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公子》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柳氏公子》作者:沈剪灯 简介 沈家少爷是柳宅常客。 明知道无人搭理他,也心甘情愿在楼下夜夜枯坐,几乎化作石头,最终只得一盏茶。 兄弟篇:《程二公子》 文中提到的程家孩子的故事在这篇文里。 第1章 柳曦从旋转楼梯上下来,远远望见那人还在客厅里坐着,没来由生了气。 面上挂起一丝冷笑,缓缓上前,“沈先生。” 男人将面庞抬起,肤色略显苍白,眼底有一圈疲惫的暗影,仍是掩不住的标致相貌。 柳曦面上并无波澜,声音却降了几度:“别等了,他不会下来。” 男人闻言牵扯嘴角,勉强一笑,轻声道:“嗯。” 一个字,就耗尽了所有气力。 慢慢从沙发上立起身,将西装外套披在身上,叹气道:“帮我向他问声好。”踌躇半晌,“让他照顾好自己。” 柳曦抱起胳膊:“这个自然,不劳沈先生操心。”声音冷得一碰就会掉下冰碴子。 男人无奈地笑了下,不知是难过还是自嘲,在口袋中摸索许久才找到车钥匙,缓缓转身出了门,身影与来时一般摇摇欲坠。 柳曦面无表情,只吩咐家仆锁门,返身上楼。 柳舒正靠在床头,手中握着一本书,就见门被小心翼翼拉开一条银链般的缝。 不肖多想,也知道来者是谁。 不由笑了下,轻声道:“进来吧。”语调柔缓,如羽毛般,轻易可以飘到天上去。 柳曦翻着甜甜的娃娃笑,撒娇般地:“哥哥。”神情十足地讨好。 柳舒的笑容忍不住蔓延开,双眸含着一潭秋水,又凛冽又温柔,指尖略动将书页阖上。 柳曦蹑手蹑脚爬上床,裹上被褥与哥哥紧紧拥在一处。 柳舒心底默默一笑,思量着弟弟还是小孩子呢,怎么也不肯一个人睡的,好似个奶娃娃。顿时生出十分的疼爱,也将柳曦搂紧了。 柳曦仿佛得到天大的许可,圆溜溜的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双手不安分地在哥哥身上摸来摸去。 柳舒不由失笑,止住那双胡揉乱摸的手,刮了把弟弟的鼻尖,亲昵地:“你呀,小色鬼。” 柳曦半点也不在意,只痴痴地笑。 哥哥怎么就这么好看呢,白瓷面庞,骨肉停匀,手臂好似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触之温润,黏黏腻腻叫人舍不得丢手。 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摸也摸不够的。 柳舒哪里不晓得弟弟的心思,只岔开话道:“听说你前几日同秦先生出去了?” 柳曦心里略一惊,手顿了顿,胶片定格般,顷刻恢复笑嘻嘻神情:“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哥哥的眼睛。” 暗自腹诽:哪里的耳报神这么敬业,要下拔舌狱的。 又赶紧替自己辩白:“只是谈些商场上的事,向秦先生讨教几招,喝杯咖啡的空而已。” 柳舒忍不住笑:“我这旁人都看出来秦先生的醉翁之意了。” 一番话把柳曦说得面色微微晕红,愈发欲盖弥彰:“秦先生是前辈,前辈邀约,自然不好拒绝的。” 柳舒瞧见弟弟困窘,便道:“是了是了。”并不点破。 柳曦低下头去,半晌才抬起来,“今天那个人又来了,在楼下坐着,我没让他上来。” 柳舒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位,轻声应道:“嗯。” 柳曦小心观察哥哥面上表情,怕伤到什么似的,“我也不赶他,就叫他在楼下坐着,让他知难而退。” 柳舒故作惊讶:“难得小曦想出这么个折磨人的法子,真是鬼精鬼精的,以后可不敢得罪你。” 柳曦露出狡黠的笑,邀功一般,“他那是自找的难堪,还巴巴地天天来。” 柳舒指尖点下弟弟额头:“你这个促狭的,秦先生怎么就看上了呢,招惹上柳家小公子,以后也是有的苦吃。”叹口气,十分地惋惜。 柳曦眼睛瞪得溜圆,连声叫道:“哎,说你的事呢,怎么扯回我身上了!” 又赶紧遮掩:“不说了,睡了睡了。”匆匆忙忙闭眼睛,在柔软的被褥下蜷成一团。 柳舒心里暗笑一阵,细细打量弟弟的睡颜,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容颜却还像初生的小奶狗一般,性子也像,喜欢的东西就要捧到天上去,不喜欢的就使劲揉搓。初入商场,藏不住的孩子心性,接人待物难免不周全,稍不得要柳家长辈费心。 到能够全盘接手家族企业,独当一面的时候,不知要花去几年光阴呢。 他心里默默叹一口气,终究还是舍不得弟弟。 只是柳家的孩子,有几个可以在温柔的甜梦中过一辈子,被宠爱一辈子,迟早要出来见人。那个秦先生,看似儒雅谦和,秀蕴于内,心思却颇深,在商场上亦是长袖善舞,俎樽折冲,无往不利。柳曦落在他手里,可别吃什么亏呢。这孩子虽聪慧早熟,与秦先生比却是十足的稚嫩,无论如何无法与商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成熟男性相周旋。 柳家与秦家素有生意往来,利益息息相关,千丝万缕,忧戚与共,拒绝是断然不能拒绝的。暂且吊着秦愈湖,生意场上牵制,他也不敢对小曦胡来。 兀自忧虑了一番,也是无解,走一步看一步罢。 慢慢阖上眼帘,也睡去了。 下一刻,柳曦倏地将眼睛睁开,眸子十分地清明。 唉,哥哥还把他当小孩子呢。 柳家的人,哪一个是任人摆布的。 细细打量哥哥的面庞,真是说不出地好看,面似凝霜,肌理细致,眼角眉梢脉脉含情,身上也香喷喷的。 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偏偏遇上那样的事呢。 真是叫人心疼也心疼死了。 想想发生在哥哥身上的事,真叫人既胆寒又咬牙,那么温柔的哥哥,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遭受最多的伤害。 偏偏哥哥还替他担心。他柳曦可不是心软的,那个人就是在楼下坐十年,化作一块石头,也休想上得楼来。 连口茶水也不给。 兀自咬牙切齿一番,想心思想得眉酥眼重,困困倦倦,也睡去了。 第二日是周末,阳光十分的好。 柳曦没有早起的习惯,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柳舒却是早醒了,瞧着弟弟尚处在迷惘混沌中的面庞,忧心忡忡道:“怎么脸上都是口水。” 柳曦连忙去摸脸颊,恍然发觉受骗,叫道:“哥哥怎么这样!” 兄弟二人在床上调笑打闹滚作一团。 家仆轻轻敲了门,在外面道:“二位少爷,有客人来访。” 柳曦支起身,道:“是谁?” 外面回应:“秦愈湖,秦先生。” 柳舒道:“哎呀,这么勤快。” 柳曦赶紧撇清:“秦柳两家几十年的交情,许是来话话家常。” 柳舒几乎笑出声:这么欲盖弥彰。 又不免生出一丝忧虑:欢场上俱是逢场作戏,故作情深,弟弟可别一番真心进去呢。不然他多少气力才能把柳曦捞出来,只怕捞出来的,也不是最初那个粉琢玉雕的柳家小少爷了。 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人身上已经足够多。 穿戴一番,兄弟二人一同下楼去。 远远瞧见沙发上坐着个人,生一副美人面皮,容颜清俊,鬓若刀裁,唇角带笑,端端正正坐着,谦谦君子的好态度。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位教书先生,终日与笔墨为伍,殊不知秦愈湖商场上的声名,金戈铁骑,烽火漫天。 柳舒在对面坐下,素手斟得茶来,道:“秦先生今日因何事登门?” 秦愈湖道:“周末造访,并无公事,闲聊话家常罢了。” 柳舒抿唇一笑,“这倒稀奇,我是不记得柳家和秦家有什么家常可供消遣。” 柳曦心中暗笑,哥哥这是要为难秦先生呢。 也不开口,静静地看秦愈湖作何反应,横竖哥哥这关是肯定要过的。 若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难小险都过不了,后面岂不要被柳家碾成灰。 秦愈湖面带微笑,正要开口回应,却听门外一声动静,有个人影轻车熟路跨入屋内。 柳舒抬起头,半晌垂下眼,淡淡道:“今天这么热闹。” 来者目光绵长,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无处倾诉,最终只轻声道:“难得你肯下来。”话语浸入一层青雾,影影绰绰不知含了怎样心思。 柳曦瞥一眼,凉凉地:“昨晚才被打发走,这就又来自讨没趣了。” 来者略略一笑,并不生气,低头摘去手套。 秦愈湖望向柳家兄弟,犹豫道:“这位是……” 柳舒面容平静地回应:“沈家大少爷,沈瞻。” 莹白的指尖却禁不住发颤,热茶水泼洒在针织衣物上,升腾起一缕微弱的烟雾,仿佛笼上浅纱的纷繁过往,若隐若现,转瞬消散在空气中,再不留丝毫痕迹。 第2章 柳舒捧着茶盏喝尽剩余茶水,指尖沾在滚烫瓷器上,触目惊心地红。 沈瞻在对面坐下,面容仍似昨日一般精致,只是面泛雪青,仿佛经历无数岁月消磨,静默无言。 秦愈湖道:“原来这位就是沈先生,久仰久仰。” 柳曦冷冷道:“沈先生不远登门,究竟有何要事?”摆明了不欢迎的态度。 沈瞻只顾注视柳舒的面庞,恍恍惚惚,许久才道:“近日天寒,我预订了一处温泉别墅,就在近郊,不如一起去。” 打量一眼柳舒,犹豫半晌:“……对身体也好。” 柳曦扬起唇角冷笑一声,抢先道:“我哥哥身体好着呢,不劳你操心。要是见不着你,心情就更好了。” 沈瞻低眉垂着手,并未反驳。 柳舒放下茶盏,淡淡道:“我许多年没泡温泉了,去一趟也好。” 柳曦心底掠过一丝诧异,面上并不显露,只附声道:“既然哥哥乐意去,我也一起。” 柳舒微微一笑,抬眼去看秦愈湖,“不知秦先生肯否一同前往?” 秦愈湖心中默默荡叠出涟漪般的惊讶,仿佛被风拂皱的潭水,面上却笑道:“求之不得。” 柳曦忙不迭给哥哥张罗穿戴,披风,手炉,皮靴,一样样悉心打点,要出个把月的远门似的半件也不敢遗漏。 柳舒笑道:“上了车还不得热死。” 柳曦高声道:“去车库还有一段路呢,半路冻病了怎么得了。” 一行人出了门,秦愈湖问:“坐谁的车?” 柳曦赶紧道:“我要和哥哥坐一辆。” 沈瞻道:“你们两个开车都不安全,和我一起吧。” 柳舒道:“秦先生是客人,不好叫他单独开车去。” 秦愈湖笑道:“我不介意的。” 最终四人上了同一辆车,沈瞻开车。 柳曦坚决不肯让哥哥坐副驾驶,自己拉着柳舒在后排坐了,老僧入定半分不肯挪动。 秦愈湖心内苦笑,坐到沈瞻旁边去。秦、沈二家虽有生意往来,他与沈瞻却并不熟识,遂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竖起耳朵听后排柳家兄弟二人笑闹。 约莫一个小时,抵达近郊的温泉区。 去别墅放行李,一路上空空荡荡,柳曦疑惑道:“怎么不见半个人影?按理说现在是旺季。” 沈瞻道:“这一片区域是沈氏新开发的项目,下周才正式营业,知道你哥哥不喜欢人多嘈杂,所以这周邀你们来。” 柳舒抿了抿唇并未回应,倒是柳曦翻个白眼:“我就说,论吃喝玩乐,沈大少爷最是精通。” 入了汤池,蒸汽弥漫,雾似轻纱,人影隔着重重水汽显出几分虚幻缥缈,不甚真切。 柳曦玩性大起,埋了小半张脸在水面下,学鱼吐泡泡。秦愈湖笑道:“前几日看你在公司开会,穿着定制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不由赞叹柳家小少爷真是出落成大人了,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 柳曦挑眉道:“你尽管收回就是,收回也不能阻止我吐泡泡。” 柳舒穿着白色浴袍,立在池边,闻言笑道:“我倒情愿小曦多做几年孩子,横竖终归要长大,何必着急。” 沈瞻在池沿隔着乌青的石头轻握一下柳舒的脚踝,仰着面庞:“你下来吧,岸上冷。” 柳舒点头,伸出一只脚准备下水。 秦愈湖奇怪道:“不脱衣服吗?” 柳舒闻言一怔,身体如遭雷掣般僵住,隔了好半晌嘴唇颤了颤,轻声道:“嗯。”伸手去解浴袍,指尖如秋风枯叶。 柳曦面色不渝,在温泉下狠踢秦愈湖一脚,水面横斜一道波浪。 柳舒褪去浴袍扔在岸边,秦愈湖目光过去,顿时只觉一道闪电劈兜头劈下,脑中炸裂开惨白一片的震惊,方明白这脚挨得不冤。 柳舒面容平静入了汤池,身子没入水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是很舒服的,多少年没泡了。” 柳曦一副讨好神情,甜道:“哥哥多泡会儿,驱驱寒气,温泉活血补血的。” 沈瞻道:“这里还有药材的池子,熬着当归、人参、紫苏,益气安神。” 柳舒闭上眼睛靠在池沿,后颈枕在乌青石头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和喉结,并未再发一言。 柳曦泡了会儿,面上泛出潮红,小声嘀咕:“我有点晕。” 秦愈湖轻轻托住他,“你没吃东西,空腹下水必然胸闷,我陪你上去吃点水果。” 柳曦点点头,被秦愈湖扶着上了岸,又不甘心留下哥哥和沈瞻单独在一处,一步三回头。 汤池里只剩下柳、沈二人,无风过无鸟鸣,水面波纹渐消,一时间无比静谧。 沈瞻眸光越过重重水雾,被微风拂落的花瓣般轻轻坠在那个人身上,这样平静柔致的容颜许久未见,因而格外珍惜,贪婪地想将那个人的神情长久地映入瞳孔。这之前,之后都将过于胆怯,唯在这一刻,他尚有足够的勇气,以安谧坦然的目光注视柳舒。 秦愈湖和柳曦回到别墅,切了水果来吃。 秦愈湖道:“方才是我唐突,不知道你哥哥身上是那样,不然无论如何不会让他脱浴袍。” 柳曦精神有些低沉:“经年往事了,你不知道也是自然。” 秦愈湖道:“或许我不该随意打探,只是你哥哥究竟为什么会……” 柳曦垂下面庞,盯着指尖打量半晌,缓缓道:“还不是那个姓沈的作孽。” 秦愈湖不由惊诧:“沈瞻?” 柳曦牵扯嘴角冷冷一笑,“不是他还能有谁。” 秦愈湖道:“我以为沈瞻喜欢你哥哥,心疼还来不及。” 柳曦紧咬着下唇,“他才不心疼,他手段狠着呢,直把人磨成鬼。你是不知道他对我哥哥做的事,说出来彻骨寒凉。” 二人端着果盘回到温泉,柳舒依旧倚靠在池沿,低头望着一池热汤,眼底空空,思绪不知飘散到何处。 柳曦扑通扑通走下水,塞了一片橙子到哥哥嘴里,笑嘻嘻地:“才切的,又甜又酸,弄得我满手是汁水。” 柳舒回过神,面上带了笑意,就着弟弟的手咬下去,果真汁水飞溅,不由惊叫“哎呀。” 柳曦笑得前仰后合:“我说的吧。” 沈瞻隔着水雾也远远地笑了下。 柳曦道:“我看旁边还有鲜花浴和牛奶浴,也要去泡。” 沈瞻道:“你身上又是香味又是奶味,等会儿岂不要被端上桌?” 柳曦丝毫不肯让:“即便被端上桌,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享用的,肯定要哥哥先动筷。” 柳舒失笑:“我以为你要让秦先生先用呢。” 柳曦瞬时红成一只炸虾,连声道:“哥哥怎么这样!” 柳舒笑得前仰后合,秦愈湖边笑边凑到柳曦耳边,轻声耳语几句。柳曦闻言眼睛瞪得溜圆,对他又是一阵踢,丝毫不留情面,把秦愈湖疼得直吸气。 柳舒笑得差点呛到水,“还没把你做成菜,怎么就先为谁先动筷着急了。” 一行人泡够了,步行回别墅吃晚饭。 柳曦与秦愈湖走在前面,柳舒走得慢,渐渐落在后方,沈瞻陪着他慢慢地走。 黄昏的光线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歪歪斜斜交缠在一处。 沈瞻道:“难得你脸上有血色。” 柳舒面容平静,回应道:“被熏出来的。” 沈瞻道:“许久不见你笑了,之前怀着十足的忐忑请你来泡温泉,大不了被赶出门去,把心一横也就问了。” 柳舒依旧无甚表情,薄凉道:“本不是为着你,只想看看秦愈湖究竟是何样人物,不想叫小曦在他手上吃了亏。” 第3章 本想在温泉多住几日,没想第二天一大早接到电话,柳氏公司有些急事必须立即回去处理。 柳曦大为惋惜,连声长叹还有几种药浴尚未来得及泡。 秦愈湖笑道:“温泉又不会跑,将来有的是机会。” 一行人开车回去,仍是柳家兄弟二人坐在后排。 柳曦对柳舒悄悄咬耳朵:“哥哥气色好多了,温泉果真养人。” 柳舒不自觉地摸脸:“真的?”又细细打量起弟弟,“我看你倒是泡肿了,像个发面馒头。” 车开到公司楼下,柳曦率先跳下去。柳舒正要跟着下车,胳膊却被沈瞻拽住。对方眸光闪烁,千言万语涌到唇边,最终却只叙了几句温寒。 二人迈入公司,各自处理公务。 柳曦挂下电话,见哥哥走进来,随手关上门。 柳舒道:“什么事把你喊回来?” 柳曦道:“不是什么大事,之前与程氏企业谈妥的那笔订单恐生变,下面人过于紧张了些。” 柳舒点点头,“程氏总裁在国外养病数年,现在管事的是新任继承人,入行不过三年,底下人担忧也是正常。” 柳曦瞥一眼办公室玻璃,压低声音道:“你可听说这位新任继承人的风言风语?” 柳舒略一摇头,“并未,只知道他上面有一个哥哥。” “这就是了”,柳曦神秘兮兮地,“原本程氏全力栽培的是他哥,也就是程家大公子,没想到几年前大公子不明不白离开程氏,名不见经传的二公子反倒继位了。” 柳舒闻言忍不住笑了会儿,“若是底下产业多,多培养几个孩子也是常理,万一有一个撂挑子不干,还有其他孩子候补,说得好像柳家没这么干过似的。” 柳曦瞧见哥哥不信,有些着急的窘迫:“这位程二公子可不简单,据说他原本是个……” 话未说完,就被哥哥用手指刮了鼻子。 “谁都没有你耳朵快,尽听说那些有的没的”,柳舒耸眉道,“所以那笔订单到底解决了没?” 柳曦委委屈屈地摸下鼻子,“解决了……电话打到程氏总经理那边,确认是沟通不畅导致的误会,已经办妥了。” 柳舒道:“商场终究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不可不露锋芒,又不可锋芒太露。你年纪尚小,未见得许多险恶,现下即便长辈带着,也需圆木警枕,虚心向学。柳氏家大业大,各人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思,或明或暗,我也只能尽力帮你看着。”颇为语重心长。 柳曦暗自吐吐舌头,“哥哥替我费心呢。” 柳舒笑了下,道:“姨母横竖就你一个孩子,捧在手上,一日念三回,我不操心你还能操心谁。” 在公司附近吃了午饭,柳曦道:“下午直接回家?” 柳舒道:“我要去医院一趟,你开车载我吧。” 开了车出来,一路上树木光秃秃的,地上尽是枯枝碎叶,碾过去吱呀作响。 柳曦道:“调理这么久,有没有觉得好些?” 柳舒摇摇头,“仍旧背疼,冬季阴雨连绵,有时晚上疼得难以入睡。” 柳曦垂下眼睑,半晌没有言语,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隔许久才道:“……我真是恨死沈瞻了。” 柳舒闻言反倒笑了下,“我都看开了,你又是何必呢。” 柳曦闷声不语,半晌喃喃:“去医院的路开了这么些年,闭着眼睛也会走了。” 到了地方,缓缓停下。 柳曦道:“我在停车场等着,好了打给我。” 柳舒道:“不知多久呢,你先回去吧。”轻车熟路入了内。 敲开诊室的门,有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坐在里面,桌前一叠病例。那人听见门响转过头,眉眼深邃,目若寒星,略一颔首道:“你来了。” 指尖尚沾着墨迹,风仪端修。 柳舒一笑,“又来叨扰洛医生。” 洛冉道:“你也知道叨扰,还不赶快把身子养好,我可不愿再见到你。” 柳舒愈发笑得厉害,“若医院也有积分制,我早成VVIP用户。” 洛冉挑眉:“医院真该给你发黑卡。” 柳舒褪去衣服趴到台子上,洛冉立在一旁,手轻微按压背部,边问:“哪里疼?” 柳舒眉头蹙起,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还是直接问哪里不疼吧。”眉间仿佛被小耙子犁出千沟万壑。 洛冉道:“这病没有彻底根治的法子,也无法动手术,只能慢慢调理。” 柳舒扯起嘴角笑了下,几分苦涩:“我是无所谓治不治得好的,横竖已经这个样子了。只是近来疼得厉害,有时连走路也成问题,不想叫小曦瞧出异样。” 洛冉轻叹一声,“你自己的身子。” 柳舒垂下眼:“一日日抻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只是小曦还没到独当一面的时候。” “到了那一天你要怎么着”,洛冉音调陡然拔高,“我看你是胆子大了,在我面前也敢说这种话。” 柳舒嗤笑一声,道:“我不过疼狠了抱怨几句,又不是真要砸你招牌。”从台子上下来,穿好衣服。 洛冉上下打量一番,道:“气色倒是比以往好。” 柳舒将外套扣子系上,不以为意:“泡温泉去了,今早才回来。” 洛冉不由蹙起眉,“你心脏不好,不适宜泡温泉。温泉水热,血管剧烈张扩血压下降,极易头晕跌倒。” 柳舒只得一笑了事。 回到家,柳曦正在客厅朝着个盒子里面瞅。 柳舒脱下大衣递给家仆,道:“研究什么呢?” 柳曦闻言从盒中抽出脑袋,“秦先生送了海参来。” 柳舒几乎要笑出声,忍不住调侃:“又不是没吃过,怎么就这么上心,秦先生果真好手段。” 柳曦翻个白眼:“你就埋汰我吧,等会儿你别吃。”让人将装海参的盒子拿去厨房。 柳舒在沙发上坐下,一手支着下颌,打趣道:“秦先生还说什么了,不至于大老远跑一趟就为送口吃的?” 柳曦道:“过几日有晚宴,行业内的人都会参加,秦先生问我是否前往。” 柳舒想了想,道:“我记得上周是收到请帖的。” 柳曦道:“哥哥也去?” 柳舒略有犹豫,然而还是点了下头。 柳曦高兴道:“那我就答应秦先生了。” 柳舒笑道:“难道我不去你还拒绝他不成。”顿了顿,“这种晚宴和酒会喜欢不喜欢都要参加的,不是可以任性的场合。幸亏你父亲住在老宅子,不然就是打也要把你打过去。” 到了宴会那日,秦愈湖开车到柳宅来接。 柳氏兄弟穿戴妥当,隔着雕花门见秦愈湖站在车前,一袭宝蓝色西装,金色袖扣,修身玉立,风度斐然。 柳舒暗自叹一口气,心道弟弟何尝会是此人对手。 不免寻思要打探一番秦先生欢场上的声名,希望别有什么不得了的发现呢。 柳曦瞧见哥哥面上一抹忧虑,也不便上前,只远远地道:“秦先生好早。” 暗自思量哥哥还拿他当小孩子,半分心也不肯放下。他柳曦岂是甘愿任人揉搓的,秦、柳两家生意往来密切,现下与秦先生来往,也是经过一番计量。孰轻孰重,分寸拿捏,他也是清楚的。 秦愈湖立在远处,岂会晓得柳氏兄弟二人一番心思,兜来转去绕了十八个来回。他就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也料不出其中曲直。 柳舒牵着弟弟正欲上前,脚还没抬出去,突然“哎”一声,恍惚跌在地上。柳曦冷不丁被一拽,差点也摔个跟头。 慌忙支起身,急向哥哥道:“怎么了?” 柳舒肩膀颤抖不止,双目紧闭,眉间蹙起浓重沟壑,大冬天里额头起了一层薄汗。柳曦唬得一个激灵,一颗心几乎窜到喉咙里,对家仆嘶哑喊道:“快叫救护车!” 第4章 柳舒伏在地上,发丝散落在前额,勉力睁开眼,一只手挣扎着止住弟弟,“没多大事,别兴师动众的。”另一只手捂住嘴,头晕眼花忍不住要呕。 柳曦焦急不已:“还逞什么强,赶紧上医院。” 柳舒仍是摇头,“方才是我身上疼,脚没踩稳,你扶我进屋躺着缓一阵就好。” 柳曦不肯依,然而执拗不过哥哥,只得和秦愈湖一起将柳舒抱入客厅,放在沙发上。 柳舒身下垫了枕头,躯体覆盖一层薄毯,似雪的面孔,轻声道:“我就现下难受,熬一两刻功夫也就过去了。你们赶紧参加晚宴,不要耽搁。” 柳曦不放心,连声要洛医生来看。 柳舒气息渐平缓,睫毛扇动,“我自己的身体我还没个分寸,何必麻烦人家洛医生。即便要看,也得等到明早医院开门,现在外面天都黑了,我可不稀罕再折腾。” 柳曦听他说得在理,便应承了,又对着家仆千叮咛万嘱咐,才依依不舍与秦愈湖出了门。 柳舒捂住胸口,无精打采蜷在毯下,慢慢阖上眼帘。 柳曦与秦愈湖上了车,一路驶出去,天幕仿佛泼下一坛浓墨,沉甸甸无法化开。柳曦注视着前方道路,黑黢黢绵延到天边没有尽头,沉默了半晌,沙哑道:“你只见过我哥哥病痛缠身的样子,却不知他以前可不这样,好精神都被时年消磨光了,再也寻不回来。” 秦愈湖怔怔听着,不知该从何安慰,只道:“还好有你陪着。” 柳曦声音幽幽地:“偏偏我哥哥最不爱惜的就是自己的身子,别人都心疼死了,他自己还无所谓,真叫人咬碎了牙。” 抵达宴会酒店,双双下车入内。 大厅内人影绰绰,锦衣华服,穿绸着绢,个个风度嫣然,肚皮下的人心却各有一番思量。 柳曦是商场新秀,少不得拾起心思打点前辈,态度虽生涩,好在待人接物算是稳妥,又有柳氏家族做后盾,倒也没有被过于为难。秦愈湖却是个中老手,态度熟稔,谈笑风生间长袖善舞,明枪暗箭均被不动声色挡回去,连带着柳曦一并护入麾下。 柳曦话说得有些疲惫,精神不济,后半程只躲在角落啜饮香槟。 秦愈湖在场中略略周旋几句,随意寻了个借口脱出身来,朝柳曦的方向走。 柳曦强打起精神,“如何?” 秦愈湖笑道:“场面话而已,也就这种地方化解平日尴尬,以便日后兵戎相见。” 柳曦嗤笑一声:“也没见和善多少,一群口蜜腹剑的,生怕一句话不能把人扎出个血窟窿。” 秦愈湖挑了挑眉,道:“那我呢?” 眸光看过去,意味绵长。 柳曦上下打量仔细一番,神情认真:“秦先生真长了一副好皮囊。” 秦愈湖摸摸下颌,若有所思:“倒不是个糟糕的评价。”顿了顿,“我以为你是个促狭的,嘴上定不肯饶人。” 柳曦忍不住挑眉,“我哪有。” 秦愈湖道:“何尝没有,沈瞻被你搓扁揉圆。” 柳曦眉头蹙起:“他那是自找,欺负到柳家头上来,我半分好脸色也不会给的。” 秦愈湖端着香槟望向场中,“说到沈瞻,怎么没见着他?这种场合理应出席。” 柳曦冷嗤一声,道:“谁会在意,他沈大少爷乐子多着呢。” 柳舒蜷在沙发上,半阖着眼,心口隐隐难受,勉力将呕吐感压下,背上又升腾起火炙般的疼痛,仿佛有人用烧得滚烫的菱凿在背后敲敲打打,一波波折腾不休。 他抬手拭去眼角泪水,朦胧中听见门口有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在跟前缓缓蹲下。 柳舒无力地抬眼,又缓缓垂下睫毛,淡淡地:“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者伸手替他掖紧毛毯,“来看你一眼。” 柳舒面上无甚表情,莹白指尖挂在毯边缘,“谁通的风报的信。” 来者讪讪笑了下:“你们柳宅哪有人敢向我通风报信,我经常来,只是你瞧不见罢了。刚才在门口听说你身子不济,还晕倒,把你弟弟吓得够呛。” 柳舒微微侧身,依旧垂着眼:“那些人也是闲的,横竖这里就我和柳曦两个人住,他们事少,尽嚼舌根了。” 沈瞻道:“近来温度降得厉害,阴雨不断,还是待在家里稳妥。等到明年开春,我开车带你踏青去。” 柳舒乜着眼瞧他,“冬天还没过,就一杆子支到明年了。” 沈瞻讪笑了下,没有答腔。 柳舒盯着指尖打量半晌,道:“别人都去晚宴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沈瞻褪去外套,在一旁坐下:“你这个样子我哪里敢出去,我就在这里守着,你睡会儿。” 柳舒面上无甚表情,淡淡道:“随你吧。”