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竟是状元恩师》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小郡主竟是状元恩师 作者: 来盏扶头酒 简介: 一心教书育人的师范生顾采薇,胎穿成小郡主,还能与穷小子柳庭璋,以纸笔隔空即时沟通。少年勤奋向学,顾采薇被触动,披上马甲教他读书科举,多年陪伴,云养成了状元郎。 契机之下,顾采薇才知两人早有北斗七星前缘,柳庭璋是文曲星君,自己是摇光公主。字纸相连,是文曲星君用他上辈子功德换来的小小异能。 第一次见面,少年秀才以为女童是恩师孙女,托她捎送赠师礼,得到回赠——写着“采薇采薇,薇亦作止”的木质书签,他那时还不解其中意味。 第二次见面,青年举人身份是少女哥哥的友人,师徒只觉相处时光短暂,约定京城考试见面,谁知好事多磨。 第三次像是会面又不完全是,明媚郡主看着新科状元打马游街,自以为深藏功与名,却不知柳庭璋的目光追随她许久许久。 后来,新皇心腹当众向郡主行拜师大礼:“庭璋有今日,全仰仗恩师。”成为京城传奇。再后来,神仙夫妻,恩爱一生,更是传奇的传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异能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采薇,柳庭璋 ┃ 配角:顾信,顾采蓟,顾传,秦秀才 ┃ 其它:《穿成女儿国国王【西游】》求收藏,专栏可见 一句话简介:下凡文曲星还需要人教? 立意:天庭凡间缘牵一线,互助成就美好姻缘 师徒结缘 第1章 务丰十年三月十五,正逢春日,阳光融暖,浅草碧树,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京城诚王府。 诚王正陪着大腹便便的诚王妃在院子里散步。这次王妃怀的是双胎,随时会生产,两人边走边闲聊,太监、丫鬟们紧跟着后面,亦步亦趋。 王妃年方三十岁,已经生了三个秃小子了,这次是第四胎。 她算是驾轻就熟,一手扶着肚子,一手与夫君相牵,气喘吁吁地说:“王爷,说来奇怪,生老大、老二、老三,我都是在生产前一晚做梦,梦到天上明亮的星子入怀,当日生子。昨晚我梦到一连两颗星,撞入腹中。难道这次又是两个儿子?” 诚王是当今天子务丰帝嫡亲的弟弟,今年三十有二,没有去往封地而是留在京城开府。 他是妥妥的富贵闲人,与王妃青梅竹马,夫妻十多年,再无侧妃妾室,被京城人誉为神仙眷属。 他闻言,皱了皱眉,谨慎地扶着王妃上台阶走回廊:“爱妃,我真是好想要个女儿,软软的,香香的,贴心的小棉袄。要不然天天要被那群浑小子气死了。” 走出几步,他又想起一事,叮嘱道:“说到接连三胎梦星生子,明明是咱们府,三年前在老三满月宴上随口说出来的。可笑的是,那一年,皇兄家柳妃随后产下二皇子,也说有过梦星入怀,简直是拾咱们牙慧。 更离谱的是,去年曹妃生三皇子,直接说梦到太阳,皇兄也信,生下就给起名,众臣也信,上表恭贺,反正我是不信的。不过啊,既然皇子们都要赶这个热闹,咱们还是低调些的好。梦星之事,不提也罢。” 诚王妃点点头,表示明白。她刚想再说什么,忽然觉得腹痛,紧紧拽住了王爷的手。 王爷陪产也算经验丰富,连忙一面安排御医、稳婆,一面和下人一起扶王妃入产房。 ? 诚王在产房外焦急地转圈,等待着喜信。三个儿子闻讯成群结队地过来,一同守候。 老三顾值,刚刚三岁多,还喜欢啃手指,一边嗦拇指一边含糊地问:“母妃要生弟弟了么?我也要当哥哥。” 老二顾信,六岁,瞪了弟弟一眼,叉腰说道:“我已经有弟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母妃生妹妹才好。” 老大顾传已经九岁,被立为诚王世子,不知为何从小就喜欢和稀泥,经常为二弟、三弟调停。他看着父王焦急的神色,对着弟弟们比出禁声的手势。 好一阵子,稳婆出来报喜:“恭喜王爷,王妃生下了您的第四子。” 诚王高兴倒是高兴,不过早没有得到第一个儿子时候那种兴奋到天上去的劲头,矜持地点点头,只是问道:“王妃还好么?是不是还有一胎?” 稳婆应是,返回产房。不一会儿,喜笑颜开地又出来:“恭喜王爷,王妃又生了个女娃娃。母子女们都平安。” 终于有女儿了! 诚王与方才表现截然不同,手舞足蹈,拉着世子顾传,头碰头地翻《诗经》、《楚辞》,要给小女儿起个好听的名字,二子顾信在一旁捣乱提建议。而三子顾值则仗着年纪小,进产房陪王妃说话去了。 顾值咚咚地跑进去,发现母妃已经累得睡着。他又到了新生的弟弟妹妹跟前,轻手轻脚地左右来回看着两个大红襁褓。 他一本正经地对着眼睛都没睁开的小娃娃们说:“我是你们的三哥,以后记得叫三哥知道么?妹妹,父王他们给你起好名字了,叫做顾采薇。你喜欢不喜欢? 四弟,父王说你和妹妹是龙凤胎,就随着妹妹名字走,不随我们兄弟三人单人边的名字了,你叫做顾采蓟。” 小男娃只管吃奶,充耳不闻。小女娃娃落地不到一个时辰,刚在奶娘怀中吃饱喝足,秀气地打了个呵欠,仿佛听到了三哥的话,微微露出了一点点笑意。 新生女婴顾采薇,能听到人来人往的声音。但是努力睁眼却看不清楚什么,因为她太小了。 可是她清楚记得,自己是现代某师范大学大三的学生,一直喜欢当老师授人以渔,学这专业正是心之所愿,结果在山区支教时出了交通意外。 等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穿越成了个新生女婴,听周围人说话的意思,父亲应该是个王爷,她是龙凤胎中的女婴,她刚刚也被起名叫做顾采薇。 ? 就在这一日,云州息县,一处普普通通的人家。 年纪轻轻、风姿绰约的孟氏,给自己的独子柳庭璋煮了一份荷包蛋,庆贺他三岁生辰。 她将瘦瘦小小的儿子抱在怀中,喃喃地说:“璋儿,你爹走了好一阵子,就留给咱们母子这户小院,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上了。他还留下一些金银。娘都存起来,给你长大了娶媳妇用。” 柳庭璋伸出软软的小手,为娘亲擦泪,细嫩的孩童嗓音问道:“娘,爹去哪里了?” 孟氏将脸庞埋在儿子肩头,不想被看到脆弱的模样:“你爹原先是咱们息县的县令大人,去年年底,任满就迁走了。当初,也是娘硬赖上你爹的,他从没有说过来历出身,不过就是露水缘分罢了。幸好你听不懂,等你大了娘就不能这么跟你说了。” “好歹你爹庇护了娘三年,还将你带给了娘。娘生你的前一日还梦到了星星,你就是娘的宝贝,知足了。” 柳庭璋似懂非懂,握紧小拳头,向着娘亲绽开甜笑,右侧酒窝若隐若现:“娘,璋儿长大了保护您。” ? 诚王在得了女儿之后,就下决心要好好宠爱她,宠到天上去。 在顾采薇周岁时就上奏表,请封郡主,而非惯例在孩童满七岁时才上表,甚至是只提女儿,没提同样大小的四子。圣上破格恩准,从她名字中择了“薇”字,封她为幼薇郡主。 既来之则安之,顾采薇不知自己是重生还是穿越,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既然有再世为人的机会,她便珍惜至极,每日都努力好好生活,在锦衣玉食、珠围翠绕中逐渐长大。 众人都稀罕地笑说,父母、兄长都对她百依百顺,却没养成小霸王性格,依然软糯乖巧,见人三分笑,真是万分难得,果然是诚王府的娇娇宝贝。 作为对比,她的孪生哥哥顾采蓟活泼好动,是个武痴,会走了就要跑,能跑了就要捅破天,总是被父王训斥。 斗转星移,务丰十七年三月十五,正是诚王府四子顾采蓟和幼薇郡主顾采薇的七岁生辰。 按照本朝惯例,七岁的孩童才算是养住了。因此这个生辰总是格外隆重一些。 郡主院内遍植垂丝海棠,开花正盛,印得正房窗纱都带点殷红,阳光透进来显得更添一分春意。 大丫鬟识书一直盯着房内自鸣钟,看着到了寅时五刻,便轻柔将安睡的顾采薇唤醒,带着小丫鬟们将她打扮一新。 她们给小郡主头扎双环丫髻,小小珠花用得是圆润均匀的柔和粉珠。 身着大红色绣金海水纹袄裙,量体裁衣而成,耗费了府中最好的三个绣娘一整月功夫。 顾采薇略带婴儿肥的柔嫩脸蛋上眉目如画,整个人粉雕玉琢,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美人胚子的意思。 识书如今十七岁,一路照顾着顾采薇从奶娃娃长到如今半大女童,感觉与有荣焉。 顾采薇半睡半醒任由丫鬟们捯饬,之后走到临窗穿衣镜前随意看了一眼自己模样,感觉没什么问题便对识书点点头,然后走出房门,转进旁边书房,开始每日雷打不动地练字。她给自己规定每日都要写满四张大字,一般晨起即写。 说起来,诚王和王妃对孩子们都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不犯皇上忌讳就行。 顾采薇四个哥哥品行不错,不过对读书习字都没兴趣,长子喜欢看漂亮姑娘,纯欣赏,次子喜欢听曲唱曲,三子喜欢开铺子赚银子。四子喜欢练武耍拳。 只有顾采薇,一等到三岁能说清楚话了,就拗着性子要读书识字。家里以为她是闹着玩,请了个面相板正的女官来开蒙。 没想到顾采薇学得无比认真专注,自律极严,不论寒暑一直坚持下来,到现在已经能开始看诘屈聱牙的古籍了。 女官看她起初写字笔画不对,常常缺胳膊少腿,像是偷懒,故意少写几笔。 女官还以为顾采薇存心捣乱,但是随后发现,她只纠正一两次,小郡主便能改过来。 这样冰雪聪明、求知若渴的学生,让女官高兴的脸都笑开花,直说自己有徒如此,死都无憾。直到她自认将一身所学都教给了顾采薇,才恋恋不舍辞别王府。 诚王还与王妃笑言,顾采薇是不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投了个女胎到他家。可惜身在皇家没法参加科举,不然定是状元的好料子。 顾采薇那时候只有五岁多,听过后去认真翻找星象之书,跟家人细细分说,文曲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四颗星星,天权星,正在当中,连接斗柄。 而她是家中幺女,最小的,如果真要与北斗七星有什么关联,也该是尾巴尖上的那颗摇光星才是,不过她又没有六个兄长。 她一本正经惋惜自己没有那么多哥哥的神情,将大家逗得乐不可支,诚王妃直说,小女儿比哥哥们都强,是开心果儿。 今天是龙凤胎的生辰正日子,早饭后一家子要进宫参拜皇上,为四子顾采蓟讨封号,将顾采薇的封号正式上宗室玉碟。 顾采薇便比平日早起三刻钟先来书房练字。 她目前练的是楷书,在两只手腕都绑了沙袋以克服人小力弱的缺陷。 扎紧袖口,凝神静气之后,顾采薇悬腕挥毫,运笔如飞,用上好大张宣纸书写起《兰亭阁序》,内容早烂熟于心,一点停顿都没有。 接连写完三页,顾采薇将墨迹淋漓的纸揭起放到一旁,面前是空白的第四页宣纸。 她稍微歇口气、活动活动手腕,却看到眼前纸面上,突然莫名其妙浮现了三个大小不一、歪歪曲曲的字眼: 【柳庭樟】 顾采薇心头剧震,这是什么灵异神通?书案正前方是她,侧后两步处站着伺候笔墨的丫鬟识墨。 顾采薇回头看了识墨一眼,看这丫鬟毫无异色,见郡主眼神还殷勤问道:“奴婢给郡主揉揉腕子?” 顾采薇再看向纸面,那三字像是被水晕染了一样,渐渐消失,又出现新的字眼,如方才的笔迹: 【柳庭璋】 紧跟着又是一个词: 【弄璋】 顾采薇忍不住问识墨:“你过来看纸上有什么?”她声音清甜,微带一丝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识墨伸头过来,却回禀说,就是一页白纸。 顾采薇确信了,这突然出现的字只有自己能看到。 她等了一会儿,后来的五个字也慢慢淡去。她定睛看过去,果然还原成了日常所用的宣纸。之后再没有新字出现。 顾采薇心神不宁,硬是坚持写了第四页大字。不过心里默默念叨着“柳庭璋”三个字。 不知究竟是“柳庭璋”还是“柳庭樟”,总归像是人名,但她翻遍前后两世的记忆,对这个名字都毫无印象。 她从书房怀揣着心事出来,和家人一道用了早饭,然后进宫。 ? 离京城百里之遥的息县,和煦春光里,细瘦少年柳庭璋,终于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今日三月十五,是柳庭璋整十岁的生辰,继父秦秀才送了他一张沙盘当做礼物,足足有一臂长宽,里面铺满了细沙,给他练字用。 一大清早,晨光熹微,柳庭璋吃过娘亲每年都给他煮的糖水荷包蛋后,便将沙盘端到院内石桌上,捡起削好的柳枝条,一笔一划写下“柳庭樟”三字。 秦秀才走到他身后,看了摇摇头,捻着下巴上的三缕黄须,说道:“璋儿,写错了。你的璋字是斜玉旁。出自弄璋之喜,就是生了男丁的意思。你写成了木字旁的樟,这就成香樟树的樟字了。 第2章 秦秀才今年四十多岁,是息县本地人,考到秀才便屡试不第,出外漂泊半生,妻小都已经病丧,他成了孤身一人。 他前年回乡来,偶然认识了柳庭璋娘亲孟氏。 孟氏给邻里人家洗衣,赚些微薄银钱养家,柳庭璋其时八岁,已经在杂货铺子里当学徒,想为家里省下饭食、衣衫,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 秦秀才动了恻隐之心,先是将衣衫都包给孟氏洗涮,银钱也给的多些,之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照顾。日久天长,生起结亲的心思,想着成为一家,相互做个伴。 柳庭璋从小就应付登徒子,虽然年纪不大,主意却正。硬是拦着秦秀才,日日观察他言行起居,长达半年之久,才点头同意了娘亲再嫁。 他娘亲也听儿子的,今年年初,方才与秦秀才成婚。 秦秀才搬进了柳家小院,带去自己最为宝贝的三大箱子书。两人终于不再是鳏夫和寡妇了。 秦秀才听过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知道柳庭璋是私生孩子。 父不详,母未嫁的那种。 婚后,秦秀才近日才从孟氏嘴里,知道柳庭璋确切身世。孟氏也是本地人,穷苦出身,十五岁时兄嫂要把她卖到窑子里赚个卖身钱,她仗着貌美,主动给当时的息县县令柳大人做了外室,得了三年庇护。 柳县令为她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将她兄嫂赶出息县。 三年后,柳庭璋两岁,柳县令调任离开,给她们母子留下了一个小院和若干钱财。 除此之外再无音信,孟氏大字不识一个,对男人无从找起,只能当汉子死了,自认寡妇。 不过邻居们的指指点点从没少过,之后几年母子凄凄惶惶,过得十分艰难。 听说柳庭璋四岁时候就跟周围孩子打架,不许他们说自己没爹。五岁起就夜夜守着大门,用砖头石块砸翻墙的登徒子,护着娘亲。 眼下,柳庭璋正看着自己写出的字皱眉,听到继父声音,放下树枝回头,腼腆笑了笑,右侧嘴角还有个浅浅的酒窝。他对秦秀才说:“谢谢阿伯。您说过的,我这次记住了。” 他长得又瘦又高、眉目雅致,嗓音低哑暗沉,据说是四五岁上,发烧烧坏了嗓子。 秦秀才觉得这声音听惯了也很顺耳,不像孩子他娘担忧的,一开口就吓坏旁人那么严重。 秦秀才在家中见到过柳县令所写的儿子生辰八字和姓名,因此知晓是哪个“璋”字。 看名字感觉柳县令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却不知为什么抛下他们母子不管。 回过神来,秦秀才看眼前少年再落笔写下名字,这次“柳庭璋”三字写对了。 可惜字实在丑,且得花功夫练习。毕竟他如今才是初学,之前时光都荒废了。 柳庭璋又问“弄璋”的“弄”字怎么写,秦秀才在虚空中解说比划了一下。柳庭璋深吸两口气,在沙盘下认真写出“弄璋”二字。 还不等再写,他们二人被孟氏叫到堂屋用饭。饭后,柳庭璋照旧去街市上的杂货铺子当学徒伙计上工。 ? 京城里,诚王一家七人齐齐整整,父母二人带着四子一女进宫。 他们向皇上请安后,得到恩旨,顾采蓟被封为平郡王,顾采薇的幼薇郡主封号上玉碟,享受供奉。 顾采薇又一板一眼地叩头谢恩:“采薇谢皇伯伯赐封号。”顾采蓟慢半拍地随着妹妹动作和言语来了一遍。 龙凤胎是天降吉兆,皇上虽然自己家儿女不少,但是对顾采蓟、顾采薇总是和颜悦色。 尤其是常常听皇弟吹嘘女儿多乖巧懂事、多爱读书,对顾采薇更是另眼相待。 他此时看着眼前玉雪一般并立的两个小人儿,笑问:“采蓟,朕知道你父王看待你如同草芥一般,是不是?要不要来给皇伯伯当儿子?采薇,朕知道你是诚王家的掌上珠,说给皇伯伯听听,他们都送你什么生辰礼物了?” 顾采蓟摇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连连说:“儿不嫌父丑,我还是好好当我父王的儿子吧,毕竟我家有个好妹妹。”又被身前的诚王回头狠瞪了几眼。 顾采薇平日里就常收到父兄给的好东西,今日更是收获满满,礼物堆了整整两间厢房。 她对家人们的好时刻牢记心间,立刻有条有理、掰着指头一一脆声数道:“禀皇伯伯,父王送我一整套紫檀木书案加书架。” 被点到名的诚王骄傲地点头、挺胸、腆肚子,他家闺女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读书习字,当然要配好家具。 顾采薇看向年近四十依然美丽的诚王妃:“母妃送了我一箱官家书局新印制的书。” 诚王妃心想,闺女喜欢看书有什么不好,搜罗求购便是了,面上一派贤淑端庄的微笑。 顾采薇将哥哥们送的物件一口气说完:“大哥送我内置夜明珠的六盏落地灯。二哥送我十支薛大家亲手制作的大小号紫毫毛笔。三哥送我徽州墨和端州砚台。连今日同过生辰的四哥都送我云州宣纸。” 秉持着“自家的妹妹自家宠”的想法,诚王家长子到四子个个站得笔直,像是一排骄傲的小公鸡。 皇上听罢,拍拍手赞扬说:“都是不易得的东西,不过全部跟读书习字有关。还是采薇懂事,虽是女子也不忘读书明理。不像朕的几个公主,日日里只知道梳妆打扮,要衣衫要首饰的。” 圣上今年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三儿五女,还没立太子,对三个儿子都在考察,人人都有拥趸。宫中只有四、五公主,前面三个都嫁出去了。 四、五公主是双胞胎,生母出身低微,皇上对女儿们不太重视,两个公主八岁了还没赐下封号。 她们常常眼红顾采薇,逮着机会就努力冷嘲热讽,顾采薇顾念她们身份高、年纪小,不去计较,不过觉得她们以自己为假想敌挺莫名其妙的。 此时一听皇上的话,顾采薇心想,自己不会成为了公主们“别人家的孩子吧?”皇伯伯经常在女儿们面前拉踩自己?原来是皇伯伯在给她树敌? 顾采薇自己喜欢读书,更喜欢教人,身边的大丫鬟们被她抓住教了个遍,叫苦不迭,顾采薇才悻悻收手。她就是喜欢分享知识、授人以渔,感觉快乐能加倍。 不过她不会强求别人,人各有爱,公主们就是喜欢衣衫有什么关系呢? 她附和着皇上的话:“我在府里也喜欢鲜亮布料的。”其实她是喜欢对照着《织经》研究布匹、花纹是怎么织就的。 皇上又与她寒暄几句,便让顾采薇和三个哥哥去后宫玩耍,留下诚王夫妇和世子顾传讨论些皇家杂务。 顾采薇自然是去宫内藏书局,哥哥们将她送到地方,见她痴迷其中,想想宫中没什么危险,便好笑地揉揉她的头,约定了三刻钟后回来接她。他们则去找各自交好的皇子打个照面。 藏书局的构造已经烂熟于心,顾采薇漫不经心与哥哥们挥手作别,带着丫鬟识书在各架书中徘徊流连,就像是掉进了米缸的小耗子。 以前每当这时她就格外庆幸自己重生在皇家,享受最好的书籍资源,不像贫寒人家,根本买不起书。 今日她却没有心思沉浸在各式珍本善本中,抱着一字一句地研读。 而是四处翻找查阅灵异志怪,想要找找,有没有莫名看见纸上浮字一事的线索。 不多时,四公主、五公主踏进了藏书局这三层砖瓦小楼来。 她们不曾将顾采蓟作为参照,毕竟是男子,但是对于顾采薇周岁就得了郡主封号、今天刚满七岁就上玉碟很是不忿。刚巧知道顾采薇独自在此,便赶来想要奚落她几句。 五公主首先阴阳怪气地开口:“呦喂,呦喂,我肚子疼,我们的呦喂郡主在哪里呢?” 四公主附和:“哈哈,父皇给她的封号真逗趣,干脆叫肚子疼郡主算了。” 顾采薇正站在满当当的书架前,以目光扫视书脊,忽然感觉到眼前光线被挡住。 她拿开几本书,便透过空隙,见到这两个面目相似、胖乎乎的公主,正站在书架另一侧,对她做鬼脸。 在故纸堆里找了大半晌一无所获,顾采薇不明白自己都经历胎穿了,怎么还遇上如此今日早晨的咄咄怪事。此时见到眼前两人便有点火气上头。 顾采薇嘴皮子不动则已,一动就让人招架不住:“我当是谁,原来是封号都没有的四公主和五公主。”你们笑我封号,可是你们眼巴巴地盼都盼不到呢。 “你们今天怎么来了藏书局?这里的字认得全么?”你们不学无术的名声早就传到宫外了。 “你们对于皇伯伯的旨意有什么意见?幼字,可作为爱护之意理解,薇字寓意高人隐士。皇伯伯借我的封号告知天下,希望百姓归心,隐士出山。你们有异议?”只要我读书多,就能占据制高点。 顾采薇看着两个年龄比自己大、身份比自己高的公主被自己一串话弄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觉得很没有挑战性,再随口说一句:“有空多读点书。”然后继续低头翻阅手里这本珍藏古书。 四、五公主虽然不服,但是不知从何辩起,只能涨红面皮,硬声同叫:“你就是肚子疼郡主。” “你们说什么?”顾采薇二哥,十三岁的信郡王顾信辞别了大皇子,过来找妹妹,正好听到只言片语,便对两个公主怒目而视,沉着声音质问。 第3章 四、五公主自然听闻过诚王一系爱女爱妹如命的名声,也知道父皇对侄子们的重视超过对亲生女儿。 她们一见给顾采薇撑腰的来了,连忙支吾着“没什么没什么。”然后两人紧紧携手,拉起裙摆,落荒而逃。 顾信瞪着她们走远,一转脸,对着妹妹一连串嘘寒问暖,“她们吓着薇薇了没?” “她们说什么了?” “薇薇不怕,哥哥在呢。” 顾采薇三哥、四哥一同去找二皇子说了会儿话,回来后见状,连忙问发生何事,听完二哥转述,纷纷说要去找皇伯伯告状。 顾采薇摇摇头,觉得这根本不算个事儿,她惦记着白纸上莫名而来又莫名消失的字,一个劲儿催着大家回王府。 哥哥们还调侃她今日怎么舍得丢下宫里宝贝书籍了,她只是应付着说累了。 回到自己院子,顾采薇拒绝了哥哥们要带她去戏园子里听戏、上街市铺子逛买、去马场骑马等等邀请,一头扎进自己书房。哥哥们笑称妹妹一定是书虫转世,纷纷离开。 顾采薇在书房坐了好久,将自己的书籍纸张翻了个遍,没见什么异常。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早上眼花了? 快到巳时,诚王几人从宫中回来,哥哥们也乖乖地从各处回府,一直盯着王府的京城人们闻风而动,各家公候伯爵、文武高官举家携眷都陆续前来,庆贺诚王府龙凤胎生辰。 顾采薇被一众女眷拉着手夸了一整天,礼物收到手软。 好容易入了夜,宾客们散去了。顾采薇应酬一整日下来,脸都有点发白,笑僵了。 识书一边指挥着小丫鬟们给她铺整床铺,一边伺候她洗澡,一边念叨:“郡主啊,四品以下的夫人小姐们,您想见就见,不想见可以不用搭理的,结果您都一一应对,能不累么?” 虽然顾采薇前世有点社恐,但是今生能被很多人称赞、喜欢,感觉很开心。 她闭目倚着浴桶壁,任由丫鬟们给自己揉捏皙白圆润的肩膀,有气无力地对识书回应道:“来者是客,她们都是一片好意。和她们说说话也挺有趣,就是比读书有所得的感觉稍逊一筹。” 识书噗嗤一笑,笑郡主时刻不忘读书一事。 顾采薇洗好起身,反而精神了,正巧头发还需要一会儿功夫才能干透,她便又去书房看会儿书,丫鬟们用干净布巾为她擦发。 ? 忙累了一天,天色已晚,月上梢头,柳庭璋从铺子走回家中,带着老板给他的生辰礼物——一支炭笔。 孟氏知道铺子里虽然管晚饭,但是儿子正在长身体,晚上还会饿,因此将灶下留的饭给他生火再热好,打发他吃。 她坐在灯下陪着儿子,边缝衣服边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今日卖鱼的文娘听说你生辰,给娘的鱼都少算了三文钱。” “璋儿劳累了,在铺子里,有没有人欺负你?你这么小小年纪就去给人打杂,娘总是心里难受。” “你秦阿伯翻腾出几本幼童启蒙的书,想着等你空闲了,教你再认几个字,不要和娘一样是睁眼瞎。” 柳庭璋大口扒饭,吃相还算文雅,这是他最近学着秦秀才的样子,有意改善的。 他闻言,抬头看看不到三十岁的娘亲,依稀有年轻时的美艳模样,鬓边已长了几根银丝。 娘亲日日给人洗衣挣钱,又为了减少麻烦,总是荆钗布裙,他作为儿子看着也心疼。 他放下吃得一干二净的粗瓷碗,拍拍自己胸脯,对孟氏说:“是儿子自己要去当学徒的,三年下来,也算学了些眉眼高低。老板人很好,还给儿子送了生辰礼物。等儿子升任铺面伙计,就能挣钱了。” 他看到娘亲黯然的脸色,知道娘亲又在惋惜他的嗓子,便闭口不言。孟氏总觉得是她当年没及时送医,耽误了柳庭璋病情。 饭后柳庭璋自己手脚麻利地洗刷了锅碗,推着娘亲回房休息。 他少年人精神足,还不困,便趁秦秀才空闲,将《千字文》《百家姓》讨了来,自己看着学习。 他隐约记得两岁左右时,自己好像坐在一个男人腿上,看书指认过几个字,可惜记忆不深了。 小小屋内,一轮满月将清辉透过大开的门窗洒进来,嫩嫩青草香气钻入鼻子,提醒着春天到了。柳庭璋索性再点起煤油灯,拿出沙盘,开始默写《千字文》。 他写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就有点卡壳,又不愿意翻书,想要靠自己,试着想出来,久久盯着沙盘。 却不想,在自己十个忽大忽小、丑丑的字迹后面,忽然浮现出秀气好看的“盈昃”两字。 柳庭璋连退好几步,不小心顺手打翻了油灯。他像是见鬼一样大口喘息,紧紧看着破旧桌上的沙盘,生怕沙盘会再有什么变化。 家里另两人听到动静,秦秀才举着小小蜡烛,披着外衫、趿拉鞋子过来,看柳庭璋怎么了。 柳庭璋伸手抓住秦秀才的衣角,不自觉使力,他的手本就瘦长,手背青筋条条分明。“阿伯,这沙盘是什么来历?”他话一出口才觉声音颤抖。 秦秀才没听出来,看到油灯翻倒在地,便去捡起,口中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上个月在县里铺子买的。” 说完,他顺便看了眼沙盘,夸赞道:“璋儿已经能写出十个字了,进展不错。后面不知道也不要紧,阿伯告诉你,紧跟的是盈昃二字。别急,之后慢慢学吧。” 柳庭璋听着有异,清清嗓子问:“阿伯,您看沙盘上是十个字还是十二字?” “十个啊。这孩子还考你阿伯不成?” 送秦秀才出屋,柳庭璋勉强镇定心神,举着油灯细细看了沙盘,用手指一个一个点数过来,还是十二个字。不过“盈昃”与前面十个字迹完全不同,一看就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柳庭璋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难道是沙盘显灵了?他放下灯盏,双手合十,朝沙盘半信半疑地行了个礼。 ? 在明亮的落地灯旁,顾采薇看到桌上纸面又冒出字来,已经淡定很多。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紧跟“日月”,一共十个字。 与早上所见类似,字体用力不均,笔画框架把握不准,写的还是幼童开蒙所学。 顾采薇心想,对面不知是人是鬼,先写名字又写《千字文》,看着倒像是个一心向学的。这么一想,对灵异的畏惧之心顿时小了不少。 等了好一阵子,身后丫鬟都轻声回禀说头发已擦干,小郡主可以就寝了,还等不到后续。 顾采薇知道“盈昃”对于幼童来说有些难了,说不定对面忘记了,她一时顽皮,提笔落下“盈昃”二字。然后扔下笔回房休息。 ? 柳庭璋一夜没睡踏实,他舍不得新得的沙盘。但是又对莫名出现的字心存疑虑,躺在床上直直盯着沙盘,直到不知不觉睡去。做了一整宿乱七八糟的怪梦。 第二日,隔壁家的大公鸡“喔喔”打鸣,柳庭璋从床上一跃而起,光脚跑到桌前看向沙盘,“盈昃”两字消失了,只留着他昨晚写的前十个字。 他晕晕乎乎出房,洗漱、吃饭、上工,午间随着其他伙计们一道吃了老板娘送来的饭菜。 趁着铺子暂时没有客人,柳庭璋拉起裤脚,蹲在铺后空地上,掏出新得的炭笔,温习自己刚学会的几个字。 柳庭璋深深呼吸了下,先写下“日月盈仄”。 等了一会儿,他又看到了神迹,就在他写的最后一个字上方,出现了个小小细巧的“日”字。 柳庭璋看着地面想了想,果然,昨晚看《千字文》,正确的字是“昃”,他少写了一部分,不知道对面是谁,给他把字补全了。 他心思漂浮,一时想着看来不只与沙盘有关,而是与我有关。 一时又想是不是遇到仙人指点了。一时再想为何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奇事。 可恨他会写的字太少,想表达自己意思都不行,咬牙发奋,要多认识些字,问问对面是哪路神仙才好。 ? 从生辰那日到了八月中旬,连着五个月,顾采薇常常在早、午相对固定的时间,看到纸上莫名冒出字来。 她从一开始的惊惧到好奇,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还能时不时帮着改改错字。 她曾经写过“神?鬼?人?”问对面。 对面过了一会儿,在“人”字上画了圈。顾采薇便再无顾虑,只要是人,以她小郡主的地位,没谁能伤害她的。 对面如果是个蒙童的话,肯定是个用心的孩子,先是写全了《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这几日开始写《幼学琼林》的句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采薇日日里见字如面,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胖乎乎、大脑门的三岁娃娃形象,就像是年画里面抱着鲤鱼的那种,可能眉心还点一抹红胭脂。 对面很是机灵,仿着她这三字写了一遍,只是字迹丑不忍睹。 顾采薇如实回复了“人”字,还画了个小小简笔笑脸,因为她对于对面的人很有好感。 她再写“你叫柳庭璋?”对面艰难地写了个“是”字,想来是这个字写得不熟惯。 对面仿写“你叫?”顾采薇却留了心眼,不想暴露自己,再度画了个笑脸。 对面跟画了更大的笑脸,顾采薇看着笑出声来。 第4章 虽然进了八月,京城依然在秋老虎的笼罩下,烈日像是不知疲倦一般炙烤着大地,顾采薇更是懒得出门,时时窝在房中,靠着冰山续命。 这日是八月十七,准大嫂张氏的生辰,哥哥们都去庆贺。父王和母妃去京外避暑了。 顾采薇前几日贪凉吃西瓜,吃坏了肚子,还没好全,只得留在王府里。 诚王六月中旬离京前,为了让女儿高兴,舍下老脸,请了国子监祭酒柳奉柳大人,每半月到王府来一次,教顾采薇进一步细致研读儒家经典。 为了显得没有那么厚此薄彼,也给小儿子顾采蓟请了教习武术的师傅,得到幼子幺女的欢呼拥抱,诚王暗自美在心中。 正午,顾采薇吃了些清粥小菜,以休养肠胃。之后她习惯性地走进书房,开始整理两日前柳祭酒讲过的内容。 她原本靠自己苦读,凭着天生聪慧去理解领悟儒家知识,却总有许多凝滞之处不解,觉得自己欠些火候。 听过柳祭酒梳理出的,圣人言语和后人释义的脉络,顾采薇常有融会贯通、恍然大悟之感。虽然接触次数还不算多,但她已是真心佩服这位先生。 柳祭酒确实是饱读经义之人,官居四品,一心办学,因材施教,学问人品备受朝野称赞。这些年国子监培养出了不少进士,都认他为座师。 柳老今年五十多岁,有两子一女。女儿就是二皇子的生母柳妃,长子如今在朝为五品实事官,次子好像与家族不合,当了几年官后来出家为僧了。 顾采薇心下感慨,柳老这样的人,正是现代的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用自己的一生耕耘换取桃李满天下。 可惜如今世道,自己作为宗室,受到的限制很多,而且还是个女子,更是难有作为,学了满肚子学识,只能自娱自乐。 不知不觉,顾采薇顿住了笔,好像在等待什么。 果然,不一会儿,面前纸张显现出《幼学琼林》里的字句: 【列缺乃电之神,望舒是月之……】 又到对面的蒙童柳庭璋习字之时了。 顾采薇好笑地想,这个孩子是不是被紧跟着的“御”字难住了,便提笔写了这个字。 对面仿写了一遍。 【御。多谢……】 跟着还画了个笔触简单的抱拳小人。 顾采薇忽然有所触动,自己想要教书育人,眼前不是正好有个现成的么? 说不定他们俩能够隔空通过纸笔即时可触,就是上天给她安排的学生。就教这个柳庭璋,又有何不可? 她决定投石问路: 【柳庭璋,你有夫子么?】 ? 数月过去,柳庭璋已经很习惯写字时,对面有个不知名的高人能看到,时不时给他提点一二了。 柳庭璋小小年纪就要操心家中生计,他原本给自己设想的人生,是先在铺子里学迎来送往,待出师了就当伙计,将来进一步学了本事去当掌柜,靠个好东家,养活娘亲和自己。 今年秦秀才搬进来,他看着继父有时候晒在太阳下的封皮破旧线装书,才发觉自己对于读书习字有着骨子里的渴望。 他觉得那些书组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奇妙世界,就如同秦秀才有时候念叨的那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从小没有父亲的柳庭璋,不知不觉中将秦秀才视为值得模仿的长辈,日渐萌生考科举的想法。 他饱尝市井炎凉,对人对事的理解,比同龄人深刻许多,知道士农工商的含义,在“商”的铺子中打滚三年,对“士”这个阶层有着近乎崇拜的向往。 柳庭璋希望能如同继父一样当个秀才,出口成章,而且官府给发放米粮,能够糊口。 他自然知道寒窗苦读也未必能实现这个梦想。毕竟秦秀才在三十岁上才考中,四书五经很难背诵,秦秀才都不敢说自己对这些书籍理解得有多么透彻,只是死啃了下来。 但柳庭璋只觉得胸中像是有一团火,烧灼感让他求知若渴,书中点滴字句都像是救命甘露一样。 他用上了自己一切的空隙时间,早晨饭前、午间闲暇、夜间睡前都抓紧机会看书、练字。 后来娘亲担心他坏了眼睛,不许晚上用灯,他便只有早午的时间了。 秦秀才对他倾囊相授,逐字逐句地教。他感受到这份好,终于在娘亲期盼的目光中,改口叫了“爹”。 但他总觉得不够,想要学会更多本事、知道更多道理。 因缘际会,柳庭璋不论在沙盘里、在地上墙上,还是在娘亲买的粗麻纸上写字,都能被另一个人看到。那人还会指点他,给他接续后文,改正错字。 不知道为什么上天独独给了这份奇遇,柳庭璋一直心存感激。 对面的人应该出身很好,一笔字写得极为飘逸,对于启蒙书很熟悉。有一次还画出俏皮生动的人脸,看着是个笑模样。 今日八月十七,刚过了中秋,按说正该是杂货店生意兴隆之时,不过秋雨霏霏,连绵不断,看样子会下一整天。 街上没有行人,铺子里自然更没有客人,老板干脆决定提早关闭半日铺子,放他们这些伙计、学徒各自回家。 柳庭璋披着蓑衣一路急奔,到了家中,衣衫鞋袜依然都湿得透透的,抓起衣角一拧便是一小股水流。 孟氏没想到他此时回来,一时来不及准备饭菜,只好将前日邻里互送的月饼拿给他果腹。 柳庭璋换上干净衣衫,一袭发白发旧的靛蓝色布袍,将少年颀长的身躯包裹住,宽肩长腿,初显轮廓。 他向爹娘问了好,草草吃过午饭,便钻进自己房间,拿出沙盘和木枝来练字。 柳庭璋一边默念《幼学琼林》的句子,一边勾画。到了“御”字,对这字没什么把握,他停了手。 他知道,不用翻书,对面那人若是正在看,会给他补上的。 果然出现了日渐熟悉的漂亮字体,正是个“御”字。 今日一整个下午都是自己的时光,柳庭璋心情轻松,认真照猫画虎,写下这个“御”字。 他犹觉不足,抓抓脑袋,画了个抱拳小人表示谢意。 一般情形下,到这一步,对面就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柳庭璋准备默写下一句。 却看到对面问他有没有夫子? 柳庭璋听到过县城里的私塾,蒙童们管教书的秀才叫做夫子。秦秀才也教他认字读书,算是他的夫子么? 柳庭璋对于对面之人心存敬意,不愿随意敷衍,他沿着屋檐走进正房,找到秦秀才。 秦秀才正半躺半坐在摇椅上,微眯着眼睛,听窗外雨声滴答,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柳庭璋站在门边,犹豫一番,还是试探着打扰:“爹,我想向您请教一事。”低沉的少年声音几乎被骤然加急的雨声盖过去。 秦秀才闻言睁眼,招手叫继子来跟前坐下,笑问何事。 柳庭璋咬唇,然后不安地出言:“爹,您算是我的夫子么?” 第5章 秦秀才疑惑他为何有此一问。 柳庭璋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将自己能够与另一人隔空以字勾连的事情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秘密,说不定一旦告诉别人,上天会收回这段缘分。 “爹,您这段日子以来,教我好几本书了,就像私塾先生一般。我听私塾里,学生都是叫人夫子的。所以感觉您也算是我的夫子,不知道对不对?”踌躇了一下,柳庭璋顺势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 秦秀才叹了口气,捻着颔下三缕短须,缓缓道来:“璋儿,你还学得浅,待日后有机会,学学一篇叫做《师说》的文章。那里面说的好,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迎着柳庭璋似懂非懂的目光,秦秀才进一步解释:“现在的私塾,往往是像我这样考举人落第的落魄秀才开办的,自己都没学明白儒家经典,能教的不过是刚启蒙的幼童,四五岁、五六岁,教什么呢?就是字怎么念、怎么写,书中文字怎么断句,所谓句读之师。其实是侮辱了夫子这个称呼。” “真正的夫子,应该是能够将知识深入浅出地讲给学生听,传递格物致知的道理,解答学生的疑惑,像是天上指路的北斗星一样,坚定、明亮、给人希望。因此我不敢妄称任何人的夫子。” 柳庭璋若有所思,追问:“爹,秀才和举人,有什么差别呢?” 秦秀才索性拿出纸笔,边写画勾勒,边给柳庭璋讲解朝廷取士的层层筛选制度。 此时科举考试,共分四阶,分别是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院试由各县自行组织,往往两年一次,主考帖试,就是四书五经范围内的填空题,加上长官面试作为复试,考中了得到秀才身份,踏入士的门槛。 这一层,说是考记忆力并不为,要求的是对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然后是各州府组织的乡试,三年一办,往往在八或者九月秋收前,因此被称为“秋闱”。 秀才们才有资格赴籍贯所在地的州府去考试。要连考两日,一日一场。 两日里,考生都在吃住在一人一间的号房之中。 第一场是从四书中选一句话,要求考生围绕这句进行阐述释义,写出一篇言之成理的文章来。 第二场从五经里出题,规定文体,从诏、判、表、诰中限定一种体裁,考生需得在一日内写成。 乡试考中的被称为举人,有了捐钱做散官的资格,也有了参加更高一层的会试资格。 会试和殿试都在京城举办,也是三年一次,紧紧相连,称为“春闱”。考中的称为进士,可以授官,前三甲是状元、榜眼、探花。 秦秀才感慨着,乡试就难住了绝大多数的贫民子弟。所以平头百姓供养出个秀才还算可行,但是举人往往就是出自名门了。 一来单单背书还算容易,但是如果没有老师指点,看着满篇之乎者也,断句可能都断得不对,更谈不上明白其中深意了。举人所必须有的理解经典这一要求,卡住了大部分自学之人。 二来乡试提到的所谓诏表等文体,说来不难,但是总要知道它长成什么样子,多见过几篇,才能照猫画虎。 一般人,除了县衙贴出的告示之外,哪里能见到什么官场行文呢。自然觉得难学难下笔了。 秦秀才自己是在乡试里受过多番挫折的,将其中难处给柳庭璋讲得一清二楚。 这段时日过来,他自然看出了继子想要求学的渴切,也发现柳庭璋是个天分超然、一点就透的好读书苗子。 但是贫寒子弟在科举路上分外艰难,缺少大儒教导,往往能考中秀才就算到顶了。 秦秀才想要将话说在前面,让少年有个心理准备。 柳庭璋听了一耳朵的艰难,谢过继父,回到自己房间。 他乍闻“士”的道路如此险阻,心情万分激荡,匆匆整理思绪,提笔回复对面之人: 【高人,我爹教我读书认字,但他说自己不能算作夫子。】 ? 顾采薇十分奇怪,她写下问题后,对面久久没有回应,难道关于夫子之事问不得么? 她窝在圈椅中,等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些扫兴地站起身来,准备就此作罢,回眼看到纸上显出了柳庭璋的答复。 顾采薇没有太看明白,也想顺便先做做学生情况调查,详细问道: 【柳庭璋,你是哪里人士,多大年纪?习字多久?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夫子呢?】 ? 柳庭璋看着高人一连串的问题,隐约感觉,眼下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像是杂货铺子里卖货一般,感兴趣、想购买的客人才会一问再问。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对面高人想要教他学问? 说实话,他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小子,就算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对面不知来历的人,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能图他什么、害他不成? 柳庭璋有着幼兽般的直觉,经过五个月来的点滴交流,感觉对方应该是心思纯粹、不图名利之人。 他不过一个呼吸吐纳的功夫,便决定据实以告,拿起木枝,一笔一划写下: 【高人,我家在息县,今年十岁。习字五月,第一晚写“日月盈昃”,你看到了。】 对面高人等不及他写下一段,几个字浮现过来: 【我以为你不过三四岁,为何习字这么晚?】 柳庭璋微微苦笑,先将自己从秦秀才那里听到的夫子一事写完: 【我爹方才说,夫子应当是北斗明星一样的存在,指引学生读书明理。因此他不敢这么自称。】 他顿了顿,看对面没有反应,将沙盘里这满篇字擦去,重新抹平细沙,续写道: 【我想要考科举,中秀才,乃至举人,不过缺夫子引导,可能只是非分之想了。】 不过片刻,对面高人反问他: 【你想要怎样的夫子?想从夫子那里知道什么?】 柳庭璋已经想得清楚,顺势写道: 【教我知识和道理,指导我科举,我愿尊其为夫子。】 第6章 顾采薇看到后,不由得双手一拍,发出“啪”的击掌声。她轻呼出口:“有志气,痛快!” 对面少年柳庭璋,在她脑海中那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形象迅速消失,一个勤奋上进、雄心勃勃、目标明确的轮廓隐约成型。 柳庭璋随后解释自己为何十岁才习字,一段话又很快浮现出来: 【高人,我爹是秀才,很有学问,今年才与我娘成亲,是我继父,因此我刚学起习字。之前未曾开蒙,起步晚了,不过我不怕,多学苦学就是了。】 顾采薇恍然大悟,柳庭璋是受继父的影响才开始读书认字的吧?她很是喜欢这样子愿意奋斗而且有问必答的学生。 身为郡主,在各种宴席上多少会听说科举之事,顾采薇又常向柳祭酒请教,自然知道此时取士的各阶考试侧重点。 考秀才的乡试十分简单,无非是脑瓜子好点,能牢牢记住四书五经的原文。 考举人的院试,在顾采薇看来,就是按要求,围绕儒家知识,写出一篇说明文,一篇应用文,只要对儒家经义理解到位,熟悉官场文体,其实也不在话下。 再高一层的会试,由礼部举办,要求考生写时务策论,以儒家观念来写出某件政务应该如何办理,比如治水治旱、劝民农耕、增长人口等,顾采薇认为其实就是议论文。 最后压轴殿试由皇上当主考官,他亲自出题,则是天马行空,但是只要自己的知识积累够,完全可以不变应万变。 顾采薇只觉得自己的雄心壮志被对面少年点燃了,北斗星一样的指路明灯?她万分喜欢这样的形容,与她现代时对自己的定位不谋而合。 她就收下这个学生,将儒家经典给他讲明白透彻,看看他能一路走到哪里。 就当是隔空养成个学生,说不定真能成就一个父王、母妃开玩笑说过的文曲星。 顾采薇摩拳擦掌,郑重写下: 【好!我愿意倾囊相授,教你成才。你不必再以高人相称,可以叫我夫子了。】 ? 窗外好像要下许久的瓢泼大雨,不知不觉停住了,柳庭璋看完对面人应许下的话语,感觉万籁俱静,只有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他有夫子了! 柳庭璋很想告诉所有人,他有夫子了。 不知道何处的高人,能写一手好字,知道他情况后愿意教他读书,助他科举,秀才应是可期的,也许,他还能奢望下举人? 柳庭璋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他低吼出声,伸展伸展手脚。只觉胸臆间无比畅快。 不过,他还没有被冲昏头脑,不忘提笔写下: 【夫子,敢问您如今什么功名?】 ? 顾采薇伸手,用纤细食指点点红嫩嘴唇,细细琢磨,是啊,只有她想收徒还不够,需要让徒弟心服口服才行。 现代不是也追捧金牌老师、出名讲师么?古今道理相通,她要是半吊子,自然教不出好学生。 只不过,这一世她在世七年,接触了不少大小官员,自认学问远胜于他们,能让顾采薇佩服学问的,只有柳祭酒一人。 柳祭酒也当她的面真诚赞叹过,可惜幼薇郡主不能参加科举,不然一定能高中状元。 但是,她又不能将这些来龙去脉告诉对面之人。想想看,一个七岁的女童大言不惭,要当十岁少年的科举夫子。 不论这女童身份如何尊贵,郡主又怎样,终归是不能取得功名,只怕不能让人信服。 顾采薇灵机一动,正好她从未告知过自己身份,干脆披一层马甲,隔空过上把扮演“老教授”的瘾吧。 她想着柳祭酒的样子,加上自己的发挥,咬唇写道: 【老夫曾为高官,自然科举得意,进士及第。后来激流隐退,如今只是在自己书斋,读书自娱。教你个毛头小子,不在话下。】 对面仿佛被震慑了,大概没想到自己能与隐退高官隔空对话,半晌,写出字来: 【夫子,多谢您愿意教我。学生一定虚心向学。】 顾采薇摸摸下巴,像是想摸一把并不存在的文人长须,看着这行字,很是开心,回复一个单字: 【善。】 师徒名分,就此定下。 ? 柳庭璋确实有捡到宝的感觉。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期盼,想起了汉朝名将张良不厌其烦给老人捡鞋,最终得到真传兵书的故事。 如今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可不就是与这传奇如出一辙?他通过了对面高人的考问,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夫子! 柳庭璋抬头看向窗外,正巧看到一圈雨后彩虹挂在天边,分外绚烂,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彩虹之下,是一见到天气放晴,便连忙走到院子里晾晒衣服的孟氏。 柳庭璋一把推开房门,不顾自己满头满脸激动的大汗,将抬头专心晾衣的孟氏轻轻环抱了一下,想要将自己的喜悦之情传递给娘亲。 这时,他才发现,娘亲真瘦,他能清清楚楚碰触到娘亲背上支棱着的蝴蝶骨。 柳庭璋知道,虽然家里有些钱财,但是娘亲想要留着备不时之需,从不动用,一直靠着为人洗衣养活娘俩。 即使与秦秀才成亲后,家中境况好了些,娘亲也只是减少了洗衣量而不是完全停止。 他忍不住一阵鼻酸。 孟氏冷不防被儿子抱了一下,不由得感慨万千。小时候一丁点儿大的奶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这么高大了,已经与自己个头齐平,很快就要比自己高了吧。 小时候会拽着自己衣角、怯生生随着自己见柳县令的小小男童,后来沉默着站在自己身前,尽量幼小身体还在颤抖,也摆出了保护娘亲的姿势。再后来越发寡言,日日上工,努力减轻家累。 儿子也就是今年生辰后,开始读书习字,脸上才多了不少笑模样。 孟氏记忆中的柳县令已经有些模糊了,只隐约记得他手不释卷。也许儿子爱书这点是随了父亲吧。 孟氏将手中衣衫抻展晾好,然后伸手擦擦眼角,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自己年纪大了,竟然有了泪花。 她轻轻拍拍儿子的手,嗔怪地说:“怎么突然抱娘一下?” 柳庭璋坐到树下另一张石凳上,咧着嘴对娘亲笑:“儿子高兴。我现在十分高兴。” 秦秀才在正屋里听到,隔窗问:“璋儿,发生什么好事了?” 第7章 柳庭璋此时心思已定,便将孟氏拉回正房,请继父和亲娘都上坐,他恭敬地坐在二老下首。 柳庭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目光炯炯看向眼前父母,郑重说道:“爹,娘,我想读书,想要像是爹一样,参加科举,考中秀才,甚至更往上。” 少年暗沉的声音回荡在房内,掷地有声。 这是柳庭璋第一次明确说出自己的向往,不同于只在心中暗想,话一出口,他觉得一阵轻松,静静等待父母的答复。 少年一身精瘦,肩胛骨高高支棱出有些显短的上衣来。他端正坐着面向秦秀才和孟氏,双手放在桌面上相互搭住小臂,像是学堂里最乖巧的学生。 面孔和双手被日头晒得黝黑,手臂颜色倒是能看出几分白皙的底子。 他眉目之间已经有了坚毅之色,正紧紧抿着厚实双唇,高挺的鼻子微微翕动显现出他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孟氏有点不知所措,随口应道:“璋儿想做什么都行。只是考秀才,会不会太难?” 秦秀才对孟氏摇了摇头,左手拇指和食指上下捻着自己黄黄的短须,斟酌着字句说道:“要是肯下苦功夫,考秀才倒是不算可望不可即。璋儿若是果真想考,我这里的书是够用的。” “但是要考秀才,需要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才行。”秦秀才解释一句,转头看着柳庭璋继续说道:“要不然就是付出足够的时间,十年八年都有可能。要不然就是头悬梁锥刺股,日日苦读不辍,将自己的一日当成别人的三日来用。璋儿,你想好了么?” 柳庭璋想着,他毕竟白日里要去铺子上工,那便付出其他时间吧,闻鸡起舞,凿壁偷光,比别人少睡些时辰,日长天久,苦读不辍,总能积累出效果的。因此深深呼吸后,向着父母重重点头。 从此后,孟氏为他准备亮亮的油灯,挤出钱来买纸,成了应有之义,秦秀才更是自觉自发地教他认字。 ? 小郡主看着桌上的纸张,时而面带微笑,时而写些奇怪的字句,伺候她笔墨的丫鬟识墨、识砚已经有些习惯了。 不多久,小郡主就会让她们将这些纸张拿去毁掉,撕了也罢,烧掉也行。 虽然不明白主子这样子的举动,既非练字也不是抄书,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过丫鬟们深知“不能质疑主子命令”的原则,只是沉默执行。 今日午后,顾采薇明显兴奋,低声喃喃自语:“收徒了,该让他先练字才行,字如门面,他现在这笔字可拿不出手。不过隔空指导,不能纠正动作,这可怎么教?” 识墨没有听清楚,轻声问道:“郡主有吩咐?” 顾采薇摇摇头,先说:“不是对你们说的。” 又想起什么,随口吩咐:“我今后用纸肯定不少,再用宣纸有些糟蹋了,传令让采买的人,买些便宜的纸张来。” 识砚接了句:“细麻纸可能行么?郡主。” 顾采薇点点头。就在这时,书房外有丫鬟禀报,哥哥们回了王府,要来看她。 顾采薇走出书房,在院中与四个哥哥迎面相逢。 大哥顾传应该是在准大嫂家被灌了不少酒,脸上红扑扑的,步子不太稳地凑过来,顾采薇就闻到好大的一股酒味。 他眯缝着眼,口齿都不太清楚地说道:“薇薇又在看书?肚子好些了么?” 顾采薇刚将大哥的脑袋推开,看着二哥顾信、三哥顾值也一身酒气走到近前。 不由没好气地道:“哥哥们真是,喝了酒便各回各院,喝醒酒汤也好,倒头酣睡也好,你们都来我这里凑什么热闹。”她没忍住,到底伸手扇了扇面前空气。 三哥顾值嗓音高亮,呼噜呼噜小妹妹的头顶,哈哈笑说:“薇薇,采蓟真是不济事,喝了一点子酒就醉倒了,直接送回他院子了,不然肯定也要过来的。” 什么?三个哥哥居然都没阻拦,让七岁的四哥喝酒醉倒?顾采薇听不下去,气哼哼地说:“看我告诉父王、母妃,怎么罚你们。大哥、二哥也就罢了,好歹有个十几岁,三哥你刚满十岁,也学大人样子喝什么酒。几个哥哥还让四哥醉倒,太不像话了。” 二哥顾信极爱说话,诚王说他上辈子可能是只八哥儿,此时虽然醉得东倒西歪,嘴皮子依然利落,一串儿话张口就来:“薇薇,别生气,今日准大嫂生辰,是大喜事,就是可惜你没去。宴席上,准大嫂的爹终于松口了,眼泪汪汪地说,虽然舍不得女儿出嫁,也不能一直耽搁下去。” 顾信完全不打磕巴,只听其言,不看其东倒西歪站不稳的样子,必然不知道这是醉鬼说出来的话:“咱们家不是上个月就送过去大哥大嫂适合成婚的良辰吉日了么。准大嫂的爹啊,当着我们兄弟几个的面说,愿意明年腊月将准大嫂嫁过来,就是咱们送过去最远的那个日子。薇薇,你说,这等好事,我们兄弟四人能不痛饮三百杯么?” 到底没忍住,顾信最后打了个酒嗝。 大哥顾传甚至忘记这是妹妹院落,一手搂着一个弟弟,含含混混地说:“跟你们说,你大嫂家,风水好,养得姑娘也好,我一想到你们大嫂,心都发痒。实在馋媳妇,这下子定了日子,我得催着父王、母妃快些为我筹办才行。”话语中还带着两三个酒嗝,让顾采薇哭笑不得。 她板起脸来,将三个哥哥赶出去。一路目送他们在各自小厮搀扶下走出自己院子。 顾采薇到底不放心,分派了四个丫鬟带着醒酒汤,去各个哥哥院子看他们情况,听了回禀才算。 ? 进了九月,月桂飘香,总算不那么热了,诚王和诚王妃才依依不舍地从京外庄子上回京。 两人晃晃悠悠,坐着车驾,大约辰时末到府,儿女们已经在府门口站了半晌,等着迎接父母。诚王对四个儿子摆了摆严父架子,让他们各回各院老实待着。 诚王和诚王妃两人不约而同,分别摸了顾采薇柔嫩脸蛋和浓密发顶,心疼女儿在大太阳地里站着等他们,到底被晒出了一层细毛汗。 这样子的差别待遇,每人都习惯了,诚王府又回到了日常状态。 第8章 想着大哥顾传的婚事终于提上日程,顾采薇跟着高兴,这一日坐在书房,琢磨着送什么礼物给大哥表示表示才好。 她琴、棋、画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女红更是不行,唯有读书算是长处了。干脆写篇贺文好了,顾采薇眉头一皱,做下决定。 心中拟好了腹稿,顾采薇一挥而就,写成了贺文,坐回高度为她特制的酸枝木靠背椅上,抱着双臂,头一点一顿,看著书案上这一篇贺文,不出声默念。 连念两遍,顾采薇对自己这篇习作不太满意,好像字句太浅显直白了,立意也不算上佳。 她准备毁去这篇,另起炉灶。就在顾采薇将墨迹已经干透的纸张,要揉成团的时候,看到纸面上浮出: 【夫子?】 哦,她忘记了,柳庭璋能看到。啊呀呀,这等游戏之作,为学生看到,顾采薇觉得有些丢脸。 再一个,她以后也要继续学习,精进学问,要是她的学习笔记、思索时随手的批注,不论怎么样都能被柳庭璋看到,夫子的尊严可怎么维护? 思绪一转,又到了这个新收的徒儿身上。顾采薇知道柳庭璋这阵子还在认字,她一时间倒是发挥不了什么引导的本事。 本想说说练字之事,不过她问过柳庭璋,知道他家境并不算富裕,他本人还日日在铺子里当学徒,读书认字时间只有靠挤。 至于练字,如今主要是用木枝在沙盘上写,再不然就是用炭笔在地上写,总之都是将就。 心神忽然发散,顾采薇想到穷苦学子,再推而广之想到如今的世道。 顾采薇胎穿来的是个叫做大熙朝的时代,并非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历史上的朝代。 几年生活加读书经历,顾采薇发现,历史在唐末之前与她所知都是一样的。唐末时没有出现五代十国,反而被个横空出世的奇人一统平乱。 奇人没有留下子嗣,他死后乱了十几年,直到一个姓顾的武将上位,有点点像是陈桥兵变的故事。 顾家坐了龙椅,一路到现在。汉族江山一脉传承至此。顾采薇估摸着,如今大概相当于真实历史上的北宋中期,不过比起那时,江山版图大多了,国家兵强马壮,百姓日子也还算安定。 朝廷之中,武将六成,文成四成。原先武将一直因为拳头硬、有兵马而有更强的话语权,不过天下承平日久,武将没有仗可打,便少了立功出头机会。 马上打江山,不可能马上治江山。太平年岁,文臣们便慢慢起来了,到了如今,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是内阁六部体系掌握了大多权柄。 文臣中,一些是武将后人,因是有功之臣而获得当官资格。更多是通过科举而脱颖而出的学子。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谁能不想成为士人呢?科举之道成了天下读书人向往的登龙天阶,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不过书籍大多掌握在世家名门手中,知识便相当于被垄断。 贫家学子寒窗苦读,最好的也就是考中个举人,更多是考中秀才便止步了。所以满朝朱紫贵,不见懂农者。 长久以往,必然不利于国计民生。顾采薇是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的,明白向广大百姓打开一定的上升通道,是历史的必然,是大势所趋。 顾采薇能够在现代时,跋山涉水去支教,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想要帮助穷苦的人,以智识改变命运。在这个时代,因缘际会,更是萌生了做柳庭璋老师的念头。 此时倒是没有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乃至“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让顾采薇不屑的言论,不过社会常规还是男尊女卑,女子被轻视。 顾采薇既然想要真正教出一个得意门生,深感捂紧马甲是第一要务。 她日常写字总要想办法不被柳庭璋看到才行,不然总有露马脚的时候。 主意一定,顾采薇便在纸上回复说: 【不用在意方才的字眼。你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看到我的字么?】 对面回复了: 【是,在家中、铺子里都可以。】 顾采薇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只在这间书房里会看到柳庭璋的字。当然可能因为她大多时候都待在书房里? 顾采薇决定试试她所处的地点对于两人纸上交流有没有影响。她吩咐识墨带着纸笔、识砚端着有墨汁的砚台,随她到别处走动。 一出书房,烈日当空,强烈的阳光晒得顾采薇眯起了眼睛。 她回头看看屋里的沙漏,估摸着眼下正是现代的中午一点左右,正是太阳肆虐之时呢。 柳庭璋应当是在铺子里吃过午饭,客流稀少,所以得空练字,正好看到她写下的贺文草稿了吧。 顾采薇先转到书房隔壁的空置客房之中,让丫鬟们将纸笔在干净的桌上铺陈开,她站着写下: 【一,你能看到这行字么?】 对面久久没有回音。 顾采薇转而走到自己日常起居的正房,坐在八仙桌旁,提笔落字: 【二,可看得到?】 还是没有回音。 顾采薇再去一处,写下【三,你看见否?】 识墨和识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小郡主在搞什么名堂,又不敢问,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顾采薇回到书房,坐回最适合写字的书案旁,继续写:“四,你看见没有?” 这次很快,柳庭璋写过来:“夫子,要学生看什么?四是什么意思?” 顾采薇追问: 【一、二、三你都没看到么?】 对面确认: 【是的,夫子。】 果然如此,不知柳庭璋那里为何会不受地点限制,在她这里,只有顾采薇在书房时,她写的字能被对面看到,她也能看到对面的字。 顾采薇对纸上连通之事本就不明白缘由,再有什么延伸的限定也都只能一股脑接受。 这样子正合她心意。顾采薇灵机一动,以后这间书房,就拿来当自己教授柳庭璋的教室好了。自己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学习,两不耽误。 她开始给徒弟柳庭璋立规矩: 【一、你我师徒之事保密。二、要保证每日早、午各两刻钟的学习时间。三、手边有什么书,写出书名来。四、字要练好,基础很重要。五、尊师重道。】 第9章 柳庭璋听着铺子里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知道他宝贵的午歇时光到此结束了,需要到铺面上帮忙。 他匆匆写下: 【是,夫子,晚上再向您详谈,此时要上工。】 顾采薇看后,怅然若失,唉,半工半读的孩子,真是辛苦。 ? 柳庭璋一直记挂着午间夫子的留言,尤其是最后那一条,他不认识第一个字,不断想着,什么师重道? 好容易熬到铺子关门,他和其他伙计吃罢东家提供的晚饭,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 柳庭璋发现秦秀才比他还晚,此时还未到家,于是先将夫子问询的手边书籍,名字一一写在沙盘上。 【夫子,您中午说了五条,学生现下回禀。保密和时间之事,学生能做到。手边有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幼学琼林、对韵书。 我爹那里书很多,以后可以借我看。第四条练字,应该如何进行?第五条第一个字,学生不认识。】 晚间饭后,闲来无事,顾采薇进了她现在的书房,也就是新命名的教室,看着丫鬟们将一些东西搬出来,她要用另一间房当书房。 恰好看到柳庭璋一大段的回复,她知道启蒙读物还算是齐全,放下了一半的心。她提笔,随意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最后一条,意思是你要如同敬重长辈一样敬重我,“尊”这个字你可以请教你爹,读音是祖昆切,有重、贵之意。 至于练字,基础的是写字的动作,我这里看不到你,无法详细指教,练字时身体姿势、手腕用力方向、落笔轻重走势都是有讲究的,你还需请教你爹才是。字帖,你能看到字,可以印着写,做描红。】 柳庭璋看着夫子对那个陌生字眼的解释,似懂非懂。看来认字,还是要靠继父为主啊。 描红倒是让柳庭璋眼前一亮,继父手里有一本字帖,宝贝的很,直说等他认字够多,自己书写有了一些心得之后,才肯借给他。 用夫子的话打底不是更好?柳庭璋虽然不懂书法,也知道夫子这笔字是俊秀飘逸的,比匆匆一瞥的字帖中字迹更加灵动自如,更比继父的板正字体强好几番。 正在这时听到院中有动静,是秦秀才与娘亲答对的声音,原来是继父回来了。 柳庭璋将自己不认识的那个字,一笔一划描到手边珍贵的粗麻纸上。 然后快步出屋,到了秦秀才和娘亲房门外,敲门之后,得到应许,推门而入,向后爹请教。 秦秀才正大口灌茶,见了柳庭璋,放下茶壶,擦擦嘴角和胡须,接过麻纸,将这个“尊”字细细地解释了少年听。 祖昆切?秦秀才有些讶异柳庭璋知道这一点,又将标记字音的反切读法大致讲了讲,柳庭璋听得目光发亮,读书真是太有意思了。 听到继子问“尊师重道”的意思,秦秀才讲起天地君亲师,师长排位仅次于父母双亲,要像对待父母那样的尊重。 秦秀才还随口问柳庭璋:“这字是在哪里看到的?” 柳庭璋心想,将对面夫子像是尊敬秦秀才一样的尊敬,这是自然之理。 没有他们,自己只是睁眼瞎,是他们改变了自己对于人生、对于未来的向往。 不过夫子要求自己保密,他自然不能告诉旁人。柳庭璋对秦秀才答说:“偶然在书铺前招牌看到的。”秦秀才点点头,不知信了没有。 柳庭璋再向秦秀才开口,请求教他练字。秦秀才从善如流,随后在教他认字之外,又着重板正他的下笔动作。 第二日,秦秀才专门买回来崭崭新的木制黑色长条戒尺,指导柳庭璋练字,嘴里念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戒尺一尺来长,两指宽,极为薄,要是使用得法,不费力就能在学生手心抽出一道红痕,此时的柳庭璋还没想到,它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不少印子。 秦秀才一改往日的慈祥长辈形象,板着面孔看柳庭璋站在桌前写字。对他笔下字迹毫不客气地批评一番,再详细讲解了字意字形。 柳庭璋翘起的肩头被戒尺重重敲了,他忙将双肩放平。弯身太过,背心被狠狠一戳,柳庭璋打起精神,竖直上身。 秦秀才调整好少年的整体姿势,又去细看落笔,脑海中冒出“轻浮无力,笔势飘忽”的评语来。但是他并未开口,依然用戒尺传意。 戒尺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柳庭璋右手手肘到手腕一段连击三下,柳庭璋顺着指点调整高度。 戒尺轻轻点了手腕关节,乃至握笔几个手指指节,柳庭璋随之放松用力,终于将握笔姿势学到了位。 这个过程大约费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柳庭璋已经出了满头大汗,秦秀才方才开口:“璋儿,记住这个姿势和感觉,这样写字才对。”柳庭璋重重点头。 秦秀才让柳庭璋放下木枝,站到一旁活动手腕,看他示范。柳庭璋一放松,才觉得肌肉紧疼,想来是刚才绷得太用力了。 木枝虽硬,没有毛笔那样顺手,秦秀才握住之后,文人风范自然出现,他稍稍适应了一下,在沙盘上写下“庭璋”二字,让少年看他运笔落笔。 柳庭璋不自觉在心中对比不知名夫子和后爹的字迹。他不懂书法,说不出什么门道,只觉秦秀才字体板正,横平竖直,不如夫子的字那么好看精妙。 如是十余日,柳庭璋在练字一事上,从门外汉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夫子也在纸上说他大有进步。 九月底的一个晚上,月亮被云彩遮着不露头。秦秀才又是风尘仆仆,很晚才到家。 一进家门,他将孟氏与柳庭璋叫到正房,严肃地说道:“我本想残生就靠着官府贴补,不再另谋生计了。但是前一阵子,璋儿说要考科举,实在让我触动,我既然被叫一声爹,总要为儿子出点力才行。” 他摆摆手,示意准备开口的柳庭璋先不要说话,待他说完:“实话与你们母子说罢,最近我早出晚归,正是为了寻个生计,让璋儿能够不用再当学徒,可以专心读书。 我想租个院子,开个私塾,招些蒙童教书启蒙,也算为家里赚些嚼用。我虽然学问不深,总不至于误人子弟。” 柳庭璋忍不住插话:“爹,您不是很不屑私塾先生么?” 秦秀才慢慢说道:“在教你认字练字的过程中,我也算多少想通了。即使不能做大儒名师,便做启蒙老师,其实也是好的,何必计较夫子这个名称是不是当得起呢?我眼下已经大致看好了一处,位置离家也还算近,大小合适,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将私塾开起来。” 柳庭璋只觉得满腹感动和惊喜,没想到继父好像与世无争、不事生产的样子,其实也在为这个家而奔波操劳。千言万语,他只能微颤着声音叫一声“爹。” 孟氏自然更是知道好歹,她是秦秀才的枕边人,近期,每日都要洗涮夫君沾满灰尘的衣衫鞋袜,夜里能听到夫君累到打呼的声音。 原来他不声不响是在谋划这样的大事。孟氏心中五味杂陈,掩饰般的侧身,不想被家里两个亲人看到自己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 秦秀才微微一笑,先后拍拍母子二人放在桌上的手背,再补充说道:“我本想等开办起来,再告诉你们的。毕竟我怕自己白忙一场,徒劳无功。今日我终于跟中人交了院子租金,实在是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事情,得意难止,便吐露出口了。而且,也想让璋儿就此辞了铺子学徒的差事,就到私塾来读书习字吧。” 三人兴致勃勃,就整理院子、开办私塾的各项细节又聊了许久。 第10章 院子已经租妥当了,租赁手续在官府备了案。柳庭璋在秦秀才的一再要求下,辞了铺子那份学徒工,今后就在私塾里一面读书,一面帮秦秀才打理些杂务。 这些日子,全家都要去整修布置院子,尽量亲力亲为,减少雇工费用,估摸要忙碌十好几天。 为了庆贺秦秀才开办私塾,孟氏咬牙买了半斤羊肉,正在厨下炖煮,肉香气飘得满院子都是。柳庭璋深吸一口,怀着愉悦的心情,向纸上夫子说明情由,告了假。 ? 顾采薇看到,很替柳庭璋高兴,叮嘱他闲暇时将启蒙书背熟,最好再让父母给他买支毛笔,便宜的就行,而且不用买墨和砚,她琢磨出了省钱的练字法子,等他安顿下来就可以尝试。 说起来,顾采薇还是从现代,公园里常见的大爷大妈提着小桶,装着清水,在地上用粗头毛笔写大字得到的灵感,就是不知道由柳庭璋用出来,她进行字形的指点,能不能奏效了。 ? 十月中旬,秦秀才的私塾开课,收了六七个小萝卜头,柳庭璋作为半个师兄,与大家一道听课。 柳庭璋到底还是忍着不好意思,跟爹娘开了口,央求他们给买了一支笔锋不算很好的兔毛毛笔。一支小小的木杆子毛笔就耗费了孟氏半个月的买菜银子。 有了毛笔,他第一时间告诉了顾采薇,用手指细细抚摸着一根根兔毛,爱不释手。 顾采薇跟他两人,来来回回尝试了几番,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练字法子: 柳庭璋帮着熟识的木匠街坊打了一天刨花锯木的下手,要到了一块平整光滑的薄薄木板,与他的沙盘差不多大小,放在私塾桌上,刚好铺满整张桌子。 他又跟娘亲孟氏要了一大块从旧衣上裁下来的本色棉布,周周正正,比木板大出一圈来。 虽然布已经被用得能看到稀疏的经纬线,但是柳庭璋并不在意。 他将布蒙到木板上,用碎石头压住布的死角,就像是富贵人家用的镇纸一般,便用毛笔蘸了清水,在布上写起字来。 秦秀才见了,摇摇头说:“这法子不成的。我年轻时候也这么试过,水渍干得太快,根本看不清楚自己写得好坏如何。而且没有书法大师指导,毛笔字很难练出风骨来。璋儿,你还是先将炭笔字写好才行。” 柳庭璋恭恭敬敬地对秦秀才说道:“爹,孩儿想要先试试。”沙哑嗓音里蕴含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秦秀才看看手握毛笔像是握着世上最锋利武器的继子,感叹一声:“初生牛犊子。” 便从柳庭璋处在最后一排的桌旁走开,转而去看别的蒙童抓着炭笔练习写字的情况,时不时弯腰给纠正一番。 秦秀才自然看不到,柳庭璋并不是在布上瞎比划。他是以顾采薇的字迹为底,做着描红的练习。 他们发现,只要顾采薇那里写完字不将纸张烧掉或撕毁,她所写下的字迹就能一直展现在木板上,像是拓印上去一般。 柳庭璋隔着布能清楚看到顾采薇的字迹,他不用墨汁而是清水所一笔一划描摹而成的字迹,顾采薇那边也能不差分毫地看清楚。 在水渍干透、字迹消失之前,顾采薇便能从字上推断出,柳庭璋落笔的笔锋在何处,点顿对或不对、写字先后笔画顺序等细节,然后有针对性地一一写出来改进意见,让柳庭璋下次注意。 这个法子一点儿都不费银两,柳庭璋只需要常常到厨房灶火旁烘干练字布便成。 柳庭璋练习得渐入佳境,进步神速,秦秀才直呼神奇,找不到原因,只能归结为柳庭璋能够触类旁通,在书法上有天赋。 孟氏听后,忍不住悄悄想着,说不定是璋儿他爹传给他的天赋吧。 别的蒙童年龄较小,本来就很佩服柳庭璋这个大哥哥,很听他的话。 如今又日日听秦夫子夸奖他写字好,更是觉得大哥哥了不得。 一个一个小萝卜头,常常拽着柳庭璋的衣袖衣角,求他传授练字诀窍。 夫子果然对世事洞察入微,居然能想出这等省墨的练字妙法。这是柳庭璋的想法。 第11章 当然这样的法子也只适用于他们俩之间特殊的情况而已。一是旁人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描红底子,书法大家写字肯定都是写在纸或者绢上的,要描要拓的话,如果像是柳庭璋这样用水在布上写字,下面不论是纸还是绢底,肯定会被氤湿,再用不成第二次。 第二点,像是柳庭璋这样以水写字,自己尚且不等看明白字体字形,便消失不见了,遑论等人来评点指教。自然不知深浅,不知改进方向,练也是无用功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一个穷小子,能有与夫子这场奇妙缘分,柳庭璋总是深深感激的。 他有时给夫子写下感谢感激之语,夫子会教导他说。既然当了师兄,就要有个师兄样子,尽早将毛笔字练好,将来手把手地教身边蒙童们写。按理来说,这样子应该比他们只能纸上交流写得更好才对。 柳庭璋自然应下。他有信心,在夫子指教下练字有个一年半载,必然会比秦秀才写得要好。到时候当个助教,指导师弟们,也是应当应分。 天气越来越冷,进了腊月,更是滴水成冰。他们一家三口,每日都要早早从家里出发,到了私塾院子里,先开窗换换空气,不过一刻钟立马关上,再生火暖屋。 授课正房,四角都支起了小小墩地的炉子,他们没钱采购上好的无烟银丝炭,买得都是碎柴碎炭,即使柳庭璋用上了当年在铺子里学到的手艺架设了烟囱,屋子里还是会有很重的烟气。 蒙童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袍,裹成了一个一个肉球。坐在屋子里,要不就是被炭火呛得一个劲咳嗽,眼睛流泪。 要是将炉子熄灭,又一个一个冷得打哆嗦,手指头都伸不展,衣物又限制着弯肘提臂,根本练不成字。 秦秀才带着大家伙背了十来日的文章,看着实在不成个样子,干脆提前放了假,约定元宵节后天气转暖,再开课业。 这样一来,柳庭璋除了每日过来检查检查房屋门窗,便再无事情。 他想练毛笔字也一样的不行,水盛在浅口大碗里,他蘸着写几个字,水面上就能浮起一层薄薄的碎冰。 用热水他又怕伤了毛笔,索性向纸上夫子告假,暂不练习毛笔字了。 顾采薇劝诫柳庭璋道,一旦开始练起软笔字,最好不要再去写硬笔,两者写字很是不同,怕他混淆,学成个四不像。 因此柳庭璋只好息了用沙盘练字的心思,也就每日中午,太阳尚有热乎气儿的时候,用毛笔划拉几个字,与夫子保持着交流。 其他时间他就用来背书。少年人记性好,他又格外用心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说梦话都是“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再不然就是“鸣凤在竹,白驹食场”。这段时日倒是将秦秀才手里的所有蒙童书籍背得烂熟于心。 腊月里,二十三糖瓜沾,二十四磨豆腐。 柳庭璋全家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各项事务,务丰十八年正月里,便能闲坐着吃汤圆。 这一日,在全家一同围坐桌前共用晚饭时,觑着秦秀才吃饱喝足放下碗筷,柳庭璋便紧跟着也停了用饭,深呼吸两下,端端正正、字正腔圆地开口请求道:“爹,我想要看《礼记》,您能否借书给我?” 秦秀才大为诧异,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继子。 第12章 柳庭璋穿着娘亲孟氏手缝的通身黑布棉袍,比他的身形略大些,这也是穷人家惯有的事情,为了第二年还能再穿。 他在腰上扎了条黑布腰带,将衣服收紧免得灌风,越发显得少年身形单薄瘦长。 他头发乌油油一束,用竹簪子挽出个最基础不过的书生髻。眉峰锐利,凤目明亮,双唇厚实,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英气勃勃之意。 秦秀才不惜自曝其短,劝告道:“璋儿,欲速则不达。我自谓钻研学问半生,但是对于四书五经,实际上也就是懂了个皮毛而已。开办私塾,只能给初初启蒙的孩童讲讲字形字义,句读断句等。再深一层的,我实在不敢开口,生恐误人子弟。” “我确实有珍藏多年的《礼记》,保存完好。但是其中深意,我只是一知半解,根本给你讲不明白。你只能自己摸索着看。我担心你看不懂,读书热情会备受打击。你可真的想好了么?” 孟氏听了个半懂不懂,帮腔说道:“璋儿,听人劝。学好怎么走,再去学跑也不迟。你千万别急啊。” 柳庭璋心中有数,牢牢记得前几日纸上夫子告诫他的话。夫子一笔飘逸秀气的字体先写了读《礼记》的重要: 【国朝取士以儒学评断,因此要讲四书五经吃透。儒家核心是个“礼”字,先从《礼记》入手,真能揣摩明白其中真意的话,就像是开头理顺了,再去学其他经义,事半功倍。】 次之写明: 【《礼记》一书,我算是小有所得。看你资质不错,悟性极佳,应该能领你入门。不妨一试。】 柳庭璋向着爹娘点头,言道:“我想自己学学《礼记》,请爹成全。” 秦秀才沉吟良久,到底同意了。 柳庭璋捧着秦秀才从箱底翻出的宝贝《礼记》,如获至宝。 他轻轻摩挲著书的封皮,书不太厚,纸张有些泛黄,是种温润的色泽。不过边角已经起毛,说明秦秀才以前经常翻阅的。 庭璋试着捋平,不过他手指僵硬,指节上还长着红通通的冻疮,有些力不从心,只好作罢。 他屏息着,轻轻翻开书页,打眼扫去,有些字是在启蒙书籍里没有见过的,看着生僻。 秦秀才观其神色,自然明白柳庭璋所虑,他捻着胡须说道:“此书很难懂。我先将其中生字教会璋儿吧。” 柳庭璋自然谢过了继父,在娘亲的劝导下,今晚因着月色朦胧,灯火不亮,便待明日,开始随秦秀才先行认字。 ? 正月里来是新年,平头百姓有普通人家的过法,皇亲国戚自然有他们的讲究。 务丰十八年如约而至,顾采薇随着家人进宫、赴宴,一刻不得闲,很是烦闷。 不过,皇家没有皇后,很多事务都不成体统,在正月宴会繁多时,尤其明显。因此过了元宵节一开印,奏请皇上立继后的奏表便多了起来。 诚王和家人们坐在一处吃酒吃茶、看戏放炮仗时,也顺嘴聊起了皇兄的家务事。 皇帝后宫美人众多,不过儿子只有三个,还比不上诚王家。 如今母家算是得力的妃嫔其实只有两位,一位是柳淑妃,生育了二公主和二皇子,一位是曹德妃,生育了三皇子。 至于大皇子,他是掖庭卑贱的女奴所生,生母也去世的早,按说父皇立继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诚王家次子顾信都和他要好,为他担心,要是柳妃、曹妃上位,大皇子作为长子的优势就要败落在弟弟成为嫡出的正统身份下了,争太子位就处于下风了。 三子顾值、四子顾采蓟与二皇子顾瑾联系紧密,而且柳淑妃的口碑更好。因此言谈之间,很盼望皇伯伯立柳淑妃为继后。 诚王有些好奇,按说四子与三皇子年岁相当,三子也不比三皇子大多少,怎么自家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喜欢三皇子的呢? 说来说去,还是曹德妃将三皇子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生怕大皇子、二皇子、诚王家孩子们伤着碰着自己儿子,一见他们在一处玩,便想方设法将三皇子抱走。两次三次下来,谁也不是傻子,自然都不去亲近三皇子了。 但是,顾采薇和顾采蓟八岁生辰过后,三月底,皇上出乎意料地立了曹德妃为继后。 诚王和诚王妃听王府管事禀报了儿子们在府中说的牢骚话之后,专门找了一天,将孩子们都叫到正殿,要好好教教他们“祸从口出”的道理。 第13章 二儿子顾信,被封为信郡王,今年十四岁,身高腿长,人又性急,最先进屋,给王爷王妃行礼问安后,便毫不客气抱怨起爹娘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把我们都招过来?传话的管事还一脸板正,像是要吃人一样。大好的春日,父王、母妃不说带我们出去逛庄子,怎么反倒要关在这屋里憋闷着?难道是日常我们来请安不够,父王、母妃想要好好看看我们?” 诚王哼一声反问:“你们几个浑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三儿子顾值,今年十一岁,受封直郡王,正在窜个子,吃多少饭都不长肉,瘦的跟一根晾衣杆也似,正巧进房,接着二哥的话说:“二哥说的对。我还想赶紧去看看我那些铺子的账本呢,有事父王、母妃快些吩咐了也就完事。不过为什么这么神秘?难道是要给二哥定亲?” 变声期的公鸭嗓让诚王妃忍俊不禁,嗤笑出声:“你二哥的事情,你倒是惦记着。” 大儿子顾传,诚王世子,十七岁,和软面团一样的性子,见人总是笑。 与顾采薇不同,女童的笑让人看着心里舒服。顾传的笑,用诚王的话说,看着欠揍。 他年底就要迎娶媳妇了,更是笑不下脸,现下突然被父王、母妃召见,进房问安后坐定,神思明显不知道飘哪里去了,笑容可掬。 四儿子顾采蓟,被封为平郡王不久,院子紧靠着顾采薇的,他特地去约上妹妹一同前来,两人边走边嬉笑着打闹,来得最晚,进屋请安后坐定,听爹娘教诲。 诚王妃先起话头:“前几日,皇后娘娘补赐下采蓟和采薇生辰礼物,我怎么听着府里有人,还有牢骚呢?”说罢,眼神瞟向三子、四子,意有所指。 诚王有些头疼地念叨起来:“我这皇兄啊,像是养蛊一样,迟迟不立太子,由着三个儿子表现、争斗,他自以为稳坐钓鱼台。现在不晓得是不是自己也看不过去了,终于在上个月立了曹妃为后,给三皇子加上了嫡出身份这砝码。 这曹后野心不小,一心想拉拢咱们家。一个月来频频示好,给咱们府的赏赐没有五回,也有三回了吧?” 话音一转,诚王逐一扫视座下的四个儿子,音调沉下来:“我是不愿掺和天子家事的,你们怎么看?” 儿子们大了,各有心思了。世子还好,紧紧跟着自己为人处世的方略,跟皇子们不偏不倚,一心靠着皇上,这才是持久之计。 但是二子明显与大皇子交好,三子、四子与二皇子交好,这次立后,他们在王府里不是没有说过一些为皇子后妃们抱不平的牢骚话。 诚王简直想敲开他们的脑袋晃一晃,一个个都是铁板钉钉的郡王了,还想争拥立之功做什么。莫非从龙了,他们能飞升成王? 老二顾信自然明白父王所指,先行表态:“父王放心。我与大皇子是年岁相近,性情相投,才来往得多些。大皇子自知虽然占了个长子身份,但是掖庭奴婢出身的母妃实在是他身上的短板。 他之前还想过皇伯伯是不是对他寄有什么期望。但是他今年都十六了,和大哥同岁,但是皇伯伯迟迟不给他立妃,他就明白意思了,而今三皇子又成了嫡出,大皇子更是彻底没了争位的心思了。” 诚王不管大皇子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心灰意冷,听二子这么一说,倒是放下了半颗心。随即紧紧盯着老三,等他的意思。 老三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与二皇子同岁,两人要好到穿一条裤子一样,恨不得将天捅出个窟窿来。 此时,他梗着脖子,硬声硬气对全家放话:“我就是替二皇子委屈,怎么了?大皇子出身低微,人也不算聪颖,不去争位也算正常。可是二皇子自己从小就出挑,教皇子们的师傅总是单夸他一个。母家柳氏也是京里的名门望族,柳妃娘娘原先还隐隐压曹妃娘娘一头。” “除了大皇子,论长论贵,明明二皇子才是更合适的人选。就是不知道皇伯伯怎么回事,时隔九年突然扶了继后,还立得是曹妃娘娘,跳过柳妃娘娘。朝臣们劝也不听,儿子前阵子去柳家串门,看他家几个公子,面上多有不平之气呢。” 第14章 诚王越听越不对,抓起手边茶碗就砸到老三脚下,碎瓷片飞了一地,温热的茶水打湿了顾直的鞋帮和袍角,顾直才收住了口。但是满脸打抱不平的样子依然分明。 四子顾采蓟一根筋,不知为何从小就是三哥的跟班,看三哥与二皇子走得近,他也跟着凑热闹,形成了三人行的格局。 他本来跃跃欲试想说话,被父王一茶碗吓到,咽下口中言语,但是神色与顾值如出一辙。 顾采薇既是女娃又是最幼,这种事一向没有她开口的份儿。 之前这类场合都不带她。还是她去年过七岁生辰时,家里问她愿望,她斩钉截铁地说:“家里要真的认为我是一份子,全家商量事务一定要叫我在场。”才为自己争取到了旁听机会。 此时她心中暗想,父王真是给三哥起了个好名字,值的右半边,可不是直通通的性子么? 世子想要缓颊,先对诚王说:“父王息怒。” 再转头训斥三弟顾值:“阿直少说几句。皇伯伯家事,当然由他做主。你小小孩家添什么乱。” 顾直哼了一声,就要反驳,却感觉到背后被人戳了几下,他回头一看,小妹顾采薇已经站到了他身后,正对他使劲摇头。他不明所以,倒是先按捺住自己。 诚王稍稍冷静了些,看着憨厚不能服众的长子,低头装鹌鹑掩藏了想法的二子,满面胀红不知天高地厚的三子,懵懵懂懂没什么主见的四子,深深感觉自己和王妃对孩子失于管教,太过放任自流了。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再抬眼看着女儿顾采薇。八岁女童站姿窈然,已然有亭亭玉立的意思,如同含苞待绽的幼荷,正面带关切地看着自己和身旁的诚王妃,一双好眼盈盈含光,微微咬着下唇,似乎有话想说。 诚王全家一直都娇宠着顾采薇,从没有指望她去明白什么天下大势、朝廷纷争,就是希望她简单快乐地长大,将来招个门当户对、品貌相合的郡马,在父兄荫蔽下肆意一生。 不成想,她爱书成痴,启蒙至今读的书本,可能是几个孩子里最多的。 果然还是读书才能明理知事么?诚王朝着顾采薇抬抬下巴,破天荒问道:“薇薇,你三哥说的话,你怎么看?” 顾值惊讶回头,低声对幼妹说:“薇薇,你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不?” 顾采薇简直要被三哥气笑了,没好气地将顾直的头拨回去。 终于出声:“父王,您要是问我,我确实有些想法。三哥,我可能比你都明白。” 女童清脆爽利的声音在房内流淌,不知怎么地吸收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父王和哥哥们,对于太子之位想法不同,也是情有可原的。父王是皇伯伯幼弟,将来不论哪个皇子继位,自然都会尊敬您这位皇叔,延续皇伯伯做法,供奉着您,当做天家有情有义的招牌。 皇伯伯对咱家确实恩厚,下了特旨,大哥将来不用降等袭位,依然是一品亲王,现在享着郡王俸禄,自然与父王想法一致,管他们谁继位呢。” “二哥、三哥、四哥则不同。他们虽然都被破格恩封郡王,但是只有自己这一代,子孙都要降到皇家礼序所定的伯那一等了。 他们见识到了皇伯伯一语抬人的力量,自然想要为前程、为子孙搏一搏。 宗亲不能入朝、不能领兵,要立功劳,只能靠着同属顾家这层情分,硬是将国事算成家事,对立太子一事掺和掺和,博一个扶助未来天子的功劳了。” 房内几人不想顾采薇对皇家等序和各人心思洞若观火,看着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诚王妃有着多年人生经历和经常在夫君身边耳濡目染,才算是看透这一层,没想到女儿每日里一副娇憨天真的样子,无人指教,竟然自己领悟。她招手叫顾采薇到身边来坐下,慢慢搂住女儿,心内感慨万千。 顾采薇难得有了发言机会,自然不想就此偃旗息鼓,非要一吐心中块垒不可。 她见眼下无人出声,虽然挨着诚王妃,却也挺直肩背,继续分析说道:“二哥选了大皇子。三哥、四哥为二皇子撑腰。之前三个皇子势均力敌,这样也就罢了。但是皇伯伯属意三皇子,眼下不是十分明显了么? 这时候再跟皇伯伯拗着干,那就不是攒功而是揽过了。毕竟皇权大过天,皇伯伯不会希望看到,诚王一系在他多年恩宠笼络之下,还有不识眼色的举动。” “三哥,你的郡王位置,是皇伯伯给的,对不对?那么,皇伯伯能不能收回去呢?” 顾采薇轻飘飘一句话,问得顾值先是一愣,继而沉默,随后脸色发了白,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第15章 诚王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们,你们太小了。你们皇爷爷在位时候,我们这一代争太子那些事情。对你们来说,都像是镜花水月的故事是吧?手足相残、父子反目,动辄抄家,夺了封号封地,那都是我亲历的真实啊。” “当年我们兄弟十人啊,现在呢?你皇伯伯,躲在孟州的孟王,再就是我了。你们想想其他人去哪里了? 皇子尚且如此,何况你们是侄子呢?我们宗亲,离天家太远不行,因为全赖亲戚情分立足于世。太近更不行,火中取栗、引火烧身,前例比比皆是。你们多学学薇薇,看看史书,明些事理吧。” 语重心常的一番话说完,子女们各个低头应是,诚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心里如何做想,只觉满身疲累,挥挥手让他们散去。 ? 一年飞速过去,皇上立了继后之后再无动作,始终没有定下太子人选。 诚王府的郡王们,被父王按着,一个个老老实实,倒是没出什么乱子,可能跟京城整体对于立储的情绪也有关,是微微着急而非迫在眉睫的。 毕竟皇上正当年,龙体安康,他想拖着不立太子,众臣尝试几次后,也只好顺着,立储成了黑不提白不提的一桩事情。 顾采薇带着柳庭璋研读了《礼记》,又学了《孟子》、《大学》、《诗经》。转眼间,从春到夏,经历秋日,进了冬天。 务丰十八年腊月初四,吉,宜嫁娶、祭祀、婚姻、会友,忌求医,喜神东南,吉门东北。 这一日,京城诚王府的信郡王顾信,要娶妻迎亲了。 天公也算凑热闹,前日飘飘扬扬,下了一整日大雪,扯絮撒盐一般,将所有房屋都盖上了白顶子。等入了夜终于停了,喜得诚王妃直念佛。 壮实有力的下人们连夜分散在王府所处的街巷里,人手一柄大扫帚,使劲扫雪,在路边沟渠里堆起了一簇又一簇雪堆,终于在天亮前扫出了一条干净道路来。 王府里自然更安排了人手清理各处,顾采薇出了主意让撒盐融雪,仆妇们一面暗暗心疼,一面毫不手软地将粗盐块均匀撒播,就像播种一般。 等个片刻,再细细地将雪水一簸箕一簸箕地铲走除去。之后该铺毡布就铺毡布,该加竹垫就加竹垫,地面到处收拾得齐齐整整,再不怕滑。 日头渐渐升起,和煦的阳光给留有残雪的房顶加渡了一层融融金光,给府门口四兄弟的鞍马上也铺了一道柔和亮色。 十七岁的老大顾传,骑在纯白色高头大马上,马头扎着鲜艳的红绸花,人和马都喜气洋洋、顾盼得意。丝毫看不出他紧张地一夜未睡。 他的三个兄弟即将要陪他一同,去往三条街之外的侯府张家接新娘了。 四人安坐马上,诚王和诚王妃相携出来看了一眼,自家儿郎们起码身材、样貌是很能唬人的,诚王叮嘱了一句:“到你丈人家不要放肆。”诚王妃用帕子点点眼角,他们又回府操持事务、等待迎客了。 掐着时辰,吉时一到,下人们便在府外、街口等处放炮竹、撒喜钱,顾传一夹马腹便率先出发,兄弟三人跟上,喜轿、吹打乐队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热热闹闹离开了诚王府。 第16章 半途之中,大皇子带着亲随、骑着马加入了迎亲队伍,这是众人始料未及的,世子有些迟疑。 大皇子却朗声笑说:“今日为传兄弟娶亲,我也是哥哥,自然要襄助一二。今日不论身份,只论亲戚。” 顾信被父王压着,有一阵子没和大皇子见面了。今日一见,分外开怀,在马上抱拳谢道:“大皇兄一片深情厚谊,一同去!” 世子也不好拂了大皇子面子,只好不再言语。大家很快到了张府,顾传被众人簇拥着,拜了岳父、岳母,放进后院,然后就要被棒打新婿、做催妆诗了。 诚王府里,宾客们陆续上门,花团锦簇,香车宝马,车马粼粼,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京城里哪家公侯、文臣武将不愿意给皇上幼弟这个娶儿媳的捧场面子呢? 新人还未回府,皇上、曹皇后连着三皇子的赏赐已经到了。 众人还没收拾利落,柳妃和二皇子的赏赐接踵而至。这份一点不亚于皇上所赐,隐隐还有点较量的意思,珊瑚、翡翠、玉如意,哪样拿出来不是震慑世人的宝贝? 这还不算完,王府里除了收到大皇子随同新郎一行去迎新娘的消息之外,三位已经出嫁的公主也都携着驸马来贺喜,这场喜事在京城里,可谓风头无两了。 新郎还没有将新娘接来,仪式尚未开始。 宾客们分了男女老少,在王府备下的各处院子客房里三五成群,小聚闲聊。仆从们络绎不绝地端上点心茶水,听候贵人吩咐。 诚王妃亲自在小花厅里招待三位公主。两个头发花白的国公夫人陪坐房中,驸马们打过招呼便去了男宾处。如此一来,这里只剩下身份最为尊贵的女眷们了。 二公主十七岁,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倒是知道诚王叔家的三子、四子向着他们,因此也乐于释放善意。 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蜂蜜柠檬水,先夸赞道:“王妃婶婶,您府上的茶水也格外不同,这酸酸甜甜的很是特别,清口爽利。回头能不能将方子给我们抄一份。” 诚王妃刚回答了一位国公夫人的问话,转头又回应二公主:“公主客气,这都是采薇在家闲来无事捣鼓出来的,没什么稀罕,我这就命她将配方送过来。” 说罢,诚王妃朝着身边大丫鬟轻轻点点头,她便去安排小丫鬟去找顾采薇传话了。 二公主顺势说起顾采薇来:“幼薇真是聪明伶俐的。不像我那四妹、五妹,一味地想跟幼薇比,却样样不如,真是可笑。这个月初,她俩满了九岁,父皇终于想起要赐封号了。不知婶婶听说了没有,她们得了封号,鼻子都快气歪了——”语气中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诚王妃其实是知道的,但是笑而不语,想要岔开这个话题。 偏偏另一位国公夫人在一旁听得起劲,接话问道:“老婆子还没听说,四公主、五公主得了封号了?大好事啊,敢问是什么封号?” 三公主刚成婚不久,还留着少女的娇俏娇憨,她抬手指指正进门来的顾采薇,说道:“国公夫人,四妹被封为怀薇公主,五妹得了咏薇公主的号。都是当年礼部为幼薇拟郡主封号时,作备选剩下的号,父皇随手抓起给了四妹、五妹了。” 二公主和三公主相视一笑,对着国公夫人补充道:“您想想,她们俩心里能舒服么?” 顾采薇隐约知道她们在议论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但是目不斜视,步子不乱,规规矩矩上前向四位公主姐姐,一一蹲身问了安。 因为郡主与国公夫人平级,都是外命妇一品,她就向两位国公夫人行了晚辈礼。 二十岁芳华的大公主将她轻轻拉到身前,一边说“有一阵子没见幼薇,好像又长高了。”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八岁半的女童。 顾采薇穿了一身大红满金绣缠枝莲花斜襟上袄配同色八幅裙,领口、袖口、裙角皆镶着细密的纯白兔毛滚边,越发衬得手脸莹白如玉。 腰间系着精致小巧的秋香色卷草纹香囊,走近了能隐约闻到桂花香气。翘头湘色绣鞋尖的珍珠若隐若现。 她脖颈上挂着雀卵大小的桃粉色璎珞项圈,耳边小小一粒白玉圆环耳坠,头发梳成了垂鬟分肖髻,两支由粉色、白色珍珠和碎玉交错攒成的珠花插在鬓边,两绺大红色夹金线的发带绕着发髻盘缠环绕后自然垂在两边耳侧。 大公主心下暗想,这个堂妹倒是会捯饬自己,艳而不俗,雅而不寡,既应和了今日喜事,又不扎眼出风头,真是比宫里那几个天天仿照妃子们那样描眉画眼的妹妹们更得了打扮之道的精髓。 第17章 再细看顾采薇面目,大公主眼神不着痕迹地比对诚王妃,看着母女俩都是一双杏核大眼,眼尾微微上挑,琼鼻樱唇,搭配起来赏心悦目。 诚王妃能得诚王独宠二十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原因就是她容貌艳冠群芳。 眼下正是半老风韵之龄,艳色丝毫不减,大公主心想,顾采薇长大了,说不定也像其母一般,会迷得夫婿神魂颠倒。 大公主心思转了好一阵子,终于说话,她清清嗓子,轻言细语:“幼薇,天天在府里做什么呢?没事的话尽可以来姐姐公主府玩。” 二公主、三公主异口同声:“幼薇也来我府上玩——”说罢两人为了同出一语而哈哈笑起。 顾采薇谢过三个堂姐,回应说以后一定常去拜访。随后说起平日在府中都忙些什么,顾采薇很会顺着别人的话说,聊到衣衫首饰、胭脂水粉样样接得上,她还谈起自己捣鼓的一些新鲜吃食,堂姐妹几人说得无比热闹。 二公主这时才想起了正事,正色对诚王妃说:“王妃婶婶,看我这记性。二弟本来也想来参加诚王世子婚礼的。可是父皇这个月压着他和三弟在御书房日日听柳祭酒授课。他向父皇告假也未被允许,只好让我替他来道声恭喜了。”她所说的两个弟弟就是二皇子与三皇子。 三公主对哪个兄弟上位并不关注,反正她跟谁都淡淡的。只是惊讶之下直觉问道:“二弟和三弟一同学习?二弟都十一了,三弟才八岁,他们进度能一致么?” 大公主到底支持谁并没有表现在明面上,此时出言提醒:“父皇英明,必有考量。咱们作为公主,不必多言。” 诚王妃暗自庆幸大公主提醒得到位,涉及太子之位,多敏感的话题,他们王府是办喜事的,可不能流出什么话柄去。 她连忙另起话题,与国公夫人们讨论起来大家大族的日常事务,甚至说到了育儿经。大公主、二公主都有了孩子,也能说得上话,他们自然说成了一团。 三公主和顾采薇凑在一起融融细语,无非说些谁家的花园子漂亮,哪里的糕点味道还可以等等。 不一会儿,下人们一路跑着进来禀告说,新人队伍到了街口了。诚王妃先向周围一圈人告辞,去往正殿等候。 其他女眷们整整衣衫,说笑着鱼贯而出,前去正殿观礼。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到处都是耀眼的红。闹哄哄的,人人都是一张笑吟吟的喜庆脸庞。 顾采薇得了长辈允许,站在靠前观礼的位置,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身穿正红喜袍的大哥牵着红绸,引领蒙着流苏盖头的大嫂,稳稳地,一步一步,走过殿里两旁观礼宾客,走到父王和母妃面前站定。 司仪高声喊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个青年男女一一照做,众人先是静观,不过看着诚王世子的举动,渐渐,调笑声出了来。 大哥处处照应着嫂嫂,轻声提点行礼位置,甚至不避嫌地上手搀扶。 宾客们尤其是男宾善意地起哄,直说“诚王世子真个疼媳妇”、“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等等。 顾采薇深深沉浸在喜庆氛围中,备受感动,都说古代男子用情不专、三妻四妾。 但是她的父王和母妃恩爱半生,今日坐在上座,两人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挡,悄悄两手相牵,饱含欣慰地看着儿子成婚。 大哥之前猴急娶媳妇的模样还记忆犹新,和今日呵护百般新婚娘子的样子仿佛重叠,哥嫂应该也会是柔情蜜意的两口子。 说不定,这个时代也会遇到自己的良人?顾采薇想起了自己在现代暗恋对象,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眼,现在只后悔自己没有表白过。 所以她的恋爱经历还是空白一片,现代的二十一年相当于白过了。 礼成后,宾客根据身份不同,被引到偏殿和花厅,一共围坐了五十多桌。灯笼高高挂起,亮如白昼,光影摇曳。 喜宴开始,各式珍馐佳肴流水一般端上来,下人们川流不息,四处上菜上汤、添酒水。 信郡王为长兄婚宴献上的戏班子吹拉弹唱,热热闹闹,很是助兴。 诚王世子顾传自然是众矢之的,扒拉了两口菜,还不等咽下肚,便被老国公招手叫去,恭喜几句便敬酒。 他只得带着二弟,犹豫了一下又拉上三弟,三人一同到各桌轮换招呼,免不得一杯杯大口喝酒。 诚王笑眯眯地看着一众年轻公子哥儿们闹自己的儿子,只管侧身与老国公闲聊。 同时尽量不冷落不请自来的大皇子,自己关怀两句,又让大皇子吃好喝好玩尽兴。 不知道大皇子是不是触景生情、借酒浇愁,想着自己与新郎同岁却还没有定亲,早早就醉了,甚至说起来胡话。 诚王赶紧趁大家没听清楚这个小伙子念叨什么的时候,安排人将大皇子送回宫中。随后第二日诚王进宫谢罪不提。 大嫂则被送到世子院子里新房。顾采薇早就被大哥郑重嘱咐过,一溜烟儿去到新房里陪着新娘子。 今日吉时是下午的申时末刻,拜堂结束,顾采薇来到大嫂身边,已经到了酉时二刻,她在心中换算了下,就是现代的下午五点半钟了。 顾采薇深深同情大半天水米没沾牙的大嫂,一待新娘子坐定,赶紧吩咐下人们端上一桌容易消化的饭食,她在一旁陪着,时不时说说话。 她与大嫂张氏早就认识,甜嫩童声回答着新嫂嫂和她的陪嫁丫鬟各式细碎问题,耐心地安抚着新嫁娘的情绪。 前面闹腾得直到酉时末刻,顾采薇听到下人禀报说,喜宴散了,宾客陆续离府。她才与新嫂嫂告辞,回到自己院子里。 方才作陪,顾采薇没有好意思与嫂嫂一起吃饭。打发了识书去告诉母妃一声,她也不去二老面前昏定请安了,大家都累得够呛。 天色已晚,识理深切知道自家郡主肠胃弱,怕她现在吃太多,一会儿消化不好,反而影响入睡,就向小厨房要了些简单的清粥小菜,伺候顾采薇吃罢。 错过了平日的饭点儿,顾采薇有些没胃口,随意吃了点便放下筷子。 她在屋子里溜达着消食,准备就寝。忽地想起柳庭璋来。自己提前告诉他,家中要有喜事,已经三日没有与这个少年联系了。 不知道,柳庭璋现在看书可顺利? ? 遥远的夜空中,同一时间,柳庭璋也在抬头看天,暗蒙蒙的,漆黑一片,月亮都躲藏起来了。 好几日没有与夫子联系,他觉得怅然若失,学习都有些失去了劲头,平日里很容易背下来的段落,今晚却像是零散的珠子,死活刻不进脑子里。 柳庭璋吹灭油灯,难得早睡了一晚,仿佛梦到世外高人一样的夫子,他在梦中能随侍左右了。 ? 诚王府办了喜事的第二日,新妇要进行认亲仪式。 张家是武将世家,新进门的长媳张氏的爹,正是朝中二品将军。 张氏受着家中熏陶,是个爽利活泼之人,一年多前与顾传定亲,之后就常来诚王府走动,上上下下都算是熟脸了。 顾传与她手拉手走到正殿之外,下人通传后,两人并肩进殿,看到诚王和诚王妃高坐上座,正等着他们。 再往下数,正正两排面对面的椅子上,左手边是顾信和顾直,右手边坐着顾采蓟和顾采薇,她虽是正襟危坐,不过满脸笑意看向新人。 张氏一跨过门槛,便看到房内的数双眼睛都看了过来,她忽然起了羞怯之感。 毕竟如今成婚,到底身份不同,而且她初为人妇,行动之间隐约能看出不便利来。 张氏随着顾传,一一拜见了祖母、公婆、弟妹,送出了准备好的各式礼物。 众人谢过收下,长辈回礼,平辈祝福,张氏便算是正式被接纳进了这个家族。 新人还要进宫谢恩,诚王说了几句要夫妻和睦之类的话,便将他们打发走。 此时诚王也准备拎走二子、三子再去讲讲为人处事的道理,忽然有感而发,对着诚王妃说了句:“老二都十四了,马上翻过年就十五,是不是也该开始给他相看媳妇了?” 顾信听到,忍不住炸毛,用他那变声期的破锣嗓子叫道:“我才不要媳妇!看大哥和嫂子黏黏糊糊的样,真没意思。还是听故事、说故事来得带劲,再不然听曲听戏,多好玩。” 顾采薇有时候仗着自己身体的年纪小,也常常做些孩童举止。 这时她就对着二哥刮刮脸,笑话道:“二哥,眼下大哥都走了,你才说这俏皮话。背后道人是非,父王母妃可是听见了。” 诚王妃故意板起脸来,训斥自家这个鬼精鬼精的二小子:“说话要注意分寸。前一阵子还闹着要媳妇,说是只要媳妇不要爹娘了,如今怎么又改主意了?” “风也是你,雨也是你,这还了得?看来你父王对你们磨性子还不够,赶紧去,总得调理出来个王孙样子才行。老四也不能落下。” 顾采蓟总是被牵连,都习以为常了。诚王一想,赶一只羊也是赶,一群也是放,索性将三个儿子都叫上,去外院好好教教。 看着三个哥哥乖顺的样子,顾采薇忍不住鼓起掌来,说明这几个月在府中,他们难兄难弟们,没有白白受煎熬啊。 顾信总是疼爱妹妹的,虽然没好气地白了顾采薇一眼,还是要替她请功:“另外,妹妹最近常常给我们三人讲古论今,深入浅出,很是辛苦,也帮儿子理顺了不少道理。父王、母妃,过年给薇薇封个大大的压岁钱吧?” 第18章 顾采蓟跟着说:“妹妹那里的吃食也精致,难为妹妹看书还能看出食谱来,实在聪明。” 他非常喜欢牛乳蒸糕,顾采薇说是看了书得了启发,将府中方子改良一番,奶腥气去的一干二净,顾平更是能大快朵颐。 一想到这,顾采蓟记起妹妹说过,近日要研发一种以牛乳为材料的,叫做乳酪的东西。 据说人们爱之甚爱,厌之则极厌,有点像是街市上不登大雅之堂的臭豆腐那般。 他忍不住问:“薇薇,乳酪可制成了?”声音里都能听出迫切来。 顾采薇摊开双手,歪着头摇了摇,意思是还没成功。 诚王妃看着女儿娇俏灵动的样子,笑着拍拍顾采薇的肩膀,说道:“薇薇长大懂事了,这次你大哥娶亲,你帮了母妃不少。累坏了吧?接下来就能歇一阵子了,好好过年。” 顾采薇偏头蹭蹭母妃在她肩上的手背,依恋地说:“能帮到母妃就好。那我之后就可以有时间读书、练字了吧?” 顾值拍腿大笑:“薇薇啊,你真是书虫托生的吧?” 顾采蓟接话:“反正,薇薇总是能将我肚里的馋虫勾出来。” 诚王对着儿子们没有好脸色,冷声道:“说不定,薇薇是文曲星投胎转世的。柳祭酒不止一次跟我夸过薇薇灵透了,你俩,多和妹妹学学!”说罢抬腿就走,要前往书房,给三个臭小子好好上上课。 儿子们连忙跟上,顾采蓟不忘跟妹妹做口型:“乳酪。”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放缓了动作,确保顾采薇能看懂。 顾采薇忍笑,对四哥点点头,目送父子四人出门。 “薇薇,对于大皇子昨日举动,你怎么看?”诚王妃突然发问。 此时母女正在王府接圣旨、办大事才会启用的正殿之中,诚王妃也抬步要走,回正院去。顾采薇就在她身边,顺势搀扶着母妃手臂,一同离开。 待母女二人跨过门槛,走下台阶后,在寒冷的北风中,顾采薇紧了紧头上的兜帽,缩了缩脖子,靠母妃更近了些,才在石板路上边走边答说:“女儿觉得,大皇子昨日赴宴,无非是向满府宾客表明,他与我们这一系联系紧密,进而传到皇伯伯耳朵里,还是意在储位。” 诚王妃倒是喜欢户外干冷空气,觉得头脑都能被冻得清醒一些。 她双手交握在貂毛手筒里,暖融融的,转头看看女儿细嫩的手搭在自己手弯里,先是嗔怪:“总是不爱戴手筒,小心长冻疮。” 再细细提点:“母妃认为,大皇子还有一层意思。你大哥与他同岁,昨日都娶亲了。他却还是孤家寡人。他是不是特意出现,也想借这个场合,提醒你皇伯伯,也该给他找皇子妃了呢?” 顾采薇深觉有理,趁着如今只有母女二人离得近,丫鬟们远远缀在身后几步,悄悄抱怨:“皇伯伯真是的,一步步举动让朝臣们摸不着头脑。立后大半年还不立太子,将二、三皇子放在一起读书求学。又给大皇子分了吏部差事,但就是不给娶亲。不知道他到底想立谁为太子了。” 诚王妃叹口气:“这就是帝王心术。好歹咱们是宗室,不掺合进去也能明哲保身。你从小聪慧,哥哥们也都喜欢听你的,你要多提点提点他们啊。” 顾采薇重重点头,应承下来。母女紧走几步,回到了温暖的房屋内。 ? 陪着母妃一同用过午膳,顾采薇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小睡起身后便去了书房,左手将青玉四方镇纸顺着雪白宣纸由下到上捋过一遍,压在纸张最上方。 右手四指拈笔,净手悬腕,凝神静气,刷刷刷,连着默写了四页楷书大字。 写罢,顾采薇将毛笔搁回山峰形笔架上,上下左右端详着自己写出的《礼记?大同篇》。“唉,真是三天不练手生。”她喃喃自语。 大哥迎亲这四五日,她日夜陪在母妃身边,忙着各项纷繁杂务,连练字都顾不上了,读书更是没空闲。 好歹大嫂进门,她又有了自己的时间。 顾采薇知道柳庭璋那边冷到滴水成冰,写字不方便,近来沟通得少了许多。此时不晓得能不能及时联络到他,顾采薇决定到教室去试试看。 丫鬟们先进教室,识墨带人去生火取暖,识砚轻轻擦了擦桌子,哪怕小丫鬟们日日洒扫,并没有灰尘。 顾采薇来到墨紫色的书桌前,看着识砚将发黄的细麻纸铺展开,轻快提笔,写下: 【吾徒,可在?】 不到片刻,上面便显示出了柳庭璋的字迹: 【夫子,您家事务忙完了否?我在通读《诗经》时,回顾《礼记》,有了新的疑惑。】 恩,少年的这一手字与自己笔迹越发相似了,与顾采薇第一次见他写字时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别。 顾采薇对眼下成果有些自得,她披着高人马甲教柳庭璋练字,起码没有误人子弟。 更难能可贵的是,柳庭璋还会举一反三,学过《礼记》没有丢在脑后,知道与新的书融会贯通。于是她问道: 【有何疑惑?尽管问。】 ? “二十五,扫房子”,今日从晨起到午饭前,柳庭璋与爹娘将小院里里外外除尘打扫了一番,一家人全都灰头土脸的,匆匆用过饭食,二老回房休息。 眼下正是未时末刻,柳庭璋待在自己屋里,盘坐在椅子上,用夜里盖的花布棉被将自己裹好,就露出头脸和手指来,手捧《礼记》,正就着窗边温暖和煦的日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书。 