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酒》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昨日之酒》 by 水中刀 从年幼懵懂到而立之年 BL - 10.5W字 - 青梅竹马 - 1v1 - 互攻 1992-2012 时光如冽酒 一个发生在北方的故事 黑眼睛与蓝眼睛的前半生 —————— 1 阿廖沙 1991年的圣诞节,苏联解体。 1992年春节后,中国东北的某个省会城市,瓦连京娜·科舍列娃教授和夏思危教授的跨国婚姻也宣告解体。 没过多久,科舍列娃孑然一身地返回莫斯科,没带走一片回忆,也没带走她十岁的儿子阿历克谢。在满世界黑头发黑眼睛里,那个有着棕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的男孩格外扎眼。 他孤身一人,坐在楼梯上吹口琴的画面,是程真对新家的第一印象。 他还记得那是个灰色的春天,冰雪刚刚消融,草木尚未苏醒,老上海口琴绿色的琴格里流出陌生而忧郁的音乐,瞬间点亮了黯淡的荒芜,使那片灰色突然有了色彩。 大人们忙着搬家,程真蹲在筒子楼的楼道里,静静地看他吹口琴,乐声停止,他才用困惑的黑眼睛和他对视: “你是外国人吗?” 蓝眼睛男孩的脸上立刻露出冷淡的厌倦,他收起口琴,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那一年程真六岁,对世界的认识局限在具象层面,他既不知道什么叫“苏联解体”,也不知道什么叫“离婚”。他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母亲突然带着他从父亲家里搬出来,搬到一个叫“二院家属楼”的地方,也就是这座筒子楼。而那个比他高一大截的“外国”男孩,就住在同一楼层的走廊另一端。 程真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只感到不解,那点茫然还没来得及变成失落,就被母亲唤过去。 “过来,跟夏叔叔打招呼。” 程真抬头打量一会儿母亲旁边的男人,他看上去比她老许多,便脱口而出: “夏爷爷好。” 头上被重重按了一把。 母亲尴尬地向对方陪笑,那位“叔叔”倒也不生气,笑得很和气,也很斯文。这让程真对他生出些许好感,顺从地叫了声“夏叔叔”。 程真的母亲常青是H省第二医院的医生,夏思危,也就是程真口中的夏叔叔,是她的科室主任。常青和程真的父亲离婚后,通过夏思危申请到一间职工宿舍,又在他的帮助下,置办了点简单家具。 “辛苦了,到我那里休息休息,喝杯茶。” 夏思危表现出超出同事的热情,领着母子俩向走廊另一端走去,他打开门的那一刻,程真惊讶地发现,这是那个男孩的家。 “这是我儿子,夏宇。”夏思危扶着那个“外国”男孩的肩膀。 夏宇向常青打声招呼,又低头看了看程真,淡淡地说,“你好。” 他中国话说得真好。程真想。 “你好,我叫程真。” 夏思危家比常青家面积大不少,至少多出一个房间。筒子楼又被称作赫鲁晓夫楼,五六层的简陋建筑,每层楼有一个长长的外走廊,连通许多房间。那些房间大多面积狭小,有厨房和卫生间,却没有客厅,夏思危家是个例外。 他从客厅的柜子上取下一个铁盒,抓出一把糖果,把里面的酒心巧克力换成一种夹着果仁的类似牛轧糖的“不老林”,塞到程真的口袋里。 “带程真去你房间。” 夏宇默默走在前面,打开一扇挂着百代丽布帘的门,把程真让进去。 他自顾坐在书桌前,没跟程真客气,也不介意他在屋子里走动。程真倒拘谨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快速而好奇地转着。 从那片精致的镂空门帘,到房里的摆设,一切都新鲜而有趣。 白墙下半截刷着浅绿色油漆,地上是带花纹的地板革,斜射的阳光透过两层玻璃窗,到了屋里,就被染成绿色。许多年后,程真在某个导演的电影里见过这种绿,方才品出,那是时光的颜色。 夏宇的床上铺着干净的格子床单,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和许多那个时代的孩子一样,在床头挂着一张世界地图。他的房间里没有一件玩具,床头柜上除了台灯,就那支口琴。 程真的目光转到组合柜上,玻璃门里塞满了书,书脊上有方块字,也有他看不懂的外国字——他认识拼音,却不认识这些奇怪的字母。柜子连着夏宇的书桌,桌上有一部燕舞收音机,旁边摞着整整齐齐的一叠磁带,程真的目光到了这里,就再也挪不开一厘米。 夏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挪动的意思,起身把他让到自己的椅子上。 “听歌吗?”他指着收音机。 程真点点头,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夏宇放进一盘磁带,按下播放键。 收音机硕大的喇叭上,红红绿绿的二极管亮起来,比父亲家里那部小得可以拿在手上的“半导体”不知气派多少倍。夏宇按下播放键,透过茶色的小窗,磁带孔缓缓地转动起来。 父亲常听流行歌曲——“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听得多了,他也能跑着调唱几句。至于母亲喜欢的“歌”,他就听不懂了,乐器演奏半天也不见有人唱歌,慢悠悠的,让人又困又乏,程真总是坚持不到一盘磁带播完,就昏然欲睡。 夏宇放的音乐和他听过的都不一样。虽然有人唱歌,却是一种听不懂语言,几首歌放完,程真才恍然大悟,那些都是外国歌曲。 夏叔叔明明是个中国人,为什么会有个外国儿子呢?程真又不解了。 一个六岁孩子的注意力,总归是有限的,那点疑惑很快又被歌曲冲淡。程真听不懂歌词,曲调倒是很喜欢,不禁跟着哼起来。唱到高兴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夏宇,后者站在旁边,那双蓝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温度。 程真于是放松下来,挪到椅子边缘,反客为主地招呼他坐下。夏宇没再拒绝,和他挤在同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听着那些来自异国的旋律。 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音乐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借口,让彼此都感到舒适。 又一首歌结束,程真才想起兜里的糖,他把它们全掏出来,摊在桌面上。除了包装鲜艳的不老林,黄纸卷着的大虾酥糖,还有他喜欢的“喔喔”和“佳佳”奶糖。程真挑来拣去,拿起了一块奶糖,把剩下的推给夏宇。 “我不爱吃糖。”夏宇又把糖推回去。 程真心里有点失落,他不知道这失落来自何方,手上已经剥开塑料纸,只得把糖送进口中。随着坚硬的糖块被捂热变软,甜牛奶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那是程真最快乐的时刻之一。 收音机里终于响起一个他熟悉的旋律,是夏宇在楼梯上吹的那首曲子。 程真兴奋起来,想要告诉夏宇,他听出了那首歌,嘴里却被融化的奶糖填满,只得加快咀嚼,好把软化的糖块咽下去。 糖汁通过嗓子时,程真忽然感到一个异样的硬度,紧接着就是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像铁锈,也像他冒失地舔冬天室外的铁管时,破皮的舌头。 是血的味道。 他心底泛起惊慌,悄悄检查口腔的异常,突然发现自己少了颗牙齿,不知所措地看着夏宇。 “你怎么了?” 程真不敢说话,闭着嘴,含混地喊“牙”,叫了好几声,夏宇才听明白,抓起一堆纸巾捂住他的嘴。程真的嘴刚张开一条缝,血就染透了几层纸,夏宇当即拉着他的胳膊,推开房门。 “爸——” 两个大人聊得正愉快,乍看到满嘴鲜血的程真,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夏思危的脸色刷地白下去,他背对着程真,在柜子里摸出医药箱,头也不回地递给常青。 程真没被自己的血吓得太厉害,却被大人的反应惊得一动也不敢动。他张着嘴,任母亲检查,那颗门牙的位置被用脱脂棉压了半天,才止住血。 常青又在那个豁口填上一个棉球,问他:“牙呢?” 程真摸了摸酸涩的腮帮,侥幸地在嘴里找了半天,除了棉球,再没有松动的物体,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咽了……” 也许是那个委屈的样子让人实在不忍责备,常青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没说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夏思危,后者的脸色刚恢复正常。 “对不起,我失态了。” 难以想象一个医生会晕血,但夏思危确实有这个障碍,好在他是个内科医生,一年也见不了几滴血。这在二院的中毒与职业病科里,不算秘密,常青对此保持得体的沉默,只是嘱咐程真,不要舔牙龈。 程真站在夏宇旁边,拼命地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吞下牙齿,后知后觉地生出许多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因此死掉,可别人的反应似乎不大,一颗心放得颤颤巍巍,半天才平静下来。 直到母亲带他向夏思危父子告辞,程真才想起来刚才要和夏宇说的话,他跑回去,踮脚凑近他的耳朵:“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哪首?” “你在楼梯上吹过的,磁带里也有。” 棉球被取下后,程真说话有点漏风,夏宇的眼睛里又带上那种浅淡的温度。他俯下身,在程真耳边,用磁带里那种语言说: “Алёша.” “阿——漏——” 程真笨拙地模仿着,怎么也学不出那种圆润的发音。 夏宇的眼中的温度又暖了一度,似笑非笑,他又重复了一遍: “Алёша,阿廖沙。” 程真依旧学不会,只记住了那三个奇怪的汉字发音。 阿——廖——沙,他在心里重复着,同时加深了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果然是个外国人。 —————— 02 传染源 自从搬家,程真就没再去过学前班。他们走得太匆忙,没给他留下一点时间,去和旧朋友告别。 新房子面积不大,对程真来说,却有些空旷。 同样的白墙和绿油漆,同样刷了银粉的暖气片,同样的双层木窗,同样带着两个抽屉、桌面上盖着玻璃的书桌和同样的铁管简易床……每套房子的陈设都差不多,程真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母子俩在这里住了几个星期,都没能把它染透人气,一旦常青去上班,屋里就重新冷清下来。 离小学入学还有一个夏天,那段时间,程真像个囚徒,每天被母亲锁在家里。他只能趴在窗台上,一边看楼下的孩子们享受自由,一边咀嚼自己的孤独。当然,那时他还不懂什么叫“孤独”,只感觉被纱窗染成绿色的阳光,好像没有外面那么灼热。 楼下孩子们的感受截然相反,浑身冒着热气,额头亮晶晶的,糊着一层快乐的汗水。男孩女孩都晒得黝黑,有几个孩子的手肘和膝盖上,还涂着紫药水。程真回忆起自己在旧房子的时光,也曾这样,不顾一切地在阳光下疯跑,手肘和膝盖总是带着磕破后的结痂,也总是涂着红色和紫色的药水。 下午放学的时候,程真能看见夏宇背着书包回来,他总是一个人,从不见谁和他结伴放学。他那副扎眼的外貌不仅吸引程真的目光,也吸引别的孩子,有人和他一样悄悄注视,也有人挤眉弄眼地朝他喊“哈拉少”,夏宇从不回应。 当他走过那群聚堆的孩子后,程真又听到他们在背后叫他“二毛子”。 他隐约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词,便问母亲:“什么是‘二毛子’?” 常青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严肃地嘱咐:“你不许这么叫他。” 后来他才知道,“毛子”是东北人对俄罗斯人的戏称,“二毛子”则特指中俄混血儿。这个词听得多了,程真也生出抵触来,每当他们对夏宇嚷出那三个字,他自己的后背也有种被指指戳戳的感觉。 他一个人在窗台上生闷气,对此毫无办法。 “妈,我不想在家里呆着。” 程真瞪着眼睛,叉着腰站在门口,在得到答复之前,坚决不给母亲让路。 “你想去哪儿玩?周末带你去公园,还是江边?”常青疲惫地倚着门框,她是回来接程真的,每当值夜班的时候,她总要把他接到医院,让他睡在值班室里。 “哪也不去。” 那都是程真曾经向往的地方,此刻全部失去了吸引力。 常青叹了口气,她知道儿子每天有多无聊,却不能让他独自在外面玩耍,更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值夜班时把他带去医院,已经让她提心吊胆,她总是远远绕开门诊楼,唯恐他被细菌和病毒感染。 “过几个月,等天凉快下来,你就可以去上学了。” “我等不得……”每次她都这样解释,程真都听腻了。 “食堂今天有炸鱼。”常青难堪又愧疚,不得不硬着心肠转移他的注意力,“去晚就没有了。” 程真一肚子不满还没散去,可炸鱼让他实在无法拒绝,只得怏怏地换鞋,跟着母亲去医院。 赶到食堂时,炸鱼刚好剩下最后一份,常青把它们都拨到程真的盘子里,自己盛了碗汤,边吃边翻一本外文资料。 食堂饭的口味不算好,除了一只手能数出来的几道炒菜,大多是清汤寡水的病号饭。二院的医生很少在这里吃饭,总是回家属楼,和家人一起用餐。常青不会做饭,唯一能做的就是煮面条,刚搬家那阵,程真连吃几天煮面条,差点丧失对食物的兴趣。好在他还小,没吃过更好的东西,对食堂的饭菜也就不大挑剔。 偶尔,也能在这里碰到夏宇和他父亲——一个离异的单身汉,同样不能指望他会做饭。常青远远和他们点头致意,并不过分热情,程真和夏宇同他们一样,也只有短暂的目光交流。 孩子终归是孩子,父母辈的人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餐桌,程真的眼睛还是会不时往夏宇那边飘,有时能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背,有时能看见他吃饭的表情,认认真真,从不说话,咀嚼的速度很均匀。 他筷子用得真熟练。程真想——他依旧把夏宇当作外国人。 晚饭过后,常青把他带到住院楼。 医生值班室里有张诊断床,程真总在这上面过夜。没有突发状况的时候,常青就趴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地熬过夜班。除了程真,陪她度过长夜的,就是手中厚厚的专业文献。 诊断床很硬,不适合久睡,每次和母亲值完夜班,程真都有点背疼。但他还是喜欢呆在医院,这里有许多新鲜的人和事,远比被关在家里有趣。常青架不住他的央求,只好带着儿子上班,再三嘱咐他不要乱跑。 那时候人们的安全生产意识还不强,防护措施也不科学,二院拥有全省最好的职业病科医生,门诊的患者很多。常青忙起来就顾不上程真,一眼没留意到,他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程真熟悉这座医院的每一间诊室和病房。他最害怕外科和急诊科,那里的医生总是急匆匆的,会严厉地批评他碍事。他最喜欢产科和儿科,产科的医生都是阿姨,对他客客气气,忙起来也不会责备他,护士还会给他零食吃。儿科就更有趣了,那里有许多孩子,大人排队的时候,他就能和孩子们玩一会儿。 常青在患者和儿子之间忙得歇不下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向活泼的程真突然蔫了两天,紧接着就开始发烧,一边腮帮肿得高高的,碰一下就疼得要哭。防过了流行病高发的春天,还是没躲过夏天,程真被传染上病毒性腮腺炎。他肿着脸,被母亲带去输液。 输液室的护士就没那么和蔼了,她们不仅按住他,在他手上扎针,还开他的玩笑,叫他“传染源”。每次程真想偷偷跑出去,就会被她们叫住—— “‘传染源’,你去哪儿?” 程真被活活气哭好几次,死活也不肯去医院。 常青只好重新把他锁在家里,每次下班回来,带着输液器和药瓶,亲自给他扎针。医生到底不是护士,孩子的血管又细,常青扎遍了他的手背脚背和脑门,经历无数次滚针,才把针头扎进他的静脉。 那段日子是程真的噩梦。 每到常青的下班时间,就是他最恐惧的时刻。 他看着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背和同样无处下针的脚背,脸上针扎火燎的疼痛还是不肯离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提醒他,母亲又要回来了。 可那天他等了很晚,天都黑透了,常青还没到家。这时电灯突然熄灭,他摸着黑,从窗台向外看去,附近的窗也是黑的。 停电了。 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楼里出来,在外面散步。楼下越来越热闹,孩子也多起来,窗外的喧闹衬得房间里更加安静。 程真拍了拍玻璃,想引起他们的注意,隔着两层玻璃,当然没人能听到。他又使劲拍了拍,震得手也疼起来,依旧没人理他。 他捂着手在黑屋子里乱转,一头碰在柜角上,疼得眼冒金星,眼泪再也关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程真又想起医院里的人都叫他“传染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连给过他糖的护士都拿他开玩笑,气得哭出声来。 邻居们要么还没下班,要么都在外面,没人回应。程真摸到门口,用手抠家门的锁,抠到筋疲力尽,也没把门打开,索性坐到地上,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一直哭到喘不上气。程真用衣服抹抹脸,想摸回屋里睡觉。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在门外叫他的名字。 “谁啊?”他抽了抽鼻涕。 “我。”夏宇的声音。 程真鼻子一酸,又哭起来,他想到楼下的孩子都阴阳怪气地叫他“二毛子”,和自己被叫做“传染源”也没什么区别,哭得更厉害了。 他哭了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他以为自己把夏宇烦走了,顿时闭上嘴,难过得要命。眼泪在眼圈转着,将落不落的时候,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就是口琴的声音。 一首接一首,有那首《阿廖沙》,也有其他曲子。程真忽然发现,那盘磁带里的曲子,夏宇全都会吹。 在他的琴声里,程真渐渐平静下来。 他坐下来,把头靠在门框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03 麻雀 临近下班的时候,常青端着饭盒,准备像平常一样,去食堂打饭带回家。刚走出办公室,迎面就推过来几个担架,上面躺着急性铬中毒患者。 常青立刻扔下饭盒,换上白大褂,一直抢救到午夜,才夺回这几条性命。 如果不是住院医师提醒,她几乎忘了家里还有个孩子,常青在住院处食杂店买了两个面包,匆匆赶回家。 筒子楼已经恢复供电,常青一开门,就看到倚着门框睡熟的程真,脸上带着尘土和泪痕。 她的脸瞬间就湿了。 离婚的时候,常青没掉一滴眼泪,直到此刻才彻底失控。她用额头抵着门,无声地缓过情绪和低血糖,擦了擦脸,把程真抱到床上。 那天晚上,她在桌前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程真在床上醒来,想起昨天晚上停电的恐惧,和黑暗中传来的口琴声,又觉得这像一场梦。 正在床上发呆,母亲就准备好了早饭,牛奶、面包,还煮了两个鸡蛋。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程真就再没心思追究那是不是梦,跳下床就去洗漱。 东北的夏天和人们印象里一样短暂,整个城市还没热透,日历上的节气已是立秋。 立秋之后,程真就上了小学。 每天放学,校门口都聚着一群接孩子的家长,常青只在里面出现过几次。这仅有的几次,也要找个没有患者的时间,请假出来。好在学校离家不远,接送几次,程真就记住路,自己回家。 夏宇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出于某些考虑,常青没有联系夏思危。为了评副主任职称,她经常为论文的事请教他,接送孩子的私事,她实在开不了口。但夏思危还是通过儿子得知了实情,他有些不理解常青的选择,明面上却没说什么,私下让夏宇在上下学的路上“邂逅”程真。 夏宇和他父亲一样,没对程真多说半句话,每天早上等在楼下,放学时也约在校门口,一起回家。 有人陪伴,程真快乐极了,短短的一段路,他能把一整天的经历都将给夏宇听。 常青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一样,听完就回到自己的学术上。母子俩在同一张桌子上,各做各的学问,程真每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抬头看见母亲专注的样子,也就学会把话憋回肚子。 夏宇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是一脸公事公办,却不冷淡,程真能感受到,他是能听进去的。有时,他还会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程真产生了极大的成就感。每到放学前,他都要精心组织语言,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幼稚,最好像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和夏宇一样。 他当然没有成功过。 其实夏宇对他的话题也不感兴趣,那些一年级的故事他早就经历过,再听一遍,只会让他想起那些又傻又可笑的回忆。但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些傻故事,他从不感到厌倦,总是一字不落地听到家门口。 在他眼里,程真那个没完没了的劲头,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麻雀,一群。 虽然聒噪,却胜过无聊。 一回到家,程真就安静下来。 写完作业,他就找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翻来翻去打发时间。从解剖学到病理学,凡是带图片的书,他都不放过。那些抽象的切片图像,被他看出无数种具象的图案,像连环画一样。 许多年后,同学间流行一种叫“三维立体图”的东西,平面重复的图像里,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图形。有些人看到头晕眼花,也窥不出门道,程真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年看病理切片的经历功不可没。 除了图片,他对医书毫无兴趣,甚至对医生这个职业都没有好感。 他既不想成为母亲这样冷冰冰的人,也不想变成医院里那些平时对他客气,生病时落井下石、叫他“传染源”的那群“虚伪”的家伙。 程真也很少和楼下那些孩子玩,他见过他们抱团挤兑夏宇的样子,觉得他们讨厌透了。但他同时又很向往,远远看着他们玩丢口袋之类的集体游戏,心想,夏宇什么时候能陪自己玩这些呢? 他敲过夏家的门,开门的是那个年纪大得像爷爷的夏叔叔,连母亲都对他很客气,他从进门开始,就不得不注意礼貌。他们家比自己家里还安静,父子俩在各自的房间,看着各自的书,程真呆了一会儿,实在不好意思提出去玩的事,怏怏不乐地告辞回家。 一学期就这样过去了。 程真还记得,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年春节都很热闹。可那一年,母亲哪儿也没去,破天荒地买了许多菜,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做了一桌不好吃的年夜饭。他不敢问母亲,为什么不回去和他们一起过年,父亲是个不能在她面前提的人物,一提,母亲就要翻脸,好几天不跟他说话。 整个寒假,他也没去找过夏宇,一个人在楼下玩雪。他仰望着两家的窗户,在他们都能看到的位置,堆了个雪人。 两个煤球做眼睛,半截胡萝卜做鼻子,头上还扣了一只塑料桶。 可惜没过几天,街道办就下了清雪任务,人们挥舞着铁锹和推雪板,几下就把那个雪人铲成平地,和路边的积雪一起装上卡车,运走了。 程真沮丧得几天都没下楼。 这座城市夏天雨水多,冬天雪也很多,天气预报里动不动就提到“西伯利亚的寒流”,寒流一来,就要下雪。可无论寒流来了多少次,下了几场雪,程真都不想再去玩。 母亲教会了他查字典,他就在家里看书,渐渐觉得,书比玩雪有趣得多。 程真又想起夏宇,他家里有那么多书,他每天都在看什么?那些外国书里又写着什么?他只听夏宇说过一个外语词,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那些书…… 他合上母亲给买的故事书,一次读太多字,有些困了。他走到窗台边,玻璃上蒙着一层水蒸气,他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会儿画。再也没地方下手时,就用袖子抹了抹,对着窗外发呆。 前一天刚下完雪,窗台上积着厚厚一层。不怕冷的麻雀和喜鹊在树梢跳动,雪粉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下像玻璃屑一样反光。 程真的目光随着那片反光下落,一直落到树下,就再也挪不开。 他堆过雪人的位置,又出现了一个雪人。 一样的煤球做眼睛,一样的胡萝卜做鼻子,头上扣着一样的塑料桶。 —————— 04 笑话 “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程真没穿外套,直接跑到走廊另一端,一边喊一边拍门。 屋里半天没人回应,程真的毛衣被寒气浸透,脑子也清醒下来。他怕又是那个夏叔叔开门,对方虽然客气,他却总有种打扰别人的尴尬。 他缩着肩膀,冻得直哆嗦,正要返回的时候,门开了。 夏宇一把把他拉进屋里:“你不冷?” 程真摇摇头,眼睛又开始在屋里乱转。 “我爸上班去了。” “哦……”程真这才放松下来,又想起敲门的初衷,“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夏宇没有回答,从茶几下掏出两个桔子,扔给他,自己回到房间里看书。 程真捧着桔子,不死心地跟在他后面追问。夏宇被他缠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皱着眉从他手里没收了一个桔子,剥开,掰下一瓣塞进他嘴里。 “是不是啊……” 夏宇又塞给他一瓣,等他咽下,又续进一瓣。如是往复,程真的嘴就没空说话,也许是被喂出了惯性,他就那样张着嘴,任夏宇一瓣一瓣地,把整个桔子填进去。 “没了,”夏宇轻嗤一声,“闭上嘴吧。” 程真又把另一个桔子送到他手里,夏宇愣了一下,就被他握住手,摇晃起来。 另一个桔子也用同样的方法进了程真的肚子。 读大学时,他一斤一斤吃桔子的吃法,总是引人侧目。程真对桔子的执念,大概就是在这个年龄,被某人以这种方式种下的。 九年义务教育有两种学制,一种是六年小学三年初中,另一种是五年小学四年初中。夏宇和程真的学制不同,所以那条上下学的路,他们还能一起走一年。 程真对此毫无概念,每天依旧像麻雀一样,把那些无人倾诉的话倒给夏宇听。 有了孩子这层关系,常青和夏思危的关系也比别的同事多了几分紧密,只是她的注意力全扎在工作上,总是无视后者意味深长的目光。 上了二年级,程真的表达能力好了不少,也渐渐意识到父母离异对他意味着什么,越来越少地提起这个话题。 他从未见过夏宇的母亲,只从自己的母亲口中知晓,她是个苏联人。趁夏思危不在的时候,他又跑去夏宇的房间,在那张世界地图上找了很久,也没有看到“苏联”两个字。 夏宇看着那张1992年的新版地图,什么话也没说,程真却隐约感觉,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些黯淡,蒙着一层他还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搜肠刮肚地找出许多笑话,想把那层东西驱散,哪怕恢复平日的冷淡。他不奢望看到夏宇的笑容,实际上,他也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 只是,那个表情让他不安。 程真在自己的班里不算活泼,大部分时候,他都显得很安静。 同龄的孩子们聊动画片,聊父母带他们去过的地方,都是他没有过的体验。那些面孔无忧无虑,和他完全不一样,他看到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忽然觉得,那个表情和夏宇有点像。 因为没有共同语言,渐渐地,他就游离在集体之外。 集体主义是刻在这个国家的人骨子里的东西,每个人从童年开始,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直到把它烙进潜意识。玩耍,吃饭,甚至上厕所,这些关乎个体的活动,都变了一种必须结伴进行的社交。 程真始终无法融入课间游戏,午休时,也没人端着饭盒和他一起吃饭。 他自有方法打法寂寞,书本使他忘记一切,也能隔绝异样的目光。这种自娱自乐,却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让他变成班里学习最好的一个。 同学排斥他,他的班主任却不会,她眼里只能看到成绩,其余都不是问题。所以她对程真的不合群格外宽容,但对班里另一个孩子,就没有同样的耐心了。 那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女孩,怯懦又敏感,尽管她时刻提心吊胆,却总干出冒失的事,成了班里的笑柄。她的分数和她本人一样可怜,班主任对那些讥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是对她的“激励”,一厢情愿地恨铁不成钢。 他们不知从哪学来的词,即使用在真正的黑人身上,也是恶毒的种族歧视,那些词被肆无忌惮地倾倒在七八岁的女孩身上。 程真突然就被激怒了。 那个男孩笑得正起劲,毫无准备地被掀翻在地,疼痛在他身上四处开花。他不敢相信那个只知道看书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大力气,下手这么狠,以至于他想起还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被打得抬不起手,只能在地上翻滚嚎哭。 程真揍了很久才被拖开,双臂被人架着,两腿在半空中徒劳地蹬踹。他感到自己打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某种巨大又无形的东西,像空气一样,时时刻刻包裹着他,撕不碎又甩不脱。 放学后,他没和夏宇一起回家,而是被班主任扣在办公室,等常青请假赶来。对方家长眼睛冒火,常青点头哈腰,比在院长面前态度还好。她把那个被打的男孩带到医院,挂着急诊做了全套检查,还给他做了当时刚引进不久、价格昂贵的CT。万幸,只是皮肉伤。 当天晚上,整个楼层都听见常青打孩子的声音。 程真哭得撕心裂肺,不全是因为疼,更多的是恨,可他又说不出,自己在恨些什么。 夏思危在常青家门口站了很久,想敲门劝说,犹豫再三,决定不干预别人的家事。夏宇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父亲,后者目光闪烁,不肯和他对视,回到自己的书房就再没出来。 夏宇看着那扇紧闭的、关不住哭声的门,回家取出口琴,坐在楼梯上吹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里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不再有打骂声传来。 他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腿,回到自己家中。 打架事件过后,班主任对程真的宽容就不复存在,不时就要敲打一下。 没过几天,就是教师节。 为了讨好这位班主任,让孩子在班里好过些,常青托人买了一盒进口巧克力,准备在接程真的时候送给她。 那盒巧克力提前一天被她带回家里,程真的目光每隔一会儿就被勾过去,贪婪地看上几眼。 他不但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这么高档的糖果。那些金光闪闪的包装,裹着不同形状的巧克力,每一块都散发着不同的诱惑,害得他差点把生字本上都写满巧克力三个字。 “妈妈,我能尝一块吗?” 趁着母亲检查作业,他双手背后站在一旁,黑眼睛里写满期待。 常青头也不抬地拒绝了,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她把那盒巧克力放到柜子顶上,程真踩着凳子也够不着的地方。 第二天,她用报纸包住巧克力的外盒,带着程真,一路躲避着其他家长的目光,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 常青很少干这种送礼的事,也没收过红包,哪怕是被他救过命的患者的礼物,都一概谢绝。她身上有种知识分子的清高,总觉得这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 然而现实和她的价值观完全相反。 班主任的桌上堆满了包装鲜亮的礼物,毫不避人,不只是她,其他老师也收获颇丰。所有人的桌上都得像小山一样,仿佛冷战时期的军备竞赛,所有的角逐都藏在摆满礼物的桌面下。 常青那盒报纸包着的巧克力,和那堆洋酒、真丝连衣裙相比,就像大伊万面前的喀秋莎,寒碜得像个笑话。 班主任客气又不以为意地收下礼物,客套几句就把他们送出办公室。 回去的路上,母子俩都一言不发。程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亲手画的贺卡,一片一片地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 05 蓝与红 程真罕见地消沉了几天,放学的路上沉默寡言,走得慢吞吞的。夏宇想起那晚的哭声,几次想问,看到他的样子,又莫名开不了口。 好在没过多久,程真又像麻雀一样活跃起来。 夏宇不知道的是,他所有的温顺和乖巧,都留在上下学的路上。 一进教室,程真整个人就凉下来,散发着扎人的沉默。班里的孩子对他的看法越来越复杂,从一开始的没有共同语言,渐渐变成一种混合着畏惧和厌恶的情绪,虽然不喜欢程真,却没人敢招惹他。 他的班主任亦然,只要他不主动惹事,她也懒得理会。 与其说世界向他关上了门,不如说程真关闭了自己,用一种透明的膜,使他自绝于外界。在这层膜的保护下,他得以保持平静。 第二年暑假后,夏宇就去初中报到。 两个孩子上学的方向不再相同,连时间都无法重合。夏宇总在程真出门前到校,又在他回家后才返回,想在楼梯见上一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所有的周末和假期都被课外补习班占据,程真几次上门,都见不到人。时间一久,程真就再也伸不出敲门的手。 那层透明的膜也再没有缝隙,彻底把他包裹在真空里。 从那时起到小学毕业的几年,程真的记忆都很淡,他记不清同学的名字,也忘记了班主任的脸。奇怪的是,他对教室里的某些细节记忆犹新,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后来他用某个心理学家的理论做了自我分析,认为自己之所以忘记那些人,多半是因为他们给他的印象不愉快。可他又说不出,为什么他会对那些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物件记得那么清。 比如教室里的光是蓝色的,正如他家里的光是绿色。 那种蓝色来自几十张双人书桌,统一规格的灰蓝色化纤布蒙在统一的、带着斜坡的桌面上,像泛着微波的海面。他经常用手肘撑在那片海上,任思绪漫游,四处溜号,老师讲课的声音就成了他散逸的思维的背景。 当然,他早忘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却记住他在乱想的时候,眼睛落在什么地方。 教室的白墙上挂着伟人的图片和生平,就像黑板上方永远挂着国旗和标语。那些挂图换了又换,从政治色彩颇浓的马恩列斯毛,变成李四光、牛顿和高尔基,鼓励大家好好学习,长大后为祖国的各行各业做贡献。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马克西姆·高尔基” 程真对这张挂图记忆尤深,倒不是因为高尔基那副颇有辨识度的八字胡,而是他的简介里,有一个他听说过,却没见过的国家,前苏联。 回忆到这里,他才恍然大悟,所有这些散乱的碎片,拼合起来,其实都指向一个线索: 那个人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来自那个消失的国家,还有那在黑色虹膜的显性基因下,奇迹般保留着蓝色的眼睛,它们在阳光下蓝得异常清晰,像教室里那片海。 ——夏宇。 常青提为副主任后,虽然不用值夜班,工作却比之前更繁重。夏思危带了几个研究生,科里许多事就落在她身上。常青每个星期能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到一天,有时还要把病历带回家里看,她房间熄灯的时间,比程真的还要晚。 所以那几年,程真学会了许多东西。 他再也不需要母亲来检查作业,最多让她在满分的试卷上,按老师的要求签字。他还学会了买菜,用煤气做饭,在常青下班时,给她留一份简单的饭菜,在她去外地出差时,独自面对生活。 但他始终没学会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理孤独。 班级里的孩子依旧喜欢扎堆聊天,话题从动画片和零食,渐渐变成高年级小学生喜欢的东西。 男孩之间,开始流传一些“正半圆拳”、“反半圆脚”、“95”、“96”之类的黑话,街角背巷出现了被老师和家长视为洪水猛兽的游戏厅,他们总有办法逃过大人的追究,享受叛逆的快乐。女孩们成熟得更早,她们开始在心底静悄悄地绽开某种期待,文具盒里贴着的不干胶,也从美少女战士换成了韩国的偶像组合…… 这些都与程真无关。 他依旧用书本逃避现实,同学不止一次看见他一边吃饭一边翻《新华字典》。从课内到课外,从文学社科到医学理论,只要有字,他都不放过。程真不求甚解,一心让流动的文字占据眼球和大脑,不再有多余空间去感受那种他无比熟悉,又说不出口的情绪。 和夏宇那双奇迹般的蓝眼睛一样,程真对这段经历也感到不可思议,在这种“摧残”之下,他都没患上近视,能看清视力表的最后一行。 1997年夏天,满街都是香港回归后的喜庆。 那一年程真小学毕业,第一次过上没有作业的暑假。 