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了病娇世子后》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始乱终弃了病娇世子后》作者:白糖饺文案: 传闻景临侯府世子缠绵病榻,足不出户,是个病秧子,苏棠却有幸见识了他多么心黑手狠。流落到侯府后,她时刻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应付那个性情乖戾的世子,日子过得如履薄冰,水深火热。 她暗搓搓地筹谋,终于有天得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除了临走前出了些难言的小意外苏棠认为,还、还算是都挺顺利的 殊不知,一旦招惹了病娇,注定会被纠缠一辈子。 * 某个雨夜,那人撑着伞默默出现在她家窗外,目光幽静,沙哑的嗓音道“棠棠,跟我回家”。 那夜,她才亲身体会到什么是入骨偏执。 阴晴不定占有欲爆棚世子 vs 又怂又甜软萌小画师是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轻松搞笑小甜饼,可能沙雕。 第1章 薄荷糖 “棠儿,这位小殿下你可中意?若不喜欢也没关系,母亲再继续帮你相看,总要挑到合心意的郎君才是。” 画卷上是眉目俊朗的少年,淡雅笔触勾勒出清贵典雅的风姿。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揉揉眼睛,看也懒得看,糯声道:“不喜欢。”她很困,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撒娇似的窝进女子怀抱里。 明黄色云龙纹袖袍从眼前闪过,头顶上传来一道男声:“棠儿如今年岁尚浅,也无需这么着急把亲事定下。” 浑厚嗓音有几分无奈的笑意。 “可妾身放心不下呀。棠儿她从小怕生,我也是想她和人先亲近亲近,培养些感情出来万一以后夫君不体贴,她受了委屈又不会说,那可怎么办?”女子越说越是凄楚,赶紧打住,将女儿亲昵地搂在怀里,“膳房做了些别致的糕点,看着都好生新鲜,棠儿来尝尝。” 晶莹的菱粉冻浇了蜜汁,洒上霜糖,被送到她面前。怡人的甜香勾起了她腹中馋虫,正要张口,却陡然被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拖回现实。 “几时了还不起床?等人伺候呐!” 苏棠蓦地睁开眼,灰白的泥胚房映入眼帘。 她望着粗粝不平的天花板,视线定在一块灰暗霉渍上。这座瓦屋漏了半个月的雨,夜里把被子都打湿了。她和莫氏磨了好久的嘴皮子,直到说这雨会淋坏一屋子家当,莫氏才勉强肯找人来修缮。当然,也只是用最次的黑岭土随意糊了一层而已。 屋子里没炭火,冷飕飕的,她鼓起勇气掀开被子,裹上笨重的冬衣。麻布粗糙的触感磨过皮肤,又痒又硌得慌,和梦里的丝绸锦缎是云泥之别。 一年前,她不幸魂穿到这里,最倒霉的是当时这具身子竟溺水了。但苏棠一直怀疑并非意外,而是自杀,因为能感受到原主心灰意冷,已毫无求生的念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河里爬上岸,大口喘气时,还有螃蟹从头上悠闲地爬下来。 受原主心性影响,魂穿之后,她便屡屡梦见这般场景。梦里总有一个女子轻轻柔柔同她说话,偶尔也会出现一抹明黄色,看不清脸的男人。 除了这个梦,苏棠只依稀记得五年前,莫氏在墓地游逛,偶然在废弃的棺材里发现原主。那时候天冷,无依无靠的小女孩走投无路,只能瑟缩在棺材里躲避严寒。 墓地里不少贡品或香烛纸钱,莫氏是来捡漏的,本不打算管闲事,细看小姑娘的模样却吓一大跳。衣裳虽脏兮兮的,却生得冰肌雪肤,粉雕玉琢,红头绳绑了个双丫髻,不足长的发丝柔顺地垂下来,煞是乖巧。 莫氏当即把人领了回去,一开始想给儿子当童养媳,随着苏棠的容貌越来越出挑,她改主意了。这般出众的模样,再过三五载必定是惑乱众生的女子,说个好价钱卖去青楼,不说媳妇了,恐怕还能添三间大瓦房。 桌上放了个灰不溜秋的馒头,苏棠摸了摸,比石头还硬,扔出去恐怕能砸死一头牛。 透过门缝,隐约能看见莫氏在给虎子喂面条,秋儿刚吃完粥,在角落做绣活,至于姜大越应当是下地干活了。 简单洗漱后,她绑好头发,把自己收拾成男子装束,带上包袱,若无其事穿过正厅往门外走。 “有馒头怎么不吃?”莫氏懒懒抬起眼皮,却在暗暗留意她的行动。 “什么馒头?”苏棠想了想,恍然大悟状,“哦,你说桌上那个啊,我还以为房顶的砖头又掉下来了呢。” 莫氏被这话噎住,气得冒火,头几年这丫头都怯生生任人揉捏,现在长大了,竟越来越厉害? 她见苏棠要出门,冷笑了一下,话里有话道:“我知道你懂事,想挣钱帮扶家里,但也莫要跑远了,像上次那样被官府带回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莫氏这话苏棠自然懂,当初刚进家门时,她就被逼着签了卖身契,想跑也跑不了。 想到一会儿这人还要巴巴来求自己,苏棠根本懒得理会,径自出了门。 不出所料,莫氏贼头贼脑往外张望,总担心她藏了私,也打算出门去瞧瞧究竟。角落里,埋头干活的秋儿见母亲一脸盘算,担忧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 苏棠来到初华镇东街,不慌不忙要了一碗银丝面。汤浓面筋道,点些醋和辣油便喷香无比。她美滋滋吃完面,便去东街口张罗自己的摊位。 穿越前的她是个画手,科班出身,国画功底也同样优秀。有一技之长走遍天下都不怕,她稍微“迎合”了一下古代的画风,便开始重操旧业了。 如今的她,只想早点赎卖身契,在初华镇定居下来过小日子。这里依山傍水,生活安逸,民风也比穷山恶水的兴余村好多了,是个宜居的地方。 东街卖字画的人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繁荣的书画市场。如今正值年关,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空等生意上门,而是准备了许多红火讨喜的年画。这样一来,不只那些好风雅的大户人家,连普通百姓也能上门光顾。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有了好几吊钱进账,惹得同行羡慕连连。 她正低头收拾铜板,一只修长的手忽地出现在眼前。 十两的纹银被轻轻放在一副“岁朝图”上,谦逊有礼,不像有些人,给几个铜板都撒得叮当作响。 “这画儿十五文就够了”苏棠边喃喃自语,边抬头。 “虽是富贵花,线条却铿锵顿挫,瑰丽堂皇中饱含苍劲傲然的筋骨感,想来小兄弟也是心怀凌云之人。这银两,是为表达在下的欣赏之意,不必介怀。” 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在苏棠耳朵里简直跟天籁似的。她定睛打量眼前的这位公子,面如冠玉,俊朗非凡,眼眸像沉静的平湖深不见底。 总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错觉。 但不管怎样,出手这么大方苏棠是绝对欢迎的,直接在心里划归为人美心善的神仙公子了。 “那那便多谢了。”苏棠也不多客气,自己的画的确值这个价,只是她一时被喜悦冲昏头,没压住嗓音,女孩子特有的娇柔婉转显露出来。 公子愣怔片刻,将她的容貌凝目细看,低头笑了笑,不再多言,慢条斯理收起画,告辞离去。 才到午时一刻,手边的年画已经卖得所剩无几,可以提前收摊了。今天说是盆满钵满都不为过,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每天遇到这样一个散财神仙,再过半个月不就能赎契?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而已。 有只手悄然探过来,接近桌上那锭银子,苏棠眼皮都不抬,迅速把银钱收拢,揣进自己的小包裹。 “大白天的,莫婶难不成抢银子来了?”她语气又轻又软,半开玩笑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旁儿一圈都听见。 兴余村的名声一直不好,苏棠的情况他们也有耳闻,好几人闻言抬了头,视线淡淡扫过莫氏一眼,目光中流露几分鄙夷。 莫氏被那么多目光凌迟,脸上也火辣辣的,胸口闷着火,心道这小姑娘是越来越不服管教了。但这里毕竟人多,也只能呐呐一笑:“这是开得什么玩笑?我和大越都知道你懂事,年纪轻轻便出来挣钱。”意思是,这钱总归是家里的。 苏棠完全不理会,摆出事先准备好的字据,意思是往后每还一点,便要让莫氏签字画押认可。这家人没什么下限,别到时候辛辛苦苦还钱赎契,人家还推翻不认,那才完了。 “还多少,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莫婶签了再说吧。”苏棠冷淡道。 莫氏根本不识几个字,怒道:“这玩意儿还不由你随便写,万一坑人怎么办?” 不等苏棠回答,旁边摊位的书生先凉凉开口:“当初是谁坑人家小姑娘签卖身契的?现在也晓得怕了?” “你——!” 莫氏知道形势对她不利,思量再三,咬牙摁下了手印。 苏棠得了契据也没给银锭,只数了一吊铜钱给她,打算自己留些应急。莫氏气得眼睛都红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拿钱离开。 第二天清早,苏棠便发现虎子被拾缀得一身光鲜。原来是看她能赚润笔钱,夫妇俩也起了念头,要送虎子去镇上的学堂,给他备了一身新衣,还找先生测字,取了个正经大名。令人意外的是,秋儿也换了身蓝底黄花枝的袄裙,还给戴了朵粉头花。 她照例出门打水,还没进屋便听见莫氏的骂咧声,还伴着小女孩低低的啜泣。 “才去三年,又不是把你给卖了,哭个什么呀?” “人家侯府有的是钱,不会亏待下人的,你只管放心去,保准比在家里还舒坦。” 抽泣声仍然不停,莫氏不耐烦地叹气,又压低声音劝慰:“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若是去侯府做了丫鬟,就是见过世面的孩子,懂得规矩也比旁人多,等再回来了,娘就能给你说镇上的人家,知道吗?听说那位世子身子骨不好,你多尽点心,把人伺候舒坦了,好处想必是少不了的哎,若有赏赐可别忘了爹娘啊。” 在门外的苏棠狐疑,他们要把秋儿送去做丫鬟?京城离这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侯府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来招丫鬟? “别磨磨蹭蹭,误了时间,管事要发火的!”男人粗哑的声音道。 苏棠悄悄往后院看,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等候,这便是侯府的人? 秋儿虽是夫妇俩的亲生女儿,待遇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口粮只有馒头,秋儿能多吃碗粥。大概是同病相怜,秋儿常常会分给苏棠半碗,偶尔走运得了个煮鸡蛋,也会偷偷剥给她一半。 她不大放心,蹑着步子绕过瓦屋,在栅栏边偷偷张望,怎知身后一股大力拽起她手臂,把她粗鲁地拖了出去。 她大惊,原来还有一个人! 抓着苏棠的男子身形健壮,额头有一块红疤。他端详苏棠许久,笑了笑,转向莫氏道:“这小子,倒是比姑娘还漂亮,世子爷想必也是喜欢的,不如一并跟我们走得了。” 男人手劲儿大,抓得她胳膊生疼。苏棠痛得龇牙咧嘴,怎么也挣脱不了,心想不是招丫鬟吗?这世子怎么跟收后宫似的? “这可不行!”莫氏见状,连忙把人往回扯。毕竟去三年只给五两银子,把苏棠带去可太不划算了。她还指望拿苏棠买个高价,连给自己儿子做童养媳都舍不得。 “这咱们家总得留个人,再说了——” “少废话!”壮汉眼中凶光毕露,强横地把人拽回去。两边人拉拉扯扯,苏棠的衣服歪了,手臂也差点脱臼,像在遭受五马分尸的酷刑。见莫氏拽着人不撒手,额上有红疤的男人目光一沉,狠狠往她腰上踹了一脚。 “哎哟!” 莫氏踉跄往后退,倒进一堆竹篓中,痛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站不起来了。 苏棠被这操作惊呆,这什么天杀的侯府,光天化日欺男霸女?! 情势明显不对劲,她刚想扯嗓子喊人,身后一道凉风闪过,颈间传来钝痛,顷刻便失去了意识。 淡淡的霉气充斥在鼻尖,是受潮的烂木头闷出来的,连续不停的马蹄声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苏棠恍惚中意识到自己在马车里,两手被反绑在背后,动弹不得,粗糙的麻绳硌得手腕生疼。 车轮磕上大石,猛一个颠簸,刚清醒的她不由自主往前栽,万幸,被一只手截住了脑门。待苏棠稳住身子,那只手便收回了,余光可看见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对面的木架开裂了,尖锐的木刺朝向她,这若栽上去,脑袋非戳个窟窿出来。 好险。 她心头一松,不由对伸出援手的人生出无限感激,下意识回头去看。 这一看不禁有些愣了神。 第2章 麦芽糖 眼前是一位美人。 还是让人见之忘俗,不由屏住呼吸的大美人。 美人的眼睛很特别,眼尾略弯,隐约有上扬的弧度。本该是似醉非醉桃花眼,顾盼流转之间勾人心魄,实则却丝毫不显媚态,反倒透着冷淡清醒的意味,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但那双眸子亮若星辰,广袤而深邃,又好像天地都在里面。 这样的眉眼给了苏棠许多灵感,想用最好的狼毫小笔细细勾勒,与之相衬的点缀不当只是花前月下,而是日月河山。 但苏棠马上便觉察哪里不对劲。 刚刚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那只手,虽然很白皙,有些文弱,但分明是男人手啊! 学美术自然要学人体结构,当年在学校读书时,临摹了千万遍人体解剖书的她,也直接练就了一双火眼,几乎能透过衣裳解析一个人的肌肉骨骼走向。 苏棠微微眯起眼,再次看向“她”,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甚至有点小兴奋。 他身着宽大的交领素面长袍,极其普通的款式,无论男女穿都毫不违和,但苏棠仍然能看出是男子身形,并且身材很不错。头上是梳了一半的随云髻,垂落的发梢被绾在一侧,柔顺地披散在肩上,显得温婉矜贵。 “看够了吗?”即便被苏棠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也很淡然,话说得毫无波澜。 当然,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嗓音,是清亮又不失温润的男声,玉石般的质地。 “咳,不看了就是”苏棠默默移开视线,却又听见凉薄的声音飘来,“你倒丝毫不讶异我是男子。” 这句话冷淡中带着点威胁,听来让人不禁胆寒,可苏棠转念一想又觉得没道理。 一个大男人,还怪别人能认出他是男人,看来对自己的女装很有自信了? 她沉默片刻,委婉又意味深长地说:“难道阁下希望别人认不出来?” 话头已转向无意义的胡搅蛮缠,那人不理睬她了。 苏棠也知道此时事态紧急,不再多言。她双手被反绑着不能动弹,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俩和秋儿,还有两个昏迷的小姑娘歪在角落,也都被捆绑着。 一群人中只有他双手是解放的,脚边有一捆断口整齐的绳子。 透过车帘的缝隙,能看见窗外飞速掠过的绿荫,马车正在不知名的乡间小路疾驰。苏棠忽然意识到,绑了她和秋儿的那三个壮汉,其实未必是侯府的人,倒更像拐卖人口的匪徒。 其他几个人睡得很沉,怎么颠簸都不醒,苏棠用肩膀顶了顶秋儿,像一摊烂泥似的毫无反应,想来都被下了蒙汗药。她自己因为之前就被打晕了,反倒避开了这一环。 苏棠又用胳膊碰碰他,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有刀片?帮我把绳子解开呗?” 好歹比被绑着强,解开了,才好寻思怎么逃脱。 他很勉强地给了个眼神,爱理不理的,慢悠悠开口:“没必要。” 苏棠险些气背过去,什么叫做没必要?难道他只打算一个人逃? 此时,马车减缓了速度,稍稍拐了个弯,驶入一条平坦的道路。苏棠隐约能看见带尖刺的高耸围栏、哨岗、火把等,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这好像是到了贼窝? 片刻后,马车在空地停了下来。 零落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两边的人在碰头,随后交谈声响起,黑话不少,语气也粗鄙下流。 苏棠竖着耳朵依稀听到几句。 “点子成色都不错,白衣裳的,那叫一个盘亮条顺啊。平子是个没用的,看一眼就七荤八素,恨不得把人给办了。” “挨千刀的,赶紧让他滚远点。” “可不是?干完这一票,这个年就好过了,哪儿能让他坏事。不过那美人个子过高了,竟然比咱们老大还高,怕是要折点儿价,可惜啊。” “没事,脸蛋好就成。听说你们还逮了个男的?” “哦,一小矮个儿,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我估摸着有人就好这一口,索性也绑了。” 苏棠无语,这说的不就是自己,和旁边那位女装大佬? 脚步声渐渐靠近,她头皮一炸,心道不好。 门栓被抽去,哐当一声,车门被粗暴地推开,豁然天光照进阴暗的车厢。那一瞬间,苏棠恍惚看到白衣人闭目侧过头去,眉头紧紧皱起,神色痛苦。 他畏光,眼睛不好? 额上有红疤的壮汉极为机警,见他手上的麻绳已被割断,目光大骇,粗哑的嗓子响彻整个寨子:“来人!” 说完,便要冲上前来把人制住。 白衣人适应了光线,回头,闲闲扫了他一眼,平淡的目光和之前没任何区别。 苏棠见那壮汉要动手,吓得魂都要飞了,下意识缩到白衣人背后,却见一道鬼魅的黑影出现在车厢外,一记手刀快准狠,直接将壮汉劈晕在地。 那人黑衣劲装,干练稳重,不似江湖草莽,倒像侍卫。 “世”侍卫朝白衣人拱手,见旁边还有个正在围观的苏棠,当即改口道,“公子,属下已查明,的确是洪帮打着侯府的名义掠卖。” 仍然顶着女装的公子淡然点头,把软倒在地的人踢出去,跳下马车。 潇洒灵动的身姿带得一袭白衣飘飘洒洒。 苏棠不知这主仆二人到底打算如何,又不敢跟着下车,于是趴在车窗边偷瞄。刚才的动静已经惊动寨里的人,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抄着长刀赶出来。他们倒也不莽撞,见红疤男人已经软到在地没了声息,纷纷止步,目光警惕打量白衣裳“姑娘”和护在“她”身侧的侍卫。 白衣对侍卫耳语了一阵,侍卫点头,朗声道:“喊贺武来。” 此话一出,对面是一片哗然。须知武爷乃是他们洪帮总瓢把子,亦是京城呼风唤雨的人物,连官家都要予三分薄面。堂主平日都难见着武爷,岂是这样直呼其名随叫随到的?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胆子倒不小!”洪亮浑厚的声音从山寨深处传来,大家见堂主来了,自觉往两侧退让,恭谨地低头。 “老大。” “大哥,这俩不识好歹的,杀了便是!” 一水的声色俱厉,群情激昂。 来者一袭光鲜裘衣,不似手底下那些草寇流氓,面相要文雅许多,盛气凌人的目光却像刀子一般,令人望之遍体生寒。 “惊动了武爷是什么后果,两位可知道?”他眼中闪过轻蔑的笑,阴毒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慢慢定格在白衣人身上,眸色微微沉了下去。 白衣皱眉,压低声音吩咐道:“让他们少废话。” 侍卫明白,主上这是不耐烦再应酬了,面色平静地开口:“公子没时间和你们耗,我要动手了,你们最好也一起上。” 语气随便得像讨论晚上吃什么,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立刻便引了众怒,为首的裘衣男子被折了面子,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眼见就要发火。 于是轰隆隆打了起来。 苏棠躲在车帘后偷看,见两方人马一言不合开打,心中稍稍放松。她眼尖,见红疤男人腰间有匕首,蹑手蹑脚从车上溜下来,用匕首磕磕绊绊割断了手腕麻绳,顺便把匕首揣进口袋里。 这种非常时刻,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有刀防身总是好的。 刚想回头去喊醒秋儿,怎料白衣公子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按住她的肩。 “不准逃。” 一字一句沉冷如冰,听得苏棠心头一寒,她直觉此人比那些匪徒还可怕。 “我不逃的我这就回马车上去。”苏棠挪着步子往后退,慌乱中被红疤男的身子绊倒,踉跄跌坐在地。 随后,眼前覆下一片阴影。 白衣公子逆着光慢慢回头,居高临下将她重新审视,目光冷静而深邃。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苏棠暗自心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女子?但总觉得他微凝的眼神有些吃力,像近视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眼镜。 片刻后,公子默然蹲下身来,一手并住她脚踝,一手拿麻绳重新绑上她双脚,动作慢条斯理。 苏棠:?! “唰”的一声,干脆的裂帛声响起,他又利落地撕开她衣摆。 这身粗布衣,平日用剪刀剪都吃力,他居然跟碎豆腐一样轻松。 苏棠大惊失色,脑子里嗡嗡作响,十指骤然抠紧地面。这是几个意思啊?怎么突然动手动脚了?! 好在那人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微微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只是衣摆边缘一圈被撕掉了。 他手中掂量细长的布条,轻笑道:“借来用用。”说罢,便悠然踱步去井边。 任一旁战局激烈,他只是慢悠悠打水,不疾不徐洗掉脸上的脂粉妆容,又扯下步摇簪花等首饰,拿刚刚的碎布条将头发束了起来。 回头的瞬间,令苏棠眼前一亮,头回意识到“天地失色”这种话是不夸张的。 朝气蓬勃的少年感劈面而来,仿佛黎明破晓时,拨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 他五官明朗干净,精致至极,却并未显得过于阴柔。 令人完全联想不到便是方才容貌倾国的姑娘。 第3章 桂花糖 擒贼先擒王,一阵混战后,侍卫押送着堂主到公子面前,其他人见堂主竟被他们制住,警惕地和同伴眼神会意,不敢妄动了。 白衣公子从容自得,无视堂主刻毒的目光,径直抽出了他腰间的鸣镝。苏棠认得那东西,射出的短箭能发出尖锐声响,乃是团伙之间报信用的。 “你!”当着众多兄弟的面被擒,堂主面上火辣辣的,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白衣公子,良久,又冷笑,“想把武爷招惹来?年纪轻轻,胆色倒不小,难不成是官家的走狗?告诉你,咱们武爷就算去了衙门,也是好吃好喝给供着的,我且要看看你如何自讨苦吃。” 公子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温度的目光随意掠去几眼:“衙门如何行事与我无关,我先前已说,要见的人是贺武,何故这么自讨没趣?” 鸣镝被娴熟地放出,尖利似鹰鸣,两急一缓,乃是十万火急的意思。 堂主暗自惊奇,这青年看着分明是养尊处优的世家贵胄,道上的暗语居然一清二楚? 苏棠心中叫苦不迭,打都打赢了,先报个官不好吗?待会儿把大部队都引来了怎么办?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卫啊! 公子扔掉空鸣镝,懒懒地挥手示意,侍卫便把人绑了起来。 发出信号之后,人一时半刻还到不了,他有些无聊,到处打量了一番,见围栏旁有颗歪脖子冬枣树,眉峰微扬,走上前,扯了一丛果子多的枝丫。 慢悠悠吃了几口冬枣,便听到山寨大门外传来动静。 脚步声都不急不躁的,沉着而有力,听得出来人数不少。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凝目远望,深长目光越过山寨大门落在翠微掩映的山道上,忽而笑了笑,随手将树枝塞到呆滞的苏棠手里,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向寨门走去,闲庭信步般。 从山道远远传来的脚步声行至寨门口,明显地一顿。 随后,浑厚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稀客稀客。老夫还以为是谁,不曾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七公子,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声若洪钟,凛冽迫人,每个字都如同千斤重的磐石碾压过心头,苏棠瑟缩了一下。 贺武身披貂裘,双手隆在衣袖里,举步悠闲,与那位堂主一般的文雅,还更显几分雍容。 跟着他身后的三大护法却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左侧的,大冬天赤着胳膊,肩上纹着张牙舞爪的青龙。右侧的瞎了一只眼,眼窝里空荡荡的,令人不由地注目,褐色的血肉裸露在外,多看一眼都心头发寒。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站在暗处,目光阴森,鬼魅似的。 三大护法身后,还有一群踱步沉稳,训练有素的手下。 公子将这排场略略扫过一眼,很是满意,轻笑道:“来的倒是齐。” 贺武紧盯着他,目光阴冷。这小子近日越发声势显赫,背景却一直是个谜,没人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只知他在家中排行老七,道上兄弟便敬一句“七公子”。黑街的老陆怕他怕得要死,青帮大当家出了名的硬骨头,竟也对他客客气气。贺武一度怀疑他是朝廷鹰犬,但如今亲眼见了却是讶异之极,毫无阴鸷跋扈之气,倒更像翩然如玉的世家子弟。 之前,贺武并未和这位七公子正面打过交道,一直是隔岸观火,没想到他今日竟这样单枪匹马找上门了,让人摸不清路数。本来这点小打小闹的买卖贺武并不在意,但被踢馆就大不一样了,既然他敢来,自己正好也借此立些威严。 “可不是巧?老夫今日正好有些兴致,在北面竹山打猎。”贺武爷将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七公子,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平白无故搅黄了弟兄们的营生?无论如何,我总要给弟兄们一个交代不是?难不成七公子有更好的买卖介绍?” 一字一句带着威胁,话中警告之意非常明显,他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恐怕便走不了了。 “有,自然是有的。”白衣公子笑意洒脱,“咱们今日若能谈成,武爷只怕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哦?”贺武爷挑了挑眉,似有些兴趣,警惕的目光向旁扫去,轻飘飘落在苏棠身上,“不过,这里还有双多余的眼睛” 一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集中到苏棠身上,像凛冽的锐箭直射而来。 她背后嗖的冒出一身汗,双手双足冰冷如铁,心想完了完了,本以为能侥幸逃出去,没成想是黑吃黑,还撞见大佬们谈机密,这下子自己岂不是要被灭口? 幽魂似的护法阴恻恻一笑,在贺武身边附耳:“这么好的皮囊,挖眼拔舌有些可惜,武爷倒不如交给我” 白衣公子看也没看,随意地朝侍卫摆手,吩咐道:“拖出去做掉,别在这碍眼。” 轻描淡写的语气跟要捻死蚂蚁似的。 贺武不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便由他去了。 苏棠看侍卫冷着脸走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喉咙发紧喊不出一个字。刀光一闪,她跟着一抖,惶惶中发现自己还活着,脚腕却松了,原来上面的麻绳已经被斩断。 她全身僵硬,任由侍卫把自己拖走。 寨子大门外是平缓的山坡,东面有密林,潺潺溪流从山涧顺势而下。 侍卫见苏棠双眼空洞,手中还无意识拽着果树枝,愣了愣。 “还吃吗?” 苏棠慢吞吞抬头,眼中闪过几分悲戚,哆嗦着嘴唇问:“最后一餐?” 侍卫听罢不禁失笑,淡然道:“公子不会杀你的。” “啊?”她木然动了动嘴唇,目光迟缓,好半天才恢复了点神采,仰头去看。 不同于之前的杀伐果断,他面色随和,甚至开玩笑似的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咱们公子若要杀人,绝不会这般绕弯子,还特地知会一声。依我看,寨里那些人才是死到临头了。” 苏棠半信半疑望向高耸的围栏,人影幢幢看不清晰。刚刚他还和颜悦色的,说要谈买卖,这就要动手了? 侍卫的话音才落,拳脚打斗声、刀剑碰撞声连绵不绝传来,还有贺武爷诧异的怒吼,护法的惨呼,沙哑而惊惧的求饶等等,听得苏棠心惊肉跳。 “这、这位兄台不去帮忙么?”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营寨里的战况是一对几十来着?那位公子可还无恙? “我叫韩蕴。”侍卫双手环着胸,背靠大树,望营寨遥遥张望,“公子出手很利落的,看样子也差不多了,我去只会添麻烦。” 的确如他所言,打斗声没一会儿便偃旗息鼓,苏棠终于听到那位公子的声音,仍然清冷如常,什么“不懂规矩”,“顶着侯府的名号干这种糟污事”等等。 渐渐地,求饶声低了下去,刀剑与嘶吼也销声匿迹,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一潭死水的气氛让苏棠毛骨悚然,凉意从背后窜出,直直冲向头顶。 那些人都怎么了? 全被他杀了? 午时,灼灼艳阳迎头而下,苏棠却手足冰冷,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烈日刺眼至极,山寨大门的石板路折射出一片虚浮的白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她眯着眼,余光看见长身玉立的影子从那片虚幻的光中走出来,风姿胜雪,轻袍如云,可白衣被血迹染红,平白又添了几分邪戾,行止之间妖娆生花。 韩蕴立刻迎上前,站正身姿。 “公子。” 他点头,眼神示意停在空地的马车,吩咐道:“问问那些姑娘都是哪里的,送回去。” 瑟缩在一旁的苏棠仔细听着,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意思是可以走了?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句冷淡的话飘进耳中,淬着冬日的严霜。 “你留下。” 第4章 太妃糖 白衣公子笑意清淡,悠悠然缓步向她走来。苏棠战战兢兢咽了口唾沫,后退半步,颤巍巍仰脸看他。光影错落之下,俊美近妖的面容阴晴不明,袖上的血迹如红梅绽放,触目惊心。 他的眸子布满血丝,是暗红色的,嗜血的颜色,还残留着打斗后的戾气。脸颊挂着飞溅的血迹,气息也还未平复,因此喘息有些粗重。偏偏那神情云淡风轻,带着不加掩饰的、漫不经心的坦然和清澈,一时间她竟分辨不清,此人究竟是光风霁月少年郎,还是从地狱走来的修罗。 她隐约意识到,一旦某个平衡点被打破,他会成为非常危险的存在。 “去、去哪?” 他不答,拽了人手腕就往山寨后方走,苏棠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滚烫,还有几分鲜血的黏腻。这一路苏棠都没敢反抗,更不敢问他姓名,怕知道的太多真被“咔嚓”了。 她被带到了马厩。 公子牵出两匹马,翻身上马,示意她骑另外一匹,没什么好语气地道:“跟紧点,我是不会等人的。” 很可惜,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脾气非常差劲。大概在他眼里,苏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余地,所以轻巧地知会一句,便一骑绝尘扬鞭而去。 跑出半里路,意识到不对,又收住缰绳折了回来。 尽管害怕,但此人恶劣的态度仍然让她禁不住腹诽,说好的不等人呢?还折回来做什么? “你怎么回事?”居高临下的清冷声音问。 被这样颐指气使,苏棠心中很是愤慨,但此人行事乖戾无常,可能真有病,她本能地惧怕,不敢硬跟他杠,怕一个不小心触到逆鳞就惨了 她尽量做出真诚的表情,坦白道:“我不会骑马”自己穿的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家里穷得连黄牛都没有,哪来的机会学骑马? 他皱眉,轻扯缰绳到苏棠跟前,微微弯腰,将人一把捞上马背。 “啊?!” 悬空的瞬间,苏棠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下一刻已经结结实实坐上马鞍。她慌乱抬头,不小心撞上那人下颌。 “别乱动。”身后传来强硬的警告,声音明显不耐烦了。 不等她坐稳,他便催马扬鞭出发。苏棠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她是侧坐,白马又一路疾驰颠簸不已,很不安稳,但环他的腰也不大现实只能低头缩着身子,两只手紧紧拽住马鞍。 道路两侧是绵延不绝的山林,白衣公子可能是闲得无聊,偶尔低头打量苏棠。尽管眼前一片灰蒙蒙,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眉目十分隽秀,木犀花的清香从发间散出,若有似无萦绕在他鼻子底下。 的确是很好看的人。 “难怪会被抓来。” 苏棠心中不满,不得不说他声音很好听,像清泉徐徐淌过小溪底的石子,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一副欠抽语气。 她回想刚刚那阵打斗仍然心有余悸,心惊胆战地开口:“那些人那些人是不是已经” 公子娴熟地调转缰绳,没有理会,似乎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苏棠更害怕了,又磕磕巴巴小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还能去哪,当然是报官。” 稀松平常的语调。 苏棠无语,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搞完事,现在又开始走程序了? “你既是受害之人,也是目睹全程的人,到了衙门,只需要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便可,贺武那帮人也就可以在牢里安享晚年了。”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迟疑地开口:“所以你特意留他们一口气,去报官,借此机会将洪帮一网打尽?” “原来你不傻。”倨傲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 “但”苏棠没胆子跟他计较,又为难起来,“我又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如何同官差交代,难道说来了位无名英雄?他们恐怕不会听信我一面之词吧?再说洪帮势力庞大,若是和官衙狼狈为奸怎么办,我这一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刚刚不是说了吗?”他淡淡看了苏棠一眼,“不知我身份就直言不知道,也无需担心自身安危,这些我都会安排的。” 苏棠听罢,也就不再做声了。 她不适应骑马,这一路颠簸下来越来越想吐,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身后人担忧地看她一眼,也许是怕她吐自己身上,破天荒收紧缰绳,放慢速度。 她总算能喘口气了,疲惫问:“离衙门还有多远?” “午时之前。”他静默片刻,似想到什么,低头掠了苏棠一眼,“你家住哪里?” “兴余村。”苏棠垂头丧气地想,那里又算什么家呢?若没有卖身契她巴不得一走了之。 又一个小颠簸,她下意识捂紧了随身的包袱,公子见她这般,不动声色试探道:“你昏睡的时候,还紧紧拽着这个包袱。” “那当然。”她低头喃喃自语,“这里边有整整十两零五十三文钱。” “” 晌午时分,耀眼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遍洒大地。他偏过头,扬手遮住了眼睛,另一只手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钻进密林深处的一条小路,不走大道了。 苏棠敏锐捕捉到刚才那一瞬,想起当时在马车上,他也是这般畏光,看来是真的眼睛不好? 难怪一直没发现自己是女子 白马在林荫小道不急不缓行进,满地蓬松的枯叶被踏碎,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公子可是眼睛酸胀发涩,看东西模糊不清?每天晚上拿艾叶和甘草熬成泥敷眼,会缓解很多。” 久久没有回应,苏棠好奇地抬头,正对上他冷厉如刀的眼神。 “知道太多是不好的,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 三分命令,七分威胁。 苏棠气结,视力不好很正常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疾,自己好心提醒他,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警告一通?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选择沉默。 后半段一路无话,正午艳阳当空的时候,两人赶到了京城盛南门外。 城门外是平整而笔直的石板大道,人流如织。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小摊,吃穿用度,无一不全,看得苏棠不禁感叹,这还未进城,已经隐隐能窥见盛京的繁华。 酥油饼的喷香悠悠钻进鼻子里,引得她肚子里馋虫作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她自从被劫,到现在都米水未尽,已经饿得有些发慌。 “那个,我想去买点——”苏棠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路边的摊点。 “忍着。”轻描淡写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丝毫没有放她落地的意思。 苏棠几乎气炸了,她这一路被使唤,还动不动收到警告威胁,现在连吃点东西也不让,太过分了吧?! “公子就这样把我带到京城来,可有想过我的意愿?” 即便质问,他也没有半分动容,不咸不淡的声音理直气壮:“那是自然。你不是住兴余村吗,回家的盘缠我自会承担,此事你不必忧心。” “” 苏棠生无可恋地笑了笑。说得真是好,好极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油饼摊离自己越来越远,打定主意不再和这人多费一句口舌。 公子在城门口出示了路引,马不停蹄穿过闹市,向西而行。一路上,参差错落的小门小户越来越少,人烟也逐渐冷清,驻守的官兵和侍卫却多了起来,道路两侧是规整肃穆的琼楼玉宇,高耸的红墙透露威严气息。 他在一道路口把苏棠放下。 “前面就是了,去吧,出来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红墙黛瓦连绵不绝,一路延伸到朱漆大门,隐约可看见巍峨殿宇和琉璃瓦鹤雕飞檐,艳阳之下光彩熠熠。苏棠心疑,这衙门等级不一般啊,跟皇宫似的? 公子根本不理会她的疑惑,交代完便扬长而去。 洋洋洒洒的衣袍随风而起,远远看着就像蓬松的棉花糖,轻盈的软绵绵的。苏棠知道自己这是太饿了,又忍不住朝那个背影白了一眼。 莫名其妙的怪人,但愿不要再见到。 她一个人往殿门走,待靠近了,终于看清楚悬在正中的牌匾,清正肃然的“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居然是大理寺? 苏棠一惊,据她所知这里乃是复核和裁定重案的地方,自己贸贸然去说事,会不会被直接给赶出来? 门口的侍卫倒是挺平易近人,听见苏棠提到“洪帮”这个字眼,他们面上闪过几分讶异,互看一眼,让她在原地等候,其中一人便入内通报去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来了个紫袍官员,莫约四五十岁,眉宇刚硬,有浩然之气,苏棠本以为是什么文官之类,却听侍卫肃然道:“这是我们大理寺卿,胡大人。” 三大司法长官之一的大理寺卿?这么容易就见着了? 苏棠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该行个礼,却见胡大人摆手,低声道:“不必了,进来说吧。” 她跟着两人进大门,绕过宏伟的前殿,来到一座摆满了文书的阁楼,负责注记的司簿早已在等候,桌上还摆了热茶。苏棠捧着茶杯喝上几口,身子暖和了许多,一五一十将被劫持拐卖的经过道明,没成想说到一半,刑部的人也来了。 据说是刑部侍郎和主簿。 苏棠明白,普通百姓报官绝不会惊动一下这么多人物,想起白衣公子说“他自会安排”,隐约意识到这么大排场难道和他有关? 那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为了确认无误,证词反反复复捋了好几遍,关键的细节重复又重复地问,刑部和大理寺职能不同,各自关注的重点也不一样,两拨人便轮番上阵询问。苏棠说得口干舌燥,还饿。胡大人倒是很细心,见苏棠已经快要蔫儿下去,便命她先休息,还贴心地让人送了饭菜。 有酱香狮子头,顶酥饼,烩三鲜。 苏棠感动不已,心满意足吃了顿午饭,下午精神便好了很多,为了证据充分,还自发地把堂主、贺武以及公子的面容画了下来。 她长年累月地学画,炼就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火眼,能迅速掌握一个人的面貌特点,甚至可以说过目不忘,脑海中的情景在她笔下迅速转变成流畅的线条、光影和明暗,三五笔大致勾勒,当时的几个人的面容便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询问到了尾声,刑部的人了解完情况,提前离开。苏棠最后画完公子的样貌,递交上去,毕竟是那么好看的人,容貌早就深深印在脑海里。 司簿接过纸张,转交胡大人。 胡大人原本还美滋滋嘬着茶,看到画中人样貌顿时呛住了嗓子,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画上的人竟是、竟是—— 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后的小剧场: 世子(乖巧jpg):媳妇饿不饿,想不想吃酥油饼,为夫去买? 苏棠(嫌弃):滚滚滚。 第5章 花生糖 书房内幽阒无声,桌案前摆了盏昏沉的灯火,只照亮方寸大小,桌椅书柜隐匿在暗处,影影绰绰。 胡大人坐在桌前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眼前是前些天整理好的卷宗,而他现在的心情,如同此时的气氛一般压抑、沉重。 洪帮在周边村镇鱼肉百姓,还贩卖私盐,豢养了大批能和军队抗衡的打手。前几天上面便交代过会有案子过来,要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画上的男子眉眼俊雅无俦,正是天子的模样,他每日上朝要觐见的君王。胡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画纸快被他摸得起毛边。 按苏棠说法,洪帮首脑、三大护法、外加一个堂主和十几个帮众全被这一个人给解决了。 胡大人依稀听说,圣上年少时受过严苛的训练,身手是很不错的,再退一万步讲,有微服出宫的爱好也很正常可那会儿,皇上应当在子修阁批折子呀?哪来的分。身术,能跑到千里之外掺和这件事? 书桌上的烛火微微一颤,胡大人不自觉跟着抖了抖,意识到只是风,又摇头暗笑自己怎么一惊一乍起来。 不曾想,颈间一凉,冷硬的刀鞘抵了上来。 胡大人为官数十载,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目光不动,沉声问:“哦?老夫这书房既无机要,也无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阁下为何而来?” 身后人从袖中抖落一道令牌,沉默地送到他眼底下示意。胡大人看罢惊了一惊,竟是内卫左司的人,也就是皇上的心腹禁卫。 黑衣劲装的人从身后走出,行了个沉稳的拱手礼:“方才怕惊动旁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 胡大人沉吟片刻,略点了头,表示明白。他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画,小心翼翼问:“皇上可是有什么旨意要传达?” 禁卫越过他,径自将那幅画收起,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令人心头生寒:“洪帮的案子照常行事即可,只是这幅画胡大人便当做从未见过吧。” * 景临侯府的夜晚总是很宁静。 侯夫人有气喘病,因此每到了冬季,侯爷便带着夫人去春暖花开的江南地带避寒。老爷夫人不在,丫鬟们也没太多事,每到晚上便摆一桌瓜子点心,聚在园子角落里边吃喝边低声说笑。 管事偶尔路过,见她们有说有笑的,只是摇头叹气,默默地走开。侯夫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对下人极为体恤,待这些年轻的小丫鬟跟养女儿似的,她就算亲眼看见都不会责怪什么,管事的自然也不会过问。 值夜的丫鬟在廊道点亮一盏盏宫灯,回身的时候,一晃眼看见远处灯火下有两个高大的人影在交谈。还没等她仔细看清,其中一个人便矫健地越过墙头,不见了踪影,另一人则转身往别院深处走。 “阿婵,你点个灯还发呆呀?”旁边的欣蝶嗑着瓜子,笑嘻嘻问。 “别院那边好像有奇怪的黑影” 这一说,大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眼神。 别院在侯府就像一个禁地。 那里是世子住的地方,不知为何守卫极其严苛,闲人是万万不准踏入的,也从来都冷冷清清,没点烟火气。那里的侍卫和侍女们举止沉稳有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比一般下人多一层神秘色彩。 据侯府的老人说,世子从小缠绵病榻,日日咳血,因此深居内院许多年,极少出门。 欣蝶从小在侯府做事,这么多年,世子的轿辇也只撞见过三五次,透过轿帘,隐约能窥见一道侧影。一些只来了三五年的下人,更是见都没见过他。 “也许世子好了些,出来走走呢?”小榄剥了一颗花生,边吃边说。 欣蝶抬头望着灯笼,痴痴地开口:“其实我远远瞧过世子爷的侧脸,可好看了,哎你们说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偏偏身子骨这么差呢?老天爷可真是会折磨人。” 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下来,有些叹息。 景临候方彻乃是先帝姑母安平公主的独子。 当年的驸马是出身寒门的探花郎,公主看他对自己一片赤诚,专情无二,便答应嫁了。成婚三年后,驸马在朝堂上失意,对公主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还成日流连花街柳巷,其中种种不堪难以言说。 公主是个烈性子,有一天终于受不住,连夜把人叉出府,还让儿子随了她姓,和那个渣爹彻底断绝关系。 景临候从小接受母亲的谆谆教导,长成了个根正苗红、深情专一的好男人。即便侯府人丁稀少,夫人于氏体弱多病,他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甚至有传言,连世子都是外边抱养的,于氏底子太差,根本无法养育自己的孩子。 石灯照亮别院回廊一角,轻风掠过,竹影绰绰,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显清冷寂寥。 韩蕴和内卫左司的人碰完头,回身往世子所居住的主院走。 院内的梅花绽放得很绚烂,零星的花瓣飘落水面。澄黄的灯火透出窗棂,铺洒在庭前石阶上,也照出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 韩蕴在屋外驻足,还未开口,便听见世子的声音传出。 “进来。” “是。”他稳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可还没迈进房门,手脚便同时顿了一顿。 墨蓝衣衫的人静静靠在椅塌上,便是不言不动也有清贵气质流露,眼睛蒙了一圈白色绢布,暗沉血渍从素绢底下透出来。 韩蕴惊了。 他知道主上一向果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就算眼睛不好使也没必要自戳双目吧? 他走近几步,看到桌上木罐里装着药泥,才明白是虚惊一场。药汁成暗红色,敷在眼睛上后又透过绢布渗出,看上去便像是眼睛出血了 “世子这用的是什么?” “甘草,艾叶。”方重衣今天在太阳底下待太久,眼睛的确疼得很,想起那人说用草药敷眼睛,便命人捣了些来。 还未等韩蕴开口,他便利落解开了绢布,好看的桃花眼缓缓睁开,一片冰雪般的淡漠。 “是他的人来了?” 韩蕴早就习惯,世子称的“他”,便是皇上,语气总是这般微妙的不耐。 他把画有世子的画像取出,无言摊开在桌案前,将内卫的意思一五一十传达,大意是洪帮的事你既然解决,朕也就不操心了,但你也太过随意,不但让相貌露于人前,还被人完完整整描画了下来。 那个叫苏棠的人是个意外,不能留。 “露面又如何?”方重衣轻笑一声,无心理会,随意扫了眼画卷。 他目光稍顿,眼中闪过别样的讶异。 ——画得的确很逼真,和照镜子没俩样,世人不知他的存在,自然以为画上的人是皇帝。 他不急不忙起身,双手闲闲撑住桌案,微勾了嘴角:“他说这么多,便是要我解决掉那人?” “是圣上应当是这个意思。”韩蕴一向畏惧主上笑里藏刀的目光,低下头。 “能让他如此坐立不安,当然要留。”方重衣沉吟片刻,转头问韩蕴,“对了,那人叫苏什么来着?” 他那天一路疾行,既没在意长相也没问过姓名,只记得是书生模样,五官很秀气,废话也很多。 韩蕴答:“苏棠。” 那天他奉世子之命,在大理寺门口接应,苏棠一下子得了十两银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蹦了好几下,让韩蕴印象很深刻。 方重衣眉心微蹙,似有疑惑,缓缓地开口:“哪个字?” “海棠花儿的棠。”韩蕴说到这,欲言又止。这三日,他奉命监视苏棠的动向,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只是猜测,无法证实,所以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他默然看主上,方重衣什么也没说,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怀疑。 “他这几天有何举动?” 那天去大理寺途中,方重衣听苏棠自称兴余村人,当下便对他的底细起了疑心。兴余村穷山恶水,蒙昧落后,连饭都吃不饱,更没几个人识字。而苏棠不但带着笔墨,包裹里还揣着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少的银钱。 “回世子的话。”韩蕴拱手,一五一十地禀报,“早上去城郊买酥油饼,辰时开始,在集市摆摊卖字画,借来的摊位。中午去城郊买酥油饼,到了未时,又开始摆摊,蹭另一家的摊位。晚上还是买的酥油饼之后便同一个老妇人回家了,似乎是借宿。这三天都是如此。” “” 方重衣满脑子都是酥油饼。 看来那天是真的饿了,以至于对酥油饼产生如此大的执念。 韩蕴斟酌着开口:“目前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属下却留意到城南出现几个来历不明的邻国人,似乎也在留意苏棠的行踪。” “邻国?” 烛火照亮了画中人,方重衣目光不觉被吸引了过去,他眼里的一切非黑即白,且含糊不清,从未这么清晰的面对过自己的容貌。 既然此人过目不忘,又能在笔下还原,眼下那件棘手的事倒正好能借这个机会解决了。 “先把人跟着,过几日我自会处理。” “是。” 第6章 糯米糖 “五月鲜儿来——好吃不贵!” “烫面饺——热乎着咧!” 风风火火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棠棠,你后天真的要走噢?”张婆婆是南方过来的,还带着家乡那边吴侬软语的腔调。 苏棠低头整理铜板,闷闷不乐道:“嗯其实我也不想走的,这几天多谢婆婆的照顾了。” 不得不承认,纸醉金迷的京城自然有它的好,短短三天,已经胜过她在初华镇摆一个月的摊,若不是被那道契约绑着,真不想走。 她男装扮相干净清爽,个性又亲和,因此极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年长妇人的喜欢。邻里有些妇人一脸羞涩想给自家姑娘牵线搭桥,被苏棠装聋作哑含糊过去了。张婆婆饱经世故,眼光毒辣,相处几天下来看出了她其实是女儿家,但并不说破,毕竟以男子的身份示人要安全得多。 这几天,大家轮流借摊位给她,张婆婆的儿子媳妇在外经商,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便热情地邀请苏棠小住。苏棠暗想,其实古人真的不像电视剧里面那样好糊弄,自己再多待几天,保准会有更多的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 除了某个脾气古怪眼神也不好的白衣公子。 这三天她除了买酥油饼,几乎没花什么钱,自己挣的,加上韩蕴那天给的,林林总总差不多有三十五两,就算契约到期了没凑够,只需再借一点点,就可以把卖身契赎回来。 她想好了,明日去东市买些便宜好用的纸张和颜料,后天便启程返回。 “这牡丹画得真好。”面前来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粉头绳绾了个俏皮灵动的双丫髻,身穿鹅黄底牡丹缠枝纹襦裙。 她一根手指支着下巴,目不转睛打量桌上的岁朝图,自言自语道:“富贵端庄,又气势十足,阁下看上去年岁不大,想不到下笔竟如此有力。” 苏棠哑然失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这话,和初华镇神仙公子说得几乎如出一辙,合拍得不行,只是更直爽一些。 待两人视线相对,姑娘更是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没想到是女子。” 轮到苏棠震惊了,张婆婆那么厉害,也是第三天才发现,她怎么看一眼就 “你怎么” “问我怎么发现的呀?”鹅黄衫姑娘不大好意思似的,干咳一声,又朝她心神领会地眨了眨眼,“毕竟我也是扮过的人自然知道。” “”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恢复爽朗模样:“再说了,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男人呢?” 苏棠觉得她很可爱,扑哧一笑开玩笑说:“那这副画儿便送给姑娘了,还望姑娘能口下留情,替我保守秘密。” “那怎么成。”她连连摆手,神情严肃,“画画是很辛苦的事,我不能占你便宜——”往自己口袋里掏银子的时候,她却僵住了。 苏棠眼看着她把荷包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翻了个破洞出来。 碎银子大概就这么一路哗啦啦掉光了。 姑娘尴尬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棠忍住脸上的表情,真诚道:“你看,老天爷都是要我送给你的。你也别难过,破财免灾嘛,这次荷包补好了,以后便没问题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再掉了。” 不得不说,这些安慰很受用。姑娘面色舒展,眼珠转了转,又拿出一包软绵绵的物事递到她面前,笑道:“姑娘豪爽,那我也就不客气啦,不过这个送给你。我小姐妹家最近新做了一种颜料,拿给我玩玩,听上去可厉害了,原本是霁青色的,遇冷便会转成嫣红,所以取寒销冬去的意思,命名为却冬。我是个外行,拿来只能瞎糟蹋,现在看来给你用正正好。” 苏棠倒真觉得挺新鲜,看人家一脸真诚,便道谢收下了。她打开油纸包琢磨,颜料是粘稠状的,手指蘸上一点细细捻过,很顺滑,一点粗粒感都没有。 成色非常好。 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街道远处传来嘈杂声,排山倒海的势头向她们逼近。 “小心!” 苏棠下意识把她拉过来,随即,一辆马车匆匆掠过,在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上带起一阵骚动。车檐下金玉垂缕,环佩琳琅,比平常见到的车舆要华贵许多。 马车里,方重衣似乎听见熟悉的惊呼声,淡漠的眸子微动,撩开了轿帘。 于氏忍不住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她刚回京城,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气候,所以方重衣便命车夫加急往回赶。于氏知道,他是很少会去“看”什么的,眼睛不好,看了也无济于事,更多的是听、和思考。 因此落在旁人眼里的印象,往往是乖张和傲慢。 方重衣静静遥望来路,有片刻恍惚,集市只是一片灰暗的、流动的影子,他也不知刚刚怎么有这种无谓的想法,会回头去“看”。 他放下垂帘,平静道:“无事,母亲继续休息吧。”于氏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温良贤德,待他如己出,方重衣也同样称母亲。 景临候方彻淡淡看他一眼,似十分随意地开了口:“一回来便听说洪帮完了,可是你做的?” “只怪他们不懂规矩。”他的瞳孔里没什么色彩,漠然的视线落在虚无中。 方彻心头掠过些许忧虑,末了也只能轻叹:“胡闹。” 皇上早就有收拾洪帮的心思,已暗中筹谋许久。这次方重衣本是在锦川暗查贪墨案,回京途中恰巧撞见洪帮的人为非作歹,因为牵扯到侯府,他气上头,竟单刀直入把他们一窝端了。他轻装简行,身边只带了韩蕴一人,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但做法太冒险了点儿,一不小心便要把命都搭进去。 方彻目光复杂看了他一眼,这俩兄弟虽是双生子,个性却一点都不像。皇上平和稳重,静水深流。这位一旦发起疯,十匹马都拉不住,倒是和无法无天的老八有些相像,无怪乎两人更投缘。 马车匆匆而过,有的摊位被带歪,有人不小心蹭了满身糖浆,细碎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谁家这么乱来啊,撞伤了人怎么办,你看你看,那人还敢回头!”苏棠皱眉盯着远去的马车。 京城不同于其他地方,这几天见到不少官家和贵族的车仗来往,但都不如这家气派,也没这么嚣张。刚刚鹅黄衣的姑娘离街心近,苏棠生怕她给撞着了,担忧问:“你还好吧?” “没事儿。”鹅黄衣姑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又转头回望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渐生出几分疑惑, “好像是景临侯府的车仗,那位侯爷据说人挺好的,平日也不会仗势欺人,怎么忽然这么莽撞?” “谁知道呢那些王公贵族何时在意过百姓疾苦。”苏棠无奈地摊手。 她把画儿卷好,收拾妥帖递过去,两人说笑着告别。 “哎哟,我这麻花也糊块儿了。”张婆婆刚刚被台风尾扫到,下手没稳,锅里的麻花结成面疙瘩,没了卖相。她捞出来,自己掰了小半块,把剩下的递了过去:“棠棠——” “诶,我吃。”苏棠捧着碎麻花吃了几口,总觉不对劲,有个鬼鬼祟祟的眼神阴魂不散地飘来飘去,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上。 她凭着直觉往远处一望,粥铺旁,几个酱菜坛子背后藏着一双眯缝眼,待自己目光扫过去,那人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莫名其妙的。她一想起那双眼睛就心头发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第7章 棉花糖 苏棠的直觉没有错。 夜里,她和张婆婆在各自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急促的叩门声吵醒,门口站着三个官兵,沉着脸催促她们去衙门走一趟。张婆婆年事已高,动作迟钝,还被官兵吓得痴蒙蒙的,被押走的时候只穿着薄衫。冬天的夜寒冷刺骨,一路上还飘着毛毛小雨,苏棠担心她冻着,赶紧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给她裹上。 到了衙门后,两人被关进班房里。 这比真正的监牢稍微条件好点,墙壁上点了一盏油灯,勉强照明,角落摆了张简陋的床,旁边一盆稀稀拉拉的炭火,已经无甚温度。 “没事没事,一定是官兵抓错人了。”她扶张婆婆在床边坐下,“等明日审完,咱们便能回去了。” 看着身边惊慌无措、瑟缩在棉衣里的老人,苏棠眼睛有点发酸,她隐约觉察这是因自己而起,张婆婆怕是被连累了。 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她上前倒了杯茶水,但茶是冷的,老人喝不得,只好作罢,又折回来拿棉被给她严严实实裹上。 第二天中午,有饭菜从门底下被送进来,好在不是馊的,勉强能吃。 两人没吃几口,走廊有脚步声传来。门外的铁链被啷当拖动,碰撞出冰冷沉重的声响。门被打开,没什么活人气儿的官差进来道:“走,人都齐了。” 一路上,苏棠扶着张婆婆,小心翼翼跟官差打听消息。那人也不是不耐烦,就问一句说一点,态度冷淡,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僵尸似的。苏棠勉强听出来,是有人把他们告了,事情触及了刑律,挺严重,所以衙门连夜上门逮人。 天色有些暗沉,公堂两侧点着明晃晃的油灯,十分刺眼。苏棠一眼看见了莫氏,站在木梁柱底下,抬着下巴,垂着眼皮斜视她,目光冷漠,还有几分洋洋得意。 另外几道眼神也黏在她身上,警惕又贪婪,像围聚的豺狼等着分食猎物。 苏棠看着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想起来了,兴余村的户长、乡书手,几个村民,还有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他也是兴余村人,难怪眼熟。 公案旁的师爷示意底下官差,便有一人出来宣读诉状,是莫氏的口吻书写,乡书手代笔:“民妇是兴余村人氏,家中有签了卖身契的奴仆,名唤苏棠。怎知七日前,苏棠忽地不知去向,家中床底下裹了青布的三百两银钱也不翼而飞。苦寻无果,却被村口孙有善告知,曾看见苏棠抱着青色包袱仓皇逃向后山。三日后,又听贩茶归来的王喜言,苏棠已在京中落脚,妇人张氏将其收留。” 念到这里,张婆婆身子一抖,看看苏棠又看那官差,不知该如何是好。 “民妇家中拮据,白纸黑字签了卖身契的奴仆逃走,全部的家当也被偷了去,试问该如何维持生计?恳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谨呈。” 苏棠脑袋被气得嗡嗡直响,像有一支铜铃在横冲直撞,她听不见任何声音,木然看着官差的嘴巴一张一合。 她被卖身契绑着,若逃走,莫氏的确可以报官把人逮回去,可没想到居然还倒打一耙,凭空栽赃自己偷银子。 前朝时,窝藏别家奴仆是要用重刑的,如今宽和了些,只要能私下达成和解,官家便不再惩罚,显然,莫氏诬陷她一人不够,还要从收留她的好心人那里讹上一笔。 兴余村从根都是烂的。 她恨恨盯着这群豺狼虎豹,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苏棠,你可认罪?”县尉黄大人慢悠悠问。 “不认。”苏棠逼迫自己沉下心来,目光不动,字句清晰地道,“既然这案子要审,总得容我辩驳几句,大人您说是不是。” 她眉目秀雅,被灯火映衬得唇红齿白,黄大人怔了一怔,把视线从她身上拉回来,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苏棠转过头,不折不挠的目光如锐利箭矢直直投向莫氏:“三百两?银锭还是碎银子?” 莫氏目光闪了闪:“整、整银。” “既然诉状里说家中拮据,何时有了这么大一笔银钱?我在兴余村待了五年,可一直不知道呢。” “自然就是为了防你这种家贼。孙家在月牙溪附近有座祖宅,这是变卖得来的钱!”户长见莫氏有点顶不住了,当机立断抢过话头,“你这段时间偷跑出去,怕是不知道孙大越在山上摔断了腿,至今不能下地干活,虎子又要念书哎,想想这五年莫婶也没把你饿着冻着,你是黑了心带银子逃跑啊还不赶紧交出来!” 苏棠毫不理会那套说辞,笑了笑,直截了当问:“请问房契呢?” 户长丝毫不露怯,冷然道:“房契字据,自然是在的。你若想看,或者大家伙儿谁想看,都没问题,我这便可以让阿德回村去找。把话放这了,咱们若是拿不出,立刻打道回府,再也不找你麻烦!” 一旁的乡书手连连点头,小跑离开。 苏棠没想到他竟应对如流,考虑得如此周到,不过看他们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事先合计好,伪造些字据也是很正常的。 她话锋一转,问:“卖给谁了?在哪家钱庄兑的银子?” “你——!我肯差人回去找,也是看在黄大人的面子,暂且听听你的解释。没想到净在这里混淆视听胡搅蛮缠!”户长眼睛狠狠一瞪,勉强沉住气,又向县尉大人作了个揖,“黄大人,苏棠拿不出证据为自己洗脱罪名,反倒要咱们证明有这笔银子,您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嗯”黄大人懒散地应了声,随手敲了敲惊堂木,斜睨着苏棠,“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话,不要东扯西拉的。” 苏棠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静心思忖,复又抬眼将对面几人冷冷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孙有善身上。 “你何时何地看到我逃往后山?那里和京城根本两个方向,我往那边逃做什么?” 孙友善站出一步:“初八晌午,莫约巳时整,那会儿我在地里搭棚子,就看见你捂着包袱,鬼鬼祟祟往林子里跑。” “背得倒挺熟。”她冷笑。 “谁知道你为什么往那边逃,许是做贼心虚顾不得方向了呢?”几番阵仗后,莫氏又镇定下来,阴阳怪气添了句。 苏棠回想,那个时间点自己刚从初华镇返回,独来独往,没有旁人可以作证,他们倒是处心积虑挑了个好时间。 “禀大人,有重大发现!”大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身着青灰色公服的官差带着手下从外归来,一路人马疾步进了公堂,齐齐朝县尉拱手。 “说。” “在张氏家中找到了这个。”官差对手下人示意,随即,一块碎花青布被呈了上来。 黄大人眼睛一亮,大为惊讶,肃然问:“哪里搜出的?” “后院。卡在排水渠里的铁闸栏上。” 苏棠心底一沉,诧异地后退半步。 怎么可能? 黄大人一声长叹,意味深长望向她:“怕是某人想毁尸灭迹,扔进水渠里。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正是!这正是咱家包银子的那块布。”莫氏激动得直哆嗦,又气又恨,“想我平日待你也不差,秋儿有的就不会短你一口,怎么,怎么能做这种事!” 苏棠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她的鬼话。 怎么可能这块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不会的,棠棠不是这样的人”张婆婆拽着她的胳膊,嘴里不住地呢喃。 “啪”一声惊堂木响彻公堂,喧嚷声戛然而止,静若无人。 “人证物证确凿,苏棠盗窃之罪属实,限三个月内归还,笞五十,徒一年!” 莫氏眼中闪过喜色,低下头,呐呐道:“哎,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到底有感情,钱还回来便好,其他的也不计较了。这眼看就要开春了,家里缺人手,她若肯改过自新,我也愿意领她回来的” 黄大人缓缓点头,凛然的目光又投向苏棠:“你若老实认罪,本官还能酌情处理。此外,你本是签了卖身契的,张氏擅自收留自然也要罚,念在她年纪大,又不知情,这次便从轻处理。当初卖身契签了多少,便按多少来赔吧。” 莫氏连连点头:“是是,毕竟她也是无辜的,老人家吃不得那些苦,罚银子便够了,和和气气嘛。” 苏棠冷眼如刀,几乎要在莫氏身上剜出个洞来。 官差手里的蓝布被呈上公案,冷静下来的她循着望去,总觉得哪里被自己疏漏了。她思绪急转,目光又回到眯缝眼身上,他鬼头鬼脑躲在人群后,没怎么说话。 “哎呀,对了!”黄大人一拍脑袋,皱眉不展望向苏棠,提高了声音,“你没路引,怎么进的城?” 怎么进的?苏棠惨淡地笑了笑。 她对那天没什么好印象,沙哑的声音凄然道:“被一个疯子带进来的。” “嗯?什么?”黄大人没有听清,起身凑近问。 “是我。” 平淡的声音从公堂之外传来,官家、兴余村人、空地上围聚的百姓纷纷回望,苏棠也回头,目光越过层层的人群,落在他身上。 那人站在覆了霜的矮石阶旁,通身披纯白色的狐裘,细看那氅衣却有繁复的鎏金暗纹,尊贵至极。身侧的蟒衣侍卫替他撑着伞,伞檐刻意被压低,遮挡了面貌,只隐约见得利落而精致的下颌线条,几缕墨发落在雪色毛领间,屡屡被风带起。 一时间鸦雀无声,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令人大气不敢出。他只是默然静立在那里,就生生让周遭陷入无声无息的极寒。 男子的身份不明,但黄大人一看那些蟒衣玉带的随从便知怠慢不得,忙不迭起身迎上去。走出公堂,他终于瞥见停在衙门外的轿辇,皇族的制式,云纱鲛幔,堆金叠玉,舆顶四角下坠透雕勾云纹玉玦,阳光下透着莹润的冷光。 他再看侍卫的腰配,大为意外,是景临侯府的人? ——来人难道是侯府世子爷?! 第8章 话梅糖 此时的苏棠心烦意乱,没注意外边人说了什么,一眼望去第一反应:这人怕是有毛病。 大晴天的还撑油纸伞,阴冷冷往那一站,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是鬼 为什么要撑伞呢,不能见光,还是不想让人看清面容? 黄大人隔着谨慎的距离站定,行了个工整的大礼,赔笑道:“哎呀,这世子爷怎么来了?” 听闻这位世子从小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怎么忽然有兴致来衙门看热闹? “多少。”温雅的嗓音暗藏几分羸弱。 言罢,身形倏地微微不稳,忍不住轻咳一声。 黄大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侍卫开了口:“统共要赔莫氏多少银子,给我们世子一个数。” 公案旁的师爷立刻明白了,这八成是看中了苏棠,来要人的。于是噼里啪啦打算盘列清单,苏棠要赔的,张婆婆该罚的,以及官家的惩处,折下来共计 “三百九十七两!” 兴余村一个个喜不自胜,莫氏也暗喜,时不时拿刻薄的眼光斜睨苏棠,心道果真不负那张狐媚人的好面皮,这才几天,竟连京城的皇族子弟都勾搭上了。 苏棠没转过弯来,陷在各种各样的诧异中,刚才说话的那个侍卫不是韩蕴吗?而且世子的声音也很耳熟,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从她脑袋里冒出来。 黄大人回头拿了文书,亲自呈上去,战战兢兢道:“数目便是这般了笞刑可以拿银钱顶上,关押是绝不能免的,即便从轻处罚,最少也得有半年。这是刑统里定死的规矩,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世子爷体谅” 说吧,屏住气儿等回应。 伞下很平静,良久,那位世子淡淡应了一声,又示意韩蕴:“拿出来。” 所有人皆好奇,兴余村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眼冒精光。 ——却不是他们翘首以盼的银票。 韩蕴拿出一本精致的线装薄册,徐徐翻开。 黄大人站的最近,看见上面盖有户部的官印,借调记录等,不由倒吸一口气,户籍名册这般重大的东西,竟也能轻松调出来?世人都说景临侯府低调无争,看来真相并非如此,这位世子,不简单 韩蕴朗声念道:“苏棠,良籍,通州人士,庆三百零五年生人,其父苏奇越,其母秦秀,庆三百一十一年举家迁往京城西奉区,家有西奉街竹风巷五号宅地一亩” 苏棠歪着脑袋听得入神,这位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那岂不是可以和家人相认了? 方重衣示意可以停了,缓缓往公堂内走去。 侍卫拂开两侧的人群,百姓和官差们自觉退让,黄大人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他又虚弱地咳了一声,方才娓娓道:“苏棠的户籍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卖身为奴的记录,不知这户部的名册是假,还是你们的卖身契是假呢?” 兴余村的人面面相觑,其他村民不知情,无法反驳,莫氏和户长却是慌张地对望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当初他们就是看小姑娘没着没落,因此特意找户长将人挂上户籍,钻了空子给签的卖身契。如今白纸黑字的名册被韩蕴这般当众念出,每个字都如同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脸上。 黄大人偷瞄世子一眼,心里有了数,手指颤巍巍指向莫氏,摆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你们呐仗着天高皇帝远,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合伙欺负人是不是?!” 苏棠不敢高兴太早,她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世子究竟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帮她? 她悄咪咪挪近几步,顺着伞檐往上看,若隐若现的熟悉面容令她心头骤然一紧。 竟然是那天的白衣人? 他是景临侯府的世子? “证物,让我看看。”方重衣道。 黄大人连连点头,吩咐官差将公案上的蓝布呈上来。 隔着半步的距离,方重衣将它随意扫了眼,转向莫氏淡淡开了口:“留在排水渠多日,倒还很干净。” “还真是”韩蕴也恍然,“前三天落了好几场大雨,泥沙多,这块布卡在里边竟一点泥灰都不沾。” 话中之意再分明不过,黄大人转了转眼珠子,若有所思,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审视兴余村一行人。 莫氏被他看得背后发毛。 方重衣沉静的目光定格在布料纹饰上,心念一动,找到了关键的漏洞,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温软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抬头望去,是苏棠。 她站在朦胧的光线里,扶着老人,穿的仍然是那天的粗布衣。当时衣摆被他扯掉了一截,现在已经用另一块布缝补好,因为不是一种布,还缝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十分不搭调。 苏棠见伞下没声音,大约是不反对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拿起布闻了闻。 刚刚官差路过身边时,她就闻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凑近更是明显。这味道,每天早上路过巷口都能闻见。 “这布为什么有何叔家的酱菜味儿?”苏棠喃喃自语道。 说到酱菜,难免想到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苏棠恍然大悟,回过身,目光牢牢锁定莫氏身后贼眉鼠眼的人:“我明白了,你拿了人家的布,扔进排水渠污蔑我是不是?!如今只要把何家人找来对质,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公堂外,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张婆婆闻言也凑过来,赞同地点头:“巧了,没准真是,何力家是做酱菜的,一直用蓝色的布来封坛子。” 这次无需方重衣发话,黄大人便即刻命官差去带人来指认。 “棠棠,没事了啊”见事态发生转机,张婆婆咧开嘴笑得开心,轻轻拍了拍苏棠的脑袋。 她也露出傻笑,使劲点头,手中紧紧抓着那块布。事态突变,公堂之外的人们议论纷纷,她于喧嚷之中再次抬眸,却毫无防备对上一道视线。 伞檐不知何时被抬起了些,露出俊逸无匹的面容,眉目沉静定定凝视她,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纯净、深邃。 那目光很是清冷,却藏着暗潮涌动的阴鸷,令苏棠打了个激灵,随即又想,毕竟他眼神不好,看人难免要用力些吧? 想到这,苏棠不由地叹息,这么好看的一双眉眼,又是畏光又是看不清 可惜啊可惜。 还没等何家人到,眯缝眼已经顶不住了。他满头是汗,双腿哆嗦不停往后退,撞上一个面色肃然的官兵,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道:“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被莫大娘指使的!” 莫氏挑起眉毛破口大骂:“说什么屁话,明明是你小子说有个好机会——” 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唏嘘,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奚落声不绝。 苏棠暗笑,轻松地挑了挑眉,这就开始狗咬狗了? “吵什么吵,一个个都别想脱开干系!”黄大人厉声喝道。 方重衣一直在冷眼旁观,良久,轻描淡写开口问:“这般污蔑之罪,刑律又如何论处?” 韩蕴拱手道:“回世子,笞七十,银钱以倍数还之,限期百日。违限不还者,以笞刑或牢狱补替。” “哦?”方重衣淡笑,“方才,给苏棠定了多少的处罚?” 韩蕴会意,拿出文书默算片刻:“刨去需上缴官家的,共三百八十一两,如今以倍数尝之,莫氏一行人还需偿还七百六十二两,若逾越期限,一日笞十,五日加一等。” 兴余村全体被这笔惊天巨债吓傻,他们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上啊! 黄大人暗自捏把汗,原来世子当初问数目是这个意思,也太黑了点 “拿不出银子?”方重衣凝目,嘴角弯起没有温度的笑,“那便签下卖身契,从此为奴任人使唤,如何?” 户长面如死灰,眯缝眼和其他村民全身发抖,莫氏打了个寒颤,扑通跪下来,哭丧着脸道:“求求各位大人网开一面!” 那位世子她根本不敢惹,见黄大人和师爷都无动于衷,又跪着挪到苏棠面前:“棠棠啊,当初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冷的天,再没人管可不是要冻死了啊” 方重衣听到“棺材”这个字眼,目光微动,视线转向她。 苏棠别过头,冷声道:“省省吧。以后大家再无干系,你们做过什么便该受怎么的惩处,这也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黄大人早就对这种痛哭流涕的悔过司空见惯,毫不动容,如今世子来了,他更是要积极表现自己:“都给我押下去,每个人先打五十大板,这是少不了了的,至于徒期,本官会仔细定夺,绝不姑息!” 一群人被推推搡搡押走,随即,后院响起打板子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和求饶。笞刑的场所是对外开放的,为的就是警戒大家不要犯法,京城治安好,许久没有这等热闹事儿了,衙门外的百姓们一见有处刑,一窝蜂涌去后厅围观。 “太好了太好了”张婆婆眉开眼笑,“咱们回去吧棠棠,晚上给你做红烧肉。” “好啊。”她精神一振,仿佛遇水泡发的干木耳,整个人又恢复了活力。 昨晚忧心一夜,早饭午饭都没心思吃,现在陡然一放松,才发觉饿得不行。 刚走出公堂,却被一名蟒袍侍卫拦住。 “世子要见你。” 苏棠左顾右看,那位世子已经不在这里了。 “可是——” 她为难地看张婆婆一眼。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的确有必要去一趟,但总不能现在这个当口扔下老人说走就走吧,怎么也得回去收拾行囊,顺便填饱肚子。 “就是现在,不要让世子久等。”侍卫说话冷冰冰的,不像韩蕴那样亲和。 苏棠无奈,只能和张婆婆简单告别,跟侍卫离开。 午后,天高云淡,方重衣眼睛有些刺痛,微微阖目,余光见衙门里影影绰绰,是苏棠和侍卫的身影。 “带人回侯府。”清冷的声音吩咐道。 “是。”韩蕴接过世子的狐裘,侧身拨开了轿帘。 苏棠走出大门时,街上有三个侍卫在等候,为首的便是韩蕴,而那辆华贵的轿辇已经远去。 见是如此,她心里轻松多了,看来是韩蕴代为传达,不用正面和世子打交道? 怎知韩蕴却笑着道:“走吧,先回府再说,世子吩咐的。” “啊?” 去侯府? 苏棠在原地愣神片刻,看这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侍卫,心想反抗也没用,叹了口气,不情不愿跟在队伍的后面。 太阳躲进云层里,天色眼见阴沉下来,冬天的风如刀子般冷冽,冻得苏棠直打哆嗦。她的棉衣早就给张婆婆穿了,之前精神紧绷没意识到冷,冻了一个晚上加白天,如今骨头都是僵的,连走路都吃力。 韩蕴时不时回头,见她身上就一件单薄的外衫,比他们这些精壮的侍卫穿得还少,于心不忍,悄悄把白狐披风递到她眼前。 苏棠知道这是某人刚才穿的,犹豫道:“这” “没关系,世子不会知道的,待会儿要到了,你再还给我就是。”韩蕴压低声音道。 旁边的侍卫都是兄弟,看见也会当做没看见。 见苏棠还在犹豫,他又神秘兮兮安慰:“其实我们世子人还可以,你不惹他,他不会折腾你的。” 人还可以 苏棠心中一寒,想想当时一言不合整垮了偌大的洪帮,又寥寥几句把莫氏他们吓破胆,就知道此人有多黑,多从不按常理行事了那天从寨里走出的白衣身影深深印在苏棠脑海里,袖上的鲜血红得刺眼。当时的眼神,带着病态的残忍和孤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 但她此刻冻得神智迷离,什么都顾不得了,想也没想就把那堆毛茸茸的披风抓来,紧紧裹在身上。 皮草不愧是皮草,太暖和了,也可能是还留有体温的缘故,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解了冻,骨头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温暖。 苏棠像裹被子似的,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摇摇晃晃跟在队伍后面,宛如一个行走的粽子。 一行人将要抵达侯府,韩蕴见那披风仿佛长在苏棠身上一样,实在开不了口让她还回来,很是为难。 正在犹豫的时候,却瞥见轿辇已经在门外停下。 原来世子早就不声不响进了府,往朱门深处望去,依稀可见挺拔的背影,一袭轻衫隽雅无双。 ——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韩蕴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免意外,主上怎么没使唤他?但回头看到裹成粽子似的人,又暗自松口了气,起码不用硬让人脱下来。 “苏姑娘,到了。” 苏棠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睁大眼睛,方重衣的身影已经没入正院,她的目光堪堪抓住一片衣角。 眼前是尊贵厚重的朱漆大门,鎏金色门钉纵七横五,比那天的大理寺还要气派。 她忽然回头,直直盯着韩蕴看,他刚刚喊自己“苏姑娘”?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 来京城这段时间,自己一直都是男子装扮,还刻意将眉毛描粗,怎么一个个都能轻易认出来? 韩蕴是个自来熟,笑了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这几天见你举止文静,再看张氏疼你跟疼女儿似的,便有了这番猜想,刚刚有心试探了一句,没想到果真如此。” 苏棠点头,转念一想,又警觉地问:“你在暗中调查我?是你们世子的命令?” “这些,姑娘还是别问了,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韩蕴正色道。 苏棠心中惴惴不安:“那他岂不是也知道了?” “世子现在还不知,他没有仔细留意过你。”说到这,他意味不明看了苏棠一眼,面色闪烁,“不过总会知道的。” 苏棠觉得那目光很奇怪,像同情、怜悯?她心底发毛,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感。 两人一道进了侯府,穿过几座精巧瑰丽的屋殿,又穿过一片梅林,七拐八绕到了僻静的湖边。水面茫茫,尽头有群山绵延,应当是连着外湖水域的。 这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石桥对面是一座如诗如画的小院,堆雪的白梅掩映着参差坐落的屋殿。花瓣随风簌簌落下,随水漂流,仿佛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 苏棠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别院? 韩蕴看了眼院子里的情景,似有了考量,看向她温和地道:“苏姑娘先去客房休息吧,我让人给你备些饭菜,世子这个当口有事,不会找你麻烦的。” 听到有吃的,苏棠赶紧点点头。 韩蕴领着她绕过石桥,沿着院墙边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客房方向走。 刚路过一片姹紫嫣红的茶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有一个匆忙的声音喊住他们:“请留步!” 韩蕴回头,看见来人,不由愣了愣。 “祈昭,什么事?” 被叫做祈昭的侍卫神情微妙,转向苏棠,眼神复杂道:“世子现在要见你。” “现在?世子他难道不是在”韩蕴瞠目结舌,对祈昭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极力和他确认,祈昭沉重而严肃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苏棠不明白两人打的什么哑谜,直言问:“现在怎么不行?正好,我也有事儿要问他。” “嗯,那你去吧”韩蕴含糊了一句,不好再多嘴。他看着苏棠灵动活泼的背影没入院子里,心头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真的没问题吗?” 祈昭也叹息,眼中流露同款悲悯的神色:“哎,这位小哥好生清秀,想不到我们世子好的是这口” “鬼扯什么,她其实是个小姑娘。” “啊?” 祈昭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他肩膀:“那岂不是更危险?” 第9章 粟米糖 在别院当差的侍女侍卫都知道,他们主上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回房第一件事,沐浴,换衣裳,这个时间点从来无人敢打扰。 微风习习,白梅花瓣随风婉转飘零,落英缤纷,苏棠走在林荫中的碎石小道上,有一种不真实感。本以为院子不大,身临其境才发现个中玄机,竟像幻境迷宫似的,走久了难免怀疑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错觉。 接待她的侍女也像幽魂一般,除了带路一句话不说,偶尔目光幽幽回过头,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轻叹,跟韩蕴他们一个模样。 梅林尽头就是世子的住处了,好几个丫鬟侍立在檐廊下,面色谨慎,不言不语。苏棠被这般压抑的气氛感染,打了个寒战,不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走到门口,她顺手摸了摸蓬茸柔软的绒毛,突然心头一紧,糟糕,自己怎么还穿着他的衣裳? “进来。”冷硬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根本不等她思考该怎么办。 侍女推开房门,满屋琳琅映入眼帘,华贵而冰冷的气息。苏棠咽了一口唾沫,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走进去。 外厅没有人,淡淡的瑞脑香弥漫,清冷沉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听见隐约的水浪声,难道是后院湖边传来的? 不大像。 正在沉思,角落窜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吓得苏棠心惊肉跳,回头一看,翠鸟在窗边啄枝叶,又拍打翅膀飞走。 她拍了拍心口,松口气,忽然意识到这屋子过于暖和了,待久了着实热得慌。环顾一圈,原来门边、矮榻旁都摆了暖炉,透过隔火能看见烧得通红的银骨炭。 苏棠太热了,低头解披风的系带,却听见里间传出动静。 