忽然,纸上浮现出“吾徒可在”四个熟悉的蝇头小楷,将书中“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一行字遮挡了起来。 柳庭璋已经有好几日没得到纸上夫子音信了,见字大喜,松开棉被,放好《礼记》。 他找出毛笔和白布,在桌上铺展开。从房间角落小炉子上拎起铜皮水壶,摸摸壶身感觉温度合适,从壶里倒出些水到粗瓷碗中。 然后,柳庭璋伸出食指试着水温,不冷不热,便用毛笔蘸些水,在布上回话,先问候夫子,再说自己有关于《诗经》和《礼记》相关的疑问。 夫子让他尽管问,字迹看着都十分轻快洒脱,想必夫子家事顺利顺心吧? 柳庭璋抓紧机会写下问题: 【《诗经》以“关关雎鸠”开篇,孔夫子在《论语》中说是“思无邪”,《礼记》又提到“男女非有行媒,不知其名”。学生以为,男女爱恋之事,四书五经里很有相互抵触之处,不知如何理解?】 豁!柳庭璋提了个好问题,确实如此,儒家在少男少女情感萌动方面的论述,有时候直抒胸臆,有时候又遮遮掩掩,顾采薇很惊讶,这少年如此敏锐,能够抓到这一点。 顾采薇点着指头想了想,大半年下来,柳庭璋已经通读了四书,精读了《礼记》,儒家最核心的经典学习过半了。 她便趁此机会,耐心地将儒家经典的四书和五经几大著述,成书年代、作者或编者意图、相互关系、内容核心,掰开揉碎了给柳庭璋洋洋洒洒写出来。 不仅男女感情,还有对君父、对财富等好多方面,儒家也不是完全一致的,孔孟之道,老是被连着说,其实仔细深究,孔子和孟子的一些主张也有分歧。 顾采薇想着柳庭璋涉猎不算久,点到即止,没有旁征博引地展开,稍微提了提,又回到柳庭璋问得具体那几句话上面。 她写下了每一部分的逐词释义,引申之义,以及在整篇中的承上启下作用等等,掰开揉碎,给柳庭璋解释得一清二楚。 柳庭璋一点就透,自行推断出《诗经》的比兴,孔夫子所指所喻,《礼记》作者戴圣的言外之意,写出来问询顾采薇,是否如此? 顾采薇与他在纸上你来我往,虽未谋面而思绪通达,好一番交流,两人都觉得酣畅淋漓,顾采薇切实体验到了授人以渔之感,柳庭璋则有了盲人复明之叹。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柳庭璋反复换了好多次温水,后来甚至到厨房去现用现煮了一锅,引得孟氏隔窗问他怎么回事。 ? 幸好,少年人是最不愁长的,务丰十九年到来,春风化冻,万物复苏。 柳庭璋写字越发如鱼得水了,他还在秦秀才的私塾之中读书习字,个子蹿得猛,衣裳说短就短,孟氏赶着给他缝制新衣,更是与一群小豆包格格不入,有点鹤立鸡群的观感。 不过他读书练字极为刻苦,给蒙童们做出了好榜样。 秦秀才看着继子的一手毛笔字,一日日的,越练越有筋骨。 有些字,连他都忍不住跟着笔势去描摹勾勒,不由得叹服,柳庭璋果然有些天赋。 柳庭璋也不藏私,在秦秀才的允许下,当起来孩子们的半个练字师傅,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小萝卜头们教习横竖撇捺点。 二月里,顾采薇验收成果,连续将近整日,在纸上考较柳庭璋关于已经学过书籍的背诵理解,她写上半句,柳庭璋几乎瞬间就能默写出下半句来。 有时候顾采薇刁钻,写填空不是完整半句,而是不含断句的截中一段,比如《大学》里完整的原文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顾采薇给写成“亲其亲小”,让柳庭璋写上下文。 这也是顾采薇前世看过科举考官出过的损招,据说无数学子因此折戟沉沙。 不过被她这么训练一番,柳庭璋真是对书籍熟到不能再熟,基础扎实至极。 第19章 二月尾巴上,顾采薇对学生成绩很是满意,吩咐柳庭璋,可以跟他爹借阅《春秋》来学了。 这里面的微言大义,十分深奥,因此名家大儒们很喜欢做《春秋》的各种传、各种论述。 顾采薇给柳庭璋安排的教学计划,是在去年完成了《礼记》、《诗经》和四书,今年重点攻读《春秋》,中间夹缝学经》,视学习进度,最后上《易经》,很可能就会甩到明年了。 因为顾采薇自己还在跟着柳祭酒研读《易经》,她还没有完全吃透这本书。 毕竟这是四书五经里最难理解的,与其他经义联系又没有那么紧密,简直是自成一系。 说到秦秀才,自从去年年初,将《礼记》逐字教会柳庭璋后,他故意憋着没给柳庭璋进一步讲解内容含义。想要等他主动来问,磨一磨他的心高气傲。 没成想,秦秀才只看到柳庭璋闷头苦读,从未见他有开口询问请教的意思,反倒将自己架起来,攒了满腹的好奇。 后来不过五个月,又听柳庭璋开口借新的书《论语》,秦秀才忍不住问道:“璋儿,《礼记》你读通了还是放弃了?为何又要看《论语》了呢?” 当时,柳庭璋成竹在胸,向着继父笑了笑,用沙哑嗓子说道:“爹,我自认对《礼记》有个一知半解了。不信,您考考我?要是考的满意,再将《论语》借我一阅,如何?” 少年人的眉目舒展,眼神晶亮,唇角上翘,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 秦秀才捻着胡须,沉吟一时,缓缓开言,抛出他读书时困惑的问题:“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何解?” 柳庭璋先接出了下半句“弗学”,再侃侃而谈,将两句之间的比兴、联系、道理,认认真真说了一通。 秦秀才甚至有了被点拨的感觉,拨云见日,若有所悟。心下暗想,此子实在异于常人,对儒学之道,好像天生明白,真是奇才。 自此之后,柳庭璋先后向他借阅遍了四书,自己手抄一份后将原书奉还。 秦秀才也不知柳庭璋如何这等天生明白,时不时还会问问少年对于书中语句的理解,常有惊喜。 今日又听柳庭璋要借《春秋》,秦秀才大为惊叹,不知不觉,这孩子一年里,学会了他十年摸索出的学问! 秦秀才只觉后生可畏。他和孟氏闲聊时说起,说不定璋儿在十五岁就能考中秀才。 孟氏自然欢喜,不过担心柳庭璋欲速不达,总是叮嘱他不要熬坏了身子骨。 殊不知,柳庭璋在纸上夫子指点下,学习只觉日益千里,遨游书海,毫无疲累之感。 又到三月十五,桃李争春,花红柳绿。柳庭璋一早吃过了孟氏准备好的蛋饺,他十二岁整了。 顾采薇和她的双胎哥哥顾采蓟正式进入了九岁。 就在前几日,大嫂张氏被诊出身孕,全府都跟着兴奋热闹,忙忙碌碌,围着世子妃转。 顾采薇问过四哥,知道他也怕麻烦,不愿意像是猴子一样被长辈们围观夸赞,便主动出马,以大嫂月份还浅,府中不宜大摆宴席惊扰孕妇为由,硬是劝着父王、母妃打消了办宴的念头。 不过真到了这一天,各方贺礼源源不断送上门来,京城人都知道,诚王家宝贝的龙凤胎——平郡王和幼薇郡主过生辰了。 至于最贵重的贺礼,曹后和柳妃出手居然旗鼓相当,你送赤金长命锁,我赠翡翠百福牌,你掏出唐代名家书法字帖,我这里有前朝大儒经义注疏。 顾采薇感慨,岁月对比,真是鲜明。就说去年,曹后是三月底被立后的,急巴巴地将她和四哥的生辰礼补了来,柳妃完全避其锋芒,送的礼物不功不过。今年,两边就有了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见微知着,可想而知,二皇子和三皇子,甚至还没出局的大皇子,对于太子位的心思,只怕都在浮动吧。 顾采蓟翻看礼物,只对马鞭、宝剑、拳法、刀谱之类的感兴趣,其他的都让妹妹收着。 弄得顾采薇无奈,亲自上手将赠礼人未曾指明的礼物,掂量着、比较着,大体上一分为二,逼着四哥带小厮将属于他的那一份,拉回院子入库去。 收徒一年多,二人纸上来往两年整,柳庭璋对顾采薇仿佛是透明的,完全敞开心扉,毫不隐瞒。 顾采薇一开始就披了马甲,倒是时刻记着这一层。不过慢慢地也会在纸上说些心事。 比如她听三哥顾值抱怨父王迂腐、不理解他时,曾经问过自己徒弟【儿子对父亲到底是什么感情】,得到了柳庭璋长篇大论的心里话。 今日说起日常活动,两人才知,竟是同月同日生人。不过顾采薇作为隐退高官的设定让她骑虎难下,索性说自己四十有九,硬生生给自己加了四十年人生经历。 柳庭璋在对面看到,对夫子肃然起敬,没想到夫子比后爹秦秀才年纪都大,更是比自己大出三轮生肖去。 他暗暗存了心思,这样算起来,明年就是夫子的五十整寿,知天命之年。 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但是他尚且不知夫子是何方人士,不能贴身照顾。 那么待到明年此时,就在纸上为夫子好好写一篇生辰贺文吧。这种文体,虽然院试不考,夫子闲来无事,教过他的。 ? 一心钻研学问,自己吸收消化,再教授少年徒弟,顾采薇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充实圆满。不过,也许她的父王不这么想。 四月,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京城王公贵族间相互的赏花、游园、踏青邀约骤然多了起来。 顾采薇早晨起身,一如往常练过字、用过早膳,与柳庭璋交代今日学习计划,便去向父王、母妃请安。 正好赶上世子夫妇也在,诚王拉着顾传吩咐些事务。 顾采薇作为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听母妃对大嫂长篇大论的讲孕妇日常注意的各项细节。 不仅不害羞,还兴致勃勃地旁听,甚至时不时提出自己意见:“我记得有本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毕竟她有现代知识的积累,听到什么吃兔肉生孩子三瓣嘴、吃柿子会滑胎之类的嘱咐,实在想要反驳一二。 诚王妃哭笑不得,婆母威严好像被小女儿无意间挑战了? 张氏本来如奉纶音一般听母妃指教,被小姑子一打岔,那份孕妇独有的忐忑好像缓解了许多,她向着亭亭玉立的顾采薇,露出善意的微笑。 诚王妃打发顾采薇去找诚王和世子去,不要在她们婆媳这里添乱掺和。 顾采薇微微撅着嘴,蹭到了父子二人跟前。 顾传笑眯眯地回头,问她过来何事。 那副笑容与长嫂脸上的真是相像。不过按照先后,很可能是嫂子被大哥耳濡目染地带成这样的吧。顾采薇心思胡乱转着。 听了幼女说罢诚王妃不让她在跟前的原因,诚王搔搔下巴,喃喃着:“读书啊。” 诚王今日穿了一身酱紫色罗汉袍。因为身材胖大,腰腹处围的玉带都是另加了玉片的。 顾采薇默默评估着自己父王的身形,正琢磨如何开口劝他减重才算委婉。不然实在太像是长圆茄子,而且容易得消渴症,不利养生。 “薇薇啊,你每半月跟着柳祭酒学两个多时辰,昨日刚学罢是吧?还能支撑么?学得累不累?”诚王先关心起来女儿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顾采薇已经跟随柳祭酒研究儒家经典近两年。 柳祭酒为人严肃古板,一开始对于这个小小女学生不算太看得上,只是碍于王爷开口,不好推拒,应下过府教书一事。只是事先说了丑话,学生不愿学,就绝不能勉强。 第一节 课,他就给那时七岁多点的幼薇郡主来了个下马威,不问学生基础、学习进度,以极为艰涩的三坟五典版本考据索引为内容,自顾自地讲了半晌。 他闭目沉浸,滔滔不绝,隐约听不到女学生翻书的声音了,微微睁眼看去。没想到,正对上一双亮晶晶、活灵灵的杏核俏眼。 顾采薇还歪头反问他:“柳老为何停下来?” 对着这样软糯乖甜的姑娘,柳祭酒放缓语气,说自己讲课很是无趣,就如同方才,让郡主去跟王爷说不上课了。 结果顾采薇却说课程很有趣味,还如数家珍地将柳祭酒讲过的内容条分缕析地复述出来,并追问其中细节,问题切中肯綮。 经此一事,柳祭酒大为欣赏幼薇郡主,随后几堂课也拿出真本事,顾采薇完全跟得上,还能提出自己想法,有的稍微粗浅些。但更多的是角度新奇、别有意味的意见。 柳祭酒常说两人是互为师生,教学相长。因此顾采薇越发尊敬老先生,在柳庭璋面前扮演夫子时,有时会以柳老为模板。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会觉得累呢?顾采薇以为,自己每次上完柳祭酒的课,那股子兴高采烈的劲儿是阖府皆知的。毕竟几个哥哥总会以此调笑她一身老学究气。 总感觉父王突然有此一问,并不单纯,顾采薇轻声回答:“不累”之后,专注地看向父王,等着下文。 果然,诚王脸色有些涨红,讪讪地说:“薇薇啊,咱们不跟柳祭酒再学了,你看如何?” 第20章 诚王妃虽说哭笑不得,将女儿赶离眼前,不过依然同在正殿,父子女三人在东头,她和长媳坐在西侧而已。 此时听到夫君提出,不要再跟柳祭酒读书的建议,没等顾采薇发问,诚王妃先停下与儿媳的交谈,稍稍提高了声音,质问道:“王爷为何这么说?薇薇一直学得开心愉悦,是有什么不妥么?”浓浓爱女之心,昭然若揭。 “这不是,去年腊月起,皇兄就开始请柳祭酒到宫里给二皇子、三皇子教课么?”诚王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说一半,藏一半。 顾采薇一点就透,接上父王的话,甜脆童声悦耳动听:“女儿明白父王的忧虑了。皇伯伯迟迟不立太子,陆续释放的信息不乏,至今都没人确认,他到底希望立哪个皇子。” 她对于时势却并非声音表现的这般天真,而是洞若观火:“不过,柳祭酒是朝中多少臣子的恩师,威望极高,如果他倾向于谁,必然是极大的筹码。名义上是授课,其实换个思路看,是皇伯伯给了二、三皇子接触柳祭酒的机会。父王是不想我卷入其中吧?”顾采薇替父王说出未尽之意。 诚王重重点头,他正有此顾虑,争储实在是太过残酷的事件,柳祭酒只怕会是各方都强力争取的对象。 薇薇若是一直与二、三皇子同为柳祭酒的学生,恐怕难以独善其身。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他很想防患于未然。 诚王世子顾传,忍不住笑眯眯地为妹妹说话:“儿子觉得,父王多虑了。薇薇一个女孩子家,影响不了什么,他们总不至于拉她入局。” 对于弟弟们,顾传其实是有些意见的,他接着说:“说到接近皇子们,二弟前几日跟着大皇子去了京郊办差,至今未归。三弟刚十二岁,经营商铺已经有声有色,赚了银两赠给二皇子不少。 四弟舞刀弄枪,总是叫嚷着要保护二皇兄。咱们府上这几位,比薇薇离争储近多了。薇薇多喜欢读书啊,尤其是跟随柳祭酒做学问,上完课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还是成全她吧。” 说到后来,顾传终于叹息出声,趁便拍拍顾采薇的发顶,感受妹妹柔软的乌发,心疼妹妹,难得这么一点儿爱好,怎么能不让她圆满呢? 诚王妃同意长子的说法:“王爷有空,还是先管管那三个浑小子才是。咱们薇薇满打满算,离及笄也就六年光景了,及笄了总不好再跟着柳祭酒学习,这几年就由着孩子吧。” 世子妃张氏深有感触,及笄、嫁人之后就由不得自己了,在婆家毕竟不比闺中那么自由。她微微低头,轻轻抚摸自己腹部,若有所思。 诚王自己其实也在犹豫,要不要这么谨小慎微? 女儿就站在自己面前五六步之处,正半抬着脸,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恳求的意味十分浓厚。她必然是想跟着柳祭酒学习的。 诚王想想王妃和长子的话,确实如此,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叮嘱道:“柳祭酒其实常常与我夸赞薇薇,聪慧灵透,对于学问有天生悟性。那还是学吧,不过,薇薇爱书成痴、钻研学问的名声在京城太过响亮,总是有些出头鸟的嫌疑。咱们以后一定要低调,将这名声慢慢淡了才好。” 顾采薇听到父王还让她学,小脸笑开,如同出水芙蓉,眉眼弯弯,像是星光跳跃。 她主动说:“那便不要请柳祭酒到王府来了,太过扎眼。每半个月,我从王府侧门出,不摆郡主仪仗,就坐顶小轿,到柳家拜访便是,悄无声息地去,悄无声息回。想必势利眼们能消停些。” 诚王点头首肯,他过几日就亲自与柳祭酒去说,顺便拜托这位老者不要对外宣扬女儿,想必柳祭酒会答应的。 孩子们向父母请安完毕,看父王、母妃没有别的吩咐,便告退,世子妃张氏与顾采薇手拉手一同出去,姑嫂感情倒是不错。 隐约还能听到张氏嘀嘀咕咕问:“薇薇,你看的那些书真有写保胎的啊?我近日总是恶心,不想吃饭,可有什么法子没有?”顾采薇也认真回应,声音逐渐远去,听不清楚了。 诚王妃长舒口气,坐回长榻,倚着靠枕,半眯着眼,感慨地对诚王说:“王爷,咱们家的五颗星星,都长大了。你听见没有,薇薇都能给嫂子讲保胎了。” 诚王腆着肚子走过来,与王妃一同挤坐下,爱怜地搂住她的肩头:“是啊,我看着薇薇,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不过咱们真是要行事低调了,我前一阵子进宫陪皇兄闲聊,他言谈之间,总觉得儿子们都盯着皇位,想要害他。这可不太妙,咱们最好别沾染上。” “还有,爱妃,星星的事情,你私下与我说说也就算了,在外面一定记得,柳淑妃说二皇子是星宿下凡,她梦星得子,曹后更是说三皇子是日官转世,孕期梦到太阳。咱们决不能凑这个热闹。” “王爷都叮嘱多少次了,我也就跟你念叨念叨。”诚王妃倦倦回应,“毕竟这五个孩子生产前一晚,我每次都货真价实梦到星星,采蓟和采薇那次更是双星一蹦一跳地接连跳来。你是我枕边人,最清楚,不是么?” “对对对,胎梦么,总有相似的。咱们自己知道就够了。”诚王看着爱妃皱起的眉眼,连忙放下身段,哄逗一番。 在岔路口分开,顾采薇抬手挥别哥嫂,脚步轻快地走回自己院子,她惦记着,今日要教柳庭璋关于春秋笔法的内容。 顾传小心翼翼扶着张氏,慢慢向世子院子踱步。张氏好奇地问夫君,婆母可曾做过胎梦。 顾传认真回想了下,回答妻子道:“据说,母妃在生我、二弟、三弟的前一晚,都梦到了星星入怀。不过三弟出生后没多久,二皇子出生,柳家大肆宣扬,柳妃娘娘的胎梦,正是星星。” “那时候,父王和母妃便在府中下令,不许提我们兄弟们的胎梦一事,可能是为了避嫌吧。我当时六岁,多少还记得一些,只怕二弟应该没印象了。你听听就好,也不要在外乱说,咱们诚王府地位逍遥,背后完全是父王谨慎换来的。” 张氏点点头,然后轻声追问:“那么四弟和妹妹的胎梦是什么呢?” 顾传摇头,从来没听父母说过。夫妻二人渐渐聊到别的事情上了。 ? 顾采薇明白父王顾虑之后,不再一味窝在王府啃书,经常答应各家请帖,出去游玩赴宴。 公侯豪门、富贵人家一年四季都能生出好玩的由头来,春日赏花踏青,夏季湖边避暑,秋天品果,冬日赏雪。 顾采薇乐得玩耍,除了低调地例行半月去柳家之外,常常现身三家公主府、嫂子娘家侯府、两家国公府、甚至继后曹氏母家主办的各式活动中,在人前自自然然地扮演娇憨天真的小郡主,自然更不会提自己在府中总是看书之事。 不过,她天生的肠胃娇弱,入口食物稍有不对,就是一阵折腾,上吐下泻已经是常事,府中常备着御医开的暖胃汤药,诚王更是四处搜罗药膳方子。 这也是她之前不喜欢出门的原因之一。 顾采薇久病成医,她又爱钻研,又有现代尝遍美食的背景,时不时研究些养胃合脾的点心方子出来,又精巧又好吃。甚至有时出门赴宴,她就只吃自己带的糕点,以免生病遭罪。 其实,她之前已经为四哥研制过好多种乳制品,像是牛乳糕、乳酪、奶疙瘩等等,顾采蓟没有少在外面吹嘘妹妹的本事。 众人早早听闻,本就对幼薇郡主研制吃食的本领有些好奇,今年在各家宴会上,又常常见她手边独一无二的自带吃食,自然纷纷问询。 顾采薇从不藏私,任谁询问,都会大方地将配方一一道来,得到交口称赞,带动各府点心齐齐上了台阶,进而层层传导,不小心引领了京城饮食风尚。 日积月累,京城人逐渐淡忘了,幼薇郡主曾经师从国子监祭酒柳奉大人,爱书成痴,出口成章,连皇上都赞叹过。 转而记住,幼薇郡主心思细巧,爱鼓捣吃食,常有新奇的点心方子传出。 也就是四公主、五公主,关注顾采薇成了常态。虽然不被父皇重视,曹后规矩森严,不能常常出宫,也在有限几次到姐姐们公主府玩耍时候,酸溜溜说到顾采薇,说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自然有好事之人将话传给顾采薇,她听过得体回应:“两位公主都学会引用古语,可见长进了。” 四公主、五公主形影不离,一次赴宴与顾采薇狭路相逢,当面又说:“你原先装着有学问,现在转而为了一张嘴花心思,像是厨娘一样。也不嫌丢人。” 这一次,还不等顾采薇说什么,她身边四个相处的要好官家小姐,恋恋不舍地放下幼薇郡主分发的金丝红枣糕、甜桂核桃糕、莲香酥、肉松千层卷,如出一辙地用手帕点点嘴角,然后优雅出言,你来我往,一个个明讽暗嘲、夹枪带棒,将四公主、五公主好一顿数落。 顾采薇只用负责甜甜微笑,就够了。过后姑娘们还担心她心里难过,软语安慰了半晌,直说两个公主生母低微,缺少教养。 第21章 顾采薇原本将大把时间花在书房自学和教室教人,后来改了作息,出外游玩赴宴多了起来,便只能挤时间、抽空教导柳庭璋。 倒是柳庭璋在后爹秦秀才私塾里,全天候学习,点灯熬油,十分用功,依然稳定进步着。 她知道务丰二十年,柳庭璋所在的息县会举行隔年一次的院试,就鼓励柳庭璋参加考试,早些考中秀才,他家的家境也能宽裕些,有更好的条件买书、买纸笔。 夫子的时间有变化,柳庭璋又定下了次年参加院试的目标,师徒商议后,学习重点从理解儒家经典深意转变到了先行熟记。 因此《春秋》、经》和《易经》这三本,柳庭璋便不如前两年学习的六本那么扎实,不过毕竟有夫子教导点拨,肯定大大强过死记硬背。 就这样迎来务丰二十年,柳庭璋十三岁,顾采薇十岁了。 世子妃张氏在去年十一月顺利生下女婴,这是诚王府的第一个孙辈,全家都非常喜欢,诚王给孙女起名为“珍”,疼惜之意一望既知。 务丰二十年三月十四,是小小顾珍的百日,顾采薇不忍心让府中连着两日大操大办,顾采蓟更是不愿意过生辰应付各式宾客。因此三月十五当天,兄妹两人的生辰又没有大摆宴席。 宾客们只在前一日祝贺诚王家孙女时,顺带送上了给龙凤胎平郡王、幼薇郡主的贺礼。 倒是张氏,觉得因为自己怀孕和孩子百日,让小叔子、小姑子连着两年没有过好生辰,十分愧疚,从娘家要来不少好东西送给他俩。 柳庭璋那里,十分巧合的是,息县院试正好定在三月十五进行。 三月十四,诚王府满府衣香鬓影,处处欢声笑语。顾采薇从小侄女宴席上忙里偷闲抽身,到教室为柳庭璋写话加油鼓劲,祝他考中秀才。 至于柳庭璋说想为夫子写篇贺文,顾采薇回复他: 【你有这个心就够了。对我来说,若是明天能看到你考中的喜信,比什么都高兴。】 院试当晚出榜,公布录取结果,因此顾采薇有此一说。 “请夫子静候佳音。”柳庭璋的字体已经很有顾采薇的神韵,不过男子腕力更强些,他落笔更有力道,手下的字少了点柔婉,多了些冷峻,自成一格。 顾采薇看着柳庭璋信心满满的回复,心下快慰,轻笑出声,转身离开教室,回归宴席,看父王和母妃争抢着抱小侄女去了。 ? 三月十五,春光正好,柳庭璋恰恰十三岁整,大早起身,吃过娘亲孟氏备好的荷包蛋,与爹娘一同用过早饭阳春面,便准备前往县衙赴考。 三年读书生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的气质。他如今蜂腰猿背,双目含光,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深靛色儒生长袍,衬得整个人像是藏在顽石中的美玉,只待一飞冲天。 今日是息县两年一度的院试,县令、学政、劝谕等人早早到了县衙,等待学子们前来参加考试。 旭日初升到艳阳高照,陆陆续续,学子们从各自家中赶来,老少不一。 柳庭璋告别送行到县衙街角处的双亲,一人顺着络绎不绝的队伍,昂首阔步走了进去。他在其中算是年龄偏小,但并非最幼之人。 今日考试共分两场,学子们上午先在县衙空院处笔试作答,一人一张卷子,都是填空题,内容出自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 中午县衙管一顿午饭,大家伙等候着长官传唤。 若是上午成绩过关,比如二十空,十八处答对,下午则由几位官员分别面试考问学子。若不然,则不能参加这样的复试,直接得到通知离开县衙。 面试一看口齿对答,二看相貌身姿,三考对四书五经粗浅的理解。 面试结束后,当天出榜,谁成了秀才,谁落第,一目了然。 目送柳庭璋远去,秦秀才对孟氏说:“璋儿攻书三年,已经倒背如流,而且对于经义理解之深,远胜于我。此次见了长官只要正常表现,他必定能中。娘子放心吧,咱们先回家,待下午面试结束后,再来接璋儿也不迟。” 孟氏也听儿子这么说过,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她随着夫君一路回转,絮絮地轻声说道:“多亏你教他,才能有今日。放在以前,我们母子想都不敢想他能考秀才去。” 秦秀才习惯性地拈着胡须,摇头道:“说来惭愧。我只是教了璋儿认字而已。他悟性极佳,练字、读书能够自学成才,我可不敢居功。近来,他对我讲的一些经义发散、阐释,让我都获益匪浅。” 孟氏不太懂这些高深的东西,含笑静静地听着,心中盼望儿子能够一举考中。 柳庭璋经过了纸上夫子三年孜孜不倦的教导,自认对于儒家经典很是熟悉。 上午进场坐定,待衙役将卷子发到手中,柳庭璋先快速从头至尾将二十道题目浏览一遍。 看着每一道题目,柳庭璋都能想到它在哪本书的什么篇章,上下文是什么,夫子当时是如何为他拆解的,犹如一个个久别重逢的旧友。 柳庭璋知道自己稳了。 他稍稍环顾了一下四周,有头发花白的半百爷爷辈人,有不到十岁的少年天才,更多的是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壮年学子。 他虽年少,但是个子高挑,倒是不显得稚气。 各人看着卷子表现不一,有的愁眉苦脸,有的抓耳挠腮,甚至有当场泣涕胡言乱语的,出声的人被衙役以扰乱考场清静为由拖了出去。 柳庭璋连忙收拾心神,与大多考生一样,低头专注在自己答卷上。 大半年来,秦秀才将私塾那处的收入拿出来,给柳庭璋采买笔墨纸砚,他终于不再用清水练字,一手工整楷书被秦秀才夸了又夸,落在卷子上行云流水。 巡考的学政打眼一扫,觉得赏心悦目,还因此多看了柳庭璋这个考生几眼。 这笔试有最晚交卷时间,早交不限。学政在各人桌前巡看一二,便坐回庭前上座,翻阅着一本杂记打发时间,等着考生们交卷。 柳庭璋下笔如有神,一挥而就。待墨迹干透,他自查一遍,便离开座位,恭敬地上前交给学政。 学政细细看了他一阵,对他剑眉星目先生出一分好感来。接过卷子,印入眼帘的,是他方才就有印象的一笔飘逸好字,学政心中暗叫一个“好”。 按照规矩,学政不出声地挥挥手,示意柳庭璋先行离场,到县衙为他们准备的一处侧房去等候。柳庭璋向他端正行礼后,随着衙役不疾不徐离去。 学政索性放下手中杂记,逐一检视这第一份交上来的卷子。 居然全对!二十空毫无错漏! 今年是他和县令商议斟酌后共同出的考题,其中一道是从《易经》中挑选了极生僻的一处。 想要为难为难考生们,减轻下午面试的压力,也想选拔出真正通经懂易的人才。 院试之前,他们预估着,满县考生,大约能有不到两掌之数的人能答对。没想到如今第一份卷子,就开出了这么一个好头。 学政再看卷旁的姓名——柳庭璋。 他记下了这个名字,又想着县里可有姓柳的大户人家。能够全部做对,必然是家学渊源吧。 院试选拔的秀才,是要由官家供养,发米发粮的,因此州府对于辖下各县隔年的秀才名额都有上限定数。 各县则根据县令这个父母官的想法,在限数之下取士。 县令在上一次院试中取了接近上限的人数——五十名秀才,明显感觉这两年较真的、质疑的人多了起来,气恼之下,决定这次就取二十名,比上次的一半还少。 自然,关于秀才人数,只有县令、学政、劝谕等少数几个官员知晓,他们一致决定,笔试卷子出的难一些,下午面试严一些。 如此一来,上午考完,七十多位考生们难得吃到县衙饭食,过后不久公布下午复试人选,只有寥寥三十三位,不到一半。 下午大约未时中,柳庭璋被分到了县令所在的考间。 日头懒洋洋的,像是人午后犯困一般。县令一连面试了七八个,感觉没有出彩的,要不就是形容猥琐畏手畏脚,要不就是紧张到吐字不清。 县令揉揉额头,让衙役传进下一个考生来。 柳庭璋进门后走到合适位置,虽然不知堂前是哪位官长,一丝不苟行礼如仪:“学生柳庭璋,拜见上官。”声音虽然暗沉,但是奇妙的抚平了听者烦闷的情绪。 县令看着眼前少年,心底浮现芝兰玉树四个字眼。他展眉舒心,沉吟了一下,问出个简单的问题:“这位学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解?” 柳庭璋拱手一礼,侃侃而谈:“回禀大人,此言出自《大学》一书,乃开篇第一句。全句是……” “其意为。此句在全书起开宗明义之用,指代。《大学》一书相传为曾子所著,提出求学宗旨、修为箴言,在儒家经典的四书之中,地位是……” 县令听得入神,忘记打断,没想到眼前这个瘦高少年理解得如此透彻全面。 他起了兴趣,待柳庭璋说完垂手静立后,不同于前面的人只问了一个问题。 县令又加一问:“这位学子,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对于《大学》很是熟络。这才是做学问的道理,而非死记硬背。我再问你,学子们公认《春秋》是最难懂的。知之甚少,你可了解此书?” 第22章 柳庭璋想起纸上夫子教他经史并重,将春秋笔法给他细细讲过,扬眉露出些少年豪气:“学生略懂一二,请上官发问。”暗沉声音却又显得沉稳。 县令离座,走到他近前,端详他眉眼,问道:“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何解?” 柳庭璋不动如松,任由打量,心平气和,丝毫不见紧张。目视县令脸颊而非双目以示敬意,又如同方才一般,将此字句的来龙去脉、蕴含的治国道理一一说来,如数家珍。 县令听罢,抚掌称赞不已。本想再问,忽见下一位考生已经在门边探头探脑,方才想起今日正在面试。 县令对柳庭璋说道:“以后可以在领米粮时,来寻本官,与我切磋学问。”此言大有深意。 柳庭璋心下狂喜,知道县令对他的应答十分满意。但是面上仍然八风不动的样子,这也是纸上夫子教过他的养气功夫。他不卑不亢告退,又回到侧房等候结果。 申时三刻,衙役们过来告知他们,放榜了,就贴在县衙旁的墙上公告处。 考生们一拥而出,纷纷去看自己名字有没有上榜。柳庭璋倒是不急不慢坠在队伍后方。 柳庭璋到了榜前,已经听到学子们交头接耳:“榜首是谁?” “好像是柳庭璋。” “是开私塾秦家的柳庭璋么?” “应该没错,籍贯、父亲姓名缀在榜上各人姓名之后,就是他了。” 有眼尖的看到柳庭璋,已经出声恭喜。众人为他让出一条道来,柳庭璋团团拱手致谢,抬步走到榜前。 他先是闭目,深深呼吸,再抬眼看去。一张三尺长、两尺宽的大红硬纸粘在白墙之上,隐约透出后面新刷的浆糊印子。 顶头一行篆体大字是:“务丰二十年春,息县新取秀才名录……” 紧跟着下面,独自成行的标正楷书居中,字体略小一号,写着:“榜首,柳庭璋。”后面换成蝇头小楷,写了他息县本地出身,父亲秦秀才姓名。 再往下,第二、第三名并列一行。 之后六人一行,三行写完,最后一行还未满。 柳庭璋粗粗数去,今年本县录取秀才人数只有十九名,远少于前年了。 考中的相互庆贺,落第的扼腕哀叹,榜下众生成相。 柳庭璋年仅十三,高中秀才榜首,也算一个佳话。众人不论心下怎么想,都要挤过来和他寒暄几句,结个善缘。 秦秀才和孟氏赶到,便知道了儿子不仅考中秀才,还一骑绝尘得了第一,自然欣慰。 孟氏准备了散喜红封,每份红纸包裹着三两个铜板,取个喜气之意。 秦秀才接过来十数个纸包,挤到柳庭璋身边,拍拍他的手臂,一路散红封,才将他从人群中领了出来,自然听了不少“教子有方”“父子皆有才”的称赞。 秦秀才和柳庭璋都面带笑意,谦辞着“哪里哪里”,才算脱身,之后回家。 当夜,一家三口欢聚一堂,街坊邻居也都探头探脑恭喜。秦秀才做主定下,第三日家中摆宴,招待柳庭璋同榜和邻里。 能沾沾少年秀才榜首的喜气,谁不愿意?邻里纷纷表示,这等大喜事,届时一定来捧场。 以柳家小院为核心点,人来人往,嬉笑寒暄,闹哄哄地一直持续到深夜亥时,比平日晚了许多。 好容易,夜深人静,鸡眠犬歇,圆月清辉,水银泄地,正是沉浸梦乡的好时候。 正屋里,孟氏却久久不能成眠,一时想想儿子的刻苦勤奋,一时想到十多年来的酸甜苦辣,一时不知怎地回想起柳庭璋的亲爹,在她脑海中已经面目模糊的柳县令。 她只记得那是个手不释卷、极有学问的人,可惜早就不知去向,说不定早已经在哪里做了大官,娇妻美妾,子女成群了吧。 璋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也不问亲爹的事情,后来家里多了秦秀才,这一两年,父子间感情越发好了,孟氏默默想着,就这样一家三口过日子,很圆满,她知足。 秦秀才半夜梦醒,起身如厕,看到娘子还醒着,悄声问道:“孩子他娘,睡不着?想什么心事啊?” 孟氏总不能与现在的夫君述说璋儿的亲爹,待秦秀才躺回她身边,孟氏转头看着枕边人,说起心底另一个想法:“相公,我为璋儿高兴,三年苦读终于有了个好结果。我是不是曾经和你说起过,生产璋儿前做过的胎梦? 那一晚我就梦到天上一颗极亮的星星,像是飞一样撞过来,闪到怀里不见了,第二日生下了璋儿。说不定,这孩子真是文曲星投胎的。” 秦秀才侧身,温柔拍拍娘子的肩头,一时间也感慨万千。自己七岁启蒙,一路学到三十岁,才考中秀才,此后多年考不中举人,以为科举考试难上加难。 而柳庭璋学了三年功夫,就高中榜首,而且就他对少年平日的了解,柳庭璋不是死记硬背,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某些地方远胜于他,那么来日参加乡试,说不定真能考中。这个孩子未来可期,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看娘子没有睡意,秦秀才索性与她并卧闲谈:“璋儿天生聪颖,人又用功,考中也是迟早之事。说到文曲星,娘子可知这星宿来历?” 孟氏只是听人说起过这名字,自然不知文曲星到底何妨神圣,摇摇头,低声询问。 秦秀才一时间来了谈兴,边捻着胡须边讲古:“天上有北斗七星,勺四柄三,就是四颗星星组成勺子形状,三颗形成了长柄。从勺子端一一数来,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 其中天权正处在勺子与柄连接处,可以算是整个北斗的正中了。这天权星啊,又称文曲星,据说掌管天下读书人的。因此士子们奉文曲星为尊。” 孟氏听得入迷,她倒是知道天上北斗,却不知道每一颗星星还有名字,文曲星还是其中一颗。忍不住追问:“那么柄上三颗星,有什么说法?” 秦秀才好笑,娘子怎么像是稚龄小儿一样爱听故事?他灵机一动,私塾里蒙童读书,有人抱怨枯燥无味,自己是不是可以将一肚子的乡野故事、神仙志怪讲一讲,吸引孩子们认真听课? 先在娘子这里试试,秦秀才娓娓道来:“从天权,也就是文曲星往后,一根长柄上依次分布着玉衡星、开阳星和摇光星。北斗七星个个不凡。天枢主色,天璇主言,天玑主财,天权主文,这个方才与娘子说过了。” “玉衡没有具体掌管什么,却是七颗星中最明亮的,咱们看夜空,往往先一眼找到玉衡星,进而在周围延展,看到这一串七颗。 最尾巴尖上的开阳、摇光,两颗相伴相生,开阳主武,也被咱们叫做武曲星,与天权文曲算是对应。” 孟氏恍然大悟:“原来人们常说的文曲、武曲,竟是北斗中的星星?听相公这么一说,就是从勺子尖数来的第四颗和第六颗?” 看来他讲得还算清楚。玉衡星就在文曲星和武曲星中间,像是被拱卫着,有时候也指代凡间帝王。这点秦秀才就略过了。 秦秀才点点头,像是拍哄幼儿一样轻轻拍着孟氏,继续说道:“娘子说的不错。至于摇光,有传说是王母娘娘的小女儿,自己顽皮跑出天宫玩耍,却被无形无状的天道相中,化成了北斗摇光,以仙女柔和之气,中和辅佐六颗阳烈星宿,稳固平衡整座北斗,形成七星格局。她虽处在末端,换个方向看何尝不是北斗的起点呢?” 孟氏一听,觉得摇光星好生可怜,本是天宫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却被凝化成一动不能动的天上星。秦秀才笑她替神仙担忧,两人慢慢再说几句,终于睡去。 ? 柳庭璋自然在当天晚上,一进家门就在纸上向夫子报喜。 夫子回复得极快,像是就守候在纸边等他消息一样:“功夫不负有心人,为师替你高兴!”不同以往、微微凌乱的字迹,让柳庭璋感受到了夫子的喜悦之意。 柳庭璋见字,轻笑出声,右侧酒窝浮现,彰显主人的愉悦。 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柳庭璋看到榜单的那一瞬间,真希望夫子就在自己身边,能够当面拜谢恩师。 不过,柳庭璋记得,夫子不喜欢他一味地写感激之语,总说读书还是靠他自己,夫子不过点拨一二。 他犹豫一下,虽然知道夫子还盼他走得更高更远,也担心师徒缘分会受影响,提笔落字: 【夫子,我想继续学,将来参加乡试,考举人。您愿意继续教我么?】 【当然。你的功底还有不扎实的地方,应对乡试只怕仍嫌不足。为师知道你顺利通过院试,接下来就该给你拟定新的教学方案,以学懂学透为导向,你可要一如既往用功,不能懈怠。】 夫子的字迹让柳庭璋放了心,一方面他盼着学习,渴求新知,另一方面他也留恋这样的纸笔沟通,珍惜奇遇。真想见见对他如此用心的夫子啊。 心随意动,柳庭璋笔走龙蛇: 【夫子放心,学生遵命。侥幸考中秀才,夫子对我有大恩,不知学生何时真正有幸,能够面见夫子?】 第23章 三月十五这日,虽说刚刚过去诚王家第一个孙女的百日宴,没有对外大肆宴请,自己家人肯定聚起来,为顾采蓟和顾采薇庆贺十岁生辰。 这日恰是顾采薇要向柳祭酒请教学问的日子,她不想耽误,软语央求父母,白日便在柳府度过。 柳祭酒喜欢清静,和柳夫人独居一处,并没有与长子一家同住。 因此顾采薇来去更不惊动旁人,诚王一家也放心。柳祭酒和柳夫人,陪得意门生小郡主共同用了午膳。 顾采蓟更是脱缰野马一样,找京中出名武馆,痛痛快快练了一天的拳脚,打得陪练们个个甘拜下风,壮年汉子们向介于幼童和少年之间的顾采蓟抱拳认输。 王府中为龙凤胎摆下生辰晚宴。天气和暖,晚宴开始得也早,就摆在花园里。 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桌,诚王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四子顾采蓟,右手边是诚王妃,再旁边是顾采薇,其他孩子们坐在下首。 顾采蓟连续多年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刀枪棍棒,各式兵器,都能拿得起来,耍得颇有架势。绷着脸不缠着妹妹要好吃的时候,看着也有几分威严了。 顾采薇爱书成痴,虽然一味低调不再外传,家人总是熟知的。 诚王看看左右儿女,龙凤胎眉眼九分相似,不过气质迥然不同,幼子随时像是要找人打架一样,一脸挑衅的跃跃欲试,娇女倒是玉雪可爱,沉静娴雅。 他拍拍自己胖的快要垂到腿上的肚子,笑呵呵地说:“不知不觉,你们兄妹都满十岁了。真不愧是龙凤胎,一文一武到了极致,采蓟好动,薇薇好静,都是好孩子。” 诚王妃一脸欣然,拉住身旁女儿柔嫩的小手,跟着感慨:“薇薇都长成大姑娘了,这一年来,你帮了母妃不少忙,真是懂事,在京中名声也好。母妃希望你健健康康的,肠胃调养好。采蓟倒是一如既往的捣蛋,练武不是坏事,但不能一味耍狠斗勇,更不能仗势欺人,知不知道?” 说到最后,诚王妃想起四个儿子,各有各的不服管教,都没有女儿这样乖巧贴心,狠狠扫视了一圈。 到底顾忌着长媳在场,不能多说,落了儿子们的面子,将想要一并数落儿子们的话语咽了下去。 长辈们发话后,哥嫂们纷纷对顾采蓟、顾采薇献上祝福话语,两个最小的一直笑着听,时不时接话:“是”“多谢”。 然后便是开席,顾采薇在自家府中顾忌不多,这次贡献出奇思妙想的饮食点子。 大大的圆形花梨木餐桌上,不仅摆满了府中厨娘拿手的菜色,照顾到各个主子的喜好,还在桌子正中,奉上个白白圆圆的糕点,大约三拃见圆,上面点缀着蜜酿桂花、苹果、雪梨切片,核桃碎、花生粒等。 顾采薇介绍说这新奇糕点可以叫做生辰蛋糕,白色的部分是奶油,由牛乳发泡而成,里面是面粉加鸡蛋做成的胚底。 是她偶然想出来,厨房试了数十次才成功的作品,也算给生辰添些新意。 别人犹可,顾采蓟一听有牛乳,便连忙撺掇着分食,要尝尝味道。 诚王接过顾采薇递来的木制薄刀,随着女儿在蛋糕上比划的那两下子,下手切开,只觉这糕点十分绵软,切下去的手感很是奇特。 一桌子八人,诚王纵横几刀,切了正好八块,每块形如尖弧,令身后随侍的王府管事给大家逐一分过去。 顾采蓟眼巴巴地看着,管事动作半生不熟地将蛋糕夹到他面前盘中。 待父王笑吟吟吩咐大家试试女儿新作,话音刚落,顾采蓟就上手抓取,没想到抹了一手的黏糊糊奶油。 他转头看妹妹怎么个吃法,就见顾采薇用筷子将蛋糕夹取了一小竖条,有里有面,小口地放到嘴里,吃相又文雅又秀气。 顾采蓟见样学样,依葫芦画瓢,终于吃到嘴,顿时觉得香甜爽滑,无比美味。 这新奇蛋糕甜而不腻,一抿即化,牛乳味道极为浓烈,正是他所喜欢的。 他边大口吃着,边含含糊糊说:“薇薇心思巧极了,我这生辰能吃到奶油蛋糕,简直意外之喜。咱们府里下一个过生辰的是谁?到时候能不能也做个这样子的生辰蛋糕?” 看着儿子毫不顾忌的吃相,嘴角、下巴都糊上白色奶油,不知怎么回事,额头上还沾了一抹,样子又狼狈又逗趣。诚王妃又好气又好笑,吩咐身后大丫鬟去给平郡王擦擦嘴脸。 然后,诚王妃慢条斯理地接话:“再下个月,就是老二的生辰。信儿,你吃着这蛋糕如何?” 顾信即将十六岁,知慕少艾的年纪,总是打扮得斯斯文文,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就是不能开口,他太话痨,一说起来就眉飞色舞,话密到谁都插不进去。 唯一好处就是说话还算有条有理,时有惊人之语或者逗趣之言,不枉费诚王叫他八哥鸟。 听到点了自己的名,顾信放下手中糕点,冲着四弟挑挑眉,张嘴输出:“这生辰蛋糕呢,自然是好吃的,薇薇出手,件件都是新奇细巧的精品。别的不说,老三开的茶楼,因为薇薇提供的凉茶、冷饮配方,是不是赚得盆满钵满?我喝着那茉莉绿茶配蜂蜜奶泡,也是适口惬意。不过啊,这蛋糕,仿佛不能多做。” “蛤?”顾采蓟显而易见疑惑起来,看看蛋糕,又看看二哥,再看看蛋糕。 迎着顾采蓟不解的目光,顾信继续轻快地说:“薇薇钻在厨房捣鼓蛋糕的时候,我恰巧去看到过。听薇薇说了,因为缺少什么烤箱还是什么来着,用咱府中灶房的烤炉不好控制火候。 因此十做九败,不比她之前研制的其他吃食。这等奢靡浪费,依我看,咱们府中虽然不缺这些个材料,也不宜多做。 再说了,我的生辰有什么要紧,大家能聚一处,父王、母妃教导我几句,兄弟嫂嫂妹妹送点小玩意儿,也就够了。这蛋糕啊,不做也罢。” 一串儿话流畅说完,顾信就等着顾采蓟发火了,他很喜欢逗幼弟玩,生气蛮牛的样子很是有意思。 还是顾采薇救场:“四哥,难得你喜欢,我这阵子再琢磨琢磨,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迟早能不浪费材料就做得出奶油蛋糕。到时候啊,不用非等到生辰再吃,你想吃,就随时吩咐厨房做,做小块的就行了。” 顾采蓟连连点头,催着妹妹多研究尝试。顾值凑热闹,请妹妹成功了将方子给他,在自家点心铺子售卖。顾传和张氏也夸这蛋糕好吃,一家人其乐融融。 诚王妃想起一事,随口说道:“听说,皇上终于要给大皇子选妃了。曹后不接此事,大公主接了,几日后在公主府摆宴,遍邀京城中适龄的各家闺秀。 大公主也找到我头上,要我到时候一同去掌掌眼。薇薇,那日你就随我过去,你帮你二哥,也挑挑你准二嫂。” 顾采薇点头应是,顾信向她夸张地行礼,直说:“万事就托付薇薇。” 说笑之间,金乌西坠,众人吃饱喝足,各自散去。 一般每一餐饭后,顾采薇都会遛弯一刻钟,帮助消食,以求养生。 今日她心中藏事,宴席后半截就频频走神,惦记着时辰。一等结束,便告退离开,回到自己院里,快步走进教室,对着空白纸张,又像是发愣,又像是等待,总之一言不发。 过了一阵子,顾采薇果然收到柳庭璋考中秀才的喜信,这个学生还夺得了榜首! 顾采薇与有荣焉,看着字纸,击掌轻笑,自言自语:“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随后浅聊几句,柳庭璋说想要面见她,顾采薇陷入沉思,久久未答。 然后柳庭璋又说家中邻里来庆贺,他要出面招待,两人便纸上告别。 当晚,顾采薇做了个甜甜的美梦。 她梦到自己不知从哪里移植来了一株干枯无叶的柳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它松土、施肥、浇水、捉虫,等了三年,终于看到柳树抽条,长出了新绿嫩芽。 她就如同丰收老农一般,绕树行走若干圈,怀抱双手,点头大笑。 次日晨起,识书看她满脸笑吟吟地,一边巧手梳妆一边轻问:“郡主昨晚做什么好梦了么?奴婢值夜,都听到您笑出声来了。” 顾采薇端坐在梳妆台前不动,随口回应说:“确实睡得舒畅。” 师徒秘事,始终只在两者之间。 一开始,两人不知对面是何等人物,又担心这等灵异会招来怀疑,不约而同保守了秘密。 半年后成为了师徒,渐渐养出了默契和灵犀,更是不足为外人道,直至如今。 顾采薇心想,她还要继续努力,催发新柳,让它长成参天大树,遮阴蔽日,万条丝绦才好。 幸好柳庭璋也是上进之人,并没有满足于秀才身份而止步,开始一心为参加乡试考举人而努力。 这正中顾采薇下怀。教出个秀才来实在不算本事,她还想教出个进士,名列前三甲呢。 顾采薇开始细细琢磨,怎么为柳庭璋安排学习计划,她又该怎么请教柳祭酒,得到官场公文方面的指点,想着想着都入了神,直到识书出声:“郡主,今日打扮,您瞧瞧,还需要调整何处么?” 第24章 柳庭璋考中秀才后,家里很是热闹了几天,正如夫子说过的那样“贫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故知”。 一家两个秀才,官府发放米粮,他们不用再担心之后的生计,娘亲孟氏也不用再出去为人洗衣了。 夫子对他说的面见一事避而不答,不过对于他今后何去何从给了宝贵的建议。 柳庭璋下定决心,继续钻研书典,为参加乡试考举人做准备。夫子愿意继续教授他。 不过夫子说了,不能学成书呆子,变得闭门造车。坐而论道其实并不算上佳之策,建议他能够观察民生社会,贴近生活市井。 柳庭璋长到一十三岁,少时家贫,吃苦不少,磨练得心志坚毅,沉默寡言。 他曾经当过商铺学徒,做过私塾弟子,带眼看周遭,用心体验,都有所得,为人处事得到不少历练,因此他发自内心赞同夫子所言。 这样一来,他深思几日后,拒绝了秦秀才和孟氏让他专心在家中读书的提议,反而郑重在父母面前提出,想要帮秦秀才到私塾教蒙童们读书,他想要边教边学,两不耽误。 其实关于这一点,他与夫子已经沟通过,夫子回复他酣畅淋漓的四个墨字:“大善大善”。 秦秀才求之不得,闻言十分惊喜。连连拍着柳庭璋手臂,翻来覆去说着:“吾儿有心。” 孟氏看父子俩已经说过,自然再无二话,继续到私塾为他们和蒙童们做三餐饭食。 县城里都知道柳庭璋在后爹秦秀才这里读书,居然年纪轻轻考中榜首,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短短时日,秦秀才善于教人的名声就远远传开。 原先私塾里孩童们不到十人,如今许多家长趋之若鹜,变着法子要将自己家孩子送进来。 幸好柳庭璋也准备教书,父子两人商量过后,从报名孩子中招了将近三十个学生,秦秀才多带些,柳庭璋先带十一二个,试着树立老师威严,他要迅速适应从师兄到夫子的身份转变。 这样一来,原先的私塾院子便显得小了,地方根本不够。 孟氏将这两年间,秦秀才交给她所攒下的余财取出来,让父子们另租一套庭院来开私塾。 这一次,柳庭璋跟随秦秀才一同找牙人,找新院子,终日奔波忙碌,对于市井百姓,变换了一种大人身份去打交道,讨价还价,相互套话,实地探访,又多了一层见识,最终租定了一套前后两进的幽静小院,各方面都算合适。 炎炎五月到,迎来端午节。看罢赛龙舟,吃过各家互赠粽子,柳庭璋今年咬死说自己大了,死活不肯让孟氏在他额头用雄黄写那个“王”字,只是乖乖伸出左手手腕系上了五彩绳,腰间挂了辟邪驱虫药粉包。 随着他与夫子日益熟络,今年两人在纸上谈起端午节俗,柳庭璋描述娘亲蒸的鲜肉粽,写着: 【随着蒸煮,浓厚肉汁浸入颗颗米粒,箬叶清香,三者混合,十分鲜美。】 夫子却回复他道: 【我们这里,视咸粽为异端,家家户户都吃甜粽,以八宝、豆沙、红枣为馅,正好中和初夏湿气,吃罢口齿噙香,果不美哉?奈何我身体不能承受,一日最多只能进食一枚,常常见人眯眼大嚼,羡慕不已。】 柳庭璋倒是知道,南北各项饮食风俗,大有不同,从夫子之言来看,想必是居住在北方的。他还不忘劝慰: 【我爹说自己牙齿不好,也不敢多吃黏牙粽子。夫子年纪更长,确实应以养生为要。夏日暑气湿热,肝脾易伤,粽子自然不宜多食,切望夫子保重。】 没想到,夫子过了半晌,回他一个“哼”字,倒让柳庭璋摸不着头脑。 柳庭璋对着《易经》,半生不熟地捡了个黄道吉日,就在端午节后没几日,秦秀才和柳秀才两位夫子同坐镇的私塾,在息县开办了。 ? 三月下旬,京城大公主府。 一大早,公主府管事就在门外迎接贵宾,今日是大公主约了公侯高官各家姑娘过府赏花的日子。 其实众人心知肚明,赏花是个幌子,实则是要给大皇子选妃。毕竟他都十九了,实在拖的不像话了。 陆陆续续来了十一二位花枝招展姑娘们,大约十四岁到十七岁,个个正当妙龄。 京城富贵圈就这么大,谁和谁都有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都是惯常在各式宴会上碰见的,因此十分熟惯,气氛非常融洽。 大家被引到公主府的花园里,三三两两聚做几堆,有的湖边喂鱼,有的桌边细语,有的树下看花。 景美人姣,香风阵阵,裙衫舞动,嬉笑声传,好一幅春日闲情美人画卷,这正是顾采薇姗姗来迟,踏入花园看到的景象。 有些姑娘以为她是来凑热闹的,很喜欢这个心思灵动、待人和气的小郡主,亲热地与她打招呼。 有些灵敏的想到,顾采薇代表着诚王府,她二哥信郡王也到了找媳妇的年纪。 大皇子妃和信郡王妃,哪个位置更好还真是不好说,自然待顾采薇越发热切。 顾采薇被众人团团围住,有的问她近日有没有研发什么新的吃食方子,有的补祝她十岁生辰大喜,有的夸她这日打扮十分玲珑娇俏,顾采薇一一应对,声音甜脆,话语俏皮。一时间,这处热热闹闹,莺声燕语。 四公主、五公主到的更晚,一来就看到,眼中钉顾采薇成为众人焦点,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这两位公主,自然知道曹后娘娘对大皇兄选妃一事毫不在意,她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宝贝三皇子。 不过她们十分想出宫玩耍,壮着胆子请示曹后,说是愿意去看看备选姑娘们,回宫向母后细细禀报。 曹后无可无不可答应了。四公主、五公主这日惯常向皇后请安后,犹如离笼飞鸟,雀跃万分地奔赴大公主府。 两个不得势的公主,出宫自然不可能太快。太监、宫女们拖拖拉拉,她俩到达时已经近午,微微气喘地跑进花园里,准备吃喝一番、玩乐一阵,却被眼前景象刺激地口出狂言。 顾采薇熟悉的阴阳怪气又出现:“肚子疼郡主,你拢着大家伙围着你转,脸可真大。”幼薇封号,总是被两个公主曲解成呦喂肚疼时的叫唤声。 顾采薇无奈叹了口气,看看公主姐妹拨开众人,联手堵在她面前,一个叉腰,一个跺脚,耍起了娇蛮威风。 要是放在平时,身旁的姑娘们说不定就帮着顾采薇怼回去了,今日却不然,她们来之前个个被家里耳提面命过,要好好表现,免得贵人不喜。 姑娘们看看四周貌似低头恭敬的丫鬟们,不晓得这些人是不是正在观察大家的一举一动,个个竖着耳朵呢。 大家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分寸,竟然无人出头,场面诡异地沉寂凝结。 还是场中最幼女童的声音打破寂静:“两位公主安。我一时糊涂,哪位是咏薇,哪位是怀薇来着?”顾采薇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她出言就直击对方痛处。 你们给我取外号,还是想想你们自己的封号从何而来吧。 四公主、五公主齐齐怒喝出声:“你!” 她们深恨自己的公主封号与顾采薇有关,瞪大了眼睛,涨红了面孔,鼻子要喷火一样,手指着堂妹,动作出奇一致。 顾采薇一袭嫩柳色绣卷草纹春衫,一整套翠玉首饰,整个人娇嫩的像是蓬勃生发的仙葩幼苗。修眉长目,顾盼生辉,樱唇微启,声音甜脆:“公主们有什么指教?” 说罢自顾自找了近旁的绣凳坐下,反客为主,招待各位姑娘们:“姐姐们,都坐下吧,别为了我站着,咱们该聊什么聊什么,该玩什么玩什么”。 顾采薇姿态大方,言语得体,各位姑娘们仿佛才回神,敷衍地向两个公主请了安,三五成群,继续散到园子各处戏耍。 此时早有伶俐的丫鬟上前,带着四公主、五公主去另一处院落,说是大公主给妹妹们准备了礼物,请她们去过目。两个公主就坡下驴,对顾采薇冷哼一声,怏怏离去。 顾采薇心底暗笑,大公主之前已经跟她恳切地提到过,听闻两个妹妹要来,请她多多担待,务必使今日赏花宴顺利完成。 大公主为此还送了她一大堆奇珍异宝,态度诚恳到了极致。 还是顾采薇说厚此薄彼不好,从这一堆里捡出五六样,请大公主赠给难得出宫的两个亲妹。所以才有四公主、五公主急不可待去看的礼物。 不一会儿,大公主转悠到园子里来,独独走向顾采薇,堆起笑容道:“幼薇,别跟她俩计较。她们在宫里关久了,难得出宫,见了你亲切,都是自家姐妹,说话失了分寸而已。我代她俩陪个不是。” 想必是听了下人禀报,知道方才小小风波,大公主来安抚顾采薇了。 顾采薇不卑不亢,站起身来,也以姐姐相称:“大皇姐,不必如此客气。大家聚在一起闲聊罢了。” 大公主顺着顾采薇搭的台阶,下得无比爽利:“正当如此,大家尽管随意,玩得尽兴才好。午宴备好了,随我入席吧。”她拉着堂妹的手,款款走向花厅,边走边与顾采薇寒暄。 下人们将各处姑娘请到花厅。宴席不过走个过场,重在随后的才艺展示环节。 官家小姐们纷纷下场表现,弹琴的,作画的,赋诗的,跳舞的,不一而足。 诚王妃是今日主宾,为了显示对长辈的尊重,大公主将左边更尊贵的位置留给诚王妃,自己坐在右侧上座。各家夫人作陪,欣赏着少女们尽心尽力的展示。 按照身份,顾采薇与四公主、五公主座位安排在了一处。她们话不投机,自然四五聊做一团,一直斜眼瞥她。 顾采薇双手托着柔嫩香腮,心无旁骛,认真看这群姑娘们桃李争妍,各显其能,确实精彩。心里琢磨,这其中,谁会比较适合二哥呢? 第25章 诚王妃一直密切关注、反复比较着京城适龄的姑娘们,想为二子顾信挑个媳妇,时不时也会问问长媳、顾采薇的建议。 不成想,四月中旬,皇上大笔一挥,给两个儿子都指了亲事。 十九岁的大龄单身大皇子当朝泣涕,语不成言,十三岁的二皇子得了个比自己大两岁的未婚妻,不论心里如何,面上自然是痛快地领旨谢恩。 礼部为了预备两位皇子前后脚成婚、订婚之事,自然忙得团团转。 诚王府的二子为大皇子终于要娶妻高兴,三子、四子也因二皇子岳家显赫而兴高采烈。 诚王妃却被皇上这么不按理的旨意,险些气出个好歹来。她暗暗看好的小姐一下子成了皇子妃,自然不能与之争锋。 但是这样一来,她再看其他姑娘,总觉得要不然就是门户上不合适。要不然就是姑娘本身不中意,顿时挑不出二儿媳人选了。 诚王一系一直居住在京城之中,所认识的无非就是眼巴前的这些文官武将,范围并不广。 诚王妃整日长叹:“为我儿找个媳妇怎么如此之难。” 甚至私下跟诚王抱怨,大皇子年纪那么老大,配个媳妇也是应当应分,二皇子比她们家三子顾值都要小几个月,皇上这是着的哪门子急,乱点鸳鸯谱。 诚王宽慰爱妃,说是二子没媳妇也不用急,迟早的事,还被诚王妃暗暗在胳膊上狠掐了几下子,幸好诚王心宽体胖,一身肥肉厚实的很,不怕这个。 诚王爱妻宠妻,数十年如一日,看着诚王妃心浮气躁、郁结不解的样子,自然将几个混小子时不时骂一番,要求他们常到母妃面前来,彩衣娱亲,博诚王妃一笑,尤其是二子顾信。 另一方面,他也开动脑筋,想着从哪里变出个儿媳妇来,才能彻底去掉爱妻心病。想来想去,惦记起了身在孟州的异母兄长孟王。 当年务丰帝争位时,孟王因为天生跛足,知道自己没有胜算,早早置身事外。 自己则坚定站在嫡亲的皇兄这边。虽然因为才疏智短,没帮上什么忙。 因此,同胞兄弟们事败后身死夺爵,这一辈只活下来兄弟三人。 孟王被分到孟州吃灰,自觉地龟缩一隅。自己被皇兄留在京城,享受富贵,然而无职无权,像是用来装点的门面。用女儿顾采薇的话说,就是所谓的“吉祥物”。 随着务丰帝在位日久,帝王威严越发深厚,心思更是深不可测,诚王与孟王不知怎地惺惺相惜,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信件、礼物往来多了起来,已经持续多年了。 此时诚王便写信,询问孟州有无适配自家二子的人家。 没多久,孟王回信,介绍了孟州一户姓彭本地世家,家中人口简单,嫡出姑娘只有一个,正好十六岁,尚未许亲,品貌出众,与诚王弟家二侄子可堪匹配,还说他愿意保媒。 诚王妃便动心起意,想要亲自去孟州看看,自然也要拎着顾信给对方家里相看一番。 诚王连忙进宫,向务丰帝一五一十地报告,说娘子想带二子去孟州找个媳妇。皇上笑着特准信郡王出京。 顾采薇知道后,若有所感,她查看了地图,发现孟州州府,离柳庭璋所在息县并不远,大概赶马车也就是两三日路程。 说实话,她对柳庭璋这个徒弟也是怀有好奇之心的,她对着纸面写字执教时,想到对面学生十三岁,只能代入自家同龄三哥那副愣呵呵看账本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但是对面字里行间又与三哥截然不同,少年却很有老成之气。日长天久,顾采薇对他的面目自然好奇起来。 不过说到面见,柳庭璋困于家境和年纪,自然不方便出远门。 自己作为宗室,无帝诏不得出京,而且身份还是披着马甲的,顾采薇以为他们只能纸笔往来,肯定见不上呢。 眼前却突然有了个机会,她一个与朝廷不碍事的郡主,跟着母妃、哥哥出京,皇上想必会同意。那么,顾采薇要不要走这一趟,说不定能见到柳庭璋呢? 端午节热闹过后,顾采薇一连几日四处赴宴累得很,干脆窝在自家教室里,与柳庭璋聊了一阵子粽子等事,被徒弟好心叮嘱她注意牙口、肠胃给气着,恨恨回了个“哼”字。 随后她写字问柳庭璋: 【为师想要出门游历一番,可能会去孟州州府转转,你能前往一见么?】 柳庭璋的答复紧跟着显现,一笔字越发圆融如意: 【夫子愿意见学生?不论多远,学生自当奉见。有事弟子服其劳,学生愿为夫子牵马执蹬。】 不止如此,柳庭璋还写了一大些话,迫切要见夫子之心,跃然纸上。 顾采薇虽然对离京并不算十分渴望,也知道机会难得,那处还有人牵挂,看着字纸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母妃说,想要一同去孟州见识见识。 诚王妃虽然惊讶,但是自然同意,她对女儿基本是百依百顺的。 诚王带着顾采薇再次进宫,跟皇上报备,务丰帝确实无可无不可,表示知道此事了,让他们放心去。 除了顾信,另外三子十分眼馋能够有出京放风的机会。尤其是四子顾采蓟,撒娇卖痴说他和妹妹是龙凤胎,能带妹妹,顺便带上他也成。 被诚王黑着脸训了个够,难道三番五次找皇上说,他们府出京人数一再增加? 一品亲王妃,带着二品信郡王、皇上唯一一个亲口封的幼薇郡主要出京,准备工作自然少不了,礼部再次人仰马翻。 到了六月中旬,一行人才打点妥当,出发离京。诚王和爱妃每年夏天都要到京郊庄子避暑,今年落了单。 诚王他体胖怕热,十分受不了京城憋闷的暑日,想想京中因为接连二个皇子定亲而变得波诡云谲的形势,干脆留下世子和世子妃看家,自己拎着三子和四子一同去了京郊,免得儿子们不知天高地厚,瞎掺合引出什么乱子来。 顾采薇知道,自己一旦离开王府中的教室,就与柳庭璋联系不上了。 届时在孟州州府,人山人海,她与柳庭璋两个人生地不熟,如何相见是个大问题。 她总不能让柳庭璋一个毫无身家的秀才,直愣愣登孟王府的门,说是要找幼薇郡主吧? 还是二哥顾信启发了她。顾信自知这趟是去相看媳妇的,带着一张巧嘴来找顾采薇,拜托妹妹帮他多观察观察彭家姑娘,毕竟女子们容易聚在一处闲谈。 顾信这般请托,并非空穴来风。因为一段日子以来,他陪大皇子四处打探未来大皇子妃的方方面面,对女子认识深刻了不少。 他嘴都不停,口沫纷飞地对顾采薇说:“薇薇,二哥我如今才知晓些门道。看女子,不仅要看她在长辈跟前怎么应对。还要看她对幼者有无耐心,对贫者有无怜悯,对婚姻如何做想,对子嗣有何考量。哎呀,简直太多了。” “这些细处,母妃说不定注意不到,也无处了解。好妹妹,你一向看人极准,很是能够见一斑而测全豹,就帮帮二哥细看看。若是有什么不妥当,二哥宁愿不娶。” 顾采薇看二哥患得患失的样子,好笑地答应下来。她又从二哥处知晓,等她们一行到了孟州,估摸是七月初。七月初三,恰好是彭家家主生辰。 她灵机一动,大户人家生辰摆宴,一般是来者不拒,上门是客,为的是积攒福气。 所以顾采薇告诉柳庭璋,让他七月初三那日,赴彭家家主生辰宴席,留下拜帖,她自会根据拜帖上留的住址去找徒弟。 沿途要走十数日,他们自然一路走官道,黄土夯实的路面十分平坦宽阔。初时,顾采薇还觉得新鲜,掀开车帘时不时往外看去。 顾信一想到四弟顾采蓟也想来却被拒绝时,那耷拉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便觉得此次出行殊为难得,那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心情更加分明。 等他回京后知道了三弟、四弟被父王训了一整个夏天后,更是得意于自己出京,逃过一劫。 顾信之前跟着大皇子出京办过一两次差。但都是离京城一两日路程之处,而且大皇子担忧父皇对他有什么想法,每次办完事就麻溜回京,根本来不及赏玩风景,与此趟情形,大为不同。 顾信此时也不是大皇子的跟班弟弟,自觉是这趟出行唯一男子,要保护母妃和妹妹。 于是他骑着高头大马,从车队前转到车队后,与母妃隔窗说说话,又到顾采薇这里来寒暄寒暄,自己忙得不亦乐乎。 顾采薇被二哥的兴奋劲儿逗笑了,掀开车帘,递出一盏凉茶,说道:“二哥,你不累,马都累了。” 顾信单手执缰绳,另一手接过巴掌大小浅盏,一饮而尽。 他抹抹嘴,将白瓷盏递还,看着马车上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粉雕玉琢的妹妹,笑着说:“不累,都不累。妹妹累么?” 顾采薇没出门时不觉得有什么,一出来,倒是觉得处处好玩、时时有趣。 虽然不如在王府里那么舒适方便,但是胜在换了环境,新奇感十足。 她回应着哥哥:“我坐着车,有什么累的。咱们天黑前能到下一个城镇么?”甜脆声音里,带着些对路途投宿的畏惧。 顾信将身下的马控好,慢慢走在妹妹车边,介绍着情况:“皇伯伯这次给沿途驿站都发下御函,咱们一行人的住宿不用发愁了。要是一路顺利的话,半个月就能到孟州。” “今晚要住的地方,离京城不远,父王派的先头府丁应该已经到了,估计正张罗收拾着。等薇薇你一到,也许就能用上热腾腾的饭食,睡上软绵绵的床铺了。” 第26章 一日路程结束,住进驿站,大家一起用过晚饭,不再寒暄,各自回房歇息。 顾采薇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了寝衣,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现代的自己可没有认床的毛病,看来是十年金尊玉贵的郡主生活让自己变得不一样了,顾采薇心下暗想,现代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仿佛这一世才是真实的。难道是庄周梦蝶,不知是人是蝶么? 房间角落矮榻上,丫鬟识书已经睡熟了,大概是因为初次陪郡主出门,生怕哪里照顾不周到,心神紧张了一整日,如今终于能休息,难得地打起了小呼噜。 顾采薇越发睡不着,这倒是不要紧,反正自己明日也是呆在车上,届时再补眠都不迟。 她想着可能会见到柳庭璋,被他在纸上称呼了几年夫子,总该有所表示才是。 于是早早收拾出了一小箱子书,装的都是儒家孤本,有价无市,这一箱在中等官位的文臣家里,都可以作为传家宝了。 她想要将书送给柳庭璋。但是最好不要让人包括柳庭璋知道,幼薇郡主顾采薇与这箱书有联系,那么怎么送出去,她还要再斟酌斟酌。 她还是做好事不留名比较稳当。 柳庭璋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 想着想着,在偶尔传来的蛙鸣声和丫鬟的微微呼噜声中,顾采薇枕着溶溶月色,只觉眼皮发沉,逐渐睡了过去。 她们坐在特制的宽大马车里,不颠不晃,很是舒服。沿途景色无非是大片麦田或者草地,偶然能看到远远的农人俯身除草。 绿意蔓延,像是要延伸到地平线,看久了也觉得没什么趣味。 夜里住的驿站自然比不上王府,不过驿丞着意巴结,收拾出来的都是当地最好的上院。她们一行所享受的,基本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路途待遇了。 越往南,气候越来越湿润,越来越奥热,诚王妃甚至有些后悔,与顾采薇路上闲谈时说起,该等秋凉再出发的。 顾采薇俏皮逗乐,说那样子母妃一直找不到儿媳妇,心急之下,说不定会在父王胳膊上掐出红红紫紫的一朵一朵梅花瓣来。被诚王妃轻轻拍了下,嗔怪说小小女儿家,竟然调笑父母。 不过眼角余光看着车里憋笑的贴身丫鬟们,诚王妃也忍不住笑了,用指头点点顾采薇,说她这张利嘴,比她二哥叨叨半日都厉害。将来说不定被婆家挑理,因此一定要给女儿找户和善人家才行。 顾采薇没想到,自己方才十岁,母妃就记挂上了找婆家,连忙抱着母妃,好一顿撒娇卖痴。直闹得诚王妃喊热。 路上几日后,顾采薇发现自己没有水土不服,肠胃还算争气,便胆子大了些,随众人进城时,也尝几口驿站进奉的本地特产吃食。 这次出门,除了舍不得家人,顾采薇就是舍不得师傅柳祭酒,打定主意要带好多地方土产回去,孝敬柳祭酒。 之前都采买的是新鲜摆件、文房四宝等玩意儿,吃了民间风味,顾采薇又动心,想要回程时也买一些有特色的吃食进京赠给老师。 她说着要“有事弟子服其劳”,打着尝味道才能送老师的旗号,一不小心就放开吃了不少。 民间风味自然新奇,顾采薇连呼好吃。没想到,嘴巴快乐的时候,肠胃就遭了秧。 大家个个都好好的,只有顾采薇,莫名其妙就泄了两日,喝过汤药又休养一番,还耽误了整体行程。 诚王妃一时心软,由着女儿,果然吃坏了肚子。 她此时病恹恹地躺在诚王妃更为宽大舒适的马车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玉色纱被,眼馋地看向母妃正吃着的蜜桃。 诚王妃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女儿哪里都好,就是肠胃弱了些,然而又贪嘴,因为闹肚子病了好几次,就是记吃不记打。 眼下,诚王妃对着顾采薇晃晃手里汁水丰盈的桃子,带笑说道:“听说孟州土壤适宜,出产的果子更甜美。薇薇先忍着,等你身子好了,到了孟州,少不了你这口吃的。” 顾采薇噘了噘嘴,叹口气,一副老成模样:“是,母妃。女儿遵命。”语气低落显而易见。 车上丫鬟们听了好生不忍,有上来给小郡主沏热茶的,有问顾采薇要不要看书解闷的,有为她捏腿按摩的,都想逗顾采薇开心起来。 顾采薇本就没什么不快,嘴甜地谢过母妃身边的丫鬟姐姐,就着马车微微的摆动,偏头睡了过去。 诚王妃抿了抿女儿的头发,看着她微微发白的唇色,自然是心疼的,希望顾采薇能在进孟州前痊愈、好起来。 幸好不是什么大毛病,过了一两日,顾采薇又生龙活虎。 诚王妃终于放下心来,专注到儿子身上,时时耳提面命,让他拿出谦谦君子的样子,装也要装出来。 七月初四,在大半个月的车马劳顿后,诚王妃一行终于抵达孟州州府。 年过半百的孟王,亲自出城迎接弟妹,府台和一众官员陪同。 在城外五里处,两方人马相逢,诚王妃见了孟王,自然口称“孟王兄”,行礼毕,将儿女叫来拜见伯父。 官员们碍于男女有别,拜见了诚王妃后都簇拥在信郡王身边,“龙章凤姿”“芝兰玉树”“王孙贵胄”各式各样的好听话,像是不要钱一样夸赞出来,将热爱交际、口舌灵便的顾信都搞得不胜其烦,只是面子上需要撑住罢了。 他从人群中偷眼望去,能看到妹妹跟他扮了鬼脸。待众人随他视线看过去,只见到车里隐隐约约端坐着的女童侧影,知道那是诚王家幼女,大家方才连面都没看清楚,又闭眼胡吹,夸赞了一通小郡主。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后衙役、府丁清路,从城门口一路行到孟王府邸。 百姓们纷纷围在路边看热闹,挤挤挨挨,说说笑笑。待贵人车马路过时,便自觉伏地叩首,过得片刻,抬头,看着远去的香车宝马相互议论着。 一个瘦高少年夹杂其中,他一口云州口音,声音暗哑低沉,向周围人打听:“敢问方才过去的这一行人是何方贵人?” 自有热心肠的搭话:“小伙子,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从哪里来的啊。本州孟王车队都不认识啊。” “对啊,据说是京城的诚王家眷来拜访。今天一早,孟王就出城等候,这应该是接到了。” 更有消息灵通的人说:“没错,这次是诚王妃带着一双儿女来访。儿子是其二子,信郡王。女儿就是被封为幼薇郡主的那位,据说全王府都宠得很。” 这个少年,正是柳庭璋,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到——幼薇郡主。 ? 私塾开办不久,六月里的一日,柳庭璋看到纸上夫子留话,让他七月初三,去孟州州府赴彭家生辰宴席,夫子之后会找他。 柳庭璋被热的满头汗水,见了夫子其言欣喜若狂,像是天降甘霖,全身凉爽舒适。 这是美梦实现,他终于能够当面向夫子道谢。 若是没有夫子,也许他就浑浑噩噩地在杂货铺子里当学徒、当伙计,努力目标最多就是个掌柜了吧。 是夫子三年来的教导点化了他。天地君亲师,夫子有命,柳庭璋自然无有不从。 柳庭璋在饭桌上跟爹娘提了自己要去孟州一事,想请秦秀才独自支撑私塾几日。 孟氏自然不放心,想要拦住儿子。虽说他已取得了秀才功名,毕竟才十三岁。 而且她作为妇道人家,更是从没出过息县半步,将出门上路想象得千难万难。 秦秀才倒是比较鼓励支持,他捻着几缕黄须劝娘子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孩子能这么想,愿意出门,其实是好事。我当年也是各地游历过的,有功名在身,到了当地县衙报备一声,相对而言,不会被地头蛇什么的欺负,还算安全。” 柳庭璋闻言,眼神发亮,频频点头。 秦秀才转头对柳庭璋说:“不过,私塾里那么多蒙童在上课,我怕是不能与你同去了。你初次出门,可能有太多不懂不会的。 还是再考虑一二,等明后年再出去也不迟。再不然,腊月里,咱们早些给孩子们放年假。届时我陪你,还有你娘,咱们一家人去孟州也可。” 柳庭璋听罢长辈言语,自己沉吟起来,孤身上路,他心里确实不算有底。 之后几天,他到自己七八岁时曾当过学徒的铺子里打听。果然记忆没错,这家铺子会定期从孟州下面的一个县城进货。 柳庭璋中秀才后,在长官们问这届秀才有什么愿望时,独独向求县令求了一本《州府志》。其中有国内各处州府介绍、地形等。 他拿着这书,耐心地边指点周边地图,边跟孟氏说:“娘,您瞧。孟州州府离咱们息县很近。那家铺子您也知道,常来常往孟州的。我跟掌柜的说好了,他们愿意带我一同过去。这样您该放心了吧?” 柳庭璋已经将行程打点得妥帖,孟氏看出儿子决定,只好同意,只是一边整理柳庭璋的衣衫包裹,一边嘀咕着:“这孩子为什么执拗着要去孟州州府?” 秦秀才笑呵呵地接话:“孩子大了,考中秀才了,想出去飞了,也是常事。” 柳庭璋应答,听闻孟州州府文风昌盛,想去长长见识。还说从孟州州府回来,之后等私塾那边有空闲了再去本州州府、附近各处游历学习。 第27章 之后,柳庭璋加紧给蒙童们讲授课业,留下习作,这样子秦秀才代管起来也能省心些。 等到六月底,烈日炎炎,烤得人后背发疼,柳庭璋背着孟氏给准备好的包裹行囊,跟着杂货铺子掌柜,首次离开家乡息县,出发了。 孟氏看着儿子背影,百般不舍,洒泪而别。不过有点狐疑的是,柳庭璋肩膀上的半旧黑底暗纹棉布褡裢,比她准备的要大得多,不知道这个孩子又塞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七月初一,一行人顺利抵达孟州州府。这里确实比息县气派很多,街道宽敞,行人如织,柳庭璋像是放出樊笼的幼鸟,十分感兴趣地四处转悠。 柳庭璋想着后日才是彭家家主的生辰,之后还不知道何时能见到夫子。 因此便与杂货铺掌柜说好,他独自回息县,不需要掌柜的进货后再绕到州府来带他。 与新任秀才公一同用过午饭,掌柜一行便离城去往进货目的地,与柳庭璋告别。 离家之前,秦秀才念叨着“穷家富路”,和孟氏一道给柳庭璋塞了不少银两,加起来大概是全家半年生活所费的数字了。 不过柳庭璋是吃苦长大的孩子,心疼爹娘,又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便找间不起眼的小店投宿,住了普通的客房,在吃上面也不挑拣,因此每日耗费倒是不多。 这一两日,他主要就在店里大堂坐着,听客人们、店小二闲聊天,从只言片语中对孟州有了初步了解,起码知道了此地有藩王孟王,知道彭家所在。 七月初三一大早,日头还没升到天空正中,空气里还有丝凉意,柳庭璋就登了彭家门,送上不起眼也不失礼的平常贺寿礼,附着写有他籍贯姓名、如今住所的拜帖。 彭府管家天未明时就在门口站定,等待迎客。柳庭璋并不是最早的一拨,周围邻居还有更早上门的。 管家接了柳庭璋拜帖,打眼一扫,一个毫无名声的秀才,还非本州人士,无缘无故上门祝寿,管家心想,这人说不定就是路过,来见见世面,蹭蹭吃喝的。 因此他客客气气将柳庭璋请入内,安排在外院靠角落一席的位置上,也就这样而已。 至于礼物和拜帖,则交给跑腿小厮,入了府中库房,如其他普通祝寿一般,全无另眼相待。 这一日,原本说诚王妃要携子女前来的。但是听说路途上有所耽搁,肯定赶不上。 让人意外的是,诚王妃非常知礼,派遣了七八名府丁、丫鬟将生辰礼物送到,让彭家家主觉得面上十分有光。 孟王与他家一向交好,带着自己家两个嫡子登门祝寿,自然坐到了主桌主位,与往年别无二致。 柳庭璋在宴席上,与陌不相识的几人凑了一桌,看他们抢菜抢肉,狼吞虎咽,用筷子将新端上的菜肴左翻右翻,弄得七零八落,便再无下筷兴致。 这里正在院中空阔处,摆了五六桌,众人说不定都与彭家家主素不相识,大家都没有议论生辰相关话题。 彭家主子也没有出现,就是管家四处张罗。毕竟这里实在靠近府门口,应该是不要紧的。柳庭璋不同于专注吃喝的其他人,一直等待着什么,翘首以盼。 一直等到散席,柳庭璋也没有等到任何夫子音信。彭府仆从们恭敬地请留在位置上的各位离席离府,柳庭璋只好告辞,心下暗想,他已经如夫子所言来赴生辰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第二日,诚王妃一行进城。柳庭璋随着百姓们一同看过了热闹,听了一耳朵皇家八卦,心下突然想到了夫子给他讲过的历史故事。 刘邦和项羽都是一时豪杰,两人未发迹时,看着始皇煌煌赫赫的车马,一个想着“大丈夫当如是也”,一个想着“彼可取而代之”。 现在的自己,看着皇家贵人这车马粼粼,前呼后拥,心底又在想什么呢?柳庭璋自问着,敬畏自然是有的。 不过他发现自己胸有豪情万丈,更多是一股明确了奋斗图景的感觉。 也许有朝一日,真的如夫子所言,自己能成为进士,登科做官,成为王侯座上客,将相同僚,手握权柄,造福一方吧。 柳庭璋站在墙角处,想得入神,都痴了。 ? 顾采薇随着母妃在孟王府修整了片刻,便催促着去彭家做客,说是因为她路途小恙,误了昨日生辰宴席,如今既已入城,便应当赶早不赶晚,去人家府上拜访一番,为二哥争取些好感。 为此,她二哥顾信很是领情,偷偷冲她竖起拇指夸赞,做口型说:“好妹子。” 其实顾采薇是惦记着柳庭璋那个徒弟。也不知道他昨日有无赴宴,有没有留下拜帖。 诚王妃看看时辰,已经过了未时,正是下午时分,太阳又烈得很,此时再去陌生人家首次做客,不合京城礼数,便只是向彭家投帖,约定次日过府。 顾信为了展现他的存在感,从母妃那里争取了送帖子的差事。 他刚要吩咐随身小厮喜鹊出发,顾采薇一把拉住二哥,说起悄悄话来。 顾采薇一路上都在想,怎么与柳庭璋接头。越想越泄气,她作为小郡主,行动都有三四双眼睛跟着,更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孟州,根本不可能单凭她自己,或者加上丫鬟的力量,不惊动旁人而找到柳庭璋。 第一步,她要得到柳庭璋投给彭家的拜帖,就绕不过家人。母妃和二哥,她衡量了许久,最终,决定拉二哥下水。 此时,她与顾信躲在客房里,只留下兄妹二人,摒退下人。 她细声细气地说:“二哥,我帮你好好看看准嫂嫂。你也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顾信手里攥着诚王妃名义的拜帖,正急着让人送出去,好让对方有所准备,却被妹妹拦腰截住,神神秘秘拉到房里来。 要不是知道顾采薇绝不是老四那种胡乱捣蛋的性子,事出必有因,顾信都要发脾气了。 一听妹妹是要求帮忙,顾信连连点头:“帮,自然要帮,一百个忙哥哥也帮,谁让我亲妹妹说出口了呢?不过,哥哥急着让小厮去送拜帖,等哥哥吩咐完这句话,再来听薇薇细说,行不行?” 顾采薇正是为着这事开口的。她稍稍犹豫了下,拿出自认最可爱最撒娇的语气来,轻轻拉着顾信的袖子道:“二哥,话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我要求你的事,正跟送拜帖这户人家有关。” 顾信一愣,顿了一下,才挑眉问道:“你见过彭家人?不应该啊,他们好像世代居住在孟州吧。” 顾采薇知道此时的人们颇信鬼神,二哥又喜欢听书听戏,其中神仙志怪故事很多,日长天久,顾信很是有几分相信。 顾采薇便故作高深地说:“哥,前几日我做了个梦,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外传,不然就害了妹妹了。” 顾信果然入套,连连保证说法不传六耳,让顾采薇别卖关子快些讲。 二哥虽然话唠,其实很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顾采薇放下一颗心。 酝酿了一下情绪,她发挥出编故事的功力来,娓娓说道:“你们不是常开我玩笑,说我是文曲星转世么?就在咱们踏入孟州地界那晚,我梦到一个极威严的白胡子神仙,他跟我说,真正的文曲星此时正在孟州。我有与他一见的缘分,也是给咱们家攒福报。你说玄乎不玄乎?” 顾信听得大呼精彩,叹惜道:“为什么没有神仙来梦中指点指点我?白胡子神仙,是不是太白金星?要不然,太上老君?文曲星在哪里啊?” “云州息县,秀才柳庭璋。”顾采薇自然对徒弟信息记得牢靠。 她还补了一句:“据神仙说,他可能是来孟州游历了,说不定登过彭家门,留过拜帖。因此我将哥哥你拦住,就是想你吩咐了小厮,问问他家,这位柳庭璋,有没有递过拜帖或者登过门。” 顾信连连点头:“小事小事。薇薇,你梦到的神仙,除了一把白胡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神仙还说什么了?给哥哥细讲讲。” 顾采薇哭笑不得,看样子顾信是听故事的瘾又犯了。她先让顾信吩咐小厮去办正事,回头再给他细讲。 果然,顾信打发走小厮喜鹊后,又缠着顾采薇详问她梦中情景。 顾采薇只好绞尽脑汁,以诗仙李白描述过的神仙样貌为蓝本,什么身穿霓裳羽衣、四周祥云仙草、驱赶异兽坐骑、长着高额隆鼻,化作自己的言语,绘声绘色,连着比划讲给二哥听,让顾信听得一惊一乍,对神仙充满了向往。 小厮喜鹊能做到郡王信任的贴身下人,自然有两把刷子。他知道翻找拜帖,直接问管家比找主人强,客气几句后,顺利要到了柳庭璋的拜帖,带回来交给了顾信。 顾信拿着这帖子找顾采薇来献宝:“薇薇,你那梦真是神了,果然有叫做柳庭璋的这么一号人物,果然有拜帖在彭家,你快来看。这笔字还挺好看,还挺眼熟诶。” 第28章 顾采薇接过拜帖,细细看去,普通的纸张上端端正正的字迹,正是她三年来教出来的字体。 不同于在自己家教室看到的隔空字,眼下是可触碰的,顾采薇轻轻地用手指逐一点过“柳庭璋”三个字,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顾信在一旁兴奋地念叨:“文曲星诶!不知道投胎成凡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本王一定要去瞧瞧。这帖子上写了他住在哪家客栈,我是现在就去看看呢,还是明日再去?” “恩,明日吧,好歹先见过未来丈人啊,哥哥。”顾采薇眉头一动,计上心来:“二哥,明日下午,你带着我一起好不好?我也想看看文曲星。” 顾信直觉反对:“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乱跑出去,还是见男人。不太妥当吧。还要跟着我,母妃知道了非要撺掇父王揍我。” 说服别人,对顾采薇来说完全不在话下:“文曲星是我梦到的,我要是不告诉哥哥,你就只能与他擦肩而过。哥哥还不感谢我?还说要帮我一百个忙呢,现在就推脱了?” “再说,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出去乱找,哥哥难道觉得这样更妥当么?” 在顾采薇的牙尖嘴利言语攻势下,顾信自然只能答应。兄妹二人议定,明日午后,顾采薇扮作哥哥的跟班小厮,一同去柳庭璋所住的客栈一探究竟。 次日七月初五,天公不作美,乌云将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又下起蒙蒙细雨,阴沉沉、潮乎乎,且热意不减,并不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可是事前已经约好,诚王妃吃罢早膳,便带着儿女们从孟王府出发,去往彭家。 马车轮子轱辘辘地压过青石板路,诚王妃不放心,到底将顾信从马上叫进车里,带着丫鬟帮他脱下蓑衣,整理发饰、衣着,摆弄一路,想让儿子体体面面地出现于人前,弄得大小伙子顾信不自在极了。 好容易到了彭府门口,顾信不待马车停稳,利落地跳出来,回身再扶母妃下车。 彭家家主、主母带着下人们已经在门外等候着了,见状忙过来请安迎接。 顾采薇从后一辆车里下来,看这家下人们为主人撑伞的伞面,以及主人家的鞋脚,估摸着他们在雨中等了有两三刻钟了,心下想着,他们很是重视,看来二哥的婚事很是有些眉目。 雨天里不方便寒暄,主人家迅速将诚王妃一行引到正厅,奉上茶水、点水,陪坐笑谈,殷勤至极。 彼此都心知肚明是为何而来,相互熟络了些,这家主母就将女儿叫出来,说是给贵人请安。 婷婷袅袅的十五岁姑娘,一旦出现在厅里,就成为众人的焦点。 顾采薇看了一阵子美人姐姐,再观察二哥,果然看到顾直傻愣愣地,毫不避讳地看着眼前人,眼睛都直了。 江南女子秀气灵透,姑娘低垂着头,站在那里,轻言细语回答着诚王妃的家常问话,应对得体,用词婉约。 不过她应该是感受到顾信的视线了,脸颊一点点泛了红。 就像是刚出笼的热腾腾的白馒头,被妙手点上了红胭脂,有着画龙点睛之效。这是顾信心里的想法。 就像是云蒸霞蔚的灼灼红桃花,小花苞顺应天时,缓缓展开片片花瓣,美不胜收,这是顾采薇心中的感叹。 魂不守舍地在男宾外院用过午饭,顾信依着主人家安排,与姑娘在府内花园亭子里闲坐叙话,姑娘母亲陪着,倒也不算违礼。 诚王妃对这户人家很是满意,已经生了些结亲的想法,想要回去再问问孟王,关于这家的详细情况。 再一个她习惯于午睡,又不想在陌生人家小寐。因此用罢午饭便告辞,要回孟王府。 她看顾信一心要与姑娘多相处一阵子,也乐见其成,只准备将顾采薇带走。 顾采薇看着二哥样子,就知道他只怕是将柳庭璋一事抛到脑后了。 不过昨日被哥哥言语引逗起了今日见徒弟的心思,顾采薇便想方设法要达成所愿。 她说要陪着哥哥,暂不回孟王府。诚王妃对她宠溺一笑,吩咐顾信照顾好妹妹,两人不要给主人家添太多麻烦,晚上早些回来,得到主人家一叠声会招待好郡王、郡主的保证。 到底诚王妃自己独自先走了。 顾采薇跟主人家说自己要午睡一阵子,被安排了一座清静雅致的小院。她又说自己带的人够使唤了,不用主人家再派仆役,自然如愿。 顾采薇的大丫鬟识书、识理、识墨、识砚这次都跟在她左右,四人皆年近二十,在她身边多年,近年来被她调理的极为忠心,只听郡主一个人的吩咐,即使王爷、王妃有命,也要请示过顾采薇。 这一次,顾采薇决定带着识书、识墨两人出门,令识理、识砚守着屋子。 众人忙碌起来,要出门的三人将昨日就准备好的小厮衣服换上,识书将小厮喜鹊叫过来带路。 喜鹊打头,心惊胆战地带着身后三个同样小厮打扮的姑奶奶一路走出去,遇到管家客气地询问,只说要替郡王去买些东西,让管家不用多管。 出了府,喜鹊愁眉苦脸地回头请示:“姐姐们,郡主吩咐你们要去做什么啊?咱们往哪里走?” 原来,顾采薇多长了个心眼,令识书不要对人说破自己身份,喜鹊只以为,识书和识墨带了个郡主在孟王府新收的年小丫鬟。 他毕竟常跑外院,即使跟着信郡王见到顾采薇,也不太敢抬头,因此对郡主的真容不熟悉。 而且顾采薇方才在屋里,对面部眉眼改妆了一番,此刻又低眉顺眼,小厮虽然悄悄打量了她几眼,只以为她是运气好得到贵人青睐的陌生小丫鬟,也没联想到是郡主本人。 识书早就得了顾采薇的吩咐,此时主动发声,抬着下巴说:“去那家客栈,找一个叫做柳庭璋的秀才。你昨日出过门,路面熟一些,带路吧。” 喜鹊昨日已经听自家郡王念叨过此处,也早早打听明白了路线,得令后,说:“大约要一两刻钟的路程,姐姐们,小的去雇几顶轿子来?” 顾采薇正伸出手来,接伞周落下的细细雨线玩耍,白嫩的手掌心被打湿,身后的识墨赶紧掏出怀中帕子,凑过来为她擦手。 顾采薇听了小厮的话,摇摇头,示意不要轿子。识书便代为说道:“也不算远,走过去便是了。” 小厮不再多言,走在前面。识书和识墨不自觉地要来搀扶顾采薇,被她用眼神止住。于是三人默默地前后成排,将顾采薇夹在中间,跟随小厮前行。 顾采薇觉得此刻时光殊为难得,她仿佛不再是幼薇郡主,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南方小姑娘,在烟雨如丝中漫步路边,兴致来了便轻轻一跃,跳过低洼的浅浅水坑。 一手执青色竹骨油纸伞,一手拈着身上的皂色小厮阔腿裤脚,低头便能看到脚蹬的黑色千层底布鞋,鞋底子还好,大约是加了层油纸衬底,没有进水,而两脚的鞋帮,不多时便沾染了微微水渍。 这等体验,让顾采薇感觉有种隐秘的跳脱常规的畅快。 仿佛呼吸之间,就到了客栈之中,顾采薇丝毫没觉得腿脚酸疼,走路乏累。 想想也是新奇,平时出入尽是马车、轿子代步,难得一口气走这么远。 幸好自己每日坚持在院子里快步走,保持着一定的运动量,此时才能脸不红气不喘,跟随着三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女,一气儿走下这一路来。顾采薇心想。 此时大约申时初,正是下午时分,大堂里没什么客人。喜鹊将三位姑娘安顿坐在靠角落清静的一桌,然后问店小二:“这里可有个叫柳庭璋的秀才在住么?” 顾采薇由得识墨帮她擦手擦脸,识书为她涮洗杯盏倒热水,她信目四顾,打量着周遭。 眼前隔了两桌处,四四方方饭桌旁,正单单坐着一位少年,手持《春秋公羊传》,就着天光,聚精会神地在看。顾采薇看到这书,目光顿住了。 须臾之后,店小二来到他桌前,客气地介绍说,有人来寻他,少年才抬头。 他看着眼前衣着整肃、满脸笑意的人,衣服好像是前日远远看到的王府府丁制式,站起来拱手道:“这位小哥请了。我是柳庭璋,不知您是?”音色初听暗沉嘶哑。 顾采薇循声看去,视线随之抬高,原来这就是她教了三年的徒弟,新科秀才柳庭璋。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大约一米六左右的身高,一身洗到微微发白的靛蓝色棉布书生长袍,袍底隐约露出黑色长裤。头正肩平,腰细腿长。 顾采薇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在下午这有些暗沉的天光里,额头、眼窝、鼻梁、唇角线条分明,像是造物主用最精细的笔触细细描摹出来的,再延伸到脖颈处若有若无的喉结,她心中念头是:这人骨相极好。 顺着喜鹊的话语,柳庭璋转过脸来,看着顾采薇这桌。眼前分明是三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其中两人大些,估计二十岁上下,在市井中,应该是当娘的年纪了。 另外的一个小姑娘,气质文雅,举止优娴,坐在大堂长凳上,双脚脚尖刚刚及地,柳庭璋看着,肯定比自己还要小些。 柳庭璋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们,不明白如何知道自己名姓。他疑惑不解的目光,正正好与顾采薇对上了。 第29章 柳庭璋看到顾采薇的一双眼,心下先喝了一声彩。 这位小姑娘眼睛瞳仁黑白分明,晶亮有神,如同养在上好的清透水中两丸黑水晶。 小姑娘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隐约有欣慰之色? 柳庭璋不解,以为自己看错了,调开目光,随意扫视了一下姑娘面孔。 只见她肤色白皙莹润,杏眼弯眉,琼鼻菱唇,俏生生的少女姿态,是暗淡的小厮服、帽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柳庭璋清咳一声,向着顾采薇三人的方向行了一个书生拜礼,略带些不自在地问询道:“敢问是哪位要找在下?” 顾采薇终于看到了徒弟的正面样貌。 柳庭璋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大致是有棱有角的面相。他眉峰锐利,眼睛有丹凤之状,鼻挺唇厚,皮肤呈现蜜黄之色,说明不是终日窝在书斋里的书蠹。 就连他那暗沉嘶哑的声音,顾采薇也觉得别有一番特色。相信今后再听,能够单凭一耳朵,就将他从人群中认出来。 识书、识墨只知道要陪着郡主过来找人。但是具体做什么事,郡主并没有告诉她们。 她们自然也不敢问,此时就看着眼前陌生单薄的少年与自家郡主面面相觑。 识书与顾采薇更为熟惯,她自己也更胆大些,此时轻轻拽了拽顾采薇的袖口,打断了郡主无声的打量。 顾采薇回神,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一番,先回柳庭璋一个平辈礼节,然后落落大方走到柳庭璋所在的桌旁,说道:“柳兄,请了。”伸手示意坐下叙话。 柳庭璋听着小姑娘脆甜的声音,不由自主跟着坐定。他已经看出来者四人,小姑娘虽然年纪最小,但她才是主事之人,心下十分好奇她们的来意。 识书和识墨颇有眼色,拽着不明所以的小厮喜鹊坐回另一桌,拉着他东拉西扯。但是眼角余光一直盯着郡主那桌。 顾采薇随意起个话题,问道:“你在看《公羊传》?可能够看懂?”仿佛与柳庭璋认识已久的口气,相当家常。 柳庭璋看着眼前姑娘,莫名生出一股怜爱之情。他将桌上茶壶拎起来,却发现是空的,连忙招手叫店小二过来,续茶续水。 他不动声色摸摸腰间暗藏的钱袋,又嘱咐店小二上些酸梅、瓜子、杏仁、菱角等新鲜零嘴。 等待间隙,柳庭璋再次轻声问道:“让您见笑了,在下随意翻看而已。不知足下尊姓大名?找我何事?” 顾采薇也是坚持:“我看了你投到彭家的生辰拜帖,如今有秀才功名在身。但是《公羊传》深奥晦涩,可能够看懂?” 柳庭璋不忍两次不答,让小姑娘失望,便忽略不知来人来历这点,指指书皮,说道:“看来姑娘,啊,不,小公子是懂书之人。” 他不小心点破了小姑娘的伪装,面对瞪得溜圆的双眼,不知怎地,想起以前在杂货铺看到老板娘养的爱宠猫儿,受惊炸毛的样子与眼前姑娘十分神似。 柳庭璋自觉改口称小公子,虽然不知她为何扮作男装,还是依从她所展示出来的为好。 “此书确实不易读。不过在下有夫子指导,倒是能够入门,看出些趣味。”柳庭璋耐心解释,声音都放柔了。 顾采薇微微颔首,忽略被柳庭璋一眼认出女儿身的不自在,努力绷着矜持神态。 她心下还暗自欣喜,看来没有白教了他,去年纸笔讲授《春秋》,她可下了大功夫。 店小二此时端着大大木质托盘,将柳庭璋方才点的茶水和零嘴一一摆放到桌上,留下一句“请慢用”,乖觉退下。 柳庭璋伸手指指,请顾采薇随意用些。 她随手拈起一枚酸梅,黑褐色梅子衬得她的手指如同葱根般细长白嫩。 酸梅刚一入口,舌尖尝到一点点味道,顾采薇就立刻打个激灵,眉头皱起,她没想到这零食如此酸涩。 毕竟是小店所制,必然比不上顾采薇之前常吃的王府零食那般精致。 顾采薇好容易才等着那股子酸口劲儿过去,囫囵咽下去,连忙抿口茶水,换换嘴里味道。 看着这位小姑娘皱眉眯眼的表情,柳庭璋险些忍俊不禁,体贴出手,给她茶盏中续了些茶水,用手背贴着杯壁试试水温,不冷不热,便轻轻推到她手边。 见眼前人又喝了两口,柳庭璋开口说道:“可能酸了些。我平时不吃这些,也不知道什么好吃,真是抱歉。” 顾采薇摆摆手,让柳庭璋不用介意。到底是不再碰那些零食,免得吃坏肚子。 柳庭璋还在咀嚼眼前人方才的话,她说看到了自己的拜帖。莫非,此人与彭家有关? 昨日赴宴一无所获,他本想今日再去彭家看看。 不过听客栈嘴碎的人说,诚王妃一行到彭府做客,想来不方便再招待他人。 又逢下雨天,阴雨连绵,像是裹着一层湿布在身,他一时懒怠动弹,用过午饭,便在大堂看书,图个宽敞透亮,没想到忽然见到这么一位小客人,表情生动,言语自然,简直有些如逢旧友的意味。 柳庭璋试探问:“小公子,为何看我拜帖?您是彭府中人么?” 顾采薇噗嗤一笑,故意提醒:“我与彭家没什么瓜葛,是找人去要到你拜帖的。与我有渊源的人,你方才可是提到了呢。” 她这遭不准备爆马,却想要若隐若现,漏一丝口风给徒弟。 柳庭璋心想,自己方才总共没说几句话,提到的人?是夫子?他心下一动。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试探,柳庭璋斟酌着言语道:“我能侥幸,考中个秀才,全因巧遇恩师一路教授,可惜一直未曾谋面,不能为恩师效犬马之劳,实为心中之憾。小公子怎么看?” 一串话说下来,柳庭璋心底有些惴惴,这等不合常理之事,听者会如何呢?他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小姑娘的反应。 顾采薇闻言,俏皮地弯起唇角,之前在纸上也看到过柳庭璋称呼她“恩师”,此时当面听到,感觉自然不同,心底很是满足。 虽然她心底明白,柳庭璋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他口中恩师,顾采薇还是在心底暗暗应声:“诶,好徒弟,争气用功的好徒弟。” 顾采薇看着柳庭璋诚恳的神态,险些想要自揭身份,幸好理智回笼,既然捏造了高人马甲,最好一直用下去,对彼此都好。那么她自己身份,该如何解释呢? 高高在上的幼薇郡主私下见少年秀才,柳庭璋只怕受不得这个刺激吧。 她看着识书、识墨和小厮离得还算远,应该听不清楚他们交谈。 便暗自一咬牙,凑近了柳庭璋,到他耳边说:“不错。我与你夫子颇有渊源。就是他嘱咐我,来探望你一二。我一来便见你手不释卷,待我回头告诉他,想必他也欣慰。” 果然如此?“小公子知道我夫子?那敢问,您可知我们师徒如何沟通?” 柳庭璋很是诧异,虽然有些猜想,但是没想到这么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代替他印象里年满半百的夫子出现,忍不住想要确认。 顾采薇做了个写字的手势:“纸笔相连,是不是?” 柳庭璋闻言大喜,没错,来人确实知晓夫子与他的秘事,他见到夫子身边人了! 一时间,他只觉门外雨声淅沥,都成了仙乐一般,他自己手足无措,心思激荡,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稍稍定了神,柳庭璋才发现眼前小姑娘正单手托腮,面色粉光盈盈,笑吟吟地看着他。 柳庭璋虽然不知前因后果,还是学着小姑娘方才样子,凑近低声问:“夫子在哪里?我能去拜见么?” 但是,他眼角余光看到,远处和小姑娘一同前来的两个大姑娘死死盯着自己,突然意识到,也许一不小心,他离小姑娘太近了,能清楚看到她根根分明的浓密眼睫,显然失态。 虽说他心无旁骛,毕竟男女有别。柳庭璋不着痕迹地坐直,拉开距离,等着答复。 然后,他耳根处,悄悄染上了些微许薄红,若不是顾采薇细细地在观察这个徒弟,必然发现不了。 顾采薇知道,柳庭璋和他继父一同在私塾教书,并非闲人,自己见他一面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宜让他滞留在此了。 “你想对你夫子说什么,告诉我也是一样,我转达给他。此时不是你们师徒见面时机,你明日回乡即可。” 柳庭璋有些失望,夫子不肯见他。不过他转念一想,夫子必然有其因由,听从便是了。 “不知小公子贵姓?是否能将与夫子的渊源透漏给在下?”他想多知道一些夫子的情况。 顾采薇想起,自己在纸上,将年纪加了四十岁,那么,说是孙辈应该很合理吧。“你夫子是我祖父,我家姓,嗯,姓卫。” 原来眼前人是卫夫子的孙女?柳庭璋自认明白了夫子的苦心,可能是高官隐退,不想见人,怕被认出,所以派晚辈出面吧? 一旦想通,他更加放心,便拱手施礼,请求道:“劳烦卫公子稍等,我带了些许薄礼,正放在客房中,想要麻烦阁下,帮我转交给夫子可否?” 顾采薇记得他家并不宽裕啊,买笔就很艰难,更是无钱买墨和纸,还给自己备下了礼物?一时之间,很是好奇,会收到什么东西呢? 柳庭璋得她点头应许,撩起袍角,起身离桌,大步上楼,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消失在角落的一间客房里。 识书犹豫一下,走过来,倾身疑惑问:“郡,额,公子,那人怎么走了?” 话音未落,柳庭璋已经又出现,在楼梯上隔阶跨步,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子走到顾采薇这桌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动作轻柔地放在桌上,修长手指飞舞,将系起来的布结解开,露出其中的物件来。 第30章 识书没来得及避开,柳庭璋以为她们都是一起的,也没有刻意避讳,只顾着将自己准备的心意,一一展示给小姑娘看,希望她转给卫夫子。 他先拿出一封未封口的信,棕色信皮上写着,贺夫子知天命,学生柳庭璋。 顾采薇好奇地抽。出,发现是三页纸的贺文,雪白宣纸上用着上好墨汁,柳庭璋一笔字是灵魂所在。 据他说,是考中秀才后,将第一个月得到的米粮折价卖出,然后购买了纸笔,给卫夫子补的迟到的五十整寿祝福。 顾采薇有些震动,正待展开细看,柳庭璋又拿出下一样来。 一个成人掌心大小的水洗杂色拼布绸布袋,红色抽绳系口,鼓鼓囊囊,轻轻捏一捏,软乎乎的,里面仿佛是一个一个的小点点,透出顾采薇熟悉的桂花香气。 果然,柳庭璋说,知道夫子喜欢桂花,他去年秋天收集了大捧金桂,慢慢阴干存好。 他平日也给县里书铺抄书,赚些零用,平生第一次踏入布店,用几个铜板买了些边角料。然后自己手工缝制了这个桂香香囊。 顾采薇捏着质朴的香囊,看看针脚十分细密整齐,比自己的女红习作都要强些,忍不住调侃:“柳兄还会这手绣活儿?我都不知道呢,啊,不是,我都没听我祖父说过。” 柳庭璋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解释两句,是为了做香囊,跟娘亲孟氏学了几日针线,然后匆促缝成的。 简陋粗糙,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表达对夫子的敬意而已,请卫小公子不要见笑。 识书伺候顾采薇多年,各式内造、奇珍异宝不知见识了多少,她自觉站在主子身后,好奇地跟着看陌生少年展示的东西。 第一样也就算了,她虽然认识几个字,但是不多,自然不懂这是否珍贵,心里倒是没有什么臧否。 但是看到第二样香囊,识书忍不住露出不屑的神色,这等玩意儿,她们这些有体面的丫鬟都不好意思带在身上,布料材质太跌份了,又大又粗苯。 一般香囊只有两个指节那般大小,像是眼前这个,根本不能称为香囊,叫做收花袋子都算抬举了,说不定收集了三四斤新鲜的米粒大小的桂花,才能攒出这个一袋。 识书觉得,可以想见,这个少年很可能只是听说过香囊这种东西,并没有真正见过,才望文生义做了这般物件出来。 让识书大大惊异的是,小郡主却动作轻柔地嗅闻了好几下,然后夸奖说桂花窨制得当,快一年了香味还在,不像新鲜时候那么浓烈,反倒隽永,说少年用心了。 郡主语气非常诚恳。识书看她有低头看腰间的动作,暗自猜想,如果郡主现在不是穿着小厮服饰,说不定当场就将香囊挂在身上都有可能。 识书自然大惑不解,不过称职的丫鬟绝不会拿自己疑问直通通的问到主子脸上,而要观察揣摩。因此,识书接下来看二人互动越发认真。 柳庭璋拿出的第三样,又是几页纸,纸张稍微差了些,应该是细麻纸,上面也是他的字迹。 顾采薇随意翻翻,看到有鲜肉粽、萝卜糕、蛋皮饺、炸盒子等五六样吃食的制作方法,原来这洋洋洒洒,都是云州息县特色饮食方子。 他们师徒纸笔交流时,顾采薇曾经说过自己闲暇时会捣鼓新鲜吃食,对柳庭璋提到的地方土产很有兴趣。但是并没尝过,并不晓得如何制作。 她写过也就算了,柳庭璋却默默走邻串户,找熟识的伯娘、婶子问到制作方法,一一写了出来,此时拿出,要呈送夫子。 紧接着,第四样是一串的木牌,每片都是两拃长、一拃宽,半寸厚,大约是个书签的意思。 材质是常见的普通木料,打磨得极为光滑,入手温润,附着薄薄清漆,依然是木色底子,柳庭璋在上面刻了字,用黑墨描过阴线。 顾采薇随手拿起一片,看到上面是四个字“日月盈昃”。她忍不住抬头看看柳庭璋,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彼此时的四个字,出自《千字文》,柳庭璋写到“日月”,便不会写后两个字,顾采薇一时兴起给他补上的。看来徒弟记得很清楚。 其他的各片字数不一,有的写着“大学之道”,有的写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有的写着“吾日三省吾身”,林林总总,都是顾采薇在教授柳庭璋四书五经时,曾经说过她喜欢的词句。 顾采薇一一数过,居然有二十片之多,她兴致勃勃翻来覆去,忽然从中挑出一片,递给柳庭璋,说道:“这片木牌,我代我祖父回赠给你了。古礼有收徒束脩回赠一分的讲究,咱们便如此行事吧。” 柳庭璋有些疑惑,不明白眼前的卫小公子怎么独独回赠他一片,直觉接到手中,发现上面是出自《诗经》的句子——“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他犹豫一瞬,还是提到:“夫子说,诗经之中,这句非常柔美,起兴手法特别,所以他很是喜欢。卫小公子,确实要将这片还回给我么?” 顾采薇含笑点头,只是说你收好,并没有多做解释。她喜欢这句诗,因为有她的名字采薇啊。 所以看着用心的徒弟,突发奇想,要让写着自己名字的书签陪在柳庭璋身边。 第五样,柳庭璋居然拿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识书先小小惊呼“石头?”随后发觉自己失礼,向两人匆匆一福,然后低头不语。 柳庭璋自己有些窘迫的样子,怕卫小公子觉得他敷衍,细细解释说:“夫子曾经说过,他书桌上的笔架华而不实,放上毛笔就容易翻倒,墨汁污浊了桌面。这块石头恰好有两个浅窝,能够架住笔,我试过了,底子很稳,拿放毛笔都不会晃荡。因此我将它好好洗过晾干,砂纸磨过,也许,能让夫子当个笔架一用。” 顾采薇这才明白石头的用意,拿到手中把玩。果然如此,石头形状大有玄机,仔细看有些像个山字,凹处架笔,难为柳庭璋怎么想到,还能就地取材。 第六样、第七样、第八样……柳庭璋从他手边的包袱里陆陆续续拿出八样物件,并没有特别值钱的。 但是每一份都体现着,他将夫子的话牢牢记在心上,认真准备相应的物件。 顾采薇让识书帮忙,将每一样都妥善收好,她领了徒弟的这份心意,郑重道谢,虽然用的还是祖父名义。 识墨在另一桌应付着小厮喜鹊,始终咬死不说小姑娘身份。 但是焦急之色已经挂在脸上,她们出来有好一阵子了,她频频冲着识书使眼色。 识书自然明白,咬咬唇,委婉提醒主子:“外头的雨,好像小多了。” 确实如此,雨势已经过了最大的那一拨,如今像是尾声,偶尔洒一两点,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人连伞都不撑着,放任微雨润衣衫了。 顾采薇款款起身,不忘再次叮嘱柳庭璋:“你今晚在客栈等着,我祖父有些书籍要送你,我托人拿来。其他无事,你明日便启程动身回息县吧。” 她边说边往外走,三个下人随之跟上,神态各异。顾采薇看着小厮喜鹊,猜他一定回去就会告诉二哥的,为免节外生枝,让柳庭璋明日返程自然是稳妥的。 柳庭璋跟随着,要送顾采薇,毕竟心知肚明她是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安坐客栈内呢? 户外的空气十分清凉,天色还算明亮。顾采薇和柳庭璋在前并肩而行,识书在顾采薇另一侧帮忙撑着伞。 沿着客栈外的大路走了几步,顾采薇头顶伞边的雨水,恰好落到柳庭璋肩上。不过一盏茶功夫,他这侧的肩头衣衫颜色变深变暗,明显湿透。 顾采薇心下不忍,便让柳庭璋不要再送,他们一行四人,安全无虞。而且她要回彭府,并不是十分想要徒弟知道自己去处。 没想到,她只顾着转头与柳庭璋说话,没有看到眼前几步远处有个小水洼。 柳庭璋轻轻拉扯顾采薇衣袖,想要提醒她。不料顾采薇一双妙目专注看着他,等待回话,并没有感觉到。 眼看她就要一脚踏入水里,必会脏湿鞋袜,一时顾不得什么,柳庭璋握住顾采薇这一侧的手腕,将她拉稳站定。 顾采薇这才注意到眼前水坑,不自觉吐了吐粉嫩舌尖,道声“多谢”,然后小心翼翼绕过去。识书紧紧跟随。 走到街边拐角,顾采薇一再坚持,识书又像是护雏的母鸡一般照顾妥帖,柳庭璋便从善如流,在此站住,遥遥目送顾采薇一行远去,直到看不见四人身影,他才返身回客栈。 顾采薇顺利见到徒弟,心情雀跃,再遇水洼时便蹦跳几步,十分俏皮,背影都透出高兴劲儿来。 小厮喜鹊跟了这半晌,早就有了猜想。他此时看着前方俏丽的少女身影,越想一路的情形,越觉得,这位正是小郡主。 他居然在不知情中带小郡主溜出来玩了一遭?要是信郡王甚至王妃知道了,会不会迁怒于他,打他板子? 到了彭府,又是喜鹊带头,众人鱼贯从府邸侧门顺利进去。 一旦进门,彭府家丁看不到他们了,喜鹊便不再硬装从容,战战兢兢地将三位送回彭府安排的午休院落。 然后他在院门口,听到留守的识砚声音隐约传来“郡主总算回来”,终于确认了自己猜想,身子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第31章 之后,喜鹊一溜烟爬起,飞快跑走,主动找主子信郡王禀报此事,重点说了自己带出去时不知情。 那边,顾信与彭姑娘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惊觉,自己一个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不能毁于话多,免得被姑娘腹诽八哥儿,就像父王骂他的那样,才意犹未尽的结束话题。 毕竟是青年未婚男女,能接触到这程度就很不错了,彭家主母带女儿告退。 细雨迷蒙,想着今日初见的合意姑娘已经心满意足,在这里别无它事了,顾信想要告辞,派下人去看看顾采薇情况。 得到回禀说,小郡主的身边丫鬟出来传话,郡主还在休息。 顾信有些诧异,嘟囔着“下雨天倒是好睡,薇薇在家都不一定睡这么久吧?” 倒是一时不好提脚就走了,顾信总要等妹妹才是。彭家家主又将他请到外院,欣赏家里的收藏,他又天南海北侃了一顿。 再过一阵子,顾信看到自己身边消失了一整个午后的小厮喜鹊,对着他又是挤眼又是抹脖子,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心下存疑,用了个托辞,暂辞彭家家主走出来,就在雨后初晴的院子里,招手叫喜鹊过来,眼神打量着四周,嘴里轻声问“怎么了?” 听罢始末,顾信倒是没觉得妹妹这举止有什么不妥,只是遗憾,自己没跟着去看看文曲星,又有点气恼妹妹不等自己一起。 不过,顾信还是知道,妹妹这番举动在外人看来,可能还是跳脱了些。他嘱咐喜鹊保密,若是郡主再有什么吩咐,先禀告了自己再说。 紧跟着,识砚来向顾信禀告,小郡主酣眠起身。 顾信便携妹告辞,与送行的彭姑娘眼神交汇了一番,才登上马车,返回孟王府。 顾信坚持与顾采薇同乘一车。等马车开始行进,顾信便瘫倒在软毯上,直呼道,时刻提醒自己少说话,要装样真是好累。 不等顾采薇调侃他,顾信转头直视妹妹,问道“薇薇,见到文曲星了?” 