顾师言的呻吟,床前猛然立起一人,面黑齿白,耳戴银环,正是阿罗陀,掀开竹布帐,见顾师言醒来,大喜,赫赫憨笑。 外间随即进来一人,手持念珠,口宣佛号,却是老僧吉备真备。顾师言挣扎着要起身,老僧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檀越伤口尚未愈合,还须静养。” 顾师言感激道:“多谢大师相救。” 老僧道:“檀越吉人天相,伤在心脾之间,脏腑未损,不然老衲亦无法施救。” 原来顾师言重伤昏迷后,那颉啜领着十九回鹘勇士堪堪赶到,当即将顾师言送上佛崖寺,老僧吉备真备当真是无所不能的,岐黄之道竟也精通,正施救间,山下又有大队唐兵急驰而至,却是与顾师言主仆二人在韩城分道而行的那个回鹘勇士领兵前来,那颉啜得知兄长重伤,又听老僧说顾师言性命无碍,于是连夜奔赴大散关去了。 这都是两日前的事,这期间顾师言一直昏睡不醒,伤势固然不轻,连日奔波也已疲惫过度。 顾师言获悉那颉啜无恙,心下一宽,旋又想起乌介山萝依旧毫无音讯,不禁叹了口气。 老僧知他心思,宽慰道:“若是老衲所料不差的话,檀越所寻之人还在长安城。” 顾师言一想,觉得老僧说得在理,此一路关卡重重,敌人掳了山萝去,追兵四出,岂能轻易西出阳关!反倒是长安城是安稳的藏身之地,长安城人丁百万,胡汉混杂,藏个把人实非难事。 老僧心思缜密,令顾师言大为佩服。 此后数日顾师言一直在佛崖寺养伤,老僧吉备真备的疗伤草药甚是灵效,伤口已然结痂,可以下床轻微走动。 这日午后,顾师言见天气甚好,便要到户外走走,舒舒闷气,也想解开心中一个疑问:那日在外间吟诗的少女是谁?是否就是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 一出禅房,便是梅林,顾师言信步朝梅林中行去,阿罗陀在后跟随。梅林幽深,积雪未融,顾师言自东向西穿林而过,见前边是一山崖,山崖上有三间精舍,门户虚掩,寂静无人。 精舍内的摆设极为清雅,顾师言一眼看到的是琴台上的一具七弦琴,琴弦泛出冷幽幽的光泽,不禁心中一喜,他曾师从卢藏用学琴,于此道颇有会心之处,只是后来专心于棋,琴技有所荒疏,此时见良琴在台,不免技痒,便上前试试琴音,轻按徐拨,但听“铮铮琮琮”,音色极美,兴致上来了,便弹奏了一曲《蒹葭》。 正自陶醉之时,忽听门外有人曼声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顾师言闻声大喜,急忙立起身快步来到门外,也顾不得动作过大牵扯得伤处一阵疼痛了。然而精舍外的山崖空地上,只有阿罗陀一个人在那揉眼搔头,一脸的困惑,顾师言问他刚刚有谁到过这里?他手指梅林方向,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师言心想这事怪了,明明听到少女吟诗声,为何一眨眼就不见了?精舍距梅林有七、八丈地,哪有这么快的身手能倏进倏退? 顾师言也就没心思弹琴了,与阿罗陀二人穿过梅林回到栖身的禅房,却见老僧吉备真备在房中相候,还带来了一副棋具,笑道:“顾檀越是当今棋坛第一高手,老衲虽已多年未与人弈棋了,但方家在此,不请教一局连佛祖都要见怪的。” 顾师言连称“岂敢”,又道:“大师此言折煞晚辈了,晚辈的恩师卢讳藏用当年向你学过琴,大师可说是晚辈的师祖。” 吉备真备道:“韩文公有言‘能者为师’,休论这些辈分虚名。老衲是北派禅宗的弟子,吾师神秀上人曾言琴棋之道驰心逸性,有碍修行,但老衲执迷不悟,可见天生俗骨,难得解脱了。” 顾师言道:“大师何必过谦,晚辈斗胆放肆一句,这世间僧尼多而修行者少,如大师这般慈悲为怀心中有佛者有几人?” 老僧一笑道:“顾檀越具广长舌相,能说会道,且先手谈一局,棋中乃见真性情。” 两人纹枰对弈,顾师言恭恭敬敬执白先行,他知吉备真备棋力甚高,因此每一着都凝神细想,丝毫不敢大意。 而老僧吉备真备倒是心思敏捷,落子如飞,吉备真备六十年前就有“快棋王”的美誉,以算路快而准著称,未想年过九十,风采不减当年。老僧人虽慈和,但棋风凌厉,扳头扭断,着法凶狠,而且攻守弃取张弛有度,并不是一味的恋战嗜杀,宛然盛唐王积薪之流的力战风格。 顾师言逢此强手,抖擞精神,沉着应战,牢牢把握住大局,并在中局弈出飞镇的好手,老僧顿时陷入沉思。 顾师言见老僧迟迟不落子,内急起来,起身出门欲行方便,一拉开门正见门外一白衣女郎竖起右手食指贴于唇鼻间作“嘘”声,似在示意目瞪口呆立在那儿的阿罗陀别出声,那白衣女郎扭头与顾师言打了个照面,一张俏脸登时变得绯红,纤足一顿,整个人如飞鸟投林般掠起,转瞬间消失在梅林中,这等轻盈美妙的轻身功夫顾师言真是闻所未闻。 老僧还在苦苦思索,总觉白棋飞镇之后黑棋很难措手,且白棋全局厚实,黑棋中腹棋形薄味道恶,已呈败象,苦思无良策,废然投子认负,叹道:“顾檀越之棋蓄劲藏锋,不战屈人,为古来所无,老衲甘拜下风。” 顾师言也对吉备真备如此高龄行棋思路依然清晰深表叹服,却又直言道:“此局面黑虽稍稍不利,形势却未大坏,且实空黑尚领先,大师何以轻易放弃?” 老僧含笑道:“处劣势而意图翻盘,无非胡搅乱战寄望于对手出昏招,如此患得患失,于人心智有损,离围棋‘忘忧’之旨远矣。老衲下棋一旦处于劣势,顿觉四大皆空,一切名利之心涣然冰释,所以说弈棋亦可参禅。” 老僧此言语带玄机,顾师言却没细想,话锋一转说到山崖边精舍里的七弦琴,装作不经意地提到那白衣女郎。 老僧面色一肃,道:“顾檀越千万不可和她说话,不是老衲危言耸听,此女是个祸胎。” 顾师言表面唯唯,心下不以为然,料想老僧有不愿对外人明言之事,以此为托辞,当下也就不提,只与老僧谈棋论琴。 “檀越可曾听过楸玉棋枰的传说?”老僧吉备真备忽问。 “晚辈有所耳闻,却是不信,若果有这等事,那真是岂有此理了!” 老僧笑道:“此事的确荒唐,只要拥有楸玉棋枰与冷暖玉棋子就能天下无敌,那么我辈学棋做甚?” 顾师言道:“又传闻这副楸玉棋具乃东海神木所制,有长生不死的神效,这更是无稽之谈了!” 老僧却不回答,出神良久,忽道:“老衲三十年前于琉球王宫亲眼见过这副棋具。” 小沙弥来报有客前来探访顾檀越。 顾师言问是谁?呆头呆脑的小沙弥说不认得。 顾师言摇头微笑,便与老僧一道随小沙弥穿过梅林来到前殿。 迎面一人却是校书郎郑颢,顾师言微觉诧异,却见郑颢背后三个随行的小厮跳出一个,冲顾师言眉花眼笑道:“小顾,你好好的嘛,听说你被人杀了一刀,伤在哪?让我瞧瞧。” 顾师言定睛一看,这白白嫩嫩的小厮竟然是万寿公主,还有个小厮是自己府上的侍僮泉儿,泉儿喜极而泣道:“公子,你可把我们急死了”。 因老僧吉备真备在场,顾师言不便向公主施礼,只是说:“你怎么来了?有二百里路呢!” 一旁的郑颢见公主对顾师言态度亲昵,不禁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只是冷言冷语道:“他会受什么伤!又没把乌介山萝追回来,受伤也是白搭。” 公主没理会郑颢说什么,歪着头绕顾师言转一圈,细细打量,见顾师言五官齐全,也没缺胳膊少腿,又问:“伤在哪呀?” 顾师言手抚左胸,道:“这里被刺了一刀,多亏这位吉备大师相救,现在好多了。” 公主笑眯眯道:“我原以为你只会下棋,是个棋呆子,没想到还会耍刀弄剑,跟谁学的?教教我。”公主一副好学不倦的样子。 天色向晚,老僧陪顾师言等人在膳堂用罢斋饭,命小沙弥安排郑颢等人住宿,便独自做晚课去了。 公主哪里肯安分,道:“小顾,你的伤不碍事吧,我们出去走走,呆在这庙里好生无趣。” 顾师言便领着她与郑颢二人来到梅林,没走几步,隐约听得琴声“叮咚”,顾师言心中一动,迈步朝梅林那侧的山崖精舍行去。 山间寂静,琴声清澈可辨,顾师言听出这是他午后弹奏过的那曲《蒹葭》,弹琴者指法纯熟,回环往复间琴意如诉,顾师言自愧弗如,心想莫非是吉备大师在此鼓琴?那稚气未脱的白衣女郎不可能有如此琴技! 公主笑道:“和尚们倒是风雅得很,又是弹琴又是下棋的。郑颢,哪天你也来做和尚吧。” 郑颢愠怒道:“为什么偏叫我做和尚!顾训又会弹琴又会下棋,他做和尚合适。” 公主拍手笑道:“很好,你们两个都来做和尚,就拜那个老和尚为师,郑颢今年二十五,是师兄,小顾二十三,是师弟,阿弥陀佛,哈哈,笑死人了!” 顾师言看一眼郑颢愠怒的样子,心下暗笑,口里道:“江东顾家只我一棵独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下还要娶妻生子,和尚是不做的,郑颢郑大人也许已看破红尘,想做和尚也未可知。” 料想郑颢闻言必然气恼,未想郑颢只是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郑颢蒙圣上眷顾,一心想着为圣上和国家出力,不像某些负恩之辈只顾一己之私。” 顾师言听了这冠冕堂皇的话一时也无话可答。 那万寿公主却脸儿一红,问顾师言道:“你要娶妻生子,想娶谁呀?是不是想娶乌介山萝?怪不得你拼着老命要把她找回来。” 这时,三人已穿过梅林,来到了山崖上。琴声戛然而止,三间精舍竟然没有灯光,在暗夜里无声无息。 顾师言朗声道:“是吉备大师吗?”精舍里无人应答。 公主也叫道:“里面有人吗?” 未见丝毫动静,公主道:“和尚们装神弄鬼的,方才明明听到这里有人弹琴,怎么眨眼就走了?郑颢,你是大师兄,你进去瞧瞧。” 郑颢闻言反倒后退了一步。 顾师言上前推开虚掩的门,摸出火摺“哧”地一声点燃,见西首短几上有一烛台,烛台上插着支用了一半的红烛,这红烛显然是刚刚被人吹灭的,还散发着一丝烛芯的焦香味,那具七弦琴依旧横在琴台上。 公主走过去趺坐在琴台一侧,道:“和尚走了,我来弹奏,我弹一曲《山居吟》,好听得很的。” 公主右手一按,左手一舒,姿态倒是不错,但听清越的商音“铮铮”两声,郑颢赶忙喝一声彩。 正这时,精舍内忽然起了一阵冷风,下临深崖的那扇木窗陡然被风刮开,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别动我的琴。”随即有一白衣人飘然穿窗而入,夺过那具七弦琴抱在臂弯里,俏脸薄怒,秀眉微蹙,正是那白衣女郎。 公主先是吃了一惊,见是一个娇怯怯的少女,胆气便壮了点,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琴!就算是你的,弹弹又有什么要紧。” 郑颢帮腔道:“这位姑娘,你可知她是谁?她是大贵人,普天之下没有她不能动的东西!”顾师言听郑颢的话有点仗势欺人,生怕白衣女郎翻脸,这女郎来去如风,身手定然十分厉害,一怒之下伤了公主那就糟了,赶忙抢上一步,正待解释,忽听门外一冷冷的声音道:“大贵人!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们衣羽更高贵?” 那白衣女郎“哼”了一声,抓住七弦琴用力一拗,琴弦绷断,声如裂帛,七弦琴从中断为两截。白衣女郎将断琴掷在公主脚下,道:“你弹去吧!”扭身出门。 万寿公主何尝受过这般对待,她小性子上来了,也不怕白衣女郎功夫厉害,冲出去叫道:“我是公主,你敢对我无礼!” 顾师言、郑颢二人赶忙跟了出来,见白衣女郎立在一中年妇人身后。 这妇人约四十来岁,眉目甚美,只是脸颊瘦削,颇有乖戾之色,排场却是不小,有四个青衣小婢提着四只精致的碧绿灯笼两边相候,妇人身后又有四位黑带抹额衣衫单薄的白衣侍者,顾师言认得其中一个便是那日在山下闪电般击毙一胡人的留发侍者。 只听那妇人冷笑一声,傲然道:“什么公主敢在这里撒野!衣羽,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妇人身后那白衣女郎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妇人皱眉道:“吉备真是老糊涂了,留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在这做什么!”说罢,衣袖一甩,四个青衣小婢一齐转身,灯笼在前引路,缓缓往山顶而去。 这中年美妇并不如何疾言厉色,但举止间自有一股高华威严之仪,万寿公主虽然娇纵,在这妇人跟前却也不敢放肆,直等她们一行人绕过山崖不见了才轻声发问:“小顾,你知道这女人是谁?” 三人败兴而回,刚出梅林,就见老僧吉备真备匆匆走过来,稽首道:“阿弥陀佛,三位今晚不能在此留宿了,快快下山去吧。” 公主叫将起来:“老和尚好生不晓事,这样黑天雪地的叫我们到哪里去!” 老僧也不解释,只是念佛。 顾师言心知定是因为那中年美妇的缘故,虽觉满腹疑团,却不想让老僧为难,合什敬礼道:“那就不打扰大师了,我等这就下山去。” 老僧脸有愧色,道:“怠慢怠慢,顾檀越之伤已好了十之七八,多多保重吧。”手捻念珠,掉头而去。接着便有个小沙弥提着盏灯笼过来,说送各位施主下山。 这时阿罗陀操着镔铁棍、泉儿和郑颢的那个小厮、赶车的车夫也都被赶出来了。 公主气得直跺脚,下山路上不住口骂那老和尚,忽然拍手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郑颢自然要请教公主明白了什么? 公主道:“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定是这老和尚的相好,和尚惧内,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顾师言道:“不可乱说,吉备大师是有道高僧。” 郑颢道:“什么有道高僧!我看那个凶霸霸的白衣少女便是他们二人的私生女,不信我们问问这小沙弥,喂,小沙弥,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是不是你们方丈的女儿?” 一直低着头提灯笼照路的小沙弥满脸惊恐之色,死命摇头,突然转身丢下众人独个跑回去了。 公主又是笑又是骂。众人摸黑来到山下找到马车,郑颢开口道:“这车哪坐得下这许多人!” 公主道:“小顾一起来挤挤,这黑炭不要上来,我看着害怕。” 郑颢脸拉得老长。 顾师言见阿罗陀不知从哪牵出两匹马来,便道:“我和阿罗陀骑马,连夜赶回长安城也好,我正想早点回去搜寻乌介山萝呢。” 公主过来拉住顾师言的手道:“让郑颢骑马,你有伤,和我一块坐车。” 一边的郑颢又妒又恨,突然抢过阿罗陀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负气急驰而去。 公主道:“郑颢他发什么癫!上车吧,我们慢慢追上去。” 顾师言便上车与公主一道坐到车厢内,泉儿和郑颢的那个小厮缩着脖子坐在车辕边上,赶车人长鞭望空一击,“驾”的一声,两匹驾车的大马一齐用力,车轮辘辘滚动起来。 十一月下旬的天气,夜里甚是寒冷,半轮下弦月直到二更天才升起在东山巅,道路依稀可辨,但车厢里依旧是漆黑一片,呆得久了,才隐约看得出一点轮廓。此时已行出四、五里地,令顾师言觉得奇怪的是,平日里嘴巴没得停的万寿公主这么长时间竟然一语不发?便问:“公主,你睡着了?” 黑暗里听得公主答道:“没有。” 顾师言道:“那怎么不说话?” 公主却不回答,隔了一会才道:“没什么。哎,你冷不冷?” 顾师言道:“还好。” 公主又问:“胸口伤处还疼吗?” 顾师言听公主语气有点不对劲,似乎对自己生了情意,心想孤男寡女暗厢独处大大的不妙,他可不像郑颢一心想做皇帝的女婿,也不喜欢这万寿公主,当下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郑颢跑到哪里去了?夜里骑马别有什么闪失才好。” 话音未落,听见车厢外阿罗陀怪叫起来,又听车头那小厮叫道:“是我们公子爷!公子爷,谁把你吊到树上去了?” 顾师言赶忙掀开车窗帘幕,顺着小厮的手势一看,淡淡的月色下,郑颢双手双脚被反绑着吊在路边一棵大栲树的斜干上。 顾师言与公主都下了车。 阿罗陀借了顾师言的佩剑,从马背上高高一跃,挥剑斩断了吊在树干上的绳索,郑颢整个人登时往下急坠,吓得他惊叫起来,阿罗陀半空中将他接住,轻轻放在车辕上。 郑颢头发散乱,两颊肿起,似乎半个时辰不到就胖了许多。 公主大为愤怒,问:“郑颢,谁把你打成这样?好歹也是我父皇的臣子,谁敢如此大胆?” 郑颢咿咿唔唔道:“我也没看清,我正骑马呢,突然身子就悬了起来,被打了几记耳光,就给吊起来了。” 公主跺脚道:“你也真是的,被人打了还吊起来,却连是谁都不知道?唉哟,对了,会不会是抓走山萝的那帮子胡人?” 顾师言道:“说不准,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吧。” 郑颢骑的那匹马早不知跑到哪去了,郑颢只得垂头丧气地上车与顾师言坐在一起,其实车厢颇为宽敞,四、五个人也坐得下。 万寿公主心眼不错,不住口地安慰郑颢。 郑颢很觉没面子,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在公主面前出了这么个大丑,还被姓顾的看在眼里,心下郁闷,一言不发。 起先公主还一会儿骂和尚一会儿骂胡人,又自言自语胡乱猜测,见郑颢和顾师言都不答腔,觉得没劲,睡意一阵阵袭来,有点撑不住眼皮了。 车轮辘辘声单调乏味,顾师言也觉困倦,耳听得车厢外阿罗陀骑马“得得”跟随,也不知行了多少路?鼻中忽然闻到一丝淡淡的幽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接着便有一个温软娇小的身子靠到他怀里,柔软的小手攀住他脖子。 顾师言一下子睡意全无,全身僵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心中叫苦:“这公主直如此色胆包天,这会儿动起情来了,我顾训这辈子要毁在她手里了。” 那公主愈发放肆起来,粉颊贴在顾师言脸上,在他耳边轻轻嘘气,弄得顾师言痒痒的,不禁面红耳赤起来,伸手抓住公主双肩要推开她,不想公主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顾师言怕惊动郑颢,也不敢用力。 出了松果山二十里山路,此去长安便是通衢大道,路上已无积雪,马车轻快了许多,寒夜无声,偶尔听到赶车人甩一下鞭给马匹提神。 那公主伏在顾师言怀里竟似睡着了,温热的身子幽香阵阵,弄得顾师言两手不知往哪儿放,只觉口干舌燥,一颗心“砰砰砰砰”跳得厉害,生怕郑颢都会听到这心跳声。 公主身子扭了扭,脸颊贴在顾师言胸口处听他心跳,却触到了顾师言伤口,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公主当即察觉,拉着顾师言的左手亲吻了一下,意示安慰。 顾师言万万没想到这娇蛮任性的公主竟这般温柔可人,不禁浑身燥热,情欲之念大起。 顾师言虽未娶妻,但与朋友交游饮酒之际也常出入青楼曲坊,早知情欲滋味,而且在唐人看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不免迂腐做作,万寿公主如此投怀送抱,却之不恭。 顾师言已然情动,双臂一环,将公主温软的娇躯紧紧抱住,那公主仰起脸凑上来,四唇相接,顿觉天旋地转。 车厢一隅的郑颢也许腿坐麻了,使劲伸腿,突然开口问:“到哪了?到曹家庙了吗?” 把顾师言吓了一跳,他怀里的公主也坐直身子,黑暗里听得她轻笑一声,就见车门帷幕一掀,朦胧中白影一闪,那公主竟似窜出车外去了。 顾师言失声叫道:“公主!” 蓦然听到车厢里公主的声音道:“做什么?我都睡着了,到长安城了吗?” 一时间,顾师言如坠冰窖。 只听赶车人回答道:“回公子爷,到长安城还早得很呢,还有一百多里地。” 顾师言撩起车窗帘幕往外看,缺月西沉,天地漆黑,约摸是四更天。 郑颢咕哝道:“掀来掀去做什么?风透进来冷死了。” 顾师言呆呆坐着,心如乱麻。 天色渐明,车厢内熹光透入,人物面目逐渐清晰,公主见顾师言脸色苍白,便问:“小顾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脸颊肿肿的郑颢“哼”了一声。 顾师言笑了笑,道:“没什么,坐了一夜的车有点疲乏。郑颢兄要不要先到前边集镇找医生敷点膏药?” 郑颢摇摇头。公主道:“那到前边吃点东西吧,又冷又饿,真受不了!” 马车到达曹家庙时天已大亮,曹家庙是长安城外第一大集镇,离长安城尚有八十里地。 公主随顾师言下车去镇上吃了碗羊肉面,命小厮给车上的郑颢送一碗去。吃罢继续赶路,公主道:“小顾,你老是撩开窗帘东张西望做什么?这路上有什么好看的!” 顾师言微觉脸热,便坐定不动。 公主又道:“我这次偷偷跑出来,父皇知道了一定会责骂我,郑颢还伤成这样,怎么向父皇说呀?” 顾师言道:“不能让皇上知道郑颢兄是被人打伤的,只说是跌伤的。” 一边的郑颢连连点头。 巳末时分,马车驶入长安城,顾师言命阿罗陀与泉儿先回去。 郑颢自觉无颜面见皇上,要马车先送他回府,然后由顾师言送公主回宫。 宣宗听得公主与顾师言回来了,立即召见,一见公主便责备道:“你这妮子当真胆大妄为,竟敢私自出城,郑颢呢,怎么不敢来见朕了?” 公主做出小女儿娇态道:“父皇,孩儿知错了,孩儿是听说顾训被人杀了一刀,就想去看看他,让郑颢陪孩儿去的。父皇,你也不要责罚郑颢,他在路上跌了一跤,脸都跌破了。” 宣宗“哼”了一声,脸色慈和下来,道:“快到你母后那里问个安吧,你这妮子,把你母后急坏了,去吧。” 万寿公主冲顾师言做个鬼脸,一边道:“多谢父皇隆恩。”格格笑着碎步而去。 宣宗问了顾师言伤势后喟然叹道:“此番若非顾卿,温莫斯兄弟必然同遭毒手?顾卿想必还不知温莫斯已然伤重不治了吧?” 顾师言“啊”的一声,黯然道:“微臣无能,未能阻止温莫斯将军追出大散关。” 宣宗道:“这事须怪不得你,逸隐啜老奸巨猾,温莫斯兄弟哪里是他的对手!哦,对了,那颉啜昨日回来见我,说他兄长临终只说一个‘顾’字,不知何意?” 顾师言道:“温莫斯将军重伤后曾托我将一碧玉猛虎转交那颉啜将军,我还未及交给他。”内侍禀报那颉啜将军求见。宣宗对顾师言道:“他定是听说你回来了,急着见你。” 那颉啜满眼血丝,消瘦不少,一见碧玉猛虎,这魁梧的大汉竟呜咽出声。 宣宗宽慰道:“爱卿不须伤感,汝兄既将这虎符传于你,你便是回鹘之王,复国锄奸,任重道远,且自珍重。” 那颉啜跪拜道:“那颉啜父兄之仇全仗皇帝大人作主。” 宣宗道:“爱卿请起,朕自当为你等作主。逸隐啜以为联合吐蕃论恐热,就敢小觑我大唐,在我京城杀我臣子,如不除之,四方属国将笑我大唐无能,不复朝拜矣。” 那颉啜叩首道:“多谢皇帝大人!” 宣宗沉吟片刻,又问那颉啜:“山萝公主还没有音讯吗?” 那颉啜眼望顾师言,摇头道:“不知那些贼子把她掳到哪里去了!” 顾师言道:“山萝公主定然还在长安城。” 宣宗听了顾师言的分析后点头道:“此言有理,那么就命京兆尹多遣人手四处暗访搜寻,命九门提督明里放松守备,暗地里多多留意,诱敌出动,一举擒之。” 召见毕,顾师言与那颉啜告退。二人于宫门外分手,那颉啜道:“顾兄弟,明日请到寒舍一叙,哥哥我有事与你商议。”那颉啜经此一役,视顾师言已如兄弟。 顾师言住所在小雁塔下的桃园湖畔,前后三进,占地数亩,有僮仆十余人,一见顾师言回来,无不欢喜。 应门奚僮禀道:“公子,昨天有个叫温庭筠的士人找你,小的说公子在潼关佛崖寺养伤,他就说要赶到那里去看你,怎么公子你没遇上他?” 顾师言喜道:“温飞卿来京城了?很好!那么定是在路上错过了。” 顾师言没看到阿罗陀,便问泉儿。 泉儿道:“在朝阳门的时候,他突然打手势叫我一个人先回来,他飞也似的跑了,象是去追什么人。” 顾师言心想阿罗陀发现什么了?多日疲于奔命,也无心细想,命仆人备热水,洗浴歇息去了。睡到掌灯时分,忽被厅庑间传来的人声吵醒,侧耳细听,不禁失笑,原来是酒友来访。 上卷 四、豺狼在邑龙在野 顾师言交友无所顾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一言相投,便是他的座上宾。他好繁华、喜热闹,有酒共饮,无客不欢,真可谓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此夜来访的客人共有四位,一位是校书郎郑颢之弟郑颀,郑颢虽与顾师言不睦,其弟郑颀却与顾师言过从甚密,郑颀无意于功名,每日饮酒赋诗,自比诗仙李太白,不过他的诗写得不怎么样,擅长的是行酒令,诸如律令、骰盘令、抛打令无不精通,且文辞雅丽,有捷才。 另一位是河东术士柴岳明,时人称其为有唐以来第一阴阳家,认为贞观年间的袁天罡、李淳风与他相比,犹有不及,其青囊风水术据说应验如神,京中达官富户争相延请其卜地相宅。 第三位却是湖州威武镖局的镖师云天镜,不但武艺极高,围棋也是不弱,有顾师言授三子的棋力。 还有一位顾师言不认识,此人头戴毡笠,脚穿赤皮靴,身形高瘦,手大臂长,颇具异相,年龄约在五十开外。 顾师言拱手道:“这位朋友是——” 云天镜道:“顾公子,这位便是在下恩师尉迟玄先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郑颀、柴岳明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过尉迟玄的大名。 顾师言更是又惊又喜,深施一礼道:“今日得睹前辈风采,幸何如之!” 尉迟玄淡淡一笑,抱拳还礼,道:“顾公子乃海内才俊,‘江东孟尝’之名天下知闻,尉迟玄一介匹夫,何劳挂问!” 一边的郑颀喜道:“尉迟先生是剑道大宗师,顾兄却是当今弈林第一高手,道虽不同,想必亦有相通之处,两位好生亲近亲近。” 尉迟玄闻言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顾师言摇头道:“惭愧,在下怎敢与尉迟前辈相提并论。” 却听尉迟玄道:“这位公子说得是,世间技艺俱有相通之处,如能触类旁通,相互映发,当能更进一步。” 奚僮来报阿罗陀回来了,说阿罗陀浑身是血。 顾师言大惊,急忙奔去相看,却见阿罗陀左肩与右胸各插一柄弯月飞刀,手中镔铁棍只剩半截,似被利器削断。阿罗陀身中两刀,血流如注,却还能回到这里,一见顾师言,面露微笑,说了几句梵语,终于力竭,颓然倒地。 云天镜上前割开阿罗陀皂袍,掌心内劲一吐,插在阿罗陀身上的两柄飞刀“呛啷”落地。 云天镜出手如风,点了阿罗陀伤处的穴位,创口立即止血,又从怀中摸出一盒药粉,洒于刀伤处。 这阿罗陀勇悍过人,只晕眩得片刻,便即醒转,又拗口倔牙地说着什么,见顾师言听不懂,就比手划脚,神色甚是焦急。 术士柴岳明忽道:“他说在朝阳门发现一曾与他交过手的胡人,便追了下去。” 阿罗陀连连点头,面露喜色,又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 郑颀喜道:“柴神仙竟然懂得梵语,当真稀奇。” 柴岳明微微一笑,接着道:“他说在西郊一波斯人的大庙里发现了一位女子的踪迹,或许便是顾公子要寻找的那位姑娘,他未及脱身,便遭到几个胡人围攻,追杀数里,若非得一高人相助,已然毙命于胡人飞刀之下。” 顾师言使劲握了握阿罗陀的手,道:“阿罗陀,真难为你了,好好养伤吧。” 众人回到厅堂,见尉迟玄独自一人在那自斟自饮,身外之事恍若不闻,顾师言正待开口说话,却见尉迟玄突然立起身来,顾师言只觉眼前一花,尉迟玄已到了廊下,身形一晃,飞身上了屋顶,听得他一声暴喝:“下去吧。” 但听兵刃相击一声刺响,从屋顶掉下一柄短刀,被击落兵器的是谁? 云天镜当即舞刀飞身上了屋顶,一招“夜战八方”护住全身,眼光一扫,沉沉夜色下只见恩师尉迟玄一人萧然独立,并没有敌人的踪影。 云天镜叫道:“师父”。 尉迟玄举目远望,好半晌才摇摇头,道:“此人身法之快当真匪夷所思。”说罢飘然跃下,从顾师言手里接过那柄短刀细看,短刀没有任何花纹镂饰,刀身长不过一尺,刀尖处呈弧形翘起,与刀把之弧形相对,略作“S”形。尉迟玄左手两指捏住刀尖用力一搿,刀身整个弯转过来,却并不折断,手指一松,刀身又回复如前。 尉迟玄赞叹道:“好刀!” 顾师言问:“尉迟前辈方才与何人交手?” 尉迟玄道:“此人一直在屋顶窥探,我本想迫他下地,岂料他身法怪异,一眨眼就消失了。其刀法虽不足惧,但如此诡秘的身手却是令人难以防范,顾公子要多加小心。” 顾师言道:“阿罗陀说有一人高人助他脱险,莫非便是此人?” 云天镜道:“既然是友非敌,何必蒇身屋顶?” 去问阿罗陀,阿罗陀却说那救他的那位高人未用任何兵器,至于身形外貌,阿罗陀是一脸茫然。 顾师言道:“莫非是追杀阿罗陀的人一路跟踪至此?” 郑颀大声道:“顾兄你真是糊涂,柴神仙在此,他屈指算一算,岂不胜过你的胡乱猜测!” 柴岳明也不推辞,净了手,以大六壬占卜术推演一卦,道:“用爻安静,不生不克,此人非敌非友;变爻临寅卯之地,此人来自东方;财爻动,化为坤卦,此人在找寻一女子。”郑颀道:“这就奇了,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女子?既然非敌非友,那么就是找错人了。”柴岳明道:“卦象本来晦涩难明,各位记住山人今日之言,日后自然应验。” 顾师言道:“那帮胡人踪迹既已被发现,定会转移他处,此时也别无他法,只有去那波斯人神庙察看,或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尉迟前辈、柴仙师、云师傅、郑颀兄,在下失陪了,要立即赶到那颉啜将军那里告知此事。” 云天镜甚是仗义,道:“顾公子,如用得着云某,请明言。”说着,眼望乃师,意欲请师父一并相助,但尉迟玄神色澹然,不动声色。 顾师言喜道:“有云师傅相助,在下求之不得。” 尉迟玄手扶毡笠,道:“尉迟玄从天山北麓之碎叶城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是奉北庭都护府之命,追杀叛将朱邪元翼,因此不敢耽搁,莫怪。就此别过。”说罢一拱手,转身大步便行。 顾师言微一凝神,抢上一步道:“尉迟前辈且慢走。” 尉迟玄止步回身,问:“还有何事?” 顾师言道:“在下前几日见过一个名叫朱邪长云的羯胡人,不知此人与前辈所言之朱邪元翼有无干系?” “朱邪长云,”尉迟玄浓眉一挑,双目熠熠有光,道:“此人便是朱邪元翼之长子,与其弟朱邪赤心并称‘瀚海双雄’,为其父左右臂。” 顾师言道:“正是正是,那日在大散关外伏击温莫斯将军的胡人中就有一个叫朱邪赤心的,还有一个叫结藏。” 尉迟玄点头道:“很好,他们都来了,朱邪元翼那老贼定也在此,原来老贼率众东来是为了除掉乌介可汗的两个儿子。” 顾师言道:“他们还掳走了可汗之女乌介山萝,据说是要献与吐蕃论恐热,在下刚刚得知乌介山萝被他们藏在西郊波斯祆教神庙内。”话音刚落,尉迟玄已闪身出门,“事不宜迟,我先去了。”声音已在十余丈开外。 云天镜忙道:“顾公子,我也先走一步。”迅即追出门去。 顾师言当即备了马车前往右金吾将军府,那颉啜闻言,急召手下回鹘勇士,领金吾台所部三百禁军,火速赶赴西郊祆教神庙。 当时长安城只有二处祆教寺院,一处在玄武门外,一处便在西郊,叫阿胡拉神庙。 路上,那颉啜得知有尉迟玄相助,大喜过望,道:“尉迟玄肯出手,朱邪元翼父子三人死期不远矣!顾兄弟,当日害我父王虽是出于逸隐啜之奸计,但双手沾满我父王鲜血的却是朱邪元翼这老贼,现在更有我兄长之血仇,我与老贼不共戴天。” 顾师言问:“据小弟所知,尉迟玄一向独往独来,当年武宗皇帝征召其入朝他都不答应,何以会听命于北庭都护府?” 那颉啜道:“朱邪元翼原本是北庭节度使高仙芝部下骁将,奉令助我父王镇守天山南麓之龟兹、于阗二镇,三年前高仙芝暴病而亡,朱邪元翼随即叛逃吐蕃。高仙芝之死与朱邪元翼定有干系,而尉迟玄早年曾受知于高仙芝,自然要助北庭都护府擒杀朱邪元翼以报高仙芝知遇之恩了。” 此时已是亥夜时分,长安全城宵禁,宽阔的大道上行人稀少,三百余匹战马夹道奔驰,好似巨雷隆隆滚过,过了亥时还敢在长安城纵马驰骋的只有六部禁军。 出了西直门,此一路便无高大建筑,可放眼数里开外,却见前面有烟火映射,正是阿胡拉神庙方位。 顾师言大惊:“神庙失火了!” 众人催马疾驰,风驰电掣般赶到神庙前,果见神庙火焰熊熊,神庙主楼已然倒塌,似已燃烧多时,火气一逼,还可闻到焦臭味,想必有人死于这场大火。四周观火者如堵,却没人去救火,众禁军驱散观火的闲人,见火势方炽,只能望火兴叹。 顾师言骑在马上四处寻看,却不见尉迟玄与云天镜二人,颇觉诧异。 坍塌的神庙主楼前有数十名波斯胡人团团围坐,圈内盘坐一须发俱被火烧焦的老者,那老者已然不能独自盘坐,身后有二人扶持他坐直身子,老者双手被火烧得皮肉糜烂,指尖焦黑,仍努力以手势作火焰之形,口中呢喃诵念经文,良久良久,老者双手一垂,数十位波斯胡人一齐高呼:“大祭司归天,大祭司归天,长驻光明本尊座下,永脱尘世黑暗之苦。” 沉沉夜空下,那神庙的废墟在熊熊火光下美丽非凡,神庙大门四周全是腾腾的火焰,而门框格开的却是宁静无声的夜幕,仿佛一扇永脱尘世苦难之门。 那颉啜等人为这庄严气氛所震慑,眼看着那一众波斯胡人抬着那老者遗体消失在黑暗里,竟没有上前问讯。 顾师言道:“贼人行事老辣,竟一把火烧个干净,又不知他们将山萝藏到哪去了!” 那颉啜道:“总算得知他们还未将山萝带出长安,不怕搜不到。” 顾师言道:“尉迟玄前辈与其弟子云天镜先一步赶来了,为何不见他二人踪迹?莫非他们已然发现贼人行踪追下去了?” 那颉啜当即命三百金吾禁军举火把四下搜索,却一无所获。 顾师言道:“如此大张旗鼓明火执仗地搜寻,恐怕没有什么结果,不如先回去,多遣人手化作平民百姓于胡人聚居处暗察,长安胡人虽有数万之众,却不信朱邪元翼他们能不露蛛丝马迹。” 那颉啜对顾师言是言听计从,即命禁军回城。 大火渐渐熄灭,远远看去,这祆教神庙已成一堆灰烬。 众人策马回城,将到西直门,忽见前面先行的禁军鼓噪起来,有一彪人马拦路。那颉啜拍马向前,要看看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拦禁军的道? 拦路人马约有五十余人,兵强马壮、军容整肃,分明是神策军旗号,那颉啜认得当头一人正是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便执缰拱手道:“原来是蒋大人。” 这蒋士澄略一还礼,神态颇为倨傲,道:“右金吾将军何以深夜率大队人马驰骋喧哗,惊扰了圣上可不是小事。” 蒋士澄白面无须、声音尖细,分明是一太监。那颉啜职位虽居蒋士澄之上,但一来那颉啜是归顺的异族,再者左右神策军是由六部禁军之首,由羽林卫一分为二组建而成的,是皇帝的嫡系禁军,而且唐王朝自玄宗后一直由宦官把持朝政,不要说宰相由宦官们指定,即使是谁做皇帝也是宦官说了算,当今皇帝宣宗若非得大太监左神策护军中尉马元贽之力,如何能以光王的身份继承大统呢! 那颉啜于马上恭恭敬敬地如实禀告。 蒋士澄忽问:“下大棋的顾师言在这里吗?” 那颉啜赶忙回头招呼顾师言,以为有什么好事,殊不知顾师言已然大难临头。 顾师言心知不妙,硬着头皮上前,还未开口说话,猛听蒋士澄喝道:“拿下!” 数名神策军士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将顾师言揪下马,五花大绑起来。 那颉啜惊道:“蒋大人,这是为何?” 蒋士澄道:“这厮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不入流的棋待诏,半月前竟敢殴打我鹘坊内官,打狗还得看主人,打伤我们内官不就是藐视圣上,和圣上作对吗?谅他一个九品棋待诏没这狗胆,定是受了他人指使,敲山震虎,想给我们内官一点颜色看看,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也教人小觑了我们内官。”说罢一挥手,“带走。” 两名神策军士推搡着顾师言就走。 那颉啜纵马上前拦住道:“且慢!蒋大人,这位顾兄弟与小将是生死之交,还望大人网开一面,饶恕他这一次。” 蒋士澄幺斜着两眼瞅着那颉啜,冷言冷语道:“右金吾将军,这姓顾的犯下滔天大罪,你可莫要惹祸上身哦。” 顾师言使劲挣扎,梗着脖子怒道:“顾某生平最见不得不平事,鹘坊太监欺压百姓,确是我出手教训的,何须他人指使,又算得什么滔天大罪!” 蒋士澄喝道:“掌嘴!”就有一名神策军士上前抽顾师言嘴巴子。 那颉啜大怒,挥起马鞭劈头朝那名神策军士抽去,“啪”的一声脆响,那神策军士右脸着了一记鞭子,血痕殷然。 蒋士澄勒马后退一步,怒道:“那颉啜,你好生不识好歹,这笔账日后与你算,我们走。” 那颉啜拦住道:“把顾师言留下。” 蒋士澄怒极反笑,道:“右金吾将军,若是我不放人呢?” 那颉啜深深施礼道:“蒋大人,顾师言于我有恩,恳请大人看小将薄面,放他一马,小将定有重谢。” 蒋士澄冷笑道:“看你薄面?还有重谢?嘿嘿,打伤我内官,又当面鞭打我神策军士,就凭你这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就算了,你当我是三岁孩童,戏弄我?带走!” 那颉啜心知此番得罪了蒋士澄,日后自己在朝中日子不会好过,想要借兵讨伐逸隐啜势必备受阻挠,但太监们素来残忍,顾师言若被他们带走,不死也要脱层皮,回鹘人哪有弃朋友于不顾的,当下更不迟疑,拔刀出鞘,喝道:“不留下顾师言,休想走人。” 身后回鹘勇士也一齐拔刀相向,那三百金吾禁军举起刀枪剑戟,将蒋士澄所部数十名神策军团团围住,呈环击之势。 蒋士澄又惊又怒,道:“那颉啜,你想谋反?” 那颉啜道:“只须留下顾师言,那颉啜自然恭送大人回城。” 蒋士澄怒极,点头道:“很好!很好!我说呢,他一个小小的棋待诏有这么大胆敢殴打鹘坊太监,原来是有右金吾将军这硬扎的后台,很好!很好!” 顾师言大声道:“休得胡乱攀扯!顾某教训鹘坊太监时与那颉啜将军尚不相识。” 蒋士澄左右看看,见这些回鹘人凶神恶煞的都不是吃素的样子,怕吃眼前亏,干笑两声,道:“咱家也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明日到皇上面前与你们理论,我们走。”数十名神策军拥着蒋士澄眨眼间走了个精光,留下个五花大绑的顾师言呆立在那里。 那颉啜下马为他松绑,叹道:“兄弟,你惹下大祸了。” 顾师言自己便有天大的祸事也不怕,但连累了那颉啜却是甚感内疚,抱歉道:“小弟行事鲁莽,连累了哥哥——” 那颉啜手掌一竖,示意他不必说了,道:“你我兄弟,这些话再也休提,依哥哥之见,你先得避一避,这些内官是睚眦必报的,今日咱们可是把他们狠狠得罪了。先回去再说吧,上马。” 两人上马,与一众回鹘勇士及禁军进了西直门。 顾师言道:“这些太监欺人太甚,他们在外为非作歹,就没人管吗!” 那颉啜道:“兄弟,你还年轻气盛,不知这世道之凶险,做哥哥的虽然来大唐不过两年,却也知这朝廷是宦官的朝廷,连皇帝都是借宦官之力登基的,更别说其他了。” 顾师言默然半晌,心知那颉啜所言甚是,这下子恐怕要连累到那颉啜也无法在长安立足了,便道:“小弟孤身一人说走便走,只是大哥复国重任在身——” 那颉啜道:“这些宦官若要逼迫于我,那我只好投奔卢龙节度使去,在大唐地界,只有这些藩镇是宦官管不到的。” 顾师言甚觉内疚,道:“小弟这就去令狐绹那里询问对策,看此事可否挽回。” 那颉啜道:“如此甚好,听说令狐绹与魏国公马元贽关系非同一般,他若为你说情,或有回旋余地。” 那颉啜陪同顾师言来到令狐绹府上时,更鼓已敲过了三更。 令狐绹睡眼惺忪,但一听顾师言得罪了蒋士澄,失色道:“糟糕,蒋士澄是马元贽的义子,这祸可闯大了。”又问:“你打了鹘坊小儿我也听你说过,过去半个月了,原以为没事了,不想现在闹出来了,只是他们怎么就知道是你干的?” 顾师言道:“或许那伙太监当中有人认得我。这也不对呀,若是这样,也不会拖到今日才出事。” 那颉啜道:“那是因为这些天你一直在外,他们找不到你。” 顾师言道:“我昨日面见皇上时,皇上也没说我什么呀。” 令狐绹摇头道:“顾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哪里知道宫廷之险恶,你以为他们要到皇上面前告状找你麻烦,内官权势之大,暗地里弄死个人好比捏死只蚂蚁。” 那颉啜与顾师言面面相觑。 令狐绹来回踱步,想了想道:“法子也不是说没有,只怕顾兄弟心高气傲,不肯答应。” 那颉啜忙问:“什么法子?” 令狐绹看着顾师言,道:“魏国公马元贽是内官首领,我带你去向他求个情,只要他说不追究,那就没事。当然,向人求情免不了要低声下气,而马元贽脾气又有点怪,我担心顾兄弟放不下面子。” 顾师言怫然道:“多谢令狐大人好意,顾某虽然不才,却绝不向阉竖乞怜。” 令狐绹闻言心下不快,道:“祸是你惹出来的,又何必逞一时意气,连累了右金吾将军?” 那颉啜当即道:“令狐大人,素闻魏公性情乖张,顾兄弟若去向他求情,必受其折辱,大不了高飞远走,不信这些内官还能杀我们的头!” 令狐绹默然。 二人辞了令狐绹出来,上马回府,两骑回鹘勇士随护。 那颉啜道:“顾兄弟,且随我到敝舍商议对策。” 顾师言心中不安,却又无话可说。 四人过了凌烟阁,转过大雁塔,前面便是右金吾将军府,忽听人马声嘈杂,那颉啜右手一举,四人一齐勒马。 顾师言率先跳下马背,道:“大哥,你们几个稍等一下,我前去看看。”说罢循声而前,转过街角,眼前蓦然一亮,见前面黑压压约有数千人马,数百支火炬烨烨照耀,将右金吾将军府围得铁桶相似,看这人马服色,骑豹文鞍,着画兽衫,正是神策军飞龙兵。 顾师言大惊,隐着身子,察看动静,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道:“那颉啜乃回鹘奸细,投靠我大唐欲谋不轨,心怀叵测,更收买了无耻小人顾师言为内应,此人是宫廷棋待诏,薄有虚名,常能出入禁宫,意欲对皇上不利,咱家发现他们二人深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便上前询问,不料此贼猖狂之至,仗着人多势众,竟鞭打我神策军士,想我神策军飞龙兵,自明皇创制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今日定要诛杀此二贼,为皇上分忧。” 此人嗓音如寒枭夜啼,凄厉凶恶,正是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 那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一起鼓噪,气势汹汹,立时便要破门而入,大砍大杀一番。 顾师言心中焦急,便要挺身而出,以免那颉啜合府遭难,肩脊微耸,就被身后一人按住,急扭头看,却是那颉啜随后跟来。 那颉啜低声道:“兄弟,不可莽撞。” 顾师言道:“大哥,事情因我而起,我再不出面,这些飞龙兵就要冲进府去了。” 那颉啜道:“事已至此,你即便出面也已无法收拾,白白送命。” “大哥,那是谁?”顾师言忽然指着那颉啜身后,那颉啜回头去看,却没看到有什么人,顾师言趁机一跃而出,疾步朝蒋士澄奔去,高声道:“顾师言在此,休得牵连无辜。” 立时便有数十名飞龙兵围逼过来,顾师言束手就擒。 蒋士澄慢慢踱马过来,眯眼打量顾师言,冷不丁举起马鞭当头一抽,顾师言急忙低头,“啪”的一声,脖颈间登时火烧火燎般一阵剧痛。 蒋士澄骂道:“瞎了眼的东西,竟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喂,为你撑腰的那个将军大人哪里去了?飞龙兵将士们,冲进府去,捉住那颉啜一并治罪。” 顾师言急忙道:“此事与那颉啜将军无关,一切由顾训一人承担。” 蒋士澄讥嘲道:“怎么?要弃子了?咱家知道你围棋下得不错,听人说你注重大局,不吝弃子,今天怎么自个儿成弃子了,被右金吾将军给弃了?也罢,本大人就在这里好好整治你这颗弃子,让那颉啜看看,他不是说你对他有恩吗?他把你给弃了,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 顾师言昂然道:“君子小人,自有公论,不是某些无颜面见祖宗之辈说了算的。”这话说到了太监们的痛处,蒋士澄勃然大怒,但是太监发怒与常人不同,总是先压抑住怒气,再寻找最恶毒阴狠的方式发泄。 这蒋士澄点头道:“你这人嘴硬,很合咱家的口味。来人,叫他们上来。” 神策军中歪歪扭扭走出几个小太监来,正是那日在酒楼上被阿罗陀痛殴的鹘坊小儿,有两个骨折未愈,腿上还绑着夹板。 这几个鹘坊太监一见顾师言就叫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指使他手下那黑鬼把我们腿都给打断了,蒋爷给我们作主。” 蒋士澄道:“好了,我把他抓来了,你们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吧,等下砍了头就没得玩了。” 蒋士澄语气轻描淡写,其凶残之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鹘坊太监们一齐欢呼,然后交头接耳,商量怎么折磨顾师言。 蒋士澄骑在高头大马上笑吟吟地瞅瞅顾师言又瞅瞅那几个小太监,好比猫捉老鼠,甚是兴奋,道:“使点劲想,想出好玩的主意咱家有赏”。 顾师言此时已豁出去了,心想就是死也不能让太监们痛快,也笑道:“狗太监们使劲想,看能不能把爷吓倒。” 那几个鹘坊太监让其中一个能说会道的太监上前禀报道:“小的们想到了一个整治这厮的法子,请蒋爷定夺。” “说!” “小的们平日里也喜欢读点史书,知道前汉刘邦的大老婆吕雉把刘邦的小老婆戚妃弄成了‘人彘’,小的们起先还不明白‘人彘’是个什么东西,向翰林院的学士们请教,原来是把手脚齐腕砍去,眼睛刺瞎,舌头也割掉,养在猪圈里就叫‘人彘’,这姓顾的竟敢殴打咱们内官,可说是罪不容诛,一刀砍了那就太便宜他了,所以小的们想了这么个法子,把他也弄成个‘人彘’,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养在长安城大街上,让大伙看看得罪咱们内官的下场。” 蒋士澄鼓掌道:“好主意!好主意!” 顾师言毛骨悚然,素闻太监们残忍,实未料到如此之甚,这世间确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此时只有激怒这些太监,让他们盛怒之下一刀杀了自己干净,当下强自镇静,笑道:“我也有个好主意,可让你们大大羞辱于我。” 众太监愕然,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也鸦雀无声。 顾师言道:“闽中盛产太监,我知道你们大多数是闽人,闽地风俗最狠的羞辱他人的办法是向人撒尿,只是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狗太监只能蹲着撒尿,这一狠招使不出。” 几个鹘坊太监气得红了眼,回身从兵士手中抢刀,叫嚷道:“今日非把你也阉割了不可。”冲到顾师言面前往其裆下就刺。 蒋士澄喝道:“住手!” 小太监回头询问道:“蒋爷?” 蒋士澄冷笑道:“这厮狡诈,你们别上他的当,他怕被弄成‘人彘’,想求速死,你们现在阉割他,必然会血流不止而死,咱们师法古人,却要有所创新,手、足、眼、舌割去不算,把他男根也割掉,让他成‘阉人彘’!” 众太监心悦诚服道:“蒋爷高瞻远瞩,小的们差点上了这厮的当。” 顾师言惊怒交集,只觉心口气血翻涌,猛地大叫一声,左胸旧伤迸裂,登时不省人事。 那颉啜此时已赶到令狐绹那里,令狐绹一听立即道:“此事我一人无法收拾,你速去请白敏中白相爷,他是蒋士澄的恩人,我先赶过去,别让他们坏了顾训的性命。” 那颉啜当即赶往白府去请白敏中,令狐绹也匆匆备马前来相救顾师言,却不知此时右金吾将军府又发生了惊人之事。 那蒋士澄见顾师言血染衣襟,晕了过去,便道:“这人虽然嘴硬,到底还是个脓包,听说要把他弄成‘阉人彘’就吓得半死,也罢,抬他回去,叫仵作马上给他弄成个‘阉人彘’,让他一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入活地狱,他也许还会纳闷呢,怎么就成这样了?怎么看不见东西了?怎么站不起来了?一定是做恶梦了,嗯,咬咬手指头,看会不会痛?啊,手怎么也没了!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黑夜沉沉,火炬熊熊,数千神策军士毛骨悚然。 蒋士澄命军士用担架抬顾师言走,正这时,忽有一群乌鸦从将军府门楼飞过,呱呱声不绝,蒋士澄正待说声“晦气”,突然连续两声爆响,随即烟雾弥漫,这烟极浓极烈,刺得人眼鼻生涩,咳嗽不止,泪水直流,众神策军乱成一团,根本看不见东西,胡冲乱撞,伤了不少自己人。 蒋士澄叫道:“莫要慌乱,慢慢退开。” 这股怪烟约摸有半盏茶时间方才散尽,蒋士澄揉着眼睛问:“顾师言跑了没有?” 一直揪着顾师言的那两个飞龙兵道:“回大人,跑不了。” 蒋士澄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以为是这厮的同党来救他呢。这烟来得好生稀奇!” 忽听刚刚回话的那两个飞龙兵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蒋士澄催马近前一看,见那两个飞龙兵牢牢抓着的却是一名鹘坊小太监,那小太监目瞪口呆,显然被点了穴道,哪里还有顾师言的影子! 蒋士澄脸都气歪了,命令飞龙兵四处追击,务必捉住顾师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令狐绹就是这时赶到的,蒋士澄对他倒是不敢怠慢,拱手施礼。令狐绹得知顾师言被人救走了,稍稍放心。 蒋士澄见令狐绹为顾师言说情,大是不悦,不过令狐绹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也不好一口回绝,便道:“令狐大人,这是魏公的旨意,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忽见军士来禀:“白相爷到。” 蒋士澄看了令狐绹一眼,心想顾师言好大面子,请得动你令狐绹和白相爷。当下迎上前去。 蒋士澄幼年因家贫被他父亲送与当地一官吏为奴,那官吏将其阉割后准备带其入京(此乃闽地恶俗,顾师言的祖父顾况曾有诗叙及此事),不料那官吏病死在任上,蒋士澄就此流落街头,常受恶少豪奴欺凌,被剥去裤子羞辱,后遇江州司马白居易,白居易怜其孤苦,收留在府上,而白敏中则是白居易之弟,白敏中赴京任职那年便一道将蒋士澄带到京中,拜在太监马元贽座下,从此飞黄腾达。蒋士澄出人头地后数度远赴豫章、南闽等地搜寻当年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个让其家破人亡方才解恨,手段之残忍令人侧目,不过他对白氏兄弟一直心怀感激,白居易处牛、李二党之争的漩涡而能终老林下,蒋士澄可说起了很大的作用。 蒋士澄一见白敏中的大轿便下马上前问候,亲手掀开帘幕搀扶白敏中出来,道:“白相爷,您老怎么来了?” 这白敏中时任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年过六十,肥头大耳,体态臃肿,说话慢条斯理,清咳两声,道:“士澄,这事我都知道了,你把事闹得太大了。” 蒋士澄赔笑道:“相爷,您老有所不知,这是魏公一力要追究的。” 白敏中道:“魏公那儿我去说,你就不要追究了,顾师言呢?不要坏了这孩子的性命,前年他还和我九哥(白居易排行第九)下过棋呢,你瞧,我九哥都去世两年了,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呀。” 蒋士澄道:“是是是,不过那个顾师言已不知被哪个给劫走了。” 上卷 五、老僧举有着空魔 顾师言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突然置身一密室之中,被人用冷水浇醒,睁眼一看,一灯如豆,鬼影幢幢,细看又空无一人,顾师言赶忙看自己手脚,万幸!手脚齐全,心中一喜,却又见左胸插着一箭,正是原先被那冒充乌介山萝的少妇匕首刺伤之处,顾师言脱了蒋士澄的魔掌,心下宽慰,对这点箭伤倒不甚在意,心想这箭倒射得准,也好,省得多一块疤。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四下里找门想要出去,可怪,这密室竟然无门无窗,那么自己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正疑惑间,忽听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一个声音透过板壁传过来:“你以为这是哪里?还想出去!告诉你,这里便是蚕房,专门实施阉割术的地方,知道吗?司马迁不就是被汉武帝下了蚕房吗!哈哈,且看你能不能写出部《史记》来。” 灯光蓦然一亮,阴鸷狠毒的蒋士澄出现在顾师言面前。 顾师言虽然胆气颇壮,此时也魂飞魄散。 只听蒋士澄道:“你以为能逃得脱我的掌心?这世上得罪过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顾师言大叫一声,奋起余勇,当胸一拳,正中蒋士澄心窝,这蒋士澄却是不经打,一跤倒在地上,捧着心窝叫疼。 顾师言待要夺路而出,苦于找不着门,回头要揪住蒋士澄问路,却见蒋士澄已经站了起来,身后现出四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身的横肉,口里一律衔着一把薄薄的小刀。 蒋士澄道:“快快将他做成‘阉人彘’。” 四个赤膊大汉一伸手就揪住了顾师言,扭头问:“大人,先割哪个部位?” “这厮嘴硬,先将他舌头割去。” 顾师言的嘴就被捏住,只觉舌头一凉,已被割去一截。 顾师言目眦尽裂,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猛地挣开反绑的双手,一头朝板壁撞去,不想这一撞就撞出一个洞来,顾师言连滚带爬,死命奔逃。天色早已大亮,顾师言也不知奔出多少路,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旷野,看看身后并无追兵,才敢停下喘口气,想想从此自己再不能说话,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身后马车声辚辚,一辆四匹大马拉的豪华马车从顾师言身边经过,有一女子探脸在车窗外看着顾师言,这女子细辫披头,肤若凝脂,脸色如朝霞般鲜艳,不正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多日的乌介山萝吗! 顾师言大叫“山萝”,然而口里只发出一些“啊呜”声,那马车辚辚向北,顾师言拔腿要追上去,不想跌了一跤,令他心胆俱裂的是竟发现自己手足不知何时已齐腕被斫断,真的成了“人彘”了,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师言滚倒在地,发出一声野兽悲嚎,撕心裂肺,忽听耳边有人道:“他怎么了?望月叔叔,他怎么叫得这么惨?” 顾师言慢慢睁开眼,泪水模糊中现出的是一张少女如花般的俏脸,那少女见他醒来,喜道:“望月叔叔,他醒了!” 顾师言举手一看,手掌还在,他真的如蒋士澄所言咬了一下手指,看是不是在梦中,这下咬得太重了,痛得身子一缩,谢天谢地,原来那是一场恶梦。 顾师言此时才觉得全身上下冷汗湿透,梦中那无法解脱的困境令他心有余悸。 那少女用丝帕为他擦去额头冷汗。少女瓜子脸,清清秀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顾师言以前从未见过,赶忙相谢。 少女抿唇微笑,侧脸瞧着左边一白衣人,顾师言也扭头去看,这一见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这身形瘦小的白衣人不就是佛崖寺吉备大师手下那位留发侍者吗!原来又是吉备大师相救。 顾师言坐起身,谢过救命之恩。 那白衣侍者神色淡淡的,并不说话。 少女见顾师言神色有些尴尬,安慰道:“望月叔叔不怎么说话的,公子别介意。” 名叫望月的白衣侍者突然闪身出了门,那少女看了看顾师言,也跟了出去。 顾师言是既来之则安之,四下打量这房子,见房中摆设极尽精美,琉璃翠楣,琥珀虹栋,比之皇宫内院亦不逊色,实在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顾师言以为是吉备大师来了,强忍左胸伤痛下地站定。 却见一溜进来四个青衣小婢,顾师言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谁来了,果不其然,佛崖寺后山见到的那位中年美妇随后便进来了。顾师言心想莫非是她命那白衣侍者出手相救的?忙施礼道:“多谢夫人相救之德,顾训好生感激。” 那中年美妇“哼”了一声,脸若冰霜,猝然问:“我们衣羽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顾师言愣了愣,随即想起“衣羽”是数日前在佛崖寺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的名字,旋又忆起从松果山回长安的马车上那旖旎一幕,脸微微一红,嗫嚅道:“晚辈确实不知。” 中年美妇连说两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不知是说顾师言还是说衣羽,又斜眼看着白衣侍者望月,问:“望月研一,你怎么说?” 瘦瘦小小却精力无穷的望月研一低着头,禀道:“属下昨夜曾去此人府上察看过,未寻到女主的踪迹。” 顾师言心中一懔,原来昨夜在屋顶窥探的却是这白衣侍者,难怪连尉迟玄也截不住他了,柴神仙推卦说是寻找一女子,果然应验。 又听那中年美妇道:“玉鬘,你来说。” 那清清秀秀的少女应声进房,脆声道:“女主那日对小婢说要随这位顾公子下山,不听小婢苦劝,连夜就走了。” 那美妇又问顾师言:“你在路上可曾遇见她?” 顾师言想了想,摇摇头。 中年美妇目视虚空,一言不发,室内众人无敢出声者。只听那美妇幽幽叹息一声,道:“那又为什么不辞而别?怨我管教太严?不奈山居寂寞?”说罢缓缓出门。 名叫玉鬘的少女回过头来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若遇见我们女主,不不,我们小姐,就叫她回来好不好?我们找她找得好焦心。” 顾师言只好点头。 听得那一行人足声远去,四下里寂静无声。顾师言低头看左胸伤口,见已包扎妥当,创伤处有清凉的药味,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出房门看看,才发现这宅子幽深广大,楼台芜榭、曲院回廊,顾师言走了好一会才来到前庭,奇怪的是如此豪宅竟然空无一人,似乎都已随那中年美妇走得一干二净。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楼阁精美,顾师言却觉得这深深庭院透着股诡秘气息。 这时,不知从哪突然出现一个老苍头,执一竹帚慢慢清扫院间落叶,顾师言大为惊异,他方才明明看过这庭院并无人迹,难道一眨眼这老苍头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但瞧那老苍头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已在此清扫多时,只是顾师言没瞧见他罢了。 顾师言上前叫了一声“老人家”,老苍头佝偻着背自顾扫地,恍若不闻。 顾师言转到他正面,加大了声音叫“老人家!” 那老苍头这才稍稍直起身子,却又指指耳朵,示意耳聋听不见。 这老苍头面相古怪,白眉长得出奇,直耷拉至高高耸起的颧骨处,遮得眼睛几乎看不见,头发斑白,皱纹满脸,顾师言也不知他是真聋假聋,反正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拱拱手,转身出门,便是一条古巷,正有两个挑柴火的农人路过,见顾师言从大门里出来,就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其中一个结结巴巴问顾师言:“你你你,从这里面出来?” 顾师言答道:“是呀。” 那两个农人面面相觑,忽然发一声喊,柴火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顾师言也吃了一惊,心想莫非蒋士澄已将他通缉,这两个农人见过他画像,这便去报信领赏去了?急朝两边一看,古巷长长,两侧俱是高墙,不易藏身,当即就从刚刚出来的那扇门进去,暂避一下也好。 然而不知为何,门内忽然变得甚是昏暗,行得几步,举目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眼前荒草丛生,屋宇破败,蛛网积尘,哪里还是精美楼台深深庭院! 顾师言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却是:我又做梦了!苍天,该不会是我已成了人彘,这是人彘之梦吧? 顾师言近来屡遭变故,心神不宁,眼前又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不禁对所处之境是真是幻都犹疑起来,呆呆地看着那荒草危楼,猛然转身原路出去,令他头晕的是门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济济,门庭若市。一个大嗓门叫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刚刚从这门出来,现在又出来了!” 顾师言抬眼一看,说话的就是那个连柴火都丢掉的农人,边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堆,看怪物似的看他。顾师言见不是来抓他的,稍稍放心,抱拳道:“列位在看什么?” 那伙围观人一听他说话,吓得“哗”的一声往后退。 顾师言低头打量自己,手脚齐全,没什么可怖之处呀,心想这世道当真邪门了,怎么这些人都把他当成鬼一样?也不想和这些人多纠缠,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离小雁塔有多远?” 那些人互相推搡,却无人应答。 顾师言道:“那就请让路,让在下出去。”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老者,老者绕着顾师言细看,看正午阳光下顾师言的影子,点点头道:“嗯,有形有影,应该不是鬼。” 顾师言颇为气恼,大声道:“这位老丈何以认为在下是鬼?” 围观男女七嘴八舌道:“你从这门里出来不是鬼是什么!” “反正这鬼宅就没活人出来过。” “要么你就是狐狸变化的。” 那老者问道:“少年人,你又为何从这门里出来呢?” 这话问得怪,顾师言倒不知如何回答了,随口道:“不出来,难道老呆在里面?” 老者听他这话带着点鬼气,退后一步,问:“那么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顾师言没来由受这盘问,他自己正满腹疑团呢,道:“没看到什么,是些破房子。” 老者与身后那一群人都长舒了口气,老者道:“那是万幸,看到破房子还可捡条命回来,你若看到的是琼楼玉宇那可就不妙了。” 顾师言心想这么些人围观若把官府之人引来那可真是不妙,当下推开众人往巷口就走,口里道:“在下是人,不是鬼。”加快脚步,把那伙人甩在身后。 出了巷口,顾师言四下里一看,知道这里是南梢门,离自己住处小雁塔有五、六里地,便踅进一衣帽铺买了一顶鲜卑暖帽戴上,这种帽子可把脸部遮住大半,长安冬季,多有汉人戴此胡帽。然后上一家酒楼,叫了一盘白水羊肉、一盘蟹黄鱼翅、一盘原壳鲍鱼、一盘太白鸭,又叫了一斤山西汾酒。 顾师言酒量甚豪,眨眼间半斤酒下肚,心神稍定,叫来店小二,询问古巷鬼宅之事。 那店小二神情夸张,道:“这位公子也知道那鬼宅之事?我们住这附近的人都不敢打那儿过,有人说那里面富丽堂皇像皇宫一样,又有人说是些破烂房子,不过有时半夜能听到那里面传出箫管笙歌,就在前两天,有两个狂生,自诩胆大,与人打赌要到那宅子里呆上一夜,第二天呢,一个死了,一个癫了,这是小人亲眼所见。” 顾师言问:“那宅子是谁遗留下来的?” 小二道:“这却不知,据老辈说这宅子有百年以上了,没听说是谁的宅子。” 顾师言吃罢酒饭,看看天色不早了,便雇了辆马车,让车夫载他到小雁塔。来到小雁塔下桃园湖畔,顾师言从车窗里看到自己住所大门紧闭,就命车夫将马车远远停在一边,他坐在马车里静观其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门前依旧无声无息,顾师言心道:“莫非那些僮仆都给抓走了?”正这时,忽见一人快步而来,径直来到门前叩门。 顾师言凝神一瞧,认出叩门人是镖师云天镜,大喜,急叫车夫赶车过去。 云天镜敲了好半晌无人应答,正要转身离去,一辆马车从身边慢慢驶过,车上一人低声道:“云师傅,是我。” 云天镜一看是顾师言,脸现喜色,张口欲言,顾师言一伸手将他拉上车去,命车夫回南梢门。云天镜喜道:“顾公子,我正要找你。” 顾师言问:“云师傅还不知在下已出事了?” 云天镜诧异道:“出了何事?你不是好好的吗!” 顾师言便将昨夜之事略略说了说。 云天镜吃惊道:“竟有此事!”又宽慰道:“既已脱身那便不怕,腊月初三也就是大后天我们镖队要出京,你便随我们一道走,那些阉狗能奈你何。” 顾师言问:“尉迟前辈还在长安吗?”云天镜道:“此刻只怕早已追出潼关去了。” 顾师言忙问:“找到乌介山萝的下落了?就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的回鹘公主呀。” 云天镜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的确发现了朱邪元翼的踪迹。昨夜师傅与我赶到那波斯神庙时神庙已然起火,我们四下追查,发现好几个胡人在追杀一个女子,听那些胡人喝骂声似乎是这女子救了你手下那昆仑奴。” 顾师言一怔,问:“是一白衣女子吗?” 云天镜道:“正是,云某现在就是请你去与她相见。” “她受伤了?” “没有,这女子轻身功夫甚佳,只是被追杀多时,脱力晕眩过去了,师傅命我救这女子回去,他独自追击朱邪元翼去了。” 顾师言迟疑了一下,问:“是那白衣女子说要与我相见?” 云天镜道:“是,她现在我们湖州会馆。”当下命车夫经玉祥门折而向西,往湖州会馆而去。 湖州会馆门楼颇为气派,前后三进,约有七、八十间房子,多为客居京城的湖州商人租住,云天镜所领镖局二十余人也居住于此。 二人一进会馆,便有一中年仆妇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云爷回来了。” 云天镜道:“那位姑娘还在房中吗?” 仆妇道:“在,刚刚还问我要笔墨说要写字。”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来到南厢房左一间,轻轻敲门道:“姑娘,云爷来了。” 等了一会却不见应答,那仆妇女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 云天镜示意仆妇推门进去。 门是虚掩的,仆妇一进去便“咦”的一声,道:“怎么不见了?我送笔墨给她只不过一顿饭时间呀,也没见她出去!” 云天镜与顾师言一齐进入房内,只见仆妇一人在茫然自语,室内更无他人。 顾师言目光一扫,南窗下长桌上有一纸笺,看时,却是数行小楷,乃卫夫人簪花体,字迹妩媚多姿,抄录的是《诗经·郑风·狡童篇》:“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同行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云天镜粗通文墨,一看这诗便微笑道:“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哪,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却不知所为何人?” 顾师言脸一热,装作漫不经意地道:“这么说那位姑娘已经走了?” 那仆妇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没看见她出去呀,真正奇怪,看她那娇滴滴样子能走到哪里去?” 云天镜挥手叫她先出去,对顾师言道:“这姑娘身手极是了得,你也不必为她担忧,却是你自己呆在这京城里要小心才是,太监们势力通天,是了,昨晚后半夜有大批人马四处巡逻搜查,这么说就是在找你了?” 顾师言皱眉道:“也不知我那些仆佣怎么样了?你方才叩门都无人应答,是不是神策军把他们都给抓起来了?泉儿和阿罗陀还是我从柴桑带来的呢。” 云天镜当即道:“云某这就去你府上看看,好歹问出个究竟来。” 云天镜做事甚是爽利,说走便走,也不骑马,大步消失在冷冷夜色下。仆妇送上茶水便退下了,顾师言独坐无聊,翻来覆去看纸笺上的《狡童》诗,耳边又似乎闻得山道马车辚辚声,有一丝幽香沁上心脾,那谜一样的少女令他心跳加剧,灯下追想,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云天镜爽朗的笑声,道:“顾公子,有故人来访。”随即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来岁长身玉面的俊美男子,其身形挺拔,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这男子盯着顾师言,含笑不语。 顾师言睁大了眼睛,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几步上来握住这男子之手,喜道:“飞卿兄,想煞小弟了!”正是前日来访不遇的温庭筠。 温庭筠乃有名的大才子,与李商隐齐名,文辞艳丽,工于小赋,构思文章时喜欢双手交叉,一篇小赋他八叉手而八韵成,才思敏捷世所叹服,人称“温八叉”,三年前在扬州与顾师言一见如故,相知甚欢。温庭筠好狭邪游,青楼妓馆多有留情,痴心女子为他寻死觅活的亦复不少,当时舆论讥其才高德薄,也因此屡试不第。 温庭筠尝对人言:“世人说我无行,只江东顾训知我乃是多情。”其后二人结伴入京,云天镜便是在赴京途中与他们相识的。 温庭筠于次年春闱应试中因代人捉刀被逐出科场,再一次名场落魄。事后他对顾师言道:“押官韵作赋甚易,但左右多有考生啮笔苦思无从落笔者,令我心中不忍,便助他们草草成文,前后凡八人。考场救人,善莫大焉!而主考官却将我除名,当真岂有此理。”其诙谐洒脱如此。 温庭筠拉着顾师言的手来回摇动,笑道:“顾训,听说你大祸临头了,很好,这也是人生难得之境遇呀,若是我,定当赋诗一首或填词数阙,必可流传千古。”放浪旷达,游戏风尘,温庭筠就有这令人忘忧的本事,与他相处,顾师言便觉得世间无大事、人生如逆旅,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云天镜早命人备下酒菜,三人饮酒叙话。 温庭筠对顾师言道:“我在你那里敲门敲不开,正纳闷呢,云兄便来了,云兄你说。” 云天镜道:“我逾墙进去一看,没见到人,但房中摆设齐整,你那些琴具字画都在,不像是遭禁军搜索过的样子,为何你那些僮仆会走得一个不剩?当真令人琢磨不透。” “还有一件奇事”,温庭筠满饮一杯,看着顾师言道:“我前日一到长安,便去找你,那小奚奴说你在潼关松果山养伤,昨日下午我赶到松果山佛崖寺,住持僧不在,问小沙弥,却说你已于昨晚离去了,我便在寺里借宿,哪知半夜里忽然起火,我与几个小沙弥站在山道逆风处看着一座古刹就那样烧成灰烬,有个小沙弥哭哭啼啼说看到有人扔火把进来烧庙的。” 顾师言听得佛崖寺被人给烧了,叹息不已,隐约觉得此事或许又是因自己而起,真是罪过,念及吉备大师高龄,这下子庙没了,也是凄惶,当下打定主意,此间事了,定布施香资助佛崖寺重建。 云天镜手下一镖师有事相商,云天镜便暂辞出去。 温庭筠笑问:“你那位武艺高强的白衣女郎呢?” 顾师言脸一红,道:“这个云天镜,心直口快!”温庭筠庄言道:“顾训,你今年二十三,也该娶一房妻子了。” 顾师言道:“好笑,你今年三十三了,却为何还不娶?” 温庭筠道:“我兄弟甚多,我排行第七,而你乃是独苗。”温庭筠正说得起劲,云天镜进来道:“温公子,令仆在外说有急事相告。” 温庭筠道:“不理他,我这个奴才芝麻点事到他那里就成了天大的事。” 门边一个声音道:“少爷,确有急事,是令狐綯大人派人来请你去相见。”那仆人已候在了门边。 温庭筠看了顾师言一眼,问那仆人:“人在哪里?” 仆人道:“还在日升客栈等着呢。” 温庭筠道:“我午后去他府上投名刺拜会,却说他不在,这会来搅我酒兴,不管他,我要与顾训一醉方休。” 那仆人道:“少爷,那可是令狐大人呀,大官呢!”这话把顾师言几个都逗笑了。 温庭筠笑骂道:“你看这个活宝,还是个势利眼,听说是大官就魂不附体了,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俗物出来!” 顾师言见衣羽留下的诗笺还在长桌上,忙折起放入怀中,不然温庭筠看到了又要取笑,忽然皱眉道:“我那枚宝石指环不知遗落何处了?” 温庭筠道:“一枚指环有什么要紧,除非是定情指环。” 顾师言道:“是温莫斯将军临终赠于我的,对了,昨日我将虎符交与那颉啜大哥时,这指环还在怀里,定是昨夜丢失的。” 云天镜道:“你昨夜所历之事甚多,还能知道丢在哪?” 顾师言道:“定是遗落在南梢门鬼宅里了?” “鬼宅?”温庭筠甚感兴趣。 顾师言将昨夜被人救至一豪宅之事对温、云二人说了。 二人极为惊讶,云天镜道:“原来昨夜从吾师手下脱身的白衣人名叫望月研一,厉害,厉害!” 而温庭筠却不大相信顾师言所说的第二次进门看到宅子已一派荒凉,道:“你定是受伤后体虚眼花,世上哪有这等事!” 顾师言摇头道:“此事之奇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但又的确不是梦。” 温庭筠道:“反正你是要去寻指环的,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譬如顾训做了个梦,现在是去寻梦。” 云天镜命镖局车夫驾马车送他们三人前往南梢门。 温庭筠的仆人追着马车叫唤,温庭筠笑道:“你就说我喝醉了,明日去见他。” 依顾师言指点,车夫将马车停在那古巷口,三人下车往巷内一看,古巷阴森森的不见半点灯火。 云天镜道:“忘了带盏灯笼来,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迈得动步?” 顾师言道:“不妨,待我去对面那家酒楼借盏灯笼来。”说罢转身便行,没走出两步,就听温庭筠叫道:“且慢,顾训,你看。” 顾师言回过头来,却见古巷深处,一盏小小的碧绿灯笼冉冉而来。 夜色沉沉,灯笼幽幽,顾师言三人俱被一种神秘气氛所攫,屏息静气,看着那绿灯笼缓缓移近。 执灯笼的是个白衣少女,眉目清秀,笑容可掬,径直来到顾师言面前,纤腰一躬,施礼道:“顾公子,主人有请。” 这少女声音清脆如凉拌黄瓜、如山间晓风、如冰凌相击,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顾师言喜道:“原来是玉鬘姑娘,贵主人又怎知我们来此?” 少女玉鬘含笑不答,转身在前引路,道:“顾公子,请吧。” 顾师言看看温、云二人,道:“那我们就去吧。” 玉鬘止步回眸,道:“主人没说请这两位呀。” 温庭筠笑道:“那是贵主人还不知我们两个大驾光临。” 玉鬘点头道:“确实不知。”又问顾师言:“顾公子,这两位是你好朋友吗?” 顾师言点头。玉鬘道:“今晚夫人不在,或许不要紧,那么就一起去吧。” 云天镜命车夫驾车先回去。三人随少女玉鬘朝古巷行去,行得数十步,古巷一侧的高墙忽然便开出一扇角门,顾师言依稀记得白日里并未见这位置有门,这宅子当真古怪。 听得门内一少女的声音问:“玉鬘,来了?” “来了”玉鬘应道,领着顾师言三人进门,门内依旧一片昏暗,看不见刚才问话的那少女的身影。 云天镜是习武之人,目力甚强,也只隐约辨得出周围一点轮廓,但见楹柱高大,门庑森严,却都是黑沉沉的不举灯火。 温庭筠问道:“玉鬘姑娘,顾训说你们这宅子有时会化为一片废墟,此话当真?” 玉鬘道:“这位公子,你不要多问好不好?玉鬘不知如何回答你。” 温庭筠打趣道:“那么姑娘也是狐狸精幻化的了?” 玉鬘“格”的一声笑,轻声道:“不要多说话好不好?求求你了,若是夫人在,小婢要受责罚的。” 温庭筠也压低声音道:“姑娘笑声真是好听,象洞箫声。” 甜言蜜语是温庭筠拿手好戏,他才华横溢,心思若用在这上面那还有哪个女子不被他迷住? 玉鬘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小姐声音才真是好听呢。” 顾师言问:“玉鬘姑娘,你家小姐回来了吗?” 玉鬘道:“还没有呀,顾公子你见到她了吗?” 顾师言道:“没有。”说着望了云天镜一眼。 这宅子果然广大,三人随少女玉鬘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见灯火渐明,现出花窗绮壁,画栋雕梁。走过一条遮雨长廊,来到一座小院,早有一白眉老僧候在庭前。 顾师言一见,脸现喜色,抢上数步,躬身施礼:“晚辈见过大师。”语气中不胜欣喜之意。 老僧正是吉备真备,微微一笑,合什道:“有缘还须相见,这两位是——?”顾师言分别引见。 老僧对云天镜道:“原来是尉迟先生的高足,失敬,老衲与令师也是旧相识了。” 云天镜恭恭敬敬执后辈礼。 温庭筠也深施一礼,道:“久仰东瀛圣僧之名,今日得见,温七有幸。” 吉备真备笑道:“温檀越之诗清婉精丽,老衲时常诵读,‘鸡声茅店月,人迹板霜桥’真千古佳句也!” 温庭筠摇手道:“惭愧。” 三人随老僧进屋坐定,有婢女送上香茶。老僧见玉鬘还跟在温庭筠身后,便道:“玉鬘,你怎么还不下去?” 玉鬘俏脸一红,垂手道:“是。”慢慢退下。 吉备真备对顾师言道:“顾檀越年内多难,老衲正想派人请你回佛崖寺暂避。” 温庭筠奇道:“原来大师还不知佛崖寺已毁于大火?” 老僧一愕,旋即释然道:“哦,原来如此,佛崖寺该有此一劫,只是老衲倒成了无庙的野和尚了。” 顾师言道:“都是晚辈惹的麻烦,佛崖寺重建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老僧谢过。 那刚刚退下的小婢玉鬘又匆匆来到吉备真备跟前,递上一红绢锦囊,轻声道:“国师,这便是顾公子遗落之物。” 吉备真备接过锦囊,挥手叫她下去,将锦囊交与顾师言,道:“昨夜顾檀越在此疗伤时遗落一枚戒指,被玉鬘这小丫头拾到,老衲就知道顾檀越要回来寻找的。” 温庭筠道:“大师真是神算,连我们何时到来都料得极准。” 吉备真备笑道:“何谈神算呀,老衲知道顾公子要来,早命小丫头候着便是了。”话锋一转说到那日在佛崖寺与顾师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后细细复盘,深感顾檀越之棋宽猛相济,绵里藏针,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阅人多矣,百年来弈林名手也大都讨教过,说到局部攻防,当推玄东为第一;若论算路精深,无人能出山汉年之右,山汉年之子山湛源与顾檀越同为宫廷棋待诏,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 顾师言道:“此人对晚辈颇有敌意,虽同为棋待诏,但从未与其下过棋。” 吉备真备淡淡一笑,道:“同道相轻,入宫见嫉,虽弈道脱俗之事亦不能免之。”清咳一声,接着道:“老衲以为单论棋力之强,百年来以顾檀越为第一。” 顾师言连称“岂敢”。 温庭筠道:“圣僧如此评价,顾训你也不必过谦,长夜无事,你便与圣僧手谈一局如何?” 棋枰疏疏落落布下十余子后,老僧吉备真备忽然脸现诧异之色,凝神细看顾师言,顾师言专注于棋,并未察觉老僧的注视。 如此又下了二十余着,温、云二人棋力有限,只觉黑白双方着法尽皆精妙,正自赞叹,忽见老僧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叹息一声:“这棋不必下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二人不明所以,看看老僧又看看顾师言。老僧吉备真备脸有悲悯之意,而顾师言还盯着棋局,双手紧握,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老僧缓缓说道:“老衲知道顾檀越近日迭遭变故,心神有损,但观顾檀越之棋,非但行棋畏手缩脚,构思了无新意,且自信全无,一味跟着老衲后面下,试问这棋还如何争胜?如何与天下棋士一较短长?棋力减退尚可原谅,棋品猥琐至此实在不应该!” 老僧说到最后一句简直疾言厉色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尽皆失色。再看顾师言,全身打起抖来了,涕泪俱下,拜倒在地,呜咽道:“大师救我。” 老僧语气转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温庭筠忙问:“圣僧,顾训怎会这般模样?” 老僧道:“方才老衲称道顾檀越为弈林百年来第一人,乃是据数日前在松果山时的那局棋,顾檀越在那局棋显现的高华气象、突破前人窠臼之招法、以及沉潜稳健的气度令老衲大为叹服,至于今日之局,几乎不值一提,是为庸手。”双手扶顾师言起来。 顾师言自感失态,面有愧色,默默不语。 老僧也不多问,只是道:“世家子弟,多受磨难,乃可大用。”说罢,那老僧步于中庭,仰观星象,道:“已是正亥时,城里宵禁,三位便在此处歇息一宿吧,只是夜里莫要乱走,万万不可出此小院,此间老衲亦作不得主,怠慢莫怪。”说罢,双掌一击,便有一婢女碎步而来,老僧道:“领三位檀越去厢房歇息。” 三人随那婢女来至右边一间厢房,房间甚是宽大,有四张云床,摆设简洁雅致,桌椅床具虽非雕花锦绣,但一尘不染,俱是上好的梨花木。 温庭筠道:“老和尚没了庙,却跑到这大宅子里住着,奴婢成群,大违清修之道。对了,刚刚玉鬘这小姑娘还称呼老和尚为国师,当真稀奇。” 云天镜道:“吉备大师早年远游西域,名头甚响,传说其有通天彻地之能,这当然是过夸了,不过或许哪个番邦小国奉其为国师也未可知。” 而顾师言一进房,坐在床沿上抱头不语。 温庭筠过去与他并肩坐着,手抚其背,问:“顾训,你究竟为了何事如此丢魂落魄?这次我与你一见便觉得你风采不似往昔。” 顾师言喃喃道:“我一向自负胆色过人,未想却是个懦夫,蒋士澄说要将我割成人彘,我非但吓得旧伤复发,昏迷不醒,还被恶梦惊出一身冷汗,就此神魂颠倒,醒梦不分,华屋看作废墟,乡人疑我为狐鬼,下棋时神思涣散,吉备大师对我失望之极。飞卿兄,我真的是废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顾训了!”言罢,痛哭失声。 温庭筠与顾师言相识数年,从未见其如此脆弱,动辄哭泣,直如三岁孩童,心道:“若是小孩倒也好办,肯定是被吓掉了魂,那么招招魂便可。”这话温庭筠没说出口。 云天镜宽慰道:“顾公子,这须怪不得你,昨夜之事果然凶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谁亲历都会心有余悸,休养一段时间自然慢慢平复。” 顾师言坐直身子,道:“心神波动平复不难,但锐气已折,如吉备大师所言我已丧失从容自信,日后再也无法与高手争胜了?我视棋为性命,如此则生不如死。” 温庭筠道:“顾训你就是太痴,世间万物,错综变化,岂可拘泥于一时之遭遇遂自废自弃!” 顾师言点头道:“飞卿兄教训得是。” 云天镜道:“两日后你随我们镖队南下巴陵,此一路山水名胜甚多,正可舒舒闷气。” 三人解衣歇息不提。单说温庭筠翻来覆去睡不着,对他来说,未到子时便睡实在是太早,而且酒又不尽兴,棋又未终局,脑子里思绪杂沓如奔马,枕上转侧,忽得一佳句,兴奋难眠,遂披衣而起,悄悄来至院中,仰望寒星,叉手吟哦,赋得曲牌《菩萨蛮》一阙,词曰: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自信此乃绝妙好词,急欲对人吟诵,但顾师言与云天镜俱已入睡,不大好意思将他们推醒,四望小院一片昏暗,并不见灯火,也不知那老和尚是否在此院中? 温庭筠心痒难熬,佳词隽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心中叹道:“空有绝妙词,恨无知音赏。此时若有二八女郎,执红牙板,将此词曼声吟唱,我以洞箫和之,虽南面王不易也!可惜非烟姑娘远在维扬,想当日浅斟低唱,两情相悦,何等快活,我温七神仙不做要来考功名,可笑!可鄙!” 温庭筠思来想去,这阙《菩萨蛮》若不向人吟诵一遍那今晚休想睡得着了,不信如此大宅就没有别人,想起少女玉鬘那甜美的笑声,心中一动,心想找这小丫头来唱此曲牌也是不错。在黑暗中久了,隐约也辨得出周遭轮廓,当下摸黑出了院门,顺着那遮雨长廊慢慢走去。 这大宅安静异常,显得温庭筠的脚步声响亮得出奇,足音跫跫,似乎同时有数人在齐步走。温庭筠停住脚步,足音消失,便只听得“砰砰”心跳声,忽记起老僧说过不要出此小院的话,心想这大宅阴森森的确实令人背脊生寒,况且这夜里到哪里去找那个少女?还是先回去吧。此时他已来到长廊尽头,正待转身回去,忽见左前方有一间屋子隐隐透出灯光,温庭筠大喜,如飞蛾投火,朝那灯光行去。 离那有灯光的屋子尚有三丈地时,那落地长窗忽然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温庭筠着实吓了一跳,随即醒悟是屋里有人,影子投映在窗棂纸上。 听得一个奇怪的口音在说话,温庭筠半句也听不懂,心想这是何地方言,莫非是百越蛮语?又听得屋内另一人在说话,温庭筠心中一喜,这人说的话倒听得懂,然而此人所言却令温庭筠大吃一惊,只听那人说道:“顾师言此时心神俱疲,国师何不趁虚而入,夺其皮囊?”原来老僧吉备真备也在这里。 果然便听到那老和尚的声音:“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来朝,老衲另有打算。” 温庭筠不知那人所言“夺顾师言皮囊”究竟何意?只觉屋内之人言行诡秘,似乎不怀好意,当下蹑手蹑脚来至窗下,正待探头朝窗内张望,突然背心一麻,登时全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接着身子悬空,被人提起。 温庭筠脖颈不能转动,看不到是何人暗算于他。那人显然力大无比,单手抓住温庭筠腰脊不费力似的将其举起,温庭筠仰面朝天浮在半空,两眼向上,只觉屋顶黑影晃动,随即一道门框擦着鼻尖而过,那人托盘子似的托着他进到屋内,又觉身子猛地一沉,已被横放在一矮榻上,侧身向内,依旧看不到屋内之人。 温庭筠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就好比是一条死鱼搁在砧板上。一时间屋内没有半点声息。 温庭筠眼珠转动,只看到白壁上三个硕大黑影。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声音问道:“国师,你看这人如何处置?” 老僧吉备真备沉吟不语。那个声音又道:“此人一定不可放过,也不知偷听了我们多少谈话?” 老僧吉备真备的声音:“老衲疏忽了,忘记将院门锁上。此事不可鲁莽,老衲爱才,温庭筠诗词双绝,毁之可惜,且无法向顾师言交代,顾师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势子,留有大用,此时万万不可引起他猜疑。” 先前那声音问:“那么国师的意思是?” 老僧吉备真备来回踱了两步,道:“便请师弟小施搜神术,让其忘却今夜之所见所闻,如此则相安无事,师弟,你意下如何?” 那奇怪的口音出声了,道:“师兄说得是。” 温庭筠心里痛骂那老和尚,知道这些人还要对顾师言不利,便打定主意要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牢牢记住,明日告知顾师言与云天镜,让他们知道这装模作样的老和尚不是善类!我温七自幼过目不忘,什么搜神术能让我忘掉这样的大事?且慢,不妨装作忘却以求脱身,好主意! 这时,听得房门关闭的声音,似乎有人从外将门阖闭,再看墙上黑影,果然只剩一个,想必老僧吉备真备与另一人俱已出去,留下那个师弟施展什么狗屁搜神术。 但房内气氛果然怪异,似能听到极远处流水汩汩的声音,令温庭筠觉得极为安心,似乎这里便是安乐窝,一劳永逸,舒服之至,瞥眼见壁上黑影如大鸟般两臂张开,不停地抖动,不禁心下一懔,心想这人果真有妖术,当下凝神静气,力求心神不乱,同时心中默念“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要让此念铭心刻骨,无论如何也不会淡忘。 忽听那古怪声音道:“你错了你错了。”语气惋惜之极。 温庭筠一愣,便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后脑,又听那声音道:“这便为你解穴,好生去吧,只是莫将今晚之事对人说便是了。” 温庭筠紧提着的一口气一松,突觉脑后“玉枕穴”一股热气透入,两耳“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所见蓦然大异,灯火通明,芳香四溢,有丝竹管弦如流水般缓缓而出,一株硕大的七彩莲花从地表升起,停在半空,莲花上现出一个颧骨高耸长眉遮眼的老者。 “你是谁?”老者声如洪钟,四壁轰鸣。 温庭筠耳鼓里“你是谁?”之音如远山回响,久久不绝,不由自主开口道:“你是谁?” 老者道:“我是温庭筠。” 温庭筠跟着道:“我是温庭筠。” 老者问:“你今晚看到什么了?”温庭筠也这样问。 老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天一黑我就睡觉了。” 温庭筠一字不漏地照说。 老者道:“很好,那么你就回房睡觉去吧”。 温庭筠应声而起,双目紧闭,却能左弯右拐出房门、过长廊、进小院,回到厢房,解衣躺下。 云天镜被他脚步声惊醒,见他躺下不动,也就没问。此时,远处传来更鼓声,是二更天。 上卷 六、身骑飞龙天马驹 温庭筠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时天已大亮,打量四周,问顾师言:“这是何处?” 顾师言笑了,道:“做了什么好梦,如此痴痴迷迷!” 温庭筠搔头道:“我只记得昨晚我们三人在湖州会馆饮酒,是了,定是我喝醉了,最近旅途疲惫,小饮辄醉,惭愧。”顾师言与云天镜二人大奇。 这时,老僧吉备真备来请三人用膳。 顾师言问温庭筠:“飞卿兄,你说你昨晚之事都不记得了,那么还识得这位大师否?” 温庭筠看着吉备真备,茫然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顾师言素知温庭筠诙谐,以为他是在说笑,但看样子又不像。 那老僧微笑道:“老衲吉备真备,再说一遍也无妨。”温庭筠少不了寒暄几句,一边的顾、云二人瞧得目瞪口呆。 三人也无心吃饭,告别老僧,匆匆出宅,依旧是那小婢玉鬘来领路。温庭筠连这少女也不认得,对玉鬘的温言笑语恍若不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少女见温庭筠如此冷淡,好不伤心,看着温庭筠三人离去,泫然欲涕。 云天镜道:“顾公子,你还是先与我回会馆吧?”顾师言点头。 三人叫了辆马车往湖州会馆而去。 在车上,云天镜问温庭筠道:“昨夜我与顾公子二人俱已睡着,你独个去了哪里?” 温庭筠苦恼道:“我也不知,反正什么也记不得了,当真是撞鬼了,好像丢了极宝贵之物一样令我好生懊丧。” 云天镜道:“这宅子里着实古怪!” 温庭筠接口道:“我看这老和尚也不是善类,我今日初次与他相见,便无端地对他生出畏惧之心,也不知何故?” 顾师言不悦道:“吉备大师两度救我性命,飞卿兄何出此言?” 温庭筠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云天镜忙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温公子,我们先送你回客栈吧,你不是说还要去见令狐绹吗?” 马车来到日升客栈,温庭筠那个仆人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抓耳挠腮,一见温庭筠,大喜,却又埋怨道:“少爷,你怎地现在才回来?令狐大人又派人来请了。” 温庭筠道:“令狐绹如此三番两次急着见我,定是有求于我,少爷我自然要摆足架子了。” 顾师言大笑,对那仆人道:“你看你家少爷,现在还是一介白丁,就敢在大官面前摆架子,日后得了功名,也做了大官,那还得了?” 却听那仆人道:“就盼我家少爷早日做官,顶好是做个宰相,那么宰相府的下人最不济也是个七品官,也不枉服侍少爷一场。” 温庭筠对顾师言二人笑道:“羁旅寂寞,和这活宝胡扯一番解解闷也是不错。对了,顾训,不如我将他赠送于你,免得你整日愁眉不展。”说罢扭头问那仆人:“怎么样?元山,今后你就跟着这位顾公子吧?” 仆人元山光着眼打量顾师言,忽然开口道:“你若打保票能当上宰相我就跟着你。” 众人绝倒。 温庭筠去见令狐绹不题。且说顾师言与云天镜二人坐车回湖州会馆,顾师言道:“云兄,我要去那颉啜将军府上看看,若是他被抓起来了,我也不愿独自逃生。”云天镜便陪他一道前往凌烟阁。 事有凑巧,二人来到右金吾将军府门前正遇见那颉啜骑马出门,相见大喜,那颉啜一把抱住顾师言,眼含热泪,道:“顾兄弟,你没事就好,哥哥我四处找你不见,以为蒋士澄那厮哄骗于我,你已被他所害。” 顾师言略略说了获救经历。那颉啜道:“朝中有白敏中、令狐绹两位大人为你说情,蒋士澄已答应不予追究,只是魏公马元贽一定要见你一面,说什么江东才俊后生可畏,语含讥嘲,想必是要看看你是不是三头六臂,敢捋虎须。依我之见,兄弟你还是不要现身,暂避一时为好,这马元贽看在白相爷面子上一时不好发作,难保他过后不翻脸。” 顾师言便说了后天要与云天镜一道出京之事。 那颉啜道:“也好,那么到时哥哥为你饯行。”那颉啜另有急事,匆匆而去。 顾师言随云天镜回到湖州会馆,闭门不出,两日间写了数十封书信与京中故友辞别,念及阿罗陀与泉儿下落不明,心中闷闷不乐。 腊月初三,云天镜率威武镖局一行二十余人出京,此次押镖是护送京中一余姓富商携银二十万两赴巴陵,这余姓富商是新任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远房表亲,柳仲郢是湖州人,前年任刑部尚书时曾委托威武镖局护送家小回乡祭扫先人墓园,镖局上下小心侍候,一路平安,柳仲郢甚是满意,因此便给镖局介绍了他表亲的这趟镖。 温庭筠一早便来送行,一直送顾师言等人出了朱雀门,前面便是霸陵桥。霸陵桥始建于西汉,因汉文帝霸陵而得名,出长安向东、向南都要经霸陵桥上过,八百年来在此桥头不知有多少悲欢离合?流淌了多少离人眼泪?顾师言手抚桥栏,极目远眺,终南山如蜿蜒巨龙横亘天际,莽莽苍苍的关中大平原在这冬日里朔风下显得肃杀苍凉,一时间,离愁别绪满怀。顾师言此番悄然出京,知交好友只温庭筠与那颉啜二人得知讯息,但那颉啜不知为何没来送行? 温庭筠道:“那颉啜将军或许有急事不能来了,前日我听令狐绹说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来京上书破回鹘之策,皇帝也召见了那颉啜,或许便是因为这事耽搁了。” 顾师言道:“原来如此。”又问:“令狐绹找你有何急事?” 温庭筠笑道:“说来好笑,他急急找我却是要我代他填一阙曲牌《菩萨蛮》词,只因当今皇帝喜欢此曲,令狐绹要献媚,可惜平日不读书,写不出来,要我代劳,还叫我千万不要泄漏出去,担保我明年春试得中,嘿嘿,以我温七之才,还要借他人之力中科名吗?当时我碍于面子,给了他一阙曲词,但我是逢人便说,也羞辱羞辱这帮不学无术之辈。” 顾师言一笑,心想:“飞卿兄不改这狂生派头,那么看来此次求功名又是休想。” 灞陵桥头有一酒亭,顾师言等人在此饮了几杯热酒,便要出发。但见温庭筠临风叉手,诗兴大发,果然他叉了几叉手后,高声吟道:“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白马夜频嘶,三更灞陵雪。” 吟罢深深拱手,大声道:“便以此《侠客行》诗为诸位饯行,就此别过。”跨上那匹瘦马,他这个送行者倒先走了。 那余姓富商乃东川巴陵人氏,在京做绸缎买卖,这次也随镖队一道启程,要回乡过年,随行的还有他的一个小妾和两个仆人。 