以往的假期,还有作业占满他的精力,钢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寂静。家里的电视形同虚设,常青没时间看,也没开通有线电视,程真反复切换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的几个频道,所有电视台都被一片红色占据。 他坐在冷色的房间里,看着那片热烈的、欢腾的、团圆的颜色,忽然想起久违的父亲。这些年他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那个男人总是悄悄等在学校门口,和程真聊上几句,塞给他一小笔钱就匆匆离开,唯恐被常青发现。后来,那样的会面就越来越少了,大概是他组建了新的家庭,也许自己多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程真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知要如何面对。 在他还没想好的时候,双腿就已经迈上公交车。 他们还没有搬家,开门的是个陌生女人,头上夹着卷发器,微胖的身体上套着粉红色的家居服。她怀里的小女孩搂着她的脖子,打扮得像个娃娃,她好奇地盯着程真,那双眼睛和他一样,又黑又亮,随他们的父亲。 陌生女人没让程真进门,程真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屋里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饭菜香味、化妆品的脂粉气,地方电视台播着家长里短的肥皂剧,声音开得很大……他有些不适应。 程真不属于这里,他的母亲常青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一路步行回去,脑子里的两个女人交替出现,一个屋子里的粉红色女人,会喷香水会做饭,和一个清瘦的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永远忙碌在门诊和病房之间,不多的笑容全都送给了陌生人。 他能理解父亲的选择,但他也选择不原谅。 天色暗下来,路边的烧烤排挡纷纷支起摊子,大桶的啤酒垒成一垛小墙,一个晚上就能卖完。不时有人拎着装满啤酒的塑料袋走在街上,程真看了一会儿,也走进一家排挡。 店主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小孩买什么啤酒。 程真谎称买给父亲,那个谎撒得很拙劣,他既不知道啤酒的价格,也不知道要买多少。店主嗤笑一声,还是把酒卖给了他,在他的认识里,男孩喝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而对程真买酒的行为颇为鼓励,认为他很有男性气概。 这种事放在十年之后,肯定要被万人抨击,可在程真那个时代,放养和野蛮生长,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程真沿着路走到底,就来到江边。 那条江一路向西北流去,最终汇入祖国最东北的一条界河,界河对岸是一片比中国还辽阔的土地,名叫俄罗斯。因为地理原因,这座城市受苏俄文化影响颇深,老城区有很多俄式建筑,就连这座江边公园,也以某个苏联领袖的名字命名。 程真拎着啤酒走了许久,他本没有喝酒的打算,酒液里的二氧化碳不断逸出,眼看着就要失去新鲜,又让他觉得可惜。 正在犹豫间,身边停下一辆自行车。来人和他打了声招呼,声音有点陌生,程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抬头一看,竟是夏宇。 他脱口而出:“你嗓子怎么了?” 夏宇摸了摸脖子,有点不好意思。 程真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和自己不一样,那片被他挡住的皮肤下,有个坚硬的凸起。他们都是医生的孩子,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现象。程真话音刚落,就感到滑稽,低头笑了起来。 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夏宇的脸上也带着一抹羞涩的笑意。 那是个真正的笑容,虽然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双微弯的眼睛却把他出卖,比别人都白的皮肤藏不住情绪,烧出一片绯红。 一开始他们都矜持地绷着,后来程真越来越忍不住,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摸他的喉结。夏宇蹬起车子躲闪,把他甩出几米后,又停下来看他,眼睛里依旧带着笑。 程真于是追上去,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把脸贴在夏宇的背上,干净的肥皂味,带着他身体的温度,踏实又温暖,他瞬间就忘了自己买酒要浇灭什么。 夏宇把他带到一段人少的江堤,他们就坐在大堤的石阶上,看夕阳向西沉没。 程真突然看着他:“你今天不补课吗?” 夏宇摇摇头:“我初中都毕业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再也没找过我……” 程真这才发现,他们同住一层楼,这几年却都没好好聊过一次天。 “你买酒给谁喝?”夏宇用目光指着塑料袋。 “我也不知道。” 夏宇便不再问,他们静静地看了会儿夕阳,程真才开口。 他看着江面的波光,讲起今天的经历,末了,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去见他父亲了。 夏宇的目光一直落在江上,看向西北的方向。 “他们都说我来自两个国家,”他说,“另一个在哪?她又在哪呢?” 那条遥远的界河两岸,一边正在享受团圆,另一边早已解体。 夕阳彻底沉入江水,笼罩在他们脸上的光线也渐渐冷下去,程真在他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凉意。 那不是冷淡,是比他自己还要深邃的孤独。 “来,都在酒里了。” 程真举起那袋啤酒,努力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却因为没变声的嗓音显得更加幼稚。 夏宇接过塑料袋,走到台阶下,把酒倒入江水。 程真看着他的背影,单薄的夏衣在他身上拂动着,掩盖不住那日渐挺拔的身体。 “我以后,能经常去找你吗?” “当然能,”夏宇回过头,眼神柔软,“常来。” —————— 06 失重的游行 那一夜程真醒了好几次,特意定好的闹钟也没派上用场。 第一缕天光照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窗边等候。昨天晚上,他们在江边玩到彻底天黑才回来,意犹未尽地约好,第二天早饭后楼下见。 太久没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舒展,程真已经渴透了,短暂的轻松彻底激活了他对快乐的向往,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假装成熟。 凌晨四点,北京的天安门还没有升旗,这座城市已经苏醒。 邻居们陆续出门,去早市采买最新鲜的食物,程真也随母亲去过,顺便在炸油条的摊子解决早饭。 他很喜欢那家油条摊子的油炸糕,糯米皮裹着豆沙馅,刚出锅的时候外酥内软,一口下去能喂饱一个礼拜的馋虫。想到这里,程真的肚子就安静不下来了。他想叫醒母亲带他去早市,又怕回来晚误了和夏宇的约定,只好挨着饿守在窗前。 好在常青醒的也不晚,她看着穿戴整齐的程真,目光疑惑: “去早市?” “不去。” 她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开始梳洗:“那我自己去。” 程真敷衍地答应一声,注意力全在窗外,连母亲出门的声音也没听到。 常青还没回来,夏宇就出现在楼下,程真草草留了张字条就冲出门,坐在楼梯扶手上一路滑到一楼。 夏宇来得不晚,但他不知道程真已经等候多时,所以当他迫不及待地跳上自己的后座时,不由失笑: “这么着急?” 程真搂住他的腰没说话,一路跑过来,心跳还没平缓。 “吃饭了吗?” “没有。” 夏宇有些意外,松了松程真的手,蹬起车子往街上骑去,再停下来,刚好是那家早餐摊。 程真的心和胃一起喧闹起来。 那家摊子在附近太有名,外带的队伍排到了马路对面,他们在里面也看到了常青。程真一把拽住夏宇,把他拉到街角的门洞里,心虚地向外窥视,直到她买完才松手。 他没法跟夏宇解释自己的动机,只好转移话题:“你也没吃饭吗?” 夏宇摇摇头,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忐忑,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程真没注意到这层戏谑,心里只想着他也没吃饭,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他拉起他的胳膊:“走走走吃饭去。” 数量不多的几张餐桌坐满了人,两个孩子和陌生的大人拼在一张桌上,所有人都专注于面前的食物,没人计较拥挤。 程真面前是一碗加了两大勺糖的豆浆,吸溜着刚出锅的油炸糕,他用余光看见夏宇正在有条不紊地搅拌一碗豆腐脑,依旧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端正。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盖住灰棕色的头发,在帽檐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也显得低调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男孩。 “你怎么不吃油炸糕?” 程真用筷子夹着油炸糕,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包子上,入座前,他特意去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素馅包子。他忽然想起夏宇说过,不喜欢甜食,心底默默替他惋惜,人生最大的快乐难道不是吃糖? 夏宇眼睛弯了弯:“家里吃得清淡。” “你尝尝。”程真仍不死心,把咬了一口的油炸糕递到他嘴边,夏宇看着他执拗又单纯的表情,只好咬下去。 程真的笑容越来越深,夏宇也笑了。 也许是糖类刺激了大脑,多巴胺带来轻盈的愉悦,夏宇把车子蹬得很快。清凉的风掀起程真前额的头发,他闭上眼睛,有种飘然的失重感。 他们在老城区的旧街上穿行,两旁的建筑都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古典主义到巴洛克,从新艺术风格到折衷主义,恍如置身异国。 沙俄时期,大批俄国人入侵东北,在这座城市到处修建教堂和楼房,渐渐把这里变成远东的莫斯科。十月革命后,又一批人逃离俄国来到这里,乌克兰人、波兰人、犹太人……许多欧洲的流亡者也来到这里,把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一并带来。30年代,这些异国流浪者迁到上海,50年代,剩下的人也从中国离开,留下满街带不走的历史。 曾经的教堂变成音乐厅,警察局变成学校,如今住满百姓的洋楼,也许是某个民国官员的旧邸。这些带着资本主义色彩的楼房,在苏联也曾一度绝迹,变成规整的斯大林建筑,同样的风格在这座城市也不少见。 程真想到夏宇的母亲,她从那个遥远的国家来到这里又离开,又给他们留下什么?夏宇极少谈到这个话题,即使程真问起,也多半以缄默回答。 十一岁的程真想不明白许多问题,后来回忆往事,他才意识到,夏宇大概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怀念。 那时他只会沉浸在坐车的快乐里,搂着夏宇的腰,不停地催他快点。 整个假期,夏宇骑车带他穿遍大街小巷。程真像一匹脱缰的小马,书本被他彻底抛开,每天流连在室外,阴雨天也不肯安分,披着雨衣也要拉着夏宇出去玩。直到开学前,他才被母亲强行留在家里“收心”。 一颗玩野了的心,如何说收就收得住? 程真不下楼也能找到乐趣,在家长们忙于工作时,他们就在彼此家里度过整个白天,直到他们下班,才溜回去,装出乖巧的假象。 夏宇家那台硕大的收音机变成了CD随身听,他们共享一副耳机,挨在一起,把头凑到一处听CD。夏宇的碟片不多,却什么音乐都有,既有常青喜欢的那种古典音乐,也有当时港台流行乐,甚至还有一张唐朝乐队的专辑,唯独没有那些红色的苏联歌曲。 老上海口琴不知去向,连同那些俄语书,一起被夏宇收在床下的箱子里。书柜里空出来的位置,换成了英语工具书。 除了外貌依旧耀眼,夏宇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像个普通的中国学生。程真不大喜欢他的变化,又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但无论如何,夏宇对他的态度都没有改变。 他对程真的包容到了纵容的程度,乐意满足他任何合理或不合理的愿望。 除了程真,他没有任何朋友,就像程真除了夏宇,再没有其他寄托。 —————— 07 他的名字 程真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厌学。 整整一学期过去,他都没从抵触情绪中解脱。 他就读的是所颇有名气的私立中学,各种条件都好过大部分公立学校,每年的招生名额都很紧俏。常青费了许多周折,花了不小一笔择校费才把他弄进去,程真却没有回报一个让她安心的成绩。 老师、同学、教材、环境,所有方面都排除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分数垫底的原因,只得到处打听补课班。 真正的原因程真很清楚——他根本不想来这个地方。 整个幻梦般的暑假里,他都在期待,开学后进入那所小学的对口中学。他也想骑着自行车,沿着夏宇走过的路上下学,如果可能,他还想坐在他读过书的教室里,听教过他的老师讲同样的课…… 他没法向母亲解释这一切,只能顺从她的好意,每天走到相反方向,让拥挤的校车把他带到那陌生的学校。 几次摸底考试之后,班级里自然划分了几个阶级,每个阶层又根据性格和来处,细分出更多小团体。程真总是无视他们抛来的橄榄枝,固执地延续小学的孤独。 理智不止一次告诉他,这样不对,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却无力冲出封闭自己的那层透明的膜。很快,他成了所谓的“被帮助对象”,每个人都拿出十足的热情,帮他融入集体,可没有人成功,程真把自己缩得更紧,又在那颗闭锁的心外面,加上更多屏障。 他又想到夏宇,如果那扇把他囚禁在黑暗中的门外,没有他的口琴声,他早就给自己砌起更厚的墙。除了他,还有谁能看穿他欢快背后的孤独,谁又会在他哭泣的时候,进入他的痛苦,却不要求任何回报? 那些热情的面孔上,写着各种动机,好奇、试探、征服,唯独没有他最渴望的,单纯的陪伴。 程真用周末的时间,跑遍了全市音像店,想找到那盘苏联歌曲磁带。卖磁带的地方越来越少,这种过时的音乐更是早已绝版,店主再三向他推荐最新偶像的光盘,程真半秒也没有停留,直接奔向下一家。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不是音乐。 可希望也在寻找的过程中渐渐下沉,到最后,程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再也找不到旧日的记忆了。 夏宇考进最好的省重点高中,校区位于市郊,夏思危索性让他住校,自己家反而成了研究生们的小课堂。 程真经常能看见那几个年轻人,却一次也没碰到过夏宇。他们坦然出入那扇程真望而却步的门,他却不敢敲门去问一声,夏宇什么时候回家,就连他住校的消息,都是他“不经意”地从母亲口中得知。 他本能地告诉自己,不能过问太多,却不知自己在惧怕什么,一切都是模糊的,就像他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依赖夏宇的陪伴。 直到寒假前夕,他才终于碰到夏宇。 程真刚放学,正在掏钥匙开门,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去,刚好看见他想念的那个人。 一层薄雪落在他头顶和肩上,程真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抬手拂去雪花:“先去我家。”他看了一眼走廊另一头,“我妈今晚有会诊,一时回不来。” 夏宇会意地勾起嘴角,跟着程真拐进他家。 程真的心跳莫名加快,也不知道是拐来夏宇的心虚,还是某种说不出的原因。然而心跳平缓之后,他又感到巨大的欣喜,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抓住夏宇的双臂,又觉得这不是男生的表达方式。 正在犹豫间,夏宇摸了摸他的头:“长高了。” 程真抬起头,依旧要仰视他的脸,他们的身高差似乎也没缩小多少。 夏宇把他揽过来,下巴刚好卡在程真头上,他指着自己脖颈:“暑假时你只到我这儿。” 那点变化程真完全没看出来,只觉得自己的心慌得更厉害了,忙把书包卸下,和他拉开距离。他脱下外套,露出校服。同样是运动服,私立中学校服的款式要合身得多,不像大部分学校那样臃肿,配色也摆脱了俗气的红白蓝,而是银灰色的光滑布料,后背印着学校的英文。 夏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感慨道:“比我们那会儿的校服像样多了。” 程真一下子想起那时他常穿的那套,白色上衣,深蓝色长裤,挂在他身上晃晃悠悠,像几只布口袋。 夏宇也脱下了外套,他没穿校服,深色的薄毛衣贴在他身体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瘦长。 程真本来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住校是什么感觉?高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还要参加那些上不完的补课班吗?多久才能见上一面…… 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我到处去找那盘磁带,买不到。” 夏宇不解:“磁带?” 程真突然有些后悔,仿佛戳破了夏宇想隐藏的秘密,可话已经说了一半,想吞回去也来不及,只好艰难地继续道:“我想买那盘,在你家听过的,苏联歌……” 夏宇的表情凝固了。 程真后悔不迭,此时他已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孩,知道那些异国语言对他来说,意味着创伤的记忆。 “对不起……” 夏宇又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没关系,都过去了。如果你喜欢,我就送给你。” 程真猛地抬起头,那只手顺着他的侧脸滑下去,落在他肩头。 “那是她从国外带来的,你当然买不到。” “那——”程真鼓起勇气,“你还会吹口琴吗?” 也许是那个眼神太单纯,又太炽热,夏宇感到自己也被烤得浑身发热,许久才稳住波澜的情绪:“会。你想听?” 程真用力点头。 夏宇的手一直放在他肩头,拇指无意识地磨蹭着他的脸,由于背对着灯光,眼睛呈现出幽深的海蓝色。 他轻轻开口,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语言从双唇间流淌出来,伴着久违的旋律: “Белеет ли в поле пороша пороша пороша Белеет ли в поле пороша Иль гулкие ливни шумят Стоит над горою Алеша Алеша Алеша Стоит над горою Алеша В болгарии русский солдат ……” 程真脱口而出:“Алёша!” 许多年过去,他还清晰地记得发音,那是他唯一会说的俄语单词。 夏宇的目光变得很复杂,那片海蓝色久久地摇曳着。 “在我母亲出生之前,她父亲就参加了卫国战争,45年他去了柏林,再也没回来……这首歌就是那个时代,为牺牲的士兵写的。”他的手指仍在程真脸上摩挲,“他的名字叫Алексей,阿历克谢。为了纪念他,她给我也取了这个名字,Алексей,你也可以叫我Алёша,阿廖沙。” 当时的程真还不理解俄语的复杂,也不明白阿历克谢和阿廖沙,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大名和小名。但他无比确定地相信,除了自己,夏宇不会把这个名字告诉第二个人。 “Алёша.” “Да.”夏宇用俄语答应了一声。 “Алёша!” “Да.” “Алёша!” “Да.” “Алёша!Алёша!Алёша……” 程真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夏宇双臂一收,把他的声音闷在怀里: “Д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后来回忆的那样,许多事早在他们还懵懂无知的时候,悄然发生。 程真静静地倚着他,感受那个胸膛的起伏。 “阿廖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注:Да 是,对 歌词翻译: 是田野上飘降着雪花 飘降着雪花 是田野上飘降着雪花 还是一阵暴雨喧哗 看城市上耸立阿廖沙 阿廖沙 阿廖沙 看城市上耸立阿廖沙 那战士雄姿英发 ———— 08 破碎的口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程真又问了一遍。 夏宇像被提醒了什么,默然放开他的身体:“我不知道。” 太久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了。 程真让他坐在自己床上,又把椅子搬过去骑着,把下巴搁在椅背上盯着他看,那张脸正在褪去青涩的圆润,多了几分棱角,显得有些冷峻。未来某一天,程真希望自己也变成这样,早点摆脱幼稚。 夏宇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程真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会说话的镜子,放映着毫无保留的心思,他轻轻笑了,另启一个话题:“说说,上初中是什么感觉?” 程真这才想起原本的要问的话,只是同样的问题放在自己身上,就有些难以启齿——他实在不好意思承认,第一学期被他荒废着度过。 他心虚地看着旁边:“没什么感觉,还那样。” “你的初中挺好的,”夏宇笑笑,没有多问,“我们学校,有不少同学是从那儿考进来的。” 程真哦了一声,心想那也不算厉害,像他这样从普通学校考进所省重点,才叫实力,他眼中又带上那种不自知的崇拜和向往。 夏宇把它理解成对未来的期待,说了几句不太擅长的鼓励话。 程真显然听不下去,忙打断他:“你呢?高中有意思吗?” 夏宇摇摇头,淡淡地讲述他的生活。他每天过得都很单调,或者说,学校不允许他们丰富,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除了做不完的题,再没别的消遣。程真听得无聊极了,心中生出深深的同情。 “我以后也得过这种日子吗?” “都是暂时的。”那个沮丧的表情依然孩子气,夏宇觉得好笑,“三年之后,就不一样了。” “三年之后,那不是要考大学了?你想上什么大学?” “医大。” 程真整个上半身都向后仰过去,发出一个长长的二声的“啊”,半天才趴回椅背:“干嘛学这个啊……” 他至今还没摆脱医院的阴影,一想到夏宇也要变成和母亲一样的人,失落溢于言表。 夏宇不理解他的抵触:“怎么这么问?” 程真嘟囔着:“一句两句也说不清,反正我不喜欢。” “路有很多,不止这一条。你想过未来吗?” “未来?” “未来……”夏宇的目光仿佛穿过程真的身体,向很远的地方延伸。程真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正感到疑惑,又听到他说: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要去哪里?” 程真懵然愣住,他朦胧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没想过自己想要的,对于第二个问题,他更是一头雾水:“什么叫‘去哪里’?你不是想当医生吗?” 夏宇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又是那种看不懂的表情,面前的人突然变得很遥远,他似乎永远也追不上。程真感到胸中烧灼,类似气愤,又不知道愤懑这该指向谁。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夏宇又摸了他的头,像对待一个小孩。 程真彻底恼了,抬手把他挥开。 “怎么了?”夏宇有些惊讶。 看见他的反应,程真又开始后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有时连母亲也会被他生硬的语气顶得说不出话。 “没怎么。”程真硬邦邦的,试图掩盖内心的不安。 “是我没说清楚,”夏宇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理想,或目标?今后……” 他突然被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打断,厚重的外门打开,涌进一股冷气。 常青在门口跺脚,蹭去鞋底的雪泥,忽然看到玄关多出一双鞋:“程真,谁来了?” 夏宇出去打了声招呼:“常姨好。回来路上碰到程真,跟他聊了聊上初中的事。” 常青短暂地意外,随即露出认同的表情:“这孩子一点也不省心!你有空多可得点一点他。你不知道,夏主任一提你,都快得意坏了……” 夏宇尴尬地笑笑:“一定,应该的。” “晚上在这边吃吧,常姨给你煮打卤面。” 程真在她背后撇嘴:“这饭还不如我做……” “你闭嘴。” “不用,刚好也聊完了,不耽误程真写作业,我这就回去。”夏宇说罢就拎起外套和书包,跨出门去。 程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满腔郁卒。 常青在厨房磕磕碰碰地洗菜,程真的作业摊在桌上,半天也没写下一个字。 他盯着夏宇坐过的地方发呆,脑子里一直转着那句话:“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要去哪里?” 他要去哪?自己又要去哪…… 大门又被敲响。 “常姨,别做饭了,带着程真来我们家包饺子吧。” “嗬,虾仁可真不少!” “送到外面冻起来!” “素馅也和好了,谁来尝一下咸淡……” 夏思危家里很是热闹。客厅里支着一张圆形拉桌,几个年轻人围在旁边擀皮包馅,桌上已经有不少饺子。 常青和程真也被这气氛烘得暖洋洋的,换下衣服和夏思危寒暄。他们两家虽然住得近,却不常来往,科室里许多眼睛盯着他们,说话离得近些,也会被传闲话。常青提副高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议论,说她和夏思危的关系非同寻常。 学生们却不以为然,恨不能在年前就把老师的个人问题解决。他们早就看出夏思危那点意思,无奈常青一心和他划清界限,眼下终于找到机会,便撺掇夏宇把她请来。 他们一口一个常老师,拉她一起包饺子,夏思危坐在沙发上看论文,不时和他们聊几句。两个孩子被晾在一边,每人抓上一把瓜子,就钻进旁边的房间。 夏宇跪在床边,把藏在床下的箱子拉出来,落满尘灰的纸箱里,果然装满俄语书和旧物。 那支口琴也在。 夏宇远远吹了吹上面的灰,气流通过簧片,带出尘土味的琴音。 熟悉的声音在程真的耳膜上造成一场骚动,柔软的暖流沿着耳道流进他的身体,那股绷着的劲儿瞬间松弛下来。 程真也在纸箱旁蹲下,看夏宇一样一样翻出那些老物件,看不懂的书、磁带、女性用的镜子和木梳,还有一副相框,里面有张褪色的照片。是个外国女人,浅色的头发和眼睛,鼻梁的形状和夏宇一模一样,她的面容并不年轻,看上去比常青还年长些,有种优雅的风韵。 夏宇用手掌抚去玻璃上的灰,低低地呢喃:“Валентина,Валя……” “是她的名字吗?” “嗯。” 程真又在他脸上看到那种落寞,那落寞转瞬即逝,夏宇站起来,也把他拉起来,笑了笑:“口琴是她买的,也是她教我的。” 他来到书桌旁,在抽屉里找了把螺丝刀,拆下口琴两边的螺丝,很快把它分解成零件,用毛笔逐一清掉积灰。 他们依旧分享同一把椅子,每个人只坐了半边身子,另半边紧紧地贴着。程真用一只手支着脸,看夏宇干活,完全不感到挤。他的手指很长,却灵活而稳定,仿佛天生适合做这种精细活。 程真看得有些入迷了。 不知是谁在讲笑话,笑声穿过房门。 常青含嗔带笑的声音压过他们:“我还没帮你们介绍对象,你们倒操起我的心来了!” 夏宇蓦然想起他们的目的,手上一抖,簧板便掉在桌上,砸弯了一条簧片。他轻轻掰着那条细小的铜片,试图把它复原,可年代久远的金属早已氧化,稍一受力,便断成两截。 门外又响起欢快的笑声。 程真眼看着他的脸失去平静,那双稳定的手颤抖起来,连同他的手臂和身体,也抖得像落入冰湖。 夏宇用手撑着额头,把眼睛笼在阴影下,急促地吸气,好像在承受剧烈的疼痛。程真手足无措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夏宇本能地缩回去,和他拉开距离。 程真的心脏也像被咬了一口,尖锐地疼起来。 门外的笑声告一段落,脚步声轻快地靠近,一个学生敲了敲门: “小朋友们,饺子下锅啦。” 夏宇深吸一口气,带着潮湿的鼻音:“马上就来,谢谢!” 他站起身,背对着程真,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走吧。” “等等!” 程真几步跟上去,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反应,紧紧地抱住他。 —————— 09 旧日不再 夏宇短暂地僵硬一下,随即握住程真的手,拍了拍: “好了,没事了。” 程真将信将疑,正要抬头看他的表情,就被他挣脱,开门离去。 “快来快来,夏老师和常老师先上桌!” “咦?另一个小朋友呢?” 程真攥紧拳头又松开,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碎片,才迈进门外的喧哗。 餐桌上的饺子热气腾腾,中间摆着几盘凉菜,夏思危找出一瓶有些年份的金梅酒启开:“这酒绝版啦,你们有福了。” 夏宇正在摆碗筷,看到程真,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来。” 程真默默坐到母亲身边,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任他给自己的杯里倒满黑加仑汁,不发一言。 那顿饭他吃得并不愉快,虽然那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饺子。 夏宇就坐在他对面,不时放下筷子,回答旁人的问题。他和人说话时总是礼貌得体,配合眼神的交流,显得诚恳又温和。但他的眼睛始终没落到程真身上,哪怕短暂的目光碰触,也被他毫无痕迹地移开。 程真灌了一肚子果汁,又酸又凉。 常青只当儿子进入青春期,生长激素使他的身高迅速增长,一直在萌动的身体内,其他激素也在碰撞,情绪波动是自然的事。 她对程真的躁动表示理解,用专业的理论平复情绪,多数时候都不和他计较。 自从那次聚会,常青和夏思危的关系就微妙起来,在医院他们还是一样公事公办,在私下却渐渐多了往来。夏思危的朋友经常出差,给他带来特产和纪念品,夏宇在家时,就被差来送东西,常青也不再拒绝到底。 程真冷眼看着夏宇,他的礼貌依旧疏离,滴水不漏。有时,他们也会聊几句家长乐于听到的,学习经验的交流。程真总觉得,自己也被夏宇传染了,开口闭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他找不出他的破绽,只能压下心火。 程真不是夏宇,所以,他还是在压抑中爆发了。 起因是他不小心碰倒了夏思危给常青的礼物,一件来自东南亚的木雕大象,它落到地上摔断了鼻子。据说那种木料很珍贵,带着天然的深色,放在水中会一沉到底。 可象鼻的断茬却是白花花的,纹理也很粗糙。 实际上,那不是什么珍贵材料,而是种产乳胶的经济树木,一旦产量衰减,就被当地人砍掉制作家具,也做成旅游纪念品卖给无知的外国人。常青顺着裂痕轻轻一掰,就发现了华丽的漆饰下,嵌在木料里的配重金属。 程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常青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那声笑点燃怒火。 她明知道夏思危和他的朋友只是被狡猾的店主欺骗,而程真更是无辜,但那一刻,她的失望也是真实的,眼前的儿子就成了她堆积已久的情绪的出口。程真的旧账被毫不留情地翻出来,成绩差,没礼貌,不主动和她的同事打招呼……就连他小时候,常青和前夫吵架的时候,他没站在她这边说话,都被拎出来指责了一番。 程真吵不过她,气得摔门离去,满脑子都是更年期妇女不可理喻。 他独自跑到江边吹风,直到晚霞升起,闷气散去,他才想起来,晚间的补课班忘了去,如果被常青知道,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 他搓了搓脸,刚生出的回家念头又被他打消,一个人在江边公园来来回回地走。 那个时代还没有广场舞,人们的爱好也比现在宽泛得多。他们自发地组成乐队,在那里演奏,手风琴、小提琴、黑管、长号和军鼓……一些只有音乐厅里才有的乐器,都被他们带上街头,演奏的曲目也带着异国风情。 程真觉得这旋律和他母亲爱听的音乐有点像,好叫蓝色的什么河,舒缓悠扬,另一群人在随着他们的旋律跳舞。中年男人穿着衬衫长裤皮鞋,一丝不苟,女人们也烫着头,穿着颜色鲜艳的“布拉吉”——一种俄罗斯风格的连衣裙,他们正在跳慢悠悠的“三步”。 他有点受不了那种走一步退两步的舞步,加快远离人群,前面又有人跳“四步”。这种舞又叫北京平四,要欢快得多,跳舞的女人穿着吉普赛长裙,裙摆随着舞步摇曳,花枝招展。他们的配乐就没有那些三步爱好者豪华,只在舞场旁边的长椅上摆一台大录音机,杨钰莹的歌声透过高音喇叭,甜甜地糊在人们的耳膜上。 程真缩起肩膀,双手插兜继续走。 经过一群跳新疆舞的老人,又路过几个印度舞爱好者,他在公园的尽头看到一个孤独的乐手。那人捧着一支口琴,正对着江水吹奏。也许是他的技巧不够高明,旁边没有一个观众,也没人驻足倾听。 程真一下就听出他的旋律。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吹完一首《三套车》,才轻轻鼓了鼓掌。那人有些意外,对他笑笑,又吹了一首《红莓花儿开》。 程真靠在江堤的围栏上,闭上眼睛,就看到夏宇。 他的琴声有种特别的味道,那与技术无关,即使是明快的《喀秋莎》,也被他吹出淡淡的寂寥。面前那个人,却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得无比欢快,瞬间就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 “你会《阿廖沙》吗?”一曲间隙,程真突然开口。 那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他没听过这首歌。 程真心中失落,眼睛落到江面上,耳中却再也听不进去。那人继续吹奏,直到天色彻底黑下去,才收起乐器,和他告别。 “我能看看你的口琴吗?” “给。” 程真接过去,那支黑色的琴沉甸甸的,做工精良,盖板和钢琴一样是烤漆的硬木,光可鉴人。 “西德货,可不便宜。你喜欢口琴的话,可以先买个‘国光’玩着。” 程真抬头看着他的脸:“多少钱?” 那人报了个价格,足够买一把普通吉他,程真把口琴还给他,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回到家时,常青正在自己的房里,她的房门和程真的一样,有个玻璃窗口,挂着一片棉布。台灯的暖光透过那层布,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又在写论文。 程真没和她打招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就看到桌上摆着的饭菜。 凉透的鸡蛋饼上带着不均匀的焦痕,一看就是常青的手笔,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不被程真嫌弃的拿手菜。 他叹了口气,出去洗手。 那天之后,他再没和母亲针锋相对,换了另一种态度面对她的情绪,和他在学校时一样。 沉默。 这给他带来许多空间,使所有人都无法侵入他的秘密,除了成绩,常青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少,对他的校园生活,更是一无所知。 她同样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会把为数不多的午饭钱,拿来做什么用。 程真也没想清楚,自己攒钱要买什么。他本想再买一支口琴送给夏宇,走到乐器商店,看着满柜台崭新铮亮的口琴,却改了主意。 有些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就像他们破碎的家,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他迈出乐器店,走向几条街外的教育书店,买了一套俄语教材。 —————— 10 懵懂的表白 平心而论,程真的脑子不笨,阻碍他把事做好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动力。 程真啃了一学期教材,硬是在不会发音的情况下,死记硬背了上百个俄语单词。他也想不清楚,自己连英语都半生不熟,为什么又要学俄语。 他私下去请教英语老师——那一代人的基础外语大多是俄语,英语教材在许多年后才进入课堂。英语老师对他的求助哭笑不得,却拗不过他的执着,只好答应。 “我可不白教你,你得交‘学费’。” 她和程真定下约法三章,要他用英语成绩来换俄语课。程真听过夏宇说俄语,英语老师的发音实在不敢恭维,和她的英语发音一样,带着股浓重的东北口音,那口音甚至不像本地人,倒像辽沈地区的方言,也就是人们普遍印象里的“大碴子味”。 尽管如此,程真还是有了学习的动力,每天拼命背单词语法,硬是把英语分数拉高了一档。 常青不明内情,只当是他的补课班起了作用,忙不迭地续了半年的学费。然而惊喜没有持续太久,程真偏科依旧,特别是理科,大有扶不起的趋势。 他全不在意,也不考虑任性的后果。 直到初三前的暑假,夏宇才知道程真身上发生的事。 