顾采薇料到瞒不了二哥太久,毕竟用了他的小厮。 看着哥哥面色只有好奇,而非责备的意味,顾采薇彻底放心,看来她对二哥的了解是对的。 她点点头,又娇嗔着“是啊,哥哥眼里只有彭姑娘,只怕和我的约定早就抛到脑后了。我只好自己去见,又不认路,便支使了你的人,谢过二哥。” 顾信翻身坐起,展臂环住妹妹肩膀,兴致勃勃地用下巴点点顾采薇肩窝又顺势靠住,要妹妹说说经过。 顾采薇尽力轻描淡写,就说一个乡下穷小子,并无特点,丝毫看不出文曲星的样子,她如今怀疑是否梦错了。 顾信反倒为她分析,说是星宿下凡,一概抹去记忆,为人性格与神仙时期很可能不同。如是投身贫苦人家,行为举止让妹妹看不上,也算正常。 而且妹妹从未听说过此人,居然能知道他有拜帖在彭家,知他姓名来历,除了梦中神仙告知,再无其他可能,何谈出错。 顾信越说越起劲,甚至想让马车直接去客栈,让他一睹真容。 顾采薇自己都披着马甲,没有暴露郡主身份,又怎么会让哥哥愣头愣脑的出现呢? 她好说歹说,才劝得顾信答应,今日先回孟王府向母妃禀告,与彭家相处情景,明日再会柳庭璋。 回到孟王府,顾采薇悄悄将自己准备的一小箱子书,托付给识书和识墨,让她们送给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位秀才,吩咐她们放下书就行,其余一个字不许问、一个字不许说。 不过,她担心柳庭璋明日撞上二哥,又手书一封短短信函,说是自己听孙辈讲述了见面经过,很欣慰,再次叮嘱柳庭璋次日即返。 两个丫鬟领命,顺利完成任务。顾采薇放下心来。 ? 柳庭璋在客栈翘首以盼,等到了下午见过的两个大姑娘,依言来给他送书。 他本想打听夫子一二,但是两人将书放下,便飞也似走了,他只好作罢。 将书箱抱回房中,他珍重万分地一本接着一本,翻看一番,惊喜万分,这都是难得的儒家奇书,本本都是无价之宝。 然而,对他来说,最为珍贵的却是夫子手书,终于不再是片刻即逝的字迹,像是镜花水月,而是真切地写在纸上,他能触碰到一笔一划的。 柳庭璋珍之重之,将卫夫子手写的信纸折好,珍藏起来。 他算是不虚此行了,见到了夫子后人,知晓夫子姓氏,准备的礼物也送出。 意外之喜是得到夫子信函和赠书,柳庭璋也知自己逗留七八日,家中必然惦记,还有私塾营生,便决定依夫子所言,明日启程。 次日天还未亮,柳庭璋已经打整好行礼,找店小二退了房,踏着晨曦出了城门,沿着来时的路回息县去了。 ? 顾信自认起得够早,向母妃、孟王伯请安后,便急匆匆催着小厮喜鹊带路,去了那家客栈,然而却被告知,自己扑了个空。 昨日阴湿冷雨天,今天倒是明晃晃的日头,顾信却扼腕自己与下凡文曲星失之交臂,觉得心里不痛快,返身回去找妹妹抱怨。 他在孟王伯给妹妹安排的单独院落,百无聊赖等了一阵子,才见顾采薇回来,自然问问妹妹去哪里了。 顾采薇先是冲着哥哥神秘兮兮微笑,笑到顾信发毛,才说,她是与母妃在一处商量事情。 正是与顾信有关之事。原来诚王妃看着一双小儿女初见相处融洽,又与孟王详细了解过彭家,便大致定下要结亲。 再说难得离京,出来换换环境,确实看着山水风光、人文风俗与京城大为不同,别有一番趣味。 今日早上听了顾采薇建议后,诚王妃决定,在孟州多住一阵,等七月底再返回京城。 “二哥,你还不谢谢我?这大半个月,你有多少机会能与准二嫂相处?”顾采薇俏皮歪头,看着顾信说。 顾信却皱了皱眉头:“这样一来,咱们赶不上大皇子的婚礼了吧。” 第32章 顾采薇没说,方才她劝动诚王妃的理由正有这一点,让二哥避开大皇子婚期,免得他热血上头,在婚宴上表现太过亲近大皇子,引发不必要的猜测。 顾信倒是自己想通了:“倒也无妨,礼部肯定会给操持妥当的。父王他们也会出席,少了咱们几个,也不算说不过去。嘿嘿,好妹妹,你说,我直接登门彭府,约人家姑娘出来玩耍,比如逛逛街市,赏赏花啊水啊的,合不合适?” 顾采薇噗嗤一笑,哥哥果然对彭姑娘动心,父王、母妃肯定乐见其成。 她抬手指指自己,对顾信建议说,虽然二人还未定亲,单独出行会被非议,带上自己这个郡主妹妹就不一样了。 两个女孩子一同出门玩,其中一个人的哥哥护送,场面自然说得过去。 顾信恍然大悟,连忙托请妹妹出面,以郡主名义邀约彭姑娘。 看着顾采薇一脸还要思考再三的神色,顾信急的团团转。 忽然,他一拍脑袋,想起一事,语速飞快地说:“薇薇,你说过的那个文曲星秀才,我今天去见都没见着,客栈说他退房,不知去哪里了。你帮二哥这个忙,二哥也再不对任何人说文曲星的事情,就成为咱们兄妹两人的秘密,这样如何?” 顾采薇眼神都亮了,没有二哥的小厮,她见不到柳庭璋。但是又不想被家里人知道自己这么出格的行为,正想着怎么封二哥的口呢。眼下,简直是瞌睡得到了枕头。 她面上却做出勉强答应的神色,举起白嫩左手,掌心对着顾信,与二哥击掌为誓。 顾信毕竟多年王孙公子教养,最是知道言而有信,之后再没有跟谁提起“柳庭璋”、“文曲星”一事。 因此,后来他离开诚王府,状元登门拜访小郡主,众人才会无比诧异,不知两人有什么渊源。当然,这是后话了。 眼下,顾信兴致勃勃,认真计划着这十几天,带着妹妹约姑娘,到哪里游玩。顾采薇自我调侃,我一个灯柱子,随你们的意思便可以。 顾信疑问,灯柱子是什么意思? “傻二哥,你想想,洞房花烛夜,要是灯火通明,碍事不碍事。因此,我说,打扰有情人相处的外人,就如同扎眼的灯柱子。” 顾信一想,还真是这么个意思。忍不住觉得这个比喻新奇,后来跟别人说笑时也用了起来。 当然此时只能板起脸训道:“小姑娘家家的,说什么洞房,也不害臊。看书看了那么多,总要懂些言语分寸。” 顾采薇笑称自己失言,揭过这篇。 顾信挠挠头,又带些犹疑地说:“薇薇,我昨晚好像也隐约梦到个神仙,说我也是星宿下凡,不过与文曲星缘悭一面,这次是见不上的。 一下子把我吓醒了,没想到果然没见上。你看,咱们兄妹二人都梦到此事,那个叫做柳庭璋的人,会不是真的是文曲星?咱们既然知道了,要不要资助他一二?” 顾采薇闻言,十分惊异,她自然知道自己说给二哥听的梦境之语,纯属编造,那么顾信梦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采薇忍不住细问二哥梦境中的种种。 听完顾信眉飞色舞的讲述,顾采薇都捧着肚子笑了。二哥说的神仙出场、样貌等等,完全与她之前描述的一致。 顾采薇心中解释,二哥应该是将自己的话刻进了潜意识,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暗示吧。 可怜的二哥,这是多么想要见到神仙啊。 不过,她还是劝二哥:“既然神仙都说了没有见面的缘分,二哥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至于所谓帮助柳庭璋,顾采薇乍听之下,险些对二哥的提议动心。 不过她迅速冷静下来,想到,柳庭璋的人生毕竟是他自己的,自己作为与他莫名其妙有了缘分的老师,教教知识也就罢了。 要是过多关涉他的人生,一来并非自己本意,自己只想当老师,不想当救世主。二来对柳庭璋本人也未必是好事吧。 她清楚记得,现代报道过许多穷人乍富、拆迁、中彩票等,往往会失去了平常心,迷失在纸醉金迷中然后堕落,甚至过得还不如以前的生活。 如果他们诚王一系,贸贸然给了柳庭璋什么物资、银两、资源上的帮助,不就类似于现代穷人乍富的情景了么?顾采薇生怕好好的读书苗子,因此被毁,上进心不存,得失心偏颇。 因此,顾采薇一改慵懒坐姿,直起身子,严肃地直直看着顾信眼睛,说道:“二哥,不瞒你说,我也曾经起过这个念头。不过很快就再次梦到我跟你说过的那位神仙。 他又入我梦,说是文曲星下凡,自有其历程,我也就是昨日见一面,结个善缘的命中注定,千万不可过多插手,不然会坏了文曲星的修行。” 顾信听得入神,妹妹又梦到了神仙?他刚想追问,顾采薇对他摆摆手,继续说话。 女童压低了甜脆嗓音:“二哥你想啊,要是咱们胡来,本来是好意要帮他。但是万一弄巧成拙,说不定哪里坏了天道轮回,出了差错,结果害他考不上举人、考不上进士可怎么是好?文曲星不能大放异彩,神仙会不会怪罪咱们?” 顾信实在是被妹妹绘声绘色、煞有其事描述的神仙哄住了,闻言连连点头:“那就算了,咱们不要坏了神仙给文曲星安排好的历练。我还等着他中举后,好好一睹文曲星的风采呢。” 顾采薇甜甜一笑:“多谢二哥。虽然昨天匆匆一瞥,不过我观柳庭璋其人,应该能走到会试这关。等他来了京城,哥哥再与他结交也不迟。” 顾信心悦诚服:“薇薇见人知事比我强多了,父王老是让我们向你多学学。二哥听你的,那么文曲星之事,就之后再说吧。” “嗯嗯……”女童鼻音相答。 “对了薇薇,你再给我说说,姑娘们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给彭姑娘准备些什么东西相赠更妥帖?” 顾采薇从善如流,负责地当起二哥追妻的小军师来。 第33章 大半月里,欢声笑语,时光易过,很快就到了他们该返回京城的日子。 顾信自然恋恋不舍,诚王妃看着好气又好笑,背地里拧着儿子耳朵说:“有些出息。等回京,你父王和我就向彭家下聘,给你定亲。你们按年纪也该嫁娶了,我们两家商量着,早些将彭姑娘给你迎回来,当媳妇,这总行了吧?” 顾信嬉皮笑脸,多谢母妃费心、母妃最是疼爱他,等等甜言蜜语,像是不要钱一样连绵不断。 毕竟这是他的长项,直哄得诚王妃老怀大慰,眉开眼笑,心想儿子好歹是懂事了些。 原本,诚王在京,孟王在孟州,顾采薇对于这位王伯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刻意去了解。暂住了这一段时日,对自己同辈有了个认识,深觉对比鲜明。 诚王家四子一女,长子是王世子,待诚王百年之后,长子将袭王位,原封不动的一品亲王。二子到四子都是二品郡王爷,封号依次是信、直、平,各有封田、俸禄。 独女受封幼薇郡主,因为有称号的缘故,比一般郡主要高半品,在四公主、五公主还没封号的时候,其实算是平级。 待她们有了封号,也只比顾采薇高半品而已。但是因为无人撑腰,只能是虚张声势,顾采薇从来不怕她们姐妹。 至于孟王这里,则大大不如。他有两个嫡子,都受封郡王,长子给了个封号,次子直接是光头郡王。 庶子好几个,七岁以上的统统只得了伯爵名头,一下子低了好几等。 等孟王一过世,他这个一品亲王的职衔自然消失,偌大的孟王府也会因为与他家孩子们的地位不相匹配,被朝廷收回。 至于女儿,孟王两个嫡女,都是没有封号的郡主,府中只以大郡主、二郡主称呼。 若干庶女更降了一等,人人只能顶着县主的名头,也没有封号,只是依着排行一路称呼下来。 正因如此,孟王伯家的女儿们,对堂姐妹幼薇郡主不算亲热,只能称为恭敬,或者说,敬而远之。 相处时日又不算长久,所以顾采薇并没有在这里交到手帕交,这也算她一个小小的憾事。 这么直观比较,顾采薇才对自己家的圣宠有了直观的认识。 虽然宗亲不能掌权,但是一家子的爵位称号放在那里,总是个好看的、让人艳羡的花架子。 七月底,告别孟州,沿路北上,天气总是燥热的,行走在田间官道,蛙鸣蝉叫不绝于耳。 诚王妃这趟出行,解决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心情舒畅,因此不像离京时那么着急赶路,反而吩咐车队慢慢悠悠即可,她正好赏景。 南方多雨,他们正逢梅雨季节,行路颇受影响,都要等雨停、路面晒干才好出发。因此不得不见城就入,时时逗留。 入乡随俗,就地赏景,诚王妃发了令,到了有趣的地方还要逗留一两日,逛逛名胜景观。 顾信和顾采薇更是支持,玩得不亦乐乎,甚至乐不思蜀。因此,中秋佳节,便是在路上度过的。 八月十五,明月当空,驿站已经尽力奉上精致用心的月饼了。 但是比起王府工艺,还是差了一截。顾采薇担忧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只能浅尝辄止,连一块囫囵的月饼都没敢吃完。 不过她馋瘾上来,想要带丫鬟们自制点心。此处条件简陋,材料复杂、多道工艺的细巧吃食自然施展不开。 顾采薇索性按照柳庭璋给的饮食方子,坐镇指挥加亲手尝试,几次之后便做出了云州小吃——萝卜糕。 驿站里恰好住着有个云州出身的官员,闻香而来,但是听到是幼薇郡主亲自下厨做的,深感地位悬殊,不敢开口讨要,在门边踟蹰着。 还是顾采薇眼尖,看到一角官袍,派能说会道的丫鬟识理去问询。 知晓情由后,她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是大方地命人将四五块热气腾腾的萝卜糕用油纸包好,递送给这位官员。 这人宦海漂浮多年,没想到在异乡驿站里吃到了久违的家乡味,一时间百感交集。 捧着这份萝卜糕,一块块金黄方正,香气扑鼻,入手热烫。 虽然用料简单,只有糯米和白萝卜丝,但是巧妙之处在于调料比例和油炸火候,他入口咀嚼,脆皮软心,只觉十分地道,简直像是久居云州之人,浸淫市井多年,才能做出的口味。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名官员万万想不到萝卜糕出自京城娇养的幼薇郡主之手。 他不顾斯文,吃罢一整块后,擦擦嘴角,就在门外,向厨房行礼,谢过郡主赐食,报上家门。 原来这人正是礼部姓程的郎中,五品官员,算是中层官吏。此次是出京采购二皇子定亲所需的物件。 正好在驿站闲来无事,顾采薇便请他给自家讲讲京城这阵子的新鲜事。 有些受宠若惊的程郎中,拜见了诚王妃和信郡王,对着母子女三人,大致讲了讲八月初,京城大皇子娶亲的盛事。 大皇子妃的娘家也算京城豪门,大皇子又是这一辈中第一个娶妻的,自然万众瞩目,礼部为此前后忙碌了小半年。 到了婚礼之前的一个多月,皇上突然下旨加恩,要求抬高半等来办,礼部更是忙得焦头烂额,程郎中等人恨不得住在衙门里,各项繁琐事务数不胜数。 婚礼当日,大皇子这边陪同迎亲的皇室子弟有二皇子、诚王世子、三子直郡王和四子平郡王。 既然是讲给诚王家的人听,程郎中就着重说了平郡王顾采蓟出风头的事情。 原来,此时习俗,新郎迎亲时,新娘家人要考验一番,文的就是对诗对词,大皇子队伍里自然有人应对。 武的就厉害了,是一群妇女用擀面杖、细棍等物敲打新姑爷以及随亲人员,称为“棒打新婿”,算是让女婿知道,新娘的娘家有人撑腰的意思。 这日,不论女婿身份,只论亲戚,大皇子妃的伯娘、婶母们个个都准备好了,摩拳擦掌,要好好享用这千载难逢打王孙贵胄的机会。 谁知道,新郎队伍过了文关,她们这边一开后院大门,年仅十岁却身高不输成年女子的平郡王,一头冲了进来。 据程郎中说,顾采蓟像是小牛犊子,闷头向前,拦腰抱住三四个大娘,双臂一伸,如同铜墙铁网。 众女举起棍棒,却不忍心大力捶打,拍在顾采蓟身上,就像是挠痒痒一样,他一步不退,稳如泰山,女眷们再难越雷池一步。 她们眼睁睁看着大皇子,施施然向她们所在方向含笑拱手,嘴里胡乱按辈分称呼着,走到了新娘妆楼下,顺利接走了大皇子妃。 于是,平郡王顾采蓟小蛮牛的名声,经此一役,响彻京师。 第34章 程郎中为官多年,口才起码是历练出来了,讲得生动形象,描述人物动作反应、场景细节面面俱到,快要赶上说书先生了。 他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停下来喝茶润口的时候,还被顾信频频催促。 听罢顾采蓟成名壮举,几人反应各不相同。 诚王妃暗自觉得丢脸,自家幼子仗着年纪不大,有些武艺却到女眷堆里横冲直撞,名声能好听么? 夫君诚王和他几个哥哥都在,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儿自家这个傻炮仗。 顾信又是叹息自己没能赶上这般热闹场面,为大皇子娶亲出些力、尽份心,又觉得幼弟十分长脸,有诚王一系的风范。 转而想到,自己可能还要到孟州来迎亲,到时候一定要好好求皇伯伯,允许幼弟随自己一同前来,好歹能给挡挡岳家女眷。 顾采薇倒是兴致勃勃,想着等见了四哥要好好调笑他一番。 那么大高的个子,日日苦练出来的身手,竟然在这种场合有了用武之地。四哥喜欢吃各式乳制品,才能长得壮实,确实没有白白消耗。 这次柳庭璋送的饮食方子里,好像有道小点心是用牛乳点缀的,顾采薇听着程郎中在面前讲故事,不自觉走神想着,倒是可以回府试试这道新点心,要是做得好,四哥必然会捧场。啊,说不定三哥又会要方子,再给她一堆分红了。 自然而然地,顾采薇想到了徒弟柳庭璋。她优哉游哉坐在凉风习习吹入的驿站大堂里,稍稍偏头,就能看到窗外明晃晃的圆月。 八月十五,一年一朝的团聚日子啊。父王他们在府中必然是对月举杯,共庆佳节,她们一行人遥遥在外,倒是不寂寞,别有一番清幽滋味。那么,柳庭璋的中秋节,过得好么? 自己自从六月出行,至今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与柳庭璋纸笔联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回乡。这一个月来,有没有认真攻读那些自己赠出的书籍呢? ? 柳庭璋按着夫子的吩咐,七月初六一早便退房离城。在等待小二核对时,柳庭璋站在前台,听着打呵欠的客人在不远处闲聊,说起了前日入城的诚王一系如何如何简在帝心,盛宠非常。 王妃怎么独占夫君,毫不贤惠,不给纳侧啦。世子和世子妃怎么怎么讨父母欢心啦,几个郡王如何各有特色啦,以及幼薇郡主是本朝唯一一位得到了封号的郡主,年仅十岁之类。 其他话语倒是过耳不入,听到幼薇郡主,柳庭璋想起了他昨天下午见到的卫夫子孙女,娇俏灵动,落落大方,说不定就是十岁上下。当然,必然与众人言语之中的郡主天差地别了。 柳庭璋想象中的皇亲贵胄,必然是骄矜非常,用鼻孔看人那种,再不然就是根本不屑于与普通百姓打交道,就像是彭家一般吧。 这些只是过眼云烟,柳庭璋紧紧抱着卫夫子命人送他的一小木箱的书,背上自己行李褡裢,深深看了看孟州州府的繁华景象,抽身出城。 息县这里,孟氏自从儿子走后,日夜思念,毕竟从未与柳庭璋分开过一日,一直相依为命。 待到儿子离开七日后,她甚至每一天早饭过后,就到县城门口徘徊等候。 七月烈日流火,大太阳天底下,孟氏居然能躲在城门边角的阴凉处,一等就是一天。 秦秀才劝了几句,孟氏听而不闻,秦秀才只得作罢,这三四日,待私塾散学后,他锁好院子大门,便溜达到城门口,陪孟氏一起等到黄昏日落,两个半路夫妻再一同携手回家。 孟氏无心做饭,秦秀才毫不抱怨,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就从街面上买些熟食,老两口对付着吃点。 孟氏翻来覆去,就是惦记儿子在外,会不会走失,银两够不够花,有没有生病等等。秦秀才也不厌其烦,一遍遍劝解。 这一日,孟氏一如前几日,蒙着遮阳的头巾,与城门口守卫打过招呼,便到了角落守候。 不多时,晨光熹微中,孟氏隐约看到一个少年的轮廓,有些像是自家的儿子。 待这人走近,孟氏揉揉盯着太久的眼睛,擦去迎风的泪花,真的看清楚了,是柳庭璋回来了。 是她离家十日整、心心念念的儿子回来了。 孟氏喜不自胜,碎步上前,一把拉住柳庭璋,未语泪先流:“我的儿子,回来了,瘦了。” 柳庭璋也看到了娘亲的身影,心情激荡,一身疲意消散,思乡思亲之情一下子爆发出来。 他单手抱著书箱,单手搂住娘亲单薄的身子,在孟氏后背轻拍几下:“娘,是不孝儿,回来了。” 因为赶路而没有多喝水的嗓子出声,越发嘶哑难听。孟氏却如闻天籁,将儿子的手从自己背上拉下来,紧紧握住,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子两人,并肩而行,向家中小院走去。一路上,孟氏絮絮问询,柳庭璋这几日行程如何,在外有没有受委屈等等。柳庭璋一一细心答复。 笼罩在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家常,与孟氏几日下来就熟悉的城门守卫也高兴这位妇人等到了儿子。 不过也觉得,儿子不过离家十日,这母子二人是不是夸张了些,不知情由的,还以为她们分开几年了呢。 到家之后,孟氏忙不迭为儿子烧热水,让柳庭璋洗漱,提上干净衣衫。 又发现自家锅冷灶冷,一时之间才觉得自己这几日像是魔怔了,孟氏羞愧起来,从头切菜、蒸饭,坚定拒绝了柳庭璋一头湿发未曾擦干就来帮忙的请求,将儿子赶出厨房。 隔着窗子,孟氏吩咐柳庭璋,待头发干透了,就去私塾告知秦秀才他回来了。 然后和父亲一起教授蒙童,孟氏中午会去送饭,一家人晚上再回家细述离情也不迟。 柳庭璋便依言而行,站在院中大太阳地里,披散着头发左右摇晃,一小会儿功夫面上一层就干透了。 不顾头皮处还有些潮湿,柳庭璋嘴里咬着竹簪子,两手简单挽个书生发髻,插上簪子固定好。然后向孟氏喊了一声,便撩起刚换的竹青色长衫袍角,出门而去。 第35章 私塾的左邻右舍好像都是空屋,院门正对着一条幽静小巷,这也是秦秀才和柳庭璋当时看中这个院子的好处之一。 三伏天气,屋里始终是闷热滞气的,有些蒙童家担忧孩子中暑,索性请了假。即使这样,正对大门的正堂里,如今也坐着将近二十个垂髫幼童。 秦秀才大开了院门,又敞着正堂门,等着风刮过带走些暑气。 他眼前一群小萝卜头,摇头晃脑地跟着他的声音背书,秦秀才眼神正对院外。 因此他一眼便看到了拐进巷子的继子柳庭璋。少年清瘦高挑,如一竿青竹,内藏韧劲,走起路来肩不抖头不晃,步履均匀,十分赏心悦目。 柳庭璋与秦秀才四目对上,面孔挂上微笑,右侧酒窝若隐若现,俊朗的眉眼柔和了些许,唇角上翘、弧度优美,唇珠明显。他先出声:“爹,儿子回来了。” 如同孟氏一般,多日未听柳庭璋这把子独特的低沉嗓音,秦秀才此时再听,深觉亲切悦耳。 他压压手,示意学生们暂停背书,然后捻着胡须招呼:“回来就好,可见到你娘亲了?” 孩童们不过五六、六七岁年纪,正是好奇之时,觑着秦夫子不注意他们,一个个偷摸摸地从座位上站起,然后快速奔出去,团团围在柳庭璋身边,形成了里三层外三层。幼嫩童音们叽叽喳喳:“师兄,你去哪里了?好几日没见你了。” “不对,我爹说了,这是柳夫子,他可是少年秀才呢。” “那,应该叫他师兄还是夫子啊?” “反正他讲故事特别好听,教我很用心,抓着我的手练笔顺,我可开心了。” “啊呀,我也想被夫子抓着手写字。” 蒙童们有新有旧,他们之间议论开了。 柳庭璋失笑不己,摸摸身侧的几个小毛脑袋,心情愉悦地带着他们往正堂里走,安顿他们坐好。 然后向秦秀才行了晚辈礼,才开口:“在城门口见到娘亲了。就是娘亲让我过来,分担您教课任务,她大约中午过来送饭。” 秦秀才微微点头,认真看了继子几眼,发现他并无疲累之色,想要休课一天的话语也就到了嘴边咽下去。 父子两人配合默契,一人带一部分孩子,背书、习字穿插着来,一如既往,私塾迅速回到了昔日的状态。 好容易到了晚上,一家三口送别最后一个学生和他的父母,然后锁好院落,再走回自家。 落日熔金,凉风忽来,余晖将高矮不一的身影拉得长长,显得亲密和谐。 柳庭璋倍感珍惜,出门一趟有了比较,更加觉得家中事事如意、处处妥帖。 柳庭璋没有得到卫夫子的吩咐,不知道那箱子书能不能现于人前,为了稳妥,他还是将书箱藏在木架床下,放下床帘遮住,暗自想着,一定要等夫子回到书斋后,首先问问此事,若是夫子恩准,便能与秦秀才分享了。 对他来说,日子回到了正常之中,除了不能与夫子随兴隔空交流。 不过他毕竟考中秀才,对于读书有了心得,自律又严,习惯成自然,每日教书之余,自行钻研儒家经义,悄悄默写夫子赠书,也算是充实。 在无人引领的这段时日,他自知,有了疑问也无人可答,只能存在心中,反而多了些自己研究的劲头,学着学着,有了破茧冲冰的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这样说来,夫子一直是引路人的角色,如同北斗七星指引着他,他习以为常,甚至依赖夫子而不自知。 这其实是求学的大忌,就像是稚龄幼孩,初学走路时需要别人搀扶。 但是总得有放手之时,孩子才能蹒跚着学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柳庭璋正是如此,八月十五,月上中天,与父母在院中赏月分饼后,他说是要借着月色练字,回到自己房中,便有了这一番想法。 不得不说,读书就是这样顿悟的点滴积累而成。柳庭璋不知卫夫子此番游历,是真的确有其事,还是想要考验自己,故意两个多月不通信息。 不论如何,他自觉长进,对于书本内容有了结合自身的理解,沉淀在脑海之中,仿佛有了独属的宝贝。 他等着卫夫子回到书斋之中,将这番感受与之分享。此时柳庭璋看到自己桌上,在自制的简陋石砚旁,那枚卫小姑娘还赠的木书签。 柳庭璋随手拈起,用食指虚虚沿着字体笔画一点点描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卫夫子明明说过他喜欢诗经中的这句诗,不过言谈间,与喜欢其他书中的句子别无二致。 为什么卫小姑娘对这木牌另眼相待,将其他打磨好的书签都收下,独独回赠了这个? 柳庭璋倒是没有过多思量这一点,他顺着想起见过一面的卫小姑娘,感觉虽然相处了不到两刻钟,但是那姑娘的五官样貌如在眼前,让他记忆深刻。 他想着,这小姑娘应该很受卫夫子宠爱吧?她说到卫夫子的时候,亲切自然,而且对自己与夫子之间的事情十分了解,说明卫夫子据实已告,对这个孙女很信任吧。 真好,柳庭璋毫不怀疑可爱的小姑娘骗他,只觉得她能待在卫夫子身边,受到言传身教,简直得天独厚。 而卫夫子有这样子聪明灵慧的孙女相伴,日常应该也不会寂寞吧。 抬头仰望万里夜空,有月无星,清辉照映,房前明亮一片,一草一木如披银霜,分外妖娆。 桂树繁盛,虽然远在街口之外,那股子香气依然不依不饶地钻进梦中人的鼻端。 传说中,月宫里吴刚伐桂,一斧砍下,树上伤口会转瞬消失,他只能日夜做着徒劳无功的动作。不知道,月宫之中,是不是如同凡间一样满是桂香呢? 柳庭璋转念想起,不知道卫夫子,哦,还有卫小姑娘,他们祖孙此时身在何处,有没有吃到月饼,有没有和家人团圆呢? ? 过了中秋,天气像是一下子入秋,凉浸浸的,像是要将寒凉气,直送进人的骨子里。 诚王妃发现他们盛夏离京,尽是带着透薄的夏衣,难以应付这等忽然转凉的天气。 这下子只得一面在当地采买些厚实的成衣,一面下令加速赶路,三四日后,在京郊遇到了来迎接他们的诚王世子顾传和三子顾值。 第36章 诚王和三子、四子,在诚王妃离京后就一起去往京郊庄园避暑,八月初为了参加大皇子的婚事,父子们赶回京城,然后便没有再折腾,就在京中等候诚王妃一行归来。 没想到,他们居然将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拉成了一个月。 诚王成日里在府中长吁短叹,说是没有王妃陪伴,做什么事情都无聊。 三个儿子围着父王团团转,变着法子逗他开心,长媳常常抱着不到周岁的闺女顾珍,来给诚王解闷。诚王才勉强逗逗孙女,任由小孙女在他肚子上蹦跳。 不过对儿子们就没这么客气了,时不时就拎过来骂一顿,要不是碍于宗室无诏不得出京,只怕诚王早就将几个浑小子,有一个算一个,踹出京去,赶紧迎王妃回府了。 正因如此,见到诚王妃一行先走一步,派入京中王府报信的府丁后,世子带着三弟,躲命一般骑马赶到京郊,这是宗室能无诏而行的最远距离,来守候母妃了。 可怜顾采蓟,一心想跟着哥哥们出发,硬生生被诚王扣住,说是接王妃不用这么多人,让他在家好好练武艺,等王妃回来,打一套拳表演一番,逗母妃开心开心。 顾采蓟一边抱怨说自己又不是猴子,一边努力练拳,一招一式都极下功夫不提。 日上三竿时分,秋意盎然。会合已毕,相互行礼之后,车队又加长了些,三个儿子骑马护送,一行人一同向诚王府行去。 诚王自己捧着肥硕的肚腹,在府中一个劲儿转悠,时不时派人去府门口看看,王妃回来了没有。 终于等到,诚王毫不顾忌一群子女眼巴巴看着,大步走到诚王妃身边,拉着娘子的手,述说思念。 诚王妃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让孩子们各回各院,之后再传令找他们来叙话。 顾采薇回到自己小院,像是带回了这个院落的精气神,留守和随同的众人纷纷动起来,力求让小郡主舒适。 跟随她出门一遭的四个大丫鬟总揽全局,她们各行其是,指挥卸行李的,吩咐上饭菜的,安排沐浴泡澡的,铺陈床铺的,一会儿功夫,就让顾采薇回到了平日的生活之中。 她舒舒服服的收拾整理好自己,看看时辰,大概是未时。一般来说,父王、母妃这时都要午歇一阵子,想来一时半会不会叫他们子女们去正院,顾采薇准备也睡个午觉。 此时,识墨拿着柳庭璋赠礼的那个不起眼的包裹,犹豫着请示:“郡主,这是您,额,那日在孟州得来的,是否也收进库房去?” 顾采薇看着朴素的棉布包袱皮,一下子想起来瘦高腼腆的徒弟来。 她沉吟了一下,安排道:“将其中字纸取出,好生收在教室的书架上。里面那叠子木书签,帮我摆在桌上。还有干桂花布袋,嗯。” 顾采薇看看此时房中,正中八仙桌,房边罗汉榻,墙角一架古琴静静摆在矮几上,还有长条案桌,花几等等不一而足。那边一架整面的四季花时大屏风,后面是自己精致绣床。 她四顾一圈,便让识墨将包裹里的干桂花布袋挂在屏风朝向床的那一侧。 这样一来,她每每就寝时,抬头就能看到徒弟心意,鼻端也能闻到喜欢熟悉的香气了。 被识墨这么一打断,顾采薇也失了倦意,索性走到教室,与徒弟柳庭璋联络一番。 她走进去时,教室里已经窗明几净,铺展好了纸墨笔砚。识墨和识砚跟在顾采薇身后,又看着小郡主像是以往多次做过的那样,在纸上写下奇怪的话语: 【庭璋吾徒,现下可在?】 —— 八月下旬,秋高气爽,这日午后,柳庭璋一句一句耐心地教眼前的十几个孩子背诵。 在街角隐约传来的桂香中,他梭巡在四排蒙童课桌之间,尽力提高声音念一句,“周吴郑王”。孩子们清脆整齐的童音跟着来一句“周吴郑王”。 “冯陈褚卫”他继续出声,耳中听着孩子们跟读“冯陈褚卫”,脚步不疾不徐,时不时俯身,伸手摸摸幼童脑袋或者敲敲孩子手中的《百家姓册,提醒学生专心。 柳庭璋早将这启蒙书的内容烂熟于心,听罢这句,“蒋沈韩杨”不假思索地出口,蒙童们则是根据识字进度,有的跟这少年秀才夫子背诵,有的要看着手边书册一字一字指读。 说起蒙童用书,一如柳庭璋未中秀才前,在秦秀才私塾中帮忙时候那样,由两人将《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笠翁对韵》等抄写数十份,孟氏用粗麻纸穿针引线装订成册。 柳庭璋凝神看向身侧孩童,唇角含笑地轻捏住孩子的小小手指,点在正确的“蒋沈韩杨”这几个字上。 他正准备继续带诵下一句,却发现眼前书册,赫然出现了久违的夫子言语: 【庭璋吾徒,现下可在?】 柳庭璋心下一时激荡不已,夫子这是回到书斋了?想起他这个徒弟了?终于又有夫子的信息了! 等了一个多月没有夫子音信,柳庭璋不防此时此地见到熟悉的字迹,情难自己,不知作何反应。 他甚至维持着微微弯腰低头的姿势,瘦长手指间还抓着蒙童的肉嘟嘟小手,像是定格一般。 直到蒙童带些疑惑的声音传来:“柳夫子?”柳庭璋才赫然回神。 他掩饰性地拍拍孩子手背,清清嗓子,说道:“《百家姓》咱们先读到蒋沈韩杨这一句。你们两两结对,默写前一阵子学过的四十个生字,然后相互批改。” 说罢,柳庭璋快步回到屋子最前方的大讲桌旁,扫视一下全屋,看着十二个蒙童们都依言左右相互监督着写字,秩序井然,屋内鸦雀无声。 他放下心来,左手捉住右手衣袖,右手将平常自己示范写字的讲桌上的毛笔提起,浅蘸些石砚里蓄留的余墨,提笔在粗白纸上回道: 【卫夫子安。学生多日未得您教诲,甚是想念。您是游历过后,回到书斋中了?您身子骨可好?】 笔走龙蛇,字多连笔,近于行楷,心情急切之下,无心插柳,独属于柳庭璋的字体风骨初初显现。 第37章 几乎是瞬时,卫夫子的回复就来了: 【不错,我已回,一切都好,劳您惦记。我听家中晚辈说过与你会面一事,那些书可有好好读?另,一段时间未联,吾徒字迹草了些,还要注意。科考卷面极为要紧。】 两相对比,若是来个行家里手,自然能看出这些字出自同源。 不过,柳庭璋的字转角锐利,笔锋明显,好像力透纸背,要刺破什么似的,写字之人豪气蕴藏其间。 被他称为夫子之人那一笔字则柔和规整了不少,字多润贴,仿佛托着谆谆告诫的那股子温和气,若说是闺阁女子或年长之人因为腕力不足而写就的,也是可以。 当然,这些话语,除了柳庭璋,再无第二人看到,柳庭璋三年朝夕相对夫子与自己的字迹,只觉熟悉,倒是想不到这么许多。 柳庭璋看到下方已经有蒙童举手示意他,完成了默字作业,他闭目调整心绪,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一笔一划写下: 【夫子慧眼,学生今后练字再不马虎。夫子赠书,贵逾千金,学生手不释卷、读而忘己,然其中多有不明,还想请夫子释惑。学生现在正给蒙童们授课,可否待稍后再领夫子教诲?】 柳庭璋先行搁笔,看到夫子简短回复说:“可。”便绕下高台,勉强镇定心神,继续教授孩子们。 不过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想着,夫子此时正在做什么?仿佛是想与自己深谈一番的样子。但是自己因为责任在身,匆匆结束话语,夫子可会失望? —— 顾采薇看到柳庭璋的信息,才想起,他好歹也是个夫子,白日里需要教授十几个小萝卜头,不像自己,完全的闲人一个。 放下名贵的紫毫小号毛笔,顾采薇轻揉手腕,车马行路不便练字,她除了在驿站房内短暂地写写之外,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好好挥毫泼墨了。 三天不练手生,自己这笔字,左看右看都仿佛呆板了些。顾采薇自失一笑,可不能那边厢教训了徒弟写草字,而这边厢自己却掉了链子。 “从明日起,我还是晨起先到书房写五页大字,再用早饭。” 顾采薇头也不回地,吩咐识墨和识砚。两个丫鬟同声应是,记下郡主安排。 既然柳庭璋有事要忙,顾采薇便也走出教室,回到正房,指挥下人分装自己要送出去的礼物等,对柳祭酒的那份格外上心,亲自一一看过,准备亲自登府相赠。 过不多时,诚王和王妃召集儿女们去正院。相见之后,互叙离情,京中大事无非大皇子成亲,诚王妃一行在驿站歪打正着,已听礼部程郎中一一讲述,比自家人说的更为精彩热闹。 孟州这边,则定下二子顾信亲事,顾信口才一向好,当仁不让说起未来岳家各种好话。 诚王时不时嫌儿子满嘴跑马车,不尽不实,太过夸大,便点名顾采薇求证。 顾采薇言语温柔,又不像二哥那样带着星星眼,描述还是较为写实,听得诚王频频点头。 其实,他早就听诚王妃在信中和方才细细说过,让二子和幼女这样相互衬托着讲述一番,是让其他孩子们听的,增进了解,毕竟彭家姑娘将来要娶进来成一家人的。 可能是顾信言辞之间的急切情动打动了诚王,再不然就是二子这次明智的没有多提一句大皇子,总之,诚王最终一锤定音:“我已托孟王兄保媒,向彭家下聘。说不定,聘礼现在已经到孟州了。二小子,安心等着娶媳妇吧。” 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让顾信喜悦了,他手舞足蹈,一把拽住顾采蓟,已经开始和四弟商量着,请弟弟陪同他去孟州迎亲事宜了。 诚王妃没好气地叮嘱:“我偏不许小四去,免得闹笑话。采蓟你在大皇子婚礼上的鲁莽,我还没来得及训你呢。” 顾采蓟吐舌低头,小步蹭到母妃身边,摇摇诚王妃衣袖,大高个子却撒起娇来,说是准备了一套拳法,要耍给母妃看,就当彩衣娱亲。诚王在一旁帮腔说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 正殿中,一大家子热热闹闹。顾采薇方才说孟州行时,不知不觉费了口舌,此时端坐在官帽椅上,秀气地端起备好的茶盏送到嘴边,翘起尾指,抿了两口温热的茶水。 正是她喜欢的糖桂白茶,甜而不腻,香而不乱,顾采薇心情愉悦地微微挂起笑意。 不经意间,她视线像是抚慰一般,一一扫过眼前今世的至亲,只觉心满意足。 不过,父王的身型确实过胖,那腰臀比,目测着简直接近一比一了,顾采薇想着,这绝不利于养生,自己要想个什么法子,帮助父王减减重才好。 毕竟深秋,白日渐短。全家一起用罢晚宴,不知不觉,半缺月已升到中天,形如残弓,星子散布,点缀夜色。 丫鬟们在前面提着琉璃瓦灯笼,顾采薇紧了紧肩上的薄锦披风,与四哥顾采蓟一路闲聊着走回院子。 顾采蓟长叹一声说:“薇薇,我好想从军,上阵杀敌,施展一身武艺本领。可惜宗室身份束缚得我们丝毫不能动弹。”十岁少年早早立志,奈何世事弄人。 自己又何尝没有如此感想呢?顾采薇心中教书育人之念从未熄灭。 但是宗室郡主这个身份框定着她,想要多学些东西,父王都怕龙椅之上的人会忌惮,更遑论传道拢人。 在此时,她与四哥心灵相通,双双叹气,相顾无言。 两人院落紧邻,分别时,顾采薇强打精神,说道:“四哥,这次去孟州,我得了个牛乳加姜汁的点心方子,待我试做出来,你可愿捧场?” 顾采蓟从来是听到牛乳便来精神的,自然连连点头,一扫方才的颓唐之色,催着妹妹快着研制,又成了壮实牛犊子模样,得到妹妹刮脸一笑。 进屋已经不早,又劳累一日,丫鬟们都以为郡主要就寝了,就等她一声吩咐。 顾采薇却总觉心中有事牵挂,鬼使神差,脚步一转,走进了教室。 识砚点亮灯盏,她顺便看了眼桌上,全是一摞空白的细白纸,郡主会写几个字,然后令她处理掉的。 顾采薇信步走过来落座,果然看到,柳庭璋给她留了言。 第38章 字迹不是此时显现的,想来是柳庭璋得空早早写就的。 只是顾采薇刚进这教室,所以方才看到。 他们二人之间联结很是有趣,时间方面,都能及时收到对方写下的信息,空间方面则不然,顾采薇只能在这个特定的房屋里看到柳庭璋字迹,柳庭璋却是不论身处何地,都可以看到他称之为夫子的顾采薇留言。 按照顾采薇想法,这样一来,她能避开这间屋子,柳庭璋却对她毫无回避余地,让她一览无余。 正因如此,她才能披个隐退高官、半百老人的马甲去实现教书育人的理想。 这次因缘际会,面见了徒弟,顾采薇再见其字,脑海中不再是模糊的少年形象,取而代之的是眉目分明、声音特别的柳庭璋样貌。 因此她教得更加起劲,心气儿更足。所以大晚上的还不就寝,反而带着丫鬟们来教室看看。 柳庭璋写得是: 【劳夫子久侯。学生冒昧一问,夫子赠书,我能否与他人分享观之?】 顾采薇在现代时,愿意利用自己的假期去支教,正是明白教育对于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之大。 自己今生今世,身为皇家郡主,也就是仗着家人宠爱才能跟随柳祭酒学习,还要注意低调。 应该再过几年就被父王母妃安排着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必然没有传道授业的机会。 不过叨天之幸,与贫寒少年结下秘密的师徒缘分,顾采薇重视的是育人这件事,而非柳庭璋这个人。说到底,她从中收获的是养成的快乐,所谓赠人玫瑰留余香。 那箱子儒家大儒释义的书籍,对顾采薇来说是唾手可得,对平常人家却是求而不得。 不过想着要见到教授三年的徒弟,总不好两手空空,她才以书相赠,对柳庭璋并没有其他要求。 书既然离手,就是少年之物,由他全权处理,哪怕柳庭璋后来卖书获利,也与她无关了。这就是顾采薇在孟州给他的短信中写明的意思。 不过,看到柳庭璋有分享之心,而非一味藏私,顾采薇是喜出望外的。 不论是少年本身心性良善,还是自己三年引导得当。总之都是顾采薇没有想到的发展。 她唇角含笑,提笔回应: 【我已说过,书归你所有,自然归你处置。珍藏还是分享,只由你决定,只是不要说出我来。】 窗外夜色溶溶,万籁俱寂,顾采薇等了片刻,没有新字出现,想必是太晚了,远在云州息县的徒弟已经入眠了。 此时倦意袭来,顾采薇抬起右手揉揉眼睛,又秀气打了个呵欠,手随之轻移到唇边,挡住不雅之态。 不等了,她也要回房就寝去。 不过,就在顾采薇起身时,却发现柳庭璋给了回复。 这少年,家境一般,想必舍不得彻夜亮着灯火。如此深夜,他那里应该是黑灯瞎火的,怎么还给出回复? 顾采薇心头雀跃,困意好像一下子消散了,眼神又明亮起来,唇角不自觉上翘,挥挥手让识砚先退到身后,重新端正坐好,认真看徒弟的话语。 柳庭璋写道: 【卫夫子见谅,学生在桌前睡着了。多谢夫子,学生想要与爹一同研究书中深意,并捡其中浅显易懂的内容,教给私塾蒙童。书的来历,学生一定守密,夫子尽管放心。】 对了,这徒弟还教着一群小萝卜头呢。她教柳庭璋,柳庭璋教蒙童,四舍五入,相当于自己都有徒孙了。顾采薇越想越开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吾徒此念,大善大善。】 她不吝鼓励,柳庭璋愿意将宝贵的知识传授出去,正切合她的心愿。 —— 柳庭璋今晚回到家中,心中存着事情,匆匆用过晚饭,抢着洗罢碗筷,与爹娘打过招呼,便钻进自己房里,给卫夫子留言。 孟氏失笑着说:“这孩子,就像房内藏着宝贝一样,也不让我进屋洒扫,每日进出都锁上门。若不是他方才十三,我都要以为他拐带着哪里的小姑娘藏起来了。” 秦秀才很是满意如今生活,坐在摇椅上,捻着三缕黄须与老妻闲聊:“璋儿从孟州回来,言谈之间,学问好像又精进了,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奇遇。再说孩子大了,他都是秀才出身,随他去吧,他自有主意。” 两人洗漱后安寝,孟氏又说起她生产柳庭璋之前做的胎梦,星星入怀之事。 秦秀才不像初次听闻时那么惊异。反而懂了孟氏对于各种星星传说异常感兴趣的原因,又絮絮地将自己从书中看到、游历听说的故事娓娓道来,两人轻言细语,声音只在正屋内流转。 柳庭璋想着,午后与卫夫子匆匆笔谈,意犹未尽,也许夫子正等着他主动留言呢。 因此,他进入屋内,点亮烛火,小心翼翼盖上灯罩子,便铺展麻纸,询问可否分享书籍一事。 然而,从月儿从云中探头,等到月上中天,向着灯盏飞扑的蛾子前赴后继都好几批了,柳庭璋不厌其烦地挥手赶走。 他还是没有等到什么音信,白日里又是扯着嗓子教课,后来惦记着夫子信息,少年人正在长身体之时,夜里本就易困,需要梦中生长。 因此,柳庭璋本是坐在桌前,握着新得的书卷,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不知不觉间,书滚离少年修长手指,落在桌上,轻巧无声,书页翻卷。 柳庭璋竟然坐着坐着,一歪头就睡着了。 毕竟晚秋,夜凉袭人,再说坐姿入睡本就不适,柳庭璋忽地惊醒,发现今晚特意点亮的粗粗油蜡,居然已经燃烧到底,自己熄灭了。 满屋之中,唯有窗边一点点暗淡月光算是明亮,自己所在的书桌则陷在一片暗色里。 鼻端有隐约的桂香,这是他为夫子做了自己想象中的桂花香囊后,剩下的干桂花散乱堆在书架角落所散发的味道。 不知道,卫夫子是否喜欢他手制香袋,有没有对他这个徒弟感到欣慰。 屋里屋外皆静寂无声,爹娘早就熄灯入睡,左邻右舍也都进入梦乡了吧。 柳庭璋举起双手,伸个懒腰,左右晃动晃动脖颈,再转转肩周、腿弯,消除睡姿不良的酸木之感。 不知此时是何时,他在摸黑上床入睡和点灯查看夫子回复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抵不过心中渴望,轻手轻脚摸到火折子和蜡烛,点亮后,照向书桌。 第39章 夫子真的留言于他,说是书归他处置。 柳庭璋心下忐忑尽消,他将蜡烛挪到烛钎子上,再度罩好灯罩,凝聚心神,将自己下一步打算写给夫子看,就像是等待长辈认同的小人儿。 夫子回复极快,柳庭璋惊讶之余,心想,夫子必然是等他等了许久,说不定眼都不眨。 如此寒夜,自己让比秦秀才还要年纪大的夫子熬着等待,真是惭愧。 不过,看着夫子喜悦溢于言表的“大善大善”,柳庭璋随之弯起嘴角,紧接着握拳抵唇,挡住唇齿之间低低的咳嗽声。 他心思电转,忍着喉间痒意,写道: 【卫夫子,我们师徒还如从前,每日晨午沟通如何?学生累您这么晚还不能入睡,实在痛悔。】 夫子字迹又是稍后便显现: 【夜色深重,你明日还需教书授课,快些就寝。我们明晨再聊。】 久违得,夫子画出了一个平躺的简笔小人,五官几笔勾勒而成,双眼以两条单线代表,应是紧闭之意,唇角上扬,仿佛梦到什么好事一般。 紧跟着几个字:“吾徒好梦”。 柳庭璋见画来了兴致,突地想到孟州见过的卫小姑娘,那般娇俏灵动,横波杏核双目如同会说话一样,水灵灵的。说不定,夫子样貌与其有五六分相似,毕竟是祖孙。 他三年苦读四书五经,并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学习画道。然而心随意动,此时专注于勾画人脸,不知为何笔下如有神,慢慢地也勾勒出来卫小姑娘的几分神采。 画完一阵猛咳,柳庭璋才发现自己是屏息作画的。左右端详,想来夫子能够认出这个女童小脸,正是他的孙女吧。 他仿着夫子写字格式,写下四字:“吾师好梦。” 再等片刻,卫夫子那处没有动静,估摸是睡下了,柳庭璋才熄灭灯火,翻身入睡。 夜半就气闷咳醒,说不定,正是他在桌前等待,不知不觉睡着之时着了风寒。 也有可能,是柳庭璋两个月未得夫子音信,心中常怀惴惴,怕与夫子从此失联,夫子不耐烦再教自己。今日终于再度勾连上,心神放松下来,身体就发作了病症。 不论如何,孟氏清晨起身,便隔窗听着柳庭璋咳嗽阵阵,推门而入,摸到儿子额头滚烫,连忙张罗着请大夫,开方抓药。 秦秀才也不许柳庭璋这几日去私塾,让他在家中好好养病,自己全权代管了数十个小萝卜头。 柳庭璋深感不安,觉得是自己劳累了父母。身体的难受倒是不为已甚。 他一向康健,这次一病却来势汹汹,发烧两三日,头晕腿软近十日,咳嗽甚至延绵进了冬天,急的孟氏直掉眼泪,转身更用心给儿子炖煮滋补之物,一时间花多少钱也顾不得了。 不过,柳庭璋不愿被夫子知道自己这般狼狈相,此时不禁庆幸两人隔着纸张,不能面见。 他毕竟是大小伙子了,娘亲不方便时刻守在床前。因此与夫子的晨午相约一次不落,总能践约,笔谈许久。 今年九月中旬,恰是三年一期的秋帷乡试,柳庭璋本想试着参加一下,感受感受考举人的严肃氛围。 然而那几日病得正是严重,提笔都费力,写出字来绵绵软软、毫无筋骨,夫子还问过他是不是手腕受伤。 所以柳庭璋自然无法赶赴云州州府参试,只能是多加留意打听中举名录而已。 不出往年情形,举人数十人,皆出自大姓大户,众人都不以为异。 柳庭璋与卫夫子沟通,说到此事,也述说自己想要三年后前去一试的想法,那时候自己应该刚满十六。 卫夫子没有打击嘲笑他不自量力,反倒赞同不已,直说少年雄心壮志值得鼓励,还以此倒推,为他加快了教学安排,力求他能在这两年间掌握写文奥义。 至于身边,秦秀才则以此举人榜名单为例,劝诫柳庭璋,举人难考,莫要心气儿太高。 他生恐继子日后期望过甚却屡试不中,大受打击之下神智失常。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秦秀才的担忧也有其因由。这段时日,柳庭璋将夫子赠书与继父分享,一同研读。 秦秀才好歹阅历多一些,比柳庭璋更懂得这些书的珍贵和难得,自然问过来历。 柳庭璋含糊其辞,说是在孟州参加彭家家主寿辰,在宴席上遇到高人,得其青眼,如同汉朝张良得到兵书一样,得了这些赠书,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秦秀才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继子为何会有这等奇遇,不过多用自己的失败经历给柳庭璋敲敲警钟,并不算坏事,所以秦秀才经常提到平常心。 父子二人倒是在学问上相互心有戚戚。相对闲坐,翻读这些书页簇新的儒家疏注时,他们常常觉得口齿噙香、茅塞顿开,深叹先贤智慧非凡、微言大义,又能情感相通,将孟氏呼唤用饭的声音抛之脑后。 务丰二十年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私塾上罢最后一堂课,给蒙童们放了年假,约定次年的正月十五开课。 今非昔比,私塾能舍得用些好炭火,不再因为取暖不便而提前放假了。 蒙童们觉得在此上课很是有趣,两个夫子各有所长,一个讲书讲得明白透彻,一个讲故事足够生动,他们也跟着学得起劲,总觉得每日充实。 因此放学时,一个个还恋恋不舍,嫩嫩童音故作老成地说:“柳夫子,你多休养,喝些甜汤,止住咳嗽才好。” “柳夫子,年后见,那时我就大一岁,您也大一岁了,是不是十四?” 柳庭璋含笑点头,他病这么一场,越发瘦削,个头又蹿一截,显得更加身形单薄,不过右侧酒窝添了几分喜意,眉眼弯弯看着相伴半年的孩子们,一一互致新年问候,挥手作别。 —— 顾采薇将那晚柳庭璋所画的人物小像,细心地沿边裁剪下来,拿在手中,看着看着就露出笑意来。 没想到徒弟还有这手本领,见自己不过短短片刻,过了这么多时日,依然记得眉眼特点,将个带小厮帽子的女童,画得有模有样。 顾采薇忍不住想分享,信口道:“识砚,你看这画,与我像不像?” 识砚早就看着郡主在无暇白纸上左剪右剪,丝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听郡主这么一问,她使劲揉眼,再定神看,依然不过是白纸一张,只是不再方正,被郡主剪出个什么轮廓来。 “奴婢愚钝,未能看出白纸上有画,还请郡主见谅。” 顾采薇如梦初醒,手中这幅,是世间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画而已,突然多了丝隐秘的愉悦,夹杂着些许无法分享的惆怅,她将这枚纸画,轻轻夹入书架上的大部头《尔雅》之中。 —— 秋去冬来,对于富贵豪门来说,不过是更换衣衫、添加炭盆的区别而已。 然而诚王府内,诚王患上了喘疾,夜间难以平躺入眠,多痰卡喉,总是拍着胸口叫嚷气闷。 皇上派了几拨御医来诊治,什么人参鹿茸、雪莲灵芝,名贵药材像是流水一般赐给幼弟。诚王府自己底子也厚,自然不缺良药材料。 然而,苦药汁子喝了一碗又一碗,针灸、推拿各式办法一一试过,诚王的喘疾总是好一阵歹一阵,去不了根。 其中年岁较长、官位较大的一位御医,实在耐不住诚王妃追问,斟酌着言语解释说,王爷病根在于肥胖,五脏六腑为甘脂沃肉所裹,气息自然流转不畅,要是能够减重五分,也许喘疾能好。 顾采薇自然对父王的病上心,日常床边照料、陪伴、逗趣不提。 自己更是孜孜不倦、翻看医书,甚至冷落了儒家学问,每逢御医前来诊脉,也必是在场旁听的。 听了这番话,她心中暗暗翻译,就是说父王的内脏都被脂肪包裹起来,尤其是肺部,所以压力太大,进出气就大受影响。 减重五分,其实就是要减去一半的体重,顾采薇目测,父王现在说不定有二百二十几斤重,要减肥到一百出头,谈何容易。 顾采薇和诚王妃相对叹气,母女俩不约而同,时常苦劝诚王少吃肉食,多多走动。 除了雷打不动的每半月到柳祭酒家中拜访求学,以及每日晨午指点柳庭璋辨析经义、开笔写文、布置作业外,顾采薇其他时间都耗在父王身边,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基本不出门参与京城豪门之间的各式聚会,自然听到的逸闻八卦少了许多,对于每年都要被挂在众人嘴边的立储之争,只觉翻来覆去都被皇伯伯掌握在手,不过是小打小闹,关键还是看帝心所属,因此懒得关注动态时事。 所以,后来发生的风波才让顾采薇觉得如同惊天霹雳。 顾信婚事因着诚王疾病的隐忧,被提前了,孟州彭家十分配合,趁着十一月,河水还没上冻,就将姑娘送上京城待嫁。 十一月里,诚王府长孙女顾珍满周岁,到了腊月,顾采薇多了个二嫂嫂。 诚王妃带着世子妃张氏忙碌操持各项府中事务,顾采薇则专心陪伴父王,不知不觉间,迎来了务丰二十一年。 第40章 务丰二十一年,柳庭璋十四岁,顾采薇十一岁。三月十五两人共同生辰那日,相互纸上祝贺了一番。 流光容易把人抛,从他定下十六岁要参加乡试之后到如今,大半年时光,柳庭璋在卫夫子指教下,学着写起承转合的阐述儒家经义的文章。 流程一般是听任夫子出题,如“小论克己复礼”、“何谓天人合一”、“试解君轻民重”等题目。 他先破题解释,给出定义,然后旁征博引儒家大儒先贤对此做出的论述,点明与相关道理的关系,进行引申,最后给出自己的见解,算是升华,不忘赞叹下儒家教化万民、治理天下的妙用。 从最开始不知如何下笔,到磕磕绊绊勉强成文,到先有腹稿再一挥而就,柳庭璋如同海绵一般,如饥似渴地吸收消化着夫子的点评,校正、提升自己。 —— 到了这年五月,端午佳节,春耕已罢,夏忙未至,息县知县闲来无事,召集县中秀才开宴考较。 在县城外有名的山坡背荫处,风光宜人,景色秀美,本就是县里众人闲暇游玩的好去处。 今日衙役们驱赶闲人,围起路障,圈出整山,专为知县雅兴服务。 随着山势高低,摆放下多处小方几,秀才们到场约五六十人,错落有致,两三人一桌,席地而坐在锦垫上。 知县坐在坡顶凉亭中,遥遥举杯,邀众人同饮,共贺佳节。 虽是正午时分,前几日息县雨势不停,今日太阳也被云层半遮半掩,光芒敛起不少,他们一群人又在山的阴面,倒也不热。 柳庭璋独自前来赴宴,秦秀才自认老迈,没来凑这份热闹,与老妻孟氏两人在家分食粽子。 知县对柳庭璋印象极好,特地将他叫到近前,细问学习进展,要来他的新近习作观摩。 知县本想着少年秀才难得,而且他又是私塾夫子,身份特别,便如此看重作态,也显得自己治下有方、教化有成而已。 不过柳庭璋家境出身,他已经尽知,想着少年家中没什么底蕴,可能就停留在熟背四书五经的阶段了。 因此,知县拿到柳庭璋写就的文章,并没有什么期待,准备随意瞄瞄,顺口夸赞几句便作罢。 柳庭璋之文,不过二百余字,离乡试要求的五百字上下还有差距。 但是该文言之有物,条理分明,结构紧凑,言辞犀利,一看之下,知县竟然看住了。 离知县较近的几桌,坐着若干位县中大户人家的子弟秀才。 他们本来在相互闲谈风月,余光时刻关注着知县,其中有人已被叫到凉亭单独聊过,有人正等着垂青。 知县叫了柳庭璋上来,大家倒是不以为异,秦家私塾虽然有些名气,也就是在平头百姓间,他们这些人是不屑一顾的,都是由家中长辈手把手教导而成。所以对柳庭璋的印象不过就是聪明幸运的穷小子而已。 没想到,知县拿着少年呈上的文章反复诵读,频频点头,很是欣赏的样子。 有人按耐不住,向着上方拱手,试探说道:“知县大人,晚生冒昧,不知柳秀才的文章是何等锦绣,可否让晚生也开开眼?” 知县调转目光,扫视一圈这几个自视甚高的名门子弟,先不让柳庭璋退下,拍拍少年肩头,让他一侧侍立,然后微笑着回应道:“各位都是县里的有学之士,本县权且出个题目,大家轮流论述一番,也算风雅,如何?” 众人巴不得有这样的表现机会,纷纷点头。 柳庭璋随同知县一起,站在坡顶,俯视众人。他倒是规规矩矩束手,低头侧站着,墨色长袍的两片衣角被风撩动,前后纷飞,越发显得少年不动如山,沉稳大气。 不过他心下也好奇,知县会考问大家什么问题,他凝神静气一同等着。 知县提声,遍问周围:“一言以兴邦,何解?” 柳庭璋闻言一愣,这正是知县背在身后的双手交握着的纸张,他刚递交的文章题目! 他有些懂得知县深意,心中更有底气,姿势都不那么紧绷,肩颈不为人知的放松了几分,更加安心细听比他年长、比他早考中、比他多学几年的秀才们的高论。 知县所出题目并不刁钻,青年、壮年秀才们跃跃欲试,轮流出言,有的人长篇大论,说了两盏茶时间,有的试图言简意赅,三五句即止。 总共八人进行了论述,完毕之后,知县并无点评,只是将柳庭璋文章递出,让他们传阅。 众人不明所以,交头接耳几句后,派代表从知县手中,恭敬接过他们眼中毛头小子的习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开始浏览这同题文章。 八人所述,林林总总,各个角度,并无新奇,无非是“圣人立德立言立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刀笔如锋,锐胜千军万马”等观点,都能在柳庭璋文章中找到对应。 不仅如此,这文章还能出其不意,翻转写出独特观点,却又契合儒家正统,让众人猛一看觉得像是奇峰异转,细一咂摸,却能得到不少启发。 随着反复咀嚼柳庭璋观点,骄傲秀才们的眼神都变了。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他们好歹算是息县最饱学的一批人才,自然认得出文章好坏。 这篇柳庭璋的习作,固然有篇幅不长、援引不够等问题。然而其中蕴含的儒家基础,相当扎实。 看来,柳庭璋之才学横溢,远超他们之前固有认知。假以时日,文章一定会写得更加得心应手,其人未来发展,自然可期。 当此之时,结交少年,远比得罪他要有益的多。更何况知县态度都显露的明明白白。大户子弟们转脸也都自如,纷纷夸赞起柳庭璋后起之秀来。 柳庭璋难得不骄不躁,声音虽然嘶哑,与前辈们应对得当,谦虚有加,却并非一味妄自菲薄,让好几个爱才惜才的秀才子弟,真的起了提携交好之心。 经此一宴,务丰二十年的秀才榜首柳庭璋,声名一时鹊起,之后有多位大户秀才向他抛出橄榄枝,引以为同辈中人,乃至本家举人们也与他写文相应和,渐渐的,柳庭璋真的融入了本县文人圈子。 他暗自归功于卫夫子,越发觉得夫子学问深厚、人所共认,自己眼下的光彩,完全是夫子带给他的。 柳庭璋写出文人相和相酬的景况和自己的喜悦心情,夫子鼓励说,随着他考乡试中举人,将来再参加会试,天地会越发广博,接触的人也会有愿意提携后进晚辈的。 如此美妙的前景,自然令柳庭璋钻研学问更加起劲。 只可惜,过了正月,夫子就说家中生变,近期会繁忙不已。 从四月开始,每半月才能进一趟书斋,集中点评一次柳庭璋文章。让柳庭璋有什么学问上的疑惑,攒在一起发问。 柳庭璋出于关切,问过夫子出了何事,可有什么他能效劳之处。夫子起初不答,生辰前后,凌乱笔迹问他,是否了解喘疾。 市井中人,哪里会有任何身体不适就去看诊的呢?毕竟寻医问药都需钱财和精力,因此,应对一些常见的头疼脑热症候,往往口口流传着各种偏方、土办法。 柳庭璋没有追问是夫子身边的谁患了喘疾,好像太过刨根问底,他只是在私塾教课之余,走街串巷,访邻会友,留意着有无对症方药,然后一有所得,就细细写给夫子看。 一段时日下来,柳庭璋居然打听到了不少民间妙方,有些荒谬不经,但是也有些用料随处可得,确实能治疗病症。他深深感到记录和流传下来的必要。 待他日后功成名就,不忘着手继续收集这些土办法、与御医商量着编纂成书。 不仅流传于仕林和杏林,民间也多有收藏柳相此书,算是一件功德了。 —— 顾采薇一心惦记父王喘疾,发现这病随着气候变换而轻重不一,冬季严寒,空气干冷,诚王自觉好受些,当时还归功于御医妙手仁心。 谁知道,翻过年来,一进入初春时节,天气和暖,诚王就觉得病势加重,出不上气,像是被谁卡着脖子一样,百般不耐烦。 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办法,御医们也束手无策,只是想到气温对病情有影响,试探着建议,诚王搬到附近山上去小住一阵,那里地势高,气温低,说不定能缓解些。 皇上听过汇报,为了幼弟身体,自然准奏,想到诚王家京郊庄子临水而不在山顶,特地将一个离京五十里有余的山上皇庄赐给诚王,供他养病。 这个皇庄离京城距离,超出了宗室们能自由活动的范畴。诚王和王妃斟酌一番,在谢过皇上隆恩后,启奏想要带上顾采蓟和顾采薇一双最幼子女,一同到庄上居住。 皇上年过半百有余,虽然自觉身子骨还硬朗,但是今年正月以来,已经因为风寒罢朝两次了。 为了空悬的太子之位,三个儿子明争暗斗,朝中大臣各有支持,天天要不然就是在朝议时唇枪舌剑。要不然就是一封接一封的上奏表,长篇大论,让皇上不胜其烦。 第41章 诚王作为京城仅有的近支宗室,自己倒是闭口不言、立身谨慎,奈何几个儿子掺和进去。 二子信郡王和三子平郡王跳得尤其高,一个给大皇子言语造势,一个给二皇子源源不断的钱财支持,皇上都是看在眼中的,记在心里的。 他尚未表态立谁为储,这些人就如此鲜明地聚在儿子们周围,简直像是向皇帝眼中扎刺。 在诚王喘疾发作前,皇上也几次言语暗藏机锋,敲打过幼弟,让他管好儿子。 不过诚王在宫中书房里,气喘吁吁、跪地不起,口称“臣弟有罪”、涕泪横流时,皇上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暂且将此事放下。 诚王得皇兄恩准要出京,带不带惹事的二子、三子,与王妃不是没有犹豫过。 不过,他们二人认为,将孩子们留在皇上眼皮底下,也许皇上会更放心些,世子夫妇要代管整个诚王府,他们自然是不能动的。因此上奏只带幼子幼女。 皇上自然明白幼弟隐含之意,深感诚王为人识趣,恰和他心意,因此痛快准奏,并且给留守京中的诚王家三个儿子赏赐了一番。 可能此时,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那么急转直下。 四月初,诚王携手王妃,带着顾采蓟和顾采薇,一路迤逦出行,花费一整日路程到了庄子上。 顾采蓟如同放飞的猴子一般,在山庄上蹿下跳,发泄少年无穷的精力。 诚王妃和顾采薇将诚王安顿好,细致观察,发现他果然喘气平和了些,深感这趟来对了。 因为牵挂着向柳祭酒求学以及教授柳庭璋一事,在离京前就说好,顾采薇每半月回京一趟,一是入宫向皇上禀报父王近况,感谢天恩,二是代表父王和母妃看看王府是否安泰,三是办她自己的事情。 因此,四月十五、四月三十、五月十五,顾采薇打着郡主仪仗下山回京,办了相关事务再转回山庄,如是运转,各项任务完成的都很顺利。 今年,诚王世子和大皇子都满二十岁,男子要在这个年岁加冠,意味着成人,长辈赐字,代表祝愿。 二月里,诚王世子顾传生辰当日,皇上不仅将他的冠礼定在宫中,还亲口赐字——承诚。诚王一系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四月间,大皇子得字——面南。这一下子,就像是滚油倒进了热锅里,众臣沸腾热议。 面南啊,君主面南垂拱而治,皇上赐给大皇子这么个字,是不是意味着,心属他来当太子? 一时之间,上奏请封太子的奏折像是雪片一样飞到皇上御案,大家争先恐后,都想顺着皇上心思,而且在大皇子处卖个好。 不止如此,诚王家二子顾信,擅长组织说书先生、戏院戏班子疯狂造势,他又是大皇子的忠实跟随者,两人娶妻相差不到半年,而且妻子都怀了身孕,甚至指腹为婚,关系尤为亲密。 这一次,顾信一面笼络人来编写大皇子英明神武、天命所归的故事和戏折,一面编出朗朗上口的童谣,安排乞丐、叫花子带动街头巷尾的幼童们传唱。 什么“面南王,真龙子,长且贤,天命喜”、什么“长子撑家业,面南好儿郎”,等等。 一时之间,谁都能听到耳边传来这样的歌谣,仿佛京城中,人人都盼着大皇子当太子一般。 如是情形,不过一个月,越演越烈,渐成骑虎难下之局,超过了以前任何一次,皇上流露出关于立太子的点滴信号所引起的波澜。 自从务丰十八年,皇上从立了三皇子之母曹妃为继后开始,一时间对大皇子委以重任,一时间又给二皇子定下显赫岳家,一时间又意味深长说嫡子贵重,来来回回,目的就是想要让儿子们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 几年下来,三个皇子渐渐形成了掎角之势,大皇子优势在于年长,且政务经验丰富。 二皇子贤名在外,即使柳祭酒一再说自己只是臣子,也抹杀不了他是二皇子外祖父的事实,文臣们心中自有考虑。 三皇子作为嫡子,最是名正言顺,然而母家曹家并没有什么人才,他自己又最为年幼,臣子们见得少、了解得少,所以没有形成压倒性优势。 从内心深处来说,务丰帝并不想在自己还能掌控朝政时就立下太子。 毕竟在他心中,储君是自己皇位的最大威胁,因为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一旦被臣子们催急了,就放些似是而非的信号,已经是务丰帝这三年惯用的手法了。 这次给长子赐字,对他来说,也是随手布下一笔,臣子们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 但是,信郡王年纪渐长,心眼儿和本事也随之变大,这么短的时间就搞出无比浩大的声势,这是不同以往的情况。 皇上自然有自己明的暗的消息来源,日日听闻这个侄子做的好事,他又感觉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不济,两相对比,被夺权篡位的担忧、被架空的恐惧以及对众人各有心思的怨恨,层层叠叠、交错相覆,逐渐让务丰帝的怒气与日俱增。 五月上旬,信郡王一鼓作气,在京城各大戏园同日推出了《立长》为名的折子戏,在茶馆、酒楼安排说书先生们讲述同名《立长》的评书。 皇上听到汇报说,戏曲演出大受京城高官追捧,场场爆满,喝彩声不断。至于说书,更是赢得百姓叫好,迅速传进家家户户。 阴郁着眉眼,皇上呼吸急促地翻看着秘史呈送的戏本子。写得真是精彩,有鼻子有眼,连务丰帝百年之后,大皇子继位开创一代盛世伟业的前景都描述了不少,好像若是不立大皇子为太子,江山社稷就要后继无人一般。 这是明晃晃的本朝记事,太贴近皇家真事,细节备至,即使隐去真人名姓,明眼人谁能看不出以上的影射来。 能对皇家这般如数家珍的,除了顾信本人,还有谁? 说不定就是他亲自操心写就的,如此盼着务丰帝宾天么?简直其心可诛! 看罢,皇上将它一摔,冷笑数声。 貌似随口,务丰帝对身边奉旨翰林念叨说:“看来,顾信这毛头小子,跳的实在太高。该治治了。” 不等翰林奉承着回话,皇上继续吩咐:“传朕旨意,这些戏啊、评书之类的,立刻禁掉。夺了大皇子府邸和俸禄,让他滚到宫里来,闭门思过,日日抄写《孝经》十遍。至于顾信,哼。” 新任翰林不过初入官场,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君威深重,不过瞬时便觉冷汗浸湿后背,手头不敢耽误,一笔一笔记下皇上话语:“顾信,既然他不将朕这个皇上放在眼里,朕便不要他这个侄子也罢。废为庶人吧,他也别姓顾了,好歹这是国姓。” 翰林等了片刻,眼角余光看到皇上挥手,让他退下,连忙飞奔出去,到了官员值房,传出皇上圣旨。 满朝文武,顷刻间,就像是被割了舌头的鹌鹑,一个个老实极了。 宗室不能擅自结交朝臣,无诏不得上朝。因此,诚王一系其实正如顾采薇说过的那样,根基是寄托在帝王宠爱上,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轻浮无助。 这就应验了,一旦惹到君主雷霆,偌大朝堂,竟然只有年迈的柳祭酒,颤颤巍巍出列,为顾信说好话求情,希望帝王宽恕,不要惩罚如此之重。 其他大臣们,有的为大皇子造势上表过,生怕引起皇上注意,清算到自己头上。 眼下大皇子的惩罚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的。对他们来说,根基还在,可以待以后慢慢为其筹谋太子之位,眼下退一步,不与皇上争执、不去激怒皇上,自然是上上之举。 至于乳臭未干的小小郡王,管他们什么事,他被驱逐了,还少一个争从龙之功的人呢。 有的是二皇子党、三皇子党,甚至对顾信的遭遇幸灾乐祸,指望着经此一事,寒了大皇子一系的精气神,好好打击他们一番。 也有个别中立官员,却想着宗亲处置,算是帝王家事,自有宗令管理,他们作为外臣,不便多嘴,便镇口不言。 所谓宗令,不过是皇家远支的一个老头子,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的法子就是听皇上的一切吩咐,又怎么会维护顾信呢? 皇上连柳祭酒都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让他专心教书,不要多事,不要倚老卖老,不要连累外孙二皇子。 因此,在皇上一意孤行执意如此、诚王住在京外、京城中几个儿子无人知晓消息的情况下。对于顾信的处置就被宗令加紧办理,很快从皇家玉碟上除名。 五月二十四这日,午后,大约申时,旨意到了诚王府宣召时,众人才得知这一噩耗,如梦初醒,如坠深渊。 顾信强撑着跪地听完,起身接旨,双手颤抖,腿脚发麻,只觉头晕目眩,半晌不知身在何处,为何会如此。 传旨太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他说:“信郡王,啧啧,现下您可不再是了,连姓氏都没有了,老奴好生为您惋惜。念着诚王殿下往日进宫对老奴的照拂,老奴讨嫌多说一句,皇上可还在气头上,您思量着,还好端端住在诚王府里,妥当不妥当。” 说罢,传旨太监扬长而去。 第42章 诚王世子顾传正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在原地转悠好几圈,才一叠声吩咐下人,出京去禀告父王,求助对策。 三子顾值,虽然与二哥因为拥护的皇子不同,多有疏远,此时还是骨肉亲情占了上风,撩袍就走,撂下一句话,说是要去请二皇子到皇上那里求求情。 顾信自己依然失魂落魄着,满脑子都是传旨太监留下的话。 他都没发现自己早已将下唇咬出血来,一张嘴,血丝从嘴角流出,牙齿红白相间,十分骇人。 顾信语不成调,声音嘶哑,他顺着直觉说道:“大哥,父王在外养病,别惊动他。我自己闯的祸,自己担。我这就回院收拾一番,带着妻子搬出府去。” 顾传虽然被皇伯伯寄希望传承诚王一脉,起字承诚,但是他一向老好人做惯了,很不擅长拿主意,嘴又没顾信那么会说,辩不过二弟,只知道拦着顾信,不让他就此负气离府,喃喃说着:“等父王知道就好了,父王有办法的,二弟稍安。”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顾信还是安慰自己。 兄弟二人,没滋没味,很快没了话说,相对着,颓然坐在接旨大殿中,久久不得动弹。 还是世子妃张氏,虽然也担心被顾信连累了整府,依然强打精神,安顿二弟回自己院落,好好安抚新婚妻子彭氏。毕竟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受不得惊吓。 到了深夜,顾值才回府,十四岁的少年,半大不小,平时只觉天高地厚,自己最牛,此刻却一身疲惫,满目茫然之色。他根本没有见到二皇子。 听人说,二皇子得知后,确实私下求见父皇,刚刚张嘴,什么还没说,就被务丰帝一句阴恻恻的“怎么,你对君父决定,有什么不满?”吓得叩首请罪不迭。 皇上还命二皇子在自己府中好好反省,不要学他惹是生非的大哥,最好不要乱见人。 因此,二皇子府,紧闭府门,一律不见客。 顾值也不例外,吃了闭门羹,只是得到了二皇子托人传出来的简单话语,说他会等父皇怒气稍歇后,再想办法为顾信求情,让诚王一系稍安勿躁,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至于三皇子,虽然已经十一岁,依然久居深宫,被曹后紧紧护着。诚王一系与他向来敬而远之,更是无从求起。 顾值咬牙发狠,想要明日一早,进宫直接向皇伯伯求情,被大哥、二哥不约而同按住了。 顾信自暴自弃,不愿意让三弟为自己出头,受什么牵连。顾传则说,还是等待父王指令,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事,两人都再三嘱咐顾值,千万不要由着性子来,以免火上浇油,弄巧成拙。 顾传派了身强力壮的府丁,骑着上好骏马,一路飞奔出城。 府丁自知任务重大,不敢耽误,未曾休息,赶着夜路,硬是在第二日一早就到了诚王他们所住的山庄报信。 —— 山上不知时月过,大家都围着诚王转。 诚王的喘疾时好时坏,发作起来,整宿整宿都不得平躺入眠,只能半坐半靠着,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喘个不停,发声如雷,吼吼作响。 有咳就有痰。诚王这病症自然伴有浓痰,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这时往往需要手劲大的忠心下人抵在诚王背心处,不断拍抚,才能顺出来。 甚至近日里出现过时间最长、情况最危急的一次,那是夜半时分,灯火通明,众人心急如焚,团团守候着,诚王痰迷心窍,足足一盏茶功夫,他脸色都憋紫了,脖子使劲伸长、后仰,双手交握掐住自己的脖颈,指痕清晰可见。 下人发急,不顾尊卑,在御医指点下,以手成拳,跪在诚王身后,加以死命锤捣,直至“咳呵”数声,诚王方才吐出一口紫青色浓痰来,症状得以缓解。 随侍的两个御医对此情形毫无办法,除了不断向王爷、王妃磕头请罪外,两人相互商量后,还悄悄跟诚王妃禀报,希望王妃对于王爷身体状态,心里有个数。 按照他们委婉的说法,诚王这病实在无解,说不定哪次痰堵得厉害,出不上气,人就走了。 这样折腾下来,病人自然没有精神,没有胃口,熬的像是蔫坏的菜蔬一般,脸色灰败,肥肉松弛,萎靡不振,诚王若有所感,甚至会对家人吐露厌世之言,有时还想着安排身后事。 此时也顾不得两个孩子年仅十一了,诚王妃、顾采蓟、顾采薇三人轮流陪伴着诚王,日夜无间断,诚王身边总有至亲守候。 论起照顾伺候,他们自然比不过久经训练的下人们,不过也不需要他们亲自喂药、倒水,最多就是为诚王拍拍胸口、后背,陪着王爷说说话,逗王爷笑笑,总比外人强些。 五月十五过后,顾采薇从京城再度上山,眼看着情形恶化至此,建议还是搬回京城王府。毕竟在自家,用医用药更方便些。 忧心忡忡的诚王妃已经失去方寸,觉得女儿说得有理,便张罗着下山事宜。 诚王也表示赞同,他说,万一要死,还是死在自己王府中安心些,诚王妃一听就哭,不许他这么说。 因此,山庄上诸人,一门心思都扑在诚王病情上。 顾采薇算是与京城接触多的了,但是五月中旬这趟,她也是一如既往,到柳祭酒府中拜访一番,师生间只谈学问,回了趟王府,匆匆进教室批改了柳庭璋文章、留下后半个月文章题目便罢。 王府里二哥不在,顾采薇也没顾得上多问一句,大哥、三哥甚至没意识到街头捧大皇子的童谣与自家人有关,只是关心父王病情,顾采薇交代了情况,便返回山上。 对于京城波诡云谲的立储暗潮,乃至顾信这次尤为过火的举动,可以说,诚王一系一无所知。 守在京城的,没这份政敏感,没有重视更没有规劝顾信,远在山庄的,分了心神,未加留意。 这才酿成了这次顾信被夺爵夺姓的祸事。 等尘埃落定后,顾采薇抽丝剥茧,认真梳理那段时日朝廷走向、皇上言行,才沉痛认识到,这道旨意看着好像是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其实是皇上久已不满朝臣总是拱他立太子,这次是顺势发泄,二哥正正撞在枪口上,成了被捏的软柿子。 若是只不过这点问题,可能待皇上怒气过去,还有回转的余地,然而事不随人愿,更大的祸事即将降临。 五月二十五,世子顾传派来报信的府丁见到了诚王。府丁满脸泪痕,又急又快报说:“王爷,大事不好,咱们府中,信郡王被夺爵、夺姓了!” 诚王前一夜就因为喘疾而没有睡好,王妃正与他相对而坐,细细说着,四五日后搬回京城的各项琐事。 顾采蓟陪了父王一夜,此时刚回房休息。 顾采薇作为女儿,夜晚不便陪在父王身边,一大早就来请安,正依偎着母妃,时不时补充几句京中、府中情形,想让父王安心。 一家子听了报信,自然大惊失色,诚王妃不自觉,紧紧掐住了身边顾采薇的肩膀,心情激荡溢于言表。 顾采薇追问详情,让府丁一五一十说说情况。 然而,这一切都被诚王突发的病情打乱了。 他听到后,气得面色紫涨,嚯地站起身,大手一拍桌,怒喊两声“孽子孽子”。 还不待他再说什么,就感觉窒息,浓痰又涌到了咽喉处,诚王失却力道,软软向后倒下。 因为府丁说是有要事禀报,诚王身边的下人自觉退到了门边,此时他的身旁只有妻女。 事发突然,顾采薇只来得及尖叫一声“父王”,诚王庞大的身躯已经砰然砸在不算坚硬的罗汉榻上。 诚王双眼紧闭,刚开始,喉咙处还呼哧有声,很快就转成不详的静寂。 诚王妃算是反应敏捷的了,她一把扑到诚王身上,学着以前御医做过的样子,焦急拍打夫君面颊。 顾采薇完全忽略自己不知何时流下、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死死咬了下自己的下唇,通过痛感勉强镇定下来,连忙吩咐几个下人来为父王捶背,几个下人去请御医,甚至还记得派人去叫哥哥顾采蓟。毕竟此时情况好像比以往几次更为不好。 然而,天要收人,单凭人力,哪里挽留得住! 诚王听到噩耗,气怒攻心,本就有喘疾以及由此而起的痰症,今早被这口浓痰哽住。无论如何抢救,都无济于事、无力回天。 诚王妃、顾采蓟、顾采薇三人,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地看着,诚王自从倒下之后,再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很快就没有了动作,手脚无力摊开,一动不动。 御医们尽力施治,将诚王上身扒光,头、颈、肩、胸、背、腹,没有放过一处,都用金针扎成了刺猬模样。 下人们又锤又捣,诚王肥厚的上半身在下人怀中不断随着力道震颤。 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诚王早就没有了气息,身子也渐渐变冷了。 诚王就此,薨了。 第43章 诚王妃泪眼朦胧,一直强忍着没晕过去,死死抓着顾采薇的手,都在女儿手背上掐出了五个殷红指痕。 母女两人紧紧相依,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不敢发,看着别人将诚王的身躯翻来翻去。 两个御医终于放弃,跪在房内向着诚王妃的方向,嘣嘣磕头,认命一般低声说“臣等有罪,王爷薨逝了。” 顾采蓟和顾采薇亲眼目睹了整个父王死去的过程,受到的刺激非同小可。 顾采蓟一直自认是男子汉,在山上替代父王要保护母妃和妹妹的。虽然担忧着父王病情,还一直紧绷着自己,挺着胸脯、收着情绪。 此时此刻,小小少年实在撑不住了,听到御医像是宣判一样的声音,“哇”的一声哭出来,只想一个人躲起来,抹着眼泪飞奔出房。 顾采薇察觉母妃异样,硬是及时伸手,环住诚王妃险些软倒的身子。 她抖着唇、抖着手,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理智,语不成声,还要提醒道:“母妃,现在,万事还需要您拿主意。” 诚王妃好像从女儿身上汲取到了一丝力量,想起夫君身死,受到的刺激与二子有关,王府还需要她来撑住。 诚王妃揉揉额角,深情地看了夫君遗体几眼,深深吸一口气,方才哑声说道:“向宫中、王府报丧吧。咱们几个,进宫向皇上请罪去。顾信之事,是我们教子不严,总要给皇上个说法。” 顾采薇想到二哥顾信,那么骄傲自信、那么神采飞扬,先是遭了夺爵夺姓的打击。 要是知道父王听了他的消息而死,还不知道心里会有什么郁结呢。她感同身受,沉沉叹气。 诚王妃主持大局,想着女儿顾采薇心思细腻,让她负责为诚王收敛遗体一事。 王妃自己则努力撑住,安排各项事务,全家下山,尽速入宫,准备葬礼,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眼含两汪清泪,顾采薇带着府丁、丫鬟们,一步步细致又耐心,为父王擦洗脸面、重梳发髻、放正手脚、穿好衣裳。 随着父王毫无生气地被下人整理,顾采薇心中痛楚难当,一点点,极为缓慢却深入骨髓地意识到,自己和哥哥们,从此就是没爹的孩子了。 思绪乱飞,神思不属,顾采薇觉得脑筋钝痛,像是方才插在父王身上的金针,悄无声息地飞到了自己太阳穴处,一大把的针在不断乱戳乱扎。 她不由自主,抬手摸摸额角,只触到了自己冰冰冷的皮肤,摸到了一手泪迹。 眼下局面,仿佛一团乱麻。诚王一系主心骨,与皇上最亲近的诚王,顷刻之间抛下妻儿,薨逝而去。 二子顾信这次大大得罪了皇上,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受惩力度之大,是承平多年、耽于享乐多年的京城贵人们闻所未闻的。 世子顾传,人倒是不坏,但是要顶门立户,接续诚王府邸的圣宠不衰,必然能力和威望都不够。 三子顾值、四子顾采蓟年岁太小,更没有什么建树,他们一向也没有看家守业的心思,总想着上面还有两个长成的哥哥。 至于顾采薇,女子之身,受限更多,在京城风花雪月宴席上结交的大家闺秀们,估计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也许,她只能回京后,试着求助师傅柳祭酒了。 当日下午,宫中和王府差不多同时收到了消息。 对于诚王一系来说,诚王薨逝的冲击远比昨日顾信受罚一事更为可怕。 留守在府的三个儿子如遭雷劈,恍惚间不敢置信,明明前几日还收到母妃来信,说是月底左右,他们就要从山上返京了。怎么突然又说,父王这就去世了呢? 世子妃张氏到底是大家出身,武将父母将她熏染地拿得起放得下。 悲痛之余,她看世子顾传不济事,就将女儿顾珍塞入夫君怀中,自己则在王府管事的帮衬下,一方面做好母妃等人下山回府居住的准备,一方面将王府各处大红大绿的装饰换成一片白肃,等着父王停灵,做出府有丧事的样子来。 顾信是最为激动的。入府报丧的下人,没得到诚王妃或者谁的特别吩咐,面对主子们的问询,只能一五一十将诚王薨逝前后说明,自然说到了,诚王称顾信为孽子是最后留在世上的言语。 若是说,昨日被皇上下旨严惩,顾信虽然感觉失魂落魄、大为意外,但是内心深处还不为已甚,不觉得自己做错。 他是为要好的大皇子皇兄在争储上出力,方式方法其实不算出格,更谈不上下作。 直到此时,“我把父王气死了!” 这个念头在顾信脑海中徘徊不去,他觉得大哥、三弟无意间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在谴责自己给王府惹事,带累父王。 顾信心里一下子垮塌成零碎粉末,再拼凑不起一丝丝自我肯定,满心满腹觉得自己是个罪无可恕的罪人。 —— 皇宫之中,务丰帝昨日一气之下,将侄子顾信狠狠罚了,看着朝堂安静不少,极为满意。 不过到了夜里,他想起胖乎乎、憨态可掬的幼弟诚王,转而有些心软,觉得自己对小辈下手有些重。 与此同时,务丰帝又开始恼怒,满朝文武包括宗令,怎么没人劝说自己,给自己递个台阶,就任由自己这么打诚王一系的脸呢。 转念再一想,说明诚王家个个老实,没有与朝臣结党,沆瀣一气,应该是干净的。 第二日起身,务丰帝一夜好眠,神清气爽,看着天也蓝远高亮,地也平坦整齐,花艳水清,万事顺意。 御案上,不再堆着老高老高的请立太子的奏折了,臣子们暂时老实,各皇子的拥趸都权且偃旗息鼓了。 身边太监回禀着,三个皇子全都闭门不出,各自思过。 因为自觉惹得父皇生气,大皇子哭的双眼通红,一边白衣茹素,一边跪着抄经,昨日短短功夫,就完成了一本。 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大皇子手书的《孝经》呈上。 务丰帝觉得局面又回到了自己掌控之中,颇为满意。 从大皇子这里想到了顾信,皇上心思已经与之前不同,想自己何必跟毛头小子计较。 也罢,之后便找个由头恢复了他的郡王爵位吧,先冷这孩子几日,让他知晓个天高地厚,吃点教训。 没想到,刚过正午,太阳炙烤着人昏昏欲睡时,务丰帝就听到了幼弟诚王骤然薨逝的消息。 务丰帝倒是一直听着禀报说诚王喘疾难愈,反反复复的。 然而,幼弟突然就这么去世,诚王比自己还年幼不少岁,这个消息依然给了务丰帝极大的冲击。 仿佛是自己也将被上天收回这么宝贵的一条命一般,皇上狠狠地物伤其类了。 看着务丰帝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的脸色,紧皱的眉头和绷直的嘴角,无人敢上前劝解,也没有谁准确知道皇上的心结。 身边服侍的太监们,个个战战兢兢,不晓得皇上会不会将怒气发泄到他们身上。 不错,务丰帝被幼弟去世的消息激怒了,他明明给拨了上好养病的庄子,派去了医术精湛的御医,日常不断送药上山,怎么还是留不住人? 难道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警示么? 皇上自然要问个究竟,听到诚王是听了顾信被罚后猝死的,更是大为恼怒。 务丰帝绝不会想着,自家幼弟是担忧诚王一系惹怒皇上,可能因此自身难保,所以瞬时忧惧而死。 他将诚王身死的因由,毫不费力地归结到,被不孝子气死了。 不孝子是谁?自然是不知天高地厚、连皇上身后事都敢编排的诚王二子——顾信。 有一个瞬间,皇上都对顾信动了杀意,想让他给他老子陪葬去。 不过,诚王生前为子请罪的画面不知怎地,浮现在脑海。皇上想起自己不省心的三个儿子,将心比心,沉沉叹息了一声,说出口的旨意变成了,驱逐顾信,令他今生今世不得进京。 这次去传旨的太监更加明白,顾信是彻底惹怒皇上,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因此,宣读圣旨时,太监念到“信罪人不孝不肖,上愧对君上,下难慰父母,敕令离京别居”一句,特地加重了音调,务必令诚王府跪了一地接旨的人,个个能听得分明。 圣旨言辞犀利、历数顾信罪状,字字像是千斤重石一样压在他身上。不,他都不能被称之为顾信了,被夺了国姓,只能留下名字——信。 好容易将旨意读完,太监将明黄绢面圣旨重新卷起,郑重托给双手向上、躬身极低的世子顾传,不忘强调一句:“皇上的意思,信公子是一步不得踏入京城了。世子不要忘记。” 送走太监一行,顾传彻底没了主意,他本想着,送信上山能得到父王、母妃的吩咐,谁能想到,今日先是收到了父王死讯,紧接着又接到驱逐二弟出京的旨意呢? 情势太过急转直下,顾传完全失了方才,不晓得如何应对。 茫茫然地,甚至不敢与二弟对视,喃喃着说:“我先去看看珍儿。” 借着要照顾幼女的名头,且行且退,低头缩肩,以手掩面,离开了接旨大殿。 第44章 从昨日被罚至今,年仅十七的信,心思如同在油锅中翻转的炸货一般,七上八下。 先是有些不服气,后来满心都是对不起父王的念头,此时再听被逐,好像都没有什么痛感,人都木了。 还算清醒的人,就是老三顾值了。他从小爱财,经营铺子颇有一套,名下产业越开越大。如今不过十四岁,与二皇子同龄,与他不认识的柳庭璋也同龄。 也可能是做生意磨练出来的机敏,顾值接受现实、随之应变的意识和能力此时就显现了出来。 他知道皇子们靠不住,皇上主意轻易不改,自家父王刚刚过逝,只怕二哥被逐一事,会成为定局。 顾值哀叹一声,反而努力振作精神,劝慰二哥信,说是趁着诚王妃一行还未进京,他最好能在路上赶去,见父王遗体最后一面,拜别母妃。 至于今后谋生立世,顾值掰着指头数给信听。皇伯伯只是降他为庶人,并无羁押扣押的指令,那么换个角度想,信反而是个自由身,天南海北都可以去。 要不然,就帮着顾值到国内各州铺展生意,自己也算有个事做。要不然,就到孟州,去投奔孟王伯也好,去投奔岳父彭家也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着三弟冷静的声音,信也慢慢找回了理智。 是啊,他还年轻着,做错事就改,愧对父王就赎罪,愣在王府中,可绝不是上佳选择。 信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抽的手都发红,脸面更是迅速紫涨起来。 这下子将顾值惊了个好歹,他连忙上前,紧紧拉住信的手,问二哥何至于此。 顾信说道:“父王这么突然就去了,我难辞其咎。一个巴掌而已,算是给大哥和你一个交代。完全是我年轻气盛,带累了王府。” 兄弟二人因为政见不同的隔阂好像一下子消失了,顾值只能叫出个“二哥”来。 顾信继续说:“大哥不在,那就麻烦三弟你帮我捎话吧,我也不专程去他眼前讨嫌了。圣旨已下,我这就带着彭氏离府离京。” 他拍拍三弟稚嫩的肩膀,话语不自觉带了哽咽:“还要多谢你提醒。我虽然有罪,还是希望能当面辞别父王母妃,再见见采蓟和采薇。” “至于王府,今后就靠你们了。”话说完,看着顾值郑重点头,听着弟弟叮嘱他保重的声音,信像是找到了前行方向,再不回头,大步踏出正殿,朝着自己院落而去。 彭氏以夫为尊,唯命是从。不过片刻,两人已经收拾妥当,只是小小两个包裹,明眼看着装不了什么细软金银。 王府中的下人身契都属于王府而非信自己。因此他身后孤零零的,一个随从都无。 至于彭氏这边,只有从孟州到京、陪嫁的两房家人,大约七八人跟随着,众人面上都有凄惶之色,未来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世子顾传和世子妃张氏、直郡王顾值送别信夫妇到了府门外。 看着曾经在京城被追捧、意气风发的郡王爷,如今落魄至此,顾传欲言又止。 他们担心人多口杂,只能以目示意,甚至不敢流露太多不舍之情,生怕被人添油加醋告到皇上那里,说不定又是什么罪名。 信缓缓松开挽着彭氏的手,退后几步,朝着诚王府门,郑重其事,撩袍下跪,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再度拱手,向兄弟们辞行,一句“保重”胜过千言万语。 诚王府众人,立在原地如同石化一般,眼睁睁目送原本是府中一支的信等远去。 信单手搀扶着腹部隆起的娘子彭氏,低低劝慰加保证的话语还能飘过来到府门外人的耳边。然而,就此一别,以后就是云泥分际了。 顾值已经派下人赶往山庄,告知母妃等人,信会在途中拜别。 信放心地将这些事务托付给了三弟,拜别之后他会携带妻小,投奔孟州岳家,说好了安顿下来就给京城这边报信。 走出京城,在附近村落里,信按照顾值留下的指引,让彭氏与下人在妥帖的人家暂住一晚上,他自己则借了主人家的马,独自一人、快马加鞭赶往母妃回京之路。 —— 骤逢巨变,诚王妃只觉心力俱疲,这一日像是漫长的没有尽头。 她爱恋了一辈子的夫君、依靠着的主心骨就这么突然离世,自己却不能随之而去,也不能倒下,还有数不清、桩桩件件的事务纷至沓来,都等着她拿主意。 她带着一双年幼子女,在这偏远的山庄,消息闭塞,还有二子被罚前途不明,肯定要分秒必争,重回主动。 因此,当务之急是扶棺回京,等到了诚王府再进一步安排今后事宜。 诚王妃安排着,简单收敛了诚王遗体,没有坐等皇上或者诚王府传回来的音信,她们一行便出发下山,甚至连行李都不等,留下信得过的多年管事,由他负责善后。 这样一来,诚王妃、顾采蓟、顾采薇在路上不知名的打尖小店用过了自备午饭,稍待修整又继续赶路,还不知道皇上又对信下了旨意。 渐渐地,黄昏了,落日像是一个舍不得退场的老人,固执地守在西边天际,然而到底光线一点点昏暗了起来。 她们这一行简短的车队,两辆马车处在中间,前后近十个侍卫骑马围着护送,马嘶车行,路上黄土飞扬着,迷离了马上之人的视线。 谁都没想到诚王就此仙去,在山庄上,根本一时之间找不到棺材。 之前为了尽快出发,一切精简,诚王妃和顾采薇同乘一车,空出一辆马车来放置诚王遗体,顾采蓟带着几个下人在车上守护着。 要是依着顾采蓟以往的性子,他必然是要骑马前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 目睹父王过世,他除了当时独自跑出房门,不过片刻即回,瞬间长大一般。 他双眼虽然通红,但是能够听着母妃的吩咐,利落精干地安排车马,后来更是主动请缨,愿意在路上,陪伴在父王一片死气、发僵发硬的遗体旁边。 毕竟是发生了这样令人悲痛又突如其来的丧事,侍卫们没有交谈,马车上的主子们更没有说话的心思,队伍一直沉闷地行进着。 直到听闻路旁传来嘶哑的声音:“不孝子信,前来为父王送行!” 诚王妃和顾采薇都有些困意,母女分别靠着车壁在打盹,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声,两人立刻从半梦半醒中回神,彼此对视。 诚王妃嗓子同样沙哑,刚吩咐了丫鬟下车去探看详情,车外已经有侍卫禀报,正是信跪在黄土路旁,请求再见母妃一面。 顾采薇贴心地扶着母妃手臂,支撑着闻言起身却跌跌撞撞的诚王妃。 母女二人前后下了车,一眼就看到,道路侧前面,那熟悉的人形轮廓。信紧绷着身子,与他身后不远处悠闲吃草的马儿形成鲜明对比。 斜阳余晖给信的身子描上了一层金边,远远看着还有些晃眼。 顾采蓟和顾采薇,一左一右陪在诚王妃身边,一同走向前,信自然是看到了他们,放才还跪得笔直的身影开始快速向着他们膝行移动,双腿都不曾离开地面。 四人相聚,面面相觑。信二话不说,对着母妃磕了三个响头,弟弟妹妹们侧身避开。 信再度跪直,未语泪流,向母妃请罪。顾采薇这才看到二哥,几日不见,已经面色苍白,双目红肿,唇上裂口,一身布衣还风尘扑扑,总之憔悴又狼狈。 一瞬间,顾采薇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干涸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迷糊了视线,二哥这是怎么了? 诚王妃自然对捅破天的二子有气,自己碎步向前,高高举起手来准备捶打眼前之人。 临了却心软,她左手手掌半拍半抚在信的背上,右手食指戳戳二子额角,嘴里恨声说:“你这孽子!惹了你皇伯伯生气,不好好在府反省,等着接你父王遗体,又跑到这里装什么孝顺样子?” 不过这样一来,姿势就拉近,成了诚王妃搂着信入了怀抱之中,她的眼泪如同散落的珠子一样,滴在了信的发间。 今日忙碌间隙,诚王妃其实还记挂着二子被夺爵夺姓一事,已经与幼子女说好,今晚入京,明日就一大家子一同进宫,一是正式向皇上报丧,二是为二子求情。 诚王妃还说顾采薇读书多,会说话,让她仔细揣摩揣摩,明日务必哄得皇上回心转意才好。 至于诚王妃自己,则计划着晚上到府,好好训诫二子一番。不料却在这荒郊野外、暮色四合之时遇到了。 信痛哭失声,将皇上今日逐他出京的旨意说出。因此不能等在王府中,为父王送行了。他才捡了此地,仓促拜别,之后就要赶赴孟州了。 噩耗接二连三,诚王妃颓然垂下双臂,半晌无言。 顾采蓟听得气恼,好歹知道左右看看,只有自家人,侍卫们都在远处,才开口嘟囔道:“父王尸骨未寒,皇伯伯就这么对二哥,太寒人心了。” 顾采薇泪眼婆娑,心下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成为定局,凭他们诚王一系的人,是改变不了了。自己还能为二哥做些什么呢? 第45章 不知怎地,看着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惶惶然的二哥,顾采薇想起他听自己讲述神仙志怪、野史故事时专注入神的样子。 二哥是信奉鬼神之说的,顾采薇若有所动,待母妃、四哥与二哥言之无味、不咸不淡地说完眼下情况和今后打算后,她缓缓走到信身边,俯身对着二哥的耳朵说起来悄悄话。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顾采薇已经编出了一个梦境故事,她尽量描述得细致生动、活灵活现,显得可信些。 她告诉信说,自己昨日就梦到那位熟悉的白胡子神仙,预告了二哥将到孟州去,做一番事业。 她醒来正不解,直到现在才明白,二哥不再被宗室身份所束缚,可以到广阔天地去,想说书就说书,想唱曲就唱曲。 至于家人,二哥也不必过于牵挂,山水总有相逢时。 信眼中爆发出巨大的光彩来。如果妹妹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今生今世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 可是他已经不能入京,而母妃和兄弟妹又无诏不能出京,如何相见? 顾采薇其实也不知道,只不过是看着二哥心如死灰,顺势安慰的,此时也只能说,让信照顾好妻子,等着神仙安排。 信重重点头,对未来又怀抱了希望,妹妹做过的神仙梦,让她能找到萍水相逢的别州秀才。那么,这一次应当也是预示准确的吧? 他充满感激地看着顾采薇,顺从地在妹妹搀扶下起身。跪了太久,他甚至一个踉跄后才险险站稳。 得到诚王妃允许后,信登上马车,向着诚王遗体行了三拜九叩的孝子之礼,然后翻身下车,深深看着母妃和弟妹,像是要将他们的样貌刻在心头。 诚王妃最后叮嘱:“到了孟州,安顿好记得给我们报信。” 信想到妻子还有四五个月就要临盆,还说一句:“好,等着母妃给我们的孩子赐名。” 然后,眼看天色实在不早,信闪到路旁,目送诚王妃和弟妹们依依不舍地上车,侍卫们护送着,一行人渐行渐远,向着京城方向前行了。 两厢就此交错,顾采薇趴在车窗向后看去,不顾郡主架子,使劲向着信挥手作别。 直到看不见诚王妃一行,信才翻身上马,回到村落里妻子身边。 第二日起,他们慢慢向孟州南行,体验着普通百姓行路的种种不易,倒也不必再提。 诚王妃的心绪更加低落,顾采薇紧紧拉着母妃的手,也不发一言。丫鬟们屏息静气,车上比之前,更加安静。 五月下旬,正是仲夏时节,白昼时间长。太阳又在天上赖了好久,才坠到地平线外。 踏着最后的阳光,赶在城门关闭前,人来人往都已经稀少几近于无时,诚王妃带着夫君遗体和一双儿女,回到了京城。 打发几个侍卫先回府报信,他们随后跟上,不一会儿便到了诚王府。 即使府中有信这桩变故,世子妃张氏实在是个能干的,依然将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诚王妃透过车窗,看到王府门口挂白、灯笼摘下、石狮子蒙眼,明明白白的丧家气息,心中好歹舒了口气,看来府里还算掌得住,没有乱套。 等到进府,世子携妻、三子等人皆来请安。 两方人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事,来不及过多寒暄,张氏当仁不让,将棺木、灵棚、孝服等准备事项一一禀报,口齿清楚,思路明白。 认真听着听着,觉得诸事完备,诚王妃一路绷着的肩背,才微不可见的放松一些。 夫君当年选这个儿媳,眼光真是毒辣,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远远比自家长子要顶事。 诚王妃问知,自从昨日皇上下旨罚二子信,自家人还没有一个入宫请罪过,深感头疼。 她倦倦吩咐,全家明早一同入宫,便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毕竟之后的丧礼,才是最耗人精神的。 这一晚,顾采薇没有睡好,只觉府中接连两日,二哥受罚,父王过世,像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不过,是充满绝望的景象。她想着这次的孤立无援和王府的今后走向,辗转反侧,睡睡醒醒。 次日进宫,诚王妃替代了诚王以往的角色,先行为二子请罪,长跪不起,自己的三子一媳一女,在她身后一同跪倒,姿势端正。 皇上放眼看去,平日里进宫叫着皇伯伯的一群侄子侄女们,此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几个脑顶心。一时间,念及他们失去父亲,也是触动心底柔肠。 他其实很怜惜幼弟的未亡人,对于诚王妃毫无怨怼的态度更是满意。 因此,皇上只说:“信那人,弟妹就当没生他罢了。” 就算是盖棺论定,将信的事情揭过,有意无意间,将诚王一系可能有的求情之举堵死。 接着,皇上屡加施恩。 幼弟丧事要大办,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然后破格归葬帝陵,还加封一串死后哀荣。 顾传就在当场承爵,成了新一任诚王。他的妻子张氏顺理成章是新的诚王妃,他们的母亲则成为了诚王老太妃。 三子顾值,年方十四,爱做生意、会做生意的名声在外,皇上指定他名下的若干产业做皇商。 不仅如此,看着初初长开、英朗挺拔的侄子,皇上更是想起前段时日见过的曹后亲侄女,十五岁,只觉少年男女很是般配。 干脆指了婚事,顾值如同他所拥护的二皇子一般,多了个未婚妻,不过顾值必然要等三年父孝满后,再行娶妻了。 对于龙凤胎顾采蓟和顾采薇,皇上赐了一堆奖赏。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诚王太妃领着儿女们,山呼万岁,叩首谢恩。 —— 京城高官显贵,最是会闻风而动。皇上传下的又不是密旨,自然迅速传遍了各家。 因此,诚王府还在赶搭灵棚,礼部官员们刚刚就位,上门吊唁的宾客们已经络绎不绝了。 他们个个面色苦痛,口称节哀,送上厚礼,硬生生将诚王四十九日的丧事烘托得日日热闹,让京城不知情由的百姓看着,只是艳羡诚王府显贵。 个中滋味,只有自家人知。 就像是信从来没有存在于世一般,大家极为默契地对诚王二子闭口不提。 更令诚王太妃和孩子们心痛的,是皇上钦定的诚王祭文里,提到他的子女,只写了三子一女,直接抹杀了信的身份。 然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诚王太妃只能和众人一同演戏,就像是在顾传和顾值之间,自己从未怀胎十月,忍痛生过儿子一般。 也就是夜深人静,悄悄搂着幼女顾采薇,母女融融细语,说些家常时,吐露些惦记二子的言语。 大厦倾倒,顾采薇三位兄长顾外,她和母妃、长嫂顾内,应对葬礼的种种繁文缛节,每天累到睡不足两个时辰。 吃不好睡不好,诚王府主子们各个精神恍惚着,伤痛甚至在千篇一律的应对来客中,逐渐消磨殆尽,只余麻木。 顾采薇是父王唯一的女儿,在招待未婚女眷方面有着不可顶替的职责。 她忙得脚不沾地,水米都少有沾牙,自然顾不得维持与柳祭酒的求学,连踏足自己院落那间教室的功夫都抽不出来。 幸好,柳祭酒是真心悼念,那副沉痛是装不出来的。顾采薇也听说二哥当日,满朝文武只有柳祭酒出声求情。因此更加佩服他的人品、性德,深觉自己没有拜错师傅。 吊诡的是,三个皇子都没有在明面上现身皇叔葬礼,只是纷纷送了奠仪。 大皇子最为不该,毕竟这家的二子是为了他而被废被逐的,众人心中自然有一杆秤,对于大皇子这次的薄凉,多少眼睛盯着,背后无数口舌议论。 反而是二皇子,可能是借着在外开府的优势,受的管束少,在葬礼进入尾声、停灵四十几天的一个深夜,没有摆出皇子仪仗,就带着两个随从溜了过来,劝慰了婶娘诚王太妃一番。 正好撞见顾采蓟有空,堂兄弟二人聚在屋角,说了几句。二皇子对于当日,顾值为自家二哥登门求助。 而自己躲着不见的行为耿耿于怀、羞愧不已,托付小弟弟帮自己转达歉意。 知道信已经到了孟州,住在丈人家,二皇子好歹舒了口气。 等他回皇子府后,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孟州彭家送了些银两,赠予可怜的堂兄,也是后话了。 三皇子,在众人心中,总像是一抹曹后裙角边的影子,没什么存在感,他不出现也不足为奇。 不过,曹后娘家侄女小曹氏,与顾值御前定亲,曹家不论是代表曹后还是因为姻亲身份,倒是在诚王葬礼上颇为殷勤。 然而他家底蕴不厚,两代之内暴发而起,之前总觉得宗室为难曹后、看不起他们曹家,与诚王一系是敬而远之的,这猛的凑上来,他们动作变形,诚王太妃更不舒服。 连顾采薇也看不过眼,只是她不好说什么罢了。 —— 等到诚王葬礼结束,已经是七月中旬,三伏酷暑天气,这一段时日,全赖不停更换的冰山镇在棺木四周,保存着遗体。 即使这样,最后下葬时,也有隐隐异味散出,萦绕在顾采薇鼻端,成了日后她追思父王时,相伴相生的印象。 自从五月十五那日,顾采薇匆匆回府,在教室里点评柳庭璋近期文章、布置下一步习作,并知道他在息县县令举办的端午文宴上崭露头角之后,原本定在五月三十的约定,顾采薇自然来不及践行,直到两个月后的现在。 第46章 务丰二十一年的这个夏日,柳庭璋过得颇为煎熬。 因为他忽然失去了卫夫子的音信。五月十五还一切如常,卫夫子三言两语与他交流,师徒默契约定月底再叙。 然而,五月三十、接着的六月十五、六月三十、七月十五,任凭柳庭璋如何留言、如何等待,卫夫子那边再无一字传来。 这次与去年卫夫子说是出门前往孟州游历不同。 那时,柳庭璋虽然有些不习惯没有夫子教导,但是他清楚知道,待夫子回到书斋就会写字召唤他,心里是有明确的盼头的。 可是这回,五月十五那日,师徒还是如常沟通,柳庭璋甚至笔迹飞扬地写了县令赏识一事,字里行间的意气风发,一目了然。他也没忘记夫子家有人患着喘疾,提笔问候几句。 卫夫子一面夸奖他说,美玉总有见世时,尘土难掩。一面忧心忡忡留言道,家人喘疾不太稳定,尚需照料。 卫夫子多写了一句,让柳庭璋自己多下苦功夫,不要一味指望夫子,他近日忙于家务,只能等半月后点评学生新文。 柳庭璋在纸上诺诺应是。 之后,他也是这么做的。手边有夫子赠书能够研读,时不时参与文人聚会相互切磋,每日试着将经义化繁为简,教导给蒙童,一切渐入佳境。 但是,莫名其妙,就像是卫夫子从未存在于他的生命中一般,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在学问方面,半被迫半自觉,柳庭璋从跟随夫子、听任夫子安排下一步学习的学习方式,逐日转变成了以自己为主的学习习惯。毕竟学问是增加到自己心中,冲击乡试考举人也是自己的目标。 柳庭璋沿袭了夫子教导给他的良好学习习惯,每晚总结当日所得和安排次日学习计划,在书海中稳扎稳打、点滴积累着。 但是,心绪方面,柳庭璋不是不茫然、不是不沮丧的。 他有时会捧著书发呆,思绪飞转,想着夫子为何突然失去了联络。是嫌弃他这个学生了么?再不然,是夫子本人出了什么意外? 到这个时候,柳庭璋才突然有了深究夫子到底是何方人士的念头。他不愿意日日胡乱猜想着,担忧着。 然而,除了知道卫夫子姓氏、年岁,以及他曾经到过孟州彭家之外,柳庭璋对他一无所知,一张薄薄的纸,联结起了天南海北的两人。但也仅此而已,柳庭璋再无其他方式求问夫子。 —— 连着失落了三个半月之约,柳庭璋甚至顶着炎炎烈日,在七月初赶往孟州,轻车熟路,到彭家登门拜访。 然而,他一个无名无姓的穷秀才,又不是本地人士,忽喇喇地投递拜帖,拜访理由还说不清楚。 彭府管家自然是客气收下帖子,却并没有为他通传,只说主人不在家。 毕竟,此时的彭家家主正为了独女女婿信的事情而头疼,不知如何对待这曾经的东床快婿、如今的庶人信,是热情收留还是敬而远之? 因此他少见外客,早就嘱咐管家,无关紧要之人不要放进来。管家之举,正是家主授意。 柳庭璋倒是不以为杵,他本意也不是要见陌生的彭家家主,只一味向管家打听,有无姓卫的亲眷。 管家从未听说彭家有这个姓氏的近亲远亲,也犯不上欺瞒,如实告知了眼前瘦高英俊的少年秀才,查无此户。 柳庭璋多说几句,准备细细描述卫夫子祖孙,管家早就不耐烦听了,面露厌烦之色,打发柳庭璋离开。 无奈之下,柳庭璋还在孟州州府徘徊了两三日,不知不觉,在街头巷尾听了一耳朵关于诚王二子的逸闻八卦,可能是州府有孟王坐镇的缘故,百姓们总是对皇家事务、宗室动态津津乐道。 对于曾经的信郡王、如今的信庶人,孟王虽是王伯,也不轻易沾染,起码明面上与他并无交往,只是推脱给彭家。 柳庭璋作为无关之人,听闻过后,只是想起去年匆匆一瞥的诚王妃和子女们进城车马,那时的前呼后拥、骑马少年,让围观百姓咂摸赞叹不已。 今昔对比,柳庭璋心底出现一丝浮光掠影的感慨,也不过转瞬即逝,感觉这是与他太过遥远的人物故事。 他是想要试着碰碰运气,寻找卫夫子音信,然而一无所获、徒劳无功。几日过后,只能悻悻地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秦秀才倒是闲来提了一句,说柳庭璋既然准备两年后考取乡试,连邻近的孟州州府都去过两次,倒是可以找个时间去本州的云州州府转转,熟悉熟悉情况,为日后考试做个准备。 柳庭璋领了继父好意,一家人热闹商议后,决定等到腊月,早些给蒙童放假,然后三口之家,一同到云州州府采办年货去。 说起来虽然是半年后的安排,孟氏也喜得非同小可,名正言顺的夫君和孝顺出息的儿子,要带她出趟远门,她从议定之时就开始积攒银两。毕竟要出外头去吃住采办,样样离不得钱财。 看着娘亲扒拉钱罐子、一个一个数铜板的欣喜劲头,柳庭璋既感到欣慰,没想到这个提议让娘亲如此上心,又觉得自己之前疏忽了,该多陪伴陪伴娘亲才是。 不知怎地,他又转念到了夫子身上。家人确实是极大的牵挂,夫子说过他的家人患有喘疾,不知是哪位至亲,夫子必然是为他劳心劳力、因此心力交瘁吧。 即使失去了夫子音信,柳庭璋还是忍不住默祷,祝愿夫子家人早日康复。 —— 七月十四这日清晨,柳庭璋与平常一般无二的作息,听到邻里鸡鸣即起,起身后他先练字两张。 然后就听到了爹娘起身的动静。 趁着晨光熹微时,柳庭璋手脚麻利,先帮娘亲打上来井水、收拾小院、张罗早饭。 中间趁空,他还回房整理桌上书卷,等着饭后与秦秀才一同前往私塾时携带。 就在孟氏守在厨房、看着白粥火候时,柳庭璋进房,便看到自己之前写好、摊平在桌上晾干墨迹的细麻纸上,叠在自己的字迹之上,一笔一划地浮现了卫夫子久违的字迹: 【吾徒,多日未联,你可安好?】 柳庭璋等卫夫子的音信,已经从期望等到了失望、焦急,乃至平寂,他甚至以为,自己与夫子的缘分已经戛然而止了,因此渐渐绝了这份心思。 没想到,将近两个月,平平无奇的这日早晨,他忽然又看到了夫子话语。对于柳庭璋来说,冲击不可谓不大。 一时间,娘亲招呼秦秀才再添把柴的声音、逐渐响起的邻人洗漱寒暄声、院中老树上的蝉鸣鸟叫声,都仿佛远去了,柳庭璋两耳不闻。 自己房中,司空见惯的书桌、窗台、书卷笔墨,也在柳庭璋眼中一点点模糊,他只能看见卫夫子留下的几个字眼了。 柳庭璋觉得自己手脚发木、头脑发晕,与书桌只不过三四步距离,却像是咫尺天涯,走不过去,四肢似乎不听使唤,他僵立在房间当地。 可能卫夫子那边也是心情激荡,竟然没有如同之前惯往一般,等柳庭璋回复后再写下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卫夫子又写出一句来: 【我父新逝,昨日刚满七七四十九日,灵柩入葬。我心里难受得很。】 