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愿助我攀太子》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将军不愿助我攀太子》作者:谢欣妤 文案 允岚被亲生父母接回京城,没有预料中的温情,却是被逼嫁给战场受伤、前途无光的将军霍为,听说他伤在了见不得人的地方。 霍为喜不喜欢她,不重要。别人要算计她什么,她心知肚明。允岚只记得来京的终极目的,完成之后便可潇洒离开。 没想到,每一个艰难关头,都是霍为同她患难与共,都是他握紧了她的手。 你对我不离不弃,我如何舍你而去?唯愿与你此生与共,共赏人间倾盆暴雨。 内容标签: 生子 情有独钟 婚恋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允岚,霍为 ┃ 配角:段思涵,衽衡 ┃ 其它:追妻火葬场,打脸,宅斗 一句话简介:唯愿与你此生与共,共赏人间暴雨 ☆、001-没谈就崩-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各位小仙女喜欢。-捉虫 作者小仙女开新文啦《总裁每天都要手牵手》各位喜欢的可以去捧场哦 点击链接直达新书 孔珠,精明专业的喵医生,春天宠物诊所的小老板。 最近遭遇了来自糕冷纪总的强势骗局。 纪总的人生格言:是我的,就一定要娶回家,还要每天手牵手! 昨夜下过一场大雪,长陵国的望京街头,白茫茫一片。 晨起顶着冷风,允岚身着一件明黄色的毛绒罩衫,配里面干净利落的小袖袄和长裙,外面是一件鸦青色的毛披风,踏雪行至影壁。 马车夫揣手坐着不动。 允岚身后的书童,名叫炙仁,才九岁年纪,搬下脚蹬,让孔珠上马车。 英王老来得子,今日大摆筵席,庆祝小子满月,宴请四方。英王不像其他闲王,手中握有实权,大家都上赶着捧热闹。 段侍郎府中的两位小姐在邀请之列。 炙仁他站在马车窗外,等了半天,冷得瑟瑟发抖,哈一口气拢到掌中:“这段思涵怎么还不来?允岚我先去找个暖手炉来。” 这孩子真是没礼貌。 允岚才撩开帘子,大门出来一个娇俏的姑娘。 左拥又捧,正是段家二小姐段思涵,她悉心打扮广袖海棠裙,梳着雍容的百合髻。行走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允岚都替她冷。 段思涵接过婢女递来的暖手炉,这才有几分急了,催着车夫赶紧走。 炙仁不肯,他要去拿个暖手壶给大小姐允岚。 “就备了这一个暖炉。”段思涵提起裙子,一屁股将允岚挤到角落,自己坐在正中央,手中托着精巧暖手炉,志得意满地道,“姐姐你只管去告状。” 随即催促马夫赶车。 允岚抿紧嘴唇,没有说话。炙仁也偃旗息鼓。 马车稳步前进,段思涵心情无限好。 允岚的眸子渐渐暗下去,旋即掀开马车帘子,招呼车外的炙仁上来。 炙仁一听,那敢情好啊,小手一搓,猴似的钻进了马车边上坐好,里面舒服又暖和。 段思涵避之唯恐不及,赶紧护着裙子往另一边挪:“啊啊啊啊!快来人,把他拖出去打板子!” 段思涵气得发抖,她的裙角被踩脏了,“一介村姑,连同下人都没教养。” 这难听话,是说允岚。 允岚眼皮子都没撩她,坐在正中空出的位置,潇洒坐下,大声喝令马夫:“出发!” 段思涵抹眼泪叫停,要父母亲都来评理。 允岚不怒不燥,“再不走,就迟到了。” 立时,段思涵咬牙切齿收眼泪。 此次英王府参加宴会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青年才俊,亦或是某些深闺贵妇,这不就是一场盛大的相亲会?尤其是当朝太子,更是多少春闺少女的绮梦。 段思涵自认是个有计较的,英王家的喜宴更重要,至于旁边的两个讨厌鬼,有的是机会收拾。 到了英王家,各家的女眷早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说着闲话,段思涵上前,熟络地同她们寒暄起来。 从进门起,允岚便跟在段思涵身后。她望着这些满脸惊诧、神色各异的贵妇人娇小姐,贵妇人娇小姐也上下打量着她。 “这,是我姐姐允岚。”打过招呼,介绍两句,大家挑挑眉,心照不宣。 允岚是段家被掉包的千金,前些日才寻回来。 京城里都传遍了,当年礼部侍郎段鸿宝还式微时,好心收留一户贱民在家小住,没想到那贱民竟将两人的女儿掉包,逃之夭夭。 亏得段侍郎为人正直忠厚,一直尽心抚养段思涵,视同己出。同时,四处找寻亲生丫头,担心她在外受苦。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月前寻回。 近日,礼部尚书调职去往他处,今上在几个侍郎中,选了许久,一直犹豫。近日因段鸿宝寻回亲生女儿的美谈,今上便特意嘉奖了段鸿宝的美德,提拔他为礼部尚书令,成为了最大的黑马。 流程已经在走,不日便可走马上任,因此今日也就没来英王府的喜宴。一时段家风光无俩,连带段家两个千金也脸上有光,也因此邀请了她们赴宴。 众人目光在真千金允岚和假千金段思涵身上逡巡两遍,众人便恍然不知的模样,又八卦笑闹起来。 段思涵与这些闺阁小姐打得火热时,允岚便寻了由头,一个人去池塘边上坐着。 倒不是她不想合群,她也主动同人搭话过,不过别人眼皮子都没掀起来给她看过。 池子里的鱼颇有意趣,允岚倚栏而坐,她可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自虐倾向。 可惜池塘那边的闲谈声,总是让人无法忽视。 “思涵,你这姐姐不怎么喜欢说话啊。”其中一个姑娘挑起话头,望着对面廊檐下的孤影。 段思涵垂了眸,长叹一口气:“大概是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都是因为我。” “怎么是因为你呢?”围在一起的姑娘,看段思涵快哭了,赶紧七嘴八舌地好言安慰,“那都是大人的事情,当年你父母亲将你留在段家,也是想你过得更好。这做错了什么呢?” “就是,你看看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活生生一个村姑。穿的衣服老气横秋,可不是捡你不要的衣服吧。”这话说得相当刻薄,是个想讨好段思涵的小官出身的庶女,“要我说,思涵你才是真正的侍郎小姐,一个天一个地呢。” 段思涵轻抹眼角的泪渍:“总归是我不好的,不论是这些年我独享父母关爱,还是与霍为哥哥的婚约,既然姐姐回来了,这些我就不该继续占有。” 既然段思涵主动提起,旁人便乘机八卦:“你还真是良善,和霍将军青梅竹马多年。为了心安,你竟那么干脆地将心上人拱手让人了。” 边说,边观察段思涵的凄凄脸色。 “段思涵颠倒黑白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池子那边,书童炙仁递过来一小碟鱼食,对允岚嗤笑一声,“霍将军这年纪轻轻便沙场受伤,以后东山再起无望,明明是她段思涵嫌弃人家,狠心抛弃这段婚约,找你来垫背代嫁,竟还把恶毒霸道的名声推给你,反倒自己得了个良善美名。” “你以为她说给你我听的?“允岚笑了笑,丢鱼食到池子里,众鱼纷争,”她不过想说给好人家听,时时处处做好准备罢了。“ “那你就打算真的嫁给霍为?一点都不反抗,可真是不像你。”炙仁啧啧啧。 允岚呵呵冷笑:“我,一不吃亏,二不吃嗟来之食。段思涵不要的,我也不会捡起来。” 