慢慢将眼睛阖上,兀自安神。后背的疼痛稍有缓和,总算是靠着枕头小憩了会儿。 再次睁眼时,沈瞻仍维持原样坐在沙发上,膝头放着一本书。 柳舒看着那道侧颜,欲言又止,许久轻推一把:“你走吧,待会儿小曦回来见了你,又要不高兴。” 沈瞻苦涩地笑,“我被说惯了,不在意的。你让我在这里多待会儿,我不逗你说话。” 柳舒低垂着眉眼,一语不发。 沈瞻以为柳舒又要赶他走,赶紧道:“你先别赶我,我在这里,你有不高兴,还能拿我出气。” 柳舒凝眸半晌,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就听外面有汽车发动机停息的声音。片刻门被推开,秦愈湖走进来,西装外套尚沾着些许水珠,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柳舒半撑起身子,“这么早就回来了?”毛毯从肩膀处滑落。 秦愈湖道:“外面有些小雨,怕路上难走,寒暄几句提前退场了。” 正说着,柳曦跨入屋内,小狗般抖落一身水珠,连声叹:“我运气不好,下车踩水坑里,新鞋子沾了泥……”话到一半瞳孔骤然放大,眼睛竖起,拍掌冷笑道:“我说怎么没在晚宴上瞧见这人呢,原来又巴巴地跑到这里找难堪。” 沈瞻知道他有意冲着自己,唯唯喏喏笑了下,无从反驳。 柳舒道:“晚宴上人见得如何?秦先生看着你,可没使小性子吧。” 柳曦道:“该见的都见了,该说的都说了,秦先生也夸我进退得体的。” 抬抬下颌,富贵人家小少爷的得意派头。 柳舒掩嘴笑了下,对秦愈湖道:“小曦性子要强,秦先生多担待呢。” 秦愈湖笑笑。 柳曦皱起眉:“哥哥你就是不肯夸我。” 柳舒凉道:“你要听好话,秦先生那里有一堆,你找他去。” 柳曦说不过哥哥,跺跺脚,拉着秦愈湖走开了。 柳舒望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目光转回,对沈瞻道:“你早些回去吧,路上下雨。” 沈瞻略点头,低头注视柳舒半晌,喃喃地:“你要是还是疼,我再去找找其他医院,或者送你去国外治疗。” 柳舒眉头蹙起,有些不耐烦:“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区别,早些年一家家看病,一罐罐喝药,法子都试尽了,你可休想再来折腾我。” 沈瞻面带惭色,千言万语抵在喉间。 最终未发一言,默默起身离去。 第5章 柳曦推门进入书房,取出咖啡豆倒入机器,边搓手边道:“外面冷也冷死了,喝点暖和的。” 秦愈湖跟进来,随手关上门。 柳曦注视着杯中缓缓升起的泡沫,道:“这书房原本属于父亲,他退休后和母亲住去郊外,屋里摆设都没动过。” 秦愈湖接过递来的杯子,“没想到你爱喝这个。” 柳曦耸耸肩膀,“哥哥心脏不好,不能喝咖啡,只有我一人喝。” 秦愈湖低头呷一口,道:“方才沈先生在楼下,被你唬得大气也不敢出。” 柳曦双手捧着杯子冷笑:“当初不知珍惜,现在又巴巴跑来装什么痴情种子。” 秦愈湖“哦”了一声,“还有这一出?” 柳曦没好气地:“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哥哥,转眼就和其他人鬼混,我哥哥冰雕雪凿的,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现下是姓沈的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会磨自己了。” 秦愈湖轻笑道:“是了。” 柳舒从沙发上立起身,裹着薄毯慢吞吞朝楼上去。路过书房时瞧见门缝中倾泻一缕光线,隐隐有谈笑声。 他兀自笑了下,紧了紧毯子回卧房。 倚在床头看了会儿书,门被轻轻推开,有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进来。 柳舒放下书,抬起眼睛笑一下,“秦先生已经回去了?” 柳曦爬上床,把身子缩进被子里,连同小半张脸一起埋进去,嗡声嗡气:“嗯。” 柳舒慢条斯理道:“难得秦先生进得了书房,不是谁都有的待遇呢。” 柳曦仰起面庞,道:“秦先生今天在晚宴上很照顾我的。”瞳孔圆而漂亮,仿佛漆黑潭水里落着星星。 柳舒故作惊讶:“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呢。”拿手指点点弟弟的鼻尖,“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呢。”叹口气,很是忧愁的模样。 柳曦忙道:“还有其他事情,也带我见了些场面上的人。” 柳舒挑眉:“比方说?” “嗯……”柳曦皱着眉头想了想,“比方说维德实业的掌权人物,还有外资银行的人。” 柳舒不甚在意似的,只“嗯”了声。 柳曦扒着哥哥袖口,小狗似的:“不够吗?” 柳舒道:“不是不够,是你还稚嫩,那层关系在你手里,也不知道怎么用。” 柳曦低下头有些讪讪,眸子里的星星黯淡下去一半。 柳舒笑了下,道:“衣服都被你扒下来了。”伸手将半边睡衣拎回去,遮住大敞开的领口。 瞧弟弟有些心不在焉,只得安慰:“秦先生比你年长,在商场上八面玲珑、易如拾芥也是自然,待你打磨到他那般年纪,也能如汤沃雪。” 柳曦抬头笑了下,星星又亮起来,“哥哥说得是呢。” 柳舒以无比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弟弟,眉间神情淡如春痕。 秦先生在这个孩子将来可以预见的漫长岁月中,或许仅是匆匆过客,带着成熟男性的魅力和雍容的态度,给予青涩的柳曦此刻最需要的养分,静待这棵幼树抽芽发叶。假以时日年月,当幼树成长为参天之材,不再需要他人为之避雨遮阳,能以一己之力远眺四方,见识到峰雄峦伟,白练腾空之时,又会做出何样选择呢? 柳舒看着弟弟的笑颜,亲昵地用唇在他额头轻轻印一下,最终没忍心将预备要说的话说出口。 过了几日,天气乍冷,连这多年不落雪的地方竟也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盈盈如羽毛般拂过城市的上空。 柳宅的暖气更是一刻也不敢停了。 柳舒精神不大济,终日只蜷在床上,枕边永远放着一本书,一杯热茶。 柳曦每日在公司甚勤,时常加班到凌晨,直到柳舒打发司机去接。年末那几日更是通宵看报表,困了就直接睡在办公室沙发上。 柳舒心疼弟弟,又不得不放手,遂狠下心来,每晚只等着时间打一通电话问安好。 柳曦在那头笑道:“哥哥仿佛深闺怨妇。” 听得柳舒直皱眉头: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反驳道:“要是闺怨,也是秦先生第一个怨。” “咦”,柳曦奇怪道,“他有什么好怨的,他就在这儿呢。” 柳舒竖起耳朵,果真听见背景里有秦愈湖打电话的声音。 心内暗道:难怪秦先生最近不怎么朝柳宅跑了,原来去柳氏公司献殷勤了。 便明知故问道:“秦先生放着自己公司不管,在柳氏做什么呢?” 柳曦道:“我有些资金运转看不懂,央秦先生帮我。” 柳舒叹道:“又麻烦人家秦先生了吧。” 柳曦挑眉道:“我岂是不懂知恩图报之人,必将重谢秦先生的。” 柳舒心内笑一下:只怕你想到的谢法,和秦先生想要的谢法,不大一样呢。 嘴上只道:“那你跟着秦先生好好长进。” 挂下电话,慢吞吞躺回床上去。默默思量秦愈湖现在倒是用得顺手的,暂且放任他与小曦往来一阵罢。 柳舒蜷在棉被下,渐渐阖上眼帘,周身愈暖,眼角湿润,几乎就要入睡,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 半支起身子,道:“什么事?” 门外有人应声:“有人来看大少爷。” 柳舒下意识看一眼床头座钟,“这么晚会有谁?” 门外道:“是洛医生。” 柳舒略微惊讶,仍道:“请他上来。”自己匆忙下床,打开衣柜寻找合适的外套。 近半个月着实在家窝久了,现下一件得体的衣服也寻不着,穿着睡衣在一叠衣物里乱翻,撞着洛冉推门进来。 柳舒有些羞赧地笑了下,“叫洛医生笑话了呢。” 洛冉道:“你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柳舒笑道:“是了。”随手将衣服一扔,懒洋洋爬回床上去。 洛冉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手指划过玻璃上的雾气,露出外面氤氲模糊的灯光,“你屋里过于暖,这样对身子反而不好。”伸手将窗户拉开一丝细缝。 薄凉空气争前恐后涌进来,夹杂着不知是雨还是雪的水汽,仿佛一只冰凉的触手轻飘飘抚在脸孔上。 柳舒默默打个哆嗦,好似个兔子颤巍巍缩进窝里:“你饶了我罢,阴雨日子本就难熬,我得过且过了。” 洛冉挑眉道:“只图一时痛快,将来抵抗力不济怎么得了。” 柳舒笑嘻嘻地不以为意:“早些年吃够了苦楚,现下舒服一天是一天,哪还顾得了将来。” 洛冉微微蹙眉。 柳舒靠在床头,眉梢上挑:“洛医生这么晚来柳宅做什么呢?莫不成只为数落我一个病人没有自知之明。” 洛冉打开手中的包,取出一只裹着厚厚防震层的文件袋,“最近才引入国内的进口药,据说效果非常,今天下午拿到一支,给你试试。” 柳舒懒懒地斜着眼:“原来洛医生把我当小白鼠。” 洛冉挑了挑眉:“你不乐意尽管扔了,横竖我们医院也就一支。” 柳舒叹一声:“我这身上什么药没用过,也算是百毒不侵,还怕了你不成。”说着大大方方褪去睡衣,俯身趴在床上,下颌搁着枕头。 洛冉撕开包装,从软管中挤出一小截半透明的乳白膏体,抹于掌心。柳舒趴着看不见,一时间玩心大起,捏着嗓子道:“官人,您可疼惜着奴家些。” 洛冉狞笑道:“现在可由不得你了。”陪他做戏。一手按下去,柳舒“哎哟,哎哟”地叫痛。 洛冉无奈:“这药仅有灼热感,要配合按摩才能渗进皮肤里,你叫那么厉害做什么。” 柳舒道:“我背上整日整日疼死了,方才你一碰,我差点吐出来。” 第6章 洛冉手上慢慢动作,一边道:“我还记得很多年前,你被送来抢救的那一晚,也像今日一般下着雨。你身上又是水,又是血,衣服烂了,浑身浸在淡红色里……” 柳舒闭着眼睛,轻声道:“那时吓着洛医生了罢。” 洛冉摇摇头,明知道柳舒看不见,“伤得那么重的病人医院里不少,大多哭着叫痛,或捂着脸呻吟,唯独你一个木楞愣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是空的。” 柳舒笑了下,“真的?我倒是记不清了。” 洛冉一声叹息,道:“遇见你也是巧合,那晚原本不是我值班,医院同事临时有急事求我顶替。” 柳舒笑道:“没想到就此被我缠上,后悔也来不及了。” 洛冉挑起眉:“的确是孽缘,治了这么些年还得去医院报道,真是要把我气死。” 柳舒边笑边翻过身,正对着洛冉,目光交织:“你要求这么高,做病人也是辛苦,大把钱财散出去,还要看你脸色。”嘴唇被咬出血,肤色白得刺目,红者愈红,白者愈白。 洛冉喉结略动,抿唇道:“谁叫你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用纸巾擦干净手,将药盖子拧回去,置在床头柜上。 柳舒垂下眼睛,睫毛颤动个不停,仿佛蝶翼飞在狂风里,轻易会被扯碎,“我那时都不想治了,你非要我治,现在又怪我……” 柳曦正欲下车,柳宅大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就着门内光亮而出,大步迈入冬日寒风冷雨中。他定睛一看,竟是洛医生,不由暗暗惊奇。 也不好出声,只静待那人上了车开出去,自己才从车内下来。 一上楼推开卧室的门,急急道:“我方才在下面见到洛医生了,可是哥哥身上有什么不好?” 柳舒捧着茶盏倚在床头,背后垫着靠枕,摇头道:“我终日躺着,能有什么事,洛医生要我替他试药来着。” 柳曦道:“这大晚上的,下着雨,他倒是想得出。” 柳舒不以为然:“我一周跑医院三趟,见他的次数比见你还多,有什么好奇怪的。”旋即竖起眼睛,“我还未打探你,你倒打探起我来了,今日怎么没在公司过夜?” 柳曦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晕头混脑爬到床上:“还不允许我休息一天?最近累也累死了。”尚未睁眼的小奶狗一般朝哥哥身上蹭。 柳舒虎起脸道:“天塌下来有我姨丈和你舅舅替你扛着,再不济还有秦先生搭把手,你倒有脸喊累。” 柳曦一脸痛苦,闷声闷气地:“我怎么就没脸喊累了,干活最多的是我,受委屈的还是我。父亲又不在公司,就知道和母亲在乡下种番茄,哥哥你也不帮我。” 柳舒心内笑了一番,道:“我这不是身子不济,坐着也疼,站着也疼,不然哪舍得你一人辛苦。” 柳曦仰起面庞道:“那哥哥可得赶快把身子养好,回公司替我分忧解难。”眸光似嗔还喜,饱含默默期待,仿佛一朵雪花坠入潭水。 柳舒指尖一刮弟弟微翘的鼻尖,薄凉道:“我好日子还没过够呢,才不巴巴回去替你卖命。” 柳曦委屈地摸摸鼻子,“说得好像不是你的公司似的。” 柳舒笑道:“我是不要的,就给你白捡个便宜罢。” 柳曦仍是委委屈屈:“这哪是便宜,分明是个甩不脱的包袱。” 柳舒心内又笑一阵,指指床头柜上的药,岔开话道:“这个每日涂一次,解疼的,以后你帮我弄,我不想别人看我身上。” 柳曦怔怔瞧着,半晌点头:“嗯。” 过了几日,连绵阴雨停了,天上难得露出太阳,院内草叶被阳光尽情抚摸,在冬日里显出几分可爱。公司的事也忙完一段落,年末结算也清了,总算偷出些空闲。 柳舒在客厅沙发上看书,身上盖着薄毯,柳曦在一旁打电话。 柳舒眼睛在书页上,耳朵却竖起听弟弟说些什么,过了会儿捂住嘴笑,心道果然是打给秦先生呢。 待弟弟放下电话,便道:“谈个恋爱,总归要把人吊上一吊,让人摸不清心思,才好掌握主动。你倒好,痴缠个不休,就不怕秦先生厌烦?” 柳曦嘟起嘴,小孩子似的:“我哪里痴缠个不休了,打个电话喊他过来吃饭而已。” 柳舒哑然失笑。 晚些时候,果然秦先生的车驶入。 秦愈湖进了屋,脱下质地上乘的围巾和外套,依旧眉目如画,风度翩然,半点不带混迹商场的圆滑精明。 柳家兄弟上前寒暄几句,吩咐家仆准备摆饭。 刚布置好碗筷,没想到又来了客,来者好看是好看的,只是脸色苍白了些,被霜冻住的柳梢一般。 柳曦正好坐下,乍一抬眼瞧见来者,瞬时拔高音调:“这谁呀,这么面生。” 柳舒头也不抬,让家仆再拿一副碗筷,面上无甚表情。 沈瞻有些高兴,至少明面上是没被拒绝的。 柳曦冷笑道:“这怕是掐准饭点来的,沈家缺这点吃食不成。” 沈瞻任由他口上刻薄,也不反驳,只细细打量柳舒,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家仆把碗筷送上,柳舒伸手推到沈瞻跟前,仍是不理睬,专心致志在灯光下检查瓷勺有无磕口。 纵是如此,沈瞻也高高兴兴接过,碗沿尚留着柳舒指尖余温,他手触上去,仿佛天大的奖赏,细想也是十分可怜了。 片刻菜一道道送上来,还有羊肉骨头汤,在盅里煲了好几个小时,骨头都熬烂了。 柳曦只顾与秦愈湖谈笑,半点也不瞧姓沈的,柳舒只喝了几口汤,唇间含着一小块骨头呆呆发怔。 沈瞻瞧那模样着实惹人怜爱,忍不住道:“好歹吃点,看你瘦的。” 柳舒摇头道:“肉太肥怎么吃,腻死人。” 沈瞻道:“吃些虾也好,不腻的。” 柳舒皱起眉:“我不会剥虾,麻烦也麻烦死了,懒得吃。” 沈瞻忙道:“我来剥就是。”伸手从盘里取出一只虾,自顾自开始剥。 柳舒瞧着好笑,也不开口拒绝,沈瞻剥一只,他就吃一只,配合倒也默契。一顿饭吃罢,沈瞻面前一堆虾壳,半只虾也没入口。 家仆泡了茶,四人在客厅里闲聊。 柳曦瞧见沈瞻坐过来,皱眉连声道:“你身上腥死了,离我远点。” 柳舒吩咐家仆取柠檬水,让沈瞻就着玻璃碗洗手。 沈瞻依言洗了,“还有味道没?” 柳舒小心凑近闻了下,鼻尖抵在沈瞻指尖,面上并无涟漪,沈瞻却心跳加速,差点失声喊出来。 毕竟多少年没这么近过了。 柳舒抬起脸道:“好多了。”面庞有了血色,才吃了虾,嘴唇殷红。 柳曦仍旧紧皱着眉:“还是离我远点。” 柳舒笑道:“你狗鼻子。”然而还是让沈瞻坐远些。 沈瞻乐于从命,欢天喜地坐到远处。 柳曦与秦愈湖聊着天,眼风不时朝旁边二人扫过去,心内暗暗称赞哥哥真是好手段。也没开口,就让姓沈的白白做一晚劳力,剥虾剥得不亦乐乎,半块也没吃进嘴里。 也不拒绝,也不赶出门去,就这么慢慢地摆布他。 第7章 这一晚有一搭没一搭着实逗柳舒说了不少话,沈瞻兴致颇高的样子,面色也不似初来时那般苍白了。 柳舒面容平静,无悲无喜,披着件薄外套,怀揣手炉,陪沈瞻走到院内停车处。 沈瞻从口袋中摸出钥匙,并不急于开门,站在车前踌躇半晌,才道:“难得你肯敷衍我,要是能经常这样就好了。”又悲伤又满怀希望。 柳舒瞥一眼,淡淡道:“谁那么闲。” 沈瞻笑一下,有些困窘,“我对着你,总是有时间。” 柳舒瞳孔晦暗,眼角眉梢冻着腊月冰霜,冷着面孔没做声。 沈瞻垂下面庞,睫毛映着柳宅透出的浅光,近乎透明,“你先别拒绝,留我一丝一毫的希望,让我掬着这点希望活着。” 柳舒抽手紧了紧外套,脸孔浸在一团阴影里,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沈瞻抬眼试图打量,然而面前的人背着光,瘦弱躯体蜷缩在针织衣物中,无论如何看不清神情。他似乎明白不会再得到任何回应,认命地转身打开车门。 背对着柳舒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你回去吧,外面冷。” 柳舒便转身走了。 沈瞻有些寂寞地笑一下,旋转钥匙发动汽车。 柳舒回到客厅,见秦愈湖正从衣架上取围巾,不由道:“秦先生不多坐坐?” 秦愈湖笑道:“明天一大早有会,不然我是想多待会儿的。” 柳曦上前道:“我送秦先生出门。” 柳舒颔首道:“应当的。”径自缓缓上楼。 在床上躺了会儿,翻去几页书,就见柳曦推开卧室的门。 他打开床头灯,拍拍身下被褥,道:“还不快上来。” 柳曦踢掉拖鞋七手八脚爬上去,搂紧哥哥的腰,直叹暖和,仿佛一头才出生的幼熊。 柳舒挑起眉,“谁叫你在外面待那么长时间,有什么话和秦先生说不够的,身上冻得像个冰坨子。” 柳曦皱着鼻子,“谁知道聊那么久。” 柳舒手肘撑着脑袋,支起半边身子,目光掠过去:“和秦先生聊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柳曦吸吸鼻子,含混地:“没聊什么。” 柳舒不由惊讶:弟弟居然有事瞒着他了呢。 禁不住心内感叹一番儿大不中留。 柳曦瞧着哥哥面色不渝,赶紧道:“瞎聊罢了,秦先生说想换辆跑车,还没想好哪一种。我就说了最近新出的几款,他笑我小孩子眼光来着。” 柳舒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不甚在意。 柳曦越涂越黑,匆忙岔开话题:“我替哥哥抹药,哥哥背过身去。”十分的心虚。 柳舒暗地笑笑,也不戳破,褪了睡衣背过身,头枕在柔软的靠垫上。 柳曦拧开软膏盖子,朝手心挤出一大坨,顾不得抹匀,左右开弓拍到哥哥背上,酱油腌肉一般。柳舒又是痛又想笑,连声道:“热死了,你涂了多少!” 柳曦也叫:“什么药这么烫!”举着手拼命朝掌心吹气。 柳舒翻个白眼:“这个外用药本身就有灼热感,缓解疼痛的”,深深叹口气,幽怨瞪一眼,“好东西都砸在你手里了。” 言辞无限惋惜。 第二日一早,柳曦要去公司上班。 小孩子哼哼唧唧不肯起,懒在温暖的被窝里,不住地求:“再睡五分钟……”被柳舒毫不留情踢下去。 柳曦一边哭哥哥薄情,一边将羊角包塞进嘴,苦着脸坐进车。 柳舒在家中闲坐了会儿,颇觉无聊,换了身毛料质地的西装,喊司机载去柳氏公司。 进入办公室,却没见到柳曦人影。问过才晓得今日有财报,各个经理和部门总管都在会议室。 他轻车熟路走过去,悄悄推开玻璃门,在最后一排找个空位坐下。场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投影屏幕上,越往后光线越昏暗,并无人注意到他这个半途溜入的人。 柳舒心不在焉听了会儿,目光朝前方逡巡,发现柳曦坐在第一排中央,神色认真,不时低头做笔记。 他微笑了下,目光转回财务报告的数字上。 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头顶灯光亮起,众人收拾东西向外走,边商量过会儿去哪里吃午饭。柳曦还坐在原位一动未动,低头盯着面前一叠文件,不时念念有词。 柳舒走到弟弟身后,笑道:“这么认真,研究什么呢。” 柳曦被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一跳,柳舒坐到旁边去,拾起最上面一份材料,仔细翻看。 柳曦道:“今年第一季度的数字原本十分好看,同比上涨百分之二十,各个部门得到消息都很振奋。到了第二季度才发现由于统计方法的缘故,之前获取的数字并不准确,和实际情况出入较大。财务只得临时调整统计方案,市场部又逐单核对出货量,在第三季度整体调整,最终确定只有百分之四的增幅,几乎等于没有增长。” 柳舒继续翻看手中纸页,波澜不惊地:“第四季度的数字出来了?” 柳曦叹道:“幸亏第四季度拿下不少大单,成绩斐然,全年增幅勉强拉至百分之十。我之前真是吓也要被那帮人吓死。” 柳舒闻言笑了笑,放下手中材料,平静道:“统计有误也是难免,财务并非存心折腾这一出。况且商场起起伏伏,胜败兵家常事,马革裹尸者多,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 柳曦挑眉道:“哥哥倒是平和,没见部门主管把下面做事的人骂到痛哭。” 柳舒嗤笑一声,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平和了。”不过被漫长的岁月打磨掉棱角而已。 替弟弟将桌上的文件收进包里,随口问:“中午去哪里吃?” 柳曦捂脸叹息:“我下午还要面对董事会的人,哪还有心情吃饭,愁也愁死。”眉间果真阴霾密布,转瞬可以挤出悲风愁雨。 柳舒哑然失笑,连拍几下弟弟肩膀:“你身且健,未及老,怎么说话好似一个秃顶油肚中年人!” 在办公室待到华灯初上,审阅了近期签订的几宗大额订单,才见柳曦一脸疲惫地推开玻璃门,姗姗来迟。 柳舒抬眼道:“董事会议如何?” 柳曦做个崩溃的表情,“差点被那帮老头子念死。”又吐吐舌头,“幸亏最后一个季度数字好看,才勉强过关,不然怕会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给股东们一个交代。” 柳舒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夸张。”举杯送至唇边,吹一口热茶。 柳曦不满道:“没那么夸张为何父亲早早退休,哥哥也躲得远远,只有我一个人风里雨里地养家。” 柳舒指尖戳到弟弟鼻子上,毫不留情地:“我姨丈当年征战沙场打下江山,烽火硝烟,赤地千里,血流漂杵。大好河山完璧交与你,舍不得你扎破一个手指头,你倒有脸喊累。” 柳曦皱着眉,哼哼唧唧,仍是委委屈屈:“那哥哥呢。” 柳舒呷一口热茶,悠然道:“我生性惫懒,胸无大志,吃吃喝喝足矣。” 柳曦苦着脸孔不答腔。口袋里的手机不经意震动,面上愁云惨淡,下意识掏出看一眼。 瞳孔渐渐明亮起来,缓缓注入生气的样子,顷刻翻出甜甜笑容,高兴道:“秦先生邀我去滑雪度假,哥哥要不要一起来?” 柳舒啜饮热茶,断然回绝:“我这身子,去了还有命回来。” 第8章 回到柳宅,柳曦连声喊冷,吩咐家仆赶快准备热水沐浴。待浴缸注满水,便央哥哥一起泡。 柳舒本想去睡,被弟弟一路纠缠,只得应允。 浴室里雾气氤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好似雨后湖面上聚起浩瀚烟波,两人走进去仿佛误入仙境。 柳曦在浴缸里坐下,水面小幅上升,波纹荡叠,又渐渐归于平静,连声叹舒服。柳舒也坐进去,并不像弟弟那般四肢大敞,只抱膝坐着发愣,发梢垂着一滴细小水珠,摇摇欲坠。 柳曦撒娇道:“哥哥就和我一起去度假吧,大不了一直待在别墅里,看看雪景也是好的。” 柳舒好笑地:“秦先生邀你出游,是想二人独处呢,你非把我扯进去做什么,没眼力见。” 柳曦闻言竖起眼睛,要发作的样子:“我心疼哥哥呢,哥哥多久没外出度假了,前些年三天两头朝医院跑,坐飞机也不方便,现在总算好些,医生也同意放行了,哥哥却总在家里闷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他本是好心邀柳舒一同出游,没料想柳舒并不领情,原先高兴被扫得精光,杵在浴缸里生起闷气。 柳舒垂下眼睑默默无言,瞳孔映着水波静谧晃动,却是浑身上下唯一有生气的地方。 柳曦兀自盯着脚尖,觉得甚没意思,闷闷不乐立起身,擦干净走出浴室。 柳舒仍维持抱膝的姿势坐着,漂亮的脸孔上无波无澜,发梢水珠断线般滑落,仿佛一连串寂静无声的泪。 柳曦趿着湿漉漉拖鞋朝卧室走,半途瞧见一个不速之客在客厅坐着,没好气道:“你又来丢什么人,他不在!” 沈瞻莫名挨了一通吼,略显迷茫地仰起头,落单的羊羔似的。 柳曦冷笑一声,裹紧浴袍径自回卧室。 沈瞻思量今日是见不着柳舒了,只得从沙发上站起,随手取过大衣。正戴着手套,一道细长影子出现在眼底,不由奇怪,脱口而出:“你居然在家?” 柳舒蹙眉:“我为什么不在?”手插在浴袍口袋里,腰间带子松松尚未系上。 沈瞻有些雀跃的模样,眼角蕴出一丝笑意:“你弟弟跟谁生气呢?发这么大火。” 柳舒撇开眼睛望向别处,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他要和秦先生去度假而已。” 沈瞻“哦”了一声,理所当然道:“你也一起?” 柳舒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我懒得凑这个热闹。” 沈瞻追问道:“去多久呢,他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柳舒觉得好笑,“我又不是纸糊的,一天到晚要人围着做什么。”顿了顿皱起眉头,“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倒有脸打探。” 沈瞻无从反驳,讪讪地“嗯”一声,忍不住抬眼打量柳舒,只觉得他今晚分外好看,或许是刚刚出浴的缘故。一颗心禁不住微微晃动,想伸手替他整理散乱在前额的碎发。 柳舒目若平湖,胸腔没有丝毫波动,单薄身躯掩盖在厚重浴袍下,一言未发。 沈瞻最终没能将手伸过去,仿佛浩瀚无垠的空间将二人阻隔,许久才道:“那我走了”。神情黯然地转过身,背影萧条寂寥。 柳舒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冬日黑夜里,心中生出细如蚕丝的悲哀,飘飘摇摇无法抓住。旧情人到如今这般地步,想想也是没有意思。 回到卧室,柳曦正在打电话,一手捂住话筒:“秦先生要订机票呢,哥哥当真不去?” 柳舒摇摇头。 柳曦对着那头说了几句,有些寂寞的样子,挂断了。 柳舒看弟弟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般,忍不住安慰:“你和秦先生好好玩,我帮你看家呢。” 