镖队共有马车十二辆,载镖银的便占了八辆,以云天镜为首的镖师有四人、趟子手三人、车夫十二人,这一行二十余人长年在外,此番南下,个个归心似箭,恨不得三日两日便行完这两千里归程。午时,镖队便赶到曹家庙,匆匆用过午饭又赶紧启程。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上云层越积越厚,众人觉得这午后比早起时还冷了好多。云天镜看了看天色,道:“这天气,说不定又要下大雪,趁雪还未下,多赶点路吧,今晚赶到潼关歇脚。”车夫们卖力地催马驾车疾行,一路车尘滚滚。 云天镜扭头看身后的顾师言,问:“顾公子,你的伤不碍事吗?要不要到车里坐一会?” 顾师言笑道:“好得差不多了,云兄看我这么娇气吗?当日我与那颉啜大哥他们追击朱邪元翼父子三日三夜未合眼,那真是疲于奔命。” 云天镜道:“顾公子虽不是我们江湖中人,但义气过人,令云某好生相敬。” 顾师言黯然叹道:“唉,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乌介山萝至今下落不明,温莫斯将军又饮恨而亡。” 云天镜道:“世事难料,你也不要自责。吾师五日前便已追出潼关,不知是否已擒住朱邪元翼?那么便可得知回鹘公主下落了。” 顾师言道:“朱邪元翼父子狡诈,又且人多势众,尉迟先生——” 云天镜哈哈大笑,打断顾师言的话,道:“顾公子,看来你还不知吾师之能,即便是千军万马,吾师也如入无人之境,斩将夺旗,视若探囊取物。当年北庭都府与西域石国之战,全仗吾师一人之力,一举擒住石国左、右贤王,贼军丧胆,一败涂地。” 顾师言惭愧道:“在下多虑了。” 此时镖队已进入松果山二十里山道,顾师言记起那日郑颢就被人吊在这路边一棵青栲树上,而马车上那个情意缠绵的少女如今又在何处?那少女究竟是不是白衣女郎衣羽?又想此次出京不知何日能回?元宵棋会定是无缘参加了!即便能厕身棋会,目下自己棋力大退,又岂能与四方名手争锋?思之痛心。 忽听一名趟子手叫道:“有数骑快马追来,大伙儿小心。”顾师言侧身回望,果见山道拐弯处有三骑快马迅速驰来。 云天镜道:“照常赶车前进,我来殿后。” 却听那快马上有一人远远地高声叫道:“前面可是威武镖局车队,顾师言顾公子可在?” 顾师言闻言大喜,叫道:“是那颉啜大哥。”掉转马头,迎上前去。 来人正是那颉啜,身后是他手下两个贴身护卫。那颉啜急驰之下一勒马缰,胯下那匹黑骏马前蹄腾空,后蹄滑出两尺地才止住前冲之势,那颉啜飞身下马,满脸含笑,立在路边看着顾师言骑着马小跑而来。 顾师言道:“哥哥既然有事,又何必远道追来相送!” 那颉啜握住顾师言双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哥哥我不日也将离京,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大人上书朝廷,欲乘吐蕃内乱之际发兵收复河陇二十一州,皇帝已正式册封我为回鹘可汗,命张大人助我击破逸隐啜。你我此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顾师言喜道:“此乃大喜事!待哥哥收复故国,荣登王位,兄弟一定远赴北疆讨哥哥一杯酒喝。” 那颉啜大喜,道:“一言为定。” 云天镜策马过来与那颉啜相见,再看镖队都停下来了。顾师言道:“云兄,你与镖队先行一步,不要误了投宿,我与大哥叙叙话便即赶来。” 云天镜道:“也好,那么我们便先去了,你也不要耽搁太久。”朝那颉啜拱拱手,率镖队西去。 那颉啜意兴甚豪,叫道:“拿酒来。”身后一回鹘勇士从马背上取下二袋酒囊,那颉啜接过递给顾师言一袋,道:“兄弟,此乃西凉葡萄酒,酒味甚美,只是你今日要赶路,不能痛饮一醉,也罢,你我各饮三大口,洒酒为别。”说罢满饮三口,将囊中美酒尽数倾洒于山道间。 顾师言饮过之后将酒倒于道旁山涧下,道:“此山涧汇于江河,奔流入海,哥哥盛情,如海之深。” 那颉啜握住顾师言之手,道:“兄弟,你此番南下,也留意山萝的下落,我已得知讯息,山萝已被朱邪赤心劫出潼关,就在蒋士澄的神策军四处追捕你的那夜趁乱出关的。” 顾师言道:“哥哥放心,尉迟玄先生已一路追去,兄弟也会处处留心的。” 那颉啜甚喜,又问:“兄弟,那日大哥温莫斯是否将一枚宝石指环赠送于你?” 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枚指环,那颉啜将指环托在掌心看了看,还给顾师言,却问:“你可知大哥赠你指环之意?”顾师言摇头说不知。 那颉啜沉吟片刻,道:“日后你若寻到山萝,便将这指环与她看,自然明白。”转头牵过那匹黑骏马,道:“今日一别,无以为赠,这匹大宛良马便送于你。” 顾师言辞道:“哥哥即将出征,正要用马,小弟不过行路,能代步便可,用此骏马可谓屈才。” 那颉啜哈哈大笑,道:“我回鹘战马如云,也不争这一匹。好马送我好兄弟,正得其所,他日你得我捷报,便乘此骏马来与我相见,记住,带山萝一起来。”言罢翻身骑上顾师言那匹马,道:“哈哈,这马就是我的了,兄弟,你还要追上镖队,咱们就此别过。” 顾师言道:“那便多谢哥哥。”骑上那匹黑骏马,拱手道:“恭祝哥哥马到成功,逸隐啜束手就擒。”掉转马头,缓缓而去,那颉啜勒马目送。 山路一弯,嶙峋山石便挡住了那颉啜三人的身影,顾师言一紧马缰,那匹黑骏马撒开四蹄,轻快地奔跑起来,顾师言骑在马背上不颠不动,只觉两耳生风,两边山石树木如飞般后退,果然是万中选一的良马,眨眼间奔出五、六里地,却还未追上镖队,昏暗的云层下佛头崖耸立在右前方。 顾师言勒马停步,想上山去看看,又担心马匹无人看守,便跳下马来试着牵马上石阶,黑骏马轻捷地拾级而上,顾师言大喜,牵着马来到半山腰,但见佛崖寺只剩一些残垣断壁,一眼就能看到后院的梅林,不知梅林那边山崖上的三间精舍还在否?当下牵马穿过梅林,忽然听到骡子叫,这骡子叫声听来耳熟,顾师言又惊又喜,大叫道:“阿罗陀阿罗陀,你在这里吗?” 梅林中有人急奔而出,面黑齿白,“赫赫”憨笑,正是阿罗陀,一见顾师言,打心眼里往外笑,高叫:“巴婆罗巴婆罗。”精舍内旋即跳出一个人,不是泉儿又是谁? 顾师言惊喜莫名,问:“泉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泉儿带着哭腔道:“公子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三天了。” 顾师言奇道:“你们如何得知我要经过这里?” 泉儿道:“衣羽小姐说的。” “衣羽!”顾师言急忙问:“她在哪里?” 泉儿朝身后一指:“就在里面。”抢先跑过去,叫道:“衣羽小姐,我们公子来了。” 顾师言将马缰丢与阿罗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精舍外,深施一礼道:“衣羽姑娘,顾训这厢有礼了。”抬起头,眼前一亮,那白衣女郎衣羽俏脸含羞眼波盈盈立在他面前。 顾师言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衣羽轻声问:“你要去哪里呢?” 顾师言道:“随镖队南下东川,再转道回柴桑,我已有三年未归故乡了。” “那么我和你一道走吧。” “姑娘要去哪里?” “扬州。” 顾师言迟疑了一会,道:“那位夫人和玉鬘她们都在寻你,你——”衣羽忽然生起气来,道:“我不要见她们!你不愿和我一起走,我就一个人去。” 顾师言赶忙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一道走吧。” 衣羽回嗔作喜,又道:“可我不要与镖队同行。” 顾师言面有难色,只好说:“也罢,那等我追上镖队和他们打声招呼。”命泉儿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冲衣羽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了,你们在山下等我吧。”说罢,牵过黑骏马去追云天镜的镖队。 黑骏马纵蹄直奔,风驰电掣般出了二十里山道,路随山转,巍巍潼关已然在望,远远的见一骑迎面而来,黑骏马奔驰甚急,一转瞬已到了面前,却是云天镜,因见顾师言这么久未跟上,心中挂念,此时一见顾师言胯下这匹雄赳赳的大马,不禁喝一声彩:“好马!”掉转马头,与顾师言并行。 顾师言勒住马,道:“那颉啜大哥相赠的。” 云天镜道:“很好,这便去吧,今晚在潼关歇夜,镖队便在前面。” 顾师言道:“云兄,我不和镖队一道走了。” 云天镜诧异道:“这是为何?” 顾师言道:“我在佛崖寺遇到了阿罗陀和泉儿,还有那位救过阿罗陀的白衣女郎。” 云天镜道:“哦,那么正好一道走呀。” 顾师言赧然道:“衣羽姑娘不喜热闹。” 云天镜哈哈大笑,道:“明白了,公子一路保重,有喜酒喝时可不要忘了云某。”长笑声中,绝尘而去。 顾师言微觉惆怅,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又催马往回赶,还未到佛崖寺山脚下,暮色中,阿罗陀与泉儿各跨一骡,姗姗而来,却不见那白衣女郎的身影。 顾师言忙问:“衣羽姑娘呢?” 阿罗陀张大了嘴,手往西比划着。 泉儿道:“衣羽姑娘独个往长安方向去了。” “这又是为何?” “也许公子爷你得罪她了,公子爷你快追上去呀,我劝她根本不听。” “去了多少时候了?” “不过一盏茶时间。” 顾师言命他二人在此等候,催马向西直追,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路上虽遇到几拨车马行人,但就是不见衣羽的影子!又向长安方向来的路人打听,说并未看到有单身女子行路。 顾师言怏怏回头,这白衣女郎的心思真是令他摸不着头脑。 夜色如墨,只能隐约辨出一点路的痕迹,顾师言不敢放马快行,而胯下这匹黑骏马似乎能于暗夜视物,照样飞速奔驰,顾师言只得由它。阿罗陀与泉儿还呆在原处,阿罗陀举着个火把,站得高高的在等他。 主仆三人很晚才赶到潼关,顾师言打听到威武镖局的车队歇脚于关中客栈,便也来到关中客栈,镖队的车夫们因明日要赶早启程,俱已歇息了,镖车全部停在客栈大院内,云天镜与姓李的镖头守夜,见到顾师言甚感意外,店家赶紧送上热酒热饭,那余姓富商也还未睡,过来与顾师言等人闲话,他那个小妾也在一边含笑倾听。 小妾陶小萼,镖队上下都客气地称她为陶夫人,原是京中烟花女子,二十三、四岁年纪,颇有姿色,余富商手下那两个仆人眼光不时往她身上瞄,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而年过五十的余富商肥头大耳颇显昏庸之态,老夫少妻,总非佳配。 这陶小萼神态轻佻,对丰姿俊美的顾师言甚感兴趣,眼风如柳,总在顾师言脸上拂来拂去。 顾师言问泉儿别后之事,并未觉察这女子挑逗的眼神。原来神策军四处追捕顾师言之夜,那颉啜遣人来告知阿罗陀等人速速躲避,那些僮仆一哄而散,泉儿与阿罗陀二人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惶惶然东躲西藏,也不知去哪找顾师言,途中遇见那白衣女郎,阿罗陀却是认识,如见亲人,白衣女郎便领他二人来松果山暂避。 当晚顾师言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也不知衣羽是回到长安还是独自去了扬州?这隆冬腊月孤身少女远行实在令人担心。思来想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忽被一声嚎叫惊醒,“小萼,小萼,你去哪了?” 却是那余富商声嘶力竭地在喊,又听得云天镜他们的声音。 顾师言披衣出门,原来是东边上房的余富商热被窝里丢了小妾,当真稀奇!闹得整个客栈的人都起床聚过来看。 云天镜见人多手杂,急命手下镖师、趟子手看好镖车,不要有什么闪失。 客栈的小厮又大叫起来:“门前大槐树上有个吊死鬼,哇,吓人!” 众人拥到门前一看,满地银白,原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在大门两盏灯笼的照映下,见那株百年槐树虬枝上果然吊有一人,披头散发,状如女鬼。余富商眼睛倒尖,喊了起来:“是小萼,快救她下来。” 云天镜高高跃起将她救下,陶小萼两颊红肿,嘴唇却是冻得乌青,眼睛溜溜转,性命还在。顾师言一见她这样子,心里“突”的一大跳,这和那日郑颢被吊起来的样子何其相似!难道是衣羽?若真是她,如此恶作剧当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已过了四更,云天镜便命店家备饭,早早上路。那陶小萼哭哭啼啼,撒娇弄痴,搞得余富商也唉声叹气,说什么出行不利。镖队上下亦觉脸上无光。 出了潼关,顾师言追上车队前头的云天镜,道:“云兄,你们先走,我稍微耽搁一会等个朋友,若是午时还未赶上,你们便顾自先走,不要等我了。”云天镜也没多问,只是叫顾师言路上小心,表情颇为凝重,想是为昨夜之事忧心。 主仆三人目送镖队远去,泉儿问:“公子,我们呆在这冷风里做什么?” 顾师言注视着来路,道:“等一会。” 几拨早行车马过后,见一青鬃马踏雪而来,马上乘客一袭白衣,藤篾帷帽,黑绡遮面,体态甚是婀娜,虽瞧不见其面目,但即便是侍僮泉儿也认出这便是白衣女郎衣羽。 泉儿抢上一步,叫道:“衣羽小姐,我们在这里。” 衣羽勒住马,撩起面纱,露出一张如花笑脸,一双大大的明眸凝视顾师言,道:“啊,是在等我吗?” 泉儿喜欢多嘴,道:“是呀,我们公子爷算到你会来的。” 衣羽一笑,玉颊含羞,放下面纱,青鬃马径向前行,顾师言主仆三人后面跟上。泉儿与阿罗陀骑着骡子故意落后,方便顾师言与衣羽说话。 顾师言问:“衣羽姑娘,你昨日怎么一个人就走了?” 衣羽道:“没什么,突然想到要走就走了。” 顾师言想问她昨夜之事,却又怕惹恼了她,这少女心思令人难测。却听衣羽“格”的一声笑,语气天真:“那女人吓得半死了吧!” 顾师言一听,心想还真是你干的好事,不悦道:“衣羽姑娘,人家又没得罪你,为何平白无故伤人?” 衣羽本来心情甚好,一听这话,半晌不语,忽然侧过脸问:“你不喜欢我是吗?” 顾师言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却听衣羽下一句话更是离奇,“你喜欢那个女人?”不等顾师言回答,缰绳一振,胯下青鬃马发力急奔,一下子将顾师言甩在后头。 顾师言心想这少女醋劲大,自己昨晚与那富商小妾不过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被她看到了,当真好笑!只是人家女孩儿在前面跑,不追上去有负痴情,男追女跑,古来如此。 顾师言马快,追上去与衣羽并辔而行,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怎会喜欢那种女人!”衣羽不答,催马想甩开顾师言,但胯下青鬃马不争气,左奔右突,依旧被黑骏马抢先半个头。 两人马快,早把阿罗陀与泉儿甩得踪影不见,顾师言看衣羽面纱在寒风中飘拂,骑在马上腰肢挺拔,宛如一朵出水白莲,而鬃尾飞扬的青鬃马便是青青莲叶,这一人一马在这茫茫雪上地格外夺目。 顾师言忽然发现走岔道了,这不是南下的驿路,却是北上涿州的小道,赶忙道:“衣羽姑娘,我们走错路了。” 衣羽把头一仰,道:“我自向北,你跟着我做什么?”一阵凛冽的北风猛地刮来,把衣羽帷帽系带绷断,衣羽“哎哟”一声,那帷帽连着黑绡面纱就如断线风筝般被风刮出数丈远,在雪地上翻转不定。 顾师言勒住马,道:“我去拾来。”带转马头,去拾帽子。北风一歇,那帷帽便卧在雪上不动,顾师言赶上,下马去拾,一阵风来,那帷帽又翻转着飞出数丈,听得身后衣羽在笑,顾师言回头一看,马背上的少女双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容色娇艳之极。 衣羽道:“快去拾呀,又飞出老远了。” 顾师言在雪地里奔出十余丈才把那顶帷帽追上,转过身来正待说话,眼前白茫茫的只有黑骏马在勾蹄踢雪,那神出鬼没的少女又不见了踪迹,当即翻身上马,循蹄印追去。 峰回路转,见前面有一小庙,蹄印在庙前雪地上转了个圈又向北而去,顾师言来至庙前,发现这是一座破败祠堂,有一木质朽落的破匾,上书“司马迁祠”四个碗大的篆字,心想司马迁祠原来在这里,双腿一夹马腹,便要向北追去,岂料黑骏马突然嘶鸣一声,反倒后退数步,马头跟前不知何时立着一白衣人,瘦瘦小小,衣衫单薄,猎猎北风中直似要随风而去。 顾师言吃了一惊,脱口道:“望月研一”。 来人正是望月研一,衣羽从松果山出走后,他便四处追寻,昨日他发现了衣羽的踪迹,不慎又被她走脱。望月研一躬身问:“公子可曾看到我们女主?”随即抬起头盯着顾师言手中的帷帽。 顾师言知道隐瞒他不得,便道:“看到了,却又走了。” 望月研一看了看雪地上的蹄印,倏地转身,就如一缕轻烟,眨眼消失在雪地尽头,疾逾奔马。这望月研一竟然赤着脚! 顾师言正瞧得发呆,从庙内飞出一团白色物事,径直落在马背上,靠在他怀中,听得衣羽急切的声音:“掉头,快跑!” 顾师言一扯缰绳,黑骏马喷着响鼻掉过头来。衣羽道:“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黑骏马四蹄翻飞,踢腾起的积雪就如地上有一条雪龙在浮动蜿蜒,奔驰可谓奇快。 衣羽却还一个劲地道:“快点快点再快点!”不时扭头从顾师言肩头往后看,生怕望月研一突然便追到马后。 软玉温香在抱,顾师言的心跳得厉害,衣羽鬓边几丝散开的黑发在他脸上、脖颈间拂呀拂的,令他神思不属,而衣羽那轮廓优美莹白如玉的耳朵离顾师言嘴唇不过几寸地,忍不住凑上轻吻了一下,少女耳垂柔嫩冰冷,好似冰雪雕琢成的,一嘘气就会融化。顾师言正自陶醉,突然左脸挨了一巴掌,打得虽然不重,但顾师言自觉火辣辣的脸上挂不住,脸涨得通红,有点恼羞成怒了。再看衣羽,连耳后根都羞红了,轻声嗔道:“好好骑马。” 顾师言致歉道:“对不住。” 迎面两匹健骡奔驰甚急,正是阿罗陀与泉儿奋力赶来。 衣羽道:“停不得!望月叔叔一追上那匹青鬃马,便会回头的,他来得好快的。” 泉儿大叫“公子,你们去哪?”黑骏马旋风一般从他二人身侧掠过,顾师言回头道:“你们在洛南等我。”话音刚歇,又跑得没影了。 泉儿对阿罗陀道:“你瞧我们公子爷,和衣羽小姐好成这样了,这次回柴桑我们向老太太报喜,定有重赏。” 阿罗陀咧开大嘴,笑得甚欢。他二人径往洛南而去,路上与云天镜镖队相遇不提。 单说顾师言与衣羽两人绕开官道,从小路一骑狂奔,向东南方向奔出二十里地,大雪又纷纷扬扬而下,雪花沾在脸上,冰冷寒湿甚是难受,衣羽道:“我们歇一会吧,脸被风刮得好痛。” 顾师言道:“且看前边有没有避雪之处。” 冒雪又驰出三里多地,见路旁枯木寒林中露出一面酒旗,顾师言喜道:“有处酒家,正好喝杯热酒御寒。” 二人来到酒家前,顾师言将马系在酒楼屋檐下的柱子上,衣羽又戴上那顶帷帽,放下面纱。酒家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一个胖老头坐在一个火炉边烤火,见有客人来,起身招呼道:“两位要用些什么?”看看天,又道:“好大的雪。” 顾师言轻声问衣羽:“喝杯热酒吗?”衣羽摇头。顾师言问那胖老头:“老人家,有什么吃的?” 胖老头道:“小店只有黄牛肉。” 顾师言便叫了二盘牛肉,温了二碗酒,又叫店家拿些大豆去喂马。衣羽不喝酒,只随便吃了几片牛肉。 正这时,远处马蹄声响,顾师言惊道:“望月研一追来了?” 衣羽道:“不是,望月叔叔从来不骑马。” 马蹄声径直朝酒店而来,那胖老头道:“今个大雪倒有客人来。”迎出门去。 听得一个粗嗓门大声道:“好马!好马!” 顾师言起身一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大胡子在打量那匹黑骏马。这矮胖子头颅硕大,满脸虬髯,若是坐着,那是昂昂然一伟丈夫,只是两腿奇短,站着象是跪着,模样颇为怪异。 矮胖子一进来便冲顾师言道:“你的马?卖不卖?”顾师言摇头说不卖。矮胖子一把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在桌子上,道:“我是识货的,不会亏待你,二十两金子卖不卖?” 顾师言心道这人好烦,伸手从背囊中摸出更大一锭金子,道:“钱我有,马不卖。” 矮胖子搔搔头,自言自语道:“麻烦了,用金子都买不到,看来又得抢。” 顾师言一听,瞪起眼睛。却看矮胖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叫上酒上菜,又冲顾师言二人一笑,道:“不忙着抢,先吃点东西,我可是饿坏了,赶了一天一天夜的路,我这匹是滇马,耐不得寒,跑到北边来就四腿发颤,你那胡马好,胡马耐寒,正合我意。” 顾师言让他说完,道:“吃饱了好来抢马?” 矮胖子忽然长叹一声,将一碗酒一口喝干,道:“我这人最讲道理的,只是你们唐人不讲理的人太多,没办法,只好抢。” 顾师言道:“我不卖马就是不讲理?” 矮胖子一边喝酒一边吃肉,意态闲适,嘴里嚼着牛肉,口齿不清道:“正是。”肉未下肚,突然摔到桌子底下去了,矮胖子坐的那条板凳不知怎的断了一条腿,矮胖子腿短,坐在板凳上两脚凌空,没个支撑的,凳子一翻他便也倒了。 衣羽“格格”的笑。顾师言瞧见她将一柄短刀插回刀鞘,系在腰间。 矮胖子从地上爬起身,大拇指一翘,冲衣羽道:“女孩儿好快的身手。”俯身扶正三腿板凳,稳稳地坐上。 顾师言侧身一看,吃了一惊,矮胖子依旧两脚悬空,却能坐在缺腿的板凳上不摇不晃。 白光一闪,三腿板凳只剩两腿,再看那矮胖子,浑若不觉,自顾喝酒。衣羽也瞧得呆了,心想这是什么功夫?不信你这矮胖子能浮在空中,一不做二不休,“哧”的一声,又斩断了一条板凳腿,板凳依旧不倒,衣羽短刀划出,要将板凳最后一条腿斩去,矮胖子筷子疾探,快若闪电,将衣羽短刀夹住,道:“总得给我留一条腿撑一撑吧,你以为我是神仙哪,会飞?” 衣羽用劲夺刀,矮胖子一双筷子就如铁钳一般,竟然夺不动。 一边的顾师言佩剑出鞘,剩下那条凳腿也断为两截,矮胖子又倒在了地上。 店主人胖老头叫将起来:“客官,你们没事砍我凳腿作甚?好端端一条结实板凳没得坐了。”过来将矮胖子扶起来。 矮胖子也不生气,掸掸身上的泥土,道:“好了,摔了我两跤,这会肯把马卖给我了吧?” 顾师言与衣羽同声道:“不卖!”话音未落,那矮胖子陡然疾弹而起,莫瞧他身子笨拙,行动却是快捷,眨眼窜出门外,大笑声中轻轻一纵便上了黑骏马背鞍,突然“咦?”的一声,似乎见到什么稀奇物事。 上卷 七、丁香暗结意中情 衣羽和顾师言先后追出门外,一眼看到庭前立着的一个红袍客,冰天雪地中那人的红袍格外刺眼,就连空气中也隐隐有一股血腥味,似乎那红袍是由鲜血染就。这红袍客相貌倒是平平无奇,只是露在袍外的手掌蒲扇般奇大无比,指节突出,就像患了寒湿痹症以致骨节肿大一般。 那红袍客对骑在马上的矮胖子道:“你不是顾师言。”一边的顾师言心中一懔。那红袍客手指黑骏马,道:“这不是你的马。” 矮胖子以为红袍客也看上了这匹宝马,粗声道:“妈巴羔子,你管我是谁!我就是顾师言,不行吗?” 红袍客眼睛一转,看到了顾师言,道:“他才是顾师言。” 矮胖子认定红袍客要为顾师言出头,夺回宝马,恼火道:“妈巴羔子,想做回好人就这么难,非要老子杀人越货才肯干休!”越想越窝火,猛地大吼一声,跳起在半空,双手各举一柄金锤,朝红袍客当头便砸。 红袍客往后疾退,避开这雷霆一击。矮胖子蛮劲发作,双锤急舞,只见金光万道将红袍客周身罩住,红袍客一时只有招架之力。 顾师言一拉衣羽的手,示意趁机脱身,衣羽看庭前两人剧斗方酣,轻声问:“红袍人是你朋友?” 顾师言摇头道:“找我麻烦的,我们快走。”牵着黑骏马没走出两步,那店家胖老头追出来道:“客官还没给钱呢。”这一叫就被红袍客听见了,喝道:“顾师言休走,随我回去见魏公。”顾师言心道:“糟糕,太监们阴魂不散,还是不肯放过我。”丢下几文钱与那胖老头,与衣羽纵上马背,催马便跑。 红袍客大喝一声,身形向上一拔,从矮胖子金锤光影中抽身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马后,簸箕般的大手十指戟张朝顾师言后腰抓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不防矮胖子从后欺近,一锤砸中红袍客背脊,红袍客弯腰在雪地上滑出数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雪地上殷红一片。 矮胖子一锤得手,便不再进击,倒提金锤,道:“老子是南诏王座下金锤将,你吃我一锤,却还不倒,也算稀有。”抬眼看顾师言已催马纵出十余丈外,急忙将双锤往腰间一插,大叫道:“留下宝马。”风一般从红袍客身边掠过,朝顾师言追去。 那红袍客本来弯着腰在那咳血,陡然身子一扭,一双大手翻转过来抓住矮胖子背心,一举封住其阳明大肠经诸要穴,高举过顶,猛地朝路边一块大石直掼出去。 矮胖子大穴被制,动弹不得,这一下若摔得实了,势必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堪言。蓦地斜刺里一人激射而至,伸掌在矮胖子肩头一击,矮胖子头脚旋转,已然避开大石,摔在雪地上滑出数丈余势方歇。 红袍客背伤甚重,见对方来了帮手,怪叫一声,一个倒翻,红袍晃动,消失在杂树林中。 矮胖子卧在雪中不能起身,嗓门却大,叫道:“师弟,快扶我起来,我还要去追那匹宝马呢。” 来人三十岁年纪,面色微黑,腰挎吐蕃弯刀,背系弓箭革囊,显得英气勃勃,上前拉起那矮胖子,为他解穴,推拿了几下,却是解不开,道:“师兄,这人手法很怪,好生难解。” 矮胖子四下一看,那宝马早已跑得没影了,着急道:“先不忙解穴,快把我搁在马背上,我们去追呀。” 那师弟道:“师兄不要惹事了,殿下还等着我们早日回去复命呢!” 矮胖子道:“我怎么是惹事!我们殿下明年来见大唐天子没匹好马怎行?滇马骑不得,矮小不说,却还怕冷。我已看准了,那个叫顾师言的小子骑的黑马是大宛良驹,比吐蕃赞普原来送给我们大王的那匹红马还要精神。” 那师弟闻言凝神道:“师兄你说什么?顾师言?” 矮胖子见他神情关注,诧异道:“怎么了?我听那红袍鬼叫那小子顾师言,终不成你还认识这人!” 那师弟一把将矮胖子放到马鞍上,自己也跨上另一匹矮马,喜道:“顾师言就是我们殿下要找的人,很好很好,如能把他带回成都,殿下一定大为高兴。” 顾师言与衣羽二人乘乱远远逃开,向东南一路疾驰,黑骏马耐力甚好,驮着两人奔驰一个多时辰未显衰疲之态,奔出一百多里地,西岳华山巍峨群峰已在身后,见前方一条大河挡道。顾师言道:“这必是洛河,大雪天要找艘渡船却是不易。” 衣羽对有无渡船倒是不急,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兴味盎然。两人乘马沿着河岸逐水东行,想找处人家歇脚,但沿河走了五里地,依旧是寒林漠漠不见炊烟,遥望对岸,隐约有农家茅舍,苦无舟楫以渡。 看看天色不早了,顾师言道:“衣羽姑娘,我们催马再赶一程吧,这里没有人家,天寒地冻的荒野夜宿是不行的。” 衣羽却道:“没有人家更好,望月叔叔便找不到我了,能找个避雪的地方就可以了。” 顾师言问:“姑娘去扬州又有何事?” 衣羽道:“也没什么事,听说扬州繁华,去看看呀。” 顾师言“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衣羽扭头看了顾师言一眼,道:“嫌我烦人了?不想带我去?” 顾师言赶忙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有姑娘做伴,顾训求之不得。” 衣羽一笑,轻轻靠在顾师言胸前,默默不语,又行出三、四里,河道一弯,两人同时欢叫起来,前面临河有一庙宇,黑骏马颇通人性,也不用主人催促,便自奋蹄朝那庙宇奔去。二人于庙前下马,这寺庙破败荒凉,寂无人迹,不知是座什么庙? 顾师言道:“三年前武宗皇帝勒令三十万僧道还俗,一般小庙俱已荒废,我们今夜只好在这破庙里暂避了。” 衣羽去看庙里神像,神像满是蛛网鸟粪,甚是不洁,衣羽突然道:“我知道了,这是洛神。” 三国时曹子建痴恋其兄曹丕之妻甄氏,相思无望,情怀郁结,东至洛水,写下千古名篇《洛神赋》,以传说中宓妃寓甄后,极写洛神之美,表现了人神恋爱却因人神殊隔最终不能结合的惆怅之情。 庙宇西壁便有虞世南所书《洛神赋》,衣羽轻声念诵:“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二人立在那女神塑像前,遥想六百年前曹子建对甄后之恋,而今连神像都已朽落尘封,人生百年,正如薤露易晞,思之令人感伤。 天色向晚,北风低啸,暮霭沉沉而下。 顾师言找来一些枯枝燃起一堆火,二人在火堆旁铺一块牛皮毡,席地而坐。 顾师言苦笑道:“今夜要饿肚子了。”衣羽笑道:“我是不饿。”顾师言道:“这就奇了,你中午又没吃什么,莫非你是神仙,能餐风饮露,俗你喝西北风?” 衣羽格格而笑,道:“你才喝西北风呢。瞧我的,我有法术,能变化出食物来。”说罢,身子一跃,白衣飘飘,如飞鸟般一掠数丈,足尖在一棵老树上轻轻一点,身子一旋,倏地回身,只听风声飒然,几片雪花飘落,衣羽已然盈盈立在顾师言面前,手里多了一个纸袋。 衣羽庭前这一回旋,姿态美妙之极,顾师言看得目眩,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只恨在下无八斗之才,不然今日写一篇《衣羽赋》,定能盖过曹子建。” 衣羽俏脸一红,道:“休得胡说”,举着手中那纸袋,问:“你看这是什么?” 顾师言掀动鼻子嗅了嗅,喜道:“啊,是牛肉味道!” 衣羽见顾师言满脸惊奇之色,甚感得意,道:“你就知道骑着马跑啊跑,知道这牛肉哪里得来的吗?” 顾师言明知这牛肉定是那酒家胖老头的,却道:“想必是洛神显灵,赐我们牛肉果腹。” 衣羽道:“好吧,那你就等洛神显灵给你牛肉吃吧,我可是吃了。”手拈一块牛肉入口,吃得香甜无比。 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锭金子,托在掌中,装出粗嗓门道:“我是识货的,不会亏待你,五十两金子卖不卖?” 衣羽笑得差点噎着,道:“钱我有,牛肉不卖,我自个要吃。” 顾师言学足矮胖子的腔调道:“麻烦了,用金子都买不到,看来又得抢。”说罢扑过来就抢。 衣羽笑得身子发颤,挪不动步了,装牛肉的纸袋便被顾师言抢到手里,顺势搂住衣羽腰肢,笑道:“连人一块儿抢。” 衣羽用劲推他,顾师言立足未稳,跌坐在地上,连带衣羽一起倒下。 衣羽挣扎着要站起来,顾师言忽然道:“你听,外面什么声音?” 衣羽一惊,不再挣动,靠在顾师言怀中侧耳倾听,但听得北风摧树,洛水奔流,再无其他声息。衣羽眨着大眼睛,道:“只有风声和水声,没有别的声音呀,你听错了吧,吓我。” 却看顾师言笑吟吟瞧着她,登时脸儿通红,推开顾师言跃到火堆那边,双手掩面,羞不自胜。 静夜无声,偶尔有枯枝燃烧时轻微的裂响,两人都不说话,只觉这一刻千金不易。好半晌,衣羽慢慢放下双手,俏脸在红红火光映照下更增娇艳,忽然开口道:“顾训,我给你做妻子吧?”这少女言行总是出人意表,顾师言虽然脸皮不算薄,这下子也闹了个大红脸。 衣羽痴痴的道:“我在松果山住了六年,每日随吉备大师学习琴棋书画,就没有自己单独呆一会的空闲,有时夜里我会想,哪天独自跑到一个荒凉的孤岛,那岛上有一男子在等着我,怜爱我,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多好。那日你在寺中养伤,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孤岛中的男子应该就是你这样子,所以我就随着你下山了。” 顾师言大为感动,柔声道:“衣羽姑娘,我会对你好的。”两人隔着火堆相互凝视,身后板壁上各有一庞大黑影微微晃动。 良久,衣羽伸了一个懒腰,道:“我要睡了。”便即伏在牛毡上一动不动,像个孩子似的一下子就睡着了。 顾师言给火堆添了些木柴,盘腿坐在衣羽身边,看着少女恬静的睡相,不禁微微一笑,然后闭目内视,行吐纳之术。顾师言幼时体弱多病,十二岁那年遇一茅山道士传授服气法,数年后果然身轻体健,棋艺亦随之大进,从此每日修习不辍,只是近来心神不宁,内息流转颇觉不如从前。 后半夜,顾师言长长呼出一口气,抱元收功,睁眼见火堆已渐渐熄灭,赶忙添些木柴,火苗上窜,燃烧起来,籍着火光往外一看,雪愈发下得大了,地上积起了半尺雪。顾师言觉得神清气朗,没有丝毫睡意,起身立于庭前,负手观雪。 风雪声中,忽闻有马蹄声,心中一惊,侧耳细听,有马匹径直沿河岸行来。衣羽也醒了过来,道:“有人来了。”过来于顾师言并肩立着,问:“是不是来找你的?怎么办?” 顾师言四下一看,这破庙也无藏身之处,况且这火堆一下也不易弄灭。 马蹄声骤然加快,想必发现了庙里透出的火光,似有四、五匹马一齐奔来。有个粗嗓门大叫了起来:“顾师言顾公子在这里吗?”分明是日间要抢他马的矮胖子的声音。 顾师言现在最担心的是遇到马元贽派来追杀他的红袍客,矮胖子倒是不怕,便道:“阁下何以如此穷追不舍!有钱还怕买不到好马,为何非要在下这匹?” 黑暗中人影一闪,一人飞身而至,抖抖身上的雪花,笑容可掬,正是那矮胖子,拱手道:“顾公子,日间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顾师言见他前倨后恭,不知想捣什么鬼?先礼后兵?对,矮胖子有这种先讲道理再动手的好习惯。 四匹马喷着响鼻进到庙内,跳下三位乘客。矮胖子对其中一黑脸青年道:“师弟,你能说会道,你来说。” 那黑脸青年陡然见到一美如仙子的白衣女郎,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顾师言眉头一皱,道:“几位有何话说?” 黑脸青年低下头,执礼甚恭,道:“敢问足下是否便是天下闻名的宫廷棋待诏顾师言顾公子?” 顾师言道:“不敢,正是在下,不知有何指教?” 矮胖子叫道:“好啊,就是你。” 黑脸青年道:“好教顾公子得知,我等是南诏王手下,奉大王之命来见唐天子,通报我们酋龙殿下明年入朝之事。顾公子想必也知道当年韦皋韦大人坐镇西川之时,开青溪道与南诏国交通,又选我南诏子弟赴成都学习书数,酋龙殿下十五岁便赴成都求学,今已八载,殿下歆慕汉人文化,于琴棋书画俱有涉猎,尤喜围棋,久慕顾公子之名,此次北来,临行前殿下吩咐我等若能见到顾公子务必请去成都一会。” 衣羽显得甚是高兴,问那矮胖子:“那么还抢不抢马了?” 矮胖子大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 黑脸青年道:“在下杜存诚,这位是在下的师兄大繁树,南诏使团之车队就在洛南,便请顾公子与这位姑娘一同上路如何?”说罢,偷眼看了看这天仙般的白衣女郎,亟盼这女郎也一道前往。 不料顾师言道:“多谢盛情,只是在下要回家乡柴桑,他日有暇,定当去贵国参见酋龙殿下。”矮胖子大繁树与黑脸青年杜存诚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杜存诚身后一南诏武士恶声恶气地道:“这唐人好生无礼,我们殿下有心相邀,他倒推三阻四,杜将军何必多费口舌,抓他去见我们殿下便是。” 杜存诚扭头喝道:“住口!”那武士不敢再说。 杜存诚道:“酋龙殿下新得一副棋具,本欲请顾公子前去品鉴,若公子执意不去,我等亦不敢相强。” 衣羽好奇问:“那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棋具了?” 杜存诚恭恭敬敬回话道:“那副棋具是南海冼岛主送与我们殿下的,据说原是琉球王宫之物。”顾师言心中一动,问:“是否便是楸玉楸枰?”杜存诚踌躇道:“不敢相瞒,那棋具殿下视为珍宝,小将并未得见。” 顾师言侧脸看着衣羽,心想:“当日吉备大师曾言三十年前于琉球王宫见过那副神奇的楸玉楸枰,衣羽想必也知此事。” 却见衣羽冲他一笑,问:“顾训,什么是楸玉楸枰呀?”衣羽原来并不知情。 顾师言道:“是传说中的一副神奇棋具,据说谁得到了它谁的棋艺就能天下无敌,还能长生不老。”杜存诚与大繁树等人闻所未闻。 衣羽奇道:“很奇怪呀,真有这种棋具?顾训,我们去看看好不好?”顾师言道:“也不知酋龙殿下所言之棋具是不是楸玉楸枰?”杜存诚赶忙道:“小将曾听殿下说过,那棋具似乎正是楸玉楸枰。”这杜存诚生怕顾师言不去,因此极力怂恿。 顾师言见衣羽兴致勃勃,不忍拂她心意,况且也的确想见识一下那副神奇棋具,便问:“请问酋龙殿下现在何处?”那名叫大繁树的矮胖子抢着道:“也不甚远,便在成都,此去半月路程。” 猛听得檐下一南诏武士大喝道:“什么人?”兵刃交击,“铛啷”脆响,那南诏武士怪叫一声,倒退数步,众人只觉眼前白影一闪,火堆旁已多了一人,此人双肩积雪有数寸厚,眉毛胡子都沾着雪,蓦然身子一抖,身上的积雪洒落到火堆中发出“嗤嗤”声响,一片水汽腾起,众人这才发现来人竟然赤着双足! 衣羽上前一步,道:“望月叔叔,你还是追来了!”望月研一躬身道:“请女主回山。” 杜存诚一伙惊疑不定,此次出使大唐的武士俱是南诏高手,却被此人一招逼退,这赤足白衣人是何方神圣? 衣羽道:“我是不会回去的。请望月叔叔代我禀告夫人,我要随顾训四处游玩一番,哪天玩得倦了再回去。”望月研一忽然双膝一弯,直挺挺跪倒。衣羽急得跺脚:“望月叔叔你这是做什么!我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的。” 望月研一也不说话,笔直跪在那一动不动,那架势若是衣羽不随他回去,他就跪成一尊石像。衣羽知道他性子,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哭道:“望月叔叔,你要逼我是不是?”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刀,一抖左袖,露出雪白手臂,短刀便往纤纤皓腕刺下。 顾师言急叫:“不可。”上前阻拦却已不及,杜存诚等人一齐惊呼,蓦见望月研一身子一挺,出手如电,衣羽的短刀便到了他手中。 顾师言吁了口气,拉住衣羽的手,责备道:“你怎可自伤身体呀!”衣羽咬着嘴唇,眼里珠泪盈盈,再看她左腕,却有条半寸长的血痕,一眨眼功夫鲜血流出,皓腕如玉,血珠滴落。 望月研一脸色如土,手中短刀落地,呆立片刻,冲衣羽跪倒,叩首道:“女主万金之体,还望珍重。”身子一旋,又对着顾师言拜倒。 顾师言一时手足无措,望月研一却已立起,慢慢转身,赤足踏在积雪上,一步一印,出了庙门,忽又回身,手一扬,一物朝顾师言飞来,顾师言右手一张,那物正好入他掌中。 只听望月研一道:“有劳顾公子。”白影一闪,消失在茫茫雪夜。 顾师言看掌中之物,却是一瘦腰小葫芦,乃疗伤之药,忙为衣羽敷在刀伤处。 杜存诚甚是殷勤,命一武士去附近雇辆马车与衣羽小姐乘坐,那武士直至天大亮才骂骂咧咧驾着辆马车回来。 顾师言在衣羽耳边轻声道:“瞧那样子这马车想必又是抢来的,唐人就是这么不讲理,好话不听,非逼他们抢不可。”衣羽格格娇笑,一时愁容尽去,容光焕发。 一行人冒雪上路。顾师言骑着黑骏马,衣羽在马车上招呼顾师言与她一起坐,顾师言靠近车窗,压低声音道:“我不放心我们的黑骏马。”衣羽听他说“我们”,甚感甜蜜,嫣然一笑,放下车窗帘。 当日正午顾师言等人赶到洛南,南诏使团车队果然在驿馆相候。顾师言四处打听却未见威武镖局车队和阿罗陀他们的下落,想来他们还在路上。 顾师言便对杜存诚说要等候几位朋友,午后必到。杜存诚彬彬有礼说无妨。几位南诏武士倒是焦躁,用蛮语发作骂人,被杜存诚喝止。矮胖子大繁树也道:“顾公子你也真不爽快,拍拍屁股便走,哪有这许多啰唆!”顾师言道:“那么列位先行一步,待在下见过那几位朋友之后便立即赶来如何?”杜存诚忙道:“也不争这一时半刻,就与顾公子一起等候便是。” 云开雪住,天色明亮了许多,遥见北边大道上有一车队轧冰辗雪而来,顾师言喜道:“来了。”催马迎上去,衣羽在身后叫道:“顾训等等我。”顾师言跳下马,让衣羽骑上,他执着缰绳,牵马而行。 渐行渐近,对面车队突然冲出三人,一人乘马、两人跨骡,正是云天镜、阿罗陀与泉儿三人。泉儿叫道:“公子爷,衣羽小姐,你们倒先到了。”顾师言冲云天镜一拱手,道明欲随南诏使团去成都之意。云天镜道:“那么正好顺路,同行便是。” 顾师言过去与杜存诚一说,杜存诚欣然应允。因使团不便耽搁,镖队上下只在酒店买些馒头牛肉之类草草吃了便即上路。 那富商小妾陶小萼见车队多了一女子为伴,甚是高兴,叫余富商到别的车去,邀衣羽与她同乘一车。衣羽戴着帷帽面纱骑在黑骏马上,摇手婉拒。陶小萼两颊红肿未消,一张嘴却是不得停,在车窗里和衣羽扯闲话,见衣羽不搭理她,又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哪里寻得的这么位美人?当真好眼力。” 顾师言随便答应了一声,忙离她远点,心想多说两句你又得吊到树上去了。顾师言骑的是镖局趟子手的马,那趟子手巴不得到车上去坐着。 车队浩浩荡荡,翻山越岭,渡水穿林,一路南下,经山阳,过青铜关、紫阳、万源,来到长江北岸的重镇奉节。南诏使团与威武镖局车队在此要分道而行,威武镖局弃车乘船,顺江东下,直至洞庭湖。而南诏使团折而向西,继续朝天府进发。 顾师言命泉儿与阿罗陀随云天镜去岳阳,再转道回柴桑,向家中亲人报个平安。阿罗陀却表示要跟着顾师言,他要保护公子爷。泉儿只好含着眼泪,随云天镜等人上船,一副凄凄惶惶的样子。云天镜叫顾师言放心,他会派人送这侍僮到柴桑的。 送别云天镜镖队,顾师言与衣羽、阿罗陀三人随南诏使团西去成都。 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指的是入川这数百里山路,过了这重重山岭便是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成都乃西川节度使行辕驻地,因酋龙殿下在成都求师学习,所以使团要先到成都向殿下禀报,尔后再回南诏都城太和城。 这日车队来到巴河东岸,见河水汤汤,源出大巴山,自北向南不息奔流。杜存诚对顾师言道:“沿河岸往上游行七、八里地有一浮桥,可过车马。” 众人沿河岸北走。入川已三日,天气甚好,长安关中一带连降大雪,而两川之地却是冬阳暖暖,草枯大道直,雪尽马蹄轻,顾师言只觉胸怀大畅,侧脸看身边的衣羽,已将帷帽除去,露出雪肤花貌,见者惊为天人。车队在前,顾师言与衣羽二人落在后面,尽说些不相干的话,旁人听来或许味同嚼蜡,但对于情网中的男女,却觉句句甜蜜受用。顾师言一向崇尚豪侠,鄙薄为情所困者,不料情到临头,似乎猝不及防,一下子便深陷其中,这白衣女郎虽说醋劲有点大,但容色绝美,对顾师言也甚是温柔,吉备大师说她是“祸胎”当真是岂有此理! 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约有四、五匹马冲了上来。顾师言与衣羽带住马往路旁一让,那五匹马如疾风般从身边刮过,马上乘客四男一女,俱是汉人装束,那女子侧脸看了衣羽一眼,赞道:“好一个美人!”眨眼便到了数丈外,却又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咦”了一声,马不停蹄,背影已远。 衣羽看顾师言神情有异,便问:“那女人为什么盯着你看?”顾师言不答,皱眉思索,忽然叫道:“啊,就是这个女人,在松果山道上扮作乌介山萝刺了我一刀的,快追。”两人快马追上车队,顾师言对杜存诚略略说明情况,请他相助。杜存诚一脸的为难,直言道:“不瞒顾公子,南诏是小国,夹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向来是两面讨好,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更何况这朱邪元翼勇悍无比,我等久有耳闻,即便相助,恐亦无济于事,徒增伤亡。” 顾师言见杜存诚不肯相助,心下焦急,衣羽道:“顾训,我们去追。”顾师言心下踌躇,他自己行险犯难是在所不辞,但衣羽和他一起去追却令他不安,老实说衣羽身手远在他之上,阿罗陀也是甚有勇力,但面对的是老奸巨猾的朱邪元翼,那是没有半分胜算的。顾师言行事一向稳重,好比他的棋风也以从容厚实不战屈人见长,莽撞追击实属无谋。忽然想起那曾刺伤他的冷艳少妇明明已认出了他,为何依旧匆匆而去?按理说应该找他麻烦才对呀!明白了,他们必是为了躲避强敌。 一念及此,顾师言面露喜色,道:“若我所料不差,朱邪元翼的克星即刻便到。”对衣羽道:“我们往来路去看一看。”两人马匹尚未掉过头来,就听矮胖子大繁树叫道:“是有一人追来了,只有一个人呀,朱邪元翼怕他怎的!” 上卷 八、匣里金刀血未干 单人独骑,皮靴毡笠,自长安城于顾师言别后二十日,大剑师尉迟玄辗转数千里,一路追踪朱邪元翼父子来至西川,其间凶险劳顿自不待言,然而一眼看上去,尉迟玄衣净体洁,神色如常,没有半点风霜憔悴之色,只有他那匹坐骑略显疲态。在这里遇到顾师言,尉迟玄甚感意外,坚毅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道:“顾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是后来居前,哈哈。如此说老贼朱邪元翼便在前面,很好,明日在营山相见,且看我如何取老贼项上人头!”一举手,催马便行。 南诏使团诸人为尉迟玄威名所慑,一时无言,直至尉迟玄单骑远去,矮胖子大繁树才道:“原来他便是尉迟玄,好像也不是三头六臂呀。”杜存诚眼望尉迟玄背影,若有所思。 顾师言忽然记起了什么,对衣羽道:“衣羽姑娘,你马借我一用。” 衣羽一笑,道:“本来便是你的马,说什么借!”轻轻一跃,跳下马背。顾师言翻身上了黑骏马,朝尉迟玄去的方向急驰而去。 衣羽急道:“顾训你做什么?”顾师言远远传声:“我马上就回来。” 黑骏马发力急奔,片刻便追上尉迟玄。尉迟玄正立马渡口,在察看着什么。顾师言道:“尉迟前辈请留步。”尉迟玄回过头看顾师言有何话说。 顾师言道:“前辈神功盖世,在下也不敢说一同前往相助,这匹黑骏马脚力甚健,便送与前辈,或能早一刻追上朱邪元翼。”说罢下马将缰绳递上。 尉迟玄却不伸手来接,打量着黑骏马,点头道:“好马。”低头看着胯下黄马,轻轻抚摸其马鬃,对顾师言道:“这黄马随我多年,彼此习性相熟,我可是舍不得这老伙计,若论短程冲刺或许不如你这黑马,但其长途奔驰却是后劲十足,不然又如何能追踪老贼至此!”一拱手“多谢盛情。”又指着巴河西岸道:“老贼一伙在此分道扬镳,故作迷阵,欺我分身无术不能兼顾,嘿嘿,只可惜晚了,若是在长安城外便一哄而散,那还真不好一一追击,如今到此地步哪容得老贼使诈!我先去了,明日在营山相见。”说罢带过马头,沿河岸继续北走,消失在河岸杂树林中。 衣羽与阿罗陀及南诏使团诸人随后陆续来至渡口,经浮桥过巴河,当晚在西岸一小镇投宿。说起尉迟玄约顾师言在营山相见,大繁树心痒难熬道:“朱邪元翼可不好惹,还有四个帮手,尉迟玄一打五,怕要糟糕。” 顾师言笑道:“若是五打一打得过,朱邪元翼也不必从长安一直逃到这儿来了。” 大繁树嚷道:“妈巴羔子,真有这么厉害!”杜存诚道:“师兄,你忘了师父说过的话了?”大繁树阔嘴一咧:“师父说的话很多,我怎么能全记得!”杜存诚道:“师父曾对我们说日后若遇到尉迟玄,万万不可与他为敌。”大繁树道:“这就奇了,这话我怎么没听到过?” 杜存诚一笑,不再多说。外间的阿罗陀突然大叫起来,似在与人争斗。 顾师言等急忙出外来看,却见阿罗陀与一南诏武士不知为何打起来了,那南诏武士在阿罗陀铁棍的猛击下抵挡不住,不住后退。顾师言大喝:“阿罗陀,住手!”阿罗陀见主人喝止,收住铁棍,身子倒纵,以防对手趁机反击。杜存诚也喝住那武士。 阿罗陀神情激动,手指那武士大说了一通,却无人懂得他说什么,再看那武士,一脸悻悻然,顾自回房去了。 顾师言认得这武士便是那日在洛神庙中出言不逊说要抓他去见酋龙殿下的那人,此一路对顾师言也颇不友善。大繁树却是直肠子人,冲阿罗陀一翘大拇指,夸道:“真有你的,鬼大将都打你不过,厉害。” “鬼大将?”顾师言扭头问杜存诚。杜存诚道:“鬼大将乃东蛮国首领大鬼主部下,东蛮国是南诏属国,鬼大将是大鬼主派来随侍酋龙殿下的。不知因何事与公子手下起了冲突?”衣羽听到打斗声从房中出来,笑道:“什么鬼呀鬼的,夜里说这些不怕人吗?”杜存诚赶忙道:“衣羽姑娘可别这么说,东蛮国极忌讳外人取笑他们。”衣羽“哼”了一声,“本来就鬼鬼祟祟,不然怎么在我窗外偷窥!” 顾师言看了阿罗陀一眼,心里全然明白了。杜存诚甚是尴尬,对衣羽道:“失礼之处,小将这里致歉。”说着抱拳深施一礼。 次日一早就听大繁树在大叫说那鬼大将独个走了,杜存诚面色甚不好看,一行人闷闷地启程。这日天气也是阴阴的,暗云低垂,寒风飕飕。 顾师言对衣羽道:“今日是腊月十四,年关已近,我们到成都见过酋龙殿下便回柴桑如何?”衣羽却道:“我还是要去扬州。”顾师言笑道:“你说了做我妻子的,我要带你回去见我母亲。”衣羽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 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骑在马上的都戴起尖斗笠、披上青蓑衣,冒雨赶路。衣羽也这样穿戴着,看上去又可爱又可笑。因为下雨,车队行进稍慢,暮色里才赶到营山镇。 小镇有七、八家客栈,都未见尉迟玄的身影。衣羽道:“也许尉迟先生只顾追那头了,这会还未赶过来吧。” 在路上又行了二日,离成都已不远,只是天天下雨,令人闷气。大繁树道:“尉迟玄还是让朱邪元翼给跑了,一过川西雪山,便是吐蕃地域,天王老子也不能把朱邪元翼怎么样了!”顾师言心道:“一身逐二兔,尉迟前辈这回失算了。” 夜雨潇潇,众人赶到一个山区小镇,小镇坐落在一个山凹里,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石板街由东向西贯穿小镇,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浮起一层青雾。掌灯时分,听得青石板路蹄声“得得”,有数匹马来到营山镇。 顾师言奔至屋檐下一看,四匹马垂头丧气,马上乘客衣衫尽湿,顾师言识得其中一人正是那曾经伤他的冷艳少妇。靠外侧那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转过一张雨水模糊的脸朝顾师言看来,此人高鼻深目,须发斑白,面容依稀与朱邪长云有几分相似,只是苍老了许多。 四人骑马从客栈门前灯影下缓缓走过。忽听那容颜苍老的黑衣人道:“不必再往前了,便在这里喝酒吃肉,要死也莫做饿死鬼。”四马一齐停步,马上乘客下马进入客栈。 那冷艳少妇深深盯了顾师言一眼,一头长发雨水不断滴下,嘴唇发青,甚是憔悴。四人拣了张空桌坐下,叫店家上酒。那店小二端来一大壶酒,排开四个碗,满上酒,问:“请问客官要些什么下酒菜?”话音未落,忽有一物飞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震得碗壶俱响,酒水淋漓,流得满桌都是,只听门外一声音道:“便用这颗人头下酒!” 砸在酒桌上那物赫然便是颗人头,须眉枯乱,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冷艳少妇尖叫一声,一下子瘫倒在地。她身边那两条大汉齐涮涮站起,悲声大叫:“是长云兄弟!”拔刀出鞘,转身盯着门口,呈合击搏杀之势。一边的店小二吓得连滚带爬躲到后边去了。只有那苍老黑衣人坐着不动,两眼直盯着桌上那人头,似乎在等那人头和他说话。 冷雨中,一人手牵黄马,出现在客栈门前,系马檐下,扶了扶遮雨毡笠,大步进到客栈。顾师言叫道:“尉迟前辈。”尉迟玄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酒桌边那坐着不动的苍老黑衣人一字一顿道:“尉迟玄,你杀了我儿子。”两条执刀大汉凝神注视着尉迟玄,全身上下紧绷如弯弓满弦,蓄势待发。 尉迟玄好像畏冷似的轻轻搓着手掌,两足不丁不八往那一站,淡淡道:“你儿子比你死得痛快,他想把我远远引开,好让你们由川西入吐蕃,朱邪长云也算是条汉子,毙命之前以为他做到了,嘿嘿,他死而无憾。” 苍老黑衣人正是朱邪元翼,依旧背对着尉迟玄,双手紧紧握住腰间弯刀,身子微微发颤。 尉迟玄眼光从那两条大汉脸上扫过,点头道:“结藏、山木。” 结藏、山木二人凝神盯着尉迟玄的两只手,知道生死便在一瞬。 尉迟玄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冷艳少妇,问道:“朱邪赤心没在吗?” 朱邪元翼斑白的胡子忽然如硬鬃般根根直立起来,沉声道:“尉迟玄,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非要杀我父子三人而后快?”尉迟玄道:“高仙芝于我有大恩。”朱邪元翼道:“不错,高仙芝的确死于我手,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尉迟玄浓眉一轩,道:“卖主求荣。” 朱邪元翼突然仰天大笑,两行浊泪流过双颊,道:“嘿嘿,我朱邪元翼卖主求荣,卖主求荣!”尉迟玄不动声色,看朱邪元翼又有何诡计? 一个凄厉的女声突然尖叫道:“高仙芝是个畜生!”尉迟玄双眼一眯,杀气大盛。结藏、山木二人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一步,不如此则无法抵御尉迟玄的凌厉的杀气。朱邪元翼喝道:“沉住气。” 尖叫的正是那冷艳少妇,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披头散发,目光怨毒。尉迟玄喝道:“尉迟玄从不杀女人。若再胡言,却休怪我开戒无情。”冷艳少妇道:“你不杀女人,高仙芝却是专杀女人。”尉迟玄眉头一皱,问:“你是谁?” 冷艳少妇起身走到结藏二人身前,对渊凝岳峙般的尉迟玄竟似丝毫不惧,道:“安雪莲,朱邪赤心之妻。我姐姐安玉莲是朱邪长云之妻,姐姐死于高仙芝之手,长云大哥死于你之手。”安雪莲咬牙切齿,眼神如鬼,死死盯着尉迟玄。 尉迟玄避开安雪莲怨毒的目光,看着朱邪元翼的背脊,沉声道:“朱邪元翼,就是因为一个女人你就杀了自己多年的上司!”朱邪元翼还未答话,安雪莲却嘶声道:“一个女人,你说得倒轻巧,那女人若是你老婆呢?”尉迟玄不理她,只等朱邪元翼答话。 朱邪元翼还是盯着桌上的人头,好似对那人头说话,声音低沉:“高仙芝好色成性,酒后逼奸长云之妻,随后又杀她灭迹,我儿长云查出端倪前去质问,被他拿下,诬为谋反,更派兵围我府第,下令格杀勿论,要将我父子斩尽杀绝,若非逸隐啜遣人相救,我父子已然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合府上下数十口俱为高仙芝所杀。”尉迟玄道:“高仙芝镇守北庭多年,一向行事稳健,断不至于荒悖如此。” 朱邪元翼冷笑一声:“高仙芝于你有恩,于我则仇深似海,你我之间无理可讲,这世道谁强谁有理。动手吧”豁然转身,两手笼在袖中,一双深陷的鹰眼逼视尉迟玄。 尉迟玄听了朱邪元翼一番言语,心下踌躇,虽未全信,但事出有因是必然,胸中杀气登时减弱,道:“朱邪元翼,今日便暂饶你一命,待我查明真相,若你有半句谎言,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性命!” 忽听门外大繁树的声音道:“好热闹,打上了。”便要挤进来。因为人多,大繁树他们住在另一家客栈,这会都立在街心要看生死决斗。 尉迟玄数月追击,未料到生此变故,自己敬重有加的恩人竟是这么个残暴好色之徒,心中不免焦躁,这矮胖子还要挤进来看热闹,怒气顿生,喝道:“滚出去。”反足踢出。大繁树身手甚是了得,往后疾退,哪知“砰”的一声,一脚正中心窝,滚圆的身子皮球般直飞出大门外,杜存诚赶忙接住。大繁树嚷道:“妈巴羔子,看都看不得。”想是尉迟玄足下留情,大繁树并未受伤。 便在这同一刻,朱邪元翼大喝一声:“你杀我儿子,我却饶不了你。”袍袖一扬,飞刀出手。 蓦然刀光闪烁,有数十柄三寸银刀小鱼般游动飞旋,或疾或徐,又似一窝毒蜂在飞舞,挟着一股劲风朝尉迟玄扑去。一直虎视眈眈的结藏、山木二人两柄弯刀同时出击,左右斜劈,封住尉迟玄闪避的角度,尉迟玄只有往后疾退才能避开结藏、山木的联手一击,但朱邪元翼的飞刀却会将他刺成马蜂窝。而此时,尉迟玄反足踢开大繁树,尚立足未稳。 顾师言大叫:“小心!”欲待命阿罗陀援手也已不及。却见电光火石之刹那间,尉迟玄身子一缩,迅捷无伦地向后滑出三尺,结藏、山木双刀落空,但朱邪元翼的飞刀激射而至,眼见避无可避,尉迟玄双掌阴阳虚抱,迎着扑面而来的飞刀,一旋一引,那团毒蜂似的飞刀就在尉迟玄两掌之间急速旋转起来,猛然大喝一声,双掌一分,那团圆径二尺的飞刀忽然散开,乱箭般朝朱邪元翼和结藏、山木三人倒射过去。结藏、山木二人舞起刀花,将袭来的飞刀击落,只听得“叮叮铛铛”一片响,两人足边落满了银鱼般的小刀。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朝朱邪元翼射去的飞刀却“噗噗噗”尽数插入其胸腹部。结藏、山木二人大叫:“大人。”抢上前扶住。尉迟玄一愣,心想这绝无可能,朱邪元翼怎会如此不济? 朱邪元翼踉跄了一下,面露古怪笑容,道:“好厉害的控鹤手!我们打你不过,那么就是你有理,高仙芝有理,我全家老小三十一口罪该万死,哈哈哈哈。”狂笑声中,身上插着的七把小刀忽然弹出,掉落在地,七处伤口鲜血如注,两膀一晃,甩开结藏二人扶持,“蹬蹬蹬蹬”脚步滞重,朝尉迟玄逼近四步,这高大苍老胡人浑身是血,神色惨厉之极,尉迟玄也不禁后退了半步。 只见朱邪元翼举起双手,嘶哑道:“你凭什么饶我?你杀我儿子我却饶不了你。”两手遮在眼前晃了几晃,庞大的躯体往后便倒,双目圆睁,竟已气绝。 朱邪元翼一击不中,自知报仇无望,顿时万念俱灰,尉迟玄飞刀反击,他竟不闪避,就此含恨归西。 两日之间,朱邪元翼、朱邪长云二人俱毙命于尉迟玄之手,这父子二人临死时瞠目怒视之态几乎一模一样,尉迟玄杀朱邪长云时神色不动,而朱邪元翼之死却令他心中一寒,因其确有冤屈,虽然方才那一瞬是生死对决,只要尉迟玄稍有闪失,此时也已倒地身亡,但毕竟心有愧疚。 尉迟玄长叹一声,正待说话,突觉后背一凉,有人偷袭,眼光一扫,却是安雪莲乘机执匕首不顾一切欺身直刺,尉迟玄背部衣衫尽裂,锋利的霜刃便要透骨而入,此时闪避亦已不及。尉迟玄背脊肌肉一缩一弹,将匕首劲道化去大半,然而左腰还是被划伤了一道口子。安雪莲势若雌虎,披头散发,匕首飞舞。结藏、山木二人见朱邪元翼身死,悲愤至极,舞刀上前夹攻,招招拼命,奋不顾身。 尉迟玄一声长啸,身子一转,结藏三人的弯刀和匕首便被他夺下,掷于地上,轻轻一纵,摆脱开三人的纠缠,忽然脸色一青,冲安雪莲道:“匕首有毒!” 安雪莲疯笑起来:“尉迟玄,你也活不长了,高昌大蝮蛇之毒无人能解,哈哈哈哈。” 尉迟玄哼了一声,道:“未必。”在安雪莲的疯笑声中转身出门。 顾师言追出门外,道:“尉迟前辈,你不要紧吧?” 尉迟玄苦笑了一下,道:“无妨。”跨上那匹黄马。门前围观的南诏使团诸人赶忙让路,大繁树仰头冲尉迟玄道:“你果然厉害,听说就算万箭齐发,你也只消这么手一抱,就能倒射回去。” 尉迟玄笑了笑:“那是吹牛。”一拱手,“方才多有得罪,莫怪。”两腿一夹,胯下黄马抖擞鬃毛,冲进细雨丝丝的夜色中,马蹄声渐渐远去。 安雪莲也冲到大门外,向着尉迟玄离去的方向尖叫道:“尉迟玄,你死期不远了。”又扑到朱邪元翼身上放声大哭。结藏将桌上朱邪长云的首级收入背囊,对安雪莲道:“少夫人,咱们这便走吧,此处不宜久留。” 安雪莲猛地站直身子,神色狂乱,语无伦次地骂起朱邪赤心来:“我不走我不走,朱邪赤心,你这狼心狗肺的贼,你爹你兄长都被人杀死了,你却独自快活去了,哈哈,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都抛下了,朱邪赤心、朱邪赤心——”忽然朝门外奔去。 结藏赶忙追出:“少夫人少夫人。”安雪莲马也不骑就冲进沉沉雨夜,一路“赤邪赤心朱邪赤心”的悲戚尖叫令人动容。 山木抱起朱邪元翼的尸身,与结藏二人上马追安雪莲去了,眨眼间,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便告结束,若非地上的血迹和遗落的小刀,真不敢相信瀚海枭雄朱邪元翼便毙命于这无名客栈! 顾师言闷闷不乐,方才一幕确实凄惨,如今朱邪元翼父子俱已身亡,可乌介山萝依旧没有下落,关山万里,人海茫茫,却到哪里去寻找? 进到客栈,见阿罗陀手里拿着一柄朱邪元翼的飞刀在看,却不见衣羽,刚才她还在这儿呢。问阿罗陀,阿罗陀打手势示意说衣羽姑娘回房歇息去了。 顾师言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去衣羽那间客房叩门,听得房内衣羽的声音道:“顾训,你进来,门未扣。”顾师言推门进去,见衣羽侧卧在床上,秀眉微蹙,道:“顾训,不知为何,我头好晕。” 顾师言摸了摸她额头,好像有点发热,道:“淋到雨着凉了,好好歇息就会好的。”衣羽抓住顾师言的手掌,身子微微发颤,道:“我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觉得非常害怕,好像有很可怕的怪物会从黑暗中跳出来。”顿了顿,脸儿一红,低声道:“你在这里陪我一下好吗?我不骗你,真的很害怕,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 顾师言握住衣羽的手,道:“好,我在这里,你闭上眼睛睡吧。” 衣羽闭上眼睛,睫毛如蝴蝶振翅般闪动,忽又睁眼冲顾师言一笑,道:“好奇怪,你在这里我就不怕了,也不担心会有妖怪。” 顾师言满脸笑意,道:“我是茅山炼气士,惯能降妖捉鬼,好了,安心睡吧。” 衣羽侧身与顾师言的手掌交握,含笑入睡。 客栈忙乱一阵后逐渐安静下来,屋外的风雨声此时丝丝入耳。顾师言坐在床沿上,床边木桌油灯如豆。衣羽垂下眼睫,气息如兰,睡相甜美,她的手掌柔软温润。顾师言看着衣羽,心里却想到乌介山萝,那颉啜大哥出塞之后,中原大地,山萝已无亲人,她现在会在哪里呢?是被朱邪赤心带走了吗?朱邪赤心若知道父兄已死于非命,会不会凶性大发,对这个言语不通的异族少女痛加折磨? 顾师言思来想去,却是毫无头绪。夜深人静,檐漏滴滴,看衣羽,甜甜的睡得正香,顾师言觉得身上有些冷,睡意又一阵阵袭来,便轻轻脱开衣羽的手,蹑手蹑脚回隔壁自己客房歇息,刚刚伸手拉开门,猛听得睡梦中的衣羽惊叫一声:“顾训救我。”顾师言赶忙回身,见衣羽坐起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之色,紧紧拉住顾师言的手,浑身直颤,眼泪涮地流下来。 顾师言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衣羽抽抽噎噎道:“我做了个恶梦,梦见一个大坑有无数条毒蛇,不知谁把我推下坑,而你正在那坑外,我叫你拉我出去,你却掉头就走。” 顾师言好言安慰,这少女也是好笑,为了梦里顾师言不伸手救她之事,一个劲地埋怨。顾师言笑道:“那我就睡在你身边,随时救你。”衣羽“啐”的一声:“不行。”顾师言问:“那我就整晚看着你睡?等下我撑不住眼皮打瞌睡躺到你身边你可别怪我。”衣羽道:“好了好了,等我闭上眼睛试一下,看会不会害怕?若不怕,你就回房睡去。”说罢松开顾师言的手,躺下闭上眼睛。 顾师言道:“我数一百下,我就走。”还未数到十下,衣羽又猛地坐起身来,花容失色,大眼睛里全是恐惧,颤声道:“是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觉得这房间到处鬼影幢幢,各种可怖的怪物在黑暗里闪来闪去,顾训,你不要走。” 顾师言这才当真了,着急道:“怎么会这样?就今天晚上吗?以前会不会?”衣羽含着眼泪使劲摇头。 顾师言打量着这间客房,见板壁泥地,瓦顶木椽,并无任何特异之处,便叫衣羽到隔壁他那间客房去睡。然而还是不行,衣羽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惊恐不安,非得拉着顾师言的手才行。顾师言心想难道这家客栈有什么古怪?可他闭上眼睛却不觉任何异常呀!当下提着油灯牵了衣羽的手出了客栈大门,南诏使团的马车便停在大门左侧,且看坐在马车上会不会这样。 忽见杜存诚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今晚他值夜。顾师言说了衣羽之事,杜存诚脸上变色,沉吟不语。 顾师言盯着杜存诚的眼睛,问:“杜将军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杜存诚神色微有点慌乱,道:“这个小将也是不知,好在成都不远,我们殿下会有办法的,他手下能人异士甚多。” 杜存诚似乎知情,说话吞吞吐吐,言有不尽,他既不肯说顾师言却也没办法,心想到了成都再说,西川节度使杜琮之子杜瀚章是自己好友,成都也不是南诏地盘,不怕这些南诏人捣鬼。 那杜存诚见顾师言有疑虑之色,突然指天发誓:“杜存诚若对顾公子与衣羽姑娘存有不敬之心,天诛地灭!”顾师言赶忙道:“杜将军何须如此,在下并无相疑之意。” 在马车上,衣羽冲顾师言做个鬼脸,道:“顾训你也会说假话呀!”顾师言道:“怎么了?”衣羽轻声笑道:“你明明对这姓杜的起了疑心,为何却说不疑?要知道,惯会赌咒发誓的人更靠不住。”顾师言笑道:“哇,你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小妖精呀!” 衣羽“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初涉江湖没见过世面吗?我可不是呆子,会看不出这些南诏人心怀鬼胎!”顾师言道:“不过这个杜存诚倒不见得是在说谎,对了,一定是那个叫鬼大将的在害你,他们东蛮国人惯会诡秘邪术,没错,一定是他。衣羽,他那天偷窥时你在做什么?” 衣羽脸一红,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我在照镜子。”顾师言也没在意,自言自语道:“鬼大将害你做什么呢?按说他应该害我才对。”衣羽奇道:“为什么?”顾师言正襟危坐道:“因为我身携无价之宝呀。”“哦?”衣羽道,“在哪里?我怎么从没见到过?” 顾师言握着衣羽的手举到胸前,道:“就是这个呀,你就是我的无价之宝。” 衣羽顿时红晕上颊,一片绯红,低着头不敢看顾师言。 顾师言自顾说道:“我明白了,鬼大将是想将你献给东蛮国首领大鬼主。”衣羽嗔道:“顾训,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顾师言笑容一收,道:“说真的,你这样不敢闭眼睡觉可怎么办?可惜柴仙师不在这里,他肯定有禳解之法。”衣羽却道:“不过这也不要紧。”顾师言瞪眼道:“不要紧?一闭眼就吓得要死还不要紧?” 衣羽低着头,声若蚊鸣:“这样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 顾师言喜不自胜,拉着衣羽的手亲吻了一下,柔声道:“我要陪你一辈子。” 两人在这雨夜马车上吐露衷情,心中喜悦无限,浑不以所遭邪术为念。在衣羽想来,夜夜与顾师言牵手入睡,不啻是鲜花天堂。 顾师言也是这样想,不过他心思多,还想过是不是只有他才能帮助衣羽驱逐恐惧?换个人来拉着她的手行不行?这念头只是转了转,岂肯一试! 上卷 九、璎珞艳色本倾城 腊月十八,南诏使团一行车马经二仙桥入成都,杜存诚先行骑快马去通报酋龙殿下,顾师言等人随车队徐行。但见城墙上遍植木芙蓉,花开时节,繁花似锦,成都又名锦城,不只是因为织锦天下无双,芙蓉花色如锦想必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此处土地平旷,气候宜人,良田美舍俨然,蜀中人物亦是神清气朗,獐头鼠目的一个也无。 顾师言游历大江南北,成都却还是第一次来,又有衣羽相伴,少年意气风发,与衣羽这绝色美人并辔而行,鲜衣骏马,容颜如璧,引得路人夹道围观,惊为神仙眷属。 南诏国酋龙殿下求学成都,在跳蹬河畔建了数十间竹楼,四周遍植曼陀萝花、芭蕉、剑兰,宛然南诏景物。酋龙与顾师言同岁,衣着打扮好似唐人富家公子,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肤色黝黑,两眼格外有神,听杜存诚禀报说请来了顾师言,大喜,远远来迎,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绝美的白衣少女骑在一匹大黑马上款款而来,一时看得呆了,对一边的顾师言视若不见。 顾师言一笑,他甚是大度,这一路上对衣羽两眼发直的人不在少数,若要吃醋,那么早已酸倒。 大繁树上前施礼道:“大繁树参见殿下。”酋龙这才回过神来。 杜存诚引见道:“殿下,这位便是顾师言顾公子,这位是衣羽姑娘。” 顾师言下马与酋龙殿下相见,衣羽却是不动,骑在马上看竹楼滕桥,甚觉新鲜。 酋龙身边还有一位装束怪异的蛮人,一头乱发,两眼铜铃一般,直勾勾的不知看什么东西,紧随酋龙亦步亦趋,看来是酋龙的贴身侍卫,但听大繁树与杜存诚称呼这人为大师兄,乃是南诏国王宫侍卫统领苦楮。 酋龙棋瘾极大,午饭后便邀顾师言手谈一局。顾师言也想试一下自己棋力恢复得如何,欣然应允,随酋龙殿下上竹楼。衣羽则在河边的秋千架上荡秋千,白衣飘飘若仙子临凡。 酋龙一脸真诚地道:“小弟好生羡慕顾兄。” 顾师言道:“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万人所仰,顾训不过一介草民,何谈羡慕?” 酋龙道:“顾兄值得羡慕之处有三:一是顾兄棋力极高,当世无敌,小弟嗜棋如命,无奈资质愚鲁,至今不能领悟棋道精微之秘,惭愧!顾兄第二值得羡慕的是来去自由,天南海北,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我虽贵为王子,却受种种约束。至于小弟羡慕顾兄的第三点,小弟是直爽人,说来也不怕顾兄耻笑,小弟颇为好色,我们南诏国白族女子素以美色著称,但与顾兄的这位美人相比,可说是三千粉黛无颜色,不过顾兄切勿多虑,既是顾兄的红颜知己,小弟决不敢有非分之想,你二人一对璧人,正是佳配,哈哈。” 顾师言大笑,他这两年在京师见惯了虚伪嘴脸,因此对这直言无忌的酋龙王子顿生好感,问:“听说殿下有一副传说中神奇棋枰,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酋龙道:“顾兄休要殿下在下的称呼,你我一见如故,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顾师言本是豪爽人,也不推托,道:“殿下折节下交,小弟求之不得,便称呼你为酋龙大哥如何?” 酋龙喜道:“甚好!”双掌一击,杜存诚进来,酋龙道:“有劳杜将军去鬼妹处取那楸枰来。”杜存诚领命而去。 酋龙自言自语道:“传说得此棋具便能棋艺无敌,好像是哄人的。” 顾师言笑问:“莫非酋龙大哥已用此棋具与人对弈过了?” 酋龙道:“正是,与杜瀚章分先下了一局,结果大败,还谈什么无敌!” 顾师言喜道:“杜瀚章在成都吗?” 酋龙道:“在呀,前日还与我一起围猎饮酒,他若知道你来成都定然喜出望外,我已派人通知他了,以他的急性子,即刻便到。” 说话间,杜存诚双手平托,送上一座尺五见方的棋墩和两盒棋奁。这棋墩色泽深黄,棋墩四腿雕刻成鱼兽图案,极尽精美,顾师言用中指轻轻叩击棋枰,渊渊有金石声,不知是不是东海神木所制?再看那棋子,晶莹玉润,在这冬日里触摸上去竟不觉得冷手。 顾师言点头道:“这便是楸玉棋枰与冷暖玉棋子了,果然非同一般,却又如何能让人天下无敌呢!棋艺与武功不同,习武者若是得到一件神兵利器,与人对敌时会厉害很多,而围棋之棋具再精美也是对棋手毫无帮助的。” 一边的酋龙连连点头,道:“传说大多荒唐无稽,不管它了,我们便对弈一局吧。” 大高手在此,酋龙不敢造次,于四角星位布上四子,恭恭敬敬请顾师言指教。酋龙棋风好杀,仗着子力优势,没两下就缠住顾师言几个孤子猛攻,一副非屠龙不可的架势。顾师言避重就轻,不与酋龙正面交锋,频频弃子,酋龙左吃二子,右吃三子,以为便宜占尽,乐不可支,抬眼看顾师言脸色,看是不是很难看,然而顾师言不动声色。 杜存诚来报杜瀚章公子到。 杜瀚章又高又胖,笑起来却像个孩童,拉住顾师言的手晃啊晃的,开口却道:“顾训,你的棋艺已然天下无敌,还跑来看这花里胡哨的棋枰,真是好笑,莫非怕别人超过你,抢了你棋待诏的饭碗?” 酋龙赶忙拖着杜瀚章去看那局棋,道:“快帮我看看局势如何?” 杜瀚章立在棋枰边,细观棋局。酋龙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盯着杜瀚章的脸,只等他说出黑已大优的话。 杜瀚章凝神看了好一会,笑道:“酋龙棋长了呀,吃了我们大高手不少子。” 酋龙面有得色,故作谦逊地道:“也许顾老弟旅途疲惫,被我拣了便宜。” “哈哈哈哈”杜瀚章大笑,“酋龙酋龙,你还自以为拣了便宜!” 酋龙双目一瞪,道:“怎么了?我形势不是很好吗!” 杜瀚章道:“你和顾训对攻,岂不是以卵击石,你是吃了不少白子,其实大便宜全被白棋占到了。” 酋龙兀自嘴硬,道:“你也不是什么高手,让顾老弟自己说。”说罢一脸殷切地看着顾师言,极盼顾师言说杜瀚章所见不明,这棋果是黑优势。 顾师言笑了笑,道:“酋龙大哥的棋杀力的确很强,只是过于贪心,难免因小失大。” 酋龙还是不服,道:“棋局尚未结束,来来来,我要与你一拼到底。” 忽听一女子的声音道:“殿下要和谁拼命呀?”这声音懒洋洋的娇媚无比,听来令人心中一荡。环佩叮铛,香风袭人,一个装束奇异的长发少女手扶门栏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少女肌肤呈浅棕色,细腻有光泽,身材极是婀娜,穿白色斜襟上衣,蓝花筒裙,腰系绣花飘带,足穿百节鞋,戴扭丝银镯,明眸皓齿,珠翠满身。这少女对顾师言与杜瀚章二人正眼也不瞧,只盯着酋龙一人,道:“哦,又是在下棋。殿下,你出来一下,我问你个事。” 酋龙对顾、杜二人道:“这位是东蛮国大鬼主的小女儿,芳名璎珞鬼妹。”又对门边的璎珞鬼妹道:“妹子,这两位是我好朋友。” 璎珞鬼妹眼波朝二人扫了扫,又直勾勾盯着酋龙,道:“只说我是东蛮国的鬼妹?我不是你的妻子吗?” 酋龙有点不好意思,对顾师言道:“尚未成亲。” “尚未成亲!”璎珞鬼妹叫将起来,“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这么说是不是还想反悔呀?” 酋龙一脸尴尬,嘟哝道:“又发癫了。”璎珞鬼妹没听清,问酋龙说什么?酋龙道:“我是说海枯石烂,永不反悔。” 璎珞鬼妹不依,道:“不是这句话,刚刚那句只三、四个字,肯定不是好话。”一边的顾师言与杜瀚章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璎珞鬼妹一手叉腰,一手托头,用肘部支在门栏上,摆出柔媚姿态,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声音道:“殿下,我可知道你的心思,你嫌我是蛮人,想娶个大唐女子做妻子是不是?” 酋龙道:“胡说。” 璎珞鬼妹冷笑一声:“我胡说?外边秋千架上的那个白衣美人是谁?不是你派人从长安城寻访来的吗!” 酋龙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说呢,你又翻倒了哪瓶醋,原来是看到了衣羽姑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只听衣羽的声音道:“顾训,棋下完了吗?我们去看曼陀罗花吧。” 两个少女劈面相逢,一时都呆住了。 顾师言一看情形不妙,不说这璎珞鬼妹满眼都是嫉妒之意,那杜瀚章看到衣羽也失神落魄起来,得赶快断了他的念头,忙道:“杜兄,这位是小弟的未过门的妻子衣羽。” 杜瀚章晃晃胖脑袋,定下神来,道:“啊,顾训定亲了,恭喜恭喜。” 璎珞鬼妹闻言脸色顿缓,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又冲酋龙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酋龙很不高兴,道:“还有什么话说?事情不是弄清楚了吗!这位姑娘是顾兄弟的人,和我不相干,我还要下棋呢。”顾自回身瞧着棋局,不理她。 璎珞鬼妹气得使劲顿足,道:“好,你不理我,你总有求我的时候。”一扭身,踩着竹廊,袅袅而去。 衣羽走到顾师言跟前轻声问:“她是谁?身段很美呀。” 酋龙招呼顾师言续弈,顾师言看着衣羽,道:“这局棋下完后陪你去好吗?” 衣羽道:“好。”坐在一边看他二人对弈。 酋龙叹道:“顾兄弟,你真好福气,衣羽姑娘相貌既好,性情又温柔,你们瞧我那位,没来由的使性子,我可是没半点自由,就连婚姻也要以王国大事为重,因为父王一意要结交东蛮国。” 顾师言一笑,心想痴心女子的醋劲总是很大,衣羽也一样,也许更大。 棋至中后盘,顾师言白棋厚势终于显出威力,酋龙只觉处处不顺,原有的优势一点点被蚕食,急得他不住唉声叹气,越急棋越不行,一边观战的杜瀚章摇头道:“酋龙你的方寸乱了。” 酋龙倒也爽快,干脆投子认输了,道:“本来好棋,被搅了兴致就不行了。” 衣羽笑吟吟地道:“好了,去看曼陀罗花吧。” 曼陀罗花原本秋季开花,入冬便谢,然而跳蹬河畔的这数十株曼陀罗在这腊月天依旧繁花盛开,大红、深紫、墨绿、雪白,品种各异,花色浓艳。此花畏寒喜暖,北地所无,衣羽在花丛中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她在看花,别人在看她。 杜存诚一直跟在众人身后,这时靠近顾师言,轻声道:“顾公子,衣羽姑娘得的怪病,我们殿下或许有办法。”一言提醒了顾师言,向杜存诚道了声谢,便走到酋龙身边,对酋龙说了衣羽之事。 酋龙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骂道:“这些鬼东西,尽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你随我来,我去问问她。”顾师言不知酋龙要去问谁?便请杜瀚章陪衣羽,他跟着酋龙沿河岸穿过一片芭蕉树,来到一精致竹楼前。酋龙大叫道:“璎珞璎珞你出来。” 竹楼上窗格吱扭一声,竹窗被支开,一个披发婢女探头往下看了看,道:“原来是殿下,请上楼来吧。”酋龙道:“叫璎珞出来。”那婢女缩回身子,过了一会,又探头出来道:“鬼妹请殿下上楼说话。” 酋龙怒气冲冲地叫道:“璎珞你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听得竹楼上一声娇笑,璎珞鬼妹手托香腮,靠在竹窗上,笑眯眯地道:“殿下,怎么脾气这么大呀?”酋龙问:“鬼大将呢?”璎珞道:“他不是奉你之命去长安了吗?我正奇怪呢,杜存诚、大繁树他们都回来了,鬼大将怎么不见!”酋龙怒道:“鬼大将可不是奉我之命去长安的,是你让他去的。”璎珞道:“你我夫妻还分什么彼此。” 酋龙压住怒火,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说,快让鬼大将把衣羽姑娘的惊魂咒给解了吧。”璎珞道:“那白衣美人怎会受了惊魂咒?她脸色白里透红美得很呀!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惊魂咒的人晚上睡不着觉,脸色难看死了。” 酋龙一听有理,看着顾师言,意似询问。顾师言只好说了自己整夜陪在衣羽身边之事。竹楼上的璎珞鬼妹也听到了,吃吃娇笑,道:“殿下,如果真是鬼大将施的惊魂咒,你这位朋友就应该感激鬼大将才是,若不是这样,怎能夜夜与美人为伴。” 酋龙也笑了起来,对顾师言道:“老弟你是因祸得福呀。”顾师言苦笑道:“这几日我都是白日里在车上打个盹,夜里坐在她床边陪她。” 璎珞耳朵尖,又被她听到了,嘴巴一噘,嘲笑道:“哟,原来还是清清白白的!唐人就是这么假正经,只要是喜欢便睡在一起又如何!殿下,是不是呀?”酋龙黑脸一红,道:“你说话就是这么肆无忌惮。”璎珞柔声道:“殿下,哪天我也给你施个惊魂咒你可别怨我,我要你再也离不开我,夜夜陪着我。”酋龙道:“别说疯话了,快给衣羽姑娘解咒吧。” 璎珞笑容一收,道:“怎么左一个衣羽姑娘右一个姑娘,她这么要紧吗?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为她解咒。” 酋龙怒气勃发,拉着顾师言扭头便走,恨恨道:“惊魂咒有什么了不得,不信除了你就没人能解。”璎珞尖叫道:“酋龙酋龙。”酋龙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璎珞哭叫道:“只要是你从长安带来的女子,我都要让她变成丑八怪,她一定会变成丑八怪的,就算有人陪着都没用!”那声音仿佛支支利箭,直刺顾师言后心。 当晚杜瀚章为顾师言接风洗尘,酋龙自然相陪。衣羽不喜抛头露面,自在房中用餐。顾师言以世侄礼拜见杜瀚章之父西川节度使杜琮,当年杜琮与顾师言之父曾同在吏部为官,交情匪浅。杜琮不知道顾师言在京城犯了事,问道:“皇上有旨命各道选派围棋好手赴京参加元宵棋会,我西川道亦选送了一名棋手入京,名叫冯渊,已于三日前启程了,而贤侄却为何南来成都?若是错过如此盛会岂非可惜。”顾师言便略略说了开罪太监之事。杜琮捻须沉吟,道:“蒋士澄不好惹呀,此人生性偏狭,睚眦必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更有马元贽在背后撑腰,就算皇上与你有交情也不济事,看来你是回不得长安城了。也罢,你便留在老夫这里,每日与瀚章读书弈棋,内官们能奈你何!”又问:“听瀚章说你已定亲,女方是何门第?” 唐人最重门第,山东衣冠之族如崔、卢、李、郑、王、杜、顾,称七姓旧族,相国郑覃情愿将女儿嫁与一姓崔的九品小官,而不愿与皇室联姻,可见门阀清誉之重。 这下子可把顾师言给问住了,他只知道衣羽是吉备大师的学生,至于其身世一概不知。杜琮见顾师言答不出来,便以为是小户人家女儿,当下宽容地一笑,道:“只要人品好就无妨。” 杜瀚章忽问:“父亲,轩辕真人还在青羊宫吗?”杜琮道:“在呀,数日前他来辞行,我挽留他来春再回岭南,他答允了。”杜瀚章喜道:“顾训,轩辕真人的定能破解衣羽姑娘的惊魂咒。”顾师言问:“莫非是武宗朝国师轩辕集真人?”杜瀚章道:“正是。” 杜琮忙问怎么回事? 酋龙道:“禀杜大人,我父王这次遣使进京通报我明年朝见大唐天子之事,璎珞公主定要派她手下鬼大将一同前去,也不知何故,鬼大将要对衣羽姑娘施惊魂咒。”杜琮道:“这个耽误不得,你们便去青羊宫求轩辕真人施法禳解吧。” 杜瀚章便领着酋龙、顾师言和衣羽三人去青羊宫,酋龙的那个贴身侍卫苦楮也跟在后面。刚出府门,就见金锤将大繁树急急赶来,劈头一句话就是:“殿下,你那宝贝棋盘被人盗走了!”众人吃了一惊。 酋龙问:“贼人抓到了?”大繁树晃着大脑袋道:“人影都没瞧见,我师弟去收那棋盘时才发现不见了,殿下回去看看吧。” 酋龙却也洒脱,道:“既已被盗,我回去有什么用,罢了罢了,也不过是副棋具,还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走吧,我们去青羊宫。”大繁树道:“可鬼妹在那哭哭闹闹,骂殿下是负心汉。” 酋龙失笑道:“这女子失心疯了。”转头对顾师言三人道:“这副楸玉楸枰是璎珞送与我的婚聘信物。”杜瀚章道:“哦,东蛮国公主知道殿下好围棋,便以棋具为聘物,也风雅得很哪。”酋龙道:“刁蛮成性,哪有半点风雅气。”大繁树道:“鬼妹闹得很凶,要拿鞭子抽我师弟,殿下还是回去劝劝她吧。” 杜瀚章也劝酋龙回去,酋龙只好摇着头和苦楮一道随大繁树去了。 青羊宫是西川一带著名道观,传承天师道教义,天师道原称五斗米道,又称“鬼道”,在两川、汉中等地传播极广,青羊宫主持青霞子便是五斗米道的高功法师,听道僮来报节度使杜大人之公子到,亲自出迎,杜瀚章说明来意,青霞子道:“轩辕真人在三清殿打坐,贫道领几位前往吧。” 青羊宫占地数百亩,有老君殿、三清殿、玉皇殿、真武殿、灵官殿等殿堂,庙宇广大,古柏森森。小道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青霞子领着杜瀚章三人来到三清殿,见一中年道人在给神像前的长明灯添香油。 青霞子道:“黄庭道兄,令师已入静了吗?” 中年道人放下手中油盏,竖掌施礼,道:“吾师知道今晚有贵客来访,已在侧殿相候。” 杜瀚章等人随黄庭道人来到侧殿一圆门前,黄庭道人轻轻叩门,道:“师君,客人到了。”门内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有请。”黄庭道人推开门,众人鱼贯而入。 这是间两丈见方的静室,无窗,只留一门,四壁空空,西南墙角悬一盏琉璃灯,灯光柔和。一位瘦瘦小小的道人面带微笑上前施礼道:“老道稽首。” 这道人衣着朴素,一袭青袍,头上挽个道髻,用竹簪绾住,面容清癯,看不出实际年龄,乌黑的发髻可说是四十岁,但满脸的皱纹又像是八十岁。罗浮山人轩辕集可说是名动公卿,传闻其有大神通,遣神役鬼,无所不能,原以为轩辕集定然生得仙风鹤骨,未料却是这么个瘦精精的老道,但人不可貌相,顾师言丝毫不敢有不敬之心。 青霞子在一边引见,杜瀚章、顾师言一一上前行礼,衣羽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瞧着轩辕集,并不施礼,衣羽一向如此,好在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众人也都不以为忤。 青霞子代为说明来意,轩辕老道笑眯眯地走近衣羽,看了一下衣羽的瞳仁。 衣羽吃了一惊,这老道的眼神就像是一种有形之物,直探自己内心深处。 轩辕老道清咳一声,道:“这位姑娘的脑部三尸神异于常人,魂魄受惊之象明显,然而神色如常,颇令人费解。”顾师言便说了助她驱除恐惧之事,轩辕老道闻言伸出左掌,请顾师言也伸出左掌与他交握,两人掌心一接,轩辕老道便即松手,问顾师言道:“顾公子修炼过抱朴子吐纳术?是何人所授?” 顾师言道:“晚辈幼时曾蒙一茅山道人传授服气法,并不知其姓名。” 轩辕老道含笑道:“修炼此功,鬼神护佑,顾公子是有福之人,方能有此奇遇,但老道察觉公子心神颇不宁静,不知是何缘故?” 顾师言大为佩服,道:“真人所见极是,晚辈一月前曾遭重大挫折,惊恐不安,以至于此。”轩辕集点点头,道:“也无大碍,抱朴子吐纳术可治百病,自然慢慢平复。” 黄庭道人拿来几只蒲团,众人便跪坐在蒲团上。轩辕集问衣羽道:“姑娘被人下惊魂咒时可有什么异常?是否在镜中或者水里见过自己的影像,感觉与平日不同?” 衣羽看了顾师言一眼,道:“是呀,那日在巴河西岸一个小镇投宿时,客房中有面铜镜,我照了一下,镜中的样子很怪,我以为是镜子好久未磨的缘故。”轩辕集道:“以镜中像摄人心魄乃东蛮国神巫之独门秘法,非要找到那面施法的铜镜才能禳解。”杜瀚章道:“这个容易,我连夜派人去那家客店取铜镜来。”轩辕集笑道:“取不到的,那铜镜绝非客店之物。” 杜瀚章与顾师言面面相觑,心想如此说还得去求璎珞鬼妹了! 一旁的青霞子笑道:“轩辕真人有五遁大法,两位公子何须焦急。”顾师言朝轩辕集拜倒,道:“还请真人施法相救。”衣羽突然立起身来,道:“顾训不要求他,我不要他救。”众人愕然。 轩辕老道依旧笑眯眯的,问衣羽:“姑娘是东瀛人?” 衣羽一愣,随口道:“你怎么知道?”轩辕集道:“姑娘身怀东瀛忍术,老道一眼便知。” 衣羽陡然脸色变得惨白,低头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我把你给骗了。”神情悲戚,泪流满面。 顾师言忙站起身要去拉她的手,白影一闪,衣羽已不在室内。顾师言大叫“衣羽衣羽”,追出圆门外,又追到大殿前,隐约见庭院似有动静,待他追到院中,却只见古柏斜枝随风颤动,仰头看,黑夜沉沉,北斗高悬。 杜瀚章等人亦随后来到院中。顾师言焦急万分,衣羽惊魂咒未解,若无他相伴根本不敢入睡,这下子独自走掉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轩辕老道拂尘一扬,过来问道:“敢问顾公子,那位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顾师言道:“是晚辈未过门的妻子。”轩辕集叹息一声,默然不语。顾师言追问道:“轩辕真人,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如此伤心欲绝?” 轩辕集直视顾师言,问:“公子与她相识多久了?”“不过两月。”“既已谈婚论嫁,公子却为何不知她的身世?” 顾师言无言作答,心想望月研一称衣羽为女主,衣羽定然不是寻常女子,但两情相悦,他根本没想那么多,衣羽既未说起,他也没问。 轩辕老道拂尘一摆,朝顾师言稽首道:“是老道多嘴,公子还是尽快寻她去吧。”从袖中摸出一小瓷罐,道:“这里有一粒定心丸,于子夜用净水服下,便可解除惊魂咒。只是老道提醒公子一句,万不可将抱朴子吐纳术传授于她,不然后患无穷。”说罢转身回大殿去了。 顾师言还待再问,黄庭道人拦住道:“吾师言尽于此,公子请回吧。” 二人辞了青霞子出青羊宫,见衣羽骑来的匹黑骏马还在宫门外,顾师言茫然四顾,状若痴呆,自言自语道:“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要离我而去?”杜瀚章道:“顾训你不要着急,我立即多派人手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定会找到衣羽姑娘的。” 二人急急赶回都护府,顾师言见原本放在房中的衣羽的那个小包袱不见了,只有那顶藤篾帷帽还在。忙问阿罗陀。阿罗陀表示未看见衣羽小姐,问守门府兵也说没看见。 顾师言翻身骑上黑骏马,对杜瀚章道:“她尚未走远,我一定要找到她。”催马而去。阿罗陀赶紧跨马追上。杜瀚章当即派遣三百府兵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发现那白衣女郎踪迹立即来报。 顾师言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追,只是纵马一条一条街道奔跑,口里不停地叫着衣羽的名字,不到半个时辰,成都满城大街小巷俱已跑遍,顾师言的嗓子也已叫得沙哑,却还不肯歇,依旧嘶哑着嗓子一遍遍呼喊,他知道衣羽定未远去,或在屋顶或在树梢,也许正悄悄注视着自己。顾师言叫道:“衣羽,不管你是东瀛人还是大唐人,我都要娶你为妻。你答应过要随我回柴桑的,衣羽,你快出来见我。”叫到后来,声音嘶哑,语带哽咽。 夜已深,寒气逼人,有不少成都百姓听到喊声披衣在门前探视,不知这骑马少年为了何事如此嘶喊? 前面便是成都极有名的一座九眼石桥,顾师言打马从桥上过,桥面空无一人,桥下是黑沉沉的流水,顾师言喑哑的声音已经不能传远,犹自悲声呼喊。 桥头柳树下闪出一白衣人,顾师言大喜,未勒住马便飞身跳下,势急停不住脚,摔了一跤,右肘在桥面麻石上重重蹭了一下。白衣人静立不动。顾师言口里叫着衣羽,急急爬起,来至白衣人跟前,借着桥头一盏孔明灯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分明是那日在洛水神庙踏雪离去的望月研一。 顾师言忙问:“望月先生,看到衣羽姑娘了吗?” 望月研一不言不动,两眼直盯着顾师言,似乎恨顾师言入骨,突然转身朝桥下一侧的河岸一指,顾师言顺着他手势望去:孔明灯下、夜风中,一个纤弱的身影抱膝蹲在河边石级上。 顾师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慢慢走下河堤,蹲坐在衣羽身边,一起看流水。过了好一会,顾师言道:“跟我回去吧。”然而声音出口含混不清,这才觉得喉管好生胀痛。 衣羽虽然没听清,却也知道顾师言的意思,她摇摇头。 顾师言着急道:“为什么?”声音轻出不了声,便大声问。 衣羽侧过脸来看着顾师言,眼里盈盈有泪光,道:“顾训你不要叫,叫得我很难受。” 顾师言去拉她的手,衣羽起身避过,眼睛看着顾师言的右手,道:“你的手肘流血了。” 顾师言方才桥头下马摔得甚是厉害,右肘数层衣服尽数磨穿,伤及皮肉,血迹殷然。顾师言哪里顾得上这些,站直身子贴到衣羽跟前,嘶声问:“衣羽,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 衣羽低下头,泪珠滑落面颊,呜咽道:“不是,你没有错,是我欺骗了你。”又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眸子直视顾师言,话音悲戚令人心碎,“顾训,对不住,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顾师言一把握住她的手,衣羽这回没有躲避,她的手冰冷。顾师言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追问为什么? 衣羽道:“青羊宫的老道士没对你说吗?他一定说了。”顾师言道:“管他贼老道说什么我都不信。”衣羽惊叫道:“啊,他说了,你都知道了。”用力挣开顾师言的手,以袖掩面,扭头就走。 顾师言急忙去追,白影一晃,望月研一拦在面前。顾师言想要绕开他,瘦瘦小小的望月研一就像是一根移动的木桩,无论顾师言怎么左冲右闪,他总是面无表情拦住去路。 顾师言见衣羽早已跑得没影了,焦躁起来,佩剑出鞘,喝道:“望月先生,你再不让开休怪我无礼。” 一直默不作声的望月研一喉咙间发出几声干笑,顾师言只觉眼一花手一麻,手中佩剑就被望月研一捏在了二指间。 这时,桥那边远远传来“巴婆罗巴婆罗”的喊叫,阿罗陀催马赶来。 望月研一“哼”了一声,手指一松,佩剑落地,“铛啷”两声响,随后身子一纵,一道白影蹿上树梢,眨眼不见。 顾师言心知万万追不上他,大叫道:“衣羽中了惊魂咒,我这里有解药。”话音未落,听得树枝沙沙声响,望月研一就如一道白色闪电从半空倏忽坠落,离顾师言不过一尺地,手掌一摊:“拿来。” 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个小瓷罐,递与望月研一,沙哑着嗓子道:“子夜用净水服下。” 望月研一拨开瓷罐木塞,用鼻子嗅了嗅,昏暗中只见他目光一闪,问:“这药丸哪里得来的?”顾师言道:“青羊宫老道轩辕集。”望月研一厉声道:“你就如此轻信!”顾师言惊问:“莫非这药有假?” 望月研一冷冷道:“女主若不离开你,早晚会毁在你手里。”说罢,曲指一弹,小瓷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溅落桥下水中,身子往上一拔,凌虚踏枝而去,半空中抛下一句话“若再纠缠我们女主,叫你碎尸万段。” 顾师言呆立桥头,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究竟,但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事也许已无法挽回,他想大哭,无泪,想大叫,无声,连阿罗陀来到身后他都浑然不觉,忽然醒悟道:“轩辕老道居心叵测,那粒定心丸也是假的,望月研一不会看错。”一念及此,怒气勃发,大叫道:“这泼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骑上黑骏马,对阿罗陀道:“我们走,去青羊宫找那泼道算账。” 主仆二人不识路,只知青羊宫在城西,当下辨明方向往西赶,半路上遇到两个提着灯笼的府兵,正是杜瀚章派出来查访衣羽的,顾师言便叫府兵带路前往青羊宫。 已是三更天,青羊宫大门紧闭,顾师言使劲拍打门环,大叫开门。却是奇怪,没拍得两下,门就开了,道貌岸然的青霞子就好像等在门后似的亲自来开门。 年少气盛,顾师言也不管什么礼节了,嘶哑着嗓子大声问:“轩辕集呢?我要找他。” 青霞子好整以暇,从容道:“轩辕真人接岭南急信,已于一个时辰前回罗浮山了。”顾师言大怒,喝道:“休要瞒我!”往里就闯。 青霞子拂尘一甩卷住顾师言手腕,道:“顾公子也太小看我青羊宫了吧。”顾师言手腕被勒得生痛,却又脱不开。 猛听得阿罗陀大喝一声,一根三尺铁棍劈头朝青霞子脑门便砸,若被砸中,势必脑浆迸裂。青霞子大骇,拂尘一丢,往后疾闪。阿罗陀铁棍一收,行若无事般插入后腰,跟在顾师言身后迈步入宫。 青霞子怒不可遏,喝道:“即便是节度使杜大人也敬贫道三分,你这厮敢如此无礼!”飞步赶上,大袖飘飘,右掌朝阿罗陀后心猛击。阿罗陀侧身挥拳击出,两人拳掌相交,“轰”的一声好似炸雷般声音响得吓人。 