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反派给我冲喜后》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x)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奸臣反派给我冲喜后》作者:寻丹灯 文案: 纪淼淼穿成了书里生于武将之家的同名炮灰女配。 原主整日不务正业,除了练武没别的爱好,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病了一场。 当将军的爹仗着军功嚣张跋扈,竟让丞相家备受冷落的庶子陆暄与她成亲冲喜。 成亲之后,纪淼淼病虽好了,却再也不能习武,便迁怒陆暄,没让他过过一天好日子。 数年后,陆暄成了权倾朝野的奸臣,第一个要报复的便是纪淼淼。 于是,威风数载的将军府一夜之前巢倾卵破,纪淼淼则死在了抄家的乱刀之下。 为了改变原主的结局,手拿剧本的纪淼淼白日里竭尽所能地讨好陆暄,夜里看着系统界面上的奖励点数双手合十:“涨点!再涨点!” 只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陆暄都油盐不进,纪淼淼一怒之下甩手不干了:“爱谁谁,老娘不伺候了!” 几年后,陆暄依然按照剧情发展成了权臣,纪淼淼正准备跑路,却冷不防被陆暄堵在了房门口。 在外面一手遮天的内阁首辅一手拽着她的袖子,一手拿着她写的《穿越狗的自我修养》,委屈地问道:“娘子,成亲数年,为何听不到你唤我一声夫君?” 纪淼淼:谢邀,有被威胁到,只是表情可以再假一点。 【食用指南】 1.男主年下,男女主sc 2.甜文,虽然有波折,但一路都是甜甜甜甜甜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淼淼,陆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走上了人生巅峰 立意:自立自强 第一章 时值盛夏,院里几棵老树郁郁葱葱的,屋盖一般过分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不仅不显得生机勃勃,反添一丝沉郁。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射进来,投下一片乱纷纷的黑影。纪淼淼身着深青色的大袖连裳坐在帐中,手中一动不动地举着一把团扇遮脸,面沉似水,心中却比院中树影还要纷乱。 神他么穿书!神他么女配!她纪淼淼除了给刚刚看完的那本恶俗到极点的言情小说打了个差评,这辈子没干过别的缺德事,怎么会一觉醒来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纪淼淼越想越崩溃,如果她现在能动的话,大概已经抱着自己在地上边打滚边哭了,然而—— 她现在一动也动不了。 救命!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纪淼淼欲哭无泪,只能在心里无助地呐喊,然而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吐出一个音节。 “叮!末路灵魂拯救系统为您服务!恭喜您,纪淼淼小姐,成为第167位即将被拯救的末路灵魂,被选中进入《误梦》世界进行任务!” 就在纪淼淼求助无门时,她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简直不能再欠揍的声音,她虽然心中震惊,但是面上却因为客观原因,依然保持着冷静。 “误梦”这个名字,纪淼淼对它完全不会感到陌生,因为这正是那部被她给了一星差评的小说的名字! 说起来,这事其实也不能怪纪淼淼,这部小说确实值得一个一星差评。开头时情节还算精彩,不仅男女主的感情发展突飞猛进,就连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反派角色陆暄的成长历程也格外扣人心弦,而这个陆暄,可以说基本上就是纪淼淼狠狠地给《误梦》打了差评的原因。 陆暄的成长历程,可谓惨绝人寰,纪淼淼从来没在哪部文艺作品中见过比他的身世和经历更惨的角色了。 生母锦瑶是一届舞女,能在丞相府中立足已是不易,生下陆暄后几乎连丫鬟的地位也不如,可想而知陆暄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然而殊不知,更惨的还在后面。 陆暄十八岁时,竟因为定国大将军纪岳连的一句话而被送去为纪岳连之女纪淼淼冲喜。 就算地位低微,陆暄也是堂堂顶天立地的男儿,竟被送去与一小女子冲喜,放在书中的时代,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羞辱了。 更何况,他到将军府后的日子,便更加水深火热了。一直到他辅佐太子登基成为内阁首辅,将军府被抄家,他才算扬眉吐气,终于大仇得报。只是好景不长,陆暄并没有在首辅的位置上风光几年,便被顶着主角光环的男主角玉子卿当成垫脚石踩在了脚底。 纪淼淼便是看到这里,才对完全不讲道理的无脑剧情彻底失望,并且将对自己的好大儿陆暄的怜爱转变成了对无良作者的满腔怒火,为这本《误梦》狠狠地打了个一星。 等等,纪淼淼突然心念一动,书中定国大将军的嫡女也叫纪淼淼,恰好和她同名,当时看书时虽然有点不习惯,但好在纪淼淼的戏份不多,而且很快将军府就被抄家了,所以也没怎么注意。 但是……这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叮!宿主想得没错,这里便是《误梦》的书中世界,而你现在的身份,就是成亲前夕的纪淼淼!” 系统那过分尖细的声音和欠揍的语调本就刺得纪淼淼脑仁疼,而此刻听到它话中的内容,纪淼淼只恨不能死过去才好。 她不仅穿书了,而且竟然还穿成了那个一直百般虐待陆暄的恶毒女配纪淼淼,不,或许根本连个女配都算不上,她只是个陆暄成长道路上的黑化催化剂,除了激发他的恨意,大概没有别的作用。 接下来,系统为她简单地讲述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便是通过降低陆暄的黑化值或提高陆暄对她的好感度帮助系统让崩坏的故事线重回正轨,而实现任务的奖励则是获得一定的奖励点数。 可同时,身为书中的纪淼淼,她既不能流露出她本人拥有的诸如对陆暄怜爱、同情甚至关心等情绪,也不能做出任何纪淼淼不会做的行为,这些都会被警告甚至扣除奖励点数。 至于奖励点数,纪淼淼试着理解了一下,觉得大概就类似于游戏里的万能货币,可以用来兑换一些道具,纪淼淼大致看了一下,其中就有不是万能的,但没有它就万万不能的大雍朝货币,她粗略计划了一下,若是她没能改变局势,将军府仍然在未来某一天被抄家的话,她也好用这些钱为自己打点好后路。 而另外让她极其在意的一样道具,名叫“前尘现世”,别的道具上或多或少都会附有说明,而这样道具的说明,却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 “回到现实世界”。 刚看到它,纪淼淼便心神巨震。 至少自己,还不是没有回去的希望,但说有,其实也很渺茫,因为那东西上的标价是—— 纪淼淼用自己并不怎么灵光的眼睛数了数,一后面跟了八个零。 竟然要一亿点数! 纪淼淼看了看自己现在的奖励点数——毫无感情的冒号后面,赤/裸裸地写着一个冷冰冰的数字,0。 纪淼淼在心里叹了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如先专注眼前的事吧。 虽说纪淼淼的心神早已经历了从惊涛骇浪,到跌入谷底,再到此刻勉强恢复正常的艰难过程,但其实外界时间的流动,不过只是不到一盏茶而已。 而这一盏茶的时间内,什么都没有发生,将军府中平静得,几乎可能称得上是死寂了。 就在此刻,不知是因为系统知道她已然接受了现实,还是原主的身体已经渐渐可以被纪淼淼控制了,她拿着扇子的手晃了晃。 立在一旁的丫鬟见状立刻上前,细声细气地问道:“姑娘可是累了?姑娘如今的身体不比从前,若是累了,便把扇子拿下来歇歇,老爷说了,今日算是姑爷入赘,一切都以姑娘乐意为大,不必顾念太多的。” 纪淼淼吃力地抬眼望去,只觉得头上如重千斤,废了好大劲才对上说话的丫鬟的目光,连带着看清了她的脸。 这具身体依然保留了原主的记忆,纪淼淼从那些片段中得知,这丫鬟名叫慎儿,是自己的贴身大丫鬟。 对于慎儿,纪淼淼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只记得大概是原主的一个帮凶,经常帮着她各种刁难陆暄。一开始的那些还都是原主授意,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渐渐学会了自家主子那个磋磨人的性子,竟也渐渐开始主动给陆暄使绊子,是以纪淼淼对她也没什么好印象。 然而此刻看她关切神情也不似作伪,仿佛是真的在关心纪淼淼的身体。 “姑娘?”不知是不是纪淼淼盯着她看了太长时间,慎儿皱了皱眉,眼睛瞪得更圆了,“姑娘可别吓慎儿,不会病得更严重了吧?” 纪淼淼:“……” 看来应该是真的关心她。 纪淼淼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清了清喉咙道:“咳咳……我无事,只是确实有些累了,歇息一会儿便好。” “那姑娘,这团扇,慎儿先帮你拿着?” 纪淼淼点点头,将团扇递给慎儿,闭目养神起来。 初来乍到,纪淼淼虽然对《误梦》的情节还算比较熟悉,但像陆暄初入将军府这种事情,作者并未详写,就算写,也只是站在陆暄的角度上一笔带过,因此纪淼淼并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何况现在了。 趁着此时无人打扰,借着原主的记忆,她在脑中飞快地回想了一遍此前发生的事情。 书中对原主这个人的描写虽少,但因为她的特点太过于突出,并且恰巧和自己同名,所以纪淼淼对她的形象还算有些印象。 原主虽然生为女子,却对习武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在寻常女子学着相夫教子、绣花侍香的时候,原主却开始舞刀弄枪,成日里跟着身为定国大将军的爹看练兵。 而定国大将军纪岳连因着其母难产而死,对原主百般骄纵,更使得她越发横行霸道、肆意妄为,京城里几乎没人敢惹她,也就一个刑部尚书之子赵拂羽与她相熟,只不过两人浑然像是兄弟,原主却对他暗生情愫,以至于后来竟然还为他绿了陆暄。 按说原主这样一个人,谁也想不到她会病成如今这个连抬个手都费劲的样子。 这也是让纪淼淼感到奇怪的一点,虽然书中对这部分情节描述并不多,但是她当时看到这里时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就好像是作者只为了让陆暄有将军府一劫,才不得已把原主写病了一样。 可是通过原主的记忆,纪淼淼才得知,原来这病并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其实在一个月之前,这病便有征兆了。 大概在一个月之前,原主其实便会时不时感到胸闷气短、四肢无力,只不过一向身体康健的她并没有把这些当回事,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怎么当纨绔子弟便怎么当纨绔子弟。 直到半月之前,原主在与赵拂羽打马球时突然一阵眩晕,接着便眼前一黑,竟直直从马上跌了下去,多亏了命大才没失掉性命,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纪岳连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听了二姨娘的法子,找了与她八字相合的陆暄来给她冲喜。 然而神奇的是,这亲事一定下来,原主竟然真的奇迹般地醒了,虽然无法起身也基本不能言语,但好歹睁开了眼睛。 纪岳连一看,大喜过望,赶紧与丞相府敲定了日子,紧赶慢赶地让陆暄入了赘。 这样想来,事情便不对劲得很明显了。 为什么是陆暄?原主又为什么会这么巧,恰好在媒人定下亲事那天醒来? 身在局中的纪岳连或许看不清楚,但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纪淼淼却不吃什么成亲冲喜的这一套,稍微一想便觉得其中人为操作的痕迹几乎不能再明显了。 正在纪淼淼想不通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姑娘,是姑爷家的人来催妆了。”直到慎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纪淼淼睁眼才发现,天已然黑了。 第二章 “催妆?”纪淼淼下意识问道,但随即便反应过来。 陆暄虽然生母地位卑微,又不受丞相喜欢,但怎么说也是丞相府家的公子,原本这次入赘纪家已然算不上是什么光彩事了,为了撑丞相府的面子,排场总还是要摆够的。 门外的噪音,想必是陆暄从丞相府中带来,或者说是丞相从府中派来的那百十来口子壮汉了,专门跟在新郎后面当白脸儿,鼓噪助威。 虽说催妆只是走个过场,纪淼淼却突然对自己现在这副身体产生了兴趣,找慎儿要了镜子。 慎儿并未多想,只道是姑娘临到成亲前,突然有了些小女儿家的情态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便拿过镜子来递给了纪淼淼。 只见镜中人一道细长的剑眉斜飞入鬓,脸颊紧致肌肤光滑,原本应当是现代人追求的健康美的典范,此刻却因为大病初愈稍显憔悴,却刚好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楚楚可怜。 而就在这样一张颇为英气的脸上,却偏偏长了一双若凝秋水的杏仁眼,饶是纪淼淼一个女人,见了都不觉生出几分好感。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姑娘?可是妆有什么问题?”纪淼淼端详得太仔细,慎儿一时几乎觉得时不时姑娘觉得这妆有什么问题,一时害怕得声音都发起抖来。 纪淼淼回过神来,才看到旁边这诚惶诚恐的婢女,一时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先不说这妆根本没问题,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便是有问题,这婢女也不至于害怕成这样。 可想而知原主有多跋扈,芝麻大小的失误,若是让她看不顺眼,怎么追究那都不过分;而即便是可能酿成大祸的错漏,若她觉得没什么,便是不追究又如何? 纪淼淼忍不住想,怨不得原主最后会落得那种下场,将军府又会落得那种下场,有这么一个作天作地的嫡女,便是想不惹出祸端都难。 “没什么。”纪淼淼想着,一边对慎儿回以微笑,这小姑娘也是可怜人,从小伺候原主那个鸡蛋里挑骨头的主儿,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见小姐竟冲自己笑了,慎儿受宠若惊,低下头去:“若没什么,姑娘拿这团扇遮着脸,姑爷这便要进来了。” 纪淼淼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原本大雍的婚礼远没有这么简单的,只是一是因为陆暄此次是入赘,并不用将纪淼淼接回丞相府去,所以省去了许多路上的麻烦;而是纪淼淼身体抱恙,若礼节过于繁琐也恐她吃不消,因此也略去了“撒帐”之类不必要的程式。 如此,新郎便应直接在新房与新娘圆房了。 关于这个环节,纪淼淼其实是不怎么担心的。因为若按照原著中的剧情发展,纪淼淼应该到死都没有与陆暄圆房。 起初应该只是单纯的看不起他、不喜欢他,但到后来,纪淼淼却喜欢上了别人,甚至为了他给陆暄带了绿帽子,这也成为了陆暄灭纪府全家的导火索。 日积月累的折辱,经年过去,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刻骨铭心,所有的怨与恨一朝爆发,也无怪乎将军府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了。 纪淼淼又暗暗在心中记了一笔—— 陆暄,记仇。 正当纪淼淼沉思时,那边慎儿却已经打开房门,将陆暄迎了进来。 来人脚步声很轻,像是怕吵醒谁似的,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纪淼淼心上,让她的心跳声无端端鼓噪了起来。 这便要见到陆暄了吗? 当初追书的时候,她便因为心疼陆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在评论区放出过“我要是纪淼淼一定好好疼爱暄暄子”的豪言壮语。 可此时真正活生生的人到了眼前了,她却反而近乡情怯起来。 “青春今夜正方新,红叶开时一朵花。”陆暄声音想起来的那一刻,纪淼淼觉得自己举扇子的那只手都颤抖了一下,那声音哪像什么未来奸臣的声音,非但听起来不阴险狡诈,反而如泠泠清泉,令人闻之便身心舒畅,如临仙境。 “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在亲事定下来后,原主便处于意识清醒的状态了,纪岳连当然也找婆子来交过她成亲的那些礼节,因此纪淼淼知道,此刻陆暄所念的《去扇诗》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不带丝毫感情,但听着他那样清澈的声音念着这样的诗,纪淼淼还是忍不住脸热。 …… 陆暄又念了几句,但纪淼淼光顾着照顾自己过于丰富的内心戏了,根本没怎么听进去,直到最后一句“自有云衣五色映,不须罗扇百重遮”,纪淼淼知道,她终于可以放下这把碍事的团扇了。 刺绣鸳鸯从眼前移去,纪淼淼抬头看见了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陆暄很瘦,也并不太高,但比例很好,宽肩窄腰,大概是常年干粗活的缘故,他看起来还算比较结实。 那具并不太出众的身体上,长了一张说不出是清冷还是妩媚的脸。 陆暄皮肤白得几乎有点病态,头发却很黑,于是那两颗又黑又亮的眼珠变成了他整张脸上最惹人注意的部分。 仿佛贫瘠的龟裂土地上,长出了一束罂粟花,既鲜艳,又妖冶。 而此刻他穿着大红喜服,红纱单衣,白内裙,黑靴子,衬得他整个人都有血色了,那双眼尾上挑的眸子便添上了些媚色。 而那眸子正冷冷地看着她。 纪淼淼仿佛突然被一盆冷水浇醒了。 她在干什么?竟然看陆暄看傻了?真是美色误人啊美色误人!这不会扣她的奖励点数吧? 果然,纪淼淼脑内接着便响起了系统活泼的语调:“叮!OOC警告!请宿主注意自己的言行哦~” 纪淼淼不耐烦地在心中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便不情愿地移开了目光。 两人一时无话。纪淼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系统警告,而陆暄或许是单纯的无话可说。 早立在一旁的傧相很懂得审时度势,早知道这场婚事一定不怎么愉快,一见气氛冷了下来,立马上前一步,让陆暄与纪淼淼两人分坐与床榻两侧,接着满脸堆笑地吟诵着“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碰上了盛满肉饭的“同牢盘”,喂两人各吃了三大口饭。 看着他谄媚的笑容,纪淼淼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点不爽快。 这么卖力地想让气氛变得喜庆起来,她和陆暄看起来便这么这么不情愿吗?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偷偷朝陆暄看去。 那一眼甚是匆忙,纪淼淼既怕被系统说OOC,又怕被陆暄看出什么端倪,毕竟原主大概是不会有这种小女儿的情态的,她一边在心中骂自己没出息,一面又不禁暗暗回味起来。 陆暄的侧脸长得也是极好看的,下颌的线条既不像寻常男子棱角分明得有些冷硬,又不会柔和得太女性化,是一道很流畅的弧线,看着便赏心悦目。但他的鼻子却很硬挺,让纪淼淼觉得,他该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总之就是好看得恰到好处。”纪淼淼在心中总结道。 下面便是喝交杯酒了,用傧相的话来说便是“合卺酒”,两个小童从门外端了一金一银两个酒盏进来,分别递给他们。 纪淼淼低头飞快地啄了一口,她记得原主的身体还没恢复,不能饮酒。 那边陆暄却是一饮而尽,眼尾登时就红了,用袖子掩了掩嘴,强忍着才没呛咳出声。 是怕她笑话他吧。纪淼淼想,还挺可爱的。 若按流程走的话,下面便该是真刀真枪的了,原本立在一旁的两个侍女都要开始替纪淼淼脱衣服了,却被慎儿挥挥手遣散了去:“都散了吧,姑娘身体还未好全,受不得累,今日行了这些礼,已然做足样子了,下面的你们便不用管了。” 两个侍女应声,行了礼便下去了,连带着傧相还有其他服侍人的都出了屋,还顺便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陆暄、纪淼淼还有慎儿。 “姑娘。”慎儿唤道,想问她今夜该如何安排。 没等她说完,纪淼淼便挥挥手:“你也下去吧。” “姑娘?”慎儿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刚刚自家姑娘竟然说了那样的话。 陆暄闻言也抬头看他,冷冷的眸子里终于带上了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又恢复常态—— 不管怎样,不过是换着法子折辱他而已。 纪淼淼不过抬头看了一眼慎儿,借着原主的积威,慎儿当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福了福身便道:“慎儿知道了。” 房门被关上之后,房间里一时阒无人声。 纪淼淼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我都知道,今日成婚,不过是迫于局势,因此,我也明人不说暗话,待时机成熟,我们便和离,如何?” 陆暄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纪淼淼虽然表面上淡定,其实紧张得直冒冷汗,直到过了一会儿,系统的警报声仍然没有响起,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看到陆暄难以想象的眼神,接着道:“不用惊讶,各取所需罢了。” 陆暄低头想了想,觉得这位雷厉风行的纪小姐不管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大概都不奇怪,更何况只是在新婚当夜提出和离这种事情罢了:“知道了,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奉上《放妻书》。” “那么,”纪淼淼道,“你我今夜开始便分房睡,只是我今日刚刚恢复精神,书房还未准备好,这里刚好有两床被子,你便睡地上好了。” 陆暄点点头,他什么鬼地方没睡过,更何况只是睡地上,纪淼淼提出这种要求,其实已经比他的期望好太多了。 看着逆来顺受的陆暄,纪淼淼心里不能说不心疼,但为了不被扣除点数,也只能在表面上装作毫不在乎。 两人简单明了地达成一致,纪淼淼便对着镜子开始拆头上的帽惑和花,也不知成亲冲喜这种说法到底是谁发明的,这么沉的东西,她一个没病的人戴一天都快累出病了,更何况真正身体不好的? 卸下头饰,乌黑的青丝垂下来,柔顺地搭在纪淼淼的肩上,隐约还有桂花梳头水的味道,纪淼淼顿时觉得轻松多了,正想躺到床上放松一下,却听到门外一阵喧闹。 慎儿的声音中带着焦急和恐慌从门外传来:“姑娘,不好了,姑爷……姑爷在陆府的娘要不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婚礼细节参考唐朝,多有不实,请勿当真。 《去扇诗》参阅敦煌资料 第三章 纪淼淼闻言几乎怔在原地——是了,她想起来了,这便是陆暄从此恨上纪淼淼的关键所在。 在原著中,陆暄的生母也是死在了两人大婚的夜晚,陆暄虽从小生活在丞相府,但何曾被真正当成过陆家的公子,称得上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即便陆暄从来便不是什么忠孝之人,对后来的陆家也从不曾手下留情,但他对锦瑶却觉得是真正的有情有义了。 原著中,原主初见陆暄便看不顺眼,陆暄不如意了,她便高兴了,锦瑶命在旦夕,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放陆暄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因此,锁链加身,囚于囹圄,原主不仅将陆暄用锁链锁了起来,还将他关在了柴房,命人严加看管,一步也不许他踏出。 无能为力的陆暄除了像疯狗一般狂吠、挣扎,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这些也是徒劳。 锁链磨破了他的手腕,声音也嘶吼到沙哑,最后,他的吼声变得无力,身体血肉模糊,却终于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原主在他的身上、心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这也是一切恨意的开端。 原著中陆暄并非主角,对于他从前的遭遇作者只是简要地做了补充,不至于让陆暄这个人坏得没有理由,并没有详细描写,但即便只是这样,纪淼淼当初看到这里时就已经心理生理双重不适了,一边在心里大骂原主变态,一边在评论区哭喊“保护我方陆暄小可怜”。 而现在,这个冷心冷肺的变态或许即将变成她自己。 在纪淼淼发呆的时候,陆暄却是闻言便直接冲了出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开门便劈头盖脸地问慎儿:“我娘她怎么了?可是旧病复发?怎会如此突然?这消息可是从相府传来的?” 慎儿被他气势汹汹的一连串问题吓得不轻,只支支吾吾道:“慎儿……慎儿不知,只是外面突然传了消息进来……” 陆暄听了这话,什么也顾不得了,婚服也没换,当即抬脚便往外走。 “等等。”却听到纪淼淼突然唤他。 陆暄猛地回头,眼眶已然红了。 十八岁的少年还并未经历过往后人生中,那些承受不住的坎坷磨砺和无法言喻的苦痛折磨,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太多的恨,也没有那些被血色和泪水浸湿的午夜梦魇,这个被命运苛待的少年,心中不过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 回到那个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家的地方,再见一见那个将他带到这个苦难的世间,却也让他尝到了诸多甜味的女人。 纪淼淼想,只是她似乎连这样小的愿望都无法帮他实现。 “你觉得你出得去吗?”她轻轻启唇,吐出了那句不得不说的、不管对她还是陆暄都残忍至极的台词。 陆暄向不远处望去,果然看到有几名护院手执棍棒,正守在院门口。 将军府不比别家,即便只是个护院,身手也远超常人,陆暄身子骨原本就比别人单薄,怎么可能敌得过这几名护院? 纪岳连也是仗着军功在这京中横行霸道惯了,他本就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些一路科举上来的怎么有那许多繁文缛节,他领兵打仗,在军中和将士们称兄道弟,在离京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他,几乎和个土霸王也差不多了。 而这些习气也被他一并带到了上京,纪淼淼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原主从前能骄纵成那样,与她这个做事毫无分寸的爹也脱不开关系,如今敢派护院拦着姑爷不让他出院门,难保日后不会造反,也不怨陆暄会给纪岳连扣上那样一顶帽子了。 陆暄看着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甚至在微微颤抖,他原本还对日后在将军府中的生活存了一丝幻想,如今看来,或许是他痴人说梦了。 纪淼淼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心里却急成了一团。要她像原著中写的那样对待陆暄,她是万万做不到的,可若那么轻松便放他出去,都不用系统,她自己都觉得自己OOC,因此,纪淼淼准备放陆暄出去,但自然不会这么轻松地便放他出去。 正当纪淼淼犹豫之时,却突然听到门外慎儿脆生生的一声:“二夫人好。” 二姨娘?她来干什么? 纪淼淼并不记得原著中这里还有二姨娘的戏份。 等等,她脑中那根弦突然搭上了,原主本不是什么拖泥带水的人,原著中消息刚刚传来,她便想出了那个恶毒的主意,根本没给二姨娘作妖的机会。 然而此时,只因为她耽误的那片刻,二姨娘便已经从玉春苑赶来了。 也就是说,原剧情……已经悄然改变了?! 纪淼淼心头一震,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希望。 原主与她这个二姨娘向来不对付,见了她也从不见礼,因此纪淼淼也只是在屋里坐在原地没动,并没有行礼的意思。 陆暄此刻心头乱麻一团,心思全都系在生母身上,根本没空搭理她。 二姨娘见没人理她,嘴角抽了抽,脸上和善的面具也快挂不住了,但装还是要装一装的,满脸堆笑道:“哟,这是怎么了,小夫妻俩新婚之夜也要闹别扭啊?” 纪淼淼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慎儿回道:“相府的人来报,说锦瑶夫人快不行了,想请姑爷回去看看。” “呀!这么大的事,竟无人来报我?”二姨娘以袖掩面,仿佛很惊讶的样子,“淼淼生母去得早,大姐姐又一味吃斋念佛,是个不管事的,如今这内府什么事不是我管着,淼淼放心,二姨娘待你一向视如己出,有什么事尽管找二姨娘商量。” 二姨娘一番话言辞恳切,然而纪淼淼并不是原主那个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傻子,自然能听出来,二姨娘这是故意在挑事呢。 她是生怕纪淼淼不为难陆暄,怕纪淼淼还是个小姑娘,就算真坏也坏不到哪去,上赶着来给纪淼淼出阴招来了。 纪淼淼心念一动,突然有了主意—— 这倒是个放陆暄回去的好机会。 对于将军府的细节,《误梦》的作者并没有详细叙述,毕竟这也只是陆暄悲惨过去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但纪淼淼却记得纪淼淼似乎是与二姨娘不睦的。 纪淼淼的生母余氏,也就是纪岳连的发妻,与纪岳连感情一直很好,两人可谓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从纪岳连只是个士兵时便相互扶持,然而余氏或许是个命不好的,在生下纪淼淼后,还没等纪岳连当上定国大将军,便难产去世了。 从那以后,纪岳连便对余氏和他唯一的孩子,也就是纪淼淼百般骄纵,恨不能把所有欠余氏的也全都补偿给她。 仿佛这样心中便能少一些对余氏的愧疚。 识于微时,却未能一路走到顶峰。共患难,却没有同富贵的机会。 后来纪岳连迫于母亲的压力又娶了两房,大夫人肚子一直没动静,又是个与世无争的,在府中像个透明人一般,而这位二夫人连氏却很会作妖,不仅得纪岳连宠爱,刚嫁进府来便生了个男孩,也就是纪淼淼的弟弟纪涟,从此以后便更肆无忌惮了。 这将军府中大概唯一让她看不顺眼的便是纪淼淼了。 身为女儿家,却从没有女儿家的样子,骄纵跋扈,成日里舞刀弄枪,行止粗鲁,让她怎么看怎么闹心,偏偏纪岳连还总惯着她。 她不是没有暗中给原主使过绊子,但原主着实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儿,两人斗来斗去也没个结果,但连氏心中总是气不过,因此格外热衷给原主找一些不痛不痒的麻烦,让她心中不痛快,于是今日也一样,一听说陆暄生母的事情,便急匆匆地跑来看热闹,果不其然赶上了一出大戏。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便能处理好,不劳二姨娘费心了。”纪淼淼冷着脸,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果然,连氏听了这话便急着道:“这怎么能算是小事?若大婚之夜的事都算是小事,那我们女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算是大事?” 纪淼淼没答话,抬眼看她表演。 连氏见她表情,还以为是自己说动了她,赶忙补充道:“要我说啊,这大婚之夜死人本就是不吉利的事,更何况我们淼淼这桩婚事本就是用来冲喜的,沾上一点晦气,那都是万万不能的,要我说啊,这陆府,是万万回不得的!” 陆暄听闻此言猛地抬头,身侧的拳头握得发白,连带着身体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到了极点,纪淼淼甚至觉得,若陆暄是只猫,此刻背上的毛该全都竖起来了。 殊不知纪淼淼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冷笑一声:“照二姨娘这话,这相府我还是非去不得了。” 连氏一愣,脸色都发青了。 纪淼淼站起来:“既然陆公子是入赘,我便是把这当作提前与他‘回门’又如何?” 第四章 陆暄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却不禁沉下脸来。 回门?真亏她说得出来,这是真不把他当男人啊? 来将军府之前,陆暄便听说过这位纪家的大小姐一向与纪家二夫人关系不好,却不知两人不睦到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地步,二夫人说往东,纪淼淼却偏要往西。 真是……任性极了…… 要知道,这种肆意妄为的生活,是陆暄从前在丞相府想也不敢想的。 不过这两人“鹬蚌相争”,他倒是意外从中得了利,至少……能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想到这里,他面色稍霁,也不再管纪淼淼口中“回门”之类离谱的话了。 纪淼淼说完,表面上虽然没露怯,心中却是慌得直打鼓,直到过了一段时间都没听到系统的提示音,才真真正正放下心来,全心全意地做这个将军府中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纪淼淼心念稍微一转便明白了,纪淼淼虽不喜陆暄,但到底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讨厌到哪里去。 但这个二姨娘就不一样了,原主对她可谓是打心眼里地看不起、看不惯,甚至曾在纪岳连面前说过要他休了连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到了中后期,纪淼淼虽恨陆暄,但到底只是因为自己再无法练武的迁怒,,更何况陆暄还不是一般的能忍,只能算是个碍眼的软钉子。可是对于二姨娘,她们之间的矛盾却都是实打实的,因此此时,若纪淼淼答应陆暄回纪府的要求是为了要惹二姨娘不痛快,系统不判定她OOC,也算是情理之中。 纪淼淼悄悄松了口气,随即又做出原主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站起来一拂袖:“事不宜迟,刚刚已因为二姨娘的多事耽误了许久,可别误了姑爷的大事。” 慎儿见她站起来,赶忙过去搭了把手,却摸到自家姑娘手心已被冷汗浸湿了。纪淼淼这才感到自己心跳有多快,大概有原主身体还未恢复的缘故,也有她刚刚紧张的缘故。 “姑娘……”慎儿刚想出声 ,却感觉纪淼淼捏了捏她的手,立刻又识相地闭上了嘴,只安心当个好用的人形拐杖。 “你……你这疯丫头,可知道大婚夜出了丧事本就不吉利,你不但不避讳,还要……还要蹚浑水?你……你……”连氏脸都绿了,用手捂着心口,仿佛真要被她气出病来了,嘴唇翕动着,都不知该吐出什么话来骂她,“你怕不是全然不在乎我和你爹的苦心!” 纪淼淼听了,心中冷笑一声,却由慎儿搀着连头都没回,冷冷道:“怕是只辜负了二姨娘的‘苦心’。” 连氏听了,骂声戛然而止,脸色阴晴不定。 纪淼淼心想,不过诈她一诈,没想到这连氏也不过是个纸老虎,这么快便漏了陷。 原主这病实在蹊跷,纪淼淼本就怀疑是人为,今夜连氏这上赶着找事的态度也着实奇怪,纪淼淼实在很难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于是刚刚才出言试探。 如今看来,原主这被作者写得神神叨叨的病多半与连氏脱不开关系…… 不过现在尚未到时候,刚刚她出言试探,连氏便显而易见地慌张,以她的性子,想必不用多久便会露出马脚,到那时再与她好好算账也不迟。更何况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做…… 纪淼淼在慎儿的搀扶下仿佛做复健训练一样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陆暄则在旁边跟着,想走快些却又不能,因此也只好陪着纪淼淼龟速前行,双手却掩不住心中焦急握得指缘发白。 纪淼淼看在眼里,想走快点,但浑身都仿佛是棉花做的一般,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呐喊—— 儿啊!娘现在也帮不了你啊!十吨春/药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见纪淼淼跟着去,那些护院果然也没有为难陆暄的意思,不仅没拦着他,甚至还准备好了马车。 上了马车,纪淼淼终于感觉又活过来了,即便只是刚刚从原主的住处钟毓院走到将军府门口,纪淼淼都感觉到力不从心,她在现世本就是个体育废物,可是原先独爱练武的原主呢? 纪淼淼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没体会过所爱之物被彻底夺走的感觉,大抵是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的。 然而她一口气还没呼完,脑中却忽然响起系统的提示音:“叮!恭喜宿主降低了反派陆暄的黑化值,将获得奖励点数值:5!” “咳咳咳……”突如其来的惊喜差点没让纪淼淼被那口气呛死,这陆暄怎么这么好哄,不过是陪他回家看看濒死的母亲这种理所应当的事情,都能让他离黑化更远一步。 “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慎儿见状赶紧问道。 “没事,”纪淼淼摆摆手,余光中瞥到坐在马车另一端的陆暄似乎也皱眉看着她,“不过是呛了口冷风,没什么大碍,咳咳咳……” “姑娘还说没什么大碍,这都咳得停不下来了!”慎儿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姑娘自小就不生病,偏生病这一次便这样严重,好容易好些了,刚刚便该听二夫人的话不要出来了……” “慎儿!”慎儿话还没说完,纪淼淼便呵止道,“你如何能帮那个老妖婆说话!” 纪淼淼向坐在对面的陆暄看去,果不其然见他低下了头,看不清表情,只是眼神似乎暗暗的。 既然戏都演了,那便演到底又如何? “你放心,我此去陆府也并不是承你的情,我二姨娘虽然说得没错,大婚之夜出了这事是不太吉利,可你我这婚事原本也并不图什么吉利,我答应你去看你母亲,也不过是为了不让二姨娘顺意,你并不用多想。” 纪淼淼尽量学着原主,把话说得像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女,讨厌的家长让干什么,她便偏要干什么,可话出了口,却又仿佛不是那个味。 简直好像……一个嘴硬心软的小姑娘。 算了算了……纪淼淼想,只要系统不说她OOC,怎么样她都能接受。 “叮!恭喜宿主获得陆暄好感值:5,增加奖励点数:5!” !!! 纪淼淼差点吓得再次咳起来,下意识朝陆暄看去,却见他听了自己那番话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我知道”,甚至都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看见陆暄这个反应,纪淼淼更凌乱了,现在的小伙子都是这样的吗?? 将军府与丞相府都在东城,离得并不算太远,陆暄一直低着头不言语,慎儿被她骂了之后便只是扶着她不吭声了,而纪淼淼自己则一直沉浸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是以剩下的路程,几人都一路无话。 接到锦瑶病危的消息时时间已经不早了,等几人到了相府,天也已经蒙蒙亮了。 相府门口只有两个家丁,或许是没想到陆暄和纪淼淼会来所以迎接得仓促,也或许是相府本就不待见陆暄,原本根本连迎接的人都没有,只是因为纪淼淼也同行才勉强给了将军府一点薄面。 要知道,当初将军府提出要陆暄与纪淼淼成亲冲喜,相府的主母白氏有多喜出望外,答应婚事的条件就一个——让陆暄入赘。现在两人回来,她自然是当初有多希望陆暄走,现在便有多不希望他回来。 一个小厮引着车夫去停马车,另一个则引着陆暄和纪淼淼进了相府。 纪淼淼身上仍然没什么力气,原本以为走几步便该到了,谁料锦瑶的房间却格外偏僻,几人七拐八拐,绕了不知多少条回廊小径,才终于来到一间破柴房门口。 纪淼淼腿都要走软了,抬头一看,傻了眼。 这哪里算是柴房,杜工部诗中的茅屋怕是都比这要结实吧? 风一吹,那不知有没有承重柱的房子晃了一晃,纪淼淼险些都以为那房子要塌了。 陆暄却顾不上纪淼淼的震惊,原本为了等她,他的脚程已经比正常慢了许多了,此刻到了门口,他实在一刻也等不得了,匆匆向纪淼淼道了声“见笑”,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进了屋里。 纪淼淼原本还犹豫要不要跟进去,却被陆家的小厮拦住:“纪小姐留步,锦瑶夫人病得厉害,纪小姐身体方才痊愈,切勿沾染了病气。” 慎儿闻言也附和道:“是啊姑娘,这里光看着就这么简陋,里面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呢,慎儿在这儿陪着姑娘等等姑爷吧。” 见两人都拦她,纪淼淼也不好硬闯,原本想找个地方坐着,但扫视一圈却见这地方破得连个椅子都没有,这小厮又是个没眼力见的,只好立在外面等着。 即便知道陆暄住的地方一定不好,但纪淼淼也没想到会破到这种地步,每根用来承重的木头都破破烂烂的,露出腐朽的痕迹,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寿终正寝。 纪淼淼打量了一下,觉得这屋子似乎是陆府单独给锦瑶盖的,又破又脏,仿佛跺跺脚都能扑簌簌落下一层灰来。皇城脚下,大户人家的仆从住得也比这好,更何况陆先永官至丞相,陆府绝对算得上大户人家中的大户人家。 纪淼淼眼神暗了暗,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靠近那屋子,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旁人见了或许以为是这纪家的大小姐不愿立于危墙之下,但纪淼淼却是不想听见屋内传来的陆暄和锦瑶的谈话声。 那两人交谈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时而夹杂着锦瑶无力的咳嗽声,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可纪淼淼还是半步也不愿靠近,这种瓜田李下的事,她做不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纪淼淼便感觉原主的身体几乎要到极限了,她浑身无力,实在撑不住了,刚想开口要把椅子,陆暄却突然出来了。 他不知是不是刚刚哭过了,眼眶红了一圈,声音也有些喑哑,见纪淼淼看他,便避过她的眼神,低低道:“纪姑娘……我母亲她,想见见你。” 见我?纪淼淼一惊,但见陆暄的样子,却没问出口,愣愣道:“……好。” 慎儿原本也想陪着进去,却被纪淼淼拒绝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锦瑶或许是有话想和她单独说的。 纪淼淼正要一头雾水地推门进去,却又突然被陆暄叫住:“纪姑娘。” 纪淼淼乖乖回头看他。 这次陆暄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而是直直地对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我母亲她,大概快不行了,麻烦纪姑娘……” 陆暄喉结动了动,眼睛湿湿的,纪淼淼突然不想让他说出下面那句恳求的话,先行截断了话茬:“我知道,你放心。” 纪淼淼回头,推开那扇聊胜于无的破门,不知为何,被陆暄那样盯着,即便那些原主会说的话已经在她心中打了千万遍腹稿,她也如论如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第五章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纪淼淼走进了锦瑶住的那间破屋。 屋内陈设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与一张床,连个椅子都没有。纪淼淼想到,也难怪院子里没有椅子了,毕竟屋主人自己都没得坐。 粗略打量过去——木桌瘸了一条腿,被用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用途的布料垫着桌角才勉强能保持平衡,桌上放着只空碗,说是空碗其实也不算准确,那碗底沉着黑漆漆的药渣,而原本的药汤应该已经被锦瑶喝了,只剩下厚厚一层药渍,一看便是没洗过的样子。 锦瑶病重下不了床,陆府也不曾派人来伺候,只把她扔在这样一间又脏又破的屋子里自生自灭,还让唯一有能力照顾她的陆暄去了将军府,这不是摆明了要她的命吗? 纪淼淼将目光移向了那名躺在床上,几乎只剩了一口气的女子——陆暄的生母,锦瑶。 床上的女子一脸病容,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久病之人,她面色苍白,嘴唇上也毫无血色,一双眼睛也不复明亮,显得有些浑浊,眼尾被经年的日夜操劳重重雕刻上了几道皱纹,却不难看出,那曾经是一双与陆暄如出一辙的眼睛。 即便已经憔悴至此,苍老和疾病却仍难掩其秀色,依稀能看出那张写满苍老和坎坷的脸在二十年前该是怎样的惊艳。 “纪……姑娘……”锦瑶张了张嘴,却只在喉咙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纪淼淼赶忙走上前去,拿起药碗旁的茶壶,给锦瑶倒了一碗早就凉透了的水,走到床边蹲下,抬手想要喂锦瑶喝水。 “不……不……”锦瑶抬手用聊胜于无的力气拂开那只药碗,“纪姑娘……请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纪淼淼将碗放到脚边,牵起锦瑶的一只手,她想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点最后的温暖:“您说,我在听。” 锦瑶的嘴角似乎微不可见地牵了牵,但最终还是没能挤出那个在她脸上挂了半辈子的讨好的笑容:“我知道纪姑娘是个好人……阿暄……阿暄他……是个好孩子……请你……请你……” 锦瑶说话断断续续的,却怎么也说不出最后一句,纪淼淼想,或许她是一口气说了太多没力气了,又或许是她想拜托她的事情太多,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不管是哪一种,纪淼淼知道自己都没有做出承诺的资格。但她却又实在无法袖手旁观,竟然一冲动,说道:“夫人放心,只要我在,一定竭尽所能不让阿暄被人欺负。” 锦瑶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激烈地呛咳起来,一边咳一边从咳嗽声中断续露出一个字,说的仿佛是:“多谢。” “母亲没事吧?”陆暄在门外听到锦瑶的咳嗽声,夺门而入。 锦瑶见他进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也过来。 陆暄听话地走过来,跪在纪淼淼身边,把头轻轻枕在锦瑶胳膊上蹭了蹭,道:“娘。” 纪淼淼在书中读到过狼狈到极点的陆暄、读到过风光无限的陆暄和疯魔喋血的陆暄,而在刚刚,也见识了冷漠的陆暄和尚不那么成熟、心急如焚的陆暄,可是,她却从未见过现在这样伏在母亲膝上,仿佛在撒娇一般的陆暄。 可是锦瑶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他了。 她只能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重重握了握纪淼淼的手。 那几乎不像是一个濒死之人的力气,握得纪淼淼生疼,但却并不生气,因为她知道,那力气有多大,锦瑶对陆暄的爱就有多深厚。 那是一个蹉跎半生的女人,对自己最后的恳求。 纪淼淼也回握了一下锦瑶。 于是她看见锦瑶终于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微笑,像是真正又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依稀又是那个一舞动京城的明媚佳人。 不知为什么,纪淼淼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活在现实世界的母亲。她的母亲,似乎也曾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而现在,纪淼淼无法回到现世,眼前这位母亲也已经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娘……”陆暄咬紧了后槽牙,浑身颤抖,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 他其实早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母亲的身体其实在生下他后便一直不太好,这些年来被白氏当粗使下人用着,身体上又不知落下了多少隐疾。早在一年前母亲突然病倒时,郎中便说过她大概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但母亲为了他,为了能让他离开这个家,这个叫做“家”的地狱,才一直强撑着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想到这里,他心头又涌上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悲痛。 “我先出去了,你……节哀吧。”纪淼淼轻轻放下锦瑶还残留着体温的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时候,还是让陆暄一个人待一会比较好。 纪淼淼刚推门出去,慎儿便急急迎了上来,见了她先是一愣,接着大惊失色道:“姑娘怎么哭了?” 纪淼淼擦擦脸,摸到脸上冰凉凉的一片,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掉了眼泪。 “叮!提示:因宿主OOC行为,系统将扣除奖励点数……” “没什么。”纪淼淼急忙草草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不过是看到里头那位,想到我娘了。” 慎儿愣了一下,接着又换上一副心疼的神色:“姑娘别伤心了,老爷对姑娘这么好,还有慎儿在姑娘身边,我们都会一直陪着姑娘的。” 系统:“……” 果然,系统没说完就哑火了。 刚刚纪淼淼就发现了,系统对于她是否OOC的判断,其实是基于旁人,也就是曾经见过或者熟悉原主的人是否对纪淼淼如今的行为感到奇怪而实现的。 就比如,她刚刚在锦瑶面前,虽然做出了原主绝对不会做的行为,但系统也没有对她发出OOC警告,那是因为锦瑶曾经并不认识原主,一直生活在陆府中的她消息闭塞,就算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些原主的风评,认为是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也不奇怪,所以不管纪淼淼在她面前做什么事,都不会与她印象中的原主有相违背的地方,也就自然不存在OOC这一说了。 但是在慎儿、纪岳连等人面前就不同了,他们早先对原主非常熟识,所以纪淼淼必须慎之又慎,依照原主的行为模式做事情,这样才不会让他们产生诸如“这孩子不会被夺舍了吧”的想法。 所以刚刚在慎儿发现她流了泪时很惊讶,以至于引起系统判定她的OOC值上升,而纪淼淼却及时补救,打消了慎儿的疑惑,所以系统才没能成功扣除她的奖励点数。 纪淼淼暗喜:“不愧是我,物理系高材生。” 然而没等纪淼淼因为逃过一劫和找到系统的漏洞开心多久,院外却突然传来了刚刚带他们来的小厮的声音—— “大夫人好。” 白氏?她来干嘛? 纪淼淼心下油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知是不是刚刚太过兴奋,纪淼淼此时反而觉得恢复了些力气,按了按慎儿的手,示意她自己可以独自行走,不需要搀扶。 慎儿本还有些担心,但纪淼淼却冲她摇了摇头,独自走到了前面。 若说将军府的连氏能作妖,那丞相府的这位白氏却是另一种没事找事。 陆暄的生母锦瑶是楚馆舞女,这在陆府甚至整个上京都并不算什么秘密。 锦瑶原是卖艺不卖身的,但在十八年前却意外怀了大雍朝丞相陆先永的孩子,不知道被多少之前曾遭她拒绝的公子哥骂过“假清高,真风骚,不过是想攀上个权贵罢了”。 可陆先永一生光风霁月,怎么能容得下自己人生中有这样的污点,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把锦瑶接到丞相府中安置,至少不会落得一个始乱终弃的坏名声。 纪淼淼记得《误梦》中曾经提到过,原本陆先永原本也是想给锦瑶一个名分的,奈何府中正室白氏却是个厉害的。 当年两人成婚时,陆先永只是户部一个小小的侍郎,而白氏的父亲却是堂堂从一品的户部尚书,看中了他的才能,并将女儿下嫁给了他。 这门亲事怎么看也算是陆先永高攀了,更何况后来他虽自己也没少奋斗,但也没少在仕途上得到岳丈的帮助,一路从一名侍郎到内阁辅臣,再到今日的丞相之位,青云直上得顺遂到不知让多少人眼红,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和政绩。 朝中人无有不知,陆丞相是靠着当年白尚书的知遇之恩才有了今天,陆先永对白氏,乃至整个白家更是无半分不敬。 因此,原著中说陆先永惧内其实也并不十分准确,如果他对白氏有三分惧,那么少说也有五分是敬,剩下两分,估计作者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对妻子的爱,还是感念白尚书当年知遇之恩而生的感激。 这位白氏,在原著中对陆暄的虐待绝对一点也不少于原主,她身为白氏嫡女,又被陆先永纵容着,在相府中说一不二,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对于锦瑶和陆暄这般赶不走的脏东西,自然是能怎么磋磨便怎么磋磨,要他们早日死了才好。 这些年陆暄在陆府所受的苦,但看他和锦瑶住的这屋子便可见一斑了。 纪淼淼深吸了一口气,这白氏可是真正从深宅大院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又在陆府积威甚久,不管她究竟有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但从陆暄母子身上便可看出,她这折磨人却让人捉不着痕迹的手段倒的确学了个十乘十。 纪淼淼站到慎儿身前,便是也要做出主仆的样子,万不能让白氏觉得她没有主子的威严,日后再将对陆暄的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 总之,纪淼淼想,在白氏面前,自己一点错也不能出。 第六章 狭窄破旧的院子里一时阒无人声,那个将纪淼淼和陆暄领进陆府的小厮鸵鸟一般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白氏看见他似的。 纪淼淼见他这样,手心里也渗出了冷汗。 白氏竟然这么恐怖?纪淼淼一面在心中暗暗好奇,一面又不禁紧张起来,此时的陆暄还没因为畸形的成长经历长成未来那个冷血无情的样子,锦瑶也不过只是个斗不过命运和人间的可怜女人,因此,白氏,或许会成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真正难缠的人。 而令众人如临大敌的白氏正缓步从院门外的拐角处转过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薄罗长袍,挽成高椎髻的头发梳得乌黑油亮,饰以一根镂空兰花珠钗,在外面看不见一丝白发。 纪淼淼不禁想起刚刚在屋里流逝了最后一丝生命力的锦瑶,她虽年纪比白氏小不少,但满头青丝大半都已经变成了白发,尽显衰老之相。 白氏身后只跟了一个婢女,唯唯诺诺的,连头都不敢抬。 “陆夫人好。”纪淼淼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低头躬身低声道,仿佛还没打上照面便已经露了怯。 白氏在纪淼淼身前停下,由于低着头,纪淼淼只能看到白氏那用暗金线绣着游鳞的裙摆,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束上下打量她的视线,赤/裸裸的,带着毫不遮掩的审视意味。 话音落下,纪淼淼自然地起身,直视着白氏。 那是一张看起来便很严厉、很会吹毛求疵的脸,用现实世界的话来说,就是长得就像教导主任、灭绝师太。白氏生了一双标准的三角眼,即使保养得当,眉间也因为经常皱眉生出两条深深的痕迹。而那两条眉毛则更有特点,本就生得细长,还被白氏描得粗黑,中后段突兀地向上一突,成了个锋利的钝角,让她看起来更加不好相处。 而此刻那两条仿佛在墨缸里浸过的眉毛向上一挑,白氏启了薄唇道:“长辈还没答应,纪小姐怎么便起来了?” 她斜着睨了一眼纪淼淼,嘴角勾起抹不屑的笑:“看来将军府确实家教不严,正好和那个野种相配。” 纪淼淼握紧了拳头,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虎口的软肉上掐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忍一时风平浪静……纪淼淼在心中告诫自己。 “家父筚路蓝缕,或许是对晚辈疏于管教,陆夫人教训的是,晚辈以后会注意的。”纪淼淼恭顺地低下头,仿佛真在认错一般。 “倒也是。”听到白氏颐指气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纪淼淼只觉得胸中那团无名火烧得她越来越心烦,若不是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纪岳连曾经交代过她不要得罪丞相府,她大概早就忍不下去了,“毕竟从小没了娘,纪将军平民出身,向来也不知道什么家教不家教的,把女儿养成你这样,倒也不奇怪。” 白氏的声音并不尖细,说起话来语调总是向下,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往外蹦,让人听起来格外不舒服。 纪淼淼没吭声,握拳的手却攥得更紧了些。 “怎么?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挺会认错的吗?要我说,纪家小姐这个阳奉阴违的劲儿,倒是和那个贱人□□生的小野种如出一辙得令人恶心……” “啪!” 白氏话音未落,脸却先被巴掌扇得偏向了一边。 她捂着脸,几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慎儿、陆家的小厮还有白氏的婢女也看傻了,三个人表情如出一辙,都瞠目结舌呆愣在一旁。 纪淼淼则拿出一方锦帕,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 去他娘的忍耐,她纪淼淼要是能咽下这口气,不如早点投胎转世算了! 要说脾气不好这一点,她或许还真和原主有着那么一点恰如其分的相似,只不过原主的脾气差是嚣张跋扈、骄纵纨绔,而她纪淼淼,旁人轻视她、诋毁她,她都能忍,但若是对她在乎的人不敬,她却是万万忍不了的。 “陆夫人,晚辈听您的教训,是给您面子。”纪淼淼擦完手后,将那方锦帕狠狠地扔到了地上,“但晚辈可从未听说有哪位夫人,当着自己儿媳的面出言不逊的,您这大半辈子大家闺秀的涵养都去哪了?” 她扔下锦帕,仍不解恨似的抬起那双仍穿着绣着鸳鸯红色婚鞋的脚,狠狠碾了碾,仿佛要把什么彻底碾碎一般。 “贱人、野种,这些我这个没家教的纪家小姐都不用的词,偏生从您嘴里吐了出来,叫什么没长眼的人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才是没家教的那个呢。”纪淼淼一字一句地,将心里郁结的那些憋屈一股脑吐了出来,终于觉得舒坦了一些。 她又不可抑制地想到自己手中仿佛还残留的温度,还有锦瑶临终前那最后一抹笑容,不知怎么的,纵然那笑不是对她的,她也觉得,能拥有那种表情的女人,尤其她还是一位母亲,都是不该被白氏口中的“贱人”二字玷污的。 白氏愣愣地听完纪淼淼一番话,表情逐渐从最初不敢相信的茫然,变成惊愕,最后是现在气到嘴唇发抖的愤怒,一时之间脸上像打翻了染缸,精彩纷呈。 “来人!”白氏侧身指着那名引路的小厮,丝毫风度也顾不上了,浑然像个骂街的泼妇,“你!把那野丫头给我抓起来!我身为陆府主母,她一个纪家的野丫头竟敢打我,还是在我陆府的地盘上!” 那小厮听到主母呼喊才终于缓过神来,上来便要抓纪淼淼的胳膊。 纪淼淼忙闪身躲避,但奈何男子终归要比女子力气大动作快,纪淼淼如今的身体又算是在病中,连走路都走不利索,闪避的动作自然也敏捷不到哪里去,眼看便要被抓住,忙不迭大喊:“救命!陆府主母要杀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另一只手横插进来,牢牢抓住了那小厮的胳膊,小厮顿时动弹不得,连着挣了几下,竟然没挣开。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皮肤却很粗糙,关节处还有数不清的厚茧和伤疤,纪淼淼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看到了它的主人——陆暄。 陆暄原本还沉浸在母亲去世的痛苦中没缓过神来,但却突然听到屋外白氏的声音,想到她这十几年来对他们母子的各种非人折磨,知道母亲死了竟还不肯放过他们,陆暄一时怒不可遏,想着干脆和这恶妇破罐子破摔同归于尽算了,结果开门却看到了纪淼淼那惊天动地的一巴掌。 因为这事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连陆暄也忍不住愣住了,直到白氏指使那名小厮来抓住纪淼淼时,他才反应过来,及时上前出手搭救。 那小厮没想到陆暄竟有这样大的手劲,挣扎了几下愣是没挣脱,只好恨恨地蹬着陆暄。 他本是陆府最下等的仆人,好容易得了一次在主母面前表现的机会,竟然被这个在府中地位连他也不如的野种破坏了,不用想也知道心中有多不甘心了。 白氏的侍女乃是家生子,从小在陆府长大,哪见过这场面,吓得直发抖,马上就快哭了。 慎儿却是反应过来了,赶忙小跑两步上前,挡在了白氏和纪淼淼中间:“陆夫人息怒,我家姑娘不知礼数,这才冲撞了夫人,夫人要罚便罚我吧,我家姑娘大病一场初见起色,身子还虚弱得很,实在经不起折腾啊!” 白氏枯枝般的眉毛倒竖起来,怒目圆睁:“纪家的小姐都敢动手打人了,还是在我陆府中打我这个当家主母,我今日若不替纪岳连教训教训他这个顽劣的女儿,日后还不知要闯出什么大祸!” 慎儿见白氏丝毫没有放过自家小姐的意思,当即急得便要下跪,但却被一双手托住了。 “陆夫人此言何意,晚辈可不记得自己打过人啊?”纪淼淼说得天真一派,仿佛动手的人真的不是她一样,这般不要脸的演技,陆暄听了都不禁要回头看她究竟又是要耍什么花招。 白氏冷不防被她噎了一句,一方面不知道她这又是什么装失忆的把戏,另一方面想必从小长到大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小姐,一时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 “试问这院里,可有人看见了?”纪淼淼问道,环视了一周,眼神天真得几乎要让众人以为刚刚那个惊世骇俗的纪淼淼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纪淼淼环视一周,目光落到白氏的侍女身上时,竟直接把她吓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纪淼淼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应该也没这么吓人吧,接着又将目光移到了引路小厮身上。 “你可看见了?”纪淼淼问道,“要知道这事要想公正解决,就必须得报官,可这偌大的上京城中,文官以你家陆老爷为首,可论武将,却没有比我爹爹更大的官了,你这话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这道理有谁不懂,而那小厮自小便生活在底层,更是深谙此道。若是为陆府作证,就势必会得罪将军府,可若是当个一问三不知的墙头草,先蒙混过这一关去,这陆夫人什么身份,哪有时间来管他这一个小厮,倒时趁府中人不注意,偷偷逃出陆府去也是可行的,毕竟偌大一个陆府,谁也不会在乎少了他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厮。 那小厮想通了其中关窍,当即浑身卸力晕了过去。 第七章 纪淼淼料到了那小厮必定会识时务,却也没想到他竟如此当机立断,竟然直接现场装晕,不禁愣了愣。 白氏从小在大户人家长大,自是没见过这种地痞流氓耍无赖的招数,先是吓得退了一步,接着意识到什么似的上前踢了那小厮一脚:“废物!你给我起来!” 那小厮却是个皮厚的,不管白氏怎么对他拳脚相加,也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仿佛真昏死过去了一般。 白氏气急败坏,却也毫无办法,脸色一会发青一会发白,让纪淼淼看得止不住得觉得好笑。 “够了吧。”旁观的陆暄终于出手阻止这场闹剧,“家母刚故去不久,还请陆夫人莫要再扰先人安宁,要闹请去别处闹。” 纪淼淼这才有空向那名刚失了生母的少年看去,只见他双眼通红,脸上隐约还留有泪痕,似乎是还没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 纵然知道陆暄如今不过是一名十八岁的少年,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纪淼淼还是忍不住心下一动。 她印象中的陆暄,也就是那个书中的陆暄,杀伐果决、阴鸷狠厉,那些不可言说的伤疤,只不过代表了他的过去而已。 她便也只是那样看待陆暄——一个书中的角色,会为了他的坎坷经历心痛不平,会为了他大仇得报而快意欢欣,但却从不曾看到那些东西背后的他——一个有血有肉的十八岁少年。 就像此刻,他有呼吸、有心跳,是一个站在纪淼淼面前的,活生生的人。 大概是纪淼淼不小心盯着他看了太久,陆暄有些难堪似的别过脸去。 纪淼淼回过神来,赶紧接话道:“是啊,陆夫人,死者为大,但凡有些‘家教’的人便该知道,不应该在已逝之人门前这般喧闹吧,要知道,你的这些行为,她说不定都在天上看着呢。” 纪淼淼说时,特意着重强调了“家教”二字,还故意说了些神不神鬼不鬼的话吓唬白氏,这个时代的人毕竟多少都对神鬼之事有些避讳。 果然,白氏听了,脸色立刻白了不少,当即拂袖道:“这次便放过你们。”接着便匆匆走了。 纪淼淼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舒畅,甚至连身上都更有力气了,正得意洋洋地笑,一回头,却见陆暄正看着自己,急忙敛起笑容,道:“你可别误会,我不是为了帮你,是我实在看不惯她那副对谁都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话说得倒恰到好处,毕竟原主就是个只允许自己使唤别人,却不允许别人对自己有丝毫不顺从的人。 “姑娘,”慎儿见白氏走了,急忙凑上来,“刚刚姑娘可吓死慎儿了,老爷分明早就交代过,这京城中谁都能惹,只有陆家的母老虎惹不得,您怎么还偏向虎山行啊!” 纪淼淼看向慎儿,说起来,她刚刚在白氏面前的表现确实让她不得不感动,明明自己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婢女,却敢挡在自家姑娘面前替她挡难,而且刚刚那副言辞,确实不似作伪。 没想到原主身边还有这样的忠仆,遇上了原来的纪淼淼,可当真是称得上是所遇非人了。 “好慎儿,”纪淼淼想到这里,声音不禁放软了几分,“你放心,我这不是没事吗,你放心,我做事是有数的。” 纪淼淼说完,才发觉这“有数”二字从这具作恶多端的身体里说出来,似乎可信度是低了点,赶紧转移话题道:“刚刚被那母老虎耽搁了那许久,差点忘了正事。” 她转向陆暄:“你既已入了将军府,将军府便会替你办你娘的后事,绝不会撂挑子不管,毕竟我爹多年的好名声,可不能让这一桩小事毁了。” “叮!恭喜宿主,陆暄好感度+5,获得奖励点数:5!” 陆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着竟双手作揖,躬身冲她行了个大礼。 纪淼淼受到了系统的提示音和陆暄行为的双重惊吓,顿时慌了手脚,刚想出言阻止,却又听陆暄道:“纪姑娘不必阻止,大恩不言谢,即便姑娘并非出自本心,却是实实在在地帮了陆暄和家母,不管姑娘愿不愿受,这一礼,是暄应尽之责。” 陆暄躬身保持了足有五秒,纪淼淼看着,心里又苦又涩。 陆暄原本是多么善良图报的人啊,她不过举手之劳、点滴之恩,却能让他心中感激至此,那他后来究竟要经受多大的苦痛,才会变成书中那个阴鸷狠厉的男人啊? 若换了她自己,又能在经历了那些世道之艰、人心之恶后,还保持着最初的本心吗? 不知为什么,纪淼淼突然有些局促,在陆暄起身之后,她赶忙踢了踢还在一旁撞死的小厮:“陆家的母老虎走了,别装啦。” 那小厮一骨碌站起来:“纪姑娘大恩,救小人于水深火热之间,小人无以为报,唯有鞍前马后,听候差遣。” 纪淼淼差点没冷笑出声,听他意思,以后是要为纪府做事了,但就算他愿意,她还不敢用呢。这种势利眼,不知把这套说辞说给过多少人听,还是不要与小人惹上关系为好。 她仿佛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吩咐道:“屋里的锦瑶夫人,你去找人好生安葬了,棺木便……便按正经大户人家夫人的规格来,万不能耍小聪明,听到了吗?” 那小厮点头哈腰,直道:“听到了,听到了。”却仿佛还没有走的意思。 纪淼淼疑惑地看着他,难不成还赖上自己了? 小厮谄媚笑道:“这……小的身无长物,怕是没法替姑娘垫付那棺材钱。” 纪淼淼这才想起自己门出得匆忙似乎并没带钱,只好寄希望于慎儿。 慎儿冲向她投向希冀目光的纪淼淼连连摇头。 纪淼淼:“……那便跟着我回府拿。” 她抬脚便走,见陆暄没有跟上,便又回头叫他:“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仍身着一袭大红喜服的少年立在逆光处,身量很长,刚好挡住了直射着纪淼淼的阳光。 不知是不是错觉,纪淼淼觉得,陆暄那张因为经历了太多艰难苦恨而总不像同龄人那般意气风发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融化了。 但她并没来得及多想,陆暄便迈开步子跟了上了,少年的步子很大,几步便赶了上来,疑惑地看着她,似乎在问她,不是说走吗,怎么不动了? 再一看,那捉摸不到的东西似乎又没有了。 大概真的是眼花出现幻觉了吧。纪淼淼想。 几人沿着原路返回,锦瑶的屋子本就偏僻,来时至少还能碰上几个人,让纪淼淼这么一闹,现下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哪怕本有人要走这条路,怕是也为了不碰上纪淼淼和陆暄这两座瘟神而避而远之了。 将军府和丞相府一武一文,同样都是是权力的巅峰,当今圣上却哪个都不偏向,一味让两方制衡相抗,因此即便纪岳连和陆先永两人并无什么过节,关系却也非常微妙。 只是如今……纪淼淼暗暗叹了口气,经了白氏和她这一事,两家的梁子大概也算是结下了。 朝堂上的事风云变幻,将军府在原著中最后的结局是惨遭抄家,纪淼淼虽然因为中途弃文没看到陆家的结局,但想必就算陆暄就算没来得及报仇,将来他做了男主角的垫脚石之后,陆家也难免不受到牵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便能引起千里之外的一场飓风,那她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举动,究竟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纪淼淼没有细想,她也想不出来。 世事波谲云诡,每时每刻都有巾帼将相们风云际会、有英雄狗熊们搅动风云,若是天下之事都能被她预料到,那她便也不用继续做人了,大概早就被不知究竟存不存在的神仙收了当徒弟去了。 这么一想,纪淼淼便释然了。 万般皆是命,只有半点能由人。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当下竭尽所能地、尽量不违背心意地,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罢了。 至于这小径之外有没有为了躲避她而绕路的人,至于未来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都不是她应该管的事情了。 纪淼淼边走边开导自己,只觉得脚步越发轻快了,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陆府门口。 然而那里,除了纪家的马车之外,还停了一辆马车。 纪淼淼本以为那是陆先永下朝回来了,先前的豪言壮语和教训白氏时的巧言舌辩便都被她一股脑咽回了肚里,刚想赶快上车跑路,却见那马车中竟下来了两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纪淼淼毕竟还是女生,见了美色焉能不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但见那两位俊彦中,高的那名长相虽然算不上出众,但好在还算端正,眉眼间带着舒朗的气度,长身玉立,便是皎皎君子;而矮的那位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拿着把风骚的折扇,上书“天朗气清”四个大字,虽然举止纨绔了点,但那笑却让人忍不住心生亲切。 纪淼淼还道不知这两人什么身份,竟然一大早便来陆府拜谒,但转眼却见身后的陆暄走了上去,冲两人行了行礼,道:“大哥,二哥。” 第八章 原来这两人便是陆暄的两位兄长啊。 纪淼淼记得,若说在原著的叙述中,陆暄的童年完全没有感受到过一丝来自除了母亲之外他人的关爱,其实是不准确的。 因为他曾有两位待他很好的哥哥。 结合《误梦》中的描述,纪淼淼便认出来了,高个子的应是陆暄的大哥陆瑾,他为人端方正直,是个如琢如磨的谦谦君子,而稍矮一点的则是陆瑜,性子很是活泼跳脱,让人猜不透想法。 他们二人都是白氏所出,身为嫡子,却从没有对陆暄有过任何偏见,小时候还经常偷偷给他带两人吃剩下的点心和觉得好玩的物件,因为这两位哥哥,小陆暄也算是过了一段称得上是童年的日子。 可后来,小孩子毕竟城府不深,陆瑾和陆瑜有次吃糕点时想给陆暄剩下些带着,却被白氏看出了端倪,在母亲的逼问之下,两个还不会撒谎的小公子哭哭啼啼地道出了实情,引得白氏盛怒,不仅没收了两人的糕点,还罚了陆暄三天不许吃饭。 从此,白氏怕她的两个儿子被“野种”带坏,断了两人和陆暄的一切联系渠道。 陆瑾陆瑜两人那时还小,就算心中觉得这样做似乎并不正确,也没有反抗白氏的能力,于是真的直到到了该上学读书的年纪,都再没有见过陆暄,可到了那时,两人便又被送去了私塾求学,每月只有初五、十五和廿五能回府一趟,即便能与陆暄见面,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陆琰陆瑜二人,确都不负自己的名字,是块品行端正的无瑕美玉,白氏能得这两个儿子,也不知是哪辈子积的福分了。 不过也多亏了这两人,才没让陆暄在见到光明之前便永堕地狱。 纪淼淼看着正与陆暄交谈的两人,心中感到一丝庆幸,抬脚跟了上去。 纪淼淼远远便听到两人与陆暄寒暄的声音,似乎还模模糊糊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心中好奇,但还是要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跟了上去。 她走得不快,陆瑜却远远便见了她的身影,冲她招手喊道:“弟妹!” 这一嗓子喊得,饶是厚脸皮如纪淼淼,也不禁觉得脸热,赶紧快走几步到了两人跟前,不情不愿地见礼道:“两位兄长好。” 陆瑾本想让她不必多礼,虚扶的手已经伸到了半空中,陆瑜却在一旁假模假式地还起礼来,冲她作了个揖:“弟妹不必多礼,以后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还要托弟妹照料了。” 纪淼淼没忍住牵了牵嘴角,一边觉得这陆瑜果然有几分意思,一边用余光悄悄观察陆暄的反应,见他只是立在一旁,既没有无所适从,也没有局促不安,嘴角甚至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陆暄和这两兄弟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要熟稔得多,纪淼淼暗忖。 不过这也不奇怪,若陆暄在陆府唯一的交流对象就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锦瑶和一堆格局只有一个馒头那么大的家丁,安能得太子青眼,成为未来的一朝首辅? 陆瑾见了弟弟不正经的样子也并未阻止,只是嘴角擒笑道:“阿瑜已是要加冠的人了,真的还如此不稳重?” “诶!兄长这话说得便不对了。”陆瑜天生长了一张笑脸,即便不笑时嘴角也带着三分笑,此刻一笑,更是眉梢眼角都绽放,让人看了如沐春风,与白氏那副见谁都觉得对方欠了自己二五八万的样子截然相反,“兄长该把这话说给阿暄才是,转眼便已经是成家的人了。” 陆暄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 陆瑜和陆瑾虽然人不在陆府,可他们所在的私塾也在上京,陆家将私生子送去与将军府嫡女冲喜这般轰动的事情,他们怎会不知道?然而若是知道,以陆瑜的修养,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纪淼淼不禁有些担心地觑了陆暄一眼,接着又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她自以为这番心思皆不动声色,殊不知其实全都一点不落地落入了陆瑜的眼中,于是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二弟。”陆瑾责怪地看了一眼陆瑜,接着又转向陆暄和纪淼淼道,“阿暄,弟妹,别在意,阿瑜他总是这样,不会说话,心里想的是一种东西,说出来却成了另一种东西,我从小便看着他让他改了这坏毛病,却不料即便是上了私塾,由先生管着,读了不知多少圣贤书,也改不掉他这词不达意的毛病,大概是天生脑子里便没有这根筋吧。” 言罢,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陆瑜。 陆瑜却乐得挨骂,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反而还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若非兄长总在一旁提点,便是只凭着这张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嘴,我都早已被世家公子小姐们千刀万剐了无数次了吧。” 纪淼淼在一旁看着这陆家两位嫡子的互动,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再看一旁的陆暄,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哥俩儿之间的嬉笑打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嘴角带着抹浅浅的笑意。 但不知为何,纪淼淼看着那笑容,却觉得那其中藏着点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寂寞。 她突然想到,原著中的陆暄,脸上也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吗? 当他大仇得报,如愿站到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时,身边却空空如也时,心中可也会出现寂寞这种脆弱的情绪吗? 又或者,他从小长大到,这种情绪本就是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长大的,以至于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而今天不过是他恰巧遭逢丧母之痛,正是脆弱的时候,一不小心才会卸下盔甲,任由纪淼淼看到他这幅破绽百出的模样。 “对了阿暄,”陆瑾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开口,“我记得你和纪家姑娘该是昨日才完婚的,怎么今日不在将军府,反从家里出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陆瑾身为长子,在为人处世的方面一向很有分寸,只是见到陆暄和纪淼淼从陆府大门出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下婚服,便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陆暄在陆府是什么地位,有什么事只能在陆家处理,答案自然不言而喻。陆瑾大抵也是怕伤害到陆暄,才把“锦瑶夫人出了什么事”换了种说法问了出来。 即便如此,陆暄闻言,脸色仍然是迅速地褪去了血色:“我娘她,刚刚去了。” “什么?锦瑶姨娘她……”即便料到了必然是锦瑶出了什么事,但陆瑾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事,连带着一边的陆瑜,脸上的笑容也褪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会……如此突然……”陆瑾喃喃道,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陆暄。 “母亲她……其实身体早就不好了,这一年来也不过只是抓些药吊着,大夫也说了,随时都有可能……”陆暄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能送她最后一程,也算幸运了。” “……”陆瑾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拍拍这个虽然和他拥有同一个父亲,命运却天差地别的兄弟的肩膀,伸到半空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安慰未免太不郑重,但最后,那只曾经给陆暄的童年带来过短暂光明的手终究还是重新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兄长知道阿暄长大了,懂得的事情也比以前多了,但兄长还是想问一句,锦瑶姨母的后事……可需要兄长帮忙?”他说完,怕陆暄不答应似的,又补充道,“兄长现在常年不在府中,虽然对府中的事情确是鞭长莫及,但若是府外,兄长还是能帮衬你一些的。” 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俩一直被白氏限制与陆暄往来,若是在陆府之内,他们必然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可若是到了府外,白氏可就没有那么耳目灵通了。 陆暄摇摇头:“兄长不必担忧,母亲的后事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陆瑜的惊讶溢于言表,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陆暄身旁的纪淼淼。 身为白氏的亲生儿子吗,陆瑾和陆瑜从小被她看着长大,又怎会不知自己这位母亲的脾性,莫说是妥善地了了锦瑶的后事,白氏不把她的尸首扔到城外乱葬岗中便不错了。而陆府之中便是家主陆先永都不得不给白氏七八分面子,内院之事基本全都放手交给白氏,一般不会过问,那么替陆暄解决此事的,就必然是府外的势力了。 如此,便不难想通其中关窍了,毕竟这上京之中,有能力与丞相府分庭抗礼的,就只有将军府了。 果然,陆暄答道:“是纪姑娘。” 陆瑾闻言,深深地看了纪淼淼一眼,接着,竟然也似方才陆暄一般,冲她拱了拱手,深深躬身。 “瑾生于陆府,知道此事不易,托纪姑娘的福,锦瑶姨娘的后事才能妥善解决,如此,瑾心中的愧疚多少能够减少一二,日后若有用得上瑾的地方,还望姑娘莫要客气,也算瑾替母亲还债了。” 纪淼淼一日之间受了他们陆家人两次大礼,这第二次倒不如先前陆暄那次惊讶了,只是颇有些感慨。 世人都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陆瑾却不仅不自矜身份,还亲自弯腰拱手向他道谢,陆暄有这种兄长,不可谓不幸运。 拥有这般兄长,陆暄又会坏到哪里去呢? 或许,自己只要比原主稍微善良一点地对待他,便真的能改变结局呢? 第九章 此时五更已经过了一会儿,街上渐渐开始有人活动,纵然丞相府并不处于市井之中,但纪淼淼和陆暄此时都身着婚服,站在街上确实有些惹眼。 陆瑜叹了口气,在陆暄道出锦瑶的噩耗后,第一次开口:“阿暄,我与大哥在私塾岁听说了你的事情,奈何上月廿五,先生突然染了重病,卧床不能行走,只能我们几个学生轮流照顾,那时我们虽然也听说了你与纪姑娘的亲事,却不知道此事会紧急成这样……因此,我们昨日得了消息,即便立刻便急急忙忙赶回来,也还是没能赶上。” 他们当然赶不上。 陆瑾陆瑜都是丞相府的嫡子,他们去的私塾又岂是寻常子弟能去的,他们的老师又岂是寻常教书先生能当的?若离家读书,传递消息本就不便,若白氏这个陆府的当家主母有什么事不想让他们知道,又岂会有瞒不住的道理? 先生的病、恰好在初四的婚期,所有的巧合凑在一起,这才酿成了陆瑾陆瑜刚好错过陆暄婚礼的果,这一切真就这么巧吗? 答案不得而知,无论是不是白氏做的,他们也都不会问。 “我和大哥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成想竟然今日在这里遇着了你,大概也算是天意吧。”陆瑜说着,笑道,只是这次的笑意却未达眼底,并不似往常那般亲切,反倒看着有些冷冷的。 不知为什么,纪淼淼看着,虽然陆瑜是在笑没错,但她却几乎无法在他眼中看到任何真心的快乐,反倒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感觉,若说得再不客气些,便是城府。 陆瑜将扇子收了,拿着白玉扇柄竖在腹前,难得地正色道:“阿暄,二哥说这些话,并非是要为我二人开脱或是把事情怪在别的什么人头上,只是想到往后你便要去往将军府生活了,想嘱咐你几句话。” 他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面孔,竟比陆瑾显得还要严肃,格外能震慑人。 “第一,命虽天定,可这命虽给了你了,那怎么活,却要看你自己。是不争不抢任人欺凌地安度一生,还是听从己心放手一搏地为了自己活一把,全看你自己。要知道,这世上本没什么不可能做到的是,所有的不可能,不过都是世人为自己安于现状不肯上进找的借口罢了。” “第二,逆流而上的人从来都不合时宜,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若是想做什么,努力做便是了,人之一世,除了自己,不必为其他任何人而活。” 陆瑜一番话,别说是陆暄,便是在现世喝了成千上百碗毒鸡汤的纪淼淼听了也不禁为之一振,怔了怔,刚想抬头看看方才那个没个正型的公子哥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了满嘴哲理的圣贤,却见那人早已又换回了原来的面孔。 他将折扇“唰”一下打开,乃是王右军《兰亭集序》中的那四个字——“天朗气清”。 “一个没注意便说了这么多,阿暄不会嫌兄长啰嗦吧?只是想到以后阿暄要离开陆府了,便忍不住要将想说的都说了,才好不留下遗憾嘛。”陆瑜笑眯眯地道。 陆暄听了那番话,也不知究竟听进心里去了多少,但纪淼淼看他仍是愣愣的,或许是还在消化他那看似不务正业的二哥交给他的大道理吧。 末了,陆瑜道:“阿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虽然你我都在上京,但却都难免俗务缠身,你羡慕我和大哥能读书,却不知我们的苦。你看,我们现下才到家,却午后便要往回赶了,你们也衣着不便,今日说话也已说畅快了,不如便改日再见吧。” 说完,陆瑾和陆瑜向陆暄拱了拱手,当作道别,纪淼淼和陆暄也跟着回礼,几人便终于散了。 方才陆瑜最后一番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纪淼淼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陆暄羡慕他们能读书上学。 纪淼淼暗暗记下,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谋划起来。 清晨的街道上还不甚热闹,小贩们挑着纪淼淼叫不出名字的餐食,桶中还冒着氤氲热气,见到行人便吆喝一句:“客官来一份?” 而那些行人,有的睡眼朦胧,有的行色匆匆,是一副多姿多彩的众生颜色。 马车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还有鸟儿穿梭在枝叶间的沙沙声,那是在闹市中听不到的声音。 一切都是刚刚复苏的模样。 马车内却是一路无话。 纪淼淼一面在心中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一面还盘算着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实在无暇分神。陆暄则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是在想什么。 从将军府去陆府时心急如焚,路程便长得像总也走不完似的,而归途的路却很短,纪淼淼觉得,不过一眨眼,便已到了将军府。 门口小厮见到纪家的马车,便知道是自家小姐回来了,急忙迎上前去。 而这厢陆暄先下了车,纪淼淼跟在他身后,由慎儿扶着掀开马车帘子也出来了。 陆暄还没伸出那只准备扶她的手,纪淼淼却突然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您可别吓慎儿啊!” “小姐!” “纪姑娘!”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纪淼淼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有些凉凉的怀抱,在万物都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夏天里,这个怀抱仿佛给她提供了一个独属于她的纳凉之地,让她觉得格外舒服。 纪淼淼没忍住又向那个怀抱中钻了钻,像只冲主人撒娇的猫儿。 * 廊腰缦回,葱绿掩映下的回廊静悄悄的,唯有仲夏夜里蝉鸣声声入耳,比赛一般一声大过一声。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小男孩贴着走廊的边,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生怕发出什么声音一般。 那男孩满脸脏污,一块黑一块白的,叫人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只有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一般滴溜溜地转着。他穿的衣服也东一个补丁西一个破洞,裤脚和手腕处还短了一截,看起来极不合身,仿佛是抽条太快,家里没给买新衣服,只能穿旧衣服凑合凑合。 活像个小乞丐。 这男孩便是十二岁的陆暄。 那时他已经被白氏在柴房关了三天了,十二岁的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白氏却一天只给他吃一顿饭,吃的还是几乎连泔水也不如的剩菜剩饭和根本嚼不碎的粗粮面饼。 陆暄刚开始还觉得恶心不想吃,可后来饿得狠了,便是这些东西在他眼里也是香喷喷的。可是这些东西,即便全吃了也只是囫囵填个肚子,十二岁的少年,即便在柴房一动不动,这些东西也不够消耗的,基本不过两个时辰便又饿了。 到了第三天,陆暄实在熬不住了,在柴房里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才忍不住偷偷溜出来找点吃的。 其实要认真说起来,区区一个柴房如何困得住他,他这么做,不过是不想留给白氏给他喝母亲找麻烦的机会而已。 从前他不懂事的时候,不是没有从柴房里偷跑出来过,可是跑出来又怎样?这里仍旧是陆府,只要他和母亲不出这陆府,白氏便永远能控制他的行动。 少年人心中总是装着天高海阔,曾经他也觉得,陆府又如何,丞相府又如何,这些桎梏他的囚笼,只要他想,逃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世间的事情又怎会都这么简单? 事不如意、身不由己、己不由心才是常态。 陆暄十岁时曾有一次真的逃出了府去,想着自己先帮母亲探好了路,之后好将母亲接出来,然而等他两天之后再回到陆府,却看见了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他的母亲,那个在他睡不着时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为他哼小曲,那个在他受了欺负后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在他受伤的地方轻轻呵气,告诉他那样就不会痛了的女人,此刻竟然面对一个男人,正在脱下她得以蔽体的,最后一件衣服! 而那个男人,是陆暄最痛恨的、经常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刁难他们的后宅管家范庆源! 陆暄当即就像疯狗一样冲进了屋里。 锦瑶到底是舞女出身,即便生了个孩子,又在后宅中吃苦吃了这许多年,除了那张脸熬出了许多皱纹、鬓角也添了些许斑白之外,身材竟还保持得不错,也勉强算得上玲珑有致了。 范庆源吞了口唾沫,不愧是老爷的女人,就算老了、生过了孩子,也比自己在外面找的女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他看到锦瑶露出一角雪白的香肩,肥硕大脸上那两粒绿豆大小的眼睛中立刻射出了一道猥琐的光,口水几乎就要从他那带着狞笑的嘴角上泄出来了。 这女人可真够蠢的,昨天夜里突然来敲他的门,说什么让他派人帮忙出府去找找他她儿子。 他原本想拒绝的,陆府之中无人不知,这对母女不过是老爷多年前犯下的一个意外错误的产物,只是因为他们死缠烂打,老爷又是个心善的,不忍心赶他们出府,这才让他们像寄生虫一般寄居在这陆府中,说白了,这两人的地位连他们这些下人都不如,怎么可能为了那个小孩而大动干戈地派人出府寻人呢? 然而,他转念一想,心中突然生出歹念。 他缓缓开口:“虽然这点小事本不该为了你们而劳动府中的人,可是……” 锦瑶看他犹豫,原本已经凉了一半的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她急忙问道:“什么?范大人有什么要求?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 范庆源看着眼前这个申请恳切的女人,甚至觉得如果他答应帮她找儿子,便是让她跪下来舔自己的脚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只是…… “也没什么,只要你陪我睡一觉,我便帮你找你那儿子,如何,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吧?” 第十章 锦瑶闻言愣在了原地。 范庆源说,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吧。 原来陆府的这些人竟都是这样看待她的吗? 十年前,她本是上京玉琼春的头牌舞女,一舞不知能换得多少纨绔的缠头,称得上是一舞动京城,而她直到了十八岁还守身如玉,只因为老鸨想将她的第一晚卖个好价钱。 这对她们这些风尘女子来说并没什么,甚至可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她却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从那天开始便彻底改变了。 那一晚,玉琼春专为她设了一场点灯大会,愿意为她出钱的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点下一盏灯,再在灯罩上写下自己能出的价钱,价低者熄灭,价高者得之。 那晚鸨母如愿将她卖了个好价钱,她坐在花账之中,自然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却没想到进来的竟是个面色酡红的京官。 那人锦瑶知道,是今夜在此参加宴席的本朝丞相陆先永。陆大人贤名在外,出了名的公正廉明、清心寡欲,是以锦瑶从未想过竟会是他拍得了自己的清白。 只不过陆大人看起来却有些不对劲,他看起来像是喝醉了,却与锦瑶见过的那些醉鬼又不尽相同。 那些人常常满身酒气,一边色眯眯地盯着自己一边嘟囔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荤话,而陆大人身上却没有多少酒气,只是看起来很难耐的样子。 不过陆先永究竟是不是喝醉了,于她而言,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既已入了下三流,命运便由不得自己了。 只是,锦瑶未曾想到,自己要面对的,竟是如此坎坷不平的一条路。 那一夜过去之后,锦瑶也曾在玉琼春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比如买下她的似乎并非那位陆大人,比如陆大人一生光风霁月却被她这个狐媚子勾引云云。这些她都不在意,毕竟在她还是头牌时,听过的酸话脏话可比这些难听多了。 鸨母还悄悄告诉她,陆大人还朝之后似乎使了些手段,整治了什么人,不过这些她都不懂,也并不太想懂,陆大人于她,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恩客罢了。 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 自从那场点灯大会过后,锦瑶的身价便一日不如一日,男人嘛,总是希望能占有女人的第一次。而像她这般已经历过破瓜的妓子,即便是以艺闻名的妓子,身价也难免会跌上一跌,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只是不知为何,她近日却总是似乎提不起力气,似乎干什么都乏力,鸨母见她力不从心,便准许她休息一日,于是她便悠闲地坐在屋里吃蜜饯,这屋子自然不是她先前住的那间,在这些秦楼楚馆中,人们最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她不如先前那般能赚钱,自然便住不了先前那般好的屋子。 然而,她才拈起第二颗蜜饯,喉间便涌起了一股恶心。 她当下便躬身干呕了起来,一旁伺候的小侍女见状赶紧去报了鸨母。 那一刻,便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青楼中的妓子若是怀孕了,也是生不得孩子的,一方面是因为那会使她们体态变老、身材走样,没法讨恩客欢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是露水情缘的孽缘孽果,只会给恩客带来麻烦。 而若是有不知好歹的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命贱不值钱的,鸨母们便会找几个龟奴将她乱棍打一顿,将她肚子里的麻烦打掉,而妓子,若是活下来了便继续赚钱,若是死了那便死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而至于像锦瑶这种稍有点名气的,鸨母们便会惜着她的命点,威逼利诱着让她把堕子药喝下去。 