柳曦趴在床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被褥,闷闷地:“我想和哥哥一起去。”很是无精打采。 柳舒轻轻笑了下,“难怪秦先生笑话你是小孩子。我哪吃得消冰天雪地的,你就当心疼我罢。”顿了顿,“明年夏天一起去海边怎么样?南太平洋上的小岛,租一个水上小屋,晒晒太阳,看看珊瑚,吃海鲜大餐,把沈瞻也喊上,让他替我们付账。” 柳曦听这话忍不住笑了下,“让他当冤大头,那是便宜他了。” 柳舒道:“那就订个最贵的小岛,让他也晓得什么叫做肉疼。” 柳曦扬眉道:“即便这样沈先生怕是也求之不得呢。” 柳舒眨了眨眼睛,钻到被子里拥住弟弟柔软的躯体,下颌抵在他顺滑的发丝上。 柳曦反手拥住哥哥,好一会儿没作声。半晌仰起面庞,犹犹豫豫地:“这么多年了,哥哥也该走出来了……有没有想找个人陪伴,真心对哥哥好的……” 柳舒想:难怪弟弟这么紧张,原来是要说这件事呀。 然而还是发了许久的愣,没有回答。 柳曦垂下脑袋,贴在哥哥胸口,感受轻微的起伏,闭眼喃喃:“我恨死沈瞻了……” 柳舒抚摸着弟弟的头发,轻轻道:“算了。” 片刻后,“其实爱情一事,并没什么拾不起放不下的,以前经历过,现在也不太想要了。” 柳曦闷闷地“嗯”了声。 柳舒笑了下,换上轻松的语气:“你和秦先生什么时候出发,滑雪用具都准备好了?” 柳曦道:“下周,用具到了那边租,我带个常用的护目镜就好。” 柳舒道:“你那个烂技术,别叫秦先生笑话。” 柳曦皱起鼻子,颇为不满:“秦先生也不是行家,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笑话谁。” 出行那日,秦愈湖开车到柳宅来接。 柳舒替弟弟将行李放上车,千叮咛万嘱咐要注意安全。又对秦愈湖道:“我可把他交给你了,回来要数头发。” 秦愈湖忙道:“从命。” 柳曦从门内出来,背着书包,栓着充气枕,嘴里塞一颗糖,很是没心没肺。柳舒暗自叹气,心道若是弟弟能永远这副模样就好了。 目送二人开出门外。 刚要回去,就见另一辆车开进来,熟门熟路停在院内。柳舒对那车身再熟悉不过,心内凉凉一笑:他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沈瞻熄灭发动机从车内下来,惊讶道:“你怎么在外面。” 柳舒没好气地:“这是我家,我爱在哪里在哪里。” 沈瞻闻言不怒反笑,讨好地:“对对,随你在哪里。”从后备箱提出两件特别沉重的物什,用线拴着,长长吊起。 柳舒瞧见了顿时倒退两步,眉头大皱:“这是什么东西?” 沈瞻道:“老鸭,客户送的,说这个滋补,特意拿来给你煲汤。” 柳舒仍是皱眉捂住口鼻,一脸嫌恶。 沈瞻倒是兴致勃勃,拎着两只无比沉重的鸭子走进屋,径自入了厨房,柳舒只得跟过去。 不顾家仆和厨子面面相觑,沈瞻在高档西装外面套上碎花围裙,一手拿刀一手按住砧板上的鸭脖,拼拎乓啷开始干活。 柳舒被震得头嗡嗡发响,满眼银光乱窜,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沈瞻道:“鸭肉切块,鸭架熬汤,余下的你想椒盐还是红烧?” 柳舒头疼不已,匆匆道了句“随你罢”,忙不迭逃出去。 两个小时后沈瞻从里面出来,那身碎花围裙终于谢天谢地不见踪影。擦着手道:“已经入锅炖上,放了姜、萝卜、枸杞、红枣和黄芪。这东西滋五脏清虚热,养胃补脾,补血行水,很滋养的。” 柳舒翻个白眼,“沈先生倒是讲究。”语气不善。 沈瞻笑道:“你嘴叼着呢,过肥的不乐意吃,过瘦的不乐意吃,五斤肉买回来能入得了你口的最多四两。” 第9章 老鸭在盅里文火炖煮,鸭油香味醇郁,顺风足以飘出好几里。 沈瞻仔细调整炉火,眼神温柔地注视被蒸汽顶得上下起伏的盅盖。 柳舒面如寒冰,丝毫没有沾染半分温情,倚在门框上凉道:“我以为沈家少爷是个饭来伸手的,断不会近炉灶,没想到居然懂得洗手做羹汤。” 沈瞻一笑,舔了下干燥的唇角:“以前是不会的,后来花了点功夫学。” 柳舒面无表情,“沈宅那么多人伺候你一个,还舍得让你操这份心。” 沈瞻摸了下鼻尖,有些羞赧,“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研究一下煲汤,想着将来还可以做给什么人喝。”眼神不时游移过来。 柳舒怀揣着手炉,撇开目光徉作瞧不见。 老鸭汤上了桌,一揭盅盖,香醇的蒸汽迎面涌上,澄清的汤汁里可见黄亮的鸭脂,枸杞、黄芪泡得饱胀,鸭肉早已熬得酥烂。 沈瞻用瓷勺舀了汤,盛在碗里,仔细吹了会送到柳舒跟前。 柳舒呷了口,略点一下头。 沈瞻小心道:“如何?” 柳舒放下碗:“将来若沈氏破产,沈先生可以来柳家应聘厨子。” 沈瞻有些高兴,仿佛一晚上并没有白白忙活。自己随意吃了点,忙不迭在盅里费劲地给柳舒捞鸭心鸭胗,欢天喜地地任劳任怨。边道:“听说最近你都没去公司,你弟弟整天喊累,说自己夙兴夜寐无人心疼,可怜得不行。” 柳舒掌不住笑:“他那是做给我姨父看呢,生怕老爷子出其不意从乡下杀回来教训他几荆条。” 沈瞻也笑:“原来如此。”顿了顿感叹:“柳老先生看得开,早早放手把公司交给下一辈,自己退休过神仙日子,叫人生羡。” 柳舒道:“不过种种地养养花而已,沈先生要是乐意,也可以提前颐养天年。” 沈瞻大笑:“我也有意解甲归田,可惜人在商场,身不由己。” 柳舒不置可否地一笑。 沈瞻注视着眼前的人,缓缓道:“说起来你也许久未去公司,外面风言风语不是没有,连我也听到些,你当真要把柳氏产业拱手让给你弟弟?” 柳舒耸耸肩,“我身子不济,又经常去医院,哪受得了那些个熬夜加班。况且不能久坐,连差也出不了,会议也只能偶尔出席。” 沈瞻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柳舒接着道:“这种事提早定下来,对大家都好。近些年行业内颇有异动,外患重重,内部切不可再生变。小曦对公司业务日渐熟悉,也算暂时稳住董事会那帮人。” 语气淡然,面上亦无波澜,一手捏着细长银针去挑碗内的枣核,心不在焉地消磨时间。 沈瞻离开的时候,柳舒送他到门口。 二人在玄关相对无言,沈瞻目光低垂,唇间似坠着千言万语,颤动几下无法开口。半晌才道:“我只恨自己年轻时过于混账……” 柳舒不甚在意,淡然道:“沈先生世事洞明,独独于情一字上看不开,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说得极为冷静见外,沈瞻心内轰然震动,仿佛几十桶井花凉水兜头浇下,激得浑身冰冷,即便他与柳舒生分了这么些年。 他尚存一丝痴心妄想,要等个苦尽甘来。 柳舒身披裘衣抱着手炉,仍冷得瑟瑟。 沈瞻攥着手套,指尖颤得厉害,许久才塞进去,抿唇道:“这里冷,你快些进去。”神情萧索。 柳舒转过身,听见门在身后闭阖的声音,闭了闭眼,仰头默叹。 其实两个人不是没有快乐的时候,只是过于短暂,他已经记不清了。 翌日是去医院看诊的日子。 柳舒让司机送过去,半路突然疼得厉害,无法直起身,只得在后座上趴着。咬牙挨到医院,出了一身汗,毛衣都湿了。 司机好容易借到一辆轮椅,柳舒起初不肯坐,然愈发地疼狠了,后背刀挫斧凿折腾不休,实在顾不得颜面,挣扎着挪过去。 一路被推到洛医生那里,脸色煞白,几乎晕厥。 洛冉忙吩咐护士准备生理盐水,一手睁开柳舒眼皮,另一手按压手电,好在瞳孔尚有反应。 他将柳舒抱入自己的休息室,擦干净身体,取出棉质衬衣替换上。待护士送来输液袋,亲自给柳舒扎了针。 药液一滴滴注入静脉,柳舒受到莫大抚慰,气息渐渐平缓,身体终于止住颤抖,昏昏沉沉陷入睡眠中。 再次睁开眼时,门诊已关闭多时,走廊上的灯也尽数灭了。 窗外漆黑一片,好似浓郁墨迹泼洒过去,空阔而静默。 洛冉正在桌前查看病历,见身旁的人醒来,移过身道:“给你用了些阿片类镇痛药,可能引发呕吐感,过会儿会自行消失。” 柳舒疲惫一笑,嘴角纹路皲裂,“本想做个模范病人,没想反倒丢了脸。” 洛冉勾起嘴角,调侃道:“是啊,还被我看光了,这可怎么是好。” 柳舒垂下面庞,轻声道:“我哪还在乎这个。”面似白雪,手指触摸身上新换的衣物,棉质的布料十分贴合柔软,似乎能安放一颗心进去。 他空怔着眼,瞳孔一片死寂,嘴唇蠕动半晌,“洛医生,你再给我开些止疼药罢。我买的那些,吃多少也不管用。” 洛冉闻言蹙眉:“止疼药不能多吃,你日常服药剂量就大,再吃镇痛类药物伤胃又伤身,将来听力减退,神经紊乱怎么办。” 柳舒凄然笑一下,“我疼也疼死了,哪还顾得了将来。”眼睛望上去,有些湿润,“药店里的都试过,一把吞下去还是难以入睡,白天昏昏沉沉哪里都去不了,困在家里只有痛苦。” 洛冉仍蹙着眉:“止疼药不宜长期服用,更不能乱吃,市面上药品那么多,每个药理都不一样,大多数对你的疼痛未必有效。” 柳舒垂下眼睫,瞳孔中波光晃动:“我知道,所以才来求你,洛医生,我只想晚上安稳睡一觉……”伸出手去抓洛冉的手臂,指尖如风中枯叶,眼角红得厉害。 他自尊心甚强,轻易不开口求人,如今撇下脸面哀求到这般地步。 洛冉深叹口气,犹豫许久,最终拿起笔。 车子在柳宅前缓缓停下。 柳舒头抵在车窗上,抱着靠枕,“最后还要麻烦你送我回来。” 牵扯嘴角苦笑。 洛冉道:“举手之劳而已。” 柳舒沉默片刻,嗓音沙哑:“洛医生进来坐坐吧。” 洛冉扭头打量柳舒侧颜,依旧十分的苍白,阴霾密布的冬日雪域般,气色也黯然到了底。指尖摩挲方向盘,欲言又止:“你还是早些休息。” 柳舒闭了闭眼,长睫毛轻颤,“小曦和朋友出去玩,家里就我一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语气有恳求的意味。 洛冉许久没有说话,最终拔下车钥匙。 进屋脱去外套,柳舒道:“我似乎有些饿了,下点面条来吃。” 洛冉舒展眉头,道:“有食欲是好事。” 家仆得到吩咐立即去厨房,片刻后端着热腾腾的汤面和小菜送上桌。 洛冉嗅了嗅,不由地:“这么香。” 柳舒朝碗中看了下,解颐一笑:“昨日煲的老鸭汤剩大半盅,厨子拿鸭汤鸭油下的面,当然香。” 洛冉立即道:“给我也来一碗。” 柳舒让人再去盛一碗过来,吩咐多放点鸭肉。两人晚上都没吃东西,现下是真饿了,话也顾不上说,双双捧着碗专心致志吃面。 柳舒吐了下舌头,道:“这老鸭汤看起来不热,下嘴竟这般烫,简直没法喝。” 洛冉抬头弯了弯好看的眼睛:“鸭汤的确是这样,吹吹就好了。”取过手边一只空碗,替柳舒将汤舀出,送到唇边慢慢吹,一边用瓷勺在碗内来回拂动。 柳舒凝视那熟悉的动作,恍惚间仿佛回到昨日晚上,沈瞻也是这般坐在桌前,细心替他将汤吹凉。两人的身影在浅橙色的灯光下重叠在一处,如此相像,使他无法分辨,现下坐在这里的,究竟是洛冉,还是沈瞻。 他也无法分辨,究竟哪一个,才是曾经爱过的人。 第10章 二人用了些茶,柳舒捧着茶盏道:“有劳洛医生替我上药。” 洛冉道:“客气什么。” 柳舒寂寞地笑了下:“你是医生,我是病患,我可不好随意支使你。”转身朝卧室的方向走。 洛冉几步跟上去:“这么多年了,我也难把你当病人,我们那的小护士都常问你怎么还没来。” 柳舒抿唇道:“医院于我,也算半个家了。” 推门入内,自然而然褪去衣衫,趴到床上去。 洛冉拾起床头药膏,注视一会柳舒后背累累伤痕,半晌道:“当初见到你时,我还是实习主治医师,现在已经是主治医师了,你还没好,莫非要等我评上副主任医生不成。” 柳舒忍不住伏案笑了会儿,抬起头道:“我能熬到你当上院长。”此刻豪情万丈,果真不知者无畏。 洛冉瞪一眼:“我有你这么个不良病例,连科室主任都成问题。”拧开瓶盖挤出一截膏体,均匀地抹上双掌搓热,覆到柳舒背部。 柳舒闭上眼睛,轻叹:“不愧是专业的,小曦那孩子不比你,仿佛腌肉。” 洛冉笑道:“我在医学院可没学这个。”手上轻重动作,由上至下,沿着颈椎至尾椎来回绕圈。 柳舒顿了顿,道:“我背后这个样子,也难为你了。” 洛冉道:“当医生的,什么场面没见过,谈何为难。” 柳舒自嘲地笑一下,“我自己都不乐意瞧见自己这幅样子,刚受伤那阵家里镜子都不许放,浴室也用报纸和胶带贴得严严实实。只因有一次气急了用玻璃杯去砸镜子,小曦循着声音找过来,发现我一边哭一边用淌血的手擦眼泪,手上脸上都是血,把那孩子吓得够呛。” 他声音极轻,语气也平缓,淡然面容下却有无数暗流涌动。 洛冉沉默片刻,道:“难怪小曦恨沈瞻,他把你伤得这么重,现下算是罪有应得。” 柳舒微微皱眉:“沈瞻没有伤我,我背后的伤不是他弄的。” 洛冉不由惊异:“咦?”手上动作一顿。 柳舒起身慢条斯理穿上衣服,转过面庞时已经挂上一副轻松笑容,目梢上挑荡叠着蚕丝般飘渺的风情,仿佛春日柳梢抽出新绿嫩芽。前襟扣子尚未系上,领口大敞开,从纤长锁骨到细窄腰部一览无余,皮肤在柔和光线下显出几分旖旎,饱含无数幽幽蛊惑。 洛冉心中一紧,道:“我要回去了。” 柳舒定睛看了会儿,并无阻拦的意思,唇角笑容依旧:“洛医生路上小心。” 院子里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柳舒从窗口望去,一道光亮劈开浓重的夜,向前方无尽的黑暗驶去。夜晚缓慢而沉重,似乎一只饥饿潜伏的巨兽,出其不意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柳舒空睁着眼躺回床上,眸光原本饱含情意,现下转瞬化作冰凉。 医院开出的处方药果真立竿见影,噬骨的痛感被药物抑制,白天有精神多了。柳舒难得穿上正装,系上做工考究的领带和银制袖扣,自己取了车钥匙去后院车库。 许久未开,倒也没生疏多少,在柳宅附近绕了两圈,轻巧地滑入大道。 一路进入公司,用门卡刷开柳曦私人办公室的门,又给前台打去电话,安排打扫自己那间尘封已久的办公室。 柳舒在落地窗前坐下,替柳曦处理了近日累积的文件,又打了几通电话,身后的皮质椅背柔软而有力度,丝毫不觉疲累。 中午趁着休息的功夫迅速翻阅最近两个月的财报,下午和各个部门主管、客户经理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柳曦年纪尚小,经验浅,行事待人难免有不足之处,且身居高位,下面人有意见未必敢说。他稍不得旁敲侧击打听些风声,好带着帮衬。又得掌握着度,不想叫下面人嗅出端倪,误以为他心生反悔要来夺权。 兄弟阋墙谇帚,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对公司股价也有影响。 数年没有从早工作到晚,一番折腾下来,确实有些伤筋动骨,下班时小腿微微发颤。柳舒将半边身子倚在墙上,略显焦虑地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小包药,取出一片塞进嘴里勉力咽下。 痛感一点一点压抑下去,胸口急促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他重新挺直身子,去停车场取车,一路开回柳宅。 院里聚集不少家仆,一见他车子进来立即欢呼,场面简直可以称得上欢天喜地。柳舒不解地:“怎么回事?” 为首的人道:“大少爷可把我们吓死!早上没见到大少爷人,敲门也没人应声,以为发生什么意外,冲进屋后发现人不见了。我们吓得到处找,还去窗下树丛里找,沿着周围马路喊,半个人影也没瞧见,急得要报警。有人说打电话去公司问一声,我们打到前台,前台说大少爷来公司了,唉,可把我们好一通折腾!大少爷怎么擅自开车出去,多危险,怎么不跟司机说一声!” 柳舒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是我欠考虑,叫你们担心了。” 他只觉得今日精神格外好,身子轻快得可以飞起来,一时高兴开车出了门,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上了楼,在书房取了本书,习惯性地踱步到卧室休息。家仆早已按日常习惯煮了茶叶,冒着热气的茶盏置于床头柜上。 柳舒把身子扔进柔软的被褥里,忍不住呻吟还是家中舒服。 在床上磨蹭到一个舒适的位置,羊毛毯搭在膝上,呷口热茶翻开书。 尚未看完一页,电话铃声不经意响起,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他随手接起,眼睛仍盯着书页,“喂?” “哥哥!”柳曦的声音在那头,轻快无比,娇嗔道:“哥哥有没有想我?” 柳舒目若平湖翻过一页,语气无丝毫波动:“没有。” “哎?”柳曦声音瞬时蔫下去大半,无精打采地:“我可是超级想哥哥……” 柳舒想象一下弟弟垂头丧气的表情,忍不住嗤笑出声:“骗你的呢。” 柳曦丢了面子,气鼓鼓地:“哥哥怎么可以这样。” 柳舒忍住笑道:“你那边如何,玩得开心不?” 柳曦道:“超级开心!这边雪好大,和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踩进去拔不出来,摔倒会吃一嘴雪,但是一点都不冷。”语气满是雀跃,孩子般单纯的欢欣。 柳舒隔着电话线也沾染上些许开心,笑道:“那你好好玩,秦先生也在?” 柳曦忙道:“在的在的,劈柴生火都是他在弄,我不会用壁炉,搞得一鼻子灰。” 柳舒哈哈大笑:“到头来还是要麻烦秦先生。” 柳曦皱皱鼻子:“他才不觉得麻烦,他乐在其中,秦先生亲口说的,不信我把他喊来,再给你说一次。” 柳舒赶忙举双手投降:“你可放过秦先生罢。” 柳曦道:“哥哥那里几点,不会太晚吧?” 柳舒看一眼床头座钟,道:“不算太晚,你那里还是下午?” 柳曦“嗯”了声,在那头踌躇半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听说哥哥今天去公司了……有人跟我来说,还说哥哥去见了部门经理……” 柳舒心中暗暗一惊,没想到消息竟然传得如此之快。下面已经有人情愿冒险把消息传到小曦那里,肯费周折打去越洋电话,当真柳氏内部已经分裂成两派,各自为政各奉其主不成。不由联想之前隐隐听入耳的小道消息,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今日突发奇想去公司走一遭,底下人不知怎样解读,想想自己真是莽撞了。许久不在商场中做事,忘记诸多险恶,真是愈发欠了考量。他本是好心做这一番,可万万别适得其反,把自己和柳曦都坑害了。 第11章 柳舒前思后想一番,愈发觉得心惊动魄,书也没心思看了,颤着指尖喝下几口茶叶,勉力压下满心惊惧。 小曦尚不知个中缘由,只以为下面人嘴碎,又在外面欢欢喜喜地度假,根本未往深处去想。 柳舒闭眼揉捏眉心,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背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终究不顶用,只得从床头柜里取出药罐,抓一把药塞进嘴里。 往后几日也没有心思去公司了,只让助理把文件送到柳宅,他看完了再让人带回去。 依旧整日抱着手炉蜷在床上,好似一只病怏怏的老猫。 沈瞻倒是来得勤,或许知道没有人会突然跳出来冷嘲热讽,每晚开着车准时出现在柳宅。 柳舒懒得赶他,下下棋权作打发时间。 沈瞻拾起一子在盘中落下,道:“最近见你精神不错。” 柳舒只顾盯着棋盘,轻轻将子放下去,心不在焉:“不过药石之功罢了,与我无关。” “哦?”沈瞻颇有兴致,“什么药效果如此好。” 柳舒眉头微蹙,摆了个局,吃掉沈瞻几子,淡然道:“这个与你无关。” 沈瞻也不急,依旧笑眯眯地,眼睁睁看自己落入死套,盘中棋子灭掉大半。 连下了几局,皆是一败涂地。 柳舒眉头紧拧,有些要发作的意思:“沈先生能否认真一点,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水平。” 沈瞻唯唯诺诺笑一下,“我这些年早荒废了,长进不足生疏有余。” 柳舒不满地斜一眼,连声道手炉冷透了,让家仆再拿一个暖的来。 沈瞻不知哪句又惹得他不高兴,不敢再胡乱言语,只垂首专心收拾棋子。 新的手炉换上,沈瞻打个寒战搂紧了,重新蜷回毯子底下。沈瞻瞧那模样着实有趣,仿佛个猫儿娇憨讨喜,心中一动,忍不住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开车去湖边玩,恰好瞧见岸边有一支无人看顾的小船,你跳进去就开始划,不得要领在原地空转好几圈。” 他回忆起往昔日子,嘴角荡叠出涟漪般的微笑,映得眸光异彩飞扬,自顾自往下说去:“我们慢慢离了岸,越划越远,船顺着水波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两岸绿草烟迷,头顶鸟鹊声喧,船下湖水清得发亮,我们都有隐约的害怕,却又止不住地高兴,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再无时间的概念,可以摆脱一切束缚,可以漂流到无穷无尽的彼方。” 回忆如浩瀚波澜涌至眼前,映得他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欢欣无限,仿佛睁着眼睛发了一场梦。 柳舒裹紧薄毯,定定望着天花板,索然道:“我哪里记得。” 沈瞻正欲开口,只听得门一声响动,有个人影在家仆带领下进入。 那人身着浅色风衣,上好的容貌,俊朗而带英气,周身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柳舒支起半边身子,仍抱着手炉不肯放,朝来者道:“洛医生。” 洛冉笑道:“今天感觉如何?” 沈瞻皱起眉,向柳舒道:“这位我以前没有见过?” 柳舒并不理他,面向洛冉道:“他就是沈瞻。” 洛冉“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眸光凌厉扫过去,带着凛冽寒光。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无数次,然而见到沈瞻本人,却是数年来头一遭。 与想象中的花花公子大相径庭,面前的男人的确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不似莺燕环绕夜夜笙歌,叫色掏空身子的模样。与坊间流言,财经杂志的花边新闻亦相去甚远。 洛冉一时不知该摆出何样态度。 柳舒不甚在意,只催促沈瞻快走,起身去衣架替他取外套,要赶人的姿态。沈瞻眉头紧锁,被柳舒推着朝外走,忍不住回头打量洛冉几眼,欲言又止。 二人入了庭院,沈瞻终究忍不住,道:“那个人就是替你看病的医生?未免过于年轻。” 柳舒不快道:“人家是医学博士毕业的高材生,论文上过国际期刊,轮得到你这草包来评头论足。” 沈瞻踌躇道:“我是担心你。” 柳舒忍不住扬起嘴角冷笑:“老天起初有意作弄我,派个你来把我作死弄活。现在老天又肯垂怜我,把洛医生送到跟前。他比你体贴得紧,你可少掺和,让我多活几年。” 言罢不做停留,抱紧了手炉反身回屋,空留沈瞻一人怔怔立在冬夜刺骨寒风里。 进了屋,洛冉仍立在原地,道:“那人就是沈瞻?和传闻中不大一样。” 柳舒面无表情道:“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还觉得传闻说轻了呢,他比传闻更不堪。”转身上楼。 洛冉未再多问,一齐随他进入卧室。 柳舒仰倒在床上,头疼似的闭着眼,一手按压太阳穴,又舍不得放开温暖的手炉。辗转半晌,伸手倏地拉开抽屉,取出止疼药仰头吞下。 洛冉伸手轻微掂量一下药罐,略有犹豫:“这个药药效强烈,对心脏负荷大,不宜多吃,况且你本身心脏就不好……” 柳舒不耐烦打断他:“我心里有数。”褪去外衣俯下躯体。 洛冉微微蹙眉,依旧拧开药膏涂上双手,一边动作一边慢慢道:“药剂用量需遵医嘱,切不可擅自加量。” 柳舒闭着眼睛并不作声。 药膏渗入皮肤,洛冉用纸巾擦干净手掌,欲取外套穿上。柳舒躺在床上,单手撑起身子露出一抹笑意:“这就准备走了?” 洛冉道:“明天上午排了手术。” 柳舒缓缓系上扣子,指尖上移至领口,缓缓道:“洛医生近些日子每晚都来,明知道小曦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顿了顿,叹一声,“或许是我误会。” 洛冉犹豫片刻,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开口,他作为医生竟然爱上自己的病人,算是什么呢。正在恍神,只觉得有温热的触感贴到两瓣唇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薄凉香气,柔软滑腻的舌头撬开牙关长驱直入,在口腔中略转一圈,轻轻舔在脆弱的牙龈上。 他不由惊诧地低呼一声,声音尚未出口,下唇狠狠一痛。眼睛聚焦过去,是柳舒在自己跟前,含笑而立,皎洁牙齿咬着自己唇瓣不肯放。腰间被一双手紧紧圈住,热度惊人,分明是才握过手炉的那双。 洛冉尚未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柳舒却已放开桎梏他的双手,重新躺回床上裹紧被褥,精致的脸孔无波无漪,淡淡道:“洛医生路上开慢点,我就不送了。”单薄躯体蜷缩成一团,微微发着抖。 洛冉疑虑重重,面上并未显山露水,只道:“你好好休息,过几日再去医院复查。” 门闭合的声响传入耳内,柳舒缓缓睁开眼睛,瞳孔晦暗一片,没有丝毫明光,唇角亦无半分波动。 方才主动而大胆的亲吻和噬咬仿佛镜中花月破碎成千万片,又仿佛不知缘何聚起的浓重雾气,潮湿氤氲,转瞬却消逝得干干净净。 他兀自垂下面庞,苍白手臂折断般垂在床沿,好似一支染病的莲藕,银手炉砰一声砸落在地板上,一个浅浅的小坑。 身子愈发冰冷,疼痛如蛇蚁争先恐后密密麻麻爬满全身,柳舒强忍耳鸣带来的不适感,勉力支起身子取过止疼药,闭着眼睛塞入口中。 疼痛如退潮般渐渐散去,噬骨虫蚁摇头摆尾地从周身滑落,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颤着手拭去额头细密汗珠。卧室暖气足以催得春花早开,他却冷得如坠冰窟,哆哆嗦嗦喊家仆再送一个手炉过来。 第12章 秦、柳二人度假归来,车子一路开入柳宅。柳曦从车上跳下,小脸蛋红扑扑的,容光焕发,秦愈湖绕去后备箱,一件件向外搬行李。 柳舒披着裘衣,立在门前花下,含笑道:“可做什么去了,脸红成这样。” 柳曦小步跑上前,含糊道:“冻的冻的。”看不出是否欲盖弥彰。 柳舒亲昵地揉搓一下弟弟的头发,道:“快进来,姜汤都熬好了。” 柳曦挽着哥哥跨入门内,一路兴奋地描述异国雪山湖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眸中波光潋滟。 柳舒掩住嘴偷笑:这孩子也不是头一回出去度假,怎么就开心成这样呢? 又暗想也亏秦先生忍耐得住……应该,是忍耐住了吧。 柳舒眉头一皱,觉得等会儿有必要旁敲侧击一下,不然无论如何不能安心。 小曦在各家小少爷里头,是顶顶漂亮的,比齐家、程家的孩子都要好看,稍不得防着外人起窥伺之心。