当时他和母亲又爆发了争吵,气冲冲地出门,刚要去江边散心,就在楼梯间碰到夏宇。程真和他聊了几句,就想叫他一起出去玩,常青却追出来揭穿他,把他平日的劣迹全都抖落出来。 夏宇面色平静,声音却凉下来:“程真——” “没她说的那么严重!” 常青狠狠地瞪了程真一眼,又转向夏宇,声音里带上焦灼的祈求: “小夏,你帮帮他……” “慢点!累死我了……” 程真追出一身汗,夏宇在前面不停地蹬车,只在红灯时才停下,让他喘几口气。每次程真想跳上后座,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推下去,反复几次,程真的脾气就上来了。 他全力冲上去,用蛮力抓住后座,硬是把车刹住。 “你凭什么遛我?!” 夏宇不和他较劲,迈下车子,静静地看着他。 程真喘着粗气,脸颊通红,倔强地瞪回去。 他们的身高只差半个头,他再也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抬头仰视夏宇,近乎平视的目光,让他产生了一种他们在其他方面也同样平等的错觉,所以夏宇的冷落让他格外恼火。 “说话!” 夏宇没有解释,只是沉默。 程真怒从心起:“你当我是小孩,傻,是吗?” 夏宇看着他爆炸,只觉得有趣,一直压着的心火顿时化去,眼中溢出微弱的笑意。 程真只当他在嘲笑自己,转头就走。 “别走,我不遛你了。”夏宇匆忙支起车子,追过去拉住他。 程真硬邦邦地甩开他,脚上却放慢了速度。 夏宇只好服软:“我没锁车……” 那个眼神,程真只看一眼,就再也生不起气。 “上车吧,我带你。”夏宇顺势拉起他的胳膊。 “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搀着!” 程真嘴上犯倔,坐上车子,双手就又像之前那样,搂住夏宇的腰。 凉风吹干他的热汗,心中的躁动也渐渐平息下来。面前的肩膀又比之前宽阔不少,腰围却和之前差不多,显得窄而有力。那个后背看上去有些变化,摸起来也不大相同,唯一不变的,就是他身上的气息,还是那样温暖干净。 他太久没坐夏宇的车,这感觉让他无比怀念。 从小到大,每当需要依靠的时候,那个本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都是缺席的,撑起这个家的,从来都是母亲单薄的肩膀。许多事上,程真不能指望任何人,总是独自面对一切。 只有坐在夏宇身后,他才能短暂地喘息。 短暂地,允许自己软弱,依赖。 程真渐渐把身体靠过去,车子却突然停下。 夏宇把车撑在路边,去冷饮摊买了两根冰棍,递给他一根: “败败火。” 程真扑了个空,又没法解释,只能迁怒于冰棍,赌气拒绝。 “要化了,就当陪我吃。”夏宇把冰棍举在他面前,笑容和冰棍散发的奶油的甜香一样,有种蚀人意志的魔力——不是我军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 程真没能撑过十秒钟,就放弃抵抗。 离江边距离不远,两人不再骑车,推着自行车散步过去。 冰棍融化在肚子里,也化掉程真最后一点火气。 一路走到江边公园,夏宇去存车,程真慢慢走在前面。 他想起去年那场历史罕见的洪水,他在江边听人吹口琴后不久,脚下的地方就变成一片汪洋。如今,这里已看不到一点痕迹,只有那座建于1958年的防洪纪念塔上,多了一道不起眼的刻痕。 年复一年,公园里的歌舞仿佛没有变过。 他又听到有人在演奏苏联老歌,手风琴的旋律欢快轻松。程真看了眼舞场,有个男人在跳哥萨克舞,他跳得不算熟练,双臂抱在面前,半蹲着踢腿,不时趔趄一下,显得很滑稽。 程真憋得肚子疼,直到他们走过人群,才笑出声来。 他回头看着夏宇:“你会吗?” 夏宇蹲下试了试,完全不得要领。 程真又笑没了正形,夏宇看着他笑,自己也被他传染,越笑越深。如果不是程真,他永远也不会做这种事。 “我对‘那边’的印象越来越淡了,”他比程真更早平静下来,“就连俄语都忘了不少,还不如英语。” 听他这样说,程真感到一阵泄气,抬着的头顿时垂了下去。 “常姨说,你英语挺好的?” 夏宇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切换,那正是他带程真出来的目的。 “还行吧。”程真满心沮丧,随口敷衍一句,就望着水面发呆。 夏宇不擅长聊天,特别是这种有目的的聊天,一句话说完,不得不花时间组织下一句。在他苦思冥想,如何让程真把精力放在学业上的时候,就听见他嘴里在模糊地念着什么,仔细分辨许久,才听出内容。 是一些俄语单词。 那个口音怪得可笑,夏宇却笑不出来。 “什么时候学的?” 程真没想这个时候暴露,刚才他看着江水和落日,下意识地,就念出对应的单词,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 夏宇又问了一遍。 “一年了。”程真有点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英语老师教我的,她让我用英语成绩换。”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想忘掉的事,为什么你一再要我想起来?” 夏宇的声音从来没像这样遥远,他冷冷地看着程真,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后背碰到江堤护栏: “程真,你也和他们一样,不停地提醒我,我不属于这里,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没有!” 程真上去解释,夏宇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拉开他们的距离,他只好站在原地。 “我本来想,送你口琴……”他艰难地解释着,“但再好的琴,也不是那一支……重要的不是口琴,对吗?” 夏宇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我也一样,不想提抛下我们的那个人……但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从来没觉得你不属于这里,也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同,我只是想——” 程真困惑了一年的问题,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他奇迹般地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学俄语: “我想和你走得更近一点。” “你说什么?” “我……” 程真的声音突然小下去,刚才的一句话耗光了他的勇气,再也说不出第二遍。 夏宇睁开眼睛,脸色缓下来。 他用俄语说了一句“为什么”,发育完全的声带沉沉地震动着,嗓音像成年人那样,低哑又柔和。 程真冒出一身热汗,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脸,又像跑了一路那样,烧得通红。 “我想,和你……走得更近……一点。” 夏宇笑了笑,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我教你。” “啊?” “我教你俄语。” 程真的心跳快得吓人,像被温柔的电流击中,整个身体轻飘飘的。 夏宇揽着他的肩膀,把那试图离地的身体按下来: “也教你点正经的。” 可那声音就在程真耳边,穿透他的耳膜,在他体内一路激荡,很快荡平了他仅有的理智,他望着那双能溺死他的蓝眼睛: “你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 —————— 11 这么近,那么远 “你到底听没听过课?”夏宇用铅笔敲着程真的错题,“这都是基础,我不信你的老师没讲过。” 程真像小学生一样,用膝盖夹着双手,低头挨训。他才发现,夏宇认真起来远没有平时好说话,整个下午,一个好脸色都没给他。 他讨好地看着夏宇:“你喝水吗?” “不喝。”后者毫不领情。 程真自讨没趣,正有些沮丧,后脑勺就被揉了揉,那只手顺势滑下去,捏着他颈后的皮肉,像拎猫一样把他的注意力押回练习册。 “认真点。” “哦……” 夏宇所谓的“正经”东西,就是指帮他补课。程真短暂失望了一下,不久就感到惊奇,同样的题目,从夏宇嘴里讲出来,总要比老师的课效果更好。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学生,夏宇的讲解更贴近程真的理解方式,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连程真自己也意识不到。 总之,只要是夏宇讲过的知识点,他都不会再出错,并且在许多年后,他开始工作,都还记得当时的题型。 但这并不能解决程真的所有问题,他的短板太多,夏宇不可能完全照顾到,更何况程真还有个更致命的毛病 ——他真如自己说的那样,夏宇教什么,他就学什么,上课走神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周末,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夏宇,他就什么也听不进去。 夏宇不明内情,每次都对他的低级错误感到无奈,只得在紧张的课业之余,又熬夜给他整理出一整套初中理科的知识点,外加自己的心得。 那一年他高三,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拼命,只有夏宇,把不多的时间浪费在全无帮助的事情上。他清楚地知道后果,却无法说服自己停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法对程真说不。 他看上去和别人没有区别,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也许他长得稍微出众了点,但也没像自己这样,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焦点。他的话也未免太多了,特别是小时候,每天放学都要说个没完。再后来,他就不大爱说话了,却依旧爱围着自己转,一找到机会就要探入自己的过去…… “阿廖沙,阿廖沙,阿廖沙……” “我想和你走得更近一点。” 他已经走的够近了。 近到,快要走进他心里。 还有半年,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外地上大学,五年,也许是七年、八年之后,他还会留在那里。那将是他的一生,而程真,也会有自己的未来,他们注定会天各一方。 这短暂的几年,就是他们能达到的,最近的距离。 他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夏宇突然发现手下的字迹越来越潦草,便把那张纸撕掉,重新誊写一遍。 常青和夏思危之间的关系,已经近乎公开,连科室里都不再大惊小怪。可那只木雕大象摔坏后,常青对夏思危的心态就变得有点复杂,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种隐约的抵触来自哪里,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那天夜里,一向齐全的值班人员全都请了假,作为三唤医师的副主任常青,不得不临时留下。后半夜时,值班室里的平静突然被打破,省二院接收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批急性中毒患者——市郊化工厂连夜作业,疲劳工人的一个错误操作,引发了一场灾难。 常青第一时间指挥处置,才想起来跟院长和夏思危汇报,当他们赶到医院时,大部分患者已经得到及时救治,脱离了生命危险。在那场抢救中,许多人同时存在几种中毒,常规疗法中,几乎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常青冒险使用了自己还没获得审批的课题中的方案,意外地取得了成功。 尽管争议很大,她还是获得了省市甚至国家的表彰,医院出于各种原因,破格把她提升为主任医师。 夏思危对她的态度,就是从那时开始微妙起来。他对她不再殷勤,渐渐回到公事公办的层面。 在这种情况下,常青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和夏家有更多来往,何况夏宇面临高考,她不得不提醒程真,不要总缠着夏宇补课。 那时的程真一心沉浸在对夏宇的依赖中,完全没考虑这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后果。 当他接过夏宇给他的厚厚的一沓纸时,几乎要把它当成教材,反反复复地读。 “这下能安心了吗?” “嗯,能。” 清隽的字体吸引了程真的全部注意力,他没留意到夏宇的脸色,显得比之前苍白许多,眼下带着淡淡的阴影,看上去像长期睡眠不良。 夏宇送完资料,就跨上自行车。 程真连忙追上:“你要回去?” “以后的周末,可能都没时间了。” 夏宇有些歉意地向他告别,程真下意识地抓了一把,指尖划过他的校服,只抓到满手落寞。 微弱的牵拉感从衣角传到夏宇的肩头,也把他的意志力扯开一条裂缝。 没过多久,他又回来看望程真,父母和老师都被他们蒙在鼓里,像某种秘密的约会,约会的内容却出奇地纯洁,也只能纯洁。 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程真的学业上,并说服自己,这就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事。 后来回忆起这段时光,他们一致认为,两个人都偏离了正轨,无论是任性的程真,还是自以为能平衡一切的夏宇。 那年夏天,程真十四岁。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初三和初四之间的休憩,对夏宇来说,却是人生的转折。 他按父亲的意愿,报考了北京那所卫生部直属的医学院。他所在高中的教学水平,每年都有不少保送清北的学生,平均分数也早已超过一本分数线,以夏宇的平时成绩,那个医学院也不是什么难考的学校。 可他还是落榜了。 不是一分两分的差距,那个成绩和他平时相比,几乎相差一科的分数。夏思危动用关系,找了好几个人核实他的成绩,都得到同一个结果,那个数字确凿无误。 程真不顾一切地拍开夏宇家的门,就看到那个憔悴的身影。 夏宇看了一眼父亲,默默把他送出门,再次骑车带他去江边。 程真正在变声,刚好又在感冒,嗓子火烧火燎地疼,这疼痛却比不上胸中的万分之一。在他印象里,夏宇的形象一直那么高大,那么优秀,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和他联系到一起。 唯一的原因只能是自己。 他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只觉得疼得喘不上气,他把额头抵在夏宇背上,泪水洇透了他的上衣。 程真不想再让夏宇安慰自己,在下车之前,他就擦干了所有眼泪。 夏宇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真的眼泪就又忍不住了。 “多大了还哭?” “对不起……” “嗓子哑成这样,就别说话了。” 程真摇了摇头,除了对不起,他再也说不出其他话,只能一再重复。 夏宇叹了口气:“我是故意的。” 程真猛然抬头,瞪着他看了半天,没发现一点玩笑的意味:“为什么……” 夏宇表情黯淡:“我没法说。”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江水,又转向程真:“还记得我问过吗,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要去哪里?” 程真点点头。 “我原本是知道的,”夏宇继续道,“可这一年,许多事都乱了,从前的目标也不是那么重要。” “你有新的目标了吗?”程真声音嘶哑。 夏宇深深地看着他,许久,又把目光移开:“你呢?还没回答我当年的问题。” 程真想到他曾说过的志向,想要做医生,那时自己对未来毫无规划,如今再来思考,他依旧茫然,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了个模糊的方向。 “我想和你在一起。” 夏宇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反问:“你知道什么叫‘在一起’?” 程真迟疑道:“就像……现在这样?” 夏宇望着眼前的少年,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外表渐渐脱去稚气,内心却和从前一样单纯,又叹了口气: “这不可能。” “为什么?” “人是要长大的,你还有那么长的路,我们只能一起走到这里。” 尽管再不愿意面对,程真也终于看清了现实,即使夏宇永远留在这里,自己也会越走越远,前所未有的慌张擭住他的心脏,他用力抓住他的双臂: “不能走得更远吗?”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夏宇不确定程真能否听懂,只觉得这对话荒唐又无望,他想说的话只能停在这里,再多半个字,对程真来说就是犯罪。 然而事情总是往出其不意的方向发展,在众目睽睽之下,程真用力一带,把他抱进怀里。 “我不走,也不想让你走。”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勒得夏宇肋骨发疼,“你不知道,我一点也不想上现在的学校,只想去你读过的那一所。可我做不了主,这几年我都很不好受……” “程真……”夏宇用力掰他的手,才发现他的力气已经比从前大得多,自己很难挣脱,“程真,你听我说……” “我不听。”程真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还有一年,这一年你要去复读,对吗?” “嗯。”夏宇推不开程真,被路人的目光盯得脸颊泛红,“放开我,行吗?” “让我说完。”程真又把他抱紧了些,“我要考上你读过的高中,你也知道自己要去哪,三年之后,我就去找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程真,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知道,我只要你。” 夏宇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那一年他十八岁,在人来人往的松花江边,他们无数次走过的那条路上,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紧紧地拥抱着。 他任自己沉沦在这拥抱里,再也无法逃离。 —————— 12 心醉的晕眩 “说到”与“做到”之间,横亘着一年的努力。 程真一边品尝任性三年的苦果,一边自虐式地追赶。一开始,没人在意他的改变,四年级的初中生都是一样紧张,很少有人旁骛考试之外的事,只有成绩发布的时候,才稍微关注一下别人的分数。 几次考试之后,程真就再也无法让人忽视。 那一年里,他很少见到夏宇,他没经历过复读,却能想象得出,在那样一群骄傲的学生里,一个复读生意味着什么。孤独、羞耻、加倍的异样眼神,单独每一样放在自己身上,都让他难以承受,何况还有几倍的压力。他知道,自己也是那些压力的来源之一。 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夏宇要放弃北京那所医学院,而他的新目标,也一直不曾向他提起。这个人就像个谜,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 这些都不影响程真对他的想念,他不在乎夏宇还有多少秘密,一想到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为着同一件事在努力,他就感到安详和满足。 程真把夏宇手写的资料当成宝贝,二十四小时不离开身边。白天带去学校,不时翻看,就连听课的时候,也要把它放在书桌里,用手指摩挲。晚上,它就被放在床头,成了他唯一的睡前读物。那个字体看得久了,渐渐影响了程真的笔迹,许多字的写法,都和夏宇如出一辙。 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夏宇做了医生,他一定要病到让他写满病历本,不用开一片药,只要让他把这本病历捧回家,就能药到病除。 尽管毕业班的寒假很短,他们还是找到机会见到彼此。 天寒地冻,夏宇没有骑车,和程真一起挤上公交车,目的地依旧是江畔公园。 那时街面上的公交车多半没有空调,微弱的暖气只够司机保暖,车厢温度不比外面高多少。人们穿着厚重的冬衣,呼吸间吐出湿润的白气,这些湿气扑到车窗上,就凝成雨林般的冰花。 夏宇和程真也穿着臃肿的羽绒服,被人群挤到一起,他们面对着面,热气拂在彼此的脸上,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别的原因,它们都变成了红色。水汽凝结,两人的睫毛挂上细细的水珠,显得黑眼睛更黑,蓝眼睛更蓝。 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无法用语言表达那一刻的情绪。 程真又感到浑身流淌着飘然的愉悦,不由自主地向前靠过去。公交车就快到达江边的终点站,车内已经不再拥挤,夏宇却没有退开。同样的悸动也在他的身体里共鸣,由于心智的成熟,他比程真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感觉意味着什么。 他仍然没有躲闪,零下温度的车厢里,他出了一身热汗,额头和鼻梁上沁出一层水珠。 程真又有些入迷了。 他无意识地轻轻张开嘴,呵气模糊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变得明亮又迷离。夏宇顿时忘记了呼吸,缺氧的眩晕让他几乎要扑倒过去,他眼中只有程真朦胧的脸,理智再也无法阻止,他就着那阵昏然的醉意,慢慢让自己靠近…… 就在那个时候,司机猛踩了一脚刹车。 夏宇毫无防备地被甩出去,连退几步才找回平衡,程真难得见他狼狈,噗嗤一声笑出来。 其他乘客在骂司机,司机把头伸出窗,骂那个不看红灯的行人。 夏宇用额头顶着冰凉的扶手,紧紧闭着眼睛,直到心中的骇浪平息。 程真笑了一会儿就意识到不对,关切地凑上去:“怎么了?闪腰了?” “没事。” 一直到下车,他都和程真保持半米以上的距离。 江边空旷,大风很快吹透了他们的羽绒服。他们缩着脖子,幸灾乐祸地看着一群南方游客,跟在穿军大衣的导游身后瑟瑟发抖。 程真自己也冷得够呛,却在商亭买了两根冰棍,递给夏宇一根,自己叼着一根,炫耀般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引来一阵惊呼。 “你可真够坏的。”夏宇笑着咬下一口。 程真看着那个笑容,被它一比,嘴里的冰棍都失去了甜味。他突然想吃夏宇咬过的那一根,它一定比自己手里冰棍甜。 下半学期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在所有人的惊讶中,程真的分数爬进班级的前几名。那个分数足够考进任何一所省重点高中,除了夏宇那一所,它还需要更多。 常青从没见过儿子这样用功学习,不由担心起他的精神状态,悄悄去找过几次老师,都没发现任何异常。她难得地给程真准备每一顿饭,保证不了口味,但绝对能保证营养。程真也不抱怨,他对饮食毫不在意,填饱肚子就回去复习,留下母亲一个人心情复杂。 六月初,这座城市迎来了高考。 交警戒严了部分街道,禁止车辆鸣笛,考场附近的商业街偃旗息鼓,全市都在为考生们开绿灯。程真所在的学校成了考场,他们把教室收拾得干干净净,回家放假,老师也没留太多作业,给他们一个难得的喘息。 程真却坐不住家里的板凳,因为夏宇的考场就在他的学校。 考试前夕,程真拉着夏宇,认认真真地给他画了一张楼层平面图,标出了楼梯和卫生间的位置,唯恐他在教学楼里迷路。夏宇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但还是笑着收下这张图。 它当然不能被带进考场,却一直留在他的抽屉里,和他其他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 许多家长通过各种方式搞到私家车来接送考生,夏宇依旧骑着自行车去考场,医院离不开夏思危,他也不可能亲自站在考场外等他。 考试那天一早,程真就趴在窗台,看夏宇骑车远离家属楼,就立即追下楼去,迈上去学校的公交车。他躲在学校对面的居民楼道里,站了整整一天,直到夏宇考完当天最后一科,骑车返回,才坐公交车回家。 第二天他如故跟在后面,不同的是,下午考完时,他等在学校门口,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夏宇一出教学楼,就看见程真站在那里,被太阳晒出一头汗。 身边是家长们此起彼伏的“考得怎么样”,程真什么也没问,只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他,比下午的阳光还要热烈。 夏宇忽然想把他抱在怀里,擦去他的汗水和焦灼,伸出手去,却落在他的肩膀,揽着他走出人群。 “题挺简单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程真的心仍没放下来,他一直在听那些家长的对话,他们都在抱怨今年的考题特别难,特别刁钻,不少考生没考完就开始崩溃。 夏宇只好在他头上揉搓,搓到他无心回味那些焦虑。他骑车带着他,在街上兜了几圈,彻底凉快下来才回去。 夏宇的假期刚刚开始,接下来就是程真的时刻。 那段时光,程真后来回忆起来,总是有些莫名的负疚感。他从来不曾忘记过夏宇,中考前的半个月,却像生命里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直到他也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里走出来,在校门口同样的位置看到夏宇,才找回他们之间的记忆。 他坦然扑到夏宇怀里,用力箍着他的背,好半天也舍不得松开。 “题……也挺简单的。” 说完,他自己先笑出来。 夏宇也笑了:“我的分数出来了。” 他报了一个数字,程真睁大眼睛:“这,考北大都够了吧?” 惊讶过后,他突然想起他们的约定,一颗心又悬起来:“你报了什么学校?” “医大。” “哪个医大?” “H医大,就在学府路。” 程真一把推开他:“你疯了?太浪费了吧!” 夏宇只是笑,向前一步,回到他面前。程真再次把他推开,他又一次靠近,人群散去,他们还在玩这种推推搡搡的游戏。 程真的气已经消了,心里漾开一股难言的喜悦,接下来的三年,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分开了。 他鬼使神差地捏了一把夏宇的胸肌,戏谑道:“发育得不错。” 夏宇抓住他的手腕,顺势把它扭到程真身后,在他喉结上抹了一把:“你也是。” 程真挣脱不开,只得喊疼服软,然而等夏宇松开,他就又开始动手动脚。 夏宇骑车带着他,一路都被他上下其手,整个上半身被摸了个遍。他知道那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却被撩拨得浑身发烫,不得不一再停下,打掉那只不老实的手。 程真也觉得自己黏得过了头,但他控制不住,整个身体都想贴上去。自行车骑过不平坦的路面,他们的身体不时碰撞,每次触碰都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没过多久,他的脸颊就烧成红色。 程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只是本能地心虚。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紧紧地抱着夏宇,那个拥抱和平时一样单纯,唯一的异常,就是他又体验到那种坐车时的感觉,在那个梦里,这感觉又比现实强烈得多…… 第二天早上,程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身体终于告别了童年。 —————— 13 珍之重之 起初,程真并没感到羞涩。 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就已经受过好几轮性教育,第一反应也不过是“该来的早晚要来”。他像平时一样,把内衣泡进盆里,倒了半勺洗衣粉就开始搓。 程真手上忙碌,脑子也没有放空,不知不觉就想到夏宇。 他应该早就经历过这些,是不是也梦到过和谁拥抱,也品尝过这种甘甜的快感……想到这里,他就无法自抑地发慌,浑身燥热,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痒,又不能挠,满手泡沫地心焦。 “干这点活就累出一身汗?领子都湿透了。” 常青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程真浑身一颤,回头看到母亲的目光慢慢从惊奇变成玩味,不由恼羞成怒: “妈你出去!” 常青笑着“哎呦”一声,悠然离开他的视线。 程真臊得把早饭都端进自己的房间,一整天没跟母亲说话。 那些情绪里,羞涩最先散去,心虚渐渐占上风。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对夏宇的情感,正在从单纯的依赖,往全然陌生的方向滑去。 他再也不敢坐夏宇的车,总是和他并排走在一起,中间隔着一辆空空的自行车。再后来,他开始回避和夏宇独处,哪怕是学俄语,也要在公共场合,要么是在江堤的台阶上,要么是老街上的冷饮厅,隔着一张餐桌,用冰糕压下心中的燥热。 他们都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像其他同龄人那样,用打球、泡网吧来宣泄过剩的精力。所以整个暑假里,程真做了无数焦灼的梦,白天那些再平常不过接触,全都成了梦的素材。 他潮湿的清晨醒来,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夏宇,心中充满罪疚。 夏宇当然能看出端倪。 程真那躲闪的目光,伸出又缩回的手,聊起相关话题时顾左右而言他……每次想起,心中都荡开微妙的柔软。 他终于长大了。 夏宇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告诉自己有些事,不得不到此为止,正如他父亲的提醒。 夏思危对他的选择异常恼火,第一年的落榜他只当是个意外,第二次高考,他万万没想到儿子会修改志愿,选择留在本地。整个暑假,夏宇没有几天是呆在家里,隔三岔五就跑出去,和程真“鬼混”。 常青在科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就快成为科主任的候选,自己虽然临近退休,可他这样的专家,院里一定会返聘,话语权也不是现在就要让出来的,他的地位当然不能动摇。 “夏宇,你交友要谨慎。” 他找不到机会发作,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儿子,少和常青的孩子来往。没能去北京也好,H医大里有不少自己的学生任教,多少能看住夏宇,让他有点正事。 暑假过去,程真迈进他梦寐以求的学校。 教学楼下的告示板上,还贴着毕业生的成绩和录取学校。每次经过,他都要瞄上几眼夏宇的名字,直到那张红纸褪色、破败,被保洁员揭掉。 他始终想不明白,夏宇为何坚持学医,而且一学就是七年,当然,以他的性格,也没有比医生更适合他的职业。 程真又想到自己,无论医院里的哪一科,他都是坐不住的。不光因为耐不住寂寞,他多次目睹到母亲被不理解的患者和家属指责,都忍气吞声地解释,以自己的脾气,肯定要当场发作…… 既然如此,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然而课业没给他太多时间分神,很快,程真也过上了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他心里抱怨无聊的同时,也有点同情当年的夏宇。 省重点里面,也不全是安分的好学生,总有几个心思活泛、被老师视作麻烦的男生,程真的一个室友就是其中之一。他经常翻墙出去上网,或者从租书屋借回些不可描述的漫画,每次都被其他室友抢着翻阅。 程真也看过那种漫画。 他在医书上见过裸露的人体,从没有过任何想法,漫画里的图片却让他有种陌生的冲动,想要攻击、破坏,也想把什么人死死箍进怀里,填满内心的空虚。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程真做了每个青春期的男生都做过的事。 潮热散去的疲倦里,他又想到夏宇。 他是不是也看过这种漫画?在夜间也做过相同的事?他那个时候,又是什么样子…… 程真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想下去。 节假日和周末,程真很少回家,大部分时候,他都去医大看夏宇。 他们心照不宣地背着家长见面,仿佛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但他们在一起,只是看书学习,夏宇有没完没了的书要背,程真则在一旁刷题。 他们做过最放纵的事,也不过是在大学附近的小吃街闲逛。程真对吃始终没什么追求,大概是小时候被医院食堂和母亲的厨艺摧残了味蕾,以至于夏宇带他去吃什么,都觉得是人间珍馐,每次回学校,至少一个星期都食不甘味。 那时有手机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有张IC电话卡,校园和街边有很多公用电话,插上卡就能用。程真给家里打电话总是言简意赅,母亲的担心和嘱托,他总是回以六字箴言——知道、没事、还行。 对夏宇,他就没这么简约,语言之丰富,几乎要回到小学时代。程真没什么烧钱的爱好,也不在意饮食,省下的钱全都用来买电话卡,隔几天就给他打一通电话。好在夏宇有部诺基亚,不用去宿管的房间接电话,否则他一定要被管理员大爷拉进黑名单。 夏宇的室友总是调侃他,有女朋友也不带来给他们见见,可他们却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女生走近。每个节假日,他也不和他们出去玩,总和一个背书包的男孩泡在自习室和图书馆。那个男孩,夏宇只说是他弟弟,并不解释他们外貌的差异。 同学臆想出许多戏剧性的故事,却没人敢找他确认,但他们在一起写作业的举动,在同学的玩笑中,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变态”。 当然,变态的快乐,他们也理解不了。 程真也会拿这两个字揶揄他,夏宇总是一笑了之,然后把心中的波澜压得更深。他知道,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心中一角,他完全当得起变态这两个字。 元旦那天,程真没有回家,夏宇也没有。 常青在电话里把程真埋怨一顿,只得理解他“专心学习”,再三嘱咐他不要太累。程真心虚扯谎,挂上电话就冲向公交车站。 夏宇的班级组织了一场小型联欢会,请了几个外班的同学,程真抱着一书包零食,也蹭在教室里围观。每个人都被要求出一个节目,不求专业,只要热闹,与其说那些是“表演”,不如说是“现眼”。大家互相嘲笑,也互相鼓励,气氛颇为欢快。 程真一个节目也没看进去,因为夏宇坐在旁边,不时发出难得的笑声,他靠近他的半边身子,都被这笑声烤热了。 “怎么了?”夏宇觉察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他,脸上带着残留的笑意。 程真吓了一跳,薯片洒了一地,他慌忙俯身清理脚下,躲过那双让他心脏狂跳的眼睛。 “夏宇!夏宇!” 大家开始撺掇夏宇上场,都很期待他“变态”行为之外的表现,程真刚缓过那阵悸动,在他们的喧闹中,又开始心律不齐。 夏宇站起来准备上前,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扶着程真的肩:“来,跟我一起。” “我?”程真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顺从地跟了过去。 夏宇顺手搬了两把椅子放在教室前,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朝观众笑了笑,用俄语唱起《山楂树》。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他捏了捏程真的手,微微点头,程真就忘了呼吸,只看到他的口型在动,耳中是巨大的轰鸣,直到他唱完第一段,才反应过来。 他听见夏宇小声说“你会唱的”,便清了清嗓子,也用俄语跟他一起唱第二段,夏宇却把歌词换成了中文: 清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吹乱了青年钳工和锻工的头发 茂密的山楂树,白花满树开放 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悲伤 白天车间见面我们多亲密 可是晚上相会却沉默不语 他们勇敢又可爱,全都一个样 亲爱的山楂树,要请你帮忙 最勇敢最可爱的到底是哪一个 亲爱的山楂树,请你告诉我 …… 程真的黑眼睛一直落在夏宇身上,那双蓝眼睛也不时和他对视,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有勇气,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彼此。 他们的声音一个低柔,一个清澈,两种语言交织在同一条旋律里,却让人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和谐。 歌声停下许久,观众才反应过来,拼命地起哄: “谁最勇敢啊?谁最可爱?” 在那阵哄笑里,程真被夏宇揽着肩膀,一脸冷静地走回座位。他心脏早已跳出胸腔,再坚持一秒钟,就要当场失去意识。 肩头传来尖锐的疼痛,程真的骨头都快被夏宇捏碎了,他这才发现,那个人也是强作镇定,不比自己好到哪去。 那天晚上,大家一直闹到半夜,程真回不去学校,就和夏宇挤在同一张铺上。 在最放肆的梦里,他也没想过和他睡同一张床。程真背对夏宇,微微蜷起身体,拼命掩饰生理反应。 “一切物体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状态或静止状态,直到有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物体的加速度a跟物体所受的合外力F成正比,跟物体的质量m成反比,加速度的方向跟合外力的方向相同……两个物体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总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一条直线上……” “你念什么呢?” 夏宇的声音又热又痒地吹在他颈后,程真的努力顿时失效,头顶着墙,欲哭无泪。 