如梦初醒,如雷在旁,柳庭璋对于卫夫子的心痛感同身受,他的五感瞬时回归,大步走到桌前,不假思索提笔写道: 【卫夫子安。多日未得您教诲,学生很是挂念。原来您是在操办父亲丧事,学生没能服侍左右、为您效劳一二,实在惭愧。还请夫子节哀,多多保重自身。】 柳庭璋想起夫子说他今年五十有一,那么他的父亲,掐着指头算算,应该年近七十古稀了吧。 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而终,但是长辈逝世,想必对于夫子来说,还是悲痛难当吧。 柳庭璋联系起喘疾,补充写下: 【您曾说起,家中亲人患有喘疾,是否正是令尊?】 卫夫子迅速回道:“不错,是我先父,自去年年末患了喘疾,经冬历春,半年而逝,痰淤咽气。当时,我等守在身边却束手无策,只有满腹苦痛。” 卫夫子亲眼目睹老父被痰液堵住喉咙、挣扎咽气的场景,如同再现于柳庭璋眼前。 夫子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心情,柳庭璋也从字里行间深切感受到了。 世间最痛,莫过于丧亲死别。简直不知为何安慰起,柳庭璋斟酌了词句,勉强写下: 【学生今年着意收罗民间偏方,也见到不少喘疾病人,发病起来痛苦难当。令尊若是因此仙逝,也算少受些折磨,早登了乐。生死有命,还请夫子不要为此自苦。】 这次,过了一小会儿,卫夫子才续写说: 【多谢你费心,你写下的关于梨心和白芷的那道方子,我父曾服用过,说是舒服不少。一套葬仪过后,生死两别,我将闭门守孝三年,居家无事,将能够好好教学于你。你近来可有认真钻研学问?】 柳庭璋感念于卫夫子在这般打击之下、还惦记着自己的情谊,连忙将自己近日的学习心得,撮繁就简,三笔两笔匆匆写下。 归星入梦 第47章 师徒二人,终于恢复联系,又成了晨午定时探讨学问。 不过,卫夫子言谈之间,多了些悲伤、怀念父亲的心绪,柳庭璋着力安抚。 而且,好像除了父亲仙逝之外,卫夫子家里还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过,可能是关于十几岁的少年。 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夫子的晚辈,有时候夫子会露出一丝对于这个少年离家在外的惦念。 不过夫子对此语焉不详,柳庭璋问过几次无果,也只能泛泛劝慰。 柳庭璋更是常常写出身边点滴小事的诸多趣味,包括蒙童们不经意说出的可爱言语,希望能让纸张对面的夫子,展颜一笑。 这样一来,两人都觉得对面的人生动、立体了不少,仿佛成了身边可亲可感之人。虽然没有见面,不过情分好像不知不觉间,深了些许。 —— 转眼之间,两年过去,到了务丰二十三年,柳庭璋十六岁,顾采薇十三岁。 金秋九月,又是云桂飘香季,云州州府的乡试即将开考。 这时候,柳庭璋已经初初长成,身材挺拔修长、肩平腿直,样貌眉目分明、鼻挺唇丰,整个人神采飞扬却气度内蕴。 谁见了不衷心赞叹一声,好一位龙章凤姿的柳秀才。 息县人们更知道,他和继父秦秀才私塾里的学子,在去年的县里院试中,考中十五六位秀才,占了名额的小一半。 如此成绩拔卓,自然一鸣惊人,因此,柳庭璋“高明夫子”的名头,已经在县城里传扬开来。 再看现下时分,晴空万里,艳阳高悬,参加乡试的秀才们排起长队,一点点前行,在考场入口处接受兵丁检阅帽衫衣着、翻查随身食篮,等着逐一进入考场。 柳庭璋排在队伍中间位置,身着一袭竹青色棉布长衫,头戴墨色布巾,脚穿皂靴,通身无佩无饰,干净清爽。 他右手手弯处挎着娘亲为他准备好的藤条编制敞口篮筐,里面摆放着一目了然的粗瓷杯碗和纸包着的发面糕饼,左手自然垂在身侧。 虽然是参加决定前途命运的考试,柳庭璋保持着姿态自在,面容和缓,心无旁骛、直视前方,随着队伍缓步向前,直到了门口兵丁处。 十六岁就参加乡试的半大青年,虽然不算前无古人,也是极为少有的英才了,自然引得兵丁多看两眼。 而且,自从今日早晨天还没亮、半明半暗时,兵丁们就开始点烛搜捡了。不然在开考前,无法赶得及令合格考生都能全部入场坐好。 轮到柳庭璋时,他们已经工作了将近半个时辰,见识了各式各样、年长年幼、貌美貌丑的考生。 自然大多还算配合,不过也有搓手搓脚、缩头缩脑之人,让兵丁十分看不上,更有念念有词、沉浸自己世界,不听“转身”、“伸手”之类口令的考生,惹得兵丁恼火。 柳庭璋则一派坦然,先将手边食篮递给其中一位兵丁,任他翻腾,自己则照着方才看到的前面受捡考生的样子,平展双臂,静立不动,任由兵丁上来捏衣袖、袍角。 然后还随着兵丁的口令利落干脆地低头、转身、抬脚,让对方细细查勘了可能藏小抄的头巾、靴筒等各处。 因此,兵丁查验这位介于青年和少年的考生,觉得极为顺利,心情随之愉悦,罕见地说了一声:“祝你高中。” 柳庭璋不卑不亢,伸手接过自己食篮,向兵丁颔首致谢,然后稍稍调整呼吸,稳步走进考场。 进来举目四望,柳庭璋看到,这是在大大院落空地之上,临时搭起密密麻麻看不到头、一排又一排的格子间,砖竹混搭,每格大约两尺见方,考生坐在其中,同时伸展开双臂都费劲,更别提舒舒服服平躺下来了。 格子间上面简单以牛皮纸封顶,防止落雨影响考试。 不过靠前靠南几排,阳光能透过纸棚顶子,明晃晃地照射进来。而相应的角落、背阴处,则得不到阳光滋润了。 幸好州府兵丁,事先给每个格子间里,放置了统一而普通的笔墨纸砚和蜡烛,算是必备物品齐全。 要是有考生需要额外的用量,在考试中好声好气地向巡逻兵丁请求,一般也会给补充。 乡试考举人,连考两日,每日一试,第二日黄昏时分一并收起两张卷子。 每格要单独安置一位考生,格内依墙一圈木制长凳,一张四方高桌,配个烛台,仅此而已。 考生自从门口查验通过后,进来就要在其中待足两日,吃喝拉撒都在格子间里面,没有提前交卷一说,要等规定时间才能放他们出去。 当然,要是有谁在考试过程中晕倒昏死、精神崩溃,那么自然会有不时巡逻其间的兵丁能够发现,及时抬出,不会太影响周围考试纪律,自然,这没有考完的学子成绩就作废了。 至于吃喝拉撒,是要求考生自带干粮和盛水杯盏,考场供应可以饮用的清水,每一排格子间两头都有水壶,但是就别指望是温热的啦。 在第一日开考发卷前,考生可以自行接水入座。开考后,每半日,杂役们会挨个给格子间里送一次清水。不过喝水太多,就涉及到如厕问题了。 若是要出恭如厕,格子间里配备了夜壶,供考生自行解决。但是只能存放着,无人来收或者倒。 因此一旦开考,过不多久,考场里就会弥漫开一股混合着、难以言说的臭味。 有那屡试不第、参加多次的考生,经验丰富,在食篮中会携带鼻塞,也不会被兵丁认为是违禁之物。巡逻兵丁会佩戴棉布口罩。 这一次柳庭璋虽然是初次应考,秦秀才也早给他讲过考场情况。因此他倒是带着孟氏缝制好的棉花鼻塞两副。 对于考生们来说,最痛苦的,可能就算是当晚过夜睡觉。 九月秋惟,天气正在转冷之间,每三年开考日期虽然就在这段时日。 然而遇到的气候不定,有时候会赶上寒潮,夜间滴露凝结,手指都能冷得打啰嗦。 最先开始,是允许考生们带被子入场的。然而从被褥之中搜捡出太多小抄,接着是从严查验,兵丁们不得不每次在考场入口处,将每个考生的被褥拆开缝线,一点点细细摸查,大大延缓了入场速度,引起队伍不满,很是闹了些事情。 然而就在上上一次,六年前,务丰帝听到礼部汇报,各州州府乡试不约而同遇到的这类问题,深觉朝廷未来官员的选拔考试累于这等事务,实在有辱斯文。 因此一气之下,皇上口谕各地,不允许考生携带吃食之外的东西入场。被褥这等大件,自然更不允许了。 好在云州处在南方,比北方学子遇到的气候条件能好些。考生们随机应变,晚上入眠时,只能将考场供应的纸张堆在身上,聊以御寒。 考官们自然不会断绝人情,随着探索研究,上次和这一次的乡试,除了供应正常大小的白纸之外,格子间里另放着两张硕大的黄色牛皮厚纸,每张大约成人半身长。 柳庭璋倒是没听秦秀才提起过这牛皮纸张。因为继父当年考试时,还允许携带被褥。 这次事前,他的父母还极为担心,没有薄被,柳庭璋今晚如何休憩。 他进来的不早不晚,左右看看,正好听到别的考生寒暄交谈。 他这一排隔几位处的那位考生,应该是三年前应考过,钻进格子间中就说:“哈哈哈,幸好这次还有牛皮厚纸,今晚睡觉正好当铺盖。” 声音传来,柳庭璋才明白这纸的妙用,自然有样学样,随着别的考生的动作,将牛皮纸妥善从桌面取下,稍稍对折,放在凳上,先当坐垫,夜里再铺展成纸被。 柳庭璋坐定之后,深深闭目呼吸,身在考场,脑中回想自考中秀才以来,三年间攻读学问的境况,他废寝忘食,离头悬梁锥刺股也不差什么了,自谓将四书五经及儒家相关书籍研究了个透。 除了自己用功之外,卫夫子的教导居功至伟。 自从卫夫子老父过世满四十九日之后,两人寒暑不断、风雨无阻,日日联络,连篇累牍的写字沟通,连大年初一都在探讨研究儒家经义。 随着学习深入,柳庭璋从一开始的夫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到能够提出自己观点,进而有理有据辩驳夫子说法,得到卫夫子一句“吾徒出师矣”。 学习过程中,柳庭璋写了数不清的多篇习作,将乡试要求的、夫子所言的“官样文章”练习的滚瓜烂熟,有几篇流露出去,息县县令、本县举人交口称赞。 名师高徒,教学相长,柳庭璋面上不动声色,静静坐在那里等着开考,然而少年热血心气,心底早就翻腾无数念头,他想着,自己这次焉有不考中之理? 柳庭璋回忆起自己三日前,从息县出发来到云州州府准备应考。他婉拒了父母要陪同的意见,自己毕竟游历来过不止一次。 多次出门将柳庭璋锻炼出来了,他再不畏惧路途和生熟地方,与三年前初见卫小姑娘的那次孟州之行,判若两人。 他熟门熟路,投宿在考场附近客栈里,日常就是温书,终于等到了今日赴考。 第48章 就在今晨离开客栈前,卫夫子还给柳庭璋写来鼓励言语: 【吾徒学识已足,必能考中,放宽心好好答卷即可。夫子等你明晚,出了考场之后的音信。】 柳庭璋将卫夫子这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间,努力安抚鼓噪跳动的心脏,终于睁开双眼,神色平静下来,静静等待。 随着兵丁查验完最后一位考生,放他进门,然后合力将沉重的两扇大门闭合,他们这群考生就与外界暂时隔绝了。 接着,考场里一串锣响,兵丁开始巡逻,嘴里喊着肃静,赶各考生回去相应格子间。 之后,每排头尾站好兵丁,一一报说,本排考生已备考完毕。 正堂里走出本州府台和学官,每人说了几句勉励之语,强调了考场纪律,府台提高声量喊道,务丰二十三年,云州乡试开考。自有每排兵丁将这话从头到尾跟喊一遍。 所有考生都正襟危坐,提起精神,待几路学官分别领着巡考吏员,逐排发放试卷。 柳庭璋也不例外,低声快速谢过发卷老吏,双手恭敬接过薄薄的这张题目。 各州的乡试题目虽是自拟,但是每次秋帷开考事前,都要拟出三四个来,报到京城礼部去备审。 举人考试,是从四书五经中抽取观点形成题目,任由考生阐释,每次都脱不了这个大致圈圈。 不过,礼部离天子更近,对于朝中动态把握更准,因此多加一道礼部审核的程序。 近些年来,因为立太子之事,皇上日渐固执,与朝臣多有不愉,直至两年多前,忽然废除先任诚王二子信为庶人,可视作皇上极为不满的信号,不过连带着信的父王猝死,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紧接着,在务丰二十一年七月的一次大朝议上,听罢礼部关于先任诚王七七四十九日葬礼的情况报告后,皇上语带哽咽地说:“幼弟比朕年幼,却先走一步,与父皇天上团聚,朕心甚痛。在幼弟祭日满三年之后,再提立储之事,朕一定给众臣一个交代。” 皇上将立太子之事,一杆子支到了三年之后,务丰二十四年五月底,诚王一系出孝之日。 虽然不懂两者如何关联起来,但是皇上一锤定音,再没有哪个臣子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重提此事,只能暗暗憋着劲儿,就等着明确的那一日,再见真章。 离皇上所说的日子只有一年不到了,这次各州举办秋帷,时机敏感,礼部组织一众官员,严审各地报来的题目。 对于涉及传承、嫡长之类相关的命题,一律抹掉,尽力不要让皇上看到事后各州乡试情况汇总时,有什么联想。 因此,柳庭璋拿到手的题目纸张上,只有短短一行抄书吏员事先端正呆板的字体,写得是: 【语出《论语》,定公有问,一言以兴邦,有诸?请诸生试论之。】 这个题目,其实与柳庭璋很有缘分,他在两年前的息县端午文宴上,名声斐然,正是因为一篇“一言以兴邦”为题的短短习作。 可以说,这是极为平常、普通的一个文章题目,一点儿都不刁钻,可能每个考生在事前都练习过。 等事后,顾采薇从柳庭璋处知晓了题目,心中暗暗点评,就像是现代考试高考语文,万众瞩目,却出题《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那样的小儿科。 也正因如此,每个考生都能下笔,却难以写好、写出新意来。 柳庭璋却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研磨,不忘心底随意感慨,官府提供的制式砚台和墨条,比他在私塾用的都好,出墨迅速,墨色均匀,对他来说,更是如虎添翼。 —— 同日上午,顾采薇在京城诚王府中,心里自然牵挂着学生柳庭璋,今日参加州府乡试,这是他非常重要的科举一步,不知情况如何,自然分了心神,因此正与长嫂诚王妃张氏对话,却神思恍惚,答得文不对题。 两年前,父王骤然仙逝,二哥离府离京,她年幼力微,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 按照礼制,众人要为父王守孝三年。因此诚王一系,在办完葬礼后就紧闭王府正门,主子们个个深居简出,轻易不与人交往。 那些时日,顾采薇心中苦闷难以排解,又不敢给母妃倾诉。 毕竟母妃已经明显的摇摇欲坠了。几个哥哥嫂嫂,各有各的烦恼,顾采薇环顾四周,满腹委屈竟不知该与何人诉说。 在葬礼后,顾采薇回到自己院落的教室,边无声滴泪,边向遥远的学生柳庭璋,信笔写下丧父之痛。 可怜的柳庭璋,至今仍旧以为纸张对面的卫夫子是年过半百的隐退高人,按他推测,夫子其父自然是古稀之年而逝,因此安慰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不过,顾采薇心领徒弟一片赤诚好意,感动之余,她也需要手头有个事做,转移注意力。 既然三年不便出门,顾采薇也没什么别的爱好,自然一面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学问之中,一面更加尽心尽力教授柳庭璋。 直至今日,他要在乡试考场之中,展露一身所学。 大嫂正在述说关于小侄女顾珍的琐事,说着说着掩口而笑。 听到大嫂难得清脆的笑声,顾采薇被拉回心神,定睛看着为王府操劳两年、满脸疲惫的大嫂,想起两年多来的这段时光,众人的变化。 自从二哥被皇上下旨夺爵夺姓,大哥顾传就自觉扛不住事儿,总往后缩,全赖大嫂一马当先。 经事知人,大嫂的能干利落在诚王府骤遇大事时,一览无余,直让顾采薇想起在现代看过的古典名著《红楼梦》。 大嫂比其中的王熙凤还要年轻,却风采无二,顾采薇也曾毫不委婉的如此夸赞过大嫂。 可惜王熙凤这个人物符号,只有顾采薇一个人知道,大嫂不知小姑子将自己类比成了谁,只是笑笑说薇薇过奖。 自从父王葬礼之后,母妃携太妃威望,将诚王府大小事务都跳过了大哥,直接交付到新任诚王妃大嫂手中,府中无人不服。 大哥自然退了一射之地,专心照顾自家幼女,将小小顾珍倒是看护得周全。 做为府中唯一的小辈,顾珍如今不到三岁,聪明伶俐,嘴甜得很,像是抹了蜜一般,上到祖母,中至三叔、四叔、小姑,下到王府各个下人,谁都喜欢她,对她百依百顺,也就是她的亲娘,顾采薇大嫂能够扮扮黑脸,管教小姑娘一二了。 由此,在顾采薇向母妃请安时,太妃曾经悄悄感叹过,小孙女依稀有她二叔小时候的影子,就是顾采薇二哥,那是一样的话密话多,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那时候简直烦得顾采薇父王和母妃头疼。 信,顾采薇二哥,曾经的信郡王,如今的庶人信,像是诚王府的一块伤疤,是大家不愿轻易公开提及之人。 虽然都心知肚明这位亲人的近况,也最多是两两私下谈论几句,再没有全家围坐一处时说起信的境况了。 两年多前,信被皇上驱逐出京,他带着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妻子彭氏,一路南行投奔孟州的丈人彭家。 据说彭家对他极为客气,毫无亏待,但是相应地疏远三分。 不过同在一州的孟王,却对信不闻不问,众人也无可奈何,信更不会凑过去自讨没趣。 信本想就此安身立命,与兄弟、妹妹的来往信函里也是这么说的,甚至还托付他们帮自己谢过二皇子赠银之恩。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是因为车马劳顿伤了胎气,还是彭氏秉性柔弱经不起这等巨变,怀孕未足月就发动,自然难产,娘家倾力救治,也没从阎王手里抢回命来,最终一尸两命,极为凄惨。 消息传回京城,顾采薇等人掰着指头算过,彭氏难产当日,正是信的父王死后满百日那天。这等巧合,让人毛骨悚然。 信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本身就背负着气死父王的心理压力,迫于失去身份,不能为父规规矩矩守孝,又加一层负疚,再遇妻儿横死,更觉难以苟活于世间。甚至给母妃写下了绝笔信,心存死志。 还是他母妃的一封信函救赎了信。诚王太妃说自己还在世,不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等着有生之年,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见二子一面。 就为这句话,信收起了轻生的念头,决定后半辈子就为靠近母妃而努力。 他自觉与彭家已经再无瓜葛,失去了女婿身份,自然不好赖在彭家。 彭家也无挽留之意,只是赠给了他大笔金银,就像是送灾星、送瘟神一般,送信离开了。 信在膏梁中长大到十七岁,从未因生计发愁过。眼下虽然坐拥不少钱财,然而他好歹懂得坐吃山空的道理,总要养活自身才行。 信是因为编造戏折子、话本子、童谣为大皇子造势而惹怒皇上获罪的,他本就擅长这些方面,好像从胎里带来的一般。 二哥的这点本事,在很久之后,顾采薇才与自己看过的星象之说联系起来,北斗七星中的第二颗星星,天璇星,又称巨门星,主口舌,利于言辩之才。 他也别无所长,只有一张利嘴。因此,信索性将自己对于京城贵族豪门的所见所闻、从顾采薇处和宴席聚会中听说的种种故事,加以润色,编成说书段子,自说自演,聊以糊口。 再之后,信给家人写信还说,他有时也用化名,给戏班子编写些曲本戏折,供其演绎,算是暗处幕后发挥所长。 第49章 信长相俊美,口齿灵便,说书内容又与众不同、别有深意。 他虽然尽量不触碰立储这等敏感之事,就是说说京城纨绔子弟常玩乐常吃喝的细节趣事,都有大把人愿意听。 因此,信很快就闯出了名气,走到哪里火到哪里,读书人、平头百姓都爱听他说书,都能各得趣味。 一来二去,看着皇上没有进一步追究之意,他也逐渐大了胆子,不再遮遮掩掩藏在帘后,索性以真面目示人,日常就在孟州、云州等相邻近的几个州府说书,不少茶楼、酒馆争相聘他到场。 信也没有再起姓氏,就以单字信立身于世。 久而久之,说书奇人“信先生”之名,就在云孟之间传扬开了。 自然,信凭借着这等声势,赚了不少润口、润笔费用,据说今年年中,已经在云州州府置办下了小小宅院。 买下房屋之后,信还特地写信给顾采薇说,一向以来,皇上对于宗室女眷出京与否并不在意,待到明年父王三年孝期一满,说不定立储大事会很快尘埃落定。 到那个时候,无关紧要的诚王府里的老太妃和小郡主要出京转转,皇上自然更无所谓、不会为难。 为着这点盼头,信这两年各地漂泊,还是相中云州州府的气候风土。 因此先行买下房屋,到时候就请幼妹薇薇陪着母妃前来云州小住一阵,也让他这个不孝子能够稍微尽尽心。 顾采薇自然一口答应。 这一次柳庭璋要到云州州府应考乡试,顾采薇还犹豫过,是否要介绍二哥与他认识,纠结再三,到底还是没有牵线。 至于三哥顾值,大约是“说曹操曹操到”,顾采薇心思刚想到他,就听到年满十六、嗓子变声、粗声粗气的三哥,人未到,声先至:“薇薇,薇薇,快来看看这半年的账本。” 顾值大步走进妹妹幼薇郡主的院落,自顾自掀帘而入,满脸喜色,满口叫唤。 进门才看到大嫂也在,顾值连忙收敛几分,换上恭敬姿态,行礼后,规规矩矩叫了声大嫂。 这两年多来,母妃退居自己院内,一般事务轻易不管,王府都是靠大嫂撑着,他们这些弟妹都有目共睹、心里明白。因此,见到大嫂个个有礼。 顾值说道:“大嫂,薇薇,我经营的茶店铺子。因为薇薇鼓捣出来的新鲜饮食配方,生意还算可以。上半年的账盘出来了,我想着,先把我答应薇薇的分红给送来,随后就找大嫂,再给府里交一份,不想大嫂正在这里,倒是省得我跑两趟了。” 说罢,顾值又详细交代了经营的具体进项。 顾采薇边听边想,他们家的几个孩子,个性鲜明。 三哥顾值,从小就像是钻在钱眼里一样,听说抓周抓了算盘,会认数就抱着账本看,不到十岁就在父王纵容下开办商铺。 一路下来,居然搞得有模有样,为王府挣下了不少金银。 都说诚王一系简在帝心,很得圣宠。然而,他们不仅在朝廷方面毫无权势,才会有信被罚而孤立无援的局面。 在收入方面,也只能依靠国库定期拨下的亲王、郡王等俸禄,以及皇上、皇后等兴之所至从私库里赏下的金银,他们并无封地,再无其他进项。 这一点还不如天高皇帝远的孟王,孟州大小官员,总要向宗室明的暗的孝敬一些。 据信的来函说,这几年,孟王好像胆子越大了,他和自己的儿子们,都直接跟官府索要钱财。 府台等人自然从命,反正最终也是摊在百姓头上,官员等人又不痛不痒。 诚王妃张氏掌管王府内部事务,虽然还在守孝,与外界往来应酬不多,但是一府人口众多,都要面面俱到照顾周全,哪里都需要银钱。 除了定额皇室进项,其实很大程度上,都靠着三小叔顾值,暗藏身份在外经营,赚了利润补贴王府,张氏才觉得能够运转自如。 因此他们叔嫂日常接触就不少,相互熟惯,配合默契。 张氏今日来小姑子顾采薇院落也是表达下关怀之意,聊了也有一阵子,自觉尽心了。 这时,她便顺着顾值的话起身,说道:“既然如此,三弟随我去我们院落,交割账目吧。这个时辰,你大哥也该教完珍珍认字了,你们兄弟也能叙叙话。” 叔嫂两人,向顾采薇告辞,一同出门。 顾采薇还能隐约听到大嫂张氏劝三哥的声音,大嫂说:“虽说守着父王的孝,我们是轻易不出门的。但是京中不少明眼人都知道你是天天跑在外面操办经营的,只是不点破罢了。别的也就算了,你倒是顺脚去曹家转转,多探望探望你未婚妻子,皇后娘娘知道了不也高兴么?” 三哥回话的粗噶声音逐渐远去:“我才不稀罕。他们曹家没什么好人才,我认这亲事也就罢了,还想让我上赶着?”顾值满不在乎、不以为意的心思比话语都冲。 再往后,顾采薇就听不真切了。 听到曹家,在京中,那便指得是继后曹氏的娘家、三皇子的舅家。 现在曹家只有一个皇后嫡亲兄长,也不算成器,依例给封了个承恩伯而已。 耐不住,这个曹伯爷能生孩子,子女成群,女儿超过一打之数。 至于曹后的亲侄子,就有五六个,自然有嫡有庶。然而,没听说有特别惊才绝艳的,都是依靠外戚身份混个名头罢了。 三哥的未婚妻子,自然要从嫡女中出,恰好曹伯爷的嫡幼女,只比三哥大一岁,勉强算是年龄相合,因此皇上乱点鸳鸯谱给定下。 不过,三哥好像不太满意,一直很不上心。对比大哥当年定下大嫂张氏当未婚妻,婚前去张家比回自己府都勤的样子,三哥简直像是没定亲一般,只是任凭女方曹家时不时送些家常礼节,保持着走动罢了。 顾采薇自然理解三哥,这便要扯到朝中立储之事、三个皇子相互竞争太子之位了。 自家大哥谁也不帮,安安心心当个边缘化的诚王,皇上对待侄子,自然不如亲弟弟,大哥这个诚王再不复父王那般圣宠。 二哥因为当年帮大皇子造势而获罪。但是大皇子事后表现让人齿冷,居然再没有与二哥联系,还不如二皇子暗地赠银。 二哥必然是心寒了,与家人信件往来,再不提大皇子。 而且大皇子党,分明是一盘散沙,并无核心号召人物。 至于三哥、四哥,与二皇子好得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三人从小就要好,情谊深厚。 这一两年,担心惹了皇上忌讳,哥哥们身上又带孝,三人明面上交往不多了。 但是私底下,二皇子扮作柳祭酒的随从,随外祖父来诚王府给顾采薇授课,趁机堂兄弟几个见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曹家则是铁杆的三皇子党,毕竟三皇子流着一半姓曹的血液,三哥被迫与之结亲,自然不乐意。 朝中原先三足鼎立,不过这一两年,随着弟弟们一日日长大,大皇子年长几岁的优势就不算突出了,他又没有产生新的亮点,自然此起彼伏,大皇子党的声音渐弱,在朝廷议事上难以建树,局势向着二龙夺珠转化。 曹柳两派,分别旗帜鲜明地拥护二、三皇子。 三皇子党以曹承恩伯跳得最高,声音最亮,毕竟他是舅舅身份,名正言顺。 二皇子党,众臣们就像石榴籽一样,围绕着年老德高的柳祭酒,时刻紧盯他的言行,想奉这位二皇子外祖父为党魁。 然而柳祭酒自己并不想掺合立储一事,他与长子关系淡泊,次子早就出家为僧。因此他并没有什么要为柳家子孙争功的意思。 他早就辞了为二、三皇子教书一事,如今又多次上书乞求辞官归老。 皇上一直不准奏,还大加安抚,又像是要释放属意二皇子的信号一样。 不过,众臣确实被信夺爵夺姓一事吓到了、学乖了,知道多观察一阵子了,并没有随意附和或者反对。所以,皇上挽留柳祭酒更加真心。 听这位老臣说想给幼薇郡主上课,然而身份限制,多有不便,因此要辞官求个自由,皇上哑然失笑,只以为是柳祭酒的托辞。 为了施恩,皇上大笔一挥,特赦幼薇郡主能够正大光明出入国子监。作为唯一的一个女学生,与高官显贵家的年轻子弟们一同学习。 顾采薇顾虑自己还在父王孝期,一个月也就去国子监学院一趟,点个卯,从学库中借阅些资料,算是领皇伯伯这份殊恩。 毕竟那里的许多教课夫子,细究起来,学问未必比顾采薇精纯。 或多或少,他们交谈甚至微微辩论过,顾采薇才有此感受。柳祭酒作为国子监一把手,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多亏如此,顾采薇托福在国子监看到分门别类、收集齐全的表文公函,在指导柳庭璋练习官样文章、准备乡试时有了模板,才更加得心应手。 柳祭酒一直很欣赏这个女学生,自动恢复了每十天半个月,就登临诚王府,为顾采薇授课的旧习。 其间耐不住外孙纠缠,柳祭酒还带着乔装打扮的二皇子来过几次,让顾采薇对于他们祖孙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 第50章 四哥顾采蓟,与顾采薇是双生兄妹,如今同样是十三岁半。 不过,顾采蓟是个武痴,如同顾采薇每日都要练大字、读书一样,顾采蓟也是雷打不动地在自己院落打拳踢腿、打熬筋骨。 龙凤胎是相似的五官样貌,两人五六岁小时候,诚王妃还曾给他俩穿上一样的衣服、做成同样的打扮,在府中让大家猜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妹妹,众人都一时分辨不出。 到如今,则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顾采蓟愣是将眉清目秀、妖冶艳丽的一张脸,折腾出好几处细小伤痕,经久不愈,肤色又晒得黝黑,他自认这才是男子汉意味,被诚王太妃埋怨说破相了也丝毫不以为意。 顾采薇身边还是四个大丫鬟,只不过名是人非。 原先那拨年纪到了,在大嫂安排下陆续嫁了人,给她选了新的一批顶尖的丫鬟来。顾采薇懒得换名字,还是用识书、识理、识墨、识砚称呼着。 新上来的几人,大约都是十五六岁,不比十三岁的小郡主大多少,自以为将来都是要随着郡主出嫁、当陪嫁丫鬟的。 因此更是一颗心拴在主子身上,而且与上一拨同名前辈们心思不同,少了那种带养妹妹的氛围,主仆之分更明显。 依然是识墨,专门伺候顾采薇在教室里的活动,比如开窗、燃香、拂尘、磨墨,还有毁纸。 她对于郡主让自己撕毁、烧掉的纸张从来不好奇,只是兢兢业业完成任务,绝不多看一眼内容。 不过今日,识墨看着郡主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走进教室一待就是好久,又写字又翻书,时不时叹气或微笑,反而是应对完诚王妃后,就在正房里托腮痴想,神色缥缈。 郡主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悠闲坐着,就像是一幅画一样。 按照王府里老一辈的下人们说法,就是越来越有诚王太妃年轻时候的艳色风姿了。 识墨不知自己要不要如同常日一般,去教室作些例行的准备工作,到底忍不住,怯生生地低声发问一句:“郡主今日不去教室么?” 顾采薇正好想完了一圈身边之人,听到丫鬟言语,轻轻蹙眉,想了想。 她知道,今日、明日,柳庭璋都在云州州府的乡试考场之中。 自己要是进了教室,就能够看到他的答卷,甚至要是愿意,她还能远程指导,就像是柳庭璋的外挂一样。 师徒两人都受过多年儒学浸淫,这点操守还是有的。 为了避嫌,顾采薇早就告诉柳庭璋,自己这两日不会踏进他所说的书斋。 因此,顾采薇声音轻快地说:“这两日不去,教室里正进行着大事呢。我不要去作弊。” 她长大了两岁,声音又甜软几分,听着娇娇的,不论说什么都像是缺些气势,自己很不满意这把嗓子。 关于这一点,师徒两人在纸上交流过,发现都对自己的声音有意见,倒可以算是不约而同的烦恼。 识墨也就是问一句,听到郡主自有安排,唯唯答应而已。 —— 今日是个大晴天,云州考场里,柳庭璋所在的格子间,恰在几排中间,不头不尾,不算直面烈阳,也没有一点都沾不上阳光,光线明亮适宜,对于考生来说,十分有益。 据说这格子间分配,是府台召集各县县令一同商议的。息县县令很赏识柳庭璋,因此为他争取到了不错的位置。 在考前,柳庭璋到息县县衙办理考试手续时,衙役已经向这个秀才半隐半露地点出县令所做这一点,算是替上官卖个小小人情,同时自己还期期艾艾地提出,想要将孩子送到柳庭璋私塾里去。 格子间是三面围挡一面放空的结构,考生背靠一面竹墙,正当面只有架好的高桌,其余无遮无拦,柳庭璋抬头能看到前一排格子间的背墙,以及被前排挡住下半脸的圆圆太阳。 前面那排直面太阳,想必会晃眼,影响写字,至于他们后面那排,光线被遮,则可能早早就需要点起蜡烛了。 因此,柳庭璋身处其间,颇有感受,心里暗暗领受了县令的这份细微照顾。 后来他高中,与这位县令一直有所交往,报他伯乐之恩,就是后话了。 此刻已到午时,柳庭璋能听到不远处不知哪个格子间里,有考生在咀嚼干粮,吞咽时呃呃作声,像是随时会呕吐,听着就觉得东西难吃。 一个上午,柳庭璋已经构思好文章框架,凝神静气后刷刷几笔,在考场提供的草纸上写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细细琢磨每一段落,如何安排起承转合,如何引用圣人圣言佐证观点了,这对柳庭璋来说,绝非难事。 坐了半晌,只觉身体僵硬,柳庭璋想要稍稍动动四肢。 格子间窄小,柳庭璋勉强站起,原地活动一下手腕、转转头颈,不料伸直双手,瘦长的指尖就碰到了顶子,一时拉伸用力,他险些没收住,戳得牛皮纸顶变形。 巡逻兵丁立刻紧张地看过来,甚至向这边走了两步,柳庭璋又无奈坐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这是他首次参考,柳庭璋今早不知排队等入场要多久。因此早饭用得早,吃得也不多,就怕有如厕的麻烦。 此时他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干脆将桌面纸笔移到角落,将长凳上放了一阵的食篮端上来,拿出娘亲孟氏为他备好、能放置十几日不馊不坏的硬面饼子。 秦秀才本来建议,就让柳庭璋进考场前一日,在云州州府随意找个点心铺子买些糕点充饥。 然而孟氏一片慈母心肠,到底想为孩子做些事情,硬是在几日前柳庭璋要出发的那个清晨,揉面生火,赶早做出了饼子,让儿子带上。 一路上,饼子余温犹在,热乎乎地贴在他脊背上的布包中,像是父母温暖关切的眼神一直在背后注视着自己。 回到眼前,柳庭璋单手拿起面饼。虽然摸上去冷硬,不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刚收获的小麦清香还是盈满口腔,甚至有一丝回甜,让他吃得有滋有味。 说起来,他们息县并不出产小麦,孟氏自然不擅长烹制面食。 也就是因为接连两任县令是北方人士,他们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硬是一脉相承地将面粉引入本地买卖,甚至试探着鼓励农户种植冬麦,柳庭璋等百姓才能尝鲜,在杂货铺子、粮米铺子买到些价格昂贵的面粉。 这次赴考带什么吃食,还是卫夫子在纸上给他出了主意,说到干面饼子的做法,历数其优点。 在他心中,卫夫子果然是考中过进士的人,柳庭璋不仅信服他的一身高深学问,对其说到的考场注意事项也是言听计从。 因此,柳庭璋和娘亲孟氏一道试过几次,做出这耐放耐嚼的硬面饼,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柳庭璋对于今日要做的文章心中有底。所以不慌不忙,两张巴掌大的面饼慢慢撕咬、咀嚼、吞咽,足足用了三刻钟。 巡逻兵丁和四处杂役能看到各个考生的动态,对比其他考生,或狼吞虎咽,或闭眼硬塞嚼也不嚼、或掉下一桌糕点碎屑收拾半晌、甚至还有边吃边吐的,柳庭璋的姿态别具一格,让观者觉得赏心悦目。 吃罢饼子,到了半日送水时,杂役挨个格子间送过来清水,柳庭璋斯文有礼地以自带的粗瓷杯盏接水,杂役甚至难得开口说:“考生,你还有杯盏么?再给你多来一杯。” 意外之余,柳庭璋含笑地轻轻摇头,谢绝杂役不知从何而来的殷勤。 周围几个邻近格子间考生听到,有那好奇的甚至探头探脑,想看看何方神圣,能得到特殊照顾。 杂役回之一笑,补充一句:“你吃相真斯文。”毕竟考场,再不敢多说,到下一格去送水完成任务。 柳庭璋哑然失笑,儒家《礼经》对于行走坐卧、饮食起居都有原则性的规定,他不过是照做而已,原来在别人眼中,就是斯文了么? 吃罢再不多想,收回心神,柳庭璋细细琢磨自己的文章,全身心投入。 到了日头偏西,有些年纪大、位置偏的考生早早点起蜡烛之时,柳庭璋已经在正式的答卷纸上,写好了今日以“一言以兴邦”为题的阐释文章,字迹飘逸整齐,内容也算他自己满意的。 对他来说,今日考试就算结束了。 柳庭璋再吃两个饼子当夜饭,没有点蜡烛,反而待天色全暗之后,就撩起长袍,蜷在长凳上,身盖牛皮大纸,长手长脚左右摆弄都得不到舒展,只好半坐半靠着,朦胧睡去,耐心等待第二日发卷考试。 —— 一样夜色如水,抬头看看如弓新月和满天星子,顾采薇想着,柳庭璋已经考完一天了,不晓得这个徒弟发挥得怎样,是否顺利? 已经与柳庭璋纸笔来往,每日不断连续两年多,习惯深入骨髓,顾采薇总觉得今日像是没完成什么事情一样,缺少些什么。 她一时难以成眠,就坐在院中软椅上,静静看着天空,想着心事。 识书悄悄为小郡主盖上锦绒薄毯,轻言细语提醒郡主可不要在外面睡着了。 院中下人轻手轻脚,生怕扰了郡主安宁。太过安静,鸦雀无声,顾采薇甚至生出一丝自己独自一人、寂寥无依的错觉。 忽地,远远就传来了清亮的孩童笑声。是活泼可爱的小侄女顾珍,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身后跟着一群嬷嬷、奶娘和丫鬟,浩浩荡荡,不请自来,小姑娘来找姑姑一起睡觉了。 第51章 顾采薇的闲愁,自然被驱散一空。她坐起身来,伸出双手迎接蹦跳着钻入自己怀中的小侄女,奶香扑鼻。 顾珍嘴甜极了:“姑姑,我想你了,我想和美人儿姑姑,香香的姑姑,在一张床上睡觉。” 嫩嫩童音,逗得顾采薇忍俊不禁。 问过顾珍身边老成持重的嬷嬷,知道大哥大嫂默许了侄女所为,她便搂住顾珍,亲亲小姑娘鼻头,软软回应道:“好啊,不过珍珍不能像是上次一样,睡到半夜就哭着找娘,更不能像是上上次那样尿姑姑一床啰。” 顾珍连连保证不会,缠着顾采薇讲故事。在她小小心中,姑姑是最会讲故事的人了。 姑侄两人一同窝在铺着羊绒厚垫的长椅中,合盖着留有顾采薇体温的毯子,一圈奴仆束手立在不远处,没有谁来打扰顾采薇指点着天上繁星,给小侄女娓娓道来仙人传说。 顾珍小小脑袋靠在顾采薇肩窝处,一双小手环住姑姑脖子,孩童问东问西时说话吐出的热气,搔得顾采薇侧脸和下巴处痒痒的。 顾采薇小幅度转脸闪避一下,越发将白莹莹的脖颈送到侄女脸前,顾珍还伸手挠姑姑痒痒肉。 挂念着幼童软乎乎的身子还圈在自己臂弯中,顾采薇不敢动作幅度太大,怕摔了孩子,连忙讲故事,转移孩童注意力。 不过,她嘴里的话语不疾不徐,不因动作而停顿,说起故事来引人入胜,顾珍很快就听住了,乖乖一动不动地依偎着美人儿姑姑。 姑侄二人相似姿势,半仰头靠着软软椅背,印入眼帘的正是头顶上方夜空中、那一串明亮的北斗七星。顾采薇就顺势给侄女讲了最近看过的七星传说。 简单说完前面六颗阳烈星星,第四颗和第六颗分别代表人们耳熟能详的文曲星和武曲星,顾珍听得都打呵欠。 应小侄女的请求,顾采薇重点细细讲述了,传说曾是天上小仙女的尾巴尖那颗摇光星的故事。 摇光星紧紧挨靠着第六颗叫开阳也叫武曲的星星,在夜幕下闪闪烁烁,像是害羞的小姑娘。 一本杂书上说,王母娘娘子女众多,纷纷承担着天庭重任,母子们难得见面。 摇光是她最小的女儿,王母娘娘实在舍不得,就将摇光仙女藏在深宫,陪伴自己。 不过,天庭小公主日渐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终于有一日,趁着王母娘娘不在,摇光偷偷溜出天宫。 随着天道轮转、因果循环,各方星宿是要时不时下凡历劫的。 摇光出行这日,正好赶上北斗七星历劫归来,到天宫复命归位。 原先七星尾巴尖的那颗星星,称为开阳辅,这次在凡间不幸,损了神格,只好停留轮回不止,不能再为一星主位。 北斗七星全员下凡,只回来六位,斗柄不全,星象大变,乱了星宿之间的相互牵引纠缠。对于黄道十二宫来说,是影响极坏的大事。 主管满天星宿的太白金星,急得团团转,雪白胡子都被他自己揪掉好几根。 就在这时,他看到悠哉悠哉、四处张望的陌生仙女,身穿天丝织就的素白衣裙,隐约间流光溢彩、霞光闪现,脚踏朵朵五色祥云,不时翻滚变幻出莲花形状。 这一切显示,陌生姑娘灵质极为纯净,神色一派天真,虽然不知来历,但就像是太白金星的救星。 深感天无绝人之路,太白金星先凑上去,与这仙女寒暄,得知其名摇光,都顾不得细问其身家,连忙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摇光去镇守北斗七星的最尾巴那颗星星。 北斗的前六星刚从人间归来、还在适应星宿记忆,一个个神思恍惚。 文曲星君不愧其名,在转换人间角色到天庭星君方面反应最快。 他一睁眼,精光四射,还来不及环视千万年没有变化的天庭,就听得太白金星糊弄仙女摇光。 面容冷清的文曲星君却有副扶危济困的热心肠,他声音如同碎玉落珠,向着小仙女摇光,好歹说了几句公道话。 依文曲星君而言,镇守星宿万年寂寞,犹如被困在方寸之地,而且从人间看去,星星之间像是紧紧相依,其实相隔万里,彼此天涯,就是独自在广袤天空自我修炼,不比其他仙职那样有意思有趣味。 他请摇光细细思量后再决定不迟,千万不要胡乱应下,天道讲究言灵,言出则践行,那时候后悔也无用。 可是,太白金星方才将化成星宿说得花团锦簇,摇光单纯,分辨不出,自然极为向往。 文曲星君还是拦得慢了,摇光一声愿意已经脱口而出,瞬时化作了北斗星宿之一,替代了开阳辅的位置,镇守最尾巴尖的星星。 由此这颗星宿有了新的名字,就叫摇光。 等王母娘娘回来,一样挽救不及,只能叹惜小女儿也离开身边,无比郁郁。 更有甚者,因为稳定住了漫天星宿,太白金星功德增加,王母娘娘想罚都罚不得。 这个故事里,文曲星君是主角,通过规劝摇光来表现其善,之后,对于从无忧无虑的小仙女到独守冷星的摇光星君,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则一笔带过。 顾采薇好听而柔软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将她怀里的顾珍哄睡着了。 讲到尾声,顾采薇为仙女摇光叹息一声,低头才看到小侄女睡得香甜的样子。 她轻轻将顾珍抱给上前来接手的嬷嬷,然后前后进房,和侄女同睡一床。 顾采薇临睡前还想着自己方才讲过的故事,不知是哪个用了化名的穷酸文人,对着无边天空,灵感迸发,杜撰了文曲星君和摇光星君的这样一个故事。 既不像才子佳人,也不算帝王将相,甚至没什么曲折。然而这等星宿历程,就是让顾采薇心头莫名的酸楚。 —— 第二日,顾采薇醒来,还在想夜里做过的梦。自己好像是化成了那个仙女摇光一样,左右无依、远离父母、困受星空、动弹不得,只能遥望同在北斗七星的文曲星君,反复回忆他当时仗义出言提醒的那一点点温暖。 这可不算个好梦,顾采薇擦擦眼角沁出的细泪,若有所感。 她低头一看,胸前恰恰搭着两只柔嫩的脚丫子,压得自己呼吸不畅,可能做噩梦也是因此而来。 原来侄女顾珍,睡着睡着已经打横,小脑袋垂在床沿,脚就搭在了姑姑上半身,现在嘴角还隐约吐着泡泡呢。 顾采薇轻轻移开顾珍双脚,坐起身来,为侄女掖好被角,自己则起床,踮着脚尖离开床铺,吩咐值夜的老嬷嬷看好顾珍。 至于顾采薇自己,则依照旧例,到书房去练字不提。 —— 乡试第二日,天气阴沉沉的,太阳躲在厚厚云层之中,与昨日的艳阳高照不可比,考官们忧心忡忡看着天气,再看看密密匝匝的格子间,生怕忽地下雨,毕竟影响考试。 考生们大多家境富贵,才能持久读书,直到参加举人考试。不过,读书的辛苦与考场上的折磨却不可同日而语。 昨日个个憋屈在小小格子间里,吃喝不爽先不说,睡觉都伸展不开身体,还要努力下笔写出锦绣文章来,谁不难受? 一日摧残过后,很多人都眼底泛青、面容灰败,精神头明显不如昨日刚进考场之时了。 大家年龄不一,年轻人还好些,看着足能支持。有那四五十岁、胡子花白的几个,甚至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引得巡逻兵丁都来确认其呼吸,大龄考生有气无力回应一声。 柳庭璋也是凡人之躯,今早醒来,不仅寒意浸人,还觉筋骨酸疼,都是没休息好落下的问题。 幸而,秦秀才曾经给他细细说过考场煎熬,卫夫子还建议他在自己家中尝试着熬夜感受几次。 柳庭璋算是有所准备,今早睁开双眼后便用双手成掌,使劲揉搓面庞,直将蜜黄色皮肤揉出一片红,倒是不失俊朗。 这才算是清醒过来,柳庭璋简单吃些东西,端正坐好,等着这一日的考卷。 和昨日一般无二的发放流程之后,柳庭璋看着手中薄薄字纸,是要求考生以县衙名义,发布一份劝民教化的布告,所谓制文。 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这等体裁和内容要求,柳庭璋在卫夫子的指导下,练过没有百遍也有数十回了,自然驾轻就熟、不在话下。 隐约有别的考生哀叹声传来,被巡逻兵丁迅速制止了。 面对如此制式的官样文章命题,柳庭璋下笔如有神,比昨日更轻省,在中午之前就写好了。 要到日落西山,才会统一收卷,放他们出考场,考官们还在遥远房门口,盯着这些格子间。 柳庭璋将桌面收拾利落,两篇文章摆放好,安静等着,心里已经在想,自己出去后,要回客栈好好吃一顿晚饭,要些热水沐浴,最重要的,是跟卫夫子报告一番。 虽然之前在息县文会上,有人嘲笑过柳庭璋毫无家学底蕴,即使参加乡试也不过是试手,绝不会中举,看到他的文章才面有不服之色地闭嘴。 不过,再次从头至尾,默读了自己的两篇文章之后,柳庭璋心知,自己这次中举,应当是十拿九稳。 第52章 金乌斜斜西坠,在整整两日之后,云州州府三年一度的乡试,到了收卷时分。 巡逻兵丁挨个格子间收取考生答卷,到了柳庭璋处,看到这个考生桌面整洁,正中左右摆放两页文章,字迹好看得紧,卷面干净利整,至于草稿则一同折起放在桌角,让巡逻兵丁收卷觉得十分顺畅,在半昏半寐的落日余晖中,甚至多看了这个考生一眼。 这一眼就让巡逻兵丁惊讶于考生的年轻和俊朗。虽然其人脸上也现出几分疲倦之色和未曾梳洗的囧态,不过瑕不掩瑜,这般风采出众的人物总是会引人多看多留意的。 幸好巡逻兵丁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脚步未曾停留,收卷而过,事后与同伴闲聊本届考生时,大赞这个不知名的少年人不提。 整座考场的考生大约一百位有零,并列几排格子间,同时从头到尾的收取卷子,倒是不算慢。 主考官们听罢手下汇报收卷情况,确认一切顺利,终于提起中气大喊一声:“考毕。开大门!” 不论文章写的如何,所有考生都盼着这一句,闻言纷纷起身,想要早些出去。 有人不顾斯文,挤挤挨挨起来,甚至还有踩鞋推肩的,随之而起的,就是隐约的口角之声。 兵丁们无奈,一面扯嗓子大喊着:“都是读书人,相互礼让些。”一面疏导引领着,务必让大家都平安出门。 考官们遥遥看到,一样大摇其头:“一届不如一届,这些考生真是白念了那许多书,居然在目不识丁的兵丁面前这样出丑。” 幸而大家好歹绷着这根弦,知道这里是考场,还在考官们的眼皮子底下,在初始的一阵混乱后,开始自觉排队,秩序场面好了很多。 不过队伍后面的考生探头探脑、左顾右盼,急躁之色还是一目了然。 柳庭璋自然也急着回客栈,好好舒展一番,这点心思与其他考生并无两样。 不过,卫夫子提前在纸上告诫过他,考试结束后,放考生出门这个环节,其实非常考验考官们的组织能力和细致程度。 如是遇到不太经心的考官,不少人只怕会蜂拥出门,场面很可能要混乱一阵。 柳庭璋只要按兵不动,不去凑这个热闹,等一阵子总能排队出来的。 几年来,类似这样指摘官员的言语,卫夫子不经意间说了不少,说明夫子并不会神话为官之人。 这点完全不同于秦秀才,在他眼中,官员自然是德才兼备、做事老道的。 在生活中,柳庭璋时常受着后爹秦秀才毫无保留的教导,在纸上又领教卫夫子洒脱的态度,他自己也曾迷惑过。 然而正是这两位他都很尊敬的长辈的不同态度,逼迫着柳庭璋兼听并蓄,并不盲从,加上自己日渐长成,留意世间各事,细心思考,慢慢地形成了自己对于为官、为人的想法。 他跟卫夫子交流这点的时候,卫夫子用了个奇怪的词,说是他的三观正在成型,说明他在成熟,可喜可贺。 随着长长的队伍,柳庭璋终于走出了考场,驻足四望。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外面这宽敞街道的景色,还是看着分外美妙。 人还在不断涌出,柳庭璋也无心逗留,终于大步向前,奔向暂住的客栈,收拾打整自己,向卫夫子报信去! —— 晚饭时分,顾采薇就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问身边丫鬟,什么时辰了? 按照她从柳祭酒那边了解到的各州乡试情况,顾采薇大约知道,柳庭璋会在哪个时辰被放出考场,其实是早有成算的。 顾采薇一边焦急等着柳庭璋的音信,一边在心中对自己暗暗说道:顾采薇啊顾采薇,没有想到,你就像是现代时候,送孩子去高考的家长一样作态了。 柳庭璋,对她来说,是不是就像养成的孩子呢? 好像是,又不完全是。 从心理年龄上说,她自认比柳庭璋年长十几岁,刚知道这个穷小子的时候,是将他看成支教时面对的初中生一般的。 不过时移世易,在这世,她被家人娇宠着,渐渐觉得前世、现代恍然如梦。而如今的小郡主才是真实的自己。 那么,只见过一面的柳庭璋,其实与她三哥是同年生人,在说起市井百姓生活、幼童求学细事时又头头是道,让她开了不少眼界。 她甚至问过柳庭璋关于儿子是如何看待父亲、以及父亲对儿子的期许等问题,并且对柳庭璋分外认真的回答很是上心,自己咀嚼了许久。 从这个角度来说,柳庭璋又像是引导她、带动她的哥哥。 尤其是父丧后的这两年,柳庭璋常常出言安慰、百般劝解,对顾采薇缓解思亲之痛,起了意想不到、潜移默化的帮助。 因此,对于柳庭璋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徒弟,到底自己是如何看待的,顾采薇已经日益迷茫了,索性不想这个问题。 今晚不经意间百般牵挂,还被丫鬟们看出来了,轻声细语询问郡主是否身子不适,是否肠胃老毛病又发作。顾采薇才又一次想到,柳庭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而,她还是想不明白,只是直觉知道,日后随着两人境遇变化,总有失联的一天,到那时,她会十分难过。 在院落里名为赏夜色、实际不过兜圈子的顾采薇,终于等到了差不多的时辰。 她忍耐住雀跃心情,尽力平和地说:“识墨,识砚,随我去教室,待一阵子。” 说罢,顾采薇自顾自地脚步轻快地走进教室,翩然落座。 柳庭璋居然还没有音信! 顾采薇没发现,自己已经微微撅起了嘴。这个人,还没回到客栈么?难道有什么耽搁?再不然,遇到什么意外? 不过,呼吸瞬间之后,柳庭璋的字迹就来了。 顾采薇嘴里喃喃自语:“说曹操曹操到。”然后稍稍倾身,凝神细看纸张之上,逐渐显现的几行墨字: 【卫夫子安。学生幸而未负所期,将数年所学展露于答卷之上,特向夫子报信。】 顾采薇心想,看这话语,柳庭璋应该是考得自我感觉不错吧?嗯,这倒是好事。 她提笔落字,回复说: 【顺利考完已是大善,吾徒受累。你在州府等榜还是先回乡?】 等待柳庭璋的下一句时候,顾采薇思量着乡试情形。各州州府略有不同,不过大体是在考后二十天到一个月时间,于州府衙门前放榜,并派衙役到新举人所在县去送发州府发出的喜报,由各县再敲锣打鼓地送到本县新举人家中。 因此,有些考生会留在州府等待金榜,有些则会选择回乡,倒是没有一定之规。 顾采薇觉得,以柳庭璋对娘亲、后爹的依恋之心,以及他对私塾蒙童的热切之心,很可能就是回乡等信儿了。 果然,柳庭璋说: 【学生明日一早退房,回息县。来之前已经与父亲说好,学生考罢即回,届时回私塾授课。不能劳累父亲管那三十个小毛头太久。 夫子不知,七八岁的孩子们,缠人得很,常常觉得父亲好脾性,撒娇痴缠,倒是对于学生的话,还能听进去几分。】 顾采薇调笑一句: 【你不留在州府,等着第一时间看到自己高中么?】 她其实知道柳庭璋会说些什么,看到回复只是印证了心中猜想,自己果然很了解徒弟。 柳庭璋写道: 【夫子莫要取笑学生。虽然学生心底有几分把握,这次能够中举,不过完全没有留在此地苦等的必要。若是能中,自然有喜报送到家中。若是不幸落榜,还留许久,空耗银钱,岂不更是亏本?】 他自幼当杂货铺子学徒,后来师从顾采薇,摇身一变成了读书人。 不过与杂货铺的来往并没有中断。私塾的碳、柴、纸等物,柳庭璋依然照顾杂货铺,从此处采买,也算还了当年老板肯收留瘦小自己的恩情。 因此,柳庭璋虽然大多时候满纸圣人言语,标准的儒家弟子,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商人用词,比如“亏本”二字。 顾采薇看罢,轻笑一声“果然如此”。嘴角含笑,落笔轻快,祝福学生道: 【那便预祝吾徒高中,最好中个榜首。将来再通过会试、殿试,得个状元,拿他个三元及第。你明日回乡,一路顺风。】 柳庭璋那边,停顿了一阵子,在顾采薇疑惑之时,才写出字来: 【夫子对学生寄望太深,都到会试了。也罢,既然成为夫子高徒,学生岂能丢脸?学生尽力便是!】 顾采薇嘻嘻出声,看来自己的狂妄口气,没有吓到徒弟呢。 真是少年人,有热血,经自己一激还能应承下来。 说到会试,往往是在乡试后隔一年举行,一样是三年一期。所以下届会试就在后年。 会试主考的是议论时政,柳庭璋要是去参加,刚刚十八岁,只怕积淀未必够用,上榜也许有可能。 但是指望名列三甲,岂不是太看不起天下孜孜不倦的三十岁以上的读书人了? 不过若是再等一届,柳庭璋下一次去赴会试,那时他就是二十一岁了。 而自己,应该是十八岁,会不会已经随着母妃和长兄的安排,嫁人了呢? 顾采薇不知不觉,自己的思绪都飘了那么远,明明柳庭璋眼下院试的成绩还没公布呢。 再说嫁人,顾采薇根本不愿意盲婚哑嫁,被安排给门当户对的陌生人。等她要议婚时,自然要向家人争取,自己做主的。 顾采薇在现代还是恋爱白纸一张,却在此时想到了婚嫁。羞怯之意忽如其来,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不知变红了没有,她连忙停止胡思乱想。 第53章 次日,柳庭璋歇够了才起身,不过他勤谨惯了,这也只是比平时晚了两刻钟左右,依然是在一夜寒气尚未全散的清晨,客栈大堂里坐着吃早饭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在客栈柜台处等着退房,一个小二为他办理手续,不经意间,柳庭璋听到不远处掌柜、小二和几个客人闲谈,正说着刚过去的乡试。 “这次大约还是会有五十人左右中举吧?” 这是一位与掌柜看起来就熟惯的客人问话,听口音应该是州府本地人,一身绫罗穿着不差。但是从气质上看,只怕肚里没有三两学问。 “大官人,你还记得以前的数呢。没听说这届中举名额有变动,只怕还是五十上下。”这是油滑老道、消息灵通的掌柜,在应对富商客人的询问。 客人点点头:“这新科举人,是一步登天了。一旦上榜,将来进可入京参加会试、殿试,搏个进士功名,退也能花些银两,捐个官做,从此就是官身了。 可惜我少时读不成书,只能指望孩子们有出息了,我就给他们积攒银两吧。对了,掌柜的,你知道咱州府,哪里有教导得法的夫子么?” “咱州府还不是老样子?名门大户自有家学,他们自己教子弟,包揽乡试举人小半的名额,其他的举人也都是底下各县的豪门望族。 放榜时候,姓氏一目了然,我在这里多年,就没有见过超出这二十来家姓氏的举人。至于说到夫子,大官人听说了么?离咱州府不太远的息县,有个父子私塾,据说教得不错。” 柳庭璋本是一心等候,止不住别人话语飘进耳朵,尚未入心。 不过忽然听到息县、父子私塾,直觉与自己有关,忍不住分了几分心神过去。 掌柜的正给客人介绍他听说的情况:“人家都口口相传,息县秦秀才几年前开办了私塾,自家儿子也在里面念书。三年前,十三岁的少年就考中他们息县的秀才榜首,一举成名。 然后他们私塾就多招了些学生,父子齐上阵,教书授课。去年就教出了近十个小秀才,有人年纪比柳庭璋还小。 哦,柳庭璋就是他家那个十三岁秀才,不晓得这次有没有来参加乡试。听说别的县城已经有人把孩子送过去念书了,大官人也可考虑一二。” 客人若有所思。 柳庭璋心中失笑,原来他们家私塾的名声都传到州府来了。 这才送了一届孩子参加院试而已,明年春季还会有一拨,依着如今他们学习的情况来看,把握也很大。到那时,两批连中,说不定私塾名气更大呢。 秦秀才和他,确实将大部分心力都投放在私塾之上。去年考中秀才的孩子,有一些留下来继续深学,也有一些另投他处,空出来的名额,被一些十余岁的少年填补。 因此,私塾内已经不同往日都是幼年小萝卜头。而是从五岁到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有。 柳庭璋今年不过十六,但是夫子威严与日具增,比秦秀才都能服众些。 这次他赴考,学生们纷纷祝愿,柳庭璋此时回想起来,犹觉心头温暖,只想快些回乡,再与学生们一起朝夕相处,授人以渔。 不知道,卫夫子隔着纸面教授自己,是否也有类似的心情呢? 柳庭璋在客栈只是简单登记了籍贯息县,姓名并未告知,这也是事前秦秀才叮嘱过的,赴考重大,多加谨慎也不为过。 因此,东拉西扯的掌柜和客人们,并不知道眼角余光里的挺拔青年,就是他们方才说到的柳庭璋。 客人只是压低声音问掌柜:“你们客栈柜台那里站着的,是不是来赶考的秀才啊?看那通身气派,倒像是读书人。年纪不大,长得挺俊,我家正好有个未嫁女儿,掌柜的,你说我要不要上前搭讪一二?” 柳庭璋只觉耳根发红,州府中人如此豪放的么?他连忙收回心神,专注盯着柜前小二,盼望赶紧办好手续,他好离开。 掌柜的好歹有操守,知道客人信息不能随意泄露。况且他们这家客栈因为离乡试考场比较近,历次考试都会住不少各县上来的考生,很多隐姓埋名,他们见得多了,自然知道避讳,连忙岔开客人的话题。 不多时,柳庭璋便能离开。他脚步轻快走出客栈,还能隐约看到街角处的考场,他整整待了两日的地方。 柳庭璋走了出去,自然没再听到掌柜的与客人八卦的言语:“大官人,方才那位,应该就是来参加乡试的,前两日都不在店里。人倒是长得好看,我还看到他右脸有个笑魇,这是福相,大官人眼光独到。 不过啊,你看他一身简单布衣,估计家境一般,而且他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嗓子坏过,可惜这一表人才。 再说,我开店多年,见过的秀才不知凡几,从少年考到中年乃至胡子花白的可不在少数,谁知道方才那位,将来会怎么样呢?” 当然,这些议论与柳庭璋本人无关,他接下来就是等榜了。 柳庭璋知道转过去不远几步,那面粉白大墙上,再过一阵子会公布他们这届新科举人的榜单。 到那时,想必万人空巷,考生、家眷甚至不相关的闲人,都会挤着来看吧。 他还有私塾事务在身,就在县中静等也罢。柳庭璋再不回头,背好行囊,返乡去也。 四日之后,顺利回到息县,父母自然欣慰,为他接风洗尘,柳庭璋也与卫夫子报过平安。 就像是并未参加过乡试一般,柳庭璋心平气和,完全没有一丝等榜的火急火燎气息,认认真真、按部就班地教课; 尤其是对于准备明年春季参加本县院试的学生们,他更是加倍用心,想要培养出成熟桃李来。 反倒是卫夫子,时不时还在纸上念叨两句,还有十几日该放榜了吧?还有七日?是不是大大后日要放榜? —— 云州州府中,府台和一众官员,正在斟酌这一届的乡试举人名录。 看过许多篇考卷,对于一众自己就经历过科举的官员来说,文章是好是歹,解释儒家经义,自然有通与不通之分,就像是珍珠与石粒,到底是否有其价值,还是很好区分的。 因此大致按照考生文章的实际情况,可以划出入榜范围。中举与否,公道自在人心,考生自己心中都有一杆秤。 更何况礼部还会抽验中举的举人考卷,在抡才确定举人上榜还是落第这方面,各州州府并不敢做什么手脚。 不过,后面的名次倒也罢了,对考生来说吊车尾也算上榜,足足够用,对州府来说也无甚影响。 受人瞩目的,往往是前三名乃至前五名,自然头名更是重中之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毕竟文章各有角度、各有侧重,到这个水准,都算优秀。前头几位谁先谁后,都是可以商榷的。 就以文章类比珍珠来说,有的考官喜欢圆润光滑,文章观点要执中平和,有的却喜欢形状特异,文章必须另出新意; 有的认为大就是美,文章需要包罗万象,有的却看着小巧精致,文章要抓住一点去反复说透; 有的喜欢亮一些,文风要堆砌辞藻,有的认为本色方为佳,强调用词需平实。 所以,只要不太出格,乡试名次完全由本州州府确定,由各自把握,礼部轻易不插手。 即使事后有什么风言风语,只要一口咬定,本州府台等一众官员就是出于一片公心,欣赏这一类型破题解题的文章,那么没有切实的舞弊证据,谁都不能轻易改变排名。 所以,阅卷之后,众官集体商议着取前几名,并不为过,还已经成为惯例,是各个州府腾挪辗转、大展神通的环节。 一位官员向府台汇报详情:“此次选中考生五十一人,与历届基本持平。以首日考试出题的阐释“一言以兴邦”之文来看,这批考生确实言之有物。若是说到观点精妙新奇、论据切中肯綮,首推这篇,大人请看,出自息县柳庭璋。” 府台接过卷子,展开细细研读,嘴里不忘应和下属:“息县县令推举过此生,你们给本官介绍的第一篇就是此生文章,看来确实是少年英才了。” 方才的官员继续说道:“大人所言极是。另外还有两篇,各有可取之处,能看出功底扎实,分别出自咱们州府的两户大族。卑职以为,以上三人可以包揽本次榜单前三,只是孰先孰后,还请大人示下。” 府台一并看过三份文章后,先是用食指点点柳庭璋卷子,评点一句:“这人写得确实精彩,字也拿得出手。没想到息县今年大放异彩,县令教化有功。” “至于那两份嚒,单看过去,自然都算是合格之作,还有些值得勾圈肯定的词句。然而和柳庭璋的文章一比,立意就平直了些,有些泯然之意。本官可是不信,你们没有看出来这点。呵呵,莫非,你们诸位,是要考较本官么?” 第54章 一旁围站的几个官员,自然明白府台之意,是觉得从这三份里选头名,柳庭璋应该是当之无愧、卓越超拔,不至于还要府台亲自来排定名次。 不过官员们闻言低头束手,表示恭敬,却无一人接话。 他们心中想的是,另外两人可是有家族支持的,将来可能在科举中走得更远,说不定还能成为自己同僚甚至上司。为何不在这起步时期,与之交好呢? 而柳庭璋,不过是息县县令推荐过的一个穷秀才而已,毫无身家背景,他们这些人都没有与这少年打过交道、更没有一文钱好处到他们手中。 因此,他们才给府台出了这个不算难题的难题。 毕竟,乡试头名也算个响当当的名头,对于中举之人,隐约可算是这一榜的领头人。 万一日后有缘,官场相见,总要叙起科举经历的。大家对于乡试榜头名、会试榜三甲,总是要额外敬重三分,这是官场不成文的小小规矩。 所以,立志为官的举人们,对于乡试头名身份。虽然不如对于会试名次那么看重,也是较为在意的。 府台也是宦海沉浮之人,不言而喻,了解下属们将这等选择题丢给自己的用意。 要不要给州府里的这两户大族卖好呢? 相信自己若是点了其中一人为头名,下属自然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透风过去,让那家人领官府一个人情。 然而,府台今年开始推行一项有利于自己功绩的新规,却会影响大户们眼皮子底下的利益。 对于本地豪强,他都事先登门打过招呼了,自然有紧紧跟随府台的,也有隔岸观火的。 有可能底下官员不太知晓其中内情,推出来和柳庭璋打擂台的这两家,恰好都是不太配合府台新政的。 府台已经对他们,暗暗窝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有机会给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官威。 “选了东家得罪西家,反之亦然。这样也不利于本州稳定啊。”府台一句话定下调子来。 他等了几个呼吸,又自顾自接续道:“依本官意思,头名要是出自这两家,只怕不妥,倒会引起另一家的不满。而且,三年前,某州的乡试头名是个贫寒学生,报到皇上处,得了好一番褒奖,说是教化惠及民众,足见功在万世。 你们也都知道才对,当时还有人劝本官,咱们云州也该见贤思齐,着力提拔寒门学子,是也不是?”府台扫视众下属,意在言外。 官油子们哪里有不见风使舵的? “还是大人站得高、看得远,属下等拍马不及。这样说来,乡试头名,还真是非他莫属。”一众官员连声附和。 —— 乡试考完正巧满月之后,州府如约放榜。 从衙役贴榜上墙开始,这面大墙前,迅速人潮涌动起来。 大家呼朋唤友、相互挤靠,就为了早一点点看到新科举人名录。 压在纸里的碎金箔反射日光,衬得硕大宣纸榜单更加金光灿灿。上面整齐写出新科举人的名姓籍贯,供人瞻仰。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大家纷纷议论着:谁中举了、谁落第了,谁是哪家子弟、谁又是何县人士等。 大好晴天,日上三竿,就在围观者中,有一个青年,虽然仪表堂堂,举手投足能看出教养,然而一身衣着平常,满面无聊之色,好像与身旁众人格格不入。 他也不明白,自己难得不用到茶楼说书,能够在小院修整休整,今日凑这个热闹作甚? 不过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牵引,他还是来关注榜单了,然而出乎意料的人挤人,他即使人高马大,也碍于眼前层层叠叠的黑脑袋,看不到榜单字眼。 他有了退意,正想着就此作罢,却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个勾起他久远印象的名字:“柳庭璋。” 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他一边往前挤,想看看这个名字是不是在榜,一面回忆着。 哦,想起来了,是在几年前,他和母妃、妹妹一同去往孟州相看姑娘时候,妹妹说她梦到过的文曲星姓名。 不错,这个青年正是在几州之间漂泊的信,曾经的信郡王,顾采薇的二哥。 因为在云州州府置办了自家庭院,他有了闲暇,往往落脚此处。 回忆之中,在孟州那时逍遥自在、畅快游玩的时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从他心头划过,顺带勾起丧妻的伤痛,他连忙叫停乱飞的思绪。 云州息县,柳庭璋。 信暗自咀嚼着,原来,是得到神仙眷顾的妹妹梦见,并讲给他听过的名字。 离京匆匆一晤时,妹妹顾采薇对他附耳说过,再次梦到神仙,预言,信之后会苦尽甘来,与亲人团聚。 字字甜脆,如闻梵音。妹妹那时充满渴盼的神情,也像是印在信的心间一般牢固。 妹妹的这个梦,其实是支撑信苟活于世的一个强大动力。 因此,信对于妹妹的梦深信不疑,自然想看看,这次,文曲星柳庭璋是否上榜。 他毕竟身强力壮,而且“信先生”名声在外,周围人陆续看到他,寒暄着为他让出道路。 信终于小步挪到了榜单下方。 云州州府三年一期的乡试,中举者称为举人,他们的姓名就在眼前。 抬头运足目力看去,榜单第一行,若干大字不由分说映入眼帘: 头名:息县,柳庭璋。 妹妹的梦果然有道理。 信也明白在大户之外的秀才考生中举多么难得,柳这么一个不出挑的贫寒小姓,居然高居榜首。柳庭璋,说不定真的是文曲星下凡。 信来了兴致,自己要不要应息县那边的酒楼之邀,去这个县城住一阵看看?这般钟灵毓秀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的? —— 在张榜之后,云州州府吏员发现,不少中举的新科举人主动登府,表明身份,领取了举人凭证。 发来发去,只留下寥寥几个,其中最显眼的,就是这届榜首柳庭璋的举人证明。 不大些的镀铜圆牌,刻着“务丰二十三年,云州乡试举人头名柳庭璋”几个字,将牌子占得满登登的。另有一封盖着州府官印的纸张,证明举人身份。 以后柳庭璋拿着这两样东西,去捐官也好,去参加会试也罢,都是必备、必须出具的。 办事老吏嘀咕着,这个举人榜首像是横空出世一样,没听说什么家家来历。倒是沉得住气,也不来取凭证,看来是等着衙役去送呢。 以前也有登门送喜的先例,不过等着送的没有过榜首就是了。哪个榜首不是出自州府大户,早早就神气活现地来领取了呢? 榜首落到下面县城是第一遭,榜首不亲自来取凭证又是第一遭。 大家相互议论后,确定柳庭璋并非息县豪门出身。而是贫家子弟,这更是第一遭了。 这么新鲜,谁不想去瞧瞧热闹? 虽然有那老油条讽刺说,去新科举人榜首家中登门报喜,一定得不到什么赏钱,说不定给碗清水喝就算打发了事。 大家还是积极踊跃,向上级申请,要做送喜报之人,要去见识见识这位新榜首是何等面目。 —— 至于息县这里,柳庭璋回乡见到父母、应答考后感想时,并没有像是对卫夫子那样,将话说得那样志得意满,而只是说已经尽力。 秦秀才自己多次赶考,深知其中艰难,孟氏在柳庭璋读书之后,也着意了解科举情况,身边守着两个秀才,多少也知举人更是百里挑一。 因此,夫妻二人以为柳庭璋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将会落第。两人也怕伤到少年颜面,尽力避而不谈此事。 秦秀才和柳庭璋如同往常一样到私塾教课,遇到学生好奇询问继子考试情况,他还会出言岔开,怕柳庭璋面子上过不去。 秦秀才心底还是惦记继子首次考试一事,掰着指头算着放榜日期。 看那日柳庭璋仿佛无知无觉,一如既往,完全没提乡试之事,秦秀才更是以为孩子没考好。 他自己更加不提,还暗暗叮嘱孟氏,近日为柳庭璋做些喜爱的吃食,滋补一番,以慰他落榜之苦。 没想到,过了不几日,县中衙役和服色更加规整的自称州府衙役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敲锣打鼓,一路喧腾着到了他们小院门前,七嘴八舌、叩门报喜说,柳庭璋高中本届举人榜首了! 这般意外之喜,自然引来了邻人围观,好像整条巷子里的人都涌过来了。 正是上午时分,孟氏独自一人在家,秦秀才和柳庭璋尚在私塾授课,她一个妇道人家,简直手忙脚乱。 孟氏想起哪样就弄哪样,一时招待这七八个衙役进院落空地里歇息一阵子,一时又拜托熟识的街坊去叫父子俩回家来,一时又丢下满院的人回房取喜钱。 不知不觉地忙忙碌碌间,听着众人忽远忽近的恭喜声,孟氏突然觉得泪花模糊了双眼。她的儿子,居然真的考上了举人! 这是她和秦秀才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大喜事啊。 用颤抖的手擦掉眼泪,孟氏犹觉视线飘忽,就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情况下,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从远处一步步走来的那个少年,气宇轩昂,身姿不凡,正是她的儿子,柳庭璋。 第55章 顾采薇觉得,自己的哥哥们近来有些奇怪。 大哥倒还好,十足的女儿奴,总是围着顾珍转,万事亲自上手,比嬷嬷、奶娘都用心。 母妃看在眼中乐在心里,时不时与大嫂说,等明年出孝,让他们俩抓紧再生几个娃儿,给府里添些热闹,让长子一直有事做。 就在上个月,大嫂还向她这个小姑子悄悄请教过,书籍里有无什么备孕法子,她担心自己到时候年纪老大,生不出孩子,让母妃失望。 当时就让顾采薇震惊不已,甚至半响说不出话来。 算一算,到明年五月底父王过世满三周年后,大哥二十三岁,大嫂二十二岁,夫妇二人正是大好年华,若想开枝散叶,自然水到渠成,实在不明白大嫂为何有这样的担忧。 顾采薇自然追问,大嫂虽然支支吾吾说到了月事,听闻自己天葵未至,只是有点失落地叹息说一句,不能与小姑娘家家的说这些污糟事,便搪塞过去,不再提备孕生产等词,转脸又是慈祥的嫂嫂样子。 让顾采薇摸不着头脑的,是她三哥顾值,四哥顾采蓟。 母妃若是晚上见了子女们,常常言谈后走了困意,一宿辗转难眠,因此很久前就免了他们兄妹们的傍晚昏定,只留晨省请安一遭。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与两位哥哥细细聊天了,只有每日在母妃处清晨请安时打个照面,说不了几句就各自散去。 明明都是守着父孝、没有什么应酬交际。然而这段时日,四哥说是请了武师傅上门教课,轻易不出院子,三哥说是听店铺掌柜报账忙碌,也不往兄弟姐妹院落串门了。 昨日清晨和今早,她如常去母妃那里请安,陪母妃追忆父王,直接没见到三哥、四哥露脸。据说各自有事,昨晚就没回王府。 今早,母妃还有些牢骚话,话里话外埋怨儿子们不再记挂逝去的人,连等着孝满再出府玩耍,都等不得。 顾采薇展开双臂搂着母妃依然细致的腰身,歪头靠住母妃肩窝,尽力扮演俏皮贴心的小棉袄,甜甜软软地出言安慰。 她带着提醒意味,述说哥哥们对生母、亡父用足心思的各样点滴。 比如三哥时不时给母妃买些市面上的新鲜玩意儿,四哥则每半月雷打不动到父王陵前清理祭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直说到顾采薇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数度润口,诚王太妃转怒为喜、面露霁色才罢。 顾采薇边说边想着,稍后要找哥哥们多句嘴,提醒他们,母妃渴盼着子女绕膝,陪伴解颐呢。 从母妃那里回到自己院落,丫鬟识书为她轻柔捶肩,顾采薇觉得昨日开始的颈背酸痛缓解了不少。 随口问了一句,识砚作答,顾采薇知道三哥、四哥还没回来王府,鼻端娇娇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太当回事。 识书看见郡主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按抚,手下的主子肩头骨肉亭匀、放松舒展,料想她心情尚算不错,便细声细气劝说主子出去散散步,从天气说到身体,总之是请求顾采薇劳逸结合。 这是有原因的,顾采薇昨日窝在书房,整整一日没出院子,研阅一大堆不同笔迹、新旧不一的文章,左翻右翻,手不释卷,她饭食也没好好吃,就寝都比往常晚了三刻钟,临睡前还跟丫鬟随口说自己眼酸背痛。 识书记在心里,就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放任郡主再看一天字纸,这样实在不利于养生。 顾采薇昨日沉醉文章而忘形,个中缘由只有自己知道。 四五日前,衙役登门报喜当日,柳庭璋就在纸上告知给“卫夫子”,自己高中云州州府乡试头名,邀夫子同喜。 他描述了几句父母的欣喜和无措,邻人、衙役们的热闹和好奇,同时立下志向,要参加后年的京城会试。 还没有在科举路上栽过跟头、学习儒家经义一顺百顺的柳庭璋,壮志凌云,诚恳希求夫子教他策论之道。 顾采薇自己无法出面参加科举,满腹学识无处显露,正盼着徒弟有此念头,她想看看,自己教导出的弟子,到底能在科举路上走到哪里。 她虽然说了一番会试之难,让柳庭璋心里有个预期,做好反复落第、多次赴京赶考的准备,自己倒是暗下决心,要为徒弟好好讲解清楚写文关窍。 说做就做,前日顾采薇便去了趟国子监,她去借“他山之石”。 国子监里的四位老师,大多三四十岁,学书学淤了,眼睛不好使,齐齐眯缝着看人,挂在嘴边的话不外乎“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四人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呆板夫子。 学生们倒是从十岁十一到十六七岁都有,顾采薇大多认识,往往是她赴宴交好的京城闺秀们的哥哥兄弟,很少有人以读书为乐,来国子监求学不过是镀个好名头、好履历。 她匆匆与几位老师、认识的若干名门学生寒暄几句,彼此都觉得不是一路人。 然后在柳祭酒特批下,顾采薇悄悄从存档库中借出了前十来届进士前三甲的策论答卷,约定三日后归还。 毕竟对于会试要考的策论,顾采薇只是知道出题目的、大致方向等梗概,要想写精写好,研究成功过来人的卷子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些文章,就是顾采薇心中所谓的他山之石,她要自己先理出个头绪来,之后便是“可以攻玉”。 昨儿个虽然劳累,不过她所得颇丰、获益匪浅。进士及第的学子们在考场写就的文章,很有精彩犀利之处,完全不同于他们后来进入官场那副官蠹品行。 顾采薇随看随写心得,记录了满满半本子线装白纸本的批注,直让伺候笔墨的识墨和识砚咂舌不已。 现下,听了识书的话语,顾采薇犹豫了一瞬,今日要抓紧时间,继续进书房攻读文章?还是趁着秋光正好、出外晒晒日头换换精气神? 她眼角余光看到正房屏风处还挂着的那个布袋,就是柳庭璋为她做的干桂花“香囊”。 布袋倒是被丫鬟们打理的一尘不染,可惜香气已经散去,毕竟已经过了好几年。 丫鬟识砚察言观色实在厉害,随着郡主眼光看过去,连忙补充一句:“想必花园里的桂树花朵,正宜采摘,做香囊、做吃食都合适。” 这恰和了顾采薇心意,她一时兴起,就带着众丫鬟去往府内花园桂树林。 此时十月近尾,岁属深秋,天气寒凉,桂树上茂盛的米黄色花串子,日渐零落飘散,只留一缕金桂香气经久不散,萦绕在诚王花园中。 这一片桂花林,是因为幼薇郡主顾采薇喜欢,她的父王、上一任诚王搜罗各地名贵桂树品种而种下的。 五六年下来,原本就粗壮的移植桂树,长得越发精神,高立入云,树冠相交,枝桠连绵,叶盛花繁,成了一片独特风景。 顾采薇极为喜爱此处,居家无事时侯,会来林下散步、读书,沉。 醉嗅闻,沾染一身桂香。 今日倒是天气晴好,秋高意舒,桂花还没有完全凋落,郡主院中的丫鬟们,人手一只干净精致的挎篮,来林中摘选桂花串,叽叽喳喳说着糖腌桂花、桂香甜糕等等做法。 识书、识砚按着郡主吩咐,每人带领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在树枝、地面上下找寻完整洁净的花串。 顾采薇则独自一人,图个清静,信步从林子这头,走到了那头的边角阴影处。 再去听丫鬟们娇俏的言语声,已经是几近于无。偶尔掠过一只不知名的鸟,鸣叫声穿过树丛阻拦却减弱不少,如同背景声音,越发衬得林中寂寂。 顾采薇这才从思考文章、想着家事的纷繁念头中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一人走得有些远了。 听到鸟鸣声回神,头顶阳光被树冠遮挡得所剩无几,顾采薇顿时感受到了林中阴冷。 寒风乍起,她想起自己娇弱的肠胃,生怕受凉闹肚子,连忙紧了紧身上的碧青色薄锦斗篷,转过身去,准备走到丫鬟们那里与其会和。不料,耳边却隐约听到三哥和四哥边走近边说话的声音。 看来是两个哥哥结伴回府了。相请不如偶遇,顾采薇欣喜着,已经一只脚迈了出去,准备与顾值、顾采蓟说说母妃心情,却听到三哥话语:“这些就不要告诉薇薇了。” 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哥哥们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顾采薇收回步子,莫名咬住了下唇,细嫩手指间还攥着斗篷边角,她直觉拉紧衣袍,侧身闪躲,静立林中,依着巨石遮挡身影,想听一耳朵哥哥们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自己。 林子外面安置着一处假山石景,因为桂林遮挡的缘故,少见日光,隐蔽幽静。 经过园林大家设计雕琢的石头块垒,有的做成石桌石凳,有的延伸入林如同孔洞,层层叠叠,造型独特。 四哥和自己,小时候没有少在这里玩耍躲藏,常常急得下人们找寻不到主子,团团乱转。 顾值与顾采蓟大约是走得累了,就停留于此,兄弟两人相对而坐,不约而同叹息了一声。 因为角度原因,顾采薇看不到哥哥们,但是听得一清二楚。 三哥、四哥让随后赶上的小厮们远远守着,却忘记命他们搜寻搜寻周围有无他人。 第56章 三哥顾值十六岁多,度过了粗噶的变声期,如今出言,声音沉而不闷、低而不哑,在顾采薇听来,像是现代大提琴被演奏者拉动琴弦发出的美妙乐声。 顾采薇一向喜欢听三哥说话,即使是三哥满口都是数字,财物等等无聊之事,顾采薇也总是托腮含笑、专注听着。 不过,都比不上现在,顾采薇躲在暗处,屏息凝神,想听清楚三哥终于打破沉默的话语中每一个字。 顾值说的是:“采蓟,我真没想到,昨日会在顾瑾那里见到你。” 四哥顾采蓟十三岁,倒是一副发育期的破锣嗓子,粗声粗气:“谁能想到呢。我是被顾瑾骗去的,他说自己府上有个武艺了得的退伍将官,邀我去看看。 不过到他那里,没见着什么将官,倒是偶遇三哥了。而且,我看着你俩言语很投契的样子。三哥你是什么时候,和顾瑾那么熟络了?” 顾采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言语之间很有质问的味道。 听话听音,看来兄弟二人昨日都未归,是与大皇子顾瑾有关。 顾采薇十分不解的是,明明二人给她的印象,是一心跟随二皇子顾珩的,怎么不约而同与大皇子扯上了关系? 还有,两人直呼皇子名字的毛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值说道:“傻弟弟,你不想想,三哥是做什么营生的?开铺子每日遇到多少牛鬼蛇神,最起码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三哥总是会的。 他顾瑾顾面南,想套我的话,我就与他打太极,虚与委蛇呗。 不过猛地看到你出现,我险些分神,破了功。采蓟,顾面南没安什么好心,你还是离他远着些吧。” “三哥!我总是跟着你的。”顾采蓟的声音急急跟上,“三哥,以前你跟珩哥好,我跟着你俩。后来我看着珩哥为人确实不错,也愿意如同你一般,为他出力。 如果,如果,你要改投大皇子顾瑾门下,只用告诉弟弟一声,我也学你的样子做。可是,你明知顾瑾没安好心,为什么要凑过去呢?” 顾值停顿了一会儿,声音里有了明显沉痛的意味:“采蓟,还记得咱们二哥么?活生生的例子,跟着大皇子有什么好下场?” “记得记得,所以昨日见到三哥,我才惊讶啊。你没看我对大皇子一脸不耐烦,就是为二哥报不平呢。而你却畅笑畅谈的,像是忘记二哥之事了。” 顾值叹息着说:“我都跟你说了是虚与委蛇。说不定你根本没听懂这个词,若是薇薇,肯定能懂。大皇子已经几次三番派人约我密谈,理由五花八门,拉拢威胁换着样儿来。我本来不想让母妃和你们担心,想着索性昨日趁便登门,看看大皇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顾采蓟插话:“那他是故意分别约咱兄弟一同前去?这多麻烦,他要是约你,稍带上我。我肯定愿意和三哥你一起去的。还有,顾瑾还威胁你了?三哥,你细说说,我要上他大皇子府,再不然就进宫,讨个公道才行。” 顾采薇听了一阵,有些明白了,三哥四哥都被大皇子约去皇子府,不知要做什么勾当。但是之前听到那句“不要告诉薇薇”让她有点在意。 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呢? 顾值声音紧接着传来:“顾瑾曾经传话给我,说欢迎我随时上门,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款儿。我昨日是不请而去的,就想着让顾瑾措手不及,看看能不能诈出他底牌,为什么敢频频唤我。 没想到他先约了你到府,咱们兄弟撞一块,他反而没说什么,就是强留咱们素茶素宴,住了一晚。我猜,他还有后招,咱们等着就是。” 不知道顾采蓟是不是点头应许,还是顾值的声音在叮嘱着:“不过,母妃心身俱疲,大哥,唉,大哥不提也罢,咱们兄弟二人,不要告诉他们,徒增烦恼。至于薇薇,她聪慧灵透,要是知道,免不得多思多想,致力于为你我摆脱顾瑾出谋划策,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还是别告诉薇薇,要不显得咱们这些哥哥很没有用。”顾采蓟喃喃道。 原来是四哥面子作祟,所以想要瞒着自己啊。 顾采薇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现身,就按照四哥所言,笑话他们几句,却突然感觉手臂外侧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伴有疑惑的“郡主”呼唤声。 她本是全神贯注在两个哥哥那处,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完全没提防身体被碰触到,自然大为吃惊,浑身打个激灵,忍不住“啊呀”轻叫出声,同时回头查看。 身后是反而被郡主叫声吓一大跳的采花小丫鬟,她扑通跪地叩头,颠三倒四地请罪,说是大丫鬟识书派她们散开找郡主,自己过来看到郡主一动不动,担心之余失了规矩,拍主子手臂让人受惊,罪该万死等等。 顾采薇平日待下宽和、不太计较,有时也和小丫鬟们嬉闹。因此院落活泼热闹,规矩不死板,却引发方才的乌龙出现。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兄弟二人,他们闻声走来,绕过障目大石,拨开低垂桂枝,便看到了顾采薇主仆。 顾值问:“薇薇听了多久?” 顾采蓟说:“薇薇别生哥哥们的气啊。” 小丫鬟没想到还有两个主子在附近,见证自己吓到郡主的事情,更加害怕受罚,甚至不顾尊卑哭出声来。 顾采薇苦笑,勉强牵动嘴角,低声说道“别哭了,我饶你这遭,以后不要这么冒失。我有点不舒服,过来扶我吧。” 小丫鬟连忙一把抹掉泪水,站起来搀扶顾采薇,神情紧张、哆哆嗦嗦地问:“郡主哪里不舒服啊?” 识书等人摘了一阵桂花,发现郡主不知所踪,早就着急地在林中四处找寻,听到林子角落这里的动静,纷纷赶来,恰好围住顾采薇嘘寒问暖。 顾采薇觉得肚腹之间酸胀难忍,只怕是自己旁听太久,在林中染了阴寒要泄肚子,她最好快些回到房中,这样稳妥些。 此时下人们忙忙乱乱,顾采薇也不方便细问两个哥哥与大皇子之间的纠葛,只好匆匆留下一句:“我比你俩先到,自然听全了,这下子我都知道了,你们改日来我院中或者我去拜访哥哥,可好?” 两个哥哥都一脸忧色,妹妹一向极能忍耐,她都亲口说不舒服了,该有多难受啊。 顾值承诺:“薇薇放心,等你身子好了,三哥给你个交代。现在你快回院里休息。采蓟去找御医来府,给薇薇瞧瞧吧。” 顾采蓟连声应是。 顾采薇便与哥哥们分开,带着对他俩的疑虑和担忧,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回到自己房中。 走到最后几步,她甚至感觉到,身子有些不对,有热流缓缓流下,顺着腿蜿蜒,仿佛前世在现代,每月都出现的状况。 四个“识”字开头的大丫鬟都围着她转,先将顾采薇安置到了温暖柔软的绣床,然后一个轻声问候郡主症状,一个要为她揉按肚子,一个带人去找汤婆子厚被子,一个去报当家的诚王妃以备后续。 顾采薇十来岁之前,三天两头闹肚子,上吐下泻,这两年不知道是安守府内、少用外食还是身体长大健康些的缘故,倒是少了些发病次数。 不过每到换季她还是容易肠胃不适,丫鬟们驾轻就熟,伺候病弱郡主很是得心应手。 不过这一回,顾采薇自己知道,不是肚肠的问题了。 她明明在前世经历过,眼下却依然羞怯不已,压低了声音,对床边的识理、识砚说:“你们手脚倒是快,我还没说如何,就压着我这个主子躺下了。先不忙着揉按,扶我到净房,换件衣服去。” 更衣后,看着裤子上的暗褐色血迹。果然如她所料,她来月事初潮了。 丫鬟们又扶顾采薇回床,依旧为郡主塞进去暖袋,掖好被角,然后轻声恭喜郡主成人。 十三岁半的顾采薇,在这一天,成为了大姑娘,按照这个时代的说法,是女子中的大人了。 当然,这是身体上的成熟,女子被社会认可成人,还是要等十五及笄。 对女子来说,年满十五,天葵已至,方能议亲,两者缺一不可。 听说小姑子病了,大嫂诚王妃亲自陪同御医进院,准备慰问一番。 御医本以为幼薇郡主又是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心中连止泻方子都已想好,就等望闻问切后,些微增减用药份量而已。 来了一看,却是女子月事,御医呵呵一笑,面目淡然地恭喜一声,仔细斟酌后开出了养宫驱寒的四物汤方子,建议一年之内,每次来潮,顾采薇都喝上一碗,说是滋阴培元固本、有利将来子嗣等等。 诚王妃张氏在一旁,随声恭喜后,听着御医的话若有所思。 要是按她之前的想法,派人有礼送御医出府即可,自己陪伴着初潮小姑子,给她讲些女子此时注意的细节,才显得贴心。 不过转眼之间,张氏改了主意,叮嘱顾采薇现在好好休息、随后好好喝药就算完事,自己陪着御医,与小姑子告别。 然后张氏将御医请到了自己院落,求医问诊,详情不得而知。 第57章 柳庭璋柳举人今非昔比了。 他这次高中乡试榜首,可比三年前考中秀才榜首那回,要来得令人瞩目。 息县县令亲自到他们私塾去拜访,给题词牌匾“双秀私塾”,亲切称呼他为“柳贤侄”,与柳庭璋交好之意昭然若揭。 而且不同于他做秀才时候,那时候要每个月自己前去县衙领取米粮。 如今,不等他办理身份转换手续,吏员就将一切办得周全,每月由衙役将举人分例送到他家小院。 自然,分例里,包含的米粮数量更多,还有布匹、纸墨等物,折合市价算下来,是秀才时期的两倍不止,单单柳庭璋一人的举人供应就超过他们私塾一个月的束脩收入。 柳庭璋全部交给娘亲分配,孟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迎接众衙役报喜信那日,孟氏因为毫无准备,心思混乱之下,一咬牙从箱底拿出许多个整块银子打赏散喜,过后念叨了多日自己的失误,秦秀才和柳庭璋如何宽解也无济于事,直到孟氏知晓柳庭璋的举人分例竟有如此之多才罢。 当然依着孟氏的性子,又要将财物攒起来,将来供儿子考试、成亲之用了。 话说衙役们知道新科举人家境,本来就没存什么接赏的预期,只是为了瞧瞧头名的样貌品行,却意外得了不少银两红封,比一些到二流门户人家报喜的同僚所得都厚。 再加上柳庭璋全家斯文知礼、待人周全,衙役们个个满意,可能七分好都化作了十分,尤其是州府来人。 他们回去复命时,为柳庭璋好话说了十成十。 府台听后,更得意于自己力主点这无名小子为头名的英明决断,他索性一鼓作气,将柳庭璋树为本州平常人家读书的典范,希望激励更多学子,让自己功绩更显著。 因此,云州州府上报礼部的公文、州府县城各式文教活动,都不忘稍待上柳庭璋。 柳庭璋来往州府的机会骤然多了起来。这倒是孟氏散银歪打正着、意外之喜了。 柳庭璋本就融入了息县文人圈子。只不过原先算边缘人物,如今身份加持,成为县里一双手就能数全的举人,一下子成了读书人的焦点。 在定期举办的文会文宴中,大家总要拱他出题、写文、评论等,并赞扬不绝。 柳庭璋的名声,就这样在云州官场和文人圈子传扬开来,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待到次年春季,他私塾里的学生又考出了许多秀才,众人议论起来,说法也早从秦秀才私塾转换成了柳举人私塾,啧啧艳羡,柳庭璋更是美名加身。 更为重要的是,柳庭璋在十五岁和十七岁年纪,与继父一同培养出的这两批秀才们,大多出身平常,家境比当年的柳庭璋家里稍微富裕些也有限,天然亲近,这些学子受他们父子悉心教诲,都认柳庭璋为夫子、为榜样,紧紧跟随着他,自然归心。 待到日后,其中的三四成更有造化,考中举人进士、入场为官,大约七八人之多,他们同乡同师、理念相近,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被人称为息县柳党。 后来还有更多人,不管是因为认可柳相政见还是艳羡这股权势而加入,不止局限于息县人士,逐渐被简称为柳党。 当然,此时柳庭璋尚未踏入官场,还是名声不出云州的毛头小子,还在与卫夫子纸上往来。 如今是十一月初,柳庭璋在房里烤着炭盆,一页一页整理上个月与夫子交流写字的纸张。 自从去年十五岁生辰后没几天,娘亲为他连着洗过几次亵裤和床单后,秦秀才欣慰地对他说,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父母就不再轻易踏足他房间,娘亲也只是让他自己将需要换洗的衣物送到净房即可。 从那时起,柳庭璋与卫夫子纸笔沟通后,就不再担心什么,不再随写随撕,而是定期保存珍藏了起来。 柳庭璋细心捋平纸张边角,仔细默读上面的字句,有的还能看到夫子留言,说明夫子那边也保存着那份字纸,有的就只能看到自己笔迹了。 不过,即使看不全信息,柳庭璋也能回想起自己当时与夫子说了些什么,夫子又回复了什么。 十月上中旬,两人漫谈自己身边趣事,柳庭璋说自己还是不太习惯被同龄人称呼夫子,每每听到就要面红耳赤一瞬,不知何时能适应。 而夫子那边则说想要多吃一块枣泥凉糕,却被下人委婉劝阻,很是郁闷。 柳庭璋通过多年闲来笔谈,早就知晓夫子肠胃弱,还跟着劝了几句“不时不食”。 十月下旬,他向卫夫子报喜自己高中,卫夫子先是说要回顾研究下许久未曾涉猎的策论,紧接着又说自己身子不适,要休养几日。 两人将近七八日没有好好交流了。 柳庭璋自然记挂夫子病情,可是问了两遍,夫子都没明说什么症候,反而还教训他不要多问。 不仅如此,卫夫子突然给他讲起来男女天葵天精等事宜,仿佛这时候的体力突然能支撑他长篇大论写字一般,而非夫子自己曾说过的需要卧床。 最后,卫夫子还告诫柳庭璋,以后面对妻子,更要有些眼色,发现妻子每月有不适时多体贴即可。 柳庭璋十分不明白,关心夫子如何能与问候妻子相提并论,话题是怎么跳转至此的。 看到妻子二字,他忍不住写了几句,娘亲近来倒是有为他议亲的意思,不知夫子对此有什么看法。 柳庭璋并没有信口开河。少年举人、身家清白、面目俊朗、授业为生、前途可期,他早就是不少人家眼中的乘龙快婿人选了。 孟氏自然盼着儿子早日成亲,在她想法里,这才算安定。秦秀才身为继父,不好多说什么,对此三缄其口。 柳庭璋终日沉迷读书,打交道最多的人群都是稚龄蒙童,远不如小时候当铺子学徒时接触的客人那么杂,说到身边女子,娘亲算一个,邻里伯娘大婶是一类,接送蒙童们女眷是一些,再无其他。 或者说,他从没注意过其他女子,如邻里小妹、蒙童姐妹、文友女眷等。 提到成婚,他隐约觉得是大丈夫成家立业的当然之举,又仿佛有哪里不甘心,想要闯荡、探索更大的世界后再分出心神给这件事情,总觉得这样也为时不晚。 柳庭璋犹豫一二,趁着夫子提到妻子,便问了出来。卫夫子当时说,此事重大,他要想想怎么回复才好,便算是绕开了话题。 整理完毕,又是足有三指厚的一摞细麻纸。柳庭璋都没发现自己嘴角带笑,在这叠纸上加了“务丰二十三年十月”的标签后,用线绳十字捆扎好,放入墙角的书箱中,与之前其他月份的归做一处。 然后他脚步轻快走出屋去,找到父母,问道:“爹说过近日信先生来县城说书了,今晚咱们一家就去听个热闹吧?” —— 顾采薇在前世身体气血充足,月事期间除了行动不便之外,再无其他不适。 没想到,如今小郡主的她,明明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偏偏肠胃虚弱不说,这次初潮更是腹痛如搅,疼得她直冒冷汗。丫鬟们苦劝她就在床上休息着等待结束。 她月事第一天就请了御医来看,仿佛并无大碍,留下了常规的养宫方子。 但是她实在疼得厉害,深深怀念现代的止痛药片,在床上翻滚不止,丫鬟们不敢大意,第二日禀明她兄嫂,又请御医过府。 这次诊脉要细得多,御医问及她前几日的作息也细了不少。 最后,御医猜测着,她应当是在林子里久站受了寒凉,又赶上初次,才如此受罪,还要看她下个月来潮情况,才好准确判定。 无可奈何,顾采薇只能蜷成虾子状,窝在床上,生无可恋。 她这种情况,自然顾不得徒弟了,看着柳庭璋在纸上问自己对于定亲成婚的看法,顾采薇本来有话要说,一堆理念想要灌输出去,奈何体力不允许,只好说是随后再聊,她专心养病先。 顾值、顾采蓟都觉得是自己让妹妹担忧,才有了林中侧听那一出,连累妹妹如今受苦。 两人心怀愧疚,先后过来,向顾采薇事无巨细地讲述了,大皇子对自己的纠缠。 顾采蓟倒是简单,一心向武,热血直爽,年纪和顾采薇一般大,都是十三岁半,却没有妹妹十之一二的心眼儿,在哪里都展现出一副大大咧咧的二皇子党的做派。 大皇子与他实在没有共同话题,原本接触就不算多。更何况有二哥这个心结在顾采蓟这里,导致他见了这位大堂哥,总是冷淡疏远,仅仅维持基本礼节而已。 也就是这次,按照顾采蓟的话说,就是大皇子顾瑾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头,想要让顾采蓟给松松骨头,居然主动送帖子过府,以顾采蓟最喜欢的武艺说事。 到头来还是骗局,顾采蓟跑了一趟大皇子府,根本没见到什么武学高手,只见到了意料之外的自家三哥。 顾采薇听着,若有所思。她一副家常打扮、脂粉未施,头皮简单梳成大辫子,与孪生哥哥也不讲究那么许多,就软软倚在罗汉榻上,双手搭在腹间抱着暖和和的小手炉,喃喃自语:大皇子想要做什么呢?三哥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看着面色苍白、眉目如画的妹妹,顾采蓟实在不忍心令她露出一副愁态,连忙拍拍胸脯说:“我也想知道三哥到底怎么想的。”然后自告奋勇去找顾值过来,一道向顾采薇分说究竟。 顾值先是问过顾采薇身子状况,大包大揽说从他经营的店铺里给妹妹找上好的红花、当归等调养。 然后,对着幼弟幼妹两双形如杏核又如出一辙的眼睛,顾值沉沉叹息起来。 顾值原先是铁杆的二皇子党不假。如今也常常私下里给只比自己小半岁的二皇子顾珩银两资助,只是除了眼前几人,外人不知道而已。 为何他要瞒人耳目,说来简单,却是无解,因为他是曹家准女婿,三皇子将来的嫡亲表姐夫,这样论起来,仿佛他又像是三皇子这边的人马才对。 不晓得当年皇上乱点鸳鸯谱,是否预料了顾值会陷入这般窘境,或者这正是皇上有意为之? 顾值又在守父孝期间,怕让二皇子为难,如今在明面上好像与二皇子顾珩有所疏远。 顾值一是不喜欢三皇子一副唯母命是从的样子,二是看不上自己的准岳家曹家,一直都爱搭不理,自然对三皇子也不亲近。 据顾值说,可能因此让大皇子误以为,可以趁虚而入,将自己这个直郡王招揽到自己麾下。 然而不说别人家,就诚王一系心中,都有没说出口的共识,那就是大皇子顾瑾不可深交,只能敬而远之。 毕竟,为大皇子摇旗呐喊而沦为庶人不得入京的例子活生生、血淋淋,就发生在他们亲人信身上,甚至时间都不算久远。 顾值知道,大皇子是看上自己挣取银钱的能力了,想收自己当他的钱袋子,可能自己的郡王身份也算一层缘由。 不过他觉得奇怪的是,大皇子是凭什么以为,自己会心甘情愿对他俯首帖耳。 回溯起来,今年五月底的父王两周年祭礼上,大皇子特地一身素服过府拜祭,又撇下陪客的新诚王顾传,专程找到之前并不熟惯的顾值套近乎,言语之间就透出递送橄榄枝的意思。 当时顾值并不以为意,他想着,大皇子总不会以为,诚王家为他折了一个信进去,还会疯傻一样再搭个自己吧? 让顾值吃惊的是,大皇子却好像完全不记得有信那回事,真以为自己招招手,顾值就要归顺了。 大皇子先是摆开架势,认真托人三番五次给顾值传话招揽起来。 顾值手下商铺不少,货品种类繁多,经营范围很广,就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这份事业。 随之而来的,就是他是诚王一系里,与外面打交道最多之人。 来找顾值为大皇子说好话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劝顾值的理由林林总总,有从大皇子是长子贤人,能承担江山社稷这种大道理来说的; 有从大皇子承诺给顾值个亲王位置,任他重选妻房的诱惑来说的; 有从大皇子从政多年,能为顾值生意保驾护航也能毁他经营于一旦的现实来说的。 随着顾值屡屡推拒,大皇子那边好像发了急,传话的内容越发不客气。 这一两月,出现地痞流氓到顾值商铺里捣乱挑衅,报官抓走却无法索赔,犯事之人身无长物,一文钱都掏不出来。没几日这些人又被放出来,再度砸场,又进去,周而复始。 很明显是有人指使,顾值亲自去问京城官员,有关其中的猫腻。 对着摆出威严架子的郡王爷,这些官场老油子委婉暗示,让顾值自己猜到大皇子身上。 因此顾值已经积攒一肚子怒气了,这还不算完。 就在几日前,顾值有事去铺子里,就在自家地盘上毫无防备地喝了茶水,然后险些被一个女子设计了仙人跳,成就错事! 先不论他有婚约在身,更重要的是顾值还在守孝,万一让人得逞,传出去他顾值玩弄女子,他的名声还能要么? 就顾值自己而言,他像是大哥、二哥一样羡慕父王母妃的深情厚意,也准备如兄长、父王一般洁身自好,不沾染庸脂俗粉。 结果拷问下来,背后居然是大皇子,设计了这么一出,简直是踩在顾值的底线上蹦哒。 因此,顾值才会不请自去,想要与大皇子谈个清楚,表明态度,以后各走各的道。 计划之外就是遇到了四弟顾采蓟,他们二人彼此摸不清对方与大皇子到底交情到了什么地步,又在别人府内,不便多说,生怕带累兄弟。 顾值反而无关痛痒地装作一切都好,甚至在大皇子半强留半哄劝下,与弟弟一同留宿整夜,还害得母妃抱怨、妹妹担忧。 顾值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尽力轻描淡写又条理分明地交代了近半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曲折。 顾采薇一直专注听着,对三哥的情绪感同身受,甚至不知何时湿了眼眶。 讲得告一段落,顾值不忘安抚弟妹,为妹妹拾起滑落地面的被角,说是有什么变故,他会撑着,让家人放心过日子就是。 顾采蓟大大咧咧,还似懂非懂,疑问着能有什么变故,父王逝世两周年时,皇伯伯一样封赏极厚,京城诸人还都羡慕诚王一系圣宠犹在。 顾采薇却深入骨髓那样懂得,三哥的危机感从何而来。父王其实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因为与皇伯伯关系最亲近。 他们这一辈人中,表面看著称王称爵,实际上既无圣眷又无权势,还是二哥被罚时候的老问题,经不住什么风吹草动。 大皇子的招揽,就是劲风大浪。 二皇子即使心里有三哥四哥,也不足以抗衡,他自身力量还是弱小了些,在三兄弟中是最均衡的,没有短板,但是也没有突出优势,反而被动。 三皇子党,有曹承恩伯领头,此人品行低劣,见风使舵,更起不到什么好作用。 除此之外,他们简直不知还能盘点出什么助力来。 顾采薇沉静下心绪,终于开口,声音比起平常低哑了些许:“三哥,四哥,你们受累了。我并不看好大皇子为人,从当年大哥成亲,大皇子却来婚宴上借酒装疯、哭闹呓语起,我就对他有些看法,更遑论二哥之事。” 随着妹妹话语,顾值和顾采蓟从记忆里仔细翻查,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现在盯上三哥,可能也对四哥好身手有些垂涎,拉拢你们任一个郡王一旦成功,就能填补原先二哥的空缺,他的阵营里有了皇亲贵胄,能抬抬他的身份。 毕竟大皇子党们,引以为恨的就是他的生母低微这点,总觉得要不是如此,大皇子早就是储君了。” 顾采薇清晰说出大皇子的目的,兄弟二人听着,都若有所思。 不过让他们更吃惊于妹妹对皇权的精准看透,还是顾采薇接下来的话语。 身下一热又一疼,不着痕迹地依靠被子遮掩着揉按了几下肚子,顾采薇觉得自己可能又需要去更衣,只好加快语速,把话说得更透亮些:“其实这些跳梁小丑们不知道,或者掩耳盗铃。是皇伯伯根本不想立太子,而不在于他的三个儿子到底有什么优劣。” “说起来,还是二皇子珩哥哥更适合当下一任帝王,三哥四哥选人跟随的眼光,到底比二哥强些。但是珩哥哥缺一些唐朝那位太宗的决断,以及那般誓死捍卫他的属下,到底承平年代,他又比大皇子小了六岁,比三皇子少了嫡出身份。自己顾虑又多,自然暂时没成气候。” 不等顾值和顾采蓟为二皇子分辩,顾采薇说了最后一句:“三哥,四哥,你们一定顾好自身,千万要提防大皇子发急,弄出什么昏招来。” 然后,顾采薇直指自己的肚子,对两个哥哥做出送客的手势。 顾值和顾采蓟会意,起身告辞,两兄弟又聚到一起,再行商议今后如何绕开大皇子不提。 顾采薇一见哥哥们出门,终于卸力倒下。 丫鬟们本来远远守在房角,任由他们兄妹密谈,结果还来不及向喜欢郡王、平郡王行礼送别,就看到郡主一副晕过去的样子,连忙围拢过来,就听到顾采薇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响起:“扶我更衣,上床,再给我揉揉肚子。月事真是太难受了。” 众人照顾着郡主,仿佛捧着易碎的瓷娃娃。 —— 息县近日十分热闹,传奇人物信先生,一向只在各个州府间辗转说书的信先生,来到他们县城最大最著名的茶楼,要一连说书六场! 柳庭璋早听旁人说过,就想与继父秦秀才一道,带着娘亲孟氏去听上一两场,凑个热闹,全家高兴高兴。 不过到了现场,火爆程度还是超出他的想象,基本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离茶楼小二们告知的开始说书时间还有一刻来钟,各桌已经都多加长凳,人们围坐得胳膊碰胳膊。 男女老少人挨人挤,都向着最前方的说书平台,伸长脖子,擎等着信先生出场。 见识到这个场面,他们一家站在茶楼门口,面面相觑,孟氏打起来退堂鼓,就要回家。 不过,柳举人的身份确实好使,门口有人看到他,一声招呼,然后不待柳庭璋推拒,掌柜亲自出面找桌前坐客商量去。 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被引导到离讲台最近的桌前落座。 柳庭璋好生谢过掌柜和让座的人,相互寒暄没几句,信先生从帘后,不疾不徐走了出来,亮了个极精彩的相。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信先生说起书来,确实与柳庭璋之前在市井间偶然听过的他人不同。 信先生一口好听的京片子口音,虽然与此地民众日常交流使用的云州方言有所不同,不过听懂完全没有问题,反而多了不少新鲜趣味。 他声音清亮平稳、传遍角落,即使茶楼高挑阔大,前后左右也都能够听得清楚爽利,想必信先生在用丹田之力发声。 他讲述之间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单是这副好嗓子,就先声夺人吸引了大伙注意力。 细听故事,信先生于息县百姓是初来乍到、相互生熟。因此他选择了一个天上星宿下凡经历人生百态的故事来讲,不涉朝政、无关风月,却贴近生活、细节丰富,可以算得上老少咸宜。 柳庭璋暗暗放眼打量身边诸人,即使如秦秀才这等走南闯北多年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遑论很少出门、倍感新奇的孟氏,仿佛被打开了全新世界,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信先生。随着他唇齿一张一合而变换神色,可见专注。 如今正是十一月的初冬,小雪节气未到,黄昏时分,日月交替,茶楼外冷风阵阵,街面上几无行人,都赶回家去吃饭歇脚,茶楼里却热闹喧腾,大家随着信先生讲的故事而或激动或沉思,与窗外完全是两般情景。 整场说书约半个时辰又一刻钟,信先生精神奕奕、游刃有余,除了中途少数几次喝口茶水润喉外,是一气呵成讲下来的。 因为他会在明后日连着讲,三日内容相合相续才是整个故事,今日只是讲了个缘起开头,吊足了大家胃口。 这个故事前半部分,是所谓的文曲星君因为有感于天庭久无新升神仙、世人皆苦而自愿下凡以身历劫,到人世间点化众生,激励他们向学明理求善,以积功德攒福报。 柳庭璋后来也听得入神,信先生说书里的文曲星君,大隐隐于市,心怀善念,尽心尽力点拨贫寒学子,倾囊相授毕生所学。 他不知为何,由此想到了卫夫子,嘴角挂出了一抹笑意,右侧酒窝一闪而过。 信先生说罢最后一句,留下故事悬念,便站起离台,向着他如今的衣食父母们深揖一礼,然后退入帘后。 曲终人散,众人携家带口慢慢离去,边走边议论着故事情节,相互约定明日还来。 柳庭璋一家坐在离说书台极近之处,正在茶楼大堂紧里面,离门口尚隔着汹涌人潮,便安心等待。 甚至还有人穿过人群,特地过来与柳举人打声招呼,柳庭璋时不时站起,一一得体应对。 好一阵子过后,茶楼中人所剩无几,柳庭璋就势起身,搀扶一把孟氏,低声询问父母道:“咱们也回家吧?” 就在这时,茶楼老板陪着信先生从后院走出来,走到柳庭璋面前,笑请留步,然后为两人相互引见。 信先行出声:“柳举人,在下久仰大名了。” 久闻不如一见,眼前这萧萧肃肃的黑袍少年,比自己还要高出少许。 信看他整体,清瘦笔挺,身形优雅,肤色如蜜,一股文秀气蕴扑面而来。 稍显失礼地靠近端详柳庭璋,只见他面容端方,剑眉星目,唇珠饱满,称得上一声俊朗。 信在心底暗赞,星宿下凡果然不同,这番风采,不枉费神仙给妹妹托梦安排一见。 柳庭璋虽然苦读勤奋,但并非双耳不闻窗外事。更何况信先生的经历那般曲折传奇,他自然听了不少。 “信先生高抬了,您的美名才是如雷贯耳。”柳庭璋团手一礼,客气回应道。 这位文曲星君的声音可不太好听,怎么如此嘶哑暗沉,信不着痕迹地皱眉又舒展。 信又起话题:“我一见柳举人,就觉亲切。可否冒昧上门拜访?” 意外之余,柳庭璋倒是不觉为难,结交陌生人,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不过长辈在场,为表敬意,柳庭璋先看向父母,以目光征询意见。 秦秀才和孟氏在与信寒暄后就陪立一旁,听着儿子交际。此时秦秀才自觉接话,他与老妻相视点头后,捻着胡须说:“舍下贫寒,若能请到信先生莅临,则蓬荜生辉。” 正如柳庭璋所料,父母才不会拒绝主动示好的客人,他顺着秦秀才的话续道:“信先生折节下交,晚生惭愧。若信先生愿意亲至,晚生将扫榻以迎。” 信展颜微笑,彬彬有礼谢过秦秀才和孟氏夫妻后,又直呼柳庭璋与他性子相投,并就势约定,待信讲完这几场修整一二,就到柳家小院去做客。 眼看就到了晚饭时间,茶楼老板张罗相请不如偶遇,一道用餐。 信却坚持过午不食,为父、妻、子守斋,柳庭璋从街闻巷议里知晓其人经历,出言劝慰几句,表示理解,之后谢过老板好意后婉拒,与信分别,一家三口自回家去。 第二、第三日,一家人如约去往茶楼,听完了整个故事。信讲述的文曲星君不以己身为意,一生未娶,孤寡清寒,不过桃李满天下,受人爱戴,在人间死后神魂归位,留下美名传扬多年。 这故事其实情节简单,奈何信讲得实在生动细致,就如同文曲星君是其老友一般,而且天降神仙庇佑世人的故事主旨,是所有人都喜欢的,自然人人叫好、家家捧场。 