修长好看的手挑开珠帘,披了件单衣的公子闲庭信步走出来,举手投足随意不拘,却尽显风流。 她身子一僵。 满身热汗缩回去,变成了冷汗,她想了想,脱到一半的披风又赶紧裹上。 方重衣穿着随意轻便的常服,衣襟宽松,锁骨还若隐若现,头发半干未干的,发梢处用束带随意绑了个结,松散地搭在一侧。 他目光沉静,不动声色看了眼她脚边的暖炉,眼中带笑向她走近。 苏棠猛然意识到他们当时为什么一个个都是那样的眼神。她连连后退,但没走几步后背就抵在门上,无路可走了。 近距离抬眼望去,他额发微微凌乱,遮盖了眉眼,眼型的确是标致的桃花眼,无可挑剔的好看,但并非寻常桃花眼那般柔如春风醉人心神,那种万事万物漠然以对的神色,让人看一眼就格外清醒。 她害怕对上那样的目光。 “现在这个时候,小的在这儿似乎不大合适不如等世子爷先——” “嗯?”方重衣见披风摆尾落在暖炉上,复又若无其事抬眼,“大家既然同为男子,有什么好顾虑的。” 苏棠没心思注意脚边的情况,提高声音辩解道:“男人怎么了?男人一样也会介意——” “别装了。”方重衣冷淡地打断。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手指扣紧门上的透雕花纹,想了半天,底气不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方重衣微微扬起嘴角,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脚勾来紫檀交椅,舒舒服服坐上去。 “你在大理寺的证人卷册,衙门的诉状,以及莫氏提供那份卖身契随便哪份文书都能查到底细,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发现的?” 苏棠恍然大悟,想想自己真是犯蠢,居然还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男装哪里不对? 脚边忽然很热,一股浓烈的烧焦味窜进鼻子里。她低头一看,猛地跳起来,使劲甩披风试图拯救,可惜摆尾已经被烧焦一圈。 “那好像是我的衣裳。”方重衣神色平静端过茶杯,拂了拂碎叶,轻抿一口。 苏棠蹲在地上,时而摸摸那披风尾巴,时而又戳一下炉子,心情凄楚,烫手也不觉得了。她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愁眉苦脸回头问:“我会赔的,它贵么,多少银子?” “这披风穿过一回,算你三百五十两吧。”椅子上的人仍是品茶,轻描淡写的声音道。 苏棠顿时后退一步:“你抢劫呢?” “已经折半了,荣锦街锦堂华裳,不信可以自己问价去。” “” “还不起?”方重衣手指轻叩桌面,灰蒙蒙的目光落在手边字据上,唇角微扬,“给你指条明路,签卖身契,留在侯府做事。” 苏棠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又签卖身契?! 她忽然想起韩蕴当时念的户籍,心头一喜道:“世子帮我查明了身世户籍,我自然是感激的,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容我回去找家人帮忙” 方重衣毫不动容,声音平静得和死水一样:“想多了,这户籍不过是无中生有,你的家人也是不存在的。” 苏棠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意思,是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已经在户部立了册盖了印,再假也是真的。”他好整以暇提笔,在手边契据上添了自己的名字,“对付莫氏那种人,自然要以恶制恶才是。” 音色温和却让人遍体生寒,苏棠哽咽了一下,问:“那我真没别的办法了?” “当然有。”他幽幽抬眼,看得苏棠又后退半步,“本世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就缺那三百两银子过活。你若执意赖账,我自然也没办法,大不了大家再无瓜葛,回头户籍我也消掉。提醒一句,届时姑娘会成黑户,被官差抓走充入教司坊,甚至是流放。” 苏棠气得咬牙切齿:“你威胁我,你竟然敢威胁我!我平生——” 好吧,她平生最怕人威胁了。 欲哭无泪。 “条款能商量不?”苏棠可怜兮兮望向他。 修长的手指把契据轻轻推过去,一向冷淡的桃花眼难得流转几分朦胧风情:“都随你。” 苏棠不情不愿挪着步子凑过去看,条文工整,是事先拟定好的,有几处空白的地方,譬如年限、利息等,意思是由她自己决定。 她忽然想明白了,忿忿不平地讽刺:“世子爷果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我会烧坏您的披风,事先就备好了契书。” “你可以不签,无需多言。” “” 虽然苏棠不知他为何坑自己,但眼下只能尽量争取。她斟酌片刻,期限勾选了三年,时间短,赎契需要的银两也少些,唯一的风险是逾期不还便成为终身契。 但京城不同于初华镇,挣钱的机会遍地都是,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翻身。 方重衣随意扫过字迹,下了残酷无情的结论:“你的盲目自信令人佩服。” 她被奚落一番,反倒激起了斗志,微笑着回应:“无需世子爷操心,我会做到的。” 闷不吭声签完字,苏棠不经意一看,被吓着了,先头慌里慌张没注意他穿什么,没成想竟如此“惊艳”。 浅绛红衬里,暗玉紫外袍,玉带下坠花青色冰丝流苏 撇开那张脸不说,这活脱脱就是能闪瞎人眼的配色,苏棠浑身难受,职业病都要发作了,恨不得把扒下这身衣裳把人回炉重造。 但神奇的是,被那张出色面容一衬,竟有种别样的繁盛,令她想到妖娆盛放的罂粟。 ——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连衣裳都能乱穿。 这点苏棠是服气的。 轮到盖手印了,桌案上三道印泥,暗金、朱砂、松烟。 方重衣停顿片刻,冷淡抬起眼,悠悠道:“怎么,又犹豫了?” 苏棠没好气,蘸了些朱砂摁下指印。她见方重衣紧盯自己的手,跟在后面蘸朱砂,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觉察些玄机来。 衣裳乱穿,也许并不是因为随性,而是—— “世子爷不辨颜色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之前好心提醒他眼睛不舒服该敷什么药,就被狠狠威胁一顿,显然,这件事是他的逆鳞。 “倒是很聪明。”淬着寒气的嗓音低低道。 强硬的力道迫使她踉跄后退,重重抵在书桌边,手腕被猛地摁住,勒得人险些痛出眼泪来。她咬牙,这人手劲儿是一如既往的大,全然不似清隽温雅的贵公子该有。 方重衣没想到她次次能说中要害,目光微凝,淡漠的眸子变得幽沉,直直凝视眼前人。 之前他根本不曾留意她的长相,如今才起了心思,欲仔细打量。这般近的距离,她的容貌也清晰地映入眼中,不再模糊。 肌肤细腻如雪,五官说不出的秀丽,因为被攥住手腕,面容痛得有些扭曲,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转。那双眉毛很打眼,要扮作男子的缘故,用黛墨描得很粗很浓,姣花照水的好容貌就这样生生被破坏。 “难看。” 他心头烦躁,拇指蘸了些茶水,顺着眉头将黛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抹去,一路到眉梢,抹净了才善罢甘休。 苏棠被抵在桌子边,心头惴惴,慌得不得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专注地做这种事,不禁怀疑这人是个有病的,还病得不轻。 清丽的柳叶眉露了出来,方重衣重新审视她的面容,缺失色彩的眸子生出几分迷蒙。 良久,沉冷的声音命令道:“解释。” 模棱两可又暗含威胁的话令苏棠怔了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难不成还要解释自己怎么发现的? 她早就受不住这般嚣张气焰,如今还设计她签下卖身契,就算当初救过自己又如何?她不知这飞来横祸的缘由,只觉得身份低微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实在太不公平,想报复的恶趣味从心底慢慢爬出来。 “世子爷当时不是撕我衣摆么”她语气委婉,指了指方重衣的头顶,意味深长,“您大概不知,那件衣裳是深青绿的,我想普通人不会把绿色带头上吧?” 方重衣放开她手腕,轻笑一声。 他的目光格外温柔,笑意流转却不带一丝温度,比明晃晃的眼刀还可怕,多看一眼,骨头缝都渗出寒意来。 姗姗来迟的求生欲告诉苏棠,大事不妙了。 第10章 白砂糖 “苏棠。” 苏棠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极认真的,冷淡的嗓音隐含几分威压。 他的目光像无晴无雪的寒冬,万物冻结了,毫无生机,漆黑的眸子含着没有温度的笑,比无甚表情时更令人畏惧。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可能还未意识到一件事。”方重衣一手撑住桌延,低下头,暧昧的轻笑落在她耳边,“签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侍女了,任何命令,你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苏棠头皮一炸,狭窄的距离令她不得不往后仰,丝丝冷意从脊背窜起:“你——” 良久,他慢慢放开了禁锢,恢复平日冷心冷清的模样:“去后院老实呆着,从今往后,不准出现在我眼前。” 苏棠悬着的心落下来,假模假样行了个告退礼,溜出房间。 不准出现在你眼前?我还不想看到你呢。这种阴晴不定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后院临靠小山头,世子的住处则依傍一片湖水,两地离得颇远。 不用担心会撞见某人,这点令苏棠感到极舒心。 东头是厨房,有吴婶和几个小丫鬟,专门负责采买和打荷。西头靠着怪石嶙峋的山壁,石壁旁的空地上栽了片翠竹,圈出一块篱笆地,养了五只鹅。据说是吴婶的爱鹅,不是用来烧肉吃的。 鹅的领地意识很强,战斗力也强。除吴婶以外的人靠近,都凶神恶煞地吱哇乱叫,排山倒海追着咬,若不幸被啄上一口能痛出眼泪来。苏棠觉得它们的表情很有意思,每当吴婶去喂食的时候,她就跟在后边画写生,有时候为了解气,会把方重衣画在一群鹅中间。 吴婶和绿摇等丫鬟晚上都宿在南房,后院连间住的屋子都没有。苏棠被方重衣禁足在这,无处落脚,好心的吴婶便把柴房收拾了出来,铺上棉被和枕头,还给她准备了些炭火抵御严寒。 “棠棠啊。” 苏棠背靠一颗翠竹,正埋头在纸上随意涂写,闻声便抬起头看,微胖的妇人捧着一叠冬衣走来。 她脸庞圆润、白里透着红,颇显富态,正是吴婶。 苏棠渐渐发现,这些善心的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喜欢喊她“棠棠”,大约这么叫方便又亲近。 吴婶把衣物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是你们小姑娘的冬衣,你的我也领来了,快拿去,这天气,眼看着就要降温。” 她手忙脚乱接下来,将这三套衣裳左看右看,简直难以置信。上好的棉料,绣花精致,衬里厚实,更难得的是配色素雅不失秀丽,别说丫鬟穿了,京城那些小富之家的大小姐都不一定穿得上。 “吴婶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苏棠委婉问。 “怎么会。”吴婶一脸笑眯眯的,满是自豪,“咱们侯夫人心地好,说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委屈了,年前特意找裁缝给大家做的,等天气转暖,还会有新衣裳送来。” “这样啊”苏棠没见过侯夫人,看府里下人的待遇,也知她是温厚贤淑的女子。 为何方重衣却长歪了??? “哎,可惜呐,一年到头汤药就没断过,世子爷也随娘亲,大多时候只能在屋里将养着”吴婶摇摇头,叹气。 将养?身体差?苏棠无言以对,这跟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世子吗? 说到这,吴婶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又偷瞧值守在院外的侍卫,压低声音问:“棠棠,你是哪里得罪世子爷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关在院子里” “谁知道。”苏棠也懊恼。侍卫一天换三班,不准她迈出院门一步,和囚禁有什么区别?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佛,要受这种无妄之灾,“就算签了卖身契,也不至于没有自由吧?” “卖身契?”吴婶纳闷,仔细想了想,她们的契据都是统一和账房签的,世子什么时候亲自和管过这事儿? 吴婶陡然意识到苏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不吱声了,看她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 “其实侯府挺好的,至少顿顿有肉吃,冬天还发炭,除了婚嫁,很少有人离开的”吴婶拍拍她的肩,“你别担心,世子爷发的月银可多了,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过段时间等他消气了,一定会放你出去。” “心地善良?”苏棠忍不了,手中的笔都恨不得捏断,血泪控诉道,“吴婶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是我见过最黑最记仇最——” 吴婶脸色陡变,灰溜溜低头退下,苏棠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 “最什么?”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可能出现的人,却又偏偏出现了。 苏棠抱着一堆东西转身去看,那人静立在一片苍然翠色中,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身姿皎然如月,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怀里的稿纸不慎落下,方重衣走近,慢条斯理捡起来,沉眸凝望。画纸上,一个人被五只鹅穷追猛打,但看那衣裳,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苏棠惊了,她背后除了竹子就是山壁,而院门远在五丈之外,一览无余,刚刚根本无人出入,他是怎么凭空闪现在自己身后的? 难道他是鬼?! 方重衣漠然看着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后边有密道,你待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 苏棠将信将疑,目光越过他往翠绿深处看去,山壁凹陷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 在府里整这些就罢了,大白天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走密道 不是有病是什么? 第11章 米花糖 “世子爷当真是神出鬼没,无所不能”苏棠酸溜溜奉承了一句,心想前几天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不要出现在他眼前么,怎么又自己找上门了? 方重衣当没听见,也不理会她满腹牢骚,直接命令道:“跟我走。” 苏棠懒得问,一路默默跟着人回到上次的主院正厅。她发现,别院下人虽不少,方重衣身边却并无贴身伺候的丫鬟,不过他一向行踪诡秘,许是不想太多私事被知晓吧? 方重衣随手拿了件外袍,准备出门,苏棠见他身着浅月白常服,手上外袍却是暗赭,一阵头大,忍不住提醒:“世子爷若要出席什么要紧场合,还是换件外袍比较好这个颜色有点不合适。” 何止不合适,搭配在一起简直辣眼睛。她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 也许是要去重要的场合,方重衣破天荒没有反驳,冷着脸对她示意:“去里边挑件合适的。” 又被使唤了苏棠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 她放下自己的衣裳,去隔壁耳室选了件远山蓝对襟长袍,领襟镶暗金色云纹,袖缘缀盛放繁花,对一般人来说过于繁复瑰丽了,但她知道他是能驾驭住的。 一出耳室,见方重衣正凝神端详自己信笔涂的画儿,赶紧上前把衣裳递了过去。 他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接手的意思,冷言冷语道:“这是递我手上的意思?” 苏棠会意,暗暗抱怨了一句难伺候,把衣裳抖落开,给他妥帖穿上。 任人使唤的滋味不好过,总有一天,她要亲手赎回自己的自由。 如她所料,这衣裳单看过于华丽招摇,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既清隽又尊贵大气。放下成见,苏棠不得不承认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张好面皮,再加上宽肩细腰的挺拔身段,怎么穿都出彩。 方重衣整了整衣襟,又回过头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微凝的目光满是挑剔。 “你也换一身。” “啊?”她捏紧了粗布衣的衣摆,使劲揉着,又迟疑地看吴婶给的那些衣裳,“你是说哪件?” 他眉心微蹙,眼都不抬道:“随便。” 苏棠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不过能出府总比被关在后院强,慢吞吞从那三套衣裳里随意抽出一套。 她抱着衣服,警惕地看看方重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里边。” 方重衣知她在担忧什么,自顾自倒了杯茶,举止优雅,气度高华,可谓是赏心悦目,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刻薄刺耳:“放心,本世子没兴趣看。” 苏棠暗暗剜了他一眼,去了耳室,待她匆匆换好衣裳再出来,突然傻了眼,懊恼自己真是太疏忽了。 随手拿的这套和他竟是同样的配色,云水蓝襦裙,外搭织锦缠枝纹半臂外衫,领边缀了一圈白绒毛,飘逸的裙摆外还罩了一层月白色香云纱,蓝白错落,和他站在一起仿佛成双成对似的。 方重衣靠坐在交椅上饮茶,听到动静便回头去看,茶杯停在半途,又慢慢放下。 “站近点。” 苏棠对上那双冷冰冰审视的眸子,不情不愿挪近了几步。 许是方重衣眼睛畏光,四下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很昏沉。他眉目隐在幽暗的光里,平添了几分戾气,嘴角的弧度似有似无:“腿脚不方便是吗?怎么走不动路了。” “” 苏棠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随着人一步步靠近,走到面前,方重衣眼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一袭裙衫灵动俏皮,一动起来,外边那层薄纱仿佛云朵般轻软。他不觉慢慢抬眼,那双干净的眸子立即错开他的视线,透着狡黠和灵动,像含着一汪春水般。 除了儿时那次生死时刻,他第二次产生念头,想看灰白之外是什么模样。 苏棠知他这般吩咐是为了看清,只是不知为何要看这么久,心中惴惴不安怕是哪里又穿得不入他的眼了。看着两人出双入对般的装束,她唯恐出去了惹什么闲言碎语,硬着头皮行了个礼,为难地开口:“这件衣裳我没挑好,不大合适,世子爷容我再去换一套吧?” “不准换了。”死气沉沉的声音断然拒绝。 苏棠气结,刚刚还说随便她的,现在怎么又不准了? 反复无常,最是可恶。 方重衣淡淡垂下眼,若无其事悠然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等?” “不敢。”苏棠低下头,假装很老实。余光看见他不喝茶了,茶盏却莫名其妙放在了砚台上,沾了一圈墨,而他似乎有些走神,并未发觉。 两人出别院,过了桥,从侯府北面的一道侧门出去,轿辇已然在门口等待多时。 见世子已到,轿夫和侍卫们齐齐行礼,有人拨开轿帘,方重衣便先一步上了轿子。苏棠见人进去了,松口气,碎步溜到侍卫后边,怎知右侧轿帷被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她无防备,刹住脚步。 不满的声音问:“你准备去哪?” 苏棠瞪大了眼,理直气壮回应道:“回世子的话,我这不是跟在旁伺候么?” “哦?”他见苏棠神色挑衅,也不怒,反倒笑意温柔,“体谅你一片忠心,上来吧。” “什、什么?”这里的规矩苏棠虽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应当是没理由上轿的。更重要的是外面有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比和他面对面好太多了! 见人仍然愣在原地,方重衣目光沉下去几分:“要我再重复一遍?” 一旁的轿夫无表情,却已经听从吩咐,再次拨开轿帘。 她无法,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轿厢内布置华贵,地面上铺菱格纹软锦簟,一侧摆紫檀木多宝格,窄边书几,角落是铜錾花八宝纹暖炉,漾漾的热气冒出来。 她在轿门口踟蹰不前,不知方重衣究竟是何意,难不成要人跪在旁边服侍? 这里合该是尊卑分明的地方,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苏棠不一样,她心底是不认同那些规矩的。 方重衣靠坐在紫檀木嵌螺钿软塌上,坐塌宽敞,他身侧还有不小的空位。除了那张坐塌,也没有其他能待的地方。 她拿不准他的意思,问:“坐这?” “不坐着难道你想躺着?”轻慢的声音反问。 “” 苏棠走过去,紧挨着窗小心翼翼坐下,不动声色和他保持半个身子的距离。 透过窗帷缝隙,方重衣向外略看一眼,随后低声吩咐道:“都关好。” 苏棠犹豫了,两人共同待在这种封闭的空间绝不是好事,万一他想做什么,那自己根本叫天天不应,可转念又想,这人虽阴晴不定性情乖戾,倒也从未动手动脚,或强迫过她什么应该不是那方面的变。态吧? 她起身,将两侧窗格都合上,帷幔也全部放下。轿厢淹没在一片黑暗里,仿佛与热闹的烟火人间彻底隔绝,令人心生不安。 视线昏暗不明,四周变得局促而狭窄。清淡幽冷的草叶香忽然袭来,她惊觉方重衣倾身靠近过来,手臂也环过自己。 “你——!”苏棠第一反应是往后躲,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地缝里。 那人绕过她,抽出书架上一束卷轴,慢条斯理坐好,随后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惊一乍个什么?” 苏棠意识到自己会错意,若无其事坐直身子,悠悠地抱怨:“世子爷需要什么知会我一声就行,何需自己动手呢?” “使唤你也不乐意,客气了也不乐意”方重衣放下卷轴,脸上带着斯文的笑,眼底是一片凉薄,“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外边日头亮了些,轿厢内也浸润一片朦胧光泽。他笑意温和,一头墨发用束带随意束起,额前碎发垂落几缕,氤氲了眉目,是能让姑娘看一眼便误了终生的好皮囊。 苏棠却觉得是美丽而致命的毒蛇,她甚至不知刚才那些举动、那些话究竟几分真假,无心还是别有深意,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如履薄冰。 “世子这话问得巧,倒是小的一直想问您呢。”苏棠低下头,一句话轻轻巧巧道出,她实在不明白方重衣为何要把人强留在侯府。 四周充斥着喧嚷的人流声、暗流涌动的风声,轿檐下玉玦玲珑作响。 这样的旁敲侧击,那人自然不会听不懂。 沉寂的气氛中,她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病态的声音幽幽入了耳:“若是不怕做冤死鬼你大可以走。” 嗓音清冷,在一片幽暗里更显得阴森入骨,苏棠打了个寒战,满心满意认定这是威胁要杀了她,并未察觉是否有其他深意。 第12章 奶油糖 方重衣把卷轴摊开在她面前。 是她亲笔所绘的画像,那天上呈给大理寺的,画的有洪武,有山寨堂主,更有他。 “这可是你所作?” 苏棠意外,这些肖像居然会落在他手里? “倒是极像。”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郑重而威严,“倘若让你再照别人画,能否做到?” “对我来说倒是不难”苏棠想了想,森森地笑了,“难道世子爷是有求于我?可是我最近被关在后院,手艺生疏了,反应也迟钝了,不出去踏踏青转换心情,恐怕做不到” “是吗?”方重衣没发火也没冷眼相待,微笑着点了点头。 笑容却让人寒毛直竖。 他娓娓道来:“五年前,江南千风镇出了桩案子,数十名贼寇趁夜闯入简家宅院,幸而当天简老爷带着妻女去邻镇听戏,只有侄儿简青竹和三个徒弟留守家中。” “个人恩怨吗,后来呢?”苏棠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火拼,还能怎样?”他轻描淡写,“所幸杀出重围了。可是简青竹命在旦夕,三徒弟一个重伤,一个中毒。” 苏棠慢吞吞道:“只剩一个全须全尾的啊是因为更厉害些,还是被大家保护着?” “那个人是我。”方重衣面色平静,像在叙述无关紧要的事,“重伤的是京城最野的王爷方长弈,杀人不眨眼,中毒的是当今圣上。” 苏棠差点被口水呛到,抬头对上他笑眯眯的眸子,心中陡然一沉。 “这件事没有外人知晓,知道的也不在人世了。你我主仆一场,本世子对你自然是下不了手的,但王爷和皇上就不一定了,怎么样,手艺还生不生疏?需不需要出门踏青?” “你、你”她忿恨不已,半真半假把这种机密告诉她,以此要挟,有这么不要脸的吗? “别着急。老实走完这一趟,这件事我便当做不知道,大家皆大欢喜。” 为了不再被带进沟里,苏棠对他的鬼话一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半合着眼低低道:“你让我画的人,可是与当时行凶者有关?” “不错。”方重衣略感意外,目光中生出几分赞许,“简青竹元气大伤,如今常年卧病在床,靠人参吊着一口气,首领的面貌只有他匆匆看过一眼。我暗中探查,那人似乎来自玢城,靠着不义之财在京城站稳了脚跟,这次袁起鸿寿诞,他应当也会到场。” “你想证实?”来京城短短时日,苏棠也听人谈起过袁起鸿,京城数一数二的巨富,原来他要带自己去别人的寿宴? “你将那人看清便好。”方重衣平静的时候,目光总是灰灰淡淡的,缺少色彩,“其余都不必担心,即便有意外,我也会护你周全。” 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又很笃定,是漫不经心的自信,听得她微微出神。 轿子转弯拐进热闹的集市,外界气氛明显热闹起来,冲淡了略显紧绷的气氛。见他要说的说完了,苏棠挑开一角帷幔,敞亮的阳光像一束白练投射进来。 桌上满满一盘樱桃果被光线照亮,色泽莹润,娇艳欲滴。 苏棠被他匆匆带出府,午饭都没吃,肚子翻来覆去叫了好几次。 “我能吃吗?”她伸出手,指了指那盘果子。 方重衣不知在思量什么,好看的桃花眼像蒙了层雾,淡声道:“随便你。” 苏棠喜孜孜把那盘樱桃果端来,挑了颗大的使劲一咬,没想到酸味儿直冲脑门。 “怎么这么酸啊?”她皱眉,使劲捂着腮帮子,半天没恢复过来。 他回神,转过头幽幽看她一眼:“不然会剩这么多?” “” 理直气壮的语气让她无语至极,默默把樱桃放回去。她腹中空空,陡然吃了颗酸掉牙的果子,人更难受了。 轿子仍在走,走过足足一条街后,方重衣忽然不声不响撩开帷帘,往外看了眼。 “有卖酥油饼的。”漠然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叙述,根本不像好声好气跟人说话。 苏棠跟着往外看,热热闹闹的小吃摊几乎晃花人眼。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只让她吃酥油饼? 她觉得莫名其妙,委婉道:“我也可以吃别的” 方重衣对韩蕴的禀报印象极深,淡淡掠了她一眼:“你不是喜欢酥油饼?” 这话换做其他人说都是好心,偏偏从他嘴里出口,就像冷厉的诘问。 “没有啊?”她是吃过几次酥油饼,但那只是因为方便又便宜而已。 方重衣脸冷下来,又不说话了。 长长的小吃街眼看要走完,他烦闷地叹口气,扬手拨开帷幔,沉声道:“停。” 苏棠见状,赶紧溜下去买吃的,他看人走远,又示意侍卫跟上去。 什么好吃的都有,蒸的煎的烤的煮的,苏棠本着甜咸搭配荤素不忌的原则,买了蟹壳黄、卤豆干、水晶虾饺、糖蒸酥酪、和一些什锦蜜饯,侍卫本意是监视,在世子爷的吩咐下顺便把帐也付了。 耽误了好一会功夫她才回转,看见黑着脸的某人,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轿子又起,往南边走去。她买的都是精致的小点心,一下子便三三两两扫光,觉得咸腻了,又把糖蒸酥酪打开美滋滋呷了一口。 方重衣垂眼去看,不经意发现她唇角沾了抹奶油,目光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苏棠觉察那双沉郁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许久未移开,抬头问。 他完全没有提醒的意思,淡笑道:“无事。” 轿子在北望湖边的码头停下,湖水茫茫,白烟浩渺,葱茏绿洲在流转的灿阳中隐现。 “是在那座湖心小岛上?”苏棠跟着下了轿,走近他身边。 “不错。”方重衣负手而立,远眺的目光淡若轻烟,面对这番美景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这种地方最是方便杀完人抛尸湖中即可。” 苏棠:??? 您有事吗? 难道不是来参加别人的寿宴? 第13章 青梅糖 他又回头道:“待会跟紧了,否则出了什么事,本世子不会管你的死活。” 苏棠满心的不屑,心想还有比你更危险的吗? 在岸边等候没多久,便有一艘花船来迎。 方重衣交了请帖,渡河人看完,恭谨地行了一礼,道:“秦公子久等了。” 苏棠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微微挑眉,方重衣行走在外还不止一个身份? 两人一先一后上船。苏棠脚一踏上甲板,船身便开始晃悠,吓得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方重衣不动声色地回望,见她站稳了,才收回眼神。 岛上依稀闻得人声鼎沸,时有喝彩,只见曲径通幽的园林深处搭了戏班子,台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正中太师椅上的人双鬓半百,却矍铄精干,正是袁起鸿。有下人上前低声和他禀报,袁起鸿听罢倏地回头,起身向湖边迎去,坐在旁边的晚辈见状,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一晃眼,看戏的场子空出了大半,颇显寥落。其余宾客虽不知情,也隐隐意识到有贵客来了,纷纷向码头回望。 “想不到啊,秦公子竟肯赏脸。”袁起鸿笑脸迎来,声若洪钟,面上虽一味是喜色,内里却真的是意外。他与这位“秦公子”在生意场上打交道已一年有余,却仍然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甚至连“秦公子”这个名头是真是假都存疑。只知他掌握了数条产业的命脉,在京城几乎是一手遮天的财势。 水烟缥缈,缓风徐徐,方重衣立身于船头,衣摆随风,清雅至极的身影仿若入了画,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袁起鸿的小女儿袁若看得一怔,挪不开眼了。 众人注意到,秦公子身侧的姑娘也同样惹眼,两人都穿着天青蓝的衣裳,与眼前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仿佛浑然天成的美景。 方重衣一步下了船,沉静的目光将在场众人扫过。 苏棠沉眸敛神,紧随其后,心中却后悔不迭,早知道要面对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她说什么也要换其他颜色的衣裳。 除苏棠之外,方重衣只带了一名侍卫,其余人都留在北望湖边的码头。那侍卫从后方走出一步,双手呈上一方锦盒,花纹精致隆重又不失大气,但看外盒也知里边会是何等价值连城的珍宝。 袁起鸿笑着接过,打开锦盒那一瞬,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连忙道:“真是让公子破费了” 声音诚恳谦逊,又不卑不亢,自身泰然气度仍然不减分毫,让人一听便知是见惯了风雨的。 袁起鸿将贺礼交予旁人,亲自迎着他们一行人往园林走。 路上,苏棠好奇,低声问方重衣:“之前洪帮的人不是喊你七公子吗,怎么又变了个名字?” “那只是道上的称呼,与商贾交道是另外的名头,还有别的,你想听吗?”这次话说得有头有尾,轻言细语,听得出来他此时心情不错。他的嗓音本就好听,语气一旦温和下来,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苏棠又侧目瞥了眼那锦盒,不觉问出口:“世子送的是什么?我看人家是真吓着了。” “天底下最无聊的便是贺礼。”温润的嗓音自带几分慵懒,令人想到盛夏微醺的午后,“无外乎那些贵而不实用的,这你也好奇?” 她撇嘴,决心不再自讨没趣主动开腔。 方重衣习惯了她平日那些回嘴,陡然没了回应有些不甘心,又自顾自补充:“你若实在想知道,下次再遇上了便由你来挑,正好,省得本公子费脑筋——” 见他把话硬接下去,苏棠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只低垂着眼,淡淡地回应:“世子说笑了,我身份低微,怎么敢做这种越俎代庖的事。” 方重衣:“” 噎死你。苏棠把脑袋压得更低,乐得眉毛都要飞起来。 袁若走在后面,见他们俩肩并肩走着,还时不时在一起交头接耳,心中酸涩难言,出双入对般的天青色衣衫更是刺眼。人人都说秦公子举世无双,风华无二,只是身边还没有可意的人。袁若见过好几次,他的确只是带着寥寥几个护卫,完全不像其他公子哥儿那般,到了年纪,便找贴身伺候的丫鬟早早开了荤。 可见是一心一意的人。 袁若不知他身边这位姑娘是怎样的说法,若是丫鬟,这容貌也过于出众了,再说哪有公然和主人穿成对儿衣裳?若说哪家小姐,又完全不见秦公子有什么表示,不应该的。 她心底不甘,不轻不重喊了一声:“秦哥哥?” 余音绵绵,暗含小女儿家柔情婉转、欲说还休的情愫,还有几分亲近之意,袁老爷、侍卫、若干下人等闻声纷纷回望。 唯独方重衣没回头。 听到这声“秦哥哥”,苏棠恍神了一阵,见方重衣完全没意识到在喊他,暗暗扯他袖摆,低声道:“公子,喊你呢。” 在外,方重衣通常都会隐瞒身份,苏棠也从善如流喊他公子。 他这才转头望去,但跟之前是一个表情,没任何表示。 空气一度十分安静。 苏棠脑子里火花一撞忽然想明白,世子大人五米之外雌雄莫辨鬼神不分,人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一团雾状 袁若见秦公子回头,羞赧地低头,还特意整了整裙摆。 “应当是袁老爷的家人”苏棠在他身侧轻声提醒。 方重衣淡然点了头,面上是温文有礼的微笑:“好久不见。” 袁起鸿见他总算应了,忙上前活络气氛:“若儿也是见过秦公子几次的,譬如去年在畅合园哎,还记得当时,公子一曲秋水惊艳四座,若儿从小习琴,大抵是想借此次机会,向公子讨教一二。” 袁若羞赧地抿唇,正好父亲替她找了个好由头,便默认了。 “袁老爷过奖。许久不弹,早已生疏了。”方重衣模棱两可道了句,说罢继续往园林走。 袁起鸿一怔,自己打了个圆场,把话头掐断。女儿这一出他也没料到,说起来他也有这份心思,若儿更是不必说,但也得人家有意才成。 一行人继续前行,袁若嘴角的笑意消失,眉眼低垂,失落地跟在后面。 戏台上了一幕新故事,正演绎得行云流水风生水起,台下时不时爆发一阵喝彩。袁起鸿知道秦公子行踪低调,特意引他到南边一座亭榭内落脚,这里背临奇峰古树,四方清泉环绕,观戏的视角也极好,亭檐下有竹帘半悬,外人看不进来,身在其中却能将台上台下一览无余。 素面茶炉上缓火煎着汤水,丫鬟老练地涤器洗茶,青釉杯盏倒入滚水,冲泡的乃是天目山上刚采摘的新茶,醇厚茶香在亭榭之间氤氲溢散。 “让袁老爷费心了。”七公子拂衣落座,笑容谦和,气度高华。 他身上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生生让满园风光都黯然失色。苏棠默然跟在后面,想到他还有那般阴鸷狠厉,飞扬跋扈的一面,目光不由生出几分恍惚。 戏台是临时搭建在园林中,场地内各色繁花草木错落,宾客的座位也是各自分散。袁家大公子袁昭一直在旁作陪,方重衣无心听戏,先是若无其事问起了今儿来的人,袁公子便一一介绍。 他静静听着,韵致天成的桃花眼扫过宾客,目光一顿,平静开了口:“陈致?可是坐在梅树底下的那位?”他看不清,只能边听袁昭的讲解边推测。 见秦公子发问,袁昭特地往亭外瞧了瞧,笑着答:“是,他是做药材生意的,近两年才从玢城那边过来,秦公子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苏棠一听他们说到“玢城”,顿时警觉,这不就是方重衣让她重点关注的人吗? 梅树离得有些远,若要看五官细节,还是得走近些。 她与他对了眼神,彼此会意,方才走出一步,福身道:“公子,风大了,小的去拿披风来。” 方重衣点头,让她离去,疏淡的视线随着那抹娇俏身影飘远。 苏棠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他还是头一次见。 虽然方重衣很清楚她是逢场作戏的,心头仍不免生出些隐晦又陌生的情绪,视线一直停留在远去的背影上。 第14章 柠檬糖 苏棠很聪明,靠着微不足道的细节便猜到他眼睛的弱点,却又败在太聪明,丝毫不懂得伪装,不但即刻嚷嚷出来气他,喜爱厌恶还全部写在脸上。即便是他这种和瞎子没区别的,也能一眼看到她心底去。 很鲜活,是一个很有色彩的人。 所以方重衣放任了,只要是在不触碰底线的范围内。 “兄弟真是好福气”袁昭是个自来熟,两人平时也打过交道,寒暄了几句后,语气就随便多了。 “嗯?”方重衣收回视线,眼中那层疏离的雾散去,又是往常那般,只剩一片明净和淡漠。 “这般贴身伺候着,将来可不是要收房的么?”袁昭彻底恢复了平日花花公子的本性。他有个财势显赫的父亲,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从来不缺,这样的倾国之色却也是头一次见。冰肌雪肤,梨花带雨,清澈的杏眼水光盈盈,低眉敛目的时候温顺又宁静,仿佛化得开人的一汪春水,抬眸专注看人的时候又透出几分天性的慧黠,像藏着不老实的小心思,反差得撩人心神。 袁昭回想着,眼中艳羡几乎要溢出来。素来听闻秦公子不是随意的人,身边从未有女色环绕,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惊艳的。 可见,只是眼光过高而已。 方重衣见他时不时往苏棠离去的方向侧望,贪婪的目光流连忘返,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无关乎是否喜欢,有感情,但凡是属于他的,都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觊觎。 儿时的他,有一架极为珍贵的古琴,很是喜爱。千年老杉木,天蚕丝弦,金徽玉轸,其音泠泠如寒泉琮琤,意苍凉。三皇子偶然听闻,便想要了去。方重衣的皇子身份不能公之于众,皇上向来是更疼爱他的,但那时候,三皇子刚出完天花,重病初愈,皇上一时心软,便意图让他割爱把琴让出去。 方重衣什么也没说,把琴砸了,慢条斯理点燃火,在熊熊大火里静静看着琴身被一点点烧成灰,衣角燃着了也不走,烧伤也不走,就那么安静地站在火里。三皇子看到浴火的人,又给吓病了。 从此大家便知道了这孩子的气性,招惹不得。 属于他的,只能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得不到便毁了,旁人就算是觊觎,都会令他心生不悦。 物是如此,人自然更是如此。 袁昭见他目光阴冷,即便身披厚实的裘皮也忍不住打寒战,低头惴惴道:“在下失言了,秦公子勿怪。” * 因要看清那人的容貌特点,苏棠没有延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个方向绕了大半圈。好在园中尽是参差错落的小道,有花木遮掩,并不显得突兀。 陈致专心致志听着戏。她假装无意路过,将面容仔细打量,铜铃眼,鹰钩鼻,厚唇,脸型方方正正的,竟是个老实忠厚的长相。她心中默画了一遍,确认记熟了,便不动声色离开。 苏棠回码头的小船上拿了披风,正要往回走,却看见远处有丫鬟向她疾步而来。 “这位妹妹,可是秦公子身边的姑娘?”丫鬟生得一张圆脸,丹凤眼,小巧的嘴,笑脸向她迎来。 “不错,请问什么事?” 丫鬟朝园林深处回望了一眼,道:“是秦公子命奴婢来报个信儿,他和袁老爷去岁安阁吃茶了,要你直接过去便是。” 岁安阁? 苏棠将翠微苍茫、山石重重的园林从南到北张望了遍,皱眉问:“怎么走?” 丫鬟笑了笑,向东头的入口一指,耐心解答道:“喏,从那个入口走最近,穿过竹林,再右拐上曲桥,下桥后第二座庭院便是。” “那多谢了。”苏棠点头,转身往东边方向行去。 丫鬟见她走远,眼中闪过几分狡黠。她家姑娘之前一直念着秦公子,想与他独处,嫌苏棠碍眼来着,见两人这会儿总算分开了,便打发自己把她支走。 岁安阁存放着不少珍稀古玩,平日里还有侍卫把守,贸然闯过去怕是会被扣下来,好好审问一番的。 午后,耀眼的日光洒落在园林每个角落,万般风景仿佛渡上了一层蜜。方重衣今天在日头下待太久,眼睛难免又开始发酸发涩,太阳穴也一阵阵冲撞,便半合着眼,闭目养神。他视力不好,久而久之练成了极佳的听觉,早早便听见柔软轻巧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人应当还在花圃附近,离亭榭数丈之远。 是女子的脚步声,但不是苏棠。 谨慎不安的步子在台阶上停了,婉转柔美的声音轻轻道:“秦哥哥?” 方重衣缓缓抬起眼,回头。 “袁姑娘?”距离隔得有些远了,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袁若的声音之前有印象,也能认出来。事实上长久以来,他都有意识记忆形形色色的声线,凡是不亲近的人都靠嗓音来分辨。 袁若抿唇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来:“不知秦哥哥现下是否有空呢?” “你说。”方重衣嘴上应着,注意力却被戏台后方吸引,竹林深处有不寻常的气息涌动,身法迅捷,绝非常人。 小姑娘眉睫忽闪,默不作声靠近了一步,新换上的粉底团花襦裙轻盈摆动,像翩跹的蝴蝶一般婀娜。 “没有叨扰到秦哥哥就好只是若儿近日习琴有些困惑,《阳关》这首曲,几处指法不甚明白。若儿从小习琴,自认也下了不少功夫,可当日在畅合园听一曲《秋水》,才惊觉人外有人,今日有缘再见,还想请秦哥哥指点一二呢。” 身后的丫鬟见小姐把话说开了,也跟着上前一步,欲把身后背着的七弦琴放下。 方重衣把目光从戏台处挪回来,想也不想,直白地说道:“这出《银空山》演得太热闹了,我现在弹,你可能也听不清。” 两人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丫鬟脸色僵了僵,停下动作,茫然地与小姐对望一眼,又默默把琴背回去。 袁若不甘心,斟酌了一阵,又说:“当日畅和园,还听秦哥哥随手弹了一曲,想来是即兴之作。若儿觉得曲音流丽,意味隽永,就这么丢了着实可惜,便擅自推敲了谱子。” 说罢便向丫鬟使眼色,丫鬟会意,从包袱里取出一道卷轴,摊开在长几上。 “只是记载不全,有几处承前启后过于生涩,不知秦哥哥可还有印象?若能帮忙纠正便是最好了。” 方重衣的确是有印象的,他当时觉得调子不错,回头便打谱记下,而眼前这份谱子,出入和谬误的确不少。 袁若见他对着曲谱垂目沉思,便赶紧示意丫鬟呈上笔墨。 亭榭内空气安闲,与外界的热闹有些疏离,方重衣视线落在卷轴上,目光却是浮的,良久才回神,重新凝视眼底下的谱子。 笔墨被端端正正搁在手边,但他有洁癖,不习惯用外人的东西,见苏棠的包袱留在屏风旁的斑竹架上,便从中抽了支毛笔,点上墨,将谱子里不恰当之处一一圈出。 看着卷轴上落拓潇洒的字迹,袁若不由地扬起眉梢,正要顺势请教,却听见冷静的声音道:“你们可有看见苏棠?” 她心中有鬼,微微抽气,大抵连自己都没留意。但方重衣感触灵敏,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他想到刚才鬼祟的人影,心烦意乱,冷声质问道:“怎么回事?” 丫鬟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拽紧了衣角,战战兢兢答:“苏、苏姑娘说想去岁安阁那边转转,所以,可能耽搁了” “岁安阁?”他掷了笔,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沉冷目光如锐剑落在两人身上,“据闻那里是你们家老爷珍藏古玩的地方,还有不少护卫把守,外人去不得,你们既然知道,也不提醒她?” 素日温润如玉的秦哥哥忽然变得这般威严凛然,令袁若后退了一步,看他的目光像看陌生人,害怕得忘了回答,丫鬟嘴唇哆哆嗦嗦,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到底只是两个小姑娘,逼问下去也无意义,方重衣不再迟疑,往岁安阁的方向赶去。 卷轴上落了几道飞溅的墨迹,已渐渐干涸,像暗沉的血。 第15章 草莓糖 苏棠从东头的竹林往里走,越走越觉着不对劲,这里有些安静过头了,根本不像有人烟的样子。她穿过迂回的曲桥来到丫鬟所说的那座庭院,门上的牌匾的确书写着岁安阁三个大字,但旁边既无下人侍立,里边也听不见任何说笑的人声。 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苏棠见大门没合上,里边还隐约能看见灯火,心想应当是有人在,便推开门走进去。 带着陈旧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是库房特有的那种冷飕飕的味道。四周极为安静,灯火映照在接顶落地的隔扇窗上,火光安静,几乎纹丝不动,自己的脚步声也清晰入耳。 木架上存放着各色古玩字画,流光溢彩,目不暇接,在烛光中显得华美异常。苏棠知道都是价值不菲的玩意,没敢碰,只凑近瞧了瞧,一点灰尘都看不见,可见被用心打理着。 那为何一个护卫都没有? 方重衣他们又在哪?难道欣赏完之后去别的地方喝茶了? 此处实在安静过头,直觉告诉她不宜久留。 刚要离开,却听见破空一声,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嗖地飞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反方向又飞来一道迅疾的黑影。两两相撞,耳畔拂过一阵凉风,金石铿锵之声爆发出来,尖锐刺耳。 她定睛一看,两道影子分别是箭簇和玉坠子。箭簇被玉牌打偏,擦过她的头皮直直飞进石墙里,一缕发丝被切断,悠悠落在肩膀上。 箭矢本是正正朝她而来的。 苏棠怔然地摸了摸肩膀,拾起断发,又看地上的碎玉牌和钉入墙壁里的飞箭 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她反倒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方重衣在轿子里说的话,什么“做冤死鬼”,当时以为他是随口撂狠话,现在看来,真的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没来得及多想,接二连三的破空声又响起,寒光般的箭簇穿过窗棂向她追来。 苏棠发懵,却被一个人带着往旁躲。踉跄的一瞬,她余光看见箭矢从眼前人头顶飞过,发带被割裂,几缕碎发松散开来。 “你——” 箭矢如雨,方重衣没空回应,护着她往角落去。一路撞翻了一排木架,精美的瓷器噼里啪啦碎一地。巨大的动静引得暗箭又纷纷追来,两人匆忙往深处躲,路过之处七横八竖插满了箭。 这样的速度,让苏棠意识到不是弓箭,恐怕是连弩之类。 周围的木架一座座被碰倒,虽然有方重衣护着,但眼见可掩护的地方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只能坐以待毙。苏棠心急中生智,冒险在漫天箭雨中推开他,把最近的一盏灯打灭了。 “回来!” 他强硬地把人拽回怀里。 羽箭擦过他手臂,带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烛光熄灭,四周陡然陷入昏暗,令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箭矢竟通通偏离了方向。原来阁内的灯光太过亮堂,两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完全就是活靶子,如今没了光线,外边的弩手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只能勉强依据声响动静来判断,自然失了准头。 方重衣会意,趁极短的空隙将烛台纷纷打落,带着人倒进书画四散的狼藉中。 箭雨消停了,因为此刻他们在暗处,外边反倒是明处,不敢妄动。 烟尘无声弥漫,方重衣忽然意识到,此刻她是被自己完全护在身下的。 原来她那么的软,仿佛一团云朵似的,他甚至屏住了呼吸,怕稍微碰一下就得碎了。发丝撩过鼻尖,有清淡的木犀花香,很好闻。 苏棠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挣扎着下意识弓起腿。 骨子里的占有欲疯狂作祟,方重衣鬼使神差用膝盖抵住,不让她动弹。 虽是极细微的动作,姿态却不可谓不强硬,苏棠以为是怕她闹出动静,轻轻把人推了推。 方重衣恍惚片刻,放松对她的压制,正想靠近去说话,怎知苏棠也不安分,两手沿着他手臂勾住他肩膀,凑到他耳侧。 彼此像情人间的交颈缠绵。 “我扔件东西出去——” “闹出些动静。” 两人同时开口,意识到与对方想一块儿了,又同时闭口不言。 苏棠的手从他肩头滑下,途中摸到些粘稠湿润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像是血。 “你” “嗯。” 他没有动,在耳侧低低回应了一声,比刚刚那声呵斥倒是柔和了许多。苏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心疑怎么这么沉默,摁住她手腕的手也莫名发力,握紧了,像一种压抑,好一会儿才松开。 她没有多想,也不敢耽搁,摸索着抓起地上一只茶壶,尽可能朝远处掷了出去。 “啪”的一声巨响,茶壶在墙根碎裂,窗外人攻势又起,羽箭又纷纷追着射去。 但同时,那人也暴露了踪迹。 电光火石,她眼前一闪,方重衣已破窗而出,只见外边鬼祟的人影颓然倒地,伴随着压抑的惨呼。 那人一身劲装,蒙面,方重衣娴熟地翻出他腰间令牌打量,眼中依旧是灰沉沉的,毫无意外之色。 果然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隐卫,皇上见方重衣一直没把人了结,亲自动手了。 刺客的目标是苏棠,但如今见另一个男人竟是世子,即便身受重伤,仍然惶恐地低下头,行的同样是下属礼。 “世子爷,属下并不知——” “回头跟他传句话,不要再动我的人。”一字一句,很平静,像乱葬岗里飘出来的风,阴冷的,喑哑的,不带一丁点活气。 方重衣无动于衷静立着,眉目隐在一片阴翳中,淡漠的目光如同看着死物,眼中见不到一点喜怒。 刺客埋着头,沉重地喘息,胸口的刀伤虽不致命,却是凌迟般的疼。他痛苦难当,背上的冷汗已浸透衣衫。世子爷和皇上虽是孪生子,性子却实在南辕北辙,皇上如温润的良玉,静水深流,世子仿佛是万千恶鬼里走出来的,浑身上下淬着阴沉的寒气。 苏棠躲箭的时候把脚崴了,休息片刻得了喘息,偷偷把鞋脱掉一看,脚踝竟肿得跟鸡蛋似的。 正在此时,隐约听见窗外的对话。 听着听着,她觉得方重衣和那弩手之间的气氛很古怪,像互相知道对方底细似的。她蹑着步子偷偷趴在窗边往外看,劲装的男子浑身是血,抽搐地难以呼吸。苏棠懂得人体结构,看见匕首插进胸口的位置便明白了,没伤及心脏,短时间无事,肺部却会因为充血而渐渐衰竭。 方重衣下手很准,想必杀人的功夫也很精。 他特意留人一条残命,难道是让那刺客回去带话? 苏棠凝神听着,依稀又听到低哑的嗓音说“不要再动我的人”。 劫后余生的她,此时竟意外的平静,心里无可奈何地想:她是签了卖身契的,所以方重衣自然把自己当成他的人,如今这一遭,就像狮子被侵犯了领地,换成一个花瓶或一只小猫小狗,他恐怕同样会动怒吧? 苏棠自顾自揉着脚踝,对这番话一点感动都没有。 第16章 核桃糖 阁楼大门被嘭的一声打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苏棠偏过头去躲避光线,心中暗道不好,恐怕是惊动主家的人来了,这一屋子文玩字画都被毁,可不是要全数算在她头上? 乱雨似的脚步声涌进阁内,听上去至少十几个人。其中一个步伐尤为激进,从人群中率先冲来,挥开东倒西歪的古董架,看到蜷缩在一片凌乱中的小姑娘,怔了片刻,这好像是秦公子身边的侍女? “你你怎么会跑这来?还把满屋子古玩都砸了?!” 苏棠艰难地睁开眼,面前的人正是袁家大公子袁昭,身影背着光,脸色显得阴沉沉的。 后边站着的是袁老爷,一些关系较熟稔的宾客,以及袁若和她的丫鬟。袁若低着头不说话,心虚地眨巴眼睛。 苏棠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片刻,道:“是袁姑娘的丫鬟说——” 袁老爷走出一步,叹了口气,缓缓道:“姑娘,无论是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这点先放放。”大半辈子的珍藏毁于一旦,他的脸色比其他人更难看,声音却仍旧不失稳重和威严,令人敬畏。 袁昭见父亲发话了,连忙侧身让出位子。 “我们赶到的时候,外边的护卫已经被解决,昏迷在远处的草丛里。误入也好,预谋也好,单凭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且好好把话说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到底是秦公子的侍女,袁起鸿面子上没有把话说绝,心底却猜测她是和人串通了来偷盗,没看中的便顺手砸了。 身后的宾客不知还有这一层,只觉得袁老爷对这丫头太过客气,这么多宝贝化为乌有他都心疼,义愤填膺道:“对!肯定还有同伙的!” 袁昭贪婪的目光在苏棠身上流连,忙插话:“秦公子是正人君子,此事估计什么也不知情,但事关重大,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姑娘最好还是跟我们回府一趟,容我们调查清楚。至于秦公子想必他也会理解的。” 众口铄金,苏棠的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连袁昭倾身靠近来拽她都险些没发觉。刚想躲,一道云山蓝缀锦绣纹的衣袖在眼前晃过,修长好看的手勒住袁昭的手腕。 “咔——” 骨缝里传出清脆的咔嚓声,听得她寒毛直竖。 袁昭痛得脸都扭曲了,抬头对上方重衣警告的眼神,心头一紧,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没敢喊出声。袁起鸿隐约知道儿子那点不正派的心思,目光讪讪的,也不好发作,只当让儿子长个教训。 “我一直在的,各位有什么疑问直说便是。”方重衣错身往前一步,划分了苏棠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 她站在后方默默看着,眼前人长身玉立,气度仍然高贵从容,额前发丝垂落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增添几分潇洒落拓。手臂上划了很深一道伤口,血迹已逐渐凝固。 方重衣明明该是被审问的人,却面色坦然,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众人原本还气势汹汹,被这话一堵,一个个像打了霜的茄子,不敢贸然发言了。 双方莫名的竟像调换了立场,不禁显得有些荒诞。 袁老爷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率先换上温和的笑容,谦然道:“秦公子可知贼人的去向?” “跑了。” 袁老爷脸色微僵,又问:“那两位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该问袁三姑娘,她最清楚。”方重衣语气淡而又淡,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半分温度也没有。 人群后的袁若一个激灵,开始抽抽搭搭起来。身边的丫鬟诚惶诚恐跪下,磕绊道:“是、是奴婢不好,奴婢弄错了,以为秦公子和老爷在此处吃茶,便和苏妹妹这般说的,所以她才走错地儿后来秦公子也找来了” 这话经不起推敲,袁老爷深深皱起眉头,严肃地审视女儿。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深究,最终只是低低地骂道:“浑浑噩噩的,不知所云,回房思过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吃饭!” “是”袁若抽噎个不停,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在丫鬟的催促下灰头土脸退下了。 袁昭刚刚色迷心窍,手腕差点给废了,心有余悸的他生怕再被秦公子收拾一顿,赶紧顺水推舟道:“看来苏姑娘与此事也无关,只是误入,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这可恨的贼人——” “不必了,那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并非求财。”方重衣冷漠地打断,完全没看他,“连累袁老爷,秦某心中也过意不去,回头你们给个数,秦某自会补偿的。” 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秦公子为何自己将所有事情揽下?袁起鸿混迹江湖这许多年,马上便懂了,这恐怕是另有隐情,不想外人再干涉。 表面上,秦公子是纵横商界的青年才俊,背景却一直是个谜。袁老爷隐隐觉察,这位秦公子的身家背景,恐怕不是他们这种所谓的豪商就能抗衡的,这件事,大抵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秦公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不必客气,毁了那些字画古玩,你们点清楚,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苏棠见他话说得云淡风轻,眼都不带眨,心里想,果真是有钱任性。 一场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被压下去了,寿宴好似没受到半分影响,大家各归各位,喝酒吃茶,仿若无事发生,不免显得有些讽刺和荒唐。 回府路上,方重衣一直一言不发,脸色比当下这数九寒天还冷,看来是真的被惹火。 相与了这么些天,苏棠也摸清他的脾性,心情好的时候是真的好说话,大事小节都不介意,仿若画中走出的公子,令人如沐春风,真正怒到极点就是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随时将人撕扯殆尽。 轿厢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她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这次躲过了,下次呢?挣扎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一点天光,又不知缘由地被带回侯府,做了任人使唤的家奴。她已经受够了,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成为刀下亡魂。 苏棠悄悄抬眼去看方重衣,侧脸线条清冷而俊美,无可挑剔。斜阳给一半面容渡上柔和的光,是能令无数姑娘心折的好皮相,另一半却隐在暗处,阴森不明。 “世子爷可有头绪了?”苏棠试探着问道。 “少管闲事。”冷淡的声音回应。 苏棠眼神一黯,显然,方重衣清楚刺客的来头,但根本不打算让她知道。 她叹气,低声絮絮道:“世子爷说什么玩笑话,今日我差点葬身在那座岛上,怎么也不算是管闲事吧?” “不必拐弯抹角。”方重衣淡淡看她一眼,“再问,换本世子亲自动手如何?” 明晃晃的威胁。 苏棠想到他今日是如何对待那刺客的,知道他既然说得出就必定下得去手。 可她不甘。纵然提着一颗心,嘴上仍然强硬道:“世子若真看我碍眼,想杀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些人盯上,毕竟死得明白些,才好安心上路啊。” 有片刻的沉默,他又直直对上她的眼,平和而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看进她心底去,忽而轻轻笑了一声:“好,那就别后悔。” 苏棠几乎屏住呼吸,手足都是僵硬的。 一时间气氛如死水沉寂,唯有轿檐下的玉玦清脆作响。 他们是酉时才从北望湖小岛返回的,抵达侯府的时候,天色已浓如泼墨,弯月时隐时现,看不见半点繁星。 是个阴天。 苏棠匆匆看一眼天空,便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她心中压着一块大石,脚踝的剧痛此时也顾不上了。 方重衣当时撂了句不明所以的狠话,便了没后续,她不知将会迎来什么。像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旁人根本无法推测。 别院早早忙活开了,檐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从小石桥对面望去一片星火璀璨,落英缤纷,如梦似幻。主屋里换上了新炭火,摆了专供夜间消磨的蔬果点心,浴房也备好了热水。 这一路,方重衣并未开口打发人走。行至垂花门,苏棠终于忍不住了,委婉地试探道:“世子,我也不能进您的屋子,现在是不是可以退下了?” 毕竟,像她这种一来侯府就被轰去后院的地位连烧火丫鬟都不如,进主人的屋本来就不合规矩。 她实在不愿和这人多待上片刻,想借着这个由头脱身。 “跟上。”方重衣的步伐丝毫未停顿,也没回头。 苏棠无奈,只能跟着回了别院主屋。暖意自开门那一刻便扑面而来,左右忙碌的丫鬟多少冲淡了压抑的气氛,令她稍稍宽心。 她替方重衣解下了外氅,挂在衣架上,虽低着头,却总觉得他的视线落自己身上,是淡漠而薄凉的。 侍女们陆续打点完,流水般鱼贯而出。世子没有设贴身伺候的丫鬟,值夜的人,也只能守在院外,不得进屋,这点颇令人不解。 她见其他侍女纷纷退出去,心中暗喜,想着也可以一道离开了,谁知还没迈过门槛,便听见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今晚你留下。” 第17章 苹果糖 这话响起时,门外迎面扑来一道寒风,她瑟瑟打了个寒颤。其他侍女们相互交换眼神,眼中俱是意外神色,都忍不住暗暗琢磨,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 收苏姑娘做贴身侍女,让她在身边值夜?那是好事,升一级了,是世子爷房里的大丫鬟了,也成了她们当中领头的人。 当然,以苏姑娘的容貌来看,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收作侍妾。有人觉得这也是好事,世子爷地位尊贵,模样又那么那么出众,跟了他肯定不吃亏。 但她们发现,苏棠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最后一个丫鬟离开了,大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冰冷的声音,苏棠彷徨不安,仿佛整颗心都被冷水淹没。 她知道,像她这种签了卖身契的,不但得失去自由任人使唤,贴身伺候起居的,通常还要肩负某种不可言说的任务。万一他哪天真有这方面想法,自己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 她现在很想回后院,回自己那间小柴房,温馨、舒适、自由,比世子这屋子好多了。 心思来回打转几个回合,没注意到方重衣已经往里间走。 “跟上了。”慵懒的声音飘过来。 苏棠硬着头皮随他往走廊去。 里间和正厅之间隔了一条走廊,只点了一盏小灯,灯光像幢幢鬼影,怪吓人。苏棠虽然总被阴魂不散的卖身契绑着,但以往住在农家,莫氏只使唤她干活,后来看她能卖字画了,便催促她挣银子,一手一脚伺候人的事真没做过。 她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世子,那个,我不太会” 方重衣无声无息驻足,害得她差点撞上去。 “什么不太会?”他侧目,眉梢上挑,少见地露出了些笑意。 苏棠低下头,呢喃道:“我只会画画,其他的不懂。” 她越想越心酸,又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他的面容一半隐在暗处,下颌棱角分明,线条弧度几近完美,清冷的眉目在烛光中染上一层精致的妖冶。走廊本就不宽阔,她还站在角落里,下意识后退,没几步就踩到了墙根,在坚硬的墙壁上踉跄磕了一下。 方重衣望着她,目光不觉微微地凝住。 “我说什么,你听吩咐照做就是。” 淡漠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苏棠惊得又往后退,再次撞上墙壁,一抬眸,正对上方重衣的脸。 他缓缓地低下头,越来越靠近。烛火不稳,映得那双眸子明暗错杂。 “世子?!”她抽气,不知这人究竟想如何,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他眼神差,若要仔细审视一个人的确要靠这么近才行。 方重衣不言不语,在能看清睫毛的距离才停下,幽深的眸子将缩成一团的她细致打量。 五官小巧而秀丽,睫毛浓密,眼底闪躲着胆怯的情绪,又因为某种倔强,固执地与他对视着。灯下观美人,料想苏棠在烛光中应当是分外潋滟动人的,可惜他看不见那些光彩。 心中有陌生的燥意,想针对她的心思就更强烈了。 方重衣笑了笑,转身进了里间卧房。 苏棠心情沉重,跟在他身后,在那人的示意下,僵硬地打水给他净手,中途水还洒了,又硬着头皮开始着手帮他解外袍。 腰间玉带形制复杂,各种各样的勾环和暗扣,苏棠废了老半天劲儿没解开,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还把手指刮出了两道红痕。方重衣只是冷漠地看着,无动于衷。 外衫褪下,便只剩轻薄的中衣,她一眼瞥见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干涸,被浅色里衣一衬,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想到他当时也是为了护自己,苏棠不由自主开口道:“这伤还是上些药吧” 很长一阵沉默,长到苏棠以为他根本不打算理会,才听见清冷的嗓音低声道:“不需要。” “但——” 不处理下就去洗澡,不怕伤口发炎吗? “可以了,在外边等着。” 很奇怪,他没有再继续为难她,便自顾自去了浴房。 苏棠听见里边隐约传出水声,放心下来,庆幸不用跟着进去服侍。 她待在卧房里坐立不安,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转圈。这满屋家当一看就贵得能砸死人,她什么都不敢碰,便靠在一副雕云龙纹顶箱柜旁休息。 地毯很软,比平时睡的床还软,熏香的味道也很好闻,她担惊受怕一整天,已精疲力尽,不过多时就开始昏昏欲睡。 方重衣自浴房回来,刚进卧室便停下了脚步。 小小的一团缩在木柜角落里,呼吸声平缓而悠长。 他再往前走时,步伐已经变得极轻,幽魂似的站定在她面前,将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秀眉微蹙,浅淡的唇微微抿着,双臂环抱着膝盖,双手握拳缩在袖子里,整个人都是防备的姿态。 这样的苏棠,让方重衣鬼使神差就伸出手去。 缩成团的人轻哼了一声,睫毛轻颤,眼看要醒来。 ——即将触到脸颊的手,又不动声色收回。 苏棠迷迷糊糊睁开眼,高大的黑影便陡然映入眼帘。她吓得不轻,登时站起来,脚踝的伤被牵动,钻心地疼了一下。 眼前人墨发披散,轻袍落拓,虽然不说话,却有种安静的温柔,驱散了沉郁气息。一眼望去,仿佛只是明朗温润的少年。 “你倒是自在的很。”声音一出口仍然是揶揄。 “世子说的是,下次不敢了。”苏棠发现一件事,越是抗争好像越能激发他折腾自己,还不如多多顺应,没准能扫他的兴。 果然方重衣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沉着一张脸往书房走,没走几步停下来:“怎么总让人提醒的?” 苏棠赶紧跟上。 书房很昏暗,或者该说从正厅、卧室到这里都很昏暗,只用了五瓣小金莲青绿铜灯。火苗悠悠的,看上去半死不活,格外沉闷。当然,侯府不可能是为了节省这点灯油钱,苏棠想了想,大概是他的眼睛受不了过于明亮的光。 右侧月门还连接一间小室,苏棠张望了一眼,半露天的样式,临山环水,中有白玉琴台,古朴不失清贵的七弦琴静静躺在上面,遗世独立,宛若空谷幽兰早在白天寿宴时,她就听旁人提起秦公子琴技了得,恍惚有种不真实感,这种暴戾无常的人弹琴会是什么样子? 方重衣指了指书桌对面的矮几:“过去。” 苏棠不明所以,犹犹豫豫走过去,坐在长几旁的细竹簟上。这里不如书桌上文房用具俱全,但基本的纸笔墨砚是有的。此时此刻她脚踝肿得厉害,鞋都快穿不住了,席地而坐的话脚背必须紧贴着地面,更疼。 “后面矮柜里有伤药。” 方重衣正在书架边翻找文书,目光不动,极为随意开口道。 第18章 布丁糖 苏棠正在偷偷揉着脚,听见方重衣的提醒,不禁愣怔了片刻。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棠转头往后边去看,有个镶嵌金银片、小巧精美的黄花梨木柜,抽开最底层的瞧了瞧,里边装了各种各样的瓷瓶或玉盏,皆是上好的药膏。 她随便拿了瓶跌打损伤的,掀开裙摆,把鞋脱下来一看,脚踝处已经充血,鲜红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嘭”的一声,长几上搁了什么东西。 苏棠猛然一回头,正对上那人沉冷如冰的面容,几缕碎发落在眼角眉梢处,自带几分随性而风情的美感。原来他往桌上放了一只铜沙漏,满满细沙从高处落下,形成垂直下落的直线。 “从现在开始。”方重衣把纸笔铺展在她面前。 “啊?” 苏棠盯着不断下落的细沙,估摸就一炷香的功夫,心里有点慌。 “把陈致的相貌画出来。” 苏棠皱眉,细声嗫嚅道:“这时间太短了吧?” 方重衣缓缓抚过她额间散发,嘴角的笑意森然,低柔嗓音带着些许阴郁:“画不出?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是知道的” “?!” 那一刻,苏棠全身血液都冻住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种荒唐话付诸行动,她不敢拿自己性命去和一个疯子做赌注。 她抓起笔就开始匆匆忙忙打稿铺色,连衣摆带翻那瓶伤药都没顾得上。 漆黑浓稠的药汁徐徐淌出来,是刺辣辣的红花麝香味。 方重衣刚要回头,就被浓烈的药味吸引,视线触及她肿成血馒头的脚踝,目光微微沉下去。 “毫无常识,居然敢用活血的药。” 苏棠连他说什么都没注意,根本无暇去回答。 “脱臼了。”身后的声音又低低道。 冰凉手指捏住她脚腕,温柔又强势的力道,一寸寸摩挲、试探,似乎在找最恰当的关节点。指腹的微凉透过肌肤,激起隐秘的酥麻感。苏棠脑子里掰扯着那句“脱臼了”,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却只能僵硬地埋着头,握紧笔,尽力稳住手中的线条。 “忍住,很疼。” 她还没反应过来,剧痛便从脚腕炸开,激流般直直冲向头顶,眼前顿时一蒙。 “痛!”她咬紧了唇,虚弱的冷汗从额角一层层往外冒,疼痛难当却还下意识双臂环着画纸,没让凌乱的墨迹弄脏。 方重衣抬眸淡淡看了一眼,没说话。 好在那股疼过一会儿便消散大半,苏棠见细沙已流走小半瓶,又赶紧打起精神,凝神静气专心画画。 方重衣从矮柜里拿出一瓶敛血消肿的伤药,倒了些在手心里,捂到温热,才轻轻覆上她脚踝。力道起先是很轻柔的,待她能忍受了才逐渐加重,一点点把药揉开在淤血重的地方。 即便火急火燎赶着时间,苏棠仍然回头偷看了一眼,灯光下的他眉目俊美柔和,神情煞是专注,仿佛根本不是往日那个阴沉不定的怪人。 手法也十分轻柔,这般的郑重和温柔,简直像在对待最珍爱的人。之前关节里一直有种晦涩的钝痛,现在慢慢也消失了。冰片粉的幽香若有似无传来,他的袖摆落在她小腿肌肤上,丝质面料冰凉凉的,有些痒。 苏棠回头,定了定神,再次握紧手中的笔。 因为脚肿的太厉害不好穿鞋,他只是给她套上罗袜,整了整裙摆,便起身离开。此时,铜沙漏里流沙已经所剩无几,苏棠画完,甩开笔,整个人软趴趴伏在桌案上,哀嚎道:“我画好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眼前,不疾不徐将那张纸拾起。 苏棠脸颊贴在桌子上,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余光瞧见他往桌案边走,又拖着一颗疲惫的心跟过去。 服侍起居她不在行,研个墨什么的还是没问题。虽然不知他要写些什么,还是默不作声准备笔墨。 走到桌前一看,古玉兔镇纸下竟还压着她那些画,鹅和被追赶的世子想到自己报复性的画作要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苏棠就害怕。 此外,一摞闲书底下压着好几封信笺,纸质和一般信纸不同,白瓷般厚实坚硬,面上洒金,封口还是烫金压印的。苏棠因为画画的缘故对各色纸笺了解也不少,隐约知道这大概是宫廷用的。 她赶紧低下了头,专心磨墨,最怕知道得太多又惹来什么祸端。 方重衣也不避讳她,直接把那些信笺抽出来。那些都是他和皇上之间的往来。有的信纸边缘嵌了三道细小的青色羽翎,是重中之重的意思,有些只嵌了一道或两道,次要些,还有的便是些寻常的、无关紧要的事务,只用素面信封装着。 他先打开了三道羽翎那封信,不出意外,写的是锦川那桩贪墨案。这案子牵涉极深,台面上已经结案了,却不过是找了个替死鬼而已。这半年,方重衣用了些别的人脉,将背后猫腻一点点抽丝剥茧。皇上在明处,他在暗处,明面上无法做到的事,便从暗处着手,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般不分彼此的。 眼下大鱼已经上钩,可以收网了,他落笔,细细写下对策。 另外一封是私盐的事,洪帮之前也有参与,一朝垮台之后成了烂摊子。江湖草莽,对付起来不像贪墨案那么棘手,只是他觉得有几个还算出挑的人物,怀柔手段总比硬磕省事。 苏棠不知他在写些什么,洋洋洒洒的,只知道自己足足磨了三次墨。他每每写好一封,便放进对应的信笺里,重新封口。 这一写,便将近一个时辰。 中途,有小丫鬟送了宵夜来。如今是冬季,吃食比夏天要“厚重”些,有酥油水晶烩、松茸野菌粥、还有一小盅果酒。 可是放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一口,苏棠看着着急,觉得凉了着实可惜,就听见淡淡的声音道:“饿了便吃吧。” 今日寿宴,本家的丫鬟只能在散席收拾完后才能吃,她们这种跟着一道去的,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那我真吃了?世子爷不饿的吗?”苏棠嘴上还在问,磨墨已不自觉加了速度。 “话真多。”他停笔,懒懒抬眸,好看的桃花眼自带醉意朦胧的风流,“不吃就拿去喂鱼。” “哦。”苏棠迅速收拾了一番,便去旁边小矮桌上吃东西。方重衣时而用余光打量,她跪坐在桌子边上,手扶着碗,格外认真和专注。因为衣裙是缀了许多白绒毛的样式,远远看去就像是毛茸茸的一小团。 他心不在焉,写字的速度忽然变慢了,大半天才写满几行。 第19章 蜜柚糖 苏棠吃完粥和点心,看那白瓷小盅圆乎乎的,分外精致可爱,便打开盖子看了看。汤色新鲜明亮、澄澈透底,散发着青梅的酸甜和温和的酒香,她尝试着抿了一口,甜的,很醇厚,也很好入口。 谁知喝了小半碗,酒劲后知后觉上来了,脑袋沉沉的,止不住发晕,苏棠赶紧把碗放下。 书桌边,方重衣打开最后一封信。素面的,封口没有任何标识,一般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上面的语气也很随意,说让他不要折腾些有的没的,会直接派人来解决掉那位画画的姑娘。 这封信,没有任何威胁或警告的意思,只是不带恶意的、随口通知他一声,却无端让他心浮气闷,信纸边缘都捏得起了皱。 他提笔写了几个字,微微蹙眉,把信纸揉成团,又拿了张白纸重新起头,心烦意乱写了两行后实在不想写了,朗声吩咐道:“把账单拿来。” 苏棠软绵绵趴桌子上,脑袋里昏沉沉的,听到使唤声,好半天才艰难地仰起脑袋。 “唔?” 是鼻腔里发出的声音,细细软软的,有些不知所措,像似睡非睡时的呓语。 方重衣端茶的手一滞。 他无端想到有次路过巷口,一只棕黄色的小奶狗蜷成团,缩在墙根地下,睡眼惺忪的晒着太阳,偶尔还低低地呜咽一声。 苏棠木然趴在桌子边,脑袋里盘旋着那人清润的嗓音把账单拿来?想到是白日打碎了那些古董珍玩,袁家列出的数目,便匆匆起身,去外间的包裹里翻找。 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了,牵动了脚踝的伤,再加上脑子又昏沉,在桌子跟前一下没止住,重心不稳,往前栽了一小步。 原本,方重衣因为洁癖的缘故,会时刻提防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身上黏,但估摸她这一栽要磕得头破血流,那一刻竟没躲闪。 苏棠噼里啪啦摔进他怀里,顿了一下,意识到出大事了,胡乱去抓他肩上的衣服,借力爬起来。方重衣一动不动,淡然地垂眼看着,感觉到清浅的鼻息在颈窝处若有似无掠过。 “世子勿怪”苏棠整了整裙子,一脸要死不活的苦相,但因为醉意,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泛着光泽。 方重衣看了一眼,移开视线,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账单,塞进信封里。 忘了封口便丢在一边。 他伸手去端茶杯却拿来了笔筒,片刻后又默然放回去。 苏棠见桌子乱了,下意识就去收拾,动作却慢吞吞的,极不爽利。她脸颊染了层绯红,目光迷离,嘴里呢喃道:“其实世子爷是个好人。” 方重衣自知身边人都怕他忌他,如履薄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不免有些意外。 “哦?是吗?” “为什么一定要跟小的过不去呢”其实苏棠压根听不见他的话,在说醉话自言自语。 方重衣:“” “我只会画画,也只想画画,没有什么坏心思,就算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也不会往外去说的世子爷就当我是块石头,是颗树都行,让我自生自灭行不?”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了可怜兮兮的腔调。 方重衣无动于衷,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轻笑道:“留在这里怎么不好了?” “什么留在这里?”苏棠忽然清醒了,吐字也变利索了。 刚刚的话她只抓到一个尾巴,一脸茫然看着眼前人。 “” 吃了两次亏后,方重衣决定闭嘴,跟她这样颠三倒四的对话,实在太被动。 苏棠得不到回答,精神又松懈下来。她走到桌边,习惯性地开始研墨。酒劲过后是铺天盖地的睡意,她眼皮打架,脑袋止不住往下点,手上却还在下意识磨着那块竹节墨。 方重衣其实早就写完了,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一头栽进砚台里,便不动声色写着诗文闲笔。 莫约小半个时辰后,旁边没了淅淅索索的动静,他再抬头看,苏棠半歪在桌案边睡着了。姿势很清奇,与桌子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似站又似靠,只差一点点就要栽倒,又好像永远倒不了似的。 他面无表情搁下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正要起身的时候,桌边又传来缓慢的窸窣声响。 毛绒衣料和桌面擦出细密的簌簌声,娇小的身躯一点点往下滑,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到桌子底下,又顺着桌脚慢慢歪到他脚边。 腿上靠着不轻不重的分量,方重衣却觉得似压了块沉铁,难以应对。他不好再挪步,心中烦躁了片刻,倾身把人打横抱起来,打算扔到对面铁梨木寝榻上去。 走了几步,便不自觉放慢步伐。 怀里的人很轻,很软,令他想到在岁安阁遇袭时把人护在身下的时候。清瘦的身躯微微蜷缩,脸颊朝里边,躲避和防御的姿态,额角微微抵着他肩头。 苏棠之前喝了点酒,酒意都上脸,而方重衣沐浴后换的是一件宽松的薄衫,面料清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脸颊发烫,像肌肤相亲的温度,均匀绵长的呼吸尽数落在颈侧。 他的呼吸微乱,环抱着肩膀的手收紧了些,又低下头,凑近到能数清睫毛的距离,心道现在她的脸颊应当是红的。 但他对“脸红”只有这么个抽象的概念,这辈子也不可能见到“面若朝霞”、“唇红齿白”等是怎样的颜色。 寝榻边,他出神片刻,把人放上去,走了半步,又回头把被子给搭上。 从抱起来,到换地方盖被子,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几乎乖巧到人畜无害,和平时动不动就要针锋相对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方重衣又回到书桌边坐下,手撑额头随意翻着闲书,偶尔往寝榻边掠一眼。 第20章 黑焦糖 天色灰蒙蒙亮,苏棠在睡梦里听到遥远的鸡鸣,一个激灵睁开眼。室内被不甚明亮的天光罩上一层灰白的霜,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心想幸好没睡过头。 昨日一大早,吴婶便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会去集市买新鲜的野菌,那五只鹅要苏棠帮忙喂一顿早饭。 苏棠愣愣睁着眼,醒了醒神,才发觉今日的床格外舒服。 自己竟是躺在陌生的寝榻上,身上还盖着柔软的蚕丝锦被。 她警觉地转头去看,书桌边,方重衣手撑额头睡着了,眉头微蹙。淡淡晨曦落在精致的侧颜上,冲淡了沉郁气息,像柔美宁和的水墨画卷。 她回想昨夜,依稀记得果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晕晕乎乎就睡着了。看着书桌边那人柔和的侧脸,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人是发了什么善心,居然会容忍自己在一旁安生地睡大觉? 苏棠无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地,在书桌和房门之间左右踟蹰。她现在很为难,昨日是信誓旦旦答应了吴婶的,不能不去,但没想到中午会被他带走,晚上又留在房里。现在若随意离开,回头他醒了,会不会一怒之下杀死自己? 她屏住气息以极缓慢的速度凑近去观察,世子的呼吸绵长,睫毛也没有颤动,应该是睡的挺熟了,可以趁这会儿功夫赶紧去把鹅喂了。 刚挪了半步,苏棠又顿住,贼兮兮回头张望。世子的睫毛又长又密,晨曦笼罩下还泛着零星的光,她不禁开了小差,感叹一个男人眉眼长这么精致做什么。 走神的功夫,那双眼睛警觉地睁开,眼底有阴戾闪过,下意识便紧紧攥住身边人的手腕。 入骨的痛袭来,霎时间,苏棠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没想到这人刚睡醒手劲儿就这么大,更没想到这么点动静就能使他清醒过来。 这防备心也太强了。 听到抽气声,方重衣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松开手。 苏棠低头,默不作声揉着手腕,趁他脸色还算温和时试探:“我昨日答应吴婶,今早要帮忙去喂鹅——” 方重衣神色淡淡,默然听着,余光扫了几眼她被勒红的手腕。 “世子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 良久,平静温和的声音道:“去吧。” 苏棠意外至极,他居然半点没迟疑?看脸色,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她不敢多耽搁,生怕这位反复无常的世子爷又反悔,行了个告退礼,便退出房门。 方重衣不动声色抬眼,看那个背影消失在门边,脚崴的缘故,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待人彻底离开了,他收回视线,淡声道:“进来。” 书房连结的小室有道隐蔽的侧门,身着劲装的挺拔身影闻声闪现。 “世子。”韩蕴对主上拱手行礼。 方重衣没回应,视线触及那封装了账单的信笺,面色又添几分阴沉。 韩蕴不解,世子爷这是和皇上闹什么矛盾了?怎么隔空传个信都能气成这样?他见信笺封口还没压上,里边隐隐露出袁家列的清单,隐约琢磨出些意思。昨日世子和苏姑娘在岛上遇了刺客,早在之前,皇上就传过话让世子把人解决了,这样看来,那刺客怕不就是皇上身边的人 一沓信笺送到他眼前。 “送去,再传句话,让他少管闲事。”清冷的声线似金玉质地,格外高华。 韩蕴听了这话简直眼前一黑,不但要送账单给皇上,还在他面前说什么“少管闲事”,自己还有命回侯府吗? 他想了想,世子毕竟是在气头上,说的话自然做不得数,面对圣上,还是要委婉温和无刺激才好,心中便大致勾勒好了说辞:苏姑娘的事世子自然会有所考量,圣上不必太费心思,云云。 想到苏棠,韩蕴确实想起一桩正事,抬头道:“有件事要禀报世子。前些日子在城东出没的邻国人,近日往侯府这边聚集,似乎真是寻着苏姑娘而来” 方重衣淡然应了一声,半垂着眼,似沉思又似出神。 * 苏棠来到后院,往关了鹅的栅栏边张望,有个草编篮子,里边是铡碎的苜蓿、玉米秸秆、莴苣叶等,吴婶提前已经备好了。她其实挺害怕的,鹅太凶了,啄上一口简直痛得钻心,也不知道吃草的动物为什么会这么凶? 不过,相比起服侍世子,她还是愿意伺候鹅。 她离得老远往围栏里张望,见鹅离得还算远,趁机迅速地把栅栏门打开,又迅速地把篮子扔进去。刚要关门的时候,头顶忽然闪过一双洁白的翅膀,吓得她手一哆嗦,刚扣上的锁又松开。其实栅栏高一丈有余,鹅怎么折腾也飞不出来的,但苏棠胆怂,以为它要正面扑上来,撒腿就跑。 栅栏门悠悠地敞开,这次鹅是真的追上来了。 苏棠被五只鹅追得满院子跑,脚上的伤也痛得喘不过气,那一刻她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 “苏姑娘!”洪亮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她在那个高大身影前刹住步子。 那人闪身侧过她,一手勒住一只鹅的脖颈子,将它们一一扔进栅栏里。 苏棠扶着墙一路滑下去,虚脱般坐在地上,疲惫地抬眼将人细看,是韩蕴。 韩蕴性子和蔼可亲,见她被折腾得够呛,笑道:“苏姑娘若是害怕,跟我们说声就是,这点小事无妨的。” “多谢韩公子了”苏棠有气无力点点头,想了想,又忧心忡忡看向他,“是世子催我过去吗?” 韩蕴干咳一声,道:“的确是世子吩咐我过来。从今日起,院外那些守卫便撤了,往后苏姑娘负责采买蔬果。” 苏棠大喜,这可是个顶好的差事啊!她正愁没机会出门挣银子,没钱就赎不了卖身契。 “夜里还是要去世子房里值夜的。”韩蕴又道。 “” 一听这话她又蔫儿下去。 其实这样的安排,在其他下人看来多少有点奇怪。采买都是底下小丫鬟的事,苏姑娘既然成为了世子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为什么还被吩咐做这些不相干的? 韩蕴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主上想查清那些人的来头,探寻他们为何针对苏棠而来。 第21章 酸梅糖 比较庆幸的一点是,世子有洁癖,许多事并不喜欢旁人插手,苏棠因此省了不少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值夜,泡泡茶收拾衣物打打水便够了,沐浴的时候也不需要跟着进去。 每晚都有人送宵夜来,方重衣或在写字或在看书,很少吃,便还是让她吃。宵夜都是变着花样来的,十分诱人,苏棠抵不住诱惑,这样毫无节制地过了半个月,脸长圆润不少。 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侯爷那边的侍女来传话,说喊世子去用晚膳。苏棠觉得偶尔陪父母吃饭也是正常事,但看方重衣那神情,似乎有些意外,别院就这么与世隔绝么? 苏棠跟着他到达时,一桌子菜已经上齐了,侯爷和侯夫人静静等着。她心底纳闷,这场面稍微有些奇怪,按说父母对亲儿子无需如此客套拘束。 “父亲,母亲。”方重衣在长辈面前是温润如玉的,言行举止体贴柔和,这态度若换作对哪家姑娘,恐怕人的心都要化了去。 侯夫人特地往他身后张望一眼,温声问:“这便是你身边新来的侍女?” 说起来,苏棠来侯府半个月有余,还没见过侯爷和侯夫人。进门的时候,她余光匆匆瞥了一眼,五官端丽,眉目温和如春水,一看便是性情温柔的人,只是面容缺点血色,带着疲惫和病气。 “是的。”方重衣见母亲发话,便侧过身让她打量。 侯夫人张望片刻,随和地一笑:“是个好孩子。”说罢,却与侯爷意味不明对望了一眼。 一餐饭和和气气的,没什么波澜便过去了。饭后上了些茶点,一家三口就随意不拘聊起天来,说的都是琐事,譬如东边珩芳园要怎么修整,方重衣近日在忙的事,又说到宫里最近挺热闹,小公主马上满半岁了,皇上正在给女儿准备生辰。