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与子归》来自www.wshlou.com 《当与子归》全集 作者:卿妃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楔子 月黑风高夜,奸淫掳掠时。 这被江湖人口诵心记的至理名言,原本她是不信的。可事到临头,她不得不感叹名言警句的可靠性。 她不过是找个地方避雨,结果却碰到了《江湖逸闻录》中的经典桥段。 黑云如墨的夜里,一间破庙,一位衣衫不整的美人。唯一走调的是,这美人是个男的。 只见他垂着首,长发湿湿地蜿蜒着地,在这空山秋雨的夜里别具风情。 “阿匡?”美人微一开口,庙里便满是浓香。 这味道…… 她赶忙掩鼻,真是药死大象的剂量。 “阿匡?”沙哑的声音明显偏缓,像是在试探。 听气息他好像不懂武,对于普通人来说,中了这等春药还能如此清明的已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想杀她。眼见美人就要按下手中的机关暗器,她赶忙出声:“阿弥陀佛,贫尼山中遇雨,欲借此地暂且休息,不想惊扰了施主,真是罪过。” 编话不经大脑,说谎不打草稿。她是余家人,这点变通的本领还是有的。 “原来是师太,在下失敬。”美人虽语带春风,手中却依然紧握着暗器。 哎,真是疑心啊。她在心中暗叹一声,突地向前倾倒,发出重重的落地声。 “小心。” 她姿态不雅地爬起身:“施主可有火折子?” “没有。”他语调轻柔地开口,“师太前方两尺的地方还有一块碎石。” 她看着光滑如镜的地面,微微一笑:“施主能夜视啊。” “江湖中人,这是自然。” “那便多谢施主了。”她瞎子般地试探,鞋底在地面摩擦着,越过假想的碎石,而后靠墙坐下。 “师太。”黑暗中,沙哑到性感的声音缓缓响起,“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施主请说。” “近日秋雨如晦,在下的心亦是纷扰难定,想请师太持诵《金刚经》,平我心绪去我烦忧。” 语调绝对恳切,要求绝对合理,但他的心绝对是黑的。想她假扮不懂武的出家人,拿出生平最大的善意来表现出对他既无色心又无色胆,可这个美人还是不相信。 “师太?” 这声催促压抑不住喉间的呻吟,看来他快要撑不住了,要在药效发作前扫除一切威胁?还真是守身如玉啊。 “师太不允么?”他笑如春月,手中的暗器对向她所在的角落。 原来他一直不信,先前的好心指路只是想确定她的方向,这人真是…… “阿弥陀佛。”唱念佛号的同时,她倏地飞起。 美人刚要按下机关,就觉脑后一木,整个人软软落下。 “哎,吃了‘淫乐无边夜夜春’还能这么折腾。”看着地上春意横生的美人,她缓缓叹了口气,“看你这么守身如玉,我便成全了你。” 落雨的山野像是着了墨,匀染着朦胧的水渍。恍然间只见一白影飞起,如画中留白,带着清雅旷远的风韵。 于山岩上轻巧地将一人扔下,毫不留情,畅快无比! 第一卷汉广 第一章金钱佛 传奇谱排名第一,余瞻远、余柳氏夫妇,殁于正魔大战虎跳崖一役。 《江湖逸闻录-宗师正册》 晋安余氏,正道大家,掌江湖宝重逾二百载。宝重之秘以家训传之,故言“得余氏者得江湖”。十一世孙余瞻远,生性豁达,武功超绝,与魔教右使柳缇育有一女。江湖无人见过此女,之后更不知所踪。此女重出江湖之日,便是余氏传奇陨落之时。 《江湖逸闻录-南山院隐册》 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传奇,能跻身《江湖逸闻录》偏册的已属不易。更别提能以个人身份进入宗师正册,连续十年蝉联传奇谱排名第一,让有“万年毒舌”之称的南山老人赞之又赞、不能再赞的人物了。 当然,这样的人物必已作古。只有死人才能安享盛名,这便是江湖的残酷之处。 然而这入土的传奇同一件物品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便成就了江湖书写不完的神奇。 “‘淫乐无边夜夜春’?那不是二十年前,让余瞻远余大侠失身给魔教女魔头的春药?” “怪不得啊,我想玉剑公子怎会娶那柳无双,原来是中了药啊。”黄衣侠女愤恨地看着堂上喜烛,一副誓将银牙咬碎的模样,“哼,公子必定是在周遭只有这么一个女人的情况下,这才委曲求全、痛心疾首、老大不情愿地收了那姓柳的。” “去他爷爷的,老子怎么听说是江湖第一美女,峨嵋派的柳小师妹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不幸路遇‘据说’是中了春药的玉剑公子,结果三生不幸落入狼口,一来二去一朵鲜花就插在了…玉剑上。”这番言论引得江湖王老五们频频点头。 “细细算来,这是自余氏夫妇以来因‘淫乐无边夜夜春’而结合的第……”好事者拿出最新出炉的《江湖逸闻录》翻了又翻,半晌报出准确数字,“第三十八对佳偶。” 三十八对! 一旁埋头苦吃的天龙门门主王叔仁差点爆出眼珠。 丫,还要媒婆做什么?只要有了这“淫乐无边夜夜春”,他座下的唯一女弟子便不愁嫁了。慢着,慢着,容他好好算算。现今江湖四大公子,玉剑、君山、濯风、祁阳,前面两个死会了,跳过跳过。北濯风,南祁阳,有钱的自然是南方人。南边好啊,物产丰饶,买卖恒通,家大业大不怕吃空。想他天龙门一十三口,外加堂前看门狗,便能天天喝汤顿顿吃肉。 一双老眼忽喜忽悲,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两泡热泪,湿漉漉地挂在眼眶里:“阿归,天龙门就靠你了。” 被点名的女子缓缓抬头,清秀的容貌在美人如花的江湖里只算一株不起眼小草。“师傅,您叫我?”慢半拍似的,她眨了眨眼。 “你!”正当王叔仁很铁不成钢之时,就听喜堂里骚动起来。 “上官公子。” “上官公子到了!” 一时庄门大开,座上宾客纷纷起身,身穿喜袍的玉剑公子更是出庄相迎。 “上官…上官?”王叔仁低声念叨,“好像不是江湖排名前十的人物啊,怎会这么大排场?” “哎?王掌门不知道?!” “本门地处边陲,消息不通,还望兄台指点一二。” “上官公子乃是江湖四公子之一祁阳公子萧匡的娘舅。” “不过是沾了外甥的光。”有人颇不以为然。 “哼,沾光?上官公子气质高洁,神佛般的人物,哪里还用沾别人的光。” 咦?这不是刚才那位为玉剑公子万般惋惜黄衣女侠,怎地又为上官公子抱不平起来? “敢问女侠……” 不等王叔仁问完,就听黄衣女侠温柔似水道:“上官公子出身大富之家,本可过着平顺安定的日子。可为了逝去的长姐,他不惜投身险恶江湖。这些年祁阳公子之所以名震江湖,全因身后有一位上官意,这样的人物怎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是啊,是啊,祁阳公子真是好狗……”闻言,王叔仁惊瞪老目,只见他座下的唯一女弟子咽下一口好菜,平气再道,“祁阳公子真是好有运气,摊到了这么一位娘舅。” 黄衣女侠向她斜睨一眼:“有运气的又岂止祁阳公子。” “哦?难道……”她一脸求知,完美地激发出黄衣女侠说下去的欲望。 “‘上官意,江湖幸。’自从有了上官公子,江湖门派再不愁生计。上官公子乐善好施,神佛一般的慈悲心肠。光上月,就有七家小门派在上官公子的救济下重开山门、起死回生。你们说,这样的人物当不起这般礼遇么?” “当!当得起!”一手生金一手生银,试问有哪个门派能跳出上官大佛的五指山。她心悦臣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有钱的是娘舅啊。”耳边响起恍然大悟的老声,“阿归,天龙门就靠你了。” 不待她明白,整个人就被用力推了出去。再回神,只见淡青色衣摆在眼前微微拂动,流云样的银色绣边闪着内敛的柔光。 周遭,针落可听。 “我佛慈悲。”幸是双膝落地,她借势合十双手,跪拜神佛状,“请佛祖赐我天龙门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助我天龙门起死回生。” 头顶传来轻笑,她不听,径直站起身来:“阿弥陀佛。” 最后一声唱和,轻笑声戛然而止。 “敢问姑娘芳名?” 她眼皮一跳:“在下余秭归。” “余秭归。”这人轻柔念着,似将她的姓名咀嚼再三而后郑重咽下,明明是春风般的暖声,却听得她头皮发麻四肢冰凉起来。 “若在下没听错,余姑娘师从天龙门?” “是。”她微微退后,试图拉开彼此间的距离,不想却动弹不得。 在旁人看来是她主动靠近,却不知衣摆下她的长靴被人死死踩住 “在下上官意。”春潭般温柔的双眸直直看来,目不转睛,“今日得见余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入夜,玉剑山庄的流水席还在继续,她不胜酒力早早便下了席。 “无耻!” “卑鄙!” 对于沿途的一路骂声,她已是毫无感觉了。 自上官意来了后就再无侠女为玉剑公子抱屈,这尊金钱佛不仅法力无边,就连害人的本事也是不小。吃完这顿喜酒,她定躲回天龙山,没个三年五载绝不下来。 叹了又叹,慢腾腾地她向无人的庭院走去。 今夜满月如盘,远处飘来一簧清歌妙曲,歌声婉转正应了人圆月圆的好时景,江湖难得显柔情。她藏在树荫里,听着时隐时现的乐声,熏熏然将要睡去。 “师姐。”树下有人。 “师妹,你怎么才来。”是两人。 “韦容那小子看我看得可紧了。” “可恶,你连身子都给他了,他还疑心?” “哎,原本他就快松口了,可自打被他爹叫去后就……” “韦柏重那老狗!”年长的恨恨一啐,“师妹,你可要稳住。师傅十年布局,等的就是这一天。” “可就怕我公爹早就看出我不是余瞻远的女儿。” 余瞻远的女儿?树上,浅眠的她下意识侧耳。 “放心,师傅曾去南山院偷看过《轶闻录》的隐册,上面清楚地写着没人见过余瞻远的女儿,就连韦柏重也不例外。而且江湖人都知道,与魔教大战的前夜,余瞻远就宿在玉剑山庄,与老鬼促膝而谈了许久。师傅推断,那一夜余瞻远定是对老鬼透露了部分余氏家训,作为交换托老鬼照顾他的女儿。不然老鬼也不会在余瞻远夫妇刚刚罹难之时,便以托孤人的身份去藏云山寻找余氏孤女。” “可为何师傅让我姓柳?” “在幼失怙恃、江湖人人欲擒的情况下,不改名换姓的那是傻子!” 登时,她明白了这些年自己无风无浪的原因。 “柳,原是余夫人的姓。据见过她的前辈说,余夫人是当时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她眉间一点红痣,温柔如水,气质与魔教身份绝不相符。这下你该明白,师傅为何在我们师姐妹中独独挑中了你吧。” “怪不得我公爹第一次看到我时,直说像呢。” 像么?她对新娘的容貌不禁好奇起来。 “今日上官意突然到访其意不善,师傅命我通知你,计划提前。” “无双明白,定不会让她老人家失望。” “多加小心,保重!”江湖儿女行事爽利,瞬间便没了人影。 哎…… 她无声叹息,这些年不是她不愿忘,只怪江湖人刻意提起。 余氏家训,余氏家训。 默念着这四个字,她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树上也有赏月的同好。” 闻言她不由大骇,何时来人她竟不知。屏息静气,借着叶间的缝隙望去。只见月下美人如玉,桂黄色的月光停在睫毛上,形成一道迷离的光晕。似柳月春风,颇有几分不下凡尘的美感。若是初次得见,她说不定真会被色所迷。 树影间,四目相对。一双俊眸欣然漾深,绽出堪比月华的绝艳光彩。 “原来是天龙门的余姑娘。” 见躲不过,她只得跃下:“上官公子,失敬失敬。” “姑娘好雅兴,在这儿赏月听风。” “呵呵,在下不过是喝多了,寻个清净地小睡片刻。”她敷衍着,恨不得脚下抹油一走了之。 见她惶惶欲走,上官意叹道:“余姑娘可是讨厌在下?” “怎么会!”断然否认,死不承认,“公子这般高洁人物,在下自是万分敬仰。”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敬仰到双膝跪拜的地步么?”他虽带着笑,笑意却未至眼底。 她蹙着眉,很是委屈:“公子莫怪,在下白日所为,实在是情非得已。” “哦?”他颇感兴趣。 “江湖里既有玉剑山庄这样的豪门大家,就一定会有天龙门这样艰难度日的小门派,这同有黑必有白是同样的道理。”她翘首望向人声鼎沸的喜堂,“对天龙门来说,若真有人能代替神佛让本门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那三跪九叩又算什么。”含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意,一双乌瞳悠悠望去,“上官公子,你说可是?” 被她这一看,上官意微微愣怔,半晌才露出笑:“是在下多心了。” 竟然混过去了!她暗自窃喜。 “其实今日姑娘一声佛号勾起在下颇多回忆。”月色下,他一身淡青长袍,显得有些寂寥,“不瞒姑娘,在下也曾有过玉剑公子一样的遭遇。” 言下之意,名满江湖的上官公子也曾中过“淫乐无边夜夜春”?这绝对可以排在“江湖十大秘辛”之首,让江湖人士津津乐道半辈子了。 可如此私密的事对一个陌生姑娘说,是不是太过了?她心生警觉,下意识想要回避,就听上官意轻声再道。 “只可惜在下没有玉剑公子这般幸运,不等天明恩人便离我而去了。” “可惜可惜。”她这声绝对应景,听不出半点敷衍的意思。 “这也不能怨她,谁叫她身份特殊,这等私情是佛门不容的。” 佛门? 她眼角一抽,只见他细密眼睫微微垂下,朗月般的俊容染抹痛色:“那日分离,只听她一声‘阿弥陀佛’,在下顿觉万念俱灰。只恨自己四肢麻痹,眼睁睁地见她离去。一夜秋雨如注,在下浑身湿透心却干涸,每每午夜梦回依旧是痛不能已。” 眼皮抽了又抽,她几乎喷血而出。 “你说,再相逢她还能认得在下么?” 咽下喉头血,余秭归宛转道:“若公子还认得师太,师太自然能认得公子的。” 倏地,他像是痛到极致,苍凉地笑起来:“在下既不能夜视,又怎能看清暗中的她?一切天注定。” 她暗舒一口气:“公子切莫哀伤,年少情仇记不长,过些时日便会忘的。” 今夜过后,就算皇帝老儿摆酒,她也绝不不下天龙山半步! 她正思量着如何脱身,半晌就听上官意唤道:“余姑娘。” 她小心抬眼,只见他含笑看来,眼中非但不见半分痛色,甚至还带着几许玩味:“听人秘密总要付出点代价不是。” “……” 这样的强迫中奖,她能不能不要? 再抬眼,再抬眼。 果然是她痴心妄想了…… 黑影如鬼魅一般漫天落下,兵器闪出摄人的寒光。刀剑无眼,她狼狈躲过。再想逃,却因带了个大“包袱”,怎么跑也跑不快。 “麻烦姑娘护我周全。”拽着她的腰带,身后的“包袱”愉快笑道。 第二章到处都是秘密 雨后空山,绿叶似玉般的润泽。几缕蝉鸣在云气飘渺间,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 “阿归,今日快活么?” 高大的男子扛着小人儿,一摇一晃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快活,快活极了!”黑眸弯成新月,小人咬了一口红豆饼,最后还不忘往老爹的嘴里塞上一块。 “那,回去后……” “我不会将爹爹偷看漂亮姐姐的事告诉娘的。”义薄云天,她绝对够义气。 “咳…咳…咳……”男子好容易顺过气,“爹的意思回去后你娘要问起,就说是你想下山的。” “哦。” “还有,爹绝对没有偷看除你娘外的其他女人。” “哦?” “阿归~”这声拖长了语调,对她的怀疑很是不满。 “爹爹明明就有看卖红豆饼的大娘。” “……”拜托,那是奶奶好不好。 “还有走高索的姐姐。” “……”那女娃顶多十岁! “呵呵呵~” “笑什么?”某人老大不爽。 “原来爹爹是扒耳朵。” “你你你!” 坏了坏了,不过是在一家川菜馆吃了一顿,她就学会方言来羞辱老爹了。 某人气急败坏地将女儿放下,缓了缓气,摆出顶天立地般的造型:“阿归,你看你气宇不凡、高大英武的爹像是怕老婆的人么!” “像。” 回答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刺激得某人叉腰怒吼。 “怕她个屁!阿归,待会回去,你就实话实说,就说是爹受不了她的烂手艺,这才带你下山打牙祭!” “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爹爹不反悔?”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乌瞳视远,小人儿笑得快意:“娘,你听见了吧,真的不是阿归的主意。” “啥…啥?”脖子僵硬转动,某人烧高的火焰陡然熄灭,“夫…夫人……” “偷看漂亮姐姐?”眉间一点红痣,美人观音貌。 “不…不敢…” “我的手艺。”停顿了一下,美人灿笑如花,“烂?” “谁?谁造的谣!”某人义愤填膺。 “相公,咱们回家慢慢说,慢慢说~” “夫人啊夫人,其实是阿归她吵得要下山。” “……”嫩嫩的小脸微微抽动。 “为夫是被逼上梁山,迫不得已啊。” 她就知道,什么“气宇不凡、高大英武”,什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都是假的!要是江湖上真这么传说,也只能证明那是个谎话圈。 幼小的心灵破碎个彻底,却牢牢记住了一句似真似假的话。 “阿归,今日爹爹言传身教只为让你明白,在江湖里识时务者为俊杰。” “醒醒!” 她掀开眼皮,就见一双喷火的丽眸。 “唔…”脸颊好疼,这位女侠是想把她打成猪头吧。 “真是,都这样了还能睡着。”女侠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我睡着了吗?”她挠了挠头。 “哼,不仅睡着了,还边睡边笑呢。” “大概是做了个好梦吧。”脸埋在阴影里,她似笑非笑道。 “傻笑什么,要不是你拖后腿,上官公子早就被我救下来了。”女侠叱道。 适才这个人冒出来的时候,她只想扔下“包袱”逃之夭夭。谁知这“包袱”像是长在她身上一样,甩也甩不掉,所以真的不能怪她啊。 “没想到天龙门武功不行,缴械投降的本事倒是不小。” 刀剑还没近身,她便果断地放弃了反抗,真是有辱“江湖人”这三个字。 “不是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么。”她顾左右而言他,“咦?上官公子呢?” “你还好意思问!”女侠倒吊眉梢,恨不得将余秭归一口吞下肚,“上官公子让贼人带走了!” “哦。” “上官公子长相俊美,又不懂武,此去定是凶多吉少,要是上官公子……”黄衣女欲言又止,一脸焦急,“你让我怎么跟江湖人交待?” 会有什么事,最多不过是失财失身。这样多好,让他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免得他老是误会“出家人”。 她忍住笑,以免激怒冲冠一怒为蓝颜的女大侠。 “我家主人说了,公子可去客房休息。”牢门外传来对话声。 “不用,在下和两位姑娘一起便好。” 门打开,蒙面人半举火把:“请。” 衣袍不染尘,墨发未凌乱,某人步履从容地走进牢房,全无受辱的痕迹。 “上官公子!”女侠一把将他护在身后。 蒙面人无视她的敌意,只对上官意有礼道:“公子好生歇息。”说完便将牢门锁上。 “公子可好?” “多谢姑娘关心,在下一切都好。”上官意不留痕迹地摆脱女侠的触碰。 “那方才他们找公子去是?” “不过是索取钱财罢了。”他答得理所应当,仿佛常常面对这样的情况。 “那公子是给了?” “自然。” “小女子季兰,师从峨嵋掌门。待脱险后,小女子必将公子之慷慨回禀家师。” 余秭归闭目听着,只觉这声音明显带着讨好,与先前对比不似一人。而接下来的男声听来温润实则清冷,客气有礼中透着疏离。人人都道他是江湖救苦救难的菩萨,却不知眼不见时“神佛”是如此无情。 人与神之间距离无限,一个黑夜,一个白天。 她听着听着,慢慢地意识开始模糊起来。背后的石壁有些凉,不及身侧的温热,她下意识地向那边…… 慢着,温热? 她倏地张眼,正对一双似笑非笑的俊眸。这人何时靠她坐下的,向一侧挪了挪,她暗恨自己大意。 “余姑娘又想睡了?”季兰语带不善,强调着这个“又”字。 “呵呵。”她掩了个哈欠,“有事你们商量,我没意见。” “那就这么定了!” “啥?” “待会儿由你负责引开追兵,我带上官公子离开这里。” “……”她无语地看向另一侧。 “有劳余姑娘。” 她发誓,她看到了上官意的白牙。 真真切切,颗颗分明。 ………… “公子!公子!来人啊,快来人啊,上官公子晕过去了!”季兰拍门叫着,尖锐的声音几乎穿破耳膜。 好逼真的演技啊。 一手堵住耳朵眼儿,余秭归拉了拉入戏很深的女侠:“其实那些贼人既然同上官公子谈好了价钱,应该不会伤害咱们,不如……” 随遇而安是种美德,她很想推荐,可还没出口就被大侠喷了一脸口水。 “闭嘴!” 她很识相地坐回原地,与据说晕厥的某人大眼瞪大眼起来。 吱呀一声,牢门应声而开。不等看守完全进来,就见季兰纵身一跃,一掌重重击在看守的天灵盖上。 好狠,好狠毒,她瞪大了眼。 “愣着做什么!”季兰斜了她一眼,“还不探路?” 佝偻着身子,她手持火把在前,季兰护着上官意在后。若是有人发现,被干掉的首先是她,好个人肉盾牌啊。 走出长长的地道,淡淡的栀子香扑鼻而来。 “你拿着火把向东去。” 东?要是她没记错送上官意回来的贼人身上花香浓郁,东边恰好是风来处,这位女侠分明是想让她送死。 见她犹豫,季兰柔声道:“余姑娘莫怕,等你引开了贼人,咱们在南边那片林子会合。三人来三人去,我和公子不会扔下你不管。” “真的?” “不信你问公子。” 她偏首看去,上官意眼如深潭,唇角带抹玩味的笑意。 “那你们千万要等着我啊。” “知道知道,啰嗦什么!” 被季兰一掌推远,她举着火把走了一会,就听远处女声响起:“来人啊!上官公子向东跑了!” 停住脚步,她将火把猛地向远处掷去。乘着东风,火苗焚着栀子香一路向西蔓延,不一会便照亮了来时的路。 “快!快!”脚步急促,蒙面贼人纷纷出动,向着火焰燃烧的方向疾驰。路过假山时最末的一人突然消失,半晌走出身形较矮的蒙面人。 “上官意朝哪去了?”随后赶来的人抓住“他”问。 “向西去了。”声音低低,让人听不真切。 “堂主没猜错,那声果然是幌子。” “堂主英明!”小个子谄媚附和。 “拍起马屁倒是不嘴软,你是陈长老的手下吧。”黑衣人拽着“他”边跑边说。 “大哥真是火眼金睛!兄弟们要是被刚才那声骗了可不好,不如小弟留在这里给他们指路吧。”说着,“小个子”停下脚步。 “哼,想偷懒还不是时候,快跑!”一个大脚将“他”踢得老远,黑衣人冲着身后大吼道,“跟上!跟上!可不能让‘肥羊’溜掉!” 痛,痛,痛。 小个子揉了揉屁股,硬着头皮向西奔去。 一个,两个,三个,山崖上飞出几个血淋淋的大腿。 不会吧,这么狠。 看着与蒙面人杀得难解难分的峨嵋援兵,“他”不由瞪大了双眼。 “傻站着做什么?”中剑的白虎堂大哥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把上官意抢回来!” “那个……人好多。”“他”还年轻,还不想去西方见佛祖。 “没想到那个娘们儿一路留下记号,峨嵋的人倒是来得快。”大哥一声怒吼,又是一脚,不偏不倚正好将“他”踢进阵中,“大老爷们还怕和娘们儿干架?上!” 可“他”不是老爷们啊。 “他”叹着,忽觉身后有异,头也不回偏身躲过暗器。腥风盖过了栀子香,人少的黑衣人渐渐式微。“他”踉跄躲开几记暗刺,正想着如何逃脱,就听大哥冲“他”叫道:“上官意就在你身后!” 回头一看,刀光剑影中淡青色的身影在几次易主。视线向上,却见那双天生偏暖的俊眸直直望来,唇畔含着了然的笑。 “快啊!”黑衣大哥再吼。 “他”啊不懂什么江湖道义,也没有那么高尚的节操。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他”记得最牢。 上官意,你自求多福吧。 思及此,“他”顺着刺来的刀锋偏深一转,任剑身刺进衣服,发出近似插入血肉的声响。而后咬破舌尖,鲜血沿着唇角黏腻滑下。 幸亏是混战,女侠们没空理会“他”这个小角色。换做是“他”的话,一定不忘补上一刀。 呸呸呸,童言无忌,女侠饶命。 挺尸般躺在地上,在挨了三五下踩踏后,上风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不好,教主有事,退!” 刀剑声渐止,“他”依旧躺着,并不急于表明身份。 “公子快些过来,速速与我师姐妹离开。”声音很是耳熟,与树下的密语重叠在一起。 果然是那个人啊。 “季姑娘急着送在下上路么?”这声澄澈如泉,静静地流淌在夜里。 “既然瞒不住……”插嘴的应是其他峨嵋弟子。 “闭嘴!” “就知道师姐对上官意存着心思。”那人冷哼了一声,“师姐是想背叛师门么!” “你…”季兰沉默了片刻,“上官公子既已知道,不如将东西交给小女子,小女子也好留你性命。” “姑娘又在说笑了,若在下交出那证明柳无双只是出生娼门的信物,怕是下一刻便会身首异处吧。” 原来如此,今夜即便没有那群蒙面人,上官意还是会落入险境。只是这人明知有难,还拉着“他“下水,真是记仇记得紧。 “公子。”一声明显不耐,可以说是威胁了。 “倘若韦少庄主和韦柏重老前辈知道柳姑娘并非余家后人,那,又会怎样呢?” 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峨嵋派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上官公子!” “更何况——” 怎么脸上痒痒的,声音就在头顶?“他”微疑。 忽地,蒙面的黑布被人撤掉。 “在下还有余姑娘呢。” 她猛地睁眼,跃身躲过数道寒光。 上官意!她咬牙切齿。 “今夜,有劳姑娘。” 一剑挑落四人,她很用力地想要甩掉“包袱”。却想到他若死了,峨嵋必将杀人恶名推到她一人头上。 暗骂一声,又将“包袱”拽回。 “姑娘好身手。” 她以一抵十,他却还在谈笑风生。 “姑娘风采真是神似在下那位恩人啊。” 闻言,她眼皮一颤。不想被人抓住空子,一掌击中多话的“某人”,淡青色的身影向崖边飞去。眼见救不及,她很识时务地转过身。 天意如此啊,上官公子你就乖乖上路吧。 她正想着要不要自责一下以表遗憾,忽觉腰带一紧,整个人向后飞去。 山风自脚下吹来,鼓扬的衣袍遮蔽了视线。此身直直坠落,如在虚无缥缈间。 第三章纵使相逢应不识 一树梨花半山月,若不在此时此处,真可谓赏心乐事,只可惜…… “在下快被你勒死了。”双手抱着崖壁上横出的一根梨枝,余秭归涨红了脸,恨恨瞪着紧拽她腰带的某人。 “对不住。”虽这般说着,某人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耳边一声轻响,不好,这梨枝快承不住了。 她眯眼朝下看去,脚下渊深不见底,如黄泉幽冥处。 “上官公子。” “姑娘何事?”他问得脸不红气不喘,没有半点仰人鼻息的自知。 “在下甫进江湖便听得公子美名,江湖人人皆道上官公子慈悲如天人,公子之善堪比神佛。佛家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今身陷危难,公子你看——” 自己松手和被踹下去,随便挑一个吧。她是给足了面子,却低估了某人脸皮的厚度。 “佛祖誓要渡尽天下苍生,今日在下若连姑娘都渡不了,那就真是愧对江湖人对在下的信任了。” 南风徐来,揉碎一树梨花,似雪的花瓣没入墨发。他的唇瓣隐约勾起,一笑堪比秀丽月华。 看得她好想、好想…… 不待这脚踹下,梨枝应声而断。黑暗中,她手脚并用试图抓住山岩上的凸处,不想却落在了一方温软上。 原来离地面这么近。 她长舒一口气,欲撑地站起。 “咦?”她讶了声,一看身下,“上官公子?!” 清俊的脸皮微微颤动,难言的笑意刻在他的唇畔上:“姑娘这一‘渡’可还舒服?”上官意轻轻问道。 她讪讪一哂:“公子真若神佛。” “那在下的左腿便没白折了。”冷汗滑下额角,上官意死死攥着她的手,“接下来有劳姑娘。” 看着怀里晕过去的某人,她久久一叹。 这下梁子结大了。 她快站不住了。 小小的身子紧贴着崖壁,九月的山风很是凛冽,吹得小人儿不住颤抖。 稳住,稳住,若一个不小心踩空了,那她便再也见不着爹爹和娘亲了。 小手冻得发白,死死扣住尖利的山岩。 “没错吗?”头顶的山崖上有人交谈着。 “错不了,余瞻远虽为人谨慎,却独独对孩童没有戒心。前几日余瞻远来我庄上,犬子在他身上撒了无色无味的追魂香。今夜有赤峰引路,是断不会错的。” “韦庄主真是步步设饵,招招算计。” “柳教主过奖了,若不是教主大义灭亲,擒得亲妹余夫人。余瞻远又怎会匆匆离开,独留女儿在这藏云山上。” “而他断不会料到此时玉剑山庄的韦庄主不是本尊,这次不仅是余瞻远,整个江湖都被你我玩弄于鼓掌之中。”女声森冷,“还望韦庄主信守承诺,不要动那吃独食的心思。” “这是自然。” 山崖上人影摇动,半晌有人回报:“禀教主,四周并未发现孩子的踪迹。” “没有孩子的踪迹?”女声拉长,忽地冷哼,“那孩子最多不过八岁,这茅屋结在断崖之上,她还能飞天不成?搜!” “是!” 砸锅碎罐之声不绝于耳,她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她的家,她和爹娘的家啊。 “还没么?”女子咬牙切齿,“韦庄主,莫不是你先来一步了吧。” “柳教主不要多心。” “不要多心?只怕你存着异心!” “真是妇人气短!” “韦柏重你别忘了,孩子落在我的手中,最多不过是亲姨娘想见外甥女。看在柳缇的面子上,余瞻远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可若是你,哼哼。” “你!” “教主!”高叫声打断争执,“榕树后有一吊桥!” “糟,那孩子定是从那儿跑了!” “韦庄主如此认为?” “不信就算!你就在这等着吧!”男人恨恨一声,疾步向树后跑去。 “将吊桥砍断。”如寒风一阵,女声冻结了她的心底,“我要让那丫头有家归不得,看她怎么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那一夜,她站在崖壁间默默安慰自己,有爹有娘的地方就是家。 却没想,她已是一只失亲的雏鸟。守着的,只是一个空巢。 “算了。”她放下手中的石子。 “要在下没记错,是姑娘想要吃肉的。”上官意抬眼看了看树上的鸟巢。 “没长毛的鸟肉少不好吃。” 微光暗影中飞来两只山雀,一先一后哺食着巢中的雏鸟。 “这下好,齐全了。”上官意含笑看着她。 “嘘。”她示意他噤声,侧耳听了会儿,忽而惊喜道,“水声,有鱼吃了!”说着拽起上官意,让他半靠在她身上,脚步一深一浅吃力地向前走去。 “怎么?”发现他一直凝视着自己,余秭归眨了眨眼,“公子不爱吃鱼?” 上官意清清浅浅地笑开,温热的鼻息吹拂在她的颈侧。 怪人。 余秭归暗道一声,又开口:“鱼比鸟更补,待会儿公子可要多吃点。” “姑娘是在关心在下?” 抑制住眼角的抽动,她磊落答道:“公子因在下受伤,在下自然关心。” “如此啊。”他垂眸看着身侧,轻声悦耳道,“我与姑娘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这么客气未免奇怪,不如以姓名相称,你看可好?” 脚步微滞,余秭归警惕地朝他看了又看。俊眸澄澈,绝无破绽。 “那…好吧。”她答应得犹豫,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秭归。”这两个字经他一唤,真是悦耳得紧,“秭归今后可叫我子愚。” “公子的表字?”她惶恐了。 “是。” 她是恪守礼教的老八股,还是算了吧。 “上官公子,这……” “子愚。” 某人不给她八股的机会,大眼瞪大眼对看了许久。直到肚子唱起空城计,她才委曲求全道:“子愚。” 唇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上官意笑得温暖,好似绿了江南岸的春风,吹得她晕陶陶。 不过片刻她便恢复了神智。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他俩的新仇旧恨又不止一桩。 她笃定着,下意识忽略了那瞬间涌起的莫名情思。 初夏的山风有点清凉,上官意坐在溪石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那双晶莹如玉的裸足,滑过不时插入水中的树枝,落在余秭归捉鱼的那只手上。 原来她是左撇子。 俊眸遂亮,抹过难以言喻的神采。 那夜他看得明白,峨嵋十姝虽江湖排名不高,可排出是让阿匡都头疼的碧水阵。即便有他妨碍,她也只用了十招便轻松拆解,且是右手握剑。 想他在江湖兴风作浪这些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让他一眼看不透的人,让他想要一看再看的人。 余秭归,余秭归。 心中默念着,他俊眸流盼,化出一丝浅笑。 三天了,落入山底三天。除了第一夜他因剧痛晕厥,后几日他醒得都比她早,并且时时在笑。这笑不同以往,是十分内敛地含在唇边,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看得她汗毛直竖,夜夜噩梦不胜其扰。可怜她白日还要背负这尊“大佛”,原本不胜丰腴的脸蛋便更加清瘦了。 妖孽啊。 “秭归你叹什么?”说着,他轻轻靠来,近在咫尺的呼吸让她不由炸毛。 妖孽速退! “秭归?” 顺着他不解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自己动作快过思想。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她下意识结起了除妖手印。 “呵呵,呵呵。”解开双手,她敷衍地笑了笑,“数日没练,我怕回去后师傅查我功课。” “这么说来,天龙门本是道观,王掌门怎么收了你这个女徒弟?” “师傅以为我是男孩。” 闻言,他似笑非笑地扫过她不算平坦的某处。 是谁说他如若神佛的?江湖人眼都瞎了么? 按捺下心头火,她咬牙道:“当年我只有八、岁。” 他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原来如此。” “那时我只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哪里能看得出男女?” “小乞丐?那你爹娘?” 一瞬间上官意看到了她乌瞳颤了颤,似有难以言语的哀伤。可仅眨了个眼,她便又将情感收得妥妥当当。 “他们离开了。”她笑得云淡风清,仿佛事不关己。 他没说话,只看着她。 她瞅着他眨眼:“你在想什么,我爹娘尚在人间。”她笑得愈发轻快,露出了藏了好久的靥窝,“他们还活着,只是不要我罢了。”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脸上,明媚得不见一丝阴影,却又带着烧灼一切的荒凉。 上官意默默凝睇,一眼似要看进她的心底。几乎是同时,她回避。 “子愚呢,可曾有过什么经历?” “我么。”他思索了许久,“一言以蔽之。” 睁大眼,她貌似很期待。 “乏善可陈。” 小脸骤地黑了。 “过去的二十三年中何时最快活,何时最悲伤。我适才很认真地想,却没有哪一个日子或哪一个人能让我记起。你道,这算不算是乏善可陈呢?” 徐徐垂眸,他看着她轻轻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个——能让我不那么快忘记的人。” 这目光带着期待,看得她心惊肉跳。 笃笃笃……隐隐有声。 她别开视线,极目望去,只见葱郁的树间闪过彩色。 马车,是马车。 “救命!”她立即大叫,半负着上官意向前快跑,“救命啊!” 原来他们离官道这么近。 余秭归看着几架马车的主人,这胡商身材魁梧,年逾不惑,正操着一口波斯语同上官意攀谈着。 半晌,上官意右手按在心口向胡商行了个礼,而后垂首对她道:“曼老板此去临海,可顺道送我们到江都。” “恩,那你的腿。” “等进了城,就帮我郎中。” “这就好。”她点了点头。 “秭归是在关心我?”这声带着笑意。 嘴角抽了抽,她刚要说话,就见自马车上跑下一个小女娃。 “爹,爹!”娃娃娇笑着扑向胡商,“娘要罚我,爹爹救命。” “华语说得真好。”她赞道。 “曼夫人是中原人。”上官意解释道。 正说着,布帘打起:“阿归,你又调皮。” 这语气,这容貌,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她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走来的美妇人。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还是…还是…… 还是一切从未发生,是她昨夜入了魇,一切只是噩梦一场。 是了,只是梦啊。前日她摔坏了娘的玉簪,如今娘发现了,在怪她调皮呢。 原来都是梦啊,真好,真好。 胸口充溢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她张口欲唤。却见那人与她擦肩而过,倾身抓住那个小女娃,佯装怒道:“该打,该打。” 对她,视—若—未—睹。 美好的回忆汇聚在一起,又瞬间破碎。碎片一个不少地割在她的身上,一片一片,割得她好痛,好苦,血淋淋的全是伤。 她并未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可她的娘,她午夜梦回每每必寻的娘,却认不出她,竟不认她! 一口心头血,含恨整十年。 第四章三试 “阿牛阿牛,倒杯茶来。” “阿牛阿牛,快给你盖世无双的爹爹按按肩。” “阿牛阿牛,你娘把那瓶‘桂花酿’藏到哪儿去了?” “阿牛阿牛……” 男子翻身跳起,对着榕树下闭目养神的小人儿怒道:“丫头,你当你英明神武的爹不存在啊!” “嗯?”小手揉了揉眼,“爹爹有叫我么?” “你,你,你——” “方才爹爹明明叫的是阿牛么。”微翘的眼眨啊眨,很无辜。 “乖女啊~”男子柔和了语调,颇为可惜道,“阿牛就是你,你就是阿牛。当年要不是你娘到处乱跑,你应该生在牛首山,哪里会叫这个俗里俗气的名字。” 眼角抽了抽,小人儿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 “没错!当年排在取名簿上的第一候选就是余牛首!阿牛,阿牛,当年是爹不好,没看好你娘,一个不小心让她跑到了秭归县。浪费了一个好名字啊,阿牛,是爹对不起你……”长身一抖一抖。 没看见,没看见,她闭上眼继续睡。 哎,不怪她年纪小小却举止老成,只因这样事太常发生,她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哪一天发现武林大会比的是女红针线她也不会惊讶。 “乖女也很遗憾吧,不如以后趁你娘不在的时候爹改口叫你阿牛?” “阿牛阿牛。”某人叫的很欢,生怕小人儿听不见。忽地他弯下身子,语调谄媚道,“阿牛,那瓶‘桂花酿’?” “余大疯!”震天一声“狮吼”,杀气由远而近,“三天不收拾就皮痒是不是?” “夫……夫人……” “你刚才叫阿归什么?嗯?” “没啊,呵…呵……”干笑。 “牛首山,秭归县,肚子里那点墨水还学文人喝什么清酒!” “那‘桂花酿’……”某人不死心。 “早下肚了!”女声豪气冲天。 “什么!好啊好啊,还不准我喝!你个偷酒的……” 最后三个字男子虽没敢说出口,可她眯着眼分明看到他的嘴皮在动。 “母老虎,我娘叫母老虎。” 闻言,小道士们纷纷嗤笑。 “咳咳。”老道士清了清嗓子,看着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再问,“你爹叫余大疯,你娘叫母老虎,那你叫什么?” 小乞丐抬起头,微翘的眼眸清澈见底。 “余秭归,我叫余秭归。” “好,从今日起余秭归便是我王叔仁的座下弟子,排行十二。” ……… “师弟师弟。” “十一师兄。” “师弟师弟。” “什么事?” “师弟师弟。” “……” 半个时辰过去,她洗净身子,穿好道袍,推门出去。 “师弟师弟。”“鹦鹉”还在。 撩过发带,她边走边绑。 “师弟师弟,我终于有师弟了呢。”圆脸小十一兴奋地跟在她身后。 “哇,师弟师弟,你比山下的小红还漂亮。” “师弟师弟,你长得比我还高呢。” “师弟师弟,虽然你比我大两岁,可你还是我的师弟哦。” 穿过破旧的走廊,她拿起笤帚开始清扫练功场。 “师弟师弟,做师哥的怎么能让师弟一个人打扫呢,一起吧。” “师弟师弟,你姓余,和那个大英雄同姓呢。” 小手一滞,扫地声渐轻。 “大英雄?”她问。 “师弟,你同我说话了呢!”十一兴奋地热泪盈眶。 “那个大英雄也姓余么?”她问得随意,手指却深深扣紧。 “嗯嗯,这次师傅带我们下山就是为了看那个大英雄哦。” “那怎么又回来了?” “哎,才走到一半就听说那个大英雄死了。” “真的…死了?”路上虽听人说起,可她始终不相信。 “肯定是死了。”十一重重点头,生怕师弟怀疑,“同路回来的徐大侠当时就在虎跳崖,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亲眼看到大英雄和大魔头同归于尽的。” “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么。”她轻轻地扫着地,喃喃着。 “那个大英雄还有个魔教老婆呢。” “哦?”她淡淡应着。 “听说那个魔女长得像观音,眉心一点红痣,温柔美丽的不得了。可惜也死了,要不然我们就可以看到观音长什么样了。” 冬阳浅浅流照,如一杯薄酒,熏热了记忆。充耳不闻十一的聒噪,她细细想着,想得那么仔细,像要穷尽全身的力气。 不是的,不是爹,她的爹是个见势不好就逃跑的识时务者。也不是娘,她的娘一点也不温柔,是个力大无穷的母老虎。 不是的,一定不是,因为她记得娘离家前的话语…… “乖女,你姨娘病了,娘要去看看她。” 姨娘?原来她还有个姨娘啊。 “你要乖乖在家,过几天娘就回来。” 不要,不要,过几天阿归就长大了,到时候娘认不得阿归怎么办? “傻孩子,就算十年不见娘照样能一眼认出你。” 真的么? “那当然,因为阿归是娘的乖女,娘是用心在看你啊。” 嗯! 当时她重重点头,却不知是离别时候,更不知会有这样一个十年之后。 她微微掀眼,只见暗色的帷幔挡住了烛光,隐隐几个人影近在床边。 “这位姑娘……” 明明说一眼就能认出,如今却这般生分。在这人眼里,她只是一位姑娘,一位不知名的姑娘。 思及此,她难以抑制地轻颤。 “秭归负着在下走了几天,已是累极。”语声轻缓,如清风一般。此时,这声音的主人正坐在床缘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 上官意,上官子愚。 “秭归?阿归?”女声喃喃着,每一咬字都让她心跳加快,“听起来和我们家阿徽的名字可真像。” 阿徽么?原来刚才这人叫的不是阿归啊。 失意涌上心田,甜腥在喉头蔓延。 “方才听公子提起姑娘姓余,不知是哪个字?” “这个恐怕要问她自己了。”帷幔轻掀,“你说呢,秭归。” 烛光微暖,一双俊目静静看来,似有几分深意。手腕被扣得有些紧,让她忘了颤抖,也忘了去看旁人。 “自然是到往之‘于’。”她嗓子有些哑。 “于子归,于子归。” 女子轻声回味,听得她心头微紧,不由期盼着。 “为姑娘取名的人真是雅士。” 她心跳一沉,眯眼看去:“雅士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姑娘的名字应是取义于此吧。” 女子笑意浅浅,眉心一点观音痣,分明是那个人,却又和记忆中的倩影无法重叠。 原来如此,是她心浮气躁了。 “夫人好聪敏。”她微微一哂,“今日之事多谢夫人。” 随之手腕轻转,脱离了他的抓握,眼波浅回,如雨后空山般清明。 “也多谢子愚。” ………… 风云百里碧,晚照长留君。 早听说江南道的长留山绵延百里,绿遍千原,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余秭归依着车窗,回望蜿蜒绵远的山路。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五日她落崖获救、巧遇故人,此番遭遇恰是应了这句话,可这种幸运她偏偏是不信的。 “姐姐姐姐。” 正在叫她的是阿徽,湛蓝的瞳眸,偏黄的卷发,一看便知是胡汉混血。自她醒后,这孩子便成了她的尾巴,那般讨好的叫着,让她不禁怀疑是十一师兄附体。 “姐姐姐姐,陪我玩儿吧。”蓝瞳一眨一眨,像能挤出水来。 “好啊,玩什么?”她来了兴致。 “玩‘打马儿’吧。” 阿徽绕过正在午睡的娘亲,从箱子里取出棋盒。摆着棋子,小丫头随口问道:“姐姐玩得好么?” “我总输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会?听说中原姑娘打小就会玩这个呢。”阿徽说着,笑笑打量着她,见她没有接话的意思,眨眼道,“我姐姐玩得就很好。” “哦。”余秭归敷衍地应了声,皱眉看向棋盘,犹豫了半天方才落子,“该你了。”她抬眼看向对面。 车马徐行,树影斑驳,小小女孩坐在明暗交界处,一双蓝瞳又似清水又似深渊,让人一眼瞧不透。 “姐姐这一步想了好久。”阿徽忽而嗔道,哪还有半点老成。 “对不住,对不住,我尽量快点就是。哎哎,你这就下了?跳青马儿……”她拈着棋子,低头想着。 “走官道?不行不行……跃高山?说不定会失足,啧……” 自顾自喃喃,她知道阿徽在看她。 “姐姐姐姐。” “嗯。”她随口应着,又自言自语,“下平川吧,嗯只有平川妥当。” “我们赌棋吧。” “嗯。”须臾,“什么?”她猛抬头。 “姐姐已经答应我了哦。”小丫头气定神闲地再落一子,正中咽喉,“这盘我们赌棋,输的人就要告诉对方一个秘密。” “秘密?可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姐姐放心,阿徽定守口如瓶。” “小丫头挺自信啊,好,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她卷起衣袖,气势十足地落下一子。 即便气势再足,她还是输了。不仅输了,还是完败。 “怎么会…怎么会…”她抱着脑袋,很不甘心地看着棋盘。 “愿赌服输,姐姐的秘密是?”女娃笑眯眯,勾头靠向她。 正了正身,她看向窗外。 “姐姐?” 她一脸严肃,嘴巴张了又合。 “姐姐想赖皮?” 长舒一口气,她像是下定决心,垂首轻道:“其实……” 小手紧紧攫住她的衣袖,将她的身子拉近了些。 “其实我不叫余秭归。”她好容易憋出一句话。 蓝瞳紧紧盯着她,小丫头压抑着兴奋:“那叫什么?” “余……” “什么?”阿徽倾身靠近,耳朵几乎贴到她的唇上,这才听清。 “余牛首。” 不可置信一般,小丫头僵住。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句:“咳咳,姐姐的本名还真……特别。” 闻言,余秭归肩膀一抖一抖,痛不欲生地抱头趴下。 “姐姐别难过,于子归不是好听很多么。” 呜呜呜,说什么也没用,这是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啊。 “是阿徽不对,戳到了姐姐的痛处。这样,我也说个秘密,权当给姐姐的补偿。” “秘密?”她倏地爬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什么秘密?” “其实阿徽有个姐姐。” “你耍我。”嘴一瘪,她继续哭去。 “真的是秘密,阿徽没骗你。” 受伤了,自尊心严重受伤。 “真的真的,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怕她不信,小丫头连珠炮似的说道,“十年前我爹来中原走商,意外遇见了我娘。当时我娘受了重伤,养了好久才醒,醒过来后却失忆了。” “失忆?”她止住哭,哽咽道。 “嗯,什么都忘了,却唯独记着有一个女儿。” 眼底泪光犹在,她抬起头。 “因为太想念,娘便给我取了和姐姐一样的小名。阿徽,阿徽。”女娃兀自叹着,“在娘心中,我怕是永远不及姐姐。” “还真是一个不能言传的秘密呢。”余秭归轻喟 马车颠簸,榻上的美人一直睡不安稳。车厢每一起伏,这人的眉心便微微拢起,如画着同心圆的涟漪,皱褶了一方宁静,以及她的心。 是十年一梦终将圆?还是恶风又起碎浮萍? 她静静地坐着,手指轻抚着膝上女娃的一头绒发。 当年自己可曾像阿徽一样暗自饮泣? 记不得了,也不想记。 目光一寸一寸淌过榻上美人的容颜,平静却又不平静。 若说昨夜她是一时冲动失了方寸,那今日她可是看得仔仔细细。这人并没易容,时间经历又恰能对上。 如今她能不能…还能不能相信? 端着这颗心,惴惴不安却又满怀希望地想着,想到胸口隐隐泛痛,她嘴角却微微上扬。 “阿…” 本是含混不清的呓语,她却听得如此清晰。 这人梦里想的,嘴里念的,不论哪一个都是她,都是她么?都是她吧。 心口充溢着久违的暖意,余秭归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娃,将人放在榻上。 她一瞬不瞬地凝着,却不敢靠近,生怕这梦一碰就碎了。 阿归,阿徽。 阿徽,阿归。 心心念念,念念年年,旧梦真可一圆? 正想着,车厢猛地一颤,榻上两人被震得身动,睡在外侧的女娃惊叫一声滚落在地。 不是她不及救,而是不愿救。 只因那一刻余秭归分明看到,惊醒的美人下意识护住了…… 地上的女娃终于梦醒,嚎啕大哭起来:“娘!” “阿徽,阿徽。” 余秭归静静地看着,直到眼底冷凝,冰封了最后一丝真情,她才将一大一小扶起。 “怎么样?跌得重么?”她问的关切。 “好痛!好痛!” 车轮停下,布帘撩起。魁梧的胡商挤了进来,一脸紧张地看着妻女,嘴里叽叽咕咕尽是胡语。 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意兴懒懒地跳下车,只见上官意拄着拐杖靠在车上,含笑看来,似等着她主动靠近。 也罢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蜗牛挪步,近了方拱了拱手:“今日子愚可好?” “秭归好我便好了。” 他说得露骨,她也不当真。 脸未红,心未跳,她看着车里母慈女孝老爹涂药的三口之家,轻道:“有趣么?” “无聊。” “不如加点作料?” 上官意回眸望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 余秭归赶紧道:“子愚不觉得曼夫人很眼熟么?” 霎时,俊眸生动起来,如风过春山,惊起千里新碧。 “真是一模一样。”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五章入瓮者谁 江湖是非地,天涯是非人。 当她明白自己是非缠身之时,已是一天之后。 马车驰到长留山脚下的邗乡,一个距离江都不过数十里的地方。是时已至日暮,胡商便决定宿在此地,待明日一早再进城去。 有钱的是大爷,她没意见。 “好多人啊!”刚进客栈,身后的小“尾巴”便惊诧道,“姐姐你看,还挂着大刀呢!” 是啊是啊,玉剑山庄的流水席估计还没摆完,一些穷酸的江湖人等着吃第二拨,而这当中肯定有他们天龙门。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流言蜚语在堂里飞窜,她平心静气,眼中只有满桌好菜。 “可惜啊,一朵‘鲜花’刚插上御剑,另十朵又落在一夜间。” “可不是,想去年‘峨嵋十一美’同时出现在屠龙大会上时,那个叫人流口水啊,老子恨不得搬到峨嵋山去。” “现在说这有啥用!都死了!” 虽感蹊跷,她却未动神色,眈了一眼上官意。他眼眉依旧,笑若春风,正与胡商言语。见她看来,便夹了一个肉圆放进她的碗里,举止自然,毫无破绽。 “只恨西风恶,逐我俏胭脂。红颜薄命,年寿不永。”一个书生打扮的剑客举杯酸道。 “管他东风西风,现在救出上官公子才是正经!” “对对,美人如衣服,公子胜手足,江湖若没了公子,那……” 一屋子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痛色。 “江湖何以成江湖?”酸书生长叹。 “说得好!若没了上官公子,江湖就他妈不是江湖!” 如果没有上官意,有几个能像现在这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才是他们真正害怕的吧。 余秭归笑瞥一眼身侧,好大一尊金佛。 “说了半天,有件事老子没闹明白。”带头起哄的大汉疑惑道。 “兄弟你说。” “峨嵋小妞的死和上官公子有什么关系?”真真虚心请教。 “这你都不知道?!” “话说玉剑公子同柳美人大婚当日,一女银魔看中了上官公子,当众投怀送抱不成,便趁大家喝得酩酊之时掳了上官公子。适时月黑风高,山猿长啸,可怜上官公子一介文人又被下药。” “下药?” “自是那‘淫乐无边夜夜春’!” 某药大名,如雷贯耳。客栈里一时安静下来,连跑堂的伙计也慢下了脚步,众人竖起耳朵,只等故事的□。 “眼见那女银魔就要得逞,忽见天边霞光数道,原是峨嵋十美赶到!”以筷为木,打了个响,“见心上人衣衫凌乱,峨嵋大弟子季兰心如蚁噬:‘白玉无瑕,岂可遭玷!今日我等便要替天行道!’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十道倩影如流云飞雪,瞬间向那女魔头袭去。” “峨嵋秋水阵,杀人不留痕。若换做一般人此时定会落跑,可那女银魔看也不看,只奸邪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一个翻身,这下桃枝一根,‘嘛嘛嘛咪吽’,一阵咒语竟唤出两妖仆!只见黑云蔽月,只见飞沙走石,只听惊天惨叫。” 声声慢,听得众人一阵嗟叹。 “可怜峨嵋十美勤学苦练许多年,最后竟死得不明不白。更可怜上官公子,神佛一般圣洁美好,如今却如乱红一般随风飘摇。” 太太太有才了!江湖真是卧虎藏龙,英雄辈出! 她眼角含泪地看向某块遭玷的“白玉”,憋笑都快要憋出内伤。再看上官意非但不恼,竟也听得津津有味,见她忍得满脸通红,还好心地递了杯茶。 “你猜这女银魔是谁?”他凑过来轻声耳语。 这话混合着温热的鼻息,苏苏麻麻地渗入肌理,惊得她汗毛直立。 就听那有才的大侠朗声道:“没错这当众投怀送抱,夜里色心大发,乱舞桃枝杀人,事后辣手摧花的女银魔就是天龙门门下唯一女弟子余某某!” 还好还好,多亏她一直以低调为美德,这才没有暴露真身。 正庆幸着,就听义愤填膺的大侠们振臂高呼:“打倒女银魔!生擒余某某!” 气氛之热烈,江湖之团结,着实让人动容。 当下,余秭归毅然决定随大流:“打倒女银魔!生擒某某某!” 其声切切,绝无虚假。至于某双兴味十足的俊眸,她视若无睹。 做人要懂得变通,余家人最擅长这点 “不知那余某某样貌如何,我等如何辨认?” 这个问题可关键了,书生一语惊醒梦中人,四周安静下来。她也随之落座,夹起那颗肉圆就往嘴里送,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听有人抚掌道。 “天龙门既是道观,余某某必着道袍。” 心跳一沉,她屏住呼吸。 “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 她已然不动。 “身边一个受伤的白玉公子。” 某“白玉”微笑颔首。 “还带着一对发色金黄、眼珠森蓝的大小妖仆。” 被点名的父女呆滞看向传说中的“主人”。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关键时刻,少不了拽文的书生。 “余某某!哪里跑!” 余秭归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是因为面目狰狞的众人,而是因为一颗不起眼的肉圆。 她噎到了—— “咳…咳……” 肉圆虽已咽下,她却仍觉如鲠在喉。晚饭有点咸,她很想喝口水,怎奈被捆成了肉粽,连挪一下都要费尽力气。 哎,真不该下山啊。 小窗外月似张弓,夜已深沉。 “公子。” “上官公子。” 看守她的大侠不止一个。 “公子且慢!” “这里关的是那个余某某。”有人小心翼翼地提醒,生怕肥羊再入虎口。 “在下明白。”拄着拐杖的脚步声很容易辨认。 “公子!”像是怕他着魔一般,几个人同声大叫。 “都是误会,秭归她绝不会伤害在下。”语声轻轻,如淡墨一笔,勾出似有还无的朦胧情意。 她无奈叹气,几乎可以猜测出门外人的心思。 “我等知道公子心慈,看谁都是好的,可这女银魔色胆包天,公子切不可再与她同室!” 这话算是客气,露骨的还在后面。 “常在江湖混,哪能不失身。公子莫要娘们儿唧唧,对这女银魔上了心。” 妖孽害人,她悔不当初。 “各位情谊,上官必将重谢,今夜还请行个方便。” 此言一出,再无人反对。 “公子请。” 开门关门,无需“金主”动手,江湖从不缺识时务的俊杰。 她躺在地上,斜眼看着慢慢靠近的上官意。 明明是一同遭难,为何他衣袍不染尘,而她却像青虫一只蜷在地上? 骨节优美的手指挑开贴在她额上的黄纸。 “这是什么?” 眼睛里带着笑,某人明知故问。 “天师道的降妖咒。”她瞪着那张朱砂画符,恨不得瞪出一个洞来。 一群外行,真正的妖孽在这,你们贴错人了! 半明半昧的夜里流淌出清浅的笑,听得她不由气道:“闭嘴。” 俊眉微挑。 “如果你不想第二天江湖疯传‘上官公子与余某某再度春风’的话,最好闭嘴,门外的耳朵都快长进来了。” “应该是三度春风吧。”月光如水,荡漾在他的俊眸中,“与一年前不同,今夜无雨,煞是清明。” 他道得清晰,门外已有骚动。 “过来。”她咬牙切齿,他故作无知。 “靠近些。”她恨恨命令,引来一阵抽气。 他俯下身,黑软的鬓发落在她颈侧。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这样?”俊眸带着笑意。 脸未红,心未跳,她问道:“多少钱?” 这倒是出乎上官意的预料。 “活捉余某某赏银多少?”她再问。 促狭的笑意渐渐散去,黑眸如春潭,似有还无地荡起涟漪。“江湖传言十姝死于你手,峨嵋掌门对你下了追杀令。” “这追杀令不是针对我一人吧。” 知道柳无双身世的人是上官意,她只不过是附带品。 他笑开。 “外面的‘保镖’是不是太多了?”余秭归斜眼看向门侧。 虽然很感谢他的好心,可也不用这么大排场吧。排场大也就算了,何必把她绑成肉粽呢。 他不置可否地笑道:“出招的是我,办事的是阿匡。” 阿匡?祁阳公子萧匡? “那银魔劫色、妖仆杀人的流言也是他传的?”她眯眼。 “阿匡从小便嗜读志怪小说,家门不幸,是我教导无方。”他嘴上说着,面上却没有半分愧色。 “那我师傅师兄呢。” 出了一个女银魔,天龙门恐怕凶多吉少。 “放心,一切安好。” “曼老板一家三口?” “和你一样贴了符咒,绑在南房里。” 将声音压得更低,余秭归道:“没人认出她么?” “她既不是银魔,又不是妖仆,注意她有什么好处?” 言下之意那位夫人没她值钱,没有百十双眼睛盯着。 “哎,这次真是连累人家了。”虽不是真心,也要意思一下。 俊眸闪过异采,他将身子压得更低:“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唇线轻扬,她笑出靥窝:“或许,正中他人下怀。” 昔日之人,岂能再相见。 今夜且看,入瓮者,谁? 小剧场:萧匡的怪癖 一日余阿牛正要去许老爷家捉鬼,路上恰看到传说中的祁阳公子(还未出场,以白板遮脸)走进了书肆。 她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某人说过的一句话—— “阿匡从小便嗜读志怪小说,家门不幸,是我教导无方。” 听说最近有本艳鬼小说上市了,难道阿匡的怪癖又发作了? 为了天下的和平,为了江湖的和谐,为了避免余某某的惨剧再次发生,她决定大义灭亲! “阿匡你来看书啊。”走进书肆,她笑问。 萧匡神色一变,将书藏至身后:“舅母怎么来了?” “许老爷家出了一只艳鬼,我正要去替天行道呢。” 挥了挥手中的桃木剑,余秭归厉眼扫向萧匡。 就见他抖了一下,心虚道:“许老板家在那边,舅母您怎么拐到这来了?” 倏地,她笑开,阴测测地:“听说《道门宝典》出了新册,我是来买书的。”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上步就将萧匡藏在背后的书抢过。 “《风流公子俏佳人》?”她瞪大眼。 萧匡故作镇定,清咳了两下。 “你不读志怪?”她凉声问。 咦了声,萧匡不解:“志怪?那是舅舅的偏好啊。” 就听她冷笑一声,出了门向东走去。 “舅母回家作甚?” “捉妖!” 第六章三岔口 天微微亮,窗外蛛网上的露水还未消散,她便被一阵嘈杂惊醒。关她的柴门因为人多而被挤开,晨曦中袅袅立着一位美人。 好像。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 怪不得柳无双会被误作余氏后人,这张脸,这颗痣。若她不知真相,怕也会被双眼蒙蔽吧。 余秭归略微苦涩地想。 “妖道,你为何杀我师姐妹!” 美人提剑砍来,看门的大侠们纷纷出手。 “少夫人!” “少夫人莫要心急!” 开玩笑,赏金榜上可是写明了要活捉。 “无双。”门外传来低沉喝止。 “师傅。” 不单是柳无双,其他人也瞬间恭敬了许多。 “三青师太。” 原来是峨嵋派掌门人。 一片阴影覆在头顶,她仰首,正对一双沉冷的眸子。 “松绑。” “师傅!” “为师说松绑。” “是。”美人挥剑断绳的同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划破了她的手腕。 微微的痛感混合着血脉不通的酥麻,如千万小虫侵蚀全身。半晌余秭归才缓过劲来,倚着墙软软站起。 “就是你劫走了上官意?” 比起弟子之死,师太似乎更紧张某人。 好容易挺直腰,余秭归恭敬地行了个礼:“准确说来,是晚辈与贵派的季女侠救人不成,反被劫走上官公子的贼人顺道掳走。” “与兰儿一起?” 吐纳绵远而悠长,步履稳健却轻盈,三青师太果然是高手。 “是。”不惧厉目,余秭归坦然回望,“深夜,我三人趁贼人松懈之时出逃。季女侠侠肝义胆,自愿引开追兵,而晚辈则带着上官公子一路西逃。谁知还未走远,就又被贼人追上。晚辈自小学的是降妖之道,腿脚功夫完全不行,自保尚且不能更何况还带着不会武的公子。”她叹了声,“没几招就败下阵来,连带着公子一同被贼人打落山崖。” “落崖?”三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真是走运,山高壁陡还能完好。” “想来是公子平日行善德福深厚,落下时竟被生于石隙的梨树拖住,这才缓住了坠势。只可惜公子为了护我,伤了左腿。” 此言一出,引来无数感叹。 “果然是上官公子。” “而后几日晚辈与公子在山谷里寻路,直到两天前才遇人迹。路过的胡商见晚辈与公子可怜,便好心应允送我们回江都。可刚入客栈还没吃完热面,就被人捆住,说什么□妖道、劫色杀人。”她哀怨地看了一眼四周,“晚辈虽不是出生名门,可也知道礼义廉耻、江湖道义,遭此污蔑心中郁结,痛不欲生。”她垂着头,泫然欲泣,“亏了昨夜公子前来开导,说等今日人到齐了便将实情说出,还我清白。” “实情?”柳无双一脸紧张,“什么实情。” 做贼心虚,她霎时明了。 “无双!”三青师太厉声喝止,而后又道,“既然如此,那姑娘可曾遇到我其他徒儿?” 她脑子转得极快,当下便明白三青这一问的意图。若她遇见了峨嵋的援兵,上官意和她又岂能全身而退。因为除了季兰,另九人根本就是来杀人灭口的。 “其他?”她看向三青,目光绝对真诚,“晚辈只见过季女侠一位。” “真的?” “晚辈不敢欺瞒。” “我不信!”柳无双突然叫道,“我师姐妹全部罹难,偏你周全?” “无双。” 这声不似先前严厉,倒像是在暗示什么。 她眼皮一颤,就见剑风一道凌厉刺来。她一个踉跄,剑尖抚面而过。 “少夫人!” “冷静!冷静!” “保镖”们正要出手,就见三青师太浮尘轻挥卸下大半兵器。 祁阳公子也是,找的尽是三流货色。 她腹诽着,手脚并用地向外爬。眼见光明就在前方,就觉脑后微风,柳无双这剑就要落下了。 提气,回身,两指夹剑,然后以真气循剑而上,便可振飞柳无双。若瞄得准点,还能一并压倒那个阴险毒辣的三青。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做了便前功尽弃。 忍,只有忍。 她合上眼,只等这一剑穿身。 “叮。” 金石相击,发出刺耳之声。她睁开眼,只见一抹耀眼的萱色掠过,再回头,就看到柳无双全身僵硬倒在来人的怀里。 这人长发微卷,未束的几缕披在肩头,明明是阳刚貌,偏又潇洒风流。 “一别经年,无双可好?”很具男子气概的低音,听得柳无双面红耳赤。 风正清,云正舒,东方既白,这厢景致正好。众人屏住呼吸,只等郎情妾意,见证爬墙红杏,谁知杀出了个三青。 “小徒已为人妇,还请祁阳公子自重。”师太一个弹指,隔空解开柳无双的穴道。 可惜可惜,在场者无不叹息。 余秭归早已从地上爬起,寻了个极安全的处所站好。 “你外甥?”她问身前的“挡箭牌”。 “怎么?”上官意笑睨着她,看似漫不经心却又一瞬不移,“秭归喜欢?” 就算她再白目,也看得出这笑里藏着刀,随时会落下。凭着求生的本能,她几乎是立刻找到了保命的答案。 “不喜欢。” 一双俊眸玩味看来。 穷根究底?好吧,她就满足一下妖孽的好奇心。 “来得太晚。”她忿忿眯了一眼萧匡,“我差一点就要中剑了。” 闻言,上官意难以抑制地大笑,笑得众人莫名其妙。 兀地他停下,朝前微微一礼:“师太,许久不见。” “公子遇险归来,真乃江湖之福。”三青慈蔼道。 “是福是祸在下不知。”目光漾柔,上官意看向身侧,“只是多亏了秭归。” 暗骂妖孽害人,她皮笑肉不笑。 “如此说来,余某某说得都是真的?” “句句实情。”金口一开,效果自然是不同反响。 “原是我们错怪了余姑娘。” “大人不计小人过,昨日的误会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宰相肚里能撑船,余女侠才不会与我等一般见识!” 一夜之间,由银魔到姑娘再到女侠,江湖人对见风使舵这门功夫,不仅运用得游刃有余,更是耍的不留痕迹。 佩服佩服,她着实佩服。 这厢,余秭归正忙着扶起赔罪的甲大侠,安抚恨不得写血书道歉的乙书生,阻止欲断臂谢罪的丙道士,就听中气十足的男声自客栈外传来。 “上官公子无事便好。” 闻声,她心微沉。 就听上官意寒暄道:“烦韦庄主挂心。” “公子在我玉剑山庄被劫,若出事老夫何以向江湖交代?想必公子也知道了,儿媳的师姐妹惨遭不幸,这一切发生在犬子的婚宴上,让老夫愧疚难安,愧疚难安啊……” 余秭归有些诧异,她曾在心中无数次勾勒韦柏重的模样,却没想到这个背信弃义的奸诈小人有一副光风霁月、浩然正气的好皮囊。 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位就是天龙门的余姑娘?”韦柏重关切看来。 若十年前面对此人,她定会难掩杀意。 五年前,为保持平静她还需划破掌心。 而如今—— “晚辈余秭归,见过韦庄主。” 她已能含笑面对。 “老夫代江湖人谢过余姑娘。” “怎敢怎敢。”她深深一揖,诚惶诚恐。 要他人相信,首先便要骗过自己。这点她做的太好,已将虚情假意掩饰成真心。 “若不是姑娘带回上官公子,江湖还不知道要起多大波澜。”韦柏重道得语重心长,一副忧国忧民模样,“此番姑娘立大功了。” “韦庄主过奖。” 韦柏重欣慰颔首,听似随意地问道:“姑娘今年多大,几岁入的师门?” “晚辈原是个小乞儿,入师门前饥一顿饱一顿,哪里顾得上这些,后来还是师傅看我样子估摸着给了个年岁。”她笑答,须臾像想到什么,又问,“对了,我师傅师兄回去了么?” “王掌门一行还在本庄做客。” “那就好,那就好,这一路上晚辈一直在担心,就怕他们撇下我先跑了。” 见她傻傻笑开,观之无甚出众,韦柏重也懒得再理,敷衍了几句便抽身离开。 “爹。”韦容走到他身边。 “怎么说?”他一边对江湖人颔首,一边低问。 韦容看了一眼正同余秭归耳语的某人,密音道:“上官意什么也没说,只向儿子道贺。” “嗯。”韦柏重沉吟了半晌,“应该就是了。” “爹是说——” “好生哄着,自然水到渠成。” “是。” 韦容看向美如晨曦的新婚妻子,目光中除了柔情更深藏着算计。 一切尽收眼底,黑瞳带着些许笑意。 “秭归看到了什么?”上官意将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 她看见这灿烂春光难及处,藏着的不是阴影而是人心。 “父慈子孝,伉俪情深。”她淡淡描述着,而后轻叹,“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未团圆。”她勾出笑,“子愚心慈,不如成全了他们。” 偶有微风浮动那身月白长袍,上官意站在晨光中,眉目如画,笑得春意融融。 “你瞧。” 一道嫩黄色的人影飞奔过来。 “阿归姐姐!” 小人猛地扑来,撞得她后退了两步。 “哇——”哭声惊天动地,好不委屈。 “对不起,是我连累阿徽了。”她轻哄。 “阿归姐姐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啦——”小人哭花了脸,一边颤着一边打嗝。 如果这份相护是真心实意,那该多好。 “莫哭莫哭,都是误会。”轻拍着怀中的小小身子,她垂下眼睫,“有个词叫否极泰来,说不定我和阿徽的福气马上到了呢。” “福气?”小人抬起头。 她蹲下身:“阿徽来中原为的是什么?” 眼中泪水蓄满:“寻姐姐。” 帮小人擦了擦眼泪,余秭归将小人转了个身,面朝春光洒来的地方。 “你看那是谁?”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阿徽愣愣地站着,湛蓝的瞳眸瞬间闪过很多情绪。 “像么?”耳边有人喁喁细语。 像。 “那是玉剑山庄的少夫人。” 难怪“娘”将计就计,原来是早猜到人在玉剑山庄。 “不过她不叫阿徽哎。” “叫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阴沉,小人忽而颤抖。孩童应是如此反应吧,她变脸变得飞快,转眼便落下泪来。 “姐姐她……”哭到说不出话,真是好生可怜。 “她叫柳无双。” 柳,柳无双,柳缇。 是了。 就是她! 小人哽咽擦泪,袖下一双湛亮的蓝瞳。 “阿徽你在哪儿?”远处有人正急切寻找,“阿徽——” “娘!阿徽在这儿!” 快点,快点,她立功了。双眼不会骗人,这才是如假包换的余氏女。 “娘!”人刚进院子,小人便急切挥手,“阿徽在这儿!在这儿!” 身后,就是身后那人,她以眼神暗示。 然后,两双如出一辙的美目相遇了。 再然后,这两双美目在众人眼中慢慢重叠。一声叹息,满园震惊,终化为难以揣测的安静。 带着欣喜,小人走上前去,讨好地牵起柳无双的衣襟。 “姐姐……”小人嚅嗫着,如猫儿一般,“姐姐……”小脸眷恋地轻蹭着,“姐姐……” 怔忡地看着裙边的小人,柳无双身体僵直,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我是阿徽啊…姐姐……” “阿徽?” “和姐姐的小名一样呢。” 柳无双微愣,瞥了一眼身旁的公爹,便瞬间柔软了表情:“你怎知道……” “是娘告诉我的哦,娘从未忘记姐姐。”说着,泪水涌上眼眶,“姐姐…姐姐…阿徽终于见到姐姐了……” 娘? 柳无双看向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庞,泪水如织,那人眼中是化不开的思念与哀伤。 她有点心虚,但又能怎样。 缓缓地迈出脚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眼见近了,那人张开双臂,而她已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心一横,柳无双扑进那人的怀抱。 “娘!” “阿徽……阿徽……” 闻者心痛,见者潸然。 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思,众人面上皆是感动,只有一人除外。 不可能。 怎可能! 三青脸色煞白,见鬼似的瞪着正与爱徒相拥而泣的成熟美人。 那人明明死了,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于她的剑下。 第七章歌吹是扬州 夕阳红透了,烈烈地烧着了天边的流云。罗霄山下青衫密布,四大门派,七十二洞府,千余名大侠,凡是《江湖逸闻录》榜上有名的江湖人都到齐了。这般气势包围着魔教老巢,却没半点进攻的意思。 众人打坐的打坐,闲聊的闲聊,如此诡异的等了一天,仿佛只是来赏云、赏枫、赏秋景,完全忘了此次集结的目的是“匡扶正义、除魔降妖”。 正是一年素景时,有是有非更有闲。 就当云霞悠闲掠过时,就见一人行色匆匆地走进峨嵋阵中。 “掌门师姐。” 说话的人气喘而急,三青却气定神闲,一双眼依旧闭着。 “果然如师姐所料,玉剑山庄坐镇的不是韦柏重本人。” 三青蔑笑了声。 “韦柏重也真是,攻山是他起的头,关键时候却不见了,师姐你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女子想了会,忽然恍然,“难道他跟余大侠上了虎跳崖,想抢头功?” “头功?你倒是看得起他。”三青睁开了眼,“山下这许多人,哪有人是来抢头功的。” 一个个不动声色的坐着,不就是想等着余氏夫妇与那魔教头子站得两败俱伤,再趁机捞便宜。如果算的准,说不定能在那魔教教主咽气之前补上一刀,不用血战又能在《逸闻录》上大书一笔。若再幸运一点,在补上一刀的同时又恰好捡到了有伤在身的余氏夫妇,那江湖秘宝也不是梦了。 然而,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看了他九年,恋了他九年,为了得到他甚至还不知廉耻地下了“淫乐无边夜夜春”,到头来却便宜了那个妖女。恨,她好恨,恨得夜夜难眠。如今她只等天黑,只等混战,只要不留痕迹地除掉那个妖女,便能…… 还没想完,就听有人大叫。 “起火了!” 三青倏地起身,只见罗霄山上火光映晚照,虎跳崖上一片妖娆。 “掌门!” “掌门!” 她已是兴奋得难以自抑,顾不得理会便如风一般向山顶掠去。 残垣,断壁,烈焰染红了她的眼,一剑一个她清理着挡道的人,也不管剑下亡魂是魔教还正道。 都找遍了,这是最后一处。 踢开脚下的残肢,她提起无垢剑冲进森罗殿。殿顶的椽木被烧得噼啪作响,张狂的火舌卷着热浪,一潮胜似一潮涌来。 她掩袖走着,忽地只觉巨大的气流袭来,巨大的殿柱瞬间倾倒。 “大疯!” 是柳缇,她绝不会听错。 “大疯……”哽咽的哭声在火中零零碎碎。 “哭什么,都不像你了。”嘶哑的声音很是温柔。 “不准睡!”叫声有点急,“余瞻远你闭眼试试!” 半天,才听一声轻哼。 “好凶。” 长舒一口气,女声满是柔情。 “只要你不睡,我便再不凶了。以后我什么都依你,你让我去东我绝不向西,想喝桂花酿我就给你买。你不是喜欢孩子么,明年我们给阿归生个弟弟好不好?大疯?你大疯你听见了么?大疯!” “咳……” “大疯?” “我喜欢女儿。” “嗯,那便依你,再生一个女儿。” “其实……” “大疯!不能睡,大疯!” “我一直想听你叫我一声……” “叫你一声什么?大疯你说啊。” 声音轻得听不见,半晌就听女声哽咽。 “相公。” “相公你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迎风立着,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相公,我真的好高兴能嫁给你,好高兴能为你生下阿归,好高兴能与你生活这么多年,真的好高兴……” “相公,再坚持一下相公,马上…马上就能回家了……” 三青冷冷地看着,看着那个女人小心地背着一个血人,双脚已然被落下的巨木压断,呈现出诡异的角度,却依然努力地向前爬着。 “相公…相公……” 血痕落了一地。 “相公你看到了么,前面…前面就是藏云山啊…家…回家……” 然后那女人看到了她。 “三青掌门!” 那般狼狈地拽住了她的衣角,那般卑躬屈膝,那般低三下四,看得她心里是无尽的痛快。 “我不会救你。”她笑开。 “求你救我相公。”那女人抬起头,眼中是艳艳火光,“我的命你拿去。” 她举起无垢剑,高高地,而后落下。 赢了,她赢了! 背起“战利品”,三青脚下生风,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前冲。 九年,九年,她终于拿回本属于自己的男人,这个人人仰望、拥有江湖秘宝的男人,这个她爱他欲死的男人。 正兴奋地想着,忽觉顶上有异,抬头就见一根椽木直直落下。几乎是立即,她将身上的人扔下,毫不犹豫,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虎跳崖上,三青望着坍塌的森罗殿一脸恼怒。 “可恶。”她恨恨埋怨着。 竟让他们葬在了一起。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最近江湖荡漾得很,是因为峨嵋十姝一夜凋零,王老五们长吁短叹? 非也,非也。 抑或是因为上官公子历劫归来,有大腿可抱的破落户们又开始烧香拜佛? 