这些道理,锦瑶在玉琼春待了着许多年,见过不只一件两件这样的事情,又怎会不知自己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遭遇,于是她甚至没等到那小侍女将鸨母叫来,便赶紧逃了出去。 然而她在外面无亲无故,只有一腔母亲的本能,让她坚定着自己一定要保下这个孩子的念头。事到如今,她除了去求陆先永,别无他法。 于是她选了最简单直接的一条路——求见陆先永。 那日陆先永下朝晚了些,陆府中只有白氏一人,自然不会放锦瑶进去,于是她便跪在那里,声嘶力竭地求陆夫人发发善心,给她的孩子一条活路。 陆府大门虽不在闹事,可也连通街道,她动静闹得很大,街坊邻居都跑来看热闹,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上京,也惊动了仍在宫中的陆先永。 陆先永到底还是不够狠心,白氏也还坏得够不上穷凶极恶,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锦瑶,最终还是没狠下心做出更残忍的事情来。 于是陆先永在得了白氏首肯后便差人将锦瑶在玉琼春的卖身契销了,让她恢复自由身入了陆府。 因为保住了府中胎儿而对陆先永和白氏千恩万谢的锦瑶却没想到,自己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白氏眼中根本容不得沙子,那日答应陆先永让锦瑶入府不过是权宜之计,一则她身为主母,老爷既然已经开了口,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二则那日锦瑶将事情闹得很大,不知多少人围在陆府门外看了她白氏的笑话,若她当真狠下心将锦瑶赶走,城中百姓日后势必会以讹传讹,说她白氏将锦瑶这个可怜女子如何如何,再害她落下个不好的名声。 可是锦瑶一旦入了她陆府,在府中怎样外人却再无权置喙了,若她想要她死,随便给她安个罪名便能叫她明日就成为乱葬岗中的一具无名尸骸,只是还不到时候,她如今肚子里还怀着陆先永的骨肉,于情于理她都暂时下不了手。 而陆先永,别人虽不知,但他心里却清楚,那夜与锦瑶一夜荒唐,不过是内阁辅臣高登嫉妒他升迁,使了些幼稚的手段,也是他一时大意,这才着了道。 他陆先永从不耽于女色,如今又已过了不惑之年,又怎么会像京中那些不懂事的公子哥一样花天酒地? 高登这番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白花了那好些银子也没让陆先永与锦瑶一事在朝中掀起多大风浪,还暴露了自己的小人之心,陆先永还没报复他,他自己便吓得在家大病一场,向皇上以年事已高为由请了个手无实权的官,回家养老去了。这般城府,也无怪他一大把年纪了,还只是内阁一个不大不小的辅臣,再难向上走一步。 可陆先永却没想到高登到底还是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与青楼头牌风流一夜这种事情,对于他们男人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丑闻,充其量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一点不痛不痒的谈资罢了,因此陆先永虽心中不怎么痛快,觉得堕了自己一世清誉,但好在并没什么实质上的损失,事情过去之后也就作罢了。 可若是头牌怀上了孩子,这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 他将锦瑶安置在陆府之后,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这一辈子不曾纳妾,更不曾有什么外室,有几次即便动了心思,但想起府中那位正室,和她背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父亲,便也就作罢了。毕竟白氏也并没有什么缺点,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将内府管理得还算井井有条,左不过是控制欲强了点罢了,那些外面说他“惧内”的流言,只要他不听、不在乎,与他而言便形同虚设,远不如自己如今的丞相之位来得重要。 陆先永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便会这样过去,与白氏做着相敬如宾的表面夫妻,在朝中留下无功无过的丞相之名,岂料那个出身低微的舞妓锦瑶,竟然怀上了自己的骨肉。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一辈子只那一次偏离了正轨,却将整个陆府、还有一个舞妓的命运都改变了。 锦瑶入府之后,陆先永从没去看过她,包括他的孩子,因为他知道白氏虽然不是什么善良的软心肠,却也不会冲动干出谋财害命的事。 可更多的,却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锦瑶,或者说,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他陆家虽是世家,却也并非什么大户人家,祖上做过最大的官不过也只是一部尚书而已。 从小到大,不管是父亲还是祖父,最看中的便是自己有没有好好读书和是不是个端方君子,他自认这两样做得都还不错,当上了一朝丞相,从小长到大也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直到遇上了锦瑶。 这个女人让他如鲠在喉。 他那晚虽然的的确确是被人下药设计了,可是那药当真有如此厉害,厉害到能惑人心智,让人辨不清黑白? 陆先永心里清楚,并没有。 若说那晚他见到年轻貌美的锦瑶没有半分心动那是假的,看着她含羞带怯的眼神心中没有半分动摇那也是假的,而他想破罐子破摔趁着药劲和酒劲就坡下驴,顺了高登的意,那却是真的。 反正他当官当久了,早习惯了走一步想十步,在推门看到锦瑶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有恃无恐了。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龌龊心思,才会一时愧疚替锦瑶赎了身,才会不敢见锦瑶。 锦瑶于他,就仿佛是白色里衣上的那一点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污渍,别的地方都是完美无瑕的,可是有了那一点,便让他对自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看见锦瑶便会想起那夜自己的卑鄙心思,继而不可避免地生出自我厌弃的情绪。 人的本能便是趋利避害,他陆先永也不是圣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只是却苦了锦瑶。 在陆府之中,她唯一的依仗便是陆先永,可陆先永冷落她、对她避而不见,正方便了白氏肆意妄为地欺辱她。 刚入府时,锦瑶甚至还幻想过自己或许能有个名分,后来随着陆先永愈发冷淡的态度,渐渐这个幻想渐渐破灭,她又想着,能在陆府当个正经人家的下人也不错啊,至少不用卖艺卖身,还能有吃有住,对她来说,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现实却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曾以为,陆夫人厌恶她,那很正常,只要自己能在陆府中活得还过得去,那有什么委屈她都能受着,可是陆府之中哪个下人敢不顺着主母的心思呢?主母厌恶她,他们便变本加厉地欺负她,怀着孕时吃穿用度便缺斤少两,生下陆暄后更是变着法地磋磨她,脏活累活都丢给她干,一天没饭吃那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她便明白了,这就是她为自己选的路,是若要生下陆暄就必须面对的路。 可是如今,她只是想要托人出府帮她找找儿子,都要被这样羞辱吗? 她本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是家中突然遭逢变故才没入贱籍,成了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怎么这管家说得却仿佛她生来便该任人欺辱、任人践踏呢? 锦瑶怒瞪范庆源,换来的却是他更加下流露骨的视线。 “我虽然命贱,却也容不得你这样任意欺凌!”锦瑶扔下一句话后便拂袖而去,仿佛没听见身后那句,“若想找到你儿子,便只有这一条路能走,这就是你这贱人的命!” 第十一章 那一晚,锦瑶独自坐在房间里想了许久。 她想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想到了自己被命运车轮碾压的后半生,从初入青楼时的无法接受,到后来成为头牌舞女的风光一时,再到如今。 前尘往事,仿佛都是一场梦,唯有此刻的恨才是真实的。 她恨范庆源、恨白氏、恨陆先永、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后宅婆子们,她甚至开始恨陆暄,若不是他,自己早就死了一了百了,但她更恨自己。 恨那个一辈子都只能寄人篱下的自己。 她摇摇头,像是忽然从什么中醒过来一样,自己刚刚竟然有一瞬间对暄儿心生怨恨。 锦瑶忽然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暄儿可是自己的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自己怎么能怨恨暄儿呢,他可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她忽然又想起这座府邸的主人,暄儿的父亲,那位官至丞相的陆大人。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经说过,若要做官,就必须要爱民如子,可这位大人将上京,甚至将这天下都管得井井有条,怎么偏偏就要对她和暄儿视而不见呢? 她想不通,这些大人们的想法,她向来想不明白。 房间里又湿又冷,这是那位陆夫人特意差人给他们母女建的房子,起初她还天真地以为陆夫人终于要给他们一条活路了,可见到这房子才知道,恰恰相反,陆夫人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啊。 墙上的窗户破了好几个大洞——如果那几块破木头能被称为窗户的话,晚上漏风不说,风一吹,还会发出“呜呜”的怪声,她一个大人倒是不害怕,可暄儿有时候却会被吓得直哭,她便将他抱在怀里,给他哼故乡的小调,一会儿便将他哄睡了,可她自己却又睡不着了。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她常常在心中这样问。 胳膊上刚刚被自己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仿佛是冥冥之中什么东西在回答她,生活就是这样痛的。 若她这贫瘠人生中只得一点色彩,那便该是她的暄儿了。 虽然她这个当娘的没出息,锦瑶想,可她的暄儿却很争气,若有人欺负娘了,暄儿一定会帮着打回去,即便她嘴上说着不许阿暄这么做,心里却总忍不住高兴起来。 暄儿还那么爱读书,只要能见到两位哥哥一面,便总会缠着他们问东问西的,那些问题她虽听不懂,可哪个当母亲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上进会不高兴呢? 暄儿,暄儿,暄儿…… 锦瑶放在膝头的手无意中攥紧了,默默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若是为了陆暄,她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从前放弃了玉琼春的一切,现在便是放弃尊严又怎样呢? 只要暄儿好好的…… 于是便有了小陆暄眼前这梦魇般的一幕。 他那时虽才十岁,可院里的下人们整日里的污言秽语,让他想听不见都难,因此已经模模糊糊懂了母亲此举的含义,当即心头气血上涌,推门便冲了进去。 范庆源原本正色眯眯地盯着锦瑶若隐若现的胸脯,正要上手,却突然被人当腰狠狠撞了一下,即便是他这等体型,也不禁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足见来人力气之大。 还没等他站稳,便听锦瑶一声惊呼:“暄儿!” 范庆源定睛一看,竟是那个贱人生的小杂种,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暄儿!”锦瑶一把将陆暄抱进怀里,一边抚着他沾了尘土的头发,一边不住问着,“你去哪儿了,暄儿,娘好担心你……” “好啊!”范庆源见自己美梦破灭,白在肚子里打了一夜的如意算盘,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指着锦瑶的鼻子骂了起来,“你个小贱人,你的杂种儿子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吗,还用他当借口勾引我,你这贱人肚子里憋的都是什么坏水?说!” 他行不轨之事被撞破,当即恼羞成怒,竟然抬手便要打锦瑶。 “你住手!”陆暄彼时虽然只有十岁,但整天被打发着干粗活,力气比这好吃懒做的管家大也不奇怪,他在空中截住将要落在母亲脸上的巴掌,而范庆源被他抓着下不去也抽不出来,一时不上不下,挣扎得面红耳赤,场面竟显得有些滑稽。 “你……你这野种,从你那贱蹄子娘的肚子里出来的,还不知是不是我家老爷的种,陆府养着你们,你如今便是这样恩将仇报的?”范庆源的表情都变得狰狞了起来,“陆府养着你,你这个小野种还不好好干活,这几天又跑哪儿干什么龌龊事去了?说,是不是找你亲爹去了?我这就要去告诉陆老爷!” 一番污言秽语听得锦瑶又怒又惊又耻,但她偏偏是个口齿不伶俐的,只能不住道:“不……不……不是这样的!暄儿他是,是陆大人的儿子!” 小陆暄咬牙切齿,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憋不住吼道:“谁稀罕你们陆府!我这次出府便是替我娘探路,我们这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说着,他重重甩开范庆源的手,那沾了泥的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和着泪水将原本白净的一张小脸擦得脏兮兮的,只是一双眼却还恨极了似的瞪着范庆源,叫他看得心里发毛,仿佛这没权没势的小屁孩真有一天能把他怎么样一般。 “想走?”范庆源随即便把那个荒唐的念头抛诸脑后,却再不敢轻易动手,只是在嘴上继续骂道,“陆府养了你们这许多年,陆老爷还花了不少钱给你娘那个破鞋赎身,你们白吃白喝多少年,这就想走?先把欠陆府的钱还上!” 陆暄和锦瑶整天在后宅里没有片刻清闲,哪里是他口中“白吃白喝”的人,只是小陆暄并没有注意到他说辞中的漏洞,但其实即便是注意到了也没用,反正他们人在陆府,欠了陆府多少钱这种无凭无据的事也只是管家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他们孤儿寡母又不可能当真找人来查账本。 陆暄心想不就是钱吗,他出了府总有办法能赚钱还上,刚想出言反驳,却突然被锦瑶捂住了嘴。 他看着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母亲的眼中夺眶而出,却不是因为被人侮辱,而是因为他说的话。 母亲对他从来都很温柔,以前即便是他真犯了错,母亲也从未对他像现在一般词严厉色:“住嘴!别再说了!” 陆暄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母亲,怔了怔,下意识想反驳:“可是,娘……” “我让你别说了!”他看到母亲脸上浮现了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神色,她说,“别再说了,暄儿,陆大人肯收留我们,已经是大恩了,你怎么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真出了府,你和娘该靠什么吃饭,靠什么生活?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其实能活着,就已经要感恩了,苦一点又怎样……” 锦瑶看着他,说着说着竟然又哭了起来。 陆暄愣愣地抬起袖子,用最干净的那部分轻轻擦拭着锦瑶脸上的眼泪,好半晌,才道:“对不起,娘,我错了……” 锦瑶闻言,冲他笑了笑,用大拇指抚去他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范庆源在一边冷眼旁观了许久,见到他们这母慈子孝的气氛,冷冷地嗤笑一声:“还算识相。” 接着便走了。 锦瑶知道范庆源走虽走了,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这事一定还没完,果然,不过一炷香便来了几个家丁把陆暄关进了柴房,又是几天不给饭吃,还美其名曰“家法”,其实不过是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以后不敢再犯罢了。 陆暄其实生来算不上什么乖巧性子,人也不笨,常将那些愚笨的粗使下人耍得团团转,但却偏偏没办法治他,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寻了理由来找他的事了。 可是自那之后,陆暄却听话了不少,即使被打被骂也忍气吞声,他这样乖顺,反倒让人觉得少了许多乐趣,因此麻烦也不像原来那样多了。 命苦的孩子往往早慧,陆暄比同龄人懂事许多,那天之后竟也没有再提过出府的事,锦瑶和他两人心照不宣,也从没说过范庆源的事,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两人过得不比原来好,却也能渐渐习惯生活的苦。 人总是很坚强的,能在任何自己想象不到的境况下活下去。 原本白氏也消停了一段时间,可前几天却不知怎么的,发现了陆瑾陆瑜与他有往来,一怒之下又将他关进了柴房,只是这次的情况比以往更差一些,那姓范的老胖子这几天出去嫖被媳妇发现了,在家和媳妇吵架吵得每天都像是吃了炮仗一样一点就炸,看他更是哪哪都不顺眼,每天经过柴房都对他拳脚相加。若是一次两次的对他来说倒是无关痛痒,可次数多了他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动一动便如跗骨之蛆一般疼起来,却让人难以忍受。 他身上的伤总是痛,再加上肚子里空空如也,两相交加,身上仿佛没一处好地方,这才忍不住偷偷溜了出来,想着至少在厨房找点东西填饱肚子。 陆暄轻手轻脚地溜到小厨房,看见案上放着两个晚上下人们吃剩的白面馒头,便踮起脚伸手去拿,短了一截的衣服跟着他的动作往后缩,露出一截青紫交加的手臂。 然而,陆暄刚拿到那个馒头啃了一口,却听见外面传来几声娇嗔:“讨厌,范总管怎么这么心急啊~” 第十二章 陆暄心一惊,半口馒头竟哽在喉咙里没下去,随着脚步声渐近,他甚至没来得及喝口水便急忙躲到了桌子底下。 “小宝贝,你这么香,我怎么忍得住啊~”一道猥琐的声音答道。 陆暄心里一惊,那个声音他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范庆源。 也不知这老胖子是不是什么色鬼投胎转世,不仅喜欢嫖,在府中也有相好,如今不能出去嫖了,便来找他在府中的相好了。 听着两人黏黏糊糊的对话,陆暄强忍住心中的恶心才没真呕出来,又往角落里躲了躲。 陆暄藏身的地方非常隐蔽,朝着厨房大门的空隙被米面粮油之类的厨房杂物挡得严严实实,又有一侧靠墙,一侧放着个置物架,架上也摆满了鸡零狗碎,若非是找东西,或者刻意顺着那些东西的空隙往里望,是绝对发现不了陆暄的。 陆暄心中忐忑,默默祈祷着希望那两人不要进厨房,他对范庆源的那些烂事没一点兴趣,也根本不想看他给自己演并不怎么赏心悦目的活春宫。更重要的是,若是发现了,不仅是自己,估计母亲也少不了被他们一顿刁难。 陆暄闭了闭眼,脑海中又浮现了两年前的那梦魇般的一幕。 他要保护好母亲。 两年前他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才明白,没了母亲,他根本活不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并非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还要顾虑母亲,他不能让母亲再因为他受到伤害了。 他想着,稍微有些出神,却忽然发现那两人的脚步声不仅没有走远,反而还越来越近了! “真要在这吗?”那娇滴滴的女声问道,似乎还有一些犹豫。 “怎么?你范爷我在哪都能让你舒舒服服的,再说了,这里不是更刺激吗?”范庆源话音刚落,陆暄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嗯~讨厌……”接着又是断断续续的淫/声/浪/语。 陆暄崩溃地闭了闭眼,他此刻只有十二岁,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却也知道外面两人在干什么,恨不能堵上耳朵,将自己的五感全部闭塞才好。 陆暄原本已经做好在这里躲着,等到两人走之后他再走的准备了,左不过煎熬这片刻,也比冲动出去又叫范庆源借故发难的好。 然而,他藏身的桌子却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那是范庆源将婢女放在了桌子上,那婢女也不是个苗条的,那桌子立刻行将就木似的晃了晃,好在还没寿终正寝。 但是好死不死,那一阵晃动竟然晃倒了一瓶辣椒面,陆暄只觉得空气瞬间变得又辣又呛,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那范庆源也不知是不是偷偷摸摸的次数多了,这时候竟还能保持警觉,当即大喝一声:“谁!” 陆暄咳了两声之后想停下,一呼吸却又呛了一鼻子辣椒面,更咳得停不下来了,眼见着范庆源便要走过来了,他急中生智,抓了一把辣椒面便向范庆源脸上抛去,那老胖子体积太大,躲闪不及,当头迎了个正着,连带着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婢女,两人一起呛得死去活来。 陆暄见他无暇他顾,瞅准时间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拔腿就跑,临了还不忘带上那被他啃了一口的白面馒头。 “谁!哪个混蛋!看老子找着你不打断你的腿!”范胖子的怒吼从身后传来,陆暄一边向前跑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张牙舞爪的两人,心中说不出的爽快。 这些年来从来只有这范胖子为难他的时候,他却一点不敢报复,甚至不敢还嘴,生怕那死胖子趁他不在又为难母亲,而今天阴差阳错,竟也叫他碰上了这样的好机会。 虽说呛几口辣椒面的难受完全比不上范庆源这些年来施加在他和母亲身上的痛楚,但能用自己的手这样不痛不痒地报复他一回也让陆暄心里舒畅了不少,连日以来被关在柴房里的郁闷和不快、委屈和憋闷都烟消云散,陆暄嘴角竟然难得地露出了一抹颇有些孩子气的微笑。 飞奔回柴房之后,陆暄抚着胸口喘了几大口粗气才堪堪平静下来,也从刚刚的狂喜中缓过神来。 他就这凉水几口吃完了从厨房拿的馒头,在湿冷的茅草上滚了滚,这才闭上眼,装出一副在休息的模样来。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柴房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陆暄一个激灵,仿佛刚刚被吓醒了一半,半眯着双眼朝门口看去。 果然是范庆源。 那胖子双目赤红,穿着粗气站在门口,凶恶地盯着陆暄,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陆暄却并不怕他,揉着眼睛站起来,冲他行了一礼后也不言语,仿佛是习惯了经常找茬的范庆源,连话也懒得说了。 范庆源也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几步便走到陆暄跟前,将他提着领子拽了起来:“你个小兔崽子,破鞋养的小杂种,别以为你耍点小伎俩我就不知道是你!” 他粗重的鼻息狠狠打在陆暄脸上,显然这次是怒极了,拽着陆暄衣领的手劲大到陆暄在半空中怎么挣扎也挣不脱,脸因为缺氧和着急变得通红。 他突然意识到,范庆源好像真打算杀了他! 一个十二岁小孩的力气对于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尤其是像现在的范庆源一样已经失去理智的成年人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 范庆源已经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陆暄只能本能地用手捶打那只扼住他生命的、粗壮的手,但效果聊胜于无。 范庆源看着双脚在半空中不断挣扎的陆暄,嘴边却竟然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松开手,将陆暄狠狠地甩在地上,看着那个任他欺辱的小孩蝼蚁一般伏在地上。 大量的空气瞬间涌入喉间,陆暄被呛得激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又因为喉咙太干,忍不住干呕起来,好半天才能正常呼吸。 他扭过头,瞪着居高临下的范庆源,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仇恨。 “是你吧,小杂种?”范庆源猛地靠近,用手掐着陆暄的下巴,一张狰狞肥硕的大脸遮蔽了陆暄的全部视线。 他气还没喘匀,只能在嘴角挤出一个讽刺的笑。 他回答不回答又有什么所谓呢?即便他没留下证据,即便真的不是他做的,只要范庆源想,他这么一个在丞相府中无依无靠的、连下人都不如的“杂种”,还不是由着范庆源扣帽子。 想明白这层,他干脆连辩解都不屑了,反而恶向胆边生,冲着范庆源的肥脸吐了口唾沫。 范庆源想来也没料到这个小杂种竟然这么有种,生生收下了陆暄一“呸”。 “好啊,小杂种。”他恶狠狠地看着陆暄,捏着陆暄下巴的手劲大得让他以为自己的骨头就要被生生捏碎了,“果然是你,不好好在柴房里待着,跑去厨房里偷鸡摸狗,和你那个婊/子娘一样下贱!” 陆暄不在乎别人骂自己,却没法忍受别人侮辱他母亲,尤其是这个对他母亲心怀不轨的死胖子。 他当即怒气上涌,顺着还隐隐作痛的脖子用上了脑门,“砰”一声将头重重砸了下去。 范庆源感到眉骨一阵剧痛,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眼前一黑,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从模糊重新变得清晰。他怒极反笑,一甩胳膊将陆暄摔到地上。 陆暄肋骨重重地磕到地上,好死不死碰到了之前被家丁打的还没好全的伤,痛得闷哼一声,却仍然抬起脸来不肯认输地回瞪范庆源。 范庆源看着他脸上格外醒目的那几根红红的手指印,心中升起一个恶毒的主意。 他咧嘴一笑:“小鬼,看你一会儿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陆暄看他的神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问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范庆源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是无比恶毒的字眼,一步一步将陆暄逼上了绝路,“你这个小杂种,手脚这么不干净,陆府好心养着你,你竟然还偷到陆府头上来了,不仅偷了账房的一千两银子,还设计陷害我这个发现了你的管家,你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陆暄如遭雷劈,大脑一片空白。 一千两,首先浮现在他心头的是这个于他而言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随机,所有纷乱的想法都跟着,宛如水患过后的村庄,一个一个如浮尸一般都浮了上来。 明明不是我。他想,可他又忽然想起,从前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受的无妄之灾。 我可以找大哥二哥帮忙,这念头甫一出现,便立即被他否决了。大哥二哥不过也只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有白氏在他们又管不着这后宅之事,自己即便是死了,白氏也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们,逃了、病了……光他自己便能想出七八种让陆瑾陆瑜见不着自己还不起疑心的理由。 接着是他和母亲的下场,反正也拿不出一千两,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先是这样破罐子破摔地想,可他又想起了母亲,他死了,母亲怎么办,范庆源会对母亲做什么,他想都不敢想。 陆暄咬咬牙,看着范庆源:“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范庆源反问一句,接着露出了一个让陆暄毛骨悚然的表情,他竟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匕首,仍在了陆暄脚边,“陆府的账上白白少了一千两,现在养不起那么多闲人了,你和你娘,只能活一个。” 第十三章 纪淼淼倏地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用银线绣着海棠的帐顶,剧烈鼓噪的心脏,才缓慢地安静下来。 梦中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把匕首上冷冷的血光犹在眼前,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那股似有若无的铁锈味。 柴房、夏夜、狞笑的恶毒管家和年少的陆暄,纪淼淼仿佛身在其中一般旁观了事情的全部经过,然而若是她忍不住想出手帮陆暄,却会发现自己的手仿若无物一般穿过他们的身体。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身上却止不住地发冷。慎儿不知去哪里了,并没有守在她身边,其他的丫鬟都不是她贴身的,进不得屋里伺候,全都守在门外,此刻屋里空荡荡的,即便时值夏日,屋里还点着香炉,纪淼淼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从头发丝一直冷到脚后跟。 “系统。”她在脑海中轻声唤道。 “第167号末路灵魂纪淼淼小姐,您好,系统随时为您服务。”熟悉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即使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但总归这声音让世界不再那么空旷寂寥了,也让纪淼淼多了些安心的感觉。 “刚刚我看到的那些……是什么。”纪淼淼本还害怕系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想向系统描述一下自己看到的场景,但想到那些场面,想到那个染血的身影,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碰便会破碎一般,却最终没能说得出口。 但系统却并没有在理解上出现误差,很快便答道:“宿主刚刚在‘梦中’见到的,是末路灵魂拯救系统为宿主截选的,任务目标陆暄的过去,利用虚拟现实技术让宿主身临其境,可以帮助宿主更好地感受任务目标在经历该场景时的感受,从而帮助宿主完成任务。” 纪淼淼:“……” 谢谢,不用叫虚拟现实,连温度、湿度、气氛都能模拟,不如直接叫时空穿梭算了。 系统:“宿主把这项技术理解为时空穿梭也没有问题,这项技术的实质就是将宿主以量子状态带到所指定的场景,该场景可以是过去或未来,宿主在该场景中,除了实体以量子状态存在,也就是宿主所在世界中所说的‘灵魂’状态,其余所见所听所感都是真实存在的实体状态,因此宿主可以得到身临其境般的沉浸式体验。” 纪淼淼愣了愣,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谢邀,这种体验不要也罢。” 然而随即,她便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她刚刚经历的那些,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算是一场梦。 那是陆暄的真实经历。 即便纪淼淼在来到这个世界之时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身边的不过是作家创作出来的角色罢了,只是不会呼吸、不会流血的,并没有生命的一段段文字。 但她现在却一点一点,越发清晰地意识到,所谓书中角色,不过是她给自己作壁上观、冷眼旁观找的一个看似坚如堡垒,实则错漏百出的借口罢了。 而刚刚,她还想安慰自己那是梦,却被系统毫不留情地一把撕破了残忍真相上笼罩的虚假面皮,它告诉自己,那不是梦,是陆暄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过去。 包括那些落在皮肉上的痛打,包括那些午夜梦回之后因为难捱饥饿而辗转反侧不得入眠的夜晚,也包括…… 纪淼淼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冰冷决绝的少年。 他才只有十二岁,却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皮肤,他伸出手,短了一截的衣袖向上缩去,露出满是淤青的小臂。 然后那少年捡起来脚边的匕首,映在匕首上的那张残忍嗜血的脸从他眼中一闪而过,接着,几乎没有犹豫,他划开了自己手腕的皮肤。 他看向那个男人,脸上还带着几个鲜红的指印,眼中却已没有了刻骨的恨意,只剩下无尽冰冷的漠然,仿佛风暴过境之后的无穷雪境,干净得只剩下了茫茫天地,然而厚厚的冰雪下面,却藏着世上最恶毒的,仇恨的种子,只要一有机会活,只要一有机会生根发芽,便会伸出早已在地底蜿蜒了几千米的黑色触须,一点一点,悄悄地,将世间的所有纯白都吞噬殆尽。 陆暄嘴唇翕动,只吐出了几个字:“我娘活,我死。” 纪淼淼当时立在一旁,她早在范庆源快要掐死陆暄时便已经试图阻止而无果,但还是忍不住失控地扑了上去。 那匕首算不上锋利,将陆暄的手腕割得皮肉外翻,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那伤口狰狞得仿佛长着血盆大口的猛兽,让纪淼淼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那场面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她刚开始甚至忘了自己无法触碰陆暄这件事,甚至不敢碰他的伤口。 直到后来,她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想帮陆暄止血,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碰不到陆暄的身体,更别说用布条帮他包扎伤口止血。 她流着泪拼了命地一遍遍试,却一次次失败,直到醒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纪淼淼总觉得,在这段经历中的最后几秒,陆暄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间聚焦到了她的身上,还似乎……冲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纪淼淼闭了闭眼睛,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就像刚刚系统说的,自己在其中是以量子的状态存在的,用比较迷信的说法说,就是“灵魂”,那么陆暄自然是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再说了,若是那时的陆暄真的看到了自己,那她岂非改变了过去?这绝对与系统的初衷相违背,是绝对不可能的。 纪淼淼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也便放下心来,继续琢磨陆暄的事。 如果真如系统所说,她刚刚看到的经历的都是真的,那陆暄应该并没有机会来将军府给她冲喜才对。虽说她在现实世界时从网上看了不少科普,知道割腕割不死人,可是陆暄在陆府中除了锦瑶之外孤立无援,如果不是范庆源良心发现救了他,失血过多而亡也是他的必然结局。 但是,她刚来时便见到了活生生的陆暄本人,除了瘦了点以外身体倍儿棒,反倒是锦瑶先他一步走了,那么在她没看到的后续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陆暄得救。 还有,那个范庆源现在在哪? 如果还在陆府的话,按照他的性子,锦瑶死前陆暄回府,他能忍住不来找陆暄的麻烦?而他既然没来,纪淼淼猜测,要么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要么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叫他转了性或者开始忌惮陆暄,再或者便是出了府。但这样的话可能性就更多了,年纪大了退休了、犯了错被逐出了陆府、跳槽去了别家…… 纪淼淼摇摇头,这么一想可能性便多得数也数不清了,她暗暗决定,还是有机会找陆瑾或者陆瑜问问吧。 “姑娘!你醒了!” 纪淼淼还在沉思,却冷不防听见慎儿带着狂喜的叫声,被吓得思路立刻中断了,没好气地看向正从门口快步走到床边的慎儿,没好气地答道:“嗯,醒了。” 慎儿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自言自语般嘟囔道:“嗯?醒了怎的还这般没精神,奇怪,也不烫了啊……” 纪淼淼无言以对,她身上确实还有些疲软无力,艰难地用手撑起身子。 慎儿见状赶忙抽出枕头垫在纪淼淼腰后面,让她坐得舒服一点,一面嘴上还不停:“姑娘若是身子还不爽利便多躺会儿,不用急着起来,有什么想用的吩咐慎儿去拿便是。姑娘可不知道,前几日你在府门口突然便晕倒了,快把慎儿吓死了……” 这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念个不停,叨叨得纪淼淼直头疼,耳边嗡嗡响,但她却敏锐地听到了一个关键词:“你说前几日?” 慎儿一怔:“是啊,前几日。” 接着才反应过来:“瞧慎儿这记性,姑娘一直睡着,自然不知道过了几日。自那日您和姑爷从陆府回来,您在咱府门口突然晕倒,已经过了三日了,中间都没醒过,可把老爷吓坏了!” 三日,纪淼淼心下一惊,竟然已过了三日,接着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抓住还在喋喋不休的慎儿,问道:“姑爷的娘可安葬了?” 慎儿道:“姑娘放心,慎儿自然不会忘了您的吩咐,已经命人按照正室夫人的规格安排好了,陆家那装晕的小厮也打发了,没让他留在府里添麻烦。” 纪淼淼闻言点点头,稍微安心了些,又问道:“那姑爷人呢?” 慎儿听她问陆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强笑道:“姑娘刚昏着的第一天,还算他有良心,来咱们钟毓院门口问过几次姑娘是否安好,只是果然不太持之以恒,这不,已经两天没来过了。” 纪淼淼看她表情便知道估计不太妙,后来听她扯东扯西,心中不好的感觉变越来越强烈,沉下脸来:“慎儿,好好说话,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我问你,姑爷现在人在哪。” 慎儿原本还念着老爷和二夫人的吩咐,可是一看见她家姑娘变了脸色,当即吓得和盘托出:“回姑娘,姑爷在佛堂外面跪着抄经呢!” 纪淼淼闻言心便沉了下去,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他那个溺爱女儿的爹的手笔,在心中不住哀嚎痛骂纪岳连这个就会坑女儿的爹,脸上却仍面沉似水,一把掀开锦被,道:“走,去佛堂。” 第十四章 佛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道妇人的声音在低低吟着《金刚经》。 时值正午,毒辣的阳光毫不留情面地炙烤着地面上的蝼蚁。佛堂内却点着檀香,烟雾缭绕间,衬得整间屋子都透出一股子伽蓝梵天般的沉静。 而佛堂外的陆暄顶着烈日,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他跪在四杆横放的红缨枪上,枪杆与枪杆之间留有缝隙,那些凹凸不平硌得他从膝盖到小腿都已经疼得没了知觉,质地粗硬的粗麻裤子更让他雪上加霜,那些与枪杆接触的地方已然隐约透出了血迹。 而陆暄已经这样跪了两天了,没吃没喝,一动不动。 他身前还摆了一张小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陆暄执一枝羊毫笔在纸上缓缓默着《心经》。倏地,一滴汗水从他额上滑落下去,正好点在他刚刚写完的苦厄的“厄”字上,瞬间便晕开几圈涟漪,模糊那个字原本的形态。 陆暄写字的笔一顿,沉默地将那张已经写了大半的纸叠了叠,放到了左手旁的那一摞纸上——那是他抄废的纸,不是写错了字,便是像刚刚一样,不小心弄上了污渍,全都用不了了。而他右手旁,那些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的纸,已然堆了有三四十页那么厚了。 他默不作声地抽出张新纸,手已经有些抖了,心中却沉静似水。 他本以为来到将军府,日子会比以前在陆府时好过那么一点半点,却没想到,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跪着受罚而已。他或许还应该庆幸,至少在这里不用装作不会写字,还能在这里默写《心经》顺便复习之前大哥二哥交给他的东西,而不是被罚去扫地、挑水甚至清理茅厕…… 这样想着,他嘴角不禁挂上了一抹讽刺的笑。 他重新开始默写今天的第不知多少遍《心经》,其中内容他早已滚瓜烂熟了,提笔便是一个漂亮的楷书小字:“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他写了着许多遍,自然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意思,然而他的心却变得越发不平静起来,写到“菩萨”二字时,甚至大逆不道地想,当真有人能“观自在”吗,当真有人能“度一切苦厄”吗? 若真的有,或许是他佛性还不够,无法勘破生命中的这许多嗔痴妄念,所以才会被滚滚红尘裹挟着,一步步在地狱之中越陷越深吧。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少女的声音突然划破了佛堂中的寂静气氛。 “姑娘!你才刚醒,还是由慎儿扶着慢些走吧!” “你那速度比八十老妪走得还慢,也不知由你馋着,我明年此时能不能走到这!” “那自然是能的!慎儿只是怕姑娘现下还未好全,万一走得太快,身子吃不消可如何是好!” 陆暄刚听了第一个音节便知道是谁来了,都不用回头,单听脚步声,便知道是纪淼淼和她那贴身丫头一边拌嘴一边朝着这里走来了。 那两位妙龄少女无论是穿着、举止还是说话时的神态、用词都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格格不入,陆暄莫名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突然被那两个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少女拉进了另一个世界。 佛堂外面,突然就变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炽烈的阳光不再是照得他眼睛生疼的罪魁祸首,而是为他指引道路的光明。 纪淼淼一边脚下生风一边在心里吐槽慎儿这个时灵时不灵的榆木脑袋,慎儿则跟在后面生怕她又两腿一蹬像上次一样突然晕倒,不敢落下半步,若是叫任何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人看到了,恐怕都会以为这两位是在参加什么竞走比赛。 但这话若让纪淼淼听见了,大概会哀嚎一声:“老娘这哪里是在参加竞走比赛那么悠闲的养老活动,老娘这是在救命!” 她记得原著中纪岳连就有这么个习惯,从小到大,纪淼淼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不论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这个只会用溺爱弥补女儿没有母亲关爱的父亲都只会惩罚陪在她身边的人,从前是她的丫鬟,从陆暄来了后,这个可怜的背锅侠就成了陆暄。 原著中,原主大病一场之后虽然堪堪痊愈,却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身体从此不比原来,动不动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重操练武的旧业更是天方夜谭。 失去了人生中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爱好,原主便把自己心中无处发泄的苦闷转移到了陆暄身上,每天以折磨陆暄为乐,自从发现只要自己受伤,父亲便会向陆暄发难后,她甚至有时会故意让自己受点不痛不痒的小伤,好借父亲的手给陆暄苦头吃。 纪岳连虽是无心,原主确实故意的,又不像陆府的范庆源一样还要管府里的杂事,她成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每天只需要干一件事,那就是找陆暄的麻烦,仿佛陆暄便是害得她这辈子再也拿不起心爱之物的罪魁祸首一般,他有多狼狈,她就有多开心,甚至把这当成了用带替代武学的另一个病态的嗜好。 正因为有原主的存在,陆暄在将军府几年受的苦,比过去十几年在陆府受的还要多了不知多少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陆暄又非君子,而是个很能忍常人之无法忍耐的奸臣小人,是以他一朝得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过去那一桩桩一件件原主加诸其身的痛苦,全部成百上千倍地还给她。 毕竟,原主是个家境优渥的大小姐,而他陆暄只是个连认祖归宗都不能的杂种,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也正因为这样,纪淼淼在醒过来见到慎儿第一面时,便想到了陆暄,而看见慎儿顾左右而言他那吞吞吐吐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这个倒霉爹一定又没干好事,这才在逼问慎儿后匆匆便来搭救陆暄。 虽说她现在这样仿佛生怕陆暄受了一点苦的样子确实与原主的性格大相径庭,但系统也没有发出OOC的警告,大概是慎儿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她家姑娘的身体,暂时无暇顾及姑娘反常的举动吧,纪淼淼想着,可是陆暄却不像这个傻丫头一样好糊弄,自己若要救他,还得先想个恰当的理由才是。 然而纪淼淼边走边想,绞尽脑汁了也没想出个一二三,反而是原主的腿脚更给面子,一眨眼便到了佛堂。 纪淼淼站在离佛堂门口不远的小径上,轻易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她干脆心一横,也不再费心想什么理由,抬脚便迈进了佛堂。 陆暄刚写完“菩萨”二字,墨迹还未干,便听到纪淼淼和慎儿由远而近的喧闹声,一时愣住没再下笔,羊毫上的墨汁在笔尖越聚越多,终于承受不住般低落下去,在宣纸上洇出一点不大不小的黑色印记,将陆暄的魂儿唤了回来。 他看着那一点不大不小的污渍,没做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懊恼失落的神色,只是不慌不忙地抬手准备再换一张纸。 却有一只似绿极而凝水的纤纤素手以一种不重不轻却也不容拒绝的力道按在了那张纸上,好巧不巧便点在那抹污渍之上,瞬间便染上了松烟墨的黑,不知怎么的,陆暄突然心念一动。 “别写了。”他顺着那手向上看去,看到了一张英气媚气并存的脸,眉如窈簇,目似锦灯,嘴唇却带了些病气似的没什么颜色。 那是纪淼淼。 来人有些不耐烦似的,见他没反应,蹙了蹙眉,又道:“没听见吗,别写了。” 陆暄从善如流地放下羊毫。 于是那只手也从那张被墨渍污染了的宣纸上抽离,动作间,手指带着衣袖从他面前拂过,带起一阵盛夏傍晚似的风,那风里有似有若无的桂花香、他刚刚写字用的松烟墨的香,还有一股不知是什么的微妙香气。 他觉得,那或许是少女的体香。 但随即这个念头便像一巴掌一样扇在他的脸上,陆暄如梦初醒,将头低得更低了。 “站起来。”纪淼淼又道,还是先前那种居高临下的命令语气。 陆暄身子似乎动了动,却没站起来,不知是跪了太久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还是单纯不愿听纪淼淼的话站起来。 “佛堂清净之地,何人喧闹?”没等纪淼淼说第二遍,一道低沉的女声突然横插进来,纪淼淼闻声抬眼望去,看见一名约摸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缓步从佛堂中走出来。 佛堂中除了香烛并无别的照明之物,待她走到门槛处,纪淼淼才看清,那是一张看起来便仿佛会说“阿弥陀佛”的脸,虽然因为年华老去皮肤松弛,这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皱纹那人也无一处不有,但那一双眼睛却仿佛古寺深潭般平静无波,两道弯月眉划出一道慈悲的弧度,为这张脸添了几分悲天悯人的佛性。 那女人见了纪淼淼,并没有说话,而是垂眸捏着手中的佛珠,仿佛在替忏悔罪孽。 那女人身后还跟着名与她年纪似乎差不多的老妇人,站在她侧后方,见了纪淼淼先行了个礼,接着便做出与她如出一辙的姿态,道:“大姑娘见谅,大夫人平日里别无爱好,只想在这佛堂里寻一方清净,前些天二夫人带着人来闹,又让姑爷在此处受罚,夫人已然心下不忍,现下姑娘来了,收了这罚便是了,莫要在此处喧闹,唯恐冲撞了佛祖。” 听这老妇人一番话,纪淼淼心下明白过来,那位慈眉善目的女人大概便是原主的大姨娘了,也就是二姨娘口中“不管事的大姐姐”,她依稀记得原著中这将军府大夫人确实是一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与这人也对得上号。 当下没再多想,顺着那老妇人的话便就坡下驴,冲着陆暄道:“听到没有,让你起来了,可别压坏了我的宝贝缨枪。” …… 原本正要发出OOC警告的系统再次偃旗息鼓,半路哑火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岁的小陆终于要悄没声地开窍啦! 第十五章 大姨娘听了她这话,眉梢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接着便转身又进了佛堂,仿佛想赶紧逃离这个荒唐的地方一般,她身后那老妇人见她进去,冲纪淼淼行礼后便也跟了进去。 慎儿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才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仿佛在说:我就知道姑娘没事怎么会关心姑爷,原来是担心自己的宝贝红缨枪! 陆暄却神色不变,仿佛早习惯了这种“人不如狗”的侮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扶着身前的桌子想要站起身来…… 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纪淼淼:“……” 这一幕本该是有点好笑的,纪淼淼甚至已经没忍住勾起了嘴角,却看到了陆暄从膝盖一直到脚踝上面星星点点的血迹,当即又笑不出来了。 若说刚来时,纪淼淼对陆暄的事情还抱着点看热闹的心态,偶尔还会像之前在评论区中一样嚎几句“妈妈爱你”之类的话,在与陆暄一通“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变了。 她似乎已经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局中人。 陆暄腿上火星一样的斑斑血迹,仿佛凝聚成了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热的温度刺痛着纪淼淼的双眼,让她不敢再看,连声音都变得不似方才那般有精神,她扭过头去对慎儿道:“把他扶起来,可别不小心碰坏了我的枪。” 慎儿应了一声,并没有察觉到纪淼淼突如其来的变化,陆暄却注意到了。 他从小寄人篱下,最会察言观色,成长的环境让他不得不心细如发,时刻观察着外界的环境并保持警惕,以免一不小心就踩了别人专门守株待兔的坑,纪淼淼这种并不高明的掩饰,对他来说就仿佛摊开来的一张白纸,所有的情绪都一清二楚地写在上面,就差找个大嗓门照着大声朗读出来了。 他顿了顿,收回了原本准备拒绝慎儿的手,一手扶着桌子,一手由慎儿搀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纪淼淼原本还想着不知该怎么才能给陆暄找个大夫看看,这腿万一以后落下了病根,不又让她在陆暄心中多了条十恶不赦的罪名? 她在前面慢慢地走,刻意放缓了步子等着后面的慎儿和陆暄,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大姑娘!” 纪淼淼转头,见一个小厮正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道:“怎么了?” 那小厮快跑几步上前来,气都没喘匀,断断续续地说:“大姑娘……老爷听说姑娘醒了,吩咐小的去看看,顺便……顺便叫您去用午膳,小的去钟毓院找您,您院里的姐姐却说您来了佛堂找姑爷……” 那小厮说半句话便要喘上好一会儿,还半天说不到重点,纪淼淼担心陆暄的腿,语气有些不耐烦:“废话这么多,说重点。” 那小厮吓得一激灵,这下气也喘匀了,话也能说利索了,倒豆子一般说道:“老爷请您去正厅用午膳!” 纪淼淼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不就完了。” 说罢转了方向,跟着原主的记忆向正厅走去。 “那姑爷……”慎儿生怕纪淼淼丢下她和陆暄甩手走人,急忙出声问道。 纪淼淼头也不回:“自然是一起带着。” 让我那个倒霉爹看看自己把人折磨成什么样了,她接着腹诽,却自然没有说出口。 “还不过来搭把手!”慎儿在纪淼淼面前乖顺得像头小绵羊,在外面却很会使唤人,八成也是跟原主学来的跋扈,纪淼淼心想,这样也好,以后小丫头若是不在将军府了,也不会叫人欺负了。 “好姐姐,我来搀着姑爷,您歇歇吧。”那小厮也很有眼力价儿,抓紧帮着慎儿扶住陆暄。 慎儿即便是个很能干的丫鬟,但论气力,到底比不上男人,由那小厮扶着陆暄,几人脚程便快了许多,将军府也不算大,不过一会儿便走到了正厅。 纪岳连坐在主位上,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见宝贝女儿来了,连一家之主的面子也顾不上,登时便凑上前来,捧着纪淼淼的脸东看看西瞅瞅,生怕闺女掉块肉一样。 “我的宝贝闺女,心肝小圆,怎的刚醒就下床了,爹还没找大夫来帮你看看,怎么能放心让你下地乱跑啊?” 纪岳连早年间常年在外征战,一笔一笔的军功全是自己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挣来的,皮肤晒得黝黑,现在虽然年纪大了稍有点发福,身材却也很壮实,若是在战场上,往那一站便足够威慑敌军了,可他现在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仿佛还想抱着女儿撒个娇一般,纪淼淼看着这场面,不禁觉得好笑得有点荒唐。 “爹,我没事。”她答得有点生硬,还不太习惯这样称呼纪岳连。 纪岳连却觉得那是女儿身体还未好全,甚至都没力气跟他这个当爹的耍嘴皮子,当即又想到把自己女儿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放开纪淼淼,站直身子,怒视着由小厮搀扶着的陆暄:“没我命令,你怎么起来了?” 纪岳连一站直身子,又收了与女儿说话时的亲昵,一身威严登时竖起,倒真有点像个渊渟岳峙的大将军了。 “爹,是我让他起来的。”陆暄还没来得及说话,纪淼淼便抢先答道。 纪岳连回过头来,仿佛一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就要挤出眼泪来,仿佛在问:“闺女你这才成亲几天怎么便胳膊肘往外拐,不仅不向着你可怜的爹,反而还护着那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小子?” 纪淼淼看见他爹这个金刚卖萌就头疼,赶紧解释道:“您也不怕他跪坏了我的缨枪。” 纪岳连恍然大悟,拍拍自己那颗历经风霜的脑袋:“我就说嘛,我家小圆怎么会……” 他说着说着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赶紧打住,又改口道:“来,小圆,过来坐爹边上,这病生得,把你熬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可得好好多吃点饭。” 说着,扭头便又换了副面孔,冲扶着陆暄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便扶着陆暄坐下,又站在了一边。 陆暄却有些惊讶,在陆家,主仆是不可同桌吃饭的,因此他不仅从没上桌吃过饭,更是没和陆先永这个陆家家主同过席,而现在…… 他一时甚至不知是这纪将军太不讲究了,还是…… 他甚至不敢细想,珍而重之地看了看自己眼前这副碗筷,并没有动筷。 纪岳连却没空管他,仍只顾着和女儿说话,一面帮纪淼淼添菜,一面嘴里不住向纪淼淼解释红缨枪的事:“哎呀小圆,爹知道你爱武,连带着也爱你那些刀枪剑戟,这次是爹爹太担心你的身体了,你二姨娘提这事的时候爹又没嘱咐她,这才一时不察,不知道让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拿了我们小圆的东西去当刑具……” 纪淼淼之前便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她的小字乃是“小圆”二字,开始还觉得荒唐,哪有人的小字这么可爱,更何况还是原主,可不知为何,被纪岳连叫了这许多遍,不知怎么的这名字便顺耳了许多,盯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鸭腿,心思渐渐便不在纪岳连身上了。 直到她忽然听到“二姨娘”这三个字。 纵然纪岳连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不拘小节的原主或许不会多想,而此时这副壳子里装的却是纪淼淼了。她心想,果然又是二姨娘。 开始她便觉得让人去佛堂跪着抄经这种惩罚方式,娘们唧唧的,听着就不像纪岳连这种大老爷们儿能想出来的东西,现在却明白了,这根本就是后宅里用来惩罚犯了错的婢女的手段。 连氏一辈子生活在后宅,对这些手段自然知道的也有限,所以才拿来惩罚陆暄,还让他跪在原主最爱的红缨枪上,这不摆明了是“恨屋及乌”吗? 想到这一层,纪淼淼的心反而安下来一些,陆暄虽然总让人欺负,但心思却明镜似的,他从小被欺负到大,若是连谁是被利用的枪,谁是使枪的猎人也分不清,早该死在陆府了,也不会有命来为她冲喜。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向陆暄望去,却见他竟也正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甫一接触,陆暄便如避洪水猛兽一般迅速移开了目光。 纪淼淼:“?” 这会怎么开始怕她了? 纪岳连一腔心思全在女儿身上,看女儿将目光投向陆暄,便也跟着看过去,又看见陆暄空空如也的饭碗,当即皱了皱眉头:“臭小子,我最烦你们这些扭扭捏捏的小白脸,和个大姑娘一样,既上了饭桌,还不赶快大口吃饭,瞧你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就来气!” 接着又转向纪淼淼,继续东一句“小圆”,西一个“宝贝女儿”,忙不迭地朝她献殷勤。 不知怎么的,纪淼淼忽然觉得,他这个便宜爹,似乎对她格外……狗腿。 虽然知道这么说多少有些不尊重这位大雍朝的护国大将军,可是大将军眼前这副眼巴巴地望着她,生怕她有哪一点不顺心的样子,确实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个词。 狗腿。纪淼淼又在心中重复了一遍,随即又生出些无所适从的感动来。 纪岳连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回了家却甘愿在纪淼淼这么一个小女子面前伏低做小,大雍朝的护国大将军,其实也只是个卑微的父亲罢了。 他这人在除了兵法之外的地方,心思单纯到几乎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了,心疼女儿便对陆暄撒气,女儿病好了再看陆暄也并不觉得他像原来那般不顺眼了。 纪淼淼忽然觉得,这样的纪岳连,是想不出原著中那些折磨人的办法的,因此,纪淼淼想,除了原主之外,一定还有人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除了二姨娘连氏,不作他想。 可怜自己的大英雄爹,被人当枪使了还美滋滋地以为是替女儿教训了女婿。 至于连氏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单纯因为讨厌纪淼淼而一并看陆暄不顺眼,至于废这么多心思吗,若那些手段被拿来对付原主,不让她心中更痛快吗? 纪淼淼暂时想不通,此事之后再想也罢,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爹,”纪淼淼放下啃了一半的鸭腿,拿帕子擦了擦自己油腻腻的嘴角,打断了一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纪岳连,“帮我请个先生吧。” 第十六章 “先生?”纪岳连先是一怔,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了黯,又强打起精神向纪淼淼扬起一个笑脸,“小圆现在身子还没恢复,爹给你请个大夫,等大夫点头了,爹便给你找今年科举的武状元做先生,好不好?” 纪岳连八尺大汉,此时竟因为怕纪淼淼伤心难过,软下声音来像母亲哄未满白日的婴儿一般哄着她,纪淼淼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解释道:“爹,不是教武的先生,我想让爹请个教书先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慎儿仿佛白日里见鬼了一般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地后退半步。纪岳连则直接问道:“儿啊,莫不是病还没好,连脑子也坏掉了?” 唯有陆暄停下了埋头小口吃饭的动作,仿佛听到什么感兴趣的话题了一般连半边脸都忍不住侧了过来,仿佛想听得更清楚些。 虽然看不到,但纪淼淼感觉,就连看不见的系统也在蠢蠢欲动着准备发出OOC警告了。 “是这样的,爹,”纪淼淼郑重地放下鸭腿,堂而皇之地将沾满了油的爪子搭到了自己这个便宜爹的肩头,“前几日在陆府,我与陆暄偶遇陆夫人,女儿本无意冒犯,岂料陆夫人不依不饶,又一直用女儿听不懂的话骂咱们纪家,女儿实在听不下去,这才没忍住与夫人起了冲突。自那时起,女儿便痛定思痛,下定决心好好读书,不能让外人小看了咱们纪家去。” 慎儿瞠目结舌:请问姑娘我那天是在做梦吗? 纪岳连却听得热泪盈眶,根本顾不上之前从慎儿口中听来的真相如何,只觉得老天开眼,竟给了自己一个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重重地在纪淼淼肩头拍了拍,道:“我家小圆怎的这么懂事,闺女有这份心,我这当爹的便是求圣上让你去宫里给太子当伴读又当如何!” 纪淼淼吓得连连摆手:“倒也不必,爹。” 那边纪家父女抱成一团痛哭流涕,陆暄却仍有些愣愣的,不是因为那自我感动的两人冷落了自己,他自小便习惯了这样的冷落,那些刺耳的冷嘲热讽比这难以忍受得多,而是…… 他有些出神地想,自己似乎是第一次在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少女咬字很清脆,叫他的名字时,便像咬碎了一块冰,让他心中泛起种说不出的感觉,忍不住心猿意马地回味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忘了,自己起初在意的明明是教书先生的事……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纪岳连不知是不是自己在心里脑补了一场自家宝贝女儿为了让纪家在外不被看轻而从此发奋读书的一场大戏,一个彪形大汉把自己感动得就差一把鼻涕和一把泪了,而纪淼淼则是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之后便开始忙不迭地应付自家这个意外的格外多愁善感的爹。 好险算是圆过去了…… 纪淼淼表面上把“为纪家之崛起而读书”喊得理直气壮,心里却狠狠擦了把并不存在的虚汗。 她自然不是因为自己胡扯的那个理由才想请先生,不仅原主不可能是那种好学上进的人,她自己也不是,要不是为了获得那个劳什子奖励点数,她才懒得费尽心思还吃力不讨好地绞尽脑汁想办法帮陆暄达成那个想读书的心愿,毕竟搞不好最后还有可能是给她自己养了条中山狼。 就她随口鬼扯的理由,也就她那个当惯了冤大头的爹,还有慎儿那个她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傻丫头才信,至于陆暄……原本从不想让他看出自己OOC了的角度出发,纪淼淼本应该期望他也老实巴交当个傻子才好,可是不知怎么的,纪淼淼却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就好像…… 不声不响帮喜欢的人准备了他期待已久的惊喜,虽然嘴比鸭子还硬,不仅死不承认还要用尽浑身解数撇清关系,但其实心里比谁都希望那人能看透自己欲盖弥彰的小心思。 纪淼淼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纪岳连打断了。 “小圆啊……”他好不容易安生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始操起了那双份的心,连带着纪淼淼母亲的那份一起,“若是真要好好读书,爹还得给你找个伴读才行,你看啊……” 纪淼淼自然明白,像原主这种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跋扈大小姐,金枝玉叶了大半辈子,干什么都要人伺候着,平时起居有跟了她好多年的慎儿,纪岳连还算放心,但若是到了裁纸研墨这种文人干的事情上来,用起慎儿来却就没这么趁手了。 他爹那意思,是要给她找个读书写字时候跟班伺候的,用讲究点的话说,便是伴读书童。 “知道了,爹。”纪淼淼截住他的话,“慎儿平时办事还算机灵,让她跟着女儿一起便是了,在一旁也好学着点,别整天跟个没心没肺的野丫头似的。” 纪淼淼说完,用余光瞥了瞥陆暄,见他眼中似乎有类似于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不过被他掩饰得很好,若非纪淼淼差点撞见,怕是根本觉察不到。 “若是地方够大的话,也可以加上陆暄,这样人一多,还多些读书的氛围,也省得外人再嚼我将军府的舌根,说我纪家欺负了他。” “好,好!”纪岳连闻言看着她,笑得眼睛都快夹到皱纹里看不见了,“看来我们小圆确是真心向学,连学习气氛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都想到了,爹爹很是感动啊!” 说完,一面又往纪淼淼碗里夹了个鸭腿,一面佯装嗔怒地转向陆暄,道:“听见没,臭小子,能跟我家小圆一起读书,当真是好福分!” 已经啃完两个鸭腿的纪淼淼:“……” 陆暄闻言却站起来,很是郑重地向纪岳连和纪淼淼行了一礼:“多谢纪将军,多谢纪姑娘。” “得了得了,坐下吧你小子。”纪岳连手上还拿着筷子,也没放下,便直接朝陆暄摆摆手,“我纪岳连出身行伍,如今的功名地位都是靠着自己的命在沙场上挣来的,跟朝中那些整天就爱耍嘴皮子、掉书袋子的酸儒可不一样,没那么多有的没的虚礼,以后在我纪家,便省省吧,我老纪啊,不吃这一套!” 虽然亲身与纪岳连接触了不到一个时辰,可是凭着原主的记忆,还有他这过于鲜明的性格,纪淼淼早就看出来,他爹是个心里不记事的。 即便前一秒还罚陆暄跪在大太阳底下抄佛经,下一秒却说不定已经把罚他的原因都忘了,虽然表面上还没什么好脸色,可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只不过是一时半会拉不下脸来罢了其实心里早就不怪罪陆暄了。 大智若愚,不过如此。 也无怪纪岳连能在一众行伍中间脱颖而出,在战场上无牵无挂,一心只有打仗和胜利两件事的人可不多见,这种择一事便终一生的一腔孤勇更是万里挑一。 在纪淼淼这个半大女儿面前,他也从不端着装着,说什么干什么都光明磊落,从没在乎过自己的出身,更不会对旁人那些不痛不痒的指摘耿耿于怀了,因为他太知道自己有什么,又想要什么了。 这样一个人,会在不久之后做了外通敌国的奸细,企图谋反吗? 纪淼淼是绝对不相信的。 《误梦》中将军府被抄家的剧情纪淼淼其实并没有细看,那时已经到了她阅读的疲惫期,看够了陆暄之前有多么惨,只想赶紧看他报复仇人,因此读到这里的时候只顾着拍手称快了,反而忽略了很多逻辑上的细节。 然而既然已经到了这里的世界,却容不得她不细细思考了。 既然如今的纪岳连做不出来,那是他在从现在开始到将军府被抄家之间这段时间之内经历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性情大变吗? 还是纪岳连的谋反真的只是由陆暄一手策划的,一桩完全虚构的冤案? 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对这件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光是想到第二种可能性,纪淼淼就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可即便只与陆暄相处了这短短几天,纪淼淼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是这种人。 算了,反正离事情发生还有几年,走一步看一步吧。 接下来的几天,纪淼淼觉得自己简直过得像头家养猪,吃了睡睡了吃,每天早睡晚起,精神倍儿棒,不仅什么也不用操心,甚至还有空锻炼身体,比在现实世界里每天被高等数学支配的生活舒服多了,如果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纪淼淼觉得,自己简直快要乐不思蜀了。 她大病初愈,纪岳连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创伤后应激综合征,不管每天公务再繁忙,都要来看看她,甚至因为怕纪淼淼过于懂事瞒着他什么,还要探探慎儿的口风,诸如“姑娘今天吃了几碗饭”、“心情是否愉悦”、“有没有头晕乏力”这样的问题纪淼淼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他却真的每天都不厌其烦地问,甚至还夸张到需要记录下来。 不过纪岳连此举倒是给了纪淼淼一些灵感,若说烦恼,她这几日唯一的烦恼大概便是陆暄的事情了。 鉴于她当时看小说时并不怎么仔细,一目十行得不知错过了多少当时并不在意、现在却至关重要的细节,现在想来悔不当初,她甚至还企图用点数向系统换取作弊机会,但系统却告诉她,因为她现在已经做出了与原剧情不同的行为,现在剧情走向乃至整个世界都已经发生了变化,所以她就算仔仔细细再看一遍原著也没用,因为那对她来说已经是一团废纸了。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包括当初写出《误梦》的那位无良作者。 于是纪淼淼束手无策,但脑海中千丝万缕的线索又实在太多了,仿佛一团被猫主子玩乱了的毛线球,她捋顺了后面的便又弄乱了前面的,越想越烦。 而纪岳连的举动却恰好给了她灵感,既然用脑子想不清楚,那就写下来算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古人诚不欺我。 决定好的第二日她便向纪岳连要了纸笔,说是为日后读书写字做准备,不给纪家丢脸,少不得又被纪岳连热泪涟涟地夸了一顿,当天就给她弄来了文房四宝,还有一个刚学会研墨的慎儿。 纪淼淼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了八个简体大字——穿越狗的自我修养。 慎儿在一旁想破脑袋也没想起来这八个字都念什么,只得不耻上问道:“姑娘,您这写的是什么啊?” 纪淼淼神秘一笑,她当然不能写慎儿能看懂的大雍朝的字,虽然她目前也并不太会,不然还怎么体现她身为穿越者的金手指,当即答道:“这叫简体字,是昨晚有一神仙托梦给我,传授给我的,说以此字体书写,下笔如有神。” 慎儿将信将疑:“还有这么神奇的事?” 纪淼淼心想这傻丫头果然说什么都信,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勾出个神秘兮兮的笑:“你姑娘我会骗你?记住,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不然……” 她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 慎儿立刻吓得噤了声,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 纪淼淼低头偷笑,心想这小姑娘可真好骗,低头时却已变了表情,提笔写下第一行便是—— 将军府于三年后被抄家,疑似陆暄构陷。 第十七章 又过了不到七日,纪岳连又照往常一样下了朝便来看纪淼淼,恰巧碰见纪淼淼在院子里做波比跳。 “哎呦我的乖乖!”纪淼淼刚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两手在头顶击了个掌,便看见纪岳连小跑几步上前来,一脸“你这又是在作什么妖”的表情,“好好的,锻炼便锻炼,怎么还要趴地上啊?” 纪淼淼知道自己是个闲不住的,刚开始时还觉得米虫的日子过得挺舒坦,后来却觉得无所事事得浑身难受,又怕自己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一天吃四顿饭,万一几天下来真成了头猪,也不好跟原主交代,于是便开始了她的锻炼大计。 纪岳连起初是不同意的,毕竟原主昏倒时,人就在打马球,他认为纪淼淼现在应该安心卧床静养,不宜剧烈运动,可到底耐不住纪淼淼的软磨硬泡,在她向自己全方位展示自己现在究竟有多健壮之后,还是无奈地点了头。 从那之后,纪淼淼便经常穿着原主那些之前练武时穿的那些轻便衣物在院子里做一些他闻所未闻的动作,更是从女儿嘴里第一次知道原来运动还分“有氧”和“无氧”,有时候他都觉得,不如让纪淼淼替自己练兵去得了。 就比如此时,他一进钟毓院便看到自己的宝贝闺女竟然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接着又手脚并用地跳起来自己跟自己击了个掌,饶是这几天见惯了她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还是没忍住上前问她。 纪淼淼却冲他嘿嘿一笑:“没什么,是女儿平时没事自己琢磨的。” 纪岳连发觉自从淼淼从大病中醒来,似乎比以前爱笑了,人也没之前那么不讲道理了,起初还觉得有些不习惯,后来却想通了,人嘛,病了一遭,变懂事了很正常。 纪岳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今天爹除了来看看你,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纪淼淼眨巴着大眼睛拭目以待。 “爹已经在京中给你找好先生了,明日便来,是个赶考的书生,今年没考上,便想着在京中教书谋生。”罢了他又生怕纪淼淼不满意似的补充道,“不过你放心,爹已经命人考校过了,他虽今年没考上,文章却很出彩,想是紧张了吧。” 纪淼淼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纪岳连见她同意,便道:“既然小圆觉得可以,那爹便命人去通知那个姓陆的小子,明日便可以去小书房听先生讲学了。” 此刻蓦地听纪岳连提起陆暄,纪淼淼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纪淼淼与陆暄的婚事原本起因就是所谓的“冲喜”,两人都不情愿,纪岳连又尤其不情愿,原本自己女儿嫁了这么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小子他心中便不舒服,纪淼淼提出两人不住一处时他自然是欣然同意了。 从此,陆暄便住到了离纪淼淼的钟毓院不远的一处耳房,两人虽距离不远,却也并不来往,纪淼淼是这几日过得舒服到了有些忘形,被纪岳连这么一提,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这位攻略对象了,充其量在每天写那本《穿越狗的自我修养》时会被迫想起陆暄那张冷淡的脸,也不知那人过得是否还好,二姨娘可有找他的麻烦…… 纪淼淼想不起来的时候没心没肺,一想起来就担心个没完,觉得如果此时不问一嘴,今天晚上自己都要睡不着觉了,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陆暄?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他这几天没给爹添麻烦吧?” 纪岳连心说当然没有,人家添的麻烦不如你吃饭那一个时辰里给厨房找的麻烦多,但他早已习惯了恭维这个早被他惯成了混世魔王的女儿,那句话在他嘴里生生转了一圈又叫他咽了回去,重新打磨刷漆后才吐出来,他故意装作仿佛回想了一下的样子,踌躇半刻才开口回答道:“爹这几天心思全在公务和小圆身上,也无暇关心那臭小子姓甚名谁,不过既然没传出什么消息,应当是无事的,想来他也没那胆子。” 陆暄敢不敢给将军府添麻烦,纪淼淼心里明镜似的,看过原著的人怎会不知,陆暄此时看着像个小白兔似的,任谁欺负了都不还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但其实那不过是养精蓄锐的蛰伏与谋划罢了。 从小的经历让他早早便懂得隐忍和委曲求全两个词怎么写,此时初来乍到,能在将军府有一处容身之地,已经比他在陆府的处境好了不知道多少了,何况锦瑶新丧,对于陆暄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因此,纪淼淼知道,那些埋在心底的仇和引而不发的恨,都是埋在干涸土地下的一颗罂粟种子,只待甘霖灌溉,便会寻得时机,破土而出,开出那朵妖艳却剧毒的花。 翌日,纪淼淼准时到了小书房,不仅一点儿没迟,甚至还早了半刻,本想着也好给这位先生留下个好印象,以免以后顶着原主的壳子作妖的时候被先生罚得太狠,却不料甫一踏进房间,便发现似乎只少自己一个人了。 纪淼淼:“……” 好啊,约好都早来,就不告诉她一个人。 小书房自然不比纪岳连办公用的书房,面积不大,屋内摆设也不如钟毓院那般精致,从前原主谈起“读书”二字就头晕,从没踏进过书房一步,这间原本为原主准备的屋子就渐渐闲置了,许多东西都落了灰。 前一阵纪淼淼突然提起读书这事,纪岳连便在替她满京城寻先生的同时命人将这里清理了出来,因着时间仓促了些,好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添置,因此看着稍显空荡,却也有种别样的简朴味道,陆暄置身其中,不知为何让人挑不出一丝违和,仿佛是这屋里什么物件成的精怪一般,简直快要和这里融为一体了。 纪淼淼粗粗望去,见陆暄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前几日她便听闻纪岳连说看不惯他那穷酸样,命人替他添置些体面的行头,原本他与纪淼淼成亲一事便让上京中物议纷纷,若是哪天出门叫人看见他仍一副下人打扮,难免落下话柄,其实也算是变相地在弥补自己对女儿的愧疚。 然而今日一见,他身上穿的衣服料子虽好了些,却依然无丝毫纹饰,纪淼淼先是愣了愣,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他那其实是在为锦瑶戴孝。 她看着少年那张清俊的面庞,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几日他应当过得也是不错的,眼下的青黑比初见时淡了许多,人似乎也有精神了不少,只是还是太瘦了。 脸上的轮廓全靠骨相勾勒,没有一点多余的皮肉,如今他又一身素白,浑身上下便只得眼睛和嘴唇两处颜色,整个人都淡淡的,乍看并不惊艳,看久了竟还觉得煞是好看。 “这位便是纪姑娘吧?”纪淼淼才看一眼,却被一道清澈的声音唤回魂儿来。 那声音煞是好听,清亮中又带着一丝温润,听之便知声音的主人该是位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纪淼淼顺着声音看去,瞧见了位一袭青衫的青年,宽袍大袖,应是已行过了冠礼,头发高高竖起,以木簪固定,倒真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若是放到现世,不知道要被多少大妈当成抢手的小白菜介绍给自家女儿,绝对是妥妥的潜力股。 或许是纪淼淼看他的眼神过于露骨,“小白菜”颇有些诚惶诚恐地做了自我介绍:“在下邵远之,受纪将军所托,腆受姑娘一声‘先生’,今日起便由在下为姑娘讲学。” 邵远之个头不矮,或许是这几日总与有些营养不良的陆暄和她那壮得膀大腰圆的爹待在一起,见到个长相几个比例不错的都觉得格外顺眼,纪淼淼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学生纪淼淼,受先生指教。”纪淼淼回了一礼,便款款入了座。 小书房中一共两张书桌,桌上的书本和文房四宝都是纪岳连先前命人备好的,陆暄先前人虽到了,可主角纪淼淼没到,他自然不能随便翻看桌上的书,此刻人到了,他却更加无心读书了。 少女今日穿了身水蓝色的留仙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飞仙髻,简单地缀以羊脂色的茉莉小簪,面上虽未施粉黛,却反倒比大婚那日脂粉抹出来的气色多了些独属于她的灵动,而她甫一坐到他身边,陆暄便又闻到了那股桂花香。 他知道,那是她的梳头水。 方才纪淼淼与邵远之见礼,陆暄虽然看着无动于衷,但其实一直在偷偷打量,而当他看到纪淼淼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时,突然开始忍不住自惭形秽起来。 或许她那样明艳无匹的少年,合该便要配邵先生那种生在光明中的人,即便现在无权无势,可一身从圣贤书里浸出来的磊落风骨却是骗不了人的。 “这是什么?”少女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转头去看,却见少女剑眉倒竖,眼中唇边全是怒色,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本早早摆在桌上的书,那书的封面上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 《女诫》!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纪淼淼还是第一次这般怒不可遏,要她学女诫,怎么不干脆要她去母仪天下算了!这该死的小白脸,看着人模狗样,原来不过是和外头那些整天嘴边不是君子就是“之乎者也”的老头一样的酸儒! 第十八章 邵远之不过一届落榜穷书生,因着自己文章确实还做得不错,又只能靠教书才能在上京谋个立锥之地,这才大着胆子来了将军府教书。 天知道他应下这事之前,他那些同期都是怎么告诫他的,诸如“飞扬跋扈”、“桀骜难驯”之类的词他都听烂了,最令他胆寒的还是这次上了榜的一位朋友,家中有点人脉,早替他打听好了朝中局势,开口便对他说:“纪将军之女素来在京中横行霸道,有稍不顺心意者,当街打骂都是好的,至于那些不好的……唉,邵兄,当心这钱有命赚没命花啊……” 旁人也就算了,邵远之这位朋友将如今官员的职位名字倒背如流,甚至还能画出一张谁家与谁家有姻亲的关系图谱来,说的话确实不得不信上几分。 邵远之心中原本已经打开了退堂鼓,想着自己在京中随便谋个端茶倒水的活儿也比做这生死未卜的先生好,但奈何偏偏就是那天,他落脚客栈的小二又来催房钱,纪将军又将报酬翻了一番,他当即便一咬牙答应了下来,之后便是再后悔也没有用了。 今天他从客栈中出来时便如丧考妣甚至同一客栈知道他今日要去将军府的的同期考生们看他的眼神里也写满了同情,仿佛他这不是去给谁讲经授业,而是去地狱赴死一般。 初见纪姑娘,见她还挺乖顺,邵远之原本松了一口气,刚准备开始讲授,却听一摔书,随之而来的便是纪祖宗带着怒气的质问,他顿时便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脑海中万千思绪划过,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好了,抬头朝纪淼淼扯出一个难看到了极点的笑,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不满?” 岂料纪淼淼见他这副模样,却更加怒从中来,直接拿起那本《女诫》扔到了地上,声音又大了些:“这是什么?!” 邵远之直接吓傻了,他出身乡间,身边的女性除了自家母亲妹妹便是隔壁村里刚满五岁的小花,有哪个敢直接将书扔在地上的,愣愣答道:“女……女诫……” 他刚吐出那个“诫”字,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纪姑娘的表情明显更难看了。 《女诫》?这本《女诫》哪里得罪她了? 邵远之越怕越慌,越慌脑子里便越乱,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今日曝尸荒野的模样,然而忽然之间,他脑子里那根弦便接上了。 怎么会有《女诫》,自己何时说过要授《女诫》了? “这书……”他刚踌躇着开口,纪淼淼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女子生来卑弱,一生都只能仰仗男子而活,顺从丈夫、侍奉公婆,‘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在先生看来,世上女子便只能,也只该这么活,对吗?” 她语速极快,又越说越愤慨,声调越激昂,每句话都像急速射出的箭簇,仿佛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的言官一般,竟把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邵远之也说得一时语塞。 慎儿则站在纪淼淼身后彻底听傻了,这样的姑娘是她从未见过的。从前姑娘即便是生气,大多也只是不发一语便开始打人,或者是让纪家的打手去找对方的麻烦,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般不平地跟谁讲过道理。 她暗暗想,看来姑娘梦里那个神仙确实教了她不少。 这边纪淼淼却不知众人的心思,只是不断地想起自己刚刚翻开第一页看到的那几句话,什么“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又什么“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难道女子生来便低人一等不成? 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原主来。 其实京中如她一般,甚至行径比她还要过分不知多少倍的男子有很多,却只因为原主是个女子,便人人都要指摘她的不是吗? 从来到这里之后,纪淼淼也不是没有听过一些人背后对她的指指点点,她只是装作不在意,告诉自己,舌头长在别人身上,但心却是她自己的,只要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是什么颜色的,别人如何说又有什么所为呢? 直到今日翻开这本《女诫》,看到那几行狗屁不通的歪理,被她埋在心中的委屈才一股脑儿涌了出来,不仅没有减轻分毫,反而变本加厉,成了汹涌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想从眼眶中夺路而出。 “纪姑娘,我这里并没有那本书。” 直到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才堪堪浇灭了她胸中那团郁结不散的委屈。 陆暄看了看那本被她扔在地上的《女诫》,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将桌上叠成一摞的书一本本拿下来,《论语》、《大学》、《礼记》、《战国策》,却唯独没有那本《女诫》。 敏锐如纪淼淼立即意识到了不对,虽说《女诫》一书本就是写给女人看的,可这屋子里听学的主角是纪淼淼,陆暄充其量算个伴读,学习的内容自然应当以她为主,焉有纪淼淼有他却没有的道理。 更何况,若是这邵远之当真准备教教她什么叫女子生来卑弱,她那把她当宝贝似的爹会不在正式讲学之前检查检查先生教授的内容吗,若是检查了,又岂会放任这本原主看了大概会掀桌子的书好好地躺在这里,他又不是不知道原主的脾气。 这么一想,纪淼淼便冷静了许多,只是对邵远之仍没有什么好脸色,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纪姑娘,可愿意听听在下的故事?”邵远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纪淼淼没应声,他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下少时失怙,家中还有个年幼的妹妹,母亲辛劳,却从没说过要再嫁,也从没抱怨过一句苦,就这样撑起了整个家,还供我去了乡中最好的私塾。”他声音低低的,吐字缓缓的,仿佛一边说一边回忆,嘴角还挂着抹温柔的笑意。 “我家乡那边农活重,到了秋收时节更是累得人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别人家有个男子都整天喊天喊地地说累,可我家只有我娘一人。”他顿了顿,歉然一笑,“我忘了,纪姑娘从小生在京中,当是不知道这些的。在我们乡里,每年收割都像抢,晚一点庄稼便要烂在地里了,收完了还要给朝廷交税,按人头算,我家有三个人,却只娘一人干活。” “我原本也是想帮她的,可她却死活不让我帮忙,说我这双手生来便是读书写字的手,要我以后当了官,再养着她过好日子。就这样,她白天顶着烈日干活,晚上还要点着蜡烛帮人家补补衣服什么的贴补家用,没过几年眼睛就不太好了,还好我运气不错,第一年便中了举人……” “世人常说女子应贤良淑德,可我知道,我娘她不是什么圣人口中的女子,她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纪淼淼心里一动,抬头看去,却见邵远之也正看着她,眼中还带着笑意,道:“纪姑娘巾帼,既懂得女子生来并不低人一等的道理,这‘不依附男子而活’的道理,又何须我来教?” 纪淼淼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先生是说,这书不是你放的?” 邵远之小声低头嘟囔:“这会儿倒肯叫我先生了。” 纪淼淼离得太远没听清,皱了皱眉:“先生说什么?” 邵远之立刻抬头道:“没什么,想是姑娘家中什么人,拳拳之心不知如何表达,这才出此下策以向姑娘示其好意。又或者,是姑娘家哪位粗心丫头不小心掉了忘记收拾也说不定。” 纪淼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家丫头像慎儿这般还识得几个大字的都没几个,又有谁会嫌自己麻烦不够多没事捧着本《女诫》到处乱晃。 但前者倒是有些可能,而且纪淼淼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些猜测。 大婚之夜便跑来找她的麻烦,听说她要开始读书了,二姨娘果然又忍不住有所动作了。 虽说她这些小把戏并无法对她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可是几天便要让她心中不痛快一次的行径也着实够恶心人的,不过这次倒是可怜了邵远之,白白挨了她一顿吼…… 不过这个邵远之倒似乎是个好人,虽说大雍朝民风还算开放,对女子的要求限制也不并不那么骇人听闻,可是在这样的年代里,他能说出那样一番话,确实让她心中动容。 想到此处,她不禁抬眼向邵远之望去,那人将书本卷了起来拿在手中,似乎正讲到心有戚戚处,神采飞扬的,眼中闪着让看着的人都会忍不住对他所讲之物提起兴趣的光。 纪淼淼也一样,忍不住坐正了身子,兴味盎然地听起课来,比上大学的时候听老头讲公式精神多了。 而这一幕,正落在了陆暄的眼里。 少女梳头水的桂花香渐渐混在松烟墨的香气中闻不到了,陆暄低头看书,却是一个字都没能看进眼里。 “滴!系统有新任务,请宿主选择是否接收!” 正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的纪淼淼脑海中冷不防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吓得她一个激灵,用多年在课堂上关掉手机铃声的条件反射立刻道:“接收接收!” “任务接收成功,内容及奖励如下:目标任务陆暄目前处于丧期,请宿主针对此事为难陆暄,包括但不限于:阻止陆暄服丧、阻止其母下葬、为陆暄服丧制造其他麻烦。奖励为:10奖励点数。任务时限:丧期结束前。” 系统发布完任务之后就下线不吭声了,只留下纪淼淼一个人悔不当初。 朕好不容易创立的基业,还要朕亲自毁灭,你好残忍! 第十九章 邵远之接下来讲了什么,纪淼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结束后跟他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回去了,失魂落魄的,让邵远之误以为自己一番言辞改变了一位纨绔少女的世界观,甚是洋洋得意。 纪淼淼一直浑浑噩噩到了晚上,直到睡觉前都没办法原谅那个心快手快的自己。 阻止陆暄服丧、阻止锦瑶下葬这两项,纪淼淼是万万做不到的,何况锦瑶早已经埋进了土里,难道让她把人挖出来不成?下葬的钱是她出的,她要是这会儿再在这事上给陆暄找麻烦,这种不讲道理的前后矛盾,怕是不仅陆暄,连纪岳连和慎儿都该怀疑她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 而至于为陆暄服丧制造其他麻烦…… 纪淼淼想了想,系统这个说法看起来笼统,但其实她能做的也无非就那么几件事,而做起来最简单,又不至于太得罪人的…… 纪淼淼脑海中浮现出今日听学时陆暄那一袭白衣,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接下来几日,纪淼淼每日按时按点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也不找同学——也就是陆暄的麻烦,乖到自己都不敢相信,觉得自己上学的时候但凡有现在一半听话,估计家里的三好学生奖状都要堆成山高了。 纪岳连原本还不放心,派了人去盯着,果不其然第一天便出了事,一听说纪淼淼把书都扔了,当天下午散了课便赶紧到钟毓院看看情况,纪淼淼又岂会不知他的性子,早准备好了说辞等着他。 在纪淼淼一番声泪俱下的演绎过后,那本疑似是二姨娘连氏手笔的《女诫》仿佛成了世间万恶之首,她一生中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于此,甚至这次得病说不定都与什么“世俗偏见”、“女子生来之命运”之类的有关。 纪岳连除了兵法以外没读过什么书,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老粗,何况又是个大男人,想来没事也不太会想了解《女诫》里都写了些什么,于是初听觉得不过是小孩子心气大心眼小,是这个被他惯着长大的女儿又在没事找事,后来越听越觉得真像那么回事,再加上纪淼淼三分真七分假的演技,在纪淼淼面前原本就毫无原则可言的纪岳连顿时雷霆震怒,说一定要查出是哪个狗奴才敢给他的小圆看这种糟糠之物,之后两人又聊了些家常,纪岳连便离开了。 只是后来,纪岳连再带来那事的消息时,却颇有不了了之的意思。只说是安排下去布置的小厮不怎么识字,一不小心便给纪淼淼那张桌子上多添了一本。 纪岳连说这话的时候看也不敢看纪淼淼,神情不自然得仿佛就在告诉她自己嘴里说的不是事实一般。 退一步想,即便纪岳连有本事在宝贝女儿面前眼都不眨一下地说谎,这编的借口也实在太懒了点。 将军府的小厮虽然有文化的不多,但也不至于到目不识丁的程度,一个大字都认不得,再说了,即便真就文盲到那种程度,不识字难道还不识数吗,那么大一本书多了出来,小厮难道便看不出来,更何况,多的那本怎么偏偏就是在纪淼淼雷区蹦迪的《女诫》呢? 纪淼淼心里照妖镜似的,将这幕后主使的姓名照得分毫毕现。 能让纪岳连如此遮掩的,这府中除了她纪淼淼,大概也就是连氏了。 连氏和她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纪岳连身为家主,即便不知道细节,但一定也有所耳闻,然而两边都是自己的人,他自然怎么说都不对。 一开始,他还会劝连氏让着点纪淼淼,毕竟他年纪小,又是被他宠着长大的,可连氏也是个会来事的,从不吃这闷声的亏,每次纪岳连一替纪淼淼说话,她便开始哭诉自己这许多年在府中过得多么不易,大夫人不管事,便什么事都要她来操心,谁知替纪淼淼生母操了这费力不讨好的心,竟还落得这样的处境,不仅女儿不听话,连丈夫也不理解。 纵然一开始只有一分真委屈,说着说着便变成了十分,恨不能把这十几年的苦水一股脑儿全倒出来,让纪岳连看看自己究竟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护国大将军一生戎马倥偬,心中装的不是建功立业便是保家卫国,最招架不住女人的哭哭啼啼,而连氏又能说会道的,便是原本心中并无愧疚也让她哭诉了出来,这样一来,对自己糟糠之妻余氏的愧疚,还有对连氏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的愧疚,把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夹在中间,竟真有几分进退囹圄的意味。 若是战场上两军夹击,大不了便挥着铁戟长/枪、拼了这一身血肉之躯杀出个重围去,可若换成了字字诛心的四面楚歌声,空有一番软心肠的大将军却是束手无策。 也正因此,纪淼淼才能和连氏不对付这么多年也没个结果,她这个和稀泥的老爹确实难辞其咎。 而这次,果然又是连氏从中作梗。 纪淼淼甚至都能想到连氏是怎样一番言语,才哄得自己这过不了美人关的英雄老爹被她遛得团团转。左不过就是“《女诫》是大家闺秀们都要看的书,却不知淼淼有这样一番见解”,或是“我只是好心想让她向好,却不想她反应这么大”,总之就是三言两语便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错都没有,好像因为她的举动而被冒犯到的纪淼淼才是那个反应过度、把别人的好心都当成驴肝肺扔在地上摔得稀烂的人。 纪淼淼人虽然生气,但却不能在纪岳连面前表现出来,连氏会演小白兔,她便不会吗,这还要感谢连氏不知用什么手段让原主得的那病,才让纪淼淼有了这个“身娇体弱”的机会。 