其他人都在熟睡,只有这两个人,迟迟无法入眠。 也不知是宿舍的暖气烧得太热,还是更灼人的身体就在旁边,程真的热汗一身又一身地出,快要把自己蒸到脱水。 夏宇靠着床栏,冰凉的铁管也没能让他冷却,同样在燥热中煎熬。 几乎是同时,两根禁忌的线同时绷断。他们翻身转向彼此,滚烫的额头撞到一起,眼前都炸开一片金星。 晕眩退去,身体的躁动也凉了下来,夏宇揉着程真的额头,轻轻笑了笑。 程真又蜷起身体,头顶着夏宇的锁骨,那点胆量早已化为乌有。他呼吸着夏宇的味道,不久,困意就涌上眼皮,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夏宇一动也没动,他抬手给程真掖了掖被角,顺便搂住他的肩膀,棉被之下就是他光裸的皮肤,他必须止步于此。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像程真这样,毫无保留地对待自己,他应该珍惜,而不是占有。 他想到许多年前,父母是如何彼此防备、锱铢必较,睡在同一张床上,却觊觎对方的学术。多少个夜晚,他都在他们的争吵中醒来,又在失眠中捱到天亮…… 程真的呼吸平静而绵长,温柔地叩击着他的胸膛,透过薄薄的背心,渗进皮肉和骨头,捧起他孤独的心脏。 夏宇低下头,那头倔强的短发轻轻戳在他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在程真的发梢上,落下珍而重之的吻。 —————— 14 距离 程真对那个潮湿的清晨印象很深。 他还记得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夏宇的面容占满视线,他和他额头相抵,浓长的浅色睫毛在轻轻颤动,温热的呼吸吹在脸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 程真感到鼻腔一热,血流了一嘴。 夏宇在他的忙乱中醒来,准确地按住他的鼻翼,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抽出卫生纸,给他擦脸。 程真用手肘撑着身体,任他在自己脸上忙碌,乱飘的眼神落在夏宇手边那包纸上。一想到他和自己一样,也在枕头下放纸,就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没见识地暗笑起来。 然而没等笑意扩散,他就发现一个难堪的事实,那个潮湿的秘密,很快就要暴露在夏宇面前。 怪就怪这个暧昧的距离,比他所有的梦都要命。 夏宇的室友还在酣睡,他止住程真的鼻血,却没打算起床,保持着那个姿势,动作说不出地僵硬。他们在铺上紧张地对视,仿佛都藏着难以见光的秘密。程真脑中火花一闪,蓦地掀开棉被,就见夏宇翻身跃下上铺,赤脚跑到门口,拉开衣柜的门。 柜门挡住了程真的视线,有些东西他不用看清,也能猜出大概。他真躺回床上,无声地笑了。他往内裤里塞了一把卫生纸,也穿好衣服爬下来。 那天的早饭,他们吃得格外沉默,心照不宣地忽略了刚才的尴尬。 回学校之后,程真就再也看不进去同学的漫画,元旦那个晚上,成了他在被窝里翻滚的新素材,回味几个星期都不嫌腻。 比起没有休息日的寒假补习班,程真更喜欢开学,至少他可以在周末时开个小差,见见想念的人。 不只是程真,每个人都有宣泄压力的出口,毕竟全心学习的人,在哪里都很另类。 他渐渐发现,同学的消遣也不全像室友那样无聊,许多人都有特长。有人阅读量惊人,有人会一两种乐器,有人会画画,有人拿过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的短跑冠军……这些不只是学业的调剂,更让他们原本就优秀的人生又多了几分光彩。 相比之下,程真就显得过于平凡,他从没在班里展示过那小学生水平的俄语,断断续续学了几年,他也没掌握准确的发音。 于是他再也不好意思每周去见夏宇,电话也打得不那么频繁。 那些烦乱的夜晚,他总是在操场奔跑,跑到精疲力竭,体力与躁动同归于尽。 程真躺在操场中间的假草坪上,伸出一只手,想触摸遥远的月亮,又知道这绝无可能。 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标,或是某个大学,或是某种人生,他终于理解了夏宇当年的问题,“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要去哪里?”他不想像夏宇这样,一辈子被束缚在医院里,过着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却也不知自己的未来,通往哪个方向…… “躺着干什么呢?”女同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经常来跑步,号称减肥,可她的身体很瘦,他看不出她要减什么。 程真默然坐起来,同桌就在他旁边坐下。 “看星星?” 程真不大想聊天,随便“嗯”了一声,没想到她指着天上,一连说出好几个星座的名字,和它们的传说故事。他顺着她的手指,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却被她的业余爱好触发自卑,一时默然。 “哎,你什么座的?”她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胳膊。 什么做的?程真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掠过一堆名词,细胞、组织、器官……还是,水、蛋白质、核酸? “星座?”同桌的表情有点吃惊,难以理解他的无知。 他确实没有研究过,茫然地摇头,自卑又深了一层。 “你生日是哪天?” “8月21号。” “一点也看不出来!你居然是狮子座!” “那又怎么了?” 她给他科普了半天星座知识,程真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她说得对,自己确实没有那么“热情开朗,擅长沟通”。 很久以前,也许有过,那时自己和夏宇一起放学,倒是勉强能用这几个字来描述。 他的全部热情,都给了同一个人。夏宇是他唯一的出口,一直在分担和承受,可自己却连他的生日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程真就被自责噬咬,堵得说不出话。 同桌见他不说话,寻思半天,也没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抬头看见操场边上的电话亭,恍然大悟: “你女朋友怎么样了?有一阵子没看见你去打电话了。” “我连他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 “难怪……” “什么?” “我要是她,早就把你甩了。” 同桌站起来拍拍身上,又开始她的减肥大业。 鸡同鸭讲的一番对话,句句戳心,程真躺在草坪上,躺到操场上再无一人,才沮丧地爬起来,回到宿舍。 夏宇的下半学期也很忙碌。 程真在操场宣泄的日子,他正在解剖室里,和冰凉的大体老师脸对脸。福尔马林熏得每个人都涕泗横流,每次下课,夏宇的眼睛都格外鲜艳。 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总是贴身带着,程真的电话却越来越少。夏宇几次想去高中找程真,看着镜子里那张狼狈的脸,只能叹着气作罢。 可他到底没能忍到暑假。 夏宇一路骑着车,晚风吹不散心中的燥热,那个夜晚的记忆太深,他没法把这一页翻过。 程真一天天地长大,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他早已习惯程真坐在自己身边,安静地翻书写字,那个画面烙在他每一个周末,直到突然消失,才体会到戒断反应般的烦躁。多少次在电话里,程真用单纯的声音问自己“什么时候能见面”,每次讲完长长的一段话,都用一句不经意的“想你”来结尾…… 挂上电话,他才敢在心里回答一句“我也想你”。 夏宇把车停在操场附近,他知道这个时间,程真多半在跑步。他本想在栅栏外面,静静地看一会儿就回去,却看到程真躺在草坪上,一个清秀的女孩坐到他身边,他们在那里聊天,像一对早恋的校园情侣。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外,直到他们聊完,女孩又跑了几圈离开操场,程真缓慢地返回宿舍。 夏宇彻底冷却下来。 天色也彻底黑透。 —————— 15 雏鸟 学期结束,程真和室友各自收拾东西回家。 他思考了半个学期,才对未来有个模糊的方向,期末时文理分科,他在表格上填了文科。 那时的医学院,临床专业基本不要文科生,所以常青对他的选择大为失望,抱怨他不和自己商量之后,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学文的话,中医学院也不错!不然你还能学什么,护理?虽然有点辛苦……” 程真一时气结,愤怒冲到脑门。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父母从不要求自己的孩子继承自己的职业,她却和夏宇的父亲一个样,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选择。 他能理解当年护士用“传染源”跟他开玩笑,却不理解母亲一次次被人责骂时的退让,特别是她们竭尽全力也没能把病人抢救回来时,家属却把她当成杀人凶手——杀死他们的,难道不是有毒的化学品,不是他们的疏忽大意,不是工厂松懈的管理吗? 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才让他们对这个职业如此执着? “你有病吧?!” 程真再也压不住怒火,摔门离去。 随着年龄增长,他和母亲的冲突越来越多,住校使他们免于争吵,可到了假期,所有矛盾就一齐爆发。不用她催,程真自己就去补课,不求上进,但求清净。 他把这段经历讲给夏宇,后者只是苦笑。 “你从来都没告诉我,为什么学医,别跟我说那些套话,也别扯情怀。” 夏宇仰头思考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程真气得想打人。 “你很介意这个?”夏宇摸了摸他的头,程真的头发不短,却很硬,手感像刺猬,他想象了一下以后要上的动物实验课,也不知有没有刺猬,自己舍不舍得下手。 程真烦躁地躲开他,脱口而出:“当然介意!你以后有挨不完的骂,加不完的班……” 话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可闭嘴也来不及了。 夏宇笑得温柔,却没放过他的漏洞:“我加不加班,你在意什么?” 暴躁是为了掩盖心虚。 这句话在程真身上得到了验证。他跳起来抓住夏宇的手,膝盖一顶,就把他压在床上。难得有一天休息,他又去了夏宇家,邻居都在上班,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怎么折腾也没人听见。 夏宇反抗几次都没能挣脱,整个身体都被他压在下面,程真闹累了,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趴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这姿势别扭,就蹬掉拖鞋,爬上床,躺在夏宇旁边。 两人四肢交缠地躺在床上,他倒不觉得别扭。 “程真,”夏宇背对着他,嗓子有点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程真抱着夏宇,额头顶着他的后脑,他隐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敢开口,只好虚张声势地收紧手臂,试图把他的疑虑勒断。 好在夏宇没有问下去。他想到那天晚上,程真在操场上,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的画面,自然地切换了话题: “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没有。”程真答得干脆,倒让夏宇觉得那天看到的是幻觉,“你有吗?” “我没时间谈恋爱。” “也是,你们课多得跟高四似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程真无心提到他复读的事,连忙道歉,但他并不理解夏宇所谓的“没时间”,是指什么。 他的课外时间都被程真填满,哪还有心旁骛? “对了,你生日是哪天?” “11月15号,怎么了?” “11月15……什么座来着……”程真努力回忆同桌的科普,太复杂了,他又有点烦躁。 “天蝎座。” “诶?你怎么知道这个?” 夏宇有些意外:“这是挺常见的话题,你们不聊吗?” 程真不爱社交,也不太关注别人聊什么。 “你呢?” “她们说是狮子座。” “是有点像,”夏宇转过来,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像只大猫,总是炸毛,也爱伸爪子。” 程真禁不起逗,满脸通红。 夏宇只好放过他:“具体是哪天?” “8月……21号。” 夏宇重复了一遍那个日子,说了声“我记住了”。 然而没到那一天,夏宇一家就搬走了。 家属楼要拆迁的消息流传了很久,却没有一户打算搬家,新职工宿舍迟迟没有动土,那时也还没有公产房买断的政策,大家都在僵持。夏思危直接买了套当时少见的、带装修的商品房,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下,第一个离开筒子楼。 搬家那天程真正在补课,等他回来时,走廊尽头已经人去屋空。 他失控地推开母亲的房门:“怎么搬走了?!” 常青很诧异:“需要跟你打招呼吗?” 程真捏着门把手,说不出话,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房间。书包挂在肩膀上,直到他彻底垮下来,才掉在地上。 夏宇承认,不辞而别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对于父亲的决定,他没有发言权,但他至少可以提前告诉程真,好让他有点心理准备。只是那时他的心态很复杂,他想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的关系冷却。 程真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说出原因。 夏宇被他逼到墙边,退无可退,只好举起手里的纸盒: “生日还过不过了?” 程真推了他一把:“不过了!” 夏宇胸前挨了一下,后背撞到墙上,心却再也硬不起来,那个受伤的眼神让他心疼,也刺破了他的伪装。 那天晚上,他们选在夏家的老房子里见面,这里是唯一一处不会被打扰的空间,也见证过他们太多秘密。家具都没有搬走,依旧散发着旧日气息,夏宇用目光缓慢地擦拭房间里的灰尘,最后落到程真身上。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程真,我不想走。” 话音刚落,程真的气就消了一半。 “新房不是挺好吗,还有电梯。”他把夏宇的蛋糕盒放在桌上,拍了拍他背上的灰,“但你不该不告诉我。” 夏宇低下头,心想,自己是有太多事没告诉他。 “我不是小孩了。” 程真嘴上说着自己“已经十六岁”,手上却开始拆纸盒上的丝带,太多年没人给他过生日,这会儿自制力退化得像个孩子。 拆纸盒的时候,奶油沾到程真的手指上,他下意识地伸进嘴里吮了一下,夏宇的心就化了。柔软的疼痛在他胸中流动,所到之处,纷纷卸去坚持,虚假的外壳轰然倒塌,在烟尘和废墟中,他把程真抱进怀里。 “我撑不住了。” 程真不明所以,拍拍他的背:“有我呢。” “你不懂……” “那就告诉我,让我懂。” 夏宇松开他,眼圈有点红,他低头看着那个有点变型的蛋糕,也把粘在纸盒上的奶油抹掉,送进嘴里: “其实,我挺喜欢吃甜食的。” “真看不出来。” 夏宇拆开蜡烛和刀叉:“要点蜡烛许个愿吗?” “不要,”程真皱眉,“太‘那个’了,直接切。” 夏宇便把蛋糕切成小块,端给他一块,看着他吞下最后一口,才问:“味道不一样吧?” “嗯。和之前吃过的都不一样。” 夏宇又分了两块,一块给他,一块给自己。 “我找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一家酒店,他们的糕点师是俄国人。”夏宇咬了一口蛋糕,比普通蛋糕稍硬的奶油在口中化开,他怀念地闭上眼睛,“和她做的蛋糕味道一样……” “小时候,她很喜欢给我做这些,总是加那么多糖,我也不嫌太甜。那个时候,我挺胖的,你能想象吗?”夏宇笑了笑,又咬了一口。 程真摇摇头,又觉得他盘子里的蛋糕更好吃。 “我没上过幼儿园,她经常把我带到学校里,就像你妈把你带到医院,我就在她的实验室里玩。” “那有什么好玩的?” “很有意思的。有许多小动物,兔子、老鼠、青蛙。还有试剂,各种颜色都有,很好看。我总以为那些是饮料,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就喝了试管里的东西。” 程真“啊”了一声,夏宇乘机抹掉他唇角的奶油,自然地舔净手指。 “我差点死掉。二十年前她给了我第一次生命,那年,她又给了我第二次。当时我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她像个魔术师。你问我为什么学医,我从没考虑过别的选择。” “那——”程真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她为什么离开你?” 夏宇依旧在笑,笑容有些苦涩:“魔术师也是人,人总是有许多问题。离开实验室和医院,他们能解决的东西太少。” 程真想起自己的父母,心中也有同样的感受,默然垂头。 “程真,”夏宇托起他的下巴,“我也有很多问题,很多,很多……” “什么问题……” 那张脸越来越近,蓝色的眼睛像漩涡一样,程真越陷越深,一动也动不了。 “只有你能解决。”夏宇停在他面前几厘米的地方,他们的鼻尖轻轻贴在一起,呼吸同样急促,“你愿意帮我解决吗……” 程真想也不想地点头,夏宇却退回原地。 他无颜面对那双毫无保留的黑眼睛,它们像镜子一样,把他心中的私念映得无处遁形。 “我愿意。” 这世上能有什么问题,需要这样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来解决? “我愿意。” 夏宇拳头攥得发白,被罪疚和羞耻的火焰炙烤着。 “我愿意,你听没听见?” 程真半天也没听见回复,索性自己去“解决问题”,捧起他的脸,深吸一口气就吻在他唇上。 其实,那也算不上一个吻,因为程真根本不知道“接吻”这两个字,后面还有那么多内容,他的全部理解,就是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一起——否则还能怎样? “不就是亲嘴吗?”他红着脸,气喘吁吁,“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他搂着夏宇,又连亲几口,一边亲一边嘟囔:“早就想这么干了,你总当我是小孩……我什么不知道啊?” “你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程真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掀翻,压倒在桌子上。 夏宇的气息完全把他吞噬,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接吻,原来口舌的方寸之间,可以掀起那么大的风浪。程真推搡着夏宇的肩膀,像初次被扔进大海的雏鸟,慌乱又狼狈,笨拙地和摇晃的世界周旋。 “阿廖沙……” 他不知道这个昵称的魔力,它是禁忌之门的钥匙,只能开启更多疯狂。夏宇只给他一秒钟的时间喘息,就把他拖进更暴虐的深渊……程真本能地闭上眼睛,在他的拥抱中剧烈地颤抖。 那只是一个吻,却像剥夺了他的童真,使他提前品尝到成人世界的苦与乐。 —————— 16 更好的人 凌晨四点,窗外开始发白,程真的眼睛再也合不上了,浑身虚软地下床,收拾一地卫生纸,再开窗散去满屋荷尔蒙的味道,才敢开门出去洗漱。 昨天晚上,他被夏宇领进一个陌生的世界,在那阵风暴般的狂热中,浅浅地触摸到那个世界的诱惑。 几分钟的时间,足以让他上瘾。 程真刚从夏宇的怀抱挣脱,就用同样的方式把他压在墙上,举一反三地吻到他头晕目眩。等他们找回呼吸,才发现彼此的上衣早已失踪,赤裸的上身紧贴在一起,汗水融到一处。他把脸埋到夏宇的颈侧,浑身烫得要命,某个地方不知羞耻地戳在他的小腹上,对方也是一样。 他悄悄把手探下去,那个地方硬得久了,又胀又疼,他想夏宇应该也很难受,便先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 “别动。”夏宇攥住他的手腕,把它带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程真纾解无门,本能地挺动身体,体温把他的声音烧得有些飘,他不知该如何描述心中的冲动,只得反复在他耳边祈求: “想你……我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你……”夏宇叹息着,吻去他额角的汗水,“有些事,不用一次做完,也不该是现在。” “那要什么时候啊……”程真搂着他的肩膀,语气竟带着点委屈。 夏宇笑得没了欲望,捧起他的脸,给了他一个程真式的单纯的吻。 “等你再长大一点,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也许那个时候,你就不想要了。” “不可能!”程真凶狠地啃咬他的嘴唇,又想像刚才那样,用舌头去挑动他的热情,但他努力半天,也没能让夏宇的呼吸凌乱半分,沮丧地趴在他肩头:“你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想你。” 夏宇抚摸着他的后脑,没有回应。 他也一样。 这和程真对他的渴望完全是两种性质,前者是青春期正常的冲动,而他则是犯罪。 “不说了,好吗?” “嗯……” 两人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眼睛默契地回避对方身体,以免再激起火花。 程真心不在焉地把蛋糕吃完,觉得甜食的吸引力好像没有小时候那么大。他刚领略过世间最甘甜的情感,以往那些美好的体验和它相比,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地失眠,用手指代替夏宇的唇舌,回味几个小时前的心颤,他把那被窝里的活动复习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明。 尝到甜头的少年,还没有足够的自制力禁欲,开学之后的周末,程真总是腻在夏宇身边,找到机会就吻到一起。 夏宇经常被他的“进步”撩到失控边缘,在他脖子上留下没轻没重的红印,才猛然警醒。程真的衣领下,就是他的禁区,元旦那样的夜晚断然不能再有,他们绝不能在一起过夜。 “我总觉得,被你当成女的。”程真很是不满,“我又没有那层膜,你担心什么?” 夏宇看了他一眼:“这跟男女没关系。而且,处女膜只是性器官的一部分,没有其他含义。”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你明白我要说什么,这事没什么大不了吧?一个人也是弄,两个人……” “程真。”夏宇变得异常严肃,他把程真的肩膀扳过来,和他面对面,“这不是两个人一起享乐那么简单,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他看着程真仍然懵懂的脸:“我很庆幸,那天晚上没发生更多。越是重要的东西,越不应该草率对待……”他停下来,缓下激烈的情绪,却没说出剩下的话。 越是重要的人,越不应该轻易占有。 “你还说你不在意那套,这都2002年了,封建主义早被推翻了。”程真撇撇嘴,继续做历史题。 夏宇苦笑着摇头:“你不懂。” 虽然不解,程真还是尊重了夏宇的坚持,每次亲昵总是浅尝辄止,渐渐学会驾驭野马般的欲望,不让它霸占自己的意识。这不只是程真的课题,也是每个即将成人的少年必要的修炼,夏宇经受住了考验,他希望程真也能在这个年龄的纷乱中,清明地走到理想的彼岸。 很快,程真就给这种巨大而蓬勃的力量找到出口,他把占有夏宇肉体的欲望,转化为精神层面的求知欲。他又找回多年前的阅读爱好,在夏宇在一条路上追求深度的同时,他也在扩充自己认知的广度。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和同学有越来越多的话题,对方抛出的球,他不但能接住,还能从另一个角度发出。 当沟通成为一件乐事,程真也就走出了孤独。 尽管他交到了不少朋友,夏宇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一找到机会,他还是要缠着夏宇厮磨。 一吻结束,程真又讲起最近的经历,和人聊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和十年前一样。 他眼中闪耀着明亮的火焰,沉浸在讲述的快乐中,完全没注意到夏宇的眼神,已经温柔得像水一样,流淌着更深沉的情感。 “程真,”他抱住那个挺拔的身体,“你变得越来越好了。” “我本来就挺好。” “但有些东西,还是没变。” 夏宇在他脸上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要吻在哪里,程真等得不耐烦,咬住他的嘴唇,亲得简单粗暴。 “当然不变,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夏宇笑了笑:“你知道什么叫在一起?” “这样?”程真又亲了一口,“还是这样?” “这不算。” “那你说什么算?” 他扑上去,变着花样地纠缠夏宇,直到他们都面红耳热,想要突破那层禁忌,夏宇还是没说。 “你真想不开。”他用脑门磕着夏宇。 “我早晚是你的。” “现在不是吗?” 夏宇被他逼到墙边,只好承认:“是,是……” 程真的眼睛又亮了,趴到他耳边,把那个被拒绝了一百遍的愿望又重复了一遍。 “不行。”夏宇残忍地把他推开。 “为什么啊?”程真又委屈了。 理由夏宇早已解释过一百遍,所以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程真泄气,报复性地在他身上蹂躏一番。 夏宇一直把他送到公交车站,又在他口袋里塞了些钱。 “你这是干什么?” “奖学金。” “哟,都学会上交工资了?”程真恶劣地笑过之后,突然觉出这话味道不对,连忙找补,“你等着,以后我养家,我肯定能养得起你!” “越说越不靠谱。”夏宇推着他的肩膀,“车来了。” 程真看了看周围,飞快地亲了他一口,转身就要上车,夏宇突然抓住他的手,认真地说: “再好一点,还能更好。” “嗯,知道。” “路上小心。” 司机按了一声喇叭,程真匆匆跳上车,夏宇的目光尾随着那辆客车,直到它消失在马路尽头。 —————— 17 迷惑的欲望 青春期的叛逆也不是绝对的事,比如程真。 老师和母亲不止一次要他“多用点心”,全被他无视,说多了还会适得其反,夏宇一句“还能更好”,却让他觉得背书都是件乐事。特别是他在一起的周末,两个人坐在一起各自看书,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偶尔会有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就能让他快乐一个星期。 而这些小动作,也成了程真背书的独特辅助: “松嫩平原主要种植小麦……一年一熟”——整个星期他们只亲了一次,那个吻又差点被人发现; “启蒙思想家们不满足于对人性的尊重,要求获得人本身的解放”——那天夏宇也很“解放”,在图书馆里一直捏他的手指; “一切从实际出发,使主观符合客观,是人们正确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根本立足点”——夏宇硬成那样,偏说自己没想法,完全没有从实际出发…… “程真你是真变态……” 室友盯着程真的小帐篷,表情扭曲,程真一边做题一边生理反应的画面,彻底粉碎了他的世界观。 程真拍着桌子大笑。 他很少笑成这样,除了事情本身的荒唐,还带着几分宣泄,他可以找他们聊天,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 课程一天比一天紧,青春的冲动也一天比一天烈,室友们想出各种方法释放。 有人弄来哑铃和拉力器,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一边练一边发出不可描述的声音。有人把老办法升级,把黑白漫画变成了彩色电影,从父母那骗来的电脑里没有一点学习资料,塞满了两个人就能演全程的电影。 每当宿舍电影院开业,其他活动就纷纷停止,血气方刚的观众把室温都蒸高了几度,只有程真周围是冷的。 他也很意外,明明是个看农业节目里生猪配种视频都能勃起的年纪,看这么刺激的东西居然没反应,无论是女主角,还是男主角。 他甚至感到淡淡的恶心。 没人能理解程真的冷淡,他们不死心,找来更多猎奇的视频给他看,程真的眼睛被摧残了一轮又一轮,苦不堪言。他仅有的一次波澜,就是室友误下了另一种影片,两个男人在屏幕上拥抱,在观众们的鬼哭狼嚎中,他感到心中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但也仅限于此。 程真偷偷跑出去上网,在网吧看了几段同类视频后,便又感到厌倦。如果说视频带来的是蝴蝶扇动翅膀的微风,夏宇给他的冲击就是台风与骇浪。 他难以形容,这究竟是一种绝无仅有、单独指向一个人的性取向,还是其他什么、超出了他认知范围的情感寄托? 那夏宇呢? 程真塞着耳机,面前摊着俄语教材,下意识地把手指伸进嘴里,他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学会大舌音和颤音,夏宇又是如何口对口地传授……硬得一塌糊涂。 “程真这个题……操。” 那位不幸室友的世界观又碎了。 “你觉得正常吗?” “一定要在这儿讨论这个话题吗?” 夏宇用眼神提醒,他们正在医大游泳馆更衣室里,陌生的裸体不时在眼前晃动,程真却在执着地追问,看成人电影时没反应,是不是有什么疾病。 “我现在没法回答,三年级才开病理学,你去医院看看?” “你才去医院。”程真拉开衣柜,背对着他脱衣服。 夏宇呼吸一窒,连忙转过身体,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答应程真,和他一起来游泳。但他还是没忍住,用余光瞥过去,就看到程真年轻的肉体。那是青春期和成熟之间特有的青涩,舒展的骨骼,弹性良好的肌肉,薄薄的皮下脂肪,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瞬间想起去年程真的生日,老房子里,他们第一次看到对方的身体…… “你怎么不换衣服?”程真穿着一条海蓝色的泳裤,像阳光一样明亮,直接击碎夏宇的防御。 他坐在长凳上,在想该如何解释。 程真恍然了悟,笑容渐渐绽开,一路颠着去冲水,被凉水激得嘶嘶哈哈,胸口却是热的,一想到夏宇的反应,他就莫名愉悦。 更衣室里有几个运动爱好者,身材健硕,肤色健康,他们的裸体远比色情片演员性感,但他们在夏宇心中掀起的动荡,远不及程真强烈。也许,他不该用“性感”来形容,虽然他也有副漂亮的身体,最能撩动他心弦的,始终是他的眼睛。 干净又清亮的,永远没有一丝杂质的黑眼睛。 他抵抗不了那个目光。 “同学。” 夏宇猛然清醒,声音的主人已经离他太近,是那几个好身材的男生中的一个。 “什么事?” “你——”那人的目光有些闪烁,在他脸上游移,变得越来越潮湿,他用口型继续道:“是吗?” 夏宇起身离开。 那人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你是。何必呢?” “我不是。” 夏宇挡开他的手臂,背靠衣柜僵持着,不想在他面前换衣服。 那人被他的冷漠扎得有点虚,但仍不打算放弃:“你的眼睛很特别,我喜欢你。” 人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对陌生人说出这四个字? 夏宇彻底被冒犯了,反手把他推开,他力气不小,那人被推得连退几步,突然向一旁栽倒。然后他就看到程真,光着一只脚站在他旁边,一只拖鞋随着那个人被蹬飞出去。 “程真!”夏宇搂住程真的腰。 “你别管。”程真手臂一挥,把他拦在后面。 那人踉跄着爬起来,膝盖擦破了一层皮,深深地看了一眼程真,又用一种怜悯的嘲讽眼神看向夏宇,摇摇头。 程真气血上涌,想动手,又夏宇箍在原地,直到那人穿好衣服离开。 夏宇默默捡回拖鞋,放到程真脚边:“回去吧,不想游了。” 那是高三之前的暑假,难得的一天假期被这场意外打乱,两人在校园里闲逛,都有些消沉。 不知不觉间,他们就走到小吃街,假期没有客流,许多摊子索性歇业,街上格外干净。少了餐饮车的遮挡,路边的店铺招牌就变得醒目。 大部分是小旅馆。 除了医大,这条街附近还有好几所大学和中学,小旅馆简陋的房间,见证过无数不安分的青春。 程真心下一动,拉着夏宇走向其中一家。 夏宇一把将他扯回来:“你干什么?” “多热啊,”程真用手扇风,欲盖弥彰地解释,“找个地方吹空调……” 夏宇脸色一沉,转身就走:“我带你吃冷饮去。” “别!”程真急了,拉住他硬拽,“我真有事!” “什么事一定要在这儿解决?” “你跟不跟我来?” 夏宇怀疑地看着他,那张脸涨得通红,在小旅馆门前,显得更加暧昧。 “好,进去说。” 程真兴高采烈地掏出刚领来不久的身份证,走进一家旅馆,拍在服务台上。 老板娘正看着电视嗑瓜子,看也没看就接过证件,扫了一眼:“没成年啊?” “用我的。”夏宇掏出自己的递过去。 老板娘抬头看见两个男生,见怪不怪地推荐他们的电脑房,吹嘘旅馆的电脑比网吧性能更好,还不会有人来抓未成年。 程真抢着付了房费,接过钥匙,故作豪迈地去找房间,心里一阵肉疼——太贵了,如果以后和夏宇……也不知道自己会先饿死,还是先憋死。 其实那天他也没想发生什么,只想找个地方和他聊聊那个私密的话题,然而一进房间,看到屋里的双人床,程真就忘了带夏宇开房的初衷。 —————— 18 禁果的味道 房门刚上锁,夏宇就被推到墙上碾压。 程真追逐着他的双唇,潮热的呼吸吹在脸上,夏宇便感到危险。 “不是要说事吗?” 程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想再腻一会儿就离开,可身体里那股火烧到头上,理智就没用了。太久没在一个房间独处,所有的亲昵都要避人耳目,难得尽兴,旅馆的房间不仅私密,还带着引人犯错的天然诱惑,他们都有点醉了。 热烈的吻从门口纠缠到床边,程真勾着夏宇的脖子,向后一坠,就把两人带到床上。柔软的床像多情的拥抱,弹簧和海绵的振动一波一波地拍在背上,是个暧昧的节奏。他又想到第一次被夏宇亲吻,灼热身体的重量,铺天盖地的气息,他的强硬与隐忍,震颤与失控…… 他也想做同样的事。 程真一条腿缠上夏宇的腰,另一条腿和腰发力,就把他们的位置对调。他像饿极的野兽见了血,清醒早已灰飞烟灭,唇舌间燃着濡湿的火,一路燎原,热气烙在夏宇的动脉上,说不清谁的血更滚烫。 夏宇有过心理准备,却高估了自己的意志,那些吻太烫了,他已经在融化边缘。 “程真……” 他想说停下,却像突然忘了它的发音,努力保持的冷静落在程真耳中,就变得沙哑又惑人。 “阿廖沙,Алёша……” 程真也唤着他的名字,颤抖的双手剥着他的衣服,夏宇说不清自己正在堕落,还是在解脱,一双手也摸上程真的身体,同样地乱,同样地抖。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再没有隔膜,肉与肉贴到一起,被汗水粘得难舍难分。 太舒服。 不只是肉欲,体温熨得心脏都飘然欲仙,两个胸膛跳成一个节奏。 夏宇的手不敢离开程真的上半身,搂着他的腰背,在梦中无数次拥抱过的人,也同样迷醉地抱着自己。程真深深浅浅地吻着他,没有章法,也不知轻重。红色的印痕在夏宇身上绽开,他忽然听到程真说: “我喜欢你。” “程真……” “阿廖沙,我喜欢你……Я люблю тебя,Алёша,я люблю тебя……” 情话如热雨,伴着稠密的吻坠落。 夏宇的意识脱离了身体,在真空中剧烈地燃烧,在一片灼人白光里,他仍在言不由衷地抵抗: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程真不再说话,他要用肉体证明。 看过的影像在他脑中飞快掠过,他跨上夏宇的身体,急切地想要实践,却没想到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难。 “啊!疼……” 夏宇再也不给他乱来的机会,紧紧抱住这个莽撞的少年,亲吻他的泪水:“Дурак,怎么那么傻……” 程真咬着他的喉结不说话,疼痛缓过来,他又开始蠢动,双腿缠着夏宇,下身贴在一起偷偷地磨。他把手伸下去,握住之前夏宇不让他触碰的地方,试探着确认它的形状: “你太硬了,我弄不进去……”说完,又觉得这话哪里不对,难道要软下来?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的脸就热得不像话,搂住夏宇的脖子。 夏宇沉沉地笑了,他也握住程真的,轻轻捏了捏,一样地坚挺:“哪里不正常?” 程真哼出声来,攀着他的肩膀就开始挺动,一边动一边忘情地呻吟,一会儿叫“阿廖沙”,一会儿喊“喜欢你”,混着颠三倒四的俄语,没过多久就把自己的第一次,交在他手里。 再没有比这更烈的春药,夏宇眼中那片蓝色像海啸一样汹涌,他拉下程真的手圈住自己,攥紧他的手动得飞快。 终于看到他那时的样子,果然,再没有比这更极致的性感……程真沉醉于他喘息的深沉,肌肉起伏的力量,汗水滴落在自己胸前的温柔,他不住地亲吻他的脸,鼓励他更多的释放。 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样酣畅,程真的手让夏宇近乎疯狂,以至于他也没能坚持更久,颤抖着,喷射在那个敞开迎接自己的身体上。 “这么多……”程真莫名地高兴,捧着夏宇红晕未散的脸,连亲几口,“你攒了多久?” 夏宇的脸又红了一层,没有回答。 程真蹭着他的鼻梁,有点得意忘形:“你‘那个’的时候,想没想过我?” “程真——” “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唔……你比梦里帅多了,我还想要……” 吻都堵不住程真的嘴,那些浑话让夏宇感到甜蜜又难堪,抱着程真磨蹭一会儿,就恢复硬度。程真早就戳在他小腹上,向前一顶,把两根拢在一起。 “想和你一起……” 夏宇点点头,握住他的手。 高潮降临的时刻,程真也听见他说同样的话: “Я люблю тебя,ты для меня все……” 我爱你,你是我的全部。 “好像被你骗了。”夏宇靠在床头,眼神有点哀怨。 程真大笑着在床上翻滚:“不算不算!我的第一次给了你,你也给了我,怎么能叫被骗?” “我没说这件事。你带我来,就为这个?” “不是,”程真趴在他身上,“但那件事已经不重要,我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夏宇摸着他的脊背,等他继续。 “我对别人不感兴趣,因为……”程真有些不自然,索性低下头,把脸也贴在他胸膛上,“我只对你有感觉,我只喜欢你。” 夏宇叹了口气。 