气氛祥和,只是有一点总让苏棠觉得别扭,侯夫人性情温婉不必说,侯爷在世子面前,竟也没什么作为父亲的威严感,仿佛在这侯府,世子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话题渐渐转移到宫里,侯爷便十分随意地道:“听说皇上身边缺几个书画待诏,翰林院打算招人了。” 苏棠站在一旁,漫不经心想,书画待诏不就是在宫里画画的么,国家级画手啊,风光不说俸禄一定也不低,不过,也大不可能招女子去 她不经意抬头一看,此时的方重衣莫名其妙又黑脸了,手中杯盖徐徐拂着茶叶末,既不喝茶,也不说话。 好好的气氛忽然像结了霜似的,愣是没人去打破僵局。 “父亲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了。”方重衣淡然开了口,说完,便打算起身。 “好,去吧。”侯爷也不阻拦他。一旁的侯夫人垂下眼帘,似轻轻叹了口气。 饭局就这么草草结束,回别院路上,方重衣仍然一句话不说,整个人像冰窖里搬出来似的。苏棠纳闷,他今日白天心情还不错的,现在又哪根筋不对了? 回到主屋,方重衣扫了一眼桌面,空荡荡的,脸色更沉。 苏棠正在给他解外袍,手腕忽地就被一把握住,好在经过前几次之后,他终于懂得控制力道,如今已经不会让她痛得龇牙咧嘴。 “你把它拿走了?”冷冽的声音几乎是质问。 这一路都冷冰冰没开口,陡然一说话,苏棠以为发生了多大事,看了眼桌子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那桂花酥。 后院采买了一大包桂花粉,没用几次就闲置了。吴婶清库房的时候打算扔掉,苏棠见成色还好好的,扔了可惜,便说想拿去做点心买,得的银子一半上缴账房,一半归自己,也得到了管事的允许。 今早她忙完,赶时间蒸了好大一笼,下午去集市前,还给世子房里送了一份。 当时方重衣正在看一本琴谱,没给那桂花糕一个眼神,嘴里还冷漠地下了结论:“送都没人要。” 说罢,就大摇大摆飘走了。 那一刻苏棠觉得自己真是脑子被门夹了,居然还想着给他留一块?她气不过,便把那碟糕点拿去送别的侍女。 “你给谁了?”方重衣定定望着她,眸子结成了冰霜。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强横的侵略性让苏棠心慌,嘴上却忍不住逞强道:“我拿去喂鹅了!” 听到这个答案,方重衣心底竟是一松,好在不是给那些侍卫。 “世子现在要吃吗?”苏棠小心翼翼把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又把外袍拿去挂上,心想晚饭又不是没吃,怎么突然跟一块桂花糕过不去? 方重衣默立着,不言不语,周身低沉的气压尤为可怕。苏棠也不知他是因为饿而心情不好还是在想别的事,不过这样拖下去自己也难受,闷闷不乐低声道:“世子若想吃,我再去做就是了” 他听到声音,又看苏棠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忽然觉得没意思。 “不用了。” 方重衣又想起饭局上的话,他皇兄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还借侯爷隔空敲打他。 翰林院书画待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几上摆着刚勾完线条的画稿,方重衣知道是苏棠白日得空画的。她白天采买,有空便在集市挣银子,卖字画也卖点心。他也由着她去了,是抱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的心态。除非哪天撞大运,碰见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否则怕是下辈子也攒不到赎卖身契的钱。 以苏棠的容貌,其实不是不可能,但哪家又敢惹到侯府头上来? 看她每天孜孜汲汲地想走,他心头火起,将画纸拂进铸铜鎏金熏笼里,冷然道:“谁准你私下卖字画的?” 熏笼此时是敞开着的,宣纸掉进去,边缘肉眼可见烧出一圈焦黑。 苏棠被他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那可是昨天早上跟一户商家定下的,画好了能赚三吊钱!她什么都顾不上,冲过去就伸手往里捞。 “嘶——”炽热的温度烫得她眼前一花。 “你干什么!” 方重衣疯了般把人拉扯回来,急忙拽过她的手看,指尖竟烫起一串水泡。 苏棠眼睁睁看着画纸被烧成灰,苦涩难言,好在那幅画只是勾了大致线条,若完工之后被烧,那她真是要吐血了 她漠然看了眼方重衣,把手抽回来。 “世子爷就算心情不佳,也不用跟一幅画一般见识吧?” 声音冷静,轻描淡写的。苏棠说完,也不管他怎么想,该干嘛干嘛,收拾泡茶打水,只当人根本不存在。 夜里,苏棠在卧室旁的小室打瞌睡。这里原本就有张床,只是缺铺盖。前些日子,方重衣便吩咐人把书房那套锦被拿来铺上,又添了个小炭盆。 她迷迷糊糊的,听到打三更的声音,又翻了个身朝床里边睡,可没过一会儿,忽然听见缓慢的脚步声从房门口传来,越来越近。 她身子僵硬,也没敢回头,捂紧被子竖起耳朵听动静。那人缓缓走到了桌边,距床也就不到一丈远。 油灯被点燃,昏沉的灯光将挺拔身影照在墙壁上。 虽然是俊逸的剪影,但苏棠在夜里看着,觉得怪磕渗的。 大半夜来她房里干什么? 苏棠一直很忌惮,怕方重衣哪天一时兴起要收自己做通房。虽然他那副好皮相无可挑剔,没有哪个姑娘家会不心动,但他是世子,将来总要娶一位高门贵女,还会好几房妾室,自己若栽他手上了,做个可怜兮兮的通房丫头,以后岂不是要被各色莺莺燕燕轮流踩在脚底下碾压? 所以她总是刻意保持距离,也相当于暗示了。不过方重衣似乎没有那个意思,没做过任何越矩之事,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脚步声离后背越来越近,苏棠没办法再装下去,硬着头皮翻身去看。 他在床边坐下,眉目被明灭不定的阴影笼罩,显得尤为深邃。 苏棠往床里边缩了缩。 “把手伸出来。”低缓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像一道飘忽的鬼魅,捉摸不定。 苏棠哪敢不从,战战兢兢把手伸过去。 方重衣握住那只手,微凉,皮肤很细腻,又柔若无骨。他呼吸微滞,半晌,很小心地把手翻过来,借着灯火看烫伤的地方。 苏棠这才注意到他是带了药膏来的,大半夜阴恻恻跑过来,就是给她上药? 他拿来瓷瓶,倒出些药膏在烫起水泡的地方轻轻涂匀了,清凉感在手上丝丝冒起,不再那么火辣辣的难受。 苏棠还是胆战心惊,试探着往回收手,那人却忽地加重了力道。 暗夜里呼吸声都格外分明,是沉重的,带着压抑的气息。 “世子?” 她心头不安,又使劲抽了几次手,那人才一点点放开。 “苏棠。”声音比刚才低一些。他的声线是清澈明朗的,像夏日的清溪拂过石子,偶尔低沉些,便显得尤为凝重、有压迫感。 “什什么?” 方重衣很少正儿八经喊她名字,都是随心所欲地使唤、吩咐,陡然这么来一下,让她有点毛骨悚然。 “你的生辰是何时?” 苏棠实在摸不清他的想法,小声答:“要到九月呢” 淡淡的声音又问:“那时候便及笄了,是吗?” “是。”她捂紧了怀里的被子。 许久听不到回应,挺拔的身影静立在黑暗里,不动声色,周身是沉郁的气息。 “世子?” “嗯。” 一阵窸窣,黑影起身去碾灭了灯,离开了。 夜里昏暗,从都到尾都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让苏棠觉得像一场晦暗不明的恶梦。 第22章 红枫糖 这几日方重衣似乎很忙,白天都不怎么在别院逗留,因此没太多要采买的东西。苏棠一大早起床,简单收拾了一番,便神清气爽地出门。她心大,昨天半夜的事睡醒就忘了,也没在意方重衣到底怎么想,只当是场莫名其妙的梦。 她这些天已经攒了好几两银子,便打算去东市买些颜料笔墨,顺便买些补品给张婆婆送去,看看她老人家。张婆婆一直担心她在侯府受欺负,后来看苏棠提着大包小包的来,气色挺好,脸颊也不那么消瘦了,心想侯府待下人还是不错的,这才放心。 苏棠在文墨阁挑东西时遇见个眼熟的小哥,怎么都想不起来,边挑颜料边偷瞄着。 那人也格外看了她好几眼,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上回那个被诬陷的,后来世子来解围的苏姑娘?” 这一说苏棠终于对上号,是衙门执行公务的官差,只是这次没穿公服,一时就认不出来了。 官差小哥平日在衙门也就是跑跑腿,这次来,其实是帮师爷买文房用具的。他见苏棠正在挑颜料,惊奇地叹道:“姑娘原来是画画儿的?我就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落在那群东西手里呢?幸好幸好。” “嗯”苏棠选了一款成色不错的品红,又唉声叹气地摇头,“可惜最近不景气啊,逛街的人比开春那会儿少多了,家里需要字画儿的更少了,哎,日子难过啊。” “啊?那位世子爷当时不是带姑娘回侯府了么?咱们弟兄还都以为”官差小哥抓了抓脑袋,腼腆地说不下去了。大家都认为,能惊动景临侯府的世子出面,这姑娘想必是被看中了。 “还不是因为我欠他钱。”苏棠把纸笔颜料一股脑揉进小包袱里,深深地叹气。 小哥愣了愣:“是这样吗?” “五百多两银子,你说他是不是要追杀我?” 官差小哥不说话了,认真思忖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目光亮堂堂的:“本来见你是姑娘家,有些话便犹豫着没说,可苏姑娘缺钱,那我也直言好了。衙门这里倒是有个能挣钱的营生,但不是轻易能赚的,关键看人胆子大不大。” “我、我还成吧,是什么?”苏棠自认胆子的确不大,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只要不是对着世子那种比鬼还可怕的人。 “咱们衙门原本也有个画师,可最近犯了痨病,便辞工还乡休养去了。新画师也联系上了,只是他手头尚有些事,十天半个月赶不来,所以眼下需要个临时补缺的。” “等等。”苏棠匪夷所思看着他,“衙门要画师做什么?” 需要整理文书的主簿倒能理解,为什么还要画画的? 官差小哥笑了笑:“咱们这,定了罪名打入大牢的人犯都需要立册建档,册子里自然需要备齐人犯的画像。可你也知道,能关进来的都是杀人放火恶贯满盈的家伙,你们小姑娘怕是看一眼就要吓哭了” 画犯人? 苏棠第一反应能行,肖像画起来省事儿多了,不像花鸟山水,得起底构图铺色,极费心思。 “眼下急缺人,姑娘又是世子爷保过的人,黄大人那边必定没问题。一张画儿一吊钱,最近犯事儿的多,咱们大牢里关着大几十人呢,在新画师来之前,估摸着至少能赚三两。” 苏棠一听,眼睛都亮了。 她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凑过去问:“能保证画师的安全吗?” “哪儿的话呀。”官差小哥咧嘴一笑,爽朗地挥了挥手,“碗口粗的栅栏关着呢,就算是头狮子都闯不出来。” 狮子,苏棠没留神听成了“世子”,下意识抖了抖。 真正的大牢跟上次她待过一晚的班房完全两个样,班房里好歹有床有桌子,还有盆炭火,空气也算清新。大牢连窗户都没有,耸立的石墙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空气阴冷而潮湿,让苏棠觉得多待几天就要患上严重的风湿。 通过栅栏往里边看,只有石块砌的平台,上面铺了些稻草,墙上挂着铁链和冷冰冰的刑具,稍微靠近点,腐烂的气味便兜头兜脑扑上来。 在官差小哥带领下苏棠便开工了,一路画了好几人,有白着一张脸的妇人,据说是丈夫酗酒家暴,杀夫的,有凶神恶煞的壮汉,谋财害命的,还有些劫财采花的。许是被用过刑,一个个都精神萎靡,面如死灰。 画妇人的时候,苏棠觉得心情沉重,一直都默不作声,后来碰见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她又心惊胆战,特别是那个采花贼,眼冒精光,看得人背后发毛。 画到第五个的时候,徐小哥脚步一顿,说:“这个人在最里边,黄大人特意交代过要严加看守,你跟我来吧。” 他们走到过道最深处的牢房边,徐小哥敲了敲门上的铁链,高声道:“沈瑄,过来了。” 苏棠抬眼往里边看,那人屈膝靠坐在墙边,侧脸陷在阴影中,轮廓不甚明晰。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竟还保有几分随性自如的风采,只是霁青色云纹袍子沾了泥土,失去了往日光鲜。 男子听闻有人喊自己,侧目看过来,即便被用过刑那双眼仍然不失神采。 苏棠惊呆了,容貌好看倒是其次,这不就是当日在初华镇用十两银子买画的公子么? 第23章 菠萝糖 苏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般温文尔雅的公子,如今竟成了阶下囚? “公子,是、是你?” 沈瑄缓缓地起身,走近几步将苏棠仔细打量,仿佛也是记起了她,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是姑娘。”他声音干哑,有些疲惫。 苏棠一怔,当日相遇时自己还是男装,怎么如今毫无障碍就喊“姑娘”了? 哎一个个的都能秒发现,说好的女扮男装认不出来呢? “沈公子怎么会”苏棠看他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也难受,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官差小哥接腔道:“他打人了,把云家二公子腿打断了,那云家背后还有靠山呢,可不是好惹的主”说罢,怜悯地看了沈瑄一眼,如今沈家的生意也出了问题,黄大人正在定罪,这沈家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整了。 苏棠愣愣看着眼前人,即便入了狱,仍然带着几分从容雅正的气度,她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打人,错愕地呢喃:“真的吗” 他苦笑:“老实讲,我也不知这事是不是真的。不过云二这人背信弃义,且毫无担当,若腿真被人打断了倒是好事。” 苏棠无言,这意思,很明显是被陷害的了。 官差小哥看他们是认识的,轻咳一声,讪讪道:“反正时间还早着,两位有话便叙叙旧吧。” 说罢便先行离开。 苏棠抓了抓脑袋,沉默地把画完成了,期间沈瑄也不言不语,像一潭死水。 当日在初华镇,沈公子出于欣赏花十两银子买画,苏棠心里一直很感激,眼下见人死气沉沉意志消沉,心里干着急,又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的,沈公子尽管告诉我” 沈瑄缓慢地摇头,眼底是一片死灰色,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他怎么可能让人淌这种浑水。 他见苏棠带着纸笔,黯淡的目光稍微动了动,哑声道:“可以的话,想劳烦苏姑娘带封信。” 苏棠担心地问:“只是这样么?” “足够了。”沈瑄淡淡笑了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嗯,没问题的”她连连点头,见沈瑄衣袖上有骇人的血迹,是被用过刑了,咬了咬唇询问道,“沈公子现在可以动笔吗,或者我来代写也行。” “无妨。”他低头看自己手心,因为受伤了,动作有些吃力,“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苏棠无言地垂眸,良久,才默默把纸笔递过去。 沈瑄想了很久,下笔却只是寥寥一行字迹,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他把纸张折了交给苏棠,温声道:“麻烦苏姑娘送到南宜街的唐家,转告是沈瑄的信即可。” “好。”苏棠仔细将纸收好,装进包袱里,“我会亲自送到的,如果他们有什么回话,我也会再送来给你” 沈瑄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郑重:“有劳姑娘了。” 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晚饭过后便要开始值夜,苏棠生怕被方重衣刁难,只能先赶回侯府,寻思着第二天再把信送去。 因为怕方重衣又无故发火烧她的东西,她回别院后,特意绕过了主屋,先悄咪咪去了后院,特地把手头一大堆东西整理好,装进柴房的小柜子里才出来,晚饭没也顾上吃。 刚走到院子口就听见一声呼唤:“苏姑娘?” 傍晚的天色暗沉,苏棠只隐约看见梅树下站着个人影,不过声音能听出来,是韩蕴。 韩蕴特意走近她,压低声音问:“苏姑娘今日是不是去衙门了?” “我不是去告世子的状!”苏棠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韩蕴哭笑不得,想到世子爷平日一手遮天的作风,低声嘀咕道:“恐怕你告到刑部、大理寺、甚至告到天子面前也没用” 苏棠一怔,望着眼前这片暗无天日的光景,心想的确是大实话。 “苏姑娘不该背地和官家打交道,过格了,还回得这样晚,好在世子今日有事出门——”声音很谨慎,能想象到,韩蕴脸色非常不好看。 夜风在梅林间低徊,她背后有些发凉,现在才意识到衙门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我只是接点儿活而已”她咬紧唇,抓了抓头发,“今天是例外,以后绝对不这么晚,这件事能不能先放放,不告诉他?” 韩蕴定定望着眼前娇弱的小姑娘,好一阵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不大好,其他弟兄也知情,纸包不住火的” “就通融这一次,行吗?韩公子?” 夜色中,高大的身影只是沉默着,并未表态。 她见韩蕴无动于衷,更着急了,又凑近几步:“韩大哥” 声音已经近乎是央求。 方重衣从宫中回来,路过梅林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近了才听清,是苏棠和韩蕴的声音。 两人离得很近,苏棠的声音又婉转又凄楚,百转千回,还有示弱撒娇的意思,是平常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 喊的好像是 韩大哥? 方重衣胸口像是被掏去了一块,不上不下硌得难受。傍晚视野本就不好,他有眼疾,更是看不清,只能看见两团模糊的影子挨得很近,瘦弱的那道影子还一蹦一蹦的。 他被那句呼唤冲昏头,脑中的画面是这样的:苏棠抱着韩蕴的袖子晃来晃去,楚楚可怜皱着一张脸,和韩蕴提什么不可告人的要求。 苏棠在他身边的时候,要么抬杠要么愁眉苦脸,怎么从没这样和他提过? 方重衣心头起了一股怒火,步子却是越发的轻,像一道鬼魅,不动声色行至她身后一丈远的距离。 “你刚刚喊他什么?” 其实这个当口,最正常的反应是问发生了什么,但方重衣此时气昏了头,话便这么脱口而出。 “啊?”苏棠陡然听见背后阴沉沉窜出一句话,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就撞见一道挺拔的黑影。 他个子确实高,这么堵在自己面前,天跟黑了似的,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韩蕴也有点慌神,世子慢慢走过来那会儿他便发觉了,脑子嗡嗡作响,苏棠说什么完全没注意,听主上发问,竟开始认真回想:她喊的什么? “跟我回去。”方重衣冷冷看了苏棠一眼,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用更冷的眼神掠了韩蕴一眼,命令道:“疏忽职守,去司房领罚,这个月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韩蕴垂头丧气道。 一路上两人皆无话。回了主屋,苏棠也不敢妄动,默默给他解了外氅,又默默泡了杯茶,心里纳闷这人怎么还不开始质问发火? 不知为何,方重衣今晚没第一时间去沐浴,也没吩咐她什么。 苏棠去角落燃香,忽然听见背后一道温柔的几乎不像他的声音:“晚上是不是回得急,没吃饭?” 她生怕又有什么诈,谨慎地回头看了眼,含糊其辞道:“吃了一点,也够了的。” “没吃饱怎么行。”方重衣神色淡淡,和旁边的丫鬟吩咐了一句。 事实上,他一回府便听人禀报了苏棠的行踪,她今日去衙门接私活了,当时和韩蕴谈的多半也是此事。 苏棠不知他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一时间如坐针毡。 “世子要去沐浴更衣了吧?我先去准备衣裳?” “坐下,吃饭。”方重衣丝毫不理会,又冷言冷语命令了一遍,说罢,在桌边拂衣落座,悠然抿了口香茶,“我也不去,陪你吃。” 苏棠头都大了,人生已经这么灰暗,美好的晚饭时间还要和他一起她在内心默默地抱怨:你在我还吃得下么? 没一会儿功夫菜就上齐了,合意饼、贵粉红、清蒸江瑶柱、赛蟹羹、荷叶卤都是合着她口味来的。苏棠原本还意外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的,后来想,每晚吃夜宵,那人怎么也把她口味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侍女布菜添碗筷,过后便一一退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苏棠站在桌子旁,僵着身子不愿意坐,委婉地推脱道:“一起吃,小的怕逾越了规矩” “那本世子就把规矩改了。” “” 方重衣淡淡扫过她,再一次沉声命令:“坐下。” 苏棠没办法,只能从命。那人仿佛是满意了,不再多言,自顾自开始动筷子。 她中午只吃了几个春卷一小碗粥,加上画了一下午的画,此时已经是饥肠辘辘,见方重衣暂时没有发难的意思,便尽量平复心绪,开始吃饭。 这其间,苏棠时不时留意身边人。方重衣用膳不徐不疾,脊背挺直,温文安静,姿态十分端正,清贵的气质尽显无遗。 抛却其他的不谈,单看这仪态和脸还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方重衣半天也没吃多少,但是一直在吃着,苏棠吃到七成饱时,才慢慢想明白,若他先放下筷子,自己就算还没吃饱也不好意思再吃。 直到她吃完,他才“正巧”放下碗筷。 苏棠满心都是讶异,难道真的是在不动声色陪自己?不可能,简直温柔得不正常。 看着侍女们收拾残局,她恍惚有种不真实感,一餐饭居然平平安安吃完了? 晚间,方重衣看了会儿书,才去沐浴。看着衣袍飘洒的背影进了浴房,苏棠一颗紧绷的心总算放松。从这一刻起,基本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他卧室里的东西都不能随意碰,添满茶水,铺好床就够。 苏棠回到自己那间屋子,长舒一口气,将头绳解了,外衣也脱了,正在整理小被子,突然听见卧室传来一道声音,冷静而低沉。 “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浴房的方向传来的。 第24章 核桃糖 苏棠心头紧了紧,又立刻把衣裳抓来,仓促地套上,但眼下头发已经来不及梳了。 卧室里静悄悄的,她掀开月门的垂帘,把脑袋伸进去看,湿热的水气透过小走廊徐徐飘过来,尽头的浴房房门半掩着,里边灯影朦胧,云雾缭绕。 “把外袍拿来。”方重衣的声音从雾气里传出,听不出喜怒。苏棠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抓紧了垂帘,骨节都泛白。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将衣架上的寝衣取下来,顺着门缝递进去。 好一会儿里边的人才接下。 她收手,听见抖衣裳的声音,便蹑着脚步打算溜走。谁知房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浅蓝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了。她能感受到那人手心很烫,还带着潮湿,不觉轻轻抽气。 方重衣以为弄疼了她,手上力道立刻放轻,却也不肯松开,便顺势把人墙边堵。 苏棠连着后退几步,站定了,又急急抬眼去看。浴房的灯光斜斜照过来,带着氤氲的水气,连带着那双桃花眼也诗意朦胧,仿佛蕴着年少轻狂的炙热和偏执,要把人心神都吸了进去。 她移开视线,第一次逃避那双眼睛。心头不断地告诫自己,他是世子,威胁她签了卖身契不说,还脾气差劲,整天跟个大爷似的拿乔。她只想赎了身赶紧走人,过自己的小日子。 气氛安静地连每一缕呼吸都清晰可闻,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仿佛缠绕在一起。 即便灯光潋滟,方重衣眼中也收不到丝毫色彩,他唯有再靠近,将苏棠的眉眼一点一点勾画描摹,视线往下,又落在她唇上。 “世子?”苏棠有点害怕了,小心翼翼地试探,语气比往常细弱。 “嗯。”方重衣嘴角勾起浅淡地笑,似乎很满意,不急不躁答应一声。他慢慢低下头,凑近她耳边,一头秀发是散开的,柔顺地垂落在两侧,身上有清淡的甜香。 苏棠更慌了。 他缓慢抚过她长发,一点点地把人逼向绝境,感受到她身子紧绷起来,又低低地命令道:“再喊一声。” “世、世子?!” 方重衣定定望着。她声线温软柔弱,听起来很像撒娇,傍晚听她这般婉转央求别人,心头便一直按捺着怒火。他甚至想,若苏棠也这样喊自己,他怕是什么都会心甘情愿答应的。 良久,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警告:“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找我,不准再这样求别人,知道吗?” 苏棠垂着头,自暴自弃地嘀咕:“那我想找世子爷把卖身契解了,可以么?” “这件事不行。”方重衣面无表情回绝。 “” 苏棠早知道会是这个回答,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动也不动,就像没听见似的。 他目光微沉,后退了一些,审视般直直看进她眼底,她目光里有慌乱、沮丧,但仍然是不减半分清明。 或者说是不走心。 相比自己一呼一吸都被轻易牵动,她的反应简直清醒过头,甚至是油盐不进,清醒得令人恼怒。 不知不觉,他的内心已经累积起深深的挫败感。 他眸子微动,犹疑地抬手,一点点整理她的额发,出乎意料的轻柔,温声问:“生辰那天,想不想吃什么,玩什么?” 陡然这么好言好语,让苏棠怪不习惯的,仰起头去看。 “过生辰么?” “嗯。” 苏棠搅着衣裳,委婉地拒绝:“可是往年也没怎么过,我已经不大习惯了多谢世子爷的好意。” 方重衣的目色恢复冷静,冷峻而深邃的嗓音命令道:“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 苏棠立刻往后一缩,贴紧了墙,心想你凶什么凶?要给人过生辰还这么恶狠狠的。 她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走廊炭火充足,暖意如春,她整颗心却像是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有透不过气的苦涩,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和战栗。 为她整理额发的手微微一顿,终是放下,沉默中,有微不可察的叹气声。 “回去休息吧。” 他的嗓音恢复平和,将人抵在墙上的力道也松开了。 苏棠再抬头,那抹淡蓝已经慢慢往卧室走去,长身玉立的背影,轻袍如云。 因为心头压了事,苏棠回卧室后窗户也忘关,一夜就这么昏昏沉沉睡过去。次日醒来时脑袋像塞了棉花,骨头关节渗冷风似的疼,估摸是有些风寒了。 下地走了几步,感觉也不是特别严重,照例梳洗一番便出门。 她最挂念的还是昨天的信,匆匆忙忙把活儿做完就往南宜街赶。稍微打听便知道,唐家是商户,府邸就坐落在一道十字街口旁,富丽堂皇,十分好找。 门口扫地的小厮停下手中的活儿,睁着迷茫的眼睛看她:“这位姑娘可有什么事?” 苏棠急急找出包袱里的信件:“我是替沈公子送信来的。” 小厮手里的扫把停了,怪模怪样看了她一眼。正巧门里边有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路过,听到苏棠提了沈瑄,笑着走出来,对那小厮吩咐道:“去找翠英,让她把小姐喊过来吧。” “是。”小厮点头,放下扫帚去了内院。 那管事对苏棠友好地点了点头,道:“姑娘稍等片刻即可。”说罢,便揣着迷之微笑慢悠悠飘走。 “” 一头雾水的苏棠只好同样对他回以微笑。 莫约一炷香的功夫,侧门里传出一个娇俏的声音:“谁找我?” 带着起床气,迷迷糊糊没睡醒似的。 走出来的姑娘身穿淡葱绿襦裙鹅黄半臂,一张圆脸粉扑扑的,目光惺忪却水光盈盈,像早春新抽条的柳芽儿,整个人散发着朝气。 第25章 桂皮糖 两人刚一对上眼神,都愣住了。 苏棠眨着眼睛将她盯上半天,这不就是那日想买画却掉了钱,最后还送她一包颜料的姑娘么? “真巧,居然是你。”唐姑娘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 一回生二回熟,见如此有缘,两人便互相介绍了姓名。这位唐姑娘原来全名叫唐音,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 苏棠料想沈公子和唐姑娘必定是深交,但见她神色悠闲,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是把信拿出来。 “这是沈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唐音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这才转头来看,眼中流露嫌弃的神色。 “总共没隔几条街,有什么话直接来说就是了,怎么还这样折腾的?”语气也不是真生气,倒更像娇嗔。 苏棠心中无奈,为难道:“要么你先看看再说?” 唐音使劲拍了拍脸颊驱赶睡意,才不慌不忙把信抽出来,眯着眼睛随意看了几眼。 “他说什么?”苏棠忧心问。 “说他们要去江南游玩,好几个月后才回,没事儿别去沈家,还让我不要看那么多话本子,晚上早点睡。”唐音把信随手揉成团,不满地嘀咕,“看话本怎么不好?”唐音不像其他家姑娘喜欢逛街买胭脂水粉,只钟爱话本,尤其是写些魑魅魍魉的志怪小说,这个爱好又省钱又打发时间,怎么就不许了? 苏棠见她重点完全错了,心里不断挣扎要不要说出实情。 唐音歪着脑袋想了想,目光忽然讪讪的,像是藏着什么小心思,把那封信又展平叠好。她望苏棠一眼,不好意思地抿唇:“棠棠,你帮我送封回信去好不好?” “当然可以!”苏棠忙不迭点头。 在唐音热情邀请下,苏棠进了府,一路到了她的小院。院子里的闲情逸致令苏棠心头倍感凄凉,小桥流水,有花有鱼,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连草丛里的蝴蝶都比她活得滋润。 下人倒好了热茶,唐音便带着人去石桌边坐下。她见苏棠从小包袱里拿出笔纸,担忧地开口:“小棠,你这些天还在卖字画么”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却无依无靠四处漂泊,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见苏棠不说话,她又接着问:“你现在住在哪儿,安不安全?京城的房子租钱都不便宜,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 苏棠假装收拾着包袱,一个劲摇头,总不能说自己住在侯府吧?其实一路上暖心的人很多,但她似乎总被莫名其妙的厄运困住,那份暖意就显得虚弱而遥不可及,更令人心头酸楚。 同为女孩子,唐音自然看出她心中委屈,有苦难言。 “要不要你搬到我家来,先跟我住?我这里不小,多住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事儿。”苏棠回应一个灿烂的笑,“住的地方是有的,只是隔壁有条狮子犬,脾气差,挺吓人,出入的时候注意一下就好。” “是这样么?”唐音捧着她自己专用的、汤碗一样大的茶杯,半信半疑问。 苏棠不再回答,趁这会儿功夫准备好了笔墨,笑道:“唐姑娘快些写吧。” “不不——”唐音一见这阵势便扭扭捏捏如临大敌,抱紧了杯子,“我的字难看,你帮我写好不好?” “啊?”苏棠还在愣神,唐音已经絮絮叨叨开始说要写的话。她无奈,只能紧追步伐一一写下。 都是些琐事,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之前飞进她家后院的那个风筝修好了,等他回来就还过去,什么他在找的书也买到了,诸如此类。最后还说,有时间会去帮忙打理那株鸢萝,毕竟他们一走几个月,没人照料恐怕不行。 她说的颠三倒四,有些说完觉得不妥,又红着脸反悔,苏棠也没划掉,仍然写上去了。 能多说些话总是好的。 写完信,又在唐家蹭了顿午饭,从府里走出的时候已经午时过半,苏棠匆匆赶到衙门送信,却得到令人意外的消息。 沈公子被放了。 苏棠震惊,虽然这是天大的好事没错,不过罪都定了,翻案应当也需要时间吧? 徐小哥一脸讳莫如深,把她扯到庭院角落,遮遮掩掩道:“哎呀,他是被厉害的人诬陷了,不过有更厉害的人替他作保。你没看到么,公堂大门都被踢坏了,黄大人也差点被咔嚓——”徐小哥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她汗颜,这来的是土匪还是山大王?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信还是要送的。她觉得沈公子和唐音两人之间挺有意思,大抵是平常没能说出口的话,这次全写信里了,自己合该推波助澜一把。 沈府的位置她也向徐小哥打听清楚了,的确如唐音所言,离她家很近。不过这一来一回,起码又到傍晚才能回侯府,苏棠想起昨天晚上被方重衣刁难,认为还是不要顶风作案比较好,便早早返回。 行至别院外的小木桥,她不觉驻足,举目眺望。别院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堆雪般的花树与粉墙黛瓦相互辉映,檐廊曲折,落英缤纷。 她叹了口气,径直穿过小桥往梅林深处走。刚开春的时节,寒气还未退,呼啸的晚风颇有些寒意。她一路上走得急,出了些薄汗,又硬扛着穿过几道风口。 回到后院时撞见了吴婶,怎知再一开口打招呼,嗓音已经哑得不像话,几乎失声。 吴婶皱着眉使劲骂她:“要命,都成这样了。”说罢,就推推搡搡把人拽去厨房,给她煮姜汤。 戌时,昏沉的夜幕降临别院,走廊上依次亮起灯笼,朦胧的光映得湖面一片流光溢彩。 书房里,方重衣正在看一封文书。烛台上灯影微不可闻地摇晃,似有风拂过。 他目光不动,淡声道:“进来。” 隐蔽处有黑影一闪,韩蕴现身,无声无息走到世子身侧,恭谨地行礼。 “禀世子,梅林东边发现一封书信,属下打开看过,写的是些亲近的琐事,但没有署名,也不知是谁寄给谁的” 世子身份隐蔽,因此别院最警惕有消息泄露。 方重衣闻言,淡淡抬眼,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目光慢慢沉了下去。 竟然是苏棠的字迹。 第26章 雪花糖 他缓缓地拿起信纸,一个字一个字颠来倒去,反复看了好几遍,面色越来越沉。 的确是琐碎小事,但字里行间可见彼此的亲密,姑娘家欲说还休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 韩蕴不知发生了什么,顶着压力小心翼翼试探问:“世子,彻查吗?” 气氛沉寂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沉冷的声音才道:“不用。” 方重衣提着袖子,开始一点点、专注地磨墨,目光幽深得没有一丝温度。 韩蕴看主上那脸色,不像磨墨,倒更像磨刀。 方重衣磨好了墨,又找了一模一样的空白信纸,仿着苏棠的字迹写了封回信。大意是,我被黑街的人坑骗,欠下一千两赌债,现在人被扣住了。我在京城孤苦伶仃,也只有你能帮忙,已经跟他们说了你家的住处。 一千两的巨债,自然没人能还得起。黑街素来以狠辣闻名于京城,还不上钱,直接断手断脚不带商量的。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读到这信都会吓得卷铺盖跑路。 至少,思路清奇的方重衣是这么想的。 “把信封好,哪里捡到的原封不动放回去。她丢了东西,自然会回头去找的。” 他把折好的信纸重新递给韩蕴,完全没注意到手下人的眼神跟看鬼一样。 * 苏棠喝了姜汤后,被吴婶喝令去床上休息,就抱着被子小睡了片刻。醒来时,见柴房已是漆黑一片,院外廊道灯火点点,便知误了值夜的时辰。她慌里慌张的,赶紧梳洗一番就往世子的庭院跑。 一走出后院,发现白天那封信竟遗落在路边,想也没想便捡了收拾起来。 她发了一身虚汗,脚上跟踩着棉花似的,一路迎着夜风赶到世子的主院。刚缓下脚步就觉得不太妙,眼前黑蒙蒙的看不清楚,脑袋像被铁锤一下下的敲,钝钝的痛,身上不停地出冷汗,寒风一吹,像有无数的针在毛孔里穿梭。 她强撑着推开门,正厅没人,便往书房走。一进房间便看见那人靠在一张躺椅上,背对着她,手里翻着一册闲书。 椅子那头传来冷淡的诘问:“你迟了,自己说怎么罚才好?” 苏棠没精力和他拌嘴,嗓子也疼得冒烟,说不出话,半天,才艰难地发出一声嗫嚅:“是我错了”她和往常一样先泡茶,可手抖,茶壶茶盏都叮叮咚咚直晃悠。 椅背那边的人无动于衷,带着冷笑的声音又传来:“以为认个错便完事了?” 听到这话,苏棠茫然地回头看一眼,只见矮几上特地点了一盏灯,旁边放了尺高的一摞书,纸笔都是现成的。 “全部抄完。你不是很喜欢写吗?这次写个够。” 居然罚她抄书。 苏棠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讽刺是为什么,不过自己向来是不懂他的。 她沏好茶,往世子手边的红木矮方桌上送,但精神太差,脚下没留神磕绊了一下。茶盏离手,啪嗒一下摔碎在地,全数泼在方重衣袍子上。 本来还昏昏沉沉的苏棠忽地脑子一炸,方重衣最不喜有脏东西沾身上,何况这茶水还是滚烫的。 “我”苏棠说了一个字,嗓子便哑得发不出声音。 “你真是——” 他微微皱眉,气急之下又攥住她手腕,抬头看见苏棠神色痛苦,身形摇摇欲坠,怔了怔,连被烫伤都忘了,手忙脚乱起身把人接在怀里。 “怎么了?”方重衣不能识色,看不出她脸色究竟如何,听刚刚那一声干哑,直觉是风寒,急忙用手背探了探额头。 烫得跟烙红的铁块似的。 从未有过的陌生寒意,从他后背阵阵窜起。 持续的高热下,苏棠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但还想从他怀里挣脱,结果被强硬的力道摁住手,又被打横抱起来。她烧得全身骨头都痛,没力气再躲,只能任由他抱着。 当天晚上,院外值夜的丫鬟便接到命令,喊济和堂陈大夫来,就算睡着了也要从床上拽起来。 苏棠睡的那间小室太简陋,缺许多东西,也不暖和。方重衣直接抱着人去自己的卧房,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脱了鞋,又盖上被子。 半个时辰后,大夫赶来诊了脉,说是严重的风寒,千万别再受凉吹风,又给开了方子,方重衣一一听仔细了便即刻命人去煎药。 苏棠烧得迷迷糊糊,好在药能喝下去,只不过潜意识仍然很防备。他解她的衣带,准备把外衫脱了,她立刻捂着被子蜷缩起来。 方重衣皱眉:“这样睡,更好不了。” “你走开”苏棠闭着眼睛呢喃。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着,便不顾她意愿掰开她手,脱下外衫,把被子重新盖严实。 夜深人静的时刻,苏棠迷迷糊糊醒来了。她发了一身汗,觉得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全身都瘫软无力。 不过比之前烧成炭烤的感觉还是好上许多。 被窝触感很陌生,特别软和,还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木叶熏香。她脑子清醒了一些,睁开眼往周围看了看,朦胧意识到睡的是他的床。 这里是他的卧房? 她细细回想,上半夜好像被轻轻抱了起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说“喝药”。自己病得难受,嫌药苦,耍性子不喝,药汁泼了一大半,那人还是不厌其烦地喂她。 “喝水吗?” 床边的黑影纹丝不动,本来苏棠以为是长在那儿的桌子椅子,没想到突然冷不丁就发话了。 第27章 米花糖 简单的一声问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平添几分阴沉。 苏棠定了定神,将床边那道黑影凝神细看了半晌,真的是岿然不动,甚至仿佛没有丝毫活人气息,就那么默然守在旁边。 她不由地心中一寒,这人就这么不声不响,从上半夜一直枯坐到现在? 她嘴唇都是干裂的,的确很渴,又出于某种内心深处的畏惧,顺应地“嗯”了一声。 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完全是哑的。 黑影终于有动作了,慢慢起身往桌边走。她听见倒水的声音,轻缓的脚步靠近了过来,随后,床的外侧微微地往下陷,一只手环住她的肩,把人带起来。 还未等她伸手去接,杯子已经被送到唇边,她稍微抿了一口,甜的,好像是红枣甘茶,咽下之后喉咙都清爽了许多,不再那么冒火似的疼。 她抿了几口甘茶,身子稍稍往后退去些,意思是不喝了。谁知等了许久,那人也没把她放开,好一会儿,响起一阵衣料窸窣,他的手背轻轻贴上额头。手指的沁凉分外明显,不用说苏棠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 “到底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的。”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恍惚中苏棠是记得的,昨夜从他房里回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窗户也没关好就睡了,这样吹了一夜冷风,早晨醒来便觉着不对劲。 苏棠整个脑门像闷在热水里,眼睛胀痛得不行,也无暇思考他话中之意,嘴里下意识地呢喃:“还不是昨天被你吓的” 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脆弱不堪。 漫漫无边的黑夜总是有种微妙的力量,他的脸不在眼前晃悠,眼不见心不烦,好像胆子变大了,说话不再那么忌惮。 她的肩被那人手臂环紧了些,无言的动作仿佛含着不可测的温柔,头顶传来的声音却蕴着几分冷然笑意:“说要给你过生辰,就吓成这样?” 上半夜那些轻柔的言语仿佛只是错觉。 苏棠干干咳嗽一声,脑袋发沉,不受控制地往下点。一阵衣料窸窣声,微凉的手贴上她脸颊,似乎在试探温度,又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宽厚的肩上,让她靠得舒服些。 “我已经已经存十两银子了。”她瘫软在他肩头,朦胧中想到了什么,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说出来。 拥着她的手臂微微一滞,气氛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许久,仿佛云淡风轻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是吗?那又怎样。”方重衣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赎卖身契的钱。 他语气淡漠,死气沉沉的,丝毫不为所动。 “再有八个月不,八个半月就可以走了。”这个时候苏棠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自然也算不清这笔账,便囫囵吞枣说着胡话。 方重衣无动于衷地听着,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苏棠越是这般凄凄切切的,他的眸子就越发沉冷下去,若自己决意把人留在身边,一张小小的契书又阻碍得了什么? 苏棠听不到他的回答,模模糊糊觉得像是断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进悬崖里。因为没什么精力,昏沉中竟有种心力交瘁的无力感,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和倦意瞬间将她淹没。 “凭什么一张纸就把人一辈子困住了。” 呢喃低了下去,呼吸声逐渐绵长,在寂静而深长的黑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待怀里人彻底睡熟了,方重衣才把人轻轻放下,又仔细盖好被子。 明暗错综的月光透进窗棂,勾勒出床前挺俊的身影,翩然如玉的身姿几乎要和皎然月色融为一体。 “凭什么?” 他指尖轻抚过她脸颊,自言自语般轻念着,嘴角勾起看似温和的笑,目光却仍然是幽沉的,这种问题对他而言根本毫无回答的意义。 黎明时分,灰蒙蒙的白光从窗外透进来,方重衣依旧默然守在床边,目光淡淡看着眼前的人。忽然,院子里传来频率很特殊的、细微的羽风铃声,平淡的眸子动了动,起身往屋外走去。 离开之前,很轻很轻地关上了房门。 这个清晨没有一丝风,也没有明媚的光线,天空惨淡如一张白纸,密不透风的浓云无边无际。方重衣慢慢走下台阶,早在庭院小池边等候的韩蕴便大步迎上前,低头行了一礼。 “世子爷,皇上那边派人来传话了。”韩蕴说完,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 方重衣淡声道:“你说。” 韩蕴见世子的神色平和淡然,松了口气,沉吟片刻后谨然开口:“南晟的使臣已到,明日,想必就要正式入宫面圣了。” 许久,他也得不到一丝回应,气氛如这个清晨一样令人滞闷。 韩蕴又低头道:“皇上的意思,应当是希望世子爷早做决定。” “嗯。” 与他所料不同,方重衣没有如往常那样不耐,甚至没有表态,极为淡漠地应了一声,就不言不语回了屋。 * 莫约辰时,透进卧房的光线明亮起来,苏棠从迷蒙中苏醒。 再睁开眼,只觉得七窍通畅神清气爽,阳光明媚了,空气也清新了,整个人如获新生。 她转过头往床边看,夜里那道不动如山的黑影已经不见,座椅上空荡荡的。 她心里莫名一松,稍稍活动僵硬的身子,刚要从床上坐起,走廊就传来脚步声。 又轻又缓,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 出于某种回避的心理,苏棠赶紧闭上眼睛。 门被打开,几乎没有弄出声响,听得出他放轻了动作不想吵自己。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在半途稍顿,又缓缓走到床边来,床檐微微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棠觉得,那脚步带了几分特殊的犹豫。 良久都再无什么声息。 苏棠闭着眼睛尽量沉住气,那人似乎很安静地坐着,也不知到底打算如何。 沉静气氛中又响起衣料窸窣声,有炙热气息慢慢靠近,若有似无拂过她脸颊。 第28章 玫瑰糖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 带着暗潮汹涌的压抑。苏棠闭着眼, 也隐约觉察到危险笼罩, 幽然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呼吸也跟着乱了一乱。 就在这时,炙热的气息停了下来。 “醒了?” 声音响起, 清冷淡漠的,可以猜想得到他仍然没什么表情。 苏棠装不下去了, 只能硬着头皮睁开眼。方重衣坐在床边, 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分明是很淡的眼神,又无端让人觉得深不见底。 方才那些无声的暗涌仿佛只是错觉, 可是背上细密的汗水告诉她,并不是假的。 她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点了点头,小臂一撑坐起身来, 刚要开口,就听见他淡然命令道:“先喝药。” 她转头去看,有白瓷小碗静静搁在桌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是刚好的温度。 方重衣起身, 把碗端过来。 苏棠想起昨夜还是他一点点喂的,不自觉避开了目光, 咬着唇伸手去接碗。 端着碗的手紧了紧,方才松开。 他目光微黯, 复又抬眼,语气凉凉道:“放心,没打算喂你。” 仿佛被狮子追着赶着似的,苏棠急匆匆把这碗药喝干净了,回过味来才发觉,这药苦得人嘴唇都要麻木,腮帮子隐隐发痛。 她捂紧脸颊,嘴巴鼻子几乎要拧在一起,半天才能挤出几个字:“有糖么” “没有。”平静的声音即刻回应。 方重衣看那药见了底才收回眼神,把碗接过来放回桌上,又慢条斯理看她一眼:“喝药后吃糖不是好习惯,破坏药性。” 声音郑重其事的,苏棠也闹不清他究竟是一贯的为难还是真心如此想,她向来看不透他。 苏棠缓过劲来,刚想下地身子却僵了僵,手攥紧被子。她现在只穿了件薄透的单衣,这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啊 怎知方重衣根本没看她,径直往房门外走,慵懒随意的声音飘来:“好了就别赖床。” 苏棠松口气,本想掀被子起来梳洗,怎知两个粉蓝裙衫的丫鬟前后走进来。枫玉,彩佩,都是平日交好的。 彩佩眼睛骨碌碌转,意味深长的模样,却又不说话。枫玉只是讪讪一笑,道:“你病刚刚好,世子怕你身子还不舒服,特意要咱们过来帮忙的。” 说罢,一个便去打洗脸水,准备洗漱用具,另一个取了衣裳,来床边帮她穿戴。 苏棠刚退烧,身子还是酸软的,再加上大家也熟悉,便不推辞,小声道:“有劳你们了。” “可千万别这么说。”枫玉的语气比平常客气许多,还有些恭谨,小心翼翼扶她下床去妆台边坐下。 苏棠坐在铜镜前,任由她打理,良久,又听见身后传来枫玉的唉声叹气。 “咱们关系好,有些心里话也就敞开说了。我来侯府满打满算也有五年,可没见世子爷对谁这么上心过,你应该也明白的,怎么还” 苏棠耷拉着眼皮,对她的唠叨没怎么听进去,无精打采拨弄衣襟上的盘扣,心不在焉问:“还什么?” 彩佩竖着耳朵听她们嘀咕,鬼头鬼脑凑过来:“一见世子爷跟见鬼似的,每天躲瘟神一样的躲他。我不明白,世子容貌那么好看,人也大方,放眼整个京城,哪家下人的待遇比得上侯府的?更何况他还对你” 苏棠叹一口气,幽怨道:“你们可是没见过他刁难人的时候。” 枫玉比她们年长几岁,自认人情世故看得透彻些,语重心长开了口:“男人啊,甭管是街口杀猪的糙汉子,还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对待喜欢的姑娘总是有些孩子气的,他为难你,也是因为他在意你、喜欢你” 苏棠觉得这话越说越偏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满抬起眼,目光中俱是清醒:“原来为难倒也成好事了,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地受着么?” 枫玉怔了怔,又叹气:“哎那好吧,自己的事冷暖自知,外人也说不上什么,随你吧。” 两人帮她梳洗完便退出去了。 苏棠想起来,昨晚他还莫名其妙罚自己抄书,今天一天的时间又得白费,心头又平添几分烦闷。她垂着头默默往书房走,怎知,在门口“嘭”的一下撞了脑袋。 正正撞在他胸口上。 她抬头,入眼便是如画的眉目,他也在低头凝望自己。平日,方重衣往往疾言厉色冷面相对,这会儿神色一温和,好看的桃花眼便像蕴着满腔深情,自带撩人心神的醉意。 “这么长一段路,也没发现门口有人?”方重衣嘴上仍不饶人,却细致打量着苏棠的精神气。 苏棠撇嘴,这么长一段路他也不说让开,就等着她撞上去? 见她不说话,方重衣眸子里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低声问:“好了没?” 苏棠眼神木然,含糊开了口:“我来抄书的。” 她只是自顾自说着,语气没油没盐的,更没回应他的问题,方重衣听罢目光一沉,更是不悦地皱起眉头。 迟迟听不见他的表态,苏棠便往书房深处张望,案上的纸笔书本已经不见踪影,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这是不用抄书了?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也不说话,跟木头桩子似的堵在门口。方重衣先醒悟,牵着她衣袖往书房里边走,让她在矮榻上坐下。 “我要去一趟秋苑,在城东那边。” 苏棠茫然抬起眼,就看他已经披上了外袍,径自往外走。她知道,方重衣在外顶着各种各样的名头,事务繁多,白日几乎是看不见人影的,可平时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去哪儿,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身影在门口顿了顿,大概是见她毫无反应,又温声补充道:“酉时会回来。” 她后知后觉意识过来,这大概是在和自己交待去向和行程,同时也是警告,若她又乱跑,酉时之前没回来,恐怕就惨了。 苏棠垂着头,应道:“知道了。” “多休息。”方重衣低低嘱咐一声,便离开了。 屋里冷清清的,苏棠抱着个软枕闭目养神,突然就想起唐音的信还没带给沈公子。 反正,酉时之前回来就行。 * 夕阳西下,斜晖满地,沈府的气氛仍然同往常一样宁静。门外有软轿落下,是少爷回府,小厮上前拨开轿帘,迎着人往内院走。 “少爷,这有一封您的信是今儿晌午,一个叫苏棠的姑娘送来的。”过了照壁,两人在檐廊下走着,小厮细细跟他汇报。 沈瑄自然知道是唐音那边的回信,嘴角勾起淡然的笑。三日前,他被人构陷入狱,如今柳暗花明,再收到这回信心境已大不一样,苦涩的情绪一扫而空,心头只有淡淡暖意。 “给我吧。” 小厮连忙把信呈上。 沈瑄抽出信,边走边看,慢慢就停下了步子,久久静立不语。 赌债? 一千两? 唐音什么时候有这爱好了? “这真的是唐家的回信?会不会和其他的混淆了。”他狐疑地看那小厮。 “是的,少爷。”小厮点头。苏姑娘还特意说了,唐姑娘不愿写字儿,她代写的。 沈瑄想了想,点头:“好。” 随行的小厮见少爷仍然目不转睛看那封信,也只能守在旁边。秋日的晚风阵阵吹过,小厮时不时抓耳挠腮,少爷在这不前不后的地方可站了足足一刻钟了。 沈瑄将内容细细斟酌后,又看那纸张,最普遍的澄心纸,当时苏棠给他纸笔写信,也是用的这种纸。 他走到檐廊边,借着柔和的余晖将纸上字迹细细照过,墨色如漆,哑金流光隐隐浮动,顶级的徽墨。除了宫廷,也只供那几家最显赫的王室宗亲。 沈瑄挑眉道:“字迹仿得倒不错,信纸也花了心思,这墨却是疏漏了。” “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小的不明白。”小厮抓了抓脑袋。 他没回应,看着这份无署名的信件,目光疏离若有所思,良久低低一笑:“大抵是气上了头吧” “啊?”小厮更傻眼,这说的是唐姑娘吗? “明日不去鸿升堂了,差人和余老板知会一声。”沈瑄淡淡吩咐道。 “是”小厮点点头,又问,“那少爷要去商行么?” “不。”沈瑄把信纸折好收起来,“去唐家。” 次日,沈瑄特地起了个大早,抵达唐家的时候,得知的消息是唐音果然在睡懒觉还是回笼觉。 沈家和唐家是世交,几个孩子相互来往惯了,见面没什么避讳。花园里遇见唐音的母亲刘氏,刘氏还一脸笑眯眯的:“怎么你妹妹今日没来?” 沈瑄同长辈行礼,温和道:“嗯,宁欢有些事,便打发我送些东西来。” 他在花园的凉亭里等了半个时辰,唐音才睡眼惺忪从自己的院子里走出。她看见沈瑄立马精神了,警惕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你不是说还在路上么?”当时她睡得正香,听见丫鬟通报沈少爷在路上,一会儿要来,想着还有时间便又睡过去。 沈瑄看她一眼:“无事,反正我今日空闲,你多睡会儿也是好的。” 唐音讪讪在他对面坐下。 其间,下人上了些茶和糕点,她慢吞吞吃完一块荷叶酥才问:“怎么,你们不是要出去游玩么?” “不去了。山迢路远的,终究还是不如这里好。”沈瑄喝茶,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 唐音刚拾起第二块荷叶酥,忽地又捏成粉碎,急忙道:“那、那你把信还给我!” 他淡淡抬眼:“都送过来了,看也看过了,还退什么?说过的话难道还能收回?” “怎么不能!”唐音着急了,提高声音,“你们既然不出去了,我凭什么还替你照料花草?那风筝也没见你多重视,不如留我这里算了” 如此这般,连珠炮似的。沈瑄佯装喝茶,细细听着,原来她写的是这些 他正色,将信纸拿出:“你的信,大概是被掉包了。” 唐音陡然被打断,完全没注意他在刚刚套自己的话,愣怔问:“你说什么?” 沈瑄娓娓道出自己的推测:这信既然是苏棠代写,又无署名,伪造之人大约便误会了。信上又是黑街又是赌债的,分明是通过威慑恐吓把人吓退,大概是不想苏棠和人有牵扯。 唐音听得糕点都忘了吃:“谁啊?这做法也够清新脱俗的,正常人估计想不到” “恐怕的确不是一般人”沈瑄叹气,“这信用的是顶级徽墨,除了皇上,也就是那几个宗室子弟能用上。” 唐音惊呆了,盘子里的核桃酥桂花酥都捏成了渣渣,还不自觉给他递。 沈瑄默了默,也只好接去吃了。 “棠棠怎么会和那些人扯上干系?” “我见苏棠和那官差相熟,便找他打听,衙门前些日子出了件事,苏棠被兴余村人诬陷,后来景临侯府的世子出面作保,还把人带走了。”沈瑄目色凝重道。 “你是说写信的就是这位世子?”唐音倏地直起身,定定望着他,“对了!上次我问她住哪儿,她还吞吞吐吐的,模样又委屈又慌张,我看着都揪心,她会不会一直被关在侯府啊?” 沈瑄放下茶盏,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你们都是女孩子,互相能说得开些,若不放心,便去问问吧。” 唐音郑重地点点头。 * 晌午,集市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苏棠一手提篮子,一手拿吴婶列的清单,顺次买食材。方重衣近日出行格外规律,总辰时出门,还不厌其烦和她汇报去了哪儿、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意思应当是回来必须要看见人,至少苏棠是这么解读的。用膳时,也依旧命她坐下来,两人一道吃。虽然自从那夜生病,他整个人的态度温和了不少,但疾言厉色变成了无形的强势,更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买了新鲜的蜜桃、梅子、金桔和一些绿叶蔬菜,只剩蘑菇了。正巧面馆旁多了个眼生的摊子,灰布衣妇人便吆喝边往摊子上洒水。 “山上采的野菌咧~又甜又新鲜!” 那蘑菇白花花的,的确嫩得能掐出水。 苏棠挑了些成色好的,付完钱刚要离开,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下。 “棠棠?” 她猛然回头,万万没想到是唐音,一身石榴红的襦裙,活泼明艳。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聪明吧?”唐音歪着脑袋灿烂一笑,“我跟张婆婆打听过,她说你每天这时候会来采买,便打算碰碰运气,昨天没碰着,今天总算逮到了。” 苏棠呆愣了半晌:“怎么了难道沈公子那边有什么事——” “哎呀,不说他,跟他无关。”唐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把人拉到僻静的角落。她见苏棠拎着满满一篮子蔬果,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我听张婆婆说了,你其实是在侯府做事儿那边怎么样,侯府对下人好不好,会不会打骂?” 苏棠不知她怎么大老远特意找来问这事,垂眼低喃道:“没有的,侯府对下人挺好,能吃上肉,住的地方也暖和。” 唐音不说话了,唉声叹气了一阵,复又直视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出来卖字卖画儿,玩命挣钱?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姑娘,肯定不愿意做个小丫鬟,困在那种地方一辈子” 唐音虽然大大咧咧的,最后一句话却毫无预警地击中了她。苏棠握紧篮子,嘴唇开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不是那位世子对你不好啊?” 她不知唐音怎么一下子了解这么多内情,彻底慌了,目光闪躲道:“没——” “还逞强。”唐音佯装恼怒嗔她一眼,挠了挠头发,又道,“你若还当我们是朋友,就把难处说出来,大家给你想办法嘛。说句实话,我们家虽然无权无势,钱还是够的,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我都能帮你。” 苏棠震惊了,原来有个土豪朋友是这样一种体验!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卖身契的事絮絮说了遍,因为脸皮太薄了,一说完马上表示,这银子会想办法尽早还的。 “五百三十两!哪家奴仆签这种卖身契啊?!”唐音刚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呃,当然了棠棠你是无价的,我的意思是这位世子太黑心肠” “当然。”苏棠垂下头,脚尖在地面一下一下地划圈圈。 唐音开始头大了,五百三十两的确不是小数目,她现在私房钱有三十五两,再加上每个月零花九两不够救急呀?家里倒是能拿出这笔银子,但她也不愿跟父母借,思来想去,决定找沈瑄帮忙。 那家伙是个真财主。连收到恐吓信都面不改色,区区几百两肯定更不在话下。 她当即拍胸脯保证:“别担心,这件事包我身上!五百三十两而已,我一个月零花都不止这个数。” 此时的唐音仿佛闪耀着一圈金色光芒,普照大地。苏棠感动地直点头。 两人在集市里絮絮叨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又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唐音才告别。 苏棠整了整一篮子蔬果和野菌,见时辰不早,也离开集市。 正午时分,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三名佩刀的官差气势汹汹从街口走来。 “让开让开!” 百姓见官爷来了纷纷避让,一个个噤若寒蝉,看这架势是来抓凶犯的? 这热闹的大街若是潜伏着什么人犯可不得了。 只见那三名官差径直走向卖野菌的摊位,一人不由分说把摊子掀了,鲜嫩的野菌全抖落进麻袋里,另外两人粗鲁地把妇人拽出来,反绑起双手。 妇人不知发生何事,脸唰得一下变惨白。 “哪儿采的野菌,就敢随便拿出来卖?!城东好多人都中毒了,刘得一家五口围着烟囱手舞足蹈,还有人嚷嚷皇上来接他回宫了,我的天,一个七尺壮汉呐!” * 苏棠回别院,送了食材给吴婶,便独自回到自己的小柴房。 得到唐音承诺的她如释重负,呈大字躺在土砌的小床上,长出一口气。 这张床只垫了一层薄被,秋天睡着难免觉得冷冰冰凉飕飕的,她出神望着凹凸不平的泥胚屋顶,思绪又飘忽到那天夜里。罗帐软被,清淡好闻的木叶香,那人寸步不离守在身边,喂她喝药,给她换额头上的湿巾,温柔得不真实。 心头溢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此时,苏棠倒希望那是一个梦。但只要想到可以不受摆布、不依附他人、自由地站在阳光下,那点微不足道的惆怅就会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听到有人来敲门,咚咚,咚,声音很僵硬。她抱着被子面朝墙壁,动也没有动,含糊了一声进来。 不是吴婶就是木喜,柴房里放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随大家自取。彼此都相当熟络了,苏棠根本不在意。 门被缓缓推开了,嘎吱嘎吱的,又被一丝不苟合上。拖沓的、迟缓的脚步在柴房里转了一圈半,停在角落。 “有红小豆么?”吐字口齿不清的,还低沉,是木喜的声音。 “嗯?”苏棠揉了揉眼睛,回头看,木喜像一根木桩似的直挺挺对着角落,那里堆放了些闲置的工具,还有苏棠平日作画用的颜料。 “没有红豆啊,这里没什么吃的你怎么忽然想着要这个了?”她说着说着发现木喜手里竟拎着铁锤?! “红小豆。” 木喜根本不理会她,呆呆重复了一遍,边呢喃边蹲下来,抡起几十斤的铁锤就开始砸。 “咚!咚!咚——” 朱砂是刚调好的,苏棠存放在红泥小罐子中。随着铁锤落下,瓦罐瓢盆全碎了,殷红如血的颜料迸溅在墙壁上,像泪痕一样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你干什么!” 木喜对外界还有点意识,听到呼唤,手中动作便缓缓停下来。她朝声音的方向回头,目光空洞而幽黑,脸颊上全是飞溅的“血迹”。 苏棠倒吸一口冷气,这简直就是杀人案现场! 门又被呼啦一声推开了,吴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脸恐慌,看木喜全身都是血,手里还拎着铁锤,还以为她把苏棠杀了,差点当场晕过去。 “吴婶,这怎么回事!”苏棠怕木喜伤人,第一时间把吴婶拽过来,给抖如筛糠的她拍背顺了顺气,“别慌别慌,这只是颜料,不是血。” “哦”吴婶稍稍平静下来,先拿了个木盆抵在跟前,防备木喜,这才哆哆嗦嗦道,“我、我也不知道,她之前还好好的,缠着我要东西吃,我这还剩点儿蘑菇瑶柱的边角料,就给她煮了碗粥怎么吃完就成这样了?!” 难道是吃的东西有问题?苏棠忽然想起来,木喜家是做红豆饼的,前几天还念叨想家了,她神识混乱,大概潜意识就在捣红豆呢。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一阵骚乱,是主屋那边传来的。吴婶身子一抖,冰凉如铁的手紧紧掐住苏棠胳膊:“不好,世子的午膳也有那些会不会” 苏棠背后窜上一丝凉气,难道真是食材有问题?她知道世子大人的杀伤力,本来就够疯,再疯上加疯岂不是要出人命? “你看好木喜,我去看看。”她拍拍吴婶的肩。 吴婶格外不放心:“棠棠你要小心啊,情况不对还是先保命” 苏棠点点头,走出后院,穿过梅林往主屋去,刚踏上庭院外的小路,就迎面撞上飞跑出来的枫玉和彩佩。 “世子爷他他不太对劲!”枫玉还算镇定,彩佩已经是脸色煞白。 苏棠心中一沉,将之前木喜的事简要一说,枫玉便连连点头,尽量稳住声音道:“我去叫大夫。” “现在怎么样了?”她往庭院内张望,白墙黛瓦,飘零的杏花辗转随风,落在中庭的水面上,从外边看,倒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侍卫都到了,韩大哥也在,可世子爷根本不让人靠近,好几个人都被打伤了屋子里亮堂堂的,好像燃着火,我们担心他伤着自己” “好。”苏棠握了握她的手,安慰了几句,便往庭院走。 庭院冷冷清清,只有韩蕴站在枇杷树旁,但苏棠清楚,有大量隐卫藏在暗处,他们本是随时听后差遣的,但如今一个个进退不得。 “苏姑娘?”韩蕴压低声音喊了她一句。 苏棠发现他右臂划了一道深长的伤口,还丝丝往外渗血,惊讶道:“这、这难道也是世子” “没事,帮兄弟挡了一下。”韩蕴叹气,又往正屋内指了指,火光将窗户纸映得通红,有一道默立的颀长身影,“也没着火,大概是点了好几个炭炉,已经站半个时辰了。唉,我才听说不少人吃野蘑菇中毒,疯疯癫癫的,没想到连世子爷都” 野蘑菇?!苏棠全身血液都凝滞,那不就是她在集市买的吗? “主子的身手比下属好,实在不是什么好事”韩蕴摇头叹气,也不敢妄动。 “世子?”苏棠小心翼翼喊了一句,用和平日一样的声调。这件事因她而起,她没办法置之不理,更重要的是他在屋子里烧这么多炭,要命了吧? 之前稍有风吹草动世子都要动手,韩蕴大惊,赶紧把她拉在身后做出防御的姿势。等了半天,却见长身玉立的影子只是静静站着,没有显示出任何攻击性。 苏棠见没排斥,心头放松些,大胆走近几步:“小的来送些茶点,世子爷能让我进去么?” 房门是虚掩的,灼热气浪丝丝涌出来。苏棠轻轻扣响房门,见里边仍没什么反应,壮着胆子推开门。 遍地是各式各样华美精致的暖炉,珐琅、玛瑙、五彩瓷,红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的色泽几乎要晃花人眼,方重衣就这么静静站在一堆暖炉中间,静静对着一口绿釉勾云纹花瓶,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趁着方重衣对她没敌意,苏棠第一时间偷溜到墙边,把窗户通通打开了。这屋子进来一小会儿,就觉得闷不过气,他怎么受得了的? “皇兄,还冷么?” 苏棠开窗时听见他喃喃说话,像盘旋在半空的乌云,不上不下,阴嗖嗖的。 回头去看,方重衣目不转睛盯着那花瓶,喊的是皇兄?屋子里光线太亮了,他畏光,眼睛分明受不了,却依旧执意看着,眉头皱得很紧,神色十分痛苦。 低沉的声音又一字一顿道:“皇兄,师父说了,我和你只能活一个。” 在矮榻后躲了会儿,苏棠又凑近到书桌边,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匕首。 “我去把师父杀了。”声音带着几分喑哑的狠劲。 苏棠越听越迷糊,侯爷与先帝是表兄弟,世子和皇上亲缘隔很远了吧?怎么话里行间这么亲近? “但我也恨你,我要把你也杀了。” 方重衣定定看着花瓶,话里的狠意消失,多了些迷惘,眼中是一片空茫。 苏棠蹲在书桌后,紧拽桌脚,大气不敢出。 “然后父皇会把我杀了。” 说完,他顿了顿,解脱似的叹道:“太好了。” 苏棠:??? 这底在说什么鬼话? 她忽然留意到“父皇”这个词,心里一沉,方重衣为什么会口称“父皇”? 她把外围的暖炉都灭了,屋子里空气凉爽了些,又小心翼翼从正面靠近他。方重衣防备极重,若鬼鬼祟祟从背后走,说不定更容易被一刀结果。 所幸,她似乎得到了某种准许和默认,开窗也好,灭火炉也好,方重衣都没搭理。 没搭理便是潜意识不排斥。 她一点点走近,在花瓶边停下来,将人的状况上下打量,壮着胆子摸了摸袖子里的手,试探温度。 这是苏棠第一次去握他的手,除了那次半夜来抹伤药,她几乎都是被粗暴地摁住手腕。 的确是弹琴的手,修长,优美,指腹有薄茧,手心微微出了层细汗,好在不是僵硬冰凉的。 苏棠当机立断把匕首抽出来,扔得远远的,这才稍微放下心。 她抬头看了看方重衣的脸色,倒还算正常,只是额间挂着细密的汗珠,原本明朗的眸子布满了血丝,通红可怖。 怕是被火光灼伤了眼。 “世子爷眼睛不难受么?” 没了匕首,苏棠要放心多了,去扯他衣袖,方重衣倒也能挪步子,木然跟随她到一张矮几边。 苏棠在肩上使劲一摁,那人便老老实实跪坐在竹簟上。 倒还算听话。 苏棠打了些温水来,拧一把湿巾,把他额头的汗擦去,又把罗巾展平,轻轻敷在他眼睛上。 方重衣顺从地闭上眼睛。 像一只忠诚无害的大型犬。 她不由叹气,平时若这么温驯该有多好?可惜他本性属狼,还是那种阴鸷又嗜血的孤狼,一旦触怒,会毫不留情将猎物撕扯殆尽。 苏棠打算就这样和他对坐着,好歹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就行。看样子野菌的毒性不算厉害,不久后应当能慢慢清醒。 “你们都来了。”方重衣目光无神,视线落在虚无里,嘴里又开始胡言乱语。 “嗯,来看世子的。”她无聊,索性开始搭他的胡话,虽然很清楚是鸡同鸭讲。 “你们还来干什么?喂鲨鱼吗?” 苏棠匪夷所思地往周围瞧了瞧,他的幻觉现在又到船上了?也不知到底是在做白日梦,还是陷在某段真实的回忆里。 她重新拧一把湿巾,准备往他眼睛上敷,这次却被挥手打开。 “不听话”苏棠皱眉,捡起地上的罗巾。 方重衣看也没看她,面带怒意,直直盯视前方的空气:“你又何时在意过我的死活?” “我”苏棠不知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讪讪地眨眼,鬼使神差接腔,“其实我也是关心你的。” “不需要母后的关心。”他冷声道。 苏棠脑门上落下一滴冷汗,决定还是闭嘴比较好。 而且她似乎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 “甲板风那么大,小心犯痨病咳死你。”方重衣眼神动了动,一只手茫然放桌上,“你看你,脸白得跟张纸似的,先把粥吃了。与我无关,是他吩咐人做的。” 他倒还知道面前有张桌子,手在桌上来回摸索没找着东西,眼中生出几分不悦。苏棠生怕他又发疯,赶紧拿了摞白瓷碟来摊开,是她平日装颜料用的,在这间屋子也留了几个。 巴掌大的碗碟被摆在桌上。 “怎么都在?”方重衣似是而非的目光落在上面,有几分疑惑,又自言自语道:“这山野之地,也没什么可吃的,是你们非要来,饿死了可别怪本世子。” 苏棠无言,刚刚还在船上呢,这么会儿功夫又上山了 “母后,父皇。” 他胡乱把碟子推到对面,有一个掉桌子底下,他也无动于衷。 “父亲母亲” 另外一波又推到左边去,苏棠数了数,两边的数量刚刚好相等,暗笑他分得还挺均匀。 方重衣自己面前只剩一个了,他低头看了会儿,眼中流露迷茫的情绪。 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的。” 苏棠不禁挑了挑眉。分到最后才考虑自己,真是有孝心。 “给你。” 他慢慢转过头来,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很专注,又迷离得像蒙了层雾。空洞的目光微微闪烁,生出些虚幻的光彩,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棠棠,给你。” 苏棠无言看着他,胸口像是被擭住了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许久之后,她慢慢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爷能看见我了么?” 没有回应。 她仔细凝视他的目光,仍然是空茫而没有焦距的,看来只是对外界有些似是而非的感知。 她叹气,见铜盆里水也凉了,打算起身去换水,谁知脚步一迈踩到了地上的白瓷碟。 若在别处倒没什么大事,可地上的细竹毯太滑,这一脚直接就飞了出去,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扑。 铜盆咣当打翻,清水泼了满桌子满地。 万幸的是,没有泼到方重衣身上。 但更可怕的是,她把方重衣扑倒了。 方重衣猛然间被扑倒在地,眼神还是木然的,但很显然不习惯这种居于下位的姿势,出于本能皱了皱眉,非常抵触。 大抵因为伏在身上的人有着熟悉的温度和淡淡香气,他没伤害她,又出于本能攥住她手腕,翻身把人严严实实抵住。 苏棠完全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再回过神时已经天地倒转,一片阴影居高临下投来,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 “世子?” 她头皮泛起一阵麻,如小针在扎,抬眼看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桃花眼迷离似醉,目光仍然虚浮在表面,像是把她看进眼里,又好像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对她的呼唤根本无动于衷。 方重衣并未把人束缚得太紧,苏棠怕刺激到他又发疯,只敢一点点挣脱。 温热的气息缓缓靠近,苏棠心都提起来,却发现他只是认真专注地凝望她,暂时没有其他动作。 她太慌了,差点忘记这人眼神是不好使的,既色盲,又深度近视,每次要仔细看人时就是这般。 方重衣恍惚了相当长的时间,似乎看见新奇的、从未见过的世界,眼中时而流露迷茫,时而又闪过几分惊诧,喑哑的嗓音自顾自呢喃:“原来棠棠这么好看” 说罢,又很珍惜地将她凝望了许久,仿佛机会得来不易,下一刻人就要消失。 这话让苏棠有些费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近打量自己,怎么跟以前没见过她似的? “棠棠。”他唤她似乎上瘾了。 苏棠全力挣脱着,余光不经意扫过他,彻底慌了。眸子里那些淡漠、虚浮的色彩褪去,取而代之是近乎疯狂的深情,要把人淹没的炽烈情绪。 方重衣是个极为矛盾的存在,苏棠认为。 平日举手投足清贵至极,气度雍容,站在哪儿都是一副画,俨然是世间最出尘如玉的翩翩公子。那张浮华的面具下,却保留着原始甚至野蛮的一面,恨一个人便直接捅刀子,喜欢一个人大概会一棒子敲晕把人掳走。 是很炽热的少年心性,但这种强势,苏棠是畏惧的,所以她想在他的压抑爆发之前,远远地逃离。 她勉强挣脱开一只手,胡乱抓到个茶盏,有尖锐的角,实在不行,使劲砸上去算了。 “棠棠不要走。”湿热的呼吸徐徐落在她侧脸,微微颤抖的声音贴在肌肤上轻唤,低哑,近乎病态的偏执。 苏棠整个人轻轻一颤,手在半空中停顿。 转瞬,纠缠不清的吻便落在她唇上,起先是生涩的试探,只在唇上含糊地亲着,然后进一步,渐渐深入。 “不准走”压低的声音带着狠意,似央求又似命令。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强烈的占有欲驱使他的手向上移去,牢牢扣住她的后颈,半点容不得她动弹。 苏棠睁大眼,眼前却是模糊而潦草的,隐秘的酥麻感冲刷着她,腿脚都发软,忘了该怎么反抗,也无力反抗。就像浸在茫茫无尽的海水里,想逃离又只能眼睁睁沉溺下去,她想抓住什么,下意识攥住了那人的衣服。 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偏过头去,不自觉蜷缩进他怀里。方重衣仿佛着了迷入了魔,薄唇缓缓掠过她耳廓,顺势去亲她的脖颈。 他神智模糊,没个轻重,炽热的吻细碎落下,有时颈项间一阵酥痒,密密麻麻漫过四肢,渗入骨骼,有时猛地疼一下,又让她畏怕不已。细腻的吻慢慢往下,令人像是坠入迷茫的梦境里,找不到方向。 微凉的指尖探入里衣,抚过一寸寸肌肤,苏棠心中的警钟骤然敲响,倏地睁大眼。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艰难抓起旁边的茶盏,往他后颈用力磕下去,见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又咬紧牙,更使劲磕了一下。 扣住后颈的手猛地一收,疼得她皱眉,肆意妄为的动作终于停了。 那人慢慢歪倒在一旁,她身上的压力也骤然减轻。 第29章 杏花糖 苏棠大口喘着气, 转头看向身边人, 方重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眉头紧皱,似乎暂时失去了意识。 趁这个机会,苏棠赶紧坐起身, 把衣裳穿戴整齐,她的衣襟束带全被扯开, 连里衣都散开一大片。 手忙脚乱刚整理好衣服, 身边又传来窸窣的动静—— 方重衣已经逐渐清醒过来, 不言不语,只是慢慢地撑起身。苏棠浑浑噩噩去看, 他沉眸盯着眼前虚无,但与之前的空洞不一样,是素日那种幽深不见底的目光,之前那种像要吃人似的炙热温度正在消退。 两人都不说话, 只有粗重的喘息浮在空气中。 “世子?” 她视线落及他身上,轻袍半敞,精致的锁骨线条露出来,胸膛也若隐若现, 眼神比之前聚焦了许多, 也清醒许多,好看的薄唇沾了些水光, 色泽潋滟。 她知道是为什么,视线又像烫着似的赶紧移开, 背上不自觉起了层细汗,脸颊也火烧火燎的。 方重衣并未回应,也没看她,面色铁青,幽沉的目光似有几分隐忍挣扎,还有尚未褪尽的恍惚和迷离。他无言靠坐在墙边,一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散乱额发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遮掩了眉目,整个人的线条是潦草而仓促的,却半点不显狼狈,反倒似落拓写意的水墨画。 “世子——”苏棠恍惚扫过一眼,不敢细看,只觉得他脸色非常差劲。 “别喊了。”清越明朗的声线此时已经哑得不行,苏棠恍然惊觉他气息时轻时重,起伏不定,是尽力在稳住。 方重衣看也没看她,一手撑地有些吃力地起身,抵着墙静静站了会儿,稍作平复才拖着步子往里间走。 珠帘被粗暴地挥开,身影消失在一片彩玉流光后,有几颗玉石玛瑙散落在地,发出叮叮咚咚的清冷声响。 正厅的气氛冷淡寥落,流光溢彩的炉鼎摆了一屋子,还有匕首,白瓷碟等等苏棠默然抱紧膝盖,一个人坐在这样一片古怪中,眼神空空,失魂落魄。刚才那些画面在脑子里止不住回放,仿佛是个荒诞的幻觉,但全身都沾染了他身上清幽的木叶气息,又告诉她分明不只是梦。 她不知他毒性退了没有,想走又有些放不下心,索性静静等着。心里想,他自醒来后就这么一声不吭的,之前那些事应该不记得的吧? 良久,她慢吞吞挪到拐角的月门边,往走廊那头看了一眼,卧室里静悄悄的,没任何动静,倒是浴房那边隐隐传来水声。 在沐浴吗? 那应当是彻底清醒了他这么洁癖的人,时不时洗个澡不要太正常。 从正厅最后一扇小窗能看见浴房后室,是起火烧水的地方,苏棠趴在窗户上瞧了一眼,里边黑黝黝的没半点火光,他洗的哪门子澡?冷水吗?这时节正是倒春寒,洗冷水怕是要伤风的。 不管他此时在干什么,苏棠觉得这事应当算平息了,刚想跑路,走廊里沉冷的声音传出:“你进来。” 傍晚微风煦煦,她却觉得凉飕飕的,缩了缩脖子往里间走去。 走廊尽头是一片幽暗,仿佛沉闷的乌云,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她推开卧室房门,脚步就一僵,正巧对上方重衣从浴房那边走出来,一身霜蓝色轻袍,衣带松散,袖袍缀繁复华美的云龙纹,冰冷的精致,疏离慵懒的尊贵气息。 又是往常那种静默至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方重衣有眼疾,常这样将她凝视许久,有时要仔细打量还会靠得极近。苏棠害怕那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索性主动走近些,让他能把自己看清。 他身上有寒冷的水气,即便隔着半步的距离,苏棠仍然能清晰感受到。 果然是洗的冷水。 “世子爷要不要喝些热茶?”她视线错开,落在床头的白玉流苏上。 “你解释一下。” 平淡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仍然沙哑,不过是嗓子坏了那种,还带着鼻音。 苏棠低头,脚尖画着圈:“我、我买的野菌不太对,据说有毒,好多人吃完后都迷迷瞪瞪的,变得很奇怪,世子爷也” 她静静等待着降罪或新一轮的刁难,良久,头顶却只是传来淡淡一声:“嗯”。 平静的声音让苏棠宽心不少,好歹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看样子那些事他也的确不记得了。 不记得最好。 方重衣静静望着她,这样的结果他大致能料到,不是什么专门针对他的毒药,否则那些隐卫早就有动作了。 但他还是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因为这种事而动情。似真似假的幻境里,有一个娇柔的影子一直陪在身边,有往日熟悉的淡香,身子像云朵般轻软。更重要的是,他恍惚竟看见了细如凝脂的粉颊,因慌张无措还起了层薄红,樱桃般色泽的唇,亲过之后闪烁着莹润水光。 活色生香四个字,再不为过。 而今,眼前又恢复一片黯淡,只有黑白,再无其他。 他平生第一次产生无力感。 “还是找大夫来看看吧”苏棠听他嗓子不太对,气色也极差,心想应该是感冒了,正好,找个由头转换下气氛。 缩在袖子里的手被方重衣的手轻轻握住,执起,往他的额头上放,抬眼去看,那人半眯的眸子里浮着几分笑:“那你看如何?” 苏棠认真感受了片刻,道:“好烫,世子发烧了。” “嗯。”他淡淡点头,虚弱地咳嗽一声,目色已恢复冷静,“既然是因你而起,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苏棠无奈,她也不知那是毒蘑菇啊,这种事防不胜防,至于迷离之中发生的事那都是意外。 心里想着,嘴上却只是避重就轻道:“世子病了,我会负责将您照料好的。” “就这样吗?”方重衣一手撑在床柱上,头微微低着,他余毒未清,虚浮之下又是动情又是洗冷水的,大起大落的确有些撑不住了。 方重衣喘了口气,定下心神后又凝目望向她。秀气的下巴微扬,雪白的脖颈露出一段来,上边有一道醒目的痕迹。 是他留下的。 “世子爷先休息会儿吧”苏棠想扶他去床边坐下,怎知下巴被冰凉的手捏住,被迫抬起些。 方重衣低头,幽深的眸子直直看进她眼里,唇角是暧昧的弧度:“都这般肌肤相亲了你说要怎么办才好?” 低柔的嗓音带着蛊惑。 苏棠顿觉乌云压顶,没想到那些事他都记得! 她摇头如拨浪鼓,无情无义道:“那不算数的。” “你!咳” 他说不下去,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仿佛气得肺都要咳出来。 苏棠见他身形摇摇欲坠,赶紧扶着人靠坐在床头,给他拿了个垫子。 大夫来的时候,方重衣已经烧得有些意识模糊,半合着眼靠在床上,死气沉沉的。大夫把了脉,忧心忡忡道:“世子爷这先是急火入心,又寒气侵体,不妙,不妙啊” 苏棠自然也愧疚,给他擦去额头的冷汗,又问:“是不是很严重啊?多久能好?” “好在世子根骨好,没伤到根本,将养几日应当便没问题。老夫先开一剂药,让世子爷按时服用吧。” 苏棠稍稍放下心,看着人开下药方,即刻让别的丫鬟去煎药,又细细问了一番注意事项,才送大夫离开。 任何人生病的时候都是安静的,即便是方重衣也褪去了那层侵略性。夜里,苏棠点上一盏灯,守在床边。那人静静靠卧在床头,面色略有些苍白,似睡非睡的,模样很柔和。 也很好看。 浓稠的药汁冒着热乎乎的白气,苏棠用手在碗壁上试了试:“世子,药凉了,喝吧?” “睡着了。”半死不活的声音淡漠回应。 苏棠怔了怔,这是还在生她的气?但她也不知道那野菌会有问题啊 出于愧疚,她又轻言细语地劝:“世子不喝药,病怎么好的了呢?喝嘛。” “死不了。”方重衣仍然闭着眼睛,眼皮都不动一下。 “” 苏棠想到自己不久就可以赎身,两人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便提起十二分耐心道:“虽然上次生病你不准我吃糖,但我还是给世子准备了糖的,是粽子糖。你放心,我问过大夫,他说这个可以吃,不会破坏药性。” 方重衣缓缓睁开眼,望着床顶的透雕花纹,心想,你自己不就是糖吗? 她见他肯睁眼了,眉眼一弯,把那碗药递上去。 方重衣沉着脸把碗拿过去,一口闷,喝完后面无表情淡淡道:“不需要——” 他正想说不需要糖,晶莹的粽子糖就被塞进嘴里,那一瞬间,还有微凉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唇。 蜜糖的滋味在舌尖丝丝溢散,还有桂花的芬芳,他抬眼,看见苏棠弯成月牙的眉眼,一颗心像是浸在春日醉人的暖风里,要化了。 “糖好吃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吃过就好了。”苏棠见他没动怒,低声糯糯补充了一句。 方重衣不说话,继续闭上眼躺着,连一根睫毛都不动。 哄他喝完药,苏棠顿觉完成了任务,整了整被角,把桌上的油灯掐灭。她没打算去自己那间小室,只是回到床边那张靠椅上,和着衣,脑袋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寂寂月色透过窗棂照进卧室,一地银辉,柔和而静谧。良久,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响起,但只有一个人的。 方重衣又睁眼,慢慢撑起身,低眉凝目将她细看。她的面庞一半落在月色中,晶莹的睫毛纤毫毕现,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微锁,嘴唇抿了抿,有些焦急的模样。 他的心也跟着紧了紧,着迷似的一点点低下头去,凑近,轻轻地覆在她的唇上,是毕生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唇很软,让人舍不得离开。 方重衣怔然抬头,有些不舍得,又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第30章 红姜糖 人生三大难, 借钱, 还债, 和要债。哪一样都脱不开这黄白之物。 为了顺利借到银两,唐音甚至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床,这对她来讲是极为重大的牺牲了。 清晨的沈府总是热热闹闹, 小丫鬟忙着给院墙下的花草浇水,孙管家正指挥家丁们搬运一些旧书册, 趁着天气好, 可以拿出来晒晒, 去一去霉味儿。 唐音毫无阻碍地进了大门,门口的小厮见她, 礼貌地道了声“唐姑娘”,便请人进府。一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家丁丫鬟,大家都毫无意外之色,纷纷客气地行礼, 跟对待自家小姐似的。 毕竟是借钱,还借这么大一笔巨款,唐音心里没有底,只觉得院墙也高了, 各色面孔也比平日严肃了。她撞见平日最相熟的喜穗, 一把抓住她,问:“你们少爷呢今天在哪儿, 是不是去商行了?” 喜穗歪着头,想了想:“应当是的。少爷忙, 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门的,就算不去商行也定是和人谈生意去了。” “好。”唐音深思熟虑点点头。昨天和苏棠分别后,她思考了一个下午,觉得这事儿不能先大咧咧找上沈瑄。 没有任何理由。 只因为沈瑄全身都散发一种迷之坑人的气场。 想起那双何时何地都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以及时不时轻扣茶杯的手指,唐音便觉得他不是坑人,就是在坑人的路上。再说了,她和宁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件事怎么也应该先找好姐妹商量。 宁欢算起帐来眼都不眨,算盘珠子打得跟炮仗似的,想必也很会存钱。 哥哥和妹妹的院子正正相对,中间隔着一片花圃,唐音为了不惊动沈瑄院里的小厮,便特意绕开了正门,来到沈宁欢那座小院的后方。 “宁欢,宁欢!你在不在啊?”唐音压着声音喊,边喊边使劲蹦跶,目光越不过院墙,便跑到榄窗边,扒着窗棂往里看。花架下的秋千空荡荡的,房门也紧闭,难道宁欢一大早就出门了?她从来不会这么早去商行,逛街的话也会约上自己,这是去哪儿了? “那扇窗户毛刺多,当心。”沈瑄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一如既往的淡定。 唐音吓得松手,差点没站稳,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出府了吗?” 相识这么久,她才逐渐发觉一件事,沈瑄走路是没什么声音的,不论是绵软的草地,还是水磨方砖大路,不看腿的话,几乎以为他在飘来飘去。 “平日是的,不过今天正巧空闲了。”沈瑄说罢悠悠抬眼,耐人寻味的目光,“只是没想到,偶尔在家里散步也能遇上你。” 他见唐音满手都是灰尘,拿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唐音的帕子是淡黄色,淡雅别致却不耐脏,她舍不得弄脏,多半就不肯擦了。 