孟氏就觉得余音绕梁、回味不绝,只盼着几日后信先生到访,她好悄声问问,为何文曲星君这样好的神仙,在凡间也没个美娇娘配他。 柳庭璋倒是对故事本身印象深刻。毕竟文曲星,哪个读书人没有或大张旗鼓或背地悄声地求过这位神仙,柳庭璋也不能免俗,自然对这主角很是留意。 除了以儒家经义为主,将卫夫子赠的若干孤本看到滚瓜烂熟之外,柳庭璋这几个月开始有意识地搜购翻阅一些野史杂谈,以图达到卫夫子提点的思绪开阔、头脑灵敏效果,为会试做准备。 在此期间,柳庭璋看到若干本册以星宿神仙为主题的话本杂书,对于文曲星各有塑造臆想,然而信先生讲述的版本中,文曲星君格外不同,颇有人味,柳庭璋想要与信先生探究一番故事脉络。 信先生后面还有三场说书,重新讲一遍这个故事,柳庭璋一家没有再去挤占位置,给茶楼老板、掌柜的添麻烦。 不过走到哪里,不管在邻里还是街头,都能听到百姓们在议论信先生其人和其说书故事,将信先生称为息县最新最热的风云人物,一点也不夸张。 —— 这几日,柳庭璋如常到私塾授课,闲暇就写字问候卫夫子。 得知他老人家病愈,柳庭璋虽然相隔山海,也为之高兴,向夫子道贺。 没想到夫子说,这病去不了根,以后很可能每月都要难受几日,柳庭璋又为之发急,打破砂锅问到底,想知道夫子究竟身患何症,他好去搜罗些民间偏方或者疗法,为夫子尽些绵薄之力。 可是不同于几年前,夫子很着急、很痛快就说出家中亲人患了喘疾,这次任凭柳庭璋如何催问,夫子就是不肯告知,最后甚至摆出架子来,在纸上训斥了徒弟几句。 柳庭璋一番急迫担忧,夫子却不领情,他也在心中暗暗生了几分气恼。 虽然纸上交流不断,但是他的语气用词生疏了不少,仿佛退回了毕恭毕敬的几年前。 而且柳庭璋自己别扭着,一板一眼地只向夫子求教学问,不再分享身边新闻趣事,自然将原本准备告知夫子,关于信先生到息县说书的热闹,一字未提。 —— 这次月事来潮,将顾采薇折腾得死去活来。丫鬟们心疼地说,五六日下来,郡主脸都瘦了一圈。 顾采薇揽镜自照,左看右看没看出区别。不过她的面色苍白却是一目了然。 因此,今日自觉送走了月红,身体不再那般绵软、腰腹也不再酸胀,顾采薇才恢复正常生活,第一项就是去向几日未见的母妃请安。 她特地令丫鬟给自己敷了些胭脂,轻拍一二,看着肤色好看了些许,才迤逦出门。 如今十一月初,穿厚实些也能御寒,不过就因这次初潮,顾采薇院落日夜烧着银丝炭火,暖如盛春。 然而一进母妃房内,感觉到冰凉一片,顾采薇不由自主打个激灵。 诚王太妃见状,一把将顾采薇搂入怀中,上下摩挲,心疼女儿受了罪,殷殷垂询,听丫鬟回报郡主身子状况。 顾采薇紧紧靠着母妃,双手绕臂,撒娇弄痴,感受着母妃身上也不算暖和的体温。 想起当年父王过胖,总是怕热,父王母妃的院落总是全府最晚生炭盆的,如今父王过世两年多,母妃还沿袭着这个习惯,宁肯自己受冻,顾采薇心头涌起一股涩意,手下搂母妃搂得更紧,想要将自己的热度传送给母妃一些。 诚王太妃捏着顾采薇的手,絮絮说着以后每月都要注意的点滴细节,顾采薇乖巧点头,一一应下,就在这时,三哥顾值也来请安了。 母妃被转移了注意,询问顾值近日都在忙些什么,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 顾值嬉皮笑脸,言语风趣,几句话下来,就把诚王太妃逗笑了,他还不忘朝顾采薇挤眉弄眼,打趣妹妹成了病美人。 诚王太妃话音一转,语重心长与顾值说起:“翻过年去你就十七了,等明年五月底你父王三周年一过,便挑个最近的日子给你与曹家姑娘成婚吧,现在就得准备起来了。你意下如何?” 第60章 顾值闻言一愣,他对与曹家的这门婚事抵触之意,就差写在脸上了。 诚王太妃只是在夫君死后不爱管事,然而犀利不减当年。 耐心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儿子接话,她缓缓推开顾采薇,不忘安抚性地拍拍女儿手背,然后坐得板直,绷起面孔冲着顾值发怒:“怎么,你还想悔婚?我把话搁在这里,只要你皇伯伯春秋鼎盛,你就是铁板钉钉的曹家女婿。你父王都不在了,你们若是再闯祸,真没有谁能去帮你们下跪、请罪、求情了。” 说到后来,勾起丧夫之痛,诚王太妃语近哽咽。 顾值欲言又止,看着妹妹跟他挤眉弄眼地频频暗示,只好沮丧应下:“全凭母妃做主。” 听到三哥醇厚声音的表态,顾采薇放下半颗心,连忙发挥她小棉袄的作用,笑嘻嘻地拍掌,出言缓颊道:“这样一来,母妃又要有事忙了?女儿是否还能帮忙一二啊?” 诚王太妃心气平顺不少,向兄妹两人说出自己的考虑:“确实要忙了。当年你们大哥成婚,足足准备了一年有余,也是母妃没经验、第一遭操办婚事的缘故。你们二哥婚事,那时,那时候,你们二嫂,唉,可惜了。” 母妃叹气,三哥低头,顾采薇眼见气氛又要变糟,轻轻一抿唇,接话道:“母妃,前阵子我刚收到二哥来信,他说,彭家见他这两年仿佛过得还算平稳,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旁支姑娘,说是以前二嫂的堂妹,想给二哥当续弦。 二哥拿不定主意,还等您给把关呢。您方才说了大哥、二哥婚礼,继续说吧,我和三哥眼巴巴等着听呢。” 顾值打起精神,跟着宽慰道:“其实二哥生活还好,母妃放心。他虽孤身,钱财上面倒是不用担忧,反而能尽情说书讲故事,落得逍遥自在。 至于我这里,母妃也不要太过劳神,如今大嫂掌家,万事井井有条,母妃有事交代大嫂吧。媳妇我娶不娶的,等出了父孝再说呗。” 诚王太妃瞪了三子一眼,把方才未竟的话说完:“你以为,娶媳妇就是一抬轿子到曹家把人接来,就是万事齐备了么?你二哥当年娶妻仓促,是怕你父王有个好歹。所以赶着在三两个月里办完所有礼俗,比你大哥婚事简单省略了不知多少。” 恨铁不成钢一般,诚王太妃纤纤手指指着顾值,提点道:“你又不同,婚事一是皇上钦点,二是与皇后娘家结亲,多少人盯着呢。离你父王三周年不过大半年时光,正好开始着手准备,方才不耽误你。 届时你娶亲将是我们府首桩大事,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的,千万不能让人以为,没了你们父王,诚王府就散了、倒了。” 顾采薇就近,轻轻拍哄母妃,放软语气:“母妃放心,哥哥们和我,一定不会坠了父王威名。” 顾值跟着点头应和。 诚王太妃换副强硬口吻,一口气吩咐三子:“你都这么大了,好歹是经营铺子历练过的,这次休要推脱,好好将事情挑起来。结亲不是结仇,你以后要和曹家守望相助的,妻族仅次于母族,傻儿子,你到底懂不懂?还有不要什么事都推给你大嫂。你大嫂再能耐,还能越俎代庖替你娶了?” 受这一顿教训,顾值一点儿怨言都不敢吐露了。 他和顾采薇相互配合着彩衣娱亲,又讲笑话又自嘲,就差翻跟斗了,哄了母妃好一阵子,眼看着城王太妃转怒为喜、转嗔为赞,兄妹二人才结伴而出。 放着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不走,顾值垂着头背着手,眼睛四处梭巡,特意去踩路边被下人清扫成堆的落叶,踩到嘎吱作响。 顾采薇明白三哥心事,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只好捡起别的话头:“三哥,上次你去大皇子府,正遇四哥,什么都没说清楚,白待了一整夜。最近呢?大皇子有再找你么?” 妹妹声音娇软,问话却难答。顾值更是愁眉不展,他叹息一声,避而不谈,只是向着顾采薇摆摆手,说自己能处理好。 一看这状况,顾采薇就懂了,只怕大皇子那里,还是难缠,对拉拢三哥尚未死心,不知道对三哥说什么、做什么了。 只是不知详情,顾采薇随着三哥走下正路,沿着顾直步伐一脚一脚踩过去,泛泛劝慰:“三哥,有事不要只自己扛着。母妃还等你娶妻呢,妹妹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给你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呐。” 换来的,是顾值回身,勉强扯开笑脸,揉揉妹妹的头顶,手下不自觉使了几分力道,将丫鬟们早上给顾采薇精心梳好的发髻弄得碎发散乱。 这样一来,在顾值眼中,一脸郑重神色的幼妹顿时看着稚嫩起来,像是连自己都照料不好的小孩子,即使被顾采薇娇嗔着“三哥”轻推一把,也是有趣的。 送顾采薇到她院落门口,顾值留下一句“薇薇就放心你三哥吧”然后转身离去。 顾采薇未及挽留,实在忧心忡忡,站在原地想了一阵,便过门不入,直接去隔壁院落找四哥顾采蓟,拜托四哥多注意着些三哥动向,尤其是大皇子是否派人为难,一旦发现能够及时帮衬着些。 得到顾采蓟满口子的保证后,顾采薇终于回屋,丫鬟识书才上来为她整理发髻。 顾采薇这才想起,自己是顶着一头被揉散的发型去找了四哥,真是丢人。 幸好是四哥,一向大大咧咧,可能压根没注意到,总之没有提起。 “今日不出门了,干脆拆掉、编成一根大辫子好了。”顾采薇怀着满腹心事,轻声吩咐丫鬟。 再换上自己指挥绣娘改良过的宽松睡袍风格的家常衣裳,顾采薇看上去闲适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要就寝了。 然而实际上,她端着一杯热乎乎的红枣茶,一头扎进书房里的文章山海中。 这些是存档绝密的进士考卷文章,本来说好借阅三日就归还国子监的,顾采薇却在前几日因身子不适耽搁了,早过了约定的日子。 虽然国子监并未派人催问讨要,柳祭酒半月之期没到也没上门,顾采薇自觉心虚,顾不上一篇一篇研读了,先亲力亲为抄写出来,归还了原卷方才心安。 连着三四日挑灯夜战,顾采薇笔耕不辍,终于誊写完成,长舒了一口气。 这项任务大大挤占了她待在教室的时光,与徒弟柳庭璋不过每日往来寥寥几笔,并未深谈,连徒弟暗暗跟自己闹情绪都没发现,自然不知晓徒弟新交了朋友,正是她的二哥,信。 —— 信本身对柳庭璋就带着星宿下凡的先入好感,待到登门做客,更觉这家人情味足,身处其间如沐春风。 十一月中旬,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地不见日头,冷嗖嗖地风钻衣袍。 信这日犹豫一下,还是带着京城时兴的文房四宝做礼物,按照柳庭璋之前留给他的地址,去了柳家小院。 虽然对于秦秀才和柳庭璋并非同姓有些诧异,不过民间寡妇再嫁也是有的,像是柳庭璋这种俗称“拖油瓶”,信这几年长了见识,自然不会没眼色地问起别人私事。 叩门之后,信很快被请到正房,全家陪他落座,一碗冒着热气的冲蛋花端过来,孟氏请他喝几口暖暖身子驱驱寒气。 正房被打理地整洁清爽,家具虽然不名贵却摆放有序,映入眼帘十分舒服,坐下来隐约能闻到院里晾晒的衣物上的皂角香气,听着秦秀才努力靠近官话的口音,正面对柳庭璋这等俊秀人物,信初次登门的拘束感一扫而空。 秦秀才虽然久试不第,然而漂泊多年见多识广,为人亲善,颇有长者之风,对待信热切而不谄媚,清谈几句陪客到位了,便将主场给继子柳庭璋,分寸拿捏得将将好。 孟氏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与柳庭璋眉眼间能看出相似之处,接待信时,有几分面对生人的腼腆,多以微笑替代言语,唯独在留客用饭上坚持得很。 午间太阳透过重重云层羞羞探出头脸,不多的阳光更显珍贵温暖。 信好久没吃过家常饭菜,自然动心,半推半就后,与秦秀才、柳庭璋一桌用了午饭。 菜肴并非京城风味,然而荤素搭配、咸淡适口,信与他们父子二人边吃边聊,被殷勤劝菜,居然不知不觉吃了个十分饱。 饭后,秦秀才告罪回房午休,孟氏躲在灶房收拾,柳庭璋终于和信单独相处交流。 柳庭璋倒是没有午后倦意,精神奕奕,陪着信聊了一阵子文章故事、野史志怪等等大而化之的话题,起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言谈相投,说着说着谈到家人亲朋,信感慨说:“柳举人与在下三弟同岁,可惜我已经许久未见亲人。”然后满脸黯然,久久不语。 柳庭璋回道:“我对先生所知不多,但是感佩先生从逆境中站起来的毅力。山水有相逢,只要活着,总是有再见面的希望。先生是否愿意到我房中观览一二,尚有些书籍可供悦目。” 信欣然从命,进去柳庭璋那窄小的一目了然的房内,随意走到最显眼的书桌前,看到了一枚木质书签,边缘被人摩挲得润滑包浆,上面刻着的阴线字墨已经被擦掉不少,但是字迹还算能够辨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信边看这书签,边低声念了出来。 第61章 柳庭璋随手整理桌面散乱的纸张、书籍,归架,头也不抬地回应道:“信先生好眼力。这是我三四年前随意练手刻的书签子,字迹多有磨损,不好辨认了。” 信将小木牌放下,先为自己没经主人同意而拿起致歉,再说道:“看得出,柳举人很喜欢这书签,常常使用把玩。就不知为何要刻这句“采薇”,出自《诗经》,好像并非出名的诗句。” 柳庭璋摆摆手,示意信先生在他房中随意,不知想起什么而微笑起来,信恰好看到少年右侧深深的酒窝,大为惊奇,追问道:“柳举人是为何如此开怀?” “是因为信先生提到的“采薇”诗句,这是我,嗯,一位对我有大恩的长者喜欢的句子。” 柳庭璋自知嗓音嘶哑难听,总是压低声音说话,也很少说长句子。 但是方才提到所谓“长者”,语调提高,音色难得发亮,他对这位“长者”的感情从话语中可见一斑。 信自认对这位新科举人还算了解。虽然有位秀才功名的继父,然而并未听闻在他周遭还有什么名师长者,柳庭璋仿佛自学成才、天赋异禀一般,十六岁就考中了百里挑一的举人,虽然不算空前也是少有。 他自然是官场中人、各层读书人议论的焦点,不少人好奇他是受了什么点拨还是宿慧在身、先天有灵智,信游走其间,听了不少猜测,越发明白柳庭璋中举的难得之处,他自己的好奇之心也蠢蠢欲动。 “长者?恕我冒昧,可有幸听柳举人细讲讲?”信决定试着问问看。 “先生见谅。我这位长者隐世多年,不喜被人知晓。” “也罢,是我唐突。我是对柳举人提到的长者喜欢“采薇”诗句,而感到好奇。说回采薇一句,你们喜欢,可能是觉得其中有风雅比兴的意味而精妙之类,我是俗人不懂这些个,觉得凑巧之处,是家中幼妹,闺名采薇。” 聊着聊着,信想起当年听小厮禀告,妹妹独自带着下人去见过柳庭璋,详情自己却不清楚。那么,柳庭璋知道妹妹名字么? 柳庭璋不太明白,还算初识的信先生,怎么好端端地与自己说起来姑娘的闺名。姑且认为是信思念家人,无时无之挂在心上吧。 “晚生听闻,信先生幼妹受封幼薇郡主,是不也是?说起来,信先生几年前去过孟州吧,其时晚生也羁留当地,有幸见识过贵府车架。” 对于那次随着街头百姓向诚王一系的车架俯首一事,柳庭璋印象深刻。 不过涉及信的过往,柳庭璋把不准信如今的心态,边说边观察信的神色,随时准备切换话题。 不料,信接下来的话,让柳庭璋大吃一惊:“不错,就在那次,我知道了你,云州息县柳庭璋。可惜咱俩缘悭一面,七月初六,是这日子不?我记不清爽了。我很早就跑去客栈找你,你刚退房离城。” 那时候,自己不过一个穷秀才,信还是京城里来的郡王,听其言,居然还曾主动找自己? 为什么呢?柳庭璋十分迷惑。信当年从何处知道自己,还纡尊降贵出马? 柳庭璋一时之间,不知从何问起。 信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你很好奇,我当年为何找你,对不对?都写在你脸上了。” “不知信先生,可愿为晚生解惑?”柳庭璋索性顺着信的话说,丝毫没有求人的尴尬。 “嗯,你相信神仙托梦么?”信扯开话题问道。 柳庭璋自己从未做过什么志怪灵异的梦,然而与卫夫子纸笔沟通一事,让他对于冥冥的天道很是敬畏,推此即彼,神仙托梦也在市井间偶有听闻,说不定真有其事,柳庭璋轻轻点头。 “我是听我幼妹说起你的。这跟她做的一个梦有关。”信存着交好之心,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将顾采薇向他说梦、亲去客栈见柳庭璋等事抖搂得明明白白。在不经意间,将顾采薇卖了个彻底。 “幼薇郡主?请问她当年多大年纪?”柳庭璋对于孟州之行记忆深刻,时不时回想,那是他离夫子最近的一次,见到了夫子后人,卫小姑娘。 他只见过这么一位小姑娘啊,但是信先生说,幼薇郡主还去见了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 顾采薇看着三哥顾值好像真的踏实下性子,认认真真为自己准备婚事,通过自家铺子调集婚礼物件,时不时拉到王府库房去,整出不少动静。 问过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四哥顾采蓟,顾采薇得到让自己放心许多的回复,好像大皇子死心一般,不来找寻三哥、四哥了。 顾采薇不忘给四哥送去奶酪蛋糕,被拉着看了好一阵子四哥新学的拳法。 府中一切如常,好像安宁了,除了给时不时来找姑姑玩的小侄女顾珍讲讲故事、同眠一屋外,顾采薇开始专心研究到手文章的出彩之处,进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苦读状态,自然又惹得家人笑她小书痴。 读书对顾采薇来说,一直是快乐之事,仿佛当面聆听先贤古圣一生精粹,魂至意到,美不胜收。 不过她之前常常攻读古籍善本,对于时下的文章很有些厚古薄今之癖,几无涉猎,成了自己的知识盲区。 现如今为了教导徒弟考会试,不堕了自己多年积攒下的夫子威名,顾采薇一头扎进格式明确、主题限定、字数有范围的这些她以前起名叫做“应试议论文”的优秀考卷中,忙着归纳核心奥义和下笔套路。 本以为自己会看得乏味甚至打瞌睡,不过孰料山中有宝,顾采薇竟然越看越得趣,发现许多她之前从未想到过的角度。 虽然与儒学格格不入,却与她前世在现代受到的教育和理念不谋而合。 比如说,儒家讲究教化四方,不鼓励百姓找官府裁决矛盾,然而有篇文章却说治天下要明刑律,以统一尺度的律法和公正严命的执法,来教导民众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进士文章,尤其是前三甲的,是被礼部考官和皇上层层认可、下笔圈点的,说明在政权掌握者的眼里,儒家经义并非万世教条,并不需要像是他们对天下读书人、百姓万民宣传的那样事事遵从。 那么,科举选士,圈定在儒家的四书五经,岂不是从底子开始就偏了?就矛盾了? 顾采薇积攒下一堆疑问,主动登门柳祭酒家求教。 柳祭酒点醒她,说道:“幼薇郡主过去沉浸在儒学之中,所以看这些被考官青睐的考卷,觉得很多说法是与圣人言不相符的,对不对? 然而治世牧民,单单依靠儒家那套是不够的,历来帝王和文臣,心照不宣,只是不对外宣称而已。我本想着你是求学自娱,也没额外提到。其实,我朝延续前朝思路,经国之道,在于儒表法里。” 儒家学说为表为皮,为天下最广大百姓所认可,即使是将万千读书人捆在其中,也在所不惜,效果就是社会安定,正如高官所期。 法家学说为里为骨,其思想其理念只成为了顶层一小撮人的共识,不同于儒家强调的教化规劝,而是以律法、刑罚为着眼点,在朝廷颁发政令、制定决策时发挥着草蛇灰线的作用。虽然看不到摸不着,却起到凝心聚力效果,确保官员们同心同力。 或者,这样才能更好的解释,为什么平常人家的读书人、家里没有为官长辈的学子们,考中进士难如登天了。 因为评价体系已经不是停留在对儒家经义如何熟知熟背、如何理解透彻了。 四书五经将读书人的时间耗费一空,没有明确的指示,大多数人不会主动去涉猎其他的诸子百家,更不会独具慧眼在其中挑中不算起眼的法家学说,进行研究攻读。 这样一来,他们在会试中递交的策论卷子,即使写得再呕心沥血、用词再花团锦簇,用儒学去处理时事的方向就错了,自然不入考官法眼。 顾采薇忿忿想到,就像是考试前,老师划出复习范围,结果卷子上考的都是超纲题,自然会有大多数人大多不及格。 那么拿到高分的,又会是什么样的考生?是否提前从老师那里知道了什么?再不然就是万中无一、全面复习的学霸? 再想想会试以及相衔接的殿试在读书人中的神圣地位。不同于圈地为王的各州府乡试,再低一级的县城院试,会试很少爆发舞弊丑闻,天下考生一直称颂礼部清廉、天子圣明,对会试不吝啬溢美之词,赞其公道严明。 顾采薇这才知道,会试确实不需要低端拙劣的舞弊手段,只要家里有为官的长辈点拨子弟,在文章中用上法家学说那一套,就像是独特密码一样,自然能考中。 原来这才是高层的秘密。原来这才是会试考卷保密存档的缘由。 自然,这也是文臣们把持科举为已所用,实现世代相传的秘密。 所以,如果没有顾采薇这番研究,柳庭璋就算再才华横溢,他们师徒一味精读深读儒家经典,必然一直与进士无缘。 顾采薇被激起了斗志。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不就是带着徒弟,从头学起法家学说么? 只要定下方向,其他问题对他们师徒来说,都不是难事。 市面上基本没有法家相关书籍?宫中藏书库、国子监里有啊,顾采薇自然能找到,抄写给柳庭璋。 担忧费时费力?呵,柳庭璋年方十六,他的老师更小,顾采薇如今的年岁,实打实只有十三岁,师徒都一心向学,资质上佳,将学儒学几年成功的经验挪移到学习法家方面,料想同样出色。 至于练习、写文?有这么多珠玉在前的文章考卷在手,顾采薇撮其精要,传授徒弟,手把手带着写出制式文卷,反而是最简单的环节了。 通盘想清楚,顾采薇对于培养出个进士徒弟,信心十足,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就只需要柳庭璋的配合了。 这些转折和领悟,说来简单,其实顾采薇从身子舒爽到思路清爽,已经用了两月时光有余,一晃眼就糊里糊涂地度过了务丰二十三年的最后一日。 这段时间,恰逢冬日。顾采薇一向怕冷,却不耐烦层层叠叠穿戴衣物帽靴,肠胃又娇弱,常在换季时候闹毛病。 因此幼薇郡主在冬季里往往就是猫缩于自家院落的状态,外人轻易见不到。 今年和前两年一样,守孝不用出外交际,家人们各有事忙,顾采薇时间宽裕,大部分能够任由自己随意分配。 三哥、四哥只要一见她面,就强调说他们知道分寸,让顾采薇不用操心。 顾采薇丝毫不知他们与大皇子纠葛情况如何了,却只能按耐下来,听任哥哥们慢慢处置。 母妃和大嫂忙忙碌碌,为来年出父王孝和娶三嫂作着各项准备,千头万绪、拉拉杂杂。 她们原本想拉着顾采薇一道参与,却被她十月底那次初潮吓到,总是让她多多休养,调理好身子。 顾采薇怀里抱着两位女性长辈塞过来的滋补之物,灌了一耳朵的保养事项。 虽然自忖上辈子将身子照料得不错,然而眼下只是个半大的少女,只好诺诺应是,除了请安就不去打扰她们。 大哥和他的女儿顾珍,在府里的存在感并不强,顾采薇时不时送些自制的小点心过去,哄小侄女开心而已。 因此,整个冬天,顾采薇自由自在地沉迷学问之中,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发现了会试诀窍,每日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天,差不多将近四个时辰,自然不知时日倏忽而过。 或许只有丫鬟们为她新制的兔毛斗篷、房里昼夜不断的银丝炭、餐桌上多起来的羊肉锅子等等,偶尔让她意识到,日月轮回,又到寒冬,乃至年根儿了。 她写下的批注、心得等纸张,摞起来已经足足有一个指节高,识墨和识砚整理不迭,直说郡主在著书立说呢。顾采薇笑嗔丫鬟们乱用不懂的生词,哪里就到了写书的份儿上。 在此期间,就是徒弟柳庭璋有些奇怪。 十一月某日,顾采薇刚知道了“儒表法里”,正琢磨着如何安排自学与教学时,柳庭璋忽然在纸上问顾采薇,是否认识信先生?还特意点明,就是现在京城诚王的二弟,幼薇郡主的二兄长。 定睛看着短短两行字,顾采薇从上一个柳庭璋述说中举后事务繁杂的话题中,分出心神来。 小小吃惊之余,她自然纳闷这一问背后的来历,蹙起了细长娟秀的眉,陷入了不自觉的思索中。 柳庭璋怎么会知道信先生?更微妙的是他对二哥的介绍,这个时代,哪里有提及一个人,特意说他是哪个姑娘哥哥的? 顾采薇心念急转,二哥信在云州、孟州辗转,其实与柳庭璋相距不远。 而且二哥听自己说过神仙托梦文曲下凡的一节故事,还深信不疑的样子。 是不是有可能,二哥信去找柳庭璋了?去见识他一心向往的凡间星宿? 那么,会不会是在自己不知道的什么时候,他俩结识、相交,二哥主动说出自己,然后自己掉马了吧? 啊呀,真是大意了。 对于自己的真实身份,要不要告诉徒弟,顾采薇是经历过反复的。 几年师徒相处,柳庭璋品行正直、尊师重道,在点滴中可见一斑,顾采薇确信无疑,很是满意天降的徒弟,一开始想要自护身份的心思淡了不少。 今年早些时候,二哥在云州州府置办下家业,柳庭璋赴考那时,顾采薇还想着要不要向徒弟主动爆马,给他俩牵线介绍,促使二人结识相交,让二哥一偿夙愿,也让徒弟在息县之外有个照应。 不过,考虑到当时,二哥被前岳家纠缠得头痛,柳庭璋又满心满腹的专注备考心情,仿佛时机不合适,顾采薇便搁置这一想法。 紧接着,柳庭璋考完就回乡,并未滞留州府,这是顾采薇所知道的,更是未提信相关的事情。 再后来徒弟高中举人,顾采薇去钻研会试考卷,这才发现,自己原先想得简单了,应对会试只有儒家底子还不够,柳祭酒一句“儒表法里”让她如梦初醒,自己还有好大一块知识盲区。 这样的自己,一下子没有了当年夸口当别人的指路明灯、作柳庭璋抬头能见的北斗七星的底气。 指导柳庭璋去参加院试、乡试,她敢拍着胸口自认是优秀的老师。 自己实打实地学透了儒家四书五经,还有现代师范知识背景加持,能教会教,她从自己的一桶水里取一瓢出来给徒弟解渴,授人以渔做得很是得心应手,而且效果卓著。 培养柳庭璋到如今,她觉得正如行百里者半九十,好戏还在后头,并不愿就此放弃,很想要试着教出个进士来,以自己的观念影响他,看着柳庭璋在官场上能有如何的一番作为。 不过,她必须承认,以自己如今的能耐,对法家知之甚少,带领柳庭璋一路顺利通过会试、殿试,只怕几无可能。 假以时日,她又坐拥宝山,还是有这份教徒的信心。所以,她需要时间来自学、求教于柳祭酒,一步一步细细梳理法家学说的脉络和奥义。 问题在于,柳庭璋一直以为她是科举中的佼佼者,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跟随顾采薇,如果这个前提变了呢? 顾采薇心想,此时一旦掉马,柳庭璋想必对于自己的感激之情不会变更,但是还愿意认自己这个夫子么? 一个比他还年少的、没怎么出过京的无权无势郡主?一个连院试都没参加过、身上毫无科举功名的小姑娘? 柳庭璋会不会婉言谢绝,不再听从自己的教导?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个声名鹊起的少年举人,说不定能被什么大人物看中,培养成才,不像当年那个穷小子一样连字都写不好了。 但是自己呢?顾采薇又能再去哪里找到个徒弟?到哪里去获取教书育人的成就感? 有鉴于此,顾采薇决定,还是牢牢藏好自己身份,将半百年岁、隐退高官的马甲披得紧紧才行。 至少,要瞒到柳庭璋高中进士之时,那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顾采薇盘算了这么多,不过花费几息的功夫。她手边的毛笔依然墨浓欲滴,徒弟的问话还明晃晃地显现在纸上。 主意拿定,顾采薇还得先解决柳庭璋貌似试探的问话才行。 纤纤素手轻点几下纯白纸面,她反客为主,用一手越亮的小楷写出: 【怎么这么问?你见过此人么?或者是何处听闻?】 这般反问,对顾采薇来说并不少用。 前一阵子,她因为初潮不适而卧床数日,柳庭璋接连问了几次病症,直到问出了姑娘家家的恼羞成怒。 顾采薇不仅避而不谈自己,以反问柳庭璋学习进度带过,还不软不硬地在纸上说了徒弟几句不当之处。 结果,这一次,仿佛沾染了几日前的卫夫子言谈口吻,柳庭璋写道:“学生只是好奇一问,夫子若愿意,直告学生即可。” 他对于顾采薇所问的,自己与信的关系,干脆绕了过去。 顾采薇看着失笑,暗自呢喃:“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柳庭璋,再不如之前那般恭敬了,语气间明里暗里要问个究竟。真是长脾气了。我该怎么说呢?” 一个做官多年的老人,应该对宗室如数家珍么?顾采薇有些不确定,回忆着朝中官员见到自家人行礼如仪的样子。 那么,柳庭璋的“卫夫子”与曾经的信郡王、如今的信先生,算是认识而交往不深,这种答案,想来符合一般情况吧。 顾采薇提笔,将这样的意思寥寥几句应付写明,算是应付过去。 不待柳庭璋有什么反应,她连忙又写道: 【我吩咐你到各处市面搜寻法家书籍,可有进展?】 柳庭璋处,停顿了片刻。顾采薇担心他还要追问信的事情,一颗心微妙地提了起来,左手食指和中指忍不住在桌面轮流敲点,自有节奏,咚咚有声。 在教室伺候的丫鬟识墨还以为郡主忽然有了雅兴,比划起什么乐器的指法,连忙竖起耳朵,等着顾采薇万一发出搬抬乐器过来的吩咐。 这情况虽然极少,也是发生过的,当时郡主好像命令他们搬来古琴,她对着琴,刷刷写一堆什么君子识琴认谱之类的连篇字迹。 识墨没听到顾采薇说什么,不过留心到,郡主停止了好像无意识的敲击,轻轻笑了一声。 那是因为,半盏茶功夫后,柳庭璋写过来回话,说是: 【夫子有命,岂敢不从。学生总是听信夫子的话,夫子尽可放心。】 第63章 十一月,风吹寒气生,正当待客时。 信先生到柳庭璋家中做客,因为柳举人桌上的一枚“采薇”书签,勾起旧事回忆,谈起当年在孟州错过见真人一面的可惜之意,顺带将妹妹溜出去见到这少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吐露了出来。 信先生是靠着嘴皮子谋生吃饭的,自然口齿利落,讲起从小厮那里听过的两人见面情况,如临现场。 柳庭璋如何给小姑娘斟茶送零嘴啦,幼妹怎样拉着人家说个不停啦,信讲述得噼里啪啦、活灵活现。 虽然缺失了柳庭璋与那小姑娘的言语交谈内容。但是其他细节,与柳庭璋记忆中珍贵的画面,分毫不差。 不过,信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柳庭璋一脸迷惑不解,这少年甚至失仪打断自己的话,哑声急促道:“信先生确认,晚生在孟州见过的姑娘,正是令妹,幼薇郡主?” 信方觉不妙,咽下言语,稍加思索。 经过小厮回报和妹妹确认,他们二人肯定相见了。柳庭璋还有此一问,莫非妹妹当时没有以诚相待,没有告知她金尊玉贵的真实身份? 虽然在信看来,自家郡主妹妹,因为梦到个陌生秀才名姓就跑去见面,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瞒三瞒四,反而说明采薇有慧根,上苍才会给她示意托梦。 不过,妹妹后来极力阻拦自己去找寻柳庭璋,当时说不能阻了文曲星的凡间修行。如今看来,说不定就是怕自己说漏嘴吧。 “妹妹到底是有什么顾虑和考量呢?啊呀,回头还是要写信问问采薇,自己想要结交眼前相貌顺眼、话语投机的柳庭璋,对于神仙托梦、幼妹私见一事,要说到什么程度才好。”信有些突兀地停下话题,在心头如是暗想。 这样一来,信生怕给妹妹捅了篓子,努力绕开旧事,与柳庭璋谈起其他见闻。 猛得一下,从第三人处听闻当年细节,仿佛场景重现。可是,他明明见的是卫小姑娘,信说的却是幼薇郡主,柳庭璋觉得耳边鼓噪、心乱如麻、头脑嗡嗡然。 他甚至有一瞬间以为,信是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他见过卫小姑娘,故意安在他家妹妹身上,以此捉弄自己。 不过稍微动脑想想,也知这样的猜想才是无稽之谈。信先生何必如此行事呢? 毫无缘由,全无动机,所以,信先生津津乐道的,想必是确有其事,起码是信先生认知中的真事。 柳庭璋心内如同掀起惊涛骇浪,颠覆了他多年来的认知。他简直不敢相信,难道说,卫小姑娘就是幼薇郡主? 那么,卫夫子,在纸上教导自己多年的那位高人,又是谁? 然而,就在柳庭璋插话想要确认后,信好像被点醒一般,再也不谈孟州旧事,千方百计地回避,谈起风花雪月、市井趣事来。 柳庭璋发现探问无望,只好在心底存下疑问,准备开诚布公地直接去问询夫子。 后半截子,柳庭璋与信闲聊,明显心不在焉、频频走神,甚至前言不搭后语。 幸而,信明白其中缘由,自忖柳庭璋还在为见过所谓郡主而回不了神,也没有计较,适时告辞而去。 信离开后,先是到息县几处茶楼辞行,再回云州住所,然后安顿下来才给顾采薇写信,说起自己到柳庭璋家中做客说漏嘴一事,也问妹妹讨个主意,自己想要亲近柳庭璋,关于他是文曲星君下凡之事,是否可以告知其人。 他与京城亲人信函、物件往来,诚王府会通过驿站传送到他云州住址,稳妥快捷,从无错漏。 而信自认不再是皇室中人,一股子傲气让他不再使用公器,反而托付给民间送信的镖局、杂店等,在速度上自然无法与来件相提并论,总要慢上一拍。 因此多次出现,诚王府两封信先后都寄到,信的上一封回信才抵达京城的情况,两边都习以为常了。 对于顾采薇来说,这封很是重要的被爆马的信函,就是如此慢悠悠地,十一月底从云州州府发出,正值年根儿人手紧张,直到翻过年来的正月,才送到她手中,让她知晓二哥做的好事。 —— 先说回十一月当日,柳庭璋送走客人信,迫不及待地钻回房中,研磨铺纸。 随着墨条在砚台中一圈一圈地划过,直接写字问询:“在孟州见我的,是不是幼薇郡主”的满腔冲动念头,逐渐从柳庭璋脑中消散,他总觉得这样不太妥当,担心惹恼卫夫子。 思虑再三,柳庭璋转而问道,夫子是否知晓信先生。 卫夫子说:“当年为官时,曾是点头之交。” 一时之间,柳庭璋不知该信谁的话。 因为一切谜团,取决于,他当年在孟州见过的姑娘到底是谁。 若是卫小姑娘,从未谋面的卫夫子的孙女,那么信先生说的话便是假的。虽然柳庭璋找不到信骗自己的理由。 若是幼薇郡主呢?果真如此的话,她和信先生便是一母同胞,已知他们并无祖父存世,那么夫子会是她的什么人呢?总不会是幼薇郡主自己吧? 柳庭璋摇头笑笑,听闻幼薇郡主比自己还小三岁,焉能那般饱读诗书、满腹学问? 此事沉沉坠在他的心头,不知有意无意,他虽然并未再问过卫夫子这方面的事情,但是接下来的时日里,他在自己周遭,打听了许多诚王一系家事。 一方面,他与信保持了来往。两人年岁相差不大,相互都有结交的意愿。因此很快热络起来,常以信函往来。 同在一州之内,信件在路上不过三两日时光,完全不同于信与京城的联系频次。 两人天南海北地笔谈,对方回应往往搔到痒处,更有趣味,信件便越写越长、越写越厚。 更有甚者,柳庭璋应府台之邀,腊月去往州府参加冬至庆典,一手好字、一笔好文让他大大出了风头,众人交口称赞英才出少年。 之后,他便登门信在云州的宅院拜访,力邀一同过年。 信犹豫一番,因实在不愿再孤身一人度过热闹年节,便从善如流,在息县客栈长租下房间,整整一个正月里,日日到柳家做客,仿佛家中成员一般融入其间,与柳庭璋称兄道弟、友情升温。 在此期间,柳庭璋没有少问孟州之行以及幼薇郡主相关的事,信有时候记得绕开话题,有时候谈兴正浓也难免漏个几句。 另一方面,虽然是寒冷冬日、滴水成冰,众人茶余饭后说起皇亲八卦来倒是热火朝天,只需起个话引子。柳庭璋在街头巷尾、私塾附近、杂货铺子等处,毫不费力听了满耳。 等到务丰二十四年正月某日,纸上之人忽然写字问道:“吾徒,你见过信先生了?他跟你怎么说的?” 看了这句,柳庭璋再联系自己之前攒下的线索,心头豁然明朗,忍不住低低笑起。 所谓线索,不过是从前未曾注意的各个细节而已。 自从心存疑惑,柳庭璋时时处处留意,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一来,他翻找出自己与夫子聊事的记录,找到夫子说过的其父忌日,恰巧与仙去的上任诚王,逝世之日在同一天。 而且,夫子与他同是三月十五生人,听闻幼薇郡主与她的双胎哥哥,也是这一日,真有如此之巧么? 二来,夫子言词间极为推崇桂花,说是身轻体柔香气足,为此柳庭璋还收集过大量米桂,缝制成香囊。 当然后来他见识变多,知道自己送出手的物件根本不配被称为香囊,羞愧无比,还在纸上向夫子致歉过,得到夫子一顿关于君子配件的教导。 而诚王府的花园中,有片成名数年的桂林,据说,正是为了幼薇郡主而建。 三来,夫子曾经说过,家中有位十几岁的年轻人,离家漂泊在外,让他十分记挂。 对于诚王一系而言,信不就是这样的家人么? 四来,卫夫子曾言说,他自己是进士出身,任过高官。 不过近来,卫夫子推说自己老迈不堪,对会试内容记忆不深、忘记大半。要与柳庭璋一同,从头学起法家学说。 这一点,与夫子带领自己考过院试、乡试时,那种成竹在胸、提早谋划安排的风格,大相径庭。 柳庭璋手边,恰好放着好几页夫子定期写给他的学习安排。 最新的一份,正是乡试前不久,夫子叮嘱他最后复习需要重点看的几篇经义章节。 自那之后,他考中举人,师徒说定要冲击会试,夫子再没有给他列过学习计划。取而代之的,是夫子让他自去搜寻采购法家书籍的指令。 林林总总的线索累积起来,柳庭璋不得不猜想,卫夫子,很可能就是幼薇郡主。 仿佛情势逆转,高高在上的夫子,一直神秘莫测的高人,此时询问徒弟柳庭璋知道了多少。急迫之意,从他笔迹的草草连笔、少见的接连两问中能显现出来。 在柳庭璋想象中,纸张对面执笔之人,一直是位仙风道骨、长须长袍的老人家,比自己继父秦秀才都年长不少,可能是衰弱干瘦的样子。 如今一旦猜测那是个小姑娘,他极力回想三年前惊鸿一瞥的女童样貌,代入脑海,再看这笔问话,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听着不远处的正堂里,信先生与继父秦秀才、娘亲孟氏聊女子胎梦闲篇的声音,将房内的炭火拨一拨让它烧得更旺些,柳庭璋方在桌前落坐,气定神闲,唇角勾笑,落笔试探问道:“夫子有千里眼不成?如何能知道学生见谁的琐事。学生记得,并未向夫子回禀过见信先生与否,夫子是从何而知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务丰二十四年正月,诚王一系还有半年就守满三年孝期了。 正月初三,即将十四岁的顾采薇,身上第二次来了天葵,又不得不卧床休养,一头一头地出冷汗。 她年岁不大,周期不稳,上次初潮还是十月底在桂林中站立一阵之后上身的,当时就难受了五六日。 御医诊脉,一时之间说不准是郡主体质虚寒,以后将次次如此,还是只有第一次受了寒凉而发作,之后就好了。 如今证实,顾采薇这辈子托胎的身子,就是让她气恼得这般不争气,第二次也是一样难熬。 大正月里,按照礼俗是除非大病急病,否则不招医者上门的,为医患双方各讨吉利。 不过看着母妃和妻子都心疼顾采薇受罪的两张愁容,诚王顾传难得自告奋勇一回,亲自出马,请回御医为幼妹诊脉。 御医将上次开的方子加减了几味药材,嘱咐郡主,以后次次来潮前熬煮喝下,好歹能缓解疼痛。 至于顾采薇如此难受的原因,御医实在说不清楚,本来妇科就不被重视,大家研究得少,知道的自然更少。 诚王太妃语带哽咽说自己当姑娘时候从没遭过这份罪,怎么唯一的女儿却连床都爬不起来。 御医不知是为了宽慰老人家还是为了早早脱身,随口说一句,也许因为郡主是龙凤胎,胎中养分不及单胎的缘故。 诚王太妃仿佛被提醒了什么,待儿媳送御医走出女儿院落后,连忙命人传唤过四子顾采蓟来,就坐在顾采薇床前,训斥了幼子一番。 直到顾采蓟急出一头大汗,跺脚保证,他不仅自己好好守满这半年父孝,也看着三哥不让他出外乱跑,没事的时候兄弟二人就在府中陪伴母妃、妹妹,才算让诚王太妃勉强满意。 诚王太妃最后恨声说一句:“你们俩个,跟大皇子玩心眼掰手腕还嫩着些。毕竟他经事多年,与母族强大的两个弟弟能够周旋到如今,不可小觑。你们不要想着从他手里讨到什么便宜,趁早,给我离他远远的才是。” 顾采薇惨白着一张小脸,就着侧卧蜷缩的姿势,拉拉母妃垂在床边的裙角,低声细气为三哥、四哥求情,却被肚腹疼痛折磨得,话都说不囫囵。 诚王太妃也觉场合不对,又想起叫幼子过来的初衷,连忙将御医之言转述,告诉顾采蓟,他壮实如同蛮牛,代价是妹妹身体娇弱,让他行事为人,多想到这一层,多顾虑下府中老母、幼妹。 先是劈头盖脸下马威,再来示弱哄劝,顾采蓟哪里经得住母妃这般手腕,重新保证了一通。 他这一次神色比方才真挚了不少,还进一步吐露了一些他和三哥最近商量着反击大皇子的谋划。 然而其中想当然的成分多,深思熟虑的部分少,听得顾采薇母女直皱眉。 听到后来,诚王太妃直接拎着顾采蓟的耳朵,将幼子带回自家院落好生调理去,只命丫鬟们照料好郡主,让顾采薇好好休养。 顾采薇体力不支,心有余也没有用,只好寄望母妃能点醒三哥、四哥,远离争储是非,最重要是远离人品不佳却有力量的大皇子,也寄望等父王孝满,皇伯伯再无法推脱,尽早立定太子,才能平息各方心思。 —— 就在两日后,二哥信的书函送到她手中。 顾采薇还在信期,软绵绵地靠在床边,原本带一点点漫不经心,看着二哥写来的生活点滴。 直到她读到这段,二哥说自己前往息县柳庭璋家中做客,好像说漏嘴。 顾采薇一下子杏目圆睁,身子都坐直几分,掩口轻叫:“都怪我忘记叮嘱二哥了!他们怎么就见面了。” 再接着看下去,是二哥对柳庭璋的溢美之词,直说这新科举人对他脾胃。 顾采薇倒是能懂二哥心思,他本就知晓柳庭璋这么一号文物,在妹妹渲染下,什么星君下凡、神仙指引,不知满肚子好奇憋了多久,十月里看到乡试放榜,柳庭璋大名赫然在列,自然望风而动,前去相见了。 还是怪自己少想了一层,要是之前就与二哥对好口径,也不至于此时被动了。 顾采薇自然想起来,自从十一月某日,徒弟柳庭璋莫名其妙问起自己是否认识信先生,自己敷衍过去至今,师徒两人的对话种种。 好像有几次,柳庭璋拐弯抹角地问到卫小姑娘、自己所谓的孙女来着。 想起自己当时胡编乱造的回答,说不定柳庭璋在纸的那面,看着如何皱眉失望呢。 顾采薇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一刻都待不住了,她不顾丫鬟们的劝阻,硬是搂着汤婆子,弓着身子挪步到了教室。 她问柳庭璋,是否见过信先生。 徒弟却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貌似恭敬,字里藏锋,反问自己从何得知。 顾采薇感觉自己失血失到头脑发懵,反应都慢了半拍。再细看柳庭璋写下的话,隐含意思是他见过信了。不过他没说起过,然后等着自己交代信息来源。 哦豁,照此语气推测,这两个月,柳庭璋只怕对于自己的马甲、自己的真实身份,有了九成的定论吧。 破罐破摔吧,二哥信就在柳庭璋周遭,自己在孟州与徒弟相见那趟已经露馅,马甲还能披多久呢。 顾采薇撅起嘴角,颇有些不甘心,用力地握笔写下: 【如你所料,为师从信先生那里知道,你二人交好。】 她将“为师”二字,特意写大、写重了些。 柳庭璋的回复,虽然字数多,却是转瞬即至,按这速度应该是守在纸张旁的: 【夫子曾言,与信先生是点头之交,看来二位交情不止于此。令人奇怪的是,信先生此时正在学生家中玩乐,他却说不认识任何姓卫之人,不知夫子可能够为学生解惑么?】 顾采薇心下娇嗔,徒弟这是明知故问吧。 不过,二哥正在他家中?大过年的,二哥能一改前两年龟缩情景,而是去柳庭璋家中拜访,说明他们二人真的相处甚佳,倒是桩好事。 自己稍后要记得告诉母妃,二哥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空屋子过年呢,他有友人相伴,母妃不用一想到二哥就落泪了。 思及此处,顾采薇对于柳庭璋多出了一丝谢意。因为他给了二哥一个温暖的团圆年。 坐处湿湿热热,肚腹酸酸涨涨,身体不断提醒她,还是卧床为佳,顾采薇懒得与柳庭璋兜圈子了,索性一把掀开底牌: 【既然如此,你肯定听说过幼薇郡主了。】 柳庭璋还为她补充:“夫子是说,闺名采薇的小姑娘么?在孟州相见时候,她是十岁上下,对不对?” 顾采薇鼻端轻哼一声,加快写字速度:【对,时年十岁有半。看你知之甚详,自然知道“卫”字出处了。】 柳庭璋回复步步紧逼:【多谢夫子点拨。“卫”化为尊姓,是从采薇的薇或者幼薇的薇字而来。只怕,夫子并不姓卫,而是国姓“顾”吧。】 徒弟反应迅速、思路敏捷,却是用在掀开自己马甲上了,顾采薇好气又好笑,一手下移捂住腹部揉搓,一手执笔,简单在“顾”字上圈了个圈,示意徒弟猜得准确。 柳庭璋秒懂她的未尽之意,迅速追问:“学生失敬。以后学生称呼您为,夫子,还是,郡主?” 顾采薇觉得,自己的裤子只怕又脏了,椅子上锦垫应该也难以幸免,她最后匆匆写下“随你”二字,便忍耐不住地“哎呦”作声,令识墨、识砚快扶自己回房更衣躺下。 至于柳庭璋作何想法、如何回复,想也能大致知道,顾采薇都来不及看了。来日方长,等自己身子复原再看不迟。 —— 务丰二十四年正月初五,这一日对柳庭璋来说,极为特别。 倒不是因为这是他以举人身份过的头一个新年,与众人相互赠礼不断,也不完全因为家中成日里多了一个客人信,热闹不少。 最重要的是,在讨论会试应考、研习法家著述之外,夫子今日突然问起他与信先生的交往之事,最后变相承认自己是幼薇郡主。 掐指算来,夫子与他纸笔沟通已近七年。 柳庭璋一直觉得夫子遥不可及,除了夫子展露的一身才艺、满腹学问之外,更因为他对夫子来历、住所、容貌、身家一无所知,始终有断线风筝的感觉。 只要夫子有几日没了音信,他就胡思乱想,夫子是身体不适还是放弃了自己,总是心情惴惴的。 今日则不同往常,他终于知道,神秘莫测的纸上夫子,原来是京城里金尊玉贵的小人儿——幼薇郡主顾采薇。 他和夫子,不再是自己单方面透明了,他还在三年前亲眼见过小姑娘一面,夫子形象突然清晰,多么奇妙。 幼薇郡主,对他来说,自然还是高不可攀,如同云间月、天上星。 然而,也许有生之年,他能堂堂正正走到诚王府,以一名官员身份拜访一二呢? 能够期望着见到顾采薇一面呢? 这一切奢望,还是需要柳庭璋顺利通过会试、殿试,才能谋划到个一官半职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看着“随你”二字,柳庭璋眼前隐约勾勒出的,不再是隐约动怒的半百老人,反而是个活泼娇俏、含笑娇嗔的妙龄女子,他都没想到,一旦知晓了夫子真实身份,自己切换得如此迅速。 柳庭璋还记得顾采薇十岁时候的模样。尤其是那双好眼,他不自禁地独自无声笑开。 三年过去,她应该抽条长高了吧,眉眼间长开了么?是否与她的二哥信,有那么几分相似? 发现自己不能免俗地臆想起小姑娘的容貌,柳庭璋连忙收回思绪,再度定睛在纸上,自己方才写下的几个大字:“学生再请夫子安,请郡主安。郡主,容我首次贺你新年欢喜。” 顾采薇那里迟迟没有回信,可能,是小姑娘恼羞成怒,连“哼”一个字都不回复他了? 不知怎地,柳庭璋想起自己前阵子暗暗与夫子闹别扭,就是因为夫子说身体不适却怎么都不肯说具体病症。 那时候,柳庭璋还想着,人上了年纪,难免有个头疼脑热、腰腿不适,自己更多是气夫子不信任自己、不让自己分担。 现下情景,顾采薇小小年纪就病疾缠身,据说就要每月都会不适几日,那还了得? 到底什么毛病,怎么就不能治好去根呢?按理说,她在京城,应该有大把大把的好医好药啊。柳庭璋忽然替她发急起来。 等了片刻,看来顾采薇暂时不会回复自己了,柳庭璋目光流连在她最后写的“随你”二字,细细看去,能发现下笔绵软、转折无力,略带潦草,不知道是急于写成还是手腕没劲。 想着她的身体状况,柳庭璋有些皱眉地起身离房,走到正堂,加入到父母与信的闲谈。 他心中存事,准备觑空问问信,关于他妹妹的病症,以便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够出力之处。 信生性随和,嘴又花巧,几日下来,就将孟氏这位长辈收服,孟氏见了他,不再腼腆缄默,反而滔滔不绝,就差将家中银两存放在何处一并告知了。 不知话题如何到了妇人孕产,秦秀才刚给两人说罢胎梦的寓示,孟氏讲述到十七年前自己身怀六甲,梦见星星撞入怀中。 信听着听着,便一拍桌角,兴奋喊道:“合该我与庭璋有缘。我家母妃,胎梦也是一水儿的星星。这岂不是巧了?” 柳庭璋正好提步而入,就势接话:“天下胎梦,仿佛就那么几种,不过我能与信先生同梦而生,确实有缘。” 房内三人正各自坐在高背椅上,围成三角之势,围绕着其中焰苗正旺的半人高大火炉,边烘烤白薯边取暖聊天。 柳庭璋轻巧拽过墙角方凳,走到信与娘亲孟氏之间,放下凳子落坐,顺手整理好皂色棉袍衣角,然后伸出双手左右翻转,感受火焰热气。 信自然将目光转向近旁少年,与三弟、二皇子同样年纪。虽然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柳庭璋气度上丝毫不输。 信心底评价,虽然身处陋室、屋内清寒,然而柳庭璋颈直肩平腰挺、坐姿端正,气度高华,姿态闲适,就像在豪奢宫殿之中一般。 柳庭璋此时微微侧着头,与父母融融细语解释,自己方才回房是为了翻查一句突然想起的圣人之言,一副气定神闲之状,相当赏心悦目。 听完儿子话语,孟氏点头不迭:“你功课要紧。”秦秀才依然捻须微笑,对继子的勤奋相当认可。 信接起方才话题,兴致勃勃地上下嘴皮翻飞:“说到胎梦,秦叔、孟婶,庭璋,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过二皇子、三皇子降生的故事?” 秦秀才拧眉思索一番,不确定地说:“老夫仿佛听过,二皇子也是衔星而生,三皇子更为不同,乃是日官入梦后降生的。信先生可愿给我们几人细讲讲?” 孟氏听说尊贵皇子们胎梦与自己的还有相同,连忙轻声催促,让信别卖关子。 接触了信一段时日,柳庭璋知道他是真的相信灵异志怪,自然也凑趣,侧目凝视,笑而不语,伸手画半圈摆出个请的动作,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信最喜欢看周围人听他白呼,顿时拉开惯用的说书架势:“三位看官,话说十七年前,柳淑妃娘娘在酷暑六月,产下一子,正是如今的二皇子顾珩,啊,说起来比庭璋还小几个月对吧。” 信突然看向柳庭璋,三月十五生人的他,点头应是。 “在二皇子满月宴席上,其母淑妃亲口说出,产前一日梦到星星入怀。这一下可好,天降吉兆不外如是,皇亲国戚、文臣武将纷纷道贺,星梦一说像是长了腿一般,传遍京城大街小巷,童叟皆知。可以说,在三皇子降生前,淑妃娘娘母子,风光地很。” “确实吉祥。我家庭璋也是星梦孩儿。”孟氏喃喃附和道。 信发现手边没有醒木,总觉得差些味道,急中生智,左右手一拍,掌声如鼓,起到提醒听众的作用,然后他才继续:“孟婶有所不知。这个说法,其实是盗窃了我家母妃的。就在同年正月,我家三弟顾值降生,也是满月宴上,我母妃信口说到了胎梦,正是星星。谁知半年后被淑妃拾了牙慧。” “我父王为人一向谨慎,我追马不及,才有自己如今惹人嘲笑的下场。” 信不知为何说到先父,神情和语调都黯然下来,柳庭璋诧异之余,轻拍其肩以示宽慰。 “听说淑妃这般大张旗鼓,我父王想着八成是为皇子造势,就叮嘱母妃,自己胎梦再不能往外说,以免冲撞。我小时候常常见母妃因为此事觉得憋屈,与父王闹别扭。因此我从小就不喜淑妃母子。哼……” 信要讲述皇家之事,难免牵扯自身,说到后来,颇有自怨自艾之意,“结果我努力亲近大皇子,却发现自己跟错了人,唉。” 秦秀才呵呵一笑圆场,出言劝解道:“信先生待父母一片赤诚,其心可昭日月。年轻之人,犯错不算什么,还可待来日。” 柳庭璋想要再勾起信方才眉飞色舞说书的兴致,嘶哑着嗓音问道:“信先生刚说罢二皇子胎梦,不知三皇子胎梦又作何解?另外贵府平郡王和幼薇郡主,是人所共知的吉祥龙凤胎,不知他俩胎梦又是如何?” 信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接续说:“呵,淑妃照抄我母妃的胎梦,博了不少赞誉,当年的曹德妃、如今的曹皇后自然不忿。三年后,她二月中旬生下三皇子,自己虽然没有出面,但是安排其兄曹承恩伯四处宣扬,不等孩子满月,三皇子是太阳精魂托生的说法就传开了。” “皇伯伯,啊,不是,当今圣上好像很吃这一套,哼,为他家幼子庆贺的动静可不算小,就是事到如今都不立为太子。”信说起争储之事,终于不复当初一心为着大皇子的执着。 看着眼前长辈紧张的神色,信说到“太子”时还是压低了嗓音,一句带过。 不过,信眼角余光看到,柳庭璋听着倒是若有所思。果然是当官的好料子,这敏锐程度让信叹为观止。 “说起我家四弟和妹妹,正好与三皇子同一年降生,与庭璋还是同月同日呢,相当之巧。他俩的胎梦,母妃从未对外说起,所以我也不得而知。 不过,就如庭璋所说,龙凤胎总是不同,待我日后有机会详细问问母妃,说不定他们兄妹的胎梦别有趣味呢。” 说到妹妹顾采薇,信想起柳庭璋时不时、若有若无的探问,便瞄了他一眼,意外看到,柳庭璋不知想起什么,一改方才严肃神情,面目柔和下来,满面笑意,甚至显现出了右侧酒窝。 柳庭璋注意到了信的视线,清咳一声、收敛唇角,貌似无意地追问:“信先生府上,人人都是天之骄子、皇亲贵胄,难得一母同胞,想必感情很好吧?信先生惦念弟妹么?” “呃……”信合理怀疑,柳庭璋是想旁敲侧击地询问顾采薇、自家幼妹的情况。 “也不知道薇薇收到自己的信件了没,对于孟州之事,她到底是什么口径呢?”信心下暗想,眼前尚且不确定,只好哼呀几声、含糊过去。 柳庭璋见信不答,心里不知怎地感觉好笑,索性差不多明着问了:“听闻幼薇郡主喜爱钻研美食方子,在京城颇有美名,好像还无师自通在王府里做过云州小吃,信先生尝过么?但是近来,她是否身体抱恙?信先生可知道详情?” 秦秀才和孟氏从来没有从儿子嘴里听到过姑娘,即使对方是高不可攀的郡主,也够让他们吃惊的。 不过,听柳庭璋这么一说,郡主长在京城,从哪里知道了本地的小吃呢? 听话听音,柳庭璋就差直接向信点明,他与幼薇郡主见过面了。 信当年确实吃过妹妹做过的云州特色吃食,回程路上还吸引了同在驿站的礼部官员,因此信的印象很深刻。 当时浑然不觉,如今回想,妹妹常说自己钻研的饮食方子来自书籍,那么区区民间小食,谁会将他写进书中呢? 当年妹妹和自己一直待在孟州,却突然亲手制作了云州小吃,比孟氏做的都好吃,配方从何而来? 按照柳庭璋方才的说法,会不会是他们匆匆见那一面的时候,柳庭璋亲口告诉自家幼妹的? 虽说不太能理解,两个初见之人聊什么小吃,信还是明白了,柳庭璋应当是确认了,当年在孟州见到的,正是自家的妹妹顾采薇。 第66章 难道,这两人近来通信了? 不然何以解释,两个月前,柳庭璋还一脸茫然,追问自己什么姓卫的老人、小姑娘之类,今日就笑容满面地探听妹妹情形。 不知怎地,明明柳庭璋的一番话语光风霁月,信硬是品出了一丝“君子好逑”的意味。 信突然意识到,顾采薇如今即将十四岁,可以算作大姑娘了,说不定一出父孝,母妃就要为她找人家了。 信心底的文曲星君、他眼前的柳庭璋虽然人很不错,也有功名在身,妹妹当年还跑去见过他,两人算是有缘。 然而,这样的人,适合当自己的妹婿么? 信想起孟婶刚与他说过,她烦恼于明里暗里递话想与儿子结亲的人家不少,像个香饽饽一样的柳庭璋却不为所动,迟迟不松口,让孟婶感到十分为难。 君子慕少艾,柳庭璋不想着娶媳妇暖被窝么?难道,他真是对自家妹妹有什么想法不成? 不然,哪里有直接找人家兄长问候未婚姑娘身体的? 妹妹顾采薇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呢,信脑补一堆,打量柳庭璋的眼光,顿时挑剔了起来。 “幼妹身体如何,就不劳柳举人费心了。”信语气变得生硬,直板板地顶回去,连庭璋都不叫了。 秦秀才和孟氏也觉得儿子方才的话不算妥当,看看,现在惹恼信先生了吧? 孟氏连忙将火炉边烘着的白薯捡起一枚,不顾烫手,细细剥皮后,捏着白薯底端递给身旁的信,轻言轻语:“信先生,尝尝刚烤好的白薯,最是养胃的。” 信也觉自己方才态度不佳,一时懊悔失言,恰好孟氏给了台阶,他便就坡下驴接过来,没想到如此滚烫,左手倒右手,嘶嘶呼烫。 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伴随着白薯散发的甜香气味,屋内气氛一时又好转了起来。 待信咬下一口白薯后,柳庭璋才开言说:“我有一事向信先生请教。如今正是午后时分,外面还算暖和,不如,你我二人出门走走?” 信点点头,埋头啃咬白薯,待几口吃完,拍拍手起身,与柳庭璋一同出门。 他家私塾要到元宵节后再开,蒙童们都在过年,秦秀才托付柳庭璋顺带去私塾看看门户是否完好。 于是,柳庭璋和信便并肩在街上散步,走到私塾小院,打开门锁检查周遭、稍作清扫,再锁好回家,两人边走边聊,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一路上,街边的家家户户门头都贴着红彤彤的喜联、时不时有孩童们窜进窜出、笑闹不断,行人相见第一句都是拱手互道新禧、热络寒暄。 大家都穿得敦实,棉衣棉袍、厚帽子厚靴子的,除了颜色不同,人人如出一辙,柳庭璋与信风采各异。但硬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挺拔俊秀,也算得天独厚了。 天气偷偷变暖,前几天若在户外,一张嘴说话,那股子呼吸热气还显而易见,到了今日下午,柳庭璋难得多开尊口,向信慢慢解释了一路。除了嘴唇发干外,倒是不觉得冷。 鼻端萦绕着炮仗燃尽剩余的硫磺气味、门户后传出的驳杂饮食香气,两人能时刻意识到,如今正是新年,春光正好春意浓。 柳庭璋从自己十岁生辰那日讲起,将近七年的过往,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先是偶然发现与莫名之人在纸笔上相互看到,接着半年后拜其为师学习儒家学问,三年后通过息县院试考中秀才,次年应约到孟州见了个小姑娘。 两年前还有一段时日失联,随后才知是恩师丧父。 去年秋帷中举,他声名鹊起,不少人好奇新科举人头名师从何人,其实柳庭璋只知夫子姓卫,其余一概不知,面对别人问询也无话可答。 再就是两个多月前结识信先生,知晓了幼薇郡主。今日,纸上夫子终于默认,她就是幼薇郡主。 信听得大呼过瘾,觉得这般故事,比他讲述过的任何一个话本子都精彩。 听到最后,他直接搭着柳庭璋肩膀:“好小子,我还以为你和我妹妹就是一面之缘,没想到陪了七年。怪不得,薇薇在自己院落设了两间书房,其中一间取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叫做教室,平常不许人进去呢,应该就是你所说的,那夫子能联系到你的独特书斋吧。” 柳庭璋点点头,哑声回应道:“卫夫子,恩,幼薇郡主说过,她只能在教室与我勾连。原来信先生也知道这间屋子。” 两人又对照了几许细节,双方开诚布公,倒是将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信有些失望和沮丧,低着头嘟囔:“虽然不知道你们两人怎么有这等奇遇。不过,薇薇那年去孟州找你,应该就不是梦到神仙预示了,她早就知道你。这样看来,你可未必是文曲星君投胎转世了。” “薇薇……”柳庭璋只动嘴、不出声,在唇齿间咀嚼着夫子的乳名,只觉回味悠长,如同尝到桂花甜糕,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身旁人的情绪不对。 “我是不是所谓的星君下凡,对信先生来说,很重要么?”柳庭璋虽然知道信先生时不时嚷嚷这一点,却不明所以,便好奇询问。 “恩。我的经历你也知道。我父王是被我气死的。”信长叹一声,想起当日出京,自己在路边跪辞拜别母妃和幼弟妹的情景,继续说道:“我当时心灰意冷,茫然失措。是薇薇,就是教你多年的夫子,附耳告诉我,她又一次梦到了神仙,告诉她,我将来会有所作为,还能与家人团圆。” “这个梦境预言,对信先生支撑良多吧?”柳庭璋一点就透,接话道。 看到信几不可见的点两下头,柳庭璋沉吟一息,宽慰道:“随后我问问夫子,再与信先生分解。姑且不论神仙托梦,信先生尚未弱冠,人生还长,诚王太妃还在京城对你翘首以盼。 而且自从你离京后,夫子也常在纸上跟我述说,担忧家中子弟独自在外的心情,疼惜之意溢出字里行间。我如今能对应到信先生了,你的家人等着你呢,信先生当知,逝者不可追,来日方可期的道理。” 信经历了两年多的尘世风吹雨打,心绪调整得很快,夸赞柳庭璋言之成理,又拜托他去问问妹妹,到底梦到神仙没有。 —— 正月未半,再过几日,就是三哥顾值的十七岁生辰了。 顾采薇好歹送走了天葵,身子利落了起来,却从柳庭璋处得知,他已将师徒相处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二哥信。 好吧,马甲不仅在徒弟面前掉了,在亲人面前也一览无余。 顾采薇坐在教室里,看着柳庭璋报信一样的言语,面无表情,心内无奈却又释然。 二哥向来对神神鬼鬼、灵异志怪之类的事情接受良好,听了不以为异,还转托柳庭璋问自己,离京之日梦境一说可是真的。 顾采薇转念想想,纸笔奇遇多了一个亲人知晓,也不算坏事,起码二哥与自己、柳庭璋都有联系,简直像是个小团体,好像还有几分趣味,那就这样吧。 二哥向京城寄送消息十分缓慢,是不是可以通过柳庭璋传话,这样还能快些呢? 顾采薇决定因势利导,给柳庭璋在纸上回复道: 【帮我转告二哥,神仙说了,他会好的,让他别瞎想。另外,三哥生辰快到了,你提醒他一下,记得随后补寄礼物上京。】 柳庭璋看到了这句,抬头望向窗外,月亮饱满近圆,元宵节也在近前了。 夜色如墨,信今日耐不过息县茶楼老板的约请,下午时分就离开柳家了,晚饭只有秦秀才、孟氏、柳庭璋三人一道用餐,家中顿时安静了不少。 柳庭璋越长大越自惭于嗓音难听,像个闷葫芦一样,轻易不说话。 今年过年,多亏是信每日都来,小小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可惜今晚则回复了往日的食不言。 孟氏喃喃好几次,不知道信吃饱吃好了没有,柳庭璋也觉得像是缺失了个兄长。 饭后,抢过娘亲手里的活计,整理洗刷了碗筷,柳庭璋才回房。点起灯烛,拨亮火苗,就着外面零散的鞭炮声,他静下心来写字。 先是问候夫子,得到回复说身体爽利了,便鼓起勇气,将信先生知晓的事情一一说明。 纸张对面的夫子,第一次明确写出“二哥”、“三哥”来,将自己当做信使,柳庭璋觉得心底暖洋洋的,知道自己被夫子接纳了,他如同与幼薇郡主面对面,听她嘱咐身边小事,十分家常又温馨。 “有事弟子服其劳。夫子有命,岂敢不从。”柳庭璋这七年来,写这句话不知写了多少次,眼下却又别有滋味,像是一种调侃,又像是一种承诺。 “哼。”果不其然,幼薇郡主回复他一个单字。 柳庭璋轻笑出声,小姑娘家家的,十分好逗的感觉。 不过,夫子到底是夫子,顾采薇随后写来: 【虽说过年,你也不可懈怠了学习。明后日,将这段时间学到的法家学说,用你自己的话总结一番写出来,我要查验。】 柳庭璋连忙去翻找书箱、书架,细细攻读他近期抄录的法家言说,一不小心就熬了一整夜,直到天明也未觉困倦。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正月里来是新春,欢天喜地又一年。 务丰二十四年的新年,对于诚王一系来说,是最后一次不能贴春联、放爆竹、穿红衣、摆酒席的新年,是他们守孝还剩半年的倒计时。 正月初一,诚王顾传代表全府入宫向皇上贺岁,顺带请辞正月里林林总总的皇家宴席。皇上如同前两年一样准奏,赏赐与惯例毫无二致,没有额外加恩。 他回府后找到妹妹顾采薇,说是分发皇赏的礼部程侍郎请他代为向幼薇郡主致意。 这位程侍郎就是顾采薇当年从孟州回京途中,赠送过息县萝卜糕的官员,他在短短年头就从中不溜儿的郎中位置升迁到礼部二把手,其中一项功绩就是操办先任诚王葬仪极为妥当,得到丧家上下的认可甚至夸赞。 细究起来,这份功劳算是诚王一系送他的,少不了幼薇郡主顾采薇念在与他相识的份上,说了不少好话,与了一些方便,程侍郎完全没遇到同僚们预测的各种皇亲惯常的摆架子刁难等。 他心内领情,却难以见到居府守丧的小郡主,大过年的远远看到其兄诚王,连忙凑上去打了招呼,还透漏说,皇上近来对三皇子母家曹家较为恩遇。 话点到即止,明白人自然能明白。当晚全府团圆闲坐,素茶素宴,明烛高照,顾珍童言童语,抱着祖母脖子硬撑着不睡,众儿女更是铆足劲逗母妃发笑,算是其乐融融。 直到,直郡王顾值神秘兮兮地接续了大哥的话,说是这位程侍郎背后靠着二皇子顾珩才起来,好像是二皇子准岳家使劲了,他们怕是不愿意见到三皇子上位。 因此借着诚王长兄的口舌,把话传给全家,意在告诉自己和四弟顾采蓟。 他准备随后就去找二皇子,问问有什么章程。 诚王太妃不赞同之意跃然脸上,好歹念在大过年的,三子又长大了,需要给留面子,只是意有所指地提了句,家里人口不全,众人要细想想原因,时刻记在心间才行。 无非是暗指卷入争太子位而遭殃的信。大家一时沉默,然后才稀稀拉拉地低声应是。 对于立储之争,顾采薇倒是没有如同母妃这样决绝,一副恨不得避得远远的模样。 可能与她这几年接触二皇子变多有关,她感觉,二皇子虽然稍显稚嫩,被其父皇挡着接触不得朝政,然而为人正直爽朗,算是有潜在的明君之相。 起码,比起像是一抹羸弱影子的三皇子、好像还在逼迫自家三哥四哥的大皇子,二皇子总是要略胜一筹的。 想到她从四哥那里软磨硬泡所知晓的大皇子近来所作所为,顾采薇略带担忧地看了看三哥。 自从信被驱逐,大皇子就一直广撒网找皇室宗亲,想要扯大旗增威望,壮大自身势力、提升正统性,听说还找过千里迢迢的孟王一系,碰了大钉子。 去年下半年先后找过顾传、顾值、顾采蓟几兄弟,后来更是一门心思盯住了直郡王顾值。 其实细想起来也好理解,顾值像是陶朱公一样,善于经营,是众人皆知的二皇子顾珩的提钱罐、百宝箱。若是能拉过他来,大皇子党和二皇子党自然大大地此消彼长。 更何况顾值要在今年迎娶三皇子相关的曹家姑娘。不论其心如何,在外人看来,他的立场、处境就要尴尬了,可能大皇子就是因为这两点才对着顾值下大力气。 问题在于,大皇子并没有什么好的拉拢招数和底牌,还没有礼贤下士的耐心,一段时日后就主要走起了威胁震慑的路子。 他毫无堂兄、皇子风范,仗着自己在朝廷中下层有些人脉,变着花样、五花八门地给三哥添堵添乱。 三哥开门做生意,除非洗手不干,不然总是难免被扰。 四哥受母命,盯着三哥不要乱来,倒是耳闻目睹了不少乱事,他还曾气愤上头,撸起袖子要冲到宫里向皇伯伯告状。 还是三哥硬拦住了,些许损失他还担得起,他等着二皇子顾珩成婚之后,情势将要发生的必然变化。 如今双方还没有撕破脸,算是迂回试探阶段,大皇子求财、求直郡王的身份,顾值就装不懂,恰巧处在微妙的平衡。 二皇子顾珩今年四月一旦成婚,就可以按例参与政事、积蓄人脉,也能更好动用显赫的岳家力量,据三哥顾值说,二皇子早就许诺,到那时就公开为顾值出头撑腰了。 顾采薇听罢劝解了四哥,让他听三哥的安排,不要冲动坏事。 她也认为三哥的隐忍确有必要,他们府的力量,客观来看,确实比不上大皇子,希望真能熬过这阵子,然后借助二皇子力量,换得个太平安乐。 不过顾采薇还是忧心忡忡,眉头微蹙,对着顾值欲言又止。 三哥一眼看到她的神色,仿佛心有灵犀般,拍了拍妹妹发顶,说了一句薇薇再长大也是府里众兄长娇宠的幼妹,暗示她不要太过忧虑,转而讲述起铺子里遇到的各式奇闻异事,成功地转换了席间氛围。 正月初二,诚王妃张氏按照礼俗回了趟娘家,带回来一肚子的京城近期八卦。 听说四公主、五公主一直巴结着曹皇后,一口一个“母后”叫得甜蜜亲热,鞍前马后地陪同奉承。 终于有了些效果,最近曹皇后漏了些口风,愿意将四公主嫁给自家适龄的嫡出侄子,很可能哪日就水到渠成地赐婚了。 张氏随后添了句,届时,三弟与四公主关系更近,都是曹家女婿、媳妇,成功让顾值黑了脸。他又不好对嫂子发作,只能低头闷闷地不吭声。 顾采薇恰好在场,想想四公主、五公主与她在同一场合就各种针对的故事,三年未见了,那些烟尘恍如隔世。 原来她们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其实只比自己大一岁多而已,曹家难道是什么良配么? 大嫂提及的那位曹公子十六岁,也是国子监学生,顾采薇认识,却是她最看不上的一人,要才没才,要德没德的。 听说家里妾侍、通房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这号贪恋花柳的人物,顾采薇都有点同情四公主了。 正月初三,顾采薇来了葵水,卧床休养数日,直到初十,才算身子利落。 三哥顾值的十七岁生辰就在正月十八,离元宵节不差两天。 按守孝礼制,他们是连元宵节都不能庆贺的,诚王太妃左思右想,她想夫君在天之灵并不会在意这等虚礼,正逢三子娶妻成人前的最后一个生辰,便吩咐长媳,索性就借此机会,全府团聚一番,吃几个元宵,欣赏欣赏府里挂的花灯,也算应节。 张氏自然无有不从,忙忙安排下去。 顾采薇先是被徒弟柳庭璋扒了马甲,又得知二哥信听说了来龙去脉,心思被占的满满,自己调节了好一阵,才算是接受了这等事实。 又因身子不爽,她只盼着静养,府中也无聚会,顾采薇已经有十几日没跟哥哥们细聊了,也就期间某日,母妃将四哥叫到她房中训斥敲打了几句,算是见了一面。 这日,顾采薇批改徒弟柳庭璋关于法家学说的习作,花费了好长功夫。 好容易完成,她毫不矜持地伸个懒腰,放松心神,琢磨着为三哥做生辰蛋糕的各项细碎准备。 就在这时,四哥顾采蓟托小厮捎过来一句话,想请妹妹试着研制奶油馅的元宵,他馋了,猜测着这等组合应该好吃。 顾采薇闻言噗嗤一笑,想着四哥倒是从小到大始终如一,爱牛乳制品爱得深沉。不过奶油做馅,实在超出她的能为,她应承不了。 四哥的院落和自家的紧紧相邻,平日里,四哥往往抬脚就走来,这等下人传话的事情并不常有。 顾采薇心存疑虑,不过面上和颜悦色,亲自与四哥贴身小厮说道:“劳烦你回去说,等三哥生辰那日,有四哥喜欢的蛋糕,让他静待吧。元宵我可做不出来,尽给我出难题。”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中还是带出了极力按耐的嗔意。 小厮机灵应是,正要告退,又听郡主问询,自家主子最近在忙什么事,怎么这点子过来说话的空闲都抽不出来。 小厮顿时支吾起来,最后苦着脸叩几个头,请罪陈词主子不让外传。然后不等顾采薇再说什么,小厮就利落告退,很是失礼地离开。 顾采薇心中的疑虑担忧从一两分,瞬时间放大到了六七分。 四哥又在瞒着自己忙些什么事情? 她能想到的,无非与大皇子有关。 上次床前听闻,三哥和四哥到底不甘心空等,正筹谋着对付大皇子,母妃劈头盖脸数落了四哥一番,四哥连连应承说不敢了。 年前时分,三哥明明是打算等到四月二皇子大婚后再论的,怎么他们兄弟一会儿一个主意,几日功夫就变了想法,要硬碰硬了? 顾采薇分派身边丫鬟去三哥、四哥处探问,得到答复说,兄弟二人近来常常结伴出门,下人不敢过问去向。 顾采薇还不敢直接禀告母妃,怕劳累老人家操心,就等着两日后的三哥生辰,他总要在府的,届时席前或席散,她一定要私下找到三哥,细问究竟,了解近况后针对性劝解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信发觉,柳庭璋自从向自己坦诚之后,常常唇角挂笑、酒窝出没、心情甚佳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他反而看着碍眼。 元宵节前一天,信还是一如平常,早饭后就走来他家打发时光。 柳庭璋顶着不太明显的黑眼圈迎他进院入房,随口哑声说道:“对了,信先生,郡主提醒您,您三弟生辰快到了,要记得给京城那边补上贺礼才好。” 大概是觉得两人已算熟识,柳庭璋没有强忍,坐定后,微微偏首,掩口打了个呵欠。 信闻言,一时不知从何吐槽为好。 “你近日又不用去私塾教课,怎么如此困倦的模样?”信先谢过孟氏端来的糖蛋花冲水,将手放在碗边摩挲取暖着,回问柳庭璋。 柳庭璋也得到娘亲送到眼前的酒酿荷包蛋,佩服娘亲心细如发,记得信还在父孝期间,忌酒饮,给客人的早茶就没有酒酿。 他推着娘亲回房歇息,叮嘱孟氏不要赶工为自己缝制春衣,然后回头自己招待信,这才接话:“昨日夜里,郡主给我布置习作了,我怕她等久,再说自己看书看迷了,索性熬了整夜,写了些心得。现下精神不振,信先生莫怪。”说起缘由,柳庭璋竟然还是欣喜语气。 信觉得心底发酸,鼻端发声:“哼。薇薇还跟你说三弟生辰的事情,真不拿你当外人了。” 不过,眼前青年与妹妹的缘分确实奇妙,信在柳庭璋的大方邀请下看过留存的二人笔谈记录,自己只能看到类似于柳庭璋自言自语的字句。 京城与云州来往还是需要时日,通过柳庭璋传话,差不多是瞬时可达,信转念觉得,妹妹倒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柳庭璋自自然然点点头:“早应如此。想必信先生听过,有事弟子服其劳。郡主为我夫子,教我良多,我只是帮着传一句话而已。” 信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那么还是劳烦你,跟薇薇说,我给三弟的生辰贺礼,与她前几日收到的信函是一同寄出的,不知为何没有同时到府。 请她帮我向三弟解释一番,我今日明日再补寄些物件入京,左右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一份心意罢了。” 柳庭璋淡笑应下后,旧事重提,再问幼薇郡主到底有何宿疾,去年十月底、今年开年之初都说身子不适。 对着夫子的亲哥哥,柳庭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之意,将顾采薇两次失联到康复的时日说得清清楚楚,自己询问却碰钉子的沮丧也和盘托出,就是从信这里知道详情,然后尽力帮夫子对症下药。 信茫然摇头,他与诚王府差不多一月一通信,很多细节都没柳庭璋了解。不过记在心间,准备下次写信,问问母妃关于幼妹的身子状况。 秦秀才走来,说起元宵节后私塾复课事宜,信也来了兴致,应邀与柳庭璋父子一道去了私塾小院,做些铺陈准备,忙碌出一身不少细毛汗。 信看着柳庭璋在艳阳下弯腰掸尘的金边剪影,正在一排一排整齐摆放的课桌间游走。 想想妹妹教他,他再教人,间接说来,妹妹都可算做这些学生的师祖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依着这家私塾大热的情势,信知道,只怕会在今年春天县城院试过后,柳庭璋育人有方之名会再上一个台阶。 就是有点可惜,妹妹只能隐于幕后,除了柳庭璋和自己,再无人知其教导学子的本领了。不过,一个郡主好像也不需要这等名声吧? 信怅然若失,轻叹口气。离他更近的秦秀才看过来,虽然不知其意,还是宽慰:“信先生是想到明日佳节而惆怅么?虽然不方便上街看花灯,信先生还是来舍下,吃碗汤圆,应应景如何?” 柳庭璋闻言,放下手中布巾走过来,先是拍拍信的肩膀,然后对着秦秀才说:“爹,信先生的家人,这两年因为守孝,都不庆贺上元佳节,甚至连汤圆,哦,他们京城人吃得叫做元宵,都不吃的。信先生虽然孤身在外,想必也是依此行事。” 信不料柳庭璋连诚王府这等小事都知道,看来妹妹真是与他聊过不少身边细碎,越发觉得有一丝牙疼。 不过柳庭璋说得没错,他明日是准备要独自待在客栈,为父王上一注清香的。 因此,瞥了柳庭璋意味深长的一眼之后,信顺势推辞了秦秀才好意。 他在这里难得度过了半月温馨年节,不过并非长久之计,本想着元宵节前后辞行回云州住所的,今日却听柳庭璋提起了三弟生辰,便改了主意,决定等正月十八,从柳庭璋处再探听探听诚王府如何为三弟庆贺,再走不迟。 于是,柳庭璋陪伴父母赶夜集、看花灯,热热闹闹欢度上元节后,开始私塾教课。 并且在正月十八傍晚,一同用罢饭,他招待信在自家书房闲坐,等着顾采薇依照事先说好的那样,在纸上告知他们关于诚王府的景象。 —— 元宵节至,诚王妃张氏揣度着母妃意思。虽然没有大肆庆贺,还是给下人们发了赏银,得到了一片赞誉和笑脸。 众人筹备起直郡王的生辰宴来,更加用心不提。 正月十八,直郡王顾值十七岁生辰的正日子,难得他一整天都待在府中,午宴和晚饭时光都留给家人。 初春节气,乍暖还寒,京城气候变幻无常。元宵节时候已经热到棉袄棉服都穿不住了,顾采薇身边的丫鬟识理分管她的衣裳钗环,还念叨着该将春装收拾出来,也该给郡主裁制新衣了。 不过两三日光景,到了十八那日,却一反常态下起了小雪。 虽说雪花落地就融、没能积攒起来,到底还是在屋顶、灯头等高处留下了若有若有的白色印记,好像不那么美观雅致。 更重要的是带来不少寒意,冷飕飕的,像是要将雪花硬贴到人骨头缝里一般。 诚王妃一早起身,看到这等天气,先吩咐下人去给女儿顾珍穿得厚实些,再召集府中管事,改换午宴布置,从已经铺陈好的花园中要挪回母妃院落花厅中。自然,炭火、手炉也要增添上才行。 顾采薇觉得如坠冰窟,手脚发木发僵,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然而就是醒不过来。 她像是无声无彩默戏的旁观者一样,看到遍地白皑皑积雪中躺着一个熟悉的黑色锦衣人影,细看原来是三哥。 他嘴边一丝干涸的蜿蜒血迹,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胸口再无起伏,四肢僵直摊平,整个人毫无生气、一动不动仰躺在皇宫门口,来往无数官员、内监漠然抬脚跨过他,却无一人停留,俯下来看看这位年轻的直郡王到底怎么了。 顾采薇想要凑近,然而像是隔着一层透明屏障。无论如何探手,都够不到三哥身子,她越发着急,甚至尖声大叫起来。 “郡主,郡主,是不是梦魇着了?”轻柔的丫鬟声音传到耳边,伴随着床帐被掀开而骤然涌入的亮光。 顾采薇霍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躺在柔软如棉的架子床里,识书正关切看着她,为她轻柔掖紧肩头被角,又转到她脚边检查被褥,絮叨着说:“就听您一迭声地带着哭腔喊三哥,吓奴婢好大一跳。您梦到直郡王怎么了?今儿个可是好日子,灶房早早递话过来,想请您屈尊去看看生辰蛋糕品相是否满意呢。” 方才的心悸心痛,虽然还残存在顾采薇的意识中,不过好歹醒过来了,她很不喜欢那短短的梦境所见。 顾采薇定定神,细声细气接话:“没什么,人家都说梦是反的,我三哥必然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的。什么时辰了,我该起身了。” 她觉得咽喉处有些刺痛,发声又软又哑,几不可闻,不晓得是不是梦中喊破了嗓子,便伸出白嫩左手轻轻按了按喉管。 识书边伺候顾采薇穿家常寝衣,边说起外面天气,奇怪怎么这个时节还下雪,是不是倒春寒等。 识理送上温温的玫瑰花露,顾采薇接过,有些失仪地一口喝下,才觉得身子舒服了些。 在两个大丫鬟轻声议论今日该为郡主如何打扮的背景音中,顾采薇走到窗边,正好看到细雪扑扑簌簌下得绵延不绝。 一时之间勾起方才脑海中不愉的画面记忆,她连忙闭了闭眼,捏捏鼻梁,让自己醒过神来。 她在心中向自己喊话,顾采薇,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最近整天担忧三哥、四哥与大皇子明明暗暗的纠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梦到那般匪夷所思的事情。 三哥好歹是一朝郡王,即将是皇后娘家新婿,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横死宫门。 不过,顾采薇更加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今日午宴后,自己要同三哥促膝长谈一番。 二哥惦记着三哥,等着她文字转播,然而毕竟鞭长莫及。四哥唯三哥之命是从,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根本劝不住三哥。大哥更不用指望,老好人、和稀泥,成不了事。 又不能让母妃费心劳神,顾采薇觉得自己对上油滑又执拗的三哥,劝解重任压得肩头发沉。 好容易等到午间开宴,诚王太妃还未到,众儿女先聚齐,顾采薇一门心思直勾勾地盯着顾值,很是明显,顾珍摇头晃脑地埋怨道:“姑姑只看三叔,都不看珍儿了。” 张氏抱过女儿来,打圆场:“三弟镇日忙碌,正月里也难得见面,今日我们都要好好看看你才行,母妃也惦记着你呢。” 顾值向着大嫂点头微笑,又伸手点点顾采薇的鼻头,亲昵地说:“薇薇,今日三哥不出门,让你看个够好不好。是不是有什么私房话等着与三哥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顾采薇一改往日含蓄,当着兄嫂们的面,绷着嗓子却还是软声:“三哥所说没错,我很担心你。午宴后,我去三哥院子里坐一阵子,三哥可欢迎?” 顾值不猜也知道,还是自己近来少在府中、行踪飘忽的缘故,妹妹要谈的,无非是避忌、忍让大皇子。 不过看着顾采薇圆如杏核的剪水双瞳,仿佛藏了千言万语,顾值忍下倦怠,努力扯笑应下:“看来,下午薇薇要给我上课了,三哥自然洗耳恭听。午宴要多吃几口生辰蛋糕,才能对得起妹妹一番心思啊。” 顾采蓟刚准备开口说他下午也要去三哥院落里凑热闹,闻言立刻护食:“我才要多吃几口,这么好吃的点心,薇薇偏说是只有生辰时候吃才有意义,我平时都想念得紧,就等今天呢。” 看向虽然常和三哥形影不离却并没有感染顾值那种紧绷状态的四哥,顾采薇毫不留情吐槽他明明异想天开,刚说过想吃奶油馅元宵,让场面活络起来。 不多时,诚王太妃姗姗来迟入席,被儿女们问起因由,轻描淡写说是到先任诚王灵位前上了注清香,感慨了几句三子生辰,长大成人,没留心耽误了时候。 月常圆人难全,好好的生辰宴席,气氛又瞬间转冷,如同外面刚刚停雪的冰寒天气。 片片雪花虽然停止飞扬,但是影响无处不在,比如从库房翻腾出来摆放在屋中四角的炭盆,紧急调整后拿掉顾珍喜欢的奶冰的菜色,顾采薇被丫鬟们硬塞在怀中的精致暖手炉等。 因此,本该热闹喧腾的生辰佳宴,也就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诚王太妃近来夜里睡不着白日没精神,领头祝贺三子数句,强撑到菜过三巡,便在丫鬟们的扶持下回房。 顾传抱着歪头睡去的女儿顾珍,向三弟致歉后离席。顾采蓟听说三哥在外面淘换到了难得的兵器谱,急不可待拿回自家院落钻研去。 午宴时分已经商议妥当,顾值晚上单独来陪母妃用饭,其他子女不来添乱,免得扰了母妃清静。 张氏留下,指挥下人善后收整,安排晚上母子单叙话用餐的各项准备。 顾值和顾采薇兄妹,并肩闲庭信步,并不多言,一路走到顾值院中正房。 摆好清茶两盏,下人依言告退,走时轻关房门,顿时成了兄妹二人密谈的好去处。 顾采薇轻巧卸去外披的鸭蛋青色兔毛出锋缎子斗篷,露出一袭藕粉色满绣金丝缠枝莲花纹长袄裙,一副头面首饰也是金托粉润珍珠系列,少女窈窕柔美的身姿初初显露,金粉两色相称,猛一看去像是日下芙蓉、尖角小荷。 她安稳坐下,头不摇腰不塌,随手抚平裙角褶皱后,再两手交叠搭在膝头,乖巧之极的模样。 等了三哥片刻,她还是先开口,声音早就不复清晨沙哑,依然软糯悦耳,问话却刁钻难答:“三哥,你近来究竟忙些什么?对于太子之争,你是必然要搅和了么?” 放下送到嘴边的茶盏,顾值长叹一声,沉吟一下,开始剖白心迹:“薇薇,二哥的前车之鉴,过去近三年了。依我看来,咱们兄妹都备受震撼,但是反应不一。大哥是吓破了胆,恨不得躲到大嫂裙后,谁都不要看他找他。” “三哥!”顾采薇很不赞同,打断了顾值。 顾值不以为然,冷嗤一声,虚点妹妹一下,继续说:“只有你我兄妹二人,说话直白些有什么关系。难得你来听我说话,还不许我说个痛快?” 顾采薇咬唇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点头,然后摆手做出请对方畅言的示意。 “大哥就是那个样子了。二哥这几年漂泊在外,从来信上看,越发不羁,真是看淡皇权了。采蓟气闷憋在心头,越长越冲动,你我都需要多拦阻他一些。” 顾值不说则已,一开言就长篇大论起来:“至于薇薇,你和我算是看明白皇权阴森恐怖、不讲情分的一面了,对不对?然而在此之上,你选择躲让不掺合,我却想要争他一争。” 顾采薇终于忍不住,插言说道:“可是三哥,你凭什么去争呢?咱们王府连父王在世时候的花团锦簇、体面热闹都没有了,更是空中楼阁、水中浮月一般,难道不该修养生息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薇薇,你读书多,三哥不信你不懂,只是仗着女儿身就掩耳盗铃了吧。” 顾值苦笑后,毫不留情戳穿顾采薇,“是,我们无权无势,郡王、郡主的虚名更派不上多大用场。但是,大皇子步步紧逼,想让我当马前卒、门下狗,我就要对他俯首帖耳么?哼!当我顾值是这等好欺负的么?” 顾值抒发几句心中愤懑,忽然问妹妹道:“世人都觉得我处境尴尬,薇薇也作如是想吧?” 听到三哥如此自嘲,顾采薇连忙摇头,软声回应道:“我知三哥胸有大志,跟随二皇子矢志不渝,不因婚事动摇。这是我佩服三哥的地方,同时是我想劝说你的初衷。就不能忍让大皇子一时么?等到二皇子四月大婚,就能借岳家之势来帮你抵挡大皇子了吧?” 看到三哥沉重摇头,顾采薇蹙起娟秀柳眉,自己也知,二皇子又不是一日间成为太子,不过是多了个皇子妃,力量积攒尚需时日,他自己还要扛着亲兄长的压力,哪里有余力照顾堂弟顾值? 顾采薇想起三哥所谓“两面不是人”,还不是因为他的岳家,心有所感,迟疑着说:“再不然,三哥隐忍到你自己成亲,母妃和曹家定好迎娶的日子就在八月,曹家再不济还有皇后娘娘,总要帮新婿的吧,到底比你单打独斗强些。” “曹家?呵。”顾值不屑之意都懒得遮掩,他换了语气说道:“薇薇,大皇子一再步步紧逼,是因为他更清楚二皇子与我先后成亲所带来的力量变化。如今的他,颇有几分狗急跳墙的意思,手段下作龌龊,我都没法子跟你说,采蓟也是知道边角而已。不是我一味忍让能度日的。我必然要反击,让大皇子知道,我们诚王一系不是什么软柿子。” “其间分寸太难以拿捏了吧?三哥你用什么去反击?”顾采薇担忧得身子前倾,语气急促地抬高,生怕顾值不理智,准备着与大皇子鱼死网破。 “薇薇啊薇薇,你哪里都好,从小聪慧灵透,我还记得你年幼时分,曾经当着父王母妃,一语点醒我,说雷霆雨露皆系于皇上一念之间,对我影响至深。” 顾值轻轻拍拍妹妹柔嫩手背,终于吐露对顾采薇的深层次看法:“但是,你作为我们都疼宠的小妹妹,本该无忧无虑、娇憨天真地长大,却总是担忧这个哥哥、那个哥哥,你是在心底将自己当成长姐了么? 还有,你好像活在什么壳子套子里,自己给自己加了包袱①,时刻包裹着、含着、端着,甚至怯生生的,好像只有读书时分才是真实的你。父王曾说你读书不点而通,定有宿慧,先天带智。这让三哥困惑许久了。为何会如此呢?” 顾采薇一时语塞,不敢继续直视顾值,微微偏过头去,甚至为了掩饰张皇,端起手边白瓷茶盏匆匆喝水,没想到兄妹聊了许久,茶都凉透了,只留下满口苦意。 她一直以为,自己胎穿过来后适应得很好,隐约还带着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 原来三哥早就默默观察她、发觉不对了,只是不点破而已。 想必今日若不是她执意劝阻三哥,顾值也不会与她推心置腹地说起。 顾值并不一定要等个确定的答案,他体贴收束话题:“总之,薇薇你放心,三哥心里有数,足能够应付大皇子,你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万事有哥哥们呢。” 依然留有三分迟疑三分担忧,半晌深谈没有取得她想要的成效,然而三哥话已至此,顾采薇再没有什么能说的了,只好再祝福顾值生辰一句,就势告辞,款款起身离去。 —— 正月十八傍晚时分,月亮正从圆转缺,挂上树梢藏于枝桠间。 信郑重向秦秀才、孟氏辞别,他明日就离开息县,再到邻近各州游荡说书了。 二老并未强留,只是欢迎信有空就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相互温暖陪伴,他们甚至在心底,暗暗将曾为天潢贵胄的信看作另一个儿子,只是不敢说破而已。 信也喜欢柳家小院温馨家常氛围,连连应承,嘴甜地哄逗,让二老笑到合不拢嘴。 饭后,柳庭璋带着信回自己书房,等着顾采薇的消息,不忘抱胸调侃:“信二哥,依我看,你成了我家爹娘的新宠,我这个亲儿子都要靠边站了。” “叫什么信二哥,柳举人原先一口一个信先生,多知礼多温文,怎么悄无声息改了口?” 信总觉得柳庭璋告知自己那段师徒奇缘后,在若有若无地拉紧距离,称呼变化就是其中一例,他挑眉试图纠正。 “不要在意些许细节,按辈分说,你是我夫子的二哥,恩师如父,我称呼你二伯都可以,但是信先生愿意应么?”柳庭璋不慌不忙抛出另一个选项,如愿看到信跳脚。 “珍儿才叫我叔呢,我年方弱冠,不敢接你这般大小的侄儿,你明明与我三弟同龄,叫二哥就二哥吧。但是不许对我家薇薇,有什么非分之想。”信忍痛应下,警告话语却色厉内荏。 因为下一句他就有求于人,催促道:“薇薇来信儿了没有?我家三弟今日生辰,府中热闹不?”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转眼之间过了将近两个月,从天气反常飘雪的正月十八到了春意正浓的三月十五,恰是诚王府的龙凤胎顾采蓟、顾采薇的十四岁生辰。 秾桃艳李次第开,嫩柳老槐尽绽绿,春日里万物生发,人们总算觉得舒展,相互办宴赴宴变多,豪门贵胄的八卦轶事传得越发广泛而迅速。 本来,四月里,二皇子要风光迎娶当朝硕果仅存的异姓国公家嫡孙女是最大的新闻。 毕竟一来是四年前的圣上指婚,同时指婚的大皇子夫妇连孩子都生两个了。 二是妻大夫小,相差两岁,在贵族圈里颇为少见,众人都伸长脖子要看二皇子如何待妻呢。 三则,这档子婚事对于太子之位的归属,仿佛是定锤之音。 众人不敢多议论,往往意在言外、以目示意。但是都认为二皇子婚后将如虎添翼,当储君更加名正言顺了。 然而,异军突起一般,诚王府的直郡王近来明火执仗地与大皇子对上了,成为人们更大的谈资。 直郡王不愧是年轻人,肆意汪洋,毫不客气,公开在经营方面,将大皇子手下人经营的一些京城商铺挤兑地关闭歇业,摧枯拉朽,干脆利落,一下子吸引了各路有心人的注意。 更有甚者,直郡王与大皇子两人的车架有一次在街市上相遇,按照惯例和礼仪,都是大家礼让皇子的。 但是直郡王这次就是不露面、不绕道、不回避,就那么直愣愣地挡在路当间,像是无声对峙,又冷又硬。 大皇子那边等了许久,派出得力管事上前商议说好话都无济于事,最后以大皇子车架悻悻转头离去而告终。此事落入无数人的眼中,自然各有揣测。 可惜的是,大皇子先前大半年对顾值的种种进逼,都是用的小伎俩、小手段,因其不上台面,反而很好地隐藏了他自己。 所以,京城流言风向只有半截子,都说顾值这个小小的郡王只怕是失心疯了,突然处处针对起无辜的大皇子来。 联系到顾值的铁杆好友二皇子,以及未来岳家背后的三皇子,也或许其所谋甚大? 柳祭酒年近七旬,发须皆白,干瘦驼背,人倒是很精神康健。在三月十五这日,亲自携老妻登门,为爱徒幼薇郡主庆贺生辰。 一口牙掉得不剩几颗,柳祭酒吃着幼薇郡主亲手奉上的软烂肉羹,觉得十分适口,香浓暖胃,笑眯了眼睛,因为又要带着藏头露尾之人而生的不耐,顿时烟消云散。 他对侧旁的外孙摆摆手说:“去吧,想找谁就找谁去,能劝就劝几句,他对上你们这些人,其实和鸡蛋碰石头没有两样。” 顾采薇早就注意到了,柳祭酒一如既往轻车简从,进王府时身边只有柳夫人和一个低着头的小厮相伴。 柳夫人去陪母妃说话了,小厮只管站在柳祭酒身后阴影处,既不出声也不上前服侍,直到顾采薇应从柳祭酒的要求,挥退下人,小厮才抬起面孔,直视顾采薇,正是下个月的新郎官——二皇子顾珩。 顾珩看着许久未见的堂妹,婷婷袅袅,匀称秀美,鸭蛋脸娇小细白,面目越发清艳,杏核圆眼,远山长眉,配合着挺直鼻管,软菱翘唇,组合出一副娇憨天真却惹人探究的姿色来,真是怎么看都惊艳,他作为同姓堂兄看着都要呆愣一瞬。 想起自己快要十九岁的未婚妻,顾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安慰自己,娶妻娶贤罢了。 顾珩清清嗓子,拱手笑道:“薇薇见笑了。二堂哥近来被你大堂哥派人盯得紧,才出此下策来见见值哥。祝你和采蓟生辰安乐,贺礼应该是我母妃安排的,送到了吧?” 顾采薇看见顾珩的第一眼就猜到了来意,轻巧蹲身一福还礼后,方才开言:“二堂哥有心。王府里还是人多口杂,不如我请三哥过来,你们在此叙话吧。只怕四哥知道你来,也想见你。” 她虽是正常发声,依然改不了声音甜软,像是挠着听者的耳廓,柔柔痒痒。 顾珩忍住揉耳朵的冲动,点点头,托请顾采薇找来顾值、顾采蓟。 —— 不一会儿,姓顾的兄弟三人齐聚一堂,相互捶肩搭背、称兄道弟,亲热之情溢于言表,柳祭酒和顾采薇师徒含笑看着。 顾采薇提醒了一句:“哥哥们,午宴快要到时辰了,下人们一会儿就来催请,你们有话快些说。” 顾珩连忙接话:“薇薇说得是。值哥,我这趟专为你来的。你近日风头太旺,得罪我那兄长极狠,好像都被他发动手下人上表参奏了,父皇只是留中不发而已。值哥,我知你忍他多时,何不再忍忍,等我有权了,自有抗衡之法。” 顾采蓟附和:“是啊,三哥。珩哥说得在理。他四月大婚,五月底父王三周年,到时候皇伯伯就该立太子了,真龙归位,就该见真章。那个时候大皇子顾瑾就蹦跶不动了。” 这言语之间,二皇子当太子仿佛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顾采薇觉得不妥当,想拦阻四哥又放弃,咽回口中言语,心想,还是让他们抓紧劝服三哥为是,自己不要横生枝节、转移话题重点为好。 柳祭酒一心当纯臣,四面不靠八边不沾,奈何女儿为妃,外孙是皇子,有着切不断的血脉联系。 于是只能不情愿、不主动、不拒绝地一遍一遍帮助二皇子做些小事,却坚决不当所谓二皇子党的党魁,划定底线不参与立储之争。 此时他听到平郡王顾采蓟这番大咧咧言语,自然皱眉,咳嗽几声说:“薇薇,让他们谈他们那些算计纠葛,你我师傅另寻一处,聊聊学问去,近日读了什么书,你可有什么感悟?” 顾采薇本是一心想陪伴在场,听听三哥、四哥忠心跟随之主如何劝导,自己找机会敲敲边鼓,将三哥最近有些偏激的举动扳过来些。 不过师傅有命,顾采薇只好应承,向兄弟三人点头致意后,上前搀扶柳祭酒肘弯,迁就着老人缓慢的步伐,轻移莲步离殿。 到了殿门口,她还是回首,定定看了顾珩一眼,留下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帮他们关好殿门,以便密议。 柳祭酒想看看顾采薇最近的习作文章,两人便走入郡主院落的书房。 恰好,紫檀木书桌上放着几页顾采薇今早写就的大字,那一笔圆润小楷,规整悦目。 柳祭酒以目问询顾采薇后,随手翻阅起来,他就势坐到顾采薇日常使用的软垫圈椅上,可能觉得太软,老人家左右扭了扭身子。但是很快就顾不得了,被手中文字吸引进去。 细看内容,是顾采薇在点评、驳斥几个不知出处的观点。她先列出第一点,观点为何,下面写一大段自己的看法,佐以圣人先贤语句或者例证反证,第二点,第三点,以此类推,有点像是夫子点评学生作业一样。 这明显是草稿,存有颇多勾画、增删之处。 至于观点攻防,例如刑律何谓宽严相济、亲亲相隐与执法公正的矛盾等,让别人看来也许会吃惊。因为并不是正统的儒家经义范围。 幸好柳祭酒一看即明,这些是法家最热衷与讨论的概念。 他不由得抬头,定定看向徒弟,宗室郡主喜爱故书堆、之乎者也是一回事,关心朝政、律法、政务又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是理论上的,也太过敏感。 顾采薇带着赧意解释道:“祭酒,这些观点,学生还没想得那么透彻,自己下笔写来,都觉得有不少自相矛盾之处,若蒙您不弃,可否讲解一二?” 柳祭酒心下自嘲,前一阵子郡主确实问自己如何考进士来着,自己点明了“法家”二字,没想到小姑娘真的上心了。 法家学说与当前世人皆知的许多观念背道而驰,留下的资料、书籍又少,注释疏更少,学起来诘屈聱牙、令人费解,不少资源丰厚的世家子弟都半途而废,放弃会试,凭借举人身份,借着父祖的余荫捐官做,就是学不明白法家学说之故。 满打满算,顾采薇自学了半年有余,从文字上看,虽然想法偏于拘谨保守。倒是对于“法”之一字很是得了精髓。柳祭酒再次深感此女有慧根。 他沉吟一阵,先提醒道:“幼薇,你知道,要是圣上,或者下任圣上,知道你沉迷法家学说,会对你诚王一系,生出怎样的猜疑呢?”为表正式严肃,柳祭酒直接称呼了顾采薇的封号。 顾采薇先是蹙眉思索,然后面色紧张起来,她意识到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无端染指科考取士的秘密法宝,还是不利于巩固君权神授的法家学说,她身份又敏感,一旦被猜疑,她辩无可辩。 “所以,你父王真的是有先见之明啊。学儒家,已经需要很低调了。学法家,更是不可让人知晓,幼薇,你懂?”柳祭酒感叹道。 看到顾采薇贝齿咬着下唇,颤巍巍地点头,柳祭酒反省自己是不是吓到了小寿星,连忙转移话题,就着手边文章分析起来。 柳祭酒认为顾采薇罗列出来当靶子的几个观点,很新奇很用心,别出一格,敢想善思,至于顾采薇的点评,一些很中肯,一些却不得要领,他一一纠正。 柳祭酒不知道的是,他欣赏的分析法家学说的几个观点,出自遥远云州的柳庭璋。严格来说,这人可以算作他的徒孙了。 第71章 务丰二十四年三月十五,不仅是京城龙凤胎郡王郡主的十四岁生辰,也是云州息县青年举人柳庭璋的十七岁生辰。 云州地处南方,息县在众山之间,少活水缺良田,气候奥热,每到夏季总是让人每日都全身汗湿,十分难耐,春季自然也比京城热上一些,雨水又不丰沛,用信的话说,就是干热无聊的春天。 艳阳当空,信穿着以前在京城初夏才会上身的轻罗纱衣,几日车马劳顿,一身黏腻不适,终于在十五当日清晨按时从云州府自家宅院跑到了息县柳家,熟络地登门拜访柳庭璋。 他正好看到孟氏为柳庭璋做长寿面,便知今日也是友人生辰。 一方面觉得诧异,柳庭璋与薇薇同月同日生,何等巧合,另一方面觉得羞窘,自己就这么大喇喇地来了,事先不知道所以连份生辰礼都没带。 “柳兄弟生辰安乐。息县也流行生辰早上吃长寿面么?倒是与京城风俗一致。” 信没话找话,不过吃起孟氏端来的面条来,丝毫不比小寿星本人慢,好歹吃相还优雅,要不就近似于狼吞虎咽了。毕竟好几日没吃到热乎乎的家常吃食了。 “娘亲做面食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听自己描述一遍后,做出来的面条又长又匀有嚼劲,不知道幼薇郡主今早吃的长寿面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否与此类似。” 柳庭璋边吃边胡乱想着,吃罢后回答信的问话:“多谢信二哥。我听说京城有此习俗,所以今年才想着托娘亲试试,信二哥吃着觉得如何?” 哼,显摆息县这几年产面粉了么?不对,听说京城风俗,还不是听薇薇说的。 信觉得面里仿佛带了一丝酸气,再细品又没有,瞪柳庭璋一眼,碍于孟氏在一旁,只好说是不比京城的差。 他自顾自在心里气鼓,今天就是来找柳庭璋问问京城幼弟妹庆贺生辰的情况,一来却得知妹妹连早饭都告诉这人了。 饭后,柳庭璋说私塾学生们明日就要参加县里院试,他要和秦秀才一道再去答疑解惑,稍加叮嘱,中午便归,下午无事,可以陪信闲聊。 信本就是不告而来,自然从善如流,一上午安生在小院里陪孟氏寒暄。 因是儿子生辰,又信任亲热信这个年轻人,孟氏聊着聊着就说到柳庭璋亲爹。 不过她没提那人是当年县令,只说是个短暂在息县住了三年的大户人家子弟,姓柳,一走再无踪影。 信只听不问,但是默默记在心里。 一上午,信正好在此帮助柳庭璋收了不少贺礼,有县令和县里官吏的,有本县举人们合力送的,有学生家长送的,还有邻里街坊送的,很是热闹,自然与信当年在京城过生辰比不得。 不过在孟氏看来,非常受宠若惊了。信还安抚了她半晌,直说这是柳举人该得的,他出面,一一有礼接下。 午膳很丰盛,秦秀才看着芝兰玉树并排坐着的两个年轻人感慨万千,一个是曾经高高在上天潢贵胄的郡王爷,如今是平民之身,一个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读书不到十载已有举人功名在身,远胜于己。 “两个都是好孩子啊,只盼你们志诚为友,扶持相帮。”秦秀才祝酒劝茶道。 信只吃菜蔬,不碰肉荤,为着秦伯这祝福,将手边清茶一口喝下。 看罢相识大半年的信的举动,柳庭璋将杯中水酒一口喝尽,再谢父母教育教导,回敬恭祝。 二老午休,信说明来意,柳庭璋不自觉地唇角带笑,又露出右侧酒窝。 按照柳庭璋的说法,即使信不来,他也准备今日知道了夫子庆生细节后,写信送到云州州府的,他知道兄妹们互相惦念。 他和夫子昨晚聊到深夜,直到夜寒如水才惊醒一般,他连催夫子去安寝,生辰当日肯定有得忙。 两人约定好,等今日夫子晚膳后得了空,再进教室与他笔谈的。 信便知,他要留在柳家用晚饭了,干脆留宿也罢,能第一时间听到柳庭璋转述的细节。柳家自然欢迎。 信又问柳庭璋给他尊敬的“夫子”,隔山隔水的,可送了什么生辰贺礼。 柳庭璋一派大方,嗓音听久了没那么暗哑,反倒有些特别:“学生蒙夫子教导全新的学问,半年有余,昨日将心得整理后写给夫子指正。整整写了一日,若是单论字数,怕是够一本论语了,自然学生浅薄,远远不及圣人,只是让信二哥对于字数有个印象。” 就是说,柳庭璋在一日之内,给妹妹写了本书? 信觉得越发牙酸。 他和柳庭璋都不知道的是,顾采薇看着徒弟洋洋洒洒写过去的法家学说论述,如获至宝,一夜梦中都在想着如何点评呼应。 今日一大早她就换到自己书房里,细细琢磨写出草稿,准备等想透了写明白了,再回教室写给柳庭璋看。然后顾采薇的这份草稿就被柳祭酒看到并指正了。 房中只有二人,说话尽可随意,柳庭璋正好觑机问道:“信二哥,郡主前几日说,她三哥与大皇子很不对付,她为之忧心忡忡。信二哥对这些纠葛了解么?能否给学生讲讲?” 信感觉,自己鞍前马后地跟随大皇子顾瑾,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遥远如烟,被柳庭璋这么一提,他悚然一惊,喃喃道:“他们都没与我说起过。总是报喜不报忧的一群人。” 定定神,信告诉柳庭璋,也是间隔告诉妹妹顾采薇,他对大皇子的一些了解。 大皇子比二皇子年长六岁,比三皇子年长三岁,在年龄上占优,自然对于太子之位很有想法。 奈何因为生母的出身限制,他心思极为敏感,总觉得身边亲人看不起他,下人怠慢他,一时言语举止极为有礼,一时又会有自暴自弃、自嘲自怨、怨天尤人的说法。 信那时候看不清,还屡屡劝慰,频频拍胸脯保证自己的忠心,然而现在又是什么下场?大皇子弃他如敝履,说明此人品行有瑕,短视利己。 信给柳庭璋举了两个极小的例子来佐证。 他曾不止一次看到,大皇子虐杀猫狗,鲜血淋漓,尸无好肉,还辩称是猫狗先咬了他、对他咆哮等。如今的信回想起来,突然觉得浑身打冷战。 为了拉拢信,大皇子曾悄悄与他许诺,等他成天子后,将废了信的大哥顾传,转而让信来当诚王。 信当时就觉得不妥,他虽然对自己大哥有些不认同、不崇敬,但是完全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因此只是拒绝了大皇子的这个许诺。 柳庭璋听罢第一条,直说此人根子不正。但是对于第二条尚且有些不解其意,信索性掰开揉碎给他解释:“新皇登位,大肆封赏从龙之臣已是惯例。皇子们私下给拥戴之人封官许诺更是不可或缺的环节。就以方才那例而言,大皇子完全可以说,将来另封我个一品亲王,份例与诚王相同,根本没有必要让我顶了大哥的位子。说到底,连空口画饼,大皇子都舍不得给我画个新的,只是局限在旧窠臼里。” 柳庭璋这才明白,深思后点头,慎重说出自己论断,大皇子毫无储君涵养,更无明君之相。 这是半年多前的柳庭璋完全不敢想象的场景,他在与友人私下臧否皇子之流的云端人物,还是用着一副否定的、指点江山的口吻。 不过今非昔比,随着他知道了夫子真实身份,一下子觉得宗室贵胄亲切亲近了起来,夫子的交往圈是这些人物,他自然愿意了解他们的品行癖好,好与夫子有更多的话可以聊。 “那么,对于令弟与大皇子争端,信二哥有何良方可解么?”柳庭璋问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想要为夫子郡主出谋划策。 信沉吟起来,半晌不语。柳庭璋久等也不出声,屋内一片静寂,只有浮尘在光线中无忧无虑地飞舞。 看着信欲言又止、想不出办法的神态,柳庭璋更加明白这是多么棘手的问题,怪不得郡主那般烦恼呢,屡次在纸上抑制不住地抒发愁闷之语,他觉得心头有些发痛,只恨自己没有办法为夫子分担一二。 最终,信摇摇头,只说:“让薇薇转告三弟,只有个忍字。我们惹不起大皇子,他小手段不少的。” 柳庭璋进一步说:“郡主说过,她也是这么劝的,但是好像于事无补。” 信叹气:“也是,三弟的性子,看似奸商一般的油滑,实则在骨子里高傲至极,若是大皇子惹他厉害了,只怕他就会不管不顾反击,宁肯鱼死网破。他可忍不得、受不得,唉。” “一个皇子,一个郡王,好歹都是人中龙凤,也许不至于如同信二哥、郡主担忧得那般不堪吧。”柳庭璋打起精神劝慰道。 “但愿如此,听你一说,我总怕出事,出大事。”信拧紧了眉头。 不过,晚上听柳庭璋转述薇薇的话,今日有位三弟极为信任的人到府劝诫。也许,情况不至于恶化到不可挽回? 信才发现顾采薇很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尽跟徒弟吐露。就如同这位到府之人,她就只说是三弟信任的,没提身份。 柳庭璋没有追问,只是如实转述,信却猜了出来,应该是二皇子顾珩。 信果然留宿一晚,与柳庭璋聊到了儿时往事,自然说了很多顾采薇幼时趣事,柳庭璋听得极为认真,点滴记到心间。 只是对夫子最近一两个月就犯一回的卧床休养病症,二人都不得而知,柳庭璋依然挂记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两个关系投契、相互信任的青年人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聊,免不得说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乌云蔽月,夜色如水,不特意去看都看不清楚对方神情,两人反而说起来掏心窝子的话。 信丧妻近三年,伤痛其实已经不那么鲜明了。说起前岳家彭家屡屡暗示的旁支彭姑娘,想让他续娶,信语气中满是厌烦,实在不愿多提,转而问柳庭璋到底为何中举半年多也不松口相看姑娘家,他娘亲孟氏都要急死了。 清咳一声,柳庭璋先是说自己年纪尚小,按照夫子的话说,未到成年,不宜接触色相,到弱冠再议成婚也不迟。 信哈哈大笑,打破了一片宁静。柳庭璋连忙摆手嘘声,生怕吵醒早睡的二老。 信歇口气,一口咬定说,是妹妹逗骗柳庭璋的,他自己和亲大哥都是十七岁上成婚,妹妹一个不字都没说。大哥到了弱冠之年,孩子都满地跑了。 况且妹妹今年十四,估计再过两个月出了父孝,母妃就该为她找人家了,十六七出嫁刚刚好。 信还反问柳庭璋,妹妹是不是还在披着老头子身份的时候,与他胡说的什么弱冠再议婚的天方夜谭。 柳庭璋心内否认,但是嘴上不发一语,面色如同漆黑的夜晚,看不出个究竟。 沉吟了一阵,柳庭璋再说道,为了参加会试,郡主在带着他学一门全新的学问,费时费力,很耗精神,他实在无暇顾及别的事务。 正好送了这届学子明日去参加院试,他便要开始闭门读书,不去私塾授课了。私塾只由继父秦秀才一人主持,相应的不再收新学生。 信撇撇嘴反驳,也没见天下读书人都打一辈子光棍的,常听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才要好好娶妻生子、齐家理事,在生活中历练呢。 柳庭璋悄悄红了耳根,幸好没被旁人发现,青涩举人这才说起心存的小小奢望。 想着明年京城会试,他自然要赴考,届时如能面见郡主夫子,亲耳聆听教诲,才算师徒一场圆满。之后再分心神于个人私事,任凭娘亲做主,娶妻娶贤,为时未晚。 信听着觉得不太对味,可是一时之间又琢磨不出来问题在哪里。只好感慨,看来孟婶还要再急一年时光了。 说罢困意上头,夜谈渐歇。 —— 不知道二皇子顾珩与三哥、四哥说了什么,顾采薇发觉,三哥、四哥近日待在王府中的时光变多了,她多少心安了些。 毕竟守孝,顾采薇不像小时候频频赴宴,只能终日窝在王府,根本不知道外界信息,家中也失去了父王那样频频出入宫廷了解帝王心意的人物。 因此不仅是她,还包括诚王太妃、诚王顾传都对于朝廷的紧张局面、大皇子的窘迫处境一无所知,对于即将发生的剧变毫无防范。 四月下旬二皇子大婚,整个京城为之沸腾,大家踩破了二皇子府的门槛,柳祭酒作为新郎外祖父坐在主桌上座,与新娘祖父郑国公相邻而坐,文臣耆宿和武将象征把臂而谈,席间赫赫生辉。 诚王一系没有参加婚宴,不过送了厚礼,直郡王、平郡王私下向新郎官庆贺也是应有之意。 婚后第二日,务丰帝当朝说二皇子和新妇是佳儿佳妇,有龙凤相。 在众臣看来,是明显地不能再明显的立储信号,二皇子党开始安心等待帝王在一个月后的封位圣旨。 大皇子党早已人心涣散,有识之士所剩无几,留下的都是想借着所谓的皇子之势,能捞一点就是一点的这类货色。 大皇子用起来觉得七零八落、再无几年前那般顺手趁手,去年起试图最后一搏,凭着这些人收服顾家亲王、郡王为自己造势,却一无所获,更在直郡王顾值那里碰了大钉子,让他大跌颜面。 