于是接下来几天,她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似的,她的乖巧听话在纪岳连看来,那便是大病初愈又受了刺激之后的精神萎靡,少不得又整天小圆长、小圆短地围着纪淼淼转,但纪淼淼却不吃这套,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只是恹恹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毕竟,她现在装得越可怜,在看到连氏摘下伪善面具的那一刻纪岳连就会对她越愧疚,也越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真正彻查连氏害原主的真相。 而且,纪淼淼在心中暗暗对纪岳连说了声抱歉,她后面还憋着大呢。 * 天幕阔远,清风和畅。 陆暄像往常一样,提前一刻便来到了小书房,做到自己的座位上,翻开书开始温习邵先生前一天讲的东西。 这几日他过得还算不错——即便将军府的下人有时会当着他的面冷嘲热讽,纪淼淼似乎也仍然不大看得上他,但是这样的日子对在陆府生活了十八年的他来说,已经算是仙境一般的日子了,何况还能跟着读书。 说起这个,陆暄其实也有些猜不透那位纪姑娘真正的想法,那日在正厅虽未拆穿她,可白氏对她如何,她有事如何对白氏的,他可是清清楚楚目睹了全程的,因此纪淼淼用来诓纪岳连的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反倒是二哥,似乎曾在府外与他和纪淼淼碰面时提了那么一嘴…… 陆暄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他又忍不住怀疑,自己何德何能。纪淼淼以后会与他和离,看她现在的态度,说不定等她这古怪的病过去之后便该迫不及待向他要《放妻书》了,又怎么会因为二哥陆瑜的一句话而废那些功夫,以自己想读书为借口,替他实现愿望呢? 陆暄猜不透,这位纪姑娘身上有太多他猜不透的地方,他也不想再去猜了,总归能读书对自己不是坏事,甚至还是天大的好事。 像如今这样,两人在同一房间,听同一位先生讲学快两周了,除了第一天自己提醒她自己桌上没有那本《女诫》之外,两人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若是能继续这样相安无事下去也很好了,这样已是自己最大的福气了。 想着想着,陆暄忽然发觉门口的阳光被阴影遮住了一块,抬头便看到了纪淼淼。 若是按传统礼节来说,纪淼淼是该向他行礼的,可按如今的情况这样显然不合适,而陆暄又非奴颜婢膝的媚主之辈,从前在陆府,若非知道见了白氏不行跪礼,便会被陆家的小厮将头按在地上强迫他磕头赎罪,他也是不会主动向白氏见礼的。而如今在将军府,纪淼淼既没有强迫他,他也不会主动向人卑躬屈膝,做出那等丑陋的讨好姿态。 有时候陆暄甚至在想,或许对于这位在外声名狼藉的纪家嫡女,自己说不定心底是抱着感激的,即便两次替自己解围皆非为他,但到底结果还是帮了他的。 如此,作为回报,既然纪淼淼不想让自己碍眼,自己便尽量遂她的意,只当两人不过是陌生人便罢。 但他有时又会忍不住偷偷窥一眼那道倩影。 今日她又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裳,陆暄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式,但穿在她身上总是好看的。水蓝色很衬她,减了她身上的锐气,却添了几分古灵精怪的温柔,眼波一转,便总是很缱绻似的。 往常纪淼淼见了他,会像见了空气一般,眼神甫一接触便径直错开,然而今日她的眼神竟落在了他身上,甚至停留了几秒,才缓缓挪开。 陆暄耳根一下便红了,他习惯了她当自己不存在的态度,这才敢大着胆子看她,可她今日却竟然一反常态,这让他有种自己的幽暗心思全部被人剖开了曝在烈日之下的羞耻感。 好在纪淼淼的眼神也并未停留多久便移开了,让陆暄终于得以喘息片刻,只是…… 不知为何,陆暄总觉得,少女方才看他的眼神仿佛不像在看他,而是若有所思,在筹谋什么一般。 长久以来生活在旁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之下,陆暄对这些很敏感,也很熟悉,而少女方才的注视,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第二十章 邵远之像往常一样准点来到了将军府,轻车熟路地朝着小书房的方向走去,脚步甚是轻快。 “先生今日也很准时。” “先生好!” “先生来了!” 邵远之一路走,一路上都有面熟的丫鬟小厮向他问好,他也都向他们微笑致意,并没什么先生的架子。 将军府之主纪岳连为人豪爽,对那些耍心机的伎俩很是不屑,连带着府中下人也都是性子老实安生的,从不惹是生非,阖府上下从没见谁和谁闹过什么大矛盾,待人接物也都没什么曲里拐弯的坏心思。 邵远之第一天来时,待他们这些下人们就如同街坊邻居一般,不仅不许他们向自己行礼,还从不摆什么高人一等的谱,那时大家便都心中惋惜,这样一个先生,竟上赶着要到自家姑娘那里去受折磨,实在是卿本佳人。 然而当大家见他带笑从小书房出来之后,个个瞠目结舌,心中对这位“落榜书生”更多了分尊敬,从那以后也便“先生”“先生”地叫开了。 而邵远之倒也乐得如此。 他本就出身乡野,自觉身份并不比这些下人们高贵,只不过得了个好母亲天天督促自己读书写字,这才有了如今这个勉强也算是出人头地的机会,虽比不得世家公子小姐们会投胎,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而这府中的下人,也都是有爹有娘的血肉之躯,谁也不是生下来便该当奴才伺候人的,可是偏偏便有这样穷到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家,一家人忍着心疼卖了个小的,好歹还能有口饭吃。 他家乡离上京不近,他一路上不知见到了多少这样的例子。父母卖儿女、哥嫂卖弟妹,甚至还有自己便将卖身契签了的——反正在家也是饿死,倒不如将自己卖了,虽然成了下人,但至少还能吃口饱饭。 然而像这种自愿或是半自愿的,都已经是好的了,他见到更多的,是稀里糊涂便被人贩子拐了,再醒来便发现自己的一辈子便这么被人轻易改变了,与父母亲人也相隔天涯,大概这辈子也见不到了,若是见到,或许也是对面不识、擦肩而过。 和人贩子做买卖的,往往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什么好处多的正经地方,哪里需要用这种手段绑人,招招手便有不知多少人上赶着排队问号。 邵远之出身与他们相似,只觉得自己是运气好才有了读书息子的机会,每每见到这些大户人家里听人差遣的所谓“下人”,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想着想着,他便走到了小书房,推门进去,便见到都已到了的纪淼淼和陆暄,这才露出个笑容。 起初他刚接下这差事,认识的人听了,没一个不阻止他来将军府教书的。他听过纪淼淼的传言,耳朵里又进了那许多阻挠的丧气话,开始也有些忐忑的,可后来第一天上任,发生《女诫》那事以后,他便发现,外头传得煞有介事的魔头,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小丫头。 邵远之知道陆暄的身世,也知道他入将军府是为“冲喜”,他不太相信这些有的没的,只是觉得这陆暄十分可怜,身世可怜,处境也可怜,但他也不知如何出手帮他。 一是他自己也只是堪堪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是他也不知按纪淼淼的脾气,自己若是表现出什么对陆暄的关心同情,反而会惹得她不快,而让陆暄平白遭受折磨。 这样想着,他便也没再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几天下来都只是本分地教书,并没有与纪淼淼或是陆暄有什么不必要的过多交流。 同时他也发现,纪淼淼与陆暄两人这“夫妻”做得,既不像传统夫妻般相敬如宾,也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样针锋相对,更不甜蜜恩爱,他们两人表面上都仿佛不认识彼此一般,但有时他又会觉得两人间有种旁人猜不透看不透、只有他们才懂得的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氛。 只可惜邵先生自己也没娶妻,甚至没怎么和哪家姑娘说过话,是个立志先立业后成家的死心眼,一把光棍从出生打到现在,也从没收到过谁的媚眼,“情”之一字,自己还没堪透一个偏旁,自然没资格教别人怎么写。 只是今天甫一踏入小书房,他便觉得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仿佛比往常更盛了。 陆暄粉红的耳根还没消下去,纪淼淼则心不在焉的,甚至都没意识到他这个做先生的已经来了。 邵远之轻咳一声,终于让魂魄不知飞到了几重天的纪淼淼回过神来,她看见邵远之,慢慢悠悠地站起来作了个老大不情愿的揖便接着坐下了,糊弄都不愿意糊弄他一下似的。 邵远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觉得尴尬泄气,很不当回事儿地照旧讲起了课。 纪淼淼这几日心情都不大好,今日尤其不好,他今日刚买进门便有小丫鬟偷偷告诉他了。 他一个大人本就不应与小丫头置气,更何况还是心情不好的小丫头。邵远之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便是这颗心够大,旁人要计较一辈子的事他顶多过过耳朵,第二天便忘了。 便如这次科考,客栈里住他隔壁房的考生也没考上,一哭二闹三上吊差点闹出人命,他却反倒没事人一般,第二天便盘算起了如何在上京讨生活的事。 看着邵远之又开始不亦乐乎地讲开了《论语》,纪淼淼心里却越来越乱。 身为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教育的合法大学生,纪淼淼听孔圣人的那些之乎者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而现在邵远之又要彻头彻尾地重新再念一遍,她本就不怎么感兴趣,如今心里又装着事,便更烦躁了。 她今日心情不佳的样子,虽有一半是装的,但确实也有一半是真的。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邵远之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疾不徐地念道。 邵远之把纪淼淼身后的慎儿念得就剩半只眼还睁着,没人注意到,纪淼淼听见这句,原本松松垮垮坐着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缓缓坐直了。 而陆暄则更明显,前一秒还在专注地听邵远之讲学,后一秒表情便黯淡了下去,自然是想到了锦瑶。 锦瑶的事原本就算是陆家的“家丑”,自从十八年前她在陆府门前闹了那一出之后便入了府,从此没再在外面抛头露面过。 上京的人们每天看的热闹又太多,一出天大的闹剧过个十天半月也基本就没人再提了,更何况锦瑶已经销声匿迹了十八年,直到前一阵纪岳连提出要陆暄与纪淼淼成亲冲喜,这才有人旧事重提,而她只是一桩已经过去十八年的泛黄旧事,人们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只叫她,“那个陆暄的娘”。 又或者,“那个陆丞相的破鞋”。 锦瑶那夜出事出得突然,陆暄又因纪淼淼之故并没吃什么亏,陆家生怕传出去自己理亏还丢人,把这事捂得严严实实的。 纪淼淼不屑于与他们玩什么舆论游戏,纪岳连做事磊落,更不会拿这种事出去大肆宣扬,因此锦瑶这事除了陆府和将军府外少有人知,邵远之只是个朝中无人的穷书生,便更不会知道了,所以讲学讲得百无禁忌,也不怕触到谁的霉头。 可邵远之不知,纪淼淼却知道,她不仅知道,还要把陆暄堪堪结痂的伤口剖开,再向上面撒一把盐。 光想想她都觉得自己有够不是人的。 但不想做也没必须做,谁知道她若是这次心软,下次系统会用什么样的招数逼迫她找死呢。 “意思是,爹娘在世时,要按礼节侍奉他们;父母去世后,也要按礼节安葬、祭祀他们。”邵远之讲起课来便容易忘形,满脑子圣人如何如何曰,浑然不觉下面纪淼淼和陆暄的气氛。 突然,只听清脆一声响,纪淼淼桌上的青瓷墨盏已然掉在地上,碎成了死无全尸的好几瓣。 而其中纪岳连为女儿备下的上好的松烟墨并没有被用来书写圣人们流传千古的大道至理,而是尽数落在了陆暄素白的宽袍大袖之上。 邵远之,站在同一间屋子的同一个地方,被纪淼淼吓得目瞪口呆。 慎儿也吓得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不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一会儿没看着,自家姑娘这又是闹哪出。 而究极受害者陆暄震惊中又带着些不知所措,看纪淼淼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两人毕竟在同一房间里读书,书桌离得不远,但也绝对不近——纪岳连知道自己家闺女是什么德性,知道以她那骄纵的性子,必然不会愿意陆暄离自己太近,是以早早便安排好了两张桌子的位置。 能让纪大将军心细如发到这种地步,可见原主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可纪淼淼要发难,再远的距离也挡不住,便是陆暄搬到屋外去听学,她照样能拎着墨汁倒他一身。 邵远之专注讲课没看见,陆暄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纪淼淼袖子一掀,那墨盏便径直朝着自己来了,其动作之光明正大,让陆暄想骗自己她不是故意的都不行。 陆暄突然记起她今日刚进屋时看自己的眼神,原来他并非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身上这身衣服。 她那时便心有不满了吗,还是更早? 陆暄第一天穿这身衣服时还曾犹豫过,怕自己这般太过张扬会招惹是非,岂料过了几天竟然风平浪静。 他以为那时纪淼淼默许了自己的行为,却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呢…… 又何况,那人掀了墨盏,还扭头冲他轻蔑地一笑:“陆公子,我已帮你将锦瑶夫人‘葬之以礼’,向来你也该听孔圣人的话‘祭之以礼’才是,穿这一身白,死气沉沉给谁看啊,明日我叫慎儿给你送套大红的,你记得穿喜庆点再出来晃悠。” 纪淼淼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表面看起来咄咄逼人到恶毒,但广袖里握拳的手却在抖,只不过没人看见罢了。 邵远之人虽然单纯到看着有些傻,但心里明镜似的,听了纪淼淼一番恶语当即便明白过来,仿佛被冒犯的人是他一般,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纪姑娘,你前几日读的圣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做人如何能这般仗势欺人?!” 纪淼淼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从一而终地恶毒回去,陆暄却仿佛怕她迁怒邵远之一般抢先道:“旁人说我陆暄是野种,说我娘是没人要的破鞋,从小到大我和娘便受尽了欺凌。那日纪姑娘替陆暄尽了‘葬之以礼’的孝道,陆暄还在心中感激姑娘,以为旁人传的谣言果然不尽不实。” “却不知,原来姑娘今日才露出了真面目,竟与流言中说的一般无二——” “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妇。” 与此同时,纪淼淼脑内响起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滴!宿主请注意,目标任务陆暄好感度-10,目前为:-90。” 第二十一章 纪淼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钟毓院的。 陆暄说完那几句话后,她便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快步走了,说是走,但其实用逃比较合适。 慎儿让她吓得懵了好一阵,半路才追上来,看见她像看见鬼一般问道:“姑娘没事吧,您脸色好差。” 慎儿说着便要扶纪淼淼的胳膊,却发现她抖得厉害。 “姑娘!?”慎儿吓了一跳。 纪淼淼冲她缓缓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让她扶着自己回钟毓院去。 两人甫一进屋,纪淼淼便仿佛泄了力一般瘫坐在上置金线菊锦垫的酸枝木椅子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反应这么大,甚至连脑海中系统恭喜她完成任务还有奖励点数到账的提示音都置若罔闻,明明是早就想好的事情,也曾经想象过比现在还糟糕的结果,自己如今这又是怎么了呢? 纪淼淼自己也想不明白。 在这许多天的时间里,纪淼淼早已经摸清了邵远之讲课的规律。 他人是个老实人,讲课也老老实实地按书本的编排顺序讲,甚至除了偶尔会让他们当堂写篇小文章,几乎每天上课的容量都大差不差,因此纪淼淼大体算算便能预料到邵远之会在今天讲那句话。 ——那句她用来讽刺陆暄的话。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可若不这么恶毒,就不免显得太轻描淡写,难免既得罪了陆暄又完成不了系统布置的任务,因此她才说了那么重的话。 既然做了,那就做绝。 纪淼淼早料到陆暄会对她恶语相向,甚至比今天听到的更过分一百倍的话她都曾想到过,毕竟是自己先说了更狠毒的话。 但她却不知道原来真正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心里会这么痛。 他说自己先前真心的所作所为都是假,唯有今日的恶毒面具才是真,那她的那些处心积虑、那些筹谋算计,又都是为了谁? 她心中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将她的一颗心都灌得满满的、酸酸的,只想流泪,只想告诉他真相。 可是她不能,陆暄也一定不会相信。 语言如武器,甚至比武器更能伤人,她今日才明白。 那陆暄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她又忍不住想到,那个今日被她狠狠伤害,又狠狠地伤害了她的人。 “老爷。”慎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纪淼淼知道,是纪岳连闻讯赶来了。 “我的小圆这是怎么了?”纪岳连像是没料到今日分明是他这女儿在课堂上大放厥词,现下却一副被人欺负的可怜样子,他最见不得闺女露出这种表情,当下什么是非公正都忘了,赶紧凑上来问道。 “爹。”纪淼淼看见纪岳连,刚吐出一个字,心中的情绪便再也压抑不住,宛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全都一股脑奔泻而出。 纪岳连多少年没见过纪淼淼哭成这样了,原主早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烂心烂肺,只有她让别人哭的份,别人哪有机会欺负她,顿时只觉得无比心疼:“我们小圆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给爹爹说说?” 纪淼淼摇摇头,她自然不能告诉纪岳连。 可纪岳连却实在很会死缠烂打,纪淼淼越不说,他越觉得必须要让女儿说出来,不然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再把身体憋坏了可怎么办。 他不依不饶道:“爹虽然不似小圆那般聪明机灵,但好歹也不是白活了这许多年,小圆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让爹帮你想想主意,再不济,向爹倾诉一下也不行吗?” 或许是见了纪淼淼的眼泪,平日里温柔得笨手笨脚的纪岳连说话突然变得温声细语起来,倒真格外有种慈父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纪淼淼甚至想到了自己在现世的父母,心里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爹……”她哭得满脸泪痕,头一次这么真情实意地喊出了这个称呼。 纪岳连抚了抚她的背,温声应道:“爹在呢。” “呜……”于是纪淼淼没忍住哭得更凶了。 纪岳连年轻时便器宇轩昂,不过年轻时的器宇轩昂那是英武不凡,等人过中年,却就成了凶神恶煞。 他长得本就不那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的念头,再加上早年间浴血沙场,磨砺出的,不仅有钢铁般的意志,还有钢铁般的身躯。皮肤粗砺,脸上若是不带笑,嘴角便总是向下的,纪岳连若是在现世,绝对是那种走在大街上纪淼淼都会特意避开的中年大叔。 可是他山岳般的外表之下,却有一颗犹怜草木青的心。 纪淼淼哭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打了几个哭嗝,这才抬起头来,而纪岳连胸前的衣服已经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纪淼淼看着那团泪渍,突然很想将一切都告诉这个仿佛有种让人信任他、依靠他的,山一般的男人。 她承受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初到这个世界,便有一连串的麻烦事接踵而来,快得让她没有办法多愁善感,也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再后来,锦瑶的事情解决之后,她从昏迷中再次醒来,便忙着消化系统让她看到的陆暄的过去,每天用看似没心没肺的吃喝拉撒麻痹自己茫然无措的心。 直到刚才,陆暄说,在他眼里,她仍然是那个纪淼淼,她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用处。那句话仿佛一根细小的杠杆,轻易便撬开了堵住洪流的那块巨石。 于是,顷刻之间,洪流奔涌而出,而纪淼淼所做的全部努力,都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那种所有努力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的不知所措,彻底将纪淼淼击垮了,她没头苍蝇一般寻找一个树洞的时候,纪岳连出现了,以那样温柔可靠的姿态。 “爹。”纪淼淼嗫嚅道,终于开了口,“你说,若是有件事,违背你的本心,却又不得不做,那该怎么办呢?” 纪岳连先是一愣,随即一想,下意识便认为纪淼淼说的是读书的事情,立即道:“乖小圆,若不想读书,便不读了,爹可是护国大将军,能保小圆一辈子的。” 纪淼淼胡乱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纪岳连原本下意识想问那说的是什么,但转念一想,闺女本就不愿意说,现在好不容易开了口,他若追问,说不定又把人家逼回去了,于是生生把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小圆说不想做,但又不得不做,这种事可太多了,你看爹,活到如今这个年纪了,不想上朝,不仍然要上朝吗?”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暗了下去,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年轻时,刚与你娘成亲,一心只想让你娘过上好日子,适逢朝廷招兵,爹犹豫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去报了名。爹虽然也想守在你娘身边,可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却不是时时都有,只得抛下你娘一个人在家,唉……这又何尝不是不想做却必须做的事呢?” 纪岳连提到原主的母亲,纪淼淼记得《误梦》原著中曾提到过,那是他的发妻,做得一手好菜,两人原本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亲后感情也一直很好,只是天总不遂人愿,如花美眷不长久,纪岳连刚擢升为副将,在上京被奖了宅子后不久,余氏便因为难产去世了,可以说基本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更没见过纪岳连荣登护国大将军之位的风光时刻。 世间唯有遗憾最长久,也因此,寻常夫妻因为柴米油盐的小事争吵不休,感情很快便淡了,纪岳连却对这位发妻怎么也念念不忘。 纪淼淼想到这一层,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那个让她有苦难言的罪魁祸首陆暄,斟酌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爹,那如果,你明明心里想对一个人好,却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对他坏,那人还很不领情,只看得到你的坏,却看不到你处心积虑的好,这可怎么办呢?” 纪岳连听得一头雾水,差点被纪淼淼一会儿坏一会儿好地绕进去,在心里仔细捋了捋,还是没怎么想明白:“这……小圆啊,爹虽不知这世上哪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好啊坏的,但是爹知道,若是真心想对一个人好,那无论如何,那个人都是能感受到的。” 他说这话时,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笑,与平时气场能吓哭一条街的小孩的那个大将军很不一样:“想当年,我若是不小心惹了你娘不高兴,即便抓心挠肝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让她不高兴了,但我知道,我只要给她做上一顿饭,你娘便什么气都消了。” “做饭?”纪淼淼有些疑惑,她明明记得,原著中说的是余氏的厨艺好,可不是纪将军的。 “是啊。”纪岳连笑起来,鱼尾纹堆了三层,却依稀又有了二十年前那个哄娘子高兴的毛头小子的模样,“你娘的厨艺啊,那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好,而你爹我的……能吃就不错了,但你说奇怪不奇怪,你娘她就爱吃我做的饭,不管之前有多生气,只要我好好做顿饭,再说几句好听的,嘿,你娘还真就立马就不气了。” 猝不及防被父母爱情塞了一嘴狗粮的纪淼淼:“……” 虽然很想告诉她这个傻大个爹,那跟他做的饭没关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不过,刚刚纪岳连却有一句话说进了纪淼淼心里。 他说,若是真心想对一个人好,那无论如何那个人都是能感受到的。 真心换真心,可陆暄那颗被世道伤得千疮百孔的心,还允许他遵守这种朴素的以物换物原则吗,纪淼淼不得而知,可她突然有了试一试的勇气。 第二十二章 那之后,纪岳连又与纪淼淼说了好些话,大概也是头一次看到长大了的女儿哭这么狠,有点害怕,怕女儿真受了什么委屈,也怕她憋着事在心里不说。 而纪淼淼想通之后倒恢复得很快,不一会儿又恢复成了与往常一样没心没肺的状态,甚至还有心情问她走之后邵远之与陆暄如何了。 纪岳连很委婉地告诉她,邵远之之后便来向自己告状,说觉得自己不配做纪淼淼的先生,纪岳连好言相劝了好一会儿,他才答应再考虑考虑,不过听他的意思,似乎以后留下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而陆暄,据说自己在小书房坐了好久,府中下人原本也对他没什么尊敬之意,有个小厮本想看他笑话,便进去叫他,岂料竟被他吓了出来,说他那眼神让他无端想到自己家中杀猪的那把砍刀,冷冷泛着血光似的,之后便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 而没过多久,陆暄就回了自己的住处。 纪岳连说这段的时候明显是不信的,还对纪淼淼说:“我将军府的小厮何时胆子都这般小了,竟叫个无知竖子吓破了胆子?” 纪淼淼却知道那小厮大概是没说谎的,她看着纪岳连,只道她这可怜爹还不知道陆暄此人有多危险,还叫他无知竖子。 需知原著中,将军府一夕之间巢倾卵覆,无论是将军纪岳连、嫡小姐纪淼淼,还是一干欺负或没欺负过陆暄的下人,全都成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无一幸免。 看着如今还洋洋自得、不知自己死期将近的纪岳连,还有这一院子人,纪淼淼实在想象不到若是那天真的到来,将军府会变成怎样一副模样。 光是试着想想,她就已经出了浑身的冷汗。 再后来,纪淼淼使劲浑身解数向纪岳连展示了自己连身带心全都完好无损,纪岳连这才将信将疑地又嘱咐了慎儿几句“看好姑娘”之类的话才离开。 纪岳连走后,纪淼淼却收起了嬉皮笑脸的壳子,开始思考补救的方法。 她空想半天没什么主意,便翻开了那本《穿越狗的自我修养》,这就是写下来的好处,不管里面的信息有没有用,至少在这种时候还能找找灵感。 慎儿被老爷嘱咐了要好好盯着姑娘,自然一刻也不敢放松,自纪岳连走后便不敢离开纪淼淼一尺远,眼光也不敢从姑娘身上挪开分毫。 她见纪淼淼自老爷走后便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一般,接着又突然翻开了那本她用“简体字”写的书。 慎儿有时真觉得姑娘生病之后便不太正常,忽而开心忽而生气,忽而突然不知因何而起地流泪,从前的姑娘虽然脾气差了点,但至少是从一而终的差,并不会像现在的姑娘一般忽好忽差。 今日姑娘突然向陆公子发难,又走在半路上便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是真把她吓着了,生怕自己说了什么再刺激到姑娘,她可担不起这罪责,因此一直也只是安静地守在纪淼淼旁边,并不出声。 突然,姑娘翻书的手停下了,慎儿心里一紧。 果然,下一秒纪淼淼便以手作拳锤了下桌子,还大叫一声:“就是它了!” 慎儿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生怕她下一秒便又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紧张的冷汗都要从额角流下来了。 纪淼淼原本只是想看看自己记录的这些有的没的找找灵感,岂料还真让她找到了! 她看着纸上那行:陆暄喜甜,尤其喜欢松鼠鳜鱼,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没忍住兴奋地叫了出来。 方才纪岳连一番话对她还真有些启发作用,都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余氏不正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死后十九年,在纪岳连心中留下最深的印象,还是那一手“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好厨艺,至今仍念念不忘,向纪淼淼提起她,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个。 而原主虽从未下过厨,但遗传这东西还真说不准,万一便继承了她娘的好厨艺,是个天生的好厨师呢? 纪淼淼当即打定主意,准备效仿余氏。 而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边的慎儿已经抖成了个筛糠,被她吓得流了满脸的冷汗。 纪淼淼知道自己今日的做法在旁人看来确实有几分疯相,肯定也让这傻姑娘受了不小的惊吓,心里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便尽量扯出个温柔亲切的笑容,问道:“慎儿还记得我母亲留下的食谱被爹放在何处了吗?” 慎儿见了她那瘆人的笑,抖得更厉害了,哆嗦半天才说道:“在……在钟秀苑。” * 与此同时,玉春苑中。 此时酉时已过,即使是夏季,天色也已暗了下去。 连氏坐在梳妆台前,只点了一盏灯,在偌大的房间中,作用聊胜于无,屋内仍不免随着阳光渐弱而暗了下去。 她手中捧着两张薄纸,那是他的儿子纪涟,也是将军府的庶子,从不远处的登州寄来的信。 登州毗邻上京,最能见识到京都繁华,那里的举子据说是整个大雍地界中最多的,也因此,那里有名的塾师和私塾多如牛毛,几乎在大街上一步便能见到一个。 起初登州不过是以“举子多”而闻名,直到先帝时期,当朝首辅举自登州,在位时曾玩笑着数过朝中自己登州老乡的数量,却发现竟有半数之多,从此,登州城“科举之乡”的名头便传开了。 也是从那以后,不仅登州本地的学子在登州找塾师、入私塾,就连上京之中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也常有送去登州读书的,其中便有陆暄的两位哥哥陆瑾陆瑜,还有将军府家的庶子纪涟。 纪岳连发妻早逝,只留下了纪淼淼一个女儿,他自己虽没觉得有什么,但他母亲却毕竟是从田间地头长大的,家中必须要有个男丁续香火的想法根深蒂固,于是逼着纪岳连又纳了闻氏,只是奈何闻氏的肚子也一直没消息,却也不好逼着儿子再纳一房。 后来老太太自己偷着去庙里求过签,庙中的僧人说那是因为纪将军虽护国有功,但却杀孽太重,需与礼佛的慈悲人家多亲近才能破解。 当时上京之中阖府信佛的一家就一家,那就是连氏的母家永定伯府。 永定伯府爵位承自祖荫,百年下来却逃不过一代不如一代的命运,这一代伯爷,也就是连氏的父亲则更离经叛道,早年做了不少不是人的事,后来险些遭了报应,这才学乖了,觉得自己这一身罪孽,能活下来全靠佛祖保佑,从此一心向佛去了。 家主成日里吃斋念佛,于是阖府上下都有样学样,几乎就差逢人便道“阿弥陀佛”问好了。 而纪岳连与连氏,也便是在永定伯府的宴会上相遇的,据说连氏竟一眼便认定了纪岳连就该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又加上老太太的撮合,两人顺理成章成了亲,而不久之后,连氏竟真给纪岳连生了个儿子。 老太太年事已高,早年吃了不少苦,身体一直不太好,了了最后的心愿,不久之后便去了,没能看着这个她期盼已久的纪家唯一的男丁长大。 只是或许若是看了,她便无法走得那么安心了。 连氏虽出身永定伯府,但慈悲为怀的心肠却一点没学,倒学了不少永定伯后院里那几位姨娘争风吃醋的招数。 起初她以为自己要斗过闻氏,岂料闻氏根本不搭理她——她甚至连纪岳连都不怎么搭理,两人可谓是真正的相敬如宾,见了打招呼都要隔个一丈远,后来闻氏干脆连门都不出了,干脆搬到佛堂成日与青灯为伴去了。 后来她才发现,纪岳连心中忘不掉的那位,乃是他的发妻余氏,可活人哪儿斗得过死人呢? 总不能让她把余氏那副大概已成白骨的尸身从泥里刨出来,再当着纪岳连的面给他表演“她的贤良淑德都是演的”吧? 于是连氏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想着他毕竟是个男子,长大后只要稍微比纪淼淼有出息,她母凭子贵,总归能在纪岳连心中与余氏比一比分量的。 可是往往便是揠苗助长,她越是希望纪涟事事优秀事事都比纪淼淼强,却将他养得越发懦弱没主意了。 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了这唯唯诺诺的毛病便越发让人讨厌起来。 她看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竟长成了这样,心里越发着急,干脆狠心将他送到登州读书去了。 登州虽离上京不远,可到底不在上京,不在将军府,纪涟从小长到这么大就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成日给她写信,信里哭哭啼啼的净说些不顺心的事,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希望娘赶紧把自己接回去。 可连氏却是越看越烦,恨自己生了个这般没出息的儿子。 今日她又收到了登州来的信,读完便扔在一边,脸上被昏暗的烛光照得明暗不定,想也知道心情肯定不怎么样。 她那陪嫁丫头红杏,如今玉春苑里的大丫鬟在旁边看着,知道肯定是涟少爷又惹夫人不高兴了,这场面她不知见了多少回了,该怎么哄心里早就有谱了,上前一步,一边给连氏捏肩,一边轻声道:“夫人不必忧心,玉不琢不成器,咱们少爷那是还没过了命里的那关历练,等以后再长长,指定是个一表人才的才子啊!” 往常连氏是最吃这一套的,然而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消气,反而直接将那封信撕了扔在地上:“以后以后,等到了你说的那以后,都不知老爷还记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了!” 红杏吓得赶紧跪下,头都不敢抬,只道:“奴婢错了,奴婢嘴笨不会说话,请夫人责罚。” 连氏这几日本就被给纪淼淼送《女诫》那事弄得心里郁闷,纪涟这一封信来得更是火上浇油。 眼见着纪淼淼那个没娘的整天作天作地让纪岳连心里光惦记着闺女,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在登州“悬梁刺股”的儿子,本想着陆家那小杂种来了能让她少给自己添点堵,却不想反而弄巧成拙,如今纪岳连不仅对纪涟的事毫不关心,甚至已经几天没来看过自己了。 她越想越恨,心中的恶毒仿若实物,就要透过那双勾人的眼化作利箭将钟毓院中的纪淼淼射了个千疮百孔。 “起来吧。”她轻启朱唇,仿佛毒蛇“嘶嘶”吐着蛇信,“备纸笔,我要给宫里的姐姐写封家信。” 第二十三章 烈阳高悬于穹顶,拂面清风仿佛都带着暑气。 纪淼淼抛下慎儿,让小丫头一个人在钟毓院替她守着,自己则来到了钟秀苑——余氏的故居。 说是故居其实也并不十分准确,因为曾经的余氏并没有在这里住过,她因难产而死时纪岳连还只是个副将,没有资格搬到如今的将军府中居住。 而之所以叫故居,是因为纪岳连在余氏去世后因为缅怀爱妻,将她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这里,连房间的格局都不曾变过。 纪淼淼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纪岳连从她记事起,便经常有意无意地向她提起这位素未谋面的娘,或许也是不想原主觉得自己真是外人口中那个“没娘的野丫头”,也不想让余氏的痕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原主记忆中的只言片语里,纪淼淼得知,余氏生前因为常被人夸做菜好吃,也曾有邻居或者妯娌之类的来向她讨要所谓秘方,便干脆将自己会做的菜都写成了食谱。 原本是用来给别人看的,而余氏死后,那些菜谱竟成了纪岳连最常用来睹物思人的东西。 昨天纪淼淼算是彻彻底底地得罪了陆暄,然而纪岳连一番话和原著中陆暄喜欢吃松鼠鳜鱼的信息又给了她新的灵感——她打算给陆暄做一道菜。 直接对陆暄表示歉意一定是行不通的,不仅系统会判定她存在OOC行为,估计就连陆暄都要觉得她有病了,所以她只能通过一些不那么直接明显的手段,来对陆暄传递一个信息——她知道错了,但她拉不下脸来说,所以通过这个暗示,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凭陆暄那从小就磨练出来的看人颜色的功夫,还有不知道比别人多开了几个窍的心眼,纪淼淼觉得但凡这道松鼠鳜鱼出现在饭桌上,陆暄都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可是开局就有个大问题,纪淼淼在现世就是个一天三顿外卖,还有一顿烧烤夜宵的典型大学生,而原主也从没有过下厨的经验,一个没有任何肢体记忆的壳子里,如今又装了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魂儿,纪淼淼想法虽好,可她不知如何实施,却是个横在眼前的大问题。 自然而然地,她便想到了余氏留下的食谱。 纪淼淼向来行动力很强,想到什么便去做,昨天有了想法,今日便来了钟秀苑找食谱。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她除了慎儿以外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若是慎儿也跟着来,家中无人她不放心,因此她便撂下了慎儿看家自己来到了这里。 钟秀苑中空无一人,院中的草木却都郁郁葱葱,被修剪得有型有款,一看便知是常有人打扫的结果。 纪淼淼进了主屋,她虽未点灯,但借着窗外大盛的阳光也能看见,屋内的桌椅陈设一应俱全,全都被擦得不染纤尘,若非进来之前再三确认这里就是钟秀苑,纪淼淼都忍不住觉得这里有人居住。 不仅如此,除了日常生活待客所需要的家具之外,梳妆台上的镂空蝶戏首饰盒、香炉中烧了一截的檀香、床边只卷起一侧的纱帐…… 这些似有若无的生活痕迹,都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屋主人只是出了个远门,不日便会回来的错觉。 纵然纪淼淼也见识过纪岳连对余氏的深情,却不知,这份感情竟深沉到了如此地步,宛如心底里的陈酿,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酒香渐弱,但其醇烈却不减分毫,反而越发强烈,几乎与人融为一体。 所谓思念,或许正是这样,会忽然想起那人梳妆的模样、想起她晨起挑起帘子时的第一个表情、想起她屋中似有若无的檀香气味。 纪淼淼进来,看着一屋子被纪岳连小心呵护的陈设,愣了许久,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好一会儿才接着去找食谱。 看得出来,余氏生前大概性格比较活泼,房间里到处是鲜艳的色彩和纹饰,同时她的东西又摆放得很是井井有条,各种东西分门别类一目了然,纪淼淼很快就大概看出了食谱大概被放在了哪里。 余氏摆放物品的习惯很有规律,若是经常用的东西,便一般都放在那个会用到它的地方,纪岳连与余氏自小相识,自然熟知她的这些小习惯,所以屋中的物品,即便他自己有时也会拿出来翻看,但大多还是按余氏的习惯摆放,或许这间仿佛仍有余氏生活痕迹的屋子,也能给他带来些许聊胜于无的慰藉吧。 纪淼淼注意到,偏厅中靠窗处,有一张梨花木小书桌,上置笔纸砚、半块用过的松烟墨,更靠窗的地方,还有个描金开光山水纹瓷瓶,里面插了朵开得正盛的茉莉。 纪淼淼看着那朵明显被折下来不超过两天的茉莉,心中生出中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余氏写的食谱就在那里向她招手一般。 纪淼淼鬼使神差般走过去,坐在了那个余氏做过的位置上。 从这里向外看,刚好能看到院子里最好的风景。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都装点着她的窗子。 而若是稍微一偏头,纪淼淼顺着余氏曾经的视线看去,看到了一个精致的浮雕人物抽屉。 而那个抽屉的把手表面明显比周围其他地方光滑许多,纪淼淼把手搭在那个光滑的地方,轻轻拉开了抽屉。 而那里面,静静地躺着满是余氏笔迹的食谱。 余氏家里既没权又没势,是大雍朝再普通不过的一户人家,父母自然也从没动过让她读书写字之类的心思,而她之所以还能写下这些食谱,说起来还得归功于纪岳连。 同样出生于普通人家,纪岳连却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家里人不仅将他送去了乡里唯一的私塾,还真的给他置办了一套只有那些贵人家的子弟才用得起的文房四宝。 然而纪岳连却对这些丝毫兴趣也没有,还经常逃学去郊外看人家练兵,而相反,并没有机会用这些的余氏却对读书写字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整日里央着纪岳连下学后再回来教她。 自那以后,纪岳连还真就再也没逃过一次学,还教会了余氏读书写字。 只是学问非承自正经先生,终归与正经上学的差了一截,更何况充当中间人的还是纪岳连这个自己都没学明白的,因此,余氏虽然会写字,但那字却不怎么好看,不少歪歪扭扭的地方,甚至还有几处错漏。 大概《误梦》的作者也没有自己创造一套字体的本事,这里的字与造物主所处的世界——也就是纪淼淼的家乡现实世界的繁体书法几乎一般无二,因此纪淼淼在这个世界里也从没遇到过阅读障碍。 直到遇到余氏的这本食谱,才算是真正看得她一个头两个大,找了好半天才终于头晕眼花地找到了写着“松鼠鳜鱼”的那一张。 她将那一页抽出来,在心中默默对纪岳连和余氏道了个歉,把剩下一沓整理成原样,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钟秀苑。 纪淼淼走出钟秀苑,刚要松一口气,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迅速闪身躲到了路边一棵大银杏的后面。 那棵银杏显然已有些年头了,枝干生得粗壮,枝杈树叶也长得很是茂盛,藏一个纪淼淼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 参天的银杏顺着阳光的方向洒下一大片阴影,将纪淼淼完完全全地藏在了其中,俨然已成了阴影的一部分。 风一吹,叶子相互碰撞的沙沙声掺着不远处那几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模模糊糊地传入了纪淼淼的耳朵里。 “夫人,贵妃可是说,今日便要宣她进宫?” 那声音纪淼淼听着熟悉,却想不起来从哪听过,语气很是谄媚,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阿姐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宫里的手段可不知比这将军府要狠上多少倍,一个个都仿佛是整日里浸在阴谋算计中的一样,我就不信这次,那野丫头还能有活路!” 这声音,是连氏! 她话语中的野丫头,说的是她吗? 而那个“阿姐”又是谁,听连氏话中意味,竟还是宫里的人? “那‘留仙难’,今日还继续给她用着吗?” 连氏的声音并未立刻响起,仿佛是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便接着响起来:“自然是用着,若阿姐能替我解决了她最好,若不能……” 纪淼淼心下大惊,慌乱之下甚至没听见她们后面的话,等回过神来,人早已走远了。 纪淼淼拿着松鼠鳜鱼食谱的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理智地分析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才刚从钟秀苑中出来没多久,转眼就碰上了连氏,她回想了一下将军府的布局,玉春苑和钟秀苑确实相隔不远,确实有可能在这里碰上恰好准备回自己院子的连氏。 若那人真是连氏,那么她口中的野丫头是谁先放下不论,她口中那位宫中的阿姐又是何许人物? 纪淼淼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她印象中的剧情,发现确实有几处地方提到了将军府在后宫中有人,且陆暄还受到过那人的迫害,却没有具体提到过那人的身份姓名。 而除去这些,更让她在意的,其实是连氏口中那个不知是什么的“留仙难”,听着像是什么药,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原主那奇怪的病便与这东西脱不开关系。 纪淼淼想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只得先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准备先回钟毓院再从长计议。 然而,她一只脚刚踏进门,便看见慎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中间还差点被平整的地面绊倒,急得仿佛快哭了一般,带着哭腔喊道:“姑娘,不好了姑娘!” 纪淼淼刚听见连氏一番语焉不详的话,心中正忐忑,这下看见慎儿这样,更慌了,她尽量不让自己慌得那么明显,但开口时颤抖的声音却将她的恐惧暴露无遗:“怎么了,慌什么?” “不好了姑娘,宫里的端贵妃娘娘急召您入宫去,说是有急事要您帮忙,通传的公公已经等在府门口了!” 第二十四章 从将军府一路到宫中,先坐马车接着到宫门口下车步行,纪淼淼一路上都不曾放弃过向那位端贵妃娘娘派来的传话公公搭话,但那人却嘴严得很,一个要紧的字都没吐出来。 纪淼淼心里着急,却也无济于事。 今日纪岳连不在府中,她特意挑了这么个日子好方便她到钟秀苑找食谱,谁知如今这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若是纪岳连在,说不定还能护着她,可如今他不在,自己到了宫中,便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纪淼淼头一次生出这种无能为力的无奈感,在现世,只要她努力,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她都能争取,高分数、好成绩、各种奖项甚至人前的地位,然而在这里,人却仿佛是生下来便有三六九等的。 陆暄不过是有个出身不大光彩的娘,便被人挖苦欺凌了十八年,而原主虽然有个当将军的爹,遇到这种时候,却也只能任由“宫里的贵人”摆弄自己的命运。 下了马车,纪淼淼抬眼望去,只见穹顶旷远,面前砖石砌成的宫墙仿佛高胜千仞,而此刻自己连拒绝走入眼前这道宫门的权力都没有。 “纪姑娘,走吧?”传话公公弓着腰,几乎快把脸埋进地里,不动声色地催促道。 纪淼淼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脚迈入了这深不见底的大内。 若是父亲不在,她便独自面对;若是脚下的路非走不可,那她便要挺起胸膛,走给那个在背后设计陷害她的人看,她纪淼淼,绝不是那刀俎下的鱼肉! 传话太监一直在纪淼淼身侧稍靠前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给她带路,纪淼淼一路走一路看,觉得原主似乎曾走过这条路。 只不过姑娘家,即便在外面再怎么大胆,进了皇宫,还是不免胆怯,因此似乎之前来的时候都只顾着低头走路,根本没怎么看过一路上路边的景物。 宫内确实不比宫外,即便路边花草被修剪得再漂亮精致,也没有外面野生野长的那般生机勃勃。 只因一路下来,纪淼淼除了宫人们的见礼声和仿佛被什么催着命一般的脚步声意外,竟再没听见过谁的交谈声,更遑论欢声笑语了。 不过想来也是,在宫里除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活着,若是议论了什么不该议论的,先不论是否是故意的,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了,脱层皮都是好的,这辈子都别想在宫中继续混下去了。 纪淼淼想着,唏嘘中又带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她现在面对的,不也是叵测的人心的未知的命运吗。 传话公公领着她走的路程不算短,但她一路上心里都装着事,也就不觉走得有多么累,反倒觉得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前面的人便停下了脚步。 虽已过了正午,日头却不减分毫,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上的芸芸黔首。 眼前的建筑物并不算高大,但却很华丽,仿佛投下来的阴影上都镶着金边洒了金粉一般。 纪淼淼抬头,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只得微微眯起眼来,看见那飞翘檐角下的牌匾以烫金滚边、朱砂为墨,上书三个大字——秦宁殿。 那一瞬间,纪淼淼想起来了。 原主似乎也曾站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仰望过这个奢华威严的牌匾,而那时她旁边站的,赫然是连氏和纪岳连。 纪淼淼再次回忆起自己不久前在那棵银杏树后听到的只言片语,瞬间,所有的东西都在她脑海中穿成了一条线。 端贵妃就是连氏口中的“阿姐”,自己不久前曾与连氏及纪岳连一起来看过端贵妃,而如今自己却被独自召入宫中,再联系连氏口中“不信她今日还能有活路”的话,傻子也知道端贵妃这是找她麻烦来了,而且大概率不是她自己便能解决的大麻烦。 只是她知道得有些太晚了。 早知道刚刚便在将军府中效仿之前陆府那个小厮,往地上那么一躺,难道端贵妃堂堂贵妃,还能命人把她抬进宫里不成? 只是她方才听到“留仙难”,又骤然接到被召入宫的消息,一时乱了阵脚,这才乖乖跟着进了宫来。 而如今……纪淼淼挣扎了一下又放弃了,即便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她既然人已经在宫里,端贵妃手眼通天,除非皇帝亲自来,不然估计谁也救不了她,便是她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爹也不一定。 还不如她此刻乖乖进去,反倒能让端贵妃觉得她虽恶名在外,其实也不过是个一捏就听话的软柿子,说不定还能稍稍对她放松些警惕,让她多些活着等到救兵的可能性。 纪淼淼闭了闭眼,待心下稍定,终于抬脚迈入了那蔽日巍峨的大殿。 秦宁殿中烟雾缭绕,光主殿中就有四个铜鹤镂空香炉,里面点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香薰,过于甜腻的香味直顶得纪淼淼脑门疼,几乎眼泪都要被熏下来了。 透过那层层氤氲而上烟雾,纪淼淼看到了一个雍容的女人,正高高斜坐在大殿正中的那把贵妃椅上,两边站了一排侍女,无论衣着还是饰品,都几乎快赶上外面的世家小姐了,若非都梳着丫鬟髻,纪淼淼恐怕都不会将她们的身份往丫鬟那方面想。 侍女如此,正主自然更甚。 端贵妃梳了个纪淼淼叫不上名字的发髻,似乎是宫中新流行的,在一边簪了朵娇艳欲滴的盛放牡丹,两只孔雀金步摇则一上一下插在另一边,随着端贵妃的动作轻盈地摇摆,仿佛两只真的梗着脖子的骄傲孔雀。 而那张脸,虽够不上绝世美女的程度,却是当之无愧的国色天香。 两条罥烟眉斜飞入鬓,中间点一枚鲜红花钿,衬得她肤白胜雪,一管琼鼻下则是一张涂着石榴红口脂的唇,虽不是什么话本子里常写到的樱桃小嘴,但唇角一勾,便是一个妩媚勾人的弧度。 而纪淼淼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双斜斜的丹凤眼,只是抬眼一看,便有种恩威并施的意味,教人忍不住对她感恩戴德、谛听其诲。 而此时那双丹凤眼只斜着瞥了她一眼,眉头便猛地一皱,厉声道:“大胆,还不跪下!” 纪淼淼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旁便上来两个太监,不由分说地压着她的肩膀,强迫着她跪了下去。 纪淼淼虽料到端贵妃肯定不会对自己多么和颜悦色,却也没料到上来便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一个下马威,顿时怔住了,甚至没顾得上反抗。 端贵妃见她没反抗,殷红的大袖一挥,两个太监便松开了她,但也并没走太远,而是站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端贵妃看见她无力反抗的样子,似乎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唇边勾起一个骄傲又带着些讽刺的弧度。 她支起那只撑在贵妃榻上的皓腕,微微坐正了身子,那垂在她锁骨上的红宝石耳珰和如云黑发中的孔雀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了晃。 若非处在这种境况之下,纪淼淼倒还真想好好欣赏欣赏她这位美人皇亲国戚,心中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怪不得同样出身永定伯府,人家能入宫给皇帝当妃子,二姨娘却只能嫁给她那便宜爹,虽然二姨娘也并不丑,但论美貌,确实与端贵妃有云泥之别。 然而虽然纪淼淼在心底将端贵妃的美貌狠狠夸赞了一通,但人家却并不领她的情,只是懒洋洋地睨着她,朱唇半张半阖地开口问道:“你可知本宫今日召你入宫是所谓何事?” 纪淼淼仔细回忆了一遍上次原主进宫的场景,却仍是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她人在宫中身不由己,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老实答道:“臣女不知。” 谁知端贵妃却冷笑一声,直接迎面扔下来一物,仿佛是冲着纪淼淼额头来的,纪淼淼吓得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躲了一下,却“哐”一声狠狠打在了她的膝盖上。 那东西是个硬物,纪淼淼实打实地挨了一下,疼得闷哼一声,眼里登时便挤出了泪花。 端贵妃见她一副软弱可欺的样子,颇有些得意地道:“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我还道我这没出息的妹妹养出来了个什么巾帼英雄,却原来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窝里横。” 纪淼淼再睁眼看她,眼中还泛着泪花,她一看,仿佛更印证了自己的说法一般,矜傲地抬了抬下巴:“本宫还没开始问话,怎么便掉眼泪了?” 纪淼淼向来都是输什么都不能输了骨气,此时端贵妃愈是轻蔑,纪淼淼骨子里那股倔劲却越发被她激了出来,一点儿也不肯输地抬着眼瞪了回去,问道:“那敢问娘娘,不知臣女犯了什么错,才惹得娘娘如此盛怒?” 端贵妃那双本就细长的丹凤眼向上一挑,竟显出几分恶毒的意味来,她道:“本宫这妆盒里,原本是有一支七尾凤钗的,可如今这盒子却空了。在你与本宫妹妹妹夫进宫的那日早上,本宫还曾打开看过,可你们走后便不见了。本宫已审了我这秦宁殿中所有的下人,没有人见过,本宫的妹妹妹夫又没有理由偷拿那凤钗,那剩下的,不久你一个人了吗?” 纪淼淼心中大骇。 凤钗!那可是只有宫中娘娘才有资格戴的饰品,若是丢了自是重罪。 可是这种东西,便是拿了也没地方去换钱,一经发现便免不了死罪,就是偷也不会有人偷这种东西,更何况,这么简单便认定是她偷的,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端贵妃这却俨然是连加害她的说辞都懒得编了。 “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瞪本宫瞪得很凶吗?来人,把这小丫头给我拿下,拖下去砍了手脚,让这京中大臣们都看看,即便是重臣之女,有罪就是有罪,谁都不能免罚!” 一直站在纪淼淼身后的两个太监一个大步上前,架着纪淼淼的肩膀便要将她拖出去,纪淼淼奋力挣扎,可一个女子终归是敌不过两个壮年男子的。 这端贵妃哪里是要罚,断手断脚,根本就是想要她的命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皇后可以佩戴九尾凤钗,贵妃是七尾,依次递减 第二十五章 纪淼淼与端贵妃无冤无仇,此番她是为谁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她想起自己在那棵银杏树下听到的话,原来连氏口中的“不信那野丫头还能有活路”,并不是她理解的那般是气急之语,她竟然是真的想把纪淼淼置于死地! 纪淼淼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恶寒。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仗着自己有个大将军爹而有恃无恐,到处惹是生非,招惹了陆府、开罪了连氏,觉得在纪岳连的荫庇之下,那些人又能奈她何,却没料到,失去保/护/伞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那两个太监虽是阉人,力气却一点也不小,纪淼淼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眼见着就要被他们拖到门外,她心急如焚却没一点办法,在心中疯狂呼唤系统。 “系统!你宿主要没命了,赶紧出来想想办法,我要是没命了可就没法帮你完成任务了!” “滴!判定中——当前事件为系统不可干涉事件,请宿主独立解决。” 纪淼淼听了欲哭无泪,但此时已容不得她想太多,心一横,大喊道:“端贵妃娘娘,你可知若是外臣之女不明不白横死后宫,将惹来怎样的祸端!” 那两个太监闻言动作一停,似是对纪淼淼口中的话有所顾忌,抬头望向端贵妃。 那榻上美人有些气急,柳眉倒竖,怒斥道:“怕什么!谁说纪岳连之女是死于我秦宁殿的,本宫派人通传之事,除了这丫头身边那个丫鬟之外没人知道,本宫早派人把那小丫鬟拿下了,明天一早,纪岳连只会收到自己女儿横死于山匪之手的消息,连尸体都不会留下,与本宫又有什么干系!” 慎儿! 纪淼淼心头一紧。 可不容她多想,那两个太监便作势又要继续将她向外拖去,纪淼淼大声道:“兔死狗烹!慎儿不知道我的去向,秦宁殿中列位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下那两个太监的脚步彻底停下了。 这端贵妃说得信誓旦旦,可纪岳连毕竟是一朝将军,而她端贵妃只是宫闱内皇帝的妃子,绑架的还是将军最宠爱的亲生女儿,她怎么就能保证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自家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这帮做奴才的最清楚。 若是不小心留下了物证,那现在宫中这些人,就都是人证,那么到时候这位连自己外甥女都能害的贵妃娘娘,难道还会大发慈悲留他们这些不值钱的奴才苟活吗? 一时间,不仅那两个架着纪淼淼的,几乎这宫中所有听到她这话的人神色都变了。 “你!”端贵妃从贵妃榻上站起来,全然失了先前高贵雍容的仪态,气急败坏的样子和二姨娘如出一辙。 纪淼淼在心中冷笑,到底还是一个院子里养出来的。 “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她扫了一圈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又转而对纪淼淼道,“就会逞口舌之快,本宫这便让你永远张不开这张嘴!” “你们俩,”她越过纪淼淼对那两个太监道,“事后一人赏银一千两,准许出宫,之后便远离上京,再不许回来!” 看她架势,即便一开始是为连氏办事,现在多半也因为纪淼淼让她在一众下人面前失了面子而真的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 “贵妃娘娘且慢!”纪淼淼见已无法说动下人,又将目标转向端贵妃,“我知道我与贵妃娘娘平日里素无仇怨,这背后是有人加害,我愿意相信娘娘,也愿意相信伯府,可我爹爹却不一定。” 纪淼淼看见,提到“伯府”,端贵妃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松动了。 “娘娘平日里与二姨娘往来不少,一定知道我在爹爹心中的分量,也该知道,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爹爹定会彻查到底,而我已经在家中给爹爹留了信,说我是被娘娘叫走的,到时即便娘娘将罪责推到山匪头上,就凭我爹那个粗人的性子,自然也免不了迁怒娘娘,甚至迁怒永定伯府。” 她的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掷地有声地传进端贵妃耳朵里:“若娘娘非要我的命不可,我纪淼淼今日本也过得不怎么顺心,不活就不活了,以自己性命一赌又何妨?” “可娘娘呢,娘娘敢以自己的地位,甚至身后的整个永定伯府作注,只为了给自己那个,只是将军侧室的妹妹,博一份可有可无的宠爱吗?” 纪淼淼话毕,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氏,看见那用金线绣着繁复纹样的袖子中,端贵妃羊脂玉一般纤细白嫩的手握了握,接着又松开了。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突然从宫外传来嘹亮的一声:“太子殿下到!” 这下不说端贵妃,便是纪淼淼都吓了一跳。 太子怎会在此处,先不提东宫本不该随意出入后宫,怎么偏偏是现在? 纪淼淼有种直觉,这事大概是冲自己来的。 秦宁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间消解了,所有人都齐齐跪了下来,包括押着纪淼淼的两个太监,静候太子尊驾。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跟在后面的下人脚步声碎而轻,而前面却有两人脚步声不疾不徐,有着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与儒雅。 等等,纪淼淼突然反应过来,两人? 或许是太子的随从之类的,她暗暗猜测,没忍住抬头悄悄窥了一眼。 却不料这一眼,却恰巧与一人装了个正着! 那人走在太子身后,一头黑发扎成马尾,以玉冠束起,衣服窄袖束腰甚是利落,一双剑眉星目为那张朗月清风般的脸添上几分英武。 他眼神极亮,对上纪淼淼的目光后,快速地冲她弯了一下眼睛。 纪淼淼吓得赶紧低下了头,心怦怦直跳,仿佛是个让人调戏的良家妇女。 匆匆一瞥,纪淼淼没完全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觉得熟悉,想是原主认识的人。 两人与端贵妃相互行了礼后,太子便道了一声“都起来吧”,纪淼淼跟着起身,却没再敢向那两人的方向看。 只听见太子道:“贵妃娘娘失礼,方才儿臣听到秦宁殿中喧闹,又想起今日宫中不大太平,实在放心不下,便一时不顾礼节闯了进来,望娘娘见谅。” “劳殿下挂心,秦宁殿一切安好。”端贵妃声音有些牵强,大概是怕太子注意到低着头的纪淼淼。 皇宫禁令森严,后妃私召外臣之女入宫,她不仅召了,还想把人害死,不用想也知道若事情败露该被如何处置。 “安好便好,只是儿臣方才进来,却好像看到个陌生面孔,看打扮不似宫中之人,不知是不是儿臣眼花了?” 太子言毕,纪淼淼便感到数道炽热的视线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接着,一阵脚步声缓缓地由远而近,一双沾了泥的黑色靴子出现在了纪淼淼的视线中。 “那是……” “怎么看着竟好像是纪将军家的淼淼?”另一道声音打断了端贵妃意欲狡辩的话。 那声音听着比太子的声音亮一些,纪淼淼听着便想到了那个扎着马尾的身影。 她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愈发强烈,但奈何方才一瞥并没看清,即使有原主的记忆,可她并非原主,凭着一个眼神,实在想不起来那人是谁,若是贸然动作,只怕反而会露馅,因此纪淼淼并没答话,只是低着头,装作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怎么了淼淼,几月不见,连拂羽哥哥都认不得了?” 竟是赵拂羽! 纪淼淼猛地抬起头,原来这就是原著中和原主一起给陆暄戴了绿帽子的男人! 赵拂羽一句话无论语气还是内容,叫旁人听来都实在轻佻,可是到了纪淼淼耳朵里,她却知道,这人并非有意戏谑或如何,而是他与原主的相处方式本就如此。 原著中,赵拂羽与原主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从小便喜欢带着这个弟弟一般的妹妹到处野,纪岳连见原主与他相处得好,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两人之间也并无男女之情,赵拂羽是真的只把她当妹妹看。 那日原主打马球时脱力跌下马,赵拂羽也在场,一直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她而愧疚在心。 只是那之后原主不是卧床不起,便是已经成了亲,暂时不便与外男交往,之后两人又是怎么产生感情的,看书时纪淼淼并没注意,所以也不清楚。 而原主壳子里换成她之后,纪淼淼却几乎全然忘了这人的存在,此时他蓦然出现,倒是吓了她一跳。 “拂羽……哥哥。”纪淼淼在现世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也并不喜欢和别人称兄道弟,头一次用这种称呼叫别人,还有些不习惯。 赵拂羽却当是两人许久未见,纪淼淼又在秦宁殿受了惊吓,所以才连话都说不顺了,他眼神暗了暗,原本嘴角勾着的笑容也敛了去,乍一看真有几分威慑力。 他转向端贵妃,先拱了拱手,才问道:“我与淼淼从小一起长大,待她如胞妹,长兄如父,现下纪将军在城外练兵,在下斗胆替纪将军问一句,娘娘何故要无旨召外臣之女入宫,太子殿下方才听到的喧闹之声又是何缘故?” 太子站在原地不置一词,显然是默认了赵拂羽的质问。 端贵妃嘴唇不住发抖,不知是不是叫方才纪淼淼一番事关永定伯府的话吓到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纪淼淼暗暗观察,心中算盘打得噼啪响。 看这二人的架势,倒好像真是为了自己而来的,而且大有刨根究底之势,只是说起来这端贵妃看着厉害,其实也不过是纸老虎,对自己也并无真的加害之心,只是受了胞妹之托才要下此毒手。 若是真的因为自己追究了端贵妃的罪过,不仅真的得罪了她,还得罪了比马大的瘦死骆驼永定伯府,届时将军府又树一敌,若以后真有危难难免四面楚歌。 纪淼淼心想,倒不如如今施点小恩小惠,以后处置起连氏来,她便也不好说什么了,还不至于在京中树敌。 这样想着,纪淼淼开口替端贵妃辩解道:“娘娘前日里丢了要紧的东西,一时心急才将我召进宫来问问话,方才喧闹也只是在与我玩闹,拂羽哥哥不用担心。” 赵拂羽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太子也没忍住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纪淼淼则不仅不慌,甚至唇边带笑,仿佛事情真的如她所说一般。 “淼淼你……” “无事便好。”赵拂羽刚想说话,却被太子打断了,他声音偏低,听起来便给人以稳重可信之感,“既无事,儿臣不便携外臣过多叨扰娘娘。” 说完他又看了眼纪淼淼:“纪姑娘也一起走吧。” 纪淼淼乖乖点头,默不作声地跟着两人向外走去。 及到门口,却回头看了一眼端贵妃。 是提醒,也是警告。 提醒她莫要忘记今日是谁以德报怨替她解围,警告她以后莫要为虎作伥。 端贵妃自然明白她眼神中的含义,低了低头当作默许,她在宫中许多年,能坐到如此地位,虽然害人的手段拙劣了些,却是个识时务的。 然而,她一句“恭送太子”还没说出口,太子却突然停下脚步,没回头,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儿臣倒是不知,娘娘何时与纪家小姐关系如此要好了。” 端贵妃登时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时,背上冷汗已浸湿了锦缎裁成的石榴裙,而门口早已连那三人的影子都没有了。 第二十六章 纪淼淼和赵拂羽并肩走在朱红的宫墙旁,太子则走在前面,纪淼淼看着那身影,想起他在秦宁殿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仍然不免心惊。 不知道端贵妃何时与她关系这般要好,这话是说给端贵妃的,也是说给她的。 表面上仿佛是说自己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警告端贵妃莫要以为别人看不见她的小动作,可若是往深里想,确实细思恐极。 将军府与端贵妃算是有姻亲关系,端贵妃又是皇帝的枕边人,虽不如永定伯府关系那般近,却也瓜田李下,稍微失了分寸便惹人怀疑。 从这个角度想,端贵妃将纪淼淼召进宫想要暗害她反而算是小事,倘若叫她进宫是传递消息呢,是泄露宫闱秘事呢,是密谋造反呢? 她甚至不敢想,如果真因为这事牵连到将军府,她真算是百死也无法谢罪了。 “淼淼,你方才不承认那端贵妃是想在宫中暗害你,可是怕连累我?” 她正想着,身边的赵拂羽却突然说话了,纪淼淼吓了一跳,忙用眼神示意他前面还走着位贵人呢。 赵拂羽却毫不在意:“你放心便好,我在宫中伴读,殿下对我等伴读都关照有加,方才收到消息说你有难,还跟着我来一起救你来了。” 太子闻言微微慢下脚步,回头冲纪淼淼弯了下眼睛。 那张脸很是端正,五官都挑不出下次,组合在一起也并不违和,是张就差把“端方”二字写在额头上的君子脸。 原本他一笑,该是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纪淼淼却未从那笑容中感受到丝毫暖意,心中反而升起丝丝凉气。 大雍太子萧璟,位居东宫时便无丝毫错漏,是个一丝不苟的文武全才,满朝上下无不对其称赞有加。 这是《误梦》中对太子的描写,那时纪淼淼就在想,该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没有一点恶习,活了一辈子也没让人捉住丝毫错处呢? 后来陆暄成了他的弃子后,纪淼淼才明白,生在帝王家的,果然都是全无心肝的怪物,利用陆暄铲除了手握重权的纪岳连,便兔死狗烹挖出他曾经的烂事,说他德不配位,然后轻易地将这枚棋子丢弃。 于是,诬陷纪岳连以致将军府被抄家的是陆暄,与陆暄沾亲带故的陆先永因为他成了戴罪之身,萧璟手上不沾一滴血,却一箭三雕解决了三个心腹大患。 这种人,纪淼淼佩服他,尊敬他,却不想接近他。 她不动声色地与太子拉开了些距离,对赵拂羽道:“虽然担心拂羽哥哥,可是贵妃娘娘也只是因为我家那姨娘才出手为难我,若是拂羽哥哥和太子殿下真因为这事惩治了娘娘,事情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不仅是娘娘,就连殿下和将军府,还有赵伯伯都会被记下一笔吧。” “淼淼!”赵拂羽见她口无遮拦,下意识地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太子,本想斥责她却又不忍,只能带有嗔怪意味地瞪她一眼,道:“岂敢妄议圣上!” 走在前面的太子却恍若未闻,纪淼淼突然问道:“对了拂羽哥哥,你如何知道我被端贵妃召进了宫中,还救我救得这样及时?” 赵拂羽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忽然就变得有些奇怪。 纪淼淼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样的表情似曾相识—— 和上高中的时候,偷偷问她是不是早恋了的邻居一模一样! 她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但她仍不太敢相信。 “没想到不过成亲几天,淼淼与妹夫的感情便已经这样好了,你大哥我本还担心你们这强扭的瓜是否会甜呢,却没想到,不仅甜,还甜得这般如胶似漆啊。” 真的是陆暄。 她原先以为该是慎儿的,因为她早在听到端贵妃召她入宫的那一刻起便觉得事情不对劲,立刻便找了名侍女扮作慎儿守在钟毓院,却让真正的慎儿去找纪岳连救她。 慎儿竟去找了陆暄吗? 可是陆暄无权无势,在这上京之中自身难保,慎儿怎么会想到去找他救她? 纪淼淼觉得慎儿就算再笨,也不至于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可是事实就摆在她面前,陆暄知道她被端贵妃叫走了,不仅没有放任端贵妃害她,反而还搬了救兵救她。 这实在太奇怪了,倘若陆暄还是原著里的那个陆暄,纪淼淼就不得不怀疑他救自己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或者最终目的还是要害她,这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可如果他已经不是原著中的那个陆暄了呢? 纪淼淼想要相信,却又不敢放任自己相信,毕竟不久前的那句“恶妇”还犹在耳畔。 赵拂羽见她半天不答话,还以为她是害羞了,自顾自给她找了个台阶,又自顾自地替她顺着那台阶下去了:“淼淼平日里英姿飒爽得像个男子,却原来还有这样一面,大哥只是替你高兴,看你觅得良人托付终身,我这个做大哥的心中也甚是欣慰啊!” 纪淼淼:“……” 原主究竟是要多有眼无珠才能喜欢上他啊,有哪个女子喜欢被人说“平日里像个男子”这种话啊? 她敷衍地笑笑便不再答话,今天她过得实在太累,确实无力应付赵拂羽的调笑了。 几人恰巧走完了那段狭小的路,前方便是太和广场,再往前便可从雍和门出宫。 一直走在前方的太子停下脚步,冲二人道:“纪姑娘,子鸿,前方便是雍和门了,我不便再向前。子鸿,恰好明日便是廿五休沐,你将纪姑娘安全送回府,休沐过后再进宫便是。” 两人冲他行了礼,继续向雍和门的方向走,太子则朝另一个方向的展图阁去了。 待他走远,纪淼淼才问道:“说起来,殿下怎会与你一起来的?” 在她记忆中,原主之前也并不认识太子,太子又何苦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巴巴跑来后宫这种最易生出流言蜚语的地方来救她呢? 他萧璟可不像这么不爱惜羽翼的人。 赵拂羽皱了皱眉头:“这事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我当时正与殿下在展图阁中听先生讲学,却突然收到阿铮的消息,说你在秦宁殿身陷险境,是你那位夫君陆暄递的消息要我救你。我本还犯难,不知道该怎么救你,殿下却突然说要与我同去。” 纪淼淼心下疑窦丛生,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太子主动提出伸出援手的? “不过这也很正常,殿下身重持正,绝对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君子。”他转过头看向纪淼淼,丝毫不掩眼中的崇敬之色,“淼淼你可知,我身为刑部尚书之子,在外面不知见过了多少打量的眼光,每次身边的人地位若不如你高,那些人便会百般谄媚于你,可若地位比你高,他们便当你不存在一般。可殿下却不,展图阁中伴读们身份各异,可我却从不曾见殿下对我们有丝毫的差别。” 言罢,还添一句感叹:“我大雍有殿下这般储君,何愁天下不治!” 纪淼淼见他俨然已成了萧璟的第一拥趸,知道自己此时若说太子半分不是,赵拂羽定要和自己翻脸,于是也附和道:“殿下当真光风霁月。” 赵拂羽听了,却转脸一脸戏谑地看着她:“小样,成个亲还真变成大人了,之前哪见你用过半个成语。” 言罢,顺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纪淼淼并没有反抗,甚至觉得这个动作发生得很自然,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情,或者说,是原主的身体觉得。 可是这种被当成小女孩对待的感觉,确实让她在这个步步为营的世界中,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安心,于是她也便笑开了去。 然而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素白的身影,还有一张熟悉的、瘦削的脸。 ——是陆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打闹的两人。 纪淼淼暗道不好,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被丈夫捉奸在床的背德感。 她方才想今日太子之事想得出了神,又猝不及防被赵拂羽塞了一耳朵对太子的仰慕之情,没注意到两人已经来到了雍和门门口,而方才赵拂羽摸纪淼淼的头,这个对于普通男女来说过于亲昵的举动,一丝不差地被陆暄看在了眼里。 纪淼淼莫名有些心虚,却又觉得自己的心虚来得荒谬,她又不是原主,没有一点对不起陆暄的地方,有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即使看到了陆暄,纪淼淼也并没有避险,反而得寸进尺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赵拂羽,而赵拂羽则用食指抵住她的额头笑骂她调皮,转头才看到陆暄。 他神经大条,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方才二人的举动都是平常就做惯了的,也没意识到纪淼淼身份的转换,换句话说,他根本不觉得对身为有妇之夫的纪淼淼做那些有什么不对——他是真的把纪淼淼当亲妹妹。 赵拂羽远远地冲陆暄挥了挥手,叫了声“妹夫”,对纪淼淼揶揄一笑,说自己一个单身汉就不打扰他们小夫妻了,接着便走向同样等在一旁的阿铮,上马走了。 可是赵拂羽少根筋,陆暄却不少,甚至恨不能比别人多一根,那些动作落在他眼中,烙铁一般,烫得他心里都发疼。 第二十七章 陆暄今日仍身着一身素白,纪淼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发现那似乎仍是原来那件。 被她弄脏的那件。 沾了污渍的衣服被清理得很干净,看不出一丝痕迹,陆暄的表情上也没露出丝毫破绽,两人隔着街心人流,宛如相对不识的陌生人。 纪淼淼一时竟有些无措起来。 前日里自己刚对陆暄做了那般过分的事情,而今天竟然因他得救。 她怎会不知陆暄要费多大力气才能一路打通关系到宫中,他在将军府中无依无靠,认识的人都只会为难他而非帮助他,他该如何求告无门,又该历了多少阻难才能出府寻得阿铮,又用了多少力气才取信于阿铮。 她想不到,只知道若是自己,大约是办不到的。 想到这一层,纪淼淼心里忽然一软,向那个素白的瘦削身影走去。 陆暄立在马车旁,看着路对面的纪淼淼站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很不情愿地朝自己走来。 她一向梳得齐整的发髻有些乱了,衣衫也不似往常那般不染尘埃,裙摆不知从哪溅了泥点,想是在宫中遭人为难了一番的结果。 他第一次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攥了一下似的有些酸,也有些疼。 可他忽然便又想起她方才与赵家公子打闹时的情态,分明已经瞧见了他,却还故意做给他看。 陆暄心中陡然燃起一团怒火,他气纪淼淼,却更气他自己。 明明成亲当日就已约定了的,两人的关系只是假夫妻、真利用,无论纪淼淼做什么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败坏的也只是她自己的名声,可他竟还是在意。 若说起初他气的只有纪淼淼成亲后仍不懂得与赵拂羽保持距离,那他现在气的便全然只有自己,他搞不懂自己为何在意,更气自己在意不该在意的。 陆暄心中越想越乱,看着转眼便走到了自己面前的纪淼淼,自然也是半点好脸色也没有,好在从小便养成了一张冷脸,他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上波澜不惊的面无表情,而不至于在纪淼淼面前露了慌乱。 “这次多谢了。”纪淼淼对他说,却不正视他,眼神心虚地飘向一旁。 陆暄看她样子,眸底渐渐冷沉了下去,不知怎么的,本该出口的那句“无事”变成了冷嘲热讽似的:“纪小姐若少惹些祸,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勉强自己向我道谢。” 陆暄表情没变,依旧是冰霜般的一张脸,纪淼淼听了那话,却忽然便感受到了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直冲着她心里便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原本也是拉下脸来向他示好,却冷不防贴了个冷屁股,纪淼淼便是在现世也没当过舔狗,别人若是不待见她,她自己也乐得清净,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更何况…… 若非要为了向陆暄道歉去钟秀苑查那劳什子松鼠鳜鱼的食谱,她便不会听见连氏的言语,若是不曾听到那些,她又怎么会乱了心神慌慌张张地上了钩,老老实实地进宫给人家送人头? 她此刻心中被委屈的苦水占满了,便觉得什么错都是别人的,可她偏偏还都不能将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说出口,她也不愿说出口。 说着些干什么,看着陆暄的冷脸还要向他倾诉委屈,摇尾乞怜地示好吗? 这种事,她想想都觉得恶心。 陆暄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惹来她那么大的反应,一时也愣住了,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活到现在,什么不该他吃的苦头他都咬碎了牙也要混着血咽下去,鞭子抽在身上他受着,冷言冷语加之于身他也不反驳,甚至旁人要他的命他也曾一声不吭地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只是他偏偏不知道什么叫示弱,更没人教他怎么说好话。 毕竟,他从出生起遇见的所有人都是恶意的,他们只教他该怎样承受那些苦,却没告诉他该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认输。 而他一语不发的样子,在纪淼淼眼里,却仿佛是连一句话都不愿意与自己说了。 她不是什么圣母,从前在现世就过惯了独生子女独来独往的日子,而来到这里之后又偏偏穿到了个更搅蛮无理的身体里,没人不对她毕恭毕敬的。 恰恰与陆暄相反,她这辈子活到现在,就没人教她该怎么心怀宽宥地受委屈。 纪淼淼当即眼圈就红了,甚至看陆暄的眼神都有些恶狠狠的。 她倏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那是她出府之前悄悄带上的,想着宫中毕竟凶险,若真有什么万一,她还是应当把自己的安危摆在首位。 然而她运气还不错,到底没走到这一步,因着怕引来祸端,她一直把匕首好好地藏在袖子里,怕万一让人看见,她本来无罪也成了有罪。 没成想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看见纪淼淼不知从哪掏出把匕首,陆暄的神色肉眼可见的慌了,仿佛一尊石像裂开了条缝隙一般,他那从见到纪淼淼后就再没变过的冷漠神色终于松动了。 或许他以为纪淼淼要伤害自己,或许以为要伤害他。 纪淼淼拿匕首的手举高了,露出一截粉白的藕臂,接着又毫不留情地狠狠挥下—— 竟只是割断了马匹与马车之间的引绳。 陆暄一时有些愕然。 纪淼淼却是认认真真在气头上,红着眼圈像只被惹急了咬人的兔子:“你我之间便如此绳,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言罢,她利落地翻身上马,用力地一甩缰绳,那马便嘶鸣一声箭簇一般冲了出去,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尘土。 见人当街策马,那马还飞驰得这样快,浑然不顾及街上的小摊小贩和行人,走在街上的人们纷纷慌忙避让。 有人躲得一身狼狈,张嘴骂道:“什么人啊,天子脚下便如此目无王法,当街驰行若是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而有人认出了那是纪淼淼,劝着那些骂骂咧咧的:“嘘!小声些,那是纪将军家的霸王小姐,要让她听见了,可有你好受!” 骂人的显然也顾忌纪淼淼的脾气,不敢太过放肆,但仍不想失了面子,又骂了好几句才渐渐消停。 如此一遭,摊上不认识纪淼淼的少不了又要让人拉着说道说道那位纪小姐的事迹,年轻母亲们忙着安慰被快马吓哭了的小孩,摊主们收拾起慌乱中被撞得乱七八糟的小摊。 好一会儿,街上才重新归于平静。 陆暄却仍站在那架已经没了马的马车旁,这个往常过于成熟的少年脸上,此刻终于露出了些许与年纪相符的,不知所措的神色。 直到一位老妪拄着拐杖路过,见这个年轻小伙站在大街上愣神,出声问道:“小伙子怎么失魂落魄地站在这,可是没等到喜欢的姑娘?” 陆暄这才回过神来,再望向纪淼淼消失的方向,却是连影子都没有了。 * 原主从小被纪岳连养大,受他熏陶,五六岁时便已经会骑马了,后来越长性子越野,经常和包括赵拂羽在内的狐朋狗友到处乱跑,去远的地方要骑马,打马球也要骑马,骑术自然精纯。 如今即便壳子里换了个魂,身体的记忆却还在,纪淼淼骑起马来,也不觉得生涩,反而觉得熟悉。 熟悉到她甚至不需要分神操纵缰绳,因为她本人早就魂飞天外了。 起初只是气陆暄那一句话,后来纪淼淼越想越觉得最近似乎什么事都不顺,再后来,她开始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被这个劳什子系统选中,被迫来这个一切都是陌生的地方来执行那些劳什子任务? 人只要一开始较真,就会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 她越想越气不过,竟真流下眼泪来了。 泪水蓄满了眼眶,纪淼淼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如今自己身在何方,等反应过来时,竟发现自己已经在城外了。 城防士兵无不认识纪岳连,自然也都知道纪淼淼这个混世魔王,而现下这个混世魔王攥着缰绳打马而过,一副恨不能将全世界都和着骨头剁成肉馅的模样,自然没人敢拦她,就这么由着她出了城。 而这一出城,前方全是坦途阔路,那马被纪淼淼拿缰绳抽着,疯跑得越来越快,等到纪淼淼回过神来,早已看不出自己如今身在何方了。 这下不管是方寸之地盛不下的委屈,还是自怨自艾对命运不公的哀怨都没了,只剩下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的慌。 这条路一眼望不到个边,时值盛夏,路边却只有几棵大得出奇的石楠,连个路标都没有,更遑论能问路的人家了。 纪淼淼赶紧一拉缰绳,翻身下马,想到处查看一下有没有回城的标记被树挡住了。 谁料她脚刚沾地,还没来得及拉住缰绳把马拴住,那马便打了个响鼻径自跑了,只留下纪淼淼在原地风中凌乱。 这下好了,马都跑了,她还不认路,算是真的陷入绝境了。 纪淼淼想站着想办法也是想,坐着也是想,干脆便席地坐在了一棵石楠下面,乘着阴凉还稍舒服点。 谁知她刚刚坐下,却听到不远处突然传来人声。 “这马还配着缰绳,定是有主人的,我们贸然带回寨中,万一惹出祸端,给大当家惹麻烦怎么办?” “大哥说的有理,咱们顺着这路走走看看,若能碰上这马的主人,便一起掳了回寨中,也好叫人脱离了这狗皇帝统治下民不聊生的滚滚浊世!” 纪淼淼甫一听见,还道是救兵来了,远远地听见两人谈话内容却吓了一跳,赶忙躲到了石楠后面,生怕被人找到。 脚步声愈近,最终停在了离树不远的地方,纪淼淼悄悄向外望去,竟见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脸上还带了疤,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纪淼淼想起在秦宁殿中端贵妃说的话,又见这两人言行,心中直呼不好,她怕不是碰上那伙山匪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5 21:46:23~2021-05-16 20:1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k-7809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上京城郊,天子脚下,近日却并不太平。 下至市井行脚贩夫走卒,上到富商小吏京官家眷,没有不知道城外那伙为非作歹的山匪的。 据说那伙山匪的当家出身陕晋,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仁人义士,却忽有一日遭逢不幸。 当地一纨绔觊觎其爱妻已久,有一日趁他不在家,竟玷污了她。 其妻贞洁,无颜再见丈夫,竟在他回来之前便投了河。 那纨绔不知其妻贞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闹到这种地步,事先便备了两千两白银送到知府门前,与其早早串通好了。 于是,义士回家之后只见妻子泣血的遗书一封,还有那空荡荡的墙壁四面。 义士当即奔往府衙,可县衙收了贿赂,怎么肯替他抓住那早已潜逃的纨绔,于是义士求告无门,心中郁结几近癫狂,当晚竟独自一人提一刀,往纨绔家里去了。 次日,纨绔头颅被高悬于府衙门前,而城中少了位义士,多了个朝廷钦犯。 知府恐留下遗患,命人在周边搜索,却并没找到其踪迹。 不日,竟有人纠结一帮不知打哪儿来的匪徒,自陕晋交界一路打了过来,还一路喊着什么“计生民之福祉”的口号。 知府开始没在意,倘若天下太平日久,便总有些刁民不知好歹地揭竿而起,还自以为是救世英雄,其实不过是连万人都举不起来的狗熊。 知府安坐榻上,还等着手下搜寻义士的消息,却不料有一日,那群山匪竟无声无息地兵临城下,大有破门而入之势! 胆小的知府双腿打着颤往城门上一站,看着城门下那领头造反的人,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人不是销声匿迹的义士却又是谁! 义士摇身一变成了山匪头子,眼神不似往日清澈坦荡,反倒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沉郁,隔着阒静的夜色往知府身上不动声色地一望,便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一软险些跌下城墙。 正当他本以为自己今日便要葬身于此时,城下那人却突然扭头走了,明明只是个流窜的匪徒,行走间却挺胸抬头,背打得比府衙门前那几个朱红柱子还直,几乎生出种渊渟岳峙之感。 夜色里,他仿佛瞧见那人身边副手之类的人物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大约是在问为何突然撤退之类的事。 那人脚步顿了顿,声音如洪钟大吕,隔了百尺远仍震得他耳边嗡嗡直响。 他说道:“我辈计生民之福祉,这城中百姓众多,倘若强攻,狗官奸商未必,芸芸黔首却必遭其害。因此,今日临此城下,只为警示,若庙堂中人尸位素餐、以权谋私,江湖中人以富欺贫、以大欺小,彼时,便是我们践诺之时,亦是鼠辈价偿之日!” 风一吹,那声音便响彻穹宇,甚至都能听到回音。 次日,便有消息说城中有青年跟着他落了草,而知府,也不知是前一晚吓得还是本就做贼心虚,竟真的一病不起,不久就辞了官。 后来,一帮人还真认真当起了山匪,不过干的却都是劫富济贫的事。 乡野里的青年最易热血上头,不知多少人直接撂下家里的地不耕了,都去投了匪,甚至其中还有不少读书人。 这山匪的队伍日益壮大,野心也日益膨胀,竟渐渐开始北上,近日甚至到了上京地界。 京商油水最丰,京官亦然,不贪则已,可若心念一动,便容易成了贻害全国的大奸臣。 匪首最初打的,或许真是为生民计福祉的主意,可是随着山匪队伍日益壮大,人一多便最易鱼龙混杂,他即便是想管也没那么容易,是以好心也不免干了坏事。 前些日子纪淼淼在钟毓院整日里游手好闲,有时候实在无聊了,不愿看那些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便让慎儿给她说些近日京中发生的轶事听听,其中便有这位匪首颇带着些传奇色彩的故事。 纪淼淼当时不过听个乐子,过了耳朵便忘了,想着等纪岳连允许自己到处走动了,朝廷也早该把这些小打小闹的都收拾干净了,岂料竟真有一日,自己也有幸能碰上这帮“好汉”。 而两位好汉还要抢自己的马! 纪淼淼躲在树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若是出去,即便自己上马就跑,可一则自己虽有原主的壳子可终究并非原主,对自己的拳脚功夫毫无信心,二则就算自己真能从那两人手中抢过马来,她又怎么能保证那两人追不上来呢?她从前就听闻这帮在山间当土匪挣命的,总有些歪门邪道的鬼伎俩,有些即便是正经朝廷军队,都不一定拿他们有办法,到时自己但凡倒霉催的被抓住,下场岂不更惨? 可她若是不去抢马,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把自己的马抢走,她没了马又不识路,要猴年马月才能走回上京啊! 正当纪淼淼踌躇犹豫时,那两人却越走越近了。 待走到纪淼淼藏身的那棵石楠前面,脸上带刀疤的却突然示意另一人停下脚步,两人弓着身子在原地逡巡片刻,仿佛是有什么发现。 纪淼淼心中大惊,郊外土路,若是没有下雨或大风掩盖,是会留下脚印的! 那两人在那查看了那么许久,肯定是已经看到自己的脚印了! 她吓得心脏怦怦乱跳,下意识往树荫更深处躲了躲,努力想让自己思考脱困之法,却总不自觉想到自己被发现的后果,甚至连自己奋力抵抗然后被两人就地杀害这种可能性都想到了。 她心里哀嚎一片,没想到自己刚从秦宁殿里脱险,现在又落入了另一个危险的境地之中。 若说不后悔刚刚冲陆暄发脾气那一定是假的,她现在恨不能自己没这么骄纵的大小姐脾气,不就是被骂了一句,这种话陆暄从小到大听得还少吗,怎么换了她,不过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就让她这样怒火中烧,甚至闹脾气骑马跑了这么远,最后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若是方才好好地跟陆暄回去…… 她想到这种可能性,却又被自己打断了,事情既已发生了,即便再后悔也没用了,她掐掐眉心,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上。 纪淼淼又大着胆子朝外面探了探头,那刀疤脸汉子似乎想往纪淼淼藏身这处探查探查,已经迈开了步子,却又被另一个汉子拦住了。 那人两道粗眉宛如两丛杂草,眉心有两道再明显不过的褶皱,一看便是经常皱眉留下的印记。 那人脸一板,便让人打心眼儿里不愿违抗他的命令,倒也不是不敢,只是此人长得太过苦大仇深,总让人觉得仿佛要是与他相背而行,便会遭什么天谴一般。 刀疤脸汉子倏地被他拦了一下竟也没继续往这边来,纪淼淼心中生起一丝疑惑,觉得这两人举止有些奇怪,明明已经发现了这里可能有人的证据,却竟然也不深究。 这不仅不符合他听说的这帮山匪的行事风格,甚至都不符合常理。 可是纪淼淼再看一眼,发现那两人确实牵着马往来时的方向走了。 她心中疑窦丛生,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万一这两人就是傻也说不定呢,于是她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便大着胆子扶着树干缓缓站起身来。 然而,还没等她站直身体,便听脑后生风,后颈一阵剧痛,纪淼淼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而她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道蜈蚣一般狰狞的肉色刀疤。 * 将军府中。 日头已然西斜,慎儿在钟毓院等得心焦,根本连坐也坐不住,在院子里不住地走来走去。 姑娘临走前抓来扮成她的怜儿都已经被端贵妃安然无恙地送了回来,本该被姑爷亲自接回来的姑娘却还没半点消息,而她派去耳房问陆暄消息的小丫鬟也回报姑爷亦未回来,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慎儿本就擅长自己吓自己,这会儿遇上真事更是越想越心惊肉跳,心里忍不住埋怨起陆暄来。 就知道这个平日里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姑爷不靠谱,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把她家姑娘安全地带回来,自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留她一个在这干着急,真是不让人省心。 早知道在府中碰上他,被他询问何事如此惊慌的时候,便不该告诉他实话,就算是自己去也早就把姑娘安全接回来了,还用得着在这干着急?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慎儿心里埋怨陆暄时,他却突然失魂落魄地走进了钟毓院。 慎儿看他如丧考妣的模样,心跳几乎一停,赶忙凑上前去,废了好大劲才克制住没动手扯他的领子,尽量好声好气地问道:“姑爷可把小姐带回来了?” 陆暄听见她问纪淼淼,原本就不明朗的神色更暗了些,甚至偏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闷闷道:“我把她……弄丢了……” 慎儿起初怀疑自己没听清,下意识问了句“什么”,被他这语焉不详的态度搞得越来越心焦,声音也大了起来:“什么叫小姐丢了?她不应该从宫里出来了吗?她现在人呢?!” 问到最后,慎儿几乎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然而没等陆暄回答,也没等慎儿继续发问,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你说什么,小圆丢了?!” 