阿罗陀只觉左臂酸痛难忍,虎吼一声,右手抽出镔铁棍,霍霍舞动,如临大敌。 青霞子也是吃惊不小,他这一招“掌心雷”乃五斗米道极高明的内功,被击中者半身立时瘫痪,岂料这昆仑奴拳劲甚强,若无其事地承受下来,其反击之力震得青霞子胸中气血翻涌,甚是难受。 一个狐假虎威的府兵上前对青霞子道:“喂,道长,这位顾公子是我们都护府贵客,岂可无礼。”青霞子暗自调运内息,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府兵以为青霞子被镇住了,转身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请。”他自己提着灯笼照路先行。 刚走到老君殿,忽听一声锣响,大殿上灯火齐明,数十个高矮不齐的道人执刀持杖拦在顾师言四人面前。两个府兵起先威吓说他们是都护府的,但道士们无动于衷,各执兵器,随时准备往他们四人身上招呼。府兵慌了手脚,都看着顾师言,等他发话。 青霞子缓步走近顾师言四人身后,道:“顾公子,贫道也不敢为难你,你们这便走吧。” 顾师言转过身,眼里的怒火令青霞子心中一懔。顾师言费力地问:“道长,在下只想问轩辕集一句话,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要拆散我与衣羽?”青霞子道:“顾公子误会轩辕真人的好意了。” 顾师言冷笑一声,道:“既如此,便让在下与他相见,也好当面谢过。” 青霞子看了看那帮子道士,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道:“轩辕真人确已离开此地,公子不信,贫道也没法子。若说要搜,贫道虽然不才,却也不敢教青羊宫数百年清名堕于贫道之手,即便是杜大人领兵前来,青羊宫上下有死而已。”青霞子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确是个厉害角色。 顾师言施礼道:“在下鲁莽,道长莫怪。”青霞子还礼。顾师言接着问道:“轩辕集既然是一番好意,为何连夜远遁?”青霞子突然仰天大笑,道:“顾公子莫非以为轩辕真人是怕你找他麻烦而连夜避开的?”顾师言冷然道:“道长何故发笑?莫非是说轩辕集法力高强,大可以为数欲为!”青霞子怒气渐生,道:“轩辕真人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是那女子自己无脸见人,与真人何干!” 顾师言也提高声音道:“什么无脸见人?那妄图以假解药害人的才真是无脸见人。”青霞子眉头一皱,问:“你怎知解药有假?” 顾师言一愣:望月研一只是责怪他轻信,倒是没说药丸有假,不过药丸若是不假,望月研一为何要给扔了?也许他多疑,不愿相信他人。 青霞子见顾师言无言应对,冷笑道:“当真是好心遇上了驴肝肺,贫道不奉陪了,几位这就请便吧。”手掌朝宫门外一摊,下逐客令了。顾师言实难咽下这口气,道:“且慢,在下还要请教道长一句话:为何说衣羽是东瀛人就无脸见人了?”青霞子道:“那女子修炼东瀛忍术,又怎会以真面目示人。”顾师言问:“何为东瀛忍术?” 青霞子还未答话,就听宫门外马蹄声响,传来杜瀚章的声音:“顾训顾训,你在这里吗”两个府兵赶紧迎出去。青霞子听得外边马嘶人闹,似乎来了不少人,不由得脸上变色,心道若真是都护府派兵前来那可如何是好? 从门外进来十多号人,领头的是杜瀚章,还有南诏国王子酋龙,苦楮、杜存诚、大繁树也都来了。 大繁树一见顾师言就嚷嚷道:“顾公子,你把我们璎珞鬼妹掳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来。”苦楮不说话,铜铃大眼盯着顾师言与阿罗陀,满含敌意。顾师言莫名其妙。杜瀚章见顾师言衣衫破裂,血迹斑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顾师言道:“不慎跌了一跤。”又问酋龙殿下,“酋龙大哥,怎么回事?璎珞公主不见了?” 酋龙沉着脸不答话。杜瀚章忙道:“此事与顾训绝无干系,他也一直在寻找衣羽姑娘。”顾师言微一思索便已明白,璎珞鬼妹定是被望月研一掳去为衣羽解惊魂咒去了,只盼望月研一不要伤了那东蛮国公主才好,不然又是一场大大的纷争,当即冲酋龙一抱拳,道:“这事都因小弟而起,小弟这便去寻璎珞公主。”带着阿罗陀出了宫门上马便行,杜瀚章问他去哪里寻?顾师言苦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尽力而已。对了,杜兄,你帮我查一下轩辕集是否已离开成都?”杜瀚章诧异道:“啊,轩辕真人走了?”顾师言也不多说,领着阿罗陀策马而去。 人生地不熟的,顾师言能往哪儿去找,他只知道现在应该去一个地方,那便是九眼桥。 上卷 十、婉转蛾眉远山色 九眼桥静静横卧沱江两侧,桥头各有一盏孔明灯,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清。顾师言立马桥头,眼望河边石级,就在一个时辰前,衣羽在这里对他说“顾训,你的手肘流血了。”顾师言摸了摸自己右肘,伤处鲜血已然凝结,突然手指用力在伤处一抓,锥心的疼痛令他大叫起来,叫的却是衣羽的名字。 阿罗陀骑马跟在顾师言身后,见主人悲伤大叫,急得他一个劲揪自己耳上的银环,却不知如何劝慰。 忽听“噗”的一声响,似有一物钉在桥头大柳树上。阿罗陀飞身下马去看,见是一柄小刀,刀上穿着一张纸片,赶忙取了递给顾师言。 顾师言来到孔明灯下,籍着昏暗的灯光一看,纸片上写着数行秀丽的小楷字,是卫夫人簪花体,与那日在长安湖州会馆留下的那首《狡童诗》字迹一样,正是衣羽的笔迹。顾师言心中狂喜,在桥头大叫“衣羽衣羽”,然而只闻风拂枝叶,静听可闻江水涌流,却再无其他声息。 纸片上写道:“今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落款是“二仙桥畔聚贤楼。” 顾师言二人赶到二仙桥时,天都快亮了,已有仆役在各家门前洒扫。聚贤楼是家酒楼,也留客人投宿,木楼结构,上下三层,早有一个店小厮在门前东张西望,似在等人,一见顾师言,忙问:“公子是不是姓顾?”顾师言喉咙肿疼,说不出话来了,只点点头。 小厮道:“谢天谢地,顾公子总算来了,那位姑娘真是凶,公子快把她带走吧。”说着在前领路上楼。 顾师言明知小厮说的姑娘绝不可能是衣羽,却还存着个侥幸之心,但楼上传来女子的咒骂声立即打消了顾师言的幻想,听得出这正是璎珞鬼妹的声音,璎珞与酋龙说话时拿腔作调甚是娇媚,这会儿却是破口大骂,还杂着蛮语,想必是东蛮国极恶毒的骂人言语,为汉语所无。 带路小厮问顾师言这姑娘是什么来头,说要把他们酒楼人全杀光。顾师言拍了拍小厮肩膀意示安慰。 三楼西头一间客房内,璎珞鬼妹被反绑在一张靠背椅上,身上披着一条羊毛毯,可以看出里面只穿着薄薄亵衣,她又是跺脚又是骂人,说不定是因为冷得难受,以此取暖。见到顾师言进来,璎珞先是愣了愣,随即骂起顾师言来了:“原来是你,是你这狗贼抓我来的,那小妖妇中了惊魂咒关我什么事!枉你还跟酋龙称兄道弟,你快放了我,不然叫你不得好死!” 顾师言冲她作了一揖,想要说话,喉咙却堵得难受,便打手势让酒楼小厮给他倒一碗茶水来。这小厮腿快,转眼便端来茶盏。顾师言喝了两口,清了清嗓子。 璎珞鬼妹这下子倒有点吓到了,她见顾师言话也不说,慢条斯理的喝茶,以为要狠狠地对付她,说不定会杀死她,不由得身子发抖,牙关发颤,瑟瑟道:“你,你想干什么?” 顾师言又作了一揖,道:“多有得罪,在下这便为公主解去绳索。”说着,从后解开璎珞手腕上绑着的麻绳。 璎珞坐在椅上不动,双手互抚手腕上的留下的红印,猛地站起身重重打了顾师言一记耳光。顾师言没有闪避,还冲她笑了笑,这笑容比哭泣还凄惨。璎珞睁大了眼睛看着顾师言脸颊上清晰一个手掌印,她也愣住了,身上披着的毛毯滑落在地。却见顾师言转过身,背对着她,说道:“公主披上毯子吧。” 璎珞低头一看,不由得大羞,原来亵衣襟扣开了两个,酥胸玉乳露出大半,赶紧扣好,披上羊毛毯,裹得紧紧的,带着哭腔道:“你们唐人欺负人,呜呜呜呜。” 顾师言挨了耳光还要向她致歉,一边叫小厮去雇马车,好送璎珞鬼妹回去。 璎珞鬼妹裹着毯子坐到马车上,顾师言与阿罗陀骑马相随。一夜的奔波一夜的呼喊,顾师言现在只觉全身发冷,他刚刚问了那个小厮,小厮说一个瘦小的白衣汉子和一个白衣女郎四更时分乘马车过桥出成都,小厮还说那白衣女郎满脸泪痕。 天色明亮,街道行人熙熙攘攘。顾师言心中一片茫然,看看四周陌生的景物,听着满耳蜀地方言,心里在问自己:“我这是在哪?我来这里做什么?”他是陪衣羽来成都看楸玉楸枰的,现在棋枰被盗,衣羽也走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还未到跳蹬河酋龙住处,杜瀚章与酋龙等人已闻讯急急赶到。那璎珞鬼妹扑在酋龙怀里撒娇弄痴,酋龙好言相慰。璎珞鬼妹道:“殿下,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不活了。” 酋龙轻抚她的背脊,道:“好好好,你说你说,要我为你做什么?”璎珞鬼妹一扭头,指着顾师言道:“我要你把这个人给杀了!” 众人大惊失色,不知顾师言如何得罪她了。酋龙瞪着顾师言,问璎珞道:“他把你怎么了?欺负你了?”璎珞紧了紧裹身的毛毯,装出哭腔道:“这混蛋偷看我身子。” “啊,”酋龙一下子跳起来,别看他平时好像挺烦这璎珞鬼妹,可一听说她被别人占了便宜,醋劲大发,两眼圆睁,瞪着顾师言,喝问:“此事当真?” 顾师言万没料到会遇上这种尴尬事,喉咙痛,说话也不利索,对璎珞鬼妹道:“璎珞公主,你可不要乱说。”面容一肃,庄言道:“酋龙大哥,瀚章兄,我顾训会是那种无耻之徒?”杜瀚章忙道:“酋龙,顾训决不会是那种人。”就连一边的杜存诚也连连点头。 璎珞鬼妹大大的生气,突然甩掉羊毛毯,露出紧身亵衣,细腰丰胸,手臂大腿浅棕色的肌肤裸露在寒冬朝阳下,泛出黄金般的色泽,这璎珞鬼妹其实很美。只听她尖叫道:“我这个样子被他掳去,大加羞辱,他不是无耻之徒是什么?酋龙,我璎珞鬼妹是你的女人,你今天不替我出这口恶气,你就不配做南诏国的男儿。” 酋龙被璎珞鬼妹这几句话激得暴跳如雷,粗壮的脖颈青筋绽起,一张脸涨成猪肝色,霍地拔出腰间佩剑,跳到开阔处,大声道:“来来来,顾师言,今日便依我们南诏的规矩,比武争女人,若是你胜了,璎珞鬼妹便跟你,若是你输了,就留下你这颗吃饭的脑袋。”说着,剑尖指天,示意顾师言拔剑来斗。 一边的璎珞鬼妹兴奋得两眼放光,她最愿意看到酋龙为了她与人争风吃醋,只是酋龙是南诏王子,没有哪个男子敢与他争女人,因此璎珞鬼妹总是担心酋龙不爱她,这下子看到酋龙如此火暴,芳心甚慰,却全不想这刀剑无情,说不定酋龙便有性命之忧。 杜瀚章与酋龙手下一干人尽皆色,一齐注目顾师言。顾师言朝酋龙走近几步,酋龙喝道:“拔剑。”顾师言的佩剑昨夜遗在九眼桥了。酋龙冲杜存诚道:“把你的剑给他。”杜存诚眼望师兄苦楮,苦楮摇头。 顾师言道:“且慢!酋龙殿下,璎珞公主绝非在下掳去的,在下自有心爱之人,怎会与你相争。”璎珞鬼妹叫道:“不是你也是你手下。”顾师言朝身后的阿罗陀一指,道:“随在下入川的就只有这一位手下,杜存诚将军可以作证。”杜存诚道:“是。” 璎珞鬼妹道:“明里是一个人,暗里谁知你有几人?那白衣小妖妇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你能脱得了干系!” 顾师言听着璎珞鬼妹的质问反而觉得有一丝甜蜜,衣羽人已远去,却还与他藕断丝连,当下道:“璎珞公主说得是,在下委实脱不了干系。” 酋龙语气放缓,道:“顾师言你行事也太过了,鬼大将虽然不该下那惊魂咒,可你也不该纵容手下半夜三更的把璎珞掳去呀,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 璎珞一看势头不对,酋龙不像起先那样怒发冲冠了,跺脚道:“我被他们掳去备受惊吓不算,这姓顾的一早来给我解绳索时,却乘机在我身上乱摸,色迷迷的盯着我胸脯猛看。” 璎珞鬼妹的酥胸极是诱人,这点酋龙熟知,闻言大怒,用剑指着顾师言,道:“你本是我请来的客人,但你如此羞辱于我,也怨不得我不讲敬客之道了,来受死吧。”对杜存诚喝道:“快把剑给他。”杜存诚不敢违命,解下腰间佩剑,连剑带鞘双手捧上。 一边的杜瀚章连叫使不得。顾师言不接剑,对璎珞鬼妹道:“璎珞公主,你如此胡言乱语不怕辱没了自己身份?”璎珞鬼妹银牙一咬,凶巴巴地道:“我要你死!” 杜存诚靠近璎珞,压低声音不让其他人听到:“鬼妹,这场武比不得。这姓顾的剑法高强,我师兄大繁树就曾败在他手下,我们殿下虽说受教于著名剑师,但殿下乃千金之体,与这姓顾的匹夫决斗,岂非贵贱不分。我们几个又不能帮手,万一被这姓顾的侥幸赢了一招半式,岂不糟糕。” 酋龙听不清杜存诚在嘀咕什么,叫道:“啰唆什么,快把剑给他,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璎珞鬼妹素知大繁树武功高强,听杜存诚如此说,倒的确有点慌张,心想弄不好真被这姓顾的赢了去,那我不就成了他的女人了吗?那可大大的不妙。这下子璎珞鬼妹有点拿不定主意了,看看酋龙又看看顾师言,酋龙明显比顾师言健壮得多,怎么看都应该是酋龙强,但事关终身大事,确须慎重,不要恶气没出成,反而把自己给赔进去。璎珞鬼妹走到酋龙跟前,附耳道:“听说这姓顾的唐人武功很厉害,殿下有没有把握打败他?” 酋龙心高气傲,璎珞这么一问无异于火上加油,只见他环眼圆睁,大吼道:“顾师言,不管你武艺如何高强,今日非与你拼了不可,你再不拔剑就是轻视于我。” 顾师言被逼无奈,真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取过杜存诚手中之剑,心道:“我顾训若是命丧酋龙之手,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这世上只有衣羽才值得我去以命相搏”。 眼看二人挺剑缓缓接近,这场决斗已势成骑虎,非拼不可了。看那苦楮,不知何时已悄然接近顾师言身后,意欲出手将顾师言击成重伤,酋龙殿下总不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决斗吧。阿罗陀极是警觉,拦在顾师言身后,怒目而视。 杜瀚章道:“且慢,比剑决斗也须挑个良辰吉日,哪有如此草率的。” 一边的大繁树不知好歹,道:“这可稀奇,又不是娶妻入洞房,挑什么良辰吉日呀!”杜存诚埋怨道:“二师兄!”杜瀚章道:“酋龙、顾训,你们二人昨夜都未歇息,顾训更是神情萎靡,这样子如何能比斗?就好比高手对弈,也讲究养精蓄锐,我辈是风雅人士,怎可如那帮江湖豪客一般拿起刀来就动手!”杜瀚章知酋龙最慕风雅,这样说定能将他打动,拖延得一刻是一刻。 酋龙闻言果然后退一步,道:“此言有理。顾师言,我可不想占你半点便宜,不然被人笑话我南诏王子胜之不武,便定于明日决斗如何?” 杜瀚章不置可否,见璎珞鬼妹的两个婢女还在一边傻看,喝道:“还不快扶鬼妹回去换衣服。”两个婢女这才慌慌张张拥着璎珞鬼妹回竹楼。 远处马蹄声响,有十余骑快马急驰而来,杜瀚章顿时脸现喜色。为首者两道浓眉,三绺长髯,顾盼之间,不怒自威,正是西川节度使杜琮。方才酋龙与顾师言争执之时,杜瀚章已命手下回府急报,请父亲大人火速前来平息这场风波。 众人上前参见。杜琮于马上问顾师言:“顾贤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顾师言不知如何回答,眼望杜瀚章。杜瀚章道:“回父亲大人,顾训和酋龙殿下在此切磋剑术,游戏而已。”杜琮看着酋龙,问:“酋龙殿下,是这样吗?” 酋龙还剑入鞘,躬身道:“是。”南诏国与西川都护府是对等关系,当时的南诏使节拜见西川节度使要行跪拜礼,杜琮坐镇西川多年,威名素著,酋龙对杜琮颇为畏惧。 杜琮道:“剑术不过是匹夫之技,大丈夫当学万人敌,方可建功立业。你们都随老夫回府,东川柳尚书昨日遣人送来十坛好酒,大诗人李商隐也在这里,当此岁末,赋诗饮酒,岂不是人生快事。” 酋龙、顾师言等人便随杜琮来到都护府。顾师言心力交瘁,向杜瀚章招呼了一声,回房倒头便睡,迷迷糊糊还在想:也许一觉醒来什么事也未发生,衣羽会来邀他去赏曼陀萝花。 顾师言这一觉就睡了五个时辰,醒来时天已昏黑,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便出了房门,正遇见杜瀚章派来的小书僮来请顾师言去大堂赴宴。顾师言叫上阿罗陀随书僮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回廊,来到一个很大的厅堂,堂上灯火通明,两边各排开十余张长条筵席,一席可坐两位客人,已有十多位宾客就坐,节度使杜琮高高在上居中而坐,有十余名乐工正吹拉弹奏,丝竹管弦,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杜瀚章招呼顾师言与他同席,阿罗陀便立在二人身后。顾师言既已打定主意回长安,心下便不再焦虑,见酋龙坐在左边第一席,璎珞鬼妹也在,苦楮与杜存诚身后侍立。顾师言低声问杜瀚章哪位是诗人李商隐? 杜瀚章道:“刚刚还在,也许去后堂更衣了。不过这位大诗人不苟言笑,对谁都爱理不理的。” “恃才傲物?” “那倒不是,只是宦途失意,屡遭贬谪,落魄人难为欢笑语罢了,才高命薄呀。” 李商隐少年时自负高才,纵酒击剑,豪放不羁,磊落有奇志,未料年近四十还困顿如此,妻子王氏两年前病逝,他也一直未续弦,传闻其痴恋令狐绹之妹,写下文采华绝的《无题》诗多首,诸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往情深,缠绵悱恻,一时路人能诵,但由此也更增令狐绹忌恨。 后堂走出一清瘦中年人,白面长身,剑眉凤目,虽有风霜之色,但气质温润儒雅。顾师言看了杜瀚章一眼,杜瀚章点点头。顾师言起身离座,待那中年男子走近,躬身施礼:“在下江东顾训,久仰义山先生诗名,今日有幸相见,好生欢喜。” 李商隐还未答礼,杜琮已大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指着顾师言道:“李大人,这位是犬子好友,姓顾名训字师言,其祖父乃大历年间诗人顾况,李大人想必也有耳闻。” 李商隐俊朗的面容浮现笑意,施礼道:“名门之后,果然不凡。” 杜琮道:“列位就座吧,摆宴开席。” 金齑丙穴鱼、龙鹤羹、麻婆豆腐、粉蒸牛肉、开水白菜,一道道蜀地美味佳肴陆续递上来,顾师言是饿得狠了,他原本不拘小节,当即狼吞虎咽起来。 众宾客颇觉诧异,这有“江东孟尝”之称的顾公子原来是个饕餮之徒。对面的璎珞鬼妹“嗤”的笑出声来,压低声音道:“好个饭桶。” 顾师言听到了,朝酋龙他们一拱手,道:“在下一日未进食了,失礼莫怪。” 堂上的杜琮哈哈笑道:“老夫就爱顾世侄率真自然,列位也无须客气,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尽兴才好。” 座中立起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肥硕异常,腹大如鼓,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拱手道:“鄙人食量大,从来赴宴就未吃饱过,杜公雅量,鄙人今日有望吃饱。”众人大笑。顾师言问杜瀚章这人是谁?杜瀚章说是宫廷乐师杨龟年。 琵琶羯鼓,促柱急弦,乐音一转,变为十部乐之龟兹乐,五名衣裙绚丽、细辫垂腰的龟兹舞女随着音乐节奏扭腰抖胯而来。这些龟兹舞女个个皮肤雪白,腰肢细圆,貌美如花,舞姿妖艳。 脑满肠肥的杨龟年原本大嚼特嚼,这下子也看傻了眼,盯着舞女的长腿细腰垂涎三尺。座中宾客都是精神一振,只有李商隐自斟自饮视若不见,很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派头。 顾师言也在出神,这雪肤高鼻的龟兹舞女令他想起生死未卜的乌介山萝,受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未脱险总是令他闷闷不乐,便对杜瀚章说年后还要再回长安。杜瀚章心知他是要去寻找衣羽,虽觉不妥,但也无法劝阻,便道:“也好,过了年我与你一道去,早几日我已禀明父亲,要去长安观摩这百年难遇的棋林盛会。” 顾师言甚喜,却道:“只是小弟还要回柴桑一趟,只怕不能与老兄同路。”杜瀚章道:“无妨,我们约好时日在某地会合便是。”顾师言决定明日便启程回柴桑,与杜瀚章约定来年正月初十在湖北襄阳相会。 龟兹舞女退下后,杨龟年起身,朝杜琮施礼道:“今日盛会,有美酒美女,更有骚人雅士,鄙人无德无能,厕身与会甚觉有愧,平生别无他技,只会拨弄两声箜篌,献丑。” 杨龟年的箜篌与常见的那种形如锦瑟的卧式箜篌不同,是竖式的雁柱箜篌,原由天竺传入中原。这腹大如鼓的杨龟年抱箜篌于怀,调了调绦轸,便弹奏起来。箜篌之音清澈无比,铮铮淙淙,比银筝缠绵,比锦瑟清空,隋唐时用于弹奏天竺乐、骠国乐和高丽乐,杨龟年此时弹奏的便是骠国乐,音韵回旋往复,极具异域风情。 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骠王派王子舒难陀率“骠国乐团”访问大唐,在长安宫廷中演出,轰动一时。大诗人白居易为此作了长诗《骠国乐》,极尽赞美。骠国乃滇南佛国,国内有大寺庙百多座,在隋末唐初时骠国势力达到鼎盛,有18个属国,当时南诏国便是其属国之一。然而盛极必衰,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骠国被南诏吞并,南诏王下令屠城,骠国王公贵族几无幸免,灭国之惨,令人不忍目睹。 杨龟年箜篌之技固然绝妙,却未想到座中还有南诏王子,不奏南诏乐反而奏骠国乐,岂不是对南诏国有意讥讽。酋龙脸色阴沉,但见杜琮杜大人听得极是陶醉,一时不好发作。那杨龟年有了三分酒意,兴致上来了,弹个没完没了。酋龙坐不住了,忽然起身朝杜琮施礼道:“大人,小王先告辞了。” 杜琮一愣,随即明白了酋龙的心思,便安抚道:“酒宴之上,不必太拘泥,殿下莫怪。便请杨先生再奏一曲南诏乐,以慰殿下思乡之情如何?”酋龙只得退回本座。 未想那杨龟年正在兴头上,仗着几分酒劲,说话不知深浅,居然说道:“骠国乐虽不列十部乐之中,但源出天竺,音乐绚丽,至于南诏,本无音乐,不过披头跣足围火歌唱而已。” 这话犯了酋龙大忌,酋龙腾地站起身来,动作剧烈撞翻了面前的筵席,菜肴酒盏倾了一地。座上宾客无不失色。酋龙脸色铁青,朝堂上杜琮一拱手,一言不发,掉头而去。璎珞鬼妹赶忙跟上,苦楮与杜存诚二人也朝杜琮施了一礼,紧随而去。 大堂上一时鸦雀无声。杨龟年自知失言,干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王子火气忒大了点,鄙人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他意。” 杜琮一举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杜琮久镇西川,王命有所不受,难免骄扬跋扈,今日设宴,在座俱是西川名流,杨龟年固然出言犯忌,但酋龙不顾而去,实是拂了他的面子,杜琮甚是不悦,从此对酋龙颇为冷淡,以至于酋龙怀恨在心,伏下后患。 酒宴不欢而散。顾师言离座时发现阿罗陀不在身后,可能是用膳去了,便独自回房,还未坐定,杜瀚章前后脚就跟来了,进房坐定,早有侍女泡上茶来,还没说得两句话,忽见一个府兵急急前来禀报杜瀚章道:“公子,都护大人请公子立即去潜龙堂相见,有急事相商。”杜瀚章只得起身,道:“顾训,我去去就来。”跨出门去还自言自语道:“会有什么急事!”又回头对顾师言道:“对了,轩辕真人确已离去,出城门时还留下一封信函向家父辞行。”说罢随府兵去了。 事到如今顾师言还未弄清楚衣羽为何要离他而去?轩辕集已归岭南,就只有等自己回到长安找到衣羽再说了,独自坐了一会,杜瀚章又匆匆来到,面色沉重,开口道:“酋龙王子半路遭遇刺客!”顾师言大惊。顾师言忙问:“酋龙没伤着吧?” 听得杜瀚章身后一人道:“托顾公子的福,我们殿下安然无恙。”这人语气古怪,似存讥讽。杜瀚章侧身一让,顾师言见说话的人却是杜存诚。杜瀚章对顾师言附耳说了几句话,顾师言顿时跳了起来,道:“岂有此理!”接着高声叫道:“阿罗陀阿罗陀”。 阿罗陀歇息处便在对面,听到顾师言的喊叫,手提铁棍衣衫不整地奔跳而至,打量屋里众人,以为顾师言遇到什么敌人。顾师言一言不发,看着杜存诚。杜存诚目不转瞬盯着阿罗陀,阿罗陀搔搔头,莫名其妙。 杜存诚问顾师言道:“请问顾公子,贵手下是哪国人?”顾师言道:“东天竺。”杜存诚皱眉思索了一会,然后冲顾师言深施一礼,道:“事关我们殿下安危,小将不敢不慎,冒犯之处,还望海涵。”说罢告辞而去。 顾师言让阿罗陀回房歇息,问杜瀚章道:“他们怎会疑心到我这手下?”杜瀚章道:“杨龟年这糊涂人席间演奏骠国乐,又出语不慎,惹恼了酋龙,酋龙气忿忿回去,半途遭一蒙面人伏击,这蒙面人身手了得,虽未伤到酋龙,但在苦楮与杜存诚的夹击下,能全身而退,实非寻常之辈,那杜存诚硬说蒙面人身形与你这手下极为相像,又疑心你这手下是骠国人,因此赶来查探。” 顾师言失笑道:“骠国人?酋龙他们草木皆兵了,阿罗陀是先父出使东天竺时达卡王公赠与先父的昆仑奴,一向忠心耿耿,于我父子两代俱有救命之恩,我们顾家上下也从不以下人看待他。” 杜瀚章道:“酋龙之父南诏丰佑野心极大,穷兵黩武,屠灭的西南小国就有好几个,想要刺杀他父子的大有人在,只是酋龙若在成都出了事,我都护府脱不了干系,家父已派遣一员参将率五百兵士保护他。其实这南诏丰佑对我大唐貌似恭敬,暗地里早有不臣之心,现在酋龙与东蛮国鬼妹联姻,南诏国势益见强大,这也是家父的隐忧。” 顾师言笑道:“我有一计,可使东蛮国与南诏反目。”杜瀚章忙道:“有何奇策?快说!”顾师言道:“昔日王昭君远嫁漠北,匈奴二十年不犯边界,这和亲之策屡用不爽,我大唐太和公主不也下嫁回鹘可汗吗?为今之计只要瀚章兄施展美男计,把东蛮国鬼妹的芳心从酋龙那里夺过来,那么西川与东蛮国联手,南诏又能奈我何?” 杜瀚章哈哈笑道:“蛮人女子娶不得,既刁蛮又风骚!不过这和亲之策确也可行,酋龙一向附庸风雅,对汉人女子的温婉娴淑心仪已久,若他娶了大唐公主,以璎珞鬼妹的醋劲,定然不肯干休,东蛮国必与南诏势成水火,我西川可坐收渔翁之利,妙极!我要连夜禀明家父,封顾训为狗头军师,哈哈,我先去了。”杜瀚章高而胖的身子行动却是迅捷,一下子便出门去了。 次日一早杜瀚章便来了,道:“顾训,家父对你的妙计大为赞赏,已连夜修表上书皇上,奏明与南诏和亲之事。你随我来,家父要见你。” 杜琮见到顾师言大大夸奖了几句,顾师言甚是惭愧,道:“伯父大人想必知道皇上有三个爱女,万寿公主正值妙龄,其余二个年纪尚幼,只是皇上对万寿公主极是宠爱,岂肯让她远嫁南疆?” 杜琮笑道:“贤侄多虑了,若是皇上肯让万寿公主下嫁南诏固然好,不愿,那也自有对策,自汉代以来,哪个皇帝肯让自己亲生女儿和亲的?无非从宗室贵族中选一德貌兼备的少女封为公主然后远嫁异族而已。” 府兵来报东川李判官来辞行。顾师言便说要与李商隐一道启程回乡,杜琮挽留道:“贤侄便留在此间过年又有何妨?” 顾师言禀明自己已有三年未回乡了,母亲在堂,甚是挂念。杜琮也就罢了,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回赠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及李商隐的礼物送到驿馆,又备了一份厚礼给顾师言,道:“贤侄,老夫与令尊情同手足,当年我们共游柴桑之庐山,夜宿山寺,彻夜长谈,此情此景常在梦中,令尊英年早逝,令人思之痛心。今见贤侄倜傥非凡,老友后继有人,我心甚慰。”又对杜瀚章道:“章儿,杜、顾两家是世交,你与顾训也要相敬相爱如同兄弟才好。” 杜瀚章道:“孩儿晓得。” 杜瀚章一直送顾师言等人出了成都东门八里庄外,李商隐道:“杜公子请回吧。”顾师言掏出一卷棋谱交给杜瀚章,道:“小弟此番西来,原是应酋龙殿下之邀,不想生出这许多误会,实非小弟所愿。这本棋谱是小弟近年与各地名手的对局谱,共三十局,请瀚章兄将此棋谱转赠酋龙殿下,聊表心意。” 杜瀚章接过棋谱,粗粗翻看了一下,见每局棋均有详细点评,喜道:“好好好,我也要抄录一份,揣摩揣摩,这可比酋龙的楸玉楸枰珍贵得多,酋龙定然喜出望外。”又叮嘱道:“我正月初二便启程,初十定赶到襄阳与你相会,你也要早作安排,不要误了元宵棋会。”两人依依惜别。 杜瀚章驻马沱江之畔,直到望不见顾师言的影子才带转马头归去。 年关已临近,归途三千里。所幸天公作美,天气晴朗,一行人于腊月二十七赶到东川节度使行辕驻地长沙。李商隐知顾师言归心似箭,也不留他,就在驿道拱手而别。 柴桑属江南西道,又称江州、浔阳,距长沙八百余里。顾师言与阿罗陀二人早行夜宿,要在过年前赶回家乡。顾师言马快,而阿罗陀的坐骑则力有不逮,阿罗陀示意顾师言先行,顾师言不肯,道:“你我日行三百里,就能在年夜饭之前赶到,也给母亲大人一个惊喜。” 年三十午未时分,二人进入柴桑地界,奇秀甲天下的匡庐诸峰遥遥在望,澎泽大湖的水汽也似乎蒸腾在眼前。一别三年,见家乡景物依然,乡音在耳,顾师言心情激荡,胯下黑骏马似知主人心意,越奔越快,把阿罗陀甩在后面。 这日天气却不甚佳,一直阴阴的,午后竟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二人俱未带雨具,此时也顾不得了,冒雨而行。天一下雨便黑得快,申末时分已是一片昏暗,却好赶到柴桑城南门。二人进得城门,径往甘棠湖驰去,柴桑顾府便坐落在甘棠湖畔,楼阁精美,庭园如画,堪称柴桑一景。城内街巷行人稀少,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一派祥和景象。顾师言忽然心中一酸:若是此时衣羽在自己身旁,等下拜见母亲该是何等的欢喜! 前面有两辆油壁车缓缓而行,边上还有几个仆从骑马相随,顾师言也未留意,打马从油壁车边过时,听得前面那辆车内有人幽幽叹息,令他全身一震,脱口叫道:“母亲!” “是训儿?训儿!”车内一妇人声音急促地叫将起来,车帘一掀,一位鬓发斑白的妇人探头出来,已是满脸泪痕。几个仆从这时也都大叫起来:“是少爷,少爷回来了!”顾师言翻身下马,扑到车窗前,一把抱住母亲的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顾老夫人这几日苦候爱子不归,过年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府里的奴仆侍婢也都闷闷不乐,觉得没有过年的样子。这下子少爷冒雨归来,阖府上下一片欢腾,奴婢们个个精神抖擞,做起事来喜洋洋的格外起劲。老夫人一进门就命下人备热水让顾师言二人沐浴,路上淋了冷雨莫要着凉。 顾师言坐在大浴桶里,全身浸在热水中,热气氤氲,舒坦之极,脑袋都有点晕晕乎乎了,忽觉有人用篦子为他梳理头发,动作柔和轻缓。 顾师言随口问:“泉儿?”这几年都是泉儿服侍他起居。身后那人“嗯”了一声,却是女子的声音。 顾师言转头去看,忽被浴巾盖住头脸,听得那女子笑道:“别乱动,公子爷。”顾师言觉得这女子的声音不甚熟悉,却是说不出的悦耳,便问:“是哪位姐姐?”身后女子笑而不答。 顾师言又问:“是银筝还是阿绣?”那女子道:“哦?银筝、阿绣都服侍过公子爷洗澡吗?”顾师言道:“没有,我乱猜的。姐姐到底是谁?”那女子道:“再猜猜看。”顾师言道:“猜不着,我以前一定没见过你,或者说从未听到过你的声音。” 那女子又是一声“哦?”一边用浴巾为顾师言擦拭脖颈,一边问:“听老夫人说公子爷记性极好,能过目不忘?”顾师言道:“我喜欢记的东西就能记住,不愿意记的东西就记不住。” 那女子甚感兴趣,问:“那什么是公子爷喜欢记的?什么又是公子爷不愿意记的东西呢?” 顾师言笑道:“比如姐姐的声音我就喜欢记,即使再过一百年,我也记得姐姐的声音。” 身后女子“嘤咛”一声,显然甚是欢喜。顾师言接着道:“再比如说母猪哼哼,那我可不愿意记住是哪头母猪在哼哼。” 身后女子“啊”的一声,嗔道:“公子爷你这不是在骂我吗?”顾师言道:“夸你,骂母猪。” 那女子“吃吃”而笑,却又叹息道:“难怪阿绣她们说公子爷是惯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不要说是女子,就是男的都喜欢你。”顾师言笑道:“小丫头们又在背后乱嚼舌头,说我坏话,男的都喜欢,这是什么话!”那女子道:“不是吗?你看你一回来,府中上下都好像得救了似的欢天喜地。” 顾师言低头看那女子一双白白的小手在他胸前轻轻揉搓,鼻中闻到她淡淡的体香,颇为心动,一把捉住那双纤纤玉手,然后扭过头去看。那女子笑着将身子往相反一侧一缩,顾师言只看到那女子一截葱绿色的衣裙,猛地扭头朝另一侧看,那女子反映极快,乌发香腮一晃,又已躲到那边,顾师言还是没看清。 女子笑道:“别看别看,我可是丑得吓死人的。” 顾师言使出了绝招,突然将头后仰,两眼上翻往后看,这下子身后女子无处藏身了,笑得花枝乱颤。顾师言道:“哎呀,果然丑得吓人,怎么眼睛会长在嘴巴下面!” 忽听门外泉儿的声音道:“萦尘姐姐,老夫人让我来问公子爷洗浴好了没有,要吃年夜饭了。”那名叫萦尘的女子应了一声:“就好了,即刻便来。”又对顾师言道:“公子爷,你起来,起来擦干身子穿衣吧。”声音怯怯的羞涩不已。顾师言亦觉不好意思,松开她的手,道:“好,那你先去吧,我不是婴儿,自会穿衣。”萦尘轻声浅笑,碎步而去。顾师言只看到她长长的秀发作处子装束,用绿色丝带绾住,直垂至后腰。 顾师言来到傲霜居时,见母亲、二姊顾谧已坐在桌边等他,二姊夫傅敬梓也在。母亲身边还有一老妇,却是姑母云华夫人,顾师言赶忙上前拜见。顾师言沐浴之后鲜衣玉面,更显俊美。 云华夫人让顾师言坐在她身边,上下打量顾家这棵独苗,侧头对顾老夫人道:“嫂嫂,训儿新年就是二十四了吧,男儿三十而立,他现在是真正成人了,越来越像三哥当年。” 顾老夫人瞧着儿子笑眯了眼,忽然记起一件事,问:“听泉儿说不是有个叫衣羽的小姐要跟你一起来吗?怎么不见?” 顾师言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向母亲解释。一边的顾谧见弟弟神色不对,赶忙岔开话题道:“萦尘那小丫头呢?怎么还不出来。”话音刚落,就听后堂两个婢女的答应道:“来了来了。” 环佩叮铛,香风袭人,两个婢女拥着一位盛装美人姗姗来到。这美人身着艳丽的蹙金宽袖袄,下着大红印花裙,画分梢眉,点绛唇,梳蝉鬓,饰花钿,容色绝美。 顾师言目瞪口呆,问姑母:“这是谁?”云华夫人得意地笑道:“怎么?不认得了!她就是刚刚服侍你洗浴的萦尘呀。”桌上众人都看着顾师言笑。顾师言奇道:“怎么不像呀!” 顾老夫人身后的丫头银筝抿嘴笑道:“萦尘姐姐不过梳了个新娘子的发髻,公子爷就不认得了?” 云华夫人拉着萦尘的手让她与顾师言并排而坐,萦尘低垂粉颈,羞答答不敢看顾师言。云华夫人笑道:“训儿,好好看看,别等到明日又认不得了?”说着与顾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位老太太会心微笑。 二姊夫傅敬梓乃信州刺史,官居四品,酒是海量,这里只有他们两个男子饮酒,顾老夫人、顾谧她们只饮自家酿的甜酒。两人推杯换盏,眨眼间三斤装的小坛江南状元红就底朝天了。萦尘给二人斟酒。顾谧道:“萦尘,今日是你与阿训初次想见,你们二人对饮一杯。” 萦尘方才在浴室里机灵活泼,现在却是羞得眼都不敢抬。几个婢女笑嘻嘻上前怂恿,云华夫人也笑吟吟让萦尘喝。萦尘没法子,只得以袖掩面,与顾师言对饮了一杯,白皙的香腮立时现出潮红,更增娇艳。 一老仆进来禀报说烟火已备好,请老夫人、少爷到庭前观赏。顾老夫人兴致甚高,让儿子搀扶着到廊下观赏烟火。小厮们将早已布置好的烟火陆续点上,只见一道道七彩焰火直冲夜空,仿佛天女散花,缤纷绚丽。萦尘也在老夫人身边侍立,偷眼看顾师言,顾师言正低声和母亲说着什么,顾老夫人扭头看了萦尘一眼。萦尘赶紧低下头去。 顾师言这十余日长途赶路,甚为疲惫,今日归家,开怀一醉,直喝得玉山倾颓,小厮扶他回房歇息时,他已是昏睡不醒。梦境纷至沓来,这数月来所历之的可惊可骇之事浮光掠影般旋转而过,一张张表情各异或悲或喜的面孔倏隐倏现。忽然又置身佛崖寺山道的马车上,昏暗中那温热的娇躯宛然在抱,火热的樱唇半迎半拒,一只柔荑般的玉手轻轻抚摸他胸前那块刀疤,少女的体香令他情兴勃然,口里喃喃道:“衣羽衣羽,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梦中的马车只有顾师言与那神秘少女两人,尽可颠鸾倒凤,绝不会有郑颢那煞风景的大伸腿。 五更天远远近近响起的新年爆竹声把顾师言吵醒,窗棂纸上已透出曦光,一侧头,忽见枕边乌发如云,有一女子与他同榻而眠。顾师言吃了一惊,借着微光看那女子面庞,但见秀眉樱唇,容色娇美,不正是萦尘吗!顾师言记起昨夜春梦,不禁脸上一热,看那萦尘,眼睫毛不住颤动。 顾师言轻声道:“萦尘,你醒了是吗?”萦尘眼睛闭得更紧了。顾师言伸臂将她抱住,却发现她锦被包裹着的胴体一丝不挂。 萦尘眼角渗出泪滴,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清澈而幽怨,道:“你和我在一起却叫着别人的名字!”顾师言蓦然想起衣羽,心头一震。 中卷 十一、东海酒樽可散愁 萦尘本是官宦家小姐,只因父亲怠慢了太监蒋士澄,被革职充军,萦尘年方十五流落教坊,若非云华夫人将她赎出,她已卖笑青楼。云华夫人认她做义女,与顾老夫人商议要将萦尘许配给顾师言。 顾老夫人道:“萦尘是个好孩子,相貌既好,性情又柔顺,确是良配,只是我们顾家数百年来未与寒族通姻,云华你是知道的。”云华夫人甚是喜爱萦尘,一心要将她配与自己侄子,便道:“那便给训儿作妾侍亦可,以萦尘之温婉可爱,训儿便不会再到外面乱跑了,也免得嫂嫂整日为他操心。”顾老夫人连连点头。 萦尘聪慧过人,府上原有顾师言的书房,只要听书僮说这是少爷以前读过的书,萦尘都一一细读。顾师言藏有不少棋谱,萦尘也一局局在棋枰上摆过。顾谧请紫云观的女道士白素来教萦尘弈棋,白素棋力颇高,但一听到顾府教棋,敬谢不敏,道:“贵府顾公子围棋天下闻名,女道岂敢班门弄斧。”顾谧厚礼相邀,并道明教萦尘围棋是为了日后系住其弟顾师言之心,白素客气一番便允了。 萦尘幼时也随便学过一点围棋,略知做眼死活。起初白素授九子与她对弈,萦尘不能胜。三月之后改为授二子,白素竟然应对颇为吃力。白素曾对顾谧言道:“只可惜萦尘是个女子,不然以她的天分,日后又有令弟教导,博取宫廷棋待诏之位似乎也非难事。”是以顾府上下都戏称萦尘为女待诏。 新年初一,顾师言拜会了一帮亲友,当夜秉烛与萦尘对弈,授萦尘三子。萦尘咬着嘴唇,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打败公子爷,让他知道小女子不是好欺负的。 顾师言与萦尘对弈时,顾府的丫鬟仆妇三五成群来窥视,窃窃低笑,直到夜深,才畏寒散去。二人足边炭火燃得正旺,一个小厮坐在矮凳上一边添木炭一边瞌睡。有一手棋萦尘足足想了一刻多钟迟迟不敢落子,早忘了用暖炉暖手。顾师言看着她凝神思索的样子甚是可爱,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道:“手冰冰的,给你暖暖手。”萦尘嫣然一笑,抽回手,继续蹙眉凝思。 这局棋下了近二个时辰,萦尘以六子半告负。她那双柔若秋水亮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迷茫之色,望着顾师言呆呆出神。 此后数日,顾师言闭户不出,终日与萦尘厮守。云华夫人甚是得意地对顾老夫人道:“嫂子,我可曾说错?训儿与萦尘如胶似漆,再也不提出去的事了吧。往年训儿在家里呆不了三天就吵吵嚷嚷要远游,这下子被萦尘收住他野马之心了。”顾老夫人也甚是欢喜。 正月初四的向晚,顾师言与萦尘在后园漫步。顾府园林左傍甘棠湖,西望幕阜山,占地极广。园中亭榭楼台典雅精美,奇花异木争妍斗艳。江南初春,冬寒未消,报春花木却已抽青吐绿,含苞欲放。二人走到鸣鹤轩时,见鹤奴正抛食喂鹤,群鹤细细长长的鹤腿好似荷梗,羽翼微扬,不断发出“吭吭”的鸣声。 忽听前面传来棍棒舞动的“霍霍”声,顾师言循声前往。 舞棍者便是阿罗陀,他从东天竺来中原已历十五年,一直在这园中的万木草堂离群索居,每年只有顾师言外出时他随行,其余都在草堂中抱膝看天,或者练功舞棍,因言语不通,也无人与其说话,不过阿罗陀似乎不觉得寂寞,虽然相貌凶恶,但遇人总是露齿而笑,憨态可亲。这次回乡后,顾师言一直没看到他,这时听到他舞棍声,便过来看他。却见阿罗陀已歇手不练,立在一株柏木下看一顶藤篾帷帽。顾师言不禁一愣。 萦尘冰雪聪明,见阿罗陀手里的是一顶女子的帷帽,心思一转,便已明白,她早已从泉儿口里得知衣羽之事,当下轻声问顾师言:“公子,这是衣羽小姐的帷帽吗?”顾师言看了她一眼,不答。 当晚顾师言闷闷不乐,强颜欢笑。萦尘道:“公子爷,你想进京参加元宵棋会是吗?”顾师言点点头,握了握萦尘的手。萦尘道:“可是,你得罪了宦官,如何能回长安呢?” 顾师言一惊,忙问:“泉儿都说出来了?我交代过他不许说的,免得母亲担心。”萦尘道:“这须怪不得泉儿,是二姊夫先说出来的,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要捉弄钦犯顾师言,解送进京。二姊夫说他已将公文私自扣下,宦官只在京中势大,你只要不回长安就无妨。这事我们都知道,只瞒着老夫人一人。” 顾师言在室中来回踱步,道:“我已约好西川杜瀚章公子正月初十在襄阳相会,结伴进京,今若不去,岂非失信。”顾师言进京固然是因为元宵棋会,但寻找衣羽更是要紧,这事不好对萦尘说,心里颇为歉疚。 萦尘过来拉着顾师言的手,道:“公子,你一定要去,萦尘也与你一道去,路上好服侍公子。”顾师言连连摆手道:“你一弱女子如何去得!”萦尘天真地道:“公子可以保护我呀。” 顾师言“嘿”了一声,他对自己的功夫倒是有自知之明,若非阿罗陀舍命相救,他死了好几回了,京城险地,自身难保。当下坚决不允。萦尘却极是倔强,声称若是不带她一块去,她就让老夫人不让顾师言出门,还揭顾师言老底道:“你这么大了,总不能像前几年那样瞒着老夫人偷偷跑掉吧。” 顾师言哭笑不得,道:“即便我要带你去,母亲也不让。”萦尘道:“我自去和老夫人说,反正要去两人一起去,要不都没得去。”顾师言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天下女子都是一般的刁蛮任性,萦尘这小蹄子也知道要挟我!” 其实此番若非萦尘之力,顾师言又岂能再度远行!老夫人一听儿子又要远赴长安,执意不允。是萦尘竭力解说劝慰,说公子爷在家会闷出病来的。又请紫云观女道士白素来为顾师言占卜,白素掐算一番后便说顾师言驿马星动,利于出行,呆在家里反而有祸。 顾老夫人最是信命,命中注定之事岂可违抗!当下眼含泪花问白素道:“难道我的训儿总要在路上奔波?”白素心有不忍,道:“老夫人,这驿马星居于命宫,十年转一轮,女道记得府上公子十六岁始出游,看来要等到二十六岁才会收心不再外出。”顾老夫人心下稍慰,问:“这么说要到二十六岁后他才爱呆在家里?”白素笑道:“是,老夫人,到那时你老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老夫人瞧了萦尘一眼,转忧为喜。 顾谧得知弟弟又要远行,甚是不安,顾师言便说京中有白敏中与令狐绹从中斡旋,已然无事。顾谧听傅敬梓说过,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的同时又接刑部侍郎周墀的密信,要求将此事不了了之,这自然是白敏中与令狐绹之力了。顾谧也知道这个弟弟心如飞蓬,向来不肯安分的,只盼真如白道姑所言,两年之后收心才好。 正月初六,顾师言洒泪辞别母亲,跨上黑骏马,带着萦尘、阿罗陀与泉儿三人启程赶赴襄阳。他原本担心萦尘不能乘马,若是坐马车那就不能在初十前赶到襄阳了,未想萦尘幼时随父在太原时便已学会骑马,骑术颇精,令顾师言大为宽慰。萦尘腰肢笔挺骑在马上,得意地道:“公子,萦尘可不会拖你后腿。” 四人摆渡过江,南望匡庐诸峰云蒸雾绕,萦尘问道:“公子,这庐山你可曾登临?” 顾师言摇头,心里也觉奇怪,这陶潜、谢灵运、李太白之辈推崇备至的名山他自小开门能见,却从未前去游览过。 萦尘笑道:“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 泉儿替顾师言答道:“自然要先到外面看看才对,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公子爷,是不是这样?”顾师言若有所思。 顾师言此番进京可以说是腰缠十万贯,除带去二千两黄金不算,顾谧还另备了好些珠宝让他相谢白敏中等权贵。顾师言意欲布施五百两黄金给吉备大师,用以重建佛崖寺。 江南雨雪稀少,一过江北,气候便自不同,两湖之地,新年下了一场大雪,积雪阻路,不利急行。初八黄昏,四人才赶到孝昌县,此地属山南东道,位于江汉平原与大别山、桐柏山余脉交汇地带,距襄阳尚有七百余里,看来初十是无法赶到襄阳与杜瀚章汇合了。泉儿与阿罗陀的意思是让公子爷先走一步,黑骏马脚程快,定能在初十赶到襄阳。顾师言看着萦尘,萦尘满心不愿与顾师言分开,低着头不言语。 泉儿道:“萦尘姐姐,公子爷到襄阳与杜公子汇合后自然会等我们的,不过暂别两三日而已。” 萦尘却道:“我们连夜赶路好了,也能在初十日赶到襄阳。”萦尘体质娇弱,这几日长途赶路,颇觉疲惫,但若要她与顾师言分开,那她宁愿强打精神赶夜路。 顾师言对萦尘笑道:“白道姑说我二十六岁之后驿马星退出命宫,不会再出远门,看来我得趁这两年多走走,这数月来我总是疲于奔命地赶路,原来早有先见之明。”萦尘一笑,道:“那是哄老夫人的,不然怎肯让你出来。” 萦尘不愿让顾师言独行,顾师言也舍不得让她连夜赶路,只好命阿罗陀骑黑骏马先行赶到襄阳通知杜瀚章一声,阿罗陀却示意说他自己的马好,顾师言只得由他。阿罗陀在孝昌县客栈吃过晚餐后接过顾师言匆匆写就的书简独个策马消失在茫茫雪夜。 客栈里除了顾师言三人外再无其他客人,一般外出者总要过了元宵才启程上路,或谋官或谋财,无非为了种种欲望而奔波。忽见门外畏畏缩缩进来一个小贩模样的人,一脸孤寒之相,径直走到顾师言跟前,堆上笑,拱手道:“这位公子爷定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小人有一宝物,想请公子爷鉴定。” 顾师言还未答话,一边的店家不耐烦地道:“汪骗子你又来了!快走快走,回你的祠堂去,别在这里烦人家顾公子。” 被称作汪骗子的这人睁着一双惶惶然的鱼泡眼,争辩道:“确有宝物确有宝物。”手便到背囊中掏。店家走过来“去去去”往外推他。 顾师言见这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其状可悯,便问:“有何宝物,拿出来瞧瞧也无妨。” 店家见顾师言发话,也就不再赶他,只是道:“顾公子你别信他的,他要真有什么宝贝,还会流落在此,连家都归不得!” 那人赶紧道:“小人汪三,维扬人氏,在长安经商,遭人坑骗,血本无归,连归家的盘缠都没有了,这一路从长安到此,无非给人做做小工,混一碗饭吃。目下也无法可想了,只有把这宝物出售,可叹又无人识货。” 顾师言便让店家给他倒一碗酒,切一盘牛肉上来。汪三赶紧谢过,道:“小人并非骗子,这确是宝物,请公子爷赏玩。”说着从囊中掏出一物,双手捧上。 泉儿接过,道:“这不是一只木碗吗?又是什么宝贝了!” 一旁的店家也笑了。汪三急道:“这并非寻常木碗,注水便可成酒。”泉儿孩子心性,便从桌上茶壶倒水于木碗中,还对顾师言笑道:“水若能变酒,那公子爷喝酒便方便了。” 店家揭穿道:“定是在碗底抹些酒曲,倒上水晃晃荡荡自然有些酒味。”汪三颇为不忿,却也不敢冲店家发火,只对泉儿道:“烦请小哥将这碗里水倒掉,看看碗底有无酒曲。”泉儿便将水泼于地下,就着灯火细看碗底,但见木纹弯弯绕绕,质地细密,一嗅,果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泉儿呈碗给顾师言看,顾师言接过看了看,问汪三:“此碗何木所制?”汪三喜道:“公子是有识之人,酒味确由木碗而来,并非什么酒曲。公子可知东海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酒香木?” 顾师言摇头说不知。汪三道:“酒香木生于荒僻孤岛,三千年方得成材,据说奇异之处甚多,不过那些传说之事小人也不敢乱说,只是酒香木制成之碗能注水成酒确然无疑。”说罢,从顾师言手中接过木碗,置于桌上,提起茶壶注入半碗水。少顷,见碗里之水不断冒出细小水泡,约有一刻钟,水泡消失不见。汪三道:“好了,成酒了。” 店家凑过去闻了闻,道:“是有点酒味,不过这香味来得特别,能喝吗?莫要有毒。”汪三愤愤然,道:“我喝过多次,未见丧命。”店家道:“那你喝那你喝。”汪三却又不喝,对顾师言道:“小人不是不喝,只是这酒一喝便醉,醉后便有奇梦,小人怕在公子爷面前失态。” 店家此时也来了兴致,道:“没事,你喝,醉了我便让你在我客房中歇息便是,不要你半分店钱。”顾师言有心助他盘缠回乡,便道:“这碗我买下了,老兄出个价吧。”店家劝道:“顾公子千万莫上当,这酒他自己都不敢喝,如何买得。” 汪三听顾师言愿意买下,精神一振,道:“既然有公子爷这句话,小人便喝给诸位看看,只是酒后失态,还请多多包涵。” 顾师言怕那酒的确喝不得,劝道:“我既已答应买下,你也不必试了。” 汪三诚恳道:“公子爷这话虽是一片好心,但还有怀疑小人之处,以为这酒喝不得,小人今日一定要试给公子爷看看,小人绝非骗子。”说着一仰脖将木碗中的酒水一气喝干,抹抹嘴,吃了几片牛肉,冲顾师言拱手道:“公子爷,这酒入肚便醉,小人也许会胡言乱语,如有冒犯之处,千万莫怪。”泉儿道:“你这人酒性不好,醉了便要撒酒疯。”汪三摆手道:“不是不是,只因醉后有诸多幻象,令我不能自主。” 店家在一边冷笑道:“汪三演得好戏!” 汪三饿得狠了,一个劲在吃牛肉,众人看了一会,未见他有何异常。萦尘一拉顾师言衣袖,示意要回房休息了。忽见汪三将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拍,离开桌边,朝大门外走去。 泉儿道:“喂,怎么就走了?” 却见汪三在门外转过身来,冲着客店内大声叫道:“小香,阿祺,我回来了。”大踏步进门来,两眼放光,神情激动,浑不似方才那畏畏缩缩的模样。 汪三对店内众人视若无睹,自顾对着身边的一张椅子微笑,道:“路上也算平安,好歹在过年前赶回来了。小香,你别忙,让我好好看看你,一别三年,可让你受累了,是呀,我在北地对你们母子俩也是牵肠挂肚,对了,阿祺那小子呢,怎么还不来见爹。” 顾师言等人见汪三举止如此怪异,状类疯癫,不禁大为诧异。 汪三伸手凭空抚摸,似在爱抚幼童的脑袋,脸现慈爱之意,道:“嗯,长这么高了,还认得爹吗?叫爹。”又扭头对椅子道:“你看,亲爹都不认得了,唉,也难怪,三年前他才四岁,都说商人重利轻离别,爹也是为了日子能好过点不是?这次回来我不再出去了,小香,你看,这三年我省吃俭用,在外也积了不少钱,这大锭大锭的银子你可收好喽,明年开个杂货店。” 店家见汪三从怀中掏出的所谓的大锭大绽的银子却是两个黑乎乎的馒头,不禁笑出声来。那汪三大模大样地坐到桌边,抽抽鼻子,笑道:“真香!”似乎满桌都是好酒好菜。汪三拿起筷子,这里夹两下那里夹两下,却就是不夹那盘牛肉,似乎那那些子虚乌有的菜肴远比这盘牛肉好吃。 泉儿见他空口大嚼却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样子,走近去看,那汪三用筷子什么也没夹着却递到泉儿口边,道:“来来来,爹喂你一口。”泉儿“呸”了一声,赶忙躲开,对顾师言道:“公子,这人失心疯了。”顾师言道:“他思家心切,醉后便做梦回家了,可叹。” 店家道:“他装的,做梦哪有这样做的!” 汪三胡吃了一阵,忽然头一歪,鼾声“唏唏呼呼”,趴在桌上竟睡着了。顾师言让店家扶汪三去歇息,房钱一起算。店家连连答应,也不提不要汪三店钱之事了。 次日一早,顾师言等三人用罢早饭结过帐后便要启程,却不见汪三的影子,问店家,店家说他一早就起来出去了。顾师言摇摇头,心想自己有心助他盘缠,他却踪影不见,只能怨他福薄。当下上马赶路,未出十丈地,却见路边一人拱手而立,正是汪三。 顾师言便命泉儿取一绽五十两的银子赠于汪三,汪三跪下磕头,顾师言将他扶起,道:“赶紧启程回乡吧,以免家中妻儿盼望。” 汪三感激涕零,哽咽道:“公子再生之德,汪三没齿不忘。”一边掏出那只木碗奉上。顾师言笑道:“这碗你自己留着吧,在下不缺酒喝。” 汪三不肯,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将碗往泉儿怀中便塞,泉儿笑嘻嘻接过,道:“公子爷,就留着玩吧?”汪三又问恩人姓名?顾师言道:“四海之内皆朋友,何必问姓名,就此别过。”打马先行。 汪三追着泉儿问。泉儿道:“围棋天下无双的江南顾公子你可知道?”汪三一愣。三人催马将他撇在路边,扬鞭而去。 汪三跪倒在地,朝三人背影遥拜。 初十日,三人因贪图赶路误了投宿,眼见暮色四起,寒鸦归巢,却依旧不见村落墟烟。道路两边古木森森,阴影幢幢,泉儿有点害怕了,道:“公子爷,这天晚了,不会出来什么歹人吧?”顾师言道:“再赶一程吧,前边应该便是枣阳。” 三人催马疾行,又赶了一程。萦尘耳尖,道:“好像有钟声。”顾师言喜道:“这定是承恩寺晚课的钟声。” 承恩寺在枣阳东郊,始建于隋炀帝大业年间,属禅宗寺院,主持僧法号水云,原是柴桑东林寺僧人,后入主承恩寺。水云禅师与顾师言乃旧相识,顾师言前年进京,曾迂道拜访,今日相见,各道契阔。 水云得知顾师言赴京参加元宵棋会,道:“元宵棋会早已轰动朝野,各郡县均选送好手赴京,二品以上官员亦可举荐一名棋手参赛,据传京中已云集百余名各路高手,天下好弈者闻风而动,那棋力低微只为一睹盛况的更是不计其数,贫僧是出家人,遥想此棋林盛会亦不禁蠢蠢欲动。”水云也好围棋,棋力不低。 顾师言道:“禅师便与我一道进京观摩此次棋会如何?”水云含笑摆手道:“阿弥陀佛,以贫僧之微末棋艺岂敢与天下棋士争雄!公子乃我柴桑才俊,不世出的棋才,贫僧此后每日为公子念诵《金刚经》,保佑公子独占棋会鳌头。”顾师言合掌道:“多谢。” 水云忽然记起一事,道:“枣阳城中前几日有一名叫冯渊的西川人在下赌棋,一律授二子,据说是为了筹措进京路费。接连三日,无人能过得了他二子关,棋力甚高,不知公子识得此人否?”顾师言奇道:“冯渊乃西川道选送入京的棋手,一切费用由西川都护府资助,如何会为筹路费而与人下赌棋?”水云道:“这个贫僧却是不知。好笑的是城中王员外知贫僧粗通弈道,竟派人来邀贫僧前去约战冯渊,赌金由王员外出,嘿嘿,和尚下赌棋,岂不被人笑掉大牙!”顾师言大笑。 次日一早,顾师言等三人辞别水云禅师上路。水云道:“公子到了城中不妨去会会冯渊。”顾师言道:“何劳禅师吩咐,在下自当助其盘缠入京。” 到了枣阳城中一问,却道冯渊已于昨日动身赶赴长安,想必是下赌棋挣足了盘缠,急赴元宵棋会去了。 枣阳距襄阳尚有一日的路程,三人加紧赶路,总算在十一日黄昏来到襄阳城外。襄阳历来是军政重邑,城楼高耸,城池深峻,滔滔汉水绕城而过,其西羊祜山、凤凰山巍峨险峻,昔日蜀汉关羽曾在此水淹七军,生擒曹操大将于禁、庞德,至今遗迹尚在。襄阳城东门外有一瓮城,乃战时屯兵之处。顾师言三人从瓮城边上绕过时,就见城内冲出十余骑快马,为首者方面大耳,身躯肥大,骑一匹大白马,奔驰迅捷。泉儿叫将进来:“阿罗陀阿罗陀。”果见黑炭也似的阿罗陀就跟在大白马后面。 骑大白马的正是杜瀚章,他料顾师言也差不多要到了,便出城迎候。相见大喜。杜瀚章道:“我自成都来此,一路大雪,吃不了少苦头,昨日午后赶到此地,阿罗陀已先到了。”一见萦尘,杜瀚章一愣,私下问顾师言:“这又是谁?怎么天下的美女都跑到你身边去了!”顾师言忸怩道:“这是家母为小弟娶的妾侍,颇好弈道,一定要随小弟赴京观棋,只得带她出来。”杜瀚章笑道:“到了京中见到衣羽姑娘我看你怎么交代。”顾师言尴尬一笑。 杜瀚章随从甚多,有三、四十骑之众,其中还有两位以勇武著称的参将,一位叫戚山堂,一位叫卞虎,俱是西川虎将,有万夫不挡之勇,杜琮命他二人护送爱子进京。 杜瀚章将襄阳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水镜山庄包下,顾师言一到客栈,刚坐定喝茶,就见一脸有病容的中年文士上前拱手道:“江南顾公子,久仰久仰。”顾师言一看,不认得,赶忙回礼,道:“敢问先生尊姓?” 一旁的杜瀚章道:“这位便是我西川道选送入京参赛的冯渊冯先生。”顾师言“啊”的一声,道:“在下昨日在枣阳城中四处打听冯先生,未想先生已到此间。” 杜瀚章闻言哈哈大笑,道:“如此说,你也知道他下赌棋的事了?” 冯渊一脸大病初愈的样子,也笑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事非得已乃出此下策呀。” 杜瀚章替他说了:“冯先生年前赴京途中感了风寒,勉强挨到秭归城,病势沉重再也赶不得路,便在客店养病,岂料他那两个恶仆竟趁机卷了银两逃之夭夭,可怜我们冯先生身无分文,受了不少白眼,幸好病情稍缓,便挣扎着以下赌棋为生,一路向北,也到了襄阳。”冯渊道:“在下嗜棋如命,打定主意即便是乞讨也要赶去长安。” 饭后,杜瀚章兴致甚高,命人摆下棋枰,请顾师言与冯渊对弈。未想那冯渊婉拒道:“冯某沉疴新愈,尚需调养精神,不愿在大赛之前与顾公子这样的高手对决,怕折了锐气,莫怪。”杜瀚章一笑而罢,对顾师言道:“顾训你是精神如虎的,你指点我一局,上次在成都你我都无暇手谈。”顾师言道:“小弟新收一徒弟,愿意代师出战,瀚章兄敢应战否?” 杜瀚章“咦”了一声,方才他听顾师言说过萦尘喜好围棋,难道这娇柔女子棋艺当真不凡?杜瀚章虽算不上一流好手,但棋力着实不弱。 萦尘本来是来看顾师言与冯渊对局的,闻言,顿时粉脸绯红,扯了扯顾师言的衣袖,低声嗔道:“公子,你要出萦尘的丑呀!”顾师言附耳道:“你的棋与他差不了多少,要紧处我会助你。”又朗声道:“瀚章兄与我情同手足,你也不必羞缩。”杜瀚章道:“正是正是,姑娘请。” 萦尘只得含羞敛衽,坐于棋枰一侧。杜瀚章问顾师言:“怎么下?猜先?”顾师言点头道:“便下两局,各执一先。” 首局萦尘执白先行,中盘时杜瀚章形势占优,萦尘蹙眉思索,苦无良策,俏脸涨得通红,扭头看顾师言,意在求助。 顾师言却笑嘻嘻的只是点点头,示意萦尘继续下。那杜瀚章局势见好,来了闲情逸致,抬眼看纹枰对坐的萦尘,这娇美少女蹙眉思索的姿态令他心中一动,怜爱之念大起,又看了看顾师言,顾师言正细看棋局。不知怎的,杜瀚章竟对顾师言生出一丝嫉妒之意,此念转瞬即逝,不敢再往深里想,低头看着棋局。萦尘形势虽然不利,但她甚是顽强,四处收刮,官子捞了不少便宜。反观杜瀚章,却有点左支右绌,一味死守,终局竟已一子半告负。 杜瀚章额头冒汗,连道“厉害厉害,女子可畏。”顾师言笑道:“瀚章兄虎头蛇尾,一味求稳,以至于小败。”萦尘赢了棋,容光焕发,笑吟吟看着顾师言。 杜瀚章显得颇为不服,道:“还有一局,再来再来。”于是理好黑白棋子重新开局。此局棋势一直混乱,黑白双方数条大龙纠缠厮杀。 忽听后面房中传来骇人听闻的狂笑,如猛兽夜吼、如狂风骤至,众人俱吃了一惊。顾师言听出是阿罗陀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丢下手中棋子过去看,正见泉儿飞奔而来,一脸惊恐之相,颤声道:“公子爷你快去,阿罗陀发狂了!” 顾师言赶到阿罗陀住的客房外,门却是关着的,听得房内阿罗陀“嘛里叭哞”的梵语吼声如雷,显得愤怒至极。阿罗陀一向温驯如处子,遇人只是露齿而笑,绝无恶声,即便遇到强敌也从未如今日这般狂暴。顾师言来到窗下,伸指戳破窗棂纸,凑眼去看。房内只阿罗陀一人,还有一把高背靠椅被结结实实绑在木柱上。阿罗陀一手执铁棍,一手戟指那把靠背椅,怒发冲冠,神情惨厉。只听他用梵语爆豆般怒骂,也不知骂些什么?忽然铁棍挥出,“啪”的一声,将靠背椅上部击得木屑纷飞。 顾师言惊忧交集,阿罗陀怎会这般模样,当真发疯了不成? 阿罗陀吼声不止,杜瀚章的随从俱闻声而至,那两员西川虎将一左一右护在杜瀚章身边,生怕有什么不测。顾师言回过头来,见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众人脸上都是惊疑不定。杜瀚章问:“怎么?阿罗陀有癫疾?”顾师言皱眉道:“以前从未见他如此。” 泉儿在一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顾师言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哭了起来,跪倒在地,道:“公子爷,此事都怨泉儿。” 顾师言命他起来慢慢说。泉儿抽抽噎噎道:“泉儿不该将那木碗化成的酒给阿罗陀喝,若是知道阿罗陀一喝便会变成这样,打死泉儿也不敢。”顾师言“啊”的一声,道:“我说不收汪三的木碗,你偏收下,还好阿罗陀只是砸椅子,若是冲出来伤人,那谁制得住他,岂不是要闯下大祸。”泉儿哭哭啼啼道:“泉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房内阿罗陀吼声渐低。顾师言去看时,见满地碎木片,那把靠背椅被砸得稀烂。阿罗陀似乎大仇得报,甚是解恨,“嗬嗬”而笑,一跤坐倒在地,靠在墙上便睡去了。 杜瀚章得知木碗之事,大感兴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顾师言道:“此碗颇为诡异,不如毁去?”杜瀚章道:“海外奇珍,为何轻言毁去!你不要便归我。”顾师言笑道:“我知你喜欢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碗便送与你吧,只是莫要乱喝碗中酒,不然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做梦到南柯国当驸马去了,哈哈。” 次日清晨,阿罗陀醒来,浑若无事一般,似乎对梦中狂态不复记忆,顾师言嘱咐泉儿不要多嘴。 中卷 十二、元宵鸣棋宁虚日 元宵棋会已迫在眉睫,路上再也耽搁不得。此后数日,杜瀚章、顾师言等人早行夜宿,经郧西入秦,十四日晚到达长安东南边的蓝田。 这三日来每到客店投宿,杜瀚章总是棋兴甚浓,要与萦尘杀一局,因棋力相当,萦尘也喜与杜瀚章对弈。说起明日棋会之事,杜瀚章对顾师言道:“这棋会并不是谁要参加就能参加的,有一定资格,本来你是棋待诏,自然直接入选,但你现在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又如何能参赛?”顾师言道:“瀚章兄定然已为小弟筹划好了。” 杜瀚章取出一道公文给顾师言看,却是杜琮举荐一位名叫阚人龙的棋手参加元宵棋会的公函。顾师言哈哈大笑,道:“好名字好名字,瀚章兄为小弟取的好名字。” 杜瀚章叹道:“顾训,你果然聪明。”又道:“宦官们还揪着你不放,你畏祸远遁也就罢了,若是公然现身,虽然改名换姓,但谁又不认得你这江东孟尝!蒋士澄定然认为你公然藐视于他,岂非更加糟糕。”萦尘着急道:“是呀,这可如何是好?” 顾师言一看杜瀚章那神态,知道他定然已有对策,便道:“瀚章兄,别再卖关子了,你有何良策就请赐教小弟。”杜瀚章笑道:“你厉害,什么都瞒不了你,可我现在偏不说,等明日到了长安再揭谜底。” 正月十五,众人起了个大早,天还只蒙蒙亮。顾师言道:“前面便是曹家庙,我们赶到那里再用早餐不迟。”去年顾师言与万寿公主、郑颢三人自佛崖寺回长安便经过了曹家庙,还在镇上吃了一碗羊肉面,觉得汤味鲜美,这回领着这三十余人一下子把那家面馆坐得满满的。顾师言吃了一海碗羊肉面,见其他人尚未吃饱,便倚在窗边看楼下行人,忽见街道拐角处款款走来一白衣女子,身形极似衣羽,近前,却只是个容色平平的少女。心中忽然一痛,不知此番能否与衣羽相见?回过头来,未看到萦尘,问泉儿。泉儿说刚刚下楼去了。女孩子自有一些私事,顾师言就坐着又等了一会。 这时,楼下上来一位瘦瘦小小的青年书生,径直走到顾师言跟前,抱拳施礼道:“阚人龙阚公子,可还识得小弟否?”顾师言一愣,这青年书生甚是面生,也不是杜瀚章的随从,却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假名? 顾师言眨眨眼睛,起身还了一礼,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青年书生道:“在下姓顾,草字师言。” 顾师言一脸的迷惑。那书生突然“格格格”娇笑起来,这下子顾师言听出来了,又惊又喜地道:“萦尘,谁给你扮成这样的?”就听得杜瀚章爽朗的笑声从楼下传来,随后楼梯“噔噔噔”,杜瀚章上来了,后面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幕客模样的老者,这老者是杜瀚章随从之一。 顾师言道:“杜兄,你果然好本事,萦尘这么一妆扮连我都不认得她了。”杜瀚章道:“此乃蔡先生的易容术,来来来,让蔡先生也给你变个模样,包管你站在蒋士澄面前他也认不得你。” 不过半盏茶时间,顾师言从一个翩翩美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顾师言借了一面镜子来看,当真神乎其技,那张脸竟找不到半分先前的模样。顾师言笑道:“我这扮相怎么有点像李义山先生?”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有几分相像。” 那姓蔡的老者却问:“李义山先生是谁?”原来他并未见过李商隐,也不知道他是当今有名的诗人。 有了杜琮的举荐信,易容之后也无须担心被人认出,顾师言可以堂而皇之地参加棋会了。泉儿问萦尘道:“萦尘姐姐,元宵棋会你参不参加?”萦尘一笑,看着顾师言,道:“我的棋这么差,羞也羞死人了。”顾师言道:“也不差,我现在已让不动你三子了,去比试比试吧,这可是长棋的好机会,京中二品以上的官吏我也识得几个,等下我便去讨一封举荐书来。”萦尘甚是欢喜。 当日午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城。杜琮在京中置有房产,有一管家和两个仆人看守着,距顾师言在桃园湖畔的宅子不过二里地,众人安顿毕,打听到元宵棋会定于正酉时在翰林院的国子监开枰,时候不早,当即派人将举荐公函送交翰林院,顾师言则领着泉儿往令狐绹府第而去。 令狐绹接过门房递上的名刺一看:阚人龙。不认识,便道:“不见。”门房得了顾师言五两银子的好处,赔笑道:“大人,这位叫阚人龙的说他是由江南柴桑来的,有要事相告。”令狐绹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叫他进来吧。” 不一会,那位叫阚人龙中年士人来至面前,一躬到地。令狐绹坐着不动,开口便问:“阚先生从柴桑来,可识得贵乡顾师言顾公子?”那阚人龙踏前一步,语带感激:“有劳令狐大人挂问,顾训在此。” 令狐绹“咦”了一声,站起身来,打量着面前这中年士人,一眼看到堂下拎着包裹的泉儿,令狐绹认得他,知他是顾师言贴身侍僮,便问:“你是泉儿?” 泉儿赶忙跪下施礼道:“泉儿见过令狐老爷。”令狐绹问:“你家公子呢?他来京了?”泉儿含笑不答,指了指堂上的阚人龙。阚人龙笑道:“大人真听不出顾某的声音了!”令狐绹哈哈大笑,走过去重重击了顾师言一掌,道:“顾训顾训,你当真有神鬼莫测之能呀,我算是服了你。”命下人上茶。 顾师言略略说了别后情况。令狐绹道:“昨日圣上还问你呢,说你不参加元宵棋会实为遗憾,圣上对你颇为挂念,只是碍于内官势大,不便下特旨赦你无罪,但明年便是皇太后七十大寿,那时大赦天下,你自会一并赦免,内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圣上对你可谓是恩遇隆渥呀!” 顾师言命泉儿将礼物献上,却是一对白玉花瓶,高约一尺,细腰阔口,线条优美之至,瓶上精雕细刻,晶莹剔透。令狐绹推拒道:“你我挚交,这样岂不是见外了。”顾师言道:“家母知在下在京中屡蒙大人庇护,甚是感激,大人是风雅之人,不敢以金钱亵渎,这对玉瓶不过聊表心意而已。”令狐绹平时极好收集玉器古玩,一眼看出这对玉瓶乃极品和田玉所制,实属无价之宝,顾师言的话又甚是中听,当即笑纳。 顾师言又道:“还有一事相求。”令狐绹道:“但说无妨。”顾师言道:“在下有一朋友也想在元宵棋会一试棋艺,却无人举荐,烦请令狐大人写封荐书给翰林院,让他挂上个名才好。”令狐绹笑道:“此乃举手之劳,你随我到书房去,我立即便写。” 顾师言让泉儿也跟着,二人随令狐绹来到书房。早有亲随磨墨侍候,令狐提起笔,问:“你那朋友何名?”“萦尘。”“哦,怎地象是女子的名字?” 泉儿在一边“嗤”地一笑,顾师言瞪了他一眼,对令狐绹道:“不瞒大人,确是位女子,不过已改扮男装。”令狐绹笑问:“是你的红颜知己吧?”顾师言笑而不答。 元宵佳节,长安城就如一座灯海,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各式灯笼,争奇斗胜,迷离炫目。翰林院下属的国子监也是灯火如昼,主持棋会的却是校书郎郑颢,现已升任翰林院大学士,他穿着二品紫色官服,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派头。 杜瀚章对顾师言道:“顾训你还不知道吧,郑颢已是皇帝的乘龙快婿了。”顾师言一愣,问:“他与万寿公主成婚了?”杜瀚章道:“已下过聘礼,婚期也已定下了,是八月十五。” 顾师言想起原先郑颢总与他争风吃醋,如今总算如他所愿,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微有些酸涩,虽然他对万寿公主并无儿女情意。 本次棋会云集天下各路弈道高手,共计127名,俱是各地成名好手,称霸一方,有独到棋艺。而顾师言最强劲的对手山湛源却不见踪影,一打听,才知山湛源因身份特殊,可直接进入第三轮。 抽签过后,由国子监的太学生唱名。顾师言的对手是山南东道选送的董秋客。董秋客正襟危坐,手捻山羊胡,正眼也不瞧自己的对手,心道:“西川除了冯渊难对付外,其余俱不足论,这阚人龙更是闻所未闻,无名鼠辈耳”。 正酉时分,只听“咣”的一声铜锣响,对局开始。猜先,董秋客猜到白棋,更是喜上眉梢,要知道前三轮对局俱是一局定胜负,猜到白棋的等于净赚一个先手便宜,董秋客自认已立于不败之地,不禁踌躇满志起来,心里已在筹划自己最不济也要杀进八强的好梦。 国子监是太学生修习四书五经之所,屋舍宽广,其讲学大厅占地数亩,因穹顶跨度大,共立八根巨型木柱支撑,数百人济济一堂,竟不显拥挤。但听棋子敲击在棋枰上的脆响此起彼伏,乍听之下恍若冰霰夜降,又好比雨敲寒窗,颇有韵律。 顾师言举目四望,见冯渊、杜瀚章俱已入座对弈,而男装的萦尘却是独坐一桌,正左顾右盼,不知所措呢。 顾师言起身去问那位唱名的太学生,太学生道:“127号首场轮空。” 顾师言走到萦尘身边,低声道:“你果然是女待诏,直接进入下一轮。” 萦尘想对顾师言笑一笑,易容过后的脸却是不动声色,也低声道:“你好好下棋,别管我。” 全场只有萦尘一人轮空,她也象监场的太学生那般四处走动,东看西看。大学士郑颢威严地请萦尘到外间等候,萦尘不敢说话,无法辩解,只得委屈地到侧厅呆坐着。过了一会,就有对局结束的棋手陆续来到,谁输谁赢一眼可辨,那赢棋的神采飞扬,输棋的面色如土。 亥时,棋局已进行了二个时辰,绝大多数对局俱已分出胜负,冯渊、杜瀚章战胜各自对手,欣然而出。萦尘忙迎上去问:“杜公子,顾训怎么还没出来。” 杜瀚章刚刚那局棋赢得侥幸,一直无暇他顾,闻言道:“是呀,他怎会到现在还未取胜,遇到强手了?”冯渊道:“顾公子的对手是董秋客,棋力还在我之下,应该轻松获胜才是。” 杜瀚章道:“待我进去看看。” 杜瀚章是镇守一方的藩镇的公子,郑大学士对他颇为相敬,太学生自然也不敢赶他出去。杜瀚章走到顾师言跟前看他与董秋客的对局,见棋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已至终局。杜瀚章粗粗数了数子,顾师言的黑棋有五子以上的优势,胜势不可动摇,难道这董秋客如此局面还想翻盘? 郑颢也过来观局。整个讲学大厅就只剩这一局还未结束了,十来个监场的太学生一齐围过来看这一局棋。 董秋客一脸的汗,他心里雪亮,明白这棋自己已然输定,只是首轮便大败于无名之辈,赛前的雄心壮志此刻涣然冰释,实在是难以承受,是以迟迟不肯认输,而杜瀚章等人的围观更是令他羞愤交加,无地自容,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从指间滑落。董秋客起身离座,一言不发,踉跄而去。一个太学生还追着他问是不是认输了? 首轮的捉对厮杀,64名胜者进入下一轮,而63名败者要么作壁上观,要么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那董秋客千里迢迢来京,只下一局棋便要打道回府,心里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了。棋局也如世事,胜者王侯败者寇,几人欢喜几人愁,得胜的杜瀚章当夜大开筵席,把酒庆功。 次日,顾师言直到巳末时分才醒来,吃了点东西后忽然想到要到桃园湖畔的旧宅去看看,反正又不远。萦尘也要跟着去,顾师言便领着她和泉儿一道往桃园湖方向而去。阿罗陀因为长相太惹眼,鹘坊太监又是他出手打的,因此到长安后一直呆在杜府深居简出。 三人来到旧宅一看,大门上贴着刑部封条,门前落叶成堆,随风盘旋,泉儿都掉泪了。顾师言道:“哭什么?我们人好好的。” 泉儿哽咽道:“想公子爷当日在这里大宴宾客,好不热闹,现在这般冷清,泉儿忍不住伤心起来。” 顾师言笑了笑,道:“傻孩子。”又道:“可惜我不会轻身功夫,不然可要逾墙进去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全给抄走了?”话一出口,猛然想起衣羽,她可是身轻如燕的呀!当即就想去南梢门鬼宅寻访衣羽的音信,但时候不早了,怕耽误了晚上的棋赛,只好明日再去。 当晚第二轮开枰,64位棋手捉对厮杀。顾师言的对手是中书侍郎崔铉举荐的,名方仲林。方仲林成名三十余载,如今年过五旬,因贪杯好酒以至于形容枯槁,整个一糟老头子了,下起棋来还念念有词,令对手不胜其烦。 棋手激战方酣,来看棋的闲人也不少,棋待诏山湛源也来探虚实,下一轮他就将出战。山湛源很有耐心地一局一局看过来,大多数棋局都是稍一驻足,便移看下局,只有两局棋他看了好半晌,一局是泾原节度使选送的阎景实与右仆射徐商举荐的薛万奇之间的对局,另一局便是阚人龙与方仲林的对局。从对局显示的棋力来看,阚人龙与阎景实都高出对手甚多,山湛源心中暗生警惕。山湛源心道:“原以为顾师言不能参赛,我无忧矣,但观阚人龙与阎景实之棋,实不在顾师言之下,这阚人龙尤为高深莫测,下棋举重若轻,无懈可击,极似顾师言之棋风,看来草莽之中的确藏龙卧虎呀,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方仲林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拈棋子的手抖抖索索,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已是强弩之末,越下越糟,看来是昏了头了。方仲林揉揉昏花的老眼,又下了几手损招,突然将手中棋子一丢,嘴里骂骂咧咧,虽然说的是难懂的方言,但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是在骂人。 顾师言也不与他计较,起身去看萦尘的棋,却见杜瀚章也在萦尘身后看棋,一问才知他已脆败于丹阳刺史窦贤。 萦尘下棋极是专心,两眼盯着棋局,根本没察觉顾师言与杜瀚章来到她身边。顾师言细观棋局,见萦尘虽然也是执黑后行,但盘面竟然稍好。 顾师言原担心萦尘一战即败,扫了她兴致,今见她后手能胜这济南名手,当真是喜出望外。杜瀚章用手肘顶了顶顾师言,意似询问形势如何? 顾师言含笑点点头。杜瀚章大喜,刚才输棋的不快一扫而光。 萦尘赢了棋,高兴得像个孩子,“格格格”的笑出声来,顾师言赶忙用眼色制止她,萦尘一惊,捂住嘴,那更是女子的娇态,好在对弈者无暇他顾,也无人理会。 杜瀚章赢了棋要喝酒,输了棋也要喝酒,可谓胜固欣然输可喜。顾师言因为明日还有事,早早歇息去了。 次日一早顾师言赶到南梢门外的鬼宅,敲了老半天门也无人答应。一个挑柴火的汉子从古巷过,好奇地打量着顾师言,顾师言问:“老哥可知这宅子里的人都去哪了?”那汉子反问:“你认得这里头的鬼?”顾师言道:“是人。”那汉子道:“最近一段时间这宅子里的鬼闹得不怎么凶了,也许是怕了乘天门道观的老神仙。” “什么老神仙?” “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捉妖擒鬼,无所不能。” 从这汉子口里问不出什么来。顾师言回到杜府,闷闷不乐。萦尘见顾师言独自外出,定是寻衣羽去了,她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却甚是难受。午后,萦尘一个人躲在房里生闷气。杜瀚章道:“顾训你用情不专,不是伤了别人就是伤了自己,你以为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但痴心女子却不这样想。唉!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一位这样的红颜知己,心愿已足,夫复何求!”顾师言无言以答,只有苦笑。 萦尘因为和顾师言赌气,懒洋洋倒在床上,饭也不吃,叫仆妇去请了好几回都不肯来,似乎晚上棋赛也不愿去了。顾师言正准备亲自去请。泉儿道:“公子爷,我去,萦尘姐姐最肯听我的。” 果然,不一会,萦尘便随着泉儿来了,言笑晏晏,好像无事人一般。顾师言把泉儿悄悄叫到一边,问泉儿说了些什么?萦尘便回心转意了?泉儿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得意地道:“我对她说:萦尘姐姐,你要生气也不忙在这几日,等公子爷下完了棋,拿了桂冠再生不迟,到时候也许不生气了,只生娃娃了,哈哈!”顾师言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棋赛进入第三轮,山湛源参赛令其他棋手平添了一份压力,对阵抽签时有不少棋手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抽上了山湛源,偏偏冯渊抽上了。 这第三轮极为关键,若能通过此轮,那么从下一轮开始,将进行三番棋对抗,三番棋毕竟留有施展的余地,不会像前三轮稍有不慎就再无机会。 顾师言也终于遇上了开赛以来最强的对手,渔阳郡选送的庞铮。庞铮五十余岁,一向出入各豪门教其子弟下棋,此人是前辈国手玄东唯一的弟子,棋艺深得玄东真传,当年曾与山湛源下十番棋,争夺宫廷棋待诏之位,庞铮四胜六负落败,从此绝足不入长安城。此番来京看来是颇想有所作为的。 庞铮猜中白棋,庞铮成名以来,他执白先行的败局屈指可数。 杜瀚章虽已出局,却依旧兴致勃勃来观战,一来就站在萦尘边上,象是一尊守护神。萦尘的对手是余杭名手范无忧,范无忧这人脾气有点怪,他对局时不喜旁人在一边观看,他请杜瀚章走开,杜瀚章懒得理他。 范无忧就找大学士郑大人评理。郑颢倒也客气,道:“棋会并无不许他人观看之理,范先生棋力高强,正好让大家一饱眼福。”官官相护,古来如此,又哪有范无忧说话的份!范无忧气鼓鼓的回来下棋,狠狠地把棋子拍在棋枰上,似乎要一下子把萦尘打垮。 山湛源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轻松战胜冯渊,悠闲地在大厅中踱步,走过来看阚人龙与庞铮的对局,发现庞铮一先已失,局面极其细微。 庞铮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拈子之手微微发颤,但他毕竟是成名多年的老棋手,虽败不乱,全力收官,精确无比,终局不多不少输了半个子。 庞铮长跪不动,挺直身子细细打量全局,白棋全盘没有明显败招,局部攻防妙手迭出,先师玄东当年也不过如此,但为什么这棋竟然输出去了?庞铮黯然神伤,叹道:“罢了罢了,棋界能人辈出,长安城已没有我这老朽的立足之地了。”说罢缓缓起身,忽然问一边的山湛源:“山兄,听说江东顾师言因故未来参赛,顾师言的棋能强过这位阚先生吗?”山湛源道:“未曾对局,不好妄加评论。” 山湛源细细打量这面无表情的阚人龙一眼,心里疑惑更深。当世若论对顾师言之棋所知最深的除顾师言自己外当数山湛源了,他虽从未与顾师言交过手,但暗地里收集顾师言的棋谱潜心揣摩,顾师言之棋气象高华,把握大局的能力极强,山湛源自知有所不及,奇怪的是这阚人龙的棋越看越像是顾师言的棋,况且以山湛源所知之博,竟全未听过阚人龙之名,汾宁阎景实虽然也不出名,但山湛源总还听说过这个人,只是未想到阎景实如此厉害罢了,不像这个阚人龙,直如从天下降下或从地底钻出来破坏山湛源的如意算盘似的,山湛源暗地里留了个心眼察看这姓阚的一言一行。 第三轮对局有一局棋出现了罕见的棋形,魏国公马元贽举荐的终南山白云观的三痴道人与维扬名手秦照之间的对局出现了四劫连环,双方都不肯消劫,四个劫提来提去,没完没了。 主持棋会的翰林院大学士郑颢也不知判谁胜谁负?便请棋待诏山湛源来理论。山湛源一见之下,喜道:“四劫连环无胜无负,此乃百年不遇之祥瑞之兆,实因皇上圣明,四境安宁之故也。” 郑颢大喜,命三痴道人与秦照不要乱了棋局,他立即进宫面圣,报此祥瑞去了。 萦尘与范无忧之间的对局是第三轮最晚结束的一盘棋,萦尘顽强地收完最后一个单官,终以一子半告负。范无忧棋力甚高,顾师言认为萦尘能下成如此结果实属不易,萦尘却差点哭出来。 忽听外面足声杂沓,有人高叫“皇上驾到!”讲棋大厅里立时鸦雀无声,数十名棋手个个原地站立,迎接圣驾。 宣宗得郑颢禀报,龙颜大悦,不顾春夜寒重,亲临翰林院观棋。棋手们纷纷跪倒,三呼“万岁”。 宣宗笑吟吟的让众棋手平身。郑颢引着宣宗来看三痴道人与秦照的四劫连环棋,宣宗道:“这棋果然罕见,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来的?” 郑颢命三痴道人与秦照收掉棋子,重新摆给皇上看。宣宗赐他二人坐着摆棋。两位对局者一着一着摆来,107手成了第一个劫,一劫未消一劫又起,宣宗棋力不弱,也看得眉飞色舞,击节叫好,对随行的一个干瘦的老太监道:“魏公,你老也来看看这棋,果然下得好。”众人这才知道这老太监原来便是权势熏天的魏国公马元贽。 顾师言杂在人群中冷眼看马元贽,这瘦如枯滕般的老太监眉毛甚长,干瘪的马脸满是皱纹。马元贽皮笑肉不笑地道:“棋分黑白,乃两仪之象,圣上英明睿智,泽被苍生,自然天降祥瑞。” 那三痴道人稽首道:“皇上乃大德之君,上天借贫道之手下出此谱,贫道幸甚。”这三痴道人是个谄媚小人,把秦照撇在一边,似乎这棋是他一个人下出来的。马元贽对三痴道人道:“道长,你果然没给咱家丢脸。”又对宣宗道:“圣上,这位道长便是咱家举荐的,是终南山炼气士,道号三痴。”宣宗“哦”了一声,问:“三痴?哪三痴?”三痴道人禀道:“小道痴于棋、剑术和炼气,故号三痴。” 宣宗点点头,道:“道长哪日有暇也到宫中为朕讲讲炼气长生之法。”三痴道人大喜,连连称是。 郑颢禀道:“皇上,此四劫连环之棋既以和棋论,是否让他二人加赛一局以定胜负?”宣宗笑道:“两位棋手下出此棋实属不易,就一起进入下一轮吧。”三痴道人赶忙谢恩,秦照也跟着谢恩。 次日上午,顾师言正与冯渊谈论棋道,忽听门外杜瀚章大声道:“顾训,今日春闱放榜,你可知廷试第一者是谁?” 顾师言赶忙松开萦尘,迎上前去。杜瀚章大踏步进门来,道:“岭南可算是开天荒了。”顾师言问:“莫非状元是岭南人?”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个叫莫宣卿无名之辈,多少有名的才子都瞠乎其后。”顾师言心中一动,问:“莫宣卿?”杜瀚章问:“你认得这个人?”顾师言道:“一面之缘。”忽然想起一事,问:“不知温飞卿此次及第否?” 杜瀚章摇头道:“你这位朋友温大才子恃才放旷,说什么‘中书省内坐将军’,你想想,令狐绹新任中书令,温飞卿这样说不是讥讽令狐绹象武将一般不学无术吗!据说令狐绹恼怒之极,没治他的罪总算是看在旧情面上了,进士及第那是休想。” 顾师言叹道:“这个温飞卿,既要出来求功名就该收起狂生的派头,不然就躲在维扬青楼看美人听小曲不就是了,何必如此折腾,明日我找他来喝酒叙话。” 杀入十六强的棋手个个棋力高强,顾师言的对手就是上轮弈出四劫连环的秦照。四年前顾师言与温庭筠同游维扬之时,便与秦照对弈过数局,顾师言胜多负少,时隔数年,顾师言自问棋力有所增进,反观秦照昨日与三痴道人的对局,却是未见长进,比之庞铮,犹有不及。 两日赛程波澜不惊,顾师言直落两局击败秦照,率先进入八强,有些棋手则各胜一场,明日还要下决胜局,而顾师言便可休息一日。 当日对局还起了一点纠纷,败在三痴道人手下的是郓王李漼举荐的云两峰,云两峰输棋之后,大叫有鬼。大学士郑颢前去询问,云两峰神情激动,大声道:“昨日输棋之后我便觉得不对劲,明明要往这一路落子,但棋子到了棋盘上不知为何却往边上移了一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我原以为看花了眼,岂料今日又是如此,这棋决非出自我手。” 三痴道人冷冷道:“这话稀奇,这棋不是你下的却是谁下的?”云两峰叫道:“定是你这道人使障眼法迷惑于我。”三痴道人冷笑道:“天下奇闻!没见过输了棋这般耍赖的。” 云两峰是郓王府的清客,郓王是宣宗长子,入主东宫已成定局,但三痴道人的后台是马元贽,郑颢也得罪不起,便问身边的山湛源。山湛源道:“棋下成怎样便怎样。”三痴道人稽首道:“山待诏说了句公道话。”云两峰愤愤不平,一口咬定道人使妖法。郑颢道:“云先生或许是看错了棋,这也是常有的事呀。”云两峰道:“郑大人,这不是下错棋,在座都是高手,下错棋是指算路有遗漏,未料到对手的反击手段,而云某这棋根本错得匪夷所思。”三痴道人道:“这是你自个下出的棋,又不是贫道按住你的手硬叫你往那里落子,却怪得谁来。” 云两峰越想越觉得这棋输得郁闷,气极反笑,道:“好好好,今日总算开了眼,见识了道家的高棋,原来凭的是棋外的招数,不然以这位道兄的棋艺如何能打进八强!” 三痴道人大怒,怪眼圆睁,凶相毕露,蓦然大吼一声,宽敞的国子监讲学大厅竟然嗡嗡作响,棋枰上的棋子都颤动起来,众人只觉两耳巨震,好似半空滚落一声焦雷。三痴道人作色道:“再敢胡言乱语,休怪道爷无礼。”郑颢赶忙上前道:“两位切莫争执,棋会是奉皇上的旨意举行的,出了差错可无人担当得起呀。” 云两峰见道人一副凶相,心生惧意,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算我晦气,算我晦气,且看下一轮,我要看你凭什么赢棋?”又朝众人拱手道:“列位多多留心。”愤然离去。 中卷 十三、门庭伏寇将无畏 顾师言击败秦照,收拾好棋子正要去看其他对局,却听得国子监大门外有人吵吵嚷嚷要进来看棋。 郑颢皱眉道:“哪个敢来此骚扰!”出去一看,灯影下见一青年男子脚步踉跄,嚷道:“你们谁敢拦我,我是温八叉,大才子,令狐绹献给宣宗皇帝的曲词便是我代填的。”温庭筠落榜之后,日日饮酒,指摘时弊,口无遮拦。 郑颢认得温庭筠,上前道:“温兄,你喝醉了,还是回客栈休息去吧,别在这里说醉话了。”温庭筠一把攀住郑颢的肩膀,道:“原来是驸马爷,温七只想进去看看棋,却为何不让我进去。”郑颢道:“下棋是清净之地,温兄如此大声喧哗,岂不扰了棋手们的雅兴。”温庭筠道:“我温七岂是这种煞风景的俗人!我是来找我好友顾训的,他围棋第一,这里没人下得过他。” 郑颢压低声音道:“顾师言是待罪之人,如何能来此参赛。你还是回去吧,来人,送温先生回客栈。” 两个国子监当差的,一左一右架住温庭筠双臂,问是哪家客栈? 这时出来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人,对郑颢拱手道:“郑大人,我与这位温先生相熟,我送他回去吧”。 郑颢一看,却是棋手阚人龙,便问:“阚先生棋下完了?”阚人龙道:“是。”便过去扶着温庭筠离开国子监大门。那温庭筠还在大叫“顾训顾训。”忽听耳边顾师言的声音道:“飞卿兄,你看我是谁?” 温庭筠侧头一看,不认得,道:“这可奇了,刚刚明明听到顾训在我耳边说话,怎么眨眼就没了!”顾师言一笑,心想先送他回客栈再说,便雇了辆马车回日升客栈。马车一抖,温庭筠便睡过去了。 到了日升客栈,顾师言见温庭筠的仆人元山在店门前唉声叹气,显然是寻主人不见,心中着急。顾师言心道:“这元山一心想跟个当大官的主人,看来是落空了,不过他倒也还忠心。”当下叫他一起扶温庭筠下车回房歇息,临走时对元山道:“我明日一早再来探望你家少爷。” 第二天一早,顾师言对杜瀚章、萦尘说要去找温庭筠,也许很晚才能回来。杜瀚章道:“我派卞虎随身护卫如何?”顾师言道:“不用,我已易容,无人识得我。”萦尘道:“公子,我随你去。” 顾师言欲去佛崖寺寻衣羽,怎会带萦尘去,道:“你一个女子,不好抛头露面。”萦尘道:“我已易容,无人识得我。”顾师言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突然翻身骑上黑骏马,绝尘而去,气得萦尘直跺脚,哭了起来。 杜瀚章安慰道:“顾训他就是如此任性,萦尘姑娘别哭了,这样吧,我带你去寻他。”萦尘破涕为笑,道:“多谢杜公子。”杜瀚章搔头道:“却不知这温庭筠住在哪家客栈?”萦尘道:“去问泉儿便知,他去年一直在京。”泉儿果然知道。 杜瀚章便领着萦尘去日升客栈寻顾师言,戚山堂与卞虎二人策马紧跟。杜瀚章让他二人回去,戚、卞二人却说奉都护大人之命要保护公子爷。杜瀚章道:“这里是长安城,我去去便回。”戚、卞二人只得勒住马。 杜瀚章与萦尘找到日升客栈一问,店家把温庭筠的仆人元山叫了出来,元山道:“我家少爷刚刚和一个姓阚的先生出去了。”“去哪了?”“没说,还不是喝酒去了!我家少爷落榜后天天喝酒。” 顾师言与温庭筠二人此时已出了宣平门,往潼关佛崖寺而去。午时,二人快马赶到松果山。佛崖寺已是一片废墟,焦黑的门窗横搁在断墙上,泥胎佛像碎落一地。顾师言道:“我欲重建佛崖寺,却不知吉备大师现在何处?” 温庭筠自那夜之后一直对老僧吉备真备心怀芥蒂,道:“我也不知,先别管老和尚了,去寻你的衣羽姑娘吧。”二人穿过梅林,只见红梅凋谢,零落成泥,那轻盈的白衣女郎又在何处? 山崖边那三间精舍空无一人,案几上积了一层薄薄灰尘,显然已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顾师言纵声大叫:“衣羽,衣羽,我是顾训,我回来了。”远山回声,久久不绝。 温庭筠道:“衣羽姑娘定是搬走了,说不定还在长安城那大宅子里,你不是还没进去看过吗?找个功夫好的跳墙进去看个究竟便是了。”顾师言道:“我们到后山去看看,好像那边还有房子。” 二人攀上松果山峰顶,果然见山峰另一侧建有十余间木屋。顾师言大喜,高叫:“衣羽,衣羽。”奔到木屋前,却见每间木屋都从外边锁上了,显然木屋里也没有人。顾师言颓然坐在一块卧石上,目视远方,心头茫然。温庭筠道:“我们现在赶回长安,我与你一道去那大宅看看。” 二人赶回长安城,天已薄暮,在南梢门一家酒楼随便吃了一点酒肉,叫店家给马匹喂些草料,便往古宅而来。来到古巷口,见古巷两边高墙逼仄,比巷外黑得快,从巷口往里看,已是黑沉沉一片。顾师言道:“上次有小姑娘玉鬘提了灯笼来迎接我们,这回可得我们自己找灯笼了。”温庭筠道:“也真是奇怪,这些事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晚与你和云镖师一块喝酒,至于后来怎么来到这古宅我是一概不知,我既未喝醉怎会昏聩如此?”顾师言突然手手肘顶了温庭筠一下,“你看!” 古巷深处,现出一盏小小的碧绿色灯笼,照出执灯笼的一只手,执灯笼的人依旧隐在夜色里,看上去就好像那盏绿灯笼自个悬浮着朝巷口冉冉而来。 顾师言叫道:“来人可是玉鬘姑娘?”那灯笼往后一缩,照出执灯笼者的上半边身子,一个少女的声音未语先笑:“格格格格,顾公子好记性,还记得小婢。”顾师言迎上前去。玉鬘将灯笼挑高,喜道:“温公子也来了!咦,这位先生是谁?顾公子呢?” 顾师言笑道:“玉鬘姑娘,是我,我改扮了一下。” 玉鬘听出是顾师言的声音,以手掩嘴,眼睛睁得大大的,道:“啊!真是顾公子,扮得真好,一点都认不出来。”顾师言问:“你是不是一直等在这里呀?不然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玉鬘道:“小婢怎么会知道两位公子要来!是国师吩咐的。” 顾师言喜道:“吉备大师在这里吗?那太好了。” 玉鬘提着灯笼碎步在前引路,扭头道:“顾公子不是来寻我们女主的吗?” 顾师言一下子心跳加剧,喉咙发紧,问:“衣羽姑娘在吗?”玉鬘答道:“不在。”顾师言心一沉,问:“那她去哪里了?” 玉鬘听顾师言的声音显得有点难过,便柔声道:“小婢不知,国师是知道的,公子等下问国师好不好?”顾师言谢了一声。 依旧是从一扇似乎凭空开出的侧门进去,里边一个少女的声音问:“玉鬘,来了?”“来了”玉鬘应道。这光景,这应答,和那夜一模一样,顾师言都有点疑似梦中,这宅子总有一种神秘气息,令人感到亦真亦幻。 玉鬘频频回头看温庭筠,轻声道:“温公子好像不怎么高兴呀,一句话也不说。”顾师言道:“他怀才不遇,落榜了。”玉鬘道:“温公子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呀,这太不公平了。” 温庭筠不说话倒不是因为落榜,却是因为因为这古宅令他很不快,似乎隐藏着令他极端厌恶之物,若不是陪顾师言,他是决不肯来的,当下一笑道:“我是狗屁大才子。”玉鬘道:“温公子可不要这么说,你填的曲词流传甚广,那次小婢去崇红坊胡客那里买首饰,听到有人唱曲,小婢听了一会,唱了三曲其中有两支曲牌便是温公子填的词。”玉鬘说话婉转动听,温庭筠笑问:“玉鬘姑娘可曾唱过我写的曲子?”玉鬘微有些羞赧,道:“小婢唱得不好。” 温庭筠兴致上来了,道:“姑娘声音甚美,唱起来一定好听,便唱一曲罢。”玉鬘道:“国师在等候两位公子呢。”温庭筠道:“你们国师等的是顾训,顾训是大财主,欲捐资重建佛崖寺。我却是一介落第书生,国师见我无益,这样吧,我就在这里等,姑娘先领顾训去见你们国师,然后来这里找我。”玉鬘道:“不行不行。” 温庭筠却赖着不走了,坐在走廊栏杆上,道:“反正我是不会去见那老和尚的。”玉鬘着急道:“顾公子,你劝劝温公子吧。” 顾师言知道温庭筠对吉备大师存有成见,道:“随他吧。”玉鬘没法子,只好道:“温公子,那你可千万不要乱走,就在这里等好不好?”温庭筠答应。玉鬘三步一回头看温庭筠,顾师言心里暗笑:“小姑娘给温七迷住了。” 老僧吉备真备和上次一样在那小院庭前相候,见了顾师言易容后的模样,老僧丝毫不显诧异之色,开口道:“顾檀越好俊的易容术。”又问玉鬘“温檀越为何没来?”玉鬘迟疑道:“他、他不肯来。”老僧也不再问,挥手让玉鬘退下。 顾师言随老僧入室坐定,有小沙弥递上香茶,顾师言一看,正是佛崖寺的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顾师言道:“晚辈备了一些香资欲布施给佛崖寺,明日便派人送来。”老僧合什道:“阿弥陀佛,布施三宝,善莫大焉,顾檀越会有大福报。”顾师言也不绕圈子,直言道:“大师无所不知,相必知道晚辈的来意。”老僧微微一笑,道:“顾檀越是问衣羽之事吧。你二人既已分开,也没有到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那么就此不再见面最好,衣羽实非檀越的良配呀。” 顾师言急道:“大师何出此言,难道非得要晚辈憔悴欲死那才是谁也离不开谁吗!”老僧吉备真备眼含悲悯之意,道:“檀越与衣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有些事老衲不便明言,衣羽不愿见你,她也不在长安,孽缘无益,不如早散,远离五欲,方得清净。” 吉备大师是顾师言极敬重之人,不敢过分逼问,道:“晚辈有一事请教大师。”老僧道:“檀越请讲。”顾师言道:“那日在西川成都有一名叫轩辕集的老道说衣羽修炼东瀛忍术,衣羽就是听了这话才离我而去的,青羊宫的道人青霞子也说修炼忍术者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我欲问个究竟,贼道又不肯说。