唐音埋头擦着手,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宁欢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在家,稀奇。” 沈瑄叹气,摇头道:“长大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管不住了。” 她听这老气横秋的语气扑哧一笑:“你才比她大几岁呢,在这装沧桑。”歪头想了想又愣住,“不对,你也二十有一了,该成家了,隔壁崔远比你还小几天,上次遇见他女儿,都会喊我姐姐了我这不是生生比他小了一辈?” 沈瑄默默听着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时不时幽幽抬眸,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唐音意识到自己跑偏了,赶紧打住,眼巴巴往沈宁欢的院子张望,望眼欲穿,偶尔也看他,欲言又止。 “她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若有急事,也可以直接找我的。”沈瑄直言。 “宁欢有银子么?我需要很大一笔。”唐音想了想,把苏棠的事简要说了,手中竹纹帕子时而被她拧成绳,时而又松开打成蝴蝶结,完全没意识到这还是别人的。 “她没有。前天我见她买了只玉镯,成色很好,估计零用都花光了。”沈瑄的回应没半点迟疑,望着她慌乱的眼睛,良久道,“这件事你找我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我也同苏姑娘相识,自然要帮忙才是。” 她心头悲凉,兜兜转转还是得求他么? “那你的意思是你有的?” “嗯。”他点头,见唐音喜笑颜开,又不动声色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么大一笔银钱,还是要立个借据才好。” 唐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静默了一刻,拧起眉毛道:“沈瑄,相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怕我借钱不还吗?!” “嗯。”他依旧慢悠悠答应着,见唐音一脸哑然,又淡淡补充,“还收利息。” “你你你” “其实世子那封信说的没错,缺钱的话的确可以找黑街,就是利息高了点,催的还紧,晚一天断一根指头。”沈瑄不甚在意那刀子般的眼神,作势要转身。 “你站住!”唐音追上去,“立借据就立借据,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只是看清了你这个人小气、扣门、没人情味儿!” 他看天,当没听见,嘴角弯起惬意的笑:“秋高气爽,是个立借据的好日子,走吧。” 说着,便往自己院子里走去,唐音跟在后面暗暗嘀咕了一路。 沈瑄的院子没有他妹妹装点得那么俏皮,花架,葡萄藤,秋千等都是不存在的,围着院墙种了一片竹林,环抱一汪清泉,里边养着黑黝黝的鱼和泥鳅。 据说是养来吃的。 不一会儿,下人将纸和笔送来凉亭里,沈瑄好整以暇地研墨,慢条斯理写借据。 唐音在一旁气鼓鼓站着,见白纸上字迹越来越多,条款越来越复杂,心也跟着沉下去,这沈瑄难道还真打算趁火打劫? “好了,你看看,无异议便摁手印吧。”他搁笔,将字据递来。 唐音没好气接过来,密密麻麻的字迹陡然一看让人心生恐慌,细细琢磨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借期一个月,到期不还开始加收利息,利息不是银钱,而是给沈氏商行做帮工,卯时起,申时歇,第二个月还换不上便延长相应做工期限,以此类推。但神奇的是,做一天工可抵一定数额的本金,且这部分不再计算复利。 这其中利滚利的唐音算不清,但很明显,只要可以抵本金,一直做工做下去是可以不花一文钱抵完债的,只是那要相当长的时间了。 唐音对着这份诡异的借据,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 沈氏商行她也熟悉,心想就算还不上钱,去那里帮忙也没什么大问题,便挑出其中最关心的事:“卯时到你家商行去?太早了,我起不来。” “就是要早些才好。”沈瑄闲闲端起茶盏,垂眼轻嗅,“每天晚上别看太久的话本,过几天便能习惯了,眼下的乌青也会好的。” 唐音愁眉苦脸捂着眼睛,又问:“可是账目那些我又不在行” “宁欢经常去的,你忘了?她难道不会教你?”沈瑄淡淡道。 听到这话唐音宽心了些,好歹宁欢在。她不再迟疑,低头签字按手印,心道,棠棠啊,为了你我可是把自己卖了,连话本都看不成了 “我也会教你的。” 淡然的声音蕴着几分深敛的情绪,令唐音鬼使神差抬了头。 天高云淡,绿树花影,温润如玉的人微微歪着头对她一笑,明眸似水,直教人乱了心神。 唐音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忽觉不妙,他笑得越无害往往事情越不简单。 下人不久后便取了银票来,唐音拿着那沓轻巧的银票,心头却格外沉重。 两人默默走出亭子,温淡的嗓音忽然轻声提醒:“帕子。” 她这才低头,意识到那条墨青色竹纹手帕还被自己拿在手里揉着,不能看了。 “我拿回去洗一洗下次还给你。” 沈瑄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莞尔道:“好。” 唐音借到银子,又顺便在沈府蹭了顿午饭。沈瑄的母亲顾氏一个人闲得发慌,见她来玩,再加上儿子也在,顿时来了精神,亲自下厨做了道银丝卷。因为超常发挥,送唐音走的时候,还自豪地打包了一盒塞进她的怀里。 下午,唐音揣着银票和一提点心匆匆赶到集市,本以为迟到了,却没想到是苏棠姗姗来迟。 “阿音,抱歉啊,我中午睡过头了。”苏棠难为情地低下头。她这三天连着照顾生病的方重衣,自然比往常辛苦。好在那位世子爷身子骨好,这么严重的受寒,才短短三天,已经跟没事人一样了。 唐音见她眼圈红红的,整个人无精打采,关切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夜世子又欺负你?” 苏棠顿了顿,觉得这话的歧义有点恐怖,但一想到那晚他压着自己亲,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热度:“没有没有,他病了,没为难我” 唐音眨巴眼睛将她盯了许久,忽然露出灿烂的笑:“我拿银子来了,五百五十九两。京城租宅紧俏,才几个月的人家根本不给租,可是地价太贵了,一年以上最便宜的也要十两,你赎身后,还剩下二十九两,最少可以租上一两年,安安稳稳住下去。” 苏棠感动得要哭了,上前抱了她一下:“你怎么这么好啊自己会不会不够用?” “不碍事的,我这个月还有余粮。”唐音豪爽道。事实上,五百三十两是她跟沈瑄借的,剩下的是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的。 苏棠收了银票,唐音便催促她回去赶紧办赎身的事,念着她中午没吃饭,又把那盒银丝卷送给了她。 苏棠第一件事并不是回侯府,而是赶去凤仙街豆子胡同把早就看好的宅子租了,那里离侯府远,而且七弯八绕的极不好找,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她正愁长租的钱不够,唐音送来的银两简直是及时雨。 办完这件事,她才匆匆往回赶,但心头仍然没有轻松下来。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买主是没有理由不放人的,即便对簿公堂他们也不占理,但方重衣就不一定了,苏棠觉得他怎么也要刁难自己一番才肯罢休。 第31章 什锦糖 这一路, 就这么恍恍惚惚回了侯府, 她没有傻到直接去世子房里摊牌, 而是悄悄去了账房。那里掌管着全部下人的契据,若能偷偷把契书赎出来,就最好不过。 但显然, 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账房的屈管事一见是她, 又听完来由, 神色登时变得严肃, 让人先等着,他去世子房里禀报一声, 当时是世子签的契书,自然要经过他同意才行。 苏棠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账房里等,生怕方重衣领着侍卫怒气冲冲赶来,当她面把解契书撕个粉碎, 然后又把她关在后院某个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 更重要的是,苏棠知道了太多秘密。上次方重衣吃野山菌中毒,神志不清时嘴里喊出了“父皇”、“母后”,虽然事后他暂时没提起, 但不可能不记得。别看他现在对自己还算有耐心, 偶尔还怪温柔的,可保不齐哪天腻烦, 就直接杀人灭口了。 没过一盏茶时间,屈管事便回来了, 去时一个人,回来时也是一个人,只是脸色有点奇怪。 “怎么样?”苏棠时不时往门外看,反复确定的确只有他一人。 屈管事点点头:“嗯,世子爷说可以的。” 苏棠几乎不敢相信:“他真这么说?!语气是什么样的?沉着脸还是笑着说的?有提什么条件吗?” 尽管屈管事对别院的事不了解,但也知道苏棠是世子爷唯一的贴身侍女,和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这样的结果,老实说他也没想到。 “我只能往院子里通报而已,哪那么容易见着世子的面”屈管事从她手里拿走解契书,准备办手续,“你在世子身边服侍过,应当比老身更清楚。每天这个时候世子都在书房,大抵是懒得动弹的,就派了个侍卫出来,说可以。” “是是这样吗?”苏棠边发着愣边自言自语,见他在契书上圈点完了,忙不迭把早就数好的银票呈上去。 屈管事笑道:“祈昭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 不过他记得很清楚,祈昭传话时,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和现在的苏棠一模一样,看来世子爷今天的确很反常。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些做事儿的听主上吩咐就是。 银钱点清了,文书也签字盖印尘埃落定了,苏棠拿着赎回的卖身契,一脸恍惚。 “多嘴问一句,苏丫头可是有落脚地了?”屈管事面上带着和蔼的笑。他其实怀疑小姑娘是家里说好亲事了,毕竟侯府待下人好,除了婚嫁几乎很少有人离开的,每每有小丫鬟走了,还都依依不舍,跟要离开娘家似的。但这种话不方便直言,便委婉地问了问,若真是如此对方自然会意会。 苏棠被问得一怔,目光忽闪,看着管事一笔一划写解契书时,她的心情并不如想象中愉悦得要飞起来,反倒神不守舍的,总想起那个人,那些渗着寒气的温柔。 “嗯那个,有的有的,已经定好了。”苏棠拽着小包袱,咧开一个笑。 “那就好。”屈管事捋了捋胡须,看来自己所料不差,又不免想,这丫头真是生得好看,越瞧越是好看,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出落得如此水灵的,世子爷居然没收作侍妾,就这么轻易地放人了? 办完解契手续,屈管事有说有笑送走了苏棠。问话的时候,她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的,最后还逃似的离开,因此屈管事断定,必定是回老家成亲了。小姑娘嘛,对这种事儿总是羞于启齿。 小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屈管事冲好热茶,又摆出一碟豆腐干儿,一卷书,美滋滋往躺椅上一靠。月中通常没太多事儿,如此这般,他便可以惬意地消磨一个下午。 书看过半,他刚拿起茶杯嘬了口茶,门“哐”的一声被破开了,惊天巨响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茶水全泼在袍子上。 他回头一看,祈昭眼睛通红冲进来,那气势仿佛是要杀人。 韩蕴也紧随其后进了屋子。 “苏棠呢?!”祈昭是个急性子,一手拽住管事的衣襟。 屈管事脸色变煞白,这两位都是世子的贴身侍卫,无缘无故怎么会跑这来? “她中午赎回卖身契,就、就走了啊” 韩蕴见他被吓得结结巴巴,摁住祈昭的手腕,轻轻摇头,意思是让他别这么冲动,也不要惊动旁人。 祈昭缓缓松手,勉强按耐住心神,又问:“她可有说去哪儿了?” “啊?没有呀。”屈管事隐隐意识到发生了大事,一脸慌张,“好像回老家成亲去了?” 祈昭面如死灰,韩蕴则格外沉默,这话摆在世子爷面前说,怕是要被砍死的 屈管事见两人脸色都极差,背上也出了层细汗,胆战心惊问:“当时您不是说世子爷准了吗?” “他是准了,但——”祈昭声音干哑,说着说着有点哽咽,差点说漏风的时候被韩蕴捂着嘴一把拽走了。 两人在回别院的路上无声行走。天阴沉沉的,比祈昭那张脸还要惨淡,两侧的枯枝张牙舞爪,像黄泉不归路。 “冷静点。”韩蕴拍拍他的肩,“把这件事查清楚,世子爷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祈昭面如缟素,看也不看他,沙哑着嗓子苦笑道:“你真是我兄弟。” 韩蕴笑了笑,但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他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但气氛好像更悲凉了。 “你确定是世子亲口跟你说的?还是他在书房里边,你在外边?” 祈昭停下脚步,双眼木然望着远方,宁静的别院隐没在一片花树中,仿若世外桃源。 “亲口说的。站在我面前。” 早秋时节的冷风无声拂过,饶是韩蕴这样武功高强的七尺男儿也不禁感到瑟瑟寒冷。 “那才奇了,难不成你见到的是鬼?” 祈昭眼珠子动了动,视线转向头顶的天空,苍白的唇缓缓张开:“会不会是” “嗯?” 他往四周围张望,确保没人,才凑近韩蕴的耳边说出自己的猜测。末了,见对方僵直如一尊雕塑,又低声补充:“我听那边人说过,他这几日的确不在宫里” 韩蕴认真想了很久,严肃道:“老实说,我宁愿相信是鬼。” 两人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别院,走进书房。 方重衣正在书桌边,手撑额头,眉头紧锁。他这次风寒不同以往,只是看苏棠夜里照料太辛苦,便称好不喝药了,让她晚上回屋去休息,少来烦自己。因为吃药断断续续的,病情又反扑,今天晌午的时候竟昏沉了半个多时辰。 醒来便听说苏棠逃走的消息。 难怪这几天格外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原来是心怀鬼胎,已经在暗暗计划要逃走。 一旁的韩蕴和祈昭互看了一眼,面色皆惶然不安,世子爷喜怒不定是常态,这般极度的沉默才最为可怕。 “回世子”祈昭僵硬地行了个礼。 “说。”接近傍晚,阴冷的天色渐渐滑向更深的夜,窗边的身影没在一片黑暗里。 祈昭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暗影,打了个寒颤,低着头将一切如实禀报。但三言两语也就说完了,实在没太多可禀报的。苏棠拿银两赎了契,目前已不知去向,一直锁定她行踪的影卫不知怎么也跟丢了,仿佛是有人从中作梗。 最后,祈昭又用性命做担保,自己这边是接到世子当面认可,才去给屈管事传话的。 方重衣自然知道他不会说谎,没人会蠢到撒这么荒唐的谎言。那么目前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冒充。 他的目色渐渐幽沉,手指蘸了些茶水,在太阳穴慢慢揉着,转了话头问:“银票的来源可查到了?” “是。”韩蕴拱手,沉稳地回应,“聚林钱庄,取银票的是沈家二少爷。” 他冷然抬眸:“做染料生意的沈家?” “是” 暗夜中涌来阵阵冷风,拍打着窗檐,啪嗒,啪嗒,一声声格外刺耳。 韩蕴抬眼,只见暗处的身影缓缓起了身,往门外走去。那双眸子没有一丝生气,比当下幽沉的夜色还要冰冷。 身影与他们错身而过,只留下淡漠的只言片语:“三日之内找出她的下落。” 韩蕴回头追上几步,问:“沈家公子那边可要带回盘问?” 方重衣疲惫地挥了挥手,一个字都没有说便离去。 韩蕴脚步一滞,他跟随世子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连见都不想见到了,把话问出来,便是那人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候。 第32章 果冻糖 月朗星稀, 泼墨般的天空如一张大幕笼罩了京城。 盛街的地界依旧灯火长明, 地面上铺着一尘不染的水磨方砖, 熠熠有光。这里如往常每个夜晚一般肃穆而寂静,与京城的热闹仿佛毫不相干,偶尔有“咚——”一声打更贯穿整条街道, 连余音都分外清晰。 只因这里是佑王爷的府邸,宁静中自生一份威严, 因此无人敢随意打扰。佑王方长弈是京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专横跋扈, 暴戾无良。黑街老大平生最怕两人,一是七公子, 第二便是这位比土匪还横的王爷。但他也摸索出些门道,王爷虽凶残,到底是吃粮食长大的正常人,你讲的有道理他会听, 一言不合也就是开打,这般直率的性子反倒好打交道。至于七公子他便敬若鬼神了。 “咚——咚咚——”又是三道打更声,意味着戌时已到。王府东门的小厮取了门上横木,准备去外边再换道灯油, 怎知一开门, 迎面便撞见个高大的黑影,一动不动的, 也不吭声,就这么默然站在夜色里。身后是一片清冷如水的银辉, 映得月白衫如雪,光华潋滟。 小厮原本还瞌睡连天,这下立马精神了。公子身侧跟着个侍卫替他撑伞,伞檐被压得很低,意在遮掩主人的样貌。撑伞的人小厮倒是认出了,是景临侯府世子的贴身侍卫,韩蕴。 “原、原来是世子爷啊”他赶紧行了个礼,面上撑起僵硬的笑,“这么晚,可是找咱们王爷有事?” 公子没说话,小厮定了定神才发现他是拎着东西来的,借着月光仔细看竟然是个紫檀木食盒?老实讲,世子这样鬼气森森找上门,简直会让人错觉拎的是人头。小厮背后凉飕飕的,都说他们家王爷暴戾凶横,跟这位世子比起来,简直和蔼可亲多了。 韩蕴替主上传话道:“不错,劳烦和王爷禀报一声吧。” 小厮自然不敢怠慢,迎世子进门,东门这边紧临一大片花圃,平坦开阔,一览无余。没走几步,立刻又有管事招待世子去会客的疏缘阁。 方重衣却道:“不用,本世子就在这里等。” 管事的暗暗抹了把汗,世子爷您这样杵在这,怕是方圆十里地没人敢路过,况且王爷在梅园那边的小书房,肯老老实实过来吗? 夜色中的黑影又缓缓开口:“跟他说,这是沈姑娘做的。” 管事盯着他手中食盒,目光复杂,不知是什么意思,但世子爷这么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如实传达。 人走了,方重衣在一片雪色的玉簪花旁默立着,比路边石灯还要安静。 韩蕴不敢生出半点动静,老老实实在一旁撑伞。世子爷今天一直是这个状态,之前在苏姑娘卧室门口站了三个时辰,愣是一动都没动,这会儿又开始了。 没过多久,他见主上迈步往前走,暗暗惊讶,手中油纸伞握得更稳当,跟了上去。 方重衣在一片秋海棠前停步。 灯火勾勒出一半面庞,俊美如谪仙,疏离的视线落在海棠花上,目光一点点沉下去,变得明暗错杂。 他去苏棠住的那间小室看过,但凡属于她自己的,衣物、脂粉乃至一根头绳,全部带走了。不属于她的都物归原位,譬如侯府发放的衣饰、梳具,甚至有次她手边缺勾线的笔,方重衣随手扔了支细毫给她,都被挑出来留下了。孤零零放在小木桌上,格外刺他的眼睛。 真是划分得清清楚楚,不愿留下任何痕迹,不肯跟他有任何瓜葛。 唯独落下一盒银丝卷。 方重衣很清楚,苏棠没这种闲情逸致,临走前还做点心给他留作纪念,必定是慌张忘记了。 手下人没找到苏棠的下落,却打听到,她在集市上和一个姑娘交头接耳,格外鬼祟,分别时还收下了食盒。既然这赎身的银票是沈家出的,那位姑娘也只能是沈家的人了。 佑王爷最近如同得了失心疯,千方百计讨好那位沈姑娘,怕是听到点不存在的声响都要飞奔来。 * 次日,朝旭初升,王府来了一位神秘的贵客。佑王方长弈迎接时,屏退了大半不相干的侍者,只留下寥寥几个亲信。 穿过东门边的花圃,是一道寂寂无人的长巷,平日清扫街道和修剪花木的下人都已经退下。两道身影在长巷中并立而行,身形气度皆从容高华,身后仅跟着一名劲装侍卫,低着头,如一道稳定又无声的影子,时刻护卫。 这一路,方长弈与皇上侃侃而谈,从前些日子的贪墨案,聊到西北边塞的防线,又扯了几句修汇通大桥的事。 最后,方长弈不露声色笑着问:“皇兄这几日怎么有闲情出宫了?” 皇上抬眉,语调仍然温润如初:“所以你今日喊朕来,只是为了闲聊吗?” 方长弈止步,视线落在巷尾旁的一座阁楼处,终于还是坦然道:“的确不是。” 听话听音,后方的隐卫步子一顿,警觉地抬头。 王府是信得过的地方,皇上倒不怕会有什么危险,只是顺着他视线悠悠望去。 房顶上站着个人,与其说是人,一动不动的姿态更像是木头或避雷针唯有月白衣衫随风飘举。 皇上皱眉,心想果真是被摆了一道,不该来的。 “你先下来。”他冲阁楼上的人朗声道。 方重衣笑了,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臣弟眼睛不好使,站得高才能看得清楚,皇兄你是知道的。” 这种空旷之地风声呼啸,来回讲几句话格外困难,皇上对方重衣根本没辙。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隐卫便默默搬梯子来,皇上顺着梯子爬上房顶,便示意属下不用跟着了。 屋顶有一小块平地,居然还有石桌石椅,远处山光水色,云烟缥缈,若泡壶茶倒很应景。 可惜皇上没那个心情,目光复杂将方重衣扫过一眼,道:“你如何收买他的?” “王爷如今心系沈姑娘,与往日是不一样的,我投其所好便是。”方重衣拂去石凳上的薄灰,落座。 湖光山色映衬之下,他的眼角眉梢无处不是景。兄弟二人,旁人乍看是完全相同的面容,若长久相处却能明显感受到区别。方重衣是冷色的,不怎么看旁人的缘故,目光如雾,浅浅淡淡浮着,更加深了那份疏离和冷漠,皇上却像氤氲着热气的甘茶,温润清冽,即便不笑眉眼也自带柔情。 皇上站在原地没有动,眼中却浮现几分戏谑:“你与往日更是不同,即便中毒也半分不计较。” 方重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良久,平静的声音缓缓道:“她身份特殊,仅此而已。” “原来还知道事儿朕以为你中毒太深,神志不清了。”皇上扳回一局,心情大悦之下眉目也舒展,撩起衣袍好整以暇坐下。 方重衣冷然抬眸,利箭般的目光直直投向他:“这就是你冒名顶替的理由?” “哦?你倒是很理直气壮。人家好好一位公主,低三下四给你做婢女,届时朕怎么跟人交代?好歹换个体面的名头。”皇上丝毫不在意他的冷言相向,眉宇带笑,温柔得仿佛没有脾气,“母后听闻这位姑娘的身世,很是好奇,也想见她一面,朕便借了招揽翰林待诏的由头,引她出现。你呢,若实在想寻她下落,自然可以从这里着手。” 话中之意方重衣自然明白,苏棠欠了一大笔外债,若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极大可能会现身的。 他冷笑:“她可是身子转好了,还有闲心在意这些事?” “母后的确好了许多。”皇上收起了玩笑神色,定定望向他,“若能多见你几面想必会更好。” 楼台之上许久不闻人声,良久,呼喝的风中才传出低低一声:“我知道。” 皇上点头,又把话转了回去:“南晟的使臣昨日入宫了。” 方重衣目光微动,眼中的冷意收敛,低声问:“他们如何说的?” “话倒是没有说破只说希望我们帮忙找寻公主下落。”皇上正色望向他,“多年前,南晟就与我们商量过联姻之事,只是当年小公主在动乱中失散,事情便不了了之。如今倒是正好,你喜欢她,苏姑娘想必对你也有感情。未免夜长梦多,不如早些把亲事定下来,若让别国占得了先机便不妙了。” 南晟不过是弹丸之地,但因为地处咽喉要塞,且资源富庶,历来被各方所觊觎。 方重衣听到什么“苏姑娘对你有意”觉得甚是刺耳,她若是有意,会不声不响离开,还把所有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一丝痕迹都不留,割舍得干干净净?皇上这番冷静的审时度势更让他心烦意乱,这本该只是他和苏棠两人之间的事。 “你大概误会了,她对我无意,赎回卖身契就跑了。”他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本世子当初留她,也只是为了查案而已。” 皇上一怔,随即又恢复了微笑:“无妨的,联姻这种事毕竟要牺牲个人感情,你不愿意也是正常的,朕不会强迫看来只能给老十牵线了,他必然会喜欢苏姑娘的,公主与他若能喜结连理也是一桩美事。” 方重衣听到他说“给老十牵线”,一颗心提了起来,那货当然会喜欢了!只要是个美人他都喜欢!府上有名分没名分的女人能从街头排到街尾。 他脑子里正在天人交战,就被一句淡淡的“走了”打断。 皇上又沿着梯子爬下去,方重衣看着他慢慢从屋顶往下沉,目光幽沉。 艳阳从云层里探出头,从屋顶看,万里晴空仿佛就在头顶上。方重衣一人默立,眼睛被阳光灼伤,隐隐刺痛,但撕扯伤口的快感让他执意睁着眼。 斜坡上的天窗被打开,方长弈从阁楼楼梯走上来,看了看他,又看屋檐边的梯子,沉默了。 “你怎么不跟皇上说这有楼梯的?” 月白色身影一动不动,幽冷的声音随风飘来:“摔死他最好。” 方长弈叹气,三两步踏上平台,拍了拍他的肩。 “你才应当去摔摔,把脑子撞清醒点。” 方重衣没搭理他。 王爷今日心情好,便开始自顾自侃侃而谈:“说实话,本王是知道你在找苏姑娘下落,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你在追杀血仇。” “所以呢?”方重衣波澜不惊看了他一眼,丝毫觉不出什么问题。 方长弈震惊于此人不甚通畅的大脑,按耐心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就算苏姑娘对你有意,也会被吓跑,懂吗?” 良久。 “继续。” 看在那篮子点心的份上,方长弈也不计较他高高在上的语气了,附耳这样那样指点了一通,从方针到细节,主旨不外乎尊重啊温柔 当然,该不要脸时也得不要脸。 方重衣眼神雾蒙蒙的,好像听进了心里,又好像根本在走神。 待王爷讲完,他疑神疑鬼转头看一眼,冷声问:“你有没有在坑我?” 方长弈笑眯眯揽住他肩:“本王坑你还少了?机警如世子大人,哪次上当过?怎么这次开始怕了?” 方重衣当没听见,甩开肩上的手径直离开。他既没走天窗的楼梯,也没爬梯子,而是跳到对面矮半截的屋顶,绕了好几个弯子才落地。 方长弈叹气,素日横着走的世子也会这般慌不择路,感情果然使人患得患失啊。他得了那盒小点心,心情很好,浑然不知一件事,这点心根本不是出自沈姑娘之手,而是未来岳母大人做的。 第33章 椰蓉糖 “阿棠, 那天的银丝卷好不好吃呀?不过你也别惊讶哦, 其实那不是我做的, 是我小姐妹的娘亲做的。”唐音绕着微微打卷的头发,在苏棠身边蹦蹦跳跳走着。 “嗯嗯,好吃的”苏棠绽放笑容回答了她, 心里却是有些虚。那天在侯府慌里慌张,走的时候居然把那盒银丝卷给忘了。届时方重衣发现人跑了, 却留下一盒银丝卷, 会怎么想?好像有点怪怪的。 集市上人流如织, 车水马龙,苏棠看着熙攘的街道, 偶尔还是觉得不真实。 自从搬到豆子胡同的新家,一切都变清净了,那些鸡飞狗跳的过去好像被大风刮跑了似的,不留一丝痕迹, 有时她夜里对着月亮,甚至会怀疑在侯府的日子是一场梦。如今,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画画,赚钱, 只为能尽早还上唐音借的银子。虽然唐音说过好几次她根本不缺钱, 但逛街的时候明显不同以往那么大手大脚,胭脂水粉都不怎么买了。 “小棠你看, 官府又贴新告示了?”唐音扯了扯她的袖子。 “抓逃犯吧?”苏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远处看,三名官差张贴好公文刚转身离开, 人群便蜂拥而上,将告示板围得跟铁桶似的。 苏棠被唐音拉着在外围瞧了瞧,不是抓犯人那种黑字红章的骇人布告,而是素雅庄重的梅花纹彩蜡笺横幅,文字细密而工整。 “医待诏,棋待诏,画待诏我看看还有什么?词学、经术——”衣着寒酸的男子占据了告示板前大半的位置,眼神迫切得几乎要把横幅盯穿。 旁边有人冷嘲热讽:“省省吧薛三,你只能做个饭待诏,哈哈哈” “哎呀,怎么不要赌银子的,这也是门学问呀,咱不信圣上平时闲得无聊不玩几把骰子”一个赌鬼醉醺醺道。 “居然是待诏考选。”唐音托腮。所谓待诏,便是供职于内廷,随时听候皇上诏令的士人。好就好在门槛低,不像科举那样受身份阶级限制。虽然地位低微,只是个从九品的文职,可好歹也是挂在翰林名下,表现优秀总有擢升的可能。 苏棠也想起来了,当时在侯府,有一次侯爷喊世子去用晚膳,也提到过皇上身边要招揽一批待诏,可是方重衣不知怎的登时就黑脸了。 过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人群才略微稀松些,唐音拉着她的手上前去细看,征召得都是会杂流才技者。苏棠内心暗暗腹诽,这皇上怕是闲得慌想找点新奇乐子吧? 唐音先一步看到公文末尾,猛地握紧她的手:“棠棠!” 苏棠循着她视线望去,也不由意外,只有画待诏那栏明确写着“男女皆可”。 “一定要去试试,我相信,你比那些男人厉害多了!”唐音比她还兴奋,眼睛直发光。 苏棠被她一怂恿,也有些跃跃欲试,国家级画师啊,俸禄粮米自不必说,若真的考中,她不但能把债还清,还可以顺便功名加身走上人生巅峰? 两人又将条文仔细过目了一遍,也不像科举那样苦兮兮地考一路,把人烤成炭烧的,报名后只有一场文试,随后就是进宫面圣,由圣上亲自挑选。 “明日便截止了,棠棠你要赶紧去。”唐音着急地扯她袖子。 苏棠尚有些迷迷怔怔,就被唐音推搡着去了官府,报上了姓名、年纪,家住何方等,最后官差发了她一块小木牒,上刻着何时何地举行会考,右下角添了她的姓名。报名很顺利,唯有一点让苏棠灰心,除她们之外,还来了许多世家贵女,或者家境殷实的商家女子,个个都花枝招展,身后还跟着一堆奴仆。混乱之中,苏棠手肘被一个粉衣姑娘狠狠撞了一下,字也写歪了,谁知那姑娘竟扬长而去,连声道歉也没有。 倒也正常,这些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翰林待诏近水楼台,有与皇上相处的机会,说不定就能借此机会扶摇而上。 苏棠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女画师不大擅长的方面,譬如构图不大方、笔触纤弱,这些问题她都把握得很扎实,而男画师的缺点,譬如缺少细腻与柔情等,她自然也有优势。无论考题偏向哪方,她都有把握能脱颖而出。 但看着那些官差对贵女们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不停安排人往她前面插队,被挤到角落里的苏棠倍感凄凉。 她唯一的劣势就是没有金大腿可以抱。 若这场考试只是钱权的角逐,自己就算画功再扎实又能如何呢?不过是个陪跑的。 颜料由官家提供,但其他都需自备。当天傍晚,苏棠特意去商铺挑了最细的羊毫和兼毫,将各种用于勾线的画笔买全,之前在侯府的时候,她一直借用世子的,后来搬到豆子胡同,也没重新添置勾线笔,因为手法纯熟,一支最小号狼毫应付平日已经绰绰有余。 她观察过,因为门槛低,参与者水准良莠不齐,考试又只限时一个时辰,可见并没有多偏重于考察虚无缥缈的艺术造诣。更重要的是,考官名不见经传,并非内行人,也就是说,绞尽脑汁展现画作的深度和风骨,恐怕也是对牛弹琴,不如从广度下手,靠明明白白的基本功脱颖而出。 第二天,苏棠拿出上阵前清点弹药的劲头整理好画笔干湿布小刷子等工具,便出发了。 试场布置在通和街北面的一座学堂里。考棋艺的场地在左手边,因为已开考,气氛安静得像一潭深井水。正对面便是画待诏的地盘了,官差仍然在添置颜料和宣纸,因此考生都聚集在书馆外的大院里,气氛闹哄哄如菜市场。 苏棠往馆内张望一眼,见还得准备好一阵,便在水池边找了块平整的白石头,垫了张油纸坐等。 “这不是曲姑娘吗?听闻令尊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身子可康健了?” 声音隔着一片嘈杂飘来,因为语气过于谄媚,苏棠也不由寻声望去。假山旁,青衣书生对黄衫姑娘赔着笑,眼睛几乎要冒出精光来。院子里都是人挤人的,唯独那位曲姑娘身边被留出大片空白,没人敢轻慢,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家丁和丫鬟。 曲姑娘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微弯,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却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没正眼看那书生。 苏棠看清她的模样,突然想起来,昨天唐音偷偷跟她说过,那是工部员外郎的女儿曲秋意。其实她知道,这种没门槛也没身份限制的比试,鱼龙混杂,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真正的名门贵女自持身份,是看不上这种路线的,来的顶多是小富之家的女子,像曲姑娘这样的家世,放在那堆天之骄女中自然要低到尘埃里,在这却是一骑绝尘了。 她叹气,阶级啊,就是这么现实。 “你起来一下,我们家小姐身子不好,要休息。” 凶巴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抬头一看,是个绿袄衣双丫髻的小姑娘,旁边还站着个小厮,两人板着脸堵在她面前,大半视线都被挡住了。 苏棠不明所以,往旁边看,还有个细眉尖脸的姑娘悠闲站在一边,浅红底白梅纹襦裙,勾花小半臂,衣着光鲜俏皮不正是昨天撞她手肘还不道歉的人吗? 那么堵在眼前的八成是她的丫鬟,替主子发话来的。 细眉尖脸的女子目光一怔,显然也认出了苏棠。 昨天在官府报名时,穿衣最寒酸的那个。 她鼻腔里轻轻“嗤”了一声,不屑的目光飘走,又忍不住转回来,在苏棠脸上来回扫过几眼,眼中生出几分妒恨。 这种地方不宜生事端,苏棠也不打算和她们一般见识,便垂着眼起身。她刚想把石头上的油纸带走,怎知那丫鬟又发话:“这个也留下,我们家小姐要用的。” 苏棠气坏了,抬脚在油纸上踩了个黑乎乎的脚印。 “你——”浅红衣女子眼睛一瞪。 “我踩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了?”苏棠怒道。 她说完,面无表情扬长而去,脚步却不由加速,旨在不给对方反应时间。 能出口气虽然很爽,但她们人多势众,为免遭打击报复,还是溜之大吉比较好 “咚——”学馆内传出尖锐的锣鼓声,意味着考试即将开始。 考生男左女右分开,结成两列队伍等候入场。苏棠站在队伍中间,往后看了看,男女人数基本上是对半分的,总数比对面棋艺的几乎多一倍。 她心里也忐忑,却不是担心竞争激烈。昨天看过别人的画作,大部分只是皮毛程度,偶尔能见到几个画功深厚的,但自己也不比他们差,怕就怕那些来撞大运浑水摸鱼的,若这淌水真的够混,画的再好也无济于事。 随着官差引导,队伍开始缓缓往馆内行进。苏棠验过木牒,刚迈入门槛,清淡的檀香味便扑面而来。 这间学馆占地宽敞,且建造得很特别,四方都修了下降的矮阶,因此中间平地要低一些。地面铺了工整的万字方砖,黑漆长桌一列列摆放,添了几分肃穆。左右两侧的高台上是连绵的木屏风,正好把窗外刺眼的阳光遮住,室内则灯火通明。 苏棠觉得挺好的,乱七八糟的自然光容易让人眼花,不利于设色,稳定的光源要好很多。 考生们顺次落座,忙着整理手边的纸笔颜料,肃然气氛中却猛然炸开一道尖锐又焦急的女声。 “这不是我的!” 第34章 蓝莓糖 声音把众人的视线纷纷引了去。苏棠抬眼看, 纷争就在自己右前方的位子, 好巧不巧, 还正是之前抢她座位的那位红衫姑娘。 “萧月,我刚刚分明看见从你袖子里掉出来,还敢狡辩?”曲秋意不疾不徐摆开手边画笔, 看也不看旁边面红耳赤的红衫姑娘,“既然有明文规定, 不许私自带颜料, 你这便是舞弊, 当逐出考场才是。” “我没有”萧月急得眼泛泪花,又怒气冲冲指向她, “你污蔑我,你——” 青灰色公服的官员闻声赶来,考生们见了,纷纷诚惶诚恐地低声喊:“段大人。” 苏棠记得, 这一场的监考官共有两位,一是这礼部司务段贺文,另外一位则是翰林院学士姜韬,后者显然分量重得多。但到底只是选招杂流, 不同于科举那么重大, 姜大人也只是来镇镇场子兼公布试题,不会全程待在这里。 段贺文捡起她脚边的油纸包, 思量片刻,冷冰冰开口:“证据确凿, 请立刻离场,勿要打扰了旁人。” 一旁的苏棠惊了,萧月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定罪,也太武断了吧? 萧月虽然气焰嚣张,到底只是个小姑娘,何况曲秋意还是员外郎的女儿,就算被她污蔑了,自己也无力抗衡。无人理会的萧月,抽抽搭搭哭了一阵,见没什么意思,灰溜溜跑出学馆。 萧索冷风透进窗缝,呜呜作响,馆内的气氛比之前还要沉寂,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曲秋意眼中闪过几分得意,和段大人交汇了眼神,这是她父亲的密友,不帮她帮谁? 这个细节被苏棠看进眼里,怔了怔,随即挪开视线,心道真是庙小妖风大,正儿八经的科举都比这规矩多了。 计时的香被点燃,一位青袍白发的官员走到正前方,正是姜大人。他肃声强调了几句考场的规矩,便揭开木板上的绸布,正楷书写的题面显露出来。 两个字,须弥。 场上气氛如同冻结的寒冰,停滞了一瞬,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随即便漾开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不少人面露难色。 这根本没指名画山画水还是画花鸟虫鱼,算什么考题?苏棠也头大,出题人怕是神怪话本看迷怔了,脑髓产生了一点问题,才写下这道题面的。 她记得,须弥是佛教的说法,最通俗的解释是一座山,神住的山。往大了说须弥是诸山之王,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三千世界,尽在微生苏棠觉得往这个思路想太扯了,短短一个时辰她也表达不出如此高深的理念。 作画是抄不来的,能画到什么程度便是什么程度,因此随便看周围也不会被制止。她环顾四周,果然大部分人画的都是山,可她又想,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画山,又怎么和须弥扯上关系,说它是武当山太行山也行啊。 佛教典故她曾翻看过,依稀有印象,须弥山是护法神帝释天居住的地方。帝释天是个一言难尽的神。他容颜绝美,男生女相,在寺庙中常常是少年天子的形象。他惩恶扶善,护持佛法,最初两世都因行善积德而功德圆满,升作天帝,又因为杀生恶业堕入畜生道,第三世甚至下了地狱。 这样随心所欲的善恶观,令苏棠想到一个人,准确的说,是那天洪帮营寨外,满身血向她走来的白衣人。 有想法她便开始落笔了。有一点与她所料不差,场上大多数人都直接以重色晕染,大开大合的粗放画法。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作细致精谨的勾线,而且万一手滑出错,也好点染色彩糊弄过去,不会显得太扎眼。 苏棠不疾不徐开始勾线,每一步都细腻到位。左右的人时不时投来看笑话的目光,这么精雕细琢的确更出彩,更容易脱颖而出,可时间到了没画完不也是白搭? 但没过一炷香的时间,大家纷纷变了眼神,她的线条炉火纯青,稳健又流畅,有些人哆哆嗦嗦才画几根线条、或是浓淡晕糊了,苏棠这边已经勾勒出大半轮廓,大局初定。 时间的确不够用,但她的手速完全够用,有精益求精的资本。 曲秋意就在苏棠相邻的左侧,见她技法纯熟运笔如飞,咬紧了嘴唇,待姜大人离场后,立刻和段贺文暗中对了眼神。 她时而画几笔,时而注意苏棠的动作,见她正在晕染最右端的云烟,离自己较远,便不动声色靠近了去,袖子轻轻一拂,几支极轻极细的勾线毫笔从桌面啪嗒啪嗒掉了地。 苏棠听见这几声清脆的声响,回过头往地上看,一双脚碰巧也走过来,靴子“刚好”撵在她那支狼毫笔上。 “啊,我的——” 小小一声惊呼,让周围目光纷纷聚集而来。 段贺文淡淡看她一眼,这才抬起脚,将散落的几支画笔一一捡起来,没说还给她,反倒是不疾不徐左右端详。 苏棠见其中两支笔头都被踩扁了,心疼不已,那可是她花大几十文买的啊!而且是用来雕琢人物眉眼神态的,属于最画龙点睛的部分,绝对不能缺少。 “这是你的?”段贺文仍然没有归还的意思。 苏棠听这找茬的语气顿觉不妙,嘴上只能先回应:“是我的。” 段贺文默默朝曲秋意那边看一眼。 片刻后,对面传来轻轻一声嗤笑,娇柔却绵里藏针的女声响起:“别人都是带一支羊毫大斗、大兰竹、长锋短锋统共七支就绰绰有余了。你倒好,光是勾线条就用五支,排场可不是一般大呢,是不是还要找两个副手给你铺纸磨颜料啊?” 这般莫名的挑衅实在嚣张,但曲秋意是工部员外郎的女儿,家里有财有势,考生们顶多看几眼,也不敢流露什么不满。 苏棠愣神,不知她为何无故发难,说得这么夹枪带棒,却见曲秋意又是眼波一转,开口道:“段大人,您倒说说看这合不合规矩?” 段贺文沉吟片刻,淡淡点了头。 段贺文不是内行人,根本说不上各种各种画笔的称呼,但领会了曲秋意的意思,顺势附和道:“的确。试场能带多少支笔、哪些用具,公文里皆有明确规定,你这已经违反了条例,说严重点,同样是舞弊行为。” 苏棠顿时气炸了,当时条文她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只说画笔用具自备,根本没有订立得如此详细。 “我也是看过公文的,没有说——” “难道你在质疑本官?”段贺文冷冷打断她的话,面色淡漠,没有一丝一毫动容。 苏棠本来还想开口争辩,看见他冷冰冰的眼神,忽然生出难以名状的颓丧感,喉间发堵,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明白了,这两人根本是在一唱一和,无中生有,借由头给她扣帽子而已。段大人是这里的主考官,就算找公文跟他硬磕到底也没用,他甚至可以当场添一笔细则来对抗你。因为这只是技艺者的选召,朝廷历来不重视,也没树立什么规矩,一滩浑水。 天高皇帝远,在这里就是他说了算,没人管得着,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她看着自己未完成的画,忽然觉得线条是那么惨淡,整个人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罩下,手足僵硬,再也没有力气继续。 曲秋意洋洋自得,手上细细描着一颗青松,嗓音更尖利几分:“历届考选都是天子下达旨意,段大人不过是兢兢业业按规矩办事,你若不服,去和皇上理论呀?不过提醒你一句,说话别像方才那般口无遮拦,藐视皇威可是死罪哦。” 苏棠咬牙,把画笔捏得死死。 她哪有可能见到皇上,还拿这种事跟皇上理论?曲秋意根本就是在耍流氓,搬皇上这尊大佛来堵她的嘴。 “依朕看,藐视皇威说的不就是你自己?” 金玉质地的嗓音从大殿后方缓缓传来,平和温润,却不怒自威。 试场上瞬间静若无人,考生们纷纷回望,面色茫然,只见右侧屏风后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影子,侧影被灯火映在绢纱屏案上,身姿挺拔,气韵高贵。 曲秋意也愣了愣,屏风后的影子竟自称“朕”?开什么玩笑,皇上连科举会试都极少去,有闲工夫跑这来? 段贺文一开始被吓住了,脸色白了白,马上又恢复镇定。他官品不高,极少有机会见到皇上,辨不出身形声线,但似乎也没什么必要,皇上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 所以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 此时,姜大人也跟着侍卫从外边返回。他原本只是巡巡场子就走,怎知刚到书院大门,忽然被几个禁卫截住,说上边还找他有事,只能云里雾里跟着回来。 一路上他还想不明白,能差使禁卫的人就那几个大人物,会是谁来了?心中翻来覆去过滤好几遍,也寻思不出答案。 待看清屏风后男子的面容,姜大人登时刹住脚步,他万万没有料到就是最不可能出现的那个人! 姜大人当即摆正了身形,恭恭敬敬鞠躬做长揖。 “老臣不知皇上来此地,怠慢了圣驾,请皇上赎罪!” 第35章 香草糖 听姜大人一口一个“皇上”, 又诚惶诚恐地行这般大礼, 试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段贺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曲秋意身子一颤,手中毛笔掉在画纸上,墨迹糊了一片。考生们则面面相觑, 任谁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场上已经没人有心思画画了,反应迅速的当即跪下, 慢半拍的也随大流纷纷跪下。 偌大的学堂里乌压压拜倒一片, 齐声道:“参见皇上。” 曲秋意苍白的双唇开阖几下, 最终,颓然跪倒在人群里。屏风后那道沉静的影子几乎给人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感, 她瞬间手足僵冷,薄唇紧抿,几乎咬出血来。 段贺文官位低,同样只能行跪礼, 此时手脚膝盖都是软的,也根本站不住。他低着头,双手止不住颤抖,完全不敢相信皇上居然真的来了?! 屏风后的人同姜韬示意苏棠的位置, 平淡道:“姜大人去看看, 她带的画笔究竟合不合试场的规矩,可有违反考纪的行为?” 尽管姜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也只能连连点头:“遵命。” 他走到苏棠的位置,将大大小小的毫笔仔细察验, 考虑到皇上对这位考生似乎格外关注,留意了一眼木碟上的名字,又将那副刚开始铺色的画作扫视了一遍,目光微微停顿。 构图精巧有大局观,笔触也流利,既有女子的细腻灵巧也不失苍劲厚重,完全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之手。 姜大人查验完毕,回身作揖,稳重地开口:“回皇上,苏棠所带之物并未违反任何条规。” 跪在地上的段贺文把头埋得更低,脸上仿佛被扇了巴掌般火辣辣的疼。 苏棠在长桌边跪着,听见这话全身顿时一松,不真实的虚无感淹没了她,满室灯火浮在眼前,晃得人眼花缭乱。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天降救星了? 庆幸的同时,她又被一种诡异的预感包围,这皇上的声音不太自然,好像被刻意压低了怎么,怎么听起来和方重衣有点像啊? 苏棠晃了晃脑袋,眼前眼花缭乱的灯火散去。 她心里自我安慰道:世子和皇上是兄弟,还是亲兄弟,嗓音相似也是正常的,说不定连容貌都像。 一声冷笑从屏风后传出:“若朕没记错段贺文,你同曲秋意的父亲可是同窗好友?倒是一点也不避嫌!”冷玉般嗓音掷地有声,令人胆寒。 段贺文惊得抽气,哆哆嗦嗦道:“臣、臣也不知道这里有相熟之人,臣只是听从宋侍郎的调度来这里监考对,考务俱是由他来安排的!” 苏棠暗暗嘀咕,这是开始甩锅了? 姜韬为官已有三十载,资历比段贺文深得多,一来二去也大致明白来龙去脉。他心中不免感叹,此时段贺文再推卸责任也无用,他,连同那曲姑娘的父亲,头顶的乌纱帽必定是保不住了,这还是最轻的。今日圣上不知怎么的,尤为震怒,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段贺文横行不法,以权徇私,即日起罢免礼部司务一职。至于考务调度由谁负责,有没有包庇偏袒之嫌涉及此事的官员一个个排查,不可有半点轻忽。” 皇上身边随行的官员和姜大人齐齐拱手:“是。” 苏棠一动不动跪着,心里却松了口气。 真好。 唯一一点遗憾的是那几只勾线笔坏了,只能将就用别的。她望着被踩烂的笔头,默默叹气。 “笔可是用不成了?”屏风后的影子忽然发话。 苏棠一惊,好半天才意识到皇上是在和她问话,摆正了姿势道:“回皇上,是的,不过用其他笔替代也也可以。” 那影子并未回应,只是又转向姜韬:“她缺的那些,书院中可有?” 姜大人忙道:“自然,自然,都是常用的画笔,老臣这就差人去取来。” 皇命如天,没转眼功夫,各色毛笔就蹭蹭被送来了。 但苏棠比刚才更头大,这些画笔比她准备的更齐全不说,还都是崭新的,贵了好几个档次,少说也要三十两银子。 “民女用不起啊”她愁眉苦脸低声碎念,这皇上估计是一时好心,随口一说道,事后八成也忘记了,谁知道书院会不会找她要钱?起码要皇上亲自开口确认这是送的,送的! 那道影子静默着,良久,传出若有似无的低笑。 “无妨。” 苏棠的心宽了一宽,只等皇上开金口说送她了,怎知温润似玉的声音又道:“不过,倘若你真的榜上提名,有机会官拜翰林,这笔银子还是要从俸禄里扣的。” “” 苏棠僵住,这什么皇上,怎么如此抠门?她不要这笔也可以的啊,这不是强买强卖么? 嘴里不自觉抱怨了几句,屏风后随即传出声音:“你说什么?” 她一个激灵,赶紧道:“民女说,多谢皇上的恩典和鼓励,民女一定努力考取,回报皇恩。” “嗯。”影子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跪在一旁的曲秋意心绪翻腾,怨恨不已。这皇上分明是留意上苏棠了,刚才说不定就是在打趣逗弄她呢。曲秋意容貌出众,从小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因此心气比旁的小姐妹都盛些,看不上那些来求娶的平庸男子,一心只想嫁与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也是为了能有面圣的机会,才参与了这次的选考。可在苏棠面前,她心中头一回滋生了妒意,身上的光彩仿佛都被吸走了,那般明艳把自己衬得和白纸一样苍白。 苏棠若真选上了待诏,再与皇上多相处些时日,怕是要宠冠六宫了吧? “曲秋意,你扰乱考场秩序,仗势压人,取消考试资格。” 曲秋意猛地一抽气,整个人颤抖不已,几滴眼泪啪嗒落在地面上:“皇、皇上,民女刚刚误会了苏棠,一时糊涂才说了那些话民女知错了,求皇上网开一面——” 见皇上毫无宽恕之意,她阵脚大乱,又狼狈地挪上前几步,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辩解的话,一会儿全推卸到段贺文身上,一会儿又扯萧月,已经完全没了章法。 考生们默然交换着眼神,纷纷摇头。 “即日起曲家外放岭北,不得再踏入京城。”哭求越是凄然,屏风后的声音反倒越冷淡。 姜大人见皇上面色铁青,不由地连连叹气,你爹官位都保不住了,你还在这狡辩个什么?这下好了? 他低声对身边的属下吩咐道:“把人带走。” 两个巡考的官差上前,拽起曲秋意的胳膊,将人拖出了考场。 哭泣的女子还在抽噎呢喃,皇上已经完全不再理会。 姜大人笑着迎上去几步,问:“皇上可还想去棋艺那边巡视一番,或者到对面临风楼小坐片刻?” “不必了。”男子低低回应了一句,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 姜大人点头意会,留在原地深深作揖:“恭送皇上。” 满场考生也跟着道:“恭送皇上。” 苏棠抬头往高台上望去,不甚明晰的身影竟在她面前停了步,彼此离得很近,不过一丈的距离。隔着屏风,她仍能感受到那人的威严气息,令人不由地心生畏惧。 片刻后,他才缓缓往大门外走去。 临到门口,她也只能看见皇上的背影,身披夔龙纹暗玉色披风,尊贵无匹,仿佛把周遭的光华都吸了去。 圣驾的队伍行至庭院,打头的侍卫往试场回顾了一眼,低声同主上说道:“世皇上,可需要交代他们关照苏姑娘?” 夔龙纹披风的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岂不是辱没了她的实力?回头她怕是会怨我的。” 侍卫点了点头,内心却不以为然,苏姑娘怨您的还少了么? 试场上,考生们见皇上走远,纷纷开始探头探脑,甚至同旁桌窃窃私语,冻结已久的气氛终于一点点融化。 “都安静些,专心作画。” 姜大人送走了皇上便回头维持秩序,还去前方高台多燃上一炷香,把方才耽误的时间补上。 段贺文已经被罢黜,他只能临时顶上考官的位置。 苏棠也起身,继续画画。她现在的心绪颇难讲,皇上连身形都和方重衣很像,果然是兄弟么 她记得方重衣中毒时,嘴里喊的是“母后”,难道他们还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苏棠觉得不能再细想了,这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勾完线,铺了底色,画作已经初现端倪,她精神放松了些,又陆续回想起佛教典故中关于这位守护神的记载。 帝释天虽是天神,却不禁七情六欲,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女人和抢女人身边有亿万个妻子。 后来看上了阿修罗族的公主,还把人给强娶了。因为拥有绝美的容颜,这被抢来的亿万个妻子不但不恨他,反倒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强娶。 苏棠想到这里,猛然对上画中几分神似方重衣的眉眼,一个激灵,产生了“我到底在做什么”的混乱和恍惚。 强娶是不可能的。 世子那天亲口答应放她走,怎么会反悔,说不定早就把她忘了。 她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专心致志描摹画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河神缓缓浮出水面。 “美丽又勤劳的苏姑娘哟,我这儿有一只金皇帝一只银皇帝,你在找哪只皇帝?” 苏棠咬牙道:“假皇帝!我是要揍他!” (づ ̄ 3 ̄)づ感谢小天使“宝宝”“浮生一若梦”灌溉营养液~ 第36章 绵白糖 错金博山炉中, 细如银丝的紫烟徐徐上升, 又不着痕迹溢散在文极殿暖阁之中。 皇上微抿一口茶水, 修长手指将莹洁如玉的茶盏轻轻放下,这才不疾不徐回过视线,打量桌案上叠放的画卷。 本次翰林画待诏招考的前十名。 阅卷流程倒是和科举大致相同, 由礼部侍郎、大理寺少卿、翰林院编修等八位官员轮流传阅,以优异程度批注圈或者叉, 最后将圆圈数统计, 排列出名次。 皇上直接挑出了第一名, 揭开绛丝缣帛装订的卷面,大胆恢弘的浓墨重彩几乎要从宣纸上跃然而出, 撞进他眼里。 ——是宝相庄严的天神,金辉普照,悲悯众生,微红龇裂的眼眸中却隐隐透出暴戾之色, 已是堕魔的征兆。欲念痴嗔、五蕴成执无一不是人心的种种贪婪与矛盾。画的是高高在上的守护神,一笔一划勾勒的却尽是世道人心。 由此以小见大,又暗合三千微生之意,非常扣题了。难怪翰林庄大人在批阅时, 还特地留下了一句“心有丘壑, 落笔千秋”。 皇上揭去卷面左侧已裁开的密封,簪花小楷书写的名字显露出来, 字迹清丽又柔婉,几乎令人无法将它和如此磅礴的笔风联系在一起。 苏棠。 也无怪乎那些大臣们揭名时, 会如此惊讶,这等功力本以为是民间的哪位大家,谁知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 皇上大致翻阅了一下评分,其他画卷上都是圈圈叉叉,只有苏棠是八个圈一致高分通过的。 “这画中之人倒是有几分像你。”皇上不紧不慢端起了茶盏,却也不饮,只是用杯盖耐心拂着水面上的茶叶。 空气很安静。 自古很少有君王说完话没人捧场的,皇上有点不满意,若有似无往旁边扫了一眼。 黑漆紫檀木长桌上安放着古朴的七弦琴,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错落在琴弦之间,偶尔拨弄出不成调的音节,玄色底暗金云纹袖袍无声滑过桌檐,垂落在细竹簟上。方重衣神情木然,正在轻轻旋动琴轸,给这张七弦琴定音,手上动作一丝不苟,好像很专注,目光却是轻轻浅浅浮着,游离在眼前的虚空里,仿佛没有聚焦似的。 对皇上的话更是半点反应没有。 皇上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素来是知道的,方重衣焦灼或混乱的时候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给琴调音。大概是天赋异禀,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也不需要根据音阶反复推敲和对比,随便一个单音,或高或低了,该是什么调子,他仿佛生来就心中有数,调出的音准毫厘不差。这一点,大概连天底下最优秀的琴师都比不上。 皇上曾经想,即使哪天他隐姓埋名,当个调琴的手艺人也是不错的。 可眼下他不只是调音,连琴轸琴弦都拆了,眼看就要将琴五马分尸。 这是魔怔到了什么程度? 皇上叹气,平静地提醒:“那是朕的琴。” 对面的人仍然无动于衷,仿佛不只是眼睛不好,还聋了。 皇上放下了茶盏,微微一笑道:“你还活着吗?” “像我?怎么不说是像你?”方重衣终于开口了。目光仍然虚浮着,不知想些什么能这么迷迷瞪瞪。 皇上回想一番才发现,原来方重衣的思维还停留在自己上上上一句话,不禁有点心累。 “非也,朕说的像,在于‘神’而不在于‘形’,况且苏姑娘又没有见过朕。” 提到苏姑娘,方重衣目光动了动,略略回神后,开始低头专注地摆弄琴。 摆弄了一阵,低低的声音犹疑问:“真是她画的?” “自然。”皇上见人恢复正常,如释重负般松口气,平和的目光朝大殿方向看了一眼,“考生们已经到齐,苏姑娘现在必然也在外面,你——” “我不去。”他心不在焉,淡淡答道。 “” 皇上面无表情:“没说让你去看她,以及不要再打断朕的话。你看望完母后,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方重衣不为所动,将琴能拆的的部件一一拆卸,复又仔细装合好,重新开始调琴。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丝弦,随着音调一点点契合归位,脑子里清明了许多,也安定许多,整个人仿佛一觉睡醒,神清气爽,思路也通畅了。 调音完毕,方重衣覆手合住微颤的琴弦,长舒一口气。 再起身时,那双眼睛已经有了神采,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 “我用你的身份出去看看,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他眼中含笑望着皇上,“皇兄在这里稍等片刻,千万别出门,否则整个文极殿怕是要变鬼屋了。” 说罢,就大步流星往门外走。 皇上:??? “方才不是说不去的吗?” 方重衣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迟疑问:“我说过这话?” 见亲哥脸色不大好,他仔细地想了想,干咳一声道:“应当是无意说的,做不得数,你别见怪。” 皇上轻笑,倒也是不急不恼,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之前算是两不相欠了,如今你又要顶替,条件呢?” 门口的身影顿了顿,低声说:“听闻东令阁的刺客又有动作?这次我替你全部解决。” 皇上不动声色挑起眉峰,这话说得倒是轻巧。那些前朝余孽行事阴毒诡谲,屡次作乱,这么多年来折损了无数死士,也未能彻底将他们斩草除根,你竟敢如此轻易夸下海口? 他并不言语,目光悠然望着离去的人,眼角眉梢仍挂着柔和的笑。 方重衣出了暖阁,将房门轻轻合上,顺着走廊径直往大殿方向走。暖阁附近的宫人都被屏退了,他拐过一条短道,踏上楼阁之间的飞廊,才陆续看见些来往的宫女。 “皇上。”路过的宫人见了皇上,纷纷行礼。 方重衣挥手免了,目光一动,又微微停步,问:“考生们可是到了东殿?” 为首的宫女沉稳答:“是,已经齐了。” 他淡淡点头稳步往东边走去,玄底鎏金纹的衣摆翩然扬起,越发衬出清贵优雅的身姿。 从檐廊拐角入了半露天的侧殿,太监宫女们齐齐行礼,其中有一人上前,低着头替他接下氅衣,檐下侍立的宫女无声推开殿门,动作皆是小心谨慎,大气不闻。 殿门内是笔直宽阔的长廊,地上铺绛色菱格纹软毯,寥寥点了几盏灯,光线柔和。殿内烘着炭火,恰到好处的暖意,夹杂玉兰的馨香。 他一路缓行,至正殿右侧的廊道,停下步子。 织雪如意锦的重帘后隐约可看见东殿内一排排金色地砖,明黄灯火倒映在上面,莹然的光轻轻流淌。方重衣轻车熟路,后退一小步,隔着紫檀木镂雕花梁,正好看见在殿上等候的考生。 顺着左列的人群一路扫下去,他的目光在第七的位置骤然停顿,连呼吸都微微一紧。 多日不见,她有些变化,也许是因为场合隆重,穿着正式的深衣。衣襟一丝不苟,添了几分干练感。沉水青的料子稍显厚重,旁人穿着都愣头愣脑的,她却更显明艳绝伦。 在侯府时都穿层层叠叠的雪纱襦裙,缠枝纹的,小团花儿的,拖曳的轻纱总在记忆里摇晃,连同那天迷境中的温香软玉,一道在他的梦里纠缠。 苏棠虽然老老实实低着头,却忍不住四下张望,那双眼睛依旧湛然清亮,骨子里透出的灵动。 看来离开他的这些时日,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好,甚至比之前还要好。 果然是半点没把他放心上。 方重衣眼中郁色又加重几分,静默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身上,执念似的,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 侍立在廊道两侧的宫人们都有些胆战心惊,不知为何皇上这般不悦,直到奉菜的一队宫女从拐角走来,才冲淡了当下凝重的气氛。 方重衣眼神微动,低眉将乌木托盘上细细扫过,问:“给他们的?” 领头的女官福了福身:“回皇上,是考生们的午食。如意酥,春绿银丝面,瑶柱豆腐汤。” 听是瑶柱,他不易察觉地皱眉,沉声吩咐道:“苏棠的那份撤下,换金玉羹,用枣蜜熬。” 女官一怔,但圣意又岂是她们能妄加揣测的,即刻应声道:“是。” 苏棠站在队列中,眼睛安分地盯着地面,不知为何,她老觉得哪里有一道阴魂不散的黑影静静注视着她,怪渗人的。 听说圣上正在审阅他们的试卷,稍后女官便会安排考生轮流面圣,最后公布名次和具体官职。 但这一“稍后”便让人等了足足近一个时辰,苏棠住的宅子离皇城十万八千里,卯时天不亮就赶着出门了,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现在看来,中饭也没得吃了。 正在懊丧,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宫女们从侧廊鱼贯而出,一水的温柔娴静,还端着赏心悦目的瓷碗瓷碟子,看着像是送午饭来的。 一寻思午饭吃的就到了,苏棠内心很是感动,宫女小姐姐们在她眼里也越发柔美可人。 其他宫女率先去布置饭菜,打头的女官笑着和考生们交代了几句,便带领所有人去偏厅用饭。苏棠按捺着喜悦跟去偏厅,不曾想一进门就被浓郁的腥鲜气冲着了。 是瑶柱?她心底一沉。 以前住在兴余村,没什么机会吃海鲜,后来到了侯府才第一次吃到瑶柱粥,结果没想到竟过敏了,脖颈上手臂上全起了红疹,又痒又痛,还发低烧。那几天方重衣似乎很是嫌弃,让她回自己的小卧房去睡觉,好了再出来。 从此苏棠便对瑶柱敬而远之。 偏厅内是排列的红木长桌,每个人的午膳被顺次摆放好,揭了盖子。她路过别人位子时顺便一瞧,果然是瑶柱熬的汤羹。 汤清色亮,看着很诱人,但吃这玩意对苏棠来说等于吃苦头,再美味也消受不起呀。 可午膳是皇上亲赐,不吃,会不会被当做抗旨?万一皇上这会儿心情还不好直接降罪于她怎么办? 苏棠一路愁眉苦脸,走到自己座位上,却惊喜地发现她这份是金玉羹。 第37章 金桔糖 金玉羹是名贵菜肴, 她也是在侯府吃夜宵时才知道的, 以往每逢有金玉羹的时候, 她都会暗喜。鸡肉嫩而不腻,板栗香甜,山药绵软, 炖煮后汤羹如金似玉的,咸鲜爽口。有经验的大厨, 通常会再勾些霜糖提升鲜度。 苏棠舀了一勺汤羹来吃, 居然还不是直接加的糖, 而是蜂蜜的味道,多了份清润的花香, 跟当时在侯府吃到的很相似。 不是瑶柱,她总算松了口气,有滋有味吃起来。 用过午膳,大家又回到殿上。莫约一炷香的功夫后, 又一个面生的女官从殿外走来,朗声道:“古奉宣,阮青,谢力, 请随我过来。” 被喊了名字的三人从队伍中走出, 诚惶诚恐施了个拜礼,跟着女官往大殿深处行去。 吃饱了的苏棠有力气等了, 可过了半个多时辰,也迟迟听不到女官喊自己的名字。看着其他人一批批被带走, 到最后剩寥寥三人,直至只剩她一人 苏棠满脑子都是问号,这什么情况? 女官又回来了,苏棠看着人远远走来,心道这次横竖没别人了吧? 她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女官身上,跟着人由远及近。 女官倒是不慌不忙,客气地点了点头,才徐徐开口:“圣上有些急事,先行离去了,交代苏姑娘这边由太后评定。” “啊?” 太后? 怎么这么巧轮到自己就有急事了? 她还没转过弯来,女官柔柔的声音又飘进耳朵里:“随我来吧。” 苏棠没法子,只能跟着人往大门外走,殿外是空旷宏伟的广场,汉白玉华表柱矗立在四方。她随女官穿行而过,拐进西边一道长巷,长巷过后是花红柳绿的园林,走到尽头,入目是一片水榭楼台,游廊曲折繁复。就这样不知绕过多少殿宇和亭阁,走进一座小花园后,前头领路的女官终于停了下来。 尽管苏棠有些路痴,也明显能感受到太后住的地方很偏远,周围也越来越僻静了。 也许是看出她的疑惑,女官笑着解释道:“太后身子不大好,喜静,所以年初便搬到凤延殿来了。” “嗯。”苏棠点点头,心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劳心劳力负责这种闲事呢? 花园里,海棠、木槿、茶梅等都盛放得正好,一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午后艳阳洒落大地,蜜糖般的光泽流淌在花海之上,添了几分醉人暖意。 穿过花圃,她跟着踏上正殿前的大路,汉白玉铺就的地砖,道路平坦开阔。走进书有“凤延殿”大字的宫门,一路穿行到了內苑,眼前便是黄琉璃瓦歇山顶的殿宇,门前有一对铜鹤。 侍立在庭院外的女官见她们已到,相互会意后,便提前往殿内通报。 两人在原地等候了片刻,女官又示意苏棠跟上。她低着头,跟女官入了正殿。一路上,她步子都迈得很轻,暗暗提醒自己待会儿说话要轻声细气点,既然太后最不喜吵闹,她一定得谨慎再谨慎,不能在这里栽了跟头。 女官止步,对端坐在红木嵌螺钿矮榻上的人行了一道大礼:“禀太后,苏棠已经带来了。” 苏棠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只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好”,声音的确有些虚弱,但威严之气丝毫不减。 女官见太后示意了,便无声退下。 气氛陷入短暂的静默,她隐约觉察,有淡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良久,自带威仪的声音放柔和了些,轻轻道:“过来吧,让哀家仔细看看。” “是。”苏棠深吸了口气,谨慎走上前,在离凤座一丈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 “没关系,到哀家身边来吧。”太后的声音放得更和蔼,还带着几分笑意,仿佛只是左邻右里家慈祥的妇人。 苏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只能遵循太后的话,低着头往矮阶上迈去。 走到矮榻跟前,她一晃眼,余光扫到太后的衣着。一袭如意纹黛蓝深衣,镶珊瑚金钗,尊贵耀眼。 带着帝王绿镯子的手将她轻轻拉住。 苏棠一惊,完全没想到太后会这么亲昵,正不知所措,就被牵了过去。 她在太后身边糊里糊涂坐下,刚沾上宽阔舒适的矮榻,便蓦然清醒了过来,顿觉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太后这这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待她如此亲近? “好孩子,抬起头来,让哀家瞧清楚些。” 苏棠云里雾里的,只能抬头。 太后仔细瞧了瞧,眼中的惊喜和诧异也更大,良久,叹了口气,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哎,是个好姑娘,真好看” 苏棠闹不清这是哪一出,只好冲她讪讪一笑。太后面容的确缺乏血色,带着若有似无的病气,但看起来心情很好,因此精气神还不错。 “太后想看我画什么?”苏棠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太后一怔,仿佛才想起这档子事,爽朗地一笑:“画朵花儿吧。” “” 她头上冒了些汗,不过看得出太后今日的确很开心,便又小声问:“太后想要什么花?” 红木束腰花几上正好摆了几株白菊,盛放如锦,太后往旁边看了一看,不假思索道:“菊花儿吧。” 苏棠又是一头汗,面上平静地点头:“是” 殿上已经摆好了桌案,纸笔颜料也早有女官布置好了,苏棠起身回到桌案边,提笔开始作画。 花卉是平日练手打基础时常常画的,对她来说不需要费什么心思,轻而易举。但她也知道,书画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有时候防不胜防就犯了忌讳,如今在宫中更是需谨慎。回想太后的要求,说画“一朵花”、“菊花”,也就老老实实在大幅白纸上画了很大一朵菊花,起码不出错。 光秃秃一朵花,没法谈什么构图,为了画面不空洞,她只好铺些虚淡的云烟水色。 没一盏茶的功夫苏棠便画好了,她带着画纸到太后身边去,轻轻放在面前几案上。 “太后觉得怎么样?”苏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太后满脸都是慈爱的笑意,连连点着头:“喜欢。”但那目光完全没从她身上移开过,根本不是看着画儿。 见苏棠一头雾水,神色还略带惶恐,她又煞有介事将画来回瞧了几眼。 “好看,画的好。” 此时,正巧有宫女送了些精致的点心来,一一摆在案上,金丝酥芙蓉糕雪松糕等,晶莹喜人。 “饿了吧?先吃些东西,没关系的。” “谢太后。” 画画这一关过了,苏棠也松了口气,拿了块最小的酥饼细细吃起来。 太后瞧着她吃点心,心里是真的越看越喜欢。近几年,每每想到方重衣那古怪的性子,乖戾的行事作风,她就叹气,为了这个儿子的亲事也是操碎了心。她也知道,是以前在一些事情上亏待了他,但没办法,孩子已经长歪了,如今只能尽量弥补。 太后考虑过,方重衣是先皇的子嗣,却被秘密养在侯府,名义上只作为世子,这层身份首先不能为外界所知。得找个离得远的、与皇室没有势力纠葛的家族,京城里这些皇族宗亲、世家贵族首先就得排除了。 往细了考虑,这儿媳妇的人选更是难上加难,姑娘性格若是太面了,降不住他,日子久了说不定还会抑郁成疾。性格若太刚硬了也不行,方重衣哪是个省油的灯,一旦吵起来,谁也不让谁,后果难以想象。 眼前这位邻国公主竟是最合适不过了,聪慧又大方,看着娴静,骨子里却有份灵巧和韧劲,说不定就能以柔克刚,制一制他张狂的性子。 之前,侯府陆续有风声传来,太后隐约也知道,方重衣已经惦记上这位姑娘了,否则怎么会专程在今日入宫? 苏棠吃完了一块点心,见太后若有所思,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又像在考量什么与眼前不相干的事。她不便贸然打扰,便又拿了一块金丝糕,细嚼慢咽打发时间。 “来京城之前,你都是住在哪儿?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头?” 太后已经收回迷蒙的目光,重新注视她。目光慈和又心疼,语气也是嘘寒问暖的。 苏棠一怔,心中有什么东西稍稍触动,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在殿上跟太后大倒苦水,便把之前流落到兴余村的事简要说了一说。 “哎” 尽管她已经尽量淡化了,可太后听完,仍是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父母也不在身边,还被些腌臜小人给算计”太后拉过她的手,细细看着,良久目光又微微一动,“若你父王若你父亲和母亲不日后便能来看你,可还开心?” 苏棠睁大眼睛,错愕了半晌,不知太后怎么忽然提到这些。 “我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尽管她记忆甚为模糊,一提到父母,梦境里的影子又清晰萦绕在眼前,余下的话不自觉哽咽在喉间,难以名状的酸楚堵得她心慌。 “好好,没事的。”太后体察到苏棠的局促,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时候你还小,很多事必定都记不清了,没关系,一切都会慢慢好的。” 苏棠平复了一会儿,抬起眸子,小心翼翼开口问:“太后可是有民女父母的消息?” 太后笑了笑,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淡淡说:“哀家这里是有些音讯,再过些日子,他们应当就要来了,放心吧,哀家自会安排你们团聚的。” 苏棠点点头,不便多问了。 她心里狐疑,为什么太后对她如此关照,难道与失散的父母有关? 第38章 蜜桃糖 翰林的考选名次一放榜, 便轰动了整个京城。画待诏第一名, 赫然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苏棠。 一时间,这位翰林苏待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聊得最火热的话题。吃瓜群众的想象力都是无穷的,传闻几经转手后, 在三天之内就变得面目全非。据说这位苏姑娘能左右手并用,嘴里还叼一支画笔, 面圣时, 一炷香时间能同时完成八幅佳作, 一笔一划之间动作翩然,画笔舞得如同虎虎生风的长剑。还有人说这位苏姑娘貌若天仙, 姿容胜雪,男子提起来一脸神往,女孩子则一脸艳羡,但更多的是自豪。 庆朝女子地位不低, 女官也是不少的,但大都集中在六局,此外还有些女捕快女县官,九寺中也有少数女性官员, 但说到翰林, 却是头一次出现女子的身影。 因此,这件事还带动了一个风潮, 人们纷纷送自家闺女去学画,不少书院开始扩建学堂, 连带着卖文房颜料的商铺都红火了好几倍,苏棠从前那些画作更是水涨船高,从几百文一下子涨到几百两。 然而整个京城越是热闹,苏棠本人越是感到凄凉。几百两以她目前的身价,随便画几幅就可以把欠唐音的债还上,可自从入翰林第一天,她便接到最重要的一条严训。 不准接私活。 苏棠想,不接便不接算了,好在有俸禄可以弥补,谁知发俸禄那天,同僚们都高高兴兴去内侍省领了银子,只有苏棠被告知,她还倒欠国库五十三两。 这笔欠款正是考试那天,皇上赐给她的那几只画笔。 账房里,负责发放俸禄的姜簿记哗啦啦打着算盘,手指如翻花,眼睛不抬道:“苏待诏原先欠五十九两,俸禄是每个月七两,上边儿特意交代过,每个月拨一两银子给苏待诏买米买油,免得挨饿,因此最后还欠五十三两。” 她万万没想到皇上当时竟不是戏言,真一本正经要记她账上,还特意交代了内侍省 这什么扣门皇帝! 黑心! 苏棠很忧郁,本以为熬出头了,没想到落入了更大更深不见底的坑。 说起来,自她入翰林以后,根本没见过皇上的面,最重要的职责就是陪太后。可太后常年病着,有时候需要静养,便很贴心地提前告知她不用去了。因此苏棠每个月也只有十几天往宫里跑,平白多出许多空闲时间。 俸禄遥遥无期,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卖字画赚钱,她左思右想,只能约唐音出来,把这件事先跟她说说。苏棠是个老实人,别人欠她钱她倒还无所谓,可她一旦欠别人钱,心里那是怎么都不舒坦,好歹要和唐音说清楚,自己不是故意拖欠。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苏棠带唐音去通和街街口一家小饭馆,考待诏一事,若没有唐音从旁鼓励,她是抓不住这个机遇的,自然是要请人家吃顿饭。这家小店名叫轩味坊,菜色不错,门面也过得去,是两层高的飞檐小楼,最重要的是价格实惠,她承担的起。 中午的通和街最是热闹,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眼下已经到了饭点,饭馆大堂里人声喧嚷,热情的小二端着菜肴在酒席之间灵巧地游梭,客人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二楼雅间却像落了一层冷霜,气氛凝固到冰点,仿佛另一个世界。扫地的伙计轻手轻脚,没扫巴掌大一块地,已经累出了一身汗,偶尔碰到桌子柜子,弄出点细微声响,他自己先怕得抖了三抖。上茶水的小二也满头是汗,在包间外深吸了口气,才低着头进去伺候。 他们这巴掌大的小馆子不知怎的,引来了神秘的大人物,包下了整个二层不说,还里里外外安插了侍卫。 雅间内,连环锦绣纹纱幔在茶几和房门间隔出了一条过道,灯火晕染在静谧的空间里,纱帐上衬出温雅挺拔的侧影。 侧影慢条斯理抿了口茶,随即,清冷似玉的男声响起:“她到了?” “是,苏姑娘和唐姑娘一起来的。”韩蕴守在垂帘外的过道,恭谨地回应,偶尔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那道威严而沉寂的身影。 男子静默了片刻,放下茶盏,转头往窗外细细凝望。 韩蕴隔着纱帘看见主上如此,不禁摇头,心道您又看不清,张望有什么意义呢? “去安排。”低沉的嗓音又从垂帘内传出。 韩蕴收回视线,点头道:“是。” * 苏棠和唐音来得早,占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角落里很安静,不一会儿,点的菜也陆陆续续上齐了。 唐音夹了一块鱼肉,专心致志地吃着,苏棠却是心不在焉,酝酿怎么开口。 后知后觉,她发现唐音不像平日那样睡眼惺忪精神不振了,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也淡了许多。 “阿音,看来你最近把话本戒掉了?”苏棠打趣她。 “还不是因为要去——”说到这里唐音突然卡壳,紧接着猛地呛了一口,脸都变红了。 “你慢点吃,慢点吃。”苏棠生怕她被鱼刺卡到。 唐音清了清嗓子,不呛了,脸颊的红晕却不减。 “因为之前欠某人人情,要帮他做点事嘛,就没时间看话本了。”唐音脸色悻悻的,加上脸红,表情就变得极为复杂微妙,“你知道他多过分吗,今天要交个什么账目,明天帮他誊抄什么文书,不知道多难伺候” 苏棠自然能猜到她指的是沈瑄,面无表情捧着茶杯,心想:男人的心都这么深不可测吗,在意一个人却要拐弯抹角针对她,一旦被他惦记上,好像有点倒霉啊 不过侯府那边已经沉寂很久了,方重衣仿佛从未出现一般,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看来当初的确只是看她不顺眼而已,过了那阵也就忘了。 想到这,苏棠生出一阵惘然的恍惚,茶水的雾气苒苒弥漫,模糊了她的面容。 “不过还算有耐心,一直在旁边手把手教我,有空了还会做些简单的点心给我吃”唐音说到这,忽然眉飞色舞起来,“我都没想到哎,他居然会下厨的,虽然手艺生疏了点,不过也算难得了。” 苏棠扑哧一笑,没想到沈公子还有这么贴心的一面,调侃道:“是不是被感动了?” “得了吧,我才不会” 唐音急着要反驳,被旁桌洪亮的男声打断。 “五十两?贵到姥姥家了吧!那无双公子再神通也不是皇帝老子,你凭什么坐地起价?!”灰布衣汉子气得冒火,捋起了袖子。 蓝衣书生一脸鄙夷:“呸,没钱就算了,磨磨唧唧个什么?这请帖千金难求,我也是没办法去才想转手的,你不要,多的是人挤破头想要!” 苏棠一眼认出那蓝衣书生,叫齐桂,从前也在西市摆摊,两人摊位相邻,没生意时便会闲聊,也算是老熟人了。 “无双公子?他们说的不就是下月初十的书画比试么?”唐音喃喃道。 苏棠拿了块点心边吃边琢磨,内心异常的不解,问:“无双公子是什么?” 反复听他们提到这人,言谈之中还饱含敬意,看来似乎来头不小。 想着“无双公子”这耐人寻味的字眼,她又忍不住吐槽:“取这种名号,这人得有多自恋啊?夸自己举世无双呢?” 二楼雅间里,端起茶盏的手停了一停,又默不作声将杯子放下。韩蕴从旁瞧着主上不声不响的侧影,暗暗捏把汗。 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敢揶揄世子爷的名头。 世子在外走动的身份多不胜数,但这个尤为特别。 韩蕴记得非常清楚,当时,世子和皇上因为一件公务起了分歧,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从公事扯到私事,越吵越凶,其中一个还特意把门给关上了,接着吵,连他们这些最贴身的侍卫都不让进去。因为两人容貌完全没差别,那天穿的衣裳也差不多,韩蕴甚至没看出来是谁关的门。 到最后,也不知谁说了句“有我没你”,就不欢而散了。 从此但凡涉足和皇家的生意,方重衣便会专门用“无双公子”这个名头,旨在让皇上看着闹心。 第39章 樱桃糖 大堂人声鼎沸, 唐音忽然生出奇怪的错觉, 向四周张望一番, 才压低声音同苏棠道:“可不是自恋。这位公子可是京城最神秘的存在,在官家也好,商道也好, 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因此背景一直是个迷, 据说容貌也是冠绝京城, 说句无双真的不为过啊。” 苏棠对此持保留意见, 转了话头问:“那你们说的比试是” “下个月初十,无双公子会在琅玉湖举办书画比试, 邀请了不少有名气的文人墨客,我看啊,凡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去了,也不一定真为了什么比试, 相互走动拓宽人脉吧。沈家因为提供笔墨颜料,也接到请帖,所以沈瑄和宁欢也会去”唐音说到这有点吞吞吐吐,她是不想聊这件事的。因为获胜者能得一百金, 若是跟苏棠说了, 就好像催人家还债似的。 齐桂和二楼对了个眼神,这才气呼呼转头, 佯装不经意瞧见苏棠这一桌,眼睛便忽地一亮。 “哎呀, 这不是苏待诏吗?如今可是飞黄腾达吃香喝辣了啊。” 苏棠心里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齐公子好久不见。” 齐桂大喇喇凑到她们这桌来,神秘兮兮道:“我这里有个赚钱的好门路,苏姑娘可有兴趣?” “嗯?”苏棠也不讶异这番开门见山,齐桂一贯是知道她缺钱的。 “下月的书画比试你知道吧,拔得头筹者能得一百金!可惜我老家有点儿事,去不了,正巧,这请帖倒是可以转给你” 苏棠的注意力立刻被一百金吸引去了,可猛然想起刚刚他和那人的讨价还价,又丧气地摇头:“你那帖子要价五十两,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哪能啊,咱们这么熟,当然是白送给你的了!”齐桂拍了拍胸脯,豪爽地笑道。 苏棠半信半疑,这么随随便便就送给她么? 齐桂见她迟疑,笑得直眯起眼睛,一脸贼头贼脑的模样。 “你以为我会做亏本买卖啊?第一,你的实力我最信得过,那些能涂几笔就出来混饭吃的家伙,跟你能是一个档次的?第二嘛”他又森森地笑了,“苏姑娘如今是何许人,金榜题名,官拜翰林,连皇上和太后都青眼有加,这次的比试想必更是不在话下。咱们虽然交情好,但也丑话说在前头。齐某不贪多,你胜出了,这一百金分我一成足矣。” 苏棠听完,默默算了算,黄金比银子贵出许多,一百金的一成就是十金,相当于一百多两白银,的确比他单卖请帖赚多了。 她有点动心,又谨慎地问:“既然有个什么无双公子的噱头,这场比试想必也是高手云集我若赢不了呢?” “哎”齐桂摇摇头,语气变得格外深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的确也是赌一把。既然压宝在你身上,那就是买定离手,是输是赢都交给老天爷说了算,你胜出了自然皆大欢喜,就算空手而归也就那回事儿,齐某不是输不起的人。” 对这般爽利的人,苏棠也就笑着直言:“我猜,你们最近可是在倒卖请帖赚差价呢?” “哎呀,毕竟无双公子名头响,咱们也跟着捞点儿蚊子肉嘛”齐桂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 既然如此,苏棠也就不扭捏了,讪讪看着那请帖,小声道:“我会尽力的——” 齐桂满脸都是笑,掏出帖子正准备递去,大堂中央忽然飘来一道洪亮的男声:“姑娘,这等比试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既然你有意前往,在下手里这副请帖倒是更胜一筹,天字号头等客房。” “啊?”苏棠闻声转头去看,是个五官清俊的男子,玉冠束发,镶银纹宝蓝衫子,只是衣襟并非交领,而是翻领的样式,有点异族的风格。 齐桂则是满眼诧异,忙不迭和二楼对了个眼神。 唐音放下筷子,绕桌子一圈到苏棠身边坐下,低语:“为了让大家顺便欣赏湖景,比试是在一艘很大的游船上,为期两天一夜,有极奢侈的上等舱,也有条件很差的内舱,那些上好的一早就被高价收走了。” 苏棠点点头,往齐桂手上那张帖子张望一眼,是地字号,想必和客栈的房间一样,不好不差,对她来说其实足够。 “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既然有这么好的帖子,为何自己不留着?”齐桂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蓝衣公子没看齐桂一眼,径直朝苏棠这一桌阔步而来,施施行了个平礼,气度倒是从容潇洒。 “在下慕苏。”他低头,折扇轻扣在掌心里,“说来也巧,名恰好与姑娘的姓氏相合。” 此话一出,苏棠莫名觉得酒楼的温度降了降,特别是二楼,静得可怕,像结冰一样。 慕苏眼含笑意望着她,有意无意道:“而姓氏” “嗯,是哪个字?”苏棠被他的话带偏,不自觉就问出口了。 慕公子微微一笑:“知好色,则慕少艾。” 苏棠还未说话,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啪”的一声,像茶杯碎裂,但也不是摔在地上的声音,倒像是碎在手里。 * 雅座里,方重衣碎了一手的瓷片,指尖被划出好几道血印子,茶水顺着桌檐淌了一地。 韩蕴连忙劝慰:“世子爷息怒,当下不是露面的时机,届时上了船,怎么收拾他都行。” 一楼大堂,苏棠见楼上在扫地,心道大概是有什么磕磕碰碰,也没在意。 她寻思刚才那话的意思,知好色则慕少艾,字面意思是人长大了,懂得了男女之情便会倾慕貌美的女子,深层意思就不知道这位慕公子几个意思了。 她迎上慕苏期待的目光,良久,面无表情点头道:“哦。” 没后话了。 慕公子面色微微一滞。 “你也是来卖请帖的吗?”唐音不解地看他一眼,长得挺好看一公子哥啊,居然也在做中间商赚差价? 在姑娘这没讨到好反而连连遇挫,慕苏面色愈发尴尬,但不久,又恢复和颜悦色的模样:“在下并不是二道贩子,也非舍己为人将请帖拱手相让,只是好友因故无法前去,便打算将他的帖子转出,刚刚碰巧听见各位正谈及此事,想来也是有缘,便贸然打扰了。” 语气倒是挺诚恳的,苏棠这边不好再挑刺,于是道:“齐公子那张已经够了,况且我们已经谈好”齐桂还指望着她赢了赏金分红利呢,自己既然答应了,怎么能反悔? “无妨。”慕苏和善地笑了笑,转向唐音,“多出一份帖子于在下也无用,送给姑娘后,两位便可以一同前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唐音被他这么一撺掇,立刻心动了,到时候沈瑄会去,宁欢也会去,如今连棠棠都要去,就留她一个岂不是太可怜?再说了,那艘游船是庆朝最大的一艘船,比宫殿还要宏伟,比皇宫还要奢华,她的确很想去见识见识。 “你、你真的不需要吗?卖给别人也好啊?”一说完唐音就后悔了,人家已经再三强调想“送出”,更何况他穿金戴银的,想来怎么也不会缺那点钱,自己这样说反倒失了礼。 “在下真的不需要,能将它交与有缘人便够了。”慕苏脾气似乎很好,永远是眉眼染着笑的模样,说着,已经差手下人送来了那副烫金请帖,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多谢慕公子了。”唐音抿着嘴到了句谢,喜滋滋拿起那封帖子。 苏棠见比齐桂那封花俏许多,边缘还压印了烫金花纹,极为精美,也好奇地凑过去看。 “天字第五号诶”她挑起眉喃喃道。 唐音也有点小兴奋,拽住她的手:“棠棠,到时候来玩!跟我一起睡!” “好呀。”苏棠笑了笑,有心往旁边留意了一眼,慕苏那桌只上了茶水,桌边留守着两个下人,穿着服侍并非他们这常见的宽袍大袖,而是贴身短衣、圆领袍,袖口和襟前缀着少见的花纹,异族感更明显了。 不经意,她又对上慕公子的眼神,那人冲她歪头笑了笑,手里徐徐摇着扇子。 “在下就在天字第七号,彼此的位置相邻,正好,大家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说的是大家,目光却是有意无意落在苏棠身上。 他嗓音浑厚,中气十足,徐徐话音在大厅回响,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二楼的气氛已然冻结如冰,落针可闻,开怀的笑声便显得更加清晰。 “韩蕴。”卷帘后的人影沉寂许久,低低开了口。 韩蕴听到冰冷的传唤声,立刻敛神,走上前一小步应道:“是。” “客房的安排全数作废,改让宾客们抽签。” “好,属下立刻着手去办” 楼下仍有稀稀疏疏的谈话声,似乎为了什么事在谦让,方重衣凑近了窗棂仔细张望,可惜眼神差,什么也看不清。他急躁地叹了口气,蹙眉命令道:“韩蕴,你来给我看清楚!” “是是。”韩蕴暗暗抹了把汗,也凑到窗边去看,那位“慕公子”正差使下人去找掌柜的结账,苏棠急得直摆手,又是拦又是扯的。 “回世子,那个姓慕的似乎想请客,苏姑娘有点拦不住他了” 韩蕴刚说完,顿觉身侧的温度骤降。 沉冷的声音即刻吩咐:“去把她的酒菜钱结了!” “可是世子平白无故去结账,苏姑娘会起疑心的!” “包场。” 韩蕴顿时哑口无言,看了眼方重衣铁青的脸色,缓缓点了点头。 他沉默地走出雅间,对守在门口的小二道:“我们家我们家公子今日心情非常好,全场的酒菜钱都由他包了,劳烦你跟掌柜的说一声。” 第40章 石榴糖 初十那天一大早, 苏棠便收拾包袱出门了。怎知, 刚出巷子口就看见路边停了一辆轿子, 轿檐下还悬挂着五彩琉璃风铃,花俏活泼。 唐音从窗子里探出脑袋,冲她挥手, 笑得傻乎乎:“琅玉湖挺远的,我怕你一个人不好过去, 就来了。” 苏棠心头一暖, 小跑过去钻进轿子里:“你最好了!” 轿厢内有张小矮桌, 还放了不少点心,唐音拿了块眉毛酥递给她, 自己也吃起来。 “棠棠,我听说原先定好的客房都不作数了,每人上船后抽签,抽到哪间房住哪间呢你知道么, 最差的那种就在仓库边儿上,巴掌大小,还没有窗户,里边就一张床一个茶杯, 喝水还得去楼上接。”唐音慢吞吞道。 苏棠一愣, 这下可就微妙了,要知道, 运气这种东西不会看人下菜也不会趋炎附势,万一哪位达官贵人富家公子抽到最下等的客房, 岂不是要气死? 到时候,还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倒怎么都无所谓,但有些身家显赫的大人物怕是要吃瘪了。这无双公子也真够特立独行的,难道不怕得罪人吗?”唐音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吃一面不忘递给她,“不过他神神秘秘的,别人就算想报复也找不着人况且一上船就在人家的地盘了,你怎么反抗?只能任人宰割,哎呀呀” 说者无心,苏棠听着却背后嗖嗖发凉。 脑袋里莫名其妙冒出个念头:这难道是艘贼船? 轿子走了越半个时辰,才到琅玉湖边的码头。 码头地势偏低,苏棠自高处的马路往下看,湖岸边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宾客们分成两条队伍,一直延伸到游船的入口,入口的平台上摆了两个乌木箱子,分别有侍者把守。 