当然,允岚是没料到,不久后,她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正在这时,姑娘家交头接耳,一阵骚动,翘首望着前廊。什么人事,能让这些高贵的小姐如此失态? 允岚也好奇,站起来看着池塘对岸的长廊,一位身着暗银纹的贵公子,在众星捧月之下,翩翩然行至园中。 听到有人激动呼“太子”,允岚便明了,据说本朝太子衽衡十分谦恭儒雅,自小熟读四书五经,深得皇帝喜爱,现年二十,已经跟着熟悉政令。 更妙的是,他样貌俊美,且还没有正妃。想必,不少姑娘挤破头要抓住这位乘龙快婿。 允岚看着他的面庞,目光有一刹那的惊讶、喜悦、难以置信,最终归于平静。 段思涵痴望着太子,这是她的终极目标,再难也要勇往直前。 凝滞的目光一转,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撞入允岚眼中。 他面容阳刚,鬓如刀削,宽背窄腰,行走之间虎虎生威,与一旁太子相比,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这大概就是和太子交好的少年将军——霍为。 霍家一门豪杰,霍老将军,早年战死沙场,霍家一门三个男儿,只老大霍为从战场生还,多次为边疆战事出力,也因此家中几乎一个女眷没有,除了老太君还健在。 据说霍为在战场上受了伤,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倒是有些应证之前的谣言——霍为伤在了见不得的地方。 啧啧……这怕是要断了香火。 从战场回来不到半个月,霍家老太君便火急火燎催促段侍郎,按婚约将段思涵早些嫁过来。 不想段家竟在这档口,从山沟里找回来个“真千金”,要“真千金”同霍为完婚。这样一来,老太君又有些不愿意,不想让个村姑入门。 两家正僵持不下,谁也不退让,只允岚成了人人口中的笑话——纵使侍郎千金又如何,还不是没人要。 僵持得越久,允岚的闺誉越难听。她答应来这场宴会,就是想要找机会,和霍为好好谈谈,如何顺利结束这场尴尬的婚约。 霍为厌倦人多的场合,但今日太子拉着他来,便只能给这个面子。 感受到侧面的视线,霍为凭着自己多年征战的直觉,冷眼侧目望去,池塘对面是个简装的女子,一身蛋黄色十分滑稽,外面披着婆子蓝的斗篷,虽脸蛋白净,辨不清面目,大概也就算得上清秀。 这女子倒是姿态恣意,倚靠栏杆,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盯着他。 十分放肆。 霍为格外反感,侧身对着那女子。 被嫌弃的允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得找机会和霍为谈谈。他不喜欢她,她也不愿意嫁给他,皆大欢喜,找个机会两方达成一致即可。 开宴锣鼓声一响,众人纷纷就坐。 饭后,允岚跟着段思涵去假山后,静待时机。 假山后的凉亭里,坐着几位公子,中间有太子衽衡,三皇子衽旭,有英王家的庶长子轩辕渂,还有镇远侯的老幺,也有霍为。 霍为被一阵女子的谈笑声吵得头疼,皱着眉头,一眼便看到那蛋黄色的女子,颜色艳丽扎眼,是刚刚池塘边上的大胆女子,衣饰普通,色调乏味,心思却不简单。 霍为挑眉,和太子告辞,起身离开。 很好,机会来了,允岚捏紧手中的帕子,盯着靠近的霍为。 霍为一身威压,往假山这边走来。因他个头魁梧,面容严肃可怕,小姐们一溜烟全跑开了。 只允岚和炙仁还留在原地,格外显眼,待霍为靠近,允岚快步过去,介绍自己:“我是段——” “没兴趣认识。”霍为轻飘飘扔下这么句话。 饶是允岚脸皮再厚,远处传来的一阵窃笑,让她的脸不禁烧起来。 允岚有些生气,但就事论事:“我也没兴趣认识你,只是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讲。” 大概是霍为个字太高,允岚的声音不自觉变小,再加上脸上潮红明显,叫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要跟霍为陈情。 霍为仗着个高,居高临下看这姑娘,如同看一个花痴,一脸“我已经知道你死缠烂打套路”的表情,只道,“没时间。” 说完,霍为大步流星离开,留脸色苍白的允岚和炙仁僵在路边。 “还真是小看了你姐姐,她胆子可真够大的。”远处的讽刺声钻进耳朵。 “就是姿态不好看。思涵妹妹,看你霍为哥哥今日这冷淡模样,怕是喜欢你到骨子里,哪一日主动退了与你姐姐的婚约也不好说哟。” 炙仁站在允岚身后,伸手握住她冷汗涔涔的手掌心,安慰她:“他真不把人放在眼里。允岚,咱们偏要嫁过去,让他受尽折磨!” ☆、002-扯平了-捉虫 今日化雪,寒风不歇。 听着背后的嘲笑声,允岚此刻才觉得是真的冷,背后的目光也如芒刺在背。 今日,段家从山沟里接回来的真千金小姐,主动讨好少年将军霍为,却被无视,早已人尽皆知,笑谈广传。 允岚回家心切,炙仁去找自家马车夫,让她在影壁前等着。 马车夫倒是找到了,英王府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先让有身份的人走。炙仁在后头被人数落一顿,先回去前门找允岚。 正巧看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奴,对着允岚耍威风,对允岚说话的语气格外不好。 “看我不打死你!”炙仁满肚子气,照着那小奴屁股上去就是一脚,追着往英王府里去。 炙仁性子急躁,睚眦必报,若是追上这小奴,定要往死里打。 这里是英王府,不是从前的小山沟。允岚担心闹出事来,一路急急跟在后面。 还没赶多久,允岚便听湖边有人落水了。 这天寒地冻的,刚刚一场大雪,湖面结了冰,一旦冰面裂开,人掉下去,几乎不可能生还。 允岚有些慌,不顾姿态,一路狂奔到湖边,汗湿的头发搭在嘴角甚是狼狈。 湖边,一个瘦弱的小孩浑身湿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双眼涣散。还好,炙仁没事。 炙仁指着面前湿淋淋瘫软躺着的小奴,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第一次带了哭腔,话也说不清楚:“他……他要死了……我不是故意的。” 那小奴,嘴唇泛乌,鼻翼没有动静,脸色苍白。 周围已经有赶来的仆妇,小声议论:“嗳呀,今日若是死了人,触了霉头,上头可不得发怒——” 这事情处理不好,会很严重。炙仁虽然冒死把这小奴救上岸,但只要死了人,坏了英王家的好事,那炙仁怕是要糟。 眼下都是老弱妇孺,姑娘小姐们更是弱不禁风,救不了人。 允岚一脸冷肃,吩咐炙仁:“去,快找一头牛过来!” 炙仁这才回神,拼了命地跑出去。将溺水之人卧挂在牛背上,狂奔数里,还有机会救回一条命来。 允岚则不顾地上的湿泥巴,跪在地上,捏准力道按压小奴的胸口,想要将他胸腔中的水挤出来,没反应。用指甲盖按压了人中,也没用。 “这孩子喉咙堵住了,哪位大哥过来帮忙吹开。”允岚急急抬头,环视眼前一圈人,尤其人前的两小奴,还有几个老妇。 那一圈人赶紧向外躲,没一个愿意来帮忙。 反还有个尖嘴的婢女刺一句:“你要真是菩萨心,你就自个给他吹。你们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有假?” 