请问大师,何为东瀛忍术?为何衣羽一听此言便伤心欲绝?” 老僧不答,却道:“那轩辕集也到了长安城,便在乘天门道观,老衲与轩辕集还有宿怨。”顾师言道:“那定是轩辕老道开罪了大师。”老僧一笑,道:“往日恩怨,老衲也不愿重提。檀越或许还不知道衣羽也与老衲一样乃是东瀛人吧?”顾师言道:“衣羽姑娘虽然没说,但晚辈也猜到了。”又追问道“大师还未解开晚辈的疑问。” 老僧沉吟片刻,道:“这事就算老衲不说,也自会有人对你说,东瀛忍术虽然神秘,中土大唐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世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更好。”顾师言道:“还请大师直言相告。” 老僧饮了一口茶,忽问:“顾檀越,若是衣羽容貌极丑,你又当如何?” 顾师言一愣,问:“大师何出此言?”老僧道:“易容术也是东瀛忍术之一种,比之檀越之易容术可谓远胜,不但容貌可以完全改变,就连声音态度亦可判若两人。” 顾师言心里默想衣羽宛若清莲出水的模样,她那一颦一笑、她的娇嗔薄怒,又怎会是一副假面?吉备大师定是不欲让衣羽与自己相见,故出此危言,当下道:“大师是大德高僧,晚辈本不敢在大师面前说佛法,只是因晚辈爱衣羽极深,是以斗胆一言。” 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不过痴长几岁,唯知诵经,禅宗讲顿悟,或许檀越旦夕所得便胜过老衲数十载清修,请讲。” 顾师言道:“不敢,佛说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合成,当体即空,更遑论发肤皮囊!古来美女无数,而今只见黄垅白骨,容颜美貌也只是数年间的事,这世间又有谁能不老?红颜朱唇与鸡皮鹤发哪个才是假面具?” 老僧“呵呵”笑道:“檀越说得好,却恐檀越只是口里说说,真要事到临头,红颜朱唇转眼成鸡皮鹤发,恐怕檀越就没有这般通脱。” 顾师言合什道:“恳请大师告知衣羽下落。”老僧道:“也罢,待檀越夺得棋会桂冠后老衲再相告不迟。”顾师言道:“本次棋会高手云集,其余的暂且不论,棋待诏山湛源与泾原道选派的阎景实这二人晚辈便不敢说必胜,若想夺冠岂是易事!”老僧道:“檀越与庞铮一局精彩之至,钝刀无锋,伤人无形,可见檀越棋力已然尽复。” 顾师言“啊”的一声,问:“大师也去观局了?晚辈为何未曾见到?”老僧不答,却道:“时辰不早了,檀越先回去吧,明日还有对局呢。”顾师言起身施礼道:“那晚辈就不打扰了,棋赛结束后再来叩见大师,一并将香资送上。” 老僧命小沙弥去叫玉鬘送顾师言出宅。小沙弥去了好一会,才见玉鬘慌慌张张来到。顾师言辞别老僧随玉鬘出宅。走过一段回廊,顾师言问玉鬘,温庭筠在哪里?玉鬘道:“温公子在前边相侯。” 曲曲折折走过几道长廊,昏暗中见温庭筠斜倚在栏杆上,一见顾师言就道:“顾训,你与老和尚怎么说这么几句就散了,玉鬘姑娘正唱得好,却被小和尚搅了兴致。”顾师言笑道:“你那些香艳之词可不要教坏了小姑娘。” 温庭筠跟着往外走,叫道:“岂有此理,玉鬘姑娘你与他说说我教你什么了?”玉鬘大羞,道:“两位公子轻点声。”顾师言问:“玉鬘姑娘,我问你个事,你可不要瞒我。”玉鬘道:“公子问什么?”顾师言道:“我刚刚问吉备大师衣羽小姐的下落,他怕我无心下棋,说要等棋会结束再告诉我,姑娘一定知道衣羽小姐在哪里,你就先告诉我吧,免得我焦心。” 玉鬘迟疑了一下,道:“顾公子不是外人,便告诉你吧,不过小婢知道得不很确切,衣羽小姐好像是去了扬州。” 顾师言记起当初衣羽与他一道出京时,也说过要去扬州,便问:“她去扬州做什么?”玉鬘道:“这个小婢就不清楚了。顾公子,有一句话小婢一定要对你说,望月尊者和小姐自西川回京后,小姐一直一个人躲在房里不吃不喝,只是哭,夫人劝了她好几天她都不听,最后是国师去劝才好了,又过了两天小姐和夫人就悄悄走了,小婢本来也不知她们去了哪里,只是偶然听说是去扬州,也不知真不真?”顾师言默然半晌,道:“多谢姑娘。” 玉鬘一直送二人到了古巷口,温庭筠道:“姑娘回去吧。”玉鬘看着温庭筠,欲言又止。温庭筠问她还有何事?玉鬘说没事没事,提着灯笼小跑着回宅子里去了。 二人去酒楼牵了马,顾师言道:“飞卿兄,你与小弟一道去杜府如何?”温庭筠道:“不了,我又不识得西川杜公子,再说我那义仆还在客栈抓耳搔腮呢。等你棋赛夺冠后我来请你喝酒”。 顾师言骑马回到杜府,却见杜府乱成一团,原来杜瀚章与萦尘出去找他却至今未回,戚山堂与卞虎听泉儿说顾师言或许会去松果山佛崖寺,于是戚、卞二人又往松果山一路寻去,也还未有消息。顾师言吃了一惊,道:“我自有事,他们寻我作甚?早知这样真不该带萦尘出来”。 夜已深,长安城已然宵禁,杜瀚章他们若是在城外那是进不得城了。次日一早,戚山堂与卞虎二人先回来了,说是去松果山一路未见杜瀚章踪迹。正自慌乱,忽报杜瀚章与萦尘姑娘回来了,众人大喜,一齐迎出去。 杜瀚章一见顾师言就笑道:“顾训你溜到哪里去了,害得萦尘姑娘好找,回来得晚了,进不了城,就在城外客栈歇了一夜。”顾师言道:“瀚章兄,你为何依着萦尘这女孩子心性,找我作甚?你们昨夜未归,搞得大家心神不宁,生怕你们出事。” 萦尘一言不发,面有泪痕,显然还在生顾师言的气。顾师言也有点生她的气,也不理她,顾自与冯渊摆棋去了。 棋赛已决出八强,至此才真正开始了龙虎斗,棋力稍弱的已尽数出局,余者个个是睥睨不可一世的棋豪。 顾师言八强战的对手就是那个诡秘难测的三痴道人,这日午后,顾师言正与冯渊在琢磨三痴道人的棋,觉得道人的棋虽然杀力很强,但尚未臻一流境界,却如何能一路过关斩将闯进八强?莫非真有什么障眼法令对手屡屡出错?忽报令狐绹派人来请江东阚先生前去府上有事相商。顾师言不知何事,匆匆上马赶到令狐绹那里。 令狐绹一见他便拿出一封书信来,道:“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捷报频传,你义兄回鹘可汗那颉啜屡立大功,正月十一在河渭大破吐蕃论恐热,斩首数万,今已收复河陇八州,皇上大悦,命我拟旨嘉奖。这是你义兄写给你的信,他不知你已回长安,让我转交给你。” 顾师言喜道:“那颉啜大哥回来了?”令狐绹摇头道:“没有,只派了信使来。” 顾师言展信一看,见是一纸褚遂良体的工整小楷,他知道那颉啜不识汉字,这信定是书记官代写的,不过信上所言活脱脱是那颉啜口吻:“兄弟,哥哥我好生挂念你,也不知道你现在到了何处?是回江东了吗?不知找到山萝没有?尉迟玄追查朱邪元翼可有下落?我前日掳获一吐蕃卑将,却说朱邪元翼已然丧命,我也不知真假。你如有确信,可速速告知于我,最好你亲自骑着黑骏马来与我相见。瀚海风沙,草原无际,风物与江南殊异,却也大有可观,哥哥在天山南麓烹羊宰牛,专候兄弟与我妹山萝一道前来。” 顾师言问:“那信使还在否?”令狐绹道:“尚在驿馆待命。”顾师言道:“那颉啜大哥让我去安西与他相见,可我棋赛未终,山萝至今未有消息,一时不能前去,我就写封信与他,烦令狐大人交与那信使。”当下便在令狐绹书房草信一封,道明朱邪元翼与朱邪长云毙命西川之经过,并说棋会结束后定去寻访山萝。 令狐绹留顾师言在府上用过晚饭后,两人一道前往国子监。令狐绹道:“看来此番棋会的桂冠非老弟莫属了,只是得棋赛第一者要代表我大唐与日本王子对弈,老弟是待罪之身,这却是个难题。”顾师言道:“胜负难料。” 郑颢一见令狐绹,便拱手道:“令狐大人好兴致。”令狐绹举手还礼道:“案牍成山,难得清闲,今夜抽空来看看,棋赛是越来越精彩了。” 杜瀚章带着萦尘也来为顾师言助阵,昨日大骂三痴道人捣鬼的江两峰也来了,一来便立在顾师言身后,两眼盯着对座的三痴道人。 三痴道人怪眼一斜,讥讽道:“可惜,只能在一边傻看了。”江两峰眼望别处,口里却道:“看你猖狂到几时!” 三痴道人鹰眼帚眉,和颜悦色时不觉得怎样,但眉头一皱鹰眼寒光逼人,便是一副凶狠之相,棋风也极为霸道,扭断拦镇,以弱攻强,简直是在下让子棋。而顾师言则飘逸轻灵,绵里藏针,三痴道人几次想揪住白棋扭杀,都被顾师言转身化解。三痴道人不知厉害,以为顾师言怕和他激战,行棋愈发放肆起来。 江两峰冷眼旁观,瞧出白棋看似软弱,其实着着后劲十足,黑棋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知,江两峰心道:“贼道凭真本事绝对嬴不了这个阚人龙,嘿嘿,有好戏看了。” 下到一百余手后,白棋的威力终于显示出来了,不仅实空领先,而且全局厚实,黑棋攻来杀去,却是一无所获,局面已呈必败之势。 三痴道人看大势不妙,置中腹一条五十余子却眼位不全的超级大龙于不顾,自顾猛捞实空。顾师言一手飞点,击中黑眼形要害,三痴道人却还不慌不忙地应了一手,黑棋大龙提掉白三子做成一个直三大眼。初学下棋的人都知道,直三是死棋,三痴道人这条黑龙除了这个直三外再无其他做眼的地方。 顾师言看了三痴道人一眼,见对手眼放异光,却并无认输之意,心道:“道人太没风度,这直三还要我来点杀,也罢。”拈子便要往黑龙大眼的直三居中处落下,忽听背后江两峰的声音道:“阚先生小心了。” 话音未歇,就听对座的三痴道人喉管里低沉地闷哼了一声,顾师言蓦觉心头一震,右手拈子的食指与中指一颤,那枚棋子竟然要滑落到棋盘上,顾师言毕竟修习过十多年的抱朴子吐纳术,瞬间摄住心神,两指一曲,手掌一翻,将那枚即将滑落的棋子握于掌心。 顾师言捏住那枚白子,盯了三痴道人一眼,将手中棋子缓缓落下。三痴道人面色铁青,眼睁睁看着大龙被点杀。 局后,江两峰对顾师言道:“阚先生,刚才好险哪,幸好先生反应敏捷,不然又被道人得逞了。”顾师言拱手道:“多谢提醒。”江两峰还叮嘱顾师言明日再战千万小心,道人决不肯轻易干休的,定有其他诡计妖法。 八强战首局其他三盘棋的对局结果是:窦贤执白以二子胜殷仲子、阎景实后手中盘胜范无忧、山湛源后手三子半胜施怀仁。 然而第二局风云突变,山湛源、阎景实、窦贤都是两胜对手进入四强,但顾师言却以一子半输给了三痴道人,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若论棋力,三痴道人与顾师言相差甚远,当在让先与二子之间,三痴道人若不是暗中捣鬼根本无法战胜顾师言,但此局三痴道人却是规规矩矩,也不吼也不叫,道貌岸然地下棋,观战高手也没见顾师言下出大漏手,可棋的确输掉了。江两峰极为诧异。三痴道人得胜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顾师言汗湿重衫,全身如虚脱般没有半分力气。 江两峰道:“阚先生,此局你为何下得如此缩手缩脚!这棋并非道人下得好,而是先生你下得实在有点那个那个糟糕,与昨日判若两人,莫非那道人又施了什么妖法?” 顾师言脸色腊白,苦笑着摇摇头,起身与杜瀚章、萦尘二人乘车回府。萦尘早已有一肚子话要问,在国子监不敢出声,这下子叽叽咯咯问个不休,对顾师言输棋大惑不解。 顾师言调匀内息,缓缓道:“这道人果有妖法,我与他对局时无端的觉得心慌恐惧,仿佛大难临头一般,该下的棋不敢下,若不是我咬牙苦撑,早已中盘投子了,你们看我这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这两个时辰中我承受压力之大非身历者所能想象。” 萦尘闻言失色道:“这可如何是好?明日还有第三局决战呢?”杜瀚章道:“决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败在这妖道手下,这妖道便住在乘天门道观,我们今晚去探个虚实,我手下能人甚多,自有应对之策。” “乘天门道观?”顾师言眉头一皱,道:“罗浮山人轩辕集也在乘天门道观。”杜瀚章道:“哦,轩辕真人也到长安了?”顾师言对轩辕集颇为厌恶,道:“轩辕集来长安定有阴谋,三痴道人想必是他的弟子,心术如此不正,老道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三人回到府中,杜瀚章命戚山堂与卞虎二人随他及顾师言一道前去夜探乘天门道观。顾师言与戚、卞二人都劝杜瀚章不要去,杜瀚章只得作罢。 顾师言、戚山堂、卞虎三人换上一身黑衣,悄悄出门。萦尘倚门叮嘱道:“公子千万小心,不要给巡夜的发现了。”顾师言点点头。杜瀚章对戚山堂二人道:“两位将军一定要保护顾公子安全返回。”戚山堂抱拳道:“公子爷放心,小将理会得。” 三人趁着夜色沿街边疾走,顾师言哪里有戚、卞二人迅捷,二人便各出一掌轻轻托在顾师言腰胁间,顾师言就觉两足生风,脚步迈得又大又快。因一向平安无事,长安城宵禁也颇松懈,巡夜兵卒隔半个时辰才出来走一趟,顾师言三人一路疾行赶到乘天门,路上竟没遇到半个巡夜兵卒。 乘天门道观地处长安城西南郊的龙首山下,远离闹市,道观后院便是西汉未央宫废址,去年重阳顾师言曾与郑颢之弟郑颀来此凭吊过汉室宫殿之美,路长口干,还去道观讨了碗茶喝,那时的道观主持既不是轩辕集也不是三痴道人。乘天门道观在京城诸道观中只算是小道观,但有唐一代崇道抑佛,道士之地位在比丘僧之上,即便是这种小道观也是香火甚盛。 三人来到道观大门外,戚山堂飞身攀上一株白杨树朝道观内张望,见道观西边殿堂隐隐透出灯火,跳下来低声道:“里面人还未安睡,我们这就进去看看。”顾师言见道观围墙甚高,道:“我不会轻身功夫,万一惊动了恶道脱身不易,戚将军先去察看一下吧。”卞虎“嗬嗬”笑道:“莫说这小小道观,便是千军万马我二人也能护得公子全身而退。”说罢单手托住顾师言后腰,身形一纵,直如腾云驾雾一般,眨眼便到了道观围墙内,戚山堂随后跟进。 三人借着下弦月的微光,摸到西侧天王殿长窗下,听得殿内一个粗嗓门在说话,不是三痴道人却又是谁! 只听三痴道人叹息一声道:“唉,那姓阚的好生了得,竟能撑到终局,弟子也只赢他一子半。”随后听得一苍老的声音道:“如此说此人定与我道家颇有渊源,或是修习过我内家功法,不然又岂能与我无上三秘法之惊魂咒相抗!” 顾师言听出这正是轩辕集的声音,“惊魂咒”一语更是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不禁怒火中烧,心道:“恶道三痴果然是轩辕集的弟子,这师徒俩为赢一局棋竟然对我下惊魂咒,实在可恶。说不定当日衣羽的惊魂咒也是老贼道下的毒手,老贼道究竟有何居心?”又听得殿内那恶道三痴说道:“师父命弟子定要夺取此次棋赛冠军,弟子实在有点勉为其难呀,只怕夺得冠军也难以服众。”轩辕集的声音道:“你是魏公举荐的,谁敢不服!魏公此次召我进京有大事相商,但事到临头却又犹豫不决,夺取棋赛桂冠乃是安魏公之心,让魏公知道没有我罗浮山人做不到的事,再者,你若夺冠,棋待诏自然非你莫属,日后出入禁宫也便利得多。”三痴道人道:“弟子明白。” 顾师言越听越惊,心知这其中定有一极大的阴谋,当下蹑手蹑脚靠近窗下,伸指在窗棂纸上轻轻戳了一个小洞眼,凑眼去看,见天王殿上摆着三只蒲团,三个道人盘膝而坐,除轩辕集与三痴道人外,另有一中年道人,却是顾师言去年在成都青羊宫见过的那个黄庭道人。 黄庭道人一直未出声,在抱元守一,闭目静坐,忽然双目一睁,朝顾师言藏身的窗外看过来。顾师言觉得黄庭道人的眼神宛若利刃般在自己眼前划过,心知不妙,抽身后退。就听得殿内三痴道人一声吼叫,随即长窗震裂,三痴道人破窗而出。顾师言三人此时已退至道观围墙边,三痴道人怪叫道:“何方鼠辈,敢深夜来此窥探你道爷,休走。”手执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飞步赶来。 中卷 十四、道人争先仗鬼神 三痴道人来势汹汹。卞虎抽出腰间佩刀格开三痴道人疾刺的一剑,扭头道:“戚哥,你带顾公子先走。”戚山堂道:“兄弟切莫恋战。” 卞虎答应一声,手中刀已与三痴道人的长剑连绵相击十余招,恶道号称“剑痴”,剑术果然了得,寒芒吞吐,攻势极盛,卞虎舞刀奋力敌住。戚山堂右掌托住顾师言后腰,腾身跃上围墙,高高跃下,带着顾师言一气奔出三里地,在一牌坊下停住。 戚山堂道:“顾公子在此暂候片刻,我去接应一下卞兄弟。”言罢扭身往原路疾奔,数息间便到了乘天门道观外,听得观内兵刃交击声急促,恶道三痴粗声道:“快快投刃求饶,说出受何人主使,道爷或可饶你小命。” 戚山堂心下暗惊,他素知卞虎之勇,徒手可毙狮虎,万军之中杀人如麻,今夜竟被困于一道观不能脱身!当即飞身跃上高墙,淡淡的月光下,只见卞虎遭两个道士围攻,轩辕老道立在大殿飞檐下袖手旁观。 卞虎几次想要腾身跃上围墙,苦于被贼道逼得紧,根本无暇转身,两个贼道一刀一剑,招招凶狠,竟都是生平未遇的强敌。卞虎武功既高,心思也细,激斗中察看四周,慢慢往道观大门退去,想要反足踢开木门,那时脱身就容易了。岂料轩辕老道一眼看破,道:“黄庭,别让他往观门退去。” 黄庭道人闪身挡住卞虎退路,与三痴成掎角之势,一步步将卞虎往大殿方向逼去。 戚山堂觑准时机,一声大吼,跃起在半空,刀光如一道闪电,朝三痴道人脑门劈下。三痴道人见敌人刀势凌厉,不敢硬接,往后疾退。卞虎见戚山堂来援,猛攻数招逼退黄庭道人。 戚山堂叫一声“走!”二人纵身跃上围墙,忽听“嗤嗤”声响,数枚暗器朝二人射去。戚、卞二人舞刀护住全身,翻身出了围墙外,全力奔跑,在乘天门牌坊下与顾师言会合,三人急急奔回杜府。 杜瀚章与萦尘等人在厅堂上举烛相候,见三人平安归来,大喜,忙迎上问讯。顾师言刚要说话,身边的卞虎“啊”的一声,突然栽倒在地。 戚山堂惊呼:“卞兄弟定是中了恶道的暗器。”细细察看卞虎全身,却又未发现任何伤口,而卞虎却已昏迷不醒。杜瀚章急命人去请封子期先生来。 封子期是西川名医,此次亦随杜瀚章进京。封子期为卞虎搭脉后,又翻起卞虎的上眼皮看了看瞳仁,道:“卞将军中了一种奇毒。” 戚山堂道:“我与卞兄弟跳下围墙时,卞兄弟说他右腿一麻,似被暗器射中,为何却不见伤口?” 封子期闻言命人将卞虎下衣褪去,裸出右腿,卞虎肌肉强健,腿上黑毛长而卷曲,即便有细微伤口只怕也不易看出。封子期取出一瓶药水,抹在卞虎右腿上,腿上黑毛如刀刮般随抹随下,见小腿上有一绿豆大的黑点,封子期稍稍凑近嗅了嗅,道:“此乃阴风鬼箭,中者立毙。” 众人大惊失色。杜瀚章急道:“封先生一定要设法救卞将军性命?”封子期道:“卞将军体质非比常人,本来不至于发作得如此之快,只是他中箭之后还全力奔跑,是以毒发昏迷。”顾师言道:“阴风鬼箭之毒可有法子解救?” 封子期摇头道:“此毒是由内家真气聚集邪毒,凝结成细小针芒之状,遇血即化,腐肌蚀髓,须有内力极高者助其行气大周天,方能驱毒,实非药石所能化解。” 杜瀚章等人面面相觑。封子期道:“我先以六味保心丹护住他心脉,可延三日性命,三日内定要找到内力高强者为其驱毒,不然性命难保”说罢取出一药丸撬开卞虎的牙关,就水喂服。 戚山堂顿足道:“小将练的是外家功夫,不能助卞兄弟驱毒。”绕室疾走,束手无策。杜瀚章道:“父亲帐下内力高强者也有几个,只是此时远在西川,远水难救近火,奈何!”封子期道:“恐怕一般内家功也不顶事,此毒非比寻常呀。”顾师言道:“无妨,京中武林高手甚多,明日我去寻访一下,可惜尉迟玄先生不在此间,不然由他出手会省事得多。” 此时已过子夜,杜瀚章让顾师言先去休息,决不能人被他伤了,棋又输掉。顾师言回到房中,宽衣解带,盘坐于床上,吐纳行气,一呼一吸之间,真气流转,未觉有何滞碍,看来惊魂咒对自己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当下打定主意与恶道下决胜局时便以抱朴子吐纳术来消解惊魂咒。 五更后,天蒙蒙亮,顾师言起床洗漱,然后去见杜瀚章,说要去找内家高手来为卞虎驱毒。杜瀚章道:“你先不用急,戚山堂想起他有位朋友是衡山道院的大弟子,后还俗从军,现为右神策军统领,据戚山堂所言,此人内功炉火纯青,如能找到他,卞虎所受之毒无忧矣。” 然而直至午时还不见戚山堂回来。 顾师言道:“我也出去看看,卞将军的毒可耽误不起。”萦尘问:“公子去哪里找高人来?”顾师言道:“我先到湖州会馆看一下云镖师来京了没有?他若不在,我便去找河东术士柴岳明,传闻他不仅术数通神,且善内家养气之功。” 萦尘道:“公子千万小心,尽量不要抛头露面,被人知道你真实身份那可大大的危险。”顾师言笑道:“我可不是傻子,会在大街上大叫我是顾师言。” 顾师言前脚出门,戚山堂后脚便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位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将军。真修静自幼入衡山修道,道号修静,俗姓真,还俗后便以真修静为名,四十出头,修习道家鹤翔功已有三十年,精光内敛,修为甚深,与杜瀚章寒暄一番后便一起到卞虎房中。卞虎两腿的黑斑越来越多,显然毒气逐渐发作。 真修静搭了卞虎之脉,道:“此人阴风鬼箭好生厉害,非内功通玄者不能至此,可惜以如此纯正之玄功施此邪法,可惜可惜。”转头问杜瀚章:“杜公子可知是谁下的毒手?” 轩辕集名头甚响,杜瀚章怕真修静或许与那轩辕集有甚渊源,早吩咐戚山堂不要提轩辕集之名,当下道:“是个叫三痴的道人。” 真修静道:“三痴?在下倒未听说过。只是此人功力在我之上,能否驱出此毒在下实无把握,尽力而为吧。”命人取一盘清水置于床头,扶卞虎盘腿坐于床上,真修静趺坐于后,右掌抵卞虎后心,取足太阴膀胱经之肾俞穴,右掌浸于清水中。过了一盏茶时间,只见那盘清水现出缕缕黑丝,转瞬消融。封子期脸现喜色,对杜瀚章低声道:“公子爷,卞将军有救了。”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那盘清水已黑如墨汁。 真修静右掌离开卞虎后心,命人再换一盘清水来。这回真修静不再掌贴卞虎后心了,而是将双掌一起浸于水中,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盘清水又变成昏黑。真修静净了手,擦干,下床。杜瀚章欣喜地问:“真将军,大功告成了?”真修静摇头道:“早着呢,似这般驱毒要接连七日,方可将体内之毒完全除清,只怕小将道行微末,支撑不了七日,还须再找一内力与我相当者轮流驱毒方可。” 运功驱毒极费内力,真修静为卞虎驱了一个时辰之毒就觉得甚是吃力,若连日驱毒,只怕于已有损。 忽听外边一人大声道:“瀚章瀚章,快来,看我把谁给请来了!”杜瀚章听是顾师言的声音,知道定是请来了高手,大喜,对真修静道:“真将军,帮手来了。”一边迎出房去。 随顾师言一道来的有四位,顾师言一一引见道:“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大剑师尉迟玄先生,这位是他弟子云天镜云镖头,这位是术数通神的柴岳明柴神仙,这位呢,却是当今驸马爷郑颢——” 那位面如冠玉的青年公子接口道:“之弟郑颀。”众人相见,少不了说一番久仰之类的客气话。 高朋满座,顾师言极是高兴,道:“柴仙师与郑颀兄是一直在京城的,未料尉迟前辈与云兄也这么早便到了京中,今日群贤毕至,足称盛会。”真修静与尉迟玄有一面之缘,执后辈礼甚恭。尉迟玄道:“先去看看卞虎将军所受之毒吧。”真修静便略略说了卞虎的毒势。 尉迟玄极是爽快,当即为卞虎驱毒,他的驱毒法门与真修静不同,双掌按住卞虎的前胸后背,也不盘腿趺坐,双足呈八字立在地上。 真修静见尉迟玄竟然连清水也不要,大惑不解,心想你不用清水,毒从何出?难道硬生生用内功化去?素闻尉迟玄内外兼修,武功盖世,但如此化毒似乎也有点逞强吧! 只见尉迟玄脸上逐渐罩上一层黑气,黑气越来越浓,到最后一张脸就如锅底一般,比阿罗陀的脸还黑。 真修静不禁骇然,悄声问一边的云天镜道:“令师将毒吸入体内却又不排出,恐有后患呀。” 云天镜面有忧色,口里却道:“无妨,吾师自有化解之法。” 又过了一会,昏迷不醒卞虎竟睁开眼了,说话道“好冷!”杜瀚章等人大喜,封子期道:“尉迟先生真神人也!卞虎之毒已基本除尽,再用几剂汤药便可复原。” 尉迟玄松开卞虎,双掌互抱,哪消一盏茶时间,脸上黑气褪尽,更显精神奕奕。 真修静暗暗称奇,见天色不早,便向杜瀚章告辞道:“杜公子,在下今晚还要值夜,先告辞了。”杜瀚章留他喝一杯酒,真修静谢道:“改日再来叨扰。”朝尉迟玄施了一礼,戚山堂送他出门去。 因顾师言夜里还要与三痴道人下决胜局,众人只随便喝了几杯酒,吃了些鱼肉之类,便一齐随顾师言赴国子监。柴岳明道:“山人倒要看看那妖道有何高深法术,竟这等猖狂。”郑颀道:“柴仙师今晚可要捉鬼了。”众人大笑。 来到国子监,郑颢见郑颀与这帮西川人在一起,颇觉诧异,问:“颀弟,你与杜公子相识?”郑颀笑道:“我识得这位阚人龙阚先生。”一边的云天镜扯了扯郑颀衣袖,示意他不要露了顾师言身份。 今晚只有一盘棋,顾师言执白对三痴道人。三痴道人已然就座,闭目内视,看也不看顾师言一眼,似乎胜券在握。 对局者虽只有二人,观棋者却有上百人,都是些王公贵族,这些富贵闲人棋艺不高,棋瘾却大,更好赌棋,阚人龙与三痴道人谁输谁赢实在扑朔迷离,只有各凭喜好胡乱押局。 开局之先,顾师言调匀内息,只觉心无渣滓,神智清明,然后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声敲在棋枰上。三痴道人盯了顾师言一眼,应了一手。下了十手后,三痴道人却闭上眼睛,久久不落子。 顾师言只觉得自己心跳声越来越重,简直震耳欲聋了,别的声音一概听不见,心知不妙,忙转头看柴岳明。柴岳明点点头,手指捏个印诀,喃喃念咒。似有一股平和之气灌顶而入,顾师言立时便安下心来。 三痴道人猛然睁开眼,凶光毕露,恶狠狠瞪着柴岳明。 这棋也的确下得稀奇,棋艺尚在其次,谁的道法高深才是关键,这也是尧造围棋以来旷古未有的奇事了。三痴道人见施术无效,心神稍乱,棋到中局,局面已然大差,还有两条大龙要谋活,可谓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了。三痴秉承师命,一心要执棋赛之牛耳,自然要负隅顽抗了,只是他棋力与顾师言相去远甚,要拼命也无从拼起。 顾师言自认为这棋无论如何输不出去了,然而就是这么稍一疏神,三痴道人之障眼法就乘虚而入,顾师言只觉眼前一花,落子就差了一路,这一路可差不得,非但黑大龙一举活出,而且白棋四子棋筋要被吃,局势将会急转直下。 观战诸人尽皆大惊。顾师言反应也算极快,棋子一碰到棋盘,立时醒悟过来,中指便按在那枚棋子上未提起,抬起头看了三痴道人一眼,中指微一用力,把那枚棋子上移一路。三痴道人登时大叫起来:“悔棋悔棋,有人悔棋!” 三痴道人声若巨钟,讲学大厅百余人耳朵都快被他震聋了。郑颢赶紧过来问出了何事? 三痴道人显得义愤填膺,手指都快戳到顾师言脸上来了,怪眼连翻,道:“禀大人,此人悔棋,便是这一手,原本在下一路,他却往上移了一路,请大人作主,判其作弊出局。” 顾师言还未答话,早有人为他鸣起不平来,江两峰叫道:“落子无悔,乃是指棋子离手之后,这位阚先生手指并未离开棋子,自然可以随意移动,这如何算得悔棋?”江两峰之言引来一片附和声,看来三痴道人已引起众怒。三痴道人仗着嗓门大,据理力争。郑颢拿不定主意,想问棋待诏山湛源,山湛源与窦贤激战正酣,三痴道人这边闹得不可开交,山、窦二人充耳不闻,自顾埋头苦思。 忽见一太学生急急进来对郑颢道:“郑大人,郓王爷来了。”郑颢赶忙出迎,江两峰也跟了出去。 不一会,一干人簇拥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大贵人进来,面白微须,头戴乌纱幞头,腰系红呈带,举止雍容华贵,正是郓王李漼,见众人欲跪下行礼,郓王摆手道:“毋须多礼。”径直过来看顾师言与三痴道人的棋。三痴道人也不敢大声嚷嚷了,只是道:“请王爷为小道作主。” 江两峰将二人的对局一着一着摆给郓王看,直到最后那有争议的一手,侧头问三痴道人:“阚先生落子后又移动棋子,这期间手指并未离开棋子吧?” 三痴道人看看四周挤挤的人头,知道隐瞒不过,道:“是又怎样?棋盘上移动棋子便是悔棋。”郓王点点头,道:“这也无无明确规定,算不算悔棋只能存疑,本王有个解决之法,不知两位对局者肯听否?”顾师言施礼道:“全听王爷吩咐。” 三痴道人隐隐感到不妙,却不敢反对,只得稽首道:“但凭王爷作主。”郓王道:“此局既然争议不决,便请两位再弈一局,为防再起争执,两位也不要纹枰对坐了,各处一室,落子后由太学生代传给对手,如此往来,一决胜负如何?” 众人连连称妙,道:“王爷睿智!” 三痴道人心知论棋力实非姓阚的对手,隔室对弈,一切盘外招俱无用武之地,纵然硬着头皮应战,徒受羞辱罢了。三痴道人呆立半晌,朝郓王施了一礼道:“既然王爷不肯为小道作主,小道认输便是。”说罢,掉头便走。 江两峰愤愤道:“这道人好生无礼。”郓王淡淡一笑,道:“他是魏公的人,自然不同一般。” 顾师言等人一回到杜府,杜瀚章便命摆酒庆贺。顾师言极是高兴,三痴道人铩羽而去,必大挫轩辕集锐气,虽不知其与马元贽有何阴谋,但也可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棋赛虽非国家大事,却也不是马元贽、轩辕集他们所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酒阑人散,顾师言回到房中正要解衣就寝,听得有人叩门,是云天镜的声音,尉迟玄也在,忙请进房中坐定。云天镜道:“顾公子,云某明日与恩师一道远赴西域,今夜先与公子辞行。”顾师言道:“两位昨日才到京,为何匆匆出塞?” 云天镜看了师父一眼,尉迟玄点点头。云天镜道:“顾公子是好朋友,便直言相告无妨,当日你也是亲眼所见,吾师被朱邪赤心之妻安雪莲浸毒匕首所伤,那高昌大蝮蛇之毒果然奇毒无比。” 顾师言日里见尉迟玄为卞虎驱毒神功无敌,可见未受蛇毒的损伤,便道:“高昌大蝮蛇纵然厉害,又岂能伤得了尉迟前辈。”尉迟玄面露苦笑,道:“我现在是奇毒缠身,有苦难言。”顾师言大惊,忙问究竟。 原来尉迟玄不慎为安雪莲所伤中了蝮蛇剧毒之后,强行运功逼住毒气不使蔓延,一路向东,到湖州与云天镜相见。原以为早已将毒逼出,岂料每逢月圆之夜,全身关节便如僵尸般不能弯曲,要三日后才慢慢缓解。更为古怪的是,自此之后尉迟玄竟然嗜毒如命,每日须服用砒霜等剧毒之物才觉舒畅,日间尉迟玄将卞虎阴风鬼箭之毒尽数吸入自己体内,竟觉四肢百骸飘飘然极是受用,虽知这是饮鸩止渴,但却无法自制,不然全身关节乃至肌肉便会僵硬起来。尉迟玄一世英雄,岂甘心受制于区区蛇毒!此次由云天镜伴随北上,欲远赴西域高昌国寻找蛇毒解药,即便真如安雪莲所言高昌大蝮蛇之毒无人能解,但若能找到一条高昌大蝮蛇,以尉迟玄之能,或许能找出以毒攻毒之法。 顾师言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道:“高昌大蝮蛇毒性如此之烈,或许很难一遇,我义兄回鹘王那颉啜目下正在高昌、龟兹一带用兵,前辈可去见我义兄,由他多派人手捉蛇,或许便省事得多。”尉迟玄点头。 次日,顾师言与杜瀚章等人送尉迟玄、云天镜师徒二人出西城门,马上拱手而别,顾师言直到望不见他二人才打马回城。杜瀚章道:“顾训,你对朋友比对女人好?”顾师言笑问:“何以见得?”杜瀚章道:“你对朋友情深意重,可对萦尘这些日却颇为冷淡。” 这几日顾师言专注于棋,一直没有余暇与萦尘单独相处。萦尘眼神幽怨,也没有了往日的言笑晏晏。顾师言道:“那是因为我这些日子一门心思在下棋呀。”杜瀚章便不再说什么,他这几日没来由的闷闷不乐,常常独自饮酒,也极少与萦尘下棋了,不知是自知不敌还是别的缘故?萦尘的聪慧美貌,令杜瀚章一见倾心,只是萦尘是顾师言的人,杜瀚章只有独自长吁短叹,搔首踯躅,自以为衣带渐宽相思成疾矣,照照镜子,白白胖胖依旧。 四强之战顾师言遭遇窦贤,阎景实对阵山湛源。阎景实与山湛源二人此前都保持不败,此番矛利盾坚,是一场恶战,阎景实在首局中盘的攻杀中展现的精深算路令人生畏,执黑一子半力挫山湛源。第二局山湛源执白,局面一直极其细微,最终山湛源单劫收后,幸运地以半子之微胜出,决胜局山湛源再次不敌阎景实,失去夺冠的机会,颜面全失,棋待诏之位已岌岌可危。而顾师言则直落两局击败窦贤,夺取棋赛桂冠在望。 阎景实在本次棋赛之前默默无闻,击败棋待诏山湛源之后一战成名,翰林院有意由他顶替山湛源为棋待诏,可谓春风得意。冠军争夺战前二局顾师言、阎景实各胜一局,局后二人惺惺相惜,互相佩服。 二月十八,为便于达官贵客观战赌胜,决胜局白日开战,这是元宵棋会开赛以来最后一局,将决出天下第一棋士。 当日观战者如堵,内官传旨,午后皇上会亲临国子监观战,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于是杜瀚章、萦尘等人俱被请出国子监,留下的都是有官阶的。 顾师言猜先落了下风,执黑,但顾师言的棋是遇强则更强,将自己厚实华丽的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如船帆鼓风,顺流激驶,可以说每一子都恰到好处。但阎景实确是令人生畏的对手,每一子都是攻守兼备,子子有情,前后呼应,形势一直咬得很紧,顾师言的黑棋丝毫松懈不得。 至午时,二人殚精竭虑,着着精妙,共下了98手,封盘,用餐,续下。阎景实也许觉得四平八稳无法争胜,于是铤而走险,置中腹一条尚未活净的大龙于不顾,拼抢实地,在实地领先的局面下,赌中腹大龙死活。这种棋对阎景实来说固然风险极大,但对形势稍好的黑棋而言也是严峻的考验,若有求稳之心不敢放手一搏,那么气势上便被对手压倒,自然影响到棋力的发挥,阎景实此时放出胜负手正当其时。 顾师言长考之后,决定痛下杀手,强攻白中腹大龙,弈道讲究一个气势,且不管结果如何,决不能势亏。 如此一来,局面顿时陷入激战,观战诸人看得眉飞色舞,下了赌注的更是惊心动魄。阎景实第167手弈出求活的妙手,顾师言凝神苦思。 忽听马蹄声、禁军踏步声响成一片,想必皇上驾到。观战诸人俱各弹冠理裳,准备接驾,只有两位对局者一心扑在棋局上。 进来的却是魏公马元贽,身后跟着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 郑颢迎上前去,拱手道:“魏公、蒋大人,您二位也有雅兴前来观战?”马元贽摆摆手,也不答话,与蒋士澄二人径直走到两位对局者跟前。 棋局此时好比箭在弦上,黑方一心要杀棋,白方左右腾挪要冲开一条血路,两位对局者俱是全神贯注,竟没注意到讲学大厅突然鸦雀无声,其余观战者都已退开,只余一面容枯槁、一神色阴鸷的两个太监在棋枰边。 蒋士澄盯着这位叫阚人龙的棋手看了好一会,见对方埋头下棋浑然不觉,眼角也没朝他二人看一眼。蒋士澄耐不住性子了,干咳两声,阴笑道:“江东顾公子,死到临头还下棋,当真好兴致!”此言一出,讲学大厅一片哗然。 顾师言抬起头看了蒋士澄一眼,又埋头盯着棋盘,他此时的心神全部在棋局上,虽然看到了蒋士澄,但只是眼里看到心里却没看到,好似不认识一般。 蒋士澄勃然大怒,尖叫道:“顾师言,别以为戴了一张面具就无人识得你,你胆子倒真不小,还敢在这里大大咧咧坐着下棋!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把他拿下。” 话音刚落,讲学大厅一下子涌进一队神策军飞龙兵,领头的将官却是为卞虎驱毒的真修静。蒋士澄退后数步,手指顾师言,喝道:“将钦犯顾师言拿下!” 真修静与顾师言一照面,吃了一惊,转身朝蒋士澄施礼道:“蒋大人,这位阚先生是小将的朋友,不知何事得罪了大人?” 蒋士澄“嘿嘿”冷笑道:“真统领认得他?你可知他是谁?”真修静一愣,他与顾师言只一面之缘,确不知其底细。蒋士澄道:“他是在逃钦犯顾师言,还有谁敢认他是朋友的站出来,省得咱家多费心力搜查。” 真修静哪敢再说什么,一挥手,两名飞龙兵上前把顾师言从棋桌边揪起,抖开绳索便绑。 顾师言刚想出消解阎景实那着妙手的手段,正要落子,忽被飞龙兵揪住,可叹他还扭着脖子向着棋枰,叫道:“且慢且慢,待我下完这盘棋再绑不迟。” 阎景实也惶惶然站起身退到一边。 郑颢见这位叫阚人龙的却是顾师言所扮,心中暗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师言却是为棋而死,你既已逃出长安,又何苦跑回来下什么棋!这下子落到这些内官手里,看来是难逃一死了!” 忽听外边数十人齐声道:“吾皇万岁。”三呼万岁声中,身穿柘黄绫袍、足蹬乌皮六合靴的宣宗在令狐绹等人的陪同下进到讲学大厅。讲学大厅当即黑压压跪倒一大片,倒是被反绑着的顾师言因为捆得太紧无法屈膝,鹤立鸡群似的立在跪倒的人群中。 宣宗皱眉道:“起来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棋会搞得这般剑拔弩张?”马元贽上前禀道:“圣上,这绑着的便是顾师言,四处追捕他不着,他却自投罗网来了。”宣宗“哦”的一声,目视顾师言,问:“你真是顾师言?” 顾师言脖子勒得难受,叫了一声:“皇上。”蒋士澄命人撕去顾师言蒙着的面具,一个飞龙兵在顾师言脸上摸索了几下,果然撕下一张精致的面具,顾师言俊逸的面容显露在众人面前。 “啊?顾训,真的是你!”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随后从宣宗身后闪出一小太监,奔到顾师言跟前替他解绳索。蒋士澄三角眼一翻,正要出言训斥,却见那人是内官打扮的万寿公主。蒋士澄道:“公主,此人是钦犯,放他不得。” 万寿公主道:“什么钦犯,犯了什么天条了?”一边给顾师言解绳索,飞龙兵绑人有一套,绑得极紧,万寿公主一下子哪里解得开。蒋士澄喝令飞龙兵将钦犯带走。 顾师言一心还是想着这盘棋,大叫道:“皇上,让微臣把这局棋下完再问罪不迟。”宣宗问郑颢:“顾师言已下到决胜局?”郑颢禀道:“是,与泾原道的阎景实争棋会第一。” 宣宗对一直默不作声的马元贽道:“魏公,为使这元宵棋会有始有终,便让顾师言下完这局棋再行问罪如何?” 马元贽见皇上用商量的口气问他,心下颇慰,便道:“皇上仁慈,斩首的犯人还要给他吃顿饱饭呢,念在他曾陪皇上下棋的分上,便让他下完这盘棋也无妨。”令狐绹道:“待他下完这盘棋便押送京兆尹问罪。”令狐绹此言颇含深意,马元贽在此,顾师言想要无罪开脱是不可能了,现下只有将顾师言交与京兆尹,不要落入内官辖制的神策军手中,方不至于立即送命。 顾师言松了绑,谢过圣恩,与阎景实续弈,下出那招深思熟虑的二路拖的妙手。阎景实本以为活棋无虞,却未料到顾师言这着棋,看来白中腹大龙想要尽数突围是无望了,只有就地谋活,就地谋活的苦处是非弃子不可,白弃子之后虽然妙手成活,但双方实空就相差无几了,而黑棋先手在握,依然掌握主动。阎景实在中腹放出的胜负手已被顾师言成功化解,只有另行挑起战斗。 讲学大厅气氛凝重,近二百人默默观战不出一声,多数人对顾师言心存怜悯。顾师言神色凛然,下出的棋一招强似一招,此时他已进入一种空灵境界,脑子里只有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生死已置之度外,有一种无坚不摧的意念就是击败对手。昔日谢安与客围棋,闻谢玄、谢石于淝水大破苻坚百万之众,谢安不动声色,局终方道“小儿辈大破贼”,时人称其雅量非常。顾师言之忧非谢安之喜可比,只有临刑鼓琴的嵇康仿佛似之。 宣宗一直旁立观战,郑颢命人端来绣墩他也不坐。皇帝不坐,其余人等自然个个站得笔直,只有两位对局者纹枰对坐,颤手苦思。蒋士澄干笑两声道:“圣上,围棋讲究澄心澈虑,顾师言现在胆战心惊,又如何下得好棋?”宣宗横了他一眼,没答理他。蒋士澄讪讪然。 中卷 十五、自来积毁能销骨 顾师言与阎景实之战乃旷古未有的名局,双方各出奇招险着,观战诸人起先还在为顾师言惋惜,但随着黑白双方的激战,精彩绝伦的棋局令人浑忘了身外之事。 顾师言自觉生平棋艺发挥到了极致,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当此困境,顾师言棋力反而愈长,下到后来,顾师言不知为何眼里涌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棋枰上,此时,顾师言黑棋的优势已然不可动摇。 阎景实呆了半晌,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起身离座,朝顾师言长揖道:“能与江东顾公子交手,阎某幸甚,公子之棋,天下无双。” 顾师言笑了笑,起身束手就擒。令狐绹道:“且慢!”趋前一步对马元贽道:“魏公,顾师言虽然有罪,但念其围棋第一,并将代表我大唐与日本王子对局,魏公一向爱才,是否可网开一面,令其戴罪立功?” 马元贽心知这是宣宗命令狐绹代言的,长眉不住掀动,双眼半开半闭,慢条斯理地道:“令狐大人,令一待罪之人与日本国王子对弈,岂不让藩邦属国笑我大唐无人吗?况且此犯屡出狂言,其心叵测,殴打我鹘坊内官、深夜与那颉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还鞭打我神策军将士,咱家即便想饶了他,奈何三十万神策军将士不答应呀。”左右神策军原不过六万人,但因待遇优厚,京畿乃至关中附近的驻军纷纷要求隶属神策军旗下,是以号称三十万。 令狐绹见马元贽语带威胁,颇有不臣之心,暗暗吃惊,眼望宣宗。宣宗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常,道:“魏公说得在理,顾师言果然罪大,今已归案,便任由魏公处置便是。”说罢命驾回宫。 万寿公主急道:“父皇,顾训他有什么罪呀!就算有罪,父皇赦他无罪便是了,又算得了什么。”宣宗怒道:“国有国法,大唐律谁敢不遵,再敢胡言乱语,回宫叫你母后重重罚你。”万寿公主委屈得要哭起来。 令狐绹见皇上如此言语,心下也觉诧异,他是皇上心腹重臣,随即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不愿为顾师言之事与马元贽等内官起正面冲突,在宣宗眼里,顾师言终究不过是一弄臣,无足轻重的。皇上都不敢得罪马元贽,令狐绹纵算有心相救,也是无能为力了。俗话说“不死也要脱层皮”,看来顾师言此回真是在劫难逃了。 宣宗对马元贽温言道:“魏公,你老是随朕一道回宫,还是在这里?”马元贽道:“老奴自然随侍皇上,此间之事自有小蒋料理。” 众人恭送皇上起驾回宫,万寿公主含着眼泪看了顾师言一眼,快步跟上,也走了。其余观战诸人见这里成了是非之地,一个个都走了。 山湛源从顾师言身边走过时,低着头,面有愧色。顾师言心知定是山湛源瞧出了他的破绽去告的密,事已至此,顾师言竟不觉得山湛源有多可恨,他嗜棋如命,现在虽然落到蒋士澄之手,命在旦夕,却依然没有为自己冒险进京参加棋赛而后悔。 京兆尹接到令狐绹之命派差役前来押解顾师言回衙,被蒋士澄喝退,蒋士澄道:“此犯知悉宫廷机密,应由我神策军带回审理。”命军士押着顾师言回朱雀门军营。 杜瀚章、萦尘等人一直候在国子监外,见顾师言五花大绑的被押出来,大惊,萦尘哭叫着扑上来,被一名神策军士一把推倒在地。杜瀚章赶忙上前将她扶起,萦尘叫道:“公子公子!”再看顾师言,已被禁军押上马,铁蹄杂沓而去。 萦尘六神无主,执着杜瀚章的手流泪,央求道:“杜公子,你一定要救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杜瀚章道:“姑娘放心,顾训是我好友,我自会竭尽全力相救的,神策军将官我也识得几个,我立即找他们去。”当即命卞虎送萦尘回府,他与戚山堂赶往朱雀门外神策军大营。 且不说杜瀚章等人为解救顾师言四处奔走,单说顾师言被遮住双目带到神策军大营,待到撤去面罩又可视物之时,却见身陷囹圄,手足俱被粗铁链铐住,稍一活动铁链便叮叮铛铛响,牢室之中只顾师言一个人,押他进来的军士锁上门走了。墙角有一盏油灯,不知能亮到几时?顾师言坐在草垫上思来想去,想不出谁能救他出去,又不知蒋士澄要如何处置他?杀头顾师言倒不是很怕,就怕被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心里打定主意,万不得已时便咬舌自尽,好男儿视死如归,决不能让蒋士澄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转念又想到萦尘、想到衣羽、想到乌介山萝、想到八千里外的母亲,顾师言心中伤痛渐生,觉得自己尚有许多事情未了,如何能草草毙命于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墙角油灯暗而复明,有人开了牢门。顾师言坐直身子,却见蒋士澄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红袍客,其中一个顾师言认得,便是年前追踪顾师言到潼关附近的野店,却与南诏金锤将大繁树交手以至呕血而逃的那个。 蒋士澄打个哈哈,开口却道:“给顾公子上酒菜。”牢门外应声进来一个提着食篮的军士,在顾师言的床前矮几上摆上一壶酒,四样精致小菜,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下。蒋士澄做个手势“请”。 顾师言不知他有何诡计?以蒋士澄之狠毒,决不会因为自己明日要杀头而心生怜悯赏一顿饱饭吃的!那么是想收买自己?也许蒋士澄想求自己教授他围棋,哈哈,这就奇了!瞎猜无益,不如饮酒吃菜,当即拿起筷子,自斟自饮起来。 蒋士澄负手而立,眯着一双蛇眼,见顾师言吃得香甜,还殷勤劝酒道:“这是江南梨花酒,顾公子多喝几杯吧”。顾师言忽然停杯不饮,道:“可惜可惜”。蒋士澄问:“何事可惜?顾公子有事尽管明言。” 顾师言道:“蒋大人,在下是富家子弟,平日在家用餐那是女乐前陈,丝竹弦管,更有娇娥美婢浅斟低唱,这才吃得好吃得饱,似这般铁链加身实在是食难下咽。” 蒋士澄尖着嗓门笑将起来,道:“顾公子家财万贯,咱家也有所耳闻,身处大牢也如此挑剔,好性子好性子,咱家喜欢。” 顾师言心想蒋士澄在说反话了,看来要翻脸。未料蒋士澄即命身边一红袍客为他除去手足上的铁链。那位当日遭大繁树金锤击伤的红袍客上前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也不用钥匙,生生用劲把铁链扯断。 顾师言吃了一惊,道:“这位红袍先生神力惊人,在下倒突然想到一事。”蒋士澄问:“何事?”顾师言道:“这红袍先生日后若是犯了事,那如何囚禁得住他!” 那红袍客怪眼一翻,道:“胡说,我会犯什么事!” 蒋士澄显得虚怀若谷,笑道:“顾公子说笑了,这两位都是我禁军高手,对魏公忠心耿耿,即便偶尔犯下些有违大唐律令之事,咱家也会替他们担代。”顾师言道:“哦,只要忠心于魏公与蒋大人,那么尽可为所欲为了?” 蒋士澄像个老女人一样笑将起来,道:“顾公子果然是聪明人,咱家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好好好。” 顾师言原以为蒋士澄还有话说,未想蒋士澄说完“好好好”后就带着两个红袍客走了,真令他摸不着头脑,好比下棋,知道对方有一步一击致命的好棋,但对方偏偏悬着不走,只顾在他处下棋,自己偏又腾不出空去补,不得不跟着应,感觉很别扭很难受。蒋士澄如此做作究竟为何?真是要自己效忠于他?我顾师言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有什么可利用的? 墙角油灯也是古怪,灯油好似燃不尽的,一直亮着。顾师言酒足饭饱,无所事事,先在心里将日间与阎景实的对局默想了一遍,然后盘坐练功,然后睡觉,很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超然木然,顾师言觉得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要死也是死在别处。 正这时,牢门又开了,随着一阵脂粉香气,进来一女子,这女子身材高挑,小袖长裙,梳反绾髻,饰北苑妆,肌肤白腻,容色美艳,提裙蹑步来到床前,开口便道:“顾公子,怎么不等贱妾来服侍独自先睡了?” 顾师言原本和衣侧卧,一下子坐起身来,问:“你是谁?” 女子笑而不答,双掌一击,便见几个婢仆络绎进来抬箱扛柜、铺床叠被,四壁俱用锦幕遮掩,转眼之间,把个牢房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更有一对龙凤红烛,喜洋洋地燃着。 顾师言问:“各位这是给谁办喜事来着?牢房改洞房了?”那美艳女子娇媚地横了他一眼,嗔道:“傻瓜!” 顾师言又喜又惊,喜的是大牢之中竟有此等艳福,原本准备熬苦刑的一腔正气忽被美色冲散;惊的是蒋士澄如此费心以美酒美色相诱,其图谋更令人难测了! 东汉王充虽然把美色比作“四毒”之首,但总比被割成“阉人彘”好,顾师言也不是什么酸士腐儒,美色当前,他是装不来正经的。奴婢都退下后,顾师言问那女子道:“是蒋士澄叫你来的?”那女子很爽快地应道:“是”。 顾师言看着女子皓腕如玉,十指纤纤,忽问:“你会武功不会?”女子掩嘴“吃吃”而笑,道:“怎么?天下知名的顾公子难道怕了我一个小小女子?”顾师言笑道:“嘿嘿,我喜欢对女人动蛮,你若是会武功我就要留点神。” 那女子毫无怯色,腻声道:“贱妾任由公子摆布便是,何须动蛮!”腰肢轻摆,眼波欲流,媚态十足。 顾师言笑着上前一把搂住她细腰,便去解她衣带。女子软绵绵地靠在顾师言胸前低声娇笑。顾师言解下那女子腰带,又将她双手反别在身后,用腰带绑住。那女子吃惊道:“顾公子,你绑住贱妾作甚?”却未反抗。 顾师言道:“这样好玩。”说着将女子双腕紧紧反绑在背后,又抽出女子衣襟掖着的一方锦帕,将女子两眼蒙住。那女子只顾笑,笑了一会没听见顾师言动静,问:“顾公子,顾公子。” 顾师言靠壁而立,一声不吭。 那女子缚手蒙眼,在室里团团转,着急道:“顾公子,别开玩笑了,贱妾头都晕了,快来抱住我。”说着脚下一个踉跄,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顾师言将鞋子脱下朝铁门扔去,铁门“呛啷”一声响。那坐在地上撒娇弄痴的女子闻声腾地站起身来,双臂一分,裂帛声中,坚韧的丝质腰带轻而易举地被她绷断,一把拉下蒙脸的锦帕,见铁门纹丝不动,顾师言却是坐在床上,鼓掌道:“美人好俊的身手。” 那女子知道露了底,有点气恼,却依旧一脸媚笑,盈盈上前道:“人说顾公子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果然不假,什么也瞒不得你!不过公子你想想,如我这样一个女子,若没有一点防身之术,不知要受多少男人欺辱。” 顾师言见她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点头道:“这倒是,生为美女确实不易,世风日下,怜花惜玉者越来越少了,只知胡来。” 女子嫣然一笑,道:“好男人是少,贱妾今日却有幸遇上一个。”顾师言笑道:“我可是坏男人,若非方才试出你身手厉害,早已对你动粗。” 女子挨坐到顾师言身边,腻声道:“贱妾虽有防身术,却不是为了对付公子的,落到公子手里,贱妾可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女子声音好生媚惑人,一手轻抚顾师言脖颈,将诱人的身子贴过来。 顾师言总算是有点定力的,三痴道人的惊魂咒都吓不倒他,这回碰到这妖媚女子却比那些左道邪术更能勾人魂魄。顾师言道:“且慢且慢,在这大牢里寻欢作乐似乎有点不对劲。”女子道:“春宵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管它天上人间。公子你看,花烛都燃去一半了。” 美人在抱,顾师言不免色授魂与起来,正有点把持不定,忽闻远处隐隐传来芦管之声,幽幽呜呜,仿佛冷冷的月光穿窗泻入,这牢房虽被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却是没有窗户,锦幕后面是坚硬的石壁。顾师言心神一凛,推开伏在怀中的女子,站起身来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那女子怔怔的,不知顾师言在说什么?那一刹那间,美丽的脸庞却现愚蠢之态。 顾师言背过脸去,道:“姑娘别费神了,蒋士澄要我做的事我一定做不了,你请回吧。” 那女子呆了半晌,道:“蒋大人只是叫我来陪公子,没有说别的。”顾师言道:“蒋士澄如此厚赐,在下消受不起,也委屈了姑娘。” 那女子低下头,默不作声。 顾师言道:“叫人送你回去吧。”说着走到铁门前欲开口叫人,他知道铁门外虽然黑沉沉的好似一片死寂,但肯定有许多眼睛盯着这里。那女子道:“公子不用叫了,今晚我回不去的。” 顾师言想了想,道:“也罢,姑娘便在这里歇一夜,明日代我谢过蒋大人美意。”说罢席坐于地,闭目养神。听得那女子轻声叹息,顾师言起先还担心她再来纠缠,未料她独自坐了一会后,径自解衣歇息了,说实话,顾师言还颇感失落。 半夜里红烛燃尽,墙角孤灯尚明,顾师言觉得背心有点冷,床上女子忽然开口道:“公子上床暖暖身子吧?”顾师言道:“用不着,不然前功尽弃。” 那女子轻笑一声,不无幽怨道:“贱妾真的这么惹公子生厌吗?”顾师言道:“不是,只是在下不愿任由蒋士澄摆布而已。是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蒋云裳。” “姓蒋?” “贱妾是蒋大人府上歌妓,蒋府中从管家至伙夫都姓蒋,很多人原来并不姓蒋,入了蒋府就都姓蒋了,贱妾自小入教坊习歌舞,也不知原来姓的是什么?” 蒋士澄四处搜罗美女用以贿赂高官猛将,顾师言早有耳闻,那些女子象货物一般被送来送去,想必也有很多伤心事。顾师言记起当年萦尘之父因怠慢了蒋士澄而被革职充军,若非姑母云华夫人相救,萦尘也已流落教坊了。顾师言不禁脱口道:“可怜可怜。”蒋云裳嘤嘤哭泣起来。 顾师言道:“姑娘身有武艺,何不高飞远走?当年杨素府上歌妓红拂与李靖夜奔,后世传为——”。顾师言忽然住口不言,心想这不是明摆着自比李靖,要蒋云裳来救自己吗?居心可鄙! 李卫公与红拂女之事天下知闻,蒋云裳在教坊中便唱过《红拂曲》,听顾师言如此说,又羞又喜,低声道:“公子固然可比李卫公,贱妾却万万不敢比红拂娘子。” 顾师言颇觉尴尬,道:“云裳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蒋云裳并不理会,道:“云裳一定设法救公子出狱。”顾师言忙道:“此事非小,姑娘切莫轻举妄动,不然白白送命。”蒋云裳却痴心起来,道:“能为公子而死,云裳无憾。”顾师言倒无话可说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昏暗的油灯光影中,蒋云裳身着薄薄的贴身亵衣钻到顾师言怀中,这女子浑身发软,肌肤发烫,显然已情不自禁。顾师言这回可真是盛情难却了,蒋云裳愿为你死而无憾,你又怎能辜负如此深情?除了以身相许更无他途。 待得顾师言醒来,见蒋云裳已先起床,正对镜梳妆,发长三尺,乌黑有光泽,蒋云裳反手梳理长发的姿态美妙之极。梳妆铜镜映出顾师言的面容,蒋云裳回眸一笑,道:“公子醒来了?”顾师言微觉羞涩,赶紧穿衣起身,就听得铁门响,却是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在铁门窥视窗外招呼顾师言。 真修静脸有鄙夷之色,想必是见顾师言迷于美色令他不齿。顾师言也有点无地自容,搭讪道:“真将军。”真修静冷冷道:“足下在此大享艳福,不日将为魏公座上宾,杜瀚章公子为足下四处奔走求救,看来却是多余。”顾师言脸涨得通红,却无可辩解,只得老实道:“真将军教训得是,顾训知错了。”真修静见顾师言如此说,倒也不好过分深责他,道:“也难怪,谁能过得云三娘子的美人关呀!”听得蒋云裳轻咳了一声。真修静一凛,不敢多说,只是道:“杜公子让在下转告顾公子,他已请得白敏中相爷出面说情,或有回旋余地,望善自珍重。”真修静似还有话说,却终于没出口,叹息了一声,走了。 蒋云裳问:“真统领是公子的好朋友?”顾师言道:“朋友的朋友。”蒋云裳喜道:“那么相救公子出狱便多了一份人手。”顾师言忙道:“不可连累真统领,他为我传信,已是担了极大的干系,你切莫对人说起此事。” 蒋云裳乖巧地一笑,道:“云裳知道。公子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只是公子脱身后,不要忘了云裳才是。”顾师言“嘿”的一笑,却道:“你一孤身女子,此事太难为你,你帮我传个信便可,此人有神鬼不测之能,他若肯救我,或许有望。”蒋云裳忙问:“是谁?” 顾师言环顾四周,没看到笔墨,道:“你等下出去后为我写几个字,到南梢门外找到那幢古宅,当地人称鬼宅,你把那信丢到围墙里便是了。”蒋云裳问:“写些什么?写给谁?”顾师言道:“便写‘顾训有难,恳请相救’八字即可,此人是一得道高僧,说了你也不认识,你照我说的做便是了。”云裳应允。 铁门开处,蒋士澄带着那两个红袍客又来了。蒋士澄一脸坏笑,问:“顾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顾师言被蒋士澄取笑,满不是滋味,拱手道:“蒋大人既然不计前嫌,便放在下出去,如此款待实难消受。” 蒋士澄挥手让云裳退出去,对顾师言道:“咱家有要事与你商谈,你若识趣,便是魏公座上宾。”这话真修静也曾以讥讽的语气对顾师言说过。 顾师言道:“蒋大人错认人了吧?在下不过是个下大棋的,虽说薄有家财,但在蒋大人眼里实在是不堪一哂的!无智无勇,百无一用,魏公与蒋大人不予追究在下之罪已是万幸,座上宾又岂敢望!” 蒋士澄连连摆手道:“顾公子太谦了,江东孟尝名气大得很哪,你瞧,神策军一捋虎须把你抓起来,可捅了马蜂窝了,上至王爷公主,下至高官藩镇都出面为你说情,看来你这颗脑袋还真值得几个钱。”顾师言知蒋士澄脾气怪异,一意孤行,见有人为自己说情,说不定他更是非杀自己不可。 果然,蒋士澄话锋一转,道:“不过咱家可不是怕事的人,你就是请得皇上来说情,咱家也不见得会买账。”蒋士澄话虽猖狂,可也是实情,京畿戍军都掌握在内官之手,当年内官首领仇士良率神策军发动甘露之变,皇室贵族死伤甚众,宪宗以后的几朝天子都是内官拥立的,是以马元贽一直居功自傲,认为宣宗若无他一力拥戴哪里做得成皇帝! 顾师言横下一条心,道:“蒋大人有话便直说,顾训也只有命一条。”蒋士澄不慌不忙地道:“是呀,命只一条,很宝贵的,万万不可轻易给丢掉。”顾师言冷眼相看。蒋士澄道:“好,咱家也喜欢爽快人,便直说了吧,你也是在京中久住的,想必知道魏公一向爱惜人才,顾公子围棋固然天下第一,更难得的是交游广、人缘好,魏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顾师言还是猜不透蒋士澄想要他干什么,信口道:“是呀,在下倒是识得几个奇人异士,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罗浮山人轩辕集,蒋大人可曾听说过这位轩辕真人的大名?” 蒋士澄闻言面色一变,道:“轩辕真人乃武宗朝国师,谁人不知!顾公子与轩辕真人很有交情?” 顾师言看着蒋士澄惊疑不定的脸色,心知抓到其要害,便道:“在下幼时体弱多病,蒙真人授以内家功法,从此百病不生。不瞒蒋大人,去年我流亡西川,轩辕真人适在成都青羊宫,言谈甚欢,真人说新年赴京将谋大事,邀我同行,我问是何大事?真人却秘而不言——”。 蒋士澄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顾师言接着道:“哦,是了,蒋大人莫非欲结识轩辕真人,这个容易,真人与其两位弟子已在京中,蒋大人若肯赦在下无罪,在下自当引荐效劳。” 蒋士澄看了看身后两位红袍客,对顾师言道:“很好,你肯为咱家做事,咱家不会亏待你,咱家今日还有事,明日再来与你好好谈谈。”顾师言忙道:“那就不用再把我关在这里了吧?” 蒋士澄心事重重,不愿在此多耽搁,道:“有美女相伴你也不会寂寞,便多呆几日又何妨。”说罢关上铁门走了。 顾师言倒在床上独自发笑,心想这事够蒋士澄忙乎一阵去了,太监们疑心极重,说不定会让轩辕集与马元贽、蒋士澄他们互相猜忌。那日顾师言与戚山堂、卞虎三人夜探乘天门道观,听得轩辕集说魏公召他进京有大事相商,这下子顾师言信口说出,看蒋士澄那副样子,看来此事非同小可,或许关系到社稷安危,顾师言虽猜不出马元贽、蒋士澄他们究竟有何图谋,但涉及宫廷权力之争是无疑的,对这些尔虞我诈之事顾师言向来不感兴趣,不论谁整谁都脱不了肮脏和血腥,对顾师言来说有棋可下便是天下太平,姊夫傅敬梓曾讥笑他胸无大志,顾师言却自以为高人逸志非俗人所知,现在给投进大牢,哪里还风雅得起来。昔日秦相李斯临刑对他儿子哀叹说欲出上蔡东门纵鹰搏兔,其可得乎?顾师言也想起年初在柴桑与萦尘闺阁围棋,温馨旖旎,今欲重温,只有在梦中,思之伤感。 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不知蒋士澄究竟要怎么处置他?顾师言有点后悔早间没让蒋士澄把话说完,看他究竟想让自己为他做何事?也许待蒋士澄查明顾师言完全是一派胡言之后一怒之下砍他的头也说不准,杜瀚章虽然请出白敏中,但马元贽不买账又能奈何。不管怎样,自己这条小命是捏在别人手里。又想起蒋云裳来,这女子容貌其实算不得绝色,然妖姿媚态,却非言语所能形容,一夜缠绵之后顾师言还真有点想她,但指望蒋云裳来搭救实在有点异想天开,只不知她今夜还会不会来? 正这样想时,见铁门“咣铛”打开,蒋云裳翩然而入,满脸喜色,却是不言语,看着身后的铁门关上,方道:“公子,你有救了!”顾师言又惊又喜。蒋云裳道:“早晨我离开后便想着为公子传信,却遇见真统领,他问我何事匆匆出门?我本来不想告诉他,但转念一想他也是公子的朋友,便实说了,哪料到真统领受一位姓杜的公子之托也在想法子解救你,他叫我别去传信,人多手杂反而会出娄子,真统领似乎已有救你出去的良策。” 顾师言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道:“真统领甘冒奇险救我,岂不是毁了他的前程。”云裳道:“真统领说这些年在神策军也不甚得意,欲回衡山修道,这回受西川杜公子重托,其意已决。”顾师言甚是感激。 约摸戌末时分,真修静带着个飞龙兵前来,顾师言刚想上前说话,真修静冲他使个眼色,突然扭身轻轻一掌斩在身后那飞龙兵后脑上,那名飞龙兵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真修静道:“剥下他衣服换上。” 顾师言赶忙脱去外袍,将飞龙兵的铁盔胄、明光甲、画兽衫尽数换上,转眼成了一名骄扬跋扈的神策军兵士。蒋云裳低声笑道:“好俊的羽林郎。” 真修静一把抓起地上那个摘盔去甲的飞龙兵放到床上,一抖被子盖好,手一挥,道:“走。”拉开铁门,三人鱼贯而出。 铁门外又是一间房子,有两名军士守着,见真修静出来,便过来将铁门锁上,赔笑道:“真统领这就走了。”真修静“嗯”了一声,领着顾师言与蒋云裳扬长而去。 顾师言心中狂喜,实未料到如此轻易便脱身了,心道:“此番脱险后我再也不会留在长安了,日本王子棋艺再高也轮不到我去对付,只待找到乌介山萝让她与那颉啜大哥团聚之后,我便隐居山野,以棋酒自娱,从此不问世事。”蒋云裳碎步跟在他身后,还用手拽着他的甲胄,这令顾师言有点发愁,不知日后如何安顿她? 三人转过一座军帐,却见迎面一串孔明灯,有十余骑从辕门而来,为首者不是蒋士澄却又是谁! 蒋云裳慌了,道:“糟糕”。 真修静沉声道:“不要慌乱。”径直朝蒋士澄他们迎去。 蒋士澄骑在大马上,看到真修静,便问:“真统领,轩辕真人来了没有?” 真修静躬身道:“回蒋大人,小将未见到轩辕真人。” 蒋士澄道:“那好,你便到辕门候着,等真人一到立即领他来见我。咦,云裳怎么也在这?” 蒋云裳只好从真修静背后转出,敛衽施礼道:“回蒋爷,那个顾师言把贱妾给赶出来了。” 蒋士澄尖声笑道:“你们昨夜不是玩得很痛快吗?一夜夫妻百日恩,姓顾的怎么翻脸不认人!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今个儿还胡说八道戏弄咱家,若不是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早给他弄成阉人彘了。好了,你们去吧。”一提马缰,领着手下十余骑向大帐而去。 待得他们转过军帐不见,蒋云裳拍着胸口低声道:“可把我给吓死了。”回头看顾师言。顾师言盔甲齐整,头盔下拉遮住眉毛,再系上风扣,一张脸只露眼睛和鼻子,只有挑灯细看才会被人认出。真修静道:“快走,此地不可久留。” 三人刚到辕门口,却又遇上了轩辕集与三痴道人。把守辕门的一位统领见到真修静,忙道:“真统领,你领二位道长去见蒋副使吧。”真修静推托不得,只好对顾师言道:“马齐,你送云裳姑娘回府。”又对轩辕集师徒二人道:“真人,请,蒋大人已在中军相候。” 顾师言与蒋云裳欲出辕门。正这时,忽听身有人快马驰来,叫道:“云裳姑娘慢走,蒋大人命你前往大帐侍候。” 蒋云裳既然走不成,顾师言扮的飞龙兵也就没了出军营的理由,只得随真修静一道前往中军大帐。 轩辕集与三痴各跨一匹瘦马,轩辕集眯着眼,三痴道人虎着个脸,二人都是一声不出,似乎忧心忡忡。真修静领着轩辕集师徒二人来到大帐,蒋士澄迎出帐外,道:“真人鹤驾降临,咱家有幸,请。”进到帐中坐定,蒋士澄命云裳在一边侍候,又对真修静道:“真统领,你忙你的去。”真修静施了一礼,领着顾师言转身离去,却又被蒋士澄叫住,蒋士澄道:“这兵士留下,帐外听令。” 真修静望了顾师言一眼,顾师言点点头,真修静把一块小铁牌悄悄塞到顾师言手里,便出帐去了。 顾师言也无暇看那小铁牌是何物事,忙掖在腰间,笔直立在帐外,心中忧惧交集。听得帐内贼道三痴的大嗓门道:“原来与我下棋的那个姓阚的便是顾师言,这小子,下棋耍赖不说还想挑拨吾师与魏公的交情,蒋大人还留着他作甚?依贫道的脾气,早已一刀砍了。” 轩辕集道:“三痴,休得多言,蒋大人自有算计。” 蒋士澄笑道:“杀他不过是捏死只虫豸!只是咱家还要落在他身上办成一件大事,是以让他苟活数日。云裳,给两位道爷斟酒。” 轩辕集道:“那夜有三个不速之客夜探乘天门道观,偷听了老道的一言半语,却原来是这厮。” 蒋士澄道:“早间他一番胡说还真把咱家吓了一跳,咱家想这是多大的事,真人又怎会对他推心置腹!现已查明,那夜除顾师言之外,另两人是西川杜琮的手下,顾师言便是与杜琮之子杜瀚章一道进京的,不过他们所知仅限于此,并不知真人与魏公所谋究竟是何事,真人也不须懊恼。” 三痴道人心急,问:“不知蒋大人留顾师言这么个死囚又有何用?” 蒋士澄洋洋自得地道:“三痴道长是棋中高手,想必知道死子亦有大用之理,顾师言便是颗死子,咱家却要让他为我所用。” 三痴道人“哦”了一声,道:“愿闻蒋大人妙计。” 蒋士澄道:“目下郓王李漼与夔王李滋都在争夺东宫太子之位,夔王得内枢密使王归长之力,而魏公与我则是郓王一派——” 三痴道人奇道:“魏公与蒋大人拥戴郓王?这与外界的所传不符呀,都道郓王与魏公不和。” 蒋大人嘿嘿笑道:“此乃迷惑人之策,是为了不让夔王之党有了防备,只是各藩镇有支持郓王的也有支持夔王的,这顾师言与西川杜琮关系甚密,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与那颉啜交情匪浅,而那颉啜又是他义兄,咱家就是想借顾师言之力让这二方藩镇支持郓王,只是近日来夔王与王归长一党密谋甚急,似有先发制人之势,当年文宗时甘露之变是前车之鉴呀。” 三痴道人问:“魏公与蒋大人有何对策?” 蒋士澄压低声音道:“圣上近来颇好神仙,饵丹服药以求长生不老,郓王投其所好,引荐虞紫芝进宫为圣上炼丹。” 三痴道人诧异道:“虞紫芝?” 蒋士澄嘿嘿笑道:“这便是尊师与魏公、郓王所谋之大事呀。” 三痴道人心领神会,干笑了一声,不再发问。 轩辕集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开声道:“宣宗皇帝专宠夔王,郓王素怀不忿,若是夔王身登大宝,还有郓王的活路吗?这是你死我活之事,也怨不得郓王心狠,能留皇帝一命算是郓王尽孝了。” 帐外偷听的顾师言大吃一惊,听这恶道与蒋士澄的意思竟然想要对宣宗下毒手,那郓王李漼看起来一副忠厚相,却原来是狼子野心! 蒋士澄那夜枭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虞紫芝七七四十九日丹成,定于明日正午时开鼎取丹,嘿嘿,只要圣上服下,那么无论咱们做什么,圣上都只剩点头的份了,魏公掌控北军,那时矫诏立郓王为太子,有谁敢不服,立斩!至于外邦藩镇,只要是李姓子孙当皇帝,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轩辕真人,圣上明日召见就是为了这服食丹药之事,大事一成,郓王自会封真人为国师,哈哈,真人是两朝国师,前所未有啊。” 两个贼道、一个太监都阴恻恻地笑将起来。 蒋士澄手一拍,道:“夜深了,我派人送二位回道观吧,明日一早宫内会差人来请真人进宫,一切都不会有差错的。” 轩辕集心思极细,道:“蒋大人,此事非小,这位女子暂不可让她出营,过了明日便无事了,人心叵测,不得不防呀。”轩辕集指的是蒋云裳。 蒋士澄笑道:“真人所虑极是。云裳,你还是回顾师言那里,不信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他会拒之门外。”提高声音叫道:“来人。” 帐外的顾师言两边一看,只有自己一个兵士,还是个冒牌货,只得硬着头皮入帐,蒋士澄根本未抬眼看他,道:“送云裳姑娘回壬字号监牢,便是关押顾师言的那间。” 云裳怕顾师言露馅,赶忙走了出来,顾师言便跟在她身后。二人出了大帐,急走了几步,离大帐远了,云裳拍着胸口轻声笑道:“好险,差点脱不了身。”又问,“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回那牢房呆着吧?” 顾师言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离开这鬼地方,宣宗一向对自己恩遇有加,决不能让他受害于乱臣贼子之手,当下低声道:“等那两个贼道离开后我们也混出军营去。” 二人找个黑暗处藏身,不一会就见轩辕集师徒二人辞别蒋士澄出帐,上马朝辕门而去。顾师言与蒋云裳远远跟随,眼见他二人出了军营,顾师言也壮着胆径往辕门闯去,却被守军拦住,喝道:“出示腰牌。” 顾师言吃了一惊,心想我哪有什么腰牌!猛然想起真修静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块牌状物,赶忙摸出来拿在手里一现,守门军士也未细看,便退后一步放行。顾师言还问了一句:“真修静统领出营了没有?”那军士道:“早出去了。” 顾师言出了辕门,东张西望,未见真修静的身影,便与蒋云裳急急赶路。月色如霜,凉沁肺腑,从朱雀门到小雁塔的杜瀚章住处约有七、八里地,此时已过了亥时,路上遇到两拨巡夜的禁军,顾师言出示腰牌,便通行无阻了,平安到达杜瀚章府第。却见杜瀚章与真修静正在门口相候,见顾师言安然脱险,大喜,忙进前厅叙话。 却见萦尘哭成泪人儿一般,上前叫声“公子”,呜咽不成声。泉儿跟在萦尘身后,也哭。顾师言笑道:“我凭真统领与云裳姑娘之力,得脱牢狱之灾,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哭什么呀。”泉儿道:“我们都担心公子爷在狱中受苦。” 萦尘泪眼婆娑,眼圈青黑,显然整夜未睡,容颜甚是憔悴。顾师言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以示抚慰。四处看,未见阿罗陀,问泉儿,泉儿说昨日公子爷出事后,阿罗陀便不见了,想来是营救公子爷去了。阿罗陀忠心耿耿,顾师言有难他定会冒死相救的。 顾师言皱眉道:“阿罗陀生就异相,太招人耳目,瀚章兄,请你多遣人手速速寻他回来。”杜瀚章道:“我得知真统领要仗义救你,已派人四处找他,却是踪影不见。阿罗陀勇力过人,也不必为他担心,倒是你自己还身处险地,明日一早蒋士澄他们便会发现你已越狱潜逃,那时全城搜查在所难免,我已命手下备好车马,我们明日一早出城,奔回西川。” 顾师言摇头道:“我不能走。”便将郓王李漼与蒋士澄密谋毒害宣宗之事说出。真修静惊道:“郓王一向仁厚,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顾师言道:“自古皇位之争,不顾父子之情手足之谊互相残杀的屡见不鲜,本朝太宗皇帝便是在玄武门击杀兄弟李建成、李元吉之后才顺利登上皇位的,在郓王看来,或许他是不得已为之,不然夔王即位,想必也没有他的活路。” 泉儿一旁插嘴道:“他们父子兄弟爱杀来杀去,公子爷你也犯不着去管,我们还是早早出京才安稳。” 顾师言道:“宣宗对我有恩,知恩不报,何以立身于天地间!我一定要想法子给皇帝传个信。”真修静慨然道:“大丈夫正当如此!” 杜瀚章本来也想劝顾师言不要搅到宫廷漩涡中去,见真修静也如此说,便不好劝阻,只是道:“这事极难处置,丹药尚在炉中,你若说丹药有毒,道士翻云覆雨,转眼就会弄出一颗无毒的丹药来,郓王与宣宗是父子之亲,你如何争得过他!”真修静道:“这事只秘密报知宣宗一人,待道士取药时当场揭露,逼那姓虞的道士自己服下,岂不是真相大白了。” 顾师言点头道:“对,只是如何报知宣宗而不泄露消息却是件难事。”想了想,道:“令狐绹乃皇帝心腹重臣,我明日一早去见他,让他告知皇上。” 真修静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顾公子想必还不知令狐绹与郓王关系大非寻常吧?” 顾师言道:“这我倒是不知,此事确也不能轻易托人,时间紧迫,这可如何是好?”宫中都是马元贽的耳目,要单独面见宣宗实无可能,此事又声张不得,实在令人无计可施。 中卷 十六、应悔此行徒恻恻 众人彻夜无眠,商量对策。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众人苦无良策之时,忽报大学士郑颢求见杜公子。杜瀚章喜道:“他来得正好!”整衣出迎。 众人这才发现晨光透入,天已破晓。 万寿公主竟也随郑颢一道来了,这公主虽然刁蛮任性,却甚是讲义气,这两日一直在缠着父皇下旨赦免顾师言,宣宗不搭理她,她就叫上郑颢一起去见马元贽,万寿公主自小就怕这老太监,现在也顾不得了。马元贽皮笑肉不笑,说过两天就放顾师言出来,请公主宽心等待。万寿公主知道马元贽随口敷衍她,着急得很,也不知从哪得知到杜瀚章是顾师言好友,是以一大早就让郑颢陪着来问讯。 顾师言隐在屏风后,见进来的只有郑颢与万寿公主两人,便现身相见。郑颢目瞪口呆,万寿公主睁着一双大眼睛又惊又喜地道:“啊!顾训,你逃出来了?”顾师言略略说了脱险经过,然后面色凝重地告知郓王与马元贽一党所谋犯上之事。 万寿公主惊得花容失色,口里道:“不会的不会的,漼哥决不会伤害父皇的。”郑颢也道:“马元贽一向与郓王不睦,倒是与夔王关系甚密,顾训你不会是听错了吧?”顾师言道:“这是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诡计,马元贽、蒋士澄之党就是为了让人误以为他们与郓王不和,这才好从中得售其奸。” 真修静力证道:“顾公子所言甚是,小将就亲眼见过蒋士澄深夜密访郓王府。”真修静是蒋士澄的手下,他的话是铁证。郑颢点点头,不再争辩。万寿公主却还是不信,道:“漼哥一向最孝敬父皇和母后,对我们也很好,我不信他会对父皇做出那种事!” 顾师言本想说“大奸大恶之人最喜以小恩小惠待人”,却怕公主伤心,只是道:“现今最要紧的是劝阻皇上不用服用虞道士炼制的丹药——”。 万寿公主插嘴道:“是道姑,虞紫芝是女的。”顾师言“哦”了一声,接着道:“丹药有毒无毒让这女道一试便知,她自己炼制的叫她自己试服,这叫请君入瓮。”万寿公主道:“好,顾训你与我一道进宫,先不要和父皇说这事,只阻止父皇不要服药就行了。” 杜瀚章请蔡先生再为顾师言易容,这回扮成一个小黄门,万寿公主在一边瞧得直吐舌头,惊奇不已。 万寿公主、郑颢、顾师言三人由丹凤门入大明宫,直奔含元殿,宣宗早朝未归。三人等了好一会,已是辰末巳初时分,公主道:“不行,父皇或许直接去大角观了。” 唐代君主喜好神仙道术,在宫中建有道观,这大角观甚是有名,当年玄宗宠妃杨玉环便曾在此出家三月,然后还俗,以示脱胎换骨,不再是玄宗儿媳了,玄宗便可堂而皇之地迎她入宫,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 三人匆匆赶到大角观,却见轩辕集先到了,手执拂尘,正与宣宗坐而论道。万寿公主让郑颢与顾师言在廊下等候,她进去给皇帝请安,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宣宗道:“你又有什么要事?来来来,让老神仙给你相相面。”万寿公主急道:“父皇,儿臣确有要事,相面呆会再说,这事拖延不得。” 宣宗以为她还是为顾师言之事,愠怒道:“小孩子家怎么缠夹不清!回你的鸣谦宫去,抄《女训》十遍。” 万寿公主撅着嘴出来,对郑颢道:“郑颢,你去对皇上说。” 宣宗见郑颢也来说有要事禀报,心知定是万寿遣他来的,但郑颢毕竟是翰林院大学士,君臣礼仪是要的。轩辕集察言观色,起身道:“皇上既然有事,老道暂避一下。” 郑颢待轩辕集退下后,跪禀道:“皇上,微臣得知讯息,虞紫芝所炼丹药将不利于皇上。”宣宗眉头一皱,问:“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郑颢道:“事关重大,且未确定,微臣不敢多说,待查明那丹药果然有毒之后,微臣才敢明言。”宣宗道:“虞紫芝若不是可靠之人,郓王又怎会举荐其入宫?”郑颢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宣宗沉吟了一会,问:“郑爱卿,这事你是听谁说的?”郑颢生怕自己担干系,道:“是公主说的,公主是听顾师言说的。” 宣宗奇道:“听顾师言说的?他在神策军大牢里关着怎能对公主说起这事!”郑颢道:“回皇上,顾师言他逃出来了。”宣宗忙问:“逃出来了?在哪里?叫他快来见朕。” 宣宗见到顾师言大为惊奇,道:“你当真好本事,竟能从神策军大牢逃出来!好了,朕也不问你的罪,你既已脱身,那就埋名隐姓,远走高飞吧,却跑到宫里作什么?” 万寿公主见父皇对顾师言颇为亲切,便插嘴道:“顾训是担心父皇的安危这才冒险进宫的。”宣宗点点头,问:“顾爱卿,你把前因后果对朕细细讲来。” 顾师言叩首道:“陛下,此事牵连甚广,恕罪臣不能明言,只待虞紫芝来献丹药时,陛下命她试服便是,若她服下无事,那只怨罪臣捕风捉影,陛下责罚罪臣便是;若她不敢服,或服下出现凶恶症状,那时罪臣再将一切细细禀上。” 宣宗道:“你的心思倒是挺细,好,朕便听你一言,午时已近,你们随朕一道去丹房看看。” 丹房在道观邃密幽深处,早见一中年道姑迎上前来稽首行礼道:“贫道参见陛下。” 这道姑便是虞紫芝了,著月白道袍,以竹簪绾髻,身体颀长,丰姿宛在,早几年也是一个美人。 宣宗道:“虞仙姑,今日丹成,朕要重重赏赐于你。”虞紫芝道:“贫道是方外之人,入宫炼丹并非希图富贵,只因陛下是有道明君,陛下益寿延年也是天下苍生之福。”虞紫芝声音低沉婉转,极是动听。 宣宗一笑,正待说话,忽见郓王李漼急急赶来,行过礼后起身道:“儿臣得知虞道姑为父皇炼制的九转金液大还丹于午时开鼎,特来侍候。” 宣宗还未答话,又见马元贽由两个小太监搀着一步三摇地来了。 丹房西侧有一密室,内有八卦炉,平时除虞紫芝与两个烧火道童之外不让任何人进去。虞紫芝掐指一算,躬身道:“陛下,午时已到,可以开炉取丹了。”又道:“大丹已成,无须禁忌,陛下请进吧。” 宣宗步入密室,室内别无他物,只有那座高达五尺的八卦炉,按文王先天八卦方位排列。虞紫芝取了一把桃木剑,踏罡布斗,绕鼎三周,然后一手托着垫着红缎的木盘,一手于炉鼎巽位旋开一圆形暗门,炉中腾起一阵五彩烟气,五色烟散尽后,托盘中已多了七粒赭红色的蚕豆般大小的丹丸。 虞紫芝脸现喜色,将托盘献于宣宗,道:“陛下洪福齐天,丹成七粒,服之身轻体健,发乌齿固,容颜转少,妙用无穷。”宣宗道:“现在便可服用吗?” 虞紫芝抬眼看了看宣宗气色,问:“贫道曾言服药前三日须斋戒沐浴,陛下可曾遵行?”宣宗道:“这个自然。”虞紫芝道:“甚好,此七粒神丹陛下每日午时用净水送服,一日一粒。” 宣宗点点头,缓步出了密室,在丹房一张醉翁椅上坐定。虞紫芝擎着托盘上前,一女道童递上一茶盏,内盛净水,虞紫芝道:“陛下,午时未过,请服用吧。”宣宗双目直视虞紫芝,缓缓道:“虞仙姑相必一直是斋戒的吧?”虞紫芝秀眉一蹙,道:“贫道自幼出家,已是四十年的长斋。”宣宗道:“好,相烦仙姑为朕试服一粒。”虞紫芝全身一震。宣宗道:“这是宫中的规矩,仙姑不知?” 顾师言一直立在万寿公主与郑颢二人身后,这时偷眼瞧马元贽脸色,心想这老太监应该心惊胆战了吧,但见马元贽皱着一张老脸,两眼眯缝着,似在打瞌睡。再看郓王李漼,脸有惊疑之色。 虞紫芝擎盘的双手微微发颤,道:“陛下,这丹药贫道却是不能服。”宣宗面色一沉,声音严厉,问:“你若服了便会怎样?”虞紫芝白净的额角冷汗浸出,道:“陛下,丹药亦有雌雄之别,陛下是乾阳之体,此丹药汇聚六阳真气,是以陛下可服而贫道不能服。”宣宗冷笑一声,道:“药也分雌雄,真是奇谈!来人,请轩辕真人。” 顾师言心道不妙,请轩辕集来自然帮着虞紫芝说话。顾师言这时才发现自己犯一个大错,现在宣宗身边除了万寿公主、郑颢与他三人外,其余都是马元贽、郓王一党,看来宣宗已是身入险地,当下悄悄扯了扯郑颢衣角,郑颢附耳过来,顾师言压低声音叫郑颢立即出去召集侍卫来护驾。 郑颢也知宣宗处境极为凶险,悄悄的溜了出去,宣宗、马元贽等都目注虞紫芝,竟未察觉丹房内少了一人。 虞紫芝满脸惊惶之色,对宣宗身边的郓王李漼道:“王爷,贫道绝无虚言。”又转头朝宣宗道:“若陛下一定要试,便找一男子来试,贫道女流,与此药性相冲。” “妖言惑众,还想嫁祸于人吗!”门外轩辕集的声音传了进来,拂尘一扬,枯瘦如柴的轩辕集立在众人面前,朝宣宗躬身行礼。 宣宗道:“好,轩辕真人是方家,道家方术可有丹药亦分雌雄之说?” 轩辕集朗声道:“‘上药三品,神与气清。存无守有,顷刻而成。知者易悟,昧者难行。出玄入牝,若亡若存。人各有精,精合其神。丹在身中,非白非青’。皇上,神丹乃天地间精气凝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雌雄同体,亦阴亦阳,无论男女,皆可服用。” 顾师言与万寿公主闻言对视了一眼,心想老道这么说不就让虞紫芝露馅了吗?奇怪! 虞紫芝惶急道:“轩辕真人,天下道流是一家,你怎可如此曲解道经诬陷贫道?”轩辕集不理她,朝宣宗道:“左道妖术,难以尽绝,当年汉成帝便是服了左道红丸以至一夕暴崩,皇上不可不慎。” 宣宗闻言,勃然怒发,喝问:“虞紫芝,这药你服还是不服?”虞紫芝面容惨淡,朝郓王望去。郓王脸色发青,哪还敢出声! 虞紫芝默默放下托盘,看着盘中那七粒丹丸,眼泪流了下来。轩辕集冷笑道:“让你服你便流泪,若是皇上服了,天下百姓岂不都要痛哭了!”轩辕集这话无异于火上加油,宣宗越想越怒,厉声道:“来人!” 虞紫芝知道皇帝要强行命她服药了,此药入口,也许生不如死。虞紫芝可不是等闲之辈,腰肢一扭,月白道袍飘拂若云,整个人飞旋起来径朝门外冲去。宣宗急叫:“抓住她。”环顾左右,却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忽见面前青影一闪,轩辕集闪电般追至虞紫芝身后,大袖一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探出,抓住虞紫芝左肩巨骨穴。虞紫芝顿时半身酸麻,迈不动步。 顾师言有点发懵了,内心起了极大的不安,隐约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陷阱,其中头绪纷繁,一时也理不清,但被人利用了的感觉非常强烈。 虞紫芝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太监将一粒丹药塞进她口里,轩辕集用指尖在她颊车穴一拂,“咕噜”一声,丹药入喉,随之肩部要穴被解开。 轩辕集退后数步,掸掸道袍,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缩成一团的虞紫芝。虞紫芝双手捧着心窝,嘶声叫道:“轩辕集,贫道与你素无怨仇,为何这般害我?” 轩辕集拂尘轻摆,冷冷道:“你欲谋害皇上,老道自然容你不得,若是你肯招出幕后主使之人,老道或可求皇上饶你不死。”一边的郓王李漼闻言脸色大变。 虞紫芝心神渐乱,听不清轩辕集在说什么,转脸向着宣宗,双手揪着自己胸口的道袍,悲戚道:“陛下,贫道对陛下绝不敢存加害之心,丹药、丹药——”一直眯着眼默不作声的马元贽这时开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不善,若非圣上明察,你奸谋已然得逞,好生凶险哪。” 马元贽尖利苍老的声音如针芒直刺顾师言耳鼓,蓦然脑海里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是了,是了,这是马元贽一党为陷害郓王所设的一个圈套! 马元贽与郓王在对待虞紫芝之事上态度迥异,可见二人决非同谋,但虞紫芝所炼丹药确然有毒,难道真是郓王主使的?顾师言瞬息间将昨夜出逃以及偷听到蒋士澄与轩辕集密谋之事回想了一遍,陡然心底一凉:这前前后后之事太过巧合,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单等自己入套,如此说蒋云裳、真修静俱是蒋士澄的同谋了,只是他们既知郓王阴谋,直接报知宣宗便是,为何要如此费心做作让自己代为传言? 虞紫芝呼吸急促起来,脸颊不胜酒力般酡红,眼角眉梢春意盎然,再无怨恨悲戚之语,喃喃道:“好热、好热。”竟自宽衣解带,做出种种轻佻撩人之态。 轩辕集对宣宗道:“皇上,她药性已发作,看来此药是催情之药,陛下若不慎服下,势必纵欲癫狂,后患无穷。此女用心果然险恶,岂料圣天子百神护佑,她害人不成反害己。” 门外足声杂沓,郑颢领着数十名带刀侍卫前来护驾,见宣宗无恙,就立在丹房外候命。 而此时的虞紫芝发髻散乱,月白道袍已脱去,还不肯歇手,竟将亵衣尽数扯去,赤身露体。虞紫芝虽年过四旬,但肌肤白净,身无赘肉,细腰长腿,体态绰约,直如二八少女。手抚胸乳,婉转娇吟,好似发情牝猫。万寿公主羞得垂下头以手遮眼不敢看。 宣宗心下暗惊,心道:“幸得顾爱卿报讯,不然朕若服下此药,生死且先不论,单这丑态百出,就令朕无地自容。”怒喝道:“这妖妇,成何体统!来人,将其拿下,打进大牢。”门外两个侍卫应声入内,要擒虞紫芝。 虞紫芝面红耳赤,情欲激荡,全身鲜血一阵阵往脑海里涌,一颗心怦怦似要跳出胸膛,全身肌肤发烫,张开双手就往一名侍卫抱去。那侍卫见她来势甚急,侧身一让。虞紫芝一头便朝门柱撞去,只听一声闷响,虞紫芝抱住门柱,身子慢慢坐倒,就此不动。那侍卫上前一看,见她鼻下两条血迹,额际更是鲜血直流,一探鼻息,竟已气绝。 宣宗眉头紧皱,命人将虞紫芝尸首拖出宫去埋葬。 马元贽上前道:“圣上,虞紫芝已伏法,但其幕后主使尚未揪出,实在令老奴寝食难安。”马元贽语气沉重,显得忧心如捣,似乎普天之下就数他最关心皇帝安危了。 宣宗面带寒霜,一言不发,其余人等都是大气不敢出,生怕惹祸上身。郓王李漼面色惨白,嘴巴动了两下,走到宣宗面前,双膝跪倒,道:“父皇,虞紫芝虽是儿臣举荐入宫的,但儿臣确实不知她有如此逆心。” 宣宗捻须不语。万寿公主也跪下道:“父皇,漼哥绝不会与虞道姑合谋害你的,定是这道姑自己失心疯,才干出这等坏事。”万寿公主话音刚落,就听马元贽“嘿”的冷笑一声。 万寿公主的确无谋,她这么一说,等于把话挑明了,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宣宗沉着脸还是不言语,似在思忖如何发落自己这个长子。郓王猛地抬起头,满眼是泪,大声道:“父皇,儿臣已入染池,难表清白,只有一死,以谢父皇。”说着拈起那托盘上一粒丹丸,就要放入口中。 宣宗手一抬,道:“且慢。”马元贽也出来劝阻道:“郓王殿下,事情还未查清,你又何必如此性急,圣上明鉴,不会冤枉了好人的。”万寿公主急道:“漼哥你不要做傻事,父皇不会怪罪你的。” 郓王跪着挺直身子,将那枚丹药向宣宗、马元贽等人明示,道:“父皇,这丹药是虞紫芝所炼,虞紫芝服此丹药已然身亡,丹药有剧毒似已无疑,虞紫芝是儿臣举荐入宫的,此事儿臣难逃其咎,但儿臣还记得父皇命虞紫芝试服丹药时,虞紫芝请求找一男子来试。”宣宗点点头。郓王接着道:“若丹药果真有毒,即使找一男子试服,毒性发作时虞紫芝也难逃一死。”万寿公主这回机灵了,接口道:“或许这丹药真的如虞道姑所言男子服得女子服不得。” “正是!”郓王大声道:“儿臣要亲身试服此药,若毒发身亡,那只怨儿臣无识人之明,荐了妖人进宫危及父皇,儿臣以死谢罪,正合其宜。”郓王将后面的话隐住不说,反正在场诸人都明白,一仰脖,将那丹药丢入口中,脖颈一梗,强行咽下。 宣宗立起身,急道:“漼儿不可。”郓王一笑,对万寿公主道:“好妹妹,为哥哥端杯水来,我有点噎着了。”万寿公主泪流满面,哽咽道:“漼哥你快吐出来,要试药另找人便是,牢里的死囚多得是。”一边的顾师言抢上前,将锦案上那杯净水递与郓王。郓王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朝宣宗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父皇,一儿会孩儿若是毒发,那是孩儿咎由自取,请父皇命侍卫绑住孩儿手臂,以免孩儿出丑便是。”说罢闭上眼睛直挺挺跪着。 宣宗也不禁流下眼泪,道:“漼儿你何苦如此,朕相信你便是,虞紫芝又与你何干!”一旁的马元贽与轩辕集面面相觑,郓王如此刚烈实出他们意料之外,完全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顾师言大为佩服,郓王此举不禁胆识过人,也是行险之着,不如此则无以明心志,不如此即便宣宗不予追究,马元贽那一关也不好过,日后如何还能与夔王逐鹿东宫!还有,郓王认定虞紫芝并无谋害宣宗之心,这才决定以身试药,但若是虞紫芝为他人所收买,丹药果真有毒,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大丈夫行事,原也顾不得这许多,瞻前顾后,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最终授人以柄,还不如奋起一搏! 丹房内鸦雀无声,众人眼光都盯着郓王李漼。万寿公主想着虞紫芝的惨状,惊惧不安,拉着顾师言的手问怎么办怎么办?顾师言附耳道:“郓王不会有事,我们上了马元贽的当了。” 已过了半盏茶时间,郓王还是那么直挺挺跪着。万寿公主上前问:“漼哥你没事吧?”郓王睁开眼,含笑道:“没事,只觉丹田有一股热气弥漫,却是说不出的舒服。”万寿公主喜道:“太好了,这丹药没毒,唉,只可惜了虞道姑!” 宣宗脸色阴沉,虞紫芝是含冤而死了,这倒显得宣宗生性多疑,寡恩无慈了,不禁恼羞成怒,示意让郓王平身,扭头盯着扮成内官的顾师言,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师言知道皇帝要迁怒到他头上,现在可好,不但马元贽他们要杀他,连宣宗、郓王都恼恨起他来了,要辩白也无从辩起,若是把晚昨经历叙说一遍,说听到马元贽、轩辕集与郓王谋划犯上,马元贽明明与郓王不和,宣宗又是正值气头上,肯定不信。顾师言只有跪着领罪。 万寿公主急道:“父皇,顾,他虽然误信谣言,但也是一片忠君好意呀,请父皇不要责罚与他。” 宣宗“哼”了一声,道:“好意?离间朕父子,害得虞道姑惨死,若非漼儿冒死自明,岂不让朕铸成大错!” 马元贽看了轩辕集一眼,心道:“杀鸡用了牛刀,原想扳倒李漼,未想只套住这个姓顾的,这姓顾的咱家在哪里不可以杀,还要费这些周折,唉!”马元贽从宣宗话语里知道这内官便是顾师言所扮。 宣宗道:“你说是听信谣言,那好,现在便对朕说说,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顾师言跪着扭头朝马元贽看了一眼,马元贽笑眯眯地正看着他,那样子似在鼓励他尽管说、大胆说。顾师言心知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反而会显得愚蠢可笑,只有等宣宗气消了,冷静下来以后再将事情原委详细说出,宣宗才会明白这是马元贽一党设计陷害郓王的圈套。顾师言叩头道:“皇上,罪臣愚昧,无可自辩,甘领罪责。” 宣宗怒道:“甘领罪责?你有几颗脑袋,便有十颗也该砍了。” 郓王知道这其中定然大有蹊跷,忙道:“父皇息怒,此人诬陷虞道姑,锋芒直指儿臣,其用心险恶,谅非一小太监所能谋划——。” “小太监?”马元贽打断道:“此人是在逃钦犯顾师言,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来人,拿下。”两名侍卫进来将顾师言绑将起来。马元贽朝宣宗躬身道:“圣上,待老奴将这钦犯带下细细审问,定要追出幕后主使之人。”说罢也不等宣宗点头,顾自命令侍卫推着顾师言往外走。 万寿公主见顾师言又落到马元贽手里,心下焦急,道:“父皇,顾训他确是一片忠心,要不然他也不会冒险进宫来报讯,他其实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宣宗道:“不要多说了,顾师言死有余辜。” 忽听得丹房外一阵鼓噪之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万寿公主冲到门外一看,却见顾师言被一侍卫扛在肩上跳跃如飞,眨眼奔到高墙边。禁宫围墙高达二丈,这侍卫背负一人却是毫不费力地蹿上墙头,一晃不见。 马元贽目瞪口呆,那数十名侍卫也是望墙兴叹。大角观坐落在大明宫西侧,高墙外便是皇家园林,虽有禁军把守,但想必拦不住此人。 宣宗步出丹房,问知顾师言被一侍卫救跑了,大为惊怒,道:“这还了得,朕的禁宫是菜市口吗?说来就来,说跑就跑!那个侍卫是谁?速速追查。”然而奇怪的是,在场数十名侍卫都说不出救走顾师言的那名侍卫是谁,不但如此,还连他的长相都说不清,这个说胖那个说瘦,这个说是高个,那个又说不对是矮个。气得宣宗大骂侍卫是一群废物。 轩辕集出来得晚了,顾师言被人救走只是眨眼间的事,这老道没看到,但听侍卫们说那人背着顾师言还能翻上二丈高墙,也是吃了一惊。 宣宗道:“秦恭。”一人应道:“在”,是个膀大腰圆的大胡子侍卫。宣宗命他速去查看今日当值的侍卫有谁缺差? 秦恭领命而去。轩辕集对宣宗道:“陛下,依老道看此人决非禁宫侍卫,不是老道小瞧了这些侍卫,这二丈高墙他们能空手翻越过去的便没有几个,更别说背负一人了!” 宣宗摇头道:“国家俸禄养的都是这么些无能之辈,捉不住逃犯也就罢了,可恼的是竟连逃犯长得什么模样也说不清楚,唉!”轩辕集道:“陛下不须气恼,这也怨不得侍卫们,此人身手当世罕见,只是其相貌众说纷纭,这倒是可疑。” 宣宗问:“有何可疑?”轩辕集道:“陛下可知扶桑岛有种奇术叫作东瀛忍术的?这忍术分九种,样样精通的称白衣忍者,这白衣忍者又分三等,最上的是精进忍者。关于精进忍者有种种传说,其一便是能幻化易形,胖瘦高矮、男女老幼,扮什么象什么,人称‘千面人’,比之中土的易容术高明百倍”。宣宗道:“轩辕真人这么说莫非救走顾师言的便是东瀛忍者?顾师言怎么和日本人也有瓜葛了?”轩辕集道:“老道也只是猜测,不过顾师言与东瀛人关系甚密却是事实,老道就曾亲眼见他与一东瀛女子在一起。” 宣宗“哦”了一声,就见秦恭与侍卫统领范早行急急而来,禀报说当值侍卫一个不少。轩辕集点头道:“这就是了,不出老道所料。”宣宗怒气未消,道:“这些日本人敢在我禁宫内劫人,我大唐颜面何存!范统领,你会同九门提督查一查留居长安的日本人,一定要把顾师言给抓回来。” 万寿公主见顾师言被人救走,心里暗喜,听宣宗口气严厉,似乎不把顾师言抓到不罢休,又有点担心,想要央求父皇不予追究,怕父皇正在气头上反而责骂她,心想还是过两天再说。 郓王李漼道:“父皇,日本王子源薰君不日将率遣唐使来朝,此时搜查留京日本人似乎有点不妥,请父皇三思。” 宣宗沉吟未语。轩辕集忽道:“不知陛下可记得当年日本僧人吉备真备?”宣宗道:“吉备真备人称日本神僧,朕幼时在十六院时还见过他,传闻其早已仙逝。”轩辕集笑道:“此乃谣传,吉备真备尚在人世,或许便在长安城。”宣宗道:“是吗?真人为何忽然说起他来?莫非——?”宣宗住口不言,看着轩辕集,意似询问。 轩辕集道:“陛下猜测得是,吉备真备与东瀛忍者大有关系,其实吉备真备自己便是一名精进忍者。” 此言一出,宣宗愕然。万寿公主撇嘴道:“那老和尚我见过的,老态龙钟,一推就倒,不信他还能跑到这里来救人!”轩辕集笑道:“公主殿下说笑了,吉备真备年高体弱,自然不会亲自出手,但精进忍者亦称忍者师,年过五十便隐退以授徒为业,他手下自然不乏能力高超的忍者。”