尤其是月前,被迫当街让路,大皇子恨顾值入骨。 如今父皇又将自己分管的朝廷事务挪给了二皇子,摆明了要架空、边缘化长子。 大皇子自知夺位无望,心灰意冷之下觉得谁都对不起自己,一时起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五月初,他本想借着端午佳节的名头,约亲亲二弟一聚,鸿门宴都备好了。 然而大皇子亲自登门相请,自觉姿势都低到尘埃里,二皇子却不在府中。 原来顾珩陪新妇去了岳家,这是直郡王、平郡王出面告知大皇子的,他们也是今日来送节礼却扑空的。 大皇子看着眼前两个面容相似、神情类同的毛头小子,咬牙在心中跟自己确认,他看到了满满不屑。 他的脑海中,幻化出了几年之后,父皇宾天、二弟继位,这两人如同哼哈二将一样围在二弟周围的景象,生动至极,气人至极,连他们厌弃自己这个争位失败者的冷哼声,都像是真的轰响在耳边一般。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大皇子临时改了主意,暗下杀心,非要请两个堂弟回府一聚,嘴里胡乱说着,共庆佳节共庆二弟远大前程之类的。 说来也巧,顾值和顾采蓟兄弟二人。毕竟在孝中,结伴出来找二皇子,一味想着低调行事以及速去速回,每人只带了两个随身小厮,府丁、护卫等居然一个都没跟随。 两人对大皇子做作之态早已熟悉,被他分别请回府中兜圈子、打太极地拉拢威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倒也不以为意,没觉得有什么出奇,只以为是大皇子顺口相邀。 兄弟低声商议几句,便决定由顾值随大皇子过府沾沾脚,算是给了脸面,顾采蓟则去街市,办了妹妹请托之事。 今日临出门前,顾采薇拜托哥哥们去行踪不定的胡商处找寻“辣椒”、“孜然”等奇怪味道的香料,如果只派小厮去办,未必能做主买定。毕竟听说那些东西有价无市又稀少罕见。 虽然顾值对大皇子及其人马做了不少反击、杀威风之举。但是明面上,他还是能对着大皇子那张脸笑出来。顾采蓟就不行,七情都上脸面,只好万事都交由三哥出面应酬。 所以兄弟作此分工,却成为顾采蓟后半生永远的梦魇。因为他们没有想到,今日的大皇子像是孤注一掷的困兽,凭着一股子愤恨,要做下绝事。 大皇子本想一网擒双,顾采蓟却执意不去。 他想了想,拉两个人垫背最好,只弄死一个顾值也不亏。毕竟如今天底下,他最恨二弟顾珩,次之就是不识好歹的顾值了,甚至三弟弟都排在其后。 因此大皇子假惺惺地惋惜几句“平郡王弟弟不给这份薄面”,再毫不避讳、假装亲热地拉着顾值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遮不掩,同坐一车,回到了大皇子府。 随后的惨事也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争位尚未尘埃落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做做小动作是众人默认的行事方式。但是明着打打杀杀,实在超出想象。 事后叹息着,人们也只能说,大皇子是失心疯了。 京城礼俗,登门不饮茶相当于绝交了。顾值到府坐定,让大皇子的寒暄都如同过耳云烟一般飘走,然后蜻蜓点水地喝了两口待客的清茶,想着再待半刻一刻就可以辞别了。 谁知不过一瞬后,他就觉得筋骨酸软、浑身无力,甚至头脑混沌,视野模糊,大皇子狞笑的面孔都在眼中扭曲起来。 虽然事发意外,但是顾值反应极快,知道此时的顾瑾已经不是平日里那日小心算计却手段拙劣的大皇子,而是逮谁咬谁、不顾后果的疯子了,在茶水中对客人下药,今日事只怕极难善了。 然而直到此时,顾值还只是以为,大皇子要折辱他一番,打打骂骂,出口恶气而已。 他闭目静待,努力维持着不从椅中滑下的基本体面,忍住所有想责骂大皇子的言语,像是一尊庄肃冷峻的雕像。 大皇子先安排府丁,将顾值小厮全部杀死,杜绝报信,到了这一步可以说就没有回头路了,必然与诚王一系交恶。 一不做两不休,大皇子与死忠手下将直郡王带到地下密室中,捆绑成茧子一般,亲自上手,发狠地一鞭一鞭抽打,嘴里不停,将自己从小到大受的委屈都叫喊出来,逼着顾值认错,说自己不识真龙,他们瞧不起自己是大错特错。 大皇子数百鞭打下来,喘着粗气、揉着手腕,定定看着眼前与二弟同龄的堂弟。 顾值一身银灰色锦衣连带内里的素白中衣破裂开来,丝丝缕缕,全无宗室体面矜贵,浑身血迹淋漓、鞭痕宛然,脚边都流下细细血线,看起来狼狈不堪。 这人却硬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睛就算被迫睁开也是盯着地面,连看都不看大皇子一眼,将不屑之意渲染满了整间密室。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唇角时不时微颤的少年面孔,大皇子却仿佛在顾值身上看到了利用自己多年的父皇,仗着出身压制自己的二弟三弟。 他突然大叫一声,弯腰抽出随身的靴边锋利短刃,一下子送进了顾值的胸口。 “噗嗤”一声,匕首尽根没入,准确狠绝,顾值发出了这世最后一声痛呼。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顾值的姓名不在配角栏,就注定了有这个结局,不过写到这里,还是很为他难过。 第73章 大皇子看着密室中冷硬僵直的尸首,毫无悔意,只觉得痛快,很想放声大笑,没料到随心而动,这么轻易就能将一个郡王杀死。 过往的憋屈一瞬间消散了,他甚至想着,趁着刚杀人的热血劲儿,再去找找二弟,诓骗他轻车简从进府,自己照猫画虎再杀一个才好。 就这样,大皇子真的恍若无事一般,出府而去。 他此刻心里飘飘忽忽的,一时间想着,莫不是做了个梦,梦中干掉了自己看不顺眼的堂弟,一时间又清醒知道,趁着天时地利,自己在各种巧合下,真的犯下杀亲大罪。 神游一般,大皇子晕乎乎地坐车到郑国公府上拜会,见了二皇子却突然张口结舌,他连自己上午登府扑空一事都不敢提,支吾两句匆忙离开。 大皇子顾头不顾尾的样子,让郑国公在背后,碎碎数落这个孙女婿亲兄失礼失仪许久。 浑浑噩噩游转着,直至晚间,大皇子终于回府,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走下地底密室。 后怕的感觉虽然迟了这么久,总算到了。他终于觉得两股战战、头颈发僵,像是无数森森鬼气在左右临近,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着自己。 于是大皇子硬将上午陪他犯下大案的两个下属甲和乙叫来,三人一同推开铁门。 下属甲在他耳边悄声汇报,已经妥善处置直郡王随侍的两个小厮尸首,再无一丝痕迹。大皇子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他紧紧闭上了双眼。 听着铁门沉重不甘的“吱呀”开启声音,大皇子不自觉地“咕咚”咽口唾沫,深深呼吸之后,才敢从眼缝中看向室内。 下属乙手中有烛火,虽然只是一小撮暗淡光线,也足够他们看清楚不大点儿的密室全貌了。 明明该是仰躺在白色石板上的那具尸体,大皇子亲手探过鼻息确认,上午离开前还泄愤地踢过一脚,眼下却毫无踪影,连衣带人都不见了,像是展翅而飞,只留下一地干涸褐红的血迹。 莫非顾值死人复生?还是谁来盗走了尸首? 大皇子几乎崩溃,他极速回头,目眦欲裂,眼眶突出,来回盯着两个下属的眼睛,近乎咆哮:“怎么回事?”声音在密室中回荡许久。 —— 五月初三下午时分,顾采蓟回到诚王府,在妹妹院落与顾采薇闲聊时,还纳闷三哥是不是去忙什么别的事务了,居然比他都晚归。 此时的龙凤胎们还不晓得三哥悲惨的遭遇。 顾值一向孝顺,尤其是在去年顾采薇提醒过后,起码每日早晨都会向母妃请安,若是有事外宿,也会派人告知母妃一声。 然而,自从初三上午,顾值与顾采蓟在二皇子府门口分开后,再无音信。 当天众人还没当回事,毕竟顾值都是将要娶亲的大人了,他在外面营生众多、时有应酬,一两天不回府也是有过的。 也就顾采蓟吩咐下人盯着点三哥院落,想要与三哥聊聊今日大皇子府一行可还顺利,入夜还没等到,也就罢了。 第二日,五月初四,张氏张罗下人在府中各处撒雄黄药粉,大家鼻端嗅到的气息提醒着端午将至。顾传紧看着顾珍,生怕小孩子家家误触药粉,坏了肚子。 在前两年,顾采蓟必然这几日就缠着妹妹裹粽子了,然而顾值迟迟未归,他按耐不住,先急起来,坐立不宁,便出府去寻二皇子,试探着问问三哥行踪。 诚王太妃也嘟囔着三子像是放飞的风筝一样又没影子了,这次更离谱连句话都没留。 随后她又难掩惦记,对着来请安的女儿顾采薇说,自己还等着明日要亲自给他腕上系五彩辟邪绳,这混小子总不会端午还不归家吧。 顾采薇听四哥说了两人分别时的情况,只觉得心头突突直跳,眼皮子也难受,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好。 今早她便始终提不起劲来,母妃的话像是飘过耳边一样,要迟好一阵子才能接上话。 诚王太妃转而心疼起女儿来,嘘寒问暖,以为顾采薇又要来葵水才神思恍惚,催着女儿回房休息。 顾采薇越想越觉得不安心,将要走出母妃院落时又返回,将四哥说过的话一一转述,尤其点明昨日上午大皇子邀三哥过府做客,三哥却至今未归。 诚王太妃吃了一惊,连问三声“当真”? 母女二人有类似的担忧,对视一眼后,诚王太妃当机立断,将长子长媳叫来,命他们将下人们都散出去,到顾值名下的各个铺子里找寻儿子。 顾采薇索性就留在母妃身边,等着音信,暗暗祈祷,希望三哥只是留宿在某处,忘记回禀母妃而已。 她双手紧紧绞着,却不敢再发一言惹母妃更发愁,只是天马行空想着,等找到三哥,自己要好好说他一顿,一是怎么如此随意跟着大皇子走了,二是不告知家人,让他们胡乱担忧。 下人们陆续回禀,没有找到直郡王踪迹。 顾采蓟到二皇子府说明情形后,不知怎地,二皇子顾珩瞬时想起昨日在岳祖父郑国公府上见到大哥时,他那明显亢奋又慌乱的模样,心底霍地一沉。 二皇子也派人手到京城内外四处找寻顾值,还跟京兆尹打了招呼,询问有无线索。 顾采蓟先是被二皇子的阵势吓了一跳,待听到自家母妃也在派人找三哥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昨日离开三哥,很可能是极大的错误。 一时之间,顾采蓟只觉得呼吸都要堵塞了,空气稀薄到不行,心砰砰跳得像是要炸开到片片碎渣,耳朵边嗡隆隆的,眼前都恍惚,只能喃喃道:“不至于吧。三哥可是郡王。三哥是郡王啊,三哥姓顾,是郡王,堂兄弟,郡王啊。”几近语无伦次。 五月初四这日,诚王府和二皇子府的人手,大约从上午辰时找到午后未时,一无所获,结论就是,直郡王顾值昨日上午乘着大皇子车马进府后,在京城之内再无踪影。 二皇子顾珩压下心底对长兄长久以来的怯意,带着硬跟在身边的顾采蓟,还有若干侍卫,亲自到大皇子府上,问个究竟。 听罢他们来意,大皇子顾瑾冷笑道:“笑话,他顾值有手有脚,想走就走了,在我这里连椅子都没坐热。之后他去了哪里,与我何干,我怎么知道。” 顾珩和顾采蓟都不信,还欲分辨几句,大皇子已经冷硬喊着送客,自行甩袖离开待客正殿,毫无一丝往日做出的斯文有礼假象。 顾珩也不再遮遮掩掩,正大堂皇登门诚王府,问计于诚王太妃。好兄弟不见了,他的焦急之情,不比顾值的亲弟妹少。 顾采薇随侍母妃身旁,跟着听到了大皇子的那番作态,心底大寒,觉得像是坠到冰窖里,手脚直发冷,血都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满身都没有热乎气了。 直觉之下,她冲口而出:“皇伯伯!” 诚王太妃深深看女儿一眼,点头应许:“为今之计,也只有老身去求皇上帮忙找人。我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个“死要见尸”,说中在场众人的隐忧,顾采蓟直愣愣喊着:“母妃别这么说!” 顾珩沉沉心神后说道:“王婶,还是小侄去吧。您在府中等音信即可。” 诚王太妃想想,顾珩在皇上跟前说话的分量,比他们一整个诚王府全部人压一起都重,便郑重将此事托付给顾珩。 诚王太妃带着四个子女媳,亲自将二皇子送出府门,看着他华丽车架远去,直到拐过街角不见。 肃静的诚王府外,如今冷落车马稀,再不复往日皇上幼弟在世时候的花团锦簇。 缓缓回头看去,孩子们脸上都有焦急担忧之色,二子三子都不在身边,诚王太妃不知是不是站立太久,一时有些腿软,身子打晃,幸好左右两旁的长媳张氏和幼女顾采薇同时凑近扶住。 他们回府等侯消息,跟随二皇子出发的王府府丁来回传信:“二皇子正在宫门口求见皇上”、“二皇子进宫了”、“宫门落钥锁了,二皇子没出宫”、“端午正日子,宫门开得比往日早,还没见到二皇子”、“文武百官陆续进宫了”等等。 诚王府的下人们几班轮换,还在满京城找寻直郡王,也是一拨一拨报信回来,内容相同,都是没有找到。 已经顾不得想是不是会将事情闹得太大,顾传和顾采蓟分头拜访京城达官贵族家,首当其冲是顾值的岳家曹家,一一询问顾值音信。 端午节礼送出去不少,倒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有些讲究些的人家嫌弃他们带孝登门,言辞间甚至说了出来。更重要的是,对于顾值下落一无所获。 兄弟二人至晚方回,沮丧难言。 从下午等到黄昏,再到傍晚、入夜、夜深,各个院落里灯火通明,诚王府主子没有一个人睡着,都在等待。 诚王太妃一夜守在逝世夫君的灵位前,眼睁睁等到了天亮。 一年一度的端午佳节来临,府内一丝一毫的喜庆意味都没有,下人们个个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充满了风雨欲来的紧张。 顾采薇昨日给柳祭酒送了信去求助,今早得到回音,柳祭酒将会赶早进宫,先探听外孙二皇子与皇上情形,再看下一步如何帮助爱徒。 诚王府一系终于得到音信,端午节日上三竿时分,二皇子顾珩,顶着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记,带着皇上派出的精锐御林军数十人,从热热闹闹的赛龙舟队伍中穿行而过,团团围住了大皇子府。 第74章 顾传带着幼弟妹,尽可能快地赶到了大皇子府。 就在大皇子府门口,他们从各自车架出来时居高临下,正巧看到,大皇子顾瑾身穿过节应景的华丽锦衣,却毫无雍容仪态,抬手指着亲弟顾珩鼻端,声嘶力竭地叫喊:“顾珩,你好样的!在父皇面前抹黑我,我这就进宫喊冤去!” 顾采蓟高壮灵巧,跳下马车厢,从御林军包围圈外穿插进去,快跑两步,站到顾珩身后不远处,悄声问:“珩哥,现今如何了?” 顾珩看到满眼急切的顾值幼弟平郡王,还有包围圈外想靠过来又犹豫的诚王顾传,以及被他拉扯住衣袖的幼薇郡主顾采薇,自然想到下落不明的好兄弟顾值,顾珩感觉自己更加挺直了脊背。 努力维持着气势不泄,既是说给顾采蓟、顾传、顾采薇,也是说给大皇子顾瑾听,顾珩尽力提高声音:“大哥,御林军代表着父皇,我已求得父皇口谕,今日就要搜你全府。直郡王一事,你总要有个交代。” 诚王一系三人听后,精神为之一振,二皇子果然是好样的,求得了这样的旨意,三哥(弟)要是被软禁硬囚在他顾瑾府上,这下子就能找到了。 顾传和顾采薇也站到了顾珩身侧。一边是一身入宫朝服的二皇子与身后的一品亲王、郡王郡主,后面围立着全副甲胄、沉默肃直的数十名御林军士,以半圆之势将大皇子府门包裹住。 一边是脸红耳赤的大皇子和他府中的一群下人,对比分明、强弱立见。 听到“父皇口谕”,大皇子心不甘情不愿侧身让开,对着御林军还算客气,让府中管事陪同配合,随军士搜检。 待最后一名御林军踏入府门,大皇子转头对上站在原处的顾珩等人,冷哼道:“你们并非是客,我就不请了。是非曲直,片刻后即知,我等着父皇还我公道。”说罢就甩袖进府,吩咐府丁关闭大门,给顾珩等人吃了闭门羹。 门外四人要等着御林军搜府结果,心系亲人,自然不会离去,索性将最大的诚王车架赶过来,齐齐上车等待。 车帘正对府门,大家能看清楚任何动向,其实也算是堵了大皇子府的门。 街角有不少达官显贵家的下人探头探脑,见状都知出了变故。 虽然不明具体情由,但是皇子王爷的脸孔总是认得清楚,纷纷各自回府禀告主人去。 端午正节,依照往年,大皇子府本该车马喧腾、人来人往,拜节贺庆的官商络绎不绝,今年今日,其门外却一片诡异的安静,只有马匹偶尔的嘶鸣声,以及车厢内传来的隐隐约约说话声。 事已至此,只能再等一阵子,四人先是齐齐盯着府门,稍后顾传发挥老好人性子,先寒暄道:“让二皇子为我家事费心了。” 顾采蓟忙忙问道:“是啊,珩哥,你昨日下午进宫,一整夜都没有出宫,我们好生焦急。你是怎么说服皇伯伯派军士来搜府的,好生厉害!” 顾采薇心细如发,看到了顾珩左脸红肿得老高,指痕宛然,应该是被人狠狠挥了一巴掌的样子。 方才听顾珩与顾瑾对峙,口齿有点含混,只怕是口腔内被咬破了导致的。 堂堂皇子,在宫廷之中,除了帝王,还有谁能打他? 顾采薇犹豫一下,还是点破给哥哥们听:“二堂哥,你的脸怎么了?” 顾珩回想起在宫中的情景,向着眼前三人苦笑一声,忍着疼痛,娓娓道来。 他昨日下午急匆匆入宫,请求父皇向大哥施压,问询顾值的下落。 一个是多年干政务任劳任怨、表现得兄友弟恭的长子,一个是好几年不见、面容都有点模糊的侄子,务丰帝在大皇子和顾值之间倾向于谁,不言而喻。 务丰帝训斥顾珩,不要给自己亲兄长泼脏水,想要就此揭过,还令顾珩入后宫给他母妃请安后再离宫,明日端午佳节携妇入宫赴宴。 顾珩再次陈言,重申请求,务丰帝生起气来,摔了个玉把件,呵令二子住口。顾珩坚持,叩首后在御书房内长跪不起,务丰帝甩袖儿去。 顾珩就真的跪了一整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全凭一股子傲气撑着。 端午日,务丰帝早早醒来,听罢近侍回禀,直奔御书房,看着顾珩摇摇欲坠、眼皮打架、唇角干裂的样子,又气又急,冷声问儿子究竟想干什么。 顾珩只说了五个字:“搜府,找顾值。”声音微弱破碎。 务丰帝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然后走到顾珩身边,待他谢父皇恩准、叩首起身后,还未站稳,就狠狠扇了二子一个耳光,扔下一个极重的评语:“忤逆君父。” 顾珩都顾不及请罪,硬生生受了巴掌,便带着父皇拨下的御林军出宫,直奔大皇子府而来。 他一身昨日衣服都没有更换,细看去衣角有尘土泥迹,算不得体面。 路上在车里随口吃了点东西,却因挨巴掌时忍痛没有出声咬破了内腮,没能吃多少。 听着堂兄弟妹们的道谢,顾珩说道:“这都不妨事,只要能找到阿值。” 顾采蓟也说了说昨日至今,他们诚王府做的搜寻动作,尤其是围绕大皇子府周边,已经可以肯定,顾值前日上午进府后再没有出来。 所以,顾值如今所在,只有大皇子府中,这一种可能了。他们四人都等着片刻后御林军解救出顾值的场景,顾采蓟甚至还悄声问顾采薇,大皇子为什么要这般折腾,来困住三哥。 顾采薇暂时没有心思回应四哥,只是摇了摇头。 她想起昨日上午,自己在教室匆匆写给柳庭璋的几个字:“府中有事,定后再联。”不知道徒弟会不会替她担心,甚至会不会去惊动二哥? 一门之隔,他们几人信任御林军必然会尽心尽力地搜检,事实也是如此。 御林军首领富有经验、极善安排,连大皇子府的地下密室都找到了,打开门进去,隐隐能闻到血腥气。 但是室内干干净净、甚至干净得反常,像是日日打扫,或者刚刚彻底打扫过。 既然没发现直郡王,御林军也只是检视过又离开。 大皇子在殿内坐等,胸有成竹。 御林军到底不是一无所获,在极为偏僻的角落发现端倪,挖掘之后找到了埋藏极深的两具尸体,都是壮年男子,下人装束,死于非命。 大皇子听闻禀告,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珠子一转又迅速冷静下来。 大皇子府门终于打开,御林军首领于情于理上前告知了顾珩一声搜府情况。 两具尸体被搬抬出来,顾采蓟一眼认出:“这是三哥身边贴身小厮,他们俩前日和三哥一同来大皇子府的!” 众人看向随后跟出来的大皇子。 顾瑾得意洋洋地说:“事到如今,只好告诉你们。前日我好心邀请顾值回府,好茶好点心奉上,提前庆贺佳节。他这两个小厮却冒冒失失得罪了我,我一气之下令人杀了他们。 顾值与我生气了,自己一个人气哼哼地出府,我还觉得一肚子晦气呢。谁知还有你们不依不饶闹这么两日,坏了我过节的兴致。” 众人并不相信这番说法,顾采蓟叫嚷着让大皇子交出三哥来。 大皇子指着回宫复命远去的御林军背影,反而说:“御林军士为我作证,我多么清白,府中完全没有一丝直郡王的痕迹。对了,老二,你这般欺辱我,该算这笔账了。” 说罢,大皇子就整理收拾一番,当着这些人的面,施施然向着皇宫方向而去。 只找到小厮尸体却没发现顾值踪迹的结果,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 顾珩心底凉飕飕的,一方面是忧心好兄弟依然下落不明,一方面是有些畏惧父皇接下来的清算。 谢绝了诚王一系三人陪他进宫的提议,顾珩还是独自去找父皇,想要再请求发动官府力量,由京兆尹安排着撒网,继续找顾值。 顾传好歹顶着亲王头衔,在弟弟妹妹尤其是妹妹晓以利弊后,硬是随后进宫,只提请罪。 虽说宗令老头子是个摆设,顾采蓟、顾采薇还是专程去拜访请求,三哥怎么说都是顾家人,天子近亲,堂堂郡王,官府应当要管要找,宗令体系也不能装聋作哑。 皇上的发作来得极为迅疾,连节日午宴都没过,四散告知的旨意就分发各处。众臣私下怎么咂摸圣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务丰帝认为长子遭了无妄之灾,厚加封赏,完全不提他无故打杀别家下人的事情。 对于二子顾珩,下旨申斥,用词极狠,仿佛顾珩起兵造反了一般。 而且理直气壮地令顾珩半年不得出二皇子府,闭门思过,顺势不让二子参与政事。 后来,因为淑妃不依不饶地为儿子申冤,二皇子岳家郑国公频频说情,务丰帝默许禁闭失效。但是就不松口,杜绝顾珩领职司、干实事。 对于诚王一系,务丰帝已经全无幼弟在世时的好感,对着请罪的顾传也是毫不客气、劈头盖脸一顿喝骂,说起顾值来,认为是这个侄子不好好在府守父孝才会失踪,自身品德不谨,不配为郡王,言辞之间,很有废了顾值头衔的意思。 幸好,听着顾传砰砰作响的磕头声、颤巍巍口称“皇伯伯”的哀求声,看着和长子一样大的这个侄子一身狼狈、头脸糊满血,务丰帝叹了口气,心软一瞬,咽下这个念头,只是意味深长地令顾传带着弟妹,安分守己、好自为之,离皇子们,都远一点。 务丰二十四年的端午,对于诚王一系是难忘而餐厅的一天。愁云惨雾中,诚王太妃病倒了。 第75章 衣不解带照顾母妃四五日,顾采薇迅速消瘦,原先花朵一般的脸庞也失了光泽。 顾值行踪不明、生死未卜的事情,像是一团吸走了亲人们热闹劲儿和热乎气儿的乌云,沉甸甸笼罩在诚王府之上。 诚王妃张氏,本来在五月初就盘算着,月底出了公公的三年孝期,库房里沾红带彩的家具摆设都可以陆续拿出来使用,已经安排下人们整理晾晒。 结果变故突如其来,她来不及为三小叔伤痛,还要处理千头万绪的事务。 对上,要安排为母妃寻医问诊、托付小姑子床前伺候; 对夫君,要安抚他为皇上吓到的情绪,默许他关自己在小黑屋,完全不管女儿; 对四小叔,要防着他冲动上头去找谁麻烦,掰开揉碎对顾采蓟讲一顿,就差揪耳朵了,好歹劝服顾采蓟再去四处专心找寻三小叔。 其中安排府内运转、各项杂务更是繁杂,她只能一一撑下来。 对外,顾值留下数十间规模不一、各行各业的商铺,群龙无首,张氏当仁不让接过来。 她尽数梳理账目、安顿人心,尽力平稳过渡,一方面保证王府中收入不会骤减,另一方面心怀若有若无的希望。 万一某日顾值突然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呢?到时候看到自己将他十来年的心血保存下来,也许会开心地再叫一声“大嫂”吧? 五月初九晚,顾采薇又一次出尽百宝,劝哄着母妃多少用了些白粥点心。 诚王太妃年岁不算大,不过自从夫君过世后,她迅速憔悴下来,不再注重保养,今年添了睡不好的毛病,身体底子自然发虚。 端午节前后,被三子失踪的相关事情刺激到,气怒攻心,在佳节当晚,毫无征兆地吐血晕死过去,让子女们好一阵担心。 调养了这么几日,诚王太妃算是缓过来了,除了情绪不佳、总是怏怏的,基本与她往常无异了,身体各种小毛病还在,只是她已习以为常。 看着床前乖巧坐在绣敦上的女儿,面目与自己年轻时候七分相似,又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艳色更胜,气质高华,举手投足都是韵味,诚王太妃心底叹了口气,先后入梦而生的五颗小星星,最小的都十四岁这般大了,自然难免想到二子、三子,一个生离,一个很可能是死别了。 顾采薇一双杏核妙目紧紧盯着母妃,自然不会错过母妃情绪低落,她心知肚明为何如此,刚要强打精神说几句话转移母妃注意,突然觉得肚腹酸疼发涨。 已经是日渐熟悉的感觉,很可能是葵水来了,自己又要生受五六日的罪了,提起裙角匆匆到净室查看确认后,顾采薇咬唇低声告知母妃。 诚王太妃摸摸女儿乌鸦鸦的秀发,再拢握住顾采薇的双手,心疼地说:“你与母妃同吃同宿好几日,喂药陪护,完全没休息好,眼圈都发青了。母妃没事了,还会继续为你们撑着,放心。你快回自己院落好生休息,让丫鬟熬了常备汤药来喝,多卧床,过了这几日就好。” 顾采薇依依不舍,担忧重重,到底在诚王太妃一再示意下告退,领着自己丫鬟识书、识理离去。 上弦月亮亮地挂在半空,省了灯笼照明,一离开诚王太妃妃院落,丫鬟们便一边一个搀扶住顾采薇,想帮郡主早点回床上休息。 走到自己院落口,顾采薇已经觉得裤子濡湿一片,却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眼,紧邻的四哥院子里只有零散灯火,正房丝毫不亮,便知四哥还在外奔波找寻,心底悲凉一叹。 回到自己温暖的绣房里,在丫鬟们团团围住、各司其职的巧手服侍下,顾采薇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咕嘟嘟地喝了一大碗苦巴巴的暖宫汤药。 本来下一步就该移步上床,顾采薇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随口说道:“我要去趟教室。” 丫鬟们将夜明珠落地灯罩拿走,稍微调整下,教室里就明光大亮起来。 顾采薇苍白着脸,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药力发散,发边晶莹细汗隐约可见。 她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搭在识墨肩头,一步一挪走到书案旁,险些没踩稳最后一步,带些狼狈地坐到圈椅上。 狠狠喘了两口气,顾采薇才定睛去看桌上铺好的大张宣纸。 第一行,是她五月初四上午写下的【府中有事,定后再联。个字,当时她心急如焚,只记得要给徒弟留个音信,笔迹潦草,龙飞凤舞,连柳庭璋的回复都等不得,留言后就离开这间教室。 之后她甚至都没回自己院落,要不就是跟随兄长出府找人,要不就是留在母妃身边照料,直到今晚。 偌大纸张,长达两尺,宽近一尺,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顾采薇能看到的话语,都是柳庭璋所留。 这么多字,远超顾采薇预期。 细细分辨,徒弟一开始写得还是恭敬有礼: 【庭璋知晓,夫子尽管去忙。学生自会用功读书,顺预祝夫子端午安康。】 【五月初四晚,新月在空,朦胧清辉,夫子安好?明日的粽子可备好了?夫子是嗜食甜粽,然否?】 【佳节如期而至,息县热闹至极,可惜信二哥有事不能同来过节。夫子还在忙碌么?】 【端午至晚,学生这一整日忙于应酬,在文会上碍于情面,喝下不少酒水,头晕目眩,完全不如前人酒后发诗兴的本领。夫子与家人,持素茶而聚了么?】 之后,柳庭璋有些发急起来: 【宿醉而醒,恍若梦中得见夫子,然而实则夫子两日没有音信了。府中事好事坏?夫子身体可安么?】 【五月初六午间,学生拜问夫子,可在?】 【五月初六夜,夫子遇到如何棘手之事了么?可有学生能出力之处?】 【五月初七,只要夫子一句话,学生可立刻赶往京城,任凭夫子差遣。】 …… 【五月初九夜,学生隔山望水,心急如焚,祈盼夫子安好。府中是遇大事了么?是否需要学生告知信二哥?】 极为难得,顾采薇露出了一丝笑意,被人记挂在心的感觉如同甘泉,清透滋润,又如同炉火,温暖舒适。 她直觉之下,就想落笔,请柳庭璋就此上京见一面,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识墨早就研好了墨条,砚台里一汪黑得发亮的墨汁,饱满平静。顾采薇提笔轻沾,在砚边缓刮笔锋,到底收了冲动念头。 长出一口气,顾采薇在另一张雪雪白的纸上写道: 【庭璋,我三哥,你知晓的,正月里生辰那位,这几日失踪了。】 鬼使神差,她紧接着写: 【我好想他。】 【我恨自己,没有劝住他,与某个不可说之人作对。也怪那人气到三哥了。】 【他生死不明,下落成谜,很可能与那人有关。我恨那个人。】 【母妃病倒了,我心疼母妃。】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好像没有人能帮我们。三哥岳家,最该站出来的,曹。装聋作哑,前日来退还了庚帖。】 【他们不认三哥这个准女婿了。三哥因为这岳家,难受了三年。结果他们反而翻脸不认人了。】 顾采薇像是发泄又像是倾诉,笔下如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呼呼啦啦写出许多字来,直到她瞥见柳庭璋的回复,才像是回笼了几分神智。 已经自成一格的俊逸字体跳进顾采薇眼里: 【夫子!】 【夫子莫急,您慢慢说。直郡王?您是说,堂堂郡王,在京城中不见踪迹了?】 顾采薇冷静下来,回看自己上面写的一大篇,突然觉得羞窘,她若有所感摸了一下眼角,居然不知何时沾染了泪花。 肚腹又疼搅起来,像是谁的大掌在拧掐她,顾采薇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她打了个冷战,轻轻叫一声“识墨。” 丫鬟上前来,弯身凑近,刚要问郡主有何吩咐,就看到顾采薇面色不对,潮红一片。 识墨大胆上手摸了摸郡主流海下的额头,触手滚烫,大吃一惊喊道:“郡主,您在发热!” 顾采薇头晕欲呕,腰疼欲断,手脚发冷,感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到底神智里牵挂着事情,她狠咬下唇,出血都不觉,提笔写下: 【对。我身子不适,去休息了,庭璋不要惦记。】 “记”字甚至没写完,她已经无力地松开毛笔,任由笔头在纸上留下长长的、没有意义的一横,瘫软在丫鬟怀中,半睡半晕过去。 丫鬟们迅速将郡主合抱回房,安顿上床,求见王妃,请医问药。 御医叹息着告诉诚王太妃和诚王妃,幼薇郡主是忧思太过、劳累不堪,再加上葵水时期身子虚弱,才会高热昏睡,不算什么大碍,就让她好好休息,过后慢慢调养即可。 没人会想到,幼薇郡主竟整整昏睡三日。 御医五月初九夜里被叫到诚王府,五月十二黄昏又被请过去,都是为了幼薇郡主。 看着睡得很不安稳、紧皱眉头、嘴唇喏嚅不知说些什么的幼薇郡主,听王妃说顾采薇早就退了热却一直没醒过来,御医觉得大出意外。 就在御医准备上前诊脉时,顾采薇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她醒了。 顾采薇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了。 在梦中,她见到了三哥顾值,见到了北斗七星中的第三星——天玑星。 第76章 顾采薇先是觉得满身热烫难忍,对于丫鬟将自己摆弄到绣床还有些感觉,很快就陷入人事不知、意识飘忽的状态,感觉漫天遍野只余黑寂,自己像是在没着没落地下沉、下沉、再下沉。 没人留意到,豁然之间,子时已至,五月初九过去,五月初十到来。 “薇薇,薇薇?” 顾采薇觉得紧阖的双眼之上有点点光亮在跳跃,病痛的感觉消失了,身体无比轻盈舒畅。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熟悉的男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很疑惑,这个声音的主人好像出事了啊,难道是自己做噩梦梦到他出事? 怀着一丝紧张又期盼的心情,顾采薇缓缓睁开眼眸,印入眼帘的正是三哥顾值。 但是,他们兄妹二人所处之处,是顾采薇从未见过的。 视线所及,到处都是虚无缥缈的白,空无一物,无边无垠,尽力放眼看去,也不知远方在哪里,何处是尽头。 三哥的容颜眉眼熟悉,气息却不对劲,顾采薇一时之间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但是莫名想到了仙气飘飘,自己随之否定。 更重要的是,顾值那一身流光溢彩的素白长衣,浑然不似人间织就,绝非凡物。 不知怎地,顾采薇想起当年她哄骗二哥说做梦梦到神仙,给二哥所凭空描述的仙人衣着,什么织云扯霞啊,什么无缝自如啊,什么日精月华啊,如今见了三哥这身,就像是严丝合缝嵌上一般。 顾采薇终于试探叫道:“三哥?” 这时她不经意发现,自己也并非穿着家常的浅紫色素锻暗花寝衣,而是如同三哥那样柔若无物的白衫。 她完全肯定,自己没有过这么一件衣物。 迎着妹妹满眼的疑惑,顾值轻声笑道:“薇薇很吃惊吧?” 不等顾采薇说什么,顾值面色一整,换了种语气道:“或者叫你,摇光?” 顾采薇更加不解,三哥说的是哪两个字? 她脑海中随之浮现的,只有人们耳熟能详的星宿名字,北斗七星最末端的星星,名为摇光星。 顾值摇摇头说:“看来你还没想起来。也罢,太白金星刚点拨过我,你和文曲的凡间命格早就乱了,不差知晓前情这点。我来告诉你吧,薇薇。” 顾采薇忙忙插话:“三哥,你到底在哪里,我们都十分惦记你。” 两人说得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被勾起死前回忆,顾值面色一肃,通身气派为之一变,仿佛又是顾采薇熟悉亲昵的三哥了。 顾值先恨声交代道:“薇薇,我在凡间做顾值这世,已经告终。就是五月初三那日上午,死在了顾瑾手下。方才到了五月初十子时,正是我死后头七之日,我得到太白金星打开的阴阳间小口子,来与你告别。” 听到“死”字,顾采薇无声地潸然落泪,眼眸越发晶莹剔透。 噙着泪水,睁大眼睛,任由豆大泪滴接连落下,她一动不敢动,生怕错过了什么,紧紧咬着下唇,等待三哥继续述说。 顾值叹口气说:“也怪我大意,明明知道顾瑾不怀好意,还能送上门去。身死之后,魂灵离体,我眼睁睁看着顾瑾对我尸身还又打又踹,恨到牙痒,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他,方懂得阴阳两隔的意思。” 顾采薇听得实在不忍心,轻声插言:“三哥,已经有御林军去顾瑾府上搜过了,并未找到你,你。” 她始终说不出口“尸身”二字,“你能告诉我,在哪里么?我一定想办法为你收敛。”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可怜的三哥,死于非命,她如今既然知晓,一定要为三哥尽最后一分力。 “我正要说这事呢,薇薇莫急。我死后不久,顾瑾离去,我又亲眼看到自己尸身瞬间化为齑粉,消失得干干净净、毫无踪迹。 感觉我在这个世上,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随后我就见到了太白金星。这位神仙,你总该听说过他的传闻吧?” 还没从三哥死无全尸、尸骨无存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顾采薇突然听到太白金星,猝不及防愣愣点头。 但是言语还沉浸在三哥身死的语境里:“三哥你疼不疼?你身边两个小厮的遗体已经找到,大嫂命人厚葬了。你怎么办?我告知母妃,为你立,嗯,立衣冠冢好不好?” 顾值本想就势讲述神仙故事,被妹妹这么一打岔,想想自己确实死得太过仓促,人间事务不少还是未完待续,索性一股脑将自己后事交代一番: 一是衣冠冢。他并非寻常阴魂,不指望吃香火转生投胎。因此有没有阳间祭奠都无所谓,立坟立冢只是给亲人一个慰藉罢了。 顾采薇要如何让大家都确信顾值已死呢?顾值托梦告别,妹妹相信,别人未必会信。顾值说是待顾采薇梦醒后再思量不迟。 二是家人们。母妃外表柔弱实则刚强,况且膝下还有其他子女,顾值除了遗憾母子缘浅外,对母妃并不算十分担心。 大哥胆小怕事,也不会惹事,应该能平安到老,和大嫂、侄女相伴。 但是大嫂就要辛苦很多,顾值他这几日仿佛毫无束缚、来去自如,看到了大嫂忙里忙外的劳累身影,只能托付顾采薇日后能帮就帮帮大嫂。 而且,大嫂仿佛身子不好,在瞒着诚王府众人偷偷看医者,顾值生前隐约发现了,本想关心一二,如今也天人永隔,只好告诉顾采薇,让她留意了。 二哥信,远在他方,离开京城一滩争储浑水,反而自在,顾值没有多说。 顾值非常担心的是四弟顾采蓟,从来都是跟着顾值行事,自己不爱动脑,还是简单直接的孩童心性,也只能一并拜托给顾采薇。 在顾采薇的提醒下,顾值说了两句曹家。他从未将这家人看作亲人,听到对方连自己死讯都没确认,就着急忙慌地退了亲,也就是嗤之以鼻、付之一笑,只说这曹家不是好的姻亲对象。 顾采薇看顾值迟迟没提到二皇子顾珩,忍不住问出来。 顾值终于接着这个话茬,重提太白金星。 顾值给顾采薇从头讲起,他已经恢复了为神的记忆,北斗七星的传说在他嘴中,变成了真人真事。而且与顾珩、顾采薇、自己都密切相连。 太白金星分管天界所有星宿,其中最耀眼、最重要的莫过于北斗七星,在星罗棋布中起到定准定位的作用,这七星星君自然格外引人关注,每位都有大神通、大本事,在天庭的地位仅次于太白。 千万年地镇守着一颗明亮星宿,本身就是在积攒功德,其他星君都是这么做的,静待岁月流转变迁,自己的灵力跟着稳步提升。 顾采薇听到此处,莫名想到了遥远前世听过的“躺赢”一词,唇边露出小小笑靥。 顾值看着妹妹笑了,跟着笑起,自嘲说自己啰嗦了,这就进入正题,他接着说: 但是北斗七星君不行,他们单单凭借镇守之功,还不足以支撑这套星宿亘古不变地稳定在星河之中。 因此每过五十万年,或者同时或者前后,他们要投胎下凡间历练,要不就是扶危济困、帮助世人来积攒功德,要不就是受尽尘世苦楚、饱尝因果纠缠来历练道心。 就在上一轮次,七神同时下凡、分散各处历练时出了差错,最小的那位名为开阳辅的星君犯了大错大忌,再不能为神,只能在轮回中不断翻转。 另外六位在人间阳寿陆续到头后,倒是一同顺利归位。但是太白看着七人去六人回的情况很着急,这时正巧遇到了懵懂不知事的摇光小公主。 因缘际会,在太白半哄半骗之下,摇光成为了北斗七星最尾巴尖的那颗星君,负责镇守。 从勺口数来,第四颗的天权星,也被凡人称为文曲星的星君曾出言拦阻,却无果,但是他就此记挂上了摇光公主,总觉得自己对她有一份责任。 听着听着,顾采薇不知不觉瞪大了眼眸,面上难掩讶色。 这个传说,她曾经当做睡前故事给小侄女顾珍讲过! 难道三哥也看过那本杂书?为何在时间宝贵的告别梦中,扯这么老远? “摇光、文曲,文曲、摇光。”顾采薇喃喃着,声音待发不发,就这样含在唇齿间,如同回味。 顾值虚点顾采薇一下:“摇光,你想起来了?” 顾采薇浑身一个激灵,刚入梦时,三哥就这么叫过她!看来真的是北斗七星中的摇光二字,居然真与自己有关? 难道,自己就是摇光? 她犹豫着,不解又诧异地左右摇了摇头,三哥是不是弄错了? 三哥到底是谁?自己又是谁?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时代的异世之人而已。 顾值就这么顺口的“摇光”叫了下去;“摇光,你本来是藏在天庭深宫的小公主,猛地转变成责任重大的摇光星君,好像很难吧? 总之你镇守的星宿,光亮日渐暗淡,代表你的灵力支撑不足。 我们七星同气连枝,自然为你焦急,文曲便建议不等五十万年后,尽快让你下凡一遭,丰富阅历,磨练道心,以图长久。” “你问三哥是谁?哦,我啊,我是北斗七星中的天玑星,排行第三,主人间钱财流转,和财神略有相似。我们六星,都是为了陪你而下凡来的。” 第77章 顾采薇像是听天方奇谭一般,被顾值的描述带入到了离奇瑰丽的神仙世界中。 “天玑星?三哥你是星君下凡?”她看着眼前熟悉之人,一瞬间觉得顾值变得来历非凡。 虽说样貌与三哥一致无二,但确实就像梦中初见时,那般陌生而疏离,不自觉地,顾采薇退后两步,等她发现时才略有些尴尬地收住脚步,抬眼细看顾值。 “六个星君陪我下凡?”在三哥笑而不语的神态中,顾采薇稍微镇定一些,又琢磨起顾值方才透露的这件事情。 她何德何能?或者说,小仙女摇光、小公主摇光何德何能? 不知为何,在这一会儿功夫里,顾采薇就接受了自己曾是摇光星君的设定。 也许是三哥的言语严丝合缝、毫无编造痕迹,也许是她的潜意识或者深层次记忆被唤起,自己如有所感,脑海中有隐约的涟漪。 顾采薇没有忍住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好冷,就像是在漫漫夜空中,孤独地住在寒星之上那样清苦冷寂,她甚至悄悄地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小臂,形成了保护自己的姿态。 顾值终于接话:“薇薇莫怕。三哥虽然身死,但是会先归位星宫,在天上遥祝你们六位一切顺心顺意的,等待你们圆满完成历练一同归位。另外五位还在凡间,陪你左右。你只要安安心心过好这一世,不要想太多。”他的语气还是顾采薇熟悉的那般柔和温暖,令人信服。 顾采薇有些迷惑:“三哥,依你方才所言,我是摇光投胎在世?需要在凡间完成什么任务?如何积攒功德?另外六位,其中一位是你,其他人呢?” 顾值抬手,拍拍顾采薇捂在小臂上的手背,想要表示安抚。 但是两人都没有真实触感,一触即分,顾值苦笑一声收回手,顾采薇也被提醒了,现在果然是在梦中而非现实。 顾值再给顾采薇讲述情由: 文曲星君顺利说服了太白金星,觑准天道偶然出现的时空缝隙,将摇光公主送到凡间历练一遭,以期她在红尘中打滚一趟,能够更好认识自己,完成星君使命。 摇光自己知道后,十分雀跃,巧笑倩兮,欢声洒满七星所在,开心有礼地一一谢过太白金星和其他六星,还特别与文曲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告别,然后义无反顾地投胎转世,成为凡人。 这就是顾采薇自己所认为的前世,她在现代生活的那二十一年。 然而令人可惜的是,顾采薇在这短短生命里并未开悟,只是沉迷于凡尘俗事,他们在天庭看着,摇光的内在道心更加摇摇欲坠,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文曲是最关注摇光这世情形的,查看得最勤,为之牵动情绪,表现得十分心急如焚。 尤其是在顾采薇因为这世寿命短暂而死于非命的瞬间,他的担忧达到了顶点。 眼看顾采薇又要进入轮回,这世一无所获,对于她为仙为神的灵力帮助甚微,万一以后就是如此循环,可能就会走上开阳辅的老路,文曲星君实在忍受不得了。 文曲星君又去找寻太白金星陈情,说摇光在凡间缺少引导和帮助才会如此,他想要下凡陪护左右、扶助一二。 他还拿开阳辅和摇光做对比,开阳辅是犯了天道禁忌,摇光却是无辜单纯,只因不谙人间修行历练法则,实在不该如此惨淡,只能轮回而无望归位。 太白认可文曲的说法,但是依照摇光自身的功德、灵力,她只能继续无知无觉的下一世,基本不会有什么好转,天命如此,太白也无能为力。 文曲星君当着太白和其他北斗同僚的面,慎重说道,愿意将他上一轮次、几十万年前在人间历练所积攒的功德尽数散去,换取一个陪伴引导摇光的机会。 所有闻言的神仙都大吃一惊,文曲的决定非同小可。 顾采薇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洁白贝齿若隐若现咬着下唇,两只柔嫩素手交握身前十指紧绞。但是她一声不发,只是听着顾值分说。 顾值见状,知道顾采薇虽然还是凡人之身,尚未觉醒星君记忆,也被自己述说的文曲之事吸引了全部心神。 他如今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犹能回忆起当时初初听闻文曲的决定瞬间的惊愕和不解。 时不我待,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顾值咽下想要解释功德对于神仙灵力的重要性,转而用顾采薇能迅速理解的比喻说道,文曲要散功德陪摇光转世历练,有点像是佛祖割肉饲鹰那样难得而珍贵。 顾采薇问出了口,声音细碎:“文曲为何如此?” 顾值笑道:“我们差不多同时问出这一问题,文曲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悠悠回答我们,一求自己心安,二求摇光携功德归位星君。” 他接续道: 太白也被震动,为文曲所感,耗费不少自身灵力去细算天机。 结果是,摇光下一世命格该是一位备受冷落、无依无靠的小郡主,还将因为宅斗而早殇,然后继续轮回。 天道有情亦无情,文曲无法投胎到她周围,只能投到同个时代,最多是用那般宝贵的功德,换得一个与摇光隔空联系的异能。 文曲毅然决然,确认是与摇光同一时空后,便点头应许这样的换取。 他告诉同僚们,自己相信事在人为,即使投胎成一个与摇光人世间的身份天差地别的穷小子,也能尽力靠近她,帮助她,一偿自己夙愿。 太白警告一句,可能文曲转世之后,还没有奋斗到能站到郡主身边时,摇光已死,两人在凡间又错过。 文曲接受了这种可能,但是其他五星包括顾值这个天玑星,都被激起了同僚情宜。 虽说不愿意像是文曲一般付出散尽功德的代价。但都愿意一同下凡,寻机帮助摇光。 太白无奈,为几位爱将再算天机。 发现天道果然神秘,文曲助人之心最强,愿意付出巨大代价,也只能换到投身同时代,再加一项在大家看来如同鸡肋的异能……隔空勾连。 其他五星本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倒是能凭空生出几个凡人命线,他们能投生做摇光的亲人,在她幼时给予扶持爱护。 至于摇光长大之后,因为这般增添,命线全乱太白甚至算不出来。 北斗六星商议一阵,接受了这般安排,便麻烦太白为他们安插,一一投胎历凡而去。 终于说罢了前尘往事,顾值停顿一下,在顾采薇屏息以待中,将除她之外的六星一一点明: 北斗为首的天枢星,老成持重,虽然灵力并非最强,但在七星君中颇有长兄风范,投胎做了现任诚王顾传,就是顾采薇的大哥。 第二颗星星名为天璇,另名巨门星,主口舌灵便,做星君时候就是七星里最活波热闹的,极其偶然的星君相聚,他常常是当仁不让的组织者,转世成了凡间少年波折的信,就是顾采薇的二哥。 第三颗星星就是天玑,也可称贪狼星,就是现在正为顾采薇道破天机的曾经的顾值,她的好三哥,已经身死,即将归位。 顾值跳过了第四颗天权星,也就是文曲星君,因他不在顾采薇身边,最后再说。 第五颗星星是玉衡星,正是凡间所谓的帝星,投胎做了二皇子顾珩,正是在世时的顾值和其幼弟顾采蓟追随的对象。 顾采薇闻言,思绪忽然被引到前几日的事情上,一时恍恍然,简直分不清是梦是蝶,终于插话,将二皇子顾珩为找顾值而搜府被罚之事,简要告知三哥。 顾值点点头,评价了四个字“帝星气度”。 顺着该说到第六颗开阳星,也是人们常称的武曲星了。 文武星包围拱卫帝星玉衡,正和凡间正理。 顾值却卖了个小小关子,告诉顾采薇,开阳、摇光相伴相生,这两颗星星距离极近,如同双子星,让顾采薇自己猜,开阳投胎做了谁。 答案呼之欲出,顾采薇想到他,唇角带笑地说:“是四哥吧?” 顾值拍手称许,正是与顾采薇一胎而生的顾采蓟。 五星交代完毕,终于轮到文曲星君。 按照六星转世前的约定,按照为星君的排序投胎,那么文曲星君的年纪,应该在第三颗天玑就是顾值,和第五颗玉衡也就是顾珩之间。 巧合的是,顾值和顾珩今年都是十七岁,不过一个生在正月,一个生在六月。 这样算,文曲这世为人,如今应该是十七岁,上半年生人。 顾采薇在心中补充:三月十五。 而且这文曲,应该是与顾采薇隔空相伴许久了,据说是从幼时起两人就有交流。 说到这里,顾值有些气恼地说,太白还不肯将文曲这世的身份告知,他白白当了摇光十四年哥哥,竟然不知妹妹还有这等人间奇遇。 他在世时,只是感知到顾采薇不像同日出生的顾采蓟那样从一张白纸长大,像是背着包袱藏着秘密。 他死后才知果然如此,顾采薇做郡主的一世。因为他们安插身边,扰乱命线,虽然平安康健长大,却保留了前世记忆,影响了性格,幸好依然讨喜。 顾值补充,待他说完便归位天庭,其时自然知晓文曲肉身情况,可惜届时就不能告知顾采薇了。 在顾值期盼的眼神中,顾采薇终于彻底放下顾虑,轻声承认:“三哥,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在我七岁时候,开始能与他纸笔沟通,一直至今。二哥最近从他那里听闻了。” 这人,身处云州息县,名为,柳、庭、璋。 第78章 顾值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摇摇头叹道:“你这世才长到十四岁,这文曲从你七岁开始与你隔空相连,可算占你半生了。他如今不过只有十七,当年就是十岁,据说完全没有星君记忆,就是一个普通凡人,能扶助你什么呢?” 言辞之间,顾值对文曲换到的这项异能很是有些不屑一顾的意味。 顾采薇心下滋味难言。她回顾自己过往,胎穿过来,又莫名与柳庭璋隔空沟通,实在超过自己理解和常识,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地思索缘故,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的奇遇,对她来说,是秘密,是谜题,甚至是负担,也是三哥生前提到的“薇薇像是自己给自己加了包袱”。 如今一场大梦,居然让她一下子明白了所有前情。 顾采薇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晃动过一幅幅景象,在现代学校里伏案学习,这世父母慈爱的言谈,四个哥哥尽力护妹的点滴,二堂哥顾珩几次私下来访,以及,不知不觉让她印象最为清晰的,与柳庭璋笔谈的一页页纸张字迹。 顾采薇常常出了一口气,有种谜题得解的畅快感,她接受了三哥顾值讲的所有事情。 “三哥,他的陪伴,对我来说就非同一般、意义就极为重大了。我教他儒家学问,实则是因自己授人以渔而开心。 尤其是当年父王请求我低调行事之后,我能与之谈论所学所思的,除了柳祭酒,就是你说的这位文曲转世了。 随后这几年,父王薨逝,二哥离京,府中总摆脱不开争储的阴影,我总是心中苦闷,遮掩着自己身份,日日与他笔谈,述说心事,得到很多诚恳劝慰。”顾采薇低头,不肯直视顾值,将自己心情娓娓道来。 说到此处,顾采薇终于用眼角瞥了顾值一眼,忙忙补充,声音不自觉地发急:“他的言谈,自然比不上哥哥们对我的影响,但是也很重要了。而且他从目不识丁的孩子,仅仅用了六年时间就考中举人了,十分好学上进,未来可期的,三哥。”她准确捕捉到了三哥对所谓文曲凡胎的不满,情不自禁地解释。 顾值含笑叹息,感觉到梦别的时间不多了,便转移话题道:“薇薇,啊,摇光,三哥来向你告别,也是想祝福你,好好生活吧,放下包袱,过好你这一世,尽情肆意地去体验。” 顾采薇还想起自己入梦前在教室里与柳庭璋的短暂交流,徒弟的担忧记挂之情满溢在字里行间,她正准备告诉三哥来证明柳庭璋的一片赤城。 现下却听到三哥的交代,转而想起了顾值提到的在凡间历练积攒功德一事。 “三哥,你说我这一世,是蒙太白和你们六位关照下,命格改变的一世。我要如何积攒功德,才能够和你们一同归位星宿?” 顾采薇在心中自言自语,两世为人,对她来说还是有着改变和影响的。 她虽然没有摇光公主时期的记忆,但是如今的她一点儿也不排斥担任摇光星君镇守星宿,反而在情绪上,一想到会与这些日夜相处的好哥哥们、还有柳庭璋七位一体,共守一方,就觉得暖暖的,理性上更有了清晰的责任感,知晓北斗七星的重要性,以及自己肩头的重担。 那么,她便不能无知无觉地虚耗人生了,按照三哥所讲的前情,她需要在郡主这一世努力历练才算不枉大家的这份苦心,可是她完全摸不着头绪啊。 “听从你的内心,薇薇,就当你不知道所谓北斗、所谓前世的事情,将你这一世的每一天过好,踏实努力生活。顺心而为,就是最好的修行之法。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顾值最后留下一句,“三哥会记得这世的兄妹之情,在天庭看着你们,盼你如意顺意的。” 言罢,顾值一边挥手作别,一边身影迅速淡去。顾采薇来不及挽留、来不及言语,眼睁睁看着顾值消失不见,她心头袭过浓浓的遗憾。 “三哥,三哥,别走啊。”顾采薇不知自己是否叫喊出声了,感觉身子陡然一沉,满满的酸痛笼罩过来,她眼皮子像是有千斤重,变成了一片黑暗。 “郡主?郡主?”一个老迈的声音响在耳边,顾采薇强撑着睁开眼睛,眼前映入自己绣床上熟悉的床顶帐子,她一时间有些懵懂,这是哪里,又是何时? “郡主醒了?你饿不饿?渴不渴啊?”丫鬟识书、识理的声音涌过来,带着哽咽。 “我怎么了?三哥呢?”顾采薇低声询问,声音嘶哑难闻。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嘴唇干裂撕扯着疼,腹中饥饿如同鼓擂,全身都充满了疲倦糜软的感觉,想抬抬手都觉得没有力气,身下还在来着葵水黏腻不适,总之是哪里都不舒服。 方才老迈的声音原来是御医,这位老者为她解释道:“郡主,你已经发热昏睡三整日了。据老夫诊断,应该是情思郁结,加劳累过度,还有些风寒外侵,气血两虚,几相交加之下发作了出来。如今醒来想必是没什么大事了,你自己感觉如何?” “身子难受,不舒服。”顾采薇直觉下回答,努力转头看向周围,御医和丫鬟们围在她身旁,而她的神思还在恍惚之中。 丫鬟们心灵手巧,识书走到房门口去吩咐小丫鬟们到各处报信,识理端来一直放在房中的温热粥水,款款劝着顾采薇道:“郡主,你这一昏就是三日,水米未进,现在肠胃都弱着,先喝点汤水好不好?不烫的,奴婢扶您坐起来?” 识书也走过来帮忙,说道:“太妃娘娘恨不得亲自过来守着您,只是她也身子虚弱,被主子们死劝住了,一天三四次地打发丫鬟来问您情形。 王妃主子每天上下午都来看您,今晚就是王妃主子实在着急,又请了御医过府。王爷听说您的情形,也从小黑屋出来了,带着珍姑娘来看过两趟,跟您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哦哦,还有平郡王,一边白天满世界地找直郡王,一边晚上过来守着您,依照前两晚情形,平郡王快要过来了。奴婢已经向各处报信说您醒来了,您放心。” 听着口齿伶俐的丫鬟回禀,顾采薇啜饮着暖胃的白粥,终于有了真实感。 三日啊,长长的日夜交替,在府中之人看来是她病晕过去、一直昏睡,其实她是做了一场大梦。 不仅知晓三哥死信,与之告别,还听了别开生面的北斗七星故事,对自己、对哥哥们、对柳庭璋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三哥最后交代,让她过好这一世,当好她的顾采薇。 顾采薇心中默念,三哥放心,我不会辜负太白金星,也不会辜负你们的。这一世,她要活成最精彩的顾采薇。 放下白瓷细碗,顾采薇伸出细嫩手臂,御医上前为她诊脉。 正在这时,诚王太妃颤颤巍巍在下人们的搀扶下来看望女儿:“薇薇啊,我的薇薇。” 御医收手,含笑看了顾采薇一眼,然后向着王太妃、随后跟来的诚王妃点点头,说道:“郡主已无大碍,诸位放心,好好休息调养即可。老夫开点太平方子去。” 诚王妃张氏握握小姑子的手,爱怜地轻触顾采薇的脸颊,轻声说道:“妹妹醒来就好。”然后她招待御医到别处去开方。 顾采薇视线随着大嫂转,想起三哥说的话,大嫂身子不好么? 紧接着她被坐到床边一把搂住自己的母妃分去了心神。 顾采薇从梦中得知三哥已死,被大皇子亲手害死。不知是因为心中有了预感,还是因为身处梦中,她虽然悲痛,但是接受得很快。 然而家人们,譬如眼前的母妃,还认为顾值是生死未卜的状态,四哥还在外头奔波找寻,自己要怎么跟他们说呢? —— 五月十二夜,阴沉一片,无星无月,云州州府,信的宅院外,柳庭璋终于到了,抬手叩门。 柳庭璋先是过了个没滋没味的端午节,郡主夫子不知在忙些什么事,从五月初四起就连“教室”都不入,柳庭璋很是惦念。 回想以前也出现过夫子单方面失联的情形,柳庭璋只能辗转反侧地等待,一遍遍查看任何纸张,干等空等音信。 这一次却有所不同,柳庭璋不由自主地每日早午晚给郡主留言,将自己的经历、心情一一描绘于纸,盼着郡主忙碌过后,看上一看,知道徒弟的赤诚之心。 他一没想到,郡主足足忙了五日,五月初九晚才回复于他,二没想到,郡主一落笔就给出了让他觉得惊心动魄的消息,一个有封有财的郡王爷,就在京城天子脚下,不见了?三没想到的是,郡主话没写完,又没了音信。 让柳庭璋左思右想的,是郡主最后写到的“惦记”二字,明显力气不济,笔画拖了长长,横着越过半张纸。 郡主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她一向跟自己说,字要写好写端正工整。 柳庭璋等了好久没有下文,自己想了整夜没有睡着,郡主在写字时遇到了什么事?他越想,越是心惊。 五月初十一大早,柳庭璋就告别父母,去往云州州府找寻信先生,想讨个主意,问问情况。 第79章 “三弟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信刚刚忙碌完端午前后各个茶馆酒楼邀约的说书场次,这两天才落脚自家宅院,没等好生休息过来,就在五月十二晚间,迎来了不速之客柳庭璋。 而且不待他与这好兄弟寒暄,就听到柳庭璋带来的噩耗,自然发急,乃至闻言跳了起来。 “还有,你说采薇又是三天没有音信,而且初九晚上的留言不对劲,又是怎么回事?” 信觉得柳庭璋满脸忧色绝非作假。但是这些铺天盖地的信息,让他一时间消化不能。 柳庭璋连日赶路,到了信先生家中,已是疲累不堪。 他进门见到信先生,开门见山说了自己所知情况,一句废话都没有,然后怀着些许希翼等待,想知道更多,却发现信更是两眼一抹黑,反而抓住他问个不休。 他颓然坐下,双手撑膝,捂住脸庞,沉沉叹息。 果然是自己心忧则乱,他都忘了,信先生与京城沟通,来往费时,单程至少一个月,比他与郡主联系要慢的多,信先生以往还托问过自己关于诚王府之事呢。 看来,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 柳庭璋蓦地动了自己前往京城探问的心思。他抬头出声,字斟句酌,说话节奏缓慢,气调哑声哑气,嗓音带病:“信二哥,我实在心忧郡主夫子。你说我一介偏远之地的举人,冒昧到诚王府登门拜访,能见到郡主么?” “你要上京?”信先是吃惊,转瞬又理解,府中出了三弟这等大事,他也记挂于心。 实在是因自己不能入京,所以信脑中的第一念头是找哪家货驿能快些送信到京,好生问询一番。 柳庭璋给他提供了新思路。 就让这个关心薇薇的小子,替自己跑一趟回府看看情形,好像也未为不可。 只要持着自己的亲笔书信,说柳庭璋是自己挚友,母妃和大嫂应该不会将他拒之门外的。 信越想越觉可行。三弟好歹是一个郡王爷,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意外,不过还有十来日就是月底,父王的三周年就要到了,委托柳庭璋替自己去上注清香,倒是很有必要。 柳庭璋又催问一句,沙哑声音将信的思绪拉回来。 信有些哭笑不得,哪里有这么着急的,即使真要上京,也不能提脚就走,息县柳庭璋父母那头要送信,柳庭璋随行包裹要重新准备,自己托他带的东西还没收拾齐整,桩桩件件都是事务。 没好气地,信将柳庭璋好歹安顿下来,只说休息一晚,明早再议。 柳庭璋躺在陌生房间的柔软床铺上。虽然行路疲惫之感深入骨髓,能隐约感觉到筋骨酸胀、头脑胀痛,他还是翻来翻去无法入眠,一时想想京城诚王府里的幼薇郡主到底如何了,思绪乱飞,一时拿出特意放在枕畔的纸张,查看有无夫子音信,又是一个不眠夜。 第二日,听到信在主屋起身的响动,柳庭璋从床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信身边,再申上京之意。 尚未梳洗整理的柳庭璋,衣衫褶皱清寒,面带清灰疲乏之色,然而眼光炯炯晶亮,唇角紧抿着拉平,昭显示着主人明确坚决的心意,信只得叹服。 “你真是心急,比我这个做哥哥的都像哥哥。”信觉得,柳庭璋将自己为府中着急的份额一并用了。 所以自己反而没有真切的感觉,“至少先容你我用了早膳。你从息县赶来,都没怎么好生吃口热乎饭菜吧。” 信是一人独居,平日不在时就托付邻里看门守户,给些银钱,现下又走出院门,托请邻里跑腿给带回来两份外卖饭食,再回转来,安顿柳庭璋去打整自己。 看着一推一动的柳庭璋,信自觉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冷水净面,好一捧清透从指缝漏下,若有若无看到自己的眉眼,再加上冰凉沁心的感觉,顿时让柳庭璋清醒了些。 他也好笑自己,夫子又不是头一回有几日断联,怎地自己就这么进退失据了。说不定此时,郡主已经和自家三哥欢聚叙话呢。 如果这样,自己上京请见,只怕夫子会嫌弃冒昧吧?夫子愿意见到纸面上的徒弟,不请自来地出现么? 柳庭璋丝毫不敢确定。他端着热腾腾的粥碗,有一口没一口,也不去夹佐粥小菜,目光涣散,并没有凝在任一处。 因此,当他看到桌面浮起熟悉的字迹时,反应慢了半拍,直到不自觉凝焦,反复看了两三遍,才将夫子不长的一句话看进心里去。 【庭璋,在否?我三哥,只怕是已经往生了,是被人害死的,我心痛如绞。还要劳烦你转告我二哥这个噩耗。】 一向以稳重有礼、少年老成示人的柳庭璋,读懂字面意思的瞬间,失手打翻了粥碗,白花花的米粒覆盖在郡主饱含伤痛、笔势颤抖的字句上,粥水顺桌而下,划出水线滴滴答答,像是柳庭璋此刻心跳不知所措的骤急骤缓。 迎着信不解的眼神,柳庭璋从未发觉开口如此艰难:“信二哥,你先别忙擦桌,烦请坐好,我有话说。” “郡主方才说,直郡王遭遇不测,离开人世了。”柳庭璋深吸口气,到底把话说了出来,声音微弱,但是听到信的耳中,却如同惊天霹雳,他手中握着的干布巾跌落在桌,倒是悄无声息地将桌面的粥水吸收了。 两人半晌无言,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没人再吃早饭,一桌子丰富外食逐渐冷却。 —— 五月十二夜里,顾采薇梳洗、用食过后,思绪逐渐理清。虽然身子还是难受不适,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无比清明,比以往读书犯困时厚厚擦了薄荷油都冷静自持。 诚王太妃一直陪着女儿用膳,细细看着女儿,时不时问两声顾采薇感觉。 待丫鬟们收走盘碗,诚王太妃正准备安顿女儿睡下休息,就迎上了顾采薇像是盛满细碎星子的双眼,不知何时,女儿已经泪光盈盈了。 原来,顾采薇是一直强忍着泪意,低垂着臻首一口一口用饭的,难为她回答母妃的声音没有带出异样来。 此时她下定了决心,细软开口:“母妃,女儿有话要说,是关于三哥的事情。” 就在这晚,母女二人摒退左右密谈许久。 顾采薇先将三哥托梦说自己被大皇子害死、尸骨无存的事情说明,再提一家子五个儿女全是星君转世。 说话之间,顾采薇无比忐忑,不断观察诚王太妃的神色,生怕母妃以为自己发烧糊涂在胡言乱语。 因为她实在没有什么佐证,自己都觉得一一出口的言语匪夷所思。 支撑她开口的,其实是三哥梦中临别前提到的顺心而为。 鼓励她一直说下去、越说越悲凉、最后哭倒在母妃膝上的,是诚王太妃凝神细听、全然信服的神色。 以心换心,诚王太妃紧紧搂住如花朵般娇嫩的女儿,不断拍抚顾采薇清瘦的脊背,喃喃道:“薇薇受苦了。你说的话,母妃都信。可怜你三哥,刚满十七,还未娶妻呢。还以为你父王能在地下见到他,照拂一二,如真是星君,想必回到天上,你父王也是见不上的。” 诚王太妃给顾采薇讲述了她陆续做过的胎梦,认为是早有寓示。因此全盘接受孩子们全是星君转世的传奇信息。 知女莫如母,顾采薇带有宿慧的事实是诚王太妃一早发现的。所以觉得全府只有女儿能梦别三子也是情理之中。 她还能历数顾采薇小小年纪展示灵智的诸多细节,在顾采薇听来,都是自己胎穿过来、成长经历中无意露出的马脚,羞窘不已,感觉自己像是披着不存在新衣的国王,亲人们不止一个发现自己的不对劲,直接将脸埋进了母妃裙子中不肯抬头。 诚王太妃说罢自己如此信任女儿的理由后,一遍遍轻轻抚摸着顾采薇柔顺乌黑、披散于肩的长发,做出了应对三子身死的决定。 母妃告诉顾采薇,她亲自对长子、四子交代,对外暂且不提直郡王身故,一口咬定顾值进了大皇子府后失踪,这是顾瑾抵赖不掉的事实。 她让顾采薇好好休养,待身子养好了,陪她进宫找皇上哭诉去,好歹要勾起皇上对于失踪侄子的一丝怜惜,才能让诚王一系有所转圜,改变如今局面。 不知为何,知道孩子们个个大有来历,瞬间接受了三子身亡的诚王太妃,激起了保护其他孩子的坚强斗志。 顾采薇深明母意,乖巧点头,最后补充一句,说她有可托可信之人,能将三哥噩耗传给二哥,诚王太妃深深看她一眼,才默许后离去。 第二日,顾采薇不顾丫鬟们的劝阻,强撑着虚软身子走到教室,给徒弟留了言,心里忖度着,柳庭璋要几日才能找到二哥,二哥知晓后又会如何? 不过须臾,顾采薇又觉得额头阵阵冒虚汗、眼前金星闪动,还需回房卧床时,柳庭璋一笔峻然好字显现出来: 【郡主节哀。信二哥已知,如您一般心如刀绞。学生惶然,堂堂郡王如何就遇害了呢?天下还有王法么?】 第80章 “权势压人。”顾采薇含愤写下四字,回应柳庭璋疑问,笔端浓墨淋漓,看上去如同墨泪。 文曲啊,按照三哥所言,我们七星同气连枝。如今其中一星被人害死,历练未得圆满而魂归天庭,回复孤守寒星的历程。 我们这些还要在凡尘中打滚多年之人,要如何生活下去,才能算对得起这份前缘呢? 顾采薇强忍晕眩,心中暗想。 她头脑毕竟因病转得不快,一时之间没想到二哥如何这么快就知晓,只是迅速接续落笔: 【我气我恨,徒唤奈何。】 几近连笔的潦草字迹,却被对面很快认了出来。 柳庭璋的回复是如此冷静,像是在对顾采薇谆谆教导: 【夫子莫急,保重身子。惊闻噩耗,学生与信二哥与夫子同悲。然逝者已矣,生者还有漫漫人生路,尊亲护幼,完成胸中之志才是正理。若有余力,替逝者报仇也可为一志,夫子认为然否?】 顾采薇看着这段话沉思起来,原来徒弟比自己清明多了。 自己倚仗着前世成熟人生经验和这世触手可及的书籍、师傅资源,总是居高临下指导柳庭璋,心中从未将自己与他放在同等高度,视他为徒为弟。 然而遇到大事突变,自己却像是空守宝山的瞎子,不比盲人摸象来得有方向,还需要柳庭璋来提醒未来的路。或者说,自己骨子里,还真是那个天真好骗不知事的小摇光吧? “完成胸中之志”,几个字对顾采薇来说,无异于无声处听惊雷。三哥临别时说的“顺心而为”,岂非殊途同归? 对啊,还有报仇。 顾瑾真是欺负诚王府到底了,亲手杀了三哥,还平白侮辱尸身。 回想起顾值在梦中关于自己身死尸消那番平铺直叙的说辞,顾采薇只觉如鲠在喉。顿时勾起情绪波澜,不自觉握住粉拳、咬紧贝齿。 虽说现在他们王府弱势,还毫无证据,不过一家子心里明白顾值之死,这就是潜在的力量。 顾采薇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凝于笔端一个大字: 【然。】 不提顾采薇与柳庭璋来来往往的笔谈沟通,信在一旁急于发问、关心三弟的种种细节。 单说,顾采薇几日后葵水一过,身子大安,便催促着母妃进宫。 大皇子肆无忌惮背后,无非是借着皇上的一颗爱子之心,爱己子远胜他人子。 然而诚王府在博取圣宠方面,也不是一无可取,诚王太妃早在听闻三子横死后就想到了借势一途。 诚王太妃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十数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母女两人大约每三两日入一回宫廷请安。 第一次皇上只命人传话说知晓了弟媳侄女心意,并未宣见。 第二次终于召见,皇上面色冷冷,诚王太妃硬是一个字没提三子顾值,反而一副惦记大伯哥龙体的关心神色,轻言细语,贵精不贵多,留足铺垫。 第三次、第四回 ……乃至到了先任诚王逝世满三周年的时候,皇上终于亲临诚王府为幼弟主持仪式,顾采薇又见到了礼部二把手程侍郎,就是惦记着幼薇郡主一手好萝卜糕的那位官员。 多次进宫,顾采薇只需要装成一个惦记皇伯伯的乖巧天真侄女,少说心里话,多撒娇多寒暄,陪侍在母妃身旁即可,做好吉祥物、背景板,将主战场交给诚王太妃。 诚王太妃先是淡淡与皇上叙旧,勾动务丰帝思念幼弟之情,偶尔谈谈儿女经,务丰帝难免移情到幼弟在世子女,兴起关照之心。 眼看火候到了,诚王太妃才在自己夫君满三年祭日的前两日进宫那次,提及三子失踪一事,直接点明与大皇子顾瑾脱不了关系。 终于到了五月底这日,在礼部精心准备下,务丰帝在诚王府正殿,诚心净意为幼弟上香祷念,身后紧跟诚王太妃、诚王夫妻、平郡王、幼薇郡主一家。 再往后面才是一溜排开的皇子皇子妃们,次之是孟王家得恩旨入京的长子夫妇,宗令以及公候贵族、达官显贵。 就在这万众屏气凝神、关注皇上一举一动的场合,务丰帝先是亲口宣布诚王府出孝,紧接着令众人意外的,说起诚王一系第三子直郡王顾值。 完全不同于他当日训斥二皇子和诚王顾传时候的语气,务丰帝此时谈到顾值这个侄子饱含深情,话锋一转喝道:“堂堂郡王,朕之亲侄,就在京城转瞬间无影无踪。朕念及此节,甚觉毛骨悚然,莫非朕有朝一日也会遭此厄运?简直夜不能寐!” 此言一出,多少人两股战战。主管京城行政的京兆尹扑通一声跪地求饶请罪,御林军首领沉默下跪,脱盔在手,以示谢罪。 还有大大小小不少相关官员先后下跪叩首,场面一时间有些诡异的恐怖。 顾采薇心中情绪难明,对帝王的雷霆之怒导致后果更加感受深刻。 然而若非母妃带着自己下足了水磨工夫,皇上又岂会有这么一场发作?谁还能记得三哥的冤屈? 顾采薇悲喜交加,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前方的皇伯伯,她直觉知道,皇上还有下文。 务丰帝抬抬手,令臣子们起身,终于说出诚王太妃熏陶给他的话语:“直郡王失踪一事,老大你难辞其咎。” 不待顾瑾手忙脚乱地要分辩,皇上已经抬步向前,同时轻描淡写地吩咐身边奉旨翰林:“记下来,大皇子顾瑾品行有瑕,难担储君重任。” “父皇,我冤啊!”顾瑾听到务丰帝就这样剥脱了他争位资格,软倒在地,半晌才回神一般出声叫喊。 奈何君心似铁,务丰帝早已走远,独留下不甘心却无能为力的长子。 不过有心人注意到,皇上左手亲密地拉着大皇子妃的父亲,右手携着二皇子妃的祖父,两位都是朝廷肱骨,一派君臣相得景象。 对于诚王府众人来说,务丰帝这一锤定音,聊以安慰,他们纷纷怀着厌弃的眼神看向狼狈的大皇子顾瑾,只恨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为亲人报仇。 六月入夏,天气迅速炎热起来,诚王府撤下了悬挂三年的白布白帐,又因京城人人皆知的直郡王失踪一事,没有一下子转到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反而频频找寻京兆尹、宗令等处,督促各方继续找寻顾值,也成为高门大户私下唏嘘的一件事。 朝廷之中,务丰帝彻底放弃了长子,给他册封了一个比孟州更偏远地方的亲王,打发他们夫妻去往封地。大皇子党一哄而散,成为过往烟云。 然而在二三子之间,务丰帝又做出了令人迷惑的操作。他将大皇子妃的嫡亲妹妹许配给了三皇子,顺理成章让其父转成了三皇子党魁,取曹承恩伯而代之。 一时间,二皇子文有外祖父柳祭酒若有若无的支持,武有岳祖父郑国公的背书,自己为堂兄顾值请命搜亲兄府邸的故事广为人知,有人觉得他是沽名钓誉、陷害长兄,也有人认为这是敢于担当有情有义,不论如何大家总是更了解知晓顾珩了。 但是皇上就是不让他入朝听政担事,明明当年大皇子在顾珩这个年岁都积累了不少业绩,打压意味明显。 三皇子长到十四岁,一直藏在深宫,未曾出来开府,被皇后护得牢牢的,众臣对其所知甚少。 但是他到底占个嫡字,在礼法上天然得到拥护。众所周知,比起文臣之首的二皇子外祖柳家,三皇子的外祖曹家是暴发、没什么人才,然而皇上今年才将四公主下嫁,多少抬了抬曹家门楣。 如今三皇子妃人选已定,就待两年后成亲,三皇子党势力大涨。 众臣都记得,务丰帝说过,待幼弟逝世满三年后再提立储之事。现下正是时机,已有胆大之人试探着上奏请立太子了。 诚王府本来已被京城诸人看成昨日黄花、冷板冷灶,门前冷落车马稀的。 不过务丰帝亲自主持满忌一事,如同入水石子,在有心人那里不知被分析了多少个来回。 在这立储当口,渐渐地,登门拜访、做客探口风的人多了起来,还都美其名曰亲近宗室。 诚王太妃只想扳倒大皇子,轻而易举实现了,对于太子之争并无兴趣。 诚王顾传自然更想躲得远远的,也就平郡王顾采蓟,旗帜鲜明地站到了二皇子顾珩队伍中。 顾采薇知道顾珩是帝星转世,相信帝位迟早是他的,有时候也通过四哥表达下支持之意。 但是毕竟由于男女有别,与二皇子关系疏远,倒也没有占据自己太多心神。 让大皇子在天下人面前当众承认害了顾值、以命偿命,是顾采薇下一步的目标,好像还有很长的路要做、很多铺垫需要做。 除此之外,她更多的是在思索自己到底如何实现理想,她还是一如既往想要教书育人。难道自己出面在京城开办一家书院么? 还不待顾采薇想出个所以然,诚王太妃实在苦夏,厌恶京城暑日天气,提出要带着女儿去京郊湖边庄子上避暑别居。 顾采薇募地想起,柳庭璋最近所转述的二哥心情。 三弟骤逝,信担忧母妃,想面见亲慈,询问顾采薇有无办法陪母妃出京。只要京外即可,他就能不违禁令地赶赴母妃身边。 当年皇伯伯曾将京外一处山庄赏赐给他们,为父王养病所用。三年来未曾使用,说来恰巧符合二哥请求,能安排母妃与之见面。 可是,母妃是否愿意再度踏足父王薨逝的伤心之地?顾采薇不知道,她犹豫着要不要向母妃提出这样的建议。 第81章 出乎顾采薇的意料,听罢女儿期期艾艾所转述的二子愿望,诚王太妃只是沉吟片刻,就定下今年夏日去往先任诚王薨逝的山庄避暑。 面对顾采薇欲言又止的神态,诚王太妃一声苦笑,只说了一句“逝者已矣,生者为大。” 顾采薇在这头反复回想,自从父王过世后,母妃变得衰败的身体、日常不爱惜自己的种种细节,有事没事到父王灵位前的举动,等等。 再咀嚼着母妃这次干脆利落的决定,才发现,自己一直自诩通透,站在千百年后的高度上远远看着世人,其实不过是个顾影自怜、自己禁锢自己的糊涂蛋。 就是这样的反思,令一只斑斓蝴蝶逐渐破茧重生,摇光小公主终要长大。 那一头,诚王太妃孤身再进宫廷,与皇上恳切谈了一番,也算是宗室出京例行告假。至于有没有提到要出京见庶人二子,就不是顾采薇能知道的了。 平郡王顾采蓟有些左右为难,他感觉自己作为壮丁,应该陪同保护母妃、妹妹出京避暑,还能见见久未谋面的二哥。 但是眼看二、三皇子争太子之位到了白热化地步,他又自认需要连同早逝三哥的力气一同使出来,助二皇子顾珩一臂之力。 诚王太妃私下与顾采薇说道:“你皇伯伯此人,越老越看重权位,将龙椅视为自己千秋万载独坐的,从心底反感立储一事,这才拖了这么多年。眼下也是被时势、众臣逼到墙角,不得不立了。” “但是他惧怕储君夺权分势,将三个儿子都看作假想敌。母妃才能因势利导,瞅准你皇伯伯心头这一不可言说的痛点,借他的手贬斥了顾瑾。 然而他绝不会反省自己对儿子们朝令夕改、一天一个面目的,等他回过味来,说不定会怨恨我们诚王府生事,尤其是我们频频进宫那阵子。因此母妃才要带你避开京城漩涡。” 顾采薇这才明白,虽说父王在世时,父母二人年年到京郊避暑,但是这三年夏天母妃可从来没喊过热,今年重提此行,原来不是因为三年孝满,而是别有深意。 顾采薇乖巧点头,应和诚王太妃:“母妃说的是。皇伯伯最善迁怒的。况且这阵子探听消息的人也多了起来,都是要找母妃,让人烦不胜烦。咱们躲出去正合适。大哥在府里也能安生,他们也不找大哥套话的。就是四哥,您看?” 诚王太妃接话叹息:“让他留京吧。依母妃看,只怕皇上心底是想立三皇子的。这段时间你四哥要是不在京奔走尽心,到时候面对顾珩失位,又是一桩埋怨自己的心事。因为你三哥的事情,你四哥已经心事重重了,母妃如何不心疼他?” 顾采薇随之叹气,不过对于母妃说的三皇子会当太子一事,多少有些不解。 难道是皇伯伯跟母妃透露的?明明二皇子顾珩是帝星玉衡托生的,立为太子接任君王才合天道啊。 她正要发问,又听母妃说起京外之行:“再者,加上你四哥出京,咱们诚王府的动静就太大了,难免招人眼,毕竟见你二哥还是低调些的好。薇薇,你真的跟你二哥确认好行程了?信息来往这般迅捷?” 顾采薇有些心虚,她还没有将柳庭璋一事告知母妃。通过柳庭璋,她与二哥算是每日间隔对话,京外山庄碰面一事已经安排得十分妥帖了,没料到被母妃问起联系速度来。 除去三哥这个归位星君,在世之人只有信知晓师徒二人奇遇,还是柳庭璋告知的。 顾采薇在知晓勾连缘故后,将这等神迹更深地捂在心底,对母妃都没说,因为柳庭璋是个少年郎,她莫名担心母妃会乱想。 因此,顾采薇只能支吾几句,保证安排好。诚王太妃也任她含混过去,未加追问,转换心思到了再见二子上。 六月中旬,蝉鸣声与盖头热浪交织,诚王太妃与幼薇郡主出行离京避暑。 除了诚王顾传一家三口、平郡王顾采蓟送行外,还有礼部二把手程侍郎露面,护送宗亲们直到京城门口,得到了幼薇郡主莺语婉转的感谢。 两日后故地重游,她们到了当年山庄。避开先任诚王住过的正院,诚王太妃和顾采薇分别住进了山顶两侧别院里,母女间房舍很是有些距离。 顾采薇不觉疲乏,看着丫鬟们忙碌整理房屋铺陈,自己放任思绪纷飞,想到了程侍郎的示好。 毕竟一路仪仗、路途都是他亲自打点的,十分舒适稳妥。追溯起来,还是当年驿站一份萝卜糕结下的缘分。 从息县特产的萝卜糕方子,顾采薇想到了徒弟柳庭璋,不知他与二哥如今在路上何处,能否如约在五日后到来。见了徒弟,自己又没了马甲,应该如何拿捏分寸呢? —— 自从五月中旬得知郡主夫子所述的直郡王身死之事,信与柳庭璋都有些坐不住,他们一个惦记诚王太妃,一个惦记幼薇郡主,都想见人一面。 终于,两方约定好在京外不远的山庄相会。 信之前日日跟在柳庭璋身前身后,探问他与妹妹沟通情况,母妃能否出京等事。 待确认了会面的时间地点,信反倒拿乔起来,反问柳庭璋道:“我去见我母妃幼妹,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也要同行,是何道理?” 柳庭璋这段时日就吃住在信的宅院中,给息县父母送了消息说自己要去外面游历一阵,收到了娘亲托人捎来的自己举人份例,开始置办面见夫子的伴手礼。 云州府台知道他在州府,时不时召见对谈,左看右看自己录取的这位头名举人,都觉入眼,越发赏识,少年才俊声名远扬。 但是柳庭璋并没有为此殊遇昏头迷眼,还是一心想随着信出发,歪打正着,在府台面前展现了宠辱不惊的风度,在府台心中评价又被抬高一层,自然是柳庭璋不知道的。 听到信这般拿腔拿调,柳庭璋吃不准信二哥是逗弄自己还是真心如是,先拿出好徒弟的姿态来:“夫子说过要带我求学,以备明年会试。难得她到了京外,规矩松散,我就想当面请教夫子学问,还望信二哥成全。” “哼,原先我不懂,但是这段时日我也弄明白了。”信气哼哼地说:“若是说院试乡试,薇薇教你还说得过去。会试暗考法家,薇薇和你一样都是从头学起,谁还不是一张白纸呢? 然而这半年来府中事务不断,她身子又弱,不比你日日挑灯夜读、手不释卷,只怕在法家学说方面。如今你的造诣已经胜过她了吧,还求当面指教?” 柳庭璋再说真心话:“夫子她因为三哥逝世,心思极重,字迹都能看出闷闷不乐来,我虽不才,多少能宽慰一二。信二哥如能帮忙,最好不过。若是你认为有什么不便,我也知晓山庄所在,自行前去拜会便是。” 信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空拦着有什么用? 只要妹妹能与柳庭璋隔空对话,他再怎样也拦不住,还不如与柳庭璋同去同往,尚且能盯着点两人,好歹发挥下哥哥的作用,信终于矜持着点了头。 就这样,两人算好行程,六月初启程离开云州,一路向北而去。 路途奔波,相互作伴帮助,谈天说地不停,少年人们的感情自然加深,信要为妹妹提防登徒子的心思淡了不少。毕竟柳庭璋的人品是他一路看在眼里的。 六月二十这日,信与柳庭璋抵达山庄脚下。 风尘仆仆的二人沿着山路缓行向上,在山庄入口处被拦,报出信与友人来拜会诚王太妃,然后等着通传。 虽是初到此处,左顾右盼之间,信有感而发:“庭璋,你知道吗?三年多前,我父王就是在这个山庄正院里,听到我被贬的消息后突然薨逝的,我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柳庭璋自然知晓信的心结,深感说什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是紧紧肩头的包裹,向着信沉默点点头,又谨慎打量山间风光,感受不同于家乡的水土。 柳庭璋一时想起郡主还在他面前扮演世外高人时问过的父子相处问题,估摸着就是指代诚王与几子之间,一时又想起前不久,云州府台叮嘱过他的话语。 云州府台听到柳庭璋要前离州游历,突然掏心窝子提醒他关于明年会试的事情,事关他的出身问题。 云州府台是这么说的:“庭璋,你的户籍信息写着父亲是秦某人,然而你却姓柳。在县里院试和州府的乡试,倒是不妨碍,我们查验宽松,没有因此影响你连续高中。但是到了会试阶段,天下英才云集,礼部审核资质严之又严。 最严酷的,也许在考前就打回你的户籍信息,不许你参考。 也可能事后,你中了进士,礼部要送名单到皇上面前呈览,复验时以出身有瑕为由,免了你进士资质,让你空欢喜一场。你要慎重考虑,要不从了秦姓,要不找到生身父亲,改了户籍信息才好。” 柳庭璋当场谢过府台推心置腹的这番提点,也记在心中,时不时想起,打定主意待这趟见过郡主后,返乡再与娘亲分说商议,自己要不然就改名秦庭璋? 缱绻勾缠 第82章 片刻之后,信和柳庭璋在下人引路下,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行,进到诚王太妃的院子里,一路寂静无声。 走入正房,入鼻空气清凉馨甜,尤胜山林间,让人头脑一振。 柳庭璋遥遥看到一位鬓发斑白的素服美妇坐在上首,一个身形玲珑秀丽、分肖髻浅碧衣的少女陪坐侧旁。 周围另有丫鬟若干,姿态自然与主子们不同,柳庭璋匆匆扫过,克制守礼地收回目光。 听着身旁的信声音哽咽地喊出“母妃”“薇薇”的称呼,他便确定猜测,大约这两位就是诚王太妃和其女幼薇郡主了吧。 柳庭璋按照规矩深深揖首,只觉心跳得厉害,他担心自己一张口,心都可能吐将出来。因此他默默维持行礼姿势一动不动,就这样好一阵子。 纸笔相连七年多的夫子,如今与自己同处一室,只要抬头就清晰可见,柳庭璋如何能不激动? 温和醇雅的女声响起:“信儿,这位学生是你的友人么?倒是一表人才。孩子你不要紧张,莫行礼了,快坐下叙话吧。” 柳庭璋更觉窘迫,想必此时自己耳根应当是烧红一片,这也是惯常毛病了。 他终于清咳一声,挺直腰背,尽力沉稳说道:“学生云州举人柳庭璋,见过诚王太妃、幼薇郡主。” 耳边回响着自己嘶哑低沉的声音,平生头一遭,柳庭璋觉得有污人耳,几分惭愧。 还是诚王太妃的声音:“好孩子,信儿在外,多亏你帮扶,不用多礼,老身代他谢过。” 柳庭璋谦辞一句“不敢当”,心里对幼薇郡主的好奇达到了顶点。 虽然他个头高挑,完全可以一览无余对面女眷,不过初次拜会,为表恭敬,柳庭璋还是放低了视线,盯着脚下青砖,余光能看到斜前方女子垂曳在地的裙角,水灵灵的青碧色,暗暗的墨绿线竹纹,煞是精致好看。 按照进屋时惊鸿一瞥的座次,柳庭璋知道这是郡主夫子的衣着,那一抹嫩生生的滴水绿,像是摇曳生姿般的游动着,扎进了柳庭璋的眼中,又驻进了他的心间。 不是他的错觉,真是裙角在波澜不起地微微颤动。落地无声,步姿悠娴,是顾采薇在母妃的示意下,走了过来。 顾采薇走到信身边,娇声称呼了声“二哥”,跟着说一句“我好想你,母妃也想你想得紧。” 终于听到了夫子的声音!这是在柳庭璋脑海中反复叫嚣的一句话。 少女声音甜嫩宛转,又绵又软,偏偏字字清晰,即使隔着信,与顾采薇相距五六尺,柳庭璋还是觉得感受到了郡主的如兰气息,耳根更是通红,如同滴血一般。 信好像拍了拍妹妹肩头,低声回应了句什么,然后转脸过来,拉了柳庭璋一把,带笑说了声“坐”。 仿佛神魂才从紧绷绷的状态中缓解过来,柳庭璋尽力放松肢体,想要显得自如些,随着信走动几步,坐到了一边的酸枣木圈椅上,他坐在信的下首。 两个青年人坐定后,自有丫鬟送上茶水点心。顾采薇就势站到了他们面前,不偏不倚,含娇笑语道:“二哥和这位,柳举人,一路上山辛苦,请用些清茶,是由今晨刚汲取的山泉冲泡而成,试试是否爽口。” 听到郡主夫子在称呼自己为“柳举人”前后,微妙地停顿了下,柳庭璋心底的紧张情绪呼啦一下飞走,取而代之的,是又觉亲切又觉可爱的的念头。因为他听出来了面前郡主言辞间的青涩和若有若无的慌张。 是了,自己见到尊贵人物、皇亲贵胄,有一层敬畏,见到师恩深隆的夫子,添一层激动,柳庭璋想着,所以方才表现应该是像只呆头鹅一般不入眼吧。 但是换个角度,郡主夫子陡然看见自己这么高、这么大一个徒弟现身,心绪激荡波动,也是在所难免。 一下子觉得与对面之人拉近了距离,七年相伴之情流转心间,柳庭璋暗暗提了一口气,略带僵硬地抬起了头,终于看清楚了少女的样貌。 顾采薇个头娇小,柳庭璋猜想,应该大致上就到自己的肩头位置。她身姿窈窕,削肩细腰,一袭长裙恰恰合身,更添几分楚楚。 视线大胆地转到姑娘面庞,柳庭璋看到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 今日拜会之前,柳庭璋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四年前匆匆一晤的十岁女童眉目了。 毕竟后来画的小像都因为怕被父母发现而毁去,自己脑海中成了模糊一片。 此时再见,柳庭璋却从妙龄少女的眉梢眼角,找到了当初给他留下极深刻印象的踪迹。 修眉长目的顾采薇,美目盼兮的顾采薇,眼含秋水的顾采薇。 柳庭璋仿佛在她一双杏眼中,看到了两个小小的倒映的自己,不由得沉溺其中,一眼万年。 此时,于顾采薇而言,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位为了帮助自己而下凡历练的文曲星君、青年举人柳庭璋。 虽说她站他坐,高度有差,不过自然而然的视线交接,完全抹平了这点差别。 除了一开始碍于礼数的些微闪避,柳庭璋很快定下目光,迎着顾采薇看来,无声无息的气势笼罩住了小姑娘。 柳庭璋身着一领竹青色书生棉布长衫,简单合体,单单在领口、袖口、下摆处点缀着几道墨色纹路,无挂无佩,显得干净清爽。 就在这时,顾采薇还能分心想着,一屋子里,母妃着白色锦衣,二哥穿褐色纱袍,独独自己和柳庭璋穿着青碧色,倒是赶巧了,算是“撞色”么? 放眼打量去,坐在椅中的举人向她轻轻倾身颔首,谢过劝茶美意。旋即坐直,身姿挺拔,肩平腿正,看着赏心悦目,显示出一身教养。 不自觉地微咬唇内软肉,顾采薇放任视线在柳庭璋脸上打转。 十七岁的柳庭璋,与她记忆中十四岁的青涩少年别有不同。如今的徒弟,意气风发,少年得志,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初见强大。 他仪容整理得干净妥帖,如墨鬓发收束齐整,映衬得脸部轮廓更加硬朗分明,脸颈部皮肤呈现淡淡蜜色,靠近于白,不再是顾采薇错乱回忆里的土黄重色。 柳庭璋眉峰厚重锐利,眼眸长直有神,直鼻厚唇,端的是人所共赞的俊朗长相。 顾采薇看着看着,以前提笔写字给他时,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的模糊印象,不断被修正、被完善,终于与眼前人的形象完全重合,她唇角轻轻带出了一朵小小的笑花。 本来像是背景音一样的信与诚王太妃轻柔对话声音突然停下,紧接着“咳、咳。”两大声响起。 这是信做作的清嗓子声音,一下子唤醒了这边的师徒二人,顾采薇和柳庭璋不约而同将视线投放到信身上。 信一坐下就迫不及待问候母妃身体状态,实在没想到被驱离京城三年就重见母妃,比他期望的好太多了。 与母妃寒暄几句后,想再和妹妹说说话,信不经意回首,却看到青年男子与自家妹子一动不动地对望,自成一脉,仿佛形成了什么旁人避散的独特氛围。 信故意出声提醒,就见到这两人差不多同时转头看向自己,皆是唇边隐约带着笑意。虽然男女面貌不同,然而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信仿佛此时才彻底确认,这二人的的确确师徒七年,相交相伴七年有余,不然怎么会这般一见如故。 被二哥打断,顾采薇大大方方地问:“二哥不是在与母妃说话么?怎么咳嗽起来了?”边说着话,她边走回原本的母妃身侧座位上去。 顾采薇轻轻坐回铺着柔软锦垫的绣墩上,然后理好裙摆,两手交叠置于膝上,微微低头侧耳,静听宾主叙话。 不过她发现自己坐正后,还比二哥和柳庭璋低上些许,柳庭璋时不时暗暗扫过来的视线都是先落在她的头顶,然后才来找寻她的眼眸。 顾采薇不由得在心底暗悔,自己实在是没有考虑周全,单单贪图绣敦舒适了,却忘记它比圈椅矮上一截。 自己的个头本来又没有他们那般高,如今柳庭璋看自己,是不是像是看他私塾里的蒙童那样居高临下?简直是堕了自己当师傅的威风。 随即,顾采薇又仔细回想,今早丫鬟们帮她在发髻上插戴了哪些首饰,搭配得好看与否,柳庭璋那打转来去的眼光,到底在看什么?她的心思完全被牵动了。 实则,柳庭璋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些精巧五彩的珠花发饰上,他只注意到,郡主夫子的头发实在顺滑黑亮,恰好她身后几步处就是大敞的窗子,明媚阳光肆无忌惮铺撒进来,为顾采薇简单的发式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像是耀眼到人的心里去。 阳光没有厚此薄彼地忽略少女娇嫩脸庞,从顾采薇背后笼罩住她,形成美丽玲珑的剪影,柳庭璋还能细细看清楚郡主脸颊上细嫩汗毛,更别提她清丽五官了。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就在这一刻,柳庭璋对前人诗句萌发了心有灵犀的理解。 十四岁的少女,确实如同二月初里那含苞待放的豆蔻花,娇嫩可爱,纯洁无瑕。 直到顾采薇忍无可忍,鼓足气势抬头,对着柳庭璋一字一字地做口型说:“稍后考你学问。” 柳庭璋终于莫名失笑,右侧酒窝明晃晃现出,吸引住顾采薇视线。 第83章 聊过这三年里京城诚王府和信各自的际遇,感叹了先任诚王逝世三年有余,眼看就要说到直郡王顾值之事了。 诚王太妃以为柳庭璋只是二子信在外交好的友人,随儿子来见见世面的,总觉得这是外人,聊起自家事务便有些半含半露,在场诸人都听出来了。 恰巧到了这么个话缝口,柳庭璋便插言说自己想先到住处休息,不能敬陪,请诚王太妃恕罪等语。 诚王太妃客套一句,说自家接待不周、失礼云云,便令女儿陪着哥哥友人先去安置,过后再回来陪母子俩叙话。 于是,在见到郡主夫子不久,柳庭璋得到意料之外的与郡主夫子相伴同行的机会,自是喜之不迭,哑声道谢。 顾采薇凭空接了这么个小小任务,想想也算情理之中,便带着撒娇语气向母妃、二哥告辞,与柳庭璋从正房鱼贯而出,朝着为他和二哥准备好的院落走去。 她先是自己走在前面带路,丫鬟们簇拥着,柳庭璋反倒被隔在后面,不说话静静跟随,步履声极轻。 走了片刻,顾采薇自己觉得没意思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说:“难道我是吃人的虎?为何离我那么老远?” 丫鬟们不明白郡主所指,识书刚要答话,却被紧挨着的识墨拽了拽袖子,收住了话口。 下一瞬她们就听到身后那位俊朗年轻的陌生客人,持着带笑的语调说道:“晚生不敢。” 明明方才听这人的声音,觉得嘶哑干咧,难以入耳,现下再听,顾采薇的丫鬟们却觉得这位柳举人说话稳重、慢条斯理,听着仿佛别有趣致,声音成了特色一般。 青年男子几个大步就走到了顾采薇身后两步处。 因为山路紧窄、时有石阶,顾采薇带在身边的六个丫鬟是两两一组、并排而行、共计三队,柳庭璋这么一上前,最前面的识书、识墨自然受影响,这次是识书灵醒,拉着识墨稍停一步,容得柳庭璋越过她们,形成主客两人前后相伴的格局,她们压着后面四人,作了后半截子队尾。 顾采薇从身旁的光影变化感觉到了柳庭璋的靠近。她仗着自己一个人在最前方,悄悄翘了唇角,步子轻快了几分,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柳庭璋余光看到后面的丫鬟们乖觉地低头远远跟随,心底不免惊叹,大户人家规行矩步,却与自己臆测的死板有所不同。 不过转瞬又收回心思,柳庭璋目光凝向前方女子,触手可及。 想想与顾采薇的距离,他努力镇定后再度轻声开口:“夫子,学生向您问安了。” 山林间只有偶发的蝉鸣和她们一行脚步声,“夫子”的称呼声虽然微弱,却像是黄钟大吕响彻耳边,闻言顾采薇豁然回首。 她看到丫鬟们远远缀在后方,应该是没有听到的,才放下心来。 顺势一晲,又看到柳庭璋那张含笑的俊脸,转而瞪了徒弟一眼,轻拍胸口两下,示意自己被柳庭璋吓到。 “有事弟子服其劳,夫子身子可有不适?学生有什么帮得上忙之处?” 不知道柳庭璋是没懂还是装样,看到少女动作,他皱起浓眉,语中带忧,询问起顾采薇来。 顾采薇不得不明言,语带娇嗔:“我没事!柳庭璋,不要当着人叫夫子,知不知道?”话虽如此,她还是调整了步调,悄无声息与柳庭璋并肩而行。 一高大一娇小两道身影,柳庭璋印证了方才的猜测,顾采薇真的就是到自己肩头位置,不过两人都会再长高的吧?自己会长到几尺,夫子又将长到自己什么位置呢? 他一面想着两人的个头,一面侧头低首,维持着低微的声调,应和着:“夫子教导的是。学生一定多加留意。这等语调,想必除了夫子,无人能听到。” 顾采薇再度横了他一眼,好歹这次没拍胸口,也没再于称呼上纠缠。 毕竟听着一声声“夫子”,她心里还是冒出不少快乐泡泡,盛满成就感,要是柳庭璋唇边笑意少些,显得再恭敬些就更好了。 走到一段总是泥泞的小路,下人们整日清理都无济于事,顾采薇单手拎起裙角,一步步踏出极为小心,宝蓝色绣鞋若隐若现。 她边走边交代着:“你小心脚下,这里泥泞湿滑,走过这一小段就好些了。前面不远处就是你们住处。母妃想着,你与二哥交好,就安排你们同住一院了,请莫要介怀。另外,你与你家长辈说过你去往何方、何时回乡了么?” 感受到了鞋底的黏腻,一步一步拖泥带水,有些费力,柳庭璋想着要不要帮郡主一把,托举一二,毕竟看她走得那么小心翼翼。 他的目光已经聚焦到了顾采薇这侧手臂。随着她微微摆动的弧度,甚至不知怎地想起两人几年前初见,他还曾经拉过这只细嫩手臂,避免顾采薇踏入水坑,那时候心无杂念,一触即收,柳庭璋都以为自己忘了这般微小的细节。 然而此刻,眼前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夏衫轻薄,再有接触便不妥当了。 柳庭璋摇了摇头,打消了念头,只是更关注顾采薇脚下,替她留心,不过他倒是没注意到,后面的丫鬟中有人想上前来搀扶郡主,被大丫鬟识书拦下了。 “客随主便,我能住到这般美景山林中,怎么还会挑拣呢?夫子放心便是。我给家中二老说过,与信先生相伴出外游历,归期未定。他们对信二哥信任得很,知晓他去过不少地方,轻车熟路,因此也不担忧我们二人。”柳庭璋徐徐开口,回应顾采薇方才的问题。 顾采薇点点头,心底暗叹,二哥经受磨砺反倒长了本事,从鲜衣怒马、敢把天捅破的郡王爷变成了让人托付独子的信先生。 她另外说起一事:“你知道了吧?三年前,我父王就是薨逝在这个山庄里面。在你们来之前,母妃与我已经住了五六日,母妃虽然盼着见二哥,硬撑着说住得习惯,但是我观察和询问过,她夜不能寐的情况加重了,整宿整宿睁眼硬熬,我猜,还是触景伤心的缘故。” 走过了那段小路,现下又好走起来,安排给客人的院落已经能映入眼帘,大约二三十步距离,顾采薇暂停口中话题,反为柳庭璋指点介绍起居所来。 在所难免地,顾采薇绣鞋前后沾了不少泥块,污了颜色,浓丽宝蓝色变成灰扑扑的泥浆色。 她低头看到,几不可见地撅了撅嘴,这双鞋子她还喜欢得很呢。但是绸缎娇嫩不好清洗,这下子只怕要丢弃了。 静静听郡主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在山庄吃住等事,柳庭璋接话道:“郡主说得是,晚生记下了。关于归期,信先生与晚生也有过商议,长则十数日,短则三五日,他但求与家人一聚,尽叙心中事,并不强求相伴时长。 既然诚王太妃在此地居住不爽,依晚生愚见,还是三五日后,我们告辞启程,以便贵母女另行安排为好。” 顾采薇矜持地点点头,觉得徒弟这番话说得妥帖。 一来柳庭璋果然有分寸,此处下人们离他们更近,他自觉改口,倒是令人放心。 二来更重要的是,她向着还算陌生的柳庭璋吐露母妃私隐,正是有此意图,请柳庭璋劝二哥短聚即可。要是由她亲自与二哥说,她反倒不知如何出口了。 “恩,待二哥回来,你们议定再与母妃开口吧。其实母妃十分想念二哥,尤其是在三哥之事发生后。” 顾采薇猜想,母妃与二哥此刻应该正在议论三哥的事情,说不定母子两人都泪流满面了,她的心也再度揪了起来。 柳庭璋所感受到的,就是刚刚落坐在房中的郡主夫子,情绪突然低落,身边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他不明所以,早将探看周遭美景的心思丢掉,陪坐在旁,更加细致地注视着顾采薇。 丫鬟们体贴地拿来了崭新干净的鞋子,柳庭璋隐约看到是柔粉色,不待女子们说什么,他乖觉地退出房门,在院中空阔处负手等候,直到被传唤进屋。 在丫鬟服侍下更换了绣鞋,顾采薇觉得舒爽很多,心情有所改变,见柳庭璋缓步进来,笑着说道:“你们一路赶过来想必劳累,我就不多扰了。院中留着几个小厮,你有什么尽可吩咐他们。书房在东侧,我为你放了不少好书,得空记得看看。” 柳庭璋含笑回应:“晚生遵命。毕竟晚生夫子还惦记着考较学问呢。”这是点到方才在诚王太妃处,顾采薇虚张声势做口型一事了。 顾采薇闻言,娇娇地轻哼一声,打哑谜般补上一句:“说得没错。” 之后,顾采薇带着丫鬟们离开院子,柳庭璋跟送到院门口,看着一行女子迤逦背影,要绕行远路去诚王太妃院落,以避开泥泞小路。 等她们走远,柳庭璋还在尽力捕捉,听到郡主隐约的娇甜声音:“还是让人试着洗洗,最坏就是丢弃了。难得宝蓝色那么正。” “宝蓝色”,柳庭璋留心记下。 待实在看不到她们了,他才四处探索这无边景致,最后沉浸在难得一见的儒学、法学好书之中,直到信回来,两人深谈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近日浏览微信公众号,看到有种说法是如今大热的克莱因蓝就是俗称的宝蓝色。 权威性待考证,不过给了作者灵感,就让采薇悄悄喜欢这种特别的颜色了,后续还会有宝蓝色高调出场哦。 第84章 接下来几日光景,大家十分珍惜相聚点滴。 信多是陪在母妃身边,抓紧时间聊表寸心,同时不忘盯着柳庭璋和顾采薇师徒,三个年轻人也常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柳庭璋会在晨昏时分随着兄妹去向诚王太妃请安问好,几日下来,因为言之有物、举止斯文,得到了老人家的喜欢,有时候要事无巨细地回答太妃关于信在外生活方面的询问。 这日午后,伺候过母妃午睡躺下,兄妹二人走在山林之间,顾采薇带着二哥去了锁起来的主院,在信千央万求下,一点一滴讲述了父王当日薨逝的细节,不出所料看到了二哥痛悔的神色。 顾采薇忍不住问出:“二哥,过去三年多了,对于当年事,你后悔么?怨恨皇伯伯么?怨恨顾瑾么?” 信摇摇头,目光悠远看着空阔远方:“如果不算入我对父王薨逝的痛恨,对于当年造势我不算后悔吧。毕竟出自本心、无人逼迫,只是觉得不值当,顾瑾不是良主。话说至此,我还是对他杀害三弟一事心存疑虑,他这么做,百害而无一利啊。” 突闻此言,失望和无奈一并迸发,顾采薇被激出了眼泪,此时十分气愤自己软声细气毫无气势,只能尽力提声:“二哥!母妃和我都与你说过,你还是不信。所以为三哥报仇多么难,我们一点儿证据都没有,连自家亲人都不信,我还能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嗓子都喊痛了,然而入耳听着还像是娇嗔,顾采薇深悔失态,十分气苦,背转过脸,悄悄拭泪,低头不理信。 信连忙安抚妹妹:“是二哥说错话了。细想也有迹可循,顾瑾那人,冲动易怒,但是喜欢强忍,直到突如其来爆发,如果阿值真是命丧他手,也算一场冤孽。 二哥只是感慨,顾瑾去了封州做封王,好歹是一品亲王。阿值却无影无踪,依你们所言,已经魂归天庭,那么此生都见不上了。” 顾采薇想起二哥曾经与大皇子顾瑾多年厮混,确实对其人所知甚深,好像被触动了什么,边思索边断断续续说道:“三哥真是被顾瑾亲手害死的,二哥你信我,只是苦无证据。” 信的神色随之郑重,点点头,看着确实入心了。 “关于为三哥报仇,让顾瑾以命偿命一事,母妃和我看法类似。顾瑾虽然被皇伯伯借着三哥的由头发作一通,失去了争储资格。 但是皇伯伯出发点是为了他自己权势、为了龙椅,并非出于主持公道。 偏偏皇伯伯又自诩是个好爹爹,只要顾瑾在封州逍遥着,不谋逆造反,不踩皇伯伯这个底线。不管我们怎么做,都不能奈顾瑾怎样。最大的希望,还要看新君,能否清算顾瑾了。”半算解释半是梳理,顾采薇将报仇的寄望告知于信。 “新君啊……”信叹口气,三个皇子争斗不就为了这个位置么? 顾瑾失势,二三谁会上位?他想起了四弟顾采蓟,担忧发问:“四弟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吧?你们就留他在京,为顾珩奔走助力,万一又招了皇上的眼呢?” 欣喜于二哥对亲人的记挂,顾采薇陪同二哥从正院出来后,主动亲近地挽住二哥臂弯。 兄妹看着下人复又锁好院门,并肩缓步走向信与柳庭璋暂居的院落,青石板路上,顾采薇再告诉二哥说道:“母妃和我自然记挂四哥。但是三哥一事对他打击很大,四哥总认为是他没陪同三哥的错过,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对劲了。 因此实在不忍心再阻拦他做想做的事情。再说了,京城形势与三年前大为不同,立储已是众望所归,皇伯伯挡不住的,只是能在二、三皇子里挑拣一番罢了。四哥在一众摇旗呐喊之人中并不算出挑,皇伯伯不至于拿他开刀,二哥放心吧。” 信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后来接话,却是接着许久之前的话题:“顾瑾那边,二哥去想想办法,除了京城,我哪里都能去得,封州自然不例外,凭我对他的了解,收集些他为恶作歹的证据,应该只需水磨功夫,花费时间罢了。就像薇薇说的,待改天换地,再找顾瑾算账也不算晚。新君,大概会在十年内上台吧。” 顾采薇有些喜出望外,眼神晶亮地看向信。 二哥愿意为此奔走是再好不过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抬眼看到柳庭璋已经站在院子门口,就要提步来迎他们了,顾采薇想着皇家事务还是不足为外人道,匆匆与二哥说两句来收束话题:“只怕三五年内都有可能,皇伯伯身子大不如前了。” 信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向着走到近前的友人笑开。 三人会面,柳庭璋开起玩笑来:“好啊,兄妹二人撇开我这个客人,冷落在一旁,说悄悄话说够了,回来了?” 顾采薇见到徒弟,眉梢眼角都灵动了,与面对二哥信的故作老成截然不同,她甚至踮起脚尖,一手抓住另一只手的袖口,探出手去拍柳庭璋的发顶,笑着嗔道:“大胆,对夫子如此不敬?” 信看到柳庭璋十分配合地倾身低头,任由顾采薇对他动手动脚,像是对待犯错蒙童一般拍他发髻,还带笑哄着妹妹:“夫子教诲有理,学生知错”。 种种情态让信觉得十分牙酸,他可不能允许父王母妃之外的人来拍脑袋顶,这柳庭璋,着实谄媚! 年轻人们精力旺盛,三人看看如今不过未时。虽说日头毒辣,好在山林里遮天蔽日,很是荫凉,正是散步好时机,便过院门而不入,错落着走进林中蜿蜒小路,闲话聊天。 下人们远远缀着,没有主子们的吩咐依然不敢上前,相当于三人密话了。 顾采薇与柳庭璋当着信的面也没有避忌,你来我往聊了好一阵子法家学说。 刚开始好像还是顾采薇占着上风。但是谈到兴起,信就发现,柳庭璋说出长篇大论来,妹妹有接不上的窘况。 信虽然不懂学问,不过观其言察其行,仿佛是柳庭璋更胜一筹、造诣稍深些,只是巧妙地让着妹妹,在哄着薇薇多说些话呢。 他听不下去,打断了两人的掉书袋,没好气地说:“你们当我这个大活人不在?师徒聊学问什么时候不行,你们即使相隔百里千里,还能日夜教学呢。现今难得面对面,不要辜负夏日风光,好好赏景,不要说那么艰深的话题。” 柳庭璋从善如流,一手为顾采薇拂开挡路的枝条,一面回头对信说道:“信二哥所言甚是。” 紧接着他又看向顾采薇,笑言:“夫子,有事弟子服其劳,学生敢问,夫子有什么吩咐?学生一定做到。” 顾采薇想了想,她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一个郡主,没什么需要徒弟效劳的。 为了激励柳庭璋,顺口戏言道:“那你好好做学问,明年会试考个进士,然后殿试夺个前三甲,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啦,我作为夫子,就与有荣焉了。” 柳庭璋轻笑一声,言语倒是郑重:“夫子有命,岂敢不从。待学生考中,向世人昭告夫子恩德。” 实则科举哪里有那么容易? 顾采薇自从知道会试暗考法家学说之后,想着柳庭璋底子薄弱,自己在这方面也是半吊子师傅,他能在三十岁前考中就很不错。 届时为官一方造福一方也算功德了。至于所谓恩德,顾采薇听听就过去了。 功德?顾采薇想起自己教书育人的念想,不知道是不是三哥梦别时提过的积攒功德之法。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柳庭璋:“我记得,你与你父亲开办过私塾是吧?如今私塾就是由你父亲独自撑着?办私塾麻烦么?” 她能不能,在京城开办个书院呢?先向柳庭璋取取经也好。 信在柳家小院住过一阵,听到这个话题起了兴致,也与柳庭璋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向顾采薇介绍民间私塾情况来。 听毕,顾采薇有感,真想开办书院,必须要有功名的人坐镇,才可能有生源啊。 她就算愿意亲自出面,只怕也不能服众,看来此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柳庭璋借机时不时问一两句:“原来夫子喜欢宝蓝色,是因为这色泽浓丽潋滟?学生受教了。” “夫子喜欢吃什么?你还记得学生送过的萝卜糕方子?那么蛋饺可是爱吃?学生会做的。” “夫子喜欢如今天气?夏日风物确实赏心悦目,不过需居住在山间水边才好,城里还是懊热。” “夫子还是喜爱桂花香气么?学生也是如此。” “夫子常说每一两月都会有身子不适的时候,学生敢问是何病症?” 在不动声色间,柳庭璋探知了顾采薇的零碎喜好。 信初时没意识到,还帮妹妹补充,到后来才觉不对劲,他当年对妻子都没这么上心过,柳庭璋以崇敬夫子的借口这般打听,其心如何? 信正要出言阻拦,就听柳庭璋问起妹妹身体。他想起这大半年柳庭璋转述的薇薇几次卧床不起,犹豫着要不要把薇薇肠胃娇弱的事情说出来。 就见方才一直言笑晏晏的顾采薇,面皮涨红,眼神闪躲,欲言又止,最后丢下四个字“莫要打听。”羞窘地抛下两位青年男子,独自快步前行,钻入林间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事先说定的分别时日转瞬即到,七月来临,两方要各奔东西了。 信对母妃和妹妹依依不舍,反复说自己在云州置办的宅院虽然小巧,但是布置得如何如何用心,母妃和妹妹去小住也不会委屈,眼巴巴盼着亲人能择机前往。 诚王太妃确实居住在此旧地心绪波动,精神不振,闻言拍拍二子肩头,允许日后一定去,让信孤身在外照料好自己,该续娶就续娶。 续娶是信的心结,他被堵得没有话说,转头嘱咐妹妹,帮他把对大哥大嫂侄女、四弟的问候和礼物带到。 柳庭璋静站一旁,看着母子女三人告别,悄悄放任自己的眼神缠在顾采薇身上。 这次面见夫子,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天降之缘,他觉得自己该知足。 