她和唐音挽着手排到队伍末尾,再往前仔细一看,木箱子后方还竖了一块告示板,挂着密密麻麻的客房门牌,从上自下依次是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以及更差的内舱等等。每每有人上去抽完签,侍者便取下与签对应的门牌。抽签这种事好比赌博,因此场上时而听见惊喜的吸气声,时而听到唉声叹气,甚至哀嚎。 一个短袍革靴、侍从模样的男子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和搂着美人儿的贵公子低声禀报了几句。那公子听完后回头,往苏棠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将美人儿挥挥手打发,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襟,从队伍折返。 场上的宾客都在缓缓向前,他一人逆向而行,显得尤为打眼。 “苏姑娘?” 苏棠正在专注地排队,冷不防听见旁边有人唤她名字,语调陌生,语气却很熟稔,吓了一跳。 转过头一看,是那天小饭馆遇到的慕公子。 “咦,看样子慕公子早就到了,为何从前面折回来?”唐音笑着问。 慕苏展开手中的描金扇,哗啦啦摇着:“既然是由老天决定,前后都是无妨的,有相熟的友人同行自然更好。” 苏棠想,他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怎么也算不上“相熟”吧? 三人并立而行,码头风大,他身上时不时传来淡淡的香气,甜丝丝的,有点像姑娘的胭脂水粉,又像酒。苏棠暗自疑惑,她接触过的富贵公子就方重衣一个,可他身上是木叶香,清幽冷淡,还有点苦,和这人完全不一样。 没过多久唐音也发现了,和苏棠暗暗对了个眼神,面色复杂,欲言又止。这种味道她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那种地方正经姑娘是不可能去的,她那次也是为了找一个绝版话本子,满京城乱跑,才误打误撞路过。 慕公子见气氛微微冷场,便开始打趣:“说起来,在下的运气一向差劲,待会儿可以在前面抽,替两位姑娘挡一挡霉运也是好的。” 苏棠想了想,直言道:“这也说不准,我觉得运道是守衡的,倒霉久了,总有一天能撞大运。” “借姑娘吉言。”慕苏见她总算肯搭话,殷勤地一笑,“若真如此,上房便让给两位,身为男子磨炼惯了,将就一下自然是无妨。” “不必不必,我住哪都成,唐音也可以跟她小姐妹住,公子的好意心领了。”苏棠最怕他那些突如其来的“好意”,上次在饭馆就差点被抢着付账,好在有个不知哪儿来的土豪包了场。 慕苏挑眉,淡淡笑着,直直望进她的眼睛:“苏姑娘也不必如此慌张地拒绝,你和我顺其自然就好。” 苏棠不做声了,往唐音身边靠近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队伍缓缓向前行进,莫约一炷香之后排到了他们。慕苏言出必行,大步上前率先抽了一张—— 人字第五十九号,在地下一层的角落里,偏僻,且闷热。 “果然啊” 他面色微僵,手中折扇“唰”地展开,虎虎生风摇着,拧眉冲手下人吩咐:“来抽你们的!” 三个随从诚惶诚恐点头,但一连抽的全是人字号,连传说中全船最差、连窗户都没的房间都抽到了,愣是没见着天字号的影子。 苏棠震惊了,慕公子今日可不是一般脸黑啊! 眼见最坑的房间都被扫荡出来了,排队的人群纷纷向这位贵公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慕苏眼睛瞪得浑圆,脸都气红了,但看见苏棠,又深吸口气镇定下来,让开一步道:“苏姑娘,请吧。” 苏棠扯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走到木箱边,心不在焉抽了一支。 侍者打开她手中的签,平静道:“天字第七号,恭喜姑娘。”说罢,取了告示板上的门牌,塞进呆若木鸡的苏棠手里。 满场寂静,随即爆发一阵窃窃私语,羡慕的眼神纷纷投来。苏棠挠头,看见一脸生无可恋的慕公子,冲他讪讪笑了笑。 慕苏刚刚缓和的脸色又白了,天字第七号?和他的客房一个最南一个最北,这还怎么找机会见面? 悠长的号角声盘旋在码头上空,巨幅风帆缓缓上扬,一眼望去仿佛直入苍穹。 不一会儿,湖面泛起浩瀚的水声,高楼殿宇般的游船驶离港口。 游船最顶点是单门独户的楼阁,紫砂琉璃瓦飞檐,雪纱珠帘掩映,华贵至极,月门上的牌匾龙飞凤舞书着“云蜃阁”三字。晌午时分,四周尚有些烟云薄雾环绕,黛瓦和珠玉泛着宝石般的光泽,远远望着仿若仙境。 “唐倦,莫约四十岁,眉骨有痣,善机关暗器,‘念三千’便是出自他之手” 阁楼内寂静如水,方重衣不疾不徐抿了口清茶。 念三千,三千烦恼丝,亦是收割性命的丝线。这种暗器一旦发动,便会飞出万千根极细的银丝,这种丝线比寒铁还要韧,比刀锋还要利,遇神杀神,连铜墙铁壁都能贯穿,更不用说血肉之躯。而念三千一旦由数人组成杀阵,发动之时,银丝变成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飞来,便能在一瞬间将人切成碎片,上天入地也无处可逃。 他面前桌案上摆着交错复杂的地图,上面绘制着游船每一层,每一条走廊,每一间客房,甚至是无人知道的暗层。 良久,指尖轻轻停留在甲板上的某处。 早前他便故意走漏了风声,让东令阁的人误认为皇上和“无双公子”是同一人。而今晚,他便会以这个身份,高调出现在甲板这一处,地势开阔,目标明确毫无疑问,他会在这里受到“念三千”的招待,当场炸成血花。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重衣很清楚,这是将他们一举拿下的最好机会。 侍立在旁的韩蕴送来笔墨,他在甲板边缘涂了个黑点,又画下了四根线代表手脚。 韩蕴有点没眼看,吞吐道:“世子可以画圈或者叉” 方重衣完全没理会,自顾自呢喃:“月平林,东令阁首脑,据说并无擅长那必然是懂得谋人心了。” 这些简短的情报,也是搭进无数死士性命才换回来的,他不得不细细斟酌。 东令阁的刺客俱是前朝余孽,这数十年来不断兴风作浪。当年,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不出一个月,便在南巡途中被东令阁暗杀,皇后不堪丧子之痛,变得疯疯癫癫,在一个雪夜里薨逝。先帝更是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当时,暗处有东令阁虎视眈眈,朝堂上汪靖贤的势力也不断扩大,甚至把持了部分禁军,局面越来越严峻。在那之后的五年,先帝都未再立新太子,大臣们亦是不敢提及。 直到如今的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锦妃诞下双生子。 湖面起了风,月门下珠帘晃动,清脆的珠玉声打破一室静谧。窗外阴晴轮换,天光如绵延的潮水在室内起伏、涨落。桌案上的烛台散发朦胧光晕,长身玉立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在光影的交错中岿然不动。 方重衣默然静立,灰淡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眸子里全是虚浮的雾。 他和皇兄前后脚从娘胎里出来,却只他一人有严重的眼疾,天生视力极差,且不辨色彩,仿佛老天爷都在预示,他是个失败的残次品。 因此自出生那刻起,他就注定成为替代,成为一道影子。自年少时,便开始替皇兄抵挡各种生死危机,有一次躲避暗杀逃进密林里,重伤倒在地上无力动弹。血腥味将老鼠吸引过来,啃噬手指,他都没有半分力气抵抗。 方重衣对皇位没有任何兴趣,甚至一度怀揣了疯狂而扭曲的恨意。那时的他倒在血泊里,被老鼠啃着手指,奄奄一息。空洞的眼睛怔然望着天,心里却漂浮着无谓的念头:这手,以后还能不能弹琴? 弹琴不是什么心头好,他只是活得太苍白,没别的可以惦记。 直到近两年汪靖贤倒台,东令阁也在暗中打压下式微,新帝势力日渐稳固,“影子”才有机会走到太阳底下,作为自己而活下去。 风势乱了,眼前光线明明灭灭,即便是一盏莲台小灯,他也觉得很刺眼,随手捻灭了它。 阁内陷入纯然的昏暗,墙上的影子也一并消失。 “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方重衣反手撑着桌檐,微微垂目,视线重新回到地图上。东令阁势力衰微,日薄西山,目前最顶尖的杀手便是这三人。 韩蕴微微低头:“谢浮风,有毒圣之称,‘无生’就是由他所研制。” 无生是一种慢性毒/药,通过气味的挥发和肌肤接触而中毒,长久下去,五脏六腑会渐渐穿孔、腐烂,临到能发现症状时,已然无药可医了。 韩蕴顿了顿,又缓慢开口:“谢浮风眼盲。” “想起来了,也是个瞎的。”光线淡弱,他的眉目隐在阴影中,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本世子最讨厌和同类打交道,就先欺负这个瞎子。” 这般猖狂倨傲的语气,在旁人看来着实太自负了,韩蕴却毫不担心。他跟随世子多年,对主上的决断再信任不过。 “世子打算如何部署?” 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既然他精通毒理,那便下毒对付好了,让他死得开心点。” 韩蕴无言,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恶趣味? “可是世子,如今宾客的入住全凭抽签决定我们恐怕连寻他踪迹都难。” “无论他住哪间,都要中招的。”方重衣轻笑,目光淡淡扫过地图上所有客房,“谁要他瞎呢?” 韩蕴默了默,知晓主上已有筹谋,便不再作声。 视线触及地图上的天字第七号,方重衣目光微动,低声问:“她来了吗?” “是,苏姑娘和唐姑娘已经到达码头了。” 天字第七号是个十足的好地方,正厅有大幅落地长窗,茶室顶部还有通透的天窗,位置恰好在云蜃阁下层斜角处。 因此苏棠不论在客厅观景,还是在茶室品茗,都能看到方重衣和她微笑着打招呼。 第41章 杏仁糖 苏棠和唐音上了船, 便有侍者为她们领路, 据说是天字号房独有的待遇。唐音抽的是地字第三号, 不过两个小姑娘商量后,决定就住在一起,于是唐音也跟着往天字号去。 游船两侧的过道比大马路还宽敞, 走起来如履平地,苏棠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觉得腿都酸了, 这过道一眼望去还看不到边。 侍者也很贴心, 见她们苦着一张脸,有意放慢了脚步, 苏棠也权当散步观景。一望无际的水面泛着茫茫白雾,微凉的清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走到半道,侍者拐进一扇月门, 上了楼梯,苏棠她们也跟着进去。楼道两侧摆了青瓷烛台,一簇簇火苗静静燃烧着,气氛幽暗而静谧。 又七弯八绕地穿过几层楼道, 她们步入一条走廊, 脚下是珊瑚红绒毯,莹洁的玉兰散发清香, 两侧是一扇扇相对的云龙纹紫檀木门,右上牌匾以正楷镌刻着房号。 侍者在“天字第七号”前停步, 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道:“这便是了,稍后会有人送午膳来,两位姑娘可不要走远了。” 苏棠扬起嘴角,喜孜孜地道:“有劳啦。” 唐音迫不及待推开门进去,湖风和天光迎面而来,原来正厅对面是一扇落地长窗。 右侧是天青色软烟罗遮掩的过道,里边应当便是卧房了。 照请帖上说的,吃过午饭,再休息半个时辰,便是比试开始的时间。因为无双公子面子够大,这次参与阅卷的人来头一个比一个不简单,官家的,有翰林编修叶樊时、鸿胪寺主簿舒闻等,民间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家也来了不少,都是苏棠平日里如雷贯耳的。连传说中一幅画价值千金的“南客”也来了。 南客只是个化名,这个名头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也无人知道其真实身份。他的笔法苍劲雄浑,构图设色炉火纯青,大多数人猜测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老者。苏棠在翰林时,有幸见识过他的画作,的确一眼就让人心生叹服,不过她莫名觉得那一笔一划背后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因为没有铅华洗尽的沧桑感,反倒很鲜活,有生命力。 “棠棠,我去找找宁欢在哪儿,如果午膳到了我还没回你就先吃,不用等我!” 苏棠正在解包袱,清点画具,就看见一抹模糊的残影从眼前飞过,往大门口跑去。 “你慢点儿,沈公子他们跑不了的。”苏棠窃笑道。 “谁找他啊”漫不经心的声音远远飘来。 大门咔嚓一声被关上,走廊里哒哒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她摇头,继续整理手边的画具。这次同待诏考选规矩差不多,画笔自备,颜料则由试场供应。她看着卷轴里一列排开的画笔,心中就来气,若不是被那个抠门皇帝强买强卖,雪上加霜负债累累,她会上这条贼船吗? “咚咚——” 叩门声响起。 苏棠第一反应是唐音有东西忘带又折回来,转念便觉得不对,这敲门声很平和,不疾不徐的,全然不像她那般风风火火。 难道是送午膳的来了?她赶紧放下画笔,起身去开门。 推开门,深夜般沉郁的黑色撞入眼中,无端令人心头一紧。 来人玄衣束冠,五官周正,眉眼细看有些特别,眸子像笼着一层薄雾,目光漂浮。这样灰蒙蒙的眼神,令苏棠莫名想起方重衣,心道这人难道也是眼睛不好? 当然,一个陌生人而已,她不可能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眼盲”。 “这钱袋子可是姑娘不小心掉的?”玄衣人声音温和,一开口便驱散了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气息,手中拿出一个浅粉绿绣花枝的小布袋。 一听钱袋子,又看他手中那抹熟悉的葱绿,她眉心骤然一跳,难道是上船的时候推推搡搡掉了? ——于是赶紧将那布袋拿来细看。 款式的确很相像,只花纹略有些不同苏棠又回头翻了翻背囊,还好,她的钱袋子乖乖躺在里面,没有丢。 “这不是我的。”她把钱袋子递回去,想了想,又慢吞吞问,“公子在哪里找到的?” 玄衣公子眼神一动不动,手停在半空,也迟迟未去接那个布袋,仿佛茫然不知方向。短短一瞬,苏棠没多想,直接塞进他手里。 “在下是在走廊捡到的。”他慢条斯理收起布袋,面上友善地笑了笑,“先头几间房也打听过,都说不是,看来我也只能交予这船上的管事。” “这种款式太常见,的确不好找失主,也是辛苦公子了。” “无妨的,打扰姑娘了。”玄衣公子说完,便告辞离开,举止十分有礼。 苏棠对这人有些好奇,特意往门外张望一眼背影,才关上了门。 * 据说沈宁欢住在天字第九号,唐音便按门牌号一间间找,走到回廊尽头,又下了一层楼,眼睛都要看花了才堪堪找到地方。 唐音扣门,里边传出稳重的脚步声,随后大门便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沈瑄。 “宁欢呢?”她踮起脚,试图朝里边张望,可惜沈瑄的个子完全不是她能企及的,什么都看不到。 沈瑄只是点头。 看着她进了房间,沈瑄面无表情将房门扣上,才慢慢地说:“她不在。” 唐音立刻炸毛了,提高声音道:“她不在?哪有边点头边说她不在的?” “现在不就有了?”平淡如水的声音回应。 “你你你——” “先喝口水吧,看你,嘴唇都干了。”他倒了杯茶,眼神示意圆桌边的凳子。 唐音自上船以来的确没喝一口水,于是也不跟他客气,过去坐下,咕噜噜就把水喝干了。 “以后,能不能别一看到我就问宁欢在哪?”冷幽幽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她坐着,沈瑄仍站着,所以不得不抬起脸去看。抬眼便对上沉静的黑眸,平和如古井深潭,仿佛要把人的灵魂看穿。 唐音嘀咕道:“不然呢我还要跟你说什么。每次跟你在一起,不是算账就是抄文书,躲都来不及。” 他眉宇微微扬起,眸子漫上一点笑:“不然,你也可以每次遇到宁欢时,就问沈瑄在哪。” “莫名其妙,胡搅蛮缠,我要走了!” 唐音刚要起身,肩膀就被一道力量压制,又结结实实坐了回去。 沈瑄仍然扶着她的肩,目光低垂望着她,嗓音微微有些沉:“吃了午饭再走。” 落在肩上的力量异常强硬,她稍微挣扎,发现竟是起不来。 这次是真有些恼火了。 “你今天真是奇怪,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要听你的?” “当然要。”他缓缓地俯下身,一点一点靠近她的脸,在咫尺的距离不动声色停下来。 空气静得像冻结一般,两人之间却是剑拔弩张,像有千千万万的小火苗在游窜。唐音仰脸去看他,英挺的眉眼,瞳眸像蕴着繁星,仍是同往常那样温和的、静水深流的目光,即使自己一遍遍算错账也毫不恼怒,反复而仔细地跟她讲解。 她的脾气忽然就被抽空了。 “债主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低缓的声音像清泉徐徐淌过。 唐音怔了怔,后知后觉肩上的手慢慢抚上她的后颈,唇上有柔和的温度传来,只一瞬,又消失了。 只剩丝丝凉凉的空气在两人之间静静游梭。 见她双目愣怔没反应,他嘴角扬起温淡的笑,若无其事问:“要继续吗?” 唐音如梦初醒,下意识摇头,僵硬地动了动嘴唇:“不” “嗯,好。”沈瑄把她头上一撮竖起来的头毛摁下去,好整以暇地坐下,“这间房栽了紫藤,宁欢不适应那种味道,所以去天字第三号了。待吃过午饭,你再去找她。” 唐音接不上话,她脑子里要爆炸了,像有几千只鸭子在叫唤,又像有一丛鱼游过来游过去。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无缘无故刁难我?我又不饿,不想吃饭,不吃怎么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卡壳了。 沈瑄默然喝着茶,待她说完,淡声开口问:“你的请帖是哪里来的?” “啊?那天和棠棠去通和街一家饭馆吃饭,遇到一位姓慕的公子,他送的啊”她趴桌子上,两手紧紧攥着茶杯,絮絮叨叨讲那天的经过。 沈瑄沉默地听着,听到最后,叹了口气。 在唐音的印象里,他是极少叹气的。 “你直接跟我说就是。”他淡淡抬眸,看了她两眼,“那位慕公子,素不相识的,你宁愿收他的帖子也不来找我?” 唐音心里拧着一股劲儿,反驳地话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找你?你既然这么有心就该直接送我一份,还非得让我开口。” 沈瑄一怔,垂下眸子,悻悻点头道:“嗯也的确是我思虑不周。” 指腹还不安地摩挲着白瓷杯。 “喂?”她觉得自己刚刚有点不讲道理,手从桌子上挪过去,戳了戳他指尖,“毕竟碰巧遇上了,那位慕公子又正好多出一份我刚刚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怪你的意思。” 叩门声咚咚响起,侍者的声音传进来:“请问有人在吗?” 沈瑄看她一眼,便起身去开门了。 三个侍者鱼贯而入,人手端了个红木托盘,盘子里暖洋洋冒着饭菜香。唐音勾起脖子偷瞧了一眼,荤的油润欲滴,素的鲜亮清爽,真的很香先前她还说着不想吃不愿吃,如今怎么都挪不动腿了。 沈瑄也不说话,客气送走了侍者,给她添饭,便一个人坐下,提起筷子默然吃起来。 出于一点点愧疚和心虚,唐音也吃得很沉默。她胡思乱想着,觉得沈瑄有一点很厚道,自己刚刚信誓旦旦说不吃,如今反悔,他却半点都不挤兑人。 两人在静谧的气氛中吃完饭,沈瑄剥了个蜜桔给她,道:“出了门往左拐,走廊尽头再右拐,便是天字第三号了,宁欢应当还在屋子里的。” “哦。” “还吃不吃?” “再吃个也可以”她讪讪盯着桌面,不知不觉吃掉了最后一瓣橘子。 沈瑄又剥了一个。 她接过来,吞吞吐吐问:“那你呢?” “未时的比试,我也是要去一趟的,兴阅堂的盛东家也会来,正好把南苑的生意谈拢了,还有几个常常往来的熟客,也得见一面。” 唐音点头,却是欲言又止地看他,这人总是这般平静无争的,也不知刚刚究竟有没有见气,没个准话啊。 “去吧。”沈瑄又道。 “哦。”她嘴里应着,心里却仍然在犹豫,磨磨蹭蹭要走不走。 沈瑄静静看了许久,眉梢微扬,再次起身慢慢靠近过去。 居高临下的身影越来越接近,唐音僵坐在椅子上,脑袋里一片空白,疏朗的眉眼在她眼前模糊,唇上又传来熟悉的温度。 这一次比刚刚要久。 亲过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把剩下的橘子全塞进嘴里,视线移向大门口,含糊不清道:“那我走了。” “好。”沈瑄仍然摩挲着杯盏,眼角眉梢却都染上清淡笑意。 第42章 关东糖 酉时过半, 夕阳染红了大半天空, 又随着时间推移缓缓降落, 没入幽深的水平面下。赤红的湖水在夜幕笼罩下变得越来越昏沉,最终成为幽深不明的黑色,远远望去像划开了一道不见底的深渊。 游船甲板上, 琉璃宫灯次第被点燃,每层每户的客舱也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流光溢彩的灯火倒映在湖面上, 仿若璀璨的银河。 苏棠是半个路痴, 一个人沿路打听,几经波折才找到通往甲板的路。沿途看到无数侍者匆忙来往, 摆桌的,布置碗筷的,端茶水蔬果的等等。晚宴设在甲板上举行,听说届时无双公子也会露面, 宣布拔得头筹者。 她经历了下午的比试,才知自己真是过于杞人忧天了,画待诏的考选只是参差不齐,高手还是有不少的, 游船这次起码半数的人都是瞎凑热闹。 一百金对这些权贵而言, 似乎没有任何诱惑力。女孩子,大都是因为倾慕无双公子而来, 小部分则考虑得更现实更周全,想借此机会觅得良婿。至于男子, 走仕途的忙着拓宽人脉,在前辈面前混脸熟,从商的大老板们见缝插针,攀关系拉生意,一个个聊得红光满面。 当然,也有一群出淤泥而不染的文人雅士,他们是为了传说中一笔千金的“南客”而来,至于是真心崇敬还是心怀不服想一较高下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乎,试场上心照不宣分成了三派,姑娘们聚在一起聊闲,顺便暗暗攀比衣裳首饰,男子则高谈阔论慷慨激扬,文士们自发安静地聚在角落,井水不犯河水。 孤零零被剩下的苏棠自成一派,哪也融不进,仿佛是一个异类。 她左右踟蹰,最终决定和那些文士们搭搭话,聊聊这次的比试。被问起为什么会来时,苏棠实诚地坦露想拿“一百金”,那群书生立刻变脸,把她排挤出圈子了。 不知为何,无双公子将筵宴的时间定得很晚,戌时才开始。此时是深秋,刚到申时暮色便悄悄降临,申时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了,游船上下亮起大片的灯火。 甲板吹着一阵阵夜风,苏棠半眯着眼将宴席细细扫过,发现唐音在最左侧宫灯旁的一桌宴席上,立刻碎步跑过去。 “阿音!” 唐音正心不在焉剥着橘子,见她来了,顿时绽放笑容。 “棠棠,下午发挥得如何呀?” “哎,不提也罢。”苏棠摇摇头,从果盘里拿了一块酥糖吃,“不过是借个由头,让这些权贵相互走动交际而已,这一百金八成也发给关系户了。” “这也不一定吧无双公子不至于偏袒谁,你这么优秀,他必然会青眼相待的。”唐音似乎对橘子起了执念,剥了一个又一个,光自己吃不够,还一个劲塞给苏棠,“还有一刻无双公子便要到场了,我真好奇他到底有多好看。” 她们这桌临靠甲板边缘,偏僻又安静,与旁桌热火朝天的气氛相比,简直不像是在一个世界。 苏棠将这一桌的人环视,几个文静的姑娘,大抵都是不爱凑热闹的。 她往远处灯火璀璨的高台一指:“那什么公子待会儿是出现在那里吧?离咱们这老远了,看不清鼻子眼睛的。” 唐音森森一笑,掏出个怪模怪样的竹筒:“我带了这个,还怕看不清?” “是什么东西?” “千里望!” 苏棠接过,把它举起来,闭住一只眼透过竹筒凝望,远方景物顿时放大好几倍。 刚上手控制还不稳,视线晃到高处一片屋檐上。一张阴郁的容长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令她打了个寒颤,再定睛一看,屋檐上已然是空空荡荡,只剩月色投下一片银光。 谁没事儿跑屋顶上去?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分明记得,那张脸眉骨上还有颗黑痣,若是错觉,哪来这么具体的细节? “棠棠,看见什么了,这么害怕?”唐音轻轻拍她的肩膀。 “没什么看错了吧。”她把竹筒还回去,“挺清楚的,说不定连无双公子的眼睫毛都能看清。” 唐音笑得倒在她肩膀上:“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眼睫毛啊?” “那也不能这么说”她望天默默想了想,方重衣眉眼那么出彩,除了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睫毛也是功不可没的。当时吃毒蘑菇中毒,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每次一眨眼,眼睫毛就扑簌簌的,很难不让人心头动摇。 人群爆发一阵呼声,夹杂着女孩子们按捺不住的私语。 唐音猛地扯了扯她衣袖,苏棠回头,定睛往首席的高台处一看,白衣胜雪的公子出现了。 无双公子头戴帷帽,雪浪般的绢纱自帽檐垂落而下,在夜风轻拂下行云流水地飘浮着。 “啊,脸被遮住了!”唐音泄气,语气里尽是失望。 “故弄玄虚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长得根本不好看,只不过卖个噱头而已。”苏棠剥了一颗花生米,满是不屑地开口。 然而场上宾客兴致愈发高涨,姑娘们更是手捂胸口,两眼放光。 无双公子将写有排名的卷轴交予身边锦衣侍者,那人便徐徐打开卷轴,朗声宣布冠军得主。 满场的喧闹戛然而止,唐音也不自觉攥紧了她的手。 末席的她们听不太清,苏棠只隐约听到“黄西仁”,随即,远处便爆发一阵小小的骚动,青衣书生朝同伴们连连作揖,在侍者的带领下,满面春风接过一盘光芒闪耀的黄金。 苏棠头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黄金,眼睛都直了。但黄西仁画功扎实,业内是有口皆碑的,夺得头筹无可厚非,她也不会怨什么。 黄西仁下台了,看着灿黄的金子晃来晃去,苏棠还沉浸在巨大的视觉冲击中,连锦衣侍者又絮絮叨叨说了什么都没注意。 此时,唐音却猛地摇她手臂:“棠棠,喊你呢!赶紧去领金子呀!” 她如梦初醒,见满场宾客已经纷纷望向自己,有陌生的眼神,也有人窃窃私语“这不是翰林新来的那位女画师吗?了不得。” “你看你,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见!”唐音比她还着急,推推搡搡把她往前赶。 苏棠还半信半疑,却亲眼看那侍者又从屏风后端了盘黄金出来,金子码得板板正正,灯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分外可人。 她一阵狂喜,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使劲捏了捏脸让自己镇定,放下手里的瓜子花生,百米加速冲上去。 眼见模糊的人影往前飞奔,满场看客吓得忙让出一条小道。 苏棠踏上高台的矮阶,可能是太欢喜了也可能是跑太急了,脑袋里晕头转向的。侍者端着黄金,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在等待主上的指示。 静默如水的公子忽然开了口:“恭喜苏姑娘。” 她眼睛没离开过那盘金子,听见声音,这才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转头一看,修长的身姿如冰雕玉塑,周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气息,灯火越是璀璨,越衬出那人的清冷。 “多谢!”苏棠露出灿然的笑。 全场人都能听见她清脆嘹亮的声音。 侍者上前,将满满一盘黄金交予她手中,还贴心提醒:“有点重,姑娘小心。” 苏棠忙不迭点头,双手接过来。金子上手那一瞬,差点把手臂整脱臼,她咬牙稳住,将托盘稳稳护在怀里。 无双公子徐徐走下一步台阶,悄然接近她身侧,行止之间气度雍容,自带几分清雅贵气。 “姑娘若好奇在下的样貌,也是可以看看的。”公子的声音温润如玉,似乎在风雅地说笑,却又蕴藏一丝莫测之意。 宴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女孩子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又是艳羡又是期待,谁不好奇公子的容颜,谁又不想一睹其风采呢? 唐音也举起望远镜放到眼前。 苏棠幸福得要昏过去,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想也不想便眉飞色舞道:“多谢公子,非常感谢!” ——说完,就抱着黄金欢欢喜喜跑了,完全没有理会他长什么样。 气氛瞬间冷场,人们或好奇或喜悦的表情僵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苏棠跑回客舱。无双公子轻咳一声,身姿微有些僵硬,只有如雪的帷帽仍然飘拂着。 锦衣侍者扯出一个笑,忙对众人道:“继续,大家继续,今夜务必尽兴啊。” 苏棠喜孜孜回了客房,将一锭锭金子清点好,装进包袱里。随着脑子逐渐平静,方才的一幕幕声形画面又慢慢浮现眼前,变得清晰。 ——那位无双公子身段很眼熟,嗓音质地如玉石,温润中透着清冷,靠近她身侧时,有种熟悉的草叶气息,微苦,又清幽淡雅。 一度压得她喘不过气,远离之后,又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像吃了苦糖郁在胸口,成为化不开的惆怅。 她脑海里冒出一个不可能的念头,不自觉怔然出神,连金子滚落在地也没注意。 “咔。” 细微的轻响从角落冒出来,在静谧如水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突兀,吓得苏棠手一抖。这声音十分陌生,不是风吹窗户带起来的,也不是珠帘或门柜磕碰的正常动静,是铁质的,冷硬利落,像什么机括齿轮发出的声音。 第43章 柿霜糖 筵宴依旧热热闹闹进行着, 推杯换盏, 你来我往, 不少人目光迷离,面上已经染了几分微醺。不知何处而来的黑雾,如夜色般弥漫了整个甲板, 与流光溢彩的灯火交缠在一起。身在其中的人们却毫无觉察,只是眼神更多了些朦胧醉意。 方重衣静立在高台的屏风旁, 淡淡扫过场上浑然未觉的宾客, 又默然闭上眼。这种黑雾等同于微量的蒙汗药, 令人陷入短暂的神志模糊,对外界变得迟钝。免得待会儿东令阁的人出手, 引起骚动。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屏风上,静心凝神,侧耳倾听外界一丝一毫动静,即便满场都是嘈杂与喧闹, 他仍然能听见侍者从舱内走出,停驻在瞭望台的飞鸟拍打翅膀,三楼的琉璃珠帘轻轻错动。 他所在之处是精心选择过的。发动念三千,需要合三人之力, 阵势也要定点定位排布。所以, 一旦发动,他在劫难逃, 但刺客也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对他是赌,对东令阁人同样是赌。 空气中响起机括开启的声音, 清脆,细微至极。风势骤紧,破风声在耳边响起,幽暗的迷雾中有冷光闪现,银丝从四面八方飞来,瞬间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将他围聚。 方重衣蓦然睁眼,旋动屏风上的暗格,高台地面瞬间平移开。白衣身影从层层银丝的缝隙间闪身脱离,纵身一跃,跳进密室之中。 银丝锋利如刀,搅碎了帷帽轻纱,裂帛声嘶嘶不绝。转眼间,高台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地碎纱。 漆黑的暗道里,方重衣拿出火折子,轻车熟路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光如水流淌开来,照亮了昏暗的夹层空间,天花板很低,几乎挨着他的头顶。这艘游船早先就被他改造过,每层楼之间都多了这样的夹层暗道,错综复杂,开启的机关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关于念三千杀阵的排布,他同样请教了精通机关之术的行家,细细推算过,当目标站在甲板的高台之上,偌大的游船会有哪几处是刺客落脚的地方,据此提前下好了埋伏。 方重衣顺着右侧的墙壁往前走,旋开机关,头顶的木板即刻平移开,一束灯火照进来,藏在夹缝的绳索也同时间落下。 他手握绳索,借力没几下就爬出去,进了一间储物的仓房。 他整了整衣裳,推开门,三个短袍劲装的侍卫刚好匆匆赶到,对主上躬身行礼。 “世子爷,唐倦已擒获。” 方重衣微微点头,领着侍卫一路上了瞭望台,手撑栏杆纵身跃出,跳到低处的屋檐上。这是一座重檐角楼的顶层,背光面跪着个容长脸的男子,面容阴郁,眉骨有一颗黑痣,被一群侍卫死死扣押着,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重衣使了个眼神,侍卫们才小心翼翼放开手。此地设下了千机锁,唐倦双手被攒尖顶飞出的银丝反绑,双脚则被屋脊里铁环的缚住,半点不能动弹。 他居高临下审视了片刻,缓缓倾身,嘴角勾起云淡风轻的笑:“可有遗言?” 怎知,唐倦的右手猛地挣脱出来,方重衣毫不讶异,掌风叩击他手腕,唐倦袖中飞出的银光偏离方向,顷刻之后,一丛银针落雨般扎进瓦片中。 唐倦见暗器被尽数挡去,袖中又滑出匕首,挥刀刺去,可惜他底牌尽失,单论外家功夫完全不是方重衣的对手,顷刻便被拆招擒住。 这一瞬让在场的侍卫措手不及,回神之后,无一不是冷汗涔涔,刚刚那发暗器若不是被打偏,世子爷眼见就要被刺成筛子。 “狗皇帝身手不错”唐倦颓然地一笑,目光彻底黯了下去,满脸死气。 方重衣耳力非凡,听到暗器上膛的声音,所以早有防备。他攥住唐倦手腕,饶有兴味打量他血流如注的手指,眼底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唐倦的手本是被银丝反捆着,是自行绞断了三根手指,才得以挣脱出来。 “善机关暗器者多工于巧计、行事奸猾,你倒是很有血性。” 侍卫用铁链将人丝丝入扣地缠起来,唐倦再无动弹的余地,这次他就算断手断脚也逃脱不出。 “处理了。”方重衣随口吩咐完,便起身离开。 他不喜欢看见冰冷的尸体。 十岁那年,刺客突袭,头天还在谈笑风生替他打枣子掏鸟窝的侍卫们,转眼在他面前一个个倒下,众人以命杀出血路,由一个侍卫拼死护他离开,最后带着他狼狈躲进山洞里。 方重衣害怕,一直攥着他胳膊喃喃自语,许久才发现对方的身子已冰凉,只是眼睛还睁着。方重衣看着他,愣怔了很久很久,又不愿合上他的眼,仍然絮絮同他说着话,仿佛对方还活着一样。 他在山洞里瑟缩了一天一夜,那具尸体是挥之不去的恐惧,也是唯一的陪伴。 “我不信,念三千无人可逃脱,你怎么可能——”唐倦沙哑的声音传来。 “想知道?”方重衣驻足,却没有回头,眸子里疏淡的笑意如同镜花水月,不达眼底,“待下了黄泉问谢浮风去,他会告诉你,为何自己缺席了。” 唐倦的瞳孔骤然放大,谢浮风是三人当中最为周全谨慎的,他是用毒的圣手,虽瞎了眼睛,其余四感却是常人的百倍千倍,因此对外界一声一响、一丁点气味都异常警觉。怎么可能在他和月平林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就被杀了? 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眼前孤冷的背影,念三千的阵势缺了谢浮风,自然会出现漏缺的一面,但即便如此仍是威力无边的。想从万千银丝织成的天罗地网中寻找漏洞,全身而退,需要多么敏捷的应变和身法。 唐倦面如死灰,良久,喃喃低语道:“不可能,他绝不会” 方重衣没有理会,沿着屋檐跃到对面客舱的过道。室内传来急雨般的脚步声,一双劲装侍卫走到他身边。两人面有难色对望了一番,其中一个才拱手回禀道:“世子,月平林他不知去向。” 他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发火的意思,也没有半分意外。他知道月平林不是这么容易中招的人,所以连陷阱都没有设下,只是命人在埋伏处洒了些松葵香。人对这种香料不甚敏感,却是裳凤蝶最爱追逐的对象。他早先便命人将蝴蝶放了出去。 天色已经浓如泼墨,游船之上,或明或暗的灯火连成一片,如瑰丽灿然的宝石。夜晚视野本就不佳,方重衣这样的眼睛更是什么也看不清,干脆闭目休息。 一位须发白眉、满面皱纹的老者从身后无声走来,半眯着眼遥望停在右舷处的蝴蝶,蝶翼在夜色中闪着荧光,分外明显。 “世子,月平林在右舷下的暗道里。”他的呼吸声苍老而沉重,像漏了气的风箱。 方重衣缓缓睁眼,淡声道:“翊先生来了。” 这些暗道都是他们之前精心设计过的,月平林既然能藏身进去,想必唐倦早一步对这艘船有所洞悉,并做了手脚。 〈先生半跪于地,叩击地面单数顺次的木板,倾听声音,又翻开其中一块,轻扯里边的铁线。 比之前绷紧了几分。 “唐倦反应倒是机敏,短短半日便摸透了这船上的关节,还反客为主,布置了埋伏,不愧是门下最一流的暗器高手” 方重衣微微沉吟,沿着过道,往甲板右舷的方向慢慢行去,在过道尽头停下来。 他视力虽不好,却隐隐能看到右舷附近覆盖了一片零星散碎的阴影,轻盈地停留在甲板上,怎么也不愿离开,分明是裳凤蝶了。 “月平林一直留在暗道里,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翊先生浑浊的双眼盯着那片蝴蝶出神,眉头不自觉皱起,“这三人一向深谋远虑,配合无间,唐倦谢浮风虽已身死,但隐患仍在,世子要当心是请君入瓮之计。” 他点头,平静道:“唐倦留下的埋伏,还要劳烦翊先生拆解。” “世子爷请放心。”昏沉夜色中,老者幽幽地笑了,随着齿轮机括声滴答答响起,蹒跚的身形遁入过道底下,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方重衣越过栏杆,跳到对面的屋檐上,又顺次往下跃去,如云似雪的衣袍在夜色中翻飞,敏捷的身影随即落在一楼开阔的甲板上。 他旋动栏杆顶部的莲花柱头,地面随即平移开,露出一道入口。明亮灯火下,通往暗室的道路显得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方重衣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沉着的脚步声在空旷幽静的暗道内盘旋回荡。 他取了火折,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黄色的灯火缓缓铺开,如水流泻,照亮一丈之外的浅黄衫身影。 这短短一丈的距离,不知埋伏了多少机关暗器,藏了多少杀机。方重衣默然静立在原地,目光微凝,打量不远处的人。 ——月平林是个面容清秀、三十来岁的男子,双颊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影子。他呼吸平缓,姿态也是放松的,没有丝毫的杀意和攻击性。 “谢浮风死得不明不白,这一点我的确很好奇。”月平林望着他,目光平和,声音也是平淡至极。 方重衣没说话,灰淡的眸子慢慢变得幽深。等翊先生将埋伏一一拆解,便是他取对手性命之时。月平林明知他在等待这个时机,却还是不慌不忙在这闲聊,手里究竟还握着什么底牌? 他心头蒙上一片阴翳,有一种陌生的情绪郁积在胸口。 是不安。 “有什么不明白的,中毒而已。”方重衣随口回答。 月平林目光中掠过几分惊诧,转瞬如涟漪消散。 谢浮风是万里挑一的用毒高手,他虽然眼盲,但靠嗅觉便能识得千万种草药和毒虫,他那双手经年累月地调配毒药,变得僵硬乌黑,早已是百毒不侵,他下毒从未失手过,更不可能被本家的绝学暗算。 月平林目光微沉,哑声问:“什么毒?” 方重衣心念杂乱,目光不自觉向暗道深处游移,淡漠地回应:“软骨散。” 月平林听闻,倏地抬眸直视向他,面色亦不再平静。 软骨散说穿了,不过是高级的蒙汗药,劲头大些,唯一一点优势也就是味道极轻极淡,但只要是对毒理稍有造诣的人都能防备,更何况是谢浮风。 “你如何下的毒?”他冷声问道。 影影绰绰的灯火晃得方重衣心烦意乱,干脆闭上眼,他听到隔间细微的嘀嗒声,是齿轮在缓缓错动,翊先生已经拆除大半了。 “客房里下的。”轻描淡写的声音回答。 月平林不说话了。众所周知,客房是上船那一刻由宾客们自行抽取,完全无定数,又如何未卜先知在房间里下毒?更何况他们三人精心隐藏了身份,与素人无异,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的行踪都不是易事。 他越是看不透,越是死死盯着眼前人,轻衫落拓,随性桀骜,不加掩饰的锋芒和少年气自成一派风骨,但与传言中端方持重的少年天子似乎有些偏差。 方重衣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心头浓重的不安让他眉眼染上几分不耐。 “不用瞎猜了,每间客房都下了软骨散,无论他怎么抽都没有差别。唯一的差别是他是个瞎子。” 月平林眸子蓦然睁大,呼吸一滞。 “油灯里有解药。软骨散释放的同时,解药自然将毒性抵消了,对其他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而谢浮风看不见,不会去做点灯这种事,自然中招。” 满室陷入一片幽静。 良久,月平林发出一声苦笑:“果真是令人防不胜防,谁又能想到,整艘游船都是天罗地网的圈套” 隔墙内传出铁线断裂的声音,方重衣寻声侧望,这几乎是一个信号,代表翊先生已将所有障碍扫除。 “还不来杀我?”徐徐如水声音又从对面传来,仿佛回荡不散的幽魂。 方重衣心烦意乱至极,凛然目光如两道冷电,落在月平林身上:“不要拐弯抹角。” “着急了?”月平林听罢,竟是淡淡地笑了,“那我便说的更明白些。天字第七号客房早些时候谢浮风去光顾过,那里可是住着一位姓苏的姑娘?” “你!” 那一瞬间,方重衣手足僵冷,全身的血液都凝滞,难以遏抑的怒火在胸中激荡。他袖中滑出匕首,想也没想便径直刺上去,没有任何招式或技巧可讲,也不再防备什么埋伏,是莽撞的、近乎疯狂的发泄。 他疯了。 所经之处引动了机关,纵横交错的银丝从两侧飞迸而出,却因为被翊先生破坏而纷纷歪斜。银丝力道不足,只堪堪绞碎了他的衣角。短短一丈的距离,织成了细密的大网,在灯火中闪着银白色的冷光。 月平林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只是笑着。 方重衣不管不顾冲上去,小腿被根银丝绊住,硌出了血,也像是毫无知觉。 直到匕首狠狠没入对手腹部,汩汩鲜血不停渗出,染红了他的手,滚烫的温度才让他恍如隔世般清醒过来。 自从十岁那年,和死去的侍卫待了一天一夜以后,方重衣就再也不愿看见了无生气的尸体,即便后来,他已经可以随意主宰很多人的生死,却也从未亲自动手去了结一个生命。手底下的人心照不宣,杀人时绝不会惊动世子爷。 不是恐惧,也并非虚伪的良心不安,而是单纯的厌恶。 厌恶那种无能为力的心绪,更多的是厌恶他自己。 月平林的身子颤抖不停,目光既炽烈,又泛着死气沉沉的空洞,暴睁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鲜血越来越汹涌,方重衣觉得那血很烫手,陡然松手,后退了一步。 他也从未想过有这一天,自己会疯了一样去杀人。 月平林盯着方重衣暗淡沉郁的双眸,身子抽动了一下,似想到什么,弥留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变成惊惧和错愕,他双足踉跄,像一块木板重重倒在地上。 “你不是他”嘶哑的嗓音喃喃念出这几个字,便没了声息。 唯有双眼不甘地睁着。 方重衣丝毫没有理会,他听到齿轮连续错动的轻响往东边蔓延,是天字第七号的方向,当即不顾一切地赶去。 * 房间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灯火被微风带动,偶尔跳一下,都让苏棠战战兢兢的。 她连续听到好几次咔哒、咔哒的声响,像钟表那类很精密的器械,一开始很远,像在墙根,又像在隔壁客房,后来越来越近,已经到这间正厅了,也就是在她脚底下。 手指不知接触了什么,像起了疹子似的发痒,她心不在焉想这个季节应当已经没有蚊子了,一边使劲用指甲掐手指。 走廊一点人声也没有,一定都去甲板赴宴了,她很希望有人在外边儿走动走动,闹出一些烟火气,自己也能安心点。 她点好最后一锭金子,起身去倒茶,怎知脚下忽然泛起哗啦啦的响声,像车轮转动,严密的地砖忽然往两侧平移,像狰狞的巨兽张开血口。 她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身子在半空的时候,苏棠余光看见地面已经打开一个大洞,满屋桌子凳子齐刷刷跟着往下掉。 她在做白日梦吗?! 半空中,有只手猛地握住她手臂,随即整个人把她揽住,往自己怀里拽。 苏棠处在重心失衡的状态,视线模糊,看不清周遭情况,慌得像八爪鱼一样搂住他脖子,两人齐齐地往墙上撞去。 那人在空中调整角度,让自己背部撞上墙,苏棠只是脑门磕在他肩膀上。这一瞬的巨变着实太诡异,她心头起了一阵战栗的寒意,好在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让她宽心了些,不自觉拽紧他的衣襟。 还没站稳,那人又护着她贴墙翻转一圈,苏棠后背贴上墙壁,被锁进狭小又安全的空间里。 方重衣实在不放心,又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手臂护在她周围,屏息等待有什么暗器飞出,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周并无任何一丁点凶险的动静,只有两人衣袂窸窣,发出很亲近的微响。 他的目光慢慢沉静下来,思绪也变得清明,东令阁手段虽狠毒,却很少去对付无辜之人,既然月平林当时特意提到苏棠,恐怕是有别的目的。 苏棠被抵在墙上,狼狈地喘了几口气,经历莫名其妙的巨变,她手脚都是软的,慌得六神无主,刚想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睛就被一只手蒙上了,手心的温热贴上来。 “不要看。”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清润嗓音如金玉琤瑽,冰冷而精致,蕴着高贵从容的气度。 她再熟悉不过了。 第44章 金平糖 这次不是从前那般强硬的命令, 也许是离得太近, 像低低絮语, 透出了几分熨帖的暖意。苏棠心下安定了些,片刻,猛然意识到无双公子不就是他?! 对啊, 方重衣对外名头那么多,自己怎么没想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无双公子就是他呢? 但任她怎么掰他的手, 方重衣依旧强横地捂着她眼睛, 为了防止她折腾, 又曲腿抵住了她膝盖。 “你放手!你”苏棠不依不饶掰他的手指。 除了做梦,方重衣已经许久没见着她了, 如今陡然一见面,还是如此近的距离,不免有些怔然,仍旧下意识把人抵着。 死水般的沉默气氛令苏棠感到不安, 她最怕方重衣这样一言不发对着自己,又磕磕绊绊去摸他手腕,拽住了他的袖子。 “世子?” 很细很软的声音,尾音有些颤, 像从前每个夜晚她在自己身边跟着, 小心翼翼问茶水添不添、需要哪件衣裳,偶尔被他凶一下, 就像兔子一样怯怯缩成了团。 方重衣眸子微动,收回疏离的目光。 他刚杀过人, 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看,第一时间抹去脸上飞溅的血迹,又把手上沾的血也擦干净,才尽量平静地开口:“那要老实点。” 听到这声音苏棠的心就是一沉,从前在侯府被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她怏怏垂下脑袋,哭丧着一张脸道:“我哪敢不老实啊” “嗯。”方重衣淡淡应了一声,这才放开手。 苏棠睁开眼睛,首先对上的是那人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目光,容貌仍像从前那般无可挑剔的俊美,叫人说不出话来,又觉得所有瑰丽的文辞形容都不过分。 下颌线条利落分明,比从前硬朗了些,也许是瘦了。静默凝望着自己的时候,总会令苏棠心底一虚,那双桃花眼太过出挑,眸光流转皆是风情,或桀骜轻狂,少年意气,或阴鸷孤傲,藏着炽烈的偏执不一而足。让人看了,就不自觉深陷进去。 光线昏暗,她越过他往四周看,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地下室,除了他们二人,就是跟着掉下来的桌子椅子。 方重衣觉察到她袖口有些湿腻,以为她受伤出了血,心头陡然一慌,将她的手腕一把拽住。 “这是什么!”他蹙眉盯着细看,但由于不辨颜色,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把袖子浸湿了。 苏棠被吓一大跳,忽然想起这人有洁癖,一颗灰尘沾身上都会暴怒。 真是,什么时候都要讲究。 “就是一点颜料,刚刚掉下来的时候弄脏的,我、我不碰你就是了”她跟躲瘟神似的把手抽回来,整个人身子也往后缩去,尽可能地躲远他,与他划开一道明晃晃的距离。 方重衣没料到苏棠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见她眼里全是埋怨和抗拒,心头陡然一空,像被挖去了一块。 失落感淹没了他,心口又被难以言喻的苦涩填满,闷得人心灰意冷。 良久,方重衣低低开口:“跟我走。” 他沉着脸去拽她的手,谁知还没迈开步,眼前就猛地一黑,差点没栽倒。 浑身像灌了水银一样僵冷而沉重,小腿被银丝嵌入的地方却有诡异的灼烧感,那一丝火烧火燎的感觉迅速蔓延开,像有千万条毒虫从伤口爬出来,用螯足蛰他的皮肤,那些毒虫又自下而上,钻进他的脑袋里,开始啃食头骨。 他仿佛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苏棠被他的异样吓到了,紧贴着墙没敢动,半天才稍微凑近一点,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淡淡看着她,看了许久,又执起她的手来细细观察。 “你的手可有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苏棠一怔,睁大眼睛好奇望着他,“之前一直痒痒的,像被蚊子给蛰了,我寻思这天气也没有蚊子,想着应该是碰到了什么花啊草的,过敏了吧?” 他垂目思索片刻,又问:“之前遇到过什么怪人没有?” 苏棠见他面色阴沉沉的,赶紧努力地回想,想了半天慢吞吞道:“没有啊,也就下午来了个不认识的公子,问钱袋子是不是我的,对了,他和你一样,眼睛似乎也不太好” 她说到这里汗毛一竖,猛然想起方重衣最不喜别人提他眼睛,立刻把话给吞了回去,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方重衣这次却没在意似的,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告诫:“毫无警惕心,以后不要让别人这么轻易地近身,知道吗?” 苏棠动了动腿,仍被压制着,手也被他牢牢攥着抽不出来,忿忿不平地想,你这岂不是更近? 她不满地嘀咕:“那世子也” “我不是别人。” 方重衣幽幽掠她几眼,又陷入思索,眸色逐渐转向幽深。的确,那种不适感正是从接触到苏棠那一刻开始的。 她身上带了毒。 严格来说也不是毒,因为并不会对她自身产生危害,只是一味毒引子。 月平林之前说谢浮风已经和苏棠打过照面,想必便是借着钱袋子的由头,将毒引子下在她身上。在先前的暗道里,月平林也知道暗器会被翊先生拆解,无法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所以是故意激怒他,引他被银丝划伤。 之后,再通过毒引触发他伤口里的毒,才是他们最终的意图。 这类需要引子的毒,方重衣也有所耳闻,只需要极少的剂量,便可产生巨大的威力,通常是三天之内上西天。用在念三千这种银丝上,的确再适合不过。 唐倦的暗器从来不淬毒,为了杀他,这次倒也破例了。 也难怪,月平林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原来他们都是打定了主意牺牲性命,来引自己入局。 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 此时的苏棠对他来说,基本上等于行走的毒/药,碰她一下,便引动全身的“毒虫”来啃咬,像骨骼和血肉都被细细捣碎了、死去活来的痛苦。 苏棠见他眉心紧蹙,不知在独自沉思什么,便偷偷伸手揉了揉脚踝。刚刚猛地从半空着地,虽然有他垫底没撞上墙,但急转身的时候脚腕一旋一崴,似乎有点错位了,悬空倒还好,稍微一沾地便能感觉关节咔嚓一下,又胀又疼。 “怎么了?”那人又慢慢开口问,声音不冷不热的,含着几分沙哑。 苏棠心里有点委屈,小声嘟哝道:“脚疼。”说完,习惯性抬头去看他,目光错杂,有些畏惧和闪躲。 或许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亲近地跟他抱怨。 方重衣听着又轻又软的声音,心头一动,定定望着她,那双眸子明净清澈、水色盈盈的。 他没说话,转身将人背了起来,苏棠陡然一离地,吓得环住他脖子。 “你、你干什么?”她回过神来,语气又变得防备了。 “免得你生事。”方重衣冷冷开口。他照例自欺欺人,认为自己说的是真心话,第一,是为了防止她乱跑触到什么机关,第二,他不想苏棠看见自己腿上的伤口。 “啊?”苏棠不知是自己的逻辑出了问题,还是他的逻辑出了问题,自己说脚疼他便来背,怎么说也是为了她好吧? 她讪讪的,心头有点暖,小心翼翼把下巴搁他肩膀上。 这件地下室连接着两条暗道,方重衣没按原路返回,走了角落的另一条。 刚走进暗道,身后的屋子便有响动,一些机关失灵后残余的银丝陆续飞出,掉下来的桌椅被切割成数块,静止了片刻,纷纷碎开。 轰隆隆的巨响传进密道里,波澜壮阔,像房子塌了似的。 苏棠刚想往身后去看,前面便传来沉冷的警告:“不准回头!” 她赶紧从他肩膀上抬起头,隔开好大段距离,双下巴都被吓出来了。 肩膀上没了那道软绵绵的重量,方重衣心头失落,意识到自己话说太狠了。他犹豫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改口:“敢回头,本世子把你抓回侯府去。” “可我的卖身契已经解了!”苏棠怕会摔下去,又搂紧了他脖子,一本正经地和他理论,“世子总不能强抢民女不对,强抢翰林院官员去做奴婢吧?” 她总觉得自己动弹的时候,方重衣的手便会轻轻一抖,像是有某种隐晦的痛苦,身上的温度也比平常冷。 “若是不做奴婢呢?”微哑的声音意味不明传来。 苏棠一愣,心中下意识反应,不做奴婢难道做主子差遣你? 当然,这点不着调的想法立刻被理智掐灭,求生欲告诉她,这话一出口,恐怕立刻会被一个过肩摔甩在地上。 “说话。” 声音多了几分强硬,掺杂着沉重的喘息声。 方重衣觉得四肢越发僵冷,脑子里像装着一锅沸水,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听她说话。 苏棠觉得这问题离奇的很,还莫名其妙逼人回答,只好又勉为其难想了想。 “不做奴婢,那我就像当初遇到洪帮一样,成了被绑走的肉票可是世子您要想好了,我一没钱二没家人,还倒欠朝廷五十三两,绑去也是亏本买卖啊。” 他低低笑了一声:“绑了就是赚,本世子什么时候做过亏本买卖。” 苏棠当真了,箍紧他脖子,炸毛问:“你要绑我去做什么?” 等了半天,那人也没有回答,她又喃喃自语:“有时候真觉得你比那群土匪还可怕” 方重衣轻咳一声,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你怎么了?” 苏棠觉得有些不对劲,推了推他,可方重衣就是不说话。她抬头看这暗道,之前还有几盏灯,走远了连灯都没了,暗无天日,跟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船上会修暗道?” “是仓库。”他答。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玄乎的机关?”回想地板裂开的那一瞬,她还是心有余悸。 “这艘船曾经是朝廷运送军需物资的货船,近些年没什么战事,搁置了,后来我便买下来,改造成游船。这些暗道和地下室曾经是装载军械的,把关紧,有机关岂不是很正常?” 苏棠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吸一口气。买下这么大一艘船得要多少银子? 方重衣认真想了想,继续解释道:“这些机关当年做得极精密,但年久失修,有些错乱了。天字第七号那里是有道出口的,废弃之后,便改做了客房。之前正在运米面,有些船夫不清楚状况,大抵是进仓时不慎触发了。” 苏棠点点头,浑然不知越是说谎的人,越喜欢解释。 第45章 冰片糖 苏棠脑子里还是有很多疑问, 方重衣为何这么巧赶来?既然他就是无双公子, 又隐瞒身份, 不声不响把一百金颁给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棠知道这人脑回路非同一般,于是往刁钻的方向想:难道就是为了吓唬她, 看她当众扔了金子落荒而逃? 幸好当时自己没搭理他。 两人如此亲近的距离,她又闻到幽冷淡雅的草木香, 清冽好闻。她搂着他脖子, 随手挑起了他几缕头发, 恶趣味地编成了麻花。方重衣今日只用流苏束带绑了个马尾,碎发垂落, 很潇洒随意的打扮,一头青丝浓密、顺滑,只是略扎手,不由令人想起一种说法, 头发硬的人脾气也倔强。 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又往前蹭了蹭,想看他头顶是不是有两个旋,可惜够不着。 方重衣觉得后颈很痒,还时不时有清浅的吐息划过, 心头发暖发热, 连那些肆无忌惮的“毒虫”都消停了。 “别乱动。”他轻声道。 编辫子的手停了停,苏棠暗自挑起眉, 心想这人今日态度倒是极好,揶揄他, 他也不发火,说话还这么轻言细语的。 她依稀觉察方重衣这么巧赶来,其中必然还有内情,沉思了片刻,有意无意试探道:“世子爷真忙,既要主持这船上的书画比试,又管屯米屯面的仓库。” 方重衣一路撒谎,底气不足,也觉察不到她话中的揶揄,又解释:“机关坏了,整艘船的运转也受影响,本世子自然要来看看。” “哦。”苏棠不走心地应着,手上专注地编麻花辫儿,在两侧头发各编了一条。 越往前走暗道越是幽深,好在有通透的凉风瑟瑟吹来,让人知道并非是不见天日的死路。 方重衣心头却被大石压着,轻松不起来,这一路原本是有诸多出口的,但无一例外都被唐倦毁了,届时就算能找到逃出去的路,恐怕自己也会先一步毒发身亡。 唐倦显然就是想耗死他。 他不想死,更不想在苏棠的面前死,满心满意地想,她看到怕是会吓哭的。 又走了一段距离,方重衣驻足,抬头仰望暗道的盖顶。苏棠料想是找到出口了,忙捶他肩膀,让人把自己放下来。 她脚着了地,单脚一蹦一蹦跳到他跟前,问:“这里能出去?” “从这里上去,应当是后舱。”他指了指八角灯景纹的木盖顶。 当初翊先生便告诫过,做机关最忌一个“绝”字,定要留一条退路,不但让对手意想不到,最好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 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为眼疾的缘故,这条船上的机括都是以手感区分的,譬如屏风架子上的嵌玉,栏杆的莲花顶等,唯有这一处与众不同,也做得隐蔽至极,因为是最后的退路。 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翊先生不知,唐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更是不可能留意。 苏棠时而看他,若有所思,时而又抬头看头顶的盖板。方重衣不言不语,见她转移了注意力,趁机用袖中刀片滑破指骨关节处,逼出些黑色的毒血来,脑袋清净了,眼前也顿时清明许多。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她支着脖子,目不转睛仰望盖顶,“有块木板颜色偏灰?是不是机关?” 方重衣闻言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应当便是了。”他抬头随意看了一眼,纵横交错的木板在他眼中糊成一片,宛如一摊稀粥,分不清个子丑寅卯。 靠自己是没可能找到的。 苏棠忿忿地叉腰:“这鬼地方黑黢黢的,若不是我火眼金睛,怕是今晚都要在这过夜。” “不过找到了也无用,够不着。”方重衣语气凉凉,嗓音不像之前那么喑哑,恢复了平日那种高高在上的慵懒。 她没好气斜睨他一眼,又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之前那间密室还是低矮逼仄的,后来进了暗道,地形便因船身结构的不同有了变化,到这里,地面和盖顶的距离已经接近两人高了。 苏棠忧心忡忡望着他,虽然方重衣个高腿长身段好,但也不能平地蹦起一丈高,如今怎么看也只有一个办法,她踩着他的肩膀去开机关 “那世子的肩膀可借我踩一踩?毕竟也不可能让我来”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道总不可能让自己来当这个垫子吧?再说以他的眼神,恐怕连机关在哪都找不到。 方重衣目光静静,良久,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来。” 苏棠刚要过去,转念一想,脚步又猛地顿住:“不,不行不行!” 她若踩在他肩膀上,裙摆又飘来飘去的,那 苏棠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背后顿时起一身热汗,连忙又反悔。 “那你要如何?”方重衣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地问。 静默又意味深长的目光让苏棠心虚不已,难不成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棠深吸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指,戳了戳墙壁:“世子会不会倒立的?我、我踩着你脚底上去?” 方重衣微微一笑,拽住她手腕把人堵在墙上,低下头缓缓道:“自然是会的,不过倒立多了伤身,你要怎么赔我才好?” 苏棠惊慌地仰起脸,两人几乎是额头相触的距离,手腕被强硬地拽住了,挣脱不开。他的手心微微有些凉,温热的气息落在脸颊,带起双颊的一阵阵热意。 “倒立能促进血液的流通,对身体有好处的。”她一本正经辩解。 方重衣但笑不言,这话其实没有错,不过他如今身带剧毒,再“流通”一下怕是要更早归西。 “下不为例。” 方重衣说完转头走了,好半天才从拐角回来,原是不知从哪找了个废弃的木箱,好让她上去。苏棠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心想还哪有下次啊,等下了船自己一定躲回宫里,好好做她的待诏,再也不瞎折腾了,尤其是警惕那些来头大又身份不明的马甲。 他朝墙根凝望片刻,以行云流水的漂亮姿势打了个倒立,并且稳稳立住了,和人平地站着一样没差。 苏棠不由在心里惊叹了一下,她知道方重衣身手是很好的,这些基本功果然都不在话下,腰身劲瘦,耐力好,腿果然也很修长,很抢眼。 她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爬上半人多高的木箱,又小心翼翼踩他鞋底上,一抬头,眼前正好是那块颜色有异的木板。 那一点差异真的太细微了,若不是她长年累月和色彩打交道,对色差敏感,这么昏暗的地方找到眼瞎都不一定能发现。 苏棠在木板边缘摸了个遍,没什么反应,误打误撞用对了巧劲才将它扒开一道缝隙。利索的“咔嚓”声令她意识到找对了路子,是齿轮和榫眼咬合的声音,随着木块一点点往旁推,旁边也跟着平移开一道三尺宽的豁口,正好容一个人出入,柔和的光线从洞口漏进来。 苏棠大喜,将木块完全推开,豁口也开至最大,几乎能看见后舱的屋顶,她正要伸手去抓出口边缘,脚底一空,忽然失重,直直坠了下去。 因为方重衣体内的毒再次发作,没能支撑住,但基本功在,让他有能力缓冲,那一瞬间还顺势下了个腰。 在半空的苏棠余光看见,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腰”! 随即就被他一把捞过去。 两人裹成团在地上缓冲了几圈,唇若有似无地磕碰到一起,几经颠簸才停下来。 接连翻滚了几圈,定局后的苏棠处于下位,但途中被他有意识地护着,也没怎么受伤。她使劲推了推他肩膀,皱眉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脑海里尽是方才触到她唇的一瞬,很柔软,良久,才收回环在腰际的手,又去抓她不老实的手腕,稳稳摁着,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望着她。刚刚一阵气血紊乱,的确没稳住,好在及时接住了她。 软玉在怀,旖旎的气息令他呼吸一顿,脑子里的念头忽闪,猛然联想到那日在侯府,自己神志不清将人摁在怀里亲,她越是躲闪,越激发那些隐秘而疯狂的欲念,想要把人拆吃入腹彻底占为己有。润泽的唇色,春水般潋滟的眸子,清淡的甜香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如今虽然看不见什么活色生香的颜色,但怀中温软的触感仍然是真切存在的。 他心头掠起一阵火热,是霜天雪地、凛凛寒风也降不去的火。 “起来,赶紧起来!”苏棠隐约觉察他刚刚只是失误,并非有意的恶作剧,所以也没发大火,只一个劲催促。 “起来可以。”他眸色渐渐转深,眼底含着一片炽热,“但要答应我一件事。” 苏棠见他眼中灼灼火焰跳动,本能感受到了危险,不敢再肆无忌惮瞎咋呼,怯声问:“什么事?” 他双目有些迷离,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顿:“待我们出去了,再陪我吃一次白伞菇。” 白伞菇? 苏棠当场石化。那不就是上次吃中毒的野菇吗?毒蘑菇还有吃上瘾的? 形势比人强,她昧着良心勉强“嗯”了声,又小心翼翼补充:“那我就尝一点啊,这东西吃多了会发疯的吧,其实自己疯倒不要紧,我怕伤人。” “吃不吃随你,你在旁边就够了。”方重衣又认真地说。 “” “那我就不吃了啊?”苏棠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到底是有毒的,世子爷就算喜欢吃,也要节制啊。” 方重衣起身,沉着脸将目光挪向一边,一言不发、全无意义盯着墙根,内里却在尽力平复呼吸,良久,眼中深炽的火焰才逐渐转淡。 苏棠煞有介事拍打裙子上的灰尘,趁机偷瞧他的脸色,她觉得方重衣这一路都不对劲,呼吸重,刚刚倒立更是不应当失误。 “世子的脸有些红,是不是生病了啊?” 方重衣呼吸一紧,好半天才慢慢回头,波澜不惊扫她一眼。 “倒立那么久,脑袋里当然会充血,你倒立完之后脸不红的?” 第46章 青柠糖 苏棠想了想, 他说的也有道理, 光是弯腰站一会儿脸都会发胀发热, 更何况还要倒立这么久。 “世子爷!” 头顶的出口传来焦灼的呼唤,她抬头,看见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正在往里边探望。 方重衣也不看来人, 只是将苏棠拽到身边,同时淡淡吩咐道:“拿绳子。” “是。” 脚步声跑远了, 过一会儿又匆匆而回。苏棠听见头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随即, 一捆绳梯自洞口迅速坠下来。 “你先上去。”方重衣看她一眼,轻声道。 苏棠点点头。 方重衣守在底下, 看她稳稳当当爬了出去,缓缓收回了视线,身侧无人之时,他眸底才闪过几分隐忍的痛苦。 这毒愈演愈烈, 他觉得连关节都开始僵硬,仿佛塞进了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石子,动一下便撕心裂肺。 后舱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温和, 时而闪烁一下, 墙角屯了些修缮工具和木板、绳索等。苏棠从天窗往外望去,夜空中悬着一轮皎月, 点点繁星围绕,是个宁静的夜晚。 她收回视线, 转头去看,不知何时方重衣已经上来了,那个侍卫也被打发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那世子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她僵硬地告了个别,拔腿欲跑。 方重衣似笑非笑望着她,不紧不慢道:“你的一百两黄金也掉进仓库里了,不要吗?” 苏棠又迈不动腿了,小声道:“那是我实至名归得来的,当然要,不过这场赛事的规则是‘无双公子’定的,若公子要收回,我也没有办法啊” “既然送出去了,哪有收回的道理。”声音低缓,如此时的夜色般宁静、柔和。 苏棠脚底画着圈,脑袋里填满了方才那些温和柔软的话语,心口被温热包围,仿佛有一道坚固的墙在一点点崩塌。 方重衣眸色一转,又问:“这辫子可是你的杰作?”因为是质问,温润的嗓音恢复了些许凌厉。 苏棠蓦地抬头去看。 如今有光线,她才有机会打量他今日的装束,月白面墨蓝底的箭袖长袍,暗纹繁复却不显累赘,反倒穿出几分疏朗干净的少年气,束腰的玉带尤显腰身劲瘦,线条优美。 至于容貌更是不必说,如今柔光暖火一衬,更显得丰神俊朗、卓然如玉,眉目流转皆是风景。 哪里都很好,唯独那两根歪歪扭扭的辫子有点碍眼。 他眼中浮着轻笑,不疾不徐道:“谁做的好事,谁来解决。” 苏棠哽咽了一下,不声不响走到他面前,抬手去给他解辫子,顺便把垂落的碎发理顺了,因为要整理脑后的头发,就几乎要环住他脖颈,整个人也不得不踮脚贴上去。 方重衣目光微微不稳,她手上沾了毒引,所经之处都是钻心刺骨的疼,但那只手跟小猫爪似的,畏缩又谨慎的触碰,时而撩起丝丝痒痒的热意,直抵心间,脸几乎埋在他颈窝,清甜的气息也近在咫尺。 他根本不忍心推开,嘴角甚至弯起轻松愉悦的笑。 苏棠十分专心致志,给他理好了头发,刚要收回手,腰身就忽地被他手臂扣住,同时往里一收。她一个踉跄,往他怀里栽了一步,额头也磕在他胸口上。 两人这次严严实实贴上了。 “世子?!”她抽气,小声地惊呼。 方重衣缓缓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发间、耳廓,低笑了一声:“未经本世子允许擅自出逃,你的胆子很大啊” 苏棠头皮冒起密密麻麻的战栗,像小针在扎,湿热的吐息拂过耳边,她根本不敢抬头,怕一个不慎就亲到了。 “世子这话就不对了”她尽量平复情绪,“当时您已经同意,我也交足了赎卖身契的银子,大家好聚好散,怎么算是擅自出逃呢?” 仿佛惩罚一般,扣在腰间的手猛一下收更紧,她不得已又往前趔趄半步,整个人都窝进他怀里。 “证据呢?本世子何时同意了?”金玉般清朗透彻的嗓音如今微微沙哑,暗含几分挑衅意味。 苏棠刚想说话,耳朵就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全身立刻变得僵硬,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份解契书没有我的落款和盖印,不过就是废纸一张,纵然你交够了银子又如何?”耳边的声音氤氲如雾气,一字一句,渗人心神。 苏棠没想到他竟明晃晃地耍赖,心下惶然,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又不服气地抬头去看。 烛光半昏半明,他目光深凝,眸子里有浅浅光华流转,精致近妖的好皮相,像盛放极致的罂粟,华美而危险。 “本世子早就说过,不要生逃跑的念头,更不要挑战我的耐性。”薄唇轻轻贴着她耳廓,“你看你这不是乖乖回来了吗?” 苏棠往回缩了缩,耳边泛起酥麻的痒,渗入心底却化作寒意,她放弃和他胡搅蛮缠,咬牙想了想,决定祭出最后一张底牌。 “我如今在翰林院当差,官品虽低,好歹也是朝廷的人,世子若觉得那契书有争议,和皇上理论去,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主。”说完,便仰起脸,直直凝视着他。 方重衣听罢目色一冷,他对上她的目光,水光盈盈的眸子充满了抗拒,毫无温度,看得他心头火起。 他微微眯眼,冷笑道:“和皇上理论?当然可以。听闻你还倒欠国库五十三两银子是吧?届时,我再和皇上参你一本,你怕是熬到下辈子都领不到俸禄。” 这次苏棠终于被逼急,一下子炸毛:“爱告告去,我就算沿街乞讨、喝西北风,甚至饿死,我也不想再跟你有半点关系!” 方重衣怒不可遏,手臂收更紧不让她挣脱,厉声道:“你再说一遍我就——”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太过凌厉,苏棠无防备,被吓住了,整个人身子一抖,随之而来的是瑟瑟寒意,在胸腔蔓延,又浸入五脏六腑。 他大多时候是不怒自威的,也有寡言沉郁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冲她发火。 方重衣明显感觉到怀中人蔫了下去,还发抖,心头的怒意一下子全被抽空,余下的话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连手足都像被冻住了。 “你仗势欺人,你就知道欺负我”苏棠鼻子一酸,连日来的委屈铺天盖地淹没她,眼眶骤然间发胀发热,眼泪不可抑止涌了出来。 方重衣微微一怔,他还是第一次见苏棠哭。此时体内的毒又发作,他眼前猛地一黑,竟觉得就要这么昏过去,第一反应是把人抱紧了,只是这次尽量控制了力道。 他进退两难,重一点怕吓着她,轻了又怕她跑。 苏棠的脾气来去如风,哭完一场人也舒服了,静静站着不动。方重衣不言不语,跟一块石头似的,她也不管,只把人晾在一边。 方重衣深吸一口气,手在半途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凑近,轻轻掠去她脸颊上的眼泪。苏棠挪开脸,他也跟着转过去,她又躲,他又跟着凑过去,两人别别扭扭转了一圈,回到原点。 薄唇微动,许久后,低哑的声音轻轻问:“渴不渴?” 苏棠听他憋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懒懒抬起眼,不冷不热道:“渴又怎么样,这有水吗?” 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没话找话,方重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去门外,对侍卫低声吩咐:“上茶来。” 守在门外的侍卫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听说世子中毒了,所有人都在忙着找解药,可世子怎么还有心思在后舱这种破地方喝茶? “世子,解药——” 方重衣极随意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别来烦他。 苏棠见他从门口折回来,又把脸别去一旁,不看了。她听到谨慎又犹豫的脚步走近自己,然后,手被轻轻地握住。 他的手心还是冷的,有些细汗。 “总站着不累?”低柔的声音在身边道。 没等苏棠回答,他就牵着人到墙边的木箱边,拂了拂灰尘,让她坐下,又若无其事并排坐在她旁边。 后舱简陋,就这么个能坐人的箱子,还只一尺多宽。苏棠不愿和他靠这么近,皱起眉往旁边挪,没一下就挪到边缘,差点跌下去。 “你小心。”他不动声色地开口。 苏棠不买账,幽幽地瞪他一眼:“那谁要你坐这儿的?你走开我不就有地方了?” 他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轻笑道:“这木箱子难道是你的?” “那我不坐了!”苏棠要起身,被他一把拉回去,肩背也被揽住,根本动不了。 他歪头,眸光清澈眉眼疏朗,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意。 “这整艘船都是我的,难不成你要跳湖去?” 苏棠正要回嘴,那人的手却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把残余的眼泪擦干了,又用袖角一点点、轻柔地沾去眼睫上的水光。 她还是不开心,顺手把他袖子扯过来,擤了把鼻涕。 方重衣面色微变,手在半空僵了僵,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收回去。 “世子爷,茶来了。”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 他起身去门外,不知低声交代几句什么,才端着红木托盘折返。这屋子没桌子椅子,唯一的一个木箱还被当凳子用了,他没办法,只能端着茶盏坐下。 “渴就喝。” 苏棠偷偷看他一眼,眉目温和,平日那份深邃的凌厉早就收敛不见,嗓音也是轻轻缓缓的,像丝绸一样柔和。 她讪讪捧起杯子,小口地喝茶。 良久,温柔的嗓音又在身侧响起:“我听说,你父母要来找你了,太后有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第47章 芙蓉糖 苏棠听他问的话, 不禁愣了愣, 太后的确有意无意提了好几次, 仿佛是要她提前做好准备似的,怎么连方重衣也这样?她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会让皇家都如此在意,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苏棠垂下眼,两腿有一下没一下晃荡着:“有提过, 不过也没说他们是谁。” 他低低“嗯”了一声, 片刻, 又缓缓开口:“到时候我会去行宫找你的,你现在” 苏棠听得一头雾水, 行宫?他到底在说什么? 说到这,他的声音却陡然停了,窗外有风轻轻吹进来,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气, 清晰的潮水声飘荡不息,在寂寂无声的小木屋里绕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你现在,想回去便回去吧。”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他竟犹豫了许久许久, 说完后轻轻叹了口气, 依依不舍抬起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苏棠微微吃痛, 摸了摸脑袋,一晃眼却看到他指节上的刀痕, 吓一大跳。 “你的手怎么了?” 方重衣目光微微闪烁,若无其事去端茶杯,把手移到她视线范围之外。 淡然的声音道:“被暗道的门划了。” 苏棠伸长脖子努力瞟了几眼,可是半点也看不见,迟疑地开口:“真的么?怎么有点像刀伤?” 他平静地抿着清茶,借此遮掩手指的伤,道:“门上嵌了铁齿轮,推得时候没在意,便划了道口子出来。” 那道红痕有些深,苏棠正在琢磨是怎么被门划成这样,身边人却悄无声息凑进,暧昧不清的声音低低问:“可是在担心?” 苏棠抽气,仰身后退一大截距离,绷起脸说道:“我走了,还没吃饱呢。” 说罢,便碎步跑出了后舱。 方重衣看着她推门离开,良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侍卫见人走远了,未经吩咐便主动进了屋,低下头焦急地问:“世子爷的伤可要紧?” 方重衣没说话,径直往外走。剧毒在体内蔓延,他步伐虚浮,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刚刚迈出大门口,又一个劲装黑衣的隐卫匆忙赶来。 他见来人脸色惨淡,宛如吊丧,不禁蹙紧了眉。 “发生何事?不是要你去取解药吗?” 琅玉湖一行他准备得极为充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但事先将船身改造,细细推敲,排布了机关,还召集了三位不出世的毒医,将谢浮风下毒的路数分析透彻,研制了数种能与之对抗的解药。虽不能立刻治愈,但缓解毒性,暂时保住性命总是可以的,之后可以根据毒发症状,配伍最对症的药方,慢慢调养。 听到解药,侍卫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嗫嚅半天也没说出话,许久,才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黑檀木盒子。 盒子通身乌黑,没有任何雕花或金银装饰,甚至找不到开合的地方,乍看上去只是个光滑的、实心的木块。 见手下人面色有异,方重衣接过盒子,没第一时间打开,上手后先摩挲了一番,盒子侧面有个不易觉察的钻孔,是被极细的金针刺入的。 他娴熟扣动盒子底部的暗格,原本严丝合缝的木盒便无声开启,露出一片雪白的鲛纱,褐色药丸安安静静躺在上面。 潮湿的霉灰气隐约扑面而来,方重衣面色一沉,将它拾起放在灯笼下细看,药丸周围布满了白丝,一缕寸长的白毛在风中飘荡。 发霉了。 解药居然发霉了。 “前些日子琳琅阁的门锁出了点问题,本以为是梅雨季节潮湿,有点生锈,如今想来怕是遭了贼。”侍卫把头埋得更低。 方重衣冷笑,琳琅阁机关重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一般的小毛贼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 分明是东令阁人动的手脚。 他们倒也不按常理出牌,没把解药毁了或是偷走,只是钻了个小孔任其发霉,想必是故意来恶心他的。 这等不要脸的手段,连他自己都甘拜下风。 “往皇上身边传封信,说明此事,再取些罗浮春来。”他手足僵冷、关节滞涩,动一下便如铁锥击打,能确定中的是寒毒,罗浮春是头号热性酒,喝了它,撑过今晚总是没太大问题。 至于明日就说不准了。但,方重衣更拿不准的是他哥会如何处理。 “是。”事态紧迫,侍卫行了告退礼,便往北库的方向急急行去。 幽冷的夜风静静吹着,方重衣的手冰凉似铁,已经无法自行握成拳。他望着幽深的、无穷无尽的湖水,自言自语道:“你说,他会找到解药吗?” 侍卫诚惶诚恐低下头:“圣上与世子血浓于水,必然会拼力去找到解药的,世子勿担心。” 他神色黯淡,脸上露出很淡的笑:“你说的不错,他是天子,有什么得不到的,只看愿不愿罢了。” 方重衣深吸一口气,那双烨然有神的眸子如今也显露几分疲态,正打算回转云蜃阁,却陡然听见前甲板传来人群骚动声,还夹杂着女子的惊呼。 无需他吩咐,身侧候着的侍卫便隐入夜色中,前去打听。 眨眼的功夫侍卫便回转,面露难色道:“回禀世子,不知从哪儿来了群水匪,把宾客们全围住了。” 水匪? 方重衣皱眉。 琅玉湖近年来船只稀少,偶尔也只出没几艘观景的游船,没什么油水可捞,水匪几乎从没光顾过,今天这是吹得什么邪风? 他忽然想起,他哥前些日子把琅玉湖湖心的小岛赏给了方长弈,这位财大气粗的王爷便开始在岛上兴修土木,大动干戈,恐怕就是货船来往的太频繁,引起了水匪的注意。 听着远处纷乱的惊呼声,方重衣骤然心头一紧,刚才苏棠说什么“还没吃饱”,这会儿岂不是也在宴席上? 侍卫看主上气色不佳、印堂隐隐绕着黑气,不免担心,拱手道:“只是小事,属下会去处理的,世子不如先回房修养——”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 苏棠沿着右舷走廊往甲板走,越接近越觉得那头的声势不对劲,宫灯高悬,依旧是一片璀璨,灯火下的人影却慌慌张张、或躲闪疾行,再走近些才发现不得了,竟有数个手持大刀的莽汉对宾客们呼喝恐吓,将他们围堵到甲板边缘。 有人不服,他们便又踢又打,还动用绳子把人绑起来,锋利的刀光在夜灯下闪闪发亮,看得人心惊肉跳。 苏棠脑子发蒙,脚像灌了铅似的停住了,猛然又想,唐音可不也还在宴席上? 她蹑手蹑脚凑近了几步,躲在廊柱后偷偷张望,身后却传来焦急的女声。 “棠棠!” 唐音从沈瑄背后探出脑袋,看苏棠无事,眼泪反倒冒了出来,冲上前大喇喇将人环住。 “刚刚一直看不到你人影,我真怕你被他们” 苏棠回抱住她,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好好的么。” 两个小姑娘抱团在一起,沈瑄便在旁默默看护着,他警觉地望向四周,脸色一沉。 水匪们见这儿还有漏网之鱼,转眼间便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为首的壮汉臂膀纹吊睛白额大虫,脖上挂金链,看着是当家的人物。他将苏棠三人冷冷扫视一眼,哑着嗓子怒吼道:“都给老子过去,别耍花招!” 寡不敌众,他们只能被押着往甲板走。路上,沈瑄低声道:“别怕,这些人只是求财。” 唐音环着苏棠,另一只手悄悄地勾住沈瑄的手,对方也轻轻反握住,掌心的温暖包裹了她,心绪也慢慢安定下来。 沈瑄嘴上虽如此安慰,可也看得出这帮水匪毫无底线,绝非善类。 但他并不担心。他一早发觉这艘船各处都藏着特殊的记号,想来是隐卫之间相互联系的暗语,至于这帮隐卫所效命的对象也只能是这艘船的主人了。 无双公子的身份扑朔迷离,但还是有迹可循,先头亲自去沈家邀约,还特意提出要他妹妹沈宁欢一同来,好巧不巧,一上船就碰上整日对宁欢围追堵截百般讨好的佑王爷,方长弈。 方长弈是京城出了名的煞神,我行我素肆意张狂,黑街的韩爷见了都要绕道走。无双公子既然能把王爷诓来,甚至连王爷和他妹妹的事都知道,两人之间必然是深交,且彼此权势相当。方长弈交情深厚的皇室宗亲就那么几个,答案显然呼之欲出了。 三人被十几个水匪盯着,老老实实退到人群中。平日光鲜亮丽的公子哥和富家小姐如今狼狈挤在甲板角落,男人们有的面容僵硬,勉强还能保持镇定,有的则双腿抖如筛糠,早就失了贵公子的风范,女孩子更是一个个花容失色,有些胆小的已经抽抽搭搭哭起来。 大概因为沈瑄的表现太淡定了,躲在他身后的唐音并不慌张,苏棠想到方重衣就是这船的主人,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方重衣这人虽然性格乖戾,行事古怪难以捉摸,但有一点苏棠是很清楚的,他不可能容忍别人在自己的地盘撒野,想到当时他单枪匹马挑了整个洪帮,苏棠甚至为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水匪感到悲哀。 于是,在推推搡搡惊慌失措的人群中,三个人格外平静地站着,仿佛异类。由于沈公子过于气定神闲,身姿又伟岸,好几个姑娘偷偷凑过来,和她们挤在一起,想寻求庇护。 “没想到今日这么热闹,各路英雄豪杰都对这条船青睐有加啊。”晨曦一般清朗的声音从内舱飘出,像照进黑暗的一束明光。 人群中,苏棠是第一个回望的,透过窗棂可看见那人自廊道走来,长身玉立的身影徐徐经过一扇又一扇花窗,步伐雍容,气度隽朗。 行至舱门前,他停顿片刻才推门而出,那一瞬苏棠竟看见方重衣仰头灌了好几口酒? 打架前还需要喝酒吗?他以前没这个习惯啊。 作者有话要说: —3—感谢小天使“我叫”灌溉营养液~* 后续有情节和隔壁文是重合的,所以这部分放在作话里,不算点数了。 - 在众人眼里,无双公子又闲庭信步般折回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帷帽下的轻纱已经破碎,堪堪能遮住他的脸。不过他本人天生潇洒不羁举止从容,再加上气定神闲的口吻,到没有因为帽子的问题而显得狼狈。 性命攸关,也没人有心情关注这点,唯有苏棠细细思索起来。事实上,认识方重衣这么久,这件事是最让她不解的,他为何去哪儿都遮着面容,不让人看见?当时在县衙、在袁老爷的寿宴、加上如今在这游船上似乎都很忌讳将容貌展露在众人面前。 “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吗?”无双公子手撑下巴,微微低头思忖着,仿佛面前站得不是一群土匪,而是乖巧的小猫小狗。 水匪们相互看了一眼,面带怒意,大概是这人的态度过于随意,他们觉得被侮辱了。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喊话的壮汉光着条胳膊,脖上戴着金链子,正是之前盯上苏棠的人。 “在下是什么不重要。”无双公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对这般粗鲁之言毫不在意,“在下是看好汉们踩盘子辛苦,特地来指条明路的。毕竟各位也是靠天吃饭,万一哪天风不正,翻了船,怎么办?有一劳永逸的办法,谁还想每天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少他妈在这胡说八道!”金链子大汉忍不了了,他平生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公子哥,整天拐弯抹角说些虚头巴脑的话,没点用。 金链子大汉正要冲上去,打算赏一拳头让他老实下来,却被身边人拽住。那人是他大哥,也是他们的大当家,目光比其他人冷静,也更阴郁,眼睛下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 大当家沉声道:“听他怎么说。” 他肯听,是因为眼前这公子看似文雅,却说着一口黑话,言谈间有杀伐决断,和他们竟像是一路人。 大当家在他们这伙人当中是极有权威的,他一发话,其他人都消停了。金链子想,那也行,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大不了一刀砍了就是。 无双公子又不疾不徐道:“这里看着金子遍地,其实不然。第一,兄弟们可没人会开这种大船吧?这船掳不走,船上的花瓶字画儿带着也麻烦,是块难啃的骨头,没意思。除此之外,也就只能劫人了。” 他随手指了指瑟缩在角落里、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顿时激起一片恐慌的呼声。宾客里,九成以上都是世家公子千金小姐,男子们虽然也面色惊恐,但还是硬着头皮挡在姑娘们前面,毕竟暂时看不出这群水贼劫财还是劫色,伤不伤人命,还是先稳住自己的风度再说。 “不错,这船上的人非富即贵,个个家财万贯,可你们想想,谁会在出门旅游的时候把家底全带上?”帷帽下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不信你问问他们,身上有揣银子超过一百两的吗?” 这是大实话,越有钱有地位的人往往身上带的钱越少,都是记着账,等府上的管事去处理。 角落里的人们见水贼投来凶狠的眼神询问,纷纷摇头,不说一百两,很多人一年到头都没怎么碰银子,看中了什么直接点个头就是,银钱问题他们才懒得操心,都是手下人去结账。 ——的确如无双公子所言。 金链子听他说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心头火起,骂咧道:“你倒是给个痛快,说清楚!” “这位佛爷稍安勿躁。”无双公子微微一笑,“他们身上的首饰倒是价值连城,但” 他的面容被遮掩着,看不清神情,缩在船角的人们也不知无双公子的意图,被他的话带得时而放松时而又绷紧了心弦,冷汗热汗一茬茬往外冒。 “首饰抢了,还得去当铺才能折银子。要知道,多少壮士风里来雨里去没出过岔子,可偏偏就是在销赃洗白的时候被官兵给擒了。不信你们去问问大牢里那些并肩子,是不是这么回事?