万寿公主道:“你也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 轩辕集尴尬一笑。宣宗瞪了万寿公主一眼,道:“不得无礼!”又对轩辕集道:“真人莫要见怪。”轩辕集赔笑道:“哪里哪里,老道确是胡乱猜测,但陛下不妨派人去潼关佛崖寺查一查。”一边的郑颢听到“佛崖寺”三字,眼神怪异地看了万寿公主一眼。万寿公主还不知佛崖寺已毁,嘟哝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老和尚在哪里你都打听清楚了。” 一侍卫禀道:“皇上,佛崖寺已于年前毁于大火。”众人俱各诧异,万寿公主却脸现喜色,心道:“好啊,庙也烧了,看你这老道还去哪里捉顾师言?”她还真担心顾师言藏身于佛崖寺。 马元贽见跑了顾师言,大为生气,说道:“轩辕真人的北斗神数乃道家一绝,便起一课,看这姓顾的小子能逃到哪里去?”宣宗也想看看这传言中法力高强的罗浮山人究竟有何能耐? 轩辕集抖擞精神,要在皇帝面前显一显,只见他双目半闭,口里念念有词,左手掐算天干地支,右手拂尘拂得几拂,睁开眼道:“陛下,顾师言将往东南,其地多水,繁华鼎盛,当为扬州。卦象体用犯冲,顾师言此去非死则伤。” 中卷 十七、拔剑已断天骄臂 轩辕集真不负其国师之名,料事如神,劫走顾师言的确是吉备真备手下的白衣侍者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也正是要带顾师言去扬州。 望月研一背着顾师言神不在鬼不觉地避过把守园林的禁军,出了崇天门。顾师言起先也不知是谁救了他,他被绑得直挺挺的,脖子都转动不得,脸朝下,只看见地面飞速移动,快得令他眼睛发花。那人扛着他好似扛一根粗木头,这粗木头又似乎只有四两重,那人蹿高伏低,根本不以肩扛一人为累,跑着跑着,那人干脆把靴子踢掉,光着脚跑。顾师言看着那人两只光脚交互摆动,快得令人感觉起码有八只脚象风车般轮转,忽然醒悟过来,叫道:“望月先生。” 那人脚步迟滞了一下,又快速奔跑起来,直到一片榆树林中才把他放下。顾师言微觉头晕,晃了晃脑袋,才看清那救他之人正是望月研一,身上的侍卫服色已不见,依旧是一件单薄的白袍,白色绫带扎腰,白袍下摆在足踝上方三寸,露出硬瘦如铁的双足。 顾师言深深鞠躬,道:“多谢望月先生。”望月研一木然不发一言。顾师言问:“望月先生可知衣羽小姐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去了扬州?” 望月研一目光一闪,生涩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顾师言也不隐瞒,道:“是玉鬘说的。” 望月研一又不吭声了,目光穿过榆树枝条盯着半空一片浮云,似乎心里有什么疑难之事决断不下。 此时已过了未时,红日西斜,榆树林中树影斑驳,一阵风来,枝条嫩叶轻拂,光影明暗变幻,望月研一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忽然开口道:“去扬州不去?” 顾师言一直在等他说话,忙应道:“好,我正要去扬州寻衣羽。”望月研一似乎已下了决心,不再迟疑,道:“那就请上路。”顾师言问:“这就走?”望月研一瞪着他。顾师言道:“且容在下暂回寓所准备行装,明日一早出发如何?” 望月研一盯着他看了一下,陡然跃上一棵老榆树随即又跳了下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裹,丢给顾师言。顾师言一看,却是一套衣物,还有一些银两。望月研一冷冷道:“今日不走,今世休想再见衣羽。”转身疾奔,消逝不见。 顾师言看自己身上还是太监的袍服,赶忙脱去,易容面具也撕掉,换上望月研一为他备好的衣物,戴上角巾穿上襕衫,却是一书生装扮,倒也合身。 天气渐暖,草青树绿,春色无处不在,顾师言自正月十五入京以来,一直沉迷于棋枰上,后来又给蒋士澄关了起来,已有多日未见野外景物,不禁胸怀一畅,四处转了转,穿过榆树林,却见面前是一汪湖水,这才知道到了昆明池。昆明池是汉武帝为训练水军而专门开凿的,池畔有建章宫,司马相如的大赋描写的上林苑也在这附近,沧桑数百年,如今已是一片荒野,只余半湖残水。顾师言也无暇凭吊,匆匆走到集市上,在一客店要了笔墨,写了两封信,给了客店小伙计三百五铢钱,叫他把信送到小雁塔下杜府,交给杜瀚章公子与萦尘小姐。店伙计听说把信送到后还有赏钱,兴冲冲地抬脚就走。顾师言叮嘱他不要错认了地方,杜府门前有三棵大愧树,高达数丈,远远就能望见。店伙计说小雁塔那一带他熟得很,请公子放心。 顾师言看那店伙计走远,便离了客店,雇了辆马车,悄然出了长安城。顾师言不想让杜瀚章、萦尘知道他要去扬州,信里只说已脱险,略略说了中了蒋士澄圈套的经过,提醒杜瀚章不要相信真修静与蒋云裳,烦杜瀚章回西川时送萦尘回柴桑。 当晚赶到渭南歇了一夜,第二日刚起身,店家来报说有人送来一匹马,顾师言出门一看,又惊又喜,系在檐下的那匹扬鬃奋蹄的高头大马不就是自己的黑骏马吗! 黑骏马见到主人,甚是亲热,伸长脖子,马头蹭顾师言的手臂。顾师言轻抚马鬃,问店家这马是谁送过来的?店家说没看清,只听到一个声音让我把马交给昨夜投宿的青年书生。顾师言谢了店家,多付了一些店钱,骑马上路。 黑骏马想必是望月研一送来的,只不知他是如何从杜府中把马盗出来的?要知道杜瀚章手下能人甚多,戚山堂、卞虎便是万人敌。 顾师言怕有追兵,没敢走官道,从小路往东、往南,行了二日,忽见路边桃林中有面酒旗,顾师言正走得乏了,便去买碗酒喝。这酒店甚是眼熟,一个胖老头迎了出来。顾师言记起来了,去年他和衣羽为躲避望月研一,共骑狂奔,曾到这小店喝酒暖身子。这一路行来,仲春天气,花木繁盛,与去年寒冬景象大不相同,是以顾师言都不认得这条小路了。 酒家胖老头也不记得顾师言了,切上野味,殷勤劝酒。顾师言问他可记得年前有位白衣姑娘曾在此饮酒?老头一脸茫然。 顾师言提醒说那次板凳腿都被斩断一事,老头恍然大悟道:“对对对,记起来了,你就是与那姑娘一起来的那男的。”顾师言含笑点头,哪料到胖老头诉起苦来,说那次板凳坏了不算,那矮胖子与人厮打也没付酒钱就跑了,小店小本经营,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顾师言有点扫兴,匆匆喝了两碗酒,付了酒钱上路。 东行至洛水,找到那夜与衣羽避雪的洛神庙。洛神庙破败荒凉,瓦楞间挤出的一丛丛青草还算有点生气。顾师言牵马进庙,见当日他和衣羽遗下的那块牛皮毡还在,只是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可见这数月来并无一人到过此庙。 天色向晚,寒鸦归巢。顾师言独自生了堆火,吃了点胖老头烹制的野味,分不清是兔子肉还是獐子肉,只觉一个人好没兴致,回想那夜衣羽在火光下对他说的那句“顾训,我给你做妻子吧。”既觉甜蜜,复又伤感,一个人凄凄清清抱膝呆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庭院夜栖的鸟雀忽然“扑溯溯”四散惊飞,顾师言抬头一看,大吃了一惊,院中不知何时已来了两个人,一红袍人,一黑袍人。 顾师言霍地立起身来,拔出佩剑,喝道:“什么人?” 只听一阵破锣般的大笑,黑袍人的声音极其刺耳。顾师言这才看清红袍客是老相识,黑袍人却是不认得,但鹰鼻塌目,面相凶恶,想必也是马元贽派来的神策军高手。 顾师言心道:“糟糕”,打量四周,寻求脱身。 那红袍客笑道:“奚老怪,跟着我没错吧,我就知道这小子要走这条道,嘿嘿,捉回去见魏公也算咱们的功劳。”黑袍人嘎声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还要咱们出马,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戳死他。”红袍客道:“管他娘什么来路,捉回去便是。”说着踏上台阶,冲顾师言道:“喂,姓顾的小子,识相的自己把自己绑起来,免得皮肉受苦。” 顾师言近来屡遭危难,也有点临危不惧了,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蒋副使派我出京办一件大事,两位何故阻挠?” 黑袍人一愣,问红袍客:“这是怎么回事?”红袍客“哼”了一声,道:“休听这小子胡说。”顾师言问:“两位是从魏公那里来的吧?蒋副使派我出京之事想必魏公还不知道,我若不是已归顺蒋副使,又如何能出大牢?两位若是不信,请随我到洛南见云裳姑娘。” 红袍客突然吼了一声,喝道:“休要骗我!”顾师言一惊,以为谎言露馅。那红袍客接着却问:“你说蒋副使派你办事有何凭证?” 顾师言松了口气,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块铁牌,这是真修静给他的腰牌,那日事多繁杂一直未交还给真修静,当即举牌朗声道:“腰牌在此。”红袍客与黑袍人走近来看,对视一眼,点点头。黑袍人道:“腰牌倒是不假,不过咱们只听魏公的,还是抓回去听魏公发落。”红袍客却是慎重,道:“若蒋大人真是派他去办事,也不好贸然抓他回去。”黑袍人道:“蒋大人也听魏公的,我看这小子目光闪烁,定然有诈。” 顾师言道:“蒋副使想必还未来得及将我已归顺之事禀报魏公,是以魏公误会未消,两位随我到洛南见过云裳姑娘,自然真相大白,洛南也不过几十里地,半日便到,两位武功高强,难道还怕我半路逃脱不成?”红袍客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就算我们追到洛南才把你逮住吧,你反正逃不脱。” 黑袍人恶狠狠道:“你小子要是敢使坏,就叫你尝尝我的黑风掌。”顾师言笑道:“黑风掌很厉害吗?还能强过红袍先生?我亲眼见到那么粗的铁链红袍先生轻轻这么一扯就断了,如此神力,只怕三国时勇力过人的关羽也有所不及吧。” 红袍客得了夸奖,表面上“哼”了一声,心里却是大悦。黑袍人对红袍客道:“我说这小子一肚子坏心眼你还偏信他,你瞧,还想挑拨咱们窝里斗呢。”顾师言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衷心赞叹红袍先生的神力而已。”红袍客道:“奚老怪,也把你的黑风掌使一招出来,吓吓这个姓顾的,免得他途中逃跑。”黑袍人愤愤道:“你的神力就够吓人的了!这就走吧,去洛南,待查明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那时再使黑风掌不迟。”顾师言道:“天已黑了,明日一早再走吧。” 黑袍人怒道:“还想拖延时刻吗,走!”上前要来揪顾师言。顾师言忙道:“好好好,走就走。”牵过黑骏马朝庙门走去。黑袍人在前,红袍客在后,将顾师言夹在中间。 刚走得两步,猛听黑袍人大喝一声:“何人挡路?” 沉沉夜色下,一个瘦小的白影拦在庙门前。 顾师言大喜,叫了一声“望月先生。”那瘦小白影背向而立,纹丝不动。黑袍人怪笑一声,扑过去就是一掌,但不知为何,足下却一个踉跄,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跤倒在石雕门槛上。那瘦小白影已然转过身,黑暗中面目模糊,依旧不言亦不动。 红袍客叫道:“奚老怪奚老怪。”倒在门槛上的黑袍人两腿痉挛地蹬了两下,双手一撑想要爬起来,复又趴下,喉管里唿噜了几声,就此不动。红袍客大惊,竟不敢上前扶黑袍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将顾师言的脖子拎住,退后数步,喝问:“你是谁?” 对面那瘦小白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红袍客愈加惊惧,指节突出的大手用劲,捏得顾师言颈骨“格格”直响,厉声道:“再不出声,我就捏死他。”话音未歇,忽觉眼前白影一闪,手腕与喉管霎时冰凉,往后便倒。 顾师言向前冲出数步,红袍客铁爪般的五指卡着他脖子不放,扭头一看,红袍客已仰面倒在五尺外。顾师言反手一抓,抓到一只手腕,使劲扯下来一看,却是红袍客被斩断的右手,惊得顾师言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慌忙将断腕掷于地下,喘气道:“顾训无能,又劳望月先生相救。”抬眼四看,瘦小白影却已踪迹不见。 顾师言追出庙门外,大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天上无星无月,十余丈外,洛水汩汩奔流,旷野风过,萧萧声响,哪里还有望月研一的影子! 黑袍人的尸身还横在门槛上,顾师言从尸首上跳过时还有点怕那尸首会突然坐起来抓他的脚。洛神庙是不能呆了,顾师言骑上马沿河岸向东缓缓而行,暗夜里的种种声响不绝于耳,这一带并非深山密林,也不用担心有猛兽突袭,黑骏马能于夜间视物,无须顾师言控辔,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马背上微微摇晃,顾师言都打起瞌睡来了。 朦胧中忽见前面有白影一闪,顾师言叫道:“望月先生。”催马赶过去。此时云开月现,四下里溶溶一片,好像雾气弥漫,十步之内尚历历可辨。顾师言追近一看,却见是一白衣女子的背影,窈窕柔美,行步轻捷。顾师言喜极大叫:“衣羽衣羽。”那白衣女子却不回头,足不沾地似的飘行。顾师言催开黑骏马,全力追赶,一边高声呼叫。但那女子充耳不闻,衣袂飘飘,脚步极快,黑骏马四蹄奔腾,马背上的顾师言只觉两耳生风,左侧的洛水倒流如瀑,可就是追赶不上。顾师言心下焦急,不住口催黑骏马快跑,黑骏马也不顾河岸崎岖,纵身舒展,奔驰如飞。女子婀娜的背影在雾气中忽隐忽现,直追出数十里地依然无法追及。东方破晓,雾气消散,然而四望空旷,那白衣女子也如雾气一般了无痕迹。顾师言勒马彷徨,正不知往何处去寻,忽听洛水边有人曼声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顾师言转忧为喜,带过马头,朝河边驰去。只见河岸边一白衣少女正临水濯足,背影纤纤,歌声曼妙。顾师言策马来至少女身后,喜极而泣,叫道:“衣羽,我总算找到你了。”白衣少女转过头来,却是一张老丑不堪满是皱纹的脸。顾师言惊叫一声,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赶忙抱住马脖子,但见眼前依旧是一片昏暗。 顾师言心神稍定,方知那是一场噩梦,但手心有汗,眼里有泪,梦中情景令他心有余悸,又想起吉备大师曾问过他“若是衣羽容貌极丑又当如何?”这样奇怪的话,心中不安更甚。转念一想,衣羽那灵动的大眼睛又岂是易容得出来的!定是自己近来屡遭劫难,心绪不宁,才会做出这般可怖之梦。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远处天际,朝霞蒸蔚,又是一个好天气。黑骏马也小步奔跑起来,丝毫不显疲惫。 此后一路再无追兵,顾师言经洛阳、奔许昌、过宿州,进入淮南道地界,到了一个叫高邮县的地方,距扬州已不过一百多里地,见天色已晚,便在高邮县歇夜,明日一早赶到扬州。 晚饭后,顾师言在街上闲逛,心想这半月来望月研一怎么再不露面了?顾师言知道望月研一就在这附近,这一路来若不是他暗中保护只怕也不能顺利到达此地。顾师言现在想问望月研一如何去找衣羽?要知道,扬州可是方圆百里,人口百万的大都市,富庶繁华比之长安犹有过之,俗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可见就连神仙也愿意要呆在扬州。 高邮县虽是一小县,却也人烟稠密,青楼客店,酒馆茶庄林立,做的是往来客商的生意,维扬水陆交通便利,盐商茶贾,布贩银客,往来如织。黄昏时分,那酒楼茶肆的雨檐下,三三两两的年轻妇人涂脂抹粉,浪笑戏谑,对过往男子搔首弄姿,做的是皮肉生意。在这里抛头露面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妓女,扬州人称“歪妓”,而名妓等闲难得一见,须有人介绍方能一通款曲。顾师言走过时,满街的歪妓都乜斜着眼朝他看,吃吃笑声不绝,有个妓女还冲他喊道:“潘公子,怎么好久不来了,奴家想死你了。” 顾师言逃也似地快步离开,听得身后那些歪妓咭咭咯咯道:“慧娘,你怎么知道他姓潘?是胡乱叫的吧?”那叫慧娘的妓女笑道:“他长得这么俊,不就是潘安潘公子吗?” 顾师言转到淮河畔,对着河水叫了几声“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心想望月研一该现身了吧,却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女子的声音道:“唐人的确古怪,对着河水唤人,莫非那人是条鱼?”两个汉子哈哈大笑,打马从顾师言身后驰过。顾师言不敢转过脸来,他听出那是安雪莲的声音,两个汉子就是结藏和山木。 远远见安雪莲三人在一客店外下马,店小二牵马进后院,三人进客店去了。顾师言匆匆从那店门口走过,眼睛朝里一瞄,见安雪莲三人正在喝酒用饭。顾师言回到投宿的那家客栈,对店家说遇到一好友相邀饮酒,也许要彻夜不归,让店家不用等候,只照顾好马匹便是。店家以为顾师言是去嫖妓,笑道:“公子请便,马匹我自会让小二好生照料。” 顾师言来到安雪莲落脚的客店门口偷眼一觑,见安雪莲坐在一边低头看手里一件什么东西,结藏、山木还在那里吃喝。顾师言在附近闲转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安雪莲三人进客房歇息去了。顾师言走进店里说要投宿,问刚才那三位客人住在几房?店家说是天字3房与4房。顾师言问5房可有客人住?店家说没有。顾师言便要了5房。 客房与客房之间是由一层厚木板隔开,隔壁声响稍重便能听到。顾师言刚入房坐定,就听得板壁那边的结藏嘶哑着嗓子道:“山木兄弟,你说我们少主当真会爱上仇家之女?” 就听山木“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顾师言没听清,忙走过去将右耳贴在板壁上凝神细听。 又听得结藏说道:“杀害老主人父子的是尉迟玄,以我们三人之力,即便加上少主人也远不是尉迟玄的对手。少夫人说尉迟玄中了高昌大蝮蛇之毒,但我跟踪他数日,他精神好得很,哪里会倒毙!其实他早已发现我在跟踪他,不知为何没有出手杀我?” 山木道:“我们寻找少主是为了好一道回吐蕃求论恐热,只要论恐热肯让雪域神鹰赴中原为老主人复仇,那么尉迟玄就不足惧了。” 结藏道:“雪域神鹰从不出藏边!少夫人就是不死心,我倒是担心那小妖女是在利用我们少主,你想想,谁会爱上杀死自己父兄的人呢!” 山木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顾师言又倾听了一会,直到隔壁传来鼾声才坐回床上,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听结藏他们言下之意似已发现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的踪迹;忧的是乌介山萝竟会对仇人萌生爱意! 次日一大早顾师言就起身去牵了黑骏马在一边守候,要跟着安雪莲找到乌介山萝。过了一会,就见安雪莲与结藏、山木牵马出来,未吃早饭便上路了,却也是朝扬州方向而去。顾师言暗喜,远远跟随,黑骏马脚程快,不会追丢掉,一路上行人车马甚多,也无须担心被他们发现。 巳午时分,便到了扬州城外,却见安雪莲三人绕城而过,到了淮河边,连人带马一起上了渡船。顾师言自然不敢和他们同舟共渡,眼睁睁看着那渡船飘飘过河去,忽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也想追过河去?”顾师言回身,见望月研一抱臂而立,眼神如冰。 顾师言喜道:“望月先生,我正要找你,你一定知道衣羽的下落。” 望月研一不答,突然厉声问:“你对我们女主究竟是不是真心?”顾师言道:“生死不渝,天日可表。”望月研一道:“好,你若斩下左腕以示诚心,我就领你去见我们女主,不然,负心之辈不见也罢!” 顾师言吃了一惊,心道:“不断腕就是负心,这是什么道理!”不禁面露难色。 望月研一冷笑道:“此去寻找女主千难万险,或许性命都要丢掉,为我们女主你一只手都不肯舍,又谈什么生死不渝!”脸露讥嘲之色。 顾师言最听不得人家怀疑他对衣羽的感情,气往上冲,大声道:“为了衣羽,在下何惜一手,反正在下这条命屡次三番蒙望月先生相救,望月先生要我这只手,那就请拿去。”说罢,右手抽出佩剑,左手平伸,眼睛一闭,狠狠斩下。 这一剑顾师言用了全力,剑锋未到,左腕肌肤已觉一阵冰凉,浑身一颤,毛骨悚然,刹那间剑刃已斩在左腕上,顾师言脑子里瞬间浮现红袍客那只血淋淋的断腕。 却听“叮”的一声响,剑刃好似斩在金属硬物上,顾师言左腕猛地往下一沉,却是毫发无损。顾师言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脸色顿时和缓下来,道:“我们女主总算没有错看人!你记住,过广济桥往北十里,有一龙虬庄,左侧有一湖,你在那附近等候便是,一日不见等两日,两日不见等三日,总有相见之日。”顾师言深深一揖,抬头看时,望月研一已消失不见。 顾师言远远见安雪莲三人下船登岸,上马往东驰去,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心想只有等找到衣羽之后再去寻访山萝了,乃策马往扬州城而去。这望月研一好生古怪,在成都时他非把衣羽带回长安不可,如今又怂恿自己去找衣羽,还以断腕来试自己真心,听他的口气,似乎衣羽尚身处险地,只是衣羽若是有难,以望月研一的身手,又有什么艰险能难得倒他! 顾师言由钞关南门入城,一路上轻车骏马如龙,箫鼓画船如梭,店铺林立,笙歌处处,扬州人物,靓妆炫服,摩肩接踵,繁华绮丽,红尘十丈。扬州古称广陵,春秋时属楚国,千余年来,历经战乱,屡废屡建,最近一次破城尚在百年前,其时武则天称帝,徐敬业、骆宾王于扬州起兵反叛,后兵败城毁。短短百年,扬州城百废俱兴,蔚为东南第一都会。 午时已过,顾师言饥肠辘辘,便就近到一家酒楼上用饭。扬州美食天下知名,四年前顾师言与温庭筠曾在此流连数月,立誓要尝遍扬州美食,然而各种风味小吃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令顾师言扪腹兴叹。酒楼伙计递上菜谱,顾师言要了半斤梨花酒,点了金钱虾饼、松鼠鳜鱼、象牙鸡条、葵花献肉这四个菜。此四色菜乃是当年隋炀帝下扬州最爱吃的,得名于扬州四景: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 出了酒楼,顾师言按辔徐行,穿街过巷,直奔广济桥,忽想起温庭筠的红颜知己沈非烟姑娘就在广济桥畔鸣玉坊,本想进去问候一声,告知温庭筠消息。转念一想,说不定望月研一就跟在身后,等下又要他砍手砍脚那可吃不消,还是等寻到衣羽以后再说吧。 过广济桥,沿小秦淮北走十余里,果然见一庄园傍湖而建,那湖曲曲折折呈狭长型,西望水天相接,南北则可遥望对面河岸,庄园大部分屋宇都建在湖心小岛上,其建筑精美,远望好似蓬莱仙境。 顾师言在湖岸逡巡良久,人影都不见,眼看红日西坠,只好打马回城。在城中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来到湖畔,一坐就是一整天,依旧毫无所获。望月研一有言在先“一日不见两日,两日不见三日”,所以顾师言也不甚心焦。 清明过后的第七日,顾师言在湖畔已守了整整五天。这日天气晴好,古渡桥至大林寺一路来踏青游玩之人纷沓,长塘丰草,走马放鹰;茂林清樾,劈阮弹筝。顾师言一路看过来,到湖畔时,日已三竿。俗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见一叶扁舟悠悠朝湖岸这边荡来。顾师言心中一喜,隐身于一株大柳树后面,看个究竟。 小舟在如镜的湖面上冲开一圈圈波纹,三个女子弃舟登岸,朝顾师言藏身的方向款款行来,走在前面的一袭白衣,蒙着面纱,后面跟着的是两个青衣婢女。顾师言心跳加快,这白衣女子体态行止不是衣羽又会是谁! 顾师言心情激荡,从柳树后踉跄而出,拦在那白衣女子面前,涩声道:“衣羽——”,随即喉管幽咽不能成声。 白衣女子退开几步,一青衣小婢上前质问道:“你是何人,敢拦我们小姐去路?” 顾师言盯着白衣女子目不转睛,语无伦次道:“衣羽,你为什么不理我?我找得你好苦,你撩起面纱让我看你一下,不管你变得什么样,我都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那白衣女子退在一边,一声不出。两个青衣小婢气势汹汹,道:“你这疯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小姐不认得你,快快闪开,不然有你的苦头吃。”顾师言高声问:“那她是不是名叫衣羽?” 青衣小婢道:“快快住口,我们小姐的名字怎么能任你大呼小叫!”言下之意,白衣女子确是衣羽。 顾师言大声道:“衣羽,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对你的一片痴心没有变,你可以骂我、打我,可你不能不理我!”说着,推开那两个青衣小婢,朝衣羽冲过去。这一冲冲得甚急,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撞到衣羽身上,顾师言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衣羽——”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是一瘦瘦高高的白衣人,黑带抹额,披发赤足,除了身量比望月研一高出一大截,那木然的神情简直与望月研一如出一辙。 瘦高白衣人面无表情地问:“请女主示下,此人该如何处置?”顾师言这才发现衣羽已转到他身后,忙转过身去,还未开口,后领忽被人揪住,随即身子腾空,风车似的旋转起来,头晕目眩间,听得衣羽的声音道:“罢了,饶他去吧。” 顾师言大叫:“衣羽,你不——”话未说完,忽然哑了,随后被重重摔在湖岸草地上,想爬起来,身子也僵了,丝毫动弹不得。听得衣羽与那两个青衣小婢碎步远去,顾师言却只能像一段木头似的搁在地上。 过了一会,有两个孩童欢叫着扯着纸鸢一路跑来,那只色彩鲜艳蝴蝶样式的纸鸢在半空中迎风飘扬,栩栩如生。他们老远就发现有个人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孩童说会不会是一具死尸?另一个说不是,死尸是直挺挺的。一个孩童就拿起一粒小石子一丢,正中顾师言后脑壳,好不疼痛,苦于出声不得,动弹不得。 那顽童惊道:“唉呀,真的是死尸!”顾师言暗暗叫苦,心道:“两个小兔崽子可别拿大石头来砸我,那可糟糕。” 两个顽童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些什么,然后蹑手蹑脚转到前面来看顾师言的脸,顾师言眼睛睁得大大的,两个顽童一见,又吓了一跳,退后好几步,见顾师言还是卧着,其中一个问:“这位叔叔,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顾师言脸憋得通红,就是吐不出半个字。另一个问:“叔叔,你是不是病了?”顾师言眨眨眼睛。那顽童道:“病人我见得多了,我爹就是开生药铺的,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另一顽童道:“说不定他是僵尸,快跑。”一个说跑,两个都跑了。 直到过了晌午,顾师言才略微能伸伸腿、转转身,躺着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站起身来,眼望湖心小岛,心里郁闷异常,不知衣羽为何这样对他?突然大叫起来:“衣羽,衣羽,你出来见我,你不出来,我就一天到晚在这里叫。”叫着叫着,胸中气血翻涌,猛地跳进湖里,奋力朝小岛方向游去。 这湖心岛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实际上离湖岸至少有两里地,顾师言游得精疲力竭,看那小岛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回头看,离湖岸也远了,黑骏马高昂着头似乎在看着他。顾师言是两头茫茫,咬咬牙,继续朝小岛游去,突然觉得左脚一阵抽痛,心道不妙,腿抽筋了,这下子不能游动,只在水面上扑腾,勉强不至于沉下水去。 顾师言慌了,大叫“衣羽救我,衣羽救我。”不一会觉得右腿也开始痉挛发僵。这可真要命,双足不能踏水,身子便如铅块一般沉重,直往下坠。顾师言双臂死命划水,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棋局可以中盘认负,下次来过,这性命却只有一条,虽知游回湖岸势如登天,但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放弃。顾师言垂死挣扎,坚持了半盏茶时间后就开始呛水,若不是他内功有成,气息悠长,两口水一呛就会神志不清。又过了一会,顾师言只觉挥动手臂比搬一座山还难,全身力气已经耗尽,然而一灵不泯,临死前悲声大叫“衣羽”,随即大口大口地呛水,身子缓缓往湖底沉去。 顾师言虽然呛水下沉,神智却依然清醒,双目圆睁,在水里四处张看,想找到那根救命稻草,忽见左侧有一团黑影破水而来,大喜,拼命划水朝那团黑影靠去,也不管那黑影是水兽还是怪鱼。 顾师言晕头转向,一时又没看到那团黑影了,一番折腾,右臂伸出水面绝望地摇了两摇,身子复又下沉,蓦然手臂一紧,被什么东西咬住往上一扯,顾师言借力浮出水面,一个湿漉漉的马头喷着响鼻,粗重的鼻息直奔到他脸上,原来是黑骏马赴水救主。 顾师言抱着马脖子,黑骏马四蹄蹬动,慢慢游回岸边。顾师言连爬上湖岸的力气都没有了,黑骏马咬住他衣领将他拖上去。顾师言急剧喘气,呕了几口清水,神疲身倦,不觉睡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惊醒,天色已然昏黑,有两盏绿灯笼在他头顶上悬着,一个少女的声音道:“这人怎么还在这里!” 顾师言爬起身一看,幽幽绿光中,衣羽和那两个青衣小婢就立在他面前。 顾师言喜道:“衣羽,你不怪我了吗?我想游到小岛上去找你,差点被淹死。”顾师言这话有点乞怜的味道,好比苦肉计,希望衣羽回心转意。衣羽“嗯”了一声,问:“你真的很喜欢衣羽吗?”顾师言用力点头。衣羽又问:“那你愿意为衣羽去死吗?”这话问得有点怪,衣羽好像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另一个人。 顾师言大声道:“衣羽,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衣羽道:“我只问你是不是真能为衣羽去死?”顾师言道:“我可以为你去死。”衣羽道:“是吗?那你刚刚怎么不在湖里淹死去?”顾师言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湖边风大,衣羽的雪白长裙随风飘动,轻盈曼妙好似仙子临凡,但灯笼绿光摇曳,又有一种诡秘之气。 衣羽道:“你既然没死,说的话也就作不得准,若是你肯斩下一只手臂,那才算是真心。” 顾师言一听又叫他斩手,反而松了口气,心知衣羽是在试他,衣羽肯定不知道望月研一已经试过他一次了。衣羽见顾师言面露微笑,便问:“你笑什么!叫你自断一臂你敢不敢?” 顾师言去腰间拔佩剑,却只剩一空剑鞘,那把剑定是他在湖里挣扎时沉入水底了。衣羽“哼”了一声,手一扬,一把精光锃亮的短剑插在顾师言身侧草地上。 顾师言拾起短剑,问衣羽:“你真的要我自断一臂?” “是,你不敢?” “不是我不敢,我怕你心疼。” “砍吧,不心疼。” 顾师言大喝一声:“好,那我就给你。”挥起短剑朝左臂斩下,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短剑一划而过,左臂肘部以下“嗒”的一声掉落在足边草地上。 顾师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断臂,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听到那两个青衣婢女的尖叫,顾师言竟不觉得疼,然后,断臂鲜血喷涌而出,天旋地转,仰面倒下。 中卷 十八、且摘星辰满袖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已置身于扬州集市上,卧在一处墙根下,血迹斑斑,满身污秽,有两个乞丐正在掏他怀里的东西。顾师言伸手去推,伸出的却是一截断臂,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夜里,顾师言靠着墙根用右臂撑着慢慢坐起,伸手入怀,发现怀里的银两都给那两个乞丐偷去了。顾师言大为焦急,右手在怀里细细摸索,谢天谢天,温莫斯大哥遗赠的宝石指环还在。 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下。顾师言踉踉跄跄站起身要寻个地方避雨,哪知刚一站直,就觉头晕目眩,勉强走了两步,一头栽倒在泥泞里,想要重新爬起来,右臂一撑,却只是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电闪雷鸣,泼天大雨无情浇下,顾师言又冷又饿,只有象虾那样躬起身,缩成一团。顾师言脑子已清醒,只是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张着嘴,喝了几口雨水,气息微弱地叫道:“救救我救救我”。 夜游喧笑的扬州士女乘着油壁车从顾师言身边驶过,一人道:“又死了一个乞丐。”又一人道:“碰见个死尸,晦气!”还冲顾师言吐了口唾沫。这灯红酒绿的销金窟又有哪个来理会路边这个垂死之人! 大雨直下到后半夜才歇,顾师言这时反而不觉得冷了,浑身发烫,发起高烧来了,后来就开始说胡话:“来二碗酒,剑南春?好!瀚章兄我们一醉方休,萦尘也在?蒋云裳你来干什么!你这个贱人,设计哄骗我,害得我把皇帝、皇太子都给得罪了,还说什么红拂李靖,你求我也没用,今日非杀你不可,什么?自断一臂?那可太便宜你了。衣羽衣羽,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忘了我是谁了?我顾训呀,江东顾训,什么,你不认得我,啊,妖怪妖怪——”就这样如小儿呓语般絮絮不休。 一个早起的货郎挑着担,担里有古董古玩、儿童玩具,要赶到红桥那边去叫卖,听到路边泥浆里一个乞丐说什么皇帝、皇太子,觉得好笑,便放慢脚步听了一下,听到“江东顾训”四个字,货郎愣了一下,挑着担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放下担子,走近那说胡话的乞丐,问:“你是江东人?姓顾?”顾师言只顾胡说,哪里还会答话。 天已蒙蒙亮,货郎仔细打量卧在泥浆里的断臂人,看不出半点潇洒倜傥的样子,自嘲道:“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公子爷!”摇摇头,挑上担子赶路,忽听那断臂人又道:“日本王子来了?那还得我去应战,元宵棋会不是我得了第一吗?” 货郎又放下担子,用一块汗巾擦去这断臂人脸上的泥污,左看右看,惊呼道:“顾公子,真的是你!你怎会成这个样子?”顾师言昏昏沉沉,呼出的鼻息都热烘烘的。 货郎挑着担子飞也似的往回跑,不多一会,就叫了个帮手来,背起顾师言就走。 货郎名叫汪季喜,行三,人都叫他汪三,去年因在长安经商蚀本,流落襄阳道上,是顾师言慨然助其盘缠,才得以回到扬州与家人团聚。上月在茶肆里汪三听人说起京中举行元宵棋会之事,便问:“有位江东顾公子听说围棋很厉害,列位是否知道?” 茶肆里下赌棋的张东谷笑道:“汪三你又不会下棋,怎么也知道江东顾公子?人家是教皇帝下棋的棋待诏,他不厉害谁厉害!”汪三道:“我只知道他姓顾,不知他什么名字。”张东谷道:“他叫顾师言,听说去年在京里犯了点事,这元宵棋会他不见得能去。” 汪三请来郎中为顾师言治病,郎中开了一剂小柴胡汤,煎好喂服,顾师言高热渐退,年纪轻体质好,七日后已能下地行走。汪三见他郁郁寡欢,也不敢问他断臂的伤心事。 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襄阳道上义助汪三今日却仗他救己性命,人生世事,可比棋局难把握得多。汪三家也不甚宽裕,顾师言谋生无术,自思生平除围棋之外别无所长,便问汪三要了一两银子要到茶肆去下赌棋,汪三便让儿子阿祺跟着去。第一日便赢了十余两碎银。第二日又去,茶肆棋客公推张东谷应战。张东谷久闻顾师言大名却是不认得,而且顾师言如今消瘦得厉害,只怕旧相识仓促间也认不出他来了。 张东谷自视棋力不低,第一局与顾师言分先,开局在一个角上就走崩了,死一个大角。第二局让两子,没两下又输了。张东谷额头冒汗,咬咬牙,在棋枰上摆上四个子,赌十两银子。四子局未至中盘,张东谷就撑不住了,借口尿急,走到一边叫人赶快去请七贤街的秦照先生来救局。 顾师言见张东谷老半天不落子,以为十两银子他输不起,便道:“张先生,这棋算和了吧?”张东谷摇头道:“让我多想想。”顾师言便起身到窗边看街景,见有人骑着匹高头大马,不禁想起自己的黑骏马,黑骏马忠心为主,自然不会弃他而去,定是有人趁自己昏迷不醒把马强行拉走的,也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有些事顾师言现在不愿想,不敢想,也想不明白。 茶肆忽然一阵喧闹,七嘴八舌道:“秦先生来了,秦先生来了。”“秦先生快来看看,老张受四个子都快支持不住了。”“这人昨天来的,赢了我们几十两银子了。”“看来非得秦先生出马才能降服他。” 顾师言眼望天上的浮云出神,未留意身后之事。秦照袖着手,站着看四子局,看了一会,眉头一皱,问张东谷:“下棋的人呢?”张东谷不知道顾师言姓什么,叫道:“这位小哥,来来来,我下不过你,由这位秦先生代为出战如何?” 顾师言转过身来,看到秦照,一愣。秦照也是一愣,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顾师言微微一笑,道:“秦先生别来无恙。”秦照惊道:“啊?真的是你!”张东谷“咦?”的一声,奇道:“秦先生认得他?”秦照回头道:“你们敢和他下赌棋,他便是围棋第一的江东顾公子。”众茶客哗然。 顾师言本不愿秦照说出自己名字来,出声制止已晚了一步。秦照随即也醒悟过来,一脸歉意,低声对顾师言道:“在下多嘴了。”便邀顾师言去他府上。顾师言辞谢。 秦照这才发现顾师言断了一臂,惊骇之极,元宵棋会决赛之日他亲眼见顾师言被神策军兵士押走,未料竟落到这步田地。 顾师言辞别秦照下楼,叫楼下玩耍的阿祺一道回去。汪三卖货未归,妻子小香在院里汲水洗衣。顾师言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向小香告辞,要离开扬州。顾师言被秦照认出,形迹已露,他是朝廷重犯,不但马元贽、蒋士澄他们要取他性命,就是宣宗皇帝也饶不过他。顾师言与秦照虽无深交,却知秦照不是那种卖友求荣之人,但茶肆人迹混杂,万一有人知道他在京中犯下的事从而向官府告密那可糟糕,还会连累汪三一家。 小香仓促听顾师言要走,苦留不住,便道:“顾公子你要走也要等三哥回来再说。”顾师言道:“大嫂,我的确有要事不得不走,等不得三哥回来了。” 小香问:“顾公子你要去哪里?” 顾师言举头望天,道:“我要去找一个人,我要问她为什么我都已斩下手臂了还要弃我而去?” 小香嗫嚅不敢多问,顾师言朝她一躬身,道:“三哥三嫂相救之德,只要顾训不死,定当图报。”小香道:“自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叮嘱他路上小心,含泪相送。 顾师言步行穿过广济桥,北走十里,到了傍湖而建的龙虬庄,径直去敲庄园大门,敲了半天无人应答,遥望湖心小岛,好像海中仙山般遥不可及,忽记起来时看到小秦淮河上有船,小秦淮与这湖水相通,雇船上岛岂不是便利!当即快步往回走。走了五里地遇到一只打渔的小船,顾师言说明来意,那渔夫拿眼睛瞪他,没好声气地道:“寻什么开心!”掉头不予理睬。顾师言动之以利,好言相商。 渔夫道:“给再多钱也不去,湖心岛哪个敢去!我看你是外地人,想必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吧?”顾师言道:“确实不知,那岛有什么古怪吗?”渔夫似乎不愿多说,只是道:“那边湖里水深鱼肥,但你可见过湖上有渔船?”顾师言摇头。渔夫道:“这就是了,打渔都不敢去,还有谁敢上岛!” 顾师言想起长安南梢门的古宅,附近居民也视之如毒蛇猛兽,便道:“那就请老兄借船一用,在下自有酬谢。”渔夫问:“你上岛做什么?要知道上过那岛的人回来后就都发起癫来,整日胡言乱语,广济桥头就有一个,你若从那里过,就能见到。” 顾师言已从广济桥上往返了七八趟,确有个疯子在那拍手高唱,却怎知那疯子是在湖心岛上吓出病来的! 顾师言摸出二两碎银,对那渔夫道:“我与岛上主人相识,不会有事,你借我船便是。”渔夫一听,反倒惊疑不定,却问:“你会划船?”顾师言道:“这里无风无浪,划得几下不就会了。”渔夫眼瞅着顾师言空荡荡的左袖,道:“你一只手如何划船?” 这句话宛若一记重锤砸在胸口,顾师言整个心都缩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沿小秦淮河岸茫然漫步,不知不觉又来到湖边。日已黄昏,湖面有一层青雾浮起,岛上楼阁渐渐隐在暮色里,晚风潇然,静谧清幽。顾师言当日断臂处青草如茵,仰头望,天空一碧如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在顾师言眼里,这春日美景却是一片愁云笼罩,这些日他一直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了?他还是不相信衣羽会如此狠心,然而,那冷眼看着他斩下手臂的不是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忽然狂暴难抑,纵声大叫:“衣羽衣羽,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沿湖岸一边奔跑一边嘶声叫唤。 一轮明月升起,天地间好像只剩下顾师言一个人了,他跑累了,嗓子叫哑了,就像那日在成都追寻衣羽一样,但湖水沉沉,不起半点涟漪。顾师言扶着一株大柳树喘气,忽听身后有人叹息了一声,急转身看,却又没看到人,试探着冲着夜色问:“是谁?谁在这里?衣羽,是你吗?”过了一会,没见有人应答。 这附近方圆数里不见灯火,就连岛上楼阁也是黑沉沉的,似乎根本就无人居住,只有天上那轮明月朗朗悬照。湖岸高高低低遍植柳树,偶尔杂着一两株女贞树,月光下树影明明暗暗,似乎到处有人埋伏。那株老柳后有一团白影,顾师言走近去一看,却是一块石头,便转身朝别处寻看。顾师言刚一转背,那块灰白色的大石头却动了起来,慢慢变长,成了一个人形,又发出一声叹息。 顾师言叫道:“谁?何必装神弄鬼!”那白石头变化的人形走动起来,这下子顾师言看到了,却只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就不再言语。那人也不言语。两个人就这么在月光下对峙着,好像随时准备动手决斗似的。 过了好半晌,那人开口道:“你不用在这里找了,他们都已经走了。”顾师言问:“去哪里了?”那人道:“东海郡。”顾师言久久不说话。那人问:“你还去找她吗?”顾师言晃了晃空空的左袖,问:“望月先生,你说衣羽为什么这样对我?”这白石头变化出来的人原来是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对顾师言断臂之痛似乎无动于衷,却问:“你后悔了?”顾师言大声道:“不,为了衣羽我就算送了命都不会后悔,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还是弃我而去?”望月研一突然飞快地说出一句“那不是衣羽!”顾师言心头巨震,口里道:“这不可能,她的脸虽是蒙着的,但她的声音、她的体态确确实实是衣羽,望月先生你——”。 望月研一双手微微发颤,若非极度恐惧他绝不会如此无法自制。在顾师言眼里,身形瘦小的望月研一好像是铁打铜铸的,从来就是一副神情木然、坚忍不拔的样子,他那赤足踏雪的形象给顾师言的印象极深。 只是片刻的失态,望月研一迅即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道:“此事还不能确定,我还要回长安一趟。”顾师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望月研一不答,却道:“日本王子源薰君已率遣唐使渡海来朝,约在四月间在东海郡如皋场一带登岸,那个衣羽也已动身前往,你若真心想找回衣羽——” 顾师言忙道:“好,我也去东海郡。”又问,“望月先生,你还不肯相信我对衣羽是一片真心吗!”望月研一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信”。顾师言道:“那就请告诉我衣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望月研一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番再回长安,就是为了弄明白女主之事。我若侥幸能从长安脱身,一定去如皋场与你相见。”望月研一说得这么严重,好像长安是龙潭虎穴似的,这令顾师言有点不解,便道:“吉备大师无所不知,望月先生何不——” 一语未毕,就被望月研一厉声打断,“住口!”见顾师言一脸惶惶然,望月研一缓下语气道:“顾公子,日后你若再遇见吉备大师,能避则避,躲避不了则千万要小心,遇事三思而后行,万万不可轻信他人。”顾师言睁大眼睛,极为诧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望月研一给了顾师言一绽大银,让他明日买匹坐骑代步,道声“保重。”白影一晃,就没了踪影。顾师言满腹疑团,高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明月在天,树影斑驳,望月研一早已去得远了。 明月西斜,月光逐渐黯淡下去,满天繁星显露。顾师言理不清头绪,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那一颗颗星辰闪闪烁烁,似乎就悬在他头顶,伸手就能摘到,看得久了,那片星光凝结成一张少女如花般的笑脸,虽然模糊,但神情宛然,似乎正要说出深情款款的话语来。顾师言伸手要去触摸,星光一收,少女的脸庞散为一天星斗,依旧遥不可及。 望月研一说的话虽然令顾师言如在云里雾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衣羽并非对他绝情,而是因为发生了重大变故,明白了这一点令他胸怀一宽,原先的心灰意冷一扫而空,他喃喃自语道:“衣羽,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次日一早,顾师言去扬州马市买马,他从来就是大手大脚花银子,哪里会谈什么价钱,买来一匹羸弱老马就花光了望月研一给他的那绽足有五十两的大银,心道:“好马是买不起了,且不管好歹,能跑到东海就行。”扬州距东海郡有三百多里路,若黑骏马还在,也只一天的路程。 于是骑上老马上路。可恼的是,这马不仅老而且懒,在路上磨磨蹭蹭,总不肯跑,只是慢腾腾地有气无力地小踏步,顾师言火起来抽它一鞭,它强打精神跑两步又慢腾腾地走,起早贪黑都还走不到一百里地。当晚在客店投宿时顾师言托店家把老马卖掉去,他宁肯步行,也不要骑这么难侍候的牲口。 店家找个马贩子来,那马贩子却只肯出十两银子,说这马就是这个价,你五十两银子买的那是你的事。顾师言火冒三丈,说不卖了。第二天又骑着老马上路,顾师言还想了个法子,在马头上绑根细竹竿,竹竿前端垂一串胡萝卜,胡萝卜就在马嘴前方半尺处晃来晃去,老马很想吃到胡萝卜,卖力伸颈前行,胡萝卜总在前面,老马吃不到。 顾师言骑在马背上看着老马死命追吃胡萝卜,不禁发笑,心想你好好给我赶路,到午时我自会给你吃这胡萝卜。岂料老马见识不低,追了二十几路追不上那串胡萝卜,干脆赖着不走了,路边有几个放羊的小孩看着顾师言笑。 顾师言跳下马,问那个鼻涕老长的小孩什么名字?旁边的两个小孩叫道:“他叫三毛。”顾师言牵过缰绳递与那叫三毛的小孩,道:“来,三毛,送你一匹马。” 顾师言走出老远回头看,那几个小孩牵着马还呆呆地朝他这边望。 四月初一,顾师言赶到东海郡的如皋场,此处是长江入海口,大唐司舶使便长驻此地,司舶使是专管海事的官吏,日本国遣唐使历来由司舶使负责接待。顾师言在如皋场接连数日四处寻找也未发现衣羽的任何踪迹,这日来到西郊,见有一座佛寺,却是当年鉴真大师东渡前曾在此驻足的定慧禅寺。 住持僧颇为势利,见顾师言既没随从又没车马,还断了一臂,便不甚答理,自顾捻着念珠诵经。和尚俗眼看人低,顾师言正待退出,却见一执事僧匆匆进来道:“方丈,前些日在本寺借宿的两位施主一大早不辞而别了。” 住持僧白眼一翻,问:“那他们答应布施的香资可曾留下?” 执事僧道:“半文钱也没留下,只有这把小刀。” 住持僧气得直念“阿弥陀佛”,心里哪有半点善念。 顾师言一见执事僧手里的小刀,心中一动,道:“那两人是什么模样?怎的这般可恶!和尚本来吃十方,他还要吃和尚的白食,当真岂有此理。” 执事僧道:“可不是,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整天缩在房里也不知捣什么鬼!” 主持僧挥手让他们出去。 顾师言跟在执事僧后面出了方丈禅堂,追上去道:“这位师父,我看这把小刀颇为精致,出一两银子你卖与我吧?”执事僧巴不得,把刀递与顾师言,笑眯眯收了银子。 顾师言看掌中这把小刀,三寸余长,好似一尾银鱼,与那日西川道上朱邪元翼袭击尉迟玄的小银刀一模一样,忙问:“那两个人说的可是大唐的官话?”执事僧摇头道:“不大会说,大个子一脸胡子,肯定是个胡人,小个子小个子——”执事僧住口不说。顾师言问:“小个子怎么了?有什么古怪吗?”执事僧看看四周,神秘地道:“那小个子其实是个女的,起先小僧还不知道,后来听到他们说话,小个子娇声细气的,才在原来是女人,看在他们答应布施三百两香银的分上,方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是骗子,唉,在佛门净地行此污秽之事,死后必堕三恶道。” 顾师言心知这两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便问:“师父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执事僧道:“这却不知,不过昨日那胡人曾问小僧在何处能雇到船只出海,莫不是他们要出海?” 顾师言出了定慧禅禅寺便朝海边赶去,穿过一片杂树林,上了一条小道,小道蜿蜒向东,路尽头便是茫茫东海。还未到海边,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促,一人喝道:“让一让让一让。”顾师言往路边一侧身,两匹马带着风声从他身边刮过,马背上的一男一女却是山木和安雪莲,眨眼去得远了。 顾师言奔跑起来,跑了一程,就听到前面有兵刃交击声,蓦然天地一宽,一望无际的东海出现在眼前。顾师言四处一看,没看到有人,那兵刃相击声也停止了,见左边有几块巨大的礁石,转过礁石,却见一艘双桅船泊在海边,船首有五个人僵了似的立在那一动不动,船舵边一人正是安雪莲,结藏与山木各据一侧提刀虎视,对峙着的是个身材高大身穿皮裘的男子,他身后缩着个小个子,也穿皮裘。那高大男子一手举刀一手牵着小个子的手,沉声道:“你们不要逼我!”安雪莲尖声道:“朱邪赤心,你不思为父为兄报仇,却要和仇家之女出海隐居,你还是个人吗?” 高大男子正是朱邪赤心,微微低下头,面有愧色,随即昂起头道:“杀父之仇我自然要报,但你们现在逼我去找尉迟玄,岂不是让我去送死!”结藏道:“少主,尉迟玄固然厉害,但只要我们求得雪域神鹰相助,又何愁大仇不报!”安雪莲却冷笑道:“杀父之仇还是不报的好,不然——” 朱邪赤心脸现惊恐之色,大吼道:“闪开。”左臂一回,将身后男子装扮的乌介山萝抱起,朝山木直冲过去。山木不敢硬拦,侧身一让,朱邪赤心踏上船舷,飞身跃下。船舷距岸边陆地有二丈余高,朱邪赤心怀抱一人跃下时,就势一滚,消去巨大的冲力,急急站起身,看怀中的乌介山萝可曾碰伤? 乌介山萝帽子掉了,露出黑发细辫,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看着朱邪赤心,轻声道:“我没事,我们快跑。”朱邪赤心将她放在地上,一回头,见安雪莲也已跃下船头。 躲在礁石后的顾师言一见乌介山萝,大喜,冲出来叫道“山萝山萝乌介山萝”。乌介山萝睁着大眼睛打量顾师言,顾师言近来迭遭厄运,已不是当日那丰神如玉的美少年,乌介山萝一时认不出他来。 朱邪赤心一脸戒备之色,单刀一横,喝问:“你是谁?”顾师言走近几步,道:“山萝,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顾师言呀,在宫里教过你和万寿公主下棋的。” 乌介山萝脸现喜色,道:“啊,是你!”转头对朱邪赤心道:“是好朋友。”朱邪赤心脸色顿和。 安雪莲道:“是呀,都是好朋友了,还管什么杀父之仇?”朱邪赤心伸手在乌介山萝背上轻轻一推,道:“你先走,我拦住他们。”乌介山萝跑出几步,又站住。朱邪赤心急道:“你快走,跟你这位朋友先走。”安雪莲尖叫道:“结藏拦住她,把她献给论恐热才能求得雪域神鹰出山。” 朱邪赤心舞刀将结藏逼住,一边大吼命山萝快走。乌介山萝还在迟疑,顾师言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跑,山萝一边跑一边还扭头看,朱邪赤心正奋力将安雪莲三人截住。 顾师言道:“山萝你别担心,他们不会伤害他的,他们是要抓你。”两个人在海岸边杂树林中跑了一阵,乌介山萝还跑得动,顾师言却跑不动了,脸色苍白,气喘不止,断臂隐隐作痛。 乌介山萝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顾,你身子不舒服吗?”突然发现顾师言左袖空空,大吃一惊,睁着大眼睛问:“你的手哪里去了?”山萝的汉话有点词不达意,好像顾师言的手是走丢的。 顾师言苦笑了一下,道:“不小心弄断了。” 山萝的眼睛幽幽的带着海水的蓝色,她很想安慰一下顾师言,却不知怎么说,心中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顾师言拉着她的手,道:“不要哭,能找到你,我很高兴,总算不负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忙问:“哥哥他们好吗?”顾师言看着她的眼睛,才知她对温莫斯已然亡故之事并不知情,顾师言心里极为不安,因为那日朱邪元翼伏击温莫斯,朱邪赤心也在场的,朱邪赤心也是杀害温莫斯的凶手之一,朱邪赤心掳走乌介山萝,两人却日久生情,竟想远避海外长相厮守,岂料又让安雪莲追上,看来这又是一场孽缘! 山萝追问道:“哥哥他们好不好?”顾师言道:“还好还好,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下我再与你细说。” 出了杂树林,山萝道:“我们到那边菩萨庙里去躲一躲吧?”顾师言知道她指的是定慧禅寺。山萝低下头,轻声道:“他脱身后会到那里去找我的。”顾师言道:“势利和尚会赶我们出来的。”山萝道:“那我们就在菩萨庙附近等着。” 顾师言只好点点头,他有很多话想和山萝说,但看着她那无邪而痴情的样子,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定慧禅寺有百余亩田产,租给附近十来户佃农耕种,这些佃农都不过是三间茅草房,没有空房供人租住。顾师言道:“此处离集市也不远,还是到市里找客房住着,每日再来这里等候便是了。”山萝也没什么主意,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两人来到如皋场市集上,忽见差役鸣锣开道,路上行人急往路两侧躲避。顾师言与山萝闪在一边,见是大唐司舶使的旗号,车马填路,浩浩荡荡。顾师言心中一动:司舶使如此大张旗鼓,莫非是去迎接日本国王子? 山萝之美甚是惹眼,不少骑在马上的官吏都歪着头朝她看,老远了还频频回首。顾师言头皮有点发麻,心想不要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正要拉着山萝走开,就见一个紫袍官吏骑马出队朝他二人行来,下马拱手道:“顾公子,还识得下官否?” 顾师言一看,这紫袍官吏却是丹阳刺史窦贤。窦贤见顾师言断了左臂,以为是惨遭马元贽毒手,叹道:“奸邪当道,顾公子受苦了!”顾师言问:“窦大人这是往何处公干?”窦贤道:“皇上任命下官为司舶使,此去便是迎接日本遣唐使团。”顾师言道:“日本王子据说棋艺不凡,皇上命窦大人前去迎接正合其宜。” 窦贤哈哈一笑,道:“皇上还特别派了钦差大臣迎候日本王子进京,这是自有遣唐使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可见皇上对这扶桑小国颇为重视。” 窦贤又问顾师言身边的这位女郎是谁?顾师言道:“这位是回鹘可汗那颉啜之妹乌介山萝。”窦贤“哦”了一声,朝山萝行了个官礼,问:“两位这是要去哪里?”顾师言道:“我受那颉啜大哥之托,找到乌介山萝之后要送她回天山南麓,只是我目下还有点事,此事一了,便要北行。” 乌介山萝一直闪着大眼睛听顾师言与窦贤二人说话,这时低下头去。窦贤道:“两位不妨与下官同行,也见识一下东瀛王子的风采,如何?”此言正合顾师言之意,但乌介山萝低着头一声不出。顾师言知她不乐意,便道:“山萝妹妹,我们暂且与车队同行,也好避开那些坏人,还有,你哥哥的事我还要对你说。”乌介山萝点点头。 窦贤命人腾出两辆马车让顾师言二人乘坐。乌介山萝一路上不停地掀开帷幕张望,祈盼朱邪赤心追上来。 车队沿海岸向北,当晚在如皋场北部的大云寺歇息。大云寺是当年日本僧人空海募资修建的,其后每一批遣唐使到来,大云寺便扩建一次,二百年来,大云寺已成了规模宏大的南山宗寺院,也是遣唐使到来及归国时的落脚处。现任主持僧是日本僧人普照,普照早已做好迎接遣唐使的准备,清出僧舍一百间供使团使用,又得知此次是由王子为持节使率团前来,更是格外精心张罗。 顾师言见窦贤忙得团团转,这里似乎以他这个司舶使为尊,并未看到什么钦差大臣,问随从,却道钦差在扬州。乌介山萝走过来,道:“顾大哥,快说说我两个哥哥的事吧,你早间说我二哥那颉啜是回鹘可汗,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师言心想这事迟早要让她知道,或许可以让她断了对朱邪赤心的一片痴心,于是从那日在慈恩寺她被人掳走开始,到温莫斯遇袭身亡,其后那颉啜出京之事细细讲来。 乌介山萝静静倾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大眼睛里的泪水越聚越多,一滴一滴流下来。顾师言又拿出温莫斯留给他的那枚宝石指环交给山萝,道:“这是温莫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山萝捏着指环,泪落如雨,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看着顾师言,道:“顾大哥,你是好人,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顾师言一愣。 山萝从怀里摸出一枚指环,比顾师言的这枚略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同样镶嵌着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也有小金珠錾刻的神秘图案。山萝道:“这两枚指环是父王留给我的婚戒,小的这枚在我十四岁那年就给我了,父王说若是哪天有个男子拿着这枚大指环来见我,那么这个男子就是父王为我挑选的丈夫。可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是朱邪赤心的人了。” 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温莫斯临终留给他宝石指环竟是以乌介山萝的终生相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山萝蹲下身,掩面哭泣,又仰起脸问:“这么说我大哥是朱邪赤心和他父兄三人所杀?” 顾师言见她哭得泪人儿一般,心一软,道:“这是朱邪元翼所谋,或许朱邪赤心并不知情。”山萝又低下头哭,呜呜咽咽道:“我要去找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顾师言劝慰道:“山萝你也不要太难过,温莫斯大哥的仇已然得报,朱邪元翼与朱邪长云都已死在尉迟玄的手上,上一辈的仇恨也不要再提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塞外草原,你们兄妹失散多时了,那颉啜大哥十分挂念你。”山萝失神半晌,道:“他父亲和哥哥也死了!怪不得那日他妻子说他不思为父报仇,顾大哥,他也很可怜是不是?”顾师言无言以对,心里叹息了一声。 夜里顾师言还在想山萝还年幼,早早让她和朱邪赤心分开,日久也就淡忘了,那颉啜大哥自会给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哪知第二日一早顾师言发现乌介山萝竟于半夜偷偷离开了大云寺,留下了那两枚指环和一封书信,书信是回鹘文,顾师言找随行的鸿胪寺官员来译,大意是山萝说她对不住那颉啜哥哥和顾大哥,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要去找朱邪赤心,她爱上了仇人之子,无颜再回草原,烦顾大哥日后见到那颉啜哥哥就说乌介山萝死掉了,指环就留给顾大哥和顾大哥的妻子,也请顾大哥不要四处找她。 顾师言深悔昨夜没能阻止山萝出走,但看来山萝心意已决,即便把她找回来恐怕也无法令她回心转意,顾师言纵然饶有智计,对这么个痴情少女也是一筹莫展,心想山萝与朱邪赤心远离是非恩怨到一个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居住倒是上策,只是他二人各负血海深仇,真能置身事外长相厮守? 中卷 十九、愁来饮酒二千石 遣唐使船队放出羽鸽来报,船队将于午后靠岸。窦贤与普照禅师大大舒了口气,数日前东海起了大风暴,实在令人担心船队的安危,现接羽鸽来报平安,当即整装前往海岸迎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和煦,风平浪静,极目远望,海水接天。正未时分,海天相接处出现几个黑点,随即现出桅杆船帆,有四艘朱红色大船鼓风破浪而来。窦贤下令擂鼓致意,又命岸边等候的船只前去导航接应。 海风拂面,众人立在岸边看着那四艘大船渐驶渐近,船首上的人物也逐渐历历可辨,忽闻仙乐缥缈,音色悠扬澄澈,令人神气为之一清,这是遣唐使船上的乐师正演奏东瀛音乐。 王子源薰君是仁明天皇次子,位居内大臣兼近卫中将,位高权重,仰慕大唐文化,此次以持节使身份率使团前来。这批遣唐使团规模之大为历次之最,包括遣唐正使、副使、判官、录事、主神、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武士、奇工巧匠、留学僧、留学生、还学僧、还学生以及水手船工近六百人,分乘四艘大船,由难波港启航,在海上航行三十七日,顺利到达大唐东海郡。 源薰君长眉入鬓,面容清俊,高屋黑纱帽,大袖白丝袍,举止高雅,泠然有出尘之慨。紧随源薰君身后下船的是两个绝色女子,在海风中衣袂飘飘,恍似临凡仙子。 顾师言只觉两耳“嗡”的一声,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眼中只有源薰君左侧那绝色女子的倩影,直到那女子登上一辆马车辚辚而去,顾师言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衣羽怎么会在遣唐使的船上?” 赶到大云寺,顾师言无官无职却又不能接近王子源薰君,那两个绝色女子更是影子也不见。 次日一早遣唐使团前往扬州,顾师言骑马想要接近前面的窦贤和源薰君,却被两个日本武士拦住,示意他离远点。顾师言高叫:“窦大人窦大人。” 窦贤回头一看,冲源薰君说了句什么,源薰君对那两个武士挥挥手,两个武士带住马往两侧一让,还对顾师言施了一礼。 顾师言催马赶上窦贤,想要对源薰君行个礼,但左臂已断,无法作揖,只好学那颉啜大哥那样手抚胸口在马背上鞠个躬。顾师言行礼不伦不类,又是个断臂之人,源薰君眼露鄙夷之色,礼节上却是一丝不苟,他是日本真言宗挂名弟子,受菩萨戒,因此双手合十,行个佛礼。 窦贤道:“殿下,这位便是我大唐有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顾公子。”源薰君长眉一挑,道:“久仰。”这日本王子一口流利的汉话,问窦贤道:“贵国天宝年间的大棋士王积薪已仙逝多年,近年棋名传至敝国的还有一位名叫玄东的棋士,不知健在否?”窦贤道:“玄东前辈也早已不在人世,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位顾公子便是我大唐棋界翘楚。” 源薰君点点头,却并不答话,显然对顾师言颇为轻蔑。在源薰君看来,顾师言自然是因为触犯了刑律才受断臂之刑的,中国古语有“刑不上士大夫”,顾师言无疑是下贱庶民,窦贤在他面前引荐这刑余之人已是失礼。 窦贤与顾师言都察觉出日本王子的冷淡,依顾师言的傲气,最受不得他人的蔑视,一言不合便会掉头而去,但为了衣羽,他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顾师言搭话道:“王子殿下可还记得贵国高僧吉备真备?” 源薰君淡淡道:“吉备大师两次随遣唐使来中华上邦,此后一直没有音讯,想必已不在尘世了。”顾师言道:“吉备大师至今健在。”源薰君“哦”了一声,并不答话,似乎对吉备真备是否在世不甚感兴趣。 顾师言也不绕弯子了,道:“昨日随殿下一道下船的那位白衣女子便是吉备大师的弟子。”源薰君猛地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问:“你识得她?”顾师言凄然一笑,道:“她是顾某未过门的妻子。” 源薰君胯下的骏马忽然腾起前蹄,嘶叫起来。窦贤见源薰君脸色大变,忙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切莫乱说话,你怎会有日本国的妻子?”顾师言看着源薰君。源薰君脸色迅即恢复高傲神态,冷冷地问顾师言:“你可知她的名字?”顾师言道:“她叫衣羽。” “衣羽?”源薰君重复道,“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羽姬。” 顾师言一愣,心想衣羽为何不在王子面前说出她的真名?她是不是正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千万不要坏了她的大事才好。顾师言一片痴心还在为衣羽着想。 源薰君见顾师言默然无语,冷笑一声,催马越过窦、顾二人。窦贤看了顾师言一眼,有责备之意,然后追上去向源薰君致歉。 去扬州途中,顾师言远远的见过衣羽两次,她和源薰君在一起,样子极是亲密。顾师言从未受过遭人冷落的滋味,念及自己待罪之身,又且断臂伤残,比之源薰君,不禁自惭形秽。远望衣羽与源薰君白衣如雪,并辔徐行,直如神仙中人,顾师言自怜自伤起来,独自离开使团车队,形单影只,落荒独行。然而情丝一缕,依然牵系着衣羽,远远的跟在遣唐使团后面,入扬州城。 宣宗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在扬州主持盛大仪式迎接日本王子,这钦差大臣不是别人,却是大学士郑颢。顾师言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远远望见郑颢身边改扮男装的万寿公主,心道:“公主贪玩,也跟着郑颢来凑热闹了。” 万寿公主这次随郑颢下扬州其实是为了来寻找顾师言,那日在大明宫顾师言中了马元贽的圈套逼死虞紫芝,宣宗震怒,要治顾师言的罪,顾师言被望月研一救走后,轩辕集算出他将往扬州,且有大难,所以万寿公主央求父皇让郑颢为钦差赴扬州迎接日本王子,她也就跟着来了。一到扬州她就命扬州郡守派遣人手四处查找顾师言的下落,得知顾师言十日前曾在扬州一茶馆与人下赌棋,又查到汪三家里,汪三极讲义气,以为这些人是来捉拿顾师言的,矢口否认见过顾师言。还是窦贤迎接日本王子到了扬州,才对郑颢说起顾师言断臂之事,说他昨日还与使团同行,后来不知何故独自离去了。万寿公主听说顾师言手臂被人斩断了,大吃一惊,求郑颢叫扬州府再多派些人,一定要把顾师言找到。 但顾师言躲着不愿意见万寿公主,断臂之后,他有点怕见熟人,怕别人问起他被何人斩断了手臂?顾师言自己都尽量不去想这事,然而,那空荡荡的左胸却象利刃一般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扬州之繁华令源薰君大开眼界,当晚他带着羽姬和另一位叫藤原空婵的女子在两名武士的护卫下游扬州夜市。红桥一带,灯火如昼,廿十四桥明月,画船香车,美女如云,看不尽的绮丽豪侈,听不完的丝竹管弦,源薰君好比入了万花丛中,目不暇接,心想中华上邦果然不是我东瀛岛国所能比的,扬州繁华远胜我日本国都平安京。 羽姬对扬州景物甚是熟悉,一一指点给源薰君看,两人窃窃低语,不免冷落了藤原空婵。藤原空婵咬着嘴唇,不出一声。漫步来到畅春园,藤原空婵忽然“唉哟”一声,蹲下身抱着双膝。源薰君问她怎么了?藤原空婵含着眼泪不说话。 源薰君又问:“是不是不慎扭伤了脚?”藤原空婵还是不吭声,眼泪滴滴嗒嗒流下来。源薰君命一武士回使馆叫马车。 忽听有人大叫“衣羽衣羽”,从暗巷里冲出一人,直奔至羽姬面前,神情激动,似悲似喜。羽姬缩身避到源薰君身后。源薰君一瞧,这人是前日窦贤介绍的围棋高手顾师言。源薰君问羽姬是否认得这个人?羽姬摇头。源薰君也懒得和顾师言啰唆,示意武士把他赶开。武士过来推搡顾师言,顾师言踉踉跄跄后退,一边叫道:“衣羽,你为什么不理我?” 一辆马车“吁”的一声停在路边,万寿公主跳下车来,扶住顾师言,冲那武士叱道:“干嘛推他!干嘛推他!”回过头问顾师言:“顾训,你的手怎么了?是谁砍的?告诉我。” 顾师言道:“公主,你怎么来了?”抬眼见衣羽转身随源薰君离去,赶紧追上去,叫道:“衣羽,你忘了在洛神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那武士拦住去路,顾师言想要冲过去,武士伸腿一绊,顾师言就跌了一跤,万寿公主赶忙过来相扶,一边骂那个武士:“日本王子就了不起了,敢来大唐欺负人,你可知我是谁?” 源薰君正要转身离去,听得这句话,不禁气恼,沉声问:“你是谁?”万寿公主骄傲地一仰头,道:“你去问郑颢和窦贤,他们知道我是谁?”突然看到源薰君身边的羽姬,不禁睁大眼睛“啊”了一声,道:“怎么是你?你不是佛崖寺老和尚的私生女吗?” 灯影下看得出羽姬俏脸一红,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你这人怎么胡言乱语,我不认得你!”万寿公主连声道:“奇怪奇怪!”扭头问身边的顾师言:“顾训你说是不是她?” 顾师言浑身发颤,样子极是痛苦,涩声道:“衣羽,你究竟怎么了?以前的事你都忘了吗?”羽姬楚楚可怜地对源薰君道:“殿下,这些大唐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我好害怕。”源薰君拉着她的手,心中十分恼怒,但初到大唐不想惹出事端,强忍心头怒气,道:“两位肯定是认错人了。” 顾师言大声道:“你如果不是衣羽,你就把左腕伸出来让我看看。”去年在洛神庙,衣羽因为不愿随望月研一回去愤而自刺,左手腕留下了一道伤痕。 羽姬闻言显得极为害怕,拉着源薰君的衣袂,颤声道:“殿下,这唐人想要欺负我。”源薰君勃然大怒,对那武士说了句什么,那武士“噌”地拔出刀来,刀长两尺,寒芒闪烁,对着顾师言作势欲劈。 这时边上已有些闲人围观,见这武士拔出刀来,都骚动起来。源薰君一看情况不妙,命武士把刀收起来,正好使馆的马车来了,忙扶着羽姬和藤原空婵上车,两名武士跟在车后,快速离去。 顾师言如痴似傻,呆立不动。万寿公主并不知道衣羽和顾师言之间的纠葛,过来道:“难道真的是认错人了?好了,不管她了,顾训,我们回去吧?”顾师言摇摇头。万寿公主急道:“怎么了?你是误中奸计才做了错事的,这些我都已向父皇和郓哥说清楚了,他们也不怪你了,真的,不骗你。”顾师言道:“多谢公主。”万寿公主道:“谢什么!来,上车。”说着踏上车辕。 顾师言突然说了一声“公主,我有事,我先走了。”撒腿就跑,几步消失在昏暗的小巷里。万寿公主又气又急,正待追去,却见郑颢领着一干人寻她来了,只好跟着郑颢回府衙。 顾师言不愿与公主同车倒也不是因为避嫌,他是看到有个高大汉子在小巷一家客店门前的灯光下一闪而过,那背影极像朱邪赤心。小巷深深,顾师言追了一段路未看到有人,试着叫了两声“山萝山萝”,无人应答,正要转身往回走,听得左侧屋瓦轻响,猛见一团白影疾扑而下,顾师言反应颇为敏捷,一个侧滚,“嗤”的一声,左袖已被利刃割裂,还来不及站起身,利刃劈空声又起,刀光一闪,瞬间逼近胸口。顾师言避之不及,心念电闪“我命休矣!” 蓦听暗处有人一声断喝,数点寒星激射而至,正欲刺杀顾师言的那白衣人躲避不及,只好舞刀将暗器一一击落,随即身子一纵,跃上屋顶,倏忽不见。 顾师言惊魂未定,拾起被白衣人击落在地的暗器,却是几把银鱼小刀,心中一喜,叫道:“朱邪赤心,山萝,山萝——” 听得山萝的声音从深巷处传来,“顾大哥,你要小心,你多保重,别再找我了。”声音渐远。 顾师言一直担心山萝落到安雪莲手里,这下子稍稍放心,赶忙出了小巷来到红桥畔,心想那刺客一击不中,难保他不再来,这里人多,应该会安全一点。白衣刺客迅雷一击令他兀自心有余悸,这人是谁?身法轻捷来去如电极似望月研一,难道真的是老僧吉备真备手下的那些白衣侍者?吉备大师屡次救他性命,又怎会派人来刺杀他! 顾师言手扶桥栏,仰头望天,心中有个念头既令他恐惧又令他伤心:这白衣刺客是衣羽派来的! 当晚顾师言就在红桥附近一家客栈歇息,不知为何,一直心惊肉跳,便不敢解衣安睡,叫店小二端个铜脸盆来,悬在床边,然后盘腿坐在屋角,屏息入静。 谯鼓敲过四更后,正在吐纳运气的顾师言心中“格登”一下,感觉得到有股杀气迅速逼近,当即操起早已备好的短棍朝铜盆敲去,静夜里“咣”的一声响得吓人,便在这时,木窗无声无息洞开。 顾师言手中没有防身兵器,两眼紧盯着那扇开着的窗户,紧张得忘记了呼吸。那木窗好像是被风吹开的一般,再无其他动静,倒是隔壁客房的客人好生恼火地骂:“谁在敲锣?谁在敲锣!发癫了!”店家急急披衣赶来,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打开房门说铜盆不慎掉到了地上。 顾师言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 次日一早,顾师言在客栈吃早饭,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走进来向店主合什问讯:“阿弥陀佛,请问店家,昨夜可有一个叫顾师言的年轻人来投宿?”顾师言身微微一惊,这和尚找他有何事?他不认得这和尚。顾师言住店时用的阚人龙的名字。 和尚见店主摇头,又道:“那人断了一臂。”店主一听,眼睛便朝顾师言看过来,和尚随即也看到了顾师言,满脸堆笑,上前合什道:“顾公子,小僧有一事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师言心头一片黯然,心想断臂之后藏身都不易,一眼就给人认出来了。客店人杂,顾师言不愿多啰唆,跟着和尚便出了店,见门前有一辆马车候着,和尚殷勤道:“顾公子请上车。”顾师言问:“请问师父法号?宝刹何处?”和尚道:“小僧荣海,自幼在大明寺出家。” 大明寺是扬州城中最大寺院,顾师言曾去游玩过,但与寺僧却并不相识,荣海为何找上他?当下又问:“大师何以知道顾某的名字?究竟有何事?”荣海诚恳道:“公子到大明寺便知,阿弥陀佛,小僧绝无恶意。”顾师言看着荣海的眼睛,荣海微笑。顾师言也笑了笑,上了马车。 大明寺位于扬州闹市,一盏茶时间便到。在寺门下了车,荣海在前引路,领着顾师言穿过大殿,来到后边禅房。顾师言觉得有点不对劲,今日是四月初八浴佛节,大明寺竟然没有别的香客游人,只有数十个目不斜视的和尚端坐在大雄宝殿上敲木鱼诵经。 既来之则安之,顾师言暗自留神,随荣海进到一间宽大的禅堂坐定,小沙弥送上香茶。荣海道:“公子稍坐,小僧这就去向座师禀报。” 顾师言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禅堂内,心里没底,不知荣海的座师是谁?找他有何事?过了好一会,还不见有人来,顾师言正待起身出门,听得靴声橐橐,进来两个官员。 前面那人四十余岁,五短身材,大脸,小眼,身穿刺绣青袍。后面一个年纪更大,总有五十多吧,干瘦干瘦,也是小眼,却很有神。穿刺绣青袍的官员一见顾师言便拱手道:“顾公子,是下官有事请教,唐突莫怪。”顾师言道:“好说好说,大人是日本遣唐使团的官员吗?” 那官员与身后的瘦老头对视一眼,问:“公子为何一眼就能认出下官是遣唐使团的人?下官的汉话还有生疏之处吗?”顾师言道:“哪里!大人的汉话说得极好,只是前日遣唐使船靠岸时,在下亲见大人下船。” 那官员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下官对顾公子可是闻名久矣,江东孟尝之名谁人不识!”顾师言一愣,心想这日本人怎么知道这些? 瘦老头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遣唐正使,左大臣藤原良房大人。”这藤原氏乃是日本国除皇族外最大家族,一向与皇族联姻,王子选妃,藤原氏总是首选。此次随源薰君来唐的藤原空婵便是藤原良房之女,源薰君与藤原空婵在启航来大唐之前举行了隆盛的订婚仪式,并决定返国时正式完婚。 顾师言对日本国事一无所知,猜不透藤原良房找他有何事?当下直言相询。藤原良房踌躇了一下,突然问:“顾公子当真认得羽姬?”顾师言思忖片刻,答道:“羽姬若真是从日本国来的,那么就是在下认错人了。” 藤原良房又与身后瘦老头对视一眼,点点头,道:“山田录事,你对顾公子说说羽姬之事。”山田道:“是。”转头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这个叫羽姬的女子并非随我们使船一道从难波港出海的,而是在琉球海域救起的溺海者,当时她孤伶伶独自乘一条小船在海上漂荡,救上大船时人已昏迷,王子命医师救治,这女子醒来后自云名叫羽姬,说是唐宪宗年间遣唐使的后裔,思念父母之邦,此次搭乘商船归国,却遭遇飓风,差点葬身海底。” 藤原良房冷笑一声,道:“可笑!全船人都溺海而亡,就她一个弱女子侥幸逃生,一听就知是谎言,可殿下偏偏信她。”山田眼望藤原良房,不再说话。 藤原良房对顾师言道:“听说顾公子叫羽姬叫衣羽,可否对下官详细说说?”顾师言心道:“这么说羽姬确实就是衣羽,只是她何以这般费尽心机要混到遣唐使的船上去?” 藤原良房见顾师言沉吟不答,通情达理地道:“有些话顾公子不愿明说,下官也不强求,只是有一件事要让顾公子知道,这女子左腕有一道刀痕。” “为什么不强求?就要强求,让我来问他。”门外传来一女子尖厉的声音,旋即有一朵彩云飘进禅堂,却是一个衣裙艳丽的女子,容色清纯圣洁,肌肤莹白如玉,好似一件精雕细琢的可无挑剔的玉器。这女子便是藤原空婵,顾师言昨晚见过的,当时没看清楚,实未想到其容颜之美一至于斯! 藤原空婵美则美矣,脾气却是暴躁,气咻咻冲到顾师言跟前,质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要缠着源薰君殿下?殿下是我的未婚夫婿,她凭什么插进来!”藤原空婵带着哭腔了。 顾师言听她这样说,就知道源薰君没有把他说过的衣羽是他妻子的话告诉藤原空婵。 一边的藤原良房和山田二人面面相觑。藤原空婵叫道:“父亲,你们两个都出去,让我来问他,一定问出结果来。”山田劝道:“小姐——”,话未出口,空婵就尖叫起来“出去出去。”藤原良房看了顾师言一眼,往外走,山田赶忙跟上。 藤原空婵盛妆炫服,在顾师言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好似翩跹的花蝴蝶。顾师言道:“藤原小姐要问什么?” 藤原空婵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顾师言,忽然逼近过来,一张雪白的脸几乎要碰到顾师言的鼻尖,热辣辣地问:“你说我美不美?” 顾师言贴在座椅上一动不敢动,一动就要触到她的脸颊。藤原空婵退后一步,好让顾师言看得更清楚,又问:“我和羽姬比,谁美?” 顾师言搔搔后脑勺,不知如何回答,见这女子眼神迷乱,心想她若是发起疯来那可如何是好?果不其然,藤原空婵的举动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她一踢裙裾,绣花长裙扇子般张开,旋即右足踏在顾师言坐的椅子上,手托香腮,手肘支在膝盖上,纯美的脸庞绽出妖媚一笑,问:“你敢不敢撩开我的裙子看一看?” 顾师言大窘,左看右看,宽敞的禅堂只有他和藤原空婵二个人。 “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喊人呀?喊什么?救命?”藤原空婵笑将起来,一手提着裙摆,一寸一寸往上拉,露出光滑纤巧的小腿,眼睛盯着顾师言问:“羽姬的腿可有我美?” 顾师言面红耳赤,道:“藤原小姐,这样可有失体统!” “体统?”藤原空婵浪笑起来,嗤之以鼻,“那是你们唐人的虚假礼节,我们东瀛女子只知爱和恨。”说着,又往上提裙子,雪白浑圆的大腿泛出美玉一般的光泽。 顾师言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干什么?该不是想勾引我吧。”藤原空婵突然“呸”的一声,收回腿,放下裙子,一脸不屑地道:“勾引你?你这么个一只手的废人!”顾师言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冷冷道:“像你这种贱货送给我我都不要!”藤原空婵疯子一样尖叫起来:“我堂堂左大臣之女,王子之妃,你敢骂我贱货!”顾师言道:“王子之妃?说不定就被废黜了,至于左大臣右大臣什么的,也许一朝就变为庶民。” 藤原空婵气得直跳脚,忽然又安静下来,冲顾师言莞尔一笑,道:“你想气死我,我偏不气,只可惜这里是在大唐,若是在日本,哼哼,非把你那只手也砍下来不可,这倒是挺好玩。” 顾师言觉得这女子一股子疯劲,不想在这里多呆,往门外就走。藤原空婵过来拉着他的左袖,道:“我还没有问你话呢。”顾师言道:“我不认得那个羽姬,我是认错人了。”藤原空婵叫道:“你瞒不了我的,你昨夜在那大喊大叫,以为我没听见?你想看她的左腕,肯定是想知道她左腕有没有伤痕,嗯,衣羽,羽姬,都有一个‘羽’字。” 顾师言不好和她拉拉扯扯,只好站住。藤原空婵问道:“昨夜看你叫得那么伤心,是不是你喜欢她,她却不喜欢你?”见顾师言不答话,又道:“你手断了,她自然不会喜欢你,不过我可以帮你。” 顾师言看着她一脸的纯真,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恶毒主意?却听她说道:“我留你做我的侍卫,这样你就能时时接近羽姬了,也许你们会重归于好,怎么样?快谢谢我。” 一听这话,顾师言不禁怦然心动。 藤原空婵盯着顾师言的眼睛,得意地笑道:“好了,这就跟我走吧,给你换套衣服装扮一下。” 顾师言换上一套日本武士装,戴一顶圆笠,前沿压着眉毛,腰挎双刀,一长一短。领他去换装的山田录事说道:“长刀是武士刀,用于格斗,短刀名叫‘胁差’,专门用于切腹自杀。”一边的藤原空婵笑道:“胁差他用得着的,嗯,收好,别掉了。” 顾师言跟在藤原空婵身后回驿馆,藤原空婵乘马车,顾师言步行跟随。藤原空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道:“喂,唐傻,武士走路可不是这么走的,要一摇一摆,显得很神气的那种样子。”顾师言不理她,自顾埋头走路,但不自觉的就照她说的那样摇摆起来。 藤原空婵盯着他看,笑道:“这就对了。喂,唐傻——” 顾师言道:“在下姓顾,草字师言。” 藤原空婵道:“你是唐人,又是个傻子,就叫你唐傻,你现在是我的手下,我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顾师言“哼”了一声。藤原空婵也不顾扬州街市人多眼杂,撩着车窗帘与顾师言说话,道:“我说唐傻,其实我看你长得挺不错,剑眉朗目,你们唐人喜欢这样用这词,你要是手没断的话,说不准我会真的勾引你一下。” 顾师言落后数步,离她远点,心想这哪像什么左大臣之女,真是个贱货,源薰君娶她为妻日后免不了头巾发绿。忽然想到衣羽,她处心积虑混入遣唐使团与源薰君卿卿我我,藤原空婵或许就是因为气不过,这才如此故作放浪的。一念及此,心中大恸。 遣唐使团在扬州歇了三日,这才启程进京,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有名胜古迹便去游玩,一见书肆便往里钻,看到书就买,个个显得十分好学,书买来却又不看,堆在车上,越堆越多,说是要带回日本献给天皇,谁献的书多谁就功劳大,是以直到五月初才来到河南道的新野。 新野是个小城,三国时刘备曾在这里火烧新野大败曹操大将夏侯惇,其西有蔓山,云雾缭绕,蔚然深秀,除此之处别无可观之处,只是自汉代以来,小小新野竟出了四位皇后、十位宰相,更有庾信、岑参等文人骚客,可谓名人辈出。遣唐使团的一干人未、申时分便在当地官府为迎侯他们而备好的馆舍投宿,然后倾巢出动,买书、拜访当地有名的文人雅士、向荒野古寺的老和尚请教佛法,等等等等。顾师言则老实地呆在馆舍里,这些日子他混在遣唐使团里,每日总能见到衣羽,但无缘说上一句话,他也不急着要和衣羽相见,他想看看衣羽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和藤原空婵争宠,要做王妃?衣羽是日本人,但一直生活在大唐,年前赴川途中,他们二人情话绵绵,顾师言从未见她流露过想回日本的意思,衣羽那时想的是做顾师言的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衣羽会变成这个样子? 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藤原空婵怒冲冲闯进来,开口就骂:“你是死人呀,整日缩在房里做什么!”凶巴巴地瞪着顾师言,顾师言站起身冷冷的瞪着她。 两人互瞪了一会,藤原空婵慢慢垂下长长的眼睫,道:“你随我来”,转身出门。顾师言稍一迟疑,便跟了出去。 藤原空婵出了馆舍大门,朝附近蔓山走去,只有顾师言一个人跟着,她也一直没有回头看,只顾急急赶路。顾师言不知她要去哪里? 走了一程,路边闪出一武士,对藤原空婵行礼,恭恭敬敬道:“殿下和羽姬姑娘在山脚下小河畔。”藤原空婵扭头,眼光狠狠地刺了顾师言一下。 绕山脚又走了半里路,见一小溪从林中潺潺流出,夹岸野花青草。五月的天气,午后阳光明媚,冷暖宜人,山野小景清幽如画。顾师言跟着藤原空婵沿小溪行了数百步,忽听溪边小树林中传来女子低低的腻笑,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对视一眼,放轻脚步,循声前去。 听得源薰君笑道:“你早就说要把身子给我的,无奈空婵看得紧,一直没有机会,今日可要遂我心愿。”衣羽娇声道:“殿下,你可不要粗鲁,羽姬可是第一次,你、你——”随即嘴被堵住,“咿咿唔唔”说不出话来。 好比迅雷击中枯木,顾师言两耳“嗡”的一声响,全身都僵住了。 藤原空婵咬着嘴唇,嫉妒得要发狂,见顾师言呆呆不动,便过来拉着他的手。顾师言傻了似的被她牵着手走,转过一尊残破的石翁仲,只见柏木下,草地上,一对半裸的男女纠缠在一起,正是源薰君和衣羽。 衣羽的白裙解开铺在地上,仰卧在上面,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她精赤的两腿上,白得耀眼。源薰君伏在她身上,一边和她亲吻,一边在她胸前抚摸。 顾师言的心猛烈收缩起来,缩成蚕豆一般大,空荡荡的无依无凭,蓦然狂嚎一声,好似困兽悲鸣,甩开藤原空婵的手,转身狂奔。 圆笠掉了、衣衫被荆棘挂破了,顾师言浑身不觉,伤心之痛比断臂更甚,只有不停地奔跑,才可以逃开那揪心摧肠的一幕。不知怎的就奔回新野城,到了一家酒店里,一碗一碗的灌酒,以求一醉,然而酒也和他作对,白水似的没有酒味,一坛烧酒下肚,脑子依然清醒,草地上那纠缠着的身体一下一下撕扯着他的心。 酒店门外来了一群远客,人声嘈杂,忽有一匹高头大马窜进酒店来,对着顾师言昂首嘶鸣。顾师言抬起头,睁开布满血丝的醉眼,见一个硕大的黑马头对着他喷响鼻。顾师言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搂住黑马头,叫声“我的黑骏马”,涕泪俱下。 酒店随即涌进一群人,一个女子叫道:“公子公子”,却是萦尘的声音,顾师言一下子醉死过去。 中卷 二十、长夜杀气横万里 顾师言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宿酒未消,头痛欲裂,侧头看,油灯下有个人趴在他床沿鼾睡,细看却是侍僮泉儿。对面窗下坐着一女子,纤弱的背影微微耸动,正低声啜泣。那女子听到床上顾师言翻身的声响,回过头来,消瘦的俏脸有明显的黑眼圈,眼睛显得格外大。 “萦尘!”顾师言叫道。 萦尘叫了一声“公子”,几步来到床前,泪流满面伏在顾师言胸前,哽咽不能出声。泉儿也醒了,一脸惶惶然,不敢说话。顾师言问:“萦尘,你们怎么来了?”萦尘抽抽噎噎道:“是黑骏马带我们来的。” 顾师言一愣,自他断臂之后黑骏马便踪影不见,至今已近两月,这么说这黑骏马竟然是奔回长安引人来救他?黑骏马忠心可嘉,毕竟没有人的智计,远赴长安求救,他顾师言尸骨都寒了。 萦尘也无暇说前因后果,抬起泪眼问:“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手——?”顾师言眼望屋顶,不答。 有人叩门,是杜瀚章的声音,顾师言坐起来身来。泉儿去开门。杜瀚章进来道:“顾训你醒了。”走过来坐在床沿上,问:“发生了什么事?是马元贽一伙把你害成这样的?”顾师言握了握杜瀚章的手,摇摇头,道:“不是,是我自作自受。”杜瀚章看了萦尘一眼,萦尘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其中缘故。 天快亮了,萦尘服侍顾师言洗漱后,出去与杜瀚章手下一干人相见,戚山堂、卞虎、西川名医封子期等人都在,约有十余人。 杜瀚章问:“顾训,你在长安留下书信后就不知所终,却跑到新野来做什么?你我挚交,什么话不能告诉我!这断臂之恨,非报不可。”杜瀚章见顾师言木呆呆样子,想以仇恨来激起他的意气,不然这样死气沉沉的实在令人担心。 然而顾师言就好像丢了魂似的,只是摇头,却不说话。萦尘在一边泪光盈盈,不知所措。杜瀚章转身出门,不一会牵着那匹黑骏马进来,大声道:“顾训,你来看看这匹马,来看看它为你吃了什么苦!” 顾师言抬起头来,黑骏马见到他就极为亲昵的喷响鼻。顾师言起身手抚黑骏马背脊,却见马背上鞭痕累累,脖颈与背部相接处,更有一道深深的烙印,伤痕大多已平复,此刻看来犹自触目惊心,可见当时受创之重! 顾师言愤怒道:“是哪个豺狼心肠这般折磨它!” 杜瀚章道:“你再看看马鼻和马齿。” 顾师言这才发现黑骏马原本戴笼辔的鼻翼竟生生撕裂,切齿与臼齿磨损严重,比老马的牙齿还不如,当中切齿还断了两颗。 杜瀚章缓缓道:“你离京的当夜,黑骏马不翼而飞,我还以为是被谁盗走了,就一边派人找你一边找马,但寻遍长安近郊都不见,萦尘还猜测说你会不会骑了黑骏马回柴桑了,我说绝不会,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四月十七日的傍晚,这马却独自回来了,当时你没看到,它浑身上下泥浆杂着血迹,背脊鞭痕一道道瘭起,马鼻还滴着血,一看到萦尘就咬着她的裙子往外拽,萦尘就说你肯定出事了,马跑回来求救呢,于是我们连夜整装跟着黑骏马一路往东,没想到在新野遇到你。” 顾师言眼泪“涮”地流下来,抱着马脖子泣不成声,过了一会,说道:“它是要带你们去扬州找我!三月初七我在扬州断了左臂,昏迷了数日,醒来时马已不见,瀚章说它四月十七才到长安,以它的脚程,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天才到,定是在途中被人关押了起来,这千里马哪个不想据为己有!黑骏马自然不肯驯服,便遭到毒打,黑骏马用牙齿磨断勒着的衔木,撕裂鼻翼,摆脱缰绳束缚,逃了出来,然后再到长安找到你们。” 萦尘和泉儿都哭了起来。杜瀚章含着眼泪,心里暗暗高兴,顾训思路依旧缜密,当下说道:“顾训,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就算是天塌下来,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在这里饮酒买醉,不说黑骏马,你就看看萦尘,这些日都瘦成什么样了!” 顾师言低下头,道:“瀚章兄教训得是,我这便和萦尘转道回柴桑,从此杜门不出。” 门外喧嚣一片,有大队车马经过。泉儿小孩子心性,站在酒店门口看热闹,忽然叫起来“衣羽小姐衣羽小姐”,跑过来对顾师言道:“公子爷,我刚刚看到车队里有个人好像是衣羽小姐。”顾师言淡淡道:“不是,泉儿你认错人了。”萦尘闻言深深地看着顾师言,问:“公子,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受伤一定和衣羽小姐有关。” “别再提她!”顾师言吼叫起来,吓得萦尘花容失色。顾师言随即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杜瀚章等人默不作声,知道他心里定有极伤心之事,他不愿提,众人也就不敢再问。 顾师言既然要回柴桑,杜瀚章便说他也要回西川,顺便送顾师言三人回去。顾师言婉拒,杜瀚章执意要送,说要到府上拜见顾老夫人。 一行人远远随着遣唐使团车队出了新野城,遣唐使团车队继续西行,杜瀚章、顾师言他们折而向南,将入湖北地界。路上,顾师言心情逐渐平复,问起阿罗陀的下落。杜瀚章说一直没有找到,按理说阿罗陀自己会回来,难道真的遭遇强敌遇害了!顾师言道:“阿罗陀决不会死,他还有心事未了。”萦尘问:“公子你怎么知道?阿罗陀和你说过吗?”顾师言摇头道:“没有人知道阿罗陀的心事!但他在柴桑万木草堂时常常一个人抱膝看天,有一次我注意到他咬牙切齿,似乎痛恨之极。” 泉儿插嘴道:“是呀,那次他喝了汪三木碗的酒,发起狂来,关起门砸椅子,好像在报仇雪恨似的,杜公子那次也看到了。”杜瀚章点点头,忽然记起一事,道:“对了,顾训,我还有一事忘了和你说,你的朋友温庭筠本来与我们一道出京的,他也极为关心你的安危,但昨日一早在邓州遇到两个女子,一老一少,年少的那个女子温庭筠认识,叫她玉鬘——”。 “玉鬘?”