慎儿和陆暄闻声都不约而同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竟是纪岳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多少年在战场上浴血的经历岂是徒有虚名,纪岳连几个箭步向前,丝毫不像慎儿一般还和姑爷客气,直接抓住陆暄的领子,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怒不可遏:“老子不过一天不在府中,女儿便差点被人在宫里害死,听说你小子把人救出来了,我本还觉得高兴,想着府里也不算养了个吃白饭的中山狼,结果回来你却告诉老子,老子女儿丢了,你他妈什么意思!” 纪岳连说完,一把将陆暄往地上一甩。 他虽然上了年纪,却常年练武风雨无阻,力气不知比常人大了多少倍,陆暄又从小营养不良,本也没什么重量,此刻又并不反抗,直接被甩出近一尺远,当即咳出一口血。 殷红的鲜血溅在地上,宛如一颗被恶意浇灌的种子,终于开出了那朵明艳无匹的花。 第二十九章 那一夜,纪淼淼仿佛连着做了许多噩梦,有时清晰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有时却昏昏沉沉,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现实世界,却过的也并非往常那般平凡的生活。 她梦到自己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里,她在里面,看客们在外面。 铁盒子里的生活与往常基本无异,却又总有些地方说不出的古怪,她还时常有种仿佛正被人窥视的,如芒在背的感觉。 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可后来很快就习惯了。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每天上学、回家、和爸妈朋友们插科打诨,偶尔也有些小摩擦,却大多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的事情。 久而久之,她忘了自己自己如今是笼中鸟、墙内兽,甚至以为自己如今过的不过是与常人无异的生活,而非将自己的生活捧给外人当戏看的跳梁小丑。 直到有一日,盒外的人按动了遥控器上的按钮,身边的一切便倏地变了。 墙里墙外都换了天地,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尽皆褪色,随之而来的只有无尽的陌生景色和强加于身的困难险阻。 只因为旁人想看她这个跳梁小丑,如何在这里洋相尽显地卖力表演罢了。 “这小娘们怎么还不醒,昏着还一直皱着眉头,怕不是出什么毛病了吧?” “呸!你就放心吧,寻常男人受了老黑那一掌,醒来也得头晕上好半天,何况是这小娘子呢?我看她身子康健得很,顶多也就是老黑下手重了些被打疼了,肯定不至于身子出什么毛病。” 恍恍惚惚间,纪淼淼还沉浸在梦中被人当马戏看的忿忿和耻辱之中,却好似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话,嘤咛一声,悠悠转醒了。 她下意识地想活动一下已经有些麻木的手腕,却感到手腕出传来一阵刺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用麻绳捆住了。 那麻绳很是粗糙,绑的结也异常结实,不说原主这副娇生惯养的身子,便是纪岳连这才沙场上滚过一番的来了,也不一定能挣开。 而那两道交谈的声音却还未停,压低着,嗡嗡地吵得纪淼淼直头疼。 “我看这小娘们身上穿的衣服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你看这绸缎,咱跟着大当家之前哪见过这种料子。” “废话!你这傻子见过哪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能独自骑马出城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京中娇养的小娘子就是细皮嫩肉的,你瞧这雪肤柳腰,这脸、这身段,若是兄弟几个能享享福……” 两道声音一粗一细,后者阴不阴阳不阳的,竟还说出那般轻薄之语,纪淼淼登时睁开了眼睛,怒瞪着两人。 那人原本手都伸到了纪淼淼脸侧,见她猛地睁眼,被吓了一跳,又一下收回去了。 纪淼淼在心中冷笑,倒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 伸手那人是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反应过来自己竟被纪淼淼这个小丫头吓成那样,顿时觉得失了面子,立时换了副凶恶面孔,没好气地道:“你这臭丫头,原来早已醒了,却还趁着我们哥俩说话装睡,说!是不是故意探听我寨中秘密!” 纪淼淼心说世上竟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人,好似方才说着什么“享福”的人不是他一般。 然而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若是真骂出口,势必会引来这人更过分的报复,于是只是回嘴道:“你这是何门何寨我都不知道,何来探听秘密之说?再说了,我本好好地在树荫里乘凉,突然就被人一掌打晕掳来此处,该问是何居心的,是我才对吧!” 那瘦猴一般的男人气急败坏:“嘿,你这臭丫头倒是牙尖嘴利,看我不……” 然而他说了一半,却又被另一人拦了下来。 纪淼淼看去,那人倒是长得还算正常,国字脸,络腮胡,是个普通男人的长相。 那人道:“姑娘若非想探听我清风寨中秘密,那日又为何躲在树后,偷听我寨中人说话?” 清风寨…… 纪淼淼感觉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就是那日慎儿给她说的那伙山匪所在山寨的名字,顿时知道这群匪徒确实有其厉害之处,气势上弱了几分,但嘴上仍不饶人:“荒郊野岭的,姑娘家见到两个男人难道还要凑上去不成?” “你这臭丫头怎么说都有理!”那瘦猴也分毫不让,只是碍于另一人,并没有对纪淼淼上手。 然而另一边的国字脸大汉却并不恼,只是神色不变地瞧着她,那目光冷冷的,盯得纪淼淼心里发毛。 他看了一会儿,忽地轻飘飘地飞来一句:“这小娘们虽穿得不错,言语之中却如此粗鄙,定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这衣服还有外面那马,说不定都是不知道从哪偷来的,我清风寨为生民计福祉,容不得这种不轨之人大放厥词,把他衣服给我扒了。” 纪淼淼一惊,着实没想到这大汉看着不是个坏人,结果上来却要扒她的衣服,她虽来自现世,并不如这里的人这般封建保守,但也不代表她就能容忍如此侵犯。 眼看着那瘦猴得了命令,色眯眯地向她越靠越近,纪淼淼当即大叫起来:“滚开!你们这群流氓,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却原来干的都是这种事!真是不要脸!呸!把你的脏手拿远点!” 然而国字脸大汉却不为所动,瘦猴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衣领。 纪淼淼当即眼一闭,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大喊道:“你们可知我爹是谁吗,若是我在这里受了欺负,我爹定然明日就把你们一锅端了!住手!我爹可是当朝护国大将军纪岳连!” “停手。”国字脸说道。 瘦猴得了命令,虽然颇有些遗憾,但还是不得不停了下来。 没想到到了这里还得拼爹,纪淼淼突然有些不着边际地想。 原本她并不打算报上纪岳连的名头的,一则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害怕万一这伙人得知后利用自己威胁纪岳连,使其剿匪时难免束手束脚,二则本想沉住气探探这帮人的虚实,却不想自己先被探了出来。 “去报大当家。”国字脸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瘦猴得了命令,不情不愿地走了,末了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纪淼淼一眼,仿佛真在惋惜没能完成刚刚的事情一般。 纪淼淼被他最后那个眼神恶心得不轻,嫌恶地别过脸去。 此时纪淼淼才得空观察这间关着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狭小阴暗,里面还并未点灯,只能借着窗外如水一般流淌进来的月光,才能勉强看清屋中摆设。 ——除了稻草,什么也没有。 纪淼淼有些无语,合着这些人就把自己关在这用来放马粮食的杂物间啊,他们的据点连个像样的牢房都没有吗? 国字脸没怎么直视她,却仿佛知道她在四处打量一般,沉声道:“不必看了,这屋里除了稻草什么也没有,没什么能助你逃出去的东西。” 此时纪淼淼才发现,虽然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这国字脸却离她足有五步远,不仅不像刚刚的瘦猴一样那般赤/裸裸地盯着她看,甚至都不怎么用正眼看她。 她心中突然冒出一种可能性,方才这人让瘦猴脱她的衣服,难道真是为了诈出她的出身? 而且刚刚,确实是她甫一说出自己的身份,那人便立刻让人停下了,看样子是真不想对她做什么,不仅不想,此刻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样子,竟还有些避嫌的意思。 难道此人虽然落草为寇,却真的与寻常烧杀抢掠的土匪不可相提并论? 纪淼淼想到那日从慎儿处听到的传言,不禁向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只是还不等她看一眼,门就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有人举着火把从外面照进来,一下晃得纪淼淼睁不开眼。 “大当家有请。” 她在黑暗的环境里待久了,乍一看见过于耀眼的火光,被照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国字脸逆着火光,在纪淼淼身前投下一片黑影,声调依旧波澜不惊,也不伸手扶一把腿都麻了的纪淼淼,只是沉声道:“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 月朗星稀,无风无云。 月亮洒下一片清辉,照得大地上万物明朗。 清风寨外碧草连天,而陆暄站在其中,不躲也不藏,磊落地仿佛一座矗立已久的雕像。 清风寨大门紧闭,两侧各有一座瞭望塔,其上灯火通明,分别有人驻守其上。 而寨门口也有人手执火把往来巡逻,就连换岗时分也只是分批换岗,不会给外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匪首治理之严谨,可见一斑。 陆暄近日虽也一直在将军府中并没怎么出门,但他却一向对他人言语敏感,因此从将军府仆从口中也得知了不少这位当家不知真假的过往,纵然从前都付之一笑,此时心中也不禁生出些钦佩来。 怪不得朝廷虽对其颇有忌惮却一直不出兵剿匪,一是清风寨已得民心,若是不寻个由头贸然出兵,反而显得朝廷无理;而二则,这位传说中的大当家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便是连这群江湖草莽组成的泥腿子队伍都能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若能为朝廷所用,将来定然能在军中有所建树,也算一枚潜在的将才,若是出兵逼迫其抵抗,万一真生了反心,于朝廷而言也并不划算。 为顾大局,行事总归会多处许多身不由己,也正因此,纪岳连无法亲自出手救出爱女纪淼淼,反而听了陆暄的计策,再信了他一次。 陆暄思及此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是握紧了拳头。 孤立的身影,在黑暗中分外显眼,没过多久,瞭望塔上的人就发现了他,大喊道:“什么人!” 陆暄见自己被发现不仅不退,反而也大喊回道:“将军府陆暄,特来向大将军要人!” 他原本声音便偏清亮,平时不大声说话,人也显得阴沉,声音也不出挑,此刻声音大起来,竟宛如苍穹鹰嘹一般撼人心神。 第三十章 纪淼淼被国字脸领着出了堆放粮草的杂物间,一路上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国字脸并没找人押着她,自己也走在纪淼淼前面,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纪淼淼会逃跑似的。 一路上下来,纪淼淼觉得此处与其说是山匪的据点,反倒应该说是军营更合适。 原主母亲早逝,从小跟着父亲长大,有时若遇战事,纪岳连甚至还会把她带到军营中待几天,因此原主从小对军中事务还有军营中的人和环境,都称得上熟悉。 她知道,军营中也不全是一腔热血保家卫国的士兵,也有在里面混吃等死的兵痞、临阵脱逃的逃兵,平日里齐声高喊口号的热血沸腾,其实都不过是打了鸡血的虚假繁荣罢了。 夜幕一旦降临,所有的魑魅魍魉都会被打回原形。 夜里,划拳斗酒的、兴之所至赌上两把的,甚至还有偷偷招妓的,就像集体逃课的学生,违法乱纪的多了,他们也便觉得法不责众,有恃无恐了。 将军也的确是因着这一点,打仗时最怕失了军心,所以也不好真正下令责罚,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算太严重的,都当做没看见。 而这寨中的情状,竟与军营中有几分相似。 这寨中不大,纪淼淼跟着国字脸绕过了几条羊肠小路,便听见不远处嬉笑怒骂的声音,其中依稀还有女人的娇嗔。 纪淼淼注意到,国字脸听到这些时,脸色明显难看了几分,便更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这清风寨的大当家或许确如传言中所说的一般有几分本事,也有些英雄志向,而最初跟着他的那些人也应该大都是与他志同道合的各路气短英雄。 只不过后来声势渐大,寨中又确实缺些人手,这才又收了些人进来。 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人多了管理起来必然麻烦,而像清风寨这种百姓组起来的班子,则更易鱼龙混杂,若是管理者稍有偏失,便易生事端。 纪淼淼猜测,这个国字脸应该是最初跟着匪首的一批人中的一个,或是后来吸纳的人中,由匪首擢升上来管事的。 这人虽表面上与方才那瘦猴称兄道弟,但纪淼淼总觉得,这人打心眼里其实不怎么看得起他,又或者,他本就是受匪首之命看着这些小兵,不仅拥有管理的权力,还暗中替匪首尽了监督的义务,不让这些素质品格都参差不齐的人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出格之事。 纪淼淼心想,若真是这样,这人倒确实有几分才干,甚至称得上颇有识人之能。 就如方才之事,他见自己是个女子,又颇有几分颜色,是以才挑了瘦猴这么个急色之人来与他一起看守自己,甚至还能利用他的特点在合适的时候诱逼她说出自己的身世来历,堪称一箭双雕。 她这样想着,心中不免对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匪首又多了几分好奇,甚至开始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一手创立清风寨这么一个,无序与有序并存、混乱与规矩共存的组织。 方才的喧闹声渐渐听不见了,纪淼淼这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间红顶屋子前。 那屋子檐角飞翘,四角还都分别挂有一个造型古朴的铜铃,为这屋子又添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纪淼淼猜测,这里在被清风寨占据之前,大约是个庙宇之类的地方。 国字脸没给她仔细打量的机会,侧过身道:“到了,姑娘请进。” 屋子没有门,大约是之前就被风雨吹打坏了,用厚厚几层布充当门帘,隔开了屋内和外面的世界,不过显然效果并不怎么好,从里面隐约透出光来。 纪淼淼双手仍被捆着,国字脸就向前一步替她掀开了门帘,她也不怵,丝毫也不犹豫,径直走进了屋里。 外面天色早已完全暗下去了,纪淼淼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见屋内仍然灯火通明。 她放下掀开帘子的手,刚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矗立千仞,究竟涅槃。 竟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佛像,低垂眼眸,神情悲悯而平静。 纵然许多细节处已经因为遭受了过多的风吹雨打而有了多处损毁,却不仅丝毫不影响其整体观感,反而为它添上了几分因着这些损毁而生的朴芜和古斋。 佛陀历劫而生,与芸芸黔首共担风雨,这便是所谓大慈悲。 纪淼淼一时心中巨震。 再向下看去,只见一把虎皮交椅被放在了佛像的正下方,而其上正端正地坐着一个男人,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除了他以外,两侧还分别摆着一排椅子,此刻坐满了一般,约莫有十人。 而国字脸把她带进来后,也自然地坐在了最末一把椅子上。 纪淼淼看这架势,知道这些人大概就是匪首的股肱之类的人物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应该没什么差错。 这破庙改的屋子不大,原本甚至该是有些逼仄的,然而那匪首不知是做了什么改动,坐了这么好些人,竟然不仅不显得挤,反而还看着很宽敞。 纪淼淼进来之后,没主动说话,也没有任何向座上之人点头哈腰的意思,只是一言不发地立在那儿。 那匪首虽然坐了张十分典型的山上土匪才喜欢坐的虎皮交椅,可他人却一点儿不野蛮,此时脸上没带着笑意,甚至很有些威慑三军的威严气度。 虽看着不似寻常土匪一般粗鲁,甚至看着有些城府,却也莫名与他身下那张虎皮并不违和,甚至奇异地呼应起来。 山中之王,蓄势待发。 众人这样在一滩死水般的安静中沉默了半晌,那人却忽地仰头大笑了几声。 纪淼淼被那几声浑厚的笑声吓得一激灵,却见他再度向自己看过来,这次某种似乎多了几分真切的赞赏之意。 “虎父无犬子,不愧是纪将军的独女,胆子不知比寻常女子大了多少,在下裴勇,佩服,佩服!” 分明此时居于上位的是裴勇,纪淼淼才是那块砧板上的鱼肉,可对方却开口称自己“在下”,若纪淼淼此时仍不适当放低姿态,倒显得有些不识抬举了。 “将军府纪淼淼,方才一路上过来,见这寨中被裴大当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亦心中叹服。” 她双手被缚,无法伸手作揖,便象征性地低了低头。 “哦?”裴勇挑起一边眉毛,“那你倒说说,是怎么个井井有条法啊?” “寨中人多,难免鱼龙混杂,大当家便效仿军中规制,实行‘卫所’,上下负责,并命信任之人统领,以此保证无人敢随意作乱。这便是大当家治理之法的中心。” 裴勇听了,不免再次抬眼认真打量起了纪淼淼:“你这小女娃,年纪不大,懂的倒是不少。” 纪淼淼不卑不亢:“家母早逝,不过是从小在家父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罢了。” 裴勇的眉毛又耷拉下去半截,似乎有些兴致缺缺:“看来朝廷之中,倒也不全是废物狗官。” 纪淼淼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感情变化,又听他语气有些微妙,似乎是对某物心向往之,却在见识过之后才知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偏差颇大,因而不禁大失所望。 想到此处,纪淼淼心中冒出了个无比大胆的主意,若传言属实,或只有部分属实也不要紧,现在裴勇的状态已然足够说明他其实心底里还是希望能入朝为官,以一种更为堂堂正正的方式造福百姓。 而非像现在这样,虽心中无愧,所作所为也并不违背本心,只因为被迫剑走偏锋,只能被冠以“山匪”之名。 虽也不失为一种施展抱负的方式,可终究并非长久之计。 若是有另一条光明正大的,一条能被朝廷、被天下、被百姓承认的,更为平坦的道路能供他走,是没有人会故意选择一条崎岖难行的路的。 而这条路,正是如今纪淼淼的筹码。 她此番被绑来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说服裴勇弃匪从军,如此一来,裴勇承了将军府的情,将来万一有用得到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多条出路。 于是,纪淼淼不动声色地接话:“那是自然,我爹他不仅懂得治军之道,还颇知识人之法,平日里最为爱惜人才,这一点也不必大当家差。” 她特意将称呼由“家父”换成了“我爹”,听起来颇有种小女儿夸耀厉害爹的感觉,加之裴勇一时失神,竟真没听出纪淼淼的居心,只有如雷贯耳的“爱才”二字由耳入心。 纪淼淼看他神情,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正准备继续添油加醋,屋外却突然传来一声:“报大当家,寨外有人喊话,要用自己换我们今日新捉的那女子出去,那人说,那女子乃是将军府嫡小姐,而他自称是将军府陆暄,说是,是那女子的夫君。” 纪淼淼刚醒没多久,到处自己是纪淼淼就没没一会儿了,因此寨中其他人还不知她的身份,乍一听到陆暄的说辞,都不怎么相信,是以赶忙来报裴勇做决断。 而纪淼淼在屋内,听到“陆暄”二字,更是不禁怔住了。 自从她向陆暄撒完泼后,先是迷路,后又遇到土匪,现在又被掳来了这里,自身都难保,更别提挂念陆暄了。 然而此时听别人提起,她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有些不可置信,不相信陆暄竟会来救她,但后来又想到十有八/九是纪岳连强迫他的,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可所有酸甜苦辣之中,最为出挑的,是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甜,好像只要他来了,她便高兴,便心满意足了。 而裴勇一听来人竟是纪淼淼的夫君,又见她那恍惚的神情,面上顿时带上了几分玩味,道:“把人请进来。” 纪淼淼抬头看见他那笑,又见他毫不犹豫地便同意放人进来,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心中一时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分明没等一会儿,却让她觉得仿佛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屋外每每有脚步声,她心中都要震上一震,想着是不是陆暄来了。 而当那门帘真真正正被人掀开之时,她表面上的镇定便再也装不下去了,立刻就回过头去。 陆暄仍身着那身熟悉的白衣,见到她也是一愣,继而竟做了个纪淼淼做梦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快走几步,几乎像是跑起来一般冲上前来,一把将纪淼淼拥进了怀里。 纪淼淼直接傻在了原地,心中千万思绪海浪一般翻涌而上又翻涌而下,譬如陆暄怎么会抱自己,譬如陆暄究竟是不是被纪岳连逼来的。 她竟然还不着边际地想,原来陆暄身上的味道是这样的,清新,明朗,是一种很干净的皂角香气。 “咚——咚——咚——”她甚至清晰地听见了他胸膛里心脏有力跳动的声音。 或许是刚刚赶来的时候太急了吧,她这样向自己解释,自己的心跳却也随之越来越快。 “这或许,”纪淼淼灵魂出窍一般想到,“就是我们这辈子最亲近的时候了吧。” 第三十一章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是裴勇。 纪淼淼没脸没皮惯了,陆暄却是个脸皮薄的,耳根一下子就热了,烫得纪淼淼直脸红。 只是还没等她细细感受那温度,陆暄便把她放开了。 纪淼淼从头到尾都怔怔的,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而事实上她也确实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陆暄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对她如此热情?难不成是被人夺舍了?! 她看到陆暄现在的样子,满脑子都被灵异事件占据了,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陆暄则上前两步,很微妙地把她护在了身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裴勇道:“裴当家,拙……拙荆虽然脾气不好,但绝对没什么坏心眼,若是机缘巧合听到了贵寨机密,或是得罪了寨中兄弟,陆暄在此代她向兄弟们赔罪,只望裴当家海涵。只是拙荆身体不好,实在不宜在外久居,在下愿以己之身,换她出寨回府,望当家首肯。” 纪淼淼注意到,陆暄在说“拙荆”的时候,嘴唇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似乎是不习惯,又似乎是用这个词来代指她,让他几乎受宠若惊,因此才失了稳重。 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不是该感叹陆暄的演技竟然如此炉火纯青,连她本人都几乎要被骗过去了。 分明心中对她厌恶至极,却偏要装得仿佛心中装了一份珍而重之的爱意一般,偏偏还不露痕迹。 越是这样,便越真实。 纪淼淼都看不破,裴勇一个大老爷们,即便谋略过人,对这些小儿女的情思却不怎么熟悉,自然更看不出破绽。 他目光在纪淼淼和陆暄之间流转片刻,眼中玩味更浓,说道:“二位新婚燕尔,成亲也不过一月,没成想感情已经如此深厚了。” 纪淼淼和陆暄的婚事前些日子闹得很大,裴勇毕竟是一寨之主,要时刻关注京中舆论,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 常人往往新婚燕尔之时才是最焦不离孟,然而他们二人这桩以“冲喜”为名的婚事,本该相看两厌,此刻却这般情真意重,偏生他裴勇还看不出破绽,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陆暄薄唇轻启,仿佛真在倾诉衷肠一般:“若真是有情人,即便只要一天,也足见真心。” 他声音本就有种介于少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的感觉,平日里若高声说话便是清朗,此时沉沉轻语,便带了些低哑。 不知怎么的,纪淼淼听着,竟觉得心中仿佛猫挠一般,又痒又疼。 裴勇深深地看了陆暄一眼,便收回目光:“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 陆暄从善如流,站起来后,又用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到了纪淼淼侧面,仿佛这样他才能安心似的。 裴勇看着,嗤笑一声:“你们年轻人便容易这般患得患失,给你娘子把绳子解了吧。” 陆暄小心翼翼地给纪淼淼解开了缚手的麻绳。 那麻绳很是粗糙,那些人绑得又紧,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在纪淼淼白玉似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道交错的红痕,陆暄看着甚是刺眼。 解了绳子后,纪淼淼立马扑到陆暄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方才陆暄的拥抱,看着使劲,其实当事人才知道并没用什么力气,是个近乎写意的拥抱。 而此时纪淼淼这个,却是实在得不能再实在了,几乎把自己摔进了陆暄怀中,将他从人到心都撞得生疼。 纪淼淼只是想配合他演完这出戏罢了,其实方才陆暄对裴勇说的一番话,其中真假掺半,外人或许不知,但她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那一番话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目的——他留下,换纪淼淼出去。 虽说他这般毫无防备地进来,说不定反而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把纪淼淼换出去,还可能将自己也折在这里,但他和纪岳连赌的便是这裴勇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况且,这样才更显出他对纪淼淼的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若是万事俱备逼迫裴勇交出纪淼淼,反倒会增加她遇险的风险。 毫无疑问的一步险棋。 但就刚才裴勇的反应来看,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而纪淼淼现在,便是要为这计划再添一把火。 她抱住陆暄的腰,忽然发现自己的头顶竟只到对方的下巴处,脑海中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感叹:少年人就是好啊,就算以前因为营养不良没长高,只要吃得稍微好点,立马就开始窜个子。 她心中再次生出了那种老母亲看儿子的感觉。 然而她却突然发现,陆暄似乎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纪淼淼用发顶轻轻蹭了蹭陆暄的下巴,仿佛在向他撒娇,然后便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 不得不说,这位未来的大奸臣抱起来还挺舒服的,要是身上再多点肉就好了。 可她方才察觉到陆暄的颤抖,觉得自己这般举动果然还是会让他厌恶,怕在裴勇面前露馅,便只好放开了。 而就在纪淼淼放开陆暄的一瞬间,她脑内突然响起了久违的声音:“滴!恭喜宿主,陆暄好感度+10,奖励点数+10!” 纪淼淼:?! 她一时分不清这突如其来的10好感度,是因为自己的拥抱,还是因为自己总算放开了他。 心里就算再惊讶,脸上也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她给自己加完戏后,便老老实实地躲到了陆暄身后。 陆暄又愣了几秒才从纪淼淼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拥抱里缓过神来,重新看向裴勇:“不知方才在下的提议,裴当家觉得如何?” 裴勇朗声笑道:“哈哈哈!原本将纪姑娘掳来我寨中,便是误会一场,方才便是在与纪姑娘闲话家常,原本就要放人的,岂料陆小兄弟你却来了,若是真按你说的办,反倒显得我清风寨不懂待客之道。” 不知怎么的,纪淼淼看着他那眼神,便有种不好的感觉。 裴勇话锋一转:“不如便这样,现下天色已晚,若是两位这个时辰回京,山路崎岖难行,若是遇上什么危险,旁人不知道的,反倒以为是我清风寨从中作梗,这罪名我裴某可担不起。而我寨中虽不必将军府,可总归也是个去处,我现在便命人替二位备上房间,今夜,便先在我寨中歇息吧。”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纪淼淼却从中体会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果不其然,裴勇大手一挥:“来人,替纪姑娘和陆公子备上间房,让小夫妻俩今夜在我寨中温存温存,明日再启程!” 屋外立刻有人应声领命,纪淼淼刚想反对,却被陆暄捉住了手。 他手有些凉,让纪淼淼也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了,这该是裴勇试探他们的最后一步,若他们表现得如他所料才算计成,而若她此时反对,谎话便圆不过来,不仅前功尽弃,更会惹得裴勇猜疑。 到那时,不仅她没救出去,还搭上一个陆暄,若以后被纪岳连救出去了,她那女儿奴爹肯定不觉得是她的问题,所有的锅都还得是陆暄一个人背。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真那般,那她岂不又害了陆暄一次? 纪淼淼最终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陆暄冲裴勇抱了抱拳:“那便,谢过裴当家了。” 仲夏夜里蝉鸣阵阵,夜空里有月无星。 纪淼淼和陆暄同坐在一张床上,却相对无言。 纪淼淼好歹也是现代社会的进步女青年,并不像这里的大家闺秀一般那么保守,可莫名地,她心跳竟然很快。 仔细想想,她和陆暄还从未有这般亲密的时候,在夜晚同处一室,这不管于她、于陆暄,都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而现在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纵然是貌合神离的,纪淼淼仍觉得不可思议。 “咳咳,陆暄,对不起……”她清了清嗓子,腹稿打了千万遍,却通通被揉成废纸扔进垃圾篓,最后仍是以最质朴,却也最真诚的方式开了口。 这话她早就想对陆暄说了。 只可惜原主的性格不允许,时机地点也通通不对,直到此时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她心里有些忐忑,觉得自己都因为自己的错误受到了这样的惩罚了,即便是原主的性子,也该有软下来的时候吧,自己此时开口,应当不算太突兀。 头一次,她这么讨厌这个碍于身份而不得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自己。 果然,陆暄听了,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最后却只是别过头躲开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纪淼淼又想说什么,却被陆暄摁住了手。 他看着她,用手指指外面,又将食指竖在了嘴唇前面,示意她,隔墙有耳。 纪淼淼点点头,恍然又心猿意马起来。 方才他也是这样拉住了她的手,还是微微有些低的体温,不知为何却很舒服,手心的薄茧硌着她的皮肤,有种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不受控制地,纪淼淼又红了耳根。 陆暄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红着脸抽回手。 却在半空中被纪淼淼截住。 她把陆暄的手翻过来,手心向上,放在自己腿上,用右手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招安”。 陆暄起初面露疑惑之色,不多时便也明白过来,想了想,冲纪淼淼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外面响起了裴勇的声音:“纪姑娘,陆公子,二位可歇下了?” 第三十二章 纪淼淼先是一惊,然后仿佛做了什么什么亏心事一般飞快地收回了手。 陆暄也同样慌张,却偏偏要欲盖弥彰地故作镇定,起身去给裴勇开门。 “可是裴当家?这就来了。” 大雍朝虽民风开放,诸如入赘之类的事情也能勉强算得上屡见不鲜,可到底还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当家做主的时候多。 陆暄刚来时纪淼淼便发现了,在裴勇面前,他似乎非常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处于弱势,尤其是在与纪淼淼的关系中。 而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纪淼淼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并不十分确定。 话音刚落,陆暄便将门打开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裴勇一点儿不客气地踱进了屋里。 纪淼淼终于在双手自由的情况下见了裴勇一面,向他拱拱手,行的是江湖上的礼节。 裴勇早先便听闻这位纪小姐行事作风颇为不同寻常,今日一见,先是讶于小丫头竟懂得军中事务,说起来还头头是道,现下见她如此行礼,更添了几分兴趣。 “平日里关于纪姑娘的传闻,裴某也并没少听到,只是今日一见方知,纪姑娘竟颇有巾帼风范,反叫我这空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却不得不落草为寇的,心中颇感愧疚啊。” 裴勇回以一礼,丝毫也不端着年龄或地位,反倒出口将纪淼淼先夸了一顿。 不得不说,这般行事做人,确实很难不让人感到如沐春风,更是很难不让人生出想与之相交的念头。 纪淼淼却从中听出了些不寻常的意味。 她仿佛一点儿也没觉得裴勇把她夸得太过,连个客套的“不敢当”也没说,只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裴当家请坐。” 反客为主。 这清风寨由裴勇当家,如今她与陆暄客居于此,是客非主,而却摆出一副主人样子引裴勇入座。 陆暄看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垂眸看不清神色。 裴勇从善如流,虽然他本来也没想跟这两个小崽子客气。 做完这些以后,纪淼淼识趣地把舞台让给了陆暄。 这也是戏的一部分。 从陆暄要求用自己交换纪淼淼,到同她一起在裴勇面前装恩爱,还要故意做样子让裴勇觉得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个人…… 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两个字——筹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裴勇在得知纪淼淼是纪岳连之女后虽好好待着她,却并没有放她走,是因为他对纪岳连有所求,而世界上并没有白白做好事的人,所以他需要一个等价,或者至少也要差不多的筹码。 陆暄想用自己换纪淼淼,就要先证明自己的价值是可以与纪淼淼相提并论的。 他这么做,想必多少也是得了纪岳连授意,也应当是有把握能护自己周全的。 她虽不愿他这么做,可若贸然捣乱让计划毁于一旦,说不定不仅没法脱险,反而还要害了他。 也正因此,纪淼淼才会配合陆暄演这出戏。 而至于他心里怎么想…… 纪淼淼自暴自弃地想,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大不了就是她任务失败呗。 何况,其实在她心底,到底还是对纪岳连说的“真心换真心”抱有一丝希望的。 说不定只要她从心底里为他好,即便嘴上不说,他也能感受到呢? 陆暄没有丝毫迟疑地坐到了裴勇身边,纪淼淼则坐到了他旁边。 裴勇看着这两人,面上露出几分诧异,但很快便敛了去。 “不知裴当家深夜造访,所为何事?”陆暄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单刀直入地挑起话头。 裴勇也一改方才的不正经,正色道:“陆公子既直接问了,裴某也不是爱兜圈子的人,自然也当直言。” 他说完,竟直接单膝向二人一跪,握拳道:“裴某自问统领清风寨以来,虽不敢说当真做到了‘计生民之福祉’六字,却也问心无愧已尽力做到了最好。只是近日来,寨众渐多也渐杂,或确曾因裴某不察而出现过疏漏,如今人多势大,沉疴渐显,裴某也自觉力不从心,方知从前振臂一呼的自己,到底是轻狂了。” 他顿了顿,又道:“纪姑娘与陆公子真诚待某,某却未能以诚报之,某亏欠二位,而今却另有一事相求。” 裴勇开口,说的虽是恳求的话,言辞却丝毫也不卑微讨好,反而不卑不亢,端的是堂堂正正一君子。 他道:“还望二位回府之后,能帮裴某向纪将军引荐一二。将军之名,裴某早已如雷贯耳,今日见了纪姑娘,便知道所言非虚。裴某先前草莽冲动,为求公道落草为寇,只愿另辟蹊径实现抱负,可走到今天才明白,走歪的路,即便目标是对的,却是再难以回归坦途了。万望二位,能给裴某一个机会。” 纪淼淼慌忙扶了扶裴勇端拳作揖的手臂,却一动也没有撼动。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先前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有多可笑,真正的英雄,从来不需要旁人那些自以为是的“引导”,在他们心中,所谓坦途早已明晰在眼前,而他们需要选择的,只不过是走不走罢了。 “好说好说,这都好说,裴当家英雄盖世,如今既遇困境,我们岂有作壁上观之理,你说是吧,陆暄?”纪淼淼见他大有“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赶忙示意陆暄。 “是了,裴当家快起来吧,我和淼淼一定能帮则帮,纪将军通情达理又爱惜人才,定惜裴当家之才,更不会不理了。” 听了陆暄的话,裴勇这才起来,又深深向二人作了一揖,这才作罢。 “听裴当家方才所说,寨中难道出现了问题?”纪淼淼试探问道。 裴勇摇摇头:“岂止问题,我当初创立清风寨,是逞一时之勇,一心只想为发妻报仇,也想替那些如我一般求告无门,在衙门处讨不到公道的人一个伸冤的机会,岂料这世间的‘公平’二字,又哪里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呢?” 结合先前听到的传闻,他说的纪淼淼大体能想象到。 裴勇痛失发妻,县衙又收了贿赂,并不肯为他主持公道,他悲愤交加之下,干脆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公道。 他杀了纨绔报仇,却发现即便报仇也换不回来自己已经不堪羞辱投河而死的妻子,那时他心中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迷茫,无奈,亦或者,更加愤怒? 若能支撑人活下去,仇恨也不失为一种上好的饵料。 自己的仇报了,那便去寻找别人的仇来从中汲取活下去的动力。 于是裴勇开始纠结那些如他一般被权贵乡绅欺压,空有一腔愤怒却无处发泄的可怜人。 便有了最初的清风寨。 最初的清风寨,或许目的真的单纯到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为百姓讨公道,想要用自己的手,找回那个朝廷给不了他们的“公道”,所以这个性质特别的“起义”也顺利得过分。 可问题便也出在这里。 山寨势力越大,便越引得朝廷忌惮、旁人觊觎,若从前他们只把他当个没事找事闹着玩的蝼蚁,那是便真真切切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内忧外患不断,便需要更多寨众。 可相对的,寨众变多了,心也就不齐了。 心一旦不齐了,便总会发生些与裴勇的初衷相违背的事。 裴勇虽身为当家,却也并不能手眼通天,只能尽力地看着手下的人不让他们作乱,这才想出了那个变了形的“卫所制”。 可是人就是这样,一旦开始怀疑,事情就越来越做不下去了。 裴勇渐渐没了最初的那些热情,他怀疑自己选的这条路、怀疑自己做的这件事,虽然不露声色,可心中早就生出了放弃的心思。 因此纪淼淼其实对自己的招安计策有九分把握,只是却没料到,她还没出手,裴勇却自己上赶着“被招安”来了。 三人那夜谈了好一会儿,裴勇表示虽然自己想归降朝廷以实现抱负,可寨中却也有许多人贯彻着从一而终的匪气,并不适合入朝为官,当然,他们自己也没这个想法。 而这些人,裴勇请求,他们既没犯下什么大错,虽然方式不对,心中的目的和最终做的事却都是好的,希望纪岳连不要为难他们。 纪淼淼和陆暄答应定会请求朝廷从轻发落,但这些人究竟能否全须全尾地回家去,还要看他们是何罪责。 毕竟,“匪”到底是“匪”,即便最初目的单纯,后来也渐渐变了味,不管是陆暄纪淼淼还是裴勇都知道,要说这寨中每个人都一点烧杀抢掠的事都没干过,恐怕他们自己都不信。 三人商议,明日裴勇便假装同意了陆暄今日的提议,毕竟当时寨中许多说得上话的人都在场,由陆暄交换纪淼淼作为人质,而纪淼淼则假借回府给陆暄拿赎金的名头,引纪岳连领大军围寨。 到时,清风寨四面楚歌,剩下的寨众们降也得降,不降也得降。 说到最后,裴当家那样八面威风一个大汉,竟几欲落泪。 他说,到底还是他将人引入了歧途,最后主动投降却还要算计兄弟们一笔,觉得自己着实不是个东西。 纪淼淼听着心里难受得紧,但终究非局中人,说什么都不过是风凉话,只得安慰他此乃从良必经之路,即便痛苦一时,也是为兄弟们计长远,并不算是算计他们。 裴勇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天快亮裴勇才离去,只留下纪淼淼去面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又一笔债。 不论被迫还是自愿,陆暄陷入其中,终究是因为她。 只可惜,就如裴勇一样,世间有些“对不起”,终究不能宣之于口。 第三十三章 次日,纪淼淼依计返回了将军府,在那之前,裴勇当然要做样子在前一晚的“破庙”里给几位寨中比较有话语权的人物开了个会,来交代他的决定。 虽说清风寨中的事情名义上还是由裴勇全权决定,但当他将普通寨众的管理权层层下放之后,那些寨众实际听命的人便不是他了。 这也是他将归降朝廷一事做得这么隐秘的原因。 他手下这群人看似对他忠心得很,可实际上却是一个比一个更“匪”、更狠,到时说不定他还没向朝廷递出那根橄榄枝,便先被自己手下的人给砍了。 骑虎难下,不愿再走却也无法脱身,这也是为什么裴勇肯拉下脸来求纪淼淼和陆暄这两个小崽子—— 在创立清风寨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身不由己了。 纪淼淼回家后,少不得被纪岳连一顿嘘寒问暖,又好容易哄好了一见她就哭鼻子的慎儿,这才有空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再向纪岳连讲述裴勇的事情。 “哼,”纪岳连听了纪淼淼讲述的事情经过,很不情愿地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对陆暄的夸奖,“这小子倒也算是个男人。” 很微妙地,纪淼淼从中听出了些别的东西。 “爹,交换人质的法子颇为冒险,却也剑走偏锋,不知这是爹的计策,还是陆暄?” 这问题被她憋在心里很久了,如今终于能逮到机会问出来。 纪岳连嘴唇翕动,脸色变了变,似乎很不想在女儿面前长女婿志气灭自己威风似的。 他打了一辈子仗,年轻时候也没少被军中仗势欺人的家伙抢功,觉得自己现在和一个毛刚长齐的小子争这个未免太幼稚了,最终还是承认道:“是陆暄那小子。” 纪淼淼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虽然这种可能性她也早料到了,但一是她在纪岳连面前还是要装装样子,二是她还有一个问题没问。 “那是爹逼他的?”她诧异地问道。 纪岳连先是抬手弹了下她的脑门,无奈道:“你爹在你心中便是这种人吗?” 接着又叹了口气:“唉……爹刚得知你很可能是被清风寨那伙人掳走了之后,确实气极,用缰绳打了那小子几下,不过后来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你爹调兵遣将半辈子了,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在战场上最是如此,又怎么会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 “知道你被掳去了那种地方,爹虽心中着急,也在想办法,却从没强迫过他做什么。至于那办法,是那小子自己提出来的。”纪岳连说完,话锋一转,“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这话、这语气,对于在现世母胎二十年的纪淼淼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打着哈哈混了过去:“女儿只是觉得这主意听着便不太像爹的风格,若是爹,定有更完美的万全之策,而不会用这种执行起来不确定性这么大的法子。” 纪岳连听着女儿口中源源不断的溢美之词,却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插科打诨,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 女儿被山匪掳走这种事情,在百姓家中发生得并不算太少,即便是在身为皇都的上京也一样,不知多少人家的女儿从此便再没有了消息。 若是给那群匪徒抢了当“夫人”那都还算好的,至于那些运气和容貌都差了些的,只怕是早成了路边一具无名枯骨,多年以后家人即便经过,也是对面不识。 百姓家的女儿这样,他身为将军,便可以利用特权救女儿了吗? 若是如此,定会落人口实。 而先不论这些,他便是有这个心,却也是因为种种掣肘做不到的。 京城的城防军和羽林军他动不得,而城郊军营里只有少数精锐,等到征得朝中那群腐儒同意,纪淼淼怕是尸骨都要凉了。 而陆暄的提议,于他而言说是雪中送炭也不为过。 不仅得以争取时间,若是处理得好,甚至有能化险为夷的可能。 纪岳连心里装着事,没工夫搭理嘴上没毛的纪淼淼,与她又商议了一番裴勇的事情,便离开了。 而纪淼淼却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昨日自己主动抱他时,陆暄的颤抖。 那时她以为陆暄是在紧张或者害怕,亦或是那是他对自己抵触厌恶的表现,虽然心里不怎么好受,可毕竟自己先前对他那样坏,若他能坦然接受,那才奇怪,于是便也没有深究。 然而裴勇与二人商议完后,临走前却对着陆暄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让纪淼淼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说:“陆公子好像身上有伤。” 虽是问句,话中却没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那时她便看着陆暄脸色有些不自然,幸而裴勇也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回了句“陈年旧疾”便搪塞了过去。 而他转头的瞬间,纪淼淼却忽然瞥见他背上一道鲜红的伤痕。 那伤口似乎很长,从背上一路蜿蜒到后颈,在左肩稍微露出了个尖,这才让纪淼淼察觉到了不对。 她心中又愧又疼,当时便猜陆暄一定因为自己的事情被纪岳连打了,所以回来才那样问了他。 纪岳连虽说是“打了几下”,可是以他那老当益壮的力气,陆暄又是个从小就吃苦,身子骨弱的,那几下便真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吗? 现在想起来,纪淼淼很确定,陆暄那时的颤抖,该是被自己抱疼了的。 这样想着,她又止不住地庆幸,庆幸自己还没被陆暄讨厌到那种地步。 接下来的六天,纪岳连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忙着处理裴勇的事情,得空才能给纪淼淼回个信。 据他所说,如今朝中为这事吵得热火朝天,朝臣们各执一词,都固执己见不愿让步。 这其中不乏被裴勇找过事的贪官污吏,而那些人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势力盘根错节,纪岳连便是心中有气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最后眼见期限将近,还是皇上拍了板,说裴勇虽然是戴罪之身,然而他既迷途知返,还助朝廷不战而拿下清风寨,也算是戴罪立功,可免了他的罪责,只是若想入朝为官,还要从头再来,朝廷绝不可能开这个匪首入朝为官的先河。 于是七日之后,纪淼淼纪岳连父女俩带着几个家丁准时来到了清风寨寨外。 家丁搬着两个箱子,其中却根本没有银两,只装了些石头之类的重物免得露馅。 守在寨外的寨众被裴勇提前知会过,见他们便进去通报,不多时,纪淼淼便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寨众出来了。 为首的正是裴勇和陆暄。 纪淼淼临走时,裴勇虽答应过她不会为难陆暄,但此时为了做个样子不让其他人起疑,还是如那日捆住纪淼淼一般捆住了陆暄。 这些人大概也是看着陆暄身子骨弱,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旁边除了裴勇也没个守着的人,纪淼淼看见,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这位便是裴当家吧,往日听了不知多少传闻,今日一见,果如传言中一样一表人才,一看便是当世豪杰!”纪岳连负手而立,率先开口喊道。 “纪将军谬赞,在下便是再‘豪杰英雄’的,又怎么比得上纪将军半分?”裴勇哈哈朗声一笑,回道。 纪淼淼也冲他拱拱手,行的仍是江湖上的礼节,朗声道:“裴当家多日不见,不知可有好好待我夫君,是否如约定的一般不曾为难他?” “那时自然,纪姑娘一看便知,我裴勇用人头担保,陆公子绝对全须全尾,毛都没少一根!哈哈哈哈哈!” 裴勇说着,一掌拍在陆暄背上,竟将他拍得踉跄一下,脸色也白了白。 纪淼淼知道裴勇那时拍在他的伤处了,心中也跟着揪了起来。 陆暄身上带伤,替她在清风寨待了那么多天,便是再好听的名头,说白了也不过是个“人质”而已,又能有多好的待遇,身上的伤估计也没怎么好好处理,也不知伤势有没有变重。 好在纪岳连办事利索,也不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今日来此,便是来履行诺言的,现在我带了裴当家要的银两,不知道裴当家什么时候放人?” 裴勇道:“在下随时都能放人,却不知纪将军带的银两够不够?” 纪淼淼心里一动——这是那日商议的暗号。 果然,纪岳连立刻便接道:“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 裴勇眼神动了动,知道接下来便是关键的时刻。 他哈哈两声大笑:“一千两,正好用来买这小子的命!” 说着,抬手便把陆暄推了出去。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当裴勇刚刚松手的那一刻,一人却突然从一旁闪了出来,一把控制住了陆暄。 纪淼淼只看见寒光一闪,便见陆暄的脖颈上抵着一把匕首。 纪淼淼心下大惊,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却立刻被纪岳连阻止了。 她抬眼定睛一看,那个挟持陆暄的人竟是那日带自己去见裴勇的国字脸! 裴勇显然也没料到这出,粗眉一竖,惊道:“方领,你做什么!” 方领嘴角爬上一抹冷笑,却没理裴勇,而是对着身后其他的寨众道:“兄弟们,你们当裴勇他今日真的只打算跟这位纪将军做人命买卖?” 他一石激起千层浪,话音刚落便四面哗然:“他是想把我们都卖给朝廷!” 第三十四章 在被方领用匕首抵住脖子的那一刹那,陆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或许自己现在就能去找母亲了,可是答应纪岳连的事情还没做完,他也还没能将那些加诸己身的痛苦一桩桩、一件件、一点一点、一丝不差地还回去。 ——若是就这么死了,他不甘心。 然而万千思绪的尽头,仿佛刮过了一阵夏日傍晚的微风似的,陆暄的目光却就那么轻飘飘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少女神色惊慌,两瓣樱粉色的唇微微张着,口型仿佛一个“陆”字,像是要喊他的名字。 然而他一眨眼,那身影便被纪岳连挡住了。 纪岳连大大小小打了不知道多少仗,但这阵前突生如此变故的还是第一次,虽然他也已做了准备,可是…… 朝廷这次允许他调动的兵马并不多,若是贸然开战,虽是精锐对草莽,但清风寨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横行无忌,自然有其原因,他们的战术与默契也都早已自成体系,与墨守成规的朝廷军队不同,颇有敌明我暗之感。 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这次情况紧急,纪岳连并没有了解对方战术的时间,并且若是理想情况,这次本可以不战而胜的。 树林里埋伏了弓箭手。 清风寨所处地势蹊跷,都是大片空地,而空地外侧则四面都被树林合抱,也就是说,弓箭手距离清风寨仍有一段距离,也正是这段距离,让纪岳连不敢轻易下令进攻。 此刻有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用步兵他心中没有胜算,可启用弓箭手又难免在混乱中伤及陆暄和裴勇。 行军打仗,一忌贪生怕死,二忌瞻前顾后,他如今却犹豫不决,心中逐渐摇摆不定,已然有了三分败相。 反观清风寨那边,方领挟持着陆暄,匕首锋刃上闪着寒光,紧紧抵在陆暄的脖子上,几乎再近一点就要划破他的喉管。 他身后的寨众们听了他的话议论纷纷,惊疑不定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被风吹到了裴勇的耳朵里。 “大当家真的卖了我们?不可能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你瞧他现在一声不吭的样子,若方大哥说的不是事实,他为什么不解释,反而在那当缩头乌龟?” “怎会如此啊!想当初我便是听了大当家的威名和传闻才加入清风寨的,怎的这还没几个月,大当家自己就先不干了?” “对啊,说好的‘计生民之福祉’呢?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大字也识不得几个,却是因为大当家才知道这几个字组在一起,便是要为咱们老百姓寻好处、讨公道,怎么大当家如今自己却要投了朝廷呢?” 裴勇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他与方领对面立着,谁也没轻举妄动。 方领在等从他口中说出的一个答案,而裴勇却是不知道该如何给出那个答案。 因为他知道,那不仅是他身后的那些兄弟最不愿听到的答案,也是象征着他这个被所有人相信、依赖着的大当家,背信弃义的答案。 可事实就是那样,他既已做了,也不后悔,便该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兄弟们!”他大吼一声,树林里的鸟惊得哗啦啦飞走了一片,纪岳连定睛一看,发现裴勇堂堂七尺大汉,眼中竟有泪光。 “我裴勇是个假仁义、真势利的小人,诸位跟着裴勇,是我裴勇对不起大家,方领说的不错,我裴勇今日,确实准备归降朝廷!” 人群顿时炸了锅,一时震惊的有、怒骂的有,不相信的也有。 方领则对裴勇怒目而视,一激动,手上力道便失了准头。 匕首划破了陆暄的脖子,几滴血珠顺着那条细细的伤口流了出来,陆暄疼得皱了皱眉,却并没发出声音——他怕刺激到此刻情绪不稳定的方领。 “裴勇!你忘了当初建立清风寨的初衷了吗?你忘了朝廷那些狗官是如何残害你我的亲人的了吗?!”他双目赤红,眼前仿佛又看到自己年迈老母因为交不出地税,被那些收税的乡吏活活打死的情形,末了,那些人还冲老太太的尸体上吐了口唾沫。 那仿佛地狱的情状,那些恶魔一般豪无人性的嘴脸,还有那句至今仍时时在他午夜梦回之时在他脑海中回荡的话—— “呸,一个臭老太婆,要钱没钱要色没色,打死算便宜她了。” 他如今想起来,还要忍不住干呕。 裴勇何尝不知道他的经历,对他根本无法疾言厉色,话语中竟然带着种颇为悲怆的恳求:“方领,你我都被那些狗官害得家破人亡,因此才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因此才有了清风寨。朗月之下,清风何在?你可曾想过,这是我们的誓言,亦是我们的枷锁。” “你看看如今的清风寨,可还是我们设想中的样子?你又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只可取而代之,有些事情,只有那一种方法能做成!” “别再为你的野心找借口了!”方领大吼一声,“清风寨不愿与狗官同流合污的兄弟,都拿起你们的武器,这里现在肯定已经被朝廷的走狗们包围了,我们今天便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 加入清风寨的大都是与朝廷官员有仇的平民百姓,就算没有,现在也被洗脑得差不多了,方领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寨众们也纷纷举起自己自己手中的武器,或刀或匕首,有的甚至只是不成样子的铲子锄头,跟着喊道:“杀!杀狗官!正清风!” 方领此时几乎已经失了理智,对着裴勇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匕首正正抵在了陆暄的喉管处:“我便先杀了这小子祭旗。” “方领!”裴勇大吼一声,“你若滥杀无辜,与那些杀你母亲的狗官何异!” 方领愣了一下,手下动作也顿了一下,然而便是此时,陆暄陡然发力。 他双手用力握住方领拿刀的那只手,瞬间便将匕首远离了自己的脖子。 方领方因为裴勇提到自己的母亲,因而下意识一愣,又因为陆暄看起来便文文弱弱,没什么出息的样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才给了陆暄可乘之机。 此刻他反应过来,登时怒极,力气比先前更大,拿刀的手却被陆暄握住动弹不得,便抬起另一只胳膊,准备扼住他的脖子! 陆暄看准时机,直接张嘴狠狠咬在方领的虎口上,方领痛得大叫一声,下意识松了力气。 那匕首掉在地上,被陆暄一脚踢开,滑到了不远处的裴勇脚下。 裴勇用脚一踢,那匕首便腾空飞起,接着被他稳稳地接在手中。 然而陆暄却没来得及逃出几步,便又被方领掐住了脖子。 方领仿佛已经完全走火入魔了一般,竟直接一只手掐着陆暄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小鬼,听说你是陆丞相的私生子,不过你娘只是个养在府里的□□,看你样子,从小也没少吃苦吧,那些狗官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帮着他们?”他嘴角挂着一抹残忍的笑,恶鬼一样看着陆暄。 陆暄却被他掐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脸都紫了一半,大概过不了多久,就真要被他掐死了。 “方领!你冷静一点!他只是个孩子!”裴勇无可奈何,只能涨红了脸喊道。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这人间密密麻麻的,全是魔鬼!都是魔鬼!”方领说着,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些。 陆暄涨紫了脸,却只能徒劳地抓着方领的胳膊,对他来说无异于挠痒。 纪淼淼看在眼里,心中急得上火,却无可奈何。 陆暄此时被那个疯子捏着脖子,若此时放箭,那人完全可以用陆暄当挡箭牌,毫无疑问会伤了他。 可若坐以待毙,难道等着那疯子就这么掐死陆暄? 纪淼淼心中乱成一团,隔得远远地却看到陆暄的手似乎有些异常。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的手指竟然不正常地曲着,看起来有点像现世中“OK”的手势。 纪淼淼心中一凛,回忆如浪潮一般涌了上来。 那个与裴勇商议招安事宜的夜晚,纪淼淼无意中做了这样一个手势,当时虽然裴勇并未在意,陆暄却有些在意。 他很少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纪淼淼,纪淼淼被他看得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怎……怎么了?” 陆暄好奇地学了学她刚才的手势,问道:“什么意思?” “嗯……”纪淼淼组织了一下语言,“大概就是,好,可以,之类的吧,是我小时候和拂羽哥哥玩的时候发明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纪淼淼似乎看见陆暄的眼神暗了暗,却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而此时,陆暄竟然又做了那个手势! 鬼使神差一般,纪淼淼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轻声唤了一声纪岳连:“爹。” 纪岳连侧过脸,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听见纪淼淼轻飘飘地道:“放箭吧。” 她声音虽轻,却仿佛一记重锤一般狠狠撞在了他心上。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那个答案,那个唯一的答案。 除了放箭,他们别无选择。 万千箭矢宛如划破白昼的流星,又好像一群过江之鲫一般的蝗虫,直冲着陆暄和清风寨寨众所在的位置飞去! ==================== # 山雨欲来风满楼 ==================== 第三十五章 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聚福客栈门前。 客栈中住的人不多,大都是来京中闯荡的生意人,浑身上下也摸不出几个钱,情况最不好的,平时出去怕是连鞋都快没得穿了,更遑论有钱坐马车。 乍一看见有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都还以为是哪位“天涯沦落人”一朝发达了,指望着人家能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拉自己一把,大堂内一时议论纷纷。 “这是谁雇的马车啊?我怎么不曾听说这客栈里有谁家生意情况转好了?” “是啊,我也不曾听说。按说这客栈里常住的,咱们也都能混个脸熟,大家都什么情况彼此心里也都有数,怎么却不知道哪位仁兄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客栈里能按时交上房钱的生意人也没几个,小二平时催债都催熟了,对他们说话也丝毫不客气,开口便道:“二位爷可别做春秋大梦了,也不看看这车上是哪家的家徽。” 那二人这月手头上周转不开,房钱还没交上,听见小二如此语气也没底气还嘴,闻言先是讪讪一笑,接着便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车窗旁边,纹了个一剑一戟十字交叉的圆形图案,乃是纪家的家徽。 大雍朝中无人不知,护国大将军纪岳连原是普通百姓出身,能有如此身份,全是自己从年轻时便从军打仗,一点一滴的功绩积累起来的结果。 可也正因此,纪家虽是京中大家,但崛起时间并不长,算来也不过十余年,加之纪将军又不是什么知礼明仪的文士作风,又养出嫡小姐纪淼淼那么个混世魔王,大家虽对他敬仰有之,却大多也只是敬而远之。 而所谓家徽,也不过是纪岳连这两年才搞出来的东西,还因此遭了不少没落大家族背地里的嘲笑,说他不过起家几年,家中嫡子都没有一个,却急不可耐地给自己连家徽都想好了,不愧是一朝得势的贱民作风。 不过纪岳连却混不在意似的,不仅很是乐在其中,也并没有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收敛多少。 渐渐地,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自觉没趣,便也不再嚼没滋没味的舌根了。 不过那些风言风语虽是诟病,却也让京中许多人识得了纪家的家徽纹样。 便如此刻,那两人见着那图案,便知道那是纪家的马车,心中有了数,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飞黄腾达的春秋大梦也顷刻破灭,自讨没趣地喝闷茶去了。 而二楼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抱歉抱歉!收拾东西迟了些,实在抱歉!” 一个身着青衫、木簪束发的青年拿着几本书,一边急火火地下楼,一边跟坐在车辕上等他的车夫打招呼。 那青年人缘似乎不错,坐在堂内喝茶的两人见他下来,冲他点头示意,小二也停下手里擦桌子的活儿,冲他道了声:“邵先生好啊!” 那人正是邵远之。 自从他那日见陆暄被纪淼淼欺负一怒之下罢课,再到重新被纪岳连请回将军府教书,已经过了整整两年了。 而今日,正是陆暄行加冠之礼的日子。 自朝廷剿灭清风寨,而清风寨裴勇弃暗投明归降朝廷,已经过了近两年了。 其中匪首裴勇因在关键时刻立下大功,朝廷免了他的罪责,准许他以平民身份参加武举,而他也不负众望,于今年被纪岳连保荐参加武举,一举中了状元。 皇帝也果然并不食言而肥,甚至很给面子地赐他正三品参将官职,镇守磁州。 至于两年前与清风寨那一战,百姓们只知那时纪将军为数不多吃的败仗,还被朝廷罚了俸禄,其中却有许多细节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譬如,或许只有当时在纪岳连身边的纪淼淼和纪岳连的少数心腹兵士才知道,那时纪岳连其实是故意放走那些寨众的。 而打乱了整个计划的罪魁祸首方领,却在事后清理战场的时候被发现面朝着下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而他的身下,却护着除了脖子上的伤以外完好无损的陆暄。 陆暄那时被他掐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甚至以为自己身在阴曹地府,浑然不知那个真正差点把他送进地狱的男人,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用自己护住了陆暄。 裴勇那时忙于抵挡乱箭,便是如此还受了些伤,自保都勉强,更没心思管别人的死活了。 他事后知道方领的事情之后也大为震惊,不过到底经历过风浪,很快便缓了过来。 逃过一劫的陆暄却不然,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对方领是该恨该是该感激,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裴勇开导了他 纪淼淼记得那日裴勇拍了拍陆暄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子,没必要愧疚,我和方领认识了那么长时间,有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看透过他。很多时候,他做的事情,别人确实很难理解。要我说啊,你这条命,算是被他抢了又还给你的,你们两不相欠,你也没必要为了这事为难自己。” 那时纪淼淼心想这么简单的道理,陆暄难道不明白吗?他现在这样,便是因为他心中想不通也放不下方领差点杀了他又救他一命这件事,裴勇这么说,根本在开解他这件事上毫无用处。 可是奇异地,陆暄在听了那一番话之后,精神状态还真就渐渐好了起来,很快便与先前无异了。 纪岳连那时听了女儿的话下令放箭,之后却并没有趁乱剿灭清风寨,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那些幸存的寨众逃走了,对于这事,他给皇帝的解释是自己能力不足,可纪淼淼当时一直在他身边,自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 那时纪岳连虽然面临突变的险境,却也没有丝毫惊慌。 说到底,困住他的只是他自己心中的仁慈罢了。 纪淼淼那时站在他身旁,心中担心着陆暄的死活,偶然间窥见了纪岳连的表情,那时她便知道,那些逃走的寨众,纪岳连不会追了。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幸而此战并非什么危及国家存亡的大战,纪岳连便是有功也只是端了一窝在皇帝心上挠痒痒给他找不痛快的苍蝇,而此时虽勉强算是无功无过,却架不住朝中言官口舌厉害。 那些文臣本就看不惯纪岳连将兵权握得这么稳、这么久,平时便不是寻衅滋事,这次更不能放过机会,愣是说得让皇帝罚了他半年俸禄。 只不过这点小钱,对于向来对这些金银铜板毫不在乎的纪岳连来说,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只是有一件事,让纪淼淼颇为震惊,也有些在意。 据纪岳连说,皇帝在朝堂上谈起这件事时,竟然还顺口夸了陆暄一句,原话似乎是:“陆家的庶子倒是勇气可嘉。” 虽不知道当时同在朝臣之列的陆先永是什么反应,不过纪淼淼听说,陆丞相回府后,似乎心情并不是很好,连对主母白氏,都没有往常的好脸色,两人似乎还因为什么事情吵了一嘴。 不过这都不是纪淼淼真正在意的。 毕竟整件事里,真正有死里逃生之感的,大概非她莫属了。 当她看懂陆暄的暗示,并且让纪岳连下令放箭之后,她就已经做好任务失败的觉悟了。 而她脑海中,也确确实实响起了系统的警报声,纪淼淼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胆战心惊。 “警告宿主,目标对象有死亡可能,若目标死亡则任务失败,宿主会被传送至惩罚世界!” 纪淼淼先前不知道如果任务失败了还会有这一出等着自己,后来尘埃落定之后她问了问系统,所谓“惩罚世界”是什么世界。 ——说不定比攻略陆暄还简单点。 系统告诉她,侏罗纪世界、食人岛生存或者恐怖游戏求生都有可能。 纪淼淼想了想,觉得陆暄真好,至少不会吃人。 而且这次的事还给她带来了一些意外收获。 比如,她有时候就算对陆暄好得比较明显,系统也不太会发出OOC警告了,经过纪淼淼的分析,她觉得大概是因为客观来说,陆暄这次确实算是救了她的命,纪岳连因为自己最后不顾陆暄生死的行为,大概很大程度上也对陆暄抱有愧疚,因此不觉得她的行为奇怪,甚至从那以后虽然嘴上不说,但行为上也对陆暄好了不少。 比如有次在饭桌上重新提起读书的事,问纪淼淼的意见。 纪淼淼回答说觉得邵远之人还不错。 接着,破天荒地,纪岳连竟然转头问了陆暄的意见,虽然没用什么好语气:“你小子呢?” 陆暄则仿佛对这一家人的口不对心早已习惯了,淡淡地答道:“邵先生很好。” 之后,果然,纪岳连费了老大劲又把邵远之请了回来。 纪淼淼知道邵远之一定会因为自己对陆暄出言不逊之事对自己颇有成见,却没想到这位正义感过于爆棚的书生,愣是给自己看了一个月的脸色。 就连身边伺候的慎儿都看不下去了,有次把他堵在后门骂了一顿,邵远之这才收敛了些。 而纪淼淼自重新开始读书之后也一直从不迟到早退,上课认真听他念书,下课也没再捣过乱,几乎比上高三时还认真,邵远之见她态度如此真诚,渐渐便也不再计较那事了。 然而慎儿这小丫头护主惯了,竟从此记恨上了邵远之,每每见到他便一副白眼都要翻上天的模样,纪淼淼看着有趣,整日看这两人斗嘴,只觉得比现实世界电视里的那些小品有意思多了。 为了不失去这种快乐,纪淼淼向纪岳连打了个报告,便让慎儿也成了自己的“陪读”,每日搬着桌子坐在小书房与邵远之吵嘴,别提多有看头了。 慎儿初听闻这个“噩耗”,还央了纪淼淼好一阵,纪淼淼则美其名曰“让你也多读读书,以后出去了也不会受人欺负”,坚持让慎儿陪自己读书。 毕竟,她见慎儿每天与邵远之吵嘴,好像也挺乐在其中的。 于是,将军府里又多了个不快乐的人。 第三十六章 在邵远之从聚福客栈出发的同时,赵府的马车也停在了将军府门前。 有只手从里面掀开门帘,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便走了出来,引得街上尚未出阁的少女们纷纷侧目。 那人便是赵拂羽,身量比两年前又长开了些,亦如青松一般更加挺拔了,往那儿一站,便好似把“一表人才”四个字写在脸上,不知道是京中多少闺阁少女的梦中人。 他时年已满二十又二,却仍未成家,只因官至刑部尚书的父亲坚持认为男儿应当先立业后成家,加之他从小便和纪淼淼玩得好,许多闺秀慑于纪淼淼的“威名”,也不敢向赵拂羽递出那方锦帕,生怕惹得那混世魔王心里不痛快,为自己招来灾祸。 赵拂羽早已行了冠礼,却仍喜欢把头发束成马尾,觉得男人成亲后才应当束发,而现下他仍孑然一身,便是要那般打扮才显得潇洒,也对分明没行过冠礼也要束发来“装腔作势”的陆暄很是鄙夷。 而今日,陆暄终于要行冠礼了。 两年以来,赵拂羽虽然仍然看不惯陆暄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但陆暄毕竟是纪淼淼的夫君,他与纪淼淼熟络,往来之间不免要见面,是以即便不喜,现在看着看着也觉得顺眼了些,并不似先前那般厌恶。 尤其是清风寨之事刚解决的那阵,赵拂羽看陆暄横竖都不顺眼。 毕竟说起来,如果不是那天陆暄对纪淼淼态度不好,纪淼淼也不会生气出走,自然也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了,为此,甚至还曾对陆暄大打出手。 想起那日,纪淼淼至今仍觉得心惊。 她虽然知道赵拂羽与原身要好,却也不知道两人竟要好到了如此地步。 那时陆暄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日赵拂羽来探视,纪淼淼还奇怪赵拂羽为何要探视陆暄,却不料那人上来便一拳砸在了陆暄脸上。 陆暄身子骨本就比不得整日习武的赵拂羽,又刚受了伤,生生受了那一拳后,直接摔在了地上,嘴角一牵,便流下一条细线般的血。 纪淼淼当时吓了一跳,拽着赵拂羽的胳膊问他:“你干嘛啊,怎么见面就打人啊?” 赵拂羽斜睨一眼陆暄,虽然是对纪淼淼说话,眼神却没从他身上离开,牵着嘴角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一句话来:“我就看不惯他这个孬种样!” 谁料一向打不还手的陆暄竟然破天荒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回了赵拂羽一句:“不知赵公子,管别人的家事做什么?” 赵拂羽没料到陆暄竟还敢还嘴,登时便要再上去给他一拳,被纪淼淼拦住了。 从那时起,纪淼淼便发觉,陆暄似乎对赵拂羽格外有敌意。 她不是木头,陆暄说的那句话中的占有意味又太强,让纪淼淼忍不住想入非非。 只不过那件事之后,陆暄仍然该干什么干什么,对纪淼淼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系统记录的好感度也还是时高时低起伏不定,让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陆暄的冠礼其实算不上什么正经的正式冠礼,碍于身份,根本没请几个客人,赵拂羽算一个,邵远之也勉强算一个。 而流程和场地也简陋到了极点,只在平日讲学的小书房举行,而由邵远之为陆暄加冠取字。 赵拂羽到时,纪淼淼、慎儿、纪岳连和陆暄已经到了,纪岳连按陆暄的意思,没安排什么傧相,便还差个邵远之就可以开始了。 虽然少年的冠礼简陋到甚至称不上是冠礼,不过想想原著中,陆暄甚至没有加冠取字的机会,纪淼淼便觉得,陆暄或许心底里也是满足的吧。 她下意识朝陆暄看去。 即便是今日,少年也只着一袭白衣,广袖长衫把他衬得身量很是高挑,这两年来又窜了个子,如今已经和赵拂羽差不多高了。 唯一没变的,大概便是他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等着邵远之的到来。 不知怎么的,从赵拂羽来了之后,纪淼淼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原本陆暄也不说话,可从赵拂羽来了之后,便好似浑身散发着冷气一般,让人不敢靠近。 赵拂羽亦是如此,和这两年来每次与陆暄的见面一样,招呼也不和他打,看见他便像看见透明人,冷冷地一眼扫过去,再热络地和纪淼淼与纪岳连打招呼。 每当这时,纪淼淼便觉得更冷了。 纪淼淼甚至觉得,这人主动要来参加陆暄的冠礼,怕不是就是来折磨自己的吧? 好在没过多久邵远之便来了。 今日将军府特意遣了马车去接,他将自己收拾得很是体面整洁,不像往常一般总有这里那里沾了灰尘,打眼一看,倒真有了几分翩然儒风。 邵远之抬眼一看,先向纪岳连见了礼,便道:“都来了,那便开始吧。” 这两年来邵远之起初是看不惯纪淼淼不讲理的霸道作风,上课的时候总板着个脸,后来便成了习惯,久而久之,竟真有了几分先生的样子。 与两年前的样子大为不同,如今他一开口说话,甚至都自带为人师表的威压。 标志男子成人的加冠之礼,照理说是该在宗庙里,有父兄主持举行的,可陆暄情况特殊,若非纪岳连一力坚持说冠礼乃是男子顶天立地的开始,怕是陆暄可能连办都不会办。 漆盘已经放在了案上,上置一顶玉冠和一根竹簪。 这两年来,纪岳连对陆暄时时关照,虽然也有心存愧疚的缘故,但到底还是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那日清风寨之战结束后,纪淼淼便向他说明了情况,他自然也明白放箭乃是陆暄自己的选择。 在那种情况下——虽是九死一生的险局,但也仍有一分生的希望,纪岳连自问若换作自己,也无法像陆暄那般破釜沉舟、不顾一切。 这种对自己都能下得去狠手的人,让人尊敬,却也让人不由得惧怕。 这两年间,纪岳连对陆暄时有关照,其中不乏真正的关心,但更多的,或许还是忌惮。 ——他怕自己会养一条中山狼,到头来不仅好心没好报,还会被反咬一口。 可是暗中观察过后,他却没发现任何破绽。 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 一是陆暄真的是个单纯的好孩子,即便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也能随遇而安。 而第二种…… 纪岳连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性都觉得不寒而栗。 若陆暄真在韬光养晦,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反咬一口,那他的城府也未免太深沉了,可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啊! 今日冠礼只用一盏玉冠,而不用常规的金冠或是缁布冠,为的便是警醒陆暄—— 君子如玉,其琢其磨;亦当如竹,中通外直,皎皎立于世。 陆暄走到邵远之面前,一掀衣袍,单膝跪在了邵远之面前。 邵远之则捧起那顶玉冠,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今次成人,须知大丈夫立于世间,应谨记怀仁守义、谨行孝悌忠顺,怀其德、存其义,君子立身之道,一日不可不践行、不可不省身。陆暄,今日我为你加冠,这些话,还望你谨记在心。” 陆暄垂首道:“学生谨记。” 邵远之便将玉冠覆于陆暄发上,又用竹簪固定。 如此,礼成。 陆暄却未起身,接着道:“请先生赐字。” 加冠后应由师长赐字,纪淼淼本还想过赐字这种事情,若让邵远之做,会否有些随便了。 但这两年中,纪淼淼却惊异地发现,这位邵先生,才能远非寻常书生所能及。 且不说四书五经这些治学基础,便是朝论武策也不在话下,纪淼淼还常从他和纪岳连的对话中听出几分针砭时弊之意,文章也写得字字珠玑。 纪淼淼时常想,邵远之有这般本事,怎么当年竟会落榜呢,他看着也不太像是会临场紧张的人啊,便是紧张,也该不至于会因此落榜才对。 难道那一年的举子水平都如此高超? 虽说世间也不是没有这么巧的事,但莫名地,纪淼淼就是觉得这其中应当有什么别的原因才是。 只不过邵远之既不愿提,那她便也不问,免得多生事端。 案上早备了笔墨,宣纸平铺在桌上,用一方山水镇纸压着。 邵远之左手轻轻拢着右边的袖子,右手则从容地拿起狼毫沾了沾墨,丝毫也没有停顿,仿佛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提笔便落在纸上。 他运笔时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末了在右下角顿了个苍劲的点,便将笔搁在了笔架上。 他双手捧起那张宣纸,对着陆暄道:“你名字中带着‘暄’字,本已有了清雅荣贵、和暖温远之意,而今日,我便赐你‘明熹’二字,只愿你,明明如日,一生都炽热、明亮。” 言毕,边将那张纸放在了陆暄手中。 陆暄则低着头道:“谢先生。” 房间里虽然很亮,但陆暄却被宣纸落下的阴影遮住了表情,让纪淼淼看不真切,只是听着陆暄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她看着那个依然身着白衣的清隽少年,此刻背朝阳光,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身处光明,一半则被阴影笼罩。 就像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喻。 在那个瞬间,纪淼淼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 她想有一天,这个生于黑暗的少年,能浑身沐浴着阳光,生活在一个没有汲汲营营、终年阳光明媚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邵远之给陆暄加冠时说的话是我根据互联网上的资料改编的,请勿考据~ 第三十七章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将军府上下张灯结彩很是热闹,玉春苑却颇为格格不入,甚至有几分冷清。 连氏坐于梳妆台前,铜镜中映着她虽仍保养得面容姣好,却显得有些疲惫的脸。 而她身后跪着个华服少年,正不住低声啜泣。 两年前,连氏让端贵妃陷害纪淼淼时,便是破釜沉舟,没给自己留一点儿后路。 若是纪淼淼真不明不白死了,自然查不到她身上,可纪淼淼不仅没死,还全须全尾地出来了,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端贵妃背后要害她的是连氏。 在处理完清风寨的事情之后,纪岳连便禁了她的足,从那以后也不再像原来那般宠信她,府中大小事务都交还给了大夫人闻氏处理。 纪岳连从前虽不会过多过问后宅之事,但谁心中在打什么小算盘他心里门儿清,又何尝不知她做到如此地步,不过是为了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纪涟? 连氏自铜镜中一瞥,便能从中看见纪涟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孬种样,心头一丛无名火起,拿起桌上一个红彩描金花卉妆奁便向他一掷。 妆奁砸在纪涟手前,登时四分五裂,其中的大小金银首饰散了一地,仿佛昭示着纪岳连对她的宠爱,也已走到了尽头。 纪涟到底还是她的骨肉,妆奁脱手时连氏到底还是心下一软,没留神便已卸了力。 然而纪涟还是“哇”一声便哭了。 或许是连氏失了准头碰到了他哪根手指,也或许只是吓得。 他一边哭一边抽噎:“母亲,母亲……” 却连头都不敢抬。 连氏最烦看见他这幅样子,那没出息的哭声直吵得她头疼。 她甚是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以后这种事,莫再来找我摆平,该坐牢坐牢,该赔钱赔钱,没钱就去赚,实在不行去赌场把手剁了还钱!” 纪涟一听,哭得更凶了,那么大一个男人,也不缺手缺脚,却只能跪在地上找母亲哭诉,确实让人看了心烦。 何况纪涟也不是第一次给她找事了,也不能怪连氏心肠冷。 前些天纪涟不知从哪看上个姑娘,是个不知哪位大人放在乡下养着的外室生的,虽并非养在京中,却照样细皮嫩肉的让人看着心痒。 纪涟看人家美貌便动了歪心思,竟然趁夜潜入人家姑娘的房间,想着霸王硬上弓快活一夜。 好在姑娘是个有相好的,人家相好又恰好那夜便在姑娘屋中,看见纪涟便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直接将人揍了一顿扔出来。 纪涟便宜没占成,还平白被人打了一顿,因此来找连氏哭诉,想让母亲给他评评理,却不料平日里什么事都能轻松摆平的母亲却不站在他这边,还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如此,纪涟怎能不委屈? 而那边纪涟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连氏心中却甚是窝火。 她为这个儿子千算计万筹划,在两年前甚至因为想害纪淼淼而被纪岳连禁足至今,可他倒好,不仅丝毫不上进,还天天给她心里添堵。 她想到这里,烦躁地皱了皱眉,道:“回屋里将《礼记》默写十遍,若默不完就不许吃饭!” “娘……”纪涟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 “还不快去!”连氏心头怒火若有形,大概已经窜了三尺高,红杏见状,冲纪涟摇摇头,他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纪涟走后,红杏凑到连氏身边,轻声细语道:“夫人莫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便宜了别人却委屈了自己?” 连氏揉了揉眉心,红杏便很有眼色地用手指轻柔地为她按摩太阳穴,一边给她按摩一边继续道:“现如今的情况,夫人和少爷应当一致对外才是,何必生少爷的气呢?别人家的少爷还没有咱家涟少爷有出息,夫人又不是不知道,李家的嫡子,连话都说不清呢。” 连氏的头疼减轻了些,眉头也不似方才皱得那么紧了,红杏见状继续道:“要真说起来,还不是咱们将军府的嫡小姐太‘厉害’,这才让涟少爷没有出头的机会,夫人有空与少爷生气,奴婢觉得,倒不如想想法子怎么让那纪淼淼不那么威风才是。” 连氏深深叹了口气:“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都用了那般阴狠的法子想要她的命,却还是被她躲过一劫,反倒害了自己,到现在还被老爷关在这院子里……” “夫人这么想可就不对了。”红杏接过主子的话头,不知想到什么,连手上按摩的动作都停下了,“夫人难道忘了,咱们也是赢过纪淼淼的?” 仿佛想到了什么,连氏睁开有气无力半阖着的眼,连身体也坐直了:“你是说……” 红杏意有所指:“夫人可别忘了,咱们这便宜姑爷是怎么来的。” 说起陆暄,连氏脸色又难看了三分:“当初设计让这小子给纪淼淼‘冲喜’,本是想借机让纪淼淼失去一个以后可能的靠山,她和赵家那小子走得那么近,若那时真将婚事定下来,现在将军府都不知还有没有涟儿的立足之地。只是如今,纪淼淼虽有了夫婿,和那姓赵的小子竟也没疏远,谁曾想她一个大姑娘家能不要脸到那种地步?更何况,两年前那事……现今老爷心里,到底把那姓陆的小子还是涟儿当儿子看还不一定呢!” 这两年来,纪岳连因为对陆暄的愧疚之情和忌惮之心,有时的确会显得过于关注陆暄,到了连氏眼中,却成了纪岳连对陆暄爱屋及乌,却忽略了纪涟,她越想越不痛快,手指气得发抖,竟一拂袖直接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究竟谁才是他亲儿子!” 红杏赶忙跪下:“夫人息怒!这陆暄虽然会讨老爷欢心,但是却是板上钉钉的没权没势,到死都只能吃软饭,说到底,咱们还是让纪淼淼失去了一个靠山不是?” 连氏从她话中听出几分意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红杏微微抬起头,冲连氏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试探说道:“夫人若觉得两年前那个法子好用,不妨故技重施。虽然先前被那丫头察觉了端倪,但现在已过了两年,想必就她那脑子,早该忘了,我们再用一次也无妨。只是这一次,定叫她无法翻身!” * 与此同时,将军府正厅却是灯火通明。 纪岳连与小辈们围坐一桌,其乐融融。 他举杯冲赵拂羽道:“中秋佳节,贤侄肯赏光来我府上,我将军府却不能好好招待。我纪岳连是个没福分的,小圆她娘去得早,大房礼佛二房闭门,也没人能招待贵客,先自罚一杯!” 说完,便一口饮尽杯中佳酿。 赵拂羽也举杯朗声笑道:“纪叔叔客气了,侄儿最讨厌的便是名利场上那些觥筹交错,是以才逃来将军府,万望纪叔叔不嫌弃才是!” 言毕,也一口闷了。 纪淼淼坐在陆暄身边,颇为无语地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听见身边人小声嘟囔了一句:“元宵节不在自己家中,跑来别人府上添什么麻烦。” 纪淼淼:“?” 她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当她扭头,却只看到陆暄面无表情地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纪淼淼皱了皱眉,看着陆暄那虽然变长了却一点没长结实的身板,伸出筷子夹了个鸡腿,放到了他碗里。 陆暄吃饭的动作倏地停了。 席间纪岳连和赵拂羽的吵闹声也消失了。 正厅内突然静了下来。 纪淼淼抬头看看三人,只见纪岳连和赵拂羽都一脸仿佛见了鬼的表情看着自己,陆暄则像石化了一样,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里面还夹着片菜叶。 纪淼淼:“……” 她是不是无意中做了什么惊人的举动。 果然,与此同时,暌违已久的OOC警告再次在她脑中响了起来,然后减了五个奖励点数。 纪淼淼:“……” 后悔的心,更后悔的手! 通过不懈的努力和不要脸的精神,纪淼淼在这两年中做了很多系统派发的任务,也提高了些陆暄的好感度,已经攒了一万点数,和95好感度,所以偶尔被减点点数她也不像刚开始那般心疼了,只不过…… 谁也不会嫌自己太有钱啊! 看着系统面板上变成9995的点数值,纪淼淼欲哭无泪。 然而随即—— “滴!恭喜宿主,攻略目标陆暄好感值:+5!” 她转头看向身边脸上毫无波澜的陆暄,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还是陆暄小天使爱我! 赵拂羽眼神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提议道:“淼淼,明日便是八月十六花神节了,你若没有别的安排,不如虽拂羽哥哥一起去街上看花灯吧?” 纪淼淼下意识地拒绝:“不了,我明日要在家……读书,邵先生布置了文章。” “哎!哪有那么多书可以读的!”纪岳连不知是不是喝得有些多了,脸上已经有了酒气,他一摆手,“别整天窝在家里,小圆,你明日便和拂羽出去,都多长时间没上过街了!” 纪淼淼无语凝噎。 好吧,自己最近确实有点太宅了。 只是…… 她偷偷窥了一看身边的陆暄,她若和赵拂羽出去,陆暄肯定会不高兴的。 只是还没等她担心,纪岳连便接着道:“姓陆的小子也去,还有邵远之,哪有那么多文章好让人写的?” 纪淼淼:“……” 好嘛,合着是出去郊游。 第三十八章 传说中,地上有人间,天上有仙境,仙境之中有仙人。 仙人生活不似凡人繁琐,没有尘世求生的烦恼,亦无让人陷入泥淖的欲望。 尘世之中,只因凡人有了各种各样无法满足的欲望,口腹之欲、爱恨情仇之欲、自我满足之欲,乃至于对权力、暴力、金钱的欲望…… 正是这些欲望,让凡人的肉/体变得沉重、心境不再纯诚,于是被各种污浊泥淖拖着,在欲望的沼泽中越沉越深,再也无法飞升天界。 若有人在凡间世界里能证得大道,脱离七情六欲,使躯体不再为俗世所累,便能化神升天,也就是常人所说的——“飞升”。 可若是恰恰相反,仙境中的仙人要是忆起前尘往事再生出欲望,也是没办法在仙境继续生活的。 只因若有了一种欲望,便会因其生出更多欲望,从此以后,烦恼无穷无尽,躯体便会日渐沉重,继而落回污浊的尘世之中。 这并非哪位主神或是掌权者定下的规则,而是这世间任何人都无法违背的自然法则。 千百年来,飞升的人或许有之,但大部分人活了一辈子都不一定听说过一个,何况是真见过,而人们自然也没见过真从天上掉下来的“仙人”,然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亦是人们的欲望之一,于是便有了花神节的传说。 据说六百年前,前朝灭亡之际,大雍朝建立之初,曾从天上下来过两位仙人,一位丰神俊朗,一位貌若天仙,都是一等一的天人之姿。 彼时太宗陛下正处于腹背受敌之际,险些就要全军覆没,多亏了这两位,才得以逃出生天,建立了延续至今的大雍朝。 至于那两位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或是为太宗陛下出了什么惊天地的计谋,百姓们不得而知。 其实他们的真实身份至今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那两位是山间侠侣,隐世多年,因为不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才出手帮了所谓的“天授之人”太宗陛下。 也有人说,他们是落入凡间的仙人。 花神的传说,在这个世界中流传已久,虽然从前也流传甚广,可到如此家喻户晓甚至还被人们用节日几年的程度,却是从大雍朝成立之后才开始的。 其原因就在于,传说中,那两位仙人中其中一位的真身,便是花神。 春日一到,百花盛开,万物皆焕发生机,这都是托了花神的福。 而至于花神其人,据说其为凡人便以闻名天下,不仅因其不世出的美貌,也因其兼济天下的胸怀。 然而凡人飞升必断七情六欲,花神也不例外。 前往仙境后,她绝情断欲,自然也忘了天下民生疾苦,凡间从此陷入烽火战乱,百姓民不聊生。 直到有一年,凡间终于又有人飞升入仙境,便是花神身边的那名男子。 虽然那名男子的身份在不同的传说版本中都不甚相同,不过其中为人们接受最广的,还是如今成为花神节来源的说法。 ——那名男子,乃是花神的爱人。 他在花神尚在人间时,便是她的仰慕者,而她飞升之后,他也苦苦追寻,竟真做到了飞升之后也未忘情,甚至将花神心中残存的情爱之心唤起,两人携手走下神坛,重回人间,并守护了天下的百年太平。 不过从那之后世间便再没人见过花神和那名男子,百姓们都说,他们从那之后便隐居山林,做了一对快活自在的凡间夫妻。 纪淼淼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刚开始确实也为着这两人的神仙爱情感动了一会儿,不过也只是一会儿。 毕竟,对于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她其实也算是个天外来客。 她自己已然亲身经历过这种事情,对于花神的故事,便不会只如寻常民众一般沉浸在其中的神秘与浪漫之中,而是多了些寻常之感。 万一大家崇敬的花神,就是六百年前系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和她一样被迫背负“拯救世界”任务的倒霉蛋呢? 就像常人或许会崇拜尊敬身边的人,却很少把他们塑成泥像摆在自己家里供着是一个道理。 不过既然纪岳连都发话了——虽然极有可能是醉后胡言,纪淼淼便也没再拒绝,老老实实地在第二天由着慎儿打扮好了,出门赴约去了。 纪淼淼和原主的性格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来到这里两年多也没怎么出过家门,幸而别人都以为她是身体不好加上遭遇了清风寨一劫这才有所收敛。 只是却苦了慎儿,空有一身好手艺,却逮不到姑娘出门的机会,只能由着天生丽质的姑娘每日灰头土脸地在府中睡大觉。 好不容易得此良机,自然要好好发挥发挥。 慎儿今日给纪淼淼换了一身百褶如意月裙,上绣缕金百蝶穿花,又给她绾了个朝月髻,缀以乳白珍珠璎珞,耳朵上还坠着兰花样式的羊脂玉,将纪淼淼整个人衬得水灵灵的,宛如一捧沾着露珠的出水芙蓉。 陆暄看见纪淼淼时,便是这般光景。 水色上好的羊脂玉悬在少女锁骨上放,衬得露出的那一截白嫩的脖颈更加引人遐想…… 仿佛诱着人在上面留下点痕迹似的。 陆暄没看两眼,便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纪淼淼却丝毫不知道身边这人的心猿意马,还在上下打量今日的陆暄。 平日里这人最爱穿一身素色,衣服上连个花纹点缀都没有,今日却换了套。 虽仍是月白的素色衣裳,衣摆和腰间却有银线绣着竹鹤暗纹,日光之下,流光四溢。 陆暄本就是低调的性子,脸却随了锦瑶,带了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艳色,如今长开了,竟越来越显出那股子勾人劲儿来了。 此刻他只是挺拔地站在那里,抬起那双尾部上挑的眼来,不咸不淡地瞧了她一眼,纪淼淼便觉得心里一阵乱跳。 他却只是淡淡地道了句:“走吧。” 赵拂羽和邵远之已在门前等了片刻了,此刻见三人出去,便都迎了上来。 赵拂羽照样油嘴滑舌,上来便夸:“淼淼今日甚是好看!” 纪淼淼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那平日里就不好看了?” 赵拂羽立刻慌了,赶忙摆手道:“怎……怎么可能!只是淼淼今日打扮过了,难免比往日更明艳!” 纪淼淼看他慌了,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自然知道这种现世的梗赵拂羽肯定应付不过来,但看他慌张的样子着实好笑。 “玩笑罢了,拂羽哥哥不必当真。” 赵拂羽又与她打趣几句,才有空去瞧她身边的陆暄。 两年间,陆暄身量抽条一般变长,此时已能与他比肩。 往日里总一副守丧样还好,现下穿上正经衣裳,竟也有了几分翩翩公子的影子,很难想象,这人两年前,还是个被自己打趴在地上,啐着血瞪自己的小崽子。 “你今日竟也有了人样。”赵拂羽难得口吐人言。 陆暄却毫不领情:“赵公子抬爱,公子每日锦衣华服都没个人样,也让人叹服。” 赵拂羽当即气得要打人,他给这小子个面子,他竟不领情,还这般牙尖嘴利! 