有个小姑娘,嘟囔着说了句公道话:“人家好歹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为个奴才把后半生名节搭上,换你们谁都不会愿意的……吧。” 时间紧迫,怕是等不到炙仁带着牛回来。名节和人命,允岚选后者。 刚匍了身子,去就那小奴的嘴,允岚被一只大手大力推开,看清来人,吃了一惊。 只见男人扯开身上的黑色熊皮裘,弯腰,捏住小奴的双脚,轻轻一提,灵活一绞,便将小奴头下脚上翻过来,倒挂在背上,如同只提着一个空麻袋般轻松。 又使劲旋转几圈倒腾,没一会,小奴喷出一大口水来,咳嗽声声。 “牛——牛来了。”炙仁哭着赶过来,浑身是泥,头发散了,衣服还湿哒哒粘在瘦弱的小身板上,可怜极了,手上紧紧牵着牛绳。 周围的众人松一口气,就连允岚也仿佛失去全身所有的力气,看着炙仁只是笑。万幸,没事。 有仆妇过来给小奴清理,发现这小奴虽有气息心脉,但仍旧昏死。 允岚勉力撑了身子过去,在众人的惊诧中,皱眉给那小奴把脉,又从随身携带的针包中抽出一支,扎下以后小奴醒转。 那小奴听说自己被允岚所救,心中有愧,只能是连连道谢。 允岚受之有愧:“是霍将军出手救你,你谢他吧。” 当时的情况,谁都不愿意救这小奴,反倒是霍为一个将军,愿意出手。也好在他身强力壮,轻松了事。 “无妨。”霍为惜字如金,只眼光毫不避讳地打量对面的女子,一身蛋黄色褙子,做工绝比不上望京里的小姐,看着粗糙好笑。此刻膝盖面上一大片的泥,如同苍蝇叮在蛋上。 允岚还记得,刚刚在假山边上,他对自己的无视和羞辱。 虽一同齐心救了人,但毫无好感,翻起眼皮瞪回去。 不知什么时候,外围来了些小姐,看到这场面,也震惊不已,谁能想到段家寻回的那个村姑,还有这一手呢。 允岚不再多说,一回头,看到冻得瑟瑟的炙仁,活像个湿漉漉的鹌鹑。便解了自己鸦青色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将他裹紧。 出了人群,允岚被人拦住,是—— 太子殿下。 太子手上提着一件朱色金丝滚边狐狸皮斗篷,递到她面前。 这斗篷绝对价值不菲,更是无上的恩宠:“穿上,小心着凉。” 周围的姑娘们惊得目瞪口呆。 这种殊荣,简直超出想象,竟给了段家那个姑娘,想想都叫人意难平。 允岚为难,她不想接受,更不想引起误会:“不——” “既是与我霍为有婚约,为免误会,用我的。”不知什么时候,霍为让人将自己纯黑色的熊皮裘取了来,递到允岚面前。 原来这个大胆的小姐,就是他的未婚妻段允岚。 “她未免太好运了吧。”有姑娘羡慕不已,长陵国望京两大青年才俊都伸出援手,这得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你自己选。”太子温和地微笑,看着面前单薄的姑娘,将斗篷又往她面前递。 对于允岚来说,这可真是左右为难,选哪一个都是错,她宁愿被冷风吹成冰棍,也不愿被流言戳成万箭穿心。 她勉强笑着摆手,后退两步:“多谢——” 下一刻,纯黑色的熊皮裘索性将她裹了个严实,只露出小小一个头,确实一下子温暖起来。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不用谢。”霍为抢先一步,“今日鲁莽,还望段小姐见谅。” 呵呵,想起刚刚假山后,被他当着那么多人无视,允岚微笑不语。 她并不想原谅。 “原来是段侍郎家的小姐,是我思虑不周。”太子似笑非笑收回狐狸皮斗篷,她依旧是那么记仇的小性子,“冒昧问一句芳名?” “祝允岚。” 太子脸色十分和煦,又同允岚多说了几句。 裹着皮裘的允岚,少见地红了脸,霍为给的这件皮裘,真的太暖和了…… 最后,霍为提出,将允岚护送回去。 太子挑眉,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多谢霍将军,我不需要。”允岚拒绝,满脸微笑。虽不懂他为何这么好心,终究出了气。 “扯平了,还请段小姐以后莫要再怪罪在下。”霍为并不生气,反倒觉得这一身明黄装扮的女子,言语冷漠之余有些许小孩子的俏皮。 他当着别人的面,伤她情面,她逮着机会也要报复回来。 远处众人都撇了嘴,问段思涵:“你姐姐还用以前的姓,她这不是在打你爹爹的脸么?”姓氏都还没改,这是没认祖归宗吧。 “姐姐她只是不懂这些规矩。”段思涵语气糯糯,指甲掐进肉里去,阴戾地看着人群中众星捧月的祝允岚。 平生第一次,段思涵遇到了巨大威胁,只因她曾喜欢的,和她努力想得到的,都被祝允岚这个村姑得到了,轻而易举。 “什么不懂规矩啊,依我看,她这是嫉妒你,想要抢走你的一切。现在看来,她挺成功,过不久,你父亲母亲大概也会被她哄得服服帖帖。” 段思涵脸上笑容灿烂:“这是什么话,我父亲母亲多正直的人,怎会偏心?” 那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一路回家,段思涵同祝允岚,两姐妹安静坐在马车里,居然一点幺蛾子没有。傍晚时分到家,各自回了房,等晚饭时再去见见母亲。 段母耿氏还在病中,这也是今日她没陪着两个女儿前去的原因。 “真是奇怪,这段思涵哪会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炙仁身上围着熊皮裘,暖和得一批,坐在椅子上翘二郎腿,捏着个酥饼啃,哪有个书童或是下人的样子,完全是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样,“怕不是憋着什么坏水。” “坏水好水,管他什么水,水来土掩。”允岚正色看着炙仁,如同长母般教训道,“倒是我要说说你,今日得亏那小奴救活了,否则英王幺子喜宴上死人,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我知道。”炙仁吃不下酥饼了,捏在手里抠,不说话,只是点头。要真出了事,英王府要他偿命,侍郎府可不会为了保他一个下人,去得罪权贵。 “你也不小了,要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有,你对段思涵的态度也得改改,只要当着别人的面,就得尊称一声小姐,不然——” “知道了,知道了,别念啦。”炙仁小嘴巴揪起来,捂起耳朵不肯听。 正好外面妈子敲门,说是夫人叫小姐过去。 炙仁吐了吐舌头:“不会是骂你的罢。” “你说呢?”允岚伸手指点点他的脑瓜,出门去。 已是晚间,院子里灯火幢幢。段母房内一股子药味,直冲脑门,允岚倒是习以为常。 仔细打量这昏暗室内,幽幽的烛火波纹,沉静冰凉,最里面的床边半躺着个女人。这个女人,同允岚有着相似的面容,在灯火下轮廓尤其明显,却衰老得尤其厉害。 这些年,段母耿氏虽为正室,却只为段家诞下一女允岚,妾室锦娘屁股争气,反倒连生两个儿子。 耿氏生病,丈夫段鸿宝得装装样子,才偶尔过来看望。 一个正室每日过这垂头丧气的日子,愁容满面,容颜逝去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段母头上系着个绑带,一脸的怒色,就等着允岚过来:“你给我说说今日的事。” 屁股还没沾着板凳,允岚听这话,默了一会才说:“母亲是听人说了什么?” “你就想说涵儿告的状?”