顾师言心中一懔,忙问:“那温庭筠呢?在哪里?” 杜瀚章道:“叫玉鬘的女子对温庭筠说她们在等一个叫望月的人,还说要到东海郡找顾师言顾公子,温庭筠便留下和她们一起等了。” “啊!”顾师言在马上差点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快,掉转马头,我们得赶紧找到她们。” 杜瀚章不知什么事这么急,但顾师言已经率先催马往回赶了,只好命手下一齐跟上。杜瀚章追上顾师言问他找那个玉鬘有何急事?顾师言道:“不是找她,是找那个叫望月研一的人,他会解开我心中的一个疑团。”顾师言骑的还是他的黑骏马,黑骏马无笼辔、无缰绳,但只要主人轻轻一拍它的脖子,就知道主人心意,往东往西,从不出错。 卞虎对这一带路径甚是熟悉,当年他曾跟杜琮杜大人在这里剿灭过山贼,他说有条小道可直插邓州,比迂道新野要快一日路程。 一行人在山间小道上急驰,天黑时才出了山道来到邓州地界。又赶了一程,天已完全黑下来,卞虎、戚山堂等人燃起松明火把,卞虎道:“前面五里便是邓州”。 马蹄声惊起路边林中的鸟雀,“叽叽喳喳”飞向夜空。戚山堂忽然勒马叫道:“前面有打斗的声响。”顾师言道:“快过去看看。”一马当先,疾冲在前。 转过一座山神庙,就听得一人痛心地叫道:“元山元山。”是温庭筠的声音。顾师言叫道:“是飞卿兄吗?我顾训。” 只见山神庙后面空地上,一圈白影急速转动,树下还坐着几个人,看不清面目。听到顾师言的声音,树下一个黑影立了进来,问:“是顾训吗?”顾师言跳下马背,卞虎追上来,一手提刀一手执着火把。 温庭筠满脸是血,顾师言惊问:“你受伤了?”温庭筠神色惨然,道:“元山死了。”树下又跑过来一人,却是玉鬘,见到顾师言就哭叫道:“顾公子,快帮帮望月叔叔,他支持不住了。” 那圈急速转动的白影缓了下来,这才分辨出原来是三个白衣人,中间还有一个瘦小的灰衣人,这三个白衣人围着灰衣人不停转圈,时快时慢,快时风驰电掣,三人连成一圈白光,慢时亦步亦趋,好似如履薄冰。而圈中灰衣人则一动不动,举刀向天。 卞虎叫道:“他奶奶的,三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来来来,我们来斗斗。”戚山堂飞身下马,与卞虎并肩而立,朝三个白衣人逼去。却见三个白衣人越转越急,就如一道环形闪电,卞虎他们无从下手。 环形闪电绕着那灰衣人慢慢收缩,卞虎眼见危急,一声断喝,单刀劈出。那道环形闪电蓦然腾空而上,在半空中散开。一直凝立不动的灰衣人倏地跃起,白刃一闪,听得一声惨叫,似有一物被斩落。顾师言举火去照,赫然见是一只血淋淋的脚掌,仰头看,三个白衣人已越过树梢,消逝不见。 玉鬘叫声“望月叔叔”,上前扶那灰衣人,顾师言也走过去叫道:“望月先生。” 望月研一跪坐在地上,顾师言这才发现他一身白衣割成一道一道,几乎被鲜血浸透,暗夜里看上去像是灰衣服。顾师言扭头叫道:“封先生封先生,快来救治一下。”杜瀚章等人一齐围过来。 封子期动手解望月研一的衣服,望月研一身子一缩,道:“多谢,我自有疗伤之药!”从背后革囊取出一瘦腰小葫芦,解开白袍,慢慢地在伤口上抹药,胸腹及脊背上长长短短刀痕不下十余处,皮肉翻起,伤势极重。顾师言担心道:“望月先生,你——?” 望月研一面色如常,道:“无妨,皮外伤。”收起小葫芦,披上那件破碎的白袍,站起身来,行若无事一般。这望月研一简直就是铁打的,卞虎勇悍过人,也不禁咋舌惊叹。 忽听“啊”的一声,顾师言回过头去,见树下还有一人,一袭黑衣,蒙着面纱,身子微微发抖,看身形是个老妇。顾师言不认得这个人,却见温庭筠蹲在山神庙墙根下,抱着个人叫“元山元山。”忙过去看,只见仆人元山直挺挺躺在地上,头搁在温庭筠怀里,喉管被割断,早已死去多时了。 温庭筠满眼是泪,道:“顾训,元山替我挡了一刀,不然躺在这里的就是我,元山指望我飞黄腾达好沾点光,但他就这么死了,他跟随我十多年,什么光也没沾到!” 仆人元山虽说有点势利,但对温庭筠一向忠心耿耿,此次舍命救主,温庭筠伤心至极。顾师言长叹一声。 玉鬘走过来,怯生生问:“顾公子,你,你的左手怎么了?”顾师言道:“断了。” 玉鬘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温庭筠闻言抬头看着顾师言,见他左袖空荡荡,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顾师言苦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小心斩断了。” 那边树下“咕咚”一声,蒙面纱的黑衣老妇倒在地上,玉鬘赶紧过去扶她,叫“伊婆婆,你怎么了?” 封子期一搭老妇的脉,惊道:“这位老夫人患有重病呀!”玉鬘道:“是,伊婆婆身子老不舒服,这位先生,你能给她诊治一下吗?”封子期又细细搭脉,问:“不知伊婆婆今年高寿?” 这个叫伊婆婆的黑衣老妇此时已醒转,听封子期问她年龄,却默不作声。玉鬘看了伊婆婆一眼,迟疑道:“伊婆婆年纪好大了,总有六十多了吧,望月叔叔你说呢?”望月研一不答,却问封子期:“封先生,她这病可有疗治之法?” 封子期支支吾吾道:“嗯、嗯,有法子的,不要紧。”私下里却对杜瀚章、顾师言道:“这位老婆婆心肺俱衰,加之年事已高,实难救治呀!” 一行人来到邓州,元山的尸首也运进城,顾师言陪着温庭筠去购置棺木,厚殓元山。次日一早,葬元山于邓州城外一小山坡上。温庭筠坐在元山坟头,凄然道:“元山今年三十五,长我一岁,我几次要给他娶一房妻室,他说要等我做了官以后才娶,那时可以娶个好的,要娶个美女,村姑蠢妇他可看不上眼,我们元山心气挺高,当时我还取笑他,可怜他就此葬身他乡!” 回到城中客栈,玉鬘等候在门口,一见顾师言就说:“顾公子,你能来一下吗?”顾师言也正想找望月研一,跟着玉鬘来到望月研一的客房,望月研一与那个伊婆婆正低声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着些什么,见到顾师言,伊婆婆转过身,背向而坐。顾师言问:“望月先生你好些了吗?” 望月研一露出难得的笑容,请顾师言坐下,他还是站着,说道:“不碍事,只要没被砍成两段我就不会倒下。”说着扭头看了看伊婆婆的背影,问:“顾公子,你可曾见到日本王子源薰君?”顾师言道:“是。” 望月研一盯着顾师言的眼睛,又问:“那个衣羽可曾见到?” 顾师言心潮起伏,沉默片刻,答道:“也见到了。”瞥眼见窗下的伊婆婆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玉鬘赶紧过去轻轻拍伊婆婆后背,一边回头兴奋地问顾师言:“啊?公子见到我们小姐了,她好吗?” 顾师言不答,也盯着望月研一,沉声道:“望月先生,你一定知道其中缘由,你告诉我!” 望月研一又看了伊婆婆一眼,问顾师言道:“你以为衣羽真的会砍断你的手?” “啊?”玉鬘叫了起来,“我们小姐怎么会砍顾公子的手!绝不可能,小姐她喜欢顾公子还来不及呢。” “可是现在她变了,她要嫁给源薰君。”顾师言声音凄楚。 望月研一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不是衣羽!” “望月先生,你不要再骗我了,她去年在洛神庙割伤左腕的伤痕犹在,那不是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愤激地叫了起来,“是的,我断了一臂,是个废人了,怎么能和英俊潇洒的日本王子比,她弃我而去是对的。” 望月研一还是重复那句话“那个不是衣羽!”顾师言盯着他,问:“好,你说那个不是衣羽,那你告诉我谁是衣羽?” 望月研一默然无语。顾师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说道:“望月先生,你屡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已死了这条心,我这次回柴桑,以后再也不会出远门了。望月先生、玉鬘姑娘、还有这位老婆婆,咱们就此别过。”说罢,右手扯着左袖,深深一揖,掉头便走。 “且慢。”望月研一拦在门口,“我告诉你真的衣羽在哪里!” 那个伊婆婆剧烈咳嗽起来,玉鬘替她揉揉胸口顺顺气,回头含着眼泪道:“顾公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们小姐了,你不知道那次从成都回来小姐她有多伤心,不吃不喝整天哭,望月叔叔你说是不是?” 顾师言不说话,看着望月研一,等待他说出真衣羽的下落。可望月研一紧紧闭着嘴,又不言语了。顾师言叹了口气,对玉鬘道:“你们小姐以前确实对我很好,她说要嫁给我做妻子,可是,可是人是会变的,她现在躺在日本王子的怀里。”转身从望月研一身边挤过,出了客房,见萦尘在外面等他。萦尘看到他满脸泪痕,又不敢问,心里非常难过。 午后,杜瀚章来问顾师言是回柴桑还是另有其他打算?顾师言说回柴桑,明日一早启程。 傍晚,顾师言与温庭筠在客栈后院看店家宰羊,羊拼命地“咩咩”叫。玉鬘搀着伊婆婆也来到后院,玉鬘眼泪汪汪地望着顾、温二人,问:“顾公子,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吗?”顾师言道:“对,明天一早就走。”见伊婆婆站在院墙边柚子树下颤巍巍打抖,便对玉鬘说道:“伊婆婆身体虚弱,院子里风大,莫要着凉,你扶她回房去吧。”玉鬘应了一声,却道:“顾公子,你真的是误会我们小姐了,望月叔叔带着伊婆婆和我逃出来,就是为了来找你的,望月叔叔说只有你才能找回我们小姐。” 顾师言心中一动,心想望月研一不惜背叛吉备大师,甘冒被白衣侍者追杀的风险,带这个伊婆婆和玉鬘逃出来,其中定有深意。突然,吉备真备说过的一句话如雷贯耳,“真要事到临头,红颜朱唇转眼成鸡皮鹤发,恐怕檀越就没有这般通脱!”吉备真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衣羽会变成一个白发老妪?难道眼前这个病体支离的伊婆婆倒是衣羽? 伊婆婆就是衣羽!这念头也实在太荒唐,简直是异想天崩,那个与源薰君在一起的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甩掉。 玉鬘见顾师言不说话,以为是故意不理她,小姑娘低着头,咬着下唇强忍眼泪,委屈地转过身,过去扶着伊婆婆,呜咽道:“婆婆,这里风大,我们回房去吧。” 顾师言回过神来,抢上一步,道:“婆婆留步。”伊婆婆停住脚步。顾师言道:“望月先生有些事不肯对我明说,婆婆您一定知道,衣羽千方百计混进日本遣唐使团要接近源薰君,她这样做是不是内有苦衷?是不是为吉备大师或者那位夫人所逼?” 伊婆婆背对着顾师言,一直在发抖,她的病的确不轻! 顾师言见伊婆婆不回答,又道:“若是她真的是变心了,那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可望月先生硬要说她不是衣羽,婆婆,你能告诉这是为什么吗?” 伊婆婆抖得更厉害了,突然开口道:“她斩断了你的手,你也不恨她吗?”伊婆婆的声音干涩苍老。 顾师言道:“手是我自己斩的,我不怪她,我可以为她去死,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伊婆婆语无伦次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我也不明白。”说着身子摇摇晃晃起来,顾师言要去相扶,伊婆婆手臂一缩,不让他扶,手搭在玉鬘肩头,慢慢走进前院,回房去了。 天色昏黑下来,晚饭后,听得瓦屋顶上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众人坐在灯下闲谈,顾师言独自立于窗下看雨。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杜瀚章等人都百无聊赖起来。忽听屋顶有人阴森森说道:“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狱。” 众人吃了一惊,卞虎、戚山堂二人拔刀出鞘,全神戒备。顾师言奔到望月研一住的北厢房外,只见望月研一立在屋檐下,面无表情地在看檐漏滴水。顾师言叫了一声“望月先生”。望月研一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 屋顶又飘下那阴森森的声音“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狱!”这声音诡秘恐怖,令人背脊生寒。 望月研一突然也阴森森地说道:“我只认一个主人,那就是女主。” 屋顶那声音忽远忽近,似乎那个说话的人正慢慢飞升,又缓缓降落,阴森森的语气一成不变,说的还是那句话:“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狱!” 望月研一眯起眼睛不再说话,任凭那个声音翻来覆去地说“下阿鼻地狱!下阿鼻地狱!” 杜瀚章、萦尘等人也走了过来,望月研一制止道:“杜公子,你们都坐到厅堂里去。”望月研一的语气不容置辩。杜瀚章退了回去,命卞虎过来相助。望月研一看了卞虎一眼,说声“多谢。”转头又盯着檐漏,似乎屋顶上的敌人会化成雨水滴下来,然后凝结成人形。 卞虎提着刀站在顾师言身边,顾师言也拔出原先藤原空婵给他的武士刀,好歹也可抵挡一下。听得身后玉鬘的声音道:“顾公子,你要不要进来坐?” 玉鬘和伊婆婆住在同一间客房,房里却未点灯,黑咕隆咚的。顾师言道:“怎么不点灯?”玉鬘道:“婆婆怕油灯薰眼。”顾师言凝神朝屋内一看,依稀见伊婆婆就坐在门边。 屋顶阴森森的声音极有耐性,每隔半盏茶时间就飘下这么一句话,搞得客栈中人心惊胆战,哪里还能安睡! 卞虎焦躁起来,跳到院子里冲屋顶吼道:“他奶奶的,装神弄鬼不是好汉,要就下来和你卞爷爷决一死战!”舞刀护头,刀花如伞,雨泼不入。 屋顶没有半分动静,过了一会,又飘下那句“下阿鼻地狱”阴森森的话。卞虎大怒,吼道:“他奶奶的你这缩头乌龟才下阿鼻地狱!”一哈腰,两足一蹬,飞身而起,蹿上院墙那株大槐树,接着右足在树干上一点,朝屋顶扑去。突然间,眼前白影一闪,有人抢先拦在屋顶。卞虎二话不说,兜头就是一刀。 那人侧身一让,出声道:“是我。”卞虎在屋顶上站稳,见拦在跟前的却是望月研一。望月研一道:“烦你在下面照看一下。”说罢身子一拧,倏忽不见。 卞虎在屋顶上发了一会呆。雨夜天空没有半点亮光,那个阴森森的声音也不再响起,似乎和望月研一一起消失了。檐下顾师言叫道:“卞将军卞将军。”卞虎跳下来问:“什么事?”顾师言道:“望月先生也上了屋顶,怎么样了?”卞虎摇头道:“不知,没听到打斗的声音。” 玉鬘捧了条手巾出来,递与卞虎道:“卞将军,擦一下雨水吧。”卞虎谢了一声,胡乱擦了一把脸。忽见封子期走了过来,含糊道:“我来给伊婆婆诊视一下。”摸黑就要进门去。顾师言道:“封先生等一下。”转头叫玉鬘点灯,玉鬘道:“我没有火摺。” 顾师言插刀入鞘,摸出火摺,迈步进房,昏暗中见伊婆婆坐在床边上。玉鬘端了灯盏迎过来,顾师言在墙上擦亮火摺正待点燃灯芯,忽有一阵寒气从身后袭来,火摺熄灭了,就听得卞虎大喝一声:“你是谁?”顾师言心知不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身后的敌人是冲着伊婆婆来的! 当即向前一扑,右臂抱住伊婆婆滚倒在地,就觉左肩一凉,已被尖利兵器刺中。卞虎从后赶上,刀光如练,朝敌人颈脖子劈去。那人陡然身子拔起,冲破屋顶,就此不见。冰凉的雨点不停地从屋顶窟窿飘落下来。 玉鬘害怕得灯盏都掉在了地上,叫道:“伊婆婆、顾公子,你们没事吧?” “嗤”的一声,卞虎擦亮火摺,见顾师言正从地上爬起,单手抱起伊婆婆放在床上,左后肩有殷红的血迹。卞虎叫道:“你受伤了!”正要上前细看,手中火摺燃尽,房内一片黑暗。 杜瀚章、温庭筠等人闻声都奔了过来,萦尘着急地问:“公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戚山堂举着个灯笼进来。萦尘见顾师言右手捂着左肩,鲜血从指缝间不停渗出,惊叫起来。顾师言道:“没事没事,一点小伤。”突然提高声音问:“封先生呢?他到哪里去了?” 卞虎道:“刚刚那个不是封先生,他经过我身边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封先生整日与草药打交道,身上有股药气,这人没有,你进屋点灯时,他就跟在你身后,我见他背脊一耸,那是抽刀的姿势,当即出声喝止,可惜我晚了一步,还是让他刺伤了顾公子。”萦尘急道:“快取伤药来止血呀。”杜瀚章也叫了起来:“我好一会没看到封先生了,晚饭后他还坐在我边上呢。”戚山堂提着刀出去找封子期。 一直默不作声的伊婆婆开口道:“我有伤药,来,解开衣服。”萦尘赶紧过去给顾师言解开衣襟,露出左肩。玉鬘捧着灯盏照着。顾师言为了方便伊婆婆给他敷药,就蹲下身子。 伊婆婆还是蒙着蝉翼面纱,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一个瘦腰小葫芦,和望月研一的那个一模一样,葫芦嘴对准伤口轻轻一抖,细细药末洒在伤口上,这药果然灵异,伤口立即结上血痂,血止住了。 忽有几点雨水滴在顾师言裸露的肌肤上,奇怪的是这雨点还是热乎乎的。顾师言扭过头,却见水珠是从伊婆婆的面纱上滴下来的,这不是雨水,是伊婆婆的眼泪。 顾师言笑道:“伊婆婆,你不用担心,这点伤算不得什么,这伤药极好,两天就好了。”伊婆婆涩声问:“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救我?”顾师言一愕,一下子不好回答。 玉鬘道:“婆婆,这位顾公子是侠义心肠,不然的话,我们小姐又怎么会喜欢他!” 房内起了一阵风,油灯暗而复明,望月研一浑身湿透地回来了。 玉鬘赶紧拧手巾给他擦,一边“咭咭咯咯”说刚才的事。望月研一骇然变色,心知中计,天幸未铸成大错。 院中戚山堂大叫起来:“公子,公子。”杜瀚章奔出门外一看,见戚山堂胁下夹着一人几步跨到檐下,悲愤道:“封先生给杀死了!”举灯一照,封子期喉管被割断,死状与温庭筠的仆人元山如出一辙。 众人都不敢各自回房,一齐坐在厅堂里等待天明,只有望月研一、玉鬘和伊婆婆三个依旧呆在房间里。店家见出了人命,生怕担干系,竟想赶大家走。卞虎大怒,吼叫着要揍店家,店家见势头不对,忙躲了起来。 长夜听雨,觉得日子格外长。杜瀚章问顾师言明日安葬封先生后是否立即启程南归?顾师言踌躇道:“望月先生有恩于我,目下他有难,岂能弃之而去!”杜瀚章慨然道:“是,我也留下陪你。” 戚山堂站起身对顾师言说道:“顾公子,你是我家公子挚交,小将是直爽人,有话就明说。”顾师言问:“戚将军,何事?”戚山堂道:“杜琮杜大人命小将与卞兄弟护送瀚章公子进京,一路来都未出什么岔子,但自昨日与北厢房那三人相遇以来,先是温公子的仆人死于非命,今日封先生又惨死,处于人人自危的境地,此地不可再留!还有,不怕顾公子怪罪,小将以为那三人行止古怪,诡秘莫测,似乎也不是我中土人物。”言罢,目光炯炯直视顾师言。 顾师言道:“望月先生他们应该都是东瀛人。”卞虎插嘴道:“那个小姑娘人很好。”顾师言接着道:“戚将军所虑极是,瀚章留在此处确实不妥,这样吧,明日送封先生入土之后,你们便离开此地,把萦尘和泉儿也带走,烦瀚章兄送她二人回柴桑,我自留下。” 萦尘哪里肯答应,泉儿也说要陪着公子爷。杜瀚章不悦道:“戚将军,你要我弃朋友于不顾!” 戚山堂沉声道:“公子,小将是千军万马厮杀过来的,决非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不讲义气之人,只是公子万金之体,实不宜涉此险地。”扭头对卞虎道:“卞兄弟,你明日便护送公子南下,我留下与顾公子一道相助望月先生。” 温庭筠也道:“顾训,我也留下陪你吧,只是我无拳无勇,帮不上什么忙。”杜瀚章道:“我是不会走的,戚将军不要再说了。”戚山堂眼望顾师言,希望他劝劝杜瀚章。 顾师言刚要开口,杜瀚章心知他要说什么,手掌一竖,示意他不必说了,道:“顾训,你再让我走就是小看我。”顾师言道:“那好,我明日问一下望月先生究竟要去哪里,或者让他与我们一道南下。” 次日,众人送封子期出葬,和元山的坟墓并排,两日之间死了两人,众人不禁伤感。伊婆婆和玉鬘也来拜祭封先生,望月研一却是抱臂远远立在一边。顾师言走过去问他将往何处?望月研一道:“回长安。”顾师言吃了一惊,心想你们好不容易从长安逃出来,怎么又要回去了?便道:“望月先生,我心中有许多疑团,只有你才能解开。” “有何疑团?” “望月先生,我也不知你和吉备大师之间有何纠葛?那些白衣侍者为什么要追杀你和伊婆婆?这个伊婆婆究竟是何人?还有一件事,此事已困扰我多日,就是去年在成都时轩辕老道说衣羽修炼东瀛忍术,衣羽就是因为这个才离我而去的,我曾就此事问过吉备大师,吉备大师含含糊糊不肯明言,却说什么衣羽会变得极丑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是不是想让衣羽嫁给源薰君,是以拿这些话搪塞我?” 这些事顾师言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下卷 廿一、我有迷魂招不得 天还是阴阴的,暗云低垂,山峦静穆。望月研一白袍在风中翻卷,瘦小的身子畏冷似的缩起来,牙关紧咬,眼睛眯起,那样子显得既愤怒又恐惧,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有些事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但我要告诉你,我们女主衣羽小姐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决不是什么老丑的怪物!至于当日在成都她离你而去那是因为她自幼受人蒙骗,以为修炼忍术有朝一日会突然变丑,认识你之后她就非常害怕,所以当那老道看破她身怀忍术之后她就不敢见你,伤心欲绝回到长安,又怎知——!” 顾师言“哦”了一声,还想再问,望月研一却不想多说,摆摆手,说道:“顾公子,你若想找回从前的衣羽小姐,这个,这个伊婆婆可以帮你的大忙。”顾师言喜道:“这么说衣羽小姐是中了邪术,把以前的事都忘了?而这位伊婆婆能破解这种邪术是不是?” 望月研一不置可否。 顾师言心中疑云尽扫,精神一振,问:“如此说是要把衣羽带到伊婆婆这里来?”望月研一点点头,面色凝重地道:“只是那个衣羽现在置身遣唐使团之中,更有白衣忍者暗中守护,如何能带得她出来!”望月研一这些日子带着伊婆婆为躲避追杀已是疲于奔命,若想回长安带出衣羽实感力有不逮。 顾师言振奋道:“总有办法的,我识得日本王子的未婚妻,那女子对衣羽极为妒忌,也许可以从她那里想办法。”望月研一点点头,但依旧忧心忡忡。 顾师言道:“若是尉迟先生在就好了。”望月研一问:“是谁?”顾师言道:“大剑师尉迟玄,望月先生还和他交过手呢!”望月研一眉头一皱,意似询问。顾师言道:“就是那日在长安城桃园旧宅的屋顶上与你交手的那位尉迟先生,你的刀——” 顾师言住口不言,生怕望月研一不悦。只见望月研一眉头紧皱,又逐渐松开,脸现喜色,道:“若得此人相助,救回女主或许有望。”仰头望天,似在回想当日情景,道:“此人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一招之间击落我的忍者刀,那迅雷一击实是惊人。” 顾师言叹道:“可惜他现在远在天山,也不知他中的奇毒解了没有?”忽听杜瀚章“顾训顾训”的叫他,忙走过去问何事?杜瀚章指着身边一个壮汉道:“这位是我留在长安的随从,赶来报信说家父传书命我五月十二日赶去郧县迎接南诏国酋龙殿下,酋龙原定八月进京觐见天子的,不想现在就来了,也许急着要娶大唐公主吧!”顾师言一笑,心想我也正要回长安,这样一来名正言烦,也免得和萦尘费口舌。 午后,众人整装上路,玉鬘陪着伊婆婆坐马车,那望月研一也真的怪癖,给马他都不骑,跟在马车后,赤足奔走。 戚山堂与卞虎二人夜里都不敢入睡,提刀巡夜,生怕那可怕的杀手再现!所幸此后数日平安无事,五月十日傍晚赶到了郧县。 郧县古城,地接秦楚,是入关中的要道。杜瀚章等人一到郧县,立即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栈,不准闲人进入,一边派人与当地官府联系。郧县县丞已接山南东道公文,要他随时恭迎南诏王子,得知西川杜公子在此,赶忙来拜见,商议迎接南诏王子事宜。 五月十二日辰时,有快马来报说南诏使团已到城外。杜瀚章与郧县县丞立即出迎。顾师言去年与酋龙闹了点误会,本不想去,杜瀚章硬邀他一道前去,只好跟着去了。 南诏使团车马浩荡,有二百余人,不过主要首脑顾师言都认得,酋龙、金锤将大繁树、大繁树的师兄苦楮、师弟杜存诚、鬼大将,还有几个文官不认得。出乎杜瀚章和顾师言意料的是,东蛮国的鬼妹璎珞也跟在酋龙身边。 顾师言心里嘀咕道:“酋龙要和大唐和亲,却带璎珞鬼妹一起来,到时非闹翻天不可!” 酋龙见到杜、顾二人甚是欢喜,酋龙为人豪爽,他对顾师言已尽释前嫌,还感激顾师言当日赠他棋谱,说是受益匪浅。杜瀚章又引荐温庭筠,说这是大才子,诗词双绝。酋龙最慕大唐文化,只要是个文人他就肃然起敬,今见天下闻名的温八叉,大为倾倒,吟道:“‘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白马夜频嘶,三更霸陵雪。’温先生之诗果真妙绝!”温庭筠大悦,心道:“此《侠客行》诗乃年前送顾训南归时在霸陵桥头所作,未想就传唱至南诏,可叹我温七如此大才竟然屡屡受挫于场屋,这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莫过于我温七了!” 璎珞鬼妹眼尖,发觉顾师言断了一臂,大为吃惊,扯着酋龙的衣袖告诉酋龙。酋龙这才看到,惊问何故?顾师言尽量平淡地道:“不慎斩断的。” 璎珞鬼妹见顾师言不肯明说,愈发好奇,随后又在客栈看到萦尘,忙问杜瀚章这是谁?璎珞鬼妹一看到汉人美女就吃醋,生怕酋龙移情别恋,此次北上觐见大唐天子,酋龙原不打算带她来,她死活要跟着,说汉人美女都是狐狸精,会把酋龙的魂勾走,她得时刻提防。 杜瀚章答道:“那是萦尘姑娘。”杜瀚章不想说萦尘是顾师言的侍妾,他现在颇为烦恼,相处数月,萦尘的温婉可爱令他心生爱慕,只是顾训是他好友,有些事他不敢想,黯然神伤而已。 璎珞鬼妹见杜瀚章神态暧昧,道:“哦,我明白了,她是你的相好是不是?”杜瀚章一笑,竟不否认。璎珞鬼妹放心了一点,又问顾师言断臂之事?杜瀚章道:“那是他的伤心事,他没对我说。” 次日,南诏使团上路。顾师言骑着黑骏马跟在伊婆婆和玉鬘乘坐的马车后面,那璎珞鬼妹骑着匹红马故意落后,想问顾师言话,一眼看到马车边的望月研一,登时柳眉倒竖,尖叫起来。酋龙等人不知璎珞出了何事?赶紧掉转马头奔过来。 璎珞鬼妹一张淡棕色的俏脸涨得通红,指着望月研一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把我掳走的!”酋龙、杜瀚章等人一脸迷惑,不知璎珞鬼妹说些什么!顾师言心道:“糟糕,去年在成都望月研一为解衣羽的惊魂咒,掳走了璎珞鬼妹,害得我差点和酋龙斗剑,未想这番邦女子记性倒好,记仇!” 酋龙听璎珞鬼妹说了一大通,总算明白了,看了顾师言一眼,有点尴尬,劝慰道:“璎珞,此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璎珞鬼妹酥胸起伏,不依不饶道:“这个姓顾的也就算了,但这个小瘦子一定不能轻饶。大繁树,把他绑起来,让我抽十鞭子出出气。” 大繁树是个浑人,跳下马拿着绳索就要来绑,眼前一花,手中的绳索断成两截。大繁树嘟哝了一句又拿了根绳索来,忽又断成三截,大繁树骂道:“妈巴羔子,这绳子谁买的,还能绑人吗!” 苦楮瞧出厉害,心道:“这小瘦子身手如此之快,真是闻所未闻,即便是师父亲自来也不见得敌得过他。”当下喝住大繁树,用生硬汉话说道:“尊驾好身手,是想作对我南诏国!” 望月研一抱臂无言,冷眼相看。马车里的小姑娘玉鬘脆声道:“南诏国的人不讲道理的吗?是你们拿绳子要绑望月叔叔,人家不让绑就不行?非得束手就缚!” 璎珞鬼妹怒道:“不绑我也照抽十鞭子。”挥起马鞭朝望月研一抽去。顾师言担心望月研一发起怒来伤了璎珞鬼妹,那就祸事了,右手一捞,想抓住璎珞的鞭子,功夫不够,抓了个空,那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他小臂上,鞭梢翻转,又在他脸颊上重重扫了一下,顿时血痕殷然。马车内的伊婆婆和玉鬘都惊叫起来。 璎珞鬼妹果然刁蛮,并无半点歉意,叫道:“你拦我做什么,我不抽你算是好的了,你自己撞上怪得谁来。”坐下马鞍突然歪斜,若非一边的杜存诚眼明手疾将璎珞鬼妹扶住,她要摔下马来了。杜存诚忽然别过脸去,低声道:“鬼妹殿下,你,你胸口开了。” 璎珞鬼妹低头一看,对襟袢扣不知怎么尽数开了,连贴身亵衣也敞着,项上银圈冰凉地贴在裸露的胸脯上,椒乳颤动,起起伏伏。璎珞尖叫一声,丢下马鞭,双手扯着衣襟紧紧捂住,羞不自胜,但已有不少人瞧得两眼发直。 酋龙忙跳下马抱起她坐进一辆马车,苦楮跟过去对酋龙说是那白衣瘦子捣的鬼。酋龙惊问:“这人有妖术?”苦楮摇头说不是,是真功夫,只是不知这功夫是如何练出来,实是惊世骇俗! 杜瀚章、顾师言过来向酋龙解释,说望月研一绝无恶意。酋龙见璎珞鬼妹当众袒胸露乳,他南诏王子颜面扫地,甚是不忿,催马顾自前行。 顾师言对杜瀚章苦笑了一下,道:“瀚章,给你添麻烦了。”杜瀚章看着他脸上一道鞭痕,道:“这番邦女子太过刁蛮,让她出出丑也好。”顾师言自觉不便再与南诏使团同行,与杜瀚章商议。杜瀚章也怕和酋龙关系弄僵,点头道:“也好,你们远远跟着便是,可不要走散,万一有事,好有个照应,我命卞虎保护你和萦尘。” 此后数日,顾师言他们跟在南诏使团后面继续北上,五月十七日到了旬阳。宣宗派中书侍郎崔铉为钦差大臣迎接南诏王子,在旬阳正与使团相遇。过青铜关,经蓝田,入长安,自有鸿胪寺官员来安排南诏使团起居。顾师言等人还是住在杜瀚章府上,派人出去打探日本遣唐使团驻地,得到的消息令顾师言大吃一惊:源薰君等人竟然住在南梢门外那鬼宅里! 顾师言忙去告知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似乎早有所料,声色不动。伊婆婆正执着一管中锋羊毫在写字,玉鬘立在一边看。顾师言走过去道:“婆婆好兴致,身子好些了吗?”伊婆婆一见顾师言,忙让玉鬘收起纸笔。这伊婆婆终日披着面纱,从不抛头露面,也很少听见她说话。顾师言问:“婆婆,你能告诉我衣羽小姐中的是什么邪术吗?不但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性情也是大变!”伊婆婆侧坐着,但顾师言感觉得到伊婆婆一直在看着他。隔了半晌,伊婆婆问道:“顾公子,你为什么会喜欢衣羽?爱她貌美是吗?”顾师言道:“不瞒婆婆,起先确是被她美貌吸引,后来,后来——” 伊婆婆问:“后来怎样?” 顾师言道:“婆婆,你不知道,去年衣羽伴我入川,中了惊魂咒,不能安睡,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睡着,每夜我都坐在她床头,看着她甜甜的睡相,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对她好,照顾她一辈子。后来在成都她离我而去,为了找她回来,我对天发誓,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直至付出性命!婆婆,你一定要帮我。我与婆婆以前从未见过面,但不知何故,却觉得婆婆是我很亲近的人,有些话我不愿意对别人说,在婆婆面前却愿意说出来。” 伊婆婆忽然站起身踉踉跄跄进了里屋,掩上门。顾师言忙问玉鬘:“伊婆婆这是怎么了?”玉鬘走到里屋门边听了听,过来道:“婆婆哭了!顾公子,你不知道,婆婆常常独自哭泣。”顾师言问:“伊婆婆是衣羽的什么人?她很担心衣羽是吗?”玉鬘道:“伊婆婆在我们宅子里好多年了,不过以前我很少见到她,这次是为了我们小姐的事才跟着望月叔叔出来的,真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派人追杀我们!” 顾师言一懔,心想玉鬘天真无邪,岂会说假话,那些杀手果真是吉备大师派来的,吉备大师是有道高僧,为何行事如此乖张! 望月研一忽然道:“今晚他们还要来!” “谁?白衣杀手?”顾师言惊问。 望月研一有点心神不宁,道:“杀手并不可怕,就怕——”,眼望顾师言,转而问:“顾公子,杜府中可有道术高深之人?”顾师言道:“此间好像没有,但我认得京中有名的术士柴神仙,我这就去请他来如何?”望月研一道:“好,速去速归。” 顾师言见望月研一脸色凝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叫上温庭筠一起去请柴岳明,到其住处一问,应门的老仆说柴先生一早去郓王府了。顾师言等了一会,看红日西斜,柴岳明还不见踪影,心中焦急。温庭筠道:“不如我们就去郓王府问问?”顾师言便大致说了自己中了马元贽之计得罪了郓王之事。温庭筠道:“这有何妨,我去问就是了,你在一边等着。” 二人赶到十六院之郓王府,温庭筠自去叩门,谎报说柴仙师家乡来人,有急事相告。不一会,就见柴岳明匆匆而来,郓王李漼一直送他到大门外拴马桩畔。柴岳明认得温庭筠,奇道:“原来是温公子,找我有何事?”温庭筠道:“有急事,柴仙师请随我来。”柴岳明跨一匹大黑骡,跟着温庭筠转过出了十六院坊门,路边闪出一人,说道:“柴仙师,顾训有礼。”柴岳明见是顾师言,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柴岳明精于相术,看人很仔细,当即发现顾师言断了一臂,吃了一惊。顾师言道:“柴仙师,是我有急事相求。”柴岳明忙道:“山人自当效劳。”顾师言道:“好,此间不是说话处,到杜瀚章府上再说。” 暮色中,三人回到杜府,顾师言不敢耽搁,领着柴岳明来见望月研一。望月研一开口就问:“请问先生,五遁大法可有破解之道?”柴岳明闻言顿起戒心,道:“五遁大法乃道家神术,据山人所知,当世精通五遁大法的只有一人。” “谁?” “罗浮山人轩辕集。” 顾师言惊道:“轩辕集?此人与马元贽、蒋士澄狼狈为奸,有不臣之心。望月先生,轩辕集也与你为敌?”望月研一木然道:“我不认得轩辕集,但精通五遁大法的决不止轩辕集一个人。”柴岳明“哦?”了一声,道:“此乃罗浮山道派不传的秘技,自轩辕集的师父白石道人谢世后,只有轩辕集得此真传,若还有人习此大法,那可奇了!”顾师言道:“柴仙师,轩辕集有两个徒弟,其中一个仙师也曾见过,就是元宵棋会以邪术取胜的道人三痴,还有一个叫黄庭,或许他二人会五遁大法也未可知。”柴岳明摇头道:“轩辕集的弟子即便修习五遁大法,谅未精通,此大法没有五十年的功力不能运用自如。” 顾师言看着望月研一,道:“望月先生,柴仙师是信得过的人,你有事尽管明言,是不是今晚会有人使用五遁大法来对付我们?”望月研一点点头,道:“是要取伊婆婆魂魄。”顿了顿,又道,“我早料到他们会使出这绝手!午后我见一群乌鸦自南向北呱呱飞过,就知道我们形迹已露。” 顾师言不明白为何看到乌鸦飞过就是形迹已露?望月研一也无暇解释,看着柴岳明道:“柴先生是否有破解之道?”柴岳明手抚颌下三绺美髯,道:“我以诸葛马前课起一卦算算看。”当即掐指一算,凝思片刻,道:“果然有事,有魂魄离散之象,就在今晚子丑之交。”望月研一眼睛一亮,对玉鬘道:“去请伊婆婆来。” 柴岳明见伊婆婆老态龙钟的样子,心想:“这老婆婆是何人物,值得用五遁大法来对付?这两个人都是神神秘秘的样子,若不是看在顾公子面上,我实不愿插手此事。”当下说道:“请问婆婆生辰八字,山人好有计较。”伊婆婆呆呆坐着不动,一言不发。顾师言道:“婆婆,这位柴仙师有大法力,可以助我们消除今晚之劫,婆婆告诉他生辰八字吧。”望月研一对伊婆婆低声道:“你不是乙卯年生的吗!”伊婆婆看着望月研一,望月研一点点头,道:“就说这个乙卯年的。”伊婆婆开口道:“乙卯、戊寅、乙卯、庚辰。” 柴岳明随手一算,道:“伊婆婆今年七十九,高寿!”大拇指在指节上掐算如飞,忽然眉头一皱,掐指又算了半晌,作色道:“顾公子,你们既然请我来禳灾解患,又为何以假八字来哄我!五遁大法岂是儿戏,各位莫非是要看山人的笑话!告辞。”拱手负气出门。 顾师言张口结舌,莫名其妙。 蓦见一人跪在门口,双手合十,拦住柴岳明去路,道:“先生莫走。”柴岳明一看,跪着的是望月研一,此人明明在房里,怎么眨眼就挡在自己前面了?便道:“你既诚心相求,就不该对山人隐瞒。”望月研一长跪不动,恳切道:“先生,这生辰八字绝不会错,请先生照法施救便是。”柴岳明摇头道:“山人阅人无数,也算知晓一点阴阳五行之学,照此八字推算,绝无可能是这位老人家的!”望月研一甚是焦急,唯恐柴岳明不信,眼望顾师言,道:“顾公子,你也来求求柴仙师,不然今晚伊婆婆性命不保。”顾师言一撩长衫,也要跪倒,柴岳明赶紧过来扶住,道:“顾公子,不是山人不肯相助,山人要根据这位婆婆的生辰八字施行禳解,而这假八字如何使得!”望月研一还是跪着,道:“此性命交关之事,怎敢相瞒!生辰八字决不会错,万望先生相救。”柴岳明无奈道:“你先起来,山人便依此八字施法禳解,只是到时不能破解不要怪山人无能。”望月研一大喜,连连称谢。那伊婆婆倒是安坐不动,似乎并不以自身安危为念。 柴岳明一边摇头,一边吩咐准备铅汞、朱砂、铜铃、铁剑、雌兔等物,杜瀚章等人一直候在院中,当即命下人火速置办。 已是戌末时分,杜府上下一片忙碌,在伊婆婆的房中筑起一大一小两座八卦圆坛,大坛直径三尺,小的不过一尺,圆坛周边以铅汞环绕,伊婆婆端坐在大坛上,手里握着一铜铃,好像是她要做法似的。那只雌兔被缚在小坛上,雪白皮毛上用朱砂写着“乙卯、戊寅、乙卯、庚辰。”更有一些奇怪的符箓。 正亥时,柴岳明准备妥当,请顾师言等人退出,并嘱咐无论听到什么声响,万勿喧哗惊叫。顾师言正要随众人一道退出,八卦坛上的伊婆婆突然道:“顾公子,你不要走。”顾师言看看柴岳明。柴岳明看看伊婆婆,道:“也好,顾公子是修炼过抱朴子吐纳术的,或可助伊婆婆一臂之力,就留下吧。” 柴岳明披发仗剑,绕着那座小八卦坛施法,口里念念有词,坛上那只雌兔起先蹬腿抖耳,急欲摆脱束缚,渐渐的安静下来,到后来就一动不动了,只有那对红眼珠偶尔转动一下。 夜半子时,四周一片寂静,门窗紧闭,室内却突然起了阵大风,门上贴着的守魂幡沙沙作响,若非柴岳明吩咐房里点灯笼,房内恐怕已是昏黑一片了。 柴岳明自言自语道:“来了来了。”叮嘱伊婆婆道:“伊婆婆,等下你若感到心里发慌,就不停地摇铃,千万不能昏睡过去,切记!”伊婆婆蒙着面纱,使劲点了点头。 柴岳明又绕着大坛作法,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伊婆婆手里的铜铃骤然响了起来,静夜里铜铃声甚是惊人,与此同时,小坛上的雌兔瘆人地叫唤起来,四足乱刨,似乎极为痛苦。 铃声越急,雌兔叫得越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在室内盘旋,灯笼不住晃动,柴岳明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也不知绕那八卦坛绕了多少圈。那雌兔突然脑袋一歪,四肢一阵抽搐,竟已毙命,奇怪的是,雌兔皮毛上用朱砂画着的那些符箓却消失不见了,伊婆婆手中的铜铃也缓了下来。 柴岳明松了口气,抹抹了额上汗水,道:“好了,总算嫁祸于兔了。”一言未毕,猛听得铜铃声大作,伊婆婆全身也抖个不住。柴岳明大惊,仗剑捏诀,踏罡布斗,竭力换回。 伊婆婆剧烈颤抖,忽然“铛”的一声,铜铃脱手,掉到地上。伊婆婆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再难忍耐,一手扼住自己喉咙,一手虚空乱抓,口里“嗬嗬”喘息,像个溺水者想抓住什么。顾师言眼看危急,跳上卦坛,坐到伊婆婆身边,右手握住伊婆婆望空乱抓的手,道:“伊婆婆,你不要慌。”屏息运气,要助伊婆婆镇定心神,起先觉得伊婆婆的心神极剧震荡,三魂六魄似欲破体而出,当即摒除杂念,内视丹田,一呼一吸,行气大周天。听得伊婆婆口里喃喃道:“顾训顾训。”扼着喉咙的手逐渐松弛下来。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才觉心神稍定,伊婆婆低声道:“多谢。” 柴岳明喘息粗重,额头冷汗涔涔,道:“好厉害!好厉害的五遁大法。顾公子、伊婆婆,你二人起来吧,已过正丑时,不会有事了。”说着去开门叫人进来。顾师言刚扶起伊婆婆坐到椅子上,望月研一、杜瀚章、温庭筠、萦尘等人已一拥而入。望月研一来到伊婆婆跟前,神情亦悲亦喜,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又向柴岳明合什跪谢。 柴岳明命人撤去八卦坛,请伊婆婆好生歇息,便随杜瀚章到侧厅饮茶。 众人坐定,柴岳明对顾师言说道:“顾公子,实未料到轩辕集之五遁大法如此厉害,若非得你相助,那位婆婆魂魄已散。”顾师言道:“柴仙师,听望月先生所言,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不是轩辕集,况且——” 柴岳明道:“当今之世除了轩辕集更有谁能行此大法!” 顾师言踌躇了一下,终于说道:“不瞒柴仙师,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是日本僧人吉备真备。”此言一出,温庭筠首先叫了起来:“啊!是这个老和尚,我早说这老和尚不是善类,顾训你硬不信。” “吉备真备?”柴岳明捻须思索,道:“此人是日本高僧,早年名头极响,据说有大神通,好像还是日本邪马台古国的国师,但五遁大法是道家秘技,素与佛法格格不入,吉备真备又如何会此?” 顾师言常听玉鬘称呼吉备真备为国师,忙问:“柴仙师,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日本难道也分好几个国吗?”柴岳明道:“现在是一国,好比秦始皇统一六国,这之前却也是小国林立,三百年前这邪马台国一度强盛,称霸日本九州岛,魏晋年间数次遣使来朝,后被孝德天皇所灭,但其王室贵族却逃出了日本,经由高丽入我大唐,这吉备真备为何要当一个亡国的国师就不得其详了,此事山人也是听一位道家前辈所言,所知甚少。” 顾师言心里思忖道:“望月研一他们称呼衣羽为女主,莫非衣羽便是邪马台国的王室贵族?如此说衣羽接近日本王子源薰君定有图谋,难道是想乘机复仇?” 温庭筠突然道:“柴仙师,我有一事相询。”柴岳明问:“何事?”温庭筠道:“去年我与顾训、云天镜三人在湖州会馆饮酒,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却在南梢门的一座大宅里,那宅子正是吉备真备老和尚的住所,我茫然不知所以,顾训说我昨夜随他和云天镜一道来古宅拜访吉备真备的,可我却一点不记得,真是奇哉怪也!” 柴岳明甚感兴味,道:“有这等事?若是山人所料不错,那夜温公子定是被人施了邪术。”温庭筠点头道:“是呀,我也这样想,我原来过目不忘,那夜之后,记性大差,杜工部一首《北征》诗,我竟然要读五遍方能记住,原以为是未老先衰,不中用了,今日听柴仙师所言,看来还是另有缘故。”柴岳明道:“是不是你那日在宅子里看到了一些什么,吉备真备不想让你说出去,所以施搜神术让你忘却当日之事?”又摇头道:“不对,搜神术也是道家秘技,莫非,莫非吉备真备手下有道家高手?”温庭筠道:“柴仙师,你术数通神,能否让我记起那天夜里发生之事?”柴岳明道:“不妥!人人心里都有一些隐秘,山人若施术助你记起当日之事,说不定无意中你会说出自己一些不愿对人明言之秘。”温庭筠笑道:“仙师多虑了,温七除了有些风流韵事外,俯仰无愧于天地,事无不可对人言,请仙师助我。” 杜瀚章等人道:“那么我等暂避一下?”温庭筠道:“但听无妨。”柴岳明笑道:“那好,且看你那日究竟看到些什么?”让温庭筠平躺在一张矮榻上,说道:“温公子,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就看着我的右掌。”温庭筠睁着眼看着柴岳明右掌一阴一阳地翻转,过了一会,温庭筠道:“柴仙师,我都想睡过去了。”柴岳明不答,手掌翻覆得飞快,旁观众人根本看不清他手掌是阴还是阳,而在温庭筠看来,那只手掌渐渐变得如车轮般大,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鱼首尾相衔,追逐游戏,眼前也越来越亮,空旷无边,仿佛独立于天地之间。 柴岳明右掌疾探,在温庭筠额心一击,喝道:“起。”平卧着的温庭筠应声而起,坐在那两眼发直,死盯着柴岳明右掌,似乎那掌中风光绮丽,别有洞天。 柴岳明问道:“那日你与顾师言、云天镜在南梢门大宅里见到了谁?”温庭筠一字一顿地答道:“那日我与顾师言、云天镜在南梢门大宅里见到了玉鬘、吉备真备、吉备真备的师弟。” 一边静听的顾师言一愣,心道:“温飞卿还见到了吉备真备的师弟,怎么我却没有见到?”只听柴岳明又问:“在那宅子里你是不是独自一人到过一个什么地方?”温庭筠道:“在那宅子里我睡不着,就走过一条长廊,到了一间有灯光的屋子。”柴岳明问:“在有灯光的屋子里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温庭筠如应声虫般答道:“在有灯光的屋子里我看到了吉备真备和吉备真备的师弟,还有一个大黑影,大黑影正在说‘顾师言此时心神俱疲,国师何不趁虚而入,夺其皮囊?’吉备真备说‘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来朝,老衲另有打算。’大黑影说‘此人一定不可放过,也不知偷听了我们多少谈话?’吉备真备说:‘老衲疏忽了,忘记将院门锁上。此事不可鲁莽,老衲爱才,温庭筠诗词双绝,毁之可惜,且无法向顾师言交代,顾师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势子,留有大用,此时万万不可引起他猜疑。’大黑影说:‘那么国师的意思是?’吉备真备说:‘便请师弟小施搜神术,让其忘却今夜之所见所闻,如此则相安无事,师弟,你意下如何?’师弟说:‘师兄说得是’。” 侧厅里有十几个人,但都屏气凝神,温庭筠呆滞的声音在静夜里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众人还在等温庭筠继续往下说,等了好一会,温庭筠却默不作声。柴岳明问:“后来怎样?”温庭筠道:“后来我醒了。”柴岳明手掌轻轻一击,道:“好,你现在也醒了。”温庭筠即如大梦初醒般眨眨眼,看着厅中人,问:“怎么?就好了吗?我方才说什么了?”顾师言便将其方才所言告诉他。温庭筠恍然道:“我全记起来了,那晚我新填了一阕词,急于对人吟诵,你和云兄都睡了,就出了小院想找个人拜听,不想着了老和尚的邪术,哈哈,怪不得我总觉得那晚丢了什么宝贝东西,却原来是忘了这厥词,这绝妙好词再无第二个人作得出来,即便我自己也作不出第二阙。”急索纸笔,将那首《菩萨蛮》词写下。 顾师言问柴岳明:“柴仙师,吉备真备所言‘趁虚而入,夺我皮囊’是何意思?”柴岳明沉吟道:“这个山人却是不知,但这日本老僧对你不怀好意是确凿无疑的,那个对温公子施术的师弟又是何人?如此说今夜施五遁大法也是这个人。”杜瀚章道:“那老和尚说要等日本王子来朝时对顾训加以利用,现在日本王子已来了,并且就住在南梢门古宅里,看来那老僧诡计就要得逞,本来他们日本国的事犯不着我们去管,但若要伤害到顾训,那就决不肯与他干休!”顾师言道:“吉备真备能利用我什么?我今识破他奸谋,又岂肯为他所用!” 一边的戚山堂道:“或许顾公子正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顾师言心下一惊,知道戚山堂指的是望月研一他们,细细一想,自望月研一救他出宫,指点他去扬州,其后断臂几至于死,现在又带着个终日蒙面纱古怪神秘的伊婆婆来找他,从此祸事不断,且望月研一行事诡秘,言语吞吐,难免让人起疑,但若说是在欺骗他,又有何企图呢?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顾师言感觉得到伊婆婆是真心想帮助他找回衣羽的,决不会欺骗他,虽然她有些事未明说。 柴岳明问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可知今日郓王找我商议何事?”顾师言道:“应该是如何对付马元贽、轩辕集之事吧。”柴岳明一拍手掌,道:“说得是,你上次中了马元贽之计,差点害了郓王——” 顾师言脸一红,道:“顾训愧悔无地。”柴岳明摆手道:“郓王非是凡人,见识高超,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日虞紫芝之事虽然凶险,但此后宣宗皇帝对郓王信任有加,马元贽一伙再无离间之计了,郓王岂非因祸得福,是以他现在已不再怪罪于你,还说你若来京,就要请你去相见,你明日便随我去见郓王。”顾师言道:“郓王雅量,顾训实是无脸见他。” 说话间,不觉东方之既白。柴岳明用过早膳,便拉着顾师言去郓王府,顾师言推却不得,只好说去告知望月先生一声。望月研一淡淡道:“公子请便。”伊婆婆却是欲言又止。 下卷 廿二、人生快意多所辱 顾师言出了杜府,随术士柴岳明前往十六院。十六院是王室贵族聚居之地,当年宣宗未即位之先,也居住在十六院。宣宗大智若愚,韬光养晦,诸王以为其痴,常戏侮取笑。身登大宝之后,诸王恐惧,宣宗却毫无骄气,常至十六院与诸王燕谈游戏,众心乃安。 郓王府门前的拴马桩就气势不凡,高八尺,四棱,青石雕就,拴缰绳的顶部刻着一尊张牙舞爪的天竺狮。柴岳明看来是郓王府常客了,竟不用通报,领着顾师言直接去元亨堂见郓王。顾师言一见郓王,当即跪倒请罪,郓王赶紧扶起道:“你一片忠心,何罪之有?你这断臂之痛想必也是马元贽之党所赐吧。”顾师言唯唯。 郓王请柴、顾二人坐下,王府侍僮送上香茶。郓王道:“顾公子切勿自责,即便当日你识破马元贽一党的奸谋,他们也会另寻事端与小王为难,小王服药冒死自明,使得父皇识破了马元贽一党的险恶用心,马元贽弄巧成拙,依小王看,顾公子非但无罪反而有功。”顾师言惭愧道:“王爷不怪罪已是在下之幸,若说用功那可真要羞死在下了。”郓王一笑,道:“罢了,不提这些,不过小王确实找你有事商议。”顾师言忙道:“王爷吩咐便是,在下自当尽力。” 郓王眼望柴岳明,道:“柴仙师,烦你将那日之事对顾公子说说,看看这伙阉竖猖狂到了什么地步!”柴岳明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有所不知,马元贽以‘虞紫芝丹丸案’陷害郓王爷不成,反遭皇上猜忌,轩辕集被驱逐出宫,派出追杀顾公子的神策军高手也毙命于洛水神祠,马元贽恼怒之极,对了,顾公子你也当真了得,连毙马元贽座下两大高手——” 顾师言道:“那是望月先生杀的,我哪有这本事!” 柴岳明“哦”了一声,道:“就是昨晚那位望月先生吗?厉害!王爷思贤若渴,顾公子可否将那位望月先生引荐给王爷?”顾师言面有难色,道:“王爷、柴仙师,这位望月先生是东瀛人,原是吉备真备手下,不知何故吉备真备要派人追杀他,说实话,他有点自顾不暇,昨夜之事也是柴仙师亲眼所见,还有,此人性情冷僻,颇难相处。” 郓王摆摆手,道:“小王并无他意,只要听说是能人异士,就心生仰慕,希图结交而已。”顾师言道:“王爷美意,望月先生若大事一了,在下自当请他来拜见王爷。”郓王道:“好!顾公子,你若有用得到小王的地方尽管开口。柴仙师,你接着说。” 柴岳明道:“马元贽陷害王爷不成,又生毒计,竟想让轩辕集施五遁大法取王爷魂魄。”顾师言笑道:“有柴仙师在,轩辕集的魍魉左道岂能得逞!”柴岳明道:“却也好生凶险呀!昨日那位望月先生突然问五遁大法可破否?山人当时吃惊不小,以为他是马元贽、轩辕集一党前来刺探的,若不是山人信得过顾公子,岂肯施法,只是,只是——?”柴岳明脸现困惑之色。 顾师言问:“柴仙师,怎么了?” 柴岳明道:“昨夜施五遁大法之人其功力似乎更在轩辕集之上,山人实非其敌,这等驱神役鬼的法力只有当年的白石道人才有,吉备真备的师弟究竟是何方神圣?王爷,若此人为马元贽之党所用,要害王爷甚至皇上都不是难事,甚可忧虑呀!”顾师言道:“柴仙师不须多虑,我曾听吉备真备说过他与轩辕集还有宿怨,并非一条道上的人。是了,他们今晚还会不会施法害那位伊婆婆?”柴岳明道:“顾公子放心,五遁大法极耗元气,七七四十九日内决不能施行第二次。” 顾师言向郓王道:“王爷说有事吩咐在下,不知何事?” 郓王道:“顾公子,你也不是局外人,马元贽一党久欲置你于死地,小王与你可说是同仇敌忾,只有扳倒马元贽,打击内官势力,才能整顿朝纲,为黎民苍生造福。”顾师言道:“是,内官仗势欺压百姓,民愤已久。”郓王道:“但马元贽之党其势已大,盘根错节,说不定除之不得反遭其害。”柴岳明道:“此事确须慎重,马元贽与夔王掌控神策军,一旦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先发制人,当年‘甘露之变’酿成奇祸便是前车之鉴。”郓王道:“京畿驻兵是不能指望了,若从外地抽调府兵前来,却又太招人耳目,顾公子足智多谋,且为小王筹谋一良策。” 顾师言道:“王爷过奖了,在下对朝中之事并不熟悉,也不清楚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既然王爷不耻下问,在下也就斗胆进言,请问王爷,除了皇上的信任,王爷还有什么臂助?” 郓王看了柴岳明一眼,赞许道:“顾公子问得好,一矢中的!朝中文官大都与小王交好,只是刀兵一起,文官也没甚用,只有内枢密使王归长手里还有些兵马,王归长还秘密结交蒋士澄麾下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到时或可一用。”顾师言大惊道:“真修静?此人万万相信不得。” 郓王忙问何故?顾师言便将当日真修静与蒋云裳诱他入马元贽圈套陷害郓王之事一一说了。郓王脸上变色,道:“如此说卧底刺探是真修静拿手好戏,今日若非得顾公子提醒,那么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了!”顾师言道:“我总算明白马元贽为何要派人追杀我了,原来是怕我露了真修静的狐狸尾巴。”又道:“王爷,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下向王爷举荐一人,可敌万人。”郓王喜道:“请讲。”顾师言道:“此人柴仙师见过的,便是威震西域的大剑师尉迟玄。”郓王道:“小王对尉迟先生闻名已久,一直无缘得见,顾公子可知他现在何处?小王定当亲往结纳。”当此用人之际,郓王李漼求贤之心实不输于三国时三顾茅庐的刘备。 顾师言道:“二月间,尉迟玄与其弟子云天镜离京远赴高昌,不知今在何处?在下修书一封,烦王爷派人送与我义兄那颉啜,他定知尉迟先生下落。只是尉迟前辈一向独往独来,王爷要结交他还须费些心思。”郓王道:“高人自是不同等闲,只要得知尉迟先生下落,不管千里万里,小王定当亲往相迎。” 顾师言当即给那颉啜写了一信,只是山萝与朱邪赤心之事真不知如何说起,心想此事还得那颉啜亲来,便含糊说山萝无恙,请那颉啜哥哥有暇来接她回大漠。 郓王接过书信,道:“小王即遣快马送到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帐下,不出半月,便有回音。”顾师言心里有事,不耐久坐,道:“王爷,敌强我弱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只有静观其变,从中寻找破敌之策,机会总有,就看能否抓住,这个真修静倒是一枚好棋子,王爷可以将计就计,可收奇效。弈道与兵法相通,在下所知仅此。”说罢起身告辞。 柴岳明留下与郓王长谈,顾师言独自回小雁塔下杜府,骑马经过万国馆舍时,正见大繁树在坊门前吆喝着什么,原来南诏使团就住在这里。顾师言怕惹事,催马快行,从大繁树身边奔过。岂料大繁树对宝马有天生感应,扭过大脑袋叫将起来:“喂喂喂,顾公子,慢走慢走!”顾师言没有缰绳,只是夹着马腹的双腿一松,黑骏马就知主人心意,停了下来。 大繁树追上来道:“顾公子,你匆匆的往哪去?我们鬼妹可是恨你入骨呢,说你指使那小瘦个当众脱她衣服。”顾师言讪讪道:“误会误会。”大繁树道:“什么误会,就是有意!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我们殿下今天去大明宫了,皇帝要召见他,哎,你说皇帝会不会嫁个女儿给我们殿下?璎珞鬼妹担心得不得了,又骂又跳。”顾师言道:“酋龙殿下不见得会从一而终吧,日后承继王位,嫔妃自然不少,璎珞鬼妹又管得了?” 说话间,就见璎珞鬼妹气咻咻走出来,正听到顾师言后面这句话,气得她腰肢乱扭,银圈银镯,环佩叮铛。顾师言一见,赶紧催马就逃。听得身后璎珞鬼妹尖叫着命大繁树抓住他。 长安城里跑马总不如旷野迅捷,顾师言催马跑了一程,觉得身后有人一路跟着他,以为是璎珞鬼妹派来抓他的南诏人,回头看,那人极是机警,一闪便躲了起来,看不清长什么样子,隐约好像是个披发头陀。顾师言暗暗吃惊,这跟着他的人是谁?南诏人也就罢了,若是马元贽的手下那可糟糕!当下在马背上一个转身,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慢慢催马往小雁塔而去。奇怪的是,那个追踪者似乎更怕顾师言发现他,直至顾师言到了杜府,那人竟再未现身。 杜瀚章不在府中,萦尘说皇上召见杜公子,至今未归。顾师言道:“是了,皇上今在大明宫召见南诏酋龙,自然要请瀚章去相陪的。”顾师言昨晚一夜没睡,颇为困倦,回到房中倒头便睡。 醒来时见窗外日光斜照,已是午后,忽觉脚边似有一人,抬起身一看,却是萦尘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顾师言柔情顿起,这些日子萦尘对他是百依百顺,明知他回长安是为了寻找衣羽,却无半句怨言。顾师言心里忽然一酸,伸手轻轻抚摸萦尘细腰,眼泪落了下来。 萦尘醒了,笑道:“我本来坐在这里看公子睡觉的,不知后来怎么也睡着了!”一眼看到顾师言泪痕,忙问:“公子,你怎么了?”顾师言一把抱住她,痛哭失声。萦尘哄小孩子似的拍着顾师言背脊,柔声道:“公子爷,萦尘知道你心里很苦,没事的,你一定会找回衣羽小姐的,她也会对你好的。”萦尘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捧着顾师言的脸不住地亲吻。 萦尘柔软温润的嘴唇贴在顾师言唇边,轻声道:“公子,萦尘为你生个孩子好不好?你不知道,我们这次出门时,老夫人对我说要我早早的给你生个孩子。”顾师言忙问:“萦尘,你怀上孩子了?”萦尘俏脸通红,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是这样说。公子,你不喜欢萦尘为你生孩子吗?”顾师言在她樱唇上亲一下,道:“喜欢。” 萦尘一下子热情如火,身子软软的粘在顾师言身上,舌头小鱼似的游到顾师言口里,欢快地游动。顾师言情欲大起,便去解萦尘裙带,手到处,萦尘便微微颤抖,身子变得滚烫。自出柴桑,顾师言一直未与萦尘有鱼水之欢,虽然在唐人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但顾师言还是常觉内疚,因为萦尘实在待他太好,只是他的心还在衣羽那里。 二人情动,正欲缠绵,忽听门外泉儿叫道:“公子爷,你醒了吗?玉鬘姑娘找你。”又听得玉鬘有点悲戚的声音道:“顾公子,望月叔叔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伊婆婆和我都很害怕。” 顾师言应道:“稍等,我就来。”赶忙起身穿衣,在萦尘脸颊亲了一下,低声道:“对不住。”萦尘道:“没事,你去吧。”卧在床上看着顾师言出房去,幽幽叹息了一声。 顾师言随玉鬘来到伊婆婆处,伊婆婆执着毛笔在写字,顾师言好几次来都看到伊婆婆在写字,一见到他就赶紧收起来,似乎生怕他看到。顾师言也不在意,道:“婆婆不用担心,望月先生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他一个人倏来倏去,谁拦得住他!”玉鬘道:“是呀,国师手下八大侍者就数望月叔叔最厉害,顾公子,你是自己人,我跟你说,那另外七个白衣侍者其实已有两个被望月叔叔杀死了,因为他们要伤害伊婆婆,你是看到的,那日三个侍者围攻望月叔叔,其实望月叔叔要逃,那他们也拦不住,他是为了保护伊婆婆和我,那日真的好险,你们再不赶来相助,可能真的要糟了。” 顾师言道:“望月先生极有可能是去南梢门大宅打探衣羽的下落,我这就去看看。”伊婆婆道:“顾公子你不要去。”顾师言笑道:“婆婆放心,我虽然武艺低微,但我要大摇大摆进南梢门,保证日本王子他们对我恭迎恭送。” 玉鬘奇道:“顾公子,你有什么法子?” 顾师言道:“我请当朝红人令狐绹与我一道去,不论是源薰君还是吉备真备,哪个敢动我分毫?望月先生暗着去,我明着去。” 顾师言想起从郓王府回来时有人跟踪,看来还是小心为妙,便找蔡先生为他易容,这回扮成个五十岁的老者。顾师言照照镜子,笑道:“怎么与元宵棋会的那个庞铮有三分象呀,也好,我今晚就扮庞铮,源薰君不是喜欢弈棋吗,我这就去试试他棋力。” 天色已晚,杜瀚章他们未归,想必宣宗赐宴大明宫。温庭筠也是整天不见人,定是去青楼曲坊教歌妓唱他的绝妙好词去了。顾师言独自出了府门,也没骑黑骏马,叫了辆马车便往令狐绹府第而去。门前大槐树下闪出一人,披发跣足,相貌奇丑,戴金箍,挎戒刀,是个带发修行的头陀,远远跟在顾师言马车后到了令狐绹府第,看着顾师言进门,过了一会,便有一人随顾师言出来,带了几个随从,上了两辆马车,往南驰去。 头陀迈开大步,一路跟踪。 南梢门鬼宅变化之大令顾师言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红墙碧瓦,灯火如昼,原先那条窄巷竟成了通衢大道,顾师言两进古宅都是从角门进去的,现在院墙正中却有高大的门楼,兽环朱门、镇宅石狮、拴马桩,一应俱全。 随从前去递上令狐绹的名刺,不一会,大门敞开,源薰君、藤原良房等人急急出迎,深深施礼道:“令狐大人光临,有失远迎。”三日前,宣宗接见日本遣唐使时,源薰君、藤原良房便拜见过令狐绹,知其乃当朝权臣,倍加结纳,实未想到令狐绹会乘夜来访! 令狐绹介绍顾师言道:“王子殿下,这位庞铮庞先生是棋坛宿将,乃前辈国手玄东嫡传弟子,也是下官好友,得知殿下是东瀛棋道第一人,甚是仰慕,想与殿下切磋一番,不知殿下可肯俯就?”源薰君彬彬有礼道:“能向上国高手请教,小王幸甚,请。”肃客入内。 令狐绹见回廊曲折,庭院深深,飞檐绘彩,栋梁雕花,精美幽深比之十六院王公贵族府第犹有过之,赞道:“难怪殿下不住万国馆舍,原来有这么个好去处,下官在京多年,对此处竟然丝毫不知,也算是孤陋寡闻了。”源薰君道:“这是五十年前敝国留学僧吉备真备募资兴建的,吉备大师得知小王率使团前来,特意修葺一新。”令狐绹奇道:“吉备大师是德宗朝的遣唐使,据下官所知,约有百岁高龄了吧,如此高寿堪称人瑞,下官倒想拜会,不知方便否?”源薰君忙道:“吉备大师正在府中,自当拜见大人。” 进到大厅,分宾主坐定。顾师言头戴高屋纱帽,身穿野服宽袍,装扮得像个隐士,袖子长,断臂接一假肢,作揖时右手伸入左袖,捏着木头做的假手施礼,令人察觉不到他的断臂,这都是蔡先生为他做的。 派去请吉备真备的侍从回来禀道:“吉备大师说身体不适,不便见贵客。”源薰君、藤原良房脸现尴尬之色,担心令狐绹不悦。令狐绹笑道:“大师年事已高,倒是下官不近人情,不该夜里来求见,改日再来聆听大师法谕吧。庞先生,你便向王子殿下请教一局吧,下官虽然棋艺低微,却最喜旁观高手对局。” 源薰君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令顾师言大为惊愕,只听源薰君对侍从道:“去取楸玉棋枰来,庞先生是高手,要用最好的棋具。”片刻,那侍从由侧门进来,双手平托,送上一座尺五见方的棋墩和两盒棋奁。顾师言一见这副棋具,登时站起身来。 这棋墩色泽深黄,棋墩四腿雕刻成鱼兽图案,和顾师言在成都南诏酋龙那里见到的楸玉棋枰一模一样,酋龙的楸玉棋枰已被盗,莫非就是眼前这副棋具?却为何到了源薰君手里? 源薰君见顾师言神色有异,便问:“庞先生是不是以前见过这副棋具?”顾师言压低声音显得沙哑苍老一些,道:“未曾见过,只是觉得此棋枰象是传说中的楸玉棋枰。”源薰君朗声一笑,道:“庞先生果然是高人,见多识广,这正是楸玉棋枰!”顾师言道:“故老相传,得此棋枰者便能无敌于天下,现这宝物归殿下所有,老朽岂敢与殿下争胜呀!”源薰君笑道:“岂有此理,若是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得此棋枰也能天下无敌?来,庞先生,我们开局吧。”一边的藤原良房赔笑道:“不过殿下自得此棋枰来,倒真是从未败过。”顾师言问:“这传说中的宝物,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的?”源薰君道:“是吉备大师相赠的,庞先生想必还不知道,吉备大师也是棋道高手,据说早年曾与尊师玄东前辈对弈过。” 顾师言点头道:“这事老朽也听先师提起过。”心想:“奇怪,这棋枰明明是酋龙的,怎么又成了吉备真备的了?酋龙的楸玉棋枰被盗,望月研一适在成都,莫非——?” 源薰君与顾师言对弈,藤原良房陪着令狐绹一旁观战。藤原良房问:“令狐大人,敝国送到府上的东瀛美酒大人可曾品尝?酒味如何?”令狐绹道:“下官公务冗忙,还未及畅饮。”藤原良房道:“不如就在这里小酌两杯,一边饮酒,一边观局,令狐大人以为如何?”令狐绹道:“如此甚好。” 顾师言闻到酒香,咂咂嘴道:“好香咧的酒气!”令狐绹笑道:“庞先生莫不是酒瘾发作了?”藤原良房忙让侍从也给顾师言斟上一杯,顾师言向源薰君示意:“殿下,老朽失敬。”源薰君道:“庞先生请便。”顾师言酒到杯干,那侍从一见他喝完,就给他斟满。这庞先生与王子对局却饮酒自若,颇为不敬,源薰君表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实是有气。源薰君腰板直直的跪坐着,两手扶膝,纹丝不动,显得典雅威严,只有落子时,才伸手到棋奁拈起一粒棋子,“啪”的一声敲在棋枰上。 顾师言执白先行,棋枰上疏疏落落布下二十余子后,源薰君知道遇上了高手,身子前倾,全神贯注盯着棋局。源薰君自来到长安,已与大唐多名棋手对弈过,从未落败,听说年初翰林院举办元宵棋会以决出顶尖高手来与他正式对局,棋会第一的便是那个断臂的顾师言,却又听说此人罪大恶极,不能在长安容身,早已逃窜。源薰君现在倒有点后悔当初见到顾师言时没和他较量较量。源薰君自视极高,虽然翰林院已安排他六月初六与新补棋待诏阎景实正式对局,但未能与棋会第一的交手,总是憾事。 顾师言轻敌了,开局之初,看错征子,左下两颗棋筋呈被征之势。顾师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一边思谋对策,一着棋足足想了小半个时辰,然后置被征吃之子于不顾,而从左上落子。顾师言似乎全部想通了,落子如飞,十余手后却又有两颗子被征。源薰君长舒了口气,挺直的腰板也松弛下来,以为此局胜定,未料顾师言第43手“啪”的一声落子于天元,源薰君定睛细看,大惊,此乃一子解双征之势,谓之“镇神头”,有此一子,非但一举消去白子被征之虞,黑棋原先为征吃白子而作出的让步全成了白送,且中腹白势陡然膨胀。源薰君瞠目缩臂,苦无对策,忽问:“庞先生元宵棋会第几?” 一边的令狐绹道:“庞先生原本有望杀进三甲,无奈过早与顾师言相遇,以半子惜败。”源薰君叹道:“小王不能胜庞先生,那顾师言的棋岂非更是出神入化!”推枰认负。 源薰君一向崇尚强者,今被顾师言击败,骄气顿失,变得极为恭敬,现在看顾师言饮酒弈棋非但不觉得不敬,反倒是魏晋风流,高人逸士应有的洒脱。 顾师言连饮三杯,醉眼惺忪,道:“殿下,贵国美酒后劲十足,老朽失态了。”歪歪倒倒起来。令狐绹皱眉道:“庞先生贪杯了,时辰不早,还要回去呢。”源薰君忙道:“无妨,庞先生便在此间歇息,小王明日还要向庞先生请教一局。”令狐绹道:“也好,那就叨扰了,下官明日午后派人来接他回去。” 源薰君、藤原良房送令狐绹出门,回来时已不见那个庞铮先生,问侍从,却说庞铮先生头晕目眩,急欲安睡,已扶他去侧厢房歇息去了。 顾师言是海量,岂会轻易得醉!在床上躺了一会,起先听得外边还有人言语走动,后来就都安静下来。五月末的夜晚,天气燠热,顾师言脸上贴着胶皮面具,甚是难受,想撕下来,又怕被人发现。又等了一会,拿了把纸扇,悄悄出门,打定主意,若是碰到人,就说天热睡不着,到外边来乘乘凉。 顾师言此番是三顾鬼宅了,对这里楼台庭院的方位大致有个印象,径往前两次见到吉备真备的那座院落行去。下弦月如钩,淡淡月光如水,四下里隐约可辨,顾师言转过一条长廊,忽听前面竹林旁假山畔有人说话,是藤原良房的声音,另一个好像是录事山田,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通,顾师言一个字也听不懂,心知他们说的是日本话。藤原良房似乎甚是烦恼,不住唉声叹气,录事山田象是在劝慰他。顾师言空有一双耳朵,却什么也探听不到,好不耐烦,正准备退回去到别处打探,忽见小竹林中走出一人,开口说的是汉话。 只听那人道:“左大臣阁下,殿下又到羽姬房中去了!”顾师言心头一震,随即心痛如绞,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好一会才定下神来,藤原良房的声音才传入耳鼓,也说的是汉话:“你有没有看到羽姬和那个老和尚秘密会面?”那人道:“没有,羽姬一直呆在楼上。” 山田录事说道:“大人,殿下痴迷于美色,且明知吉备真备是邪马台国师,却还一意孤行与其交往,您作为此次遣唐正使,您要早做决断!” 藤原良房“忽喇忽喇”扇扇子,苦恼道:“殿下被羽姬这个妖精迷住了,若非她怂恿,殿下又怎会住到吉备老和尚这宅子里来,这羽姬是吉备真备的学生,难道她也是邪马台国的人?” 山田录事道:“极有可能!邪马台国人在大唐已有近百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处境对我们不利,以下官愚见,他们并不在于伤害我们殿下,似有更险恶的图谋!大人,《孙子兵法》有云‘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不如——” 藤原良房来回踱步,突然将扇子在手上重重一击,道:“好,先除去那老和尚!山田,你让小佐佐木去办这件事,事成之后有重赏。” 佐佐木三兄弟是日本国有名的武士,此次作为源薰君的贴身侍卫随使团来到大唐,直接听命于藤原良房。 顾师言隐在角落里,心乱如麻,对衣羽是又爱又恨,思来想去,忽然又心灰意冷起来,心想也许衣羽根本不是中什么邪术,而是自愿的,是呀,若能嫁与王子为妃,岂不远胜与自己这断臂之废人! 藤原良房等人都已走了,四下里寂静一片,顾师言蹲在角落里如痴似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听得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细碎,听得出是女子的足音。顾师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这会不会是羽姬? 长廊转折处有月光斜照,那三个女子从月光下走过时,顾师言认出居前的一位是藤原空婵,后面两个身材略小,好像是侍女。藤原空婵怒冲冲似的走得很快,一会儿消失在长廊尽头。 顾师言蹑足跟上,走过好几条回廊,来到一处精致的小楼,小楼门廊上悬着一对红灯笼。侍女正要叩门,门却开了,源薰君走了出来,盯了藤原空婵一眼,大步离去。藤原空婵追着他说话。源薰君停下来冷冷道:“你说汉话,别让下人们知道。”藤原空婵改用汉话道:“殿下,我是你的未婚妃子,你不能对我这么冷淡!”源薰君道:“我已答应你与你完婚之后再娶羽姬,你还要怎样!”袍袖一甩,挺拔而去。 藤原空婵气得使劲楸着胸口,朝小楼上狠狠瞪了一眼,带着二个侍女往回走。顾师言藏身廊下小花圃里,等她们走远,才钻出来,站在小楼门廊灯笼下,只觉喉咙发紧,四肢发颤,因为他知道衣羽就在这小楼里,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十余步的暗处,有一人抱臂冷冷看着他的后影。这人武士装扮,身子左右两侧各挎一柄长刀,只要疾冲上来,一挥刀就能把顾师言劈成两半。 顾师言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迟疑了一会,踏上台阶去推小楼的门,未想楼门应手而开,原来源薰君出来时门根本没关上。小楼底层黑沉沉的,在黑暗里呆久了,隐约也可辨物,方才在外面看见楼上好像有灯光,便摸黑扶着楼梯到了楼上,且喜并未给人发觉,见右侧有一间屋子的菱窗透出亮光,轻轻走过去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不管它,捅破窗棂纸看一看。 屋内景象令顾师言心跳加剧,只见一背影婀娜的女子披着一件薄薄的轻纱坐在一面大铜镜前梳妆,铜镜里映出一张如花面容,瑶鼻樱唇,眉目如画,不是衣羽又会是谁! 衣羽一手捋着长发,一手用梳子慢慢梳理,雪白的手臂半举,乌发如瀑,姿态诱人,映在铜镜里的面容也似笑非笑,原本略显稚气的俏脸竟有一种妖媚之色!衣羽会轻嗔、会弄痴、会薄怒、会娇羞,但这妖媚之色顾师言却是从未见过,似乎和衣羽以前清纯的样子格格不入,也令顾师言心里嗒然自失,好像这个衣羽他并不认得! 蓦见衣羽脸色一寒,顾师言就知道不妙,赶紧一低头,就听“嗤”的一声,一物穿过窗棂纸从他头顶掠过,若非他躲得快,那么正中面门。顾师言赶忙叫道:“衣羽,是我,顾训。” 门“吱”的一声开了,衣羽赤足走了出来,一见顾师言,娇叱道:“你是谁?”顾师言也不管那么多了,伸手将脸上胶皮面具撕下,夜风习习,脸上一阵清凉,恳切地道:“衣羽,是我。” 衣羽睁着一双妙目,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师言,嫣然一笑,过来拉住顾师言的手,道:“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别让人看到。”拉着顾师言进屋,反手掩上门。顾师言又惊又喜,道:“衣羽,你记起来了是吗?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 衣羽盈盈立在顾师言面前,薄如蝉翼的轻纱下影影绰绰的胸乳翘生生挺着,脉脉含情道:“顾训,我怎么会忘了你。”扑到顾师言怀里嘤嘤啜泣,一边用手轻轻抚摸顾师言左臂,忽然“咦”了一声,撩起顾师言衣袖一看,却原来是假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还疼吗?”顾师言热泪长流,轻抚衣羽近乎赤裸的肩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衣羽抬起泪眼望着顾师言,说道:“顾训,你怎么这么傻呢,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真的砍了呢!”顾师言吻了一下她的眼睛,道:“为了你,我命可以不要,你不用多说,我不会怪你的。”衣羽环抱着顾师言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上,低声啜泣,道:“顾训,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顾师言道:“好,我带你走,望月先生就是想把你带到伊婆婆那里好让你记起从前的事,现在你已记起来了,这太好了!”衣羽道:“以前的有些事我还是记不得,你带我到伊婆婆那里去吧。”顾师言道:“好,我们现在就走?”衣羽摇头道:“现在肯定出不去的,你明日上午在门口等我好不好?我觑个机会逃出来。” 顾师言连连说好,高兴得语无伦次,实未想到如此轻易就能找回衣羽,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但觉衣羽的隆起的双乳在他胸膛上挤呀挤的,方才无暇感受,现在有感觉了,心想源薰君刚离开这里,衣羽又穿成这样,不禁醋意大发,酸酸道:“你舍得离开源薰君?他比我好。”衣羽急道:“顾训,我那是没有办法,你不相信我?”又哭了起来。顾师言赶忙安慰她。 衣羽伸臂勾着顾师言脖子,道:“顾训,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的身子还是清白的,我把女儿之身留给你。”顾师言右臂一紧,搂住她腰肢,发疯似的吻她,一边亲吻一边流泪。 过了半晌,衣羽轻轻推开顾师言,道:“顾训,你先回去,别让人发现。是了,你怎么到这宅子里来的?”顾师言微微喘气,道:“我扮作老棋手庞铮,跟着中书令令狐绹大人来的,源薰君他们对我恭敬得很。” 衣羽一笑,一手掩着胸口,道:“好了,你快走吧,小心一点,记得等我。”顾师言依依不舍,忽然在自己腿上重重扭了一把。衣羽惊问为什么?顾师言笑道:“我在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衣羽踮起脚尖在顾师言唇上吻了一下,娇嗔道:“傻瓜!” 下卷 廿三、晓钗催鬓千里思 顾师言迷迷瞪瞪下了楼,欢喜得想要纵声长啸,站在门廊下眼望楼上,希望衣羽倚在栏杆上看他一眼,然而楼上灯光迅即熄灭,寂无人声。 顾师言独自站了一会,傻笑了一阵,贴上面具,循来路回去,且喜一路未遇人查问,摇着纸扇回到了侧厢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师言一夜无眠,早上却丝毫不见困倦之态。精明干瘦的录事山田来请顾师言用早餐,并亲自作陪,山田很殷勤,话也很多。山田在扬州曾见过顾师言,因此顾师言不敢多说话,怕被他看出破绽,只是饮酒吃菜。 饭后,山田道:“庞先生,敝国源薰君殿下在‘一瓢阁’相候,欲就棋艺之道再向庞先生请教。”顾师言哪里还有心下棋,推托道:“老朽今日下不得棋了,宿酒未醒,眼冒金星,令狐绹大人还等老朽回去有事商议,改日再来向殿下讨教,烦录事大人代老朽向殿下告辞一声,失礼了。” 录事山田见他用令狐绹为托辞,不好留他,恭恭敬敬送他出门。顾师言叫了辆马车,正要上车,见藤原良房急急赶来挽留,顾师言推托令狐绹找他有事,藤原良房只得作罢。顾师言坐上马车,拱手告别,忽听藤原良房道:“庞先生,下官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顾师言道:“大人说笑了。” 车夫催动马车离开,一忽儿就将藤原良房等人抛在车后。顾师言撩开窗帷朝古宅门口张望,心里思索藤原良房话里的意思,这藤原良房难道看出他什么来了?多想无益,就算藤原良房知道他是顾师言也无妨,除了源薰君,这些日本人都巴不得赶衣羽走,昨夜都还在密谋除去吉备真备,哎呀,他们会不会对衣羽也下毒手? 马车一出南梢门,顾师言便付了车钱下车,在一家南货店买了两斤芜湖开心果,这是衣羽最爱吃的,赴川途中,这开心果衣羽吃了不下十余斤。然后另雇了一辆马车往回赶,驶到离遣唐使居住那古宅大门十余丈处停下,等衣羽出来。 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不是官员就是和尚,偶尔见到一个女子,却又不是衣羽。眼看红日高照,衣羽还未出来,顾师言坐在马车上就像是坐在烤炉上,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见宅子里出来一个戴藤篾帷帽,黑绡遮面的白衣女郎,站在拴马桩畔左顾右盼。顾师言大喜,伸手出窗在车厢拍击。那女郎听到声音,当即快步走过来,来到马车边,撩开面纱,冲顾师言嫣然一笑。顾师言伸手拉她,道:“快上来。” 衣羽轻盈盈踏上马车,坐到车厢里。顾师言催车夫快走,一边将她面纱撩起掖在帷帽上,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道:“我好担心你,可把我急死了。”衣羽神情有点惊慌,道:“顾训,你朝后面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顾师言探头出窗,朝后观望,未见有可疑之人。 衣羽定了定神,问:“我们这是去哪?”顾师言道:“去杜瀚章府上,伊婆婆也在那里。”说着捧出一把开心果请衣羽吃。衣羽看了一眼,道:“我不想吃。”顾师言微感失落。 马车停在杜府门前的大槐树下,衣羽却不下车,道:“顾训,等一下,我好害怕。”顾师言问她怕什么?衣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楚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怕见生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顾师言搂着她的肩,柔声道:“好好,我们不见生人,其实杜瀚章你是认得的,也许你忘了。”衣羽将头靠在顾师言肩上,道:“顾训,你陪我坐一下,让我好好想一想。” 顾师言握着她柔软的手掌,道:“衣羽,你记得吗?去年我们赴川途中,经过营山的一个小镇时,你中了东蛮国鬼大将的惊魂咒,夜里睡不着,一定要拉着我的手才能安睡,那天夜里,我们也是在马车上,你还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衣羽似乎在听马车外的什么声音,有点神思不属,支支吾吾道:“哦,是吗?说什么了?我有点记得却又记不得。”顾师言叹道:“我以为这件事你会记得,看来你还是忘了好多事,我们进去吧,伊婆婆就在里面,她可以让你恢复记忆的。” 衣羽搂着顾师言脖子道:“再等一会吧。顾训,你亲我一下,我胆子会大一点。”嘟起小嘴,花瓣一般的樱唇半开半闭。顾师言怦然心动,正欲亲吻,忽听一阵“呱呱”乌鸦叫。衣羽身子一缩,道:“这老鸦叫得真讨厌,好了,我们进去吧。” 衣羽放下面纱,跟着顾师言身后进了杜府,应门的老苍头道:“顾公子,我家公子爷在花厅,南诏王子也在。”衣羽轻轻扯了一下顾师言衣袖,低声道:“我不想见他们,你带我去见伊婆婆吧?” 顾师言便领着衣羽直接去伊婆婆住的那个小院,进院门时顾师言说道:“望月先生昨天还去找你了,不知他回来了没有?”衣羽“哦”了一声,并不在意。 玉鬘正在院里晾裙子,一眼见到衣羽,“啊”的一声,喜道:“小姐小姐,你回来了,太好了!”扭头冲左边一间房子叫道:“伊婆婆,我们小姐来了。”小姑娘高兴得什么似的。 衣羽快步朝左边那间房子走去,顾师言跟在她身后叫道:“伊婆婆,你看我把谁请来了?” 衣羽急着见伊婆婆,腰肢扭得两扭,就已经到了伊婆婆房门口,就听得伊婆婆惊呼一声:“是你!”衣羽诡秘一笑,道:“是我。”突然从裙下抽出一柄短剑,朝伊婆婆逼去。 顾师言大惊,叫道:“衣羽,你做什么!”伸手往她肩头抓去。衣羽反手就是一剑,朝顾师言面门劈来。顾师言急中生智,伸出假肢一格,假肢“嗒”的一声被劈落在地。衣羽愣了一下,随即裙底飞起一脚将顾师言踢出门外,转身又朝伊婆婆逼去。伊婆婆不住倒退,一直退到墙角。 衣羽冷笑道:“百日已过,我也用不着你了,你都八十多了,死不足惜,看今日谁还能救你?望月研一?哈哈哈哈——”尖笑声中,手中短剑猛地朝伊婆婆掷去,眼看短剑就要穿胸而过,将伊婆婆钉在墙上。蓦然瓦砾纷飞,有一人自屋顶疾扑而下,手中长刀一挥,将那柄短剑击落。衣羽花容失色,抽身便走。顾师言刚从地上爬起要进屋,见衣羽冲出来,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忙叫道:“衣羽。”屋里又有一人冲出朝衣羽追去。两人先后蹿上屋顶,衣羽手无兵器,被那人长刀指住,无法逃逸。旋听“蓬”的一声爆响,一股浓烈的烟雾迅速散开,将两人身影遮住。 烟雾散尽,屋顶上那两个人影都已消失不见。杜瀚章等人闻声赶到,询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脸色蜡白,回头去看,见玉鬘扶着伊婆婆走到门外,那小姑娘吓得牙齿直打颤,说不出话来。 大繁树也来了,上前拍着顾师言肩膀道:“天又没塌下来,看你吓得这熊样!跟我说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顾师言不答,却请杜瀚章多派人手保护伊婆婆,便跟着众人来到花厅坐定。酋龙坐在那饮茶,苦楮立在他身后。见到顾师言,酋龙略略欠了欠身。顾师言也无暇答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状若痴呆,两行清泪流过双颊。 萦尘紧紧攥着顾师言右手,问:“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温庭筠也在,也来问。顾师言低下头,道:“衣羽来了,她要杀伊婆婆。”众人失色,面面相觑。 杜瀚章道:“望月研一不是在吗!他今天早上回来的。”顾师言摇头道:“望月研一不在。”杜瀚章道:“奇怪!事情好像很复杂,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伊婆婆可以帮你找回衣羽,现在衣羽又要杀伊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师言揪着自己头发,涩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杜瀚章道:“顾训,我觉得望月先生和伊婆婆对你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我们不知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助,是不是请伊婆婆来当面说清楚,我们也好一起出谋划策来应对?” 顾师言心乱如麻,只好点点头,和杜瀚章等人来到西侧小院,见卞虎正指挥泥瓦匠修补屋顶那个大窟窿。伊婆婆在玉鬘房内,房门紧闭。顾师言来到门前,大声道:“伊婆婆,我顾训,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老人家。” 门开了,玉鬘探头出来道:“顾公子,你进来吧。”顾师言一进去,玉鬘又把门关上了。屋里相对阴暗,顾师言见伊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玉鬘端把椅子让他坐,问:“顾公子,你刚刚被、被那个踢了一脚,不要紧吧?”顾师言说不要紧,一摸胸口,摸到怀里一包东西,掏出来却是包开心果,随手放在桌上。玉鬘一看,说了声“开心果。” 伊婆婆闻声回过头来看了看,问:“你这是买给她吃的吗?”顾师言觉得伊婆婆好像什么都知道,便点点头。伊婆婆又问:“她吃了吗?”顾师言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大声问:“婆婆,您一定知道的,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衣羽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来杀你?” 伊婆婆半晌不答。顾师言便问玉鬘:“玉鬘,你对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邪马台国的人?”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吃惊不小,道:“顾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我不能说,说了我会变得又老又丑的,从小就立过誓。”玉鬘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只是不得其详。 伊婆婆突然道:“我来说,我已经是又老又丑,没什么可怕的了!”玉鬘叫了一声“婆婆”。伊婆婆摇摇手,对顾师言道:“邪马台国二百年前就已亡国,邪马台国女王逃亡到了高丽,其后辗转来到大唐,那时是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女王求见玄宗皇帝,希望唐王朝发兵助其复国,并相约复国之后年年向大唐进贡,永世不绝。女王手下谋士也游说权相杨国忠,这杨国忠听说女王貌美无比,竟提出要女王陪侍他一夜,他才愿出力。邪马台国历代女王个个都是世间绝色,顾公子,衣羽就是邪马台国亡国后的第六代女王。” 顾师言“啊”的一声,在得知衣羽是邪马台国人之后,他曾猜测衣羽可能是位亡国公主,万万未想到衣羽竟然是女王! 伊婆婆喘了几口气,又道:“第三代女王含羞忍辱,以色相贿赂杨国忠,杨国忠倒也不是无信之人,竭力劝玄宗帝出兵东瀛,唉!若不是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或许复国大业已成,也就用不着衣羽——” 顾师言道:“这么说衣羽也是为了复国才接近源薰君的?可她也用不着狠心来杀我们呀!”玉鬘脸现恐惧之色,道:“是呀,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伊婆婆道:“衣羽她不愿意象前代女王那样以色相引诱源薰君,她、她喜欢顾公子。”顾师言痛苦道:“婆婆,您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已不再相信这些话!你只告诉我她为什么非要杀您不可?是不是丧心病狂了!”顾师言越说越悲愤。 伊婆婆默然无语,顾师言一再追问。伊婆婆终于开口道:“望月尊者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他会告诉你衣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顾师言黯然道:“其实追查又有何益?我已不再想这些了,伊婆婆、玉鬘姑娘,你们两个随我回柴桑吧?我不想留在这长安城了。” 玉鬘很愿意,眼望伊婆婆。伊婆婆问:“顾公子,你真的要抛下衣羽不管了吗?”顾师言愤激道:“我原以为她是中了什么邪术忘记了以前的事,哪知、哪知她根本就一清二楚,她利用我,让我带她来这里,差点害了婆婆性命。哦,对了,婆婆,那个救你的人是谁?”伊婆婆摇头说不知。 外边杜瀚章的声音道:“顾训,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顾师言应了一声,对伊婆婆道:“婆婆,你还是随我回柴桑,这里太危险,我先出去看一下,过一会再来。” 顾师言开门出去。杜瀚章道:“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正在侧厅等候。”顾师言来到侧厅,见一日本武士腰挎双刀,抱臂而立,分明就是刚刚救了伊婆婆的那个人。顾师言正要言谢。那武士抢先生硬地道:“在下佐佐木,奉藤原大人之命请顾师言公子,有事相商,马车就在门外,请。”顾师言道:“好,我随你去。”杜瀚章命戚山堂保护顾师言前往。 佐佐木冷冷道:“藤原大人只说请顾公子一人。” 顾师言料知藤原良房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劝住杜瀚章、萦尘,换了身衣衫,独自随佐佐木上了马车。 萦尘急道:“杜公子,这怎么办呀,万一——?”杜瀚章道:“不要紧,我派戚将军一路跟去,戚将军武艺高强,为人又极机警,有事他会火速回报的。” 马车辚辚向东,并不是去南梢门。顾师言问这是去哪?佐佐木紧抿嘴唇,弹出三个字:“八仙楼”。 八仙楼是长安城有名的酒楼,得名于杜甫《饮中八仙歌》,乃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当时诗人词客若有新作,除了交给歌妓传唱之外,便是书于酒楼板壁上,供人品鉴,而能题诗八仙楼的,其佳词隽句便会风传一时。然而这日八仙楼却是门庭冷落,佐佐木领着顾师言直上三楼,就见五短身材的藤原良房笑着迎出来,道:“顾公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顾师言施礼道:“扬州一别,藤原大人近来可好?”藤原良房与身后的录事山田相视大笑。 顾师言当面说谎,微觉赧然,问:“藤原大人,何故发笑?”藤原良房不答,只道:“请坐请坐。”顾师言这才看到筵席丰盛,便道:“大人召见,不知有何指教?请明言。”藤原良房示意他坐下说话。顾师言一看,这楼上除了藤原良房和录事山田之外,还有四个人,装束古怪。山田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敝国遣唐使主神、这位是阴阳师、这位是医师,而对那个立在楼窗前一动不动的武士却未介绍。顾师言看这武士的侧影与佐佐木相像,回头看,佐佐木抱臂立在楼道口。 藤原良房举杯道:“顾公子,请满饮此杯,此酒乃我东瀛美酒,昨夜顾公子想必还未尽兴,今日一醉如何?”顾师言心里“格登”一下,心想昨夜之事这藤原良房都知道了!说道:“藤原大人既已知道,在下也不敢相瞒,只为羽姬,并无他意。”藤原良房道:“下官请顾公子来,也正是为羽姬之事。”顾师言忽然记起一事,离座去问佐佐木:“佐佐木先生,多谢援手,那个羽姬你可曾追到?” 佐佐木抿着嘴不回答。山田道:“羽姬以忍术遁去,又回到源薰君殿下身边,令我等投鼠忌器。羽姬原名衣羽,是顾公子情侣,这些我们都已查明,然而我们殿下一到,衣羽就化名羽姬前来纠缠,同时性情大变,对顾公子恩断义绝,实是令人费解,顾公子可知其中缘故?” 顾师言见山田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你们肯定都知道了,问我做什么! 山田看着顾师言脸色,道:“顾公子是否知道羽姬其实是邪马台国人?” 顾师言道:“她就算是邪马台国人又能怎样?无非贪图富贵,想嫁与王子为妃而已,源薰君殿下又不是贵国的皇太子,羽姬又能有什么作为。” 藤原良房细长的小眼眯起,道:“如此说顾公子对这一切都是知道的了,看来你对羽姬依旧未能忘情,还在为她开脱。羽姬所谋绝不会如此简单,其幕后还有一个吉备真备,听说这吉备真备数次救过顾公子性命,下官敢说这老僧对顾公子未必安着好心。下官请顾公子来就想问一件事,这羽姬为何要冒险来刺杀那个伊婆婆?据下官所知,这伊婆婆似乎也一直居住在南梢门大宅里,此次突然出走,定是知晓羽姬的某些秘密,是以羽姬非要除掉她!” 顾师言道:“这或许是她们私下的恩怨,在下确实不知,也问过几次,伊婆婆不说。藤原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人只有力劝源薰君殿下以国事为重,远离羽姬和吉备真备,这才是釜底抽薪的万全之策。” 顾师言说这话还存了一点侥幸的私心,希望源薰君离开衣羽,好像这样衣羽便会回到他身边似的。顾师言原是个有决断、有担当之人,但即便是古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遇到这个“情”字也难免气短,他爱衣羽极深,虽遭断臂、欺骗,心犹未悔! 藤原良房等人面面相觑。藤原良房道:“这是极明白的道理,下官岂有不知!无奈我们殿下是、是癞蛤蟆吃秤砣——铁了心了,不听我等忠言。”藤原良房突然说了一句俚语,顾师言颇感诧异,而山田、主神、阴阳师等人个个脸现钦佩之色。当时日本人以能说汉话为荣,方言俚语,越地道越显学识丰赡。 藤原良房接着道:“那个羽姬好似千年妖精,极擅媚术,小女空婵哪里是她的对手!殿下已决定带羽姬回日本了,若不是我等竭力反对,竟要把吉备真备一并请回国,说这老僧佛法精深,医道高明,不亚于当年东渡的鉴真大师,殿下每日都要到禅堂听老僧说法,那些留学僧对这老和尚也是顶礼膜拜。” 顾师言心道:“吉备真备固然善解妙谛,但数次派人追杀伊婆婆,其慈悲心已失,纵然说法天花乱坠,也是枉然!” 肥头大耳的遣唐使主神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日本话,一直面向楼窗的那个武士转过身来。