错了,错了。 你没有看最新出炉的《逸闻录增刊》?什么?不识字?仁兄不是我说你,混江湖的不会耍刀也要识字,不会识字也要有银子。来来来,只要二两小弟就卖你个面子,将这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话说十年前虎跳崖……仁兄仁兄,莫急莫急,小弟不是在给您倒“陈茶”啊!真的,真的。 话说余大侠夫妇死于魔教……哎!银子别拿回去!真的是最新秘闻!余瞻远他媳妇儿没死,余瞻远他闺女也没死! 啥?人在哪?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吭,吭,十两。 嘿嘿,人就在玉剑山……错了!仁兄!玉剑山庄在东边,东边! 真是,一个个都这么性急。 …… 四月的江都琼花满枝,绿柳含烟,本是文人骚客飞白留墨的好时候,可如今却是牛嚼牡丹被一群武人占了城。 客满。 不单是遍布客栈酒肆的广陵道,连素有温柔乡之称的小秦淮、满是诗文书院的广储门外,甚至连开明桥边的浴汤馆都挂上了“客满”的布幡。 如今江都城内一室,不,是一床难求啊。 “好拽啊,有钱都不让住。”看着硬生生被店家请出门外的又一位壮汉,十一不由挺直了胸膛,“能像咱一样住进玉剑山庄的,江湖上怕是没几个了。你说是吧,师弟。” 他鼻孔朝天,半晌没听响应。低头再看,人已走出了丈许。 “哎!师弟!” 叫声刺耳,成功地将行人的目光聚焦在那人身上。虽穿着道袍,却难掩优美的腰身。乌发淳浓,只以木簪高高绾着,散乱的几缕如轻云一般随风卷舒。微偏首,一双秀眸弯弯如月,眼角微吊,飞上眉梢。若笑意再深点,可称得上媚眼如丝。只可惜那人控制得极好,两泓秋水生生褪了艳色,只剩清湛的平波。 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可也是清秀佳人,怎地被人唤作师弟? 卖画的书生疑惑着望了望,只觉这人越看越入眼。不由脸颊微红,绘起那双眸来。墨迹未干,画纸忽被人抽去。 “哎,我的画!” “我家主人买下了。” 一锭元宝砸下。 真是以财压人,有辱斯文。书生忿忿地盯着行过的紫檀宝车,不忘将银子揣怀里。 “公子。” 竹制的车帘漏下点光,柔柔地洒在画中的那双眼上,如目光流转般。 俊容柔和的出奇,上官意挑起帘,一瞬不瞬地凝着那道纤影。 穰穰桑条,秾纤楚腰。微风拂兮,有女窈窕。 他正赏得动心,就见一只手牵住那人的袖角,俊眸倏地沉下。 “哇,师弟你看!” 衣袖被十一兴奋扯住,她也便停住脚看向街边的杂耍艺人,却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辆宝车。 “秭归。”车里传来轻唤。 “子愚。” 她弯起眼,却见那双俊眸没了一贯的笑意,略显阴沉地看着她的身边人。 “这是我的十一师兄。”她介绍道。 这时十一也看到了车里人,虽然很想认识一下传说中的人物。可他不过十五,还是少年心性。嘴上寒暄着,心却不忘那边的杂耍,时不时一瞟,真是心痒极了。 见状,上官意俊眸抹过异采。“比起九峰园的‘仙人班’,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雕虫小技?”十一诧道。 “以钱十枚,呼之成五色;抑或是一布相遮,移花接木。”上官意颇有意趣地说着,听得十一入了迷,“耳听为虚,不如亲眼所见。贤弟若愿意,在下可让家仆带贤弟去看个究竟。” “真的啊?” “自然。”上官意笑得极可亲,“贤弟且尽兴去看,花销不必挂心。” “多谢多谢!上官公子你真是个大好人!”十一兴奋地脸都红了,“师弟你跟师父说声我晚点回去。” 看着那个无人再牵的袖角,上官意觉得顺眼了许多。命人挑开帘,他懒懒地靠在车里,一副邀请的姿态。 “秭归秭归,可与子归?”上官意笑容漾深,很是勾人。 她大大方方地接受,刚要抬脚,就见一人自街头大宅飞身而出。樱草色的长衫斜斜掩着,未束的卷发凌乱披着,腰带也只勉强地系了一道。 “奸夫!抓奸夫!”大宅里传出吼声。 那人向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旋即钻进后一辆车里。 “公子,是大少爷。”忠仆平平说道。 “将车门锁起来。” “是。” 咔,咔,咔,三道玲珑锁瞬间钉牢了后一辆车的车门。 不一会—— “舅舅!” 叫声之凄厉,让她不禁心生怜悯。不过当看到笑得春意融融的某人,她决定忽略那一丝丝少得可怜的同情心,充耳不闻地爬进车里。 窗外鼎沸的人声将将淹没了后车的哀嚎,她耳力虽好,却不想用心,神游似的望着漏光的竹帘,始终未语。 “秭归向来如此么?” 忽然一声打破了宁静,她不解地望去。许是因为腿上没好,上官意舒展着四肢,慵懒中带抹狂态。 “即便好奇,也可以做到不问不听,真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呢。” 俊眸如水,非泉非溪,而是两汪幽不见底的深潭,深深深深的,仿佛在蛊惑人一探究竟般。不过她不会跳下去,因为她知道如此一来将被看透的会是自己。 于是她浮起笑。 冷哼了声,对面人褪去了温善的面具。半晌,目光停留在她的木剑上。 “怎么,江都也有人请天龙门作法?” “师傅向来是有法事必做的。”甚至不惜压价来抢同行饭碗,“而且近日江都人多,人多的地方鬼自然也便多了。” “人多的地方鬼也多。”上官意轻声喃道,而后笑开,“看来我不在的半月,秭归过得颇有意思呢。” 她叹了口气:“如果夜夜有人造访,这也算有意思的话。” “秭归在哪儿惹了这么多情债,每夜都有怀春少侠造访香闺啊。” 闻言,她差点喷出血来。抬头看去,却发现那双眼冷冷沉沉的,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怪只怪玉剑山庄太大,而我与曼夫人又住得门靠门,以至于那些好奇曼夫人的大侠们常常走错,弄得我难以深眠,真是痛苦万分。” “哦?那后来呢?” 眼中冷意倏地消融,这人好像见她痛苦便万分快意似的,真是“慈悲”。 “哎。”她再叹,“到后来只要听到门响,我便会提醒‘人在隔壁’,有几次好像还听到有人道谢,大概是被我的好心感动了吧。” 闻言,上官意畅快大笑,笑得眼中桃花朵朵,像要伸出枝来。还好在没变成勾人红杏前,他收敛了笑。 “秭归可知我这半月去了哪里?”他目光灼灼,笃定了她知道。 韦柏重放任江湖人夜探玉剑山庄,三青师太总也不叫声余夫人,归根结底不过是“疑心”二字。他们不信则江湖不信,如何能继续这出戏呢?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江湖上能将轶闻写成信史的是非鼻祖,她掀帘望向后面那辆车:“原来祁阳公子的克星是南山老人。” “真舍不得这出戏太早结束。”轻笑就在耳边。 不,已经太久太久。 她垂眸。 水上不系之舟,影中浮云苍狗,桥下一斛绿水浅浅细流。 第八章缃与缇 江湖不兴仙佛道,一路行来问长刀。欲知武林旧时事,虚席以待南山老。 洞庭湖畔南山院,记江湖史论江湖人,不见武人只有书生。南山院六十四室,每个门后都藏着江湖秘闻。刀笔不为公卿,汗青但照武林,南山院代代掌院均号南山,江湖尊称一声南山老人。南山老人记秘闻中的秘闻,成《逸闻录》之隐册,而后封入无字门。 无字门前无是非,是非人止无字门。这便是南山院的可贵之处,更是掌院南山老的职责所在。 南山院第十七代掌院从鸾,是个女子。 不仅是个女子,而且是个能治住祁阳公子的奇女子。 余秭归看着跟在从鸾身后,恭敬捧着红漆锦盒的萧匡,兀自叹道。 四大门派,七十二洞府的人都到齐了。从鸾头戴儒巾,身着青袍,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玉剑山庄的正气堂。 “山老。”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寒暄道。 从鸾不卑不亢回了个礼,目光停在了一旁的曼夫人身上。 “就是这位么?”从鸾问道。 三青师太厉目一沉:“还请山老用心评断。” “这是自然。”从鸾洒然一笑,从萧匡手中结果锦盒。而后自袖中取出一把形状奇巧的钥匙,插进漆盒上的金锁。 啪嗒。 伴着清脆的开锁声,是在场人的惊叹。 “《逸闻录隐册》!” “不错。”从鸾拿出那本蓝面书册,正色道,“原本依南山院规矩,‘是非不出无字门’,隐册除了南山应无人能看。若不是上官公子一句‘是非出门平是非’,本院是断不会请出隐册的。” 啧,好大的面子。 余秭归瞟了一眼身侧,正对上官意似笑非笑的眼。 “不过南山有训:‘册不出门,出门必毁之。’今日不论结果如何,这本记有余瞻远与柳缇夫妇旧事的隐册将不存于世。” 话一出引来无数叹息,余秭归看着那本蓝面书,心头涌动前着所未有的好奇感。 “想看么?”上官意俯身问道。 “想。”目光不移蓝册,她沙哑了嗓音,“很想。” “那便看吧。”极温柔的嘱咐。 她不解抬眸,就听那边从鸾再道:“为显公平,本院将请一位江湖人共看隐册,而后确定这位夫人究竟是不是余柳氏。” 琥珀色的瞳仁扫过跃跃欲试的众人,最后停在了她的身上。 余秭归微愣。 “不是很想看么。” 上官意……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各色目光走上前去。 “请问姑娘师从那个门派。”从鸾问。 “天龙门。” “入江湖几载?”从鸾又问。 “上月甫入,靴底未湿。” “那与在座几位?”指着韦柏重等几人,从鸾再问。 “数面之缘。” “姑娘乃是非之外人,如此最好。”从鸾微颔首,“此卷由前代掌院书写,记有余瞻远夫妇的身世经历,其中一处足以鉴别这位夫人的真伪。” 从鸾将蓝册翻至一页递来,她极缓极缓地吐纳,生生控制住微颤的指尖,稳稳接过。 黑瞳陡地瞪大,一行墨字撞入眼帘,这般血淋淋、□裸,看得她生痛。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啊。 “如何?” 在座的已经有人等不了,她将册子交给从鸾,清湛湛的月眸里映出粼粼微光。 “曼夫人可否进内室除衣一看。” 厢房里,索索的解带声,外裳,襜褕,春衫,亵衣。 目光停在雪白脊背上那朵黄色的花形胎记上。 “夫人可以了。” 叫停的是从鸾,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怎样!” “是不是?是不是?” 再走进正气堂,气氛已然热烈起来。从鸾清了清嗓子,沸水般的厅堂勉强平静下来。众人的目光急切中都带着兴奋,只是期盼的答案有所不同。 目光逡巡,将他们一一看进眼里。余秭归忽而笑开,冲着那人深深一揖。 “在下见过余夫人。” 或惊,或喜,或诧异,停顿了片刻,首先有反应的还是那对至爱至深的母女。 “娘!”这一次柳无双没有再看师傅,叫得是义无反顾,哭得是梨花带雨。 “恭喜,恭喜。” “嫂子你受苦了。” “真是苍天有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道贺的人潮一波一波涌进正气堂,而她则站在院中,静静看着从鸾点燃那卷蓝册。 火舌中墨字如泣,纸页焦黄、扭曲,痛苦地蜷在一起。 成佑二年正月初七,未名教柳左使得女。二女胎中带记,落于背脊,形似梅花。长女色淡黄,故名缃;次女色丹黄,故名缇。 缃与缇,孪女也。 《江湖逸闻录-南山院隐册》 温泉里热气蒸腾,美人懒懒地趴在泉中黑石。乌发微湿,人面桃花,一只肥肥嫩嫩的小“狼爪”在冰肌莹彻的美背上细细描画。 秀眸惺忪,美人瞟向身后。 “做什么呢?” “狼爪”非但没停下,小“登徒子”更是凑近了。 “娘的背上有朵花。”说着顺势绕到美人身前,露出没什么看头的裸背,“有没有?” “嗯?”美人不解。 “阿归有没有花?”扭了扭身子,小人回头问道。 望着那双满是期望的纯净瞳眸,美人怔了下,而后漾起秀眸。 “在这!”玉指轻轻停在小小的裸背上。 “什么颜色?”她有些急切地问道。 “淡淡的橘。” “那不是和娘一样?”她兴奋地撑大眼。 “当然!阿归是娘的女儿,自然和娘一样,一模一样哦。” 闻言,小人笑出深深的梨涡。 真好真好,她和娘一样,背上有朵美丽的花呢。 月眸弯弯,她如此相信着,直到有一天…… “哇,爹爹耍赖!” 浅浅的山溪里,某男厚脸皮地使出轻功,躲过小人儿的泼水,而后毫不留情地给予“还击”。 “认不认输!”被“母老虎”压抑了好久的胜负欲陡然苏醒。 “不认!不认!” “不认是吧,哼哼。” “认了,认了。”敌强我弱,小人颇识时务。 “嗯?”某人仍不满意。 小人瞬间领悟,立刻道:“请盖世无双天下无敌人见人崇拜花见花盛开……” 那个,下面是什么?她抱着头,拼命想,努力想。 某人等不及,以眼神提示着。 “哦,江湖第一美男子饶命。”小脸皱成包子,是她功力不够,还不能像爹爹对娘那样面不改色地说出违心话。 “阿牛真乖。”某人立马恢复成慈父模样,将小人儿抱上岸,暗用内力将湿透的衣衫蒸干。 忽地小人像是想起什么,兴奋地扒下身上的衣服。 “爹爹你看。” “……” “爹爹?” “哎。”一声叹息,“阿牛啊,你才五岁。” 这和五岁有什么关系? 她正不解着,就见衣襟被人合上。 “乖,别丧气,十年后应该会有点看头的。”大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阿牛要是以后看上那个小子,就趁月黑风高的时候对他做刚才的动作,如果他吃惊愣住,你趁机压倒便是。乖女,明白了么?” 她呆滞地歪了歪头。 “对了,这点得要你娘教你,她不仅有经验,而且很识货。”某人对溪自照,“实在太识货了。” “爹爹。” 完全不入耳,某人依旧顾影自怜。 “娘!” 一个字成功召魂,某人惊跳了下,而后愤怒回瞪。 “爹爹没看见阿归背上的花么?” “哈?” 那样直白的表情,纵然她只有五岁也明白了。 小嘴一瘪一瘪,最终迸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转身狂奔。 “阿牛!阿牛!” 原来她没有花,和娘不一样啦。 呜——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小人儿站在床边看着一身血色的娘亲。 “乖,不哭。”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美人轻拭着小人儿的泪。 “缇,忍着点。” 美人微颔首,可当衣衫撕开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叫出来。如玉的背上一处剑伤,生生穿透了那朵缇色的花。 “娘…娘……”小脸贴着那只苍白的手,泪水在指间流淌。 若不是她任性跑下山,若不是她被那些坏人捉住,娘就不会受伤,就不会这般痛。都是,都是她的错。 泪水止不住地流,小人儿哭得不能自已,快要透不过气。 “阿归不哭,娘不疼,一点也不疼。” “疼。” 她摇头抽泣 “阿归的心里好疼。” 直到爹带着他们移居到人迹罕至的藏云山,直到娘身体一日日好了,她的心还依旧痛着。尤其在与娘共浴时,这种痛更会加深。 小手极轻极轻地触碰上美背,昔日的那朵缇花如今已成剑痕。 “怎么了?”感觉到背上痒痒的触感,在睡与醒的边缘美人懒懒地问。 “好美呢。” “娘的花好美好美。” 美丽地,绽放在她心底。 第九章八段锦 要下雨了么。 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她困懒地睁开眸。 “真的假的?” 窗下有人低语,无需侧耳也能听清。她并没有在意,只是愣怔地坐着,犹在回味昨夜的梦境。 “当然是真的,我和我师姐都听到了。” “刘姐姐?”征询的语气。 “嗯,师妹所言非虚,昨日人定时分余夫人的那位外藩丈夫确实来过。”这位很笃定地说着,完全忘了改嫁的女人不可冠前姓的规矩。 “真是番人,这儿可是女眷住所,哪儿容他随意走动。” “笨,他既然能进西厢,自然是韦庄主准的。” 坐了些许时候,她终于起身,从行李里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轻轻穿上。 “然后呢?他找余夫人做什么?” 玉剑山庄待客极好,每日天明便会送一壶热水来供人洗漱。 手指碰了碰壶身,冷的。 看来是她起晚了。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突然一声惊叫。 “什么!回西土?!” “小声点。” “对不起对不起,不过那番人在想什么啊,竟然要回西土。” “你没看到前日山老证明了余夫人的身份后,有多少男子排队等着,恨不得补余大侠的缺,那番人是害怕再留下去老婆不保,这才说要回去吧。” “哼,小家子气。”语气颇为不屑,“江湖中人只是关心罢了,哪像那番人想得那么龌龊。” “只是关心?只是关心会靠得那么近?胡前辈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只是关心?” “胡说什么,我爹哪有那样!” “有没有你肚子里清楚。” “冯、宁、娟!” “怎样!” “今日午时断魂坡见。” “好。” 一声击掌,定下生死状。 “胡妹妹!” “师姐你追她作甚,我又不是打不过她。” “你……” “她爹打得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余大侠的未亡人,得到那对母女等于得到江湖秘宝。小的嫁得太强,老的嫁得太弱,该摘哪朵花傻子都知道。” “可即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师姐?” “脸面,懂么。” “哼,又要当□又要立牌坊。” “小娟!” “我又没说错。” “你——”语调骤地软下,“你这是连师傅也骂进去了。” “什么?连师傅也……” 对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可是余夫人已经答应回西土了啊。” “傻小娟,你以为她还回得去么。” “我不懂。”颇迷茫。 “好了,待会儿去给胡姑娘认个错吧,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和衡山派闹僵。” “嗯。”这人不情不愿地应道。 待她束好发,窗下已然无声。等了会,听得确实无人她才走出门。那三个姑娘哪里知道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若是碰到岂不尴尬,她可是很体贴的。 屋外天青如水,烟云卷舒似浪一般,空气里满是沉闷的湿意,远空轰隆隆的几声雷,大雨将至。 瞟了一眼廊角铜漏上的刻度。 果然,错过了朝食,又要饿肚子了。郁闷地摸了摸干瘪的胃袋,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叹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饭香。 “一起用?” 朝东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从鸾放下手中的笔,诚邀道。 也不矫情,余秭归从容走进厢房,微微一礼。“多谢山老。” 案几上数盘精致小点,刻有问鹤楼篆字的黑瓷缶里鲜粥还冒着热气。目光扫过早已放好的两幅碗筷,她心中含疑却不发问,只含笑看着从鸾以主人之姿为她盛食,而后双手接过。 “多谢山老。” 食不言寝不语,江湖人向来不会恪守这等礼数。只是对面坐着的是南山院的山老,武林中的礼正,大老粗中的儒生,加之这位行止间颇有正气,她原想客随主便从礼即是,却不想安静的气氛反被对方打破了。 “粥和糕点可和口味?” “好极,问鹤楼果然不同凡响。”她弯弯眼眉,“在下真是沾了山老的光。” 拨了拨碗中的鲜粥,从鸾疏淡的眉目中透出一丝笑意。“谁沾了谁的还说不定呢。” 话中有话,若换做旁人定顺竿而上问个明白,可惜她是余秭归,眼中只有这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粥食,对这顿饭的背后却不感兴趣。 见她神态自若咬了一口韵姜糕,从鸾兀地笑开。果然,果然,怪不得送食盒的时候上官意那般说。 “她不会问。” “若我诱之?” “那山老注定失意。” “哼,你这嘴脸还真是讨厌。” 她从小就不喜欢上官意成竹在胸事事知晓的臭屁模样,还是小匡好啊,永远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蹂躏得好爽。 “不在意的便不会去好奇,那位余姑娘真不像是江湖人。” 她只是无意说了句,不想却收到了奇效。若她没看错,方才上官意眼中闪过了一丝恼色。 恼色! 这一认知差点让她假装了好久的正道气质毁于一旦,忍住忍住,脸皮抽了又抽。好好想想,究竟是哪句话破了上官意的“不动神功”。 思来想去,终于灵感拖着孛星的尾巴,嗖地一下从她的脑中划过。 “不在意的便不会去好奇”,是…是……这句? 颤抖了,她兴奋地颤抖了。 “阿鸾。”小匡又在叹气,“舅舅的背影纵然很赏心悦目,你也不用这样看他吧。” “哪样?” “很…” “嗯?” “很色情……” 太露骨了么?藏起不能言明的诡异心思,从鸾正了正眼色,极认真地打量着正在喝粥的女子。 如果说上官意是刚刚开窍,那这位显然是不得门道。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来上官意这次有的磨了。思及此,她心情不由大好,取过书簿掭起笔墨。 竟能让上官吃瘪,真是功秉千秋不世出的奇女子,一定要著书立传,大书特书! 余秭归,元宁十五年春现于岭南道廉州,后入天龙门,为王叔仁第十二弟子。少…… 少时如何,原籍何地,从鸾不知道。自她十四岁接任山老后,这还是第一次承认自己无知。 笔尖停滞,她看向对面。 “余姑娘芳龄几何?” 余秭归怔了下。“十七。” “生于元宁五年?” “是。” “几月几日?余姑娘莫要误会,在下是看姑娘已到婚龄,本院虽不才可人面极广,成人良缘之事颇愿为之。” “多谢山老好意,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秭归的父母虽不在身边,可师尊犹在,婚姻大事秭归也无法做主啊。” 从鸾自认套话技巧一流,掌院以来从未失手,却不想被一招“太极八卦连环掌”推了个干净。 好,好,果然不是个容易相与的聪明人,这回上官可要吃苦了。 半掩容,她欲以衣袖遮住嘴角的邪恶笑意,不想却被一阵乱风吹翻了袖角。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再抬首就见余秭归偏首看向铅云低垂的天空。 微乱的鬓发扑朔了容颜,如水墨渲染了一般,让同为女子的她也不由看楞。 远处紫电如一道狰狞的伤疤,划破重重密云,悬停了许久的春雨终于落下。 雨滴敲打着窗棱发出近似于乐音的旋律,只不过这旋律不是红牙慢板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琵琶击玉的“大江东去”,听着惊心。 飞溅的雨滴落在脸上,余秭归也不避,任凉意渗进肌理。她微地笑开,轻问道:“这场雨会下多久呢,山老?” “江南的雨耐性向来极好。” “和人比呢?” 从鸾一怔,而后笑开。 余秭归站起身,冲她微微一礼。“今日有劳山老款待,改日在下一定回请。” “客气。”抬眼看了一下窗外,从鸾自书案上取来一本书,“梅雨缠绵,不如览卷打发时间。” 余秭归接过,念出书名。“段锦》。” “一本淫书。”从鸾眉色微扬,带抹挑衅。 原以为余秭归多少会有点犹豫,却不想她眼不带眨地将书收进袖里。 “多谢山老,在下定完璧归还。” 而后洒然离去。 愣了好久,直到雨滴溅入眼帘,从鸾这才回过神来。 真是…… 她愉快笑开。 上官意的天劫真的到了。 屋外风雨如晦,室中一灯如豆,余秭归的目光垂在已至末页的书卷上。 文后的跋墨迹犹新: 江湖皆道此书淫,只因此书最清明。 八段锦,一段一旖旎,织就世间情。 第一段,弑妹杀亲贪破钞,同根相煎何太急; 第二段,怂子暗害多年友,与虎谋皮存侥幸; 第三段,妒美独夺艳郎心,贪色破戒成鬼蜮; 第四段,路遇佳人被药淫,春风一度好欢情; 第五段,年少贪欢又贪银,夫妻同床不同心; 第六段,嘴上念佛偏吃肉,老尼破戒无悔意; 第七段,点上朱砂扮观音,惺惺作态鬼画皮; 第八段,书不淫来人自淫,盖棺定论待君评。 八段锦,寸寸心,经纬画作真武林。 ——南山老人圣德二年梅月玉剑山庄雨前题 南山院前无秘密,除了她的身世,那位山老怕是全都知道了吧。 出山的半月竟比过去的十年还要漫长,可想而知当年爹娘是怎样的艰辛。 江湖么。 这潭水本就不干净,微风一阵便起黑色的波纹。 精湛的耳力捕捉到细微的呼吸,她收起唇畔的讽笑,推开窗正对一双温水似的春眸。 “子愚。” 见他衣袍略湿站在窗下,她有些惊讶,不过须臾便已明白。 “出事了?” 若不是有事发生他又怎能毫无阻拦地走进女眷院落,而且这西厢无人,静的有些诡异。 上官意也不答,扬了扬眉。“秭归如此待客?”好似一切如常甚至还越发惬意似的。 打开门她刚要侧身迎他进来,不想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她刚要皱眉,就见他低头示意自己因救她而受伤的左腿。瞟过弃在门边的手杖,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将他扶进房里。 “崖下几日秭归也是这般以身为杖呢。” 闻言她头也不抬,笑道:“子愚因我受伤,我很是内疚。” 颈侧温热的鼻息微变,她抬起头,正对他幽暗不明的目光。 “内疚么。”他眼中没了一贯的笑意。 “自然是内疚的。”斟酌了半天,她还是不清楚他为何不悦。 轻哼一声,上官意松开她的手腕,鸠占鹊巢地坐在她适才落座的木墩上。 目不转睛地,眼中犹有一丝恼恨,上官意看着她燃起木炭。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冉冉地袭上他的心头。苏苏麻麻,让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垂下的秀发。 见状,她偏首看来,全然无知的眼神看得他又是心恼。 “小心烧到头发。”他面不改色地胡诌道,顺手将那缕发别到她耳后。 他做得很是自然,余秭归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有劳子愚。”她向后撤了撤身,微窘的神情取悦了某人。 上官意支手托腮,欣赏着她难得显露的女儿态,眼中绽出无边春意。 这种全神贯注的凝视让她直觉竖起寒毛,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般。忘了烫,她提起热在炉上的茶壶,为他斟了一盏茶。 心知不能逼得太急,上官意顺水推舟地端起茶呷了一口,目光无意瞟过桌上的书册。 “段锦》?”黑眸抹过异采,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倾身靠近,“怎么,秭归春心萌动了?” 轻巧地避开他的动作,适应性极强的她此时再无窘色,姿态从容地坐在他对面,笑道:“‘书不淫来人自淫’,我倒是觉得跋比正文更有趣些。” 直接翻到末页,一目十行,上官意飞速扫过。眸光遽沉,他抬起头。“曼老板死了。”他进门许久不谈正事,此时却突然开口,“秭归好像并不惊讶。” 放下茶盏,她定定回望。“想必子愚已经知道昨夜曼老板曾探访过曼夫人,由此也应推断出曼老板缘何被杀了吧。” “此时提议回西土无疑是自寻死路。”他轻笑。 江湖人伸长脖子盼了十年,等了十年,终于有余家人的消息,哪里会放走这块“肥肉”。 “曼老板欲携妻离去消息的走漏,不是因为隔墙有我这对耳,而是因为住曼夫人东侧的那对师姐妹。只是……”她意有所指地看向他,“同路时向来以胡语对话的夫妇二人,昨夜却很‘体贴’地说起华语。” 是了,不仅声音没有丝毫压低,反而以华语交谈,分明就是有意让人听去。而那位冲动的冯姑娘无意间为他人做嫁衣,成为小道消息的传播者,于是成就了曼老板被杀的事实。 “不管是谁动的手,曼夫人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余秭归眼睫微垂看着炉火,“韦庄主一直以曼夫人再嫁他姓为借口,不想留她在玉剑山庄,更不想柳无双与她有过多接触。如今曼老板身亡,寡妇留在女儿家也是很自然的事,韦庄主赶人的借口算是没了。” 她瞥向那本段锦》,真是触目惊心。 “只是,再好的计策也怕万一。” 她抬眸看向对面,上官意似笑非笑,眸间带着一丝嘲讽。“曼夫人绝没有想到江都府会插手此事。” 江都府? “以往江湖人打打杀杀,只要不牵连显贵要人,官府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可惜曼老板是个胡人,而他的死又与传说中富可敌国的武林秘宝有关,朝廷若不抓住这个空子趁机插手秘宝之事,那上位者便是愚蠢至极了。” 看着她微讶的神态,上官意轻笑。 “百川东到海,江湖不仅是江湖,终要流进更脏的地方。先帝是个贪欢爱色不思进取的人,他在位的时候无意江湖,也因此那时候的江湖还算纯粹。” 她明白,他这是在暗示十年前的虎跳崖一战与朝廷无关。 “三年前先帝病重,诸子夺嫡。如今的这位帝王虽终登大宝,可数次征伐已将国库消耗殆尽。偏偏这位心又大得很,若不是军饷掣肘,怕是早要攻打北狄。”眼底讽色渐浓,上官意轻哼了声,“偏巧这时江湖送出个大礼,传说中的倾国财富,那位是有礼不收的傻子么?” 见她臻首略偏若有所思,他又道。 “江都府介入就是讯号,今后的风浪怕是江湖难以承受的。不仅是玉剑山庄,连地位超然的南山院也难以独善其身。” 他意有所指,提醒她不能将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一人,连南山老也不能。 可他为何如此? 若说先前与她合谋,是因他兴风作浪的癖好。那如今他冒雨而来,将个中曲折一一详解,为的又是什么? 她迷惑地望着他,试图找出原因。可想了许久,还是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 “秭归。”上官意压低了声音,“你这般看着我,我可是会胡思乱想的。” 她愈发茫然。 看了一眼廊角的铜漏,他向她伸出手,见她许久未动,不由心情大好,似真似假地调笑道。“秭归不来扶我出去,难道是想留我共度良宵?” 雨越发得大了,上官意走在雨帘垂落的长廊里,就听身后有人道。 “朝廷盘剥犹以商户最盛,世人将你的散财读成慈悲,却不知你是有心避祸。 子愚子愚,真是个好字。” 黑眸撑大,他猛地回身。 春阑珊,伊人独立影色残,无意向南山。 那个能让他记在心间的人,终于找到了。 第十章最大的贼 这夜雨疏风骤,北院里一片阴恻诡谲。此时此刻,稍懂眼色的人都会选择缄默,偏有些人还是一根筋。 “师弟,这里这里!” 远远便望见十一挥手示意,余秭归稍稍加快了脚步,走近。 “师兄。”连檐廊里都挤满了人,她假装咦了声,“今日只有北院供饭么?” “十二,不是为兄说你,都这个节骨眼了你怎么还想着吃饭,还有十一。” 出声的人相貌刚毅,棱角分明,一看便是方正严峻之人。只见他虎目微瞪,吓得十一缩到余秭归身后。 “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你们俩虽然年幼可也不能随意放肆。” “师兄说的是。”两人乖乖低头。 “出山前为兄怎么说的?入江湖者,应行侠仗义,举止合宜。看看你们,一个大呼小叫,一个张口要吃,也不分分时间,也不看看场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们天龙门……” 又来了,十师兄洛川虽然长得很有男子气概,但只要一开口连三姑六婆也要自叹弗如。在他长期荼毒下,她和十一已经练就了“话不入耳、听骂能睡”的绝顶神功。只是可怜了这帮江湖大侠,明明已经不耐却只能咬牙忍着。 半柱香过去。 一盏茶过去。 “你们看看人家武当、少林、峨嵋、崆峒、青城、九华、丐帮……” 生怕漏了哪个,他一口气报出在场所有门派,话锋波及之处众人皆是青筋直冒。 “师兄不去摆摊说相声实在是太可惜了。”十一唇形不动,低声对她道,“连虹桥下的快嘴老张,报菜名的本事都不及他。” “十一!” “师兄说的是。”他下意识回声。 哎?师兄的面目怎么开始狰狞了? “刚才师兄问‘今后还要这般放肆么’?”余秭归好心提醒道。 “啊?你怎么不早说!” 十师兄长期兄代师职,负责教导他俩。看师兄狰狞到一定程度的表情,他便明白了自己的下场。 “禁足。” 只有在罚他们的时候师兄才会言简意赅。 “回家前不准离开为兄半步。” 雷啊,劈死他吧! 看着十一如丧考妣的模样,余秭归有些好笑却又放下心来。 这样也好,十一师兄心性单纯,与其由着他在江都城里到处乱跑,不如由十师兄贴身看着,少一点牵挂她行事也能更大胆些。 正想着,就见数道身影自院后偏厅而出。韦柏重甚是谦卑地为一人引路,那人头戴乌纱,眼袋微垂显得十分憔悴。 “是知府刘大人。” 四周微微骚动。 “哎,身后那人是谁?”有人指着知府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问道。 靠窗的大侠耽了一眼那人的打扮,不屑道:“不过是个长随罢了。” 余秭归悉心瞧去,只见刘知府每听一句总会看那人一眼,征询中揣着一丝小心,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 一个人穿着打扮可变,天生气质却难变,这人气势过强,怕不是王侯便是将相。 若再猜得大胆些…… 似察觉被人偷觑,那人凌厉目光刹那便至,她瞬间挪步躲到方才耳语的大侠身后。 “哎?那长随怎么这样看我,不会是听到你我的对话了吧。” “听到又怎样,咱们又没说什么。” 好险,差点就被逮个正着。她轻轻舒了口气,就听厅中再道。 “今日有劳大人冒雨前来,只是此事纯属江湖纷争,因由江湖解决,还请大人谅解。”韦柏重表明了态度。 官府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这本是先帝在位时形成的共识。再加上韦柏重又极懂眼色,请客送礼绝不手软,所以在他当任的几年里江都府与玉剑山庄相处很是融洽。于人于己方便,这事他原不想管,只是由不得他了。 身后的目光如针芒般,刘知府遂咬牙道:“江湖既是我大魏的江湖,众位既是我大魏的子民,本官身为江都知府,怎么就管不得了?” 韦柏重先是一脸吃惊,半晌方回过神来。“事有分工,老夫身为武林盟主,此事又发生在我玉剑山庄,自然因由老夫做主。” “武林盟主?” 身后的冷哼吓得刘知府冷汗覆面,他偷偷擦汗抬头再看,只见那位面色不豫,像极了那年血洗朝堂时的模样。 他正想着今日之事如何善了,就听韦容不知死活地喝道。 “小小长随竟敢如此放肆!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哪里?是皇宫内院还是金华正殿?”目光如电扫过厅中的正大光明匾额,“这四个字都敢乱用。” “你!”韦容愤而拔剑,看得刘知府一口气差点提不上。 “容儿休得放肆!” “爹!” 韦柏重厉目一瞪屏退韦容,而后微微一揖。“三日之内,老夫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看了看身后人的眼色,刘知府旋即道:“今日本官就卖韦庄主一个面子,还望各位谨言慎行,莫要惊扰江都百姓。”随即抚袖。 余秭归望着两道离去的背影,只觉刘知府脚下虚浮微微打晃,而那位则步履沉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师弟,师弟?” 她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笑问:“开饭了么?” “十二,为兄方才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吗?我们出门在外……” “完了完了,师兄又开始了,师弟都是你啦!” 听着身侧的训斥与抱怨,她没由来地一阵心安。在这又风又雨的料峭春夜里,总还有一处是暖的。 “雷啊,劈死我吧!” 她轻轻笑开。 夜来风雨晓来烟,春色委尘断流年。 瘦西湖畔的“香海慈云”常以春景闻名,而今落红遍地别有一番暮春风情。只是刘知府此时无心赏景,他没精打采地站在桃花池馆里,浮肿的面容显出一夜未睡的疲态。 可怜他年逾花甲还要伴驾,这驾伴得他心惊肉跳,老命差点送掉。 想着想着眼皮便一耷一耷。 “卿乏了?” 三个字听得他如打了鸡血一般,猛地跪地。“臣不敢。” “不敢?”座上的人冷冷一笑,甩下几本密折,“卿这些年与江湖人称兄道弟‘有来有往’,还有什么不敢。” 散落的折子上写满了这些年他自玉剑山庄收受的好处,一笔一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连珠子几颗、银两多少都分毫不差,看得他浑身汗淋淋。 “不过是寻常嫁娶便引来五湖四海众多宾客,婚仪所用之物颇多犯忌,七尾凤冠?哼!惠妃入宫的时候也不过是七尾。”冷笑一声,那位继续阅道,“婚礼当夜富商被掳,上官意。” 见主上略有沉思,身侧的侍中小声提醒道。“就是三年前重金襄助陛下的金陵上官府。” 圣德帝脸色微青:“他也向玉剑山庄示好?” “据臣所知上官府之所以涉及江湖盖因外亲,说来与陛下也有些缘故。” “哦?” “早年上官府为生意考虑,将大小姐嫁给了祁阳山庄庄主。” “祁阳?是敬慈姑母的母家么?” “是的陛下。” 故去的敬慈长公主是陛下最为敬重的人,提到她陛下的面色果然和缓了些。 “萧庄主在成婚后不久便病故,夫人也在产下遗腹子后的第二年去世,而后这位小公子便被送到长公主身边照料。” 圣德帝目光一闪,似想起些什么。 “元宁十三年长公主薨逝,这位小公子又被送到金陵上官府。虽说当时上官府适逢家主亡故四面楚歌,可新任当家年仅十三岁的上官公子却毅然决定抚养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外甥。” 他记起来了,敬慈姑母的周年祭上确有人调侃一对“娃娃舅甥”。 “祁阳山庄是武林大家,为让外甥立足江湖,上官公子这些年广施钱财,方才让祁阳一名挤进江湖四公子之列。” 圣德帝沉吟片刻,轻轻一瞥:“君则倒是上心。” 知他多疑,侍中郎微微躬身:“陛下之命,臣不敢不上心。” 想到离京前令季君则彻查武林的密旨,圣德帝才舒缓了神情。“上官是昨夜厅中哪位?”晲了一眼地上的人,他问道。 “回…回…回禀陛下,上官意当时不在。”冷汗一身,刘知府不住发抖。帝王微疑,吓得他急忙再道,“他去为祁阳公子善后了。” 圣德帝挑眉。 “祁阳公子性好风流,才来江都几日便欠下了几笔风流债,甚至还偷香到了州牧大人的外宅里。” 抹了抹额上的汗,刘知府也不知这样说陛下的远亲好不好,只能将身子俯得更低。 片刻就听头顶上一声轻笑。“这对甥舅倒是配得好,一个散财一个惹事,要是江湖人都能朕这么省心就好了。” 他听得清楚却想不明白,陛下的语气明明不屑却是夸赞。刘知府一头雾水,更觉圣意难测。 “倒是这个玉剑山庄。武林盟主?朕看他是想做天下霸主!” 一声拍案,刘知府只觉心脏都要吓出。待三魂六魄回到体内,他老眼聚焦,竟看到一双黄靴近在眼前。 “刘兆同。” “臣在……” “卿是先帝的臣,还是朕的臣?” 老目一颤,他重重叩首:“臣为陛下万死不辞。” 这是位眼中不容沙的帝王,即便这粒沙是先帝也不行。杀一儆百,要消除先帝政时的影响,总要找一处下刀。如今看来,这一刀注定要砍向江湖。 所以三日后不论韦柏重能不能解决这事,玉剑山庄都已没有将来。 “死倒不用。”淡淡的龙涎香笼罩下来,“只要卿从贼人手里拿回属于朕的东西便可以抵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是秘宝还是江湖,皆归今上所有。 思及此,刘兆同勉力再叩。 “臣遵旨。” 第十一章黄雀在后 天微微亮,城南的上官别院里烟雨氤氲,一抹杏色的身影自三层阁楼上跃下,落脚处没有半点痕迹。只见那人衣袂翩翩行过曲折幽深的复廊,只差几步便及内院院墙。偏在这时脚下一滑,不复先时潇洒从容的佳公子形象。 “舅…舅舅。”稍稍回神,看着凉亭里的人萧匡嗫嚅道。 亭中人赏花赏景,像是目中无他,枝头几声鸟鸣衬得周遭越发寂静。 “舅舅起得好早。”脚下移了移,萧匡干笑。 见对方依旧无声,他看了一眼可以逃窜的方向,刚要迈步—— “早?” 微微上扬的语调听得他暗叫不妙,自动自觉收回贼心,小心翼翼地看向亭里。 “为舅已等了你半个时辰,你这般不用心,真让为舅无趣啊。” 萧匡脑中一闪。 小楼未上锁,院中一个下人也没有,连忠犬阿财都在打盹。怪不得今日逃得格外顺畅,原来是舅舅有意玩他。 最恨年少无知时,一想到曾将眼前人错认为春风暖月,他就恨不得一剑抹了自己。 识人不清啊,识人不清。 “你这般不长进,让为舅如何放心呢。” 语中的担忧不似假,萧匡下意识想要回避,结果还是听到了下一句话。 “季君则已到江都。” “不打搅舅舅。”像被人窥破了秘密,萧匡同时抢声道。 “阿匡。”不容抢白的一声。 萧匡偏过脸,让人难以直视他的神情。 “你我虽为舅甥,可年纪相近。从小到大故作风流也好,逍遥江湖也罢,只要你有意为之,我从不拦你。你可知个中原因?” 微卷的鬓发沾湿在脸颊上,萧匡并未出声。 “忘了他。” 宽袖里手微微颤抖。 “十年前你就该明白你们不是一路人,季君则对你是七分利用两分真情一分假意,阿匡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明白,他其实明白,只是…… “你自小聪明,却对亲近喜爱之人毫无戒心。好比今日之诱局,假如是外人的算计你必能识破,哪里会这么容易入瓮。正因看清这点,三年前季君则才以你为质,逼为舅金援他的主子。”上官意森冷一哼,“圣德,圣德,他主子要想称圣称德,也要看我允不允。” 他知道,那人的虚情假意,那人的别有用心。他也知道,舅舅明知他甘心被利用却不说破。他更知道,以舅舅极端护短和有仇必报的个性,那人的下场一定奇惨无比。 只是他不忍心,即便一次次被骗还是不忍心。所以才一次次闯祸,只希望舅舅的精力全放在自己身上,不要为难那人才好。 思及此,他心头微痛,淡道:“我不会见他。” 见对方眯着眼似有不信,他又道:“麒麟号快要出港,我是想去海州早作准备。” 感觉到细密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来回逡巡,半晌才听上官意轻哼。“你放心,为舅还不至于笨得在这里下手,更何况小小惩戒是难以平复我心头愤恨的。” 得到这句保证,他这才放下心。“多谢舅舅。” “什么时候你能真正忘了他,再来谢我不迟。” 这场黄梅雨好似落在了萧匡的心里,他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在转过廊角的时候与人碰在了一起。 “对不住。余姑娘?” “早啊,祁阳公子。” 悦耳的问候声穿透了烟笼雾罩的清晨,听得他一阵清明。 见她秀颜微湿,道袍上隐有水渍。他不禁生疑,是什么事让她冒雨而来。 “余姑娘这是?” 他刚问出口,就听身后的凉亭里一声轻唤。“秭归。” “失礼了。”冲他微微颔首,余秭归遂擦身而去。 “我还当看错,原来真是你。”又惊又喜的声音传来,“瞧你来得这么急,一夜不见我便如隔三秋了么?” 对方不以为意,坦然道:“来得是急了点,还望子愚莫怪。” 萧匡微讶,舅舅竟将表字告诉她了。 “子愚这般看我,是我脸上沾了什么?” 浅笑低低流溢。“嗯,沾了什么。不是那边,哎,我来吧。” “还没弄掉么?” “有点难擦。” “子愚,我此次来是有事求你。” “求人总要付出代价的。”语调轻滑,带抹诱惑。 “到时自有厚礼奉上。” “礼要对味,秭归莫要送错啊。” “定不会让子愚失望。” “那我就翘首以盼了。” 清脆的三击掌。 看来舅舅很快就会与他情同此心,只是—— 望着天,萧匡溢出苦笑。 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 雨一直下,落在湖心的石舫上,如水晶帘一般。 “这倒奇了,新寡的曼夫人不在灵堂守夜,却在这里候着老夫。”看着石舫中等候多时的女子,韦柏重蔑笑。 对方也不恼,只缓缓瞥视。“看韦庄主如此悠闲,想必亡夫一案不出三日必可告破咯。” “你少在那得意!” “得意?小妇人初来贵宝地便死了丈夫,悲恸还来不及哪儿谈得上得意?韦庄主莫要失了体统。” 老目骤沉。“一口一个小妇人听着刺耳,柳教主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柳教主?”美眸浮出拙劣的讶色,“韦庄主气疯了不成?” “哼,就算当年你易了容,老夫也一样认得你。柳教主,难道你不知自己有爱摸脸的怪毛病?” 抚在颊边的纤指微微一僵,美人冷笑。“怪不得你千方百计想撵我出去。” “柳教主也不差,一招‘弃卒保车’下得老夫措手不及。”韦柏重背手睨着她,“说吧,今夜你在这儿堵我有何目的。” 红唇微扬。“本座是来与庄主和解的。” “和解?柳教主当老夫是黄口小儿,那么容易被骗么?”韦柏重像听笑话一般,“当年你我计谋不成,未名教反被清了老巢,柳教主应该对老夫恨之入骨才是。” 一双厉目深深剜来,柳缃也不掩饰,冷道:“倾覆之仇本座自然不会忘记,只是事有一二,轻重缓急本座还分得清。昨夜官府来者不善,分明想要插手。本座是想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先与韦庄主联手防贼,再报旧怨为好。” 见韦柏重略有松动,她再道:“倘若三日后韦庄主查不出来,那官府便可正大光明地介入玉剑山庄。倒是莫说秘宝,就连盟主之位都怕难保了。” 韦柏重浓眉一锁。“你能怎样?” 柳缃轻轻偏首,恰是一派楚楚风情。“若我是韦庄主,不如借刀杀人,趁机除去祸患。” “祸患?”韦柏重眯眼。 “怎么?韦庄主没看出来?本座的外甥女、庄主的新儿媳很是依赖她的师傅呢。” 看他表情,柳缃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又道。 “想当初本座骗柳缇上山,设计余瞻远与走火入魔的老教主死战,同时韦庄主巧设局得知了余瞻远的藏女之处,可谓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不想你我因寻不到小丫头而互相怀疑,终致嫌隙,却让三青占了个便宜。如今小丫头对她很是敬畏,若不除此人,只怕是重蹈覆辙——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缃轻挑蛾眉。“如此一来,本座与庄主又有共同的敌人了。” “柳教主有何妙计?”眉头锁了半晌,韦柏重虽然坐下,却依旧是防备的姿态。 “虽不敢说是妙计,可除掉三青与解决玉剑山庄当下之困却是易如反掌。”见他动了心,柳缃难掩笑意,“只要三日后韦庄主说亡夫是中了未名教的九霄罗刹掌,并让下人指认凶手是三青师太即可。” “柳教主出的是什么烂招!三青怎会九霄罗刹掌?” “她不会本座会。” “那有什么用!她又不是未名教的人。”倏地韦柏重像是反应过来,“你是说——” “若能证明三青是未名教的人,即便她不会九霄罗刹掌,众人也会认定她会。” “可是如何证明?”韦柏重缓下语气。 “江湖人都知道,入我未名教定要种蛊毒。此蛊名为缨络,只要运功便会在手腕的太渊穴处显出缨络纹状,这几乎成为辨别我教教徒的唯一手段。然而江湖人并不知道——”美眸流盼,甚是狡黠,“此蛊需在每月十五种下,初种时没有丝毫异感,而明日就是十五啊。” “可想要给三青下蛊并非易事。” “这点就不用庄主担心了,我教药座自会办妥。” “柳教主真是七窍玲珑心。” “韦庄主过奖。”轻折楚腰,柳缃微微一福。 两人审视半晌,终于愉悦笑开,一同看向烟雨迷蒙的湖面。 “柳教主连密谈地也别有考量。” “哦?” “这春水舫四面临湖,雕窗大开,就算有人意欲窃听,也会在飞至舫顶前被你我察觉。柳教主心思之缜密,着实让老夫佩服。” “韦庄主太过自谦了。” “还望柳教主莫要藏私辜负了老夫的信任才好。” “这是自然。” 两人各怀鬼胎,却不知一如十年前的那夜,一道纤影至始至终都没在水中。待狼狈成奸时,方无声潜下。在这细雨如织的暗湖里,只留下一道雨落似的浅浅波纹。 天地间连着细密的线,檐上游走着乳白色的雾,不知是雨是尘还是烟。 “两天两夜下个没完,身上都要长霉了。” 走进院西的伙房,大丫环抱怨道。打开水缸,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小心地沾了沾了脸上的雨滴,生怕弄晕的新擦的胭脂。待她打点好妆容,这才发现伙房里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打开灶台上的一个蒸笼,炖盅里的水几乎烧干。 “老没脸皮的懒婆娘!放着少夫人要的药膳不管,上哪儿吃酒摸钱去了!” 她骂骂咧咧地将水加满,犹豫了半晌才像下定决心似的,撑起帕子向外跑去。 “你,过来!” “姑娘。” “伙房里的婆子丫鬟呢!” “我…我……” “我什么我!还不去找!” “是是…” “作死了!一个个都不给老娘消停!” 叫嚷声渐行渐远,小小身影窜进伙房里。 一个两个,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蒸笼。 啊,找到了。 湛蓝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毒,她毫不犹豫地划破食指,诡异的黑血落入炖盅,转眼便融入浓香的药膳里。 她得意地咧唇。 “呀,你流血了。” 看着突然出现的某人,她的唇角微微抽动。“你……” “是我呀。”某人毫无自知地眨眨眼,“阿徽,你太不小心了。” 蓝眸微微眯起。 “咦,不认识了?阿徽你好健忘,我们还交换过秘密呢。” 她无辜甜笑。“怎么会,阿徽忘了谁也不会忘了阿牛姐姐的。” “嗯,嗯。”对方煞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捧起她的小小手,“疼吗,阿徽。” 眼眸一转,她皱起小脸。“疼,好疼呢,姐姐给我舔舔吧,每次弄破了娘都是这样做的呢。” 她这样说着,那人竟看也不看便照做了,真是个热心肠的笨蛋呢。 蓝瞳里闪过嘲色。 她的血即是蛊毒,一滴便是一株“缨络”。这个笨蛋这样吸着,怕是看不到明天的黄梅雨了。 “好了,止住了。” “谢谢阿牛姐姐!”她亲亲热热地叫着。 “小事小事。” 这笨蛋还真当自己做了好事。 她心里冷笑,面上却纯真无比。“姐姐来这不会是~” 那人不好意思地舔舔嘴。“我又起迟了,熬不住饿来找点吃的,阿徽呢?” 刚要出声就听门外一阵吵闹。“师祖奶奶等着吃,还不送去!” “有人来了。”她拉着傻愣的某人,赶忙躲在柴堆后。 “阿徽你好机灵。” “别说话。”她白了一眼身侧,而后目光定定看向灶台。 “哪盅啊?”小丫头翻了翻蒸笼。 “蠢丫头,师祖奶奶吃素!” 果然没错。 欣喜地看着小丫头端走那盅药膳,小人儿目有得色。 “终于走了。”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某人香喷喷地啃了起来。 “姐姐姐姐。” “嗯?”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姐姐陪阿徽玩躲猫猫吧。” “躲猫猫?” “嗯!”小头重重一点,甚是天真烂漫,“姐姐做道,我做鬼,看姐姐什么时候能找到我啊。” “嘿嘿,姐姐我最擅长的就是捉鬼了。” “那我们比一比,一直到捉到哦。” “好!” 那人还真蒙住眼,正儿八经地数起数来。 “一、二、三、四……阿徽你走了没?躲好哦。五、六……” 讽笑着跑出伙房,她冷冷看了一眼天。 毒发的时候不知道这笨蛋正找到哪儿,是假山后,还是平湖边。可不管是哪儿都不会是伙房里,也不会有人将这笨蛋的死和那盅药膳联系上了。 想到这,她越发加快了脚步。 “十、十一、十二……” 一面念着,余秭归一面催动内力。 巨阙、神封、天池、不容,皮下浮起数个黑色的圆球,自这四个穴位突起。 “十七、十八、十九……” 沿着真气的方向,慢慢移动到右臂的穴位上,而后一路向下,在小指处汇聚成型。打开灶台上的另一个蒸笼,她将逼出的黑血滴落其中。 “二十。” 血色没入浓汤,转眼便无痕迹。 “死丫头,竟忘了送少爷的那份。”大丫头气急败坏地走进伙房。 “还好没有烧干,不然仔细你的皮!” 捧起那盅药膳,她妖妖娆娆地走进雨中。 第十二章恶鬼 皮下一个一个包,好似有无数小虫在啃食她的骨肉似的。 冷汗划过眼角,她隐隐地看见天空中挂着一轮惨惨的月。 又是一个十五夜,她无力地想。 自她晓事以来,月圆便意味着痛苦的到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开始怀疑自己等不到下一个十五,抑或是又一轮满月。 快要死了吧,这么疼,疼得她宁愿死掉算了。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张开小嘴巴哦,阿归。” 不,不要,她不要再喝苦得不能再苦的药,也不要听什么“最后一次”的谎言。 她拼命摇头,发泄着绝望而不耐的情绪。 啪嗒,啪嗒。 温温热热的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而后滑入她的唇里。 苦的。 “都是娘不好。” 如此脆弱的语调,不会是娘,怎么可能是娘。 “都是娘不好……”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她的身子在抖,可抖的却不是她。艰难地,她撑开疲弱的眼皮。 真的是娘啊。 不要责怪自己,娘。是阿归累了,真的好累。 她很想这样说,只是疼得无力开口。 “缇,松开吧。” “不……” “这样下去阿归会疼死。” 还是爹了解她啊。 “阿归是胎中中蛊,蛊生幼虫,就算暂缓了成虫的发作,可幼蛊月月都会长成。以药压制终归不是办法,如今只有一途。” “你是想……可阿归只有四岁,她承受不住的。” “这个我明白。” 带茧的大手抚上她的眼帘,遮住了她的视线。 “但只能这样了。”男声低哑,“乖女,不要怪你娘,要怨就怨爹吧。” 不,她不怨,一点也不怨。 强劲的气息自后背传至心间,而后如激流一般冲刷着她的血液,好似要将钩入她骨肉的小虫一个个拔除似的。 这痛较之以往更甚,甚至可以说是将今后的痛一并累加一般。 她痛极而晕,醒了再痛,如此循环往复,耳边总有一个声音。 “阿归,我的宝贝……” 若她这样放弃了,爹娘岂不会误以为她在怪他们? 她真的不怨,这些她一定要亲口说出来,而且—— 爹娘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玩这种个性颠倒的游戏了,她还小,很容易神智混乱的。 “阿牛,你在树上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只是蹦跶了一下,就和小鸟做邻居了。 “还不把阿归抱下来!” “阿牛既然能上去就能下来,夫人你不用操心。” “余大疯——” “哎哟…遵命!” 弯弯眼一瞟一瞟,小人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乖女?” 又一块山鸡肉,碗里的菜堆成了尖。 “娘。”她咬了咬下唇。 两双好看的眼睛顿时聚焦在她的身上。 “又痛了?”大手立马号上脉。 她微微摇头。 “我懂我懂。” 哎?爹真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 “菜这么难吃还要假装成美味佳肴,阿牛啊,这就是命啊。” “余大疯!”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实在是太…太好吃了,好吃好吃。” “我是不是快死了。” 细如蚊声的一句让笑闹瞬间无影。 “阿归?” 泪水扑朔眼帘,小小的身子轻轻颤着。“真的要死了吧。”她抹了抹泪,漾出一抹笑,“阿归不怪爹娘,真的不怪。” “乖女……” 娘又哭了。 “阿牛。”温暖的大手捧起她的小脸,“你为什么以为自己快死了?” 因为…… “告诉爹。” “阿归变轻了,刚才阿归只是小小的一跳,真的没用什么力,结果——”她别过头,不敢看他们。 都已经那么努力了,还是不行。爹娘一定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 噗。 出人意表的一声,而后——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倒地狂笑的真是她爹? “乖女啊。” 娘,别憋出内伤了。 “阿牛阿牛,想我武林中人见之眼红的十年功力竟被你说成催命毒药,真是…真是……” 某人笑得飙泪,看得她一头雾水。 “大疯够了,阿归哪里懂得这些。” 她求救似的抬望。 “阿归你只要记住,你已经好了,不会再疼了。” “真…的?”害怕又是一次善意的哄骗,她紧紧攫住那两双眼。 “当然是真的。” 她被人轻轻地抱着。 “又到中秋啊,阿牛,不如爹带你下山去吃月饼。”小心翼翼地耳语,“这桌菜会死人的。” “余大疯!” 十五的月儿圆又圆,她笑笑地弯起眼。 “早啊,阿徽。” 怎么会…… 擦擦眼。 还在? 再擦擦。 “咦?眼睛进沙子了?” “你……”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难道是发热?” 还未及反应,手便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有体温,这个笨蛋竟然有体温! “还好啊。” “你……” “只隔了一晚上,阿徽就不认识我了?” “居然还在……” 那人转着圈看她,看得她以为自己暴露了似的,然后就听那人迷惑道。“难道是没睡醒?” 气绝。 挥啊挥,挥得她都想把这只手砍掉。 好容易压制住怒火,她强笑。“我醒了,姐姐。” 还不停。 “姐姐,我真的醒了。” 咬着牙还要装出笑,未名教的药座何时这么憋屈过。 “这是几?”竟然伸出手指。 深呼吸,深呼吸,她可不要被笨蛋气死。 “几?” “一。”一定要干掉这个笨蛋。 “果然醒了。”这人亲亲热热地拉起她的手来,笑得好傻,“阿徽不是姐姐不信你,而是很多时候小孩子分不出真假,让大人很为难呢。” 为难的是她吧,这个笨蛋。 藏起眼中的厌恶,她假意嗔道:“姐姐不讲信用,昨天阿归在花园里等了好久,姐姐都没有找来。”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 “姐姐一定是和别人一样,以为阿徽是蓝眼怪物,所以不愿和阿徽玩。” “不是的。” “就是,就是。” “别哭了,阿徽,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 她挤出泪,那笨蛋果然心软。 “其实是姐姐肚子痛。” “肚子痛?” “嗯,昨天才找了一半就腹部绞痛,实在忍不住就去了茅厕,一直蹲到半夜……” 蓝眼一眯。“只是肚子痛?” “是啊,咦?阿徽你的表情狰狞了呢。” 她面色一僵。“阿徽是在紧张姐姐。” “真的么真的么?好高兴哦,阿徽紧张我呢。” 松开,她快要被闷死了,就在她被抱得耐心告罄就要下手时,就见这人捂着肚子跑开。 “又…又来了……阿徽你等我一会,就一小会,很快很快!” 只是腹泻么?是这个笨蛋运气太好,还是…… 蓝眸微紧。 “不好了!三青师太和韦庄主打起来了!” 是正气堂方向。 迈起小短腿,她兴奋奔去。 无声无息地她混进人群,而后在靠近打斗的地方找到了—— “娘。” 那人弯下腰将她搂在怀里。“办妥了么?” 想到那个只是闹肚子的笨蛋,那句“是”便卡在了嘴里。 “嗯?” 手上带着劲,柳缃狠狠地折住她的腰。让她疼得浮出冷汗,忍不住告饶。 “办妥了,昨日就办妥了。” “阿徽应该知道不乖的下场。”嫣红的丹蔻自她的眉角滑下,耳语轻轻,让人不寒而栗。 “阿徽明白。” 忽地掌风扫来,身前的美人骤然转身,看似护住她的动作实则是将她暴露在危险之中。 小小的身子飘忽起来,而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阿徽!”美眸中是浓浓的担忧,环住自己的双手是心痛至极的颤抖。“阿徽,娘的宝贝。” 虚情假意已融入她的生命,她仇恨真实,那种傻傻的笨拙的真实。 “好痛。”蓝瞳中闪过一丝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失落,她呕出一口血。 “对一个孩子出手,师太你未免太过了吧。” “韦庄主以妇孺为遮蔽,又何必假惺惺!” 电光火石,拂尘飞上,大有不是你死便是你活的决绝架势。 眼见两人死斗波及无辜,少林方丈唱声佛号旋即出手。一记金刚掌化解拂尘杀气,再一招罗汉扛鼎止住至阳内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位皆是大家人物,又何必出手相向,让外人看了笑话。”老目精锐,扫过主座上的刘知府。 “不是本座想出手,只是韦柏重欺人太甚!” “欺人?若不是人证尸身摆在这儿,老夫也不愿相信凶手就是师太你啊。” 鼻腔里爆出一声冷哼,三青蔑笑道。“人是你玉剑山庄的人,尸身也是停在你后院,你韦庄主想栽赃哪个就栽赃哪个,真是好便利!” “师太莫要口不择言,老夫身为武林盟主哪里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武林盟主?”三青笑意更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看向少林方丈,“无戒大师你当四年前在武林大会上下毒,害得你痛失盟主之位的人真的是天妃宫的云妙真人么?”如此暗示,再不明白的是傻子。 方丈老目一颤,似是不可置信。 “难道是韦盟主?”有人絮语。 “不会吧,怎可能?” “其实细细想来,最终得益的确实是——” 视线不约而同聚向某人。 “妖言惑众!”韦柏重爆出真气,一掌袭向三青,却被老和尚舍身化解。 “大师?你不要被这妖尼骗了!” 老和尚看也不看他,只道:“韦盟主如此下手,只怕留人口舌。” “公道自在人心,谁是人谁是妖江湖人都看在眼里。”收回拂尘,三青抑制不住得意。 “韦柏重你说那番人中的是九霄罗刹掌,但凡十年前出道的江湖人都知道,九霄罗刹掌是未名教的独门武功。哼,你要贼赃也要选个不容易被戳破的借口,入未名教者必种蛊毒,要知道谁在说谎只要一验——” 撸袖的动作霎时停滞,三青瞠目结舌地看向自己的腕间,竟忘了反应。任韦柏重捉住她的手,将那道艳丽花纹展示给众人。 “这还有假?” 微雨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韦庄主,这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打破宁静的是知府刘兆同。 “结果已经出来了大人,杀人的就是峨嵋派的三青师太。” “不是……”三青茫然摇首,而后杀意在眼中汇聚,“韦柏重!” 拂尘暴长,如女鬼白发向那人索命。可不及近身,就被人一掌击中后心。 “魔教余孽,神佛诛之。” “无戒…大师。” 她满眼震惊,喉间血还没吐出,又被人削去僧帽。 “堕入修罗道,不配做比丘!” 微凉的雨灌顶而下,原先作壁上观的江湖大侠纷纷飞身,刀光剑影刹那成锦,密密地织在三青周围。 “未名教害我满门,今日定要你血债血偿!” 当年攻上虎跳崖怎不见你这懦夫? “你这妖尼竟害死我师傅!” 无耻小儿,竟将手刃恩师的罪赖在她头上。 “杀了她匡扶正义!” 正义? 拔出肋间的剑,三青大笑出声,看向丑恶如秃鹫的众人。 这个淫人妻女,那个残害同门,更遑论贪、嗔、痴、慢、疑这样的小罪。 正义?江湖哪来的正义! 手上的血越积越浓,三青杀红了眼,只觉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夜。虎跳崖上也是这般腥风血雨,她的脚下也是许多残肢断臂。 “师父。”近似于哭泣的叫喊。 花街后的陋巷里,有一个女孩也曾这样喊着。 救救我吧,师傅。 小小的身子被一个老头压着,边上还有个自称是她母亲的人。 死尼姑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快活啊! 娼生女女为娼,她本不想管这脏事,却因为女孩额间的那点红痣而出手了。 她点住了两人的穴道,而后丢给女孩一把匕首。 杀了他们。 不…… 还是本座给他们解穴? 师父! 一、二—— 还没数到三,那孩子便做出了选择。 是的,这个孩子做出了选择。 心口上插的这把剑名为无垢,是这孩子出嫁前夜她亲手交给她的。 “对不起师傅,徒儿只是……” 美丽的眼中满是泪,柳无双忌惮地看向身后的丈夫与公爹。 “徒儿只是逼不得已。” 不过是怕她说出冒名余氏女的真相,还口口声声说是逼不得已。也不看看是谁亲手教出来的,竟敢在她面前耍心机! 狠狠攥住胸口的剑,三青步步逼近。 “师傅…不要逼我。”柳无双怯弱后退,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 在无垢剑发力没入的瞬间,三青顺势发掌。 “休伤我爱妻!”见她油枯灯尽,韦容这才出招。 双掌相击,内力反噬,两人同时吐出一口血。 “小人配娼妇,真是良缘!” 三青忽而大笑,卷袖再上。只见她招招狠绝,逼得韦容节节后退。 “就凭你还想暗算本座?”三青五指成钩,生生扯下韦容的衣袖。 断骨寒阴指!众人暗叫不妙。 若三青不中那剑,扯下的就不是一片袖子了。 韦容攻势全无,步伐踉跄狼狈得紧。眼看被逼到墙角,他刚要叫声爹,却发现三青的鬼爪却是轻柔地握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她不行了? 他兀自侥幸着,忽听三青刺耳狂笑。 她阴冷一瞥,然后竟倾身靠近,很是诡异地叮嘱道,“本座已经不行了,接下来就全靠少庄主了。” 胡言乱语什么! 韦容莫名且惧地挣开她的抓握,而后补上一剑。再抬首,却见众人面色诡异地盯着他。 “众位。”他一拱手,竟引来一片刀剑。 “无双?”他意外地看着避他如蛇蝎的爱妻。 “别过来。” “怎么了无双?” 顺着那道厌恶的目光,他看向自己的手腕。四株缨络妖娆缠绕,蔓出的细叶沿着经络一路向上,鲜艳地扎入他的眼帘。 “不是…不是!”他拼命揉搓着肌理,急急抗辩,“是这妖尼,是这妖尼!” 他丢下剑,疯狂的摇晃着地上的三青。“你给我下了什么药!说啊!下了什么药!” 软软地搭下头颅,三青瞑目而笑。“报应。” “妖尼!都是这妖尼!”甩下三青的尸身,韦容躲到韦柏重身后,“爹,救我。” “这是怎么回事?” “身为武林盟主,韦庄主可不能徇私啊。” 众人慢慢聚拢,如狩猎的狼群。 “阿弥陀佛,还请韦盟主示腕,以正视听。” “韦盟主。” “韦庄主。” “韦柏重!” 轰地一声,假山被不知名的强大气流崩碎,众人中功力稍强的向后滑行,力殆者竟被震飞数丈。 “贱人,老夫就不该信你!” 骇人的内力向美人袭去。 晚些时候,玉剑山庄外的酒楼里。 “报!八卦门掌门重伤。” “报!九华派撤离。” “报!泰山、衡山、华山、嵩山、恒山五岳联手重伤韦柏重。” “报!少林无戒大师击毙玉剑山庄少庄主。” “报!韦柏重死斗曼柳氏,丐帮趁乱掳走柳无双,五岳与少林已与庄外追上。” “哦?”圣德帝听出了兴味,转眼看向季侍郎。 “回禀陛下,曼柳氏虽为余氏未亡人,却已失忆,故而余氏女更有价值。” “嗯。”帝沉吟片刻,传旨道,“告诉刘兆同,若带不回余氏女就提头来见。” 传令官刚要下去,又听上座一声慢。 “这余氏女相貌如何?” “倾国倾城亦不足道也。” “比惠妃?”帝又问。 “一为天上颜,一为人间色。” 季君则说得巧妙,圣德帝听在心间,于是又令。“将余氏女费去武功,送至行馆。” 帝临窗而立,望着时密时疏的雨。 “陛下。”季侍郎在离他三尺处站定。“目前已折掌门十四人,另九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退出江都城。” 圣德帝的视线仍灌注于雨中。“四大门派可有伤亡?” “虽然只是皮肉伤,可嫌隙已经种下。” 玉石易碎,而瑕玷难除,这便是人心。 圣德帝甚是满意地颔首,须臾又因想起那块正大光明匾,而沉下脸来。“江都司马何在?” 贝胄朱綅,门外有人隔帘跪拜。 “朕命你领淮安军焚围玉剑山庄,就算霖雨如倒,也不可留下存墙半瓦。” 龙睛冷凝,看向重重雨帘。 “若有人妄图使用轻功,就以强弩射之,朕倒要看看折了翼的燕雀还如何逃。” 武林盟主?终究配不上一个“主”字。 “臣遵旨。” 肩胛贯穿着一枝铁箭,她坠落墙垣。 地上散布着残破尸体,都是些打着英雄救美旗号却被她利用彻底的无耻鼠辈。她轻蔑地踢了踢脚边面目全非的头颅,有谁能想到这就是那个叱诧一时的武林盟主。 男人,这就是男人。 她倚墙痛喘,却被桐油沁透的墙壁灼伤。 嘶,她的美肤。 心头懊恼着,她扒开墙根下那具小小童尸,摸出一个瓷瓶。 “还好没裂。” 不顾身处何境,她兀自涂抹着掌心,直到褪色的袍角进入视线。 束起的长发猎猎迎风,那人站在烈焰与雨水形成的光晕里。美丽中带着俊俏,让她不禁张口轻唤。 “阿缇?”抚着肩上的铁箭,她激动得直颤,“阿缇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 那人依旧不动。 “十年了,你总不肯入我的梦。阿缇,你是在怪姐姐么?”美目中满是泪,不过随即又化为狰狞。 “哼!我竟忘了,当初先背叛的人是你,你这贱人!明明说好了姐妹不分离,你为何离我而去!男人?就因为男人?!” 她把脚下的残肢当球踢。 “你瞧瞧,这就是男人!不过是一滩烂肉,不过是一堆贱骨,你心心念念的余瞻远也是如此,也是如此!” “我说过不要背叛我的,阿缇,我说过的。”她溢出病态的笑,一步步向前逼近,“阿缇你伤我太深,这份罪还需你的女儿偿。虽然我没有亲手杀死她,但余氏家训已成催命符,她今后只会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阿缇,你我孪生女,本该一处生一处死。可惜你背叛了我,不然两张同样美丽的脸该是多么赏心悦目。” “阿缇其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吧,你瞧一模一样呢。” 她自恋地抚上脸颊。 忽地光晕里伸出一只手,即便她反应迅速也不及那人三分。额间一痛,那粒红痣顺势掉入那人的掌心。 “一点也不像。”手指轻弹,殷红落进火里。 “你!于子归!”诧异闪过,她凶狠眯眸。 “是,我姓余,晋阳余氏的余。名秭归,是因我娘为见‘病重’的姐姐而动了胎气,早产于楚州秭归县。我胎中中蛊,直至四岁方才痊愈。五岁那年与爹娘异居藏云山,七岁时又因那位病弱姨妈而痛失双亲。” 看着她撑大的瞳眸,余秭归含笑靠近。“柳教主,抑或我该叫你一声缃姨。” “不可能……” “不可能?是因我容貌尔尔,还是你没想到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能跃过断崖?哦,忘记说了,自我六岁学会控制内力后,屋后的吊桥便再没人走过。看来,你很诧异。假如我说在马车上时我就认出你不是我娘,你会不会更诧异呢。” “不可能!”这句是吼出来的,她完全不信。 她和缇是那么像,像到只有一处—— 难道是! 她兀地护住额头。 “正是这一点观音痣,睡梦中的你都怕掉落。” 不是,阿缇有她便有,有的,她有的。 忘记了灼热,她扑进火海。 红痣…她的红痣……和阿缇一样的红痣…… 在哪儿呢?阿缇,你在哪儿! 置身于火中,她茫然四顾。 明明是孪女,柳缇却比柳缃长得好呢。 因为她眉间的那粒痣吧,红艳欲滴,真是美丽。 柳缇的性子也好,活泼大方,不像柳缃阴气沉沉的。 柳缃不如柳缇,这是教中公认的事了。 就连教主也偏爱柳缇几分呢。 小小的她蹲在角落里,不甘而懦弱地抽泣,直到—— 胡说八道什么!姐姐和我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阿缇。 她止住哭。 你不会嫌弃姐姐,不要姐姐吧。 当然不会,阿缇和姐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她笑着看向火光深处。 阿缇,你来接姐姐了么。 十年前,今世间,惊人的相似却不因命运,而是她有意为之。 爹,娘,其实阿归的心中也住着一只恶鬼呢。 好丑好丑的一只鬼,丑到你们也认不出,丑到只有以命相抵方能平复。 身后的墙垣连片倒塌,她闭上眼,一头扎入水中。 第十三章二十四桥 活水有源,她随波游弋,如一尾嘉鱼浮出波心。 重重(chong)重重(zhong)的雨滴打在眼帘,如薄薄面幂遮蔽了视线,隐隐间只见云翻雨覆的瘦西湖上,一苇轻舟溯流行之,不畏雨深,不惧风狂。 余秭归有些愣怔,直至一只手在眼前清晰,才顺着指尖水珠滑落的方向看去。 自船缘倾出的半边身子上,雨水浸染了深衣。束冠下微湿的黑发蜿蜒在颈项,濯濯如春月柳,俊容如玉。 片刻的愣怔,她下意识想要逃避,身子向后游移。 退一寸,近一分。荡一棹碧涛,粼粼翻卷春水路。 无人发问,无人作答,那手依旧在。 许是不适冷雨,又或是厌倦了起伏的波心,她犹豫地抬起手。掌心刚出水面,便被人一把抓住。带着强劲不容抗拒的气势,她被人一把拉出湖面,抱进船舱里。 眼角落下温热的不知是湖水还是雨滴,一头长发委地,她轻轻颤着。 本以为只有自己了,本以为…… 圈住她的双手却愈发加力,让她难以忽略另一个存在。 较了好久的劲,她虽挣开那人强势的怀抱,却依旧被他捉住掌心。明明可以用内力震开,她却没有,只是有些不愿地任人牵扯着,走进一方四面画屏。 屏后有干衣,显然是为她准备。 迷惑地抬起眼,只见那人正凝着她。 他在怜惜什么,是她么? 她不懂。 待那人离开,她才慢慢换起衣来。 都是女装啊,她有些犹豫地解开胸口的束条,露出娇美的身形。微凉的湖风吹得她有些凉,笨拙地系起抹胸、亵衣、绢裤,而后是碧罗裙。 一切都那么陌生,陌生地唤醒着她身为女子的认知。 最后是宽袖长襟的曳地披衫,织绣流纹,带着飘飘欲仙的美感。拢了拢湿发,她走出画屏。 上官意自认不是一个重色之人,那套女子春衫不过是想给她醍醐灌顶,却不知被灌顶的是自己。 灼灼地攫住那道倩影,恶狠狠而又一瞬不瞬。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可恨她生得如此美丽,生得如此美丽啊。 恣意欣赏着,自上而下,来回逡巡。袖中肌肉紧绷,他生生压抑着胸中的那头虎,目光有些狰狞。 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失态,佳人行止依旧从容大方,他没有庆幸,反而生起恼意。 “谢谢。”接过他斟满的热酒,她诚恳道,“谢谢你依约没有参与今日之事,也谢谢你将我师傅师兄带出玉剑山庄,谢谢你子愚。” 缓缓抬眼,他轻抚杯沿。“秭归不觉得这样的谢太没诚意了么。” 她微愣,随后道:“谢礼自然是有的。” 俊眉微挑,带抹玩味。 “子愚看破什么我很明白。”说着,她看了一眼船头蓑翁。 “年二是我身边老人,而且他听不见。” 听懂了他的暗示,她收回视线。 “江湖秘宝,子愚想要么?” 俊瞳微眯,上官意恨恨地攥紧酒盏。 “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见她果然如此,一脸解脱似的表情,他缓缓而又诱惑地逼近。 “听说江湖秘宝历来是夫妻相传,子女得之,可是?”他轻笑着,俊美的脸庞愈发诡谲。 “依你的年纪,能生出二十四岁的儿子?还是说你已经认定非我不嫁了,嗯?” 她怔住,眼睁睁看着上官意逼近,却忘了后退。 “可要想清楚啊,秭归。”攫起她的秀发,他缠绕指尖。 湿滑的发丝灼烫了他的肌理,呼吸可闻的甜淡酒气催促着心头猛虎,让他不禁一嗅再嗅,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做好事总要给点甜头的,你说对么?” 沙哑的嗓音奇异地钻进她的耳际,随后那人抬起她的下巴,精准吻来。 她先是不解,而后瞠目,一把将那人推开,逃似的飞进雨中。 望着那道惊慌失措的倩影,上官意心情颇好地抚上唇角。 “别让我等太久。” 烟柳画船,一棹碧涛,青山隐隐水迢迢。 梅月潇潇,二十四桥,玉人何处教吹箫。 第一卷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汉广》 第二卷关雎 第一章狠角色 故事发生在余秭归及笄那年。 四道猥琐的身影蹑手蹑脚,最终在柴门前相遇。 “老八?” “老十?” 以及正用眼神表达愤慨的老九。 “七师兄,你傍晚还说明日带我去景福楼吃烤鹅。”看着连逃跑也不忘骚包的容冶,排行第十的洛川抽搐难止。 亏他收拾细软时还很是内疚,原来师兄是有意麻痹自己! 笑容优雅得近乎虚假,容七摇扇道。“小十你江湖经验浅薄,还是老实蹲家吧。” 洛十差点呕出一盆血来。 “卑鄙。” 九师兄虽寡言,可只要开口必定一针见血。 “啰嗦什么,直接砍了再说!” “冷静啊,八师兄!