段母看惯宅子里的争斗,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她炸得滋滋作响,她立即发起脾气来,“你就把你妹妹想得这么坏?!你妹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闷生气,却死活不说你一句话不好。我找了婆子车夫来问,才知道你干下惊天的大事。” 说到这里,段母脸面潮红,如同煮过的虾。 “她算我哪门子的妹妹?母亲既要为段思涵鸣不平,那我且听听,我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事,叫母亲这般生气。”允岚挺直脊背。 “你你你!”段母见她毫不知悔改,便扶着额头,痛心疾首地将允岚的罪状一一列出,先是纵容书童炙仁毫无礼数,不仅对段思涵无礼,还差点在英王府的喜宴上闹出大事和笑话来;二是允岚不知羞耻和自重,为了救人差点丢了名节不说,竟凑上去讨霍为的喜欢,叫人白说闲话;三是不尊父母,认祖归宗了,仍当着别人说自己姓祝。 一连数完罪状,允岚的心也凉了。这么细碎的小事,可大可小。生身母亲竟非要将自己整饬一顿,仿佛这样才能出一顿气。 “全是我的过错,不论大小,倒是清楚。为何母亲你一字不肯提我的好,提我救过的人?”允岚神色戚戚,看着面前的生母耿氏,只幽幽道:“若是养我的祝家父母听说此事,定会宽慰理解我,而不是这般斥责羞辱。更何况,我为何姓祝,母亲您难道不该比外人更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一定都是小仙女,哈哈 ☆、003-捉虫 允岚神色戚戚,看着面前的生母耿氏,只幽幽道:“若是养我的祝家父母听说此事,我想会宽慰理解我,而不是这般斥责羞辱。更何况,我为何姓祝,母亲您难道不该比外人更清楚?” 段母被这句话惊得目眦欲裂,如同被人揭了一层皮,面目刺红,嘴唇颤抖,一个字说不出。 “混账东西!”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冲进来,不用回头,允岚都知道是自己的生父——正直誉满京城的段鸿宝段侍郎,“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生你,更不该将你寻回,就该让你在外面吃尽苦头。” “你这是做什么,毕竟亲生的骨血,怎好让她流落在外?”耿氏毕竟还是心疼自己亲生女儿一些,帮腔说了些话。 段鸿宝叹口气,让允岚去祖宗祠堂罚跪两日,满脸忍耐嫌弃。 “女儿错了,不该与思涵妹妹争。”打量段鸿宝儒雅清秀的面庞,允岚也不为自己争取辩驳,只是说,“既妹妹说是为了我,才让出与霍将军的婚约。我本也不中意霍为,看那霍为的样子,心中也定只有妹妹。那便让思涵妹妹同霍将军成亲罢。” 说完,允岚决绝推门离开。 “婚约早定下了,你不嫁谁嫁?”段母这话脱口而出,随即捂上了嘴。 “说什么浑话?!”段鸿宝也不知道在吼谁,一时气氛沉冷到极点。 允岚的步子一顿,继续往外走。 段鸿宝看着她孤弱背影,不忍心再吼:“饭都没吃,你去哪里?” “祠堂罚跪。” 段家的祠堂十分豪华。允岚跪在经久的旧蒲团上,仰头望烛火映照中的一尊尊木牌,上面都是段家列祖列宗。允岚嘴边一丝冷笑,看来段侍郎过得实在风光,也想让地底下的先人们都知道,都看着。 偌大的祠堂,门窗掩蔽,实在有些诡异。 窗外响起了扣扣声,允岚的心提起来:“谁!” “是我。”炙仁抠开了窗户,头挤进来,还有一只手,手上半个馒头,小声说,“我刚刚去厨房偷的,我吃了一半。” 看着窗外黑夜中,炙仁亮晶晶的眸子,允岚的喉咙有些灼痛,她勉力站起来,挪到窗边,接过那小半个馒头,又掰了一半给炙仁。 炙仁也不矫情,侧坐在窗边,和允岚一起默默地啃。一室摇曳灯火,两个瘦弱的身影背靠背贴着冷墙,隔着窗分享食物。 “你哭什么啊,”听到抽噎声,炙仁翻个白眼,“谁让你赌气不吃饭,那段思涵今晚可是爹疼娘哄的,山珍海味呢。” 允岚侧过脸,抹干净泪痕,不说话,只是低头嚼着干巴巴的馒头。 远处一阵人声传来,炙仁赶紧离开是非之地,一溜烟跑没影了:“敢情段思涵吃饱了撑的来搞你,允岚你自求多福。” 允岚回到屋子正中的蒲团上,低头擦干脸,将馒头藏在袖子里。 段思涵哭闹着推门进来,旁边久病的段母耿氏,亲自过来劝她,不要意气用事。 “姐姐被霍为哥哥羞辱,不愿意嫁入霍家,弄得父母左右为难,这都是我的错,我的不该。我们姐妹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段思涵哭哭啼啼,“父亲若是要罚姐姐,思涵作为妹妹,也当一同受罚,静思己过。” 耿氏命婆子拉着她:“涵儿,你身体本就不好。这事与你何干?别跟自己置气。听娘的话,回去歇着啊。” 允岚听着她们在祠堂里闹,背和脸都没转过去。 段思涵闹得乏了,终于回去歇着,反倒段母耿氏提着一篮吃食进来,揭开盖子,里面有红烧猪蹄、八宝白斩鸡,还有一份饭后甜点。 这就是山珍海味?允岚看完有些想笑,炙仁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 耿氏侧坐在一边,看着允岚,将食物推到她面前:“吃吧,特地为你准备的。” 允岚看着这“特地”为自己准备的食物,挑了挑眉:“女儿不饿,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 “能有什么话?”耿氏继续催她吃,屏退四下所有丫鬟婆子。 允岚将篮子推开:“如果母亲是来说服我嫁给霍为,没什么好谈的。” “你这孩子怎么就让人不省心呢?你与霍家的姻亲,早就定下了,可容不得反悔。再说了,你从小吃了那么多苦,能嫁入霍家做正室,岂不是件好事?”耿氏好言相劝,“父母难不成会害了你。” “母亲说得对,以我的出身,能许给霍为这样的少年英雄,该是多么的幸运。只怕外边的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允岚冷笑一声,转头看着母亲,两行清泪顷刻落下,“我知道,母亲是舍不得精心培育的段思涵只嫁了个受伤的男子,英王府对段思涵有意,确实有更好的前途。您可想过,段思涵不要的东西扔给我,我会作如何想?” 在英王府的时候,允岚看到过那英王府轩辕渂对段思涵多加照顾,段思涵也十分受用,一来一往,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看得清楚。 似乎被面前年轻姑娘看透心事,耿氏立即站起身,退后一步,与允岚拉开距离:“你自己不争气,讨好霍为不成,还怪到老子娘头上?” 两人瞬间成剑拔弩张之势。 “今日,所有人都说,我去找那霍为说话,是为了讨好他,是为可笑。他高贵,所以可以目中无人;我低贱,所以——我配不上他,这不就是你们都想说的?”允岚脸上一片麻木,“就算真是讨好又何错之有,让你们如此无情指责? “我去找霍为说话,不过是想要同他心平气和谈一谈。若他是个品性俱佳的,我尚可考虑,现在看来——” 允岚将脸隐在黑暗中,挺直脊背:“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你们若非要这个婚约,便让段思涵嫁过去!” “这个逆子!”耿氏眯起眼,凶狠打量着地上的十六岁姑娘,突然将地上的篮子一把掠起,“你不值得吃这些好东西,你就饿死吧。” 耿氏的脚步声慢慢离去,允岚听到她在门口吩咐婆子,这一夜都要守好。 