然而离别在即,柳庭璋内心却叫嚣着不想与幼薇郡主分开,他还想再看看郡主宜喜宜嗔的生动面容,再听听郡主娇甜柔嫩的声线,哪怕只是待在她左近,都是开心满足的。 顾采薇感受到灼人的视线,分出心神给徒弟。 其实之前三个年轻人已经私下道了别,现今当着母妃的面,顾采薇端着疏离不熟的样子,勉励柳庭璋:“柳举人,我盼著称呼你柳进士那日。” 柳庭璋回以成竹在胸的笑容,右侧酒窝一晃一晃的,印入顾采薇眼中,好像也扎根到她心里,顾采薇不自觉回之一笑。 知道这次分别后,诚王太妃和幼薇郡主要回京,到京郊庄子去避暑,顾采薇不在教室,自己与夫子暂且不能隔空相连,柳庭璋更觉不舍,万语千言在腹中打转,一时之间不知说哪句才妥帖,只能多看、再多看、最后多看顾采薇两眼。 将两位青年送到山腰,凉亭边挥手,目送他们下山远去,顾采薇完成了母妃交托的主人使命,离愁别绪却一时间消散不去,觉得平日里好听的鸟鸣声显得聒噪,浓翠欲滴的高大树冠压抑难言,她低落着寻母妃复命去。 “那位柳举人倒是好后生,不知他爹娘如何为之骄傲呢,还没定亲,只怕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的良婿。” 诚王太妃送走二子颇觉寂寞,见女儿进来,便起个话头,与之随意议论起刚走的客人来。 顾采薇像是自己被夸赞一般,点头应和,高兴地顺着说起:“听二哥说,柳举人要等明年入京考试过后再议婚事,一点儿也不晚。” 诚王太妃招招手,让女儿坐到身边来:“这孩子倒是有志向,若是考上进士,婚事自然能往上抬一抬,不过这都是别家事了。看你二哥,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又说要去封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肯再娶一房,唉。”说到此处诚王太妃总是不免叹息。 看向乖巧为自己抚背顺气的女儿,诚王太妃转念想起,还有半年多,幼子女两人就十五岁了,也该操心他们的婚事了,脑中开始过滤相近的门第子弟。 顾采薇还不知母妃动念到了自己身上,轻柔地拍哄着母妃,娇声细气说起母女动身去住京郊庄子的各项安排,博得诚王太妃语重心长说“女儿长大懂事能干了”等语。 这边,诚王太妃和幼薇郡主按例向礼部报备了声,回京到了自家庄子避暑,离京城风云更近了些。 诚王妃将女儿顾珍送来承欢膝下,顾传、顾采蓟三不五时过来给母妃请安,一些旧日亲近的贵族高官渐渐与诚王一系恢复了往来。 天下承平,京城大事无非立储。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皇上下令柳祭酒告老回家,腾出了高位。 后来召郑国公入宫一整日,君臣不知密议了什么,出宫后郑国公就称病,闭门谢客,外孙女婿二皇子携妻登门问候也被拒之门外。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皇上之前已将四公主下嫁了曹皇后侄子,如今给这个四女婿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好歹曹家除了曹承恩伯外,又出一个顶门面的人了。 顾采蓟倒是凭借着一身摔打出的精湛武艺,得他皇伯伯青眼,在御林军里混了个体面差事,时不时能在皇上面前执勤露脸。 然而得到二皇子顾珩和幼妹顾采薇不约而同、三番四次的叮嘱,顾采蓟从未在皇伯伯跟前多说一句不该出口的言语,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心为君的好侄子、好臣子。 局势日渐明朗,就在众人心照不宣地盼望中,八月秋风起,金桂满城香,务丰帝终于在他登基为帝的第二十四个中秋佳节,宣布设立太子,正是十四岁的三皇子。 至于二皇子顾珩,务丰帝仿照长子待遇,给顾珩封了亲王划了封地,令他来年春日赴任封地。 顾瑾在封州,沿边靠北,据说物产不丰、十分贫瘠,相当于被晾到那里了。 顾珩则被分封到了云州,好歹算是殷实,而且紧靠他孟王叔的孟州,据皇上亲口说,是为了让他们叔侄相互关照。 单从封地比较,顾珩所在要好上不少,明面上,二皇子自然是诚惶诚恐地谢过父皇圣恩,一门心思盼着到封地去散播皇恩。 至于暗地里,顾珩与二皇子党们如何谋划,顾采薇因为柳老师和自家四哥顾采蓟的缘故,隐约知道些许,她心底也是支持的。 二皇子党由明转暗,并未散去,一来是看好顾珩,二来却因反衬,不少大臣对终于露面人前、畏畏缩缩的三皇子失望。尤其对曹家扯着虎皮做大旗、迅速耀武扬威起来的样子生厌。 顾采薇十分理解这一点。快到中秋节时,母妃与她回到诚王府,四公主居然携夫婿来访,专程对她的眼中钉幼薇郡主冷嘲热讽一番,话里话外以自己是曹家新妇为荣,在顾采薇看来毫无公主气度。 顾采薇轻描淡写几句话回击,反将这等恶客气得面红耳赤。 倒是四驸马,勉强算是顾采薇在国子监的同学,看着许久未见的清丽郡主失了神,出言讨好,极尽荒唐,将四公主气个好歹,一副对夫婿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面红耳赤盯着顾采薇说不出话来。 顾采薇不耐烦,对夫妻二人下了逐客令。顾采蓟恰好回府来碰上,干脆利落轰他们出门,事后还到皇伯伯那里先告了一状,杜绝了四公主入宫搬弄是非的机会。 说来荒唐,曹家曾经定给直郡王顾值的嫡幼女,今年不过十八岁,居然被送进了姑父后宫以固宠。 皇上搂着新封的曹贵人,看着内侍想拦却没拦住叫着“皇伯伯”的平郡王顾采蓟冲进来,倒是不以为意。 笑吟吟听罢顾采蓟替自家妹子打抱不平,皇上居然还对怀中人出言戏谑:“你差点成了采蓟三嫂,对此事有何话说?” 曹贵人被吓得够呛,支支吾吾说不上话,务丰帝等了片刻,终于拍桌发作,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你们曹家,也太狂了些!朕还在世呢,娶了朕的公主不够,得陇望蜀,登门调戏朕的侄女,岂有此理!” 顾采蓟在下面站立听着,发现皇伯伯仿佛搞错了重点,他进宫是告状四公主欺负妹妹的,皇上却责骂曹驸马,令他十分不解。 幸好顾采蓟牢记他眼中两个聪明人顾珩和顾采薇的嘱咐,发现不对先闭口静听,一副乖顺侄子模样。 皇上当着他的面下旨斥罚曹家,不许四驸马再入国子监就学,曹家出银万两向幼薇郡主赔礼等,顾采蓟勉强觉得满意。 一串闹剧下来,顾采薇对于帝王心术又多了一层切身感悟,皇伯伯对于太子,真的是看作假想敌了。 原先二子呼声高,他就削去柳祭酒、郑国公这对左膀右臂,扶了三子上位。 如今三子外家借机捞权揽势,皇伯伯又借机敲打起他们来。 单看个别事件,也许会觉得皇上出尔反尔、行事反复,像是人老昏聩、失去理智了。但是看透皇上内心恐惧,发现不外如是。 顾采薇能看明白,一些有心的臣子也能看明白。 面对这样紧抓权势翻云覆雨的老帝王,柳祭酒与郑国公隔不断联系的新任云王顾珩,像是暴发户曹家提线木偶一样的柔弱太子,何去何从,大家自有思量。 这个时候,顾瑾早已淡出了众人视野,曾经交口称赞的大皇子已经是龟缩一隅的封王,将来要在弟弟手下讨生活,京城人早就不再谈论这人了。只不过,诚王府的人没有忘记他,追到了封州的信没有忘记他。 顾值是大家心口共同的痛,等待京兆尹找寻三月未果后,诚王太妃到底为他立了衣冠冢。 皇上将郡王失踪一事叩问在京城防治上,完全不提自己长子一句,像是不知道诚王一系的主张一样。 他一面敦促宗令、礼部操办好直郡王丧礼,一面大肆整顿京城防治、宫廷守卫。 到了岁末年初,整治调动算是有了成效,皇上才算放心自身安全。 犹豫几番后,务丰帝到底将他眼中的自家人——平郡王顾采蓟放在了御林军又副手的位置上,估摸着要不是因为顾采蓟还未满十五岁,历练不够,皇上甚至会让他担任二把手。 如今对着御林军三把手的顾采蓟,皇上推心置腹:“采蓟,朕信你,好好护持着朕,让朕高枕无忧。” 对于四哥终究握住了一定的权势,顾采薇乐见其成。 在赋闲柳老师和徒弟柳庭璋的双重鼓励下,顾采薇正儿八经地到国子监上课求学,为自己将来升任夫子打基础、造人望,虽然她还是不喜欢这里的气氛。 近来,她在帮柳庭璋烦忧。徒弟说娘亲不让他改成继父的姓氏,他要上京赶考,资格审验遇到了一些麻烦。 第86章 务丰二十四年深秋转冬的节令,树木凋零离披,桂香余韵犹在,柳庭璋正为来年春季上京赶考事宜而纠结。 七月初,他与信从外山庄回转云州息县。柳庭璋牢牢记得郡主夫子巧笑倩兮的言语,夫子令他在会试、殿试中一展长才。 因此这小半年,柳庭璋大多在闭门读书、朝夕刻苦,他父母乐见其成,轻易不打扰他。 信则是将自己在云州州府置办的宅院托付给了柳庭璋照看,亲自动身前往封州——皇上刚分封给长子的地方。 柳庭璋记挂夫子写的“不可说之人”、无意听他们兄妹言谈之间,隐约猜到,直郡王顾值所遇惨剧与新任封王脱不了关系。 对于他来说,这就像是遥远云上的神仙争端,与这些亲王、郡王相较而言,自己不过是蝼蚁,想要帮衬郡主这方都有心无力。 柳庭璋只能将一腔热血存在心中,更加坚定了科考中举、积蓄力量、以待来日回报夫子的念头。 他在八月中秋前后去了趟云州州府,一是拜会府台,恭贺佳节,借机询问上京会试事宜。 这次得府台授意,回乡后他早早将自己报考材料准备齐全,交托给息县县令向上层层递交。 二是检查照看信二哥房屋。遥想着郡主夫子若是真应信二哥相邀来此小住,自己倒是还能来拜会拜会,就是要委屈郡主住这么紧窄的地方。毕竟他见识了山庄内郡主的起居排场。 府台与县令都惜才,或隐晦或直白地对柳庭璋提点过,会试资格核验极为严苛,他与父姓不同一事总是隐患,单看礼部本届审核尺度如何拿捏。所以早些提交材料还能争取些时间转圜。 因此在九月底,县令传见他,带着惋惜的口吻告知,礼部核验回复说柳庭璋这个举人出身不正、身家有瑕、父子不谐。 因此不发放会试资格时,柳庭璋其实心底有了靴子终落地的感觉。 县令徐徐为柳庭璋解释他从京城同僚那里听来的消息:明明刚立了三皇子为储,众臣庆贺,皇上却像是心气不顺一般,对各个官吏、各项朝务横挑鼻子竖挑眼,已经雷霆大怒好几遭了。因此大家都夹紧尾巴做人做事,生怕撞到皇上怒火头上。 礼部承办这全国上下瞩目、皇上历来关注的会试抡才大典,便宁可错杀不过枉纵,在资格核验这关,卡得比以往哪一次都严格。 柳庭璋因此受了影响,还无处喊冤去,毕竟他的身家确实落了礼部口实。 县令劝他尽快改户改姓,或者等三年后下次会试。 谢过这番良言美意,柳庭璋回到家中,面色不改,神态不显,提也不提,照常读书,仿佛没有发生这等打击极大、急迫紧要的事情一样。 直到几日后的上午时分,秦秀才去了私塾不在家中,孟氏在屋里窗边,边晒太阳边裁制冬衣。 柳庭璋自觉字斟句酌的腹稿酝酿好了,才缓步走到娘亲身边坐定,先陪孟氏闲谈。 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娘亲感慨,年后云州将迎来一位坐镇藩王—— 当今的二皇子,不晓得会带来什么变化,听说新立的太子是日神托梦转世的等等。 柳庭璋应和着,提起这位二皇子与自己同龄,都是母亲梦星而生,勾得孟氏回忆起当年生养幼子的艰辛。 那还是务丰七年的事情,孟氏三月十五午间时分生下柳庭璋,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孩子生父听到报信,当日下午就放下公务赶来看望母子俩,不嫌弃她一身血腥搂她入怀,那一刻的气氛仿佛是温馨甜蜜的。 孟氏心中笑话自己,如今有夫有子,日子过得安生太平,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片段作甚。 就在这时,她听到儿子问道:“娘亲,我生父是谁,如今何处?” 孟氏思绪一时转不过来,风韵犹存的脸上带出了几分慌乱,借着给针线打结低下头去避开儿子视线,含糊着反问:“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了这个?” 柳庭璋轻轻将孟氏手中半成的衣物挪到一边,试探着攥住娘亲粗糙的双手,心底叹息一声娘亲操劳辛苦,说话语气越发诚恳和软:“娘,儿子想参加京城会试,你和爹还盼着我一举高中、光耀门楣是不是?” 孟氏不明白儿子怎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茫茫然点头应是,接着就听到柳庭璋嘶哑声音道:“前阵子,因为我姓柳,爹姓秦,父子不同姓,礼部不许我报名赴考,将报名驳回了。对于生父,我一无所知,娘讳莫如深,他从未露面、照顾过我们,这柳之一字,我,唉。 再一个,多年以来,爹确实待我如亲子,我也敬他为父,娘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我想着,改姓为秦,娘亲认为可否?” 短短一小段话,柳庭璋不知在心里想了多久,说出来停顿了好几个气口,时刻观察着娘亲神色。 说到生父和如今柳姓时,他还将原先的抱怨咽回去、硬生生截断了。 孟氏先是惊慌,反攥着柳庭璋的手问“不让考怎么办?”然后听到儿子说起生父、想要改姓,孟氏紧咬下唇,手上泄了劲,沉默起来。 孟氏是在十几岁时候遇到柳庭璋生父的,他是当年来息县为官的柳县令,为求庇护孟氏自请为外室,生下柳庭璋。 待儿子两岁多,柳县令三年任期一满,给他们母子留了这所小院和若干钱财安身立命,离开息县,从此再无音信。 但是柳县令临行前托付孟氏的话语,她牢记到现在。柳县令说:“庭璋是我长子,可能也会是我独子。你好好养育照料他,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吧,是我没有担当,对不起你们母子。只盼他能记得生父姓柳,这就够了。” 孟氏眼神失焦,过往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轮转。有独自抚育幼子时难捱的蜚短流长、闲言碎语。 有遇到秦秀才后重组人家,一家和睦的片段。更有柳庭璋考中秀才后,她觉得儿子是正儿八经读书人了,事事依从半路父子的场景。 孟氏坚持做主的大事没几件,一个是所住宅院叫做“柳家别院”至今未改,一个是早早将房契过到柳庭璋名下。 她想起自己保存着压箱底的那唯一一张柳县令留下的字纸,她不识字,据夫君秦秀才说,上面写的是柳庭璋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吾儿一生太平”六个蝇头小楷。 “吾儿一生太平”,也是柳庭璋周岁抓周抓到书本时,柳县令略带愁容说过的祝愿。 孟氏一边想着陈年旧事,眼中不自觉泛起了泪花,一边步履不稳地走到箱边,将儿子生父留下的手泽缓缓翻找出来,递给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柳庭璋。 柳庭璋从未见过这张泛黄的书笺。娘亲的情绪不对头,他欲言又止,接过纸来,带着犹疑看向上面刚劲有力的字迹,写得是: 【柳庭璋:庭者,是为家中子孙谱系排行“廷”字变字,不盼儿任公卿,但期事亲唯孝。璋者,弄璋之喜,吾后继有人之喜。】 这是谁对他姓名写下的详尽解释?柳庭璋隐隐有了猜想。再往下看,寥寥两行,一行是: 【务丰七年三月十五午时生人。】 最下面是: 【吾儿一生太平。】 看到“吾儿”,柳庭璋确认了,这是自己生父留下的字迹。 不知怎地,自己幼小时分坐在一个儒雅男子膝上、跟着牙牙学语的画面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孟氏向他徐徐道来当年之事,讲了他生父桩桩件件日常点滴,柳庭璋没想到娘亲记得那般清楚,却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咀嚼着。 柳庭璋忍不住问柳县令再无音信,娘亲有无怨言。孟氏只说:“想必他有他的为难处。” 之后,孟氏声音低微却坚定,与柳庭璋说:“娘亲不同意你改姓。你生父其实没有什么对不起咱们母子的。当年若不是他,娘亲早就死了,更不会有你。何况他给我们留了房产、钱财,不算亏心。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将他姓氏传承下去了。” “至于会试报名,娘亲相信你会另有办法的,是不是,庭璋?”母子对谈就在孟氏这句话后结束。柳庭璋强笑着对孟氏点点头,回去了自己房内。 到底年轻气盛,刚刚惊闻身世又见到生父留字,柳庭璋只觉得如鲠在喉,满腔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唇齿轻动却毫无声息,又像是胸口燃起了烈焰,烧得他坐卧不宁、手足涨热。 无意间看到书桌上平铺的纸张,柳庭璋突然想起了郡主夫子,他终于绷不住了,轻“啊”一声,坐定桌前提笔,从自己知道报名被驳回写起,几日间如何瞒着双亲辗转反侧,到方才娘亲讲身世不许改姓,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洋洋洒洒写给了郡主夫子看。 这般长篇大论,他甚至换了两次墨,用了三四页纸。 顾采薇那边一开始写出:“我在”。中间写了“别急”,便再没有打断徒弟倾诉。 柳庭璋力竭,将写不出字的秃笔掷到一边,颓然与释然交缠,看着纸上,顾采薇秀丽的字迹过了有一阵子才浮现,就像是等他倾诉完一般。 顾采薇写给他:“可以将你出身改到你生父家中。既然是官场中人,我帮你找,你用心读书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顾采薇很将徒弟的事情放在心上。 柳庭璋像是爆发一般给夫子写下很多字,事情本身与烦乱心绪犬牙交杂着。 他不愿意忤逆娘亲难得的坚持,因为事涉生父和改姓两重关节,他又没法子对继父秦秀才去询问去求助,因此陷入报名不成的僵局。 无奈之下,他甚至对夫子丧气地写到,只怕自己与务丰二十五年的会试无缘了,希冀待到三年后的礼部核验能够宽松些,自己才能上京赶考。 顾采薇看着满篇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的字迹,顾不得细究徒弟愤懑之下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个别用词不谨等问题,只觉得心口泛起一丝微微涟漪,像是被丝线缠绕住那样的揪疼。 她自认为是对读书好苗子卡在报名关口的惋惜。 柳庭璋提到,他方才知晓自己生父曾任本地县令,离任后杳无音信。 凭她一介郡主来找个官场中人,至少比徒弟去找容易得多。 顾采薇未加思索便在纸上承诺,她负责找寻当年的柳县令,看看能不能帮柳庭璋改户到生父名下,以备科考,并软言软语劝慰柳庭璋静待下文,安心读书为要。 如何找寻呢?顾采薇首先想到求助于国子监的老师们,这些是她近期日日接触的人。 话说自从梦别三哥、见过二哥和柳庭璋以后,顾采薇心绪和行为上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想要为自己好好活这一世,追寻教书育人的本心,将来开办书院广纳良才。 为此,顾采薇凭借着多年前皇伯伯信口说过的承诺,朝九晚五去国子监读书求学,日日如此,以备将来。 诚王太妃乐见其成,相当鼓励女儿与适龄的达官贵人家子弟做同窗,她的着眼点自然不是学问,而是女儿的婚事。 从中秋前回京到此时初冬十一月,顾采薇已经坚持上课三月有余。 之前她只是偶尔来国子监借阅书籍资料,对于任教老师总是看不太上,嫌他们迂腐可笑、言语古板,又对于儒家经义囫囵吞枣、半通不通。 但是如今想到这些官员都是科举出身,好歹粗通法家学说,顾采薇到底拿出几分敬意,有了尊师重道的架势。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影响的,老师们一开始并不愿意教授唯一的女学生。 但是顾采薇用功之处远超纨绔同窗。毕竟她不是来混日子、不是来镀金的。 老师们看在眼里,渐渐对幼薇郡主从敬而远之、表面敷衍暗地冷落,转化成认真教学,个比个地要倾囊相授。 顾采薇好像回到了前世在高中、大学师友相伴的时候,越来越如鱼得水,不断吸取营养,按照母妃、大嫂的话,就是薇薇越发鲜活灵动了。 至于顾传、顾采蓟,在他们眼中,妹妹一向是最好的。顾采蓟又忙于御林军务,见顾采薇等家人越发少了,没怎么发现妹妹变化。 虽然国子监现任老师们比不上赋闲在家的柳祭酒。但也有优点长处值得去学习,师生相处日益融洽。 因此柳庭璋之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求助于这些老师们,顾采薇试探着问了。 老师们说,要查多年前某县是谁去任了职,只能找吏部翻阅档案。 他们都是关在书斋里的一群呆子,平常不与别的部门打交道,吏部不会理睬这般请托。 因此他们对郡主爱莫能助,倒是告老的柳祭酒能有这般颜面打听出来。 顾采薇也不识得吏部官员,但是不知为何,虽然她依旧每半月到柳府拜访,求教学问、问候老师,此事却不想惊动柳老。 这时她想起了礼部程侍郎,一直惦记着郡主赠糕之谊的那位官员。 程侍郎是靠着郑国公才升迁上来的,可以说与二皇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善于明哲保身,行事谨慎小心,在皇上眼中不算二皇子党罢了。 幼薇郡主有事请托到自己头上,程侍郎格外开心,一口应下。 当年他还在宦海沉浮、碌碌无为时,没有背景更没有攀上郑国公,到处受冷遇,那日因为陌不相识的少年郡主赠萝卜糕而温暖了心肠,再燃斗志,好歹如今混出个模样。 他一直向诚王一系释放善意,顾采薇也是领情的,这才托付程侍郎打听,再三道谢。 程侍郎作为礼部二把手,到吏部打听个不痛不痒的旧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将当年柳县令的履历拿到了幼薇郡主面前。 幼薇郡主平易近人,以礼相待。 程侍郎听着少女甜美道谢声,也敢调侃几句:“听闻郡主是原先柳祭酒的得意门徒,怎么倒找下官打听起柳老的次子来了?说起这位曾经的柳县令,倒是当年京城的传奇人物,从云州息县回来没多久,就抛家舍业去出家云游了,下官当年也听过几耳朵呢。” 顾采薇心中惊骇万分,面上却八风不动。她与柳老师徒多年,但是君子之交,多聊学问,少谈家事。 她只知道,柳老二子一女,与夫人独居一府,他们与长子疏远,对长子家的四个孙子更是不亲近,次子早年出家为僧,次媳先归家后改嫁,并无子嗣,唯一的女儿就是二皇子生母柳妃了。 没想到,仿佛查无此人的柳老次子,竟是柳庭璋的生父! 也就是说,柳老是柳庭璋的亲祖父,二皇子顾珩是柳庭璋的姑表兄弟了。 直到她带着盈盈笑意将程侍郎送走,都没从这般奇妙的联系中回过神来。 顾采薇回忆起自己刻进骨髓的那次梦别,三哥顾值在介绍北斗七星渊源时提过,七星同气连枝,若是下凡历练处在同一时空,多少会沾亲带故,也算相互间的牵绊。 三哥听闻文曲星君投胎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时,还有些诧异,微嘲说,想必是因为文曲用一世功德换成联系摇光公主的异能,与天道相冲有所折损。 所以才出现了其余六星同为血脉相连的顾家人,文曲孤零零一个的局面。 顾采薇深感天道轮回的神奇莫测。如今看来,文曲投胎的柳庭璋与转世玉衡星顾珩存在血缘亲,七星还是相互勾连着的,天道不算为难他们,只是可怜徒弟幼时成长颇受磨难,小小年纪还当过跑腿学徒,饱尝辛苦。 未免弄错,顾采薇又细细问了徒弟关于他生父的事情。 柳庭璋只从娘亲那里听来生父姓名、其时官职。但是柳县令身家背景孟氏一无所知,她连这人的样貌都记不清楚了,只能说儒雅斯文、手不释卷等笼统特征,无济于事。 柳县令给孟氏母子留下的房产、钱财都无特殊之处,无法佐证。 多少知道些内情的乡邻们,曾经说过闲言碎语伤害母子,柳庭璋也不愿求他们作证自己娘亲作过县令外室。 事到如今,也就是柳县令当年亲手写下的幼儿信息纸张聊可一观。 柳县令写过“廷”字是家中子侄辈排行用字,顾采薇努力回忆柳老的四个孙子姓名,分别是廷城、廷坤、廷堪、廷埠,发现果然如此,柳庭璋的“庭”,与“廷”字音韵合辙。但是多了几笔,可能是柳县令起名时另有什么考量。 至于“璋”字,柳县令在纸上解释出自“弄璋”,顾采薇造访柳府时,装作不经意地问过柳老,他的孙子辈为何中字从廷,尾字从提土旁。 说起来,这也是柳老对长子不满乃至疏远的原因之一。柳家世代书香、自有风骨,在家谱上对于子孙名字早有约定,到了柳庭璋这一辈,尾字应当是斜玉旁,正如“璋”字。 但是皇上给他的三个皇子起名单字,正是斜玉旁,如顾瑾、顾珩。 柳老长子自作聪明要避讳,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给自家四个儿子改名为提土旁。 为这事连他亲妹柳妃都觉得大哥莫名其妙,像是拍皇上马屁却拍在马脚上,皇上对于臣子家如何给孩子起名毫无兴趣,当年听说柳祭酒被儿子气得够呛,还下旨给柳老长子申斥他不孝。 诸如此类事情不胜枚举。柳老才对长子心寒,但是次子出家是他意想不到的,确实是他心中半生隐痛,从此不在人前提及柳县令,就当没这个儿子。 顾采薇看着老人回忆起往事面色怅然,她也心下不忍,旁敲侧击了解到柳县令出家后与家人再无联系,如今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身在何方,便没敢再细问了。 从名字上来看,柳县令给儿子起名确实是按照柳家家谱——柳祭酒家的家谱来的。 但是单凭一张纸、一个名字,再无旁证,就让柳老一家接受从天而降的一个孙子,顾采薇想想也觉得并无可能,更遑论将柳庭璋的户籍迁到京城清贵的柳家了。 她自然相信徒弟,但是这番打听周折下来,离会试报名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徒弟还是无法报名,她都替柳庭璋心急如焚了。 也许,让柳老亲自见见青年孙子,相处一二,再告诉他关于柳县令在息县的这笔风流债,柳老说不定会信,会发生什么转机? 顾采薇作如是想,便在寒冬腊月,烘烤着温暖的炭盆,斟酌着给柳庭璋写道: 【你生父一家正在京城,你可愿上京相处,以图相认?】 第88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像息县今年反常的一场一场雪一样,柳庭璋对于赶赴会试从心急如焚到心灰意冷,默认自己无法上京赴考了。 这番触动后,他反倒心思沉静了下来,越发珍惜孝敬亲娘和继父,只想着再不提生父一事,惹娘亲垂泪伤心。 没想到,郡主夫子石破天惊地告诉他,找到了他的生父,就在京城! 情急之下,柳庭璋没注意到,顾采薇写的是“生父一家”,而非简单的“生父”二字。 他险些自己将自己绊个踉跄,奔进正房,急赤白脸地跟孟氏说:“娘亲,我的友人打听到了,当年的柳县令如今正在京城!” 趁着继父秦秀才不在家,柳庭璋与娘亲分享了这个天大的消息,说完微微气喘,胸口起伏不定,眼神含光地看着孟氏,等着孟氏的反应。 突然听闻到自己曾经托付身心之人的音信,孟氏只觉眼中突然盈泪,擦都擦不净,儿子的俊朗面孔都看不清楚了。她抖着嘴唇,声音颤颤巍巍:“真,真的么?他,他可好?有妻有子吧?” 柳庭璋这才发现,自己只看到郡主夫子写的一句话,他连生父如今具体处境都没问,就离席前来,被娘亲问了个哑口无言。 他有些羞愧,自己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像是毛头小子一般,一惊一乍的。 却不想,这本就是十七八青年应有的模样,平日的柳庭璋好像八风不动,实在太过老成。 待到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向郡主夫子详细请教后,柳庭璋自己将消息消化了好久。 原来生父已经出家了,无妻无子,生死不知,连他远在京城的家人都不提此人,个中缘由想必是一团乱麻。 他斟酌着将此事告诉了孟氏,吞吞吐吐说,自己想要近日上京。 秦秀才对于继子这个念头有些惊讶。按理说,柳庭璋要参加来年春天的会试,待到在息县过完正月再动身都不迟。 怎么突然想要在寒冬腊月上路?那样岂不是要在异地他乡独自一人过年了? 秦秀才不知道继子还没有报上名,从常规情理上劝了几句。 孟氏是知道内情的,明白儿子是想上京认亲,将自己户籍迁到生父家中以便赴考。 但是,真的要让柳县令家人知道他们母子么?会不会给柳县令抹黑丢脸? 若是柳县令生活如意,本人在京,也许孟氏还不会如此纠结,还会鼓励儿子去认亲爹。 但是一想到儿子要独自去面对听说非常清贵的一家人,孟氏只觉满腹惶恐,让她陪儿子一起,她更是不敢。 无巧不成书,孟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吓到,第二日就发热病倒了,满身滚烫,呓语不断,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 父子二人找来医者,诊断是情志郁结,外邪入侵,只能慢慢调理。 秦秀才提前给私塾学生放了年假,在家照料妻子。 柳庭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求教于郡主夫子。 —— 顾采薇没想到,柳庭璋娘亲被这个消息刺激病倒。顿时联想起自己父王,当年也是被突如其来的二子噩耗气死的。 因此,顾采薇是劝徒弟在床边侍疾的。她生怕万一孟氏这次有个什么好歹,柳庭璋一辈子良心难安,就像自苦的二哥信一样。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孟氏这一病,还因为,顾采薇给徒弟柳庭璋分析说: 【你我师徒知道,柳县令是你亲爹。但是他的家人,你的祖父柳老并不知晓,次子当年在外留有子嗣。 老人家年纪大了,想法固执,只怕轻易不肯认你,你生父留字可以说是别人仿写捏造,你的姓名可以说是巧合,证据实在薄弱。】 【我之前劝你上京,是要你在你祖父面前使出水磨工夫,才有进一步认亲可能。然而,情势变化实在是快,这几日,二皇子顾珩与其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发生了龃龉,劳动到柳老为外孙收拾残局,亲自登门郑国公府致歉,才将二皇子妃从娘家请回去。】 柳庭璋心思被牵动,知道自己生身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的柳老已是七十多岁的古稀之年,还要为孙辈事务这般折腰,想想也是可怜可叹。 顾采薇看了徒弟心疼祖父的字句,颇感认同,毕竟她再去探望柳老,觉得老人家精神差了许多,本想为柳庭璋上京做些铺垫的言语硬是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顾采薇喜欢柳庭璋的纯孝之心,又知顾珩与他们几人的渊源,倒是为二皇子辩解了几句: 【其实夫妻闹别扭,也不全是顾珩的错。想必你知道,他已被封为云王,年后就要到你们州府去坐镇了。 就是这样,都有人不放心,担心他抢太子位,挑拨手段层出不穷,这才闹出曹家广泛散播的夫妻笑话儿。】 言下之意,新任太子的舅家曹家,只怕在顾珩夫妻身上,没少做文章。 顾采薇揉揉手腕,继续写道: 【会试报名还有二十天就要截止。你上京路上就要十来日,柳老如今状况不佳,我实在不看好,你能在七八日内得他认可,迁户入京。 你娘亲卧病在床,也需你尽孝。因此,夫子虽然不忍心,还是想劝你,珍惜至亲,会试还有下一次。】 但是顾采薇内心不是不沮丧的。 本以为,柳庭璋会借着认亲机会上京,她多少能再见见徒弟。 她先提议徒弟动身为会试资格努把力,又反劝柳庭璋等待三年后,自觉出尔反尔,又是羞窘又是无奈,脸上悄悄飞红,下笔写写停停,惹得伺候在教室的丫鬟识墨轻声问说是不是炭盆太热了。 —— 柳庭璋一向信服郡主夫子所言,看了这篇入情入理的劝说,暗合自己心思,便很快决定,留下来陪伴娘亲。 只有他自己知晓,在看到生父是京城人士时,当时想到的却是自己能不能因此离夫子近些、更近些。 师徒二人在炎炎夏日的京外山庄分别时,约定来年会试时候京城再见。 随着柳庭璋报名失败,此约自然失效,分别影响了两边过年的心情。 柳庭璋这里倒还好说,因为孟氏缠绵反复的病情,他和继父秦秀才便草草过了正月,偶尔失神和皱眉叹气都被理解。 但是花骨朵儿一样的顾采薇,在举家欢腾的大好日子里提不起劲、怏怏的样子,惹得双胞胎哥哥顾采蓟十分费解。 半年多来,顾采蓟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一身利落武艺和毫无架子的做派让他在御林军中站稳脚跟,更加上他姓顾这个得天独厚的身份,没有心机反而没有破绽,得到了务丰帝难得的信任。 因此守卫宫廷忙得团团转,正月里也只能见缝插针回府待一阵子。 顾采蓟自以为轻声实则满屋子都能听见,他问道:“母妃,妹妹怎么了?难道又是身子不适么?” 诚王太妃也有心事,瞪了四子一眼,没有接话,幸好诚王妃张氏打了圆场。 不过诚王太妃打量着长媳的肚腹一片平坦,更觉烦闷,便让子女们各回各院,不要打着承欢膝下的名头碍她的眼。 顾采薇如梦初醒,走出来便缠着大嫂,问母妃因为何事烦忧,怎么正月里面还发这么大的脾气,顾采蓟也在一旁凑热闹要听。 顾传好脾气地抱着顾珍,邀请幼弟妹到自己院中坐坐,他先回去安顿女儿午睡。 很快大家就转移到顾传夫妇正房坐定,张氏看着小叔子、小姑子,两张青春正好的面庞,五官虽说底子像,但是各有英挺、柔美不同气质。 如今是正月,再有两个月,两人就双双满十五岁了。 男子尤可,女子尤其是贵族女子,正是该找人家的年纪了。 张氏也是有女儿的人,对于婆婆的烦恼感同身受。因为诚王太妃正是为顾采薇的亲事闹心。 要从去年说起了,自从先任诚王三年孝满,诚王太妃八月回京就开始为女儿暗地留心相看人家,更鼓励顾采薇去国子监接触同窗,毕竟身份年龄都相差不远。 虽说很快立了太子,诚王太妃以及帮婆婆打下手的诚王妃都没想到,这事还能波及到自家。 缘故说来可笑,四、五公主是双胞胎,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两人依附曹后,四公主更是嫁入了曹家。 三皇子成了太子,四公主自认曹家媳妇,也算有势可依,大大在京城贵妇圈抖起了威风。 她在顾采薇这里没讨着好,想起来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便屡屡在各种场合放话,她要为五公主挑选一门极相称的亲事,在五公主定亲前,其他贵女们谁要是先定亲抢了妹妹风头甚至准夫婿,她绝不善罢甘休。 曹家乐见公主儿媳在外立威,一家子迅速口径一致起来。甚至曹后在大正月里召见内外命妇的时候都这么暗示,一副为四、五公主撑腰的慈母做派。 反而对大家暗地里嘲笑曹贵人风头比曹后更甚、侄女比姑姑还气派的笑话不闻不问。 这样一来,诚王太妃要为女儿相看便受了影响,不止她们府,别的主母们私下也没少咒骂四、五公主和曹家。 但是明面上,大家都按兵不动,仿佛不急着为女儿们定下乘龙快婿了。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要看五公主何日择婿,嫁到什么人家呢。 顾采蓟和顾采薇听罢大嫂的话,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相对无言。 顾采蓟是没想到,妹妹这么快就可能要嫁人了。 顾采薇则是从未有过的排斥,不想要像小时候那般顺从,嫁给别人认为好的人家去了。 第89章 务丰二十五年三月,恰是三年一度的会试、殿试,俗称春闱,一旦考中便能授官,可谓鱼跃龙门的关键一关,天下士子和其亲眷无不关心。 京城更是万众瞩目,操办考试的礼部难得被放在放大镜下,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就连诚王一系龙凤胎平郡王顾采蓟和幼薇郡主顾采薇在三月十五举办了热闹气派的十五岁生辰大礼,都没盖过考试的风头。 那段时日,顾采薇着力在纸上劝慰徒弟,生怕柳庭璋因为错失会试资格而沮丧。 她甚至在脑中清晰勾勒出了青年举人沉默不言背后的黯然神态,自己也跟着怏怏的,化解之法就是常去柳老家拜访。 她尽量不着痕迹地提及柳老次子,惊喜地从柳老夫人处听到了不少此人生平,回府一一转述给柳庭璋,多少分散分散他的心神,也令生父形象在他心中日渐鲜明。 然而峰回路转,这次春闱居然成了务丰朝末年最大的污点,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科场舞弊案。 毕竟纸包不住火,这样大的案子在街传巷闻中经久不息,顾采蓟又是御林军中人,守在皇上近侧,回府给妹妹绘声绘色描绘事发当场。因此顾采薇对来龙去脉知之甚详。 她念及这次会试取中的五十名进士,不论是否有真才实学,不论是否参与了考场舞弊。 因为皇上盛怒一声令下,而一律被革除了功名重回白身,又对徒弟错过这次科考有些逃过一劫的庆幸,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柳庭璋自然对其中细节颇感兴趣,顾采薇化身说书人,拿出偶尔给二哥写话本子的劲头,在纸上向徒弟娓娓道来。 据说是四月初殿试当场出的岔子。那是一个钦天监算出来极吉利的好日子,然而当日,天阴沉沉的,乌云重重压城,寒风时不时刮上一阵,仿佛呼号着说:倒春寒来了。 皇上年过五旬,身子差了,好容易风寒初愈。为了主持殿试,他硬撑着支离病体,穿着与节气不符的厚厚大氅,大多时间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殿中人——主要是五十名新科进士,时不时咳嗽着亲自问询。 复盘之时,顾采薇很惊讶于舞弊之人胆大包天,竟敢选出一堆草包来皇上面前现眼。 还是柳庭璋身在事外点得透彻,殿试其实并不是选拔性考试,而是象征性考试,为的是将进士从礼部选拔转化为天子门生,凸显皇恩浩荡,一般只排名不黜落,为进一步授官定品定调子。 其中最为民众津津乐道的就是前三甲,这三人也是殿试后打马游街的焦点所在。 殿试本就无规可循,皇上事前又一直称病,柳庭璋猜想,犯事之人应该是心存侥幸,想着皇上要不就不出现,要不就露露面便罢,委托礼部尚书或者新任太子来主持殿试都有可能,那样子就能蒙混过关了。 然而没成想,务丰帝到底亲自到场了,也许是想着为儿子新朝新官好好把关? 也许是惦记着行使好选人用人的权力?后来还是身处内宫的柳妃给儿子云王顾珩写信,点明皇上其实有现场择婿配给五公主的意思,大家才恍然大悟。 当时,务丰帝发现五十名新科进士中,好多个表现极差,前言不搭后语,形容猥琐难言,已是不喜,问的问题一再简化,还有十数人答不上来,明显有猫腻。 皇上心存疑虑,索性一一检视手边众人会试卷子,令那十来人背诵他们在会试中所做的文章,即使会试和殿试只相隔十日,这些人都背不囫囵、结结巴巴,情理上根本说不通。 务丰帝本就是强撑着病体来选摘栋梁之材的,看着眼前一殿支支吾吾的歪瓜裂枣,一腔热情被泼了极大的冷水。 他再瞄瞄陪立一旁的礼部尚书,他是会试主事人,明显抖如筛糠,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皇上当庭大怒,发了好大脾气,冷硬的怒吼声连殿外值守的顾采蓟都听着一清二楚。 接连几道皇令发出,皇上先令顾采蓟等御林军将五十名进士全部羁押,又传唤有司诸臣审理会试案,要求从速从严,一定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并叱令负责会试的礼部尚书停职居家待查。 感受着务丰帝的雷霆之怒,有司不敢怠慢,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勘察。 这一查不要紧,他们确实查到,会试中存在集体舞弊。多位考中的进士出自大富之家,并无足够学问功底,会试当场竟然是他人替考,做出的文章并非出于己手,自然一被问就露馅。 然而替考手法实在粗糙,以至于其他考生里,不少聪明人看出了不妥,有的反而帮忙遮掩想要混点好处,有的心态失衡导致殿试表现失常。 总之这一届新科进士,就没有一个完全无辜、让务丰帝愿意再见一面去判定其才的学子。 替考之人多是怀才不遇的举人、秀才,这下子跟着被罚,春闱成了大大的笑话,考中的、替考的全军覆没,轻则革名,重则下狱。 问题来了,会试进场查验何其严苛,皇上一向重视,不断调整优化,已经形成了多道关卡,怎么会让明显并非本人的考生入场呢? 顺藤摸瓜,礼部尚书跑不了干系,只有他能安插指挥下面层层的官员和老吏共谋作案。 这样一扯就扯出一大串,礼部上下,几乎在牢狱中全聚。 眼看就要荣休归老的礼部尚书,一世为官清名毁于一旦,他先是承认自己收受了贿赂,以替考为手段安排富商家子弟中举。 皇上却不信他这个谨慎一辈子的臣子胆大妄为至此。毕竟礼部尚书在位多年,经手的会试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一向稳妥,如何会突发奇想借会试捞钱,严令继续审查。 在牢中坚持多日后,礼部尚书终于颤颤巍巍供出了撺掇指使之人,竟然是太子亲舅——曹承恩伯。 原因也简单到可笑,曹承恩伯自认是下一任天子背后之人,即将执掌无上权势,在外面一点都不收敛,自然有人请托朝廷大事,首当其冲的就是官员任免。 曹国舅才不管什么长远大计,只将脑筋动到了会试上。 曹家依仗皇后、太子、四公主这三重幌子调动资源,对着礼部尚书使劲,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一样都不少。 恰好务丰帝开年就生病,数月不理朝政,礼部尚书求告无门,一时判断错了形势,想着新君甚于旧君,终于向太子近亲低了头,他们到底将老臣子拉下了水。 更过分的是,打着孝敬太子的名头,贿赂收到的大部分银两流到了曹家,礼部尚书空惹一身骚。 务丰帝看着呈供到自己御案前的调查结论,气到脸黑无言。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中旬,端午刚过不久,空气中还若有若无飘着雄黄的气味,务丰帝只觉气急气闷,硬是颤声吩咐下首听命的臣子继续查下去,将曹家查个明白,就又晕倒在龙椅上。 皇上倒下了,有司却坚定地一查到底,将曹家的恶行恶状列明十数条,诸如强抢民田民宅、调戏霸占民妻臣女、随口妄议宗亲皇室等等,一一公告于天下,引发朝野上下对曹家的抗议,并且很快剑指太子,也不过寥寥三个月时间,刚到酷暑七月而已。 其中背地里如何角力,是唾骂曹家的朴素百姓所不可知的,连气怒弹劾曹家的官吏们也只是惊讶于查案同僚的刚直不阿。 其实,云王顾珩联合云州势力和京城旧故暗暗施压,才是搅动这摊浑水的幕后之手,是他们为有司撑腰,力促详查,才推动曹家罪状浮出水面。 到了这一步,后续已经没什么悬念,瘦弱太子被曹后逼迫着,终究现于人前,涕泪交加,到皇上殿前为舅家长跪求情,却打动不了见也不肯见自己儿子一面的父皇。 务丰帝只吩咐内侍给太子传了一句话:“好好想想你姓顾还是姓曹。” 顾采蓟恰在值守,他在殿前荫蔽处,亲眼看到不远处,如同火烤一般的七月烈日下,太子软倒在地,泣不成声,很快被人扶持回太子内宫。 顾采蓟夜里回府,在残月的朦胧月色下,借酒装醉向妹妹顾采薇倾吐心事说,当时他不知怎地想起,当年为自己三哥去向请求搜府的堂兄顾珩,听说也是在这同一个地方跪求皇上,比太子跪的时间长多了,一时间心下滋味难言。 太子出马都无济于事,曾经的三皇子党更是无人出声,京城众人眼睁睁看着曹家被抄家夺爵,曹国舅和他的三个儿子被判斩首示众,其余男丁入狱,女眷罚没掖庭。 曹后被幽禁起来,任何人都见不到。曹贵人悄然泯灭在后宫,查无此人。 至于紧邻的中秋大节,是由柳妃出面主持宫宴的,众命妇再不敢如同正月觐见曹后一样私下嚼舌,个个比鹌鹑都乖顺,一口一个“柳妃娘娘”“淑妃娘娘”,说穿了,怕的正是必将崛起的云王。 也就是诚王太妃带着长媳、幼女一同赴宴,一家子都仪态万千、落落大方,与柳妃言笑晏晏,被众人瞩目。 四公主被父皇下令和离,回宫当了居士清修,成为皇家第一个出家人。 借着太子之势张扬威风不到一年的曹家,灰飞烟灭。 十五岁的太子顿时成为了光杆,连皇上指婚的未婚妻家都流露出悔婚的意思,独自凄惨度过了中秋佳节,此时再没人提及,这位太子是皇后梦日而生,天降吉兆了。 顾采薇和柳庭璋正是云王顾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参与之人。 第90章 一切要从二皇子顾珩受封云州说起。 立太子、封云王几乎同步,务丰二十四年秋日,皇上将云州出身的礼部二把手程侍郎派到云州州府,让他督建云王府,等着迎接二子来年正月入住,以全自己一片慈父心意。 程侍郎临行前,想起幼薇郡主会做云州风味小食,特地前往诚王府辞别,殷勤询问郡主在云州可有故人需要照拂。 不得不说,程侍郎猜测人心果然精准,这正是他多年为官、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本能。 幼薇郡主沉吟半晌,到底向他吐露说,请他稍加关照息县举人柳庭璋。 至于两人如何识得,顾采薇没有解释,程侍郎自然不会追问,只是牢牢记住这个人名。 程侍郎到了当地州府,与曾是官场旧识的府台寒暄过后,三言两语间迅速确认,彼此都是有意于扶持云王以博取从龙之功的主儿,两人自然更加亲热。 全心全意打造云王府是共同目标,自不必说,程侍郎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云州最新一届的举人情况。 府台正为柳庭璋无法报名会试而惋惜,他是真的惜才,尤其是自己一手选的举人头名,想着眼前正是礼部官员,或许能助力一二,便事无巨细将柳庭璋介绍了个清爽。 程侍郎不怕想多,就怕想得不够。他一听这个举人的情况,姓柳,十七八岁,生父不详,刚好是京城郡主托付之人。 而郡主的恩师众所周知,是卸任不久的柳祭酒。这不就联系起来了么? 程侍郎已经脑补了一出柳府的宅斗大戏,他将柳庭璋想成了柳祭酒或者其长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却完全没想到仿佛不存在的柳府次子。 也许是柳府不便出面相认,郡主便做了中间人,将此子托付给自己了。 程侍郎自觉这般推想十分圆满,要不然如何解释,安居京城的幼薇郡主,居然知道边远县城里小门小户的一个举人? 要不然如何解释,府台大肆称赞柳庭璋无师自通,仿佛自学成才,不像是他继父能培养出来的好读书苗子? 程侍郎将一切存在心底,面上丝毫不露,在府台安排下,觑机见着了正好上州府来看护信先生房屋的柳庭璋。 这时候,程侍郎虽然折服于青年人的卓然风采,心底也勾起了爱才之意,更是若有若无在柳庭璋眉间眼角找寻柳老的痕迹。然而对他无法通过会试资格审验还表示爱莫能助。 但是第二年春闱舞弊事发,程侍郎只觉得自己曾经义正辞严与柳庭璋解释的程序公正、一视同仁等言语,皆成无稽之谈,礼部在京同僚将自己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为此,他深觉有愧于幼薇郡主的托付。为了弥补,程侍郎郑重将柳庭璋引荐给云王顾珩,不吝溢美之词,就差明说柳庭璋是柳老流落在外的后人了。 云州府台乐见其成,帮忙敲边鼓,因此还不是官身的柳庭璋,就这样一朝得见龙子凤孙,在众人看来算是一步登天了。 柳庭璋事先得到过郡主夫子的嘱咐,对云王祛了魅,知道这是与自己同龄的表兄弟,表现得不卑不亢、温润有礼,在顾珩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好印象。 此时的云王顾珩,已经带着妻子在云州州府安顿下来,他自然不甘心从此屈居于三弟之下。 待父皇百年后,让他只能偏居一隅,如同隔壁的孟王叔一样。 不仅对新皇俯首帖耳,还要向狐假虎威的曹家人多加孝敬,顾珩怎么愿意。 云州府台早就向顾珩投诚了,他自有人马可调用。 程侍郎算他岳祖父郑国公一派,在云州尽心尽力建造云王府邸、配备仪仗。 要不是礼部尚书入狱,他急着回京收拾烂摊子,说不定就向皇上请旨在云州留守个三年五载,帮衬云王了。 顾珩的大本营还是在京城,岳祖父、外祖父都在他离京前,或明或暗地表示了对他夺位的支持。 目下,唯一的问题在于京城与云州的距离。 随着父皇身子病势反复,京城风云恨不得一天三变。顾珩远在云州,即使不顾父皇猜忌去调用驿站,一路快马加鞭地传送信息,单程也需十一二日,时效性实在不足。 像是程侍郎回京,文官体弱,即使心急如焚,路上都用了半月有余。 郑国公和柳老都愿听从顾珩安排,为他在京城谋划,这是顾珩最大的依仗。 不过要是缺了他的亲令,两个老人家颇有些谁也不服谁的意味。虽说都是聪明人物,然而各行其是反而容易误事。 柳庭璋的出现,正当其时。 因为程侍郎和云州府台的双重保荐,顾珩又隐约觉得柳庭璋亲切,与他交谈分外放松,便在短短时日内多次召见此人。 四月初,京城殿试出了纰漏,皇上震怒要求严查。顾采薇突然敏锐地意识到,这是顾珩的机会,也是柳庭璋的机会,要是运筹得好,顾珩能翻盘夺位,柳庭璋能得到顾珩信重。 师徒两人特别之处,就是能够在京城和云州之间即时相连,确保信息通畅。 因此顾采薇提出想法,柳庭璋润色说辞,师徒商议一番后,柳庭璋便在觐见云王时,请求摒退左右,有秘事奏明。 顾珩从善如流,待房中只留下最低限度的两个侍卫后,他低声问道:“柳举人有何见教?” 柳庭璋已经在纸上与顾采薇确认好这套说法,此时信心十足地娓娓道来:“禀吾王,学生身怀秘术异能,可缩地成寸,当即获取京城信息,不知此事对吾王可有效用?” 顾珩霎时收取若有若无的轻慢之心,对眼前人重新打量半晌,喃喃着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柳举人是儒家门生,怎么在孤面前故弄玄虚起来?” 想起郡主夫子在纸上俏皮地称两人这等“天降奇缘”此时能够“别有妙用”,柳庭璋弯起了嘴角,信口说了几件京城事情,都是顾珩生活点滴,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节。 顾珩半信半疑,此时还想着是不是身边下人嘴不严。 待柳庭璋随后用嘶哑嗓音说到几日前京城会试舞弊案发、礼部尚书坐牢时,顾珩大惊失色,厉声斥责柳庭璋造谣朝廷,稍加犹豫后,又令这青年在云王府暂居几日,他要向京城求证。 柳庭璋对于这等软禁早有预判,郡主夫子为他设想向顾珩投诚异能后,顾珩可能有的反应时,就说过,软禁待查是权势中人举棋不定时的惯用手段。 于是,柳庭璋在这次拜访云王府前,就提前跟父母交代过,他要在州府游玩一阵子,暂且不回息县,算是安了二老心肠。 至于他本人,则是成竹在胸,相信郡主夫子告诉他的京城近况真实可考,施施然向顾珩行礼告退,在下人引导下到客院安顿下来。 十一日之后,京城加急送来的密信到了顾珩手中,果然说了舞弊大案。 再过三四日,暂住云州府的程侍郎处也收到礼部官方途径稍慢一筹的通报,当日便急急赶来向顾珩报知。 两相印证,柳庭璋所说的全是真事,甚至更为细节隐秘。其实背后原因,是因为顾采蓟告诉了妹妹,顾采薇又在不暴露哥哥的前提下撮精取要,告诉了柳庭璋。 顾珩确认了,不管柳庭璋的消息来源是什么,此人是否真有所谓异能,他确实能提供比别处更快更准更细致的消息。 这点对于顾珩来说,确实十分要紧,万分有用。 顾珩亲自向客院走去,心内不断思量,面上紧绷着脸,拿出祖父说过的礼贤下士姿态,见到悠闲自在的柳庭璋,努力绽开和善笑容,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启齿。 柳庭璋其实也在惴惴不安,毕竟经此一遭,主上信之,则陪王伴驾、搅弄风云,若是败呢? 坐镇一方的藩王觉得被愚弄了,生气了,他要怎么处置一个举人。虽说比摆弄平民百姓稍稍麻烦些,想必也不在话下。 他此番以异能投诚,实则是在刀尖行事、火中取栗,颇有风险。 多日以来,柳庭璋自觉地不出客院的门,托辞读书,仿佛真是安于困在这方小天地里。 其实,面对云王毫不吝啬地送来的各式珍本善本,他往往静不下心来,全凭与郡主夫子纸上笔谈打发时光,相互陪伴倾诉,更觉亲密。当然,与在息县家中不同,柳庭璋随写随撕,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柳庭璋记着顾采薇的判断,顾珩接纳他的信号,要不就是召他去见,要不就是亲自俯就。 今日抬眼,看到云王亲至,柳庭璋在心中按耐不住地激动高喊,成了!夫子,我们要为云王所用了! 看着柳庭璋彬彬有礼地将自己让进客院正房,顾珩到底佩服青年举人沉着的气度。 坐定后,顾珩组织了一下话语,告诉柳庭璋,他说的京城事件,自己从别处求证确认了,多谢他提前告知。 之后,顾珩郑重看着柳庭璋一双寒光星目,语带试探,一字一句地问道:“柳举人愿意为孤所用,孤甚喜,敢问柳举人所图?” 第91章 “学生但求,日后向您称臣。”柳庭璋很快回答,声音异常地稳,他丝毫没有回避上位者的打量视线,略带失礼地与顾珩四目交接。 柳庭璋说得很简短,但是意思极深,顾珩听出来了。 要“称臣”,必然为官,柳庭璋志存高远,十六岁考中头名举人,其中毅力不可小觑。 然而再进一步通过殿试、得以授官,可以说取决于天子一念之间,这届没有参与舞弊的进士们不就被牵连,被皇上取消功名了么?柳庭璋所求,说白了,是顺利通过殿试的机会。 “日后,向您”,顾珩若是一辈子只当云王,自然没有让朝廷命官俯首称臣的资格,没见程侍郎、府台见了顾珩口称“下官”么? 柳庭璋若当真为官,只有天子能让他称臣。言外之意,柳庭璋相信顾珩日后能成为皇上。 延展开来,大概短期内,柳庭璋能以自己异能为云王效劳,长久来看,他用满腹学识辅佐君王,也是应有之意。 顾珩听了这几个字,瞬间想到许多,只觉胸中风云激荡,眼前青年人的热血意气感染带动了他,周遭的空气似乎都燃烧起来,灼热得如同他们的雄心壮志。 “好,孤允你!”甚至不顾上下有别,两人相对站立,不分轩轾,击掌为誓。 就从这日起,风云际会,新朝君臣长久相得的佳话开启序章。 柳庭璋自然得了来去的自由,不过郡主夫子源源不断将京城动态告知,他需要整理分析后,实时报给云王,便索性继续留在客院,顾珩当然乐意,吩咐王府管事以上宾之礼待之。 顾珩很快发现,柳庭璋不仅是京城消息极为迅捷的传声筒,还能附上自己的见解以备参考决策,十分有启发,更是觉得自己像是刘备遇到诸葛亮一般幸运,拉着柳庭璋秉烛夜谈,甚至畅想未来理政治国方略。 不久,顾珩听到曹家涉案其中,灵机一动,又问柳庭璋,是否只能单向收到京城消息,能否将自己的命令即时传给京城人士? 柳庭璋沉吟片刻,将他与郡主夫子商量好的方案拿出来,说他能够给幼薇郡主托梦,郡主身份高贵,想来在达官贵人之间游走传话,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样子说,其实是将师徒二人的双向沟通,简化为柳庭璋对顾采薇的单向传信。而且与柳庭璋即时获取京城信息一事割裂开来。 顾采薇到底还是有所顾虑,担心顾珩登位后对诚王一系心存猜忌,帝王翻脸来个清算。 待新朝多年后,顾采薇想起往事,自认当年太过小心,以小人之心揣测他人了。 顾珩没想到,会从柳庭璋这里听到自己那个娇软清艳的堂妹名姓。 不过用过柳庭璋这段时日,他确实对于神仙鬼怪、异能秘术亲身感受,越来越接受良好了。 托梦传信、梦中见神一事,他从小到大,听母妃念叨无数次生他之前梦到星星。 虽然反问过母妃如何生二姐前没梦到什么,但是多少年潜移默化,他心底信了这等事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顾珩信得过自家铁杆顾值、顾采蓟的亲妹妹。 虽然暗自惋惜柳庭璋能托梦的对象不是顾采蓟,还是吩咐柳庭璋转托顾采薇,先向柳老、郑国公传几句无关紧要的密语。 又是十来日时光过去,顾珩先后收到二老回信,回应密语。 柳老还描绘了爱徒顾采薇一脸茫然、逐字传达的神态,一方面埋怨外孙顾珩行事不谨,居然拉郡主下水,另一方面强调说,曹家上蹿下跳,趁着皇上病倒,想要压住有司不再查案,让顾珩早作打算。 郑国公与幼薇郡主一介小辈女子几无交往,听说顾采薇来拜访还想着是下人传错了话,以为郡主是来找自家孙女们玩耍的。待听到顾采薇说出的密语才认真起来,重新审视起郡主。 他给顾珩写信,自然问了心爱的大孙女——如今的云王妃近况,又夸了顾采薇一副沉稳可靠的姿态更添几分风采,京城人士只夸奖幼薇郡主如同其母妃当年那样的绝美容貌,实在是只知其表未见其内。 就这样,顾珩倚仗着柳庭璋与顾采薇,与京城拥趸保持了紧密的、即时的联系,克服各种困难,终于在七八月间,推动曹家恶行大白于天下,直至曹家轰然无存。 此时距离直郡王顾值过世已过去一年多,诚王太妃在长子长媳一家侍奉下到京郊水边庄子避暑,京城诚王府只留顾采蓟和顾采薇兄妹。 龙凤胎二人顶着烈日酷暑,携手来到皇陵,感受到林木森森,蔚然成荫,像是亲人们为他们带来了清凉之意。 他们先后向父王墓地和三哥衣冠冢致意,摆放祭品,洒扫周遭,然后祷念有词,向逝去亲人陈述近况。 顾采蓟讲了自己越发得皇伯伯倚重的事情。然而皇伯伯经历苦心扶持的曹家倒台、三中选一而立的太子离心,身子骨越发差了。 与此同时二堂兄顾珩虽然人在京外,却声势大涨,据说被云州一带称为贤王,做出了不少为民的实事,顾采蓟恨不得亲身追随。 顾采薇讲述得有所不同。她说起二哥信的进展。据称曾经的大皇子、如今的封王顾瑾在封州肆无忌惮,又是勒索官府,又是欺压百姓,信藏身市井,专心致志、伺机而动,搜罗了许多顾瑾的不法铁证,只待大白于天下,若严格按照当朝律例判罚,废顾瑾为庶人都是轻的。 信甚至说,他想办法抓住了为顾瑾四处卖命的下属甲的把柄,影影绰绰听这人提及直郡王就颇为心虚,更是耐心追寻,说不定会成为亲弟失踪案的突破口,顾采薇和信都知道,只要皇伯伯在世,那么惩处封王,就是时机未到。 “只待新君。”三年五年,十年八载,他们都等得起。顾采薇目光悠远,喃喃自语。 她也知道,天玑星君的神魂早归天庭,说不定已经完全不在意当日凡间顾值身死一事。 但是她还在这世里,还是早逝的直郡王亲妹,即使知晓神仙前缘,依然为三哥不平、为三哥叫屈。 碍于不知情的四哥就在一旁,顾采薇转而在心里告诉三哥,她和文曲星君正在合力帮助帝星玉衡积蓄力量,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新君继位,主持公道,为三哥报仇。 顾采蓟经历御林军里一番历练,武艺提升,人也沉稳了,就像人们常说的“男子一朝长大心思开窍”一般,连“三思后行”“话说三分”都身体力行起来。 如今难得敞开心扉,在敬爱的父王和三哥灵前说个不停,顾采蓟从正事说到话题跑马,一时漏了口风,提及他看上了某个姑娘。 一旁的孪生妹妹耳朵极灵,软语娇声问道:“四哥春心动了?是哪家姑娘?” 顾采蓟这才发现自己忘形,连妹妹能听到都忘了。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说:“薇薇年纪到了,你该操心你的终生大事了。四哥不急,我还不到十六呢。你小孩子家的,少打听。” 顾采薇打起精神陪四哥逗贫,回应道:“四哥向我问计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小孩子家。咱们同日而生,哪里有一个年纪到了一个还小的差别,你这话里自相矛盾的很。快老实交代,看上谁了?请父王、三哥佑你讨得姑娘欢心啊。” 听着妹妹甜美柔嫩的一把子好声音,顾采蓟却牙痒痒的,觉得顾采薇聪明自是聪明,如此牙尖嘴利、怼人从不落下风,哪家婆家能容让她? 顾采蓟转念一想,只要珩哥上位称帝,以他性子自然善待宗室,自己也要守住御林军职权好为妹妹撑腰,让她即使嫁人也如同在诚王府一般自在,那不就行了? 顾采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深感责任重大,暗自在心底立誓,请父王、三哥作证,我已长成八尺男儿,会好好照料家人,孝敬母妃,为妹妹撑腰的! 然后他在顾采薇清凌凌的目光逼视下,终于吐口:“眼下祭扫已经完成,我们回程吧,路上,四哥向你请教请教,如何讨姑娘欢心。” 顾采薇自然乐见如此,粲然一笑,点头应是。 两人再度拜别亲人,向无人回应的墓碑说,待顾采蓟亲事有着落了,定来向父王、三哥报喜,然后兄妹相携离去。 顾采蓟从始至终忽略了,妹妹一直没提她自己的亲事。这世道,明明女子成婚年龄要早于男子的。 说到顾采薇亲事,因为她在国子监里独树一帜,学问稳胜诸生,辩经、写文样样优异,成为师长眼中得意门徒,只是碍于她宗亲身份,不能走传统的国子监直接推荐参加会试的路子,令大家扼腕。 与此同时,她那些同窗们深觉这等媳妇娶不得。不然岂不是招个女夫子供在家中? 眼下自然再无人提及“要以五公主亲事为先”,京城达官贵人们纷纷活络起来,各式赏花宴、踏雪宴接踵而至,为贵族圈中的青年男女相看提供方便,顾采薇倒是和光同尘,参加了几场,清艳之名更盛。 可是适龄男子要不就从武从军,不常在京,诚王太妃舍不得女儿远嫁,要不就是顾采薇国子监的同学们,他们在家里撒泼打滚地阻止父母将顾采薇列入准儿媳备选。 一时间,诚王太妃发现,她在为女儿择婿时,竟然找不到相互有意的人家,勾起当年为二子信选媳不顺的往事,怒气加丧气,且有秋寒秋风助威,催得她老人家小恙卧床了,连皇上都派人来致以慰问之意。 第92章 面对皇上内侍关于病因病情的殷勤询问,诚王太妃自然不会说是因为担忧女儿亲事被气病,那样岂不是自曝其短么? 况且她还要等病愈后,再细细为薇薇好生挑选人家呢,万一报知皇上,皇上兴致一起,自以为好意地给薇薇指个婚,诚王太妃觉得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 皇上指婚水平有目共睹,男小女大就不说了,看看给自家三子顾值配的那曹家,孩子生前就一直不乐意,更遑论曹家这不是就倒了么? 思及此处,诚王太妃示意身边侍疾的顾采薇扶起自己坐直,满面病容然而眼神清亮,对不远处代表皇上的内侍款款说来:“多谢皇上惦念。说起老身这病,是因为念及本府曾与罪臣曹家是准姻亲,往日也有走动,却没发现他们恶行累累,深觉有负皇恩,愧对宗亲本分,才偶感小恙。烦请上使回宫后禀复皇上,老身惶恐,因为自家小事分了皇上心神,待病愈后自当入宫谢恩。” 听话听音,重点就在于言外之意。顾采薇听罢母妃一番谦辞,迅速低头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她在心中翻译了一下,母妃其实是在对皇上说,看你曾经给我家三子指婚的这什么破亲家? 皇上你对得起我们家么?还问我为什么病了,就是被曹家倒台这破事气病的!简直晦气! 务丰帝也是这么理解的,他听过回报,确实被弟媳指桑骂槐的一番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幸好顾值失踪了,不然真娶到曹家姑娘,诚王一系的名声都要因为姻亲曹家受影响、受牵连,这正是“婚姻结两姓之好”的威力。 务丰帝顺势想起,这曹家姑娘还进宫做了自己妃嫔,当然已经暗自处置了,可他还是觉得老脸有点挂不住。 这个时候他完全想不起自己当初搂着年轻美貌小姑娘的快活劲儿,反倒一股脑地在心中怪罪起曹家,真是媚上!献什么姑娘?还是订过亲的,简直陷君上于不义! 务丰帝想着想着,抬眼看到眼前畏畏缩缩、缩手缩脚的太子,更是生气。 大概是自己方才因为想到曹家破事脸色有些沉,太子被吓到,站在御案前哆哆哆嗦,这孩子双手紧紧抓着御案边垂下的明黄布巾,死命低着头给父皇看后脑壳,双脚左右轻微移动打摆,就像是人有三急一样。哪里有一点点储君的样子? 自从曹家倒台、曹后变相进了冷宫,太子就惶惶不可终日。皇上知道他被舅家倒台吓坏了,到底兴起慈父心肠,着意抚慰。 又出于对自己百年之后江山社稷的一丝丝责任心,九月初起,务丰帝就令太子每日从早到晚待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处理朝政、召见臣子,希望言传身教起些作用。 务丰帝自然知道这个儿子比起他两个哥哥来差上不少,这也是立其为储的最大深层次原因,以保证自己的权势不受太子的威胁。 但是三子的不成器还是超出务丰帝的想象。 对于父皇的教导和问话,太子基本就是三句话来回说:“儿臣愚钝,不太明白。” “儿臣听父皇安排。” “儿臣想问问母后意见,父皇愿意让儿臣见见母后么?” 务丰帝深深感慨,这孩子真是被爱子如命的曹后养废了。 眼下,就诚王太妃因曹家气病一事,皇上想要赏赐诚王府以示关怀,沉声问太子有什么建议,又听到“儿臣听父皇安排”这等令耳朵磨出茧子的回复,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务丰帝自己琢磨起来,曹家已经被他按到尘埃了,弟媳还生气,症结应当还在顾值身上。 这个侄子失踪一年多了,诚王府都给他立了衣冠冢。 务丰帝想,干脆就当顾值已死,给些死后哀荣,也算自己做皇伯伯尽一份心。 他盼着诚王太妃病愈后,能偶尔进宫来陪自己说说话,帝位高寒,能让他随意轻松聊家常的人实在没几个了。 当然顾值死因是无需追查的,务丰帝曾经借此将长子赶到封州,那不过是借题发挥,生怕长子夺权而已。 皇上当即下旨,加封亲侄顾值为一品亲王直王,一代即止不袭爵,并令礼部按照亲王规制重修其衣冠冢,这等事务落在了礼部新上任的程尚书头上。 程尚书就是曾经的程侍郎,顶头上司因为会试舞弊案被罢官,他做为二把手顺理成章顶上去,成为了最年轻的尚书,志得意满自不必说。 他背地里是云王的人,近期还从幼薇郡主那里接收过来自云州的指令,对顾采薇从单纯的感激讨好,多了一层敬畏。 程尚书与诚王一系商量直王顾值的丧葬事宜时,说了句“一门双王,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荣耀。” 意指皇上子侄辈里,诚王顾传、直王顾值是亲兄弟,同出一门,皆为一品亲王,是孟王等拍马不及的。 顾采薇当时就冷了脸,娇声回道:“我宁愿要个活生生的三哥。” 顾采蓟连连附和妹妹,程尚书才觉自己失言,在顾传打圆场下,场面许久才回到正题。 过后,程尚书还怕幼薇郡主介意自己说错了话,倍加小心,操持得更加用心不提。 顾采薇倒没有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亲者逝去,自家人念兹在兹、心上留疤,旁人只看什么死后哀荣,也是人之常情。 她近日专心为母妃侍疾,每日都听母妃念叨自己的亲事,多少有些闷然不乐。 又不能顶撞病人,便在纸上向徒弟抱怨,为何长大了非要嫁人,她明明还有梦想要追寻,谁能容许自家媳妇出来开办书院的? 柳庭璋其实也面临类似的困扰。他继父倒是不曾催促,然而娘亲孟氏总觉得为儿子定亲娶妻是她的责任,亟盼柳庭璋松口,看那架势,柳庭璋今日点头,明日孟氏就能找来四五位媒婆来。 原本说好会试之后再提亲事,然而柳庭璋没有参加成务丰二十五年这届春闱。 真要等他三年之后再议,二十一岁那般大龄,孟氏觉得那时决没有合衬的姑娘家了,便开始向儿子吹风,重提娶妻生子。 幸好柳庭璋蒙云王青睐,先是屡屡召见,后来直接住在云王府半年,据说事务繁忙,不得归乡,只是给息县家中捎信捎物。 孟氏鞭长莫及,想念儿子之心压过一切,在夫君秦秀才的劝说下,压着婚事一说不提。 曹家终于被扳倒,下一步自然是因势利导,看准机会让皇上改立太子。 这可是急不得的水磨工夫,听说九月初起,皇上开始带着太子上朝听政,明显没有放弃三子的意思。 柳庭璋惦记家中二老,眼下又没什么急切的要与京城联系的需要,便向云王告假,归乡半月。 回到柳家小院前两三天,孟氏对儿子百依百顺,要星星附赠月亮,拿手好菜一样一样端出来,总觉得柳庭璋在云王府寓居人下,吃不好睡不好受了委屈,当然实则并非如此。 就从五六天上起,孟氏故态复萌,时不时与柳庭璋念叨:“隔壁家文娘抱孙子了!”“息县最有名的美人姑娘定亲了。”“庭璋,你举人同榜是不是都成婚了?”等等,或明或暗地催促儿子婚事。 因此,柳庭璋只在家中住了不到十日就落荒而逃,重返州府,暂住于信的宅院中,等待五日后再到云王府效力。 此时已是深秋,柳庭璋整理罢自己为郡主夫子收集晒干的金桂,回房就在宣纸上看到了顾采薇的抱怨,颇觉感同身受。 算算日子,他已经与郡主夫子阔别一年三个月二十一天了,眼下他正在云王这里挣前程,远地沟通的异能发挥着功用,脱身去京城拜访郡主自然不太方便。 很可能要到云王夺过储位甚至登基为君时,柳庭璋才算是完成两地传信的使命,不用守在云州随时听从召唤。就不知道还需要三年或是五载,也许到时候,郡主都成亲了。 当然他在传信过程中,跟着老狐狸、小狐狸们学到了不少谋略、政务,自觉大有提升,渐渐还能提出立足民间百姓、富有市井智慧的书生意见,除了异能也在凭借才识站稳脚跟,这是被郡主夫子狠夸的成就。 柳庭璋轻叹一声,修长手指慢慢拂过纸面上郡主夫子留下的字迹,端正秀丽依旧,仿佛郡主悄悄浮现在自己眼前,说着抱怨的话,皱着小巧的鼻,眉眼灵动,唇润齿白,一副俏生生的模样。 郡主眼下说,母妃还没相中合适的人家,她自己也不想嫁人。然而这等窈窕淑女,怎么会没有好逑君子呢? 柳庭璋一时恼怒于京城众人不识郡主这般宝玉,一时又想谁能配得上夫子? 若是常见的男子做夫子,其妻自然被学生们称为“师娘”。 柳庭璋想来想去,觉得世间无人能当自己“师娘”。在他看来,郡主就像是天边明月一样圣洁无垢,又如同国色牡丹那般纯美高贵,无人匹配得上。 可是女子不嫁人,世间能容得下么? 郡主还想做一番教书育人的事业呢。柳庭璋替顾采薇忧虑起来,直到慢慢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自己能够匹配郡主么? 第93章 这个念头就像是有魔力一样,柳庭璋想得入迷起来。 年岁、容貌、学识,他自认与郡主夫子还算般配,但是郡主夫子未必这么以为吧? 二人身份有着云泥之别,这让柳庭璋自惭形秽。他完全没想起自己算是柳家名门之后。自从错过会试报名,柳庭璋就很少想到生父了。 更为重要的是,郡主夫子会喜欢自己么? 郡主夫子定然不讨厌自己,不然也不会与他为师七八年。但是这份对学生对徒弟的情感,完全不同于少女怀春的那份悸动吧? 反观自己呢?夫子一直像是北斗七星一样的指路明灯,照亮了柳庭璋的人生。 在以为夫子是比继父秦秀才还年长的退隐高人时,柳庭璋自然是对其崇敬有加的,将纸上的“卫夫子”视同父祖。 知道了夫子原来是幼薇郡主,柳庭璋心底的感觉变得说不清道不明,纸面背后的人物,让他更加好奇起来。 他有时会想着,郡主夫子有多高?爱吃零食么?平日里做什么消遣?这些也是他旁敲侧击向信二哥打听的内容。 “如何关心一个未婚姑娘,你成何体统?”被信二哥质问到脸上时,柳庭璋那时还能辩解“有事弟子服其劳”,自己只是想多了解夫子一些,以便将来更好更妥帖地孝敬夫子。 在京外山庄见过少女后,柳庭璋脑海中的夫子形象生动具体了。然而短短时日相处怎么够?分别时候,他比夫子不舍得多。 待他回到云州,不知不觉、不声不响间,夫子与他沟通的口吻发生了变化,仿佛放开了自我,更有小儿女态,诉说心事更加直白。 柳庭璋欣欣于此,回复时隐隐约约自居兄长,更加直抒胸臆,仿佛将一颗赤诚的心捧给夫子看。 直到现下,夫子提及亲事,柳庭璋像是醍醐灌顶,发现自己对郡主顾采薇生了邪念。 他能描摹出郡主最细致的表情,记得郡主提及的所有爱好兴趣,一想到娇俏少女就觉得心情变好,嘴角会忍不住上扬,每日变着法子找事情与郡主笔谈。 计算着与郡主分开的日子,一心盼着早日再见她一面,街市上行走时看到什么东西,会想着买给郡主。 这些表现,是不是正如古人所言的“慕少艾”? 他是喜欢郡主的,想要娶她为妻的那种喜欢!可谓之心悦吧。 柳庭璋醒悟到这一点,顿时觉得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脸上发烫,只怕耳根早就红透了,幸好自己独居,无人得见。 然而夫子无心亲事,在国子监里认真学习,一心为将来开办书院而努力着。 她国子监里的同窗少年郎必然个个龙章凤姿,出身名门,夫子却一个都看不上。自己的这等龌龊心思便实在见不得人,柳庭璋只想暗自藏好。 从此,柳庭璋再也不能抱持着“君子坦荡荡”的姿态与郡主夫子交流了,他自觉问心有愧,对夫子存上不应该的遐想了。 他只能尽量控制着笔触,希望不要给顾采薇带来烦扰。 在京城的顾采薇看来,就是徒弟柳庭璋的文风突变,好像拘谨了不少,笔谈时越发字斟句酌、简短隐晦了。 顾采薇猜想,他是近墨者黑,在云王身边接触着各路人马,眼花缭乱,说话也跟着吞吞吐吐、半藏半露起来。真是烦人,好没意思的。 不过人各有志,顾采薇知道徒弟是想为官做宰、有大抱负的,在笔头上埋怨过几句,看柳庭璋不改文风,也就罢了,只是叮嘱徒弟立身之本还是学问,让他抽空多读书以备科考而已。 这时的他们,都以为会试要等到三年之后,没想到形势变化迅速,来年就等到了新帝开设的恩科。 一切要从顾采蓟喜欢上一个姑娘说起。 对于时人男子来说,最有力、最铁杆的支持者无非舅家与岳家,就是母族和妻族,太子也概莫能外。 太子的舅家曹家已经荡然无存,连累他母后都隐在深宫,宫务全在柳妃手中,太子地位其实已经岌岌可危。 他与诚王一系的龙凤胎同龄,平郡王顾采蓟还没定亲,他却被父皇指了婚,岳父是内阁大学士邢丞相,在朝廷的影响虽然不及二哥的外祖柳老,也算数一数二了。 况且柳老已告老不再任职,邢丞相却正当龄,照如今势头,十年内应该能超越柳老在文臣中的威望,毕竟年纪有时候也是一种优势。 当然二哥还有军方象征郑国公的支持,这是太子难以望其项背的。 邢丞相出身世家,对于官场、权势有着天生的敏感,混到如今位子上,算是人臣之极,除了家族优势,也少不得他看准风云的眼光和果断投机的手段。 比如说,他的嫡长女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大皇子妃,如今的封王妃。那时候,邢丞相自然与大皇子顾瑾亲善。 去年皇上贬斥大皇子,还着意安抚邢丞相,将他的嫡次女指婚给自家三子,以做弥补。 邢丞相揣度着皇上心思,接受得乐意之至。 邢大姑娘对于父亲来说就成了弃子,他对于随夫奔赴封州的长女再无一声问候。 邢二姑娘成了准太子妃,没人在意她比太子大一岁,邢丞相便自然成了太子党。这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邢丞相日日要向皇上汇报朝廷大小事务,自然见证着自金秋九月起,皇上苦心教导太子的种种画面,直到寒冬腊月,皇上旧病复发又暂停理政为止。 三个月时间足够邢丞相全方位了解太子了。他很快在心底对太子的能力给出判断,这是位“扶不起的阿斗”。 若是太子能顺利继位,舅家不存,无人争权,邢丞相作为国舅爷,便有可能一手遮天,这是他最希望出现的局面。 然而云王却不是吃素的,封王好像也蠢蠢欲动,都是帝王亲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在这两人中,邢丞相希望封王能赢。毕竟是女婿,然而又清楚知道,云王胜算更大。 皇上身子骨三天好两天坏的,看着蔫不唧的太子,邢丞相对于前景颇有些担忧,想要做两手打算,生怕自己在太子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这还不算,腊月里某日,邢二姑娘半是含羞地找到父亲,说想要悔婚! 邢丞相觉得自己闻言一阵头晕。皇上定下的亲事,岂有他们反悔的道理? 女儿可是自己与太子产生关联的桥梁啊!他是想过给自己留条后路,但从未想过不把女儿嫁过去。 强忍着怒气,拿出哄未来皇后娘娘的恭谨态度,邢丞相细问女儿原因。 十六岁的邢二姑娘丝毫没沾染上父亲的油滑气,一派娇憨,天真可爱,有什么说什么。 她半年前偶遇平郡王顾采蓟,在彼此不知身份情况下偶有往来,渐渐相互倾心。 直到前两日,顾采蓟向她红着脸坦陈自己郡王身份,表示想要登门求娶,询问姑娘家门。 邢二姑娘仿佛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有婚约在身,摇摇头拒绝了心上人,流着清泪说,请顾采蓟等她半个月再做打算,其余的什么都没交代。 所以,邢二姑娘这就来找父亲了,想要在半月内退婚,嫁给平郡王。 邢丞相边听边想,其实也怪不得女儿,他在御前常见到值守的顾采蓟,实在一表人才、英武不凡,而太子则相形见绌。 何况太子像是榆木疙瘩,不仅对女儿没什么示好,完全没有约出去游玩、时不时赠礼之类,对自己这个准岳父也是木呆呆的,视同路人。 邢丞相自然不能当下应许女儿,一面喝骂邢二姑娘胡闹,令她在府中好好反省,一面自己动起了心思,衡量此事发展下去的利弊。 想着想着,邢丞相时不时冒酸,顾采蓟那小兔崽子,怎么不声不响就撬了太子墙角,而且见到了姑娘父亲也就是自己,一样一本正经,毫无讨好意味。 顾采蓟到底是真的愿意冒着得罪皇上、太子的风险去抢准太子妃,还是闲来无事骗自家姑娘的?自己要信几分? 邢丞相想得最多的,是自己能从这变相的“一家有女百家求”中得到什么好处?只是恨自己再无第三个嫡女啊! 那么,将女儿如约许给太子?还是另嫁平郡王?背后最关键的还是皇上的态度。 那一边,顾采蓟一头雾水地回府,一五一十告诉了妹妹顾采薇,寻求指点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顾采薇自从八月与四哥一同祭拜亲人时,知道他心有所属,一直鼓励四哥勇往直前,自告奋勇任了感情军师。 她时不时给哥哥出谋划策,约姑娘去哪里听戏啊,给姑娘买些什么好吃好玩的啊,顾采蓟一一采纳,博取美人欢心,回来就猛夸妹妹。 只恨四哥一直不肯带她去看看那位姑娘,顾采薇对其人好奇极了。 如今看着水到渠成,四哥寤寐思服,一提到心上人就面红耳赤、如同醉酒的情态,顾采薇便郑重建议四哥,对一个姑娘最大的爱意就是娶她为妻,可以请母妃为他去提亲。 顾采蓟深以为然,兴冲冲出去询问姑娘家住何方以备提亲,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姑娘是富是贫,只想与之相伴终生,像父王母妃那样成为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不料姑娘却不肯说明身份,他耐心等了半个月,又半个月,直到过年都没再见到她,姑娘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直到务丰二十六年正月十五宫中大宴,顾采蓟在亮如白昼的盏盏繁灯映照下,看清楚了难得出席的准太子妃面容,正是心爱又失踪的姑娘,一时间呆立当场。 他的心里则如同猛虎下山,躁动不休。 第94章 柳妃被曾经的曹后压制了好多年,尤其在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尤甚,她本身又是张扬活泼的性子,早攒了一肚子脾气。 好容易皇上对曹家开刀,曹后闭宫不出,宫务回到了柳妃手上,她便每日都兴兴头头的。 务丰二十六年正月十五,天气寒冷也不影响柳妃要大办上元夜宴的念头。 她将除四公主之外的大公主到五公主都请了来,诚王一系人员、宗令等人,其余高官重臣、内外命妇举家前来的更是不计其数。甚至将很少以准太子妃身份露面的邢二姑娘也请到场。 于是御花园里,场面极其热闹宏大,灯市如昼,香风隐隐,酒香菜味交相辉映,宾客们个个华服丽裳,好一幅盛世美宴图。 在皇上宣布开席后,大家先是轮流向帝妃敬酒,对着柳妃不忘夸赞云王贤名远播,举杯遥祝云王、顺带封王在外万事称意。皇上另一侧的太子坐立不安,后来更是像陷入暗影,无声无息。 渐渐宴到半程,众人离开坐席相互交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穿插来回,坐在上首的务丰帝觉得又眼花又嘈杂,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想提前离席了,转头以目光寻找太子,准备令太子撑好下半场。 太子却不在坐席上,皇上晃晃半醉的脑袋,放眼打量,隐约看到太子站在不远处的一位年轻姑娘席前,那仿佛是邢丞相家的孩子? 哦哦,自己为他们指婚过,务丰帝抬手揉揉眉心,太子是该好好寻求岳家支持了。要不然几无羽翼,看来这孩子是开窍了。 皇上这颗心还没等完全放下,却见那边的姑娘募地起身,挥开挡在身前的太子,一手拎着大红色满绣金罗裙裙角,一手胡乱擦着脸颊,像是抹泪还是什么? 她碎步却急急走到边角的御林军队列中,目标准确地拉住最前面一身甲胄之人的手,两人推拉几下,到底一同走到自己面前,双双跪下。 务丰帝心下有不好的预感,脑边青筋一个劲儿蹦跶,他眯起眼睛看向下首,男子正是自家侄儿顾采蓟,这孩子今日没有以平郡王身份安享宴席,而是尽心尽力带队四处巡逻、值守宫廷,务丰帝还想着明日赐予厚赏呢。 携手跪着的二人男英气女秀美,却是未来的堂叔嫂关系。 诚王府和邢丞相府人后知后觉、发现有异却阻拦不及,有人想着闪躲避祸,有人站到附近表达对亲人的支持,比如顾采薇,她眼神灼灼地看着四哥。 宾客们个个人尖子,纷纷沉默下来,悄悄回到坐席,紧盯着场中孤零零长跪的男女,像是即将见证什么了不起的事件一般。 “你二人这是何意?”皇上沉沉的声音传得极远。 女声先说:“皇上,我不愿意嫁给太子!”干脆利落,振聋发聩。 顾采蓟紧了紧掌中素手,止住心爱姑娘言语,自己向皇伯伯深深叩首三次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启禀皇上,臣想求娶邢二姑娘为妻,求皇上指婚。” 一片哗然之声响起,宾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邢丞相装模作样喊着“快把姑娘扶回府去”的声音格外明显,其实他不过是在等着皇上的决定。 诚王太妃在长媳张氏的搀扶下走到女儿身旁,一同注视着挺直胸膛、跪立当场的幼子。 诚王府的三个女人心都吊了起来,顾采薇暗暗掐着掌心,甚至屏了息。 务丰帝用目光逐一看过诸人,并没有找到太子身影,不知道这孩子躲到哪里去了。 更重要的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妃、他亲自指婚的准太子妃当众说过这般惊人之语,众文臣武将、众贵妇脸上,完全没见到一分为太子鸣不平的神色,多是瞧好戏的样子。 太子完全没有威望。没人想要守护他的利益、他的准妻子。 皇上闭了闭眼,到底明白大势何在。他能指定谁来当太子,但是又怎么能左右人心向背呢? 就在这一刻,务丰帝深刻认识到自己老了,新君是谁,完全不是自己说了算就够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正是佳节喜事,天佑我朝,吾皇福泽四方,臣斗胆先行贺喜。” 郑国公观察一阵后,先行出声定调,仿佛他完全不知道那女子是准太子妃一样。 脑筋转得快的臣子们,已经有附议的了。 皇上感觉袖口被扯动,看到太子不知何时钻到了自己身前,满面泪痕,只会低声喃喃喊着“父皇”,再无第三个字眼。 实在太不成器了! 皇上拽回衣袖,努力振作精神,哈哈笑出两声,却勾起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惊得众人再次鸦雀无声。 然后他在柳妃拍抚下缓过气来,撑着最后一分体面,顺应着臣子们,说道:“郑国公说得有理,众卿说得有理。孩子们两情相悦,确实应该成全。朕即日赐婚平郡王顾采蓟与邢家嫡次女,礼部尽快操办起来吧,咳咳咳。” 又是一顿猛烈咳嗽,皇上自觉话已说到,挥挥手示意宴席继续,他则径自离席,后面是跌跌撞撞跟着的太子。 邢丞相变脸能力堪称一绝,这就笑吟吟地凑到诚王太妃面前,笑称:“小女高攀了,微臣有幸与贵府结为姻亲,深感惶恐。” 诚王太妃在场面上从不落下风,自然接过话,挥手召开顾传,邢夫人也凑过来,两家子谈笑风生,再没人提准太子妃一事。 顾采薇悄悄看向方才还是全程焦点的四哥和邢二姑娘,他俩相扶起身,悄悄躲闪着众人眼光,避进阴影处,好像去说私房话了。 顾采薇一直提着的心才落地,甜甜笑容绽开来,第一反应是想分享给柳庭璋,我四哥得偿所愿了,我要有四嫂了! 单纯为亲人开心的顾采薇此时暂且没有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指婚背后的深远意义。 直到深夜回府,她与徒弟在纸上细述时,两人同时反应过来郑国公主动推波助澜的用意。 当众丢掉未婚妻子和有权岳家,太子彻底没有依仗了!皇上也不会再为他指婚了,明明显显的接不住、不值当。 云王一派再麻烦顾采薇传话,背后又使一些劲道自不必细说。 正月二十刚刚复朝开印,在大家心照不宣中,皇上接连颁布三道旨意,其一是废后,将曹后数落得一钱不值,其中还提到她编造胎梦欺君罔上,据说是身边老嬷嬷揭发的。 这就同时夺去了太子嫡出身份,为第二道旨意做出铺垫,最大程度减少了酸儒反对的声音。 其二是废太子,将三皇子封了个边远亲王,比封州更是不毛之地,也算是让他避免新君猜忌吧。 其三便是另立太子,正是众心所盼的云王——顾珩,即日派官员前去宣旨,迎太子回京。 不过鉴于三皇子借日所生的故事已经证伪,这次册立太子的圣旨里只字没提胎梦一事。 只有顾采薇知道,顾珩真的是衔星而生,玉衡星君生来就是帝王的命格,她终于不再为太子是别人而暗自困惑了。 天庭同僚以较小的波折成为储君,没费一兵一卒,没有大动干戈有伤功德,她衷心为之祝福,更盼着随侍云王身侧的柳庭璋,能够一同上京来。 —— 云王一派在正月二十当日,就在柳庭璋的异能帮助下,知道了改立太子一事,自然欢喜不已,顾珩悄悄让妻子收拾行装。但是明面上,他们应该是等宣旨官到来再做反应的。 因此,顾珩携妻和相关人马在云州接了旨,再一路煊煊赫赫、车马仪仗齐备地回到京城,已是二月末的事情。 从南到北,他们仿佛乘着春意一同踏进了京城,让人们感觉到,新的气象这就来了。 其来有自,京城里,务丰帝正月颁布了几道旨意后再次病倒,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一大口一大口的血痰来,自然罢朝多日,臣子们才对太子更加翘首以盼。 御医们日夜守候缠绵病榻的衰老帝王,各个心底叹息,明白回天乏术。 虽然苦汤药还在不停地呈上,然而为首的御医悄悄向柳妃请罪,直言皇上郁结于心、内邪入侵、得了肺痨,只怕就是这一两月的时光了。 柳妃有些慌神,找到父亲柳老入宫商议,最后严命御医们好歹吊着皇上的命,至少要到太子入京之后。 有了这样的明示,御医们自然知道如何行事,短期起效然而长久伤身的药用了起来。 果然,新太子顾珩第一日入宫谢父皇隆恩,接过太子宝册、印玺,群臣颂赞一片。第三日,务丰帝就撒手人寰、宾天而去了。 理所当然,太子顾珩在先皇灵前继位,是为新君。 其时三月初一,新君仁孝,追思先帝,宣布今年沿用“务丰”年号,依然记为二十六年,来年再行改元。所有人依然清楚地知道,万象更新了。 这般花团锦簇中,顾采薇没有见到柳庭璋。 说来还是因为这份异能,信二哥告诉顾采薇,改立太子背景下,封王近日有异动。 师徒二人商议后,为了让信二哥、封州当地官员递往京城的信息能当日抵达,以便顾珩等人能够准备充足应对变故,柳庭璋便一一向顾珩说明情况,自请赶赴封州。 在这位新太子到京城之前,柳庭璋就风尘仆仆、昼夜赶路来到了封州,与久违的好友信二哥重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一看今日更新后,总字数27万挂零,日更三月整,颇多感慨,感谢各位天使读者一路支持。 本文进入完结倒计时,预计还有四万多字。请大家积极留评,再支持一把吧。 感慨于你我以文字相通的缘分,也许就如同文中的庭璋和采薇。 那么,留评(非负分评)加更,谢谢大家。 第95章 顾珩对于柳举人的异能自然好奇,这人投诚时说得宽泛含糊,好像无所不能,后来果然说了不少京城消息,让他们一派提前布局、暗中筹划,乃至成功登基。 顾珩细细揣摩过,起初柳庭璋提供的信息多是贵族闺阁视角,偶有宫廷琐事补充。 直到他提起幼薇郡主顾采薇,说是能够单向传信入梦,他们安排着郡主以她所不懂的密语联络京城诸臣,仿佛只做单程传声筒,从那之后柳庭璋说出的消息才更加厚重、多维。 那么,柳庭璋得到的京城消息,来源是什么? 近日柳庭璋又说愿意到封州去,通过幼薇郡主将封王消息传给顾珩。 顾珩倒是乐意,相比百无一用的废太子,他其实更忌惮这位野心勃勃的长兄封王,同时对柳庭璋所谓“缩地成寸”的异能有了进一步的猜想。 随着相处日久,顾珩越发欣赏柳庭璋这位同龄人。明显不同于追随自己的原有人马,柳庭璋熟悉民生,了解市井,对芸芸众生并非居高临下的施舍心态,而是视自己为一名百姓,即使他取得了拥有捐官资格的举人功名,依然不骄矜、不自满。 品性方面,其人敏锐好学、沉着稳重,遇事有急智,更重要的是忠心有加,其志坚定,将来必成大器。 在顾珩眼中,柳庭璋从怀揣一些奇技淫巧的江湖术士逐渐转变为可造之材、未来栋梁之臣。 因此,他很想找个机会与柳庭璋、乃至堂妹顾采薇细细推心置腹一番,印证猜想,也促使两人放下心结,一心忠君。 春日融融,顾珩称帝后不久,看着眼前好兄弟、御林军首领平郡王顾采蓟。 是的,顾采蓟刚刚升任为御林军首领,为敬爱的堂兄新君把守宫廷,忽地想起,三月十五正是顾采蓟和顾采薇这对龙凤胎的十六岁生辰。 于是,三月十五这日,新帝像是来了兴致,不再像是从前还要假扮外祖小厮登门,而是穿着一身素白的君王常服到诚王府拜访,虽不高调也不算避着人。 他丝毫不摆架子,向王婶行了晚辈礼,说是今日只谈亲戚不论君臣,为堂弟妹祝寿。 碍于务丰帝逝世不满一月,正在举国守丧,诚王府没请外客,只是邀了邢二姑娘,举家给孩子们办个小小生辰宴而已,没想到帝王亲临,迎驾好一番手忙脚乱。 顾采蓟和顾珩在宫廷中见面不少,多少久别重逢的感慨都抒发过了,看着堂兄早没有新鲜劲了。 他今天还想多陪陪未婚妻子,说说悄悄话拉拉小手,要不要伴驾就让他觉得为难起来。 平日一脸严肃震慑下属的青年,此时脸上现出犹犹豫豫的神色,逗得顾珩笑了。 拍拍好兄弟的肩,说过生辰贺词,吃了几口顾采蓟极爱的生辰蛋糕,顾珩就挥挥手让顾采蓟忙他的事情去。然后自己信步走向今日另一位主角——幼薇郡主顾采薇。 十六岁的少女正是花朵儿一般年纪,顾采薇承袭其母美貌,亭亭玉立,宛如出水芙蓉,清艳明媚,杏核眼清亮有神,又有一身雍容娇柔气质,早就是京城出名的美人儿了。 顾珩向着堂妹说:“恭贺芳仪。朕一直没有好好谢过薇薇。”双方心知肚明,是指顾采薇帮云州一方向京城一方传信之事。 顾采薇浅浅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软语道:“其实薇薇不懂那些,就是跑跑腿,不足挂齿。” 诚王太妃、诚王夫妇、顾采蓟小两口都有些吃惊,看向顾采薇,不知道她何时帮新君做了什么,心急的顾采蓟直接走了过来,就差张口询问了。 顾珩索性要求与幼薇郡主密谈。 就在郡主平日酷爱的那间教室里,堂兄妹二人你问我答,顾珩渐渐确认,顾采薇与柳庭璋其实是双向联系的,有些年头了,至于其中原因则不得而知。 顾采薇看着新君朝气蓬勃的面庞,听着他对柳庭璋的认可评价,以及对自己、对诚王一系的郑重承诺,终于一点点放下顾虑,向这位昔日天庭同僚星君承认了师徒缘分。 但是她没有提及北斗七星前缘。 顾珩又好奇追问,柳庭璋即使到了封州,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打听到封王私隐。 顾采薇前几日随母入宫向新上任的皇后娘娘参拜时,将封王一些恶行写给了新君,用的正是当年云王与京城拥趸之间的密语。 那时候,顾采薇还假装自己根本不懂这些密语背后的含义,以一副娇憨天真的神色应对皇上,只说是梦中听到这些字眼,醒后原原本本写来,将这些天书递呈顾珩以备圣裁呢。 当时时间场合都不对,顾珩引而不发。今日,他到底凭借着对蛛丝马迹一条一条的分析,剖白自己信任堂妹的内心,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顾采薇对玉衡星君交心后,也觉轻松,终于不用装作传声傀儡了。听皇上问柳庭璋从何得到封王的线索,便痛快回答,是我二哥。 顾珩恍然大悟,再次郑重托付顾采薇,以及她身后的信、柳庭璋,帮自己一同铲除了封王这个毒瘤。 更何况,顾珩一直记着自己的好兄弟顾值,他让顾采薇放心。如今自己为君,定会为顾值讨回公道。 待皇上回宫后,一道旨意发到诚王府,是恢复信的姓氏和郡王头衔,更是允他自由来往京城。 诚王太妃喜极而泣,诚王府更加欢腾。 顾采薇笑眯了眼,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呢。 就是不知道二哥和柳庭璋,何日能回京来。她想他们了。 顾珩在和满朝文武商议过后,除了新君登基常规的大赦天下、减免赋税等,做出了今年秋季举办恩科会试的决定。 虽说与各地州府三年一度的乡试撞期。然而去年的会试实在丢尽了朝廷脸面,现在一方面是京城威望急需补救,另一方面也是涉事官员被革职一片,朝廷十分缺乏能干优秀的人才,恩科会试正当其时。 至于为何是秋季,笑话,从筹到办,通令各方,士子来京,哪样不需要时间?九月,已经是程尚书挣着脖颈子为礼部争取到的最长时限了。 不提礼部一众官吏如何忙得团团转,只说士子们欢欣鼓舞,到处颂念明君临世。 说书人、戏园子推陈出新,向着民间夸赞新皇英明,除了京城,云州百姓更欢迎这样的故事。毕竟新皇曾经是云王,他们觉得与有荣焉。 守在息县的孟氏与秦秀才听说了恩科的消息,一则以喜,儿子柳庭璋是举人,正有资格报名赴考,一则以忧,孩子会不会再次因为资格核验被卡住? 比这些更要紧的,是柳庭璋如今身在何处? 二老知道柳庭璋是为云王效力,然后正月末,柳庭璋匆匆回来一趟,告知双亲自己要去办件秘事,不能告知去向,但是自己十分安全,令二老放心就是。 等到新皇登基,柳庭璋也无音无讯。他能赶上这趟会试么? 孟氏还叨念着,十九岁生辰都没有为儿子庆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实在惋惜。 —— 柳庭璋虽然远在封州,倒是很早就从郡主夫子那里知道了会试之事,也知道顾珩识破了他们师徒商量过的隐瞒。对于上京的渴盼与日俱增,只待与信二哥同行。 封王性格中藏有缺陷,自以为在这一方水土上是个土皇帝,行事越来越不加遮掩,顾信蛰伏两年,早就收集了不少证据。 待他三月恢复身份重为信郡王后更加便利,与战战兢兢的封州府台秘密取得联系、表明身份,嘱咐当地官吏与封王虚与委蛇,盯住他、稳住他。 封王本来在知晓京城改立太子时想要搅搅浑水,表现出了一些动静。然而他能量毕竟不够,仿佛只在封州翻起了一点水花。 后来新旧君主交替迅雷不及掩耳,让他猝不及防,更是蔫了下去。 顾信等人绷着心弦观察了他两三个月,才确定这位封王没有举兵造反、带兵围城的贼胆和贼本事,他们将此判断告知顾采薇,转述给新帝顾珩。 这时已是酷暑七月,诚王太妃想带女儿去庄子里避暑,顾采薇却一心留守府中自家教室,邢二姑娘倒是自告奋勇陪老人家去了。 诚王太妃抓着准儿媳叨念了一个夏季的心事,包括长媳再无孕事啦、二子不肯续娶啦,尤其是顾采薇的亲事,老人家一提就发愁。 听得邢二姑娘耳朵磨出了茧子,暗下决心为准婆母分忧,待回京后积极帮顾采薇牵线搭桥找女婿。这是诚王府内细务不提。 顾珩听顾采薇报信,放下一半的心,封王成了为恶一方的肘腋之患。 而不是他们所担忧的反贼,这样子便可以暂且腾出手来,稍后收拾封王不迟。 新皇下密旨,柳卿,该归京了。 其实自柳庭璋到信二哥身边至今,两人一直没闲着,他们合力将封王为恶的各个线索汇集整理,在官府暗暗支持下收集人证、物证,待到万事俱备,正好接到顾珩的召唤。 两位青年好友,再次结伴离开封州,向着京城而去,一个要回家,一个要赴考。 第96章 顾信直接从封州回了京城,柳庭璋与他半途而别,转道云州。 原因很简单,郡主夫子鼓励他参加这次恩科,柳庭璋更是不愿放过这次机会,便需要回到云州报名会试,之后再上京。 云州府台笑眯眯地告诉柳庭璋,他递交的赴考资格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顺利通过了礼部核验。 届时赴京即可,云州官府负责他与其余几位举人一路的吃住费用。 听着府台祝他高中三甲、鹏程万里的声音,柳庭璋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他本来还想着,要是再因为姓氏出问题,自己只能到京城柳老府上去寻亲了,这其实并非他本愿。 跟在云王身边那段时日,柳庭璋与府台越发熟悉,此时便不避讳地问出自己的疑虑,一样是父子不同姓,一秦一柳,为何上次被拒,这次却畅通无阻? 府台意味深长:“新皇新气象,皇恩泽被天下,不好么?” 柳庭璋懂了言外之意,郑重谢过府台,回乡看望二老,待三四日后再到州府,与同州的几位举人一同上路。 孟氏看到儿子回来,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秦秀才捻着短须,也觉眼眶湿润,喃喃附和妻子的话“终于回家来啦”“回家就好”,他真的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了。 柳庭璋告诉双亲,自己马上又要出门上京赶考,一时间心底涌出浓浓愧疚,为自己不能在双亲膝下尽孝而羞惭。 秦秀才看出来了,鼓励他说,孩子放心去飞,爹娘就在息县等你回来。 孟氏如梦初醒,跟着点头,她怎么能阻拦儿子奔前程去呢? 柳庭璋长长吐出一口气,拜谢爹娘,重新豪情万丈起来。 在家的时间短暂紧迫,柳庭璋有许多户籍材料要整理、携带,孟氏一直里外忙碌帮他打点行囊,秦秀才暂停了私塾课程,在家陪伴、打下手。 柳家小院一派热闹景象,惹得邻里们都探头多看几眼,说几句吉利话儿,稍微来帮衬帮衬,提前向进士老爷卖个好。 于是,柳庭璋始终没有找到与娘亲独处的机会,问问孟氏,自己生父的亲爹娘、亲兄长侄子都在京城,自己要不要去认?孟氏对于当年的柳县令,到底作何想法? 对于读书人来说,十年寒窗就是为了一朝科举,京城会试以及随后的天子殿试,就是最难考也最紧要的一关,越过去就是鱼化龙、民做官了。 柳庭璋虽然在当今天子潜龙时就追随了他,如同一位真正的臣子那样,对于会试、殿试的心情却一如其他举人,盼望、紧张、激动并存。 他没能与娘亲交换关于认亲的意见,便权且按在心底,待日后再议,把一门心思放到考试上,清晨拜别父母,昂首阔步而去。 云州府台派了得力的学官陪同他们一众举人上京,一路尽力周全,代表着云州官方对他们的殷切期望。 柳庭璋此时不想太过跳脱,显得不合群,便与大家一同启程出发,事事随和。 凭借他四处游历的经验,与郡主夫子即时勾连指引的优势。 若是他独自上京,想必更为便利,能够更早抵达云州在京驿馆,说不定还能在考前抽出时间,登门拜会郡主夫子,也不知郡主夫子欢迎不欢迎。 实际上,这一路上人多了事务也多,举人们除了柳庭璋之外都是出身大户,挑吃挑穿,嫌行路难、行路累,时不时还出些文人相轻的幺蛾子,需要众人劝解矛盾等。 柳庭璋心底叹息这些人从门户上完全比不过信二哥、幼薇郡主那些天潢贵胄,然而讲究挑剔劲儿却远胜之。 不过他面上点滴不露,看着学官对这群举人“老爷”们束手无策,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柳庭璋便挺身而出,纵横捭阖,努力团结一路人马。 他先以共同赶时间赴京的目标打动人,再以实用的变废为宝种种妙招儿改善路途艰苦,大多是他多年困苦摸索出来的办法,另辅之些许威吓,比如学官也许要报知礼部他们一路表现,严重的会影响会试等。 柳庭璋今年十九岁,还不到弱冠之龄,连表字都没有,是一干人中最年轻的举人。 不同于这群相互称字、貌似亲热的士人,他与谁都不交好,也谁都不得罪,顿时显得老成持重起来。 大家知道新皇在云州为王时就喜欢柳庭璋,多次召见叙话,后来他更是登堂入室住进了云王府客院。 因此众人不敢轻视他出身寒门、年龄最小,本就待他自有三分尊敬。 如今他揽过协调安排的职责,做事井井有条,说话有理有据,能找问题能出办法,众人日渐信服,个个听从于他,后半程终于顺利了起来。 然而,柳庭璋还是要不断处理有人水土不服啦、有人在客栈丢失钱财啦、有人近京情怯心态崩溃啦等等问题,等他们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八月末,险之又险,离会试正日子只剩两天。 柳庭璋已经无形之中成为一干人的“老大”,顶着众人期盼的目光,他与学官一同到礼部办理赴考的各样手续,挨了办事吏员好几句埋怨,说他们云州举人是最晚的,影响他们礼部各方面安排等等。 直到程尚书巡查过来,看见柳庭璋眼睛一亮,斥了自己手下,与云州学官十分客气地寒暄了一阵,便将柳庭璋拉到一边,两人交谈起来。 秉持着“做好事要留名”的程尚书有意无意卖了好,说是柳庭璋资质有瑕,然而朝廷惜才,自己更是为之着急,便特令这类有着无关痛痒问题的举人们,一律通过报名,各地不得为难。 柳庭璋就猜是如此,面色如常谢过。 程尚书再问他有没有到柳老府上拜访。 听到柳庭璋回复“学生一介书生,无缘无故、素不相识,不敢叨扰朝廷老臣”时,程尚书带着一脸“我懂我都懂”的笑容,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着“确实不急于一时”“柳老桃李满天下,自然欢迎求知学子上门请教啦”,一面悄悄将将颐养天年的柳老府邸所在告诉了柳庭璋。 最后,程尚书说着“都是云州人,本官盼望云州学子出类超拔”,殷切将柳庭璋与学官送出门去,学官直叹这位大人有风度有气度。 柳庭璋自然收到程尚书交好的意向,想着以后如何投桃报李,一路沉默无话。 他一路上被同行人磨光了脾气,算算时间知道考前不能见到郡主夫子了,待晚间一人独居一房时,才在纸上写给郡主夫子,述说对这番行路的懊恼之意。 顾采薇回以秀丽字迹,真诚劝慰徒弟。来日方长,她就在京中,还会跑了不成?师徒迟早能见面。 她同时祝福柳庭璋蟾宫折桂、一举得中,之后更是鹏程万里、一展怀抱。 柳庭璋压着兴奋心情,提笔谢过郡主夫子,互道安寝后,珍而重之将这页只有自己能看到内容的白纸折好,置于枕边,伴自己入眠。 他做了个第二日醒后想不完整的好梦,仿佛是有郡主夫子出现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勾起唇角许久,显现出右侧深深酒窝。 —— 顾信八月初就回到了诚王府,一家子十分开心。 比起兄嫂,顾采薇更是知道二哥多年漂泊的艰难以及为三哥去封州探查的辛苦,便多了几分替二哥欣慰之意,殷勤地亲自下厨,带领着丫鬟厨娘,做出自己闲来无事研制的各式点心,提到二哥院落中。 兄妹先聊封王之事,明白凭着顾信带回来的铁证,顾珩最早今年年末、最晚明后年就会对顾瑾清算,也算能够告慰自家亡灵顾值,约定几日后兄妹一同入宫呈上相关材料。 再谈家中各人近况,其他人还好,顾信对于幼弟顾采蓟当了御林军统领一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冲动莽撞的孩子能担起这等重任么? 然而事实证明,顾采蓟做得极好,简在帝心,顾珩曾对他笑言过“有采蓟守着朕,朕才能睡得踏实”,此言传遍宫廷内外。 顾采薇在心中回应二哥,武曲星君自然厉害,位列北斗七星的第六位,就在自己这颗摇光近旁,相伴相生,护卫着第五位的玉衡帝星,与第四位的文曲合力形成供卫帝星、守护玉衡,恰成长蛇之势。 四哥已经做到了。从武曲想到文曲,便是自家徒弟柳庭璋。 顾采薇忍不住打断二哥关于京城变化的感受,询问柳庭璋如何了。 顾信闻言,没好气地瞪了妹妹一眼,一句“女生外相”待说不说,简要说了说柳庭璋在封州的情况。 即使平铺直叙,也能感受到柳庭璋帮了顾信不少的忙。毕竟他聪慧敏捷又使出十分力气。顾采薇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顾信觉得妹妹神情不对,两年前见面,顾采薇对柳庭璋还是一本正经装大人的夫子相呢,眼下怎么如同追随自己的民间小姑娘一般,散发着春意? 他点破,顾采薇嗔道:“二哥胡说什么,我是他夫子!你也是知道的啊。” 顾信再点:“自他考中举人,你教过他多少?只怕还是他自学得多,什么法家儒家的,学问上是不是已经胜过你了?撇开师徒这层,你这般关心他,比问候我更多,是不是不对劲?” 顾采薇一下子被问得愣住。 第97章 京城礼部举办的会试,是直接奔着选拔官员的目标而设,通过考试的学子下一步就能出现在皇上面前,参加最后一道殿试,实现从民到官、鲤鱼成龙的转变,意义重大,考试内容自然有其特指。 不同于最起始的各县院试,纯考背诵记忆,也不同于州府乡试,考的是对儒家经义的理解阐释。 会试重在分析时务,考察的是学子们用理论解释和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因此其文体就是所谓的策论,依顾采薇心底评断,就是议论文。 柳庭璋亲近熟悉的师长,例如秦秀才、顾采薇等,都没有参加过会试,给他提供的意见其实不过是隔靴搔痒,诸多细节还需要他亲自到考场感受才能明了。 会试只考一天,只出一道题目,要求考生作出策论,长短不限。 晨起入场,礼部为考生们提供若干饮水而无饭食,下午日落前收卷清场。 柳庭璋等举人都经历过更为艰苦熬人的乡试,再来赴考会试,便从容许多,个个从表面上看总是更有风度气度,能够专心在自己手边的制式纸墨上,一心思考如何下笔作文章。 去年刚发生过会试舞弊案,礼部官员受牵连众多,形成了前车之鉴,今年新皇恩科,是礼部弥补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因此礼部从上到下更加绷紧了心弦,生怕这次再出一丁点岔子,各样杂务细之又细、严之又严,考场纪律确实维持得很好,柳庭璋坐定后,几乎听不到什么杂声异动。 他自忖多年苦读,已经学通儒家、精习法家,一年多跟在云王身边历练,对于朝务有大致了解,自己的底蕴应对会试应该是绰绰有余。 然而等待发卷时,柳庭璋还是心如擂鼓、呼吸隐约发急、手心微微冒汗,勉强保持着镇定而已。 这其实才是赴考的正常状态。顾采薇提前给他说过,别怕紧张,不需要刻意压制这等情绪,适度紧张有助于临场发挥。 柳庭璋不知道,他在一众考生中,已经算是坐得端正、举止得体的了。 考官们能遥遥看到,有的考生将头埋进臂弯不敢看卷子,有的考生使劲搓脸搓手行为不雅,有的考生满面涨红看着就要呼吸不上来,不一而足,柳庭璋在其中还因为稳重相对打眼些。 对于这些情态,作为过来人的考官们不过笑笑而已,只要不舞弊,一切都好说。 考官们非常明白,谁能在即将检验学习成效、一步登天之时不紧张呢? 待看清楚策论题目,柳庭璋奇异地冷静下来。 这题目,他会。 题目是“治一县与治一国有何异同侧重,请生列举如教化、农桑、税赋、刑律等例,试论之。” 柳庭璋深深呼吸,脑子里轮番闪过圣人贤者的诸多言论、顾采薇与他教学相长的笔谈、云王与其拥趸通过他们师徒传递的治理方略,他逐渐从中抽取合宜的内容,梳理归纳,形成自己的完整文章框架。 “儒家曰以仁孝教化治天下,法家云严明律法则天下安。生以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小县亦如是。”柳庭璋破题论述。 之后,他写道,治县重在牧民,让民众得到实惠。治国重在用官,以官触达民众,稳固载舟之水,则目标相同。然而大小迥异、资源不同,则手段两别。 以农桑为例,治一县不可贪多求全,要根据当地水土和农人的耕作习惯,官府引导大家合理顺时,种好适合当地的农产。 但是治一国则要注重南北差异、山泽之别,尽力避免同种农作物太过泛滥,例如养蚕的桑树,不能挤占根本的粮食庄稼等,国家就不能一味顺从自然,而要适当筹谋干预。 以税赋为例,征收过程、如何使用、如何分配,百姓出钱出粮还是出物或者出力,县与国都有不同的说法讲究。 柳庭璋洋洋洒洒,将许多方面逐一列举对比,言之有物,自觉下笔如有神,笔随心动,好不畅快。 从腹内酝酿、打草稿、逐字推敲增删,不知不觉过了午时,柳庭璋完全忽略了饥饿之感,仿佛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下午的日头正好,秋日暖阳一视同仁晒到考生们,柳庭璋最终成文收笔。 他看着手边墨迹淋漓的策论,就像是农人看到丰收硕果的田地,心满意足而充满期望。 金乌向西,黄昏暧昧,意味着这次恩科的第一关会试就要结束了。 收卷之后,云州本地来的举人们像是守着主心骨一般,围绕着柳庭璋,前前后后、三三两两向驿馆走去,一路闲谈。 “我暗暗数过,今日考生至少有五百人,然而只录取五十名进士。十中取一,只怕我要落第了,柳兄弟应当有望。” “那是自然。柳兄弟谈吐不凡,说不定是我们云州学子中考得最好的。他中了进士的话,是不是云州州志里最年轻的进士了?” “岂止啊,柳兄弟未满弱冠,说不定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 面对大家的吹捧,柳庭璋连连谦辞,好容易扯开了话题,说起接下来几日的安排。 众所周知,会试之后,礼部将在十日左右发放进入殿试的名录。 