七师兄此举虽然无耻…不不……是有点不顾兄弟情分,常言道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又可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一记大掌,世界安静了。 踏过地上的“尸体”,荀八一把拽住容七的衣领。 “姓容的,老子早就不爽你了。” 看着皱成腌菜的胸口,容七完美的笑容碎掉一片。 “我的…广绣衫。” “叽咕个屁啊,是男人的就干一架!” “湖广第一绣芸娘的杰作。” “容老七,你敢无视我!” “竟然弄皱了。” 秦琼战关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代的人物。 卫九面无表情地转身,打开柴门。只见门外一名瘦弱青年,带着牲畜无害的微笑。 “这么晚上哪儿去?” “茅厕。”冰块脸未变。 “院里有恭桶。” “大号,怕臭醒师傅。” 温善的目光又扫向正在拉扯的容七和荀八。 “一起的,一起的。”两人难得默契,指着卫九异口同声道。 “哦?难得师弟们如此友爱,连出恭都一起呢。” “那是!那是!”两人勾肩搭背,完全忘了新仇旧恨。 “既然如此,为兄也顺道吧。” 笑容瞬间垮下。 “六师兄——”看着那张病弱的书生脸,荀八本就邪气的面容愈发狰狞了,“当真不给兄弟们一条活路?” “活路?” 装,又在装,别看六师兄一脸温良,其实最为—— “阴险。” 老九果然是一语先生。 抚平胸口的皱褶,容七上前道。“师兄不如我们打个商量。” “商量?” “只要师兄肯高抬贵手,小弟愿将银票奉上。”说着从袖带里取出一沓宝钞。 “放过你们三人?”自动忽略还未爬起的十弟,傅咸慢道。 “不用那么麻烦,我一人就好。” “混蛋容老七!” 说时迟那时快,荀八操起长刀就要往容七那砍去,忽地左手被人一把扣住。 “老九你放……师傅!” 待他看清,却已迟了。 老头抓着九师弟,而九师弟正抓着他。 “要死一起死。”卫九简洁道。 妈的,没义气! 他想也不想一把抓住老七。 月光下,四人连成一条线。“想溜?”王叔仁狠掐卫长风的左臂,卫长风尽职尽责地将怨愤传递,如此,直到—— “我的秀发!死老八快松开!” “好啊,要不是十一叫醒老夫,还真让你们几个臭小子得逞了!” 十一? 三人同时侧目。 好,很好。 举着风灯的小少年抖了抖。 “不过是想在你们中间挑一个娶老幺,逃什么逃?难道老幺不水吗?不温柔吗?配不上你们几个臭小子吗?” 三人默不出声,连转醒的老十也立刻装死。 “你们几个!”王叔仁一吹胡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气啊。 四人面露菜色。 一提到此等“福气”,他们就悔不当初,当初老幺刚来到天龙门的时候。 “就是你?” 地上的小人儿慢吞吞地抬起脸,月牙眼中有些许诧异。 “看什么看!”荀刀微微瞪目。 天生就是三角眼、上钩眉,他能怎样?人人都这样看他,当他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现在连才入门的小师弟都这样看他,他受够了! 忿忿将一包脏衣扔下,溅起的水花打在了小人儿的脸上。 荀八有些懊恼,想上前安慰下却终究别扭道:“下次闪开!” 妈的,又这样看他,他又不是故意的! “师兄?” 这怀疑的口气,听得他,听得他好伤心啊。当然即便打碎了牙也得混血往肚里咽,这才是男人。 “把这些洗干净!” 见小人儿有些迟疑地打开布包,拎起一件满是汗臭的长衫,然后很无辜地看向他。 怎么,敢嫌? 黑中透红,坏人脸开始往修罗道进阶。 “知道了。” 他原本还想再撂几句狠话,却被这三个字堵在嗓子眼。 “阿归知道了,今日就为师兄洗好。” “嗯,嗯,那我走了,你别偷懒,敢偷懒的话,哼哼。” 奸笑两声,荀八假装走开,其实是躲在大树了后。 这么小,能搬动那么多衣服?待会要不要假装路过,帮他一把? 看着溪边那个浣衣的小人儿,他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内疚。 小人儿擦了擦汗,从盆子里取出一件锦衣。 混账老七,竟然欺负小师弟,没人性的家伙! 绿叶成枝落下,大树上多了几个拳印。 师弟,他这就去揍老七一顿,为你出气!要记住啊,他可是最最善良的…… “八师兄。” 谁不要命抢他的话,三角眼发狠瞪向发声处。 呃…六师兄…… 只见一布衣书生缓缓走到小溪边。“方才是你八师兄。” “我知道。”小人抬首一笑。 他这么有名? “和七师兄说得一样呢。” 一样?怎地一样?说他“不笑是恶、一笑成奸”? 足有两人粗的大树摇了摇。 “你八师兄虽然面恶,可心却是师兄弟中最软的,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还是六师兄有良心。 “嗯,阿归知道,师傅和师兄们是疼我的,只是脸皮有些薄。” 脸皮薄?师弟啊你是不是瞎了眼,盆里除了他的脏衣,老七、老九、老十、小十一,甚至连师傅的都一件不少。 以大压小,老幺做事。 这是他们天龙门的光荣传统,小师弟还是早点认清形势,不要自欺欺人才好。 “十二能明白就好。” 书生撩袍蹲下,与小人儿并排溪边。 “你七师兄、八师兄、九师兄都是有家的,每次探亲回来总会给是兄弟们带些东西。方才我去看过了,你房里多了一个拨浪鼓。” 是老子放的,怎样? “阿归最喜欢拨浪鼓呢。” 甜甜地微笑看得他心情大好,只是那双月牙眼怎么瞟了过来,害得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六师兄。”小人儿撤回目光,“大师兄他们也和八师兄一样回家探亲了么?阿归上山也有两个月了,怎么没见他们?” 树后人咯噔一下,就听傅咸轻道。 “因为最大的就是我啊。” “哎?” “师傅他好面子,总觉得徒弟刚过五指是很丢脸的事,于是就从行六开始排,这才刚刚过十。” “所以没有大师兄、二师兄,也没有五师兄?” 傅六温和地拍了拍小人儿的头顶。“十二真聪明。” 这、这都行?! 荀刀温驯了。 “师兄你也来洗衣服啊。” 傅六温善一笑,苍白的手指探入水中,忽地—— “咳、咳…咳咳咳……” 小人儿扔下湿衣,手脚慌乱地为他顺气。 “没…咳……没事……”消瘦的脸上透着一丝病态的红晕,傅六的身子剧烈颤动着。 若说他下一刻能咳出内脏,荀八也不会怀疑。 “师兄你身子不好,下什么冷水。” “真的…咳…不碍事……咳咳” “师兄的衣服给我吧。”小人儿不由分说地抢过。 “咳…咳咳……那就麻烦十二了。” 禽兽! 荀八暗骂一声,不由同情起那个又呆又傻的小师弟来。 人傻难治。 这是卫长风对小师弟的第一评价。 这小呆子入门也有几年了,除了道术长进惊人,平时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就像刚才,十一嘴甜了几句,小呆子就担下了全部家务,真是不欺负他都觉得抱歉。 公认的死鱼眼微微一瞥。 忘拿衣服了。 自浴桶里起来,健美的身子泛着水光,他裸身走了出去。 “九…九师兄!” 难得听见小呆子拔高声音。 卫九面无表情地看去,只见小呆子像吞了蛋似的瞪着他。 目光慢慢下移,他看着自己胯间的某物,终于明白了。 原来小呆子在自卑。 取出一套干衣,他毫不遮掩地换上,而后拍了拍发愣的小人儿。 “‘幼鸟’也有长成的一天。” 一句话已是极限,别指望他再多说一个字。 他怜悯地看着还没回神的老幺。 真是呆啊。 卫九不由叹息。 “过来。” 较去年高出一头的小少年迷糊抬眼。“七师兄。” 以扇掩面,容七很有技巧地遮住嘴角不美的表情。“快过来!” “哦。”打了个哈欠,小少年慢吞吞地走近。 保养得宜的五指轻轻扫过小小少年的玉面,容七又妒又恨。 初看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孩,怎么这两年突然变美了? “你用什么洗脸?”这么细,这么滑。 “啊?” 死小孩竟然装傻! 他微瞪目,忽想起过狠的表情会变成老八那样,于是收敛了片刻,方才恢复优雅从容的美男子面容。 “只要你告诉师兄平时用什么洗脸,师兄就送你一样好东西。” “用什么洗脸?” 月牙眼细细弯弯,看得他又气又恼,只恨怎么没长在自己脸上。 “当然是用水啊。” 想骗他? 容七面色一沉,复尔又笑。 “师弟几年多大?”他笑得极可亲。 “十三了。” “是少年了啊。” 而且是一个眉目如画的美少年。 不过这一句他绝不会说,绝不会。 扇后的表情变了又变,容七从袖带里取出一张银票,而后轻声诱道。 “想要么?” 月儿眸缓缓对上他的视线,慢得他几乎以为计谋被看穿,而后小少年恢复了呆样。“想。” 果然是自己吓自己,容七立马端笑。 “只要你告诉师兄,除了水平时你还用什么洗脸,师兄就把这个送你可好?” “除了水啊……” 小少年漫不经心地沉吟着,就在容七耐心告罄之际,就听他道。 “猪油算不算?” 猪油? “嗯,厨房里的猪油是我拿的。”小少年脸上浮起红晕,而后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师兄,千万不能告诉师傅啊。” “好,好。” 猪油啊,原来如此! 此后天龙门的伙房里不时爆出惊呼。 “又少了?怎么又少了!” 十一很庆幸他不是老幺。 看着又在洗衣的十二,娃娃脸不禁愁苦起来。 可怜地师弟,前日师傅竟然宣布不再收徒,这就意味着师弟坐定了末位了。 事到如今,怨只怨师弟太老实,师傅让他学什么就学什么,弄得老头十二万分的满意,满意到不用再收徒弟了。 如果像他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至于成为万年老幺了。 这就是命啊。 “师弟师弟。”他亲热唤道。 “师兄,什么事?” 虽然他很为师弟可惜,但该享受师兄福利的时候他绝不手软。 “这个裤子你帮忙洗下。” “哦。”没有反抗地接过,“咦,这是什么?”细白得近乎女气的手指着裤裆上的污渍,“师兄你尿床了?” “谁谁谁尿床了!”娃娃脸暴红,“这不过是……” 月牙眼眨啊眨。 “不过是‘地图’。”话音有些心虚。 “地图?” “就是‘地图’!”十一理直气壮道,“难道师弟没有画过‘地图’吗?” “没有。” 他突然得意起来。“那就说明师弟还不是男人!” “为什么没画过‘地图’就不是男人?” “因为…”娃娃脸带抹红晕,十一凑近小声道,“因为没画过‘地图’就不能让女人生孩子,就不能算是男人,这可是八师兄告诉我的。” 见十二一脸呆滞,他得意地补充道。 “师兄们都画过‘地图’了,师弟你可要抓紧哦。” ……… 最近老幺有点不对劲。 下山采买口粮的时候,他总喜欢往女人堆里钻,还经常与买米的那家姑娘说悄悄话。 年少轻狂的日子他也有过,可决没有十二这般露骨。如果就此放任的话,难保不会出事。 不行,他要和几个师兄弟商量一下。 刚进内院,就见问题老幺偷偷摸摸拿着一样东西。 “十二。” “十师兄。” 目光快于老幺收起的动作,洛川浓眉一颤。 瞧他看见了什么?他家老幺竟拿着女人用的…女人用的…… 周正的国字脸抖了又抖,洛十好容易顺了口气。“拿出来。” “师兄。” 脸红了这是好事,说不定老幺根本就不知道那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十二你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 红晕愈发扩散,老幺咬了咬唇。“不知道,所以才要学。” 十二啊,好学是好事,可也要分对象啊。 这下怎么办?让十二继续“学”下去? 前日处斩的采花大盗说不定就是毁于年少时的一时好奇啊,不行,不行。 洛十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抢过老幺藏在身后的东西。 “这是我的。” “啊?” 偏老的相貌骤地红润起来,洛十恼羞成怒地大吼。“这东西是我的!” 不顾老幺像被天雷劈过似的表情,他攥紧东西转身就跑。 “月事带啊。”傅六看着桌上的东西,轻道。 “可不是,可不是,你们说十二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抹了抹额上的汗,洛十看向急招过来的几位师兄。 “这有什么,老幺十四了,也到对想女人的年龄了。”荀八不以为然。 “想女人和对这东西感兴趣是完全两回事啊!”洛十急的脸都红了,转而向容冶求救道,“七师兄你说呢。” “没品位。” 哈? 容冶只瞥了那块布一眼,便不屑转头。“粗麻布真是丑。” 众人无语,不一会就见洛十拉着自进门就玩沉默的卫长风。“九师兄,你还记得不,半年前十一曾得意地提起老幺还不是男人的事?” “她本来就不是男人。”软绵绵的声音毫无说服力。 “六师兄你不要当这是小事!”洛十没大没小地狠瞪,“你我都有年少时,该知道那时的心思有多微妙。十二虽然排行最末,可年岁比十一大。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兄弟却早自己一步成年,十二心里会好过吗?” 洛十感同身受似的锁紧眉。 “即便煎熬也不能说出口,这是少年小小却又可贵的自尊。怕在师兄弟面前丢脸,所以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我们,于是每回下山都混进三姑六婆的圈子。然后一个偶尔的机会他看见了米店姑娘晾晒的月事布,在好奇与懵懂的状态下就这么偷偷地拿了回来。” 言词真凿,声情具茂。 “他是我们的师弟啊,作为师兄怎能让他堕落下去?六师兄!” 书生喝茶。 “七师兄!” 研究布料以及骚包中。 “八师兄!” “有点道理,可是你抢他一次也没用。”荀八的回应让他热泪盈眶。 “那八师兄的意思?” 上钩眉一挑,露出白牙。“不如打断他的腿,让他不能下山。” 算他没问。 于是洛十看向最后一根“稻草”。 死鱼眼转向他。 “开荤。” 一语惊醒梦中人,九师兄果然神! “师兄,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看着被胭脂花粉呛得直打喷嚏洛十,余秭归轻问。 “这个啊,嘿嘿,进去就——阿切!” 防不如疏,少年心思和治水一样,只要师弟知道男女之间的差别,那就不会执着于一块两块月事布了。 “这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玉红楼的老鸨穿得像花蝴蝶,身子像五花肉,忽地瞟见了他们,立马换了副嘴脸。“哪来的穷酸汉,出去快出去。” “这位大婶。” “大婶?” 糟了,他是不是说错了话,怎么五花肉起筋了? 洛十正懊恼得罪人,就见那老鸨双眼一亮,像捡到宝似的看着老幺。 “好货色,原来是来卖身的。”说着比出五个手指,“这个数,怎样?” 哈? “最多再加五两,要不看是好货色,老娘才不会出这么高的价。”说着肥手探向老幺的粉嫩小脸。 “不准碰我师弟!”他一个上步将老幺护在身后。 “师弟?”老鸨一脸好笑,“明明是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 “什么丫头,明明是个……”他挺起胸膛,自信道,“十二你告诉她,你是男是女!” “女的。” “……啥?”他僵硬转颈。 “师兄,我是女孩。” 于是,一道响雷劈在了天龙门除了老六和老幺外的所有脑门上。 “师傅已经有三天没数钱了。” “很不正常。” “老头是被打击了,好容易收了一个肯接手烂摊子的老幺,结果却是个女的。” 偷偷摸摸地瞟向厨房,很不幸被余秭归逮个正着。 “七师兄,要猪油么?” 噗,容七嘴里爆出不优雅的一声。 “七师兄?”月牙眼极纯良。 “不用不用。”以扇面遮住扭曲的脸,容七逃之夭夭。 “八师兄你要洗衣?”眈了一眼荀八手上的长裤,余秭归看向游手好闲的娃娃脸,“听十一师兄说,八师兄也很会画‘地图’呢。” “十、一。”青面白牙,绝对的夜叉脸。 “不、不是我……”娃娃脸皱成一团。 “交给我来洗吧。”笑眯眯,笑眯眯,细白柔荑向长裤探去。 “不用!”几乎是暴吼出来,荀八捏紧长裤,仿佛那是某人一般,“今后天龙门的衣服就由十一包了!” “八…八师兄……” 敢不做! “知道了,我知道了。”十一完全屈服。 明哲保身,卫九刚要悄无声息地遁走,就听身后一声—— “对了九师兄,晚上的饭菜。” “我来。”面色平静地接过锅铲,卫九走向灶台。 当看到案板上那只被剥了毛的肥鸟时,万年不变的死鱼眼终于颤动了…… 天龙门变了天,他们都知道,可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缓过神来的老头也参合了一脚。 “人不能言而无信,既然我王叔仁说不再收徒,那阿归便是老夫的关门弟子了。只是阿归终究是女子,女子终究要嫁人,你们几个也不忍看到天龙门在阿归出嫁后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吧。” 忍心。 这是王叔仁从几个不肖徒弟眼中读到的唯一答案。 “出嫁与接掌本门如何才能两全其美?为师想了三天,终于找到了出路。只要嫁给本门弟子,不就行了!”老目迸出喜色,贪婪地看着座下四人。 “老七你家底荫厚,按理说是最佳人选。” 美男子装不下去了,狰狞瞪向幸灾乐祸的另三人。 “但是你不如老八心善。” 阎罗荀八竟开始念阿弥陀佛。 “可是呢,老八又不如老九沉稳。” 死鱼眼骤地灵活起来。 “再一想,老九又不及老十憨厚。” 轮着洛十回瞪得意的另三人。 “所以为师决定明日让阿归挨个挑,选上谁就即日成亲吧。” “慢着师傅!”容七不甘地看向置身事外的傅咸,“六师兄为何不娶?” “咳…咳咳……” 阴险。 卑鄙。 “老六身体不好。” 师傅你被骗了! “好了,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结姻缘。” 什么姻缘,分明就是定生死。 如丧考妣的洛十走出道堂。 “老十,紧张什么。” “七师兄。” “师弟不一定选上你我。” 也是。 “这样吧,若明日‘超生’,师兄带你去景福喽吃烤鹅。”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扇面下的薄唇微微翘起,“今晚睡一个好觉,什么都会过去。” 结果,那一晚四个人无一安寝,并且很有默契地在柴门前相遇了。 而后兄弟阋墙,他悲惨地被八师兄一掌打晕。待他醒来,却发现师傅抓住了三位师兄,虽然准确说来师傅只抓住了一人而已。 再然后六师兄露出奸商本色,一把将银票撒到空中。 他不得不说这招用得好,因为师父根本难敌钱财的诱惑,下意识松开了九师兄的左臂,然后以此类推。 他又不得不说这招实在太烂,因为没有算到还趴在地上的他需要更多的逃跑时间。 于是乎,他被抓住了。再于是乎,六师兄发现风向不对,两日后谎称去捉那三人。再再于是乎,十一年纪尚幼,放眼天龙门,可“用”的就只有他。 后来的几年,他日日噩梦,生怕第二天醒来身边躺着老幺。 好容易去了一趟江都,麻烦还是没有出仓,害得他回来后继续噩梦,继续心惊肉跳,继续—— “王媒婆你来的正好,我家十二的事有眉目了么?” 命苦的老十,他好苦啊。 第二章云中谁寄锦书来 合浦县地处古越之地,前朝诗人苏子瞻笔下的“异哉南海滨,珠树罗玄圃”指的就是这里。 南珠是县中临海的小镇,其时七月,卖冰的凌铺外是三三两两归家的海女。 “阿水娘,一块冰。” “好嘞。” 自北地运来的冰价格不菲,也只有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才能奢侈地来一块。 “听说了吗,画山出‘瘟神’了呢。” “画山?” “哎呀,就是天龙山啊,十多年前王道士来了才改的么。 南珠以北有山名画,山中百卉,明艳如然。可惜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个路过的老道士非但在山头盖了一所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道观,还大笔一挥将山名改成了很土的天龙二字。 “他家怎么会出‘瘟神’,余道姑的道术可是县里有名的好呢。” 拇指大的冰在嘴里瞬间化为一滩热水,真是热死人。 “还余道姑?‘瘟神’就是她啦。” “哈?” “余道姑要还俗,请了多少官媒私媒帮她牵线哦。”黝黑的脸蛋聚在一起,“可怜那些被相中的男方,媒婆食时进门,最迟不过第二日隅中这家一定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 “王道士他贪财么,找的不是镇上的商户就是县里的富宅,从他们出远门回来的这个月十三家,无一例外!” “这么…这么神?” “什么神,是霉,是‘瘟神’啦!据说现在是来者不拒,只要是个男的就可以。”大眼扫过惊悚的众人,“所以啊,要看好自家的男丁,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看好了!” “八岁?会不会太小了?” “哎哟,不怕一万就怕……”还不到七月半,众人却像见鬼似的一头冷汗。 “太小了吃起来不过瘾呢。”热风吹动发白的道袍,来人眉眼弯弯如明月溪般清澈。 暑气蒸腾将空气扭曲成几段,让人微微目眩。再定心,却见适才热闹的街巷一下子空旷起来。 “阿水娘?” 眼前的脸突然放大,凌铺的掌柜突然一惊。 “来三块…不……”余秭归低头数了数铜板,“正好够五块,咦,阿水娘你抖什么?” 一道急惊风,女掌柜将正在门口玩沙的孩子抱进店里。一、二、三、四、五,插门板的速度也快得惊人,转瞬间只剩“歇业”木牌在门楣上微微晃动。 她的意思是冰太小块了吃起来不过瘾啊,都想到哪里去了。 轻了叹声,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山丘。 骄热的阳光次第落下,在成排成落的土墙上留下斑驳的树影,静蓝的大海亦被晒得没了脾气。 直至走上繁密的林道,暑热才稍稍消散了些。 “求求您放过老身吧,洛大爷!”髻上的红花打了蔫,王媒婆苦苦哀求着,“再这样下去,镇上再没人敢找老身说项了。” “您老人家就再试一次,就一次。”高大的身子堵在山道上。 “别说一次,半次都不行。” “我家老幺贤良淑德,连嫁妆都有两份,一份是师傅准备的,一份是我们几个师兄弟出资,您再看看县里有什么好人家。不要大富大贵只要家世清白、无妻无妾,长相就算不如我七师兄也要比九师兄好,再来就是身子强健,一口气跑个十七八里路那是最基本的。要识文断字,只要和我六师兄差不多就行。还有,还有,容我想想……六师兄、七师兄、八师兄、九师兄,好像他们交代的都说全了。” 白粉纷纷落,王媒婆抖成了筛糠。 “啊,对了还有就是要会疼人,我家老幺平时话不多,有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如果没个知冷知热的,那她幼小而脆弱的女儿心一定会很受伤。受伤了也不说,于是缠绵病榻抑郁成疾。到最后才互诉衷情,却已经晚了。于是乎黄泉碧落,海角天涯,真是太不幸…太不幸了。” 天这么热,还听到这么一个俗烂的故事,不幸的是她好不好! “怎样,这要求很低吧,对于您老人家而言,一定不在话下。” 老脸上的青筋越暴越清晰,就在她忍无可忍,并认为无需再忍的刹那—— “师兄。” 救命的仙药啊,快跑。 “王媒婆!王媒婆!” “一起回去吧,师兄。” 讪讪地看了一眼逃窜的那人,洛十转身行去。 “家世清白、无妻无妾、貌比七郎、身体强健、识文断字、知冷知热,原来不是上至八十下至八岁啊。” 身侧一声轻喟,洛十壮硕的身子微微僵直,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词来做安慰。 “师兄,是男是女真这么重要么。” 哎? 他偏过头,苍郁的绿叶漏着光,如湖面粼粼的波纹,映在那张略显困扰的秀颜上。 “男人和女人。”她喃喃着,“以前从未发现呢。” “以前?就是说现在你察觉了。” 她眼眸一颤。 “十二你长大了。”浓眉舒展,洛十笑得宽慰,而后看向杳杳石阶。“其实你是女孩的身份,与其说是我们没发现,不如说是你自己没发现,抑或是无心去发现吧。” 鸟雀不时在枝梢飞舞,斑驳的树影间或变换着。 “就算得知师兄们下山,你也从未问及原因。倒是这次从江都回来,你突然开窍了。” 见她眉头紧锁,像在苦恼什么,洛十不由自责。 果然是被打击了,也对有哪个女子能轻易从相亲十余次失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饶是他家异于常人的老幺也做不到啊。 “千万不要灰心,一击就中的姻缘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少女的烦恼就如这高树上的蝉声,听来明媚,实则凄凄,就算暑气已尽,也能延绵到秋日里。 千万耐心劝导,以免酿成悲剧啊。 他正搜肠刮肚,准备举出几个相亲成功却成为怨侣的前例,就听身畔道。 “只是很奇怪啊,短短一个月就能产生男女之情么?” “当然能。” 她求知若渴地瞪大眼。 “如果见第一面就生出好感,那叫一见钟情。若是第二次才看对眼,那叫再见倾心。若是再见一次,那便是三见定情了。” “只要三面?”惊讶的月眸颇可爱。 “是啊,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情,继续见就……” “就什么?” 就入洞房!这种事他怎么讲,万一他讲了,老幺再问洞房是什么该怎么办。他家老幺什么都好,就是求知欲太强。 “师兄?” 扑闪的眼眸看得他冷汗直披,只得硬着头皮道。 “十二啊,不要往复杂了想。你看诗经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姑娘采荇菜啊,采着采着就被路过的小伙看上了。” 然后? 老幺的眼里分明写着这两个字。 然后,然后…啊,他明白了! “十二你明日就去采荇菜!” 他家老幺又水又温柔,没道理别人行的她不行。 洛十兀自雀跃着,直到饭桌上老头的一句话,才他心中乱蹦乱跳的小麻雀一箭射落。 “什么?”噩梦重临。 “恭喜师兄师弟。”娃娃脸抢先道贺。 “少来!师父是让你娶!” “先来后到,十一还是明白的。” “嫁人当嫁知心人,十二从小和你最好,师弟你就不要谦虚了。” 唇枪舌剑,饭桌上风云又起。正当两人“杀”得兴起,就听平静一声。 “我吃饱了,师父、师兄慢用。” 硝烟顿无,一老二少愣愣地看着那个撞了南墙才知拐弯的身影,异口同声道:“十二怎么了。” 待第二日醒来,一觉天亮啊。 洛十正懊恼昨夜睡得太死,“跑了!”就听见老头叫道。 混小子敢偷跑! 不及穿衣,他光着膀子撒足奔去。 带着满腔愤怒,洛十拐过墙角,突地撞上另一面同是疾驰而来的“肉墙”。 “师兄?” “十一?”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是? “阿归离家出走了!” 苍凉的老声在七月半的天龙山上,久久回荡。 一个月后,金陵上官府收到书信一封。 子愚: 展信悦。江都一别匆匆,不知安否? 倒是我,自六月归家,日子就不曾“乏味”过。个中曲折,相信不用我说,你也已知晓。 山高水长,岭南道廉州府合浦县南珠镇的“瘟神”向你道谢了。子愚之意我已明了,还请慈悲为怀,放过无辜受过的那十三户人家。 其实瘦西湖那日,你言行“果决”,已达当头棒喝之效。我虽愚钝,却也明白那套春衫与你“靠近”的含义。 世有男女,阴阳相吸。 其实你不必“过激”,稍加提点我也会明白。只是我不太清楚,世间男女甚多,今生有缘得见的没有万万也有百千,如何能笃定灯火阑珊处的一定是那人,抑或是那人等的一定是自己。 我师兄说男女之情只需三面而已,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定终生了。 可我终是怀疑那种采荇于滨的寤寐之情,连带着对师门安排地媒妁之言更是有异。 于是,我决定离家几日。期间,若子愚幡然醒悟,抑或是另觅佳人,请不必顾及。到时我自会送上厚礼,以贺子愚。 随信送还春衫,衣物已洗熨,甚谢。 七月十四余秭归书 子愚: 书信与衣物已收到。 以前常听人说上官商铺遍天下,却不知临桂的山沟里也有你家茶寮。当那位茶博士唤我余姑娘时,我真的惊住了。 好吧,我离家出走是有些不妥,可绝无逃避或毁约之嫌,而且我思来想去,确实不记得与你有约定什么。 我明白若继续留在南珠,一定会等到你,也难免会被你左右。 子愚,这不公平。 此番我会先去虎跳崖,我爹娘虽尸骨无存,但能掬一捧黄土也好。小时我常居山里,我爹曾答应待我长大,便携我与我娘看尽大好河山。如今,我领他们去也是一样,虽然我爹他会觉得这是在挑战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但又能如何。 子愚,我对你坦诚相告,也希望你能回之以诚心,莫要将我视为挑战为好。 多谢你送还这身道袍,只是似乎少了一件,不过无碍,甚谢! 九月初一余秭归于临桂龙隐岩 子愚: 多谢你诚心待之,约好的每月书信我定会按时送上,这是第一封。 下笔之时,我已过剑阁。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太白之叹,此番我算是体会到了,天险形胜莫过于此。 说来也巧,在临桂准备入蜀的时候,恰碰到准备上任的一路官家。这家老爷是新命的西川中书令,膝下恰有一未嫁的女儿。听说我会些腿脚功夫,便让我随行保护小姐,如此甚好。 待到下月,再书一封。 祝安。 十月二十一秭归于剑门关 子愚: 果然如你所言,川路纵难也不及官路。 随行之初,我只当年家小姐娇弱爱哭,却没想年大人携家入蜀,是抱定了捐躯之意。虽然今上肃清了中原诸王,可西川之主仍为穆郡王,四年六个中书令,个个死在任上。 若一人慷慨就义也罢,何苦连累全家。年小姐说这叫竭臣忠以侍上,如此“大义”真让人感动到无语。若换做是我,定是连夜跑路,临行前或许会去“瞻仰”一下那个能让六个中书令都为之献身的帝王。 子愚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小女子啊,你可要想好了。 十一月二十秭归于泸州 子愚: 怪不得人说“扬一益二”,锦城万事之好,较之江都而无不及,抑或更胜之。 锦江之滨,夜市三鼓而未绝,宝树珍藏更是世间罕有。如此国富民殷,怪不得今上愿以六名中书令做垫脚石了。 锦城今为虽为宴集乐土,他日必成商贾葬身之地,商民之膘为今上垂涎之肉。 纵我不言,子愚亦知。 随信奉上蜀酒一坛,聊表子愚数次馈赠之谢意。 四月二十秭归于益州 子愚: 不只不觉间,这已是第十封书信,不只不觉间,我在蜀中也快一年。你几次相催,我也知道,蜀中的安宁也快到头了。 少不入川,锦城真是充满诱惑的地方。纵使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满身风尘至此,已是不枉此行,归期更是一拖再拖。 初到时没赶上芙蓉花期,直到上月方见“花重锦官城”的美景。如此我愿已足,写完这封信便会启程。 巴蜀高远,不知朝廷已颁禁刃令。只是道术木剑,应不在所禁兵器之中。 多谢子愚悉心告知,勿念。 十月初七秭归于锦城 子愚: 出川的半年里,你每每来信,字里行间虽无金陵,但言词凿凿尽是金陵。 我道湘绣,你称云锦。我提武陵桃源,你便说台城烟柳。上封信我不过提到在黄鹤楼巧遇从鸾,感叹一句“晴川历历汉阳树”,你便回敬了一句“凤凰台上凤凰游”。 更别提你三不五时送来的金陵美食,我虽好奇这些珍馐美味如何能在逆行长江数百里还保持热度,却也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被诱惑了。 近两年的游历让我的贪念渐长,这点很不好,非常不好啊。 只是人不能忘祖,在去金陵之前我想先去晋阳祭奠先人。 若子愚有闲,或来一聚?(此行有删画的痕迹) 欲去上段的瞬间我才发现,自一开始我就中了你的套啊。 子愚,子愚,子愚何人? 七月初一秭归于洞庭湖南山院 第三章晋水汤汤 晋阳,始于春秋,毁于太平兴国四年,为李唐龙潜之地。 前朝太祖两下汉中终不得,至太宗即位,下诏亲征,终灭汉刘。有道云“汉中王气,不绝五代”,太宗怖其龙脉,纵火焚城,延绵三年竟不绝,复引汾水、晋水灌之。千载重镇,帝王之家终毁。 次年,迁并州至阳曲,为今京西路首道太原。晋阳古地,仅余一县,名平。 《大魏山河志-京西路-太原道-遗补》 “晋水汤汤,汾水绵长。云谁之思,唯有晋阳。龙兴龙潜天注定,何必纵火毁吾乡。宋去魏来大河上,何日见我俏女郎。” 粗旷的男声共着江中大波,一潮胜似一潮地击岸而来。不远处的老旧客栈里,掌柜小心翼翼地靠近临窗这人。 “主家,要打烊了。” 这人置若罔闻一般,依旧凝着渡口,让他好生为难。 “主家。”他再唤。 漂亮的长眉不耐聚拢,这人站起身,视线依旧远望。“往年都这么早关铺?”虽然天色晦暗,可其实还不过哺时。 “只有汛年如此,今年关中雨水充盈,不到七月晋水便近堤,平县虽不是大河主流,可这场涝怕是跑不了。” 见他有些漫不经心,掌故欠身让过。 “自太原迁址以来,平县就仅为驿站,做的也是来往商户的生意。如今大河将满,再加上……”掌柜远眺江边,复尔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的面色,斟酌道,“渡口已封,就更无客来了。” 十日前主家突来平县,当时他还以为是例行巡视,吓得他连夜整理账册。谁知他胆战心惊地捧来,主家却看也不看,只日日临窗而坐,像在等什么人似的。只可惜碰到这个时候,岸边封船,河上禁渡,这人注定等不来了。 见主家终于离了座,他赶忙招呼伙计关窗关门。隔了潮水声,客栈一下子静了许多。杏白色的人影悠悠而上,腰间的玉带钩轻轻作响,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有几分寂寥。 “主家,晚饭您是下来吃还是送到房里?”掌柜抬望问道。 “不用。” 又不用?这下厨子老刘又要悲愤垂泪,然后拉着他喝上一整夜了。哎,这年头掌柜难为啊。 正想着,门板上传来几声轻叩。 定是堤上哪个馋酒的役工,昨日还吵到了主家。掌柜皱紧眉,向伙计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人么?”出人意料地,竟是女声。 伙计一怔,刚要应答,就听楼上抢先道:“小店已经打烊。” 于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上官意飘然而下,俊容不见先前的郁色,目中的欢喜如坝上之水快要溢出。 门外人显然也有些吃惊,停了片刻方笑道。“可否通融一二。” “那就要看你是谁了。”俊眸难掩快意,上官意一把拉开木门。 那人站在风里,褪色的道袍狂放舞着。她像是长高了些,身型较之两年前愈发玲珑,周身散发出成熟女子的动人美态。不变的是那双月眸,依旧是清辉流盼,唇边的梨涡似能溢出水来。 他目光贪婪,如饥似渴地望着,像要将两年的缺失一朝补上似的。看得她微微脸红,终是忍不住先出声。 “一别经年,子愚可好。” 闻言,俊眸有些不悦地眯起,上官意朝她伸出手来。这情景似曾相识,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很是大方地将手交给他。 被攥得有些紧,这人愈发霸道了呢。她腹诽着,抬眼偷觑,却被细密视线满满包围。 “你来晚了。” 黑眸中只有她,看得她微愣,半晌才笑道。“我才进汉中,就碰上黄河封船。幸好遇见来号草的乡民,才得以绕过下游浅滩。”她微微偏头,“倒是你,如何知道我来的是平县?毕竟提到晋阳,常人都以为是太原。” “我是常人么?”他不以为意地扬眉,而后俯下身来,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在她耳边轻道,“秭归你有意试我,我不介意,只是别让我等太久。” 她眨眨眼。“对不住,你来了几天?” “我等了两年。” 答非所问,偏又情真意切,听得她面色一赧,手指用劲想要挣脱,下一瞬却被他捉到胸前。 “我只许你逃一次,而你已经在瘦西湖上用掉了。”目光顺着她微红的玉面一路“抚摸”下去,最终停在隔住两人的一个酒坛上。 “在长辈面前不可逾矩。”轻轻扯开一个距离,她眼眸弯弯地托起这个小坛子,“这是我爹娘。” “总有一天也是我的。” 不理她的暗示,他收拢五指,牵着她走进店里。 “主…主家。”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 平县民风保守,男女并行已是败俗,更遑论是十指相扣。而且这姑娘分明是个道姑,是个出家人啊。 他挤眉弄眼拼命暗示着,谁知主家非但没有接收到,反而拉着道姑走向二楼。 不是他思想龌龊,只是主家的眼神实在是太……容他想一个不那么禽兽的词,啊,没时间了,再慢就要“办事”了! “主家!”在二人上完台阶的刹那,掌柜突然道,“这位客官晚上是吃粥还是吃面,是吃鱼还是吃肉,是在自己房里吃还是到堂里吃。” 语调清晰,说话顺溜,全没有开始时的呆滞样。他小心暗示着,就怕干柴遇到烈火,啪嚓一下烧了他的房子。 好像真被他一棒喝醒似的,对吃食一向不大上心的上官意竟停下脚步,看着余秭归道:“这里的面食倒些特色。” 刘厨子你熬出头了,掌柜有些欣慰地想。 “那就吃面吧,鱼肉都可以,我不挑的,至于在哪儿吃。”余秭归微微一笑,向掌柜客气道,“这几日赶路有些累,烦请掌柜送点水来,我想先洗尘,然后在房里吃就好。” 心想这位倒是好伺候,他应了声,就听主家道。“待会把我的那份一并送到她那里。” 您,您不是不用了么。 掌柜先是惊讶,不过转瞬便弄明白。 温饱思□,古人诚不欺他啊。 叩叩。 “请稍等。”房里传来引人遐思的出水声。 薄唇微扬,上官意心情颇好地站在门口。悉悉索索的穿衣声钻进耳道,听得他心猿意马起来。只可惜有人不解风情,开门之快有些扫兴。 浴后的红晕为她平添几分艳色,连带着那双月眸,怎么藏都难掩媚眼如丝。凭谁看见她这番美色,都不会错认余氏女了。 不行,谁也不行。 他又恼又恨,不待她开口便走进屋内,将门掩上。 “子愚?” “以后不准这般见其他人。” 他语调有些狠,听得她有些莫名。 “这般?”她不解地看了看自己。 “沐浴后。”他神色有些奇怪,像在压抑着什么。 “为什么?” 她衣衫整齐,并无不妥啊。 “因为。”上官意低哑着,如蛇一般窜至身前,双目贯注盯着她红润的双唇,“因为让人很想吃掉。” 捂住嘴,她瞪大双眸。 俊眸缓缓上移,他眼波不明地看向她。“所以不要这样见其他人。” 竟然吓她!但她气呼呼地向后撤步。“要是其他人,我早就一掌劈过去了。” “哦?”上官意面露喜色,“那为何不劈我呢。” 他趁机握住她的小手,然后贴上自己的胸膛。“为何?” 见她愣怔不答,他又诱声道:“只要加三分力,往这轻轻一拍,我就不能轻薄了你了。秭归,你要试么?”他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接近那两瓣红唇,“还是说你忍不下心,舍不得看我吐血的样子呢,嗯?” 轻轻地贴上温软的唇瓣,他不由发出轻叹。“傻丫头,其实你已经爱上我了,只是没有察觉罢了。” 唇上的呓语,朦胧而煽情,他刚要更进一步,却真的被人一掌劈开。 这力道掌握得极好,他胸口发麻却没有痛感。 “明明说好了不左右我的心思,你还来。” 月眸灼灼,满是怒气,这耀如春华的模样真是让他好心动,心动到几乎难以抑制。 “子愚,我对你是有些好感,可没到你说的那般地步。” “哪般?” 她涨红了脸,狠狠瞪他。 他有意逗她,全因爱极了这副俏模样。 这姑娘事事精明,隐忍的功夫更是一等一,偏就在男女之事上纯如白纸,让他忍不住想要描画。 两年前她要求公平,好,他给;她步调慢,没关系,他等;她不会谈情,正中下怀,他教。他什么都可以随她,却唯独不能让她忘了自己。 每月一封信,他要的不多,比起他想得到的,真是太少太少了。 “秭归,你的性子真慢。”黑瞳带怨,他不禁道。 她先是不解,半晌恍然。“我六师兄也说过这样的话。” “六师兄?” 没注意到他眼中不悦,她继续回忆。“嗯,六师兄说我学什么东西都快,但只要有关自己,就会变得慢悠悠,比蜗牛还要急人。我八岁入师门,子愚你猜,我几岁被识破女儿身?” 拢了拢长发,她松松挽了个髻,举手投足难掩风情。 若是他,第一眼就能看破她的身份,而后养在身边,叫她满心满眼全是自己。可偏偏不是他,想到这他心中恼得很,不由带了点怨气。 “定然不超过两个月。”他道。 谁知她眼波流盼,很是得意。“十四。” 他难得惊讶。 “我十四岁那年,师门才得知我是女孩,你一定想问为何,其实我也想知道。”她亦是困惑,而后笑道,“直到离家前,我十师兄说一直以来不是他们没有发现,而是我自己没有发现。其实他们比我认清的还早不是么,至少我十四岁那年他们就知道了,而我直到两年前才开始明白。” “子愚你瞧,我就是这么慢的人啊。”她看向他,眼中带抹俏皮,“你若性子急,大可以扔下我独自前行。” 扔,怎么扔。 他恨恨看她,看得她有点内疚,方才执起他的手来。“若子愚不忍心,那便有劳你再等些时候了。” 她的瞳眸本来就极有魅力,微微用心更是勾人。看得他不由心跳,又不由气恼。 “你不是讲究公平么,怎么也开始左右我的心思了。” “哪有?”她装傻。 “难得你对我耍心机,秭归你这样我可是爱得紧呢。”他说得露骨,她听得脸红,“要耍心机就尽管来,你知道我最怕闷的。”反扣住她的手,硬是逼她与自己十指相扣。 “这条路上是你被我推着走,还是我被你拉下去,这有什么重要呢。” 之子于归的,只能是他上官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秭归啊秭归,你可明白了。 江风愈发狷狂,空气中隐隐透着泥土的腥气,这是大雨的征兆。在欲雨的夜里,两抹身影一前一后,不知是谁牵着谁,抑或是谁拉着谁。看起来有些较劲,偏又很是亲密,就这样慢慢地走上大堤。 纤细的那抹打开怀中的酒坛。 “爹,娘,这桂花酿的坛子闻着还好么,女儿可是特地从蜀中找来的醇酒呢。” 伸出手,她捧起一拨黄土,细细的尘埃顺着风,一路往西,往西,含着泪,伴着嘤嘤的哭泣。 挡在风口的男子接过那个略显沉重的酒坛。 “安息吧。” 他一倾手,将坛中土径直倒入江中。 “你!”女子想要抢过那个空坛,却被他扬手抛进浪里。 “上官意!” 他紧紧抱住那颤抖得难以站立的娇躯。 “哭吧,秭归,现在就只有我了。” 第四章公子你笑早了 当平县再次成为水淹泽国之时,两人正要进入直隶。 是时,天色已晚,没赶上暮鼓的人们只好在城外的干地上生起野火,三五成群地围坐着。 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注视,上官意抬起头,对上那双浸染火光的月眸。 “怎么,瞧出味来了?”他满心欢喜地移近,亲热地握住她的小手,“秭归,你若想更进一步,我也不是不可以奉陪啊。” 俏脸蓦地一红。“你又来。” 余秭归不满瞪眸,看得他畅快大笑,张扬的笑声弥漫在夜色里,连黑云都淡了几分。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舍弃马车与我同行。”看着头戴纶巾一身蓝布长衫的上官意,余秭归轻道。 “车马算什么,你能走的我便也能走。”他俯身靠近,眸中满是期待,“这一路上只有你我二人,你看的只有我,日子久了还怕你不动情么。” 知他自大,余秭归也不恼,反而坦然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 “哦?”虽只是一点点,他也惊喜了。 “现在被你牵着,也不会想起师兄们了呢。”见他面色泛青,她解释道,“年幼时,每逢海神娘娘的祭典,师兄们怕我和十一被人群冲散,总是牵着我们。” “怎么牵,这样。”他张开五指,霸道地将她的手紧紧包裹,而后轻轻拉近,“还是这样。” 气息喷薄在脸上,她不自在地欲拉开距离,可这一次不论如何用劲,就是推不开他。 “你只要拍一掌,我就飞出去了。” 他虽这样暗示着,可她知道若真这么做了,结果一定不妙。于是即便距离近得她头皮发麻,余秭归也没再动作。 不幸的是,某人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 “牵到多大啊。”他问得漫不经心,指尖沿着她的掌纹一路描摹,来回轻抚着她长年握剑的痕迹。 她一愣,像是认真在想。 十岁还是十四岁,数得那么仔细做什么。他心一恼,狠狠扣住她的细腕。 “子愚?”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她微皱眉。 “明日进了城,我们就沿运河下江都,直到金陵。” 等到了金陵,管她有几个师兄,她能牵的就只有他,就只有他。想他上官意自负二十余载,也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想到这他不由轻笑,紧握的五指稍稍放松了些。 “灾民不准进城啊。”身侧不远,有人喁喁低语。 “今年两河同涝,听说京西、河北、陕西、淮南四路全被淹了。” “怪不得这些人会逃到这里来。”视线瞟向城下的另一处野火,满面尘垢的男女老幼相依相伴着,时不时发出婴儿的低嚎。 “可逃到这儿也没用啊,官府是不准灾民进直隶的,万一有疫情传到了皇都怎么办。” “也是。” “做什么你。”拉住欲起身的她,上官意低道。 余秭归攥紧了馒头,看向野火那头一个哭闹乞食的小娃娃。 “你信不信,只要你走过去,那些人就会变成恶狼,连那个看似不行的小丫头也能长出爪来,抢得你一文不剩。” 上官意低声厉道,见她重新坐下,这才松了口气。 “子愚,我信。”过了好半天,她幽幽开口,“人饿的时候只有兽性,这点我再清楚不过。”月眸缓缓上移,对上他的双眼,“我曾流浪了一年,抢人和被抢都经历过,只是这种滋味不太好受,尤其当你变成人以后。” 他微微一笑,侧身挡住她难以抑制的望远视线,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柔。“要看就看我好了。” 她果然撤了视线,只聚精会神地凝着他。 今夜无月,月光却映在她的眼里,清澈而潋滟,未染男女之情。看得他心尖发软,连带着目光也温软起来。 “秭归,我年幼时也有这么一两件不顺的事。” 这一语果然转移了她的心思,见她提了兴趣,他又道。 “你信中曾说蜀中大户遭窃,官府不抓盗贼,反而把大户围住,认定他家是窝赃户,可是?” “嗯,开始时我也奇怪,后来我夜探府衙,这才发现官府和江湖中人勾结。江湖人盗宝,官府讹钱,一根蜡烛两头烧。”她轻道。 “这叫‘贼开花’,是官府敲诈富户常用的把戏,上官府也不例外。”见她锁眉,他心头一跳,“不是我,是我爹在世的时候。” 闻言,秀眉这才舒展,原来她真在担心他。 小小的窃喜一下,上官意继续道:“与其说商人,我爹更像是个正直书生。他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肯交纳‘洗名钱’,却不知清浊不在自己,而在于‘官’字的那张口。官府在玩这种把戏的时候,向来只找那些家中无人作官、没有后台的富户。上官府落户金陵不过两代,根基未厚,正是他们眼中难得的肥肉,而我爹的硬骨头正中他们下怀。” 她听得入神,发尾快燃着火星也不自知,他捻住细滑的发丝,于指尖轻抚。 “不用画押,就按上了窝藏贼寇的罪名。我爹下到县衙刑司,吏胥将他锁在夜壶旁,告诉他若想舒服就交定钱。下械具五两,出老监二十两。若想进那干净点的狱监,进屋十两,去掉链子十两,打地铺十两,睡高铺二十两。想不喝馊水,那每回再加五十吊钱。偏我爹是个硬脾气,待我疏通了衙役下狱去看他,他还在老监里,家里给的银子他分文不用,结果就只剩半口气了。我爹临终的时候还以为是天理让他重见天日,却不知上官府卖掉了大半商铺才给了他全尸。若老头地下有知,一定会跳起来骂我是不孝子。” 柔荑轻轻揉搓,他不由低笑。这姑娘,他又不冷,她暖他什么。虽这样想着,大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下,仍是回握。 “‘官断十条路’,这便是天理,他让你生就生,让你死便死。就像这些灾民,走到哪儿头顶都有个‘官’字,而‘官’的头上‘皇’字。这世道就是这样,谁也救不了。” 她微微颔首,而后又想了想。“所以才有禁刃令么?” 他眼眉一挑。 “因为江湖不在这‘皇’字底下,连‘贼开花’也只是和官府联手,却不是官府的附庸。‘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禁刃令禁的不是手中刀,而是心中刃。”她略偏臻首,唇瓣含抹轻嘲,“皇帝也怕啊。” 身子被人猛地一拉,她跌入略显激越的怀抱。再抬头,俊眸里跳跃着炽热的火,盛盛得像要将她点燃。 “余秭归,你认命吧。”他的胸膛下似有万马奔腾,“你逃不了了。” 一时被他的嚣张镇住,她动弹不得。 “这年头的年轻人啊。” “世风日下。” 又是兴奋又是哀怨的叹息和偷瞟。 她红了脸,挣扎着坐起,却没见上官意瞥过去时眼中的戾气。 “要是敏怀太子在世,哪会这样。” “就是啊。”一旁的老儒生望火长叹,“当年也是涝灾,先帝沉迷酒色不论民生,敏怀太子监国。不仅严惩贪吏、开仓救灾,还在都城设立了灾民坊,不准直隶官府驱逐灾民。如此明君,连五绝先生也叹服……” “五绝先生?”同行的年轻人疑问。 两个老者互望一眼,而后明了。“也对,也对,十几年前的事了,年轻人哪里知道。” 其中一人指着城外的一处土坡道:“那原本是座山,十五年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到春秋两季,书生儒士都会到山上的书院听先生讲学。先生原名无人记得,被人称为‘五绝’倒是有一番缘故。” “这五绝是琴棋书画诗,还是礼乐射御数?”年轻人自作聪明道。 “非也,非也。先生著《伐檀》,其文曰:天下有五‘毒’应绝。其一为江湖,江湖者逞凶斗勇,罔顾良民而自称大义,犹如周处之患。其二为宗亲,看似以血为脉,实则以利为心,指鹿为马,一垢百垢,母子虱,父子蚤,乱天下者盖为宗亲。其三为士族,‘朱门酒肉臭’,芄兰之子,世缨贵族,只因祖为窃家窃国者,窃而不知廉耻,反辱良民,何其有哉?其四……” “冯怀兄!”白须老者突地打断,“四五不可说,不可说。” “为何不可说?”年轻儒子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哪管这些顾忌。 老者稳了稳心神。“只因这前三绝,先生就差点丧命,又遑论后两绝。当年若不是敏怀太子为保先生拜他为师,先生早已命绝。” “这么说五绝先生算是前太子少保。” “何止是太子少保,先生还是帝师。” “帝…帝师?这么说!” “没错,现今圣上也曾随敏怀太子一起拜师。只是敏怀太子七七未过,先帝就派人来杀先生,而当时带人烧毁书院的正是当今圣上。” “那先生遇难了么?” “自然没逃过。”老者哀叹,“先生一生收了十个弟子,除去敏怀太子和今上,当时三人入仕,五人在学。八人中唯一幸存的便是当朝吏部尚书季大人,入仕的另两人各为其主,死于夺嫡之乱。而在学的五人功名未得,甚至连姓名都不为天下知,便与先生同殁于那场大火了。” “晚辈听说,先帝原先有意传位于太孙,即敏怀太子之子。” “巨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因谈论太孙而死?”白须老者厉目一瞟,“若传位太孙一言属实,那……”他指了指天,没有说下去。 若先帝真有意传位太孙,那今上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有弑侄之嫌,毕竟当年四岁的太孙是在今上的王府里走失的。可明眼人都知道,走失是假,早夭是真。 思及此,年轻儒生不竟满头冷汗,三人的清谈也就此戛然。 “在想什么。”俯在她耳边,上官意轻问。 “那是山么?”余秭归凝着城下那个坟包似的小土丘。 “曾经是。” 她转过脸,看向他。 “其四,国者江湖寄处,宗亲垢所,士族窃祖盖为其间,天下干戈不离其由,应毁之。而国之建筑,疆之两极,全因一人之欲,盖出一姓之家。”两眸春泓轻轻漾起,“帝王,当诛。” 出人意料地,她很是平静。 “猜到了?”句是问句,上官意却很肯定。 “嗯。”她的目光再次调向小土丘,“从前有座山啊。” “圣德帝即位之初,发布的第一条御令便是夷平此山,焚尽《伐檀》,毁其天下雕版。君心昭昭,不过是想以此警示流落在民间的‘五绝’信徒罢了。” “文字之书好绝,可心中之火难灭,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秀眸瞥向他,“我若是子愚,便不会纵其星火渐弱。” “哦?”他眼中带笑。 “斗垮几个玩‘贼开花’把戏的官员真能解恨?”她轻轻低吟,牵出浅浅的梨涡,“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余氏家训第一训。” “原来如此。”他黑眸渐暗,逡巡的目光愈发幽沉,“秭归,我说过你跑不了了,可是?” 其实,跑不了的是他,一直在身后追逐的也是他。 余秭归,与子归, 将她的碎发绾在掌心,面对依然懵懂的佳人,他轻柔笑开。“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 她应了声,将他披来的棉袍扯下。“你不懂武,你用。” “我是男人。”瞥了她一眼,他重新将袍子覆在她身上。 她还想争,却被他的目光镇压住。“那我就不客气了。” 半晌,见他坐在那里似睡非睡,淡薄的布衫鼓满了风,像随时便会被夜色吞没似的。 她有些不忍,轻唤道。“子愚。” “嗯?”他有些鼻音,细密的眼睫微微掀起。 “你坐近点,夜里冷。” 长睫下波光流转,他扫了一眼身后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我坐这帮你挡着。” 又是一阵风,他难以抑制地轻颤,虽是几不可见的动作,可她眼力好看得清楚,清楚到心头柔软,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拉住他有些发凉的手。 他朦胧睁眼,很是无辜。 “靠着睡吧,你帮我挡风,我分你袍子,怎样,很公平吧。” 她有些内疚,一时竟没发现他半推半就,没花她多大的力气。 盖好身上的棉袍,余秭归盘腿打坐。 “晚安,子愚。” “晚安。” 这一声低哑且柔,笼罩在她身侧的味道虽然陌生却很是好闻,一如本人般霸道。她盍目微笑,却不知在睡着后,身边人换了姿势将她满满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整整看了一夜。 天还没亮,朝鼓便已响起,接过守城人勘验过的路引,余秭归看了一眼身后想要进城却不得的灾民。 “走吧。” 收回目光,她默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晌,方开口问道:“子愚见过敏怀太子么。” “见过。” “那五绝先生呢。” “也见过。” “为何两人能成为师徒呢。”她有些迷惑。 “因为他们虽不同道却同谋,为天下的心都是一样的,两个傻人。” 他语调带讽,她却听着不是。 余秭归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子愚是在赞赏他们?” “傻人只有在死后或别人以为他离世后,才会得到称赞。”唇畔溢出轻笑,上官意看向她,“你刚才在想若是敏怀太子还在,那些灾民便能入城了,可对?” 她微颔首。 “可最善变的就是帝王心,那时的敏怀也许是一个一心为天下的明君,可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也会下同样的抑或是更加残酷的旨意。”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四周,那些一早起来为生活汲汲营营的城民,“所以他的早殇是一件好事,至少让大魏子民不至于心死于黑暗里,也让那个与他不同道但同谋的五绝先生尚存一点美好的回忆。” 见她瞠目望来,他假装惊讶。“怎么,我说漏口了?”而后微眯眼,贴近她耳边笑道:“我忘了说,当年敬慈长公主用了两袋金子才让阿匡小听了一席。不似昨晚两个老儒生说得那般超然出世,五绝先生是个贪财的人呢。” 双眸几乎爆成满月,她僵硬地任他牵着,连早饭也是食不知味。待到城南渡口,听着拍岸的波涛声她微微缓神,这才听见身侧一直未绝的轻笑声。 “原来还想抱着你上船,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他语气有些哀怨。 她恨恨一瞪,不理他想要扶她的动作,只身跳上船缘。 他收回手,依旧笑着。 等船到了金陵,他有得是时间跟她耗,何必急于一时。 “妈的,看什么看,老子又不是有意撞你。”像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对,那人叽叽咕咕了几句,而后又是恼羞成怒地大吼,“下次闪开!” 身侧纤影跃过,上官意跟着跳下客船。 “娘们儿唧唧,跟老幺似的。” 腰间别着官府的吊牌,长相邪恶的捕快念念转身,三角眼突地一跳。 “看错了看错了,老幺又不是曹操,哪能说到就到。” 稍稍安慰下自己,他立起上钩眉,表情吓人再回身。 “早啊,八师兄。” 迎着朝阳,美人甜笑。 薄薄的脸皮鼓了又鼓,最终化为惊天动地的恸叫。 “真他娘的见鬼,老幺来了!” 十月初八这天,下县的人们看到两大奇景。 一是本县的邪气捕快带着很不经典的奇怪表情一路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世间罕有。 二是一俊美公子看着悠悠离岸的客船,面色之厉比那捕快平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道是笑到最后才是真,公子你笑早了! 第五章为乐当及时 秋高气爽,长空如浅溪一般清湛,天尽处流溢几缕恬淡闲云。 咚。 青色小豆弹跳在竹篓里。 咚、咚。 小豆相互撞击着,一如剥豆人平静外表下的诡异心思。 “咦,这么快就收拾完一篓了。”布条扎紧过宽的袖口,小伙房里余秭归探出头,略显惊讶地看向其中一人,“子愚,没想到你做起家事来竟不输我师兄。” 上官意朝身侧微微一瞟,随即眼波轻荡看向她。“我会的很多,秭归大可一试。” “要试也不需要我家十二吧。”傅咸不动声色地拿起竹篓,“上官公子爱慕者甚多,一一试来还不知到猴年马月了。”偏淡的眼眸晲了一眼上官意,旋即将豆子递进窗里。 “师兄与子愚是旧识?”感觉到两人之间暗波涌动,余秭归轻问。 “旧识谈不上,只是见过几面罢了。”坐回院中,傅咸看向对面的俊美青年,“金陵上官府锦衣玉食,私宅的粗茶淡饭怕不合公子胃口。” 这逐客令下得委婉,谁知某人非但不理,反而道:“傅兄不必自责,吃食方面在下向来不计较。” 心头冷哼,傅咸眼眸紧盯某人。“三年前那一别,上官公子喝得可尽兴?” “尽兴得很。” “哦?” 同是布衣长衫,乍看两人都是文人气质,细细观来却大有不同。若说傅咸是“洗开春色无多润,染尽花光不见痕”,那上官则是“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 “若不是傅兄的那杯‘好酒’,我与秭归又怎会相识。”见他一脸不信,上官意似笑非笑向她求证,“秭归,破庙那夜下得是小雨吧。” “开始是,后来下的有点大了。”没注意到两人的异样,她埋头切菜,随口的这声听得傅咸变了脸。 “敢问上官公子如何解的‘酒’?” “哼,傅兄现在急不嫌晚么。”上官意俊瞳一瞟,掠过异样神采,“当日醉酒的何止在下?傅兄如何解的在下就如何解的。” “你——” 放任他想歪,上官意依然道:“如此说来,还多谢傅兄呢,若不是傅兄好意促成,在下与秭归又怎会相知、相识,进而相守呢。” 这厢两人话音轻轻,就听外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老六,天龙山出了什么事!” 锦衣公子踉跄闯入,精美的嘴角微微扭曲,慌乱间竟忘了以扇遮面。待看清院里的不速之客,扭曲程度更是成倍加剧。 “你、你、你!”执扇的手不雅颤着,“老六,他在这儿做什么!” “子愚是我的客人。”纤细的人影自伙房走出,一如几年前的娴雅淡定,“七师兄,好久不见。” 啪嗒,纸扇落地。 “天也不热啊,七师兄你怎么一头汗。” 和天气无关,他这是冷汗。 “老八呢?”额上暴起青筋,死老八竟无耻到这样骗他回来! 傅咸指了指后院。“老九在和他‘沟通感情’。” 很好,看来上当的不止他一个。 捡起扇子,他掩住眼中的狠厉,头也不回地走向后院。 “贵派交流感情的方式还真特别啊。”意有所指地瞟过比西洋画还要精彩的三张脸,上官意轻笑。 容冶啪地打开扇子,藏起泛青的眼角。 不耐他执扇的手总是挡着自己,荀刀怒瞪。“妈的,又不是女人,你遮什么遮!” “还不都是你!”扇后容冶咬牙切齿道,“说好不准打脸,要留疤了怎么办?” “身上没疤的不是男人!”荀刀一撸袖子,露出满是疤痕的左臂。 容冶难以忍受似的闭上眼。“真难相信我和这个丑八怪同门了这么久。” “你说什么!” “没品位,再加上一身疤,呃——”满脸菜色,容冶立马离座。 “你吐什么吐,浪费粮食啊!” “呃——” “妈的,真恶心!” 两人闹得起劲,却不见自上桌就没说话的老九正持续不断地将鱼肉堆进他俩的碗里。 “我煎的鱼很难吃么?”月牙眼弯弯。 看着那盘焦黑如昆仑奴的鲫鱼,卫长风深深吸了口气。“好吃。”两个字像要他命似的。 将鱼翻了个个儿,余秭归夹了一块与锅底接触最久的部位。“那九师兄多吃点。” 死鱼眼放空得更加厉害。 “上官公子也不要客气,这是我家老幺每顿必做的名菜,公子尝尝。”傅咸“热情”地将剩下的鱼肉全部夹进上官意的碗里,温良地鼓励着。 饭桌上静了下来,几双眼一同看来。 姿态优雅咬了口鱼,上官意面色如常,没有出现期待中变脸效果。“如果能多放点油,那就更好了。” “真的么。”余秭归很是欣喜。 假的,假的,十二你看看师兄的口型,假——的! 老七止了吐,于扇下不住动嘴。 “你狠,你狠!”荀刀佩服地看向吃鱼也能很英雄的某人。 天意。 死鱼眼看向傅咸,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视老九的暗示,傅咸剜了一眼正给老幺夹菜的上官。“八字还没一撇,做人不要太嚣张。” 俊眉轻扬,带点暧昧的神色。“有没有撇,傅兄心中清楚。”上官意转过脸,随即笑道,“秭归,明日有船去江都,你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淡眸微眯,傅咸柔声道:“十二,你方才不是问,为何你八师兄九师兄‘交流感情’要脱上衣么。” 见她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傅咸轻轻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老八老九不像你七师兄,他家在本县,回去有人照料。而老八跟在县令身边做事,你九师兄更是一人在外城谋生,成日在外奔波,衣服脏了也没空洗,肚子饿了更无人问津。适才你两位师兄是怕弄脏衣服,这才赤膊上阵。” 原来他们这么惨啊,老八老九互看一眼。 “如此看来,傅兄这兄长做的有点失职啊。”上官意冷笑一声。 “不怪公子误会,毕竟外人哪知本门事。”他有意咬重“外人”二字,“我有气喘病,一下冷水就……”似是被饭粒呛着,他背过身咳了几下。 “我吃好了。”余秭归放下碗筷,“脏衣都在哪儿?” 捂着嘴,傅咸边咳边指向后院。 “师兄,子愚,你们慢吃。”微颔首,她离席而去。 待她走远了,上官意面色不豫地放下筷子。“没想到北越王世子也会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什么世子,早就不是了。”转过身,傅咸喘也不喘,“在户部黄册上,北越王世子、镇国府少将军以及世缨卫家二公子,都已是死人。”他很是默契地接过空碗,为老八老九各添了一碗饭,“还有,我家七弟顶的是他死去孪生兄弟的名字,容冶而不是容冽,若他日商场相逢上官公子可别叫错了。” 先帝在时,老八老九尚能偷偷回家。谁知今上即位后,血肉至亲竟不敢接纳。直至那时,文书上的死人才真的心死。 “容冶,容冶,原来如此。”上官意眄向对座,“我道江南水粉怎么不在近年大内的采买名册上,原是被容氏抢了风头。” 俊眸瞟过容冶,再扫向其他几人。 “昨夜与秭归谈到灾民不准入直隶一事时,我总觉奇怪,这里灾民的数量为何相较于周边各地少了许多。如今看来并不是下县运气好,而是有人懂得瞒天过海。外城谋生?行走捕快?京师皇商?还有掌管县仓的小小书簿。” 黑瞳轻转,透着了然。 “怎么,这回不再纸上谈兵,而是付诸实战了么?” 傅咸尝了口鱼。“不管是纸上还是实战,都不关你的事。” “若不是秭归,在下也懒得问。” 听他意有所指,容七不由笑道:“老幺甚至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 “那是以前。” “什么?”兄弟几人皆愣。 “今早我告诉她了。” “姓上官的!” “秭归是寻常女子?该瞒她么?而且——”俊眸抹过诡谲的光芒,上官意看向傅咸,“如今只有让她去金陵这一条路了,不是么?” 夜有些凉,傅咸颀长的身影落在风里,显出几分单薄。 一想到上官意离去时姿态之嚣张,偏淡的瞳眸就不禁眯起。 尽在老幺面前装大方,说什么和师兄弟多聚几天也好,其实是算准了今夜他一定会来劝老幺离开,真是可恶。 十岁甫见他就不爽此人,十几年来更是添上新仇旧恨无数桩,连老八也会拽文,说他俩是既生瑜何生亮。三年前为恶整此人,他不惜以身试酒这才诱得此人喝了一小杯。谁知老天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关键时刻竟让上官碰到了老幺。 淫乐无边夜夜春,这毒怎么解,如何解。 想到这儿,傅咸气的喉头发痒,掩唇低咳起来。 “师兄。”余秭归惊讶地看着门外人,“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他直起身,笑容依旧无害,只是落在阴影里的半张脸显得有些阴险,“也对,十二现在是大姑娘了,眼中只有情郎了。” 闻言,她识相闪身,将“可怜”的兄长迎进屋内,再倒了杯温茶奉上。 呷了口,傅咸悠悠开问:“十二这两年都去了哪些地方?” 月眸有些惊讶。 “师兄们虽然下山五年,可并不代表不关心师门了。” 言下之意,门里一直有人在与他暗通书信,至于这人是十师兄,还是十一师兄,抑或是同时拥有这两条单线,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先是在永州桂林游历,而后在蜀中待了一年,沿长江而下到了湖广,再至京师。” “那一路上,可遇到有缘人啊,你今年十九了,算算也到时候了。” “有不有缘我不知道,一切还在摸索中。”毫无遮掩,她答得坦白。 “还在摸索啊。”他稍稍宽慰了些,语重心长道,“十二,当年师兄们之所以逃家,并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我们当你是师弟,是小妹,却没有男女之情。若听任师傅拉郎配,那便是害了你,这点你可明白。” “明白。”她毫无芥蒂地微笑。 “我就知道你懂,十二你自小聪明,什么事只要教你一遍你便能做得有模有样。论到天资,除了去世的大师兄,师门里无人出你之右。小丫头你惊讶什么,明明已经知道了,还装。你这点和大师兄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见了你一定喜欢。” 烛火映亮了他略显平淡的面容。 “还记得当年撞破你是女儿身时,为兄说了什么?” 那时她刚九岁,上山还不满一年。有天夜里她偷偷练功,不料心急练岔了气,一头栽进了深潭里。待她醒来,身上已是干衣,六师兄坐在床边不住咳着。 “真有你的小丫头,连我都被你瞒住了。”他笑意浅浅地看来,半晌叹了口气,“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急,有首诗为兄本打算过些时日再教你,可如今却不得不提前,十二你听好了——”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如今,她轻轻吟道。 “嗯,有点味道了。”他欣慰颔首,“其实对于你的率性离家,为兄很是赞同。十二你终于学会任性了,虽然晚了点但总算没到七老八十。” 闻言,她瞪眸。“师兄,其实你是我爹吧。” “……” “我爹也说过同样的话。” “咳,为兄的意思是说人生得意需尽欢,人啊要对得起自己。”他说着再看她,宠溺又笑,“为兄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突然开的窍。” 老十絮絮叨叨写了十几页,说老幺是因相亲失败受了刺激。而十一则道是在江都开了眼界,十二难以忍受廉州的沉闷于是跑了。都是推己及人,这两人真是。 突地脑中灵光一闪,他眼眸骤亮。“是因为他?” 她虽未答,可脸上破天荒出现的红晕让一切不言自明。 原来如此,若是那人,就说得通了。毕竟论起及时行乐,上官若称第二,这世间就无人敢称第一了。 虽然他很不得自己的意,可也看得出他对老幺是真的上心。 思及此,他站起身。“明日卯时开船,你早点睡吧。” “我不走。” “小丫头,真当师兄们照顾不了自己。”习惯性地拍了拍她的头,“睡吧。” “我不走。” 他眉一蹙,再看去。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师兄的乐又是什么呢?”洞若观火,月眸中是让人无所遁形的明白,“记得我刚入师门时,八师兄给我带了个拨浪鼓,虽只是个小物件,可也精巧绝伦,对此我爱不释手。以至于两年后被十一师兄弄破,我试图想粘好它,却没想在鼓皮的内侧发现了一行小字——‘敕造镇国公府’。这件事我都快忘了,直到今早,子愚告诉了我五绝先生之事方才想起。先生五绝,绝江湖,绝宗室,绝士族,绝国家,绝帝王,可谓离经叛道,世所不容。可门下弟子偏偏是宗室后裔,王侯之子。若不是标新立异,那便是深谙俗人不知的独乐了。” 烛火冉冉,在清秀的脸庞上交织出些许光影。 “夷山不平志,焚火不融心,师兄你们当年逃家,怕不只是为躲避被师父拉郎配吧。还有,如今你们回到昔日除名之地,也不仅仅是为了讨生活吧。” “是为兄小瞧你了。”温眸又喜又忧,“但是十二,你必须走。” “为何。” “因为师兄的乐并不是你的乐,这点你还不明白么?” “不明白的是师兄吧。” 他愣住。 “我留下为的不是师兄,而是自己。虽不知以后,可我十九年来最大恨便是被爹娘抛下。虽然爹娘的初衷是为我好,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回来,终是伤了我,狠狠地伤了我。”眼中似哀似怨,她一瞬不瞬地凝来,“以此反推,师兄应该知道我的平生之乐是什么了。” 十二…… “所以我要留下,不为师兄,而为自己。”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将风灯挂在房檐上,听着身后久久不绝的低吟,傅咸享受地闭上眼。 一肩残月,两掌秋水,小楼上的风灯轻轻摇曳。 远远的,如星光般。 第六章铜板大侠 天老爷又在哭了,上个月哭淹了家乡,这回又要哭掉什么?他和娘明明就没有惹天老爷难过啊,为何天老爷不放过他们呢。 娃子乖,等到皇城就好了。 真的么,娘。 自然是真的,因为皇帝老爷是天子啊。 什么是天子? 就是天老爷的儿子,而我们则是天子的子民。 皇帝老爷是天老爷的儿子,他和娘又是皇帝老爷的儿子。呃,虽然辈分乱了点,可总归是亲戚么。夫子说过世上没有不疼孩子的爹娘,一路上娘总将讨来的粮食先给他吃。看来只要到了皇城,他们就有皇帝老爷疼了。 哼哼,到那时,他要去告天老爷一状,让皇帝老爷好好说说他爹去。 如斯想着,就不再饿得难以忍受了。待他与娘满心欢喜地来到直隶,连皇城也没望见,便被城门卫乱棍打出。 娘,娘,为什么不准我们进城?皇帝老爷不要我们了吗? 娘没说话,只抱着他,滴下的泪淡淡的没有咸味。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盐了,久到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 娘,我好饿,好饿好饿。 娃子,张嘴。 熟悉的草腥味弥漫在嘴里。 咽下才有力气,娃子乖,快咽下。 吞,吞,他真的很努力了,可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做出反应。伴着酸酸的胃液,草腥味自鼻孔、嘴角涌泉似的喷出。 娃子,娃子。 娘,你别哭…别哭…… 大爷!大爷! 天好像黑了下来,他看不清周围,只感到身子被娘紧紧地抱着,而娘一摇一晃地像在追着什么。他迷糊地听着,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 是马车。 大爷,求求你给口吃的吧,求求你了大爷,求求你。 滚开,哪儿来的脏鬼,竟敢挡我家老爷的道儿! 大爷求求你,奴家的孩子只有三岁,只有三岁啊。 马车走了几步,突地再次停下。 你,抬起头来。 大爷求求你,求求你。 长得倒挺标致。 声音轻浮而显老。 徐成,将她带上车。 是,老爷,那这个孩子。 扔了。 不要,不要,大爷我求求你,大爷! 他虽睁不开眼,却也知道有人在拉扯着娘。紧紧地抓住娘的衣袖,他宁愿饿死也不要离开娘,不要。 小畜生抓得倒紧。 咔嚓一声,手腕像是碎掉了,那么浓烈的疼竟让他恢复了少许视觉。 娃子!娃子! 娘被绳子捆了又捆,而后被扔进一个金光闪闪的马车里。 娘…… 他用尽力气伸手,手掌软软地折出一个弧度。 大爷,求求你别抢走我娘。 他虚弱地哀求着。 抢?本官从不抢民。 一枚铜板自车窗抛下,悠然油然地转了几个圈,而后停在他的眼前。 你娘,本官买了。 车声辚辚,远远地传来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瞳眸充满了恨意,小小的身子艰难地爬着。过了许久,即便拼尽了全力,却依旧没有爬过那枚铜板。 先是一滴一滴,而后是成片的雨。豆大的水珠砸在地上,坑坑洼洼地溅起泥潦。 老天又哭了,娘,你在哪儿。 视线模糊起来,他软软地倒下,艰难聚焦的眼眸看着泥水中的那枚桐板。 娘…… 想你娘回来么? 耳边的声音是男是女,他已听不清。只记得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眼帘,而后捡起那枚铜钱。 汝愿已闻,志所必达。 空中飘着涟涟的愁,洇透下县短短的秋。 这种天气,他本不想出来。可一想到那数天未见的人儿,他的心头便难以抑制地发痒。随心地走在雨中,上官意也不撑伞,任暗色的深衣浸染水渍。 走到街角,他突然停下,俊眸微紧看向不远处。同是冒雨而来,那人有伞却不用,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直至很近,这才发现他。 “子愚。”像是慢了半拍,停了一会余秭归才看清他淋湿的黑发,“忘带伞了么。” 上官意也不答,径自取过她手中的雨具,为她撑起一片天。 配合着她的心不在焉,两人缓缓地走在雨中。 “出城去了。”他道。 “嗯。”她低着头,“九师兄几天未归,我去给他送些衣服。” “说来,今日也不见傅兄。”前几天每每他来都不见秭归,只与傅咸两看相厌,败兴而归。 “六师兄与八师兄在县衙待命,听说北上的银船快到了,京里来了人督漕,县令很是紧张。” 闻言,黑眸抹过讽意。“蜀中一仗打到现在,前线花钱如流水,偏不巧又遇着涝灾,十三个布政司能交上银子的就只剩南边那几个了。这下县虽小,却是漕银进京的第一站,难怪圣德巴巴地派人来了。”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低头再看她。“比起频遭灾民哄抢的其他邻县,这里可是安宁的紧。声东击西,让各县守备不敢擅离驻地,五绝的弟子真不是一般人物。” 她默认地笑笑,随即凝视雨中。“开始时我虽留下,却不认同师兄们的做法。” 他双眸灿亮看来。 “五绝之说虽醍醐灌顶,却是个难以实现的梦。有人就有江湖,有利益便有争斗,今朝灭了宗亲士族,他日又起世缨大家。自春秋以来,多少国兴又多少国丧,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既然如此,又何必追寻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桃花源呢。直到今日出城,我才明白。” 她低着头,雨水顺着发梢蜿蜒而下,细细地渗进衣领。顺着她的视线,上官意垂首看去,只见细白的掌心里有一枚铜钱。 “子愚,打北边而来,族徽是白鹤望月的哪家?”她头也不抬地问。 “京师徐家。” “他家有人做官么?” “徐家长子现为户部侍郎,官至正三品为天子宠臣。两日前他接到皇命,自京师出发前来下县担任督漕。” 她惊怒抬望,只见他春眸中透着了然。 “雕着白鹤望月的马车刚入城不久,若想找那位徐大人,只需出了东街朝右,那座长荣官园就是。” 是夜,长荣官园里觥筹交错,微雨的戏台上丝竹并奏,贵妃扮相的男旦软软下腰,冲着主座妖媚飞眼。 见督漕心情颇好,王县令连忙趁热打铁,献上一册锦簿。“大人。” 徐有图先是不甚在意地接过,待看清册子列好的清单,方才转过头来。“这是?”他明知故问道。 “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只是聊表敬意罢了。”王县令低眉顺眼陪着笑。 “这不大好吧。” 见他一脸为难,王县令赶忙凑近。“大人放心,上面所列之物昨日就已送到京师大人府上。” “你怎么自作主张。”徐有图佯怒道。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王县令身子俯得更低。 徐有图不情愿地抬抬手。“好了好了,你起来吧。” 到此戏才算做足,主宾又是把酒言欢,直至初更时分戏筵才渐归平静. “承恩啊,今时可不比往日,这批漕银不容半点疏忽。”徐有图脚底打晃,在家仆的搀扶下慢慢站起。 “大人请放心,下官已派县中捕快彻夜看管,再加上原本护船的漕兵,定是万无一失。” 拍了拍他的肩,徐有图暗示道:“好好干,济南府正缺个督粮道。” 督粮道,肥缺啊。 “谢大人提拔!谢大人提拔!” 喜从中来,王县令久久深揖,衣袖几乎贴地,待人走远了才直起身来。 这份礼虽然割得他肉痛,可总算起到了效果。 “做得好,长虞。”他看向陪筵至今的傅姓主簿,“待本官当上那督粮道,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大人提拔。” 同样的长揖着地,再起来淡眸却满是忧色。 距离寅时只剩两个时辰,唯一的变数就是徐有图。直到今日宴上才得知,徐有图出京前圣德给了他一个恩典,若情况有变徐督漕可凭己身调遣驻扎在外的神武右卫。 己身,己身,如今只希望王承恩敬献的“事后礼”能拖住那个徐有图了。 看着锦被中媚态横生的小倌,徐有图眯起眼。 “大人,他就是刚才唱贵妃醉酒的戏子啊。”家仆暧昧提醒道,“那王县令倒是有心的很。” 徐有图冷冷地睨了床上一眼:“带他下去。” “大人,大人。”小倌娇叫着被人抬出寝房。 徐有图眼也不睁只招了招手,家仆便心领神会,上前道:“早上的那个妇人已经收拾干净了,大人是~” 见自家老爷满意颔首,家仆连忙退出寝房。“请大人稍等,人这就送来。” 门轻轻合起,徐有图躺在床上,只觉酒气充溢全身,一腔邪火堵在跨间只等着发泄。 “领个人都领这么慢,没用的狗东西!” 他咒骂一声,刚要张眼就觉烛火熄灭。 狗东西尽会玩鬼点子。 恼归恼,他还是来了兴致,僵僵地起了身:“在哪儿呢,还不快给爷……” 泻火二字还未出口,整个人便动弹不得,他心头大骇想开口唤人,却发现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酒也醒了,火也没了。 黑漆漆的夜里他就是个睁眼瞎,再死命地伸长耳,可除了自己几乎蹦出胸腔的心跳声便是一片死寂。 谁,是谁?是人还是鬼? 他魂飞魄散地胡思乱想着。 突地间像有什么东西落地声,叮叮当当,悠然油然。 铜板! 是早上的那个孩子?可那个孩子明明已经快死,难道难道,是鬼么! 他肝胆俱裂地撑大眼,冷汗倏地满面。 转着圈的铜板晃晃荡荡,如催命符一般,待嗡声加急铜板最终落地之时,一道寒光破空而来,魂不附体的丑态被跨间的剧痛所终结。 “小人无用,那妇人…那妇人逃走了。”家仆诚惶诚恐地推开寝房,却被眼前的血腥一幕所震惊。 “大人!” 寅时正刻,傅咸所忧心的“变数”终究没有发生,十余艘停在下县的银船被人凿穿。 计成,一夜好眠。 又隔几日,待“残废”了的徐大人终于有劲滚回京后,大忙人们终于在早饭时间团聚了。 “六师兄早。” 傅咸含糊应了声,欲接过老幺递来的汤面,却被人横空夺“爱”。 严重的起床气让原本温良的脸覆上了一层阴影。“上官意,你来得也太早了吧。” “傅兄没发现么,昨夜在下就宿在府上。”公然挑衅一家之主的威信,上官意愉悦地抬抬眉。 竟然趁他忙得顾不着家的时候—— 眼刀刚要飞出,却瞥见某个习惯裸睡的死鱼眼就这么走出房门。 “老九!”筷子啪地折断,傅咸怒吼道,“给我打!” 一腔热血正无处发泄,荀刀狰狞一笑,回身将没睡醒的死鱼眼踹进房里,而后—— 关门大战! “真是开了眼。”视线徐徐撤回,上官意面色不豫道,“男女大防,贵派守得真‘好’。” “不经允许就宿在姑娘家,上官公子也知道男女大防啊。”清醒过来的傅咸恢复了贯有的水平。 无视这厢的口舌之争,对房里的暴力对决更是置若罔闻。余秭归端出几碗汤面,再摆上小菜数碟,半晌她终于发现不对,看着一大早就当起藏扇人的某人道。 “七师兄,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闻言,斗嘴的两人停了下来,一同看向被点名的容冶。 由不雅抽动的眼角便可推之,扇下的表情扭曲得有多厉害。“前几日你托我送走的那对母子。” “母子?”傅咸疑惑地望向秭归。 “三日前我给九师兄送衣服时,救了一个饿晕的小娃儿,顺路就送到七师兄城外的别院里。等找到他失踪的娘,我又托师兄给了他们点银两,送他们到外地谋生去了。”夹了一块黑乎乎的煎鱼放进老七的碗里,她轻描淡写道,“多吃点啊,七师兄。” “老幺做得很好。”傅咸夸赞道。 连大家长也被蒙蔽了,眼眸弯成月亮,她笑出梨涡,却遇上某人捉黠的眼神。 “这碟醋姜不错,子愚你多吃点,多吃点。”她狗腿地奉上小菜,然后埋头吃面。 “老幺。” “嗯。”她含糊地应了声。 “那个孩子走之前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滚啊滚,铜板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嗡鸣声。 “那孩子想让天老爷不再哭,还请大侠收下定金,帮他完成心愿。” 老宅安静了。 众所周知,让徐恶官六“根”清净的正是一枚小小铜钱。而在坊间,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义士则被老百姓们亲切地称为—— 铜板大侠。 房里,死鱼眼推开呆住的老八,自动自觉地穿起长裤。 第七章江湖定律 江湖第一定律,大侠定是俊儿郎。 什么,你武功高强就是长得有点抱歉?哎,要怪只能怪父母,收拾收拾去少林寺吧,那里不重相貌,一个大秃瓢就足已转移视线。 咋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誓要迷死天下少女,放倒怀春大妈,少说也要混个四公子六剑客什么的? 好志气,好想法。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兄弟给你指条路。 出门右转,对对,一直走下去,千万别回头啊! 走吧,走吧,中原已经不适合你了。 大叔们不要幸灾乐祸,年过三十的男人还是回家生娃比较实际。找个漂亮点的孩儿他娘,十八年后你或许能成为公子他爹,抑或是剑客他姥爷。 江湖风浪很大很残忍,勤奋没用还要看天分。别以为两年前四公子之一的玉剑公子畅游黄泉,什么人都能递补上。 君不见江湖新晋势力——铜板大侠,月黑风高好决“断”,够神秘,够出位,一夜之间风靡大江南北,大有插队挤进四公子行列之势。听说这位大侠气质如松、貌比潘安、尊师重道、坐怀不乱,堪称闺阁少女的良配,江湖女侠之上选。 “看山不是山,望云不是云。若问公子何,惟见铜板矣。” 读完新鲜出炉的《逸闻录》专刊,十一抬起头。 满大街的铜钱啊,一个个不是将铜钱结成坠子挂在腰间,就是串成华胜戴在额上,更有商户用铜钱取代了照妖镜钉在进门处。 他原以为一路上的见闻已经够匪夷所思了,没想到跟直隶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小道长,要不要买个络子。” 他很喜欢秋香色啦,只是这络子为何要镶枚铜钱? “小道长也看出来了?这枚铜钱可不一般呢,我家那口子是个更夫。上月,就是大侠那个……”怕他不懂,贩妇比了个下刀的手势,“行侠仗义的那天晚上,我家那口子在官园附近打更,结果一枚铜钱从天而降,就是这枚啦,这一定是铜板大侠的贴身之物。看你是个有心人,这样吧,五两银子,五两银子老娘就忍痛卖你!” 忍痛,她哪里痛,明明就是他被抓着好痛。 “不不,我不要。”他拼死挣扎。 “三两,不能再少了。” 拜托,你真的听清楚了吗?不要,他不要啊。 正当他心焦如何脱身时,就听老远的一声吼。 “铜板大侠现身啦!” “哎?铜板大侠?” “适才在东城门,有个骑白马的公子以一枚铜钱救了个乞丐。那架势那打扮一看就是江湖中人,最重要的是他长得比容家的扇子老爷还要俊俏,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郎!” 此言一出卖络子的大娘立马放开他,紧接着整个南坊沸腾起来。 “哪里?铜板大侠在哪里!” 不仅是临街的茶楼,就连弯角的民户都大开门窗,男女老幼引颈张望。 “来了,来了!” 只见一骑红尘,绚丽的锦衣如流光般,落拓不羁的卷发披了一肩,眼角眉梢自成风流。待近巷尾,只见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门房,脚步匆匆地走进一所大宅。 “好俊的身手,一定就是他了。” “铜板大侠!” 什么铜板大侠,明明就是祁阳公子啊。 话说,祁阳公子怎么也到下县来了,又不是什么大地方。 被人流推搡着,十一纳闷地想。 可事实证明小庙偏就吃香,刚走进临时落脚的客栈,他便迎面撞到一堵肉墙。 “也不小心点……”狠话未及撂出他就呆住。 身高九尺,鼓起的肌肉几乎快将衣服撑破,这不是通臂神拳高大山,与濯风公子焦孟不理的忠狗侍卫么。 沉厚的阴影盖在脸上,十一正惴惴着,就听门里一道严肃的男声。 “大山。” 巨人这才让开,露出身后磊磊独立的冷峻青年。只见他一袭月白长袍,剑眉龙睛,眼光上扬,旁若无人地十一身边走过。 好像啊,就是双目太有锋利,若眼神放空点,那任谁也能看出是两兄弟吧。 十一暗自想着,猫腰走到角落里。“师父,我回来了。” “嗯。” “十师兄又在跟人侃大山,今天怕是找不到六师兄他们了。” “哦。” “刚才我问过掌柜,睡大通铺一人两吊钱。” 老头豪爽地将钱袋扔给他。 打住,豪…豪爽?温柔也许可以形容张飞,但豪爽这个词绝不可能用在他家师父的身上。 “师父您怎么了?吃坏肚子还是被人下毒?十师兄,师兄!”十一欲哭无泪道,“来人啊,救命啊!” “小兄弟,怎么了?” “我师父神智错乱了。”抬起头,娃娃脸滞住。 这娴熟把脉,气质如莲的杏林圣手,不会是—— “君…君山公子?”他迟疑地开口。 “嗯?” 心肝扑通扑通,笑得好好看啊。 南祁阳,北濯风,再加上男女通杀的君山公子,在世的四大公子的全部到齐,这下县的风水是不是太好了点。 “小道长?” “哎。”他回过神。 “尊师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双眼见钱无光,简直就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可能啊。” “小道长这是在质疑在下的医术?”冷冷一哼,君山拂袖而去。 怪不得人说美人多怪癖,他一句还没说呢,这位就气跑了。欲解释不得,十一只能叹气。 “师父,您要是不舒服,不如开间上房先躺着吧。”只是小小的试探,结果却等来老头的默许。 不好,师父真的糊涂了! “什么菜刀?你丫见过这么长的菜刀?” 正无措着,就听瘆人的邪笑自门外传来,丢下发呆的老头,十一扒窗看去。只见几个江湖人被皂衣捕快当街拦住,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那个皂色身影则让他格外熟悉。 “禁刃令听过吗?禁刃令!”那个脾气不大好的捕快自怀中抽出一张文书,甩手贴在其中一个江湖人的脸上,“看清楚了,第二段第三行,长于一尺的刀剑亦在所禁范围之内,管你家是用菜刀还是剃须刀,都乖乖给老子交来。” 文书下的表情他是看不到,但同行的几个大汉明显恼了,一个个操起砍刀凶神恶煞道:“还不放开!我们大哥可是岭北十八山的总霸子!” 说着,文书呼啦呼啦被吹的老高,露出一张像要吃人的脸,紧接着那个胆大捕快便被人拎起衣襟。 “什么禁刃令,有种再说一遍。” 某人看了看胸前的油呼呼的大手。“喂,你弄脏老子的衣服了。” 熊脸欠扁一笑,干脆用皂衣擦起手来。“怎样?” 语落,其他捕快满头冷汗地后退,但显然不是因为这个不知死活的笨熊,而是由于已然邪魔上身的某人。 “怎样?” 某人扣住胸口的熊爪,轻描淡写地一折。还没来得及惨叫,岭北十八山的总霸子就被人单手一甩,熊一般的身躯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半圆,而后头部朝下狠狠地砸在石板地上。 “怎样?”某人仍不解气地踩在变形的熊脸上,“这件衣服可是老幺洗的,死胖子,你他娘知道弄脏老幺洗的衣服的下场吗!” 踹,狠踹,不把人当人地死踹。 总霸子变成了总耙子,变形的五官看得众小弟面色煞白。就在这时某人意犹未尽地转过脸,上钩眉斜插至发鬓,与三角眼形成令人胆寒的角度。 不光是那几个岭北大汉,连围观的江湖人也取出贴身藏了好久的兵器,刀剑丢成一堆,其中还夹杂着几把菜刀。 周遭很安静,甚至可以听见有人害怕吞口水的声音。 “完了,今晚肯定逃不过一顿胖揍。”三角眼突然一塌,“老七还好,绣花枕头抡起来打也不怕。那个死鱼眼一定趁机了,上次揍得他那么惨,这回他还不卯起来报复。最可怕的就是六哥,哎,怎么办。” 某人喃喃自语着,不经意间又扫到那摊“烂肉”。“妈的,都是你,死胖子!” 刚要施以最恐怖的泄愤,就见一个人影自客栈蹿出,不要命地将他拦腰抱住。江山代有才人出,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众人抹汗。 “冷静啊,八师兄!” “放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是我啊,十一!” “十一?”拳风自娃娃脸的绒毛上擦过,“你小子怎么来了!” “六师兄来信说师弟在这儿,师父不放心就带我和十师兄一起来了。”十一赶忙打手势,示意将总耙子抬走。 “那师父和老十呢。” “十师兄去打听你们住哪儿,师父,师父他……”娃娃脸皱成了包子,十一放声大哭,“完了八哥,师父他不正常了!” “不正常,真的很不正常,比起师父的豪爽大方,更加不正常的是师兄们把师父的不正常当做正常,师弟你说,到底是我不正常、师父不正常还是师兄们不正常?” 屋顶,十一望月兴叹。 “别乱想了,师兄。”身侧,秭归轻轻笑开。 “师弟你不知道。”接过洗好的苹果,十一咬了口,“刚过淮河师父就有点不对劲,看到不能进城的灾民时,师父竟然眼红了,不是法事被人抢走的眼红,是快要哭出来的那种。从小到大,这样的师父,你见过么?” 月下,秭归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就是啊,师父癫过笑过,斤斤计较过,却从不曾哭过。”十一有些迷茫,“进城前,师父先去了一个小土丘,在那儿站了好久好久,久到身子有些颤抖。我想上去扶住师父,却被十师兄拦住。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师父和师兄知道,却瞒着我的。” 娃娃脸转过来,求证地看向她。“你知道么,师弟。” 久久地,她笑了,学着十一仰面躺下。天上一弯秋水,映在她眼中变成两泓。 “师兄,你记得自己的过去么,入师门以前。” 闻言,他别过脸来。“记得一点点。” “从未听师兄说过呢。” “又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 “所以师父和师兄也不想我们知道吧。” 他一愣,而后露出两颗虎牙灿烂笑开。 啃着苹果,两人并排躺在屋顶上晒着月亮。 “我还记得师弟进门时说的话呢,我爹叫余大疯,我娘叫母老虎。”他憋着声音学道,“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 “因为像啊,我爹整天没正经,只有我娘能治住他。师兄呢,爹娘是怎样的人?” “我没见过娘,也很少见到爹,但我知道我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纯净的眼中倒映着星月,一如无垠长天。 “师父,徒儿们来了。”轻叩两下,傅咸领着师弟们走进房门。 室内黑漆漆的一片,隐约只见人影坐在床边。 “师父?” 老七折扇轻唤,王叔仁这才回过神。“哦,都来了啊,怎么天已经黑了?” 师兄弟对望一眼,老九默默地点起灯,黑色的烟迹一路向上,画在橘光里。 “都坐吧。”老目一个一个数过去,“留下心细的川儿照顾为师和你师弟师妹,当初你们逃家,其实是早就计划好的吧。” 看着默契度极高,一致装睡的五人,王叔仁叹了声。 “为师只想知道,你们这么做是因为介怀当年之事,还是其志在此。咸儿,你说。” 被点名的老六看了看身侧,而后抬起头。“被同门出卖,差点葬身火海,此恨一生难忘。但请师父放心,徒儿们此番绝非因为私怨。” 眉梢一颤,王叔仁似有动容。 “当年大师兄早殇,先皇嬉淫无厌,唯有二师兄即位才能给皇朝带来希望,这点徒儿们明白。三师兄心怀天下,志在中兴,这点徒儿们也明白。为争储背叛师门,即位后赶尽杀绝,对此我们虽有怨恨,可设身处地地想也不是不能体谅。可是这些年自他登上御座,穷兵窦武致使天下兵戈不断,为酬军饷不惜拔擢酷吏鱼肉百姓,这让我们如何不介怀。就算朱铎被那个御座冲昏了头脑,可季君则怎能忘,他火烧五绝书院的时候答应了我们什么。” 淡色的眸子隐着怒气。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不惜背弃兄弟,不惜挥刀弑师,这一点他怎能忘?怎能忘!” 王叔仁闭目长叹。 “老规矩。”老九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狠狠揍,直到记起来为止。”老八狞笑,指关节咔咔作响。 “随便吧,反正和老二老三不熟。”容冶骚包地打开扇子。 “师兄们只是说说,只是说说。”洛十开始收尾工作——粉饰太平。 “当年君则入仕,为师曾问他是要兴天下还是亡天下,如今轮到你们选择了。”透过烛火,王叔仁灼灼凝望。 “兴,还是亡。”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见上官意俊眸懒懒朝端砚一瞟,余秭归很识时务地添上一勺清水,等着他再说。 “明明是亡天下之说,季君则却欲以‘五绝’兴天下,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好像是这个理,她点点头,研磨的动作放缓了些。“不知六师兄他们选了哪个。” 昨夜她与十一偷听到这儿,对话就戛然而止。是师父明知故问,还是师兄们以眼神传递,这点就不得而知。 “只是凿穿银船却不抢税银,你师兄还是下不去狠手,只想不痛不痒地教训圣德和季君则罢了。” 上官一声轻哼,似笑似嘲。“有怎样的师父便有怎样的徒弟,怎么,这就恼了?”看着那张微愠的秀颜,上官意笑得愉悦,“其实我差一点就成了秭归的师兄呢。” 闻言她一愣,就听刚进房门的萧匡落井下石道:“当年五绝先生欲收舅舅为徒,结果被舅舅一句‘你自己还糊涂,凭什么教我’堵了回去,气得我外公追着他一阵乱棍‘死小子,让你狂,让你狂!’”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待瞥见某人不善的面容,立刻收了笑。“正如舅舅所料,这些天江湖人不断涌入下县果然是朝廷做的手脚,这是南直隶顺天府发到祁阳山庄的文书。” 他从宽袖里取出一张描金绢帛,递给上官。 文者治天下,武者固江山,今上求才若渴,广邀武林豪杰齐聚顺天府下县,以正五品直隶兵马指挥授盟主。十一月初一,虚席以待。 ——遵圣意鸾台卿代笔 “直隶兵马指挥,好响亮的名头。如此既能将江湖收归己用,又可借刀杀人平定流民之乱,亦可抹黑江湖大侠在天下人心中的干净形象,如此一举三得,真不愧是吏部尚书鸾台卿季君则。” 弹开绢帛,上官意冷冷笑道。 “你们想给他留后路,也要看看这是什么人。浸淫官场十余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食则同案、衣则传服的师兄,也不是伯歌季舞、宴乐以喜的君则哥哥。欲望可以腐蚀一个人,理想同样也可以,这点可要看清楚啊。” 这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不是,余秭归有些糊涂,再偏头却发现萧匡已变了脸色。欲探究之时,就听上官唤道。 “秭归,方才我说你父兄你可是不满?” 闻言,她不再穷究,遂蹙眉望去。 “若我说你父兄要再心慈手软,三年前夷平旧山之事不会是绝响,这点你可信?”他黑眸沉沉,透着精光。 虽是不甘,但她只能默认。 “其实要赢下这场仗,也不是不可能啊。”黑眸贪婪地望着她,上官语调轻滑地诱道,“只要秭归有意,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也不呆,几乎立刻明白。“子愚要什么?” “一点小甜头。” 她自恃会武,所以见萧匡坏笑离开,她也不怕。 “什么甜头?”她问。 上官揽上她的腰,俯在她耳边轻道:“阿匡在偷听么。” 她凝神静听。“没。” “很好。”他靠得更近,几乎将唇贴上她的耳垂,“我要去京师几日,这期间你帮我看着阿匡,不准他离开下县。秭归,不要问,问了我也不会答。” “嗯。” “真乖。”他轻笑着直起身,姿态闲懒地卷着她的黑发,“我不在的时候,秭归可不要去趟浑水,有些大侠公子虽然长着好皮囊,却不是什么好人呢。” 她向来聪明,此时却难以跟上他的语意。 “好比岳君山,他虽已娶妻,却爱招惹男男女女。而卫濯风,也算和你有些渊源,至于是什么你见到他就明白。”敛起不自觉流露的异色,上官看着她俯身笑道,“是不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她微颔首却不见他回应,半晌,只听他低喃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俊颜闪过一抹未曾觉察的恼怒,抚上她没穿耳洞的细白耳垂,上官默默凝睇了一会。而后拿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碧玺耳钉,又快又狠地扎了上去。 “嘶——”捂着右耳,秭归向后一跳,“做什么你!” “听说扎了耳洞下辈子就只能做女人。” 指尖染着血,余大侠真的怒了。“下辈子我是男是女关你何事?” 某人得意满满地笑开。 “因为我只想做男人。” 江湖定律第二条,对于大侠而言,变态的世界永远是个惊叹号。 第八章太平有象 季柯,字君则,元宁九年北直隶解元、进士会元、状元及第。未及弱冠连中三元者,大魏第一人也。初佐敏怀太子,太子殁入成王府。 元宁九年,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十二年,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十三年,翰林院侍读,正六品。 十四年,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 十七年,通政使司左通政,正四品。 十九年,南直隶兵部侍郎,正三品。 二十年,成王即位,为武帝。 圣德元年,吏部侍郎,正三品。 圣德三年,吏部尚书,正二品。 ………… 直至兴平元年,方入阁。次年为首辅,拜文华殿大学士,位列三公正一品太师。柯历经三朝,功在中兴,为一代权臣。 ——《兴平史记》 天蒙蒙亮,琉璃瓦上染抹青鼬般的的美丽缥色。 朝鼓旷远地回荡在皇城上空,是时午门虽开,文武百官却只能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因为正中那道红门除了皇帝、中宫皇后,只有大比之年的一甲三名才可使用。而距离他平生仅有的那次中门之行,已有十年之久。 拢了拢象征正二品的锦鸡官袍,季君则微微蹙眉,总觉这年的秋冷了些。 “君则兄!” 远远跑来的是户部尚书孙渭,虽和他是同年进士,可因长他十岁,又坐在户部这个火山口上,看起来倒像是他的长辈。如今孙渭眼下有黑,显然是一夜未睡。 “君则兄救我。”孙渭近前就拜。 “应清你这是做什么。” 孙渭攀住他搀扶的手,十指紧紧攥住。“下县的银船还没打捞上来,新收的秋赋又中途被劫,太仓库和广惠库已经余银告罄,哪儿还能凑齐下年的军饷啊。” “那常盈、节慎、东裕三库呢?”季君则急问。 “两河同涝工部的节慎库早已自顾不暇,而礼部的东裕库本就不充盈,正旦、万寿两节又快到了,首辅有意说要大办。礼部尚书戴大人天天去我府上要钱,搞得老夫有家不敢回,真是苦不堪言。”孙渭形容槁枯地垮下肩,“至于太仆寺的常盈库,君则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仆寺卿是内阁的人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先皇本就没留下什么底子,再加上今上即位以来好用兵事和天灾人祸,仅有圣德年号的这四年,户部尚书就换了三茬。第一位致仕回家,第二位下到诏狱,到孙渭已经是第三任,也是最有可能光荣殉职的一任。 “若只是老天弄我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分明是有人有意要整垮户部,整垮君则兄啊。” 他、孙渭与正在两河治涝的工部尚书陈鉴,三人不仅同是元宁九年进士,而且都曾是五绝门人,被时人称为“新流”。但与另两人仅听过五绝先生讲学不同,他是五绝先生的入室弟子,且排在今上之后位列三席。 当年明明是怀着同样的理想,要不惜一切代价中兴大魏,为何今日会走到这一步呢。那个曾经的二哥,为何在即位后会变成这样。 季君则兀自揣测着圣意,根本没听见孙渭在说些什么。 直至到了奉天门,他才稍稍回神。 “待会儿听政,还请君则兄主持公道啊!”孙渭哀求道。 大魏施行的是单日上朝,双日听政。换句话说单日才是皇帝陛下的工作日,双日若百官有事可在外朝宫殿正门——奉天门等候,若陛下起得早心情好,那便会举行御门听政,若舍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各位大人们就请洗洗睡吧明日请早。 在这一点上,比起连朝都不上,三百六十日天天热炕头的先帝而言,今上算是位十分称职的皇帝,至少今日以前从不曾缺席听政。 当然,是今日以前。 “什么?今日免政?”早早候在奉天殿的百官们炸开了锅。 “君则兄,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啊。”孙渭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皇上听也不听,摆明是不给活路。就算皇上不想清流独大,有意平衡朝野势力,但何至于闭塞圣听,连机会都不留。 想到这,季君则拉住前来传令的大太监,不留声色地塞了点辛苦费。“钱公公,皇上昨夜歇在哪儿?” 掂了掂袖中的银子,大太监笑开了脸。“回季大人,昨晚上皇上宿在西苑,没翻牌子。” 西苑?他心叫不好。“昨日在西苑班房值宿的是哪位大人?”季君则急问。 “是首辅大人啊。”惊讶于季尚书的毫不知情,大太监道,“昨夜皇上在乾清宫诏对首辅大人,还拟了圣旨呢。” “什么圣旨?”他紧捉钱公公的衣袖。 “季大人这么想知道,为何不来问老夫啊。”身后响起得意的笑声。 “首辅大人。” 周围人纷纷寒暄巴结。 藏起忧色,季君则作揖行礼。“大人,早。” “嗯。”盯着他微折的腰,首辅享受道,“想知道昨夜那道圣旨下给谁么?” “请首辅大人赐教。” “季大人也该知道,如今皇上最缺的是钱,可惜户部无用不能为皇上分忧。”说着,老目瞟了一眼身侧,吓得户部官员不住颤抖,生怕这道圣旨砍到自己头上, “老夫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解燃眉之急的好方法。” 此言一出,孙渭连忙止了哭:“还望首辅大人赐教!” 他手脚并用地抱住郑首辅,仿佛抱着求生浮木,也不管是清流还是浊流,只要能救命就好。 就算当年再有抱负,可在生死面前终究糊涂。 季君则冷冷看着毫无原则可言的孙渭,心下有了计较。 “怎么季大人猜到了?也对季大人可是百年难见的年轻俊才,就算入不了阁,可这种法子总该想的到的。”语带讽刺,郑首辅得意非常地看向他,“全国二十一家户巨富,随便抽掉几家就可解今冬银亏啊。” 闻言,百官皆愣。 “大人是说……抄家?”季君则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季大人果然聪明。” 杀鸡取卵,这无异于自毁长城。这老狗,这老狗! 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首辅大人可知此举的后果。” “后果?反正‘贼开花’的把戏比比皆是,这次不过是换成几家巨富罢了,又能出什么事,还是说季尚书有更好的法子为皇上分忧?” 说完郑首辅得意一笑,叫来刑部尚书便离开大殿。 “完了!完了!”头发散乱,孙渭嚎啕大哭。 “这可是转机啊,大人。”户部官员纷纷劝慰。 “你们懂什么,懂什么!这回老夫必死,户部必死!老夫要回去交代后事!” 推开众人,孙渭仰面狂笑地跑出大殿。见此,百官皆称孙渭疯了,只有他明白孙渭清楚的很。 大魏开国至今已有百年,由最初的实物为赋,到如今统一以银为税,这便是商贾的胜利。在复杂的帝国税赋血脉中,商贾看似弱者,实际上却掌控者实物与银的交换,尤其是巨富商户。 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 全国这二十一家巨富之所以为巨,不在于钱资家产之盛,而在于通货范围之广。 关于这点,只读农本商贱孔孟之道的朝臣们怎会懂?欲将五绝之说斩草除根的今上又岂会用? 陛下啊陛下,如今您该防的不是五绝门人,而是那个将绝天下的老匹夫啊! 想到这他心急如焚,健步如飞地跑向乾清门。 “今日皇上谁也不见。” “请福公公再通传声。” “别为难咱家了季大人,皇上正烦着呢。” “烦着?”他抓住了重点,“内廷有事?” “哎,可不是,皇长子生病要娘,皇上又不准柳嫔娘娘去看他,现在娘娘正在乾清宫外跪着,求皇上准她母子一见呢。” 说来真是可怜,这位娘娘是两年多前皇帝南下江都时带回来的美人。不仅长得倾国倾城,更重要的是肚子争气一举得男。虽然也有人说柳嫔在江南时嫁过人,皇帝陛下是替人养儿子。可下过江南的太监们都说,皇长子诞于柳嫔侍驾后的第十三个月,若不是哪吒再世,那便是皇上的嫡亲儿子无疑。 只是半年多前,不知柳嫔是怎么得罪了皇上,不但圣宠不再,就连哺育亲子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说来季大人也曾随驾到江都吧。”见季君则沉默颔首,福公公滚了滚眼珠,一副听人是非的模样,“那个中详情,大人可知一二啊。” 柳嫔入宫也算他一手促成,他怎会不知。 原先他是想在后宫放下一粒棋子,却不想这招棋反而害了他。 皇上的宠幸与疏远是同一个理由——余氏家训,江湖秘宝,关于这点柳嫔一直三缄其口。开始时他以为这是柳嫔固宠的手段,可后来才发现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余氏女可能是假的,皇上这样想,便让他秘密去查。但出人意料的是,柳嫔的经历无懈可击,若不是有高人刻意粉饰,就是她的的确确是余氏女。他无可奈何地回禀,却发现帝王的疑心已转移到自己身上。 而这仅是生出君臣嫌隙的第一步,真正导致如今局面的,是他关于治理涝灾的谏言。 臣请陛下准灾民入直隶,在城下建灾民坊,这样一来各地便会效仿京师,灾民非但不会变成动乱的流民,反而会感激陛下的浩荡隆恩。 卿之提议,好像曾有先例。 帝问道,不及他开口,郑首辅便不怀好意地开口。 回禀陛下,此乃敏怀太子之政。 就这一句,这一句话成就了宗室一派的鼎盛,也加速了清流官员的失宠。 想郑铭在官场庸庸碌碌几十年,即便入阁成为首辅靠得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赶上皇帝与他季君则制气的当口。原本他是很放心这个平庸首辅的,可这人怎么突然开了天眼,看穿了圣上的心结? 他开始警觉,于是投石问路,举荐郑首辅的外甥徐有图为新任督漕。表面看来是他主动示好,其实他是想借刀杀人,借流民之乱剪除郑首辅在户部的势力。可没想到圣上非但未怪罪徐有图,反而将前任户部尚书下狱。郑首辅也趁机投桃报李,将身为清流领袖的孙渭推上了火山口,然后加柴烹之。 如今想来,这一切若非郑首辅二次长脑,就是有人在幕后指点。 只是这人是谁,又为何会出那种抽抄巨富的烂点子。 思及此季君则眼一凛,转身朝午门走去。 晚上的雨容易延续到白天,而白天的风则容易吹进夜里。 其时已到二更,唤作以往首辅家早已关好宅门,只是今夜不同以往,正门非但开到现在,而且首辅大人还亲自送客。 季君则坐在轿中静静地看着,只见那位贵客一袭蓝衫,身材颀长却不瘦弱,举手投足有着时下文人所未有的肆意之风。 这样的气质他平生仅见,且绝不会认错。 他眯起眼,只见那人拜别了首辅正要上轿,忽而偏首看来。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看见那人的眼中透着玩味,而后似笑非笑地向他走来。 “果然是你。”季君则怒道。 站在明暗交接之处,那人轻笑。“怎么,季大人猜到了?” “全国二十一家巨富,曾在蜀中行商的共八户,其他几家都在此次查抄之列,偏偏少了金陵上官府。”他看到圣旨就已猜到三分。 “季大人此言差矣。”上官意嘴角轻扬,“上官府不再查抄之列并非投机,而是因为我听从了一个朋友的建议,早在一年多前就收回了蜀中的生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到投靠郑铭?” “投靠?季大人莫要推己及人,我上官意还没那么窝囊。”他睥睨视下,目有讽意。 “你!”季君则恨恨点头,“你当真要助纣为虐?” “孰为商纣,孰为周武?难道当初大人挟阿匡来勒索上官府,就是正义?还是不惜焚毁师门来换得先帝青睐,就是大德?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季君则你睁大眼看清自己。这条路你走得太久,早已忘记了本性。” 黑瞳淡瞟,了然得让人心惊。“看样子季大人并不服气,好啊你说,在下洗耳恭听。” 他是有话想说,可那句忘记了本性如一支红箭正中靶心,让他无从辩起。末了,只道出一句:“阿匡,是我对他不起。” 嘴角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晚了。”上官冷哼。 季君则抬起眼,眸底的歉疚一扫而光。“你当真要与本官作对?”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看着他,上官轻狂且懒地扬眉,话音清冷犹如将凝的寒冰,“我上官意行事向来从心而已,若讨厌一人,便会赶尽杀绝置他于死地。季大人,原本你很幸运。这些年我心情颇好,本打算容你再逍遥一阵。可你偏不安分,害得她不肯与我去金陵,于是。” 黑漆漆的乌瞳里不见光,他徐徐勾起唇角,在霜风初起的秋夜里笑出了春意。“我决定先干掉你。” “莫名其妙。”季君则叱道,而后摔下轿帘,“回府!” 干掉他?就凭一个郑首辅,就敢放出大话说要干掉他? 上官意你未免也太天真了点。 轿中季君则冷冷笑着,却不知此后上官缓步走到对街,对等了他许久的无须男子道:“福公公。” 接过他递来的银票和一个小瓶,福公公打开瓶塞闻了闻,只是伤药。 “刚才那是季大人吧。”瞟了一眼还未走远的官轿,福公公问道。 上官虽欲言又止,但表情很能说明问题。 “好好,咱家不为难公子,哎,怪不得今天早上提到柳嫔娘娘跪在乾清宫,季大人便痛苦离开,原来是去为娘娘求伤药啊。其实大人何必转到手让公子交给咱家,外官和宫妃交往已是公开的秘密,季大人他……” “公公。”上官急忙打断他。 “咱家明白,明白,这瓶伤药不过是一位故人托咱家送给柳嫔娘娘的,上官公子放心,咱家不会多嘴。” “一位故人?”昔日的柳无双,而今的柳嫔娘娘拈着瓷瓶轻问。 “是,娘娘,福公公是这么说的。” 太监帮忙传递东西,这在内廷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小宫女并不以为意。 “下去吧。”柳嫔仪态慵懒地挥了挥手,待四下无人,这才小心打开。 扑鼻而来的药香让她热泪盈眶。“回仙丸……” 这并不是能让人得道成仙的灵药,而是江湖人的疗伤圣品。自被废去武功以来,她只能仰人鼻息,想见一次亲子也得靠别人怜悯。 若…若能恢复功力。 她颤抖地倾倒瓷瓶,却见一张卷得很细的纸条与药丸一同滚出。 打开纸条,上书六字:吕雉抑或钩弋。 是做挟幼子以令诸侯,还是任无情帝王宰割? 一语道破天机,下场只有这两个。 混合着药丸,她将那张纸条咽下,美目里掠过狠意。 宫殿斜映夕阳,秋光冷冷地洒在一尊瓷器上。宝象托瓶,取意平安。 大魏江山,“太平有象”。 第九章九十九面旗 江湖,美人与黄旗。 这是如今充斥下县的三样东西。 自江湖诞生以来,美人就是与之相依相伴,并成就无数传奇与悲剧的人物之一。 余秭归是个美人,又不是美人。 说她是美人是因为生来决定,一个第一江湖美男子的爹(虽然是自封的),加上一个江湖第一美人的娘(即便是只河东狮),纵使是个歪瓜裂枣也歪不到哪边去。况且单就样貌而言,她不似时下女子的弱柳扶风之姿,却是明月晴云之貌。她身材修长而健美,眼眉细长犹如半月,微微一挑便似丹凤飞飞,十分勾人。 说她不是美人则是因为后天选择,想她平生胸无大志,但求苟且偷安。也因此自八岁以来,她便学会隐藏。眼神放空点,丹凤便成死鸡。面色僵硬些,明月也成下弦。 俗话说美人三分样貌七分气质,她终年一套泛白的道袍,如云秀发只用暗淡木簪粗粗一定,再加上毫无光彩可言的平板表情,如此要成美人也难。 只是这样的她,为何还有人看上。非但看上,还以一种见血的方式被狠狠订下。 她下意识地摸着耳上那方血色碧玺。 这个男人真可怕,无时无刻不在腐蚀她的心智,以至于那日下手她竟忘记抵抗。 不好,真的很不好。 心想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只是一点亮色便让眼眉生动起来。 “啧,哪来的美人儿,真让大爷心痒啊。” 美人?她与这两字向来缘浅。 左闪,右避,怎么身前的阴影还在。 抬起头,只见一西北大汉不伦不类地散着衣襟,明明一脸匪气偏要学祁阳公子的不羁样。再看那难掩淫色的醉眼,原来他口中的美人是她啊。 难道是她功力大退,连这种人都骗不过了? 正迷惑着,就觉酒气逼来。她眯眼刚要动作,就闻酒气一滞,那人轰然倒地。抬起的头愈发仰起,只见这仗义出手之人虽高硕如山,却相貌老实,全不像江湖中人。 “大山。” 巨大的身形缓缓移动,露出冷峻孤傲的身后人。 月眸微地瞪圆。“公子姓卫?” 她急问,却见颇似某人的俊目露出一抹轻视,仿佛她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花痴。 “余姑娘,阿鸾已经到了,哎,濯风公子。” 萧匡挤开众人,却见她正遇卫濯风,想到舅舅临行前的威胁,他便不由一颤,故作亲热地拽住余秭归的衣袖,款款深情道:“不是说好了去酒楼一叙,怎的耽误在这里。” 见状,卫濯风眼中蔑意更盛,他瞧也不瞧便冷然转身。“大山,我们走。” “他就是濯风公子?”盯着那道冷傲背影,余秭归轻问。 萧匡点点头,惊讶于她的上心。 “濯风,长风,原来如此啊。” 上官说有缘故果真不错,怪不得这些天九师兄一直闷在家里,近亲情怯么。 “南祁阳,北濯风,秭归你桃花真旺,四公子中的两个在室男都被你碰上了。”雅间里,从鸾调笑道,“阿匡你装什么脸红,来,喝酒喝酒,今日咱们不醉无归。” “你自制点,别吓到余姑娘了。”萧匡使了个眼色。 要是将未来舅母带坏,小心被舅舅的台风尾扫到。 “哼,上官又不在,就算在了又怎样,秭归难道怕他么?”从鸾不怀好意地挑拨着,“那种自大男,就该被人好好治治,秭归啊秭归,千万不要让本座失望啊。” 见她月眸微眯,似有薄怒,从鸾决意再添一把柴,让上官千防万防也防不过通晓江湖、阅遍美男、又存心崎岖他情路的南山老。 “话说卫濯风此人江湖少有的四好男人,好家世,好功夫,好品性,好样貌。”她当着余秭归,有意无意地夸赞道。 “哦?” 竟然上钩了! 哼哼,上官怪就只怪你平时太狂,人缘太差,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见机不踩是蠢人。于是乎,她搜罗起六十四室中关于卫濯风的不二秘闻,滔滔不绝地开讲。 “卫濯风,世缨卫家三公子,也是此代中的翘楚人物。卫家为开国功臣,每个公子都配有一近卫守护。此次朝廷发出九十九面黄旗,持黄旗者方能入长荣官园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单卫家便占两席。” “两席?” “嗯,一面给的是濯风公子之近卫——高大山。此人忠心不二,一套震山拳更是排进江湖前廿,只是比起他主子还要逊色许多。据本院第六室室主记载,濯风公子曾单手拦住走火入魔的高大山,由此可见卫濯风在年轻一代的江湖人中算得上是拔尖人物。阿匡,我一直想知道,若你和他全力相向,胜者为何?”从鸾不改山老本色,好奇道。 “若在两年前,兴许我能赢他,可禁刃令之后,就说不准了。”扒了扒散乱的卷发,萧匡再饮一杯酒。 “说的也是,阿匡是一手银龙剑,而濯风则是一尾长风鞭。” “长风鞭?”秭归蓦地睁大眼。 “嗯,据说此鞭乃卫家二公子,濯风公子胞兄的遗物。原本濯风公子也是练剑,在卫二公子去后才改为长鞭。” “看来濯风公子与胞兄感情甚笃。”秭归喃喃。 “并非如此。”从鸾否道,“原先我也是这样认为,直到六室传来消息,说濯风公子非但从不祭奠胞兄,更毁去二公子的牌位。与其说感情甚笃,不如说是积怨已深。” 积怨已深? 记得她刚入师门不久,九师兄买了一包臭豆干回来。见她爱吃,九师兄难得露笑,并说了至今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我三弟也爱吃,每回家人嫌这是下作之食,只有他陪我。 这是积怨已深的兄弟之举么,她不信。 “清官难断家务事,个中缘由何足为外人道,来来,喝酒,秭归啊自从黄鹤楼一别你我可是多月未见。” 推杯换盏,从鸾虽笑着,目光却始终黏着在默然喝酒的萧匡身上。 “话说上官为钓着你这条美人鱼,下了多少好饵,好容易如愿以偿,怎么舍得抛下你独自离开。” 原是无意一问,却见秭归耳上饰物。 “赤血碧玺!” 见她惊讶,秭归下意识抚上耳垂。 “秭归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他套牢,你呀你。”从鸾恨铁不成钢地灌了口酒,“这碧玺传说为海外之物,本是一对,雄为琅,雌为珰,戴上就脱不掉,你真是太轻敌了!” 脱不掉? 她挽起碎发,让从鸾试,可不管如何使劲,就是下不来。 “现在知道了吧,阿鸾你就别再添乱,免得连累了我。”萧匡笑道,俊朗间抹过一丝暗淡神色,“待舅舅从京师回来,京师……” 他自顾自灌着酒,颓唐如玉山之将崩,颇有魏晋之风。细看才知,他眉宇微颤,尽是难以克制的压抑。 “别拦他,让他醉。” 阻止秭归的夺酒,从鸾反将酒坛全部放在他的面前。狠狠地拍了他后脑一下,从鸾眼眸沉沉,隐秘之情呼之欲出。 “笨蛋!” 秭归静静看着,待萧匡沉沉睡去,方才开口。“你喜欢他。”不是问句。 “这么明显?” 只要不是瞎子的话。 “你对他的态度让我想起一人。” “谁。” “我娘。”看着从鸾温柔视下的眼神,秭归道,“我娘只对我爹凶。” “那便是他装傻了。”盯着醉倒楼台的他,从鸾苦笑。 “不过我看好你们。”秭归主动碰盏。 盏中的香醪稍稍洒出,一如从鸾的心思。 “因为我爹和我娘最后在一起了,而且没有比他们更相配的情侣。我爹常说是我娘识货,并告诉我长大后若是看上某人,不要多想只管扑上就是。”月眸调皮地轻眨。 “真是…好气魄!”从鸾失笑,“为伯父伯母,我先干为尽!” “干。” “虽然我讨厌上官的臭屁,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识货,那家伙真是好狗运。”假作恼怒,从鸾与她对望一眼,随即同时笑开。 “不过你可不能被他压得太死,我还指着你帮我报仇呢。” “凡事谋而后动,方为上策。”若有所思地抚上碧玺,秭归秀眸微挑,难掩舜华之色。 恰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从鸾不由念道,而后得意大笑。 原来狠角色在这儿,死小子看你怎么狂。 “干!” 酒盏轻击,却见秭归蓦然回首,双目紧盯酒楼之下。 “原来是黑寡妇苗十九啊。” 只见街边的冷酒铺里,一女子上着紧身黑衣,下面一条石榴红曳地湘裙,腰间系条细细银链。胭脂勾画的眼角媚意无限,只是比起她刚才所见之流盼,却要逊色十分。 “她的江湖排名虽在百名开外,却因她第六任丈夫——青竹帮帮主突然暴毙,而得到黄旗。朝廷的九十九面旗上未写姓名,不管是偷是抢,只要得到黄旗便可进园一比。这点既可筛选迅速适应官场黑暗的人才,又可适度削减江湖势力,不可不谓高招。” 从鸾以为秭归在看苗十九,可当苗十九勾引到一江湖人携伴走后,她却依旧盯着那酒铺。 她在看什么。 直到酒铺里只剩一人,从鸾这才明白。 背坐的男子皮肤略黑,乌发秀美。面前放着一碟臭豆干,那男子配酒吃着,倒也不嫌寡味。虽然不是好酒好菜,但看他举止,便觉可餐。 可即便如此,这人也够不上让她南山老长久注视的资格。不多会儿,从鸾的目光便被出现的一主一仆所吸引。 “濯风公子。” 说来不谈肤色深浅,这两人的背影真有些相似。 难道秭归的注视,也因好奇这点? 想着,她偏头看去,只见余秭归看得一瞬不瞬,甚至有些过于出神。就在她探究于此之时,正错过了卫濯风与那男子擦肩的瞬间,也未看到那一瞬那男子背影的僵硬,高大山的错愕,以及濯风公子眼中的复杂情绪。 “九十九面旗啊。”沉默许久的余秭归突然出声,“萧匡也有旗,从鸾你说他会去争么?” 从鸾皱眉,看向孩子般握住她手的男人。 “也许他想,但他不会。” 虽然争到便可上京,可今日的萧匡极力克制自己,是不会去的。 “若人人都想他一样就好了。”秭归轻叹,而后站起,“从鸾,今日多谢你的酒,改日我一定回请。” 从鸾叫也叫不住她,只见她快步下楼走到对街。拉住骂骂咧咧的老板,帮那个已经走远的男子付了酒钱,而后朝着夕阳斜照的方向奔去。 “上官你真该庆幸她追随的眼中没有男女之情。”从鸾轻笑,回身狠弹身侧男人的额头。 “笨蛋,你也很幸运,知不知道。” 义军从未这般狼狈过。 他们只是想不饿肚子,朝廷为何要赶尽杀绝。 不,非但朝廷,连素有侠名的江湖中人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那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君山公子,不是号称华佗在世的江湖神医么,为何骗他们可以为灾民治病,而后对手无寸铁的娃娃使出真气。虽然比起那个玩阴耍诈黑心郎中,眼前的这对主仆只朝成年男子下手,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狠劲着实让人更加胆寒。 黑漆漆的夜里,月在云中半遮半掩,夜枭的魅影时隐时现。 衣衫褴褛的男子抱着快要咽气的娃娃,在同伴的掩护下撒足狂奔。 快点,再快点。 心头焦躁着,在近水的地方他摔了出去。 “娃儿!” 眼见着小小身子飞向河中,一道黑影仿若飞凫,赶在入水之前接住娃娃。 “先生,先生救命!”接过孩子,汉子拉住来人急道 虽隔着一个铁质面具,虽看不见面具下的表情,可他知道先生是个好人,先生不会害他们。 当初若不是先生好心收留,带着他们藏身抢粮,他们这些原天真指望皇帝老爷的流民,怕是早就死在心心念念的救世主手上。 搭了下孩子枯瘦的手腕,先生自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混粥吃下。”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止住他下跪的趋势,先生推了推他的身子。“回去带他们离开。” 藏身处已经曝光,他们需要另寻他处。 汉子会意地点点头,抱着孩子走了两步。“那人的鞭子很厉害,先生千万小心。” 铁面先生微微颔首,示意他快走。 待人走远,这才将面具拿下,露出微黑的脸庞。 漫不经心地踱了两步,背靠着河边大树,自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冷却的油纸包。死鱼眼泛出光采,如那个有样学样的老幺一般。 若不是突然袭来的凌厉鞭风,他恐怕还在盯着那包臭豆干。 招式一招快似一招,招招直取心房,招招夺命。他捏紧油纸包,在月光阴翳的河边翻身躲避。虽然有些狼狈,可心里竟有些欣慰,真是诡异到极点的心思。 一个闪神,手腕被鞭尾扫过,掌心的臭豆干散了一地,有几个还滚到了河里。 热液顺着指尖,黏腻滴落。 他竟也不觉疼,只在可惜粘尘的豆干。哀悼之后,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与自己面貌相似的怒目青年,柔和了眼角。 “三弟,你长大了。” “住口!” 不知是骇于那人的愤怒,还是别的,他真的没再开口。 “自从你舍弃卫家,舍弃娘亲,跟着那群人糟蹋生命时起,你就已不配做我二哥。”冷峻青年难掩恨意,“我只问你一句,直隶的民乱可与你有关。” 他没答,只将铁质面具摔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眼底成冰,卫濯风恨至极点地咬牙。“辱没家门还不够,竟还自甘堕落。” 见他要出手,高大的侍卫上步拦在两人之间。 “三少,请让属下代劳。” “让开。”卫濯风命令道。 眼中的坚决让高大山屈服,山般的身影缓缓让开,明月也恰在此时走出行云。一白一黑,对峙在深秋惨白的月下。 他是百般不愿的,兄弟难得相见,就算濯风无意认他为兄,他却依旧为小弟的长成而欣喜。原先只到自己腰间,那个满眼崇拜总能满足他作为兄长虚荣心的小小胞弟啊。 鞭风袭来,如蛇信一般,发出令人战栗的声响。 他暗叹一声,向侧翻身,鞭尾擦着他的发梢尖啸而过。时间停滞了般,透过夜色,他仿佛看到那个小小胞弟站在月下,傻傻挥舞着马鞭弄得满身伤。后来还是在娘的泪水中,小小胞弟才改练了长剑。 只是,兵器已然易主。 在臂间再流血色的刹那,他一抖右腕,自腰间抽出软剑。 如今他使濯风剑,而他用长风鞭。 真是怀念那个离家前,求着他交换兵器的小小少年。 可此时那对眼中,除了更深的恨意,便再无其他。 软剑寻鞭而上,如龙蛇同游,看似相互依偎其实早已分道扬镳。 离家他有愧,可终不悔。 同时爆出真气,鞭与剑相斥分开,一如两人飞出的身影。 脚尖落地,在河滩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倚剑而立,对方也没占便宜。 卫濯风不肯示弱地抹净唇边的红渍,挥鞭再来。 轻云闭月,暗影鬼魅。鞭影中间或泛出银光,河边的老树上时有鬼影略过。可除了惊起的夜枭,便再无异样,甚至连枯枝也未落下半根。 高大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只听一声对掌,两个身影难以掩饰地一颤,一东一西骤然落下。只是向西的那人运气不太好,身下便是滚滚波涛。而向东的那人像是看准了机会,竟趁此时一蹬树干,银剑朝着对方飞速略去。 此时高大山护主心切,早已忘记主令。山似的巨身掠着疾风,他飞到河中,浑厚的掌风顺势击出。 “大山住手!”出声的竟是主人。 高大山唯一愣怔,这才发现那银剑不是杀招,而是有意挽鞭救人。可掌风已发,大祸将成,他止不住了。 二少爷…… 眼见巨掌就要拍上,凌空一粒灰影,臭味扑面而来。高大山巨掌麻痹落下的瞬间,他还在感叹,竟是一块小小豆干。 虽然并未被击中,可卫长风脚下已有虚滑。高大山半边麻痹,只能救一人。他想也不想,捞回自家主人飞回岸边。 刚及岸,就见一人夹着卫长风点水而至。 “洛四川。”高大风有些惊讶。 卫家的侍从自他开始,名字以顺序排下。 大山,二河,三峰,四川…… 虽然有些难听,但却好记,这算是卫家老爷子的恶趣味之一。 “我早就改名了,洛川,不三不四,呸呸,不对,是不是四川!” 果然是四川,向弥补二少爷的寡言一样,他这个侍从向来婆妈。 “连侍从也管不好。”朝卫长风冷哼一声,卫濯风眼神阴冷地扫过迟来的洛十。 “明明就是在关心九师兄,三少你真够别扭的。”洛十也不怕,继续啰嗦道。 “九师兄?”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仅混迹流民,还与下人称兄道弟,卫长风你真是堕落。” 不管堕不堕落,他今晚很开心,至少看到了胞弟隐藏的真情。虽然只是一瞬,可也够他回味一阵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句,彻底粉碎了他涌起的好心情。 “卫长风你听着,我卫濯风誓要夺下盟主之位,重振世缨卫家。再见面,你我一是官,一为匪,我定全力夺你性命!” 夜风有点凉,他咽下喉头的甜腥,眼波不动又变成死鱼。 “好。”他轻轻道。 “大山,我们走。” 那人收掠长鞭,反身离去。 待行远,他才将放任血水溢出唇角。 “九师兄!”洛十急切大吼。 他挥了挥手,撑着身子缓缓走在滩涂上。明月共秋水,一潮胜似一潮地冲击着脚下。河中,小小的豆干随波起伏。 其实三弟从未喜欢过那种臭味吧,只是为他强作喜欢罢了。三弟生来便有世缨卫家的使命感,不像他,不像他…… “老十。”他走在前面默默道。 “怎么了九师兄?”洛川以为他内伤难忍,连忙上前。 谁知他只是指向水中的那个豆干。“赔我一包。” “……” 无语了片刻,洛十委屈道:“可是,那豆干不是我扔的啊。” 那是谁? 死鱼眼微瞪,扫向四下。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河水击岸的轻声。 半晌,他叹了口气。 “不要告诉家里,特别是老幺。” “嗯。” 待人渐行渐远,才听树间一声。“要避过九师兄还真难。” 抹抹憋出的冷汗,余秭归和刚刚察觉有人的夜枭对了个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说对吧。” 大眼放空,夜枭不敢叫。 “哎。”长叹一声,秭归跃下树间。 旋起的道袍,犹如夜放的昙花,月下轻颤勾出雅致无边。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清美的嗓音共着潮水,一声远似一声。 “如此,只有对不住了。” 是夜,第九十九面旗易主,惨遭窃夺的黑寡妇苗十九逢人便哭。 “那奸人只留下一块臭豆腐,他在暗示什么,妾身的‘豆腐’臭了还是硬了?官人,好官人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铜板,臭豆腐,近来江湖品味堪忧,甚愁。 ——《逸闻录-圣德四年盟主之争》六十四室第六室一行 第十章第二人 “江湖上,一对一叫单挑,多对多叫群殴,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家族传统……” “爹,你是道士?” “比喻,比喻没听说过啊。” “爹,我只是个小孩子。” “怎样!你爹我三岁就七步成诗了!” “爹,你是曹植?可娘说你已经咯屁几百年了。” 纯真的眼眨啊眨,硬是看着江湖第一美男子爆出青筋数条。 深呼吸,平喘气,美男不计阿牛过。 “乖女啊,老祖宗告诉我们,如果被人拉去群殴,千万要记住朋友如手足——别人的,断个一个两个绝对没问题。到时只要捡个最弱最软的‘柿子’捏一下,以示自己出过场就可以。但若是单挑,就一个字‘打’,两个字‘往死里打’。” 竖起两根手指,余大侠俊目微冷,十分之摄人。 小人儿望望天,而后掰掰小肉手,左一遍右一遍。 怎样,被他潇洒、孤绝、狠厉、俊得昏天暗地的造型镇住了吧。 “如果阿归没数错的话。” 嗯?修眉挑高。 “‘往死里打’。”折起的小胖爪一个个翘起,“是四个字。” 血管爆裂。 “总而言之,想不被人往死里打,就给为父乖乖练功!” “拿辈分压人,爹恼羞成怒了。” 背过身,阿牛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徐徐摆出一个初势。 “话说,爹为何突然想起督促阿归武艺呢?” 动作比太极还太极,十分之平和。 “那个。”高大的身子突然沉下,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余大侠仰躺于树下,“昨晚为父做了个梦。” 昨夜她睡得好好的,突然被爹摇醒,为什么爹做梦也不让她好眠,她很不解啊。 “数年前,为父和一个北狄人单挑,阿牛也知道你爹我神功盖世,厉害得掉渣,硬是将那人打得是满地找牙。只是很不小心,真的很不小心,偶尔碰巧加不在意,为父高挺的鼻梁被那人小小的碰了一下。” 然后?她可不会被爹的铺陈所迷惑,关键是下面,肯定有下文。 “恰好那个毁容男有个鼻子很挺的小徒弟,看得为父那个不爽啊,但又不能欺负晚辈,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儿,“爹就对那个毁容男说——” 二十年内不准踏入中原半步,待二十年后,就让你的徒弟和我的传人再战一场。 大侠白衣胜雪,虽然鼻梁略有红肿,但勃发的英姿确实让天地失色。 “昨夜那个鼻子突然出现在梦中,阿牛啊,你可要为爹报仇,狠狠揍,一定要把那个鼻子拍成盆地!阿牛你怎么了,你是在为爹抱不平么。乖女,不枉爹这么疼你,真是爹的孝顺女儿。” 看着抱着自己感情充沛到令人发指的某大侠,余秭归气得浑身发抖,几近脱力。 就算是为人父,也不能随随便便为后代订下二十年生死之约。就算随随便便为后代订下二十年生死之约,也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忘记。 若不是他昨夜很狗血地梦起,十多年之后她走在大街上,说不定会被人莫名其妙地干掉。 所以爹,你哪只眼看见阿归在为你抱不平。 尊老敬贤,尊老敬贤,不能打,这是她爹。 心上一把刀,刀上一滴血,她忍。 转过身,她重新比划起来。看似动作一如先前的缓慢,可细细瞧来却步步破风,招招扎实。 “阿牛啊,不是爹打击你,这种招式套路是修身养性用的,实战中绝对是挨打的料。” “蚊子”在耳边嗡嗡嗡,不能打,不能打。 “爹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怎能让鼻梁小子痛揍?看来,只能这样了。” 下一势还为摆出,小小的身子就被人夹在臂弯。 刚才明明无风,此时却风清且扬。清冷的气旋围绕在周身,她愣怔抬首。天上白云流瞬若水,两侧景致融汇为箭。 好快。 看着夹着自己的父亲,她第一次相信他的大侠身份。 眨眼间,她被放在山巅之上。 脚下流云,头顶苍天,自袖中取出一条汗巾,余瞻远放手任其被长风卷走。 “追吧,阿牛,爹看着你。” 提气,她跃身而下。 数月后—— 将一颗蜜桃扔给绝壁上的猿群。 “阿牛,去拿回来。” 余瞻远拿起钓竿,打了个哈欠。 又半年后—— “临渊羡鱼不如下去捉鱼。” 大脚一踹,小小的身子落入天池寒潭中。 六岁之前她习得是正宗武学,六岁以后…… “近身肉搏最忌被套路束缚,阿牛啊,相信你已经充分理解到其中精髓了,再下来就是江湖绝技了。” 江湖绝技? 余大侠一本正经地颔首:“此绝技就是——耍诈,通俗来说就是玩儿阴的。” 月眸呆滞。 “单挑之前名号,这本就是弱者拖延时间的技巧。所以千万不能上当,报出名号的同时就下杀招。还有绝对不要迷恋什么大战一百回合,抑或是伯仲之间见伊吕,上乘武功讲求一击便中,尤其你是女子。” 放大版的细长月眸看向她。 “北狄的那两师徒练得的亢龙之术,全身只有一处死穴,那便是脐上六寸处——巨阙。当年为父将怒气发泄在毁容男的脸上,以至留下祸根。阿牛你要记住,除了打塌高鼻子,还有就是巨阙穴。” 小脸点点。“爹,‘毁容男’和‘高鼻子’姓什么。” 她打算不报名号,直接干掉。 “这个……”大侠嘶了声,“小鱼?不对,不对,大鱼?究竟是什么鱼?” 是她的错,不该对爹期望太高。 “阿牛你别走啊,今日你要打不过为父,就不准吃饭。” “可以耍诈?”小脸没表情。 “可以!想怎么诈就怎么诈,想怎么阴就怎么……哇,臭阿牛,竟插你爹的俊眼!站住,还有暗器,今天你不学会一种暗器就不准吃饭!” 这根本就是在耍赖吧。 小人儿闭了闭眼,突然哭叫道:“娘!爹他欺负我!” “余大疯你皮痒了不是!” 河东狮吼,大侠俯首。 “阿牛,你出师了。” 阳光静静地流进布幔,绸缎般的长发铺散在床缘。 左手动了一下,而后握住木剑。 天亮了么,她睡了多久?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人也变懒了。 慢慢地撑起身,她走下床,就着冷水洗漱,而后打开柜子。 越过几件白色道袍,取出唯一一套深色衣裙。 不错,耐脏。 然后扎紧腰带,一圈一圈,宽宽地缠住腰身。 放弃了常用的木簪,拿出及笄那年师兄们送她的发带,将一头长发牢牢束于脑后。 许久不练,昨夜的抱佛脚能行么。 看了一眼开刃的木剑,月眸一弯。 管他呢,就这样上吧,偶尔放纵一次也好。 推开门,已经日上三竿…… “终于醒了。”老声传来。 “师父早。” 看了看她的装束,王叔仁轻叹。“一个两个,小鸟都要离巢了。” “师父……” “好了好了,别跟那几个臭小子似的装乖,早去早归,为师等你们回来吃晚饭。” “师父。”她顿了下,“谢谢。” 老头假作添柴,耳根偷偷泛红。半晌他转过身,看向空无一人的庭院。 “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肉麻。”此刻,微笑在嘴角飞行。 飞行于今日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 “一拳,两拳,三拳,哇,大和尚还真不怜香惜玉。”看着被少林心意拳击下比武台的女侠,十一兴奋地瞪大眼。 武林盟主之争,已是最后一天。比起前几天的小鱼小虾,今天亮相的都是高手。 也因此位于长荣官园的观景楼今日客满,说来朝廷也算生财有道。就拿比武这几日,除了拥有黄旗的江湖中人和前来监督的官员之外。但凡出得起银子的,都可一睹武林盛况。而他之所以能好吃好喝,惬意无比地居高楼看好戏,全是沾了七师兄的光啊。 想到这,十一狗腿地斟茶,就听容冶道。 “九十二。” 九十二?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十一这才明白,原来七师兄是在数石壁上的黄旗。 大会的规矩,拥有黄旗者方可上台一比。而比武落败的需交出黄旗,先由吏胥挂上石壁,再请南山院记录在册,以为正史。 “这么说,加上这位不动和尚,只剩七个人了啊。”扒着栏杆,十一向下张望。 爱记仇的君山公子,自进园就不曾与人说过话的濯风公子主仆,不时被南山老弹脑门的祁阳公子。 咦,还差两人。 不过这不重要,此次几个大前辈有意退隐,加上武当、少林、丐帮在两年前的江都之战中多有折损,所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派出年轻一代的高手。 而年轻一代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都已到齐,换句话说,盟主就在这些人当中。 “七师兄你说谁能赢。” “不管是谁,只要……”容冶欲言又止,看向远处藏在阴影里的老九。 只要不是那个人就好。 “哇,六师兄!八师兄!”看到出现在县老爷身边的傅咸和荀刀,十一兴奋挥手,“还有九师兄和十师兄!”他眼尖又看到了。 “坐下!”容冶展开扇子,命令道。 “我在这儿,在这儿啦!”半个身子探出小楼。 啪地一声,娃娃脸抱头蹲下,大眼中含着两泡泪。“师兄——” “你给我老实点。” 真是,一个两个,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扇后的表情有些扭曲。“再叫就踢你回去和师父老幺作伴。” 不要啊! 娃娃脸立马垮下。 他可不要和老幺一样,遇到“好事”就被撂下,虽然那是师兄们疼爱的表现。 “再敢给我丢脸试试!拿着小板凳坐到边上去。” 十一刚要依言而坐,就听楼下一声金锣。 “第九十四面旗,荆州岳家,君山公子。” 江湖行走,最怕阴险小人。 地上,不动和尚突然想到这句。 “还能站起来么,不动大师?” 他抬起头,眼前这宜男宜女的美公子,就是号称杏林圣手的岳君山。只可惜此时他手中的针不为救人,而为—— 突地,他呕出一滩鲜血。 因为禁刃令,只有在上场时才可选择官家准备好的真刀真剑。在砍断岳君山的长剑后,他以为自己胜了。没想到,岳君山暗发银针,针针凶险,他虽挡住了大部分,却仍然中招。 “真卑鄙。”不动恨恨道。 “卑鄙?是大师你轻敌了。”岳君山不以为耻,反叫官吏升旗。 “慢着,岳君山选过兵器,怎么还能用暗器!” “岳君山违规!应剥夺资格!” 少林弟子抬头呛声,一时间台下议论一片。正当情势胶着,南山院与朝廷官员讨论之际,就听一声震天大笑。内力稍逊者纷纷喷血,岳君山面色泛白,执针的手隐隐不稳。 自长廊处走来两人,老的那人面色奇丑,眼鼻五官像是挨过重创,歪七扭八地镶在脸上。年轻那人鼻梁高挺,眼间开阔,与那老丑人一样蓄络腮胡,着马步衣,半秃脑勺比少林和尚还要闪亮。 “北狄人。”楼上,容冶收起扇子。 “北狄?北狄人来这儿做什么?”十一满头雾水。 “怕是为了那枚官印。” 不仅容冶,天门龙的其他几人皆是侧目,看向朝廷开出的重奖——正五品直隶兵马印。 先前他们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中原武林还是这么热闹,何必为一个暗器争个半天,反正他也站不了多久。”歪斜的老目扫过众人,而后停在台上。 见状,岳君山警觉撤步。 “耿儿。”老丑人唤道。 年轻人跃上比武台,落地的刹那只听断石之声,裂缝自他脚下一直延绵到岳君山身前。 “慢着,比武规矩,持黄旗者方能上台,兄台若想切磋还请另选时候。” 岳君山刚要为自己的急智叫好,就见名耿的北狄人取出一块暗红色的旗子。 旗边是本色黄,而旗身则浸满血渍,一看就知原旗主的下场。 “第九十五面旗,北狄,鲜于耿。” 年轻人自报家门,不等岳君山回神,便是一招龙爪夺心。 “亢龙之术!”从鸾忽地站起。 “亢龙之术?”视线自比武台上移开,萧匡看向身侧。 “通晓亢龙之术者乃北狄国师,元宁五年北狄国师鲜于世荣于泰山之颠败在余瞻远手下,被迫履行二十年之内不入山海关之约,掐指算来今年恰为约满之年。”从鸾轻道。 “前代山老亲笔三行,藏于本室北狄门后。”南山院第七室室主回忆道,“‘鲜于世荣容貌尽毁,与余瞻远定下后辈再战之约’。” 容貌尽毁。 从鸾看向台下的老丑人。“到哪儿找第二个余瞻远呢。” 虽不知这第二人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岳君山。 乱发混着鲜血盖在脸上,岳君山仰面躺着,眼睁睁看着属于他的那面旗被升上石壁。 可恶,可恶,竟被一个蛮夷。 拼尽最后一份力,他飞出一枚银针。不如他的预期,银针根本扎不进那人的身子,如一片乖巧的落叶,轻轻坠下。 怎麽会…… 他惊怖瞪眼。 只见鲜于耿飞起一脚,空中划出一股血泉,岳君山破败飞落,而后被山似的近卫接住。 岳君山又呕出一口血。“卫……” “不是救你,而是为了中原武林的荣誉。”卫濯风冷目向前,“大山。” “是。” 放下君山公子,高大山走上比武台。 “放弃吧。”两盏茶后,看着被鲜于耿打倒又站起,又被打倒,却依旧爬起的血性大汉,十一不忍道。 “他这是在为主子争取时间。” “哎?”十一转头看向容冶。 “只要他多坚持一刻,便可多耗对方一份精力,如此卫濯风的胜算便多加一分。” 是这样么。 十一圆眼微颤,看向台下。 冷峻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卫濯风立于斯,静静犹如秋阳。 巨大的身子重重砸地,发出怖人的声响。 结束了吧,所有人都在想。 染血的巨掌动了动,头点地,生生撑起一丝距离,他还要站起。 “够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在耳边,眼前出现一缕绣菊银纹,那是卫家下任家主才可拥有的徽织。 “退下,大山。” 其音虽冷,可他知道主子的心并不冷。“请您小心。” 剑眉龙睛,卫濯风眈向鲜于耿。“世缨卫家,卫濯风。” 阴影里,卫长风看着台上与人空手相搏的胞弟,死鱼眼中泛出光采来。 “三少为何不用鞭?”洛川问道。 “因为北狄人没用兵器。”他了然于心。 很小的时候,三弟就是如此,凡事讲求公平,即便技不如人也不投机取巧。 这是濯风的骄傲,但也是弱点。 这个北狄人内力雄厚,长于拳脚,若这样下去濯风定不是他的对手。 他忧心看去,果然胞弟已处下风。 一招盘龙聚顶,鲜于耿将卫濯风压得单膝着地。 “为何不用兵器。”看着他腰间的长鞭,鲜于耿问。 “因为。”骤眯眼,卫濯风全力站起,“你不配此鞭。” 一声对掌,比武台折了一脚,尘雾还没落定。就见隐隐两道身影,上天入地斗个彻底。 “出鞭吧,我可不想和扬短避长的人打。”鲜于耿挥出重拳,击得卫濯风后退了一丈方才稳住身形。 白色护手上落点血花,卫濯风取出长鞭,在众人以为将要出手之时,突然将长鞭抛出比武台。 “笨蛋!”场外,卫长风暗骂。 “少主!” 看着恼羞成怒,卷起惊人真气全力扑袭的鲜于耿,高大山放声大叫。 宁断骨,不辱名。 世缨卫家的荣誉,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真气狂泻,身上徽织浮动,犹如天边流云。不惧不避,他反掌便接。 即便难以抑制地后退,也绝不可以放弃,绝不。 卫濯风咬牙挺着,黏腻滴下的血液染红了绣菊银纹。 “守君子之道,也要看清对方是不是小人!” 只听台下萧匡一声警言,卫濯风陡然颤眸。只见鲜于耿一手威压自己,一手则自身的兵器架上取过长刀。 原来鲜于耿是算准了自己不会用鞭,而将他逼到官家备选的十八般兵器这头。 然后,刀刃高举,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场外两道身影飞起,一是萧匡,一是卫长风,但在近台之前却被沉厚的掌风扇翻在地。 “鲜于世荣!” “想救人,先过老夫这关。” 两人合力而击,却被丑老头一手一个缠住。 “这里交给我。”趁换手的机会,卫九给萧匡闪出一个缝隙。 取出袖中的黄旗,萧匡刚要跃上台,却被一个枯瘦的老手抓住。一招龙啸九天,强大的气流循身而上,身体像被紧紧吸住。萧匡与卫九用力不得,近身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面救命黄旗在掌风中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比武场上并未静止。 刀刃寸寸下移,落下。 来不及了。 “少主!”倒在血泊里,高大山痛叫。 周遭具静,微风可聆。 刀刃与卫濯风之间隔着一把木剑。 “终于赶上了。” 束起的长发当风飞舞,扑闪在卫濯风的脸上,带抹淡淡的犹如初雪的香气。 是个女人。 他瞪大眼。 右手横握着木剑,月眸里盛满琥珀色的秋阳,余秭归缓缓抬头,耳垂上的碧玺泛着血光。 嫌碍事地,余秭归将卫濯风一脚踹下。 “第九十九面旗。”晃了晃手中的黄旗,她勾人一笑。 并未等来程序上的自报家门,迎面就是一拳,击碎鼻骨。 捂着一马平川的面部,鲜于耿向后退了两步。“你……” “没办法,父命难违。” 无奈的语调还在耳边,鲜于耿就觉一阵冷风袭过。 恍然再看,手中长刀已断,而断刃就在她纤细的两指间。 观景楼上十一没心没肺地挥手。“老幺!是老幺!七哥你看,哎,七哥?七哥?” 座上无人。 “妈的,胡闹!”一撑手,荀八自三楼跳下。 “一定是我没睡醒吧,对不对,对不对。”洛十不死心地问天。 “未来舅母!”萧匡下巴落地。 踢上他的下巴,死鱼眼抖动。“死定了。” “谁?”萧匡很白目地问。 走到台边,傅咸叹了口气。“不是很明显么。” 很明显,这女人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乍看下非但全无招式,甚至根本就是乱七八糟。可却招招奸险,快得不可置信。 就像刚才她明明是在左边一丈处,只是眨了下眼,便出现在他身前。如此之近,甚至能看见她眼中的自己。 “耿儿,用掌!” 师父一言如雷灌顶,对,这女人既走轻巧风,那弱点应是—— 真气聚掌,他近身便击。 呵。 是轻笑。 对掌的小手凉凉,她还能笑得出来。 心跳一滞,他两脚张开成弓状,而后火力全开。果然,她脸色变了,很好,就这样下去。 虽然他也是满头大汗,但心中窃喜着,全然没发觉美眸中的狡诈。 “我不是君子。” 什么?他先是不解,而后便明白了。 左手对掌,右手握剑,她不是君子,而是女子。读过书的都知道,子曾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法炮制,木剑参上,剑锋直指巨阙穴。 适才卫濯风的绝望他体会到了,那种仿若时间禁止的生命流逝感,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徐徐而清晰。 缓缓,缓缓靠近,刺入肌理的刹那剑尖突地偏移。 幸运? 显然不是,有人下黑手。 地上滚动着一粒石子,鲜红的血液自她的右腕流下。 “耿儿,趁这时!”老丑人兴奋大叫。 趁这时,趁她不能用剑的这时。 真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双拳以力拔千钧之功,袭上! 他快步向前,身后留下一个个深有数寸的脚印。 “亢龙有悔!” 阳刚之气如巨龙盘旋,而向她狰狞袭去。原先垂下的小脸突然抬起,月眸弯弯,满是笑意。 “找死。” 待看清她唇线的轨迹,已经晚了。 木剑没入身体,甚至连剑上的木纹都能体味到,那种感觉十分的——诡异。 他究竟漏看了什么,被师父的暗器伤到,明明不能用剑。 他有些迷惑,再看向脐上六寸。 剑呢?怎么没有,难道是他的错觉?可这印出的血迹又是怎么一回事。 背脊被人轻轻一击,就这么轻易的倒下了。 他不甘地回首,就见中天之日下,那人睥睨视来,木剑在她手中。 “忘了说,我是左撇子。” 她十分耐心地解释道,而后提着自他身体中穿过的木剑走向前方。 身后,歪斜的老目迸出怒色,袖中的石子刚要弹指而出,就见五道身影如鬼魅般将他夹在中央。 萧匡,容冶,荀刀,卫长风,洛川,背着身各居五方。 “如果我是您的话,就不会动手,毕竟这是中原。”傅咸暗示道,然后骄傲抬首,“而那,是我家老幺。” 自敲金锣,接过官印,及腰的束发当风扬起,露出血滴一般的碧玺。 圣德四年十一月初一,余秭归登盟主位。去北狄者,第二人。 ——《江湖逸闻录-宗师正册》第十七代南山老亲笔藏于第六十四室无字门 五绝先生之弟子篇 老大敏怀太子(已挂) 老二圣德帝(朱姓讳铎) 老三季柯(字君则) 老四老五挂不记(路人型,本文不会出现) 老六傅咸(字长虞原北越王世子) 老七容冶(原名容冽,顶过世之孪生兄长之名改为容冽) 老八荀刀(原镇国府少将军) 老九卫长风(原世缨卫家二公子) 老十洛川(原名洛四川,原为卫长风的近卫) 十一姓名不可说 十二余秭归 第十一章迟到的家书 万里江山无穷碧,秋风吹过便成霜。 落笔书到三秋尽,雁字过后又一行。 如果他很有觉悟地逃到海上,不知道舅舅会不会放过他。 书信的刹那,萧匡自欺欺人地想到。 “死心吧。” 从鸾无情的提示让他再叹一声。 命苦啊,早知道在那个北狄人亮相的时候他就该跳上台。即便像卫濯风那样身受重伤,也比现在他好手好脚,不得不将未来舅母荣登宝座的消息告诉舅舅的好。 恨啊! 看着拖了两天,不得不“伸头一刀”的萧匡,从鸾轻笑。 “那天你看清了么?”她问。 那天呐…… 笔尖落在淡淡的竹青纸上,晕出浓浓的团墨。 他算勉强看清吧,换剑到左手,而后如云烟般消失在鲜于耿的面前,剑身没身的刹那如光影般,转瞬便回到已至鲜于耿身后的她的手中。 快得不及瞬目,以至于在场的没几人能看清,也因此流出新任盟主是操弄鬼神杀人的传言,即便这与她道门的身份十分吻合。 “令人惊叹的手法,纵我博闻广记,也是第一次看到。”从鸾叹道,而后看向他,“只是秭归为何这样做呢。” 凭他年幼时与五绝门人的牵扯来说,如果他没猜错—— “哎哎,我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啊。”萧匡颓废地握起废纸,恨不得将毛笔插了一头。 “不能告诉我么?” “阿鸾……”为何要这般看着他。 “说你没心没肺,其实你是残忍。” “我……” “哼。”重拍他的脑门,从鸾假作调笑,“写你的信吧。” 失神地捂住额头,他刚要说什么,就觉察到异样。正午的客栈,天南海北的江湖人,怎可能死一般的寂静。 俊眉一拧,他推开从鸾客房的窗。 适才将余秭归比作牛鬼蛇神,大吼大叫要干掉她以正男子权威的江湖人全都停了下来,眼神一致看向缓缓走进的某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平滑无纹的木簪,若不是耳垂上那滴标志性的碧玺,恐怕没人会相信这个老牛慢步的女子就是当日那个英姿飒爽的剑客。 “日安。”看到楼上的从鸾和萧匡,余秭归点头示意。 “日安。”从鸾打开门,迎接徐徐上楼的她,“你的伤?” 她举起缠裹白布的右手,而后扫向眼光不善,像是随时想要趁机袭来的江湖人。 “还是有点疼呢。” 说着余秭归将手轻轻放在扶栏上,然后就听木头干裂的声音,栏杆自她掌下顺游一圈,轰然落下。 一楼的饭堂里烟尘四起,敌意的目光也骤然消失,转而变为震惊外加明显的抽搐。 “盟主大人。”从鸾示意地看向快要哭出来的店掌柜。 余秭归歉疚地行了个礼。“我现在是什么官了,对吧。” “五品直隶兵马。”无所谓的态度从鸾看了只想叹气。 “店家,你将损失核算一下报到官府吧,直接在我的俸禄里扣好了。” 这时候倒记起自己是官了。 从鸾望着爽快承诺的某人抚额兴叹。 那日夺得盟主之位,自取象征胜利者的官印,是多么风光无限。除了他们南山院,江湖、官府、平民皆是目瞪口呆。待所有人回过神来,她早已亲笔写下江湖史,让这一段既成事实难以翻案。 虽然朝廷官员看来的眼光里有些怨恨,但不得不说道:“请盟主今夜就带人履行责任吧。” “什么责任?”当时还在状况之外的某人,确实有几分纯洁无知的味道。 “夺盟主位,授兵马印,自当率领众侠剿灭直隶流民。” 负责授印的朝官咬牙道,却见某人伸出染血的右手掂了掂。 什么意思? “圣旨呢?”月眸眨眨,问得所有人一头雾水。 “要我率众侠剿灭直隶流民的旨意呢?”正大光明的耍赖。 “……” “哎?听说朝廷都是领旨办事呢,没有旨意。”瞬间,她提剑闪至朝官身后,“还是说,大人想矫诏?” 随意地将官印挂在剑尖,某人闲庭信步地走过瘫倒在地的官员,冲台下轻轻地挥了挥手。 “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吃饭吧。” 史上最无所事事的盟主,最消极怠工的官员,如今却超前享受起俸禄来了。 真是。 回忆至此,从鸾无奈地笑笑。 “濯风公子住在这一层吧。” “嗯,原来盟主大人是来看美男子的啊。” 面对余秭归的不置可否,从鸾觉得有些无趣,于是指了指卫濯风所在的天字号客房。 “谢了。” 当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从鸾看到跟在秭归身后的一个熟悉人影,分明是那日以臭豆腐配酒的黑肤青年。 “这位是。”她垂眸问道。 秭归停下脚步,瞥了一眼身后。“我九师兄。” 越看越觉得眼熟,似乎很像…… “昨天是八师兄,今天是九师兄,师兄们不放心特地轮流来保护我。” 余秭归冷不丁的一句打断了她的回忆,像是怕她还有闲心考虑其他,新任盟主更加一句。“毕竟一个女孩子家总会遇到危险,不是么?” 危险?有谁比你更危险? 按住抽动的眼角,从鸾佩服道:“太有才了。”说着眈向面无表情的卫九,“实在是太有才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 拍拍她的肩,秭归走向卫濯风的天字一号房。 “大魏开朝以来还没有女子当官……明明是卫公子将北狄人功力耗尽,那女人不过是捡了个便宜……只要公子书信一封请卫爵公稍作文章,那将官印收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虽隔着张门,她又很知礼地退到一边,可过分好的耳力还是让她分辨出房里过分热络的劝说声。 是负责监督比武的京官。 因被拒绝,这位大人显得有些急躁。 “老夫已上奏朝廷,不日便有结果,还请公子好生养伤早做决断。” 说着,房门打开。 “盟、盟、猛……”脸上的惊惧难以掩饰,京官一个不小心就将字念差了声。 猛?师父师兄总夸她温柔,想来她还够不上一个“猛”字吧。 抬起手,余秭归刚要行礼,就见京官大人挤开她九哥,圆圆的身子一跳一跳弹在楼梯上,让她不禁想起一个大侠们逞凶斗狠的常用字。 真的是“滚”啊。 收回惊叹的目光,她跨过房门,却迟迟不见身后有人跟来。 “九师兄?” 想来的是他,怎的踌躇不前了。 “我就不进去了。” 她回身看着站在阴影里的卫九。 “余姑娘,我家少主有请,余姑娘?” 眼波徐徐撤回,她微微颔首。“有劳了。” 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死鱼眼一颤,终是垂敛双眸。 自袖中取出个油纸包,他拿起一块臭豆干,若有所思地吃了起来。 天字一号房原来不仅仅是一间房,一套三间倒是豪华舒适得很。跟在侍从身后,她走进内室。榻上半坐着着一个冷面公子,说来除了肤色,眉宇间倒是和门外那个别扭师兄出奇相似。 余秭归打量着床榻上披着精绣大麾的男子。 即便重伤在身,也难掩冷峻孤傲的贵族气质,不像某人布衣长衫,大啖平民之食。 “姑娘,请喝茶。” 她刚要接过小侍奉上的毛尖香茶,就听一记清冷的男声。“是盟主。” 小侍一颤,连忙改口:“请盟主大人用茶。” 身负重伤依然察觉到她听见了谈话,卫濯风这是在表明态度么。 余秭归呷了口茶,放下。“公子好些了么?” 头上一根白玉簪,未束好的黑发披在肩上,在微寒的冬阳下散出墨兰色的光晕。卫濯风偏过头,一反常态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如此细致,让她不禁有了一种被人当作工笔画的错觉。 人不动我不动,比起眼瞪眼,她可是不会输的。 “听说盟主是天龙门的人。”果然,败下阵来的是他。 “是。”她笑道。 “为何救我。”言简意赅的提问。 “我想公子心里应该很明白。” 闻言,卫濯风看了一眼外窗上的剪影,而后转过头,眼中有一丝不甘。 见他沉默,余秭归取出一瓶伤药,而后放在床头。 “不需要。”卫濯风目视前方,略显冷硬地回道。 月眸微眯,余秭归走到床前,以只容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我不介意再揍你一顿,然后再让你的下人给你抹上。” 只闻淡淡的初雪香就近在身边,如那一日的惊鸿一瞥。 卫濯风不满她语中的威胁,偏又难掩心跳加快,真是矛盾到极点。 “濯风公子你欠我一条命呢。”语落的刹那,人已闪至画屏边。 淡淡的失落蔓延在心底,卫濯风看向她。“救命之恩自当相报。” “好那就报吧。” 没料到她打蛇上棍,卫濯风略显惊讶地看着她,似带着一丝期待。 “我要公子。” 俊脸骤红。 这人伤势确实不轻啊,余秭归暗想,继续道:“我要公子此生不准与天龙门为敌。” 闻言,四目惊瞪,卫濯风以及他的胞兄。 不过片刻,卫濯风便恢复了神智。“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几乎是咬牙说道。 “弄错了吧,自我出手时起,公子就已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这是公子欠我的。” 唇畔绽开笑花,深深的梨涡盛满冬阳,趁卫濯风愣怔之时,她伸出受伤的右掌,存心勾起他的自责。 然后拿起卫濯风的手,轻击。 “就这么说了。” 对待君子就要用小人的方式,这招虽算不上正大光明,可是很有效不是么。 转过身,她心情颇好地向外走去,但在看清门上的剪影时,她改变了主意。 “濯风公子,想知道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差别么?” 身后灼灼的怒气,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君子之所以不能理解小人,是因为他一生顺遂,竟不曾学会卑鄙。不为君子,甘作小人,是一种放弃。”背着身,她看着门上那道略显僵硬的影子,“抛弃家族,舍弃责任,也是一种勇气。” “君子不知,言何小人,告辞。” 推开门,只见那人背着身。 “师兄,我们回去吧。” “嗯。”声音略显低沉。 “咦,师兄什么时候买了豆干。”拿起一块满满吃下,“不错不错,这包就全给我吧。” “真这么好吃?”看着拿臭当香,满足离开的余秭归,从鸾纳闷道。 她刚想问萧匡,却见他奋笔疾书起来。 “怎么突然下笔如有神?” 头也不抬,萧匡笔下十行。 “神?要是这封家书晚于那个京官老匹夫的奏章被舅舅知晓,就算佛祖显灵我也死定了!” 十一月初,冬至将至。在这个与正月元旦、日初寒食并称为三大节的节日里,即便是最贫困的京师人,也会省吃俭用甚至借贷,只为置新衣,办饮食,祭祀祖先。也因此,冬至前的几天恰是商家最忙碌的时候。 大明门外的正西坊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易牙馆的小二笑到面抽,生意实在太好了点。 “爷,里面请。” 他刚要往普座上引,就见一个兽骨牙牌挂在这人腰间。 凡是在大明门外混过的人都知道,牙牌是入宫的凭证,持牙牌者不是朝官便是…… 仰头只见光滑如女子的下颚。 “公公里面请,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 绕过喧嚣热闹的外楼,再穿过曲径通幽的小道,便到了京城最大酒楼易牙馆的内院雅间。 “主家,公公来了。” 推开门,只见上官意站起身来,手边还有一封拆了一半的书信。 “咱家来晚,扰公子读信。”福公公微拱手。 “哪里哪里,不过是封家书,公公请上座。”说着,上官意收起书信,奉礼一份,“上官此次进京,多番仰仗公公,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乍见这百子祝寿漆盒,福公公便红了眼。 “咱家这等无根之人偏和万岁爷重了寿,生在冬至之时。万寿之日岂容阉人庆生,入宫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寿礼呢。” “内里乾坤,公公打开看看。”见状,上官诱道。 “这是!”福公公瞪大眸。 “此乃东洋宝物,名为罗根,吃下后可助阳固元,‘春风吹又生’也未可知。”他暗示道。 送礼不在重金,而在于欲求。朝官要权,阉人求根,他绝不会送错。 果然,天命之年的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已然泪流满面。 而他之所以不去结交内宫数一数二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而搭上福公公这条线。一来是看中了福公公可向内廷传递物拾的优势,二来则是因为福公公有个写内起居注的宦官兄弟。 内起居注,记帝王内廷之事,从饮食起居到宫妃临幸,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再加上福公公这一喝酒便漏风的嘴—— “宫里要出大事了。”三杯黄汤下肚,福公公兴致高了起来,风啊一个劲地窜。 “公公,内廷的事还是不要到处讲的好。”再斟一杯酒,上官很有心地提醒道。 “哎,公子又不是旁人,而且此事算是和公子有些关联吧。” “哦?” “就是柳嫔啊,月前万岁爷将大皇子交给郑贵妃抚养,看样子柳嫔娘娘快要不行了。” “这不算什么大事吧,公公。”上官笑道。 “公子不知,在这紫禁城里,但凡被剥夺了亲子的妃嫔是没有生路的,而且大皇子的养母又是郑贵妃娘娘,她可是首辅大人的侄女。” 他怎会不知道呢,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狗急了才会上房,不将柳无双逼到悬崖边,她又怎会出手。但只要这女人出手,便是弑师杀亲,绝不手软。 “那柳嫔娘娘就没反应?”更进一杯酒,他诱问。 “怎会没反应,当日便来乾清宫闹了,扑在万岁爷怀里又哭又打的。再漂亮的女人,若到了这种地步也是泼妇一名,倒胃口啊。”福公公啧了口酒,“奇怪的是,当晚万岁爷便感不适,御医说是劳心所致。可喝了药,罢了朝,万岁总也不见起色,昨日——” 福公公看了看四周,而后倾身靠近,对上官耳语道:“听说万岁咳血了呢。” 他故作惊讶,其实透心明白。 峨嵋有一秘技名为“玉石绵掌”,所谓“绵”即指时日久,中此掌者若病入肌理,久而久之便心肺渐衰,直到不治。玉石也能焚,绵绵有绝期。 看似泼妇的打闹,其实暗藏玄机。 “可怜了季大人,天天在乾清门候着,许是又担心万岁,又放不下柳嫔娘娘吧。” 一次与季君则曾亲密交谈,再加上一瓶据说是某位大人不方便而交由他托求送进内宫的伤药。他只是画了两个点,福公公便将这两点连成了线,对季君则与柳嫔有暧昧之情深信不疑。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自作聪明,尤其是看过了太多黑暗与争斗的朝臣与宦官。 而这两点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一条线等待重臣们连起。 “听说此番冬至与万寿节同庆,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进京?” “是啊,今年是大礼年,大人们可不会错失了拍马屁的良机。”喝得尽兴,福公公口不择言起来,“对了,听说今年还有江湖人做官呢。” “五品直隶兵马。”他好意提醒。 “对对,这可是季大人的主意,听说是什么武林盟主。” “那,这位盟主会来么。” “当然,朝里都是谁举荐,即为谁的门下,就算他不懂规矩,季大人可是明白事理的。”福公公肯定道。 如此另外两点便可画成了。 玉石绵掌乃江湖之术,只有江湖人才能看出。只等那个武林盟主入朝,便可洞悉柳嫔的花招。 柳嫔暗害万岁,季君则与柳嫔有暧昧。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盟主没有指出个中蹊跷。待到玉石绵掌透出肌理,太医便知是江湖人所为。 功力高强且面生的武林盟主兼五品官员,引此人入宫拜见的季尚书。 不管怎样,郑首辅都不会放过这种斗垮季尚书的千载良机。 两点一线,一箭双雕,圣德帝与季君则都别想逃。 其实能将柳嫔拉下水是最好,只要这个余氏女有个结果、盖棺定论,那不管世事如何变化,秭归便安全了。 至于他曾为季君则接触之事,他早就告诉郑首辅,让郑首辅以为他为助内阁不惜为暗哨。 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以确定计策万无一失。 然后就听福公公道:“说来那个武林盟主啊,这次真是闹了个大笑话。”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昨夜前去授印的吏部侍郎送来急奏,说这届武林盟主是个女人。” 女人?他不记得江湖中有哪个女人有这样的本事。 “非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道姑。” “道姑?”他听出不妙。 “听说这道姑只是运气好,原先胜的其实是世缨卫家的三公子,世缨卫家就是跟着太祖打江山、授予世代爵位的那个卫家。当年啊他家的长公子为敏怀太子当刀而死,二公子又病故,卫家就指着这三公子拿回那个五品兵马位。只可惜,哎……” 上官意眸色骤沉,越听越觉得有异。 “然后呢。”他不禁出声打断福公公的唠叨。 “然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北狄人偏来凑热闹,结果和卫三公子鹬蚌相争,让那道姑捡了便宜。听说啊,那道姑还使了诈,假装是右手厉害,其实是个左撇子呢。” 左撇子,左撇子。 几乎可以肯定,他该死的可以肯定。 一把抽出那封家书,他一目十行不看内容,只寻那人的名字。 余秭归。 果然。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不是很识时务的么,她明知道这个官不能做,这个盟主不能当。 笨蛋,傻瓜! 即便盛怒,他也不忘将家书丢进火盆。 看着瞬间焚尽的书信,上官意沉敛眸,思索起今后的路来。 冬至未至 高大的城楼耸入际,层云中像是被撬开道缝,琉璃瓦上染抹近似于釉彩的晨曦。 就是朝的都城,京师啊。 但会如此感概,并非因为眼前城楼的黄瓦盖顶,片富丽堂皇,而是因为想起自下县出发时,师傅的句话。 “老夫也想去看看些年京师衰败成什么样。” “师傅!” 惊讶地瞪大眸,将师兄们的慌乱看在眼里。 “您哪儿都能去,唯独京师……” “师傅,您忘么,五绝的名号是从皇城开始扼杀的。” “光是连累老幺,作为师兄的们就已经很愧疚,假如连师傅都……您是想徒儿们成为悖师的逆人么。” 淡色的眸子微微颤动,六师兄瘦弱的身子透露出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真是。”仿佛看着玩闹孩童般,师傅无奈地笑着,“咸儿难道们都忘?五绝已经死啊。” “师傅……” “如今站在里的,不过是个担心幺儿的可怜老头,只想伴路前行罢。” 捧着写着诏命的布帛,些微愣怔。 “还是论到对京师的熟悉,们有谁能比得过老夫。” 当然不是问句,否则也不会有路相携的师傅和十师兄。 余秭归看向那个因巨大城楼而惊叹的少年。 “门上的是金粉吧,明明很富贵,师傅为何京师已经衰败呢。”娃娃脸看向自进入顺府变开始沉默的老者。 叹息混合着乳白色的晨雾,自王叔仁的口中呵出。 “对于京师来,最大的衰败便是王畿之地尽豪奢,而四方之境草木折,是失道的预兆啊。” 微楞。 路行来借宿的农家皆是粥如稀水,开始时还以为是主人小气,直到无意间瞥见见底的米缸才明白,原来灾与苛税在摧垮个个里甲。以致于子脚下的直隶,都到种不堪重负的地步。 的确,相较于村落里透风的矮墙,为庆双节而金彩绘的京师城楼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以致于透出几分衰败的腐气。 百零八响晨鼓渐进尾声,新漆的城门缓缓开启,而不过是“里九外七皇城四”,京师的二十城门之。 因近年中阴长阳衰的冬至,虽过平旦,光依旧暗沉。大街上朦朦胧胧只见人影,很是鬼魅不清。 “道长,几位道长是从外地来京的吧。”不知从哪里窜出个人挡在他们身前。 “相公如何知道。”背后就是右安门,王叔仁明知故问。 “嘿嘿,不仅知道们是从外地来的,还知道们是来做什么的。”人很是油气地靠近,指指不远处的个建筑,“是来‘金鱼池’作法的吧。” 金鱼池?与十面面相觑,然后看向师傅。 “那相公是?”王叔仁也没反驳,顺溜问道。 “金鱼池里金鲤长斑,本就是不祥之兆,再加上……”那人鬼头鬼脑地看看四周,“听圣上不好,宫里四处寻仙防道请人来驱鬼神,治金鲤呢。” 老目颤,王叔仁推开那人。“种话可不能乱。” 怕他不信似的,那人忙拽住他的道袍。“千真万确,皇城里爷儿有人,几和尚道士不知来几拨。您看前面那可是武当道士,早您步刚到。” 顺着他手指看去,确实有几个道人。 “虽武当道士名满下,可没个东西,样治不好啊。”那人贼贼笑,自袖子里取出个小白瓶塞到王叔仁手里。 “是?” “道和尚的舍利粉,别金鲤,连死人都能医活!道长不信?”那人摸出个铜牌,“家以个营生,从前朝王墓里掘出道和尚的舍利,如有假话打雷劈!” 手指天,脚踏地,颇有几分正气模样。 “那前面的武当道士小爷可是连搭理都懒得,若不是看与道长有缘,还真舍不得出手。”袖中握手议价,“给个数,咱俩门清,怎样。” 拨开他的手,王叔仁揖。“多谢相公。” “哎!半不啰啰,嫌贵可以啊!” 身后那人还在吆喝,不会便从议价变成顺嘴的京骂,听得十起身鸡皮疙瘩。 “师傅?”他不解地看向王叔仁。 从头到尾,乱七八糟,他怎么听不懂? “夜方五鼓未啼鸦,小市人多乱似麻。贱价买来盗来物,牵连难免到官衙。”边吟诵,王叔仁边看向昏暗色下的街道。 隐约间人影攒动,胡同巷角满是摆摊设的小贩。 “里的东西不是赃物便是赝品,晨鼓而合,日出则散,趁未明之际做见不得人的买卖,京师人称鬼市子。” 鬼市子? 秭归亦打量,果然光昏昏,如人与鬼市。 “不仅如此,里还是京师小道消息的集散地。” “哎?”十圆圆的眼眨又眨。 “京师南门正阳门是坛与山川坛所在地,后日便是冬至,子自皇城而出至正阳门祭祭祖,因此几日正阳门戒严,普通老百姓是无法进入的。而为师之所以领们从临近正阳门的右安门进京,就是因为里鬼市子,以及右安门里的神庙道观。” “金鱼池便是其中之么?”秭归边问着,边漫不经心地向后瞟去。 王叔仁轻颔首。“金鱼池传为九重宫阙,‘池上有殿,傍以瑶池,’为历朝子供奉之所。池中有金银鲤,池水为民,银鲤为官,金鲤为君。池水污则下乱,银鲤弄波则朝有奸权,如今金鲤生斑……” “不过是冬日日照不足,京师人真是大惊小怪。”最爱玩乐,也最晓杂事的十懒懒道。 “问题就在京师啊,京师便是最大的鬼市。”王叔仁微微蹙眉,看向心思明显不在的老幺,“阿归,朝后看什么。”顺着的目光看去,原来是鬼市里的小贩,“那些都是骗人的伎俩,莫要上当。” “是,师傅。” 徐徐收回视线,就听马蹄声声,由远及近。即便夜未央,马车上的金饰花纹也清晰可见,红漆车轮如火般破晓而来。 京师骋马,如此嚣张的做派,千万别是想的那样。 但显然老没听见虔诚的祈盼,车轮在面前精准停住。 “上车。” 精致的雕花木门里传来平平二字。 看看已无人影身侧,患难不见师兄弟,没想到连师傅都靠不住。 事已至此,只能拼。 两眼垂,心无旁骛就往前走。 北地风大沙尘多,听不见是常有的事,常有的。 负手而行,走得不紧不慢,双眼不时瞟向跟在身侧的马车。 虽裹着密实风衣面目不清,可马夫身形高大,举手投足透出种莫名的熟悉感。再看车身,朵金盏花极尽妖娆地镶嵌其上。就是家徽吧,贵族的标志。 再看不远处,师傅和师兄上辆毫无装饰的小车,冲招招手以示安心。看来是早有安排,样也好,就不必担心牵累他们。 瞟眼身后,默默地想着。 人和车拐进小巷,昏暗的晨光中,只见几个黑影生怕跟丢谁,速度极快地尾随而至。 从头到尾什么也没看清,不知是什么妖法,还是鬼神降世,几人只感到迎面击,然后便不省人事。 踩过撂倒的最后个人身,余秭归摸摸耳上碧玺,老牛慢步地走向停在巷口把风的马车。 雕花木门大开着,车里人好整以暇地看着,漂亮的俊眉微微扬起,像是算准会上来似的。 余秭归撇撇嘴,终是不甘心地走进去。 本来就没什么光,在加上身后车门关上,密不透风的车厢里骤地沉黯下来。有些不安地向外挪挪身,脚腕却被人准确捉住,把拖进车厢深处。 “做什么……”气息不稳的发音,仰面躺在毛毡上,死死瞪着如毒蛇般悬在上空的某人。 “做什么?”语调轻得让人发毛。 双春眸虽凝着,可却不信黑暗里他能看清。于是狠狠瞪,至少气势决不输人。 “盟主大人的身手可真不般,也不枉在下为您亲自把风。”虽然没有磨牙,可语调比磨牙还要恐怖。 “谁知道刚进京就被人跟踪……”自知理亏,的声音软下来。 “只是京师?” 哎,人能不能别么敏锐。 叹口气,试着坐起身,可上方的他丝毫没有挪位的迹象。推,推,推不动啊。 有些丧气地倒在毛毡上,认输。 “自打当个劳什子盟主,找茬的人便没有绝过。”余秭归老老实实道,“君子的还会开打前道句切磋,大多数都像今样偷偷跟到无人的地方,然后出手。不就是盟主之位么,弄得像不共戴的仇人似的,真可恶。” 语调软软发泄着多日来的冤气,听得上官不由轻笑。 “听秭归次英雄救美出尽风头,没有亲眼看到可真是可惜啊。” 英雄救美?话怎么怪怪的。 窗棱上透着薄光,不解地看向上官。 单相貌,人不若萧匡的不羁,没有岳君山的精致,也难比卫濯风的孤高,甚至连江湖盛传神佛气质也是假的。 怎么越看越觉得顺眼,越看…… “看什么?”迟迟等不来的反驳,上官有些心烦。 “看。” 闻言,黑眸耀出惊喜。“秭归么想?” “想?”鹦鹉学舌道。 俯身看着,上官笑得春色滋蔓。“眼中不是思念又是什么。” “样啊。”似懂非懂地眨眼。 只觉此时他的眼中是真心实意的笑,笑如融冰的泉水,染春眸,潺潺涓涓流淌出无限情意。不仅顺眼,而且引得心跳滞,全身痉挛般得毛孔张开。 妖孽啊。 只是,以前也见他笑过,为何没有种无力抵抗的错觉? 很认真地想着,抬头只见他目色贪婪,眼神□得让人发毛。 原来是吃人的黑山老妖,背上窜起冷汗,急忙道:“子愚怎知今日抵京。” 抽出发间的木簪,上官意心情颇好地看着黑发散乱的美模样。“呢。” 能么准确地堵住,显然是有线报。不萧匡早步进京,就方才师傅和十师兄很有默契地弃于不顾—— 绝对是共谋,集体作案不会错! 见纤指越握越紧,上官意勾起唇角。“若不是执意做盟主,师门也不会将托付于。” 托付?分明是打包外送,就差道声慢用。 “秭归,看似散漫,实则用心,原本上擂台只为阻止卫濯风夺得盟主之位,与师兄自相残杀。谁知那日卫濯风擂台遇险,生死线,若不救他则卫九心伤,所以才击败北狄鲜于氏。最怕麻烦,手捧官印时定是悔恨交加,没有半分心喜。只是,当授印的官员提到的使命时,心动。” 眼皮跳,余秭归看向他。 “听来是武林盟主,实则是朝廷对付流民的爪牙,爪牙与其是别人,不如是自己,至少可以以由来决定出不出手,抑或是对谁出手。”上官凝神看着,“江湖有条规矩,击败盟主的就为盟主。此次奉旨上京,非但不会如父兄所愿想交出官印,反而是想将江湖人引上京城。” 晨光渐明,静静地洒在车厢里。因是坐着黑发铺地,与耳边的鲜红的碧玺,衬得张秀颜愈发苍白。 “若是夜里,真要被骗。”轻抚着的脸颊,上官语调柔缓带抹怜惜,“上京以来睡几个时辰?背着父兄处理多少尾随的江湖人?傻瓜,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有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不过,不会拦。” 诧异抬眸。 只听上官轻哼声。“怎么以为会像父兄那样,将教训通?既然想做,就绝不会拦。” “子愚……” 如果有尾巴,定会摇起来。 “至于随上京的师傅和师兄,无需担心。傅咸虽然手软,脑子却还是有的。” 听他得那么不屑,也不反驳,毕竟人在屋檐下,六师兄就容低低头假装没听见吧。 “大魏开朝的第官,就算再韬光养晦也难免为人瞩目,师傅师兄身份特殊,承不住种打量,所以们分开住。” 嘴上着,上官将按在身前。 明明看起来很斯文,怎么手劲么大,懂武的可是啊。人争口气,可不服输。 按倒,爬起,再按倒,爬…爬不起…… 见俊眸越来越近,绽出细密春情,别开脸颊不敢看他。 “乱想什么,嗯?” 乱…乱想? 月眸刚要瞪向他,就见温热的手心覆上眼帘。 “里没别人,放心地睡吧。” 子的鼻息喷薄在耳边,非但没有先前的侵略感,反而让感到很温暖。 “要去大明门报道的。” 睁着眼只见他掌心的纹理,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似笑似叹:“到,叫。” “真的?” “嗯,睡吧。” 声音钻入的耳际,轻轻软软如春风般,春懒的困倦铺盖地地袭来。 对,有很奇怪,很奇怪。 至于是哪,已经无力去想,二十四番花信风便将路吹远…… 放下车帘,上官垂眸看着枕膝而睡的美人。 指尖延着耳垂上的碧玺徐徐向下,划过那略显消瘦的下颚,而后停在泛白的唇角上。 “傻瓜。” 语中带抹难以抑制的感情,他俯下身,只见秀唇微掀溢出梦语。 “奇怪?有什么好奇怪。”春眸漾柔,上官抚着的唇瓣淡笑,“秭归,就算不拦,官也做不成,道季君则敢用个上辆马车的官员么。金盏花,可是首辅郑家的家徽啊。” 突地,门上轻敲,传来萧匡有些可怜地声音。“舅舅,大明门到。” 看着膝上苍白的娇颜,上官头也不抬。“绕着外城再跑圈。” “哈?舅舅,风很冷啊。” “冷?”上官眯眼。 “没…没……” 甩响鞭,马车再度启程。 车里,上官俯下身。 “的梦中只有。” 冬至未至,二十四番花信风,绽放在的唇上。 观音土 是时为冬至的前一天,按自各府道前来述职的官员应该挤满吏部,可今日吏部官署却显得有些冷清。 “有什么奇怪的,如今首辅大人正得宠,那些个地方官鼻子可灵着呢。” 临时被抽调到吏部帮忙的生员们小声议论着。 “方才路过文渊阁,那里人山人海别提多热闹,好像内阁才是管理官员的地方似的。” “哎,可不是,瞧咱们除文书还是文书,连个人影都难见到。真是世情冷暖,可悲可叹啊。” “话也不能么。” “哎?” “今吏部不也来个五品官么。” 生员们停下手中的笔,觑向冷冷清清的朝房侧。 青铜雕花的炭盆里有火无烟,淡淡的火光映染在那人的脸上,平添抹艳色。 明明就是个眉目如画的美姑娘,怎么被人传成身宽体胖,拳打死两头牛的母老虎?还是江湖子都么好看,如此优美的腰身啊。 心想着,生员先是一愣,再收回目光却见同僚们个个脸色微红,有些看痴了。 “做事,做事。”互相看看有些尴尬,便咳嗽敷衍道。 “她在里可坐大半天。”虽然强做无意,可年轻生员的目光却忍不住乱飘,“照收江湖人为朝廷所用是季大人的主张,按朝廷里的规矩被谁提拔便是归于谁的门下,人也算是‘新流’派,可季大人为何久久不召见?” “也许是不愿投靠大人吧。”压低嗓音,有人道,“如今内阁当权,尚书大人每都待在吏部,已经很久没进过乾清门。前几日户部尚书吊死于家中,听下一个遭殃的就是……” 他没再下去,只象征性地看看吏部尚书办公的里间,众人心领神会。 “哎,可惜‘新流’啊。” “可惜是可惜,但这就是朝堂,你我虽然是生员,可也要及早认清才好。” 为国为民只是书生的呆气,他们不过是在大明门里学习几日,便明白身家性命才是要紧。 “请问。” 这厢还在唏嘘,就听有人问道。生员们抬起头,只见那女子已走到边。 “您有什么事?”年长人站起身。 虽然眼前人是五品官,但身为男子的骄傲让他叫不出大人二字。 “请问还要等多久。”余秭归客气有礼地问道。 “这个要看尚书大人的意思。” “那中饭呢。”又问。 真佩服几个长舌公一直说一直说,她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熬不住。 生员们瞪大眼,仿佛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难道大魏官员个个勤勉,已经到废寝忘食的崇高境界么。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果香延绵不绝地挑动着她的食欲,是皇城里特有的石炭,以枣梨汁与碳末合之为饼,不仅无烟而且好闻。 这是她是刚进吏部时,听一个生员炫耀的。 那种姿态与口吻,实在看不出今后会是个枵腹从公的好官。 “大人……”年轻生员叫住,但大人的称谓同僚们显然很不认同。收回想要为她引路的心思,年轻生员退到桌后道:“大明门里有供给朝食的太官署,就在上林苑监的西面。” “多谢。” 余秭归磊磊谢过,待出吏部,只觉高云淡,所处的皇城仅在方寸之间,着实窄小点。 “这就是你们今后做活的地方,大明门里午门之外,可是五府六部的办公之地,小子们可要瞪大眼好生伺候着。” “是。” 怯弱而胆小的童声让她有些讶异,余秭归平视望去,只见个蓝衣太监领着群小小太监路走来,每行至座官署前便停下,对着未及他腰腹的娃娃们通教训,然后留下一两人就地打扫。 “你,还有你,留下打扫千步廊,每根柱子每寸地都要打扫干净,要让咱家看到一点灰,哼哼。” 大太监鼻子出气,吓得两个娃娃扑通跪下。 “是,公公。”其中个较为机灵,立马回道。 像是十分满意通威压,大太监心情颇好地转过身,正打算领着剩下的孩子继续前行,就见五步之外站着个人。 咦,女人?官署里怎会有女人? 双眼溜溜转,转到垂在腰间的官印上。 官?女人?难道是那个传的沸沸扬扬,为官员不耻谈及的女盟主? 这些天大明门里都传遍,女子当官,真是大魏开朝百六十余年最大的笑话。而笑话正是季大人闹出来的,如今首辅大人风头正劲,他虽只是个管事太监,也要选边站呢。 想到,他甚至连正眼没瞧下,便打她身前径直走过。 较为机灵的小太监大概从师傅的态度里猜到什么,他站起身只当余秭归是透明人,对着地上久久不起的小同伴道:“你擦地我擦柱子,我从东到西,你从西到东,听见没。” “嗯。”地上的孩子应着。 “真是,呆里呆气的,别连累我才好。” 看着小太监头也不回地跑向阳光充沛的东头,余秭归收回视线,蹲下身凝向跪在地上的小人。 初见时这孩子倒在泥泞的官道上,那一瞬仿佛看到自己,卑微的渴望至亲的心情,于是收下了一枚铜钱。 方才从群小太监中认出他来,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如今么近距离地看着,原来真的是他啊。 “人都走了。”扶起他瘦弱的身子。 “谢姑姑。” 见他误将自己认成宫女,余秭归也不反驳。 “才进宫的?”轻声问道。 “嗯,月前净的身。” 净身—— 余秭归惊痛地看着他。 一个半月前七师兄才将他母子送出直隶,四十余天里究竟发生什么,竟让个好好的孩子,个好好的孩子…… “身子还好么?”问得有些小心。 “已经尿出来,谢姑姑关心。”小娃娃还不懂大防,照实道。 北地的风很锋利,直割到的心里。 月眸敛又敛,半晌她才将眼中的惊痛藏妥。拿起地上的抹布,浸到冰冷的水里,在小人惊讶的眼神中,余秭归束起袖边,用力地擦拭地面。 “姑姑!这…是我的活。” “怎么?怕被我抢了差事?”调笑道。 “不…不是……” “那你在前面洒水,我来擦地。”头也不抬地指挥着。 “还是我来……” “嗯?”余秭归故作生气地哼声。 “水洒到地上就成冰了……”他小声嗫嚅。 秭归愣。 “姑姑,这是我的活儿。”小小的身子如蜗牛般跪下,他取过另块抹布,努力跟上的身形。 “你叫什么?”秭归故意放慢速度。 “我叫吉祥。” “吉祥?” “嗯,刚才那是师兄富贵,都是进宫后师傅给取的,我娘叫我娃子。” 余秭归瞧他眼。“那你娘呢。” “我娘…死了。” 余秭归虽然猜到,却依旧心痛。 吉祥努力地擦拭着地面,小手小脸,连着双瞳眸都被冻得红通通。 没有再问下去,余秭归低道:“娃子是怎么进宫?” “我…”想起宫里的规矩,他连忙改口,“吉祥是自卖的。” “自卖?” “嗯,正好碰到师傅来买小娃娃,吉祥就卖自己,一个铜板。” 这样的回答是她没想到的。“为什么?” “因为吉祥想当人上人。” 听到稚嫩的声音出话,她愣住了。 “娘是被人打死的……就因为不下心挡大老爷的道儿,原以为铜板大侠会再来救吉祥一次,他原先救过吉祥救过娘的,可是…可是……” 她没有。 虽然并不是她的错,但却无法直视那双含雾的瞳眸。 “吉祥要当人上人,一定要。” 他狠狠擦地,稚嫩的脸上满是执拗。 “姑姑?”见跪坐在地上动不动,吉祥停下手里的活,“姑姑你怎么了?” 一时不出话,就在这时肚子很应景地叫出声来。 “姑姑没吃午食么?”吉祥很宝贝地自胸口取出个破旧的小荷包,小心翼翼地将荷包里的东西放在余秭归的手中,“姑姑吃这个吧,虽然吉祥没有什么好吃的,但这团白面可是娘省下来给吉祥的。” 哪里是白面,分明是…… 沐浴后的热气在寒冷的夜里化成缕烟,突兀地缀着冬夜。 余秭归坐在上官府二楼的小窗上,任湿发披肩,举头望月。 “有心事?” 一件大麾覆在的肩上,熟悉而好闻的人味自身后传来。 没有回头,只迎风摊开手。“今天有个孩子告诉我这是白面。” 拿起那个小小的白团,上官看了片刻又放进她的掌心。“是观音土,本是烧瓷的原料,因性粢软,灾年时常被人拿来充饥。” 今日进的是皇城,大明门里将观音土误作白面吞食的孩童—— “是哪个新入宫的小太监把这个送给你的?” 接到她惊诧的眼神,上官微微笑:“荒年取饥馑之良家子为阉人,向来是皇城的规矩,人不到绝境的是断不会选择条路的。” “用着枣梨汁做成的香炭,将以土为食的百姓推上绝境,原来就是皇城的规矩。”握紧手中的白团,秭归低道。 “这就是官,这就是民。而有怎样的官,便有怎样的皇帝,物以类聚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任他将自己的湿发撩出大麾,秭归偏头看着那团观音土,目光始终不离。 “尝起来很像糯米,就是带了点土腥。” 湿发上的手顿了下,上官徐徐看向眼前人。 “这个很能抵饱的,就是排不出来,很多人熬不住饿便吃,结果肚子越胀越大,最后都死了。如果不是遇到师父和师兄,我大概也会样吧。” 秀眸里藏抹哀伤,仿佛冬夜里的月亮。 “铜板大侠,铜板大侠,原以为自己救了那个孩子,却没想我救得了他一次,却救不第二次。其实握也知道,就算救他第二次又怎样,只要世道不变,就有不及援手的那。可即便明白,心却依旧静不下来。” 看眼被捏得不成形的粘土,上官眼中满是怜惜。“傻瓜。” “嗯,我是个傻瓜。”头应道。 他该为她终于愿将心事透露给自己而高兴,还是该为她沮丧的心情而叹息? 这样复杂的心思他从未经历过,此时也不打算穷究。 伸手拖住她的腰肢,他将余秭归抱进窗里。 “现在可以做一件事。”凝着她略显苍白的秀颜,上官轻道。 她抬起头,又垂下,脚步微微上前。终于放松抿了许久的唇线,埋首于他的胸前。 “傻瓜。” 将她护在怀里,上官意轻叹着。 第十四章老黄瓜也有水灵时 一夜过去了么? 眼皮轻掀,余秭归悠悠转醒。 窗外未大亮,晦暗不明的寝房里炭火清晰可见,连带着周围的景致都染抹红光 伸个懒腰,只觉全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疲乏。真的好累呢,不知是身体还是其他。 躺在床上她迷迷糊糊地想,记得昨日大明门里遇见故人,那么小的娃子,那样绝望的眼神。 只要想起,无力感便席卷全身。 门轻轻打开,一个年长妇人提着铜壶走进来。 床幔里,支手合眼的身影依稀可见。 “姑娘醒了么?”妇人轻声道。 只听幔中应了声,妇人微微一笑,推开最外的一扇窗。清冷的晨风吹进房里,见余秭归只着单衣地坐起,妇人抖开桌上的女衫为她披上。 “北地的风不比南方,伤人的很,尤其对咱们人。” 看着袭鸦青色曲裾深衣,余秭归微微讶异。“不是我的衣服。” 妇人掩嘴笑开:“冬至小亚年,着新衣祭先人,是家少主特地为姑娘准备的。” 站起身,余秭归任妇人为她着衣。 “有劳玉罗姐。” 不是她由俭入奢易,迷上被人伺候的滋味,而是曲裾是绕襟式样,续衽钩边,一圈一圈的转得头也晕眼也晕,只能乖乖举手,乖乖伸臂,乖乖做个傀儡娃娃。 缠好腰间的织锦,衔以玉璧,玉罗看着眼前的“成品”,难掩惊艳之色。“少主真是好眼光。” 抚着身绣纹深衣,余秭归轻轻头。“子愚挑的衣服向来极好。” 见她不知自身美色,玉罗先是惊讶,复而笑起,然后将洗漱完毕的秭归按在了镜台前。 见她拿出梳头的匣子,余秭归不由头皮发麻,向后退退,眼眸溜溜顾盼。 在这里。 手指刚要碰到惯用的骨簪,就被人啪地拍下。 “玉罗姐……” “看来真如少主所说,姑娘向来苛待自己啊。”@ 玉罗轻轻梳理着她的黑发,唇边似有叹息。“真可惜姑娘生的如此美丽。” 秭归不解地看向镜里,凝视半晌未觉特别。 “玉罗也很美丽。”她轻轻说道。 玉罗一听笑出眼纹。 “像娘亲一样,玉罗一样为我梳辫。” “姑娘想娘了?” “嗯。” “姑娘的娘一定很美。” “嗯,很美很美。” 看着眼中思念绵长,玉罗的心微地发软,手上的动作也轻柔些。“如今姑娘长成这样,姑娘的娘亲一定欢喜。”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就是做娘的啊,只要自己的孩子健康长大,便无遗憾。” 秭归望向镜里。“玉罗姐也有孩子么?” “没有。”玉罗笑道,“不过少主和表少爷都是玉罗看着长大的。” “子愚和萧匡啊。” “少主慈悲心肠,表少爷心性单纯,底下再没比他们更好的少爷。” 慈悲心肠?心性单纯? 该不该戳破玉罗的美梦,将子愚江湖兴风作浪,萧匡身脂粉出墙的事情说出来。 真是好纠结啊。 “别看上官家现在如此风光,想当年老爷去世的时候,可是墙倒众人推。再加上那时长公主病故,京中再无靠山。少主力撑起家业,与表少爷相依为命,至今想来都很心酸。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也因此,很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少主真正上心的。” 柳眉轻蹙,玉罗极认真地看着。 “玉罗这是第一次看少主如此用心待人,还请姑娘不要辜负份情。” 闻言余秭归郑重颔首,却发现头上沉沉,像压着几斤咸肉。 “玉罗姐,扎个马尾就可以,不用么麻烦。” 谁知只是小小地抗议一下,却遭来更惨无人道的镇压。 “姑娘不要挣扎,凡是我家少主想要的,玉罗都会全力做到!” 想要的?他究竟想要什么啊。 腹诽着,余秭归愤愤地看身侧一眼。 只见上官意眼神贪婪,一瞬不瞬地凝着,好像她才是桌上的鸡汁汤包一般。 “怎么,这里的早餐不合秭归的胃口么?” 语调之诱滑,声音之轻缓,听得她汗毛直竖,夹起汤包就啃。 “好吃么?” “好吃,好吃。”不敢看他,秭归敷衍着。 “既然好吃,攥着那团土做什么。”掰开她的右手,上官意将观音土收到怀里,“带来全福楼,不是想看你食不知味的。” 黑眸徐徐下移,看了微缩成拳的右手一眼。“非要握住什么的话,不如握住我的手吧。” 反手一扣,上官意硬是撑开她的五指,与自己十指交缠起来。 原来他的手也么凉啊。 余秭归颔首想着,沉厚的号角声自远处传来。 “御驾近。”上官意推开雅间的窗。 “御驾?” 全福楼位于鲜鱼巷与正阳门大街的交汇处,推窗便是宽阔大道,视野极好。 “每年冬至,大魏皇帝都会自正阳门出皇城,去永定门里的圜丘祭祭祖。你看日晌,御驾该从圜丘返回。”上官好心解释道。 怪不得街头巷尾都挤满人,沿街酒楼的窗户应打开,亏她还以为京师人习惯早起,原来是想占个好位子一睹圣颜啊。 只是,黄色的帷幔遮蔽日,银甲长刀的禁军占据主道,除全福楼种四层高楼,般的百姓怕是连御驾的角都难以窥见。 顺着她的目光,上官微微一笑:“秭归是在想,既然什么都看不到,那些人为何还要争相前来,可是?” 秭归颔首。 “‘闻龙鸣,行大运;见龙旗,祖宗幸。’京师百姓对此深信不疑。”看着楼下挤成一团,仍觉得值得的人群,上官徐徐道。 “就算被豺狼虎豹吃得断子绝孙,却仍相信豺狼的主人是好的,虎豹的主子是善的。坏在官,不在皇帝,心心念念还想做奴隶,战战兢兢为子为民。秭归啊,就是百姓。” 闻言,下意识想要握紧那团观音土,却忘掌心是他,能抓牢的也只有他。 “龙旗!” 巷子里不知是谁一喊声,人群骚动起来。 晨光如连街的黄幔般,百余面紫金龙旗映衬其中。旗幡之后有象车七头,巨象身披彩织足有两层楼高,挟车卫士皆紫衫帽子,手持长鞭。猎猎鞭响,混合着鼙鼓响彻在正阳门大街上。 “回避!” 街头巷尾的百姓全都跪地,酒楼的窗子也悉数掩上。 “回避!” 五辂车马,五色介胄,骑马的武士延绵几里,走了好一阵才见礼服正装的百官。 “明明是五品官,却不能随驾祭,觉得遗憾么?”窗后,上官看向。 微地哂:“说来好笑,大明门里与我交流最多的是千步廊的地砖,这个官不做也罢,只是不能让旁人做去。” 拢紧五指,上官将她抓牢。 窗外闪过面斗大的旗帜。 “果然如此。”黑眸里闪过一丝了然。 见她蹙眉看来,上官将窗子的缝隙推得更大。只见巨旗之上绘有山川,祥云之中盘有巨龙。 “只有四爪,为次黄龙旗。”凝着旗面,上官道,“五爪为龙,四爪为蟒,是君臣的区别。看来此次祭为百官代行,那辆御车是空的。” 空的? 圣德帝好大喜功,极爱大场面。听说久久未决的伐蜀之战,便是源于皇帝的癖好。而今圜丘大礼,却以百官代行,说明什么? 而些长俯不起的京师百姓,又有几个知道,他们跪的是辆空车,跪的是群豺狼。 念念着,俯视街角,忽然一双熟悉的老目撞入眼帘。 “师傅。” 王叔仁微微抬头,前额沾土迹,在畏惧跪伏的百姓中显得格外突兀。 师傅在看龙旗。 还是第一次见到师傅看得如此专注,专注得令她心头一跳,下意识攥紧右手。@ “待会去拜见的师傅吧。” “可以么?”就怕被人盯梢,连累师傅。 见她又喜又忧,上官的心头难以抑制地发软。“今日冬至,没人会注意。” 他如此保证着,却没想王叔仁的老目同时落入另个人的眼中。 “你家老爷?” 巷子里,王叔仁将十一护在身后,戒备地看向前来送帖的青衣仆人。 “是,我家老爷请道长过府一叙。”说着,双手奉上一张松江五色蜡笺。 王叔仁打开看,额间倏地暴起。 好狰狞啊,定是旧日债主,欠款欠银,否则师傅断不会如此生气。 十一揣测着,眼珠小心翼翼地向帖上的墨字溜去。还没看清,就见名帖啪地被合起。 “带路!”拔脚欲走,王叔仁忽然想起身后的“尾巴”。 老目沉凝片刻,他掏出钱袋递给十一。“方才为师看见阿归正往边走,你在这里等着,若她问起,就为师访友去。你们且去玩儿,晚些时候师傅自会回家。” 当余秭归到时,巷子里只剩下十一。 “师兄,师傅呢?” “师傅访友去了。”手里捧着钱袋,十一愣愣地看着巷尾。 蛾眉皱,急急欲寻。 “慢着。”上官拉住的手,望向十一,“尊师可是自愿前去?” “嗯,师傅看起来有些生气,但又不是被逼迫的那种,而是…而是…”娃娃脸有些苦恼,半晌才恍然道,“对,就像是七师兄和八师兄吵架的那种生气。” “原来是他。” “谁?”师兄妹两人看向上官,异口同声道。 “当年敏怀太子有少师少保,文武两位老师。两人虽惺惺相惜,却见面就吵,在当时也算是桩趣闻。” “那位少师可信么?”还是有担心。 王叔仁之所以留下十一,多少对那位老友还是忌惮的,毕竟十年过去人心变了多少,没有人知道。 上官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只道:“荀少师是们八师兄的祖父。” 秭归还未深究,就听十一好奇道:“哎,那师傅和八师兄的祖父究竟有什么仇啊?” 关于这她也很想知道,毕竟师傅并不是个脾气向来不错,能将他当爆竹的人啊。 两双眼齐齐看向早他们出生许久的某人。 “据是美男子之争。”上官意悠悠道。 哈? 见她难得眼睛脱窗,上官笑得春眸荡漾。“恰似含山流云之态,仿如衔远凌绝之姿,这在两句当年京师是用来形容少师少保美貌的词句,你们不知道么?” 嘴角轻颤,余秭归还未开口,就听十一悲愤大吼。 “骗——人——” 岁月静好,曾记得青葱时候。 前敏怀太子少师——荀禹(字仲华),躺在藤椅里悠悠想到。 突地就听走廊上脚步愤恨,如数十年前的太子府,书房的门被人狠狠拍开。 “荀三粗,你下的好帖!” 荀少师头也不回,轻松躲开软绵绵的击。 “位道长。”仆从显然没见过么暴力的老道,在旁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 “好,们下去吧。”荀少师站起身,很具威严地向后摆摆手。 待下人退离,房中只剩两个老头时,他转过身。 “元……”后面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清矍的面皮难以抑制地抽搐,而后爆出大笑。 “哈哈哈哈——” 院子里,仆从的头被吹歪,架子上的八哥应声落地。 捡起击不中的名帖,王叔仁卯足全力,向着那个笑得鸡皮疙瘩掉满地的老头狠狠二击。 脸部盖着红印,荀少师指着王叔仁又是一阵抽搐。 “说话。”王叔仁鸠占鹊巢地坐在主位上,自顾自地倒杯茶。 “……,你怎么变成这样,报应啊!哈哈哈~” 王叔仁白一眼。“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 荀少师自豪地梳梳自己的美髯,而后鄙夷地看向王叔仁下巴上那稀疏的几根毛。“这就是差距。” 王叔仁鼻子哼。“五大三粗的武把式。” “嫉妒。”荀少师针见血。 “也不知道谁嫉妒谁。”王叔仁不屑。 “自欺欺人。”荀少师再来。 “哟,你会拽文了。” 绵里藏针,正好戳到荀少师的痛处。 “王元宝,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能呼啦上树。年轻时见到那张小白脸就想揍,现在看到这张树皮老脸,老子的拳头又痒起来。” “武夫,莽汉,君子不屑为伍!” “君子?少顶着脸皮放屁!外面人不知道,老子还不知道么,你小子贪财、记仇,借个铜板都能记到下辈子!” “还好刀儿跟着我,要是长在你身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仿若回到当年,太子府里梨花蹁跹,文武麦芒对针尖。 这时候总会出现个青年。 好了好了,两位先生。 丝毫不在意两人的无礼,那人的脸上是毫无芥蒂的微笑。 转眼间梨花已逝,一别经年。 四目相对,那时风华不再,含山衔远垂垂老矣。 “老。”荀少师重重地拍拍他的肩。@ “倒是他从未老过。”王叔仁没有是谁,可荀少师却很明白。 两人默默半晌,荀少师先叹口气。“没想到你还活着。”@ “这话也是我想说的。” 圣德帝即位后,不仅是死了几年的五绝,连荀少师都没逃过朝堂暗箭。夜间,夺去少师、一等爵、震国将军的名号,就此放逐出朝,回家养老。 “老夫原以为,辅佐今上御宇有功,刀儿回京便指日可待,没想到……”荀少师喉头微涩。 “仲华,是我对不起你。”王叔仁低下头。 荀少师摇摇头,伸手指指王叔仁的老目,再指指自己的。“都怪两双老眼,误将毒蛇当成骏马,呕心沥血地调教。。” “仲华一语中的。”王叔仁亦是苦笑摇头,“当年太子请我教导三皇子,原以为这孩子即是太子最亲近的弟弟,多少沾染太子的仁厚,必不会走偏路的,哪知道…哪知道……哎!” “我早说过三皇子双目不正,可你不信,什么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若将三皇子教养成才,必能对太子大有助益。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面对荀少师的指责,王叔仁俯首认罪。 厌烦地将茶倒掉,荀少师轻车熟路地从塌下取出坛酒,人盏斟得满满。 “如今想来三皇子对太子殿下少有兄弟之情,多为嫉恨之意。从五绝的灭门,到将军府的没落,再到先帝政令的废除。元宝也知道,先帝临朝后期,多是太子监国。不论是收留灾民的流民坊,还是收留鳏寡军属的养济堂,亦或是与江湖人和平相处的惯例,这些都是与民休息的仁政啊。结果呢!”荀少师仰头一口喝干,重重落下酒盏。 “全被推翻!什么流民坊如养虎为患,养济堂吃光皇粮,江湖自封盟主有意推翻皇朝,真放他祖宗八代的狗屁!” “莫要将太子殿下骂进去。”王叔仁瞥他眼。 荀少师梗一下,方又道:“还有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半年伐蜀三年灭狄,都过年了,进川的军队还在山沟里绕着,军饷大把花着。放着两河灾民不管,倒和那个肥头大耳的穆郡王扛上。” 杯中酒一口闷,荀少师痛心疾首地拍着王叔仁的瘦肩。“元宝啊,远走这么多年你不知道,太子殿下监国时留下的底子几乎被先皇败光,剩下的那也在几年被用个底朝天。” 他象征性地将酒盏翻个个儿。 “如今京师就是个空架子,富商们十室九空,抄家的银子三分进皇帝的私房金库,三分进内阁,三分被百官分刮。”荀少师比出小手指,“只有一分进户部。” “糊涂!”王叔仁愤恨摔盏,“君则怎会容许杀鸡取卵的灭国败招。” “他?”荀少师嗤笑,“元宝啊,知道着孩子你是中意的,要不然也不会留他在朝然后假死遁走,只是人是会变的。” “皇帝御宇之时提出三年灭狄,老夫第一个反对,老夫就算是武人,当年也听过你和太子商量的十年之计。知道以今日之大魏,举倾国之力也难灭北狄,不如先与民休息,待十年后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再挥戈向北。只可惜,皇帝憎恨一切与太子有关的人与事,硬将如此良计说成偏安苟合的歪理,并以此罪名将老夫放逐出朝。” 鼻尖满是酒气,荀少师站起身。“其实在老夫提出十年之计前,曾请季君则过府商议。当夜他应承得好好,大殿之上必与老夫合力劝服皇帝,可在嗅出风声后,他却一个字也没说。” 王叔仁颤,杯中酒撒出几分。 “元宝啊,你这个徒弟是个权臣的料却没有直臣的心。如果给他个百废待兴的皇朝让他从头做起,不一定能行,可如今,哼。”荀少师冷哼一声,“碰到更厉害的角色,他怕是自身难保。” “仲华。” 荀少师转过身,只见王叔仁放下酒盏,眉目清明地看着他。“拐着弯话真不是你的性格,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荀少师老目一颤。“元宝……” “别告诉,今日请来只是老友叙情,这话—”王叔仁一顿,“太假。” “原来老夫也变虚伪了。”荀少师自嘲一笑,而后肃清双目,“元宝,今日的龙旗可看清。” “是次黄龙旗。” “不错,圣德快不行了。”荀少师精短道,“是时候还政皇孙。” 闻言,王叔仁瞪目。 “元宝,当年皇孙是我们合力救出,也是冬至之日,难道忘了么?” 怎能忘,如何忘? 他还记得从马车的暗格里抱出藏身其中的小小皇孙,那是他最心爱弟子的孩子。 小小的,如猫儿般。 “大大,这是哪儿?” 太子守礼,让小皇孙称他一声大师傅,可皇孙贪懒便称他为大大。 昔日俊美的玉面已饱经风霜,他摸着皇孙的头。“乖,今后不可再叫大大。” “那君临要叫大大什么呢?” “就叫师傅吧,还有皇孙也不可自称君临。” “可是皇爷爷为君临取的名字呀。” 是,是元宁帝为最心爱的皇孙起的乳名,君临君临,饱含圣意却又催命,这么复杂而又黑暗的朝廷,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怎会明白。 看着他纯真清澈的瞳眸,王叔仁心酸道。 “今后就叫十一,世间再无君临。” 第十五章大傩之舞 时雍坊曾因太子府的坐落而繁华,后随敏怀太子的故去而没落,可谓当时京师气运交移的最佳诠释。如今坊间富贵鲜少,仅余几位失势官员宅院,前太子太师荀大人的府邸便是其中之一。 “多谢小哥。” 冲荀府门房微微一礼,余秭归走下石阶。 “怎样?师傅他还好么?”不等靠近,十一便迎上去。 “师傅他和人拼酒,结果烂醉如泥。” 娃娃脸有片刻呆滞。“长么大还没见师傅醉过呢。” 不仅师兄,连她也没见过。 师傅偶尔小酌,却不会放任自己多喝。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个吟诗傻笑的疯老头会是她的师傅。 既然师傅能放纵自己醉到种地步,想必荀府是安全。 “等师傅睡醒,再来接他吧。” 着看久未出声的上官意一眼。 这人心眼虽多,对她却是真真切切的好,她是知道的,以至于只要心中有事,就会忍不住寻找那双春眸。虽然看人眼色的习惯有些孬,可她非但不在意,反而暖暖的觉得安心。 “天色不早,先找间寺庙吧。”上官提议道。 她遂点头。 冬至祭祖,大魏人多在此时选择返乡。若来不及回家,便会寻正经寺院,于佛祖前点烛烧纸,遥祭家中祖先。 过去她因不愿承认双亲故去,从未烧过纸钱。不知泉下爹娘囊中羞涩之时,有没有偷偷骂她。 想到这,她微微一笑,寻着街边香火铺刚要进去,就见十一目色一颤,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愣愣向前。 “师兄!” 只见十一脚步飞似地加快,然后在一间废弃的府邸前停下。 “师……”她也一并站住。 敕造太子府。 匾额蒙灰,隐隐显出五个字。十一的身形有些微颤,缓慢地步过门前威严的石敢当,他伸出手想要揭去门上的封条。 “不要碰。”低沉到令人发冷的声音。 子愚。 他愣怔在原地。 “如果不想承担那份责任的话,就不要碰。” 十一迟疑下,手终于放下。他转过身,眼中是漫漫无边的忧伤。 心知他此时定困惑无助到极,犹如昨夜的自己。余秭归走到门边,将他领下来。 “师弟…没想到我还记得……走到前面就记得……只是…为何要封大门,三叔明明过,只要…只要天下还有人记得爹爹,门便会永远敞开,永远……” 十一的眼眶微微泛红,捉住秭归的手也越握越紧,握得袖角皱成团,连带着皮肉也感觉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 “就算天下人不忘,可只要九霄云上的那人在一日,便无人敢去记起。” 上官走上前,掰开十一紧握不放的右手,冷静道。 “这些年周围人将你保护得太好,现在是时候决定,是继续做十一,还是成为君临。”上官意句句命中靶心,黑眸冷淡显得无情。 “子愚。”难以认同他的直言。 “秭归,你的师兄已经不是个孩子。”上官看着她,轻柔道,“一直以来不论是王掌门,还是你的师兄,甚至于秭归,都忽略这个事实。你当一直捂着他的眼睛和耳朵,他就真正幸福么。他已经是个人,而人就该选择自己的路。” 她一怔,看向那张不再无忧的娃娃脸。 原来需要仰面才能看清师兄的表情啊,仰头的动作做的如此自然,以至于忽略他已经长高长壮的现实。 “上官公子,谢谢。”不期然,十一道声谢,“师弟,我们去找间寺庙吧。” 看他的眼虽然依旧圆圆可爱,却带丝从未有过的成熟。 “嗯。”她应声,胸口难以抑制地泛酸。 “怨么?”身侧,上官问道。 摇摇头。“子愚说的很对,一直以来是我们不想师兄长大,却忽略师兄的心思。所以当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迎来的便是更加猛烈的成长之痛吧。” 她看向身前不远处,那个积极问路的少年。 山河浸染夕阳,是一年中日落最早的一天。冷冷清清的寺庙里,只有几个不及回家的异乡人。 在白信封上写下爹娘生卒年月,余秭归看向久未落笔的十一。 “师兄,怎么不写?” “我不知道。”娃娃脸上满是苦闷。 师兄离开京师的时候还很小,记不清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没有生卒年月如何烧香,就算烧份心意也难以传递。 见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上官难掩心喜。走到香火台前他奉上一两银子,自庙祝手里取个稍显华丽的白信封,递到十一手里。 敏怀太子讳昭,生于佑元年正月初七,卒于元宁九年腊月三十。 信封上如是写到。 “每间寺庙都会备有历代贤臣名君的冥封,以供百姓祭奠。”上官道。 “不是不敢记么……”捧着信封,十一眼眶泛红。 “不敢记的是当今圣上,百姓们从未忘记。”虽是哄骗,可由上官嘴里出,便显得很真。 “谢谢。” 看着欣然颔首,而后举着香烛到旁与亡父说起悄悄话的十一,余秭归向上官轻声道。 “要的可不是个谢字。” 视线踟蹰上移,缓缓看向那双黑眸。 抽过她手中的白封,上官以白烛取火,燃起自己与她身前的两堆纸钱。猎猎火光映亮他们的脸庞,上官微微笑,拉她跪下。 “只愿明年今日,不再无名无分。” 闻言,她傻住。 “怎么,秭归有异?” 这人虽笑着,可笑里藏刀。一眼便看出这刀毒辣得很,若自己敢点头,下场定是奇惨无比。 于是乎,识时务者为俊杰,坚定摇头,决不有二话。 见状上官意执起她的纤手,于明火前重重一击。 “如此鸳盟既定,若有违此誓,百年以后无颜见双亲,直下森罗殿吧。” 他笑容清浅,轻柔说着,彷佛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誓言。可她知道此誓之狠绝,足以让称他为神佛公子的江湖人自挖双目千百回。 正想着,就听庙外传来沉厚的鼓声。 一声一声,如巨兽足音,响彻在京师上空。 “大傩之舞!” 上完晚课的僧侣们高呼着,走向庙门。 寺外只见夜幕浓浓如血,沉厚的夕阳下,伴随着诡谲的鼓乐,鬼面舞者由远方而来。 一年之中以冬至之日阳气最衰,一日之计又以黄昏为逢魔时刻。因此每年冬至黄昏,由舞者扮演的鬼役分成四队,东南西北游走在京师大街上。其后由方相氏击鼓驱之,直将其逐出外城,象征来年风调雨顺。 “宫中傩舞,取悦的是帝王。民间傩舞,取悦的是百姓。”上官在她耳边道。 果然,祭祀完祖先的京师人纷纷走出家门,扶老携幼地仰颈盼着。富贵人家甚至在街边搭起彩棚,只为将“大傩之舞”目睹清晰。 她见此情景也觉新鲜,刚想与十一讨论,就见他嘴唇微掀似在喃喃。 四周人声鼎沸,她扯扯十一的袖子。十一先是愣下,而后弯下腰轻声道。 “当年也是冬至,三叔接我出宫去看民间的傩舞,我生性贪玩本是极开心的。结果却在路上走失,被人塞进马车,再睁眼就看到师傅。” 原以为回忆到此为止,不想还有继续。 “师弟看那边。” 沿着十一的手指,余秭归看向对面。只见个孩子站在大人肩头,兴奋地远望着,每每站不稳时,总有大手托住。 “当时三叔也是如此待我的,只是最后他松了手。还好大难不死被人拖住,只是待回过神来,便不见三叔的踪影。” 秭归一颤,只见他收妥眼中的伤色,而后看向上官。 “方才公子说错了,不是师傅、师兄,抑或是师弟,捂住眼耳口鼻的是我自己。今后的路,是该由我自己来选。” 最终选择什么? 急急欲问,却被上官一把拽住。 “这是他的路。”上官道。 “可是……” “难道秭归不信自己的师兄么?”上官如此说着,十一亦望来,娃娃脸上端得是委屈。 关心则乱。 她暗嘲自己的老妈子心态,轻轻笑开。耳垂上的碧玺随着微颤的身躯,折射出耀眼的红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人群中几个大汉对眼,随手抢过小摊上的鬼面戴在脸上。 “哎,给钱啊!怎么不给钱!”摊主大声叫着。 回身一瞥,秭归止住笑。只见鬼面狰狞,几个壮汉冲散人群。 心觉有异,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北人。”就听上官道。 是,那几人身形健硕,形貌不似中原人的纤细。虽江湖多健儿,可要找出体貌相似,又魁梧无比的大汉来也不易。 月眸微眯,再看向那些样式特别的皮靴。就算他们身穿大魏的服装,也难免在细处露马脚。 是北狄人没错,只是北狄人来京师做什么。 心疑着,就见那几人手上一抖,暗器飞来的方向恰好是她所在的位置。 以石子为暗器,这样的手法倒是眼熟。 她能护住的人不多,至少要保子愚和师兄安全。 余秭归眯眼,挥袖接下大半。剩下的因中途碰到彩棚而落入人潮,眼见石子将要射中与家人走失的孩子,十一来不及细想便将孩子抱在怀里。只是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转过身,甚至连石子的影子都找不到。 是谁伸出援手?师弟,还是…… 放开怀中的孩子,十一看向侧。 混乱中,上官意纤尘不染,黑瞳中只有一人,像是从头至尾都没看过这边一眼。 大概是他看错吧。 “妞儿!” 就听有人叫到,怀中的孩子推开他,哭着向那人跑去。“爹!” 还好没有走失,望着那对父女,十一欣慰地想。 “师兄!”见他坐在地上,余秭归紧张叫道。 “没事。”他站起身退到一侧,却发现不知何时萧匡已加入战局。“咦,祁阳公子来得真巧。” “哪里巧,阿匡一直都在。”他正讶着,就听上官意低道。 一直都在? “自下县到京师,一路行来秭归有多辛苦,你不知道么?” 他虽然有些呆,却也听得出上官意语间的斥责。现在他终于明白,上官意之所以说醒自己,并不是因为江湖上传的慈悲心,而是因为他的师弟。 “就算明白江湖险恶,也要夺下盟主之位;即便讨厌为官,也绝不交出官印。昨夜要不是让阿匡守着,又怎能睡得安稳?满心满眼中全是你们,真是个傻瓜。” 上官意看向他的眼中有妒有恨,全无师弟在时的和蔼可亲。 “方才要你选择自己的路,可对?” 听他这样问,十一恍然大悟,先前那句“难道秭归不信自己的师兄”不过是用来安慰师弟的话,这人从始至终都没信过他。 真是好可怕。 虽然这样想着,他依然诚恳道:“公子放心,十一虽然稚嫩,却也有自知之明。而且比起君临,我更愿是十一。” “很好。” 上官意眈他一眼,看得他暗自庆幸,还好人站在他们这边。不不,准确的是站在师弟这边。 方才说起师弟满心满眼都是师门时,不知上官意有没有注意到,他自己满心满眼全是一个人啊。 此时余秭归正置身于北人的包夹之中,曲裾深衣包裹着腰线,招式如舞者般,显得极美。 “萧匡?”看着被打散的阵势,余秭归略微惊讶地望着他。 彷佛从脸上直接移种过去般,萧匡眼下有青,像是一夜没睡似的。 “上次被打残的那个鲜于耿是北狄南院大王的独子,而些是北狄死士。” 她的运气么好? 都怪爹爹当年没说清楚,要是知道高鼻子有着么显赫的家世,当初就该下手轻些,至少不用毁容毁得那么彻底。 越想越恼,左腿屈起夹住个鬼面的猛力长拳,右脚绷直冲着那人就是重重一踢。 脸上的面具碎成木片,脸部明显扭曲在一起,那人趴在地上滑行数丈,直到碰到大傩的鬼车方才停住。 被卡住前轮的鬼车进不是,退也不是,就么傻傻地停在街中。 “是武傩!” 不知哪个想象力过盛的路人大叫一声,鬼车上原本压轴的武傩个个僵硬,不敢相信饭碗就这么被抢去了。 与其造成更大的混乱,不如应冬至大傩的景。 思及此,余秭归朗声道:“上古有妖,妖生鬼役,鬼役其多,十二有一。” 听念起“十二面相吃鬼歌”,上官意心下了然,他向街边小贩买两张象征驱鬼方相氏的面具,向街心扔去。 见余秭归与萧匡戴上面相,混乱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丝兴奋,众人看向街心。 十一鬼面与方相氏啊。 “待会儿,负责保护百姓。”余秭归冲身后道。 “不行。”萧匡看一眼街边,“我可不想再被舅舅修理。” “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句萧匡没听全,就见眼前红光掠过,带着象征兵灾鬼虎面具的死士被一脚踹飞。他迅速动作,才赶在街边彩棚被压垮前拖住那人。 原来是保护百姓不被踢出的鬼面砸死…… 萧匡面皮一抽。 此时,像被简洁优美的拳脚振奋似的,鬼车上的乐手重新擂响大鼓。 咚——咚—— 沉沉地,一声急似一声,震彻着悄然降临的冬至之夜。 “驱除鬼虎,兵灾平息。”指着退出舞台的鬼面,余秭归清声说道,而后再看向抽出弯刀的其他鬼面,“疫魅不祥,君何置之?” “逐……” 人群中,先是有人小小应道。而后人们面面相觑,似从彼此眼中看到对来年的憧憬。 驱疫病,平兵灾,治水患,四方宁。只愿老开眼,能看到小小百姓。 “逐!” “逐!” 此起彼伏的吼声汇聚成海,潮猛似潮地汹涌在京师的街头。 鬼面的气势像是被打压下来,他们放弃逐一上前,选择群起而攻之。夜色下弯刀闪着冷光,三人伏地直取脚踝,三人跃起砍向头颅,另三人则持刀而上直逼胸腹。 冷冽的杀气让围观的众人屏住呼吸,胆小的甚至闭上眼睛。 就当鬼面以为必胜之时,只见曲裾深衣旋起,拳脚快得看不清,待以为看清时已成虚影。 转眼间鬼面飞溅,萧匡拼尽全力只接住八把弯刀,剩下那把快若流星,直取身鬼车上的乐手而去。欲道声避让,就见一人惊掠如风,仿佛生出双翼般,赶在刀落之前把握住刀把。 短暂的寂静后,街市上重新喧闹起人声。 “鬼没咯!鬼没咯!” 人们大叫着,好似恶鬼真的就此尽除般。 正当片欢庆之时,就听马蹄凌乱,纵骑兵持剑而来。 为首那人手持象征京师治安的红穗金戈,挥戈直指弯刀方相。 “五城兵马卫在此,何人扰乱百姓!” 冬至夜,大傩之舞止息。 云开月明 白衣少侠从天而降击退歹人,然后于众人崇拜的目光中飘然而去。 《异闻录》里不是常这样写么,虽然衣她色非白,可好歹也是新晋盟主,怎么事情到儿就荒腔走板起来? 余秭归举头望月,今夜月色甚好,只是隔个铁窗…… 可恨啊,待出去,一定要让从鸾修改《异闻录》里的不实描述。毕竟架不是白打的,大侠也要吃牢饭的。 叹一口气,就听墙之隔传来难以抑制的咳嗽声。 “三少,您重伤未愈,又何必出手。”声音沉厚有力,很合高大山的魁伟身形。 方才若不是卫濯风半路杀出,接下那把萧匡不及收起的弯刀,怕是要背上条无辜人命。 想到这儿,心中略感歉意,对墙道:“濯风公子,多谢。” 不知是没想到隔墙有只耳,还是被突然一声惊到无语,咳嗽声戛然而止。 墙那边半晌没声,担心有变,遂唤道:“公子?” 别在这里出事,世缨卫家少主,九师兄的亲弟,她可赔不起啊。 她心急着,靠近隔断监的墙壁,就听一声轻笑。 “怎么?秭归心疼?” “子愚也在啊……”奇怪明明心里坦荡荡,为何话到嘴边便虚软几分。 “很失望?”笑意愈发明显。 “当然不是!”余秭归想也没想立刻答道。 开玩笑!就算不见其面,也能想象出他黑眸弯弯的模样。那形状定像极北狄弯刀,只要见到出墙的喇叭花,便会毫不留情地砍掉。 背脊上窜起冷意,她下意识摸摸光滑的颈脖,小声嘟囔着。 “只是没想到会连累子愚。” 踢人的是她,接刀的是萧匡,他俩虽谈不上合作无间,可同伙两个字也算是板上钉钉。先时还便作为魁首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只听身后有骑兵报告“同伙两人,主仆”,濯风公子和高大山么,这不奇怪,谁要他们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没心没肺地想着,甚至暗自庆幸自己人的逃脱。可不等偷笑,又听骑兵补充道“不对…有人自首,同伙三人……”,声音带点不可思议,也是,自首,多义气的词啊,这样傻乎乎的人在大魏几乎绝迹。 可她没来及回头看上一眼,就以“最高礼遇”被押解到督所大牢。原以为这个够傻够义气的人不是萧匡便是十一,可没想到会是子愚。 误解她的沉默,上官叹着便要起身。 “子愚!”虽然隔着堵墙,也能听出他语中的黯然与失望。 “嗯?”声音又有些期待。 “方才我在想你。” “都想些什么?”笑意又起,不过这次是春风和暖般的语气。 “想子愚为何会在这儿。” “留下的不是我,难道是阿匡么。”上官复又坐下,语调轻柔道,“眼下京师不太平,师傅师兄又都是弱质文人,阿匡在外面比我要有用些。” 这人…这人…… 心微微酥软,她靠着墙壁轻道:“地上凉,子愚莫要冻着。” “也是。”一声极之愉快。 “咳…咳……” 压抑的咳声又起,竟忘了还有两人。刚要唤声濯风,忽想起某人弯刀似的黑眸,宛转道:“子愚能帮个忙么?” “好啊。”某人心情颇好。 “帮我看下濯风公子的伤怎样。” 墙后片刻宁静。 “子愚?”她轻呼。 “让我帮个忙?”笑意又清晰。 “牵连外人,我总是心不安的。”她很没骨气地缩缩脖子,小声道。 “好,帮。” 这声倒干净痛快,倒不像先前的笑里藏刀。 怕她听出自己足音未远,骗不过,上官意站起身走几步,黑眸冷淡看向角落里的主仆。 壮硕的大山身后,卫濯风盘膝坐着,似在调息,腕间留着清晰血痕。 昨日当他看见秭归腕间留有疤痕时,他早便想么做。若不是卫濯风,那个傻瓜又怎会强出头,又怎会遭人暗算。他迁怒也好,他嫉恨也罢,总之个仇他是算在卫濯风身上。 只是,伤,着实难以平复他心头之恨。 似是感到他目中的不善,高大山微移脚步,挡住他的视线。 “怎样?”墙那边问。 “没事。”无视身前壮汉,上官垂眸看着,直到当事人出言证实,才移开视线。 “只是小伤。”卫濯风道。 “盟主大可不必谢,方才若不是有石子打在刀把上减缓刀势,在下也来不及接下那刀。” 说着,卫濯风握紧受伤的右手,绝口不提自己也被那石子击中之事。 “有人出手相助啊,是谁呢?”墙那边,余秭归似在沉思。 “京师藏龙卧虎,民间有隐居高人也未尝可知。”黑眸缓缓移开,又是春暖光采,上官坐回墙边,轻道。“还撑得住么,昨夜你此时已经去会周公。” 说者不知是否有意,可听者确实有心。 闻言,卫濯风的脸上青白几分。“盟主不住官署?” “官署?”余秭归诧异。 “官员若无私宅,可留宿官署,盟主不知道么?” “原来当官的还有等福利啊。” 听她感叹,便知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卫濯风不由心生恼怒,连带着语调严厉起来。 “古有明训,七岁坐不同席,食不共器,江湖人虽不拘小节,可身为臣子,盟主还是谨慎些好。” 墙后,余秭归微愣。 他是她爹,还是她娘?就算是爹娘,也只教过她见到顺眼的就立刻扑倒。什么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说得好像她风骚寡妇苗十九一样。 心中略有不快,却没说,只听上官道。 “濯风公子此言不差,秭归已有鸳盟,对旁人是要谨慎些。” 不仅她,就连墙那边都无语。 “秭归累么?” 脸上有些烫,她应声。 “五城督所面北而建,比别处都要冷些,眯会就好,不要睡着。” 这头,卫濯风打量着上官。只听他轻轻说着,看向自己的墨瞳却微微沉凝。 此人观之若月,看似气质柔和,却泛着清冷的光。 卫濯风心下想到。 也许是隔墙的缘故,那头余秭归的声音闷闷的,含糊中更添抹娇嗔的味道。只见上官微地一哂,眼中的冷意收敛几分,迸出春月般的溶溶之色。 如此亲密的喁喁私语,听得他不由生出几分苦涩。 苦涩? 卫濯风陡然回神,迷惑于自己脑中的两个字。 “三少?” 见高大山将他的神色误读为内伤难忍,卫濯风眈他一眼。“方才大傩时,如何发现找到盟主的?” 闻言,高大山一愣。“大山眼中只有三少。” 大山眼中只有他,他却看见余秭归。不明白,不明白……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他下意识地回避着,先前的记忆却愈发清晰起来。 当时人潮如海,他坐在自家彩棚里,只见鸦青色的曲裾闪过眼帘。那是种较青色略深,也更为淡雅的颜色。这种颜色妙龄少女不会选,因为穿不出其中的内敛神韵;年长的妇人也不会选,怕被黯沉本就凋零的美色。就是这般雅致却令人尴尬的鸦青,穿在她身上却可谓妙极 淡淡的银线勾勒衣襟,如上月华洒在身上,让人移不开眼。不仅移不开,更是让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汇聚在她的身上。 如此瞩目,如此显眼,让他不仅怀疑赠衣之人的别有用心,像是生怕有人在茫茫人海中认不出她似的。 思及此,卫濯风凝起冷峻的眼眉。 不知何时,墙里墙外渐渐无声,那头的人好似睡着。上官意倚墙坐着,一双夜眸似笑非笑地看来。 “盟主的曲裾可是上官公子所赠?”卫濯风道。 “是。”上官答得没有片刻犹豫。 “你可知道——” “知道。”像猜到他要问什么,不等他说完,上官便回道。 “为何?” 淡淡扫他眼,上官背倚墙,似要她将护在身后,他微微笑。“众目睽睽才是避免嫁祸的唯一之道啊。” 嫁祸?这人在暗示什么? 卫濯风瞪向他。 “濯风公子么快回到京师,当真只为养伤么?” 卫濯风眼眉微地一颤,细微的神情立刻落入上官眼中。 “果然,那位的贵体真是牵动江湖和朝廷,也只有她心心念念只想护住自己人。” 像能看见那人似的,上官意看向墙壁的眼眸极之柔和。半晌,他撤回双眸,眼中复又清湛冷光。 “天要变,不是么?” 云翳遮蔽月,在紫禁城里投下层暗色阴影。 外朝的三大殿灯火通明,今日是冬至更是当今圣上的寿辰,也因此宫中晚宴聚集不少显贵。不仅四方的朱姓郡王,甚至连属国琉球朝鲜都派人来庆贺。 由宫人扮演的十二面相,头戴冲冠,面覆描金面具,举手投足端得是曼妙无双,少几分民间大傩嫉恶如仇的草莽气势,多几分精心排演的贵族风情。只是稍稍抬手,扮鬼的十黄郎便突地飞起,在空中旋转数圈狠狠落地。 “逐!” 众臣喝得微醺,一声逐字喷薄出浓浓酒气。 黄钟大吕,乐人姿态优雅地敲响“十二面相吃鬼歌”。 “天朝盛世,朝鲜国王祝陛下保合太和、万寿无疆。” 朝鲜常服为大魏改制,觐见的官员撩起腰间纁绘蔽膝,对着殿上金帘三跪九叩。 等许久,未闻上座有声。转溜眼珠,朝鲜官员微微抬头,觑向帘里。 朝鲜与北狄、大魏均有接壤,两头称臣,两面讨好,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听大魏皇帝圣体有恙,朝鲜国王借贺寿派出官员数名,欲得机。 若大魏不好,则投向北狄。 今晨圜丘之礼,番邦官员不得观摩,切也只能道听途。只有等到晚上的万寿节庆,方能睹颜。 机会只有一次。 朝鲜官员压低身形,眼珠朝金帘与地面的缝隙看去,而后头慢慢抬起,慢慢抬起。眼见就要看到御座,就见道正红袍角闪进眼帘。 “没听见陛下宣起么!”季君则呵斥道。 负责传令的太监极懂眼色,立刻面向金帘跪下。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看傩舞看走神,忘记宣令,还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帘中依旧未言,朝鲜官员跪在地上心中正疑,就听声怒斥:“狗奴才,自去内监衙门领板子吧。” 是大魏皇帝陛下。 自这位御宇以来,他代表朝鲜数次觐见,声音绝不会听错。 “来人,赐酒。” 陛下的声音虽有些弱,可应是被鼓乐之声遮蔽的缘故。今年中秋陛下还特地宴请他们些驻京番官,当时主客尽欢,没见陛下有任何病兆。 也是,大魏皇帝正值壮年,恰是春秋鼎盛之际,怎会突然病倒? 心想着,他暗骂北狄人阴险挑拨,伏地再叩,双手捧过御赐的美酒。 “外臣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谢陛下。” 战战兢兢地拂去额上冷汗,朝鲜官员小心退下。 像是憋很久,帘里响起闷咳。季君则有意无意地挡在金帘之前,想要将咳声阻断,却不想如此动作引来郑首辅的怒目。 老匹夫,这个时候还想着争宠! 季君则冷哼。 “什么时辰。”帘中已是气音。 “陛下,快三更。”季君则回身拜道。 “是季爱卿么?” “是。”季君则一怔,遂答道。 陛下才听出是他么,是因他久未觐见而疏于记忆,还是陛下已经无力辨认任何人? 不论是何种理由,对他来都是不祥之兆。 “时候不早,陛下请先安寝吧,这里交给老臣就好。”剜他一眼,郑首辅走上前来。 “帘外可是显美?”(郑铭,字显美) 这问季君则几乎可以确认,陛下如今是听声辨人,怕是看不清。 “回陛下,正是老臣。” “进来。” “臣遵旨。”郑首辅谄笑着,得意地看他眼,走进帘去。 陛下与那老狗说什么,他听不清,只知道权力的中心正在排挤自己。 季爱卿,显美,虽只是称呼上的差异,可足见圣心。 他心想着,只见眼前金帘相击,露出些许缝隙,御座上已然无人。 季君则眼一颤,看向郑铭。 谁知郑首辅有意炫耀,看也不看他,只对着座下扬声道:“夜已深沉,圣驾已回。陛下令本官代为主宴,众位同僚吃好喝好,今夜不醉不归!” 说完,只见百官举盏,皆称圣眷隆重,而后挤到郑首辅面前推杯换盏起来。 “好!好!” 看着被朝鲜官员通马屁拍得心旷神怡的郑首辅,季君则不禁眯起眼,手中的酒盏被捏得咯咯作响。 老狗…… 忽地他眼眸一颤,只见个蓝衣太监被挤在人群外,双眼又急又气,直勾勾地望向被众星拱月的郑首辅。这人是陛下身边的司衣太监,此时前来必有要事。 