允岚再也忍不住,膝盖上的痛直钻心,她扑倒在面前冰凉的木地板,泪水汹涌而出,身影被黑暗紧紧裹住,只手心捧着那鹅卵石大小的馒头,有些微余温。 跪了一夜,膝盖上满是淤青,允岚连闺阁都不出半步。第二日便听炙仁讲起,允岚拒婚的事,已是人尽皆知。 所有人都在说,段侍郎家刚接回来的小姐,不堪自取其辱,便主动退了这门婚约。又有人说,怕是得了太子几分好颜色,便痴心妄想起来。 拒婚的事愈演愈烈,段鸿宝亲自登门霍府去谈,听说差点被老太君扫地出门,颜面尽失。不过,霍家并没有取消亲事,也没说怎么处理,一直翻过年也没给回复。 允岚怡然自得在家翻书,炙仁帮她磨墨。 “那霍家到底什么意思?”炙仁问她。 “不知道。”允岚一大早起床,就在翻江南老李头所著的《针灸注要》。 “段思涵做了那么多坏事,你就不打算揭发?”炙仁撑着腮帮子,看沉静到丧气的允岚,“之前她还追杀过你,要不是因为霍为受伤了,她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霍为踢了,怎么可能留你到现在,还让你爹妈找到你。” 一整个字写完,停笔,允岚这才抬起头看对面的小鬼头:“揭发她有什么用?” “这样你爹妈就会喜欢你,讨厌段思涵啊。”炙仁撇撇嘴,“你现在有爹妈和没爹妈,不是一个样?” “要段鸿宝喜欢我,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允岚好笑地戳戳他的腮帮子,“你以为段鸿宝找我回来,真的就只是为了寻回亲女儿?他有儿子,根本不缺我这个女儿。找我回来,只是为了给他自己树立诚信守约的形象,编个好听的故事,为自己的前途添砖加瓦。你以为,段思涵和英王庶长子轩辕渂眉来眼去,段鸿宝就一点不知道?” “哈?他知道?”炙仁惊得嘴巴大张,几乎可以塞进去半个馒头。 想到这里,允岚望着窗外,眼神凝滞:“再说,我证明了段思涵曾经想杀死我,就能得到亲生父母的喜爱?” “对于他们来说,段思涵和我都是联姻的棋子,目前为止,段思涵能引来英王庶长子的青睐,若真能联姻,带来的利益和价值更多,而我只能嫁给毫无前途的霍为。优劣高下一眼可见,他们自然更偏袒段思涵。”允岚有些哽咽,“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情和付出,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利益才是长远的。” 炙仁伸出自己干巴巴的小手,还沾着几块墨汁,搭在允岚手上:“姐你放心,但凡我有一块馒头,你永远都有另一半。” 允岚有些想哭,她用额头抵着炙仁的小脑仁:“我知道。” 一阵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允岚没有开门的意思,对方也没有进来的意思。 “这是明日元宵灯会的请柬,太子府给我们段家送来的。”段思涵咳嗽两声,“不能迟到的,明天你早点准备。” “说得好像每次拖拉的人不是她。”炙仁等人走了,嘟囔着去开门,桃花粉的请柬插在门上。 今上身体不太好,便免了元宵喜乐,太子开府办宴也正常。允岚看着请柬有些头疼,用力揉了揉眉头。 “嘿嘿,这回你逃不掉了吧。”炙仁幸灾乐祸,“既是太子的请柬,那霍为必然要去。” “既然你这么聪明,”允岚眯眼看着他,“你就把这本针灸注要背完了,不背完不许吃晚饭。” 炙仁暴躁得捶桌子,这样他得拼了小命才能勉强吃上饭。 第二日,去元宵灯会之前,段母特意叮嘱了两个女儿,除了老生长谈的注意安全,还有注意礼仪形象。说到礼仪时,段母特意看了允岚一眼,拨了身边一个年轻婢女——杏红给她随身,只因炙仁被禁足了。 允岚只当耳边风一般,恭敬说是,与段思涵同乘一轿赴宴。 路上时间有些长,两人都不说话,倒也不显得尴尬。 允岚闭眼养神,有自己的心事要想;段思涵磨指甲,似乎津津有味。 拐过陵园桥,再走一炷香,便到太子府。 冷不丁,段思涵将磨指甲的签子一摔,噼啪一声响:“这可是太子府的元宵宴,吟诗作对少不了,你若不通这些也没关系,可别做些让人笑话的事,连带丢了我的人。” 允岚嘴角微笑:“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人笑话的事。” “难道不是因为你嫉妒我得到你的一切,所以想要抢回去,才凑到霍为哥哥跟前,自讨没脸?”段思涵趾高气昂。 “哦?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看着段思涵气得面目狰狞,允岚气定神闲,“你就是嫉妒太子对我刮目相看,所以特地让所有人知道我拒婚霍家,不仅可弄坏我的名声,又可逼着父母和霍家继续婚约,同时让太子对我退避三舍,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不可谓不高明啊。” “你胡说些什么?”段思涵撩起自己的裙摆,挺直脖子不看允岚,毫不客气地道,“你不过就是在山沟里学了些医术,碰巧回来救了一个奴才,就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山沟里的医术——”允岚嘴角意思讥讽的笑,看着段思涵眉心过于通透的白色,“最好,你不会有求我的那一天。” “你!”段思涵听着这话,如同诅咒,气得脸色发白,胸口都疼,一甩袖子,只说:“你只记得,别丢我们段家的脸。”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口,两个丫鬟扶着段思涵进门去。 允岚从容下了马车,身后的奴婢杏红斜眼看着她,做小偷似的亦步亦趋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你们喜欢鸭 ☆、004-捉虫 门房的迎客,接过允岚递来的帖子,便叫了管事的来,亲自领进院子里坐着。院子里一众的小姐公子,见允岚区区一个侍郎之女,竟受到这般礼遇,都开始犯嘀咕。 允岚自己也感觉太过浮夸,尤其是听到别人的议论声后,她选了外间的角落坐定。 天渐渐黑了,红色灯笼里,点上蜡烛,流光若水,连缀成河,蜿蜒曲折。 园中人声沸沸,小姐们笑作一团,公子们陪着一起赏灯猜谜。貌美娘子,俊俏公子,言笑晏晏,容光倒映,总容易让人迷醉。 “这段侍郎家的姑娘,平日看着朴素清秀,灯下看着却是多了几番超乎年纪的恬静淡然。”太子立在重重早春桃花影后,隔着一溪浅流,看隔岸素面绸缎、低头品茶的姑娘。 旁边的矮桌后坐着霍为,他倒过一杯酒,一饮而尽,喉头灼痛:“太子对我未婚妻如此关注,不合适吧?” “霍为,咱们把话明说,你若不中意这门亲事,我便去求父皇下旨。”太子侧头,两眼定定看着霍为,“你觉得呢?” “她何德何能,得太子青眼?”霍为又灌下一杯酒,眼中有些猩红。 “其他人又何德何能?”太子笑,像是想起什么过往,评论着某一位故人,“她这样的女子,真真不是一般人欣赏得来。” 一阵锣鼓响起,几位皇子似乎是赌字兴起哄笑一片,几乎淹没了霍为的回答:“别人也不会有欣赏她的机会。” 他目光锁定对面的清丽佳人,眼光意味不明,也许有霸道,也有征服—— 即刻开席,允岚在外院找了个下首的席位,与段思涵对面而坐。 偏这时太子当着众人的面来请允岚,去里院同坐。里院就两桌,一桌皇宫贵族男子,一桌郡主小姐,都是京圈里叫得上名的人。 