就算做出什么荒唐事情来,也要是小曦心甘情愿的,断不能弃取由人。 他不知所云想了一通,就见秦愈湖拎着行李大步上前,体态风流,态度温雅,绢做的人物一般,衣摆随风扬起飘飘然有凌云之致。 柳舒默道:亏得秦先生世入皮相好,不然我可舍不得小曦跟他。 柳曦哪知道哥哥脑子里这一通思量呢,只瞧他脸色怔怔,以为又要寻个由头为难秦先生,赶忙把哥哥拉去桌旁盛汤喝。 柳舒被弟弟连灌好几碗姜汤,辛得直吸鼻子,埋怨道:“又不是我才从外头回来,喝这劳什子做什么!”到处找餐巾纸擦鼻涕,一时倒也忘了打探秦愈湖这一桩。 行李箱搬进屋内,柳曦一个个打开,光是给家人买的礼物就占了满满两箱。终究是个很体贴的孩子。 柳舒一边看弟弟展示各种稀奇古怪的手信,一边吩咐家仆摆饭布菜。 待上了餐桌,柳曦还戴着两支毛绒驼鹿角没来得及摘,弄得柳舒忍不住朝他脑袋上瞅,米饭都吃到衣襟上去。 他放下筷子去摘沾着的饭粒,随口道:“还没问你滑雪如何呢,没出洋相吧?” 柳曦吐了吐舌头,没敢接腔,用胳膊肘支一下秦先生,然后只顾盯着碗里扒饭。 柳舒半天没听到回音,抬头狐疑地打量弟弟一眼。 秦愈湖见柳曦面上发窘,忙替他解围:“其实没多大的事,小曦尚未熟练,对雪场亦不熟悉,下坡时速度稍微快了些,撞到杆子上摔了跟头。” “哎?”柳舒吓一跳,慌张去看弟弟,“没伤到眼睛吧?” “没有”,秦愈湖赶紧解释,“我当时也很紧张,立即送他去最近的医院,确认骨头没事,鼻子也没碰着,连轻微的脑震荡也没有,就是手掌撑地时擦了下,有些红肿,现在也消了。” 柳舒急急站起来掰过弟弟脑袋,盯着那双漂亮的瞳孔仔细查看,又翻过双手寻找褪得几乎看不见的擦痕,还企图把毛衣袖子撸到胳膊肘上去。 柳曦吓得连连向后躲闪,“哪有说得那么严重!”责怪地瞪秦愈湖一眼。 柳舒再三确认弟弟真的无事,捂着胸口道:“我当初同意你去滑雪也是心大。”心脏怦怦跳动得厉害。 柳曦低声嘟囔:“受点伤也没什么,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呢。” 柳舒眉头紧拧,面庞瞬时降了温度,厉声道:“伤疤只能证明曾经受过伤,不能代表其他任何东西,更没什么值得自豪的。你是蜜里泡惯了,不知人世多艰,说出这样的话!” 他难得情绪波动如此大,一番话说得气喘,猛然站起时头晕目眩,差点跌坐到地上。 秦愈湖见状赶忙去扶,被柳舒推开,眼睁睁看他撑着桌角颤巍巍立起,步履蹒跚地上楼去。 柳曦乍然想起哥哥伤痕密布的后背,自悔失言,饭也没心思吃了,匆匆打发秦愈湖离开。 柳舒枕在床头双目紧闭,他素来心脏不好,供血不足发了眩晕,躺在床上才勉强觉得好受些。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有个小小的身影畏畏缩缩立着,低声道:“方才是我轻狂了。” 柳舒缓缓睁开眼,眉仍蹙着,终究还是舍不得弟弟,轻声道:“上来吧。” 柳曦毛手毛脚爬上床去,小心翼翼在哥哥身旁寻个间隙蜷下,搂紧了被褥裹住二人。 “哥哥莫要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柳舒一声叹息,小曦这孩子过于懂事,叫人心疼。 若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带着飞扬跋扈的骄傲,断不会这么轻易就低了头。 自己终究还是连累了小曦。 柳舒轻轻把弟弟揽进怀里,呢喃般地:“我没有生你的气呢。” 只是生了自己的气而已。 恨自己这副残破的模样,也恨自己无法控制住起伏的情绪。 明明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还不能释怀呢。 真不像他柳舒啊。 柳曦把脸埋入哥哥胸口,闷声道:“我是向着哥哥的。” 柳舒抚摸着弟弟头顶乱发,柔声道:“我懂的。”目光空洞一片,仿佛眼前弥漫重重浓雾,不知望向哪里,进无可进,退亦无可退。 他发了一会儿怔,猛然想起尚未询问弟弟此番度假是否和秦先生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方才一气给忘了,现下气消,却是非得旁敲侧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柳曦仍沉浸在自责中,头也不敢抬。 柳舒踌躇半天不知如何开口,考虑着措辞:“那个,你和秦先生,订的是几间房?” “嗯?”柳曦仰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哥哥说滑雪别墅?” 柳舒僵硬地点下头。 柳曦想了想,道:“起初是分开睡的,但我房间壁炉总烧不热,秦先生怕我冻出病,就让我和他睡一屋。冬天两个人聚在一起总是比较容易取暖,秦先生开玩笑说像企鹅一样。” 柳舒再次感受到自己脆弱的心脏遭到冲击。 “那……那……”那了半天,面色微红了,也没厚下脸皮把话问出。 柳曦瞧着哥哥一霎时露出许多可怜之态,不由噗嗤笑出声:“哥哥到底想说什么呀?” 不待柳舒开口,便凑过耳边悄声道:“哥哥放心,是没有的。秦先生有意,我只拒绝了,秦先生说愿意等我将来应允。” 柳舒摸摸砰砰直跳的心口,总算松下一口气。 柳曦狡黠一笑:“若我当时全无拒绝之心,开门揖盗,送人上门,是何道理?哪怕秦先生不看轻我,我也要鄙薄我自己的。我爱慕秦先生,自然希望他待我也是一样。” 柳舒道:“你能明白此理再好不过,也免去我一番担忧。” 柳曦扬起下颚,笑道:“那是自然,若令他得手太容易,现下只怕我已是弃物。” 柳舒故作惊讶:“你觉悟好高啊。” 柳曦皱了皱鼻子,苦起好看的脸:“其实我当时也有点忍不住,秦先生衬衫下的躯体真叫人喷鼻血,我费了好大劲才拘管住自己。” 柳舒笑得蜷成一只虾,戳着弟弟的鼻尖:“你这小色鬼!” 柳曦捂着鼻子,委委屈屈:“哥哥要是在场就晓得了。” 第13章 柳舒止住笑,道:“对了,前些日子收到请帖,柳氏每年举行的晚宴,柳家人都会去。今年已经订好了地方,离这里不远,我们开车去就行。” 柳曦百无聊赖地叹一声:“也不晓得谁下的规矩,每年都要见一次,好像平日里不够尴尬似的。还偏偏喜欢附庸风雅,一会儿是江南古宅,一会儿是湖心小岛,存心嫌我们不够折腾,也不晓得哪个倒霉催的尽出馊主意。前年更绝,选在千年古刹里,天天吃素斋,吃得我嘴里淡出鸟来!” 柳舒忍不住掩口而笑:“可不许这样埋汰柳家,没有世世代代打下基业,齐心扶持,荣辱与共,哪有你今天舒服日子。” 柳曦瞥一眼,“荣是荣的,都晓得凑过来,到辱的时候,通通作鸟兽散,生怕撇清关系不够及时。” 柳舒戳了戳弟弟气鼓鼓的面庞,笑道:“今年倒真的是普通别墅,好酒好菜,自家的厨子带过去,酒据说也是私藏的好酒,包你喝个痛快。” 柳曦道:“亏你还能耐着性子出席,我是没那个好脾气。” 柳舒微叹口气,其实他也不乐意去的。只是去了好才掌握着人心,将来好的坏的都有个准备。他不替自己想着,也要替小曦想着。 柳舒停顿半晌,张了张口,只道:“往年严肃惯了,今年说了玩乐为主,可以带外面的朋友来。” 柳曦嘟起嘴:“那我要带秦先生去,不然怎么熬得来。” 柳舒道:“随便你,横竖我们离得近,当天就可以回来。余下那帮人,爱喝几天喝几天。” 柳曦笑道:“可别像某一年,喝多了进错门,上错床呢。” 柳舒不禁笑道:“那年也真是奇了,这么小概率的事件,当然传得众人皆知。只是至今不晓得,故事里的两位主角,究竟是何人?” 柳曦贼兮兮道:“我也是多方打听,只知道两个都是柳家人,再问,也问不出来了,叫人又急又恨。” 柳舒笑道:“你这孩子!” 宴会那一日,很是好好打扮一番。平日里再如何懒散随意,到了这样的场合也不得不打叠起千般精神应对,若是露出一星半点衰颓之态,背后不知怎么被人嚼舌根。 柳舒细心挑选了领带、袖扣,皮鞋,西装也早早从干洗店取回来熨帖平整。 柳曦忍不住笑着调侃:“哥哥好贤惠哦。” 柳舒瞪一眼:“以后可得自己学着做,我还伺候你一辈子不成。” 秦愈湖开车来接,远远瞧见柳氏兄弟二人站在门前,一样的修身玉立,一样的精致容貌,远山如画,秋波欲流,眼瞳里盛着春水,却全无轻薄态。 不禁叹道:“柳家人真是标致相貌。” 柳曦打开车门坐进去,乜斜着眼睛:“就知道你贪图我皮相。” 柳舒也坐进去,笑道:“秦先生不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多少人地咬手绢地等,结果被你讨了便宜。” 柳曦不满地:“哥哥到底帮着哪边,说得好像秦先生亏了似的。” 柳舒挑眉道:“秦先生摊上你这么个混世小魔头,不是亏了是什么。” 柳曦瞪大眼睛:“原来哥哥一早就想把我脱手。”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秦愈湖边发动车子边笑道:“我是不介意接手的。” 柳曦尚未发话,柳舒柔和地笑笑,回应道:“有劳秦先生了。”直把柳曦气个半死。 跑车开到晚宴的别墅。 三人一齐入了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簇锦团花的场面,衣香髻影,峨冠博带,珠围翠绕,个个是好态度。 说是柳家人,其实年轻一辈居多,今年冬季降雪颇丰,温度又低,不太适合老年人出行。小辈们乐得无人管束,开了好几箱啤酒在厅中畅饮。 柳舒道:“我不爱凑热闹,先去在楼上待着,你们慢慢玩。”言罢径自走向楼梯。 柳曦自托盘上取了杯香槟,轻轻啜饮一口,向场中观望。熟面孔不少,有儿时玩伴,亦有点头之交,也有些远房的,几年未必说得上一句话,遂暗自庆幸带了秦愈湖来,不至于落单。 他正在东张西望,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踏入门内,容貌是上佳的容貌,肤若凝脂,眉如新月,衣饰得体,斯斯文文,可惜并不是柳家人。 柳曦瞧见来者,立时竖起眼睛,怒道:“这人来做什么。”当即放下酒杯就要冲上去赶人。 秦愈湖急忙一把拉住他,“人家又不是来砸场子,你怎么先沉不住气了。” 柳曦蹙个眉尖:“他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存的什么心。” 秦愈湖道:“存的什么心,问问不就晓得了。”擎着酒杯上前,向来者微微颔首:“沈先生。” 沈瞻向他二人大步走来,笑道:“这么巧。” 柳曦面色冰冷,半分好脸子也不肯给,尖锐道:“你又不姓柳,在这儿瞎凑什么热闹。” 沈瞻丝毫不介意恶语相向,只两边窥觑,找什么人似的:“你哥哥呢?” 他不提柳舒还好,一提顿时把柳曦的火气也提上来:“你还有脸找我哥,我们柳家人晚宴,什么时候请你了。” 沈瞻讪笑一下,略带局促:“沈、柳两家相识亦久,我跟着柳嘉柳琛他们一起来的。” 柳曦翻个大大的白眼,一副气绝表情:“沈先生是真有手段,我哥哥快被你折磨死了,求沈先生放过。” 沈瞻垂下白瓷面庞,语气近乎哀求:“我只远远看他一眼,绝不打扰。”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凄清,很快消逝无踪。 柳曦扬声冷笑:“沈先生知情识趣,勿要听不懂人话。” 沈瞻自嘲地笑了下,微微一叹:“我岂是听不懂人话,只是不肯死心罢了。”默默自手旁取过香槟,走去场中寻人。 柳曦冷眼望向那道背影,只管冷笑。 秦愈湖一手抚上柳曦的肩,缓缓道:“你太护着柳舒。” 柳曦眉头蹙紧:“他母亲与我母亲是亲姊妹,我就这一个表兄,不护着他护谁?” 柳舒上了楼,想找个安静角落待着,没料想角落里已经坐了个人,捧着一只红酒杯独自啜饮,瞳孔一片惨灰,神情寂然。 他恍然记起这个人,幼时常常被带着玩耍,长大后渐行渐远,虽偶有音讯传来,却也许多年不曾见面了。 举杯上前,微微笑道:“横扇。” 柳横扇面庞微抬,露出工笔描画一般的眉目,唇间尚沾着红酒,仿若涂朱,轻轻一笑,回应道:“小舒。” 柳舒在一旁坐下,相顾无言。 横扇的母亲是柳家人,当初逃了家里安排的婚约,死心塌地要和横扇的父亲在一起,引得家里大怒,直言不认这个女儿。 横扇的父亲温和儒雅,柔和有余而不足刚毅,两人无法反抗柳家,双双出逃,失去家族庇佑,独自在外过活。 横扇长得极像母亲,性子却似父亲,成为一个温温柔柔的工笔美人。因着父亲家贫,远不及母亲,遂随了母姓,唤作柳横扇。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十来岁时父母双双撒手人寰,只留下他,独自面对前方浩瀚的人生和一堆棘手的债务。 母亲已经被家族视为耻辱,柳家无一人肯出手相助,一个孩子连安葬双亲的费用也无法拿出,更无力偿还巨额外债。唯有一副好皮囊,虽青涩,却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自此甘愿委身于人下,供金主玩乐,以觅衣食。而今年纪渐长,已无其他糊口之道,仍旧任人买卖如初。 愈发被柳家人笑话是自甘堕落的下贱玩意。 第14章 柳横扇呷一口杯中红酒,缓缓道:“之前有一年没见到你,还以为你今年也不来了。” 柳舒淡淡一笑。 那年正是他受伤的时候,半是为养伤,半是为躲避流言,便没来参加。 对横扇道:“你倒是每年都来。” 柳横扇从容笑了下,“来看柳家人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也是趣味十足。” 柳舒笑道:“幸亏你是个性情薄凉的,他们伤不着你。” 柳横扇举起身旁一只酒瓶,注满杯中,挑眉道:“柳家那么多张嘴,封了这张还有那张,我是在意不过来。” 柳舒笑道:“是了。”注视眼前的人仰头将浓郁酒液灌入喉中。一杯接连一杯,一瓶红酒很快见了底。 他指尖轻轻伸过,覆盖在杯沿,柔声道:“横扇,少喝些罢。” 柳横扇略笑了下,挪开柳舒的手,“我心里有数,这个,你就别管我了。”毫不犹豫地仰头,喉结耸动,脖颈惨白刺目。 柳舒移开目光,默默盯着地板上那道影子斟酒自饮,拉长缩短,仿佛一场斑驳的皮影戏。玉露琼浆,禁不住几次唇齿开合,巫山连楚梦,恨不能夜夜醉归。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清风明月。 柳舒动作柔和揽过柳横扇的躯体,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柳横扇微阖着眼,半酣道:“你送我回去吧。” 柳舒道:“好。” 二人下楼,找秦愈湖借车。 柳曦正在场中央专心致志听人八卦,半点没注意到其他。秦愈湖将车钥匙递过去,柳舒道了谢。 两人开车出来,夜已经深了。黢黑夜空没有繁星,仅坠着一轮月亮,仿佛一只硕大空洞的眼,面无表情打量人间。 柳横扇将车窗开出一丝缝隙,让凉风吹进。 酒气随风飘散,愈发衬得他醉眼迷离,静默许久,缓缓道:“小舒,你的事,我也听说一些。” “哦?”柳舒目视前方,微微一笑,“竟连你也有所耳闻,不枉我遭那些个罪,还能供柳家人闲时佐酒,也算值了。” 柳横扇拨弄一下额前乱发,“柳、沈两家因为你的事生了嫌隙,连生意往来都断了,动静闹得如此大,我岂会不知。” 柳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柳横扇转下面庞,侧眼看过去:“这么多年,你也不要自苦了。” 柳舒牵扯嘴角笑一下,“我有什么苦的,流年易逝,早放开了。” 柳横扇不置可否,空怔着眼眶投向窗外暗夜,无法聚焦。思绪不知飘散到何处,声音亦从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曾经有相爱的人,那个时候身负巨额债务,对方以为我是为了钱才跟他在一起。那时我年轻又骄傲,哪受得了这种屈辱,遂和他分手,想着偿清债务再来找他。当时还哭着求对方等我,是不是好傻?而今对方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依旧孤身一人。” 顿了顿,目光转回:“小舒,你我都是普通人,大抵没有机会重来,我不想看你同我一样。”苦涩一笑,眼角丝丝细纹。 抵达公寓楼下。 柳横扇着实喝多了,几下落空也未按开车门。柳舒从另一侧将他抱出,搀扶走入电梯,摸索出口袋内的钥匙打开屋门。 柳横扇尚有余酒未醒,面色绯红,口中喃喃呐呐的,醉态着实有趣。 柳舒笑了笑,抱他到床上,盖好被子。 反身欲离,手腕突然被一把攥住,床上的人眸光邃远,潮湿氤氲涌上水雾,恍恍惚惚地:“说好等我,你怎么不守信……你答应我的……”尾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哽咽。 柳舒凑到耳边轻声道:“睡吧,等你酒醒呢。” 柳横扇受到抚慰般缓缓闭阖双眼,纤长睫毛下有无数哀伤流泻,呼吸渐平稳,眉心仍不安地蹙着。 柳舒慢慢抽出手,将滑落的被褥掖好,小心翼翼一步步后退出去。 驱车返回晚宴,厅内人已散去大半。 柳曦几步跑上前:“哥哥总算回来了!”喝了不少酒,脸蛋红扑扑的,指尖映着酒液的颜色,被灯光照得盈盈发亮。 柳舒含笑道:“一会儿可怎么把你抬回去。” 柳曦吃吃地笑,借着酒劲儿:“秦先生抬我!”吐气如兰,果真喝醉了。 柳舒将车钥匙交还给秦愈湖,道:“我们也回去吧。” 秦愈湖尚未来得及点头,场中央有个身影急不可耐过来,带着几分酒气:“可算找到你了。”一手捏杯,另一手按在柳舒肩头。 柳舒面无异色,平静道:“沈先生要怎么回去?” 沈瞻露齿一笑,尽是孩子气的神情:“不晓得!”底气十足。 柳舒仰头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一起吧。” 四人迈出别墅,上了秦愈湖的车。柳曦坐在前面,脑袋抵着车窗,一会儿说困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发笑。柳舒和沈瞻坐在后面,沈瞻醉意上涌,含含混混倚在身旁的人肩上,被默默推开。 沈瞻不在意似的,眼睛都睁不起,反倒越挫越勇,扯扯拽拽的,八爪章鱼一般,缠个没完没了。 秦愈湖旋转钥匙发动汽车,车身优雅且轻巧地滑入夜色。 回到柳宅,家仆已煮了醒酒的汤。 柳舒好言好语温和地哄弟弟喝下,转身冷脸令沈瞻也一起喝。 又用温热毛巾给弟弟细致地擦了脸。 柳曦咬着毛巾漫无目的地张望,目光冷不丁落到沈瞻身上,刹时竖起眼睛:“这倒霉催的怎么也跟来了,当真阴魂不散。” 秦愈湖略微蹙眉,道:“你醉了。” 柳曦手指着沈瞻,对秦愈湖道:“当初我姥姥就不喜欢他家人,他家老爷子先腆着脸追我姨母,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又恬不知耻跑来追我妈。俩姐妹对沈家唯恐避之不及,沈家老爷子心里究竟有没有掂量?” 沈瞻面上浮现一丝困窘:“上一辈的事就别提了。” 柳舒忍不住偷笑:这孩子最是记仇,隔着几代的新仇旧怨都门清,非要扯出乌泱泱一帮人才肯作罢。 稍不得悉心将弟弟哄劝上楼,送入卧房,又吩咐家仆联系沈家过来接人。 秦愈湖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柳舒送他到门口,等待他系上围巾的时候,想什么心事似的,思量着如何开口:“秦先生,小曦还是个孩子,保护自家人心切,嘴上定不会软。” 停顿半晌,垂下眼睫,“他终究是个好孩子,秦先生多担待些罢。”无穷无尽的话语,掩藏在一声叹息之下。 秦愈湖眸如深潭,注视柳舒半晌,应道:“你不必说,我都懂得。” 过了些时候,家仆来报:沈家人已经到了。 柳舒抱着胳膊,从窗口远眺车子驶入雕花门,前灯照亮一小片庭院。 沈瞻酒略醒了,听见动静从沙发上立起身,慢吞吞披上大衣朝玄关走。 柳舒正立在门前,神情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沈瞻踌躇片刻,垂首上前:“方才在车上是我轻狂了。你不晓得,我……皮肉靠一靠也是甘心的。” 不知所云说了一通,声音模糊不清。 柳舒面容平静,伸手拉开门,淡淡道:“沈先生请回吧。” 沈瞻低眉垂目,这会儿酒气已经褪了,脸上没残留多少血色,指尖也煞白,轻轻碰触上柳舒的袖口,在丝绸布料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情愿做个呆人,自己讨这些苦吃,也甘之如饴。 柳舒不为所动,兀自扯脱袖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15章 柳舒沉默着回到屋内,大厅中热闹散去,现出满目冷清肃然,家仆们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一个人慢吞吞走进厨房,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兀自斟出满满一杯。 今晚所有人都喝醉了,唯独他一个清醒地难受着。 可见懂事、体贴不是什么好事,成全别人,自己受罪。 柳舒自嘲地笑一下,仰头咽下一口辛辣的酒液。 他不太确定自己对沈瞻还有没有感情,爱也好,恨也罢,也不知道要用什么去丈量他与沈瞻之间的距离,亦不知道他对沈瞻的耐心,究竟还剩下多少。 两人原本不是这个样子,却莫名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仿佛无意识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玩弄了,再次四目相望时,早已认不出彼此的模样。 沈瞻在生意场上鲜有败绩,亦懂得及时止损,为何独独于感情一事,折腾到身心俱疲还不肯罢手。 柳舒望向窗外黢黑的夜,目若平湖,喉结耸动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柳曦趴在床上眯过一轮,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瞧见哥哥动作轻柔地推门入内,不由咧嘴笑起来。 柳舒上了床,瞥一眼弟弟傻乎乎的表情,发自内心地感叹:“要不是生在柳家,你这个小呆瓜可怎么办。” 柳曦漂亮的面孔皱起:“哥哥就会埋汰我。” 柳舒蜷进被子底,面对着弟弟躺好,“哪是我有意埋汰你,只是柳家一代一代的,也是纷繁不易。” 柳曦抬起清亮的瞳孔,道:“我不怎么晓得上一辈的事,你跟我说说。” 柳舒抵在枕上,思绪似乎飘散到渺远的地方,声音也轻柔:“我小姨,也就是你妈妈,当初是很古灵精怪的一个人,常常语出惊人。年轻时死活不肯嫁做人妇,直到遇见你父亲。 婚姻,于那样一个轻盈跳脱的女子而言,仿佛自断经脉一般。 然而终究盘起头来相夫教子了。 我母亲则不同,温婉到了底的性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结婚的。 当初追求者甚,一遇到我父亲,就认定是他了,前后也没谈过几次恋爱就嫁了人。想来终归有些可惜。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没说,到老了却常常提及当初那些追求者,后悔怎么没多交往几个。” 柳曦道:“这我竟是不知。” 柳舒缓缓道:“我外公极为溺爱我母亲,我父亲亦宠爱她,她至今以为天底下男人都这么好。” 柳曦回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下:“姨母是这样的。” 柳舒又道:“姐妹两个当初一心想要女儿,可惜我母亲生的是男孩,她温温柔柔的性情,也不争辩,只是认了。后来小姨,也就是你妈妈,有了身孕,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生女儿,自己偷偷吃了好多偏方,被你父亲发现一通跳脚。 “我小姨不是甘愿认命的性子,同姨夫吵起来也是惊天动地,需得全家一齐上阵哄她。直到有了前期妊娠反应,私底下高兴地跟我母亲说,都是怀了女娃娃才有的反应,姐妹两个喜极而泣。她信誓旦旦怀的必定是女孩,B超还没做就火急火燎张罗着置办女娃娃的小衣柜,姨夫劝她生下来再买也不迟,被骂到狗血淋头。 “足月生产那日,一大家子守在产房外面祈求母子平安,我母亲自然也带着我去了。小姨在里面千辛万苦诞下婴儿,护士恭祝她喜得贵子,她以为自己听错,死活扯着人家确认好多遍,自己的的确确生的男娃,瞬时间百念皆灰。 “孩子自然也没心思看了,打发护士赶快端走。姨夫进产房看她,被她一巴掌甩在脸上。我姨夫平白无故挨了揍,委屈得要死,他那日的表情,我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母乳是不情愿喂了,家里人左哄右哄,小姨只说自己没有奶,所以你是吃奶粉长大的。尿布更是不肯亲自换,一办完百日宴,立即把孩子丢到一边,自己跑出去散心,倒是十分快活的。 “我母亲怕姨夫照顾不周,把你接过来同我们一起住,我现在还记得你躺在小小的婴儿床里吃手的模样呢。” 柳曦听得连连咋舌:“竟有这一出,我完全不晓得。” 柳舒笑一下,“就因为你我都是男孩,她们姐妹二人不知抱头哭过多少回,小姨后悔也后悔死了。我母亲说后悔倒也不至于,只是未能如愿,遗憾居多。小姨说干脆把孩子扔了,任其自生自灭,我母亲吓坏了,说她还是要养的。” 柳曦吓一跳:“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晓得自己的命运竟这般波折。” 柳舒一叹,眼光扫过来:“直到你两岁多一点,小姨才逐渐接受你是个男娃娃。”说着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笑起来,“我姨夫平日里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对着小姨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处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果真一物降一物。” 翌日早晨,柳曦在镜前穿戴西装,准备去公司。 柳舒走上前替弟弟整理好领带。 柳曦仰头道:“哥哥不同我一起去?” 柳舒摇头:“我要去医院复查,你早些回来就是,咱们一起吃晚饭。” 柳曦点点头去了。 柳舒阖上门,乏力地坐回床上,后背的疼痛无法抑制地翻涌,仿佛潮水一遍遍冲击海岸礁石。他眉头紧蹙深吸一口气,尚未来得及缓缓呼出就碎裂成无数片。 颤抖着手去抽屉取药罐,一拿起来却格外地轻,晃了晃没发出半点声响。 不知何时早已吃光。 他无奈地苦涩一笑。 适才因为不想去公司才骗弟弟要去医院复查,没想到一语成谶,真的要跑医院一趟。 身体的疼痛愈发凶猛,似乎知道止疼药已经耗尽,欢欣鼓舞一波接着一波。柳舒草草披一件外套,摇摇晃晃下了楼,喊司机去车库取车。 风驰电掣抵达医院,顾不得没有预约,直奔洛冉所在的科室。上楼梯时走得急,差点摔一跤。 洛冉正在给面前的病人看诊,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冲入,全身的重量挂在门框上,抖得好似风中枯叶,站立困难。 