思及此,季君则放下酒杯,走近上去:“李公公有什么事?” “尚书大人……” 蓝衣太监看着他欲言又止,过会仍不见郑首辅注视这边,才拉着他走到一边。 “皇上晕倒。” 季君则撑大双眸。 上云层渐厚,三更之后便不见月影。 重檐之下,郑首辅急急快走。“蠢货,方才为何不报!” 身上满是酒气,郑铭怒火中烧。 “大人被人围住,奴才没办法啊……”掌灯的太监脸委屈。 “没办法?没办法就告诉季君则!!”郑首辅咬牙切齿着。 李公公瑟缩着脑袋,半晌不见掌落。睁开眼,只见郑首辅怒甩袖子。 “还不将前因后果速速报来!” “是是是,奴才这就说,就说。方才陛下进官房(厕所),左右不准人跟着。奴才们等了又等,待进去看陛下已经倒在地上。后来王公公让奴才请首辅大人来坐镇,结果,结果……” 李公公眨着眼不敢看他。 “季君则都做了些什么?”郑铭问道。 “季大人不要我惊扰后宫的各位娘娘,然后便让人去请太医,自个儿守在陛下身边。” 不要惊扰后宫,说的好听,其实是怕贵妃娘娘知道吧,毕竟贵妃可是他郑铭的亲侄女。 冷哼声,郑首辅又问:“陛下呢,醒没?” “没,陛下闭眼吐血,一刻也没醒过。” “吐血?”入冬以来陛下虽然身子不好,可从未吐血过。 想到这,郑铭将贴身牙牌交给李公公。“速去请内阁的几位大人过来,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 乾清宫里光影交映,明黄龙帐中圣德帝双目紧闭,不时咳出血花。 “怎样?”撇开季君则,郑铭抢先问向太医。 “陛下怕不是病的。” “不是病?” “那是什么?” 郑铭与季君则先后问道。 太医微微弓身,请两人上前看。足有小儿臂粗的龙烛下,大魏皇帝仰面躺着,露出的胸口显出一记血掌印。 “下官从医四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病症。若不是鬼神之术,就是有人趁陛下如厕之际,痛下杀手吧。” “这么说是江湖人?”郑铭沉吟着,想在思索什么。 “李公公,方才圣上如厕,可见有人进去?”季君则问道。 “………”李公公勉力想着。 “季大人又何必为难李公公呢。”郑铭插嘴道,“江湖人来如影去如风,就凭内宫太监又怎能看清他们的踪迹,季大人可是?” 闻言,季君则瞪目。“首辅大人又在暗示什么?” “哼,季君则引江湖人入朝,还要老夫暗示么!” “首辅大人莫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郑铭冷冷笑,指着圣德帝胸口的掌印道,“掌印纤细分明就是女人,季大人亲手提拔的江湖盟主,不仅武功高绝,而且还是个女人吧。” 看出他有意嫁祸,季君则任他说着,犹不动声色。 “怎么?被老夫说中?老夫还道今夜百官齐宴,怎地不见大魏开朝的第一位女官,原来季大人是早有计划,命她偷潜入宫!季君则,你笑什么!” “下官在笑首辅大人酒喝多,连自己人都分不清。” “胡说什么!” “大人不知道么,你口中的武功高绝,趁夜偷潜入宫的开朝第子官员,昨日便是乘着大人家的马车,一路走到大明门的。” “什么?”郑铭老目瞪圆。 季君则瞟他一眼。“还是这一切都是大人的主意,大人起了犯上之心?” “你!” “两位大人莫置气,莫置气。”匆匆赶到的内阁次辅忙将两人分开,“这事和那位女官没有半点关系。” 闻言,季君则和郑铭皆诧异。“你怎么知道?” “啊呀,今夜宫外大傩闹出事,为首的正是那个女官,自日落到如今她一直在五城督所的大牢里待着呢,又如何来偷潜入宫呢。” 四目皆瞪,相接之后又缓缓移开。 如此便不能在那女官身上做文章。 机不可失,一定要借此绊倒内阁(新流)。 天朝的中心,浓云阴翳渐成鬼影。 督所大牢里,余秭归依墙微眠,云开月明。 第十七章三日变 圣德四年十一月初十,冬至未竟。五城督所的大牢里,余秭归被一阵凉意惊醒。脸上先是冷,后是温,细细的融水沿着面颊滑落下来。 下雪了啊,她后知后觉地想。 窗外飞雪如絮,洋洋洒洒地飘摇在京师的上空,细密如织笼罩了天地。当下余秭归睡意全消,对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她来说,朔方之雪带来的震撼远比想象得大。 伸出手,眼见雪花就要落于掌心,忽而北风大作,雪花在空中打了个圈,钻过她的指缝,落在身上。深衣配以白雪,倒也十分美丽,只是这雪能停多久? 指尖拂过银绣衣边,余秭归回想起昨夜将睡未睡之际,卫濯风与子愚之间藏头露尾的那段对话。她不是傻子,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除了自家师兄,这还是头一次有男子对她下了这般深的心思,只是未免霸道了些。 柳眉微地蹙起,就听隔壁隐有开锁之声。 “上官公子?” 墙边有人轻轻站起。 “在下乃五城督所都督,手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分明是从一品官员,语中却带着讨好的味道,“下官奉首……” 话未完,应是被人打断了。 “小爵爷也在啊。”那名都督像是吓了一跳。 “左都督。”卫濯风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些混账东西,简直是乱抓一气!”左都督咒骂道,“来人啊,还不送小爵爷回府。” “慢着。” “小爵爷还有何事?” “关于余盟主,都督作何处理?”卫濯风道。 “这个么……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左都督有些犹豫了,非但犹豫,还有看人眼色的味道,“天快亮了,小爵爷,这边请。” 卫濯风走得干不干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始至终子愚都未发一语,直至将离之时—— “秭归。”墙边,上官唤道。 “嗯?”她头也不抬。 “等我来接你。” 等我来接你,而不是等我想办法接你出去,她大概明白了。 “好。” 垂眸看着深衣上的融雪,余秭归如此应道。 当她走出五城督所时,已是三日之后。 雪何时停的她并不知道,因为就在子愚离开的当天,她便离开了那个四处漏风的女监,转而到了一处堪比天字一号房的单人牢房里。这般豪华的监牢啊,甚至连换洗的衣物都是她惯用的,她都有些依依不舍了。 “姑娘请。” 狱监甚至还将她送到大门外,简直是宾至如归、送佛送到西。她有点小感动,朝和平共处了三日的女牢头微微一礼。 转过身,只见银白的雪地里停着一辆马车,虽不如入京时的那辆豪华,可依旧显眼。也对那人向来招摇,不论是做江湖上的慈悲好人,还是京师里翻云覆雨的上官公子,他何时低调过。 车窗照旧推开,见上官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余秭归不爽在心头。 “老幺。” 她一怔,车中上官眯眼来人。 “六师兄?”本该在百里之外的人竟出现在眼前,真让她又惊又喜, 即便穿着厚重冬衣,傅咸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他走上前,好好打量了她一番。“受委屈了么?” “没,里面有吃有喝,我过得可好呢。”她笑道。 傅咸脸色微霁,面容和缓了些。“跟师兄回家吧。” “回家?”她眨眨眼,回头看向马车,子愚的脸色很不好看啊。 “七弟在京师有宅子,师傅和十一一直住在那儿。如今师兄们都到了京师,阿归就不用顾忌了。” 将她又惊又喜的表情看在眼里,一如年少时的习惯,傅咸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但温良之色仅止于此,收住笑,傅咸抬眼看向五城督所大门,再缓缓瞟向上官。 “上官公子真是言必有果,对我家老幺‘悉心’照料。” “你有话大可以直说。”上官冷哼了一声。 “好,先前协定就此作罢。” “你说什么?”上官意黑瞳微微眯起。 “上官公子没听清?” “听清?若不是为了秭归,你当你还有资格同我讲价么?” 协定么,无外乎子愚随了师兄的心将她哄出京师,然后师兄们将她这盘小菜双手奉上,如此银货两讫,买卖合心。 这点她早就知道,虽然子愚曾说不会拦她,可他私下做的一定背道而驰。从那身曲裾,到三日牢狱,她已经看清了,他和师兄是一条船上的。 见两人眼刀咻咻,飞来飞去,她很识相地跳出战圈,两不相帮。 来吧来吧,眼刀不解气就用战斧,千万别给她面子,十八般兵器她挨个奉上。 “回哪儿边,就由老幺自己选吧。” 怎么皮球踢给她了?话说师兄还真够狠,明知她挂念师门,偏让她亲口说出来,就因为对子愚打击更大么。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下看向上官。刚要开口,就听上官轻轻一笑:“回娘家看看也好,免得秭归怨我不近人情了。” 这话说得大方,听得她目瞪口呆,再看六师兄脸皮都青了。 “老幺还没嫁人,谈什么娘家!”傅咸喝道。 谁知上官看也不看他,只对着余秭归道:“午饭后我来接你。” “上官意。” 声音压抑得几乎要将单薄的身子震裂,望着悠悠离去的马车,傅咸喘了喘,确定怒火平息,这才看向余秭归。 “我们回家。” 作为一年里的三大节,冬至后三日皇城不开朝,书院不讲学,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会趁此大假好好玩乐一番。再加上今年是大礼年,圣德帝寿辰恰与冬至重合,万寿节与亚年同过,本该是十分喜庆热闹的事,为何京师如此冷清? 看着铺门紧闭的沿街商户,余秭归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避让!避让!” 铁甲兵卫策马疾驰,少有的几个行人纷纷躲避,让本就不热闹的街坊显得更加空旷。马蹄溅起脏水浸在积雪上,原本莹白的颜色霎时污秽起来。 “雪不浊则水来浊,人不折则友朋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瞥开眼,她看向傅咸。“师兄,你说的是谁?” 淡眸微颤,傅咸叹了口气。“走吧。” 见他神色黯然,余秭归也没继续问,只默默跟着。待穿过里街,近了达官显贵聚居的小时雍坊,就见人潮陡然汹涌起来。 “止步!”不远处几个锦衣卫呵斥着,将路过的行人赶到一边。 “锦衣卫啊。” “出什么事了?” 行人们畏惧地止住脚步,小声议论着。 “听说是抄家。” “抄家有什么稀奇的,京师首富前一阵子不也被抄家了么?” “不一样,以前是抄富商的家,今天是抄大官的家呢。” “大官?哪个大官?” “啊,是季大人的家,前几日我刚去送过炭,没错的!吏部尚书大人,季大人啊。” 季君则?前几日大明门里她还不得其面,如今就被抄家了? 余秭归垫脚看着,只见远远地一群官员中,为首那人面相有些刻薄,微垂的眼角显出几分得意。他身披稀有的白狐大麾,官服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大魏以官服辨等级,文以仙鹤,武以麒麟,是为最高品级。 “当朝首辅,郑铭。”傅咸道。 余秭归刚要追问,就见郑首辅忽然停下攀谈,一脸兴奋地看向门里。 身上官服不在,只以四方巾束发,走出的那人虽为阶下之囚,却不见狼狈。他微地抬首,向郑铭说了什么。她隔着远虽听不见,却也看到郑铭眼中的疑惑,不解,甚至有少许失望。 “胜者为王败者寇,君则没什么可说。只求郑大人下令追回朝鲜特使,若陛下重病之事为番邦所知,则大魏危矣、百姓危矣。” 余秭归惊讶地看向身侧,只见傅咸淡眸不瞬,阅读季君则的唇语道。 “老幺,听说你此次入狱是因为几个北狄人。” 余秭归颔首:“据说擂台上被我击败的北狄人是南院大王独子,冬至的那几个人是北狄死士,专为他报仇来的。” 傅咸一沉眸。“不,不是专为复仇。” “哎?” “北狄都城距离京师千里,鲜于耿月初大败,老幺你初九遇袭。若不是南院大王就在关外,便是北狄死士早已潜伏京师,为鲜于耿报仇不过是额外的任务罢了。” 余秭归惊目。“师兄是说……” “朝鲜特使已在其次,北狄虎狼才是大敌。”看眼已被压上囚车的季君则,傅咸喃喃道,“原以那人心污了,路也就走错了,没想到他矢志还在,矢志还在啊……” 城东容府里,天龙门济济一堂。 “什么!季君则被抄家了?”不等傅咸说完,荀刀便大声道。 “你声音小点。”瞟他一眼,容七合上扇子,将门厅的窗子全部关上。 “他不是很得圣宠的么,前年皇帝微服江都的时候,他可是第一近臣啊。” 洛十拉拉杂杂地说起江都之行,听他将话题越拉越远,卫九一招点穴让罗嗦王静音。“关键不在季君则。” “老九说的对,季君则死活我们无……死老八你打我干嘛!”容七以扇掩面刚要发作,就见老八挤眉弄眼示意他看师傅。 “君则个良才。”王叔仁叹惋道。 “师傅不是说过越有才的人破坏力也越大。”十一无心的一句,让王叔仁微地一愣,又是一声叹。 “死小子,不知道师傅正伤心么。”扭着他的耳朵,老八咬牙启齿道。 “八师兄,饶命,饶命。” “好了老八,十一没说错。”傅咸上来解围。 “六哥,还是六哥最公正了。” “只是这话有个前提。” “前提?” 十一望向傅咸,只听他徐徐道。 “如果这个良才走了歪路,那他越有才,破坏力才越大。” “六哥的意思是,季君则他没有走歪?”容七反应得最快。 “不可能!这些年那个狗皇帝做了什么季君则又不是不知道,说他没走歪,我荀刀头一个不信!” “君则虽然贪权,可到最后,他想着的还是百姓。”王叔仁叹了声,看向未发一言的小徒弟,“阿归,那天袭击你的是北狄人么?” “嗯,是北人没错。不论从穿衣打扮还是武功兵器,都不是大魏人。”余秭归道。 “那咸儿猜的就八九不离十,北狄的铁骑已在南下的路上了。” “师傅!” 王叔仁以目光安抚住几个徒儿,而后道:“你们跟为师交句实话,你们原先的计划是什么。” 傅咸刚要低头装傻,就见身边几人很有默契地向后退了半步,生生将他推了出来。 好,你们等着! 傅咸恶狠狠地瞪,再抬头又是温良目光。“徒儿们是听说老幺入狱,这才上京来的。” “听谁说的?”余秭归突然问道,身后十一猛摇手示意不是自己。 “萧匡。” “萧匡?”这回轮到余秭归瞪眼了。 “他连夜赶到下县,求我去救季君则。老幺是在奇怪他为何不求上官,改来求我。”见她凝眉,傅咸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一则是我手里有一支流民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原本是想卷起洪流给圣德一个教训。”说到这,他向王叔仁俯下身去,“师傅请放心,徒儿们不是不懂得家国大义之人。如今外患恶于昏君,内阁浊于新流,与其让弄臣把持朝政,不如救季君则一命。毕竟从方才之事可知,季君则……三哥还算没有迷失本性。” 语中似有欣慰,傅咸停了下又道:“再则萧匡之所以不去求自家舅舅,只有一个原因,因为郑铭背后的人就是……” 话未完,就见一道人影闯进众人的视线。 “是我,又怎样?” 眼角眉梢带抹漫不经心,上官走进门厅。待看到余秭归,眼波这才生动起来,荡着漾着,如融冰的春水,欢快像要溢出来。 “秭归,我来接你了。” 余秭归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的月眸里有些沉思意味。见状,他轻轻一笑。“怎么?秭归很想知道?” 她看向他,那双黑眸虽有些狂狷,却坦坦荡荡没有丝毫回避。 “没错,为内阁出谋划策的是我,要杀季君则的也是我。行事不求天下大义,但求快活二字,这便是我上官意,也是你未来的夫君,秭归你可要明白了。” 执起她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上官意看着她,眼中只有她。却不知方才的言论,激怒了未来的大舅哥。 “上官意你只顾自己泄愤,可知此举将引得鞑虏南侵,大魏将亡?” 听见也不答,直到见她蹙眉又想,上官才又笑道:“傻瓜,谁家天下又关你我何事?” 他亲亲热地执起她的手。“我知你心重,一心只有自己人。如今季君则罪名已定,圣德将死,再无人威胁你师门,你还要如何分心?明日就随我回金陵吧。” 他眼型本就极好,微微含怨便神采惑人,看得她心一软,说话就要答应。 “老幺。” 就听一声唤,她骤然回神,看向傅咸。 “明日你随十一回岭南。” “六哥!”不满的是十一,不是她。 “十一,你不是已经决定走哪条路了么,难道你后悔了?” “没……” 傅咸看眼上座,见师傅默认,他便道:“那就好,明日你就带着老幺回岭南。” 秭归。 老幺。 和我去金陵。 随十一回岭南。 傻瓜。 听话。 你一言我一语,充斥在她的耳边。余秭归垂下头,柔滑的黑发披顺下来,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缓缓地,她抽出被上官意握紧的手。美目浅浅一凝,映出众人愣怔的表情。 上官心思一动,想要将她捉在掌心。谁知她轻巧翻袖,就在他自以为捉住的瞬间,倏地消失了踪影。 身后,众人大气不敢出。直到十一瘫坐在地,道出大家的心声。 “完了,老幺生气了。” 脚下如风,余秭归跃进三条街外的上官府,也不敲门,她翻窗而入。 “未来舅——” 母字还挂在嘴边,萧匡便被来人拎到半空。真是吓死人的速度啊,眼前混成一色的景致,让他有点犯晕。 再回神,人已至京城最高的琉璃塔顶。 “听话,算个屁。” “哈?”是风太大,还是他耳朵不好,他怎么听到一个不太文雅的词,萧匡不敢相信地看向眼前人。 身后束发横飞,耳垂浴血碧玺,余秭归月眸至清,带点内敛的霸气。 “想救季君则么?” “想。”萧匡直起身。 “那就跟我走,带上所有可信之人。” 极目远望,那云山万重的朔北之地。 第十八章鸳鸯计 这就是未来舅母心中的可信之人? 京师的北城门外,看着余秭归带来两人,萧匡呆愣了。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卫家这对主仆他是绝不会认错的。半个时辰之前,他与未来舅母分头行动,各自寻找可信之人。他二话不说,便拉上甫入京师的从鸾。从小到大哪回犯事他俩不是一起的,合作无间,两肋插刀,说的就是他和阿鸾啊。 本以为未来舅母心中可托付的,不是她的师兄,便是自己舅舅,害得他还忐忑了半天,却没想是这对主仆。 他能不能将此理解为自家舅舅仅有情路上的重大危机?毕竟,卫濯风可是传说中江湖上少有的四好男人。 他偷觑一眼身侧,只见余秭归与从鸾说笑着,神色依旧磊落坦荡,看不出一丝异样。 “萧匡,你这边的人到齐了么?” 他一怔,回过神来。“齐了,未来舅母呢?” 这称呼原本是笑谈,可在卫濯风面前他叫得肯定、笃定、毫不迟疑,毕竟自家舅舅他是力挺到底的。 “我请了濯风公子和高大侠。” 说着,卫濯风不改冷淡,只向他和从鸾颔首示意。这人怎么会愿意趟这浑水呢?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怪异了点。 “虽然还差一人……”余秭归遥望城门,旋即一笑,“那就上路吧。” “还差谁?不用等么?”自她手里接过马缰,从鸾问。 “不用,他自会追上。” “未来舅母。”看着不耐踱步的骏马,萧匡些微迷惑,“不是去救人么,骑马做什么?” 那人就在锦衣卫昭狱啊,要救人直接杀进去就是,用得着烈马奔腾,大张旗鼓么? 余秭归微微一笑,从包袱里取出一本《侠客游记》,这书虽纸张平展,可蓝皮封面微微泛白,一看便是经过反复她轻车熟路地开卷,手指其中一张地图,道:“我们要尽快赶去这里。” “北狄的中都?”讶声的是从鸾。 余秭归笑笑颔首:“书上说每年北狄皇帝都会南下中都过冬。” “北狄皇帝?这关北狄皇帝什么事?”萧匡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你说去做什么?”见他如吞蛋一般张着嘴,余秭归眨眼暗示道,“救一命取一命。” 想不通啊想不通,要救那人明明只要热血劫狱就好,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杀北狄皇帝?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是他太笨,还是未来舅母太跳脱? 萧匡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原地,就听她叹了口气,附耳道:“你当劫狱真能救得了季君则么?” 他一怔。 “那般不名誉的离开,季君则就再无将来了。对于一个浸淫官场数十载的人来说,那是生不如死。” 是了,其实他很明白。可即便如此,救不了那人的心,救得了身也就够了。说他自私自利也好,说他趁人之危也罢,他就是不能坐视那人赴死,就是不能啊。 将他的挣扎看在眼里,余秭归硬是将马缰塞进他的手里。“跟我走,季君则不仅无事,还可官复原职。” 闻言,萧匡心中的一角松动了,他慢慢握紧缰绳。 虽然他曾想过如果那人做不了官,就会接受自己也说不定,可……劫了昭狱会不会连累舅舅?舅舅若知道这一切又会怎样失望? 他不忍想,也不敢想。与其害人害己地将那人留在身边,不如恢复成以前那样,那样才是最好的。 想到这,萧匡翻身上马。 燕云百里无穷密,寒山数点未远时。 余秭归扬鞭一笑。“驾!” 天色渐渐沉暗下来,容府的门厅几个大男人急成一团。 “七师兄,找到了么?”十一迎前问道。 微地摇头,扇后容冶的表情稍稍扭曲。 “这下完蛋了。” “怕个屁啊!老幺又不是气我们!”一把拎起软软落地的十一,荀刀瞥眼久未出声的两个男人。 虽同是喝茶,六哥微垂的眼中难掩隐忧,显然是在故作镇定。不像某人摸了虎须还不自知,真的很值得同情啊。也难怪,有谁想到五绝门下最爱记仇的,竟然是那个又水又温柔的老幺呢。 老幺进门时,他们不过是以一种独有的方式表达了一下对她的疼爱。以大压小,老幺做事,这本来就是天龙门的传统么。师兄弟哪一个不是这样经历过来的,稀松平常,习惯就好。谁知她记仇记了六年,直到他们大老爷们的可怜隐私全部暴露,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女儿身啊,十二岁就打遍师门无敌手的女儿身啊!若说那年被小自己八岁的老幺踢飞,他还能以“有此师弟就是师兄最大的荣誉”来自我安慰的话。那在得知老幺是女儿身这一残酷事实时,他能说什么? 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儿被一黄毛丫头压制得无力还击,再加上他年少轻狂时的“地图”秘密。 “受伤”严重的他跑到后山,捶胸大吼,痛声久久不绝。久久……久到他发现偷偷发泄的不止他一人,老七的猪油,老九的“遛鸟”,老十的月事带。 你心中的痛我懂,那一夜是师兄弟间从未有过的和谐…… 这痛历久弥新,以至于每每面对老幺,都会觉得全身扒光,不仅脸上无光,更是今生无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怎会了解这种痛这种伤? 如今倒霉的换成了这两人,一个是心眼向来不好的六师兄,一个是臭屁得让人很想痛扁一顿的上官意。好啊好啊,风顺轮流转,今年到谁家。老天果然是公平的,来吧老幺,八哥绝对力挺你! 荀刀如是想着,回头只见扇后容七笑得阴险,哪还有方才的忧虑之色。就连老九那死鱼眼都难掩兴奋,更别提背墙闷笑得老十。一切尽在不言中,兄弟暗爽在心头。 几人正幸灾乐祸着,就听前院的伙计过来传话,说上官府的总管到了。 向厅里有礼一福,玉罗看向自家主人。“少主,余姑娘的行李不见了。” 闻言,暗爽四兄弟肩膀皆是一垮,互视的眼中笑意全无, “不见了?”上官瞥眼道。 “是,接到少主的命令后,玉罗便去了姑娘房中,可行李已经不见了。” 上官蹙眉。“你看她有没有落下什么,比如那本《侠客游记》。” “《侠客游记》?” “对对,那本《侠客游记》是师弟的宝贝,她没事就会记上几页,到哪儿都不会落下的。”十一附和道。 沉思了半晌,玉罗轻轻摇。上官轻敲茶几的指尖骤然停住,他站起身,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中。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笃定秭归定会回到天龙门。适才她几个师兄的神态也说明了这点,他们似愁似喜,却不像现在这般焦虑。 “难道……师弟离家出走了?”十一犹豫着不敢相信。 “先派人把她找回来,季君则死就死了,可老幺不能出事。” “老七说得对,老幺她虽然功夫好,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加上她现在又是什么劳什子盟主,没有人顾着怕是要出事。” 荀八与老七一对眼,说着就要出门寻。 “姑娘应该不是一个人。” 停下脚步,众目看向玉罗。 “表少爷的行李也不见了,玉罗想他们俩会不会是商量好的。” “萧匡?”几个人一对眼,“他们不会是……” 以萧匡对季君则的感情,还有老幺冲冠一怒的气势,这两人不会是想劫狱吧。 “不会。” 傅咸与上官意几乎是同时说道,两人极不快地互看一眼,傅咸率先瞥开。“老幺不会做这种傻事。” 不仅秭归,连阿匡也不会这样做,即便很想也不会。一个是他看上的女子,一个是他教养出的外甥,他绝不会看错。 再无等待的必要,上官转身便走。冬日偏冷的残阳映入眼中,他神色匆匆,带点沉思。 两人离家定是秭归起头,毕竟此时阿匡心之所系全是一人。带上行李,带上行李,是要出远门么。可季君则明明就在昭狱,她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又是如何劝说阿匡放下一切随之远行? 思及此,上官不禁放缓了脚步。 秭归啊秭归,你究竟出得是什么招,竟让他开始期待了。 第二天天不亮,五骑便来到了距离京师最近的大沽港。 晨曦中隐着光,云霓的颜色瞬息万变,仿若此时大魏的朝局一般。天边一色混黄的海,数十艘巨大海船泊在港湾,油布长帆猎猎翻动,只待排浪而出,乘风沧海。 狂烈的海风中,余秭归与从鸾躲在壮硕的高大山身后。不远处,萧匡长袍翻飞,正与驳岸的管事商量着什么。 看着联排的海船,卫濯风不赞同地聚拢眉梢。“近畿王地竟也公开违背太祖皇帝的遗训。” 严交通外藩之禁,寸板不许下海,这是大魏开国皇帝定下的规矩。 虽然初时有不少商户因铤而走险而株连九族,可巨额的暴利还是引得无数商人不惜身家性命前赴后继。到了大魏第四代皇帝景平帝时,太祖皇帝的威严终于抵不过丰厚贿赂,海禁渐弛。以至于先帝一朝,开国祖训已然成为一纸空文,各地海运兴盛,沿岸的官员大口吃钱,小口欺上,这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蒙在鼓里的,也只有金銮殿上的皇帝陛下了。 海风又湿又冷,吹在身上便是沁骨的寒意。见余秭归不顾风吹,自高大山身后探头眺望,从鸾靠在她肩上打颤问道:“在看什么?” “这里的海和岭南不一样呢。”余秭归望着有别于岭南的浑黄海水,月眸满是诧异。 从鸾哧地笑开:“河口入海的地方当然是黄的。” “果然如书中所说,大魏江山处处新奇呢。” “书?”从鸾看她一眼,“那本《侠客游记》?” “嗯。” “年初你来游历湖北时,就以这本书为指引,当时我还真有点小小挫败。” “挫败?”收回视线,她不解地看着从鸾。 “我自认博学广记,天下就算有我未读之书,也没有我未闻之卷,结果你的一本《侠客游记》就让我傻眼了。不瞒你说,后来我查了不少资料,可就不见有关于你那本宝贝游记的一星半语。” “你还真是不服输啊。”余秭归有些汗颜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袱,“这本书是我家家传之物,自我祖爷爷那时开始记起,余氏子孙每到一地便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算是代代相传的小小癖好吧。” “听来和我们南山院倒也相似,只是南山院的记录是责任,而你家却是兴趣。” “确实。”余秭归颔首笑道,“可兴趣终究比不过责任,若不是南山院消息灵通,知道陆路不通,我们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恩,没想到圣德帝病重的消息还未流出,北狄的南院大王就已封锁关外了。”想到半途收到的最新线报,从鸾不由叹道。 “由从大沽越海,取道朝鲜,这是现今去北狄中都最快最稳妥的路线,若顺利前后不过五日。只是我不太明白,击杀北狄皇帝与救季君则有何关系,毕竟——” 语音一顿,从鸾看向不远处的萧匡。“那才是他想要的。” “那你呢。” “哎?” 从鸾怔怔偏首,余秭归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我?” 看着从鸾若有所思的美眸,余秭归搓了搓她冰凉的脸颊。“别说是为了萧匡,想想你要什么。” 从鸾脸一红,刚要说什么,就见萧匡示意他们过去。 “未来……”眼珠转了转,他立刻隐瞒了称呼,只指着那名管事道,“这是上官家天津卫的陈掌柜,负责商行在大沽的贸易。” 中年人拱了拱手,眼眸精明将人一一打量。“在下陈墨,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心叫不好,萧匡刚要打岔,就见余秭归上前一步,指着几人一一介绍。“敝姓余,不才为新任武林盟主,身边这位是南山院的山长,而这两位是世缨卫家的濯风公子,以及他的贴身护卫通臂神拳高大山高大侠。” 听她不仅高调以盟主自居,且将每人的身份背景介绍详尽,萧匡暗叫一声糊涂,指着岸边大船急忙打岔。“近日只有海龙号去朝鲜,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大家速速上船吧。” 说着向从鸾使了个眼色,硬是将意犹未尽的余秭归拖上大船。这厢海龙号刚刚离港,那厢萧匡便痛心疾首道:“未来舅母,你犯下大错了!” 见她不以为意,甚至还向陈掌柜隔空道谢,萧匡几乎要喷出心口血。“你可知,那个陈狐狸是什么人?” “陈狐狸?”相较于什么人,她对这个外号更感兴趣。 “舅舅手下有九个老奸巨猾,火眼金睛的千年狐狸,其中一人你也见过,就是京师的玉罗姐,再来便是天津三卫的陈掌柜。” 见她恍然,萧匡还以为她想通,谁知她道。“哦,你说玉罗姐坏话。” “这不是坏话,不,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好不好。” “我们是秘密出行。”见萧匡快要被她气死,卫濯风一改事不关己的作风,出言提示道。 “就是这样!”萧匡打了个响指,“你我好容易秘密出京,怎能在这里放松大意?你看吧,不到傍晚舅舅就会收到陈掌柜的密报!” “就是想要他知道啊。” 四双大眼同时瞪去。 “不是说还差一人么,差的就是他啊。” 寒风中余秭归唇畔隐笑,弯弯的眸中盛满冬阳。 行至午后,海水褪为湛蓝,与冬日清淡的晴空连成一片,泛着玉璧一般冷光。虽然男人们将最好的卧舱让给了她和从鸾,可海龙号毕竟不是客船。起伏的波涛摇曳着船身,窗外的风浪好似在天空上翻滚。 “呕——” 她本来已经不想吐了,可听到从鸾的这声,喉头酸水便被勾了出来。 海上后浪逐前浪,她俩如咸鱼死在沙滩上。身体随着海潮而延绵涌动,余秭归闭着眼,只觉昏昏欲睡,但求靠岸前都不要再醒来。 “秭归?” 朦胧半醒间,身体被轻推了下。这力道虚软的可以,不用睁眼都知道是谁。 “打一开始,你就想诱上官出京么?” “嗯。”眼皮掀了掀,她咕哝道,“要是他不离开京师,恁是观音大士显灵,季君则也难逃出生天。” “的确。”床板上从鸾回过味来,双眸湛亮看向身侧,“行啊,秭归,这招引蛇出洞真是妙。” 再推她,只见咸鱼翻了个身,依旧瘫软状。 “话说,你是怎么劝得卫濯风加入的,他这人向不管他人瓦上霜,难不成你用了美人计?” 闻言,余秭归咳得彪出泪来。“你……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难道不是?我瞧他对你有点意思。” 余秭归瞪她一眼。“蛇打七寸,卫濯风的死穴是世缨卫家。” “世缨卫家?”从鸾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秭归,不是我看不起你,只是那卫家可不是一般人可以相与的。除了本朝皇帝,还没有人能向卫家承诺什么。” “这我明白,可阿鸾你想过没有,还有一个江湖呢。” “江湖?” “嗯,江湖。”眸中满是坚定,余秭归抬眼看她,“入京的几日,我总在想江湖应该是怎样一个江湖。阿鸾,年初我去洞庭看你,你虽谈笑依旧,可眼中已没了两年前自信洒脱。我原以为是你事多,又要顾我,不免□乏术。可一月前在下县,你与官员同座,眼中郁郁之色不减反增。我这才明白,南山院已不是当年那个超然于江湖的南山院,南山老也不是先时那个只记史事的南山老。”余秭归看向她。 “你甘心么?” 从鸾苦笑。“怎能甘心,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有得是手段。只要在大魏一日,不,只要御座上有帝王,南山院又怎能超然?” 默默看了从鸾一阵,余秭归轻声开口。“这种无奈我也尝过,原以为凭借武艺便能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才放开手厄运便已降临。”说着,垂眼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 “只是,我好不甘呐。” 听这一声叹,从鸾转眸看她。 “师兄曾说子愚只图自己快活,不顾天下大义,言语间满是不赞同。可我却一点也不恼他,不但不恼,反而心生羡慕。说到底我既不像师兄那样胸怀天下,也不像子愚那样自我洒脱。明明想护住自己人就好,可看到他人遭逢悲剧又不免心软。初时我也迷茫过,可后来想想,难道世间就只有子愚与师兄两种人?江湖就只有依附朝廷的一条路?” “或许只要我们不那么识时务,不那么容易甘心,我们可以不用随波逐流,江湖也未必成为皇权的附庸。” 余秭归蓦地凝视,眼波清湛生辉,仿若天岸无边的大海,闪动着细细粼粼的波光。看得从鸾先是一愣,随即沉了下去,不自觉地与之起伏,翻动着同样的心绪。 “武力也许不能结束厄运,但可以缓解边关的燃眉之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御座没有皇帝,不论是大魏还是北狄都会乱的。南院大王既然能手眼通天在京师安插死士,那自家都城便更不会放过。倘若北狄大位空悬,你想南院大王还会眼馋大魏的京师么?” 月眸顾盼,看得从鸾浑身战栗。 “千里杀一人,这次只要计成,江湖就能成为扭转乾坤的定海神针。只要江湖成为天下第二势力,那又何必依附于一个腐败不堪的朝廷。我生性懒散,又是女子,这盟主之位终究是做不长的。两年后,谁又有可能问鼎中原武林,谁又能承接这震慑大魏的第二势力呢。一个不一样的武林,一个世缨卫家重新崛起的愿景,这就是我给卫濯风画的大饼。听来不切实际,可卫濯风却信了。” “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么……”从鸾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余秭归回以微笑。“是,一个属于更多人的江湖。” 眼波一颤,从鸾握住她的掌心。“那就搏一次吧。” “嗯。”余秭归凝眸远望,“说好了此路同行,我等着他来搏一次。” 窗外远水翻云,她语音轻轻,笑得沉静。 第十九章公子快跑 原来她想改变的是整个江湖。 收起飞鸽传书的小小字条,上官意微微合眼。半晌,他唤道:“备马,去天津卫。” “天津卫?”虽然猜到少主做此决定定于陈管事的快报有关,可玉罗还是不免惊讶。 “可是京师……”她些微踟蹰。 上官意轻掀眼皮,黑眸晶亮看得她不由垂首。 “你在上官家多久了?” “玉罗十岁为奴,至今已有三十年。” “当年我大姐去世前留下书信,已将你去除奴籍,玉罗你早就不是奴婢了。” 见她身子不可抑制地一抖,上官垂眸道。“你自梳不嫁,却言已有孩儿,玉罗你真当我知道么?” 她慌乱抬首,眼中噙满泪。“少爷……” “你怕什么,以你对阿匡的呵护,难道当不起一个‘娘’字么?当年你自请成为京师顺天府的掌事,为的就是看住阿匡,断了他与季君则的联系。此番进行的这么顺利,也多亏你常年经营的人脉。你对阿匡的好,我大姐泉下有知,定感动不已。” 看着她轻颤的双肩,上官意黑眸沉敛。 “我看季君则不爽,一半因为阿匡,一半全凭自己好恶,而你却不同。你死守我大姐的遗志,当我是弟,视阿匡为亲儿,论起除去季君则的心,你比我坚定。” 玉罗略有细纹的美眸蓦地一怔,复又微凝。 “你是在担心我此时离京,万一季君则翻身,那上官家便死无葬身之地,可对?”上官意轻笑。 “少主,玉罗在京师这么多年,这种事看多了,况且这次季君则遭此一劫,若他起复……” “那又怎样?”不等玉罗说完,上官意便接道。 少主…… 玉罗愣愣定在原地,看着他一如年幼时的漫不经心而又肆意狂妄。他勾起备好的大麾,轻慢系在身上。俊眸微掀,如寒潭深渊,让人寻不着边际。他嘴角轻扬,画出一抹浅浅笑意。 “就算他位极权臣,照样还得来求我。关于这点,她可比你们看得都要清。” 十一月中旬,海龙号在朝鲜黄海道入港。朝鲜史称东夷,大魏建宁十年由李氏王朝统一全境。既同大魏隔江而望,又与北狄连山接壤。黄海道乃是朝鲜八道之一,因与大魏隔海相望又靠近首府开京,因而货殖通财,岸民多晓汉语。 “真看不出这里是朝鲜。”看着店面飘动的“衣”字旗幡,从鸾感慨道。 “东夷自高丽时期就是中原属国,书汉字着汉服,这是很自然的事。”说着,卫濯风目光上扬,旁若无人地走入衣铺。 “好讨厌的个性。”从鸾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泄愤似的取出记史的书簿,目光凶狠地一笔十行起来。 对她的随行随记见怪不怪,余秭归信步走进成衣铺。经过改良,与大魏略有不同,带点朝鲜风情的服饰挂满了墙壁。颜色之鲜艳,着实超过大魏人的习惯。想到这,她不由皱眉。 “老板,可有素一点的?”萧匡道。 余秭归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悚然。 “有话请说。”他偷偷抹着冷汗,这眼神比舅舅的还有压迫感啊。 “没什么。”目光绕着他一圈,忽而抬起,“只是明白了你为何红粉知己遍天下了。” 论样貌,卫濯风比萧匡更符合大魏美男子的标准,可卫三公子冷傲了点,不如萧匡这么体贴知心。她不过是微微皱眉,他就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也难怪女人们为他着迷,什么江湖侠女,官家千金,光是她亲眼看到他从扬州州牧的宠妾房里衣衫不整地爬墙而出,就足够她回味好久了。 哪想到那不过是一盘“土菜”,真正让她叹服的还是“洋荤”…… 方才他们下了大船,还在想如何探路,就见萧匡熟门熟路地混入市井,而后来到一所宅院的后门。朝鲜的房屋普遍比较低矮,墙头也不似大魏的高耸,势要将人圈在一个小天地一般。她目测着,只要撑手就是过去,可萧匡却没习惯性爬墙。 轻叩几声后,门缓缓打开了。一个脸部微肿的女人打着哈欠,看起来很重的假髻挂在脑后。她虽听不懂朝鲜语,却也知道这女子多半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只听萧匡笑眯眯地叫了一声桂兰,奇迹发生了。 女子惊叫一声,因身体起伏袒露的胸口微微颤动着,看得她不由脸红,再瞧卫濯风,竟是厌恶到极点的模样。惊叫之后,女子扶着摇摇欲坠的假发跑回门里,直到十来个美人花枝招展地争相而来,她才恍然此处不是私宅而是妓馆。 不仅是大魏,他还是朝鲜春闺梦里人啊。 想到这,她不由再看萧匡两眼。 “种猪。”不屑哼声,从鸾收起纸笔,目不斜视与之擦肩而过。 “阿鸾,我没。”萧匡追身反驳着,“你也知道的两年前我离开江都就随船去了朝鲜,我那时心烦意乱你是知道的。” “对对,心烦意乱所以去纾解身体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去喝酒,桂兰她们也是可怜人。” “可怜人?”从鸾一挑眉,转头问老板,“有没有隔间?” “隔间?”老板的汉语很是顺溜,想了会,指向试衣布帘,“那里行不……” 最后一个字还没迸出,就见一阵寒风掠过,老板的鬓发呈诡异角度紧贴脸颊,她的身边没人了…… 有节奏的捶肉声响彻在布帘后面,光听声就知道下手有多狠。又狠又快,闻者激动,真是十分之很过瘾。 “未来舅母!” 她回过头,耳朵自动失聪。 “救命啊!” 凄厉的男声,以及很让人遐想的邪笑,布帘激烈颤动着,让她不由两年前江都大街上,后一辆马车里也上演过同样的桥段。 “老板,把那件给我看看。”她指着一件衣裙,平静道。 胖老板僵硬着颈脖,一寸一寸扭过来。“这是大魏的新流行么?” 看着比较顺眼的素衣,她点点头:“是啊。” “真是……太刺激了……” 刺激? 余秭归偷觑一眼萧匡青青绿绿的半边脸颊,不禁闷笑在嘴边。没看方才成衣铺老板的表情,岂能用精彩二字就能形容! 她暗爽在心头,给从鸾使了个眼色。不复初时的勇猛,从鸾闪避了一下,忽而推了推脸部“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某人。 “还来?”萧匡退后三步,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还来!”从鸾叉腰回瞪,“去你的老相好那儿拿通关碟文!” 大魏严禁平民出关,加上现为战时,若不改变身份,他们怕是才进入北狄就被人牢牢盯住。 低调也是一种美德啊。 余秭归摸了摸新买的朝鲜女装,抬首便见卫濯风一闪而过的目光。 “这是碟文。”妓馆的后门里,名唤桂兰的官妓将一个书簿偷偷塞进萧匡的衣襟里,“从这里出发,途径三江里,骑马大概十天就能进入北狄。” “十天?”余秭归近身道,“有没有更近的路?” 桂兰收回眷恋的眼神,看向她:“有是有,只是几天前边境都已经封锁了,去大魏就只有海港和北方的义州,去北狄就只剩三江里一处。由于这些关隘禁严,因此平民往往要滞留数天才能通行。” 几人正苦闷,就听桂兰轻呼。“还有一条路。” “什么路?”此时从鸾也忘了私怨,拉着她急忙问。 “若翻过将军峰,只要两天就能到达中都。只是那山峰又高又陡,加上现在是隆冬时节,俗语云‘长鹰折翼将军峰’,连鸟儿都不能通过啊。” 几人触目相视,瞬间达成默契。 “且一试。”卫濯风傲然道。 桂兰担忧地拉住萧匡,还欲再劝,就听街道上传来呼喝的男声。 “低头。”桂兰提醒道,拉着萧匡退到一边。 见状,余秭归很识时务地依言照做,高大山也习惯性地垂下头颅。只有从鸾和卫濯风还搞不清楚状况,引颈望着。 “两位请低头。”桂兰再道。 远远地走来一队武士,与以往见过的士兵不同,这队人身着蓝色绸衣,冠冕两边插着雉羽,步若流星十分匆匆。 “是花郎,王的禁卫。”桂兰不可思议道。 “王?你是说朝鲜的王?”从鸾瞪大眼。 “是王的禁卫,但不是王。在朝鲜花郎就是王的刀剑,桂兰长在开京(朝鲜京师),那身服装我绝不会认错。若是王的话,花郎会更多,骑马的大概是什么重要官员。” 一行渐近,桂兰身子俯得更低,几乎着地。 “请低头。”她道。 五人依言做了,只片刻那队人便快速通过。 “三公子有事?”看眼身侧俊眉不展的卫濯风,余秭归问。 卫濯风望着马背上的那道身影,疑道:“像在哪里见过。” “是朴安镇朴大人。”桂兰抬头道。 “朴安镇?”萧匡似想起什么。 卫濯风星眸一亮:“是朝鲜驻京师的使节,今年中秋时远远看过一次。” “这位公子说的对,朴安镇大人正是我王派去大魏的使节。三年前朴大人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往大魏,当时桂兰还是红牌,有幸同道台大人接待了王使,只是没想到朴大人这么快回来了。”桂兰道。 心知此人正是私逃出京的朝鲜官员,余秭归垂眸片刻,而后笑起。她指着那对人马去往的方向,状似随意道:“桂兰姑娘,那条路是通向朝鲜的都城么?” 只当她好奇一问,桂兰掩口笑开:“此路向北,而开京在南,按大魏的话来说是南辕北辙。” “这样啊。”余秭归轻缓沉吟,半晌她看向心领神会的同伴们,两弯月眸浅浅流光。 “我想我们不用去爬那将军峰了。” 一天后。 天蒙蒙亮,春香馆刚结束了子夜欢歌,官妓们才刚刚睡下,就听后门又笃笃作响。 “谁啊!” 桂兰愤恨骂了几句,胡乱扶起假髻冲向小门。 红颜色衰,想当年她住得都是华屋美宅,哪里会沦落到住在外院,成为半个看门人的命运。 想到这,她又怨又气,呼啦一声打开木门,乡音脱口而出:“谁家的狗吠什么吠!” 门外人显然愣了下,而后一个谦和女声响起:“对不住,打扰了。” 是汉语? 酒醒了大半,桂兰眨眨水肿的双眸,只见敲门的是一妇人。她眼角有纹,倦容难掩,如一朵过了盛期的花淡淡立于晨曦中。 怕是来寻自己男人的,桂兰下意识地想,拢起衣襟泼辣道:“这位夫人,迎客的时候过了,你家老爷不在这儿。” 玉罗一楞。“姑娘误会了。” 误会?难道是来找儿子的? 桂兰一吊柳眉,就听玉罗再道:“请问昨日有五个年轻人来过么?” 目色骤清,桂兰不露半字,只上下打量着玉罗。见她口风甚紧,玉罗心有宽慰,脸上的笑便亲切了几分。“我家少爷姓萧,姑娘可曾见过。” 桂兰眉目一动,稍稍视远。 乳白色的晨雾里,嚣张一抹红,上官意身披大麾,瞥眼低矮的院墙。那目光看似聚焦,却又有点漫不经心。入鬓的俊眉似有似无地挑起,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半晌就见玉罗向那官妓有礼一福,迎风向他走来。虽然天光有些暗,可他连玉罗脸上的细小纹路都看得清。他从未如此关注过别人的脸色,非但关注,而且还有些忐忑。如今玉罗面露异色,双眸微微抖着,难道…… 上官意暗忖着,再看玉罗步履轻松,神态相较于忧虑更像是憋笑。大麾下,他下意识握紧的五指骤然舒展开。 “果然如少主所料,表少爷一行北去了。”怕双眸掩不住笑意,玉罗瞥眼不敢看他。 “真是个急性子。” 上官微恼,可又非真怒。知道他是在埋怨某人溜得快,玉罗掩口一笑。 “至少余姑娘没有瞒着少主啊,从大沽到朝鲜港,再到这个春香馆。”她看眼合起的后门,又道,“姑娘知道少主定会找到这儿,这才拜托一位可靠的人传递消息,少主又何必气恼呢。” 轻哼一声,上官意走向新买的快马。他背着身,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听徐缓的声音悠悠响起。“就这些?” “不止,姑娘还特地给少主留了句话。” “哦?她说了什么?”语调依旧散漫,只是细听去,带抹轻快的压抑。 嗤地一声,玉罗嘴皮略颤,抖出笑纹。见自家少主回身看来,她才艰难止住嘴角飞扬的高度,清清嗓子,认真说道:“姑娘只说了四个字——” 四个字轻轻从玉罗口中溢出,上官意眯眼看着游动的白雾,几乎可以想见说这话时那双月眸弯弯的模样。 从大魏到朝鲜,他原以为自己走在前面,可到头来却被她牵着走。只是谁先谁后,有何区别。最重要的是两人一起走,她爱记仇也罢,她诱他向前也好。只要她愿意向他伸手,他的掌心便有她。 思及此,上官意翻身上马,赤色大麾划破晨雾,那般信心十足,那般气宇轩昂。只是,这样的风发意气并没有持续多久…… “少主,余姑娘托那位店家给您留了口信。” “少主,这是余姑娘留在上官家朝鲜总商行的字条。” “少主,又是那四个字。” “少主……老规矩……” “少主……” 由与大魏隔海相望的黄海道至与北狄接壤的平安道,一路上玉罗的提示越来越少,最后根本无需言语,他便能预知那姑娘留下的是哪四个字。 俊眉几不可见地一敛,上官意抽过玉罗手中的高丽纸,徐徐打开,而后轻轻折起。 “还坚持得住么。”他瞟眼玉罗,将字条收进袖袋。 虽是连夜赶路,眼下难掩微青,玉罗却依旧道:“劳少主挂心,上路吧。” “嗯。”上官应了声,黑瞳危险眯起。 “近了。” 不远处,冬阳疾走在起伏的山峦上,流转出宛如月眸的滟滟清波。风中,山河在笑。 公子——快跑! 第二十章他,大爷 背脊窜起恶寒,余秭归一掩口,生生将喷嚏埋葬在鼻腔里。 好强的怨念。 她抬头看眼冷到发白的蓝天,这才确定那不过是一时错觉。 “真希!”客栈外从鸾挥手叫道。 尹真希是她通关时的姓名,多亏了桂兰假造的牒文,这才助他们一路往北,来到三江里。 她折好写好的字条,照例给了店家一点碎银,而后走出门去。 “朴安镇准备上路了。”近了,从鸾压低嗓音道。 “这么快?”余秭归有些讶异。 这几日对亏了朴大人快马加鞭,他们这才能将五天的路程缩到了三天。她原以为出了朝鲜的关隘,看起来筋疲力尽的朴大人会稍歇片刻。却没想,低估了这位大人的体力和毅力。 此次出关,朴安镇一定身负重任。 她判断着,牵过几位同伴自边塞市集买来的新马,一跃而上。此处坐望可见长白山,白云延绵在覆雪的山头,让周遭的空气都显得惨淡了点。五人五骑不紧不慢地跟着,前方半里便是朴安镇一行。 “距离北狄的关口应该不远了。”估摸着行程,萧匡提醒道。 “朝鲜易过,而北狄难入。适才那个小镇便聚满了想要通关的商旅,我打听过有些人竟已在此盘旋半月,可见北狄早有准备,下定决心封关了。”从鸾翻开随身携带的册子,将收集到的消息逐一分析,最终她看向秭归,“以我们手上的牒文,断过不去的。” “姑娘不是打算好了么。” 闻言,余秭归看向卫濯风。只见他瞧过来的俊目里透着一丝了然,少了一点冷淡,如传说中的天池一般,起着微澜。 “放朴安镇过朝鲜,而后劫道于此。” 从鸾睁大眸子,看看卫濯风,再看向余秭归。 “你是说李代桃僵?”她些微讶异了,“可是,要代的话早该下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两国边境,北狄的寻边官随时会出现啊。” 从鸾说着眺望远处,只见山谷之间有条窄路,延伸而上便是城池。衬着皑皑白雪,城上旌旗展扬,一头雪狼仿佛要跃旗而下。那便是北狄,狼的国度。心想着,从鸾再看向行前半里的使团,只觉前路漫漫,充满诡谲。 “早该下手了……”从鸾迟疑着,就听身侧淡淡一声。 “不,刚刚好。” 她一愣,看向策马向前的余秭归。 “只有真正的朴安镇才能通过朝鲜的边关啊。” 从鸾眼一亮。“你是说!” “如此,朝鲜王笃定出关的是真使节,北狄人亦以为我们是真使节。”萧匡恍然大悟地看向她。 余秭归瞥他们一眼,挥鞭指向不远处的白桦林。“就是那儿!” 五骑齐发。 “驾!” 朴安镇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他在花郎的护送下日夜兼程来到了三江里。他推辞了戍边将军的好酒招待,一行人马不停蹄越过两国边境的互市小镇,眼见就要到达白雪之城,而城后不远就是北狄的中都——此番出使的目的地。 眼见就要到了,然后…… 随着最后一名花郎倒下,他成了孤家寡人。 “你们……你们……”多年周旋于虎狼邻国的经验让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他眼珠片刻不移地打量着五人。 这队男女身着朝鲜服饰,不遮面也不用刀枪,只空手这么一晃,禁卫里身手最好的花郎便再无生机。是政敌派来的杀手,还是山匪而已? “要钱的话包袱里有,请放我一条生路。”他试探着,却见几人充耳不闻似的,兀自翻找着四散的行李。 看来是冲钱来的,他微微松了口气,心想着如何在被劫财之后保住小命。他小心揣测着,就见身形壮硕如山的男子看向他的身后。朴安镇一惊,退后两步想要藏住身后的匣子,不想却被那男子长臂掠过。再欲夺,匣子早已空空。 王的投诚书啊! 朴安镇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那人将国书交给一冷面男子。 “三少。” ……汉语?朴安镇心头一阵惊悚,只盼听错。 展开帛卷,卫濯风一目十行迅速阅过,而后面无表情看向面覆冷汗的朴安镇。 “如何?”从鸾抢先问道。 是大魏人! 心头笃定着,朴安镇腿脚虚软,倚在树上。 冬至夜奔,他赌命赌前程,好容易逃回朝鲜,向王进言。大魏皇帝病入膏肓,不如弃之投向北方之狼。凭着他冒死偷得的大魏边防军备图,朝鲜将不再是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北狄长驱中原之日,将是朝鲜坐享荣光之时。 而这份荣光是他拼死换回来的,就算王怜他往来奔波,欲使他人出使北狄,他也不让。功劳不能掰两半,他当初如此坚持,以至于如今追悔莫及。总知道他就让出这个夺命差事了,悔啊,悔啊,他悔得腰子都在打颤。 “大魏布防图?”不巧,国书中小小的五个字没能逃过萧匡的火眼金睛。 “自毁长城,自毁长城!大魏的官员都是猪脑么,竟然让这种人……这种人……”看着瑟缩发抖的朴大使,从鸾气不打一处来,“东西呢!藏哪儿了!” 几人或冷或怒,一致向朴安镇看来。他脑筋飞快地转着,正想着只要布防图在手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就听一个轻快女声道:“直接干掉吧,反正他死了也就没人知道那张图了。” 朴安镇乍惊,捂住胸口直瞪向说话的那人。 走走停停,自地上捡起一把雪亮的朝鲜刀。余秭归展颜一笑,当着朴安镇的面眼也不眨地挥刀,一株碗口粗的小白桦应声倒下。 “不错,挺快。”她弹弹刀面,没心没肺地笑着,“麻烦大人把领子拉一拉,我争取一刀吧。” 朴安镇惊恐地看着那把白刃。 不怕,只是吓吓他,只要图在他的命就不会丢,一定,一定不会错的。 心想着,他下意识捂住藏图的地方。 将一切看在眼里,余秭归月眸弯弯,倏地靠近。朴安镇心道吾命休矣,就见刀刃在距离鼻尖一寸处停住。刀锋一转,刀把重重击打在身上。 他动不了了。 “这就对了。”余秭归歪头看着他,向后摇摇手,“赶了几天路,在这儿歇歇吧。” “歇?”萧匡眼角有点抽,“未来舅母您是在开玩笑么?” 她转过身,眈眼地上的花郎,再看向木雕似的朴安镇。“还少一人。” “咦?”萧匡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 她也不解释,以刀尖挑出朴安镇怀里的精美牒文,刀刃一弹送到萧匡怀里。“五名花郎,一名使节,我想北狄人再蛮荒,也是识数的。” 打开黄册,一行六人姓氏官位很是清楚,末了还不忘一个王印重重盖上。 “这……”萧匡踟蹰了。 “可假托一人路上暴毙。”卫濯风道。 “三公子说得好。”余秭归微微颔首,“只是这里有人会说北狄话么?” 八目皆愣。 “戏要做足,进了北狄就不能有半分马脚。”余秭归看向眉眼纷飞,暗示自己的“木雕人”,笑道,“朴大人想为我们所用?” 见她明白,朴安镇不停眨眼。 “大人当大魏人都是傻子么?” 余秭归笑眯眯,轻轻往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更何况,会说番语的又何止你一人。” 无视朴安镇希望破灭的表情,她看着地上的尸体,蹙起眉来。“可够扎眼的,要不挖个坑?” 好事要留名,坏事不留痕。余氏家训是老祖宗的智慧,字字箴言她从不敢忘。 只是挖坑前要把花郎卫装剥下,方才她不用刀枪,怕得就是弄破了这身好衣裳啊。心叹着,她弯腰扒起衣服来。 “未来舅母!” 怎的?她抬起头。 “男女授受不清,余姑娘请自重。”卫濯风一脸的不赞同。 搞得她跟女色魔一样。 余秭归有些不满,但鉴于重活累活都是他人活的师门教诲,她还是顺水推舟地将剥衣大任让给了几个男人,心安理得地做起甩手掌柜。 靠在树上,余秭归见从鸾自宝贝书兜里摸出一个瓷瓶,她有些好奇地盯着瓶子上的小字。“妙手仁心空空粉。”她念道。 这名字听起来不是救命仙丹,就是疗伤圣品,怎么用在这儿? 见她纳闷,从鸾得意一笑:“阿归啊阿归,你虽为新任盟主,可江湖经验毕竟浅薄。” 不耻下问向来是天龙门的美德,她很好学地问:“这是?” 从鸾也不答,只打开瓶盖,将当中的粉末轻轻一洒,转瞬地上的尸体便冒起白烟,片刻之后便尘归尘土归土,风儿里面透着沙了。 当下除了她,也只有朴安镇看得眼直。另三个男人早已见怪不怪,目不斜视,专心将剩余的花郎摆放成最易下手的角度。 比起她的挖坑埋人,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的啊。 “人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妙手仁心空空粉可是与淫乐无边夜夜春并称的,行走江湖之必备‘良药‘啊。” 闻言她眼角有点抽。 妙手仁心空空粉,淫乐无边夜夜春,好啊,好个行走江湖之必备“良药”。 由开始的大惊小怪到如今的见怪不怪,她心理调节得非常好,好到有些麻木,就算这地上的尘土突然黏合成人,她也能保持从容淡定了。她负起手退到一边,看着从鸾轻弹瓶身,将最后一点粉末洒下,再取出绢帕十分优雅地擦擦指尖,最后习惯性地拿出纸笔记录起来。 十一月二十一,余秭归等五人于长白山麓白桦林“妙手仁心”。 顺着从鸾的笔势,她默默念着。“虽然最后四字隐晦暗指,用得甚妙,但是——”她指着主语,睇向十分敬业的某山老,“为何只有我的名字?” 看看前几行,什么出海救国啊,翻山越岭奔袭北狄,姓名清晰,一个不漏。偏在这种杀人越货的“好事”上,主语骤减为一人,是不是有点太“便宜”她了?其实她个性保守,崇尚低调。 她以眼神暗示着,谁知从鸾看也不看她,兀自合起书卷,以示盖棺定论。末了还不忘安慰她一句:“盟主么,多担待点。” 她无语了。 荣光争着抢,黑锅她来背。怪不得《江湖轶闻录》里武林盟主多半是道貌岸然的反面角色,她算是觉悟了。 也没反驳,她默默走到树边,看着面如死灰的朴安镇,越发觉得有些碍眼,半晌才想起尚未到手的布防图。于是,她双眸重新看向朴安镇护住的位置,想也不想,拽过朴大人的腰带就是一扯。 肌肤有点凉,冷洌的山风如刀割一般,可胸口的寒意却难抵诧异,朴安镇呆住了。 若不是他耳没聋眼未瞎,真要怀疑眼前这豪放女子是不是大魏人。就他在海外生活的几年经验来看,大魏虽不若前代程朱理学时的保守,可对女子贞洁极为看重。他便亲眼见到一例,黄花闺女因误看男子裸身而被迫下嫁的。 眼前这女子发髻未梳,眉目稍显青涩,显然不是有主的妇人。怎么……怎么不仅丝毫无怯,反倒神色自然,甚至豪迈无比…… 朴安镇开始后悔将东西藏得这么深,以至于只剩亵衣时某人仍不满足。 “咦?”反过棉衫,余秭归没有发现预期中的夹层,她看了看面色冻得发青的朴安镇,眼一瞟看向他身上仅存的轻薄单衣。 帮他解穴,他交,他交! 看出她的意图,朴安镇以眼神激烈暗示着,但很显然某人更喜欢自己动手。 “舅……舅……” 身后萧匡不知是冷着,还是吓着,有些结巴,连卫濯风都倒吸一口冷气。她耳力好,就算听见也装作听不到。其实不过是几件衣服罢了,若他们知道她在师门中的广博“见识”,会不会就此晕倒?她暗暗笑着,将自己的作为完全归结于余氏豪放家风。 见到顺眼的就推倒,比起爹娘的教导,为了正义的小小剥衣算是合乎道德,而又十分良善了。 更何况那人又不在。 她在心里偷偷加一句,手法更加爽快起来。三下五除二,眼见就要见到亵衣内侧的地图,突然她浑身汗毛竖了起来。这种动物般的直觉,只在年幼时被爹爹恶整时才出现过。 月眸睁圆,她刚要从朴安镇惊愕的眸中看清身后那人,视线就被覆住。盖在她眼上的手很是修长,带点长途奔波的寒凉。寒得她不由一颤,下意识想要瞪圆眼。 “敢睁眼试试。”声音轻且徐,带抹狠辣的柔意。感觉到她睫毛微颤,而后缓缓垂敛,那冰凉五指才从她的眼上撤下。 不一会,轻微的裂衣声,她想东西是被某人拿到了,只是手法有着异于常人的凶恶,像在发泄什么。 “哼。”呼吸掠过她耳边时,她能感觉到那股蒸腾的怒气。 “拿来。” “什么?舅舅。” “衣服。” “给……”怎么连从鸾都言听计从起来,不是很看不惯某人的嚣张么。 她有些不服气,轻掀眼皮,下巴一点一点抬起。睫毛下视线有些朦胧,仅看到半明半昧的轮廓。 红衣张扬在长白山的风中,接过从鸾递来的花郎卫衣,再捡起被某人剥了一地的使节服。上官意回过身,精准触及那道偷瞄的视线。见她睫毛瑟缩了下,上官意笑得有些危险。 “送大人上路吧。”他横一眼朴安镇,向萧匡示意道。 “啊……那个……” 对外甥的嗫嚅,上官意显然有些不耐烦,他缓缓瞟过,看得萧匡寒毛乍起。原本为余秭归求情的话到了嘴边,突然转了个弯。 “没什么。”他干脆说道,决计不看余秭归一眼。 未来舅母……你就自求多福吧…… “半个时辰后启程。”牵起偷瞪萧匡的女郎,上官意转身便走。 北地的风在她耳畔吹着哨,她几乎是被半拽着拖曳入林,突然前面的脚步停住,火红的长身微地旋转,她被看进一双黑瞳里。 他瞪,她也瞪。 他气什么,她还记得他口口声声说不拦她,结果却暗地里给她偷偷使绊子。她还没气,他就气上了? 四目圆瞠着,最终两人勃发的怒气止于上官意,他轻笑着将她拉近。“还在气?” 抽过他手中的花郎服,她撇眼不答。 “记仇的女人。”上官意掰过她的脸,“你还不是算计我。” “那不是算计。”就是算计,她口是心非,又心安理得道,“是你说路要一起走的。” 她捉黠地看他,试图他眼中瞧出些憋屈,可没想那双黑瞳如点墨一般晕染开,越染越深,带着毫不遮掩的欢喜。这欢喜如三月桃花,灼灼夭夭地在这冰天雪地里绽开,看得她春情勃发,很想听从爹娘教诲将某人推倒。 毕竟这株大桃花不懂武,只要她想,只要她想啊。她伸出狼爪,抓住他的衣襟。 突地,一缕阳光滑过无叶的白桦,刺入她的眼中。天上流云如水,她眼中如水行云,如天雷劈中天灵盖,她顿时清明。 妖孽啊,若不是有道门祖师爷罩着,此番她真要万劫不复了。 见她蜷起的十指缓缓放松,眼中没了先前的情动,上官意略微不悦地眯起眼,捉住她想要缩回的手。 “秭归,这一路上你走得太慢,我都快等不及了。” 她傻眼,须臾后明白。“慢到不至于,倒是子愚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些,我原本以为你天黑后才会到的。” 她诚实说着,却见上官意恨恨地望来。“有什么不对么?”她些微迷惑。 见她心思缜密,偏偏不解风情,上官意心中又气又恼,却又有几分欣喜。胸中万般心绪,连他自己也难分清。 这心情太过复杂,到最后上官意索性不分,他微微一哂,自袖带中取出数张字条。 “‘公子快跑’,这一路上有一字总在变。”他翻动着字条,其中的快字由先开始的笔画俱全到一一减少,再到最后的空白无字,“秭归,你在催我。” 余秭归弯弯眼眸。“因为出使北狄少不了一位使节大人啊。” “哦?”他神色半分不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来朝鲜前,我原本想走一步算一步,却没想会遇见朴安镇。可既然天上掉馅饼,我总不能不接不是。” 心知她有意诱自己发问,上官意挑挑眉,不语。 这人……好吧,她认输,谁让他有一技傍身,偏偏这一技又是她没有的。 余秭归叹了口气,抬望他的俊瞳:“子愚,我需要你。” “要我什么?”他心情颇好地俯身。 “我们可以扮成花郎,可只有你会说北狄话。” “你怎么知道我会说?”他心不在焉地凝着她的唇。 “在江都的时候曼老板就是那个胡商救了我们,当时你就用北狄语跟他对答的不是么。” “那也许是吐蕃语。”他狡诈着,再靠近她一分。 “不,是北狄语,我问过你。”她庆幸当初自己一时好奇问了那句。 “记得那么清楚啊。”他黑瞳漾深,浅浅笑着,“秭归,其实你一直想着我,不是么。” 这人,这人,根本就是算准了她有求于他,不敢说不。她涨红了脸,不知是被他说中心思,还是气他趁火打劫。 “是。” 她声音很小,以至于他要垂下首才能听到。“没有我不行么?”上官意言语诱猾,见她要挣扎,他扣住她的腰将她拉近了些。 “不行么?”他几乎是在半是逼问,半是诱哄。 余秭归战栗着,心头涌起莫名的悸动,像是有什么在抽高猛长,难以抑制地让她发痒。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眸。“我需要你,子愚。” 她知道这一句与之前相比,有着更深的意义,而他也知道。之所以她笃定他知道,是因为他像是一只没有吃饱的猫,毫不掩饰眼中的算计。 他在下饵,这不知足的大猫。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耐心极好,脸皮极厚,既然他爱听,那她豁出去了。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来来来,今日放送,她有问必答。 “秭归,你在求我?” “是。”她答得爽快,笑得豪迈。 还当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句,不过如此么。 她放松了警惕,就听他道。“求人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敛起笑,余秭归看向像是逮到猎物的大猫。 “一路上风很冷。”他瞄着她,漫不经心地抚过唇,“唇亡齿寒,秭归你明白么?” “嗯……”她答得迟疑,有诡计,一定有诡计! “哎,我终狠不下心为难你,这样吧。”上官意轻叹一声,俊瞳微软地看着她,当她几乎以为自己逃出升天时,就听他道。 “只要你能让我的唇齿不再畏寒,那我便随你入北狄。不过是小小的要求,秭归,我的心真的很小啊。” 他轻轻喟叹,怕她尴尬还很体贴地闭上眼睛。 “不急,秭归。”阖目前,他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我们还有半个时辰。” 深呼吸,深呼吸,她力拔千钧地瞪着他的唇。 他是大爷,他,大爷。 第二十一章风萧萧兮易水寒 劲风疾驰,群峦苍茫,若是平时她一定爱极岁末北地的好风光。 可惜…… 余秭归轻移眼眸,瞟向俨然期待的俊雅男色。万千悔恨在心头,一时难以言语。 自小她就听从祖训,秉承老二哲学,不做鸡首不为凤尾,十九年来活得潇洒快意。没想到生平仅有的一次逞强,就遭此打击。怪不得悠悠百年就出了一个岳飞,英雄难为啊。 偷瞄一眼上官意,余秭归放缓的脚步,微挑的眼眉勾出几分异采。 其实,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若以“拖”字当先,再辅之以“混”字诀,说不定…… “想反悔么?” 轻轻一声如石子打破水瓶,余秭归一惊看向上官。只见他薄唇微扬,勾出一抹锋利弧度。 真是自古华山一条路,既然逃不过,不如拼了!冷风带着哨,她脑袋充血,大步两下走到近前。 “风萧萧兮易水,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视死如归地念着,不等上官发问,便一把勾下他的颈脖,毅然决然地吻了下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起初她这样想着,可唇上的温度让她渐渐清醒。 这般的凉都是为了她啊,心跳一颤,她凝向呼吸相闻的俊颜。他闭着眼,细密眼睫覆着阴影,眉间难掩奔波的倦意。心尖柔柔放软,连带着唇都放缓了些。她慢慢倾前,小心地亲吻着他唇间的凉意。一点两点,她吻得极轻,如春夜的涟漪,缱绻得近乎怜惜。 怎样才能更暖呢。 她微地苦恼,双手贴合在他微凉颊边,将他拉得更近了些。虽然他没有回吻,但显然很享受这种被动。因为她听见他在笑,低低的像只贪嘴的猫儿,唇畔弯着柔和的弧度。 轻掀眼睫,不知何时红色的大麾已成两人的天地。她微微仰身,拉开小小的距离。 “嗯?”他不悦地挑眉,眉目间满是意犹未尽。 不知足的猫儿,她气恼地眯起眼,指尖点上他的唇。“暖和了。” 她撤回手,将他推得更远点。她有些心虚,更多的还是羞恼的情绪。见身侧未有动作,她心安了些,稳住意欲乱瞟的眼珠,强行将视线投向山间的白雪之城。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妖孽啊妖孽。 “秭归。” “嗯?”她极力将注意力移向别处,心不在焉地应着。 “还有一处是冷的。” 嗯? 还未转头就感颈脖被人扣住,她睁大眼,只见雪狼旗自眼角闪过,然后便是漫天红,她被人结结实实地吻住。其实她不太确定是不是吻,因为他的力道有些骇人,却又不似蛮牛般的猛劲。 虽然早知道他绝非江湖传闻中的慈悲,却没想到是这般“狠辣”。辣辣的火焰点燃在唇上,她已分不清是脸在烧还是他在烧。 她直勾勾地瞪着他,却见那黑瞳里恼意更甚。他在不满什么?抵着他的胸膛,她试图撤回一步,没想趁她注意稍转,便被他撬开了唇。分不清是怎样的情绪,她身子微微颤着,脑子里青青绿绿混成一锅粥。她退后一步,他便更进三分,唇齿间激烈纠缠着,只觉全身火辣辣在烧。直烧得那锅粥熟了、糊了,她才发现自己在回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再不管什么道门祖师爷,就算晴天霹雳也难以动摇她的英雄豪情。心下一横,她学着他唇舌毒辣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小她学什么都快,没道理在这上输他。她毫不示弱地反击,试图从精神与肉体上占据主动。可不论她如何卖力,总还输他一筹。 她心中微恼着,被人按在树上。明明就是个文弱商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她微微抗拒,却又不敢发力。她脸皮再厚也不会趁机欺负一个不懂武的人,更何况除了自尊心的小小受伤之外,她一点也不排斥这个吻。非但不排斥,甚至还夹杂着隐隐的欢喜。 吻如其人,嚣张中带点温柔,只是没了他一贯的耐心。她偏头想笑,却被他扣住下颚。她微微蹙眉,试图拉开些距离。不想刚一挪步就被他看穿,上官意先她一步抵住她的衣裙,将她困在小小的天地里。 心下有些恼,余秭归从睫毛下偷觑着他。眉梢诉尽春风,他微微笑着,试图迷醉她的神志。她假意恭顺地闭上眼,十指轻轻,不动神色地滑向他的衣襟。 若以为她就此投降,那就大错特错了。凡事谋定而后动,知之而有得,猫儿总有打盹的时候。她默默观察着,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这猫儿稍有松懈,向后靠了靠。她暗自窃喜着,一个咸鱼翻身将他反压在树上。 俊颜如玉,唇角染抹引人遐思的色泽,妖孽啊。话说以他凡是做绝的个性,怎会容她轻易得手? 她顿觉不对,连带着失灵了许久的感官豁然清明起来。眼一跳,她直觉望向不远处。 北风掠过灌木,地上淡淡一层阴影。她折过一根枯枝,弹指便去。 “痛,痛,痛。”一管毛笔慢慢滚出树丛,看着抱头呻吟的某人,余秭归傻眼了。 从地上拾起宝贝笔杆,从鸾动作轻柔地将书册藏在怀中,然后义愤填膺地看向她:“你好狠的心啊!” 余秭归眨眼看向从鸾受伤的手背,她原想能掩藏的这么好,轻功多半极佳,却没想功夫这么弱。 “你笑什么,江湖上论起轻功,我可是自信能进前十的。”瞧出她的心思,从鸾得意道,“轻功好,靠得就近,听得就清。南山院最忌人云亦云,本山老笔下的历史更是有根有据。” 从鸾瞟向树边,眼中满是兴奋。 顺着这两道激动到近乎颤抖的目光,余秭归回神看向自己的双手,依然保持着狼爪催花的狰狞动作。掌下,衣衫凌乱微微敞着,那人倚在树上一副任人采撷的文弱模样。这场景这姿态,她似乎在哪本志怪笔谈里看过。 女鬼压上弱书生,荒郊野地乱采阳。 对上那双流采的黑瞳,余秭归就知自己上当了。这人心眼极多,若不是留有后招,又怎会这么轻易地被她压制住。她早该知道,她早该知道…… 心想着,余秭归恨恨瞥目。见从鸾脸上尽是窥破天机的猥琐笑意,她暗叫不妙,慌忙解释道:“阿鸾,其实是……” “明白,明白,我真的明白。” 从鸾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看得她很是安慰。“你明白就好,我还以为……” “勇!” 哎?她不解地看向从鸾。 “盟主大人当真狠角色,今日之事一言以蔽之,勇!” “……” 十一月二十一,天高地远,日有祥云。长白山麓金光闪过,武林盟主乘风降临。雪色故年景色残,胡风摧草又摧君。林间狼啸两三声,天外孤鸿不忍听。可悲可叹,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何须“夜夜春”?武林之盟主,当世女将军,秭归真勇也! 看着两天前冒死记下的武林秘辛,从鸾一时难以自制,翻页之后又记下数行小字。 以上为本院亲见,字字真言绝无虚假!碍于笔墨之凶险,待本院百年之后方可传阅。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刀笔只记真实武林。后世见此,切记切记。 正写得热血沸腾,就听耳边忧虑一声。“得罪我舅舅了?” 从鸾一惊,看向靠来的萧匡。“你舅舅?” 见她搞不清状况,萧匡无奈叹气,指着她新写的几行小字,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阿鸾前两天你要去密林偷窥时,我就告诉你,我舅舅他你得罪不起的。” “原来你以为是上官?”她这才领悟。 “难道不是?” 见他一脸笃定,从鸾不禁暗笑。若非亲眼可见,她必同阿匡一样,以为上官无敌,必擒秭归,可谁又能想到,谁又能想到啊。 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盟主之勇让人实难望其项背啊。 心头回味着这劲爆秘闻,她虽很想与萧匡分享,可一想到“无字门前无是非,是非人止无字门”的院训,她便将到嘴的秘辛生生咽回了肚里去。怕他再问,便假意环顾起四周景致。 日行八万里,夜巡一千河,她原以为胡天八月即飞雪,见之应是北风吹过的粗粝与深邃,却不想是这般宜人风光。长白山麓围就温暖谷地,纵使在这数九岁末,也不觉刺骨的寒。别具风情的的毡房遍布山谷,的北狄的中都就坐落于此。 “怪不得北狄皇族每年都来此过冬。”她感叹着。 “就因如此,这里才关隘重重。”声音冷淡,一如卫濯风此人。 从鸾偏首看去,只见他剑眉星目,龙睛微扬,像极高山之雪,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卫兄说得不错,中都四面环山,必经之路又筑有高城,若非扮作使团,我们怕插翅难入。”萧匡说着,又看向不远处那座中都少有的木制建筑。 白色的毡门前上官意正同一名官员交谈着,余秭归扮作花郎站在他身后,正略微好奇地抬望着门上的奇怪文字。 “应该是‘四方馆’三个字。” “哦?”萧匡看向很有把握的从鸾,“你懂北狄语?”他揶揄道。 从鸾白他一眼。“前年第七室室主为追查一件武林旧事曾出山海关,据他所说北狄学向中原,从六部到官署名都和大魏一模一样。这儿既是接待使臣的地方,那也应叫作四方馆吧。” “大魏地处中原迎的是四方客,可北狄边陲又何来四方?”萧匡道。 “足见其狼子野心。”卫濯风冷冷瞥目。 见上官意领着北狄官员向这儿走来,两人一致噤声。虽不通番语,萧匡也看得出自家舅舅是在介绍一行。于是他率先躬身,示意几人一同行礼。果然,北狄官员睨了他们一眼,纡尊降贵般地哼哼了一句,转身便向四方馆后面的毡房走去。 跟上,上官意比了个手势。因怕被听出是大魏语,人前决计不能对话。 几人默默无声地跟着,待进了圆顶毡房,那灰眼官员刚要离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从鸾和余秭归,脚步又突然停住。灰眼转出几分诡异的神采,他低低对上官意说了几句。 上官微微笑了,只是这外人看来暖比春风的黑瞳,在她看来却很是心惊。 那官员说的绝非好话,余秭归悄悄将手移向腰间长刀。子愚虽急智,可毕竟不懂武,这几天北狄人崇武好斗事她看着不少。若这官员有意动手,这刀便会随时出鞘。 身侧的异样上官略有察觉,他假意应付着,状似不经意地瞟来,待看清余秭归默默守护的姿势,黑瞳隐隐颤着,像盛不住欢喜,又舍不得将欢喜流溢。 他就爱她一心一意看着自己,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上官意。 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柔和了几分。借着作揖的动作,上官意一弹衣袖,宽袖十分自然地覆上她的腰刀。袖下,攥住她握刀的手。余秭归一愣,月眸缓缓上移,却对不上他的黑眸,她一时猜不透,任由他握着。 半晌,那灰眼官员再看她与从鸾一眼,这才讪讪离去。 “那人说了什么?”待人走远,萧匡这才问。 袖中的手依然攥着,上官意看向秭归与从鸾,两人虽刻意掩饰了身型,又加上了少许胡须,却难以掩饰眉宇间的细致秀美,更添几分宜男宜女的风情。 “他在可惜秭归和从鸾是男子,不然以两人的姿色定得大王宠爱。”看人的眼光太过淫邪,找机会他要杀了那个官吏,上官在心中补充道。 “无耻。”萧匡愤愤然。 “行刺的事就交给在下,两位姑娘不用出帐。”话虽对两人,可卫濯风的眼中却只有一者。 “哦?”袖下攥她的力道重了些,余秭归看向上官。只见他黑瞳一眯,显出轻讽笑意。“卫公子倒说说看,怎么个行刺法?” 当他明知故问,卫濯风皱眉道:“趁夜寻王帐刺之。” “王帐?”上官意一撩袖,显出袖下交握的手。察觉到卫濯风明显皱了下眉,他笑道。“方才我说要求见北狄皇帝,那礼部侍郎一脸好笑,说大王现在在哪连他也不清楚。” “移驾中都应是礼部前后操办,现在连礼部的人都不知道皇帝在哪儿,难道北狄皇帝根本不在中都?”萧匡暗叫,余秭归跟着一惊。 若是如此,那…… 上官意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宽慰道:“猎物还在笼中,不过是狡兔三窟罢了。” “狡兔三窟?” 见她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上官意心情颇好,他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同大魏皇位的世袭罔替不同,关外是强者为王。