环视四周挤眉弄眼的小姐们,允岚有些为难:“太子的盛情,我心惶恐,还是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自在些。” “你救人勇气可嘉,非一般人能比,可否赏本宫一个面子?”太子坚持,面带微笑。 周围的小姐们都开始翻白眼了,允岚看着太子那玉做的脸,他一向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只好应下,一道进里院。 “思涵,太子可真是看重你姐姐呀,这众星捧月的——”旁边是那个小官宦家的庶女,拉长尾音,撇嘴看着段思涵。 被如此看轻,思涵捏紧拳头,藏在袖中。 “一点小事,别生气啊。”另一边的小姐,已经伸出友好之手,轻拍段思涵的小臂。 段思涵忍无可忍,气得咬牙切齿:“谁让人家会抓住时机表现呢?” 众姑娘看热闹不嫌事多,都拿帕子捂着嘴偷笑,一场闹剧必得发生。太子等人还没走远,自然听到了。 太子没说什么,只是侧脸微笑,看允岚一眼,仿佛在等她的反应。 不远处隔溪看戏的霍为,皱了皱眉,侧头看着溪水中,水中倒映着倩影,一身白绸,立在水中,轻柔袅袅地道:“我一个粗野村姑出来乍到,不太懂规矩。可否邀我妹妹思涵一同过去共享殊荣?” 允岚这话,实则是利用太子的宠爱给段思涵邀赏赐,借着太子给段思涵羞辱。 段思涵怎么受得了这种侮辱,看到姐妹们投来的同情眼神,小脸涨得通红。 更要命的是,太子若是答应允岚这请求,她段思涵就成为了笑柄,赌气让自己的姐姐给自己求情,才有与贵公子同进里院的荣光。若是太子不答应……段思涵知道,她的名声更会成为笑话。 太子那样精明的人,会顺着允岚的小心思吗? 望着允岚一脸云淡风轻,太子垂了眼,还没说话,一个声音抢先冒出来。 “太子,照我说,里院多个人更热闹,更何况段家二姑娘有才情,不妨以文会友,切磋切磋。”说话的是英王府的轩辕渂。 他瘦瘦高高,虽养尊处优,却显得十分尖嘴猴腮,一身纨绔,也倒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抢手乘龙快婿。 “诶,轩辕渂都为你说话,他是不是看——”那个小官家的千金丝毫不顾及场面,大嚼舌根。 段思涵桌下的手,一下掐住旁边姑娘的大腿,叫她说不出话来。 轩辕渂给段思涵求情,让太子放她进里院,这固然很丢人,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是最好的结局,就算是咬碎牙和血吞,她也得认命。 好在,太子终于点头应允,段思涵也松一口气。 “确实,哪有只请姐姐不记妹妹的。“太子说完,一行人离开。 提着海棠纱裙的段思涵,听到这句似有深意的话,一下愣住,指甲都掐进肉里。与允岚对视时,都能看到她眼里的讥诮。 今日之耻,她绝不会忘!更不会无声无息咽进肚子。 霍为凝神望着灯下的祝允岚,她的面庞被灯火温暖,但嘴角的一丝笑意是冷的。这个女人,并不是那么温柔小意,倒是像长了尖牙利齿的小兽,睚眦必报。 隔着一片烛火昏黑的允岚蓦地转头,眯起眼睛与霍为对视,如同小兽龇牙警告。 霍为下意识撇过了脸,仿佛刚刚只是没看过她。 进了里院,允岚和段思涵便坐在了郡主小姐们的那一桌。 段思涵努力和郡主们搞好交情,只可惜大家都只同允岚热切,听说前段时间勇救小奴的事,都纷纷询问当时情景,得知允岚还会针灸,十分好奇。 允岚谦虚地道:“我并未做什么,当时是霍将军危急时刻救了那小奴,我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如此盛赞,愧不敢当。” 大概霍为平常较为沉默,小姐们看着霍为缩缩脖子,不再问话,气氛奇怪。 霍为这个当事人却一反常态:“当时救人要紧,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帮忙,段小姐愿意放下身段,抛弃女儿家的束缚救人,着实让人敬佩。” 众郡主县主小姐们都咂舌地面面相觑——这可是本来没婚约的两个人,后来又有了婚约的两个人,再后来,要毁了婚约的两个人。 原本势如水火,现在互相夸赞,这是什么情况? “段小姐真是好本事,让人好生佩服,不若怎能得太子独一份的赏识?“轩辕渂冷不丁出声,他自恃英王长子的身份,对着太子本也没多敬畏,更何况他英王支持的是三皇子一脉。 同桌的三皇子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太子哥哥,等他的反应。 众郡主小姐听到这话,也问到了□□味,纷纷低头扒饭。 “虽说清者自清,总无法避免有心人的揣测。”太子泰然处之,笑看轩辕渂和三皇弟,“本宫的确欣赏段姑娘,她让本宫想起冰天雪地里,拼死从池子里把本宫救出来的乳娘。大义之人,总是容不得人蔑视。” 这话一说,轩辕渂立即闭嘴,若是再狡辩,那就是对号入座那“有心揣测”之人,拿起一杯酒,遮住自己脸上的嫌恶。 允岚面前的酒杯空了,婢女杏红正好端了一杯过来,酒杯是满的,杏红毛手毛脚洒了些许,递给她喝了。 刚刚入口,允岚便察觉了不对,赶忙伸手,不动声色吐在帕子上,随后胡诌个理由出去。 外面廊檐里,灯火辉煌,言笑晏晏,小姐们打趣之声不绝于耳。 允岚皱着眉头,满脸是汗,浑身如同即将沸腾,用力拉起脖颈处的衣领,避开人群往角落处走,她的视线渐渐迷蒙恍惚,灯火弥散成了点点星光。此事不宜喧哗,她要赶紧找人暗中通传太子。 忽然,一个刚毅的男人脸占据了她的视野,高大的身材,挡住了她绝大部分的光线,极具威压,是霍为。 “关于婚约,我想和你谈一谈。”霍为看着她,语气平淡。 这可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允岚快支撑不住了,她十分烦躁,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没什么好谈的,你不愿娶,我不愿嫁,取消婚约,对彼此都好。若是你觉得伤情面,大可对外宣称你不满意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为看着允岚,语气不自觉温柔起来。她面上一片桃花色,身上飘出一股奇异的香味,混合在药材味中,让人迷醉,尤其是她那亮闪闪的眼,如同夜里幽深的潭水,映照一片盈盈星光。 还有她那鲜妍的两瓣唇和领口,弧度和色泽诱人,在灯火下莹莹有光。非礼勿视,霍为撇开了头。 允岚根本没有心思注意这些,她身上燥热,意识涣散,她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环视四周,没有看到一个太子府上的家丁,允岚咬了咬唇,仰头看着霍为,揪住他的手腕:“我有事要说,能否麻烦你帮我去叫太子出来?” 霍为看着她一眼的迷醉,被她的话惊醒,也被她掌心中的热度烫伤,用力甩开她,将手背在背后,酝酿许久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自嘲一笑:“我同意取消婚约,不过,我亦不会助你攀上太子。” 他误会了,允岚想要解释,可惜身上的力气全被抽走,轻飘飘被霍为甩开,差点摔地上。 走开两步,霍为心中还是憋闷,回头凶狠看着桃花面的娇女子:“你既对我无意,之前又何苦凑到我面前来?” 害得他自作多情。 又是那日的事情,她主动找他说话,被无视的那一次。明明是他没礼貌,凭什么要吼她?还有,不过就是想说句话,何苦说得这么嫌弃? 