他心中一惊,起身将人扶到沙发上。 柳舒大冷天额头沁出了汗,眉间紧拧,嘴唇微张着喊疼。 洛冉疑惑:“先前给你开的药呢?” 柳舒惨然一笑,上下两瓣唇没有血色:“早吃完了。” 洛冉心中震动,不由地:“这么快?Fentanyl是强效止疼药,必须严格按剂量服用,不然……” “我知道”,柳舒脸色苍白地打断他,“你先止了疼,然后怎么说我都行。” 洛冉静默片刻,让护士去药房拿两片常规止疼药。 柳舒摇头道:“不管用,要你上次给我开的那个。” 洛冉即刻蹙起眉,提高音量:“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简直胡闹。” 待护士将药送来,用清水给柳舒服下。 柳舒咽下药片,被冲上岸的鱼一样喘息许久,指尖的颤抖渐渐恢复平静,神情也舒缓下来。伸手拭去额头的汗,咧嘴笑一下,沙哑道:“还是洛医生有办法。”唇角有皲裂的痕迹。 洛冉冷着瞳孔,眸光如寒冬深潭,半晌未发一言,转身给其他病人看诊去了。 第16章 柳舒在沙发上躺了会儿,感觉好些了,摇摇晃晃坐起来,盯着膝盖兀自发愣。 洛冉推门进入,道:“等会儿喊司机送你回去?” 柳舒没有抬头,眼神仍旧怔着,闷闷道:“你开了药我再走。” 洛冉面庞降了温度,拉过椅子在前面坐下,沉声道:“你以为阿片类处方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 柳舒将脸孔抬起,挂上一副嘻笑表情:“我知道你有办法,所以才来求你。” 洛冉不为所动:“Fentanyl副作用那么大,嗜睡,低血压,呼吸抑制,医生都不敢给病人开,你真有胆子,眨眼的功夫一罐没了。” 柳舒不甚在意,随口应道:“洛医生说得是,我心里有数。” 洛冉眉头紧蹙,压抑着怒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柳舒道:“你先开给我罢。”手抵在额角,语气略有不耐烦。 洛冉依旧眉头紧拧,手伸向白大褂口袋,指尖在处方笺上悬停半晌,最终还是落了笔。 柳舒从桌面抽走处方,唇角有了笑意,道:“洛医生几点下班,一起吃个饭?” 洛冉道:“我今天还有些事情,下次吧。”面上余怒未消。 柳舒也不强求,随意给自己找个台阶:“横竖我常来,下次洛医生可要给我个面子。” 取药出了医院,驱车回家。 柳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时值深冬,遍地枯枝败叶,眼过之处萧瑟生寒。柳舒目不斜视,踩着一地碎琼乱玉,踏入屋内。 他精神不济,身上又难受,吞了几粒药片,只在床上懒着,昏昏沉沉挨到下午。 柳曦从外面回来,在客厅脱掉西装外套,推门进入卧室,一眼便瞧见哥哥还像自己刚出门那般倚在床头,不由取笑:“你可是一整天都没挪窝?” 柳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是呀,可无聊死了。”声音有气无力。 柳曦挑眉:“还不如陪我去公司上班。” 柳舒连连摆手,“我还嫌自己好日子不够长,才不去你那里淘气。” 柳曦一把将哥哥从被褥上拽起,眼里亮晶晶的:“公司的事情总归要和家里人商量才好,其他人我信不过,董事会那帮人也不肯消停,简直叫人头大。” 柳舒瞪眼道:“我帮得了你一时,难道还帮得了你一世。你自己拿主意罢,出了问题还有我姨夫担着,你有什么好怕的。” 柳曦惊叫道:“怎么连哥哥也这么说!我父亲也让我自己拿主意,说出了事有你表哥兜底,你们都指望对方,纯属敷衍我么!” 柳舒哑然失笑:原来姨夫这么想的,他老人家倒是潇洒。 柳曦道:“我喊了秦先生过来,晚上一起吃饭。” 柳舒惊道:“你怎么不早说,家里什么都没有,来了只能喝粥。” 柳曦笑道:“喝粥就喝粥吧,秦先生还缺这一顿饭不成。” 柳舒想想也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料想就是让他吃糠也甘之如饴。” 一番话把柳曦说得脸红透了。 稍晚些时候,秦愈湖果然前来,在玄关将驼色毛呢外套挂至衣架上,换了舒适的拖鞋。 柳家兄弟二人从楼梯上下来,吩咐家仆准备摆饭。 柳曦蹦蹦跳跳地下楼,小兔子一样扑到对方怀里。 秦愈湖被撞得后退两步,笑着将人接住:“你看你,摔了可怎么得了。” 柳曦嘟起嘴道:“在公司里严肃死了,皮鞋硌得脚疼,脸也得板着,喜怒哀乐都不敢有,到家里还不让我蹦跶蹦跶。” 柳舒捂嘴笑道:“边吃边说。” 三人在桌前坐下,家仆将砂锅端上,一揭盖子,蒸汽袅娜,异香扑鼻。 柳舒探头一看,有虾蟹,有干贝,有海参,有鱿鱼,有蛤蜊,满满一锅五颜六色地招摇着,不由惊诧:“我倒不晓得家里还有这些东西。” 柳曦拾起瓷勺道:“沈瞻前几日送来的,我没让他进门,只让把东西放门口就赶他走了。尽是些海产,正好拿来熬粥。” 柳舒道:“原来如此。”舀了几勺粥到自己碗内,有意无意避开海鲜,只挑些用于点缀的玉米粒和时蔬。 三人边吃饭边谈近期商场上的趣闻,一齐笑了阵。 柳曦道:“你们可知程氏企业近来颇有异变?”表情神秘兮兮。 秦愈湖道:“略有耳闻,只知道集团内部斗得厉害。” 柳曦高深莫测地一笑,仿佛掌握什么不得了的资讯:“程家二少爷原本不是程氏总裁内定的继承人,仓促上马亦不被公司上下看好。没想到这位二公子短短几年稳住阵脚,大权独揽,踢走一干尸位素餐的元老,连跟在总裁身边多年的总经理也敢罢黜,真真好气魄。” 柳舒笑道:“你这是太平日子过惯了,反倒羡慕起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秦愈湖道:“打江山易,坐稳却难,想必程氏总经理不会甘心任人揉搓。” 柳曦道:“那可不是,现在就瞅着下面人如何反击,我们旁人可是等着看好戏了。主角这般卖力,情节务必要精彩。” 秦愈湖笑道:“是了。” 柳舒道:“横竖都是些心思手段,各自用在不一样的地方罢了。”就着瓷勺将粥吹凉,慢慢送到唇边。 用过粥,三人坐在沙发上说了会儿话。柳曦直喊刚才吃咸了,要家仆去切水果。 柳舒笑话道:“你活得这般精细,将来秦先生可怎么养你。” 秦愈湖赶紧道:“小曦在我这里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柳曦也赶紧接口:“我很好养的。” 柳舒咋舌:自己倒成了外人。摆手道:“你们慢慢聊,我不在这里当灯泡了。”端了茶盏翩翩然上楼去。 推开卧室的门,慵懒地倒在床上。 窗户的玻璃起了一层浓重水雾,外界的一切笼罩在江南烟雨中,迷惘混沌瞧不真切。柳舒枕着手,兀自盯着模糊的夜色发怔。 突然间觉得很寂寞。 如果没了小曦,他还有谁呢。 楼下大厅,秦愈湖正专心给柳曦剥橘子,耐心地将橘络一一挑去,慢慢道:“方才喝粥的时候,你哥哥只舀白粥,满锅的海鲜一口没动。他嘴上说这么多年早看开了,其实仍旧心结未消。” 柳曦放一瓣橘子到嘴里,含混道:“沈瞻还指望着讨好哥哥,不曾想哥哥根本不领情,倒是便宜了咱们。” 秦愈湖好笑道:“沈瞻喜欢的明明是你哥,倒得看你的脸色过日子。” 柳曦冷笑:“活他的该!” 秦愈湖不由唏嘘:“也是可怜。” 柳曦闻言忍不住蹙起眉尖:“是他对不起我哥哥在先,你没瞧见我表哥那时的样子,眼里终日汪着泪,简直像两潭湖水嵌在里面。他沈先生倒好,花名在外,玩得飞起,直把新人换旧人,哪里管过我哥哥死活!” 秦愈湖道:“沈瞻再如何对不起你哥,也过去十年了,十年赎一罪,还不够吗。” 柳曦咬牙切齿地:“当然不够,我当时恨不能手刃了他,后来想想杀他反倒是便宜他了。留他一条贱命,丢进瓦罐里文火煨着,慢慢地煎熬。” 秦愈湖一叹,道:“就这么互相消磨。” 柳曦神色凄然,嘴唇颤动许久,才道:“你不知道当初我哥哥有多天真爱笑,跳脱活泼到了底,跟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似的。那时的哥哥再也换不回来了,你叫他赔我一个哥哥,你叫他赔我……” 一声一声,言罢有泪如倾。 第17章 柳舒抱着手炉懒洋洋蜷缩在床上,忽闻手机嗡嗡震动,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横竖闲着无事,便接了。 那头传来个温和的声音:“小舒?” 柳舒略微惊讶:“横扇?” 那头轻声笑了下,“问了许多人才拿到你的号码,可算没有打错。” 柳舒笑道:“怎么突然想起我来。” 柳横扇道:“那天你送我回家,一直想谢谢你,没料想尚未来得及道谢,又有事情需要麻烦你。” 柳舒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柳横扇道:“我最近有事要出趟远门,家中宠物无人看顾,可否寄送在你那里几日?” 柳舒忍不住笑:“原来是这点小事,你尽管送来就是。” 电话那头松下一口气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玩具和食物我都准备好了,黟黟也乖,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柳舒挂下电话,想到不久便会有只宠物陪伴,虽然只是短短数日,然而终究不是一个冷清宅子了,心里生出隐隐的欢喜。 想把这个消息立即告诉小曦,动作轻快翻身下了床,鞋子也顾不得穿,赤脚朝楼梯的方向去。 正要迈步下楼,远远地隔着栏杆,瞧见弟弟正和秦愈湖在沙发上依偎着亲吻。 柳曦眼睛微微阖着,纤长的睫毛颤动,手握着对方肩膀,面庞是专注和投入时才有的神情,带着些许年少的稚嫩,又含着些许成熟的欲望。 柳舒在楼梯口静默观望,半晌赤足回了卧室。 过了几日,柳横扇果然登门拜访,依旧是工笔描画的美人面庞,潋滟的眸子,温柔且清隽。仿佛上一秒才从宣纸上落入凡间,好看得不似真切。 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只浑身发光的金毛寻回犬。 柳舒刚瞧见就喜欢上了,忙不迭将一人一犬迎进屋子。 既然是柳家养的犬,自然也随柳家姓,大名柳黟黟。刚满一岁,正是犬类活泼好动的年纪,乍入新环境,愈发兴奋,众人费了好大劲才让它安静下来。 柳曦瞅着家仆把几大包狗粮狗咬胶狗玩具从车上搬进屋,惊奇道:“养狗还这么讲究。” 柳横扇道:“可不得讲究着么,黟黟有自己喜欢的香波,梳子也是单独的,不然毛色哪能这么漂亮。” 柳曦围着柳黟黟前后打量,承认这的确是一条精致的狗。 柳横扇接着道:“吃的用的我都备齐了,狗窝和毯子也有,黟黟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玩具,你们随它去就好。” 柳舒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送横扇出门的时候,柳曦还在屋里研究柳黟黟。柳舒陪他慢慢踱步到院内,“没想到你还养狗,我一直以为你独居。” 柳横扇道:“以前的金主为了讨好我送的,起初嫌麻烦,后来养也就养了,权作排遣寂寞。”语气淡然,不以为意。 柳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柳横扇不甚在意地解颐一笑:“到了这般年纪,早就不期待世上有一盏灯是独独为我而亮了”,顿了顿,自言自语般地,“也许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路,到了偏僻又荒凉的地方,再也寻不到归途。” 柳舒踌躇片刻,思量着开口:“有期盼,有快乐的事,有美好的风景,于人生而言就已足够。至于感情,别放太多心思,强求不来。” 柳横扇勉强牵扯嘴角笑一下,“感情是什么呢,想想还是无情无欲孤独终老的好。”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很快消散无踪。 柳舒心中生出不忍,手伸过去:“你以后可以常来,我平日里也是一个人,我们还能说说话。” 柳横扇寂寞地笑了笑,轻轻应声:“嗯。” 车子开走前,他按下车窗,对外面的柳舒道:“黟黟就交给你了,它是个乖孩子,你待它好些。” 柳舒点点头。 柳横扇又道:“将来它要是犯了错,我提前替它道个歉,它什么都不懂的。” 柳舒听着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点下头。 柳横扇垂下面庞,睫毛如蝴蝶羽翼般轻颤,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掩含在唇下,然而最终什么也未说。 柳舒目送着车子离去,那样好看且温柔的一个人,为何偏偏经历许多的波折,真叫人心疼。 怔忪许久,转身回到屋内。 柳曦正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狗玩玩具,柳舒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打趣道:“你倒比黟黟还像狗。” 柳曦抬起面庞,认真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狗这么好玩,没养的时候不晓得。” 柳舒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扯过毯子搭着膝盖,随口道:“那这狗你伺候罢。” 柳曦举着玩具逗弄黟黟,用手指搔刮它柔软的脖颈与下颌,自己傻乎乎笑了一阵。笑罢又愁眉苦脸地:“要是养出感情了,横扇接它走的时候我舍不得怎么办。” 柳舒失笑:“就怕你就三分钟热度,到时候只会埋怨横扇怎么还不把狗弄走。” 当晚柳家兄弟二人替柳黟黟布置好狗窝,玩具也一并摆上。怕狗受凉,特意将窝放在暖气旁边。 黟黟倒是很会生活,自己叼着毯子蜷过去,不怎么需要人费心。 柳曦不免生出一丝欣慰,俨然是慈父心态。 第二日去公司前,柳曦依依不舍地和狗道别。 柳舒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立在门边,手端牛奶杯,笑骂道:“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还不快滚。” 柳曦苦着脸,被哥哥毫不留情地赶走。 柳舒回到屋内,黟黟正趴在客厅地毯上,两只前爪交叉搭着,心爱的毛绒兔子搂在胸前。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下,坐到沙发上拍拍膝盖,唤道:“上来。” 黟黟从善如流,后爪一蹬上了沙发,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柔软的耳朵耷在柳舒脚边,不时扇动一两下。指尖有温热的触感传来,伴随着犬类轻微潮湿的呼吸声,和胸腔起伏的震动。 家里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了。 平日一送走柳曦,他就只有回卧室躺着,要么干坐着发愣,饭也懒得吃,直到夕阳西坠。 日子过得无甚趣味,亦没有期盼。 只有噬骨的疼痛对他不离不弃,十年如一日,倒是极为长情。 柳舒深叹口气,暗想自己要不要也养一只狗呢。 斜倚在沙发上看了会书,挂钟敲响时意识到时间不早,要替黟黟准备午饭。 柳舒不舍地将脚从犬类温暖的身下抽出,趿着拖鞋到厨房找狗粮。举着包装袋研究半天也摸不清具体该倒多少,又担心狗只吃这个营养不够,不知该不该用水果蔬菜加餐。犹豫许久拿不定主意,只得求助有养狗经验的家仆。 千般小心将狗碗和水盆送到黟黟跟前,生怕它认生不肯吃,结果黟黟呼啦呼啦吃得山响,满满一盆丁点不剩。 柳舒总算放下心来,长长吁出一口气,忍不住抚摸狗脑袋轻声夸赞,唇角笑意盎然。 家仆上前道:“大少爷,有医院打来的电话。” 柳舒点点头,过去接起,话筒那头赫然是个熟悉的声音。 “我正在看明天的门诊预约,没找到你的名字,你那边还好吗?”说话间有纸页翻动的声响。 柳舒“哎呀”一声,道:“是我疏忽了,这两天光顾着狗呢,倒把预约给忘了。” 洛冉奇怪道:“什么狗?” 柳舒笑出声:“我养狗了,洛医生过来看看罢。” 第18章 当晚洛冉便来了柳宅。 柳舒将他迎进屋,柳曦正坐在地板上逗弄黟黟,嘴里发出呜呜的意味不明的声音。 洛冉道:“看来小曦很喜欢它。” 柳舒笑道:“他刚养狗,劲头大的很,一日骚扰无数回,狗都被他烦死了。” 洛冉也笑:“可以理解。” 柳舒吩咐家仆摆上茶叶和小点心,边看弟弟和狗玩耍边道:“我不太会养这个,不敢给它瞎吃东西,又担心只吃狗粮营养跟不上。” 洛冉道:“现在的狗粮一般配方齐全,有牛肉,有鱼粉,有蔬菜,有的还含深海鱼油,对狗狗来说足够。如果要自己喂,尽量避免肝脏和容易过敏的海鲜。” 柳舒道:“那我就放心了。” 洛冉回忆起什么似的,缓缓道:“我读大学时曾想去兽医专业,毕业后开一家宠物诊所,每日替小动物们看病。只因家里三代从医,父母和祖父都在综合医院供职,坚决反对此事,最终还是读了临床医学。” 柳舒略微讶异:“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 洛冉换上一副轻松表情:“昔日大学同窗还真有在宠物医院就职的,每天看他们和小仓鼠、雪貂、蜥蜴甚至蟒蛇合影,羡慕得不行。” 柳舒笑一下:“如果洛医生替宠物们看病,一定是温柔的模样。” 洛冉细细咀嚼这话,不由嗅出一丝不妥:“难道我替人看病的时候很凶吗?” 柳舒笑容愈深:“我可不敢得罪洛大医生。”话里有话一般。 洛冉眉头拧得更紧,虎起脸来:“我从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肯合作的病人。”伸手去挠柳舒的痒痒。 柳舒下意识抱紧手炉,虾米一样弓起来,又笑得浑身乱颤,脚在空中乱蹬,企图逃离洛冉的魔掌,连声道:“洛医生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洛冉毫不怜悯地扑过去,“我就是太客气,你才有胆子无视医嘱。”一双手在腰间狠狠捏来捏去。 柳舒笑到呼痛,满面泛红,仿佛才从蒸汽房里出来一般,额头出了亮晶晶一层薄汗,喘息着停歇下来。洛冉手肘支在沙发上,将他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脸上是运动后才有的蓬勃红色。 柳舒怔怔地打量身上那人,半晌没有说话。 一声狗喷嚏骤然打破客厅的沉默,柳舒转头望去,只见弟弟和黟黟齐刷刷朝这里望来,一人一狗表情统一地呆掉。 他心跳几乎漏掉半拍,装了弹簧似的从沙发上弹起,手炉差点砸在地上,脸几乎红透。 一人一狗仍呆愣着,移不开目光。黟黟的狗舌头还挂在嘴外,拖出好长一截。 柳舒赶紧支开话题,对弟弟道:“你们去地毯那边玩,地板上凉。”弯腰搂紧手炉,逃也似地上楼去。 洛冉也追过去,随着柳舒的脚步上了楼。 两人躲进卧室,好像偷吃糖的孩子一般,又笑了一阵。 柳舒笑够了,撑起腰道:“我是真的很想看洛医生替小动物们治病的样子。” 洛冉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眸子清亮,神情认真:“那我就永远遇不到你了。” 柳曦把狗抱到客厅地毯上,兴致勃勃地训练它表演“中枪倒地”的姿势。黟黟屡屡不得要领,四抓朝天敞着肚皮求抚摸。柳曦无比挫败,正要加大狗粮份量以作引诱,忽然听得玄关传来开门声,片刻后一个人影跨入屋内。 来者领如蝤蛴,眉目舒朗,容颜清俊,柳曦却忍不住皱眉:“好端端的你跑来讨什么嫌?” 沈瞻对恶言恶语置若罔闻,只惊奇道:“柳宅什么时候养的狗?” 柳曦冷笑一声,道:“我们养狗还需要向沈大少爷报备不成。” 沈瞻并未回应,只追问:“这是你养的,还是你哥哥养的?你哥哥喜欢什么品种,改天我抱一只小奶狗送他,小小的好玩。” 柳曦一脸厌恶:“你可放过人家小奶狗吧,才出生的小狗做错了什么,被你拿来当讨好我哥的筹码。” 沈瞻正欲回应,忽闻楼梯上方传来响动。循声望去,卧室的门被推开,柳舒穿着睡衣从里面出来,头发略有凌乱。 沈瞻不由地笑了下,他喜欢的人啊,永远是温柔又迷糊的模样。 难得柳舒正巧下来,平日枯等多久也难见到半个人影。明知道人就在几步开外,却不能上楼寻找,还要被小曦恶语相向一阵。 沈瞻禁不住面露喜色,刚要开口去喊,就瞧见柳舒身后还跟着个人,有说有笑,双双从卧室里出来。霎时雪窖冰天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从发梢到指尖都冷透了。他才从屋外的凄风苦雨中步入室内,却觉得这里比外面还要雪虐风饕。 柳舒也瞧见楼下的人了,开口道:“你也是来看狗的?”边走下楼梯。 往日柳舒问话他早回答了,今日喉咙却冻住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 柳曦把黟黟搂在怀里,凉道:“他哪是来看狗的。” 柳舒回头道:“洛医生早些回去吧,别耽误了明日看诊。”亲自将洛冉送至玄关,替他系上围巾。洛冉凑近柳舒耳语几句,惹得柳舒掩口笑一阵,打开门送他出去。 从庭院里回来,沈瞻仍怔忪地杵在原地,目光交织,柳舒不禁蹙起眉尖:“你怎么知道家里养狗的?我不记得通知过你。” 柳曦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犬类柔软顺滑的皮毛,心道姓沈的来看什么都不会是来看狗的。 沈瞻微微张了张口,原本有满腹的话倾诉,现下一句也吐不出。踌躇半晌,只喃喃道:“我不晓得洛医生也在。” 柳舒在沙发上坐下,举杯呷了口热茶,“我近来事多,忘记医院的预约,他过来看看,省得我再跑一趟。” 沈瞻闷闷地“嗯”了声,垂下面庞,表情不甚分明,许久才道:“你和洛医生,正在交往么……” 柳舒没有表情,淡淡道:“我为什么不能和洛医生交往,托你的福,我一周见他七回。” 沈瞻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苍白,几乎得以令光线穿透。身体还稳着,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柳舒大大方方倚靠在沙发上,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端着茶盏,轻声道:“这么多年了,我也想认识新的人。”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什么人听。 沈瞻惨白着脸孔没有答腔。 柳舒并不理会,头也懒得抬,只捧着茶盏专心品茶,嘴唇被蒸汽熏染得殷红,连带眼角都沾染了桃色。 柳家兄弟二人替黟黟垫好狗窝,朝楼下大厅望去,那里空无一人,沈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柳曦冷笑一声,嘲道:“我还当他是什么痴情种子,这就没影了。” 柳舒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淡淡地:“我们也歇息去罢。” 兄弟二人上了床,裹紧被褥拥在一处。柳舒嗅着弟弟身上的奶香味,暗想弟弟还是个孩子呢,不由道:“你也挺像一只小狗的。” 柳曦又好笑又忍不住皱眉,脸孔千变万化也没选出个合适表情,只得喊:“哥哥又来了!”脚在被窝里乱蹬一阵。 柳舒笑道:“明明喜欢跟狗玩,却根本不伺候,都是我在弄。” 柳曦瞪大眼睛,替自己辩解道:“我平日在公司辛苦挣钱养家,也有几分功劳的。” 柳舒挑眉道:“明天你给狗洗澡去。”一句话堵住弟弟的嘴。 柳曦愁眉苦脸半晌,应下来。隔了许久,悄悄凑近柳舒耳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最近公司有件事,哥哥可别生我的气,我知道柳氏内外人多口杂,所以希望哥哥从我这里得到消息。若是从别处听来,哥哥怕是要怨死我的。” 第19章 柳舒替弟弟抚平额前乱发,眸光如水,平静道:“我哪能怨你呢,你说罢。” 柳曦仍是犹犹豫豫,手在被窝底下绞着,踌躇半天才道:“最近公司需要采购一批原材料,市场部对比几家供货商,发现沈氏的货品最好,价位也适宜。但是柳氏和沈氏断了这么些年往来,这是众所周知的,底下人想找沈氏供货,又不敢跟我开口……” “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什么大事呢”,柳舒轻声笑了下,好看的眼睛弯起,“你让他们尽管和沈氏去谈,别理会那些条条框框,更不用在意我的事。” 柳曦听着眼瞳渐渐瞪大,面上有些发烧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哥哥不会生气吗?” 柳舒又笑一下,温温柔柔地回应:“咱们柳家可是素来的生意人家,做生意讲究利字为先,哪有把便宜白白丢掉的道理。为了私人情怨断了商场上的利益交换,才不是柳家的行事作风。” 柳曦蹭了蹭鼻子,仍是小心翼翼:“那……哥哥这是准许了?” 柳舒亲昵地抵上弟弟的鼻尖,允道:“自然。” 柳曦有些欣喜的模样,搂着哥哥的脖子朝脸一颊亲:“那、那我明天就和下面人去说。”又黏着哥哥腻歪许久,初生的小猫咪一般。 柳舒关掉床头灯,在浅蓝色的月光下静静打量弟弟的睡颜。他凑得那么近,近得足以看见这个孩子脸上透明的绒毛。柳曦的面庞浸染在月华里,皮肤吹弹得破,头发乌黑透亮,睫毛长而卷翘,嘴唇薄薄的,透着桃花般的粉,浑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气。 任谁都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孩子。 更何况,还顶顶贴心的。 和自己谈沈氏的事,想必内心斗争了好久,权衡了方方面面,才狠下心开的口。 这个孩子就是太在意他了,怕他伤一点点的心。 他哪里会介意呢。 当年母亲都快和父亲结婚了,沈家老爷子还对母亲纠缠不休,差点大闹婚礼现场,也没见柳家和沈家就断了生意往来。 为他那点子事,更是不值当。 儿女情长算什么,未免太小家子气。柳氏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靠的是米粒子里那点心眼不成。 小曦却紧张着呢。他答应的时候,那个孩子明明很高兴的,却不敢表现出来,瞻前顾后,一步三回头,生怕伤着他。 柳舒想到这里,垂下眼睛默默叹口气。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亏欠小曦。 原本很勇敢的一个孩子,无所畏惧的,却因为他而胆怯了。 他怎么能不心疼呢? 这日上班前,柳曦正在镜前整理袖口,柳舒拎着一套才干洗好的绒料西装外套过来,问道:“怎么样?” 柳曦打量道:“好看,哥哥穿什么都好合适的。” 柳舒笑道:“那就穿这套去公司了。” 柳曦顿时把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般地:“哥哥怎么突然想通了?” 柳舒失笑:“说得好像我平日政务荒废,不事早朝似的。” 