北狄部落众多,有能力角逐皇位的有八大王。五年前,时为科尔沁王的北狄皇帝联合了八大王中的四位,方才在呼伦大会上险胜南院大王登上皇位。之后北狄皇帝遭遇‘意外’无数,每次都险险逃生。秭归若是你,会怎样?” 她一怔,遂答:“自然是让人摸不清行踪。” “不错,如今北狄皇帝行踪如风,应该也是这个道理。”上官颔首笑道。 “那该怎么办?找不到主儿怎么下手?”从鸾急了。 “等。” 从鸾瞪向上官。“我们可以等,可大魏江山等不得,在三江里的时候我就打听过,南院大王已经打到永平府了,永平可是京城的门户!” “谁说大魏江山等不得?”眈她一眼,上官意张扬坐下。 “你说等得就等得?凭什么?” “因为北狄皇帝不允。”众目微愣,看向出声的余秭归。 “北狄皇帝定不会将攻破城关的天大功劳交给南院大王,要攻破大魏,至少也要等到他派出的亲信到达永平之后。所以,既然大魏暂时等得,我们也暂时等得,只是时间可能不多了。”她抽丝剥见地分析着,看向上官,“子愚,方才你提前递交朝鲜国书,就是想以国书中提到的布防图为诱饵,引北狄皇帝召见而后行事,可对?” 上官意俊眉一挑,难掩欣喜。“你果然明白。” “那布防图呢?”那天她被蒙了眼,没看到他夺图后如何处置。 于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薄唇悠悠迸出两字。“烧了。” 非但烧了,还不见半分悔意,上官意无所谓地看着几人青青绿绿的表情,直到卫濯风也按捺不住,龟裂了冰冻般的表情,他这才满足。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帛,放在桌上。 “舅舅,你没烧就没烧,何至于……”打开布帛,萧匡呆住了。 白布? 前面后面,都是……白布? 毡房中,除了那个始作俑者,只有一人还算平静。 见上官意笃定她会知道似的看着自己,余秭归不禁眼也抽,脸也抽,手更隐隐在抽。深吸一口气,她强压下一拳揍晕他的冲动,尝试道:“图穷匕见,有没有图根本就不重要,不是么?” 她只是这么一说,就见他含笑点头。 果然被她猜中了,这猫儿爱极高难挑战,不兴风作浪一番便不舒坦。 风萧萧兮易水寒,风萧萧兮易水寒,若信了他烧掉地图的鬼话,那她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二十二章人贵自知 昭狱里透不进一丝光,成排的火把刻意交织出鬼魅阴影。郑铭身负枷具,每走一步脚上的铁镣便发出刺耳的声音。民间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显然这话并不适用于大明门里,鼓掌间翻云覆雨,七日便又是一个天地。 沉重的刑具压得郑敏有些佝偻,可他又不甘心,只要再有一天…… 一角正红色闯入眼帘,他吃力地抬起头。 “首辅大人。” “你来做什么?是来看老夫笑话的么!” 走出阴影,季君则冲他谦逊一揖:“君则特来送大人一程。” “哼,何必惺惺作态。”郑铭愤恨扬袖,只听清脆的铁索相击声,他一愣,这才想起早在入狱时内阁官服就已扒下。他心头含恨,道:“季君则你早就挖好了坑,只等老夫跳下去了是不是?” “当日将君则五花大绑、招摇于市,大人出手在先,如今却输不起么?” “若不是你蓄意陷害,编造罪名,老夫又怎会输!” “编造罪名?”徐徐放下作揖的手,季君则直起身,“大人趁陛下重病之际挟持小皇子,矫诏诛杀重臣,这难道是君则编造的?” “陛下明明就已经放弃你了,明明就……” 季君则俯下身子。“明明就已经不行了,是么?” 郑铭微颤。 “皇朝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仅有一子,握住了小皇子就握住了大魏江山,首辅大人您算得真精,只是——”季君则再靠近了些,“大人忘了么,在丧钟敲响之前,大魏的皇帝陛下只有一个。欲速则不达,你的狗头军师没说过么?” 说是说过,只是他当那人心慈手软。哪知道陛下会突然清醒,明明已经一只脚踏进皇陵了,明明……不对,就算陛下恢复意识,可不仅连近前的大臣,就连乾清宫的内侍宫女都换成了他的人。两手并用,他已然掩住了陛下的耳鼻,不论皇帝是昏是醒,都应万无一失才是,怎会走漏了风声?难道季君则还懂鬼神之术不成。 除非……老目爆瞪。 禁军!大明门里他不能掌控的就只有禁军,皇帝昏迷三天三夜,禁军侍卫就守了三天三夜,这期间想要背着他偷喂圣上灵丹妙药,抑或在皇帝清醒后传递消息,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大魏采取禁军分立制,别说季君则一个失势的尚书,就算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想要拉拢禁军校尉也是不得。怎会……怎会? 郑铭兀自想着,就听季君则道:“大人还没看清自己么?” “你什么意思?”郑敏皱眉。 眼眸中抹过一丝厌恶,季君则冷笑靠近。“郑老啊郑老,以你的平庸资质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何必学人心比天高。半年前你手腕突然高妙起来,我还当自己错看了你,谁知你只是幕前的傀儡,非但是傀儡还是个草包。可怜可恨,你错就错在不自知。” “你!”郑铭气得浑身发颤,身上的铁镣脆脆作响。 季君则瞟他一眼,眉间讽色更甚。“大人不服?狗头军师一不在,大人便成为阶下囚,这还不是傀儡么?北狄人打到了永平府,大魏江山岌岌可危,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不是草包又是什么!蠢,愚蠢之极!” 季君则咬牙切齿着,拉住枷具上的锁链将郑铭拖曳到身前。“权倾天下,能者居之,大人莫要痴想了,大人的终点就在这里。” “你……你要对老夫赶尽杀绝?” 松开手中的锁链,季君则看着摔倒在眼前的衰败身躯,一如往日大明门里的无数次照面,他有礼恭立,而后向锦衣卫挥手示意。 “季柯你不得好死!皇上,老臣要见皇上!皇上——”凄厉的叫声消失在牢底。 季君则站了一阵,待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这才迈步走出昭狱。冬至后京师的天气始终不好,厚厚的冷云笼罩着皇城不见天日,似是不祥之兆。大魏人本就极信鬼神,再加上永平告急,关于皇帝失德的流言便如鬼魅般游走大明门里。 季君则根本无心遏制这种惶恐不安,因为这正和他的心意。圣德帝虽已苏醒,可不过是回光返照。对大魏而言,没了一个失德皇帝最比没了一个英明帝王来的好,至少在百姓眼中是如此。 御座更替是合乎天意的,只是真要恭立那位刚刚断奶的小娃娃么? 季君则昂首望天,多日的牢狱让他显得更加瘦削,宽大的官袍当风鼓扬。他眉头轻蹙着,直到一记身影撞进眼帘,才收起犹疑的神情。 “少师大人。” 眈他一眼,荀老将军漠然道:“老夫何德何能,竟季尚书行此大礼。” “下官知道少师大人还在怨君则的出尔反尔,关于当年谏言一事,君则无话可说。此番大人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君则真是无以为报。” 荀少师冷冷一哼。“老夫虽然离朝,可影响还在,禁卫十军多为老夫旧部,季尚书你可明白。” 眼角一跳,季君则谦恭道:“下官明白。” “那老夫为何救你,你可知道?” 季君则缓缓抬首,入目是老将军不带熟稔的神情,看得他不由浮起惯有的笑。“请大人赐教。” “哼,季君则你何必装傻,若不是看在你师傅的面上,就算你死在昭狱,老夫都不会有一丝怜悯。什么‘君则虽浸身污池,却未失本心’,只有你那心软的书呆师傅才会相信!” 连他都要放弃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本心,师傅还相信……脸上的假笑渐渐散去,季君则垂着头,心头弥漫着难言的情绪。 “老子也不跟你废话,平阳军里的那几个蠢蛋你马上给撤了,老夫要亲自领兵,揍不死那些北侉子!小子你听见没!” 荀少师吹胡瞪眼,就听季君则低低一声:“是,下官这就办。” “你眼红什么?”荀少师奇道。 这小子可是官场出了名的冷刀子,怎么突然又哭又笑,傻了不成。 “荀先生,烦请先生再帮君则一个忙。” 听他改了口,似忆起往日的情分,荀少师一怔,看向他。 “君则想见师傅。”这一揖,几乎着地。 城东明时坊,容府。 他早该猜到,除了出身商户的容家,师傅师弟还能寄身何处呢? 下了轿,季君则走进容府。入眼的是一字影壁,上覆筒瓦,下砌青砖。一个年轻画师正背对着他在影壁上忘情书画,一株老梅曲欹地绽放在笔下。 枝上梅花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毕,则春深矣。如今七朵缥色,正和进九七日。 “九九消寒图。”他轻道。 画师惊了下,回过身来。“您是?” 娃娃脸带点迷惑,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一双澄清眼眸让季君则不由一愣。这样的眼,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 太子殿下…… “您是来找七哥的么?” “七哥?”他讶道。 十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七哥就是容老板,您是来找他谈生意的吧,我帮您去叫他。” “小兄弟莫急,在下找的不是你七哥。” 十一咦了声:“不是来找七哥的?” “我是来找……” 话没说完,就听影壁后有人道:“十一还没画好么?” “六哥你还病着,怎么出来了。” 傅咸温润一笑,看着季君则道。“你来了。” “嗯,来了。” 十一看看平静到有些异样的两人。“六哥,你们认识?” 傅咸避而不答,柔声道:“去帮六哥泡壶好茶。” 十一还欲问,却被那双淡眸死死压制住。他很有自知之明,六哥的温柔一刀自己是决计扛不住的。同情地看眼季君则,他拾起地上的笔墨颜料,转身遁走。 “这性子倒也不像殿下。”季君则轻笑。 “没一处像的。”无视季君则的探究目光,傅咸一扬臂,“尚书大人,请。” 漫步于廊下,季君则看着傅咸单薄如纸的背影,道:“这些年师傅还好么?” 这声情感处理得极妙,让人听了既不觉厌恶,又不觉虚假,好似将溢未溢的水一般,恰是刚刚好。可即便如此,傅咸非但没有半分感动,反觉心冷,因为他太过了解此人。 季三哥不擅收放感情,这是一语先生——老九的评价。 当年这人就是因为不懂分寸,才招惹了萧家少年。如今却能将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感拿捏得精准,而愈是精准愈是显出此人的无情。想到这,傅咸平道:“家师最近闭关,不便见客。” 听出他语间的生分,季君则眉头一蹙,忽又展平。“闭关?”他似是好奇地问。 “家师这些年醉心道学,每到冬至都会辟谷数日。” 季君则真的惊讶了:“当年先皇迷恋长生道,师傅不惜性命作《徐福求药》以示讥嘲,怎么反而投身此道?” “人是会变的。” 一句话堵得季君则噤了声,推开正堂的门,傅咸的淡眸清冷。“请。” 屋内炭盆新起,直到傅咸一声“大人嫌冷?”,季君则这才意识到自己拢紧了大麾。 “不,恰恰好。”季君则松开手,脱下厚重的衣物。“倒是咸弟向来病弱。”他语带关切地将火盆向傅咸那边推了推。 “暖和了么?”他状似无意地抬头,瞳眸扫过傅咸,最终定在堂中的那幅《市井百戏图》上。 “这画是何人所作?”季君则惊艳道。 “大人猜呢?” 季君则故作沉吟了一阵。“画虽不同,可风骨犹在,难道是那位小师弟所作?” “大人真是火眼金睛。” 听来十分熟悉的拿捏得宜,傅咸这声恭维自然而贴切,听得季君则不由蹙眉。 见他不悦,傅咸温润笑道:“看来大人也不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不如开门见山吧,尚书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咸弟,你以为我来是别有用心?难道我就不能来看看师傅么?” “单纯为看师傅他老人家?”傅咸疏眉一挑,“季三哥会,可季尚书绝不会。敢问大人,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季三哥还是季尚书?” 季君则一怔。 “大人这才明白么,原来大人不仅在骗别人,更在骗自己,也难怪大人能如此收放自如。”傅咸继续道,“在听说师傅相救的刹那,大人或许会感动,可冷静下来这份感动便成了算计,毕竟以你现在的势力,想要掌控皇嗣继承仍需荀将军的支持。大人的确别有用心,又何必自欺欺人。” “咸弟,你比以前犀利许多。”季君则沉眸看他。 “人总会变的。” 微微颔首,季君则似在感慨,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七弟他们呢,我记得你们五个向来要好,怎么不见他们?” “冬至后老九和老十就带着义军去永平了。”见他惊讶,傅咸笑道,“怎么?大人当永平不破真是因为龙运天威么,要不是朝廷誓言诛杀的两河灾民舍身忘死,京师怕不等大人脱罪就已被北狄铁骑踏平了。至于老八,他被荀老将军逮去了大营,只等圣旨一下便开拔永平。大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季君则似是喜极,一把握住他的手。“以你们的才智何不入朝?只要你我兄弟一心,那中兴大魏,又岂是难事!” “大人怕是误解了,小弟无心为官。”傅咸温煦看着他,缓缓将手抽离,“心系天下有无数种方式,大人选择居庙堂之高,而小人则选择行江湖之远。小人很明白大人浸淫官场着实不易,对大人从季三哥到季尚书的转变也很是理解,毕竟只有以其人之道才能还治其人之身,大人若不学会阴狠,是断难达成中兴大魏的宏愿的。” 闻言,季君则露出惊喜之色。 “只是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傅咸虽然理解,却难以苟同。” “苟同?”季君则不解皱眉。 “三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傅咸温眸坚定地看着他,“师傅之所以救你,是恋有旧情,兄弟们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三哥良心未泯。七弟嘴上说与你不熟,可我知道他自小就崇拜你,其实不仅七弟。”回忆往昔傅咸有趣笑着,再看他,“对于今日的季尚书,兄弟们或许失望,可只要季尚书还有一丝三哥的影子,我们便不会绝情。官路难走,只望大人莫要失了三哥的心。” “咸弟……” 见季君则眼中的感动并无虚假,傅咸不由避开双眸。 逝去的永远追不回,唤声“三哥”只为勾起这人心中的些许内疚。因为他知道季君则这次起复定会权倾朝野,而他们不过蚍蜉小民,若想平安顺遂,多少得仰仗这位大人手下留情。 这次是他在耍心机。 心头浮起淡淡酸涩,傅咸知道自己一旦为官,沾染的腐臭绝不会比季君则少,正因如此他才拒不入朝。还好有这人的前车之鉴,还好。 疏淡的眉间抹过庆幸,他依旧温煦地抬目,见季君则眼中的真情转瞬即逝,复又算计地看向那幅《市井百戏图》,傅咸心头的怅然戛然而止。情淡如水,不过如此,他目波不动看向堂中。 季君则站起身,负手走到画前。“闲话圣德二年江都一行。”他念着画上题字,“两年前小师弟曾去江都?那可巧,两年前为兄也在江都。” 傅咸神色依旧,听他再说。 “‘郡城沙飞,扬州清唱,立竿百仞唱戏局,静。花船于市,断桥书评,瓜灯孔中纳流萤,明。’好画好词,小师弟真是笔墨细腻,天资聪颖,果有殿下之风。” “画是十一所作,词却不是。”傅咸道。 “哦?” 傅咸避而不答走到画前。“十一性散贪玩,对读书学字没有耐心,打小就爱新鲜玩意。” “再调皮的孩子,碰到师傅也会乖巧的。”季君则判断道。 “不,师傅并没管教十一。” “不可能。”季君则瞪大眼,师傅虽然心软,却是出了名的严师啊。 “人总会变的,大人。”傅咸意味深长道,“师傅觉得满腹经纶远没有‘开心’二字来得重要,十一既然无心向学,不如任其发展,大人你瞧,这画不是很好么。” “好是好,只是可惜了。”季君则轻叹。 “可惜?” “明明是得云行雨的天龙,却困在三尺画布里做小鱼,难道不可惜?” “大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鱼之乐在于不知其小也,若知,岂有乐?”季君则回道,见对方不答,他语带试探:“襁褓幼童如何肩负大魏江山,天龙该是回归的时候了。” “大人就这么确定十一是天龙?”傅咸好笑看他。 眼角瞟见窗上的淡影,季君则心思飞转,久久一叹。“不论是天龙还是小鱼,我想太子殿下都希望遗志能被后人继承,毕竟中兴大魏是殿下未了的心愿。”那道淡影微微颤了,他眼底透笑,又道:“要让殿下知道他唯一的儿子,宁弃万里江山而画纸上方寸,殿下若知岂会瞑目?” 听他突然提起逝去的敏怀太子,傅咸心头微疑,就听窗外有人道。 “十一,你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七……七哥……” “你挡着门做什么,怕我进去?” “没……没……” 见十一眼珠乱滚,藏不住心虚。容冶保养得宜的俊脸略显狰狞,推开十一他推门便入。 “哎,七哥。” 气氛有点僵,十一还是头次看到六师兄如此狠厉的表情。 “大人好重的心思。”瞪着季君则,傅咸恨道。 充耳不闻,季君则目色和蔼看向十一:“小师弟可记得你的爹爹?” “十一过来。”傅咸喝道。 季君则看他一眼。“方才是谁说任其发展,咸弟难道想出尔反尔?” 见自家六哥气得微喘,容冶一把将十一拉到身边,斥道:“不管是任其发展还是出尔反尔,这都是我们天龙门的家事,季君则你未免也管得太宽!” “容弟!”听他言辞过激,季君则难免不悦。 “容弟?你还有脸以兄长自居?” 眼见局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就听傅咸唤道:“老七。” 容冶冷哼一声。 “十一,你过来。”傅咸压抑着重咳。 “六哥你别气。”娃娃脸有些无措。 傅咸摇摇头。“刚才你都听到了。” “六哥我错了,我不该偷听的。” “谁说你偷听。”傅咸道。 娃娃脸惊讶抬起,正被那双淡眸牢牢攫住。 “十一,你觉得怎样才能守住秘密?” “老幺说说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 傅咸满意颔首:“不错,既然有意透露,那又遑论偷听。” 六哥的意思是……这位大人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他在门后,那些刺痛人心的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为何一定要让他听到?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大人啊。 见状傅咸摊手,看向季君则。“大人你瞧,我家师弟连大人这小小的诡计都看不穿,又何谈一掌江山呢。” “咸弟此言差矣,小师弟如此聪颖,若用心钻研,睥睨天下又岂是难事。” “哦,用心钻研?”傅咸笑了,转头问道,“十一你可有兴趣?” 见十一愣住,季君则当他不敢忤逆师兄,便道:“若殿下有意成为大魏天龙,又何须看人眼色。” 这话极易撩拨人心,容冶不由担心起来。他刚想代十一开口,就见傅咸以眼神示意。 让师弟自己决定?老六啊老六,你也不想想这孩子连种钱生钱都会相信,只凭他那单纯的小脑瓜哪里能斗得过那只白眼狼! 容冶正回瞪着,就见十一放下手中的茶壶。“什么大魏天龙,十一胆小,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还请大人不要再提了。” 娃娃脸上满是困扰,看得季君则又恼又恨,又不得不耐下性子道:“殿下大可不必担心,只要……” “大人你看,我像龙么?” 季君则被问住了。 “你瞧我文不过师兄,武不过师弟,身上又没有半片鳞,怎会是大魏天龙啊。”十一自嘲笑着,“小的时候我不爱念书,一听之乎者也就想睡,师傅只有以说故事来教我。我记得师傅曾说过前朝有个皇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换在民间人们定尊称他一声‘才子’,可坐在金銮殿里就只能算是一个昏君。大人你猜,这个故事让十一明白了什么道理?” “人贵自知。”十一郑重道,“那个皇帝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选错了位置,十一虽蠢笨,可也不会舍才子而当昏君啊。” 有些意外,季君则不甘诱问。“殿下真的想清楚了么,不是一时起意?” 他哈哈一笑。“什么殿下殿下的,我听着别扭,大人要不嫌弃就叫我十一吧。至于走哪条路这件事,我早和小师弟商量过,绝不是一时兴起。”他显然沉浸自己的男子气概中,完全没见季君则气得脸色泛青。 “十一。” 难得他表现得这么好,六哥要夸他了么?夸他吧,夸他吧,小狗的耳朵竖起。 “茶冷了。”傅咸眼也不抬。 “六哥……”耳朵蔫蔫耷下。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真丑。” 好毒啊,七哥,他心痛了,真的心痛了。以大压小,老幺做事,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不要再做替罪老幺了! 看他沮丧离开,容冶躲在扇后暗笑,做得好。但一想到某人,笑容便垮了下来。容冶重扣扇骨,睨向身侧:“该听的都听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季君则面色不豫,起身便走。 “大人可否想过,对大人来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上上之选呢。” 跨过门栏的脚滞住,季君则回过头。堂中傅咸温笑而立,身后那幅《市井百戏图》如流动一般,让季君则不禁目眩。 “连矢志相同的圣德帝都会变,又遑论心性未定的少年。既然如此,不如选一张‘白纸’尽情书画。大人不想试试么,教导出一个合心合意的大魏天龙。” “他不会再打十一的主意了吧。”望着季君则远去的身影,容冶问道。 傅咸微微颔首,那人显然是动了心,不然也不会那般失态。将这些抛在脑后,他看向容冶:“玉管家来信了么?” 早在上官意离京时,他就拜托了随行的玉罗,一有老幺的消息就给他们捎信。今日他见老七回来得急,就知有消息了。 容冶从胸口抽出那封信,俊美的脸皮隐隐抽着。“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见他气得咬牙齿切齿,傅咸便知没事。心中大石稳稳放下,他展开信纸凝神一瞧,一瞧,再一瞧,温煦的表情崩盘了—— “胡闹!” 第二十三章呼伦大会 负责接待的官员换人了,看着正和上官意假笑寒暄的瘦矮身影,余秭归微讶。 “听说那个灰眼色鬼死了。” 死了?她看向不知从哪里搞来消息的从鸾。 “昨夜暴毙,是在妓……嗯,就是那种地方被人一下断了脖子。” “政治仇杀?” 听卫濯风这般猜测,余秭归也觉有理。毕竟这里汇集了北狄的各方势力,官为权生又为权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从鸾刚想附和,却瞟见青梅竹马叹气的表情,小道消息之王的鸡血沸腾了,她一把抓住躲避的某人。“难道是你?” 同行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从鸾话没落地,就见数道目光锐利刺来。看得萧匡一阵心虚,他硬着头皮瞪从鸾一眼:“你别造谣生事!” “阿匡你眨眼了哦,每次说谎你都这样。”从鸾嘿嘿靠近,“快说那个灰眼色鬼究竟怎么了?昨天我就看你瞧他不顺眼,是不是,嗯?”她神秘兮兮地比出个姿势。 “我哪有!”萧匡大呼冤枉,“虽然我看他不爽,但轮不着我去下手吧!” “不是你,那是谁?” “是……”萧匡看着不知何时飘过来的余秭归,忽地反应过来,“未来舅母你套我话。” 好狡猾,这么无声无息地一声,让他差点就破功了。虽然他也不敢肯定,但就昨夜起夜时他和舅舅合住的毡房里只剩他一人来看,这事应该八九不离十…… “哦?这事是阿匡做的?” 身后轻轻一声,萧匡僵住了。“舅……舅。” “阿匡,你怎能如此莽撞。”上官意很不认同地瞪他一眼,“莫要再犯了。” 这一句盖棺定论,算是把这个黑锅扣实了。看其他几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萧匡血气上喉,差点呕出心肝。“是……”他咬牙认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锅他背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两个……十个八个的。 “北狄大王将在呼伦大会上接见我们。”上官的一声,将众人的目光从萧匡身上移开。 呼伦大会?余秭归心一跳,对上那双深深的瞳眸。 呼伦者囫囵也,狄人冬日无事最爱囫囵,囫囵而求偶,囫囵而敦伦,男女囫囵滚上一夜便以夫妻相称。阿牛,这绝非愚父妄言,北人之狡蛮可谓天下第一,喝下马奶酒等于接受求爱,可怜愚父不知实情,竟被灌下一十八碗。若非乃母彪勇远胜狄女,愚父早已长留北地,惨遭夜夜“欺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牛切记! 看着《侠客游记》上的哀怨笔迹,余秭归的目光缓缓轻移着,全然不觉这寥寥几行字已是读了又读。直到天光昏暗,再难看清纸上文字,她这才抬起头来。 远处,青黛色的天,丁香色的雪,画在山与山之间。斡尔朵围就的空地上燃着新起的篝火,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奶香,随处可见热情的小伙和姑娘。夜才刚刚开始,可惜她无暇享受。 将书册贴身收好,她凝着胸口的位置许久,而后站起身。不期然一个姑娘踉跄扑来,余秭归先是伸手欲扶,忽而想起自己的男装打扮,又收回双臂。姑娘打了个晃儿,余秭归歉意笑笑,不想却对上一双热情的眸子。“吉日嘎拉。” 马奶酒的热气扑朔在脸上,余秭归愣怔一下立刻婉拒。那姑娘只当她害羞,豪爽一笑更加积极地劝酒。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余秭归苦笑着,就见一道宽袖落入眼帘,而后被人搂进怀里。 “她是我的。”上官意用北狄语道,而后垂眸看向怀中人,“我说你不喜欢外族女人。” 余秭归可劲儿点头,见状姑娘眼珠都要掉出来。“什么?”姑娘瞪着亲密的两人,愣道。 眸中抹过精光,上官意无奈叹气:“她不信。” “不信?”余秭归靠着他低声喃喃,未觉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最后还是那位姑娘先回过神来。 “哦,我的长生天啊,两个男人!”马奶酒洒出大半。 “除非你能证明,否则我一定要让他当我的讷呼日。”眈眼惊叫跑走的北狄姑娘,上官意十分“忠实”地翻译着,末了还不忘解释,“讷呼日就是相公的意思。” “讷呼日?”见他依旧颔首,余秭归笑了,“方才她说的话里并没有‘讷呼日’的发音。” 见谎言被戳破,上官意倒也并没尴尬,他俊眉一挑,凝向那张粘着胡须略显古怪的美颜。“终于正常了。”他笑道。 余秭归一愣。 “你当我没发现么。”扫过她微讶的眼,上官的目光徐徐下移,最终落在她藏书的胸前,“你遇事就爱读这本游记,京师时如此,到了中都还是这样。秭归,你在怕什么?” 她下意识地捂紧胸口,透过指尖她感受着布料下的书册。她在怕?在怕什么?余秭归些微迷惑了,抬起头,只见那双深深的黑瞳,上官意不放过她,她逃不了。 “我怕今夜。”她说了出来,“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因为我的不甘心带来了萧匡、从鸾、卫濯风、高大山,还有你。”月眸颤颤着,望向他,“子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输赢,赌上的是中原江湖,堵上的是六条命。我怕,我怕的。” 上官意俯身柔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月眸有些迷茫。 上官微微一笑,替她黏好落腮的胡须。“就像那个给你观音土的小小少年一样,你即便救得了大魏一次,也难以改变河山将倾的命运。那样的官吏,那样的大魏,推翻了重来未必不是好事。秭归,其实你和你师父一样,猜到了结局却害怕接受。若没人死撑,大魏数载之内必定亡国,而摧枯拉朽的正是这些北狄鞑虏。” 两泓深瞳洞若观火,看得她无处遁形。“你是在怕,怕就算赌上一行六条命,赌上中原武林,也只能延迟马踏中原之日而已。”看着她一脸被戳中心事的表情,上官意不由语带怜惜:“傻瓜,与其忧虑一个将倾的的皇朝,不如分点心在别的上面。”他暗示着。 闻言,她抬起头,略显苦恼地望进他的黑瞳。“子愚你不懂武,我怕连累了你。” 俊瞳抹过异采,上官意握住她的小手,诱滑道:“既然如此,秭归不如放下一切随我回金陵。人生不过数十载,会当与君及时乐。秭归,过去我只想找一个能看进眼里的人,如今我只想被看进你的眼里。” 春眸滟滟生波,如水粼粼,看得她微醺,几乎就要答应,只是几乎而已。 余秭归抽回手,凝眸看着他:“我曾对从鸾说过,世上有子愚这样的人,有师兄这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人。同样面对腐朽大宅,子愚情愿拆掉重建,师兄选择以肩相抗,而我则情愿修修补补,宁栖危檐之下,不作丧家之犬。子愚,我羡慕你的自我洒脱,可我做不到。因为我当过‘狗’,知道被腐朽的木头压死总比无家可回的好。” 说着,她微掀眼睫,逼回睫下隐现的水光。“子愚可记得柳无双?” “她现在已是小皇子的母亲,当今的柳嫔娘娘。” 余秭归点点头。“柳无双的路原本该是我的,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被三青师太当狗一样养着,心中只有仇恨和求生。子愚,我曾想过,如果当年我没有遇到师傅,没有重新获得一个家和那么多家人,你道我会不会是另一个柳无双?” 上官意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如潭的瞳眸漾出涟漪。“不会,你不是她。” 闻言,她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一哂:“你还真信任我。” 她心中小小窃喜着,就听他唤道:“秭归。” “嗯。”她抬起头。 “若此事成功了,你又当如何?” 遇事先做好最坏打算,是她自十岁起就养成的习惯。若成功了,她还真没想过。盯着那双泛着异采的黑瞳,她思忖了片刻,道:“自然是回到京师,助师兄们成事。” 小脸大义凌然,看得上官意冷冷一哼:“本末倒置。” 本末倒置?她不解,再抬眼,却见上官脸色微青地撇开眼。 原来是北狄的官员来叫他们了。 余秭归不疑有他,确定脸上的假须都在该有位置,她快步上前,跟着上官意向斡儿朵走去。 今夜无月,若不是燃着熊熊篝火,重山围就的谷地里怕没有一丝光。早上在得知将被北狄王接见时,见多识广的小道消息之王就掐指,不,是观云看天象,算出今晚月黑风高,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只要灭了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就等于成功大半。 余秭归小心地环顾着,确定负责灭光的四人都已落好位置,再抬头,却见上官意瞪着她。 还在气?只是,他在气什么啊。 余秭归想了又想,只觉上官心海底针,不是她这个傻瓜阿牛可以捞起来的。盯着斡儿朵前热情起舞的年轻男女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道:“方才若不是子愚替我解围,我怕也被拉来跳这种求爱的舞了。” 是她没话找话,子愚为她付出的够多了,即使不懂他在气什么,她心胸够宽广,给他个台阶下也没什么。 只是,那双黑眸为何越发凶狠地瞪她? 余秭归纳闷着,只见上官意蓦地一笑,笑得她有些发毛。 俯下身,上官道:“其实我没那么好心,方才若不是你听出我在诓你,我还真要继续了。”看她月眸瞠圆,气恼瞪他,上官意心情陡然大好,瞟眼正沉浸于欢乐中的周遭人群,语调愈发轻猾:“我会继续诓你那姑娘不信,要你证明,然后我会吻你,直到你腿脚发软瘫在我身上,然后热情回吻。” 黑瞳深深深深,看得她如溺水一般,脊上窜过一阵战栗,快要不能呼吸。 “不会……”甫开口她便愣住了,这软软的语调怎会是她的。心弦一震,她羞怒瞪他。 眼中情意如墨衍开,先是一滴水,后成漫天云,上官意略带痴迷地看着她,唇角勾出一抹欣喜。“我真爱你这般瞧我,一心一意眼中就只有我,哪像刚才。” 刚才,刚才她怎么了,余秭归满头雾水,方欲问就见上官意俊眉一轩,她跟着抬望。熊熊的篝火边,领路的官员正向他们招手示意。大幕将起了,北地的风吹走了脸上的残热,她垂敛双眸,跟在上官身后。 黑夜如渊,天上不见半点星月,若没这猎猎燃烧的篝火,地上怕没有一丝光。在这寒冷的冬日,北狄人围着火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醺然耳热后邀请热情的姑娘,如此迷离夜,不如共毡房。长调盘旋,夜风冽冽,余秭归将目光移到高座之上。 八座七王,南院大王虽未前来,可隔着那张空座,两派泾渭分明,正中坐着的就是北狄皇帝。 “先生就是朝鲜特使?” “是,臣朴安镇见过大王。”上官意稽首而拜,余秭归跟着一礼。 看着座下两人,北狄皇帝并未免礼,他拿起手边的国书看了下。“朴特使曾在大魏待过。” 上官答道:“是,臣出使大魏逾五载,本月刚刚离开。” “这么说朴特使对大魏很是了解,那本王问你,大魏现在如何?” 上官意想也不想,立刻答道:“大魏灾民起义,朝廷乱象难平,陛下重病难治,怕是不日归西。” 北狄皇帝满意颔首:“朴特使果然是从大魏来。” “臣不敢欺瞒大王。” “朴特使请起,我们北狄人豪爽,玩不来大魏那种三跪九叩,来人,赐座!” 听不懂两人说些什么,待侍从搬来暖凳,余秭归才明白上官意已得到北狄王的信任。心稍稍放宽了些,她站在上官身后,小心打量着周围。 这里离王座有一丈,以她的身手只需一跃。北狄皇帝身边虽有勇士,可静心观之几人吐纳混杂,绝对难以夜视。一切都在向最好的地方发展,可为何她眼皮会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右眼…… 她忽地瞥目,正对一双扭曲老目。 “数年前,为父和一个北狄人单挑,阿牛也知道你爹我神功盖世,厉害得掉渣,硬是将那人打得是满地找牙。那个毁容男,丑啊!” 脑中回荡着爹爹猖狂的笑声,她下意识捂住胸口的那本书。 这张丑脸,这张老脸——鲜于世荣。 这人是北狄国师,她怎么忘了?她怎能忘了! 右眼狂跳,怕被瞧出心虚,她硬着头皮迎上那人试探的目光。心中常戚戚,眼里坦荡荡,爹,余氏忍功绝技,她算是练到顶级了。 月眸如两汪干净的泉,一望便能到底似的。鲜于世荣先是一愣,宛如镶在肉瘤上的老目流露出一丝不确定,想了下他刚要放弃,突然瞥见一枚血色的耳钉。 见他目光偏移,似是落在她颊边。余秭归眼波一颤,心乍凉。 她耳上的碧玺…… 杀气渐渐凝聚,她摸上腰间长刀,只等鲜于世荣动手。耳边欢笑不断,时间浅浅静流,她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直到老目移开,她不懂了。 那样的眼光,鲜于世荣不可能没认出,但为何放过她? 她目光轻转,落在鲜于世荣的座上。原来如此,列席于南院大王一派,得意门生又为南院大王独子。怪不得这老头会放过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比起北狄皇帝的危机,鲜于世荣显然另有兴趣。只见他老目放光,紧盯上官意手中的布防图。 她眼一跳,攥紧长刀。 萧匡他们负责灭光,她负责杀王,可若鲜于世荣攻向子愚,该如何是好。若弃诛杀而救子愚,那待火光起时一切就完了。就算鲜于世荣不说出她的真实身份,单凭一张空白地图,他们六人也难脱身。 若弃子愚…… 甫一想,她胸口就钻心的疼,印象里能与之相比的是在十年前,她本以为不会再经历这样的痛了。 子愚,子愚。 她目波恋恋注视着他,只见上官意站起身,似要将那张假图奉上,而后他一弹袖。 事先定下的暗号,火灭了。 墨染的夜里没有一丝光,周围人愣在原地,一道黑影如飞凫展翅,掠向上官意。余秭归看也不看北狄皇帝,脚步瞬移,将上官护在身后,全力就是一掌。 “果然是你。”扭曲的丑颜近在咫尺,“今日,老夫要替王爷替耿儿……” 话多!她一记旋踢,带着真气,将鲜于世荣逼出丈许。而后一把拉过上官意,将他推到角落里。 “光亮前,不要出来。” 她嘱咐声便要走,不想被上官意握住手腕。 “我若受伤了,你会心疼么?”轻轻地,他道。 一双俊瞳似对又对不上她的目光,她知道他看不见,可还是用力瞪他。“你会好好的。”她重重道。 脑后掌风渐近,她甩开上官意的抓握,回身便挡,错漏了黑瞳中精准焦距。 “原来你会心疼。”上官意浅浅弯唇,瞟过座上的北狄皇帝。 余秭归险险下腰,掌风自颊边擦过,抽出腰间长刀,刀尖落地,借着刀身的韧劲她倒挂起身。待鲜于世荣警醒抬首,又腿挂直劈,狠狠地砸在扭曲的老脸上。 咔嚓,王座上清脆的骨响。皇帝身边的侍卫微微一愣,尝试唤道:“可汗?” 回答他们的除了座下混乱的男女声,便再无其他。勇士们抑制不住心急,抹黑探向王座,露出的肌肤依旧温热,只是颈脖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敖达奇(太医),快到这边来!可汗……可汗?” 皇帝受伤了?原本做四下遁走的八大王陡然停下脚步,诡黑暗中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异地心心相印。 漆黑一片啊——杀了他,就能做皇帝! 抽出作为配饰的弯刀,八大王各怀心思,抹黑向前,几乎是同时,六把刀齐齐高举,而后—— “可汗!”座上爆出惊吼。 杀戮便开始了,漆黑的夜里闪现出刀光,先是一道,而后连绵成影,周遭惨叫声不绝,谁也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当看不见!众人杀得眼红,只知若不挥刀,那送命的就是自己。 腹部被鲜于世荣重重一击,余秭归单膝跪地,滑行了数尺。 可恶,爹爹怎么没说过,这老头一被打脸就来劲,害得她险险接了几招,终于中了一脚。周遭的混乱她已听不到,一心一意只想给与那张丑脸二次毁灭。她倏地弹起身,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转瞬就消失了行迹。 鲜于世荣一愣,颈上已横出白刃。如影子般,余秭归贴在他的身后,左手横握长刀,反手就是一拉,谁知……刀,断了。 一身老皮坚硬如同铁甲,鲜于世荣哑哑一笑,拽住她的左手就是一记肩摔。眼前景致变换,她重重落地,剧烈的疼痛让她陡然清醒。 巨阙穴,巨阙穴!“全身只有一处死穴,那便是脐上六寸处——巨阙。” 眼见那张老脸狰狞出手,她一动不动。论武功她绝非鲜于世荣的对手,可是凡事谋而后动,只要看清了他的路数,出奇制胜也未可知。以身为饵,她已有必将重伤的自觉,她静静看着。 眸中,鲜于世荣的动作如在水中,缓慢而清晰,掌风已到身前,路数却依旧隐蔽。月眸瞠大,再瞠大,鲜于世荣终于立掌成爪,她心头一喜,准备接受这阴狠一击。谁知,痛意并未如期而至。 余秭归不可置信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子……子愚!” 她一把接住他软软的身子,黑瞳依旧对不上焦距,上官意轻轻笑着:“我抓住他了……” 闻言,余秭归看向他的腹间,粘腻的一片暗渍,他死死攥着那只死命挣扎的铁爪。俊脸看不出半丝异样,醉人的黑瞳依旧笑着,好似云淡风轻,好似没有半分疼意。 全身真气像要爆出,余秭归立掌成刃,插入鲜于世荣的巨阙,而后横向一拉,沉哑的惨叫埋没在周围卷起的杀戮中。 “终于……”挺秀的身子缓缓滑下。 “子愚!” 抽出血掌,她抱住那具温热的身躯。“子愚……子愚……”滚烫的泪夺眶而出,她心慌到不能自已,不顾性命地给他输着真气。“我功夫好,伤了就伤了,你跑出来做什么……跑出来做什么……” 只听轻轻一声:“你受伤,我会心疼。” 泪滑落眼角,这一刻,她眼中真真正正,只有他。只有他,满心满眼只有他,就算河山将倾,就算日月不明,都只有他。 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胸前,她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子愚,我要和你去金陵。” “好。” 黑瞳中盛满春景,桃花落了一地…… 第二卷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周南·关雎》 第三卷绸缪 第一章宜春香质(上) 江南形胜之地,东吴斗分之所。西以峨眉为壁垒,南以长淮为伊洛。衔远山而据大江,控湖海而望南广。黄旗紫盖,虎踞龙盘。蔚为艺文儒术之胜,长叹风帆海船舶之饶。衣冠萃止,斐然有章。金陵真王地,然,非帝宅也…… 正如《侠客游记》中所记一般,大魏虽开国于金陵,但守成于北方。太祖皇帝感怀龙兴之地,在此设立应天府,与北直隶顺天府摇相辉映,故而在大魏治下,金陵又称南京。 时值三月,正当金陵花期,只见鸡鸣山上春樱如雪,湖畔山色渐青,恰是一派水蓝天染的好图景。台城下一纵小市,沿街的酒家刚接到衙门的消息,圣德皇帝七七已过,挂了许久的白幡终于拆下。见此情形,踏春游湖的儒生们不免议论开来。 “据说先帝是因为失德而死。”望着坠地的幡布,为首一名青衣书生开口道。 “王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圣人云:帝王失德必有天象,君不见先是两河同涝,再是冬至成霾,然后是关外兵灾。你再看先帝大行之后,民乱止息,阴霾骤散,关外平定,前因后果清楚明白。陈兄若还不信,可去府衙的昭民榜看看,先帝遗诏的抄本上清清楚楚写着‘四海之乱,盖出于朕’,明明白白的罪己诏啊。” 周围听客恍然称是,却不知皇帝遗诏多为大臣拟就,加上圣德帝驾崩前多是昏迷,这份“归罪于朕”的“诚挚”诏书应是出自顾命大臣之手。 顾命大臣啊,那位因为子愚的关系差点丧命,为何在起复后不对金陵上官家下手? 余秭归不由心头微疑,放慢脚步,这时就听—— “哎,管他先皇新皇,只要少收点鱼课(渔税)就是好老爷。” 卖鱼的小贩喃喃着,见她瞧来,马上堆笑。“姑娘,买条鱼吧,新鲜的乌鱼,刚捞上来的。” 她停下脚步,俯身看着盆中肥鱼。 “您瞧这鱼多精神,看您刚从药铺出来,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 这鱼贩倒眼尖,她道:“替我家老爷抓药来的。” “那姑娘可算碰巧了,这乌鱼可是最补的。” “哦?这鱼多少钱。” 见她有心要买,小贩愈发热情。“大的那条七十文,小的那条四十文,您要两条都要了我算您一钱银子。” “倒比上月便宜了不少。”她目测着两条鱼的斤两,“方才听小哥的意思,市价跌半是因为鱼课减了?” “姑娘真是聪明人,小老儿不过随口一句,姑娘就听出影儿了。不错,上月河泊所的税官来了消息,说新皇体恤渔民,减了大半税银,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看他感恩戴德的模样,余秭归笑道:“那新皇真是个好皇帝。” “可不是,小老儿打得起鱼了,姑娘吃得起鱼了,可不就是个好老爷。” 只要给百姓一条生路,管他是七尺大汉,还是襁褓婴儿,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盛世明君,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余秭归眉轻展,取出一钱银子,道:“这两条我都要了。” “好嘞!”接过银子,小贩从盆中捞起乌鱼,干净利落地以草绳扎了,递给她,“吃了我家的鱼,保准你家老爷能吃好几海碗的饭,身子见天就好!” “谢您吉言。”一想到那人能健康如初,她便有了喜意,笑容由心而发,弯弯的月眸映出湖光,正是一池风皱,妙语天生就。 这一展颜,看得小贩闪了眼,待余秭归稍稍走远,才听身后叹息道:“可惜是个丫头……” 老爷,丫头,怨不得别人误会,她啊,如今就是上官老爷的贴身丫头。 那夜他们趁乱逃离北狄,来时五天的路足足走了半个月,他伤得虽不重,可恢复得极慢。路上他烧得糊涂,以至于一度只认得她,不论是吃饭还是渥发,最后连擦身都经由她手。江都时他拖着断腿尚且走了两日,没道理两年后就“娇气”许多,这人的病弱多半是装的,她至始至终知道。即便被他粘到羞怒,可只要对上那双黑眸,她便没了脾气,任他去了。 如今这位老爷愈发入戏,前几天她只说了句“丫头命苦”,他便来了精神。 “丫头?是烧火丫头、粗使丫头,还是管家丫头?”老爷抬起胳膊,等着她来服侍。 “贴身丫头。”手把手替老爷更衣,她认命道。 老爷难掩失望地叹了声:“我还当是通房丫头。” 指尖一滞,她狠狠瞪他,瞪着他,瞪到他颤颤悠悠地回望,那般小心翼翼,像在怨她心狠似的,看得她愈发不忍。忍,怎能不忍,谁让她欠他的。怪不得娘曾说男女之间也有一口气,举案齐眉齐的是谁的眉,燕燕于飞是谁在前面飞,她虽不指望像娘那样强势,可也不能处处被人压制。尤其那人是上官意,若习惯了被压制,想翻身也就难了。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且看他。 余秭归微微一笑,拨开眼前的柳条。只见台城下行人如织,十里长堤,垂湖烟柳,太平门外本就是进城的必经之路,如今随着大魏时局的安定,南来北往的商旅愈发多了起来。摩肩接踵间,只见一男一女牵马入城。 “阿鸾!” 余秭归挥了挥手,前头的从鸾回头一看,连忙拽住充耳不闻的萧匡。两人停下脚步,待余秭归近了,从鸾看眼她手上的鱼和药,道:“怎么,都一旬了,上官还没好?” 余秭归白她一眼:“你也知道快三个月了,当日说好了,你和萧匡先同濯风公子回京师交涉,待处理好了就来金陵和我们会合,这一等新皇都登基了,你们还乐不思蜀。”瞥眼萧匡,她道:“我让你们带的信,我师兄收到了么?” 藏起眉间的郁色,萧匡勉强挤出一丝笑:“收到了,是玉罗姑姑亲自送去的。” “那怎么说?”她小心翼翼地问。 “似乎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长兄如父,六师兄看起来柔,可绝非慈父,这回她一逃家就是小半年,还擅自跟子愚来到金陵,照理说师兄该不会这么放过她才对,怎么…… 正想着,就听萧匡道:“舅母你们先聊,阿鸾,马绳给我。”说完牵过从鸾的马,他颔首一礼,随即向前走去。 “他怎么了?”她很是诧异地看着那略显寂寥的背影,待回神只见从鸾幽幽一叹,欲语又愁。 “怎么,朝廷不认账?”她问。 从鸾摇摇头:“禁刃令的废除下月就能施行,除此之外,‘朝廷不语江湖’也列入了兴平元年的新皇初赦。” “那萧匡……” “我也不知道。”从鸾的声音轻到发痛,“见过那人后他就这样了。” 余秭归瞥眼看她,那双褐眸中沉郁着凌乱伤色。 “天下只有一个人的秘密,我不敢偷听也不敢偷瞧,而偏偏那是我最想知道的,你道可不可笑。” 一寸江湖无可付,两点眉山春已销。 两人久久无话,余秭归默默陪着她,见她走进北极阁下的南山分院,这才转身向上官府走去。 才进门,管家林伯便迎了出来。“少夫人,您去哪儿了。” 虽未成亲,上官府上下便以夫人称之。余秭归知道这是上官意有心让她习惯,这男人连翻身的机会都不给她。 “我去给子愚抓药了,怎么,他醒了?”将手中的鱼和药交给林伯,她道。 “少夫人刚走一刻就醒了。” 看林伯有苦难言,她微疑,上官老爷最近虽不免“娇气”了点,却也不至于见不着她就拿旁人撒气,必定有事发生。心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待进了花厅,就见先一步回来的萧匡负手站着,一双星目紧盯廊外。庭除荫竹,隐隐透着两个赭色身影,仅眈一眼,也看得出这二人纹风不动,明显是习武之人。 有贵客上门?她以眼神询问。林伯瞥眼萧匡,欲言又止。 敢情他苦的不是上官老爷,而是—— 余秭归暗讶,顺着老眼看去,就听萧匡道:“林伯,门外是谁?” 老脸一抖褶子,林伯颤巍巍地看向余秭归。 这眼神像以她马首是瞻似的,看得她不由眼一抽,好啊好啊,不愧是上官家的邪恶门风,这分明是嫁祸! “舅母?”果然,纯洁的孩子上当了。 压抑着眼角的冲动,她一叹:“哎!”沉重的语调果然镇住了两人,她扶着墙,痛心疾首道:“半月前我和你舅舅回金陵,不知怎么地就被个浪荡子看到了,他垂涎你舅舅病中美色,竟……竟带着家丁每日上门骚扰!哎,至于是哪家的浪荡子,林伯会和你说的。” 哼哼,让她解释?亏得她前日得了本好书,浪荡子垂涎病秀才,恶家丁逞凶劫美人,不枉她滋润了几日啊,如今信手拈来,真是好书、好书。 “林伯,这都是真的?”萧匡的表情只可以“精彩”形容。 “假的!当然是假的!”两眼一直,老头愤恨了。 “那来的是什么人?” “是……是……” 透过袖角,见林伯风中凌乱地挤眉弄眼,她完全无视,转了个头看向萧匡:“你放心,有我在,你舅舅就不会出事,待我这就去会会那个浪荡子。” 说着她抬脚就走,任林伯如何唤她,她耳朵合起,自动消音。能让上官家的老仆如此忌讳,宁可由她乱说也不道明的来客。她兀自想着,走过庭除,只觉几道视线狠狠瞪来,原来是那两个赭衣人。她停下脚步,笑笑回视,目光落在两人的腰刀上。 禁刃令下月才开始废除,在此之前能公开佩刀的就只有官了。不可对萧匡言明,又带着两个大内高手,该来的终归来了么。 第二章宜春香质(下) 春光无限好,随园里着着一层浅淡春色。静静走到书房外,余秭归撩开侧间的门帘,径直走到通门边坐下。她拨开竹帘一角,只见上官意面对侧间,坐姿随意带点狂态,他微地勾唇,狭长眼眸淡淡一瞟,讥诮目光一点不漏地落在对面。 “哦?季大人是念及旧情,才暂且放过助纣为虐、搅乱朝纲、谋害先帝、意图倾覆大魏河山的区区在下——我的?”这声完全听不出半分惧意,甚至可以说是轻松讽笑。 闻言,对坐那人冷冷一哼:“上官意,你又何必让本官道明,若不是看在与阿匡的情分上,本官早就让应天府尹锁了你。” 见他发间虽有银丝,可听声又非苍老,好奇那人的长相,余秭归不由将帘子掀大了些,刚探头就对上一双黑瞳。 目光始终凝着她,上官意戏谑一声:“情分?季大人为官向来公正不阿,该心狠时就算是恩师也绝不手软,又何必为了这点情分坏了大人的名声,不如现在就锁了在下吧。”走到那人身侧,上官意两手一摊,看似配合,袖袍却十分精准地挡住她的打量。 可惜,差一点点就能看到了,她沉痛扼腕,就听那人怒道:“上官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上官偏想吃这罚酒呢。” “你!”那人拍案而起,眼看就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余秭归兴奋睁眸,却见上官意适时偏身,刚好遮住那人的脸庞。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她瞪,他回瞪,直将她瞪回帘里,上官才抹过身,露出那人的真容。 隔着帘,余秭归隐隐看了个大概。面相清矍,有点显老,也不是什么旷世美男啊,怎么子愚防贼似的防她。余秭归正疑着,就见季君则不经意地瞥来,眸间精明,像在时时算计,看得她不由警惕,原来子愚防的不是她啊。好一双上位者的眼睛,她微地警醒,向后挪了挪身。 扫过无人的空帘,季君则敛起眼中的阴冷,复又三月春光,他抬起头,诚挚道:“上官兄,不提你我恩怨,单看这份浩荡皇恩,你也该知恩图报才是。” “知恩图报?”上官轻笑一声,睨向他:“有求于人还偏假作施恩?季大人你想玩仙人跳,也要看看对象啊。当日我既能离开京城,就算准了会有今天。”俊眉轻扬,他倾身靠近,“怎样大人,差点被人干掉,非但不能报复,还要向仇人低头。这滋味,如何?” 季君则抚案的手隐隐发白,上官意瞟他一眼,嘴角隐约勾起笑来:“新皇登基必大赦天下,逢灾的省份免税免粮,重赋江南减税减负,辅臣大人这大笔一挥虽得了民心,可也要量力而行,国库里还剩多少银钱,五百万还是六百万?可就算顶了天,也断撑不过三月。” 季君则面上一颤,却还能忍。 “四川和关外的军饷都是赊的,今年的春耕又要整治大片涝田,再加上——”上官俊眉一轩,朱唇一挑,“圣德年间的钱制问题。” 这一句让季君则炸了毛。 上官意瞳眸一瞟,绽出诡异的笑:“怎么,大人以为还能瞒住么,随便找出两枚圣德年间和前代所造的铜钱,比一下就知道了。” 帘后,余秭归将荷包里的散钱分作两边,乍看去都是孔方,可细细看来一边要比另一边粗糙许多。拿起成色略差的一枚,她对着光眯眼看去,钱面上四个模糊造印——圣德通宝。 “铜钱以铜铅混制,铜越多则质越精,反之则越次。大魏祖制,铸钱以铜铅对半,元宁年间就算老皇帝再昏庸,也不敢动乱的钱制,没想到在圣德年间打破了。铜三铅七,哼,官家以钱换钱,用铜三换铜五,回炉再造,只要倒手两次次便可赚取一倍。可天下没有一家的买卖,既然官家能以钱换钱,那商户为何不一方炮制?” 闻言她放下手中的铜钱,透帘再看,只见淡淡春光洒下,落入季君则瞪大的眼。 上官轻笑:“辅臣大人讶什么,商人重利、官吏贪钱这是自古的道理,皇帝铸钱底下人能得什么,就算贪点又能多少,不如彼此互利。商人融铜五而造私钱,以私钱缴税赋,只要税官睁只眼闭只眼,便可省下近半银钱。如今连街头小贩都知道宁收一钱银,不要百文钱,大魏钱制崩坏,这已是商户间公开的秘密。” 怪不得,今日那鱼贩情愿贱价,也不愿单卖她一条鱼,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只听帘内切齿道:“上官意,你说这些不怕本官查上官家的税钱么!” 嘴角一弯,上官带抹冷意地笑着:“我既然敢说还怕你查么,季君则,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 “如今大魏都揭不开锅了,就算你知道商户黑吃黑,又能做什么?难道再抄几家巨富?” 季君则攒眉不语。 “其实,钱制不过是冰山一角,大魏缺银啊。钱不值钱,便越显银贵,大魏银矿本就匮乏,加上近年商家怕朝廷再弄出个什么通宝,富户间流行储银,市面上可流通的白银便愈加紧张。若上官猜的不错,此次辅臣大人放下朝中事物,不远万里来到金陵,是来向上官家借银,可对?” 闻言,季君则眉尖难以抑制地一颤,就是不答。 上官意倒也不急,他随意拿了本书,捧卷就读。适时春风几许,拂动他额间黑发,明媚春色落了一地,更显俊容清雅。 这才是旷世美男吧,她微地迷惑了,再偷觑,却被他瞥眼逮个正着。黑瞳亮得可疑,微扬的唇角难掩得意。哼,得意什么,她不过是看了一眼,错把妖孽当天仙罢了。 她很有志气地转眸,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中的书册。扫过,再回来。 她呆住了。 这书她明明藏好的,怎么到了他手上,浪荡子和病秀才,个中曲折真是……非常人所能观瞻。 转身背对帘子,她一时气短,可恶的病秀才,看她狂放浪荡子,哼哼,她明的不行还能偷想么。看她猛虎下山,看她猴子偷桃,秀才啊秀才还不求饶! 她正在心中暗自逞凶,就见侧间的门外有道人影。她骤地凝神,屏住呼吸走到门边,出其不意地撩起帘子。 大眼对大眼,萧匡的脸上有些尴尬,可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流连门里,他一瞬不瞬地凝着竹帘,眼中是和煦春风也化不开的郁色。林伯终究拦不住他啊,谁又能拦住?余秭归暗自叹息,闪过身,让他进去。 一室悄然,不同于书房争锋相对的寂静,侧间里静得哀伤,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喜欢能一个人露出如此痛色。既然春已暮,又何必苦苦留春住,这种痛她不懂,可从鸾说这是因为先喜欢的人便输了,不仅输还是绝无翻身机会的一败涂地,所以感情上要做庄家。 “不能起义么?”当时她一问就问倒了阿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与其暗自心伤,不如起义吧! 想到这,余秭归不由热血上头,她一掀帘角,正对与上官的黑眸。 默契啊,陈胜兄!她吴广真是小小感动了,将帘角掀得更开,露出一边痴痴凝望的萧匡。 见状上官微地挑眉,她亦挑眉,正是电光火石,四目相接,他眼角抽抽,终于难以抑制地瞥过眼。不必如此感动吧,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只是起义兄弟的小小对眼啊,看她多有大将风度。 将竹帘细细理好,她坐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不一会,终于有人憋不住了。 “上官意,你赢了。”这声十分不甘,甚至有些咬牙切齿。“本官奉新皇旨意,特来向金陵上官家借银。” 矮榻上,某人轻轻翻过一页书,看得是津津有味,好似充耳不闻。 季君则怒道:“上官意,还不接旨!” 黑瞳从纸上淡淡瞟开,上官意徐徐坐起,理顺睡皱春衫。“不借。” “你想抗旨?” 上官意合起书,意态懒散地瞟他一眼:“辅臣大人大可让顺天府尹来抄上官家,这样天下富户便能看清银子还是藏起来的好啊。” 一针见血,正戳到季君则的痛脚。见他怒极攻心,面色铁青,上官意不由心情大好。“要上官家借银,也不是不可能。” 季君则猛地抬眼。 上官踱步到帘边,袍角刚好遮住帘后的萧匡,然后道:“求人么总要付出点代价,若辅臣大人对我磕三个响头~” “舅……”不等萧匡出声,余秭归便点住他周身穴道。 “不可能。”季君则断然拒绝。 像在他的意料中,上官意轻轻一笑:“那可难办了。”话虽如此,语中却无半点苦恼之意,他看眼竹帘,目光似能渗进帘里。“方才大人说与阿匡情意深厚?” 他别有意味地沉吟,季君则听了,脸上浮起痛色:“是我对不起阿匡。” “只是愧疚?” 见上官的脸色有点冷,季君则加重了眼中的暧昧,虽未答可犹豫的面色足让萧匡欣喜,他眼波微微颤着,那般的小心翼翼,像稍不留意这点欢喜便会溢出来似的。看得余秭归微地心酸,不敢瞧他。 “那这点代价对大人来说也不算什么了。”上官意开怀抚掌,“上官向来护短,只要大人与我成为亲戚,万事皆可。” 亲戚?季君则傻眼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官虽不屑酸儒道学,却也明白大人置身官场,不能留人口舌。改天自家人关门办个酒,大人和阿匡就算礼成了,如此甚好!” 上官意兀自说着,就听一声碎瓷,青花笔洗裂了一地。 “士可杀不可辱!”季君则胸口剧烈起伏着。 “辱?”上官眯起眼,“方才让你跪下,你尚且说不出个‘辱’字,与阿匡一起却是辱了?” “大丈夫岂能为人男妻!”季君则怒道。 上官意步步紧逼:“原来大人在纠结这个,谁夫谁妻是你们之间的事,若阿匡愿意为妻,我也不会拦着。” “痴心妄想!”季君则受辱似的低吼。 萧匡闭上眼,满心欢喜同那天青色的笔洗一起碎掉。 周遭静静,只听季君则怒极的喘息,他手撑桌案,双眸如剑刺向上官。 俊美的脸皮带点阴冷,上官意徐徐抬眸:“与上官家结亲,和萧匡绝义,选一个,我就借银。” 他一怔,只有片刻。“绝义。” 见季君则眼中还有算计,上官看向竹帘。“你呢?” “亦同。”竹帘打起,萧匡双目坚定。 “阿匡……怎么会,你不是还没回么?”季君则讶到失态。 萧匡眼不看他,向上官意重重跪下。“往日是外甥无知,连累了舅舅,还请舅舅恕罪。” 上官意欣慰笑开。“醒了就好。” 萧匡郑重叩首,站起身,大步而去。望着那道身影,季君则有些怅然,待收回视线,只见上官意轻弹只见,一张银票轻巧飞下。 他双手一接,一两?“你!” “怎么,嫌少?可在我看来这价钱还高开了,辅臣大人的‘义’值一两?”上官轻讽挑眉。 季君则双目瞪圆,气得重咳。上官意闭目享受着,待咳声渐止,方才取出一张巨额银票。“我要海运铁券。” 虽是恨极,可银子面前,谁人不低头。 “好。”当朝第一权臣,季君则咬牙道。 当晚,起义成功的陈胜兄倒在矮榻上,又成了病歪歪的上官老爷,可惜吴广弟还不想变回贴身小丫头。 “起来喝汤。”捅捅老爷,吴广弟摸啊摸,咦,那本书给藏哪去了。 “咳……咳……秭归……咳……你在找什么。” “在找——”回过头,她说不出话了。 老爷半倚榻间,莹莹春眸染抹水光,微一咳嗽,便落下几缕黑发,发梢轻轻掠过他半敞的胸膛,好似骚在她心上。 痒痒的触感,真是十分荡漾啊。 有一瞬间她想要听从余氏家训,推倒再说,可一想到推倒的后果——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秭归,你在念什么?”老爷倾身靠近。 她炸毛似的跳起。“没什么,没什么,我给你盛汤。” 于是,吴广弟变身了。 贴身小丫头吹吹汤,任病弱老爷就着她的手,极慢极慢地喝下。今天有点怪,老爷的目光委实太春天了点,看得她不得不找个安全话题。 “子愚,你不是说要干掉季君则么。” “我改主意了。” “哎?”她真真诧异,原以为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上官老爷也要整死某人的。 “就这么干掉他实在太无趣,不如弄得他只剩半条命再松手,就算他权倾朝野又怎样,只要我愿意,季君则一辈子都 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 话题更加不安全,一抹汗,换! “子愚,我瞧你白天抱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那书看完了么。” “嗯。”老爷的注意力全在汤上,很好。 “看完了可不能乱放,你放哪了?” 那可是难得合集,快说,放哪了。 心头急切,眼神和缓,她忍啊忍,半晌就听老爷悠悠一声:“忘了。” “……” “怎么,秭归想看?”上官老爷十分体贴地问。 “当然不想。”如果有面透心镜,定能看出她此时鲜血直流。 话题割肉,再换! “白天是你叫林伯拦住萧匡的?”祸水东引,绝对安全。 喝口汤,老爷温顺点头。 “哎,林伯年纪大了,哪里能拦住年轻小伙。”她叹气道。 “年纪虽大可记性却很好啊。” 老爷挑眉,有些不妙。 “浪荡子垂涎病中美色,还带家丁前来骚扰?这桥段听来熟悉,似乎与我白日所读之书如出一辙。” 林伯,你没义气! 不知从哪儿,老爷摸出了那本好书。“《宜春香质》,浪荡子垂涎病秀才,恶家丁逞凶劫美人?”黑瞳危险一眯。“小丫头,想通房了么。” 书卷一扔,老爷“凶狠”扑来,小丫头欲哭无泪。 天塌了,地裂了,病书生变身了,明明她才是那个浪荡子啊,她才是啊! 第三章做人不能余某某(上) 自当朝辅臣撑着病体离开金陵后,某人终于决定不再蜗居。这日,上官老爷撑着双臂,任小丫头为他欢快着衣。 “我今日出门,秭归很高兴?” 这声漫不经心且略带笑意,可她再傻也听得出绝非如此,一抬头,果然那双黑瞳弯弯似刀。 是她太过大意了,就算巴不得他赶快出门,也该等他走了再仰天长笑不是。她沉痛反省,却不急着敛笑,这位老爷太过精明,此时变脸就等于不打自招,她道:“见你身子大好,我自然欣喜非常。” “欣喜非常么。” 点头,看她的目光多真诚。 上官意慢吞吞地瞟她一眼。“既然秭归这么顾着我的身子,不如一同出门,陪在我身边你该更放心才是。” 真诚抽搐了,飞快眨眼,她道:“今日你出门,我倒是放心的。” 闻言,他挑眉,神色有点不爽。 哎,这人,非要她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么,人说伴君如伴虎,她是伴上官如伴小娃娃啊,她暗自一叹。“那日你以白银换海运我就猜到,子愚,你是又挖了个坑等着季君则跳。” “你果然明白。”上官凝着她,轻轻笑开。 “我明白,季君则自然也明白,他肯答应是实在没办法,谁知道背后会不会也给你下套。” “这半个月就是给他下套的。” 月眸瞪他。 上官意俯下身,在她的红唇上轻轻一点。“就爱你这般看我。” 她脸一热,故作镇定地为他整装。“既然知道他意图不善,你又不是傻子,这回叫了九个管事回来,出门就是给他下连环套的吧。” 上官哈哈一笑,宽袖一扬将她卷入怀中。她微微仰头,只见他颔首望来,墨色的瞳眸深不见底,如春风里微漾的湖水,他俊容本就清雅,如今更染抹勾魂桃花般的春情。 “秭归,你还让我等多久。”这声音有点轻,有点怨,怨的她差点就要答应了,差点。 来而不往非礼也,余氏老祖宗说过,做人要厚道,别人送你一拳,你就还他十拳。既然上官老爷对她用美男计,那她也不能小气不是。 “子愚。” 春风化雨的一声,美男呆住了。 很好,她眼一眯,踮起脚跟,依葫芦画瓢对着美男的耳根轻轻吹道:“子愚。” 额头青筋暴起,美男狰狞了。 果然人不能不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降妖术。 “怎么了,子愚?”吹啊吹,她继续吹,瞥过他紧攥的双拳,她眯眯眼。“伤口又疼了么?我给你揉揉?” 见他没反对,余秭归微微一笑,小手滑向他的窄腰。透过浓密长睫,她偷偷看去,只见他漆黑的乌瞳透不进半点光,一瞬不瞬地凝来。凝得她眼睫一颤,伸出的爪子见势就是收起。 收?余家人吃什么都不吃亏,就算暂时吃亏也是为了让人吃更大的亏,沦为小丫鬟的几个月,她头悬梁锥刺股,卧薪尝胆,被这人吃尽豆腐,不就是为了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施以小小报复么。既然如此,还收什么收! 指尖充血,摸上他的腰间,十指无力在他的腰上划来划去,书上说这叫酥若无骨,再抬头月眸微微虚起,这叫眼神迷离。依葫芦画瓢,待她画了个十成十却发现不对,美男子变身为虎了。 不仅是虎,还是头刻三横的吃人猛虎,俊美的虎皮隐隐绷着,彷佛她动一下,就会被抽筋去骨,啃得肉渣不剩。 书上明明不是这样说的,明明说是,是……她突然想起后面还没看完,就被这头大老虎私吞了去。 冤孽啊,心中有个小人捶胸顿足。 事到如今,不得不拼!猛虎,猛虎又怎样,毕竟这屋子里懂武的,据说只有她,据说啊,难道他还能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么。 将心一横,她身体略略前倾,眼间就要贴上老虎皮,她停住了,豁出去也要回得去才好,这样的距离恰好,恰好。 “子——” 话没说完,腰后就有一把力,狠狠地将她按在怀里。头上的阴影沉沉压来,余秭归一偏头,灼热的唇畔落在她颊边。某人显然不满意了,虎爪沿着纤腰一路滑上,牢牢扣住她的颈脖,薄唇再袭。眼见就要吻上,忽地虎爪被人击中麻穴,再看,怀中已无香影。 看眼空荡荡的怀中,上官意若有所思地望向几步外似在赏花的美人。 真是好春,好景,好险啊,方才虽是背身,她依然能感到那只虎爪的片刻犹豫,其实只要他稍稍用力,她就只能在虎嘴下挣扎了。还好她赌对了,还好,偷偷拂去手心上的冷汗,她咬牙撑起面上的淡定。 “原来是我小看你了。” “好说。”她微微偏身,务必做到大家风范。 “秭归已经是大姑娘了啊。” 那是,她心中骄傲,想学人睥睨,转眼却见他目光偏下,似笑非笑地盯着…… 她一缩胸,狠狠瞪他。 上官意犹未尽地移开眼:“这么久了,秭归还没习惯么?” “习惯什么?”她下意识反问。 “习惯我的人,我的吻,还有——我的身。” 他说得理所应当,她听了娇躯一震。 “秭归啊秭归,只是说说你就红成果子,洞房花烛夜岂不是要熟透了。” “你……你……”妖孽啊,她凌乱了。 “你道,我什么时候吃下这颗果子好?” 她眼眸一颤,看向他。风起微澜,漾出一室涟漪,可谁是波心,谁又粼粼,既然分不清,又何必分清。 “子愚,这些年你知我怜我,余秭归不是傻瓜,更不木讷,我谢你。” “你若有心,就该知道我要的不是一个谢字。”黑瞳凝着她,片刻不离。 “哎,我知道,知道的。子愚,你曾说过这条路不论是谁拉着谁,只要一起走就好。” “秭归,我虽不介意一直拉着你,可你也要使点力。”目波不移,他暗示道。 “嗯,嗯,我有用力,很用力。”她支支吾吾地偏过身,让人看不清表情。 上官眉心微攒,抢在她假意赏花前,在窗前站定,许是动作偏快,一物自他袖中滑出。 “哎,扇子!”金陵商户偏爱风雅,扇子的正面常画山水,取义风生水起,和气生财。 窗外一池碧水,扇身打过窗棱,她眼疾手快,赶在落水前攥住扇边。轻微纸响,扇面展开,画中一个美人。 略长的眉眼如秋水般一纵抹开,彷佛稍一流转,便令人心驰荡漾。碧波剪影,倒映的一双眸似由画中来,恁谁看了,都不禁赞一声好画功。 眼睁睁地看着扇面自下而上,被人一折一折徐徐合起,而后她滞在扇边的手亦被人握住。 “都是我的。”耳边轻轻一声。 她脸微红,随后直起身,望向那双似会说话的黑瞳。 到底是看完全本的,终究比她高段啊,余秭归微微一叹,道:“三年前是你走在前面,而如今。”她看眼被攥紧的左手,“如今你我并肩。” 攥着她的手微地一松,又瞬间拢紧。她心头微疑,再抬头,只见如人间三月,漫天桃花在他眼中烂然成锦。 他开怀大笑,眉眼飞飞带点轻狂,毫不掩饰心中欢喜。“你何时追上来的?”他问。 上官老爷见好就收,莫要得意。 “你我并肩啊,你爱惨我了是不是。” 是谁先走在前面啊,爱惨……她抖了抖。 “秭归啊秭归,我就爱你这般老实,老实得我真想咬一口。” 于是,老虎张嘴了。 她摸着脸上浅浅的牙印,怒指。“你……你……” 老虎轻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余秭归一颤,明明是她占据了先机,怎么就被反转了,不行,再这样下去,她迟早骨头不剩。心中小人冷水淋身,头砸板砖,她陡然清醒。 手指放下,她含笑:“就现在这样并肩走着,挺好。”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老虎警觉了。“秭归的意思是?” “我要想想。” “想想?”老虎眯眼。 “嗯,想想,想想今后的路,想想此后的人生,真要细细思量。” 没错,她就是拿乔了。 就这样被压制住,她还是不是余家人,以后还怎么在江湖混,更何况这位老爷说她老实,可自己却不老实。据说啊据说,那个风传江湖已久,害她一时不察沦为小丫头的“据说”啊。 想到这,她对上那双虎目,黑瞳深幽,如临深渊,退一步就落入虎口,此生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她硬着头皮,目光迎上。如此,久久,直到—— “少主,该出门了。”帘外一声。 她在心中直点头,老虎,该巡山了,光盯着她多没意思。 “少主?” 有人叫你,她以眼神暗示。 蓦地上官一笑,指腹滑过画扇,温柔中透着几分异样。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慢慢想,多久我都等。”说完,掀帘离去。 她愣了好久,久到微微不信,半晌冷汗滑下,她才明白这叫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毛骨悚然啊! 此人向来说一套做一套,嘴上服软,内心坚硬,这回他答应的这么快,肯定有诈,肯定。她大胆笃定,小心求证,此后——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波澜不惊。 第三天,春和景明。 第四天,第五天…… 然后她想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虎来了,咳,老虎最近忙着收拾季君则,没空对她下爪。好啊,非常好,趁着空她要滋润滋润,不然哪天老虎扑来,她拿什么反击。 见四下无人,她打开藏书宝盒,最上正大光明地放着《侠客游记》,如此就算上官老爷看了也不会起疑吧。月牙眼笑眯眯,拿开粉饰太平的余氏宝典,瞳眸变成了满月型。 《玉簪记》,《风筝误》、《西厢记》?婚前痴男怨女,婚后琴瑟和鸣,翻翻几页,全是这些,她的口味何时如此寡淡,她明明喜欢那种惊世骇俗、愤世嫉俗、个性十足的话本啊,怎么变成了这些? 阴谋,绝对是阴谋,想从思想上彻底推倒她的阴谋! 她颤抖了,倏地起身向外走去。出门不久就碰上林伯和几个伙计,手中大包小包,红艳艳的很是扎眼。 “少夫人,您这是上哪儿啊。”林伯道。 “去买书。”刚要擦肩而过,她忽然看向其中一人怀中,伙计脸色微变,连忙用衣袖遮住露出的物什。 “龙凤喜烛?怎么,府里要办喜事了?”她道。 伙计们协同一致,齐齐看向林伯。 “回少夫人的话,可不就是表少爷和从姑娘的喜事。”老头挺身而出。 “哦,这两人都进展到这步了?” “表少爷借酒消愁的几日,从姑娘日日作陪,大魏人最重名节二字,哪有男女朝夕相对却不成婚的道理,即便江湖人也不能例外啊,少夫人,您说可对?”老目别有意味地盯着她。 “林伯你是九大管事之一吧。” 似没想到她会扯到这里,老头一愣。“是,林城一直在顺天府为少主打下手。” 难怪萧匡说子愚手下九大管事,各个都是老奸巨猾、火眼金睛的千年狐狸,原来如此。 “既然他们好事将近,那我可要向阿鸾道贺,见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余秭归作势要走,却不见林伯拦她,难道是真的? “少夫人。”林伯唤道。 来了来了,心虚了不是,笑眯眯,她退后两步, “麻烦少夫人顺道将这个带给从姑娘。”自腰间取下一物,林伯交到她手中。 “这是?” “这是表少爷的私房钥匙。” 原来是真的,萧匡和从鸾好事将成了,她不由为他俩高兴。“好,我一定交给她。” 将钥匙妥帖收好,余秭归刚举步,就听对街巷中一记泼辣女声。 “做人不能余某某,徐三娘,拿命来!” 砸锅砸铁,骂声嘹亮,她本不想听的,只是不时冒出的那句话着实勾起了三年前,那段不太美好的回忆。余某某啊,她叹,回身问道:“这余某某是谁?” 看来的目光有些诡异。 “你们瞧什么,我没认为这个余某某是我,好奇,只是好奇。”她反复强调。 林伯咳了声。 “那个……”有个伙计支支吾吾地开口,“对骂的两人是南京城有名的泼妇,前两天打马吊其中一人输了几两银子,至今没还,结果另一个就上门骂了三天。” 这时又一声:“做人不能余某某,快还银子!” 哦,看来这余某某是出了名的老赖啊,不然这两个泼妇也不会拿他来对骂。这个余某某绝对不是她,一来她不欠人银子,二来她不会打马吊,放心了,她放心了。 想到这儿,她眉眼舒开:“你们忙,你们忙,我去去就回。” 看着她渐远,林城这才拭去盗出的冷汗。 “还好被少主料中了。”老头长舒一口气,而后瞪向几个呆愣的伙计。 “你,你,你,还有你,差点就坏了大事,今后看到少夫人绕道走,听到了么?!” 第四章做人不能余某某(下) 出了上官府,不多时便至保泰街。因国子监坐落此地,故而街道两旁多是书肆笔铺,墨香文台,石泓砚斋,单看匾额便觉雅极。真是文采三吴地,风流帝王州。 余秭归熟门熟路地走过几家宝号,拐进略显清冷的小巷。彼时正值日中,本是春困袭来的好时候,可饭铺里几个学子一手托书,到嘴的白饭停在空中,脸颊染抹潮红。 “真是斯文委地,做人不能余某某!”一人愤而拍案,其他几人皆叹,不谋而合,再翻一页。 斯文委地,原来这个余某某是个爱打马吊欠钱不还的读书人啊,真是老少皆宜,男女通用,这余某某是个人才。月牙眼眯啊眯,试图看清让国子监才子都爱不释手的书名,忽地对上一名学子的眼睛。 腾地一下,那人脸爆红,红得让她想到上官老爷说的红果子,方才她也是这般,实在是太没气势太丢脸了。 “这……这位姑娘有……有事么?”红脸学子道。 还好她不是结巴,不然,一颗结巴的红果子,上官老爷岂不要笑死,她暗自宽慰。“请问公子,这附近的采菊书铺搬到哪里去了,只是几日未来,怎地就成了饭铺?” “采菊书铺?”学子奇怪地打量她一眼。 “不是这个名么,我家老爷明明说是啊。”眼儿眨眨,十分无辜。 “原来是你家老爷,在下就说姑娘怎么会看那种书。”学子稍稍松了松手中的书,封皮上隐隐露出两字——闻录。 难道是《国子监闻录》? “姑娘,姑娘。” 她回过神。 “这采菊书铺姑娘莫要找了,若你家老爷要看,就去街口的孔孟宝斋买几套经史子集吧,俗话说读圣贤书……” “有劳公子。” 她转身就逃,这人根本就是个小老头吧,经史子集,她还不如回去看《玉簪记》。埋着头,她一路狂奔,待到巷尾突然听道。 “姑娘在找采菊书铺?” 脚步一滞,她看向巷里,只见说话那人逆光站着,娇小的身子背着个大书箱,活像一只胖蜗牛。 “小老板?”她不太确定地开口。 闻言,男装小老板一瘪嘴,委屈似的嚎啕大哭:“陈姑娘,我好苦啊!” “我不姓陈。”看着衣袖上渐渐泛滥的水渍,余秭归冷静道。 “哎?”短暂停顿,泪水复又溃堤,“李姑娘,我好苦啊!” “我也不姓李。” “那……那是王,不不,刘?还是杨?” 余秭归看着兀自回忆且装熟的小老板,望天一叹:“先不管我姓什么,小老板你怎么沦落至此,采菊书铺呢?” “呜……铺子被为富不仁的奸商给收了。” “奸商?” “就是那个卑鄙无耻、龌龊下流、满屋子钱臭的上官府!”