顾师言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此人和佐佐木几乎一模一样,神态服式也是一样。山田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武士小佐佐木,那位是大佐佐木,佐佐木三兄弟都是敝国有名的武士。” 顾师言记起昨晚偷听到藤原良房与山田密谋除去吉备真备之事,执行任务的便是这个小佐佐木。 藤原良房道:“不瞒顾公子,小佐佐木是我派去监视那老和尚的,不料早上他回来竟然丝毫记不起昨夜之事,真是怪事!”顾师言心中一动,明白小佐佐木也和温庭筠一样被施了“搜神术”。 主神道:“小佐佐木有失神之象,似乎中了邪魔恶咒。” 藤原良房问阴阳师有何高见?阴阳师额头冒汗,战战兢兢道:“主神所言极是,只是这中华上邦的道法高深,实非小臣所能破解。” 藤原良房“哼”了一声,道:“你的职责是护佑使团上下不受邪法侵扰,今小佐佐木失忆,你竟束手无策,岂非失职?” 阴阳师“扑通”跪下,道:“大人,小臣无能,甘领罪责。” 小佐佐木沉声道:“左大臣阁下,请再给佐佐木一次机会,若再失手,提头来见。”藤原良房道:“罢了,你锐气已折,暂不能用,等你二哥来再说吧。” 小佐佐木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面上肌肉扭曲,显得屈辱痛苦之极。顾师言道:“藤原大人,吉备真备手下高手甚多,更有神鬼难测的邪术,何况贵国王子还与其交好,大人擅自撕破面皮与其正面为敌似乎不妥。”一旁的山田连连点头。藤原良房皱眉道:“顾公子说得是,依公子的意思应当如何对付呢?” 顾师言心下踌躇,他不想卷进这些日本人的争斗,衣羽既如此绝情,一心要做日本王妃,人各有志,强求无益,还是由她去吧,她也是为了邪马台国,我顾师言又何必从中作梗!口里说道:“源薰君王子之尊,嫔妃自然不会少,多一个羽姬又有何妨!邪马台国已亡国数百年,大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多交朋友少树敌为好。” 藤原良房脸色一变,强笑道:“如此说是下官杞人忧天了!好了,不说这个,我们先来痛饮几杯。”顾师言无心饮酒,告辞道:“藤原大人,在下还有急事,这就告辞。大人只须保护好源薰君殿下,不要让他与吉备真备单独呆在一起,自然无事。” 藤原良房留他不住,忽然笑道:“顾公子是大唐第一棋士,却假扮什么庞铮,把我们殿下打败,殿下甚是沮丧,上午还在与老僧吉备在复盘呢。”说罢命大佐佐木送顾师言回去。 顾师言回到杜府没一会,戚山堂也回来了,脸有忧色,对杜瀚章、顾师言道:“顾公子又有麻烦了!”杜瀚章忙问究竟。戚山堂道:“小将追随马车直至八仙楼,见那些日本人对顾公子以礼相待,我便放了心,却发现有个带发头陀也在跟踪顾公子,这头陀容貌狞恶,定非善类,莫不是那些阉狗的手下?”顾师言记起昨日从十六院回来好像也是一个带发头陀尾随,后来就不见了。 杜瀚章道:“若真是马元贽、蒋士澄手下,那顾训就不能呆在这里了。”戚山堂道:“是,谨慎为好。”顾师言也担心又让蒋士澄给抓起来,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便道:“那好,我就暂避一下,只是伊婆婆她们——”。杜瀚章道:“你放心,伊婆婆我会多派人手保护的,决不会有事。”顾师言道:“若不是要等那颉啜大哥的回音,我干脆就回柴桑了,这样吧,我先到郓王府暂避数日,没什么动静我再回来。” 萦尘听说顾师言要去郓王府避祸,便说要跟着去。顾师言道:“我过两天就回来的,你跟着去怎么行,郓王会笑话的。”萦尘道:“笑话什么?郓王难道没有王妃吗?”顾师言没法,只好带她去,泉儿也跟着。 顾师言去告诉伊婆婆他要到郓王府暂避数日,伊婆婆一声不出。顾师言带着萦尘和泉儿上了马车,却见玉鬘拿了一包东西追了出来,道:“顾公子,这是婆婆让我交给你的,是我们小姐去年从成都回来后躲在房里边哭边写的。”顾师言想忘掉衣羽,可这伊婆婆老是要提醒到他,当下接过叫泉儿收好。 玉鬘眼泪汪汪道:“顾公子,过两天你就回来好不好?婆婆和我都害怕得很。”顾师言道:“好!望月先生若是回来了,请派人告诉我一声。” 驱车来到十六院之郓王府,郓王当即命人清出一个小院落供顾师言三人居住。郓王道:“我昨日即遣快马将信送往张仲武帐下,你便在我这里住几日,等候回音,马元贽即便猖狂,一时还不敢来搜我郓王府吧,这帮阉党近年来四处搜罗江湖亡命为其所用,其中还真不乏高手,是以小王急需尉迟玄这样的大剑客为援。” 顾师言回到房内,见萦尘对着玉鬘拿来的那包东西发呆。顾师言也不避她,解开那个蓝色的小包袱,见是一叠纸笺,有三、四十张之多,每张纸都写满了字,果真是衣羽的那笔卫夫人簪花体,只是字迹有大有小,横写竖写,比较零乱。当头一张写的是“今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十六个字衣羽反反复复写满了一张纸。 顾师言心中一恸,《诗经》里的这四句诗是去年在成都时衣羽离他而去时留下的。又翻看下一页,却满纸都是“顾训”这两个字。再翻,纸上写着这样两句话“我不要做邪马台女王,我要给顾训做妻子。” 顾师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打湿了纸笺。萦尘站在他身后,也是珠泪直落,哽咽道:“公子,衣羽小姐对你是真心的,她肯定是中了邪术才会成现在这样子,你还是应该帮她。”顾师言喃喃道:“我怎么帮她?我怎么帮她?”萦尘道:“衣羽小姐现已迷失本性,只有把她捉住,请柴仙师或者哪个法师来为她驱邪,她才会清醒过来。”顾师言点头道:“听望月先生说伊婆婆就能让衣羽清醒过来,所以上午我带她来见伊婆婆,哪料到她竟要杀伊婆婆,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会让人变成这样子!”想找柴仙师来问一问,郓王却说柴仙师已于昨日离京,约要一月后才会回来。 过了两日,杜瀚章来看望他,说杜府内外并未有任何异动,那带发头陀这几日也再未见到,虽不知其是友是敌,但并非马元贽一党是无疑的,请顾师言三人依旧搬回去住。顾师言去向郓王辞行,郓王却不让他走,说还有事要与他商议,等卢龙节度使处有回信后再说。又道:“再过几日就是六月初六,日本王子与阎景实要在大明宫沉香殿举行正式对局,到时小王带你去观局,这棋本该由你来下,只是马元贽他们还揪着你不放。”顾师言笑道:“好教王爷得知,在下前几日扮作庞铮已与日本王子对弈过了。”郓王忙问胜负如何?顾师言道:“在下险胜。这日本王子棋力果然不凡,行棋如奇峰突起,差点杀我个措手不及,不过大局观还是稍弱,不出意外,阎景实应该有胜算。” 六月初六,天气炎热,大明宫沉香殿却聚集近百人,来看日本王子与唐宫廷棋待诏阎景实的精彩对局。顾师言扮作郓王的亲随,来到沉香殿一看,南诏酋龙也来了,杜瀚章相陪,源薰君在藤原良房等人拱卫下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宣宗驾到。 辰时,听得后殿内官尖声道:“皇上驾到。”只见宣宗皇帝趺坐在步辇上,由两个大力宫女抬着来到大殿。施礼毕,宣宗道:“源薰君王子不畏风险渡海来朝,欲与我大唐棋手切磋棋艺,此乃雅事,朕命画师作画、史官作文,藏之名山,传于后世,好,开枰对弈吧。” 源薰君身后的随从端出楸玉棋枰摆在棋桌上,一边的南诏酋龙登时眼睛鼓了起来,低声问杜瀚章:“瀚章兄,你看这棋枰像不像我去年被盗的那楸玉棋枰?”杜瀚章点头道:“是,这可奇了,怎么落到了这日本王子手里了!”酋龙显得愤愤不平,动心思要把这棋枰夺回来,扭头与苦楮、杜存诚二人窃窃低语。 那边源薰君与阎景实已经开局,源薰君执白先行,下到二十余手,阎景实心里有了底,行棋张弛有度,攻如疾火,守如砥柱,大高手风范跃然枰上。顾师言在一边看得暗暗佩服,心想阎景实之棋实不在自己之下。再看源薰君,始终面带微笑,显得成竹在胸。那日与顾师言之战,源薰君完全是力战棋风,但今日却攻守兼备,收放自如,棋形舒展流畅,下到五十余手,阎景实竟未占到上风。顾师言暗暗称奇。 阎景实惧辱君命,汗手凝思,每一着都是思之再三,可谓谨慎之至。反观源薰君,却是落子如飞。百余手后,阎景实利用厚势,稳扎稳打,黑棋终于占据主动。旁观的高手如顾师言、窦贤等都舒了口气,阎景实把握局面的能力极强,一旦占据上风,对手极难翻身。宣宗一直坐在一边观局,窦贤侍立,低声为他讲棋,宣宗听到阎景实占到先机,龙颜大悦。 源薰君下得极为顽强,但阎景实如老熊当道,无法撼动,棋至大官子阶段,黑棋小胜似已成定局。但就在此时,原来一直盯着棋局的阎景实突然抬起头看着观局者,脸现茫然之色,使劲摇头,似乎想摆脱什么,愣了一会神,又重新凝视棋枰。然而此后的收官阎景实象是个应声虫一般,源薰君下一手,他便跟着应一手,先手官子全部被白棋占去,局面越来越细,白棋后来居上。 顾师言大惊,心想阎景实这是怎么了?失心疯了?定睛细看源薰君身后诸人,蓦见一长眉老者赫然置身其中,颧骨高耸,容颜高古,竟然是南梢门古宅扫地的那个老苍头! 下卷 廿四、绝咽断骨叱凶顽 年前顾师言被蒋士澄的神策军所伤,望月研一将他救出,带进南梢门古宅,随后整个宅子的人走了个精光,只留这白眉老苍头在不紧不慢清扫庭前落叶,当时顾师言还问他话,老苍头指指耳朵意示耳聋听不到。 源薰君带一个扫地的老苍头来做什么?吉备真备为何不来?这白眉老者究竟是何人?阎景实为何突然变得不会下棋了?莫非源薰君也象三痴道人那样以邪法取胜? 解救之道是让棋局暂停,以便阎景实稳住心神,但沉香殿上哪有顾师言说话的份,郓王又陪在宣宗身边。顾师言焦急万分,就这时,只见源薰君淡淡一笑,道:“阎大人,你输了。”阎景实面如死灰,拈子的手抖个不停,“啪”的一声脆响,棋子滑落到棋枰上。阎景实离座跪倒在宣宗面前,颤声道:“微臣有辱使命,请皇上治罪。”宣宗一直听窦贤说阎景实赢棋在望,怎么突然就输了,一时愕然,摆摆手示意阎景实平身,道:“棋局非胜即负,阎卿不必自责。”话虽如此说,心里着实不快。 顾师言随郓王回府。郓王道:“阎景实失利有损我大唐国威,父皇不悦,我向父皇说你是棋会第一,是否由你与源薰君再战一局?父皇沉吟不决。马元贽听说阎景实失利,却举荐三痴道人应战,那三痴道人靠歪门邪道赢棋,让他出战,岂不是笑话!”顾师言道:“阎景实这棋输得很奇怪,我看这些日本人暗地里捣了鬼,以阎景实的棋力,怎么会变得全然不会收官!马元贽说让三痴道人应战倒是以毒攻毒的好法子,且看看谁的邪法更邪一点?”郓王笑道:“我泱泱大唐岂能与东瀛小国一般见识!我向父皇举荐你,让你戴罪立功,赢了日本王子就赦你无罪,不过你可输不得哦。”顾师言道:“源薰君今日之棋与上次我和他下那局有点不一样,但也并不足惧,只是不明白阎景实后来为什么那样下?这点不搞清楚我也不敢说必胜。”郓王点头道:“局后窦贤曾问那阎景实,阎景实却说不出原因,只说有种心怯之感,感觉对手是无法战胜的。可惜柴仙师出京了,不然他一定会有办法。” 王府守卫来报有个少女要见顾师言,出去一看,却是玉鬘。玉鬘道:“顾公子,望月叔叔回来了,他请你去有话要说。”顾师言当即随玉鬘回到桃园湖畔杜府,见卞虎领着几个健卒在伊婆婆住的那个院落守卫,便道:“卞将军辛苦,改日我请你吃酒。”卞虎抱拳一笑。 顾师言已有十来天没见到望月研一了,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望月研一双目深陷,瘦骨嶙峋。顾师言惊问何故?望月研一淡淡道:“我潜伏七日七夜,终于打探到一些重要之事,寻回女主总算有点头绪了!我马上还要走,顾公子,三日后你出朱雀门,到灞陵原上等我消息,记住,一日不见等两日,两日不见等三日,我一定会把女主带出来的!”顾师言心情激动,道:“好,望月先生,我一定等。” 望月研一转身向伊婆婆跪下,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顾师言听不懂,只听伊婆婆说了一声“望月尊者千万小心!”顾师言正待问他去哪里?是否要人相助?却见望月研一笔直站起身来,朝顾师言一点头,身子一纵,跃上屋顶,一晃不见。 顾师言去见杜瀚章,见南诏酋龙也在,酋龙正面红耳赤说着什么,一见顾师言,便道:“顾老弟,听说你也去大明宫看棋了?”顾师言说是。酋龙忙问:“那你看那副棋枰是不是我的楸玉棋枰?我那楸玉棋枰你在成都见到过的。”顾师言点头道:“确是楸玉棋枰。”酋龙对杜瀚章道:“是不是?顾老弟也这么说,楸玉棋枰是我南诏之宝,今落到日本人手里,非夺回不可。”大繁树在一边放屁添风咳嗽助雷,附和道:“是呀,怎么被他们盗去的都不知道,害得璎珞鬼妹拿鞭子抽我师弟。”顾师言心想:“就让酋龙去和源薰君捣点乱,越乱越好,望月先生或可趁乱把衣羽带出来。”只是不明白望月研一为何要他三日后在灞陵原上等,难道衣羽又不在南梢门大宅了? 酋龙道:“我南诏先礼后兵,明日我亲自登门,就说这棋枰是我的,源薰君还我便罢,不还,那就不客气。”大繁树攘臂捋袖,气势汹汹道:“敢不还,我就抢。”杜瀚章怕闹出事,劝道:“酋龙殿下,那棋枰没什么了不得,原先你也不怎么看重,怎么这下子当起宝来了!”酋龙道:“在我手里,当宝当草由得我,到了别人手里就非夺回不可,更何况这些日本人我看着就生气。”酋龙嫉妒源薰君风度翩翩,棋又下得那么好,相形之下,显得他南诏王子粗陋不文。 杜瀚章道:“酋龙殿下,此事还须冷静,这里是长安城,万一闹出点麻烦来,皇帝面上不好看。”酋龙虎着脸道:“依你说这事就算了?我南诏酋龙可咽不下这口气,我宁愿把棋枰送给顾老弟,决不能让日本人得了去。”顾师言一笑,道:“多谢!” 天色已晚,杜瀚章开宴请酋龙等人人吃晚饭,忽见郓王差人来报,说明日由三痴道人约战源薰君,请顾师言立即回王府有事商议。酋龙道:“好,我明日便当着皇帝的面向源薰君要回楸玉棋枰,看他有何话说。” 顾师言回到郓王府,去书房见郓王。郓王道:“马元贽这些人撺掇父皇让三痴道人出战,我看即使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难堪。不过父皇已答应若这三痴再败就由你出马,你还是扮作庞铮,源薰君是庞铮手下败将,一见你这庞铮自然甘拜下风,哈哈。” 六月初八,三痴道人与源薰君之战可谓一波三折,按正常棋力,源薰君实在三痴之上,但三痴有障眼法、有惊魂咒,可以在瞬间扭转败局。果然,棋至中盘,三痴见自己的白棋处于劣势,中腹一条大龙被追得疲于奔命,便使出他的障眼法,源薰君只觉眼睛一花,紧要关头却在闲处落子,被三痴轻松作活,三痴的白棋原本实空占优,现中腹大龙一活,局势当即逆转。三痴面有得色。但源薰君轻摇折扇,未见沮丧之态。转眼棋局又到了收官阶段,与昨日的阎景实一样,三痴也突然变得不会下棋了,大官子不收却收单官,这样下去,必输无疑。却见三痴身后观战诸人中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青袍道人,顾师言一看,这道人竟然是轩辕集,想必是来为徒弟坐镇的,今见三痴危急,意欲援手。 轩辕集走到三痴身后,伸出手掌贴住三痴后心,助其守住元神,无意间抬头一看,见源薰君身后的那个白眉老者眼光呆滞地瞪着他。轩辕大吃了一惊,脱口道:“赵师兄。”白眉老者恍若不闻,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轩辕集退后数步,向马元贽耳语几句,徒弟三痴也不顾了,仓皇而去。 顾师言心道:“轩辕集叫这白眉老儿‘赵师兄’,难道这老儿也是罗浮山道派祖师白石道人的弟子?柴仙师言曾说施法欲害伊婆婆性命之人其功力似更在轩辕集之上,难道就是眼前这呆若木鸡的白眉老儿?” 顾师言疑团难解,棋枰上却已决出输赢,三痴道人糊里糊涂就输掉了,回头想找师父轩辕集,却影子也不见。三痴道人不胜惶恐,生怕皇帝治他的罪,赛前他可是信誓旦旦,就差没立下军令状了。 连败两场,宣宗脸面实在挂不住,忽见南诏王子酋龙上前施礼道:“皇帝陛下,小王有一事禀报。”宣宗问:“酋龙王子有何事?”酋龙指着那副楸玉棋枰道:“这棋枰是我南诏之物,去年在成都被盗,西川杜瀚章公子可以为证,未想时隔半载,却到了源薰君殿下的手里!”酋龙这话甚是无礼,其意直指源薰君偷盗,藤原良房等人无不变色,独源薰君神色如常,也不分辨,等候宣宗发话。 宣宗心想这倒是件尴尬事,这南诏王子也是好笑,你丢了棋枰找朕做什么,又说日本王子的棋枰是你的,难道让朕叫日本王子把棋枰还你?不过他既然求朕作主,总要给他个答复。 一旁侍立的令狐绹见宣宗踌躇不语,忙道:“酋龙殿下,翰林院藏珍阁有不少精美棋具,其中还有当年大国手王积薪留下的棋枰,我们皇上知道殿下酷爱围棋,有意赐你一副棋具,你意下如何?” 宣宗得令狐绹解围,点点头。哪料酋龙蛮劲发作,非要取回这楸玉棋枰,并说得此棋枰者棋艺无敌于天下。源薰君微笑道:“既然南诏王子相信这无稽之谈,那好,这棋枰就算是你的了,你我对弈一局,且看你是不是天下无敌?” 酋龙登时脸涨得黑红。源薰君身后藤原良房等人“嗤嗤”冷笑。 郓王岔开话题道:“源薰君殿下棋艺果然高明,连挫我大唐两位高手,明日将由棋坛宿将庞铮来向殿下讨教,殿下有暇否?”源薰君一愣,随即笑道:“郓王殿下,小王虽然是日本国棋道第一,但却畏惧上邦的两个人,自知不敌。”宣宗“哦”了一声,忙问是哪两个?源薰君道:“回陛下,一位是郓王爷方才提及的庞铮先生,另一位是人称江东孟尝的顾师言顾公子。小国第一,在大国只能算第三。” 沉香殿上一片惊叹之声,有些大唐官员就飘飘然起来。顾师言却觉得奇怪,这源薰君心高气傲,为何会说这样的话?顾师言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怪事、不可解之事太多,实在是伤脑筋。 源薰君既已甘拜下风,也就不用再比了。宣宗心想还是顾师言这小子厉害,没出场就把日本王子给镇住了,看来朕是要赦他无罪。 南诏酋龙恨恨而去不提。顾师言辞别郓王回到杜瀚章府上,去问伊婆婆那个白眉高颧的老者是谁?是否就是吉备真备的师弟?伊婆婆道:“是听说国师有个师弟,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姓什么。” 初九日一早,顾师言在戚山堂的陪同下出朱雀门,过灞陵桥,来至灞陵原,策马登上地势高旷的南陵。南陵乃汉文帝之母薄太后的陵墓,依山而建,可俯瞰整个灞陵原。顾师言、戚山堂二人立马山岗,纵目四望,但见灞陵原南连秦岭,北濒灞河,山丘起伏,俱是汉室陵墓。戚山堂道:“此处甚好,望月先生一出现我们就能看到,不知他何时才来?”顾师言道:“不知,只说三日后让我在此原上等候,也许要等好几日。”戚山堂道:“无妨,小将陪着顾公子便是了。” 午时,炎阳直射,酷热难当。戚山堂道:“顾公子,我们先到薄太后祠堂避一下这毒日头,吃点东西。” 薄太后祠堂在半山腰,当年想必殿堂宏伟,今只剩摇摇欲坠的残殿三间。二人立在门阙下吃了一点带来的馒头、清水,等得红日西沉,依旧不见动静。灞陵原向来荒凉,夕阳西下,更是人迹罕至。戚山堂问道:“顾公子,我们是不是先回去,明日再来?”顾师言道:“戚将军回去告诉瀚章他们一声,我就在这里守着,反正天热,露宿正好。”戚山堂答应一声,打马先回去了。 暮色四合,一轮残月早早的挂在了天上,四野寂无人声,此处树木稀少,鸟鸣也很少听到。顾师言坐在祠堂前一块青石上,抱膝窥星,想到那日在扬州城北湖畔,望月研一也是叫他等衣羽,结果断了一臂。不知这次吉凶如何?望月研一能把衣羽带回来吗?衣羽能恢复本性吗? 忽听马蹄声响,顾师言站起身朝山下看,月色下见两骑上山,这不会是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从来都是徒步的。顾师言叫道:“是戚将军吗?”听得戚山堂的声音道:“正是!温公子也来了。” 戚山堂与温庭筠还带了酒来,三人围坐在地上,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后半夜,戚山堂道:“两位公子先打个盹,小将值夜。”温庭筠喝得差不多了,趴在青石上就睡了过去。顾师言因为有事,不敢多饮,靠在门阙下眯了一下眼,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明。 初十日,三人又等了一日一夜,还是没半点音信。第三日上午,城中杜瀚章派人来报,说郓王找顾师言有急事,请顾师言先回去一趟。戚山堂道:“顾公子,你就先回城,这里我等着,望月先生我也是认得的。”顾师言道:“有劳戚将军!我午后一定赶回来。”顾师言要走,温庭筠也不想在这荒山呆了,和顾师言一道回城。 顾师言回到城中直接去见郓王,路上他就想定是那颉啜大哥那边有回音了,果然,郓王一见他便笑道:“信使往返八千里,累死了三匹马,今日凌晨赶回来的,你义兄那颉啜给你我二人各写了一封信,我的已拆开看了,说尉迟玄已和信使一道启程,我问信使尉迟先生为何未到?信使说尉迟先生在瓜州有事耽搁了,迟两日便到。”说着把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递与顾师言。顾师言拆信一看,那颉啜听说已找到山萝下落,大喜,说不日将亲来长安迎山萝妹妹回天山,既然朱邪元翼父子俱已毙命,大仇得报,他也可以一心对付逸隐啜和吐蕃论恐热了。那颉啜在信里还问顾师言有没有把宝石指环给山萝看? 郓王问那颉啜信里有何事?顾师言道:“那颉啜大哥近期也将来长安。”郓王笑道:“回鹘王是凯旋而归了!顾公子,小王这就要出大散关去迎尉迟先生,你随我一道去吧?”顾师言为难道:“王爷,在下这几日守在灞陵原有重要之事,实在脱不开身。”郓王脸现不悦之色。顾师言忙道:“王爷,温庭筠是尉迟玄弟子云天镜的好友,便请他陪王爷去迎接如何?”郓王道:“也好,温庭筠现在何处?小王立即就要出发的。”顾师言道:“在杜瀚章府中,在下这就去请他来。” 顾师言赶回杜府,对温庭筠说郓王请他一道去接尉迟玄与云天镜,温庭筠欣然而去。伊婆婆听说顾师言回来了,忙让玉鬘来请他过去说话。顾师言说还未见到望月先生,他这就再去灞陵原守候。伊婆婆显得颇为不安。 用过午饭,顾师言正要出门,应门的老仆来报,说有个女子要找顾公子,请她进来她却不进来。顾师言出门一看,见槐树下立着一窈窕女郎,手里牵着一匹马,满面风尘,容色憔悴。顾师言抢上数步,叫道:“山萝,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山萝大眼睛里一下子涌满泪水,腿一软,跪倒在槐树下,双掌合什,呜咽道:“顾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救救朱邪赤心!”顾师言忙拉她起来,问:“出什么事了?朱邪赤心怎么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拉着山萝的手进到府中,在侧厅坐定。 山萝丰盈的嘴唇干燥皲裂,一头的细辫也凌乱不堪,显然已有多日未曾梳洗,衣裙也满是尘土,接过顾师言递上的茶水“咕嘟嘟咕”喝,口渴之极。顾师言把萦尘叫来,让她带山萝去沐浴更衣。山萝道:“等一下,顾大哥,你先答应我,救救朱邪赤心。”顾师言道:“好,好,你说,怎么回事?” 山萝道:“那日我和朱邪赤心离开扬州,还是想出海,可安雪莲总是跟着我们两个,我们整天躲来躲去,就是摆脱不开,后来朱邪赤心说干脆北上沙陀国,沙陀国有他的好朋友,安雪莲没料到我们会往北走,所以就被我们甩开了。十日前我们到了瓜州,却碰上个死对头,两下子就把朱邪赤心给擒住了,原来就是那个人杀死了朱邪赤心的父亲和哥哥,当时我吓坏了,以为他也要杀死朱邪赤心,还好他没有杀,那人还问我是谁?我没敢说我姓名,偷偷跟了他们一程,听他们说是你写信叫他们回长安的,又说我哥哥那颉啜过些日子也要来长安,要把朱邪赤心交我哥哥那颉啜处置。顾大哥,那颉啜哥哥性情火暴,说不定当场就会杀死朱邪赤心,所以我没日没夜先赶来长安找你,你一定要救他。”山萝声泪俱下。 顾师言实未料到方才郓王所言尉迟玄在瓜州有事耽搁,原来是因为擒住了朱邪赤心。山萝抽抽噎噎道:“顾大哥,朱邪赤心对我说过的,他很后悔被逸隐啜利用做了对不起我父汗和大哥的事,但他说他没有动手杀我父汗和温莫斯哥哥,他现在也是父兄双亡,有家难回,比我还可怜!”顾师言道:“我知道,我知道,等尉迟先生来了,我就去向他求情。”山萝心下稍安,道:“是,那个人复姓尉迟,顾大哥,你和他交情好不好?他会放了朱邪赤心吗?”顾师言安慰她道:“他会放的。你先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这位是萦尘姑娘,她陪你,我先出去有点事,好吧?”山萝点点头。 应门老仆来报,说又有一个女子要找顾公子。顾师言搔搔头,心想这又是谁?出门一看,见一女子手扶槐树,背对着大门。这女子身材高挑,小袖长裙,背影甚美。顾师言立在台阶上看了一会,那女子一直未转过身来,单看背影认不出她是谁?便问:“姑娘找谁?”那女子转过身来,顾师言登时大吃一惊,这女子是蒋云裳! 蒋云裳提裙快走两步,抓住顾师言的手,珠泪纷纷,道:“公子,我可找到你了。”顾师言心想这女子真有梨园子弟的本事,会演戏!甩开她的手,说道:“你还想来骗我,这也太小瞧人了吧。” 蒋云裳娇媚的脸颊挂着泪滴,倒也是楚楚可怜,道:“公子,云裳从来没有骗过你,上次之事,我也是受了真修静的蒙骗,我只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信他了,哪会想到他是在设套陷害公子!”顾师言心道:“你把事全推到真修静身上,我还能找真修静对证吗?”口里道:“你不用再煞费心思了,你说你找我做什么?”蒋云裳道:“那日公子随万寿公主进宫后,真修静便带着我离开杜府,一路上不住冷笑,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乘机逃脱了,后来才听宫中传出你中计逼死虞紫芝之事。这数月来我东躲西藏,我一弱女子真是其苦难言。” 顾师言看着她衣裙艳丽,肌肤白腻,哪像是其苦难言之人!说道:“你倒是好本事,神策军要抓你,你还能花枝招展走来走去。”蒋云裳急道:“云裳是知道公子你一定会回到这里的,所以隔些日子便来探看,是冒了好大风险的。”顾师言心中一动,问:“这么说那个带头头陀是你派来的?”蒋云裳闻言一愣,问:“什么带发头陀?”顾师言冷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我还有事,先走了。”蒋云裳攀住黑骏马马鞍,哭道:“公子,我若是有心害你,既知你下落,就会领神策军来抓你,又何必与你说这些!” 顾师言翻身上马,道:“谁又知道你想捣什么鬼!”催马要走。蒋云裳倒退数步,手里亮出一柄精光闪烁的匕首,锋刃指着心窝,悲声道:“公子,你既不信云裳,云裳只有以死自明。”顾师言蓦然想起自己断臂跌落草地的情景,万一蒋云裳是真心,那么一刀刺下,将追悔莫及,他神智清醒,不能犯衣羽那样的错误,忙制止道:“且慢!” 蒋云裳咬着下唇,含着眼泪看着顾师言。顾师言跳下马,夺过她手里的匕首。蒋云裳一下子伏在顾师言怀里痛哭起来。顾师言有点不知所措,扭头看,那应门的老仆正站在门边呆呆的看着他们两个。 顾师言心软,何况这蒋云裳还与他有肌肤之亲呢!但说要把她留在杜府,却实为不妥,毕竟他对蒋云裳还是心存疑虑。说道:“云裳姑娘,你暂且回你的住处,三日之后再来找我,我这两日确有急事。”说着轻轻推开她,急急上马。 蒋云裳满脸失望之色。顾师言掉转马头,道:“你先回去,小心一点。”说罢纵马快跑,跑出十余丈地,回头看,槐树下已不见蒋云裳的身影。 就在顾师言赶赴灞陵原的途中,望月研一却已身陷险境。 灞河西岸,有一处庄园,望月研一已在此潜伏了五日五夜,他把全身都埋进土里,只留一只耳朵在地面上,方圆十丈任何一丝轻微响动他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他的身后有两株古柏,在他前面五丈地,三栋小楼成“品”字排列。望月研一正凝神倾听左边那栋小楼上那两个人的谈话。其中一人的声音他辨出正是吉备真备称作师弟的那个白眉老头,白眉老头极少在南梢门大宅现身,是以望月研一也不知他究竟是谁! 另一人听声音显然是个年轻人,望月研一以前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但这人说话的口气非常奇怪,他竟然称呼白眉老头为师弟!只有吉备真备才这样称呼白眉老头,然而此人又决非吉备真备。只听那人说道:“师弟,轩辕集既已认出你,我看你还是暂避一下,你在宣宗之父宪宗手里就已被杖杀,死了二十多年的人又突然出现,太过耸人听闻,轩辕集若向南衙告密,于我大事有碍。”白眉老头“哼”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人“嘘”了一声,道:“女王来了。” 望月研一心头一震,慢慢从泥土中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这女王是谁?但就这么一疏忽,竟已被人察觉,只听一声冷叱:“有奸细!” 望月研一头一晃,甩开粘在眼皮上的泥土,睁眼一看,就见两名白衣侍者迅速朝柏树方向冲来。望月研一知道躲不过,脚底一用力,整个人带着一团浮土突然从地底下冲天而起,身在半空,一转折,在柏树虬枝上一借力,箭一般朝庄园围墙射去。 庄园围墙高达三丈,但这拦不住望月研一。望月研一疾奔至围墙下,瞥眼见墙根下有一石墩,当即右足踏上,正欲腾身而上,突觉石墩“嚓”的一声响,望月研一心知不妙,急提右脚,却为时已晚,石墩两侧翻起两具钢夹,猛地夹住他右脚腕,痛彻骨髓。望月研一用力挣扎,把整个石墩都拎起来,钢夹却丝毫不见松动,拔出忍者刀使劲去撬,“啪”的一声刀尖折断,足腕鲜血直流,钢夹依旧死死钳住他足腕。 正惶急间,就听身后一白衣侍者冷冷道:“这是捕熊夹!”又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狱。” 望月研一心知被他们抓到会死得惨不堪言,他自己就亲手处死过一个与婢女私通的忍者,将其身上皮肉一寸寸削去,叫“寸磔”。 纵然自尽也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望月研一大吼一声,带着那块重逾百斤的石墩腾身而起,半空中将忍者刀插进围墙,腰部用力一拧,右足一踢,石墩向上,巨大的冲力带着望月研一翻出围墙,“砰”的一声砸在围墙外。望月研一急急爬起,一脚踩着石墩跑了两步,知道这样逃不掉,眼光左右一扫,见前边数丈处有棵栎树,当下更不迟疑,掏出匕首,牙关一咬,朝左足腕部斩下,只觉身子一轻,已摆脱开捕熊夹的束缚,但那只血淋淋的左脚也一并留在了石墩上。 三名白衣侍者轻飘飘跃出围墙,见望月研一挥刀断足,大惊。望月研一拎起石墩朝那三人砸去,随即单腿后跃,来到栎树下,飞身斩下一截五尺长手臂粗细的树干,当住拐杖支撑,行动依旧快极,往灞陵原如飞而去。 三名白衣侍者互相看了一眼,随后追来。 望月研一几次想停下用衣带绑住断腿,以免血流不止,但身后白衣侍者追迫甚急,无法摆脱。望月研一没有办法,只有咬牙苦撑。潜伏数日,他粒米未进,这一路逃命,血就流了一路,渐感头晕眼花。奋力又逃出一里地,远远的,高高隆起的南陵在望,顾师言在哪里?顾师言在哪里?他若带了帮手来就好了! 忽然脚下一软,望月研一栽倒在地。三名白衣侍者风一般追上,将他围住。望月研一知道今日大限已到,扔开栎树干,双臂在地上一撑,身子弹起,单腿稳稳地站定,惨白的脸怒视着那三人,额头鲜血涔涔而下。 身形高瘦的那白衣侍者森然道:“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狱。”望月研一凛然道:“我只认一个主人,那便是女主。”说罢,左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右手握着匕首,朝颈脖子划去,转眼身首异处,头就拎在他自己手里,身子却还不倒。 三名白衣侍者骇然后退。 就见望月研一拎着自己死不瞑目的头颅用劲一甩,头颅高高飞起,不偏不倚悬在左侧一棵白杨树的斜干上。然后,脖腔鲜血狂喷,无头尸身仆倒在地。 那边南陵上,戚山堂远远看见一人逃、三人追,朝灞陵原而来。戚山堂虽是孤身一人,却毫不迟疑纵马下山驰援。斜刺里见一骑奔来,叫道:“戚将军。”戚山堂侧头看时,却是顾师言赶来。戚山堂马不停步,抛下一句话:“随我来,那边出事了!” 二人催马往窦皇后陵方向赶去,顾师言马快,后来居上,奔出三里地,就见一人尸横在地。顾师言跳下马,近前细看,见这尸骸头颅已被割去,但那瘦小的身形极似望月研一,其右足齐腕斩断,左足不着鞋袜。顾师言瞧见这赤着的右足,大惊失色,悲声大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 戚山堂随后赶到,拔刀四望,在南陵上远远望见的三个白衣人已踪影不见,忽觉有雨水滴在他后脖子上,心道:“这青天红日怎会下雨!”伸手去后脖颈一抹,却是血迹斑斑,急你仰头看,见一株高高的白杨树上,赫然悬着一颗人头。 戚山堂大叫起来:“头!头!”顾师言从尸身那边奔过来,仰头一看,“是他的头,是望月先生的头,望月先生他死了!”顾师言一下子跪倒在杨树下。 这头颅高悬于离地面四丈处,戚山堂单刀脱手,盘旋而上,“嚓”的一声,将白杨斜干斩断,树干连着头颅一并落下。戚山堂半空中接住下坠的单刀,另一手抄住树干。顾师言上前解下望月研一的头,与尸身摆在一起,伏地痛哭,既伤望月研一惨死,又悲寻回衣羽已然绝望!气恨难平,大叫道:“望月先生,我绝不会退缩,我一定要把原来的衣羽找回来!” 戚山堂四下里查看了一番,道:“顾公子你来看,这一路的血迹,这里还有一根栎树干,一头有泥,显然望月先生的右足不是在这里断的,他是断足之后用树干支撑一路逃到这里,我们循着血迹就能寻到他最先在哪里出的事!” 血迹点点滴滴,一路不绝,顾、戚二人直追踪出五里地,依然见血迹在前。戚山堂扼腕叹息道:“望月先生一路流血,竟能逃出这么远!若是我早点来接应就好了。”顾师言自责道:“都怪我那日没问清楚他究竟去哪里!” 穿过一片桃林,有座庄园前临灞水,后倚北山,四周高墙环绕,血迹到此为止。顾师言还想靠近去查看,戚山堂止住道:“顾公子,我们要小心点,先回城去,查一下这是谁名下的庄园,冤有头债有主,逃不了的。” 下卷 廿五、红颜一夕憔悴损 二人将望月研一的尸首运回杜府时,天已黑了下来。伊婆婆当场晕死过去,玉鬘也哭成个泪人。请仵作来给望月研一的头颅缝到脖子上,不至于死无全尸。 伊婆婆醒过来后,问顾师言是谁杀死了望月研一?戚山堂答道:“小将远远望见望月先生被三个白衣人追杀,赶去援手,却为时已晚。”伊婆婆凄然道:“这些白衣忍者还是不肯放过我们,都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望月尊者,我是个不祥之人!”说着轻轻抚摸望月研一干瘦冰冷的脸颊,泪水滴在望月研一脸上,晕出一片血污。伊婆婆便用衣袖擦拭,忽然道:“顾公子,你来看,望月叔叔额头上划着什么?”顾师言忙凑过来看,竟没留意伊婆婆对望月研一奇怪的称呼。 血迹拭去,望月研一额头上现出纵横数十道利器划痕,顾师言细细辨认,这划痕组成三个字:“山神庙。” 这三个字显然是望月研一在逃避追杀时用匕首在自己额头刻下的,他怕尸首被敌人拖走,是以临死自斩,头悬高树,为的是让顾师言看到他额头留下的字迹。 “山神庙?”顾师言道:“望月先生留下的这三个字定有深意,是不是衣羽已被他带出来,藏在一处山神庙里?”杜瀚章点头道:“极有可能,不过是哪处山神庙呢?”顾师言道:“应该就在灞陵原附近,戚将军,你陪我连夜去看看。”戚山堂答应一声。杜瀚章道:“灞陵原方圆十余里,是否多派人手去查看?”顾师言道:“不必。灞陵原虽大,山神庙想必没有几个。瀚章兄,现在可虑的倒是伊婆婆的安危,他们既已杀死望月先生,说不定便会来除掉伊婆婆。”杜瀚章道:“无妨,就请伊婆婆暂居地下密室,那密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不会有事。” 伊婆婆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若真寻到那个衣羽,一定要制住她,她本性迷失,会做出意想不到的恶事!”顾师言道:“伊婆婆放心,我吃过教训了。” 顾师言与戚山堂不敢耽搁,要赶在亥时宵禁前出城。 明月半圆,清辉满地,空旷沉寂的灞陵原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顾师言与戚山堂纵马来到原上。四望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盏灯火。顾师言道:“还得寻一户人家问问,会省事得多。” 二人沿灞水行了数里地,月色下见前面数间茅舍,前拦短篱,后植桑麻。未等顾师言二人靠近,竹篱下犬吠声骤起,惊得小院中鸡鸭也“叽叽呱呱”乱叫起来。顾师言下马高声道:“我们是过路的,打扰莫怪!” 茅舍中亮起灯光,一躬腰曲背的老农拉开门,来到院中。顾师言施了一礼问:“敢问老丈,这附近可有山神庙?”老农揉着睡眼,道:“没有没有,这原上都是平地丘垅,山神庙也不会修在这里。”顾师言急道:“烦老丈再想想,稍远一点的地方有没有山神庙?”老农打着哈欠道:“远的地方山神庙就多了,单说终南山就不下十余处。” 顾师言与戚山堂对视一眼,都觉犯难,只得谢了老农,正要上马,又听老农说道:“靠渭水那边是有个山神庙,不过当地人都管它叫社公庙,哪像什么山神庙呀,山神爷爷看了都要生气。”顾师言大喜,忙问那山神庙离此地有多远?老农道:“不远,你们从这里往西,三里地便到,不过可要耐心点找,别错过了。”说罢,摇着头,自言自语回屋去了。 二人往西来到渭水边,戚山堂骑在马上前后一望,道:“这哪有山神庙呀,庙影子也不见。”顾师言道:“我们仔细找找,听那老丈的意思这可能是个小庙。” 二人分头去寻。戚山堂突然叫起来:“顾公子你来看,这里有个小庙。”顾师言赶过去,见河道曲折处,堤岸隆起如山,背水一侧有一小庙,庙高不过五尺,四四方方像个大柜子。顾师言哑然失笑,心想难怪那老丈说山神爷看了都要生气,这庙小得确实有失山神爷的体统。同时心也往下沉,衣羽怎么可能藏在这里呢! 戚山堂点亮火摺,举到庙楣一照,道:“还真是山神庙呢。”燃起一段枯枝,伸到黑黝黝的庙窟窿里看了看,忽道:“有蛇!”顾师言看时,见一条土虺蛇盘在神龛供桌上。戚山堂道:“顾公子小心,此蛇俗称‘七步倒’,剧毒无比。” 土虺蛇受到火光照射,蠢蠢欲动,突然从供桌上弹了起来,朝戚山堂举火把的手腕射来。戚山堂早有防备,单刀一挥,劈中蛇颈七寸处,土虺蛇断为两截,蛇身还在地上翻滚扭曲。 顾师言忽然指着神龛底座露出的木器一角,道:“那是什么?”戚山堂用单刀勾住木器,缓缓拉出,竟是一副棋墩。 “楸玉棋枰!”顾师言惊呼,万万未想到望月研一藏在山神庙里的却是这楸玉棋枰。 戚山堂又仔细搜寻了一遍,再无他物。二人带着楸玉棋枰赶到朱雀门,城门已闭,便在城外一客栈歇了半宿,第二日早起回到杜府。 楸玉棋枰摆在大厅长桌上,众人围看,七嘴八舌。杜瀚章道:“初八日,源薰君还用这棋枰与三痴道人对弈,望月先生冒死将它盗出究竟是何用意?” 泉儿见棋枰有些灰尘,便拿了块湿布来抹,忽然低头凑着棋枰嗅了嗅,道:“这棋枰有股酒香味,对了,很像上次汪三卖给我们的那木碗的味道。” 木碗在杜瀚章那里,命人取出来看,木质纹理果然相似。顾师言道:“汪三哥曾说这木碗是东海酒香木所制,而楸玉棋枰相传取材于东海神木,照此看来这东海神木就是酒香木。”泉儿道:“是呀,这小小的木碗就能让汪三发痴,让阿罗陀发狂,那这么大块棋枰更是不得了了。”杜瀚章一拍泉儿脑袋,道:“你小子倒也机灵!”又对顾师言道:“泉儿说得不错,这棋枰肯定有古怪,阎景实和三痴不是莫名其妙输给源薰君吗?”顾师言皱眉道:“但望月先生用性命换得这副棋枰和衣羽又有什么关系?”心念一动,对泉儿道:“去请伊婆婆来。” 伊婆婆和玉鬘自昨夜起一直呆在密室里,由卞虎守卫。伊婆婆一见到楸玉棋枰,如遭电击,身子发颤。顾师言扶她在椅子坐定,道:“伊婆婆,这棋枰就是望月先生临死留下的,婆婆你一定知道这棋枰的秘密。”伊婆婆喘了一会,道:“望月尊者取得棋枰,他肯定还想伺机把那个衣羽带出来,可怜他失手被害!”顾师言问:“婆婆,是不是这棋枰能帮助衣羽恢复本性?”伊婆婆点点头,却又摇头道:“还要一个施法的人,也就是国师的师弟,不然,还是没用。” 顾师言一愣,问:“婆婆,不是说你能破解这个邪术吗?”伊婆婆摇摇头。 杜瀚章道:“此事甚为棘手,要把衣羽和吉备和尚的师弟带来谈何容易!”顾师言忽问:“瀚章兄,你可知轩辕集是否有位姓赵的师兄?”杜瀚章当即道:“是呀,道士赵归真,白石道人的大弟子,当年很有名的。”顾师言喜道:“啊!真的是轩辕集的师兄,怪不得那日在沉香殿轩辕集一见到他师兄就退避三舍了。”杜瀚章奇道:“顾训你说什么?赵归真是轩辕集的师兄没错,不过已死了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出现在沉香殿!”顾师言惊道:“那日在沉香殿我明明听见轩辕集称呼那白眉老头为赵师兄,轩辕集很吃惊的样子,若不是赵归真又会是谁?” 杜瀚章对朝中掌故颇为熟悉,笑道:“你一定是听错了,当年赵归真私通嫔妃,秽乱宫闱,被宪宗下旨杖杀,家父那时还是大理寺小吏,亲眼所见。”顾师言道:“这可奇了,据柴仙师所言,施五遁大法欲害伊婆婆之人,其法力更在轩辕集之上,当时我就想这会不会是轩辕集的师兄弟所为?现在冒出个赵师兄,却又不可能是赵归真,那么他是谁?”杜瀚章道:“除非赵归真能死后还魂,这也只有问轩辕集才清楚。” 忽报南诏王子到。顾师言命泉儿将棋枰收好,不要让酋龙看到。伊婆婆和玉鬘退避。酋龙怒冲冲的大嗓门老远就传来了:“瀚章瀚章,我昨日登门去索要楸玉棋枰,岂料这日本人抵赖说棋枰被盗了,真是岂有此理!”杜瀚章迎出去,笑道:“酋龙王子手下能人甚多,就没探出一点消息?” 酋龙身后跟着苦楮、大繁树、杜存诚,还有鬼大将。酋龙道:“苦楮统领和大繁树将军前天夜里去日本人那里打探过了,一无所获,还与日本武士交了手,幸好未吃亏。这事璎珞知道了,又在闹,说既然知道楸枰棋枰的下落那还不去找回来!那是她送我的婚聘信物。”顾师言问:“酋龙殿下,那楸玉棋枰究竟有何奇处?东蛮国根本不知围棋为何物,璎珞公主又怎会有这棋枰?”酋龙道:“棋枰是南海冼岛主送与东蛮国大鬼主的,说是琉球王宫之物,能让人长生不老,冼岛主他们不知那是下棋用的棋枰,只当作是巫术法器。”顾师言道:“既是巫术法器,又如何作法以求长生呢?”酋龙道:“法术早已失传,我曾听东蛮国大巫师说过,若能学得移魂大法,再借法器之力,就能让人长生不死。” 泉儿进来对顾师言道:“公子爷,玉鬘姑娘有事要对你说。”顾师言告退,随泉儿来到萦尘房内,山萝也在。玉鬘正和萦尘说话,见到顾师言,小姑娘悲戚戚道:“顾公子,萦尘姐姐叫我随她回柴桑,不知顾公子肯不肯收留?”顾师言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和伊婆婆一道去。”玉鬘欲言又止。顾师言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玉鬘道:“顾公子,是伊婆婆的事,有些事太奇怪,我想说又不敢说。”顾师言道:“望月先生就是因为有事不肯明说,孤身犯险,以至丧命。玉鬘,你说吧,说出来我们才能想办法应对。” 玉鬘点点头,问:“顾公子,那日伊婆婆让我交给你的那叠纸笺你看了没有?”顾师言点头道:“看了,是衣羽小姐的笔迹。”玉鬘表情很奇怪,问:“全是衣羽小姐的笔迹吗?”顾师言道:“是呀,有什么不对?”玉鬘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那里面有很多是伊婆婆写的!” 顾师言吃了一惊。萦尘惊讶道:“伊婆婆的笔迹怎么会和衣羽小姐的一样!”顾师言让泉儿把那个蓝色的小包袱找来,取出那叠信笺,问玉鬘哪张是伊婆婆写的?玉鬘翻了几下,抽出二张,道:“这二张就是我亲眼见伊婆婆写的。”顾师言一看,其中一张是写满“顾训”的那张,另一张却是衣羽回忆在洛神祠和顾师言围着火堆说话的情景。 顾师言心头一片茫然,喃喃自问:“那天夜里只有我和衣羽两个人,没有谁知道我们说了什么,伊婆婆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萦尘揣测道:“公子,会不会因为衣羽小姐对伊婆婆很信任,所以把那夜的事也对伊婆婆说了?” 顾师言看着玉鬘,玉鬘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道:“伊婆婆知道衣羽小姐的很多事,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顾师言追问。 玉鬘脸儿一红,声音低下去,说道:“就连那一次我在小院樱花树下唱曲,伊婆婆也知道,那天只有衣羽小姐一个人看到。这种小事小姐也会对伊婆婆说!”顾师言道:“玉鬘,你心里有什么疑虑就都说出来。” 玉鬘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道:“顾公子,这话我或许不该说,但还是说出来吧,我觉得,我觉得伊婆婆好奇怪!也许顾公子你没有注意到,伊婆婆言谈态度和我们小姐其实很像,就连字也写得一模一样。” 萦尘忽然插嘴道:“伊婆婆是不是衣羽的祖母或者是母亲?” 玉鬘未出言分辨,却是断然摇头。顾师言看着玉鬘,颤声道:“玉鬘,你的意思是说,伊婆婆其实、其实——”。玉鬘明白顾师言要说什么,小姑娘很冷静地点点头。 顾师言脸色煞白,不住摇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吉备真备是诓骗我的,衣羽不会真的变成这样!”突然往外就走。玉鬘追上去拉住他袖子,问他去哪里?顾师言道:“我要去问伊婆婆,她究竟是不是衣羽?”玉鬘道:“顾公子,你这样子会把婆婆吓坏的,她身体本来就不好。” 顾师言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忽问:“既然伊婆婆是衣羽,那么源薰君身边的那个衣羽是谁?”泉儿聪明地道:“长得很像,是孪生姐妹呀。”顾师言瞪了他一眼,道:“少胡说!”玉鬘道:“小姐从小就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姊妹。顾公子,那个要杀伊婆婆的衣羽外表像我们小姐可是心不像,我们小姐虽然有时喜欢捉弄人,但她心里很善良!这伊婆婆虽然外表不像,可是她的心像。” 顾师言道:“好,玉鬘,你与我一道去见伊婆婆,我会小心的,不会太激动,你放心好了。” 杜府密室建在花园假山下,极是隐秘,以备万一之用。顾师言进入密室,见一排五间石砌房子,伊婆婆在最东一间。顾师言一进屋就见伊婆婆执着毛笔又在写字,见他进来慌忙放下面纱。顾师言抢上前去,道:“婆婆你在写什么?让我看看。” 伊婆婆慌里慌张想要收起纸笔,顾师言手快,已将纸笺拿在手里,果然是卫夫人簪花体,写着这么几句话:“望月叔叔死了,再没有人能帮我了,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师言热泪盈眶,丢下纸笺,抓住伊婆婆的手,大声道:“衣羽,你就是衣羽!”伊婆婆惊叫一声,使劲抽回手,双手掩面,身子缩成一团。玉鬘赶紧上前安慰道:“小姐,顾公子都已经知道了——”。 “玉鬘,你叫我什么!”伊婆婆惊恐不安。顾师言道:“衣羽,你不要再瞒我了,你说过的,要做我的妻子,你不能失信。”说着想去拉她的手。伊婆婆使劲摇头,叫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泪如雨下,呜咽道:“顾训,你不要再提这话,我这身子连我自己都憎恶,若不是望月叔叔,我早已不想活在这人世。” 顾师言见她终于承认了,心中悲喜交集,道:“衣羽,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衣羽抬起头,眼睛透过面纱凝视顾师言,柔声道:“是,我知道,你为我吃了很多苦,你的手也断了。”说着泣不成声。顾师言想要摸一下她的头发,但衣羽现在的头发是花白的,顾师言的手不敢落下,说道:“我说过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直至付出性命。现在你要告诉我,你从成都回到长安后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衣羽坐直了身子,道:“好,我说,全都说出来。”玉鬘端了把椅子让顾师言坐在衣羽身边。 “南诏王子丢的那块棋枰其实就是望月叔叔偷的,望月叔叔在洛神祠见我执意要与你去成都,他连夜赶回长安禀报国师,国师听说楸玉棋枰在南诏王子手里,当即命望月叔叔一路尾随我们车队到成都,那时我因为那老道说出真相,不敢再见你,便随望月叔叔回到长安。顾训你已知道,我就是邪马台国女王,夫人和国师都劝我以国事为重,把你忘掉,并说源薰君就要到来,而我注定是只能嫁给源薰君为妻的。我大哭不允,国师威胁说‘你若不为国效力,将会受到历代女王的诅咒!’我不管,我不要当女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国师说‘等你变得又老又丑,就谁也不会要你!’我说就是死也不要去见什么日本王子。然后,有一天晚上,国师带了个白眉老头来,国师说‘你既不愿做女王,那么就退位好了。’我说好。国师说邪马台女王退位有个仪式,让我跟着白眉老头到了一间四面无窗的屋子,我只看到屋里摆着南诏王子的那副棋枰,而后突然就晕眩过去,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又老又丑了!” 衣羽的手不停地抖,顾师言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左手,衣羽完全沉浸在恐怖的回忆中,没有抽回手,接着道:“国师他们把我关起来,说这是历代女王诅咒的恶果,修炼忍术者背叛故国,就会落得这个下场。我想寻死,奇怪的是国师他们那时却不想让我死,这样过了差不多三个月,直到有一天望月叔叔把我救了出去,我说‘望月叔叔,我都成这样子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带我去见顾训,我这样子能见他吗!’望月叔叔说‘这是一种邪法,你原来的身体被另一个人占据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回自己的身体,顾公子可以帮你,你没有选错人,他是可以依托终身的!’当时我将信将疑,便跟着他来找你,国师派人一路追杀,真不知道国师为什么那么恨我?他以前一直对我很好,唉!后来见到了你,听说你的手就是被一个长得和我原先一模一样女子砍断的,我非常伤心,同时也终于相信了望月叔叔说的话,我的身体真的是被别人占去的!” 顾师言如大梦初醒,道:“我明白了,他们用一老妇的身体换走了你的身体,这是一种什么邪法,如此恶毒!对了,就是说在源薰君身边的那个衣羽其实是个老妇,那么这个老妇是谁?” 玉鬘道:“小姐现在的身体是伊婆婆的,伊婆婆一直在我们宅子里,不过以前我没有见过她,好像伊婆婆地位也很尊贵。” 衣羽喘了喘气,语出惊人:“她就是第四代女王鹎蜜!” 玉鬘“啊”的一声,赶紧用手掩住嘴巴。顾师言也是大为诧异,问:“这是怎么回事?衣羽你是第六代女王,那第五代女王呢?鹎蜜不就是你祖母吗?” 衣羽摇头,道:“邪马台女王自亡国后就废除了世袭制,每三十年从流亡贵族中选3名10到12岁的聪慧貌美的少女,由国师亲自教导,五年后再从这三名少女选其一,就是邪马台新任女王。顾训,第五代女王你也是见过的,就是佛崖寺后山的那位夫人,女王禅位后就称复国夫人,听望月先生说,夫人反对国师对我施行换形的惩罚,被鹎蜜下令处死了。” 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衣羽接着道:“国师说,为了复国,一切在所不计!”顾师言道:“这么说鹎蜜得到了你的身体,她岂非又可以活五、六十年了,等过了五、六十年,她又找个年轻躯体来换,原来长生不老就是这么一回事,可这也太丧尽天良了!”握住衣羽的手,大声道:“衣羽,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会帮助你把原来的身体夺回来,望月先生已取得了楸玉棋枰,那个鹎蜜我也一定要捉住她,至于施法之人,天下之大,高人甚多,不见得非要求那白眉老儿。” 顾师言出了密室,径来见杜瀚章,酋龙已走,说明日领璎珞上西岳华山游玩散心。杜瀚章、戚山堂听顾师言说了衣羽之事,大为愤慨。杜瀚章道:“红颜少女一夕化为白发老妪,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训,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助衣羽姑娘。”顾师言道:“先要把那个占据了衣羽身体的老妖婆捉回来!我这就去南梢门大宅,藤原良房本就对化名羽姬的鹎蜜极为忌恨,若知她是邪马台女王,自然会全力助我。”戚山堂问:“顾公子,要不要小将随你去?”顾师言道:“不必!在那里暂时不会有危险。”杜瀚章道:“对了顾训,我已派人查明,灞水边庄园是佛崖寺的田产,叫菊花山庄。”顾师言道:“果然如此!” 顾师言去萦尘房里说一声,萦尘不在,只有山萝一个人,山萝道:“萦尘姐姐找衣羽小姐说话去了,顾大哥,你要出去是吗?”顾师言知道山萝挂念尉迟玄到京之事,便道:“山萝你放宽心,我一定会求尉迟先生放了朱邪赤心的,尉迟先生与朱邪赤心并无深仇大恨,就只怕那颉啜大哥来了就麻烦了,大哥说他近期也将来京,要接你回去。山萝,你要想清楚,你要和朱邪赤心在一起,以后就是有国难奔,有家难回了!” 乌介山萝流泪道:“我对不起那颉啜哥哥,可是我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办法了,而且,而且我也不想回头,命运是祁连山大神注定的,我只能这样,顾大哥,你会骂我是吗?” 顾师言实未想到这冰雪一般纯洁柔弱的回鹘少女竟是如此的一往情深,想到衣羽,不禁心中酸楚,含泪道:“山萝妹子,这次你和朱邪赤心一定要逃得远一点,不要让安雪莲追到,那颉啜大哥那里我会代你陈情的,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妹子,你若愿意,就和朱邪赤心一道随我回柴桑,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居住,这样我和那颉啜大哥都放心!”说着一脸殷切地望着山萝。 山萝低下头,道:“顾大哥,我很愿意,只是朱邪赤心说不想呆在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要找一个无人相识的蛮荒之地和我一起生活。顾大哥,你放心,朱邪赤心他待我很好的。” 顾师言知道朱邪赤心不敢面对故人,道:“也好,那我先出去办点事,等尉迟先生一到,我立即去求他就是了。”起身欲走。山萝忽问:“顾大哥,那两枚指环你还带在身边吗?”顾师言道:“是呀。”以为山萝要取回去,忙掏出来递给她。山萝冲顾师言一笑,却只取了那枚小指环。顾师言道:“这枚大的正好给朱邪赤心呀。”山萝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替自己要的。好了,顾大哥,你把大指环收好吧。” 用过午饭,杜瀚章命人备好马车送顾师言至南梢门大宅。顾师言向守门的阍者递上名刺,就听得大门内藤原空婵在骂人,不一会冲了出来,一眼看到顾师言,一愣,道:“唐傻,是你!”顾师言施了一礼道:“藤原小姐,在下要见令尊大人。”藤原空婵道:“见我父亲做什么!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你的衣羽。”顾师言又惊又喜,问:“在哪里?”藤原空婵面挟寒霜,道:“当然是和源薰君在一起了,你以为在哪?”突然一扬手给了顾师言一记耳光。 顾师言没想到她突然打人,又惊又怒。藤原空婵却哭了起来,道:“你去死你去死!”顾师言心想这女子喜怒无常,不可理喻,转身对阍者道:“烦通报藤原大人,就说顾师言求见。”藤的空婵叫道:“不要给他通报。” 一名武士过来道:“小姐,马车已备好。”藤原空婵逼视顾师言,道:“要不要随我去看一下你那个衣羽,她现在可不是你的了,她在和源薰君颠鸾倒凤呢!”一边察言观色,看顾师言是不是痛不欲生,但顾师言无动于衷。藤原空婵诧异道:“咦?你怎么了?真的傻了!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顾师言道:“她不是我的衣羽。”藤原空婵更奇怪了,前后打量顾师言。顾师言被她瞧得心里发毛,提防着她暴起伤人,岂料藤原空婵冲他莞尔一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唐傻,你真有气度!”扭头对武士道:“不去了不去了,免得生气。”又对顾师言道:“你不是要见我父亲吗,随我来,我领你去。” 藤原空婵知道顾师言跟在身后看着她,走得格外袅娜,穿廊过户,来到一处精致小园中,有一小轩,名“裁雪轩”,四面有八扇长窗,夏季窗户洞开,是极好的纳凉去处。 藤原空婵领着顾师言进到裁雪轩。顾师言四看无人,问:“藤原大人何在?”藤原空婵坐到湘妃榻上,轻佻地架着腿,轻轻摇晃,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顾师言。顾师言心里又有点发毛,道:“藤原小姐,在下确有要事禀告藤原大人,是关于羽姬之事。”藤原空婵道:“和我说也是一样呀。” 这藤原空婵自来到大唐,也改穿大唐贵妇服饰,高髻花冠,披薄纱衣,裙裾委地,这六月的天气,大红的抹胸露着半截丰腴的胸脯,白得欺霜赛雪。顾师言不大敢看她,低着头道:“羽姬实是邪马台国女王,她接近源薰君殿下是有图谋的。” 藤原空婵“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执一把纨扇微微扇动,良久不说话。顾师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藤原空婵两颊晕红,眼睛水汪汪的正看着他,吃吃笑道:“唐傻,源薰君霸占了你心爱之人你真的不生气吗?”顾师言道:“羽姬不是我心爱之人,她是我的仇人。”藤原空婵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因爱生恨,这是对的,我们要报复,绝不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藤原良房父女都爱用一些俗语,顾师言心里暗笑。 藤原空婵起身走到顾师言跟前,眼睛火辣辣地道:“源薰君能和羽姬好,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好,唐傻,来,我这身子由着你报复好了。”说着侧卧在湘妃榻上,摆出极诱人的姿势,任人宰割的样子。 顾师言“啊”的一声,慌忙站起身来,撞倒了茶几。藤原空婵腻声娇笑,却不说话。顾师言看看轩外,小园中阳光直射,气候炎热,轩内却是凉爽。藤原空婵道:“你不要害怕,这里不会有人来,你为所欲为好了。”顾师言尴尬之极,道:“藤原小姐,你要报复就要对付羽姬,这样不好。”藤原空婵道:“我也要报复源薰君,这样很好,你来。”顾师言退出轩外,道:“藤原小姐,我先告退。”快步就走。忽听轩内藤原空婵尖叫起来,号啕大哭。顾师言停住脚步,慢慢退回去,见藤原空婵坐在地上,使劲楸自己头发,哭得甚是伤心。顾师言道:“藤原小姐藤原小姐。” 藤原空婵哭叫道:“你滚开,呜呜呜,源薰君不要我,连你这废人也不要我,我成什么人了!”顾师言道:“源薰君不是照样要娶你为妻吗?”藤原空婵白了他一眼,道:“自从来到这鬼地方,他碰都不碰我,以前在船上,他每夜都离不得我的。”这女子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顾师言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且喜园门外传来录事山田的声音:“小姐,藤原小姐?”藤原空婵没好声气道:“在呢,什么事?”山田来到轩外,见顾师言立在门口,忙施礼道:“顾公子你原来在这里,下官正四处寻你呢。”探头朝轩内窥探,见藤原空婵背对着坐在湘妃榻上,纨扇轻摇,在纳凉。 顾师言随山田去见藤原良房。藤原良房听说羽姬竟是邪马台国女王,大为震惊,眼望山田,询问对策。山田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殿下把这妖女带回国。”看来山田是藤原良房的智囊。山田说道:“源薰君殿下既然一意孤行,大人也不便深阻,只有求天皇颁旨,命殿下不得带羽姬回国,才能防患于未然。”藤原良房连连点头,却又皱眉道:“此次遣唐使团暂定十月启程归国,只怕天皇的旨意未能及时下达。”山田道:“下官即日兼程赶回去,只求神明护佑,那么百日之内可以讨回圣旨。”藤原良房道:“好,我即修书上奏,命小佐佐木护送你回国。”又对顾师言道:“顾公子,多谢了,下官少陪,公子便在此间用晚餐吧?” 顾师言婉拒,录事山田送他出来,两人边走边谈。顾师言问:“源薰君殿下不在这里吗?”山田面有忧色,道:“殿下最近常到长安南郊的菊花山庄,与一个姓赵的道士相处甚密,却疏远我等,羽姬自然也在那里,奇怪的是吉备真备近来却是销声匿迹,也不知暗中在策划什么阴谋!” 顾师言出了大门叫了辆马车,上车坐定,吩咐车夫去十六院。车夫两耳不闻,驾着马车往南就跑,顾师言急道:“喂,怎么回事!”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你还走得了吗?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顾师言急回头,眼前刀光闪动,大惊之下侧身倒下,右手去推车门,车门紧闭。 “格格格格”一阵娇笑,一女子的声音道:“唐傻,吓着你了?”顾师言这才看清身后之人却是藤原空婵,举着一把武士刀。顾师言惊魂未定,怒道:“你发什么癫!”藤原空婵放下刀,笑道:“你哪像个武士!武士讲究临危不乱,瞧你,滚成一团了。”顾师言道:“让我下车。”藤原空婵挨近他,道:“干嘛这么凶!我带你去菊花山庄见你的衣羽呀,你要多谢我才是。”顾师言道:“我今天不想去,停车,停车!”哪知藤原空婵靠过来一把将他抱住,火热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道:“父亲已派人回国请旨了,那小妖精去不成日本了,记你大功一件,我这是赏赐你哦。”说着脸挨着顾师言脖颈,纤纤玉手就在顾师言身上乱摸,显得甚是急色。 顾师言右手抓着她左肩,要推开她,但毕竟单拳难敌双手,又不好揍她,推拒了一番,忽然失笑,心想:“我这岂不是赛过先贤柳下惠了吗!”当下仰靠在车厢壁上,任凭藤原空婵大肆轻薄。 下卷 廿六、相看泪眼情难说 菊花山庄距南梢门不过五、六里地,马车不停驶动,老半天了却还未到。 藤原空婵欲火渐熄,伏在顾师言身上微微喘息,然后系好裙带坐直身子,心满意足道:“嗯,很好,实在解恨!” 顾师言整整衣裳,撩开车帘看了看,问:“这都到了哪里了?”藤原空婵瞟着他道:“还是去菊花山庄呀,怎么了,不敢去?怕源薰君和你拼命!”顾师言心生愧疚,心想:“我这都是在做什么!和这女子鬼混,该死!”说道:“我有要事待办,让我下车。”藤原空婵道:“也好,反正已报复过了,不怎么生气了,不去就不去。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顾师言道:“去十六院。”藤原空婵拍着车厢叫道:“听到没有?去十六院。”马车掉头向北。顾师言问:“藤原小姐,那个羽姬一直在菊花山庄吗?”藤原空婵又靠过来,攀着他脖子道:“是呀,源薰君金屋藏娇呢,你还想着她是不是?现在不要想她,想我!喂,唐傻,我带你去日本怎么样?”这女子对顾师言竟然情意绵绵起来。 顾师言让她坐好,道:“藤原小姐,羽姬确实是我的仇人,她下毒害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要捉住她,让她解毒。”藤原空婵盯着顾师言眼睛,见他神色郑重,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羽姬整日和源薰君在一起,源薰君有佐佐木兄弟保护,要劫羽姬可难。”顾师言道:“多谢提醒。” 马车停在十六院坊门外,顾师言下车,对藤原空婵道:“藤原小姐请回吧。”藤原空婵问:“唐傻,你还会来找我吗?”顾师言尴尬不已,说了一句:“后会有期。”抽身就走。 到郓王府一问,却道王爷未归。顾师言独自回到杜府,天色已暗,用罢晚饭,便去密室见衣羽,告知鹎蜜极有可能去不成日本之事。玉鬘喜道:“去不成就好,就怕她一走了之,那小姐的身体就找不回来了。”顾师言道:“待尉迟先生师徒二人来到,我求他们相助,捉到鹎蜜谅非难事。”玉鬘欢欣鼓舞。衣羽却只是点点头。自说破真相,衣羽更是极少与顾师言说话。 衣羽不说话,顾师言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玉鬘跟出来悄声道:“顾公子,你不多陪小姐一会吗?你不知道,每次你走后,小姐就流泪,唉,我一个小丫头也不知怎么安慰!”顾师言踅回去,拉着衣羽的手捂在自己脸上,心里愧悔之极,实不应该这时候还被藤原空婵诱惑。衣羽觉得手心湿湿的,道:“顾训,你不要难过,我很好,我今年十九岁,但看起来像八十岁,但我现在已不再怨尤,还是要感谢老天爷让我在松果山遇见了你,望月叔叔从不夸奖人,但他也说你好。” 顾师言更是惭愧无地,不敢抬起脸来,道:“衣羽,从现在开始,我要尽量陪在你身边,我们还是和赴川途中一样,每晚你握着我的手睡好不好?”话虽说得柔情,但顾师言自己都觉伤感,从前的好时光一去不回,衣羽现在能握的只有他的右手,而衣羽也变得衰朽残年。 衣羽惊慌起来,道:“我不要你陪我不要你陪,我这样子你看多了会厌恶的,连我自己都厌恶,这是鹎蜜的身体,我恨她!”顾师言道:“衣羽,我不在乎你的身体,我只爱你的心。”衣羽凄然一笑,道:“顾训,我相信你现在说的是真心的,但自从我有了老朽的身体,我也同时有了老朽的智慧,也许是因为我经历了这些事,让我比以前看得透看得远一些,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老妇的身体,纵然她有一颗少女的心。你现在也许不觉得,但时日一久,你会觉得别扭,甚至甚至——” “衣羽,你不要这么说!”顾师言打断她道:“我可以为你付出性命,你难道还不肯相信我!”衣羽眼泪滴下来,道:“我相信的,所以我又觉得很幸运,这世上有一个男子肯为我去死。顾训,你知道我这些天想些什么吗?我在想佛说有六道轮回,今世我没有做过太坏的事,我若身死,我不会堕三恶道,我还会重回尘世投胎做人。顾训,为了你,我依然要做一个女子,长大成人后来找你,为妾为婢都愿意。就只怕佛说的转世不过是诳语,油尽灯灭,一无所有。又怕喝了孟婆汤,记不得你,寻不到你——”衣羽声音低下去,难以为继。顾师言早已是泪流满面。 玉鬘哭着道:“小姐,你不要说这些话,你是好人,你一定能找回自己身子的。”顾师言拭泪道:“玉鬘说得对!衣羽,我们不需要来世,我们这辈子就要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不离不弃。” 忽见卞虎来报:“顾公子,尉迟玄先生来了,郓王爷也来了,请你立即去相见。”顾师言大喜,对衣羽道:“衣羽,尉迟先生你是见过的,他的武艺出神入化,有他相助,必能成功。”衣羽点点头。 郓王、尉迟玄、云天镜、温庭筠等人俱在大厅,热闹之极。云天镜一见顾师言,快步迎上,拉着顾师言的右手道:“一别数月,未想顾公子竟遭此大难,云某昨日方听温公子说及,甚是痛惜。”顾师言见过郓王和尉迟玄。 尉迟玄眼神平和,道:“顾公子,听说你与吉备真备结仇,究竟为了何事?”顾师言当即原原本本将衣羽之事尽数说出,以及自己断臂的经过。众人听得惊怒交加。尉迟玄须发倒竖,怒道:“这世间竟有如何匪夷所思的惨事,这与杀人害命又有何异!我辈侠义中人,决不能坐视。”云天镜慨然道:“是!”郓王道:“柴岳明柴仙师过几日也要回京了,他想必知道如何破解这种邪法。” 尉迟玄问:“那个鹎蜜现在何处?”顾师言道:“在城南菊花山庄,与日本王子在一起,据说有日本著名武士佐佐木兄弟保护,暗中还有吉备真备手下的白衣侍者守卫。”尉迟玄道:“来去如电行事诡秘的白衣侍者倒的确不可小视,望月研一我就曾与他交过手,要胜他不难,要擒他不易。”顾师言道:“据说望月先生是八大侍者之中最厉害的,另外七个两死一伤,能与我们为敌的尚有四人。” 夜已深。郓王道:“尉迟先生、云师傅到小王府上歇息如何?”尉迟玄道:“不打扰王爷了,就在此间吧,王爷若有用得着尉迟玄之处,尽管吩咐。”郓王听尉迟玄这样说,甚是高兴,道:“奸邪当道,黎民困苦,阉党不除,国无宁日呀!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近日频繁调动北军,并借故更换宫城守卫,不轨之心已然昭彰,一旦如‘甘露之变’,又不知将有多少无辜臣民蒙难呀!”尉迟玄道:“王爷何不借藩镇之力对付阉党?”郓王道:“远水不能救近火,若藩镇调兵远来,阉党自然早已得知讯息,这京畿数十万神策军作起乱来,那更是天大的祸事。”尉迟玄道:“尉迟玄草莽中人,不知政事,徒有匹夫之勇,恐怕也帮不上王爷什么忙。”郓王忙道:“小王大有倚重先生之处,这事明日再谈,先生好生休息吧。” 郓王告辞出府,十余名亲随在外守候,这些亲随个个身有武功,郓王在长安城里行走也需这般防备,可见大难一触即发。众人在府门相送,顾师言问云天镜道:“云兄,听说朱邪赤心被贤师徒擒住了,关押在何处?”云天镜奇道:“你如何得知的?”顾师言道:“详情容后细说,先告诉我朱邪赤心何在?”云天镜道:“关押在郓王府中。”顾师言点点头。 送走郓王,顾师言来到萦尘房中,见萦尘正在教山萝下棋,二姝情同姐妹。山萝叫了一声:“顾大哥。”顾师言道:“山萝,尉迟先生他们到了。”山萝“啊”的一声,大眼睛露出紧张之色,问:“那朱邪赤心呢?”顾师言道:“朱邪赤心还关在郓王府。你先随我去见尉迟先生,我帮你求情。”山萝怯怯道:“顾大哥,我不去可以吗?我很害怕见到认识我哥哥的人。”顾师言道:“那也好,你在这里等着。”说罢出门。山萝却又跟了出来,鼓起勇气道:“顾大哥,我还是跟你去吧。” 尉迟玄还在房里饮酒,云天镜陪坐一边。顾师言进屋深施一礼道:“尉迟先生,在下向你求个人情。”山萝躲在顾师言背后不敢露面。尉迟玄道:“好说好说,顾公子是为了朱邪赤心之事吧?请坐下说。”顾师言见山萝缩在自己背后,一坐下她就无处躲藏了,便站着,说道:“在下想求尉迟先生放了朱邪赤心。”尉迟玄浓眉一挑,问:“顾公子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救他?”顾师言正待解释,身后的乌介山萝转出来,跪倒在地,双掌合什,悲戚道:“尉迟先生,求你放他走!” 尉迟玄早就看见顾师言身后跟着一女子,这下子现了身,灯下一看,却是前几日在敦煌遇到的那个回鹘少女?奇道:“怎么是你!”顾师言道:“她就是那颉啜可汗之妹乌介山萝。”尉迟玄大感惊奇,道:“我这两日正向朱邪赤心追问她的下落,那小子骨头倒硬,死也不肯说,她怎么会在这里?”山萝听尉迟玄话里的意思,定然是对朱邪赤心痛加折磨了,心里一急,哭了起来。顾师言怕山萝难堪,扶起她,道:“山萝妹子,你先回房去,我会对尉迟先生说的。” 顾师言待山萝走后,方对尉迟玄与云天镜二人说知山萝与朱邪赤心相恋之事。哪知尉迟玄听罢一拍桌子,喝道:“这女子不识羞耻!朱邪赤心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竟委身于敌,可恼!” 顾师言失色,眼望云天镜。云天镜摇摇头。尉迟玄端起大碗喝了一大口酒,道:“朱邪元翼杀害高仙芝之事我已查明,朱邪元翼确有冤屈,然我生平杀人如麻,拔剑相向之时,也就顾不得该杀还是不该杀了!但这朱邪赤心,我并不想取其性命,只等那颉啜到京,让他兄妹自己了结这其中恩怨吧。” 顾师言道:“尉迟先生,那颉啜大哥若至,朱邪赤心必死无疑,山萝情根深种,只怕也不能独活,还望先生三思。”尉迟玄沉吟道:“顾公子,非是尉迟玄不近人情,实是他二人仇深似海,恶姻缘决无好结果。”顾师言说了朱邪赤心要带乌介山萝出海隐居之事,尉迟玄叹道:“也罢,让他去吧。”顾师言大喜,长揖道:“多谢尉迟先生成全。”尉迟玄一笑,道:“只怕不是成人之美。” 顾师言岔开话题道:“尉迟先生所中蛇毒谅必化解了吧?”尉迟玄看了云天镜一眼,笑道:“天镜,你对顾公子说说。”云天镜道:“高昌大蝮蛇之毒果然无人能解,但那颉啜可汗多方遣人打听,寻到一巫医,那巫医见吾师身中剧毒却夷然无事,大为吃惊,尊称吾师为毒神,说中了蝮蛇之毒三个时辰之内不死者,蝮蛇之毒便已行遍周身,就成了毒神,可以寿享遐年。吾师倒是因祸得福。因问每逢月圆全身关节僵硬如何得解?巫医道‘日饮烈酒三斗,自然无事!’顾公子饮酒也是海量,但想必不能日饮三斗吧,哈哈,吾师又是酒仙了!” 顾师言大笑。三人言谈甚欢,直至更鼓敲过三更,顾师言才告辞。出门一看,小院月光如银,一个少女的身影蹲在一丛木香花下啜泣,正是山萝,一见顾师言出来,慌忙站起身,却不敢问。顾师言道:“好了,明日我便去郓王府把朱邪赤心接来,你和他走得越远越好。” 次日一早,顾师言请云天镜陪他到郓王府去接朱邪赤心。二人来到郓王府,郓王入宫去了。管事领着顾、云二人到了花园西侧一间小屋,门前有卫兵看守。进屋一看,朱邪赤心右腿骨折,夹着夹板坐在椅上,一见云天镜便别过脸去。顾师言上前道:“朱邪大哥,是我。”朱邪赤心回过头一看,道:“你是山萝的朋友顾?”顾师言点点头,道:“是山萝让我来找你的。”朱邪赤心登时叫起来:“山萝她在哪里?”顾师言告知他事情经过。朱邪赤心急切道:“让我去见她。” 云天镜道:“顾公子,朱邪赤心腿骨折断,云某前日就已给他接好,但要痊复还须静养一段时日。”顾师言道:“在郓王府毕竟不方便,还是接到杜瀚章府上,山萝会照顾他。” 王府管事命人用软轿抬着朱邪赤心去杜府。山萝与朱邪赤心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待言。顾师言去与尉迟玄商议相助衣羽之事,正说话间,忽报郓王爷到。众人去大厅见过郓王。郓王道:“小王今日请尉迟先生、云师傅、杜公子、顾公子、温公子到我府上赴宴,马车就在外边等候,这就请吧。”尉迟玄道:“何劳王爷亲自来请,实不敢当!” 杜瀚章命戚山堂等人好生保护衣羽她们,便上了马车直奔十六院。 郓王府后园紫藤花架下摆下一桌酒,单请尉迟玄等人。酒过三巡,郓王道:“小王今日请各位来实有要事相商,以马元贽为首的阉党蓄谋作乱已迫在眉睫,极有可能劫持父皇,逼迫父皇下旨将南衙素来反对他们的清流尽数赐死,父皇早间与我密谈,深以为忧。”杜瀚章等人俱各悚然,独尉迟玄自顾大碗饮酒。顾师言道:“王爷想必已有对策。”郓王眼望尉迟玄,道:“为天下苍生计,还得请尉迟先生出马。”尉迟玄道:“请直言。”郓王道:“父皇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万一事发,父皇无法自保,一旦落入阉党手中,父皇便会成为他们的傀儡,这些阉党虽然猖狂,但打着的还是皇帝的旗号,天下各道、节度使又能奈何!小王思来想去,想请尉迟先生屈就,在父皇身边做几日贴身侍卫,其余的事小王自会安排妥当。”说罢,突然起身走到尉迟玄身前,单膝跪下。 尉迟玄大惊,赶忙扶起,道:“尉迟玄山野匹夫,王爷行此大礼可不折煞我等!”郓王诚恳道:“先生是一代剑客,独往独来,小王这不情之请实在有辱先生威名。”尉迟玄道:“尉迟玄答应就是,不过有言在先,这侍卫不能久当,在下九月初九重阳日将登泰山践故人之约。”郓王喜道:“不会久劳先生大驾的,最多一月。”看来郓王对付马元贽已胸有成竹。 云天镜道:“王爷,不如让云某一并进宫当几日侍卫,也好有个照应。”郓王喜道:“小王正有此意。事不宜迟,午后便请两位入宫如何?”尉迟玄道:“只是顾公子那里还有点事——”顾师言忙道:“不急,等柴仙师回京再商议如何相救衣羽之事不迟。”郓王道:“顾公子,你的事小王已为你筹划好了,柴仙师大约十余日就能返京,到时小王请那日本王子赴宴,那些日本武士自然会跟过来,鹎蜜势孤,擒她不难。”顾师言大喜:“多谢王爷!” 郓王领尉迟玄、云天镜二人进宫暂且不提,单说杜瀚章、顾师言、温庭筠三人回到杜府,见门前停着辆马车,不知是谁来了?三人正要进门,那马车里传出一女子的声音道:“顾公子,你回来了,云裳等你多时了。”车帘一掀,蒋云裳跳下车来。 杜瀚章认得她是那日和真修静一起来的那妖娆女子,不是设计陷害顾训的吗,怎么又敢找上门来?问:“顾训,怎么回事?”顾师言眼睛一眯,心里已有了计较,对杜瀚章道:“云裳姑娘也是受了真修修的蒙骗,现今无处藏身,便让她在这里暂避数日吧?”一边曲指在杜瀚章手上弹了一下。杜瀚章会意。 杜府前后五进,大小房间上百间,杜瀚章将蒋云裳安排在最里边一间厢房居住,那一排屋子都无人居住。顾师言对杜瀚章道:“蒋云裳极有可能又是蒋士澄派来刺探的,却还不能确定,若真是来刺探的,我要叫她弄巧成拙。不过瀚章兄,我可提醒你,这女子工于媚术,你魂可别被她勾去!”杜瀚章笑着捶了他一拳,道:“胡说,我可不像你,一见美女就心软。” 其后数日,宫中虽未见异动,但南衙、北军之对立更趋尖锐。杜府中却还平静,蒋云裳也是深居简出,有时会到前院来与萦尘、山萝她们闲话,看见顾师言,她只是笑笑,一副温娈可人的模样。 顾师言大都陪在衣羽身边,这日晚边,他执着管洞箫下到密室。玉鬘喜道:“顾公子,你会吹箫?”顾师言道:“不知道吧,我可是琴棋书画样样来得,你以为我只会下棋呀!”听得衣羽轻笑了一声。玉鬘惊喜地看着顾师言道:“顾公子,听到没有,小姐她笑了!”顾师言故意说道:“这可奇了,好像你家小姐不会笑似的?”玉鬘抿着嘴笑道:“小姐只对你一个人笑。”顾师言从怀里摸出一包开心果,道:“因为我有开心果。对了,上次那包开心果被谁吃掉了?玉鬘,是不是你?” “没有没有。”玉鬘笑道,眼睛看着衣羽。衣羽又笑了一下,却又哭起来,道:“可是你现在断了一臂,再不能吹箫了!”顾师言也觉黯然,强笑道:“我是带来给你吹的。”衣羽接过洞箫,十指伸缩按捺,依旧是那曲《蒹葭》。烛光摇曳,箫音如诉。吹了一会,衣羽停下来喘气道:“不行,吹不了,气息跟不上。”顾师言忙道:“那我明日找一具七弦琴来。衣羽,记得那次在松果山你把琴都折断了,吓我一跳。”衣羽道:“我不想别人动我的东西,而且那个叫郑颢的说话又那么无礼。”顾师言道:“那具琴我也弹奏过,你怎么不生气?”衣羽一笑,不答。 顾师言辞了衣羽出来,在花园里徘徊望月,忽见一个人影往后院匆匆而去,便悄悄跟上。月明如昼,见前面那人身形挺拔,轻摇折扇,一派儒雅派头,却是温庭筠。顾师言心想:“后院只有蒋云裳,温七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温庭筠施施然径去叩蒋云裳房门,门立即就开了,温庭筠进去,门又关上了。顾师言心里冷笑道:“这贱人果然是来使诈的,竟把温七给勾去了,糟糕,温七可不要说出尉迟玄进宫之事!”便坐在院中花圃边等他出来,等了大半夜,温庭筠还不出来,顾师言以为他要在蒋云裳这里过夜了,正要起身回去,却听门“吱”的一声开了,温庭筠出来了,立在门边又与蒋云裳卿卿我我了一番,显得依依不舍。 顾师言跟在温庭筠身后走过两处庭院,温庭筠竟然丝毫不觉,真是迷晕了头了,便上前一拍他肩膀,道:“还在温柔乡吗?”温庭筠吓得跳起来,回头见是顾师言,长出了一口气道:“顾训你想吓死我呀!我还以为是白衣人呢!”顾师言道:“白衣人不可怕,红颜杀手才可怕,哪天你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温庭筠赧然一笑:“你都看到了?来,到我房内说话。” 顾师言跟着温庭筠来到他房内,点亮油灯。顾师言问:“飞卿兄,你没有把尉迟玄先生入宫之事对蒋云裳说吧?”温庭筠道:“你当我是傻子呀!这女子自作聪明,她确想从我口里知道你与郓王所谋之事,但我只作不知,只谈风月,是她勾引我的,你知道,我温七是最不肯辜负美人情意的,所以自然上钩。”顾师言笑了起来,道:“你可要留心点,你别看她是娇弱女子,功夫着实了得,十个温七也不够她杀。”温庭筠扮了个鬼脸,道:“这女子确是尤物,石榴裙下死,我得其所矣!”顾师言正色道:“飞卿兄,我不是唬你,你还是少与她亲近为好!”温庭筠道:“她若要使诈,包管赔了自己又折兵!” 顾师言摇着头,回房歇息去了,心里觉得不妥,蒋云裳在这里总是个祸害,得想个办法把她支走。 次日,顾师言与杜瀚章商议对策。杜瀚章道:“你去问一下郓王吧,或者可以将计就计。” 顾师言来到郓王府,见金吾将军韩约、太原节度使郭行余、凤翔节度使王磐三人在座。郓王道:“无妨,都是自己人。”顾师言便说了蒋云裳之事。郓王道:“蒋士澄既知顾公子回京,不来抓捕反而让蒋云裳来投怀送抱,自是要窥探我等所谋之大事,那个真修静定然知道王归长不再相信他了,看来现在还得着落在这女子身上,让阉党入套!” 四人密谈终日,计议已定。 顾师言回到杜府,杜瀚章与温庭筠在玩投壶游戏,因问顾师言何以在王府呆了这么久?顾师言道:“有一奇事!年初,神策军护军中尉刘泰伦、蒋士澄等上表称魏公马元贽功高德勋,宜加封王爵,宣宗问令狐绹‘外姓封王可否?’令狐绹道‘除非天降祥瑞!’元宵棋会三痴与秦照不是弈出了四劫连环谱吗,马元贽以为这便是祥瑞,想封王,京兆尹罗立言力谏围棋乃游戏之道,算不得祥瑞。马元贽恨在心,思欲报复。岂料近日金吾台禁军来报,含元殿之大铜人常现五彩之色,铜人后背更有群蜂聚集,成一‘魏’字,识者以为此乃魏公应封王之象也。郓王斥之为无稽之谈,命禁军将铜人移至宫墙边,背部靠墙,秘之不使人见。我想这老天岂会眷顾这马元贽,还真要降祥瑞来成全他!”杜瀚章也道:“岂有此理!” 顾师言私下里示意温庭筠把这事透露给蒋云裳。温庭筠喜道:“好,这样我就师出有名了。”顾师言笑道:“蒋士澄使美女计,我们使美男计。” 当夜,温庭筠又去后院与蒋云裳幽会,温庭筠如何与蒋云裳一边交欢一边告诉她铜人祥瑞之事,不便细述。这蒋云裳果然第二日一早就借故外出,想必是赶去报知蒋士澄铜人祥瑞之事去了。温庭筠摇头道:“此女美而妖,却又笨而傻。”顾师言一笑,心想:“上回我还上了她的当呢,那我岂非更傻!”当下赶去郓王府报知此事。郓王双掌一击,道:“好,输赢成败,就在明日!”让顾师言今日就在王府住下,明日一早随他上朝。 六月十八,天色阴沉,却是闷热无比,天边有乌云如山,渐渐增大,看来骤雨将至。宣宗在紫宸殿听政,顾师言作为郓王的亲随在凤凤门外等候。 百官朝拜毕,左班闪出神策军护军中尉刘泰伦,启奏道:“陛下,近闻含元殿铜人身现五彩,有种种祥瑞之象,请陛下移驾观看。”宣宗道:“有这等事?令狐爱卿,你率南衙以下官员代朕前往观看,速速来报。”令狐绹领旨,带着南衙官吏三十余人赶去含元殿。良久,才见令狐绹急急赶回来禀奏:“陛下,微臣赶到含元殿,却未见那铜人有何祥瑞之象!”刘泰伦冷笑道:“令狐大人,只怕你未看清楚吧!”宣宗道:“那就请刘爱卿、蒋爱卿领内官们前去观看,若真有祥瑞,朕当亲往。” 蒋士澄、刘泰伦为首,领着内侍、宦官百余人前往含元殿。金吾将军韩约迎上前来,领着众太监去看铜人。蒋士澄见韩约脸色发白,流汗不止,怪而问之:“韩将军,天气虽热,却也不致如此之甚呀!”韩约嗫嚅道:“小将生性怕热。”蒋士澄素知韩约与郓王过从甚密,当即起了疑心。 铜人高八尺,重逾万斤,乃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收取天下兵器销融所铸,共有十二尊金人,历经千年,今只剩这一尊铜人了。刘泰伦命人去召神策军力士将铜人移出,蒋士澄则四处窥探,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含元殿两侧帷幕掀起,见有持斧甲士隐藏在殿后,蒋士澄大惊道:“不好,速退!”率先向宫门外逃窜,守宫门的阍者正要关闭宫门,蒋士澄大喝:“谁敢关门,杀无赦!”众太监一拥出了含元殿。韩约大汗淋漓,手足冰冷,竟不敢命持斧甲士追击。 蒋士澄道:“事急矣,只有挟持圣上才能保全我等性命。”刘泰伦命人急召神策军骁骑营前来护驾,一边领着众太监往紫宸殿飞奔而来。郓王原与韩约商定,事发则鸣钟为号,伏在丹凤门外的郭行余、王磐就会率众接应。这半晌未闻含元殿钟声,郓王心知所谋不成,大惊,急奔至丹凤门叫道:“郭行余、王磐何在?”太原节度使郭行余应声上前,但凤翔节度使王磐却畏缩不前。郭行余领所部精兵五百人怀揣利斧随郓王入宫护驾,这五百兵士是郭行余招募准备带到太原的府兵。顾师言紧跟在郓王身后。 那边蒋士澄、刘泰伦已冲入紫宸殿,对宣宗道:“陛下,郓王谋反,事情危急,请陛下立即回太极宫。”说着就上前扶宣宗下殿,上了车辇。宣宗身不由己,大叫道:“尉迟先生尉迟先生!”听得后殿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一人飞身而至,手大臂长,身具异相,正是尉迟玄,一手攀住宣宗车辇,喝道:“谁敢惊扰圣驾!”两个小太监使劲抽打驾车的双马,双马用力,但车轮却纹丝不动。 刘泰伦上前喝问:“你是谁?竟敢阻拦圣驾回宫!”被尉迟玄当胸揪住,随手一扔,刘泰伦摔个半死,挣扎着站起。殿外冲上十余名侍卫,领头的是侍卫统领范早行,刘泰伦大喜,叫道:“范统领,快将此人拿下,送陛下回宫要紧。”原来范早行也是马元贽一党。 范早行知道眼前这人是郓王带进宫的,当即拔出佩剑,二话不说,往尉迟玄胸口便刺。云天镜从后赶上,举剑格开,扭头对尉迟玄道:“师傅,你先带皇上走,这里我挡着。” 范早行瞬息间连刺九剑,剑法甚是了得,云天镜丝毫不惧,剑光如练,逼得范早行连连后退。范早行大叫:“弟兄们一起上,格杀勿论。”那伙侍卫各举刀剑将尉迟玄师徒二人团团围住。尉迟玄眼光一扫,见这伙侍卫俱是庸手,只范早行难对付一点,便道:“天镜,我帮你收拾一个再走。”疾趋而前,右手往范早行咽喉抓去。范早行见他来如电闪,大惊,横剑一拦,忽觉手臂一麻,长剑脱手,咽喉就被卡住。 那伙侍卫见平时威风凛凛的范统领一招之间就被人卡着喉咙拎死鱼一般拎着,大骇后退。刘泰伦催促他们上前,云天镜舞剑拦住。岂料那两个小太监趁尉迟玄松手之机,催动宣宗的车辇往外就跑。尉迟玄不愿伤人性命,随手点了范早行身上大穴抛向众侍卫,赶上车辇,踢开两个小太监,对宣宗道:“皇上,草民背你离开此间。”却见侧殿冲出一人道:“尉迟先生,小将断后。”尉迟玄一看,却是真修静。尉迟玄不知真修静是蒋士澄死党,不以为疑,喜道:“真将军,你助我一道闯出丹凤门。”说罢转身,微微弯腰好让宣宗伏到他背上,突觉气息一窒,一掌无声无息击中他后心。尉迟玄反足踢出,却踢了个空。真修静偷袭得手,双掌一高一低护住全身,狞笑道:“大剑师也不过如此!” 尉迟玄待要开口说话,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方能吐气出声,点点头道:“鹤翔功果然厉害!”蓦然身形暴起,胼掌为刀,向真修静当头劈下。真修静大惊,鹤翔功阴柔掌力摧肝裂肺,中者立毙,这尉迟玄居然只是吐口血就立时反击。真修静自恃内功精湛,身子一挫,双掌向上一分,一招“白鹤朝阳”,硬接尉迟玄手刀。只听“咔嚓”骨头碎裂声,真修静一声惨叫,双手小臂骨断为四截。尉迟玄冷冷道:“今日饶你不死,快滚!” 真修静剧痛之下额头冷汗直冒,耸着肩,提着软软的双手,恶毒地盯了尉迟玄一眼,快步下殿而去。宣宗问:“尉迟先生,不要紧吧?”云天镜逼开众侍卫,也过来问乃师伤情?尉迟玄皱着眉头,道:“这厮好厉害的掌力,竟然击破我护身内劲,伤及我心肺!” 忽见太监们骚动起来,蒋士澄尖厉的声音道:“好,骁骑营的高手到了!”宣宗惊道:“这可如何是好?”尉迟玄过去拉着驾车双马往殿后冲去,云天镜舞剑断后。 下卷 廿七、自矜倚剑气凌云 尉迟玄拔出铁剑劈开后殿窗棂,拉着马车破窗而出。一个红袍客率先追到,举一根五尺长狼牙棒,朝云天镜当头便砸。狼牙棒乃重兵器,云天镜不敢硬挡,剑尖疾点,刺中他手腕,狼牙棒落地,红袍客怪叫着退后,招呼其他人一起上。 马元贽网罗到的江湖好手俱在骁骑营,有数十人之多,三教九流,相貌奇特,虽是乌合之众,但各怀绝艺,实非易与之辈。见红袍客一退,霎时又围上来三个,一个尖嘴道士仗剑、一独眼恶汉执刀,还有个黑袍客手里一柄宣花大斧,舞起来方圆一丈斧影如轮。云天镜剑花一散,将尖嘴道士和独眼恶汉逼退三步,但黑袍客的宣花大斧却是令他难以近身。好个云天镜,身子一纵,飞鸟投林般从半空中长剑刺下。 黑袍客舞动大斧只顾了四周,忘了他那颗脑袋还露在利斧防护圈之上,被云天镜一剑刺中脑门,鲜血、脑浆四溅,但身子歪歪扭扭一时不倒,还在舞动大斧,然后手一松,那柄大斧脱手直飞出去,正撞上一个小太监的胸口,锋利的刃口陷进其腹中。 尉迟玄趁敌人受惊后退之时,牵着辇车冲至紫宸门,正见郓王、郭行余领着五百刀斧手前来护驾。骁骑营这群亡命江湖客仗着武艺高强,一面死守紫宸门,不让郓王他们与宣宗三人会合,一面将尉迟玄师徒和宣宗辇驾团团围住。蒋士澄厉叫道:“援兵即刻便到,擒住叛党,论功行赏!” 尉迟玄心知今日不开杀戒无法脱身,长啸一声,冲入敌阵,铁剑挥出,当者披靡。敌方七名好手联手来斗尉迟玄,想拖住他,其余高手则蜂拥而上,欲夺宣宗。云天镜顾此失彼,不得已,干脆将宣宗负在背上,奋力突围,朝郓王他们靠拢。骁骑营江湖客怕伤到宣宗,不敢从背后追袭,云天镜舞剑猛冲,一下子冲过去四、五丈地,离郓王刀斧手大队不过十丈地了。蒋士澄叫道:“截住他,不然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迎面一个番僧横着降魔杵拦腰朝云天镜扫来,云天镜虽背负一人,依旧身轻体捷,往左一闪身,避开降魔杵,长剑贴住杵身疾滑而下,番僧放手不迭,左手却已被斩落两指。云天镜正要趁机从番僧身边冲过,陡觉脑后风生,有利器袭到,当下更不回头,往前大跨一步,反剑后撩,兵器相击,觉得对手内劲甚强。身后之人剑气如虹,一剑快似一剑,逼得云天镜无暇转身应敌,而前面,两个胖大番僧各举禅仗,前后夹攻。云天镜负着宣宗转侧稍有不便,立时左支右绌,身后那人喝道:“快快放下皇帝,投剑求饶!” 云天镜眼望郓王那边,指望相援,却见郓王所领之刀斧手阵脚大乱,神策军飞龙兵大队人马开到。宣宗心知大势已去,叹口气道:“云师傅,你将我放下吧,我保你性命便是。”云天镜岂肯屈服,叫道:“皇上,不可灰心!” 一条水磨禅杖威猛无俦地扫到,云天镜后有强敌,不能退避,当下身子一跃,左足踩在番僧禅杖上,番僧力大,猛力将禅杖向上一抬,云天镜借势腾起一丈多高,终于摆脱开身后之敌,半空中转身,朝下一看,见那一直逼得他转不过身来的是位中年道人。云天镜不敢恋战,觑准一番僧油光锃亮的光头踏去。那番僧正仰头看呢,忽见一只大脚扑面而来,大骇,一个驴打滚。云天镜还不放过他,在他胖身子上踏过。 天上一阵疾雷滚过,乌云遮天,电闪雷鸣,暴雨随即倾盆而下,紫宸门内外喊杀声一片。 那边尉迟玄以一敌七,激斗之际,觉得左腰疼痛,心知被真修静伤得不轻,敌人俱是高手,久战于己不利,当即铁剑后缩,那七般兵器迅速逼来。尉迟玄使出成名绝学“控鹤手”,将手中铁剑掷向半空,双掌阴阳虚抱,掌心激起强劲气流,掌力一旋,那股气流成漩涡状,隐隐有风雷之声,七般兵器一齐脱手。尉迟玄趁敌人惊愕之际,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铁剑,犹如快刀斩乱麻,那七人不是断足便是折臂,鬼哭狼嚎。 大雨滂沱,尉迟玄神威凛凛犹如雷神,骁骑营众高手心惊胆战,哪个还敢近前。尉迟玄放眼一瞧,见云天镜背负着宣宗正与一道人交手,便大步赶上,那道人知道尉迟玄的厉害,退避三舍。师徒二人合力一冲,冲到紫宸门与郓王会合。然而此时郓王、郭行余所领刀斧手也是寡不敌众,神策军飞龙兵潮水般涌来。郓王跳下马,扶宣宗上马,抹着脸上的雨水道:“父皇,儿臣率众护你冲出重围,内枢密使王归长领兵在朝阳门外接应。” 蒋士澄夜枭般的嗓音在风雨声中倒也传得远:“神策军众将士,护驾立功就在此刻,遇抵抗者格杀勿论!”数千飞龙兵鼓噪呐喊,声势惊人。郭行余所部刀斧手虽说个个是关西大汉,但毕竟未经战阵,不免心怯,步步后退。 宣宗嘶声道:“神策军将士听令,速速放下兵器,不得抗旨。”但风雨交加,乱军鼎沸,宣宗又衣衫尽湿,全无往日威仪,飞龙兵听到他说话也不知他是谁! 尉迟玄道:“擒贼先擒王!阉党以谁为首?”顾师言奔至尉迟玄跟前,道:“殿前那个指手画脚白面鼠目的太监便是神策军副使蒋士澄,他是阉党首脑,抓住他就可以喝令神策军退兵。”尉迟玄叫一声“好!”跨上一匹战马,复又冲入紫宸门,云天镜骑马紧随。 尉迟玄挥剑一一格开袭来的刀枪剑戟,纵马向殿前那群太监直冲过去,在离殿前五丈处突然马失前蹄,瞥眼见地下一人滚过,正是与云天镜交手的那中年道人,马蹄就是被他砍断的。尉迟玄在马背上腾身而起,朝蒋士澄疾扑过去。蒋士澄慌里慌张往小太监堆里钻,尉迟玄一脚过去,太监倒下一片,一把将蒋士澄揪出。忽听云天镜叫道:“师傅小心!”大殿匾额蓦然坠落,一人一剑,朝尉迟玄凌空扑下。尉迟玄举目一望,见此人环眼帚眉,相貌凶恶,却是曾与顾师言对弈的三痴道人,当下铁剑上挑,以静制动,等他自寻死路。三痴道人右足在匾额上一勾,空中转了个身,就如在水面上,竟然滑行开去。与此同时,听得细微的“咝咝”声响,好似毒蛇吐信,数枚细小的暗器袭到。尉迟玄把蒋士澄当作盾牌一挡,暗器尽数射在蒋士澄身上。尉迟玄哈哈大笑,忽觉左腿腕部一麻,似被蚊虫咬了一般,数点针芒般的暗器竟是贴地袭来。 尉迟玄大怒,今日两遭暗算,实乃生平未有之耻,旋风般转过身来,只见那伙倒地太监中立起一人,却是瘦瘦小小一老道。老道怕尉迟玄反扑,倏地后退,远远立在大殿一角,冷笑。 尉迟玄叫道:“轩辕集!” 轩辕集一扬拂尘,道:“不错,正是老道。” 尉迟玄腋下夹着的蒋士澄叫将起来:“真人救我!”尉迟玄左臂一紧,夹得蒋士澄胸胁骨头“格格”响,痛得直欲晕厥。云天镜击退三痴道人,赶上前来与师傅并肩而立,问:“师傅,这老道是何人?”尉迟玄剑指轩辕集,道:“轩辕集一朝国师,却是这么个卑鄙小人,竟施暗器伤我!”轩辕集毫无愧色,道:“兵不厌诈!快快放下蒋大人,看在你我早年相识的分上,老道不为难你。”尉迟玄仰天大笑。 轩辕集冷眼相看,道:“任你功力高超,中了老道的阴风鬼箭,若不立即运功驱毒,不死也残!嘿嘿,你尉迟玄一向自命清高,独往独来,却来趟这浑水,只怕就要笑不出来了吧。”那斩伤尉迟玄坐骑的中年道人奔到轩辕集跟前,横剑相对。 尉迟玄喝问:“你是轩辕集的弟子?”那中年道人傲然道:“正是!大剑师,贫道黄庭有礼。”语含讥讽。 尉迟玄叫声“好,你先吃我一掌。”还剑入鞘,腋下依旧夹着蒋士澄,欺身直进,右掌五指戟张,朝黄庭胸前拍到。黄庭见尉迟玄中了阴风鬼箭,以为不足惧了,运起内家真力,单掌来迎。轩辕集叫道:“黄庭小心!”只见双掌相交,一声闷响,尉迟玄飘身退开,朗声长笑。 黄庭却纹丝不动,心里纳闷:“名满天下的尉迟玄掌力不过如此,看来这世上多的是沽名钓誉之徒!”轩辕集看着黄庭脸色,忽然惊呼:“黄庭,你中毒了?”黄庭道人茫然不知所以,看看自己手掌,竟已变得乌黑肿大,惊恐地看着尉迟玄,道:“你、你、你——”毒气上行之快,舌头竟已打结,说话不灵。 尉迟玄道:“轩辕集,且看是你的阴风鬼箭厉害,还是我高昌大蝮蛇之毒厉害!”黄庭道人喉间“嗬嗬”直响,一张脸转眼变得墨黑,身子如蛇被抖散了骨头,软软倒地,片刻间毒发身亡。原来尉迟玄的内家真气已与大蝮蛇之毒沆瀣一气,掌力含有剧毒,乃名副其实的毒神,轩辕集的阴风鬼箭又能奈他何! 轩辕集惊惧交加,身子不住后退,突然转身从窗棂豁口处倒蹿而出。云天镜大笑道:“轩辕集怎的如此胆小!” 紫宸门那边喊杀声震天,郭行余所部刀斧手节节败退。尉迟玄知道耽搁不得,将蒋士澄后腰揪住,高高举起,大步往那边赶去,骁骑营高手既畏惧尉迟玄神勇,又见蒋士澄抓在他手里,纷纷让路。 郓王大喜,迎上前来,一刀割下蒋士澄脑袋。尉迟玄吃了一惊,叫道:“王爷!”郓王手提蒋士澄头颅,道:“尉迟先生,随小王前去退敌。”说罢上马,往神策军阵前驰去。尉迟玄微一迟疑,上马跟去。郓王提着蒋士澄头颅高叫道:“神策军众将士听令,蒋士澄犯上作乱,皇上下旨处死,今悬首示众,其余人等一概不予追究,尔等速速放下兵器,听我号令。” 神策军飞龙兵见蒋士澄已被斩首,顿时慌作一团。领兵内监郗志荣大叫道:“将士们冲呀,为蒋爷报仇。”尉迟玄心知不斩将立威,神策军将士还是不肯降服的,乱兵无首,为害更烈,回头见郭行余手下刀斧手有背着弓弩的,便道:“取弓弩来。”一刀斧手解下弓弩递与尉迟玄。尉迟玄弯弓搭箭,对准郗志荣兜心一箭,弦响人翻,郗志荣栽下马来。 郓王厉声道:“皇上在此,尔等还不放下兵器,更待何时!”郭行余等人簇拥出宣宗,众刀斧手跪倒三呼“万岁。”