允岚也没好气地瞪着他:“我找你,不过就是想要同你谈谈婚约,看你够不够格做我的夫君。现在看来,你,绝对不够格。” 放狠话谁不会? 允岚迷迷糊糊说完,一回头,霍为已经走远。 她揉了揉眼睛,远远看着一个黑影向自己快速袭来——要糟。 不远处的桃花丛后,一个婀娜影子冒出,对着不远处的黑衣人微微点头,伸手做出一个杀头的动作。那黑衣人便携着一身白衣的允岚,静悄悄攀过了太子府的院墙。 众人都在喜乐庆贺,无人注意这黑暗角落里发出的细微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的,小仙女,你们不打算给个收藏再走吗?^__^ ☆、005-捉虫 霍为出去了又回来,连段思涵都重回宴席笑靥动人,允岚还没回来。一个小厮回来,远远给太子一个手势,他便找个借口离席。 刚刚在院子里,霍为与允岚发生冲突,虽然心中不快,但他并不是心胸狭隘之辈,注意到允岚已有一刻钟没回来,再回想起夜色里允岚不自然的魅色,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随即跟着太子离席。 来到就近的偏院,三人关上门,小厮拿出一只粉色梅花面的布鞋—— “段姑娘的鞋?”太子有些疑惑,有人大胆到太子府掳人,掳的还是侍郎家的千金。 小厮也不确定:“没找到段姑娘的人,只找到这鞋,也不知道是不是段姑娘的。” 一个姑娘家,被掳走,还能是什么原因?还是在太子府出事。 “是她的。”霍为斩钉截铁,转而问小厮,“你在哪里找到的?” 不远处的南院墙边。 “要赶快去找!拖久了怕是就坏事了,迹门,你赶紧拿我的令牌去找人,”太子斟酌着,“就说是有人截了太子府的宠妾。” ”爷,咱府里压根没宠妾。您这样一说,不就让自己卷进这件事,您精心维护这么多年的好名声,可一下就……“这叫迹门的小厮是太子心腹,只一直蛰伏着毫不起眼。 若是让人知道太子藏有宠妾,有玩物丧志的倾向,那些精明的老臣和三皇子可又有机会攻击太子的虚伪和无能。 太子伸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保住允岚的名声,同时也为了让下面的人尽力去找。救人要紧。” 若真是被人玷污,允岚这一辈子都毁了。 “是。“迹门拿着令牌急忙出去。 “等等!”霍为看着灯火皱眉沉思许久,终于出声,“迹门,把所有出口封死,将段思涵和她今日带来的所有婢女,尤其是叫杏红的,全部带到这里来,记得不要让人察觉,此事绝不可宣扬。” “她似乎被人下了魅药。”迹门走后,霍为皱眉沉思许久,这才解释,“事情比我们想的还糟。” “那你怀疑段思涵?”太子眯着眼睛,看着窗纸外透着的一片喜庆。 “不可不防。”霍为解释,“你知道,行军之人,不仅要有布阵的计谋,也要防着敌人使阴招下毒。喜宴间,我便注意到那叫杏红的婢女,神色紧张凄惶。允岚出去后,她也抢着离开。此事必与她有关。” 段思涵听说太子专请她过去,兴高采烈地过来,到这烛火恍惚暧昧的偏院,也没多想,推开门,便看到了一脸意味不明的太子和霍为。 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她身后的红杏便率先被那引路小厮捂嘴,押到隔壁一番拷问。 太子也不问话,只一口一口悠闲喝茶,欣赏着隔壁女婢的声声求饶。 “霍为哥哥……”段思涵颤抖求情,她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瑟瑟发抖地看着一脸杀气的霍为或太子,听隔壁的杏红将原委全部透露出来,尤其是允岚会被掳去的地方。 一听到地点,霍为便一脚踢开门,直奔城东的喜艳林。喜艳林是京城西北角上的一个桃花林,因情侣多爱去那里私会,因此也叫鸳鸯岭。 对方带着个人,不会太快。只希望,自己能早一毫厘找到允岚都好。 这一刻,霍为的脑海里全部都是祝允岚的脸、低头那一笑,还有瞪着他的故作凶狠样。 他不该那么意气用事地推开她,不该放手,否则允岚也不会发生这等凶险事情。他清楚地知道,他霍为这一辈子都不愿意放手的女人,就是祝允岚! 而允岚,一路迷糊着被掳到黑漆漆的林子里,林中树木低矮,不辨何方,不闻人声,只依稀有树枝摔落的咔嚓声。冬日阴冷,简直要冻得人四肢僵硬。 一把将疲软的允岚摔在地上,那黑衣人用粗俗不堪的话语骂着允岚,笑嘻嘻地逼近:“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先叫你把该吃的鞭子都吃了,等会就叫你知道爷的厉害!” 允岚忍着浑身的剧痛,竭尽全力支使自己乏力的手脚,往前不停地爬。前两日下了雨,地上都是湿泥,冰凉冰凉,稍微解了她身体的躁。 下一刻,一顿鞭子招呼在允岚身上,如密集的狂风暴雨,那黑衣男人哈哈大笑,无法停止,同时数着数。 允岚勉力往前爬,忍住背后火辣辣的疼痛,咬住牙不要叫出声,口中都是血腥味,指甲都翻了,伤口沾满了泥。如果就这样死了,她不甘心!绝对不甘心! 顺着一阵鞭子呼呼的爆裂声,和嚣张的笑声,喜艳林外的霍为,施展轻功,迅速找到那挥舞长鞭的黑衣人,一刀挥过去,直逼对方后脑勺。 可惜被对方躲过,只齐肩斩断了他的右臂,长鞭应声而落,仍旧握在那被斩断的右臂上。 鲜血直喷出,洒在霍为凶煞一般的脸上。 霍为赶忙过去扶允岚,却被她惊恐地拍开:“滚开!不许碰我!” 身后一阵劲风裹挟着银针而来,霍为连忙抓起允岚的胳膊,如同提着一只小鸟,堪堪避开那银针。 “敢动我的人,拿命来抵。”对面是三个武器各异的黑衣人,肩上都有一个银色老鹰的肩章。 霍为看了看怀里的女人,许是因为惊吓过度,此刻缩在他胸前,小脑袋紧紧地贴住他。 这样没法施展开,更没法和对面三个人打。对方从不同方向进攻,霍为勉强护住了怀里的姑娘,一路被逼往林子左边避让,只等太子的援兵到来。 一直到喜艳林边上的灵境涯,仍旧没有援兵,对方占了优势,一刀直直插向允岚的脖颈。 霍为难以避让,一手护住怀里的允岚,跳下灵境涯。 太子一行人得到消息,赶往灵境涯救人。一个瘦高影子闪进偏院,进了半掩的门扉,给椅子上的段思涵松绑。 “是你?”昏沉中的段思涵,看清来人,吓了一惊,但眼里更多是不屑。 轩辕渂嗤笑一声:“还不愿意看到我,现在你东窗事发,铁板钉钉,再加上青鹰失手,让霍为和祝允岚逃了。你当以为自己还能活几日?” “你不用威胁我,祝允岚和霍为跳下了灵境涯。现下冰天雪地,灵境涯下面是不是冰面都难说,祝允岚是不太可能回来了。”段思涵撇开头不看他,兀自整理衣衫。 “真是这样吗?”轩辕渂一手托住段思涵的下巴,逼视她的眼睛,“你,不考虑一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祝允岚完好无缺地回来,将你做的事情公之于众?到时候有太子衽衡和将军霍为两人撑腰,你猜自己还有几分胜算,是你的养父母会支持你,还是你已含冤死去的父母,还是霍为?只有我,在你落魄的时候帮助你,看清楚了!” 轩辕渂捏紧她的下巴。 段思涵心中的恐惧被击中,眼中含泪,偏过头去,似乎不情不愿却只能低头:“那你说,该怎么办?” “斩草除根。”轩辕渂的脸苍白尖瘦,勾出一个笑,眼里全是凶狠。 这是要杀人灭口?段思涵满头是汗,咬紧牙关,坚定地点了点头,她之前就有杀祝允岚的打算。 而在祝允岚自己看来,算是万幸,没有受到侮辱或是遭遇灭口,只受了些皮肉伤,坠落灵境涯下的冰潭,整个人由灼烧到冰冻麻木,一瞬之间。 迷糊中,她就记得死死抱着那高大男人的脖子,他也紧紧搂住自己的腰,风声撕裂中,两人交颈落入潭中。