在下这可是好意提醒,千万别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水贼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这人说得花里胡哨一套一套的,但细想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躲在角落的女孩子们看他们暂时不打算动手了,终于松口气,抢首饰不是问题,万一趁机被他们占便宜那可怎么办! “我看你出身不俗,是个人物,绑一票应该也值不少钱。”一直阴沉着脸的大当家发话了。 这话倒不一定是真实的意图,主要意在提醒他别绕弯子。说不出干货,他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令人意外的是,无双公子竟然微微颔首,语气赞许道:“还是大当家最有眼界。” 所有人又惊诧了,姑娘们更是眼神凄楚,伤心不已,原来无双公子说了这么多,不但是想救她们,还打算以身饲虎,以自己做人质换取他们的安全? “不,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哪有这么大的分量。”无双公子见整条船的人都误会了,摇摇头,不慌不忙解释道,“大当家可知,这船上有个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大人物。先前你们可是见有来往岛上的货船,才打算干一票的?告诉各位,那些船都是他的,整座岛都是他的,只要绑了他,买十艘这样的游船不是问题,每天吃烧尾宴也不是问题,下半辈子,甚至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哦?”大当家眯眼沉思,湖心那座岛近日开山辟林,声势浩大,似乎是在造什么场子。他们的确是看这里渐渐有船只来往,才打的主意,没想到岛主居然也在这条船上。 “看。”无双公子扬手往云蜃阁一指,“最漂亮的那座阁楼就是。他人现在就在里边儿,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就在方重衣舌灿莲花娓娓而谈之际,苏棠看见方长弈已经阴恻恻走到他面前 这位煞神般的王爷同样不是省油的灯,风格却与世子不尽相同,若说方重衣轻狂乖戾不按常理出牌,行事自带三分邪气,方长弈则是明晃晃的横行霸道。 脸色阴云密布的佑王爷陡然出现在面前,方重衣似乎也顿了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了他:“就这位。” 言罢,方重衣又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道:“王爷既然引来了祸害,自然不能缺席才是。” 方长弈面色更沉。 苏棠满头问号,方重衣好像在把水贼的注意力往那位王爷身上引? 水匪们见来人衣着华贵,气度极出众,对无双公子的话自然信了几分。甲板角落的人则是低头的低头,跪的跪,这个时候还不忘和王爷行礼,该说庆朝子民还是很一根筋的。不过现在的状况,他们已经彻底转不过弯来了。 “哥哥!”躲在方长弈身后的小姑娘探出头,粉蓝襦裙,容貌秀美。苏棠当即便对上了号,这就是唐音常常提到的那个小姐妹,沈公子的妹妹,沈宁欢吧? 沈瑄微微一笑,扬了扬手,和她示意这边无事,悠闲地像路上遇到了随意打个招呼。 此时的方重衣却是默不作声,目光定定凝视着苏棠这边一行人。 苏棠登时感受到一阵凛然寒意袭来。她从沈瑄肩膀后踮起脚,朝方重衣遥遥望去,即便隔着帷帽,她还是觉得直视而来的目光有些阴沉? “你是那座岛的主人?”大当家斜睨着方长弈,又细细打量了一眼他身边的沈宁欢。 方长弈沉声道:“不错。”顺手把沈宁欢护在身后,半点不让他看着。 “这样。”大当家冷冷地开口,声音粗哑,“你准备一万两黄金,再把这女人留下,我包你全须全尾地回家,以后咱们弟兄也绝不出现在你的地盘,如何?” “一万怎么够?”方长弈眼神如刀,面色阴沉得可怕,冷笑着开口,“本王赏十万,给你打一口纯金的棺材如何?” “你——”大当家脸色一变,怒极反笑,“好,好啊,原来都是耍老子!” “大哥,别跟他们废话了,男的杀了女的带回去便是!”金链子怒不可遏。 但水贼们行走江湖多年,基本的眼力还是有。这岛主人看着温文清贵,但步伐沉稳,气定神闲,怕不是还有后招。 “兄弟们,冲啊!”金链子身后的小喽啰没头没脑冲了出来,大当家也没制止,正好看看此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埋伏,最好能逼他亮出底牌。 沈宁欢缩了缩脖子,被方长弈护在身后。 小喽啰一股脑冲到方长弈面前,发现自己孤军奋战,气势顿时矮了一截,没敢动手,只干瞪了方长弈一眼,好像被眼前人岿然不动的威严震住了。 不等他举刀,方长弈已经把人放倒。小喽啰眼睛被打肿,蜷缩在地上干嚎。方长弈的动作很简单,随手一挥,与其说什么精准的招式,倒更像误打误撞,大当家一时竟看不出深浅。 方长弈不待他们多言,抽出小喽啰腰间的长刀,毫不犹豫掷了出去。大当家目露凶光,正要应战,却见雪亮的刀光直直飞向一个人。 无双公子。 距离太近,刀势太猛,方重衣根本来不及躲,惟帽“咔嚓”一声碎开。 他陡然被耀眼的灯火刺激,睁不开眼,但那容貌一览无余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苏棠“哎呀”低呼一声,忍不住偷笑。显然,王爷也不甘示弱,他知道方重衣很忌讳抛头露面,故意和他对着干呢。 “皇上!” 宾客中,一个穿着深紫华服、腰配错金带钩的官员发出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苏棠更是诧异无比,他刚刚喊的什么? 第48章 梨膏糖 这位大人乃是礼部侍郎赵行昆,官居正五品,也是这船上最有分量的权贵之一。这一嗓子喊出来,人群顿时一片哗然,你看我我看你。随即,又陆续有好几个官员认出这的确是皇上,人们才一个接一个的大梦初醒,忙不迭跪下行礼。 “参见皇上。”仓惶不安的声音此起彼伏。下午的时候,王爷陡然现身在试场,他们已经很错愕了,没想到连皇上也在,还就是传说中的无双公子,这这这 人群战战兢兢地跪着,只有苏棠一人突兀站立着,看方重衣跟看怪物似的,这位古怪的世子把她困在侯府几个月,怎么可能会是皇上?那些官员眼瞎了吗? “他还皇上?假的吧?”苏棠嘴里喃喃道。 唐音听她竟大白天说梦话,吓坏了,赶紧把人拉着跪下。 “听到了吗?”方长弈眉眼带笑望着大当家,一向对方重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这次亲昵地揽住了兄弟的肩,“这位可是庆朝的天子,不比我值钱?”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匪夷所思,水贼们一个个发懵望着自己同伴,转而又愤怒,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管眼前的是皇上还是什么玩意儿呢,这是在船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们都不带怕的。 方重衣满面微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这家伙摆明不想让他安生。他又凑近,低声缓缓道:“胆量倒是挺大的,不怕某人弄死你?” 王爷不动声色挑了挑眉峰,回以微笑道:“彼此彼此,世子爷怕是更不好过。” 有水匪从后方偷袭王爷,方长弈敏锐挡住了杀招,接着便开打了。 苏棠还在错愕之中没缓过劲,再定眼一看,方重衣已经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大抵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目光阴鸷,眼睛通红,走来的一路漫天都是风浪,杀气冷冽。 这样的方重衣,仿佛从地府爬出来索命的恶鬼,苏棠毫不怀疑他是真的要杀人了。 “来呀,小美人。”身后有粗野的声音传来,苏棠回头看,入眼便是个光膀子的彪形大汉,目光淫邪,直勾勾盯着自己。 转眼人已扑了过来,苏棠脑袋里一片空白,被吓得腿软了一下,余光却见方重衣已至身前,手腕一扬,轻易将那个壮汉摔倒在地。壮汉狠狠撞在甲板上,惊天动地的声响,身子无力抽弹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敢打她主意?!” 方重衣又补了几脚,袖子里有雪亮的刀光滑出,刚要动手,却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苏棠。 二人于嘈杂之中短暂交错了视线,苏棠见他双目布满了血丝,暴戾至极,竟是往日从未见过的样子,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他目光微沉,收起袖子里的匕首,简单将那水匪踢进水里,便回头去收拾其他人。 王爷主要护着沈宁欢那头,方重衣则离她近一些。两人各据一方,守在所有人前面,像一道无形的障壁,甲板中心刀光剑影再猛烈,外围也是风平浪静的。 苏棠早就知道方重衣武力值恐怖,只是没亲眼见过,这次见到了,才知他为何能一人收拾掉整个洪帮。 他动起手来,简直比土匪还要“匪”。 世子和王爷打架都是这个路数——野路子。 还是正宗野路子。 简单地说,就是快准狠,豁出去的打法,寻不到任何招式和章法,但高效利落,拳拳到肉一招致命。跟俩兄弟相比,水匪们一招一式显得弱气规矩了许多,简直不知道谁更流氓。 现场惨叫声连连,大汉们东倒西歪,大多都是被过肩摔的,战况怎一个惨烈了得。 金链子勉强撑了十几招,还是一不留神被方重衣旋住手臂一个背摔,甲板炸开一声惊天巨响,金链子直挺挺砸在地上,痛苦扭动着,爬不起来了。大当家惊愕万分,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叱咤南北的人物,完全没想到会碰上这等邪门事,分神的瞬间,方长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闪到他身后,勒住他脖颈。 脖子里传来“咔嚓”的声音,大当家心猛地一凉。 好在没断。 随即他被一个侧踢,狠狠撞在了甲板栏杆上。 脊椎剧痛,大当家一时动弹不得,卖力挣扎了几下没站起来。他整个人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当中,完全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来路。细细回想此二人的身手,他猛然间想起一个人,背后发凉。 当年江湖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人称简三爷。据说从小和野狼混在一起,练就了穷凶极恶不要命的实战打法。早年只是个小混混,后来势力越来越大,开始贩私盐,也做杀人买命的生意。他为人暴戾凶狠,眦睚必报,因此江湖上无人敢与他做对。有名门正宗的掌门打算遏制一下此人的风头,与他约战,竟也被打得全身骨头碎裂。晚年的时候他心境趋向平和,更像个慈祥的老者,还金盆洗手开起了茶馆,过起悠闲的小日子,渐渐隐退。到大当家这里,基本上已经成了传说。 但也有传言,他是被皇家招安了。 大当家看着眼前这两个蓬勃的年轻人,尚有少年气,身手却已经如此老练狠辣,可想而知,从小经历了怎样严酷的打磨? “扯呼!”金链子大喊,号令大家赶紧跳水跑路。 “扯什么扯,吃牢饭去吧。”方重衣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又迅速收敛神色,冷淡道:“将他们押送至北衙,严惩不贷。” “是。”三名侍卫分头行动,将所有人拿粗麻绳绑了,期间船夫们放下一艘小船,侍卫便扔麻袋似的把水匪一个个堆船上,又和两个船夫一起上了船。水波泛起,木船缓缓向琅玉湖码头驶去。 赵行昆也有点功夫底子,和一个小喽啰纠缠了半天,总算摆平,可惜自己也挂了彩,鼻青脸肿,身边的女子正在给他擦血。众人仍然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毕竟皇上没发话,他们不敢动,只不过女孩子们从“攥拳”变成了“捂心口”,皇上和王爷这身手,实在太漂亮太有安全感了! “饿的继续吃,累的回房。”方重衣草草吩咐完,晃晃悠悠往舱内走,再待下去,他体内的寒毒要制不住了。 行至走廊,又有侍卫递酒壶上来,低头道:“翊先生加了一味药,于寒毒也是有好处的。” 方重衣不言,拿起酒壶,兀自闷了一大口。 正文: 甲板上的气氛很微妙, 出了这么一档事, 也没人还顾得上吃饭, 惊魂未定的人们在原地探头探脑,留意皇上的动向,好久后才敢自由地走动, 三三两两往自己的客舱走。 “他怎么可能会是”苏棠看着方重衣缓缓向舱内走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苏姑娘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一看, 是沈瑄。唐音站在他身侧, 身上披着沈瑄的外衫,眨巴着眼睛:“是呀棠棠, 夜里风大,着凉了可不好。” 唐音是开朗活泼的性子,风波一过,立刻又跟没事儿人似的。见苏棠恍惚失神, 便踮起脚往船舱的走廊张望,又挤眉弄眼道:“皇上已经走远啦,就你还傻乎乎杵这里。” “你们说,他真的是皇上么?”苏棠神色微妙看向两人, “他明明是侯府世子”这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 还是没敢说。 此话一出,立刻被唐音捂住嘴巴。 “你可千万别说梦话了, 当心掉脑袋!那么多朝廷官员都跟他下跪行礼,还能有假?”其实唐音也疑惑, 自从无双公子泄露身份后,苏棠就神情恍惚,仿佛两人早就认识似的。不过就算她真的和皇上有交集又如何,在天子面前,谨慎行事总是没错。 “嗯”苏棠点头,勉强应下,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大。 幽凉的晚风拂过甲板,她确实感到有些冷,打了个哆嗦,又下意识回头。透过花窗往舱内看,方重衣的身形影影绰绰,已行至走廊尽头,而且—— 又从侍从手里接过酒,仰头灌了好几口?是自己看错了吗,这人什么时候有酒瘾了? 是夜,繁星当空,花好月圆。苏棠回到天子第七号房那一刻,客厅的地板已经恢复原样了,丝毫没有开裂的痕迹,桌椅木柜也换了套崭新的,想必是方重衣吩咐人打理过。 但她对裂陷那一刻记忆犹新,每次经过客厅都像赛跑似的,不敢停留过久,连画具也搬到了茶室。她一面收拾宣纸,一面开始抽丝剥茧回想从前的细节,自己和方重衣在马车相遇,是偶然,可后来呢?他为什么又回头,把她从县衙带走?是了,因为自己能毫厘不差地绘出他的样貌,便被带去袁老爷的寿宴,查找真凶。 可这件事显然不是关键。 他们在岛上莫名遇刺,背后必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想到方重衣平日总低调行事,不露容貌,自己又能在画纸上还原他的相貌,再加上今晚“皇上”显露真颜,苏棠脑子里火花一闪,心头的疑云也慢慢散去 客厅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小棠,我是唐音。” 苏棠放下那叠画纸,起身去开门,唐音端着盘花花绿绿的点心站在门口。 “我想着你没吃东西,所以当时在宴席上顺了点,收在包袱里,你看,水匪来了一遭都没碎哦。” 苏棠捂住脸颊,深情款款道:“你真好。” 她刚说完,就听见茶室传来含糊的、低沉的人声,像什么人在喊自己。 唐音把点心塞进她怀里,人就蹦蹦跳跳跑了,大大咧咧的声音从走廊飘来:“那我先走啦,沈瑄说来拿他的衣裳,现在还在我房里赖着,真是烦死了” “嗯,把他赶走,都这么晚了。”苏棠偷笑,关上门,回身往茶室走。 夜风呼呼地刮着,她把点心放茶几上,不自觉往窗口看,槛窗开了个小口子,露出一道幽深的缝隙,盯久了会觉得有点渗人。 刚刚听到的是风声吧? 茶室过于安静,苏棠总觉得不踏实,索性把煮茶的小火炉点燃,细微的哔剥声给整间屋子增添了暖意。她架好茶壶,将茶叶、红枣、陈皮等一股脑倒了进去,发现没水,又起身去客厅取水。 刚走到走廊,便听见模糊的一声“棠棠”,不是风声,是真的有人在喊自己。 苏棠脚跟灌了铅似的僵住,脑子空白的当下又听见更清晰的一声呼唤—— “棠棠。” 声音含混,吐字不清,像醉酒之人的呢喃,且这嗓音她再熟悉不过,温润中透着冷玉质感,是方重衣没有错。 她头皮发麻。 怀着无与伦比的沉重心情,苏棠一步步挪到客厅,正正看见映在落地窗上的高大影子。 大半夜的,窗户纸上映着一道岿然不动的身影,这惊悚效果简直了。 “棠棠,开门好不好” 苏棠又无奈又好笑,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恐慌。 “世子,这是窗户,不是门。而且这窗户锁锈死了,我、我也没办法打开呀,准备找人来修缮的”她越说越心虚,其实是看方重衣喝得烂醉如泥,想随便扯个谎糊弄过去,打心底不想让他进来。 慌乱之下,苏棠完全没意识到一个问题,方重衣一向强势,她愿的、不愿的,他都要强加给她。这还是头一遭轻言细语问她“好不好”。 “嗯。”窗外的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走了,半晌都听不到声息。 苏棠想,难道是喝醉酒迷了路,找门找不到? 她心惊胆战回到茶室,边发呆边往炉子里倒水,一不小心水全溢了出来,浇灭火苗,又手忙脚乱收拾了一阵。 看稳定的小火苗慢慢温着茶,苏棠的心绪稍稍安定,随手拿了块银丝卷来吃。 走廊外久久都听不见任何动静,她不由开始担心那人到底怎么了,万一不小心跌湖里怎么办? 呢喃不清的呼唤却又从头顶天窗传来。 第49章 荷叶糖 “棠棠, 开门。” 听见这声音, 她猛地抬头, 看见方重衣正趴在天窗上,脸颊微红,虽然是醉酒的原因, 但由于五官太精致出挑,竟生出几分浓墨重彩的妖冶感, 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你、你怎么会”苏棠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慌忙之下把脚边的交椅都踢翻了, 后退几步差点没绊倒。 方重衣恍惚片刻,整个人慢吞吞往旁边挪, 没让自己出现在天窗的视野范围之内。 “不怕,这样就看不见我了。” “” 苏棠无言了好一阵,哭笑不得道:“世子,这里也不是门啊, 你还是” 她绞尽脑汁想找理由把人支走,却见方重衣又从天窗探出脑袋,睁着迷茫的双眼仔细盯她,大抵是在确认她还怕不怕, 然后整个人一点点往天窗里边钻, 他有功夫底子,凭着灵敏的身法居然奇迹般双脚落地了。 “没事, 能进来就行” 方重衣站立不稳,蹒跚走了几步差点栽在柜子上, 苏棠没办法,赶紧上去把人架住,往门外推。 “夜深了,世子又喝这么多酒,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她边说边吃力推搡着人,方重衣不言、不反抗,任由她推着往客厅走,到大门边上的时候,他却默然停住了脚步,任苏棠怎么卯足力气推都推不动了。 “棠棠,今晚过后,我可能就看不到你了。”低喃声一字一句,分明是醉话,却又像是来自心底的叹息。 伤感的语气让苏棠心被牵动了一下,忘记去推他,半晌后,又不冷不热地开口:“有什么看不看的到的,世子爷是皇室宗亲、权势显赫一手遮天,哪天一个不顺心又把我绑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背对着她,没说话,只能听见深长的、带着压抑的呼吸声。 苏棠淡漠地垂下眼,一个没注意手臂就被猛地拽过去,陷入他宽厚的怀抱里。 方重衣抱她抱得很紧,仿佛积蓄了太久的执念一下子倾泻出来,气力带着几分狠,几乎要把人融入血肉之中。 她埋在他胸口,简直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脱身却根本动弹不得。他的唇触到她耳廓,炽热的气息落在脸颊上,暗潮汹涌的疯狂令她害怕,情急之下曲起腿,准备朝他腿间的要害处踢去。 方重衣身手好,这点防备度自然是有,当即微微松开手臂,环着她转了半圈,把人抵在门上。 “棠棠,这样不行的。”他严肃地望着她,低声告诫,想了想又补充道,“对别的男人可以。不过,本世子也不会让这种危险的情况发生。” 苏棠两腿被抵着,这下彻底动不了了,忿忿剜了他一眼。 她想起“无双公子”身份一事,眼中的怒火转淡,挑眉悠然问:“世子原来是皇上,在侯府待了这么久,我竟不知道呢。” 方重衣哑然,本就醉意朦胧的双眼流露几分迷惘。 这反应如她所料,于是又淡淡说道:“世子和皇上是不是孪生兄弟?天下人皆不知此事,而我因为能画出世子的样貌,才惹祸上身,甚至差点被杀人灭口,是不是?此外,世子平日最忌讳我提到你的眼睛,想来,这是和皇上唯一不同之处吧?既是弱点,也是破绽。” 苏棠说着说着便觉得委屈,她多冤枉啊,莫名其妙被卷入这些腥风血雨中。 “好聪明,你总是这么聪明。”方重衣笑了,醉意下,眸光流转的桃花眼几乎是人间难得的风姿。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角艰难撑起一点笑,几乎赌气似的说:“如今我全部知道了,世子也可以杀我了。” “我怎么可能杀你,我也不会让皇上杀你的”他时而清醒时而又语无伦次,握住她肩膀的手忽然间加重力道,“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苏棠吃痛,皱起了眉头:“凶什么凶?整天就知道拿乔摆谱,就知道凶我吓我欺负我,你还会干点什么?” 方重衣不知是醉酒变迟钝还是被她的话刺激,眸子里的流光慢慢黯下去,呢喃不清的声音低低道:“不凶你了,不欺负你了。” 这一服软,她反倒有点接不上话,平日自己稍稍反抗便会换来各种各样强势的压迫,今天话说得这么重,他反倒步步退让? 照理说,喝醉酒的人不是更无法无天吗? 大概是酒喝多了不好受,方重衣微微低着头,敛目养神,额前碎发投下错落的阴影,遮盖了精致如画的眉眼,那双手仍然抵着她肩膀,不肯放开。 苏棠一时也忘了赶他,细细回味之前群臣跪拜的那一瞬,几乎难以想象主宰天下的九五之尊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难怪当日在文极殿,只有她一人是面见太后,皇上恐怕是有意回避她的。 醉酒后的方重衣性情大变,再加之光线朦胧,没了平日的凌厉感,苏棠心底的防备放松,鬼使神差就问出口:“既然你们是孪生子,为什么世子没有当皇上啊?” 他迟钝地抬起头,迷离的眸子闪了闪,慢慢道:“登基那天我睡过头了。” “” 这什么胡言乱语?! 苏棠觉得自己太傻,跟一个酩酊大醉的人说话,不是对牛弹琴吗? “对了。”她脑海里火光一闪,“考待诏时在试场出现的皇上,难不成是你?” 醉意深重的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苏棠顿时醒悟,难怪跟当初签卖身契一样,剥削压榨如此熟练! 她压下心头怒火,盯着地上的菱格地砖,冷静道:“这么晚了,我想休息,再说一个姑娘家的屋子,总不好让人随意出入世子爷一言九鼎,既然说不会欺负我了,那就还是离开吧。” 房间里静默如水,烛光将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映在墙壁上,彼此都纹丝不动,仿佛无声的对峙。 抵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点一点卸了力气,良久才完全松开,微哑的嗓音轻轻“嗯”了一声。 夜寂无人,声音透出几分寂寥。 不知是不是苏棠的错觉,方重衣的气息不太稳,不像是醉酒的缘故,带了点虚弱。 “那我走了,你” 方重衣说到这,莫名其妙就卡壳了,像是喝断片忘了词,眸子里也雾气朦胧的。他晃晃悠悠推开门,踏上走廊,一路东倒西歪地离开。 苏棠长舒一口气,趁人出去了,赶紧轻手轻脚把门关上,没带出一点声音。 大门落锁的一瞬间,摇摇欲坠的方重衣猛地撑住墙,喉间一阵腥甜,咳出口血来。 胸口仿佛淤积了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石子,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小刀细细密密割过,紊乱的气息在体内胡乱冲撞,四肢百骸却是僵冷的,几乎要没了知觉。 方重衣不知自己撑不撑的过今晚,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走。 倚着墙的身子慢慢滑下去,靠坐在地上。 * 苏棠猫着步子回茶室,拿撑杆把天窗关上了,又仔细检查每道窗户的锁是否扣好,才安心地去沐浴更衣。 浴房早就备好了热水,寝衣澡具等也一应俱全,还很有情调地备了些木樨花花瓣,洒在浴池中没一会儿就馨香似溢。 一池水光缓缓流淌,暖人心神,她懒懒趴在池边,几乎小睡过去,直到腹中咕咕作响,饥饿感屡屡来袭。唐音送的点心没吃几口,加上热水泡太久了,竟觉得饿的发慌。 她随意披上寝衣,出了浴房,披头散发去茶室找吃的。那盘点心还好端端放在茶几上,她走过去,想也没想就抓起一块紫米糕,到手的触感却不像点心,无骨的、软绵绵毛刺刺的,定睛一看哪是紫米糕啊,一只花斑点的大昆虫,触角长到天际,带毛的腿还在拼命蠕动。 “啊——!” 苏棠跳起来把它甩出去,偏偏那玩意儿还会飞,呼扇着抖开鞘翅在空中横冲直撞,时不时向她撞来,还发出渗人的“嘤嘤”声。 她吓得眼泪乱飞,抱头鼠窜,趁它没在门边转悠撒腿就往外逃,结果还没迈出房门,就撞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慢悠悠步入茶室,袖子一挥,抓住了在空中乱晃的昆虫。 “一只天牛而已,没事。” 说着,便打开窗户,迎着夜风将它扔了出去。 处变不惊的身姿此时在苏棠眼里,简直可以担上“顶天立地”四个字,甚至忘记一件事,他怎么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 “世子大人从小养尊处优的,居然还认识天牛”苏棠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定神,不忘偷瞧他一眼。 “养尊处优,早就死了。” 灯光昏暗,修长背影安静地立在阴影里,平淡的声音几乎令人心惊。 苏棠听得一愣。 见方重衣转身回来,她才醒悟,后退半步结巴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才想起刚刚客厅传来破门声,想必是听见自己的呼喊才冲进来的,既然如此,这人岂不是一直守在门外? 方重衣垂眸不言,面色如一潭死水,看不出情绪,平日的不可一世、轻狂桀骜统统不见了,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不动,不说话,像一尊木偶。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这样的方重衣太诡异了,令她心中惴惴不安,也没忍心再强行赶人走。 他目光微动,看那碟点心被打翻在地,糖糕粉末撒得到处都是,缓慢地启唇:“还饿么?” 苏棠见他目光落在地面上,又看一地的碎糕点,才知道他的脑回路到底怎么来的。 “有点吧。” 她觉得今晚的方重衣太反常,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其实那阵饥饿感刚刚已经被吓回去了。 方重衣点点头,径自往茶室角落那扇小门走。里边是一间格局精巧的厨房,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有砂锅汤勺,油盐酱醋也不缺。但因为船上的布局所限,加上要防火防烟,没修大灶台,只放了燃炭火的小火炉,本意就是用来温一温糕点什么的。 第50章 茉莉糖 苏棠站在门口, 露出一颗脑袋往厨房里边偷看, 那人背对着她, 正在橱案边翻找什么。厨房的烛光柔和,他的背影也显得十分安静,温柔。 “世子这是要下厨么?”苏棠仔细观察了会儿, 见他竟是在找食材,有点不敢置信, 他平日在侯府里一大堆人伺候, 恐怕连厨房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要下厨,会不会直接把厨房烧爆炸了?! 方重衣一直很沉默, 翻遍了架子上的食材,只有素蛋、红小豆、酒酿,和一些新鲜水果。 “吃不吃米酒?”温淡的声音有点哑。 等了片刻,没得到苏棠的回答, 他便自顾自动起手来。 苏棠见他已经开始挽袖子点火,只好默认了,正好,她晚上的确没吃饱。 夜里温度骤降, 总有丝丝的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 她不自觉哆嗦一下,裹紧了身上的寝衣, 抬眼便看见方重衣的目光偶尔飘来,看她一眼。 她长发披散, 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湿气,寝衣便有些贴身,玲珑的身形也显露出来。 想到这里,苏棠顿时感到窘迫,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两人隔着一丈多距离,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样的。 “多穿件衣裳。”方重衣说完便不理她了,开始专注做手上的事。 苏棠松了口气,原来他只是担心自己穿少了。 她急急冲回卧房找了件外衫披上,又用绸带将长发绾到一侧,随意打了个结。 回到茶室的时候,便听见小厨房里传出咕噜噜的汤水声,已经有声有色了。她在门框边探出脑袋,看见方重衣静立在小灶边,拿着汤勺在锅里匀速地、不疾不徐地划圈,而且只顺着一个方向。 目光好像很专注,又好像空洞无神。 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为了打破这种诡异气氛,她清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想不到世子还会下厨” “炒饭、煮粥,都还可以。” 那不就是只会热点主食吗,吃不好也饿不死的程度吧?她暗暗腹诽。 好巧不巧,再抬头时,方重衣也正好转头看她。两两相对,他的目光像蒙了一层虚幻的雾,显然是酒劲儿还没过。 他停下手中的汤勺,忽然道:“你过来。”声音还残留平日清冷威严的凌厉感。 苏棠垂着头,不情不愿碎步走过去。 方重衣见人来了,随手将一堆糖盐醋罐子推到案台边,问:“喜不喜欢吃甜的?” 寒毒侵入经络和脏腑,他现在连唇舌都是麻木的,味觉也失灵,根本分不清调料罐子里那些细白的砂是糖还是盐。 苏棠点头道:“喜欢糖。” “那自己找。”他淡淡扔下一句,便回头,继续熬米酒。 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倒和平时有些像了,苏棠撇嘴,心道这是多不喜甜食啊,尝味儿都不肯。 她将所有调料罐子打开,有豆油、胡椒面、花椒碎等,其余几罐都是雪白的细砂,分不清,便倒些在手心上,用手指蘸了粉末放进嘴里尝。第一罐入口很黏腻,还呛到了,是面粉,第二罐是盐,尝到最后才吃到细砂糖,清润的甜味在舌尖化开。 还是糖好吃。 “世子不喜欢吃糖么?很好吃的。”她记得当时他洗冷水发烧,喝完药后,自己想喂他粽子糖润口也是一脸抗拒的表情。 “嗯?”方重衣慢慢回头。 苏棠眉眼弯弯,平摊着手送到他眼前,手心是一小堆雪白的粉末。 “我手上脏。”他说完,却也没回头,像在等待对方的下一步。 苏棠见他两手沾了不少炭灰,还油,便拿了只木筷蘸些粉末,往人嘴里送。 方重衣眼神微动,闪过些许失望的色彩,但还是老老实实吃了。 她一眨不眨望着他,问:“好吃吧?吃完甜的,连心情都会变好。” 那双眼睛弯成月牙,亮晶晶的,极有神采。方重衣凝视良久,按下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念想,默然地回头。 苏棠抡起糖罐子,直接往砂锅里洒,白糖跟雪崩似的掉进米酒里。方重衣猛地停住手里的木勺,目光横过去,凉凉道:“你不怕太腻?” “你懂什么。”她继续洒,洒了足足半罐子才停下来,“这些甜品很吃糖的,加一点点根本没味儿。” 放下罐子,她又把刚才料理好的白梨、枸杞、木瓜一齐倒进锅里,水果的清甜混合酒酿醉人的香气,格外诱人。她原本还不算太饿,这下腹中馋虫彻底被勾引出来了。 米酒羹慢慢开锅,咕噜噜沸腾起来,滚烫的汤水四处迸溅。 苏棠还在勾着脖子往锅里张望,却被那人推到了后边。 “马上好了,别烫到。” 她恍惚出神,看着他往锅里浇上蛋花,灭火,把甜粥倒进瓷碗里,后知后觉地想他居然也有这么心细的一面? 两人重新回到茶室,桌案上也多了碗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米酒羹。 “世子不吃吗?”苏棠用小汤匙将甜粥慢慢翻搅,让它早些凉下来。 方重衣也不回答,就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那我自己吃了啊” 今夜的方重衣格外古怪,比平日还要古怪,她看他这副阴沉不语的模样,也不敢多问,一个人默默吃了起来。 米酒的质地相当好,浓郁醇厚,不冲鼻,还保留了糯米本身的清香,比平日吃过的都要美味。苏棠吃干净一碗,踟蹰一会儿,又跑去小厨房添了半碗,好在方重衣只是在旁边默然坐着,没有笑话她食量大。 第二碗要见底时,她陡然一阵昏昏然,脸颊忽然开始发烫,脑子也晕头转向的,像强行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方重衣灌了太多烈酒,坐久了便昏昏欲睡,在苏棠吃到第二碗时,已经是半梦半醒,陷入混沌的状态,而苏棠吃得投入,丝毫没注意并肩在身旁的人已经坐着进入梦乡。 直到吃完,她才后知后觉这酒酿劲头有些大,迷迷糊糊想起身去倒水,脚一软,又瘫坐回去。 感受到身边人趔趄了一下,方重衣倏地醒来,醉意朦胧的眼睛定格在她身上,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这也能醉的?” 半眯着眼的苏棠一听这话顿时炸开锅,蓦地站起来,豪言壮语道:“谁醉了,你说谁醉了?”气势汹汹的架势仿佛要舌战群儒。 桌子被带得抖三抖,白瓷碗也晃晃悠悠转了好几圈。 “谁醉了?!” “你醉了” “说谁?” “我说你。” “你说我什么?” “你说我说你醉了。” “是我,是我说的!” 方重衣很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是你说的。” “这还差不多” 苏棠认为自己吵赢了,扬起下巴,骄傲地整了整裙摆。方重衣几次伸手想拉她坐下,都被她嫌弃地挥开了。 她踢开凳子,在茶室漫无目的游荡了一圈,时而走,时而停,幽魂似的。先在角落面对墙壁站了会儿,又在小厨房门口站了会儿,最后摇摇晃晃、鬼头鬼脑地走到方重衣身后,还特意蹑着步子,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她在他背后静立,手足无措,目光闪过一丝迷茫,像是忘记要做什么。 “棠棠,要去睡觉了。” 听到方重衣的呼唤,苏棠忽然回过神来,眼神慢慢聚焦到他的后脑勺,迷离的杏眸浮现几分忿恨。她急急左顾右盼,随后抄起一只大花瓶,对着他脑袋高高举起。 她没立刻砸下去,左边比了比,又往右边比了比,都觉得不合适,因为他今日是江湖人士的打扮,墨蓝冰丝流苏束的马尾,很潇洒,砸坏了有点可惜。 苏棠踮起脚,往他头顶比,却看见头发上沾了一缕细小的飞絮。 她皱眉,随手就把花瓶扔了,抬手轻轻把那缕飞絮摘出来。 花瓶碎在地上,“啪”一声巨响。 方重衣被声音惊动,警觉地回头,把人拉到自己面前:“你又撞到什么了,痛不痛?” “摔坏东西了。”苏棠耷拉着脑袋,痴痴凝望碎了一地的瓷片,“你的东西,你船上的。” 他完全没理会那个花瓶,把她的手来回翻看,确认没有伤口,才慢吞吞放开。 苏棠眼眶却突然红了,死命地扯他的袖子,几乎伤心欲绝地喊:“是不是很贵?和你的白狐披风一样贵?!” 方重衣给她抹了抹泪花,轻声道:“别把嗓子喊坏了。”釉蓝底勾云纹外衫从肩上滑落,几乎被她扯下来。 她抽噎了几下,闹脾气一样挥开他的手,哀怨地呢喃:“我怕你又要我签卖身契,又要我赔” “不让你赔。”方重衣垂眼,低低说道。 外裳被扯成了腌菜,他索性把它脱了,随手扔到旁边的矮榻上,里边是件晴山蓝束腰箭袖袍,非常修身。 苏棠手上没东西可以拽,有点空虚,愣愣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良久,她眼睫毛颤了颤,又伸手过去胡乱拽住他身上的玉佩。 “那你以后要对我好。” 软糯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醉眼朦胧的方重衣下意识握住她的手,暖在自己手心里,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你好。” 第51章 琥珀糖 苏棠不哀怨了, 软趴趴赖在他手臂上, 水光朦胧的眸子转来转去。她咽了口唾沫, 又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忽然直起身子看向身边人。 “方重衣,我渴了, 我要喝水!” 方重衣目光仍是迷蒙的,好半天才慢慢转头, 揉了揉她的脑袋。 没过一会儿, 他便端来一杯茶水。 苏棠咕噜咕噜一口喝干, 结果不慎被呛到,咳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方重衣把人拉进怀里, 给她拍背,给她顺气。 她咳得精疲力尽,喘了几口气,软绵绵勾住他脖子, 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以后你不准凶我,不准板着一张脸吓唬我”她脑袋重得像沙袋,已经没力气再抬头,索性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也不准再找我要钱” 温热的、清甜的气息落在颈侧,方重衣呼吸一乱, 环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 他低眉,一瞬不瞬凝视怀中的人, 乌发披散,细碎的发梢落在雪白颈项间,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眼睛半阖昏昏欲睡,安顺地躺在他怀里。 身上只着一间宽松的寝衣,优美分明的锁骨在衣襟下若隐若现。 好不容易按下的炙热心绪又被勾起,在执念里千回百转,难以压抑。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嘴唇传来痛感,苏棠从混沌的意识中被拉回来,强势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牢牢束缚,难以喘息。他简直不像是在吻,极致的侵略性仿佛要把人吃干抹净才罢休。 苏棠被动地蜷缩在他怀里,受不住了,身子一点点往后躲,但马上便被他察觉,又毫不留情拽回怀里,另一只手探上来,扣住她后颈。她的手仍然勾在他脖子上,因为害怕,只能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肆意的侵占马上便让她喘不过气,无助地呜咽了一声。 方重衣眸光微动,动作停了停,又转而去咬她脖颈。 酥麻感冲刷脊背,一路蔓延到指尖,心底却忍不住渗出陌生的寒意。原始而疯狂的占有欲肆虐,让苏棠逐渐感到恐慌,使劲把人推开了去。 一室静谧,桌上摇曳的灯火也恢复安稳。 苏棠挣扎过后,全身都是酸软的,靠在他肩头静静喘息着,泛着潋滟水光的眸子茫然忽闪。方重衣怔然凝望,又依依不舍凑过来,轻轻吻她的唇,很小心,几乎是用尽心思来讨好。 想要占有也好,取悦也好,归根到底,镌刻在七情六欲本能里的,就是最纯粹的感情。 这次温柔了许多,她便没那么抗拒,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胡乱躲闪,最后彻底没了耐心,把头埋进他颈窝里。 “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她一遍遍轻声低喃,说的是,不喜欢,却像在心心念念着什么。 方重衣顺势在她额角亲了一下,微微沙哑的声音道:“睡觉了。” 她已经非常困倦,头顶温和的嗓音说睡觉,简直像催眠似的让她睁不开眼。 方重衣本能地把人抱回榻上,拿旁边的薄锦被给她盖好。 睡梦中的苏棠有种特别的固执,很顽固地挂在他身上,不肯撒手。他把勾在脖子上的手轻轻拽下来,放进被子里,小心翼翼靠在她身侧。 眉头仍是紧蹙的。 寒毒侵袭了全身骨骼和经络,四肢百骸都僵冷得不像长在自己身上,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怀中温软让方重衣心无别念,只想守在这。他不想走,也确实走不动了。 * 黎明时分,晓星沉没,没有温度的天光从窗户透了进来,照亮了一室清冷。 方重衣缓慢睁开眼。 一夜过去,他酒劲消退,眸子恢复了清明,带着素日里的疏离与淡漠。 准确的说,他是觉察到屋顶特殊的叩击声儿醒来的,那是与隐卫之间联络的暗号。 苏棠仍然窝在他怀里,睡得极踏实,他依稀想到这船上的米酒是若春红酿造的,后劲相当足,她这觉怕是得睡到大中午去,雷打都叫不醒。 方重衣拿寝榻边的外氅来,披衣起身,临走前顿了一顿,又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出了茶室,穿过正厅往书房走,经历一夜,自己依旧能走能呼吸,神识也还算清明,情况比想象的要好。 书房的门虚掩,他推开门,早已等待多时的玄衣侍卫立即俯首行礼。 “如何,可有解药?”方重衣漫不经心问着,疏淡的视线越过窗外,落在茫茫白雾的湖面。 侍卫把头压得更低:“回世子,皇上那边的人说解药一时半刻的确难以获得。” 他目光倏地黯淡下去,良久,淡淡回应了一句:“好,无妨。” 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皇上亲自来了,如今正在湖边的陶阳苑等您。据说是一听到消息,便连夜赶过来的”侍卫又急忙禀报。 方重衣回头,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沙哑的声音自嘲般轻叹:“他赶过来能干什么,亲眼看我毒发身亡?” 侍卫看主上一眼,轻声劝慰道:“皇上是和一位老先生一道来的想必是有了别的法子?” * 辰时,灼眼的日光毫不留情照进茶室里。苏棠的意识迷蒙不清,觉得眼睛被光刺得胀痛,在混沌和清明的交替挣扎下慢慢苏醒过来。 她艰难地坐起来,一阵头重脚轻的晕眩感顿时来袭,四肢却轻飘飘不像自己的。 见自己睡在茶室的寝榻上,她有点恐慌,细细回忆昨夜的情景,只记得方重衣醉醺醺的,说要给自己煮米酒羹吃,她吃完之后就 不记得了,断片儿了。 苏棠掀开被子下床,飞奔去厨房,昨夜的米酒羹还剩小半锅,残留清甜馥郁的味道,细嗅便能闻出极厚重的酒气,是劲儿头很足的酒酿。 只怪自己糖加得太多,根本没察觉,还足足吃了两大碗,不醉才怪。 悠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只穿单薄寝衣的她打了个哆嗦,隐约闻到身上萦绕的清淡木叶香。 是方重衣身上的味道。 她心头越发慌乱,低头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忧心忡忡。方重衣人呢?醉酒之后,自己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细思恐极。 巳时,游船已抵达码头,大多数宾客们也聚集到一楼大堂,等着排队下船。早些时辰,天空只是偶尔飘些毛毛雨,此刻沙沙的雨声已经贯彻整个厅堂,湖面上一片白雾茫茫,远处的苍然翠色尽数掩在铺天盖地的烟雨中。 人们三三两两围在窗边观雨,景致虽是诗情画意,但眼前的现实问题同样令人担心。 没伞。 之前唐音被沈瑄叫去说话,苏棠为了不在两人身边显得太闪亮,便先一步到了大堂。她左顾右盼,目光锁定一个厚唇瑞凤眼的书生,装作很随意地打听“皇上”的动向。 “皇上?好像船一靠岸就走了吧?”书生摸摸下巴思索道。 “哦” 苏棠点点头,心想也是,若“皇上”还在这船上,大家想必是不敢这么谈笑风生随意自如的。 “棠棠,我们有伞啦。” 苏棠闻声回头,看见唐音抱着伞一蹦一跳跑过来。 “沈公子借的?” “是呀,他和宁欢还有一把。” 唐音说着说着,目光集中到她脖子上,脸色的笑慢慢变成疑惑。 “你这里怎么回事?臭虫叮了吗?”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苏棠颈侧的位置。 苏棠被她一说有点莫名其妙,摸了摸脖子,若有所思说:“这个季节应该没有虫子吧” 人群忽然一阵躁动,流水般缓缓涌向大门口,看样子是可以下船了。 苏棠没有理会脖子上长了什么,眉飞色舞握住唐音的手:“咱们也赶紧下船,我有钱啦,今天请你去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馆子!” “好呀。”唐音也喜孜孜的,但没过一会儿又神色悻悻,“哎,可惜宁欢去不了,我刚刚看她被王爷拽走了” “别担心。”苏棠拍拍她的肩,“你看当时水匪来的时候,王爷多护着沈姑娘呢!没事的,不然沈公子也不会放过他。” 她想,有些人表面强横,内在却十分温柔,至于方重衣么 正在恍惚的当头,唐音扯了扯她的袖子,拉着她下船。 伞不大,两人缩在伞檐底下慢慢而行。穿过码头的空地,沿着笔直的斜坡往街上走,还没到大马路,苏棠便觉着不对劲。今日街上的气氛格外清冷肃穆,听不到行人攀谈、孩童嬉闹的声音,甚至连小贩的叫卖也没有,就算下雨也不至于如此啊? 可惜码头地势低,她们在斜坡上走,也看不清具体状况,待到了高处,视线能触及大街,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摊点全部撤走了,行人也不见一个,整条街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 远处,是队列整齐的车仗,描金靛蓝深衣、头戴珠冠的女官在轿辇左侧侍立,右侧同样是女官,装束却截然不同,团领紫衫,彩玉璎珞垂珠宝钿,庄严而奢华队伍直直延伸到雨雾深处。 为首的女官竟缓缓向她走来。 第52章 琉璃糖 唐音还没注意那女官是走向她们, 紧了紧苏棠的手臂, 呢喃道:“难怪, 这条街是清场了啊这么大场面,难道是哪家公主王爷的车仗?” 京城这种地方,在街上走着, 偶尔撞见王公贵族的座驾绝对不稀奇,但她仍觉得古怪看装束, 左侧是庆朝的宫人没错, 右侧似乎也是女官, 衣着发饰却是见所未见的。 苏棠没说话,她诧异地发现领头女官竟真的冲她而来, 后面还跟着两名宫人,一人随侍,一人撑伞。 雨下得很大,周遭皆是雾蒙蒙的, 待那女子走近,苏棠才看清竟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于尚宫? 于尚宫在宫中侍奉多年,深得太后的恩宠,有一次告假三日, 太后还闷闷不乐的, 做什么都不顺心。更难得的是,她对资历浅的晚辈也照顾有加。苏棠最是记得, 自己一开始记不熟宫里的路,怕迟到, 每次摸黑就出门,后来于尚宫特意指了一位宫女,每到辰时就在宫门等候,为她领路,直到她彻底熟悉。 今日,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转眼,于尚宫已经走到她们面前,面上带着温雅的笑容,让人倍觉亲切,丝毫不像是从冰冷肃穆的皇城中出来的人。 苏棠还未回过神来,却眼看着她对自己俯身行了一礼。 苏棠更懵了,按道理讲,于尚宫官阶正五品,她只是个从九品的待诏,怎么也受不住这一礼。 她赶紧回礼,问:“于尚宫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于尚宫见她俩缩在一把伞下,笑了笑:“这伞着实小了些,两位姑娘当心淋雨,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说着,身后的女官撑开一把伞走出来,低声道:“苏姑娘过来这边吧。” 唐音往旁退了一步,见这般状况大致也明白了,应该是要她回避的意思。 于尚宫也十分坦诚,转向唐音直言道:“太后有些话,命我转达苏待诏,因此需要姑娘回避片刻,实在抱歉。若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去一旁的茶馆小坐,我已经事先安排过了。” “没关系没关系。”唐音笑了笑,连连摇头,“你们聊,我等一等也无妨的。” 苏棠看着唐音的身影没入茶馆,挠了挠头,慢吞吞开口:“太后是不是有急事,召我入宫?” 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闲职,有什么事能如此兴师动众? 于尚宫摇头,笑道:“别怕,没什么为难的事。你记不记得,太后曾提过,你的父母已有音讯了?” 苏棠一听她说“父母”,当即明白了,太后屡次同她讲到过这事,但含含糊糊的只稍作提点,好像意在让她心里有准备,这么多次敲打下来,她也隐约明白父母的身份并不简单,且早晚要见面的。 “是要去见我的父母么?”她总会想起挥之不去的那个梦,心里闷闷的。 “不错。”于尚宫点头,眼神示意旁边的轿辇,“他们此时住在沐华宫,这次便是来接你的。太后担心你一人前去,心里不安稳,便命我们陪你一起。” 苏棠一怔,沐华宫?那不就是京郊洢河河畔的行宫?难怪方重衣当时莫名其妙说什么“去行宫找她”。 也难怪,这队伍有两拨人,才穿着截然不同的服侍。 于尚宫错身退开一步,道:“唐姑娘那边我会差人去交代的,你准备好了,便同我们一道前去吧。” 她顺着于尚宫的引导,望向不远处的轿辇,金啊玉的晃花了眼,华贵至极,迟疑半天也没敢迈步子。 “我坐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轿辇的方向,底气不足地问。 于尚宫点头:“是的。” 望着这排山倒海的阵仗,苏棠第三次挠了挠脑袋,为难地开口:“能不能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还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不然总觉得缺点什么。” 于尚宫和蔼地笑道:“去吧,没事的。” 陶阳苑高楼上烟雾迷蒙,雨水顺着檐角流下来,形成一道稀疏的帘幕。方重衣静静站在回廊上,几乎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雨幕模糊了街上的人,在他眼里更是影影绰绰,不甚分明,声音却是听得分外清楚。 雨里娇俏的身影说“还想跟她说几句话”,“放不下”云云,随后便一路小跑奔向茶馆,和另一个姑娘亲昵地说话,说了许久,才依依不舍上轿辇。 身边的侍卫时而抬眼张望,忧心不已,半晌才敢开口:“世子爷还是回屋吧,皇上等着给您过血呢,身子要紧啊,再耽误这毒怕是真的制不住了。” 里间,温润稳重的声音悠悠传出:“由他去,最好是毒发身亡去不了行宫,让他做个痴情鬼,看着公主嫁给别人。” 方重衣面无表情回房了。 靠坐在花梨木椅榻的皇上扫他几眼,摇头叹气道:“世子排面大啊朕赶来救命,还要三催四请的。” 屋内烈酒味刺鼻,已经是里里外外都熏蒸过了,铜盆、湿布、或平薄或带钩的刀具也在沸水里滚了好几道。方重衣没搭理他哥,靠卧在另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次倒不是摆架子,寒毒侵入骨髓,他已经没什么精力了。 白眉灰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拿了刀片,正要动手,皇上忽然沉声道:“慢着。今日之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严大夫是明白人,应当懂得朕的意思。” “是。”严老先生面色沉稳,即便在天子面前仍是不卑不亢。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 严老先生看了眼方重衣,又道:“只是世子的毒深入五脏六腑,即便有圣上过血,也只能堪堪保住性命,后续还需配合药浴,至少调理一个月才是。” 皇上轻笑道:“正好,让他在府上好好思过,别出来晃悠了。”他自然知道方重衣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从此在京城百姓的眼里,皇上就和那位不着调的“无双公子”划等号了。 说完,皇上也闭眼靠在椅塌上休息,这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他是真的累了。 * 此后的一个月阴雨连绵不绝,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已到霜降。 “公主,公主!”侍女小婵沿着曲折回廊往长歆殿跑,步伐轻巧,飘扬的裙衫像即将绽放的花骨朵。 书房里气氛安静,窗前的木槿绽放如雪,红铜雕花笼里金丝雀叽叽喳喳叫着。苏棠软趴趴靠在桌上,信手涂鸦,听见回廊遥遥传来的声音,叹了口气。 小婵已经到了,苏棠抬起头,换上温柔大方的笑容:“又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这样的情景和对话她经历不下五次,通常小婵都会着急上火地回禀:某某国的使臣、夫人、皇子等来探望贺喜啦。 通常,使臣是代表国家来问候的,她父王会去应付,夫人则是家长里短套近乎的,母后能招架,而皇子就是直接或间接地询问公主如今近况如何,没话找话,嘘寒问暖,意思不言自明。 这种时候,苏棠就必须去一趟了,因为她母后也是这个意思,希望她可以趁机挑一个合眼缘的夫婿嫁出去。 那天,于尚宫陪同她到了行宫。一下轿辇,恭候多时的侍女便齐刷刷朝她行礼,异口同声地喊“公主”,吓她一大跳。南晟国国主苏后恒老泪纵横,时而摸摸苏棠的脑袋,王后更是情难自已,抱着失散多年的女儿哭了三个时辰。 苏棠对从前的记忆依稀有些印象,心绪受影响,也不自觉跟着掉眼泪。国主和王后并不陌生,同她梦境里的一模一样,再加上连日来太后的旁敲侧击,于尚宫的暗示,她心里早有准备,这一个月来,也慢慢接受了看似荒谬的现实。 南晟国弹丸之地,还不及庆朝十分之一的国土,但既是各国交汇枢纽,也是商运要塞,再加上人杰地灵,丰饶富庶,铸铁织造等工艺高度发达,一直是周边各国争相笼络的对象。 然而南晟国王室血脉衰微,人丁凋敝,国主苏后恒在位近三十载,也只得了苏棠一位公主。五年前,小公主不慎走失,王后伤心欲绝,身子骨每况愈下,国主无奈,收养了远房侄子苏玄修,聊以慰藉。 可喜可贺,这次小公主在庆朝的都城寻获,皇上便安置国主一行人住在行宫,让彼此好好团聚。 “回公主,这次又是玉纱国五皇子”小婵急急解释道。 苏棠面无表情“哦”了一声。那位玉纱国五皇子,姓慕,名容熙,也就是前些日子送她游船请帖的“慕苏”公子。 流水般的宾客中,属他来的最殷勤。 以及,琅玉湖之行以后,某位世子竟再没出现过了。 “棠儿,那位慕容皇子人不错啊。刚刚送了些好看的点心,说是玉纱的特产,他念着你在休息,送完东西便默不作声走了。”一大群宫人簇拥着王后进了门,苏棠见状,赶紧起身扶她进来坐下。 “母后,他虽然叫慕容熙,但是姓慕”苏棠幽幽看她一眼,无奈地开口。 “哦,对。” 王后想起这茬儿,点了点头,因为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她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面色红润,艳如桃李。 “你看他,每次不是带你喜欢吃的,就是带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哄你开心,可见是真心真意对你好的诶,我听说,你们还是旧相识对不对?” 苏棠回想当时在通和街酒馆的事,心想,还不是他强行相识的? “母后,女儿还不想这么早就” “哎,这不是你想不想。”王后叹气,“南晟虽繁荣,却不善武,多年来已经不堪边境部族滋扰,我们还是需要更强大的庇护,你以为父王和我舍得你嫁么” 苏棠自然明白,联姻之事势在必行,但她觉得没意思极了,说好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其实不过就是案板上的猪肉,任那些人揣着条件来掂量好歹,讨价还价。 王后偷偷抹掉泪花,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如今也及笄了,总要出嫁的,好在那些皇子都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你就慢慢挑,别顾及其他,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才好。” 见她仍然闷闷不乐,王后狐疑地皱起眉:“这么不情不愿的,难道已经心有所属了?喜欢哪家的公子?”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苏棠一听顿时倒吸口气,像做贼心虚似的连连摆手,“母后还是别打趣我了。” 第53章 黑米糖 见苏棠这么着急矢口否认, 王后的目光更是锐利:“你也别害怕呀, 母后不一定反对的, 主要想替你把把关,若真是个会疼人的,自然也要纳入考虑不是?” “真没有, 我要是敢说半句谎话罚我一个月不能吃肉!”苏棠举手作发誓的模样,一脸郑重。 见女儿分明开始耍赖了, 王后只能摇摇头, 用手指使劲戳了一下她脑袋。 王后看着窗外盛放的花儿, 陷入了沉思,半晌, 面色复杂开了口:“这庆朝也是奇了怪了,招待咱们倒是细致周到,怎么联姻之事半点说法也没有?那皇帝更是蹊跷,这个当口居然莫名其妙病了, 据说还是血虚之症?小姑娘有这毛病倒还正常,一个年纪轻轻的大男人居然血虚,要不得啊!” 说到这,王后特意用眼神提醒苏棠, 意思是这皇帝不行, 不能嫁。 她翻手瞧着指甲,又自顾自琢磨道:“前些日子来了个王爷, 模样倒是非常俊俏,谈吐也好, 但好像只是来慰问几句。本宫稍微提一嘴公主,他就怕得跟什么似的,还委婉表示自己要成亲了?怎么,咱们棠儿容貌倾国倾城,又不是什么丑八怪,能让他怕成这样?” 苏棠头大得很,她自然知道母后说的是佑王方长弈,人家只是代表庆朝奉命来问候,也的确是心有所爱要成亲了这总不能乱点鸳鸯谱吧? 到目前为止,庆朝来了鸿胪寺卿,一位丞相,王爷也来过,还时不时有女官送各种美酒佳肴和吃穿用度所需的一切,极尽周到和客气,唯有联姻一事只字未提。想到这,苏棠就不由自主联想到方重衣也没来,但又马上告诫自己,这两件事没、有、关、联! “棠儿,听说庆朝天子已经有一位皇后了,不过皇贵妃的位置依旧无人”王后轻轻覆上她的手背,转眼忘记自己刚才的话,“皇上与天下男子不同,三宫六院总是不可避免的,若你能以皇贵妃的身份入宫,母后觉得倒也可以斟酌” 苏棠想到皇上和方重衣长着一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人,顿时生出一种诡异的惊悚感。 她极其严肃地摆手:“不不,这不行。女儿还是想嫁个一心一意的人” “你说的也是,天底下,哪个姑娘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呢?”王后叹气,也点了点头,忽地眼光又亮起来,“还是那位慕容皇子更好,棠儿,你考虑考虑。” “母后,他姓慕” “” 初七,国主苏后恒设宴款待各国贵客,答谢四方的祝贺与关切,名义上是如此,然而各方势力也心知肚明,公主的亲事大抵就会在此时机敲定下来。 此外,国主还表明了一个意思,一旦两国结成秦晋之好,南晟会赠与百炼钢、灌钢等优越工艺,同时开放三大港口,互通往来。 因为筵席设在晚间酉时,作为东道主的庆朝为尽地主之谊,也为了让各国皇子和使臣们尽兴,鸿胪寺卿傅大人便提议白天去猎场射猎游玩,顺便赏景。 京城东郊和西郊各有一个猎场。东郊的猎场是圣上专属,然而据说圣上小时候吃够了练习骑射的苦,如今宁愿在子修阁养鱼莳花长蘑菇,也不肯再迈进猎场一步了。至于西郊的猎场,就开放给皇室宗亲、王公贵族使用,规模更大,离沐华宫也近,自然而然成为本次狩猎游赏的场所。 仲秋时节,围场漫山遍野的枫叶都红了,暖风轻轻拂过,如同跳动的火焰,明艳无匹。 “方重衣,你的腿究竟好了没有,本王这辈子没伺候过人你知道吗?” 一望无际的翠色草地本该是男儿纵横驰骋的疆场,佑王爷方长弈却只能推着轮椅漫步而行,看上去颇为可怜。轮椅上的男子身着云水蓝交领箭袖袍,外披暗金蟒纹墨蓝大氅。他头带帷帽,帽檐垂下的雪纱遮盖了面容和神情,但一只手轻轻搭在椅子上,气度闲淡从容,随意的常服也穿出慵懒精致的贵气来。 “没好,你看不见吗?”帷帽底下,漫不经心的声音飘出来。 方长弈怒了,在轮椅上使劲踹一脚:“走不了,那就爬,本王不奉陪了!” 方重衣回头,把绢纱撩开一道缝隙,道:“行了行了,本世子刚刚语气不对,王爷宽宏大量不跟我一般见识,来来来赶紧拉一把。” 眼见那轮椅载着方重衣往坡下滑,方长弈一脚勾住,面无表情跟上去,抓住椅背。 目的达到,方重衣又舒服靠回椅子上:“来都来了,给点面子,别顶着一副棺材脸,本世子都要成亲了” “你要成亲你了不起啊,本王不是一样要成亲了?再说公主答应嫁给你了吗?”方长弈冷脸打断他。 “方长弈,你少摆谱了,要不是我好心跟我哥提一嘴,你现在还在王府禁足,有机会出来放风吗?有机会见你的沈姑娘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今日这种多国会晤的特殊时刻,不看也知道会是谁。方重衣不说话了,方长弈也收敛神色,刚才还和三岁小孩一样吵嘴的两人同时收声,极有默契地停战,一致对外了。 马蹄声奔腾激越,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骑马而来的男子个个身穿光鲜骑装,潇洒英武,身姿昂扬,正是慕容熙和他的随从,此外还有西境的大皇子赫连逢,以及其他几个小国的使臣们。 一瞬间似乎连风都凝固了,气势犹如两军对垒,但一边威风凛凛纵马而行,另一边还有人坐轮椅,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慕容熙微微勒紧缰绳,眯眼打量眼前一站一坐的两人。这位王爷他是打听过的,要成亲了,这次显然只是礼节性出席。 那 慕容熙的视线慢慢移向轮椅上带着帷帽,连脸都看不清的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庆朝推出来联姻的人就是他? “这位兄台他” 方长弈见所有人都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立刻隆重地介绍:“哦,这是我们景临侯府的世子,腿没事,只是前些日子受了点伤,需休养一些时日,以后还是能走的。” 大家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慕容熙一脸警惕盯着他的帷帽,又问:“那为什么” 方长弈又淡定地解释:“他自小有疾,脸上生了些斑痕,不便惊扰到大家。” 帷帽下的人也跟着淡淡点头:“失礼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清润的嗓音温和有礼。 骑马的队伍纷纷回以点头,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道“无妨无妨”,然而各自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赫连逢眼含疑惑,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直直盯着轮椅上的人,仿佛要把那道垂纱盯出洞来。 玉沙国和庆朝向来不对付,边境不断发生摩擦,因此慕容熙的人马更是敌意分明,丝毫不客气。侍卫们憋着一脸笑,慕容熙面上绷着,暗地里更是要笑死。庆朝皇帝脑子是进水了吗,居然指了这么个不上台面的病秧子来联姻?既然连脸都不敢露,那怕不只是“有点疤”,而是丑得不能看,何况区区一个世子,也比皇子的地位低了一大截 慕容熙又冷眼将对面扫了几个来回,见方重衣穿的还是常服,脸上轻蔑的笑意更盛,声音高扬道:“那的确可惜了,世子伤了脚,今日便无法一同狩猎,我们本还想着与庆朝的青年才俊切磋一二呢。” 方重衣和方长弈虽然常常不对盘,吵起架来像两个幼稚鬼,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不好面子。 因为他们面子里子都有。 当自身实力足够强大的时候,是完全不需要这种东西来充门面的,也更不会因为“失了面子”就急得跳脚。 所以面对慕容熙等人的轻视,两人完全没往心里去,统统漠视了。 方长弈笑了笑,不卑不亢道:“我们世子不善骑射,但也无妨,他那份本王替上就是。” 之前方长弈都是在说鬼话应付,这次说的倒是实话,世子眼睛不好,一丈之外不辨男女,三丈之外人畜不分,根本没办法去精通骑射狩猎。 慕容熙目光微沉,嗤笑一声。这位世子要长相没长相,骑射也不会,想来,其他各方面的能力也是一塌糊涂。他甚至懒得嘲了,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们脸皮够厚,够有勇气。 远处有侍从牵着马,慢慢向他们走来。那匹马毛色金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眼有神,体型优美,望之如一团烈火。 众人俱是眼前一亮,纵然连赫连逢这样从小生长在大草原,与马为伴的人也禁不住击掌赞叹:“当真是好马。” 这次狩猎虽无明文规定的比试,但皇子们的一举一动皆关系到国家颜面,暗潮汹涌的较量必然少不了。默认是每人一捆箭,一天下来,狩得多少猎物一目了然,若是技术不佳或洞察力低下,一天也猎不到只兔子,待聚会的时候无异于公开处刑。方长弈若要揽下世子那份,狩得的猎物必须加倍,相当于要以一敌二。 他接过侍者手中的箭囊,两捆,包含世子那一份。背上之前,特意拿起来在所有人面前示意,特别是给慕容熙看。 “指教了。” 从容不迫、不怒自生威严的气度让众人心头一凛,不由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也不敢轻言妄语。 慕容熙神色一肃,稍稍点了头,也拿出应敌的姿态。他隐隐觉察这位王爷是个厉害的主儿,又庆幸他已有了婚约,不参与联姻一事,想到这里,目光不由地转向轮椅上那位世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自己没本事,还要拉人来撑场面,公主能看得上他才有鬼了吧? “愿王爷凯旋。”帷帽微微扬起了些,悠然自得的声音传出来。 完全无视了对面的慕容熙。 第54章 木槿糖 他似想到什么, 稍稍沉默了一瞬, 又问身边侍者:“昨晚下了雨, 许多地方积了泥水,不好走。可去打听过公主是否已经到了?我们好去迎接。” 因为公主从小流落在外,也没什么机会学习骑马射箭, 因此白天的狩猎自然也无法参与。但国主认为,本次酒宴到底是南晟国做东, 从礼节上来讲, 公主最好还是来一趟, 与大家打个照面表示欢迎为好。 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联络联络感情。 联姻这件事上, 国主是操碎了心,极其慎重地拿捏分寸。南晟虽是弹丸小国,军事上要寻求外援和庇护,但本身国力并不弱, 人文发达,百姓安居。这次联姻他开出的“嫁妆”颇为优厚,有本国优越的工艺技术、贸易优待协定等,为的就是拉近和大国之间的差距, 让彼此处于一个尽量对等的地位, 意在表明这是强强联合,而非单方面的乞求和施舍。 姿态高了, 公主才有一定的主动权,不会委委屈屈地嫁出去。 南晟国本就地处核心, 是各国交通和经济的枢纽,再加上如此丰厚的“陪嫁”,果不其然是让各国趋之若鹜,甚至不远千里从远地赶来求娶,公主几乎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 众人一听这位世子的问询,纷纷竖起耳朵细听,慕容熙更是忽然警醒,这世子本事没多大点儿,倒挺会来事? 侍从对世子行礼,恭谨道:“公主半个时辰前刚到,往西头去了,现下应当在畅宜园游赏。” 畅宜园在猎场西北角,专供人休憩,园内修了别致的假山和水榭,还引了泉水,秋天一到满地枫红,风景如诗如画。 大家一想也是,公主并不会骑射,现在来了也只能去游园。 慕容熙当即笑了笑,对方长弈道:“那便先告辞了。”说罢,看都没看某位世子,便调转马头,往西边畅宜园去。 大半人马跟着走了,场上还剩赫连逢和他的几个下属。赫连逢对公主老实说兴趣不大,只是被父王逼着来的,与其听他老人家天天在耳边唠叨,还不如出门转一圈。他刚刚在林子里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熊,觉得很稀奇,想抓回去养来着,可惜追丢了,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是心心念念。 如今寒暄也结束了,赫连逢见慕容熙他们已经离去,当即对方长弈拱手:“庆国的确是块宝地,不仅有世间难得的汗血宝马,稀奇动物也不少,我再去抓几只来,就不奉陪了。” 方长弈觉得此人心性可爱,说话也直率,微笑着点头:“尽兴才好。” 又是一阵马蹄声远去,一转眼,人都走了。 方长弈收回眼神,轻叹一口气,淡淡看了一眼轮椅上优哉游哉的人:“阴险啊。” 他知道,方重衣早就派暗卫密切注意苏棠的行踪,也早就得知她根本不在畅宜园,而是去了东南角最偏僻的那片草场。刚才对下人那番询问,显然是故意说给慕容熙听的,为的就是把人支走。 “不及王爷。”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敲着竹椅,轻描淡写的声音。 方长弈照例懒得理他,一跃上马,又朗声吩咐:“来人,送世子去东南面的” “不必了。”声音还在这,轮椅却空了,只见人已经走出一丈远,步伐轻松悠闲,丝毫不像腿脚有问题。 “方重衣,你真是装的?”王爷大怒。 云淡风轻的声音飘来:“刚刚好了。” * “公主别怕,这没什么好怕的。” “公主的身子太僵硬了,两腿放松,对。” “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棠坐在马背上瑟瑟发抖,身后的女官轻言细语教导她怎么握缰绳,怎么摆姿势,怎么和马儿配合控制方向。 除了当初被方重衣强行拽上马带去京城,她几乎没怎么骑过马的。整个人仿佛坐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四周都是波涛起伏的海水,马儿稍微走几步,就像一个大浪打过来,船要翻了。 她是被父王差使过来的,但那些皇子们在狩猎,自己也没法参与。一是闲得无聊不想呆在畅宜园长蘑菇,二是想避开那位热情似火的慕容熙,便决定找个偏僻的地方学学骑马。 在女官悉心指导下,苏棠慢慢有了感觉,能主导小白马平稳地慢走。 女官慢慢松开她的手,试着让苏棠自己掌握缰绳,笑着点头道:“这匹马儿性情温顺,与公主也很投缘呢。” 她志得意满,有点飘了,回头道:“没事,你下去吧,我自己试试。” “是。” 女官下了马,周围环着的一圈侍卫侍女们更不敢懈怠了,几乎寸步不离跟在两边,生怕公主摔下来。 “公主当心啊。” “公主还是下来吧。” 找到诀窍后的苏棠却越来越有兴头,两手轻轻抖动缰绳,白马便载着人从围栏边慢慢走到旁边的小山坡上。站在高处眺望,碧绿的芳草绵延无尽,远处是光洁如镜的湖水,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 苏棠太有成就感了,顺了顺马毛,然后豪气冲天地甩了一把缰绳。 没想到出状况了。 小白马不知怎么的开始不对付,先是发脾气似的打了个响鼻,吓她一大跳,接着还时不时嘶鸣、躁动,听得人心惊胆战。 苏棠坐在马背上不知所措,脑袋里一片空白,手无意识紧紧拽着缰绳,不知该收还是该放。 “绪姐姐,你、你赶紧来” 她全身僵硬,哆哆嗦嗦地求救,浑然没注意四下毫无声息,仿佛人都走光了似的。 身后终于上来了人,后背贴上温暖的怀抱。她顿时松一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那人双臂环住了她,掌控住缰绳,顺势将人完全拥在怀里。 薄唇贴着她耳廓道:“不怕。” 清润如玉的嗓音,却让苏棠一个哆嗦弹起来,惊恐地回头。 “方方重衣,怎么是你?” 苏棠心里叫苦不迭,又不敢大力挣脱,现在两人在马背上,她自己无法轻松自如驾驭马,方重衣完全掌握主动权。 被她无意识下慌张地唤出名字,方重衣目光不稳,手臂猛地一收将人拢进怀里。他缓缓低下头,唇近乎要贴上她脸颊,亲昵地闻了闻发缕间的香气:“棠棠再喊一次好不好?” 她心里苦哈哈地想你还是别犯病了,勉强应付道:“世子怎么会来这里?” 方重衣仿佛是知晓她的敷衍,惩罚似的咬她耳朵,同时轻扬缰绳。白马奔腾,陡然的下坡让苏棠心都提起来,往他怀里缩。一转眼的功夫,白马跑出近一里远,已经将环侍的下人们远远甩在脑后,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场上只剩两人一马。 低低的一声轻笑入了耳,轻言细语几乎贴在耳畔:“本世子来这里,自然是因为两国联姻之事了。” 苏棠听得一惊,甚至都忘了躲那些过于暧昧的亲近行为,庆朝来联姻的人选真的是方重衣?皇上定的还是他自己主动请缨? 她一手摩挲着缰绳,心头是挥散不去的烦闷。这些时日,方重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陡然一冒出来,张口就是什么联姻,真是够直接的,把她当什么了? “世子说的真是轻巧,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嫁?” 他轻轻一笑:“你不嫁我,难道要嫁慕容熙?慕容家得国不正,国运已有衰微之兆,早就被视为案上鱼肉,只待宰割。那个慕容熙来京城半个月了,有十天都待在烟花柳巷里,身边的人每天都不重样的,你愿意嫁给这种人?至于那位赫连逢,我看他对花熊更感兴趣些,回头本世子送他个十只八只,保管他心满意足地回老家。” 苏棠淡漠地笑了笑,不冷不热道:“庆朝果然是泱泱大国,联姻是势在必得,轻描淡写,平日里半点搭理都没有,来也来得这么随意。不像那位慕容呸,不像那位慕公子,无论私下如何,好歹人家也是三天两头巴巴地往行宫跑,又送吃的又送玩儿的,不知道看得多重。” 说完她有些恍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么话里带话讽刺一通。 她生气地把人甩开,方重衣无视她的挣扎,不厌其烦把人一次次揽进怀里。 “棠棠,这么久没来是我不对,但这是有原因的。” 苏棠挣脱不开,气急败坏道:“谁管你来不来?!” “因为,我病了”低沉的嗓音在耳边絮絮说着。 苏棠一怔,回过头去,仰脸给他一个灿烂的假笑:“你这样的人还会生病?” “嗯。”方重衣毫不介意她的讽刺,平静点点头,“那天在游船上醉酒,吹了冷风,夜里你又不老实,抢我被子,所以一下船便开始风寒发烧。” 抢抢被子? 云淡风轻的语调让苏棠心头一阵恶寒,她隐约能猜到那晚可能有点什么纠缠,但不至于亲密到这个地步吧 不可能不可能。 方重衣神情仍是淡淡的,然许久未见,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片刻不移,隐含几分化不开的痴执。今日的她打扮并不十分隆重,清新娇俏的发髻,额间碎发散落,更添几分娇柔的少女气息,垂下的一束用缎带结了起来,垂在肩上。身上穿的也是轻盈活泼的襦裙,雪一般的绢纱落在他手背上,轻轻痒痒的。 “你的裙子是什么颜色?”方重衣眼里只能看出一深一浅,浅的是上襦,和雪一样光亮,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应当就是“白色”,襦裙颜色深一些,他就无从推论了。 苏棠心不在焉仍在想那晚的事,听见他问,无意识回答:“粉色啊,很浅,但烂漫甜美,和春天开的桃花儿一个颜色,光是看着就像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方重衣听得很认真,若有所思的,浮光朦胧的眸子仿若工笔细细描摹般的精致。 良久,他微微低头靠近苏棠,悠淡清甜的花香便萦绕在鼻尖。 “嗯,懂了。”他嘴角弯起清淡的笑。 第55章 米糕糖 白马在草地上飞驰, 前方是平滑如镜的湖水。苏棠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近, 方重衣还没有放慢的迹象, 忧心忡忡问:“你怎么老往前面跑的?” “有坡的地方太颠簸了,你又怕,这边不是很平坦么?” “那是湖, 当然很平。” “” 方重衣知道自己又看走眼了,不再做声, 默默调转了方向。 眼前越来越偏僻陌生, 她不乐意了, 使劲把人的手甩开,高声道:“放我下去。” “公主, 这里很远的,怕是走到天黑你也走不回去。” 她往四周看了看,碧波万顷的草地,丛林错落, 根本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别说什么时候走回去,她连往那个方向走都不知。 方重衣肯定是故意带她绕弯子! 他的手放开,不再束缚着她了, 温声道:“那我不惹你, 我就在旁边看着,教你骑马, 好不好?” 苏棠刚学会骑马,那阵新鲜劲儿还没过, 方重衣这会儿坐在身后也老实,她索性随他去了。 她收住缰绳,白马转了方向往东边的树林走。 “用力适度,不要猛地扯缰绳,马一旦仰起前脚,你会跌下去的。” 苏棠手上放轻了点,却也没理他。 过了会儿,他又在后边低声道:“当心侧面的绳索卡住,它不舒坦,可能就不听你使唤了。” 苏棠玩得正投入,听他老是在背后嘀嘀咕咕,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方重衣,你好啰嗦啊。” 说完她自己都一怔,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注意语气了?万一刺激到他,又发疯折腾自己怎么办? 方重衣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低眉顺眼点了点头,轻声问:“好,不说话了,棠棠说让本世子做什么?” 这样轻言细语实在太反常,苏棠寒了寒,后背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心不在焉,思路也被带歪了,脱口而出问:“那你唱个曲儿给我听听?” 身后人明显沉默了一下,迟疑的声音慢慢传来:“你想听什么?” “街头巷尾那种,童谣啊,孺子歌什么的这个简单吧,大家小时候都听过的。” 听到她说“小时候”,方重衣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后低声道:“这个我真不会。” 苏棠以为他在推脱,也不说话了,本来自己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过了会儿,那道宽厚的胸膛又贴上来,朝旭暖风一样温柔的声音在耳边道:“下次本世子弹琴给你听?” 林间有风徐徐穿过,他的头发丝落在苏棠颈窝里,轻轻拂动着,发梢微凉,却带起一阵无所适从的热意。 苏棠觉得很痒,用手肘把背后的人推开,道:“谁想听你弹琴?我还不如去街口听弹棉花呢。” “好,那弹棉花。” “” 走到密林深处,气温陡然变得很阴冷,每一口空气都凉入心扉,阳光也完全透不进来了,举目望去都是不见天日的幽暗,枝干盘根错节,像张牙舞爪的幽灵。 “咔嚓”。 草丛深处骤然响起枝叶声,苏棠吓得绷直了身子,手下意识就拽住他的衣袖。 她循声扭头去看,荆棘丛里影影绰绰,分明有活物。 “不怕,是只兔子。”方重衣轻轻覆住她手背,另一只手却默然搭上弓箭,他虽看不清,但听得出脚步和气息都很沉重,绝不是什么轻量级的小动物。 好在那股沉重的气息又慢慢走远了。 苏棠甩开他的手,调转方向,顺着溪流往林子外边走。一路上,她看见不少灰兔的影子,马背上也装了弓箭,所以心里痒痒的,但她对射猎一窍不通,自然而然就想到身后坐着的人 “世子没事做,不如打几只野兔呗。” 一说完,她就懊恼自己太大意了,方重衣视力极差,连远处的湖水和草地都分不清,打个劳什子的野兔? 方重衣一直不声不响的,没有回应,苏棠觉得无故戳人短处总是不大好,何况这是天生缺陷。 她认真安慰道:“我刚刚也是瞎说的其实不会打猎也没什么,学不了这个,还可以学些别的,失去的总能找补回来”她越说越觉得不在点子上,可能还起了反效果,手上缰绳一拽,马的步子都乱了。 “嗯。”温厚的声音入了耳,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她的,稳住了缰绳。 苏棠心不在焉的,也忘记去挣脱他的手。 出了林子,他又温声道:“棠棠,这段路不好走的,你一个人恐怕驾驭不来。”嗓音柔和,百般耐心,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个体贴入微的温润公子。 眼前是弯曲的河流,远处还有高低不平的山坡,的确比之前一望无际的草原难度大。苏棠看看天色,现下差不多是午间聚头的时刻,迟到了确实不合适,也只能如此。 “那你来,但不许碰我。” 他嘴角扬起一丝促狭的笑,正经地点了点头:“好,我尽量吧。” 说罢,堂而皇之地环住了她,轻扯缰绳慢悠悠往前方的坡地走。 穿过几座起伏的小山坡,眼前又是茫茫草场,还有几分眼熟,苏棠觉得应当是回去的路。果然,顺着溪水走了一盏茶时间,依稀看见地平线上有五颜六色的波浪随风飘扬,正是营地的彩旗。 方重衣不声不响拿出帷帽带上。帽檐下的轻纱拂过苏棠脸颊,她回头看了好一阵子,嘴唇动了动,又沉默下去。 他的面容是不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前的,永远只能站在阴影里。 世人只知道,景临侯府有个世子,一个苍白的符号。仅此而已。他的存在是虚幻的,没有确凿的人生印记,即便整个人被随意抹去,也没人在意。 苏棠目光微微一黯,低声呢喃道:“万一哪天你要出去逛庙会,过元宵,该怎么办?” “没去过。”方重衣随意回答着,疏淡的眸子漫不经心落在远方。 觉察到异样的沉默,他又低头去看苏棠,她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方重衣微怔,又若无其事地改口:“也可以去的,遮住脸就行。” “” “其实不遮也没关系,大街上谁认识我?” 苏棠仰起脸,认真道:“其实很多夜市都会卖面具,猪啊,牛啊,或者各种妖怪的,你带上了,就和其他人一样了。” 方重衣饶有兴趣地听她说,笑着问:“那你觉得我适合什么妖怪?” 苏棠想了想,笃定地开口:“蜈蚣精。”蜈蚣精是一种奇葩妖怪,身上长满了眼睛,视力想必是相当好的,起码能弥补一下他的遗憾吧。 方重衣不解,问:“因为道行高?” 她沉重地摇摇头:“因为有毒。” “” 方重衣不动声色把人拥紧一点,在她耳边低低道:“那棠棠喜欢戴什么面具?” “我么?”她挠了挠后脑勺,手无意间碰着他腰间的竹节纹错银佩玉,便攥在手里把玩着,“我很喜欢九尾狐狸,毛茸茸的,尾巴还可以当围脖” 帷帽的纱拂到她额头上,很痒,她随意地挥了挥,抬头去看,俊美容颜在浮动的薄纱间若隐若现,眉骨立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是无可挑剔的好骨相。 他垂首凝望着自己,清亮的眸子浮着浅笑,又蕴着几分深不可测的盘算。 苏棠当即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把人推远了。 “少来,我喜欢什么面具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一脚正正踹到被银丝嵌入的伤口上,方重衣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凑过去:“知道你喜欢戴什么,到那时便好找了。” “那我不逛了!”苏棠惊觉自己还在摩挲他的腰佩,立刻甩开,“你慢慢找吧,找一个晚上最好。” “何止一个晚上呢?”他低低笑了,在她耳边轻柔地低语,“你若敢逃,我找一个月、一年、一辈子都是可以的,就算你化成灰我都会把你找着。” 他的声音温和至极,仿佛说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话。 风和日丽的大晴天,苏棠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两人骑一匹马往营地的方向行进,远远就看见下人们忙来忙去布置宴席。因为是在猎场,菜肴主题总离不开烧烤撸串,只见侍卫们不断往空地上抬方炉,侍女则忙着加炭、准备香料和料理大家猎回来的野味等。 慕容熙叉腰站在营帐边,看着侍女清点猎物,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极不舒畅。方长弈手上猎的灰兔、山鸡、灰狐狸等数不胜数,大只的,花鹿和雪狼也不少,一个人的战绩要抵上慕容熙和他一群手下了。好在白天的活动只是他们年轻人的聚会,若是南晟国国主他们也在,那更是脸上无光。 侍女忙着呈上铜盆,方长弈慢条斯理洗净手,顺便把披甲解了扔给侍卫。 “不用在意,毕竟本王从小在这里练习骑射,熟悉地形,若去了你们玉沙,自然是比不过的。”方长弈笑着对慕容熙道。 “王爷过谦了。”慕容熙惨淡地笑了笑,“大家都是清楚的,狩猎这种事光熟悉地形没用,还是得凭真本事。” 他对方长弈的能力持肯定态度,加之彼此没有竞争关系,也算能心平气和。 没想到刚一说完,就看见两人共骑一匹马,慢悠悠进了营地大门。 第56章 丁香糖 坐在前面的姑娘身穿浅粉色碎花枝襦裙, 粉嫩的颜色更衬得肌肤细腻胜雪, 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整个人就像春日初绽的桃花,清丽无伦。 坐在后面拥着她的人一身墨蓝色常服,头戴帷帽, 遮掩了面容。 慕容熙瞪直了眼,脑子里的火蹭得冒了起来。 这不就是那个废物世子? 他之前跑到畅宜园, 可惜连公主的影子都没看到, 居然被这小子捷足先登了? 方重衣远远看见慕容熙气得吹胡子瞪眼, 无声笑了笑,低头在苏棠耳边轻轻道:“到了, 我带你下去。” 苏棠本身对这些应酬挺抗拒的,眼前这些人一个都不熟悉,方重衣反而是最亲近的。她心不在焉,想到联姻, 心头还有些畏惧,本能地应了一句:“哦。” 方重衣揉揉她的脑袋,下了马,小心翼翼把人接下来。 苏棠搂着他脖子, 脚沾了地才放开。 一旁的慕容熙看得目瞪口呆, 这俩第一天认识,公主怎么就对他这么不设防了?看来这个世子也不是毫无用处的, 至少会花言巧语哄人欢心。 他更警惕了,对方重衣的敌意又加深几分。 方炉里的炭火已经烧红了, 侍女们料理好的肉串也上了烤架,香料洒上后,没一会儿风中就飘起阵阵肉香。 但苏棠依旧无精打采,她想到以后可能要远嫁他国,跟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满目琳琅的烤串也不能激起她的食欲了。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苏棠走上前,对慕容熙回以微笑,道:“慕容公子,好久不见了。” 她被母后的念叨和方重衣的吐槽带进沟里,一开口也喊成了“慕容”。 慕容熙:“” 这时,赫连逢也从草场上风风火火回来了。他腰间的箭囊还是满的,完全没顾上打猎,反倒一手捞一只黑白相间的熊,后颈上还挂着只猴子。整个人意气风发,红光满面,两排大白牙笑得藏不住,看得出心情非常好。 赫连逢在营地门口左右张望,见慕容熙站得最近,便大咧咧走过去。 “慕容兄,这花熊好生有意思,送你一只?诶,话说在前头,你若拿去可不能烤来吃了,我这是要带回家养的。” 屡次被喊错名字的慕容熙:“” 营帐前的空地上飘着阵阵青烟,热热闹闹的,莹亮的油水从肉里丝丝冒出来,滴在炭火里便是滋啦一声。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酒的清甜,分外醉人。下人们左右忙乎着,一旦烤好了什么,第一个拿来公主这边。 苏棠漫不经心吃了几口烤兔肉和烤鱼,便没什么兴致了。侍女见她怏怏不乐的,以为是食物太油腻了,又连忙送了葡萄汁上来。 为了表示对公主的一番赤诚之心,慕容熙开始亲自动手烤肉。可惜今天的风向对他很不友好,他的炉子正好在下风口,热浪灼得他满脸通红,青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还时不时被飘来的辣椒面呛到。辛辛苦苦烤完一盘肉,整个人已经变得风霜满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慕容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端着盘子走到苏棠面前。 “公主,这是山鸡肉,我烤的时候添了些柠檬水,应当不会那么腻,你尝尝看?” 苏棠见他被火熏得灰头土脸,不好意思再推辞,拿起来尝了一小口。 “多谢五皇子费心了,挺好吃的。” 一丈之外的方重衣正在给苏棠烤水果,在慕容熙走出来的时候,视线便紧紧黏在他身上,见苏棠接受了,目光倏地沉下来,闪过几分冷锐的锋芒,火星子溅到手背上,都没有任何反应。 苏棠礼节性吃了几口,慕容熙在旁边看着,渐渐露出笑容来。 “我看公主并不是很爱吃烧烤,大抵是嫌不够清爽吧?” “嗯”苏棠点点头,随意敷衍着。其实换做平常她还是爱吃的,只是如今心事重重,什么胃口都没有。 慕容熙又见缝插针地道:“公主明日应当有空吧?我这几日在京城逛了一遭,发现城南有条小吃街有不少清新爽口的点心,公主不如跟我去走走?说不定能合你口味。” “这” 人家说得句句诚恳,苏棠一时不知该找个什么理由拒绝,正在苦恼,身边忽然闪现一道墨蓝色的影子。 “她明天不饿。” 声音冷得几乎能掉冰渣子,苏棠差点被吓一跳。方重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不动声色横在两人之间,虽然遮着脸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仿佛时时刻刻冒着寒霜。 明天不饿?这种奇葩理由亏他能说出口 苏棠对慕容熙扯出一个笑,委婉道:“母后想去辉山那边赏枫叶,我、我明日打算陪同她的,恐怕要辜负五皇子好意了。” 慕容熙被方重衣堵在跟前,只能侧身绕过去,歪着头冲她笑了笑:“没关系的,下次再约也不迟。” 苏棠点点头,露出礼貌的微笑,却也没再说什么,相当于默默把话题掐断了。慕容熙赖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也找不到由头继续,悻悻回了自己的位置。 方重衣仍然守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尊门神似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苏棠幽幽地瞥了一眼:“你还杵我面前干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强硬,就是很直白的在撵人走,说完之后自己都小小惊了一下,冷汗后知后觉冒出来。换做以往在侯府,自己若是语气不好,稍有顶撞的意思,还不被他百倍千倍地整治回来? 她屏气等待着,时刻留神方重衣要发难,却久久没等到回音。方重衣只是安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低声道:“你等我。” 说完就默默离开了。 苏棠一个人留在原地,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的,反复琢磨他刚才的语气,好像也不带什么怒意?应该不是去找什么法子来报复自己吧? 她偷偷张望,方重衣在烤炉边聚精会神地摆盘?说起来烧烤这件事,烟熏火燎的,一旦做起来难免失了优雅,他可能是太沉静,太慢悠悠了,看上去居然和素日里弹琴没区别。 苏棠离得远,看不清他烤了什么,依稀看到五颜六色的,和别人炉子上摆的肉串完全不同。 