程真没经历过的事太多,在他短暂的一生里,自己占去他大半注意力。他的迷恋那么单纯,与其说“被骗”,不如说,是自己诱拐了这个干净的少年。可他也同样,日复一日地填补自己的内心空洞,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生长在一起,在精神的世界里血肉相融。 如果有一天,他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充分吸收阳光、雨水和更高处的空气,就会看清一切,到时,他还会眷恋曾经的依赖吗? 那个下午,他们一起品尝了禁果。 正像他们期待的那样,它甜美诱人,使人沉醉,程真对这个味道不能自拔,夏宇却越来越多地尝到苦涩的后味。 其实他不知道,在他患得患失的时候,程真也在心中做出了选择。 他还要证明给他看。 —————— 19 沉默的誓言 高三学生的忙是有目共睹的,比高三生还忙的,是大三的医学生。 在程真被数语外文综轮番轰炸的时候,夏宇也经受病理药理内外儿妇的摧残,白天背着字典一样厚的教材泡图书馆,晚上还要去实验室做科研。 当他出现在操场栅栏外时,程真差点没认出来,他掀开夏宇蓬乱的头发,那张清瘦的脸轮廓更深了,蓝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变得有些黯淡。 程真难过得说不出话,头顶着铁栅栏,硌出两道红印。 夏宇抬起他的下巴,轻轻吻了一下:“站直让我看看。” 程真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立正。 “好像比我高了。” “是吗?” 程真抬手比划,掌心和夏宇的头顶真的有一线缝隙,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至少没像夏宇那样,露出笑容。 “对不起,我没给你准备礼物……”他低下头,额头又顶在铁栅栏上。11月中旬的气温已达到零下,黝黑的铁条被呵出两块白霜,他下意识地按上去,冰霜很快融化。 夏宇接过他的手,揉捏他中指上的茧,他自己手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那是写字太多留下的痕迹。 “能看见你就好。我高三的时候,也出不来。” 程真一点也没有被安慰,那时夏宇没少翻墙去看他,自己做不到同样的事。他没有夏宇聪明,也没有他成绩好,为了心中的目标,只能忍痛牺牲。 夏宇从不怪他,依然骑车来看他,“我比你自由”,他总是这样说。 程真焦躁地拧着裤腿,忽然摸到口袋里有块硬东西,才想起来是同桌给的糖,一直忘了吃。他掏出那块糖,是块话梅硬糖,还没有融化,便剥开糖纸,把它送到夏宇嘴边。 夏宇没接,只是笑着看他,程真的脸就热了——一块随处可见的糖,实在拿不出手。他讪讪地缩回手,想把它扔掉,却被捉住手腕。夏宇的笑意越来越深,注视着他的眼睛,衔走了他指间的糖块。 程真只听见一声轻微的闷响,便被他捞过后颈,隔着栅栏吻上嘴唇,一小块硬物滑进嘴里,酸甜的味道慢慢散开,他惊奇地睁大双眼。 是半块糖。 “程真,”夏宇蹭着他的额头,呵出的白气带着话梅糖的气味,“程真……” 他想说他其实很快乐,又怕触发程真的愧疚,只好一遍一遍地念他的名字,这是夏宇印象里,最特别的生日礼物。 那也是高三一整年里,他们最后一次相会。 在那之后,他们有大半年都没能见面。 寒假时,程真在补课班苦学,夏宇则通过父亲,提前获得医院实习的机会。虽然距离很近,却总也抽不出时间看望彼此,只能通过电话匆忙了解对方的近况。 和夏宇的时代不同,学校的管理变得更严,开学后,程真就被“扣”在学校里封闭式复习,连病假都很难请。 除了思念夏宇,他还有点想家。 “有空惦记我,不如把你自己整明白。”常青心中感慨儿子长大,嘴上刻薄依旧。 “妈,你能说点好听的吗……” “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程真无奈地挂断电话,又想起夏宇,他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连平常的话都很少,却能把每一句都说到他心里去。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没有欲望,只有无尽的空虚。 回想起这段经历,程真仍然只记得片段,小学的印象是色彩,高三时,他只记得气味。 北方的春天总是荒的,裸露的大地没有色彩,直到丁香花盛开,紫色的香气笼罩城市,也洗净了校园里的压抑空气。 花开最盛的时候,他的煎熬也快要走到尽头。 程真始终觉得,这种不起眼的植物有种神奇的力量,它是这座寒冷的城市里,唯一能熬过冬天的花树。春花大多是明亮的黄和粉,丁香却是一片淡然的紫色,如同微凉的春风,连香味都是清苦的,温柔又热烈,沉默而坚忍,不媚俗,却也不孤冷。 “渊博”的同桌又来科普,它的花语是“纯洁的初恋”。 程真一笑置之。 他不能顺着她的思路联想,否则一定会想到那个人,他受不了。 每到最难熬时候,程真就跑到操场边缘,隔着冰冷的铁栏,呼吸花树的味道,和温柔的花香接吻。 通过这铺天盖地的香气,传递给他。 程真对高考的印象也是模糊的,虽然那是场改变命运的考试。 当年常青不理解他选择文科,如今她更不理解,程真会在表格上填下这样的专业——H大学俄语学院,翻译专业。 她怒不可遏地想找夏宇算账,想知道他到底给程真灌输了什么思想,活活断送了他的“前程”。程真无法解释,也安慰不了暴怒的母亲,他大脑一片空白,抓起手边的水杯,直接拍碎在墙上。 玻璃扎进手掌,热血流了一地。 常青震惊得忘了愤怒,拉着他就奔向二院。急诊科查看了伤势,直接把他转到骨外科,刚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们就看到夏宇。 程真顿时忘了疼痛。 他第一次看见夏宇穿白大褂的样子,他从小在医院长大,没见过谁把白大褂穿得这么好看,一颗心狂跳起来,伤口又开始流血。 夏宇呼吸一窒,忘了和常青打招呼,直接去看程真的手:“怎么弄的?” 常青瞪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干什么?” 夏宇反应过来,连忙跟常青打招呼,解释道:“我爸让我跟潘老师学习。” “潘主任呢?” “在查房,马上就回来。常姨,程真这是……” 常青的火又上来了,先是高考志愿,又是儿子血淋淋的手,气急之下,耳光就甩在夏宇的脸上。 潘主任刚推开门,就听见一声脆响,只见夏宇摇晃着扶住椅背,他以为有人闹事,厉声喝道:“干什么呢?!”再走一步,看到常青和夏宇,这才消了怒气。 潘主任想当然地认为是夏宇处置不当,骂了他几句,一边跟常青打招呼,一边带他们去手术室。他仔细查看过程真伤口,肌腱断了一半,万幸没伤到神经,便推了支麻药下去。 夏宇一直站在旁边,但他看不进老师的操作,想不到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面前,竟是以这种形式。 他几乎要晕血了。 程真一直在看着他笑,用口型夸他帅,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夏宇笑不出来,他知道程真伤得不轻,那些玻璃碴像扎在他自己手上——比扎在自己手上还疼。 “小伙子,挺狠哪?跟你妈吵架,把水杯都拍碎了?”潘主任一边干活,一边分散程真的注意力。 “我错了……” “跟我说错了有什么用,跟你妈说去啊?” “我等会儿就去。” 大大小小的伤口缝了半个小时,程真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像北极熊的爪子,他又笑出声来。 潘主任也笑了:“我都多久不干这个活了。” “那您平时干什么活?” “我给人接骨头,拧螺丝,安钢板。” “怎么跟修家具似的?” “你说对了,我们是木匠,楼下普外就是一帮裁缝……夏宇,收摊。”潘主任把程真领出去开破伤风针,又跟常青聊起来,走廊里的声音越来越远。 夏宇端着那盘浸透鲜血的棉球,双手不停地抖。 程真的十八岁生日,没能和夏宇一起过,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常青生气归生气,还是给儿子准备了一桌饭菜,还买来蛋糕庆祝他成人。 当天上午她收到一份特快专递,里面是程真的录取通知书。H大俄语系在全国数一数二,科室里的同事都向她祝贺,都说程真毕业后进国企不成问题,努努力也许能考进外交部。常青听得很高兴,儿子没学医,也就不那么遗憾了。 但她依然不解:“你的分考北外都够了,怎么也跟夏宇似的,窝在本地——你不知道,夏主任差点给气死。” “志愿填得保守了。”程真含糊地笑笑。 真实原因当然不能告诉母亲。 两天后他去换药,才又见到夏宇。 “那天……打疼了吧?” 夏宇低着头拆绷带,没有回答。 潘主任缝得非常巧,针数不多,创口却对得很齐,愈合之后疤痕应该会很细。他没心思研究,一心查看程真有没有感染,黑色缝合线穿在被雷夫诺尔染黄的皮肤上,看得揪心。 换完药后,夏宇摘下口罩:“为什么?” “啊?” “为什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程真挠挠头,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夏宇拆开信封,盯着那张薄薄的卡纸,胸膛起伏。寥寥的几行文字,胜过千言万语的誓言,程真用这一张纸,回答了他问过的所有问题。 “阿廖沙,”程真望着他的眼睛,用俄语说,“我想了解另一半的你,想和你走得再近一点,也再远一点……阿廖沙,我能吗?” 夏宇嘴唇颤动,完全听懂了程真那矛盾的话,他几次想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真突然想起什么般,急忙补充道:“我是个成年人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在做什么,你不许说我唔……” 他还用再说什么?那个吻已经告诉他一切。 —————— 20 重与轻 换药室里随时会有人进来,两个人都提心吊胆,然而寂寞太久双唇粘在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成年”这两个字有种莫名的力量,使夏宇挣脱枷锁,也给程真一种原始的勇气。 从来没有哪个吻像这样激烈,如果有,也该像他们之间的初吻。蓝色的海啸漫卷飓风而来,那海鸟却不再稚嫩,像黑色的闪电划破天空,在乌云与海面之间,呼唤更多风暴,仿佛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找到安详。 Пусть сильнее грянет буря……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夏宇把门打开一条缝,走廊里秩序依旧,没人发现换药室里的秘密,这才松了口气。 程真把那团浸透激情的敷料包了一层又一层,扔进黄色的医疗垃圾桶。尖锐的快感仍在激荡,像注射了一针吗啡,他浑身飘然,带着醉酒般的微笑贴过去。夏宇的自制力又失效了。 他们倚着门又厮磨一番,才一前一后地出去。 医院里许多人都认识程真和夏宇,所以他们只能在生疏与熟识之间,保持得体,连眼神都要熄灭温度。 夏宇把程真送到楼下,顺便去给老师们买饭,他们在门诊楼下分别,竟像要阔别多年般不舍。 程真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凑过去:“我的礼物呢?” 夏宇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不容易实现。自己每天都要在医院里实习,几乎没有假期,只有晚上能得到自由,程真虽然白天有空,每晚又必须住在家里,否则无法和母亲交代。 他不喜欢像刚才那样,做贼般匆忙纾解,冲动散去,夏宇又觉得自己诱拐了程真,生出许多罪恶感。连他们在那个简陋的小旅馆里的第一次,回想起来,都有种不洁净的感觉,他竟允许这件事发生在那张翻滚过无数人的床上…… “什么时候给我啊?”程真等了半天都不见回答,又凑近了些。 夏宇后退一步:“再等等。” 程真早知道他会这样说,也不介意,他喜欢夏宇这一脸口是心非的“正经”。见过他不那么正经的样子后,程真越来越喜欢挑破这一层,然后恶作剧地欣赏他的窘迫。 “那我回去‘预习’一下。” 他在他泛红的脸上摸了一把,大笑着跑掉。 夏宇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悸动平息。 程真想要的,他同样想要,那些画面早已在他脑中上演过无数次。 无论怎样的要求,他都愿意满足。 程真拆线后不久,就拎着行李去H大报到。 一条学府路上,坐落着几所大学,他和夏宇的学校紧紧地挨着,中间只隔着那条小吃街。夏宇看到那张录取通知书,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曾因为舍不得离开程真,两次放弃去北京上学,如今程真也做了同样的事来回报他。 他在许多事上和夏宇一样,只做不说,除了那件事,他永远按捺不住。 “去哪家?” 程真安顿好宿舍,第一时间打电话把夏宇叫出来,有了手机,他们的距离就更短了。他拉着夏宇走上那条街,餐饮业卷土重来,满街烟熏火燎,他的重点却不在吃,眼睛一直盯着街边的旅店。 一天宿舍也没住过,就惦记起夜不归宿,尝过禁果的人再也安分不下来。 夏宇心情复杂地跟在后面,有点期待,却又感到抵触,如果可能,他想要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房间,至少有一张干净的床,只有这样,才能安放这份多年的渴望。他暗中自嘲,这洁癖比处女情结还荒谬。 面对程真的热情,他的犹豫显得不合时宜。 “怎么了?”程真突然停下来,“你不想?” “我……”夏宇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程真却把它理解成另一种意思,脸色一红,声音都低下来:“也、也行……” “什么也行?” “就是,你……‘那个’我,也行,都一样……” 如果不是在热闹的街头,夏宇又要抱住这个傻瓜。 他决定实话实说:“今天就不要了,好吗?” “为什么?”程真有点失望。 “我想找个干净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旅店,门口牵着一根根铁丝,换洗的床单晾在上面,随风飘摇,抖不散情欲的气息。 程真愣了一会儿,也嗅出那股味道。一开始,他只当夏宇对卫生要求苛刻,可当他看到他的眼睛,又看出些很重的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对不起。” 也许问题的重点不是“干净”。夏宇想。 他们认识太久,不知不觉间,某种东西已积累得太深重,当享受的时刻来临,他无法以轻松的心态面对。这无关客观条件,也不是道德伦理,他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坦然接受,不必遭受内心煎熬的解释。 程真一直看着他。 夏宇受不了那个目光,有些绝望,自暴自弃地走向旅店大门。 程真一把将他拉回来。 他很烦躁,明明很美好的事,被他搞得像英勇就义,顿时没了心情。 他们在街上沉默地走,没有一家饭馆能引起食欲,索性往学校走。程真还没来得及办饭卡,他们就在医大食堂,随便要了点东西。 程真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米饭,扒了几口就饱了,夏宇还是食不言寝不语,节奏稳定,却也吃得不多,没过多久就放下筷子。 两人默然对视,程真忽然开口:“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知道我们早晚会上床,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是最美好的——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美好,火烧火燎的。” 夏宇点点头:“我也感觉不好。” “那你扭捏什么啊?”程真撇嘴,“什么干不干净的……” “因为你太重要了,我没法像你一样轻松。”夏宇掰着自己的手关节,发出一串响声,“无论怎么做,我都觉得让你受委屈……那次在旅店,让我有种把你弄脏了的感觉。” 程真无语凝噎:“你——”过大的声音引来旁人的目光,他忙压低声音,“让我说什么好?你是说我不拿你当回事?我是不是得八抬大轿地娶你?三拜九叩洞房花烛,再在床上铺块白布以示清白?” “我不是那个意思。”夏宇脸上一红,“你是第一次……” “你不是?”程真有火发不出,也把脸憋得通红,“比我大几岁不也是个处男,咱俩都一样,你跟我托什么大?” 夏宇往椅背一靠,不想继续这荒唐的争吵。 程真也觉得无聊,又不甘心,瞪着眼睛发呆,目光和夏宇刚一对上,就噗嗤一声笑出来。夏宇也笑了,于是程真笑得越发不可收拾,上气不接下气地拍桌子,又招来一片异样眼神。 “走走走,别在这儿现眼了。”他端起餐盘向食堂门口走去。 这个年纪的人,除了学习,还有件绕不开的事。 程真和夏宇就着这件事吵了一晚上,也没吵出结果,那是他们印象里第一次吵架。把它描述成吵架也不准确,因为他们吵上几句,就要抱在一起,做另一种口舌之争。 两个人在灌木的影子里放肆地拥抱接吻,又在无人的消防通道里,消磨掉宿舍锁门前的最后时光。还没分别,他们又开始期待下一次相见,至于那件绕不开的事,他们都表示“随缘”。但此刻,他们只能随着剑拔弩张的身体,释放积累整晚的火气。 事情过后,程真坐在楼梯上嘲笑夏宇:“这是何苦?跟偷情似的。” 夏宇苦笑着检查他们的衣服,确认没留下痕迹。 程真一把拉过他的衣领,夏宇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他的吻,却听到一声叹息: “你太看不起我。” “程真……” “也看不起你自己。”程真拉开距离,望着他的眼睛,“在我心里,你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所有我做过的事,都是心甘情愿的,我和你一样,知道自己要什么。” “阿廖沙,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你得有这个自信。” 夏宇没再让他说下去。 —————— 21 失乐园 高三老师有很多经典的谎言,“考上大学就轻松了”是其中之一。 多少天真少年把这句话奉为苦海中的希望,以为翻过这座山,后面就是一马平川,现实不仅是山外有山,而且一山更比一山高。 程真也是个不幸的上当少年。 他以为考上H大,就可以过上每天都能见到夏宇的日子,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在无人的角落做点脸红心跳的事……唯独没想到,最终过上的日子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一街之隔,望眼欲穿,谁也腾不出空来看望彼此,只得以短信谈起异地恋。那时罕有智能手机,绝大多数手机都带着计算器般的键盘,没过多久,程真手机的磨砂键盘就变得锃亮。 他以为自己有点基础,能轻松应对学业,却没想到系里还有个“高起点班”。那里的同学连高考都是俄语,有人大一就备考口译证,有人能接到笔译兼职,有人高考结束就去洽谈会做志愿者……和他们相比,程真优势全无,只能算普通班里稍有基础,不得不拼命追赶。 再见夏宇已是国庆假期,程真跟室友借了辆自行车,他们约在H大门口,再一起去植物园。 出门之前,程真对着镜子捯饬半天,刚在牛仔外套里搭上卫衣,又觉得臃肿,脱下来换成T恤,最后觉得牛仔外套也不合适,厚着脸皮找室友借皮夹克。 室友倒没嫌他烦,只是指着门口,送他一个字正腔圆的“滚”。 程真穿着一身精心搭配新衣服赴约,带着某种期待,连内裤都换上新的,不想夏宇却很淡然,衬衫外套了件毛衣,依旧是平时的样子。程真还没来得及失望,一阵风吹来,他就闻到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同于洗发水的味道,有点像雪碧,很是清新。 “你是不是用香水了?” 夏宇微微一笑,抬腿跨上自行车,把他甩在后面。 室友那辆山地车比夏宇的车子好很多,但程真就是追不上,跟在后面骑得很吃力。 他鼻腔里仍飘荡着那股凉凉的香味,心想夏宇的口是心非可真要命,顶风都吹不散身上的燥动,一心想贴上去好好闻一闻。 植物园那片松树林,让程真一路都浮想联翩,他在口袋里偷偷藏了点不可告人的秘密,想起这个秘密,又是一阵脸热。为了不被同学发现,他特意跑到几条街外的药店,在计生用品的柜台随手一指,没问价也没找钱,抓起盒子就走。 但他也不会强求,如果夏宇坚持拒绝,他也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现实总是扫兴的。 十一期间,每个公共场合都挤满了人,平时人烟稀少的森林植物园也不能幸免。他们走到哪里,身边都围着一群孩子。不少小学组织了假期活动,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听老师介绍红松油松落叶松,恍然有种回到小学的感觉。 程真望着夏宇,想像小学时那样,跟他说点什么,却被他拉住袖子从人群里带出来。 他们渐渐离开有路的地方。 相对其他季节,北方的秋天色彩异常丰富,路旁的树叶刚刚变色,红黄橙绿铺满山坡,天空湛蓝如紫。 程真只觉得胸中天高云淡,思绪在大地上奔驰,暂时忘了来时的欲念,他回头看见夏宇,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脱口而出: “我突然发现,世界挺大的。” “比你想象得大。”夏宇抬起头,天空映在同样湛蓝的眼睛里,像水一样,清澈又深邃,“也比你想象得复杂。” 程真揉乱他的头发:“你又来这套。” 夏宇转身和他接吻,程真的抱怨就被堵回口中。获得呼吸的第一刻,他还是没能忍住: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有必要。” 夏宇沉默不语。 “你比我多活四年,见过更好的人吧?” 夏宇沉吟片刻:“见过。” 实话让程真有点伤自尊,但他没有介意,继续道:“可你还是喜欢我,换成是我,也一样。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夏宇想到许多旧事,又想说什么,被程真抬手制止。 “别说了。” 程真把他推到一棵树上,他又闻见那种清淡的香味,忍不住想追寻它的源头,从夏宇耳后向下,似乎在衣领里,便解开他领口的扣子。 夏宇紧张地张望,提醒他注意场合。 程真有点上头,舍不得放弃,鼻尖在他颈窝里磨蹭:“你真好闻……” “等等,”夏宇推着他的肩膀,艰难地说,“我们换个地方……让你好好闻。” 程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夏宇无奈地笑笑。 这个决定下得不容易。他花了很久才说服自己,不要因为那荒唐的心理障碍,把原本答应程真的事一拖再拖。所以他很早就起床,把自己清理得干干净净,怀着豁出一切的心思,拆开刚买的男士香水…… 他同样不想让程真委屈太久。 后来想起这一段,命运似乎对他们格外温存,因为它到底没让任何人受委屈。 程真偷偷摸着兜里的纸盒,正打算和他商量接下来的去处,夏宇的手机就响了。 “爸?” “我要去外地开会,现在就走,给你留了点钱,你记得回来拿。” “好,你一路平安。” 挂上电话,两人都有些懵。 夏宇望着程真,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拉着他就往出口走去。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已经是在奔跑,缤纷的色彩飞快向后流动着,程真只觉得夏宇跑得太快,他从没见过他这样狂奔。 “去哪?” “我家。” 夏宇直接拦了辆出租车,把自行车扔在后备箱里,一路驶向他家所在的小区。 两人把自行车往车棚里一扔,就冲进单元门。电梯在最顶层,夏宇等不及,拉着他从楼梯跑上去,还没出楼梯间,两人已经吻作一团,蹭得满后背都是墙灰。 然而一开门,他就冷静下来,小心地向屋里张望: “爸?我回来了……” 没人答应,夏宇独自进屋查看一番,确认没人,才把程真拉进来。 又是一轮昏天黑地。 程真被压在地板上爬不起来,T恤堆在胸口,夏宇埋在他胸前热切地吻。程真被激得浑身直颤,拉扯着他的头发和上衣,想要发力的下半身被他楔进双腿,怎么也挣脱不开。 那人还是他熟悉的阿廖沙吗,他的温柔都跑到哪去了…… 直到此刻,程真才见识到夏宇的释放有多激烈,远超过自己的虚张声势,他根本不需要鼓励,反而是自己,真的需要壮点胆。 他忐忑地咽下口水:“就、就在这儿吗?” 夏宇恍然抬头,渐渐找回清明。 他起身抓住衣摆,连衬衫带毛衣一齐掀掉,赤裸的上身染着大片潮红,看得程真一阵晕眩,又觉得在哪儿都无所谓了。 “来。”夏宇把他拉起来,手掌火热地攥着,带去自己的房间。 程真没心思观察屋中摆设,夏宇也没有带他参观,他们的眼睛都在对方身上,双手和对方的衣服较劲。皮带坠着牛仔裤落到地上,最后一丝挂碍也离开身体。 夏宇赤身裸体,平静地等待。 事到临头,程真却有点慌张,预习的“知识”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盒安全套,想用拖延时间来掩饰,可一看到盒子上的图案,夏宇就笑了。 那是盒早孕试纸。 程真脸颊烧得滚烫,无地自容。 夏宇捧起的他脸,轻轻地吻在额头上: “等我。” 和程真预想的不同,夏宇没有去洗澡,而是掀掉了原本那套灰色的床单,又从床下抽屉里拿出一套蓝色的: “新的。” 程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言不发地凑过去,牵住单布的另一端,和夏宇一起铺床。两个人都浑身赤裸,下身鼓胀,却像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没有丝毫淫乱的气息。 夏宇抚平床单的褶皱,坦然坐下,见程真不动,又半躺下来,向他伸手: “想要我吗?” 他将在自己的床上交出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合适? 渴望已久的画面就在眼前发生,程真的心却在疼痛。 “阿廖沙……” 他俯下身去,跪在他双腿之间,亲吻他的眼睛,他的脸,他匆匆抚摸却从未细看过的身体。那点香水早已散去,有的只是原本的体味,这才是他魂牵梦萦的味道,正如那张隆重的床单,其实并没必要。 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想要他。 十二年前,他们都是孩子,程真永远要追赶他的身高。每当墙上的刻线升高一截,阿廖沙的身体也会长高一段,他的蓝眼睛离他那么远,总是隔着四年的距离。 此刻他们离得那么近,黑眼睛沉入蓝眼睛,如同黑夜没入黎明,今时通向往日,那片蓝色就是时间的井。 程真的眼泪忽然落下来,滴在阿廖沙的眼睛里。 他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也知道那不是在释放悲伤,正如海面有动荡,也有温存的包容,他用身体承托他的依赖,也用双臂回应他的渴求。 两种情感完全矛盾地存在同一件事中,而连接它们的只有时间,依赖酝酿了十二年,渴求也酝酿了十二年。 程真打开他的身体,像启开一坛时光的酒,还未品尝,就为它的气息迷醉。 他无法形容,只能用全部感官去接受,每一次进入都像与永恒相会,每一次走出又像与生命离别,在生与死之间,只有无尽的轮回。他们的身体像海潮般汹涌,灵魂却如天空般平静相拥。 最堕落的事情发生着,带着最纯洁的动机。每一个瞬间都该是苦与乐的叠加状态,因为这生涩的磨合,既解脱了痛苦,也释放了快乐。 他们拥有语言,却不用来说话,如果身体能说话,颤抖便是它的语言,耳朵听不到声音,内心却领悟一切。 至于在那场欢爱里,他们究竟交流了什么,其实有许多潮热的证据。 它们在退潮后的海岸上,遗落如搁浅的贝壳,每一对坚硬的固守背后,都是一片柔软的救赎。 程真和夏宇无言地拥抱着,天堂的大门正在合拢,他们失去了伊甸园。 —————— 22 还能怎么办 程真又想起多年前,他们在夏宇宿舍醒来的那个心慌的清晨,那时他们同样压抑,混着羞涩和渴望,此刻却说不出地满足。 他悄悄地下床,夏宇还在熟睡,他第一次见他如此松弛,在一片温柔的蓝色里,赤裸着舒展身体。白皮肤上留着爱过的痕迹,特别是他的背,曾给他依靠的宽阔,如今盛满了渴望。 程真的心软得快要融化,忍不住回到他身边,给那痕迹又盖上一层亲吻。 “……嗯?” 夏宇的眼睛尚未醒来,声音还带着昨夜的旖旎,程真的欲念就又起来了。 “阿廖沙,我真的爱上你了。” 他又开始亲吻,胸腔和下身一样鼓胀,一心想表达爱意,又觉得这样的身体太没说服力,抱着夏宇不知如何是好。 “别说你不信,也别说我不懂。” 夏宇没用言语回答,身体同样的反应,传递相同的情绪:“还要吗?” “昨晚……” 程真有些惭愧,他表现得不算好,太动情,也太急促,把事情搞得充满波折,夏宇的高潮简直是恩赐,挽救了他濒临破碎的自尊。 夏宇吻着他的额头:“你很好,我也很好。” 程真忽然就不想要了。 堆积在下半身的欲望向全身散去,充盈着温暖的情感。那一刻,他想到许多天荒地老的事,整个世界都淡了,风化了,只剩下他和阿廖沙,他们就那样拥抱到老,直到肉体都消失,两个灵魂依旧重叠。 可肉身总是沉重的,它存在一天,就需要被填饱,肠胃发出空虚的声音,食欲比性欲还要迫切。 夏宇笑了笑:“我去找点吃的。” 他想坐起来,却被身后的钝痛按回床上,于是程真跳下床,裸着身体向厨房走去。 崭新的小区,每家都通着煤气管道,再也不用扛着几十斤的煤气罐上楼。程真摸着夏宇家厨具和电器唏嘘,不知何日能搬离那栋筒子楼,他也想让家里焕然一新。 想到家,他就忍不住浮想,如果有一天……他回到门口,想再看一眼夏宇,他却已来到身后。 他双臂圈住程真,在他脸侧亲吻。 程真摆弄着手里的鸡蛋:“我给你做饭。” 夏宇帮他找来需要的东西,一丝不挂地看着他动手。 程真把鸡蛋和面粉和成面糊,切了细细的葱花,小火摊成薄饼。逆着阳光,金黄的烙痕格外诱人,尽管油烟机的风力很大,蛋香还是溢满厨房。他一边翻动,一边调侃,这是他母亲唯一的拿手菜。 一张饼烙完,他正要把它挪到盘子里,夏宇就关掉了煤气。 很久没人给他做饭了。 “程真,”他滚烫地抱着他,“我想要你。” “没吃饭呢,还有体力吗?” 程真回头笑他,可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他的吻仿佛还带着睡意,沉沉地压过来,粘在唇上,很久才染上情欲,程真搂着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他想变成他的食物,被吞噬,被啃咬,就像昨天夜里,他那样饥饿地索取他。 可夏宇和他一样,事到临头就无法从容,他的抚摸同样没被技巧污染,笨拙又原始,时轻时重,毫无章法可循,程真忽然就原谅了昨晚的自己。 他望着夏宇紧张的表情,思考自己该如何配合,却被他摸到敏感的软肋,只能服帖地趴在料理台上,无心旁骛。 都交给他吧,他想。 于是夏宇开始在台面上寻找,如何进入他身体的方法。终于,他发现一只多余的鸡蛋,在台沿上轻轻一磕,蛋清落在程真背上,凉滑的粘液沿着竖脊肌的凹陷下滑,汇入紧收的臀缝。 细吻落在程真背上,渐渐化开他的紧张。 “准备好了吗?” 程真沉浸在那些吻里,不假思索地点头。 然后,修长的手指就探进去了。 他动得无比温存,疼痛几乎忽略不计。 程真不由想到昨天晚上,阿廖沙的身体那么炽热,毫无保留地接纳自己,自己也愿意做同样的事。 他瞬间进入了状态,快感从被触碰的地方升起,向内部蔓延,那是和索取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一切都翻转过来,海面悬在头顶,而天空沉在脚下。 程真又忍不住呻吟,他没法深沉,也不想独自吞咽快乐。 他就是要发声,告诉他自己有多享受,多愿意和他一起分享这种生命的冲动,又有多愿意把自己交他掌控,随他带去任何地方。 “全都进来,全都给我……” 于是浪潮涌进身体,填满他的全部。 他听见阿廖沙也在呻吟,不再像昨夜那样沉默。沉默是海的语言,他来到他的天空,便要解开桎梏。 不止是哼叫声,还有撞击声,既往的体验被冲破的碎裂声…… 程真又变成了一只晕眩的海鸟,说不清是在飞升,还是在坠落,跌跌撞撞地扑进海里。 欲望在蓬勃地生长。 新鲜的,炽热的,淹没一切地向他涌来。 他渴望他的眼睛,他的牙齿,他的双手,他的头发,他的阴茎,他热切的喘息,他律动的节奏,他一切的一切…… 温柔又蛮横的,克制又疯狂的,他的阿廖沙。 他该如何去表达,他爱他,想取悦他的一切,想倾其所有,想告诉他每个沸腾的梦里,他是如何愿意向他献祭,他高声地呼喊,在他身下高潮,死死纠缠他的肉体,让他在自己体内喷发…… 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办? 他的家庭破碎,没有朋友,没有追求,也没有自由,连照进囚室的阳光都是冷的,在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这残酷世界的时候,阿廖沙就把一切染上温存的调子,他再也看不到冰冷的底色,也想不出没有他的生命,会是怎样的残缺…… 除了爱上他,他还能怎么办? “阿廖沙,我还能怎么办……” 程真紧紧地搂着夏宇,久久无法平息,他身上沾满各种液体,夏宇却觉得他的内部干净极了,他有一颗透明的灵魂,足以让任何人自惭形秽。 他无法描述那阵狂乱,程真一边破碎,一边问着同一个问题。 那个滚烫的爱字已经把他烧沸了,蒸发了,融进他的天空里,海水和空气之间再无分野,他还能怎么办,除了和他一同沦陷。 他还能怎么办? 黑眼睛又恢复了清明,红晕浸透他的脸,程真羞臊地擦去泪痕,和其他说不清的污迹,笑着说:“脏了。” “不脏。” 夏宇亲吻着那些痕迹,他永远不会被弄脏,那双黑眼睛里有黑色的火焰,当它烧起来的时候,自己也会一同净化,连杂念都化作灰烟。 只剩下一颗通透的,无法被熔炼的结晶。 他捧着他的脸,茫然又热切:“程真,我还能怎么办?” “爱我。” “爱……” 他还能怎么办? 在他刚刚尝过世间苦痛的时候,在孤独的海水把他淹没的时候,一只鸟向他张开翅膀,不顾一切地扑将下来,连血带肉地沉入他的世界,连身带心地和他化在一起。 他还能怎么办,除了爱上他? “说啊。” “我爱你,程真,我爱你。” 他还能怎么办? —————— 23 渺小愿望 程真还车的时候,一脸被掏空身体的恍惚,让那位室友嫉羡不已。他发了三天烧,一直趴在宿舍铺上,又让室友对他的“女朋友”肃然起敬。 夏宇很是自责,悔不该头脑发热,连常识都忘记——蛋清不是无菌的。 可想起那个画面,他又觉得没什么能比它更美,晶莹的液体在程真背上爬行,高光和阴影随着他的震颤而摇动……他天生适合在阳光下做爱,而不是在黑暗中。 在那一天一夜的沉沦中,程真印象最深的不只是热潮。 那套房子成了他的梦中背景,张开双臂也触不到边的宽敞落地窗,一踏上去就有回家感觉的木地板,明亮的带着煤气管道的厨房,可以洗热水澡的卫生间…… 还有房子里和他拥抱的人。 程真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家”还可以有别的样貌。 他想有个新家。 夏思危回家的时候,情欲的痕迹早被清理一空,但他还是隐约感到异样。 房间未免太干净了。 多年来,父子俩的生活虽然不邋遢,却很少打扫得这样彻底,连厨房和卫生间都焕然一新,阳台还晾着换洗的床单。他给夏宇打了个电话报平安,随口问了问家里,夏宇轻描淡写,只说顺手收拾,夏思危仍有些疑虑,只是没法深究。 他照例给医大任教的学生打电话,对方也如实汇报,夏宇如他期待那样,成绩优秀,生活简单,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一切都在知情范围内,夏思危这才放下心来。 短暂的放纵之后,程真又开始忙碌,小语种除了专业八级,还要拿下英语六级证,摆在他眼前的就是英语四级考试。高中的底子尚在,他对裸考也颇有信心,让他夙兴夜寐的只有专业。 2000初那几年,互联网虽然已经普及,但Youtube之类的网站还没出现,接触外语视频的途径依然是从老师那里拷贝。当时电脑的硬盘容量很小,U盘价格昂贵,容量只有现在智能手机的几十分之一,最大不过几百兆。程真从电脑城批发了一整盒空白光盘,不到期末就刻满了资料。 当他啃完这些光盘,一年级也过去大半,然后就是无尽的考试。同学北京上海地跑,各种翻译证,导游证,有些还要出国去考对外证,程真也开始准备,争取在二年级拿下专业考试,给考证做铺垫。 四年级的夏宇同样不清闲,整个下半学期到五年级,都要在医大的附属医院轮转,每个科室学习一遍,就要面临定科。 然而他万没想到,自己轮到哪个科室,程真就去哪个科室挂号。他也不去看病,只在走廊晃一晃,看到夏宇就很开心。 后者对他这种破坏医疗秩序的行为表示谴责,奈何程真态度良好,行为执着,不用挂号这种形式占用资源,他就换成送饭。 送得多了,夏宇就又生出担忧,医院里有太多父亲的熟人,也许哪天就会有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到那个时候……这些话太难启齿,他不知该如何向程真表达,也怕看到他受伤的表情。 可他不得不说。 情热冷却,夏宇仔细检查程真的身体,唯恐初次的事情再现。 程真慵懒地趴在床上,看着夏宇的表情,总觉得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怎么了?” “我……”夏宇欲言又止。 程真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可能做了让夏宇为难的事,他从不肯拒绝自己,总是独自抗下所有麻烦,而这件事竟要他破天荒地开口,便问: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 “没有?” 程真坐起来,盯着他的蓝眼睛不说话,夏宇就败下阵来,他同样没法对他说谎。 出乎他的意料,程真没有丝毫受打击的样子,也没表现出让他难过的愧疚,只是搂住他的脖子,把他们的胸膛贴紧。 “那我们就想点别的办法。” “程真……” “总不能因为他们就不见吧?那我得多想你?”程真抵着他的额头,“你呢?” “……嗯。” 夏宇发现,自己又一次小看了程真,心中掠过一丝愧疚,也感到些许安慰。 程真亲了他一口,突然越过他的身体,把背包拎过来: “差点忘了,还有正事呢。” 小旅馆的隔音很差,旁边房间的男女又开始第二轮,他们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中,绝对理解不了隔壁发生的事—— 程真正捧着夏宇给他的俄文书,一句一句地翻译给他听。 母亲留下的旧书,夏宇自己也看不懂,他的俄语水平止步于十几年前,那些文献对他来说太晦涩。程真于是把它们要来,亲自翻译给他读,每次见面,他都要带上写满译文的本子。 这些文献,即使是高年级同学或老师来翻译,都颇为费力,程真硬是翻着字典、缠着老师,艰难地把它们啃了下来。 可他不知道,那都是过时的资料,早已失去了参考价值。 夏宇从不提醒,只是默默地听他读书,再把译文要来,和当年他画过的考场平面图一起,藏在上锁的抽屉里。 “渴吗?” 程真连读几页,确实有些口干,点点头,夏宇便把水瓶递到他嘴边。程真抬起眼睛,狡黠地笑了笑,忽然把瓶口塞进夏宇嘴里,灌上满满一口水,再扑上去,把他口中的水吸光。 夏宇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手,躺平任他胡闹。 隔壁早已安静,这边又折腾起来…… 也不知是上了大学,还是因为冲破了禁忌,夏宇总觉得程真的气质里,多了些他无法描述的东西。 