柳曦撇撇嘴,小声嘀咕:可不就是么。 兄弟二人穿戴完毕,一齐上了车。柳曦难得能和哥哥一同出来,路上很是兴奋,叽喳不停,连路边新换的广告牌都要介绍一番。柳舒极少起这么早,平日慵懒惯了,现下只困倦得昏昏欲睡,打着哈欠应付弟弟十足的电量。 抵达柳氏集团大楼,下车步入旋转门内。 二人在办公室看了会儿文件,柳曦陷在真皮座椅里,柳舒窝在沙发上,倒与在柳宅内别无二致。只是柳宅有茶有小点心,还有宠物,这里也就茶包和速溶咖啡可供将就。 柳舒仰躺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早知道就放一双拖鞋在办公室里。” 柳曦抬头笑道:“拖鞋和枕头都有的,在隔壁我睡觉的小房间里。” 柳舒仍仰着头,额前发丝向后软软地倾倒:“哪能跟家里比。” 柳曦忍不住挑眉:“哥哥是舒服久了,不记得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是什么感受。” 柳舒叹道:“柳氏爱谁要谁要,我是坚决不接手。” 柳曦嗓子眼里哀号一声,口中喃喃怨道:“哥哥好狠的心!哥哥怎么忍心见我受苦!”哭哭啼啼,假装伸手拭泪。 兄弟二人笑闹一阵,柳曦被一个电话叫出去,柳舒专心看起手边文件。片刻后门轻声敲响,他并未抬头,随口应道:“进来。” 来者推门进入,明显一愣,脱口而出:“柳经理呢?”飞快地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通红着脸致歉:“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指另一位柳经理……” 柳舒宽容地笑了下,缓解尴尬的气氛,“那位柳经理被人叫出去了,有什么事你和我说罢。” 来者面露犹豫之色,眼睛左右乱觑,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许久才道:“今天是和沈氏签采购合同的日子,车子已经等在外面……”声音细若蚊吟,生怕哪句不经意触到逆鳞。 柳舒颔首,平静道:“柳曦正好有事,我去一样的。”随手取过外套,跟随着出了公司。 驱车抵达沈氏总部大楼。 柳舒在引领下进入会议室,双方的销售团队和部门主管早已分坐在长桌两侧。他上前寒暄几句,说了些场面话,在柳氏那一侧正中央坐下。 数年不经历这种场合了,记忆里搜刮不出一丁点痕迹,只有身体还清晰地记得应该如何行动。 正盯着自己的指尖出神,忽听门把手传来轻微的震动,一个身影跨入会议室内。 那人一袭正式的黑色西装,熨烫得极为服帖,深蓝色领带,金制的领带夹,眼角眉梢透着冷冽,丝毫不见平日的苍白脆弱。 然而那双貌似无情的眼在看到长桌中央那人的一瞬,顷刻化作渭城朝雨,如丝细柳,草长莺飞醉春烟。 沈瞻满以为今日约见的人是柳曦,甚至思量柳曦或许都不乐意出席,只派个部门经理打发了事。再怎么想,也没料到前来的人会是柳舒。 柳舒几乎不记得沈瞻驰骋商场的模样了,他也不确定沈瞻是否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现在与过去过于遥远,轻风飞絮,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他费尽力气去看也看不分明。 生意场上金戈铁马,稍有差池便是白骨露野,容不下半分轻歌曼舞的温情,旋即有人将合同文本递上。 双方人马于此场合俱是熟稔,将律师和法务部门早已审核过无数次的条款再度确认,核定了采购型号和数量。沈瞻用钢笔在合同尾页签上自己的姓名,又将纯黑的合同簿递给对面的人,面容淡然,神色平缓,只在指尖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柳舒旋开笔帽,打量一眼沈瞻的字迹,许久没看了,一时间竟难以分辨。他曾经对这一笔迹无比熟悉,甚至情浓的时候,还模仿过一阵子。沈瞻的笔迹是俊逸的,倜傥的,略带几分桀骜不驯,不像他,自由自在,云卷云舒。 柳舒又打量一眼,只觉得那字比起十年前收敛了,不知是岁月消磨,还是梨花雨寒。他默默撇开目光,在另一侧签上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页划出清脆连贯的声响。 他的字迹已经与沈瞻完全不同了。 最后的最后,双方公式化地握了手。 柳舒的手上没出力气,手臂半垂着,沈瞻只得轻微地捏一下。柳舒低头怔怔看着,瞳孔空洞,慢慢将手抽离出去。 第20章 柳氏的人陆续离去,只剩三两个在确认一些细节。柳舒也欲动身离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沈瞻摒开众人,三两步跨上前:“难得你肯来这里,去我办公室坐坐吧。”言语间似有恳求。 柳舒略有犹豫,仍点下头。 进入私人办公室,玻璃幕墙将二人与外界阻隔开,静谧得仿佛深秋雨后的清晨。 沈瞻替柳舒倒了杯茶水,笑道:“这里没什么好茶叶,你将就着喝,再过几个月送些上好的春茶到你那里。” 柳舒捧起茶盏呷一口,抬眼打量办公桌上排列的小物什。桌子尽头有一只相框,他端详许久,漫不经心道:“十年前的照片了,你还留着。” 沈瞻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过去,面带羞赧地笑了下:“我偶尔瞧一眼,觉得似乎回到过去,有一阵子灰心丧气收回箱子里,后来想想还是拿出来摆着罢。”又细细端详那张相片,喃喃道:“那时我们还是学生的模样,多么年轻。” 柳舒闭眼揉按太阳穴,轻声道:“我记不得年轻时的样子了。” 沈瞻垂下眼睫,“我也记不太清了,然而十分美好。”语调笨拙而柔软。 柳舒眸中没有丝毫涟漪,指尖在茶盏上缓缓摩挲,淡淡道:“我不觉得年轻有什么不好,只是那时太过天真,你说的话我都信,这样的错误,我现在是不会犯了。”他面如冷雨,嗓音也笼上一层冰雾,“那时候你还约我去山上的别墅玩,我按约定的时间到了,等了几个小时你也没出现。” 沈瞻面上浮现薄如蝉翼的困窘:“……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等了。” 柳舒放下茶盏,冷笑道:“说得好像我还会再答应你什么似的。” 从沈氏大楼出来,外面仍是深冬的空气,鼻腔仿佛吸入一块冰,从头颅到肺叶都彻骨地冷着。 没有再回公司,只让司机开回柳宅。 甫一踏入家里,大厅空空荡荡,雅雀无声,家仆们都不在,黟黟也不知去哪里了。窗外阴霾密布,屋内亦晦暗无光,这里曾经热闹过一阵,繁华过后,依旧是寂寞的样子。 柳舒闭上眼睛揉揉穴位,背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一波一波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他额头渐渐沁出汗珠,眉头越蹙越紧,顾不得没换鞋子,跌跌撞撞爬上楼梯。狭长的走廊横在眼前,离卧室只有数步之遥,却觉得隔着叠嶂重峦,脚沉重得迈不开步子,背上压着一座山,弓腰扭曲着行到门前,用尽浑身力气压下把手。 身上的疼痛愈发猛烈,仿佛一把斧头劈开脊柱,翻绞出猩红血肉,一时间分不清背上淌的究竟是汗还是血。几乎是爬行的姿态挪动到床头柜前,哆哆嗦嗦从抽屉里拿出止疼药,拧开盖子倒入嘴中。粗重的喘息许久才平复,柳舒咳嗽两声,挣扎着坐起靠在床上。额头早已被汗水浸透了,衬衣也是湿的,领口、针织衫的褶皱里尽是洒落的药片。 方才也不晓得吞了多少进去,若是被洛冉知道少不了挨一顿骂。 他重重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颤抖着指尖把洒出来的药一粒粒捡回塑料瓶里。 楼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隐隐传来门开合和狗叫声。过了会儿家仆推门进来,满脸歉意:“真是对不住大少爷,今天黟黟闹腾得厉害,我们只得提早带它出门散步。它出去了不肯回来,这狗力气大,脾气也倔,我们不敢用绳子硬拽。” 柳舒摆摆手,轻声道:“没事,随它去吧。”艰难地移动一侧身体,“我等会儿去泡澡,拿几件干净睡衣放过去。” 家仆应了声,道:“我马上去给浴缸放水。” 柳舒咳嗽两声倒回床上,攥着药瓶发愣。 刚吃过药的身体是轻快的,甚至是轻飘飘的,很舒服。药效过了依旧会疼,浑身上下只剩难受。 他呆怔半晌,慢吞吞立起身走向浴室。 柳曦下班回到家,黟黟正趴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上前逗弄一会儿,觉得这狗真是好玩,简直舍不得让横扇接回去了。目光在厅内逡巡一周,随口问:“哥哥呢?” 家仆回应道:“大少爷正在洗澡,说好了就出来吃饭。” 柳曦蹑手蹑脚推开浴室的门,眼前水汽弥漫,雾锁云笼,如纱似烟。隐隐绰绰地瞧见有个人闭目躺在一池乳白色的水里,不由笑着摸上前,轻声在耳边唤道:“哥哥。”吐气如兰。 柳舒缓缓睁开眼,有些迷茫,目光渐渐汇聚,牵扯嘴角笑一下:“小曦。”嗓音略哑。 柳曦嘟起嘴道:“哥哥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一个人跑回来了,我谈完事情回去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柳舒打个哈欠道:“我懒惯了,要我坐一天班,我可办不到。” 柳曦脱下衣服跨入一池热水里,叹道:“我可忙活得累死了,也让我解解乏。” 柳舒挪开一小片空间让弟弟躺进来,笑道:“要不要买个大的按摩浴缸,带冲浪和自动加热的那种,放在院子里。” 柳曦连声说好,“我肩疼腰疼哪儿都疼,是要按摩按摩。”又跟哥哥讨论许久哪里新开了SPA,手法是顶顶好的,舒经活络,改天去试一试。 柳舒笑着应了。 柳曦趴在浴缸边缘,下颌耷在手背上,活像一只小狗,突然道:“哥哥是不是在和洛医生交往?” 柳舒眼睛闭着,看似无波无澜,心跳却不经意漏了一拍,暗想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曦的眼睛呢。半晌将眼瞳睁开,平静道:“我想开始新的生活了。” 柳曦垂下眼睫,声音闷闷地:“我知道的,只是想和哥哥确认,亲口听到哥哥说了,才能放心。” 柳舒微笑着问道:“小曦是在担心我吗?” 柳曦摇了下脑袋,认真地:“我希望哥哥幸福的,哥哥和洛医生在一起,和谁在一起都没关系,我只要哥哥幸福就好。”眸光如雪山融水,无比纯净。 兄弟二人泡浴出来,柳黟黟已经等不及吃上了,狗脑袋垂在小小的食盆里,狼吞虎咽,呼哧呼哧地摇尾巴。家仆陆续将菜摆上桌,平日无人造访,柳舒吃得比较清淡,柳曦就着哥哥,清粥小菜也不介意。 在桌前坐下,刚要动筷,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柳曦懒得动,给自己夹了菜,等铃声断掉。刺耳的声音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愈演愈烈,连扔在沙发上的手机也轰然作响,震得到处乱动。 柳舒道:“还是接了吧,万一公司有什么急事。” 柳曦咽下菜叶,在一片嘈杂的铃声中大声道:“他们眼里什么都是急事,半点不肯叫人消停。”认命地放下筷子,起身接电话。 柳舒偷笑一下,端着碗继续吃饭。 柳曦拾起话筒,皱着眉头:“喂?” 柳舒在桌前坐着,许久也没听见弟弟回应一个字。周遭似乎过于安静了,连黟黟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不由回过头,问道:“是什么事?” 柳曦手指用力握着听筒,指尖压得发白,呼吸也乱了阵脚,身体微微发着抖。 柳舒眉尖蹙一下,加大音量问了声:“到底什么事?” 柳曦仍处在震惊之中,眼神呆怔地盯着哥哥,嘴唇翕动半晌,语不成调:“柳横扇,在家中自杀了……” 第21章 柳舒心脏乍然抽搐,仿佛一把利刃狠狠**胸腔,眼前白光乱闪,手中的碗“砰”一声砸在地上,满地碎瓷。 柳曦惊呼道:“哥哥!”急忙扔掉手机冲过去,扶住柳舒软绵绵向后倾的身体。 柳舒挣扎着抓住弟弟的肩膀,眼眸瞬时盈了泪:“他现在在哪里!” 柳曦慌张地握住哥哥的手,心内充满惶恐,声音也结巴了:“他、他被送到附近的医院,正在抢救……” 柳舒闻言立即要去医院,浑身悸颤想要站起来。 柳曦赶紧叫来家仆,一起撑着柳舒没有丝毫力气的身体。他自己也惊惧得厉害,无论如何不敢握方向盘,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口。 兄弟二人草草披了外套,一齐上车。路上柳舒仍淌着泪,身躯抖如筛糠,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模样叫人心疼极了。柳曦将哥哥紧紧抱在怀里,抚摸着脊背细语安慰。 一路心焦,驶到医院。 迈入门诊大楼,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四下灯火俱暗。只有急诊室亮着一盏昏黄小灯,仿佛冥冥中为迷路的灵魂指引,微弱的光线如飘摇烛火,一不小心就会随风而灭。 柳曦扶哥哥到外面椅子上坐下,独自过去询问,好半天才弄明白人正在楼上手术室抢救,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柳舒衣袖尚沾着湿润泪迹,六神无主地盯着医院昏暗的通道,当年的场景如走马灯历历在目。空无一人的门诊大厅,惨白清冷的天花板墙壁,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狭长走廊。一个名字如惊雷般轰隆作响,他不禁脱口:“洛冉……” 悸栗不止地摸出手机拨打出去,度秒如年,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听筒那端响起时,几欲落泪。 约莫半个小时,洛冉驱车抵达医院。 毕竟是在医疗系统工作多年的人,行事冷静迅速得多,给抢救科室的值班人员打去电话,问清事情前因后果:人什么时候送来的,刚到时情况如何,是否存有意识,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预计几点结束,血袋是否够用,是否需要家属签字,后续治疗要花多久。 柳舒面色苍白依旧,然而身体不似之前那般战兢得厉害了。洛冉将他揽入怀里,一下一下轻拍后背,仿佛对待刚从母体坠落的婴儿。“我有个大学同窗正好在这家医院上班,大概弄清了怎么回事,做手术的医生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出来,届时会有详细的说明。” 柳曦道:“那、那现在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抢救是不是要很多钱,去哪里缴费?” 洛冉摆一下手道:“收费处都下班了,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开。这个你们别担心,医院肯定会先施救,我们在这里等待就好。” 他问清抢救室具体楼层,带领一行人进入电梯,路上一直紧紧搂着柳舒。 抢救室的红灯静静亮着,仿佛一只血丝密布的眼球,面无表情打量众人。 柳舒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木愣愣不会眨动,神情晦暗,一句也说不出,只是眼泪好似抛珠一般的滚。 柳曦吩咐司机去超市买点面包,方才出门匆忙,又受了惊吓,一点东西也没吃,哥哥的低血糖要犯的。 司机点点头去了。 柳曦歪着身体靠在雪白墙壁上,暗道柳家怎么就没有人从医呢,一个个全都经商去了,只知道赚钱,不晓得医院里有个认识的人多要紧。 心里埋怨一阵,又叹道幸好认识洛医生,不然岂不要急死。 抢救室门口枯坐一个多小时,望穿秋水,头顶的红色灯光幽幽转灭。 抢陆续有护士和医生出来,手术服和手套上血迹斑斑,其中一个摘下口罩道:“谁是家属?” 柳舒浑身没有力气,又急切地想要站起,跌坐回椅子上。洛冉扶稳他道:“你先坐着,我去打听情况。” 柳曦也对哥哥道:“洛医生比较懂,他去跟医生谈总比我们瞎问一气要强。” 柳舒挂着泪痕,坐如针毡,一见洛冉转身回来,立即急切道:“究竟怎么回事?” 洛冉道:“你别担心,手术已经完成,病人用刀割腕自杀,切口比较整齐,缝合起来没有太大难度。只是发现得比较晚,送来时失血过多,心脏停跳过一阵……不,我们暂时还不能见他,人等会儿要送到重症监护室,至少还要观察二十四小时……”温言温语劝慰许久。 洛冉再三保证自己会将一切打点稳妥,让两人先回家。 柳舒舍不得离开,只噙着泪立在原地,半点不肯挪动身子。柳曦上前道:“洛医生说了,横扇在监护室里,他失了那么多血,也需要休息是不是?咱们别打扰他,先回家睡一觉,明天一早再来探望也不迟。”好说歹说求着哥哥离开。 一行人开车出来,已是凌晨。 夜空浸入幽深死水,黑黢黢一颗星星也无,街道两旁空空如也,冬日枯败树枝向泼墨般的天空无限延伸。柳舒痛苦地闭上眼睛,趴在弟弟怀中,头疼欲裂。 抵达柳宅,车前灯在萧瑟寒风中照亮一小片布满碎石的小径。 柳舒没有力气下车,柳曦赶紧让司机找人帮忙,片刻后来了好几个家仆,连抬带抱将柳舒弄上楼,安置在卧室的床上。柳曦累得直喘气,瞧着哥哥没有血色的面庞又万分心疼。 家仆把煮好的茶叶和安神汤药送进来,垂手道:“大少爷和二少爷早点歇息,我们不上来打扰了。”悄悄地退出去。 柳曦叹口气,轻声哄劝哥哥喝药,又怕他躺着呛到,拿着瓷勺喂得胆战心惊。 一番心力总算把药服下,柳曦喝了口热茶,手上勉强暖和些了,方才真是一点温度也没有的。 柳横扇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江南美人,软言软语,一点杀伤力也无,这次可真是要把大家都吓死了。 还连累哥哥受了这么大惊吓,连他的心脏都砰砰直跳到现在也没有平复。 柳曦把哥哥紧紧搂在怀里,好似搂着一只簌簌发抖的小兔子,既怯又畏。他伸手准备熄灭床头灯,却一下子被柳舒拉住袖口。 “别关,我不想屋里黑着。” 柳曦点点头,只将灯光调暗了些,手缩回被窝底下。 兄弟二人相依偎在一处,柳舒眼皮微微垂着,却未完全闭合,无数的哀伤在暗淡的光线下倾泻,无声无息。他的手没有温度,面庞也是冰冷的,似乎身处另一个时空,那里只有铺天盖地的萧瑟寒冷。 柳曦尽全力抱着哥哥,温度却一点点无法通过相触的臂弯传递过去。 他又是难过又是疲惫,最终抵在哥哥的胸口睡着了。 柳舒听着耳边弟弟渐渐平缓的呼吸声,沿着面颊滑下两行清泪,悄无声息砸落在枕头上。 第22章 柳曦向相熟的柳家人打听,四处旁敲侧击,勉强拼凑出事件的前因后果:柳横扇的自杀并非毫无预兆,或者说,是早就计划好的。 数月前,横扇陆续变卖家中物品,名下的公寓也挂出出售,并联系律师修改了遗嘱。急救人员赶到家里时,发现一封遗书,内容已安排好后事。就在自杀的前一日,他还去近郊墓地给父母上了坟。 柳曦放下电话,叹道:“横扇一早就决定将狗留在咱们家的,根本没想过接回去。” 柳舒抚摸着柳黟黟细腻柔软的皮毛,指尖感受着犬类皮肤的温热触感,喃喃道:“这狗也是可怜,还不知道主人已经不要它了。” 柳曦长叹一声,“我万万没料想他会自杀,平日里那么温顺恬淡的的性子,又世事洞明,临近不惑了,何必呢。” 柳舒摇摇头,垂下眼睛:“你不晓得,横扇这么些年,太苦了。” 柳曦蹙眉道:“柳家人偶尔背后说得难听了些,但毕竟还是护着自己人的,至少在外人前面子还是给足,不至于落魄。” 柳舒牵扯一下嘴角,嘲道:“当初横扇的母亲与男人私奔出去,柳家哪个不是落井下石,横扇小小年纪失去双亲,柳家唯恐避之不及,无人肯替一个孤儿还债,横扇走投无路以身伺人,笑话得最狠的也是柳家人。什么不至于落魄,横扇的母亲当年还是柳氏当家最疼爱的小女儿呢,横扇也是柳氏当家的亲孙子,不一样被欺负作践到泥淖里。对柳家人最残忍的,莫过于柳家人,能亲手逼死柳家人的,也只有柳家人。” 柳曦抿嘴咬住下唇,一时竟无言以对。 下午医院打来电话,人已经度过危险期,从ICU转至普通病房了。兄弟二人得知消息如释重负,柳舒欣喜得又要落下泪来,稍不得被弟弟笑话一阵。 “多大年纪了,还哭鼻子呢。” 柳舒有些不好意思,睫毛上承着晶莹的一滴,摇摇欲坠:“横扇只比我大几岁,小时候还是他带着我玩的。他父母我也见过一次,俱是好相貌,又恩爱非常。” 晚些时候洛医生也打来电话,说人已经恢复意识,可以说话了,医生查房时问了些基础问题,确认脑部功能没有受损。 柳曦止不住雀跃:“那真是太好了,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洛冉道:“一般来说住院十天左右,然后拆线,拆完就可以走了。但他是自杀送医,根据以往经验,这样的病人往往会在术后多次尝试自杀。换作别人还有父母亲人陪伴,但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万一再发生自杀自残举动会很危险。你们最好找个人来陪床,我和主治医师谈一下,看能否将病人尽早接回家休养,在熟悉的环境有利于心理创伤恢复。反正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了,至于拆线,我可以亲自上门替他拆。” 柳舒赶紧道:“辛苦洛医生了,我们马上就去医院。” 挂下电话,柳曦不免忧愁:“哥哥打算怎么办呢?横扇名下的公寓已经出售,现在根本无家可归。” 柳舒道:“当然是把他接来和我们一块住,横扇爱惜娇养的,在别处哪里住得惯。” 柳曦道:“我就知道哥哥会这么说。” 柳舒挑眉道:“平时你去公司了,丢我一个人在家里,空空落落连个说话的人也无。横扇又温柔又体贴,陪我打发寂寞,他的狗养在我这里,他也舍不得走。” 柳曦拖长声音道:“哥哥好闺怨哦。” 柳舒瞪一眼,“看把你能的,还不快叫人备车。”将膝盖从黟黟前爪下抽出。 柳曦囔道:“哥哥这么喜欢横扇,我可是会吃醋的。”一副撒娇表情,又意味深长。 柳舒被弟弟倒打一耙弄得哭笑不得:“你和秦愈湖整天你侬我侬的,我还没吃醋呢,你倒是有脸说我。” 二人将黟黟交给家仆照看,直奔医院。 柳横扇的病房安排在走廊尽头,极为安静,单独的一间,有地毯有沙发,窗台还有花花草草。若不是旁边一排滴答作响的监控仪器,半点瞧不出是在医院内。 柳家兄弟二人轻轻推门入门,见人已经醒了,只是面白如纸,没有半丝精神。 柳舒心内默默一叹,在床沿坐下,握着横扇没有包扎的另一只手,半晌没有说话。 柳横扇空睁着眼,魂魄被抽走一般,嘴唇蠕动许久,沙哑道:“你别怨我。” 柳舒打量着苍白指尖,缓缓道:“连黟黟你都舍得丢下,谁也没有你绝情。” 横扇勉强扯一下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连命都不要了,哪还顾得上狗。” 柳舒刚要开口,柳曦暗拉哥哥袖口一把,迅速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来陪你呢,可要开开心心的。”说了几句讨喜话。 过了会儿有人敲门,柳舒以为是护士,起身过去一打开,面前站着的竟是洛冉。他惊讶得半天嘴也没合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洛冉失笑道:“我不能来吗?” 柳舒道:“我以为你要加班,这家医院又离你那里那么远。”十分的愧疚。 洛冉眨眨眼睛,表情颇为无辜:“医生也有私生活,医生也有下班时间,你对医生这一职业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柳舒觉得自己好像真是误会了,他的确没见过洛冉私底下的样子,他和洛冉一直是医患关系。 他甚至算不上是个好病人。 洛冉道:“我在楼下和医生谈过了,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又压低声音,“如果病人仍有自杀倾向需要心理干预,我可以介绍几个业内有名的医生。” 柳舒点点头,“这次多亏有你在,真是麻烦你了。” 洛冉摆摆手,转了个话题道:“趁着医生没下班,你跟我去放射科一趟。” 柳舒奇怪地:“去那里做什么?” 洛冉道:“你不是总说自己背疼吗?按理说十年前的伤不应该还疼得这么厉害,我怀疑可能是神经病变引起的神经痛,想让你做个核磁共振看一下。” 柳舒面露犹豫,欲言又止:“背疼这点小事兴师动众……” 洛冉道:“别担心,二十分钟就能结束,我跟放射科的医生约好了,人家等我们过去呢。” 柳舒没有办法,只得被牵着手出了门。 柳曦陪在柳横扇枕边,手指隔着衣料摩挲:“你可要好好的呢,不然哥哥伤心死了。” 柳横扇空睁着瞳孔,自言自语般地:“你哥哥打小就多情,这么多年了,依旧不长教训。” 柳曦喃喃道:“他是真的心疼你,会替你掉眼泪。柳家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横扇惨白着脸孔笑一下,“我情愿他没有感情,不懂得为任何人流泪。” 柳曦嘟囔道:“他要是没有感情,你现下不知躺在哪里。” 横扇道:“所以你哥哥总是白惹一身伤心。” 柳曦挑了挑眉刚要反驳,余光瞥见柳舒推门进来,将涌到唇边的话咽了,只向哥哥道:“这么快?” 柳舒点点头:“几天后出报告,洛医生已经回去了。” 柳横扇咳嗽几声,闭上眼睛道:“你们也回去罢,不用围着我。我一次没死成,现下也懒得再折腾。” 柳舒不由一笑,却是放下心来:“知道你是个不肯花力气的。”让柳曦先回家打点出一间空房,第二日早上再来医院接人。 柳曦领了命,并不多问,十分听话地去了。 柳舒端把椅子坐在床边,头枕在横扇手旁,容颜如雪后清晨一般静谧。 柳横扇睁开一只眼道:“你不走?” 柳舒摇摇头,轻声道:“横扇,这里只剩我们二人,你也不必故作大方。你终究还是要人陪着,我有小曦,你有谁呢。” 柳横扇垂下眼睛,眸光晦暗,捱过半晌,缓声道:“小舒,我撑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父母早亡,我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十几岁时别人对我说,熬过这一阵,二十岁就好了,二十岁时别人又对我说,等到三十岁就好了。 “而今我已经三十多岁,依旧看不见希望。 “究竟熬过多少年月,上天才肯温柔待我? “我等不到那一日了。” 第23章 翌日,柳曦来医院接人。 柳横扇瞅着楼下乌泱泱一帮子家仆直皱眉:“我是割腕,又不是瘫痪,搞这么大阵仗。” 柳舒笑道:“小曦以为你不能动呢,差点没搬轮椅过来。” 柳横扇收回目光,面无表情拔掉输液的针头,任由药滴仿佛泪滴洒了满地,套上一件厚重羊毛针织开衫,掩盖住缠满绷带的手腕。 柳曦和众人等在停车坪旁,远远瞧见哥哥和横扇从住院楼大门出来,一样的颀长身形,一样的精致容貌,肤色胜雪,乌发如墨,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几步上前道:“哎,这就出来了?” 