不过三人站在大街上,赵拂羽肯定是不会动手的,纪淼淼站在一旁看着,心里觉得有趣得紧。 邵远之却开了口,语气中仿佛是他俩谁的老父亲一样:“这两人还是这般针尖对麦芒啊。” 纪淼淼转头看他,见他还是往常的打扮,问道:“想不到邵先生竟会答应家父的无理要求,还真和我们几个小屁孩一起来逛花神节灯会了。” 邵远之笑眯眯答道:“总归今日也不该休假的,工钱照发,不用教书,还能出来逛灯会,何乐而不为呢?” 纪淼淼:“……” 邵先生,你真的有文人风骨这种东西吗? 还有她那个冤大头老爹,先前还被罚了一年俸禄,家财便是用来如此挥霍的吗?! 谁料她还没说话,慎儿却先替她把槽吐了:“邵先生当真‘光风霁月’,是个只为银子折腰的好!先!生!” 邵远之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用折扇敲了一下慎儿的头:“小丫头今日功课倒是不错,‘光风霁月’都会了。” 慎儿猛地被敲了脑门,张牙舞爪地便要上去揍他一顿,却被邵远之用扇子抵住不能前进半步。 纪淼淼默默旁观,心想:没想到邵远之这家伙也是个隐□□舌。 而她也没阻止,只默默地递给慎儿一个同情的眼神。 五人一道边走边闹,不知不觉便入了夜。 若说花神节什么最热闹,只要在大雍朝地界生活过一年,便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花灯! 大雍人民最爱热闹,春天里赏花草,夏天时闲坐喝茶,秋日里打马围猎,冬季时静坐听雪,亦或外出玩雪,皆是乐趣,也皆能乐在其中。 花神节如此良辰美景,又岂能等闲度之? 不知从何时开始,因节日而特例开放的花神节夜市上开始出现了花灯——各式各样的,从迎春到冬梅各种品种皆在其列;含苞待放、盛情绽开,各种姿态也都各有各的窈窕曼妙。 此时刚入夜,花神节的热闹其实也才刚刚开始。 赵拂羽最是不甘寂寞,便是平日没事也总爱喊着纪淼淼找些乐子玩玩,原主整天野着性子到处撒欢,跟他也脱不了关系。 此时他这闲不住的毛病又犯了,撺掇道:“淼淼,听说这花神庙很是灵验,要不要随我一起进去拜拜?” 纪淼淼还没回答,陆暄却先道:“幼稚。” 赵拂羽“嘁”了一声,接着道:“你不去便罢,又没人架着要把你抬进去。淼淼,我们走。” 这花神庙因着花神和那名神秘男子的故事,每年都有不知多少少男少女到那里求取姻缘,据说还甚是灵验。 只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纪淼淼随与陆暄没多少感情,却到底已经成了亲,若和赵拂羽进去拜花神,到底不妥。 纪淼淼当场尬在原地,恨不能原地石化。 “赵公子这话有理,不论有姻缘没姻缘,求一求总归没坏处。有姻缘的更幸福长久,没有的也好早日觅得良人,走走走,我们一起进去。” 还好邵远之看出了纪淼淼的尴尬,出声帮她解围,还顺便把慎儿也一道推了进去。 “你干嘛,我才不去拜这个劳什子花神,我要和姑娘一起!”慎儿挣扎着想摆脱邵远之的魔爪,却还是被无情地推进了花神庙中参拜的人海中。 远远地还传来一声:“你没看见你家姑娘左拥右抱的吗,哪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陪着?” 纪淼淼:“???” 这说的是人话吗?陆暄没听见吧? 赵拂羽看邵远之进去了,转头也对纪淼淼说:“走吧淼淼,你看邵先生都去了。” 纪淼淼虽然不情愿,却到底抵不过赵拂羽的力气,几乎被生拉硬拽进去了。 陆暄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两人渐渐融入人海里的背影,嘴角向下绷成了一条刀刃一般锋利的线,差点没把“我不开心,离我远点”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将旁边几位想上前搭讪的姑娘吓得落荒而逃。 只不过没多久,他便也抬脚跟了上去。 花神庙中摩肩接踵,低垂着眼俯瞰众生的花神像前挤满了善男信女,都想求个好姻缘。 纪淼淼被赵拂羽拉着挤到了花神像前,仍时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陆暄没跟上来,直到看见人群里那一道分外显眼的月白色身影,才放下心来。 “就这么担心他?”纪淼淼刚回过头,就听见自头顶传来一道声音,抬头便对上了赵拂羽戏谑的目光,“也没见你什么时候对你大哥这个关心啊?” 纪淼淼莫名被那目光看得脸上一热,低头嘟囔道:“哪有那回事……” 赵拂羽看她样子,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没有接着先前那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转而道:“走,拂羽哥哥带你求签去!” 第三十九章 花神像正下方有四个分别绣着迎春、茉莉、金桂和梅花以代表四时花开四景的蒲团,在那里参拜完之后可以找侍立两侧的仙子取签,若有需要,还可前往正厅深处找住持解签。 纪淼淼与赵拂羽拜完花神,找一旁的仙子取了签。 那仙子看着年岁不大,穿着花神庙中统一的粉色广袖留仙裙,额间点了一颗朱砂痣,人本就生得秀气,还长了一双含情目,瞧见赵拂羽,却偷偷低头红了脸。 纪淼淼抬眼瞄了一眼这个仿佛毫无察觉的家伙,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女人缘这么好,只能默默咽下一肚子羡慕,跟着他向庙里走去。 “淼淼,你抽了个什么签?快给大哥看看。”每走两步,赵拂羽又探头过来想看纪淼淼的签文。 身为一直生活在现世的无神论者,虽然“系统”的存在就多多少少冲击了她一直以来的信仰,但纪淼淼毕竟是物理系的高材生,即便是现在,仍是对所谓牛鬼蛇神之类的封建糟粕不屑一顾,根本也不顾及什么“给别人看了就不灵了”之类的说法,丝毫也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签递了出去。 “小吉。既已跃千山,又有千山跃。所求非坦途,却有光华洗。”赵拂羽也不知入宫陪读是不是都陪到狗肚子里去了,签文读得磕磕绊绊,纪淼淼听得也一知半解。 “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小吉,反而该是凶之类的啊?”纪淼淼摸不着头脑,一把把签夺了过来。 “又有千山跃?什么意思,说我今后还有劫难吗?”纪淼淼问道,赵拂羽却没吭声。 纪淼淼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方才喊叫着“幼稚”的陆暄,此刻缀在了队尾。 赵拂羽“嘁”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道:“真是口不对心。” 纪淼淼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陆暄若是觉得她与赵拂羽两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得惹人非议,或是担心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头顶绿帽,那跟过来就好了,何必还去装模作样地抽个签,特意来排队解签呢? 纪淼淼正想着,赵拂羽却突然靠过来在她耳边说:“听说若是男女一起求签解签,再将用过的签挂到庙外那棵桂树上,便可一生一世。” 赵拂羽说这话时,嘴唇与她耳廓离得极近,一开一合时几乎就要亲上她的耳朵,纪淼淼被他吓了一跳,一把把他推开,差点一蹦三尺远:“说话便说话,离那么近做什么!” 末了又觉得自己似乎反应太过了,红着脸嗫嚅道:“吓我一跳……” 赵拂羽却一脸无辜,仿佛刚刚“调戏良家妇女”的不是自己一般。 纪淼淼方才那一嗓子声音不小,原本排队等着解签的喧闹人群被她吓得安静了不少,许多排队的人都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只是其中有一束目光似乎格外炽热。 纪淼淼不用抬头看都知道那是谁,恨不能把头埋到地里当个鸵鸟。 她心里暗叫不好:完了完了,这回肯定把陆暄得罪透了! 然而突然,她却听到身旁原本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 “那是哪家公子啊,我怎么好像从未见过?” “不知道啊,不过长得虽好,却好像没什么素质,怎么还插队啊?” “不对!你看,他是冲着刚刚那个突然大叫的小姐去了!” “诶?刚刚那小姐身边的是拂羽公子吧?还被她推了一把,难不成……” “这不会就是话本子里写的两男争一女吧?我这辈子还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戏,比戏台子上演的还好看!” 纪淼淼刚腹诽果然狗血爱情故事不管在哪都能受欢迎,却突然听见身边的赵拂羽戏谑道:“怎么,方才不是还说幼稚,怎么这会儿倒是巴巴地跟来了?” 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身边站着赵拂羽的,那可不就是自己吗! 那走过来的就只能是—— 纪淼淼抬头,只见陆暄面色铁青地拉开赵拂羽,硬生生挤进了两人中间。 他一眼也没看她,只是斜睨了一眼赵拂羽:“我若是不来,怕是就不会知道,赵兄原来喜欢对有夫之妇动手动脚了。” 赵拂羽闻言,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笑,连说出的话都带着刺。 他道:“你与淼淼勉强算是有夫妻之名,却也不过是纪叔叔两年前为淼淼的病急晕了头才做的糊涂事,你当我不知,你们并无夫妻之实,算来,你也不过只是个在将军府吃白饭的罢了。” 纪淼淼心下大惊,完全没想到刚刚还嬉皮笑脸的赵拂羽,怎么如今却能说出这样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还句句都戳在陆暄的痛点上。 她赶紧用手肘捅了捅赵拂羽让他别说了。 赵拂羽原本似乎还没说完,被纪淼淼一打断,顿了顿,最终还是撇撇嘴没再继续。 两人这一闹,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原来那是纪淼淼?!我听说纪将军两年前竟让丞相家的庶子为她冲喜,也不知真的假的?” “嘘!小声些!你家来上京来得晚,不知道这位纪小姐的厉害,你别看这两年她收敛了许多,前些年可是号称京中的混世魔王,连禁军都不敢惹她!” “那位公子竟是丞相家的庶子,唉,只可惜生了副好皮囊却投错了胎,竟被陆丞相送去给人冲喜,真是闻所未闻啊……” 纪淼淼听着周身声音渐大的流言蜚语,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她毕竟是个夺舍的,说不好听了,半路出家,很多时候总归还是难以将自己以局中人的身份代入,更多的反而是以一种旁观的视角看待旁人对她的评价。 除了陆暄。 或许是陆暄是她的任务对象的原因,不知为什么,纪淼淼总是会抑制不住地对陆暄如何看待自己这种事情有些在意。 然而此刻,她更担心陆暄心里的感受。 少年此刻的脸色似乎比方才还要更差几分,脊背却挺得更直了,仿佛铆足了劲不让别人看轻自己一般。 毕竟他剩下的,也只有这根顶天立地的脊梁了。 纪淼淼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止不住地疼,但是碍于系统,又不敢安慰陆暄。 然而突然,仿佛一颗种子悄然冒出嫩芽一般,她突然想到,陆暄对自己的好感度已经不算低了,应该也不是很讨厌自己了吧? 那自己稍微安慰他一下,应该也不至于被抵触,就算会OOC,就算……会被扣除奖励点数…… 不知怎么的,纪淼淼心中只剩下了“想抱抱陆暄”这一件事,就连往常少一分都要被她耿耿于怀上好久的奖励点数也抛之脑后。 然后…… 纪淼淼鼓起勇气,牵了牵陆暄的手。 倔强不肯露出半点脆弱的少年仿佛触电了一般,不敢相信地看向了纪淼淼。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脖子耳根登时红成了一片,慌忙松开了手。 然而,却在半空中被陆暄捉住了。 纪淼淼:“!!!” 这下轮到她不敢相信了。 陆暄面上却没有丝毫破绽,仿佛偷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牵人家小手的不是他一样。 他忽然抬起头,对赵拂羽扬起一个近乎恣意的笑:“赵兄所言甚是,可两年前把淼淼从清风寨救出来的是我,与淼淼成亲的也是我,夫妻间的事,还请赵兄一个外人莫要置喙。” 赵拂羽只恨自己书没读好,被陆暄文绉绉的一番话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纪淼淼却怔住了。 方才陆暄一番话中一口一个“淼淼”,那些“淼淼”从他唇齿之间飞出来,纪淼淼只觉得连他的咬字都是蛊惑,直蛊得那些“淼淼”往她心上撞,将她撞得头晕目眩,一直恍惚到住持跟前。 纪淼淼本以为住持应该和别的寺庙里一样,是个光头老头什么的,却不料竟是个颇有风韵的女子。 与发签的仙子不同,住持虽与她们打扮相同,却少了几分青涩,而更多了些成熟与沉稳。 她抬眸看了三人一眼,淡淡道:“方才几位动静不小。” 纪淼淼没想到住持第一句竟会给他们说这个,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连平日里最会耍嘴皮子的赵拂羽也愣住了。 而那住持接下来的话却更让三人一头雾水,她说:“今日已是如此,想必明日、明年,亦或是……会更不同寻常吧。” 纪淼淼不知她话中略去的部分是什么,却莫名听得心惊肉跳。 纪淼淼都听得出,赵拂羽又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当即沉下脸问道:“什么意思?” 那住持却避而不答,只是道:“我来为三位解签吧。” 方才快要到他们解签时,陆暄便已经松开了牵着纪淼淼的手。 纪淼淼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自己将心中的情绪迁移到了陆暄身上,她竟觉得,陆暄方才放手时,竟有些舍不得。 正如她心中的感觉一般。 她奉上了自己抽到的签文,那住持拿来看了看,却没说话,而是将陆暄的也要了来。 赵拂羽在一旁不乐意道:“我们三人是一起的,为何不要我的?” 那住持并未言语,只是用一种“你自己心里清楚”的眼神含笑看向他。 赵拂羽没与她对视多久,竟然就红着脸败下阵来,眼神心虚地飘向别处,不敢再看住持。 纪淼淼:“!” 原来赵兄你喜欢这样的! 住持看了一会儿两人的签文,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才道:“两位的签文我已看了,都是小吉,有突破重围之意,今后或有磨难,无论是大是小,想必二位若能携手度过,都定能终成眷属,求得善果。只是在那之前,还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听到“携手”二字,纵然知道那只是一种意指,纪淼淼却还是心猿意马地想到两人方才牵着的手,脸上又隐隐烧了起来,没太听清住持后面的话。 陆暄听了,却仿佛若有所思。 接着,住持将签还给两人,又接过赵拂羽的。 她没看两眼,便笑吟吟道:“这位公子是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天相,既有天相保佑,自然无需提点。” 赵拂羽挑起一边眉毛,仿佛在说:“就这?” 纪淼淼听了也觉得乏味,合着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三人正准备离开,住持却突然叫住了纪淼淼:“姑娘请留步。” 纪淼淼疑惑地转头,却见那住持竟换了一副表情,并不似方才那般慈眉善目,正皱紧眉头看着她。 “看姑娘面相,命格隐隐有中断之势,若非此中人,还望姑娘记得,听从本心。” 若非此中人…… 那句话仿佛一记重锤,霎时便将纪淼淼的魂魄砸得四分五裂。 难道住持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是说,她另有所指? 她甚至想冲过去问问清楚,然而一眨眼,住持竟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微微笑着为后面来的人解签。 就好像…… 那尊垂眸悲悯众生的花神像。 “淼淼!愣着干嘛,快来把签挂在这个树上!虽然我也觉得那个住持说的不过是一堆废话,不过来都来了,求个好意头总是没错的。” 纪淼淼正出神,却听到赵拂羽喊她,听清他的话后,纪淼淼满头黑线,恨不能过去捂住他的嘴巴。 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呢,说话能不能也看看时候啊! 她无语地朝赵拂羽和陆暄跑了过去:“来了来了,方才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可找到了?方才那住持叫住你有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是耳珰掉了,方才住持叫我便是提醒我掉了东西。” …… 纪淼淼和赵拂羽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话边将求得的签挂在了树上,陆暄早挂好了便在一旁沉默地等着两人。 他目光隔着沉沉夜色落在了纪淼淼的身上。 少女一身月白色衣裙,在夜色中都仿佛皎皎月光一般,是那么耀眼又温柔的存在。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将这样美好的少女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让旁人永远也找不到,这样,她便只属于自己了…… 夏夜的晚风一吹,拂过还未有桂花点缀的桂树,签牌和树叶一道彼此摩擦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还没到花期啊…… 第四十章 三人出去时,邵远之和慎儿已经等在外面了。 慎儿背对着邵远之,将头扭向了一边,而她面朝哪里,邵远之便走到哪里,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邵远之到哪,慎儿便将身子转向相反的方向,慎儿面向哪里,邵远之又跟过去,循环往复,一直如此,纪淼淼瞧着,心里觉得十分有意思,差点没憋住笑,甚至想再站着看会儿戏。 然而没给她实现心愿的机会,她刚跨出花神庙的门槛,慎儿便发现了她。 “姑娘!”慎儿欲哭无泪,巴巴地向她跑过来,“这书生也太能说了,我耳朵都快被他磨出茧子了!” 纪淼淼看她生不如死的样子,差点没笑出来,然而出于人道主义,她还是憋住了,忍着笑问道:“怎么了,先生又有何见教?” 慎儿却吃了瘪,鼓着脸不愿回答。 邵远之却赶了上来:“纪姑娘,你这丫头可忒死脑筋!方才在庙中……” 他还没说完,就被慎儿捂住了嘴:“你个臭书生,少在我家姑娘面前嚼舌根,我家姑娘很忙的,没空整天听你说这些七七八八的!” 纪淼淼:“……” 其实她还挺想听的。 不过看慎儿的反应,纪淼淼也能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了。 左不过就是慎儿和邵远之一男一女进庙求签,被什么人错认成小情侣了呗。 “好了好了,好慎儿,我们逛灯会去吧,说起来,我还没怎么正经逛过花神节的灯会呢,今日便由你作陪,可好?”纪淼淼见慎儿若再不松手,邵远之估计就要被她捂着嘴憋死了,赶忙开口解围道。 “好啊好啊,只要陪在姑娘身边,慎儿做什么都愿意!”慎儿一口答应,这才松开了手。 邵远之虽然并非没有和小丫头打闹的力气,只不过“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观念在他心中太过根深蒂固,他也不想和小姑娘打闹,这才没还手,被慎儿勒了好一会儿。 这会儿刚被放开,倒真脸红脖子粗起来,声音细若蚊吟,好像真要背过气了一样:“你个小丫头,下手也没个轻重,差点真要出人命了……” 慎儿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便再没理他,跟着纪淼淼一道走了。 方才纪淼淼的话虽是说来哄慎儿松开邵远之的,但话中说的之前从未逛过花神节灯会却是不假,不论是她本人,还是原主,都没有过。 原主从前虽在上京横行霸道,但却很奇怪地从来没凑过这些节日的热闹,自然也没来过灯会。 纪淼淼到此已有两年,但前两年都因为身体没好全的缘故,纪岳连一直不同意让她出去乱晃,她自己也是个爱清静的,懒得凑这些热闹,所以也并未来过。 她在府中并不孤独,有慎儿这个外面出了什么事都要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好一阵的小丫头陪着,还有系统时不时给她找麻烦,最重要的是,她还要时时担心自己能否回到现世的问题,也并不算孤单。 然而难免,她有时还是会觉得孤独。 就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墙壁,把她和周围的人都隔绝了一般,纵然身处一处,心却总也不能相通。 她有时甚至在想,这种孤独的感觉,究竟是原主身体的记忆,还是她真实产生的感受—— 她总觉得,原本的那个纪淼淼,也并非就是那么个天生就喜欢折磨人的恶魔。 她出生便没了娘,不管在京中还是军营,都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或许那些跋扈无理,也是她的一种保护色吧。 街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各形各色的花灯照得黑夜也彷如白昼。 纪淼淼走过那些摊贩,小吃、面具、话本子…… 不知怎么的,却没一个能勾起她停留的欲望,越逛越觉得索然无味。 下意识地,她回头寻找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每到什么地方,只要陆暄也在,她的眼神便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看他又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或者喜欢什么。 纪淼淼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有点病态,可每当这种想法甫一冒出来,她便又会安慰自己,那是系统的任务使然,她也不想这样的。 现在也是如此。 少女逆着人流望去,只见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陆暄却似乎被什么吸引了目光,竟停在了一处小摊前面。 他虽然没靠太近,但纪淼淼很少见他因为什么东西停下脚步,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竟然是神花饼。 纪淼淼有点诧异,没想到他会对这种小点心感兴趣。 在那个带着浪漫色彩的近乎神话的传说故事中,花神与她的那位绯闻男友降下凡间又神秘消失,也并非完全没有留下痕迹——他们在人间留下了一种花,被百姓很简单粗暴地命名为“神花”。 神花从茎秆到花瓣,通体殷红,花瓣即便是在盛开期也是将开未开的模样,仿佛没人欲语还休的红唇。 据说那是被花神轻轻一吻的结果。 某日花神路过人间田野,被路边含苞待放的野花吸引了目光,一时心生怜爱,落下一吻。 花神虽无意改变什么,可她走后,那花却奇迹般地抽条生叶,从上到下都变成了赤红色,仿佛变成了流淌着血液的人类身体,村民路过时叹为观止,将其拜为神祇。 只不过大概我们民族不管在哪,对“吃”之一字都颇为执着,后来不知怎么的,神花也被无物不可食的百姓们放入了寻常人家的锅炉之中,被包进手掌大小的面饼里,顺着炊烟飘到了属于大雍朝地界的各个城镇,成了如今的神花饼。 这种小点心在大雍地界十分普及,而在繁华的王都上京更是随处可见,他们这一路下来不知道看见多少个冒着热气的卖神花饼的小摊了。 难道陆暄就这么馋了一路? 纪淼淼皱起眉头,陆暄又不是没钱,若是想吃,自己买一个不就得了,何苦憋在心里不说呢? 然而当她看见与陆暄前后脚的赵拂羽时便明白了。 这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赵拂羽平日里说不过陆暄,所以逮着个机会就要挖苦他两句,若是陆暄买了神花饼,肯定又要被他说什么“没见过世面”、“就知道吃”之类的话了。 纪淼淼知道陆暄并不会斤斤计较到这种程度,但被人挖苦心里总归还是会有些不舒服,又何况是陆暄这种因为生长环境本就比别人敏感一些的人了。 想到这里,纪淼淼突然想起来,陆暄与原主一样,甚至比原主更可怜些,原主是自己将自己封闭了起来,陆暄却是渴望自由而不得,怕是也没逛过花神节灯会,更遑论这神花饼了。 鬼使神差地,纪淼淼走向了那个小摊。 “怎么了淼淼?”赵拂羽见她突然折返回来,还以为是掉了什么东西。 “没事,突然想吃神花饼了。” 这些沿街的小商小贩都很会看人下菜碟,看纪淼淼打扮便知道她非富即贵,立马热情地迎上来:“这位姑娘要些什么?” 纪淼淼递出几个铜板:“我要两个饼。” “诶!好嘞!” 赵拂羽好奇地凑过来:“这东西有什么新鲜的,从我出生开始就有,都卖了几十年了,早吃腻了。” 纪淼淼笑了笑:“突然想吃罢了。” “好嘞,姑娘拿好!”小贩将两个热腾腾的神花饼用油纸包着,递给了纪淼淼。 纪淼淼没留神,直接伸手接了,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嘶!好烫!” “没事吧,小心些别烫着了,还是给我拿着吧,等稍微凉一些再吃。”赵拂羽说着便要将神花饼从纪淼淼手里接过去。 “不!”纪淼淼拿着神花饼躲了躲,仿佛怀里的是什么无价之宝一般,“就是要趁热乎才好吃。” 赵拂羽看她那宝贝样儿,一句“小馋猫”还没出口,却见纪淼淼把怀中一个方才被她宝贝得连碰都不让她碰的神花饼,拱手送给了陆暄。 赵拂羽:“……” 终究是错付了。 那边陆暄却是受宠若惊。 他方才看了一路,这种名叫神花饼的东西他听过许多次,每年花神节时,母亲总会念叨,想念外面的神花饼,但陆府的人一次也不肯放她出去,也不肯替她买回来,所以她便一次也没吃上。 彼时陆暄曾暗中发誓,等自己长大了,定把母亲接出陆府,到时候,母亲想吃多少神花饼便有多少。 却不曾想,自己终究没能实现。 执念若深,终成虚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顾影自怜,那个月光一样的少女,却突然踏着满地的摇曳灯影,将那块还冒着热气的神花小饼,放到了自己手中。 她说:“喏,多买了一个,帮我吃了吧。” 或许是他看她的眼神太过于直白,少女有些羞赧地红了脸,却非要故作嗔怒地瞪着自己:“看什么啊,傻子,再放就要冷了!” 他自然知道那是借口,这神花饼刚出炉,此时又是夏天,哪那么容易冷。不仅不冷,那温度隔着油纸,都烫得他从手心一路疼到心口。 陆暄低头咬下一口,红色的花瓣和着甜得发腻的蜜糖浆,直顺着那个被他咬开的小口往外流。 可能是那馅实在有些甜了,陆暄多少年没一个表情的脸上,竟然也浮现了一个笑容。 赵拂羽在一旁看着,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 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他看看强迫自己装作不在意陆暄什么反应的纪淼淼,又看看笑得像个傻子一般的陆暄,突然抬脚走向陆暄,在他耳边偷偷说了句什么。 纪淼淼虽然装作不在意,但注意力却一直在陆暄身上,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一紧,生怕赵拂羽又不知轻重地欺负陆暄,揪着赵拂羽的耳朵质问道:“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不会是本小姐的坏话吧?” 赵拂羽夸张地惨叫一声,求饶道:“女侠救命,小的怎么敢说您的坏话啊!” 众人一面打闹,一面继续逛着灯会。 暮色四合,火树银花的人间,不是仙境,胜却仙境。 纪淼淼恍然觉得,或许世界上,再没有比红尘翻滚里的人间烟火,更让人留恋的了。 或许花神重新下凡的缘故无关风月,只关乎这一口冒着热气的,神花小饼吧。 第四十一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过后一月,便是将军府嫡小姐纪淼淼的生辰,将军府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也没有敢不重视的。 只要随便抓个在上京生活过一年的人问问都知道,当今护国大将军纪岳连宠爱这个女儿到了什么地步,每年生辰,无不大操大办的,前几年,甚至几乎搞得满城皆知,恨不能在每条街巷上都挂上庆贺她纪淼淼生辰的彩灯。 然而却鲜少有人知道,纪家唯一的少爷纪涟的生辰,也在这一天。 前些年,九月十五这天,纪涟通常都不在府中,而是在通州的学堂里度过。 虽然五、十五、廿五之日是学生们的休沐之日,也被准许回家,通州离上京不远,若乘马车,一天一夜的往返之期是绝对足够的,就算不够,向先生请一天的假也不是不行。 可是纪涟每到生辰近前,不管寄多少封喊叫着想家的书信回府,纪岳连要么视而不见,要么便是用“大丈夫当以四海为家”这种屁话“勉励”他。 总之就是叫他在学堂老实待着,身为男子汉,又不是什么娇小姐,别总是有事没事想着回家。 然而一年前,登州磁州一带匪患越闹越大,百姓们都说那是纪将军一年前清风寨剿匪留下的余孽,没了土匪头子裴勇便不敢靠近京城,只敢在上京周边几个州郡作乱,虽翻不起什么大浪,却总归不大安全。 连氏爱子心切,人虽然仍在禁足,却一天三次地往纪岳连那边递话,总算说动他把纪涟接了回来。 是以去年,是纪淼淼第一次与纪涟一起过生辰。 儿子过生辰,若母亲还被禁足,总归不太合适。 纪岳连那天破例解了连氏的禁足,准她一起入席。 纪淼淼在现世时,便并不太热衷于过生日之类的事情,说白了,她真的是个很没有仪式感的人,并不太期待这些有的没的庆祝仪式。 然而,恰恰相反,纪岳连却似乎对这些很是看重。 去岁生辰那日,纪岳连大摆宴席,请了一桌子纪淼淼与纪涟的好友。 原主性子不好相处,纪淼淼又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京中认识的人都没几个,更遑论什么好友,因此,来的人其实大都是纪涟的好友。 可纪涟那般出息,交的朋友又能是什么青年才俊,大半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张口闭口都是附庸风雅的风花雪月,纪淼淼听了肚子里都要泛酸水。 她虽兴致缺缺,纪涟那晚却很是兴奋。 从小到大,纪淼淼这个嫡长姐的光环太盛,以至于旁人提起纪家,说的都是纪淼淼,甚少有人说起他纪涟的名字。他从前在京中没办过什么生辰宴,这次好容易办一次,自然要把认识的人都请来,好好扬眉吐气一番才是。 来的宾客里,除了赵拂羽之外,纪淼淼没几个相熟的,还要因着人家出身的面子互相捧臭脚,这种虚与委蛇的环节是她最讨厌的。 更何况,席间还有个因为自己失势不得不捏着鼻子讨好她的连氏。 如此乌烟瘴气之地,纪淼淼没坐一会儿就觉得头晕脑胀浑身不舒服,片刻便起身离席了。 那一晚,纪涟和那些公子哥们大概闹到了很晚,到了半夜,纪淼淼把头蒙在被子里,还能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吵闹声,吵得她一夜没睡好。 而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陆暄,同样一夜无眠。 纪涟找来的那些纨绔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他们这些人虽然同样的不学无术,却是个顶个地八卦碎嘴,从前只听过纪小姐这位夫君的各种“传闻”,却不见其人,好容易逮着次机会,自然什么污言秽语都问得出口。 陆暄在将军府一年有余,除了刚开始时和纪淼淼有些龃龉,后来清风寨一事后两人便相安无事直至如今。 小姐都默认了这位便宜姑爷在府中的地位,那些仆从又何必上赶着找事? 将军府家风不似陆府,并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鸡毛蒜皮,下人们没那么会来事,也从不曾刻意为难过陆暄。 这三百多个日夜,说是陆暄自出生至今,过的最安生的三百多天也不为过,这日子甚至平静到,仿佛那些充斥着污浊与不堪的前尘往事都是一场梦。 可是那日,那群喝了酒之后便嘴上没谱的少爷们却毫不留情地将那层虚假的幻梦狠狠撕破,再次将陆暄鲜血淋漓的过往暴露在阳光之下。 可偏生他还什么也做不了。 这不仅是纪涟一个人的生辰宴,也是纪淼淼的,若他同那些少爷们撕破面皮,遭人诟病的可不只是纪涟。 更何况,他也没有与那些人撕破脸的资本和底气。 过了十九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如今只不过换了一户善心的好人家,便得意忘形到以为自己也是主子了吗? 陆暄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反正他也擅长忍耐。 可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即便听听便罢,却当真能雁过无痕不在他心中留下丝毫痕迹吗? 纪淼淼生辰那晚一夜未眠,好在第二日邵远之给放了一天假,又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三日精神才好了些。 只是在小书房见到陆暄时,她却发现那人似乎脸色也不太好,她也没多想,只当他也是前一晚被纪涟那帮人吵得没睡好觉,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一场生辰呀办得这般鸡飞狗跳,纪淼淼反正直至今日想起来都要生理性恶心,而今年纪涟依旧在府上,听说中秋时不在府上,便是出去和那帮狐朋狗友喝花酒,顺便大言不惭地邀他们九月十五来将军府做客去了。 花神节后,纪岳连便兴致勃勃地寻思今岁该如何庆祝女儿的生辰,纪淼淼因着去年的经历不仅不感兴趣,甚至颇有些抵触,几次试探着问纪岳连要不算了吧,每年都大操大办的,太过张扬了。 纪岳连却浑不在意,只说陪女儿过生辰乃是天经地义,一年都不能少。 老爷都已发了话,府中下人们自然也都不得不重视,就连慎儿都变得忙碌了,每日在纪淼淼耳畔叽叽喳喳的时间变得少了许多,更遑论和邵远之拌嘴了。 每天的固定节目少了一个,纪淼淼只觉得每日听学都寂寞了不少。 将军府的节日气氛,就如此持续了一月有余,府中的下人们每日都行色匆匆,虽然忙碌,脸上却又都带着喜色。 有时在院子里撞见纪淼淼,见礼时的笑容都比往常甜了不知多少。 可在这样一群人中间,纪淼淼却颇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反正那些事也用不着来麻烦她,她要做的依旧是每日起床梳洗、打着哈欠去小书房听邵远之喋喋不休,偶尔被邵远之打趣得气急败坏的慎儿能博她一笑,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仍是在悄悄观察陆暄。 陆暄今日若看起来心情好些,她心中便轻松些,可若他眉头皱得比往日更紧,纪淼淼便也会一天都闷闷不乐。 邵远之有时看着,心里便一个劲儿地冒问号。 说这两人关系不好吧,可他们只见又总有种旁人挤不进去的古怪气氛;可若说他们感情好呢,两人又基本半月也没几句话,浑似不认识对方一般。 每当这时,他便要故意让慎儿那小丫头给自己沏杯茶才好,看着那小丫头不情不愿却又只得老实动手的气鼓鼓的脸,他心中才能开怀片刻。 觉得人间还是这个人间,并不是只有那两人的古怪次元。 寻常的日子过得飞快,纪涟虽每日都对九月十五翘首以盼,纪淼淼却一点也不期待。 可不管是期待亦或抵触,时间的流逝却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日历一页页撕下,转眼便到了两人生辰这日。 今日不用上课,纪淼淼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刚穿戴好,便听慎儿说,纪涟一大早便打扮整齐到将军府门口收礼去了。 对于这么个同父异母的便宜弟弟,原主不喜,这种情绪便顺着记忆一并转移到纪淼淼脑子里,纵然她在现世中是独生子女,不懂得拥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受,可有了这份承继而来的记忆,纪淼淼便身不由己地也对这个庶弟没什么称得上喜欢的感情。 再加上连氏先前险些把自己害死在宫中,纪淼淼便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了。 常人说爱屋及乌,却不道厌屋也及乌。 慎儿向来是个姑娘说如何便如何的墙头草,纪淼淼对他不喜,她自然也不会说他半句好话,添油加醋一番,纪淼淼只觉得将军府的脸都要让他丢尽了。 她一大早便心情不爽快,一天下来都没几个笑容,又想起今晚要陪着父亲同那些废物纨绔们虚与委蛇,还要见到满脸假笑的连氏,只觉得一年之中没有比今天更难过的日子了。 她虽不太相信什么生辰过得如何接下来一年便会如何的话,却也被膈应得心中不太舒服,直到下午才拖拖拉拉地打扮好,除了钟毓院的门。 殊不知,与此同时,一辆打着蓬盖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后门。 而本该在连氏身边伺候的红杏,则将后门半开,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这才猫着身子钻出去,进了那辆不知什么来头的马车。 第四十二章 太阳还未全部落下,将军府中便已人声鼎沸。 纪淼淼今日并未怎么打扮,穿了一袭水蓝色的撒花软烟罗裙,用羊脂玉小簪将头发随便扎了个髻,便出门去了。 今晚的生辰宴席,因着纪涟还要他那些“朋友”们的存在,果然如纪淼淼预料的一般无聊。 她去了之后发了会呆,纪岳连忙着与那些前来赴宴的世家子弟打太极,也破天荒地没来管她。 赵拂羽今早得了太子急召,似乎是入宫议事去了,而纪淼淼扫了一圈,竟然也没看见陆暄的影子,便估摸着他大概也知道今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所以故意不来凑这个热闹。 而连氏似乎今年连装都不愿装一下了,只顾围着纪涟转,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纪淼淼。 不过如此纪淼淼倒也乐得清闲,她臭着脸,与四周格格不入,其他人不愿自讨没趣,也不来招惹她,没过一会儿,她便无聊地开始打哈欠了。 这宴席上明明多她一个少她一个都无所谓,她也丝毫没有作为主角的存在感,实在不知道纪岳连非要她来的意义何在。 就这样想着,她却突然觉得肩膀上一沉,一转头,竟是面色酡红的纪岳连。 “爹,这宴席才刚开始,您怎么便喝成这样了,快坐下。”她赶紧扶着纪岳连坐在身侧,一面叨叨还一面以手作扇在鼻子前面扇着风,“瞧您这一身酒气。” 纪岳连不知究竟醉没醉,顺从地坐了下来,不像寻常酒鬼一般喊叫着自己没醉,看着纪淼淼的眼神却有些朦胧。 “爹?”纪淼淼觉得纪岳连的神色不太对劲,试探着问了句。 纪岳连却突然将手覆在纪淼淼头顶上,不知是不是厅中太热闹的缘故,那只大手温度很高,让纪淼淼觉得自己从头顶到心底里都暖融融的。 纪岳连看着她,但那眼神却让纪淼淼觉着,那仿佛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人:“小圆啊,今日这身打扮,倒很像你娘。” 纪淼淼闻言,一下子怔住了。 纪岳连却浑然不觉,大手在她发顶摩挲着,却很小心地并没有揉乱了她随意绾起的头发。 “刚成亲那会儿,你娘一点儿也不像街头巷尾那些整日里只有家长里短的寻常妇人,不爱束妇人髻,偏偏就爱和小姑娘似的还把头发绾起来。我那时气量小,还曾问过她,你这般打扮,万一哪天哪个小伙子误会了,还以为你是个没夫家的大姑娘,再看上你了怎么办?” 他笑意更深了些,好像真的沉在了那段经年的往事里:“你娘却笑了,好像一点儿没当真,只是说:‘那便误会呗,反正你整日里也不着家,我若是哪天跟别人跑了,那也怪不得我。’我当时还真跟她急了,可岂料不过第二日,你娘便真的把头发束成了妇人髻,从那之后,我再没见她作先前那种姑娘打扮。” 在原主的记忆中,纪岳连曾带她去钟秀苑看过余氏的画像。 画像中的妇人梳的是标准的妇人髻,眉目清秀温婉,是个标致的美人儿,仿佛是在书香世家娇养大的一般,很难想象这样的美人竟出自田间。 便是承了余氏的福气,纪淼淼这副躯壳才能长成这般模样,眼鼻唇都肖似余氏,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有一对剑眉神似纪岳连,添了几分英气。 可纪淼淼却从未见过余氏作少女打扮的画像,今日从纪岳连口中也是第一次听说,却不知怎么的,眼前竟仿佛浮现了余氏清丽的身影,好似亲眼见过一般。 “只可惜啊……只可惜……”纪岳连收回手,脸上也没了笑容,“我那时便不该多嘴的,要真有哪个有福气的看上她也好,省得跟着我净受苦了……” 纪淼淼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刺痛,出口阻止他道:“说什么呢,爹,娘若是改嫁了,便没有我了啊……” 话还没说完,她便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猛地停住了。 她竟忘了…… 今日不只是原主的生辰,也是余氏的忌日啊…… 纪岳连却没注意到她的停顿,仍自顾自道:“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婉清……” 还没说完,便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纪淼淼叫了几个小厮扶着纪岳连去偏房休息,将他安顿好后再次回到宴席,心中却一片乱糟糟的。 婉清…… 她想起纪岳连最后口中念着的名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原来余氏的名字,是婉清。 倒是很符合她温婉清丽的长相。 最初来到《误梦》世界时,纪淼淼有时其实很难代入原主的人际关系。 父女、母女、姐弟…… 这些所有的亲缘关系对她来说更像一种名义上的称呼,而非真正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人。 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她会突然在某个瞬间觉得,纪岳连好像就是她的父亲,而余氏好像就是她故去的母亲。 明明在现世也有家人,她现在大多数时候实际上还是觉得自己只是出了趟远门,会偶尔想念故乡和父母,还有母亲做的饭菜,而自己只是在这里陪着系统做一个角色扮演的游戏。 但她好像越来越容易入戏了。 可以轻易不加思索地对着纪岳连喊出“爹”,会在某个瞬间突然记起纪岳连口中的母亲余氏,甚至偶尔会好奇余氏是不是真的如他描述的那般完美,还是那只是纪岳连寄托着愧疚之情的添油加醋。 或许这与纪淼淼对原主的记忆越来越熟悉有关,如今大部分时候,她已经不需要刻意回想原主的记忆了,那些片段就仿佛她身体里的血液,只要她还要使用这副躯壳,便会渐渐与她融为一体,直到再也分不开的那天。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真的有一天,变成原主的替代品,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猛地起身向外走去。 慎儿跟在后面问:“姑娘去哪儿,慎儿陪着姑娘。” “不必了,”纪淼淼阻止了她,“我出去透透气,这毕竟是我与那个庶出小子的生辰宴,我若是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走了确实不妥,你替我在这守着,有事再派人找我。” 小丫头虽不情愿,可到底是主人吩咐,也唯有一口答应的份。 纪淼淼走得潇洒,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儿,只是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江兄说的这些,对于我们将军府来说,都是小事,明日打个招呼便能帮你办成!” 来参加纪涟生辰宴的,除却那些看热闹的,还是心思不纯来求人办事的居多。那边纪涟刚与人高谈阔论了一番,便有人急切地迎上去,求纪涟帮自己摆平什么事。 纪涟虽是庶子,可到底是纪岳连唯一的儿子,即便不似纪淼淼那般得他宠爱,可若他拉下脸来求了,纪岳连还是会不免心软地有求必应。 这不,纪涟喝得高兴了,为了不掉自己面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管别人求的什么事,全都一口答应。 可是却有一道声音阻止了他:“哎呦我的儿啊,怕是喝了太多了,这是还得问过老爷才好应下,绿莲,快给少爷备上醒酒汤。抱歉了各位公子,想必大家也都知道纪涟酒量不佳,我先替他向诸位赔罪了,待他酒醒,再与大家好好玩,绝不扫兴!” 那是连氏的声音。 连氏虽然可能不是个好夫人、好女人,可她对儿子的心,却是当真好得没话说,见儿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赶紧打了岔才没让他闯祸。 纪淼淼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绿莲?往常在连氏身边伺候的,不都是那个叫红杏的侍女吗,怎么今日却换了人? 她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过多在意,转眼便离开了热火朝天的正厅,朝着东院的小厨房走去。 ——她有些想念母亲做的长寿面了。 说起来,《误梦》中的这个设定竟然与现世很是相似,生日时都要下一碗长寿面,保佑寿星来年顺心如意,一生平安长寿。 没来这里之前,纪淼淼在外地读书,并不在父母身边,没有母亲给她煮饭。但即便这样,她每年虽不吃蛋糕也不办派对,却要吃一碗长寿面——这是她生日时唯一的仪式感。 大雍朝也有这种习俗,但余氏走得早,原主从生下来后就没吃过母亲亲手做的长寿面,每年不是纪岳连张罗着从外面的餐馆买了,便是让厨子煮一碗,向来今年也不例外。 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年纪淼淼却突然很想念现世里,她自己煮的味道——那是她跟自己母亲学的,说不上多美味,但有种家长里短的平凡味道。 她想到想到就做,就这么走到了小厨房。 远远看去,便能看到黑夜中小厨房里的一灯如豆,仿佛还有个身影在里面忙活着,纪淼淼以为那是将军府的厨子。 然而,走近才发现,那人竟是陆暄。 纪淼淼一开始都没敢认,陆暄将袖子挽着,小臂上狼狈地沾着些面粉,头发束得也不如往日齐整,又几绺黑发不听话地落下来,被薄汗黏在额头上。 他听见动静,蓦地回过头来,见着在廊下站着的纪淼淼,也不由怔住了。 而此时夏夜的晚风拂过,将暖黄色的灯火温柔地摇碎了,吹进了两人相望的眸中。 第四十三章 他怎么会在这? 纪淼淼乍一看见陆暄,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待他转过脸来看自己,才敢确定那真是他。 本以为今日没来赴生辰宴,是同自己一般知道那宴上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光景,怎么却是躲在这里,还好像是在……下厨? 既已对上了眼神,那便打个招呼再走。 纪淼淼见着陆暄,不仅没离开,反而还向那厨房中走去。 走近了看,才看见这厨房中的狼藉—— 几样蔬菜择好了放在一边,似乎用清水沥过,上面还沾着细小的水珠。可案板却没这么幸运,有些地方稀稀拉拉地盖着面粉,有些则沾着和得太稀了的面,再看放在一旁的盆里,其中便有几块不成形状的面团,昭示着操作者的笨手笨脚,亦或生疏,亦或二者皆有。 纪淼淼看看案板,又看看与平时的一板一眼相比颇为狼狈地陆暄。那是谁的手笔自然不言而喻。 她下意识的皱了皱眉,陆暄见状,身子都僵了僵,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会遭遇怎样一番疾风骤雨。 可纪淼淼却问道:“这是为我做的吗?” 他本已准备好了,若她问自己在干什么,他便告诉她那些不过都是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即便要罚,自己也毫无怨言。 可她竟然没那样问,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那是不是为她准备的,虽是问句,但语气中已然带上了料到答案的笃定。 纪淼淼毫不遮掩地望着他,过于直白地眼神让陆暄不得不扭头避开与她的对视,耳根也烧了起来。 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见他承认,纪淼淼却噎住了。 见到陆暄下厨这种事,本来就够超出常识了,而他竟然还是为了自己…… 她向前几步,走到陆暄跟前。 明明初见之时还没比自己高出多少,现在却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了。她有些不悦地撇撇嘴,为什么有些人过了十八岁还能长个子啊,而且这小子明明还比自己年纪小,怎么就能长这么高啊? 陆暄见她走近,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也不敢和她对视,眼神躲躲闪闪的,倒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纪淼淼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桎梏住,不让他继续往后退。 按说就纪淼淼的力气,陆暄若想躲开,应该是很轻松的事情,可他竟然没有。 从手掌上传来的温度,一路烧到天灵盖,让他连怎么动作都忘了,更没心思想着挣脱。 “脏……”他声音细若蚊吟,被纪淼淼牵着的手几不可见地动了动,仿佛是在示意她自己手上脏,要她松开。 可他分明又反握住了纪淼淼。 纪淼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只是抬手,轻轻用袖子替他擦去了额上的薄汗,又帮他将那几绺头发拨到一边,动作轻柔得,仿佛两人是世间最亲密的恋人。 陆暄的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今日穿着平日里最喜欢的水蓝色衣裙,虽是去赴生辰宴,但也并未作华丽打扮,衣裙上的纹饰并不繁复,只是样式做工精致新奇了些。 而她只是将那如云的青丝随意地一绾,便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再往上看,是小巧的下巴,淡粉色的唇,一管琼鼻,还有那一双仿佛溪水浸过的眼。 陆暄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移开了目光。 纪淼淼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从善如流地松开了他的手。 她复又转向那一桌子面粉,还有洗好放在一旁的鲜蔬,问道:“是要为我做长寿面吗?” 陆暄老实地点点头。 “那怎么不做了?” 她仿佛不知道缘由一般,很有些天真地问道。 陆暄怔了怔,转过头来,起初有些不解,后来又很快地明白过来,重新开始了手下的工作。 纪淼淼就那么站在一旁看着,看着陆暄笨手笨脚地揉面。 也不知他是真不会,还是被纪淼淼看着太紧张,全然没了平日里听邵远之讲学时的锐利,整个人看起来都钝钝的,不知怎么,让人很想欺负。 纪淼淼用手一撑,坐到了一旁干净的案台上,调笑地问陆暄:“你动作这么慢,我今日还能吃上这碗金贵的长寿面吗?” 陆暄没应声,手下动作却顿了顿,脸也好似更红了。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做了多久了?”纪淼淼不依不饶地问道,觉得自己仿佛街头巷尾欺负小媳妇的恶霸,就差没伸出手去勾陆暄的下巴了。 这次他倒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午后便来了,只是似乎不太得要领,这才做到现在……” 午后便来了? 纪淼淼愣了愣,他竟然那么早便来准备了。 不过也是,她看了看厨房的狼藉程度——不光案板上,就连地上也有些面粉,还有些很明显已经被打扫过了,在墙角堆成了一堆。 陆暄也是,方才她靠近才发现,他何止脸上出了汗,就连背上也隐隐有被浸湿的倾向,胸前也洇了一团水渍。 而细品他刚刚那话,怎么好似有些委屈的意思,难道是怕自己嫌他做得太慢? 纪淼淼哑然失笑,一脚跃下案台,麻利地将袖子挽到小臂以上,露出一截藕似的腕子,站到陆暄身边,不容拒绝地道:“我来帮你吧,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快。” 陆暄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拒绝,默默往一旁挪了挪。 纪淼淼在一旁指导他:“面要这样揉才会劲道,一会儿扯成条,才不会断。” 她一边说一边无实物表演,示意陆暄跟着她的动作学。 “这样?”陆暄学着她的动作揉了揉,却好像还不如原先顺利,便试探着问了问。 “不对不对,我来给你示范一下。”陆暄把面团送到她手边,示意让她来。 纪淼淼先将面团一扯,接着一叠,再向下一压,同时向前推,果然比陆暄先前但用手揉搓要好很多。 她颇有些得意地看了陆暄一眼,一脸“我厉害吧,快表扬我”的表情。 陆暄看着她那过分明艳的笑,又怔了怔,接着却不知想到什么,表情迅速黯淡了下去。 纪淼淼看出不对劲,心直口快地问道:“怎么了?” 陆暄摇摇头,顿了顿,却又答道:“想到我娘了,从前在陆府,那些人把娘当粗使婆子用,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她干,有时我看不下去,便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纪淼淼听着他的话,也想到了陆府那个摇摇欲坠的屋中,已然撒手人寰的妇人。 她突然便明白了陆暄方才为什么会踌躇该不该说——她可是曾经在两年前出言不逊的人啊。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翻滚,对系统和自己的埋怨还有对陆暄的愧疚都搅在了一起,让她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吐出一句:“对不起啊,两年前的事。” 她本以为提到那事,陆暄会难过,或者生气,却没想到他竟向自己微微侧过脸来,却没看她,只是道:“这句话你在两年前,不是便已经说过了吗?” 纪淼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你被端贵妃召进宫的那日,慎儿姑娘都告诉我了。”纪淼淼有些诧异地眨眨眼——她似乎看到陆暄嘴边,竟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松鼠鳜鱼的事情,我都知道。” 说起这事,纪淼淼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时隔两年,她都快要忘记那天的事了,没想到陆暄竟然知道,更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 纪淼淼只觉得脸上烧了起来,嗫嚅道:“小事,小事。” 却不料陆暄竟然得寸进尺,语气里带了几分调笑:“所以,那道松鼠鳜鱼,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纪淼淼失笑,抓起一旁备用的面粉,冲陆暄脸上扔去:“想的倒是美!” 陆暄完全没想到她的突袭,猝不及防被面粉撒了一脸,呛得咳了个天翻地覆。 他也笑了,抓了一把面粉藏在身后:“那不如今夜便一物换一物,我为纪姑娘下长寿面,纪姑娘重新为我烹那道松鼠鳜鱼如何?” 说完,趁纪淼淼不备,也像她方才一般将面粉向她脸上撒去。 “咳咳咳咳……”纪淼淼也被呛得不轻,嘴上却一点儿不饶人,“你做梦吧,姑奶奶又没逼你下面,用不用松鼠鳜鱼换,那当然是我说了算!” 两人笑闹着,将对方都撒成了白面馒头,待空气中的面粉散了,看着对方狼狈的脸,都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玩闹过后,两人间气氛融洽了不少,你一言我一语,来往之间,竟很快也将面做好,只等下锅了。 陆暄执意要自己来做下锅这一步,纪淼淼便站在一旁看着。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陆暄可算是个彻彻底底的“面人”了,而面人此刻正烧着火,等水煮沸便好下面,看着哪里像什么小说里的反派,只与寻常人一般无二,比平时不苟言笑的死人脸多了不知多少人气儿。 纪淼淼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陆暄,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为我做长寿面啊?” 一提到为她做长寿面这事,陆暄便有一种秘密被人发现的羞耻感,可纪淼淼却一点儿也不忸怩,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少了根筋。 “是……是赵兄提点我的。” “赵拂羽?”纪淼淼奇道,“他管这闲事干嘛?” 陆暄刚想回答,却突然顿了一下:“有人来了。” 纪淼淼也愣了,果然听到不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突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做贼一般拉着陆暄藏到了桌子底下。 第四十四章 他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按理说并不需要这样躲起来,可纪淼淼已然做了,此时出去,只会正好撞见来人。 到那时,她与陆暄两人衣衫不整地从桌子底下出去,岂不更显得可疑,因此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纪淼淼不用回头也知道陆暄现在的表情该有多诧异和无语,赶忙回头用口型冲他解释了一番。 她慌乱之下,没控制好力度,动作夸张了些,将嘴张得像鸡蛋那么大,将陆暄逗得忍俊不禁。 纪淼淼看他笑了,知道他并不在意,自己倒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 可还没等她害羞一会儿,外面却传来了交谈声。 来人似乎是两个女子,大概是侍女丫鬟之类的人物,来时一直谈论着什么脂粉衣裳之类的事,应当是当值或是替主子办事,无意中经过,可不知怎么的,纪淼淼却听着其中一个人的声音熟悉得紧。 “夫人交代我拿点东西,姐姐你先走吧,下回再从脂粉铺买这个颜色的口脂,可千万记得给妹妹也带上一盒。要知道,姐姐涂上这颜色,可真是迷死人了,妹妹只盼着自己抹上有姐姐一半的好颜色便好了!” 另一人笑道:“就你会说话,放心吧,绝对少不了你的份!” 先前那个声音又脆生生地道了声再见:“翠芜姐姐走好。” 两人道别后,一道脚步声走远了,另一道却进了厨房。 纪淼淼原本想着这两人应该只是经过,却不料却有一人竟进了这小厨房,按说若是替主子拿什么为今日宴会准备的菜品,也该去府中的大厨房才是,怎么会来小厨房呢? 她方才进来时便看过了,这个厨房里并没有能拿出手款待客人的佳肴,只有陆暄倒腾了半天还不成型的面团,还有那些洗净沥水的鲜蔬。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这个厨房平日里只有她在用,方才这人的声音明显不是她院中的,不然她定会有印象,那这人有什么目的呢? 等等…… 纪淼淼突然福至心田般地想了起来,刚刚那声音,正是她去钟秀苑偷食谱的那日,归途碰到连氏,躲在银杏树下时听到的声音。 这是连氏身边的人!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又往后躲了躲。 这方桌子不大,其中有一面靠墙,好在现下厨房里灯光昏暗,她和陆暄的影子没被投到地上,这才没被来人发现。 而狭窄的桌案下,藏两个成年人已然有些勉强,若两人都是纪淼淼这般身量稍小些的女子还好,陆暄如今却也算得上人高马大,如此与她一起挤在这里,确是勉强他了。 果然,她刚往后靠了一点,后背便几乎已经贴到了陆暄的胸膛上,那人炽热的鼻息仿佛都喷到了她的后颈上,引起纪淼淼一阵颤栗,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而陆暄情况也并没好多少,就在纪淼淼贴上来的一瞬间,他几乎整个人都僵直了,若非身体仍是炽热的,纪淼淼几乎要怀疑自己靠在了后面那面墙上。 纵然有些不自在,但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纪淼淼的大脑高速运转,她想到连氏今日身边跟着的并非平日里伺候的红杏,而是那个叫什么绿莲的,她听都没听过,可见红杏平日里在连氏心目中的重要程度。 既然如此得力,那么大概……什么害人的事也都会找她去做吧。 那人走近了,纪淼淼和陆暄在桌案下面,能看见她一截藕粉的裙摆,还有露着瓣海棠尖的绣花鞋。 她轻手轻脚地进来,仿佛也不是来做什么正经事的,看见炉子上那锅正烧着的水,仿佛是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好像在疑惑这怎么会有锅正烧着的水。 纪淼淼心里一跳,才想起自己和陆暄方才躲得匆忙,竟忘了上面的桌案上还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证据”。 她心里登时慌了,本还想趁着这次看看连氏又在动什么坏心思,若是被红杏发现了,不仅会打草惊蛇,想来这一院子会来事的,见着她和陆暄在这,又会寻衅滋事,找她和陆暄的事。 纪淼淼虽不在乎,可陆暄…… 他在府中本就根基不稳,若又坏了名声,还是因她坏了名声,怕是纪岳连也会动怒,以后的日子又难保会变得不好过。 私人感情先放在一边不提,纪淼淼虽记不清楚将军府抄家的具体年份,但记得应当不会距离陆暄入府太久,否则按原主的脾性,早将人折磨死了,哪还轮得到陆暄复仇的份。 纪淼淼并不能确定,大灾会不会在今年来临,所以还是尽量不得罪陆暄的好,毕竟按照原著中陆暄的性格,此时与你谈笑风生,说不定转眼便翻脸不认人,说杀说剐都毫不心慈手软。 而此时那个人,正在自己身后…… 纪淼淼莫名觉得后背发凉,开始思考自己方才是不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攥成拳头的手掌里出了一层冷汗。 可是突然,竟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覆上了自己的手。 ——那是陆暄的手。 大概是看纪淼淼紧张,以为她是怕被来人发现,这才用这种举动安抚她。 纪淼淼很想转头看看陆暄此刻的表情,但两人此时此刻的距离近得吓人,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发丝已经挨到了陆暄的下巴,若是贸然转头,她的嘴唇,大概便会贴在陆暄锁骨的位置…… 想想着那个画面,纪淼淼脸腾地红了,连忙将脑海中那些不对劲的想法都清除了出去。 正当此时,外面的人也有了动作。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仿佛是红杏从袖子或是衣襟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接着,是纸张折叠的声音。 纪淼淼对这种声音很是熟悉,因为有一段时间,在她刚与陆暄成亲,病稍有起色的时候,纪岳连总是逼着她喝药。 这个时代的药只能现煎,纪岳连怕送去小厨房煎再误了时辰,便让慎儿在钟毓院的偏房里煎着。 彼时纪淼淼生怕连氏哪日心血来潮了又来暗害自己,在药里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具死过一次的身子再经受不住,真要了自己的小命,于是也便没有抗议,任由钟毓院每日十里飘药香。 而这个声音,便是拆开包药的油纸的声音! 从前原主的病与连氏脱不了干系,多半就是被她下了什么药,而此时纪淼淼猝不及防又听见这个声音,发出声音的人还是连氏的贴身侍女红杏,这让她怎么能不警惕! 她身子一僵,下意识想离红杏远些,于是便靠陆暄更进了些。 只是这次,她没顾上管陆暄的反应,全神贯注在红杏的动作上。 她拆开药包后,大概是哆哆嗦嗦地将里面的药抖到了下面的锅里,正当此时,却突然有人叫住了她:“红杏?你怎么在这里?” 是慎儿! 纪淼淼心里一喜,来的是慎儿,总比别人好多了。 红杏做的本来就是亏心事,此时蓦地听到苦主的声音,吓得手一抖,一个没拿稳,手上的油纸便掉到了地上。 “是……是慎儿啊,我路过小厨房,见这锅里冒着烟,还以为是哪个厨子粗心,人走了将锅忘了,所以进来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用脚将那油纸提到了墙边角落里,大概是此时被慎儿盯着没法弯腰捡,只好用脚将那东西踢到一边,若慎儿一会儿进来问起,她也可以找借口说那时别人落在这儿的,和她没关系。 可她没想到的是,桌子下面竟然还有两人,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是吗?”纪淼淼都能想象到慎儿把“真的吗,我不信”写在脸上的表情。 “当然了,那还有假。”大约是想赶紧撇清与那张“罪证”油纸的关系,红杏抬脚便向外走去,“既然慎儿妹妹来了,那这事我便不插手了,也省得瓜田李下的,妹妹又觉得我不安好心。” 即便做了亏心事,红杏仍是牙尖嘴利,一句话带一个刺儿,半点也不饶人。 可慎儿这些年也在与邵远之的实战中磨炼了精进了不少,口舌功夫不比往日,竟也不认输:“那不还是二夫人先做了没安好心的事,这才叫人怀疑,是不是又恶习复发了。姐姐快赶紧走了最好,也省得我家姑娘若哪日吃了这小厨房做的东西闹肚子,再怪到‘无辜’的二夫人头上,别平白冤枉了好人才是。” “你……”红杏竟被她噎住了,大约本就做了亏心事,此时也无意与她争辩,连声再见都没有边走了。 待红杏走后,慎儿这才进了小厨房查看——她本是顺着路来找纪淼淼的,却撞见红杏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小厨房做些什么,她便过来看了一眼。 可如今看着这锅里,确是滚沸的一锅清水,并没什么异样。 慎儿不解地挠挠头,难道红杏真只是好心来看看锅? 正当她奇怪时,那桌案地下却传来一道有些低哑的声音,说道:“纪姑娘,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四下里静悄悄的,慎儿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吓得一激灵,末了才反应过来—— 咦?这怎么和姑爷的声音这么像? 第四十五章 陆暄说那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身体僵硬得浑似一块铁板,脸却通红。 方才红杏没走时,纪淼淼因为怕被她发现两人的存在,往后靠了靠,可她却忘了,这张桌子本就不大,藏两个成年人已然勉强,如此一来,她和陆暄的距离,简直近得不能再近了。 而方才见慎儿进来,她便知道红杏已经走了,想伸手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可以走了,却好像一不小心失手……摸到了他的小腹。 从现世来的纪淼淼自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大家闺秀——当然原来这个纪淼淼也但不得如此称号,知道若再向下哪怕一寸,便是那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陆暄小腹很烫,炙热的温度一路顺着纪淼淼恨不能砍掉的那只手臂一路烧到她脸上。 她慌忙想抽回手,谁料手忙脚乱之间竟一不小心掀开了陆暄的外衫。 纪淼淼心中叫苦不迭——自己这次大概真的要被当成不世出的女流氓了! 陆暄的情况自然也没好到哪儿去,纪淼淼的手碰到他身体那那一刻,他就已心神大乱,可谁知那人竟还继续作乱,掀开了他的外衫! 他不知道这个此刻与他相距甚至不足咫尺的少女是当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是就在故意作乱,一把抓住了那只乱动的手,说道:“纪姑娘,在下好歹也是个男人。” 他原本是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话的,可或许是此刻气氛实在有些尴尬,而他也确实已然乱了阵脚,话出了口,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就仿佛……他当真被点着了火一般。 纪淼淼闻言,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像只被惹急了的兔子,极快速地从桌子下面蹿了出去。 方才在矮小的桌案下躲着,动作之间不免扯松了衣服,再加上下面不透气,纪淼淼额头脖颈都出了些薄汗。 慎儿看见突然冒出来的纪淼淼,又吃了一惊——她方才听到的明明是陆暄的声音啊! 而再一看,姑娘竟然还衣衫不整,满头薄汗,甚至连头上的簪子都歪了! 慎儿愣在原地,惊得哑口无言。 然而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紧随纪淼淼身后,那桌子下竟然又爬出来个白衣男子,也是如出一辙的衣衫不整,满脸薄汗! 慎儿无语凝噎:“姑娘……这是……” 纪淼淼看她表情,就知道这小丫头肯定又误会了,用力弹了她脑门儿一下:“想什么呢!我只是碰巧在小厨房碰见他,又碰见了二姨娘院里那个红杏,觉得不对,这才躲到桌子下面看她想干嘛。你这小脑瓜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啊?” 言罢,又恨铁不成钢地剐了她一眼。 慎儿却好似梦游般答道:“真碰巧啊……” “那可不……”纪淼淼答了一半又觉得不对劲,用食指重重按了下慎儿的额头,“巧什么巧,若不是这样,我还发现不了二姨娘的新阴谋呢!” 慎儿一听这个,才仿佛梦醒一半,激灵道:“什么?二夫人莫不是又想用什么诡计害姑娘吧?” 纪淼淼没答话,看了看那锅仍沸着的水。 就表面来看,清水依旧是清水,光看外表似乎并没有丝毫变化,可是纪淼淼知道,红杏一定把那包不只是什么的药下在了这里面。 这锅水旁边是方才她与陆暄刚擀好的面,还有用来炝锅的青菜,只要稍微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些东西都是待锅中水烧开后便要下进去的。 而这里是东院的小厨房,通常都只有纪淼淼在用,今日又恰巧是纪淼淼的生辰,让人很难不把“面条”和“纪淼淼的长寿面”联系在一起。 红杏大约也是铤而走险,便干脆一搏,直接将药下在了这锅水中。 而至于为什么她敢如此大胆地直接将药下在清水中,便大概如此刻纪淼淼所看到的一般。 ——这药是无味的。 她拿起小勺,准备舀一点尝尝,却被陆暄抓住了手臂。 “这里面有药,不知是什么的情况下,不要冒险。”他眉头紧皱,简直将“关心”二字写在脸上。 纪淼淼安抚地拍了拍他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示意自己心里有数。 “红杏方才已经被慎儿发现了,而且来的时候也是与旁人一起来的,她若是敢在这里面下什么立竿见影的毒药,岂不是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凶手身份?”她耐心地解释道。 然而陆暄仍不放手,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纪淼淼几乎失笑,她竟没发现,原来这两年间,陆暄长的不只是个子,还有力气。 “所以啊,我猜,她即便是下药,也一定会下那种不容易被发现的,要很久,或者是服用量很大之后才能见效的药,那样,才能害我于无形。” “那也不行。”陆暄干脆利落地答道,“你身子骨本就不好,这些年才见好,就算量小,但毒药毕竟是毒药,肯定伤身子,若你非要尝,那便我来尝。” “不行。”纪淼淼简直要被他的执着打败了,耐下性子来解释道,“你想啊,这里面若是要服用一定量才能见效的药,那这一勺的剂量,肯定无济于事。我此刻尝了,即便现在尝不出什么,往后若连氏还有下药的胆子,我说不定还能在平日的饭菜中发现什么端倪。若你不让我尝,你总不能每日都来我院中陪我吃饭,那到时谁来帮我鉴定这饭菜中有没有毒呢?” 陆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 纪淼淼看着,那似乎是个“我”的口型,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陆暄方才难道是想说“我能”? 他能什么,能每日都来钟毓院陪她吃饭吗? 纪淼淼脸上不合时宜地一红,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忘记方才的想法。 ——毕竟陆暄并没有说出口,或许那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平日里在书房里舌战邵远之也毫不逊色的陆暄此刻却哑火了,他嘴角向下耷拉着,眉头也还没解开,仿佛在责怪自己的无能为力,眼神中似乎又带着一丝…… 委屈? 若不知此刻被陆暄桎梏着,她简直像揉揉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 她心中想法没能成行,站在两人身旁的慎儿却替她做了。 慎儿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心中的疑惑却更大了—— 这两人什么时候关系这般要好了? 她看看陆暄紧握着纪淼淼手腕的手,又看看形单影只的自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站在这里。 最终,陆暄还是让步了,他松开手,没再阻止纪淼淼的动作。 纪淼淼舀了一勺来之不易的“清水”,仔细品了品,砸吧砸吧嘴道:“好像就是清水的味道。” 无色无味,那便更难确定这究竟是什么毒了。 想到这里,纪淼淼的眼神飘向了那张被红杏踢到角落的油纸。 她走过去,将油纸捡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上面果然还沾着一些细小的白色粉末! “这又是什么啊,姑娘?”慎儿凑过来,很不解自家姑娘拿着张普通油纸在端详什么劲。 “方才你叫红杏听见你叫她,便将这纸扔到地上踢远了,我猜她是想撇清关系好浑水摸鱼,到时即便有人发现,只要她死不承认便没人能定她的罪。”纪淼淼小心地说道,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呼吸吹掉了纸上的粉末,“可她大概没想到,我和陆暄躲在桌子下面,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姑娘,你和姑爷怎么会一起躲在桌子下面啊?”慎儿很会抓重点地问道。 纪淼淼气急败坏,转头骂道:“都说了是碰巧,小丫头片子不懂就别问!” “哦……”慎儿委屈地想,外面的小丫鬟都说,自家姑娘自从有了姑娘就冷落了她们,她本还以为自家姑娘不一样,没想到……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所以现在的关键,便在这油纸上了。”陆暄道。 纪淼淼点点头:“我看这纸上没什么药铺的标记,但是这里却很明显被人撕去了一个角。” 她一边转转纸,将那个带有明显撕除痕迹的角转到了陆暄眼前,一边道:“我听说这摊贩们用的油纸虽然看着一样,但其实不然,每个造纸厂生产出来的油纸都不太一样,我们只要有这张纸,便能找到造纸厂,到时只要向造纸厂中管事的问问,向哪家药铺提供过这纸就行了。” 她说的是“我们”。 陆暄微微有些出神。 “陆暄?”纪淼淼见陆暄没应声,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他“嗯”了一声,好像自己方才一直都在听,没露出丝毫破绽:“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纪淼淼想了想:“这事越快解决越好,夜长梦多,难保连氏什么时候会再一次下手,那时怕是就没这么幸运了。这样,慎儿,我们明日便出府去找,再叫上赵拂羽……” “叫他做什么?”她还没说完,陆暄便打断道,眉头又微微蹙起,仿佛有些不悦,又好像在说“为什么叫他不叫我”。 纪淼淼觉得有些好笑,她从前竟不知,陆暄还有如此粘人的一面。 她怕陆暄不高兴,忍着笑道:“今日你与我在这一起发现了红杏做的事,他日若真要让爹惩治连氏,你还要做我的证人,若明日你与我一同出府去寻证据,那岂不瓜田李下,有做伪证之嫌?” 陆暄想了想,没反驳。 纪淼淼便继续道:“叫上赵拂羽,让他带着这些残余的粉末,找几个信得过的大夫,看看能不能找出这都是些什么药研成的,还有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功效,或者说,毒性。” 慎儿点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 此刻夜已深了,不远处的正厅里,纪涟还在与那群纨绔们吵闹,丝竹声和笑闹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混着近处不知哪棵树上的蝉鸣声,竟有种“此处独幽静”的僻静之感。 月上中梢,时候已经不早了,怕是不多时,便要到子时了。 纪淼淼有些自嘲地道:“看来今日吃不上你的长寿面了呢。” 陆暄似乎也觉得遗憾,黯淡地低下头。 纪淼淼却又笑开了:“还真是巧,原先我欠你松鼠鳜鱼,现在你欠我长寿面,虽然我做的和你做的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看在你态度良好的份上,我们也勉勉强强算扯平了吧。” 陆暄侧过头看去,只看见清朗的月光混着昏黄的灯光斜斜地照进来,却将此刻仪容并不算整洁的少女,衬得形容秾丽,仿佛趁天兵天将不备偷偷下凡的月下仙女,与他的相逢也不过是露水因缘,就连这明媚笑靥也是昙花一现。 他突然怅然若失起来,生怕一眨眼,少女便消失不见了。 第四十六章 次日,纪淼淼便出府去找了赵拂羽。 两人平日里关系便好,纪淼淼突然出府去找他,也没人怀疑什么。 然而与计划颇为不同的是,赵拂羽并没有同意纪淼淼同去的提议,而是坚持自己独自去调查油纸的来路,纪淼淼则安心在将军府中等待消息。 纪淼淼起初还很是不解,觉得自己又不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娇小姐,在这上京城中,她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也没有说不能出来抛头露面的道理。 听着纪淼淼的辩解,赵拂羽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起来,他侧过头,像是忍不住吐槽一般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纪淼淼没听清,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赵拂羽却没再重复,而是摆摆手,讪笑道:“没什么。” 他那句吐槽,纪淼淼本就没注意所以没听清,慎儿伺候人惯了,时刻都认真听着主子有什么吩咐,一双时刻等待着的耳朵恰好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她清楚听见赵拂羽说的便是:“还不是怕被你家那位瞪死。” 慎儿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了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眼神,竟然也破天荒地没向纪淼淼打小报告。 纪淼淼以为赵拂羽只是自言自语,没太在意,见自己拗不过他,只好妥协了:“好吧,既如此,便拜托拂羽哥哥了。” 赵拂羽揉揉她的脑袋:“跟我客气什么。” 纪淼淼冲他咧嘴一笑:“嘿嘿,那等拂羽哥哥有了线索,便将我约在府外见面,嗯……最好是那种好说话的地方。” 赵拂羽一听她这话便知道不对,加上纪淼淼这次拜托他的事情本就让他觉得有几分不寻常——去查一张来历不明的油纸,他先前便知道纪淼淼的二姨娘与她颇不对付,赵府也是大户人家,那些后宅里斗来斗去的事情他见得也不算少,立刻便将二者联系到了一起:“莫不是你那二姨娘又给你使了什么阴招?” 纪淼淼苦笑一下:“原本不说这事,便是不想拂羽哥哥乱想乱猜,却不料你还是发现了。” 她叹了口气:“此事确实与我那二姨娘有关,虽然已有八成把握,但证据仍未确凿,所以还不能断言,但大概与我两年前那场怪病有关。拂羽哥哥,既然你猜到了,那我便再郑重地拜托你一边,此事对淼淼而言非同小可,万望拂羽哥哥看在你我从小长大的兄妹情谊的份儿上,尽快为淼淼找到线索。” 赵拂羽听了这话,觉得纪淼淼简直惨得人神共愤,当即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拍了板:“我早知道你那二姨娘一肚子坏心眼,淼淼放心,你这事,我帮定了!” 纪淼淼还没来得急出口谢他,便又被他打断了:“这样,等我这边有了眉目,便派阿铮给你递信儿,我们便在城西金源茶楼见。”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纪淼淼才告辞离去。 等坐上回将军府的马车,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 做完陆暄要一起去,被她阻止了,而她现在才意识到,与赵拂羽一起单独行动,竟然让她有比想象中大这么多的心理压力。 说实在的,赵拂羽虽然平日里偶尔性格有些跳脱,但在正经事上还是很靠得住了,不然也不会在原著中,成为太子,也就是下一任新帝的臂膀。 因此,把追查油纸来路这事交给赵拂羽去办,纪淼淼比自己去查还有信心,但她心中总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因为这样才松了口气的,而是…… 她脑海中浮现了一张清隽瘦削的脸,那是陆暄。 可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潜意识中,自己其实很在意陆暄的感受吗? 她脑袋有些乱,但想到赵拂羽,她又不禁想起了方才在赵府自己在赵拂羽面前说的话。 其实那句让赵拂羽找个好说话的地方,是她故意算计好才说的。 今天即便是她一个原因也不给,便摆脱赵拂羽去查那张油纸,纪淼淼知道,按他的性子,自然也会去好好认真查的,可若是像她这般,开始缄口不言,后来却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点口风,便格外耐人寻味了。 就好像小姑娘受了欺负,不肯自己将委屈说出口,非要似有若无地吹出点不堪其扰的风,让外人听了,便觉得她格外惹人怜爱。 当然,这也只是站在她自己的视角看,若是站在赵拂羽的角度,怕是真就简单地以为她就是受了委屈还要把牙咬碎了和着血水都自己吞到肚子里,说不定现在正为自己没有错过那一星半点的蛛丝吧唧而拍着胸口大呼“幸好”呢。 包括纪淼淼后来话中说到的“兄妹之情”,其实也都是设计好的。 原著中,原主和赵拂羽一块给陆暄戴了顶堪比青青草原的帽子,丝毫不把与陆暄的夫妻身份放在眼里,连面子上的工程都懒得做。 囿于出身,陆暄自尊心本就比别人强些,别人越是可这他的痛处打,他却偏要把脊梁骨挺得比谁都直,是头不折不扣的倔驴。 而原主做的这事,无异于把他的自尊踩在脚底下,还要得寸进尺地碾一碾,不被陆暄恨上才怪,这也是她最后落得被抄家这种下场的原因之一。 至于赵拂羽,太子登基后,他与陆暄一人主武一人主文,似乎直到陆暄被男主和太子联手拉下马后都安然无恙,后面的情节,纪淼淼就记不清了。 不过如果他真的不仅没被陆暄报复,还活得风生水起的话,纪淼淼都不禁要替自己这具身体的前身打抱不平,怎么遭报应的就她一个呢? 毕竟按照原著的发展,陆暄的报复心强得骇人听闻,一个巴掌拍不响,按说是不会只让她这“一个巴掌”不得好死的。 正因为知道原主这么做的下场,她纪淼淼本人又没什么NTR的爱好,是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赵拂羽走得太近,至于怎么到了今天还没和他绝交,一开始是囿于OOC,后来则是真心觉得他是个不错的朋友,随着她渐渐熟悉了原主的记忆,原主的感情其实也免不了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和她对一个人的判断。 更何况,遇事不慌,赵兄来帮,但从利益层面来看,赵拂羽也是一个很“好用”的人,没道理不明不白地与他断绝往来。 两人的青梅竹马之情这才延续到了现在,不仅并没有变得淡薄,甚至还有愈加深厚之势。 这种发展让纪淼淼有些心慌,毕竟赵拂羽的确对她时有暧昧之举,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亦或是在他看来这就是朋友之间的正常举动,但有时纪淼淼还是偶尔会自作多情地心梗一下,生怕原著中的事情会情景再现。 往日里陆暄盯得严,她和赵拂羽很难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今天趁着陆暄不在,纪淼淼便稍微动了动心思,来试探赵拂羽对她的感情,这些招数虽然绿茶了点,但不得不说对直男确实管用。 这一番试探下来,纪淼淼发现赵拂羽对她的绿茶发言只有义愤填膺,对她口中的“兄妹之情”也没什么其他反应,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些。 在纪淼淼思考的同时,马车已经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将军府,纪淼淼轻车熟路地回到了钟毓院,却发现门口竟然蹲着个白色的身影,一头黑发束成了个马尾,顺着耳侧倾泻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垂着的眼睛。 纪淼淼看着那鸦羽似的睫毛,一下便认出了那人是谁,惊得半晌才叫出他的名字:“陆暄?” 陆暄猛地侧过头来看她,长腿一蹬一下子便站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的身量,眼中满是错愕和无措:“你……如何回来这般早。” 纪淼淼心说我不回来这么早都不知道你会像只流浪小狗蹲在我家门口。 方才她见着陆暄蹲着,把自己蜷成小小一个,垂着的眼里似乎还有些落寞,心里不知怎么一疼,现在看到他的无措和惊慌,又觉得酸酸的,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了。 “拂羽哥哥说他独自一人就够了,不需要我帮忙,所以我便回来了,怎么,有什么不妥吗?”纪淼淼走近,直直地望着他。 陆暄的眼神和她的目光一触即分,别过脸去,耳根泛上了可疑的红色。 “别叫他拂羽哥哥。” 他小声道。 恰巧有阵风吹过,吹得路边的叶子沙沙响,纪淼淼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慎儿却耳聪目明,赶紧道:“姑娘,我先进屋收拾收拾,您和姑爷聊。” 慎儿进了院子,风也停了,陆暄转过头来,红色从耳根蔓延到颧骨,眼里水淋淋的,受了骂一样,让纪淼淼忍不住反思自己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严厉了。 “我说,”陆暄的颊边的几绺碎发被风吹乱了,他却不整理,只是固执地定定盯着纪淼淼,“能不能别叫他拂羽哥哥。” 纪淼淼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陆暄却似乎是误解了她的沉默,用手抓住她的手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你……” 陆暄仿佛用力将后面几个字咽了下去,脸上甚至带上了一抹堪称哀求的神色:“你有我还不够吗……” 话说出口,他仿佛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刚想放开抓着纪淼淼的手,却被她捉住了。 “赵拂羽?赵公子?你想让我叫他什么?”纪淼淼问道,神情看起来真诚万分,好像真是在询问他的建议。 陆暄被她看得恼羞成怒,甩开她的手:“随……随便!” “那就赵拂羽吧,赵公子听着也太生疏……”纪淼淼一个“了”字还没出口,陆暄便拂袖而去,撂下一句“爱叫什么叫什么”。 他声音恶狠狠的,离开的脚步却踉跄了一下,纪淼淼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嘴角没忍住扬了起来:“等等!” 陆暄停下,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纪淼淼用两只手在头顶上比了个馒头:“嗯……你好像还是束发更好看。” 陆暄脸更红了,扭头边走:“知道了。” 纪淼淼笑开了花,以至于进屋的时候,慎儿看了她都要问一句:“姑娘方才和姑爷聊什么了,这么开心?” 纪淼淼故弄玄虚地摇摇头:“没什么。” 她走到书桌跟前坐下,翻开那本《穿越狗的自我修养》,提笔便写道—— “陆暄,爱吃醋,但很可爱。” 第四十七章 天气开始有了些要入秋的意思,夏日的燥热已去,冬日的寒风还未来,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往年这个时候,赵拂羽都定会将纪淼淼约出去玩闹,然而此刻,两人都站在将军府的正厅之中,不止他们,还有陆暄、纪岳连、几个府中下人还有平民打扮的人。 纪岳连坐在主位之上,纪淼淼、陆暄和赵拂羽坐在一侧,而几个府外人坐在另一侧,神情颇不自在。 纪岳连面色铁青,剩下几人神色各异,但都不言语。 正厅之内一时竟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沉默。 屋外也静悄悄的,直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人未至声先至:“老爷要办家宴,怎的不提前知会一声,妾身也好早做准备,今日消息来得急,妾身虽没时间好好准备,却也得把自己收拾体面了才能出门,误了些时间,还望老爷……” 连氏提着用金线绣着百蝶穿花的妃色裙摆,正要抬脚越过门槛,见着那满屋子的人和他们的表情,“见谅”二字却卡在了喉中,没能吐出来——那裙子是两年前纪岳连为了犒劳她辛劳操办纪淼淼的婚事赏给她的,却从没见她穿过,想必今日是纪岳连自禁她的足后第一次主动容她迈出玉春苑的大门,这才兴高采烈地穿上了。 “这几位是……”她嘴唇涂得很红,脸色却因为常年心情郁结而有些苍白,那笑容僵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仿佛一个第一次来到人间,在吃人时却又突然怀疑自己这么做对不对的天真女鬼。 她身后的红杏却是一个趔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堂上坐着的一人——那是赵拂羽顺着油纸找到的药铺伙计。 那药铺伙计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别的心理,避开了红杏的视线,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而坐在他旁边的药铺老板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纪淼淼将这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觉得仿佛看了一圈世间的众生相,若非自己也身涉其中,恐怕还会有诸多感慨。 连氏见着红杏的反应,嘴角最后一丝微笑也消失殆尽了,虽然纪岳连还未言语,但她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此次被唤来所为何事,脸色又白上了几分。 “连氏,”纪岳连缓缓开了口,语气中并没有愤怒之类过于激烈的情绪,而是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这几人,你可识得?” 连氏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如意更不舒心,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光鲜亮丽的妇人。 她眉眼间被自己的心魔和岁月刻上了几道细细的褶皱,两颊也微微有下垂之势,稍微一牵动唇角,便会浮现与在市井之中讨生活的妇人如出一辙的、生自愁绪和疲惫的皱纹,偏生唇上还涂着对她来说过于艳丽的红色,不肯认命似的。 而此刻那唇角又牵了起来,连带着猩红的两瓣唇,扯出一个讨好似的微笑:“妾……并不识得。” 纪岳连的目光又转向她身后的红杏:“红杏,你可识得?” 红杏垂着头,声音害怕得直发抖:“奴婢……奴婢也不认得……” “啪!”纪岳连猛地一拍桌子,连桌上的茶盏都跟着抖动了几下,里面上好的碧螺春险些洒出来,“还不说实话!” 红杏倏地跪下,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到地上,洇出一片水渍:“回老爷,奴婢……奴婢真的不认得。” “你说。”纪岳连被红杏哭得头痛,转向方才的药店伙计。 药店伙计也离席跪在堂下,抱拳冲纪岳连道:“回纪将军的话,来向草民抓药的人,却是就是这位姑娘。” “你血口喷人!”红杏大叫道。 “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红杏姑娘最后一次来的那日正是九月十五,草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日是将军府的公子和小姐的生辰,整个上京都热热闹闹的。” “你……胡说八道!老爷,奴婢那日根本没出过府门!” “不知贵铺流水如何?”纪淼淼突然打断她,问道。 那要铺伙计也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威名”远扬的将军府嫡小姐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回纪小姐,这……草民并不管店铺的账目,恐怕还要问我家掌柜的。” 掌柜的闻言站起来冲她拱拱手:“‘贵’字不敢当,小店勉强自给自足,糊口罢了,月流水也不过百两。” 纪淼淼点点头,又继续问药铺伙计道:“这位红杏姑娘那天抓药时,给了你多少钱,能再说一遍吗?” 药铺伙计点头如捣蒜:“贵人吩咐,小的怎敢不从。我们药铺有个规矩,卖出去的药都得和银钱一并登记在册,草民已经在药铺干了五六年了,这位红杏姑娘在两年前和今年九月都来过,每次来时都要求小的不要把她抓的药写在册子上,还说……还说若是小的照做,便按药价给小的五倍银钱……” “你可曾将原本的那一倍药钱入账?”纪淼淼问道。 药店伙计答道:“自然,本就做了对不起掌柜的事,又怎能私吞原本该得的银钱呢?” “纪小姐……”一旁的掌柜好似有些心软,想替自家伙计求情,“小田是个老实人,在我这干了这许多年也没出事……” 纪淼淼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道:“掌柜的,我无意管贵铺的这些闲事,只想再问他一件事。” 她问道:“不知那日红杏给的银钱,你可还留着?” “留着留着。”那伙计也怕将军府找自己的事,自然应答殷勤,“这位姑娘给的是银票,就在小的家中。” 纪淼淼闻言,重新看向瑟瑟发抖的红杏,冷冷道:“红杏,你可听到了,想必你也知道,凡是我朝银票,其上皆印有序号,府中银票都登记在册,那些银票是不是出自你手,一查便知。” 红杏闻言,咬紧了下唇,额上渗出了冷汗,仿佛在思考此刻对策。 不过她并没有思考多久。 “那都是奴婢一人所为,‘留仙难’也是奴婢的主意,是奴婢嫉恨小姐,这才下此毒手,与夫人无关!” “哦?”纪淼淼挑了挑眉,“我可没说你买的是什么药啊。” 红杏惊愕地抬起头,秀丽的眸子里满是怨恨和不甘。 她竟然给她下套! 其实那日赵拂羽出去追查,只查到了油纸的来路乃是城东林老板开的临济药铺,却并没有查出来那些白色粉末的具体成分是什么。 ——毕竟都已经被磨成了粉,量又那么少,寻常大夫辨别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纪淼淼本来还在想该怎么确定那些粉末就是那个所谓的“留仙难”——这种毒药她问了许多人,却都毫无线索,岂料红杏这个猪队友竟然直接自爆了。 红杏哑口无言,纪淼淼继续说道:“那日你去我的小厨房下药,恰巧被陆暄撞见,之所以能确定那就是你,是因为陆暄和我院中的婢女铃儿都可以作证,你那天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裙,铃儿碰巧在你下药前在走廊上见过你,至于陆暄……” 纪淼淼没有再继续说,而是直接模糊带过,耳后飞过一抹可疑的红晕,只可惜性命攸关的“嫌疑人”们并没有机会注意到这些。 “那日生辰宴上,在二姨娘身边伺候的是绿莲,而不是红杏,所以府中除了这两人,并没有别人捡见过她,怎么样,二姨娘,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 纪淼淼虽然一直作势审问红杏,但说到最后却话锋一转,矛头直指连氏。 她讽刺地笑了笑:“至于为什么非要是那天,还要归功于我的好弟弟纪涟不是吗?若非他执意要举办生辰宴,一直在玉春苑禁足的您,也没机会下这个毒手不是吗?” 连氏的嘴角好像痉挛了一下,她胸膛一起一伏,浑似个濒死前喘不上气的绝症病人。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说道:“是啊,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连氏面无表情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却倏地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端坐主座之上的纪岳连:“可是,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 “纪岳连,”她活像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恶鬼,满眼都是阴毒,“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嫁给你。” “夫人?”就连跪着的红杏都愕然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只知道怀念思念你那死了二十年的发妻,将自己对她的愧疚和思念一股脑塞给你的跋扈女儿,可是我呢,涟儿呢?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吗?” 纪岳连的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连氏却变本加厉,一句比一句怨气更大:“这些年来你对涟儿的关心可有对纪淼淼的一半多,说什么男儿在外就要多吃些苦,不就因为他是我生的,而纪淼淼是你心爱的余氏生的,所以你就不把他放在心上吗?” “够了!”纪岳连低吼一声,“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你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涟儿在这府中还能有一席之地吗,所以我才要给纪淼淼下毒,让她找个没出息的夫家,让她少一个未来的靠山,可谁知道,你竟然变本加厉,我这才不得不再次给她下毒。我告诉你,纪岳连,逼我造下这些孽的,就是你啊!” 连氏的脸上的神色近乎疯魔,两年来的闭门不出本就对她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而这场以“家宴”为名,引她毫无防备甚至换上精致衣裙欣然来赴的鸿门宴,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骆驼。 纪岳连皱眉道:“你……唉!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当初……当初在永定伯府第一次见到你时,分明不是这个样子?” “永定伯府?”连氏大喊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花了嘴上殷红的口脂,竟更像个疯女人了,“你还敢提永定伯府?当年若不是你去赴宴,若不是你迷路到了厨房,若不是我那时瞎了眼对你一见倾心,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你……”纪岳连一时语塞,连氏现在已经完全不讲理了。 当年两人在永定伯府厨房的邂逅本就是一场巧合,迷路的他遇见了正因为晚饭没吃饱在厨房偷吃的连氏,那时的连氏二八年华正好,正娇嗔地冲身旁年龄更小的红杏娇嗔道:“都怪那个什么护国大将军要来,娘说大家闺秀在宴席上不能吃那么多,这才害我没吃饱……” 少女转头一看,却见着了立在灯下的纪岳连,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你……为何不经许可便闯入内院厨房!”分明背后语人是非的是她,她却撂下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的纪岳连跑了,直到今日,才一语道出自己那时便对他“一见倾心”的真相。 纪岳连一直以为两人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不想,那很大程度上都是连氏在永定伯面前撒泼卖乖的结果。 