看着方重衣默然向自己走来,苏棠又开始胆战心惊,天哪,该不会整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来逼自己吃吧? “棠棠,我烤了水果,都是你喜欢的。”他走到苏棠身边,将那盘花花绿绿的烤食放在方炉上,帷帽下传出的声音轻轻的,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温柔。 她暗暗松口气,仔细瞧了瞧,有菠萝、小樱桃、荸荠等,俱是油亮又鲜润,十分养眼。 之前吃了那么多烤肉,着实有一些腻味,换成水果她还是很乐意吃的。 刚想拿一块,方重衣又轻轻握住她手腕:“小心,还有点烫。”说罢,从旁边拿了几根竹签,递给她。 “哦。” 苏棠接竹签的时候,看见他手背上烫了好大一个水泡,还冒着红血丝,触目惊心的,讶异道:“你的手” 帷帽下的人迟疑了一瞬:“嗯?” 见他竟毫无反应,苏棠吓得直抽气,这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因为是烧烤宴,烫伤药什么的自然都时刻备着,苏棠吩咐了侍女,不一会儿便有人呈上一个青翠色小瓷瓶来。 她拿过来塞进他手里,迟疑了片刻,不放心,又闷声含糊道:“记得多上几次药。” 毕竟是这么好看的手,留了疤可惜。 帷帽底下无声无息,修长的手把瓷瓶握紧了,半晌,传出低低的一声轻笑,轻柔似水的嗓音道:“好,我记着。” 苏棠没理他,自顾自吃着水果,不知不觉,拿竹签在樱桃上戳了好几个洞。 她觉得方重衣现在变得很奇怪。 应该说,从分别之后,再到游船上遇见,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方重衣的脾气应该是锋芒毕露的,直来直去,肆意妄为,甚至有一点幼稚,有时候动气怒来说的话比刀子还可怕。自己这样频频撂狠话,还支使他,他非但不还击,还继续闷声不吭对自己好,百般的好。 像中了邪似的。 这种异样的沉默和温柔令她心惊,仿佛暗处有病态的种子在萌芽,一旦压抑到临界点,就会爆发出非常可怕的后果。 “棠棠。” 平静的声音唤了她一声,苏棠回过神,手中的盘子微微一抖。 “晚宴你会不会去?” 苏棠点点头,落寞地垂眼:“当然要去的” 有些事,说不定在这场宴席之后就定下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定下了。 “不怕,我也会去的。”他又轻声说。 趁那人还戴着帷帽,看不见自己,苏棠尽情地斜睨了他好几眼。有什么好怕的,你去我才会怕呢。 “你也不必害怕我。”淡淡的声音,直接回答了她心中的念头,仿佛能透过那层纱无障碍悉知她脑中所想。 苏棠差点被樱桃果噎着,又是后怕又是哭笑不得,赌气道:“我怕你什么了,我不想理你。” 方重衣毫不在意,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没事的。那天在游船上你说让我哄着你,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的。” 苏棠全身都僵住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醉酒之后说的么?还是他故意耍弄自己?但是看方重衣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像啊。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他又字句重复了一遍。 声音轻柔而低缓,恍惚间竟像梦呓一样。 第57章 波板糖 中午的烧烤宴在一片和谐的“欢声笑语”中渐入尾声。方重衣也不是时时刻刻往她这边凑, 只是偶尔递给她几个剥好的烤栗子, 后来又拉她去看鹦鹉。 马场隔壁的小木屋是饲养人休息的场所, 里边养了好几只鹦鹉,雪白的,头顶凤冠的, 还有一身绿毛的。 许是方重衣经常来这里的缘故,鹦鹉们见了他竟开始不断地叫唤。只是这些鹦鹉口齿都不太利索, 有的轻重音不分, 有的发音不标准, 一时间满屋子盘旋着“柿子”,“狮子”等奇奇怪怪的鸣叫。 “棠棠, 这些可有你喜欢的?可以带回去解解闷。”方重衣眉眼微弯,清朗的眸子似一汪泉水,温柔的笑意乱人心神。 苏棠心头有什么情绪在摇动,飞速移开眼, 自顾自给鹦鹉喂玉米粒吃。 “棠棠!棠棠!”一只凤头鹦鹉忽然扯嗓子喊起来。 它的同伴们也被带歪,纷纷改口,不喊世子了,开始喊她。 苏棠被一片千奇百怪的“棠棠”淹没, 气恼不过, 想到这肯定是方重衣喊她喊多了,鹦鹉们也纷纷有样学样。 她尽量凶狠地瞪了方重衣一眼, 责怪道:“就是你,谁要你喊我棠棠了?” “一直如此不是吗?”方重衣歪了歪脑袋, 静静望着她,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不然棠棠觉得呢,要怎么唤你?” 她仔细想了想,以前也就神志不清的时候喊过几句,现在怎么一开口就是? 有些亲昵得不像话了。 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他们是 “你就别跟我说话。”苏棠堵住了这个话题。 “那也不行。”方重衣慢条斯理地回应,眉梢仍然染着笑,眸色却愈渐深沉,“往后许多事,还是要同你说过才好” 小木屋内光线灰暗,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幽沉,面容也隐晦不明,苏棠反复琢磨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心头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侍女匆匆赶来,对她行了礼:“公主,五皇子在外求见。” 方重衣面色一沉,冷然道:“说公主不在。” 苏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要么是“不饿”要么是“不在”,你的理由还能再清奇些么? 尽管她也不想见慕容熙,但这次是南晟国设宴做东,总不能冷待了客人。更何况自己作为一国公主,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可能都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她无视了方重衣,对那侍女吩咐道:“我们先出去看看。” 刚出小木屋的门,慕容熙便迎了上来,身边的下人亦步亦趋跟着,为他撑伞。 苏棠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乌云密布,时不时有清凉的雨丝飘在脸颊上。 原来外边飘起毛毛雨了,她和方重衣一直待在屋子里,倒是没发现。 “公主,下雨了,我特地让人把轿子抬了进来,不如你便跟我一块走吧,我送你回行宫。待会儿雨下大了,更是不方便。”慕容熙笑容殷勤,指了指五步之外的轿辇。 原先,大家的轿子都停在围场入口的庭院里,慕容熙见天色不佳,当机立断把轿子召进来了,若是能接送公主回去,自然是再好不过,还能顺便在国主王后面前留点好印象。 留在屋内的方重衣即刻跟下人使了个眼色,命人备轿。他将帷帽重新戴上,无声无息走上前,微妙地错在两人之间,将苏棠半挡在身后。 “阁下的轿子香粉气过重了,恐怕棠棠是不习惯的。” 一字一顿,话里有话,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正是讽刺他喜好流连花丛寻欢作乐。慕容熙当场被拆台,气得脸都变绿了,没想到这位世子本事没有一个,气性倒不小,说起话来竟如此肆无忌惮。只是气归气,他也没好明面上发作,毕竟玉沙和庆国国力悬殊,自家的丝绸香料等出口还完全得仰仗他们,军备更是落后一大截。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这位世子才敢这么嚣张。 方重衣对上旁人时,总算恢复了往日作风,年少轻狂,肆意妄为苏棠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栏边,不掺和他们。毕竟是特殊时刻,她随了哪边都不好,寻思着倒不如自己回去算了。 她正打算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备轿,门外忽然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声:“小棠”。 三人皆举目望去,一袭青衫的男子撑着素面油纸伞,默立在不远处。他眉目狭长,嘴唇细薄,是那种冷淡的清秀,虽然不及方重衣那般无可挑剔的好容貌,却也十分出挑了。 苏棠微微讶异,竟是她那位哥哥,苏玄修。国主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没有皇子,千挑万选之后,从远房兄弟那里过继了苏玄修。国主有意识地从小培养着,而苏玄修才思敏捷,资质不错,完全没有辜负国主的厚望,如今也成长为能担当大任的人才。 南晟国下一任继承者自然不言自明。 苏玄修是三日前才从南晟赶来的,之前一直忙于政务,抽不开身。也正是因为有他在,国主和王后才能安心出游。 “哥哥?你、你也来了?” 苏玄修走进屋檐下,收了伞,道:“嗯,我见天色不大好,有些不放心,便打算来看看。” “哦”苏棠讪讪笑了笑,她这个哥哥性子淡得很,总是不声不响轻描淡写的,来也就是这么默默来了,一个随从也不带。 说话的功夫,各色轿辇都陆陆续续到了,有她自己的,还有方重衣和王爷他们的。自家兄长都来了,苏棠自然乐得有了理由,笑着对慕容熙道:“多谢五皇子好意,我和哥哥一道回去就好。” 说罢,猫着身子钻到苏玄修伞下,一众侍女也低头跟在后面。 “走吧。”苏玄修把伞往苏棠那边遮了遮。 临走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方重衣,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雨幕,那人静静立在屋檐下,长身玉立,如同水墨画一般清雅衿贵,无处不是景,神色却晦暗不明。 慕容熙讨了个没趣,走了。不一会儿,营地前的轿辇便慢慢散去,只剩下世子的座驾仍孤零零留在原地。 下人们素来了解世子爷的性情,每每这样不言不动站立着,死一般沉寂的时候,最为可怕,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惹。 木屋里的鹦鹉还在叽叽喳喳,四处扑腾。方重衣回头,缓缓伸出手,雪色鹦鹉亲昵地飞落到他掌心。 他是暗中查过的,苏玄修不过是远房宗亲,同苏棠的血亲关系已经极为淡薄,又算什么哥哥呢?只怕连表兄妹都赶不上。 灰淡无光的眸子里涌动几分戾色,手上不自觉用了力,鹦鹉在掌心挣扎,发出凄厉的哀鸣。 “棠棠!” 旁边的凤冠鹦鹉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忽闪着翅膀飞来蹦去。 方重衣目光微动,回过神,倏地松开手。 * 回行宫路上,苏棠一直心不在焉的,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窗外的风景。 “小棠还是接受不了联姻这件事?” 苏棠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苏玄修苦笑,平静的声音添了几分叹息:“作为兄长,没办法让你自由自在地长大,只能看着你落入这些周旋中,也是无能。” 她倏然抬眼:“不不,父王和哥哥已经很为我考虑了,我是知道的。”长久以来,那个梦境不断侵蚀她,心里早就设了下预防,她知道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 苏玄修转眸定定望着她:“但我看那些人你都不喜欢,是吗?” “啊?”她有一瞬间的哑然,清灵若水的眸子飘了飘,“这个我也说不清。” 他叹了口气:“若是心情不好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辉山走走,那里满山的枫红,景色很美。” “嗯。”苏棠漫不经心点点头,“再叫上母后,她念叨了很多次了。” 苏玄修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原本还在游神的她反应过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躲。 手在半途微微一滞,片刻后,他失笑:“分开这么久,跟哥哥也不亲了。” 莫约丑时他们抵达了行宫。晚宴比白天少年人之间的聚会正式许多,公主和皇子们之外,国主王后会出席,各国的使臣、长公主和一些喜热闹的贵女也会到场。 说起来,这场宴会远道而来的除了慕容熙和赫连,还有其他几个小国的领主,可能是自知没什么竞争力,他们只是来道贺,商讨些通商、边境安全方面的问题,顺便在大国面前混个眼熟。 苏棠一回殿就被拖去梳妆打扮,绾发髻,戴银簪,贴花钿,嫣红的口脂更显得肤色胜雪,娇艳无伦,环伺在周围的女官们都忍不住频频感慨公主倾国倾城的容貌。 女官们又为她换上出席酒宴的礼衣,层层叠叠的绢纱轻盈如雪,繁复华美的花纹在裙角摇曳,隆重至极。 打扮得越是华美精致,苏棠越是心情黯淡。她无奈拿起画笔,在宣纸上信手画着。 梳妆台即使珠玉和水粉再多,也得留块地儿给公主放纸笔,侍女们是知道的,她最近尤其闷闷不乐,也只能靠这个解闷。 苏棠没有一味逃避,她也仔细考虑过这件终身大事该怎么抉择,毕竟,破罐子破摔到头来苦得还是自己。 但眼前还有个残酷的现实,这件事她不一定能完全做主,还是要由父王综合多方面考虑才能定下。即便父王已经尽可能创造条件,尽量不委屈女儿,但有时候是无可奈何的。 她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想法,手中的笔不觉停下,颜料晕染了雪白的生宣。 第58章 番薯糖 “棠儿, 可还在准备?” 满面春风的王后带着一大群宫人风风火火走进殿内。 苏棠头上缀着华美的步摇, 发丝还未完全绾好, 只能用力同母后眨了眨眼。 “我看那位玉沙的五皇子的确不错,听说从猎场回来的时候,他还打算送你是不是?”王后在她身边坐下, “关键是人长得俊,不错不错赫连小子我也见着了, 比他模样差一些, 不过还算周正, 而且一看就是老实人,想来对媳妇也不会差。” 苏棠无可奈何笑了笑, 心道母后真是十成十的“看脸”。 “啪”的一声,梳妆台忽然被王后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满脸笑容消失,忿忿不平道:“庆国也真是奇了,王爷倒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 居然只是陪跑,来求娶的竟是个脸都不敢露的?” 苏棠一时语塞:“他” “他什么?”王后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敢露脸, 要么是面生毒疮, 要么长相拿不出手,故意制造些噱头, 不管哪一样这男人都要不得” 对,这男人的确要不得, 苏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不是因为长相问题 若单论容貌,母后怕是会当场改口。 “哎原本你父王是极想同庆国结盟的,但如今来了这么个世子,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王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也不用勉强,不喜欢便不考虑他,父王和母后都不会委屈你的。” 苏棠哭笑不得,应付着点了点头。 酉时,华灯初上,沐华宫的宫宴准时开始了。大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缭乱,列队的侍女鱼贯而入,往两侧分散,默然布置水果和美酒,一切都井然有序,隆重而肃穆。南晟作为主家先到了场,国主和王后端坐在正中的首席,苏棠的坐席在父王和母后身侧第一个,旁边是庆国长公主,再往下是苏玄修和其他的世家公子、贵女们。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了场,在礼官的迎接下相继落座。苏棠在自己的位置安静地坐着,微微垂眸,却暗中打量今晚的来客。正对面就是慕容熙,依次往下排是赫连逢,庆国的佑王爷方长弈,一些小国领主和使臣们。 方重衣坐在末席,周围有屏风遮挡,说法是“身患顽疾,不宜见风”,淡淡的影子映在半透的绢纱屏风上,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格外低调。 苏棠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不自觉就想:他总是这般,一辈子都不能见到天日,像一个虚幻的、居无定所的幽魂,一个不真实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人在意他。 “听说公主之前与我们世子是相识的。” 身侧有柔婉的声音悠悠传来。 苏棠转头一看,那女子面若桃花、明眸善睐,眸子里笑意盈盈,五官轮廓与佑王爷、甚至方重衣都有微妙相似之处。 是庆国的长公主,方嘉仪。之前礼官迎接的时候,两人也打过照面了。 苏棠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含糊地应道:“嗯” 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庆国皇室血脉实在太优越了,像慕容熙、赫连逢这些皇子,放在人群中已经是极出挑的相貌,但是被旁边的方长弈一衬也是相形见绌,与屏风后面那位相比更是不必说这位长公主,在一众贵女之中亦是最耀眼的存在,举手投足高雅而端庄,笑意流转的眼眸又自带风情。 “世子深居侯府,本宫平日见得少,但也是知道一些的。也许是小时候有些别的际遇,因此性子执拗了点,公主不要见怪才是。” 这番话说得轻悠悠的,温柔悦耳,几乎令人不好意思反驳,苏棠只好点点头。 方嘉仪又笑道:“执拗之人,往往也是最重感情的,我看世子对公主就十分看重。” 苏棠盯着杯盏里殷红的石榴汁,低低地呢喃:“不知道。”她的心情很矛盾,会忍不住担心所谓的“看重”是不是真的,又觉得那份“看重”太难以承受,害怕是真的。 “没关系,来日方长。”方嘉仪拍拍她的手背,“往后公主觉得闷了,可以来本宫这里坐坐,府上的茶点还是不错的。” 意思便是往后成亲了,小两口若闹别扭,可以来她这唠叨唠叨。 “嗯,好。”苏棠浑然未察觉话中深意,只觉得这位长公主温柔可亲,抬起头冲她展颜一笑。 酒宴正当时,大家开始寒暄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客套话。苏棠很庆幸有这样一个温婉又不失大气的长公主在自己身边,有时候自己答不上的话,她都能帮衬着说几句。 慕容熙好几次把话头抛过来,想对她示好,也被方嘉仪推太极般笑闹着化解了,不然苏棠回应也不情愿,太冷淡也不好,进退两难,必然十分尴尬。 酒过三巡,慕容熙面颊染上一层红,回头低声对随从吩咐了几句,随即冲国主和王后笑道:“说来也奇,我此番路过大兴,有幸遇到了传闻中的轻尘居士。” 方长弈手中杯盏稍停,挑眉道:“哦?那位举世无伦的斫琴师?据说他常年游历各国,神龙见首不见尾,经他之手所做的七弦琴音色清亮不失古朴,余韵悠长,绕梁三日而不绝,千金亦是难求。” “王爷说的不错。”慕容熙笑了笑,面色有几分傲然得意,“这次我竭尽诚意,花了大功夫,总算请他出山做了一把落霞式七弦琴,今日特意带了来,赠与公主,只希望能让公主在闲暇时解解闷。” 方长弈不再言语,目光若有似无掠了眼末席,屏风后的影子尤为静默。 随着慕容熙的命令,即刻有随从将七弦琴呈上大殿中央,另外还有人送了缀彩缨的竹笛到他面前。 王后一脸欣慰的喜色:“棠儿小时候的确喜爱弹琴,对音律颇有天赋,如今虽然生疏了,有好琴为伴,想必也能短时间熟悉起来,五皇子真是费心了。” 苏棠面无表情望着眼前那把琴,心头没有一丝波澜。 谁说她喜欢弹琴? 这几天学礼仪的时候,也被迫逼着练琴,勉强学通了一首小调,整个人痛苦难当。 慕容熙得到王后的肯定,更是欣悦,眼神指了指那竹笛道:“轻尘居士还说,在下这把笛子的音色与琴甚为相合,见它名‘月夜’,便为七弦琴取名‘霜晓’。” 苏棠不满地皱起眉头,月夜,霜晓,这一琴一笛的名字听上去就成双成对,相互应和,送给她是个什么意思? 慕容熙又直直看向她:“今日丝竹管弦皆备,公主不若趁此时机,试试看这琴趁不趁手?” 斜对面一直沉默不言的苏玄修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大殿后方是吹拉弹奏的乐师们,一曲《宁月》刚刚好演奏完毕,气氛陷入短暂的安静。斜抱箜篌的琴女低眉垂眸,静默片刻,柔荑轻轻拂动丝弦,流丽的音色从指尖流淌出来,是《春宴》的起手调子。 拨弦声如珠似玉,曲意轻松,清越悠扬。 王后对苏棠笑着道:“是呀,棠儿。这首《春宴》倒也很简单,你合着曲子随意弹几句,没关系的。” 轻松愉悦的曲调此时跟催命符似的,吵的苏棠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地跳。七弦琴是修身养性的必修课,像《春宴》这种入门级的曲子,换做哪家高门贵女或世家公子,基本上都是信手拈来的。但苏棠实在觉得无趣,当时随意学了首不成形的小调,就扔到一边了。 她不喜欢。 更窝火的是,这首曲子添了花之后,曲意变得繁复华丽,慢慢衍生出琴笛和鸣的变奏,如今晚宴正是奏的这一版。曲调先是低缓悠扬,掺入笛声后如鸿雁来宾,缥缈悠然,随即合入琴声,彼此似游离又似相互低诉,有几分情意缠绵的意思。 因此,也常常是由最心意相通的人来担任琴笛的演奏。 苏棠捏紧了琉璃杯子,这慕容熙分明就是故意的,怎么这么喜欢强人所难呢? 箜篌的前调已经起了,渐入佳境,随即萧、琵琶等也若有若无应和了进去。 慕容熙笑道:“请了。”说罢,横笛于胸前,清亮圆润的笛声盘旋而起,仿若拨云散雾般明朗,听得众人皆是眼前一亮,不禁感叹五皇子竟如此深藏不露。 苏棠攥紧了纱裙,如今的她骑虎难下,随手弹几句的事,拒了人家显得太小气,而且整首曲子都要砸成一锅稀粥,场面会十分难看,不拒的话自己弹得磕磕绊绊,必然丢丑。 其实苏棠并不介意在弹琴这种事上丢脸,人各有所长,她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底气是充足的。她更反感的是慕容熙特地安排的琴笛合鸣,还给这一双乐器取了这样成双成对的名字,好像故意向众人宣示,他俩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见苏棠如此焦急,方嘉仪面色也凝重了几分,刚打算开口,余光却瞥见末席的身影似有动作,便暂时不做声了。 曲调已进入最精彩之处,轻盈的琵琶一转,箜篌、洞箫之声相继停歇,仿佛雨后初霁,澄澈空灵的那一瞬,苏棠知道下一刻便要接入琴声,心想场面不能闹僵,硬着头皮伸手去覆上琴弦。 她匆忙回忆指法,刚要勾弦,不料末席屏风后却飞出激越琴声,若玉石相碰,琤瑽明澈,又华丽非常,一瞬之间便占据主导,凌驾于一众丝竹管弦之上。即便强势,却丝毫不显突兀,几乎是天衣无缝介入了这首《春宴》中。 第59章 红豆糖 慕容熙面带讶异, 沉浸于吹笛中的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下意识就被牵着鼻子走。 此时, 琴音却陡然一转,不显山不露水就改变了曲调走向,已然是领衔之势, 饱含威严,时而如簌簌急雨, 排山倒海, 时而如远山薄雾, 磅礴浩渺。 《春宴》就这样无声无息被掐断了,斗转之间, 已经是《秋霄》。 慕容熙皱眉,纳闷乐师们是发了什么疯,得空往后瞥一眼,竟隐约看见屏风后有一双手, 修长的五指错落琴弦之间,指尖飞转,如翩然舞动的蝶翼。 众所周知,《秋霄》这首曲子指法复杂, 难度极大, 钻研琴技没数十年,很难弹到得心应手的程度, 如此更没几个人能做到。但由于曲调繁复,显得花哨, 也失了些余音杳然的韵味,反倒不怎么入古琴大家的眼。 此刻的琴音精妙非常,行云流水且毫不显纷乱。显然,这位世子没打算追求什么意境,就是明晃晃的炫技,似乎要与他一较高下。在场的宾客们神情不一,有人是惊叹炉火纯青的技艺,有人则微妙地将两人来回打量。 慕容熙怒上心头,笛声也越发激扬。他不能停,这一停,不就等于当场认输? 一时间,风云变幻,琴与笛此消彼长,互不相让。忽然,那只修长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拨弦转调,琴声中飞出阵阵寒意,凛冽非常,如滚滚东去的激流,一出热闹婉转的《秋霄》竟隐隐生出几分杀伐豪迈,别有一番动人魄力。 曲毕,慕容熙身子一歪,有气无力扶着身边下属,脸已经成了猪肝色,整个大殿盘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苏棠见他双目涣散、神色萎靡,暗暗地扑哧一笑。方重衣怕是故意戏弄他吧? 慕容熙狼狈地喘了几口气,斜眼怒视向末席,气若游丝道:“在下倒不知好好的曲子,世子为何无缘无故干涉?” 乐师们也停了,大殿陷入短暂的寂静中,有硝烟味悄然弥漫。 屏风后的影子不动,沉着的嗓音一字一顿,认真道:“她不愿意。” 平淡的声音隐含威压,慕容熙一时哑口无言,气势顿时弱了一截。苏棠出神地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心中有别样的情绪萌动,之前那些慌乱全消失了,无言之中竟觉得心下十分安稳。 慕容熙见公主出神地望着世子那边,脸色更加不好看。 “无妨的,公主此刻若是不想弹,在下自然也不会为难。” 他眼珠转了转,面上浮现几分算计的冷笑,转向方重衣道:“只是方才与世子合奏,顿时有觅得知音之感,一曲下来,还觉得意犹未尽,想到白日也未能在猎场一较高下,不免遗憾。今日宾客满堂,若只看些歌舞不免乏味,不知世子可否赏脸,再与在下切磋一下箭术活络气氛?” 旁边的方长弈听罢不禁皱眉,手中剥一半的葡萄都放了回去,这个慕容熙也太不地道了,专挑别人的弱点下手,真有本事就和方重衣打一架啊。 王后半眯着眼,狐疑地打量那位露不得面的世子,时而又看看女儿,兀自思量着什么。 国主苏后恒倒是一脸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朗声道:“前人有雀屏中选的美谈,咱们今日倒也可以借这个好彩头,让众位青年才俊相互切磋一二。当然,只是余兴节目而已,结果自然是不作数的,大家无需太过在意。” 苏棠一听急了,雀屏中选,不就是以射箭的输赢来招亲选婿吗?虽然父王声称只是玩闹,做不得数,但分明是很看重结果的,慕容熙若得了头彩,岂不是更讨他们欢心? 再说方重衣那种眼神差劲的,要他射箭,不就等同于让他当场出丑?怕是会被人奚落个够呛。 “国主说的是。”慕容熙笑得更得意,对苏后恒拱手作揖,视线又若有似无飘向末席,“早就听说庆国的皇族子弟们个个文武风流,在下也早想领略一番各位的风采。” 其他宾客认为这是件有意思的提议,纷纷笑着点了点头,毕竟各国皇室齐聚一堂比试,这种机会是少有的。赫连逢一心吃肉,只觉得慕容熙这人真多事儿,有点不满。方嘉仪轻轻叹息,见屏风后的人静默不动,也敛目静气,暂时不做声。 苏棠满心满意不想看到慕容熙得逞,也隐隐不希望方重衣在这件事上吃亏,对着父王和母后道:“射箭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不如想想其他的吧?”眼疾这件事不好公之于众,她只能换个由头。 王后脸色微微一沉,肃然道:“棠儿,无缘无故这么着急做什么,只是随意比试比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的目光不动声色飘向末席,“若是这点小事都要扭扭捏捏,也枉为男子汉了,世子可认同本宫的意思?” 一时间,众人皆屏息,不明白王后怎么说着说着话头就抛到那位世子身上了,难道是看不惯世子遮遮掩掩的?同时也纳闷,庆国那么多正当年华的王公子弟,为何偏偏要派一个连风都吹不得的病弱世子来联姻?也难怪南晟会不满。 苏棠一时哑然,讶异母后的突然发难,这是故意刁难他呢,还是考验他?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么个考验法啊方重衣这次冤大了。 满堂静默,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扇屏风上。华灯璀璨,绣着青松翠竹的绢纱上映照出端坐的侧影,身姿雅正,隐隐透着从容的贵气。 “王后说的不错。”温润平和的嗓音从屏风里传出,如徐徐流淌的清泉,“只是在比试之前,在下想同公主说几句话,不知行不行?” 王后淡淡收回眼神,缓声道:“随棠儿了。” 见方重衣这么平静,苏棠又开始疑神疑鬼他在打什么主意。自我犹豫了一会儿,听见那道温和的声音说:“请公主移步。” 她想了想,便从席位上起身,提着裙摆慢悠悠走过去。 屏风后的光线不那么亮得耀眼,如黄昏一般柔和,气氛也显得安静。苏棠一眼便看见了方重衣,眉眼五官皆如画笔精雕细琢勾勒,眸子像星潭般深邃,对上她的视线时,又亮起清澈而温柔的光彩。 “棠棠今日果然好看。” 苏棠没搭理他,穿这种层层叠叠的宫裙,还带着满头珠玉,简直要折磨死了。 许是见她闹着别扭,方重衣又微微一笑:“平日也好看。” “你要过我来就是闲聊的么?”苏棠不满地瞥他一眼。 方重衣起身,缓缓走到苏棠面前,低下头细细凝望她。光线晦暗,他眸中神色也错杂不明。 “我不能出去露面,怎么办呢?”声音轻轻的,又低柔,简单的问话竟像在哄人似的,仿佛恋人间亲昵的呢喃私语。 苏棠盯着他袖衫上的暗玉色回纹,也小声地、慢吞吞开口:“怎么办,你把脸遮起来呗。反正都是‘身患顽疾,面有恶疮’了,也没人会想看的。” “嗯,就按棠棠说的来。”方重衣勾起唇角,点了点头,深凝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没移开过,“不过眼下没有面纱,用什么来遮比较好?” 苏棠被他问住了,一时答不上话来,心想自己的帕子绝对不行,好像真没什么合适的。 “你的宫裙那么长,撕掉一截,大抵也看不出来的。” 她这才知晓方重衣步步为营的居心,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来,不怕我穿绿色的啊?” “那也没关系。”方重衣微微眯起眼,笑容极温和,却莫名让人警觉。 天底下还有不怕绿的男人?苏棠不屑地哼了一声,又想,他这种极端性子,哪天被谁绿了怕是要疯魔的 她抖了抖曳地的裙摆,华美的绢纱层层叠叠,边缘金缕纹如繁花盛放,美不胜收,最外面一层是半透明的轻纱罗裙,璀璨之中添了几分仙气。 她大喇喇掀开,又提起第二层较厚实的浅鹅黄布料,递到方重衣面前,小声道:“母后不知道你的事,不该这样为难人的,我我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今日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啊。” 方重衣认真地点点头,淡笑道:“好。” 苏棠不经意扫过他眼眸,有些出神,那双眸子笑意盈盈,目光却是浮的,眼底仿佛冻结着什么暗潮汹涌的情绪,很幽深,却牢牢锁定着她,仿佛上天入地也无法逃离。 她低下头,嘴里低喃道:“那你就撕吧。” 裂帛之声响起,方重衣仍然如从前那般,很轻易很利落便撕下了一块来,随后用绢纱蒙住了脸,绕到脑后。 但不知怎么系了半天也没系好,苏棠越等越是着急,绕道他身后踮脚一看,布条和发带下的流苏竟缠在一起,难怪某人这么久没搅合清楚。 苏棠叉腰站了会儿,看不过眼,只好抬手给他把流苏捋顺。方重衣马上把手放下,“乖巧”地任她打理。 外边的宾客们好奇不已,屏风上两个模糊的影子转来转去,特别是公主,一会儿凑到世子跟前,一会儿又绕到他背后,分外亲昵,纷纷纳闷两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60章 荸荠糖 宾客们好奇的同时, 慕容熙已气得吹胡子瞪眼, 琉璃杯盏都不慎打翻, 浅红酒浆顺着桌面徐徐淌到地上,身边的侍女急忙收拾。 一直沉默的苏玄修淡淡垂下眼,自斟自饮。 苏棠捋顺了那条霜色流苏, 见方重衣墨发飘逸,于是鬼鬼祟祟把手凑过去, 挑出一根发丝来, 用力一扯。 方重衣倒是纹丝不动, 半点抱怨都没有。 苏棠把那根头发绑到他小手指上,挑了挑眉, 半开玩笑道:“听说这样就可以许愿,你赶紧祈祷一下,让所有人都失忆,忘记你今晚射箭脱靶的事。” 他毫不在意这番揶揄, 看着指节上缠绕的发丝,眸子里泛着朦胧的光,有一些出神。 “真能许愿?” 听见他若有所思的语气,苏棠狐疑地抬头, 好奇问:“怎么, 你有什么愿望么?” 方重衣低低地笑了,微垂的眉目在阴影下显得异常深邃:“那我希望棠棠永远把我记着, 记一辈子。” 轻柔的声音如夜半絮语,又透着几分幽冷, 外界的丝竹歌舞漾漾如涓流,飘远了,直到传来一声清亮的箫鸣,才猛然把她拉回现实。 把一个人记一辈子那要花多大的力气去爱,或者恨? 她抬头,对上方重衣幽深的目光,不觉后退了半步,作出恶狠狠的模样道:“那我若恨你一辈子呢?” 他眉眼微弯,眼角眉梢的笑意仍然如春风一般温和。 “恨也无妨,棠棠心里能有我就好。” 清清淡淡的声音仿佛只是阵风拂过,苏棠却半晌说不出话,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越是这般温温柔柔同她说话,越是让她看不透,心底甚至蔓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公主?”屏风外的侍女轻轻唤了一声。 苏棠意识到不可逗留过久,也不理他,径自绕过屏风往自己座位上走。期间王后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就像寻常人家的父母审问晚归的女儿。苏棠低下头,避开了母后的目光,手还不自觉抖了抖长裙,往裙摆瞟了好几眼,被撕掉的一块有重重轻纱遮掩,什么也看不出来。 弓箭和箭靶等已经有侍从陆续抬到大殿正中央,左右两列席位上的公子们也纷纷起身,他们先同国主和王后行礼,又相互客气了一番,说定比试顺序。 蒙着脸的方重衣也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尽管殿上人影错综,气氛微微有些混乱,众人还是不自觉偷偷将目光聚焦过去,都很好奇这位世子到底什么模样。 方重衣今日穿了一件水墨纹箭袖束腰长袍,很显身段,俗话说也就是宽肩窄腰大长腿,虽是普通的常服,举止之间却丝毫不失高华贵气。大殿上站了数十位王公子弟,影影绰绰,晃一眼过去,最出挑的竟还是不露脸的他。 方重衣默然踱步到兵器架边,手指缓缓地拂过弓弦,试了试张力。坐席上,一位贵女看看那只手,又看仅露在外的眉眼,视线来来回回,手中蜜桔都忘记吃。旁边几位贵女们也都纷纷流露惋惜的目光,若非面生恶疮又疾病缠身,这位世子想必也是一位翩翩如玉的浊世佳公子。 一向看人先看脸的王后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垂下眸子,自顾自琢磨起什么。 苏棠对母后的反应毫不意外,如今他半蒙着脸,眉目更显得出彩了,举手投足还有傲然的精气神,很难不让人眼前一亮。 比试开始了。 规定是每个人射三支,以环数总和来论输赢。因为慕容熙不停地撺掇,箭靶比标准距离还要远三丈,难度陡然增加好几倍。 几个小国的皇子们先上场,表现都马马虎虎过得去,基本集中在七环以内。殿上时而爆发呼声,时而又是一阵唏嘘。 但,让苏棠没想到的是,有人比方重衣先脱靶了。 赫连逢。 赫连逢吃了太多烤鸡,整只手油亮油亮的,加上他从小在草原长大,对射箭已经是信手拈来。结果没想到,越轻视越是出问题,手上油太厚,没抓稳,箭矢直接飞到大殿外边去了。 实力论证什么叫做“手滑”。 殿上爆发一阵低低的笑声,贵女们也拿帕子轻轻掩嘴。 赫连逢也不羞恼,抓了抓脑袋,诚恳道:“哎呀,忘了擦手大家别见笑。” 说罢,接来了侍女递给他的帕子,仔细将手擦干净,再搭弓张弦时,神色已经变得分外专注。 这次一个九环、一个十环。 众人微微点头,流露赞许的目光,连王后眼中都带着笑,这位西境来的皇子善良坦诚,心性淳朴,倒是十分讨人喜欢。 慕容熙上场时长舒一口气,又摩拳擦掌,看样子是铆足了力气,成绩也非常亮眼,一个九环,两个十环。 在众人激赏的目光下,他迈着大步走下射箭台,下巴微扬,眯眼凝视着站在角落的世子。方重衣也朝着慕容熙看,只是目光轻轻的,淡淡的,毫无温度,仿佛那里并没有什么人。 慕容熙眼中流露几分轻蔑,缓缓地走到世子面前,轻笑着将弓递过去。 “请了。” 苏棠暗暗哼了一声,这个慕容熙,特意排在方重衣前一位,是想来个对比让他难堪到极点吗?也太没有君子风度了。腹诽一阵,再远远望过去一看,方重衣已经搭好了箭。 身姿修长,挺拔如松。 她拧住衣角,皱紧了眉,隐约见到他竟搭上三支箭,三支一起来?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方重衣的背影,方长弈和一些坐在后排的官员却真真切切看到,世子缓缓闭上了眼睛,眉心微凛,十分专注。 早在之前,方长弈便留意到世子不寻常的举动,他默立在每一位射箭者身后半步的距离,微微低头,闭着眼。旁人不明白,但方长弈却很清楚,这是他最专注于倾听的时候。 世子虽有眼疾,听力却极佳,音律上更是天赋卓绝。 方长弈手中酒盏一停,不由地轻轻笑了出来,心道方重衣倒是挺会藏招,竟连他都瞒过了,只不过,单凭声音来定位背后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磨炼? 三箭齐发,破空声响亮异常,随后便掀起一片轩然惊呼。礼官上前核对,不禁瞪直眼,三箭如连珠,稳稳地正中红心,箭矢射穿了靶子,泛白的箭头在另一面齐齐露出来。 礼官匆匆下了射箭台,走到大殿正中央,扬声宣布道:“世子三箭皆中十环!” 慕容熙满脸的不敢置信,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脸色霎时一阵红一阵白。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这位世子不声不响的,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人群中俱是惊呼或赞叹的声音,苏玄修却第一时间往苏棠所在的方向遥望。 “公主别担心了,你看,世子可有让你失望过?”方嘉仪不动声色笑了笑,轻拍苏棠的手背。 苏棠如梦初醒,松开被捏成腌菜的裙摆,忙不迭摇头。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国主再次捋了把胡须,爽朗地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王后仍旧不说话,神色甚至愈发严肃了,视线片刻不离跟着那位水墨衣衫的世子,仿佛要把人盯出个窟窿来。 莫约戌时,宴会已接近尾声,苏棠跟着父王母后,同宾客们一一寒暄道别,随后,国主便独自一人先摆驾回寝殿,为的就是让王后和公主母女俩说说话。在他看来,这场宴会着实有意思王后怕是有一肚子话要“盘问”女儿了。 夜色如水,淡淡银辉落在花园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层薄霜。石灯里透出昏黄暖光,与这道浅淡的寒交相辉映,汇出一片五光十色的光晕,如世外桃源般梦幻。 侍女们提着纸灯笼侍奉在王后和公主左右,走到有桂花飘落的地方,便撑起伞为她们遮挡。 踏上一座小木桥时,王后挽住苏棠的胳膊,又格外看了她一眼,才淡淡开口:“我看那位世子对你很是上心。” 苏棠步伐跳脱,心不在焉踩着地上的碎石板,小声道:“没有呀” 王后见她一蹦一跳地不安生,嫌弃地戳她脑袋:“别蹦跶了,晃得母后眼睛都花了。” “哦。”苏棠消停了,老老实实回到王后身边,轻轻挽住她手臂。 王后垂着眼皮瞥她一眼,慢悠悠发问:“听说你们是相熟的?是不是从前便关系密切?” “没有!”苏棠如临大敌般,不停地眨眼,“也就是认识而已。” “是吗?”见女儿这般惊惶无措,还有些脸红,王后微微眯起眼。她转念想到容貌问题,又叹气,低声问:“是不是真的如传言所说,面有疤痕,丑陋不堪?” 苏棠低下头,说了句平生最违心的话:“是不大好看。” 王后的面色更加凝重。 她是过来人,看得出棠儿心里是有他的。这位世子别的不论,今晚在筵席上的表现倒是惊才绝艳,令人刮目相看,必然是有过人之处,才让棠儿喜欢上。只是王后对容貌这件事有深切的执念,棠儿生得如此明艳绝伦,若委身于一个相貌有瑕疵的人,可不是太让人心疼了。 她心中虽有芥蒂,却还是轻言细语地问:“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苏棠不像王后那般想得如此深入,她的心思浮在花园每个角落里,一会儿觉得石灯的灯影晃悠悠的,花眼睛,一会儿又觉得草丛里的蝉鸣太聒噪了。 半晌,神不守舍的声音才回答:“没想好。” 王后也不忍心再为难,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无妨,想不明白就多想想,还是要考虑清楚才好。” 一行人下了小桥往右拐,远远瞧见一片木芙蓉边有人影,细看竟是苏玄修。 第61章 仁香糖 苏玄修对着那片木芙蓉默然静立, 似乎也正在赏花, 留给她们的是一道侧影, 稀微的灯火隐约勾勒出俊朗线条。他沉静少言,但气质并不阴沉,苏棠觉得就像三四月的烟雨, 很温和,有些沁人的凉意。 待她们走近几步, 苏玄修随即看过来, 目光中讶异一闪而过, 又微微黯下去,昏暗灯影下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惆怅。 “母后, 小棠,你们也在。” 王后见他正巧在这里,笑着道:“怎么,还在忧心眷城旱灾的事?你这孩子也别太拼了, 老想着为父王分忧,也顾一顾自己的身体吧。” 苏玄修温顺有礼道:“多谢母后的关心,眷城的事已妥善解决,无什大碍了, 只是心里无端有些烦闷, 便打算出来散散心。” 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看苏棠:“正好, 让你哥陪你去走走吧,今日折腾这么一遭, 母后也累了。” 苏棠连连点头,亲昵地扑过去给王后揉肩膀:“嗯,母后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息。” 王后带着一部分人先行离开,剩下苏棠和几个贴身侍女。 两两相对,不知怎么的,苏棠觉得苏玄修今日格外沉默,与平日的少言寡语不一样。 月亮隐入密云之中,夜色更幽深了些,一阵凉风徐徐吹过,枝叶沙沙不绝于耳。苏棠感受到一股夜间特有的凉意,缩了缩肩膀。 苏玄修觉察,抬眸看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搭上。 “谢谢哥哥。”苏棠裹紧了披风,仰脸对他笑了笑。 苏玄修看她的目光怔了怔,随即温声道:“这有什么可谢的,真是和哥哥生疏了。” “哦,那不谢了”苏棠做了个鬼脸,顺着石子小路往前走,步子又恢复活泼跳脱,摇摇晃晃的。 苏玄修默然跟在一旁,沉稳地走着,月色衬出小路上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如今心情可好了些?”温淡的声音慢慢道。 苏棠迟疑了一会儿,小声呢喃道:“说不清楚” 苏玄修目光微动,又极淡然随意地开口问:“那位世子倒是很为你着想,比慕容熙之流好上太多,据说你们从前也是认识的?” 苏棠脚步一收,走得慢了些。她想到母后之前也是这般开场,只觉得又要被拷问一轮,心中添了几分疲惫,叹气道:“哥哥还是先别问了吧,让我自己好好想想,行么?” 树影缭乱,婆娑声沙沙作响,格外分明。 许久,温和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好不说这个了。”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苏棠漫不经心,说的话没头没脑,苏玄修也耐心地听着,认真回应她。 一行人穿过木芙蓉花圃,又走过石桥,进了一座开满蔷薇和木槿的庭院。这里是花苑的最东边,也是回苏棠所居殿宇的必经之地,苏玄修便是打算送她回去的。 庭院溢满了花木的芳香,木珊栏上攀附着绚丽的蔷薇,在灯光下分外娇艳。沿着曲折的石板路往前走,花卉逐渐变稀少,道路两侧有繁茂的翠竹倚立,苏棠知道,是要到庭院出口了。 她不经意朝前方的蜿蜒小道掠了一眼,脚步停下来。 月门边的背光处站了一个人,阴影模糊了面容,只看出水墨色长袍,云峰白鹤纹披风,挺拔的身姿格外清逸出尘。 苏玄修也停住脚步,沉静的目光定定落在远处那人身上,良久,走上前几步,淡声道:“想不到世子也在此赏花。” 苏棠仍然留在原地,没有动,她心情混乱至极,冥冥中觉得两人该见上一面,好好说一次话,即便根本不知自己想问什么,怎么开场。 她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没想到,方重衣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了。 方重衣目光动了动,丝毫没有理会那些寒暄,直言道:“我是来找棠棠的。” 苏玄修微微沉吟,回头看了一眼苏棠:“如今天色已晚,小棠恐怕也要回去休息了,世子的事若不紧急,不如改天再找她?” “没事的,哥哥。”一直沉默的苏棠忽地抬起眸子,似下定什么决心,走上前几步,“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世子,这里离我的住处也不远,没关系的,哥哥先回去好了。” 苏玄修怔然片刻,缓缓点了头:“好,那早些回去,别聊太晚了。” 说罢,便先从月门的出口离开,与方重衣错身而过的时候,苏玄修淡淡看了他一眼。 见哥哥离去,苏棠长舒一口气,依旧不老实地蹦跶到他身边。 “你就知道我会在这里啊?” “其实昨晚便来过了。”方重衣望着她道。 “啊?” “这里是你回寝殿的必经之路,只要傍晚出来散步,总会经过的。”方重衣淡然说着,目光却沉沉盯着她身上那件大氅,极宽大的尺寸,暗色底,纹案也简约,分明不是姑娘家的。 “怎么了?”苏棠被他看得背后起毛,把衣裳拢紧了些。 “无事。”声音低沉有寒意。 方重衣说罢,看了眼月门外的路,不动声色引她往左边的茶梅花圃走。 “边走边说吧。” 苏棠点点头,跟了上去,也许是月色过于皎洁的缘故,两人也不怎么抬杠斗嘴,气氛都变平和了。 花圃被月色渡上一层银辉,有风吹过的时候,便飘起茶梅花的清香。苏棠走走停停,时不时凑近去细嗅,偶尔也辣手摧花摘一朵。 “你明日便返回京城?”她正在摧残那些花花草草,感觉到身后的方重衣也停步等着,便装作不经意地问。 “嗯。皇兄那边还有事,要回去一趟。” 苏棠沉默了片刻,回头,幽幽地看他一眼:“所以这次也是因为你皇兄的命令,你才会来么?”一字一句,郑重又谨慎。 方重衣目光微沉,复又平静地看向她,轻声问:“棠棠,什么意思?” 见他这般,苏棠叹口气,一鼓作气直言道:“猎场一见面,你就说是为了联姻而来,开口闭口都是联姻,如果没有这些事呢?” 苏棠越说越急,咬牙问:“如果我不是公主呢?或者,换个别的姑娘是公主呢?你是不是一样会” 方重衣一丝犹豫都没有,认真道:“没有什么是不是的,你就是你。” 她哭笑不得,方重衣分明没懂她的意思,或者说两人完全不在一个思维上,又沉住气慢慢解释道:“慕容熙身边有那么多女人,显然不是真心喜欢我的,他这么求表现,也不过是想利用我多一份助力,为了以后争储增加筹码。” 苏棠说完,低下头去看地砖上的莲花纹,没有注意到那人眸色忽然变得沉郁和黯淡。她精神太过集中了,潜意识里迫切想得到一个回答,偶尔拂来的清风都让她觉得冷,不自觉把身上的大氅衣收紧,却感觉到后脚跟沾了一片凉意。 “这衣裳脏了,换一件。”方重衣目光静静的,安寂的夜晚,更显出几分似是而非的冷意。 苏棠听他如此说,低头去看,原来这条路是湿地,有些泥泞,一路走过来衣摆沾了不少水汽,难怪小腿后边凉飕飕的。 方重衣大步走到她面前,极近的距离,自作主张解开她那件氅衣的系带,轻易绕了圈便脱下来,扔给旁边的侍女。 侍女们俱是措手不及,急忙上前接下衣裳,这还是苏玄修殿下的,得好好浆洗了还回去才是。 氅衣转眼就被他褪下来,苏棠还没回过神,就被一个新的暖意笼罩,是他自己的披风。 厚实而干燥的温度,暖融融的,衣上有熟悉的清苦味道,像雨过天晴的山林里那种爽洁、甘凉的青草气息。 方重衣默不作声给她系衣襟前的系带,苏棠任由他打理着,心思却浮乱不安。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下颚,苏棠心里烦,一手挥开了:“回答我。” 方重衣停手,垂眸凝望她,静默的目光有几分灼人:“你认为我在利用这门亲事,想从中获益?” 苏棠语塞。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话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但本意又分明不是如此。 不同于往常那般带着痴执的温言软语,或令人看不透的阴晴不定,他只是死水一般沉默着,良久,泠然如玉的声音一字一句:“利用女人来成事,这种掉格的事我从未做过。” 苏棠一怔。 方重衣平静道:“曾祖父当年西征幽陆十二州,北驱鞑虏,建立不世之帝业。这江山,哪一寸土地不是流血拼杀而来的?我若是自甘堕落,不思进取,沦为借女人上位的无能之辈,他们在天有灵,定然不会放过我这种没出息的子孙。” 见这番不同以往的肃然态势,苏棠有小小的讶异,料想是自己话说得没谱了,不小心触到了他骨子里最在意的地方。 “棠棠。”方重衣顺势逼近了半步,认真望着她,目色深远,“更何况,身边的女人自当是要好好保护的,即便万死也理所应当又谈何利用?” 低沉的嗓音在黑夜里尤为深邃,像温醇的酒,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苏棠低下头,心绪漫漫无边漂浮着,翠鸟纷纷从枝头飞走,错综的树影在眼前缭乱,她才回过神来。 第62章 红薯糖 苏棠沉默着, 心头有些意外的恍惚和萌动。 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有着很执拗的清高, 并非贬义,而是骨子里流着皇家的血,便与生俱来的认为那些崇高的责任该是自己的。 虽然全程都是答非所问。 苏棠点点头, 小声道:“哦” 然后看见方重衣的脸色冷下来。 这人生气起来无疑是非常恐怖的,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方重衣目光微沉, 直直望着她:“棠棠, 我字句肺腑, 你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苏棠认为,她虽然说得是“哦”, 但是是非常认真地表示赞同啊。 方重衣没听,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她手腕,把人往旁边的竹林里拉,同时冷冷地道“单独说几句”。 侍女们见公主这样被往林子里拖, 吓傻了,她们自然不会听世子的话,急忙就要跟上。 “不用跟来!” 苏棠一声命令,所有人又生生刹住脚步。 她也不愿单独和方重衣呆一起, 但更怕他当众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毕竟,这人行为是完全难以预料的 竹林里枯枝碎叶落了满地, 零星的月光洒落,格外清幽。 方重衣一路拽着她走, 苏棠战战兢兢跟在后面,觉得四周越来越偏僻了,忍不住小声问:“不走了吧?” 他停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半昏半明的夜色显得他面目阴沉不定,苏棠下意识退了两步,后背差点撞在树上。 “棠棠,你还在害怕什么?” 方重衣始终没松开她手,见她身后是棵树,又得寸进尺上前半步。 苏棠悻悻垂下脑袋,不曾注意,搅着手指道:“老实讲,有点怕你” 片刻后,她听到低低的一声轻笑。 “怕我啊?”月色勾勒出俊逸无匹的轮廓,好看的薄唇微微扬起,“本世子什么都能依着你,但这件事就没有办法了” 低沉暧昧的嗓音近在咫尺,苏棠抬起头,若有似无扫到温热的气息,心下一沉,又往后退了半步,这次结结实实抵在树干上了。 意味深长的语气令她直觉没有好事,仰起头,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方重衣目光微动,却也没有更进一步,佯装很随意地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成亲之后,你还住你的小柴房,每天都不跟我打照面?” 后院小柴房? 苏棠一回想过往就生气,拧起眉毛道:“又想让我去后院呆着?没门!小柴房要住也是你住。” 说到这里她忽然沉默了,其实自己之前一直存着应付联姻的心思,若能找合适的人各不相干过日子最好,当时,她自然而然便想到方重衣,毕竟在侯府,两人也相安无事度过了那么多夜晚,他从未强迫过她什么。 只是她如今心境和感情都有了变化,就完全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了。 方重衣定定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唇边扬起得逞的笑,话题就这么不动声色被他引到了“成亲该同住还是分房”,他自然知道苏棠打得那些小算盘。 当然,成亲后实际该怎么睡,那是另一回事。 他勉为其难叹了口气:“我住也不是不行那你又打算住哪间?” 苏棠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不免就开始胡言乱语:“我住你的房间啊不!我还是住后院东边那间院子,我记得那里的池塘有养凤凰鱼呢,还挺漂亮的总之,总之你得等我想好了,不能乱来” 几句话,她却觉得说了很久,末了,心情复杂地抬起眼睛。 方重衣郑重地望着她,然后缓缓吐出几个字:“这个不能保证。” “你” 他笑了,半真半假道:“那你先亲我一下,我便答应。” 苏棠知道这人一向善变,鬼知道是不是又给她挖坑,但却一直沉默着,目光中复杂的情绪交错,也迟迟没有去反驳。 树林里沙沙作响,起了阵微风,那人习惯性替她收紧披风的领子。 她鬼使神差就踮起脚,轻轻地、却郑重地碰上他的唇。 唇微微有些冰凉,她能感觉到方重衣身子微僵,似有些讶异自己玩笑般的话竟真的等来了回应。 正要离开,腰身却忽然被环住了,方重衣抬手,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缓缓扣住她后颈。动作意外地轻柔,却仍然是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唇齿缠绵,蜻蜓点水的吻在一点点加深,苏棠的目光也不由陷入迷蒙,方重衣从来都是强势的,她从未想过这个吻会是这般温柔缱绻,整颗心像是浸在醉人的暖风里,飘飘荡荡的。 这次再没有推拒。 云开雾散,月色更加皎洁明亮,浅浅淡淡勾勒出他的轮廓,消减了几分冷峻气息,五官是柔和的,俊美无匹的,带一点清冽的少年气。 苏棠刚对上他的眼睛,便移开,微微低下头。 方重衣怔然凝望,眼中是化不开的执念,又悄悄凑过去在她唇上碰了碰。见她并未排斥,松了口气,作出极为自然的语气道:“其实每到了冬天,柴房便阴冷潮湿,不大好住人的,不如我也搬去你那里” 苏棠抬头看了眼月色,很美,又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踢着树根。 “可以啊” “什么?”他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装的。 苏棠蓦地抬起眼,支吾道:“我要回去了,这么晚回去母后又要怪我的!” “” 还没走两步就被拽住手腕。 苏棠回了头:“又干什么?” 他眼中掠过若有似无的盘算,温声道:“棠棠,初七那天我会再来的,侯府有哪些点心你想吃?” 一听是吃的,苏棠认真想了想:“嗯,那你带些紫玉糕、金铃炙,还有桂花江米藕要小厨房做的,他们做的最好吃。” “好。” “初七?” 苏棠后知后觉才想到正题,琢磨了片刻又问:“你为何那天过来?” 他见苏棠答应了,眼中流露的笑意更浓。 “当然是求娶。” 第63章 山药糖 出乎意料的是, 初七那天方重衣并没有来, 只是差人送了她要的点心, 来的人也只是说世子临时有些急事,没有更多的解释。 这把苏棠气得不轻,有什么事比提亲还重要吗? 直到第二天, 他才带着聘礼赶来拜见国主和王后。 南晟的婚嫁风俗比庆国要保守些,求亲之事, 全程都是父母表态, 女方是不便出面的, 但国主和王后知晓女儿的心思,自然是应允。 两国的使臣来往商议后, 国主又同皇上亲自会谈了一次,公主与世子的亲事便正式提上日程。几家欢喜几家愁,慕容熙在一个惨淡的清晨不声不响启程,赫连逢倒是喜气洋洋的, 玩儿尽兴了才依依不舍离开,临走前,世子特意打包送了他一车珍稀动物。 此后的一个月,沐华宫不断有人来往、合八字、定亲、过大礼、择吉日有些是媒人和礼官做的事, 有些则要男方亲自登门。苏棠因为他迟到的事, 心里有脾气,凡事需要世子亲身前来的, 譬如送聘礼,送婚书等, 都装作娇羞,以女儿家需矜持为由回避了。 但没多久又有礼官带来消息,庆国还有一道习俗,成亲之前,男女双方需亲自到寺庙进行祈福,非常重要的仪式,绝不能耽误。 苏棠当时正在屋子里信笔涂鸦,一听侍女的禀报顿时起疑:“什么莫名其妙的规矩,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侍女诚惶诚恐地道:“是光禄寺的狄大人说的,礼服明日便会送来,奴婢们也只能转达公主” “嗯,知道了。”苏棠软趴趴伏在桌子上,心想怕不是他故意找由头见面吧? 祈福的地点在京城南郊的无念寺,寺庙后有群山绿水环绕,沿着河水再往南走,便是初华镇,当初苏棠卖字画讨营生的地方。祈福的前一天下了场小雨,第二天清晨,空气格外清爽。 苏棠换好隆重的礼服,乘轿辇往南郊走,一路都是翠微苍然的山道,人烟稀少,还时不时能听见缥缈的钟声从远方传来,更添几分庄严肃穆。 “咚——” 钟声越来越近了,苏棠掀开轿子的帷帘往外一看,白墙黛瓦,绿荫环绕,斑驳的围墙一直延伸向无念寺的大门,另一头,依稀看到声势浩大的队伍,想必是方重衣那边的人马。 祈福的过程复杂繁琐,规矩多多,两人一会儿要行礼一会儿要上香的,时不时触碰到。苏棠不怎么搭理他,大概是因为场合肃穆隆重,方重衣也规规矩矩的,在住持的示意下,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因为今日的他实在安静过头,苏棠得了空,甚至忍不住好奇地瞥一眼过去。方重衣面色沉静,目不斜视,一举一动都显得稳重自持,搭配上那副好容貌,颇有“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风姿,恍惚觉得像个陌生人似的,很不真实。 她没留神踩到衣角,人小小摇晃了一下,方重衣立刻不露声色扶住了她。 祈福完毕,已经是接近中午,苏棠一行人往自己的轿子走。轿辇旁,侍女们早早铺好了台阶。 她刚踏上轿前的小台阶,身后就传来低低的轻唤:“棠棠。” 苏棠回头看,霜蓝色衣衫的男子撑伞站在眼前,伞檐微微前倾,旁人看不着面貌。因为他的个头比自己高上许多,苏棠刚好能看到下颌线条,清晰流畅,棱角优美,透露出几分可靠与成熟感,薄唇微微弯起了一点弧度,轻描淡写的笑意又带了些年少轻狂的洒脱。 天高云淡,他穿着一身轻便的衣裳,端然立在白墙黛瓦、苍茫翠色之中,尽显清贵气息。 苏棠闷闷不乐的,移开眼:“世子有什么事么?” 方重衣撑着伞,默然向她走近了几步,在面对面的距离停了下来。 “当然是来跟你认错的。”声音低柔,有一丝讨好。 苏棠面色不变,心里却软了下来,小声道:“你那天为什么没来?” “手下人出了些意外,比较棘手,所以耽误了。” 语气没有丝毫玩笑,是认真地在解释,但语意含糊,并未说清楚原委。 苏棠望天,抱怨道:“哪天大婚都要耽误了才好。” 她转身欲走,方重衣又上前半步,及时握住袖子里的手。 “又怎么了?” “想带你回别院看看。”他的嗓音压低了些,似在耳边轻言细语,缓缓地说着,无端有种惑乱人心之感。 苏棠恍惚了片刻,瞪眼道:“我为何要去你家?再说,再说成亲前还是要避一避的好,也没有女方去男方家遛弯散步的道理吧?” 伞下的人低低笑了一声,因为看不清面容的关系,令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你我管那些规矩做什么。”方重衣特意将伞抬起了些,清朗的眉目定定望向她,“其实,别院重新翻修过,后院格局也变动了不少,棠棠既然要分住,不去选一选自己的屋子?” 苏棠警觉道:“翻修?为什么?” “自然是准备婚房。” “什么时候的事?你也不早说”既然如此,那夜在小树林里还跟她一本正经讨论怎么住? “五月初三。”低沉冷静的声音。 苏棠疑心他怎么记得这么仔细,又觉得这日子很耳熟,蓦地想起,这不就是她解除卖身契的日子?自己刚逃走,八字还没有一撇,他就开始修婚房准备迎娶? 苏棠觉得有必要去,但往身后看,乌泱泱大队人马。婚前去男方家不合礼法,这么兴师动众的,母后知道了一定会唠叨。 她回头,跟自己最贴身的侍女招呼了一声,待人走近了,便低声吩咐道:“去和哥哥说一声,让他带一些侍卫来,再转告母后,我和哥哥去镇上走走,要晚一些回宫。” “是。”侍女微微一副身,转身离去。 苏棠再一回头,却见方重衣竟变了脸色,刚刚还眼角眉梢带着笑,如今已经是阴沉脸,像数九寒冬的严霜覆盖一般。 “你我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一字一句染着寒气。 苏棠一愣,道:“母后总是担心我独自出行,特意交代过,一定要哥哥跟着才成,再说了”其实哥哥在不在都无所谓,但自己并不能随意外出,总要找个由头,有哥哥一起,母后那边一定就没话说了。 但还未说出口,就被方重衣牵起手,拖着往古寺西侧门方向走。 “我自然会护你安全,不需要旁人。”方重衣握紧了她的手,拽着她,头也不回地走。 “哎,等等,等一下!”苏棠被拖着挪了几步,不得已在他手腕上使劲掐了一把,“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上街去?” 方重衣总算停下,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棠棠这样也很好看。” 苏棠当然不会理睬他的疯言疯语,穿这么隆重的华服招摇过市,怎么能行? “我要去换身衣裳。”她怨念地瞪他一眼。 轿子里东西备得倒是很齐全,有零食,有胭脂水粉,常服正巧也是备了一套的。 “好,等你换衣裳。”方重衣自是完全依着她。 苏棠想起他含糊不清的解释心里还是有气,心念一动计上眉梢,又对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同她低声交代几句。那侍女点头,忙转身去轿辇里,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再出来时,已经捧来一套淡槿紫的襦裙,还有一些簪花首饰,和苏棠特意交代的一条手钏。 “棠棠,东边有供旅人休憩的厢房,我方才命人去清场了,你放心地换。” 方重衣又重新牵起她的手,极其自然的。苏棠本来就在犯难去哪儿换衣服的问题,听他这么说心底一松,本能跟着走,深秋的风颇有凉意,他的手心却干燥而温暖。 寺庙东侧有一排厢房,他们到达的时候,侍卫刚好清场完毕。苏棠带着侍女往屋里走,进门之前,又不放心地回头跟他交代:“你要帮我守着啊。” 方重衣笑意盈盈望着她,点头道:“我在的。” 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盘,她匆匆换好衣裳,又由侍女梳了个平常低调的发髻,随意点缀些簪花便出来了。方重衣自从人一走出门便挪不开眼,待她走到身边便低声问:“棠棠,这又是什么颜色?” 苏棠听他问颜色,低头摆弄小裙子,说:“淡紫色,也就是就是紫藤花初开时的样子,像瀑布一样烂漫,不会太过浓烈,但也不是冷淡的颜色” 她觉得怎么形容方重衣都意会不到,有点焦急道:“紫萝饼你总吃过吧,裹上面粉再油炸,还挺好吃的。” 方重衣将她的裙子打量半晌,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嗯。” 两人出了东边的侧门,门外是幽静的山道,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候了。这几日天气潮湿,门外的石子路上都是滑腻的苔藓和水气,方重衣小心翼翼牵着苏棠到马车边,护着她先上车。 苏棠发现,这辆马车从外部看低调朴素,里边却布置得十分精致,虎纹软毯,白玉梅花枝攒角长几,神雀翡翠熏炉里青烟冉冉。 看来他事先就备好了马车,打定主意拐她出来。 方重衣紧跟其后,在她身侧微妙的距离坐下,不动声色扣住她的手,苏棠没动,只是托腮望着窗外的树荫。马车缓缓启动了,绿荫一点点往后退去,拐上宽阔的山道后,又走了莫约一盏茶功夫,慢慢出现热闹的人烟和村落,苏棠心中估算着,再走半个时辰应当就到南城门。 怎知走到岔路口,却没往预想的方向行驶,而是在他的默示下拐进一条乡间小道。 第64章 萝卜糖 眼看马车驶入越来越偏远的乡道, 苏棠有一种被拐骗的危机感, 赶紧回头质问他:“这是去哪儿?怎么不回京城了?” 方重衣眉眼疏朗, 笑意也温柔:“棠棠,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你难道不饿吗?先吃点东西再说。” “你”苏棠看着他一脸纯良无害的笑, 更加警觉,“不行, 我、我要回去。” “这样跳车很危险的。”他望着苏棠, 缓声低语, 不动声色按住了她的手。 苏棠泄气,不怎么高兴, 把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继续发呆望着窗外风景。 手腕上一阵微凉,让她想起那串手钏,心头起了小恶意, 于是有意无意散开袖子,露出了一截手腕,那道珠链也若有似无擦过他指尖。 果然,方重衣登时注意到了, 垂眼凝望腕上的手钏, 执起她的手细细地看。 “这手钏倒是很别致。”他摩挲着上面最特别的一颗珠子,有棱有角, 象牙白的色泽,表面有细小的孔, 倒像是 苏棠眼中藏笑,不疾不徐道:“哦,这一颗是雪东青羽翼上的节骨,你应当知道吧,雪东青是草原最勇猛也最忠诚的鹰隼。西境那边似乎有个习俗,当雪东青年迈逝去了,无法再跟随主人一同作战,主人葬了它之后,往往会留下这节骨头,做成手钏,便是你我仍然在一起的意思。若将这手钏赠与他人,则是以最诚挚的心意保佑那人平安喜乐。” 方重衣不说话了,时而看她,时而又垂目看那手链,目光静静的,不冷不热,也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感受到别样的冷意。他知道,苏棠不可能豢养过这种鹰隼,这手钏只能是他人相送。 “谁送的?”他没有抬眼,声音沉静。 苏棠不由地一怔,她原意只是想气一气方重衣,他的反应也的确如自己预期,但看着那人死水般沉寂的眼神,心中仍不免感到瑟瑟寒意。 出于某种倔强的心理,苏棠一条道走到黑了,佯装漫不经心道:“赫连公子呀,他不是喜欢动物么?说是给我留个纪念。我见有趣,就戴着玩玩儿了。” 其实那条手钏是她哥哥送的,也没有那么多深意,只是护佑平安而已,苏棠心里生他的气,临时添油加醋瞎编排了许多。 方重衣面沉如水,目光更冷,二话不说碾碎了上面的珠玉,丝绳也随之断开。 苏棠只觉得手腕一松,珠串噼里啪啦全部散开,清脆的声音一下下敲打着耳膜,听得她心头惶惶。 她才意识到,有些玩笑对他而言,并不是玩笑。 “棠棠。”方重衣转而扣住了她的手,十指相缠,若有所思呢喃道,“你若是喜欢戴这种,我的手骨也是可以的。” 他说得波澜不惊,好像只是件简单随意的事。 苏棠被吓着了,倒抽一口气,使劲捏了捏他的手:“你、你别瞎说啊,我也只是随便戴戴,没了就没了,你千万不要当真” 见她如此惊慌,方重衣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微微垂下了眸子:“好,不说了。” 听到这话,她总算松了一口气,过了会儿又余光偷瞄一眼,方重衣仍是神色淡淡,但目光不再像方才那般冷静的吓人,只是若即若离的,像蒙着层薄雾。 车声辘辘,气氛静默。许久后,他又一字一句低声道:“你别害怕我。” “我不是怕你”她一时情急,又把他的手扬起来,“说这种傻话,你以后不想弹琴了啊?” 一时二人都无话,马车在乡间的小路上迅疾行驶,马蹄和车轮声淹没了整个车厢。苏棠盯着滚到角落的玉珠,有些走神,两人的手十指交缠相扣着,一路上都没有松开,就这么往小镇行去。 马车停的地方正好是闹市小吃街的街口,苏棠的脚一着地,迎面就闻到面汤的香气,正是左手边一家卖银丝面的摊子。这个小镇与初华镇相邻,虽没有初华镇那么繁华,正午时分也是颇热闹的,人群川流不息,到处是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好在她和方重衣今日都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完全没有惹人注意。 方重衣一路牵着她,慢慢往街心深处走,在一家摆着五颜六色瓜果的小摊前停下脚步。 摊位后面还有个门面,伙计正在忙着料理瓜果,拌糖汁儿和冰沙,门店里有不少客人正热热闹闹吃着。 “棠棠,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方重衣回头询问她的意思。 “啊,这个呀”苏棠挠了挠脑袋,十分为难,换做往常她自然是爱吃的,但现在吃等于找罪受。 她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委婉道:“这些冰凉的东西,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的,我现在吃了会难受。” 方重衣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嗯。”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苏棠一路都在怀疑,他真的明白了吗? 方重衣边走边张望,与之前的漫无目的不同,似乎有在特意挑选了。 “豆米丸子咧,又酥又脆!” 一路上都是这般热闹的叫卖声,苏棠闻到油炸的香气,忍不住回头去看,色泽金黄的小丸子刚好从油锅里捞出来,在漏勺里翻滚,一个个都油滋滋的,分外诱人。 方重衣正在打量路边一家粥铺,目光微动,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棠棠,吃不吃粥?” “嗯?” 苏棠回过头,见粥铺门前悬着各色各样的木牌,种类繁多,就点了点头。 两人走进店,找了个一张靠角落的桌子,苏棠在里边座位坐下,等他去点吃食。她无奈发现,某人只来回走了一遭,便引得好几个小姑娘偷偷抬头张望。 不一会儿,各色小吃便上桌了,方重衣给她点的小米红枣粥,自己的则是白粥,都冒着暖呼呼的热气。此外还有水晶饺、紫米酥、酸笋片、胭脂肉脯、花酿鱼白蒸,一些花红柳绿的凉菜拼盘。 小木桌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方重衣在她身边坐下,苏棠立刻扯了扯他袖子,嗔怪道:“这么多,吃不完你兜着走啊?” “找你喜欢的吃。”他温声说道。 苏棠喝了一口小米粥,胃里暖和了,又夹了个水晶饺来吃。这家粥铺的东西都清淡可口,的确很适合她当下这个特殊时期。 干劲十足的脚步声传来,大街对面的伙计虎虎生风跑进店,走向他们的座位,笑嘻嘻将两盘小吃端上桌。 “二位慢用咧!” 苏棠抬眼一看,是豆米丸子和江米藕,正是刚刚在大街上,自己回头看了一眼的摊位。 那盘江米藕撒了许多甜椒丝,分外惹眼。她夹起一块咬一口,觉得蜜糖味儿太重了,有点腻,又抿着嘴把它放下。 “这个不太好吃” 方重衣就近把她那块夹去尝了尝,点头道:“嗯,太甜了。” 苏棠用竹签扎了个豆米丸子吃,果然,还是油炸更对胃口。 她笑眯了眼,嘴里含着丸子吐字不清:“这个好吃。” 说罢,又扎了一个丸子,准备去蘸辣酱,怎知半途中却被他握住手腕,把手拉回来。 “现在别吃太辣的。”方重衣握着她手,顺势去蘸了点不辣的黄酱,“吃这个就好,也好吃的。” 苏棠撇嘴,有点生气,把丸子“咚”一下戳进他碗里:“我不喜欢黄酱,你自己吃!” 说完,自顾自把剩下的豆米丸子全部戳起来,串成一串。 她知道自己刚刚任性了,有些理亏,偶尔眼神飘过去偷看方重衣的脸色,他似乎也没什么不高兴,只是默默把她遗弃的那颗丸子解决了。 吃完饭,方重衣牵着她出了粥铺,却没有沿原路返回,反倒往街道里边走。 苏棠使劲抽出手,皱眉道:“我是去侯府看房子的,难道还跟你逛街不成?” “是要回家。”方重衣见她没耐心走了,又折回来,锲而不舍牵住她的手,“我们去河边坐船,走水路,这样还到得早些。” 苏棠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迟疑问:“真的么?” “嗯,一个时辰不到便可以进城。”一辆马车在街上匆匆穿行而过,方重衣把人往街边带,顺势扣紧她的手。 两人出了小吃街路口,拐进东边的街道,苏棠再往远处看,白石砌的河堤环着一汪绿水,船只来往,正是一座小码头。 眼前这条街人群稀疏些,有些成衣铺子和卖首饰胭脂的小店铺。 出于女孩子的天性,苏棠一路走走看看,但毕竟是小地方,卖的东西不会太贵重,衣裳只是寻常款式,胭脂水粉也不算精致,一些常用的雪粉膏、檀色口脂。 她正在漫无目的地张望,手又被方重衣摇了摇,那人温和的声音道:“棠棠,我再送你一支手钏好不好?” 苏棠转过头,幽幽地看他一眼:“你要赔我一串呀?” “嗯,好不好?”方重衣认真望着她,轻声问。 苏棠忽然发觉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好言好语地商量,甚至请求,与从前那般说一不二、不可理喻的强硬作风完全不同。 语气轻轻的,温柔的像水,却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腔执迷,让人觉得随时就要掀起万丈波澜。 苏棠对上他的眸子不由怔了怔,漆黑的,深不见底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入神,像蒙了层淡淡的雾,又像陷在极端的自我中。 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小声道:“可以呀,不过买一串戴着玩儿就好,我平日也很少戴的。” 方重衣低低应了一声,牵着她,走进街边一家小铺。 他在墙角的货架前停步,凝目认真望着柜子里的一条手钏,把正在左顾右盼的苏棠拉回来。 “棠棠,这个是白色的吗?”他指了指那条手钏,轻声问。 “嗯。”她小声应着,把那条纯白色的手钏拿起来琢磨细看,凑到他耳边,“是很纯净的白色,不大反光,好像也不是珍珠” 苏棠已经下意识养成习惯,但凡提到和他眼睛有关的事,都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不让外人知道。 “会不会也是骨头?” 苏棠无言,看来他真被自己之前的玩笑刺激了,一直耿耿于怀。 店铺角落里光线不甚明亮,日光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形成一道道白练,她把手链放在光芒中细看,有一圈一圈的纹理。 “我知道了,是砗磲,海里的贝壳呢。”苏棠展眉笑了笑,“难怪白得这么纯粹,真好看。” 方重衣嘴角也勾起笑意,深远的目光定定望着她:“喜欢么?” “喜欢呀。”苏棠毫不犹豫地应了,把它串在手腕上,喜滋滋左看右看,也很衬她今日穿的衣裳。 他点点头,转身去掌柜的那里结账。 这家店东西虽不贵重,但都挺有新意的,苏棠津津有味看别的小玩意,不经意回头,不看还好,这一看就发现不得了的事。 那人居然取了发冠上的玉笄交给掌柜,此刻正在用一根布条束头发那根“发带”不用说,必定又是从衣摆扯的了。 掌柜的经营玉石铺子多年,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根玉笄有多贵重?他八字胡颤了颤,诚惶诚恐接下了玉笄,忙不迭点头道谢,完全没想到卖一串几文钱的手钏,都够他吃半年了。 苏棠再没心情逛铺子,赶紧把人拉回大街上,压低声音问:“你没带钱么?” 方重衣特别坦诚地摇了摇头:“没有,好多年没碰过银子了。” 这话乍一听夸张,苏棠仔细想想也是那么回事,这人在府里就是金奴银婢的伺候,在外面若要买什么、或去酒楼,也就是差使一声,什么都由属下办好了,哪会亲力亲为去跟人交涉银钱?她越想越唏嘘,心道真是胆子大啊,没带钱还说要给她买这买那的。 她又惊恐地看他一眼:“那你刚刚买粥买点心,都是哪儿来的钱?” “身上有玉佩的。”方重衣老实回答。 苏棠立刻后退半步,将他从头到尾打量,果然,腰间的白玉朱雀纹玉佩没了,襟前的珩玉扣也没了,头发还是用布条随意束起的,真真是一身朴实无华! “你傻不傻,随便拿一个去当铺当掉,就够你买整条街的东西了,哪需要这样穷困潦倒的”她哭笑不得,这简直像赌场里输得衣服都要没有的赌徒。 “都是一样的。再说,你不是想早些赶回去?”方重衣淡笑,执起她的手,把那串手钏轻轻戴上。 苏棠绞着衣裳,没好气盯着方重衣,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就走啦。” 两人来到河堤边的小码头,苏棠伸着脖子遥望来往的船只,有遮草棚的,有露天的。她看中了一艘船棚檐角翘起的,像小房子,想了想,回头忧心忡忡望他一眼:“你看你,现在弹尽粮绝了吧?” 方重衣冲那船家招了招手,牵着她往栈道走,无所谓地说:“不必担心,本世子还有门路。” 船家应和了一声,撑着船蒿一点点划过来。 待船靠了岸,方重衣便小心翼翼扶她上去,苏棠索性也不操心银钱问题了,先钻进船篷里坐下,手托腮等他付好钱进来。 谁知过了大半天外边也没动静,她探出头看,船家正在系斗笠准备出发,方重衣却不见了。 “这位师傅,那位公子去哪儿了?” 老师傅爽朗一笑:“哦,他说到岸上买点东西,去去就回。” 她半信半疑缩回船舱里,没过一会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踏上甲板,小船也随之轻轻晃动。 草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方重衣提着木盒子俯身钻进来,在她身侧坐下。 这次不用他开口,苏棠也能发现他把什么用出去了,腰间的衣裳松散,只系了根带子,用来束腰的玉带钩已经没了 “你你又买了什么东西?”苏棠惊疑不定朝那盒子看一眼,里边竟还有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小动物在撞。 方重衣把盖子揭开,木盒角落惊现一个毛茸茸的棕色团子。 说毛茸茸其实不正确,是毛刺刺的。 方重衣把它的刺顺了顺,捞起来,刺猬便四脚朝天窝在他手心里,它的性情似乎很乖顺,躺在他手心里也不怎么动弹,睡眼惺忪,像没睡醒似的。 苏棠挑眉,拿盒里的肉干逗了逗它。刺猬原本还昏昏欲睡的,问道肉干的香气立马精神了,三两下就啃干净。 苏棠又给它喂了菜梗、麦芽等,刺猬全都来者不拒,直到方重衣在一旁幽幽提醒“它不知道饱,你这样是会撑死它的”,她才停手。 方重衣把盒子里的草屑铺好,将刺猬安顿进去,小家伙钻进草堆里蹭了蹭又睡着了。 他动作小心,神色温柔,苏棠一瞬不瞬地看着,有些入神,心头有很重要的情绪萌动,不觉低下头轻声开口:“你看你,现在连束腰都扣不上了,待会儿怎么出去见人?” 说罢,默默将头上的银簪取下来,弯成扣环的形状,帮他把玉带扣紧了。 浅淡又清新怡人的花香迎来,一同而来的是亲近的体温,发丝不经意蹭到他颈项,方重衣呼吸微微一乱,没敢动,任她打理衣裳。 “可以啦。” 苏棠又抬头看他,双眸秀丽而清亮,煞是动人。 她少了一根用来绾发的簪子,柔滑的发缕断断续续往下垂落,比起往日一贯的娇俏明艳,多出几分温婉柔顺,方重衣垂目看扣在腰间的银簪,又看她,目光恍惚不已。 他抬手抚过她的发梢,骨子里生出的冲动令他缓缓低下头去,轻轻吻上她的唇。 苏棠呼吸乱了,羞窘之下闭上了眼睛,吻起先是轻柔而郑重的,一点点触碰,像早春三月润物无声的细雨,温柔入骨,让人不知不觉陷入沉溺和迷惘中。渐渐地,吻加深了,她感觉到那人的一丝失控,疯狂的执念像燎原的火,几乎要把整个人吞噬了去。 她被抵在角落,瘫软无力,腰身却是僵硬的,走投无路之下艰难地扯了扯他的衣襟,动作带着一丝央求。 许久他才彻底把人放开。 第65章 椰角糖 灼热的气息徐徐洒落在脖颈, 两人之间气氛沉默, 却有一丝对峙焦灼的意味, 良久,他才慢慢收回了手。 小船因为重心不稳,往苏棠这边一点点倾斜, 岌岌可危。苏棠面红耳热,恍惚失神好一阵, 余光见窗外的水仿佛都要漫进来, 倏地清醒了过来, 赶紧把人往对面推,自己也坐正, 顺手抹掉眼睛里的水气。 那人又无言凑近,片刻后,有温柔的吻落在她眼角。 小船一路顺水而行,汇入城南的河道, 往侯府方向行去。路上,苏棠心不在焉望着脚下的小木盒,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转头问:“这只刺猬是公是母?” 方重衣似不经意勾住她手, 答:“公刺猬。” 苏棠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就是你儿子了。” “” “你儿子不能没有名字, 我来取吧。”苏棠又慢吞吞道。 方重衣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自然应当由你来取。” “方什么好呢”她呢喃自语,一会儿望天, 一会儿又阖目沉思。 正巧,小船刚驶过一大片金黄的稻田, 她想到这只刺猬也算是他“散尽家财”买的了,非常金贵,于是乎眼睛一亮,道:“不如就叫方元宝吧?” 她明显感觉到方重衣的手微微一僵,良久,深沉而悠远的声音道:“挺好的” 方元宝在窝里打了个喷嚏,懒懒翻个身,继续睡。 一路上,苏棠托腮看着窗外的山林田野发呆,脑子里还盘旋着诸如“方元宝究竟是方的还是圆的”之类荒谬的问题。 小船驶到一片银杏林旁,他们上了岸。苏棠知道,侯府别院是连结着外湖水域的,顺着这片银杏林再往南走,穿过小山坡,便是当初她住的后院了。 苏棠想起他说后院格局也变动不少,有些好奇,一个人走在前面,率先上了小山坡从高处俯瞰。 这一看便怔住了。 亭台水榭,满庭芳菲,曲桥回廊错落雅致,白墙黛瓦的庭院静静坐落在鲜妍草木中,仿若世外桃源。 “棠棠喜欢吗?”身后的人缓步走近,低低的声音格外柔和。 苏棠回头,无言地看了他一眼,这叫变动?这是连根铲除回炉重造了吧?不跟她说,谁还认得这是当初圈养了五只鹅只有一座小柴房的荒凉后院? 苏棠步伐轻巧下了坡,踏上游廊,背着一双手,大模大样四处打量,像上面来视察的大官。 小桥流水,绿树花红,眼前无处不是赏心悦目。月门上的牌匾是秀丽的题字:拂冬苑。 没有一处是不满意的,她不由地弯起嘴角,决定狮子大开口:“挺好的,这拂冬苑以后全都是我的地盘了,没我的允许你不能进来。” “嗯。”方重衣淡淡应声,往苏棠没留意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是稀松翠竹,较平整的山壁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整个后院都焕然一新,唯有密道仍然保留着,只怪苏棠记性太差,完全忘记当初自己说坏话被他逮了个正着的事。 不让走大门,还可以暗度陈仓。 等苏棠把一整座园子晃悠悠逛完一圈,已是申时,头顶的烈阳不知何时悄悄地落下,气温有了几分凉意。 她在庭园外的小池塘边停步,道:“我要回去了,出来这么久,母后知道了又要盘问我的。” “嗯,我送你。”方重衣望着她道。 “不行不行。”她连连摆手,“你若跟着一道去,这事就麻烦多了。进了行宫要不要通传一声,是不是还得跟他们打个招呼见见面?哎呀,那样不好” 方重衣目光不动,认真重复了一遍:“我送你。行宫附近人烟稀疏,我怕不安全。” 苏棠听罢,抬起头不情不愿看他一眼。 他又说:“你若不愿惊动他们,我可以在宫外的翠华坪停下,看着你进去。” 如此,她才勉强答应了。 车马辘辘,转眼便驶出了京城外,这一路,又经过来时那片稻田,只是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原本耀眼的金黄也像蒙上了一层灰。 没多久,便到了沐华宫外的官道,不远处草色离离,梧桐叶悠悠落下,正是翠华坪。 马车徐徐停下,苏棠蹑手蹑脚下了车,对守在坪外的侍卫挥手打招呼,那侍卫发现竟是公主从外面回转,连忙走上前来行礼。 临走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淡的“棠棠”。 苏棠回头,看见那人撩开了车帘,暖柔的余晖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落日晚霞都不及的光彩。 不同于往日那些阴晴不定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笑着,笑意是一眼望到底的柔和:“棠棠可还记得我那晚说过的话?” 苏棠知道,他指的是冬天搬来一起住的事,低下头,抿住了嘴角的弧度,道:“嗯,就等冬天吧。” 说完,迈着小碎步飘乎乎跑了。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说话根本不过脑,其实冬至日早就过了 马车上的方重衣听罢,暗自挑眉。 娇俏的身影进了宫门,彻底从眼前消失,他才收回悠远的目光,嘴角淡然的笑意也收敛。 “出来吧。” 道路一侧,绿荫错动,轻衣侍卫如幽灵般现身,对主上拱手行礼。 方重衣见他面容郑重,问:“如何了?”这几日司越离奇失踪,恐怕与当时游船走漏消息一事有关,也是因此他还耽误了求娶的日子。 侍卫抬起头,斟酌道:“翊先生非常着急,让属下来传个信。”说罢,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竹管,交予方重衣。 当时在游船,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泄露情报,刺客们决计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找到苏棠来给他下毒。 他将竹管里的纸笺展开细看,说反水的人已查明,的确是司越。 方重衣目光沉静,不发一言,手上的心腹他都是知根知底的,司越话虽不多,人却是忠心耿耿,办起事来也毫不含糊,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违逆之事? “有他的音讯了?” 侍卫目色闪烁,低头道:“人已找到,在城郊河水下游,他的妻女也在家中遇刺。” 方重衣静了静,淡淡抬起眼,沉声问:“他的家人也遭毒手?” 侍卫明白主上的意思,回答道:“是无一幸免。想来对方是先利用家人威胁他,事后又灭口。” 方重衣轻轻叹息,继续看那张纸笺,后半段一片空白,显然是以矾书写,遇水则见,他蘸了些茶水涂抹在纸面上,劲秀的小字方才慢慢显现。 “司越一事,委实蹊跷,据闻在此之前司越便整日疯癫妄语,形容憔悴,痛苦难当。依老夫看来,此番倒像是出自谢虚之手,此人乃谢浮风胞弟,性格诡谲,独来独往,不善用毒,却喜炼制扰乱神智之药折磨人心,恐是谢浮风之死引动其出手。世子需小心应对。” “需不需要和皇上通个气?”侍卫轻声问。 方重衣面色平静,将纸笺折好,放在烛台上点燃。 “不,先给翊先生传句话。” 第66章 板栗糖 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逝, 转眼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有余。这期间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气也愈渐转凉, 初冬的寒气不知不觉冒了出来。 这段时间最忙的要数宫中了,翰林院写好册文后,礼部便开始着手准备大婚当天所需的一切, 鸿胪寺则负责安排各项仪式流程,时不时有贵重得晃花人眼的礼物送到她这里来。 如此, 走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 眼见六礼只剩下最后一道迎亲了。苏棠表面不声不响的, 内里却在盘算着大婚的日子,心头时不时回想起那天分别时方重衣说的话。 窗前的金丝雀叽叽喳喳乱叫着, 她心中想着事儿,一时犹豫不决,竟拿了颗香料去喂它。 “诶,公主, 这可吃不得!”小婵连忙将香料从雀儿的食盒里捞了出来。 大婚前夕又下雨了,不同于前几次小打小闹,到了半夜几乎成了骤风急雨。园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啪啪作响,扰得苏棠心烦意乱。她曾经听过一个说法, 成亲前那晚若是下了雨, 这段婚姻便是坎坷而不幸的,因此听着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雨, 心头尤为沉重。好在到了下半夜,雨势渐渐变得温和, 破晓之时已不知不觉放晴了。 因为是关系到两国的重大联姻,圣上是尤为重视的,三番五次和礼部喊话要办妥帖。婚礼设在裕和殿举行,场面也布置得尤为庄重和盛大,据说甚至堪比两年前帝后大婚。 成亲当日,侍仪女官们纷纷涌入沐华宫接引新娘,苏棠被无数侍女簇拥着,几乎头晕眼花,有人为她画眉敷粉,有的忙着梳发。不少女官们是头一次过来奉迎,见这位邻国的小公主竟是如此倾国之色,面上虽不言不语的,内心却是感叹良多。那位景临侯府的世子着实不好说许多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没听说过,仅有的只言片语的谈论也就是“体弱多病”、“面容有瑕”,这般绝色的小公主,为了国家不得不嫁过去,以后的日子可难说啊 接近升舆吉时,苏棠穿戴好隆重的礼服和凤冠,拜别了父王母后,一身盛装出了沐华宫。 翠华坪铺上了红毡,长龙一般不见尽头的仪队静立在廊道上,苏棠看着,眼里划过一丝恍惚。 迎亲队伍进了城门,没有直奔裕和殿,而是绕行了特定的桥梁和街道。她端坐在华美的轿辇中,不知何时,听闻礼官开嗓称“吉时已到”,便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廊道皆铺上了红毡,汉白玉华表柱悬挂金丝彩绸,两侧是默立的黑压压的人群,有大臣、侍卫、各国来道贺的使臣等,皆穿着正式的礼服,低眉敛目,神色恭谨。 苏棠有一刹那的错愕,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事会是这般盛大场面,有数也数不清的人来观礼,只是热闹归热闹,这些面孔却是一个都不认得的,心头又不免漫上几分荒凉。 新娘的轿舆在裕和殿阶前停降,在两侧护从的侍卫和大臣随即退下,改换侍从女官接迎。 她在众人的奉迎中下轿,稍一抬头便望见台阶上静立等候的人。 方重衣站在高处,低眉凝望她,暗金鎏纹的玄色华服更衬得身姿笔挺,丰神如玉。他的面容仍然以薄纱遮掩着,只露出眼睛,那双眉目尤为沉静,却蕴着化不开的情绪。苏棠与他对视片刻,便忍不住挪开了眼。 礼官高声念出贺词,双方交拜,经过不知多少道繁缛的礼节,这大婚才算是圆满完成。 是夜,新郎还要款待一些宾客,苏棠一人拖着疲惫回了侯府别院,一踏入梅林,静谧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她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久违的熟悉感令她恍若隔世,不同于外界惊天动地的喧闹,这里似乎总是与世隔绝的。 行至游廊的岔路口,苏棠顿了顿,往拂冬苑的方向走。身后的侍女们默然互看了一眼,也只能纷纷跟上。 夜色昏沉,远远可望见拂冬苑里花灯高照,烛火琳琅,五光十色的华彩倒映在水榭上,如梦似幻。 进园子之前,苏棠回头,往方重衣平日住的那间庭院望了一眼,飞檐楼阁隐匿在夜色中,竟异常沉寂,仿佛许久都无人出入过。 她不禁狐疑,之前宴席上似乎也没看见他人影了,到底去哪儿了呢? 回了房,苏棠在众人的侍奉下褪下隆重的发冠和礼服,换了一套轻便些的衣裳。这时,有一双女官端了合卺酒来,轻轻放在桌边,她这才想起大婚还有最后一道仪式,夫妻双方喝交杯酒。 