考生若是没进殿试,自然本科无望,就是落第了,可以打道回府。 进了殿试直面天子,按说进士之名就稳了。但是对于皇上的敬畏是刻在人们骨子里的,甚至有些官员宦海沉浮一生,也就殿试时见过皇上。大家自然想想面圣就紧张。 “唉,我完全不知如何准备殿试,生怕触怒天颜。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等机会,十日说来不长,真是难捱。” “谁说不是呢?难得来一趟京城,索性,我们一同去领略领略京城风光,打发过这十日也好。” “柳举人,你有什么打算?” 柳庭璋心里早有安排,被大家问到,先待不语,实在耐不过,终于开言,声音越发暗哑:“我待明日去趟成衣铺子。” 今日赴考,众人都是怎么低调怎么朴素怎么穿,生怕犯了考官的忌讳,大多是灰袍黑袍,也就是边边角角、暗绣暗花不同。 柳庭璋一身素净皂衣十分合群,大家没成想,他接下来不再像是一路行来那样手不释卷、见缝插针地苦读,反而要去做新衣穿,很有几分意外。 有人跟着兴致勃勃:“我早注意到了,京城人的衣衫纹饰花样自与云州不同,好像更好看些。没想到柳兄弟是同道中人,明日我与你同去,我也做两身秋装。” 还有两三人附和,柳庭璋欲言又止。他已经打听清楚了驿馆附近的铺子情况,自认识途,不带同乡人一起显得不厚道。 更何况,自己为何做新衣的心思虽然不可说,这行为倒是不出格,不怕为人知晓,他便默认了从独往衣铺变成几人同行,约定次日九月初十,同从驿馆出发。 待晚间饭后,柳庭璋回到房中,想着郡主夫子之前说过“等会试结束后再联络”,凝神静气终于提笔: 【夫子,会试已毕,学生归来。】 不知道夫子会不是及时回复自己?郡主与自己三日未曾通信,不知忙些什么?柳庭璋心不在焉地转着念头,直到看见熟悉的字迹浮现: 【庭璋见字如晤。可还顺利?】 柳庭璋只觉心绪澎湃。他洋洋洒洒不歇气写字,告知了夫子会试题目与自己做出的策论。 顾采薇在字纸那边大受震撼,深刻认识到徒弟确实出师了。 因为柳庭璋策论里面有些观点,比她从皇朝上层观察后形成的想法更为透彻,接近于现代时期历经历史洗礼沉淀出的成功经验,顾采薇都有受教之感。 柳庭璋再问郡主夫子,他想择日到诚王府拜访,不知妥当与否。 顾采薇逗弄徒弟,故意问他拜访何人?是信郡王么?那么问信郡王的妹妹妥不妥当,又有什么关系? 柳庭璋见字默然良久,只觉自己对郡主夫子有遐想,生怕被嫌弃,为对方所不容。字斟句酌了好一阵子才下笔说明: 【请夫子容学生冒犯,学生想面见郡主,以谢恩德。】 —— 诚王府里,九月初九夜间,顾采薇看着柳庭璋明明一本正经的话语,想象着徒弟坐在桌前专注看字纸待回音的神态,暗暗点头,要来看我,这就对了! 同时她却觉得脸上发烧发红,心底有抑制不住的笑意要往脸上窜。 想想都怪二哥,前几日对妹妹胡言乱语,暗示她对柳庭璋有超过师徒之外的情感,让自己跟着胡思乱想、辗转反侧。 顾采薇为此心思不定,甚至跟柳庭璋说,为了他专心准备考试,自己三日不联络他,直到会试结束。 她这几日无心他事,不知不觉中,下厨将云州小吃萝卜糕、蛋饺等制作了一遍又一遍,醒过神来自问,自己是想要练习手艺,招待什么远人来访么?简直不能深思。 这不,会试考完,顾采薇就坐定在教室等待徒弟音信了。可是,她此刻仔细咂摸柳庭璋的用词,“恩德”?好生古板又疏远。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顾采薇撅起嘴角,勉强矜持地写道: 【还有十日殿试,你好好准备着。面见之事再议不迟。】 —— 会试过后次日,九月初十一早,柳庭璋最早起身,待三位同乡举人陆续准备好,一同前往成衣铺子。 有人问他,想要做件什么样的新衣? 柳庭璋毫不犹豫,哑声应答道:“宝蓝色衣袍。”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一群青年嘻嘻哈哈走到成衣铺子里,京城货物丰富远超众人想像,簇新衣料满坑满谷地堆放着,衣服样子左一件右一件挂着展示,爱俏的举人们简直挑花了眼。 伶俐的店小二过来接待,他程式化地介绍京城时尚:“客官们都是外地来的吧?今年秋季,京城最时兴藏青色儒袍,这色泽更能衬得各位君子如内敛的青竹,颇有意蕴。” 就在这时,听到有男客点名要做宝蓝色秋袍,店小二少见得愣了一下。 同行之人也没想到柳庭璋是认真要穿这等颜色,不由得随着店小二的话,仔细打量这位青年。 “这位客官,您这身材八尺有余,相貌堂堂,穿什么颜色都好看,来本店实在是来对了。” 同行人们点点头,柳庭璋长相身姿,无人不赞一句英挺俊朗。真让人羡慕。 “这位客官看着年纪不大,恕小人多一句嘴。宝蓝色呢,本店也有不少衣料可选。但是这颜色总被认为是过于俗丽,不能登大雅之堂,也就是一些中年妇人偶尔拿来做做裙子。本店倒是不曾接过宝蓝色男袍的单子,客官你要不再挑挑?” 柳庭璋微笑谢过店小二的提醒。他又何尝不知呢?本朝风尚浅碧色、青绿色等,他与郡主夫子初见那日,两人皆穿着这般色泽的衣着。 至于宝蓝色,是从外域传来的染料所行成的色泽,好像流传开不到四十年,大家颇有些接受不了。 有人说这色泽不正,相较于青色,有“恶紫夺朱”的意味,有人说太过艳俗,君子所不齿,赋予了宝蓝色太多不好的含义。 大概也是因此,郡主夫子只敢将这样心爱的颜色放在脚上做成绣鞋吧。 柳庭璋记着顾采薇说到宝蓝色时候那种真心喜欢的样子,看到自己宝蓝色绣鞋脏了时候眼底的心疼,早就惦记着给自己做这样一身衣裳,希望能引逗着郡主夫子的目光,多放在自己身上一阵子。 可惜云州的铺子他都去转过,实在没有亮的那么纯正耀眼的宝蓝色衣料,遑论息县。 柳庭璋本想着会试前到京城订制衣袍,结果一群人拖拖拉拉入京已晚,只好这时才来。 他打定了主意,店小二也只能点到即止,一般说着“这样的衣袍我们没做过,万一不好看也不能退”,一边带着柳庭璋挑选衣料。 柳庭璋一眼选定布匹,说不定和郡主夫子当年的绣鞋是同款料子。 毕竟和他记忆中的颜色极像,他话不多说,直接要求两日内赶制出来。 在店小二为难皱眉前,柳庭璋主动提出加付赶制费用,便很快被引去量体裁衣。 一行人中他是最先完成的,让大家十分吃惊,这人居然舍得花这般大价钱做一身少见颜色的衣袍! 面对调侃,柳庭璋先是笑而不语,被问急了,避重就轻说道:“有人喜欢。”便再不谈这个话题。 同行举人有想得多的,知道柳庭璋为云王所信重,暗自揣摩莫非是新皇喜欢这颜色?他一咬牙,也依葫芦画瓢给自己定制了一套宝蓝色儒袍。 几日后,云州举人共五人进了殿试名录,自然有柳庭璋,也包括此人。 他还真就穿着宝蓝色新衣进殿,在一众或青或黑或灰的准进士中十分扎眼,自己首先惊慌失态,排名垫了底,这就是后话了。 且说他们从铺子里离开,柳庭璋礼貌与各位辞别,另去采买拜访那家高门大户的伴手礼。 他花钱豪横的劲头没有被熟悉的人看到。不然准会意外吃惊的,一趟街市转下来,直接囊中空空。这在柳庭璋十九岁以来的节俭生涯中也算首次了。 —— 诚王府中,邢二姑娘来拜访,顾采蓟在宫廷值守,顾采薇带着准四嫂转王府花园。 到了那片桂树林里,邢二姑娘赞叹不已,名贵树种,精心打理,香气袭人,好一片幽静所在,仿佛是独属于幼薇郡主的一方天地。 这便是幼薇郡主被娇宠的一点具体表现吧。 她借机与只小一岁的顾采薇推心置腹:“我随你四哥,叫你薇薇好么?你对自己亲事,可有什么想法啊?” 顾采薇没想到被母妃催促了一年多,被长嫂探问过口风意向,被二哥刺探敲打过,如今连未婚姑娘都来问自己,实在想扶额叹息。 “我想着,大约到明年,自己能算是学有所成,可以从国子监出来,礼聘几位有名大儒,开办一家书院。我想教书,要授课。”顾采薇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着寻常女儿家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那你的亲事怎么办?开书院?你不出面倒也不是不行,毕竟也有女眷开珠宝铺、胭脂铺、衣料铺,和你这个是不是大差不差,薇薇还是要好生想想,找个怎么样的如意郎君才是吧。”邢二姑娘设身处地开解未来小姑子。 顾采薇面对勇于追爱的姑娘,到底多说了几分真心话:“我是要出面的,与学子们朝夕相处,授人以渔。我即使要嫁,也要嫁个支持我志向之人。然而天底下,有这样的人家么?” 邢二姑娘下意识摇头。 “这不就是了,你我都知道,没有哪家能接受新妇这般所为的。因此我怎么会想着嫁人呢?” 邢二姑娘想想顾采蓟,俏脸飞红:“可是,爱是自然而然就来的啊,薇薇难道没动过心么?若是动心,自然想要嫁给那个人,日夜相对,相伴一生,就如同,恩,就如同你四哥那样。” 现在换顾采薇摇摇头,“我一心向学,没有留意过。” 可是,心底蓦然浮现出柳庭璋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她再次摇摇头,驱散这莫名的念头。 邢二姑娘无功而返,顾采薇送走她后,回到自己院落的教室里,恰巧看到柳庭璋留言问话: 【夫子,学生三日后登门拜访,可妥当?】 顾采薇再次感觉到心烦意乱,仿佛自己想见他又羞于见他,提笔不定。到底是被准四嫂一番话乱了心神吧。 【三日后再看吧,天气若是晴好,倒是来小坐不妨。】 顾采薇总觉得一见柳庭璋,就会有什么产生改变。因此犹豫着推脱到天气上,没有彻底拒绝。 两日后,她葵水又至,又是疼得死去活来。心底记挂着自己仪容不整,不便见客,硬是强撑着在纸上告诉徒弟: 【近日我身子不适,你还是专心准备殿试为宜,过后再见。】 柳庭璋轻轻摸着刚取回的宝蓝色衣袍,沉吟着应是。然后就在驿馆见到了专程赶来的信二哥。 顾信被妹妹指使着跑腿,将一些书墨、吃食拿来送给柳庭璋。 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友人,顾信叹气道:“你们两个,真是冤家。前阵子在封州,听你念叨郡主夫子长、郡主夫子短。这阵子回了京,又听我亲妹算着会试、殿试,几句话不离你。” 柳庭璋明显精神一振喜上眉梢,不待他发问,顾信继续道:“现下她身子难受,还要让我来送东送西的。你不拿个三甲,都对不起你这夫子一片苦心,知道不知道?” “夫子身子如何不适?我十分惦念。”柳庭璋感觉顾信或多或少猜出了自己心意,说话也跟着直接起来。 顾信作为成过亲的人,又住在王府中,这便知道了顾采薇是因葵水而卧床,想想事关未婚姑娘私隐不能直述。 而且妹妹有过幼年肠胃虚弱的经历,便含糊着说:“大概就是肠胃不适吧,不算大毛病。” 柳庭璋眉头皱得更紧:“郡主夫子年岁不大,仿佛经常脾胃不调,真是令人忧心。” 说罢,他将事先准备的一些玩意儿拿给顾信,托他转送给顾采薇,逗佳人展颐一笑。 顾信认命收下。两人一同用了午膳,重叙旧友情谊,柳庭璋几次想问问柳老及其长子家情况,总觉得突兀,到底没问。 顾信最后真诚祝福面前的友人金榜题名,柳庭璋则祝愿他们兄妹为直郡王报仇之事顺利,两人兴尽而散。 五十名进入殿试的名录按期发放,京城最多,占了七人,其次便是云州举人,有五人之多,其他州府大多三人两人。 云州驿馆自然欢腾,奔走相告,新皇福泽深远,不忘曾经为云王时候的藩地学子。 这些人天然存着对皇上的效忠之意,又有同乡之情,后来为官彼此扶持,柳庭璋还是一如既往的主心骨。 回顾往事时,他正是借助这些人以及自己为私塾夫子时候培养的学生,推行皇上与他有志一同的新政,终成一代名相。 且回到殿试当日,新皇顾珩看着鱼贯而入的五十名准进士,与会试公推成绩第一的柳庭璋目光相接,上下相顾一笑。 皇上问话,时刻不离治理天下,他在以此筛选同道之臣。不出所料,柳庭璋作答最合他心意。 待殿试结束后,考生们再谢圣恩散去。顾珩与在场旁听的礼部、吏部、国子监等官员共议,为这些考生排出名次,君臣在状元人选上不谋而合,正是云州柳庭璋。 次日午时张贴出新科进士金榜,柳庭璋看到自己高中头名。 在众人纷纷恭喜他蟾宫折桂时,心下有着果然如此的感觉,豪情万丈。 再次日一大早,礼部官员带着正红衣帽到了云州驿馆,大声恭贺状元郎,请柳庭璋入宫聆听圣训,之后骑马游街。 第99章 顾采薇终于身子舒爽了,便听到二哥特意过来告知:“你徒弟果然高中状元了。我听小厮禀告后,亲自去看榜回来。” 顾采薇与有荣焉,粉面含春,笑眯眯谢过二哥。但是听到二哥问自己,要不要下午一同去驿馆看望柳庭璋时,她咬唇犹豫片刻,还是婉拒,自己还没想明白那份心底纷乱呢。 顾采薇只是托二哥告诉柳庭璋,自己十分为他高兴,明日一定登高守望,等着看状元郎打马游街,无尽风光。 这边,顾采薇安排下人预定临街茶楼二楼雅间,想着第二日自己能看到人群焦点的徒弟,徒弟却看不到远处窗后的自己,这倒是令人安心。 那边,柳庭璋与顾信痛饮美酒,推杯换盏,畅舒胸臆,终于约定,打马游街后第二日,柳庭璋到诚王府拜访。 —— 这一日正是九月末尾,秋意迷人,天空高远,碧蓝如洗,几无白云,实在是难得的好天气。 京城的百姓们早早挤占街道两旁,等着看恩科取中的进士们骑马而过,所谓打马游街。 按惯例,这样的活动都在春末,因为会试加殿试统称春闱,前三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身穿大红官袍,其他新进士穿水红官袍,官帽上插戴应季牡丹、蔷薇等大朵花卉,便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百姓们议论着,偶然有哪一届,风流意气的哪位探花,舍弃了礼部备好的红袍,穿着一袭白衣,令人口耳相传至今。 或者从前有位榜眼太过肥胖,嫌自己穿红丑陋,硬是穿上了黑色旧衣,被同榜衬得更加蠢笨。 还有还有,这次特殊在仲秋的打马游街,花木凋残,三甲们还会不会插花满头,又能选什么花呢?大家津津乐道、你挤我挨地等着、议论着。 柳庭璋高中状元,是云州所有人的荣光,在驿馆里听了满满一耳朵打马游街的光彩,上述八卦也随之入耳,他听着听着,心中有了主意。 这日清晨,鸡鸣刚过,礼部官员已然来柳庭璋入宫。他们热情递上正红衣帽,想要伺候新科状元更换衣袍,却被问道:“学生冒昧,听闻之前有先例,进士游街也可穿自己中意的衣袍,不知可否?” 礼部官员面面相觑,好像确实不是不可以。 不过大多数新科进士视礼部准备的衣袍为荣耀为光辉,极少有执拗着穿自己衣服的。毕竟大家已经形成了穿红挂彩游街的直接印象。 而且坦白说,新科进士们大多力求合群合规,生怕自己行为举止有失分寸惹得皇上或者老臣不喜,影响仕途,因此礼部备衣才成了约定俗成。 礼部官员一人悄悄去请示上司,一人与柳庭璋寒暄:“状元郎一表人才,穿什么都精神,想必穿大红更是出彩。为何不愿意呢?” 另一人跟着问道:“不知状元郎中意什么色泽的衣衫?是嫌我们准备的衣袍简陋么?” 柳庭璋有礼回道:“学生岂敢这么猖狂。只是心有所感,想让一人看到我穿那般颜色的衣袍而已。” 礼部程尚书在宫中忙碌着新科进士敬拜天子的仪式,原话告诉下属是“他不同于一般状元,心中有数,这等小事听任即可。” 请示之人颠颠地跑回来,传达了这层意思,恰好听到柳庭璋所谓“一人”。 对于年轻人来说,让自己能够不顾常规的,无非是俏丽姑娘吧。 几人挤眉弄眼,相互传达眼神,明白状元郎也许是要摒弃与他人一致的大红,独树一帜另着他色,吸引美娇娘了。 待看到柳庭璋穿上一身宝蓝色新衣,合体精致流光溢彩,衬得他越发长身如松,眉眼如玉。 礼部几人还是有些咂舌,这等颜色妖娆浓艳,从没见有哪个男人穿过,没想到初看觉得怪异,看久了反倒觉得别有风流。 甚至有人不合时宜想到了御花园里番邦进献的孔雀,那长长的艳丽尾羽舒展开来,日光照射于上,蓝绿相间,也是浓烈到妖冶的色泽,与眼前的状元郎差相仿佛。 众人拿来各式仿真宫制大朵绢花,配合着柳庭璋一身宝蓝,为他挑选了玫红色牡丹式样的绢花插到帽旁,纷纷赞叹道状元郎实在令人惊艳。 柳庭璋淡然一笑,心下想着郡主夫子是否真能在街边看到这样打扮的自己,看到后会作何想法。 入宫面圣,顾珩按例训诫新科进士们尽忠为国为民,之后不忘走下御阶,拍肩调侃柳庭璋:“状元这身十分别致。朕记得殿试时,也有位云州考生着一身宝蓝,莫非是云州兴起了新时尚?” 柳庭璋怎能明说自己是为了谁穿这一身的,只能敬答陛下见笑。 不久后,他们出宫,重头戏来了。让五十名新进士激动的环节——打马游街顺利进行。 前三甲骑马在前,柳庭璋居中,榜样、探花在其两侧,落后于状元半个马身,后面五或六人一排,个个骑着礼部配备的高头骏马,马披红人新衣,神气非常。 他们从宫门口出发,沿着京城长街一路骑行到国子监,再下马入内,亲眼看到自己这届进士姓名刻到国子监供奉的巨大石碑上,供学子们瞻仰。 这段路程若是飞马疾驰大约需要一刻多钟,普通成人不停行走则要半个时辰。 礼部官员有人领前有人压阵,大致上要行进两三刻钟,让新科进士们充分享受百姓憧憬。 打马游街一向为京城人士视为盛世,今日一早,这条道路两旁,茶楼酒馆的二楼和大堂早就挤满了人,更有许多百姓密集夹道,边闲聊边等着看热闹风光。 顾采薇与二哥顾信一同在茶楼二楼的雅间坐定,这个位置极好,推窗就能看到进士们经过的长街,识墨、识书守在窗边,帮主子探着动静。 顾信还在跟妹妹说着:“二品以上高官才能穿红,特许新科进士和新郎官穿大红、水红,也是我朝对士子们的爱护吧。想来,庭璋被红衣一衬应该格外俊朗,不知会迷倒多少路边的女儿家呢。” 顾采薇还没接话,就听到喧闹之声传来,识书也禀告说看到游街队伍出现了,兄妹二人放下手中茶盏,走到窗前,低头望去。 柳庭璋本就在队伍最前方,显眼得很,他又一身宝蓝,与身后一片深红浅红截然不同,一下子跳进了顾采薇眼中心中。 这人,今天怎么穿这个颜色?好像是因为自己曾经说过喜欢宝蓝色么? 顾采薇本是将手虚虚搭在窗沿,一惊之下,双手紧紧扭住像是麻花一般,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情。 “啊呀,庭璋这是不走寻常路啊!”顾采薇险些以为是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定神才发现是二哥所说,正是她心中所想。 但是不同于二哥纯粹的惊叹,顾采薇隐隐约约明白徒弟为何行此非常之举,觉得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顾采薇想着,柳庭璋知道自己会来看他,特意穿这一身,是要对自己表达什么呢? 近了更近了,这行队伍越走越近,顾采薇他们居高临下,能看到柳庭璋在马上肩平腰直、不摇不晃的身姿了。 楼下道路两旁百姓的欢呼声庆贺声震耳欲聋,气氛热烈如有实质,扑进二楼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顾采薇悄悄侧身躲到了窗后,顾信专注看着下面没注意到,识书上前轻声问询:“郡主,可有什么不妥当?” 顾采薇摆摆手,识书看看满面烧红、眉梢眼角皆春意的郡主,还是识趣退下。 她轻轻以手背贴脸,触手滚烫一片。顾采薇暗笑自己没出息,看看徒弟风光,怎么自己动情至此。 她强作镇定,再探头望去,柳庭璋刚好骑行到斜前方,一张俊朗面孔映入眼帘,与记忆中有所重合,但是更显英挺成熟。 顾采薇看到柳庭璋若有所感,抬起头来,仿佛以目光搜寻着什么。 她深深看了一眼徒弟又背转身去,以手拍抚心口,回想自己应该没有被徒弟看到吧? 顾信向着柳庭璋挥手示意,两人虽然一高一低,不过目光相接,柳庭璋在马上抱拳行礼谢过友人前来观礼。 不用说,信二哥身旁那个窈窕背影应该是郡主夫子了。 柳庭璋单手控马,另一手悬空不自觉握拳,正像是他激动不已的心情。 他希望马能走动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用目光近乎贪婪地勾勒着郡主夫子。 两年未见,夫子长高了,仿佛瘦了些?说不定与刚病愈有关,实在令人心疼。柳庭璋心下思绪翻滚。 “二哥,前三甲走过去了吧?”顾采薇拽拽顾信袖口,轻声问道。 “薇薇何不自己看看?” 听到二哥饱含逗弄的回答,顾采薇到底抵不住心中冲动,微微侧首向下看去,正看到第三排列,柳庭璋好像走过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惋惜,没有好生看着徒弟从眼前一步一步走过去,明明已经陪着柳庭璋从字都不识的杂货铺学徒,一路走来,到风光状元的啊。 算了,就当自己深藏功与名吧。顾采薇自我劝慰着。 又想着待徒弟明日到府拜访时,要好生训他几句,怎么在万众瞩目的仪式上如此出挑跳脱,穿什么宝蓝,会被有权有势的老臣子们不喜的。她一念及此,开始为柳庭璋担忧起来。 柳庭璋频频回头,终于看到了顾采薇侧颜,郡主夫子低着头,对后续队伍视而不见,不知在出什么神。 柳庭璋只想跳下马来,几步走到郡主夫子面前,问她一句,自己可能够为佳人分忧么? 第100章 柳庭璋知道深浅,当然不会真的行那般莽撞之举。他看郡主夫子一眼犹如万年,不知郡主夫子有没有留意到自己这身衣袍? 顾采薇不明白,对于古人来说,柳庭璋借衣传情,其实相当于当众表白了。只不过这段情意目前只有他知自己知了。 不对,还有别人。 顾信看着队伍逐渐远去,击掌赞叹:“真是威风。我要想想,怎么写成个话本子,庭璋一身怪异宝蓝,估计要被百姓们茶余饭后念叨好久,太新奇了。不过宝蓝这颜色,是不是薇薇你喜欢的?” 他说着说着,转头认真看向妹妹。 “嗯,可是我也没有用宝蓝布料做过衣裙啊,哪个像他那样。”声音越说越小,顾采薇觉得羞涩地说不下去。 “庭璋是不是知道你喜欢宝蓝色?”顾信追问道。 顾采薇犹豫一下,轻轻点头,像是内心有什么秘密被二哥撞破一般。 顾信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小子用心不纯!薇薇你要小心了。” 顾采薇讷讷辩道:“我们以师徒相称的。” 在二哥怀疑的眼神中,顾采薇到底开始认真思量,在她心中,柳庭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越想越觉得心如乱麻。 此时日上中天,阳光晴暖,顾采薇屏息看向逐渐远去的进士马队,最前方的状元郎还在频频回望。 虽说人高马大,但是强烈的日光模糊了他的面容,形成一团光晕。同时照射在他那一身出格的衣袍上,依然鲜艳夺目。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执拗地要回头看些什么,顾采薇站在窗前久久不动,听着楼下路边百姓高声低声地议论着行过的进士品貌,纷纷夸赞着这番热闹,尤其在听到关于状元郎的溢美之词,自己到底忍不住,抿着嘴悄悄笑起来。 —— 日晚膳时间,顾采蓟从宫中值守回来,在全家一桌吃饭时听说新科状元是二哥友人,明日要登门拜访,顺嘴说出宫中见闻:“五公主不知道是不是看到状元游街了,下午找到皇上,非说自己一见倾心,想要嫁给这个柳庭璋,求皇上指婚呢。” 顾信闻言,直接看向顾采薇,笑而不语。 顾采薇听到这个消息,正在想心中失落从何而来,就接收到二哥打量的视线。 她硬撑着看回去,轻声细语说道:“状元郎配娇公主,也是一出佳话,二哥可以写到话本子里呢。” “何处来的酸啊?”顾信调侃着在鼻前扇扇风。 众人不明所以,只有顾采薇被激,脱口说出:“我酸什么酸?” 迎上母妃的疑问目光,顾采薇只能补救着说:“我无心口误了。” 诚王太妃看看女儿又看看二子,总觉得他们是在打哑谜。一时想不出头绪来,她只好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柳举人我见过,是个好孩子。明日他来看你,是你们在云州处出来的情分,要珍惜。到时候也领他来我院落一遭吧。” 顾信明白这是母妃嘱咐自己,点头应是,不忘纠正道:“母妃,他如今可不是柳举人了,是柳状元,再过不久就会封官了。” 诚王太妃笑着改口:“对,对,柳状元。” 顾采薇咬唇想了一想,不知道徒弟会向母妃说什么,也许自己在场更为稳妥,便接了一句:“母妃,我陪您在外时候,也见过这位,还想再一睹状元风采呢。明日我沾您的光,在您院落一同见他可好?” 顾采蓟笑着嚷道:“我值守时见过新状元,能勾到沉寂好一阵子的五公主芳心,确实相貌堂堂。薇薇,你将来找夫婿就找比他还俊朗的,知道不知道?要不然你的夫婿就要被这位五驸马比下去了!” “他还不一定就是五驸马呢。”顾采薇忍不住反驳,从没觉得四哥说话这般讨厌过。 “嗨,公主主动求嫁,这位柳状元又是贫寒人家出身,听说没妻室没定亲,这般大好机会怎么会放过?”顾采蓟跟妹妹抬杠。 顾传笑着打圆场,张氏照顾着女儿顾珍,全家一派和乐融融景象。 晚上夜深人静,顾采薇在教室里坐了半晌,方才提笔问柳庭璋: 【你今日一身宝蓝,太过招摇了。为何如此?】 —— 云州驿馆之中,柳庭璋一想到明日就要登堂入室,见到郡主夫子及其家人,便觉得比今日坐在马上受到万众瞩目都要紧张。 晚膳时分,他与一同考中的四位同年同乡好生应酬,你来我往、推杯换盏,这也是应有之意。 带着些许酒意,回到自己一人一间的客房,柳庭璋正犹豫如何打扮、带何礼物去诚王府才不算失礼,在房中没有头绪地团团乱转时,便看到顾采薇的这句问话。 恩,郡主夫子今日上午果然看到自己打马游街了。柳庭璋暗暗点头,笑意忍不住涌到嘴角,酒窝又浮现出来。 “夫子认为,学生为何如此穿着?”柳庭璋定定神,灌下一口浓俨冷茶,觉得自己神智清明了,便饶有兴致地提笔反问道。 诚王府里的顾采薇气嘟嘟的,鼓起雪一般的双腮,鼻端轻“哼”一气,刷刷写字: 【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哪里明白。也许是为了招惹爱俏的姑娘们?比如五公主?】 柳庭璋尚且不知道五公主一事,看到郡主夫子这番言语,有些惊讶又有些失笑,想象着顾采薇写字时的娇俏模样,觉得心底一片柔软。 他叹出一口气,到底正经写下: 【学生确实想要招惹一人,却非旁人。】 柳庭璋写到此处,惊觉这般重要的事情,还是当面探问郡主夫子的态度更加妥当,立刻停笔不再赘述多言,转而拍拍自己面颊。 他已经今日如此出格地表露情意,若是郡主夫子没有这个意思,只做不知,自己自然识趣,好生做徒弟便是,不给郡主夫子添一丝烦忧。 若是郡主夫子万一对自己有那么几分好感呢?柳庭璋想着,明日便能见分晓了吧。若上天垂怜,两情相悦,自己这一生夫复何求。 顾采薇在府内,看到徒弟明明白白写出,确实是要借着衣物吸引姑娘家,又羞又慌。 可惜,柳庭璋之后礼貌道过“夫子安寝”后再无下文,就是不写明他要招惹的是谁。 顾采薇猜着是自己,毕竟总不会满大街的姑娘都喜欢宝蓝色吧。 然而徒弟不把话挑明了,她总不好自作多情地对号入座,好生烦恼呐。 她又不想在纸上追问柳庭璋,只盼着明日借着夫子的威严,相机问问柳庭璋,他到底是何心意才好。 至于自己是什么心意,顾采薇不敢深究。但是她能明白,自己不希望柳庭璋娶五公主。 顾采薇自我宽解道,五公主刁蛮,不能匹配徒弟,她也是为了柳庭璋好。 左思右想,顾采薇觉得自己睡得并不算好,隐约做了场梦。 她仿佛梦到天庭之上,文曲星君专注地看着在现代翻滚经历的自己,满眼疼惜,宁愿损毁功德,坚持自请下凡陪伴。 顾采薇好像又梦到,两年前短暂相处期间,柳庭璋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样子、帮自己摘树果的样子、轻声夸赞自己的样子…… —— 九月三十,恰逢朝廷休沐。清晨天阴起风,百姓们窝在家中津津乐道着昨日进士们打马游街的风光。 各家官员三俩拜会小聚,议论着新皇会给他这些第一批天子门生授些什么官职。 进士们各投其门,有的找同乡高官,有的拜会京城名人。而诚王府外,新科状元柳庭璋还是穿着昨日那一袭宝蓝衣袍,叩门来访,自然落到有心人的眼中。 被引到诚王太妃院落中,柳庭璋有礼拜会了老人家。行礼完毕抬头,他便看到了那抹魂牵梦绕的倩影,恰如两年之前,心神不论怎么波涛起伏,面上却要维持镇定。 诚王太妃与柳庭璋寒暄几句,顾信听到消息过来,问过母妃后将友人带去自己院落,临出门前,他不忘看一眼轻声细语陪母妃说话的妹妹。 顾信猜得到,只怕自己与柳庭璋并肩出去不多久,妹妹就该找个由头过来了。 果然如此。柳庭璋坐在顾信这里没什么话说。毕竟日前刚刚见过,多少离愁都述说尽了,他想向顾信探问郡主,都无法如同在云州时候那般坦荡。 柳庭璋欲言又止,也仿佛是在这瞬间,才明白在息县时候,信先生一遇到郡主夫子的话题就炸毛的缘故。难道那时候信先生就担心自己有不轨之心了么? 不待柳庭璋想个分明,顾采薇带着两个丫鬟过来了,不忘托辞是找二哥借样东西。 顾信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想起自己早逝的妻子,一时又觉得自己如同月老红娘。 他没好气地清咳一声说:“我要与庭璋一同用午饭的,眼下却有点事务脱不开身。薇薇,你替哥哥尽尽地主之谊,带着状元郎在府内赏玩一二,午膳前送他回来,可好?” 柳庭璋灵醒,不等顾采薇推脱,便笑着行礼道:“劳烦郡主。” 顾采薇何尝没有与徒弟独处、问他几句的意思?听着柳庭璋暗哑嗓音,她轻巧飞去一瞥,半推半就应下,伸出右臂摆出姿势来:“这边请。” 第101章 诚王府占地广袤,顾采薇稍稍思索了一下带柳庭璋到何处游赏。 自己院落必然不行,四哥的院落紧邻着,顾采薇莫名不想让今日在府的四哥看到柳庭璋,觉得十分害羞。哥哥嫂嫂的院落也不适宜,还是花园子里好一些。 她带着徒弟信步走到了那片桂树林。正值金桂盛放时节,浓烈香气远远地就包裹住了一行来人。 柳庭璋早就听说这片林子,如今亲眼目睹,更觉震撼,顿时觉得自己去年收拾整理的干桂花香包实在拿不出手。 顾采薇在前,垂首碎步走着,知道柳庭璋如影随形跟在自己身后,心里不断想着,自己今日着意打扮过,不知徒弟看出来了么?会不会取笑自己?或者根本没看出来,没对自己用这份心思? 一路行去,林中深处荫蔽,柳庭璋刚想说此地太过寒凉对郡主夫子身子不利,就见眼前豁然开朗,假山石琳琅,设有石桌圆凳,好一处赏景谈心的幽静所在。 当年,顾采薇就曾在此处听闻三哥和四哥议论大皇子明里暗里的逼迫。如今,她想与徒弟说几句私话,便又来到了这里。 识书等丫鬟们识趣地将软垫铺在石制圆凳上,摆上热腾腾的桂花甜糕、香茶等物,然后在顾采薇示意下退入林中,留给主客一方悠然。 顾采薇拈起茶盏轻抿一口,然后款款开言:“我还没有当面恭贺你呢,状元郎。” 柳庭璋见丫鬟们退去,终于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佳人,视线如有实质,总觉得看不够。 闻言低笑接话道:“学生曾经向夫子许诺过,要拿到前三甲,以酬谢夫子恩德,幸不辱命。” 顾采薇不知道自己脸上飞红了没有,觉得徒弟像是能直直看到自己心里去,怪不自在的,然而她又不想喝止。 顾采薇低头假做整理袖口,好让自己手里有点事做,也能微微避开四目相接,娇嗔道:“老是将什么恩德挂在嘴边,你不累啊?接下来几日,你有何安排?” 柳庭璋笑意加深,回道:“多谢郡主关怀。云州学官已经离京,将把我们考中的消息带回给各家。我们云州几人约定等明日官衙下值后,一同去拜会礼部程尚书。 除此之外,学生再无他事,就等皇上授官了,听说四五日内就会定下。定了官职我再回息县见双亲。” “四五日啊。”顾采薇咀嚼着,先后想起两件事,逐一说道:“你已经知道柳老是你祖父了,还有你家大伯也在京城,你没想着去拜会他们两家么?另外,为师还要再祝贺你一次,只怕你近日还能收获一桩极好的婚事呢。” 柳庭璋暂且不语,摸摸茶壶感觉尚且烫手,顾不上惊叹宗亲家用度这么神奇保温,倒是取过新杯,为顾采薇再斟出一杯热茶来,替换掉夫子手边放置半凉的那盏。 然后他呢喃着说:“夫子,天色寒凉,秋气伤人,还是喝热水为好。” 看到顾采薇瞥他一眼后,到底端起热茶润了润唇,柳庭璋放下心来,抬手直指自己的衣袍说:“婚事何谓?夫子是看到我这身宝蓝,动了心思么?” 柳庭璋说完只觉心房跳得越发鼓噪。而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说出这么轻佻大胆的言语。但是话已出口,他屏息等着顾采薇的回答,眼睛一眨不眨。 顾采薇“呀”的一声站起身来,轻斥道:“满口胡言什么?” 她背转过身,待迈步不迈步的,看到远处的丫鬟们有走来听吩咐的意思,连忙挥挥手示意她们待在原处,自己却一时不知如何下台为好。 然后,顾采薇就感觉到袖口被人扯了扯,紧接着垂在身旁的手心被人轻点着碰触了下,属于他人的温度像是烫了自己一下,顾采薇猛的收回手来。 “夫子,请恕学生冒犯。”柳庭璋已经几步站在了她身后,高大的身躯连同影子笼罩着她,像是保卫也像是守候。 见顾采薇缩回手去,柳庭璋也觉自己唐突,尽力放软声音,然而嗓音中的颤意还是能被顾采薇捕捉到。 徒弟心里也是忐忑的吧,顾采薇一下子感同身受,心软不少,撅着嘴回转过来,昂起下巴点点圆凳,努力撑着气势说道:“罢了,坐下说。” 她带头坐回去,柳庭璋舍弃了她对面铺着锦垫的石凳,转而坐在紧邻她的那方冷硬圆墩上,乞求着说:“夫子不要生气。” 顾采薇看着高大的徒弟侧歪低头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劝哄自己的样子,终于露出小小笑意,补一句道:“我哪里看得过你这样子,把坐垫移过来呀。我说你婚事,是指,五公主想让你尚主,都跟皇上开口要求你做驸马呢。” 柳庭璋果断摇摇头说:“学生心有所属,不敢高攀公主。” 顾采薇有着一丝预感了,声音跟着发颤起来,低低问道:“你告诉夫子,心里有谁了?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牵线,让你如愿?” “这个姑娘,陪我近十年,从我十岁至今,一路教我助我,恩同再造。” 柳庭璋看着顾采薇的眼睛,随着她闪躲的眼神加重声音,吸引顾采薇的注意。 “莫非是你邻里?”顾采薇咬唇轻问,好像怕打破什么一般,心内翻腾不休,她蜷紧在裙边的手指上可见一端。 柳庭璋摇摇头,用叹息般的语调接下去道:“夫子猜错了。这个姑娘,我见过的次数并不多。孟州初见,我以为她是恩师的孙女,只觉小小女童假扮男装,难掩富贵灵动,十分可爱,然而既不知她姓名更不明其来历。” 顾采薇随着徒弟的话语,想起自己十岁那年,陪母妃、二哥去准二嫂家的事情,柳庭璋其时也就十三岁,初出茅庐,生涩得很,也是一副强装大人的姿态,就是一包裹的零碎赠师礼让她印象深刻。 顾采薇跟着吐槽:“某个傻子请人吃零嘴,店中梅子酸得要死。” 但是唇边笑意已经越扩越大,她含着羞意低下头去,却看到柳庭璋递来一方小小的木制薄片。 顾采薇犹豫一下接过来,不小心与柳庭璋指尖相触,心下又是一跳。 她看到上面是被重新描绘过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的字样,自然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伸出柔嫩指尖沿着字迹笔画划过,说道:“难为你当年打磨制作了八枚书签子。这一枚是我回赠于你的,你怎么还随身带着呢?” 柳庭璋想起后来情境,含笑言道:“初时学生不明其意。直到信二哥来访,知晓夫子闺名正是采薇,便明白了回赠深意。从那时起,这枚签子对学生而言更有一层深意,自然带在身旁。 方才徒弟说罢了与心爱姑娘的初见,接下来就是第二次见面,在京外山庄短短几日的相处。不知夫子可还记得?” 听柳庭璋越说越直白,顾采薇轻轻点头,觉得呼吸都灼热了几分。 然而难忍好奇,她含羞问道:“那时候,姑娘不过十四岁,尚未及笄,难道你就动了歪心思?” 此时云开,太阳光从树影中照射下来,恰好为顾采薇柔嫩脸庞镀上一层金边,更显得人比花姣。 柳庭璋险些看痴,被顾采薇问话拉回心神,连忙自白:“学生岂敢!那时候对姑娘,最大的是敬意,完全没有亵渎之念。知道姑娘喜欢宝蓝色也只是记在心间,想着以后有机会为姑娘采买些合意的玩意儿,报答恩德于万一。” 顾采薇终于抬眼看了柳庭璋,明亮光线被他身影挡住了些,也能一眼看见他耳根早已通红,额头沁出细汗,便知道不仅自己一人在羞窘,突然来了底气,直视着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动心动念的?” 柳庭璋跟着大胆起来,试探着握住顾采薇裙边右手,不敢使一分力道。 见郡主轻轻挣了挣,他连忙放开,却看到顾采薇将他握过的那只手用来托腮,姿态闲适地看向自己,等着下文。 柳庭璋心神摇曳,闭上双眼,咬牙一鼓作气说道:“是在今年,姑娘与我纸上往来,抱怨自己婚事之时。我想来想去觉得天下无人匹配我家夫子,转念发现,自己想要长伴佳人身侧。这是万死之念,实在对不住天地君亲师的伦常。更是对夫子有愧,我心思太过污秽了。” 他不敢停顿,不敢睁眼,怕看到顾采薇失望的目光。虽然觉得自己脑侧青筋抽动,还是忍耐着剖白内心:“然而我怀此遐思至今,渐生妄念,也许能得佳人垂怜?昨日打马游街,人们都说是对士子苦读的风光酬偿,我特意违背旧例,穿上姑娘最爱的浓丽颜色,将我心展露于万人前。不知道,姑娘对我的情意,作何回应?” 柳庭璋再次屏息以待。 顾采薇终于清清楚楚听到了徒弟的表白。确实如此,他将这份心展露人前了,二哥不就猜到了么? 自己喜欢宝蓝色又不是秘密,过后有心人也能打听甚至联系起来。 感觉像是蝴蝶在身子里翩翩起舞,又麻又痒,但是不同于之前的患得患失,又有一些些尘埃落定的笃定,总之顾采薇心中滋味复杂极了。 她甚至想站起来跑走,定睛看看徒弟,还是闭着眼等待宣判的样子,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的胸口昭示着他更为紧张的心情这时候自己反而放松了,沉淀多时的心事一下子有了出口。 无非就是被人告白,接受或者不接受两种选择罢了。顾采薇告诉自己。 自己的心意在这一刻无比鲜明起来。对柳庭璋来说,这姑娘伴了九年多,念兹在兹,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要嫁人,不得不嫁的话,柳庭璋难道不是自己心中时不时浮现出的那抹幽幽的影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2章 顾采薇长舒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她改变了托腮的姿势,坐直坐正,将右手握在心口,稳住鼓噪的心跳,用左手食指轻轻压在柳庭璋的眼皮之上,终于触摸到徒弟那浓密的睫毛,如愿以偿看到柳庭璋眼皮抖动却未张开。 “你啊你,真是个傻子。现在姑娘就在你眼前了,难道还不够明白么?” 顾采薇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自己婉转娇嫩的嗓子。这话说出来,撒娇意味浓厚,声音甜如蜜软如丝,将她的心意妥帖传达,或者还放大了十分。 柳庭璋自然更是激动,双手一把子抓住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柔荑,睁开凤眼,晶亮专注,上下打量顾采薇,认真分辨夫子言外之意。 “你要说什么?”顾采薇这次没有抽回手去,任由柳庭璋握着,只觉得左手烫极了,咬着唇忍着羞,还要听更明确的话语。 柳庭璋只觉这一刻就是最美满幸福的时刻,激动不已,恨不得告诉全天下。 他有满腔情意想要倾诉:“夫子,不,郡主,不,采薇,我,我心悦你!” 他凑得更近些,对着顾采薇软嫩耳廓说道,如愿看到姑娘耳朵通红一片,映在他眼中就是最娇艳的花瓣。 灼热的男子气息扑洒到自己耳边,顾采薇又想笑又想躲,微不可见地缩缩脖颈,到底强撑着说:“知道了。” 然后迅速低下头去,又看到两人交握的手,两只大手包裹着一只小手,肤色有别却和谐自然。 她感受到柳庭璋紧握的力道和隐约的汗意,柔情蜜意涌上心头。 秉持着有来有往的念头,顾采薇被包裹着的手悄悄动动指尖,像是挠搔,又像是引逗。 柳庭璋身躯为之一震,握她握得更紧些,出声问道:“夫子?采薇?”他不明白顾采薇这样细微的举动含义所在。 顾采薇抖着嗓子将自己心意说明:“我也心悦于你。昨日听说五公主对你有意,十分气恼。” 明媚秋光中,背上被暖阳晒得一阵热意,心仪之人这般明明明白述说着爱意和气恼,语气无比娇嗔,柳庭璋觉得心都酥了,融化在顾采薇的言语之中。 感受到回应,明白了郡主夫子的在意,他大笑出声,甚至惊动了远处待命的丫鬟,她们轻轻挪步过来说是要为郡主添茶添水。 顾采薇眼角看到下人,羞窘地收回右手,也收回想要戳弄徒弟脸上那枚酒窝的念头,又轻又快地告诉柳庭璋:“皇上说不定会问你心意,你可要想好如何回话。” 柳庭璋明白顾采薇未尽之意,郑重点头:“你放心。” 有丫鬟们在,顾采薇不想再度挥退她们,又坐了好一阵子微有疲乏,便吩咐收起物事,邀着柳庭璋一同散步向二哥院落行去。 刚刚互通心意的两个人,只恨时光短暂,不约而同慢悠悠走着,并肩而行,溶溶细语。 柳庭璋回想起郡主问过柳老一事,顺势说道:“会试前遇到程尚书,他还将柳老府邸所在告知于我,十分奇怪。此次上京之前,我未能与娘亲独处问询,不明白娘亲是否想让我认亲。况且就如同你曾劝我的,我没有什么能取信于柳老的,总不能空口白牙上门去。” 顾采薇此时心意已与之前不同,再想到柳庭璋认亲一事便有不同角度。 她觑身边人一眼,悄声说道:“你若愿意去,我陪你也使得。柳老那里,我帮你分说一二?” 柳庭璋摇摇头,决定等这次回乡后,与娘亲商议后再说,他还顾虑着继父秦秀才,不想再过草率,伤了这位爹爹的心。 顾采薇便不再提此事,送柳庭璋到二哥院落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进去,陪着两位青年一起用了午膳。 顾信看着所谓师徒二人眉来眼去,柳庭璋为妹妹殷勤夹菜添汤、照顾周到,妹妹一副娇羞样子,轻劝对方也多用些、不要拘束等等,只觉得自己牙酸,猜想两人方才不知说了什么呢,与上午相携离去时截然不同了。 其实,顾信乐见其成,自家妹妹千好万好,却一心要开什么书院,还想着亲自去授课,眼下又在国子监压得同窗们抬不起头来,导致亲事成了母妃的心头病、府里的老大难。 想来想去,仿佛也只有柳庭璋能配她。自己做为哥哥,还是要找机会震慑这状元郎一番才是,不能让他欺负了妹妹。 也许自己是杞人忧天?顾信回神眼前饭局,看柳庭璋这上心的样子,只怕妹妹将来欺负他还差不多。 顾信不停转着心思,而另两人边用饭边看对方,情意流转不提。 饭后,柳庭璋向顾信辞别,顾采薇送他出府,途中听到丫鬟禀告说四哥出去找准四嫂了,顾采薇临时改主意,带他绕路到自己院落一观。 柳庭璋终于见到了郡主夫子说过的“教室”,布置精美的一间书斋,顾采薇只有在这里才能与自己勾连相通,他直呼神奇。两人又对坐述说了半晌心意,方才依依惜别。 第二日,柳庭璋与同期们聚会应酬,晚间拜访程尚书,得到高官青眼。 众人以为是状元光环使然,柳庭璋却明白是因为郡主提携,心内感激又添几分。 第三日,顾采薇只带两个丫鬟出得府来,与柳庭璋相约街市,两人相伴着游玩半日多,十分畅快,柳庭璋笨拙地讨好着佳人,惹得顾采薇频频失笑,真想将自己当初教四哥追求姑娘的招数教给徒弟。 待想到柳庭璋一举一动皆出自本心、赤诚天然,顾采薇反而更敞开心扉接纳徒弟的用心。 柳庭璋总归是将郡主夫子不经意说过的爱好、表露过的倾向记得牢牢的,多少能搔到痒处,两人越相处越自然,一同适应从师徒向爱侣的转变。 第四日,礼部发下授官旨意,柳庭璋果然得封京官,是随侍皇上左右的奉旨翰林。 另收到皇上口谕召他入宫,柳庭璋依言而行,进宫等候片刻便见到了一身常服、面色轻松的皇上,他行礼谢恩。 顾珩看着良才美玉一般的新臣心情颇好,开玩笑说:“庭璋今日不着蓝袍了?” 柳庭璋闻言自然想起心爱的姑娘顾采薇,也猜到皇上此次召唤可能与五公主有关,便先声夺人:“皇上见笑。微臣斗胆,打马游街穿蓝袍,是为了令一人欣喜。她已经知道了,与臣心意相通。今日面觐皇上,臣岂敢再度放肆。” 顾珩拧眉,从柳庭璋的话语中品出几分意思。他确实原先想为亲妹妹做个媒,此时闻言庆幸没有直接下旨指婚。 顾珩珍惜这位有从龙之功的臣子,还想一劝:“柳卿,你是有了心上人么?朕有一皇妹。” “吾皇圣明,臣确实心有所属。”不顾君臣分际,柳庭璋出言截断,他绝不能让皇上说出五公主来,那样子的话,金口玉言实在难以收场。 被打断自然不爽,更何况是皇上。紧盯着低头以示恭敬的柳庭璋,顾珩已经猜到,他说不定是从哪里听说了五公主求嫁一事的风声,这是变相拒绝了。 顾珩冷哼,索性刨根问底:“朕倒是好奇,能被你柳卿看入眼的,是哪家闺秀啊?” 咽下后半句,皇上也不好意思说,谁能比朕亲妹妹好?值得你冒着得罪朕的风险坦陈心意? 关于这一点,柳庭璋与顾采薇自然商量过。柳庭璋想着若皇上询问便如实以告,说不定还能求到指婚的体面。 顾采薇却认为,还是由柳庭璋回乡告知父母,然后到京城来找母妃提亲后,再告知别人来得稳妥。 说白了,顾采薇还是摆脱不了现代生活带给她的影响,希望双方父母先谈妥二人结亲之事,而非高高在上的圣旨一锤定音,令长辈们都错愕,以为他们这对小儿女私相授受。 柳庭璋自然听从郡主夫子的。此时面对皇上质询,只能咬死不说,解释道还未提亲,不好伤及姑娘闺誉。 皇上只得作罢,挥挥手放柳庭璋离开,不忘留下一句:“待日后,朕可要好好瞧瞧,柳卿会娶哪家贤妻。” 柳庭璋再次谢恩,出宫而去,然后便依从早就定下的安排,与同乡进士一起动身返乡、告慰父老。 他又是一路上的领头人,这回有状元名头在身,相应的,路途更为顺利。 —— 十月中旬,序入深秋,守在息县的秦秀才和孟氏虽然早就知道儿子考中了状元,还是十分惦念,终于在这日接到了衣锦还乡的柳庭璋。 一家人团聚,多少欢乐自不必多说。 接下来,柳庭璋应和着州府、县城两层的官员、文人应酬,觥筹交错,衣冠楚楚,何等花团锦簇、热闹喧腾。 他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大家都愿意多看两眼未及弱冠的状元,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礼部给这批新科进士的假期并不短,只要求他们年底前到各处上任即可。 柳庭璋与另一名住在州府的秦姓同年都受封京官,约定了腊八后一同动身上京。因此他可以在家中住将近两月之久。 一家人碰头商量今后三年如何安排。那位秦进士将带着家小上任,已经提前安排下人进京租赁房屋。然而以柳庭璋家中财力,要举家迁居入京十分勉强。 秦秀才说自己抛不下私塾里的学生,孟氏要从夫更怕给儿子添乱,二老便决定还是住在息县,柳庭璋独自上任。 柳庭璋闻言有些发急:“爹娘,儿子还等着你们帮我去提亲呢!” 第103章 迎着爹娘惊愕的眼神,柳庭璋在息县家中,细细解释自己如何对信二哥的妹妹心有所属,也就是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幼薇郡主。 虽然在自己心中,郡主也是云上月、海底珠,然而窈窕淑女思之如狂,柳庭璋还是拜请双亲为他上京,到诚王府去诚心诚意地提亲试试。 他费尽口舌,百般劝说,打消二老的种种顾虑,直到时间不知不觉进了十一月。 好容易说通父母,柳庭璋接到了皇上密旨,安排他到封州去关注封王举动,及时告知幼薇郡主,以便朝廷应对。 柳庭璋只好放下自身事务,拜别双亲,告知秦进士自己不能与之同行,快马加鞭赶往封州。 一等安顿下来,他便与顾采薇纸笔沟通,一是报平安,二是询问为何有这么突如其来的安排。 —— 在京城,一批进士新瓜蛋子要上任,官场会有变动、会进新血本来是大事。但是比起皇上骤然向封王发难来说,又不值一提了。 腊月初八,隆冬时节,京城人士还没盼到瑞雪,先等到了皇上召封王入京受审的消息。 这下子像是炸了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皇上一直以慈和宽厚形象示人,尤其是今年沿用先皇年号的仁孝之举,备受百姓推崇。 但是皇上突然向自己兄长开刀,大出众人意料,谁都是不明所以,官员更有当廷劝阻的。 直到信郡王顾信上朝,出面告发封王当年害死自己三弟顾值,举朝哗然。 其实,皇上顾珩在八月就收到了信郡王顾信呈递的封王罪状,早存心间,想着等来年自己根基稳固了,再与封王算账,拔除这颗毒瘤。 结果,封州府台以及他安插的密探先后传回信来,说是封王开始插手军务了! 这不是老虎头上拔毛么?封王其心可诛。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便将柳庭璋调配到封州,配合着封州府台,向京城一日一报封王动向。 幼薇郡主因此每日入宫,在柳太后、郑皇后处各打个照面全了礼数,便向堂兄皇上汇报柳庭璋传来的消息。 皇上待万事俱备,确信自己的人马能控制住封王,不会横生枝节,便再不忍耐,下旨令封王入京受审。 期间,诚王府里的人对此有所不解,却明智地没有多问一句。 五公主跳出来在御花园阻拦过顾采薇一次,开口嘲讽薇频繁入宫邀宠、谄媚等等。 可是皇上在殿内久等堂妹不至,亲自出来找寻,正好遇上这一幕,当场大怒,呵斥五公主禁足反省,顾采薇还未等自己发力便发现事情解决了,颇觉好笑。 这天她循例说完柳庭璋传来的封王动向后,状似无心地多问了一句:“皇上,五公主为何尚未定亲呢?” 皇上正在聚精会神研究顾采薇带来的情报,脑子里转着的都是下一步如何遏制封王,猛一听问话还愣了下,未经思索脱口而出:“还不是她高不成低不就。看上了状元郎,结果人家心有所属,她在宫里同朕闹也没有用啊。” 顾采薇已经在与徒弟字纸沟通中知道了,柳庭璋当着皇上说过心有所属,此刻再次听到还是觉得一股蜜意涌出。 两情相悦多么美好。可惜柳庭璋办事在外,暂不能上门提亲呢,也不知母妃知道后会有什么想法。 顾采薇沉浸自己思绪中,没发现皇上放下了手边折子,恍然大悟一样看着眼前的堂妹。 不论是说容貌身段,还是气度内蕴,顾采薇都胜五公主多矣。即使五公主是亲妹,顾珩都要承认这一点。 他将若干细节都串到了一起。他到诚王府与堂妹恳谈,得知顾采薇和柳庭璋隔空沟通多年。然而几无见面,听顾采薇话音,还以为两人不算熟络。 柳庭璋打马游街第二日就到诚王府拜访,顾珩听下人禀告像是去拜会信郡王。 其实不然吧?一个窈窕淑女,一个好逑君子,又有天降奇缘,以柳庭璋异能形式展现在自己面前,助力争到帝位,如今又帮自己看住封王。 横看竖看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柳庭璋说的心有所属,必然是顾采薇了。为何还不告诉朕呢? 顾珩一直看着顾采薇,直到顾采薇回以不解的目光,皇上才问:“薇薇也不小了,为何尚未定亲呢?” 顾采薇犹豫一下,说得半含半露:“已经有眉目了,劳皇上过问。” 顾珩像是神来一笔地说:“你方才将柳卿的消息传递给朕,十分及时,用处极大。关于柳卿,他心中女子是谁,你可有眉目?” 顾采薇低下头来,露出白皙柔美的脖颈,她猜到皇上这么问的用意了,默然不语,就算是默认了。 顾珩拍掌一笑,被兄长封王一事带累得沉郁许久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说道:“你们两个,瞒着朕做什么?待柳卿回京来,朕便为你们赐婚吧。他做不了驸马做郡马,也是我顾家人了。” 顾采薇闻言摇头,知道堂兄不同于皇伯伯,听得见去反对意见,便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话语,告诉皇上说:“请皇上恕罪。臣妹有私心,希望他是出自本心与我结亲,而非一纸令下不得不从。” 言外之意,顾采薇不希望被赐婚。 顾珩有些诧异:“柳卿对你的用心还不够明确么?他都截断朕的话,婉拒了公主。” “不,这时我们年轻情浓,他冒犯天颜,也不会因此迁怒于我。一旦经天子赐婚,以后万一有什么变故呢?臣妹不好出口和离,他更不能违抗圣命,届时才叫相互煎熬。” 顾采薇前一句说到情郎还是柔情蜜意,后面分析起赐婚的弊端却冷峻无比。 顾珩不太明白堂妹从何而起的未来之忧,劝说了几句,见顾采薇不改初衷,也不强求,毕竟他又不是非要逼着两人成婚,改了口风道:“那朕便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 顾采薇打蛇随棍上,说道:“臣妹上有母妃做主,自要等他提亲再议。倒是另有一事想请皇上恩准。” 顾珩挑眉询问,待得知是堂妹想开办书院。虽说不太合朝廷规矩,还是二话不说准奏,并说待封王事了,他为顾采薇的书院赐下牌匾。 之后一日日过去,便到了腊月初八,皇上一道旨意发往封州,令封王措手不及。 听说是顾信首告,封王气恼不已,他相信关于顾值的事情必是个悬案,无据可查,便安排亲信们四处散播顾信的谣言。 在苦思冥想了两日后,封王想着入京也能有惊无险,还能下下新皇的面子,便摆出一副受冤极深的样子,带了精干手下,招摇入京。 随着封王入京,京城逐渐传开一阵风声,有人说信郡主是记恨先皇当年贬他为庶人,把怨气洒在昔日好友封王身上,信郡主已成疯狗。 有人说新皇心胸狭窄,容不下安分守边的兄长,非要挤兑抹黑,有人说新皇偏听偏信,一味依靠信郡王、平郡王这对同胞兄弟,令宗室齿冷,等等如此,不一而足。 顾信听闻,在府中冷笑,好大一盆脏水。封王恐怕忘记了,他流落江湖那几年以什么为生,正是薄薄的上下两片嘴皮子! 顾珩连先皇年号都不改,就是为了经营个好名声,结果兄长封王人还未入京,口舌是非都给自己编排上了,顾珩在宫里听到密报险些气个好歹。 不过很快他就不气了,顾信入宫求见,将自己引导民众声音的计划一一奏明,顾珩拍案叫绝,支持顾信大胆去做。 说来不过是以力破巧。封王令人传播的流言只是奔着人心阴暗而去,缺少事实依据。 而顾信在皇上支持下,先是找书生们编排了一批话本子、戏本子,内容是回顾了封王做大皇子时的不当之事、在封州鱼肉百姓的恶行,有理有据,妙笔生花。 同时顾信悄然培训了一批说书人,亲身示范,舌灿莲花,把他们撒出去,迅速占领民间舆论场。 官员、百姓听着津津有味,口耳相传,逐渐将封王传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坏蛋,连吓唬小儿都说:“封王要派人来抓你了。” 封王营造自己冤屈的声势,很快以失败告终,他尚且以为自己裹挟了民意。 等他在大殿上,梗着脖子质问新皇说自己何罪之有时,发现满朝文武无一人声援自己。 不论是嫡亲的岳父邢丞相还是与自己悄悄书信往来的昔日大皇子党,待他看过去有人还回避视线,封王终于意识到,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简单。 他感受到了迟来的慌乱,迅速转变面孔,涕泪俱下向弟弟顾珩请罪,说自己错在不够恭谦,以后一定改,求皇上放自己一马。 皇上却质问他,你还记得枉死在你手下的直亲王么? 封王一时想不起直亲王是谁,只知道连连否认,得到顾信和顾采蓟的怒目而视。 皇上吩咐有司出列,原告信郡王顾信与被告封王顾瑾俱在,令有司查审封王杀害直亲王顾值一案,以及顾瑾在封州犯下的诸多恶事。 有司领命,封王被当廷去冠,押入天牢。 第104章 皇上态度明确坚决,有司也不是吃素的,奉着皇命雷厉风行,按照顾信提供的系列确凿证据,一部分人去尘封的大皇子府查案,一部分人到封州实地勘察,负责官员时不时提审封王一一对照。 封王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入京的,皇上在第三日的朝议上严令有司稽查,他们连正月都没过,就为了封王一案忙到团团转,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底,官府重新开印,他们认定了封王罪行,写成案件陈词上报朝廷。 对了,新的一年万象更新,顾珩在礼部送来的年号中,挑中了“象新”,这便是象新元年了。 象新元年正月,皇上令奉旨翰林柳庭璋当廷宣读有司奏报。 众官员悄悄打量着新官上任的状元郎,听着惊天动地的封王罪状,心内感慨万分。 柳庭璋声音暗哑低沉,但是吐字清晰,而且殿内众人屏息以待,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侵占百姓良田、勒掯官员、强占妻女,已经骇人听闻了,量刑最重的还是他杀害亲王一案。 封王当年还是争位有望的大皇子,怎么失心疯了去杀害堂弟顾值呢?真是令人想不通。 更可恨的是他不知道把人家尸首怎么样了,居然找寻不到,害人尸骨无存,实在罪大恶极。 幸好天理昭昭,既有陪他犯罪的两个下属反水指证,还有顾值当年贴身小厮死在他大皇子府,又找寻到了封王专属的鞭子、匕首,埋藏得那么深也没用,其上血迹暗沉,封王解释不出来。 他前一日还咬定顾值的死与自己无关,后一日又说自己做了梦,在梦中被什么天玑星君百般惩处,终于承认了自己杀亲。 杀害郡王已是死罪,更何况封王他杀的是经过死后追封、与他同品同级的亲王。 再加上其他恶行,有司依律提出,封王顾瑾罪不可赦,该褫夺亲王封号,家产罚没,凌迟处死。 皇上念及顾瑾是自己亲兄,罪不及封王妃及其子,改判为: 顾瑾废为庶人,不日斩首,死后不入皇陵,其家财三成归封州百姓,弥补他造成的家破人亡,三成归苦主诚王府。 其嫡子按照皇家降格最低标准,封为伯爵,另立一支,奉养其母。 皇上判罚一出,官员们山呼响应,直赞吾皇英明。 —— 诚王太妃在子女们的簇拥下,遥遥观望了庶人顾瑾被斩首的过程,终于痛哭失声,哀悼自己再也回不来的三子顾值。 顾传和张氏在府中侍奉母妃,顾信、顾采蓟和顾采薇兄妹三人则去往皇陵,告慰亡灵。 正月末,城中喜气未散,一路行来,顾采薇从马车窗向外看去,街市喧闹,行人带笑,还有炮仗残留的红衣碎屑,越往城外走越冷落萧条,直到皇陵附近,方圆十里不许百姓居住,由守陵军士护持。 拜过父皇,三人前后走到顾值墓前。看着肃穆整洁的顾值衣冠冢,顾采薇不禁紧了紧肩上的兔毛出锋斗篷,以抵御山间林木的阴寒气。 下一瞬,她随着二哥、四哥双手合十,向三哥盈盈拜下,心中默念,三哥,天玑星君,想必你在天庭亦知人间事务,我们为你报仇了,顾瑾已经身死。我信顾瑾说的梦中被惩一事,多谢你,才能在人间给他定罪。 我始终记得你说过的,在凡间从心而为,过好自己这一生,就是最好的修行。 顾采薇唇齿微动,不出声音,将北斗七星的近况一一说明: 玉衡星君顾珩登上了帝位,启用新年号,他的修行想必是利国利民。 登位前的兄弟相争、如今铲除手足既是他的魔障,也是他的破执,对不对? 大哥天枢星君,依三哥你所言,在天庭本是最老成最护众的,今生在世却安于大嫂身后,在妹妹看来并没有担当,是否也算一份修行呢? 二哥天权星君,少年经历从郡王到庶人的跌落,背着丧父丧妻两重心结,即使眼下重得郡王称号,他还是热爱说书,今后说不定成为传奇的说书郡王,何尝不是特立独行的修行。 三哥你天玑归位,在人世不足二十年,经历横死、尸骨无存,不知道修行功德攒的够不够。 四哥开阳星君,小时候希望从军打仗,如今天下承平,他倒是入宫做了皇上最信赖的御林军首领,也算成全了他以武护君的愿望。然而他给自己找的岳家十分难缠油滑,希望他修行顺利。 至于文曲星君柳庭璋与我,三哥你看到了么?他考中了状元、入朝为官,颇受皇上倚重,而我求到了皇上恩旨,开春就可以在京中开办书院一偿夙愿了,不晓得能否成为受人爱戴的夫子。 我们两情相悦了,天庭未尽的缘分,就让我们在凡间圆满了它。 说到最后,顾采薇想起徒弟昨日说过的双亲即将上京来提亲一事,双颊羞红了起来。 顾采蓟看到,大惊小怪地说:“咱们已经告诉三哥,顾瑾给他偿命了,这就快回府吧,看薇薇的脸都冻红了。” 顾采薇跺跺脚,瞪四哥一眼:“我才没有。四哥是急着去见准四嫂吧?” 顾信对于扳倒封王出力最多,蛰伏封州若干年,如今心愿得偿,既轻松又失落,正站立最前方与三弟默念说话呢,便听到身后并排的幼弟妹斗嘴。 他释然一笑,最后对着顾值衣冠冢轻声说一句,二哥漂泊在外的时候是你支撑诚王府门庭,今后由二哥来照顾母妃、护持弟妹吧,你放心。 然后,顾信带着弟妹打道回府去也。 诚王府上下,因为顾值大仇得报放下心头重担,活人的日子更要热热闹闹、活活泼泼过好。 诚王太妃这次没有生病,她惦记着子女们的亲事,要在象新元年一一操办起来。 她与邢丞相家议定婚期就在下半年,便带领着长媳,先把顾采蓟娶亲的事务样样安排起来。 忙里偷闲,诚王太妃为顾信安排一场又一场相亲大宴小宴,铁了心让二子续娶。 至于顾采薇,不是她漏掉了小女儿,不为十七岁姑娘的亲事筹谋,而是顾采薇另有事忙,早出晚归,诚王太妃徒唤奈何。 二月初一,一道圣旨降下,顾采薇奉皇命开办书院,招收平民子弟,培养他们读书明理、科举晋身。作为国子监这等专为官家子弟开办的学校的一种补充。 官员休沐日,柳庭璋会来给幼薇郡主帮忙打下手,林林总总杂事做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什么状元清高的架子。 这一日,柳庭璋忙得一手黑灰,终于将书院门庭收拾一新,他在崭新的书案前站定,看着这方天地感慨万千,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幼薇郡主说:“我小时候,就盼着能上私塾。那时做梦都梦不到这般气派的庭院,薇薇给京城贫寒学子带来多大福气。” 顾采薇走到他身前,拿着米珠色绣帕,示意他低低头,帮他轻点着擦去额头细汗,又不避嫌地端起柳庭璋大手,细细擦拭他手中脏污。 臻首低垂、眼睫微颤,心上人柔美的侧颜猝不及防击中了柳庭璋,更遑论佳人的周全照顾。 柳庭璋强忍着手心的痒,拽过帕子,轻声道:“多谢薇薇,我自己来便是。” 他胡乱擦了几下,将绣帕珍之惜之地揣入怀中,顾采薇只当没看见。 “恩,现下院落是齐全了,就不知道我延请的名师有几位肯来屈就,报名就读的学生能有多少了。”顾采薇心中不无忐忑,接续着柳庭璋的上一句话。 “夫子如若不嫌弃,我来执教可好?”柳庭璋笑着说。 顾采薇摇摇头,半开玩笑地回道:“我可请不起你这等皇上心头上的宠臣,他一门心思让你做我们顾家女婿,公主、郡主随你挑的。我请的啊,要不就是柳老那般告老在家之人,要不就是退隐山林之人,就如同我当年教你时候秉持的身份,世外高人、隐退官员了。” 柳庭璋跟着忆起当初,不觉莞尔,那是两人共同的年少时。 至于顾采薇隐约带着酸意的“公主郡主随你挑”之语,他也没有忽略,看看自己手掌算是干净了,便大胆地拉住身边人的柔荑,大手包裹着小手,说道:“薇薇,我已禀明皇上心有所属,你是知道的。你跟我说你拒了皇上赐婚,就等我家提亲不是么?” 柳庭璋十分喜欢手中柔嫩的触感,发现顾采薇乖顺,索性与她十指相扣,更加亲密,继续说道:“我早想让家中双亲上京来登门提亲的。去年是因为封王之事,我在封州留到腊月底,蒙皇上圣恩归息县过年。那时候我有多想你,难道在纸上述说得不够么?” 他用另一手点点顾采薇娇俏鼻头,看姑娘轻巧偏头、待躲不躲的可爱样子,恨不得将眼前人揣到怀里放在心里,一解相思之苦。 柳庭璋嘴里低沉话音不断:“正月里头我爹受了风寒,我娘留在家里照顾他。我身负皇命先行入京上值,回京第一日,一身风尘便失礼地拜访贵府,是也不是?” 顾采薇点点头,这些她都知道,也知道待秦秀才刚病愈,柳庭璋便去信催二老上京,如今正在路上,估摸着二月底前便能够抵达了。 顾采薇撒娇般地问情郎:“给你父母住的地方安排好了么?需要我这个夫子帮忙么?”柳庭璋笑着摇头。 两人融融细语生活琐事,商议着男方提亲细节种种,等着即将迎接柳家双亲和书院迎师生两件大事。 第105章 柳庭璋不便在下值后的黄昏乃至夜间出入诚王府,生怕给郡主夫子家人们留下过于轻浮的印象。 再者他在皇上身边做奉旨翰林,便没有请假一说,只能按照官员十日一休沐的惯例得到空闲,陪着顾采薇筹备书院。 然而开办书院何其繁杂,琐碎事务林林总总,扰得两个年轻人如同救火皂隶一般奔忙,总没有独处时间与空间。 这样一来,与郡主夫子心心相印却不得朝夕相处,柳庭璋倍感磨人,只能盼望成亲后能够厮守,自然掰着指头一天天数日子,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双亲早日到京城来。 象新元年二月底,天气乍暖还寒,由南向北路上添置了两回厚衣服,秦秀才和孟氏终于来了。 柳庭璋正月离乡前,就托付了当年有旧的杂货铺老板陪同护送。 老板是息县本地人,看着柳庭璋长大,知道孟氏抚养独子不容易,又喜爱幼年柳庭璋机灵能干,才会招他到铺子里做学徒,那时候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他成了状元郎? 老板对读书人的敬畏是在骨子里的,与秦秀才是客客气气,与孟氏则熟惯许多,说话随意不少。 他一路上不止一次恭喜过孟氏苦尽甘来,背着秦秀才私下里也说漏嘴过,说柳庭璋不愧是当年柳县令的儿子,果然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孟氏便老板的言谈中知道,息县不少百姓还记得自己做柳县令外室的经历,更记得柳庭璋原本出身。 关于儿子生父是谁,她没有瞒秦秀才,毕竟是枕边人。但是柳庭璋发现柳县令已经出家以及他的家人在京城一事,孟氏没跟第二个人说过。 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孟氏越来越紧张。秦秀才和老板都以为她是第一遭出门不适应的缘故,软语安慰后并没有多想。 柳庭璋听到爹娘进京的消息,已经是下值后了,他谢过传话的杂役,一路飞奔着回到自己刚租下的小院,惹得同僚侧目,难得看见以稳重谦恭出名的柳奉旨这副模样。 院门虚掩着,熟悉的饭菜香气隐约飘出来勾人馋虫。 他推门而入,便见到秦秀才陪老板在正屋寒暄喝茶,孟氏的身影在灶房烟火中若隐若现,顿时心里一股暖流涌过。 亲人相见自然分外亲热,柳庭璋用乡音谢过老板,硬是付了报酬。 之后问候继父身体,回答租赁院落的相关话题,再被听到声音过来的孟氏上下摩挲半晌,热闹一整晚。 次日早上送走老板,柳庭璋安顿父母稍歇几日,还说信先生会过来带他们逛逛京城。 待三月初五休沐那日,连同男方媒人礼部程尚书,他们一家一同登门诚王府提亲。 二老原先还担心京城人生地不熟,男方媒人不知托付哪个,没想到儿子早就安排妥帖,竟找到了朝中同是出身云州的高官来出面,又显体面又有渊源,自然又惊又喜。 秦秀才顺口说道:“若是提亲顺利,女方媒人也该早定,免得临时抓瞎。”说话间不忘捋着短须,一副老士子做派。 原来此时风俗,讲究些的人家,彼此有意于儿女亲事的话,除了男方首次登门提亲直面女方外,其余时候,两方事务商议都是通过各自媒人进行的,以便有所转圜,就是所谓的男方媒人和女方媒人。 不仅要在婚前协调嫁妆聘礼、请期纳吉等事,小两口成婚后出现矛盾的话,两方媒人也有劝解的责任。因此远非“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那么简单。 男女方需要慎重选择媒人,必须是自家亲近可靠、对方也认可的人,媒人也会衡量再三才接下这等重托。一旦接下却不负责,相当于与小两口背后两家绝交了。 比如当年,顾信结亲的男方媒人就是王伯孟王。但是信带着孕中妻子到孟州投奔岳父时,孟王不闻不问,这就不仅得罪了信以及她他背后的诚王府,彭家也与他割袍断义。 媒人重要性和肩上责任可见一斑。 听到“女方媒人”,柳庭璋先深深看了忙着收拾杂物的娘亲一眼,才认真回答继父的话:“爹考虑得有理。郡主已托付了她恩师柳老,曾任国子监祭酒的名儒。今年七十有四,依然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待诚王太妃首肯,便出面做女方媒人了。” 孟氏手里的针线簸箩一斜,碎布线头滚得满地都是。她抬头看向儿子,从眼神交汇中明白了柳庭璋的意思,就是她想的那样,这位柳老正是当年柳县令的亲爹,柳庭璋的亲祖父! 秦秀才走近来,僚袍蹲身帮她捡拾,体贴问道:“怎么没拿稳?是不是累了?” 柳庭璋有些意外,停顿了一下才去轻巧接过孟氏手里的簸箩,配和着秦秀才一同整理,低着头声音略微有些含糊:“不过女方媒人对我们来说影响不大,都是两边媒人打交道,我们见不了几次的。”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孟氏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应得父子哪一句。她掩饰性地转身,去收拾别处,心思百转千回,就不为人所知了。 —— 顾信这段时日相当辛苦,自从二月里一天,自家妹妹与自己友人约他出去,在茶楼雅间,两人十指相扣毫不避嫌,你一言我一语地地拜托自己,在诚王太妃处多敲边鼓以促成好事,他便在母妃那里磨薄了嘴皮子,也被押着相看了好几个姑娘。 接着还要带柳庭璋父母逛京城,他直呼自己上了贼船。不过真见了二老,顾信自然想起在息县的温馨时光,陪伴得心甘情愿,面对二老关于母妃、妹妹的问话也是有问必答,成功打消了他们的惶恐不安。 三月初五转瞬即至。日出东方,晨辉清亮,柳庭璋穿上他那身声名远扬的宝蓝色衣袍,二老穿着入京后新制的衣装,一家人整整齐齐、利利落落,会同屈尊上门的程尚书,到诚王府递贴拜会。 其实这番真的不过就是过场、就是程序而已。诚王太妃早就从二子和女儿处听了柳庭璋有意提亲一事,沉吟了数日已经同意,这才安排有今日对方的拜会。 男方一行很快被请到诚王太妃院落,诚王顾传和王妃张氏作陪,顾信赖在母妃处说要凑热闹,顾采蓟依然在宫中值守。 明知他们来意,顾采薇自然被安排着避开。她心不在焉地照看着侄女顾珍,等待着消息,被顾珍嫌弃姑姑讲故事讲得七零八落。 午膳时分,顾采薇终于盼回来了大哥夫妇,看着大哥一脸不悦和大嫂喜笑颜开,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按说不应该有什么横生的枝节,为啥兄嫂反应如此不同?那人提亲了么?母妃到底怎么回应的? 待她咬唇问出来,张氏笑着回答小姑子:“恭喜薇薇得一佳婿。朝中奉旨翰林柳大人与双亲上门提亲,程尚书出任男方媒人,母妃点头了!接下来就该母妃出面,去托请柳老做咱们女方媒人,商议你们婚事了。” 一颗心这才落回到肚子里,长长的指甲都把握拳的柔嫩掌心划破了,听大嫂的话时候她甚至屏了息,顾采薇这才发现,自己到底是紧张的。 被大嫂恭喜地不好意思起来,顾采薇悄声问:“那柳家可是有失礼之处?得罪大哥了么?” 顾传欲言又止,还是张氏接话:“薇薇莫多想,柳大人一家都好得很。你大哥啊,是生气自己今日才知晓妹妹有了良缘。尤其是发现二弟早知详情还相帮了一二。他在生他自己没有扶助好弟妹的气呢,薇薇不用在意。” 顾传点点头,努力做出笑模样来,低声叹道:“薇薇,我虽为长子长兄,对你们几个弟妹却一向照顾不周,心中总是有愧。大哥要恭贺你找到自己心仪之人才是,我与你大嫂,一定办好你,还有采蓟的婚事。” 顾采薇有所触动,大哥总是老好人的脾性又缺少担事的能力,让他们不自觉地忽略了他的感受。她软声说了句:“我知道大哥尽力了。” 张氏看着小姑子眼角含泪眉间轻蹙,夫君握住妹妹的手讷讷不成言,连忙转移话题说:“珍儿没给你添乱吧?睡了是么?嫂子给你说说提亲的具体情况?” 顾传和顾采薇兄妹相视一笑,多少和解尽在不言。顾传转而搂住妻子肩头,附和着说:“嗯,柳大人,不错!” 顾采薇收回心神,含羞扭着手指说道:“愿闻其详。” —— 男方一行顺利谈成亲事、达成一致后便告辞离府,坚辞了女方留饭的提议,这也是约定俗成了。 程尚书想到了两方应是早有默契。不然柳庭璋不会对自己开这个口,但是没想到如此顺利。 他与诚王府打交道次数不少,对方毕竟是皇亲贵胄,总有不自觉的骄矜,这回却丁点儿为难都不曾有。 程尚书不会脸大地以为是自己的面子,那便是因为女方极满意柳庭璋这个人,才会如此爽利。 他因想清楚这一节,对眼前朝廷新官格外高看几分,之后议亲诸事更加尽心尽力不提。 这不,知道女方媒人是谁后,程尚书特地又到柳家告知。闲谈间程尚书说道:“我当初还以为柳大人与柳老有血脉渊源,没想到柳老却是女方媒人,看来是我想错了。” 孟氏脸色一白,认真地思索,要不要让儿子认回生父一家的事情来。 第106章 孟氏思虑重重,有心与儿子细聊聊认亲之事,却见柳庭璋沉溺于定亲的快乐之中。 自三月初五休沐日提亲成功后,柳庭璋白日在宫廷伴驾或朝房上值,下值后立刻前往诚王府,回到小院每每都很晚,嘴里聊得问得离不开他们二老与男方媒人沟通的样样进展。 孟氏便暂且压下了心思,专心为儿子将定亲六礼办理妥帖,她也不忍心委屈了花容月貌、金尊玉贵的幼薇郡主。甚至常常觉得这般高贵姑娘要嫁入自家像是做梦一般。 官员们下一个休沐日是三月十五,沐春而归的日子。京城天气一片晴好,适合踏青,不过高官新臣各有去处,纷纷赴午宴,有的去参加新皇眼前红人柳庭璋的二十岁及冠礼,有的赶到诚王府为龙凤胎顾采蓟和顾采薇十七岁生辰庆贺。 柳家小院虽说是新租下的,孟氏能干妥帖,打理得极为齐整,今日来宾人多,虽说紧促了些,但是年轻人居多,没人为此介怀。 众人都兴致勃勃地祝贺柳庭璋及冠,调侃他人生几大喜要逐一实现,大登科后小登科,结亲人家又是京中出名的美人儿幼薇郡主,实在让人艳羡。 程尚书为柳庭璋都能做男方媒人了,关系亲近自不必说,便当仁不让,主持了他的加冠仪式,为他取字“半圭”,正是从《说文》里摘选的“璋”字的释意。 同朝进士、年轻官员们便纷纷“半圭”、“半圭”地称呼起柳庭璋来,以示亲近。 秦秀才和孟氏做为父母主家,克服心内对于当官的恐惧,尽力热络招待一屋子的贵宾们,精心整治出的一道一道云州特色饭食,让许多人直呼新鲜好吃,让程尚书和云州新官大叹地道,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京城靠近皇宫的这端的诚王府,花团锦簇、车水马龙又是另一番景象。 宾客们则从主家处知晓了顾采蓟与顾采薇都将在下半年成亲,一个与高官邢丞相结亲,一个与新贵柳进士结缘,纷纷恭贺不已。 按照诚王府的惯例,平郡王成亲后应该还是住在府中,一如他二哥。只是出嫁的女儿呢? 柳进士的家底子薄,如今在京租赁院子居住不是什么秘密,便有好事的人悄悄打听,郡主成婚后住在哪里、是否要养婆家等等琐碎事务。 午宴前不多时,皇上圣旨发来,一是祝贺自家的堂弟妹生辰赐礼,二是明确要从诚王府郡主院落那处划出一块地来,建成幼薇郡主府供新人居住,另补诚王府一块紧邻的地皮,将形成诚王府与郡主府隔墙相邻并立的格局。 众人纷纷咂舌,彻底感受到了皇上对这家的恩遇。虽然不明白为何要拆了诚王府的一部分,不过不妨碍他们祝贺得更加热情洋溢。 只有顾采薇知道,皇上是为她保留教室那间屋子,才作出这等非常规的安排。 皇上早就分别对他俩说过,指望着将来派柳庭璋巡视各地,他们小两口隔空相连,为朝廷传信效力呢。只是可怜工部要头疼紧赶紧改造建府了。 日近黄昏,柳家这处,宾客们在下午逐渐散去,柳庭璋亲自送程尚书回府,秦秀才和孟氏则善后整理院落房屋,等着柳庭璋晚间归来,一家三口再好好为儿子庆生。 柳庭璋从程尚书府邸告辞出门,心思一转,又打马偏向,朝着诚王府行去。 他对于郡主,简直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又想告诉顾采薇自己得的新字,又想问问郡主今日生辰过得可圆满。 他们柳家送给龙凤胎的贺寿礼今日一早就打发人送到了,还得了回赠。 然而此刻他空手上门,说来总是失礼,再者家中二老还等他回转,时间紧迫,柳庭璋便没有去拜会长辈,而是托下人悄悄领自己去了郡主院落,见一面就走。 顾采薇听到丫鬟附耳传来的消息,感觉如同烟火一下子开在心间,又羞又喜。 徒弟之前明明说今日事忙,便不来赴宴的,这不当不正的时点,离晚膳还有一阵子呢,他倒来了。 顾采薇托辞要回院换衣,从母妃和女宾处暂且告辞。出得门来,她不自觉加快步子,想早一点见到情郎。 丫鬟识书不得不跟着追主子而去,手里的薄款披风都没来得及伺候郡主罩上。 临到自家院子的客房前,顾采薇又停住脚步,平稳了一番呼吸,力作镇定地理理云鬓钗环,轻手掸掸衣角裙边,才清咳一声,示意丫鬟推门。 柳庭璋正在屋中静坐,手持一卷顾采薇之前随手放下的游记,看得十分专注。 窗外昏黄暧昧的落日余晖打进来,映衬得一切如梦如幻,猛一看去,顾采薇觉得柳庭璋恍如神仙中人,虚幻的、庄严的、疏离的、慈悲的。 下一瞬,柳庭璋听到开门动静抬头望来,看到心上人拈着裙角进门,不自觉笑开,右侧酒窝浮现,跟着起身相迎,低声口称“夫子”,又是真实的、热情的、爽朗的、英俊的世间之秀了。 任由柳庭璋熟能生巧一般过来拉住自己的手,顾采薇娇嗔看他一眼,软声问:“怎么呼喇喇地跑来了?” 两人坐定,早得到郡主吩咐的丫鬟识理将一小块奶白色的生辰蛋糕摆在桌上,两人之间。 顾采薇便指着它说道:“常跟你提起此物,你今日来得倒是合适,尝尝吧。” 柳庭璋几句交代了自己那边及冠礼的情形,然后依照顾采薇所言,端起生辰蛋糕打量两眼,再看看身边佳人,拈起银匙挖下一勺送入嘴边。 他闭目咽下,喉结滚动,面上看不出喜欢不喜欢。 柳庭璋努力不着痕迹地将蛋糕放回桌上,说道:“多谢厚意,此物十分特别。夫子说过这生辰蛋糕是圆盘形状,待明年生辰,我便能与夫子一同分切了。” 顾采薇噗嗤一笑,调侃道:“是不是觉得太甜?要不然就是腻口?我家四哥极喜爱牛乳相关的一切吃食,按着他的口味,这次生辰蛋糕额外加了些糖粉。待明年我也不做给他吃了,给你做一份清甜适口的,如何?” 柳庭璋笑开,深情注视,轻轻点头,只觉得此刻无比温馨美好,对来年生辰已经渴盼起来。 被他看得羞窘不已,顾采薇低头,正好视线所及是那块蛋糕。 一时顽皮心起,顾采薇伸出纤纤食指挑了一抹奶油,点在对她毫不设防的柳庭璋鼻梁上。 丫鬟们远在门边守着,屋里是两个有情人相伴,本是岁月静好,被顾采薇这么一闹,气氛为之一变。 柳庭璋没想到郡主夫子还有这般孩子气一面,摇摇头无奈地笑说:“你啊你。”嘶哑声音里依然饱含宠溺之意。 顾采薇玩心上来,指挥着柳庭璋说:“笑得大些,恩,再大些,让我看到你酒窝才对。” 然后她不偏不倚地将奶油填进柳庭璋右侧那枚酒窝之中,还要点评一句:“徒弟这模样十分俊俏。” 任由她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柳庭璋乖乖配合,眼里心里只有顾采薇,笑意发自内心,酒窝收都收不回。 —— 生辰过后,两人又长一岁了。国子监老师们早就与幼薇郡主说好,待她书院正式开起来,他们要来庆贺。 因此院落收拾齐整、师生各个到位后,顾采薇便选择了三月最后一个休沐日—— 三月二十五这日,举办严肃端正的书院开门仪式,广邀名儒大贤、青年俊杰来作个见证。 柳老拄着拐杖来为爱徒撑场,早就到来的柳庭璋上前搀扶,借机悄悄打量自己血缘上的祖父,仿佛从老人家的眉梢眼角看到了自己,一股亲近之意油然而生。 柳老知道他与郡主定亲之事,絮絮与他说着郡主从小好学之事,时不时再问柳庭璋几句学问。 柳庭璋侧耳细听,回答恭敬,一老一小间气氛格外和谐。顾采薇闻讯来接恩师,见此一幕又悄悄走开去忙别的事务。 国子监几位老师带着一群官家子弟都来了,与新书院的师生们三五成群聊起来,从科举谈到学问,从国子监招生有限说到书院有益补充。总之是花花轿子人人抬,说得很是热闹。 吉时已到,众人鱼贯进入书院正堂观礼。顾采薇与新请的老师们在最前方一字排开,一人说几句,讲读书明理继绝学、报效朝廷为民生等。 顾采薇虽然因为年轻和女子两点与周遭人截然不同。然而她今日一身柔红色长裙,姿态落落大方,言语清爽朗朗,又有柳老和国子监老师们背书,无人敢小觑于她,以为她只是花架子。 不过,她在国子监的同窗们,出身尊贵不比无权的宗室差,大多二十岁不到,在校被她这个学霸压制,在家被爹娘数落不如女子,早憋了一肚子气。 今日被师长们押来捧场,其中有个特别跳脱的,私下与其他学生沟通好了,要在这次仪式上为难为难郡主,只要不伤大雅料想也无事,他们还能小小出口恶气。 于是,待顾采薇与一群老师们训话完毕,下面数十名十岁到十四岁的富家学子齐声应诺后,仪式本该结束时,这名站在观礼台的国子监学生大声问道:“幼薇郡主,书院色色都好,我等极感佩郡主对学子们的用心。我只有一事不明,还盼解惑。” 这等横生的枝节让大多数人都讶异一瞬。除了相互挤眉弄眼的几个国子监学生。察其言观其行,柳老等人便明白这几个年轻人是要出损招了。 国子监老师即将出言喝止,便听到顾采薇在高台上一派坦然地接招:“尊驾但问不妨。”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那个国子监学生很得意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故意清咳两声,然后把准备多时的疑问抛出:“郡主,你这书院说到底是要教人考科举的。其他老师们好歹入过考场当过官员,但是郡主你呢?从没参加过任何一场科举考试却大言不惭要教授学生,请问底气从何而来?” 他的几个同伴七嘴八舌帮腔:“说得有理。” “郡主小心误人子弟啊。” “学子们可要慎重择师才行。” 顾采薇轻笑出声,微微摇摇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顿时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些许的喧腾迅速消散,大家都等着看她听她如何应对。 细软娇甜的女声响起,内容却令国子监挑事学生们一哽:“我以为,我与诸位在国子监同窗两载有余,足够你们了解我学问深浅了。是还想来一次当廷辩义或者命题写文? 再看看是你们哪位垫底?要不然是你们还想抄写辨析我的文章?那次老师布置这等作业,着实让你们辛苦了。” 仿佛被勾起了在学霸支配下瑟瑟发抖的时光记忆,几个走狗斗鸡的华服少年一时无人出声。 顾采薇以为这样的插曲便算是结束了,迎着柳庭璋专注凝视自己的担忧目光轻轻一笑,示意自己已经解决。 没想到,在国子监老师靠近这帮子学生准备劝他们离开时,又是出头的那位逞强重复道:“郡主学问精深,我等自愧不如。不比学问,咱们比比资格。我等终究有下考场、参加科举的那日,郡主此生只怕不可得吧。没有参加过科举便没有资格教人!” 身边人应和:“没有参加过科举便没有资格教人!” “没有参加过科举便没有资格教人!” 下面二十多位书院新生皆是富裕人家出身,衣食无忧却因门第低微入不了国子监,一个个年纪不大,听凭长辈安排慕名来到郡主书院求学。 他们本是怀着星星眼看着郡主夫子与一众老师,被这样再三撩拨,不禁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其中动摇退学的言语甚至飘到了顾采薇耳边。 对方所言恰是她的软肋,也是顾采薇从三哥梦别那晚醒来,下定主意开办书院却直到现在才招生的原因。 她本想着,自己从国子监以师长认可的优异成绩毕业出身,总能弥补女子之身带来的短板。如今看来,还是会被质疑、被轻视。 一时间无言以对,顾采薇无声叹气,有点点怀疑,自己教书育人的初心在当今这个时代真的行得通么? 柳庭璋在下首第一排站立,看到前方原本神采飞扬的人儿像是被石块砸中一般,低头咬唇不语的落寞样子,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绞痛起来。 共感于郡主夫子的毕生所愿被否定,犹如利刺锥心,鲜血淋漓,又像尖刃切肤,皮肉分离,这份痛楚他感同身受。 柳庭璋自然记得顾采薇与自己讨论过,两人的师徒关系还是不公之于众的好。 不然如何教授、如何往来实在难向世人解释。所谓异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想着自己口口声声承诺过的“考中了要向世人宣扬夫子恩德”,柳庭璋深深凝视了顾采薇几眼,脑中思索了无数内容,行动上一点不慢。 他排众而出,走路带风,心中焦急体现在大步流星上,不过转瞬就走到顾采薇身边,轻轻拍抚女子肩头,唤醒她低落的情绪。 顾采薇眼角余光看到了身边来人,抬头便见到高大英挺的柳庭璋,与自己坚定地站在一起,正眼带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眼眶一时酸涩,本想张口问你上来做什么,刚出言说个“你”字就发现自己声音抖得不像话,又闭口咬唇,深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准备给全场师生学子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柳庭璋见顾采薇打起了精神,便后退数步,当着柳老、国子监师生、书院新招师生这些一众人等,撩袍跪地,向顾采薇行了拜师大礼,口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庭璋有今日,全仰仗恩师!” 顾采薇闻言一惊,看进低处的柳庭璋深情双眼,感受到了他浓浓的维护之意,便心领神会。 既然徒弟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皇上和自家人都有知道二人纸笔隔空往来的了,万一今后有什么风波,总会维护他们的。 顾采薇想明白其中关节,豪气生发,斗志昂扬,在众人讶异地屏息以待中,重新展颜而笑。 红衣美人樱唇乍破,浅绽贝齿,面容含光,眼神湛亮,犹如云消雨霁,飞虹挂天,美不胜收。 她坦然受了未婚夫君的大礼,点点头应下:“也是你自己足够用功,才有这番成就。今后更要为朝廷鞠躬尽瘁才是。” 柳庭璋领命,再叩首:“庭璋一路从白衣考秀才、考举人乃至考进士,多蒙夫子指点,永记在心。谨遵夫子教诲。” 两人这般一来一往,相当于共同承认了师徒之名之实,并且告诉世人,顾采薇有育人之能,眼前就有位成功的例子便是柳庭璋,自然举座皆惊。 要知道,“天地君亲师”,恩师可不是乱认的,就拿柳庭璋这事来说,他当众认郡主为师,有恩于己,今后两人还要结为夫妻,他便绝不能有负于顾采薇。 不然除了娘家会打上门去,天下士子也会认为柳庭璋忘恩负义、背弃恩师,他的清名就会荡然无存。对于追求名留青史的臣子来说,这便是最大的失败了。 柳老他人老眼不老,扫过挑事那侧的少年们,也拄着皇上赐下的檀木拐杖,慢慢走上台去,站在顾采薇身边,不言自明,维护爱徒。 顾采薇向柳老恭敬行礼,低声说:“让柳老见笑。” 柳庭璋本是束手侍立在顾采薇侧旁的姿势,接到郡主一个眼神,便绕到柳老另一侧,环手护持着老人家。 高台之上,柳老两侧分立着男女璧人,三人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之辈。 虽然有老有幼、男女不同、面容各异,但是气势却微妙地和谐一致,震慑到了场中诸人,小小的学生们重新生起对书院的向往之情、对郡主夫子的敬慕之心。 少年们一没料到顾采薇接不上话,满心以为可以胡搅蛮缠与郡主你来我往地打别一阵,给她添添堵。看到顾采薇的失神模样已经有些发慌,感觉他们捅了篓子。 二没想到其未婚夫婿、皇上常带在身边、炙手可热的奉旨柳大人居然挺身而出,认顾采薇为恩师。 三没猜到柳老不仅来场祝贺,还态度鲜明地站到顾采薇身边,自己一行便成了跳梁小丑,十分可笑。 不管他们心中如何琢磨柳庭璋为郡主抬轿太过火了,两人怎么能成为师徒等念头,现下只能异口同声赔礼道:“柳老、郡主、柳大人,在下冒昧了,万请恕罪。” 顾采薇是书院主事人,也是这场小小闹剧的风暴眼,她看看柳老没有出声的意思后,便自行发言:“还要多谢几位提醒,我一定好好培养读书苗子,鼓励他们好好科举,让大家知道,没有参加过科举的人,只要实力足够,也是可以教书育人的。” 柳庭璋笑着点头,深以为然,先行附和:“郡主,啊,不,夫子所言极是。” 顾采薇一番话绵里藏针,刺得国子监学生们坐立不安,还得讪讪附和:“郡主所言有理,有理。” 书院学生们终于想起他们事先的自发排演,一个个激动红了小脸,卖命地鼓掌拍手以示庆贺,终于将书院开班仪式到回了正轨。 顾采薇和柳庭璋听着满庭纷乱的掌声和夹杂其间的恭贺喊声,隔着柳老相视一笑。 顾采薇的书院,从今日起,便正式开起来了。师生各得其所,秩序井然,读书声琅琅,恰如顾采薇前世今生所愿。 诚王府众人都支持顾采薇,顾信、顾采蓟偶尔到书院去转一两圈,师生们已经从初见宗亲贵胄、御林军首领的激动中走出,对此习以为常了。 当然,从这日起,柳庭璋与顾采薇有师徒名分的消息,也像是长了脚一般,飞进了朝臣家中。 挑事的国子监学生被自家高官父亲用家法揍了个半死,还不得不登门诚王府负荆请罪,求幼薇郡主原谅。 其他几位随从起哄的,也陆续被家中长辈批评,一一亲去赔礼道歉。 顾采薇对此不过一笑置之,心底还隐约感慨于这次意外让自己破执,心境又到达了新的层次。 有的人恍然大悟,柳庭璋出身不显却一路高中,满腹学问原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有的人琢磨细节,十分不明白师徒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如何传道授业。 只要落了有心人的眼,便没有什么能瞒过世人的事情。 数位高官各自暗自动用人脉探查,为了让自己掌握更多信息,在朝廷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先是发现柳庭璋有个秀才继父,还在云州息县开办过数年私塾,便以为柳庭璋学习基础从此而来。 后探到顾信在柳庭璋中举后结交其人,两人成为好友,甚至一同过年,纷纷猜想是否此时顾信惜才,将一身才华的妹妹介绍给柳庭璋做夫子,才有了后来的状元郎。 不过柳庭璋从秀才到举人这段,如何学习攻读、增长本领,他们却无论如何弄不明白了。 当事人被若有若无地问到了,只是笑而不语,默然不答。毕竟皇上都私下里召见、亲口嘱咐过二人了,妙用多多的异能不能泄露出去。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春去夏来,柳老年纪到了,中了暑气,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天使读者一路支持到这里。再有两章就完结了,庭璋和采薇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咱们下本再见。祝各位年末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哦。 第108章 六月酷暑,炎炎夏日,顾采薇以往每当这时是懒怠出门的,窝在自家院落享受着冰山散发的清凉,调制各种果粒冰沙、牛乳雪糕,引逗四哥顾采蓟和侄女顾珍互不相让地抢夺,她在一旁主持调停,十分有趣,乐在其中。 不过柳老生病的消息一传来,顾采薇听到自然挂心。 她先是安排下人去柳府送拜帖,准备第二日登门探望,又在府中厨房里亲自下厨,做些酸梅汤、米糕等柳老往日爱吃能吃的茶点,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分给凑热闹追来的顾珍,惹得小姑娘哭了一鼻子,嚷着“姑姑坏,我要找小姑父玩去,不和你玩了。” 顾采薇顿时想起,柳庭璋是心知肚明他自己与柳老的祖孙关系的。而且他近来好像和娘亲孟氏因为要不要认亲有些龃龉。 不论如何,柳老卧病,他是否愿意和自己一同探望一二呢? 孩童尖利哭声穿耳入脑,顾采薇思绪被拽回,认命地说:“姑姑这就给你做,再说他还不是你小姑父呢,怎么来几次给你讲几遍故事就让你这么死忠了。你二叔不也是给你天天讲故事么?” 好歹指挥着厨娘们又做出一蒸笼的甜点心,终于哄得顾珍破涕为笑,顾采薇觉得自己也要被厨房蒸熟了,发间蒸腾出缕缕热气,额头细汗一遍一遍地出,身上也黏腻腻的,十分不舒爽,心中都有几分烦闷。 她吩咐顾珍身边嬷嬷照顾好侄女,自己带着识书、识墨回到院落里,一声令下要沐浴,自然很快就被伺候着洗了澡。 想想现在离晚膳时间也不远了,家常打扮即可,顾采薇换了一身芋紫色薄纱衣裙,绣鞋则是新制成的宝蓝色,成为全身若隐若现的亮点。 她这次顺带着洗了头,一头长及后腰、乌鸦鸦的浓密头发一时半会不得干,眯眼看看院外,西山残日有热而不烈的光辉,顾采薇想着自然晒干晒透头发也很舒服。 挥退了想用布巾来擦的小丫鬟,任由乌发随性披散着,简单在两鬓处别了固定头发用的珠花卡子,顾采薇坐在院中躺椅上,头发散在椅背外面,随她微微晃动不休,日光在上面跳舞,柔光粼粼,像是一面流光溢彩的黑瀑布。 她轻轻晃动躺椅,一摇一摇的,闭着双眼,信手拈起桌上冰湃过的葡萄慢慢吃着。 心里想着柳庭璋此时正在皇上身边加班,真是辛苦,不知他几时能到家,自己好与他商议探望柳老一事。 不一会儿,顾采薇忽然感觉到头发被轻轻拨弄,像是被人弹奏的乐器一般。 她若有所感,定住躺椅睁开眼,偏转过脸,果然看到柳庭璋正站在自己身后,爱惜地、专注地为她拨弄晾晒里层的头发。 顾采薇一下子笑开,意外的喜悦包裹了她,怎么方才还在脑海的人,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身边了呢? 她伸手拉住柳庭璋天青色衣袖袖口,轻拽两下,迎接着他投过来的视线,娇嗔道:“不是说今晚要陪皇上和丞相们议事,来不了我们府上么?怎么又来了?外头热不热?坐下,陪我说说话。” 柳庭璋从善如流,最后用手指划过心上人柔顺茂密的发丝,落座后还能感受到指尖的水汽,让人心痒。 听罢顾采薇娇甜的声音,他一样一样应和着夫子说:“太后娘娘听说柳老生病了,叫皇上到后宫去,商议着赏赐慰问,今晚便不议事。朝堂一散我就骑马过来了,是有些暑热,难怪老人家会病倒。 我就是惦记着郡主,过来看你一遭,稍后再回家陪爹娘用饭,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是寂寞。” 回答完了,柳庭璋再指指顾采薇披散的乌发,斟酌着提醒:“虽说如今天气热,洗过还是擦干的好,不可大意。若是郡主不嫌弃,我来帮忙可好?” 顾采薇歪头想了一瞬,眼角余光瞄到不远处的识书拼命点头,就差把布巾递过来了,噗嗤一笑,便说:“你若不怕手酸,便劳烦状元郎了。” 柳庭璋被托付重任,接过丫鬟手上的布巾和发梳,动作尽量轻柔地帮顾采薇整理发丝,甘之如饴,心底怜惜之意满得要溢出来。 顾采薇躺回椅上,头颈放在柳庭璋双手之中,倍感舒适,简直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看着天边红艳晚霞,轻声问道:“我还想等夜间,与你纸笔述说柳老生病一事呢,不想你在宫中先知道了,倒也是情理之中。我想着明日上午过府探望,你呢?” 柳庭璋手边动作为之一顿,瞬间领会了郡主言外之意,是问他要不要一同去探望生病的亲祖父,或者有所表示。 他沉默下来,回忆起不久前与母亲的争执。 前些时日,孟氏捡着只有母子二人在家的机会,期期艾艾地与儿子说:“娘亲发现息县老乡们,还记得娘亲作外室和你身世的事情。如今柳家在京城,你生身祖父和大伯一家你也晓得门庭。为你仕途计,是不是去认亲为好?” 柳庭璋摇摇头告诉孟氏说:“娘,几年前我一门心思参加会试,查验资格被拒时候想过上京认亲。但是如今我已经在朝为官,爹也和娘一起上京投奔于我,便没有认亲的必要了。不然攀附高门的名声不好听,爹又当如何自处? 再者,我生父杳无音讯,向大伯认亲肯定不成体统,要认必然是找柳老了。 祖母去年因病过世,祖父又是风烛残年,何必为老人家增添烦忧呢?要是认亲,大喜大悲之下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孟氏却钻了牛角尖,反复念叨着柳庭璋是柳县令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脉,还是认亲才对,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眼下,柳庭璋的低落感染到了顾采薇,她轻叹口气,娇声缓颊道:“你就当柳老是位值得尊敬的老前辈吧。明日我去问候过了,回来告诉你老人家的情况,让你心安如何?” 柳庭璋重新振作精神,理清思绪后,拍拍心爱姑娘的手背,说道:“我也惦记柳老,不论认不认他。明日我与上司请个短假,郡主带我一同去往柳府可好?” 顾采薇灿颜而笑,喂柳庭璋一颗葡萄后,应得爽脆“好啊。”逗得柳庭璋又笑出了酒窝。 眼前姑娘从不逼掯他,不用自己的立场和想法框套他人,又始终心存善意,真的可爱至极。 次日清晨时分,柳庭璋在诚王府外与顾采薇会合,趁着日头不烈,驾着马车前往柳府探病。 柳老虽然年高,这次不过是小毛病,倒是无甚大碍,让顾采薇和柳庭璋看过后放下心来。 陪卧病在床的老人家聊天时,顾采薇知道柳庭璋心结,以闲谈的语气问起柳老子孙。 柳老摇摇头,叹着气说:“他们忙于事务,我也懒得见。彼此安好正合我意。”言外之意,他的长子及四个孙子都没有上门探病。 顾采薇虽然知晓柳老与长子亲缘淡薄,没想到竟然淡漠到这个程度,面上自然带出几分吃惊。 柳庭璋坐在柳老与顾采薇师徒两人稍远处,一进屋就仔细观察过老人精气神,问候过后,此时正安静听他们说话,闻言也是心底生出波澜来。 柳老看着两个年轻人的样子,自失笑笑:“这没什么的。上有君恩深重,太后娘娘派御医登门问诊,下有如郡主一般的学生络绎不绝,或亲来或书信问候,我这一生,知足了。” 顾采薇咬咬唇,小心地看着柳老,轻声问道:“老师,您还有一位次子,他?” 柳老闭了闭眼,用气声说着“没有了,没有了。”便再不谈此事。 又对老人家嘘寒问暖一番,顾采薇留下礼物,与柳庭璋告辞离开。 在马车上面,柳庭璋望向郡主,郑重谢道:“方才多谢你,采薇。我知道你不是问人私事的性子,难为你了。” 顾采薇还有些惆怅,看着柳老孤零零一个人,身边只有下人而非亲眷,听到徒弟的道谢也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不算什么。 柳庭璋接下来又说:“柳老已经让柳县令成为往事了,我又何苦再提出来呢。经过今日这一探,我拿定主意了,以后就当前辈、长辈一般尊敬柳老,不认祖父了。郡主认为呢?” 顾采薇想想,觉得柳庭璋说得有理,补充一句:“那你要好好与令堂分说清楚。”对面之人握着她的手点点头。 —— 诚王府今年要一娶一嫁,府邸要辟出一块建成郡主府,自家另补一块地皮,桩桩件件事务多得不得了,诚王妃恨自己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一点儿都不够用。 诚王太妃为了最幼的子女,也打起精神来指点帮衬长媳,顾传和顾信被母妃使唤得团团转。 唯独顾采薇和顾采蓟两个,因为是准新人,反而诸多需要避嫌的地方,并没领到太多事务。 顾采薇在府内,还常常就工部营造修缮事务提提意见、指点把关,而顾采蓟身负守卫宫廷重任,并不得闲,有了空也是去找未婚媳妇,把两个哥哥气得牙痒。 不过大家转过头来,还是任劳任怨忙碌,要将四弟和幼妹的亲事办得风光妥帖。 顾信忙碌之余,听说民间流传起妹妹和状元的桩桩传闻,一时兴起,去各个茶楼酒肆听了几天,被种种杜撰、猜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索性挽起袖子,决定自己就地取材,写写这师徒二人的传奇话本。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下一本存稿中,元旦准时开文,感兴趣的宝欢迎收藏啊。 《脸盲夫君她不要了》——一时动摇有点爽,追妻不迭火葬场 文案: 求亲时顾凝熙夸赞陶心荷“果毅担当”,成婚日他当众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陶心荷一心一意当好脸盲夫君贤内助。 知道顾凝熙看谁都是瓦片脸,她不变衣饰、不改熏香,终于让他放心拥她入怀; 她陪顾凝熙出入宴席聚会,提点客人姓名来历,让他摆脱骄矜之名; 她陪顾凝熙思念母亲,忍受祖母冷脸,应对叔婶纠缠,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 然而一切抵不过,顾凝熙能看到莫七七的脸。在他眼中,只有莫七七生动可人,其他人等面目模糊。 他对莫七七眼神专注,软语哄劝,许她碰触,为此欺瞒、冷落发妻,更认不出换了衣衫的陶心荷。 陶心荷心死,果毅求去,留下一张和离书。 父亲弟弟待她如珠似宝,她重振精神,听到前夫接莫七七入府的消息也不过付之一笑。 ? 顾凝熙突然登门,低声下气求她回心转意。 陶心荷一声冷哼:“顾大人雅擅丹青,为我画张小像再谈。” 他吐出一口心头血,“我画。” 脸盲之人画人物小像?陶心荷不信他画得出,挥手送客。 ? 陶心荷与父亲牵线的男子相谈甚欢,想着梅开二度也未尝不可。 顾凝熙捧着画像跋涉而来,双目通红满身狼狈:“我不知画得对不对,她们都说像你。” 第109章 象新元年春日里,幼薇郡主书院开办,去年给京城人士留下深刻印象的宝蓝衣袍状元郎当众行礼,说幼薇郡主是自己恩师,这事如同投石入水,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朝中官员对此还算矜持保守,遇到新官柳庭璋更加客气和蔼,吩咐家中主事一定提醒自己参加郡主大婚、备上厚礼之外,倒没有别的出格举动。 民间则不然,书院师生做为消息源头。尤其是各位少年学子,回到家中一遍又一遍向父母长辈描述当场的热血沸腾,大家再口耳相传,津津乐道,这是多好多现成的传奇故事啊。 当今天子仁厚,不以言论入罪,除了雷厉风行除掉亲兄长外再没有什么让大家惊骇的举动。 说书的、唱曲的胆子逐渐放大,迎合着百姓们对于“皇上今天用金锄头还是银锄头”的片面想象,将娇俏宗室郡主与平民出身状元郎之间的师徒缘分编撰成故事,又出折子戏又出话本子,唱念做打、口沫横飞,受众颇广,迅速流行开来。 顾信自己喜欢听说书,还以此谋生过,回到郡王身份后,依然喜欢抽空听几段。 他听到这些事关自己妹妹和友人、香艳扭曲的、离题万里的段子,怎么能忍受得了! 于是,顾信自觉责任重大,闭门发奋,用数日时间编出了新的故事,分别拿给顾采薇和柳庭璋润色调整后,带着自己养出的说书人,去占领民间舆论场,重塑师徒形象。 自然,新的故事巧之又巧地暗合了皇上的意思,在官方推波助澜之下,一个迎合了士子向往、民间猜测、有着部分事实做底子的说法成为了主流,推动柳庭璋和顾采薇的缘分成为传奇。 这个版本中,顾采薇少敏而慧,师从曾经的柳祭酒,满腹学识,少年时随母与次兄到孟州,偶见在继父指点下考中秀才、出门游历的少年柳庭璋,顿起惜才之心,慷慨赠书,之后两人以书信沟通,逐渐教学相长。 在幼薇郡主谆谆教导下,柳秀才刻苦攻读考中举人,又与郡主次兄结成好友,得见少女第二面,再续师徒缘分。 后来柳举人入京,郡主明言,待其中进士之日,打马游街相见,激励学生发奋。柳举人果然高中状元,不负恩师。 三见定终身,两人结成良缘,一个在朝效力,一个培育良才,好生般配。 渐渐地,街边孩童们都会念叨几句顺口溜:“幼薇郡主学问深,三见学子传本领。有朝一日中状元,娶得恩师喜团圆。”等等。 柳庭璋和顾采薇领了二哥的这份情,丝毫没泄露两人纸笔隔空沟通的点滴,不过有时候跟着传奇所言,称呼顾信为“红娘兄长”,看顾信气鼓鼓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两人笑得乐不可支。 长幼有序,九月金桂正到盛时,顾采蓟风光迎娶邢丞相家嫡次女,诚王府好一番热闹。 顾采薇还没叫“四嫂”叫得熟惯顺口,就迎来了十月自己的婚事。 正是秋气爽朗、不冷不热的好日子,老天爷凑趣儿,露出温暖的日头,万里无云,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喜气盈盈的。 顾采薇坐在梳妆台前,先是小口吃了点干粮,后来便不动如山任由喜娘、丫鬟打扮捯饬自己。 她眯着眼想起昨晚和柳庭璋纸笔聊了半宿,两个人傻乎乎的,有多少话今后说不得,偏偏就是熬着夜你一言我一语地畅想未来,直到被丫鬟三番四次劝阻才作罢。 今日天不亮,她就被叫醒起来梳妆,困意不散,不晓得新郎官是否同样困倦,希望两人一会儿在新居幼薇郡主府里行礼顺利才好。 顾采薇胡乱转着念头,直到听到喜娘高亢的声音提醒:“郡主,装扮好了,您真是老身所见最美的新娘子了。” 她精神一振,移步镜前,抬眼看去,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如此娇羞如此喜悦,通过她的衣角钗头、眉梢唇边,洋溢四出。 一袭正红华丽衣装,繁复的金线龙凤刺绣备显贵气,头上金冠缀着成串南珠,晶莹温润,最是相称一张芙蓉面。 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喜娘和丫鬟们把自己画成四嫂成亲那日一般的猴子屁股。果然,现下水晶镜中,顾采薇很满意自己看到的。 薄施脂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双颊淡淡粉润,美人鹅蛋脸儿,看着便知肌肤吹弹可破。 眉修成远山长细,轻点螺黛更增秀色,眼画做杏核圆满,唇涂上潋滟红脂,五官艳色,媚在骨中。 今日,她不再是观看兄长成亲的前排看客,而是真真切切的新娘子了,要嫁给从七岁开始陪伴自己至今的徒弟柳庭璋,这一切美得像个梦,顾采薇微微抿嘴而笑。 新娘子并没有什么应酬需要出面,她只在房里静坐等待柳庭璋上门迎亲,从诚王府将自己接走,绕城一周再进入一墙之隔的郡主府,行礼成亲。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丫鬟下人穿梭往来,附耳告诉她,郡马从郡主府出来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亲临、诚王太妃嘱咐女婿好好过日子等等消息,顾采薇终于觉得紧张起来,交握的双手本来捏着象征吉祥的玉如意,此时觉得发凉,终于低低叹了句:“怎么还没到?”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柳庭璋那特别的嘶哑嗓音。 柳庭璋尽力放大声量,对着暂居在母妃院落的新娘子喊道:“采薇,我到了!我来接你!” 周围人闹哄哄的,笑新郡马沉不住气,气氛热烈极了。 好多人拦门,好多人催妆,连皇上都来参合一份,说自己是采薇堂兄,正正经经的娘家人,跟着大家伙,兴致勃勃地为难起新女婿起来。 同样一身火红新装的柳庭璋,眉目俊朗,满面喜色,向着几个妻兄团团作揖,又即景作诗,又百般承诺,感觉比当年会试加殿试都费脑子,还被四妻兄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考验了基本身手,勉强过关,终于被放进院中。 他快步走进房内,袍角带风,一眼看到了珍珠流苏遮面的心上人。 心脏鼓噪不休,柳庭璋觉得,拿什么来换都不能换走刻骨铭心的这个时刻。 放低了声音,柳庭璋像是怕惊醒天人一般说道:“我来了。” 就见流苏微微晃动,是新娘子点头表示知晓。 在喜娘的催促下,柳庭璋险些同手同脚,慢慢走过去拉住顾采薇的柔荑,牵着自己求来的新娘,一同去完成他们今日人生成婚大礼。 两人坐轿骑马绕了一圈回到郡主府,晕头涨脑地听从摆布,行了拜天地高堂及对拜的三拜之礼,一个送入新婚洞房静静等待,一个被满堂宾客拉住恭贺不止。 夜色渐渐深了,柳庭璋被灌了不少酒水,云州同乡们也帮他挡了不少,前庭终于热闹散场,秦秀才和孟氏一一送走来宾,柳庭璋则先找间屋子洗漱一番,再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向新房。 顾采薇等到困倦,倚着床柱眯瞪着了,梦中仿佛看到,天庭的天玑星君顶着熟悉的三哥面容,笑眯眯地对她说,恭贺两人永结同心,文曲实现夙愿,摇光心境蜕变,他在天庭时刻关注着凡间几人,深深为之高兴。 “采薇受累了。”柳庭璋温柔款款的声音,和着他轻手轻脚推自己肩头的动作,将顾采薇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拽出来。 “我方才梦到三哥了。”顾采薇迫不及待地与自己的新婚夫婿分享梦境。 柳庭璋点点头,说道:“前阵子你们去往皇陵,告知了父王和三哥咱们的亲事,想必是他们为之欣喜,托梦给你了。待三日回门后,我再陪采薇去皇陵一遭,让父王和三哥也看看我,更加放心,如何?” 顾采薇仰脸,看着柳庭璋柔柔一笑,鼻端轻应道“嗯”,看着柳庭璋心都要化了。 柳庭璋深吸口气,看进顾采薇眼中深处,再次说道:“采薇,我们今日成亲,我愿以一生起誓,此生定不辜负你,一心一意相守白头!” 多么美好的承诺。 顾采薇跟着重复:“我也是。一心一意,相守白头。”说罢她娇羞地低下头去。 儿臂粗的喜烛彻夜高照,只恐夜深花睡去。 架子床的床帐早早放下,遮得密密实实,还不露一丝剪影,为有情人隔出一方纵情交缠的空间。 两人先是唧唧呱呱交谈笑语,渐渐声音低了、变了,伴随着喘息,水乳交融,鸾凤成伴,周公大礼终成。 胡闹了一整夜,顾采薇累极睡去,柳庭璋看着她静美的睡颜,虔诚地、屏息地,在新婚妻子侧脸印上一吻,引得梦中的顾采薇轻轻勾起唇角,又怕痒似的微微躲上一躲,旖旎情意包裹住了他们。 郡主竟是状元恩师,已然是桩传奇,两人结为夫妇更是奇上加奇。 传奇还在继续,后来,顾采薇桃李满天下,相较于幼薇郡主,她更响亮的名头是“顾师”。 柳庭璋与皇上君臣相得,一路扶摇直上,直至为相,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后青史留名。 魂归天庭,柳庭璋方知前缘,惊叹于自己文曲星君的命格,随之接引到了功德圆满的摇光星君魂体,仿佛人间一别不过半日,两人依然留着浓浓默契和情意,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