那数千飞龙兵登时没了主张,一人跪倒,跟着跪下一大片,最后黑压压尽数跪下。郓王对神策军将领姓名知之甚悉,当即点了其中几个未得蒋士澄重用者的姓名,命他们率部分神策军听候调遣,其余的各回军帐待命,不得擅自纠结串通。 郓王领着神策军兵士反戈一击,冲入紫宸门,骁骑营江湖客见大势已去,逃的逃,降的降。宦官内侍作鸟兽散,有些神策军将士急欲立功,见到太监就杀,提头邀功。 不说郓王如何追捕阉党余孽。尉迟玄见四处一片血腥,颇悔卷入这场争斗,招呼云天镜和顾师言回到杜府。此时长安城全城禁备,闲杂人等俱不许外出,但闻马蹄声往来不绝,京城住户人人自危。 杜瀚章摆酒与尉迟玄等人畅饮,直至深夜。顾师言去见衣羽,衣羽担心道:“顾训,他们砍砍杀杀的你去做什么!你武艺低微。”顾师言笑道:“原未料到这般凶险,金吾将军韩约伏兵未成,凤翔节度使临敌怯阵,若不是尉迟先生力挽狂澜,我这小命可真是难保,成了郓王的殉葬陶俑了。”衣羽后怕道:“你就是爱冒险,哪里有事你往哪钻!”顾师言拉着她的手,道:“等我们破解了你身上的邪法,你与我回柴桑,我发誓一辈子守着你,再不外出了。”衣羽一笑,转而发愁。顾师言道:“郓王大事已了,我们也可以一心对付鹎蜜了,你放心好了。” 长安城一夜暴雨,次日,骤雨初歇,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若不是城里依然禁备,平民百姓哪知道朝中已发生了巨变!全城禁备持续了三日,解禁后,尉迟玄等人才得知马元贽已自缢身亡,阉党首脑刘泰伦被斩首,与蒋士澄之首级一并传送三军示众,上百名太监被处决,大批原先依附阉党的神策军将佐被革职,金吾将军韩约械送大理寺问罪,凤翔节度使王磐问斩,更令人吃惊的是郓王派人将夔王勒死,罪名是涉嫌叛乱,手段之辣不输于玄武门事变中的太宗李世民。 这日上午,郑颢陪着万寿公主来到杜府。万寿公主埋怨顾师言到京这么久都未去看她。又说起郓王清除异己之事,万寿公主担忧道:“漼哥杀的人也太多了,朝中上下人人自危。”郑颢不愿谈这些,对顾师言等人道:“八月十五就是下官迎娶公主之日,请各位一定来喝酒。” 午后,郓王遣人请尉迟玄等人赴大明宫晚宴。尉迟玄推托说腰伤沉重,不便赴宴,云天镜、顾师言等人也都托辞不去,只杜瀚章与戚山堂前去。夜深席散,杜瀚章回来后对顾师言等人道:“皇上也在,但一言不发,郓王倒是谈笑风生,还有新近提拔上来的一帮官吏将佐,对郓王是百般奉承。”众人默然,心知经此一役,郓王势力膨胀,宣宗已被架空。 未料次日一早,郓王亲到杜府探望尉迟玄伤情,随从煊赫,车马辐辏,与往日气派大大的不同。郓王对尉迟玄道:“小王能有今日实出尉迟先生之赐!”尉迟玄澹然道:“尉迟玄何德何能,这是王爷洪福所致。”郓王问及尉迟玄伤势,又道:“那个真修静却还未抓到,小王已令全城搜捕,务必擒获,交由尉迟先生处置。”尉迟玄颇为冷淡,道:“不必了,由他去吧。”郓王也不在意,说起轩辕集与三痴这师徒二人也在逃。坐着闲话了一会,郓王便起身告辞。顾师言等人送他出府,郓王对顾师言道:“你的事本王也给你记着呢,过两日待人心安定之后,便请日本王子赴宴,你们好相机行事。”顾师言谢了。 但过了四、五日,未见郓王动静。云天镜颇为不忿道:“贵人多忘事,郓王爷早忘了这事吧,不须求他,吾师腰伤已好,可以出手了。”顾师言道:“好,就不知柴仙师回来了没有?我立即去看看。”赶到柴岳明寓所一问,却道柴仙师三日前就回来了,一直在郓王府上。顾师言又赶到郓王府,郓王入宫去了,柴岳明听罢顾师言所言,大为惊异,道:“无怪乎那日禳解五遁大法时,山人就觉得她生辰八字极为古怪,绝非八旬老妇的八字,却原来还有这许多曲折!”便随顾师言来到杜府。 有尉迟玄在,衣羽这些日子已不在地下密室居住。柴岳明细细询问了衣羽当日之事,又叫顾师言将楸玉棋枰取出,琢磨良久,脸色凝重。顾师言等人俱不敢出声,看着柴岳明,等他开口。 柴岳明道:“山人敢断定,衣羽姑娘所说的吉备真备的师弟,那个白眉老头就是轩辕集的师兄赵归真!”杜瀚章道:“柴仙师,可这赵归真二十多年前就已死了呀,家父亲眼所见。”柴岳明道:“山人原先一直疑惑当世还有谁的五遁大法能强过轩辕集?正是以为赵归真已死才没有想到他头上,现在听顾公子说南诏王子曾提及这楸玉棋枰是施行移魂大法的法器,令山人恍然大悟。赵归真当年正是因为远赴海外爪哇国修习移魂大法,回来后才被白石道人逐出师门的。至于被赐杖死之事,山人以为若有人帮忙,偷梁换柱,金蝉脱壳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师言点头道:“柴仙师分析得是!不过白眉老儿是不是赵归真并不要紧,在下要问柴仙师的是,若把鹎蜜掳来,仙师能不能让衣羽的魂魄回到她自己的原来的身体?” 满室之人一齐盯着柴岳明,极盼柴岳明郑重点头,小姑娘玉鬘更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柴岳明环视众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玉鬘立时哭出声来。衣羽一动不动,顾师言单腿跪在衣羽身边,拉着她的手,泪落无声。衣羽轻轻抚摸顾师言发髻,反而安慰他道:“顾训,你不要伤心,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衣羽声音凄楚,尉迟玄等人俱各恻然。 柴岳明道:“当今之世,只怕惟有赵归真一人会此移魂大法。”云天镜道:“就把赵归真一并捉来不就是了!”柴岳明道:“即便捉了他来,也要他心甘情愿施法呀,他若是暗中捣点鬼,只怕奇祸难测!”尉迟玄道:“赵归真不是日本人,原用不着为邪马台国卖命,想必是吉备真备有恩于他,我们若动之以利,畏之以死,赵归真未必不能为我等所用。” 顾师言起身道:“一息尚存,绝不放弃!赵归真若要钱,我给他黄金万两,若要命,我与他同归于尽!我这就去见源薰君,将此事原原本本对他说知,看他有何话说?” 顾师言再次来到南梢门大宅,阍者却道源薰君殿下与藤原大人东游华山去了。顾师言问:“藤原小姐可在府中?”阍者道:“都去了。”顾师言又问:“吉备大师也去华山了?”阍者摇头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吉备在师已有多日未曾露面。” 顾师言回到杜府与杜瀚章等人商议。尉迟玄道:“华山奇拔劲秀,我等何妨也去一游!”杜瀚章道:“南诏酋龙前些日子也去了华山,一直未归。”众人议定明日便赶去华阴县,邀柴岳明同行,柴岳明欣然应允。衣羽得知,也要跟着顾师言去,顾师言不放心她,自然要带她一块去。于是尉迟玄、云天镜、柴岳明、温庭筠、杜瀚章、戚山堂、卞虎、顾师言、萦尘、衣羽、玉鬘、泉儿共十二人,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一齐前往华阴县,华山就在华阴县南麓。 顾师言去问山萝要不要一起去?山萝摇摇头,道:“朱邪赤心腿伤未好,我要留下来陪他。”这些日子顾师言一直未见过朱邪赤心,便问:“赤心大哥腿伤怎么样了?”山萝道:“好多了,云师傅的伤药很好,夹板已去掉了,不过还不能行走。”顾师言点点头,正欲出门。山萝送出来,欲言又止。 顾师言道:“山萝妹子,你我兄妹一般,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山萝道:“顾大哥,若是有一天我和朱邪赤心不辞而别,你可不要怪我们。”顾师言一听这话,忙道:“山萝,你一定要等我从华山回来再走,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我就会赶回来的。”山萝低着头,轻声道:“顾大哥,我不瞒你,朱邪赤心他很害怕,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他害怕时间拖长了,我那颉啜哥哥会来到长安,所以我想这两日便雇车离开这里。”顾师言道:“那颉啜大哥军务繁忙,不会这么快便到的,你们等我回来再走,我给你们筹谋一下。”山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顾师言、尉迟玄等人当日晚边赶到了华阴县,这日天气异常晴朗,南望华山诸峰,壁立千仞,东、西、南、北、中,五座山峰宛如一朵高擎在苍穹下的巨大无比的睡莲,晚霞夕照,云遮雾绕,令人心飞神越。 戚山堂去各处客店一打听,未见南诏酋龙踪迹,源薰君的行踪倒是打听到了,说前日上北峰去了。 柴岳明道:“北峰又名五云峰,其巅有宝济禅院,主持僧苦茶上人是我故交,据说日本王子好佛,想必是上宝济禅院去了,我们明日一早上山吧。” 顾师言去雇了六个脚夫,明日用绳轿抬衣羽、萦尘和玉鬘这三位女子上山。萦尘道:“公子,我自己会走,只须两副绳轿就行了。”云天镜笑道:“萦尘姑娘,你还不知道这北峰山路之险,尤以千尺幢一段,山路陡峭,直似竖着的,身侧就是万丈悬崖,需手足并用,方敢向上。”萦尘“啊”的一声,不敢逞强了。 次日,众人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带上干粮及水袋,六个脚夫用绳索编的软轿抬着衣羽等三人,一起往北峰攀去。 山路难行,怪石迫人,山行六、七里,泉儿就累倒了,坐到山石上流汗喘气,嚷嚷要歇一歇。卞虎笑道:“泉儿,叫声卞叔,卞叔驮你一程。”坐在绳轿上的玉鬘脆声道:“早知这样,应该给泉儿也叫一副轿子。”泉儿嘴一撅,道:“我可是男子汉,况且哪有主人走路下人坐轿的道理!”硬挣着又向上爬。 山路越来越陡,抬轿的脚夫前面的一个躬腰屈背,几乎在爬行,后面的使劲伸直身子,但轿子还是上下相倾得厉害,真怕人会翻出轿外。玉鬘吓得死死抓住轿边绳索,小脸发青。 将到千尺幢,忽见山道上有一矮胖子飞奔而下。峭壁悬崖,此人竟如履平地,显然武功不低。顾师言叫起来:“大繁树!这是大繁树。”卞虎与大繁树在成都时颇有交情,大叫道:“大繁树,哪里去?” 大繁树眨眼来到众人跟前,硕大的脑袋一头的汗,奇道:“咦?怎么是你们?咦,你不是尉迟玄吗,你怎么也来了?奇怪!”尉迟玄在西川营山见过大繁树,还踢了他一脚,心知这是个浑人,一笑。 杜瀚章问:“金锤将军,你这是赶去哪里?”大繁树道:“大事不妙,璎珞鬼妹走丢了。”杜瀚章忙问究竟。大繁树道:“昨夜在东峰朝阳台上,鬼妹不知何事又与我们殿下吵了起来,吵得凶,后来她就独个气冲冲说要下山,殿下叫我们不要拦她,说大热天毒蛇当道,林中更有凶猛的金钱豹,看她一个敢不敢走!鬼妹更气了,说什么我们殿下巴不得她死,好娶汉人狐狸精为妻。后来鬼妹就叫上鬼大将,两人摸黑下山去了。我们殿下想想不放心,又命我等去寻她回来,但夜里怎么找人呀,我喊破了嗓子也无人答应,只好等到天亮,我经苍龙岭一直寻到这里来也未见鬼妹踪影。杜公子,你们一早上山,可曾见到?”杜瀚章摇头说未曾见到,又道:“山路如此难行,璎珞鬼妹夜里绝无可能下山,而且自古华山一条路,她也不可能走其他路径,所以说璎珞鬼妹还在山上,只是躲着不肯见你们罢了。” 大繁树最肯听人分析讲道理,大脑袋捣蒜般连点,道:“那就请杜公子帮我一起找找?”杜瀚章道:“好!北峰的宝济禅院你可曾去找过?”大繁树摇头道:“我急着下山呢,哪会想到鬼妹会去和尚庙呢!” 大繁树便跟着一道上宝济禅院。前面就是千尺幢,山路直竖起来,前面人的脚就在后来者的脑门上。四个脚夫放下绳轿,道:“这一段路再不敢抬了,翻了轿可不是小事。” 戚山堂对卞虎道:“卞兄弟,咱哥俩暂且充一回脚夫。”卞虎答应一声,抬起衣羽的绳轿。卞虎身材高大,在后将绳轿高高举着。戚山堂在前,垂手抬轿。两人攀援直上,眨眼过千尺幢。几个脚夫咋舌不已,其中一位说道:“这两位爷好腿力,若是来干这一行,小人的饭碗可就砸了。”杜瀚章等人大笑。 不过一盏茶时间,戚、卞二人将三位女子尽数送过千尺幢。众人方才向上攀登,千尺幢陡峭奇险,泉儿双腿直打抖,趴着不敢挪步了,可怜巴巴地叫道:“卞叔!”卞虎哈哈大笑,一把拎起他,夹在胁下,捷如飞猿,如登天梯。泉儿只觉腾云驾雾般往上直升,心却往下直坠,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看山路一侧的深崖,过了一会,忽然身子一松,已脱开卞虎的臂弯,身子急往下坠,忍不住惊叫起来,以为卞虎不慎失手,小命休矣!哪知“砰”的一声,身子已然着地,睁眼一看,玉鬘正对着他笑。 一过千尺幢,北峰山巅已然在望,阳光直射,山巅的宝济禅院金碧辉煌。温庭筠道:“当初建此禅院也不知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这世上只有帝王和佛家才有此移山倒海之力!”一个脚夫牢骚道:“我就不信佛祖能在这险峰凭空造出寺庙来!还不是我们这些脚夫一点点从山下抬上来的,摔死在悬崖下的只得二十两恤银,我佛慈悲,却不对我们慈悲!”杜瀚章叱道:“别胡说八道,等下多给你工钱便是。” 一语甫歇,就听苍龙岭那边有人大叫起来:“摔死了摔死了!”众人吃了一惊,不知是谁摔死了?大繁树叫将起来:“是我师弟!师弟师弟,谁摔死了?”一边疾往苍龙岭奔去。众人一起跟上。听得杜存诚的声音叫道:“二师兄,快来,好像是鬼大将摔死在岭下!” 苍龙岭是由北峰到其他诸峰的通道,最险处有一道长逾百米的山梁,宽不足三尺,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杜存诚就站在山梁上朝悬崖一侧探视,见到杜瀚章等人,草草见过一礼,便指着深谷石壁上那棵虬干斜出的苍松说道:“那里有具尸首挂在松根下,瞧那服饰象是鬼大将。”众人凝目细瞧,那株苍松距山梁三十余丈深,藤萝枝蔓,尸首脸朝下,身子被松根遮住,只露出黄布缠头的脑袋。而据杜存诚所言鬼大将就是以黄布缠头的。 大繁树急得团团转,道:“鬼妹该不会也一起摔死了吧?那可如何是好!”杜存诚脸色惶急,道:“二师兄,你速去禀报殿下。”大繁树转身疾奔而去。 杜瀚章道:“得想个法子下去看个究竟。”心里也颇不安,若璎珞鬼妹真的摔死在华山上,只怕西南边境又将不宁。 酋龙等人来得快,杜瀚章他们还没说得两句话,就见酋龙领着十余个手下从山那边转出来,想必在半路就遇见大繁树了。酋龙黝黑的脸色发暗,朝深崖看了看,环视众手下,问:“你们谁下去把尸首驮上来?”那几个南诏人都看着苦楮、大繁树和杜存诚,随酋龙来唐的以他们师兄弟三人武功为高。大繁树探着大脑袋又朝下望了望,道:“太深,须得绳索方能下去。”顾师言忙道:“不知这轿子的绳索可用否?”大繁树抓过一副绳轿,试试绳索结不结实?大繁树力大,绳子在他手里一绷就断,扁扁嘴道:“这稻草绳哪行!” 一头乱发的苦楮道:“我下去。”说罢解开衣衫,从腰间抽出一根细细的软鞭,抖开来竟长达三丈,黑黝黝也不知何物所制? 众人还在看苦楮手里的软鞭呢,忽见苦楮纵身往崖下跳去,众人大惊,忙探头去看,却见软鞭一头飞荡上来,“啪”的一声响,竟已缠在山梁一侧的树根下。苦楮双足在峭壁上踩到稍可借力之处,手腕一抖,缠在树根上的鞭梢自然松开,“啪”的一声又缠在下面一棵树干上。这峭壁杂树众生,找借力之处倒也不难,就怕石壁无土,树根扎得不深,用力过大连根拔起那可糟糕,但看苦楮,似乎丝毫不惧,如此再三,已下到二十丈深。 众人都舒了口气,杜瀚章对酋龙道:“苦楮将军真是好身手!”忽见苦楮凌空扑下,手里软鞭朝挂着尸首的那株苍松疾弹,正缠在松树虬干上,苦楮整个人便荡秋千般来回大幅晃悠,苍松虽是数百年的古物,但也吃力不起,根部摇动,泥石俱下。大繁树叫道:“师兄小心!”就见苦楮如猿猴一般迅速攀到崖壁上,在查看那具尸首,过了一会,仰头高叫道:“殿下,殿下,鬼大将后脑被棍棒重击,不是失足落崖的!”酋龙问道:“能带他尸首上来吗?”苦楮道:“不能。”酋龙眉头一皱,道:“那就让鬼大将长眠谷底吧!”说罢,双手合十。 南诏诸人一齐合掌念诵《往生咒》。苦楮为鬼大将除去衣物,将其赤条条掷下深谷,好半晌才隐隐听到谷底回声。 苦楮仗着手里的软鞭东勾西扯,攀援直上,虽也快捷,但明显比下去时费力,若要带鬼大将的尸首上来实在是太过危险。 酋龙道:“鬼大将既然是被人杀死的,璎珞就极有可能还在人世,定是落在了杀死鬼大将的贼子之手!”大繁树连连点头道:“殿下此言有理!”杜存诚道:“我们自到长安,常觉有人暗地跟踪,是否就是此人下的毒手?”大繁树嚷道:“对,就是那个披发头陀。” 顾师言一懔,心道:“又是披发头陀!前些日子也有个头陀两次跟踪我,不知与跟踪酋龙他们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下卷 廿八、地崩山摧壮士死 已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热浪袭人。杜瀚章道:“且到宝济禅院再商量吧,问问寺僧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一行数十人攀上北峰之巅,见宝济寺三面凌空,雄伟险峻,有大殿三楹,僧舍十余间。顾师言等人正欲步入大殿,殿中走出一人,戴圆笠,挎双刀,拦住众人去路,生硬地道:“各位去别处游玩,宝济寺不纳游客。” 大繁树正走得口干舌燥,想入庙讨一碗水喝,见这人如此无礼,登时暴跳如雷,吼道:“你又不是和尚,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就算削发作和尚,又怎敢挡老子的道!”拔出腰间金锤,就要动手。 顾师言认得此人是日本武士佐佐木,就不知是大佐佐木还是中佐佐木?小佐佐木已随录事山田回国了。顾师言赶紧上前拦住大繁树,对佐佐木道:“佐佐木先生?还识得在下否?”佐佐木面无表情道:“不识。” 顾师言就知这个是佐佐木三兄弟的老二,正要解释,大繁树冲上前喝道:“你不认得他,想必认得我的金锤。”挥锤便砸。佐佐木身子没怎么动,大繁树的一轮猛砸却尽数落空。 云天镜看了师傅尉迟玄一眼。尉迟玄微微点头,道:“好身手!” 大繁树舞动金锤,众人只觉金光耀眼,佐佐木在金光锤影中依旧身子直立,只是脚下忽进忽退,忽左忽右,每次只跨一小步,便即转向。大繁树的金锤虽然如影随形,却总是慢了半拍,追着打,却连人家衣角都碰不着。 听到争斗声,大殿内走出两个人,一个五十余岁的灰袍和尚,另一个白衣如雪,长身玉面,正是源薰君。 柴岳明赶紧招呼道:“苦茶大和尚,有故人来访。”苦茶一看,大喜,忙对身边的源薰君道:“殿下,这些人是老衲的朋友,请贵手下罢斗吧?” 佐佐木闻言抽身疾退。大繁树砸了无数空锤,极是窝火,大吼一声,双锤脱手,往佐佐木前胸猛砸过来。佐佐木身后便是源薰君和苦茶,若是闪避,金锤来势奇猛,势必伤及他人。佐佐木瞬间拔刀,疾斩而下。 戚山堂、卞虎等人明明看见佐佐木只劈了一刀,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大繁树的双锤竟被劈成四瓣! 大繁树虽然鲁莽,也知远不是此人的敌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收场! 温庭筠低声问尉迟玄:“尉迟先生,这日本人的刀怎的如此锋利?大繁树之锤金光灿灿的象是真金所铸,怎如瓜菜一般一劈四瓣?” 尉迟玄瞳仁收缩,好比猛兽遇到强敌,浑身迸射出一股杀气,语气依然平淡,道:“刀锋虽利,刀速更快。” 源薰君步下石阶,朝顾师言等人迎上来,含笑道:“原来是江南顾公子,南诏王子也在,有此雅兴来游华山?”顾师言施了一礼,道:“在下是专程来找殿下的。”源薰君“哦”了一声,道:“那就请到禅堂叙话。”好像他是这里的主持似的。 苦茶上人招呼柴岳明等人入方丈室。酋龙见大繁树败给这日本武士,又感失了面子,且璎珞鬼妹生死不明,心情极是恶劣,道:“不必了,我等就在这大殿佛像前坐一下便是了,有水,就借几碗来喝。”说罢,跪倒在蒲团上,朝如来宝像参拜。 顾师言正要随源薰君入禅堂,却听脚步声响,迎面走来一白衣女郎,容色娇美,清丽难言。走在顾师言身后的衣羽“啊”的一声,身子急剧颤抖,摇摇欲倒,玉鬘赶忙扶住,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惧不安地盯着面前这个白衣女郎。 白衣女郎便是占据了衣羽形体的邪马台国女王鹎蜜,其容貌虽是纯美少女,内心却是阴毒老妇。 顾师言叫道:“鹎蜜!” 鹎蜜吃了一惊,随即定下神来,打量着顾师言和衣羽,却向源薰君道:“殿下,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这般看着我?” 源薰君脸色一冷,道:“顾公子,你几次三番骚扰羽姬,究竟有何居心?” 顾师言大声道:“她既非羽姬也非衣羽,而是邪马台国女王鹎蜜,使用邪法占据了衣羽的身体,其实她是个八旬老妇!” 鹎蜜眼有慌乱之色。源薰君却是声色不动,嘴角浮出冷笑,道:“顾公子,小王久闻你棋艺高超,为人慷慨,何以言语如此颠三倒四,好似痴人说梦,实在令小王失望!” 顾师言问:“藤原大人可在这里?”源薰君道:“不在。这里只有小王、羽姬和佐佐木三人,顾公子人多势众,莫非想要逞强斗狠!”顾师言道:“不敢。这女子确是邪马台女王,藤原大人对此知之甚悉,殿下不会一概不知吧?”源薰君道:“众口铄金,谣言惑人,以曾母之贤,犹不能免之,何况羽姬一弱女子!”顾师言道:“此事的确离奇,也难怪殿下不信,殿下不妨请吉备真备和赵归真出来与在下对质,自然明白,要知此事不仅关系到在下和衣羽姑娘,于殿下也是至关重要,这是邪马台国的一个大阴谋!” 源薰君看来真的是如藤原良房所言“癞蛤蟆吃秤砣——铁了心了”,根本无动于衷,冷冷道:“吉备大师云游去了,赵归真是何人,小王不得而知,至于此事对小王来说重要与否,那是小王之事,不劳顾公子费心。” 源薰君不留半点回旋余地,顾师言也是气往上冲,大声道:“殿下既如此决绝,那就休怪在下无礼!”源薰君长眉一挑,森然道:“你待怎样!”顾师言道:“不敢怎样,但请殿下留下鹎蜜。”源薰君怒极反笑,道:“这便是中华礼仪之邦待远客之道!” 一旁的杜瀚章道:“殿下身边的这位女子却不是什么远客!” 鹎蜜缩在源薰君身后,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苦茶上人见双方说僵了,正待上前相劝,源薰君身边的佐佐木已是先下手为强,陡然拔刀架在顾师言脖子上,扭头对源薰君道:“殿下,我们走。” 源薰君牵着鹎蜜的手,大踏步出殿。佐佐木锋利的刀刃搭在顾师言脖颈大血管上,稍一用力就会血溅五步。顾师言感觉得到刀尖散发出的凛冽杀气,盛夏季节,也不禁毛骨悚然,被逼得一步步向山门走去。 佐佐木出手之时,尉迟玄与顾师言之间隔着杜瀚章、衣羽等人,救之不及。佐佐木显然对尉迟玄等人极为忌惮,是以抢先下手,用刀逼着顾师言作人质,退到山门外。 萦尘冲上去,叫道:“放开他!” 尉迟玄趁佐佐木稍一分神之际,铁剑出鞘,势若奔雷,朝佐佐木眉心疾刺,此招攻敌之所必救,佐佐木若要杀死顾师言原不费吹灰之力,但就避不开尉迟玄奔雷一剑。 佐佐木身上衣衫忽然飞扬起来,右手刀离开顾师言脖子,迎着尉迟玄铁剑劈去。 杜瀚章等人心道不妙,这日本武士刀劈金锤如切菜,薄薄一把铁剑怎经得这凌厉一击。但听“铛”的一声金铁交鸣,刀剑无损,尉迟玄整个人已如苍鹫般腾起,以剑为刀,力斩而下。 顾师言正欲脱身,岂料佐佐木左手拔出右腰长刀,指出他胸口。尉迟玄见顾师言又落到他手里,怕伤到顾师言,半空中一个倒翻,拦在源薰君面前,剑指源薰君咽喉,喝道:“叫你手下放了顾公子。” 源薰君神色不动,突然身子一缩,迅捷无伦地后退七尺,身法之快,竟似不逊于望月研一。尉迟玄实未料到这日本王子竟有这等身手,大感惊诧,铁剑一回,架在了鹎蜜的粉颈上。鹎蜜身法原也极快,但尉迟玄此时已不敢掉以轻心,鹎蜜又岂能脱身! 源薰君笑道:“尉迟先生一代剑客,竟欺侮一小女子,传出去只怕有损威名。”尉迟玄一愣,他与这日本王子素未谋面,日本王子为何识得他? 佐佐木看着源薰君,脸现诧异之色。尉迟玄道:“这女子盗人形体,与杀人害命何异!源薰君殿下,尉迟玄要做的事,天下没有人拦得住。”说罢,还剑入鞘,放开鹎蜜,道:“放开顾公子,今日让你们走。” 佐佐木微一迟疑。源薰君道:“尉迟大侠言出如山,不会食言的。”说罢走过来拉起鹎蜜的手。佐佐木缓缓收刀,跟在源薰君身后,下山去了。 尉迟玄立在山门外,看着源薰君三人过了苍龙岭,往落雁峰而去。转身对云天镜道:“天镜,我们这就去吧?”云天镜答应一声。尉迟玄朝顾师言、杜瀚章等人拱拱手,道:“三日后,在华阴县相见。”也不多言,与云天镜下山追源薰君去了。 顾师言自责道:“都怪我太没用,一招就被制住了,碍了尉迟先生手脚。”杜瀚章道:“这日本武士太厉害!就连源薰君也很厉害,真是出人意料。”衣羽忽然道:“源薰君的身法是忍术。” 酋龙走过来道:“瀚章兄、顾老弟,你们先帮我一起找璎珞,然后我助你们对付这些日本人,怎么样?”杜瀚章道:“好,我们先吃点干粮,便即出发。” 柴岳明道:“山人方才问过寺里僧众,都言昨夜并未听见有何异动。你们要寻人,别的方向都不要去,单往西,必有所遇,小心为上。”温庭筠喜道:“仙师指点迷津,我等事半功倍。”柴岳明道:“山人还要与苦茶大和尚叙叙旧,不随你们去了,三位女子也留在这里吧。”顾师言问:“柴仙师,尉迟先生此番能成功否?”柴岳明笑道:“几曾见大剑师失过手!三日后在华阴必有佳音。” 顾师言甚喜,看着衣羽,不放心道:“衣羽她们留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吧?”柴岳明道:“顾公子多虑了,源薰君他们绝不敢去而复回。” 顾师言命泉儿也留在这里,泉儿却说要跟着公子爷。顾师言道:“这可不是游山玩水,你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泉儿道:“泉儿十六岁了,都可以从军了,找人正需人手,咳嗽助雷,放屁添风,人多总比人少好!”酋龙听得笑将起来。 于是众人借道苍龙岭往西峰行去。 西峰又称莲花峰,晋人干宝《搜神记》所载沉香劈山救母就在这莲花峰。大繁树道:“为什么偏要上西峰?谁又知道鬼妹一定就在这边!稀奇,找人可不是这么找的。”酋龙也道:“我们还是分成三队吧,东边朝阳峰就不必去寻了,我们一早刚从那边过来的,其余诸峰都要细细搜索,若发现璎珞踪迹,吹鼍皮号传信。”鼍皮号乃南诏行军所用的号角,由南海鼍龙皮所制,能声传十里。 大繁树、杜存诚领二名南诏武士往南峰。杜瀚章、温庭筠、戚山堂、卞虎四人由一名南诏武士领着就在这北峰附近寻找,顺便也可照看一下衣羽等人。酋龙、苦楮、顾师言和泉儿,以及七名南诏武士一齐前往莲花峰。 顾师言问酋龙那个跟踪他们的带发头陀是何模样?酋龙道:“我却未曾看到,杜存诚先发现的。苦楮将军,你说说那头陀什么模样?”苦楮道:“身形高大,其丑无比。”顾师言道:“此人也曾两次跟踪于我,好生奇怪!” 攀到莲花峰半山腰,见一樵夫拿着把斧子慌慌张张下来。顾师言拦住问讯。樵夫道:“有鬼有鬼,山巅有一个鬼!”顾师言道:“好好说,有什么鬼?”樵夫惊魂未定,道:“我在巨灵足那边砍柴,听到峰顶好像有女子的叫声,便想上去看,一块箩筐大的石头猛地砸下来,差点没把我砸死,我大着胆子又往上爬了一段路,确实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快到摘星石了,路边崖壁突然裂开,现出一张五官不清的丑脸,牙齿却是雪白,吼声比金钱豹还吓人,我柴火也丢了,真是屁滚尿流。唉哟,该不会是得罪山神爷了吧,派个夜叉来吓我!”泉儿道:“海里有夜叉,山里是山鬼。” 樵夫吓得跌跌撞撞下山去了。一南诏武士喜道:“殿下,这打柴人说听到女子的声音,定然就是鬼妹,小将吹号请其余二队一起赶来这里吧?”酋龙制止道:“不可打草惊蛇!”苦楮道:“这不是什么山鬼夜叉,想必就是那个丑头陀。”酋龙道:“我们悄悄上去看个明白,都小心了。” 苦楮在前,众人随后,向莲花峰顶峰登去。山行数里,见山道边有一巨岩突出。泉儿指着巨岩道:“这就是樵夫所说的巨灵足吧?”顾师言等人细看,果然象只巨大的足印。泉儿又道:“这么大的脚,巨灵神差不多有百丈那么高。”顾师言命他少说话。 此处离峰顶不远,仰头望,一轮红日已落到了莲花峰背后,整座山峰霞光万道,雄伟非凡。众人不敢再说话,一边向上攀登,一边侧耳倾听。山风啸响,果真隐隐传来女子的叫声。酋龙眼睛一瞪,沉声道:“真的是璎珞!”加快了脚步。顾师言追上去道:“只怕有诈,还是小心为是。” 一南诏武士请命道:“殿下在此稍候,待小将先去查看一番。”酋龙点头道:“好,快去快回。” 酋龙、顾师言等人就在巨灵足边等候,看着那南诏武士绕过前面山崖,消失不见。众人正欲解下腰间水袋喝水,猛听得一声惨叫,山谷回声,久久不绝。苦楮跳起身,领着两名武士奔上前去,也绕过前面山崖。酋龙、顾师言等人也随后跟上。就听苦楮叫道:“殿下殿下,阮侍卫死了!”酋龙转过山崖,一眼见最先上去的那武士脑浆迸裂,死在山道间。 苦楮愤怒地用刀在石壁上乱斫,忽然一刀劈空。原来山岩间有道一尺余宽的罅隙,藤萝枝蔓,一下子不易发觉。苦楮甩手朝罅隙里射出三枝袖箭,“噗噗噗”尽数钉在山石上。苦楮道:“贼人便是藏身在山罅里,乘阮侍卫不备,杀害了阮侍卫,又逃掉了。” 山顶处又传来璎珞鬼妹的叫喊声,清清楚楚。顾师言心知这与当日朱邪元翼父子掳走山萝之计如出一辙,其意不在璎珞,而在酋龙,便道:“酋龙殿下,现在也顾不得打草惊蛇了,传信让杜瀚章、大繁树他们赶来驰援吧,我们万不可冒进,中了敌人圈套。”苦楮点头道:“贼人要堵住鬼妹的口有何难!就是想引我们入伏。” 一武士取出腰间鼍皮号角,“呜呜”声远远传开,山峦回响,一霎时天地间都是鼍皮号角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山峰背后那轮夕阳一沉,霞光消失,山道间顿时阴暗下来。 南、北两边山峰随即有鼍皮号角声相应。顾师言道:“小半个时辰他们就能赶到,就不知那头陀伏了多少帮手!”酋龙道:“这山峰局促之地谅也伏不了多少人马!”一边朝山巅仰望,心急如焚。 忽听璎珞鬼妹叫声急切,“啊,恶贼,滚开,滚开,别碰我,啊——” 酋龙再也耐不住了,拔出腰刀,大吼道:“恶贼,我要将你碎尸万段!”率先冲上。苦楮知道劝不住他,当即抢先一步,在前面开路。 两边是壁立的山岩,只中间一条陡峭窄小的山道。顾师言抬头看山道尽头,有一巨大圆石三面凌空,心想这便是樵夫所言之摘星石了。泉儿在后面高叫道:“公子公子!”顾师言停步回头,道:“叫你等在下面,你跟来做什么?快下去。”泉儿爬上来道:“我一个人在下面更害怕,还是跟着你们吧。” 璎珞鬼妹的叫声忽然止住了,山间除了酋龙等人足音再无其他声息。苦楮几个起落,上了峰顶,随即大叫道:“鬼妹在这里!” 酋龙、顾师言等人从摘星石下绕过,登上山巅。却见璎珞鬼妹双手被绑,吊在一棵柏树斜干上,白色斜襟上衣已被撕烂,衣不蔽体,蓝花筒裙直裂至胯部,双腿精赤,披头散发,头向一边歪着,已然昏死过去。苦楮忙将她救下,一摸鼻息,道:“万幸!” 酋龙将璎珞抱起,从怀里摸出一块龙涎香,凑在璎珞鼻边。龙涎香通窍顺气,香气浓冽,璎珞鬼妹“嘤咛”一声,悠悠醒转,睁眼看见酋龙,放声大哭,捏着拳头在酋龙胸脯擂鼓般捶击。 酋龙安慰璎珞鬼妹之时,苦楮与其他六名武士全神戒备,护在酋龙周围。夕阳依旧在,更在远处青山外,落日返照,将众人的身影拖得极长。山顶上,除了璎珞鬼妹哭诉声外,再未见其他动静。 顾师言放眼四望,峰顶有十余丈宽广,树木稀少,除了那块摘星石外,竟是平坦如砥,并无隐蔽的藏身之处!敌人究竟是何用意?既把酋龙引来,却又踪影不见,他们不可能没听到鼍皮号角声,要动手也要趁早呀,实在是令人费解! 酋龙突然叫道:“璎珞说那头陀刚才还在这里,绝不会走远的。搜!”又问璎珞道:“你看清楚了,只是那头陀一个人?”璎珞犹带哭腔道:“就是那个恶贼,打死了鬼大将把我抓到这里来,起先一直没有动我,我被绑着,看不见他在干什么,只听得石头响,后来这恶贼听到号角声突然发起狂来,撕我的裙子,我吓得要死,恶贼又窜到那块大石头边上朝下面看,大概是看见你们上来了,又窜过来把我打晕,就躲起来了。殿下,你一定要抓住这恶贼,我非把他的肉一块块咬下来不可!” 泉儿听璎珞鬼妹说起那块大石头,就跑到摘星石边上朝山道张望,忽道:“公子爷,你快来看!”顾师言以为泉儿看到杜瀚章他们来了,心道瀚章他们来得好快呀!便走过去。 泉儿指着摘星石靠山道的那一侧,说道:“公子你看,这石头下面都被挖空了!”顾师言弯腰细看,只见挖空处以两块圆石支着,摘星石两丈余高,呈鹅卵状,重逾万斤,本就向山道倾斜,摇摇欲坠的样子,只须用铁棍将那两块圆石撬离或者击碎,摘星石立时就会朝山道上翻滚下去。这机关定是那头陀所设,若是方才这数万斤巨石滚将下来,势必将酋龙他们十个人尽数压成肉酱! 顾师言惊出一身冷汗,实未想到刚才如此之险,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头陀为何不撬动圆石呢?难道老天开眼,收去他的铁棍,令其功亏一篑,不能作恶? 一南诏武士道:“我们殿下是一国储君,自然鬼神护佑,宵小跳梁,又岂能奈何!”话虽如此说,但众人无不惴惴,后怕不已! 苦楮喝令仔细搜查,几个武士执刀巡视一周,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山顶一览无余,那头陀能躲到哪里去?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无数蚊虫飞舞盘旋,“嗡嗡嗡”挥之不去。酋龙用手掌驱赶蚊虫,骂道:“这荒山野岭也这么多蚊虫!”眼望顾师言,道:“顾老弟,那恶贼既已逃跑,我们是不是先下山去,再作打算?” 顾师言脸现警觉之色,手指山峰西侧,低声问:“殿下,你可看出那边有什么古怪?” 酋龙顺着顾师言所指望了望,道:“有什么古怪?还不是一团团的蚊虫飞来飞去!”顾师言道:“殿下,你再仔细瞧瞧,除了我们这里和那边之外,还有什么地方有蚊虫飞舞?” 酋龙睁大眼睛盯着顾师言,压低声音道:“这么说,那边伏得有人?”顾师言点点头。苦楮打了个手势,领着四名武士朝西侧一步步合围,见脚边有一块磨盘大的青石,当即抱起用力朝西侧山崖滚去。 青石还未滚下山崖,就见一人从崖壁下倒翻而上,手中铁棍朝青石一拔,那青石掉转头“轱辘辘”朝苦楮等人疾冲过来。苦楮飞起一脚,将石头踢起在半空。那人铁棍猛砸在石头上,火星迸射,碎石四溅。四名南诏武士身形一错,将那人逼在死角。 璎珞鬼妹尖叫起来:“就是这恶贼,杀死他!杀死他!” 顾师言看这人果然是个披发头陀,脸上皮肉疙疙瘩瘩,似被火灼伤,呈黑紫之色,眼鼻变形,狰狞可怖,手里一根铁棍直劈横扫,四名南诏武士竟然无法近前。苦楮拔出大环刀加入战团,攻守顿时逆转。头陀苦苦支撑,又斗得片刻,左臂被苦楮刀锋挂了一下,鲜血淋漓。酋龙喝道:“抓活的,问他究竟是何人?” 头陀困兽犹斗,左冲右突,无法突围,蓦然大吼一声,朝一名南诏武士猛冲过来,对左右劈至的刀剑竟不闪不避,一棍砸飞那南诏武士手中刀,跟进,铁棍猛扫,将那南诏武士打翻在地,头陀的后腰及左肩同时被劈中两刀。头陀浑身是血,野牛一般朝酋龙这边冲过来。护在酋龙身边的两名武士挥刀拦住。苦楮从后追上,当头一刀。头陀一闪身,左肩被削去一半,身子顿时摇晃起来。南诏武士各执刀剑指住头陀,只待酋龙一声令下,就结果其性命。 酋龙喝问:“你一个出家人,究竟受何人指使,欲害本王?” 头陀神情激愤,环顾四周,知道无法逃脱,猛地铁棍疾抡,将围在他边上的南诏武士逼开,不顾一切地朝酋龙直冲过来。酋龙身前的一名南诏武士一刀砍在头陀左脸,另一名长剑刺进头陀右胁,这一剑足以致命,但这头陀勇悍无比,似非血肉之躯,竟然硬冲开武士防卫,举棍朝酋龙劈下。 鞭梢抽击的啸响尖利地响起,苦楮的软鞭后发先至,“啪”的一声缠在头陀的脖颈上,往后一拽,南诏武士刀剑齐下,尽数砍在他身上。那头陀惊天动地一声大吼,仰面倒下,挣扎着又把头抬起,血淋淋的眼睛转向顾师言,似乎还想笑一笑,苦楮将软鞭一紧,这头陀眼望苍天,气竭身亡。 顾师言心里“硌磴”一下,起了极大的不安。 苦楮已在搜查头陀的尸体,然而这头陀除了手中一根铁棍、身上一件单衫外,竟再没有别的东西! 苦楮却突然叫道:“殿下,这头陀是骠国人!”酋龙近前问:“何以见得?”苦楮指着头陀胸口一块刺青道:“殿下请看,他这里刺着一头大象图案,这是骠国贵族男子的标志。” 泉儿一直缩在后面,闻言也壮起胆子来看,一见之下,“啊!”的一声惊呼,转头看着顾师言,面无人色。酋龙疑惑道:“你认得这个人?”泉儿看看顾师言,又看看酋龙,脸色煞白,使劲摇头。酋龙又问:“那你是不是见过这刺着的长鼻象?”泉儿想摇头,但酋龙眼神严厉,令他有点害怕,便点点头。酋龙突然声色俱厉地喝问:“是谁?你见过谁身上刺有这图案?”泉儿一下子吓哭起来。 顾师言心中蓦然被电光照彻,一股悲凉之气无可抑止,上前道:“殿下,不要吓坏小孩子,我来告诉你。”酋龙霍然转身盯着顾师言。顾师言不看他,却向泉儿道:“别怕,泉儿,你是不是曾经见过阿罗陀身上有这图案?”泉儿点点头道:“是我偷看到的”。顾师言问:“也是在胸口这位置?”泉儿又点头。顾师言一下子跪倒在尸首身边,悲声道:“阿罗陀!” 璎珞鬼妹回复元神了,冲上来指着顾师言骂道:“好啊,原来又是你这狗贼指使的,我早知你就不是个好东西!”酋龙喝道:“璎珞,休得胡说!”璎珞鬼妹正要发怒,听得下面山道传来大繁树的声音:“殿下殿下,怎么样了?” 昏暗中上来几个人影,正是大繁树、杜存诚等四人。还未说得两句话,又见山道下有四、五个人举着火把上山。酋龙站在大石边叫道:“来者是杜瀚章吗?”下面人应道:“正是!”一面加快脚步,也上到峰顶。 杜瀚章听罢酋龙所言,断然道:“殿下,你是明白人,这事怎会和顾训有关!”酋龙点头道:“这个我知道。”璎珞鬼妹叫道:“怎么和他没关系!这人不是他的手下吗?去年不是也跟着来成都了吗?对了,殿下,那次你从都护府赴宴回来不也是遭遇刺客吗?杜存诚就说刺客是这姓顾的手下的黑鬼,后来又说不是,现在真相大白了吧,这黑鬼把脸搞成这样,又扮成头陀,就以为别人认不出他了,差点要了殿下的命,杜公子你说,这事和这姓顾的有没有关系!” 杜瀚章眼望酋龙,道:“阿罗陀确是顾训的仆从,但顾训向来不知他是骠国人,只知他是东天竺人,而且四个月之前这阿罗陀不辞而别,再无音信,看他自毁容貌,想必也是为了不连累旧主,他既已设好机关,欲以巨石谋害殿下,又何以忽起善心,中途变卦?自然是因为发现顾训和你们在一起,阿罗陀不忍伤害主人,以至事败身死!酋龙,阿罗陀虽与你有灭国之恨,是你死敌,但他轻生死、重情义,也不愧是响当当一条汉子不是?” 南诏诸人默然。 顾师言一直跪在阿罗陀尸首边上,神情悲伤。璎珞鬼妹却走过去说道:“顾公子,你不小心坏了你的手下的复仇大业,想必很后悔吧?”酋龙喝道:“璎珞你住嘴!”走过来冲顾师言施了一礼,道:“顾公子,酋龙一直当你是好朋友,日后有暇请到我南诏太和城一游,今日就此别过!”又向杜瀚章一抱拳,道:“后会有期!”领着南诏诸人离去。 酋龙一下华山,竟不再入长安向宣宗辞行,径自南归。宣宗责其无礼,遂与南诏交恶,酋龙即位后,西南边境数十年边患不断。 顾师言将阿罗陀尸首运至北峰宝济寺,焚骨扬灰,魂寄青山。又请苦茶上人做法事超度阿罗陀早升西方佛土,永脱轮回之苦。衣羽、萦尘都曾与阿罗陀相处过一段日子,阿罗陀忠心耿耿,露齿而笑的样子如在眼前,不禁伤心落泪。顾师言更是痛悔之极,道:“阿罗陀是因我而死,他不想伤害我,可我反而将他害死了!”杜瀚章劝他道:“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你也不必太自责。”温庭筠道:“顾训,死者已矣,生者还须自强,三日之期已到,我们还要赶到华阴接应尉迟先生他们呢!” 顾师言托苦茶上人为阿罗陀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事,洒泪下山。回到华阴县客栈,未见尉迟玄师徒二人。温庭筠道:“也不知尉迟先生是在华山上还是已下山了?柴仙师,你快掐指算算吧?”柴岳明道:“这世上有三种人其命运无法逆料:僧、道、炼气士。尉迟玄神功盖世,夭矫如龙,其体内阴阳二气瞬息万变,占卜之术又岂能测之!” 这日是七月初一,朔望之夜,新月无光,夜色漆黑一片。顾师言无法成眠,在客店庭院徘徊,忽闻有人拍门:“店家店家,开门!顾公子,你们在吗?” 顾师言大喜,叫道:“云师傅回来了!”飞奔过去开客栈大门。云天镜背负一人风一般冲进来,急切道:“顾公子,快请戚、卞二位将军随我一道去西岳庙,吾师被他们困住了!”一面将背负之人放下,靠在墙根下。 杜瀚章等人闻声俱披衣而起。店小二举烛来照,顾师言借烛光一看,墙根之人以布绢蒙眼,皱纹满脸。 “赵归真?”顾师言又惊又喜。云天镜点点头,道:“那个鹎蜜也被吾师擒住了,现在西岳庙,四个白衣人和两个日本武士正围攻吾师,戚将军、卞将军,请随我前去相助。” 戚山堂、卞虎当即带士兵器,随云天镜出门,顾师言也随后跟出。云天镜道:“顾公子,你不要来了,看好赵归真,把他绑好,别看他的眼睛,他邪法厉害。”说罢,与戚、卞二人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顾师言进到客栈,见赵归真还软软的靠在墙根下,想必是被尉迟玄点了穴道,便叫店小二拿来粗绳索,把赵归真捆了个结结实实。问小二西岳庙离此多远?此去怎么走?小二道:“不远,就五、六里路,往北绕过一个山嘴便到。” 顾师言牵出黑骏马,上马便行。衣羽追出来道:“顾训你不要去,太危险!”顾师言道:“无妨,我马快。”黑骏马撒开四蹄,待萦尘与杜瀚章追出来,一人一骑已在十余丈外。 繁星满天,虽不如月色明朗,依稀亦可辨路。黑骏马疾奔如飞,向北驰出四里地,果见有一山崖拦路,绕过山崖,道路折而向东,就见前面有三个奔跑的人影。顾师言叫道:“是云师傅吗?我顾训。”一面示意黑骏马慢行。云天镜指着前方道:“就在那里!顾公子,你小心点。” 四人又奔出半里地,路侧山崖忽然空出一大片空地,一座大庙倚山而建,庙门前有十余条人影,二条白影横在地上,不知是死是伤? 云天镜叫道:“师傅!” 尉迟玄爽朗大笑:“天镜,你们来了,好,将这女子带走吧,接住。”就见地上一条白影隔着七、八丈地直飞过来,云天镜迎上前去,“控鹤手”一旋一引,将巨大冲力消去,同时看清这是个无法动弹的女子。顾师言跳下马,上前一看,那女子双目紧闭,瑶鼻樱唇,正是衣羽的容貌。 下卷 廿九、回看血泪相和流 兵刃交击声大作,围攻尉迟玄的三个白衣人攻势如疾风骤雨一般,三人化作三团白光,飘忽进击。 云天镜将昏迷不醒的鹎蜜往马背上一放,拔剑冲上前去,戚山堂、卞虎二人抽刀紧随。就听尉迟玄长笑一声,兵刃交击声突然停止,只闻粗重的喘息,围着尉迟玄的三个白衣人一齐往后退开,一步,两步,三步,同时摔倒在地。 尉迟玄转身对着一直抱臂旁观的五名日本武士道:“尔等何不一起上?” 领头的正是佐佐木两兄弟,左侧那个冷然道:“我们武士从不与忍者为伍!” 尉迟玄道:“原来如此!”云天镜三人立在尉迟玄身畔,全神戒备。 佐佐木兄弟身边的三名日本武士都是双手执一刀,刀锋偏右,斜指地面。佐佐木兄弟却是左右双刀,是日本刀派“二刀流”的顶尖高手。 五名武士十只眼睛盯着尉迟玄,齐齐逼近一步,稍后,又逼近一步。尉迟玄铁剑横在胸前,渊凝岳峙,丝毫不为对方气势所动,淡淡道:“各位远来是客,若真要动手,只怕有损两国情谊。” 五名武士充耳不闻,又跨前一步。正一触即发之际,听得马蹄声响,有人叫道:“佐佐木佐佐木!”五名日本武士凝身不动,然后一步一步退开。 东边驰来七骑人马,佐佐木叫道:“是左大臣阁下?”就听藤原良房的声音道:“怎么样了?羽姬呢?”顾师言接口道:“藤原大人,羽姬便由在下带走吧。” 藤原良房“啊”了一声,跳下马,朝顾师言走过来,忽见一人大鸟般落在顾师言身侧,气概非凡。藤原良房惊问:“顾公子,这位是谁?”顾师言道:“这位是大剑师尉迟玄先生。”藤原良房大吃了一惊,三日前他得长安城中遣唐使团密报,郓王发动紫宸殿事变,一举除去阉党势力,尉迟玄于此役中可谓独挽狂澜,居功至伟,忙拱手道:“失敬失敬。”佐佐木近前附耳禀报,藤原良房扭头看四个白衣人尸横就地,不禁退后一步。 顾师言道:“羽姬是大人心腹之患,大人碍于源薰君殿下之面不好处置她,便由在下代劳如何?”藤原良房问:“顾公子抓她去意欲何为?”顾师言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前日在宝济寺与源薰君殿下理论之时,佐佐木先生也在边上,便请佐佐木先生转告吧,在下还有急事,这就告辞。”赵归真、鹎蜜俱已擒获,顾师言急着要回客栈救衣羽,实无心思向藤原良房细说。 顾师言牵着黑骏马与尉迟玄等人回到客栈,顾师言从马背上抱下鹎蜜大步进到客栈,叫道:“衣羽衣羽!”玉鬘扶着衣羽迎出来,顾师言喜极而泣。柴岳明道:“好,我们连夜回长安,楸玉棋枰还在杜公子府中,只要说动赵归真施法,衣羽姑娘就能换回自己的形体。” 众人备马驱车上路,行出四十里地,天色渐亮,马车里的鹎蜜突然尖叫起来:“这是在哪里?这是在哪里?快放开我!”鹎蜜穴道已解,醒过来了。 顾师言骑着马靠近去掀开车帘,道:“鹎蜜,还认得我吗!”鹎蜜一见顾师言,就知大事不好,忙道:“顾训,我是衣羽呀,你绑着我做什么!顾训,前些时候我被人迷惑,做了一些错事,你要原谅我,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这鹎蜜不仅有衣羽的容貌,更有衣羽柔美的嗓音,说来婉转动听。 顾师言摸出一方锦帕,一把塞住鹎蜜嘴巴。鹎蜜手足被绑,蜷缩在马车一角,不能言不能动,大眼睛却会说话,楚楚可怜地看着顾师言,目光中有柔情、有哀求、有悲戚、有忧思。顾师言赶忙放下车帘,不敢看她眼睛,这明明是衣羽,却又不是衣羽,世事之奇,莫此为甚! 鹎蜜既已醒转,赵归真肯定也醒了,却未听到他马车里的动静。顾师言过去撩开车帘看,见赵归真依旧蒙着眼,歪靠在车厢一角。顾师言叫了一声:“赵道长。”赵归真侧了侧身子,不答话。无论顾师言和他说什么,赵归真俱不作答。杜瀚章道:“顾训,你别急,待到长安再作计较。” 午后申末时分,众人回到长安杜府,仆人迎出来,一见顾师言便道:“顾公子,那位山萝小姐已经走了,小人苦留不住。”顾师言忙问何时走的?往哪里去?仆人道:“昨日午后走的,雇了辆马车,出朱雀门去了,小人听山萝小姐吩咐车夫是去潼关。” 顾师言急去房内取了三百两黄金,跨上黑骏马,对杜瀚章等人道:“我追上去给山萝一些盘缠。”却见南边来了十余骑,一人高叫道:“顾兄弟顾兄弟!”顾师言扭头去看,见为首一人胡服虬髯,高鼻深目,竟是那颉啜。 陪同那颉啜的除了几位回鹘将领外,还有郓王府主事。那颉啜跳下马一把将顾师言抱住道:“兄弟,你受苦了,我听令狐大人说你断了左臂,甚是心痛!告诉哥哥,你手臂究竟是被谁斩断的?此仇非报不可!”顾师言道:“多谢哥哥,小弟之仇已然得报。哥哥远途辛苦,几时到的?”那颉啜道:“昨夜在韩城歇脚,今早入长安城觐见皇帝,又拜会了郓王和令狐大人,之后便来找你了。”一面往大门里张望,问:“山萝呢?”顾师言迟疑了一下,道:“哥哥先请入大厅安坐,容小弟细细道来。” 那颉啜见到尉迟玄等人,少不了寒暄一番。那颉啜已是急不可待,连声问:“山萝怎么还不出来见我?”顾师言甚是为难,不知如何向那颉啜说山萝与朱邪赤心之事,踌躇再三,说道:“大哥,山萝妹子已经走了。”那颉啜疑惑道:“走了?去了哪里?兄弟,山萝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颉啜看着顾师言欲言又止的样子,惊慌起来,问:“兄弟,是不是山萝已然遇害?你快说!”顾师言忙道:“没有没有,山萝好好的,只是只是——。” 一边的尉迟玄颇不耐烦,插口道:“顾公子,你直说好了。”那颉啜道:“是呀,快说!”顾师言道:“大哥,山萝对朱邪赤心日久生情,朱邪赤心对山萝也极好,大哥——。” 那颉啜猛地站起身,须眉倒竖,环眼圆睁,抓住顾师言肩膀,问:“山萝在哪里?快告诉我。”顾师言不敢隐瞒,道:“昨日已出潼关,大哥你——” 那颉啜大步出门,带着手下回鹘将领上马急驰而去。顾师言向杜瀚章等人招呼了一声,跨上黑骏马随后紧追。那颉啜等人所骑战马俱是日行千里的大宛良驹,黑骏马虽然神骏,但也直至霸陵桥方才追及。顾师言与那颉啜并驾齐驱,一面向其解说山萝与朱邪赤心情事之始末。那颉啜脸挟寒霜,一言不发,只顾催马赶路。顾师言心中焦急,道:“大哥,事已至此,就不如成全山萝,硬要拆散,只怕山萝会痛苦终生!” 那颉啜道:“兄弟,你不必多说了,朱邪赤心要娶我那颉啜之妹,除非天崩地裂,日出西山!” 顾师言闻言失色。那颉啜恨恨道:“朱邪赤心这狗贼,掳走我妹子,可怜山萝孤苦无助,朱邪赤心定然乘机污辱于她,汉人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山萝失身之后不免自暴自弃。兄弟,山萝绝无可能倾心于那狗贼!” 顾师言不敢多说,只好紧紧跟在那颉啜身后。赶到曹家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那颉啜命手下准备火把,连夜追赶。暗夜无光,不能急驰,后半夜才赶到潼关,但守关将士不予放行。那颉啜无法,只好等候开关放行。 七月天气,寅时天就已蒙蒙亮,但关隘却要待正卯时才能放行,那颉啜甚是焦躁,不住咒骂朱邪赤心。顾师言暗暗担忧,心道:“朱邪赤心若被大哥追上,他腿伤又未好,只怕性命难保!只盼山萝二人专走僻静小道,走得越远,岔路越多越好。” 闻得城楼上铜锣“咣”的一声响,城门“轧轧”打开,那颉啜一马当先,急驰出关。来到一处三岔路口,一条路北上涿州,一条南下洛南。那颉啜问顾师言:“兄弟,你说朱邪赤心会带着山萝去哪里?”顾师言道:“这个小弟实是不知,小弟前几日去了华山,山萝原说好等我回来再走的,不想提前出发了。”那颉啜叹气道:“兄弟,你一向机智过人,这事怎地这般糊涂!这还不明白吗?朱邪赤心趁你不在就胁迫山萝远走,这狗贼,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又思忖道:“我们连夜快马赶到这里,朱邪赤心虽早了一日,但想来也未走远,这狗贼不可能往南,想必是走北边这条路。”顾师言忙道:“大哥所料极是!”心想:“朱邪赤心与山萝不是说要出海吗?不可能往北的。” 那颉啜考虑得颇细,分出六骑往南追去,他与顾师言带着三名手下往北。北上涿州的这条路去年顾师言与衣羽曾追逐着驰出一程,在司马迁祠为摆脱望月研一的追踪,衣羽与顾师言共骑,温馨旖旎,思之如梦。 司马迁祠不远,离潼关不过二十里,那颉啜等人马快,小半个时辰便到。远远见那破败祠堂前有马匹和人。顾师言策马疾驰在前,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司马迁祠前的这几个人竟然是安雪莲、结藏、山木三人。稍近,又看到朱邪赤心和山萝,朱邪赤心一手执刀,一手搂着山萝腰肢,他右腿骨折未愈,不能用力,全靠左腿支撑。一个车夫装束的汉子趴在血泊里,两匹驾车的马也被斩断了前蹄,倒在地上悲鸣。 安雪莲三人见到那颉啜,大惊。山萝脸色惨白,叫了一声“哥哥!”轻轻挣开朱邪赤心搂抱,向那颉啜走来。那颉啜跳下马,一把将她抱住,手抚其背安慰道:“山萝,你别怕,哥哥来了。”那三个回鹘骁将早已拔出兵器,怒视安雪莲、朱邪赤心四人。 朱邪赤心单腿向前跳了两步,叫道:“山萝!”那颉啜厉声道:“朱邪赤心,我与你不共戴天,你竟敢玷污山萝清白,狗贼,来受死吧!”将山萝往顾师言身边轻轻一推,道:“山萝,你站到一边,看哥哥为你报仇。”说罢舞刀向朱邪赤心急攻。山萝急叫:“哥哥,你听我说。”那颉啜怒气冲天,已与朱邪赤心交上手。朱邪赤心武艺原在那颉啜之上,但如今行动不便,只能守不能攻,登时落了下风。 一边的山萝见那颉啜一刀紧似一刀,尽往朱邪赤心要害处砍去,不禁花容失色,急道:“哥哥,你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那颉啜哪里肯听,下手绝不容情,朱邪赤心若稍有闪失,不是身首异处便是拦腰两段。 安雪莲一直逼迫朱邪赤心随她回吐蕃,今见他遇险,便欲上前相助。三名回鹘骁将拦住,六人捉对厮杀,一时刀剑交击声不绝。 山萝害怕得身子直抖,拉着顾师言的手道:“顾大哥,你快帮忙想个法子呀!” 那颉啜与朱邪赤心斗得急,刀光飞舞,顾师言近不了身,叫道:“大哥,朱邪赤心是真心爱山萝的,你如杀死了他,山萝也不能独活。”山萝哭道:“哥哥,你再不停手,山萝就死给你看。”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胸口。 那颉啜稍一分神,朱邪赤心单刀直入,刀锋架在那颉啜脖子上,凝刀不发,沉声道:“那颉啜,你是山萝的哥哥,我不会伤你,只求你放我和山萝走。” 山萝叫道:“朱邪赤心,收起你的刀!”朱邪赤心闻声收刀。那颉啜须发戟张,双目尽赤,大吼道:“狗贼,我岂要你饶!”左手刀劈出,正中朱邪赤心右肩,跟着飞起一脚,将朱邪赤心踢翻在地,跟上去一刀斩下,要彻底结果朱邪赤心性命。 山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纵身一扑,抱住朱邪赤心。那颉啜大惊,他这一刀用了全力,疾如迅雷,收刀已然不及,急提臂,刀势不竭,眼看刀尖就要划至山萝后心。朱邪赤心腰一拧,身子急转,护住山萝,锋利的刀尖在他背上划出长长一道血口子。 那颉啜一呆,提刀退后三步,心头茫然。安雪莲等人也一齐罢斗。山萝一边哭一边撕裙子给朱邪赤心包扎伤口,但两处伤口受创极深,鲜血狂涌。顾师言赶紧上前帮忙。 安雪莲凄然道:“朱邪赤心,你真是宁肯自己命不要也要回护这妖女吗!好好,你就别怪我什么都说出来!” 朱邪赤心身受重伤,眉头不皱,一听安雪莲这话,却惊恐无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安雪莲“哈哈哈哈”疯笑起来,冲着山萝道:“你要嫁给朱邪赤心,可你知道你父亲乌介可汗是被谁亲手割下脑袋的吗?对了,就是朱邪赤心,哈哈哈哈,你还会嫁给他吗!哈哈哈哈。那颉啜,你也不知道这些吧,你只知朱邪长云、朱邪赤心两兄弟都是凶手,却不知谁手上沾着你父亲的血最多!” 山萝脸上血色蓦然褪尽,变得如纸一样白,松开朱邪赤心,站起身来,忽然一笑,对朱邪赤心道:“朱邪赤心,你骗得我好苦!”朱邪赤心惶急无地,惊恐地看着山萝,张嘴想说话,却没出声。山萝道:“我真傻,我早该猜到这些的,你一看到熟人就害怕,就要躲起来,要带着我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你怕我知道,可是,你杀死了我父亲,就算我不知道,难道你面对我就不觉得有愧?难道你以为把我蒙在鼓里就能若无其事地与我长相厮守?”山萝满脸是泪,转身对那颉啜道:“哥哥,我对不起父王,也对不起死去的温莫斯哥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呢!” 顾师言甚觉不祥,叫道:“山萝——”,一语未终,就见山萝亮出手中的匕首猛刺在心窝上。那颉啜悲声大叫道:“山萝!”跨步上前,抱住山萝逐渐软倒的身子,叫道:“山萝,你为什么这么傻!哥哥不会怪你,你跟哥哥回草原去!” 山萝身子畏冷似的缩将起来,脸上努力绽出微笑,道:“好!哥哥,你带我回去吧,葬我于贺兰山上,我就,能和父王,和温,莫斯哥哥——在一起了。”说罢身子一阵抽搐,血从嘴角流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那颉啜悲伤大叫“山萝山萝”,他怀里的山萝却再不能答应一声了! 朱邪赤心血淋淋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上前来看山萝。那颉啜狂吼一声,一脚将他踢倒在数尺外,嘶声道:“是你这狗贼害死山萝,是你这狗贼害死了山萝!” 朱邪赤心挣扎着跪直身子,抬起脸来,血泪模糊,道:“是我害死了她,你杀死我吧!”那颉啜提起刀待要一刀斩下,臂弯里山萝的头软软耷拉着,长发披散开来,青丝飞扬,飘拂在那颉啜脸上。那颉啜心中大恸,丢下刀,双手抱起山萝,呜咽道:“就算杀死你这狗贼一万次又有何用!山萝,哥哥哪里会怪你呢!你何必遽尔轻生呀!” “山萝,你别抛下我!”身后的朱邪赤心一声悲嚎,拾起那颉啜丢下的刀,双臂一回,“卟”的一声,贯腹直入,双手松开刀柄,撑在地上,刀尖从背心透出,一命归西,追随山萝去了。 安雪莲疯笑着去抱朱邪赤心,半拖着那血淋淋的身子站起来,嘻嘻笑道:“好啊,现在你跑不掉了,你是甩不掉我的,你被尉迟玄擒到长安我就盯上你了,我就不信你躲在那宅子里能不出来,我是绝不会让你和那小妖女在一起的。” 安雪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拖着朱邪赤心的尸首往北走。结藏、山木牵着马跟在后面,渐渐走远。 那颉啜回到长安,金棺玉椁,盛殓山萝,三日后辞别宣宗,带山萝棺木回贺兰山安葬。顾师言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分别。那颉啜道:“兄弟,你我这一别,再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他日有暇你一定要来天山看望哥哥!”又问顾师言那枚宝石指环还在否?顾师言说在,从怀里摸出托在掌心上。那颉啜看了看,叹了口气道:“山萝已死,有些话我也就不说了,这枚指环你就留作纪念吧!唉!早知这样,还不如依兄弟之言,让山萝跟朱邪赤心走,也不至于害了山萝性命。”顾师言道:“就算哥哥肯放,安雪莲也不肯放的,这实在是无法可想的事!”那颉啜连说了几声“孽缘孽缘!”扬鞭道:“兄弟保重,哥哥去了!”带着数十名回鹘骁将纵马西去,再不回头。 顾师言回到杜府,杜瀚章迎出来道:“顾训,赵归真死也不开口,你看如何是好?”顾师言当即去地下密室见赵归真。赵归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足被铐上粗大铁链,眼上依旧蒙着布条。顾师言道:“赵道长,多有得罪。”赵归真一动不动。顾师言又道:“去年在南梢门大宅,在下就曾见过道长。道长法术高超,却何以为吉备真备这日本僧人所利用,干出换人形体这伤天害理之事!” 赵归真“哼”了一声,依旧不言不动。顾师言道:“赵道长有何所求?只管明言,在下一定尽力。”赵归真开口道:“你们将老道绑在这里,却来问老道有何所求,焉有是理!”顾师言当即命人打开赵归真铁链桎梏。尉迟玄闻声进来道:“且慢,我有一事不明,要向道长请教。”赵归真耳朵极灵,道:“尉迟玄,你为何要害我!”尉迟玄不答,却道:“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的话,道长仙龄亦在七旬开外,为何自己不移魂换形,返老还少?” 此语似击中赵归真要害,赵归真一下子又不言不动了。顾师言无法,退出到大厅与杜瀚章等人商议。玉鬘急急过来道:“顾公子,小姐咳血咳得好厉害,怎么办呀?”衣羽衰朽之躯疾病缠身,两月之前,西川名医封子期替她把脉时就对顾师言说过伊婆婆活不过今冬第一场雪,当时顾师言以为伊婆婆八十来岁了,也称得上寿享遐龄了,不甚在意,此时想来,不禁忧心如焚。 顾师言跟着玉鬘去看衣羽,见衣羽伏在床栏上,独自落泪。顾师言拉着她的手,两个人不说话,就那样坐着,泪落无声。玉鬘倚在门边看着顾师言和衣羽,小姑娘也是泪眼盈盈。 当夜,顾师言在衣羽房外徘徊,听房内衣羽咳嗽声声,睡不安枕。 七月上旬天气,一轮缺月已在中天,小院月色朦胧。顾师言对月唏吁,忧心如捣,赵归真、鹎蜜俱已擒获,解救衣羽之事却还是一筹莫展。 玉鬘也还未睡,一直在窗内看小院月光下的顾师言,看他走过来走过去,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玉鬘拉开门来到院内,叫了一声:“顾公子。”顾师言冲她笑笑,却是苦笑。玉鬘道:“顾公子,我想到一件事。”顾师言示意她说下去。 玉鬘道:“姓赵的道士不肯为小姐把身体换回来,或许是因为他和国师和鹎蜜女王有交情,所以抵死不肯,可若是换别人的身体,赵道士或许就肯。” 顾师言一时没明白过来,问:“玉鬘,你说什么?” 玉鬘眼睛发亮,说道:“若是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身体换与小姐!” 顾师言吃了一惊,正待说话,房门开了,衣羽扶门而立,道:“玉鬘,你说胡话了!”玉鬘一下子哭了起来,走到衣羽身边,虽然抽抽噎噎,语气却甚是坚决,道:“小姐,我已经想好了,玉鬘是心甘情愿的。” 顾师言大声道:“这决不行,即使是你愿意,却教我们如何安心!”衣羽抚摸玉鬘秀发,含泪道:“玉鬘,好妹妹,这事我绝不会同意的,日后你替我照顾他不也是一样吗?顾公子会待你好的。”玉鬘哭道:“不一样,不一样的!小姐,这些日子我看到你和顾公子愁苦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小姐和顾公子为何却这般苦?玉鬘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原本孤苦伶仃,没什么牵挂,我这身体若能延续衣羽小姐的性命,玉鬘死而无憾!” 衣羽道:“玉鬘,你这是把命换给我,你说我能要吗?你不要再说了,我只要我原来的身体,若是要不回来,我宁肯死也不能害别人。”顾师言热泪盈眶,点头道:“是,我们不能害别人。” 玉鬘泪光朦朦地看着顾师言和衣羽,慢慢转过身,回房去了。 次日上午,顾师言正与尉迟玄等人商量如何才能说服赵归真。尉迟玄道:“此事或许还得请吉备真备来才行,二十年前在西域石国我与他有点交情。”顾师言道:“吉备真备是邪马台国师,乃此事主谋,哪里还有慈悲心肠!况且这一个多月来再未见他踪影,上次在华山,源薰君不是说他远游去了吗?”尉迟玄道:“吉备这么大年纪绝无可能远游,定是藏身于某处,外人不易寻到罢了。”顾师言道:“是,要么就在菊花山庄。” 众人正商议是否去暗访菊花山庄,忽见卞虎带着玉鬘进来。玉鬘神情亦悲亦喜,向顾师言施了一礼,说道:“顾公子,赵道长答应我了,他说只要我们放鹎蜜走,他就施法将小姐的魂魄转移到我的体内。” 顾师言原以为玉鬘昨晚说的话只是一时心情激荡脱口而出的,万未想到小姑娘竟然会去问赵归真! 尉迟玄等人问明情况后,对这个娇怯怯的小姑娘顿时肃然起敬。 顾师言坚决不允。玉鬘道:“顾公子,玉鬘说到做到,你若不答应,我就陪小姐一起死!”说罢,扭身就走。 此后数日,玉鬘不吃不喝,一张小脸明显消瘦下去。顾师言、温庭筠、萦尘、衣羽都去劝她,小姑娘极其倔强,任凭众人怎么劝,她一声不吭。衣羽哭道:“玉鬘,你不要逼我,我是绝不会答应的,一命换一命,我会终生不得安宁!你再这样下去,就会饿死掉,那好,我反正已病入膏肓,晚死不如早死,免得拖累别人。你既不吃不喝,我也不吃不喝。”说着和玉鬘并排坐到床上。 萦尘劝道:“玉鬘你不要再这样了,衣羽小姐的事顾公子他们还会想办法的,你是好心,但衣羽小姐身体不好,反而会害她病情加重。”玉鬘眼泪滴滴嗒嗒流下来,却道:“那我和小姐一块儿死好了,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服侍小姐。”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突然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把银鱼般的小刀,刀尖指着胸口,决然道:“小姐,你再不答应玉鬘,玉鬘立即就死!” 衣羽、顾师言等人大惊。衣羽道:“玉鬘,你可不要做傻事。”想要夺刀又怕玉鬘立时便刺。玉鬘道:“小姐,你就是不肯答应是吗?”手里用力,刀尖刺进皮肉,鲜血洇红了衣衫。衣羽急道:“好,好,玉鬘,我答应你便是了。” 玉鬘一笑,忽然晕了过去,她数日未进食,身子已然极为虚弱,又经刚才这一幕,是以不支昏倒。 玉鬘醒来后便开始进食,精神稍好了一点便去询问赵归真何日能施法?赵归真道:“移魂大法非同小可,极耗心神!老道近来身体不佳,须调养一段时日,约在一个月后方可施法,你先让尉迟玄把鹎蜜放了吧。”玉鬘道:“道长,顾公子、尉迟先生他们都是侠义中人,会守信用的,只要你施法救了衣羽小姐,自然会放道长和鹎蜜女王走,那时就是留着你们也没有用。” 赵归真“哼”了一声,道:“什么侠义中人!既是侠义中人,又为何骗你代衣羽去死?”玉鬘道:“道长,救小姐是我自己愿意的,道长当初偷偷把小姐身体换给鹎蜜女王,小姐可不愿意!” 赵归真微有愧色,口里却道:“你这女子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玉鬘来见顾师言,说赵归真答应一月后施法救衣羽小姐。顾师言看着小姑娘真诚的脸色,不禁心里酸楚:玉鬘说的也是她自己的死期呀。 七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源薰君、藤原良房等一干遣唐使官员在令狐绹的陪同下,突然造访杜府。源薰君绝口不提羽姬之事,却与顾师言、温庭筠等人谈围棋、谈音乐,以及诗词歌赋等。这日本王子对汉唐文化所知极博,谈吐优雅,颇有魏晋“竹林七贤”之遗风。 顾师言不知源薰君真正来意,见他不提羽姬之事,求之不得,也就虚与委蛇,与他坐论空谈。源薰君话锋一转,道:“顾公子,小王实在不知吉备真备举荐的那白眉老者竟是左道中人,以至前在华山多有得罪!”藤原良房也道:“顾公子,敝国源薰君殿下已然识破邪马台国的阴谋,命令武士全力追捕妖僧吉备真备,这妖僧盗去我遣唐使印节,不知去向。下官陪殿下此来就是想问一下羽姬是否知道那妖僧的下落?” 源薰君见顾师言面露难色,便道:“顾公子想必还对小王心存疑虑,也罢,便请那姓赵的老道出来一问亦可。”转头对令狐绹道:“令狐大人,你也为小王向顾公子求个情,这印节丢失,小王回去无法向天皇陛下交代呀!” 令狐绹眼望顾师言,意似商量。顾师言问:“若赵归真不肯说又当如何?”源薰君道:“小王只问他一句话,无论他回答与否,小王就足感公子之情了。” 顾师言看了尉迟玄一眼,尉迟玄点点头。顾师言道:“那好,就有劳尉迟先生去请赵道长出来一见。” 过了半晌,就见赵归真在前尉迟玄在后,来到厅堂。赵归真一见源薰君,脸现喜色,道:“殿下还没忘了老道,多劳挂问。”源薰君冲他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将锦帕展开,众人见那锦帕上歪歪斜斜有几行蝌蚪文字。源薰君缓步上前,将锦帕展示给赵归真看,问:“敢问道长,吉备真备是否就藏匿于此间?”赵归真脸现困惑之色,似乎源薰君此问令他非常不解。 忽听尉迟玄大喝一声:“你干什么!”挥掌拍向源薰君肩头。源薰君飘身疾退,佐佐木兄弟踏前一步,护在他身前。尉迟玄并未追击,却扶住赵归真。顾师言这才看清赵归真心口插着一把薄薄的尖刀,赵归真的脸色极其古怪,长眉抖动,抬手指着源薰君,想要说话,舌头竟已打结般转动不灵。 顾师言惊怒交加,上前抓住赵归真的手,不住叫“赵道长赵道长!”赵归真张口结舌,猝然死去。顾师言扭头瞪视源薰君,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令狐绹惊道:“源薰君殿下,你在我大唐行凶杀人,恐怕脱不了干系吧!大唐律只认法不认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源薰君彬彬有礼道:“让大人受惊了!小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大人可知这老道是谁?”令狐绹怫然道:“总是大唐皇帝的子民!”源薰君道:“令狐大人,这老道便是当年被宪宗皇帝赐死的罗浮山道士赵归真。”令狐绹知道当年赵归真之事,奇道:“赵归真早已被赐杖死,如何能活到今日?”源薰君道:“朝中多有识得赵归真者,小王绝无虚言,即是顾公子他们也早已知道这老道便是赵归真。” 顾师言怒极,大声喝问:“源薰君,你到底是何居心?” 源薰君一副优雅从容的派头,道:“小王深爱羽姬,你夺我之爱,要对羽姬施以邪术,小王岂能让你得逞!”此言一出,藤原良房等俱各大惊。 尉迟玄突然大步向源薰君冲去。佐佐木兄弟齐喝道:“停!”刀随声出,斜劈而下。尉迟玄倏地加快速度,竟游鱼般从二人合击下穿过,立在源薰君面前。源薰君脸上变色,欲待闪避,尉迟玄一手已闪电般搭上他肩头,顿觉半边身子火热,那只大手就像是沉重的磨盘一般压在他身上。 佐佐木兄弟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尉迟玄怒道:“你好歹也是一国王子,竟如此使诈,不怕有辱身份吗?” 源薰君把无耻当洒脱,道:“兵不厌诈!哈哈,赵归真已死,你们留着羽姬也没用,不如把她还与小王,小王定有重谢。” 尉迟玄喝道:“那种妖妇我一刀两段!” 源薰君笑道:“顾公子可是舍不得,她是衣羽呀,就算她再坏,你们也不会伤害她。”源薰君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尉迟玄甚是恼怒,手臂用力,压在源薰君肩上的大手就像一座山,源薰君骨头“格格”直响,禁不住弯下腰来。 尉迟玄喝道:“跪下!”源薰君脸涨得通红,死命相抗,但肩头那座山越来越重,似非血肉之躯所能抗衡,身子被压得矮了半截。 一边的藤原良房惊慌道:“尉迟先生,请千万高抬贵手,饶过我们殿下。”双膝跪下。令狐绹也道:“尉迟先生,王子是远来的贵客,伤了他有损我大唐礼仪之邦的美名。” 尉迟玄心下暗暗惊叹,即便是匹健马也经不起他这一压,而这日本王子竟还能苦苦支撑,武功之强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尉迟玄手上劲力蓦然撤去,源薰君陡觉肩头一松,原本竭尽全力相抗,此时收势不住,身子疾弹而起,竟冲破屋顶半天没见下来。 下卷 三十、伤心灞陵三尺雪 藤原良房急叫道:“殿下殿下。”其中一个佐佐木飞身上了屋顶,叫道:“左大臣阁下,殿下走了。”藤原良房等人匆忙告辞而去。 衣羽和萦尘二人闻讯赶来,见赵归真尸横就地,一时都愣住了。身后传来玉鬘的啜泣声。顾师言满眼是泪,望着衣羽,道:“衣羽,对不住,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赵归真已死,一切希望全部断绝。 衣羽却还平静,上前用手帕替顾师言拭泪,道:“顾训,你不要难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是上天注定今世无缘的。” 众人恻然。 过了两日,尉迟玄向杜瀚章、顾师言等人辞行,前往曲阜,登泰山,践故人之约。云天镜欲待随行,尉迟玄道:“天镜,你护送顾公子他们南归之后,就回你的湖州镖局,为师闲云野鹤漂泊不定,你是有家世之人,好自为之吧。” 云天镜、顾师言、杜瀚章、温庭筠等人送尉迟玄出了朱雀门。尉迟玄抱拳道:“各位不须远送,有缘还会相见,保重!”一催胯下黄鬃马,单骑远去。 众人打马回城,迎面见数十骑拥着郓王急急赶来。郓王一见顾师言等人,忙问:“尉迟先生走了?”云天镜从怀里抽出书信一封,递上道:“回王爷,吾师走得仓促,不及向王爷当面辞行,这里有书信一封,请王爷过目。”郓王拆信匆匆一阅,道:“小王来迟了一步,不及为尉迟先生当面饯行,憾事!”郓王如今大权一揽,国事繁忙,只在马上于顾师言等人寒暄了两句,便即回宫去了。 顾师言回到杜府,就去见衣羽,衣羽时日无多,他要尽量多陪陪她。衣羽也总是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带我去见鹎蜜女王,我有话问她。”顾师言犹豫了一下,担心衣羽看到她从前的容貌而伤心。衣羽道:“没事的,你带我去吧。” 鹎蜜也拘在花园假山下面的密室内,手足铁链缠绕,见到顾师言与衣羽,鹎蜜道:“顾公子,赵归真已死,你还关着我做什么?不如放我出去,也算成人之美!”顾师言见她说得这般轻松,不禁怒气勃发,正欲叱骂,听衣羽问道:“鹎蜜女王,你即便能嫁给源薰君回到日本,又如何能重建邪马台国呢?”鹎蜜冷冷道:“你为情所困,背叛国家,有何资格与朕说话?”鹎蜜在衣羽面前竟是盛气凌人,自称“朕”。 衣羽侧脸问顾师言:“顾训,我以前说话就是这样子的吗?”顾师言道:“她怎么能和你比,她虽然占了你以前的身体,但恶毒本性时常流露,怎及你温柔可人!真不知源薰君为何为喜欢上她?”鹎蜜闻言大怒,道:“不喜欢我,难道喜欢这鸡皮鹤发行将就木的大美人?” 衣羽掩面哭泣。顾师言怒道:“好!那就让你一辈子在这里当你的邪马台国女王吧,四十年后我再来,看你是不是长生不老!”牵着衣羽的手愤然离去。 次日,衣羽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去请柴仙师来,我有事向他请教。”顾师言即刻去请柴岳明。柴岳明到来后,衣羽道:“顾训,你暂时出去一下好吗?我有事要单独向柴仙师说。”顾师言退出门外,立在小院里枇杷树下,看着屋内衣羽急切地对柴仙师说着什么,柴岳明侃侃作答。顾师言不知衣羽想干什么,心里忐忑不安。 衣羽和柴仙师说了大半个时辰,又见衣羽起身下拜,柴岳明扶起,然后二人走出屋子,立在檐下。顾师言迎上去,细看二人脸色,柴岳明神色如常,衣羽蒙着面纱,看不清是何表情? 顾师言张口欲问,衣羽摆摆手道:“顾训你不要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见顾师言不放心的样子,又道:“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的,柴仙师,是吧?”柴岳明冲顾师言点点头,请他再把楸玉棋枰拿出来看看。 柴岳明当晚就在杜府留宿,彻夜研究楸玉棋枰作为移魂法器之秘。夜深人静,柴岳明推敲苦思。顾师言让泉儿给柴仙师送一碗莲子羹去。泉儿回来对顾师言道:“公子,泉儿刚刚将汪三木碗之事对柴仙师说了,仙师大感兴味。” 子丑时分,柴岳明派人来报,请顾公子立即去见他。顾师言来到柴岳明屋内,见那楸玉棋枰放在木盆里,盆里有水,棋枰四腿浸于水中。柴岳明脸有喜色,道:“顾公子,山人总算明白了这棋枰为何能作法器了!”顾师言忙问究竟。柴岳明道:“顾公子,你不妨将手掌印在棋枰上试一试。”顾师言依言伸出右掌,按在棋枰正中,顿觉两耳“嗡”的一声,眼前似有无数人影晃动,耳中闻得各种声响。顾师言赶紧提起手掌,异感顿时消失。 柴岳明看着顾师言惊疑不定的脸色,道:“致人于幻境,这便是移魂法器之秘。”顾师言惊喜道:“如此说仙师有办法让衣羽的魂魄回到她原来的身体了?”柴岳明道:“魂魄之事杳渺不可知,山人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八月初一,柴岳明与衣羽带着楸玉棋枰下到密室,不与外界相通。顾师言在花园假山畔苦苦等候消息,三日三夜未合眼。 初三日夜晚,顾师言仰躺在花园草地上望星空。秋夜的繁星分外明亮,闪闪烁烁,渐渐的又凝结成一张珠光璀璨的少女的脸,顾师言低低唤道:“衣羽,你回来!”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不觉睡去。 忽听身边有人道:“公子爷,你醒醒,他们开门了。”顾师言睁眼一看,是泉儿,天已蒙蒙亮,急起身,见密室石门“轧轧”开启。顾师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定身法定住了似的迈不动步。 柴岳明走了出来,脸色灰暗,却带着笑意。顾师言口干舌燥,想要问一声,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来。柴岳明侧身一让,石门走出两个人来,前面一个明眸皓齿,清艳动人,容貌正是衣羽,手足铁链已除去。后面一个病体支离,容颜苍老。顾师言不敢上前,不知哪个是鹎蜜?哪个是衣羽? 却听后面那老妇说道:“衣羽,你看,这个男子就是顾训,他就是你心爱之人。”年轻美貌的衣羽睁着大眼睛盯着顾师言看,脸上渐渐现出笑意,笑容之美好比名花含苞,于刹那间绽放。衣羽扑到顾师言怀里,叫道:“顾训,我可找到你了!” 与此同时,顾师言却清清楚楚听见柴岳明对那老妇道:“衣羽姑娘,天幸未出差错。” 两个都是衣羽,这怎么可能?鹎蜜呢?顾师言记得自己仰望星空时睡着了,那么现在身历的一切会不会是个梦境? 怀里的衣羽娇声道:“顾训,你不是说要带我回柴桑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是骑马还是坐车?”顾师言声音发颤,问:“你真的是衣羽吗?”衣羽奇怪道:“是呀,伊婆婆说的,我是衣羽。”顾师言一脸茫然。 柴岳明过来道:“衣羽小姐,你先跟婆婆去洗漱吧?”衣羽点点头,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在这里等我呀,不要一个人走掉。”那娇憨的神态好像一个小孩子,跟着那老妇到后院去了。 顾师言向柴岳明走近几步,道:“仙师,我这是做梦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边的泉儿道:“公子爷,这不是梦!” 玉鬘急急跑来问:“小姐呢?小姐呢?”杜瀚章、温庭筠、云天镜等人也都匆匆赶到。柴岳明道:“你们先不要去打扰她们,随山人到大厅,山人详细道来。” 众人来到大厅坐定。柴岳明喝了几口茶,开口道:“现在有了两个衣羽小姐。”众人面面相觑。柴岳明接着道:“山人原不会移魂大法,虽有神器之助,却也不能让衣羽小姐的魂魄回到她原来的躯体。” 顾师言听了这话,一头的迷雾,如在梦中。 柴岳明道:“那日衣羽小姐求山人无论如何施法试一试,其实山人并无半分把握,弄不好魂魄俱散,非疯即傻!山人思得一法,借神器之力,虽不能移魂,却可洗魂,山人穷三日三夜之功,将占据衣羽躯体的鹎蜜之魂尽数散去,只是衣羽之魂却还是无法回去。道书所载‘魂魄离体,人即身死’,然而,这失去魂魄的衣羽的躯体却依然能言能动,只不过幼稚如孩童,记不起任何事而已。山人技止于此,无能为力了!” 顾师言问:“既如此,她又怎知我的名字?又何以对我这般亲热?” 柴岳明道:“这是衣羽姑娘的主意,她让山人施法令这少女相信她就是衣羽,她所爱的人是顾训顾公子。” 正说话间,两个衣羽来至大厅。衣羽说道:“我是伊婆婆,这位是衣羽姑娘。”然后领着少女衣羽一一与厅上众人相见,介绍姓名,好像长辈对晚辈一般。少女衣羽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东看西看,见到顾训,忙偎依到他身边,甜甜道:“顾训,我正找你呢。” 玉鬘走到衣羽跟前,叫了一声“小姐!”衣羽道:“玉鬘,叫我伊婆婆。”玉鬘含泪叫了一声“婆婆。” 此后十余日,少女衣羽整日跟在伊婆婆身边,听婆婆对她说以前的事,这些事她都忘了,就连字也不认得了。伊婆婆还教她识字、弹琴,她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恨不得把脑子里的事一下子全部移到少女衣羽的脑袋里。佛说人有“宿慧”,少女衣羽就是如此,几乎是过目不忘,十天时间竟已识得二千余字,写的字虽然稚拙,但宛然卫夫人簪花体神韵。那日顾师言买来一袋开心果,少女衣羽赶忙放下纸笔来吃开心果,喜滋滋道:“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我最爱吃了,顾训你真好!”顾师言看看伊婆婆又看看她,心里悲喜交集。 杜瀚章接父亲杜琮来信,杜琮严责儿子处事不当,以致南诏酋龙愤而离京,径回南诏太和城去了。杜琮命杜瀚章参加万寿公主婚礼之后即刻启程回成都,不得耽搁。 杜瀚章这才记起这日已是八月十三,后日就是公主大婚之期,当即与顾师言各备了一份厚礼送去。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郓王为显歌舞升平之象,将万寿公主下嫁大学士郑颢的婚礼铺排得极尽豪奢。顾师言却是闷闷不乐,杜瀚章近日便要离京回西川,问他是否一道南下?顾师言虑及衣羽病情日重,怎经得起旅途颠簸! 泉儿听说杜瀚章他们要走,便对顾师言道:“公子爷,那我们搬回桃园湖畔的旧宅去吧,现在太监们再不敢找你麻烦了。”顾师言最近事繁心乱,都忘了自己在京中还有那么一处住所了,当下带着萦尘、泉儿去看旧宅。少女衣羽也要跟着去,还问婆婆要不要一起去? 伊婆婆这两日卧床时候多,起身时候少,想必是因为教导衣羽太耗精力的缘故。顾师言对她说不要这么急,伊婆婆道:“顾训,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我非常想在临终前给你一个真正的衣羽!” 云天镜亲自驾车送顾师言几个去桃园旧宅。旧宅大门上的封条早已被风雨剥落,门环锈迹斑斑。泉儿兴致勃勃道:“明日请磨镜匠把这门环打磨一下,包管精光锃亮,公子爷又可以在这里大宴宾客了。” 大门是从里面拴上的。云天镜逾墙进去开了门,顾师言、衣羽、萦尘、泉儿一起进到门内,但见庭院荒芜,枯枝败叶满地,两株硕大的名贵牡丹也都枯死了。顾师言轻轻叹息,穿过庭院,进到正厅,忽然“咦”了一声,厅中桌椅器具竟然颇为干净。此处已近一年无人居住,应该积上厚厚一层灰尘才是!心念一动,想起阿罗陀。阿罗陀二月间从杜府出走,至七月初毙命于华山之巅,这其间有数月之久,他毁容之后相貌奇丑,若住客店则太过骇人耳目,只有这被封的旧宅可容他藏身。 顾师言来到原先阿罗陀的房中一看,屋内果然有阿罗陀留下的衣物,念及阿罗陀处心积虑要报灭国之恨,只因不肯伤及他而功亏一篑,不禁落下泪来。顾师言最痛悔的是自己不该指引酋龙发现阿罗陀藏匿之处,那样的话,阿罗陀虽然报仇不成,也可保住性命。 衣羽见顾师言落泪,问道:“顾训,你怎么哭了?”顾师言道:“我很后悔一时糊涂害死了一个好朋友,这位好朋友以前你也是认识的,他对你也很好。”衣羽睁着一双妙目,道:“我以前认识这么多人吗?为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萦尘道:“衣羽小姐,伊婆婆不是对你说了吗,你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才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你现在不是记起好多了吗?”衣羽不乐道:“那都是婆婆提醒我的,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名叫衣羽,顾训是我心爱的人。”萦尘道:“那就是了,你还不信公子对你说的话吗?”衣羽点点头。 顾师言又到他自己住的房间去看,却见窗明几净,床上铺着竹簟,一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顾师言顿起疑心,他知道阿罗陀绝不会住到这房间里来,看这样子,好像昨日就有人住在这里! 窗下梨木桌上有两杯残茶,顾师言走过去端起一杯,竟然尚有微温,正自诧异,忽听身后的萦尘大叫:“公子小心!”床边衣橱门扇自开,一团衣物飞出,向顾师言扑来。萦尘奋不顾身冲上前阻拦,就觉背心一凉,已被利刃刺中。 衣物散开,一女子手持沾血的短剑立在顾师言面前。顾师言抱住摇摇欲倒的萦尘,惊怒交加,喝道:“蒋云裳,你这贱人!” 蒋云裳银牙一咬,恨恨道:“顾师言,你害得我整日东躲西藏,无处安身,今日非取你狗命不可!”挥剑朝顾师言面门疾刺。蓦然白影晃动,蒋云裳短剑脱手,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蒋云裳大惊,往后连退,撞在衣橱上,衣橱门忽然整扇倒下,橱里又跳出一人,搂住蒋云裳的腰,二人破窗而出。听得外边云天镜喝道:“真修静,是你!” 屋内的衣羽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怎么还会武功?” 顾师言大叫起来:“云师傅云师傅,你可有伤药,快救救萦尘!” 真修静双臂被尉迟玄折断,尚未痊愈,云天镜本可擒住他,但听顾师言叫得急,只得弃下二人奔进房内。真修静与蒋云裳乘机逃离。 萦尘背上剑伤极深,半边身子全是血,顾师言想用手去捂她伤口,哪里捂得住!衣羽和泉儿在一边吓得脸煞白。云天镜见萦尘背脊创伤鲜血狂涌,心知伤到了大血管,伤药根本止不住血,当下食指连点,封住萦尘督脉之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风府五大穴,出血稍缓,随即用药粉洒在剑伤处。血是止住了,但云天镜的脸色十分沉重,道:“顾公子,你抱着她别动,我去请医生来。”飞身出门。 顾师言单手无法将萦尘抱到床上去,又不敢叫衣羽、泉儿帮忙,怕稍一移动伤到她,便慢慢坐倒在地,让萦尘的身子伏在他腿上,背部向上,不至于触动到伤处。萦尘的头一动不动靠在顾师言臂弯里,双目紧闭,脸上已没了血色。顾师言不停地轻声唤她“萦尘萦尘,你不要睡过去,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能睁开眼睛吗?你看看我,我是顾训。” 萦尘睫毛扇动,努力睁开眼来,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顾训,你抱紧我,我好冷。”顾师言道:“好好,我抱着你。”泉儿忙将床上锦被抱来给萦尘盖上。萦尘眼睛变得无神,眨着眨着就想闭起来。顾师言不住口地和她说话,不让她昏昏睡去,因为她这一睡去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 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响,脚步声急促,一人杀猪般大叫“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看病怎么这样?莫不是强盗打劫!” 云天镜胁下夹着一人风一般进到屋内,将那人放下,道:“赶快救治!”这人五十来岁,山羊胡子,想要开口埋怨几句,见屋内人人神色凝重,便闭了嘴,走过来看萦尘背伤,伸指轻轻在伤口一侧按了按,咋舌道:“脊椎割断!华佗再世也救不得。”顾师言大惊,急道:“烦先生无论如何救她一救!”老者摇头道:“不是在下无能,就是宫廷御医来也是不济事,还是早早给她准备后事吧。”说罢整整衣裳,退出屋去。云天镜想拦住他,跺了跺脚,却又作罢,道:“这是个庸医,我再去找名医来。” 萦尘道:“云师傅,不要再找医生了,没用的,我胸口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公子,你不要太难过,这样伤身子,萦尘能死在公子怀里也算无憾。” 顾师言见萦尘两眼有了神采,说话也流利多了,忙对云天镜道:“云师傅,烦你再去请个名医来,一定要救活萦尘。” 云天镜惯走江湖,于生死弥留之际见得多了,心知萦尘已是回光返照,命在顷刻。也不多说,掉头出门,解开驾辕马匹,骑马去请京中名医秦鹊。 凉秋八月的午后,阳光穿窗斜照。萦尘的脸颊竟有了一丝晕红,眼睛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你陪我说一会话吧?”顾师言使劲点头,泪落不止,这数月来他很少有单独和萦尘说话的时候。 萦尘眼神悠远,道:“公子,你可记得?年初我们四个人从柴桑摆渡过江,我问公子可曾游玩过眼前的庐山?公子说未曾登临。我说‘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泉儿说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 顾师言不住点头,却不明白萦尘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 萦尘轻轻叹息一声,道:“萦尘就好比那庐山,长年在公子眼前,公子却最容易把我忘掉。” 顾师言闻言大恸,道:“对不住对不住。”萦尘道:“公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顾师言垂泪道:“萦尘,你要活下去,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萦尘笑了笑,好似秋阳下一株白瓣黄蕊的菊花,美得令人心痛,又好像想起什么事来了,伸手到怀里摸索。顾师言问:“萦尘,你找什么?”萦尘不答,忽然脸现喜色,抽出手来,掌心握着一物,侧头对衣羽道:“衣羽小姐,你来。”衣羽怯怯近前。萦尘朝她伸出手,道:“来,这样东西交给你,你要——” 衣羽伸手来接,哪知萦尘的手突然垂下,一枚指环从她手里掉落在地。 萦尘死掉了。 指环是山萝给她的,现在她把指环留给衣羽。 云天镜请来的名医秦鹊在大门口听到里面悲声一片,便不肯进来,原路回去。云天镜赶去向杜瀚章报信。杜瀚章闻报如遭雷击,上马急急赶来,见顾师言抱着萦尘坐在地上,状若痴呆。杜瀚章跪倒在地,托起萦尘的头。萦尘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已是紧紧闭上。 杜瀚章用拳头死命擂地,嘶声道:“萦尘,我喜欢你,以前我一直不敢说,现在我要说出来,可是你已经听不到!”杜瀚章无比悲伤。 萦尘的灵柩暂置于慈恩寺,待顾师言南归之日运回柴桑安葬。 八月十九日,杜瀚章带着戚山堂、卞虎等二十余人离京回川,顾师言与温庭筠、云天镜直送至曹家庙才依依而别。杜瀚章道:“顾训,明年清明我要来柴桑在萦尘坟头烧些纸钱,你不会见怪吧?”顾师言道:“一言为定!” 杜瀚章等人早已远走不见,顾师言却还迟迟不肯打马归去。江淹《别赋》开篇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有“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之句。顾师言心中默诵,当此情景,能不伤感? 顾师言三人回到桃园湖畔住所,杜府留守的管家来报说郓王派来一个武弁告知真修静、蒋云裳俱被擒获,已然就地正法。 萦尘大仇得报,但顾师言心里没半点喜意。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伊婆婆已是卧床不起,顾师言、玉鬘和少女衣羽片刻不离地陪着她。少女衣羽这些日子也沉静了许多,不像初时那般天真嬉闹。这日伊婆婆精神稍好,故意让玉鬘陪衣羽出去,她对顾师言道:“顾训,她现在已经是真正的衣羽了,可以伴你终生,我的心事已了,也可放心去了。”顾师言拉着伊婆婆枯瘦的手掌,不知说什么才好。 严霜九月,长安不比柴桑,天气已然颇为寒冷。顾师言夜里也陪在伊婆婆身边,拿个矮凳坐在床边,实在困了就伏在床沿小睡一下。九月二十七之夜,北风低啸,顾师言在屋里生上炉火,坐在矮凳上看伊婆婆昏昏沉沉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思来想去,不觉伏在床沿睡去。 半夜里听得伊婆婆叫他:“顾训,你听,是不是下雪了?” 顾师言惊醒过来,见伊婆婆眼睛亮亮的对他说话,侧耳细听,听得有一种细微绵密的“簌簌”声,宏大深远,充溢于整个天地之间。顾师言开门去看,果见满地银白,漫天大雪纷纷而下。 寒风灌入屋内,顾师言忙关上门。伊婆婆道:“顾训,天冷了,你该加件夹袍了。”顾师言已有好几日没听到她说出这么清晰的话来了,想起封子期说过伊婆婆活不过今冬第一场雪的谶语,一种不祥之感无情地将他笼罩,走过去拉住伊婆婆的手,叫道:“衣羽。” 伊婆婆道:“好,最后叫我一次,我会牢牢记住的,我是衣羽,我心爱的人是顾训顾师言,无论刀山油锅、寒冰烈火,我都不会忘记,因为——我说过的,如果,有,来世,就——会来寻你,除非——没有。”说到后来,气息微弱,难以为继。 顾师言揪着自己的头发,呜咽失声。 玉鬘、少女衣羽、泉儿、温庭筠、云天镜都来到伊婆婆屋里。顾师言问衣羽那枚指环可在? 衣羽伸出左手,萦尘留给她的宝石指环就戴在她无名指上。顾师言道:“衣羽,你可以把指环送给婆婆吗?”衣羽说声“好”,当即褪下指环,递给顾师言。顾师言将指环戴在伊婆婆手指上,说道:“你来寻我的时候就带着这指环,我就知道是你。” 伊婆婆微微点头,含笑长逝。 顾师言欲哭无泪,一月之间,他所深爱的两个女子先后离他而去,但觉天地苍茫,人生无味。 遵照伊婆婆遗言,顾师言将她埋葬在灞陵原上,就在望月研一的墓旁。 大雪纷飞,山陵裹素,顾师言在墓前久久不忍离去。 日暮时分,顾师言等人回城,走到灞陵桥上时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促,当下往旁边一让,就见两骑冲风冒雪,从桥上驰过。顾师言瞧二人背影有些眼熟,就见一人带住马,掉头过来,叫道:“是顾师言顾公子吗?”顾师言迎上前去,见是遣唐使官员山田。山田一眼看到顾师言身边的少女衣羽,大吃一惊。 顾师言淡淡一笑,问:“山田录事,讨回天皇的诏书了?”山田道:“是是是。”一边偷眼打量衣羽,试探道:“顾公子找回衣羽姑娘了?”顾师言道:“是,与贵国殿下所宠的羽姬很像是吗?”山田连连点头:“太像了太像了!”又道:“天皇陛下已下旨由藤原大人全权负责遣唐使事宜,源薰君殿下即便想带羽姬归国也是不可能了!”说罢,拱手作别,与小佐佐木复命去了。 伊婆婆既已安葬,顾师言在京中再无牵挂之事了,打点行装准备回乡,邀温庭筠、云天镜到柴桑共度新年。顾师言已决定今后老死乡里,裹足不出远门,于是向京中故交一一登门辞行。 十月初七,顾师言、云天镜、温庭筠、衣羽、玉鬘、泉儿六人,连同萦尘的灵柩,启程南下。令狐绹、郑颀、柴岳明、阎景实、郑颢和万寿公主都来送行。郓王府长史赶来道:“王爷本欲亲来给顾公子饯行的,无奈日本国遣唐使也是今日归国,是以不能前来,请顾公子见谅。”一面命跟来的差役将一份厚礼送上。顾师言谢过。 大雪连下了数日,今日始得放晴。顾师言与送行友人依依惜别,万寿公主泪眼汪汪道:“顾训,我生性喜聚不喜散,最怕与朋友分别了,觉得很难受,以后你一定还要进京来看望我们。”顾师言道:“公主重情义,是热闹人。郑颢兄,日后你们兄弟若放了外任,一定要带公主到柴桑寒舍做客。” 正说话间,一骑马的青年官员上前拱手道:“顾公子,可还识得在下否?”一面向令狐绹、郑颢等人寒暄问候。 顾师言听令狐绹称呼这青年官员“莫大人”,登时记起他便是今科状元莫宣卿,是在白马寺酒楼认识的,阿罗陀就是在那酒楼上痛殴鹘坊太监。 莫宣卿身后还有一个骑驴隐者,头戴高屋纱帽,身穿野服宽袍,上前向令狐绹长揖。令狐绹道:“下官无能,委屈先生了,先生今欲何往?”一面向顾师言介绍道:“这位是终南山隐士李远先生,是大诗人。” 顾师言认得李远,就是那日在白马寺酒楼与莫宣卿弈棋的那位隐士,赶忙施礼。李远道:“令狐大人抬爱,只是李某命该托迹山林,李某这次回余杭,绝迹不入京了,功名利禄之心,从此冰消。”向众人遍施一礼,骑驴踏雪,过灞陵桥。 顾师言见李远悒郁寡欢,问令狐绹何故?令狐绹道:“下官向皇上举荐李远先生为杭州刺史,皇上一听便道,‘这个李远,朕也知道,他有二句诗传诵一时,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这整日只知饮酒下棋的人如何用得!’革斥不用。” 万寿公主快人快语:“父皇现在看到下棋的人就烦,依我看父皇是不满顾训助漼哥夺权。”郑颢忙道:“万寿,不许胡说。”万寿公主撅嘴道:“就是嘛!” 顾师言怏怏,辞别令狐绹等人后又去灞陵原伊婆婆坟墓。顾师言命泉儿将楸玉棋枰取出,道:“此物不毁,流祸人间。” 一把火,将这移魂法器焚化在伊婆婆坟头。 一行人乘车策马上路,正遇见遣唐使车队浩浩荡荡过灞陵桥。一辆马车帘幕一掀,一女子探头出来叫道:“唐傻,唐傻!”顾师言见是藤原空婵,忙道:“恭祝藤原小姐归国平安。” 藤原空婵命马车停下,招手叫顾师言近前说话,顾师言不敢太靠近。藤原空婵薄怒道:“怕我吃了你?你这没良心的!”顾师言怕她胡言乱语起来,忙靠近车窗道:“藤原小姐还有何事?” 藤原空婵脸上忽现娇羞之色,附耳低声道:“唐傻,我怀孕了。”说罢,放下车帘,马车辚辚而去。 顾师言傻了。 源薰君和藤原良房骑马过来相见。顾师言定下心神,问藤原良房使团印节可曾寻回来? 藤原良房道:“有劳顾公子挂问,印节失而复得。妖僧吉备真备也已一命归西。”顾师言怅然,老僧吉备真备数次救他性命,无论如何,对他总是颇有恩义,当即合什念佛。 源薰君眼望衣羽,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真是好本事,你寻回了衣羽,我失去了羽姬。”顾师言道:“世上本无羽姬,只有衣羽。” 源薰君一笑,不再置辩,却从马背上探身过来,低声道:“檀越别踩了老衲的脚。”说罢哈哈大笑,与藤原良房并骑而去。 源薰君最后说的这句话,是顾师言在松果山佛崖寺初次遇见吉备真备时,那老和尚在他背后说的,一字不差! (完) 作者声明: 棋侠三部曲之一的《灞陵雪》全部登出了,三痴感谢始终关注这部小说的书友们,请大家继续支持我以后的创作,《灞陵雪》留下了很多伏笔,第二部将一一展示,看我中华棋侠如何在日本翻云覆雨,第二部主人公武功会厉害很多,棋艺武功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