她起身,一步步缓缓走到桌边,低头看那两杯酒。红烛摇曳,杯盏中的酒浆晶莹潋滟,晃人眼睛。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派人喊方重衣来喝这酒,门外走廊便传来匆匆脚步声。 “咚咚”,叩门声响起,有些急促。 苏棠看那门外的影子很是高大,心中生疑,道:“进来吧。” 来人一身干练劲装,苏棠一看便认了出来,是方重衣手底下的侍卫。 “世子他尚有些事未处理,命小的来传个话,让世子妃先别等了。”侍卫低下头,恭谨道。 先别等了?苏棠当即皱起眉,赌气地想,这里本就是她的地方,他能不能进来还要经她同意呢。 “他怎么了?难不成是喝多了酒?”尽管她被这莫名其妙的传话惹得怒火丛生,仍然担忧地问出口。 侍卫目光动了动,道:“嗯,世子爷现下不大舒服,还在醒酒。” “知道了,让他好好休息吧。”苏棠淡淡垂下眼,魂不守舍地应了声。 侍卫点点头,抬眸看了一眼世子妃的神情,无言地退出屋子。 苏棠静静站在桌边,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忽地就把两杯酒都端起来喝了。放下杯子,她转身往浴房走,晕晕乎乎吩咐道:“我要沐浴更衣。” “是。”侍女们默然互看了一眼,诚惶诚恐跟上公主。这个新婚夜似乎有些惨淡啊。 浴房内雾气弥漫,池中汤水流淌着潋滟华光,她喝了酒,没一会儿脑袋就开始发晕,懒洋洋趴在浴池一角,半点都不想动弹。 珠帘晃动,泛起清脆的声响,她慢慢抬眼,看见一身华服的方重衣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不,准确的说,是搂着个女人一起进来的。 那女子细眉凤目,娇艳惑人,挑衅地看了她一眼,又娇滴滴依偎在他怀里。 “不肯顺从我是吧?”方重衣轻轻一笑,没有温度的声音缓缓飘进她耳里,“没关系,本世子女人多得是,不缺你一个。” 苏棠抽气,蓦地睁开眼,带起一片哗然水声。随侍的婢女听见浴池边的动静,纷纷跑来问:“世子妃可是不舒服?” 她趴在池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定定望着门口,珠帘轻纱静静地垂落着,根本无人出入,方重衣更是没来过。 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个梦。 自己居然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苏棠披上衣裳起了身,因为酒劲的缘故,脚一着地便有些头重脚轻的,在侍女们的陪同下回了卧房。 如今已是深秋,窗外冷风刮起呼呼声响,侍女们关好所有窗户,点燃了香炉,便无声无息退下去。 卧房里静得出奇,她懒懒窝在被子里,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坠入梦乡的那一瞬,心里还漂浮着若即若离的念头,方重衣真的没有来。 次日,苏棠早早便起床,准备去给侯爷侯夫人奉茶。她穿戴整齐,领着几个贴身侍女出了拂冬苑,往别院外走,刚过游廊的岔道口,便看见一个侍卫行色匆匆往世子的院子去。 “等一等。”苏棠即刻叫住了他。 侍卫一怔,回过头来,朝世子妃行了一礼。 “方重衣人呢,这个时辰要去给父母奉茶的,他就算再不讲究规矩,这种事也不能轻慢了吧?” 侍卫唯唯诺诺点了点头,道:“当然不会,但世子他有些急事,一大早便外出了。” “什么?”苏棠觉得过于离谱,看怪物一样瞪他一眼,提了裙摆匆匆往游廊另一边赶去。 “世子妃,世子妃留步!”侍卫哪里喊得住人,当即跟上。 苏棠不顾阻拦,一路冲进方重衣的院落,这里气氛倒是很安和,三三两两的侍女正在打理栏边草木,此外,只有韩蕴一人静立在屋外台阶上。 身后的侍卫随即赶到,第一时间同韩蕴对了个眼神,彼此在无言中会意,这才松口气。 苏棠走上前几步,焦急问:“他人呢?” 韩蕴不动声色错了一步,遮掩住槛窗边暗褐色的血迹,低头道:“回世子妃的话,世子他真的有急事,一大早便出府了。” “能是什么天大的事?”她狐疑地瞥韩蕴一眼。 韩蕴一向是小事不着调,关键时候却沉得住气,当即对她拱手行礼。 “世子爷的身份特殊您是知道的,许是圣上那边有什么指示呢?有时候连我们这些亲信都不一定能知晓。” 苏棠知道他是搬出皇上的名头来压自己,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悻悻道:“那就随他吧。” 如此,她只好一人去敬茶。因为方重衣真实身份是先帝子嗣,侯爷侯夫人只是他名义上的父母,平日里便有些小心翼翼对待这个“儿子”,如今对待身为邻国公主的世子妃,就更是客气有加,周到至极了。 甚至听闻方重衣一早外出,他们还颇有歉意,不停地劝慰苏棠别放在心上,待人回来了,必定要好好数落他一顿。 第67章 马蹄糖 这样一连过了两天, 方重衣竟仍然看不见人影。 苏棠原本是不打紧的, 拂冬苑有花有鱼, 处处是景,住起来极其惬意,实在闲了, 还可以找唐音她们聚一聚。只是她心头压着一件事儿,按规矩, 成亲第三天便是回门的日子, 虽然一时半会回不了南晟, 但总要去沐华宫拜见一下父王母后,说不定这就是短期内最后一次相聚。 他们这趟出行已有三个月, 不日就要启程返回南晟了。 傍晚,苏棠在屋子里信笔涂鸦,不一会儿有人送了些精致的小菜来。许是感受到世子妃心情烦闷,所有人皆是小心翼翼, 不敢出大气,诗情画意的拂冬苑像打了层霜,气氛愈发的压抑。 她懒洋洋挑了几根青菜吃,没吃几口, “啪”的放下筷子, 站起身来。 这一站,满屋子侍奉的人反倒纷纷俯身行礼, 侯府的侍女不停劝着“世子妃息怒”,本家带来的急忙道“公主别见气”。 苏棠平日是极少为难下人的, 见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也是一愣。于是神色放缓了些,叹气道:“都起来吧,陪我出去走一走。” 她还是想去方重衣的住处看一看。 昔日,她在那人身边做侍女,也算了解他的一些习惯,穿什么样的衣裳出门,束发还是束冠,带哪一个私章,往往预示着他这一趟要出去多久,做什么事。去他屋子里看看,好歹心里就能有底。 昨夜又下了场雨,庭院内,木槿、蓝雪花的花瓣落满地,侍女们正在清扫院内的落花。她们见世子妃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低头行礼,同时惊慌失措地对望,犹豫是不是要阻拦一下。苏棠示意她们免礼,穿过了花木和小池,径自往主屋走。 守在大门外的侍女见她就要推门而入,连忙福身道:“世子妃,这” 苏棠不理会,“咣”的一下推开了大门,幽凉静谧的气息随即扑面而来。 薰香味很淡,暖炉也是冷冷清清的,的确是两天没人落脚了。 “世子妃!” 身后有慌张的呼唤,苏棠没回头,她听出来是韩蕴,想必是侍女们刚刚急着去通报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帮人欲说还休遮遮掩掩的,仿佛做贼心虚一样。 焦急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跟上来:“世子他真的不在,难不成我们还能骗您?” 苏棠回头幽幽看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他不在,只是饭后闲得慌,随意走走不行吗?” 韩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还是吞回去了。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屋子我还进不得了?”苏棠说着,视线将客厅环视一圈,又去书房和卧室,奇怪的是,所有衣物都原封不动放着,似乎没有带走什么。 逛了一圈没什么收获,苏棠便打算回去,离开卧室的那一瞬,她余光看见红木嵌螺钿的桌案角落沾了些殷红色粉末,觉得好奇,便凑过去细细看。 琢磨了半天,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竟像是胭脂? 她用手指蘸了一些,放到鼻子底下细闻,味道偏甜腻,与自己平日所用的相比要浓重许多。 方重衣的房间向来都跟禁地似的,身边也不设贴身侍女,按道理,平日这里应当没有女子出入,怎么会留下这种东西? 韩蕴匆匆跟进来,视线一触及那抹殷红,面色倏地沉下去:“拿帕子来,给世子妃擦干净手!” 苏棠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阵阵抽疼。她看了眼指尖沾的胭脂,顿生嫌恶,见有人送湿罗巾到面前,立刻把手指头在帕子上使劲一抹,不够,又抹了几下。 韩蕴见她一脸厌恶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她误会了什么,连忙道:“不不,这、这其实是” 他“这这这”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在这儿解释什么?等他回来再说吧。” 窗外秋风呼啸,夜色悄无声息降临,苏棠心头泛起冷意,失魂落魄离开了院子。 直到回沐华宫的当天,方重衣依旧没有出现,苏棠彻底心灰意冷,也懒得再去过问什么,叫人备了车马便独自去探望父母。 韩蕴是一道跟着去的,此外,鸿胪寺卿于大人、礼部侍郎顾大人也因为这个变故临时去了一趟。毕竟,回门的日子丈夫却音讯全无、不闻不问,怎么看都过分至极。几位大人忙前忙后地打点,又再三跟国主王后好言好语地解释世子有要事不得不离开。 苏棠知道,这门亲事关系到两国,也只能暂时按下心中委屈,做出无事的样子,在一旁尽量打圆场。 国主脾气好,听闻理由也就表示理解了。王后一向护短,脸色是最不好看的,但见女儿心情还不错,庆国这番赔礼道歉也给足了诚意,也就暂时压下怒火,且看后续了。 五天后,国主和王后启程回南晟,苏棠照例是孤身前去送别。 临行时,王后握住女儿的手,叹气道:“我们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看你这边这个样子着实放心不下啊。” 说到这王后不禁摇了摇头,那位世子真把女儿放心上了吗,这么多天不理不睬的,多重要的事,比她还重要? 苏棠笑着往母后怀里蹭,亲昵道:“您别多想了,他也和我说过的,过几日便会回来了。” 国主摸了摸她的脑袋,和蔼地笑着:“我们先启程,你哥哥会在这里多待几日,若有什么不开心的,千万别憋着,可以和他说说。” 国主心里也不乐观,不知女儿在那位世子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但王后已经表现不悦了,他只能唱个红脸缓和下气氛。如今,有娘家人留在这里,好歹对方也会顾忌些。 苏棠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点了点头。 道别之后苏棠便打道回府。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轿子里,怔然望着窗外热闹的街景,一想到父母也送走了,有种似解脱又似失落的空虚感。 “雪花落,甜的咧,好吃又不贵!”熟悉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勾起她脑海里沉埋已久的回忆,想了半天,才记起是凤仙街头卖沙糕的摊点。那个老爷爷胡须全白了,自己每次去光顾,他都会热情地盛满一大碗。 顺着凤仙街第三个巷口往里拐,是豆子胡同,进胡同再右拐走到底,就是她当初租住的小瓦房。 “停轿。”路过豆子胡同时,苏棠淡淡对轿夫吩咐。 她掀开帘子,径直往小巷深处走,侍女们不知她是何意,慌忙跟上。 苏棠在小巷深处拐弯,轻车熟路来到自己从前住的那间青砖小瓦房,独门独院,透过木栏杆往里看,蓝花楹、茶梅都相继开过了一轮,因为无人打理,枯萎泛黄的花瓣落了满地。 她在第七根木栅底下抽出钥匙,打开门锁。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备用钥匙。 院内一片萧条,推门进了屋,淡淡的霉灰气便扑面而来。支摘窗没有合上,连日阴雨使得窗台落满了泥灰,桌上还铺着她未画完的线稿,笔墨随意地铺张在一旁。 一切都令她恍如隔世。 看着凌乱的屋子,苏棠的目光生出迷茫,疑惑自己怎会是这样没有收捡的人,回想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情景,突然怔住了。 那天,她收拾好包袱就匆匆往琅玉湖赶,心里想第二天就回来,再收拾也不迟,谁知这一去,往后的人生就再也由不得她。 桌上沾了些浅粉色的颜料,苏棠看着莫名觉得刺眼,浅粉色逐渐和他卧房里那抹胭脂重合。 她鼻子一酸,深吸了口气,道:“我不走了,这才是我自己的地方。” 一片哗然,满屋侍女齐刷刷行礼:“世子妃!” 苏棠不为所动。下人们是拗不过她的,只能悻悻打道回府,有几个侍卫自发在附近守卫着,她也听之任之不理会。小婵跟她亲近些,哭喊着说想一道留下,最终还是被哄着打发了回去。 她把屋子清理了一遍,把院子里的落花也打扫干净,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去买了些小菜,准备自己做晚饭。 傍晚时分,橙红色的夕阳照进槛窗,她正在后厨里切笋,就听见轻轻的叩门声。 她最怕有人来凄凄切切喊她回府,叹息着擦干净手,跑去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只有一个人,一袭青衫,俊眉修目,温淡的气质如三月烟雨。 苏玄修。 “哥哥?” “侯爷他们不放心,让我来看看。”苏玄修望着她,温和地一笑,“我也不放心。” 说罢,他朝屋内随意地看几眼,温声道:“在做饭么?正好,哥哥也还未吃的,能不能在你这里蹭一顿晚饭?” 他的声音舒缓自然,几句话便让苏棠放下心来,心里那些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平复了。她知道侯爷侯夫人他们必定是焦灼的,心中也时不时掠起愧疚,哥哥却选择了让所有人都能安心的做法。 苏棠抿唇,笑了笑:“当然可以,有贵客来访,我怎么能不好生招待呢?” “什么贵客。”苏玄修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我就是你的哥哥而已。” 她招呼人进了厨房,从菜盆里翻出两个大苞米来:“正好,这苞米剥得我手疼,哥哥帮个忙。” 苏玄修笑着点点头。 从那之后,苏玄修便借着蹭饭的由头,时不时来打扰她,顺便将日常所需的一应带全了,暖炉,厚衣裳,初冬盖的锦被等等还帮她把木栅栏修缮了一遍,漏风的窗户也补好。 苏棠隐约感觉方圆十里的侍卫多了一倍,苏玄修倒也不隐瞒,只说当他们不存在,平日无事绝不会打扰到她。 连绵不绝的冷雨下了好几天,每到傍晚还刮起北风,窗棚呼啦啦作响。苏玄修知道苏棠在意院子里那几盆花草,便冒着雨把它们一一搬到屋檐底下,衣裳都湿透了。苏棠边叹气边数落他,找了件宽大的袍子给他换上,将湿衣裳简单浣洗了一遍,晾在后院屋檐下。 是夜,苏棠沐浴完,换了件宽松的衣裳,在妆台前慢慢擦头发。窗外雨声沥沥,时不时有幽凉的风钻进来,惹得桌上的烛光摇曳忽闪。 铜镜正对着后窗,隐约映照出一片幽暗夜色。苏棠歪着脑袋,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目光不经意扫过镜面,赫然看见一个浅淡的人影从雨夜深处慢慢走来。 “棠棠。” 她登时背后一寒,回头望过去。 窗外站着一个撑伞的男人,浅青云岚纹衣衫,身形似乎比从前单薄。 雨水如断线珠子从伞檐落下。他的面容被模糊,有几分晦暗不明。 第68章 麻花糖 诧异过后, 苏棠第一反应竟是松口气。 这些日子她生气归生气, 心中总是有挥散不去的隐忧, 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当时韩蕴再三保证,其他人也是安守在别院, 并无异样,她才暂时放下心来。 苏棠起身走过去, 隔窗看那人, 不由讶异, 俊美的面庞比往日消瘦许多,还有些苍白, 目光幽静得仿佛毫无情绪。不知不觉,她好像已经习惯方重衣的温柔以待,陡然见到这般没有温度的他,竟觉得陌生不已。她喉咙哽了哽, 没说出话来,不过才分别一个多月,却像是多年未见了。 方重衣见她回头,一潭死寂的目光动了动, 沙哑道:“棠棠, 跟我回家。” 窗外凄风苦雨的,惹得她心情也不好, 没怎么理会他的话,回过头去找了件衣裳披上, 才开门去院子里。 方重衣仍然静立在雨中等待,仿佛她不应,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站一辈子。 “你肯出现了?”她挥开檐下那些晾晒的衣裳,不冷不热道。 方重衣目光不稳,苍白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扔了纸伞,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急拥住她,苏棠一个趔趄被带进怀里。 “对不起。” 他的怀抱和落下的雨水一样冰冷,苏棠打了个哆嗦,想动弹,却发现毫无喘息的余地。 “跟我回家”一字一句在她耳畔木然重复着,带着轻微的颤抖,玉石般清澈明朗的嗓音如今喑哑不堪,在雨夜中像鬼魅般游离。 说罢,他又慌慌张张去寻她的手,很认真地十指相缠,牢牢扣住,仿佛这样她就逃不掉了。 苏棠压下心中的不忍,冷眼望着他,恨恨道:“你自己一走这么多天,什么交代都没有,现在要我回去,我就得回去?” 雨势渐大,时不时刮过一阵疾风,宽大的男人衣裳被风吹得摇摆。方重衣看罢目光一沉,眸子里闪过锋锐的狠意,倏地攥紧她手腕:“跟我走!” 手腕猛地一疼,苏棠直皱眉,当即起了火:“我不走!”她站在原地,试图甩掉他的手,却觉察到那人竟在微微发抖,有种病态的异常。意识到不对,她急急抬眸,对上那道视线时不由吃了一惊。 那双眸子布满血丝,目光是不聚焦的,像是定定看着她,又像沉浸在痴妄的迷雾里,仿佛魔怔一样。 苏棠既没得到任何解释,也没被好言好语哄几句,就这样被他粗暴地拽着往外走,心里越来越憋闷。一路上,她尽可能凶地骂他,可他也不生气,使劲儿挣脱了几次,他又锲而不舍把人揽回怀里,最后索性抱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里点了一盏莲瓣座罩灯,一路疾驰,灯火稍稍有些晃眼。 苏棠自己倒是无碍,想起他眼睛大概受不了,转头去看。方重衣紧紧蹙着眉,神色痛苦,那双好看的眸子低垂着,下意识躲避烛光。但眼神空濛,像走火入魔似的,灯火这么刺眼也没想到要去灭掉,只知道扣着她的手。 她叹了口气,打算起身把灯灭了。谁知刚一动弹,手就被那人倏地握紧,像是生怕她走似的。 “棠棠。”他急急抬眸,空洞的眼神这才有了色彩。 看着这样的他,苏棠呼吸微微一紧。他的确消瘦了太多,带着若有似无的病气,但因此五官轮廓比往日还要分明精致,足以蛊惑人心的美感,只是暖黄烛火显得脸色更苍白,少了平日那种凌厉的气焰,流露出几分脆弱。 “我不走的”她没有再挣脱他的手,忍住心头的酸涩,指了指茶几上的莲花灯,“这么亮的灯,你眼睛不难受啊?” 方重衣眸子微微闪动,似乎理解了,看着她起身去灭灯,又回到身边,眼中的慌乱才慢慢散去。 车厢陡然陷入昏暗,吱呀吱呀的车轮声陡然放大,仿佛永不停歇似的。 一路无话,马车在侯府一道侧门停下。方重衣接她下了车,牵着人往别院走,到了游廊的岔路口,也没让她回拂冬苑,直接把人带回自己的屋子。 苏棠知道反抗没有意义,也不大忍心就这样抛开他,一路上只是默然不语。 庭院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是焦灼无比,一众侍卫听见院外的动静,齐刷刷转头去看,见世子和世子妃平安无事回来了,凝重的神色终于放缓。 韩蕴还是不放心,上前小半步,道:“世子爷现在最好是” 话未说完,就被方重衣挥手打发了。众人默然互看了一眼,只好退下。 屋子里点着熏炉,温暖如春。苏棠解下身上的外氅,挂在衣架上,又默默回头看他,那人一动不动静立在不远处,垂目望着桌上两樽杯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一路他脱了衣裳给她挡雨,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却仿佛浑然不觉似的。 苏棠摇头,拿了条罗巾到他身边,帮他拭去脸上的雨水。 “又哪根筋不对了,还在这儿傻站着”她心里又气又无奈,把罗巾往盆子里使劲一扔,“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小心风寒。” 方重衣点头,望着她,缓缓道:“那你就在这里。” 声音恢复了几分平稳,像往日一贯的温润语气了。 苏棠逐渐发现,世子爷的本质是吃软不吃硬的,或者说只要不乱顶撞他、不走,好好说话,他是非常配合甚至听话的。 “嗯。”她展颜一笑,摇头晃脑给糊弄过去了,心道侯府这么大,哪里不算是“这里”? 好说歹说,把人打发去了浴房,她又像从前每个夜晚一样,给他备好了干净寝衣,然后就偷偷溜出大门,打算回自己的拂冬苑去。 刚走出庭院,拐上游廊,身后一个黑影就窜了上来,吓她一大跳。 韩蕴左顾右盼,见就她一个人鬼鬼祟祟溜出来,忙问:“世子呢?” “世子在沐浴更衣啊。”苏棠见是他,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定神,“你们啊,怎么跟他一个样了,神神叨叨的?” 韩蕴面色复杂,良久,拱手郑重道:“世子妃不要再怪他了,世子爷是真的很在意您。” 苏棠见他言辞闪烁,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他发生了什么?” “大抵是最近天气转凉,他受了风寒,情绪也不大好吧。”韩蕴移开视线。 “牵强。”苏棠不再理会他,走了。 这些日子,拂冬苑的侍女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此刻陡然看见世子妃出现在眼前,大家几乎不敢相信,欢天喜地跟过年似的,小婵眼眶都红了。苏棠安慰了一院子的姑娘,便去沐浴,她这一路踩了不少泥水,难受极了。 沐浴完,苏棠一个人坐在妆台前,边梳头发边想心事。面对那样的方重衣,她做不到狠心绝情,但心里仍然堵着一口气,慢慢就发酵成铺天盖地的委屈。她身心疲惫,抱膝曲腿窝在软蓬蓬的藤椅上休息,迷蒙中听见轻缓的脚步声向自己靠近。 “你又逃。” 温热的气息落下,伴随着清冽的草叶味道,像雨过天晴的山林。那人想抱着她去床上睡,她不肯,迷迷糊糊把人往外推。 “走开,别碰我。” 那人收了手,随后,额角传来一个轻柔的温度,似乎被吻了吻。 “嗯,那你先睡,待会儿我再叫你。”温柔的气息离开了,带走了满屋子的烛光,昏暗中,她似乎还听见模糊的落锁声。 不知何时,窗外一阵急雨让苏棠倏地清醒过来,陡然意识到刚才的温言软语并不是梦。 妆台上刚刚还燃着小灯,如今已经被灭了,显然是他来过。看着幢幢树影在窗前晃来晃去,苏棠打了个激灵。 她匆匆穿好木屐,赶去门边,惊讶地发现房门从外部扣了锁,怎么推也推不开。 那人刚才是真的来过,也真的把她锁起来了。卧房里暖意醺然,她却觉得冷,低头环抱住了双臂。 “咔。” 忽然,门外传来清脆的开锁声,苏棠蓦地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在房门上。 他又回来了。 房门被打开,苏棠对上方重衣漆黑幽深的眸子,心头一沉。 许是这样迎面撞见,那人也有些意外,半晌后才小心翼翼问:“你醒了?” 她抿了抿唇,没怎么搭理,觉察他身后影影绰绰的,便歪着脑袋去看,后面还跟着个侍女,手里端着精致的木托盘,盘子里竟是一双青玉酒盏。 方重衣扣住她手往屋里走,侍女把一双酒盏呈上了桌,便默然退下。 苏棠又被他往怀里带,一抬头,对上的是俊美无俦的脸,灯火熹微,他的面庞隐匿在明暗错杂的光线里,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平日里疏离带笑的桃花眼也异常深邃。错综不定的眸子里,却完整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苏棠心一慌,转头避开那道目光。 “棠棠,新婚夜的交杯酒,我们还没有喝。”低沉醇厚的声音缓缓入耳。 她立刻去看桌上那两杯酒,原来这人是这个意思难怪刚刚在客厅对着杯盏直发愣。 “难得,世子爷还记得你我刚刚大婚过。”苏棠想起他这么多天没个消息就气恼,阴阳怪气刺了一句。 方重衣皱眉,目光一偏,没说话,好像在回避着什么痛苦的事。 沉默了片刻,他举起酒盏递给她:“棠棠,喝了吧。” 她身心俱疲,抱着早点把人打发走的态度,接过酒杯,与他对饮。 方重衣定定看着她将酒喝完,嘴角不觉扬起极清极淡的笑意,从此,她就真的是他的妻子了,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人。 苏棠放下酒杯,不冷不热看他一眼,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人支走,却听他缓缓道:“明日,我派人送苏玄修回南晟。” 声音平淡至极,却蕴着寒意。她当即抬头质问:“什么意思?” 方重衣见她反应这么大,眸子里沉郁之色更重,声音也沉冷下来:“棠棠,往后不要和他见面了。” 她火气倏地冒起来,家人就是看她一个人孤零零,不放心,才留在这里陪伴,这人倒好,看不顺眼就要把人赶走,还不准见面,是不是以后父王母后想来看她都不许? “你自己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也没个交代,现在还管起我来了?”苏棠越想越委屈,一委屈,脑袋一抽竟想到和离,“成亲之前咱们就说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的,我看倒不如和离算了!” 方重衣见她竟是在找纸笔,顿时明白,摔了酒杯就去抢她手里的笔。笔锋划过手心,疼得苏棠抽气,他一怔,赶紧给她抚了抚伤口。苏棠把他的手甩开,转身就要走,但论身法反应哪里是他的对手,没走出半步就被他一把圈进手臂里。她急了,又是扭打又是弯腰去咬他手,咬他胳膊,那人竟都毫无反应,只是一味把人往怀里拽。她发狠去咬他肩膀,耳边却拂过一道粗重的呼吸,脚下一空,就被打横抱起来。 急雨打得窗棱啪啪作响,北风“呼”的猛涌进来。苏棠余光看见床幔被风灌得飘飘洒洒,随即就被重重仍在床上。 她想去踢,可还没抬脚就被那人抵住,眼前一暗,灼热的身躯覆上来压住了她。 “你!” 苏棠彻底慌了,情急之下拔了头上的银簪刺过去。 “你再来我就” 她本意只是想吓唬方重衣,谁知他竟毫不在意似的,直接伸手过来抓。 苏棠一惊,但已收不住自己的力道,簪子正正刺入他手心,没入血肉的触感令她吓得一抖。 “你的手?!” 方重衣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却像浑然不觉似的,轻柔地取出她手里的簪子。 “疼不疼?”他给她抚了抚指尖浅淡的刮痕,又倾身在她唇上烙下炽热的吻。 苏棠又慌又怕,可发现他对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毫无感知,反倒万分珍惜地轻抚她的手,心头又软下来。 恍惚之间,腰间的衣裳一松,束带被解开,凉意遍袭而来,马上又被肌肤相亲的温度取代。她回神,猛地意识到下一步意味着什么,胡乱把人往外推。那人火热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意,低哑声音道:“听话!” 苏棠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猛地一痛。 那人通红的、欲念深重的眸子,和初见时看到的慢慢重合。极端,偏执,甚至病态她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自己被他温柔的假象蒙骗了太久,早就忘了他最初是如何暴戾阴鸷。方重衣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他是啖肉饮血的孤狼,天性便是掠夺,一旦成了他的猎物,只有被吃拆入腹的下场。 吻一点一点地落下,混沌和迷蒙包围她,如坠云端,说不清是恐慌还是什么,呼吸渐急,混乱延续到某个时刻,那种恐慌忽然压倒一切席卷了她。 “我害怕”苏棠有种孤立无援的惶恐,眼中泪水止不住滑下,本能地挣扎,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最想做的竟是抱紧他。 方重衣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温柔,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放松对她的禁锢,又讨好道歉一般,俯身去亲她眼角的泪水。 苏棠慌乱不已,脑海中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笨拙地攀住他双肩,将人紧紧抱住才算是安心下来。他是她畏惧的来源,也是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疼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良久才缓过了劲。眼前是迷蒙一片,印着鸳鸯缠枝纹的纱缦晃动,感知愈渐化作沉沦而迷惘的潮水。这个雨夜混乱难言,是带着潮湿的氤氲水汽、那人身上幽苦的草木香,以及一点似是而非的、铁锈味的血腥气,像茫茫海水一道夹裹而来,淹没她,让人不知该畏惧还是迷离。 都是第一回 ,方重衣其实也不好受,蹙紧了眉不说话,任她气急败坏地咬他、掐他,只是细致而温柔地吻她眼角、耳垂,小心翼翼地抚慰。 夜寂如水,前半夜的骤雨渐渐停歇,柔和的银辉照进卧室,一地霜白。 这一番折腾过后,苏棠已经是筋疲力尽,软绵绵窝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想动。 身后的温度悄然贴上后背,手臂圈过来,把人锁进怀里。 “棠棠,还难受吗?” 苏棠呆呆望着地上的窗棂格子,完全没有理会那人,事情这么毫无防备地来了,她的胸口像被一只拳头紧紧攥着,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一切不该是这样,方重衣至少要哄着她,轻言细语地问她可不可以,怎么吵着吵着就乱来了? 身后人默了默,犹犹豫豫抬起手,给她理了理濡湿的发梢,黯淡的声音低低道:“你不愿意。” 苏棠转过身,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我不开心成不成?”她不是不愿意,只是无法接受这一切来得这么仓促。 方重衣一怔,眼中情绪明灭不定,又无言地把人往怀里收。 苏棠照旧不买账,挣脱掉他的怀抱,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闭眼休息了片刻,她感觉身边衣料声窸窸窣窣,随后就被他裹了衣裳抱下床。 第69章 酸奶糖 被抱着走的那一瞬, 她余光看见床褥上一点零星的血迹, 当然枕头附近的血迹更凌乱鲜明, 是他手心伤口的。整张床可谓是惨不忍睹 她全身酸软,尤其是腰,索性由他抱着走。 浴房的水是引的温泉水, 徐徐的暖雾升腾,烛光流淌在清澈的水面。苏棠懒洋洋窝在浴池一角, 隔着薄雾, 隐约看到他脖子上被挠出的血痕, 肩头和胳膊还有结了疤的牙印。 她迷迷糊糊,没留神, 往池边栽了个小跟头。响起的水声把人引了过来,额头磕上尖利的岩石之前,她被稳稳拥住,收进宽厚结实的胸膛里。 肌肤相触, 怀中的人温热柔软,清浅的气息洒在脖颈边,方重衣眼中又浮现一片暗潮汹涌,刚褪去的炙热情绪卷土重来。 苏棠迷蒙靠在他肩头, 半晌, 听见低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棠棠,还想要你。” 她清醒了些, 下意识推他的肩膀,却发现半点没办法逃离。这才知道, 方重衣不过是告知一声而已,根本不容人拒绝。 但这一次,他不再那么强硬,多了几分难测的温柔和缱绻,像一汪深海,让人不知不觉迷离在其中。苏棠完全被他掌控,慢慢地竟溃不成军,全身起了一阵热意。水里到底是陌生的环境,她有些畏惧,瘫软着伏在他肩头,脸颊埋在他颈窝里,小声地嘀咕:“那你轻点。” 脸颊被轻柔地吻了吻。 水雾缭绕的浴房里,两人的气息逐渐纠缠不清,或急或缓的水声泛起。 次日晌午,苏棠才慢悠悠醒来。昨夜在浴房,她不知不觉被带得有些意乱情迷,两人断断续续痴缠了好一阵,后来累得趴在他身上睡着,朦胧间记得他给自己搭上罗巾,抱着上床,又轻声问疼不疼。 初逢这件事不舒服是肯定的,苏棠累得不想说话,只是皱着眉闭目养神。方重衣屡次偷偷靠近,时而亲一亲她的额头,或者脸颊。每亲一次,苏棠就毫不留情踹过去一脚,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凑过来。 一夜暴雨过后,空气格外的清新,清澈的阳光遍洒卧室。苏棠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并不大,但腰部仍然猛地酸软,整个人险些又躺回去。 外间的小婵听到动静,忙掀开纱缦赶来:“公主醒了?” “嗯。”苏棠看空荡安静的卧房,“他人呢?” “世子在呢!正在书房里。”小婵咧嘴开心一笑,“公主再不用担心看不到世子了。” 苏棠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谁愿意看到他了 小婵服侍她更衣,苏棠平日习惯了,今天却尴尬得脸红,身上到处是红痕,腿还有几块浅淡的青紫,好在小婵似乎并不太懂得,只是一心侍候着。 一下床,才发现腿也是软的,走起路来飘飘然。 坐在梳妆台前发愣时,小婵忽然道:“奴婢觉得,公主和往常不一样了呢。” 苏棠心头一紧,绷着脸若无其事问:“哪里不一样?” “精神比前些日子好呀,一定是因为世子爷回了,公主也放心了。”小婵偷偷看她一眼,“其实小婵觉得,世子还是特别在意公主的,大抵是有什么苦衷吧” “就你多话。”她往后扬手,戳了一下小婵的额头。 小婵摸了摸脑袋,不敢再胡乱说话了,一心帮公主梳妆。过了会儿,苏棠又抬眸吩咐道:“待会去喊人备车,把我那件吉祥纹的披风也带上。” 一听这话小婵就急了,问:“公主又要走了吗?” 苏棠叹气道:“你傻不傻,我若要离家出走,不是第一时间让你收拾包袱?” 小婵慢慢地给她绾发,可怜兮兮垂下眼睛,小声问:“那公主是想出去逛街散散心?” “不,我还是要回豆子胡同一趟,想拿些东西回来。” 出卧室前,她特意趴在窗户上往书房张望,透过竹窗隐约可看见琴台一角,上面放着琴,但严格意义来说是被开膛破肚的琴松弛的琴弦、玉轸、琴面散落着,正在疑惑他没事拆琴做什么,又惊悚地看见角落里还有一把斧子 她迟疑了片刻,决定当无事发生,面无表情关上窗。 “小婵,我们走吧。” 还好,这次卧室房门没有被他锁上,但不幸的是,一开门就被堵了个正着。 “棠棠,去哪?”声音幽沉,冷淡地没有一丝温度。 “怎么,你想把我一辈子关这里不成?”苏棠缓缓抬起眼。 方重衣丝毫不为所动,望着她,平静地开口:“总比让你跑了好。” 她沉默了一瞬,没有回应,移开眼神道:“我要回一趟豆子胡同,拿东西。” “若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让下人去一趟便是,你不要亲自去了。”方重衣回想起晾在屋檐下那件男人衣服,眼中又涌动沉郁之色,若不是因为顾及苏棠,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儿子,不重要吗?” “” 这次轮到方重衣受惊吓了,他轻轻搭上苏棠的双肩,将人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棠棠,我们昨夜才第一次应当不至于” 露骨的话让苏棠头皮一炸,小婵还在旁边呢!她赶紧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方重衣对她是从来不拒绝的,见她扑过来,第一反应便是伸出双手把人搂进怀里。 惊觉自己在投怀送抱,苏棠又使劲把人往外推,一面忿忿地开口:“是方元宝好不好,你不要它,我还要!” 方重衣一怔,原来是自己买给她的那只刺猬。 她虽离了家,却仍然把方元宝带在身边。 方重衣神色恍惚,还是抱着人不撒手,良久低下头柔声问:“那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苏棠趁人不注意,从他手臂底下钻出来。 “我的轿子小得很,容不下世子爷这样的大人物,爱去的话就你自己去呗。” 偏偏某人对媳妇的嫌弃全部视而不见,认真思考了一番,点头道:“那我吩咐人备轿,棠棠无需准备了。” “” 苏棠无言以对,瞅着他身子和门之间还有道缝隙,准备一股脑冲出去,可跑路姿势还没摆好就被打横抱起来,双脚一瞬间的悬空令她大惊失色,连忙搂住他脖子。 “嗯,棠棠听话。”方重衣见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搂自己,眼中浮现浅淡的笑意,大步往房门外走。 跟在身后的小婵红透了脸,原来公主和世子爷的感情竟这么好? “你放我下来!”苏棠从搂脖子改成了掐,可又怕真把他掐死了,没敢下重手,这样被抱着一时间竟找不到办法抵抗。 方重衣低声在她耳边道:“我走小路,没人看见的,你再这样喊才是真的要把大家引来了” “” 额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放心,上了轿我便放你下来。” 苏棠别过脸不理他,上了轿子,也一个人趴在窗边看街上的风景。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路的街景苏棠都再熟悉不过。街口是卖字画笔墨的铺子,她从前为了挣钱,隔三差五便去光顾,对面则摆了个卖汤包和小面的摊点,每当值夜被方重衣训斥了,到次日,她就会去吃一大笼汤包泄愤。 再往前走半里路是成衣铺,门前正晾着几匹碎花布,拿着风车孩童在布幔底下奔跑嬉闹着。 街上是热闹的烟火人间,轿子里则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棠棠。” 身后传来低低的轻唤。 苏棠一动不动趴着,听见也装作没听见。 “昨晚是我太不冷静了,听你说和离,我当时怕得几乎要疯了” “哦,原来还是我的错。”她懒懒趴在窗边,不为所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不好。”他低着头,一字一句,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 苏棠不理他。 方重衣轻轻勾住她手指,也不在乎对方是否有回应,又认真地说:“大婚那天晚上有刺客现身,我受了点伤,所以才” 苏棠表面没动静,却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听他说“受了伤”,心当时便提了起来,原来他真的遇到了危险,难怪消瘦这么多。 “哪里受伤了?” 他目光微动,静默了片刻,说:“一点皮肉伤,现在已经没事了。” 苏棠稍稍放下心,可转念一想又更生气了,忍不住回头反问:“你都受伤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眉眼缓缓垂下,不言也不语,眸色如死灰一般黯淡。 没得到回应,苏棠心里更加委屈,咬紧了嘴唇:“无论发生什么事,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跟我说吗,若是无法露面写封信也成啊?你知道我一个人多难受吗,受伤都不说,你把我当成什么?” 方重衣再想勾住她手,被她生气地躲开了。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豆子胡同,苏棠开门进院子,却发现给方元宝做窝的草篮子是扣在地上的,她急急跑过去,翻开一看,里边空空如也。 “糟了,你儿子跑了!”想到昨夜下了半宿的暴雨,苏棠慌了神,它那么小一团,被雨水冲走了怎么办,在路上被马车轧了怎么办? 方重衣静立着不动,意味深长望着院子里高大的枣树,缓缓开了口:“它会爬树,也会爬墙,说不定就在这树上。” 苏棠一听赶紧抬了头,蹦跶着往房顶看,没东西,又跑到树下看,果不其然,影影绰绰的枝叶深处窝着一个棕色的团子。 方元宝正趴在树杈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他娘亲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闲闲抱臂靠在栅栏边,视线在刺猬和某人之间徘徊,心道果然是父子连心啊,也就他这个当爹的能一猜猜中儿子去哪儿了。 “嗯,找到了。”她站累了,便坐在旁边的竹板凳上,对方重衣指了指那棵树,两手撑着下巴望他,意思是自己可不会爬树。 方重衣不言,缓步走到她跟前很近的距离,能看清了,便垂眸细细凝望。她手托腮,仰脸一瞬不瞬望着他,清灵的眸子似一汪涓涓溪流,淌过心间。视线不由地往下,又触及柔软的唇,小巧的下颚,因为微微仰着头,襟口雪白的肌肤也若隐若现。 苏棠觉得这人不大对劲,迟疑着要开口发问,甚至躲开,他终于淡淡“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她放下心来,视线便转向别处,谁知刚松懈,下巴尖儿就微微一痛,被那人轻轻捏住抬了起来。 唇上烙下炽热的温度,随即是纠缠不清的吻,愈渐深入。 她皱眉,“唔唔”了几声表示不乐意,方重衣完全没由着她,手上甚至加大了力度,直到亲够了才慢慢放开。 好不容易被放开,苏棠轻轻喘了几口气,抬眼恨恨地看他。强行把人吻过的方重衣仍然神情平静,与方才一般无二,仿佛无事发生,只有薄唇闪着些许水光。 他默默找来了一个木箱子,踩上去,把方元宝接下来,送回草篮子里。 苏棠跑过去一把将篮子抢到自己怀里,冷脸道:“我进屋收拾收拾。” 说罢就带方元宝跑了。 第70章 玛仁糖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锅碗瓢盆自然没必要带回家, 苏棠捡了些自己用趁手的画具, 又拾缀了几套平日穿习惯的衣裳。她现在锦衣玉食,完全不必忧愁吃穿的问题,可恋旧的毛病改不了, 那些贴身衣物总是不愿舍去。 正在埋头叠衣裳的时候,门边忽然传来一道带着些焦急的声音:“小棠。” 苏棠倏地抬起眼望, 来人一袭素淡青衫, 眉目温雅, 正是苏玄修。 说起来,她这件宅子构造比较特别, 前后都是院子,从凤仙街顺着进胡同便可以入前院大门,她和方重衣正是走的正门,而苏玄修显然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完美岔开了在前院等待的某人 “小棠,昨日我听侍卫说”苏玄修急急走进屋子,双手搭上她双肩,将人细细打量, “你有没有事?他是不是硬要带你回去?” 苏棠一听便明白了, 昨夜方重衣想必也是带了人来的,哥哥这边的侍卫被压制了, 只能回转去通报。 正要开口,手忽然被拉了一把, 她整个人不自主往后退了几步,余光看见方重衣竟无声无息出现。他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缠,又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错在两人之间。 敛着寒气的嗓音道:“她很好。” 苏玄修默了默,将眼前人掠了一眼,淡然开了口:“世子,自你和小棠大婚一来,倒是多日不见了。” 听到哥哥这话,苏棠不由微微挑眉,这摆明是讽刺他这么多天来音讯全无。她也索性不做声了,只看某人如何解释。 “一个月又十九天。”方重衣眉目微沉,握着她的那只手收紧,嗓音低低,带着几分难言的黯淡。 苦涩的语气让苏棠心头紧了紧,她从未在意过方重衣具体离开了多少天,只知道时间不短了。 一个月又十九天,每个字都说的分外煎熬、沙哑,她不知他遭遇了什么,仿佛是一天天将日子熬着过来的。 他说完这话,顿了顿,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又一字一句道:“这些日子,我都没能照顾到她,我一定要带她回家。” 屋子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道不明的苦涩在苏棠心头化开,她偏开头,沉默地看着地面上的砖缝。 苏玄修的眸子如深潭静水,看了眼苏棠,又转向方重衣,平静道:“小棠如今心情不好,再来,想住在哪里是她的自由,世子若对妻子能有几分体谅,自然要尊重她的意见才是。” 说罢,直直望向垂着脑袋的苏棠。 即便没抬头,苏棠也能感受到两道目光都黏在自己身上。一路上,她已经慢慢想清楚,方重衣是不可能让她离开的,一走了之,也只会让他更加偏激,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生气归生气,她打心底不希望两人走到无可挽回的局面。 她抓了抓脑袋,对哥哥扯出一个微笑:“哥哥放心,我挺好,没什么事,这趟过来是准备带些东西回侯府的”意思便是自己还是决定回府。 感受到苏玄修的沉默,苏棠脑子里一抽,又开始胡言乱语:“这也大中午了,要么我煮些胡桃粥,哥哥在这就便吃个午饭?” 良久,对面传来温淡的声音:“没关系,无事。” 苏玄修刚要抬手去揉揉她脑袋,方重衣敏锐地觉察了什么,又往前堵了一步,沉声道:“我定会照顾好她的。” 苏棠抿唇,幽幽瞪了他一眼。 “好。”苏玄修收手,嘴角弯起一个勉强的弧度,最后将她看了一眼,“这些日子看你都过不安生,回府后便好好休息吧,画画也是,别一次大几个时辰,挺累的,若有什么事,可以随时传信给我们。” 她轻轻点头。 “那我便先走了。你收拾好了,也早些回去,别耽误吃午饭。” 苏玄修说完,便转身离开。苏棠看着哥哥远去消失的背影,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听哥哥的意思,想必过几日也要动身回南晟了,这一走,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半晌,她才注意某人还静静站在旁边,两人紧扣着双手她才觉察些不对劲,他手心粗粝不平,仿佛结了痂,猛然想起昨夜自己还拿簪子刺他,赶紧松手,把他的手心翻开来看。 这一看不由地抽气,方重衣竟听之任之,压根没处理过伤口,手心里皮开肉绽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完全暴露在外,有的地方结了暗红色狰狞的痂,有的地方还在渗血珠子。 苏棠抬头瞪了他一眼:“成这样了你都不管的吗?” “无妨,会自己好的。”方重衣垂眼,迷蒙的眼神落在她如玉一般的指尖上。 苏棠着实被他半死不活的回答气得不轻,又想到这人的确是如此,当时在袁老爷寿宴上受了伤,也没见他处理伤口,就这么硬抗过来了,能活蹦乱跳长到这么大,也是个奇迹。 伤口不浅,都不知混了多少脏东西进去,万一感染破伤风就麻烦了。 她心下一阵烦躁,气鼓鼓开口:“你在这等着。” “好。”方重衣点了点头,就在原地站着不动,等着她。 苏棠倒了碗清水,特意加进去许多盐,又在卧室和杂物间转来转去,把各种疗效的伤药找齐,再次回转客厅的时候,看见方重衣仍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愣是一寸都没移动过。 “坐下!”她把脚边的竹凳踢过去,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先坐下。 昨夜那般强横把人吃了,此刻,他倒是无比“听话”,一声不吭坐在她对面。 苏棠先用盐水给他冲洗伤口,浑浊的血水被冲刷出来,顺着手心流下。 血肉模糊的伤口遇到盐水自然是剧痛无比,方重衣微微皱起眉,苏棠凉凉看他一眼,道:“痛死你。下次再惹我不高兴,改用辣椒水。” 苏棠隐约看出伤口里还扎着木屑,估摸他又去做了别的事,才把伤口磨成这个鬼样子,猛然就想起早上书房里那把斧子 “你你早上用斧子做什么?”她默然看他一眼,提心吊胆开口问。 “嗯?”方重衣浑然不觉她微妙的眼神,抬起眼,一脸无辜,“磨木板,斫琴。” 苏棠恍然大悟,难怪看见琴弦玉轸等部件散落一桌子,他竟不是在弹琴,而是做琴?这爱好倒是很别致 也很莫名其妙。 一大清早居然在做这种事。 苏棠心里一边嘀咕抱怨,一边给他涂抹伤药,还故意下手很重,方重衣却什么也没说。 她不经意抬眼,那人隽秀如画的眉目微微垂着,说不出的好看,心头一软,手上力道又变轻了。 美色误人啊。 包扎好伤口,苏棠便不理睬人了,自己去收拾东西。她跨上包裹,又带上方元宝准备走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方重衣忽然开口唤道:“棠棠。” “干嘛,还不走?”苏棠抱着竹篮子回头。不知睡了多少个回笼觉的方元宝终于醒了,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它娘亲。 方重衣走到她身边,望着她,认真地开口:“想吃你做的胡桃粥。” 那一瞬间,苏棠几乎没明白他怎么无端蹦出“胡桃粥”这样的字眼,颠来倒去地想才记起,刚刚自己好像挽留过哥哥吃饭,还说煮胡桃粥给他喝。 “侯府那么多好吃的,吃什么胡桃粥啊”她不满。 方重衣郑重其事望着她:“你不能区别对待。” 她没法子,把方元宝塞进他怀里,便去了厨房。胡桃粥倒是好做,她三两下把食材洗净,通通倒进锅里,没一会儿,清甜的米香便在屋子里四处溢散。 苏棠趁热添了两碗,回了客厅,看见方重衣已经坐在桌边等了。脚下端端正正放着竹篮子,方元宝趴在竹篮子边上,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转着。 听到动静,一大一小竟都抬起眼,直直向她看来。 她抿唇,走到桌边默默坐下,把碗推到他面前。 “下不为例。” 方重衣点点头,端起碗,认真吃饭。吃的是山珍海味也好,眼前的一碗粗粥也好,他都是一般无二,举止之间清雅贵气。 方元宝在篮子里“啾啾”咿呀了几声,朝他耸动着鼻尖,方重衣看它一眼,拿了一根胡萝卜干喂给它吃。 两人回到侯府时,已经是下午申时,在拂冬苑焦急等待的小婵听说世子和公主回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长舒一口气,巴巴地赶到别院外等候。苏棠一回去,便看到她在小桥上张望,望眼欲穿。 她心中闪现些念头,趁着方重衣在旁边,故意问:“父母亲那边可有什么话?” 小婵想了想,立刻用力地点头:“侯爷是吩咐人来过,好像说世子总算回了,晚上要一道吃个饭呢!” 与心中所想一般无二,苏棠点点头,道:“那便准备准备吧,半个时辰后我们过去。” 晚饭时,苏棠特意装成一副神思恹恹的模样,侯夫人看在眼里,心疼地叹了口气,心想的是这孩子连日来忧心世子的消息,心力憔悴,昨晚又便一直欲言又止。饭局进行到一半,她见苏棠用了些银耳粥便不动筷子了,终于还是开口道:“小棠,若是觉着累,便先回去休息吧。” 苏棠微微咳了一声,失措地抬眼,看着侯爷和侯夫人,犹豫不决道:“但” 侯爷淡淡扫过来一眼,他还有些话,想摊开了和方重衣讲,让苏棠先回去也好。 “没事的,去吧。”侯爷温声道。 苏棠满脸愧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溜之大吉。 先一步回到拂冬苑,她便即刻命令人将大门侧门后门通通都锁上,后山的栅栏也围上,甚至连西墙拐角那个洞都堵住了。 没有她的命令,连苍蝇都飞不进来,还不能把他一个大活人挡外面? 第71章 绿豆糖 安排好一切之后, 苏棠放松了精神, 慢悠悠给方元宝喂了一顿晚饭, 便去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她从浴房里回来,因为在水里泡久了人有些渴, 一进卧房,看也没看屋子里的状况, 便懒懒开口:“小婵, 我要喝水。” “好。”身后人低低应了一声, 低眉顺眼地给她倒了杯温茶,苏棠垂着眼接过, 咕噜噜喝了好几口,再颤悠悠抬头一看 这一看,杯子就呈自由落体运动直直往下掉。 掉地上的前一瞬,方重衣轻巧地接住了, 不带任何惊险或费力的架势,仿佛就是随手一接。 “棠棠,还渴不渴?”昏黄灯光下,他眸色错杂难辨, 唇角是时似而非的笑。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苏棠结巴了。 他目光深邃, 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你应当知道,别院是有密道的, 这里与我的卧房完全相通。” 这么一说她幡然醒悟,曾几何时自己被赶来后院, 在别人面前说他坏话被逮个正着,当时的他神情倨傲,说的是“这里有密道,这么多天你都没发现?”。 如今,那副盛气凌人的神色早以不见,取而代之却是幽深的眸子,蛊惑而危险的声音。 她心头一凉。这里正巧还就是昨晚她坐的地方,方重衣轻悄悄走来亲她,把灯灭了,把门也锁了,似曾相识的情景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倏地站起身来,一边紧盯着他,一边慢慢往大门口挪。 还没走几步,目光沉沉的方重衣便悠然开口:“棠棠,想去哪儿?” “我” 苏棠慌了神,一点点往门边退,方重衣几步跟上,也不阻她,反倒直接把人往门上一堵,不由分说亲了上去。 苏棠这次没有躲,假意去迎合着他,两人唇舌交缠,吻势比平常任何一次都深入,她余光见方重衣眼中闪过迷蒙而炙热的情绪,喘息声也变重了,分明动了情,手便偷偷摸摸躲到背后,去找门上的铜锁,平日里,钥匙都是随意挂在上面的。 谁知还没碰着,那人的手便无声无息扣住她手腕,强迫着她的手扭了一圈钥匙,把门彻底锁上了,随后无情地将钥匙夺走。 “你!” 苏棠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伸手要去抢,方重衣立刻把钥匙举起来。在身高这件事上,他有绝对地优势,苏棠蹦了好几下都没够着。 方重衣笑了笑,趁她专心往自己身上凑去抓钥匙,轻巧地揽过她的腰,顺便将钥匙扔出窗外。 她眼睁睁看钥匙飞进幽深夜色中,火大了,使劲去碾他脚,那人却毫无察觉似的,半点都不躲,只是一味地加深这个拥抱。 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拥抱,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又像一汪看不见底的平湖,内里藏着连她都无法估量的、极深邃的感情。 “棠棠。” 耳边响起低柔的呼唤,微微沙哑,说是叹息也许更合适,仿佛太过浓沉的茶水,余味尽是苦涩。 那一瞬,苏棠心头漫上几分酸楚,再也不忍推开他。 “你还是在我身边的,真好。”仿佛有某种不安在作祟,他再一次收紧双臂,确认这件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棠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会有这般强烈的、患得患失的后怕,愣怔之间,已经被打横抱起往床幔深处走去。 一沾上柔软的被褥,她就猫着身子躲到床角落里,抓起软枕抱紧了,低头思量片刻后,又慢慢抬头。 “那你不能像那天那么凶” 她的眸子清灵动人,水汪汪的,还有几分可怜兮兮,微微仰着脸望他。方重衣心口软得不成样子,俯身在她额头温柔地亲了一下:“不凶你,对你好。” 苏棠难为情地别开脸去,余光看见他一只手不疾不徐解了外衫,随意仍在地上,简单的动作有几分潇洒风流。 床头灯火被熄灭,卧房里只剩一点昏暗的余光,床帏间轻纱错落,淡淡幽影在昏黄中摇曳,无声中尽是暧昧的气息。 十指交缠,耳垂被轻轻咬住,柔柔地吻了一阵。苏棠受不住,身子不由地一颤,慌乱之下搂住了他脖颈。 “乖” 方重衣似乎很满意她对自己的依恋,缓缓抬起头,在她唇上安慰似的亲了亲。 子夜过半,银白的月色渐渐洒满一地,苏棠休息了半晌,仍然有些疲累,窝在被子里闭目养神。大概是执念积蓄得太久太深,那人的强势近乎疯狂,许久才勉强罢休。她有些吃不消,头上的薄汗将发梢都濡湿了。 方重衣悄无声息贴近她后背,小心翼翼把人捞进怀里,苏棠没什么力气,只能由着他。 他抬手给苏棠抹去额角汗水,见那双唇微微抿着,又忍不住俯身,轻轻覆上。 苏棠迷迷糊糊感受到他的手不太。安分,觉得事态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为了能好好睡上一觉,于是使劲踹了他一脚,背过身去。 “打地铺去!我不跟你一起睡。” “想抱着你睡。”声音带着满腔温柔,还很服软。 苏棠的内心毫无波动,对他的假意温柔统统视而不见,狠得时候又锁门又扔钥匙,过后开始装可怜? 她支起酸软的身子,准备穿衣裳下床,锦被从雪肩上滑落,吸引了方重衣的视线。 “棠棠?” 苏棠不理他,拿寝衣披上便径直下床,方重衣的目光跟着走,见她从紫檀顶箱柜里拖出一床被子来,气呼呼扔在地上。 “你睡这里。” 门锁了,钥匙也给他扔了,苏棠可不想因为“半夜门被反锁钥匙也没了”这种荒谬事惊动旁人,索性让他睡地板。 “哎”此时的方重衣总是格外老实,披衣起了身,慢慢将被子铺展开来。他满脸笼罩着愁云惨雾,一举一动皆是凄凉无比,不住地摇头。 苏棠扔了被子就不管了,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成一颗粽子。 第二天,耀眼的阳光照得满屋子敞亮,苏棠才堪堪醒来。大抵是因为屋子锁了,又没他们的传唤,下人们都不敢来打扰,卧室里静得出奇。 她精力恢复了大半,唯腰肢仍然有些酸疼,从床上探出脑袋往地上一瞧,方重衣仍然好端端躺着,但眼睛是睁着的,直直望着天花板。 昨夜,她只是随手拿了一床被子,这人竟然也没多要,一半铺地,一半盖,就这么抱被平躺,像装在一个袋子里,姿势极端正,还有点诡异的乖巧 “棠棠醒了?”方重衣听到动静,扭头看她。 苏棠没好气,把床上的枕头往他身上砸。 “连枕头都不要啊。” “我怕吵醒你。” 苏棠板着脸下床,去梳妆台边整理头发,余光看见他正在换衣,肩背和手臂线条优美,恰如其分的好看,简直比人体教科书上的范例还要完美。 他缓缓系好衣带,转身向她这边走来,苏棠默不作声收回眼神,专心梳头发。本来是柔顺的青丝,因为昨晚在床上折腾胡来,竟打了不少结。她心不在焉,手上也没个轻重,遇到有打结的地方就使劲扯,时不时“嘶”的发出抽气声,自讨苦吃。 梳着梳着,手中木梳就被他收去了。 墨发如瀑,方重衣垂眸一瞬不瞬望着,目光迷蒙出神,良久,像对待珍宝一般缓缓抚上去,耐心地帮她一点点梳顺。 那一瞬间,彼此都静默无言,苏棠忽然生出恍惚,有一种想和他到地老天荒的冲动。 “棠棠,我眼睛不行。” “嗯?” “你看看钥匙扔哪儿去了?” “” 她又默默收起这种想法。 她起身把支摘窗开到最大,伸长脖子往花圃里张望,愣是看到眼睛发酸也没找到钥匙在哪个疙瘩角落里。 但却一眼瞥见小婵在游廊等候。 没法陪在公主身旁,弱小的背影看上去垂头丧气的。 “小婵!” 回廊里的身影听见声音,蓦地回头,头上的呆毛都精神了。 苏棠清清嗓子严肃道:“钥匙不小心丢了,你找找看在哪儿?” “哦!”小婵干劲十足钻进花坛里。 苏棠庆幸自己的贴身侍女是个天真单纯的傻姑娘。 “公主,找到啦!” 小婵蹦蹦跶跶跑到窗前,交给她。 “嗯,进屋来吧,我要梳洗了。” 小婵点头,又提着裙子摇摇晃晃走出花圃,迈着欢乐的小碎步往回廊跑去。 苏棠不经意回头,见方重衣还是一身宽松衣袍,襟口微敞,虽无心却是十足的风流俊逸。这不论哪个姑娘看上一眼,小心肝怕就要沦陷。她想到待会儿一堆人要进来,左右还是看不过去,匆匆去柜子里挑了件外氅。 她默默走到他面前,绷着一张脸,道:“手张开。” “棠棠,要我抱吗?”方重衣认真地问。 苏棠踩他脚:“穿衣裳啦!” 他一听,立刻乖乖将手臂伸展开。 衣带系得随意又难看,苏棠给他解下来,重新系好,又把衣领整严实了,这才把外氅给他披上。 方重衣垂眸凝望她:“以后每天早上你都为我更衣,好不好?” “不好,除非你的手不幸没了”苏棠面无表情道。 她忽然一怔,心道不好,以他的性子,搞不好真的会做什么自残的事,又赶紧补充:“手没了也不给换,我顶多顶多帮你挑衣裳,搭配颜色。” 他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无妨的,我帮你换就是了。” 这话听上去极其自然,但是又毫无逻辑。 苏棠愣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咬牙道:“我会穿衣裳,不需要你管!” 第72章 松仁糖 梳洗完, 有侍女匆匆来禀报:“佑王妃和唐姑娘来拜访世子妃了, 正在疏缘阁那边等候。” 此刻的方重衣正琢磨书桌上那些画具, 特别是一只白釉瓷的调色板,听到这话默了默,不动声色放下手里的东西。 “唐姑娘和佑王妃?” 苏棠听闻不禁回头, 那位王妃不就是从前的沈姑娘,唐音的发小?她们一道专程过来, 会有什么事? 她起身, 侍女默然跟在后面, 一行人慢慢悠悠走到房门边,被一个幽森森的人影截住了。 看着静立在眼前的人, 她叹了口气,不满的视线轻飘飘转向别处:“怎么,你又要堵我,一辈子不许我出去见人了是不是?” “棠棠。”方重衣总是习惯性唤她的名字, 有时候并无什么意义,只是确认她在自己身边而已。 唤过一声,他仍然站着不动,唯有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苏棠冷然道:“人家分明是来找我的, 若见不着人, 恐怕要以为世子妃被囚禁虐待了呢。”她绕过方重衣径直往外走,他微微低头默立在原地, 没有上前阻拦。 “对了。”苏棠脚步顿了顿,回头凉凉看他一眼, “都是姑娘家说话,你可千万别来添乱啊。”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屋子里顿时陷入冷清,方重衣目光微动,打手势引来院外的侍卫,低声吩咐道:“跟着她。” 苏棠出了院子,呼吸到第一口新鲜自由的空气,沁人的凉意浸入心脾,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正要出拂冬苑的大门,隐约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看,是院里留守的侍女,正捧着加厚的狐裘披风赶来。 “世子爷说外边冷,要奴婢送披风来。”侍女将衣裳小心翼翼呈上。 苏棠目色微黯,视线越过那侍女往拂冬苑深处看,不知方重衣是不是还留在原地,天色是灰蒙蒙的,白墙黛瓦的庭院蒙上一层寥落的色彩。她久久无言,随后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小婵点点头,接下披风为她披上。 疏缘阁内倒是另一番气象。沈宁欢乖巧坐等,唐音窝在软塌上吃点心。她最近的日子过得太舒畅了,两个小姐妹一前一后嫁进王府和侯府,自己也跟着沾光,无论到哪家都是好吃好喝给招待着。 苏棠领着一大群人走进暖阁,一眼便瞧见玄机,王妃脸颊比往日圆润了些,眼眸惺忪有懒懒睡意,孕相已是非常明显。果然,她一只手搭在腹前,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有几分显怀。 见苏棠来了,王妃便笑着起身打招呼,吓得她赶紧上前,小心翼翼扶着人坐下。 “哎呀,王妃不用客气了,当心身体。” “嗯,你也坐。”沈宁欢笑了笑,听她这么说也不讲那些虚礼了。 侍女又给世子妃也上了杯茶,三个姑娘便围坐在一起。 苏择细细打量这位王妃,眸眼清澈,神情温婉,看得出是个单纯柔顺的女子,如今怀有身孕,气色仍然是红润的,想必王爷将她照料得很好,但都有身子了怎么还不辞辛苦来侯府,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唐音把两人都看了看,道:“宁欢要来的,说有些事儿想告诉你。” 她点点头。 沈宁欢斟酌了片刻,笑着说:“其实是王爷的意思,但他不便来,我就替他转达了。” “好,王妃请讲。” “世子大婚以来多日无音讯,此事,世子妃可还在见气?” 苏棠目光微垂,陷入沉默中,她听王妃说“替王爷转达”,便隐隐猜到这事和方重衣有关,毕竟王爷和他是过命的交情。 “算不上生气,只是有些耿耿于怀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连句交代也没有,我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若是受了伤,更应该告诉我啊,他究竟有没有当我是妻子?” 沈宁欢叹气:“这个真的不怪世子,以他当时的状况,怕是没人敢告诉世子妃的。” 话说得尽量平和了,饶是如此,苏棠仍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什么?” “当夜的确来了歹人,世子担心他伤了你,便孤身犯险把人引走。” 苏棠怔然,急忙问:“是很厉害的刺客吗?” 沈宁欢回想王爷的话,转述道:“外家功夫很一般,但神出鬼没,行事诡奇王爷的人赶去事发竹林时,发现到处都是血迹,世子也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苏棠低头不言,指尖一阵阵发冷。 “王爷一开始十分不解,依世子的身手对付这人不过是手到擒来,不至于受这么严重的伤,但大夫来诊治后却发现伤口的位置十分微妙,偏离心口一寸半,正中肺脉,短期内呼吸困难,无法动弹半分。” 苏棠想起当时在袁老爷寿宴,他下手也是这般精准,脱口而出问:“难道都是他自己干的?” “是。”沈宁欢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说来也离奇,王爷特意写了封信,让我转交你。” 苏棠知道王爷不愿沈宁欢费心劳神,点了点头,把信接过来细看。 信的大意便是推测当时的来龙去脉: 大家都不解世子为何对自己下手,王爷那边却偶然得到些消息。世子有一个叫司越的手下,那人出卖过主上,而后全家都无故身亡,本以为是刺客过河拆桥灭了门,但世子认为事有蹊跷,曾私下让心腹去探查过。后来才得知,司越竟亲手杀了他的妻女并自缢而亡。司越原本是忠心耿耿的手下,全因被一种幻药控制才出卖了情报,又在全然不知情的状况下杀了妻女,事后痛苦难当,便自我了断。 世子在养伤期间神思极不稳定,高烧多日,说了许多疯话,有精通毒理的大夫说,这定然是被什么药物影响过神智。王爷便推测,大抵是和司越有过相似的遭遇。只不过世子早有防范,中毒不深,再加上心性果决坚忍,必定是怕伤了身边人,便先一步对自己下手也是因此,才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最后,信上特意说明了一句,那段时间世子一直处于半昏迷,喃喃有词,痛苦至极,大抵是陷在某种残忍的幻觉中,他们知道苏姑娘是世子心尖上的人,担心他心绪不稳,思量再三,还是打算等情况转好再行告知。只是他病情尚未稳定就趁大家不注意跑回侯府找人了。 苏棠看到最后,几乎将信纸捏皱,想到他现在还好好在拂冬苑等自己,又陡然松开手,虚脱般跌坐在椅子上。 最后,苏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将唐音和沈宁欢送走,一个人失魂落魄离开疏缘阁。 她第一时间回到了之前分别的地方,但房间四处都是空荡荡的,方重衣不在,问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环顾周围,书桌上的画少了一幅,是自己前几天刚完成的,大约是被他拿走了。 离开拂冬苑,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又不知不觉来到方重衣的庭院,同样是冷冷清清,客厅无人,书房也无人。 书桌上有几本琴谱,几张宣纸,旁边摆了些零星的颜料,苏棠发现是自己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偷偷顺来的。宣纸上是七横八竖的线条,明黄色,群青色,两两画在一起对比,似乎在试探这些颜色的区别。 苏棠忽然想起以往在他身边做侍女的日子,白日里每到这个时辰,若他无事,多半是会留在书房里,有时候不知为何会把她也喊进来,但又不吩咐要做什么事,只是自己看书看谱子,把人晾在一边。 那时候的她总是心怀怨恨,值夜就够磨人了,白天还要扰她清静。 她把宣纸叠好,头枕双臂趴在上面。默默地想那人等会儿一定会回来。 第73章 月亮糖 暖炉静静飘着青烟, 书房内清寂异常, 她揣着这个模糊而坚定的念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棠棠。” 混沌的意识里, 她隐约听到温厚嗓音轻唤自己的名字,方重衣的身影若即若离,仿佛在狂风暴雨里飘摇, 又像要跌进深渊里,苏棠害怕极了, 不顾一切扑上去, 想要抓住他的手。 手上拽到了柔软的衣料, 苏棠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从混乱的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睁开眼, 看到的便是隽朗如画的眉目,漆黑而深凝的眸子一瞬不瞬望着她,片刻不移。苏棠第一次没有移开视线躲避,也怔怔地看着他, 许久许久,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一般。 此刻的苏棠正被打横抱着,方重衣大概是看她在书桌上睡着了,想把她抱去矮榻上休息。 见她醒了, 他也没有放人下来。 苏棠神不守舍的, 直到身子沾上柔软的床榻,这才后知后觉, 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襟。 “你去哪儿了?”她抬起眼,轻声问。 “把那幅画装裱起来了, 怕你手冷。”方重衣平静说道。 苏棠沉默了片刻,此刻是冬天,室内都燃着暖炉,与外界温差大,她平日若要裱画都会特意去南面闲置的那间小书房,那里温度自然、没烧炭火,不会因为温差过大造成画心的起皱或皴裂。 当然,每去一次也挺冷的手得冻僵。 她抱着软垫靠在榻上,想说王妃她们来过了,把事情都告诉她了,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场。 方重衣同样沉默不言,他想起苏棠睁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神色,原本就灰蒙蒙的眸子更加黯淡。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感情,苏棠是抵触、甚至难以适从的。 “棠棠是不是怕我?” 苏棠一怔,缓缓抬起眼,方重衣坐在榻檐边,眉目微垂,零碎额发投下灰灰淡淡的阴影,神情不分明,声音却格外寂寥。 她鼻子微酸,轻轻勾住他的手指,道:“我是怕你。” 方重衣的心慢慢沉下去,像浸到了冰水里,苦涩难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苏棠从矮榻上起来,翻身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一字一句认真道:“可是我更喜欢你。” 书房里静得仿佛没有人,窗外的树叶沙沙声让方重衣回过神来,眼中有了恍惚的、不敢置信的色彩,像怕人消失在眼前一般,小心翼翼环住她的腰。 苏棠顿了顿,又静静说道:“我知道,你总害怕我离开,你不要担心,我以后哪也不会去的,更不会一赌气就从你身边逃走,因为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 说到这,苏棠挠了挠脑袋,有些话面对面说不出来,索性收紧双臂抱住他。 她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含糊呢喃道:“有一次你说要对我好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对你好的。虽然我有时候难以接受你的想法、做法,甚至害怕,但我知道每个人性子不一样,对待喜欢的人方式也不一样也许以后我多陪着你,你就会安心,不用这么辛苦了。” 说完,她淡淡垂眸:“我也不会再那么怕你” 方重衣还没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表白”,眼神迷蒙得跟在做梦一样。 苏棠说完长舒一口气,半天没等到回应,又拧起眉头:“你怎么跟没听见似的。” “” “我要亲你了!” 疏离的目光总算凝聚,他点点头,望向她的目光格外珍重:“好。” 这么久以来,苏棠几乎还没有主动去亲过他,夸下海口后,抿唇准备了好一阵。 不等她靠近,环在腰上的手已然轻轻一收,她的眼前随即覆下一片阴影。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眼角,两人交汇了视线,便自然而然吻在一起,清淡而绵长,没有狂风暴雨般的侵占,如火的掠夺,也不似烈酒那般浓烈灼人,只是像甘茶般醇厚悠长,像彼此轻轻抚慰对方的伤口。 两人怔然对视了片刻,目光都是迷离的,水雾缭绕的瞳眸里唯有对方的影子,片刻后,又不由自主再次凑近。 断断续续地亲着,不知是谁的呼吸逐渐有些紊乱,方重衣珍惜地把人拥在怀里,唇角含着一丝浅淡的笑,低声在她耳边道:“棠棠。” 只是轻唤一声名字,对方就已然会意。苏棠额头抵在他肩窝,咬着唇,含糊地回应:“嗯” 彼此紧紧相拥,直到两颗心毫无距离地贴合在一起。 两人窝在矮榻上闹了一阵,过后,苏棠迷迷糊糊小睡了过去,再睁眼时,依旧安稳地躺在他怀里,身上盖着轻薄的锦被。 窗棂上透出灰淡的天光,枝叶的影子在摇晃,似曾相识的情景让苏棠有些恍惚,依稀想起当时被方重衣从寿宴带回来,晚上吃他的宵夜,结果喝醉了,被那人抱来这张矮榻睡。第二天醒来,窗外也是这般天气。 环顾某人的书房,她不由地忧心忡忡起来,才短短三天,他们就闹到了书房等各种各样的地方,往后岂不是更凶残?受不住啊 “棠棠?” “啊,没,没什么。” 苏棠收敛不着边的想法,漫不经心的目光往那人胸膛上移,半遮半掩的衣襟下隐约有一道浅红色的狭长伤痕,不由地一愣。 她怔然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道伤口,问:“是不是很疼?” 方重衣眸光微沉,良久,缓缓开了口:“你是听她们说的?”他本不打算将那些事说与苏棠听,只想它随着时间慢慢淡化过去。 “嗯,我知道了” 他轻轻一笑,扣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那一刀其实扎得很浅,否则也不会短短数月便活蹦乱跳了” 苏棠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绕着他的头发道:“不行啊,伤了肺,那你这要补血补肺气。明日开始我给你熬参芪汤吧?你得听我的,至少喝一个月啊。” “棠棠。”温热的触感落在额角,低沉暧昧的声音带着几分调笑,贴着耳畔缓缓响起,“是嫌我的精力不够好吗?” “不不!你给我走开。” 好不容易才从虎口逃生的苏棠感到深深地后悔。以后她绝不提什么参芪汤了! 第74章 雪砂糖 初春的一天, 苏棠收到了唐音和沈瑄的大婚请帖。 那时候的苏棠正在做绣活, 听见下人们这么说, 便连忙让她们把喜帖呈上来。 许是觉得她做刺绣这件事过于离奇原本有事外出的方重衣也不走了,鬼鬼祟祟从身后凑上来,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手上的针线。 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布料, 上面也只有稀疏几道针脚,暂时没明白绣的是什么。 “给我的帕子吗?”方重衣的目光落在她的侧颜上, 又移不开了。苏棠刚刚梳洗完, 目光懒懒的, 有一丝倦怠的起床气,意外显出几分娇憨之态。 “你缺么?”苏棠慢悠悠瞥了他一眼, “王妃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光塞些金啊玉的有什么意思,我们总得送点代表心意的东西吧?” “所以这是给孩子的?” “嗯,小婴儿带的围嘴。”苏棠把那块柔软的布料抖了抖, 甚为满意。 “” 和方重衣所想差距过大了。 “除了这个,我还要绣一只罗汉帽,一件虎纹小肚兜”苏棠眼中满怀憧憬。 方重衣幽幽看了她一眼,没好打击她, 就凭那歪歪扭扭的针脚, 人家真的会给孩子穿吗?他目光又落在梳妆台那封烫金喜帖上,新婚夫妇的名字端端正正写着“沈瑄”、“唐音”, 邀请人写着“苏棠”。 此外就没了。 方重衣翻遍喜帖没找到自己的名字,甚是寥落。 他被排挤了。 苏棠又凉凉瞥他一眼, 摇头晃脑道:“阿音私下里特意跟我说了,她写帖子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不慎惹怒了某位世子,涂了改改了又涂,最后还是决定托我转达你,一切都以世子爷的意愿为准,若世子爷有意前去,他们自然是扫榻恭候。” 方重衣轻咳一声:“当然要去的。” “听说你以前还误会沈公子,差点找人对付他是不是?难怪唐音那么怕你”苏棠忽然就放下了针线,严肃问。 “你都说了是误会。”他忍不住在苏棠额角亲了亲,眼中漫上几分玩笑之意,“他当年慷慨解囊,出五百两银子救你于水火,本世子要感谢还来不及。” 苏棠一怔,想起他说的是卖身契一事,不免扶额。 “你还是别去比较好” 沈唐二人大婚当日,侯府门前也格外热闹,苏棠亲自指挥下人们将五花八门的贺礼装车,忙前忙后,比自己成亲还着急。方重衣无奈,只能帮她一件件清点,好不容易才把人哄上马车。 上马车之前,苏棠还站在小台阶上指点江山。 “哎,小心!里边是首饰,轻点儿放。” 那是一对翡翠耳环,她在荣锦街逛了三个时辰才相中的,生怕下人们把礼盒压坏了。张望的同时没成想脚下踏了空,整个人成直直往右边滑去,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直角。 环侍左右的侍女们大惊失色,一窝蜂涌过去扶她,但神奇的是,站在外边一层的方重衣竟是第一个赶到。他穿过重重人群,在苏棠脑袋撞上马车之前把人接住,并稳稳护进怀里。 “哗!” 苏棠听见丝绸裂开的声音,皱起眉,勾着脑袋往他背后一看,墨蓝底暗金云纹的外氅被马车边的铜饰划破,几乎裂成了一道漂亮的燕尾。 “哎呀,你的衣裳”为了出席婚礼,衣裳也是专门准备搭配的,现在给划成两片怎么得了? 方重衣给她整了整衣领,问:“脚有没有崴?” 苏棠摇头,从小台阶上跳下来,绕到他背后托腮道:“怎么办,回去再挑已经来不及了。” 风把残破的衣裳吹得飘飘洒洒,方重衣倒是无所谓,抱臂悠然而立:“我记得马车里还留了件外衫。” 那件檀木红的回云纹氅衣?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将方重衣今日的穿着打量,远山紫箭袖长袍,属于稳重不失大气的打扮,若配那件氅衣招摇了些,一般人不一定能掌控地住,不过对他来说自然是没问题的,甚至有可能大放异彩。但这是去参加别人的大婚,太高调张扬了也不大好吧? 苏棠踮脚凑近他耳边,小声忽悠道:“那样就成了红配紫,你懂得的不行不行。”其实红配紫也不打紧。以他的资质,再夸张的说不定都能自成一派风流。 方重衣很听话地点了点头:“那你说了算。” 苏棠想,吉时差不多要到了,现在再回别院找衣裳也来不及,前面有家成衣铺子倒是更近些。她记得那家店叫“锦绣堂”,老板娘眼光独到,品味好,推出来的衣裳款式无论做工还是设计,都不比侯府自家绣娘来的差。她拉着人钻进马车里,往街口一指,道:“来不及了,我们去前面那家铺子看看,随便挑一件将就将就。” “棠棠,那好像是一家汤包店。” “哦!对的。”苏棠定睛往远处的闹市看了看,发现自己确实指错了。过了会儿,她忽然沉默,警觉地望着方重衣:“你眼睛不好,怎么比我看得还清楚?” 那家店她还挺喜欢,从前给某人做侍女,每次被刁难了,就会去那家包子店海吃一顿,化悲愤为食量。 他轻咳一声,缓慢道:“以往你每次生气了,不都会去那家店吃包子么?所以我就” “你就什么?”苏棠听他这么说,赶紧又往窗外看,确定那家店没有被夷为平地。 “我把铺子买下来了。” 苏棠:? 这是欺负她不说,还要赚她的钱啊。 当然,一笼包子值不了几个铜板。她忽然想起,有一天开始莫名其妙大降价了,老板娘变得无比热情,三枚铜板又送酱菜瘦肉粥又添热茶的,难道也是某人在背后捣鬼? “除了那家包子店没别的了吧?”因为忧心忡忡,她的音色变得格外沉重。 “其实凤仙街也有,你常光顾的那几家,面馆,糖水店,笔墨铺子”方重衣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不过棠棠你也不要太忧心,我没乱花钱,这些都是能赚红利的。” “你够了。”苏棠脑袋磕他肩上,以后说什么也不敢离家出走了。 到了哪儿就买哪儿,吃不消啊。 第75章 寸金糖全文完 锦绣堂左手边紧挨一家古玩店, 古玩店的老板姓许, 是个成天板着棺材脸的年轻男人, 衣衫盘扣永远系到最上一格,老派中透露着纯情,由于模样好, 办事沉稳有魄力,还是博得了一大票姑娘的芳心。据说老板娘曾经就是为了追求这位公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开起了成衣铺子, 开张那天, 还巴巴去套近乎:“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看咱俩的铺子就是天造地设不是?” 许公子:“姑娘可是来找零的?” 老板娘:“” 后来,锦绣堂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老板娘越来越有干劲儿,心思便逐渐转移到事业上, 反倒把隔壁那家古玩店抛在脑后了。人们却慢慢发现一件事,严谨稳重的古玩店老板竟开始频频算错账。 侯府的马车在店铺门前停下。 苏棠走进锦绣堂的时候,许公子前脚刚离开,神色慌张, 衣角带风, 满脸都是心虚,她乍一看还以为这人是来抢银子的, 差一点就喊人了。这时,才听见老板娘纳闷地念叨“无缘无故借什么板尺, 哪里用得着?”,说罢,又热情招呼苏棠来看衣裳。 铺子里有成衣,也有供人挑选定制的布料,织雪绡、霞影纱刺绣精致,纹样华美,宛如一道道流光垂下。苏棠赶时间,挑了件墨紫色外袍,又顺手抓了只毛茸茸的围脖,便吩咐人结账。 临走时,她不经意扫过里间古朴的货架,眼睛忽然挪不开了。那是一匹古香缎,金银线织就的回云纹流畅简洁,天青蓝一碧如洗,竟比素白还要清澈纯净。让人想到的不是做成什么款式合适,而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衬的上它。 “夫人好眼光呢,这料子来得可不简单。”老板娘笑眯眯的,“刺绣不必说,看似简单,却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这般纯粹的云山蓝更是不易得,需得一年生的血茶蓝、苋蓝、苏木根各三成,再加上一成精铁砂固色,多一分不得,少一分不得,出来的才是正宗。染料虽难配,到底还是可控的,最难得是晾晒这一关,需得七七四十九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途中若有阴雨,这布便沾上灰气,不好看了。” 苏棠笑了笑,目色恍惚。 “那的确是可遇不可求。” 老板娘若有所思,缓声问:“夫人可是看中了?” 她见苏棠容颜胜雪,衣着华贵,身边还带着三个侍女,又端详门外马车上悬的玉玦,心知必定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女眷,若有心思买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但她想着要给隔壁那人做衣裳,原本是不打算卖的。只是觉得气质上出入太大,不怎么合拍,才迟迟没有动手。 苏棠看得入神,一时没说话,心里想方重衣一定很衬,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穿上的样子,皓雪澄岚,如玉风骨,一望到底的纯粹,又像静夜时分,天边落下几点星芒,窗前那抹柔和皎然的月色。 “嗯。”苏棠点点头,眸光清亮,“他性子好,很明朗,适合这个。” 说完,她也被自己的话小小惊讶了一下,方重衣与这番说法怕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心里总萦绕着不真实、却莫名很笃定的念头,他本该是那样的人,揭开那层虚张声势的锋芒和乖戾,他的底色应当是皎月清辉,纯澈分明的。 老板娘怔了怔,随即爽朗地一笑:“夫人与我所想一般,这般颜色,若是遇到风神洒落的人,那就再适合不过了。” 既然有缘遇到知音,老板娘也不吝啬,大大方方割爱了。 马车停在街边,与锦绣堂五丈左右的距离,不近不远,方重衣耳力好,只是静静坐在马车内也能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性子好”、“很明朗”,那一瞬间,方重衣几乎没想到她说的会是自己。愣怔之间,她已经从锦绣堂回转,钻进车厢里,喜孜孜在他身边坐下。 “等了很久吧?我刚刚看到一匹好料子,等做好成衣,你穿一定很好看。” “给我的?” “是呀。”苏棠小小打了个哈欠,这几天赶着做绣活,着实有些累,便靠在他肩头休息,“有点累,我睡一会儿,到了唐家你叫我啊。” “好。”他微微侧过身子,让苏棠靠得更舒服些,很轻、又很珍惜地扣住她的手。 靠在肩头的人呼吸清浅,他的手却微微僵硬,害怕眼前得来的一切不是真的。 曾经他冷言相对,任意妄为,后来渐渐动了心,又执意将自己的感情强加,让她畏惧,无所适从,甚至在那个雨夜让她哭得那样伤心。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安安静静留在自己身边,像一只老实乖巧的兔子,柔软蓬松的耳朵时不时蹭过来,暖一暖他,让他安心。 往后的日子,他又怎么忍心再让她哭? 帷帘开着一道缝隙,阴晴轮换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苏棠抿唇皱眉,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方重衣小心翼翼将帷帘放下,不弄出一点点动静,还剩的一点余光,他便抬袖为她遮挡。 外界的光影和喧闹全部都退去,空气静谧而安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人了。 还没到沈府,苏棠就慢悠悠醒了过来,方重衣替她遮了一路阳光,这才放下手。 苏棠抱着他的胳膊不说话,眼睛半睁半阖的,迷蒙望着帷帘上那块祥云刺绣,似乎心事重重。 “怎么了?”他给她撩开落在眼睛上的发梢。 苏棠望他一眼,犹犹豫豫道:“待会儿你见了沈公子他们,还是温和些,别的就不提了,人家今日好歹也是大婚”当时,全靠沈瑄和唐音的助力她才能从侯府偷跑出来,虽然事情早已翻篇,虽然后来两人的情怨已经纠缠不清,可她还是拿不准方重衣会不会记恨那件事毕竟他属狼,被触犯过是不会轻易当没发生的。 方重衣望着她的眼,清灵的眸子明灭不定,似含着若有似无的忧虑,于是无声笑了笑,慢慢握紧她的手。 “嗯,都听你的。”轻柔的声音像雪,慢慢飘落在苏棠的心里。 她心头放松了些,抿着唇往方重衣颈窝里蹭了蹭,软糯的声音又絮絮道:“待会儿我要去陪着唐音,你可以找个地方休息,等着我”婚礼上人多口杂,方重衣又是个不能露面的,也只能去低调的地方独自一人待着。 “好,我记得沈府旁有一家酒楼,送你去之后,我便在那里等你。” 今日的方重衣格外温柔,格外好说话,苏棠的心情忽然好起来,抬起头,在他唇角啵叽亲了一口。 唐家和沈家就隔了一条街,走路都没有几步,甚至还没迎亲的队伍长大家浩浩荡荡从沈府出发,还没迈开腿就得张罗着停下,所有人脸上都是哭笑不得。此时的唐府正在送新娘子出门,从里到外都是喜气洋洋,苏棠一下马车,身影就没入一大堆喜娘中,跟着进府去唐音的闺房。唐音凤冠霞帔,面若朝霞,见宁欢和棠棠都相继来了,清澈的眉眼弯成月牙,倒是和平日一样淡定 过午,沈瑄招呼完一大堆宾客,暂时离席,路过东面偏僻的小花园,隐约看见回廊深处站着个人,长身玉立,气质清贵,他大概能料到会是谁,缓步走了过去。 “世子?” 方重衣闻声侧过头来,嘴角是温淡的笑意:“沈公子。” 彼此点头打了个招呼,平和到不能再平和的气氛令沈瑄几乎错觉,这不该是传闻中那个阴戾怪异的世子爷。 成亲前的半个月,他家唐音收到世子妃的消息,说世子也会前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的,还告诫沈瑄定要当心些,千万别正面冲撞上了。 “我不便露面,没办法出席酒宴,抱歉了。”静默中,淡然的声音首先打破气氛。 沈瑄笑了笑:“无妨的,世子太客气。” 方重衣沉默片刻,复又抬起眼郑重道:“祝二位白首偕老。” 一字一句说得平静,也很认真,沈瑄今日在喧嚷的酒席中听了许多热热闹闹的祝福,这一番话却令他意外的有些动容,也许是不曾料想会从那位世子口中听到,也许是彼此产生相同的共鸣,心有戚戚焉。 于是,他也诚恳地回以笑容:“多谢。” 申时,送新娘入了洞房,苏棠等人也功成身退,从觥筹交错的喜宴中抽身。沈宁欢身怀六甲,需要多休息,早早被王爷的人接走。苏棠则独自赶往临靠沈府南面的茗锦轩,五层高的小楼台,飞檐翘角,楼下是如烟笼罩的碧波春水,如今正是早春三月,河岸边垂柳依依,飞花飘散,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还未到酒楼,已经在河边柳树下看见熟悉的人影。 苏棠蹑着步子悄悄走过去,往他的肩膀上使劲一拍,方重衣早就觉察动静,却待她打了自己才回头,配合作讶异状道:“棠棠来了。” “你怎么没在酒楼里?” “一个人待着也无聊,索性到处走一走。”方重衣用衣袖在白石头上拂了拂,拉着她并排坐下,苏棠暗自有些惊讶,这人从来不愿碰外界的脏东西,居然肯拂灰尘了。 “吃不吃?” 苏棠正在游神,鼻子底下忽然萦绕米面和鲜虾混合的香润气息。低头一看,方重衣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小碟虾饺,晶莹可爱,还冒着腾腾热气。 “当然要!”婚礼上,她围着新娘忙前忙后,早就饿了。 “就怕你没顾得上吃东西。”方重衣眼中笑意清淡,却蕴着满腔温柔。 苏棠这才发现白石头边还搁着一个小食盒,里边是小碗的菜肴,不光是虾饺,还有金银蹄、酱泼肉、卤什锦、各色小点心等鲜润诱人,必定是他从酒楼给自己打包的了。 她吃饺子、吃酱肉,嘴边偶尔沾上一点油星儿,方重衣便抬手替她抹去。 “我听他们说你和沈公子见过面了。” “嗯,小花园里碰巧遇到。” 她搁下筷子,悄悄凑过去:“聊了什么?” “放心,没聊。” “啊?” “打了一架。” 苏棠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不再理睬,自顾自拿了块荷叶糕吃。 有棕灰色的成群的影子从头顶天空飞过,是大雁,划过天际,慢慢悠悠没入云雾深处,那里是一座绿荫环绕的小岛,隐约能看见有假山水榭,有亭台飞檐。 “哎?”苏棠倏地踢了一下裙子,“那是不是当时袁家办寿宴的小岛?”她是个路痴,勉力算了算,的确应该是这个方向。 方重衣见她吃点心有点噎着了,默不作声递花茶过去。 “循着北望河再往南才是,这一带群岛绵延,的确都是很相像的。” “哦。” 她抿了口茶,遥望缥缈无垠的水雾深处,目色逐渐迷蒙。小岛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古树参天,翠微苍茫,天边是火烧的云霞,将苍茫河水染成一色。壮美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但一想到方重衣并不能完全体会世间美景,又不免怅然若失。 苏棠垂下眼眸,轻声说:“小岛挺美的,下次我们可以乘船过去,你也能看得清楚些。” 方重衣见她眉眼落寞,倾身靠近了,在她额角轻轻一吻。 “好。” 此时的他心里却想,其实哪里都很好。 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风景。 完结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