只可惜,如今已然沧海桑田。 “都怪你……都怪你……”当年在厨房怪纪岳连害自己没吃饱的少女,成了眼前这个憔悴妇人,却还是将一切都归咎到了纪岳连身上,一边呢喃,眼泪一边断了线一般夺眶而出。 纪岳连看她的样子,叹了口气,摆摆手:“把连氏打发到乡下的庄子里去吧,从此我将军府,再没有二夫人了。” 纪淼淼身为受害者,本该是心中怨气最大的,可如今,竟也说不出一句狠心的话,她只能默默地看着纪岳连。 那个高大威猛的父亲,此刻正无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知怎么的,她仿佛觉得,那个总是挺拔着的身影,好像突然佝偻了下去。 第四十八章 家丑不外扬,秋日里连氏那一出,纪岳连虽有意不张扬,但京中人多口杂,有点名望的大户人家多少都收到了些消息,更别说连氏的母家永定伯府,还有在宫里的端贵妃。 然而这两者竟无一人过问。 永定伯早些年求仙问道,终于把自己身体求出了毛病,已经卧床不起一年有余,家中事务都交给了嫡子打理,自己则缠绵病榻,偶尔有神志清醒的时候,也懒得为了连氏这点事费神。 反正他子嗣众多,也不差这一个给他伯府争光。 端贵妃则早在两年前那事上就吃够了亏,早不愿,也不敢再管她这个专会惹麻烦的妹妹了。 连氏被送去了乡下庄子上,纪涟却仍然还安然无恙地待在将军府。 那日连氏疯疯癫癫的,纪岳连便问过了红杏,纪涟是否有参与此事,红杏一口否认说大少爷对这些腌臜事一概不知,与后来纪涟的证词倒也对得上,纪岳连便没再查下去,此事也到此为止了。 说起来,连氏下毒害她这事,颇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可纪淼淼竟然也没觉得纪岳连这么处置有什么不妥。 从前看原著时她并没怎么注意到这件事,穿过来之后才发现原主病得蹊跷,也早就对连氏有所怀疑,只不过一直苦于没有切实证据,或是每有眉目之时便被更加紧急的事情打断,直到她与陆暄一起撞破了红杏下药的全过程。 她早有预料,所以证据自己找上门来的那一刻,她既没有狂喜,也没有任何怨恨之类的情绪,她只想赶快解决这件事,来保证自己以后的安全。 直到纪岳连真正发落了她的那一刻,纪淼淼看着自己这便宜爹的表情,却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有些心软。 她后来想着,或许是看着同为女性的连氏囿于时代和见识而做出这种事情的物伤其类,和与纪岳连那兼有愧疚、解脱的复杂感情的感同身受,二者在她心中,像打翻的油和水一般,既无法相容,也无法分开,才让她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吧。 连氏被禁足了两年,心情又一直不好,太多的情绪郁结在心,这让她本来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 后来那日她将累积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一直到庄子上也如此。 乡下庄子里虽有些粗使婆子供她差使,不至于要自己去下地干活,可乡下毕竟不比琳琅物华的上京,生活总是不如以往舒坦的。 也不知是连氏的身子太娇弱,还是她自己本身也不想活了,没过去几天,那边管事的就来信说,连氏不肯好好吃饭,婆子们追着喊着她都不吃,没多久身体就出了毛病,言下之意是问老爷是否要请个好点的大夫诊一诊。 纪岳连却没管。 他不管,这事纪淼淼也不好插手,便也没有过问。 府里唯一还稍微挂念着连氏的纪涟倒是来求过几次情,但他本来就不太敢在纪岳连面前说话,每次纪岳连眼睛一瞪,他便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落荒而逃,每次还没说出“母亲”这两个字,便被纪岳连吓跑了。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庄子里未得老爷同意,也只请了几个赤脚大夫给连氏灌汤药,勉强把命吊着。 直到后来下了一场雪。 那日路滑,邵远之告了假没来讲学,纪淼淼便躲在屋里看了一天的书,白天脑袋昏昏沉沉的,到了晚上却清醒起来。 她躺在床上,透过雕花窗户望着屋外不断飘落下来的雪花,像是天上的星子在坠落一般,不知怎么的竟愈加清醒起来,好半晌才入睡。 但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现世中的前尘往事和在大雍朝这些如梦一般的时日都纷至沓来,好好的梦境被搅得纷乱,就像窗外那场雪,遮住了那些所谓的往事和真相,什么也看不真切。 突然,“啪”的一声,纪淼淼被窗外的声音惊醒。 她倏地睁开眼睛,向窗外看去,却发现只是积雪压断了树枝,她本想接着睡,却依稀听到不知哪里传来阵阵哭声。 纪淼淼吓了一跳,还以为系统又整什么幺蛾子,把她送到了什么恐怖主题的世界,这她可受不住,赶紧唤道:“慎儿,慎儿!” “姑娘,怎么了?”慎儿从外间跑来,看起来却并没有刚被叫醒睡眼惺忪的样子。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听着,好像有哭声?” 慎儿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仿佛有些为难。 “怎么了?”纪淼淼见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姑娘问了两遍,若她再不说便有些不像话了,慎儿踌躇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是乡下的庄子来信,说二夫……说连氏,殁了……外面那声音,好像是绿莲。” 与陪嫁丫头红杏不同,绿莲虽也在连氏身边伺候了不断的时日,但到底不是母家带来的人,并没有得到连氏的完全信任,也因此并没有机会知道这两人对纪淼淼下毒的阴谋。 因此阴谋败露,连氏被赶到庄子里,红杏被发配去干粗活,她却没受什么实质性的罚,与其他从前玉春苑里的婢女一同被发去了别的院子里。 纪淼淼竟不知道,绿莲竟来了自己这钟毓院中。 先前她不知道,并没怎么对这个先前连氏跟前仅次于红杏的红人儿设防,而今知道了,竟也没动这心思。 这人能在她的院子里这样不加遮掩地哭自己的旧主,心思又能阴毒到哪儿去呢? 知道了连氏的死讯,让纪淼淼本就混乱的脑子更成了一团浆糊,愣是闭了一夜眼也没能睡着,等到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才发现纪岳连的脸色看起来昨夜也没睡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纪岳连脸上纵横的沟壑仿佛更深了,看起来不仅不像在战场上领兵杀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反倒比街边买馄饨的老伯看起来还要苍老。 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没注意到纪淼淼差劲的脸色,等到陆暄一句“昨夜没睡好吗”,才将目光投向了从前恨不能将目光黏在她身上的宝贝女儿。 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吃饭吧。” 纪家家教不严,饭桌上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往日里总是欢声笑语的,今日有的却只是一潭死水般的沉默。 纪淼淼努力摆出自己没事的样子,却实在是没什么食欲,跟平时好像要把餐桌都吃了的她判若两人,碗里的饭被筷子戳了又戳,就是不见少。 突然,另一双筷子横插进来,阻止了她继续自己的“虐待”行为。 纪淼淼扭头看去,只见陆暄夹了一筷子肉放到了她的碗里,察觉到纪淼淼的目光,红着耳朵扭过头去:“别浪费。” 将军府的厨房做的红烧肉和鸭腿向来都是纪淼淼的最爱,今日桌上就有这道红烧肉,被白瓷盆子盛着的肉肥瘦相间,被精心调制的汤汁一浇,油锃锃的,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若是往常的纪淼淼,估计这一盆都要被她承包了。 陆暄一向很有颜色,从来不跟纪淼淼抢她喜欢的菜,纪岳连偶尔吃几口,但大夫说他上了年纪,虽然身体还硬朗,但毕竟不比年轻时候,饮食上还是要控制些,这些年来,只要饭桌上有红烧肉和鸭腿这两样菜,除了纪淼淼几乎没人动,这是几人的心照不宣,也是一天天逐渐养成的习惯。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是自己的家人了…… 纪淼淼突然不着边际地想。 她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眼眶也防不胜防地湿了。 陆暄见她眼眶红了,一下就慌了,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纪淼淼避开了目光。 一整天都郁郁寡欢的少女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埋头扒起了饭,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几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陆暄将她的这个样子看在眼里,嘴角却挂上了一抹笑。 郁结几个月的坏情绪终于一扫而光,纪淼淼努力干饭,眼角瞥到屋外的一片素白,恍惚地想—— 又是冬天了啊……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将军三个年头了,却一点儿也没忘记原著中的情节,因为她将那些细节都写在了那本《穿越狗的自我修养》之中。 而其中所有的所有,纪淼淼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将军府的抄家惨案。 这件事,也发生在冬天呢。 近日他偶尔会听到赵拂羽和纪岳连谈论朝事,知道皇帝如今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并不算好,每个冬天对他来说都有可能是夺命的。 而原著中也是这样,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皇帝为了后人福祉,想趁自己还有些力气,替太子扫清朝中威胁,而这其中,就有将军府。 纪淼淼想着,又没忍住偷偷瞧了眼身边的陆暄,原著中抄家一事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人这样瞧着,也不像是那样心机深沉的人。 还是说,毒蛇真的养不活,不管怎样都终有一日,会反咬救活自己的农夫吗? 不管怎样,纪淼淼在心中暗暗想,是该做些准备了。 第四十九章 “系统,查询点数。” 当晚,纪淼淼收拾得当,躺到了熟悉的大床上,一边狠狠地伸了个懒腰,一边在脑海中问系统道。 “12000。” 纪淼淼:“!” 她想到应当不会少,却没想到已经这么多了,毕竟她上一次查询点数,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而那时的点数还是9995。 她这些年与系统养成了一个默契,一般若非什么要紧的事情,系统都不会突然出现,以避免纪淼淼突然在众人面前左右互搏什么的,所以一般除了大幅度的变动,或者严重的OOC行为,系统也不再会提示她陆暄好感度和点数的增减。 过去两年之间,纪淼淼加上做任务一共积累了一万点数,但其实陆暄的好感度也就是9000出头的水平,但这几个月来纪淼淼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做什么系统给的坑爹任务,那么这些多出来的点数,大概就都是由陆暄好感度的增加而来的了。 这样想着,纪淼淼心里突然冒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暗恋都没有。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因为世界规则和系统不得不一直明里暗里地关注着陆暄,也一直口不对心地对他施以援手、对他好。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纯属源于任务的关注和关心,不再那么单纯了呢? 是不小心接下任务后不得不昧着良心为难他的的愧疚,是清风寨外对峙时他突然做出的那个手势,还是他们在厨房不小心撞破红杏下毒时,两个人都微微发烫的身体? 纪淼淼今天在饭桌上时还在想,陆暄此时波澜不惊的脸,会不会只是他伪善的面具,可是系统对点数的判断是不会出错的啊。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纪淼淼第一次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原本的目标只有单纯的回家,现在却好像越发迷茫了。 她用被子蒙了半个脑袋,决定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次日,纪淼淼听完邵远之讲学后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正要回钟毓院,路过书房时,却听到里面有谈话声,纪淼淼一下便听出来那时纪岳连和赵拂羽。 她想着碰见便碰见了,平时这两人谈论朝堂上的事也从不避着自己,反正她现下也闲得无聊,不如上去打个招呼。 哪知她才刚走近,便听见房中纪岳连怒喝一声:“岂有此理!” 纪淼淼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心虚起来,屏住呼吸,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让纪岳连如此大怒。 只听到赵拂羽在一旁急忙安抚道:“纪伯父息怒,切莫因为这事气坏了身子。” “我如何不气!当年老夫领着将士们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弟兄,这才换来大雍这数十年安稳太平。而我那时不过是曾误入敌方陷阱,大意被俘,便要面对如此猜忌吗?!” 纪岳连声如洪钟,一字一句都清楚地落在纪淼淼耳朵里。 关于纪岳连曾经被与大雍接壤的豊国俘虏过的事情,纪淼淼在原著中曾经看到过,虽然作者并未详写,但这对将军府来说,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便是这件事,招来了老皇帝的猜疑,在陆暄的推波助澜之下,成为了将军府抄家惨案的导火索。 可这少说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难道朝中又有人旧事重提了吗? 纪淼淼不由心下一惊。 “说来这事倒也奇怪,当年伯父您从豊国军营中死里逃生脱险,那时倒是没人说什么,怎么如今朝中却反倒有人旧事重提了呢?” 赵拂羽沉吟片刻,说道。 他说的话一语中的,一同道出了纪淼淼心中疑虑。 “嗯……”纪岳连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此话有理。自从陛下开始清理朝政,朝中大臣无不人人自危,那些老匹夫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竟然还有人有这闲工夫来找我的事,如此看来,倒仿佛真有些居心叵测的意味,也不知是谁向陛下递的折子……” “陛下近期行事谨慎,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想必也是觉得此事存疑才会在朝会上提起。既然此人是经内阁递的折子,便是笃定了伯父在内阁无人,陛下又对此事敏感……伯父近期还是小心些,可别真让陛下误会了……” 赵拂羽说得对,大雍朝制,文臣有两种言谏的途径,在朝会中直言进谏,或是向内阁递上折子,经批红后再呈递给皇上。 磊落之人通常不怕当面语人长短,那些忠骨老臣一般都不吝于直接在朝会中进言;而总有人胆小怕事,或是有机密要事只能告诉皇上,便会选择呈递折子的方式。 而这个弹劾纪岳连的人,显然选择的是后者。 两人后面说的东西大都无关紧要,纪淼淼没听几句便偷偷溜走了。 虽说她也无意隐瞒自己偷听的事实,可若让纪岳连知道了她听到了这些事,难免又让他徒增担心,或多或少,纪淼淼也想多少减轻一点纪岳连的压力。 直到晃回了钟毓院,纪淼淼仍觉得自己的心不住突突地跳。 纪岳连曾经在边境被俘的事情在朝中被人旧事重提,这便是原著中将军府被抄家的先兆啊! 可是按照原著的节奏,距离抄家案发生,应当还有三年的时间,为什么现在便发生了? 原著中,此时的陆暄羽翼未丰,还在府中受着原主的欺负,直到三年后才机缘巧合,不仅帮当时已经成为皇帝的现太子萧璟揪出了混在朝中的豊国奸细,还顺水推舟往证物里加塞了些奸细与将军府通信的证明,这才坐实了纪岳连通敌叛国的罪名。 萧璟一怒之下血洗将军府,一夜之间,巢倾卵覆,将军府没剩下一个活人。 而现在,纪淼淼想了想,看陆暄的样子,也不像是布了这么大一个局的模样啊。 如此一来,不仅时间对不上,人物也对不上,那神秘人突然提出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图,又是否还会导致和原著中一样的结果呢? 纪淼淼缓缓叹了口气,她对《误梦》世界未来的了解仅仅是基于剧情展开的,这也是系统给她点的唯一一个带有预知性质的金手指。 可如今,剧情的发展逐渐与原主出现偏差,她能做的,便只有未雨绸缪,尽量防患于未然了。 “系统,”她在脑海中唤道,“显示点数兑换面板。” * 次日,白昼未歇,黑夜未至,夕阳从身后洒下金黄色的光,落在纪淼淼偷偷从后门入府的背影上,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影子。 她左右看了看,还好四周并没什么人——她早叫慎儿在这个点提前把人支走了。 前阵子那场雪将上京的温度彻底降了下来,如今即便雪消了,空气中却仍冷得仿佛结了一层冰似的。 纪淼淼张嘴喝出一片白雾,裹紧了斗篷,快步向钟毓院的方向走去。 府中人见惯了她到处乱跑,大冷天的看见她披着斗篷外出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习以为常地向她打招呼,纪淼淼也轻轻点头示意。 一路上都平安无事,没人多嘴问一句话,就当纪淼淼到院子门口,准备推门进去时,却突然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叫住了—— “纪姑娘。” 糟了。 纪淼淼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怎么忘了这人就爱守着她的门!这下该怎么解释啊? 身后缓缓响起了渐近的脚步声,若不是知道自己身后有人,这声音轻得几乎就像是落叶摩擦地面的声音一般,根本不会让纪淼淼想到那是有人正在向自己靠近。 “今日下了学便不见踪影,问过慎儿姑娘之后才知道原来纪姑娘是出府去了,却不知道是出去做了什么,怎么天都要黑了才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陆暄声音缓缓的、低低的,纪淼淼听了心里直发毛,知道这家伙一定是不高兴了。 而她虽然交代了慎儿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的行踪,但估计若面对的是陆暄这个面冷心黑的,不消两句话就能让慎儿把知道的全都吐出来。 “听闻今日赵公子也不在府中……” “你在说什么啊!”听陆暄越说越离谱,纪淼淼赶紧转过身,急急反驳道。 却没想到,陆暄已经走到离她那么近的地方了。 她猝不及防地转身,两人鼻尖轻轻蹭过对方的鼻尖,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陆暄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方才还沉着眸子,现在却像只突然得了礼物的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眸子里,只有纪淼淼的倒影。 不知愣了多久,还是纪淼淼先反应过来,轻轻别过脸去,陆暄则立刻向后退了一大步,从脖子一路红到脑门儿,整个都像被煮熟了一样。 看他这个样子,纪淼淼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解释清楚,那可是绝对不能被陆暄误会的事情! “对了!你可别乱猜,我和拂羽哥……赵兄,绝对没有你想的那回事,今日他不在府中,却不能代表我们两个就在一处。”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上手,右手食指抵在陆暄的额头上,轻轻一使劲,陆暄却好似没骨头一样,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你这小脑瓜子能不能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别忘了咱俩现在还是夫妻呢!” 纪淼淼说话没过脑子,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现在一想,怎么看她话中都带着些暧昧的嗔怪意味,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 本以为陆暄不会这么轻易罢休,岂料他竟然真的“哦”了一声之后,就没再继续纠缠,活像个被丈夫凶了的小媳妇。 纪淼淼有些不明所以。 所以刚刚,小狗刚想冲自己呲牙,就被自己阴差阳错地哄好了? “我还挺会哄人的嘛。”纪淼淼有些骄傲地想。 可她面上偏要摆出一副被误会之后余怒未消的脸,没好气道:“还愣在这干嘛,不嫌冷啊?” 陆暄比纪淼淼高出快一个头,却乖巧地低头看她,道:“你先进去,我看着你进去之后就走。” 好嘛,还怪没有安全感的,生怕他一扭头自己就又跑了。 “知道了知道了——”纪淼淼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两只脚迈进门槛之后,又说,“你看,我进来了,你快回去吧,好吗?” “嗯。”陆暄点点头,往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点点笑意,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看陆暄走远了,纪淼淼关上门,气沉丹田:“慎儿——” 慎儿束着丫鬟髻的脑袋从屋里冒出来,讪笑着道:“姑娘……” “我走之前是不是交代过你,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出府去了,尤其是陆暄,嗯?”纪淼淼沉着脸,还真有几分唬人。 “哇!姑娘饶命,慎儿只不过被姑爷叫住,被他问了几句话,谁知他便猜到了姑娘不在府中,慎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你这榆木脑袋若是能想明白那才是奇了呢!” 慎儿在前面跑,纪淼淼怒气冲冲地在后面追,风将两人打闹的声音传到了不远处陆暄的耳朵里,他笑意更深了,连眼底都润开了。 而在众人的身后,夕阳的最后一点光晕,也终于被黑夜吞噬了。 第五十章 “系统,查询点数。” 纪淼淼用熟悉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在脑海中向系统发出指令。 “15000。” 一如既往地,她眼前浮现出一串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数字。 而在看到这串数字的一瞬间,纪淼淼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这是开了挂吗??? 明明上次查询还是12000,怎么忽的一下就变成15000了,一个月三千,如果她还在现实世界,恐怕也该是大学毕业的年纪了,一个月工资都不一定有这多吧? 她又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确实没有眼花。 短短一个月,怎么陆暄对自己的好感度上升了这么多? “他不会是爱上我了吧?”纪淼淼心中冒出一个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甫一成形,便被她一巴掌拍散了。 “怎么可能,他就是爱上赵拂羽也不会爱上我。”她不无讽刺地想,毕竟她可是曾经当着他的面侮辱过他和他母亲的人,陆暄不报复她就不错了,对她产生感情,简直是天方夜谭。 先不论这些,陆暄的好感度如果照这么涨下去,那她回家岂不是指日可待了?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纪淼淼本以为当她产生这种念头时,应该是喜悦,甚至是狂喜的,可是如今她却有些茫然惆怅。 若是回家,便再也见不到陆暄了…… “唉……”纪淼淼有气无力地敲敲自己的小脑袋,“还是不想了,想太多伤身体……” “姑娘想什么呢?”慎儿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个脑袋,像个被主人弃养的小动物,扒在纪淼淼的床边。 “啊啊啊!你吓死我了,慎儿!” 慎儿似乎想伸手捂住耳朵,但迫于主子淫威,最后还是没敢,一双手不上不下,脸上全是痛苦的神色,带着哭腔说道:“明明是姑娘你想事情想的太入神了,我一直都在旁边,是姑娘自己没注意到……” “嗯?”纪淼淼剑眉倒竖,“你说什么?” “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慎儿赶紧打哈哈,“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赴宫里的宴呢!” 说罢,赶紧替纪淼淼散下床边帘子,自己到屋外守着去了。 “唉……”慎儿刚走,纪淼淼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说便罢,一说烦心事又添一桩……”她悠悠地说道。 屋外传来慎儿慌张的声音:“姑娘,慎儿替您把灯熄了!” 她话音落下,屋外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纪淼淼知道,那是慎儿在剪烛心。 待声音消失,最后一丝光亮也不见了,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 纪淼淼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了。 待得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才又重新看清了床帐顶上绣着的纹样。 ——百蝶穿花,五彩海棠,净芝兰花。 其精致程度一看便知,即便是在上京,也要绣工最精湛的绣娘才能完成这样的作品。 而原主有幸能成为这样人家的嫡女,现在她则成了这副躯壳真正的主人。 可这样的日子,又还能持续多久呢? 她还能这样,欣赏着床帐上精致的绣工,不为性命奔波地、安然无恙地入睡的时日,又还有几何呢? 现下年关将近,各个边陲小国都来向大雍进贡,其中便有与将军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豊国。 二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季,如今的护国大将军纪岳连带领大雍军队将突然来犯的豊国军队打回了老家,这场战争让他有了如今的地位和功勋,也让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发妻。 而今还要因为一次被俘的经历而被怀疑与豊国有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讽刺的呢? 豊国战败后,签下条约,每年派使者入上京觐见,表示自己对大雍的臣服、崇拜,并顺便运送贡品。 之前的二十一年,来的都是豊国那些官说小不小,说大也没什么实权的使节,而今年却一反常态,来者竟然变成了豊国皇子,慕容冶。 这个名字,一想起来,便让纪淼淼睡意全无。 ——原著中,在大雍安插奸细的人,就是豊国皇子,名字也和他如出一辙,慕容冶。 抄家一事可以说是原主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细节,只要原著中写到了,纪淼淼还记得,她都烂熟于心,这样一个关键人物,自然也不会忽略。 是以在一周前替纪岳连和赵拂羽送茶点顺便探听情报时,她一听到这个名字,手中的热茶都没端稳,洒了一地,茶盏也成了碎片。 那时赵拂羽赶忙问她有没有烫伤,纪岳连却发现了纪淼淼的不对劲。 “爹,七日后的宫宴,我也想去。”她那时是这样对纪岳连说的。 “哦?可是爹不去啊。”纪岳连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她,这些天里他被朝中流言弄得焦头烂额,在家中待的时间越来越少,也很久没关心过纪淼淼了。 但纪淼淼不在乎,因为她知道谋反绝非小事,纪岳连现在把朝堂放在第一位才是正确的。 “那我便和拂羽哥哥一起去。”她叫出拂羽哥哥的时候,竟然有一秒钟的心虚,“不许拒绝我,方才你们说这次宫宴由太子住持,我知道拂羽哥哥身为太子陪读是一定要去的,想必只要向太子殿下求求情,他也是不会介意多我一个人的!” 赵拂羽失笑道:“可以,但是淼淼要给我个理由。” 理由…… 纪淼淼想,总不能告诉你他狼子野心,在朝中安插了奸细,并且陆暄还很有可能借此陷害将军府吧? “听京中姑娘们说,这位慕容殿下容貌甚好,我想去见识见识。”她只能随口说了一个扯得不能再扯的理由。 “哦?”赵拂羽果然不信,“我竟不知,淼淼何时有了此种兴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久闻慕容殿下大名,便心生好奇想一睹为快,这有什么不对吗?”纪淼淼嘴硬道。 赵拂羽起初没说什么,只是上下打量她,将纪淼淼看得直心虚,扭过头不敢与他对视。 “那淼淼又是何时认识了京中的姑娘家,我身为兄长,竟连这也不知道。” 可恶。纪淼淼在心中暗骂一声,这人不是个二愣子吗,怎么现在这么鬼精鬼精的? 而他竟确实真的抓到了漏洞,两年前的纪淼淼也就是原主,从不喜欢姑娘家该喜欢的那些东西,就算被旁人诟病也丝毫不改,我行我素了二十年,只有赵拂羽这么一个朋友肯带她玩。 而从两年前一场大病开始,这壳子里换了个人,纪淼淼秉承着女大学生的优良传统,能坐着一定不站着,能躺着一定不坐着,能在家里解决的事坚决不出门解决,与外界的交流更少了,很多时候连赵拂羽都请不动她,更别说是京中那些专爱绣花赏花的闺中大小姐了。 她连个认识的姑娘家都没有,哪来的“听说”? 纪淼淼刚想狡辩是碰巧,纪岳连却先发了话:“唉,拂羽,她既然想去,便带她去吧。” 纪淼淼转头感激地看着纪岳连,一句感激他给自己解围的“谢谢爹”却卡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纪岳连的两鬓,竟然已经白了。 他那句话中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些对小女儿独有的骄纵,让纪淼淼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在路边看到的情景。 一个小女孩吵着闹着要买糖吃,独自带孩子出来玩的爸爸面对孩子不讲道理的撒娇,总会是败下阵来的那个。 “好,好,爸爸带你去买糖吃。” 虽然语气像是无可奈何,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迫不得已的苦恼神色。 和现在的纪岳连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纪岳连的表情并没有那么轻松。 他眉头微蹙,表情略显严肃,大概是还在思考朝中的事情,却已经下意识答应了女儿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 “谢谢爹。”纪淼淼不由地放轻声音说道。 纪岳连却奇怪地看她一眼,粗糙的大手轻轻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跟爹说什么谢。” 那日之后,不知怎么的,离宫宴的日子越近,纪淼淼就越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直到今天晚上,她干脆彻夜未眠,“抄家”、“宫宴”和“慕容冶”三个词在她脑海中此起彼伏,一个消失一个出现,搞得她甚至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就做噩梦,又生怕噩梦成真,再睁眼,眼前的绣花床帐便会变成火海地狱,而波澜不惊的生活,也将一去不复返。 不知不觉,天便亮了。 “啊!姑娘怎么醒得这么早。”慎儿到了点,拉开床侧的帘子,只见平时姿势千奇百怪的纪淼淼双手乖巧地放在胸前,两只眼却睁着,吓了一跳。 “吵什么,难得醒得早,用得着这么惊讶吗?”纪淼淼一夜没睡,心情自然好不了,看着慎儿这个一惊一乍的样子,又不禁担心若以后灾祸真会发生,这小丫头又该怎么办呢? 要不送去给赵拂羽当个通房? 纪淼淼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赵拂羽那个脑袋里缺根筋的,以后娶了正妻,慎儿还指不定要被怎么欺负呢,她可舍不得。 “算了,”纪淼淼很快就释然了,“反正就算要发生,也还早呢,在那之前,我总有办法救下所有人。” 她有些自我安慰地想。 再看她方才担心的对象,却在愁眉苦脸地看着她,一边端详她的脸,一边苦哈哈地道:“姑娘啊,今晚可是要进宫参加宫宴的,您是故意考验慎儿的化妆技术吗?” 第五十一章 慎儿虽然嘴上抱怨,化起妆来却一点儿也不含糊,纪淼淼再看镜子时,觉得说自己焕然一新也绝不夸张。 今日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银纹挑线纱裙,因着天冷,又披了件软毛织锦披风,既暖和又不显得臃肿,反而为她添了几分轻灵。 慎儿则用她的妙手给纪淼淼绾了个简单的髻子,又饰以芙蓉玉环和垂珠却月钗,耳垂上则坠着羊脂色的水滴状耳珰,简单大方,优雅婉约。 而她为纪淼淼化的妆也与她今天的这一身装扮相得益彰,既遮住了让人看起来不精神的黑眼圈,又帮她往脸上添了些颜色,剑眉拉长斜飞入鬓,看着精神又不至太过像个男子,唇上一点口脂,成了冬日里的一株娇艳芙蓉。 而最出彩的还是那双眼睛。 纪淼淼生了一双若凝秋水的杏仁眼,往日里她穿着打扮都较为朴素简单,瞧着那双眼睛便觉得清纯可人,可今日她身着华服,瞧着便有些寡淡了。 于是慎儿为她在眼尾添了一抹红,不消太多,只是微微向上一挑,便不仅为她脸上添了血色,还凭空生出几分勾人的味道,与身上衣裙相得益彰。 “一双小手倒是巧得很。”纪淼淼端详着自己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没忍住张口夸了一句。 “嘿嘿……”慎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姑娘长得好,不然慎儿又天大的本领也没用。” 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女子不爱听别人说她漂亮的话,饶是纪淼淼也不禁在嘴角绽开笑意:“小嘴也挺甜的。” 宫宴的时间定在傍晚,纪淼淼午后便要动身。 此时年关将近,往年此时早该张灯结彩,但今年纪岳连即便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怕那些瓜田李下的流言蜚语,嘱咐府中上下一切从简,只置办了最简单的灯笼和窗花,年味儿一下就少了大半。 而这个时间,有些家室或者还有故乡的仆从们都回家省亲过年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家生子或者连自己家乡都不知道在哪儿的,连氏被送去乡下没了之后就连纪涟也一下消停了许多,鲜少在府中作妖,平时热闹的将军府竟显得有些冷清。 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隐喻。 纪淼淼上了马车,直到到了街巷中,听到马车外面熙熙攘攘行人的声音,纪淼淼才有种过年的实感。 太阳转到了西边的天上,马车停在宫墙外面,不允许再往里。 纪淼淼走出马车,突然有些感慨,上次来到这个地方,还是两年前被端贵妃不怀好意地召进宫去的那次,她记得那次自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有一半是陆暄的功劳,而她出宫时,便看见那个少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马车旁边等她。 她逆着阳光抬头,依稀又看到了那个身影,只不过比那时更挺拔、更坚韧。 ——那是陆暄。 纪淼淼一下怔住了。 “陆暄?”她试探性地叫道。 “是我。”熟悉的清冽声音传来,清瘦的身影向前一步,替纪淼淼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喂,我一个大活人还站在这呢。”一道散漫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纪淼淼这才看清原来陆暄身边还有个赵拂羽。 “啧啧啧。”他眼神意味深长地徘徊在纪淼淼和陆暄之间,“时候不早了,走吧。” 说完,便先行向宫中走去。 纪淼淼和陆暄则不远不近地缀在他后面,宫中不许大声喧哗,他们便小声交谈着。 “你怎么来了?”纪淼淼这话刚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她那意思好像不希望陆暄来坏自己的好事似的,于是又接着改口,“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来?” 陆暄用那双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斜睨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来见识豊国皇子的容貌。” 纪淼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咳咳……你胡说什么……” 陆暄似乎是又睨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纪淼淼突然觉得周身的温度变低了。 “难道宫里比外面凉快?”她有些奇怪地想。 天就是这么聊死的,两人一路上再没说话,陆暄一直气压很低,纪淼淼本想着这是个刷好感度的好机会,可是想到自己如今的进展,又不合时宜地犹豫起来。 纪淼淼突然明白了自己前一天晚上的迷茫从何而来。 ——她突然不确定自己现在还是不是想回家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陆暄冷着脸,纪淼淼不想自讨没趣,也没跟他搭话,一路上东张西望欣赏宫里的风景,心情反倒舒畅了些。 赵拂羽走在前面,起初是不想打扰他们二人,现在是被两人之间的低气压逼得退避三舍。 他甚至想念起了总在纪淼淼身边聒噪个不停的慎儿,只可惜家奴不得入宫,慎儿和阿铮都被留在宫外候着了。 好在几人脚程并不慢,没一会儿便到了。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集英殿中便已灯火通明,只是来客却不喧闹,都静静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 纪淼淼一眼扫过去,竟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陆瑾和陆瑜竟然也在席中。 两人坐在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两侧,显然那就是陆先永。 他们看到纪淼淼和陆暄之后也微微怔了一下,尤其是陆瑾,看到纪淼淼身旁的陆暄之后惊喜简直溢于言表,险些就要坐不住了,却被陆先永摁着肩膀重新坐了下去。 陆瑾陆瑜在是意外之喜,可是陆先永也在便让纪淼淼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猫了一眼陆暄,发现他表面看起来面色如常,但若在了解他的人看来,却能很轻易地发现他表情的僵硬。 ——他在慌张,甚至有些窘迫。 纪淼淼想也没想便拉起他的手朝赵拂羽身边的座位走去。 等到终于落了座,陆暄的脸色才恢复如常,只是一直避免看向陆先永的位置。 纪淼淼在心中叹了口气。 亲生父亲在儿子一出生时便视他为自己一生中的污点,谅谁也没法轻易跨过这个坎儿。 她默默收回目光,又重新看向陆瑾和陆瑜。 平日里无缘得见,而今日凑巧,她正好也有一事想问这两人很久了。 随着集英殿中人多了起来,气氛也渐渐不似方才那么冷清,许多熟稔的官员们坐在一起,便不免寒暄几句,带得整个大殿都热络起来。 而人都来齐之后,太子才与慕容冶一同姗姗来迟,最后才是皇帝。 纪淼淼从京中姑娘家嘴里听说慕容冶生了一副好容貌虽是假话,但慕容冶生得好看这事却一点儿也不假。 而他的好看绝不是那种寻常男人肌肉虬结的刚强,也不是赵拂羽板正的少年气,却与陆暄有些相似。 豊国地处大雍之北,气候比上京还寒冷些,因此豊国人冬季通常都身穿兽皮大氅御寒,或许是习惯了,慕容冶今日也一样。 应当是为了体现出对此次宴会的重视,慕容冶的大氅比寻常的还要雍容许多,竟让他在那之下的身躯显得有些单薄。 而他人生得极白,唇又极红,双眼细长,一笑便眯成一条,让人无法看透他的情绪,整个人竟有几分妖冶。 虽然在某些地方不知怎么的与陆暄有些相似,但他看起来比陆暄危险多了,若非事出有因,他会是纪淼淼最不想靠近的那种类型。 “咳咳……”身旁的陆暄突然咳嗽了几声,将纪淼淼的魂儿唤了回来。 她看向陆暄,只见此人右手握拳抵在唇边,一边咳嗽还一边那余光瞄她,恨不能把“欲盖弥彰”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盯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子看了那么许久,饶是纪淼淼那种脸皮厚如城墙的也不禁有些脸热,哪知道陆暄一见她还不好意思上了,不知打哪来的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过头去,只留下纪淼淼满脸问号。 皇帝于高高的主座上落下屁/股,这宴会便算是开始了。 宫宴的礼节最为繁琐,也最无聊,宴席之间你来我往的全是套话,不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又适婚了,就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也该娶妻了,本是为招待慕容冶而设的宴席瞬间变成“大人”们给自家小辈开的“相亲角”。 纪岳连近日在朝中失了势,旁人都对纪淼淼一行人避之不及,就连太子也只是远远地朝他们几人举杯示意便罢,纪淼淼倒也乐得清闲,只管埋头吃饭,偶尔抬头看看陆家兄弟和慕容冶的动向。 终于,陆瑾不知替陆先永饮了多少杯就,面色泛红,已然开始有了醉意,这才终于起身离席了。 纪淼淼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 陆瑾刚走没多久,她便也趁众人不注意起身离开了。 出了集英殿,她才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殿中那种气氛实在不适合她多待,即便陆瑾此时不出来,她也要出来透透气,否则当真就要窒息了。 殿中人声鼎沸,好像她刚走没一会儿又上了歌舞节目,传来阵阵丝竹声,殿外却阒无人声。 纪淼淼向陆瑾离开的方向走去,有种渐渐远离尘世喧嚣的错觉。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又悄然缀上了一个身影。 第五十二章 今夜月朗星稀,不见一丝乌云,更衬得夜空开阔,令人心旷神怡。 陆瑾在集英殿中替父亲挡了太多杯酒,一时醉意上头,有些头晕脑胀,便索性出来走走醒酒。 想着一会儿还要回去,他并没有走太远,只在集英殿附近的花园中逛了逛。 皇宫中的御花园不比外面,一草一木都有人精心照料,只可惜阆苑仙葩也无法违逆自然规律,在这寒冬腊月里一个花苞也无。 陆瑾吹了会儿冷风,正准备回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素来警惕,先佯装没有发现,等人走近了,便一个回身将来人向他伸出的手臂扭到背后,刚想出声询问鬼鬼祟祟是何动机,却听见一声娇嗔。 “疼疼疼!陆大哥,是我!” 纪淼淼还以为陆瑾没发现他,本想吓他一跳,岂料却被他抢了先。 陆瑾大吃一惊:“弟妹,怎么是你?怎么不在殿中,出来做什么?” “嗐,那殿中实在太闷,左右也没什么人搭理我,这不就出来透透气吗,哪知道还能遇见大哥,这不刚想吓吓大哥,反倒自己被吓了一跳。”纪淼淼打着哈哈说道,她总不能说自己是跟着陆瑾来的,便随口编了几句,末尾又提到陆瑾刚刚动手的事,想来他这种君子听了这话,定然不好意思再接着这茬说了。 果然,陆瑾眼神心虚地左右游移,就是不落在纪淼淼身上:“方才真是抱歉,是大哥没看清,弟妹没受伤吧?” 纪淼淼摆摆手:“小事小事,不知大哥这两年过得可好?” “好不好的,反正都是一个样,每日不是读书写字,便是练武修身,再就是听爹教诲日后如何入朝为官……不提也罢,弟妹和阿暄呢?两年前清风寨那一遭,光是听着我便觉得惊心动魄,弟妹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纪淼淼讪讪笑了两声,她误打误撞被清风寨的寨众抓回去,又误打误撞碰见个一心想报效朝廷的头儿,最后误打误撞替皇帝铲除了个心头大患,虽说起因是她,但其中发挥最重大的作用的还是纪岳连和陆暄才是,听陆瑾这么一说,反倒仿佛是她一身孤勇闯进敌营,凭借忠肝义胆说服敌首投诚了一般。 也不知是坊间的风言风语,还是陆瑾为了弥补刚刚自己对她动手的愧疚之情才添油加醋说成这样的。 两人又话了几句家常,大都是陆瑾在关心陆暄的近况,纪淼淼也一一答了,陆瑾听闻陆暄没受欺负,还读上了书,不由心情大好。 纪淼淼看时机差不多了,便装作突然想起来这事一般问道:“对了大哥,不知陆府可曾有位叫做范庆源*的管家?” “范管家?”提到这个名字时,饶是像陆瑾这般知礼明仪的世家公子,都没忍住皱起了眉头,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弟妹问他做什么?” 纪淼淼怎么可能说自己在梦里见过陆暄的过去,而这个叫范庆源的对陆暄和锦瑶做过过分的事情,自己想向他打听打听这人还活着吗。 她随口胡诌道:“没什么,只是从市井中听人说这位范管家似乎十分能干,所以想让我将军府的管家也向他取取经来着,看大哥神色,怎么了吗?” 陆瑾摇摇头:“虽然不知弟妹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传言,但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人与你说的完全不同,绝对不是什么能干的管家,而且,他已经死了。” “死了?”这次纪淼淼的惊讶倒不是装的,“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仿佛有四五年了吧……”陆瑾叹了口气,“我本不愿在人死后仍语人是非,但这范庆源实在可恶,借管家之位私吞我陆府家产也就罢了,竟还抛妻弃子,还动了杀妻的念头!若非他跳井自杀,将伪造的账本留在房中,我陆府众人说不定至今都还被他蒙在鼓里!” “自杀?”纪淼淼轻轻重复了一遍,迅速找到了这其中的漏洞。 范庆源如果真的是陆瑾口中说的那种毫无道德底线人,必定自私到了极点,万事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又怎么可能自杀呢? 而那时,陆暄还在陆府中…… 想到这里,纪淼淼不禁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陆瑾看出她的不对劲,还以为自己方才真的弄伤了她,关切地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纪淼淼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点冷了。大哥先出来的便先回去吧,我们二人一同回去难免遭人闲话。” 她并不打算告诉陆瑾她的猜测,对陆瑾这种人来说,交浅言深是大忌,想必说了也不会相信她。 陆瑾踌躇了一下,或许是看纪淼淼脸色不好,想让她先回去,但是见她没有理她的意思,便说了句:“天寒夜重,弟妹独自深夜在此终归不妥,还是早点回去席间吧。” 之后便先行回去了。 他走之后,纪淼淼才终于能静下心来想范庆源的事,说静下心,但她脑子里其实已经乱成了一团。 四五年前…… 那时候陆暄也只是十六岁左右的年纪,若真是他,纪淼淼实在无法想象,他看起来那样干净的一个人,难道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杀过人了? 虽说范庆源确实也不是个人,若她是陆暄的话,对范庆源的恨一定只比他多不比他少,可是…… 方才陆瑾说到范庆源是自杀的时候语气非常笃定,显然丝毫没有怀疑过他杀的可能性,更别说怀疑这个曾经与他有不小的过节的陆家私生子。 还有,陆瑾话中还提到了一件关键的证物——伪造的账本。 可是诸如账本是如何被发现的、如何知道账本是伪造的、又是如何得知账本是范庆源伪造的等等这些细节陆瑾虽然没有透露,但不知怎么的,纪淼淼有种微妙的直觉,这些事如此巧合地凑到一起,一定不是范庆源畏罪自杀并且还在投井之前突然良心发现把自己的罪证都给大家准备好。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有人在操控这件事。 而这个人很肯就是陆暄。 想到这里,纪淼淼不寒而栗。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便能将一条人命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抹去,不仅做得滴水不漏,还成功地让众人将矛头转向了死者——虽然他确实死有余辜。 那当这个少年长到二十一岁呢? 将一国大将军推向抄家的惨剧,会不会对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在干嘛?” “啊!”纪淼淼正想得浑身发毛,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响起,她吓得叫出了声,却立刻被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嘘——这么大反应,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人的气息有些急,也很灼热,喷在纪淼淼的脖颈上,让她浑身都麻麻的。 而他的声音,纪淼淼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正是她方才想着的陆暄,而此时他捂着自己的嘴,从后面环过来,就像一个拥抱。 可她却不觉得温暖,只觉得冷。 陆暄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怀中的人似乎在微微发着抖,以他这些年对纪淼淼的了解,一下子便看出来,她这不是冻得,而是在害怕。 他的心沉了沉,轻轻放开了纪淼淼,问道:“方才大哥与你说了什么?” 面前的少女在他放开她的瞬间便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而这个动作像是一把又冷又硬的匕首一般狠狠捅在了陆暄的心上。 她胸膛起伏不定,良久才勉强平复了些,并没有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而是单刀直入地问:“我问你,范庆源是不是你杀的?” 陆暄甫一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接着皱着眉头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个人?” 他说话时情绪有些激动,没忍住向前倾了倾身子,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也并没有什么攻击性,纪淼淼却立刻向后退了半步。 陆暄见着她的动作,愣在了原地,良久,向后又退了一步,才回答道:“是我杀的,你猜到了?” 纪淼淼没回答他。 陆暄则低下头,看不清神情,许久,他才再次开了口,只是这次,声音中几乎带上了哭腔:“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说:“我有什么办法呢?生于底层的人便命贱,做什么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只能受他人摆布,我若不杀了他,他便要将我娘送去做……做……” 那个字卡在他唇齿间始终吐不出来,纪淼淼看他的嘴型却明白了。 富贵人家老爷们的妾们若是不受宠了,或者很多像锦瑶一般根本就是春风一夜却被养在府中的,很多这种管事的若是心思不干净,便会把这些人卖出去做妓。 反正老爷不关心,也没人敢定他们的罪。 纪淼淼愣愣地看着地上,几滴水从陆暄脸上滑落下来摔在地上,晕开一滩水渍。 鬼使神差一般,方才那些害怕、惶恐之类的情绪全都不见了,纪淼淼伸手拽了拽陆暄的袖子:“对不起……” 她话音刚落,便被陆暄一把拽进怀里。 他这次的怀抱,虽然被夜色浸得微微有些凉意,却让纪淼淼觉得很安心。 纪淼淼温柔地摸了摸陆暄的头,颈侧渐渐变得湿漉漉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范庆源干过什么在第十二章 ,忘了的宝贝可以去康康~ 第五十三章 “所以,你今日真是来看那个豊国皇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陆暄才将纪淼淼松开,却突然冷不丁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又是谁造的没良心的谣?”纪淼淼眼神躲闪,“哦——是那个姓赵的对吧!你可千万别信他,那缺德玩意儿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纪淼淼说完,偷偷看了眼陆暄,却见他眯了眯眼,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这下糟了! 她心中暗道不好,陆暄从前都是很好哄的,只要她说两句赵拂羽的坏话,或者狡辩两句,不管理由再离谱,他都能消气。 说白了,只要她肯哄他,陆暄的心情几乎立马就能变好,怎么今天这招反倒不管用了? “我……”她正绞尽脑汁想再找个借口,却蓦地被陆暄打断了。 “你说谎。”他说得很笃定,“你究竟是不是真正在乎一个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陆暄认真地看着纪淼淼,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一般。 他很少这样不留情面地拆穿她,也很少这样直勾勾地看她,往常这么做的人都是她,这让她不由心虚起来,目光也躲闪着不敢看陆暄。 “你很在意他。” 陆暄冷冷地下了结论。 纪淼淼咬牙切齿地想:“我当然在意他,他都快把大雍灭了我能不在意他吗!” 但她当然没说出口,只是弱弱地反驳:“没……没有的事。” “你脸很红。”陆暄蓦地靠近一步,鼻息像方才他从背后捂住她的嘴那样洒在她的颈侧,不知怎么的,竟然让她有些腿软。 可陆暄接下来的话却仿佛晴天霹雳一下便将她劈醒了。 他说:“你喜欢他那样的吗?” 纪淼淼一下扭过头,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陆暄嘴里说出来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你说什么呢……” 可她没说完,就又被陆暄打断了:“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变成那样的。” 她想把陆暄推开,却发现两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如今的力气大得吓人,她用尽全力眼前的人也一动不动,只好恳求般说道:“你想错了,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行吗?” “不行!”陆暄将她双手举过头顶,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几乎是吼着对她说,“为什么你眼里只有别人,为什么你总是看不见我?” 说到最后,他话中又带上了哭腔:“我们不是夫妻吗?” 陆暄虽然比纪淼淼高不少,但他此刻的表情,却给纪淼淼一种自己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错觉,仿佛身体被压制得不能动弹的人不是她,被误会的人也不是她,而是自己面前这个正做着这些事的男人。 她大脑突然短路了,自寻死路地回了一句:“可我们不是假夫妻吗?” “可我想和你做真夫妻啊!” 纪淼淼这次是真的被他吼傻了,整个人灵魂出窍了一般,甚至感觉身体都没有了知觉,过了好一会儿,心跳才开始复苏,“咚咚”地在她的胸腔中发出声响。 而她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只剩下了一句话—— 陆暄想与我做真夫妻…… 陆暄想与我做真夫妻。 陆暄想与我做真夫妻!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陆暄嘴里说出来的,她甚至开始怀疑,陆暄知道“真夫妻”意味着什么吗? 他在原著中不是应该对她恨之入骨的吗? 就算她穿过来之后对他还算比较好,可是也为了不OOC做过伤害他的事啊,陆暄就算不恨她,也不应该喜欢她啊! 纪淼淼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汇集了五湖四海黑暗料理的大乱炖,陆暄却还站在原地固执地看着她,不依不饶地等一个答案。 纪淼淼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好像自己是个什么始乱终弃之后抛妻弃子在外面独自逍遥快活的顶级负心汉一样。 见她许久没有反应,陆暄将纪淼淼松开了,懊恼的神色在他那张清隽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将那句“真夫妻”说出口之后,或许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时冲动说出了这样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在暗自后悔。 胶着的气氛让纪淼淼浑身难受,她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虽然很想把事情全部都当场解决,可是陆暄却给她出了个不小的难题 今晚,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纪淼淼一把推开陆暄,匆匆撂下句“对不起”就跑了。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陆暄的表情,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又露出了那种仿佛被抛弃了的表情。 “可是对不起。”她又在心中说了一遍,“还不是时候,明天,等我明天把事情都解决了,就给你一个答案。” 这样想着,她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些不合时宜的雀跃,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喜欢陆暄的。 “站住!”纪淼淼冷不防听见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还以为是叫自己,吓得立马站住了。 “你这废物,连个地方都找不着。”那声音又道。 纪淼淼:“?” 没人跟她说过要找什么地方啊? 她瞅瞅四周,也没发现有什么人,刚想开口问谁啊,却突然又听到了另一道声音:“王……王爷……” 王爷? 难道是宫中哪位皇子? 纪淼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方才刚好跑到了一个不知干什么的房间外面,而且扭头就是转角,是个偷听的绝佳之地。 而此时那位“王爷”和与他见面的人应当正身处这个房间之中,恐怕是方才自己与来赴会的人脚步声掺杂在了一起,这才没让“王爷”起疑心。 纪淼淼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拔腿就走,宫中的秘闻绝不是她能听的,可她也怕自己站在这不会被发现,抬腿走了反而被发现,到那时,恐怕要惹来更大的祸事。 而且方才第一个人的声音听着甚是耳熟,好像刚刚就在席间听到过——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这声音的主人想必常年处于高位,说话时流露出一股桀骜之气,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若放到别人身上想必一定会惹人讨厌,可放在这人身上却让人觉得很是自然,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 那是一种从小就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矜贵。 这让纪淼淼更加笃定声音的主人就是今天宴席中的一员,这种气质她太熟悉了,因为她今天一直在关注那个人…… 她脑海中的那根弦蓦地连上了—— 慕容冶! 这些她的腿仿佛牢牢钉在了地上一般,找的人自己送上门来,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回王爷,都安排好了,将军府已经完蛋了,接下来就看您怎么让大雍完蛋了。” 听到这话,纪淼淼的心狠狠往下一沉,呼吸猛地粗重起来。 什么叫将军府“已经”完蛋了,这个已经,是今时今日的现在,还是一种对未来自满的笃定? “不会的。”纪淼淼在心中安慰自己,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将军府出事了,我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对!”她肯定地想,“要出事也不会没有预兆,昨日爹和赵拂羽似乎还说事态已经不像前阵子那么严重了,皇上既然能稳坐江山这么多年,总还是能分辨忠奸的吧?” “哼,二十年前你们大雍铁蹄是如何践踏我豊国臣民性命的,我今日便要千百倍地还回来。”慕容冶冷冷地说,“这老皇帝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不退位,看来注定不能安度晚年了。” “是,是……”那人唯唯诺诺地回答。 纪淼淼敏锐地注意到,慕容冶话中说到“大雍铁蹄”时,在前面加了一个“你们”,她吓出一身冷汗——那就说明,这个和慕容冶对话的人正是大雍人! 这就和原著对上了。 原著中,慕容冶便是在皇帝身边安插了内奸,才得以长驱直入地攻入皇宫,试图直接从内部瓦解萧氏一族对皇权、对大雍朝的控制。 而那名奸细,正是宫中的一名不起眼的小宫人! 怪不得,方才听着这人声音便觉得耳熟,纪淼淼心怦怦直跳,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人一定是在宫宴上伺候的宫人,还与自己说过话,被自己听过声音,此刻才会让她觉得耳熟。 可是宫宴之中人多口杂,她该去哪儿找人,如果此刻贸然冲出去,能有个全尸就不错了。 可是不管能不能找到,她都要去找,倘若就这样放弃坐以待毙的话,那就真的没救了。 “兵符拿来了吗?”慕容冶又问道。 “拿来了,王爷请过目。” 房间里窸窸窣窣了一阵,应当是赴会人将兵符拿了出来。 “好,用你们大雍人的话来说,便是万事俱备了。” 纪淼淼在心中冷笑一声:“你怕是不知道还有下一句是,只欠东风,我便要让你的东风永远都来不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要紧的话便出了房间,纪淼淼趁着脚步声杂乱急忙闪身躲到了拐角的另一边,而那两人的脚步声则冲着另一个方向渐行渐远了。 纪淼淼长出了一口气—— 那个方向,慕容冶应当是回到宫宴中去了,她也要赶快回去才行。 纪淼淼又等了一会儿才转过那个拐角快步走回了集英殿。 她进了殿门,刚落座,赵拂羽便凑过来贱兮兮地问:“淼淼,方才你和陆暄都出去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纪淼淼现在没心情和他插科打诨,直截了当道:“有,而且很严重,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也请一定要帮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小说是小说,如果现实中遇到陆暄这种疯批还是不要靠得太近啦~ 第五十四章 赵拂羽被她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赶忙正襟危坐点了点头。 纪淼淼很少如此正经,她眉头紧皱道:“拂羽哥哥,方才误打误撞听到豊国皇子与人密谋,说今夜便要覆灭大雍,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的内应,而我怀疑,那人就藏在今夜在宫宴上侍奉的宫人之中。” 赵拂羽一愣,接着安抚地拍了拍纪淼淼的肩,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接着便离席朝着太子萧璟的座位走去。 这下轮到纪淼淼愣住了,她方才的意思是让赵拂羽偷偷去查,莫要打草惊蛇,可眼下他直接向萧璟禀报此事,太子之位在皇帝主座的左下方,是众人目光最为聚焦的地方,他这么做,无异于将他自己和纪淼淼都置于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下,尤其是慕容冶。 此人心思深沉,且手段狠毒,万一此举惊动了他,提前将内奸杀人灭口怎么办? 可赵拂羽走到太子座位前,却只是举起酒杯,做出邀饮的动作,仿佛是在向太子敬一杯普通的酒。 那两人面对着面,纪淼淼只能看见赵拂羽嘴唇翕动向太子说了什么,接着太子又面带微笑回了什么,而究竟说了什么,却是一点儿也听不见。 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太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似乎似有若无地向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才叫来一名侍卫打扮的人交代了些什么。 赵拂羽则四处敬酒去了,好半晌才回到座位上。 “怎么样?”纪淼淼迫不及待地问。 赵拂羽点点头:“太子殿下已经派人去查了,应当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纪淼淼稍微放下心来,脑中却突然生出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但她还是问了出来:“拂羽哥哥,你就不怕是我听错了,或者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之类的吗?” 赵拂羽闻言笑了,大手覆上纪淼淼的头顶,轻轻抚了抚,却没揉乱她的头发:“傻丫头,旁人不信,你哥我还不信你吗?” 纪淼淼心中蓦地涌上一股难言的感动,鼻头刚有些泛酸,一旁的陆暄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这阵咳嗽将纪淼淼心中所想彻底打断,她回过头去看陆暄,却见那人面色如常,很不走心地解释道:“没事,方才呛着了。” 看到陆暄这样,纪淼淼却突然福至心田地想到了一件事,左右现在也只能等太子调查的结果,闲着也是闲着,与旁人说说话也好让自己不那么焦虑,她便问赵拂羽:“对了,‘赵兄’,其实我之前说的什么‘对豊国皇子的容貌感兴趣’,都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赵兄却将这话告诉了别人啊?” 她身后的“别人”现在是真情实感地被呛着了,咳嗽了好几声,纪淼淼却没理他。 赵拂羽听到“赵兄”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起初先怔了怔,听到后面的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心虚地飘到了纪淼淼身后那位的身上,说话时还结结巴巴的:“啊,有……有这回事吗?” 他这反应和直接承认几乎也没什么区别了,纪淼淼失笑:“是啊,还偷偷指点‘别人’在我生辰那天给我做面……” 这回她还没说完,便听到身后陆暄小声嘟囔了一句:“嘁,谁要他指点……” “噗……”这下纪淼淼彻底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哈哈,赵兄,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赵拂羽此时若还看不出纪淼淼在耍他便是傻子了,佯装生气道:“好啊,小丫头片子敢耍你哥了,还有‘赵兄’这个称呼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听着阴阳怪气的……” 只是他话音刚落,一名宫女突然走到他桌前为他斟酒,纪淼淼看了看,是之前没出现过的生面孔。 宫女一边仔细斟酒一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赵公子,殿下已查过了,并未找到您说的人。” “什么!”纪淼淼没忍住低声喊了出来,立刻被赵拂羽摁住了。 那宫女将消息传到便离开了,却将纪淼淼好不容易稍微不那么火急火燎的心重新一把火烧着了。 “淼淼,你确定你方才没听错,或者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想岔了?”赵拂羽见纪淼淼脸色不好,小声地问道。 陆暄也投来关切地眼神。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纪淼淼喃喃道。 她没空回应每个人的关心了,皇上的肱股之臣有很大一部分都在这宴会中,而宴会亥时结束,她看了看不远处泰然自若的慕容冶,那人丝毫也不慌张,仿佛早已笃定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属于自己。 ——他若要从皇宫内部开始,让大雍层层瓦解,便一定不会错过这次宫宴,挟持了皇帝,再绑了这么多朝中重臣和大臣亲眷,便相当于大雍的大半个政治江山都被他控制在了手中。 可是,他要怎么做到这一切呢? 皇宫戒备森严,每时每刻都有羽林军巡逻,皇上生性多疑,唯一能调遣羽林军的虎符一直都是自己保管,他便是有天大的本领,又如何能做到将虎符从宫中偷出来呢? 还有,方才与慕容冶对话那人,若不是方才宴席上的宫人,自己怎会听着他的声音如此耳熟,他到底是谁! 纪淼淼倏地站了起来,这下殿中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来了。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她实在没办法坐在这继续等下去了,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赵拂羽也被她吓了一跳,小声问道:“淼淼,你干什么,这是宫中!” 纪淼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冲太子行了个礼:“恕臣女无理,想是坐得太久,头有些晕,臣女出去透透气。” 说罢,没得太子颔首,纪淼淼便出殿去了。 或许是看她脸色确实不好,太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大家继续。” 纪淼淼出了集英殿,便直冲着方才听到慕容冶和那人对话的房间去了,希望能找到些线索,可是转来转去,却发现这皇宫中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样,半天也没找到那个房间,反而把自己转迷了路。 不知过了多久,她心中焦躁更甚,甚至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突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宫门口的方向灯火通明,仿佛将她心中不祥的预感照成了现实。 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宫女步履匆匆的,从身后将她撞了个踉跄,吓了一跳,怕得罪了贵人又赶忙跪下问罪:“姑娘恕罪,方才是奴婢不长眼,请姑娘恕罪!” 纪淼淼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些,有气无力地道:“快起来吧,我问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都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干嘛去啊?” 那宫女急得快哭了:“姑娘快逃吧,听说是护国大将军做了豊国的内奸,要谋反了,现下已经打进宫中来了,再不跑就没命了!” “你放屁!”纪淼淼不可置信地骂道,而她胸膛起伏不定,一时竟也骂不出下一句了。 那宫女哪知道方才脾气还挺好的姑娘怎么突然就生气了,一下被她吓跑了,继续逃命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纪淼淼一头雾水,她出集英殿时还好好的,到现在顶多不过半个时辰,怎么就天色大变了? 可是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她要赶紧会将军府看看。 虽然找不到慕容冶二人密会的地方,但宫门却是显眼得很,只要跟着那些宫人跑,肯定能安全出去。 纪淼淼想也没想,便混入宫人的大流,急匆匆地向宫门口赶去。 她此刻俨然已经成了没头苍蝇,不管脑子里还是心里都乱哄哄的,什么也想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纵然心中已经有了那个最坏的答案,她还是不愿意去相信,只知道没脑子地向前跑,跑回将军府,仿佛只要回到那里,就能告诉自己,让自己相信,今夜的所有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要醒来,什么谋反、抄家、宫乱,就统统都会烟消云散,而她自己,便又能躲回那个什么烦恼都没有的乌托邦了。 可是哪儿有那么容易呢? 冬夜的风冷冷地刮在她脸上,仿佛没有感情的尖刀,割得她头破血流。 该承担的,总有一天要落到自己肩上,而那些虚幻的美好,也不过是别人替自己遮住了黑暗而已。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一直放任自己睡在那个不愿醒来的梦里,自欺欺人罢了。 “纪淼淼!” 在周围呼啸的风声和人们慌乱的呼喊声中,纪淼淼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叫着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安下心来。 一回头,果然是陆暄。 他站在人流那头,眉头紧蹙,正紧紧盯着自己。 纪淼淼突然不着边际地想到两年前那个秋日的午后,也是这样,他站在马车前,隔着人流和街道望向自己,只不过彼时的自己还不够坦诚,也不够成熟,没能好好地捕捉到他那时目光中蕴含的情绪。 而他那时的目光,仿佛隔着两年的时光和两人一起经历的许许多多微小的时刻,终于如有实物一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纪淼淼穿过人流,走到陆暄身边,努力扬起一个微笑,说道:“我们回去吧。” 可她没看到陆暄眼中的挣扎和痛苦,便颈后一痛,接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最后留给陆暄的,是一个带着震惊、失望、犹疑的,责难的眼神。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完啦 ==================== # 纵使相逢应不识 ==================== 第五十五章 在晕倒的那一瞬间,纪淼淼脑海中飘过了许多猜测:或许陆暄真的还打算按照原著剧情一样报复将军府、或许陆暄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等她醒来之后,慎儿又会站在她的床边,纪岳连也会咋咋呼呼地来数落陆暄…… 可她没想到的是,她再睁眼之后,世上便再没有将军府了。 那日宫宴突遭祸乱,纪淼淼本想赶紧出宫会将军府,却在出宫的路上遇到了陆暄,并被他打晕,在那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而等她再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身在京郊的一栋宅子里,至于她为什么看看房顶就知道,便是因为这栋房子根本就是她自己的财产。 ——百蝶穿花,五彩海棠,净芝兰花。* 床帐上是她自己安置的与从前房间如出一辙的床帐,只是若扭头望去,却再没有窗外那棵在雪夜里将她惊醒的树。 纪淼淼在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便发现,系统的点数兑换面板上有大雍货币这一项,只不过那时她整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能让她回家的“前尘现世”上面,又倚恃自己将军府嫡小姐的地位,根本不觉得自己会有缺钱的一天。 直到那次她无意间在书房门外听到了纪岳连和赵拂羽的谈话,心有不安,才想着早些做点准备,有备无患。 于是纪淼淼硬下心肠想着,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将军府真的难逃抄家命运,她如果能侥幸活下来,便要做好每天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的准备,那么,最要紧的事,就是要先准备一处房产。 大雍的房价比现世低了不知道多少,纪淼淼打听时发现,在许多乡下的小地方,竟然只要几百两银子就能买一套不错的房产田产了,她原本想着这样自给自足也挺好的,可转眼又想到,自己有逃出京城的机会吗? 倘若自己彼时真能逃出生天,那办事的大人们会瞧不出这府中少了个人? 若她是个丫鬟婆子之类的倒是好混,可她堂堂将军府嫡小姐,若是不在其列,势必会引人注目。 到那时,按着皇帝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性子,全城搜索应该在所难免,即便没有那么多兵力,城门也一定会戒严,说什么也不能让她逃出城去。 思来想去,纪淼淼最终还是选了上京城中极为偏僻的一处小院,来做自己未来暂时的安身之所。 然而即便位置已经这么偏了,纪淼淼第一次去时差点儿没在那些小巷子里绕晕,卖房子的奸商还向她要了两千两银子。 卖房的人是京中的生意人,早些年刚来上京,便只能蜗居在这一隅之中,近些年做生意赚了些钱,买了一处位置好的新房,便想着把这套卖掉。 生意人眼光向来毒辣,一看纪淼淼便知道她定然地位不凡,肯定也不缺这点钱,至于为什么有钱人要买这样偏的一套房子…… 大雍向来民风开放,有钱人家的公子养几房外室那是常有的事,而有权有势的女子买套房子养自己的小白脸相好自然也有不少例子,而那生意人看这小姐的样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方面的事情。 那时候纪淼淼看见生意人露出那种微妙的笑容便觉得心里怪不舒服的,听他一开口便是两千两的报价更是吓了一跳,当即便说不买了,作势要到别处看看,哪知道转了一天,也没找着比这里更合适的房子,只好一咬牙用一千点数换了两千两银子。 纪淼淼那时换完银子才想起来问系统该从哪拿这些银子,系统也果然没让她失望,报了个纪淼淼花了半个时辰才带着生意人找到的地方——京郊的一棵大槐树下面。 当纪淼淼告诉他钱就在这棵树下面的时候,她感觉那人脸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浮现出了想报官的表情。 不过好在系统虽然把这钱放在了难以言喻的地方,但是却很好挖,他们两人一起不一会儿就见着了银子的面儿,只不过生意人看见之后似乎看纪淼淼的眼神更奇怪了。 过程虽然颇为崎岖,但好在最终结果还是好的,纪淼淼买下了那处偏僻院子,暂时不去住,便落了锁,以备后患。 要说卖房子的两千两,将军府并非拿不出,但纪淼淼一是不想让这事惊动了正为了朝中事日日眉头不展的纪岳连,二则是想着,将军府虽然有些家底,但毕竟不必世家大族累世积累下来的家底丰厚,那些家族倘若要遭难,家中那些银钱用来打通各个关节都不一定够用,更何况将军府呢。 而那日处理完买房的事情之后,纪淼淼回家,还看到了蹲在自己院子门前的陆暄,再回忆起那之后的事情,已经恍如隔世了。 “姑娘,你醒来之后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纪淼淼面向墙壁侧躺着,听到身后传来细若蚊吟的声音——那是慎儿。 若说唯一有什么能让她稍微欣慰的话,那便是慎儿还好好地活着了。 那日宫宴,按照规矩,各府的仆从不得进入皇宫,其他家的基本都回府等着了,只有慎儿和赵府的阿铮等在宫门之外。 宫变时,慎儿这个少根筋的小丫头能侥幸活下来,大概也与阿铮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纪淼淼不免还是心软地回答道:“我不饿。” 可谁知那小丫头还得寸进尺地劝道:“姑娘,你昏了两天,又醒了一天,算起来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东西了,这哪怕是铁做的身子也要扛不住的。你想不想喝粥,慎儿去替你煮?” “不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纪淼淼淡淡答道。 慎儿闻言,本还想再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推门出去了。 “她还是不吃饭吗?”门外有人压低声音问道。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即便隔着一扇门,听得并不真切,纪淼淼也一下就辨认出了那是陆暄。 她刚醒时,是慎儿和陆暄一同在床边守着她的,那时她脑子还不太清醒,只看到陆暄在见到她醒来之后,表情变了几变,先是欣喜,然后是忧虑,最后变成带着愧疚、挣扎和犹豫的复杂感情——和他那晚叫住她时如出一辙。 纪淼淼一下就行了,抓着陆暄的手便问道:“我爹呢?将军府怎么样了?” 回答她的只有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然后慎儿没忍住红了眼眶。 这下她即便是个傻子也该猜到了,突然急火攻心,指着陆暄便骂道:“是不是你搞的鬼,你……你还有什么诡计?” 慎儿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按住她:“姑娘,你说什么呢,这是姑爷啊!” 纪淼淼转向慎儿,几乎有些口不择言地道:“慎儿,你被他骗了,他害了我将军府,现在还在这,肯定下一个要害的就是我们了,他不把我们赶尽杀绝是不会罢休的!” 她一把甩开慎儿,刚一下地,却觉得腿上一软,一下子没站稳,摔在了地上,但这并不影响她把悲伤和愤怒发泄在陆暄身上。 纪淼淼抬头,近乎怨毒地盯着他:“你出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纪淼淼那时满脑子只有纪岳连和将军府,根本没看清陆暄受伤的表情,陆暄便在交代慎儿好好照顾她之后出去了。 然后慎儿重新将她扶到了床上,等她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便劝着她吃点东西。 没想到,这期间陆暄竟然一直守在房门口。 起初纪淼淼因为原著的剧情和陆暄在宫宴那夜的表现,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陆暄用了什么诡计,才让局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现在仔细想想,从她醒来开始,陆暄便一直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与其说是愧疚或者单纯地想和她保持距离,不如说更像是家养宠物生怕被主人厌弃的小心翼翼。 还有,如果按照原著的走向,即便真是他策划了这一切,那他应当已经乘着揭露纪岳连奸细真面目的东风青云直上,成为太子身边的大红人了,又怎么会在宫宴那夜突然拦下她,现在又把她安置在这里呢? 还有,他如何得知自己有这处房产的? 仔细想想,似乎所有细节都透露着不合理,那么,纪淼淼几乎有些天真地奢望着,会不会将军府其实也没有出事,刚刚慎儿和陆暄的表现,都是自己基于臆想的误会? 她突然浑身都有了力气,一下子翻身下床,穿鞋披衣服的动作行云流水,推开门,便看见惊愕的慎儿,和看见她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的陆暄。 “我要回将军府看看。”她干脆地道。 慎儿被她吓了一跳:“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将军府如今已经……已经……” 纪淼淼横她一眼:“已经什么,没有亲眼见到,我便什么都不相信!” 说着,她便要继续向外走去,可是刚抬脚,袖子便被人抓住了,纪淼淼回头看去,竟然是一直恨不能离她百米远的陆暄。 他看着她,眼神中几乎有一丝恳求,说道:“别去。” 纪淼淼刚想开口反驳,却见陆暄用另一只手缓缓从胸口拿出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淼淼亲启”。 那是纪岳连的字迹。 第五十六章 淼淼亲启…… 纪岳连通常不会叫她淼淼的,一般都是亲昵的小圆,或者偶尔急了生气了一声“纪淼淼”也会脱口而出,只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就是了。 可他若是叫她淼淼…… 纪淼淼的心蓦地沉了下去,虽然也亲昵,可这亲昵之中却似乎带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意味,就好像……这是最后一次对她说话了。 陆暄拿着那封信,说的话是在威胁她,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了气势:“你回屋里好好坐着,我就把信给你。” 他尾音虚得不成样子,空有威胁人的架势,却没有威胁人的气势,但纪淼淼想了想,还是乖乖地走回屋里,做到了主厅的圆凳子上——卖给她房子的生意人总算还没到丧尽天良的程度,至少把家具之类的留给了纪淼淼,其中还有不少值钱的,纪淼淼买房子时边想着,若真有走投无路的一天,她即便是将这些家具卖个七七八八的,应当也能保证她下半辈子过得还不错了。 陆暄见她安稳坐下,便乖乖把手中的信递给了纪淼淼。 信封的手感稍微有些粗糙,纪淼淼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从前金枝玉叶不沾阳春水的手指感到有些微微的刺痛。 然后,十指连心,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她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信拿在了手中,封口也并没有像纪岳连平时写的那些机密军报一样用火漆封缄,但她却突然没了拆开的勇气。 就好像,只要看了这封信,一切就真的变了,那些在将军府中混吃等死顺便刷刷陆暄好感度的日子,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姑娘?”身后的慎儿见她又发起呆来,不放心地唤了一句。 纪淼淼回过神来,终于撕开封口,将信拿了出来。 那封信是用最简单的宣州贡纸写就的——纪岳连对书画这方面的东西都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标准一向都是能用就行,所以家中也不会时常备着什么名贵的笔墨纸砚,他平日里如果有书写的需求,也都是用最简单的纸和墨,甚至有些稍微有点追求的民间商贾用的都比他体面,就是这样一个人,纪淼淼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弹劾他通敌牟利,而皇帝竟也不查,便这样相信了奸佞小人的污蔑之语。 纪淼淼想到这里,心中又燃起愤怒和仇恨的火焰,手上也下意识用力,捏皱了质量不怎么过关的宣纸,又立刻松了力气。 “淼淼亲启。”首先映入眼帘又是这四个大字,纪淼淼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一般,又疼又酸,只是看见这四个字,眼泪就差点掉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读。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不只是我,将军府或许也已经不复存在了,虽然很残酷,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前因后果,我这个父亲当得很不称职,这件事从你出生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没本事,没让你娘过过一天好日子,所以就想把有的全都给小圆。” 纪岳连不知道自己宝贝女儿的壳子里换了个人,可纪淼淼又何尝不是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了呢? 从前她刚获得原主的记忆,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她会说她刁蛮、说她缺少管教,偶尔也会嘀咕一两句纪岳连给的溺爱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旁观者清,当局者却总会迷失在感情的漩涡里。 纪淼淼突然意识到,那些被她诟病的所谓“溺爱”,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父亲无所适从的爱罢了。 可惜已经太晚了。 “说起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爹从前从你说过为什么给你取字小圆,这其实还是你娘的提议,我和你娘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那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就只希望你一生都能圆圆满满,和身边的人团团圆圆,只是如今看来,爹还是没能替你守住那样的生活。” 纪淼淼读着读着,突然发现生活的“活”字最后一笔似乎被洇湿了,不知是纪岳连写到这里时想到了什么运笔停顿了下,以至于晕开了墨,还是流下来他口中那不轻弹的“男儿泪”。 “不过好在,我们小圆比爹想想的要成熟许多,也能担住事了,前阵子爹听说你在京中安置了一处小院,虽然不知道你从哪来的那么多钱,但爹却明白你的用意。爹很替你骄傲,今后没有爹照顾你,爹也勉强能安心了。” 纪淼淼看到这里,心中一酸,才发现原来她自以为的那些高瞻远瞩其实纪岳连都看在眼里,如果纪岳连在这,她或许会觉得有些窘迫,可是如今,她只觉得心酸。 “其实今晚之事,早有预兆,你能有这种直觉,爹觉得很放心。我们纪家树大招风,从前在朝野中,也有人劝过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时候爹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话,只想着能为大雍冲锋陷阵,能杀一个敌人便是一个,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面临这种功高盖主、进退两难的处境。也或许是爹自己不愿意认输吧,连陆暄那小子都来劝爹‘归剑入鞘’的时候,爹才明白,我纪岳连,将军府,包括小圆你,或许都锋芒太盛了。” “今晚之事”,纪淼淼又在心中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这信中字迹确实仓促,只是往日里纪岳连写字也并不怎么讲究工整,颇有豪放之风,所以方才才没在意,现在看来,这封信竟然是宫宴那晚纪岳连匆匆写下的吗? 那他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又怎么会到陆暄手里去? “陆暄这小子,爹一开始其实不大看得上他,看后来看他还算乖觉,便勉强将他留在我纪家,反正咱们家也不缺那一口饭。直到后来你被清风寨的人捉走,爹心急如焚却关心则乱,一时没有办法,那小子竟然毛遂自荐说要去寨中换你出来,那是爹第一次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一般审视,他确实有几分胆气。” “在那之后的两年里,他也确实用行动向爹证明了他确实不是个软骨头,你或许不知道,这小子白天与你一起读书,晚上却会挑爹有空的时候来请教武功和兵法,而他学得也很认真,进步比爹年轻时不知快了多少。从前我想着,我纪岳连的女儿怎么能与一个私生子结为夫妻,即使是丞相家的也不行,本想着找个时机让你们赶快和离,但后来却慢慢发现,陆暄或许真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有次爹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白天读书,晚上还要到我这来费力气,你知道那小子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他想保护你。” 纪淼淼心中一动,下意识转头看向了一边立着的陆暄,却见那人仍然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努力想让自己不要看过来,眼神却止不住往这瞟,偷瞄的目光恰好和纪淼淼的撞在一起,立刻慌乱地移开了。 纪淼淼醒来后一直如古井一般的心中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她定了定神,继续看纪岳连的信:“爹那时听了这话,虽然心中惊喜,但表面上还是一下就把他撂倒了,还问他‘你也配’,现在想想,确实有些不留情面了,不过这小子一点儿认输或者退却的意思也没有,被摔了多少次也能爬起来,被爹骂了多少句也依然雷打不动地有机会就来,现在想想,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这也是爹放心把事情交给他的原因。” “下面的话,小圆你看后一定要冷静,虽然爹在知道真相之后也很震惊,甚至一度有些接受不了,可这就是事实。” 纪淼淼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纪岳连下面写的,大概与谋反案有关。 “首先,爹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不争的事实——陷害纪家、陷害我纪岳连的人,就是我的亲儿子,你的庶弟,纪涟。” 纪淼淼心神巨震,好在纪岳连已经提前打过预防针,她才不至于做出什么剧烈的反应来,可是这件事实在让她太过震惊了,纪淼淼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么一想,那些与原著不一样的地方就全连上了。 为什么那晚她费尽心思也没在宫人中找到那个奸细,为什么那人的声音听起来熟悉,为什么奸细会有机会在纪岳连的书房里藏匿假的通敌证物…… 她既见过,那人还能不露痕迹地出入将军府甚至纪岳连的书房,这么一想,纪涟确实符合这些所有的条件。 可是纪涟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呢? 纪淼淼继续向下看去。 “纪涟这孩子,爹知道自己对他从小便管教不周,从前又被连氏宠得无法无天,本以为连氏犯了错被送去乡下之后,他能多少反省一下,即便不能出人头地,只要不像先前那般没出息便好,哪知他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出息’。其实爹早就发现他前段时间总会在书房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嘛,本以为他就算有什么坏心思也顶多就是些不关痛痒的恶作剧,谁知道,他竟然能做出这般令人作呕的事情。我纪岳连一生为大雍征战沙场,却没想到走到最后,自己的儿子却叛了国,真是讽刺。” “说这些,也并不是为了向你诉苦,只是想告诉你,倘若陆暄去告发了纪涟,你也千万不要对他有什么误解,这都是我要他做的。我们纪家出了纪涟,落个谋反的罪名其实也不冤枉。”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嘎放心,小虐怡情,后面很快就都会甜回来了 第五十七章 “其次,我要说的,是我要陆暄去做的事情。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你,一封给那小子,给他的信里,写了我对他的交代。有些事,是爹要他去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小圆,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要怪他。” “其一,我要他去告发了纪涟,并以此作为投名状。” 写到这里,纪岳连的笔迹突然变得更加潦草了,语气也与先前的温情大相径庭,只交代了最重要的事,纪淼淼猜测,或许是时间不够了。 ——宫宴之夜,皇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决定当晚就抄了将军府,而纪岳连大概一是早有准备,二是有什么人在宫里给他通风报信,但那人权力应当不是很大,只能给他传递消息,却没有阻止这一切的能力。因此,纪岳连得了消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便想着至少要让自己的女儿能够有一线生机,这才写下了两封分别给陆暄和她的信,并通过不知什么途径,交到了陆暄手中。 “其二,我要他按照我的指引,消弭宫乱。” “其三,我要他追随太子,并且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权力的巅峰,那样才能保护好你。” “其四,这是我要交代给你的,我已经让两个丫鬟扮成了你和慎儿,那些士兵不认识你的脸,你们当下可以逃过一劫,可是朝中交差时却一定会露馅。答应爹,小圆,爹知道你是爱出头的性子,可是这一次,就这一次,活下去,即使要躲躲藏藏地活着,也要活下去。” 纪岳连的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最后虽然只交代了只言片语,但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很容易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貌。 纪岳连的计划是这样的:让陆暄告发纪涟,这样不仅能在纪涟酿成更大的错误之前及时阻止他,也让陆暄多了一颗筹码——他可以把纪涟当做投名状向太子投诚,到时,他只要稍微伪装一下,比如假意疏远将军府的故人,或者适时流露出一些对过去在将军府生活的厌恶,就能让太子还有群臣都误以为他与纪岳连和纪淼淼的关系都不怎么样,也自然不会怀疑是他藏匿了不知去向的将军府嫡小姐纪淼淼了。 而在这期间,纪淼淼则需要藏头露尾、隐姓埋名地活着,直到有一天,陆暄手握权柄,有足够的权力、地位和能力为将军府翻案、为纪岳连正名,也能让纪淼淼重新得以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纪淼淼放下信,转头看向陆暄,问道:“我爹交代你的事情,现在做到什么程度了?” 陆暄乖巧地回答道:“由赵兄引荐,见过太子一面,并呈递了纪涟的罪证。” “抓到纪涟了吗?”纪淼淼紧接着问。 “没有,”陆暄回答道,“他跟着慕容冶,逃去了豊国。” 纪淼淼的心沉了沉,她有些破釜沉舟地想,即便他们纪家的名声因为这个孬种烂透了,她也希望朝廷能抓住他,而不是现在这样放任他逍遥法外。 “宫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纪淼淼微微沉吟,最终还是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宫宴那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奇怪,虽然现在看来慕容冶的计划应该没有成功,可他究竟是怎么攻入皇宫时如入无人之境,纪淼淼实在想不通。 要知道,羽林军中都是最精锐的士兵,皇帝惜命得很,能号令羽林军的虎符一向都是自己保管,难道慕容冶有什么能耐,还能把虎符从御书房偷出来不成? “……” 陆暄没说话,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看他的样子,纪淼淼心中狐疑:不会这事都和将军府有关系吧? 她心中虽然绷着一根弦,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道:“你说吧,我受得住。” “……是纪将军的兵符。”陆暄开口,每说一个字,纪淼淼的心就往下沉一分,“那晚,将军府被……的时候,纪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趁乱拿走了纪将军的兵符。” 纪淼淼知道,陆暄省略的那两个字是“抄家”,听到“兵符”两个字时,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纪岳连的兵符与皇帝的虎符不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照理说,皇帝的虎符可以号令大雍的所有将士,可是在外征战时,打头阵的那个毕竟不是皇帝,而纪岳连用以调兵遣将的凭证,便是兵符。 可是按照规定,兵符虽然可以调遣城防军,但却是无法号令羽林军的。 陆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继续说道:“纪将军的兵符虽然照理来说无法号令羽林军,可纪将军在京中乃至整个大雍都威名远扬,大雍军士无不以纪将军马首是瞻,所以那日,纪涟拿着纪将军的兵符出现在宫门口,说宫中发生内乱时,羽林军首领韩前竟然也没有怀疑,而是真的领着大批人马就跟着纪涟跑了。城防军也是如此,是以豊国精锐才得以长驱直入,险些酿成大祸。” “调虎离山,同样的招式竟然能用两次,我爹的名字还真好用。”纪淼淼不无讽刺地说。 皇城脚下,就连京中的士兵都如此盲目地迷信纪岳连的名号,更遑论那些“天高皇帝远”的边境小城了,只信纪将军,不听皇帝命,纪淼淼想,倘若坐在龙椅之上的是她自己,她心里能安稳吗? “你方才说险些,那最后是如何解决的?”纪淼淼不愿细想,接着问道。 “这还要多亏端贵妃。” “端贵妃?”纪淼淼惊道,本以为连氏没了之后,他们和永定伯府应该就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却不想这其中竟然还有端贵妃参与。 “纪将军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早早就做了准备。”陆暄点点头,继续说道,“护国军兵符共有两份,这件事,只有纪将军和他的少数几个副将知道,而他早在半月之前,豊国太子进京时,便将另一个兵符放在了端贵妃那里。” 纪岳连戎马一生,对战争的嗅觉是何其敏锐,早在慕容冶进京时便察觉到了他不轨的心思,只不过那时他已身陷囹圄,只能悄悄做了谋划,为求保险,将另一个兵符放在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起初端贵妃并不乐意,但纪将军向她说明情况之后,贵妃便‘深明大义’地同意了,承诺代为保管一个月,倘若慕容冶出京之后仍无事发生,便将兵符归还纪将军。” 端贵妃耳根子几乎和烂泥一样软,这事纪淼淼不仅知道,还亲身体验过,丝毫不觉得惊讶。 “后来,纪将军的安排果然派上了用场。他那夜吩咐心腹将信送进宫中,并且交代端贵妃要找到正在宫中的我,我看了纪将军的信,就明白了一切,按照他的指令,用寄存在端贵妃那里的兵符,在豊国军队深入皇宫之前抢先将被纪涟调走的羽林军调回各个宫门处,虽然惊险,但还好赶上了。” 纪淼淼都能想象到那晚该是多么生死时速的情景,被陆暄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倒仿佛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 不过他也确实只是按照纪岳连的指令,尽他所能地、争分夺秒地完成了所有事而已。 而那个真正运筹帷幄的男人,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兵不血刃地消弭于无形的男人,现在却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即使死了也还要遭万人唾骂。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纪岳连的最后一次对话——也就是她要求与赵拂羽一起进宫参加宴会的时候,自己还儿戏一般说进宫是想见识见识慕容冶的容貌,却不想,那时候纪岳连便已经准备好这一切了。 而他或许那时候也已经知道,那便是他对自觉亏欠许多的女儿,最后的骄纵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纪淼淼突然开口道:“那你呢?” 陆暄不明所以。 纪淼淼如今早已明白了陆暄那日为何要打晕她——她那时确实心慌到有些不冷静了,陆暄想来也很了解她,知道她只要还醒着,就必定会闹着会将军府看看,就像刚才一样。 可那夜是何等紧张惊险的景象,怎么能容她那般胡闹,倘若被什么人发现端倪,别说她,陆暄甚至自身难保——虽然陆暄大概更在乎前者。 可是现在又算什么呢? 她并不责怪陆暄,可为什么自醒来之后,那人就恨不能离她三尺远? “你呢,你为什么躲着我?”纪淼淼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如今她没了家,没了盖世英雄一般的父亲,还被朝廷扣上了“谋反”的帽子,而陆暄竟然也像现在这般,时刻都与她保持着距离。 纪淼淼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委屈,与先前引而不发的悲痛混在一起,把她一颗心搅得生疼,咬着牙流下泪来。 “我……我没有躲着你。”陆暄看见她哭了,原本强装的镇定也立刻土崩瓦解,“我怎么会躲着你呢?我……我那么喜欢你……”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纪淼淼没听清,只听见他前面反驳自己的那部分,更委屈了,一边哭一边用手比划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还不叫躲着我,你现在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是不是怕我身上的衰气影响到你,所以才对我避如蛇蝎……” 她话音未落,突然被陆暄狠狠搂进了怀里,他力气很大,箍得她生疼,只听见那人的声音在耳边恶狠狠地道:“避如蛇蝎?我这么喜欢你,倘若不能天天在你身边,还不如把握扔到毒蛇蝎子窝里,你知道我想这样抱着你,已经想了多久了吗?” 第五十八章 陆暄宫宴那晚当头一棒般的一句“我想和你做真夫妻”把纪淼淼砸得晕头转向,后来勉强反应过来,却又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完全没来得及解释自己的心意。 看这架势,纪淼淼几乎百分之百确定,陆暄一定误会了什么。 这家伙平时看着不好欺负,实际上很是外强中干,或许是成长环境的影响,他似乎在感情方面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总是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所以总是把别人的话往消极的方面想。 但同时,也格外容易满足,每次纪淼淼只要稍微给他点甜头,他就能把那些只言片语都酿成蜜,放在心里品不知多久。 别人的表白都是温温柔柔、轻声细语的,唯独他,双臂把纪淼淼箍得生疼,非要把爱意也说得恶狠狠的,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一样——他太怕被拒绝了,也害怕会听到模棱两可的话。 就像宫宴那晚纪淼淼的“对不起”一样。 突然之间,纪淼淼福至心田,好想知道陆暄究竟是哪里想错了。 她努力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索性就放弃了,无奈地道:“喂……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有什么好误会的,”陆暄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那么大一个人,还做出这种撒娇的举动,像小动物一样,“那天你还跟我说‘对不起’。” 果然,纪淼淼就知道陆暄是因为这个才误会的,耐心地解释道:“我是说了对不起,可我并没有拒绝你啊,我那时是有急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你才……” “可你成亲时还说要与我和离。”陆暄打断了她。 “那都是刚成亲时说的糊涂话,你见我后来几时再提起过?”纪淼淼的语气想哄小孩一样,只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这么有耐心的时候。 “可是……成亲这许多年,为何没听过你唤我一声夫君?” “夫君。”纪淼淼从善如流,嘴巴刚闭上,就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直接就顺着他的话说了,连点脑子都没动,没成想这人话里还带着坑,一下就把她套进去了。 纪淼淼感觉箍着自己的力道松了不少,抬头一看,果然只见陆暄低着头,惊诧地看着自己,就像在哭闹时忽然得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又惊喜又不敢相信。 看陆暄这个样子,纪淼淼心一横,什么OOC不OOC的全都不管了,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若不喜欢你,那晚对你说的便不会是‘对不起’,而是‘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了。” “那……你的意思是……”陆暄方才的气势一扫而空,好像刚刚放出那些豪言壮语的不是他一般,期期艾艾地问道。 纪淼淼简直有些无语了:“非要我把那句话说出来才行吗?我也喜欢你啊!” 陆暄听了这话,看着纪淼淼的目光又惊又喜,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他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了,情到深处,难以自抑,他仿佛梦呓一般喃喃道:“淼淼……娘子……” 话音刚落,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赵拂羽人未至声先至:“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没打扰到二位吧?” 陆暄闻声,扭头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就差把“滚出去”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赵拂羽却笑吟吟的,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进了屋,径直朝着纪淼淼走去:“淼淼,听阿铮说你醒了,我便来看看你,怎么样,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互诉衷肠被人撞破,饶是纪淼淼也不禁红了脸,愣愣地摇摇头头:“没有。” “那就好。”赵拂羽话中有话,“某人那日那般不怜香惜玉,害你昏迷了两日,我还以为你们两人之间有什么龃龉,那日是某人故意徇私,公报私仇呢,刚想告诉你,丈夫如果对妻子实施了什么暴力行为,也是可以去衙门告的,淼淼放心,你若有这种需求,大哥我一定帮你。” 陆暄一脚插进两人之间,面对着赵拂羽,完全挡住了纪淼淼的身影:“不劳赵兄费心。” 赵拂羽仿佛才知道他在这屋里一般,大惊小怪地道:“哟,竟不知阿暄也在这,方才的话想必也听见了吧,听见了的话,以后可要好好对我们淼淼。” 陆暄冷冷道:“那是自然。” 纪淼淼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一番话,赵拂羽才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陆暄听的,是想告诉陆暄,如今将军府虽然没了,但赵拂羽永远都是她纪淼淼的靠山,是担心陆暄哪日厌倦了她、对她不好了,这才提前给他吃了个下马威。 想到这里,纪淼淼心头涌上一股感动,她迈出一步,走出了陆暄的庇护,对赵拂羽说:“拂羽哥哥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赵拂羽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很欣慰地说:“……淼淼长大了。” 陆暄是个实打实的闷骚,本来听了纪淼淼方才那句“会照顾好自己”心里有点不乐意,觉得接下来是该轮到他照顾纪淼淼的了,可后来转念一想,就纪淼淼那个要强的性子,大概要她被别人养着才是要了她的命,想着想着,魂儿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嘴角不自觉挂上了抹笑。 后来又听了赵拂羽那句“淼淼长大了”,陆暄立刻意识到这两人间的氛围似乎有点过分温情了,连忙很警觉地插嘴,冲赵拂羽道:“说正事吧,你来干嘛?” 他这句话立刻便把赵拂羽划到了两人对面,但是赵拂羽是个神经大条的,完全没有意识到陆暄的小心思,也不知道他已经默默被列到了某人的注意对象里,真的正色说开了正事:“皇上被俘,据线报说,现在人已经快到沙甸了,太子殿下和我都觉得,倘若再不着手营救,或许陛下将有性命之忧,这才命我来找你进宫议事。” “你说什么?皇上被俘?”陆暄还没开口,纪淼淼先问道,语气里满是震惊。 “是。”陆暄抢在赵拂羽之前答道,“方才没来得及跟你说,那晚韩前韩统领虽然回防及时,可那慕容冶就在殿中,肯定一直早有准备,见势不对,立刻挟持了陛下,这才安然逃出宫去,否则我定然饶不了他。还有纪涟……” 陆暄说起纪涟,恨意一点儿也不比纪淼淼少,方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迅速黯淡了下去。 纪淼淼握了握陆暄的手,仿佛在跟他说,她不怪他。 可她脑子里却很乱。 在宫变发生的那一刻起,纪淼淼曾以为,现在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剧情的限制,就像系统曾经告诉她的一样,她所知道的,就相当于是无数平行的世界线中的其中一条,她所做的每个选择都会让每时每刻都在缓缓向前推进的世界线生出新的分支,从而与原剧情产生差异,而她做了不知道多少与原主的选择截然相反的举动,剧情发生这么大的变动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本以为,宫变提前三年发生,就意味着后面的事情都会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朝着与原剧情完全相悖的方向奔驰,就比如说,她还活着,甚至还能与陆暄互诉衷肠。 只是却没想到,皇帝被俘这件在原著中也同样发生了的事情,竟然还是发生了,甚至连方式、背景都与原著如出一辙,那这是不是说明,故事的主线仍然在按自己的脉络发展,“纪淼淼还活着”还有“纪淼淼与陆暄两情相悦”这种异变因素,并不足以改变故事主线剧情的发展或者使其产生偏差呢?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就是,皇帝会在前往豊国的途中被杀,原因在于太子派去劫人的军队不小心惊动了慕容冶,而慕容冶为了不放老皇帝回去,竟然决定直接处决老皇帝。 原著中派去劫囚的将军是个老臣,因为贪生怕死竟然直接归降了豊国,这事让豊国军队士气大增,却灭了大雍自己的威风,萧璟因此找理由罢了许多老臣,这才给了赵拂羽和陆暄机会,成为了萧璟登基成为新帝后的左膀右臂。 如果主线剧情真的不会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误差被改变的话,纪淼淼想得手心发凉,那么,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去,只要不会对主线剧情的发展产生影响,就都会引发老皇帝被杀的结局。 赵拂羽和陆暄商议了些朝堂上的事情,纪淼淼心里有事,都当耳旁风一般没听进去,直到两人要走了,她才回过神来。 陆暄看出她从方才直到皇上被俘的事情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便让赵拂羽先走,自己一会儿追上去,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然而他还没开口,纪淼淼却先抓住了他的手。 纪淼淼手有些凉,手心里全是冷汗,陆暄眉头一皱,将另一只手也覆在她手上:“手怎么这么凉?” 纪淼淼没回答,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陆暄,太子若要人去劫囚,这虽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可你千万别去!” 她说得恳切,仿佛很笃定只要他去了,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陆暄有些奇怪,但还是一口答应了。 第五十九章 陆暄这一去,再回来,便已经是半夜了。 那日宫乱,皇上被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上京之中无人不知,大家都道最近世道要不太平了,天刚暗,家家户户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仿佛只有在自己家里,才能稍微有点安全感似的。 而纪淼淼现在虽然在自己亲手买的宅子里,心中却很乱。 陆暄临走前曾经交代过慎儿让她照顾好她们家姑娘,然而她却被整整三日的提心吊胆和不合眼照顾纪淼淼的疲惫压垮,被纪淼淼打发到偏房去,不一会儿就没了声音,想必是睡熟了。 这三天除了她纪淼淼是睡过去的,其他人都过得并不安生。 陆暄要完成纪岳连交代给他的那些事,费尽心思藏匿纪淼淼和慎儿,不让他们被官兵发现,除此之外还要参与现下已经以太子为核心的朝会——那日宫乱时他立有大功,这是他的机会,或许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机会,他决不能错过。 他答应过的,要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拥有能保护纪淼淼的羽翼。 那些个向纪岳连讨教的日夜并没有白费,老将的经验最为宝贵,尤其是像纪岳连这般筚路蓝缕打下功业的老将,而纪岳连也并不吝于赐教,将自己毕生经验凝成的精华都尽数交给了陆暄。 好在赶上了。 陆暄凭借宫乱之夜的大功和这些年日积月累的兵法知识,已然得了太子青眼,如今与曾经的太子陪读赵拂羽一同,已是同辈之中太子最为青睐的两人。 皇帝被俘,朝会无法召开,便由太子暂时领头,每日召开回忆,与朝会同等规制,称议事会。 从前赵拂羽对太子萧璟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陆暄只觉得他表现得有点太狗腿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不屑,然而那夜之后,朝中无数大臣都方寸大乱,殿前失仪者大有人在,太子却默默挑起了大梁,成了支撑大雍军心的那根脊梁。 今日的议事会又持续到了天黑,两天前,京中宵禁提前一个时辰,陆暄紧赶慢赶好歹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家——那个他和纪淼淼的小家。 这三天里,他无数次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每每只要想到了那里还有那个被他放在心底的人在等他,他便觉得好像又有了咬咬牙挺过去的力气。 想到这里,他又回想起了今天临走前少女对他说的话——不要参与营救老皇帝的事,原本他对她的话其实是半信半疑的,然而今天议事会上,太子竟然真的提了这事,说要派遣一队人马营救皇上,和纪淼淼说的如出一辙! 震惊之余,陆暄谨记纪淼淼所言,即使现在正是他急于立功站稳脚跟的时候,也没做出头的那只鸟。 最后领了命的是羽林军统领韩前,他是个老实人,因着点背景,没花多少时间就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虽然在职时工作乏善可陈,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直到那晚,他被拿着护国军兵符的纪涟唬住了,这才铸成大错,于是在议事会上,太子刚说起这事没多久,只问有没有人愿意领兵前往,韩前就诚惶诚恐地“认领”了这个任务。 不知怎么的,陆暄总有种感觉,好像如果韩前不当这个“替死鬼”,太子就会将这件事交到自己头上。 陆暄孑然一身走在早就没了人声的街上,往日里的那些热闹都仿佛镜花水月,只要豊国皇子一次并不成功的袭击便溃不成军。 此时星夜寂寂,阒无人声,天上散落着许多不知名的星星,洒下透明的幽光,让人有种如在梦境中的虚幻感。 纪淼淼买的小院很隐蔽但同时也很难找,上京就那么大,但陆暄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阵儿才到。 小院门口,阿铮抱着剑,鹰隼一样的目光冲陆暄射过来,看见是他,便行了个礼,闪身让开了大门。 陆暄也没客气,冲他点点头便进屋了。 屋里的灯已经灭了,陆暄本以为纪淼淼已经睡了,轻手轻脚地关了门,想着去看看纪淼淼,然后自己便去书房凑合一晚,却听到一声:“是陆暄吗?” 是纪淼淼的声音。 陆暄沾了夜色中雾气的外衣都没来得及脱,便急急忙忙进了卧房,只看见纪淼淼只着一件中衣,被子盖得老高,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一双眼在黑夜中亮得吓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怎么了?”陆暄走过去做到床边,关切地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纪淼淼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有点害怕,睡不着。” 陆暄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不怕,我在呢。” 纪淼淼此时乖得简直不像白天那个纪淼淼,像只被顺好了毛的小猫,甚至乖巧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陆暄摸着她头的手停了下来:“我……我去书房睡吧。” “不行!”纪淼淼却急急阻止,“慎儿睡在偏房了,这院子里一共就三间房,书房里又没床,你怎么睡?” “我……” “我很害怕,你不在,我睡不着觉。”纪淼淼见他又要拒绝,赶忙又补了一句。 她吃准了陆暄的性子,若是委屈了自己,他有千百种办法告诉自己,没关系,凑合凑合就过去了,可若是为了他在意的人,他确实不管怎样都不允许对方受到伤害的。 果然,陆暄没犹豫多久,便松了口:“……好吧,你等我一下。” 纪淼淼把自己挪到了靠墙的最里面,身为来自现世的大学生,她在这方面的思想虽然也并不算多么开放,可也总是不比陆暄那么保守的,她想着,今日两人刚刚才确认了对方的感情,陆暄会害羞也是正常的。 况且她方才并没有说谎——她确实有些害怕。 即便是她自己亲自看、亲自买的房子,可是忽然换了个环境,总是不免会觉得不适应,况且她又刚遭逢大变——在她潜意识中,因为早知道原著剧情的缘故,其实早就做好了将军府和纪岳连会有这么一天的准备,甚至已经做好了自己身死然后任务失败的思想准备,所以在今天醒来后,陆暄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之后,她虽然崩溃了一会儿,但很快便走了出来。 尤其是在看了纪岳连那封信以后,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释然了。 说句不太好听的,将军府树大招风,根源还是在于纪岳连自己不知收敛,这才找来皇帝忌惮。 在什么位置便要承担对应的责任、忍受对应的压力,世间因果得失,不外如是。 可即便是这样,她每每一闭上眼,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仿佛又看到了陆暄那双含着挣扎和痛苦的眼睛,好像只有陆暄在这里,她才能稍微安心一点。 纪淼淼又等了好久,陆暄才磨磨唧唧地再次进了卧房,纪淼淼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躺下,他才犹犹豫豫地上了床。 这间房本就是夫妻二人的卧室,这张床一人睡绰绰有余,两人躺着也不挤,如果注意些的话,连肢体接触都不会有,陆暄却浑身僵硬,躺得比棺材板还直。 “睡吧。”他说。 “睡不着,陪我说说话吧。”纪淼淼回答道,她知道陆暄一定也毫无睡意。 “好。”陆暄从善如流,很自然地挑起话头,语气却有些僵硬,“说起来,你怎么会想到要在这里买一处院子?” “还不是为了要躲着你。”纪淼淼在心里说,但当然没说出口,嘴上还是“很有耐心”地找借口道:“那时……就不知怎么的,觉得是该在京中有处房产,以防万一,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吧?” 即便是这么离谱的理由,陆暄也没有质疑,但身体似乎渐渐习惯,慢慢放松了下来。 “你这两天,累不累?我怎么瞧着,好像瘦了?”纪淼淼扭头看他的脸,没忍住上手摸了摸,果然触手就是嶙峋的骨头,仿佛只包了层皮似的,险些硌着她。 摸完,才意识到这动作的暧昧,刚想尽量自然地收回手,却被陆暄捉住了。 那人不仅捉住了她刚想收回去的手,还得寸进尺地用脸在上面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狗:“不累,想着你,我就不累了。” 纪淼淼抽回手,用背对着陆暄,佯装生气道:“花言巧语。” “对不起!”谁知道陆暄真急了,凑上来,双臂环住她的腰身,“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噗……”纪淼淼将身子扭过来,“逗你的。” 两人面对着面,陆暄两手环抱住纪淼淼,是个十分亲密的姿势。 他勾了勾唇:“你终于笑了。” 他这一笑,却把纪淼淼笑红了脸。 从前知道陆暄好看,却总觉得他浑身死气沉沉的,心事太重,很少有少年人该有的生机和活力。而他方才那一笑,衬着月光,只觉得仿佛枯木发了枝,万物都逢春一般,整个人都迸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而这种光彩,是只对着她时才有的。 纪淼淼把脸埋在陆暄胸口,闷闷道:“睡吧。” 陆暄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问起关于纪淼淼如何知道太子准备营救皇帝的事,只说了句:“晚安。” 上京中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月光从雕花窗子外斜斜地照进来,投下一地花哨的影子,唯有漫天星河渺渺,守着两人与一室安宁。 第六十章 后来的发展果然都如纪淼淼预料的一般,和原著中剧情的发展别无二致。 韩前领兵前去救援老皇帝时被慕容冶发现,直接就地处决了老皇帝,而韩前因为畏罪投降了豊国。 皇帝被俘已是屈辱,现在竟然直接在本国领土被敌人处决,这对于大雍来说,更是当头一棒的奇耻大辱。 慕容冶的行为,如同一把利剑,破开了大雍和豊国之间维持了不过二十年的虚假繁荣的破布,将其下掩盖的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再一次赤/裸裸地铺陈在光天化日之下。 血淋淋的真相被剖开之时,仇恨便再也无法轻易消弭,唯有战争才能平息两国人民的愤怒。 战争,终于爆发了。 皇帝被杀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太子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登基仪式,并且宣布举国缟素三月,以告慰先帝圣灵,同时,也意在让百姓们记住,这种国土被侵犯、统治者被当成人牲一般杀害的奇耻大辱。 太子——现在该说是新皇了,雷厉风行,韩前一事暴露出前朝积弊已久的沉疴旧疾——刚刚太平二十年的朝廷,便已经忘记了举贤任能的法则,人脉、背景成了一步登天的法宝,许多上位者甚至并无什么真凭实绩便能稳坐高位。 新皇登基不久,便在朝中进行了一次大洗牌。 许多吃皇粮的蛀虫闻讯而逃,也有不少厚着脸皮留下的,被萧璟客客气气地请出了上京波谲云诡的政局。与此同时,他还提前进行科举,在民间选拔了一批新人才,纪淼淼注意到这其中有两个让她颇为在意的人:一个是她曾经的老师邵远之,得了榜眼;而另一个,则是原著《误梦》中的男主,玉子卿,不过刚加冠的年纪,竟一举斩获探花,堪称天纵奇才。 还有两位新秀,即便不用参加科举,也能直接入朝为官,那便是陆暄和赵拂羽,他们二人已然成了新皇的左膀右臂。 赵拂羽成了新任护国军统帅,陆暄则坐上了内阁首辅之位,两人都激流勇进,在大雍存亡危急之时站到了权力漩涡的中心,只不过,或许赵拂羽是基于家国大义,而陆暄,仅仅是出于想要守护自己小爱的愿望。 这个年,大雍之中没人过得安生,或许老天爷真觉得大雍气运应当有此一劫,来年开春,收成也很不理想。 大雍人民享受了二十余年风调雨顺的日子,已然忘了该怎么打仗,豊国的军民在这二十多年里却没有一天不在屈辱中度过。 战争甫一爆发,大雍便节节败退,连损几员大将,眼看着朝中便要无人可用,终于将新官上任不久的赵拂羽派上了前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前线战事吃紧,粮草已然近乎告罄,很多地方却又突然同时闹起了饥荒,今日朝会,新帝终于下达了命令,派陆暄前去赈灾。 值得一提的是,刚下朝,丞相陆先永便请陆暄前往陆府叙话,他虽不情愿,但也不想与丞相把关系搞得太僵,只好捏着鼻子去了。 果不其然,刚进门,陆先永便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多年不见,还是这么小家子气,若非碰巧走运立了点儿芝麻绿豆大点的功,几时会轮到你坐这位子?” 陆瑾与陆瑜当时立在一旁,陆瑜见陆暄听了这话脸色立马就绿了,赶忙打圆场,对陆先永道:“爹,前阵子你听闻阿暄得了官职,不还高兴了一阵吗,今日唤阿暄过来,不也是想提点提点他的吗,怎么反倒先说开反话了?” 陆先永见自己被人揭了底,面上有点儿挂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见他那窝囊样子,我心里便觉得不舒服,坐下说话吧。” 陆家虽是世家大族,但陆先永做官,却是一点儿都没仰仗自己的家族背景,是从科举开始一点一点爬上去的,内阁首辅便是他曾做过的一个官儿,这次叫陆暄去陆府,确实也是想在一些小事上稍微提点一下陆暄,好叫他不至于重蹈他犯过的错误,也算是长辈对小辈的关照了。 陆暄刚开始时还颇为不自在,后来真听进去后,甚至有时能与陆先永讨论几句,两人交流得颇为深入,不知不觉天便暗了下来。 陆先永没拉下脸来,陆瑾便替他问道:“阿暄可愿意留下吃饭?” 家里还有人等着他,陆暄便拒绝了:“多谢好意,我就不留下叨扰了。” 毕竟就算这三人想留他吃饭,这府中毕竟还有个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的白氏,他便不留下来自讨没趣了。 三人见他拒绝了,也没多留,陆瑜将他送到了门口,陆暄便道:“二哥留步。” 陆瑜见他好像颇为着急的样子,像极了急着回家吃饭的丈夫,故意道:“看阿暄好像颇为着急,可是家中有事?不如我找辆陆府的马车将你送回去?” 陆暄听了这话,整个人僵住了:“不劳二哥费心了,我没什么积蓄,只买得起位置不好的院子,马车驶不进去的。” “哦?”陆瑜一挑眉,慢悠悠地问道,“可是如此?” 随后,他上前一步,附在陆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陆暄立刻惊得向后退了半步。 “我果然猜得没错……”陆瑜这下收了笑容,在原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陆暄放在身侧的拳头却握紧了,膝盖一弯,竟然险些就要给陆瑜跪下,好歹被他拦住了。 “你做什么!”他难得正色地怒斥道,“这里可是陆府大门!人多眼杂,你这样不是让你和陆府都落人口舌吗?” 关心则乱,陆暄方才听见陆瑜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我猜,纪淼淼还活着,就与你住在一处”之后,整个人方寸大乱,几乎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放心。”陆瑜重重拍了两下陆暄的肩膀,才仿佛终于将他未定的惊魂安定了下来,“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包括父亲和大哥,只是你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容易引人怀疑。” 陆暄点点头,知道今天是自己太忘形了,将对于回家的期待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引来猜测。 今日还好只是陆瑜发现了端倪,来日若是其他什么居心叵测的人,那他便不仅没法保护纪淼淼,还会把她和自己都推向深渊。 “我记住了,多谢二哥。”陆暄又谢过陆瑜之后,才终于动身走了。 或许是方才惊魂甫定,他一路上都格外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人跟着自己,等到了院子门口看到守着的阿铮才放下心来。 阿铮是赵拂羽的心腹,自从纪淼淼被安置在这之后便一直守在这,他武功不错,又胆大心细,有了他,让陆暄放心许多。 陆暄照常向他点头示意,刚想推门进去,却又顿了顿,折返回来,问道:“今日没什么异常吧?” “回陆大人,”阿铮冲陆暄一抱拳,声音低沉有力,“并无异常,夫人一切安好,正等着大人回来。” “那便好。”陆暄顿了顿,又说,“辛苦你了。” 阿铮搞不懂平时少言寡语的陆大人怎么今日突然来关心他的工作了,一时有些诚惶诚恐地答道:“不辛苦,这是卑职的职责所在。” 陆暄听了这话,才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推门进了屋。 屋里,纪淼淼褪去了在将军府时的锦衣华服,穿上了在普通妇人身上最常见的布衣荆钗——就算院子隐蔽,可总也是有邻里的,有时有人路过,若见着衣着华丽的纪淼淼,必定会心生怀疑,因此纪淼淼才换上这么一身,以后即便有人瞧见她,也瞧见门口守着的阿铮,也只会以为这是哪家老爷养的外室,为了不得罪权贵,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只是委屈了纪淼淼。 想起今日陆瑜的话,陆暄忍不住心里一疼。 纪淼淼坐在圆桌旁,正玩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等着陆暄回来吃饭,蓦地瞥见陆暄的身影,惊喜道:“你回来了!慎儿快将饭菜拿去热热!” 慎儿应声答应,立刻麻利地到厨房忙活去了。 纪淼淼倒了杯热茶,正等着陆暄坐下喝口水歇歇,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拦腰搂住了。 陆暄蹲在地上,双手圈住纪淼淼的腰,还把脸放在后者膝盖上,蹭了蹭,撒娇道:“娘子,好累啊……” 纪淼淼不禁失笑:“累就赶紧坐下喝口茶歇歇啊,蹲着做什么?” 陆暄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大直女娘子,不情愿道:“哦……” 然后乖乖起身坐好了。 慎儿很快将饭菜热好了,端上来后,陆暄一边吃,纪淼淼一边托着腮欣赏陆暄的吃相。 与所有坠入爱河的人一样,纪淼淼看着陆暄,只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干什么都好看,甚至连吃饭都那么赏心悦目。 陆暄吃饭速度虽然不慢,但动作却一点儿也不粗鲁,甚至很是优雅,纪淼淼越看心里越喜欢,一个没忍住,嘴角就飞上天了。 陆暄注意到她的目光,揶揄道:“不知夫人在看什么,竟看得如此入迷?” 纪淼淼哪能不知道他这是在打趣自己,刚想回怼过去,却见陆暄嘴角的笑容一僵,好像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怎么了吗?”她关切地问道。 陆暄和赵拂羽讨论政事从来不避着她,因此纪淼淼也知道如今战事吃紧,朝中局势也不明朗,只是自从赵拂羽领兵出征以后,她听陆暄说起那些的机会就少了许多,天天在这院子里,也不敢出去抛头露面,自然也不知道饥荒愈演愈烈的事情。 陆暄放下筷子,正色道:“淼淼,跟你说件事,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纪淼淼点点头。 “今日皇上将赈灾之事委派于我,我大概很快便要启程了,或许……有三四个月都回不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纪淼淼的脸色。 纪淼淼却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道:“嗐,就这事啊,去就去呗,公事嘛,我能理解的,这有什么好做心理准备的。对了,你什么时候走,明天吗,应该也没有这么快吧……” 纪淼淼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陆暄越来越黑的脸色。 好嘛,我舍不得了好久,某人竟然一点也不在意! 他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 一周之后,陆暄启程领兵赈灾,临走前,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 随行的官员不明所以,问道:“陆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陆暄摇摇头:“走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跟在他身后押送粮食的队伍里,悄然混进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与身边的壮汉们格格不入,抬头看着前方领兵的大人,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第六十一章 运送赈灾粮食的路上并不算轻松,好在即便纪淼淼不怎么爱动,但原主身体的底子摆在那里,纪淼淼也并不觉得多难熬。 只是连日以来的战乱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让士兵们的士气有些低迷,纪淼淼每天把脸用土抹得黢黑——反正行军路上大家都一样狼狈,也不担心会有人认出她,有时会主动给大家讲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什么的,没过几天,便成了队伍中小有名气的红人。 他们此去幽州,目的地离上京并不远,虽然因为有运送粮草的大部队,所以整体已经放慢了步伐,但七天也已足够。 今天已经是离开上京的第五天了,如果仍以正常速度前进,明日便能抵达幽州。 入夜,大伙围着篝火休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其中纪淼淼身边的人最多,其中一人络腮胡子,长得还算端正,却已然显出几分沧桑的老相,那是刘大哥。 据他所说,他今年已经三十了,原本前几年因为家里穷娶不着媳妇便参了军,没成想没太平几年的大雍这么快便又要打仗了。 “唉,说到底还是贪生怕死,原本像我这个年纪,是该去前线的,听说现今护国军的新统帅,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英雄出少年啊……”他举头望天,不无感叹地说道。 纪淼淼见他这样,赶紧打圆场道:“刘大哥别这么说,人各有命,若要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这一圈兄弟都是胆小鬼逃兵咯?” “哈哈哈哈哈!”刘大哥爽朗地笑了几声,“说起来,小苗你怎么会想到要来参军的,看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快就想着要上战场了?” 纪淼淼在军中自然不能用真名,便谎称自己叫“苗苗”,让大家叫她“小苗”,刚开始还有人说她这名字娘里娘气的,后来发现她这人也秀气,不过却很讨人喜欢,便偶尔用名字打趣她,纪淼淼也并不在乎,毕竟她确实就是个女的。 “嘿嘿,我家里没什么人了,就想着与其自己混日子,还不如参军来报效祖国。”纪淼淼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只不过募兵的大哥看我身子瘦弱,不肯让我加入护国军,便把我编进了这里……” 刘大哥一巴掌拍在纪淼淼肩上,震得她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说道:“就知道你小子招人疼,谁都舍不得看你去送死!哈哈哈哈……” 纪淼淼也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 “看谁去送死啊?”正当众人笑闹之时,纪淼淼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转头一看,竟然是陆暄。 陆暄平日里看着虽挺拔,身板却太薄,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瘦弱,现在穿着甲衣,为他整个人都添了几分英武,只可惜人还是冷着一张脸,让人看见便忍不住离得越远越好。 陆暄治军说不上严,但也绝对不松,平日里大家玩闹他不会管,可若是过了火,真的触碰到了军中红线,他一定严惩不贷。 前些日子,大家玩开了,看着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似乎并不怎么管事,胆子也大开了。 有个军痞想必是混吃等死惯了,竟打开了赈济粮的主意,想趁着天黑众人歇息的时候偷些便走,却被陆暄发现,罚了五十军棍,人都半死不活了,现在众人想起来那景象还觉得心有余悸,陆暄那时说的话也仿佛犹在耳边—— “在前线,多少为国杀敌的将士都吃不上饭,汝等军士吃着皇饷,却还想着偷盗皇家粮食,即使我不判罪,诸位良心过得去吗?听闻前朝曾有大臣因偷贩皇粮而被判处死刑的先例,却不知,战时偷盗赈济粮,该当何罪?” 当时偷粮的士兵听了这话,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直道:“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陆大人饶命……” 陆暄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一甩袖子回了军帐,那时刘大哥便偷偷对纪淼淼说:“这位陆大人看着年轻,还以为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却不料办起差来如此不留情面,咱们可有苦头吃咯。” 纪淼淼才不觉得要吃苦头,她家的陆暄她最了解不过,从来都是最公正、最认真的那个。 而此时陆暄站在她身后,两人方才目光相触,纪淼淼便赶紧扭过了头去。 “完了完了……”她心想,“他肯定认出我了。” 陆暄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好一会儿,才感觉那如有实物般的目光从她身后依依不舍地挪开了。 “你们认为上前线是去送死,却不知道,太平盛世正是千万将士未寒的尸骨垒成的。”他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却也并没多说什么,正当纪淼淼以为他要走了时,却突然听到背后又传来一声,“你,跟我来一下。” 纪淼淼没敢回头,一抬头,却看见刘大哥他们向自己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小声问道:“我?” 众人不约而同,都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纪淼淼要去的,不是陆大人的军帐,而是什么龙潭虎穴。 纪淼淼生无可恋地站起来,垂头丧气地跟着陆暄走了。 她原本已经想到了千百种被陆暄怒斥的场景,却没想到,刚撩开门帘,她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陆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在她耳畔响起:“你非要让我担心吗?” 纪淼淼的心一下就软了,伸手抚在他的后背,触手虽是夹片的冷硬,但却仿佛能感受到那之下炽热的体温。 “对不起啊,是我鲁莽了。”她虽然说着对不起,但语气里却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 陆暄将她搂得更紧了:“都说了让你不要出来抛头露面,万一被人发现可怎么办,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他没往下说,纪淼淼却听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放心,你看,这不是也没人认出我吗,大家甚至都没看出来我是女的……” 纪淼淼没说完,却突然被陆暄放开了,只见小狗劈头盖脸冲她恶狠狠地呲着牙,说道:“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你可知外面那些当兵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的比那些地痞流氓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可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危,还当他们看不出你是女人,他们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说什么,万一有些人占你便宜怎么办?你就说我那天处置的那个偷赈济粮的……” 陆暄原本说得眼睛都泛红了,说到那天的事情,却又不知想到什么似的软下了语气,小心翼翼地道:“那天……没吓到你吧?” 纪淼淼原本乖乖听训,怎么也没想到教导主任会突然话锋一转关心她的心里状况,还没从角色里走出来,赶忙见缝插针地拍了个马屁:“没有没有,主任帅气的英姿会永远留在我心中的。” “什么主任?”陆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什么胡话呢?” 不过不得不承认,纪淼淼这马屁确实把他拍舒服了,接下来也没再找她不声不响混进来的事,而是叫人打了盆水来,对纪淼淼说:“这几天行军,想必没机会清洗身子吧,你爱干净,赶快趁现在擦擦身子吧。” 他这话确实说到纪淼淼心里去了,此时虽是春天,但他们日日走那么远的路,早出了一身臭汗了,纪淼淼自己都嫌弃自己,方才陆暄抱着她,她都害怕陆暄闻见什么异味,此时陆暄既然提了,她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不免有些顾虑。 “我被你叫走这么长时间,他们会不会起疑?” 陆暄毫不在意地道:“无所谓,你出去便说,我将你训斥了一顿,又罚你干了些活,所以才这么久。” 纪淼淼失笑:“哪有这么污蔑自己的。” 说着,便自然而然地脱起了衣服,刚脱下外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朝陆暄看去,只见那人早就把整个身子都转过去背对着她,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只是通红的耳根和脖子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 纪淼淼又何尝不害羞呢,两人做了三年夫妻,即便也有同床共枕的经历,那也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如今第一次□□相待,竟然是在这种环境中,虽然陆暄很礼貌地将身子转了过去,却还是挡不住二人的心猿意马。 这军帐并不大,两人即便想,也并不能把彼此隔开多远,纪淼淼脱衣服的声音、入水的声音、哗啦啦用水清洗身体的声音,都悉数全须全尾地传进了陆暄耳朵里。 “那个,你给我讲讲这次赈灾的基本情况吧。”两个人都红成了煮熟的虾子,纪淼淼努力转移注意力,便让陆暄说点正事。 “好。”陆暄一口答应,可见也一直在思考逃离方才那种气氛的方法,喜欢的人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洗澡,他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强行让自己端坐在那里——他在纪淼淼面前,一直都没什么定力。 “这次灾荒,其实说来蹊跷,上京还有各个州郡的粮食储备其实都并不少,即便要供应前线,按说也够百姓吃半年的了,但谁知今年开春收成不好,竟连仓储也变得不足了,皇上觉得此事有蹊跷,便派我去情况最严重的幽州查查,以赈灾之名,看看能否发现什么线索。” “若非天灾,便是人祸,敲骨吸髓的事也干得出来,也不知百姓每年交的税都养了些什么蛀虫。”纪淼淼越听心越沉,干脆一语道破。 她本以为这次赈灾真只是将粮食运到便算完了,没成想这其中竟还有这等关节。 “是,但奈何地方官根系庞杂,朝廷若是在明面上查,定会打草惊蛇,到时不仅没有证据,还会失了民心,所以皇上才命我来暗中调查。”陆暄说着,方才的旖旎心思也荡然无存。 纪淼淼洗得很快,此时已然接近尾声,她用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渍,便重新裹上了那件略有些不合身的军装,走到陆暄身旁:“放心,不管多难的难关,我都会陪你一起渡过。” 等纪淼淼回到士兵休息的地方时,大家都已经安静下来许久了,很多人见着她,怕惹上麻烦,都没敢跟她说话,只有刘大哥不怕死地凑上来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陆大人没拿你怎么样吧……咦,你身上怎么这么香,是去哪儿洗澡了吗,怎么也不跟兄弟们知会一声?” 他不说还好,一说纪淼淼便又回想起了方才的情景,不由得红了脸,结巴道:“被……被陆大人训了一顿,哪来的时间洗澡,许是陆大人军帐里的熏香吧!” 她辩解的时候,因为理不直,气便要壮,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刘大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怎么相信,但也没拆穿,只嘟囔了一句“贵人就是精致,行军都要带熏香,俺们大老粗一辈子也没闻出来有什么好熏的……” 第二天,军中流言四起,大家都说,新任的首辅陆大人,好男色! 第六十二章 幽州自古物产丰富,说是上京的粮仓也不为过,可谁也没想到,如今这里会是这般饿殍遍野的景象。 次日,陆暄领兵到达幽州城城下,见沿街全是听闻今日赈灾军队即将到达,前来讨饭的百姓,其中老少皆有,甚至还有怀着孕的母亲。 纪淼淼不忍看这幅景象,将自己的干粮拿出来与几个人分了。 快饿死的哪看得了这幅景象,当即便有几个饿得皮包骨头的男人扑上来便拽纪淼淼的衣服,央求着:“大爷,也给我点吃的吧,求求您行行好,我快饿死了……” 纪淼淼哪还有多余的干粮,正被那几人东拉西扯得动弹不得之际,却有一双瘦削白皙的手轻轻一拨,却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几人推开了。 陆暄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不远处一个夫长似的人物说道:“去,把赈济粮分一箱出来,先给这些人分了。” 那人应声答应,转头便去办了,那些流民这才放过纪淼淼,四散开来。 “你,”陆暄头也不转,对纪淼淼道,“跟在我旁边。” “是。”纪淼淼低下头,装出一副仿佛被训斥了一般的委屈表情,心中却悄悄流过一股暖流。 众人继续前行,待到靠近城门,便能看到幽州府的知府袁峰已经等在了城门下。 袁峰此人,长得周正端方,唇上留着几绺一丝不苟的胡子,两条眉毛之间有两道深深的沟壑,想是平时太爱皱眉所致,见了陆暄,竟丝毫不奉承,反而开口就是:“赈灾如此大事,怎的皇上竟只派了个毛头小子来。” 陆暄听了,也颇感意外,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笑道:“毛头小子亦或耄耋老人,皇上派差只看能力,不管年龄。” 纪淼淼跟在陆暄身边,万万没想到袁峰见面便挖苦陆暄,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一脸短命相,难不成这贪官是在给陆暄下马威? 眼见气氛愈加微妙,反倒是袁峰身侧的人先开口解了围:“陆大人莫怪,袁大人也是心系民生,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所以方才说话才冲了点,陆大人一路奔波劳累,袁大人已为诸位准备了上房,诸位好好歇息。” 陆暄也客客气气地问道:“不知阁下是?” 那人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袋:“方才忘了介绍自己,在下林明,是袁大人的师爷。” 陆暄点头,又多看了他一眼,才道:“林师爷,带路吧。” “诶,您这边请。”林明答道,手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纪淼淼跟在陆暄身边走着,默默观察着这位林师爷,只见他说的话虽然稍显狗腿,但却并不在社交礼仪可以接受的程度之外,换言之也就是,并不显得油滑。 而他此时领路时,虽然身子微微前倾以示尊敬,但脊梁却挺得很直,并不会给人过于谄媚的感觉。 而反观那位袁知府,虽然刚直,却也未免有些太过无理了。 纪淼淼正想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林明身上飘,却冷不防和林师爷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他那眼神中带着探究,扫了一下便收回去了,只是吓了纪淼淼一跳。 陆暄见她脚步突然顿了顿,转过头用眼神询问她,纪淼淼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却不知道这一幕全须全尾地落在了袁峰眼里。 他看着那两人明显不对劲的样子,撇了撇嘴,好像好不容易才忍住什么都没说。 林明和袁峰把陆暄和几个管事的安排在了城中客栈里——当然其中也包括纪淼淼,其他人则在城郊安营扎寨。 据林明说,原本今夜是为众人准备了庆功宴的,但奈何正值饥荒,知府大人早已把家里的粮食也尽数分发给了快要饿死的百姓,所以并没有什么余粮来招待大家。 陆暄表示可以体谅,纪淼淼则默默望天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信你就有鬼了! 进城之前,纪淼淼原本还想向刘大哥他们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能随陆暄一起住客栈,免得被人误会,还没开口,那人便抢先答道:“嗯嗯,我知道,你机灵嘛,陆大人看中你也是应该的!” 纪淼淼:“……” 好像已经被误会了。 当晚,陆暄打点好一切,想回房间歇息,刚推开门,便看见几个衣着不整的男子,他们似乎已经在房间里等了一段时间了,有的甚至打开了哈欠,看见陆暄推门进来,又立刻打起精神,搔首弄姿起来。 看他们容貌举止,不是青楼里的小倌是什么? 陆暄:“……” 他一定是进错房间了。 于是他关上门,退出去,又重新抬头看了看房间号,天字一号,没错。 于是他不由得想到房间的安排者——林明,以及他方才上楼之前对方挤眉弄眼地让他别走错房间的表情,心里暗暗把这位林师爷大卸八块又挫骨扬灰了一遍,重新推开门,道:“滚出去。” 他声音冷得几乎能结成霜了,那几个小倌方才看他冷着脸关上门,还以为是自己惹了这位大人不快,正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此刻听见他不带感情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其中有个胆子稍微大点的,鼓起勇气叫了一声:“爷……” 还没说完,便听陆暄又说了一遍:“滚,别逼我说第二遍。” 因着母亲的出身,陆暄生平最忌讳的便是“青楼”二字,可这位林师爷偏要往枪口上撞,这就怪不得他一点面子也不给了。 那几个小倌见他拉下脸来,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纷纷裹好衣服便落荒而逃,路过陆暄时,恨不能离这位三尺之内都比别处冷一些的大人越远越好,纷纷贴着门缝绕了过去,生怕自己碰到他一根汗毛。 纪淼淼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副盛况,不明所以地问道:“那都是谁啊?” 陆暄听见她的声音,才稍微冷静了一些,收了浑身的刺,温声道:“进去说吧。” 两人进了屋子,纪淼淼只觉得扑鼻而来的是一股不知道哪里闻过的廉价脂粉味,她身为女人,纵然并不经常化妆,但对这些味道总还是比陆暄敏感一些的,一下便知道方才落荒而逃的那几个男人是干什么的了,一时竟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抱歉。 好笑是因为,在军营里威风凛凛的陆大人竟然会被几个小倌搞得如此狼狈,而抱歉则是因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好像是她。 若非陆暄整日将她带在身边,那些人也不会怀疑陆暄有这种特殊癖好了。 与纪淼淼不同,陆暄只觉得这屋子里的味道刺鼻得很,熏得他头晕脑胀,立刻打开了窗户透气,站到窗边,才觉得能稍微好受一点。 “是那位林师爷安排的?”纪淼淼问道。 陆暄疲惫地点点头:“这算什么,贿赂吗?” 纪淼淼想到林师爷今天白天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些抱歉地道:“对不起啊,好像有我的原因呢。” 陆暄失笑,拉着她坐下,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想什么呢,一个人要想贿赂,渠道多的是,这次他自以为能投其所好,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可若是没有你,今日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说不定就是女子了。” 纪淼淼脸色一变,撇撇嘴道:“那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 陆暄对这一套很是受用,打趣道:“今天忙了一天,累不累,要不要洗澡?” 纪淼淼又羞又恼:“少来,我现在有房间了,不需要在你这里洗澡了。” 陆暄故作疑惑:“嗯?我只问要不要洗澡,可没说要你在我这里洗啊?” “你!”纪淼淼没成想自己还有在陆暄这吃瘪的时候,决定不理他了,于是扭过身子,背对着他。 “好啦~”陆暄语气放软下来,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我们商议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吧,此事最好速战速决,否则时间越长,便越会给这群人可乘之机,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在这里受苦……”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可两人挨得极近,那句话仍旧一字不差地落进了纪淼淼的耳朵里。 纪淼淼发现,陆暄最近,似乎越来越爱向自己撒娇了,方才便是,她之前从未听陆暄用这种语气说话。 之前的他,总是便是冷冰冰的,不管心里的感情再炽热,也总是独自藏在,直到他将自己五脏六腑都焚为灰烬,对方才堪堪能从他冷硬的壳子上窥见一点端倪。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大大方方地表达爱意,毕竟,纪淼淼恨铁不成钢地想,只有笨蛋才总是说反话。 “好吧。”她决定也做一次好哄的笨蛋,从善如流地转过身子,却不小心擦过了陆暄的嘴唇。 这景象似曾相识,纪淼淼想起来,那次她出府去买房子,回来时碰见陆暄在门口“蹲守”她,那时也是这样,只不过她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意,而陆暄,或许已经险些放任心里的那把火把自己都烧尽了。 这样想着,她忽然又有些心疼,微微仰头,蜻蜓点水般在陆暄嘴唇上一碰,留下一片温软的触感。 陆暄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胆,微微张大了眼,随后,再没有什么顾忌一般,扶着她的腰,低头便这样吻了下去。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纪淼淼有些出神地想,没想到陆暄平时总是嘴硬,唇瓣却很软。 “嘶……”她突然感觉嘴上一疼,“你属狗的啊?” 陆暄耳朵红得要滴血:“不许走神。” 陆暄的吻很缠绵,却又很霸道,和他本人一样,每次想强硬,却又总是忍不住心软。 许久,直到纪淼淼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不由得轻锤陆暄的胸口,陆暄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不……不是要说正事吗?”纪淼淼气还没喘匀。 “好。”陆暄轻笑一声,“说正事。” 然后重新咬上了她的唇。 ------ 作者有话要说: 说正♂事 第六十三章 桌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下了半根,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氛暧昧得让纪淼淼喘不过气,唯有床边不时拂过的几缕夜风,能让她保持片刻清醒。 陆暄恨不能像只八爪鱼一样扒在纪淼淼身上,她往后躲,他就不容拒绝地追,然后霸道地再次夺走她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因为缺氧,纪淼淼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混混沌沌的,只有陆暄唇上柔软的触感,还有他手上的灼热温度,仿佛烧了一把燎原的火,让她的感觉变得愈加清晰起来。 属于陆暄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清冽却又醇厚,炽热中又带着一丝香甜,仿佛标记领地一般,陆暄的动作好像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让她彻底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等等……纪淼淼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香甜……陆暄身上哪会有什么香甜的气味? 她余光瞥见桌子上那根燃得只剩半截的蜡烛——白色的烛身上,闪着点点暧昧的粉色。 她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 陆暄感受到她的动作,将她放开,疑惑地看着她。 “蜡烛……”纪淼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蜡烛有问题。” 陆暄却一点儿也不惊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这种事情都这么晚才察觉到,我以后可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纪淼淼不明所以:“你早就发现了?” 陆暄乖巧地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早说?!”纪淼淼剑眉倒竖,冷下脸来质问他。 陆暄委屈地垂下眼,倘若他有耳朵的话,这会儿也该恹恹地垂下来了:“原本不想让你担心的,谁知你……” 他故作犹疑地停顿了一下,纪淼淼突然发觉,好像先“动嘴”的是自己。 “可是你也不能……不能……”她理不直气也壮,只是憋红了脸,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淼淼……”陆暄却等不及听她讨价还价,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纪淼淼只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一般,从尾椎骨一直麻到天灵盖,可陆暄还偏要贴着她的耳朵说话,愣是搞出了杜比环绕的效果,让她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和他说的话——“这东西闻久了若是不纾解,说不定对身子有害,你肯定舍不得看我难受吧……” 说罢,便贴得更近了些,纪淼淼只觉得有什么烫得吓人的东西正顶着自己的腿根。 陆暄可能上辈子真是属狗的,难耐地在她浑身上下乱啃,纪淼淼早没了推拒的力气,况且,她在心里认命地想,反正迟早都要发展到这一步,何必还要让彼此委屈这一会儿呢。 陆暄感受到她默许的态度,动作变本加厉,大有将她拆吃入腹的架势。 纪淼淼则不合时宜地想:林明这个混蛋! 然后就又被陆暄咬在了不可描述的部位,用以吸引她被他颠得“四散奔逃”的注意力。 次日,纪淼淼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出现在了营地,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好像受了什么伤一样。 “苗老弟!”刘大哥看见她,便热情地冲她打招呼。 纪淼淼本也想热情地回应他,奈何胳膊刚抬起来,便酸得不成样子,只好有气无力地放下了。 刘大哥一眼便看出来她的不对劲,问道:“怎么,身体不舒服?” “可能是前几天行军太累了吧。”纪淼淼讪笑着说道。 刘大哥是个老实人,也没多想,便道:“那苗老弟可得多休息,今日分发粮食的工作,大哥来替你吧。” “不了不了!”纪淼淼听了连连摆手。 今早她与陆暄合计了一下,决定让陆暄随便找个理由,诸如替袁大人分担工作或是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干效率高之类的,留下亲自分发粮食,以免给袁峰林明两人可乘之机。 原本陆暄让她今日好好休息不要去的,但纪淼淼不放心,如若陆暄亲自监督,反倒显得此事小题大做,容易引起对方怀疑,尤其是那个林师爷,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总而言之,最终结果就是,纪淼淼如往常一样混在押送赈济粮的士兵里,暗中监视和观察有没有不对劲的人,如果有不对劲的人或者发现什么线索,都要立刻和对方通信。 “一言为定,你可不准私自行动。”纪淼淼对宫变那夜的事心有余悸,心里明白地知道若真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陆暄即便自己背负千古骂名,也绝不会牵扯到自己。 “自然,我何曾骗过你。”陆暄倒是大言不惭。 “哦,是吗?”纪淼淼咬牙切齿地说道,“也不知道昨夜一直说‘马上就好’的人是谁。” 纪淼淼扔完炸弹就跑,留下陆暄一个人在原地面红耳赤地咀嚼昨晚的回忆,最后还是冲了个凉水澡才出的门。 幽州城与上京相比,算不得多大,但纪淼淼瞧着,街市之上人头攒动,似乎人口竟也与上京不相上下,可见其曾经的繁华。 纪淼淼想着,不禁有些唏嘘,谁都想不到,曾经那么繁华的街市,竟也会因为一场饥荒,变成如今这个萧条的样子。 大街上再没有春风得意打马而过的少年,也没有支着半个窗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只有无数饿得双颊凹陷、提着麻袋等着装米的乱世百姓。 世道便如泥石流,滚滚而下时,除了站在高处的人,谁都无法幸免。 分发粮食的工作机械又无聊,纪淼淼百无聊赖,便开始四处张望,昨晚没睡好,今天没什么精神,困得都要打哈欠了,忽然听见身前的人怯生生地问道:“哥哥,我能拿两份粮食吗?” 纪淼淼顺着声音低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女,脸上脏兮兮的,身子骨瘦得仿佛一吹就要倒了,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一般,嶙峋得有些吓人。 纪淼淼努力做出最和善的表情,问道:“能告诉哥哥为什么吗?” 奈何恐怕只是问出这句话,少女就已经用光了全部的勇气,哆嗦着嘴唇,愣是没再吐出一个字来,便落荒而逃了。 纪淼淼摸不着头脑,不就问句话吗,她有这么吓人吗? 况且,跟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比,她已经是看起来最好说话的一个了,纪淼淼猜测,这也是少女来她这里排队而不去其他人那里的原因。 那少女跑走后,下一个便轮到一位看起来站都站不稳的大娘,纪淼淼边帮着大娘装粮食,一边旁敲侧击地问道:“大娘,方才您前面那位姑娘,我瞧着挺面善,便多说了两句话,怎么她就吓跑了,不知道大娘可知道那是哪家姑娘啊?” 或许说媒拉纤这种事,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大娘们矢志不渝的爱好,那大娘听纪淼淼这么说,即便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眼睛却倏地亮了:“那姑娘啊,我方才没仔细看,但我老婆子在幽州住了快七十年了,好像也没见过。” 她仿佛怕纪淼淼不信似的,又补充道:“这幽州城里,就没几个我不认得的姑娘,说起来,小伙子你别不信,当今知府大人的师爷,也就是那位林大人,他的亲事就是我给说的呢……” 大娘后面说了什么,纪淼淼没怎么听清,不知道为什么,那名少女莫名让她有些在意,她又向少女跑走的方向望了望,却再没看见她的身影,只能无可奈何地作罢了。 后面几天,纪淼淼依旧每天都守在岗位上,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奈何不管是那名少女,还是知府贪污粮食的证据,她都没再有什么发现。 屋漏偏逢连夜雨,陆暄那边暗中调查袁知府的工作,也陷入了瓶颈,可以说一无所获。 这位袁大人堪称所有入朝为官之人的表率,陆暄告诉她,袁峰把工作做得和他本人长得一样一丝不苟,即便是每日参加朝会的京官,都不一定有他自律。 陆暄派人跟了他几天,发现袁大人每日辰时起亥时息,偶尔处理公务耽搁了会晚睡一会儿,作息规律得吓人。 而更可怕的是,袁大人吃喝嫖赌样样不沾,连个夫人也没有,更别说小妾了,似乎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工作。 纪淼淼听了以后,在心中暗暗震惊——要放在现代,袁大人简直就是社畜精英! 而反观林师爷则全然相反,每日工作的时间就那么一会儿,剩下的都用来玩乐,如今闹着饥荒,他没有开宴的条件,只能到处喝几壶酒,每天醉醺醺地回府,又遭夫人臭骂一顿,这才肯消停点。 最让陆暄头疼的是,这两人没一个留下破绽,竟仿佛幽州之祸真是天灾,之前那些全都是他和皇帝的臆想,其实压根儿没这回事,反倒冤枉了两位大好人。 纪淼淼听着,不知怎么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这两天在闹着饥荒的幽州,百姓没饭吃,陆暄一个京官自然也要一切从简,否则不仅没抓到罪魁祸首,还要惹上民愤,连带着纪淼淼也一块没怎么吃好,而这些天她的体力消耗又格外大,确实累得不轻。 陆暄正说着,看她脸色不好,便说道:“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现下已近人定之时,你早些休息,我便先走了。” 两人这些天议事,都在纪淼淼房中,陆暄此时说要走,纪淼淼也没留——她确实想休息了。 只是陆暄刚走到门口,纪淼淼想站起来送送他,却突然觉得腿一软,脑袋一沉,眼皮重若千斤,身子一歪,便没了意识。 第六十四章 “他这是劳累过度……导致的……身体底子还好……休息几日便可……” 纪淼淼意识尚未完全苏醒,在混沌中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不住在耳边念叨,嗡嗡的,只觉得烦躁。 “多谢大夫。”直到那道熟悉的清冽声音响起,才如清泉一般冲走了她心里的诸多烦恼。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吱呀”两声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纪淼淼知道,大概是那个烦人的老头走了。 一道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缓慢地向她靠近,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牵起了她的手,纪淼淼知道,那是陆暄的手,所以没有挣扎,反而很是安心。 “怎么总是不让人省心……”陆暄的手轻柔地抚过纪淼淼的额头,珍而重之地,仿佛在轻触一根上古神鸟的羽毛。 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纪淼淼心里一酸,竟有点想哭,她仿佛回到了将军府还没覆灭的日子,那时候,她还是被纪岳连捧在手心里的将军府大小姐,不用隐姓埋名,也不用颠沛流离。 缓缓地,纪淼淼感觉陆暄的气味将她包围了起来,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一个轻若无物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那动作轻得几乎不像一个亲吻,反而像西方听话故事中,骑士用嘴唇触碰公主的吻手礼,虔诚而又珍重。 接着,属于陆暄的气息却蓦地抽离了,纪淼淼知道,那是陆暄站起了身,准备离开了。 她赶忙抓紧了陆暄那只还没来得及放开的手,睁开双眼,入目便是陆暄错愕的眼神。 但不过片刻,他便反应了过来:“什么时候醒的?” 陆暄重新坐回她的床边。 纪淼淼老实答道:“你亲我之前。” 只见在外雷厉风行得叫兵士们都惧怕得噤若寒蝉的陆大人,俊脸“唰”地一下红了,一口唾沫把自己呛得死去活来。 “没事吧?”纪淼淼没想到,“正事”都做过了,堂堂陆大人竟然还会因为这种事情害羞成这样,正想起身,却又被陆暄摁回了床上。 “你躺着好好休息。”陆暄故作强势,实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一点都不懂得珍惜自己,你以为自己的身子是铁做的吗,既然还把自己当人,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明天也不要去盯着了,也不差这一天!” 纪淼淼第一次见陆暄说话连珠炮似的往外蹦,一时还真没找到见缝插针的机会,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陆暄就没见过纪淼淼这么乖的时候,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好几句“你现在需要休息”、“身体重要,盯梢也不差这几天”之类的话,才离开。 第二天早上,怕纪淼淼不听话又跑出去,陆暄特意比她往常出门时间晚了一刻来“查房”,结果推门一看,纪淼淼竟然真的乖乖地待在房里,正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早饭,像只仓鼠似的。 见着他,还丝毫不见外地跟他打招呼:“早啊,吃饭了吗?” 陆暄满肚子狐疑,故意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又折返了回来,竟然看到纪淼淼乖巧地在房里看书,那人见到他还笑眯眯地抬头问他:“这下放心了吧?” 陆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些,或许纪淼淼真的就这么乖? 陆暄推门走后,纪淼淼立刻收起自己装了半天的乖巧面孔,收拾收拾便出了门。 休息?不存在的!线索可不等人! 来到军队发赈济粮的地方,纪淼淼靠着脸熟加不要脸成功混到了一席之地。 幽州城确实人口众多,不然也不会这么多人干了这么多天也没把分发粮食的工作做完,不过眼下就快要收尾了,这也是纪淼淼着急的原因,等分发粮食的工作做完,一是陆暄需要再找理由才能留在城中,二是那样一来,就只能靠陆暄一个人,只能靠追查袁知府和林师爷那边获得线索,难度更大。 纪淼淼一边发粮食,一边不由得有些着急,然而她眸光一闪,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前些天来问能不能要两份粮食的少女! 一人只能领一份粮食,这是规定,谁领过谁没领过都登记在册,纪淼淼这些天也没有见过几个重复的面孔,而那名少女又格外让人印象深刻,纪淼淼这才认出了她。 只见她仍如前些天的样子,在人群中一不小心和人对视,便要心虚地一开目光,话更是半句都不敢和别人说,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只要稍微留意,想不注意到她都难。 纪淼淼赶忙不知从哪抓来个人:“忙个帮,帮我发会儿,我有点急事。” 她匆忙的神情不似作伪,那人一口答应,纪淼淼连忙追了上去。 那少女看着战战兢兢,但步子不大,但频率很快,纪淼淼一时半会儿竟然没追上,一直追到她走进一条无人的巷子,纪淼淼才稍微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姑娘——”她刚伸手想拍那人的肩膀,那名少女却倏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狠厉的表情,纪淼淼还没看清她动作,便已经被一把匕首抵住了咽喉。 她连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那姑娘似乎也并不是真想杀她,举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在吓住纪淼淼的同时,也吓住了自己。 半晌,她才鼓起勇气抬头看纪淼淼的脸,眸中的错愕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是你?” 纪淼淼欣喜地道:“太好了,你还记得我!姑娘,我没有恶意,只是……” 她话还没说完,少女手中的匕首便离她咽喉又进了一寸,几乎抵在了上面,堪堪划破了一层油皮。 这下纪淼淼真的不敢轻举妄动了,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真正的生命危险还没离她这么近过。 “你……走……就当没见过我……”与手上的狠厉动作截然相反,少女怯怯地说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纪淼淼疯狂点头。 或许她看起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坏人,纪淼淼向后退了一步,那名少女依然警惕地看着她,却没有向前逼近,想来也是想尽快脱身。 纪淼淼一步一步缓缓向后退着,生怕惊动了这只已经炸毛的小猫,待到安全距离,纪淼淼才温声道:“你走吧。” 少女向后推了几步,又拉开了些距离,这才转身逃走。 “等等!”突然,她身后又想起惊雷般的一声,她此刻本就仿佛惊弓之鸟,这下直接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立刻举起匕首,回身便要刺去! 然而哪里还有方才那名男子的身影,只有一名披头散发的、看起来与她一般大小的少女。 纪淼淼方才趁她回头,解下了自己一直束起的头发,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名女子——虽然她本来就是。 她本还想解下盔甲,这样能让她独属于女子的身形更明显一点,但现在看着早已目瞪口呆的少女,似乎已经没必要了。 “你看,我没有恶意。”纪淼淼双臂大张,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浑身上下除了盔甲没有半点儿金属器物的身影。 “你……你……”那少女本就不善言辞,此时被她吓得不轻,更是“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姑娘,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对我说,我真的是来帮你的。”纪淼淼已然用尽全力展示自己的真诚,就差把那身盔甲也脱下来了,她试探性地猜测道:“姑娘若说不出口,我便来猜猜,姑娘背后的人,是人贩子吧?” 那少女大惊,手上的匕首都吓得掉到了地上,纪淼淼看她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先前刚进城时,纪淼淼便发现了,路边乞讨的人,男子很少,反而是女子和孩子偏多,虽然说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纪淼淼就是颇为在意,直到见到这名少女。 初见时纪淼淼没反应过来,后来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奇怪,后来见着街边乞讨的人,才明白自己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她的穿着。 真正的乞儿,身上的衣服定然是脏、旧、破缺一不可的,可街上很多乞讨者,包括那名少女,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都是粗布麻衣,其上也有许多补丁,可瞧着却并不旧,反而还很新,好像是为了乞讨专门做的一样。 若只有一人,纪淼淼还能理解那或许是好吃懒做之人为了混生活才故意装成乞儿沿街讨饭,可若是这么多人,甚至成了规模,那便一定有背后之人指使了。 那少女听她一语道破,抖了半天,竟然直接跪下了,抖着嘴唇道:“姑……姑娘饶命,草民……草民……” “唉……”纪淼淼看着她诚惶诚恐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别跪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封建糟粕的这一套,你若是草民,那我也是草民,大家没什么不一样的。” 虽然有些话没怎么听懂,那少女还是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姑娘大概和自己一样,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只是普通小姑娘而已。 阶级差异一消除,那少女显然没刚才那么局促了,抖着腿站了起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姑娘吧?”纪淼淼问道。 “我……我爹娘死之前,都叫我小知……”她结结巴巴地答道。 “那么,小知,你可愿意与我一起抓住控制你们的人贩子?” “我……我……”小知却犹疑着,没有给出答案。 她的考量,纪淼淼也能理解,现在正逢乱世,小知的爹娘死了,想来她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也不知被谁占了,这才沦落到流落街头,最后被人贩子带走的下场。 纪淼淼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这世道,对我们女子,确实诸多不公。男子没了家,还能参军打仗,幸运的能建功立业,不幸的成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里的枯骨,也不失为一种好结局。可我们女子呢,生来便被人教导要相夫教子,家没了,就只能流落街头,这是哪里的道理?” 她顿了顿,看着小知眼中渐渐蓄起的泪,继续道:“但谁说女子不能建功立业呢?你瞧我,虽为女子,不照样参了军,届时若有机会建立功业,大不了就瞒一辈子,若瞒不过,便让世人知道,我们女子也是可以上阵杀敌的。对了,方才看你身手,可比我的好多了,能不能教我两招?” “可……可我与你不一样……”小知说着,竟流下一滴泪来。 “这怎么会呢,大家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小知摇摇头,说起了自己的身世,纪淼淼听罢,只觉得心痛又唏嘘。 据小知自己说,她家原本也与幽州城中的普通人家一样,有田有地,勉强自给自足,可是遇到战乱,爹娘上山砍柴时被流匪杀了,城里的流氓见她孤身一人,不仅占了她的房子,竟还想占了她的人,还好她与父亲学过几招,这才堪堪逃了出来。 后来便遇到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不仅给她地方住,还给她饭吃,同时还养着许多像她这样的人。 后来,大人说不能让她这么吃白饭,便给她规定,每日出去乞讨,要么拐回来一个小孩或者姑娘,要么便讨到两份饭,这样她才能吃其中一份。 那时她才明白大人是干什么的,只可惜为时已晚,她既不忍心拐卖别的姑娘孩子,又没有逃出去的勇气,便只好每天看运气讨饭,只是运气好的时候很少,这才饿成了这幅样子。 若真像她说的这样……纪淼淼想,这位“大人”在幽州城中必然势力深厚,而且与府衙定然有所勾结,不然他如此明显的动作,工作狂袁大人会察觉不到? 纪淼淼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林明。 若这么说起来,他不管是身份还是权力,还有各方面的条件,都是最有可能能做到的。 “这样,”纪淼淼说道,“你带我去你们的大本营,就告诉‘大人’,说我是被你拐来的姑娘,这样你今天有饭吃,我也能混进去,怎么样?” “不行不行。”小知连连摆手。 “你若不听我的,我便将这些都告诉陆大人,而且不给你求情。”纪淼淼故作严肃。 小知脸色几变,最后还是答应了。 看来陆大人在幽州城中已经小有名气了,纪淼淼暗暗地想。 然而,纪淼淼变装之后,小知将她带到了人贩子的大本营——师爷府! 第六十五章 纪淼淼怎么也想不通,即便“大人”真是林明,这人也不至于胆子大到直接在自己府中搞这些买卖吧。 然而,等小知继续把她往深处带,她却明白了。 师爷府中堪比园林,她们从后门进去,纪淼淼只觉得仿佛进了个迷宫一样,她本来就不怎么认路,等小知把她带到书房,她早就把来时的路忘干净了。 林师爷的书房看起来与寻常无二,小知走到书架旁,将其上一个里面并无熏香的香炉轻轻一扭,纪淼淼便听见书架后面一阵机械运行的声音,接着书架便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光景。 纪淼淼瞠目结舌,没想到还真有这种密室机关,跟着小知走近了其后的隧道。 隧道门口的两侧挂着油灯,小知提起其中一盏,不放心地回头提醒纪淼淼:“现在走还来得及。” 纪淼淼大手一挥:“都到这了,哪有退缩的道理?” 说完,便跟着小知走了进去。 这段隧道并不长,不一会儿便到了头,纪淼淼隐约看见尽头有光亮,没成想走进以后,才看到这里面竟然大有洞天,竟有个两个书房那么大的房间。 看起来,被“拐”的姑娘和小孩大都在这屋子里了,即便是这样一个房间,都显得有些拥挤。 孩子们有的报团取暖,有的则跟着某一位姑娘,而最为显眼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男人! 那人骨架不小,在一众姑娘小孩里显得格外出挑,纪淼淼一眼就看见了他,问身边的小知:“什么情况?” 小知摇摇头:“不知道,是昨天新来的,之前大人从来没抓过男人,他刚来时,我们也都吓了一跳。” 那人原本背对着纪淼淼,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想看看来人是谁,一回头,把两个人都惊得恨不能当场石化。 邵远之!! 纪淼淼差点就喊出他的名字了,他怎么会在这?? 纪淼淼满头问号,而邵远之又何尝不是,或许他的震惊程度比纪淼淼更甚,毕竟在他的认知里,纪淼淼可是已死之人。 “怎么,你们认识吗?”小知看出身边人的不对劲,小声问道。 纪淼淼不知道邵远之目的为何,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撒了个小谎:“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吧。” 这暗室中人虽多,可大多与小知一样,都怯生生的,初见纪淼淼这个生人,连头都不敢抬,而邵远之身为男人,在这个环境中相当于一个异类,更是没人敢搭理他了,这才没人发现两人的异样。 纪淼淼向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邵远之既然能在科举殿试中得皇上青眼,自然也是个机灵人,瞬时便反应过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新来的就要先伏低做小熟悉环境,这一点纪淼淼是明白的,她没急着和邵远之通气,先与小知一起坐了下来,低下头,便仿佛和整个环境融为了一体。 纪淼淼等了一会儿,表面上与其他人一样怯怯地坐在那里,实际上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在黑暗阴冷的环境里待久了,就容易滋生许多负面情绪,纪淼淼才来这么一会儿,便感到心中有股没来由的烦躁和压抑,这些人呢? 纪淼淼猜测,那位“大人”在挑选目标时,应当也有意筛选过,这里的人,大都生性怯懦,不爱与人交往,心理又比较脆弱,所以才容易被他控制。 而他们这个人贩子组织能够存活的机制,纪淼淼从方才小知的话里提取了些信息,大致猜了出来。 这有点像现实世界中的传/销和PUA,先挑选目标拉入伙,等到那人对组织产生依赖之后,再要求收取报偿。 至于报偿的形式,讨饭的要首先保证上交的份额,才能轮到自己,否则就要饿肚子,而“发展成员”的则可以直接获得报酬——食物。 至于发展的成员适不适合留在这里,纪淼淼想,这或许是“大人”的一项经济来源,若是好控制的便留在这里,不好控制的便像寻常人贩子一般把人卖了,还能赚笔钱,以维持组织的运作。 “今日,要纳贡的,抓紧了。” 纪淼淼正想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那人进来的地方大概和他们都不一样,并没有经过隧道,无声无息的,鬼魅一般,而此时乍一说话,竟仿佛平地惊雷一般,将纪淼淼吓得一激灵。 纪淼淼向四周看了看,不只是她,很多姑娘和孩子都吓得打颤。 缓过神来后,她才有功夫朝那男人望去,只见那人仿佛什么见不得光的怪物一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带着面具,身上披着一件格外宽大的斗篷,完全不给人关于他外貌的线索。 他身前放了个木箱,是装盛“贡品”的器物。 “这便是‘大人’?”纪淼淼悄声问小知。 小知却慌乱地把食指竖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纪淼淼不明所以,却突然听见仿佛自顶而下的一声:“小知,今日可有收获?” 那人声音大概本就浑厚,此时刻意压低了声音,频率低得几乎让纪淼淼头腔共鸣起来,止不住地肝儿颤。 小知更是好不到哪儿去,听见那人问到自己,吓得一直从腿抖到喉咙,哆哆嗦嗦地道:“禀大人,有。” 说着,碰了碰纪淼淼,示意她与自己一起上前。 纪淼淼一颗心几乎悬在了喉咙里,她来之前刻意抹黑了脸,像邵远之这般熟悉的人还好,若“大人”真是林明,她只能寄希望于这光线昏暗,师爷的眼神也不好,不要将她认出来。 虽然心中忐忑,但此时已无退路,纪淼淼随小知上前去。 “有……有个姑娘……”不知是方才被吓得还是因为做了对不起“大人”的事所以心虚,小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而纪淼淼也与她一样紧张,低着头,只觉得脑袋上仿佛悬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大人”稍有怀疑,便能随时削下她的脑袋。 幸运的是,纪淼淼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大人”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他身旁的人便给了她们一人一个馒头。 纪淼淼诚惶诚恐地接着,心里却骂道:“呸!这年头的人贩子真小气!” 接下来,是其他人“纳贡”的时间。 纪淼淼悄悄抬眼看着,那些人中,还是上缴粮食的更多一些,而其中很大一部分,交的便是陆暄带来的赈济粮! 纪淼淼心脏狂跳,觉得此事大概率应该也与她和陆暄在查的饥荒有关,看来,皇上猜的没错,此事确实很有可能是人祸! 纳贡的环节结束,,暗室中鸦雀无声,没人敢出声,而“大人”则在这一室阒寂中,开口说道:“原本今日,是该在你们中选一个的。” 选什么?纪淼淼不明所以,向小知投去不解的目光,小知仍然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颤颤巍巍地冲她做了个口型——“卖”。 纪淼淼起初不解,后来看周围人噤若寒蝉的鹌鹑样,突然恍然大悟了。 大雍说到底还是旧社会,她从前是个小姐感受不到,现下“走进基层”才明白,大家对丫鬟书童这种身份,大概是又向往又惧怕的。 向往在于,若进了大户人家的院子,自然吃喝不愁,不用天天在这讨饭吃。 而惧怕在于,若遇上个脾气不好的主子,不说温饱,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成问题,到那时,谁知自己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呢? 这种事情,纪淼淼能想到,这些人见的更是比纪淼淼不知多了多少倍,而且还都是身边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才如此避之不及。 可方才“大人”话中的意思…… 纪淼淼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他喘了好大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可是,来了两位新人。” 纪淼淼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不怀好意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小知用力揪了揪她的袖子,她便拍拍她的手,当作安抚。 “可惜啊,没来多久,便要‘享福’去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收拾好,跟我走吧。” 那人说完,变戏法似的,一转眼便不见了。 纪淼淼放松下来,才发觉自己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下意识朝邵远之看去,只见他也冲自己投来了目光,仿佛在说:不要轻举妄动。 陆暄并没有向纪淼淼提及皇上还安排了另一方调查饥荒,看来,邵远之会卷进来,要么就是偶然,要么便是——他调查的乃是拐卖人口的案子。 关于这事,邵远之了解的一定比自己多,纪淼淼想,反正这暗室现在也出不去,挣扎也是白费力气,倒不如顺着“大人”的意思,看看明天“被卖”的过程中,能有什么发现。 纪淼淼心有天地宽,即便在这种境地下,也安然睡去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客栈的房间里,陆暄正坐立难安地等着派出的人带来她的消息,可来人不仅没找到她,还为陆暄带去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袁峰失踪了。 第六十六章 次日,纪淼淼便跟着“大人”和他的随从们,一同上路了,同行的还有邵远之。 临走之前,小知泪眼涟涟地拉着她的手,愧疚得仿佛是自己把纪淼淼推入了龙潭虎穴一般,纪淼淼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接受了她非要给自己一半的馒头。 吃了一个半馒头当早饭,纪淼淼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气,只觉得前一天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了,毕竟,她纪淼淼最擅长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大人”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虽然纪淼淼觉得这很没有必要,连“犯罪窝点”都已经暴露了,这人,大概与林明脱不了干系。 但此时她处境危险,自然不能多嘴自寻死路。 此次出行,倒不如说是押解更为妥当,“大人”命手下将纪淼淼和邵远之的手用手铐铐住,手铐还连着锁链,将他们“栓”在手下的身上。 在前行间隙,“大人”偶尔允许他们歇息一会儿,纪淼淼总趁机与看守她的人套近乎,这人大概是有恃无恐,竟然直接将钥匙别在腰间,仿佛一点儿也不怕她这个弱女子来偷。 在大概第二次休息时,纪淼淼终于忍不住说自己内急,要求去一旁的小树林里解手,本还想着“大人”若能允许给她暂时解开手铐,那也省了她的事了,但她显然低估了这群人的不要脸程度。 “大人”仿佛只透过那面具看了她一眼,便向看守她的人吩咐道:“丁二,看好她。” 要做戏自然就要做全套,期间,纪淼淼把小女儿家从一开始的不能接受到后来迫不得已的不情愿,再到最后娇羞的接受演绎地淋漓尽致,看样子,这个叫丁二的家伙并没有怀疑她。 二人来到小树林里,纪淼淼挑了块大石头,末了,还含羞带怯地瞥了丁二一眼:“可不准偷看。” 换来那人色眯眯的眼神,叫纪淼淼心里直犯恶心。 还好锁链够长,纪淼淼在石头后装模作样地捣鼓了一会儿便出来了,出来时脚下没站稳,被锁链绊了一下,不偏不倚地倒在丁二身上。 丁二说是惊讶,其实其中惊喜的成分更多,一点儿不客气地捏了下纪淼淼的腰,此刻若非仍在任务途中,估计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纪淼淼一阵恶寒,赶忙站直躲开了:“这位军爷,真是抱歉。” “呸。”丁二吐掉了嘴里的草根,“真扫兴。” 好巧不巧,纪淼淼回来后,邵远之也要求要去解手,“大人”或许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也或许是觉得这两人根本没什么逃脱的能力,惜字如金地说了个“去”字,也同意了。 只是邵远之这一去,一刻钟都没回来。 “大人”这才意识到不对,立刻派人去找,却只找到了一副空手铐,还有一端仍被拷着的随从。 唯独邵远之没了影子。 大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方才提出了同样要求的纪淼淼,一阵强风呼啸而过,吹掉了他头上的斗篷帽子,斗篷之下,赫然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正仿佛地府索魂的恶鬼一般,怒视着纪淼淼。 纪淼淼叫那张鬼面具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拔腿就想跑,却突然想起自己还被拷着,只好站在原地坐以待毙。 “是你!你这个贱人!”“大人”怒吼一声,一个上前,双手狠狠掐住了纪淼淼的脖子。 纪淼淼被他如此掐住脖子,心跳骤然加快,大脑供氧却跟不上,肺里针扎似的疼,却只能无助地扑腾着双腿:“大人,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哼。”