柳舒嗤笑一声:“你怎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柳曦瞪眼道:“我开了两辆车过来,还怕不够。” 一行人回到柳宅。 甫一踏入玄关,一道金色的疾风从客厅呼啸而出,直冲柳横扇而来,尚未看得清那团金色的物什,呼哧呼哧的狗舌头就冒着热气舔舐上来。 柳舒笑道:“黟黟想你了。” 柳横扇用完好的一只手揉搓着它的脖颈、下颌、背脊,额头抵在黟黟小小的狗脑袋上,眼中酸胀,低沉缓声道:“可辛苦你了。” 黟黟听不懂,兀自摇着尾巴欢欣不止,金色的绒毛把玄关甩得尘土飞扬。 众人入了客厅,柳舒吩咐家仆煮茶来喝。 柳曦道:“卧房已经布置好了,放了安神的香薰,就怕哥哥舍不得横扇一个人睡呢。”有些要争宠的意思。 柳横扇道:“我可不和你抢哥哥,你哥哥玉做的,我怕碰碎了。”果真玲珑心肠。 柳舒笑道:“第一晚估摸着横扇住不惯,先和我睡,过阵子熟悉了,再到新卧房去。其实都在二楼,隔着一面墙而已。” 柳横扇暗道:我这么多年辗转他人床榻,甘为枕上欢客,难道还认床不成。 三人吃了些茶点,逗弄黟黟一阵,闲聊起养犬心得。柳曦这才发觉黟黟日子过得比人好,美容按摩保养一件不落,连狗爪子都有特殊的软膏护理,每月开销甚巨。不由感叹:“这比养孩子还要花钱。” 柳横扇掩嘴笑道:“可不就是养孩子么。” 又说了些话,柳横扇觉得乏了,要去休息,柳舒扶着他上楼。 二人进入卧室,柳横扇褪去衣衫躺倒在床上,肩胛处瘦削而惨白,薄薄的唇瓣仅有浅到几乎不可见的粉色,好似枯枝败藤。柳舒小心地将他包扎着绷带的胳膊放入被褥,细致地掖好。 柳横扇一语不发,眸光飘忽,思绪不知飞散何处,呢喃道:“我只有穿着衣服,才勉强像个人样。” 柳舒没什么表情,“你没见过我没穿衣服的样子,才是真破败,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柳横扇惨然笑一下,“好歹你还有个可以埋怨的,我都不晓得去怨谁。” 唇角微颤。 柳舒坐在床沿,安静地用目光细细描画横扇的容颜,暗叹这人生得标致,眉似远山衔翠,目如秋水凝神。心脏默默抽疼一会,缓道:“等你好些,我们一块出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柳横扇垂了垂眼,嗓音干涩:“我一直想开花店,整日埋在花海里,再也不用见人。” 柳舒微微一笑:“那还不如直接去做花农。” 柳横扇也笑,“岂不是还得有块地。我以为终于存够了钱,结果还是不够。” 柳舒小心地阖上门,朝楼梯的方向走,尚未出去几步身上突如潮涌起了疼痛。面上露出一闪而过的惊惶,迅速从口袋中摸出药瓶,倒出一把塞入口中,勉力咽下。 在走廊上扶着墙壁,蹙眉咬紧牙关等待药效发作。每一秒的时间如此漫长,指尖捏得煞白,下唇咬得渗血,小腿肚发着抖,疼痛终于如蹒跚巨兽慢吞吞挪动到黑暗的角落。柳舒仰头伸展几乎僵直的脖颈,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长长呼出一口气。 回到客厅,秦愈湖正在那里。柳曦转头瞧见哥哥,解释道:“秦先生来送些文件给我,商场上的事需要向他指教。” 柳舒强打精神道:“有劳秦先生呢,这孩子不好带。” 秦愈湖笑道:“哪里的话,柳家小少爷乐学勤思,手不释卷,目不窥园,以微知著,将来必大有可为。” 柳舒又点点头,应道:“那可好,我还指望这孩子给我养老。”半点也不浪漫。 他伸手从沙发上取回手炉,慢吞吞返身上楼。身体的刺痛尚未完全散去,关节如提线木偶般,只好走得慢些,不敢叫小曦瞧出异样。 这样从弟弟身边逃开,是第几次了? 自己疼也就罢了,不想连累别人一块担心。 柳曦正和秦愈湖谈公司的事,有个人影跨入厅内。只因是个常来的人,家仆也未通报,任由他轻车熟路进了门。 柳曦背对着没瞧见,秦愈湖却是看见了,不由道:“沈先生?” 沈瞻面容有些急切,也顾不得铺陈,单刀直入道:“柳舒在哪里?我听说柳家人自杀送到医院,下面人没说清楚,我过来看看。” 柳曦不禁冷笑:“你少自作多情,我哥哥才不会自杀,更不会为你自杀。沈大少爷周围莺莺燕燕太多,误以为自己魅力大过天,不好意思,我哥哥看到你只想吐。” 沈瞻目光沿着客厅逡巡,没有发现柳舒的身影,料想是在楼上,又不敢贸然上去,只得围着楼梯来回打转。 秦愈湖压低声音道:“难不成让他在这里干等着?” 柳曦幽幽道:“我才不赶他走,我要他在这里难受。” 面庞冷若冰霜。 秦愈湖叹口气道:“他担心你哥哥,你让他瞧一眼放心也好。” 柳曦冷笑不已:“他才不担心,当年我哥哥伤得可比横扇重多了,他却在夜店寻欢被财经杂志的记者拍到。我哥哥在医院生死未卜,他花边新闻漫天,你让我怎么原谅他。” 有家仆自楼上下来,对沈瞻俯身道:“大少爷说他准备歇息了,沈先生请回吧。” 柳曦闻言哈哈大笑,拍掌道:“姓沈的这辈子不知道被人拒绝是什么滋味,如今在这里尝了个够,也是报应不爽!” 沈瞻尴尬一笑,喃喃道:“柳舒没事就好。”一颗心颤巍巍回到胸腔里。 柳曦只是冷笑:“你要早这般五伶六俐,现下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沈瞻眸光晦暗,深叹一口气道:“你且放过我罢。” 柳曦瞬时竖起双眉,扬声怒道:“放过?我哥哥心脏不好不能受刺激,当年送医途中心脏病突发,人差点就没了,要说放过,也该是我们这边求沈先生放过!” 他越说越气,情绪激动站起身,声音锐如刀割:“你可会折磨人,谁也没有你沈大少爷下手狠,我哥哥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那些疤这辈子也消不掉了,你拿什么赔他!” 秦愈湖见他面色通红身形不稳,忙起身拦着想让他少说两句,柳曦血液上涌满心愤恨,不管不顾挥开阻拦,继续道:“我哥哥这么些年灌下的药车载斗量不计其数,夜夜疼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端端走在路上都能突然不省人事。那日之后记忆力大不如前,公司没法去了,朋友也没了,活着比死了还痛苦,你索性给他个痛快!” 他说得气喘,眼角熬得通红,眼泪大颗大颗沿着面颊滚滚而落,划出晶莹的水渍。秦愈湖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轻吻这个孩子的额头。 柳曦趴在秦愈湖身上,潸然泪下,哽咽道:“你不知道整件事情,也不知道他害哥哥多惨,我哥哥自幼练习小提琴,二十年的功底,那日之后神经受损,手指落下病根,总是发颤,无法拉出完整旋律,再也不能碰琴。 “楼上那间空房,原本是我哥哥的琴室,里面放的都是他从各地收集的小提琴,他从医生那里得知治愈无望,心如死灰将所有琴一把火烧了,一边烧一边哭,你知不知道我哥哥那时有多心痛绝望! “你为什么要责怪我对沈瞻心狠,我折磨他多少次也换不回当初的哥哥了,我恨死他了!”言罢嚎啕大哭。 第24章 柳横扇从楼梯下来,尚未见着人影就先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 他被宅内暖气烤得口干舌燥,出了卧室找水喝,恰好撞着柳曦沈瞻在客厅中鸦飞鹊乱的,闹作一团。黟黟在两人周围焦虑地来回转圈,不住吠叫。 柳横扇头疼不已,拖着虚弱的躯体上前:“秦先生,你带小曦去厨房替我倒杯水。” 秦愈湖也是个玲珑人物,飞快识得眼色,半拖半拽将柳曦请离客厅。 柳横扇注视二人离去,默默收回目光,对着沈瞻道:“你走吧。”声音轻如羽毛。 沈瞻面容憔悴,嘴唇颤抖若有所语:“柳舒他……” 柳横扇面无表情地打量绷带缠绕的手腕,缓慢道:“只要你不打扰他,他就好好的。沈先生差点害死小舒一次,难道还要害死他第二次,人生短短数十载,沈先生给他留条活路吧。” 沈瞻浑身剧烈地颤抖,仿佛一只小舟在海浪中颠簸震荡,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只言片语,面上血色尽褪。 柳曦和秦愈湖端着托盘回到客厅,只见横扇一个人孤身立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白瓷脸孔无悲无苦。柳曦将茶盏递上去,柳横扇用未受伤的手接过,勉力咽下一口热茶,嗓子眼里喘息一阵才得以开口:“方才下面吵得厉害,你去看看你哥哥醒了没有。” 柳曦眼睛红得厉害,睫毛仿佛被雨打过,纵有万般不情愿,依旧去了。 柳横扇陪秦愈湖走到玄关,低声道:“今天大家都累了。”语气无比疲倦。 秦愈湖微微颔首。 柳横扇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欲言又止,脑海中掠过千般思量,最终道:“你勿要责怪小曦,他敢这样对待沈先生,盖因表兄纵容。但凡柳舒心存一丝不忍,他哪有那个胆子。” 秦愈湖点头道:“我明白。”这一刻心内无比清明。 更何况,怎么舍得责备自己的爱人呢。 柳横扇返身回到客厅,忍不住打个喷嚏,这才发觉浑身进了冰窟似的,连发梢都冷透了。 柳黟黟摇着尾巴跑到主人腿边,温热地蹭来蹭去,鼻头湿润。柳横扇露出疲惫的笑容,蹲下轻轻搔刮犬类柔软的颈部,自言自语般道:“活着就是辛苦,什么都不如一死来得舒服。”语气淡然,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黟黟喉咙呜呜咽咽一阵,伸出舌头舔舐主人的手掌,柳横扇自嘲地笑了笑,起身上楼去。 推开卧室的门,柳舒正捧着茶盏慢慢地吹凉,十分有耐心。 柳横扇禁不住调侃:“你也渴醒了?” 柳舒深叹口气,道:“我情愿渴醒也舍不得关暖气。” 柳横扇笑道:“是了。”爬上床和柳舒紧紧挨在一处,亲昵无间,仿佛自幼年玩耍时起从未片刻分离。 柳舒轻微地伸舌头尝试一下茶汤的温度,道:“方才小曦送茶叶进来,眼睛红着,可是和秦先生闹了脾气?” 柳横扇移了移枕头,闭上眼睛道:“年轻人都这样,大起大落,老了就好了。” 柳舒噗嗤笑得喷出茶汤,急忙找纸巾去擦,佯作愤怒:“难不成我们都是老年人。” 柳横扇打个哈欠,在被窝里挪动一侧身体,声音不甚清晰:“我恨不能一夜白头。” 柳舒放下茶盏,细致地擦干净微红的指尖,也蜷回被子底下去。眼睛大大地睁着,打量横扇工笔描画的容颜,半晌道:“你我都不老。” 过了数日,洛冉依照约定来替柳横扇拆线。 剪开纱布,伤口恢复得还算理想,洛冉边调整镊子的角度边道:“拆线之后创面需要继续生长,这段时间避免碰水,不要撕开保护用的透气胶布,以防张力过大伤口开裂,直到疤痕成熟,强度稳定。” 柳横扇自嘲地一笑:“我不惜命,上天有意惩罚我。” 洛冉将一应工具和酒精棉球放回医药箱,对柳舒道:“我有点事需要和你说。” 柳舒小心地替横扇放下衣袖,随口道:“什么事?” 洛冉道:“你的核磁共振报告出来,我和几个专家确认过,没看到血管瘤,也没有血肿和血管病变,之前考虑的中枢性疼痛基本可以排除。” 柳舒“哦”一声,不甚在意,专心致志整理横扇的袖口,细心将褶皱一道道抚平。 洛冉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迟疑着欲言而止。 柳舒道:“洛医生大老远跑一趟,我准备了一点心意,请洛医生随我去取。” 洛冉不由道:“什么东西?”好奇心十足地跟上去。 柳舒待他进了书房,转动旋钮锁上门。洛冉甫一转身,那个清秀的面庞越凑越近,顷刻嘴被软绵绵的两瓣唇堵住,灵巧的舌头深入口腔,上下游走。他禁不住闭上眼,认真享受起这颇为主动的一吻。 柳舒比他年长几岁,于吻技而言是成熟且大胆的,于身体的碰触和抚摸是游刃有余的,又温柔又热烈,全然不见平日的含蓄内敛,如醇厚的酒液,令人微微醺醺无法抗拒。 洛冉被吻得气喘,面色泛红,压低声音道:“你再这样,我可是要忍不住了。”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生尚未拾得丰富的感情经历,更未受过情伤,对待爱情仍像初生的幼鹿一般满怀憧憬期待,兴致勃勃。 柳舒松开洛冉的唇,用手圈着他的腰,眼角眉梢满是笑意:“说得好像是我作孽似的。”指尖轻轻搔刮青年后背紧实的肌体。 洛冉瞳孔颜色骤然加深,道:“我喜欢你,你早就知道。” 爱一个人,无从隐藏。 柳舒自然早就知道。 青年在他面前是稚嫩的,毫无招架之力的,任何一个故作矜持的眼神,一句强作镇定的话语,无所遁形。 逗弄这样认真又纯情的年轻人,他倒真有些不忍心了。柳舒微叹口气,松开手道:“横扇还在卧室等着,可惜了。” 洛冉亦苦笑:“我也只请了半天假。” 柳舒笑道:“下次我会提前预约。” 眼眸无限柔媚,那里有一朵桃花悄然绽放。 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针织衫,送洛冉下楼去。抵达玄关时依依不舍,又细碎地亲吻一阵,才将人放走。 柳横扇侧身依在床上,见柳舒回来,笑容颇有深意:“那个年轻的男孩子莫不是喜欢你。” 柳舒打开衣橱的门取一件西装,头也不回道:“看出来了?” 柳横扇仍是掩口而笑,“他不比你,你可别伤了人家的心呢。” 柳舒穿上西装,对着全身镜边系领带边道:“说得好像我玩弄人感情似的,我可枉担罪名。” 柳横扇眉毛微挑,上下打量一眼镜前的人,抿唇道:“你敢说自己真的毫无动机,你瞒得住小曦那孩子,还瞒得住我。” 柳舒并不回应,替自己扣上金色领带夹,打点完毕对着镜子调整一番,道:“好好看家。”玉容泛赤,漾漾走开去。 司机将车从车库开出,缓缓停在宅前。柳舒刚欲跨出,背部猛地被钢筋骤然刺入似的抽疼,额头瞬时溢了汗,仓促从口袋中摸出止疼药,震颤着手吞下。 手中的药瓶轻得多了,仅剩的几粒药片在小小的空间内碰来撞去,发出清脆声响。 他永远在疼痛中,药一直消耗得太快,而强效止疼药惟有处方才能获取。 柳舒将药瓶小心翼翼放回口袋,再三确认不会意外滑落,收敛起片刻之前还痛苦蹙起的眉,面无表情上了车。 第25章 柳舒迈入公司大楼,推开弟弟办公室的门。柳曦刚与人通完电话,见哥哥进来立即道:“程氏公司生变,程家的孩子这次栽了大跟头,被底下人反了。” “哦?”柳舒一笑,云淡风轻地,“亏你前些日子还佩服人家得不行。” 柳曦瘪了瘪嘴,闷闷道:“程二少爷入主程氏尚不及五年,匆忙继任根基不稳,又无娘家人支持,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颇为丧气。 柳舒道:“下面的人太能干,若真存了反心,也是防无可防。” 柳曦叹道:“这倒是真的,程家孩子不就被老总裁身边多年的心腹给坑了,听闻损失惨重,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舒偷笑道:“你有闲工夫八卦人家,公司的事都办妥了?” 柳曦做出个崩溃的表情,兀自感慨:“商场如战场,真是一刻大意不得。”取过一叠材料,起身开会去。 柳舒心内笑笑,坐到办公桌前继续处理柳曦尚未来得及看的文件,边看边默默思量弟弟的担忧不无道理。 柳曦是姨夫姨母的独子,柳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怕下面人并不都这么想。柳家旁系众多,势力纷繁,个个处心积虑内存丘壑,甚至有人将亲生女儿嫁与柳氏内部,以争夺资产。他这个长期“休养”的表兄,不能对公司事务不管不顾,又不好太过介入,方寸之间如何权衡也是难以度量。 柳舒揉揉眉心,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有人满面愁容进来,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 柳舒放下手中钢笔,道:“直说无妨。” 那人仍是踌躇迟疑,许久才道:“之前向沈氏订购的一批货物出了点问题,卡在港口出不来,损失高达七位数……” 柳舒眉尖一蹙,沉声道:“我们证件手续皆齐全,那边有何理由不放行?” 对方小心翼翼打量着上司的面孔,生怕说错一个词:“那片区域是黑帮管辖的地带,他们最近新换了老大,货卡得比以往要死,甭管黑道交易还是正经生意,每批都想分一杯羹……” 柳舒只觉得额头青筋震跳,眼眶发胀,镇定下心神道:“此事我来处理,别让柳曦知道,对外亦不要走漏风声。” 对方点点头,躬身退了。 柳舒乏力地背靠上椅背,深呼出一口气,明明没看几份文件,却疲惫得好似熬了通宵。那边程氏江山动荡,这边黑道帮派易主,真是谁也休想得一天清闲日子。 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犹豫半晌按下那个数年不曾有过联系的号码,于公于私他都祈求天下太平。 车子在一处僻静的中式宅院前停下,门前并无匾额,门侧两座老旧石狮,基座爬满苔藓,乍看之下与没落的富贵人家无异。柳舒行至落漆斑驳的木门前,伸手扣响暗号,片刻后有人前来应门。 甫一踏入院内,方知内里别有洞天,园内古木葱茏,亭台密布,假山流水布置精巧,奇花异石玲珑峭削,林木交映,风亭月榭,迤逦相属,仿佛误入一幅山水横披画。 柳舒在仆从引领下穿过一道道曲栏横槛、回廊曲径,院内移步换景,山石连绵,连幽僻小巧的天井都精雕细琢,千姿百态。内园中央一泓池水,环池三面皆为曲廊亭榭,再向前是一座拱形石桥,石桥底有一对茅亭,翠竹掩映,亭下水面碧波荡漾。 绕过竹林,小径尽头赫然显露一座小巧的二层楼阁,匾额上书“曲溪”二字。仆从俯身拉开门,恭敬道:“主人正在等您。” 柳舒抬脚踏入,绕过黄花梨木镶玉屏风,见厅内坐着个面容冷逸的男子。并不是寻常黑道的三大五粗凶神恶煞,反倒有几分书卷气,只是眸子冷冽了些,衬衫包裹下隐约可见经过良好锻炼的精壮臂膀。 柳舒道:“久闻影堂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男子闻言一笑,也不在意对方说的是什么名声,盯着眼前人细细打量半晌道:“都说柳家人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我以为他人信口胡诌,直至见到柳先生,方明白此言不虚。” 入了座,有仆从奉上热茶。柳舒默默投去一撇,不动声色道:“近来在下俗务缠身,不知影堂易主,匆忙赴约未来得及准备贺礼,实在失了礼数,还望祁爷海涵。” 祁郁捧起茶盏微抿一口,笑道:“什么爷不爷的,你我差不多岁数,平白把我喊老了。” 柳舒道:“祁先生年轻有为,一己之身统领影堂,在下自愧佛如。”顿了顿,捧起茶盏轻轻揭开盖子,“港口那批货还请祁先生高抬贵手,项目期限紧急,无法耽搁。此番是柳氏失礼在先,改日必备厚礼再来请罪。” 祁郁又是一笑,宛有深意道:“柳先生一口一个罪的,倒叫祁某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抬眼细细打量眼前人,目光沿着那副容颜上下描摹,颇有内容。 柳舒撇开面庞,咽下一口茶水道:“柳氏是正经生意人家,向来行事清白,但也绝非不懂道上规矩,该孝敬的一分也不会少,祁先生尽管开口就是。” 祁郁放下茶盏,缓缓道:“港口那批货的确搁置得过久,我也有心放手,只是有一事需要柳先生答应。” 柳舒垂了垂眼道:“祁先生但说无妨。” 祁郁微微一笑,眸光玩味不已:“需要柳先生作陪一个晚上。” 柳舒苦笑道:“祁先生原来有这般打算,倒是出乎在下意料了。”捧着茶盏的指尖微颤。 祁郁道:“我本没有此打算,直至见到柳先生。” 收到这种恭维实在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柳舒太阳穴隐隐作痛,满心疲惫,强打精神道:“祁先生有所不知,我年轻时受过伤,后背疤痕密布阴森怖人,只怕败了祁先生兴致。” 祁郁闻言大笑:“柳先生莫不是不知祁某做的什么营生,哪个黑道不是腥风血雨,刀口舔血地讨生活,什么伤痕没有见过。” 柳舒垂下眼睫默然不语,面无表情打量指尖片刻,抬起面庞含笑道:“既然祁先生不嫌弃,在下自然愿意奉陪。” 二人上了阁楼,推开雕花木门,卧房内一扇刺绣屏风,一架紫檀多宝阁,书桌上摆放笔墨纸砚。透过北窗依稀可远眺一棵古樟树,挺拔雄伟,依俯池面。撇开人肉交易不谈,这地方倒是细致风雅。 柳舒西装未脱,直接在祁郁跟前跪下,伸手解开腰带,一张精致脸孔凑近,无波无漪,细细以唇舌服侍,俯仰间口中渍渍有水声。祁郁喘息声渐重,闭上眼睛叹道:“看不出,你倒是个会伺候人的……” 柳舒眼睫半垂,面上好似浸入冰水,浑身上下寒凉彻骨,惟有唇间热度惊人。喉咙仿佛被一把烧得通红的铁杵烙烫,上颚被顶得生疼,眼角愈红,唇角愈粉,缀在苍白皮囊上,仿佛桃花花瓣落满雪地。 祁郁一把抱起柳舒扔到床上,指尖扯开原本系得工整的领带,一只手绑上雕花床柱。柳舒面上无甚表情,好似一只布偶任由摆弄,衬衫被迫褪去,露出满身伤痕。 祁郁丝毫不以为意,兀自褪去衣衫,常年练就的结实身形展露无遗,腰间腹肌如刀刻斧凿。柳舒闭上眼睛,只感到双腿被大力抬起,臀间火热,顷刻一把利刃劈开躯体,不禁痛呼出声,额头汗珠淋漓而下。 祁郁兴致勃勃,双目被欲望浸染,四处开疆拓地,烽火漫天。柳舒的身体在撞击下摇曳,仿佛一支迷途小舟在风浪里颠簸震荡,勉力挺起腰肢将身下物什又吞入几寸。 身子愈柔软配合,眸光愈冰凉,迎送间另一只尚未被束缚的手抱紧祁郁的后背,眼帘缓缓闭阖,无悲无喜。 第26章 柳曦在家中拨了几通电话皆无人应听,正是焦急,忽听见玄关传来开门声。他急忙跳下沙发,匆匆奔到门口,瞧见哥哥正扶着门柜换拖鞋,心中一块石头重重落下地。 忍不住抱怨:“哥哥怎么不接电话,我开完会出来到处找不到人!” 柳舒牵扯嘴角疲惫一笑,哑声道:“临时有事出去一趟。” 柳曦嘟起嘴:“哥哥就没有一天是上完班的,每次都半途不见了。”赌气摔下手,趿着拖鞋回客厅。 柳舒跟随进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 柳曦道:“可不是,这都几点了,剩菜在冰箱里,你让佣人拿出来热热。” 柳舒苦笑不已,自己进厨房撕开保鲜膜,打开微波炉。等待食物加热的间隙,习惯性地吞下几片止疼药。 一整天没吃东西,腹中饥肠辘辘,连澡也顾不得洗,只想尽快填饱肚子。 身上黏黏腻腻终究不舒服,那个人的味道挥之不去,似乎还有灼热残留在体内。他草草咽下饭菜,将碗筷一推,立起身准备去浴室。 家仆过来俯身道:“大少爷,沈先生在外面想见您一面。” 柳舒眉头蹙起:“他来做什么,我不想见。” 家仆低声小心道:“似乎是生意上的事,我们没好多问。” 柳舒心内烦躁,身上也难受,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天:“生意上的事在公司谈,总往我家跑算什么,别放他进来。” 顿了顿,补充:“以后也别再放他进来了。”径自走向浴室。 柳曦坐在客厅沙发上,隐约听见玄关处似乎有争执之声,家仆的声音断断续续:“大少爷说了不让您进,请别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他不由道:“谁在外面?” 家仆上前垂首道:“是沈先生。” 柳曦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下,道:“放他进来。” 眼眸一闪,透着邪性。 沈瞻孤零零立在门外,以为今晚又要无功而返,沮丧之时,冷不丁被放行,心内欣喜,生怕柳家人反悔,忙不迭脱了鞋子赤足进屋。 客厅没有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只有柳曦一人薄凉瞧他。 柳曦就不曾和颜悦色过,也没有好声口,动不动来气,他早已习惯了。柳舒也是一样,一丝笑容也没,偶然含笑,他就快活个不住了。 柳曦指尖在发梢打个卷儿,目光沿着沈瞻上下逡巡,嘲道:“你这人太没分晓,天下人也不怜你。” 沈瞻苦笑一下,嘴角牵扯起细如涟漪的苦涩,忍不住道:“你哥哥也是这样,只身子弱,说出来的话可一点不弱,句句如匕首,能把人捅出个血窟窿。” 柳曦从鼻孔里冷嗤一声,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姨父姨母只生得一个孩子,何等的爱惜,他看表兄,自然也是一百样好了,没有一样不好的。哥哥要怎么将沈瞻挫圆捏扁,也随着哥哥高兴。 别人只道现在的沈家少爷气度春容,出言彬雅,却不知他怎样亏欠哥哥。也不知哥哥曾终日含着眼泪,挨过日子。那些苦楚,一言难尽。 柳曦不经意回想起过往种种,眸光温度骤降,冷道:“沈瞻,已经十年了,可那一日的事你未必全知道罢。你只晓得在酒吧里买醉快活,玩得天昏地暗,半点没把我哥哥放在心上,现在跑来装一往情深,我只觉得恶心。” 沈瞻面上流露一丝懊恨,刚张口欲答,就见柳舒从浴室里出来,陶瓷般的容颜,面如白霜。 柳舒朝客厅淡淡投去一撇,不甚在意扭过头。沈瞻情急之下道:“你见我最后一次吧,我再也不来打扰你了。”言语间无限哀伤,尽管柳舒不曾把好面孔拿来对他。 这句话似乎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柳舒定定怔忪半晌,叹息般道:“好吧。” 转身对弟弟道:“我口有些渴,你去煮点茶来。” 柳曦收回寒凉目光,朝哥哥点点头,起身烹茶洗盏去。 柳舒斜依着沙发坐下,针织衫松松垮垮耷在肩膀,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沈瞻立在地毯上,双手交叠着,打量着眼前人的神情,生怕哪一句又惹恼对方:“之前柳氏向沈氏订购的那批货物由于某些原因耽搁在港口,我们已经派人去交涉,或许还要些时日才能出来。” 柳舒淡淡“哦”了一声,平静道:“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沈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解决了?可我们才……” 柳舒伸手理一下额前碎发,不耐烦道:“我下午去见了影堂的新老大,他已经同意放行了。” 沈瞻仍是难以相信,踌躇道:“对方开出的条件极为苛刻,我们沟通许久也是无果,为何他肯轻易同意……” 柳舒指尖摩挲着针织衫,面容无涟无漪:“影堂老大要我陪他一晚,我答应了,就这样。”声音并无起伏。 沈瞻如遭雷掣,震惊不已,立在当场,许久发不出话语。嘴唇孱动半晌,满面灰白道:“这种事怎么能轻易答应……” 柳舒目若平湖,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对方是黑道,不好招惹,我也就应了。一晚上的事儿,省得麻烦。” 沈瞻浑浑噩噩,喉结微颤:“你怎么不同我商量,这点事我还是摆的平。” 柳舒神色渐不耐烦 ,“那批货卡在港口,柳氏项目进度受到影响,每日承担巨额损失,你能等我是不能等。” 沈瞻形容枯槁,无力争执,颤声问:“你弟弟还不知道?” 柳舒略抬眼皮,慵懒道:“小曦还是个孩子,告诉他做什么。” 