说他成熟,那双眼睛又是单纯的,说他硬朗,面对自己时又充满依赖,这些矛盾集合在同一个人身上,多少都有些怪异,放在程真身上,却又无比自然。 比如此刻,程真穿着他的衬衫一脸严肃,脖子上挂着洽谈会的志愿者证,很有点商务人士的派头。然而下一秒,他就破了功,趁夏宇的宿舍没人,把他压在墙上亲吻,脸上还带着恶作剧的表情,像只猎物得手的大型猫科动物。 他拒绝了夏宇的正装长裤,上半身正装衬衫,下半身牛仔裤,蹬着自行车就去了会场。 一年一度的洽谈会,是商务部、发改委和省市政府联合主办的国际贸易博览会,每年都有大量俄罗斯、日本和韩国等国家的商贸机构参展,已经举办十几届。 程真的老师大多在会议上做同声传译,高年级学长也能做商务活动和酒会陪同翻译,每场下来收入颇丰。程真没有翻译证,也没考下俄语专业四级,只能从无偿的志愿者做起。比起老师和学长,他的工作琐碎又辛苦,每天十几个小时,往返于机场和酒店之间,负责接待外宾。 和人交流曾是他最厌烦的事,为了给自己找机会锻炼,程真不得不豁出去,一路和外宾天南海北地聊,把脸皮越练越厚,反应也越来越快。 但他终究比不上那些有证的职业翻译,比起自己的学生腔,他们的言谈举止都那么得体、从容,有些人甚至能讲出不同口音的方言。直到此刻,程真才明白夏宇所说的“世界很大”是什么意思,优秀的人太多,也太耀眼。 他很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却不只为要强。 那套明亮的房子不时出现在程真的梦中,房子里有时是夏宇,有时是母亲。 他又想起多年前去父亲的新居,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或许才是家庭本来的样子。他想象着那样的环境里,母亲也会变得柔软,而他和阿廖沙,也可以放松享受不必掩人耳目的安然。 夏宇当年的问题,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不想去任何地方,也没有宏大的理想。 他只想有个家。 —————— 24 成熟又天真 程真也没想到自己能考下CATTI三级口译和笔译证,直到把证件拿到手里,他才感到兴奋,一年多的抽象努力,终于变成了实实在在、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 虽然这只是最初级的职业资格证书,有人说它的含金量还不如专业四级,程真还是很高兴。他短暂的人生里参加过无数考试,无论成绩好坏,他都没放在心上,因为没有目标的努力,结果再好也没有成就感。 这次不一样。 他第一次在迷茫中看到希望,也给脚下的路奠下第一块基石。 他迫不及待地向夏宇分享,光天化日,后者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只是微笑着祝贺。 可一到晚上,他就格外热情,让程真几乎招架不住。 释放之后,他抱着程真的头,不断在他耳边低语: “别出来,再深一点……” 于是,程真的手指从他们结合的地方一路往上,画到他心脏的位置,低头吻下去: “我一直在这儿,我还能更深一点。” 像他曾填满自己一样,撑起他的生命。 那一刻,程真觉得他们不只是在做爱,身体摩擦只能缓解肉欲的焦渴,他还想要更多,除了阿廖沙,谁也给不了的东西。可他还说不出这是什么,只好拼命抱紧他,让自己埋得更深,更接近他想去的地方。 他们很久没有过这样精疲力竭的清晨,两双惺忪的睡眼都对不上焦,脑子里仍然旋转着昨夜的激荡。谁也想不明白,给程真庆祝,和这死一般的缠绵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他们没时间思考了。 程真突然跳下床:“我要迟到了!” “不是没课吗?” “忘了跟你说,”程真一边穿裤子,一边告诉他,“学姐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儿,好像是陪老外买东西,顺便当个导游。” 夏宇点点头,从床上爬起来,他也要去医院了。 出门之前,程真突然又转过来,捧着他的脸:“我要去赚钱养家了。” 夏宇笑着吻他,程真越是正经,就越有种孩子气,他被这种反差迷得无法自拔,想不顾一切,把他拉回床上,可话说出口,就又变成夏宇式的鼓励。 程真做出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用额头磕了他一下,就把那些口不对心的话打断。 程真的客户来自海参崴,经常往返于中俄之间,做纺织品生意。 俄国人来华贸易,还要从冷战说起。二战后,美国为了和苏联争夺欧洲市场,发动马歇尔计划,用大量资金重建满目疮痍的欧洲,同时渗透他们的意识型态,使自己免于被孤立到地球背面的命运。片面重视重工业的苏联,荒废了轻工业的发展,再加上与欧洲的连结日渐断裂,最终导致整个国家经济崩溃,走向解体。 上个世纪90年代,许多中国人发现了商机,纷纷坐着K3国际列车去俄罗斯倒卖轻工产品,赚取了巨额财富,也许是得名于那个过时的“投机倒把罪”,这些人在当时被又称为“倒爷”。 近年来,中国的“倒爷”越来越少,不少俄罗斯“倒爷”也发现商机,亲自来中国采购,只是他们做的生意,要大上许多。 虽然时代已进入21世纪,仍有不少人对俄罗斯人抱有一种“人傻钱多”的印象,以为他们依旧像八九十年代那样,愿意用军用望远镜换一小瓶风油精。 所以当程真把那个叫瓦西里的俄国人领到一家茶叶店时,店主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告诉那毛子,五百一斤。” 程真眼看着他把价格签藏起来:“不是二百吗?” “他买一斤,我就给你一百块钱回扣。” 程真拉起瓦西里就走,身后传来店主愤愤的骂声。 瓦西里看上去很不解,一个劲问他“怎么了”,程真没有解释,虽然很愤怒,却也不想在外国人面前揭同胞的短。 他一直把瓦西里带到茶叶批发市场大门口,仔细询问了他的口味和数量,让他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程真提着几包茶叶回来,还带来一张正式发票。 “多少钱?” 程真指了指发票上的金额,每种茶叶的价格都只有那家店的几分之一。 瓦西里打开一包闻了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买的茶叶这么便宜?我每次买一样的茶,都要花几千块钱。” 程真只是伸出手:“报销。” 瓦西里掏出钱包,砖头一样厚的人民币晃得人眼花,程真接过钱,忙把他的钱包合上。 还真是人傻钱多。他想。 程真又想到那个奸商,心里愤愤不平,一心想把中国人的形象找补回来,咬牙道:“我请你吃饭去。” 瓦西里也没推辞,跟着他就去了一家西餐厅——程真想当然地以为他更习惯西餐,便带他去了一家自己听说过的店。但他没想到,这里一顿最简单的饭,就要吃掉他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程真捏着菜单,冒出一后背冷汗。 瓦西里也不看菜单,拉着服务员,牛排鲑鱼籽点了一桌,程真翻译完,几乎要晕倒在椅子上。 那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奢侈的一顿饭,却没记住一道菜的味道,勉强填饱肚子,双腿打颤地结账,账单上的数字果然让他两眼一黑。 他憋红了脸:“我能不能……先把身份证押这儿,明天再来结……” 穿布拉吉的女服务员顿时瞪起眼睛,准备叫经理。 瓦西里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手下一沓粉红色的人民币:“不用找。” 程真如蒙大赦,连忙翻译,但他没按他的意思转达,而是告诉服务员“该收多少收多少”,把找回的零钱塞给瓦西里,还把手写的账单拿给他看。 下午,程真又和他去买其他纪念品,同样是让他先去挑选,自己再去另一家店买回来。 瓦西里对这种买法很新鲜,顺从地站在门口,他毫不怀疑程真,每次都如数付款,一直逛到天色擦黑,又要请程真吃晚饭。 程真对吃饭有了阴影,连连拒绝:“没什么事我就要下班了。” “好吧,今天谢谢你。”瓦西里又掏出了他那个硕大的钱包。 程真想了想,叫了辆出租车,把他送回宾馆才放心,开始结翻译费。 瓦西里的表情却不再像白天那样傻气,他伸出手,握住程真的: “我每次来中国,翻译都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都一样,觉得我有很多钱可以浪费。我是个生意人,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我没有办法,程真,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程真没想到他在这儿等着自己,脸皮一红,说了几句客套话。 瓦西里又掏出一沓钱给他,比谈好的费用多出一倍都不止:“我本想要你陪我去谈生意,但你的俄语太差,还不能胜任。这些钱给你去买教材,学得更好一点,我再来找你做翻译。” 程真的脸彻底红透了,臊出一身热汗,道了声谢就逃出宾馆。 直到见到夏宇,他的脸还没退烧。 夏宇正准备离开医院,把他领到没人的值班室里,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了?发烧?” “别提了,丢人了。” 程真把一整天的经历讲给他听,夏宇难得笑出了声。 “对了,给你。”程真摘下背包,从内袋夹层里掏出那些钱,揣进夏宇的白大褂口袋。 夏宇又笑起来:“还没当上大夫,就有人给我塞红包了?” “工资,不是得上交嘛……”程真嘟囔着,浑身又开始发热,绝望地想,自己真该吃点退烧药了。 夏宇没再推辞。 程真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按住那个塞钱的口袋:“我们可以去租个房子!” “租房?” “我们可以跟房东商量,一个月一个月地结租金,这些钱刚好够付一个月。我还有点奖学金,再加上你的,付押金买家具也够了……过几天我还能接点笔译,努努力就能把日子过下去……” “程真。” “怎么了?诶你别在这儿亲我!你不怕被人发现了?阿廖沙唔……” —————— 25 乌托邦 程真搬出了宿舍。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本地人,连辅导员都不在意,只有借车的室友看出了端倪,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腰:“大兄弟保重身体。” 虽然向往宽敞明亮的商品房,他们却负担不起,只能在附近大学的家属区,租了套一居室。不少校园情侣都在那里租房,附近就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旧物市场,夏宇请了假,和程真淘了一天家具。 房间一点一点被填满,二手的床,简易的书桌和衣柜,他们甚至买了一套电磁炉和锅具。一切收拾停当,他们就忍不住抚摸彼此,在这暂时属于他们的空间里做爱,不放过任何角落。 刚开始,夏宇还偶尔回学校做个样子,可有些东西一旦尝过,就再也忘不掉它的味道,没过多久,他也搬出宿舍。 上课之外,程真总是呆在他们的小屋里,除了啃资料备考,就是如他所说的,接笔译活赚钱。那些兼职的价格很低,每千字只有几十块,有些甚至还没英语翻译价格高,老师不屑一顾,同学也不愿为这点钱浪费时间,程真来者不拒,为了撑起这个小小的“家”,他愿意做任何事。 夏宇有时回来得很晚,偶尔还要值夜班,每到这个时候,程真也熬夜不睡。 在同居之前,他们少有机会在一张床上过夜,终于有张属于自己的床时,他们才意识到,最重要的事不是在床上翻滚。 同一张棉被裹住两个年轻的身体,呼吸间全是彼此的气息,翻身的响动,皮肤的触碰,无不在化解积年的孤独,一个人睡觉渐渐成了难以忍受的事。 程真爱上了裸睡,夏宇总要把手搭在他身上,时刻确认他在身边。有时在清晨醒来,他们还会发现,自己和对方的手握在一起,整夜都不曾分开。 身体连结在一起还不够,程真不止一次抱着夏宇,头昏脑热地说胡话: “你什么时候做个手术?把咱俩缝在一起,走到哪儿都在一起,没人能把我们撕开……” 夏宇不说话,只是卖力耕耘,直到他再也吐不出一个整句。 回想起来,那间小屋仿佛时间之河上的孤舟,遗世独立,又像一个乌托邦,一场幻梦,纯净如水晶,脆弱亦然。 梦中人太过沉溺,不约而同地忽略了现实。即使是春节,他们也没能和家人共处几天,急不可耐地回到小屋,缓解思念的焦渴。 他们都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对家人的疑虑浑然不觉。 窗外在飘雪,玻璃蒙着一层梦境般的雾气,屋子里满是人间烟火。 陪过家人,程真和夏宇过了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年。难得在一起做饭,程真惊喜地发现,夏宇的手艺也不错,刀工之精细,比起饭店师傅也不差。 几样切好的菜码在盘子里,准备等饺子包好再下锅。程真不会擀皮,只会包,所有技术活都被他推给夏宇,自己在一旁看。他想起许多年前,在夏宇家的老房子里,别人热热闹闹地包饺子,他们在房间里咀嚼落寞,那滋味他至今都忘不掉。 “我想起小时候了。”他抱住夏宇。 “我也是。” “只觉得……我说不出来。”程真努力寻找措辞,不知该如何描述,只好一直在他背上磨蹭。 磨着磨着,就蹭出点别的心思。 “那就不说了。” 夏宇转过身,用沾满面粉的手回抱他,双唇碰到一起,再也没法分开。 他们从厨房吻到卧室,白色的指印沾满衣服,干结的面皮刮在皮肤上,划出粗糙的刺痛,然而没人计较,不完美的细节只会激起更多渴求。 雪越下越大,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会有大幅降温,屋子里的热情早已沸腾。 他们不想明天,只想溺死在当下。 寒潮如约而至,春天迟迟不来。 程真周末很少回家,连寒假也见不到人,常青渐渐觉出反常,思忖良久,她才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如果程真能坦率说一句“是”,常青也不会多追究,只会提醒他不要犯错,对人家负责。可那时他还太单纯,连谎都不会撒,也不会避重就轻,一个劲强调课业重,还要做兼职,自以为编得滴水不漏。 常青没有当面拆穿,第二天就给学校打了电话,辅导员一句“程真不是走读吗”,她就确认了一切。 不知那女孩是什么样的人,做母亲的很难不担心,只是她的工作也很忙,不可能亲自去求证。孩子大了,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接,她只能暗自担心。 夏思危这边就简单得多,他早就从学生那里得知夏宇搬出了学校,他明面上告诉学生,夏宇住在家里,再私下找机会问清。夏宇回家的时候,他假装随意地提了一句,消化外科主任的女儿刚考上医大,让他认识一下,多多照顾。 如果是平时,夏宇一定会顺着他的意思,认真地答应下来,可那天他回应得很简单,只说了一句“行”,连女孩的名字都没问。 夏思危立刻就品出了异常。 对父母的怀疑,程真和夏宇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不让对方心忧。 如果当时他们选择坦诚,再一起讨论对策,也许事情会是另一个走向,但时光不会回头,正如乌托邦终会幻灭。 开学前夕,瓦西里又来到中国,他找来程真,却不让他做翻译。 他给程真带了些远方的礼物,像个老朋友一样,请他吃饭。程真再三谢绝,都拗不过他的执着,只好前去赴约。 出乎他的意料,瓦西里找了家东北菜馆,他告诉程真,那家西餐厅的俄国菜一点也不正宗。 服务员端来店里度数最高的白酒,还没等上菜,瓦西里就干了满满一杯。他说这是俄国人的习惯,饭前先喝一杯,他还嫌这酒度数太低,不如家乡的伏特加。 程真看得目瞪口呆,因为那不是喝白酒的小盅,而是小号的啤酒杯。早就听说俄国人喝酒很猛,他总算亲眼见识,但他不敢奉陪。瓦西里又要来一箱啤酒,程真就不好再推辞了,毕竟在东北,一个男人总不能连啤酒都拒绝。 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瓦西里对他的进步表示赞扬,又问他,对做生意有没有兴趣。程真已有些醉意,脑子迟迟反应不过来,惯性般一杯一杯地喝着,总觉得他们这顿饭吃得有点奇怪。倒不是瓦西里请客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们喝酒的节奏,未免太快了点。 后来他才知道,中国人和俄国人喝酒,根本就是两个习惯。 中国人干杯之后,总是要把酒杯满上,杯不能空,而俄国人正好相反,他们的杯里不能有酒,一旦有,就必须喝完。程真给瓦西里倒一杯酒,后者就立刻喝光,而对方干杯,自己就要奉陪。 一顿饭还没吃完,程真就失去了意识,服务员连忙叫来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 谁也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那刚好是夏宇实习的医院,而夏宇刚好轮转到急诊科,刚给老师买完宵夜,就遇到一个酒精中毒的患者。 刚好是程真。 急诊科老师马上检查程真的瞳孔,脉搏和血压,护士飞快地给他接上心电仪。 两年前在手术室的回忆涌上脑海,夏宇又经历了一轮摧残。 “愣着干嘛?平时怎么学的?” 老师怒吼起来,夏宇忙把程真翻过来,使他呈侧卧位,观察他的呼吸。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了正式的医生,程真绝对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患者。 可他已经见了两次,并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想办法联系家属。” “老师,我认识他。” “那就好办了,这活你干。” 紧急抢救后,程真脱离了危险,被送往病房。夏宇握着手机,迟迟没有拨号,他站在程真床边,等他恢复意识。 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新患者占据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 两个小时后,程真缓缓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夏宇,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 “阿廖沙……” “程真。” “你来……” 夏宇艰难地弯下腰,两个小时的静站让他浑身僵硬,还没接近床头,就被程真一把搂住脖子,热切地吻了上去。 他吓了一跳,马上推开,不料程真异常执着,用全身的力气把他拉下来,两个人在床上挣扎起来。 “别走……你哪儿都不许去……” 隔壁床的患者也吓得不轻,拼命按呼叫器,护士刚进病房,就看到这不堪的一幕…… 新闻很快传遍医院,又通过实习的同学传到医大,最终落入常青和夏思危的耳中。之前的种种异常,终于以他们最难接受的方式,得到了验证。 —————— 26 撕裂的谎言 2005年底,李安的《断背山》在美国上映。 这部横扫了奥斯卡、威尼斯、金球奖和英国、美国电影学院奖的电影,没有一家国内影院愿意放映,伴随而来的还有巨大的争议。 程真和夏宇曾在那间小屋里,看过网上的盗版。 他们也一同经历了那场漩涡。 除了少数被爱情本身打动的人,大部分人只把它当作戏谑,看到两个同性走得太近,就用影片的名字来调侃。直到那时,程真才意识到,他和夏宇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如何被看待的。 那年的北方是个冷冬,他们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上楼,关紧房门,才敢用体温给彼此取暖,好像山谷中那两个孤独的人。 短暂的欢愉,长久的分离和压抑,每一段情节都叩在他们的经历上。 他们也是一样,同样在寂寥中相遇,同样聚少离多,同样在十几年中,把彼此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屋子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电脑屏幕上的光影,青绿的光线笼罩着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还没有看到结局,他们的脸上就泛着湿透的水光。 夏宇没能看到最后,他把头靠在程真肩膀上,沉沉地,像有说不出的疲倦。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也没睡觉,赤裸的身体贴在一起,仿佛不这样,就会被寒冷的空气浸透,活不到清晨。 “他是我朋友 他是我朋友 每次想起他 我总忍不住流泪 因为他是我朋友” 夏宇从没见过父亲说那么多话,只见他的嘴不停地开合,脸上带着压抑的愤怒,可他一个字也听不到,脑中反复回旋着《断背山》的片尾曲《他是我朋友》。 他知道这样不合时宜,却没法让它停下。 “他是我朋友。”他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他是我朋友,”他望着父亲,“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朋友……” 夏思危一直没有表态,只是用一种冰冷的,带着压迫感的目光看着他。 夏宇太熟悉这目光,这是他多年的梦魇。 他仍试图辩解:“他喝醉了。” “你为什么不住校?” “我一直住在学校。实习需要值夜班,您知道的……” 夏思危不为所动,一直逼视着他。 于是夏宇把谎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到他几乎也要相信,程真只是他的一个朋友,他们从没有过超出友谊的行为,那个吻只是场意外。 但他既骗不了父亲,也骗不了自己,他机械地重复着那套假话,就像十几年前,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母亲是爱他的,只是暂时离开,父亲也是爱他的,只要自己听话。 如果不是程真,他会欺骗自己一辈子。 如果不是程真,他也不会看到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他从不敢触及的,鲜活又真实的世界。 在那里,有人把他滚烫的心脏掏出来,放在他不敢伸出又舍不得缩回的手上。它太烫了,像火一样,从他的双手开始燃烧,把他用谎言编织的牢笼烧得一干二净。 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是我朋友……” 夏宇喃喃地重复着,与其说像解释,不如说是祈求,祈求他不要像当年那样,一点一点抹掉母亲留下的痕迹。 “他是我朋友……” 不要把程真变成他的朋友。 不要逼他把真相说出来。 不要让他们连朋友也做不成。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程真和夏宇商量过,把所有一切归咎于自己酒后失态,但他的谎言依旧被轻易戳穿。意外的是,常青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爆发,冷静得有些陌生。 他不确定,说出实情会导致什么后果,望着母亲犹豫不决。 “妈,我们就是普通朋友,你别生气了……” “我不生气。”常青叹了口气,“你太年轻,有时候,友情和爱情很像,你还分不清。” “我能分清!我是真的——”话一出口,程真就后悔不迭。 “你分不清。”常青的语调依然平静,“有时候连我也分不清,人心太复杂了,比症状还复杂。” “妈……” “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当年我和夏宇他爸,有过一段。” “我记得。”程真低下头,“我把他送给你那假雕塑摔了,你心里别扭……” “哪有这么简单?”常青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你知道夏思危是什么人?” “夏宇他爸?你们科主任?” “当年他和那个苏联教授做课题,一个临床,一个在实验室,一搞就是几年。到最后,他连名都没给人家署,一个人独占了所有成果,因为这个,还享受了国务院津贴,这事儿院里的老人都知道。” 程真很意外:“他是这种人?” “没那么简单。”常青摇摇头,“后来科里的老主任说,夏思危没有窃取他爱人的成果,他发表的论文是自己的研究,是同一个课题,但许多东西都不一样。这件事已经没法考证,因为那个苏联教授回国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愿意相信这件事,他一直对我挺好,就有了那一段。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因为治了化工厂那批人,院里破格给我提了主任,他对我就凉下来了。” 程真还是不懂,为什么母亲立了功,变得更好,夏主任不为他高兴,反而对她冷淡……如果是夏宇,他为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疏远自己呢? “我不明白。” 常青提了提嘴角,像笑,又不像:“所以说你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 “这跟友情和……”程真有些不自然,“那个啥,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提醒你,人有多复杂,不管是什么关系,你都别陷得太深。” 程真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那你介不介意我是……” “程真,”常青看着他的眼睛,“别这么瞧不起你妈,同性恋不是病,我搞了这么多年医,常识还是有的。” “妈……” 程真的眼泪刚要下来,常青的冷水就泼了过来:“可你也别那么早下定论,你才多大?除了夏宇,你跟我提过别人吗?你跟女生处过吗?弄不好他才是同性恋,这些思想都是他跟你灌输的,当年你考这个破翻译……” “妈,别说了。” 常青想起往事,胸中愤懑就压抑不住,越说越激动,程真捂着脑门听了半个小时,头昏脑胀。末了,他听见母亲说: “你公派留学申请得怎么样了?” 程真所学的语种,相对于其他专业更容易获得公派留学的机会,每年都有许多大三学生出国留学,基本所有人都会试着申请一下,程真也走完了前期流程。 “还差点手续……” “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今年你一定得出去。” “为什么?!” “你俩得分开。” —————— 27 梦醒时分 程真没有从小屋搬出去,夏宇也没有。 他已经几天没去医院,也没接任何人的电话。如果不是一个同学认出了程真,这不过是件实习期间的小花絮,很快就会被淡忘。但那位同学不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所以他的谎言是徒劳的。 窗外刚下过大雪,万物被白色覆盖,只有撒过融雪剂的路面污黑泥泞。人们一边诅咒这反常的天气,一边在黑泥和白雪之间踩踏,直到童话世界变成狼藉的现实。 程真和夏宇蜷缩在他们乌托邦里,世界的混乱暂时与他们无关,那张床成了他们最后的避风港。 夏宇抱着程真,勒得他无法呼吸,也不肯松开半分,程真同样回抱着他。 他们很想松开彼此,透一口气,可焦虑和恐惧就像把一切抽成真空,他们被紧紧地挤压着,无法挣脱。 程真想不明白,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惊动整个世界。他从没见过夏宇如此失态,尽管他依旧温柔,依旧试图安抚自己,他的拥抱是如此焦灼,几乎要把自己的双臂扭断。 许久,他才松开程真,声音恢复平静: “去吧。” 程真猛地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满心期待夏宇能说一句挽留的话——如果他说了,自己就立刻放弃留学资格,坚定地留在他身边,哪怕全世界都站在他们的对面,他一个人也要为阿廖沙战斗到底,不惜任何代价…… “为什么?”他音难掩失落,仿佛遭到背叛。 夏宇坐起来,试着拥抱他,程真抵触地挣了一下,只是看到他那双温存的眼睛,就顺从地把自己交给他。 “为什么,阿廖沙……” 如果他说愿意,死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愿意。 夏宇太了解程真,低头亲吻他的额头,想要驱散他的傻念头。 “我爱你,程真。” “我也是,你不知道我有多……” “我知道,”夏宇收紧了拥抱,“除了你,再也没人能给我这样的情感……但她说得对,你必须出去。” “我不明白。” “因为这种模仿成人的游戏,必须要结束了。它太脆弱,经不起一点打击,我们都没有能力去维持这个‘家’……” “阿廖沙,道理我都懂,”程真把他压倒在床上,胡乱地吻,“可是我就是害怕,一年太长了,我害怕……” 夏宇笑了:“我们之前也有过一年不见面。” “不一样!”程真的吻变成啃咬,“莫斯科太远了……” “我等你。” 夏宇翻过身来,变换了他们的位置,当温暖的体重覆在身上时,程真的慌乱就平息了。 “程真,我等过你那么多年,等你长大,等你回应,等我们走到今天……才一年而已……回来之后,就是更好的程真……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阿廖沙……我想要你……” “好。” 程真很久没这样急躁,他抱着夏宇横冲直撞,既找不到让他免于疼痛的角度,也没法让自己快乐。 苦乐交织的折磨持续了很久,到最后,程真绝望地吻着夏宇咬成白色的嘴唇,趴在他身上哭出了声。 在他不宽广的世界里,阿廖沙是唯一的宝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守护他。像许多年前的儿童时代,眼泪只意味着弱小,和无可奈何的宣泄。 开学后不久,程真的申请通过了。 除了母亲,身边人对他经历的风波一无所知,各自忙碌着。许多人都通过了申请,大部分人选择圣彼得堡,程真知道的人里,只有自己即将前往莫斯科,真实原因他没和任何人提起,只有夏宇知道。 他的生活远没有程真平静。 虽然没有公开的歧视,窥视的目光却变得越来越多。保守的人对他态度复杂,措辞都变得谨慎,激进的人则视他为勇士,用各种形式发来“支持”。同样压抑的男同学接近他,明示暗示要和他发生关系,那段时间他收到许多莫名其妙的表白。但大部分人还是疏远,提起夏宇,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程真只能通过想象揣测他的处境,因为他从不肯提及这个话题。 他们一回到小屋里,就急不可耐地剥去对方的衣服,像没有明天一样,疯狂地做爱。那是段失控的时光,单薄的房门内外,是火与冰,是醉与醒,是乌托邦与现实。 但在那些迷人的醉梦里,他们只有孤注一掷的渴望。 最温柔的吻和最暴烈的欲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完全不矛盾,程真的肉体晕眩,内心恍惚。 再也不可能有人给他同样的爱,他从不后悔放弃一切,也没有兴趣尝试未知。 阿廖沙也是一样。 只是当时他们还没意识到这点,仍需要反复确认,在对方的渴求和狂热中,才能找到自身的存在。 常青对他们的行为保持缄默,她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沉溺。夏天过后,程真即将面对全新的环境,也许会让他放下过去的一切。 她也要去和夏思危谈谈。 主任办公室只有两个人,同事不在,常青和夏思危都不用客套。 “程真出国对学语言有好处,也能让转移夏宇的注意力……” “你的做法,我是支持的。”夏思危看着面前的推荐表,“但科主任的人选,我还要再斟酌。下半年我才退休,这几个月我还得考察一下。” “你以为我来找你谈这事?”常青的声音瞬间凉下来,“你眼里还有别的东西吗?我在跟你讨论孩子们的未来!” 夏思危抬起眼睛:“本来就是场闹剧,没什么好讨论的,分开清醒清醒,挺好。常青,我问你,如果你当上主任,会把我这套东西延续下去吗?” “不会。”常青对上他的目光,“说实话,你的体系已经过时了。我们需要更以人为本的方法,尽可能让患者的余生更有质量,减少后遗症,而不是片面追求效率……” “所以才需要你来继续完善,”夏思危仍不放弃,“这里面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下去,常青,你是我信任的人,怎么搞起另一套来和我对着干呢?” “夏主任,这是科学,不是人事。” “好,你不做,我还有学生。夏宇也该选方向了,我有的是继承人……” 常青再也没法和他沟通,转身离开。 2006年夏天,程真二十岁,第一次离家出远门。 他谢绝了母亲的陪送,独自上路,于是常青把他送到火车站,他要在那里出发,前往北京,再登上去往莫斯科的飞机。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母亲的嘱托,眼睛飘向人群后面,远远望着夏宇的身影,直到把他的样子刻进心里,再在漫长给旅途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在程真咀嚼孤独的时候,夏宇也在为自己的选择,承受着父亲的惩罚。 —————— 28 背叛与忠诚 夏思危没想到,夏宇会选潘怀铭做导师。 他不能理解儿子会选外科,也不能理解他选择了外科中最脏最累,急诊最多的创伤外科。他平生厌恶血腥,所以从事这样一个接近化学的学科,夏宇却选择了一个他最不能接受的方向。 他更不能原谅,夏宇不仅没有从事他的学科,还和常青一样,也对他的疗法体系持否定态度。何况还有那场让他颜面扫地的风波,夏宇先是对他说谎,后来索性连谎都懒得撒,公然和程真同居。 想到夏宇从小到大的驯顺,夏思危又有些伤心,他这种行为无异于背叛,而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背叛自己。 坏消息不止这一个。 时代一直在进步,工厂的生产环境和安全保障都有大幅提高,多年前那种大量中毒的事故越来越少,尘肺病成了最严重的职业病,患者大多前往呼吸科就诊。夏思危退休后,院里没有返聘他,并且裁撤了他所在的科室,占据半个楼层的诊室,只剩下三间。曾经是省二院重点科室的中毒与职业病科,随着他的退休,变成普通科室。 常青成了新任科主任,她研究的课题是中毒后遗症的康复,仿佛在弥补上一个时代的创伤。 一夜之间,夏思危就失去了一切,除了夏宇,他什么也抓不住,就连夏宇也离他越来越远。他无法阻止时代的洪流,也找不到让儿子回头的办法,只能做最后的挣扎。 他把夏宇的背叛归咎于程真,那段时间,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针对他们的关系,他不停地追问: “你们断了吗?” 夏宇的回答越来越肯定:“没有。” 到最后,他坦率地告诉父亲:“我们不可能分开。” 于是,夏思危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那是夏宇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程真远在万里之外,自己有家难回,没有经济来源,他们的乌托邦也随之倒塌。 每天晚上,他依旧睡在那里,直到房租到期。 他一件一件地整理属于他们的回忆,每一件家具,每一块织物,每一寸地面。 每一处他们拥抱过的地方。 床上还留着程真的味道,柜里还留下一件他来不及带走的上衣,夏宇脱下自己的衣服,用它包裹身体,然后沉入被褥,期待做一个有程真的春梦。 然而清晨总是苦涩的,梦境的甜蜜总是在睁眼的一刻消失,连回忆都随清醒而消散,只剩下身上的片片污痕。 他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带不走的,就送到旧物市场变卖,然后把那笔钱装入信封,锁进抽屉,哪怕山穷水尽,都不曾动过一分。 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中,夏宇回到了宿舍。 他无力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学业之外,他不得不做些从未做过的兼职来谋生,这些兼职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除了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而支撑他,使他活得像个人的力量,则是程真的国际长途和电子邮件。每次在图书馆打开邮箱,他的蓝眼睛就找回了光采,听到他的声音时,从耳膜流遍全身的暖流,又让他拥有面对世界的勇气。 和许多年前一样,程真总是有很多话对他说,他的信总是很长。 他抱怨那里的饮食,漫长的冬天,繁重的功课,和无聊的生活,漂亮的斯拉夫姑娘引不起他的兴趣,男孩也不能。他无心欣赏华丽的拜占庭建筑,俄罗斯的艺术、文化和历史仅被他当作扩充词汇的资料…… 他说想他,日日夜夜地想。 夏宇抚摸着那些字,微笑映在屏幕上,一封一封地回复着同样炽热的信。 他从没写过那么长的文字,生活、学业,遇到的患者,最近的经历,和让程真读过之后无法入睡的思念,有时一写就是几千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从没提过正在经历的辛酸。 “我一切都很好,除了想念你,没有别的困扰。” “你讲的所有东西我都喜欢,每一个字都喜欢,我要你把信写短的原因,只是希望你把时间省下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我依旧期待你的来信,不过,几行字就够了。” “我没去过那边,也许很长时间都没机会踏上那片土地,程真,你是我的翅膀,我的双脚和眼睛,你要自由地感受那个世界,不要回头,我永远在你身后。” [br] 每天晚上,程真都会找出一封信来读,它们同样是他的支撑。 他和夏宇分享一切新鲜而美好的事物,同样不提自己的遭遇,简陋的居住条件,异国人的排斥,不时制造动荡的车臣恐怖分子,以及他与别人天然的隔阂。 莫斯科并不比北京冷,可它的冬天格外阴沉,天空总是灰色的,鲜艳的建筑也不能驱散人们心中的雾霾。他们的脸是惨淡的,用暴戾的语言宣泄心中的压抑,酒精成了唯一的解脱。 程真也学会了喝酒。 当烧灼感点燃他的身体,寂寞就会蒸发,温暖的快感有点像阿廖沙的拥抱,他在半醉半醒间,以他的文字抚慰自己,只有事后的倦怠才能让他沉入睡眠。 但他没有因此误过事,白昼依然是清醒的,他比别人更有拼命的动力。 2007年新年过后,程真终于做好了准备,无论是语言,还是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他带着几张老照片,和一些零散的资料,开始访问莫斯科的所有的医院和医学院。 直到大雪消融,他才在一家养老院找到瓦连京娜·科舍列娃。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灰蓝色的眼睛暗淡干涸,岁月似乎对她格外残酷,当年的风韵早已无踪影,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对着窗外发呆。 “您知道阿历克谢吗?” “那是谁?” “许多年前,您曾经在中国。” 