大人手一甩,将她狠狠地摔在地上,纪淼淼只觉得眼前炸开一片烟花似的,从“天地玄黄”到“宇宙洪荒”全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呛咳起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真要命丧于此了。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大人”缓缓开口,这次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音色听起来格外熟悉,“我却知道你的算盘。” “我早知道你今日路上必定有所动作,所以特意让丁一和丁二换了钥匙,将你的钥匙放在丁一身上,而在丁二身上放你的钥匙,想必你拿到钥匙的那一刻便猜到了。” 丁二闻言,在自己腰间扒拉了一下,发现原本应该在那儿的钥匙果然没了,只留下一根聊胜于无的树枝。 “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大胆,把自己留在危险之地,却让一个陌生男人代你求援,我说的对吗,陆大人的相好,或者我应该叫你,纪小姐?”“大人”说着,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了那张苍老的、古板的、一丝不苟的,属于袁峰的脸。 “你!”纪淼淼气结,“我早知道是你!” “是吗?”袁峰哈哈大笑,“纪小姐现在事后诸葛还有什么用呢?你们没有证据,抓不住我,而现在,我将要离开大雍了,你们便更那我没办法了吧。” “离开大雍?你……”纪淼淼怔了一下,突然想到,方才她只是顺口称丁二为“军爷”,但那人却完全没有奇怪或者不习惯,反而很顺其自然地接受了,也没有意识到丝毫不对。 “你……你是豊国奸细?!”纪淼淼惊道。 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这些袁峰的随从,其实都是豊国的士兵,而他本人,则是在大雍潜伏数年的豊国奸细! “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了,纪小姐,我本还想把你作为和陆大人谈判的筹码,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他说着,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 纪淼淼想逃,可四周早已被士兵包围,她武功本就不算精进,此时更是插翅也难逃了。 她这时才意识到,从昨天她进入暗室开始,也有可能,是从更早开始,她便已经自投罗网,进入了袁峰的圈套。 那林明呢? 暗室建在他家里,他是无辜的局外人,还是求财卖国、也在其中分一杯羹的知情者呢? 不过此时都不重要了,在这个瞬间,纪淼淼心里飞过许多个念头,比如袁峰是豊国奸细,那幽州少的那些粮食,大概都被他送去了前线,怪不得豊国虽然是“客场作战”,却一点儿也没有缺粮的迹象;比如袁峰昨夜便识破了她,那他会不会对陆暄做什么。 陆暄…… 纪淼淼心思千转百回,最终还是落在了这个名字上面,原来生命的尽头,最挂念的人,竟然还是他。 那一瞬间,纪淼淼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了许多曾经和陆暄相处的画面,从初遇时的相看两厌到书房泼墨的恩断义绝,从清风寨外的惊心动魄再到花神节的怦然心动…… 最后停在了生辰宴上未做完的那碗面上。 她记得,他们好像还曾互相许诺过,要互相给对方做松鼠鳜鱼和长寿面的。 只是事到如今,怕是再难实现了。 她死在这种境况之下,也算不辜负纪岳连的赤胆忠心了吧。 不知道惩罚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会比陆暄还难搞定吗? 纪淼淼有些自嘲地想,大概不会了吧,那个总是把火一样的感情藏在心里的笨蛋,偏要把两个人都烧得两败俱伤才好。 “没想到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来,也不愧是纪岳连的女儿了。”袁峰举起那把剑,看起来剑锋锋利,想来不会有痛苦的。 纪淼淼闭上眼睛,只感受一阵剑风从她面前刮过。 “呛!” 然而随之而来的,不是头颅被削下的痛楚,却是刀剑落地的清脆响声。 纪淼淼睁眼看去,只见袁峰捂着手臂,恨恨地盯着某一处,而他目光的尽头,赫然是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裴勇! “裴将军!”纪淼淼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裴勇,“得救了”的欣喜瞬间溢满了全身。 快三年不见,裴勇人如其名,英勇不减当初,势如破竹地将他拿下了。 袁峰只带了几个残兵,生擒贼首别提多容易了。 “裴……裴将军……”远处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叫唤,纪淼淼闻声看去,只见邵远之满身泥土,跑得快断气了一般,姗姗来迟,“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啊……” 裴将军却声如洪钟:“不跑快点,这小妮子便要没命了,到时可如何跟陆暄那小子交代?” “陆暄?”纪淼淼一听,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陆暄怎么了?” “那小子啊……”裴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你可不知道,他为了你,干了多少荒唐事,来,咱一边走,大哥一边跟你说。” 五日之前,有一伙从磁州来的流寇在京郊作乱,裴勇身为磁州参将,一路追到这里,将流寇惩治依法,还顺便进京面了个圣,本想在上京待两日便走,岂料竟然遇到了违抗皇命回京求援的陆暄。 陆暄原本在幽州赈灾,结果赈着赈着竟然把老婆赈没了,当即便慌了,连差使也不顾,立刻快马加鞭返回上京向皇上请兵求援。 皇上哪遇见过这么荒唐的事,然而也不知陆暄怎么说动的,外人只知两人在御书房中商议了半个时辰,出来之后,皇上竟然便奇迹般地同意了,只是据内侍说,当时皇上看陆暄的表情似乎很不好,大有“早晚有一日朕要把此人大卸八块”之意。 既然答应了陆暄,但此时正值战时,京中兵力匮乏,宫宴之夜已是皇室最惨痛的教训,皇上自然不可能将羽林军外调,便派了裴勇随他救人。 “皇上知道我还活着了?”纪淼淼听到这里,急切地问道。 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裴勇摇摇头:“应当不知道,要救的人是你,这是那小子半路上才告诉我的,刚知道时,我也吃了一惊。” 纪淼淼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继续听裴勇说。 陆暄心急如焚,之前来时用了六日的路程,此次竟然往返也只用了一日,赶到之后便立刻展开调查,最后还是个面黄肌瘦的陌生女子提供了线索,说军中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子被“大人”带走了,恐怕凶多吉少。 陆暄一听,立刻明白这便是纪淼淼,立即与裴勇启程救人,原本边走边早,势必是赶不上的,还好在半路遇见了前来求助的邵远之,知道了具体方位,这才好险在最后一秒,救下了纪淼淼。 纪淼淼听到这里,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邵先生,你怎会在这?” 邵远之摆摆手:“我查这事好多年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裴勇却不许他如此自谦:“诶,邵大人可别谦虚,卑职听说,邵大人自未入朝为官时,便在追查各地的拐卖事件,想必查到袁峰这儿,也是得了什么线索的缘故吧?” 邵远之点点头:“凑巧罢了。” “等等,陆暄呢?”纪淼淼突然想到,聊了这么久,却没见到陆暄的影子。 “那小子,”裴勇揶揄地笑道,“在营地等着呢,估计快急死了,这次要不是顺手抓住了袁峰,估计他可少不了被皇上罚咯!” 第六十七章 几人回到营地之后,隔得不远便看到了陆暄。 纪淼淼看见那人熟悉的身影,不知怎么的,竟然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原来不管他们的身份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陆暄都依然会是那个在门口等他回家的少年。 陆暄也同样看到了他们,在目光捕捉到同行的纪淼淼的身影之后,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又冷了下来,脸色几乎和纪淼淼随军见过的烧饭锅的锅底一样黑。 裴勇和邵远之倒是识相得很,押走了袁峰,没打扰他们二人。 纪淼淼看着陆暄明显生气了的表情,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痛恨那两人的“识趣”。 “跟我进来。”陆暄说道,声音冷得即便是如今的初春季节,也能把纪淼淼冻得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说罢,他便兀自走进了自己的军帐,纪淼淼也乖乖地跟了进去。 刚掀开帘子,纪淼淼便听见一声惊喜的:“姑娘!” 抬眼一看,竟然连慎儿都跟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知道这地方有多危险吗?”纪淼淼心里一急,语气不自觉重了起来。 “姑爷回家拿东西的时候告诉了我,我实在放心不下姑娘,便求着姑爷带我一起来了……”慎儿弱弱地解释道。 纪淼淼气结:“那你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能说来就来啊,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看来这道理你也知道啊。”慎儿还未接话,边听见陆暄在一旁凉凉地道。 纪淼淼打了个激灵,这下所有想数落慎儿的话都偃旗息鼓了,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慎儿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无端觉得这帐中似乎突然冷了许多,看着自家姑娘和姑爷之间的气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待在这里:“那个,姑娘,我突然想到,裴将军方才似乎叫我来着,我先出去了。” 说罢,一掀帘子,逃也似的跑了。 纪淼淼方才腹诽慎儿这小丫头也忒不会找理由,裴将军才刚回来,会有什么事找她,便猛地被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陆暄在她耳侧深深吸了几口气,哑着声音问道:“可知错了?” 纪淼淼:“知错了知错了。” 不过下次还敢。 腰侧的软肉却蓦地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坏东西。” 纪淼淼:“!” 她腰侧本就敏感,方才被陆暄捏那一下,差点腿一软给他跪下,还好身子被他捞着,不然她真就要给陆大人行个大礼了。 还有,方才她没听错吧? 陆暄骂她了? 不知怎么的,纪淼淼心里非但没有不高兴,还生出一种奇异的兴奋来。 她还没缓过劲儿来,却听见始作俑者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等回去以后,定要把你锁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才好。” 说罢,还在她耳廓上啃了一口,不用想也知道肯定留下了一圈牙印。 这下纪淼淼彻底全身都软了,脑袋里什么想法都没了,直接炸成了一朵烟花,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被陆暄搂在怀里。 良久,她才恢复正常,微微挣扎了两下:“这……这还在军营里,你先放开我……” 谁料陆暄不仅没放手,还得寸进尺地抱得更紧了,把纪淼淼勒得气都喘不匀了。 色令智昏,方才纪淼淼被美色迷惑,这会儿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往常的陆暄,即便心里可能想不讲道理,可大概是怕她被自己的占有欲吓着,在她面前,他还是会有所克制的。 今日却很反常,他不仅毫无克制,反而还有变本加厉之势。 “你……你怎么了?”纪淼淼轻轻拍了拍陆暄的背,她是真有点呼吸不畅了,“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听了这话,陆暄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但却还牵着她的手,死活不愿松开。 纪淼淼心中疑虑更深了,陆暄虽说从前也多少有点粘人,但也不至于这么黏黏糊糊的,不抱了便要牵着手,整得他俩像连体婴一样! 陆暄一直低着头,神色郁郁,可纪淼淼却有种感觉,他的目光其实没有一刻离开过自己,就好像……生怕自己消失一样。 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捧起陆暄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正色问道:“到底怎么了?” 陆暄没说话,眼底似有暗流涌动,半晌,拉着她来到了书桌前,在一摞军报下面,拿出了一本书,那书已经很旧了,一看便经常被主人翻阅,纪淼淼看清那书的名字后,却只觉得遍体生寒,用尽全身力气才忍着没甩开陆暄的手。 ——那正是她写的《穿越狗的自我修养》! 那一刻,纪淼淼脑海中碎纸片似的飞过了许多杂乱的念头:陆暄看过了吗?他即便看过了,那上面写的都是简体字,应该也看不懂吧?可他那么聪明,即便看不懂,也能猜个七八分,这下叫他发现了,她该怎么解释?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纪淼淼满眼都被不安的问号占据了,手心出了一层冷汗,险些就要从陆暄的手中滑落,却又被他牢牢地攥住了。 便是那一攥,将纪淼淼的魂儿唤了回来。 陆暄这下不再闪躲,而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直直地望着纪淼淼的双眼:“淼淼,这里面的字,我虽有许多认不得,却能认出这是你的字迹。” 他一字一句,像是斩首行刑的利斧一点一点缓缓落下:“里面有一页,似乎写了将军府会因为谋反被灭门的事情,仿佛还与我有关,只是看着不像是近期写的,反倒看着,已经写完有些年了。” “淼淼,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低低的,像地狱里恶魔的絮语,又仿佛情人在耳边的呢喃,纪淼淼却只觉得颈上冰凉,仿佛斩首的利斧已经触到了她的皮肤,她只要一抬头,或者刽子手手一松……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纪淼淼只觉得呼吸比方才被陆暄紧紧搂着时还要困难。 “是……我写的。”纪淼淼艰难地开口,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陆暄。 她本是哪里人、又怎么会来到这里、接近陆暄对他好的别有用心,还有一直以来对他怀有不信任的原因,纪淼淼从头到尾,把故事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而陆暄从头到尾都静静的,没有纪淼淼想象中那些反应,只是静静的。 “就是这样。”纪淼淼说完所有事情,战战兢兢地闭了嘴,一个字也没再说,她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成为点燃眼前这个不定/时/炸/弹的火星,多说多错,索性缄口不言。 方才她已经向系统确认过了,任务失败的情况就那么几种——她死、陆暄死、攻略陆暄失败。 其中并没有规定能不能把世界的真相透露给他,而纪淼淼与系统共生三年,早摸清楚了规则,没说的,就是默许的。 即便如此,她一颗心还是快跳到了嗓子眼,甚至觉得如果陆暄再不给点反应,先心脏病发作游戏结束的就是她自己了。 一般人确实也没那么容易接受自己其实是个书中人的现实,也没那么容易相信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竟然都是预先设计好的情节,可是陆暄哪里是一般人呢? 纪淼淼早看清了,这人看起来总是冷着个脸,好像冷静得不行,实际上比谁都疯,若真遇见非做不可的事,不择手段也要达到自己的目标。 然而就当纪淼淼以为自己这回大概率就要歇菜的时候,陆暄却突然问道:“那你会走吗?” “什么?”纪淼淼怀疑自己没听清楚,这人想了这么半天,就问这么个事? “你会走吗?”陆暄像是抓住心爱的玩具不愿放手的小孩子,一字一句,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还真问的这个…… 纪淼淼有些恍惚地想,陆暄听了她这么离谱的故事,怎么会对自己所处世界是书中世界、自己是书中角色——还是原著中运气不太好的一个角色,反而关心她会不会走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纪淼淼莫名觉得嗓子有点紧,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在哪都一样,怎么或者都一样,可是,没有你,就不行。” 没有她……就不行吗? “所以,你会走吗?”他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边。 她会走吗? 纪淼淼想,平心而论,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赚取陆暄的好感度获取点数似乎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可是等点数够了以后,她会去兑换那个所谓的“前尘现世”吗? 她的父母、家人、朋友都还在那个世界,可是这里,还有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陆暄。 她知道此时回答“不会”,就可以暂时消除这次危机,可是她不愿骗陆暄。 于是她只是偏过了头,道:“想什么呢。” 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 陆暄眼神暗了暗,还没来得及接着问下去,便突然感觉唇上一软,触目便是少女粉红的耳尖,上面还有他留下的牙印。 “别胡思乱想了!”纪淼淼大着胆子,又亲了一口,然后惊讶地发现,方才她为了查看点数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奖励面板上,点数赫然变多了20! 亲了两下,就加20点数,这不就是一口加10吗? 这种算术题对于物理系高材生纪淼淼同学来说还不需要动脑。 对于点数的追求已经刻在了她的DNA里,下意识地,纪淼淼踮着脚又亲了一口,果然,又多了10! 没想到陆暄这么好哄! 然而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的纪淼淼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攻略对象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 于是,在她悍不畏死的第四下落下之后,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接着,陆暄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来。 他强势地撬开了她的牙关,方才病态的占有欲还没来得及消散,便尽数被发泄在了这个野兽般的吻里。 直到纪淼淼实在没气了,锤着陆暄的胸口求放过,陆暄才红着眼尾放开她,仿佛受欺负的是他自己一般,恶狠狠地道:“你便这么想找死?” 经历过许多危险时刻的纪淼淼已经养成了一种识别危险的直觉,她下意识想逃走,奈何刚转了个身便被陆暄捞回来,压在桌子上。 纪淼淼第一次见这么不冷静的陆暄,喘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后,烧红铁钳一般又硬又热的东西抵在她的后腰上:“说我记仇,那我便要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记仇。*” 纪淼淼惊呼一声,只感觉方才耳朵上被咬过的地方,再一次被陆暄盖上了属于他的章。 第六十八章 直至傍晚,纪淼淼才出了军帐。 裴勇治军严谨,军营里没有一个闲人,她晃到裴勇的军帐外时,两侧站岗的士兵虽然不知她的身份,但仍亲切地冲她打了招呼:“姑娘,时间不早了,是要找裴将军吗,可要我进去通报一声?” 纪淼淼刚想点头答应,便听见帐内声如洪钟的一声:“淼……苗苗吧,进来便是。” 纪淼淼依然很有礼貌地向那两个士兵点头致谢,之后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怎么,那小子没跟你吵架吧?”裴勇也不跟她客气,等她进来,目光才缓缓地从地形图上移开。 纪淼淼脸上一红,想起方才的事情,不知道该说是吵架了还是没吵架,一时下不了结论,只好说道:“没……没什么事。” 裴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是在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些什么,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你找我,所为何事啊?” 纪淼淼立刻收敛心神,正色道:“我想见袁峰一面。” “见他做什么?”裴勇皱了皱眉。 “关于他的事,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搞清楚,不能就这么算了。”纪淼淼答道。 “那你为何不去找陆暄,反而来找我?” “我……”纪淼淼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些话对裴勇一个外人说是否合适,但随即转念一想,裴勇人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但其实很仗义,从前虽曾经因为她的身份而有求于她,现在却并未囿于她的处境而看清她,反而就像对待市井中普通的小姑娘一样对她,这种态度让她很舒服,在裴勇面前,也不自觉地卸下来许多面具,“陆暄他对我有点担心过度了,肯定不会同意的。” 裴勇睨了她一眼:“我看倒未必,你这小丫头确实不让人省心。不过……唉,说来也感慨,这三年里,世事变迁,那小子却自始至终待你一片真心,也是个情种啊……” 说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半晌才说:“算了,走吧,我带你去,不过说好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纪淼淼感激地点点头。 裴勇办事不喜拖沓,说罢便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带着纪淼淼去了关押袁峰的地方。 不知是陆暄还是裴勇的意思,亦或者二者皆有,袁峰被看押得十分严密,因着这里毕竟还是野外,并没有大牢之类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而袁峰被关押在最里层,手脚都带着镣铐,本人却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一般蹲坐在地上,嘴里还叼着草根,与纪淼淼他们在幽州见到的“袁峰”的形象大相径庭,不像个知府老爷,反倒像是个幽州城里随处可见的小老头,无所事事的那种。 “哟,来了。”袁峰见纪淼淼来了,早有预料一般,丝毫没有惊讶的意思,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你问,我在那边等你。”裴勇对纪淼淼道,说罢就站到了一旁,完全没有想知道他们谈话内容的意思。 袁峰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的土,道:“恭候多时了,问吧,想知道什么?” 纪淼淼见他状态,不知怎么的,心里升起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劲,但又看不出来什么,只好先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问道:“你被我们抓了,那那些被你关起来的姑娘和孩子们呢?” “那暗室在林明府中,自然是等他发现,然后凭他处置咯。”说着,他嗤笑一声,“不过那些米虫,根本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不然也不会甘愿被我驱使了。” 纪淼淼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无力地松开——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是一部分事实。 “那林明呢?”她继续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的密室会建在他的府邸中?” “他的府邸?”袁峰不屑地笑道,“要知道,他只是个区区师爷,哪来的府邸,如今他那府邸,还不都是我赏给他的。” “那他不知道里面有间暗室?”纪淼淼不允许他避重就轻,步步紧逼地问道。 “不知。我每日前往暗室时,都会把他支开,放那些孩子出去的时间,也都会安排在他不在的时候。” 这倒也说得通,纪淼淼想,之前陆暄调查他们时,便发现了一点,那便是这林明每日出府回府的时间都高度统一,不过当时只觉得可疑,却并不能从中抓到什么有用的证据,便只好不了了之了。 袁峰大剌剌地站在那儿,形容放松,纪淼淼看着,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况且事实为何,陆暄也已经派人前往幽州继续调查了,若林明也有参与,那必定也难逃法网。 “那么,”纪淼淼继续道,“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吧,幽州的饥荒,都是你一手操纵的?” “对。”袁峰一口承认,“我虽是豊国人,却在幽州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为的就是有一天,我的国家重振雄风,再次拿着刀剑指向大雍,血洗这二十年来的屈辱时,士兵们能够吃饱肚子,不再被你们那些阴险狡诈的诡计所骗,现在看来,也算成功一半了。” 这么说来,袁峰做的,不仅仅是向豊国前线运送大雍的粮食,还有暗中截下军报,使豊国军队先一步得知大雍的作战计划! 怪不得前线连连失利! 纪淼淼突然怒从中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你可知你所做的,虽然帮助了你所谓的豊国军队,但是却害惨了两国的黎民百姓?你虽是豊国人,但也是我大雍皇帝钦定的幽州知府,当你把幽州的粮食偷偷运走,而对幽州人民谎称灾荒时,看着他们饿得面黄肌瘦、两颊凹陷的脸,你就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纪小姐。”袁峰听了这话,面上随意的神色却突然一扫而光,眸中闪着某种幽微的恶毒神色,看得纪淼淼浑身一紧,“你这话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两国交战,受难的都是百姓,这话我当然明白,可是我明白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大雍的皇帝明白吗?你真应该把这话说给你身边那位听听,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什么意思?”纪淼淼心中一凛,什么叫她身边那位? 而袁峰却露出了一个仿佛淬了毒一般的笑容:“这话,问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爹去吧,问问他,还记不记得……” 袁峰话没说完,嘴边却突然流下了一抹黑红色的血,他脸上怨毒的神色未消,浑似一只狰狞嗜血的索命恶鬼。 “裴……裴将军!”纪淼淼吓得赶紧大喊道,然而已经没用了,袁峰脖子一歪,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从他袖口悄然滑落,纪淼淼眼尖地瞧见了,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种,那应该就是写给她的直觉,迅速地收进了袖子里。 “怎么了?”裴勇这才匆忙赶来,“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眼便看见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的裴勇,要再看不出来这是中毒而死,怕是这三年都白干了。 裴勇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纪淼淼,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大家方才都看着呢,知道你没有嫌疑,没吓着吧?” 纪淼淼摇摇头:“我方才刚跟他说话时,就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他状态很随意,有点儿随意过头了,就好像……就好像憋屈了一辈子,终于知道自己能死了的解脱一样……要是我能再多想想就好了。” “好了。”裴勇又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这人罪大恶极,早晚都得死,把他押回京中,也只是是否能多从他口中撬点情报的区别而已,多少和价值还都不一定,如今这么一死,倒是省了咱们这帮兄弟一路上劳心劳神了。” 裴勇命手下把袁峰的尸体收拾了,一路安慰着把纪淼淼送回了陆暄的军帐,却刚好碰到出来的陆暄,他皱着眉头,看着失魂落魄的纪淼淼,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乱哄哄的?” 裴勇叹了口气:“袁峰自杀了,服毒死的,就在这小丫头面前。” 陆暄一听纪淼淼又去见了危险人物,原本眼睛一瞪就要发作,但看见她的样子又没忍心,只好先冲裴勇道了谢:“多谢裴将军了。” 裴勇道:“没有的事,你们进去说话吧,我去处理一下方才的事情。” 两人进了帐,陆暄先倒了杯热茶,推到纪淼淼身前,道:“先喝口茶吧,春寒料峭,晚上还是有些凉的。” 纪淼淼其实早不怕了,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事也经历了不少,怎么会因为那种事情被吓到,只是一想起袁峰死前的脸,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只不过此时……她偷偷觑着陆暄的脸色,她去找裴勇就是不想惊动陆暄,结果现在又惹出了这么大动静,本以为他又会生气,但现在看来,好像没有? 纪淼淼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噗”地喷了出来:“烫死我了!” “给我看看!”陆暄赶紧凑到跟前看她有没有被烫伤,看到她粉红色泛着水光的嘴唇,却又心猿意马地移开了目光,“就是要让你知道疼才能长记性!” 纪淼淼:“你故意的?!” 好啊,原来你刚刚给我倒茶就是故意想烫我! 陆暄却理直气壮:“不让你知道点疼,下次便又要不知死活地闯祸!你可知这次若非……你便……” 陆暄说着说着,突然气急,然后狠狠一甩袖子,也不知在跟谁置气。 不过说到这个,纪淼淼却突然想到一件事:“说起来,陆暄,皇上怎么会派裴将军协助你啊,我听说你去找皇上谈时,他似乎并不同意啊?” “不同意?”陆暄轻描淡写地道,纪淼淼听了却惊出一身冷汗,“护国军兵符有两半,一半在赵拂羽那里,一半在我这,若他不同意,我便将这一半毁了,让这护国军彻底成为无主之军。” 纪淼淼看着陆暄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心里狠狠捏了把冷汗。 她可算知道皇上当时为什么会露出“早晚有一日朕要把此人大卸八块”的表情了。 第六十九章 袁峰一案朝野上下无不震惊,皇上因此震怒,开始彻查朝中有无豊国的漏网之鱼。 而赵拂羽和几员大将都在前线,此时正值战时,正是大量用人之际,皇上便当陆暄功过相抵,免了他“挟军符以令天子”的胆大包天,纪淼淼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暄回京第一日,下朝回来后告诉了纪淼淼这个消息,让她松了一口气。 陆暄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两手托腮,撑在桌子上,问道:“就这么担心我?” 纪淼淼飞去一个眼刀:“这不是废话吗?” 自从那天告诉陆暄她的身份和来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这人当时便对她会不会留在这这件事分外上心,那时纪淼淼没有正面回答他,陆暄对这件事也意外地有些分寸,没有逼她回答,但是从那以后,他便总是见缝插针问纪淼淼一些诸如“你在乎我吗”、“你爱我吗”、“你担心我吗”的问题。 纪淼淼在心中叹了口气,就像国产电视剧里患得患失的恋爱脑一样。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哄着呗。 陆暄刚在家吃过午饭,还没休息多久,便又要启程出门了。 “去陆丞相府上吗?”纪淼淼明知故问,笑嘻嘻地看着陆暄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嗯……”陆暄不情不愿地答道。 “想必陆丞相是有很重要的事与你商讨吧,你快去吧,路上小心,我在家里等你。”纪淼淼自然不会想不到两人特殊的关系,现如今陆暄在朝中的地位几乎无人能及,白氏自然也不敢像从前一样再为难他,他与陆先永之间的芥蒂似乎也在渐渐消融。 纪淼淼不无期待地想,若是能有一天,他们父子俩能真正放下从前的种种过往,像尘世中每一对平凡父子那样相处就好了。 想着想着,一抹不自觉的微笑爬上了她的嘴角,真有那么一天也说不定,不过若是陆暄的这种别扭性格,那一定还需要不少时日吧。 她能看见那一天吗? 估摸着陆暄该走远了,纪淼淼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也准备出门了。 慎儿这两日不怎么着家,倒是遂了纪淼淼的意。 她本就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最在这里最受不了了莫过于封建社会那套等级分明的奴仆体系,起初刚来时,慎儿对她毕恭毕敬的,每次纪淼淼一不高兴,小丫头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二话不说就要跪下请罪。 后来时间长了,也不知是不是从纪淼淼身上学了些东西,慎儿虽不至于动辄下跪请罪,但也最基本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而自从将军府没了,慎儿随她一同住到了这里之后,纪淼淼便对她说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纪家大小姐,两人之间就更不存在什么主仆关系了,虽然刚开始慎儿接受不了,可渐渐地,在纪淼淼的坚持之下,她也不再那么坚持了。 慎儿随陆暄前去营救她,在军营中的那几日,纪淼淼被陆暄看得严,慎儿却能到处乱跑,不知怎么的,从前一提到邵远之的名字就要皱眉头,现在两人居然还意外地很有共同语言。 或许,纪淼淼记得,慎儿之所以会来到将军府成为她的贴身侍女,好像也是被人贩子从家乡拐来之后,才与纪岳连签了卖身契。只不过那时不管是原主还是慎儿,年龄都太小了,根本记不得慎儿的家乡在哪里,所以也从没有过要寻找的想法。 可慎儿呢? 人的一生之根,便是自己的故乡,落叶都要归根,想来不论是谁,都该有过寻找故乡的想法才是。 邵远之出身乡野,对拐卖人口、采生折枝这种事,总归比纪淼淼这种人要了解,这样想来,他与慎儿有共同语言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了。 只是看着慎儿这三天两头便要往外跑的架势,身为过来人的纪淼淼觉得自家这棵小白菜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要被猪拱了。 纪淼淼边走边想,恍然有种已然安排完了后事的感觉,自己就算死在这里,应当也不会太遗憾了吧…… 她望着眼前的连绵层峦,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第一节 台阶。 此地名为盘螭山,传说中曾有巨龙盘卧在此,留下万年不散的祥瑞之气,乃是大雍的福脉。 大雍皇城背靠此山,便是希望能借此保佑国家福祚绵长,而这山似乎也并没有让大雍的开国皇帝失望,数百年来虽然偶有危机,但无不化险为夷,巍然矗立,是万国来朝的圣地。 大雍的历代皇帝显然也深以为然,每年新年都要前往盘螭山顶的祭坛祭祀——只不过今年是个例外,那天满朝文武都忙着抵御外敌呢,没空上去祭祀。 而自此山脚下竟无人把手,纪淼淼按照袁峰身上那封信中所说的小路一路前行,果然绕开了皇宫,一路上畅通无阻——除了上山的时候稍微费点劲儿,但最后还是较为轻松地到了山顶。 而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 纪淼淼一眼便瞧见了躲在慕容冶背后,畏畏缩缩的纪涟,一下子心头火起,握紧了拳头,稍长的指甲在手心刻下痛感,这才让她堪堪保持住了现在脸上的表情,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人。 那是个看起来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长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大众脸,纪淼淼总觉得从哪儿见过,却在脑海中遍搜不到,怎么也想不起来。 至于另一人,与袁峰装作“大人”时的装扮如出一辙,一件黑斗篷,连脸带身子,全都遮得严严实实的,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贵人驾临,不胜欢迎。”那个纪淼淼看着眼熟的男人先开了口,“不知纪小姐,可做到了信中所说的条件,是只身前来的?” “自然。”纪淼淼冷冷道,“贵国不守已契之约,便要以己度人,认为我大雍子民也喜欢使小心思骗人吗?” 纪淼淼句句带刺,直指慕容冶那些不要脸的计谋,但后者却仿佛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纪小姐先别动怒,你们大雍不是有句老话吗,故人重逢,应当……应当先喝一杯,对吧?只可惜此处简陋,我等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布置,便为纪小姐准备了一个……别的礼物。” 纪淼淼不知道慕容冶说的是大雍哪里的老话,但他后面说到“礼物”时,她心里却狠狠跳了一下,直觉不会是什么好礼物。 “在此之前,除了我和,这个孬种……”慕容冶把纪涟从身后拽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神色,仿佛怕脏了自己的手似的,转而又扭头冲纪淼淼笑道,“在场诸位,其实都是纪小姐的故人呢。” 纪淼淼下意识地最先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黑衣人,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来愈重,但那个年长的男人却先出了声。 他客气地道:“纪小姐不记得在下也正常,在下秦艽,不过区区一个开药店的,贱名不足挂齿。” 在这种情况下,这人态度竟然也很好,说话语气也与市井中成天念叨着“和气生财”的生意人颇为相似,这种姿态让纪淼淼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却仍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 或许是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秦艽继续道:“哟,看来在下着实不怎么引人注目,纪小姐不妨再想想,就在年前,将军府,您那位二姨娘……” 纪淼淼:“!” 她脑海中闪电似的划过一个身影,与眼前人的身影渐渐重合,纪淼淼抬起头,看着秦艽,不可思议地道:“你……你是药铺掌柜?!” “是啊,”那人故作讶异,“在下方才便说过了,在下是个开药铺的。” “你……曾到我家,做过证人,说连氏在你家药铺抓了害我的药!” “诶!小姐您终于想起来了!”那人满脸堆笑,仿佛真为自己能被想起来而感到高兴似的。 纪淼淼心中却乱成一团,药铺秦掌柜,为什么在这? 她蓦地想起“审判”连氏的那天,其实有诸多疑点,但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连氏就是真凶,便也没有细想,后来那些疑惑便被她当做不起眼的鹅卵石,扔进了那片思绪组成的繁杂之海,可是现在,在这个时刻,那些细节却又再次发出了不可忽略的光芒。 为什么?为什么那日掌柜明明说所有人抓药,抓的药材都要登记在册,便是为了核对账目,即便店里的伙计将银子的账目记平了,可是药物的数目却无法弥补,为什么掌柜的竟然没发现铺里的药少了? 还有,京中这么多家药铺,为什么连氏偏偏要选这家药铺抓药害人,为什么不选一家,掌柜没这么严格的,记账相对松散的药铺呢? 现在这位秦掌柜自称秦艽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与豊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间药铺保不齐就是豊国在大雍的暗桩,可是连氏对她虽不好,但怎么也不至于背叛国家吧? 纪淼淼想着,不由得看向纪涟,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依旧战战兢兢地跟在慕容冶身后,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要被她报复,夺了性命一样,就这个怂样,当初怎么能做出叛国通敌的“壮举”呢? “想必纪小姐有许多疑惑。”慕容冶给了她思考的时间,然后才适时插嘴道,“不过不要紧,我等今日,便是来为纪小姐解疑的。事情的关键,在我身后这位身上。” 他嫌恶地扯开纪涟,让纪淼淼能清晰地看见黑衣人的身影。 只见那人缓缓摘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张纪淼淼做梦都想不到的脸! 第七十章 在过去二十余年的岁月里,纪淼淼一直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即便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这种信念曾经动摇过,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魔幻”,甚至还颇为遵循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则,于是,纪淼淼不由得开始寻找“魔幻”之外法则。 换言之,她仍然相信事在人为,相信那些被现实世界中的人称作“真理”的自然法则。 可是此时她看着眼前这张脸,只觉得自己曾经笃信的一切此刻都宛如风雨飘摇的旧宫殿——已然摇摇欲坠。 “真有够魔幻的,我现在不是在什么修仙小说里吧?”纪淼淼恍惚地想。 而她对面的闻氏——纪淼淼曾经的大姨娘,本应早已死在了抄家的乱刀之下,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嘴角还噙着一抹微笑,仿佛很乐得看到纪淼淼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大姨娘?”纪淼淼甚至以为自己或许认错人了,毕竟在将军府的日子里,她也没见过闻氏几次,这位几乎活得有点“名不见经传”的大姨娘,在府中只管吃斋念佛,其他活动无论正经的不正经的一律不参与,曾经让纪淼淼一度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上次想起她,还是纪淼淼与慎儿在将军府刚刚遭难时,一同整理“死亡名单”时的事情,那时她们想给这些无辜枉死的生命,或者至少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却发现这位大姨娘闻氏虽是兵部侍郎闻堰之女,但闻堰早在大约十年以前就去世了,她在世上,说是孤家寡人也不为过了。 那时纪淼淼还颇为唏嘘,而现在看见闻氏人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背脊发凉的错觉。 “乖。”闻氏垂眸,此时站在山顶,阳光垂直洒下,仿佛佛光普照下慈眉善目的活菩萨,“没想到还能再听你这么叫我一声。” 先前她对闻氏的刻板印象实在太根深蒂固了,此时亲眼看见她站在这,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也不是“她竟然是内奸”,而是与她世界观相违背的“她是人是鬼”。 可是纪淼淼也不是小孩子了,无数思绪想法在脑海中噼里啪啦撞在一起,烟花似的炸得她头晕目眩,最后却只跌跌撞撞地问出来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 “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闻氏不咸不淡地答道,她虽然年龄不算小,但或许是常年远离纷争、并不与人争吵的缘故,保养得极好,脸上几乎没有几条皱纹,时常让人忘记她的年龄,而她这么一说,纪淼淼才想起来,自己这位姨娘,也已经是奔四的年纪了。 可她为豊国做事,已经三十多年了? 纪淼淼心中疑惑更甚,照她这么说,难道她刚出生没多久就做了豊国的内奸? 这也太天马行空了! 她正觉得不可思议,那边闻氏却微微勾了勾唇,那笑容在她脸上,竟显出几分悲悯,她开口说道:“不必惊讶,今日我来,便是要将纪家的罪孽尽数告知于你,汝辈的罪,自由汝自己来赎。” 赎罪? 赎什么罪?他们纪家干的都是保家卫国、保护人民的好事,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犯过什么罪? ——当然除了欺君这一条。 她此时从一开始的震惊中缓过劲来,只觉得之前也没见这位大姨娘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啊? 还怪中二的。 闻氏直接无视她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下凡来宣布旨意的天官,既然受到了凡人的质疑,便只好耐着性子给她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首先,淼淼——你应该不介意我继续这么叫你,关于二夫人给你下药的事情,你不必挂怀,也不应怨恨,因为那是我授意她做的。” 虽说纪淼淼本就对连氏并无怨怼之情,但此时听了闻氏所言,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连氏看她不顺眼这是全府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闻氏既无子嗣,往日里又吃斋念佛毫无争抢之心,又为什么要暗害她? 而且,连氏那日供述时,也没有一句话提到闻氏啊? “二夫人对你心存芥蒂,却并不知道如何下手,我便略微使了些计策,让她‘无意’中探听到了‘留仙难’的药方——一种可以让人在无知无觉中便病入膏肓的药,并且还放出假消息,称其中几味药极为特殊,唯有秦掌柜店里的药才能达到标准。” “所以,她便自以为终于找到了能害我的法子,殊不知这一切全是你在暗中操控?”纪淼淼反问道。 闻氏点点头,将“功劳”全都认下了:“她只是我手中的牵线木偶,自以为行动全凭心意,实际上,所有事情的背后都是我在引导。” 她这话乍一听挺自大的,可是闻氏说出来却偏偏没有矜傲的意味,只让人觉得她就是在陈述事实。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害我?”纪淼淼努力地想要接受这个事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但与她的认知相去甚远的真相仍然令她的心脏不住鼓噪。 “此言差矣,我的目的,并不在于害你,或者换言之,‘害你’,本就是我达成目的时所用的手段而已。” 沦为“工具人”的纪淼淼听了这话本该是愤怒的,或者至少心里也应该多少有点不舒服,可是闻氏语气依旧淡淡的,丝毫没有波澜,反而浇熄了她的不忿。 闻氏话说得像绕口令一样,但其实结合现在的情况,稍微一想便能明白了,纪淼淼觉得自己方才没有想到实属不该。 秦艽和闻氏两人的身份都摆在那里——两人都是明晃晃的豊国内奸,而闻氏平时无法自由出入府门,秦艽却没有与将军府往来的条件,这样一来,两人如何传递消息,便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大问题。 这样一来如何利用连氏对纪淼淼的恨意,便大有文章可作了。 想来,闻氏之所以会引导连氏用“下毒”这种方法来铲除纪淼淼这个绊脚石,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而同时,她又散布消息,说“留仙难”中的某些药材在质量或是其他什么方面较为特殊,只有秦掌柜店里的才最有效,连氏一介妇人,从小长到大或许在内宅中除了宅斗以外什么都没学会,对药材方面也不甚精通,自己做的本又是亏心事,留下的证据越少越好,也没找什么人求证,便这么信了。 是以,连氏每次去秦掌柜的药铺取药时,两人便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交换情报,而连氏既然自己为这都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自然也不会怀疑到别人身上去,便这么沦为了一枚棋子。 “原来如此。”纪淼淼喃喃道,难怪连氏的脑子能想出来这种主意,原来都是有人在背后引导,“那么,宫变那晚,你也在暗中传递了消息?” 不然纪涟又怎么会那么准确地知道护国军兵符的位置,又怎么会突然叛变投了敌? “说笑了,传递消息,本就是内应的本分。至于纪公子——”闻氏顿了顿,向他投去了一个堪称怜爱的眼神,“这孩子没了母亲,若继续待在将军府,将来说不定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我便点拨了两句,还好他聪慧……” “你放屁!”纪淼淼实在听不得她这些颠倒黑白的污言秽语,没忍住直接破口大骂道,“纪涟没出息,我爹早为他规划好了将来,若是在无法继承将军衣钵,也绝对不愁吃喝,倒是你,惯会妖言惑众颠倒黑白,身为大雍之人却投靠敌国,你心中便不曾有半点愧疚吗?” 听见她那句“放屁”的时候,闻氏或许是没想到纪淼淼能说出这种市井粗鄙之言,就连慕容冶也挑了挑眉露出了惊讶之色,可她后面没说一句,闻氏的脸色便差一分,待她说完,脸上和善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笑容也荡然无存,冷冷道:“够了。” “我之前小看了你,没成想你竟还挺会耍嘴皮子,可是,我便要告诉你,你说的那些,所谓愧疚,在我心里,都统统没有。”闻氏沉下脸来,周身气场蓦地变了,先前还如活佛一般,现在却宛如阴雨天里来人间作祟的恶鬼,虽无獠牙青面,却不少一分阴鸷。 “你们大雍人的面目,我早在出生时,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纪淼淼敏锐地捕捉到,她说的是“你们”,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闻氏,那人接收到她的眼神,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道:“或许你还不知道吧,虽然我的父亲是你们大雍的官,可是我母亲,却是个豊国人呢。” 闻氏卸下那副虚假的伪善面具之后,整个人宛如气球放气一般老了,脸上的表情垮了,身形仿佛也佝偻了,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陈年木头般的腐朽气息。 她似乎不愿再回忆从前那个血腥残忍的场面一般,轻飘飘地一句带过:“只可惜,刚剩下我没多久,就在被你们大雍的士兵玷污后,自杀了。” 话一出口,却仿佛惊雷一般将纪淼淼击中,让她愣在了原地。 第七十一章 “当年两国之间刚刚开始打仗,闻堰那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士兵,随军出战时都不配上前线,只能做一些后勤工作,也正因为这样,他才遇到了我娘。”闻氏说道,声音中带着股说不出的疲惫。 “两国交战,苦的都是百姓,不管在哪都一样。战争毁了我娘的家,她便只好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哪知竟一不小心到了战场上,可刀剑无眼,打仗的谁不是看见人就砍,她一个弱女子手无寸铁,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只好躲到了山洞里。而闻堰,便在一次补给任务中,发现了她。” “闻堰本性不坏,见她一个人可怜,也不管她是不是豊国人,便帮她在离战场不远的一处隐秘的小树林里安顿了下来。”闻氏说着,仿佛这些事情与她毫不相关,“他也不知是真的热心肠还是有什么别的居心,得了空便三天两头往我娘那儿跑,帮她带食物、告诉她外面最近的状况,还帮她建了房子,两人感情渐渐深厚,然后……便有了我。” 纪淼淼注意到,闻氏在提起闻堰时,并不说“父亲”或者“我爹”怎样,而是直呼其名,而叫她那位豊国的母亲却是亲切的“我娘”,这不禁让她颇为在意。 “可是这与我爹又有什么关系?”纪淼淼问道,她记得纪岳连似乎从前是曾经与闻堰在一个队伍中待过的,不过并不确定这是否与闻氏正在说的事情有关。 “别急。”闻氏缓缓地道,嗓音低沉得仿佛多年前那桩陈年旧事留下的一声叹息,“这就告诉你。” “山中无日月,可是仗也总不能挨着一个地方打,后来豊国吃了败仗,一路后撤,大雍乘胜追击,安营扎寨的地方便离我娘藏身的地方远了。我娘要跟着闻堰走,可闻堰觉得行军打仗,带着女人不方便,何况还有个尚且年幼的我,坚决不同意——他说得冠冕堂皇,但谁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愿军中同僚知道他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好上了,还有了个孩子罢了。” 说到这里,闻氏的语气才泛起波澜,对闻堰的怨怼几乎不加掩饰。 “我娘害怕他一去不回,可是他却一直劝我娘不要多想,可是这如何能不多想?于是,他走后,我娘便偷偷收拾行囊,带着我顺着大雍军队的踪迹跟了上去,只是没想到,迎接她的会是那样的结局。” 闻氏字字如泣血,听着如纪淼淼也觉得悲怆:“我娘到军营的那夜,闻堰刚好不在,那些大雍的士兵甚至不听她解释,只因为她的豊国人,便肆意蹂/躏她,而我娘不堪凌/辱,在闻堰回来之前就自杀了。而我呢,为了保住性命,只能躲在一旁的树林里,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知道最后……一头撞死。” 闻氏说完,眼中的悲伤仿佛滴入墨汁的清水,渐渐被染成浓得化不开的仇怨:“可是你知道,那个把闻堰叫走的人是谁吗?就是你那个后来当上护国大将军的爹,纪岳连啊。” 纪淼淼听完,愣在了原地,既同情闻氏的遭遇,又对她毫不讲理的仇恨有些无奈。 在听她说之前,纪淼淼甚至真的怀疑过纪岳连是否真的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害了别人一生,却不想,仅仅是因为那时叫走了闻堰就被闻氏记恨了一辈子。 “所以,你效忠的一直都是豊国,嫁给我爹也是设计的一环,为的便是所谓的‘复仇’?”纪淼淼有些匪夷所思。 “是啊,我设计加入将军府,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也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为了不怀上和他的孽种,我只有每日饮避子药、佯装吃斋念佛避世度日,终于,你们纪家完蛋的这一天,终于还是被我等到了!”闻氏随即大笑几声,已经状若癫狂了。 怪不得她与纪岳连一直未有子嗣,这也是促成纪岳连的母亲为他再纳一房的重要因素。 只可惜,纪岳连一声戎马倥偬,最终却被因为这种无厘头的事情对他恨之入骨的枕边人害了性命,而不知是可笑还是可叹了。 纪淼淼想到这些心里就堵得慌,怕在这群危险人物面前乱了心神,逝者已矣,生者总是要唏嘘哀叹,也不该是这种时候,她收敛了心神,问道:“所以,你们叫我来,便是要说这些?” “你说什么?什么叫这种事?”闻氏怒目圆睁,对纪淼淼浑不在意的态度很是不满,“你可真是纪岳连的好女儿,知道这些真相,不想着赎罪,竟然还能满不在意地问出这种话?” 纪淼淼冷笑一声,不屑于和她解释:“我只惋惜,我的父亲是被你这种小人害死,而不是在战场上浴血而死。” 闻氏闻言得意道:“是啊,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可你那‘英雄’父亲,一世美名最终还是毁于一旦,到死都不得安宁,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在我身上,毕竟你们那个多疑又小气的皇帝,才是事情成功的条件中,最重要的一环。” 纪淼淼不为所动:“死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而死,父亲是为国而死的,临死前或许有遗憾,但也一定是慨然赴死的。” 她又想起纪岳连的那封信,不由得胸中激荡。 “好了二位。”见闻氏又要反驳,慕容冶开口打断了二人,他转向闻氏,“别忘了我们今日是来干嘛的,你那些个人恩怨不过是顺手解决,可别误了大事。” 闻氏闻言,虽然面上仍有不甘神色,但最终还是没再多嘴。 大事?纪淼淼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慕容冶身上。 慕容冶微笑着看她,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说道:“纪小姐,听闻你们大雍自诩国运昌盛,号称这座山上有龙脉,不管是百姓还是皇帝都看重得很,你可知,今日我将你约在这里的用意?” 纪淼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慕容冶或许胜券在握,也没在意她无理的举动:“不管你是否承认,你们大雍气数已尽,这就是不争的事实。你们的军队在前线节节败退,而我现在,就要毁掉你们自以为是的最后希望——炸毁你们所谓的龙脉,顺便铲除你这个纪家余孽。” 余孽——纪淼淼听到这个词,竟然觉得有些好笑,身为纪家被抄家后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她竟然也要别人用“余孽”这种词语来称呼她了吗? 她走神了一瞬间,随即又回过神来。 龙脉的存在,寄托了从天子到百姓对于大雍福祉的坚信,而慕容冶此举,为的便是摧毁大雍的精神支柱。 “可是,恕我直言,你们在此炸毁龙脉,就相当于炸山,到时不只是我,各位也难免葬身于此,这可是桩不划算的买卖吧?” 慕容冶嗤笑一声:“我还不至于傻到这份上,我豊国的人才,不久前发明了‘人翼’,若人佩戴之,便可如鸟类一般在空中飞翔,届时,我们会穿着人翼飞走,而你,便只能在这等死,与你们大雍的气运一同,化为灰烬了。” “哦,你说那边灌木丛里的那几个滑翔翼啊,我上来的时候顺手扔了。”纪淼淼指了指慕容冶身后的小路,面无表情地说。 “滑翔翼?那是什……”慕容冶本以为纪淼淼只是逞一时口快,但说着说着,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们的“人翼”确实放在那里…… 这下不光慕容冶,除了纪淼淼,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难看起来。 “你究竟做了什么?”慕容冶沉声道,“别想撒谎,你今天根本就不是从那条路上来的。” “好吧,开个玩笑,没想到被你识破了。”纪淼淼缓缓道,“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电视剧里说的至少有一点是正确的,遇事先找警察叔叔,千万别自己扛着。纪淼淼虽然没把信的事告诉陆暄,却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裴勇——不得不说,裴勇不会关心则乱,在这方面还是比较靠谱的。 两人合计之后便决定,纪淼淼照常赴约,而写信的人就算有什么布置,也一定会提前做好,裴勇会派人盯梢,破坏他们布置的装置。 裴勇带来的兵都是从沙场上下来的,不管是经验还是能力,都不知道超过了慕容冶一行人多少,他们耍耍心计还行,但真正遇到事情,却总不免百密一疏,就像先前的宫变一样。 “所以说,诸位现在,无论是投降还是逃跑,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裴将军已经带兵将这里包围了。” “你!”慕容冶眼睛一瞪,眉头一竖,咬牙切齿道,“本还想留条后路,却不想纪小姐竟这般不留情面。” 他不知从哪摸出两枚火石,道:“你懂得使诈,难道我们便没有后手吗?” 纪淼淼注意到,慕容冶说话时,纪涟已经克制不住恐惧,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原本这只是我最不想用到的方法,没想到竟然还是被纪小姐逼到了这一步。”他自嘲地笑了笑,“这盘螭山的山腰上,有个被丛草遮蔽的岩洞,而现在,那里已经被装满了炸/药,这山不高,纪小姐若从这里向下看,还能看到我故意露出的引线和炸/药一角。” 说到这份上,纪淼淼已然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想同归于尽! 怪不得裴勇除了那几个被他们叫做“人翼”的滑翔翼之外没有发现别的东西,纪淼淼还当他们只是准备用那东西逃跑,却不想,他们为了防止东西被人做手脚,竟然也等到了上山前才顺手把炸/药安上。 而现在,慕容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么纪淼淼告诉裴勇把他们放走,要么就在这里,所有人,和大雍的龙脉一起被夷为平地。 纪淼淼的心却在此刻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大雍有难,总能化险为夷,因为皇都背靠龙脉,有气运支持,这是无论身处何种艰难的境地,大雍百姓总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原因。 有些东西,即便不一定真的存在,可只要人们相信,那便是一种力量,一种一种可以称为奇迹的守护。 这种守护的力量,在大雍与敌人旗鼓相当或者陷入僵局时,可以发挥出奇迹般的作用,可若是敌我势力悬殊,那大雍自然便可不战而胜。 而发动战争的慕容冶此时正毫无疑问是豊国军中的主心骨,他的死,就是那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点上。”慕容冶将火石递给秦艽,后者用它们点燃了火折子,而他手中明黄色的火焰,便昭示着纪淼淼正面临着的生死攸关的抉择。 不过一眨眼之间,纪淼淼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了秦艽手中的火折子,将它朝着方才慕容冶指的方向抛了下去。 燃着火星的纸卷在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抛物线,然后顺着山坡滚落了下去,所过之处,宛如吐着信子的火蛇,蜿蜒着燃起了一线殷红。 最后直直地落在了露出的那一截引线上。 一系列变故都在电光石火之间迅速发生,慕容冶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只来得及大喊一声:“你疯了!” 然后,“轰”地一声,皇城中来往的行人们,只来得及听到一声巨响,便觉得脚下的地面震了一下,过了半晌,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们看,盘螭山是不是矮了一截?” 而纪淼淼在被碎裂后滑落的山石砸中的前一秒,突然看到眼前黑影一闪,接着,便因为剧烈冲击带来的脑震荡没了意识。 第七十二章 纪淼淼再醒来时,已经身在自己房间了。 她抬头看着床帐上熟悉的花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刚动动身子,脑袋上却传来一阵宛如钝器敲击的刺痛。 “唔……”纪淼淼不禁嘤咛一声,却不料这一声却吵醒了床边一直守着她的陆暄。 “淼淼!”他先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纪淼淼睁开眼之后,却立刻全都醒了,语无伦次地道,“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可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叫医生?” 纪淼淼刚醒,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他连珠炮似的问了这许多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陆暄急火火地道:“算了,你先好好躺着,我帮你叫大夫。” 说罢,便急忙跑了出去。 纪淼淼动了动还留着陆暄余温的手,觉得自己一定是刚刚醒来,从身体到心理都还太脆弱,不然怎么会觉得,有点寂寞? 好在陆暄很快便回来了,急匆匆地样子像个没经历过事的愣头青,谁看了都想不到这会是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首辅陆大人。 他身后跟了个老大夫,看衣着便知道来头不小,纪淼淼隐隐觉得,这人像是宫里的太医。 果然,那老大夫手才刚搭上纪淼淼的手腕没几秒,陆暄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张太医,内人病情如何了?” 那老大夫却不急不缓,一边用闲着的那只手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一边慢条斯理地道:“陆夫人已无大碍,只是身上还有些外伤,在痊愈之前,都需要卧床静养。” 陆夫人。 这是纪淼淼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不知怎么的,心中竟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张太医留了个药方,又交代了好些用药的注意事项,这才缓步离去。 这下,房里便只剩下纪淼淼和陆暄了,陆暄又重新坐回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纪淼淼,拉起她的手,轻柔地摩挲着。 纪淼淼被他肉麻得不行,作势想抽回手,却又被陆暄强势地抓住,一抬头,便对上那人泛着水光的眸子,好像很委屈似的。 他道:“淼淼……” 那音调中带着说不出的缠绵意味,纪淼淼被他这么一叫,浑身好像过电了一般,勉强开口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怎么没事?”陆暄强硬地攥着她的手腕,轻微的痛感让纪淼淼从方才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我知道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并没有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可是,你若走了,我也绝不独活,你能不能,能不能为了我,对这里多一些留恋,嗯?” 纪淼淼听了陆暄近乎卑微的语气,蓦地鼻头一酸,扭头看他,只看到他眼下那一片乌青,纪淼淼知道,这人为了照顾自己,大概在自己睡着的时候,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不由得抬手摸了摸他愈发瘦削的脸庞:“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我发誓,下次一定不会了。” 陆暄捉住她的手,用脸颊蹭了蹭:“这次就相信你,反正你就算是敷衍我……我也没什么办法。” 纪淼淼被他逗得一笑,却冷不防牵动了头上的伤口,“嘶”地吸了口冷气。 “没事吧?”陆暄赶忙靠过来,“是哪里痛吗?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伤口了?” 阵痛过去,纪淼淼才有余力回答道:“没事,笑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伤口了。” 陆暄闻言,内疚地低下头:“都怪我,不该逗你笑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不,都怪我,怪我没注意到,没照顾好你。” “不怪你,怪我自己……”两人争执了几句,才恍然大悟般发现这样的争吵有多没意义,又相视一笑笑开了。 “对了。”纪淼淼突然想到方才的老大夫,“方才听你叫那大夫‘张太医’,他是宫里来的太医吗?” “嗯。”陆暄回答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好像是因为纪淼淼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了而有点不开心,“是我跟皇上‘借’过来的人。” “皇上?!”纪淼淼一听直接惊得坐了起来,冷不防又压到了手上的伤口,疼得吱哇乱叫。 “诶,你别急啊!好好躺着,我这就说给你听。”陆暄一见,心疼得不行,又害怕不小心碰到纪淼淼的伤口,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两只手只好狼狈地在空中乱挥,场面一时有些滑稽。 等纪淼淼忍着心中焦急重新“安顿”好自己,陆暄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道:“你那天在盘螭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皇上若还不知道,那这皇帝基本也算是白做了。只是那天,除了你之外,剩下所有人都死了,所以你也算是为大雍除掉了几个心头大患,豊国军队没了慕容冶之后群龙无首、节节败退,估计打赢这场仗,对赵兄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至于纪将军……”陆暄心虚地看了她一眼,“虽说照理来讲这些事情也足以证明他的无辜了,可一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所有的证人都基本上在那场爆炸里死光了,二来……二来纪涟做了内奸,这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律法,这原本该是诛九族的大罪……” 陆暄顿了顿,没说出后面的话,但纪淼淼已经猜到了,萧璟大概认为,纪岳连他们死得也不怨吧。 帝王无情,她到底是不该抱有那些天真的希望的。 “那……我呢?”纪淼淼轻声问道。 “皇上说,这次你为大雍立下大功,虽因为纪将军的事情,无法昭告天下,但是他许你继续活下去的资格,也就是说,这次立功,既无名,也无利,皇上他赏了你……一个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听了这话,纪淼淼心里不免有些别扭,自己继续活下去的资格竟还要靠别人赏赐,未免有些讽刺了。 不过她看了看眼前人小心翼翼的表情,还是违心地道:“算了,能和你一起活下去,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说罢,陆暄果然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纪淼淼觉得有些饿了,陆暄便叫慎儿煮了些粥端来。他本还想看着纪淼淼吃完,但纪淼淼被他看得实在吃不下去,便让他赶紧休息去了。 陆暄出门之后,慎儿才长舒了一口气道:“呼……姑爷总算休息去了,姑娘你可不知道,那天裴将军救下你,姑爷得了消息之后,那个表情有多可怕!” 纪淼淼不用想也知道,那家伙大概是又发了一通疯,可不知怎么,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裴勇救了她这事并不值得意外,可是山上一共五个人,怎么会这么巧合就活下来她一个? “慎儿,爆炸那天,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纪淼淼想起自己晕倒前看到的那一道黑影,问道。 慎儿抿抿嘴,似乎不知该不该说这话,但挣扎片刻,还是松了口:“算了,反正现在不告诉姑娘,姑娘你这么机灵,也早晚会知道的。那天,其实算是纪涟……少爷救了你。” “纪涟?”纪淼淼大惊,“怎么会是他?” 那个遇到事情就会往别人身后躲的胆小鬼,那个通敌叛国的将军府罪人? 慎儿点点头:“说起来,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裴勇将军就是那么说的,他说那天他带兵埋伏在山脚下,本是为了在那群豊国人逃走时抓住他们,可是没等到他们,却等来了爆炸。裴将军说,那日你们虽然不知怎么点燃了藏在山中的炸/药,但好在盘螭山并不高,地形也不陡峭,而且那些炸/药的威力也并没有那么大,只造成了小型的山体滑坡,他带着士兵们躲过碎石之后立刻就上去救人了,可是你们所在的山顶土质最松散,发生了好大的……好大的什么来着?” “凹陷。”纪淼淼答道,她记得昏迷前,自己似乎曾经下落过一段。 “对!凹陷。”慎儿继续道,“所以,除了你以外,其他人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飞天遁地,都被碎石砸死在了里面,而姑娘你之所以能活下来,都是因为纪涟用身体保护了你。” 慎儿顿了顿,脸色变得有些差,似乎很不愿回忆起那场景一般:“他应该没说谎,裴将军处理那些人的尸体时,我去看了一眼,虽然其他的人也都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的,可是纪涟少爷最……他身体几乎都断成了两段,若不是脸伤得不厉害,我都不敢信,那会是他……” “好了,别想了。”纪淼淼温声道。 慎儿点头称是,小脸依旧煞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纪淼淼心情却很复杂。 那日在山顶,纪涟畏畏缩缩的样子仿佛刻在了她脑海中,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人最后该是用怎样的姿势飞扑过来,将她护在了身下。 按说她是该恨他才对的。 与他有血缘关系的是原主而非她纪淼淼,可是被他害到家破人亡,甚至连活着的资格都需要别人恩赏的却是她纪淼淼。 即便是在将军府中生活的昔日,两人也是连点头之交算不得,更称不上姐弟的,仅仅比陌生人更熟悉一点的关系,更别说他后来还给纪淼淼带来了那么多的不幸。 可是莫名地,她对他却只有可怜,或者多少有点怨,却称不上恨。 那点因着纪岳连的枉死而生的恨,分给闻氏一点、分给慕容冶一点,再分给不晓事理的先皇一点,便已经够了,再分不出一点来,给她这个唯一的“血亲”了。 若说是他的怯懦导致了悲剧,那么导致他怯懦的,又是什么呢? 纪淼淼不知道,可她知道,就是这个怯懦的少年,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或许是忏悔使然,也或许是日日夜夜的愧疚让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替这位同样也没有做好“长姐”这个身份的长姐,挡下了从天而降的碎石。 或许,最后的纵身一跃,便是在对纪淼淼说那句,他直到最后都没说出的对不起吧。 第七十三章 吃完粥后,纪淼淼突然想到,这几天陆暄都在照顾她,那朝中事务难道便都撂下不管了? 就算是功臣也不能这么为所欲为吧?何况,纪淼淼五味杂陈地想,如今皇帝知道了他曾经藏匿过身为朝廷通缉犯的她,定然也无法像从前一般信任他了吧。 “慎儿,姑爷这几天忙着照顾我,可是又好几天没去上朝?” 慎儿听了,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姑娘你可不知,你躺着的这七天里,姑爷以‘照顾夫人’为由请了七天的假,七天!” 慎儿说着,夸张地比了个“七”的手势:“慎儿活了这么久,也没见到哪个京官敢七天不去上朝的,还向皇上‘借’了个太医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借’来的……” 纪淼淼赶忙问:“那姑爷不上朝,皇上也不管?内阁事务,没了他,谁来处理?” 慎儿沉吟片刻,道:“慎儿不敢问姑爷,不过这几天外出时,总听到集市中的大家在讨论辅臣玉子卿玉大人,这位大人好像与远之哥是一届的,我也听他夸赞过,应当是个不错的官了!” 纪淼淼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不寻常的称呼:“远之哥?看来我家慎儿的好事不远了啊……” 慎儿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姑娘少打趣我了,现今我与远之哥的地位相去甚远,能嫁给他做房妾就不错了……” “说什么呢!”纪淼淼立刻打断她,“你与邵远之出身无甚分别,怎么就只配做妾了,他会读书,你还会烧饭呢,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姑娘……” 眼看着慎儿又感动得泪眼朦胧,纪淼淼赶忙打断道:“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说,你再与我说说那玉子卿吧,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坊间可有流传过什么……他的事迹?” 方才纪淼淼听到慎儿说出这个名字,心里便一紧,这个人她不仅知道,而且非常熟悉,因为这就是原著《误梦》中男主角的名字。 误梦误梦,误之黄粱一梦,是玉子卿和公主萧琳的谶语。 玉子卿本也是玉家庶子,在家中是个与纪淼淼截然相反的角色,与陆暄的经历却颇为相近,是个外室生的,不仅不受宠,甚至不被当人看。 八年前,公主萧琳参加玉家春宴,在宴上不知闲逛到了哪里,正好救下了被下人欺负的玉子卿,见他可怜,便予他香囊一枚,让他卖了换钱。 此事对于萧琳来说或许只是年少时的“路见不平”,可对于玉子卿来说,或许却是他一生的救赎。 自那以后,他便铭恩五内,那枚香囊也不仅没卖,更是被好好地保存到了现在,成为二人日后相见时得以认出对方的信物。 当然,玉子卿这个人物,对于纪淼淼来说,重要之处并不在他和公主双向救赎的爱情故事,而在于他对陆暄的所作所为。 彼时陆暄因为出身和行事风格在朝中已经招来了许多非议,新皇对他也忌惮颇深,而玉子卿,便是那把铲除毒瘤的剑。 他把陆暄拉下马,又踩着陆暄上位,站到了陆暄未曾企及的权利顶峰,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见到萧琳。 说起来,这位玉子卿虽然是男主,但论疯的程度,与陆暄简直不相上下。至于后面的剧情,纪淼淼看到陆暄被玉子卿拉下马便没再往下看,不知道萧琳和他的结局,但因着“误梦”这个名字,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按照系统的逻辑,这个世界的主线剧情无论之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些微小的误差都会在关键节点处被强行掰回正轨,这也就代表着,无论陆暄如今在朝中处境如何,他都注定要成为玉子卿的垫脚石。 便是因此,纪淼淼才如此迫切地想了解这位玉大人。 “咦?玉大人吗,我想想……”慎儿或许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竟然引起了姑娘的兴趣,支着脑袋思考起来。 只是没等她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玉大人,想知道他的事,淼淼直接来问我不就行了?” 纪淼淼冷不防听见着声音,吓得浑身一抖,一转头,才看见陆暄站在那儿,已不知在门旁立了多久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去休息了吗?”纪淼淼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而慎儿已经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心知肚明,拿着纪淼淼喝粥的碗便道:“姑娘姑爷,你们好好聊,我去收拾东西。” 陆暄“嗯”了一声,也不管慎儿走没走,直接坐到了纪淼淼床边,与她挨得极近,拿起她那只没受伤的手,玩起了她的手指头。 他动作间带着股说不出的旖旎意味,纪淼淼一下从脸一路往下红到脖子,就连被陆暄把玩的指尖也透出点粉红色来。 “大夫说了,我重伤初愈,不能……不能做那事。”纪淼淼嗫嚅道。 “哦?”陆暄挑了挑眉,“可我看,你都有力气关心别的男人了,也不像重伤初愈的样子啊。” “我那是……”纪淼淼还没说完,陆暄突然在她指尖上落下一吻,成功让她把后面的话全都忘了个干净。 “是什么?”陆暄却仿佛不知道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妥似的,热气喷在她的指腹上,酥酥麻麻的。 “我想问玉子卿是……” 是有正当理由的。 可是陆暄没让她说完那句话,就起身向前吻住了她的唇。 “不许提别的男人。”纪淼淼听见陆暄喘//息着在她耳边道,“就算不能做那事,我也有办法让你没力气想别人。” * 古代的医疗技术不比现代,纪淼淼这次受的伤确实不轻,也无怪陆暄宛如惊弓之鸟,这次若没有纪涟,或者她若是伤得再重些,说不定真有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而现在即便她醒来了,也过了一个月才堪堪能下地行走。 能下地之后,纪淼淼也在慎儿的搀扶下去城里转过,陆暄也没阻止,因为他知道,自己就算阻止,纪淼淼也总能想到别的方法出去。 皇上果然如约撤了对她的通缉,纪淼淼站在大街上,只觉得能如此顺畅地呼吸着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时隔许久,能重新没有拘束地在大街上行走,除了自由,纪淼淼还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玉大人真的很火! 玉子卿其人,论能力,丝毫不比陆暄差,但却比如今的陆暄多了一分事业心,因此,在陆暄罢朝的那七天里,他能牢牢把握住内阁权柄,自然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可是,陆暄呢? 好久没出门,纪淼淼没忍住在外面撒了一天的欢,此时回到家中累瘫在床上,不由得开始思考,玉子卿如今成了京中红人,那陆暄呢? 身为首辅,却被下属抢了风头,他自己或许不甚在意,可是其他大臣怎么想,皇帝又会怎么想呢? 她突然心念一动,叫出了久违的系统。 “宿主您好,鉴于您近期表现优秀,攻略目标陆暄对您的好感度已接近满值,请您再接再厉,待好感度到达满值之时,系统将会给予您一次自选奖励的机会!” “自选奖励?”纪淼淼有些惊讶,“也就是说,我可以回家了?” “是的,如果您这么选择的话。”系统答道。 纪淼淼感觉颇为惊喜,但同时又不免对系统这么殷勤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便问道:“为什么给我这个机会?” 按说奖励的兑换应该由她自己提出才对,可系统这么说,怎么看都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因为您表现优异。” “可是,为什么可以让我任意挑选奖励呢?” “……因为您表现优异,这是系统对您的奖励。” 纪淼淼:“……” 好吧,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意义的。 “那我换种问法吧,我能自选的奖励,是仅限于你们提供的那几项,还是我可以自己提出想要的奖励?” “那要看您的要求。”系统答道,依然是毫无感情的机械音。 “那么,我要带陆暄一起回去。” “不行。”系统果断地拒绝,“您提出的要求,必须符合世界规则。” “世界规则?”纪淼淼反问道,“世界规则就是要我看着陆暄被人拉下马,然后见死不救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但没有否认:“……若您这么想,也无可非议,因为,世界的主线发展,是无法被改变的。” 纪淼淼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深吸一口气道:“好,那我再问你,陆暄,还有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究竟是作者笔下的文字,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系统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答案已经在您的心中了,不是吗?” “他们是人。” 纪淼淼很笃定地答道。 这次系统与纪淼淼都没有再说话,良久,纪淼淼才终于开口说道:“系统,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本系统不支持……” 纪淼淼直接打断道:“别说这些屁话,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那头,和我对话的也都是生命——虽然不知道是否与我一样都是碳基生命,但至少,都是生命体,有自己思想的那种,对吧?” 系统没出声,也就是没有否认,纪淼淼想,那头的怂包或许是去报告上级了。 “这样吧,我知道你——或者你们,一直对真相讳莫如深,肯定是有某种理由的,而我现在,就用这个真相,换你答应我的条件如何?” “你所说的真相,并不存在。”纪淼淼脑海中终于又响起了机械音,只是这次的,却好像不不似以往那般从容。 “哦?”纪淼淼不以为然,“那我说说看好了。” 她不等系统同意或拒绝,便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在我的世界里,也多少看过一些科幻小说,而且,我还是物理系的学生,不过即便如此,因为你们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下面所说的,也只能当做我的大胆猜测,还请你们斧正。” “我猜,不管是这个世界、我的世界,还是你们所在的世界,其中的生命都是真是存在的,只不过因为维度不同,有的世界可以轻易知晓甚至控制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而处在低维的世界却只能无知无觉地接受控制。” 她沉吟片刻:“就比如,如果我的世界处于三维,那么《误梦》的世界就处于二维,而你们的世界就处于四维或者五维的更高维度。如果你们不有意出现,那我们便无法探知甚至感受不到你们的存在,而在你们面前,我们的一举一动却都像是透明的一样。” “而像我这种存在——明明是三维世界的人,却被你们这些来自更高维度的人强制派往了二维世界,原因就是低维世界的世界线出现了紊乱,这种紊乱会因为某些因素影响到你们的世界,而你们又不方便或者无法出面解决,这才不得不在三维世界中挑选,最后选中了——我,当然不排除还有其他人的可能性。那么,请问我说的对吗,‘系统’?” 系统沉默了许久,才答道:“……完全正确。我是编号1975的上级,纪淼淼小姐,请问我们怎样做,您才能保守这个秘密?” “和之前说的一样,我要带陆暄回到我的世界。” “那么……”机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些许可以被人类成为感情的东西,“若我们满足您的要求,您能否保证,一直守口如瓶,直到死去。毕竟,您应该也明白,监视您,对我们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 纪淼淼一口答应:“没问题。” 说罢,两人签署了一份简单的协议,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风尘仆仆的陆暄刚好推门进来。 “应酬结束了?”纪淼淼满脸堆笑。 “嗯。”陆暄答道,没忍住多看了纪淼淼两眼,“怎么今天这么高兴?” 纪淼淼拍拍床边——她卧床时陆暄总是喜欢坐在那儿,那里已经成了他的专属位置。 等他坐了过来,纪淼淼微笑着牵起他的手,虽然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但还是满怀欣喜地问道:“陆暄先生,请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我的世界看看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啦~ 第七十四章 冬夜,人们能少在寒冷的空气里停留一秒是一秒,都早早地躲回了温暖的家中,小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男一女在拉拉扯扯。 “走吧,哎呀,没什么好怕的。” “等……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 “没什么好准备的,之前也没见你这么胆小啊?” “胆小?我只是……正常的紧张而已。” “放心,你可是陆暄啊,我爸妈都可喜欢你了。” “真的吗?……那我也要再准备一下。” 这两人正是纪淼淼和陆暄。 那日纪淼淼询问陆暄愿不愿意与自己一同前往自己的世界,陆暄不仅同意了,而且在准备过程中也表现出了异常高涨的情绪。 ——因为这意味着,他真的能够跟纪淼淼一直在一起了。 自从知道了纪淼淼是从异世界来的人,陆暄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心中其实没有一刻不担忧纪淼淼会不会突然消失,而这种患得患失的具体表现就是,格外粘人、非常渴望肢体接触…… 陆暄其实之前就说过,无论在哪里生活、无论怎么生活,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在他心中,唯一重要的,就是能与纪淼淼一起生活。 “系统”那边的人也很贴心,为了保证陆暄在纪淼淼的世界能够正常生活,还帮他办了身份证,帮他伪造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富二代身份,有车有房,吃喝不愁,简直是现代女性的理想对象,就是教育程度有点堪忧。 这里说的堪忧当然不是说陆暄大字不识一个,在大雍时便在文字方面展现出过人天赋的他既然能无师自通地看懂纪淼淼在《穿越狗的自我修养》中写的一部分简体字——不然纪淼淼也不会这么快掉马了,在来到现代世界之后,稍加学习,便能无障碍阅读了。 而大雍的用语习惯和现代其实也相差不大,所以现在——已经在现代生活了半年的陆暄早就可以毫无障碍地表达了,包括说话和写作。 只不过令人头疼的是,陆暄的学习天赋大概都点在了文学方面,语文和英语都学得快得吓人,但在理学方面却几乎一窍不通,很多问题纪淼淼觉得明明是理所应当的事,陆暄却怎么也理解不了。 原本刚回来时,纪淼淼还想着让陆暄参加高考,有个学历,这样带他去见爸妈的时候也好介绍,但奈何某人对数学一科实在天资有限,纪淼淼才决定亲自辅导,特训一年,等来年夏天再看分晓。 但纪淼淼的父母说到底还是比较传统的父母,若是知道陆暄没上大学,少不了又要心怀芥蒂,所以纪淼淼便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说陆暄是她的学弟——反正明年高考,她也替陆暄势在必得。 纪淼淼从出生以来一直单身至今,老两口自从半年前感觉到苗头,就一直忍不住问东问西的,纪淼淼只能用“感情还没稳定”这种理由来搪塞他们,直到一个月之前陆暄来学校找她,被纪淼淼父亲在学校工作的朋友碰上了,转眼就在麻将桌上告诉了老友。 你家白菜被猪拱了! 这下总算瞒不住了,纪淼淼才终于下定决心带陆暄来见见父母。 可是之前一直急着要见家长的陆暄却突然在家门口打了退堂鼓,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纪淼淼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陆暄,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准备什么,赶紧跟我上楼了,我爸妈之前问了我不知道多少遍,你什么样,他们早心知肚明了。” 她牵过陆暄的手:“再说,你这么好,他们不会不喜欢的。” 两人这才坐电梯上了楼,纪淼淼感觉到陆暄手心渐渐濡湿,知道他心中还在紧张,却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在京中威名远播的陆大人,竟然也会有这种时候,真是少见。 随即,她又想到了还活在《误梦》世界中的大家——慎儿、邵远之、赵拂羽…… 临走之前,纪淼淼问过“系统”,他们走了,那这个世界中的纪淼淼和陆暄是否还会继续存在。 答案是否定的。 同一个人的灵魂,是无法在两个平行世界同时存在的。纪淼淼能够来到这里,是因为原主灵魂已死,若他们离开,在《误梦》的世界里,自然也就不会再有纪淼淼和陆暄这两个人。 而与现实世界不同,因为《误梦》的世界维度低于纪淼淼的世界,纪淼淼在大雍惊心动魄地走了一遭,只是相当于在现实世界中睡了一觉,可是在现实世界几个月,或许大雍的世界里,几百年便已经匆匆流逝。 于是下定决心之后,纪淼淼与陆暄只给众人留下一封告别信,说两人去做了云游四海的神仙眷侣,便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至于慎儿,纪淼淼并不担心,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邵远之能一直照顾她,而赵拂羽,纪淼淼和陆暄都相信,凭借他插科打诨和油嘴滑舌的能力,将来有了心上人,把人娶进门对他来说应该也不在话下。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楼层,陆暄惊弓之鸟一般浑身一颤,纪淼淼好笑地握了握他的手,安抚道:“不用紧张,我在这呢。” 老两口估计也一直都迫不及待地在门口等着呢,纪淼淼刚按门铃,第一声还没响完,门就“刷”地打开了,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迎出来,纪淼淼叫道:“爸,妈。” “诶!”两位老人连声应着,眼神却都不由自主地往纪淼淼身后的陆暄身上飘,纪淼淼还没来得及介绍,便听见陆暄声如洪钟的一声:“伯父伯母好,我是陆暄,是淼淼的男朋友!” “砰”地一声,对门打开了门,探出两个头发花白的脑袋来:“哟,小纪,这是你女婿,小伙子很有精神嘛!” 纪淼淼转头打招呼:“洪伯伯好久不见。” 她用余光瞥见陆暄,只见那人的脸已经彻底红透了,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您……您好。” 纪淼淼低下头,想掩饰自己上翘得过于明显的嘴角,实在没想到,首辅陆大人竟然也是见家长苦手。 “行了老洪,看够了就回去吧,以后见你的机会多了去了,也不急这一会儿。”纪爸爸看陆暄紧张的样子,替他解围道。 “得嘞,小伙子得空了过来陪伯伯们下盘棋。”洪伯伯也看出陆暄的局促,从善如流地和老伴把头缩了回去。 “来,进来吧。”纪妈妈让开大门,让陆暄和纪淼淼进去,又开始一会儿“要不要喝水”,一会儿“要不要吃水果”地问东问西,陆暄脸红得都快要爆炸了,纪淼淼赶紧道:“爸妈,饿死了,快吃饭吧。” 马上过年了,二老把这一顿饭准备得很是丰盛,他们提前从纪淼淼那儿知道了陆暄的家庭状况,有意想让他吃一顿温馨一点的饭,可席间又没忍住一边给陆暄夹肉一边打听了不少小伙子的现状。 果然吃饭是最能让中国人快速熟络起来的方法,吃着吃着,纪淼淼能看出来,陆暄心中的紧张终于渐渐消解,谈吐也放松了些。 人精陆大人最擅长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一顿饭下来把二老哄得眉开眼笑,末了,纪妈妈还抓着纪淼淼问:“你这丫头从哪儿拐来的小男朋友,没成想你们老纪家还能有这种福气?” 纪淼淼脸上堆笑,却只能在心里腹诽:您是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啊! 说起来,纪淼淼在穿去大雍时,在现实世界中已经二十二岁了,是即将大学毕业的年纪,虽说在大雍活了三年现实中身体的年龄不变,但心理上到底还是成长了三岁,有时候她看着现在才二十一的陆暄难免也会有种“老牛吃嫩草”的错觉。 尤其是晚上,自己在白天怎么用数学题折磨他,陆暄就仿佛要在晚上全都找回来似的,就算她求饶也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有时候纪淼淼不得不承认,年轻人,身体素质确实好。 见完父母,两人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这是陆暄的“父母”留给他的房子,不知道“系统”怎么弄到的,两人回来时房产证之类的一应手续都办妥了,他们便恭敬不如从命地入住了。 回到家后洗了个澡,纪淼淼一身轻松地打开电脑,开始继续撰写自己的小说——她将在大雍发生的那些事都记录了下来,即使不发表,她自己也不想忘却。 不过与预想不同的是,她的故事在互联网上竟然还颇受欢迎,这让她觉得颇为欣慰。 正敲着键盘,一个带着熟悉气息的怀抱从背后环住了她。 湿漉漉的脑袋凑上来,在她颈侧轻轻嗅着。 “好痒。”她缩缩脖子,“别闹,我写完这段。” 陆暄不甘心地在她后颈处留下一个牙印:“你写的我,比真正的我还好看吗?” “怎么会。”纪淼淼对于“哄陆暄”这种事已经驾轻就熟了,“但我今天很想记录一下,我不想忘记我们的故事。” “好吧。”陆暄答道,纪淼淼以为他答应不再捣乱,但身子却突然被人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 “你……”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堵上了嘴。 陆暄在这种事情上总是这么猴急,他没看见的是,纪淼淼文档的最后一行字—— “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到好感度点数了,这让她有点不习惯,不过却并不会让她没有安全感,因为有一件事,她一直比谁都确定——”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爱她。”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有些话想跟大家说。 这本书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书,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凡响,但我也知道,不管是节奏亦或是人物和剧情的把控上面我都还有很多很多不足,进步空间不是一般的大。 也正因为如此,我非常感谢收藏和看完我这篇文的读者,尤其是几位从头到尾一直陪伴我的读者,没有你们我或许甚至无法坚持下来。 但是很幸运,也很不容易,我终于写完啦!写文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或许只有亲自体验过才知道吧,也正因此我才格外感激和珍惜这段缘分。 说再多也总是词不达意,下一本的文案已经放在文案里了,如果亲爱的大家还愿意看我写的文字,就请点个收藏吧!希望能在下一本里,让你们看到我的进步!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