沈瞻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鼻尖发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心焦,想说什么却不好说出,“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尽管骂我就是……” 柳舒忍不住嗤笑,肩膀耸动几乎挂不住衣衫:“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反倒是影堂老大,我这副破败身子他还干得下去。” 沈瞻木怔怔立在原地,丝毫没有沾染笑意,只被这一番话弄得七死八活,一颗心默默坠进无底深渊里。 他和柳舒,仿佛彼此之间从来不怎么熟识,好像隔着辽阔的空间和许多年月在遥遥相望。 柳舒轻笑一声,“怎么,觉得我面目可憎?” 客厅内万籁俱寂,沈瞻缓缓地摇头。他和柳舒是曾经的恋人,而今柳舒每说一句话,他都像在等待宣判一般。 柳舒伸手揉捏眉心,胸口泛起一阵呕吐感,勉力压下,长呼一口气,轻声道:“十年过去了,我至今都在想,如果那一晚你守了约,如果那晚站在门前的人是你,我们之间是否还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他停顿片刻,声音被夜风吹入,轻轻柔柔落在唇边,“那时我们都太过年轻,无所畏惧得可怕。” 十年前那日,也像今日一般寒冷刺骨,沈瞻约了他去山顶的私家别墅玩,他先到了,左等右等不见沈瞻前来。山顶荒凉无人,手机亦没有信号,只得在壁炉里生了火取暖。临近午夜,有人敲门,他满心以为恋人终于抵达,高高兴兴去应门,站在那里的却不是沈瞻。 是沈瞻的那群狐朋狗友,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开着跑车到山顶上玩闹。他一个人反抗不过,浑身衣物被通通扒去,扔进壁炉烧个精光。身上被泼了啤酒,发梢沾满啤酒泡沫,又被皮带抽打,身上遍布鞭痕,疼得在别墅里一边哭一边奔逃。滑倒了又被强扯着头发倒拖出来,一路拽至卧室,被人肆意凌贱。身体裂开淌血,床单血迹斑斑,无论如何呼痛求饶,只换来更加残忍的欺侮。 不知是谁在别墅里找到一把银制的小型烙铁,顶端雕刻着莨苈花,那群人来了兴致,将烙铁伸进壁炉里烧得通红,将他硬生生烙了一整个晚上。他至今仍记得烙铁触到皮肤上的灼烫,记得皮肉烧焦的每一丝声响和味道,记得浑身汗液血液和眼泪混杂在一起的绝望。 直到凌晨五点,那群人闹到精疲力竭,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睡去。他疼得一直发抖,用尽浑身力气逃出别墅,朝山下蹒跚走去。冬日的山顶气温低至零下五度,没有衣服,只得裸着躯体。被凌晨来巡山的护林员发现时,他已经重伤昏迷,浑身被烧得不人不鬼,血肉翻绞,黑红交织,身后盘山道路上一圈又一圈的血脚印。 后来,在救护车上突发心脏病,差点没能救回来。 再后来,手术后伤口感染,流脓,植皮坏死,什么罪都经历了一遭,结痂总也结不好,落下一身疤。自从那日之后,他心脏病情恶化,记忆力大降,母亲因为这件事,也大病一场。 住院的那段时间,小曦不知在病床前流了多少泪,甚至决定雇凶杀了沈瞻,被他拼了命拦下。那个孩子手上不应该沾血,更不应该为了他的事沾血,他已经无可挽回,但小曦的手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柳舒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竭力将头伸出水面,眼里怀着空空的悲伤。 经年的回忆翻涌出来,沉重,窒息,狰狞,扭曲,混浊,污秽,腌臜,往昔的天真轻信轰然崩塌,他至今仍活在那一个彻骨冬日里,活在痛苦的翻滚哀嚎里,血将他的双眼浸润了,绝望将他淹没了,无处可逃。 第27章 柳舒站在岸边,注视着巨大的起重机将集装箱依次吊离码头,转移到空阔场地上卸货、装车。海风将他的头发吹得肆意飞扬,苍白的肤色,脸庞显出几分桀骜不驯,更多的是漠然。 柳曦身着浅棕色风衣,裹着厚重的围巾顶风走来,在呼啸声响中喊道:“哥哥上车吧,这里太冷了。”纤细的少年身躯被吹得一步三退。 二人上了车,驶离岸桥,在港口货运中心签下确认文件。正准备离开之时,迎头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见柳舒差点撞到自己怀里,倏地一愣,旋即伸手将他扶稳,道:“这么巧。” 柳曦心中警铃大作,一个箭步冲上前打掉那人的手,高声道:“巧什么巧,还不是你办事不利,这点小事都搞不定,连累我哥哥吹风受冻。” 沈瞻被吼得深低下头,怏怏歉声道:“是我欠考量,我向你赔罪,怎么罚我都认的。”这话却不是对着柳曦说的。 柳舒不甚在意,淡淡道:“那请吃饭吧。” 沈瞻不敢有半点违拗,立即点头:“我马上安排。”求之不得的意味,卑微到了底。 如此心甘情愿地被支来使去,哪里还有素日沈家大少爷半分尊贵的模样,那个叱咤商场,执掌家业,冷静决断的沈先生,更是连影子也不见了。 车子开到市区一家高级餐厅,沈瞻道:“知道你哥哥不喜欢人多,我把这里都包下来了,不会有人打扰。”眼睛不时朝柳舒扫过去,讨好的意思很明显了。 柳舒也不点破,只当不知,牵着弟弟的手落了座,平静道:“你点菜吧。” 沈瞻笑道:“这个我有经验的。” 柳曦忍不住调侃:“那倒要见识一下沈先生的手笔。” 顷刻服务生端了泥炉和炭火过来,又端上一碟一碟新鲜时蔬,牛羊肉,虾贝之类的海鲜,和煮得温热的梅酒。 柳曦不禁蹙眉,大失所望道:“就烤肉啊。” 沈瞻笑吟吟地:“自己动手,多有意思。” 况且耗时持久,几个小时是少不了的,还能多瞧柳舒几眼,多逗他说几句话,即便不能谈谈衷曲,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也是甘心的。 这一番心思,无法言说。 柳曦一脸厌恶:“我是不会伺候你,你可别碰我烤的。” 柳舒打量一眼满桌生鱼生肉,微微皱眉:“我不会烤这个,掌握不了火候。” 沈瞻忙不迭道:“我来烤,你只管吃。” 柳舒一笑,并不推辞,只道:“有劳沈先生了。” 沈瞻一边朝烤盘里放肉一边道:“你从小就这样,养在暖房里,非得要人精细地伺候。这也不肯吃那也不肯吃,极挑剔,没少让姆妈操心。” 柳曦不待哥哥开口,抢先道:“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是个粗坯。” 柳舒撑不住笑出声,露出好看且整齐的牙齿,眉眼也新月一般弯起。针织衫随着肩膀耸动轻微地起伏,灯光沿着锁骨勾勒出精致的形状,花枝一般。沈瞻怔怔地,一时竟忘记翻动烤盘上的肉。 静默中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沈瞻犹如梦醒,面上涟漪消散,垂下头去检查盘内有无烤焦。 柳曦瞧一眼自己手机,油腻手指伸出去按下通话键,嘴里一块虾肉,含混不清地:“喂?” 安静地听一会,向哥哥道:“公司来的,财务那边有点问题,我出去一下。”立起身向门口走。 柳舒注视弟弟离去的身影,半晌将目光转回,空洞地盯着幽红炭火,无法聚焦。 沈瞻一边打量柳舒的神情,一边将烤好的扇贝夹出,盛在梅花小盏里,轻轻推到他面前,道:“小心烫。” 柳舒拾起筷子,面上没有表情,将柔软的一小块肉放入口中,也不咀嚼,只自顾自地发愣。 沈瞻许久没有说话,好半晌轻轻一叹:“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会少喜欢你一点。” 顿了顿,“要是能少一点,你我都解脱了,是不是?” 可惜终究不能够。 柳舒目光茫然,思绪不知飘散到何处,幽幽地开口:“那日哪怕你有个好点的借口,小曦也不至于把账算到你头上。偏偏你在夜店寻欢作乐,还被小报记者拍到,也是不冤枉。” 沈瞻垂下面庞,一抹悲切:“我不知在虚幻的想象中活了多少次,要是可以重来,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知道怎么去做了,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柳舒空茫地摇摇头。 沈瞻惨然一笑,“我知道这辈子再不会有机会了。” 目光垂下,轻声道:“下辈子呢。” 又难过又含着默默期盼。 柳舒面无表情,淡淡地回应:“这话可别让小曦听见,他要跟你急呢。” 沈瞻无奈地笑一下:“是我僭越了。每次来找你之前,我都要提醒自己好多次,别总是来烦你。大概太喜欢了罢,知道要忍一忍,可是总忍不住。想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怕你难过。要是能随时在你身边就好了,糟糕的事情来的时候,替你挡一下。又担心打扰到你,惹你不快。期盼你能正眼看我一次,哪怕抬下头也好,可你总是不肯。又惶恐,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被这种想法折磨着,几乎焦虑得疯掉。”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会儿沈瞻换上轻松表情,玩笑道:“难道我们只能这样生分到老?我舍不得见你死,到时候你可得让我死在你前头,我就知足了。” 柳舒刚要回应,身后传来柳曦愤怒的声音:“呸呸呸,你死你的,可别带着我哥哥。” 柳舒扭头笑了下,颇为疲惫,“打完电话了?” “嗯”,柳曦点下头,“不是什么大事,已经派人处理了。” 柳舒笑道:“那就好,赶紧过来吃,一桌子呢,我们也没动几口。” 柳曦连声道好。 柳舒冲沈瞻道:“沈先生再放些进去,有劳了。”白霜似的面孔,平静淡然。 却好似这辈子也触不到了。 沈瞻默默望向泥炉下已经烧得灰白的木炭,火苗奄奄一息。细碎的惨白灰尘簌簌坠落,仿佛一连串无声的泪。 他知道自己爱的人已经立定主意,此生再不回头。 他将终生活在悔恨和无尽的悲伤里,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两人原本都是骄傲无比的小少爷,华衣阔服,意气洋洋。如今一个残败,一个消沉,年轻时的飞扬跋扈都不见了,沉默独坐的时间越来越多。 人早被光阴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第28章 接连数日,柳舒足不出户,只待在家中与柳横扇为伴。二人多年未见,有割不断的许多话。 柳曦独自睡一屋,眼巴巴望着哥哥只与横扇亲近,十分吃味,幽怨道:“这可不是多一副碗筷的事儿。” 柳舒刮一下弟弟鼻尖,道:“横扇终究要人守着,人无依无靠的时候,说不准哪日就放弃了,你没瞧见他一个人呆着的神情,我哪里敢放他走。” 柳曦委屈道:“他每晚和你同榻呢。” 柳舒笑道:“好说话罢了”,话锋一转,“你最近黏我黏得紧,都没同秦先生出去,可是有什么事?” 柳曦咕哝一小声:“他忙着呢,电话也不接,当我稀罕去找他,我也忙着。” 柳舒默想:原来是与秦先生闹脾气了。 稍不得好言好语哄一阵,陪着出了门,送他上车。 这边车子刚开出去不久,那边就有车子开进来,缓缓停在院内。车上下来一人,手捧个锦盒,正是沈瞻。 他立在面前,意欲说话,又心知肚明对方没心思听,只好将手中物什送上前,千般小心道:“你要的东西寻着了。” 柳舒淡淡瞥沈瞻面庞一眼,伸手打开盒盖,里面端坐一对玉貔貅,上好的玉料,上好的雕工,价格是不消说的了。 指尖一顿将盒盖关上,平静道:“这事办得还算利落,我给影堂老大送过去,事儿就算彻底结了。” 沈瞻诧异道:“只有你一个人去?这怎么安全,我同你一块去。” 柳舒蹙眉道:“人家又不认得你,你巴巴跑去做什么,反倒讨嫌。我一会子也就回来了,自此柳氏的货与影堂再无瓜葛,多明白一桩事,你少掺和。” 脾气不甚好,说得沈瞻深低了头,气也不敢喘。 约莫两个小时,一辆黑色房车驶抵柳宅。 柳舒换了剪裁得体的西装出来,沈瞻疑惑不已:“你不开自己的车?” 柳舒没好气道:“你以为人家是酒楼开门迎客呢,影堂来接人都用他们的车,上去蒙着眼罩,到了地点才揭下,回来时也是这般。”从沈瞻手里取过锦盒,头也不回上了车。 沈瞻仍是惊疑,车窗一片漆黑,半点瞧不见里面人影,只得眼睁睁看着车身驶离。 一种异样的不安从脚底升腾,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柳舒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将永远失去深爱的人。 沈瞻立在原地愣了一两秒,大脑飞快反应过来,猛然转身跑到自己车前,一把拉开门拧动钥匙,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又要降下一场冬日绵绵寒雨,柳舒轻轻扣响斑驳木门,双目失神盯着手中锦盒。 他今日走这一遭,小曦就再也不用为影堂的事劳心费神,他也可以在柳宅好好休息,终日与横扇闲话家常。 今日是最后一次,往后不用再累了。 恍神中,老旧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柳舒回过神,抬脚跨入院内。 依旧如上次一般弯弯绕绕,庭院相接,亭台错落,长廊回环,乱石嶙峋,假山流水,老桩斜横。他目不斜视跟随仆从一路向前,越过一座座花圃水榭,石桥漏窗,心中默默思量晚上回家好好陪伴小曦,兄弟二人还像从前一般一个桌上吃饭,一个榻上眠卧,将近来疏忽的一并补回来,不再教那孩子伤心。 抵达曲溪楼前,正欲入内,里面出来个年轻人,十九岁光景,神色有些匆忙,道:“老大刚刚出去,里面无人,先生请回吧。” 柳舒忙道:“我并不需见祁先生,只备了礼物希望影堂收下,之前影堂对柳氏的承诺,也希望祁先生能够守约。” 年轻人道:“如此,我先替您收着,待老大回来后交于他。”接过锦盒,命仆从放到楼内。 柳舒转身欲离,年轻人上前道:“稍等,我送您出去。” 依着原先的路曲曲折折地返回,歪水怪石好似无穷无尽,偌大的宅子仿若迷宫,兜兜转转永远走不出去。年轻人神色略有焦虑,欲言又止,临近门口才道:“老大今日原本是要等柳先生的,不巧东边的地盘发生一点争执,不得不亲自下场看一趟。前脚方走没多久,柳先生早到个三五分钟,兴许就见着人了。” 柳舒额头出了一层薄汗,顾不得伸手去拭,道:“不碍的。” 年轻人替他拉开门,一辆黑车等在前面,无声无息。柳舒上去,接过眼罩蒙住双眼,连同窗外阴沉天空一同遮蔽。 车子颠簸前行,似乎沿着公路盘旋下山,绕了一圈圈不得视物,只觉得十分头晕。他伸手掩住嘴,勉力忍着呕吐感,另一手扶住门稳着身形。 骤然一声长啸,金属碰撞的剧烈声响如刀刺般划破耳膜,车身猛然倾斜。柳舒脑袋不受控制地撞上玻璃,一阵嗡嗡乱响。他尚未来得及抚摸被撞伤的位置,接二连三的砰砰声如雨点密集坠下,金属猛烈击打车身、车窗的声响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仿佛追魂夺命。 司机大喊:“快趴下,我们遭到埋伏!”猛打方向盘。 柳舒慌乱中扯下眼罩,在摇晃不止的车内费力按下安全带扣,身体的束缚刚一解脱就被惯性的力量猛甩出去,混乱中不知撞到什么东西,鼻下有粘稠液体一滴滴坠出,下意识去摸,一手掌暗红色的血。 他尚未来得及惊骇,车窗轰然碎裂,无数玻璃碎片如蝴蝶振翅翻飞,顷刻化作疾风骤雨淋了满身。下一秒车身骤然失控,轰地撞上路旁山石,翻滚几下,刺耳声中路面刮擦长长一道狰狞痕迹,好似一张扭曲开裂的大口。 柳舒眼前白光乱闪,头昏目眩,耳鸣一波强过一波,伸手去拽被卡在座椅间的司机,赫然发觉对方早已没了气息。 他强压下内心恐惧,匍匐着从破裂的车窗中爬出,手腕、膝盖血迹淋漓,连痛也未有意识。一颗子弹呼啸着弹划破寂静的山林,已经停歇的枪声四下又起,山间道路被砸出无数小坑,浓重的硝烟味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柳舒心脏跳得愈发急促,额头大颗汗珠落下,心脏病隐隐要发作。眼见子弹愈来愈密集,一尺一寸朝自己趴着的地方如虫豸般蠕动逼近,心内绝望闭上眼睛。 子弹穿破衣物肉体的声音清晰可闻,预想中的痛感却迟迟没有到来,后背被一个温热的躯体覆盖住。柳舒困惑地睁开眼,侧头看去,瞬时震惊不已。 沈瞻面色难看地笑了下,“我不放心你,跟过来了……” 柳舒浑身震颤,如枯黄叶儿霎霎乱卷,喃喃地:“你……” 沈瞻面上没有血色,只拼尽全力将柳舒抱紧,尽管手部使不出什么力气。他十年不曾这样靠近柳舒,今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一刻,柳舒是无比需要他的。 这一刻,胜过过往十年的岁月光阴。 这一刻,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无比确信。 就像他确信自己爱着柳舒一样。 突然间山间另一侧枪声大作,无数子弹在上空呼啸穿梭,似乎两方激烈争斗,裂石穿云,声振林木。不知过了多久枪声终于停歇,路面上传来无数奔跑的脚步声,片刻有个身影在前方蹲下,沉声道:“我来晚了,你有没有事?” 柳舒勉强抬起头,眼眸汪着一潭泪水,挣扎着道:“祁先生,快送沈瞻去医院,他许久没出声了……” 柳舒浑身上下浸润了血,眼睁睁隔着抢救室的玻璃,瞧见医生将导管置入那个人的股动脉,深入胸腔,静脉上注射着药物。 这样注视许久许久,似乎一辈子那么久,直到浑身僵直了,无法移动一个手指头。 医生戴着满是鲜血的手套走出,沉重地摇摇头:“病人身中数弹,肋骨碎裂,多个脏器衰竭,我给他注射了甘露醇,可以暂时减轻脑肿胀。趁他还有意识,进去见最后一面罢。” 沈瞻面庞苍白,口中的管子已被摘下,气若游丝,见柳舒进来,目光依旧温柔宽和,毕竟注视十几年了。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一抹笑容,轻声道:“你说句喜欢我罢……像以前那样。”柳舒眼神空洞,默默矗立着,没有开口。 沈瞻凄然笑了下,嘴角尚带着血污,“我快死了,这里没有其他人,你说句喜欢我,不亏。” 柳舒仍旧沉默,微抿着唇。 沈瞻咳了口血,近乎哀伤:“这里没有人,只有我听得见……你说吧,横竖我没有命去外面炫耀……” “你说吧……你现在说……我还能听得见……”气息越来越微弱,长睫毛颤动几下,手陡然松落。 唇间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掩盖在死亡带来的巨大沉默之下。 柳舒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以前是沈瞻追着他,不管沈瞻说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回应。 现在彻底反过来,不管他说什么,沈瞻都不会再回应他了。 直至此刻,他与沈瞻之间,依然没有达成和解。 往后,也再不会了。 第29章 (完结) 影堂一番追查,终于弄明白当日前因后果:敌对黑道帮派借着影堂易主、帮内动荡的机会,想将新任堂主斩草除根。遂在东边地盘故意挑起争执,将祁郁引出,在山腰半途布置了狙击手意图射杀。然而祁郁从山后偏门离开,并未从正门出发,敌对帮派误将柳舒搭乘的车当作狙击目标,只因两人离开时间几乎相同,前后相差不过三五分钟。 柳曦长叹一声放下电话,轻声道:“影堂已经致歉,从今往后柳氏、沈氏一切货物往来再不会有任何阻碍。” 柳舒蜷在床上,脸孔空空,肤色苍白如霜,无甚表情,只怕冷似的抱紧银手炉,躬着躯体。 柳横扇替他掖紧被褥,心疼道:“好了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接连下了数日寒雨,阴阴郁郁,院中无人打理,满庭荒草。 柳舒终日呆呆看着天,日里不曾开了一开口,夜间不曾合了一合眼。 柳横扇疲于照看,晚上不敢睡,白天又无法入眠,精神差到十分,洗澡时没留神将割腕的伤口弄裂了,只得又去医院补针。 柳舒没甚大反应,依旧一言不发地蜷缩在床上,瞳孔惨灰。 柳曦连公司也不去了,只在家里陪着哥哥。 柳舒勉强挪动身子,沙哑道:“我背疼,你把洛医生请到家里来。” 柳曦点点头,打了好几个电话去找人。 傍晚时分,洛冉出现在柳宅。 上了楼,只见柳舒精神不济,料想是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又有心结。暗暗叹一口气,将卧室的门轻轻关上,只剩二人相对。 柳舒面色惨白,病怏怏趴着,身子已然不能动。见洛冉来,勉强支撑着脖颈,原先粉面含春的人早就不见了。 洛冉心疼地将他半抱起,在细瘦乏力的指尖印下一吻,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但不要再为他人伤心了。” 柳舒缓缓摇头,眼睛渐渐垂下去,“我不伤心,我从来都不稀罕他的。” 洛冉又在柳舒额头吻一下,摩挲着他的手指,眸光深邃,道:“从今往后我守着你。” 柳舒声音有些模糊,眉心微蹙着,“……我背上疼得厉害。” 洛冉抿了抿唇,思量半晌道:“这件事我一直想与你说,先前不好开口……你背部的疼痛并非因为受伤,而是阿片类合成药物的戒断症状。fentanyl的镇痛效果比吗啡高一百倍,副作用也大的多,嗜睡、恶心、低血压、极易上瘾,一旦停止服用就会加倍疼痛。” 柳舒神情略不耐烦,打断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疼着而已,你再给我开点。” 洛冉皱了皱眉,有点生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国外每年阿片类药物滥用致死的案例高达四万,其中fentanyl占一半,你晓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柳舒脾气不甚好:“我当然晓得,不然为何单单与你交往,当我闲的么。” 洛冉惊愕不已,双目睁得通圆,不可置信地:“你说什么?” 柳舒漫不经心一瞥,眼皮也不肯抬:“你继续开药予我,我什么都应你,你要我做你情人也罢,玩玩也罢,都可以。” 洛冉指尖发颤,身躯抖得好似秋风枯叶,突然猛地一把将人推开,倏然立起身吼道:“我真心喜欢你,你却把我当药铺子!”惨然一笑,唇角干燥撕裂,渗出血,“也罢也罢,就当我一颗心喂了狗。” 柳曦端着刚煮好的安神汤药出了厨房,正欲朝楼上走,远远瞧见洛医生甩开卧室的门,如风暴般冲下楼梯,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他心内惊疑,入了房内,哥哥面无表情倚在床头,枯木死枝般毫无生气。将手中瓦罐放在小桌上,踌躇半晌道:“哥哥与洛医生有了嫌隙?” 柳舒怔楞着,半晌点下头。 柳曦似有犹豫:“……哥哥不要止痛药了?” 柳舒木然地摇下头,气息微弱:“我还是疼着吧。” 柳曦许久没有说话。 哥哥为何与洛医生来往,他心里是清楚八成的,只是终究向着哥哥,向着柳家人,没有勇气点破。 只可惜了洛冉,好好的一个年轻医生,爱上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白白伤了心。 柳曦默叹,即便哥哥利用了洛医生,他也舍不得责怪哥哥。 若是哥哥犯了错,他也有一份的。 柳曦揭开罐盖,用瓷勺小心舀出汤药,一点点喂哥哥喝下。 柳舒只是干呕,哪里喝得进,尽洒在地毯上。柳曦跪在地上用毛巾拭去污迹,舍不得逼迫哥哥喝,只好言好语地哄着求着。 柳舒半阖着眼,只是难受,勉强咽下汤药,蜷在一处。 柳曦垂着面庞,轻声道:“今日是沈先生葬礼,哥哥不会去罢……” 柳舒闭了闭眼,摇下头。 柳曦悉心替他掖好被褥,叹道:“哥哥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自己取了黑西装黑领带,疲惫着打点完毕,驱车出去。 葬礼现场寂静而肃穆,沈家人悉数到场,程家、齐家、施家也来了人,秦愈湖也在,柳家却是只有他一个。 黑白的遗照放在堂中央,仍是标致的好相貌,目若秋水,微微笑着,可惜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柳宅了。 再也不会在厅中静坐,熬那些个水磨的功夫,只为瞧见楼上的人一眼。 柳曦随着人流上前,静默着鞠了躬,双手呈上奠仪。 突然旁边冲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孩,双眼通红,尖叫道:“沈瞻是为你哥哥死的,你哥哥连看也不来看一眼!” 柳曦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左脸“啪”地挨了一个耳光,这一掌既狠且毒,已然用尽了浑身气力。 少年声音满是哭腔:“什么样的感情要用人命祭奠!你们兄弟二人,一个比一个心狠,现在他终于被弄死了,你们满意了罢!” 沈家人上前阻拦,少年双手在空中乱挥,犹自哭喊不止。 柳曦怔忪在原地,无法移动身体,半边脸上一个清晰的手印。 秦愈湖焦急地越过众人上前查看,手指抚在脸颊上,直道:“你怎么也不躲开。”又是责备又是心疼。 沈家长辈沈源指了指那个少年,对柳曦道:“沈瞻是他堂兄,他们二人一块长大的。”顿了顿,叹一声,“沈瞻过去再如何对不起你哥哥,现在也该还清了罢。” 柳曦隔着重重人群朝那个少年望去,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无数的悲凉苦楚哽在喉间。垂首再三向沈源致了歉,转身离去。 秦愈湖赶紧去追,柳曦走得急,直到停车场才将人追上,手拽住胳膊将他拽至自己胸前,那个孩子脸上已满是泪痕。 不忍心道:“这不是你的错,别自责了。” 柳曦只是摇头,又落下泪,“哥哥那么温柔善良,所有的好他都占全了,却得不到幸福,我又算什么呢?我不及他半分好。” 秦愈湖禁不住皱眉,“你怎么能这么想。” 柳曦挣脱他的怀抱,后退两步,哽咽道:“秦先生,我考虑过了,我们还是先分开一阵罢。” 第二日,有娘家远亲发来消息,问情况如何。 柳曦没有心思,只草草回应:沈先生已于昨日下葬,柳先生没有出席葬礼。 又过了数日,再次发去信函向沈氏致歉:哥哥已经去了另一个城市,沈、柳两家亦不会再有牵扯,惟愿逝者安息。 柳宅终归于沉寂。 世间事,世间人,大抵如此,踽踽独来,踽踽独去。 或许本就该如此。 ——全文完—— 后记 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 柳、沈二人情怨纠缠,仅有死门一扇,并无半条生路。 诚如柳曦所言:沈瞻要早这般五伶六俐,现下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愿大家珍惜眼前人,莫叫流年空错过。 这篇文没有番外,附上后记,为此文落幕。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