程真从笔记本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儿时的夏宇,那张照片他磨了许久才要到手,一想到他递照片时脸上的红晕,程真心中就一阵恍惚。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廖沙,我的孩子……他还好吗?” “他很好。” 程真给她讲了一个跨越十几年的故事,一个孤独的男孩慢慢长大,慢慢从冷漠变得温暖,慢慢学会爱人,美好得近乎童话。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童话,因为故事的另一位主角,被他选择性地缄默了。 科舍列娃的表情随着程真的讲述起伏着,时而向往,时而喟叹,很久才从情绪中抽离。 程真望着她那双哀伤的眼睛:“您为什么要离开他?” 科舍列娃望着窗外,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旋,直到它们离开,她才缓缓开口: “背叛。” “是谁背叛了您?” “他的父亲。” 科舍列娃给程真讲了另一个故事。 1960年,中苏交恶,撤走了在华的1390名专家,直到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后,中苏关系才有所缓和。带着老一辈人对中国的情结,科舍列娃第一时间来到中国。当时正值中美蜜月期,中国人对苏联人的印象仍然很差,有人甚至把她当成间谍,夏思危是少数给她温暖的人之一。没过多久,他们就结婚,生下孩子。 共同的专业使他们选择了同一个课题。当年的经济高速发展,有许多工厂牺牲了安全追求效率,因此付出巨大代价。他们研究的方向,就是以同样的高效率,挽救这些人的生命,尽管那种疗法会留下终生的后遗症。 在临床的研究中,他们的方法逐渐发生分歧,但夏思危并没有选择和她一起面对,而是独自发表了论文,使这场研究在客观上,变成了他一个人的成果。 科舍列娃感到深深的背叛,伤心之下抛弃一切,离开了中国。 她的讲述像沸腾过后又冷却的水,程真的心却失去了平静。 “已经过去了,孩子。”科舍列娃反过来安慰他,“后来我花了许多年来思考,也许‘背叛’不是件绝对不能原谅的事。” “为什么?” “在学术上,‘背叛’往往意味着推翻前人的谬误,意味着进步。我们应该勇敢地背叛过去,就像我们应该反思苏联时代犯过的错误,推翻它,永远不要走上老路。我不恨他背叛了我们共同的课题,因为他的方向是对的,这是对待科学应有的态度。可是孩子,一旦回到两个人之间,相爱的心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伤害呢?” 程真无法回答,同时也在心中确认,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发生这种事。 当天晚上,他又给夏宇写了一封长信,细细地讲述这一天的经历。 “阿廖沙,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的整个生命都和你生长在一起,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隔阂,也不会有背叛,我会对你永远忠诚。” “冬天结束了,我很快就要回到你身边。” —————— 29 重逢的味道 从莫斯科返程的时候,许多人建议程真坐火车,来时坐飞机已经错过不少美景,回国时正好弥补遗憾。 比起看风景,程真更期待早点回家,至于那趟著名的国际列车,如果可能,他想带着母亲和夏宇一起乘坐。一想到这里,他就更无法忍受,买完纪念品,就订下最近的航班。 那是一班夜航,程真在飞机上睡睡醒醒,每次睁开眼睛,时间都只过去几十分钟,他索性塞上耳机,把对话练习听了一遍又一遍。录音里的女中音越飘越远,熟悉的声线替换了原声,夏宇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他又一次梦见他们的家,永远平静温暖的地方,哪怕两个人都不说话,各做各的事,目光偶尔地交汇,就胜过言语表达,使他感到安详。他怀念他的体温,呼吸和味道,翻身时触碰的手,扣在一起就不再分开,清晨时映着自己的迷蒙目光…… 着陆的颠簸把他拉回现实,窗外天光大亮,他又回到久违的故土。 他没在北京停留,又登上当天的火车,没有网络订票的时代,只能在车站排队,能不能买到卧铺和坐票,完全要看运气。 程真的运气不好,只买到一张站票。 东风内燃机车头,拖着蓝白的车厢一路向北,他站在车厢连接处,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听人们在讨论刚上线的动车组。他在北京站里见过宣传画,白色的流线型车体,代表着速度,和不可阻挡的未来。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该如何保护他和夏宇,如何在这个世界里,给他们找到一片屋顶。在他出国那年,李银河教授又一次在两会上发起提案,呼吁同性婚姻合法化,虽然离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让他看到一丝希望。 那趟旅途中,他见到了许多人,车厢里宛如微缩的社会,不同的方言和文化、职业和思想在同一个空间里碰撞。十几个小时里,程真的世界重建了好几次,他也在地上铺了张报纸,和农民工一样,席地而卧。 他脑子里全是新鲜念头,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分享。 出站口只有母亲,一年没见,常青破天荒地当众拥抱自己的孩子,程真在国外见惯了人们拥抱亲吻,却突然感到了羞涩。 他没通知夏宇,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一身风尘,在家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才来到他的宿舍楼下。 重逢的第一句话究竟说了什么,程真至今也没想起来,只记得那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飘然的愉悦在全身流淌,耳中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他们就那样站在原地,很久,夏宇才拉起他的手,像几年前那样,向校外奔跑。 最近的宾馆,最快的速度找到房间,关门,落锁。 轮到程真被按在门上碾压。 他们热切地交流着,唇吻和拥抱,爱抚和噬咬,唯独不用声音,仿佛要把那一年的空白,直接灌进对方的身体里。 没变。 还是一年前的味道。 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强硬,和梦中一遍遍重温的阿廖沙一样。程真也没变,情动之后,半分钟也忍耐不得,双手在身上乱摸,帮他撕扯自己的衣服。 直到肉体相贴,他们才被彼此的体温熨出第一声呻吟。 这呻吟很快点燃了第二把火。 饱满的肌肉填满手掌,不柔软,也不细腻,带着倔强的硬度和五指对抗。程真爱极了这柔韧的手感,红色指痕印在白皮肤上,色情地烙在眼睛里——黑眼睛饿了太久,血脉贲张画面激得他发晕,一头栽在夏宇身上,没命地亲吻。 寂寞太久的身体,到处都是敏感带,湿热的吻压下去,按不住的喘息逸出来,偶尔带出震颤的哼叫,像勾子一样,牵住了程真的魂。 “阿廖沙,阿廖沙……” 他用他的身体堵自己的嘴,却堵不住任何声音,夏宇依旧在呻吟,程真也依旧在呼唤。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全忘了,只会本能地抱紧,把下身往夏宇身上狠狠地撞。平滑的小腹和粗糙的毛发交替刺激,程真头皮发麻,熟悉的回忆终于被唤醒,双臂用力一掀,就把他的双腿分开,又硬又烫地顶在入口,哑着嗓子求救: “忍不住了……” 夏宇突然有些慌,挣扎着下床:“等我,清理一下……” 程真一把将他捞回来,粘在他身上:“你来,我洗过了。” 于是一切翻转过来,夏宇不比他耐心多少,印在身上的吻还在发烫,汇成同一种释放的冲动。程真眼看着他伏下去,蓝眼睛里有惊涛骇浪,湿热的舌头划出一道升天的路,吞没他的欲望。 他瞬间溺死在那片海里,在夏宇口中射得一塌糊涂。 没来得及吞下的白液挂在磨红的嘴角上,明明是张干净的脸,怎么变得那么荒淫?程真想不到自己的反应更加不堪,他抬起双腿,四敞大开地做好了准备。 他胡乱叫着不知哪里学来的荤话,抓住夏宇就往自己身体里送,后者却粗喘着退开,把湿吻和热欲一齐舔进去,舌尖撩拨,又把刚射出来的东西还进他体内。 程真如同挨了温柔的巴掌,大脑罢工,只剩下最原始的反射。 恍惚之间,舌头离开了,阿廖沙进来了,除了被填满的充实,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融化了,消失了,整个人被抱起来,被插得更深了。每被进入一次,他就抽动一下,全身上下只有那一处能使上力气,拼命地挽留,拼命地拧绞,像要与他同归于尽。 夏宇几乎要死在程真身上,高潮的极乐正逢他窒息般的痉挛,整个身子都跟着颤。 忘情的呻吟不知持续了多久,两个人的嗓子都哑了,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彼此接吻。 一次远远不够,两次也不够,一年的饥渴,一个晚上都不够。 趁程真趴在床上喘息,夏宇去浴室冲洗,清理到一半才发现,酒店的卫生间是透明玻璃的,一切都落入程真的眼底。 “别看……” 他抖开浴巾,想遮住程真的目光,却只能挡住半个身体,只好绝望地放弃。 浴巾落下,玻璃另一面是程真烧红的脸。 他们隔着玻璃对峙,黑眼睛盯着蓝眼睛,夏宇忽然就放下了廉耻,进行了一半的清理继续下去…… 他在看。 手指撑开入口,拆掉花洒的软管探进去…… 他还在看。 小腹微微隆起,热水冲刷着内部,他拔下水管,让他看到清水流出身体…… 他看不下去了。 所有的坚硬都顶着玻璃,那点凉意根本不能熄灭燥火,程真推门进去,把他按在墙上,不由分说地顶进去。 还是那么热,还是那么紧,肉的声音,欲的动荡,每次抽插就带出一股水。 谁说水能灭火? 程真只觉得这是火上浇油,压着夏宇疯狂地撞,把他的脸扳过来吻。下身的侵入还不够,还要把上面填满,勾着他的舌头,把自己留在他嘴里的味道吮得干干净净。 在夏宇眼里,程真大部分时候都很纯良,可有些时候,却有种单纯的邪恶,让他死去活来。比如此刻,他一边自己敏感点上狠狠碾磨,一边用那种纯良的眼神追问: “喜欢哪种?” “什么……” “喜欢这儿?”程真抓起他一只手,放在他们相连的地方,又带着那只手向自己身后探进去,“还是这儿?” 夏宇还是输了,羞耻心输给了纯粹,瞬间臊红了身体,隐秘的快感在全身爬行,他快要招架不住了。程真用双臂箍着他的身体,不让他逃,也不让他挣扎,就让他在羞耻和情热的煎熬中攀上高潮。 内部的狂欢持续了很久,夏宇体力燃尽,撑在墙上喘息许久,又用胳膊揽住程真,意犹未尽地吻。 “都喜欢……只要是你的,怎么都喜欢……” 身后隐约有种怪异的痒,程真低头一摸,才发现自己腿间蜿蜒着一道湿痕,那是夏宇刚留自己体内的。而后者也是同样狼藉,清水混着丝丝缕缕的白,已经流到脚踝。 实在是不堪入目。 却又说不出地满足。 最赤裸的面貌只展现给最爱的人,谁也没必要羞耻,身体也好,心也好,只要是对方想要的,又何必有所保留? 程真笑着接回花洒,热水笼罩着两个拥吻的人,洗掉这一轮的痕迹,很快就会迎来下一轮。 一年的空虚总算有了些许弥补,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除了饥饿的肉体,他们的耳朵,眼睛和灵魂同样需要填饱,他们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夜晚虽长,却是一点也不能浪费的。 —————— 30 孤注一掷 见面之前,程真以为这场火会烧到天亮,可他显然低估了他们把彼此榨干的意愿,几次释放之后,他们就不得不中场休息,倚在一起,聊些不太上火的话题。 邮件里那些善意的谎言很快被戳穿,程真看见夏宇的眼睛,就知道他这一年过得不好,而夏宇也从程真的讲述中,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报喜不报忧。 “你啊……” 两声叹息不约而同,他们相视片刻,又都有些好笑,笑着笑着,就变成腻人的吻,吻着吻着,就变成粘人的欲。 “程真,两点多了。” “不累。” “节制一点。” “你摸摸自己,有立场说我吗?” “我很想你。” 程真再也说不出话来,于是夏宇拉过被子,搭在两人身上,熄了灯。 黑暗中带着欲望的拥抱,好像闷燃的炭火,虽然烧得不烈,却持久,这感觉比热切的性更美好,让他们又找回一年前那种梦境般的温存。 一想到那间小屋,夏宇又生出愧疚:“对不起,我留不住它。” “不怪你,”程真蹭着他的额头,“是我太着急,太想把我们绑在一起,那样……不好。我总觉得不踏实,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从第一个字开始,夏宇就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的处境一样,都没能力撑起一个家,强撑的后果是两个人都心力交瘁,他太知道被现实碾压的感觉,不想让程真也背上这负担。 “我明白。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时。” 程真搂住夏宇的脖子,终于确认,他的阿廖沙还在,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再也不需要用肉欲来证明彼此的需要,浑身都放松下来,困意占领了意识。 伴着一声久违的“晚安”,他沉沉地遁入睡眠。 除了纪念品,程真还带回科舍列娃的两封信。 夏宇读信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程真一直在他身边,隐约看见那信是用汉字写成的,长长的十几页,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放下信,夏宇沉默很久,叹了口气: “我已经不需要道歉了。” “阿廖沙……” 夏宇握着程真的手,眼中似乎有话,可他到底没说出口,只是摇摇头,说了句“你该回家了”。程真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只好在一旁陪他发愣。 他们一直呆到午间退房,才带着一身疲倦的不舍分开。 常青到家的时候,程真刚补完觉,迷迷糊糊地出来喝水——昨天夜里消耗太多,上午又进行了下半场,一到家他就撑不住了。 程真跟母亲打招呼,突然发现她的眼神不对:“怎么了?” 常青抬手就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掐得程真一边叫一边跑,一直逃到镜子前,才意识到母亲怒从何来。镜中人眼下青灰,脖子上的红印一直蔓延到耳后,一脸纵欲后的慵懒,用这张脸面对家人,着实不得体。 程真用冷水洗了把脸,忐忑地走到母亲面前:“妈,我错了。” 常青恨铁不成钢,又开始掐他胳膊:“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刚回来就去干这事?” 程真的脸一下子烫了。 “从头到尾,我都没歧视过你俩。”常青抱起双臂,稍微和缓了语气,“之前你们私自租房,还算自食其力,现在倒好,花着家里的生活费去解决生理需求,能让人看得起吗?” “我不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出国?” 程真只感觉与夏宇有关,但他没敢直说,红着脸摇摇头。 “当初让你们分开,就是不想看到这一出。谈恋爱不丢人,丢人的是,明明是两个小孩过家家,还觉得自己和大人一样。学了一年,你的长进呢?” “我昨天就是去说这件事的,我们以后……不这样了。” 常青看着他脖子上的吻痕不说话,程真无地自容,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没有说服力。 “程真,”常青的语气突然严肃下来,“你脚下的路,不是条好走的路,付出几倍的努力,也不见得能被人认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接受这不是你的错,有些人天生就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天生的。”程真诚恳地看着母亲,“但我是真的,离不开他。妈,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别人了。” “你才多大,张口就说一辈子。”常青轻笑一声,把头偏向一旁,“人生那么长,诱惑那么多,谁又能保证什么?” 程真被那声笑刺痛了,想安慰母亲,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这一年里遇到的事,比他之前所有经历都多,人生和世界的复杂,刚刚在他心里留下概念,他看到的是未来的一步,母亲却走完了他没走过的整条路。 她说的都对,程真无从反驳,但他也不接受,有一天他可能和夏宇走到这个结局,那是个完全不能触碰的想象。 按规定,公派留学生要在国内工作两年,程真根本就没想过出国,一心留着夏宇身边。结果大家联系实习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专业的工作方向,基本全是驻外。 平心而论,这些都是体面的工作,不是国企就是公务员,而且收入不低。程真的水平足够通过实习面试,但他既没选择那些很有前途的企业,也没有报名公务员考试。 他随便找了家单位,在实习表上盖了个章,就再没去过。知情的人,没有一个能理解他的选择,包括老师。 除了兼职,程真每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准备各种专业考试,以及一个他之前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那几乎是场孤注一掷的赌博。 这段与世隔绝的时光,程真和夏宇见面也很少。 他恍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初中三年级,他们也曾这样各自忙碌。当时他还不知道未来的怎么走,全凭本能,跌跌撞撞地追逐夏宇走过的路。如今,自己终于赶上他的步伐,也看清了脚下的路,就没理由让他独自承担一切。 他们的相遇好像一场事故,原本平行的两个人生撞在一起,就变得你我不分,一路纠缠着走下去。程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种病态,把前途押在一个人身上,从小到大,从没考虑过其他选择。 自己大概是被撞坏了。他想。 夏宇毕业临近,他越发忙碌,生活却依旧窘迫。夏思危对他的态度仍没有松动,而他也不肯低头放弃,撑得异常辛苦。 如果没有程真,他几乎熬不过那段日子。 短暂的相聚,程真总是带着他全部的兼职收入,他履行了和母亲的约定,家里的资助他没有动过一分,全靠自己的力量。 简陋的小旅馆里,夏宇握着薄薄的几张钞票,只觉得那份量太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程真却趴在他身上,给这份量又加上一重: “我的就是你的,我的一辈子都是你的。” —————— 31 安全感 回想起来,他们人生的低谷还不是在学生期间,而是刚毕业那几年。 2008年是个多事的年头,先有南方大雪、汶川地震的天灾,后有火车相撞、有毒奶粉这样的人祸,又逢全球经济危机。 在这样的背景下,夏宇和程真被直接踢进社会。 比起程真的毕业即失业,夏宇的处境要稍微好一点,毕业之前他就有了去处,以规培医师的身份在省二院工作。说是医师,其实性质和实习生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份基础工资,勉强能够糊口。即使父亲曾在这里工作,也不是每个科室都能照顾夏宇,肯用心教他的人不多,更多是把他当做廉价劳动力。 夏思危退休后不久,就被医大返聘,在基础部任教。 一年来,他接触了不少年轻人,心态也改变了不少,但他仍不能原谅夏宇的反叛,哪怕科舍列娃已经原谅了他。他宁可把二院家属楼的老房子委托给房产中介出租,也不肯留给夏宇上下班暂住。 夏宇只好到处找房,可他身无分文,为了父亲的颜面,又不能向医院里的任何人借钱,只能向程真求助。 这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羞辱,更让他难堪。 那段时间,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这是程真最不爱听的一句话。 他早就明白了母亲的话,毕业后的每一口水都不是免费的,贫穷尚且能成为被歧视的理由,更何况他和夏宇的关系。 但他没有退路,夏宇也没有。 程真把全部家底拿出来,和他们当年变卖家具的钱,在住过的地方附近寻找便宜房子。意外的是,当年的房东刚好在租房,租金也没涨太多。 于是他们又搬回了当年的乌托邦。 墙壁没有粉刷过,他们当年住过的痕迹还在,上一位租户走得急,没来得及处理家具,这让房间里的气息有些微妙,好像曾经被夺走的东西,又回到手中,熟悉又陌生。 他们在卧室里静静地拥抱,当年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那些热情似火的欢爱,换成了唏嘘的吻。 久违的同床而眠,没人急着纾解,赤裸的皮肤贴在一起,喂饱一年的饥饿。 然后才是升温的欲望,一点一点热起来,融化了筋骨和皮肉,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地熨帖。 直到结束,夏宇也没离开程真的身体,他深嵌在那里,贪恋这温暖和包容,像沉溺一个拥抱,一个超越了字面和传统意义的拥抱——那个抱着他的人正被他拥在怀里,只用身体的一部分接纳着他,却像接受了他的整个生命。 夏宇从未想到,那个爱流泪的黑眼睛小男孩,有一天会给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这种无条件的支持和爱,连父母都不曾给过。 “程真,程真……你别走。” 他吻着他的后颈,把拥抱收紧到极限,一边说着祈求的话,一边把自己送得更深,恨不能让他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一点一点捂化他的不安。 程真握了握他的手:“我不走。” 他渐渐能体会夏宇这种不安全感,那个人的外表温柔坚定,内心承受的东西不比他少,自己还有母亲的理解,他却一无所有。 只剩下自己。 “我不走。” 程真重复着,搂住他的身体,把他们嵌得更紧。 在经济危机的阴影下,那年的洽谈会的没有往年热闹,会议翻译价格压得很低,和同行相比,程真的资历没什么竞争力,只接到几个陪同的工作。 瓦西里一如往年地来中国找机会,遇到程真,依旧建议他和自己做生意,在远东的城市间往来。程真犹豫过,到底没答应,后来回忆起来,他很庆幸自己的选择。 那段时间,他一边接着出版社的“千字80”,一边继续大四时的赌博,每天把十几个小时用在同声传译的训练上。 老师不看好程真,即使那些通过了外交部遴选考试的同学,也没有几个有意从事这个方向,它不仅依赖极度刻苦的努力,还需要天分。一个起点平平,天资不算卓越的普通人,一心问鼎巅峰,成功则是励志的楷模,更多的结果是成仁,黯然放弃。 可世间的路,又有哪条称得上轻松? 他不仅要证明自己,还要证明夏宇的选择没错。 他要把这条路,走给所有人看。 夏宇一个月要上七八天夜班,当年的事只在医大附院流传,二院的人知之甚少,但他却没有机会喘息。许多和父亲同辈的老师,有些他甚至要叫叔叔阿姨的人,开始操心他的个人问题,不停地给他介绍姑娘,就连年轻的护士里,被他的外表和气质迷住的,也大有人在。 他每次和程真讲起,后者都只是笑,没有一点危机感。 这时,夏宇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程真捧着他的脸,“盼着我吃醋?” 说句实话,有点。 但夏宇羞于承认,还试图转移焦点:“你交女朋友的时候,我很嫉妒。” 程真指着自己的脸:“我?女朋友?什么时候的事?” 夏宇深吸一口气,表情有点不自然:“你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你和一个女孩在操场上。” 程真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那是我同桌,小神婆似的,给我讲星座呢。她总给我零食吃,你还记得我喂你,你又喂给我那块糖……”他越说越不好意思,目光突然落在夏宇脸上,它也在慢慢变红,“我……你居然吃这种陈年老醋?不太像你啊?” “别说了。” 程真促狭心起,把他推倒在床上,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挠他的痒处:“别说女的,男的也没有过,我就从来没惦记过别人,我这可是……纯粹意义上的黄花闺男。” “我错了,程真……” 夏宇退无可退,只得服软,程真却被他激起无名欲火,一心要把坏事干到最后,把他剥到一丝不挂,也把自己扒光: “我偏不吃醋,我还要让你吃我的。” 没过多久,夏宇就尝到了程真的“醋劲”。 那天晚上他们做得格外激烈,程真脸上的顽劣渐渐被认真替代,汗水沿着他的鼻尖滑落,落在夏宇胸口,热度向下渗透,一直渗进他的心脏。 夏宇的心剧烈地跳着,程真的表情专注又真诚,说不出地迷人。 他想要他的一生,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让他完全彻底地属于自己。程真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都不如这样,身体力行地告诉自己,他有多需要自己,非他不可,也不接受自己有其他选择。 他要他一再重复。 —————— 32 世界末日 人生的高峰和低谷,是要放在很长的时间维度里比较出来的,每个单独的日子都平常琐碎,难以觉察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同。 程真和夏宇的生活很简单,也没有过多物欲,日常消遣也不过是一同散步看电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珍惜着自己微薄的幸福。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说没有遗憾,他们散步的地方有很多情侣,每次看到那些异性情侣自然地牵手、拥抱,甚至偷偷接吻,他们总要把酸涩压在心底,只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用手指触碰对方裸露的皮肤。 程真的指尖还留着夏宇的耳垂的触感,被公然骚扰的人没有反应,伸手的人却脸红了,他趁附近没人,悄悄凑到夏宇耳边: “那个……硬了。” “怎么回事?” 夏宇有点诧异,昨晚他们折腾得不轻。程真也不明所以,两人又走了一段,风就把他发热的身体冷却下来。 其实他们未必不知道原因,这些日常的亲昵欲望被压得狠了,总要找到地方宣泄,尽管有时会显得匪夷所思。 他们没有愤世嫉俗,也无心抱怨这个社会,只是在沉默中,坚守着自己的一方世界。这种小意外也就成了情趣,他们在私下里互相调侃,咀嚼这旁人无法理解的一点甜。 而生活也在这些苦乐交加的琐碎中,不断地向下编织着,一年又一年。 在夏宇苦熬资历的时候,程真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 二级口译证考下之后,他就可以在商务和学术会议上做交替传译,每星期总有一两个晚上坐在会议桌上。与会人员都是各领域的精英,参会者也不是毫无外语基础。西装把程真撑出一个体面的形象,内里却在竭力屏蔽心跳,把听力集中在发言者身上。 情况持续不久,程真就习惯了这种气氛,渐渐自如起来。在一些气氛不那么严肃的场合,他也会顺着讲话者的意思诙谐一下,在此之前,他总是硬着头皮对大家说:“这是个笑话,麻烦大家笑。” 他渐渐发现,自己提炼信息和语言表达的能力不差,细究起来,还要归功于小时候,他没完没了地缠着夏宇说话。 这个习惯程真保留了许多年,直到现在,他每参加什么活动,见到了什么人,都要用自己的语言“翻译”给夏宇听。 夏宇听不腻。 “最惨的还不是开会,”脱掉西装,程真依旧是坐没坐相,把夏宇当成靠枕倚在他身上,“整个晚宴,他们吃着我看着,嘴里别想有一点东西。” 他翻过身,在夏宇身上乱啃:“饿死我了……” 夏宇明知故问:“你想吃什么?” 程真熟门熟路地掀开他的衣服,自行觅食,可餍足之后,他却听到夏宇一声模糊而压抑的叹息。 “怎么了?” “我……”夏宇迟疑着,“对不起。” 程真坐起来:“怎么又说这种话?” “我现在的工资,没法请你吃那样的饭。” 夏宇面色黯然,想起刚才程真描述的宴会情景,堂皇气派的酒店,只听过没见过的珍馐,人们都饱经世面,优雅体面。程真经常出入这种场合,回到家里,却要面对简陋的居室,和束缚在医院里、心力交瘁、暂时还看不到前途的自己…… 曾经在程真面前的优势,多半来自年龄,如今他正在用阅历弥补差距,走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远。夏宇想到远在莫斯科的母亲,她和父亲也曾有过不舍的情爱,最终还是落得分隔万里,抛下一切,也抛下自己。 那只鸟的翅膀越来越有力,视线也越来越广,只要飞得足够高,也许就能看见,脚下的那片海,其实只有湖泊那么大。 当初鼓励他探索世界的时候,也许就想过会有这天,自己的内心深处,究竟是渴望圆满,还是在强迫性地重复当年的破碎结局? “你又来了。”程真在夏宇肩膀上咬了一口,觉得不解恨,又用额头磕他的额头,想把他磕醒。 到底要说多少遍,他才会相信,自己永远不会离开他? 语言不够,行动还不够吗?要怎么证明给他看? “我可以请你啊,”他揉了揉夏宇的额头,“如果你想的话。我还是觉得上学时,你带我去的路边摊最好吃……不过我确实想让自己有能力,带你去最好的地方,所有我给你讲过的好东西,都想让你体验到。我这么拼命,不就是为这个吗?” “程真……” “我这一行啊,干到头,也就是在大人物后边弯着腰说悄悄话,就跟抗战片里,鬼子旁边的汉奸似的。” 程真说得夸张,夏宇被他逗得苦笑。 “但你就不一样了,小夏大夫——以后就是夏主任,他们都得跟你客客气气的,可比我强多了……哎,我都快把自己肉麻死了。阿廖沙,咱们二十大几,奔三的人了,能不让我像哄孩子一样说话吗?” “我这几天刚好轮转到儿科,向你学习说话方式。” “受不了你了……” 程真趴在他身上,彻底投降,明明在努力安慰夏宇,最后反被他治得晕头转向,望着他的蓝眼睛,心想,他怎么离得开这个人?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也得和他死在一起。 “阿廖沙,咱们去看电影吧。” “什么片?” “好像叫《2012》,我听他们说,挺刺激的,讲世界末日的事儿。” 夏宇不太喜欢好莱坞片,但程真喜欢,他愿意陪他。 从电影院出来,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东北的冬天没有夜生活,所有人都急着赶回有暖气的屋子,只有程真和夏宇还在街上闲逛。 他们还没吃上晚饭,街边的饭店大多已打烊,只剩下几家烧烤店。 程真指着一家挂着“腰子大王”招牌的店:“走,去给你补补。” 夏宇轻笑:“以形补形不可信,内脏胆固醇含量太高,对健康没有……” 程真嗤了一声,拉着他就走进“腰子大王”。 他果然点了好几串滋滋冒油的烤全腰,在他的煽动下,夏宇只好放弃健康的生活方式,舍命相陪。那天他们还喝了点啤酒,夏宇不胜酒力,看着程真一杯一杯地干,又想起当年他酒精中毒的样子。 “都是伏特加练出来的量。”程真笑着放下酒杯,他看到了夏宇眼中的担忧,便把没启瓶的啤酒退掉,“喝成什么样都睡不着,想你,那年过得真难受……” 夏宇隔着桌子捏了捏他的手。 程真又想起刚才的电影,刺激过后,那些山崩海啸的画面就索然无味,满脑子都回想着,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放弃夏宇,当年父亲的选择被他唾弃至今,他绝不会走上老路。 他们聊了几句电影,就结账回家,第二天夏宇还要上班,程真很克制。 街上几乎没人,连车都很少。 他们沿着马路往回走,冷风很快吹散了酒精带来的热气,他们自然地挤在一起。 “阿廖沙,我们换个房子吧,租一套离二院近点的,你就不用起大早等车,陪我再睡一会儿多好……” 那张说话的嘴越来越近,夏宇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不然怎么会在街上和他接吻? 程真搂着他的脖子,笑得迷离,夏宇醉得更深了。 究竟是天地在转,还是他们在转,没人能分得清,他们在街上拉扯着,旋转着,短暂地放肆着,直到两个人都呼吸吃力,站立不稳,才踉跄着分开。 夏宇恍惚着,眼中的程真笑意未散,渐渐失去平衡,短靴在结冰的路面上滑行,直到撞到路肩,摇摇晃晃地向后倒下去。 “程真!” 夏宇瞬间清醒过来,程真躺倒在路面上,后腰硌着路肩石的棱角,双眉拧成一团。 “嘶……阿廖沙,我怎么动不了了?” —————— 33 恐惧与执着 夏宇太知道“动不了”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腰椎骨折,截瘫……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涌出许多画面,手术台上切开程真的背,碎裂的脊柱,损毁的神经……和轮椅上的下半生。 膝盖重重磕在路面上,他已经感觉不到疼。 “阿廖沙!你怎么了?!”程真挣扎着爬过来,拍他的脸,那张脸像死人一样灰败。 许久,夏宇才从程真的动作中,看出他的下半身似乎还能动。 “能动,还能……”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把手伸进程真的上衣,反复触摸他的腰椎,“没事了,没事了……” 程真被他的手冰得“嘶”了一声:“你干嘛?在大街上呢,回家再……嗯?” 他不知道夏宇心中的起落,只觉得那个吻除了前所未有的热烈,还有种深沉的恐惧,仿佛世界即将毁灭,希望突然降临。 一吻罢了,他揉着被咬肿的嘴唇:“怎么回事?摔一跤至于吗……” 程真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夏宇依旧跪在原地,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趴在他膝盖上颤抖着。 “阿廖沙……” “别乱动。” 夏宇的声音闷闷的,哽在嗓子里,带着不易觉察的颤音。 “我没事,穿那么厚……是屁股先着地,肉多,摔不坏。”程真摸着他的头发,想要安慰他,夏宇却把手伸进他的裤子,摸他的尾椎。 程真被摸得满脸通红:“再摸,我就硬了……” 夏宇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但他还是不放心,打电话叫来救护车,硬是让他躺到去医院拍片,看到完好的X光片,才彻底踏实下来。 “至于吗……” 他们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 程真讪讪地帮他脱掉外套:“一路都不搭理我。” 夏宇疲惫地靠着他:“你说‘动不了’的时候,我很害怕,一直没缓过来。” 程真恍然大悟,抱住他:“我那是疼的不敢动弹……我错了,以后不这么吓你了……早点休息,明天还上班呢。” 夏宇点点头,草草洗漱,可上床之后,他又觉得不放心,把程真翻过来,仔细查看他的腰。 程真的敏感带全在腰上,被他碰到就浑身直颤,那只手摸到哪,哪就散开一片痒。夏宇也听不出他到底因为疼,还是别的原因在呻吟,手指按上他的皮肤,就再也挪不开。 “你是不是怕我把腰摔断了?” 回答他的是粗沉的喘息。 “然后你下半生的性福就没了……啊……” 程真最受不了他的手指,从十几年前,他看夏宇拆口琴时,就迷上他的手,瘦长的指节,用力时才显露的筋骨,触感却是温柔的。那是双灵活而有力的手,一想到它们正在自己体内翻搅的样子,程真的全身都化了。 那两根手指指挥着他的欲望,指向哪里,他就流向哪里。可到最后,他都没等来期待中的入侵,只感觉腰间落下一片湿热,夏宇在他耳畔喘息。 程真任他给自己清理,熄灭台灯,在黑暗中抚摸他后腰同样的位置。 “阿廖沙,如果我瘫痪了……” “没有区别。” “换成是你呢?” 黑暗里一片静默。 程真想翻个身,可上身一动,就疼得哼出声来。 一双手托着他的背:“别扭,整个翻身。”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夏宇又开始沉默。 “问题就在这儿了,”程真戳了他一下,又翻回来,抵着他的额头,“我知道如果我瘫了,残了,你一定不会离开我,可如果反过来,就不一样了……你还是不相信我。” “程真,睡吧。” “阿廖沙……” “明天我晚点回来……我得回趟家,你自己吃饭。” 程真还想说点什么,被他点住嘴唇,封住下面的话。 “晚安。” 第二天很晚,夏宇都没回来,程真打他电话也没人接,只得亲自赶往医院。 他所在的门诊没人,四处打听,才知道他们在骨外科病房。 夏思危也在,他正在潘怀铭的办公室发脾气,夏宇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程真在门口瞥了一眼就躲到一旁,他不想给夏宇添麻烦——自从他们在一起,他一次也没见过夏思危,再见面少不了血雨腥风。 他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夏思危发脾气的原因和他们俩没关系。他摔伤了手腕,潘怀铭建议他切开复位,打钢板固定,夏思危死活不肯见血,坚持保守治疗,连夏宇也一起挨骂。 程真想起自己小时候掉牙,夏思危恐血的样子,恐惧能让一个资深的医生变成医闹,他有点想笑。 “潘老师,您去抽根烟,我和我爸沟通。” 夏宇的声音越来越近,程真忙躲到附近的楼梯间,等脚步声远去,才回到办公室门口。 里面的声音又变成夏宇的劝说:“爸,您得开刀,手腕结构复杂,石膏固定效果不好。” 只剩下父子两人,夏思危的声音也低下来:“那不是正路,我说你怎么就不听?” “爸,不说这事……” “如果你没搬出去,我能出这事?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夏宇久久地沉默,程真的心也沉了下去,和他相比,自己实在太顺利,母亲的理解简直是世上最大的安慰。他心中暗想,以后一定要多回家看看她,绝不让母亲发生这种意外。 “爸,我搬回家的话,您能接受他吗?” “不可能。”夏思危的语气又激烈起来,“你还没转正,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你们的关系被院里知道,你还能混得下去?” “不会的……” 夏思危又叹了一声:“我也老了,你就准备这么鬼混到底,不给我一个交代吗?” “爸,我们是认真的,准备把下半辈子托付给彼此的。如果您愿意,我们一起照顾您……” “别说了!你把老潘叫来,我宁可开刀也不想听你这套歪理。” 夏宇退出办公室,就看到程真站在走廊。 两人相视无言,默默错开,程真说了句“我在门诊大厅等你”,就转向楼梯间,夏宇走进老师所在的值班室。 门诊虽有暖气,却暖不透空旷的大厅,程真一个人坐在凉椅子上,抱着肩膀又困又冷。也不知等了多久,夏宇终于来到他身边,把装满热水的杯子塞到他手里。 “累了吧?” 夏宇摇摇头。 程真握住他的手,发现那只手不比自己热,便把杯子放在两人中间,分享那点温暖。 “夏叔呢?” “得住几天院,这几天……”夏宇看向程真,带着一丝愧色,“我可能回不去了。” 程真不以为意:“没事,我等你。” “刚才你都听见了?” “嗯。” “他一直是这个态度,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得做出选择……” 夏宇没再说下去,程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不会。阿廖沙,你没有选择。”程真把他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按在热水杯上,“你要不要我,我都缠着你,哪怕我瘫痪了,也要讹上你,你这辈子都跑不了。” “程真……”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程真笑着,“‘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差一秒都不是一辈子’,是吧?哎唷,我又开始肉麻了……怎么跟你在一块儿,我总得说这种话?” 夏宇的脸颊有了点血色,也笑了:“我爱听。” 程真无语凝噎,又被他弄了个面红耳赤,每次都栽进同一片蓝色里,到死也游不出来。 “阿廖沙,我怎么那么爱你……” “我也是。” —————— 34 负重前行 夏思危住着二院最高级的病房,护士长每天几次亲自来伺候,他仍然不满意,整天冷着一张脸,生无可恋。年轻人都很讨厌他,背后骂他倚老卖老,老人经历过他辉煌的时代,倒是能理解他的失落。 除了程真和夏宇,最了解内情的人就是常青。她每天都要来他的病房,替科里转达关怀,夏思危没直接给她冷脸,但话里话外都带着点别扭,比如他对常青的称呼,从直呼其名变成了“常主任”。 常青依旧叫他夏主任,两人主任来主任去一阵,都感觉别扭,不约而同地换了称呼。一个叫对方“夏老师”,另一个叫“小常”,就像回到许多年前。 身份的壁垒被打破之后,心里的冷漠和隔阂也开始融化,夏思危终于放下架子: “过气了。” 常青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句,忍不住微笑:“您当自己是什么明星呢?” “我受中央表彰的时候,你还在念书呢!”夏思危又绷起脸,“一个个都急着革我的命,造我的反!” 常青彻底笑出了声,比起夏主任,病床上的夏思危明显更有人味。笑过之后,她的脸又严肃下来:“没人否定您的成就,可您真希望我们的水平,停留在您的时代吗?” 夏思危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理我都明白,可事情落到你头上,你甘心吗?” “我甘心。” “漂亮话。” “学术的进步,不就是个着推翻前人的谬误,去伪存真的过程吗?人想要进步,也要勇于背叛过去的自我,承认错误,才有未来……” “停。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和她的说法几乎一样。” 常青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你还有别的事吗?” “夏老师,这么多年了,咱们都看得见,孩子们……” “你要说这个我就翻脸了。” 常青知道他在虚张声势,因为那只伤手抬起来就没拍下去。她看了一眼窗外,积雪和冰溜被阳光晒化,水滴落在窗台上。 “否则我们还能聊什么?” 夏思危有些黯然:“你还年轻,我太老了。即使承认错误,很多事也无法挽回,还有很多事,我已经有心无力,我们也只能聊到这儿了。” “夏老师……” “去吧。”夏思危摆摆手,“回去和他们说,别犯错误,趁着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改。” 常青的话全堵在胸口,只得起身,给他的保温杯倒满热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回到病床前: “夏老师,如果我说,他们没错呢?” 夏思危躺倒在床上,无声地指向门口,常青叹了口气,走出病房。关上房门那一刻,她隐约听见夏思危又叹了一声: “没人有错……” 程真几次想去看望,都被夏思危拒绝,只能在电话里短暂寒暄。他难以描述当时的感受,那是夏思危第一次用这么冰冷的语气和他说话,可他对自己和夏宇的事只字未提,又仿佛给了他一丝希望。 他抬头望着夏宇,后者正用同样复杂的目光回望他。 在那之后,他们回家的次数都变得频繁,程真和母亲之间的沟通越来越深,夏思危和夏宇都默契地回避了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这是保持和平的最好办法。 有些问题注定没法一劳永逸,程真和夏宇一路负重,早已过惯了这种苦乐参半的生活,夏宇甚至觉得,这已是最好的局面。 程真却不认同,用他当年的话回答: “还能更好。” 夏宇规培结束,成为一名正式的住院医师,已经是2011年,此时的程真也早已进过同传箱,参加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会议。 二院家属楼终于迎来了拆迁,早在两年前,常青就买好期房,房产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交房之后一番装修,颇为温馨。程真羡慕得几宿睡不着觉,也开始幻想自己和夏宇有个同样的窝。 “……房子里再养只大狗,你值班的时候,它替你陪我,你觉得拉布拉多怎么样?” “不行。” 夏宇拒绝得过于干脆,有时候,程真简直受不了他——夏宇不仅有外科医生的洁癖,还有内科医生的强迫症。洗个手,他也要把袖子挽到手肘,如果不是程真强烈反对,他还要给家里分清洁区和污染区,狗毛乱飞、满地狼藉的情景,在他们家永远不会出现。 所以这只是个玩笑,夏宇平时绷得太紧,程真总想把这个表情弄出点裂痕。 “阿廖沙,连患者都给你介绍对象了……” “没有的事。” “阿廖沙,我听说你们上手术时,不穿内裤?” “谁说的?” “阿廖沙,都说外科大夫满嘴黄段子,你怎么从来不给我讲?” “我不会。” “不可能!连你们科护士都会!” “你想听?” “嗯。” “耳朵伸过来。” …… 听段子和腰酸腿软之间,本没有必然联系,可当夏宇用那种一本正经的嗓音说这些儿童不宜的话题时,程真就体会到什么叫作茧自缚。 但他从不吸取教训。 “轻点,程真……这几天有十多张床要照顾……” “你先把这张床……照顾明白……” 话虽如此,程真还是很有分寸,之前大多由夏宇来做的善后工作,越来越多地被他接手。日常大部分家务都被他承担,当夏宇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直接睡着时,他也会默默帮他盖好被,一个人去书房做练习。程真习惯了寂寞,也习惯了从小照顾母亲,普通人不容易接受的生活,他不觉得有多辛苦。 趁夏宇睡着,他又对了对存折上的数字,估算了一下当时的房价,心情再一次低落。 这些年他的收入翻了几番,有时候,一天的报酬比得上刚入行时的一个月,但房价也在连年上涨,自从08年的4万亿漫灌,所有东西的价格都翻了几倍。常青因此感慨,自己一辈子的工资,还没有买套房子赚得多。 程真的积蓄在几年前还可以买一套房,到了11年底,就只够交个首付,可他没有工作单位,银行不会给他贷款。 他一筹莫展,只好把存折交给夏宇,沮丧地窝在沙发里,缩成一团。 夏宇对房子没什么执念,但他能理解程真的心情,就像当年他想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那是一种对安稳和长久关系的期待。 他扔掉程真怀里的抱枕,把那双无处安放的手臂绕在自己脖子上:“这是两个人的事,等我考上主治,收入就不比你低了。” 程真一点也没感到安慰:“可我们没法像有结婚证的人那样,合起来买一套房。我们的关系……” 夏宇淡然地笑笑:“那就写你的名字。” 程真也笑了:“你不怕我跑了?” “我不怕,你不会离开我。” 每当想起这段回忆,程真胸腔里的空气都变得甜蜜,他花了那么多年,终于让他的阿廖沙相信自己,这是他一生中最自豪、最有成就感的事。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他们相识近二十年来,最不愿忆起的一段经历。 因为那个离开的人不是程真,而是夏宇。 —————— 35 天堂地狱 2012新年刚过,人们又想起三年前那部电影,茶余饭后,带着戏谑讨论世界毁灭之前,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如果世界末日还有一个倒计时,让人们去了却心愿,倒也是上天的仁慈。真正的灾难往往像1945年的广岛,人们生活如常,甚至还怀着希望,毁灭却突然降临。 程真也和夏宇聊过这个话题,得出的结论是,当然要在床上拥抱,直到最后一秒。 笑过之后,生活也就回归平淡。 程真的案头堆着厚厚的资料,年后,他就要在一场大型医疗会议上做俄语翻译,他还有许多名词需要夏宇帮忙厘清。 会议将持续几天,不只是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其他国家也会派人来参会,仅同声传译就需要英俄日韩四个语种。同声传译通常是双人作业,和程真一组的,是业内一位资深的翻译。程真很期待这次合作,希望能从她身上学到些经验。 可会议当天,那位大咖却临时出事,再请其他翻译已经来不及,所有压力全都落在程真一个人身上。当最后一天结束,他从同传箱里出来时,已经近乎虚脱。 程真睡了三天才从疲惫中缓解,在他昏睡的时候,账户上被打进一笔巨额的翻译费,原本要给两个人的酬劳,全都记在了他一个人头上。 除了可观的收入,程真也称得上一战成名,身价和工作量水涨船高,几乎每周都接得到工作,去年底的困扰,此刻全都不是问题。 “每到关键时刻,你总能帮到我。” 程真把自己命运的转折归功于夏宇,这种归因,使他有了一种两人的生命紧密交缠的联想,这比肉体的交缠更能让他激动。 夏宇淡然依旧,并不居功。 “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程真还在发表感慨,“阿廖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对你好了,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对你更好一点?” “这样就很好,我很满足。” “如果我是个女的,能为你做的事就多了,要是个才女,那就更好了——给你作诗,画画,以你为主角写本小说,拿下文学奖,让你的名字陪我刻在奖杯上……就算我什么才华都没有,还能跟你领个证,让你名正言顺地……” “程真——”夏宇再也听不下去,“我不要那些。” “那你要什么?总得要点什么?” “要你,我要你就够了。” 这句话程真听得太多,忍不住抱怨:“你能换点新鲜词吗……” 夏宇笑了:“对我没新鲜感了?” 程真没有办法,每到这个时候,总得身体力行地证明,他把夏宇这种行为视作撒娇,虽然他从不承认。 “我要送你个礼物。” 程真用手指划着夏宇心脏的位置,喃喃地说。 他所指的礼物表现出来,是买一套房子,虽然他只能负担得起很小的面积,却是一个对下半生的寄托。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能给夏宇什么承诺,任何一种契约都是局限的,与其用那些抽象的条文,不如用这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给他一个踏实的安全感,这是程真一贯的逻辑,简单粗暴。 “一定要本人来吗?我带他的身份证和户口本不行吗?” “不可以的,先生。并且,银行转账的户名,要和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同一个……” 在售楼小姐的再三解释下,程真只好放弃“惊喜”计划,他给了售楼一小笔钱,让她把那套房子替他保留几天。 从售楼处出来,他就直奔省二院,想趁银行下班之前,去给夏宇转账,一秒钟也不想耽搁。 但他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几个小时前,急诊科转来一位昏迷的男性开放性骨折患者,潘怀铭照常让夏宇上台拉钩。患者伤情很复杂,出了不少血,最低血压只有二三十。手术室里一度安静,只剩下吸引器抽血的声音。 每个人身上都溅了血,夏宇一直凝神注视着伤口,一滴血突然迸进他的眼睛。巡台护士马上给他用盐水冲洗,大家还是吓了一跳,潘怀铭打量着那位枯瘦的患者,回头问了一句: “术前四项出来了吗?” “没有。” “可别是个……” 所谓的术前四项,就是乙肝、丙肝、梅毒和艾滋病的检查,潘怀铭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接下来的话,在场的人都懂。原则上,每台手术之前,一定要给患者做这几项检查,但检查结果至少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出来,遇到紧急情况,大家就只能硬着头皮上台。 那个病人瘦得病态,所有人一心抢救,都没留意,听到潘怀铭这么一句,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手上的动作都变得加倍谨慎。他们不时用余光瞥一眼夏宇,后者的表情依然沉静,仿佛无事发生。 手术结束,夏宇去打了一针免疫球蛋白,还没回值班室,就听见潘怀铭在吼人: “家属呢?怎么还没到?警察那边有信了吗?” 他在走廊站了一会儿,莫名地不想迈进那扇门,过不了多久,术前四项的结果就会摆在桌上,像一张判决或赦免。 一个和患者一样瘦削的年轻男人在他身边晃了许久,不时把目光探进值班室。 夏宇抬头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家属?” “不是,我不是……”年轻人连忙否认,但他仍不打算离开,还试图侧面打听患者的情况。 夏宇心下一动,生出一个猜测:“你是他的朋友?还是那种……‘不合法’的家属?” 年轻人突然愣住,随即黯然地点点头。 夏宇顿时明白了一切,柔声安慰他:“我是参与手术的医生,他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那个年轻人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没有得到安慰,又好像带着难言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夏宇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已经在联系他的家人……” 夏宇还想继续安慰他,那个年轻人却一再地说对不起,用袖子抹着眼泪跑进楼梯间,飞快地逃走了。 “夏宇,你进来。” 潘怀铭亲自打开门,面色比那个年轻人还要复杂。 参与手术的医生都在,没有人说话,都默默地看着夏宇的眼睛,虽然他们早已习惯他那双与众不同的蓝眼睛,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直直地注视着它们。 “刚才我给检验科打了个电话,”潘怀铭的语速从来没有这么慢,小心斟酌着用词,“你也别太害怕,这种事的概率太小了,真要遇上,你都可以买彩票了。” 夏宇静静地站在原地。 “那个患者……艾滋病抗体阳性。” —————— 36 人间徘徊 程真问遍了所有人,每个人都对夏宇的去向含糊其辞,新来的实习生说漏了嘴,一句“潘老师带他去防疫站领药了”,让他顿时生出一丝不安。 “领药?领什么药?” 他真再三追问,实习生却不肯说下去。程真在走廊等了很久,才看见潘怀铭独自回来,上前打了声招呼。 “哟,程真,又把水杯拍碎了?”潘怀铭的脸上看不出异样,照旧调侃。 “潘叔,我找夏宇。” “夏宇?你找他有事?” “嗯,挺急的,他手机没人接,我就想他是不是在手术……” “夏宇请了个假,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潘怀铭的话明显和实习生不一样,程真分不清是谁在说谎,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随他走进主任办公室。 “潘叔,他们说你带他去领药了,我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潘怀铭看了他一眼:“你管这事干什么?” 程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愣在那里。 “回去吧,这不是该你操心的,今天我有点忙,你改天再来玩。” 潘怀铭半推半赶地把他送到门口,程真被关在外面,心中莫名焦躁。这时他又看到那个实习生,顾不上礼貌,直接把他拉进楼梯间。 “到底怎么回事?” “老师没跟你说?那我就更不能说了。”实习生有点不高兴。 程真一把将他推在墙上:“告诉我!” 实习生也不甘示弱,反手拨开他的手。两人在楼梯间撕扯起来,最终,程真把他按倒在地上:“求你了,告诉我。” “你有病……”实习生挣扎无果,嚷着要报警,“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跟你说?” 在旁人看来,程真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可他又不能说出实情,那会直接断送夏宇的前途。他被实习生的眼神扎得心脏一疼,手不知不觉地松开,实习生立刻把他掀开,夺门而逃。 程真追回走廊,就见他正在向别人抱怨,再也没法问下去,便磨磨蹭蹭地下楼,路上又拨了几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一直等到深夜,都不见夏宇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不见夏宇去上班,电话也已经关机。到了晚上,他再也等不下去,出门拦了辆车,直奔夏思危的家,敲开门: “夏叔,夏宇来过吗?” 夏思危把他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屋,说了句“没有”,就要关门。 程真连忙扒住房门:“夏叔,我找不到他了。” “你都找不着人,我就更不知道了。”夏思危又想下逐客令。 “您别关门,我有件事想问您……” “你说。” “今天下午,我去医院找夏宇,他们说潘叔带他去防疫站领药,您说,这是什么药,连二院都没有,非要去防疫站领呢?” 夏思危的表情突然凝固,缓缓地吸进一口凉气:“你进来说话。” 几分钟后,程真和夏思危坐在茶几两端,中间是一部手机。夏思危刚和潘怀铭通过电话,那些不能对程真说的话,对他就没有一点隐瞒。 夏思危已经无心追究程真与夏宇的关系,整个人陷进沙发,木然盯着手机发楞。 一直沉默的程真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恍惚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 “夏叔,我得找到他。找不到,我的命也没了……” 程真的话把夏思危拉回现实,他努力把夏宇同自己的关系暂时切割,用一种医生的冷静叫住他: “程真。” “我得去找他……” “这种途径感染的概率很低,抗病毒药已经开回来了,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程真机械地重复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回来?阿廖沙,为什么要走……” “‘阿廖沙’,”夏思危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抬头看着程真的脸,“他从来不让我这么叫他。” 程真依然望着前方,好像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径直走出了夏思危的家。 天幕是浓郁的紫色,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满街的灯光都指着不同的方向,在静默中喧嚣。 程真迷路了。 二十六年来,他在物理层面上迷路过许多次,却从未体验过在人生的旷野上迷失。 阿廖沙不只是他的爱情,还是他活着的意义。 这凭空的消失,仿佛抽空了他一半的血肉和灵魂,从伤处飘散出死灰般的飞烟,使他看上去像个不肯进入轮回的鬼,身怀未了的执念,在人间徘徊。 夏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见过他的身影。 程真没了时间概念,他想不起来阿廖沙离开了几天,也分不清昼夜,有时他在白天昏睡,有时又在午夜醒来。大部分时候,程真都在屋子里发呆,用目光整理他用过的东西,盯得久了,眼前的景物就会模糊,晃动,产生一种他仍在这里的幻觉。 然后,幻听就出现了。 虚空里到处都是阿廖沙的声音,不停地和他说话,像许多年前,自己不停地向他倾诉一般,无话不谈。程真不停地说,有时是汉语,有时是俄语,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之间毫无联系,但阿廖沙完全能听懂,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他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直到有一天,母亲带着一群人破开他的房门。 程真尖叫着,像一只惊恐的野兽,无可奈何地任他们把自己从阿廖沙的怀抱里撕开。他的嘴张到最大,生生撕裂了双唇,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又尝到了血的腥味。 “阿廖沙,我的牙掉了……” 随着最后一户人家的搬离,二院家属楼即将变成历史。 拆迁办在它四周竖起隔离板,工人们在附近搭建板房,准备在入冬之前,把这里夷为平地。每个人都在忙碌自己的工作,没人注意到那栋老楼附近,一个男人正沿着隔离墙行走。 很快,他就找到两块墙板之间的缝隙,无声地潜入那片未来的废墟。 时光的味道,大概就是灰尘的味道,他闭着眼睛就知道,那层楼的哪一级台阶很平整,哪一级台阶的水泥有小小的豁痕,楼梯扶手的金属漆,剥落出什么样的图案。每家每户的门窗都已被拆掉,走出楼梯左转是自己家,右转是那个人的家,许多人家的墙都保留着当年的绿色,阳光照进这样的屋子里,也都变成绿色…… 他找到了那段楼梯,从下面往上数,第三级台阶,像当年那样坐在上面。二十年过去,他的腿已经变得很长,踏不住当年的位置,成年人的身形显得有些笨拙,他再也找不回身体的记忆。 可他依旧能清晰地想起,1992年那个荒芜的春天,走廊另一端搬来了一户人家。 一个眼睛乌黑的小男孩,静静地站在三级台阶下面,听他用口琴吹奏那曲《阿廖沙》,直到乐声停止,才用困惑的黑眼睛和他对视: “你是外国人吗?” —————— 37 相融的血 夏宇坐在楼梯上,往事如同电影,一幕幕投在斑驳的墙上。 每一幕里,都有同一个人。 那张脸他看了二十年,从童稚的懵懂,到褪去青涩,日渐成熟,它始终是干净的,热忱的,经历那么多多人事物从来没有改变过,专注又执着的。 “我只对你有感觉,我只喜欢你。” 他不敢想象此时此刻,那张脸上的表情该是如何破碎,黑眼睛里不再有自己的影子,又是何等荒凉。他应该是被充分保护着的,经不起丝毫背叛的,然而这世上除了自己,又有什么能伤得到他? “阿廖沙,我真的爱上你了。” 夏宇突然发现自己还会流泪,他以为自己的眼睛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干涸,空有一片海水的蓝色,却没有半点湿气,直到他听到了水滴落在灰尘上的声音。 从来没有哪一次,能让他感受到如此深沉的绝望。无论怎样的分别,终有相聚的一天,除了死亡,这漫长的,无可挽回的,日日夜夜用恐惧来腐蚀一切的死亡。 如果死亡是躺在阳光下,在舒适与慵懒中悄然化去,当它来临时,也就没人感到惊慌。他每天直面生命的不堪,肮脏与血污,也知道自己如果感染了那种病毒,结局时的画面,不会比手术台上更美好。 十几周的窗口期,如同判决之前的等待,他只能孤独与绝望把自己囚禁起来,作为对程真大的保护。可他不知道,一旦他把自己隔离,余下的世界就变成另一个囚笼,给他想保护的人身上,加上荆棘的枷锁。 那是连他自己也无法承受的痛。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的整个生命都和你生长在一起,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隔阂,也不会有背叛,我会对你永远忠诚。” 制造隔阂与背叛的人,已经完全坍塌在楼梯上,那些话的主人也已倒下,躺在封闭病房中,血管里灌满了药物。 体验过那种活生生的撕扯的人,都不可能幸存。 夏宇也如同半个荒魂,一路飘散着死灰,在熙攘的人间游荡。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过所有回忆,初次见面的楼梯,相伴上下学的老路,江畔的大堤,旧城的窄道……初次拥吻的房间,探索身体的旅店,相约过终生的乌托邦。 “你什么时候做个手术?把咱俩缝在一起,走到哪儿都在一起,没人能把我们撕开……” 他终于回到他们的家,那间房里却没有他思念的人。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凌乱的脚印,他搂过的抱枕扔在地上,一起浇灌的植物已经干枯。 这里发生过他绝不想见到的事。 夏宇打开关闭多时的手机,拨下程真的号码。 接电话的人是常青。 他在自己父亲的家,见到了程真的母亲。 夏思危躺在床上,衰弱而苍老,不复往日的风度,他一只手上插着输液管,另一只手背上有大片淤青和几个针孔。他没对自己的健康过多解释,夏宇看了一眼药瓶,是些普通的退烧消炎药,心就放下一半。 常青请了假来照顾夏思危,因为他坚持不肯去医院,特别是二院,他不想面对那些同情或唏嘘的目光。 事情的经过被他们描述得很简单,用词简洁而中性,如同病历,唯恐触痛夏宇的情绪。 夏宇平静地听完,只问了一句:“常姨,一专科允许探视吗?” “明天。”常青犹豫了一下,“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程真的状态……不太好。” 市第一专科医院,就是这座城市的精神病院。 进入病房需要进入三重紧锁的门,住院处一道门,不同病区各有一道,第三道门则隔离了医护人员和病人。 程真所在的病区还有第四道门。 常青带着夏宇,一大早就走进一专科医院,走廊里几个轻症患者正在做磁疗,头戴网状的帽子,围坐在一台仪器旁聊天。随着病区的深入,谵语和哭声传进他们的耳朵,走过第四道门,一切就安静下来。 病房里只有程真一个人。 看到他的一瞬间,常青就捂住脸,转身走出病房。 程真平躺在床上,眼神涣散,瘦得脱了形。他的手腕、脚腕、大腿和腰上都扎着约束带,被绑在床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动。医生的解释是,他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只能用这种办法保护他的生命。 夏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旁边的男护士架住他的肩膀,才让他免于摔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程真犯下了什么样的错。 他们解开了程真的束缚,缓慢地扶他坐起来,准备带他去抽血。 夏宇看到了那双眼睛,晦暗如深夜,折射不出一点光来,他小声叫了一声: “程真。” 坐在床上的人似乎没有听见,夏宇看了一眼医生,后者没有制止,便又叫了一声。程真周围又裹上了一层膜,夏宇叫了许多次,才让声音穿过它,进入他的耳朵。 真空般的世界突然涌进了声音和气息,他抬起头,望着呼唤传来的方向: “阿廖沙……” 夏宇顾不上医生和护士的目光,直接跪倒在程真的床前,把脸埋在他腿上。大片的水迹在病服上扩散,眼中的泪水全都倾泻出来,也洗不清心中的痛悔。 程真低头抚摸着他的头发,灰棕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他也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的阿廖沙冷得像冰一样,可他的冰层太薄,自己轻轻一戳,就摸到下面柔软的海水,这使他一直觉得,蓝色是一种暖色,意味着温暖和安全。 只是他没想到,那片海太深,把整个身心都填进去,也触不到他幽暗的海底。 “阿廖沙,你怎么走了呢?” “对不起,程真,对不起……” “你是要保护我,还是要杀了我?” “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三个字,你能换三个字吗?” 夏宇抬起头,看到那双黑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他伸手触摸程真的脸: “我爱你。” 程真笑了笑,扶着那只手,把夏宇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搂着他的脖子,让自己的双脚落到地面上。他花了很久,才用自己的力气站直,望着那双被水气浸润的蓝眼睛: “我可以亲你吗?” 夏宇僵硬了一下,抿紧嘴唇,程真却把这视为默许,捧起了他的脸。 时隔几个星期,他终于吻到了他的双唇。 程真贪婪地舔舐着那道唇缝,直到它有些松动,柔软的唇瓣一点一点地滑出来,被他吮出肿胀的形状。医生和护士干咳了一声,别过目光。于是他更加放肆,拉过夏宇的双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身体,像他们第一次接吻时那样,用整个身体拥抱。 那一瞬间的目眩神迷,让夏宇放松了警惕,他微微启开嘴唇,就被程真趁机吞噬,再推开已经来不及—— 血腥和疼痛突然绽开,程真的牙齿切开了他的下唇,疯狂地吮吸着他的鲜血。夏宇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几个男护士立刻把程真拉开,按在床上。 可一切都晚了。 夏宇看见程真的唇上,有个一模一样的伤口,他的下半张脸上一片猩红,两个人血液相融,再也不分彼此。 一针安定被推进他的身体,程真死死地盯着夏宇的眼睛: “阿廖沙,就算是死,你也得带着我。” —————— 38 沉醉今朝 精神病人出事的高峰时段,往往在家人探视之后。 程真被24小时严防死守地监控起来,除了阻止他自杀,还预防他把可能存在的病毒传染给医护人员。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他不仅没有任何过激行为,还以惊人的速度好转着。 常青却撑不住了。 许多年前,她还可以愤怒地抽打夏宇,如今她再也没有心力去追究,所有的悔恨全都指向了自己——如果二十年前,她没有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没有任那个男人离开,没有搬到医院家属楼,是不是一切都可以挽回? 人在遭遇不幸的时候,通常会回溯记忆,以为在某个节点上做出不同的选择,就可以改变命运。可还原到当时的处境,每个人依旧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因为那是他们在那种境况下,最好的选择。 夏思危则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中,彻底动摇了几十年的固执。他一言不发地听夏宇讲述事情的经过,凝固如雕塑,最终用一声叹息做为回答。 他终于放弃了抵抗,甘心退出所有不再属于他的领域,开始思考余生。 程真出院那天,依旧是常青和夏宇去办理。 常青没刻意拉开和夏宇的距离,也没和他说一句话,倒是程真一直在说,他叙述着这段时间的经历,显得颇为轻松,全不在意自己潜在的感染。 他们把常青先送回二院,临走时,夏宇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常青依旧没说话,唯恐一开口,情绪崩溃得无法收拾,她必须把焦虑暂时压在心底,因为患者的生命也同等重要。 回家之后,程真才安静下来。 房间早已被打扫干净,植物也换成新的,他在那张久违的床上坐了坐,才站起来拥抱夏宇: “我想你。” 夏宇闭上了眼睛。程真小心地用鼻尖碰了碰他,又问了一遍: “我可以亲你吗?” 试探的颤音,使他的声线变得陌生,他何曾这样畏缩过?他们的关系又何曾这样脆弱,仿佛一句话,一个吻就能使它破碎?连死亡都不能让他恐惧,却怕自己拒绝,也怕自己逃走。 夏宇又开始疼痛。 程真是他被撕扯下来的肋骨,半个心脏,半个身体和半个灵魂。 他们的痛本应是共振的,只是自己沉浸在一厢情愿的牺牲中,从没意识到,他真正需要的从来不是被保护,而是站在自己身边,共同面对一切。自己所谓的“保护”,等于宣告他二十年来的追逐毫无意义,那突然的离别,又相当于连血带肉地,挖去了他心中最珍视的人。 程真无数次抱怨他妄自菲薄,如今夏宇终于彻底看清了他的证明,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用任何理由抛弃自己,只有抱着自己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他没有用语言回答。 血液早已融为一体,再没有什么能阻挡这场结合。 他们想起那个初尝云雨的夜晚,海水倒悬的记忆如浪涌回潮,两个男孩的拥抱销魂荡魄,绞乱了所有的心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重失去了分野,所有的意义与存在都变得模糊,下地狱时纠缠在一起,上天堂时也难解难分。 他们是如此渴望彼此的身体,又渴望穿透这身体,刺入对方的灵魂,渴望吞噬所有,也渴望献祭全部。 再也不会有隔阂,也不会有背叛,血肉模糊的伤口长出纠缠的线,把他们裹进红色的茧。在那里,他们溶解,消失,没有边界,无限蔓延……变成不分你我的流体,唯有如此,才能消弭那积年的陈伤。 把爱融化,把欲也融化。 过去不存在,未来也不存在,只有当下的光芒,那是海水在剧烈地燃烧,像没有明天的相爱,像所有的路抵达尽头。 你的呼吸就是我的氧气, 你的饥饿就是我的宴飨 你的囚禁就是我的自由 你是我一切的一切 我的柔软,我的坚强 我的梦想,我的准则 我精神的骚动 我肉体的喧哗 我的程真 我的阿廖沙 十二周的等待期满,程真陪夏宇来到疾控中心。 工人正在摘下防疫站的挂牌,给这建筑换上全新的名称。他们相视一笑,冥冥之中似乎有个预兆,今天之后,他们也会过上全新的人生。 等待检测结果的几天里,他们如常地生活,如常地相爱,没人害怕,也没人在意那张纸。看到单子上的“阴性”,夏宇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狂喜,他随手把它递给程真,侧头去追逐他的吻。 程真对结果同样不甚在意,他唯一在意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检测,还要再等几个星期。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们一前一后地得到高考和中考成绩,这让他又有些愤懑。 “如果你当初没跑,我们就能同时检出结果,同时拿到两张一模一样的纸,”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就像领证……” 夏宇笑出了声:“你当这里是民政局?” 程真臊得快跑了几步,甩开他们周围那团热空气,等脸颊凉下来,就又回头催促起来: “快点,别让我妈和你爸做饭,他俩做的玩意根本不能吃!” 两位父母坐在沙发上探讨病例,年轻人则泡在厨房,不时压下过于恣肆的笑闹。 程真偷偷向门外探视,回来之后依旧是摇头:“他俩再磨蹭,这辈子就过去了。” 夏宇却很淡然,不疾不徐地给食物改刀。 程真又生出许多荒唐的妄念,想象那双手在自己身上切割缝合,不但不觉得血腥,还有种异样的性感。他当然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夏宇,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患者,因为他们是一体的,缝针穿在自己身上,他也会一样地疼。 他自己的检测报告在几个星期之后,同样的“阴性”,时间差了四个星期,如同他们的年龄,相差了四年。 程真又是一番遗憾,夏宇不再说对不起,取而代之的还是吻。 “三个月后还有复查,我等你一起。”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盒子,取出一副平光眼镜戴上:“我以后会加倍小心。” 镜片给那双蓝眼睛又添了一分深邃,程真突然就被击中了。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的肉体保持着礼义廉耻的距离,精神却在虚空中完成了一场下流得要命的交合。 夏宇捏了捏他的手指:“晚上等我。” 程真只得放他离开,一个人站在落雪的街头,冒着火烧火燎的热气。 他蓦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传说中是世界末日,脑中掠过一幕幕电影里的情景,又觉得那都不算可怕。最灰暗的日子早已过去,再也没什么能让他们动摇,曾经差点摧毁他们的不是生死,而是面对死亡时,一度迷失的,最初的那颗心。 找到它的代价太大。 他又来到售楼处,时隔几个月,当然没人替他保留那套房,他绕着曾经心动的沙盘转了一圈,对这个楼盘失去了兴趣。 第二年春天,二院家属楼的旧址上,就要盖起新的公寓,那会是一栋配置现代化的高层建筑,能满足他所有对“家”的想象。 他们的那一间会面朝着省二院的方向,可以俯瞰整个院区。 每天早上,夏宇会和他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不必赶早班的公交车,也不用匆忙应付早饭,他们大可以从容地厮磨。而程真也可以趴在窗台上,用目光陪着他的阿廖沙走完上班的路,再回到自己的桌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切好像回到原点,又像开启了新的轮回。 程真走在熟悉的街上,二十年的时光,身边的景物已大不相同,建筑依旧是老建筑,却涂上了全新的外漆,只能从轮廓推想当年的样貌。他依稀想起夏宇骑车带他游行的日子,又被唤起那种醉酒般的晕眩。 老街上开了不少俄罗斯商行,他走进其中一家,浅色头发和眼睛的斯拉夫姑娘用汉语向他打招呼,他回以她们祖国的语言,拿起一瓶他在莫斯科喝过的伏特加。 程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酒,生活本身已经够让他们沉醉,又何必借助酒精?他摇晃着透明的玻璃瓶,印花的蓝很像阿廖沙眼睛的颜色,阳光透过清亮的液体,那片蓝色也在他眼前荡漾。 他醉了。 也许在二十年前,他还没尝过酒精滋味的时候,就已经体验过什么是醉,可他至今也不愿醒来。他还愿意继续醉下去,下一个二十年,再下一个二十年,更多的二十年…… 至于阿廖沙愿不愿意,程真永远也不必问。 因为接下来那个醉人的夜里,他会亲自向他证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