小老板变成蜗牛型的爆竹,“我原本跟纸坊和制版局说好了赊账,可五天前两家突然联手逼债,连房东也将门面转租给一个饭铺,后来我才知道这背后黑手是上官府!” 一切始于五天前啊,她有些明白了。 “孙姑娘是在纳闷金陵巨富为何偏偏针对我这个小小书铺?最初我也纳闷,后来便想通了,其实很简单。” 不会吧,小老板知道了她才是罪魁祸首?余秭归瞪大眼,只见蜗牛挺胸,竖出两指。 “嫉妒。” “哈?” “定是满口铜臭的不良奸商嫉妒我菊门笑笑生的满袖书香、文人风骨,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不过孙姑娘请放心,笑笑生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屈服!” “小老板就是笑笑生啊。”以前去采菊书铺,她总是纳闷,怎么水平掉尾的书却能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原来如此。 “正是,正是。”蜗牛自得一笑,突然严肃道,“还请孙姑娘为笑笑生保守秘密,笑笑生可不想像卫玠一样,走在路上被拥趸们看死了,现在的姑娘都太很热情了,热情得我不得不低调。” 她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原来爱看小老板书的都是姑娘。” “可不是,来买书的不是闺阁少女就是深宅怨妇,大魏的女人被圈久了,只能借由话本凌虐男人。啊,我懂了!”小老板一击掌,像是恍然大悟,“说不定那个不良奸商就是被自家女人凌虐了,这才封了我的铺子!” 余秭归一抖,故作好奇地看向方方蜗牛壳。“小老板的书箱里有什么好书?” “嘿嘿,周姑娘你可有福了。”放下身后的移动小书铺,小老板神神秘秘地取出一本手抄本,“这是小生结合了坊间传说和现实经历,刳肝为纸,沥血成书,不眠不休最终写成的最新力作。” “《做人不能余某某之龙阳逸史》?” “怎样,这个余某某正是时下南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接过书,余秭归翻了两页,输钱不认、有辱斯文、声色犬马、强上书生,最重要的是,这个余某某是男人,她放心了,彻底放心了,只是有一点不好。 “这个病书生怎么姓上官?” “书以寄情,多半承载了笔者的小小愿望,姓上官的被人折腾来凌虐去,嘿嘿。” 见小老板快活地做起白日梦,她闭口不语,又看了几页,半晌含蓄道:“病书生和浪荡子,似乎有点熟悉。” “林姑娘说我模仿?”小老板变脸了。 她连忙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 “头儿,在这里!”长长的巷头闪出两个官差。 “竟然勾结了金吾卫,是想赶尽杀绝么!”小老板暗骂一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抄本,手忙脚乱地收拾书箱,“完了,怎么扣不上,姓上官的,我咒你生儿子没屁眼!” “不太好吧。”她道,只生女儿,难度也太大了。 “对对,要有风格,风格,姓上官的,我咒你天天被爆菊!” “……” 说话间,几个金吾卫挤进巷里。也不顾扣不扣的上,背起书箱,胖蜗牛转身就跑。 “快,快,别让那丫头跑了。” “老娘是男人,不是丫头!” “还嘴硬,王汉马朝,张虎赵龙,今日定要抓到这个丫头!” “是!” 齐齐吼声震得蜗牛一跳。 “英雄给条出路,做人不能余某某啊!” ……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 只是此时在她的眼中,这朵云彩狗牙尖了点,头大了点,身壮了点,最最碍眼的是额上多了三横。可就算是噬人猛虎又怎样,书无好书又怎样,生死如浮云,素交山不移,她还有个过命交情的至交好友。 抱着刚买的烧春,余秭归走进南山分院。门上旗幡招摇,几个晃眼大字——丙酉年初刊首发。 院中一色新书整齐摆放着,等待结账的人从门里排到门外,真是盛况空前。余秭归随手拿起一本《江湖逸闻录》,宝蓝色的封皮有些眼熟,打开书首页照例为南山老亲笔,写的是年前北狄之事,让人不得不叹丛鸾笔力之深厚,用字之精妙,既让人身临其境,又隐去了绝密事宜,最重要的是此行几人的真名全以某某代替,就算是北狄人有心报复也难以下手,实在是高!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十分不幸地与那个无恶不作的大红人重名了,在心中小小的叹息了下,刚要翻页,页边就被一个莹白指尖按住。 “这么小气,没付银子就只给看一页?”她抬起头,打趣道。 “不是我小气,这整屋子的书都要发往邻县的,可不能耽误。”从鸾顺手合起她手中的逸闻录,生怕不平似的压了压页边,墨字丁点不露,而后面色微厉看向分院山长,“还不搬书,要是到晚了,坏了南山院的声誉可如何是好。” “是,是。”山长应诺着,转身对客人道,“新刊告罄,还请各位改日再来。” 堂中登时乱成一团,余秭归抱起那坛烧春,跟着丛鸾走进后院茶室。春光暖暖让人微醉,她掩了个哈欠,刚要坐下,就见丛鸾一踢圆凳,将自己的那个换给了她。 “这凳子沾了水,你坐我的。”怕她反悔似的,从鸾瞬间坐定。 “有水也不擦擦。”余秭归白她一眼。 “没事没事,今日你倒有空找我喝酒了。”从鸾打开酒坛,凑近一闻,“冶城烧春!怎么这么大方?” “你一辈子就嫁那么一次,我能不大方?”余秭归眯眼看去,见丛鸾脸上飞抹红云,面容并无不妥,她终于放心了。“原来是真的,我还当林伯骗我。” “骗你?” “哎,最近子愚逼得有点紧,我有些草木皆兵,对了,林伯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萧匡的私房钥匙。” 从鸾双手接过。“原来如此……” “是啊,是啊,可不就是这样,进门前就放心把表少爷交给你,上官府上上下下对你十分满意呢。” 从鸾一笑:“那你呢,对上官满意么?” 月眸弯弯,神色变幻。“满意,满意得不得了。” “既然满意,何不成亲?” “成亲?”她一脸奇怪地看向从鸾,“你不是说子愚太过嚣张,让我先灭灭他的气焰么?” 从鸾一怔,脸随即又红:“那是……如今我想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还分什么前后左右,而且你早点嫁进来,我们也好做伴啊。” 她扑哧一笑:“一口一个嫁进来,好像你已经嫁了似的,这么迫不及待?来来来小媳妇,与我对饮一杯。” 刚要往茶盏里倒酒,酒坛就被从鸾扣住。“来人,去山长那把碧云杯拿来,我要同余盟主对饮。” 乌眸动也不动,余秭归似笑非笑。“用茶盏就好,拿什么碧玉杯。” “烧春梨花白,当以碧玉杯,今天你可要听我的。”从鸾嗔她一眼,余秭归徐徐将手撤回。 “好,客随主便。” 香醪潋滟,衍着微雨似的青色,一杯,又一杯。 “阿鸾,我有个问题始终没想通,萧匡是遗腹子吧。” “他没出生爹爹就病逝了,刚出生娘亲又难产而死,小小的阿匡真是可怜。” “可怜,真是可怜,那他的武功是谁教的?” “……” “是我眼晕,还是真的,阿鸾你怎么一脸‘我好想说却不能说’的表情。” “是你眼晕,阿匡的师傅是谁我哪儿知道,你忘了,他的秘密我从不窥探的,来来来,喝!” 一杯,一杯,又一杯。 “阿鸾,你晃什么,是不是坐着不舒服,要不要和我换个凳子?” “是你在晃。” “我?”她有些大舌头。 “阿归你醉了。” “胡说,我自幼千杯不醉,满上!” 一杯,一杯……两眼通红,喝醉的大兔子噗通倒下。 “阿归。”从鸾戳戳软绵绵的兔子,“阿归?” “山老。”门外有人道。 “进来吧。” “余盟主睡着了?” “嗯,江湖经验毕竟浅薄了点。”丛鸾揉了揉额角,看向醉兔脚下的一滩水渍,“她虽然想到以真气逼酒,却没想到杯上有药。山长师兄,我不过提到碧玉杯,你就想到了‘七樽醉’,做的好。” “不不,都是山老料事如神,我怎敢居功。” 丛鸾微地苦笑:“哪里是我料事如神,若不是上官意提前打了招呼,说只要看到这把钥匙,不论阿归说什么都不要惊讶,恐怕我早就露出马脚了。阿归,你……你别怨我。” “山老不必愧疚,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助人姻缘,也是为自己的姻缘。” “嗯。”丛鸾握紧手中的钥匙,“对了,通知上官意了么。” “通知了,上官府的人应该快到了。” “那就好。”丛鸾站起身,拿起凳子上她捂了许久的宝蓝书册,“方才若不是我急智,就死定了,请山长师兄你务必提醒所有门人,只要看见余盟主,就马上收书。” “是。” “师兄还有问题么?” “关于这期新刊……” “师兄但说无妨。” “山老笔下只有真实,这点不会有假,只是金陵分院上下一致好奇,这个余某某真在关外强了上官公子?” 目光不及处,某只兔子隐隐一抽。 “没错,白桦林惨剧乃丛鸾亲眼所见,个中详情请山长师兄从第二页开始细读新刊,不但有精彩实录,更有旁征博引。青城派的甄女侠、泰山派的贾前辈、血刀门的胡门主,还有丐帮的严长老都亲睹在南下金陵的途中,余某某趁上官公子受伤疲弱之际,对其上下其手,极尽不道德之能事。上官公子非但不怪罪,每每被人问起,总为她辩解,而余某某则鲜廉寡耻,吃完不认。真是见者心酸,闻着流泪,于是乎便有人发出了‘嫁人当嫁上官意,做人不能余某某’的悲怆感慨。” 兔子皮下青筋跳动。 “师妹,那些人证可信么?” “可信,那几个人赌咒发誓,若是有半句虚言,连曾曾曾孙都没……咳那啥了。” “这么毒!” “嗯,师兄你要记得告诉分院门人,记史就是记真实,就算这真实超跃了常识,也要对得起良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山老你怎么了。” “我有点晕。” “难道是喝醉了?” “胡说,我自幼千杯不醉……咦,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在哪儿……在……” “山老,山老?难道我真是老牛命,罢了罢了,先把山老扶回房,至于这个……太过危险,就等上官家的人来接手吧。” 茶室的门轻轻合上,半晌,一只青面獠牙的兔子翻身坐起。 “七樽醉。”衣袖一闪,左右的玉杯瞬间交换,若不是一个酒深一个酒浅,恁是春光如许也瞧不出半分痕迹。 过命交情又怎样,还不是重色轻友,至于那个心肠好到天下人为他抱屈的上官公子……先是断她左手,再是除她右臂,做人不能余某某?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一颗红心裂成了两半,冤兔子悲愤下山,就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春风一阵吹来了七个胡萝卜仙。 “老幺,你怎么在这儿?” 第五章叵测兄妹(上) 三月二十七,清凉山下,上官府。 正中一个斗大的“喜”字,赤色的龙凤烛赫赫燃着,高堂上但坐一人,便是传说中不知是大喜还是大悲,即将委身于现任武林盟主余氏女银魔的白玉公子,只是他怎么一身玉色长袍,面容也无半点喜气。难道他是想以衣明志,打死也不愿入洞房么? 美其名曰前来观礼,实际是幸灾乐祸的江湖人正疑着,就听喜倌一声唱和:“余盟主到!天龙门王掌门到!” 来了来了,女银魔来抢亲了! 大眼小眼齐齐瞪圆,直至众望所归的那道身影自正门招摇而入时,瞬间傻掉。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棣花开照眼明,却不及这人的十分之一。精致绣纹勾勒出优美腰线,款款深衣衬得一张芙蓉面,这就是传说中传说中身高九尺、孔武有力的女银魔?某人的命是不是太好了点。 上官公子,你矫情个屁啊! 嫉妒的眼刀咻咻乱飞,上官视若无睹,黑瞳微厉紧盯来人美丽到耀目的雅致妆容:“秭归今日真是用心。” “子愚也觉得不错?看来七师兄的眼光真是名不虚传。”说着,余秭归看向身后衣着环佩精致到天人共愤的骚包男。 容七瞥她一眼,扇面轻展,掩住得意到变形的嘴角。“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别忘了你今天的职责所在。” 职责,上官意心头隐隐有变。 余秭归对他苦恼一笑:“这身衣服是容氏成衣铺的新衫,师兄让我穿来到喜宴上招摇一二,要抢了上官织坊的风头,子愚不会怪我吧。”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上官意移开视线,眼刀一递扫向身侧。“以美色为饵,容老板就这点本事?” 这简直就是绵里针、笑里刀的最高境界,若换在以往他宁愿得罪奸诈狡猾的老六也不愿得罪上官意,可如今有老幺在手,他还怕什么。 容冶愉快摇扇,唇角的弧度几乎上了天。“你管我什么本事,老幺是天龙门的老幺,莫说这点美色,就算做师兄的让她马上嫁人,她也只能乖乖听话,是不是啊,老幺。” 不等余秭归作答,就听上官意轻嗤一声,心动不如行动,伸手就要握住她的细腕,突地人影闪过,指尖下是略微黝黑的肌肤。上官徐徐抬眸,正对一双无波无浪,让人看了就想睡的死鱼眼。 “授受不清。”以身代妹的卫九平平道。 再看去,伊人如蝶,跟在王叔仁身后,翩翩没入宾客里。 “哼。”上官甩开卫九的黑腕,厉眸一横剜过挡在他身前的天龙门六壮士,最终定在当中看似良善实为匪首的病书生。“昨日偷偷截住秭归,不让她回到上官府,今日又借新衫之名,放她入‘狼群’,这就是你们师兄弟间的情谊?”他道。 “不怪上官公子有此误会,我们和老幺的情谊又岂是外人能明白的。”傅六温文一笑,看向被频频介绍给江湖贵公子的自家师妹,“老幺正值花一般的年纪,与其让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不如多认识点人,细细挑。” 尾音如钩,钩进心窝。 上官俊眸冷沉:“傅长虞,你当真与我为敌?” “为敌?”傅六撤回远望的视线,淡色的瞳仁有些许困惑,“这不过做师兄的小小心意,又谈何为敌。” 上官面色微青,就听门外爆竹作响,喜乐如期而至。一声“新人到”,春风吹来绚烂的红,新郎风流如画,手牵红绸领着新妇跨进正门。 众人皆异,瞪向红袍郎君。“祁阳公子?”“怎么是他!”嗡嗡的议论充斥大堂,忽有人道:“新娘是谁?” 一针见血,众目一致看向新郎身后。 嫁衣是寸点寸金的南京云锦,按理说应是无比华丽,只是颇有些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的怪异,究竟是哪点不对?大侠们纷纷怀疑起自己的观察力。 这时就见新娘足下一软,露出身后托她向前的喜娘。怪不得让人觉得不对,原是新娘软如人偶,短短的一段路硬是走成了八字形,谁啊这是。 “南山院没有半途而废的弟子,山老,振作!就差几步了!”扮作喜娘的文山长力挺娇软新娘。 “山老你看旁边,这个红艳俏郎君是谁?”喜娘之二,第六室室长掀开盖头一角。 颤颤巍巍,丛鸾抬起头,迷蒙的杏眼看向身边良人,微卷的鬓发当风舞着,红衣果然很适合他,她如是想着,难以抑制地打了个酒嗝:“呃……阿匡啊……”脑袋还不清醒,她傻乎乎地笑开,一把扯掉蒙脸的红盖。 周围像是炸开了锅,不时有人惊呼“山老”“南山老”,她全然不顾。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这是我的梦。”她小声咕哝着,折起两人间的红绸,如偷腥的猫,慢慢靠近她肖想了二十年的“肥鱼”。越近就越觉心跳如鼓,此情此景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要真实。“如此好梦真该多做几次。”她道,看着那人微微俯身,眼角眉梢藏不住怜爱,是梦吧,只有梦里阿匡才会这样看着她。 乍暖还寒的心情在胸口流溢,她笑着笑着流出泪来。眼前渐渐不清,像是要回到混沌的梦境,忽地如清风一许,眼角的湿润被人抹去。她和他如此之近,近得她甚至能感受到微卷发丝掠过脸颊的轻轻。 “阿鸾,这不是梦,我来娶你了。这些年我都明白,只是醒了也当是醉,你的好我全记在心里。” “骗人。”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她哽咽道,“这是梦吧,是梦,真正的阿匡只把我当知己,知己……” “知己一般的夫妻,不好么。” 她愣住,见他眼中比以往都有清明。 “阿鸾你也知道我曾有心魔,爱人蚀骨的滋味我现下给不了你,知己一般的夫妻,这样的我你还肯要么。”萧匡说得小心翼翼,眼中映着一个花了脸的新娘。 “好……好……”她哭了笑,笑了哭,“以前我最讨厌看你故作风流,沾花惹草,以后你要再敢那样……” “你就打断我的腿吧。” 列位大侠眼不带眨,看着戏剧性的一幕,早就把女银魔强抢白玉公子的桥段抛到九霄云外,只除了一人。 “知己般的夫妻?真是情深意长,只是昨日若不是我们来得及时,赶在贵府之前找到老幺,如今醉醺醺穿红裙作花嫁的又是谁呢。”瞥眼面色不豫的上官,傅咸轻笑,“‘摽有梅,顷筐墍之,仲春之际,金陵上官府,大喜’,这是附在《逸闻录》新刊后的请帖,我想如果一开始就是祁阳公子举案齐眉的好事,落款的应该不是上官二字吧。” 上官眼一眯,讽道:“忧怀天下的傅长虞也会看江湖闲书?”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天下即为江湖,江湖也为天下,这湖中妖物众多,岂一个‘闲’字可以泛舟。” “五石之瓠,怪力乱神,傅兄对《庄子》真是倒背如流。” “上官兄真不了解我啊,比起庄周在下更是熟读孔孟之道,孟子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如何?”无视上官喷火的双眼,傅咸自问自答,“‘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啊,对于弃会元之名如草履的上官兄来说,又岂会不知?这等有违伦理道义、诱拐良家闺女的无耻行径,我想上官兄是断不会做的。” 看着杀得兴起,完全不给上官留有余地的自家师兄,洛十叹了口气:“最疼老幺的就是六哥,这回上官公子惨了。” 容七递了个你真笨的眼色。“你当老六是在为老幺不平?” “咦?不是么?”洛十讶异了。 “是私仇。”死鱼眼归死鱼眼,卫九向来一语中的。 “当然是私仇。”容七优雅扇风,“五绝山被焚的那年会试,你当是谁抢了老六的风头。” 荀八骤地抚掌:“老子想起来了!毕生耻辱的第二!老六为这个笑了三天。” “笑了三天,那六哥也没不高兴啊。” 四个大掌齐齐拍向缺心眼的十一。 “你小时候被邻居小娃欺负时,他是什么表情。” 六哥在笑。 “老八带着老九老十和人打群架的时候呢。” 六哥在笑。 “五年前,我们几个撇下六哥集体逃家的时候。” 六哥还是在笑。 想到过往几人的悲惨下场,十一突然觉得上官公子好可怜,六哥可是足足笑了三天啊。 “十一,你长点脑子好不好,要是六哥已经阴了上官,现在他又何至于如此激动,简直是爽到抽风。” “哎?”闻言,十一眨眼看去,只见傅六苍白的脸颊染抹红云,淡色的眸子隐隐闪光,彷佛比吃了补药还要精神。 “所以说,老六之阴险狡诈绝非为了老幺。”骚包男盖棺定论。 “私怨。”死鱼眼总结陈词。 第六章叵测兄妹 江湖人最爱喜宴,一来可以白吃,二来可以听床。放眼武林,既能供得起千人吃得流水席,又能保证自家房顶坚固到百人藏身梁不断的富贵人家,除了三年前玉剑山庄,就只剩金陵上官府了。 真是江湖一夜听风雨,何时才能吃一席,关键不是拜堂,是后续。 媒人刚道:“新郎新娘入洞房,请各位……”刚说到“入”,还没提到“席”字,就见侠客侠女已然落座,速度之快又不见两人一座的窘况,显然是事先早有商量。无怪乎三年前玉剑公子与柳无双行礼时,师傅忙着跟人眉来眼去,原以为师傅动了春心,却没想是与众位大侠讨论座次。 真是江湖处处有玄机,活到老学到老。 “在想什么。”身后含笑一声,回头一看正是上官意。 是子愚太勇,还是师兄们不堪一击,怎么瞬间就不见了“铜墙铁壁”。 余秭归黛眉一舒,如远岫出云缓缓展开,她道:“我在想三年前你风光走进玉剑山庄,人人称你一声上官公子,真让人艳羡。” “秭归是在嫉妒?”上官听出味儿。 “当然嫉妒。”他不过是意思意思就被人捧上天,哪像她被冠以银魔恶名,今日虽也是正门而入,却频遭江湖女侠的白眼。 “秭归若想,尽可以无上风光。” 低低一声还在耳边,她看向上官,只见黑瞳里桃花蘸水开,带抹三春色泽:“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秭归踏云锦而入上官府,足以让天下艳羡。”他诱滑说着,毫不避嫌地拦住余秭归,将她带向唯一空着的主家席。 眼见就要落座,忽地腰上狼爪被人拍开,黑瞳一眯,他缓缓转头。 “上官兄,贵府的下人真会指鹿为马,硬将茅房当成了喜堂,难道是想给我们天龙门另开小灶,到后院吃饭不成。”皮笑肉不笑,傅六硬生生插在两人间,朝余秭归瞟了一眼,“长幼有序,老幺你坐过去点。” 主家席上,上座上官,而后傅咸,再然后…… “老幺,今日列位大侠可都看见你这身春衫了?”容七画扇一展。 某人再移一位。 “过去,这是老子的座。”三角眼抖啊抖,像是不忍装狠,实在有违那张不用横眉就很大奸大恶的一张脸。 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数过几位师兄刚要坐下,就听上官道:“秭归,坐我这。” 眼见就能让老幺名正言顺地坐在正对上官的最远座,让他看得见摸不着,却没想人有两手身有两边,看着上官空出的右座,傅六暗道失策。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空谁来填? 天龙门六壮士齐齐握拳,只听落座一声。 “哎呀,上官公子真是尊老敬贤,老夫上个茅厕还以为没处坐了,没想到公子事先给我留了位子。”老萝卜填坑,气定神闲。 “师傅!” 王叔仁挥挥手。“为师来晚了,那个阿归啊你就坐十一身边吧,我这儿还有几位少侠,来来来,大家挨个坐,挨个坐。” 布菜的小厮战战兢兢,匆忙离开主家那席,正撞上四处敬酒的新郎官。 “抖什么,慢慢说。”萧匡睨他一眼。 小厮脸色煞白,颤颤指向主桌,只见红烛爆出火星,映出上官半阴半明的俊脸,身后袅袅一字烛烟,好似从他头顶升腾。 不妙,萧匡匆匆敬了杯酒,走近就听—— “小六,你看我下手的这位少侠如何,天一阁的少主,家大业大,我们老幺要嫁过去吃喝不愁啊。” “不妥师傅。” 夹着冒烟的某人,师徒畅谈。 “怎地不妥。” “家大业大也要品行敦厚,你看他瞳眸幽深,有道是黑眼坏狐狸,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不妥不妥。” 萧匡看眼老头身侧的男子,傅六是不是不辨颜色,这位少侠分明瞳仁偏棕,哪里黑得过他家舅舅。 “嗯,为师老眼昏花,还是小六观察仔细啊。”老头微地一顿,又道,“那你看再下手的那位天山雪莫大侠呢,他可是江湖有名的重义之人。” “哎,不妥不妥,他今年二十有六,配老幺年纪大了点。” 相差七岁就大了?要是他没记错,舅舅和这位莫大侠同年啊,萧匡不免产生错觉,彷佛这两师徒言语如刀,刀刀刺向自家舅舅的心窝。 “武当尹四侠?” “不妥,不妥,眼含桃花,必定出墙。” 一刀插入,血淋淋地拔出。 “朝云楼华楼主?” “不妥不妥,玩弄人心的绝非良人。” 再一刀,一刀又一刀,萧匡听着这“不妥不妥”快成习惯。 “那老幺左侧的这位濯风公子?” 他刚要在心中接声不妥,就听傅六道:“堪称良配!” 陡然,烛烟灭了。 “卫濯风不仅性格耿直,与老幺年纪相仿,最重要的是因为老九的关系,我们对他知根知底。师傅你看这孩子看着我们老幺的时候,冰山都融开了一个角,定是个忠贞不渝的好相公。” 这傅六不当媒婆可惜了点,顺着师徒二人略显猥琐的目光,萧匡看去,虽看不出未来舅母有红杏迹象,可卫濯风显然是动了心。明明是他大喜之日,却偏生出乌云罩顶的不祥之感,这可如何是好,他满怀忧虑,却见自家舅舅不动如山,全无先前的七窍生烟,平静得好像已经升天。 不会吧,舅舅,舅舅? 他以眼神暗示,就见上官拿起桌上小碟,递给他:“给你舅母送去。” 糕点?他有些糊涂,可当看到对座的情形,这点迷惑也就烟消云散了。 盘中的糕点只剩一块,余秭归刚要下手就被十一抢去。 “上官府的糕点真好吃,甜而不腻,好吃好吃,哎哟,八师兄你打我做什么?” “打,打的就是你,你吃光我们几个就算了,抢老幺的做什么!” “十哥救命。” “好了老八,揍两下就算了,不用见血。” “十哥……” 视线自玩闹的师兄弟身上撤回,只见一盘糕点推至眼前,余秭归看向糕点的主人。 “我不吃甜食。”卫濯风道,清冷的声线带点异样, 余秭归看眼对座的上官,任师兄师傅左右夹击,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指尖动了动,再沉了沉,那双乌瞳便弯了弯,亮出刀刃。 “舅母,这是舅舅让我送来的。” 新郎官双手奉上,分明是对自家尊长。接,还是不接。 她扫过众人脸色,尤其是对座三人,一盘糕点也成了较量。她微微苦笑,对着卫濯风道:“多谢三公子的糕点。”而后接过新郎手里的那碟。 黑瞳荡漾,堪比三春,上官潇洒自如地为左右二人斟满美酒。 “真相大白。”他道,怕刺激不够,他瞳眸一瞟看向颤抖老目,似笑非笑,“其实我与秭归有今日还多亏了王掌门。” 一句话吸引了天龙门众多视线。 “当初若不是王掌门推了秭归一把,让她向我要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助天龙门起死回生,又何来我与秭归之间的缘分?王掌门,不,泰山大人,多谢了。”杯盏相扣,发出清脆一声。 “我们天龙门上下一心,岂是这等卑劣计策就能离间的,师傅你说可是,师傅?”傅咸看向老脸披汗,埋头吃饭的王叔仁,“师傅,你不要说……” “是真的啊。”众人齐齐看向出声的十一,“我亲眼看到师傅把师弟推给上官公子的,师傅还说。” “说什么?” 纯真少年一拍脑门。“啊,师傅还说‘阿归,天龙门就靠你了。’” “师傅爱财如命,徒弟早就知道,可没想到……”啪地一声,老七合起画扇,露出狰狞的脸皮,“‘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我临走前给你留的那些银票呢!” “银票,师傅每天晚上都要数一遍呢。”纯真少年继续纯真。 “妈的,死老头!”大魔头拍案而起。 “八哥,那是师傅,师傅啊,七哥冷静,你已经狰狞了,九哥你磨刀做什么,以一敌三,我是命苦的老十啊!” 任他风起云涌,高手自岿然不动。 杯盏相扣,傅咸道:“一语扭转乾坤,上官兄着实了得。” 上官斜他一眼:“为何让秭归穿成这样?” “为何又不能穿成这样?” 指腹抹过杯沿,上官垂眸道:“江湖中美人总是活不长,傅长虞你冒险让秭归扮回美人,只是为了对付我上官意?”眼中精光一瞟。 “呵,果然被老幺说中了,瞒不过你。”傅咸饮了口酒,看向他,“上官兄可听过‘一夜春’的名号?” 上官向来过目不忘,虽是陈年往事,也能脱口而出。“采花银贼,二十年前死于余瞻远的掌下。” “银贼虽是银贼,可未死。” 上官皱眉。 “自正月以来,江南已有多起公案,据受辱女子描述,她们不过是睡了一觉,还以为是春梦了无痕,谁知噩梦竟成真,不仅女贞不在,连胸口就被银贼刺字‘一夜春’。” “一夜春,爱美人,所以你让秭归打扮成这样?”上官意懒散一笑,桌下的长指停在傅咸的死穴上,只要轻轻一按。 “老幺仍是直隶兵马,‘不语江湖事’虽列入新皇初赦,可老幺错过了辞官时机,大魏吏考三年一次,最近就在去年年末。”桌下长指停住,傅咸淡眸看着他。“所以上官意,你该知道,当我收到老幺不过京师陪你直下金陵的平安信时,我为何动气。错过了去年年末,只有再等三年,你与季君则之间怎么斗我不管,只要别牵扯到我家老幺。” 上官眼皮一跳。 “内阁月中有令,调顺天府直隶兵马为南直隶应天府兵马,负责一方治安,兼理东南海患,‘一夜春’不过是小小卒子,让我家老幺进退不得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上官公子。” 乌眸深沉漫漫无边,渐溶于大魏的黑夜。 这一夜,喜宴。 这一夜,恨无边。 这一夜,曲终人散,城南乌衣巷的一处民宅里,只听两个叵测兄妹喁喁低语。 “子愚真的信了?” “为兄的本事,你还不信?枉他上官意自诩聪明,也不想想季君则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你就是直隶兵马,就算知道,也以为会以为你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女银魔强抢上官意’,不也是他造出的风言风语,又何谈季君则拿你做要挟?我看是他脑子进水了吧,就这样还中过会元。” “……”这算不算人身攻击,六哥的执念真是很深啊。 突地兄长话锋一转,没了方才爽到抽风的模样。“你调任南直隶兵马虽是偶然,可各种凶险仍是存在。这回为兄顺了你的意,让你只身犯险诱捕‘一夜春’,今后东南海患一事,你不许插手,记住了么?” “……” “老幺?” “师兄你看窗外。”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师兄,那年会试你真是第二?” “哼,为兄怎会输给上官意,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这夜杏花如雨,秀眸清浅无月明。 第七章芦苇啊芦苇(上) 很多年后他想起这夜的惊醒,坚信是老天有眼,他过世已久的太子亲爹暗中助他—— 扰人清梦的的丝竹声自远处传来,十一有些迟钝的睁开眼,愣了半天才想起这是上官府的喜乐。席上他不过是喝了一杯,就酒气上头,被架回租住的宅院。真是有够丢脸,哪像十师兄…… 他恼意转头,只见并排的另一张床上空空荡荡,没有半点睡过的痕迹。 “可恶,又开小灶。”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幼年起夜他曾不止一次地看到,几位师兄背着他和师弟喝酒吃肉。初时他想要加入,十哥还哄他这是成年男子的兄弟会,小孩子家家合该早睡,再要争取就是八哥九哥齐上阵,毫不留情的痛扁…… 往事不堪回首,他好容易熬过了悲惨的少年期,还有三年就及弱冠,怎么就不能加入男人们的彻夜狂欢? 十一跳下床,外袍都不及穿,趿了鞋子就往外冲。 租住的宅院名杏园,原是前朝某位大官的宅邸,后因家族败落而分租给来往客商。才入金陵时,六哥便看上这角小园,说是前后有进,中间闺阁,实在是易守难攻的绝佳宝地。起先他不懂什么易守难攻,后来他们如众星拱月般分驻杏园四方,独留师弟住在园心碉堡似的小楼上,他这才明白六哥是在防谁。 “昔日会元?哼,看得到,吃不到,馋不死你!” 一想到六哥说这话时的阴险表情,十一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绕到了碉堡闺阁下。 “子愚真的信了?”风里飘来兴奋一声。 他顺着纷飞的春杏看去,师弟和……六哥? “为兄的本事,你还不信?枉他上官意自诩聪明,也不想想季君则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你就是直隶兵马,就算知道,也以为会以为你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女银魔强抢上官意’,不也是他造出的风言风语,又何谈季君则拿你做要挟?我看是他脑子进水了吧,就这样还中过会元。” 纯真的眼破碎了。 连昔日一同被“歧视”的师弟,都找到六哥当同盟,茕茕独立、形影相吊的就只剩他了么。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排挤?对他而言,就只剩抱师傅大腿这一条路了? 身形一晃,他捂住胸口。 不要,他还年轻,那种回想往昔、夜半数钱的事只有老头才做。他暗下决心,只见师弟朝这边看来,弯眸如月,如月冷清,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这一树杏花雨。 满园的杏树,真的只有他藏身的这棵落英纷飞啊,难道老天都在怜他,若怜他就保佑他能加入十哥他们的兄弟会吧! 不及下跪拜天,就听师弟道:“师兄你看窗外。” 糟糕,被发现了!他可不要加入阴险兄妹组,和那个同样阴险的上官公子对峙,不要,打死不要。他小心挪步,大胆起跑,好在此时落花更甚,掩住了他大半身影,真是棵通人性的佳树啊。暗抹一把辛酸泪,他夺命狂奔。 前院,荀八卫九合住的房间里灯火通明,浓郁的酒香和肉味顺着微启的窗沿流淌在风中。 闭着眼十一嗅了好久,感动到几乎泪流,这就是兄弟会啊,男人该有的味道,是他该有的味道! “看来这次老六是不打算放过上官意了。”洛十叹了口气。 方才的疾奔让他几乎脱力,十一抱着廊柱挪到窗下,只听容七呷了口酒,声音略显湿润:“他处于下风十多年,好容易逮着了机会,能放过?当年你还在岭南不知道,老六为了拉上官下水,连那种酒都喝了,若不是老八背他去找花娘,他还有命么。” “妈的,老六太折腾,都那样了还像个守身的女人似的,最后还是老子和老九扒了他的衣服,架他上床。” “咳咳。” “老九你咳个屁啊,难不成你还是童身?” 啪地一声,桌子裂了。 “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么,要论童身的话,我也是童身,我也是啊。” “老十你别拉,任他们去。”窗上落着两道身影,容七对月举杯,终于用上练习了多次的优雅,“当年逃家留你下来果然是对的,老十你不负众望,这杯我敬你。” “呜呜,老七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苦,天天胆战心惊,就怕等不到十一成人,就被师傅拉郎配配给老幺了。” 他成人和师弟有什么关系?十一整个人贴在墙上。 “这不都熬过来了么,如今就算老幺嫁不出去也不怕了,师父要再乱点鸳鸯谱,我们就把十一踢出去。” 啪嗒,一颗纯真男儿心爆裂了。原来这就是十哥留在师门的真相,把他当种猪一样养? “可是,如果十一不肯怎么办。” 垂死的某人蹦跶了下,对啊,他可以拒绝,可以反抗! “不肯?”容七优雅的笑声透着几分奸猾,窗上的影子回过身,对着互殴的两人道,“老八老九,老十问如果十一不肯娶老幺怎么办。” 陡然,打斗停止,窗下他数着心跳,就听八哥震天吼:“他敢!” “敢就扁死。”九哥补充道。 月穿行云,印出地上淡淡的影,临河的小门里跌跌爬爬跑出一人,仿佛身后有鬼相追逐,他迎风奔着,只听秦淮河上有伎清唱:“庭院深,夜未央,一灯孤影照谁床。知音断弦,心怀悒怏,万千愁苦化悲肠,又有何人思量?” 这是故意唱给他的是不是,难道他还不够惨?阴险不过六哥,凶恶不及兄弟会,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依? 难不成是师傅? 脑中跳出灯下猥琐数钱的身影,不,贪钱的老头不可信,只要七哥挥挥银票,师傅就口软手软对他心硬了。 还是,师弟? 他忽然想起,当师弟还是“师弟”的时候,一次月半演武,她只轻轻一掌就把八哥“拍”进了墙里…… “阴险凶恶不及师弟,阴险凶恶不及师弟。”他默默念着,踉跄铺地。 长空下弦如月,风中絮飘万点,凄惨的心情无处可诉,折下一段的芦苇,他对着中空的苇身哽了哽,侥幸道:“芦苇啊芦苇,其实师弟真的是‘师弟’,对吧。” 芦苇摇了摇。 “芦苇啊芦苇,那让师兄们去娶不是‘师弟’的师弟。” 芦苇再摇。 纯真的眼开始抖动:“不是吧,难道倒霉的真是我?” 芦苇又摇了摇。 “那……是谁?”他小心翼翼再问道。 芦苇随风起,似雪吹岸去,目及处一方华宅,红灯高挂,喜乐飘飘,流水席延绵长街,誓要摆到天明。 “上官府……啊,上官府!” …… 这日春光无限好,沿街酒楼宾客满座,遮风的幔子一律挂起,露出百无聊赖的众人相。 “既觉无趣,为何不去别处找点乐子。”打尖的外乡人奇怪道。 上菜的小二笑眯眯:“客官有所不知,等不到美人,他们是不会走的。” “不过是美人而已。”外乡人兴趣了了。 “客官没听过‘看杀卫玠’么,金陵人可是顶顶喜欢美人的,更何况这位不仅是美人,还是闻名天下的余某某呢。” “余某某?” “客官没听过余某某?” 小二的表情如看到母猪飞天一般,外乡人又羞又恼:“请小二哥赐教。” “余某某可是……啊,她来了!” 小二说到一半,只见沿街的窗子里挤到爆,众目撑圆恨不得自己是二郎神,头上再开一个眼。 “哪有这么夸张。”自觉被瞧低的外乡人站起身,透过人与人的缝隙不屑望去。 “真他娘的……”他低咒道。 “咦,客官你说什么?”小二问。 “真他娘的是个美人!” “那可不,我们金陵人的眼光可是天下第一。”小二得意一笑,“红装,今日余某某穿的是牡丹争艳服!这回赌盘,聚善堂又是全杀。” 外乡人傻眼了。“你们还拿这个开赌?” 小二白他一眼:“美人生意,懂不懂?余某某穿的是容氏成衣,吃的是照夜酒楼,住的是乌衣杏园,行的是金陵大路!” “衣食住行,果然是名动金陵的美人啊。”外乡人喟叹一声,又觉不对,“为何无人示爱?‘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昔日金陵人爱慕卫玠,不是掷果盈车,生生把美人看杀的么,怎么你们没有动作。”说着,还比了个扔香包的姿势。 周围人纷纷回头,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还是如今不时兴这个了?”外乡人一头冷汗,求救地看向小二哥。 “不,客官可以试试看啊。” 此言一出,众目璀璨。“请试,请试!” 人人力挺,煞是热情,更有甚者奉上香包,让他不做也不行了。 “盛情难却,盛情难却。”他接过香包,作势要扔,陡然四周无人。 他咦了声,只听脚下有人催促道:“扔啊,客官。” “你们趴着做什么?”放眼望去,众人或躲或藏,就只有他一人站立。 “为了突出客官啊,要是人人都挤在楼上,余某某哪还知道是谁扔的香包呢。” 金陵人真是热心肠,他小小地感动了。 “来了,客官来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了!” 他虽没看过美人素衣,却觉这般耀目的红正适合她。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微挑的月眸染点春风,便是颜色又染燕脂牢。 心思一动,香包便扔了出去。 头顶有风,美眸淡瞟。不等她动作,就听阎罗一声吼。 “敢暗算我家老幺?!” 邪恶的三角眼一瞪,旋起就是狠踢,香包载着内力如重拳一记击中始作俑者的下巴,外乡人身体一悬,随后重重砸向桌面。 桌裂的刹那,地上人纷纷从上爬起。 “可惜不是女银魔出手。”有人扼腕道。 “若是余某某出手。” 众目一致,看向如今南京城里最鼎盛的酒楼。 旗幡飘飘,远望一个巨大的窟窿,定睛看去却是一个四肢奇惨的人形拓印,当日穿人而出的石墙早已被掌柜拆下,装裱整齐成为富顺楼的招牌影壁。 从凹陷到穿空,师弟之勇登峰造极,以至于他每路过一次,信念便加深几分:他绝对绝对,绝对要成全上官公子! “师兄,在想什么?” 十一陡然回神:“没……没什么,我在想陪护师弟的人怎么越来越少,昨天是少了九哥,今日又缺了七哥。”偷抹一把汗,他暗赞自己反应机敏。 余秭归不好意思地瘪瘪嘴:“你也知道我这个武林盟主根本是挂名的,江湖上的事多半是卫三公子在担着,借着萧匡大婚,江湖人齐聚金陵,三公子麻烦不少,九师兄也是担心,至于七师兄……” “老七是铺子里有事。”洛十接口道,见余秭归看来,他沉稳一笑,“当然不是坏事,我们老幺见天一件的,成衣铺子的生意好到忙不过来了。” 这自然不是实话,老七生意遇阻,在家坐镇的老六虽猜出是何人所为,却没想到是有人投敌。照说容氏成衣铺的机密,除了老七信任的几个管事,就只有他们几个兄弟知道。 内鬼究竟是谁?目光无意识一扫,定在十一身上。 “师兄,你怎么了?”见十一冷汗铺面,余秭归关切地问。 纯真的眼急得猛眨,见不仅洛十,连凶猛八哥都朝他看来,十一更是冷汗如雨下。 “我……我肚子疼!”突然大吼一声,立手成刀,他转身就跑。 “看来真是很疼啊。” 望着街上卷起的尘土,洛十叹声道。 穿过大街没入小巷,佝偻的人影在南京城里走出重重叠叠的行迹,最终止于不起眼的小后门前。 叩,叩,叩,敲环的指节有些发白。 “谁啊,不走大门!”打开门闩,小厮傻了眼,风尘仆仆,头上的尘土足有两斤厚,这人是……“小舅爷?”他不确定地叫了声,就见厚厚的尘土下,圆润的嘴皮掀了掀。 “我身后有人么?” 小厮一愣,朝他身后瞧了瞧。“没。” “房檐墙角呢?” “也没。” 紧绷的娃娃脸陡然松弛:“还好我多绕了几个圈。” “舅爷得罪了什么江湖人?”合上门,小厮道。 “不……是,不是……” 听他语无伦次,小厮有八成肯定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年少时他也曾对武林无限向往,可在上官家的几年他的梦彻底碎了,再清高孤傲的侠女也会为几两银钱折腰,再风流倜傥的侠士也会像小舅爷这样,为躲债避祸弄得灰头土脸,江湖江湖,玩得不好就是一团浆糊,他还是老老实实做一个小厮的好。 “小舅爷。”推开临湖的小室,他欠了欠身。 “咦,有茶有点心,还有画笔?”看着桌上的摆设,十一惊喜了。 “这些都是林管家吩咐的,‘小舅爷若来了,就领他来画室,文台的笔,一得斋的墨,夹江的纸,样样都是上好的’。” “好好,非常好。”笔尖掭墨,迅速勾出一朵白云,熟悉的手感让十一差点流出泪来,要知道当细作有这等待遇,他早就当了,就算被师兄们扁死,他也要抱着上官公子的大腿含笑九泉。 “林管家还说,‘如果小舅爷有雅兴,不妨多画几幅美人图’。” “哎?美人图?”笔管一滞,他抬起头。 “前几天舅爷不是画了两幅么,舅爷前脚刚走,后脚就被装裱起来送到当家的书房去了。”脸上带抹暗红,小厮边说边在回味,好像想起什么绝代佳人似的。 不会吧,十一瞬时傻了眼,那两幅……确定是美人图?明明一副阴险坐看杏花,一副凶恶拍穿石壁,奇技惊心堪比胸口碎大石,合起来恰是阴险凶恶不及师弟图,笔笔惊心,勾画似血,尤其那第二幅,是他亲眼所见富顺楼人形影壁形成的前因后果,遁逃上官府心肝俱颤所作,怎么就成了美人图。 是人家春情荡漾的不是地方,还是他画功一落三千丈? 正纳闷着,就见五指在他眼前挥动。“舅爷,小舅爷?” 他眨眼回神,只见湖笔饱墨,滴染纸上白云,看来今日注定画不了景物了,不如顺了上官府的诡异审美。毛管轻侧变云为幡,当中墨渍化为拓印,赫然一面富顺楼人形大旗。再来笔锋转折顿挫,绘出街市看客,笔墨粗细浓淡,勾出窈窕兼具帅气的美丽倩影。 观之美人实则……哎,今日要不是八哥抢先出脚,这位投之以琼瑶的看官,被报之以的就不仅仅是拳脚了,看官有福,着实有福。 十一三笔两画,于富顺楼对面的雅座上,勾抹出一个被香包揍歪的人脸。 第八章芦苇啊芦苇(下) “少主,小舅爷来了。”临水而望的书斋里,林伯道。 临水而望的书斋里,轻轻地只听风响,挂画前蓝色的身影未动。林伯微微倾身,只见自家少主眼色不明地望着其中一画。 一弯钩月高悬,伊人静坐窗下,窗外杏花漫天,正是那夜兄妹密探的场景。 “少主,买丝的事情要不要缓一缓?” 画前上官的身影微微一怔,林伯知道他听见了,继续道: “少年夫妻最怕置气,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回是我们做的过了,少夫人和几位舅爷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夫妻关起房门怎么闹都可以,莫要出门一较长短。”林伯暗示着。 那日听得小舅爷告密,少主虽面上不显,可转头就吩咐他务必抬高价格收购生丝。金陵城里谁不知道少夫人穿的是容氏成衣,此举分明就是冲着几位舅爷去的,少主这是在…… “你当我是在透气?”上官意一语道出他心中所想。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林伯抬眼看向自家的少主。 上官微微一哂,看向画中的如雨落花,“你道,她在看什么?” 这声问得突然,将林伯惊出思绪。 身前蓝影依旧背着,却知他也在看画,林伯告了声罪,靠近再瞧。画中人眼色迷离,忽远忽近,似是看向画外,又似是看向花雨,所思不明。 “是不是小舅爷画错了,这眼倒让人看不清。” 语落,只听上官一声轻笑:“不是画错了,是画得太好。” “画得太好?”林伯有些莫名。 “所画来自所见,只有像心思澄澈的人,才能画出最真实的情境,画中杏树灿然如锦,唯有一株落花如雨,为何?” 一句如拨云见月明,林伯老眼一顿再看画里,金陵四月始飞花,就算百树有异,也不可能早落了半月,除非一夜春雨,亦或是—— “树上有人!林伯恍然大悟,“表少爷大喜之夜天清气朗,未有雨至,这树杏花却在盛期诡异凋零。少主,少夫人怕是被哪个居心险恶的江湖人盯上了!” 林伯这声即惊且疑,惊的是少夫人身处险境,疑的是自家少主这派气定神闲的好心情。 见他老目闪烁,上官意也不解释,移步走向案边,只问:“应天府衙门送来的案卷只有这几页?” 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林伯将将回神,看向桌上的几页黄纸,答道:“是,黄大人早年受过少主的恩惠,自然是全力相助,当年采花大盗‘一夜春’之案应天府确只有这些记载。” 说着他回想起这几日“一夜春”再次犯案的传闻,像是想到了什么,老目一颤,看向左上,“难道盯上少夫人的就是那淫贼?少主,少夫人危险啊!” “你当她不知道么?” 老头呆住。 指尖抚上画中的那双眼,上官意微微一哂,“她早就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还正中下怀。” “少主是说,少夫人有意诱出‘一夜春’?” 薄薄的脸皮微微泛青,指下的秀眸让他又爱又恨,上官黑眸深了深,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哼。” 小心打量着自己少主的不豫面色,林伯道:“少主,这当口可不能置气,我这就去吩咐下面停止动作,也好让舅爷们得空回家好保护少夫人。” 这几日,他老头忙得很,先是向亲家师父放出假消息说“龙福昌票号垮台、银票成废纸”,再是指使一众借银的江湖人为难卫三少以拖住九舅爷,再到抬高丝价以打压容氏商铺。虽说他只是帮凶,但若是少夫人出师,难保这位“幕后黑手”的怒火不会燎原千里,烧得他小老儿灰飞烟灭。 思及此他抬步欲走,就听自家少主冷声一笑。 “保护?你要收收了才是坏她的事,家中有六个凶恶兄长外加一名奸险师父,就算那‘一夜春’身怀百斤迷药也不敢采花,你家少夫人是吃定了我咽不下阿匡婚宴上的那口气,由我下手只开她家中的父兄,合情合理不让人起疑。这几日她定夜不闭户,只待‘一夜春’下手。” 这女人算准了是不是,算准他绝不允她被人碰上一下,算准他就算看透她和傅长虞的小小诡计,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算准他在两个人的路上走在前面,算准他…… 说什么天下少有人像他和傅长虞,多数如她这般“宁栖危檐之下,不做丧家之犬”,可世人多愿苟且,而不愿改变,哪像她只身犯险,哪像她。 上官看向画中美目,黑眸中那样深刻的墨色,有点恨有点怨,又悄悄泛柔起来。 江湖本就是民心缩影,贪生怕死,追名逐利,不过是人性。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他不信,可这个傻姑娘信,不仅信,还知他的不信。这次她只身犯险,根本就不是要诱出“一夜春”,而是要诱出他上官意。 改变这个江湖,先从他改变起么,先从他啊。 心头滚动着这个“先”字,不知为何有点小小得意,他有些恼,也为这点的小得意。 妥善长期自己的复杂心绪,上官道:“今日是谁跟着她?” “是八舅爷和十舅爷,不过据小舅爷线报,明日八舅爷也要出门办事。” 闻言,上官略微宽心。果然如他所料傅长虞就算再笨,也不至于拿秭归的安危开玩笑。天龙门就算玩起空城计,也会留着洛十在城内埋伏。 意识到自己又在反复推敲,上官微微皱眉。 “奇怪,就算少主和少夫人置气,舅爷们也不该纵着少夫人以身试险啊。”老头这上疑将上官拉出自身的诡异心思。 他徐徐转眸,看得老头有些发慌,“说下去。”上官道。 “是。”林伯微微欠身,“虽说大舅爷和少主早年有过误会。”他说得婉转,硬将两人瑜亮相争的过往一笔带过。 “可老奴看得明白,几位舅爷对少夫人是真心相护,怎会看着少夫人这般冒险,着实奇怪。” 老头兀自纳闷,就听座上一身冷哼。 “奇怪?有何奇怪?” 是他听错了还是?怎么少主的口吻有点酸? 老头刚要眨眼细瞧,就听上官意问道:“这几日生丝的价格涨了几倍?” 老头一愣,答道:“有少夫人珠玉在前,再加上我们联合直南隶一十八家织造坊一并抬价,如今一担生丝足足要纹银七十两。” “七十两。”上官沉吟,“按去年的粮价,这相当于三十亩良田的收成,想必不到月末就会有农人拔出稻秧改种桑苗了吧。” 闻声林伯老眼一亮,“难道几位舅爷一开始就说冲着江浙粮改的事来的?” “不错,”上官意冷哼,“五绝门人既傻又愚,还全力相帮那个‘矢志未移’的季君则。也不想想如今大魏沉疴已久,哪里是江浙改农易桑就能妙手回春的?” 上官一敛神,看向想问又不敢问的林伯,“你在想既然如此,我为何非但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吧?” “少主英明。” “这就是傅长虞和我的交易了。” 闻言,老目瞠大。明明是大舅爷和少夫人联手算计少主,怎么成了大舅爷和少主之间的交易? 山关微微一笑,俊容和缓,“傅长虞熟知你家少夫人的性子,家人有事她定身先士卒。改农易桑必定会牵扯到东南海患,不给她找些事情分散精力,一旦被他翘楚几位兄长的计划,怕是又要走到前面去了。” 说着,他又俊眉一蹙,这傻姑娘手脚向来不慢,偏对他老牛慢车,着实可恨。这头他还在细尝心底的奇妙滋味,就听林伯恍然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几位舅爷放任少夫人诱捕‘一夜春’,原来是想借此将小姐留在金陵。大舅爷假作奸计,实际是将少夫人托给少主照顾。而少主心领神会,暗中顺应抬高丝价。这哪里是瑜亮相争,简直是狼狈那个啥,呸呸,简直是珠联璧合啊!” 是啊,想他和傅长虞联手,应是万无一失,为何他总觉漏了什么似的,上官意收回视线,看向案间卷度。他面容肃然,俊目冷澈,一字一句的反复推演着。 林伯颇有眼色地住嘴退到门边,刚要跨步而出,就听身后纸张皱响,上官语调不善。 “去把阿匡媳妇给我叫来。” …… 城东,容氏成衣铺。 暮色渐褪,铺子里依旧人声鼎沸,挤满了前来试衣的金陵人。容冶安排好铺面的一干事体,循步走向后院小厅。 甫进门就闻见一股捍卫,他以扇掩鼻,问,“老幺到家了?” 正牛饮的荀八一抹嘴唇,“送回去了,以后这活儿我可不干。老幺心眼子多,一路问东问西,要不是我走得快,怕是不到家就要被她问出马脚。” 容冶瞥他一眼,“瞧你那点出息。” 打小这两人就不对盘,荀八三角眼一瞪,就要拧他的衣襟,就听轻且徐的一声: “好了。” 两人互白一眼,一东一西地坐下。 傅咸放下账目,给容冶倒了一杯茶,“老幺自小聪明,别说老八,就是你也未必能在她面前圆了这个谎。不过好在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去台州,老幺就是怀疑也没处问了。” “老六,姓上官的不会反水吧。”荀八担心道,“那小子一向没啥好心眼。” “不会。”傅咸立刻否定,“上官意巴不得将老幺留在金陵,不然怎会帮我们。” 闻言,容冶折起扇面,“上官意联合了南直隶的织造坊局抬得丝价一日三涨,已经有九个县的稻农开始借贷购买桑苗了。” “这就是江浙商户的本事了。”傅咸叹了口气,“若先帝懂得这个道理,何至于放任官吏毁堤淹田强逼稻农改桑,以致粮改国策非但不能推广反倒激起民怨。” “这话老头儿也说过。” “说到师傅,这事儿当真不瞒他?”容冶接过老八的话,问。 “不瞒,有师傅在金陵帮忙看着,我们做事也容易些。”傅咸道,“对了,老九那边怎么说,卫长风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卫小三么你也知道,木鱼的脑袋豆腐的心。”荀八撇了撇嘴,“老九那般软磨硬泡再加上又是利国利民的事,他答是答应了,可能引多少江湖人去浙东沿海就不知道了。” 闻言,傅咸点点头,“毕竟他不是盟主,能带多少就是多少吧。新皇刚刚登基海内还未安稳,东南倭寇定不会放过这等兴风作浪的机会。倭寇中以浪人善战,这些刀客天生桀骜,非一般官兵所能敌手。” 说到这儿他眼皮一跳,再问荀八:“你确定老幺没看出端倪?” 荀八呛了口水,咳了几声,“妈的,要这也能看出老子就跟她姓,老六你疑心个屁啊!” 这声还没落稳,就听院子里有人禀报,“主家,上官府的林掌柜来了。” 师兄弟对看一眼。 “他怎么来了?”荀八奇了。 另两人心中也是一样的疑惑,容冶整了整衣袍,扬声道:“请。” 春暮的余光已经消尽,晚云缓流溶于墨染的夜里。傅咸将灯芯捻匀,一点昏黄落在来人的脸上。 “林掌柜有什么事儿吩咐下人来说便是,您怎么亲自来了?”以为上官意又动了什么歪点子,容冶一展纸扇,打起官腔来。 猜出他的心思,林伯苦着脸急道:“哎哟!几位舅爷,事关少夫人,咱们就别刀里来剑里去的了。” 师兄弟三人皆是一愣,傅咸拿着火捻,全然不觉将烧指尖,“出了什么事?”他道。 “大舅爷请看。”林伯从袖带里取出黄纸,正是下午被上官意捏皱的那张纸。 “我们上官府拖了关系弄到应天府衙早年审‘一夜春’的卷宗,照说当年这也是大案却只有记录数页,我家少主觉得不妥,再仔细一看……” “元宁三年四月。”傅咸目波不动地盯着案卷日期,元宁三年四月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这般轰动的大案都被盖过了。 “大舅爷也觉得这里不对?”老头暗赞,大舅爷和自家少主真是诸葛亮和周瑜,真是心有灵犀。 荀八可没这般好耐心,脑袋里早就炸开了一锅粥,他瞪着老头嚷道:“废话什么,哪里不对了,快说!” “是争贡之役啊。”傅咸长叹一声,双目从案卷上一开,“元宁三年四月两波倭国贡使相继到达宁波,因礼仪问题发生争斗,在宁波、绍兴等地烧杀抢掠,东南沿海为之大震,由此拉开绵延数十载的倭患。” “是,永安年间朝廷就废除了处理番贡的市舶司,番国来朝事宜皆由地方官监管。正因那年官府忙于处理争贡之事,才对‘一夜春’草草结案。”林伯解释道。 “这与我家老幺有何关系?”容七一语问到了点子上,连荀八也不住点头。 “几位舅爷都知道,当年‘一夜春’是被已故的余大侠擒获的,就算官府不记,南山院可是一字不差,纪录翔实,方才我家少主唤来表少夫人一问才知,江湖盛传的淫药就是出自‘一夜春’之手。” “淫乐无边夜夜春?”手中扇子一滞,容七略微吃惊,片刻又恢复一台,“这个倒不怕,不说我家老幺的心智,有老十在暗中守着定不不会出事。” 不对,绝不会这么简单,“淫乐无边夜夜春”绝非上官特意所指,傅咸薄汗覆面,心生不祥预感。 元宁三年,争贡之役,难道? “关键是那个‘一夜春’是个倭人!” 语落,傅咸冷汗滑下,他骤然起身。 “老八你脚程快,回去看住老幺。” 荀八不解,“怕什么,老十在……” “我不是怕她出事!” 啊? 傅咸刚要再催,忽的他看向一旁的林伯,“想必你家主子手脚比我们快。” “大舅爷英明,我家少主半刻前就已经去了。” 月晕知风(上) “说那是迟那时快,只见你爹我一招泰山压顶,那个‘东方绝不败’便跪地求饶,抱着我的大腿嗷嗷地哭啊,那声音——” 小人儿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阿牛,我还没说完呢!” 月牙眼平波无荡,扫过意犹未尽的某大侠,“爹,这段你都说过十七遍了。” 不仅说了,还次次不同,那位“东方绝不败”从受伤不敌到哭天抢地,足见这位大侠的话不可信。 “那爹再给你说一段,就说天山决斗那次吧。”某大侠一甩长发,摆出一个雄姿英发的侠义造型。 小人儿视若无睹,拍拍屁股抬脚就走。 “别走啊,阿牛,听话听完这可是我们老余家的祖训。阿牛,阿牛!” 天好高,云好淡,不知道午饭吃什么。 “这回真是压箱底的好料,阿牛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爹是如何英雄勇救母老虎的?” 轰隆一声震破了她的耳膜,小人儿缓缓转过身来,“不是娘救了爹吗?” “放屁!”某大侠指天怒吼,“这是赤裸裸的诬陷、诋毁、泼脏水!阿牛快过来,爹这就告诉你真相!” 远山如黛,染绿了一地春色。 “就是说那个倭奴假扮成爹下毒被娘发现,娘想下杀招却没了力气,这时爹从天而降百年死了那个倭奴?” 大侠欣慰点头,怎样,崇拜死爹了吧? “爹,你应该感谢那个坏蛋啊。” 大侠双目脱窗,一脸不可思议。小人儿徐徐叹气,有些同情地看向犹未开窍的自家老爹。 “如果不是那个倭奴,被扁死的就是爹了啊,毕竟那个倭奴顶着爹的脸啊。”实际上娘想揍的是爹爹吧,其实她很理解娘啊,真的。 噗——一记不雅的哧声,随后是震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 月牙眼眯成了一条缝,小人儿转眼间被自家老爹抱在怀里。 “阿牛啊阿牛,”某大侠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是爹不好,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小小一个孩子怎会懂得大人的情感呢。” 爹又来了,抹不开面子就赖她不对。 “阿牛,”俊朗的面容难得正经,某大侠目波沉敛地看着她,“眼可以骗人,但心不会。若你娘认不出为父,便不会有你了。” “那事后爹为何没给娘解毒呢?” 树影斑驳,叶间余光化为一泓春水落入那双放大版的月眸中。 “若爹当日趁虚而入,今日也不会有阿牛。” 趁虚而入?刚才爹明明说他就是娘所中之毒的解药么,怎么又变了,小人儿满眼不信。 某大侠不以为意,只摸着她的头轻叹,“哪一天阿牛懂了,哪一天便是你出嫁的时候了,唉,真不舍啊。” 耳边,叹息声似乎未绝,秭归系好发带走出屏风。 础润知雨,月晕知风,这天沉闷得很像是随时要下起雨来。推开房门透气,她一时愣在原地。 多日不见的某人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 “子愚,你怎么来了?”她问。 那人也不答,目光扫过屏风后的浴桶,最后落在她湿润的乌发上。 “子愚?” 那人回过神,反问道:“怎么,秭归不想我来?” “哪会?只是这天色渐晚……” “正是晚了我才能见到你啊。”那人面带春风,又带点无奈。 秭归目波平平,看向自己被捉住的手。 “白日里有你几位师兄守着,我就算想见你也无法啊。” 眉头为不可见地一跳,秭归反手捉住他的手腕,抬起头来,“是我疏忽了,劳子愚夜间探访,先进屋说吧。” “好。” 衣影斑斓,灯豆昏黄。 秭归撑起木窗,将一角风灯挂上,转过身只见那人倒了两杯茶来,目有风云地看着她。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她看着自己的一身衣。 “秭归真是个美人啊。”那人答非所问,语音略显喑哑,“比白日里见的,更添一番风味。” 她挑眉坐下,一碰茶盏,“瞧我,怠慢子愚了,这茶水凉了,我去换一壶。” 刚要将那盏茶泼掉就被人按住。 “有情饮水饱,凉水热水有何区别,就算这是杯毒酒我也甘之如饴。秭归,我的心你是知道的。”那人暧昧说着一口饮下冷茶,又睇向她的那杯。 “子愚都这么说了。”她亦仰面喝下那盏茶。 “好!”那人拊掌笑道,眉宇间带上诱惑,“看来秭归对我也是情同此心啊。” “自然,子愚投我以木瓜,我自然报之以琼瑶。”她一转美目,“不知子愚想要怎样的美玉呢?” 闻言,那人眼眸轻颤,“秭归都这么说了,这等良辰美景……” 说着左手就要揽上她的细腰,秭归不闪不避反倒主动迎上,那人眸中透出狂喜,鼻息急促压身靠近,眼看就要吻上。 掌风急掠,重重拍在他的百汇之上。那人一愣,刚要言语就见下一掌凌厉攻来。 不知是他武功奇高,还是自己力有所怠。秭归断了他的几条经脉,却发现身子微微发软,再提气…… “原来你早发现了。”那人一抹嘴角,那张上官的脸上透出违和的邪笑,“就算你是武林盟主也逃不出‘淫乐无边夜夜春’的药性。” 淫乐无边夜夜春…… 原来是这药,爹也不说明白,她有些恼。 “别挣扎了,今夜你逃不掉了。”那人刺激到,果然见她赌气运功,一时难以支持扑倒在地。那人得意笑着,俯下身目色淫靡地看着她。 “瞧你也挺喜欢这个上官意的,今夜对着这张脸,就当和他欢好吧。” 说着就要解她的衣襟,秭归忽然目露喜色看向门外,“师兄!” “哼,不入流的把戏。”那人叱道,刚要炫耀自己先期踩点做得好,就听掌风如铁,脊背被狠狠震断。 “老幺,你没事吧!”踩过趴在地上的“一夜春”,洛川伸手就要付其他,却被秭归躲过。 “师兄,我中了‘淫乐无边夜夜春’。” 洛十立刻缩手,“是我来晚了,老幺你……你还撑得住?” 见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五步,看她似洪水猛兽般,秭归不由轻笑,“事先咱们约定若有异样便以风灯为信,师兄来得够快。是我太过自信了,以为那茶里不过是寻常迷药,想运气逼出不想正中了这人的诡计。” “敢暗算我家老幺!”洛川仿佛老八附体,腿劲如山就要将那人踏扁。 “慢着。” 洛川脚风一偏,擦着“一夜春”脸边将楼板踏穿,刚要爬起反抗的某人瞬间装死。 “师兄,这人可是朝廷要犯,就这么死了怎么结案,把他经脉挑了细细审吧。” 地说“一夜春”暴睁双目,旋身对掌,无奈先前被她断了主脉,不至十招就被洛十生生挑了经脉。 可恶…… “一夜春”软软地躺在地上,只见那女人徐徐起身向他走来。 “老幺,你别乱动,有什么让我来。” “师兄你别那么紧张,我还不至于化身为虎啊。”秭归神色如常地打趣道,无视洛十一脸被说中的尴尬之色,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块镇纸掂了掂,像是十分满意。 “我听说倭奴轻生,总是会在齿间藏有毒药,是不?” 这女人怎么会知道,“一夜春”明显愣住。再回神,脸颊就被重重两击。 满意地看着地上的成果,秭归坐回原处,“好了,这样子就不怕他服毒自尽了,开始审吧师兄。” 这就是传说中的满地找牙啊……两眼闭了又闭,洛十睁开好容易平复起的双眸。 …… 云间闷雷阵阵,荀八匆匆跑进杏园。 “老幺!”他拍开门,只见地上一个上官意,座上亦是一个上官意。 他“咦”了声刚要问,就被随后跟来的老六老七撞了个趔趄。 “这是?”容七以扇掩面,看着地上的血人。 “这就是贵派穷己之力誓要捉到的‘一夜春’。”座上俊容无恙的上官意冷道。 闻言傅咸眼皮一跳,看向一反常态十分安静的洛十。方毅的脸上露出一丝同情之色,洛川盯着地上那人,苦笑,“老六,不怪他,真的,要是我我也招了。” “招了好。”容七状似闲雅地收起扇,粉饰太平到,“老幺这回立了大功,江南女子都可安寝了。” “师兄这话说早了。” 听她这声,几人皆是一惊,只见秭归坐得异常端正,脸上带抹不自然的春色。 “老幺你……” “不妨事,不过是中了‘淫乐无边夜夜春’。”她随意挥挥手。 轰隆一声雷响震得几人怔愣原地。 “淫乐无边……夜夜春,老十你护得真好啊!”荀八的三角眼中迸出火苗。 “不怪十师兄,是我太大意。对了师兄,原来‘淫乐无边夜夜春’是倭药呢。” 这一句惊得几人奓了毛,傅咸瞟了上官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恨色。 “这‘一夜春’是倭人啊。”傅咸假装沉思了片刻,“这事可就蹊跷了。” “有什么蹊跷的,同二十年前的一样,‘一夜春’不过是东南倭寇的障眼法,以淫贼攫住东南五省的视线,而后海乱四起,傅长虞你不是早有安排了么?” “上官意,你!”傅咸狠狠瞪向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瞒?”上官薄唇带笑,黑眸如深潭不见底。 “好了好了。”劝架的是秭归,她像是中毒不轻,丝毫没察觉两人的嘴上官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是海匪么,像这样扁死就行了啊。” 她看向地上的血人,不等自家师兄开口,又道,“天色不早了,麻烦师兄们看管好这人,待明日一早,我们押着他去台州大营吧。” 我们…… 傅咸瞟向她,任是荀八也听处她话中真意。 “你别闹,乖乖待在金陵!” “八师兄这话好没道理。”秭归语气偏软带点不自然的娇气,她心思极快,不等上官皱眉便立即正声,“当官的是我,擒贼的也是我,去台州大营交接人犯的当然也是我。” 傅咸听她的语气,心知已无会还余地,他轻轻一叹止住老八,“好,就如老幺所言,明日一同上路吧。” “老六!”荀八吼道。 瘦削的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傅咸转身就走。三角眼有些不甘,荀八一把提起地上的血人,决心今晚定要找人发泄一下,他会头看向呆立的老十,“还不走!” 洛川抖了抖,祸水东引指向座上某人,“我和上官兄一起走。” 果然,三角眼放过他看向犹自品茶、丝毫没有起身之意的某人,“哟,上官公子想赖在这里吃夜宵啊。” 将血人甩给老师,荀八上钩眉邪气一跳,十指骨头咯咯作响,连走到门边的容七也停下脚步,面色不雅起来。 眼见血战一触即发,处于风暴中心的某人偏偏不知死活,春风笑道,“秭归几日不见,今夜我们秉烛夜谈如何?” 秉烛夜谈……老幺中了那种药,谈什么怎么谈! 荀八眼眉一横,旋起一脚就要踢出,就听某人偏头笑道:“还是几位也想留下吃‘夜宵’?”这声雨带春风,再细瞧那双俊眸却带着冰冻三尺的冷意。 抬起的脚温顺地放下,荀八逃似的跑出小楼,身后是同样争先恐后的老七和老十。 那可是“淫乐无边夜夜春”啊,留下干吗?是吃“夜宵”,还是给“夜宵”吃,开玩笑,这几年好容易逃过……几人心存侥幸却又带不甘。 “可恶,就这么随了他?”容七问向身前的傅咸。 以老六牺牲自己也要毒死上官意的作风,怎会轻易认输? 闻声瘦弱的身影微微停顿,仰面看向翻滚的黑云,“放心,今夜老幺安全得很。” “有肉不吃,你当上官是傻子啊!” 傅咸回身看向满脸不屑的几位师弟,清湛的双眸带抹笃定,“若上官还想抱得美人归,那今夜就当定傻子了。” 哎? “这同老幺若认不出这个上官是‘一夜春’所扮,两人便无今后可言是一样的道理。” 第十章月晕知风(下) 窗外夜云似墨,勾出杏花如雨。窗下两剪身影,颇有相敬如宾的意境。 上官看着她故意挺直的脊背,柔道:“人都走了,不用忍了。” 这声戳破了她的皮球,秭归软软趴下,“谁知道这药劲这么大。”她埋怨着,毫不掩饰娇嗔难抑的尾音。 上官轻笑,为她这不掩饰而心情极好,“我听说‘一夜春’扮人极像,难不成是传言有误,还是秭归满心满眼都是我,一眼就看穿了?” 不知是药性刚猛还是怎么,秭归脸颊微热,慢吞吞地看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人的心是黑的。 “是哪一种呢,秭归?”目波逡巡,黑心的某人可不打算放过她。 真是,她有些不爽地瞪他。 江湖人都道这人是神佛一般的慈悲心肠,若无萧匡这个侄子护着怕是在五浊恶世尸骨难剩,谁知真正妖孽的是他啊。 思及此,她轻轻一叹,“要假装你实在太难了,方才那‘一夜春’刚开口我就知道不对了。” “哦,他说了什么?” 白日里有你几位师兄守着,我就算想见你有也无法啊。 “就算子愚知道我师兄有意阻止,你也只觉有趣,偏偏要正大光明地当着几位师兄的面前来见我,不是么?” “秭归真是了解我,足见你对我有多上心了。”上官俊眸抹采看着她,眉宇间绽出惑人之色。 秭归只觉体内药性腾云而起,热烘烘地冲上她的脸皮,她默念道德经以守灵台清明。再看去,那人只是面带春风,端坐的身影却纹丝未动。 果然……妖孽啊,这样玩她很有意思是不? 咬牙咽下这口气,秭归眼波又复澄澈,“虽说那‘一夜春’装不出子愚的神采,却有一点切中我的疑惑啊。” “哦?”像等着她的反击,上官意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原本么,子愚背着我筹谋婚宴,虽说后来让阿鸾顶包,可总是北信于我不是么?别说这是误会。”月牙眼瞟他一眼,摆明不信,“这几日我可一直等着子愚登门说明,却不想等来了‘一夜春’。” 像是药性发作,含怨的美目有些对不清焦距,更添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之情。 美人计谁不会,她可是余家人,学什么都很快的! 可学得再快,也不及某人脸皮之厚。上官兀自笑着,目波不移只看着她,那眼神露骨得坦荡,丝毫不收敛其中的深意,到头来还是她临阵脱逃了。 见她撇开眼,上官低低沉沉地笑开,“是,那场婚宴原本是姓上官的。” 哈,她就知道。 “可绝谈不上背信啊。” 说瞎话也说得这么坦荡! 上官毫不愧疚地对视她的怒目,“我是想将你长长久久地留在身侧,可绝不会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段,毕竟洞房花烛对着一个醉醺醺的新娘,有什么趣味可言。” 听出他语中深意,秭归满脸通红。 “就如同今夜,我宁要一个举案齐眉的夜谈,也不要一个掺了媚药的春宵。” 上官目波流转,澄澈得犹如一地清浅月光,看得她新湖荡漾,不可抑制地柔软起来。 “江湖人都道余瞻远和柳缇是因‘淫乐无边夜夜春’而结合的第一对夫妇,你信么?”她问。 上官不答反问,“若两位真是因此结缘,还会有余氏女吗?” 美目轻颤,再抬眼是无尽的春色蔓延,“子愚,我快撑不住了。” 上官大惊,瞬移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 “杀了北狄大王的果然是你啊。” 上官怜惜地看着怀中神智渐失的姑娘,“嗯,是我,阿匡的功夫也是我教的。” “这倭奴好可恨,子愚在我变身老虎前,请务必将我打晕。” “好。” 看着她无意识探进他衣襟的小手,上官极力隐忍,神色复杂地探向她的晕穴。 “子愚。” “嗯?” 他俯下身听她犹如呻吟的气音。 “那时你也是中了这个药吧。” 他一愣。 “我还记得那夜也是这般闷热的天,转眼就下起大雨来,我赶了一天的路路过一间破庙……”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随时要丧失意识,突地她挣扎问道,“不知这毒子愚是如何解的?” “你真想知道?”他在她耳边低问。 迷蒙的双眼似找到了一丝焦距,也不知能不能看清他,她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 “原来你吃醋是这般模样啊。” 见她微微皱眉,睁着眼想要瞪他,上官意低低沉沉地笑开。 “睡吧,我守着你。”用手覆上她的双眼,上官轻轻点上她的晕穴。 …… 适才低垂的黑云转瞬泄起倾盆大雨来。 一身湿衣贴在身上,衬得肌肤更加灼热,他微一运气就觉血液燃烧。 ……可恶,竟敢用这么不入流的手短,上官意暗生恼恨,就听破庙外一声叹。 “唉,真倒霉。” 这声很是年轻,她站在暗影里眯眼打量着。长发被一支木簪粗粗定在头顶,粗布道袍旧得泛白,是个道姑? 他一愣。 夜半三更如同桂鱼的破庙里出现了第二人,还是个道姑,是偶然吗? 哼,世上哪有偶然之事。尼姑和道姑都是出家人啊,改头换面也不算难事不是么? 想他不过是多看了柳无双两眼,三清师太就盯上他了。若让那老尼姑知道,引起他怀疑的正是她自己,那张老脸会有多精彩呢。他恶趣味地想,随后敛神看向越走越近的来人。 思及此他放开了吐纳,丝毫不掩藏自己的踪迹。 果然这道姑能夜视。她停住脚步,竟有些吃惊地望来。上官假作不知,放空眼眸看向一侧。 “阿匡?”他道。 那道姑掩住口鼻做什么,他想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药味有多重,输不起的傅长虞,见骗他不得竟撒了他一身的药。 “阿匡?”收起心头恼意,他再唤,毫不掩饰地掏出暗器。 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下该露陷了吧,他等着那道姑抢先袭来,却不想听到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贫尼山中遇雨,欲借此地暂且休息,不想惊扰了施主,真是罪过。” 不上钩,有点意思。 “原来是师太,在下失敬。”他轻松笑道,手中却依然紧握着暗器。 眼角看她微地倾身,刚要道声果然,却见她俯面扑地。难得有人让他算不准,他竟有些期待了。 “小心。”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师太前方两尺的地方还有一块碎石。” 这道姑心智极快,立刻就抓住了,“施主能夜视啊。” “江湖中人,这是自然。”他装作能看见似的,视线却锁不住她。 “那便多谢施主了。”她瞎子般地试探,鞋底在地面摩擦着,越过他诳出来的碎石,而后靠墙坐下。 若是没看到她先前从容进庙的样子,怕是要被骗过了。他暗想着,心情十分愉悦,又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情绪。 是药效发作了,还是…… 迷惑于自己异乎寻常的心境,他无意识地开口,“师太。” 这声低缓而难以抑制,真的是他的? 上官知道这道姑在看他了,不得已他微微敛神,随口诌到:“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施主请说。” “近日秋雨如晦,在下的心亦是纷扰难定,想请师太持诵《金刚经》,平我心绪去我烦忧。” 这道姑沉默了。 当然会沉默,若她是道姑怎会背诵佛经,发现自己竟在为她开解,上官有些恼怒。他这是做什么,说不定这人是在恼怒被他看穿真身。想到这,他声音微冷,“师太?” “师太不允么?”他笑得随意,手中的暗器对向她所在的角落。 就听那人轻叹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倏然飞起。 果然啊。 他心头没有一丝猜中的欣喜抑或是鄙夷,只觉十分遗憾。遗憾到有一瞬间他竟想出手与她缠斗,不过下一刻又恢复了平常。 毕竟在江湖人眼中他可是全无武功的神佛公子啊。 脑后被狠狠一劈,他顺势倒下,略有期待地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唉,吃了‘淫乐无边夜夜春’还能这么折腾。”头顶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 她年纪小小如何能分辨出“淫乐无边夜夜春”,难道她中过?心头抹过一丝冷意。 “看你这么守身如玉,我便成全了你。” 这人正当他是包袱似的,随意拖行在地上。上官第一次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待,山间的暴雨冲刷在神色,只觉此身如风快得听不见雨声。 这般功夫不可能是三清的弟子。 他心跳有些快,不知是欣喜还是药效发作。 “唉,一个两个怎么都中了这个毒,师兄们总喜欢背着我说,其实我听得到,‘淫乐无边夜夜春’。这药怎么解啊,难道六师兄今夜真要晚节不保?可爹明明说过忍忍就过去了啊。” 她边走边说,似乎还真在思索如何解药。 难道她喜欢那个六师兄,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心火骤起,灼热的体温让她也感觉到了。 “完蛋了,这人不会说要变成老虎了吧?” 老虎?他难得跟不上别人的思绪。 “哎哎,不是我见死不救啊,只是这荒山野岭哪来的青楼姑娘呢,如此只有对不住了。” 他虽中了药,却也分得出她这声对不住有多快意。 恍然间只觉身上抓力消失,他被人畅快无比地抛下。耳边风声清冽,他睁开眼,只见落雨的山野像是着了墨,晕染着朦胧的水渍。一白影飞起,如画中留白,带着清雅旷远的风韵。 他一直看着,直到那人消失,他才收回视线,可——已经晚了。 身子重重地落在山岩上,感觉肋下剧痛,他喷出一口血来。 这下可好,他变不成老狐狸,望着如织的雨幕,上官意不禁轻笑出声。 而后…… “我佛慈悲,请佛祖赐我天龙门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助我天龙门起死回生。” 他眼波无情,扫过跪在他面前不知所谓的女子。这种江湖人他见多了,嘴边刚要浮起惯常的暖笑,就听—— “阿弥陀佛。” 他心跳一滞,眼眸徐转看向身前这人。 “敢问姑娘芳名?” 这女子明显怔愣,“在下余秭归。” “余秭归。”他一字一字地回味着,每念一字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涌动,“若在下没听错,余姑娘师从天龙门?” “是。”这女子一边答一边不露痕迹地退后。 再不捉住,便是此生难愈的遗憾了。他当机立断,狠狠踩住他的长靴。 “在下上官意。” 一瞬不瞬地将她看到心里,上官意一扫一年以来的沉郁心境。 “今日得见余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