潭面一层薄冰,掉落潭底,她意识模糊,浑身麻木,没有知觉,慢慢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张阳刚的男子面孔,慢慢凑过来,把住她的肩,一边带着她往上扶,一边与她渡气。 她看着他不断放大的脸,完全没反应过来,直到四唇相触,微热的知觉,莫名点燃了四肢百骸,某种奇怪的感觉竟似刻进了骨子里。 那一刻,允岚心里只有一个莫名的念头——这场景,怕是要记得很久很久。 搂着允岚浮出水面,离涯底的浅滩有些远。经过一番打斗,落涯时又用尽力气挂在涯壁上减速,霍为此刻也有些脱力。 看着怀里晕过去的姑娘,平常一副倔强模样,自视过高,此刻却像是湿哒哒的小鸡崽,柔弱可爱,脸上冻得苍白,只面颊上留了一丝粉红,歪在他脖颈窝上。 “抱歉,冒犯了。”霍为说完,将允岚身上的厚重外罩和长裙都脱掉,自己身上则几乎脱个精光,只留底裤,握紧她的纤腰,一鼓作气游到岸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努力的小仙女,哈哈哈【手动哈士奇】 ☆、006-捉虫 允岚醒过来时,已是半夜。四周一片漆黑,透过洞口,只看到外面一片莹亮的水面,倒映着一弯明月。 四周静悄悄,只有心跳声、呼吸声,她和他的。 霍为抱她上岸之后,天寒地冻中,无法取火,霍为便席地而坐,将祝允岚蜷缩着包裹在怀中,下巴顶着允岚的头顶百会穴。亏得他身量高大壮实,此刻如同抱着一个娇弱的小女孩。 浑身湿哒哒的两人,贴着肌肤缩成一体,竟也慢慢生出些热度。 允岚的耳朵枕在霍为胸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跳不自主突突突起来,面色也潮红灼热,不禁按住自己薄薄的小衣领口,又像是按住自己的心口,怕有什么东西蹦出来。 她浑身紧绷,只敢看着远处水面上的那明亮冷月,虽是虚幻的,也美轮美奂,叫人莫名心驰神往。 怀中人呼吸十分急促,霍为想起她背后的鞭伤,血迹早已浸透了白色小衣。他有些担心,轻轻握着她两肩,让她抬头,问她:“可是鞭伤难忍?” “还好。”允岚抬头却不看他,又低了头不说话,只拽紧了小衣领口。 看她这小动作,想起今晚花园外祝允岚那嚣张拒绝他的模样,霍为好笑,挑起她下巴,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月光下,眼尾那一缕暗红格外撩人,他扯着一边嘴角,笑着问她:“我霍为,可配得上你祝允岚?” “你!”允岚撇开下巴,瞪着他不说话。 没有反驳,也没有挣脱他的怀抱,那就是默认。 看着怀中姑娘嗔怪的眼神,霍为神不知鬼不觉凑过去,亲了她一口,蜻蜓点水一般。 “登徒子!”怀里湿漉漉的小鸡崽立时要炸,伸出巴掌要打人。 霍为按住她和她背后的伤口:“放心,今日我并不会吃了你。” 这话说的,和某人身体的反应可不一样,允岚挣开了他,恶狠狠瞪着他。 霍为在边境许多年,虽家风严谨,洁身自好,但军中手下出去寻欢作乐的段子听得多了,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尤其是在心爱姑娘面前。早晚,她都是他的。 僵持中,一阵脚步声靠近。待霍为悉心确认后,是太子的人,这才出去相见。 得知允岚已经安全,太子便摒退众人,叫可靠的哑婆将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拿进洞中,给祝允岚换上。 倒是霍为一身清爽,只着里裤,在这冰天雪地中,十分飒爽。太子看他这模样,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在他小腹下停留了一眼。 “太子,难道连非礼勿视都无法做到?”霍为微微侧身。 太子长叹一口气,面向潭水,凝神看着那一池白月光,说的话莫名其妙:“她没事便好。” 从晚宴开始,一直到找人,太子对祝允岚的关心太过,霍为一直不明白,但也没时间细究,因探子来报,附近有数名青鹰逼近,另外无风先生求见太子。 这位无风先生,虽满头白发,一身皓皓白衣十分素净,实则二十刚出头,身姿挺拔如松。听见身后的从容脚步声,一转身,露出潘安之貌,在月光下,竟雌雄难辨。 喉结微动,无风问:“太子可作出决断了?” “还未。”太子停在他六尺之外,同望着月光,“还需你帮我做一件事。” “段思涵和轩辕渂正在这近旁,打算斩草除根。”无风看着太子,意味不明地微笑,“帮你把他们绑了送过来?” 太子敛眸,遮住其中寒光,对临湖而立的无风,道:“他们叫我痛失所爱,总该为此付出代价。” “看看你这丧家之犬的模样,”无风长叹一口气,“可不是明君之相。再这么下去,我青鹰一派,再不敢与你共谋。” 太子许久不说话,无风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罢了,这次且让你得偿所愿。” 允岚换好衣裳出来,便吃了一惊,洞口外跪着一个女人,蓬头垢面,钗环松垮,嘴被布片塞着,但借着火光,依稀能辨认出,是段思涵! 段思涵也看到了允岚,两姐妹四目相对,全是火光。不远处,一个男人嚎叫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听声音,可是英王长子轩辕渂?太子他这次可真是太荒唐,他不顾后果了吗?提起裙摆,允岚焦急地四处寻找太子踪迹,被霍为堵住。 霍为刚换好衣物,从太子那里过来,他似乎知道允岚的担心,拉着她的瘦肩,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太子未曾露面,段思涵并不知情。今晚,你来处置段思涵,随意。” 允岚的心定下来,想必太子并不是亲自动手,不会留把柄于人。她转身看着火光中瑟瑟发抖的段思涵:“都说相煎何太急,你既待我心狠手辣,就别怪我以牙还牙。来人!” 说着,允岚叫来婆子,将她湖中捞起来的湿衣服取过来,扒了段思涵身上的绫罗绒缎,将那半结冰的衣服套在段思涵身上。 段思涵冷得牙齿发抖,哀求着对面的霍为:“霍为……哥哥,救我,好冷……” 声音凄切,倒有一种可怜之态。 霍为倒是一点没有怜香惜玉:“这就冷了?你可知,我和允岚九死一生,落入这潭水中,是如何的煎熬?只让你受这么点惩罚,是允岚心软,你且受着。” 霍为想起坠落水中那刻,疼痛和冰冷袭来时的极致麻木,所有的感官几乎被封闭,力气也似乎被抽离身体,差点就葬在了潭底。他一个沙场糙汉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允岚一个闺阁女子。 “不,我可不心软。”允岚笑着反驳,命人将段思涵扔到潭水中,“你叫我吃过的苦头,我必要你段思涵也感同身受。” “祝允岚,你这是要整死我!”冰冷的潭水让段思涵哇哇大叫,完全无暇顾及自己的仪态,“若是让爹娘知道,你这辈子都别指望他们会原谅你。” 不说段鸿宝还好,一说到这个,允岚就气得五脏六腑都疼,眼泪也快掉出来:“还真是有恃无恐啊。就算他们知道又如何,他们无权对我指手画脚。来人,将她丢到外边的林子,叫青鹰的人去杀了。” 段思涵听到这句话,心中凉透,她叫青鹰的人玷污祝允岚,最好让祝允岚生不如死,自我了断。可是此刻,她身上穿的是祝允岚的湿冷衣裳…… 段思涵一哆嗦,赶忙跪行着出水面,凑到允岚面前,涕泗横流:“是我不好,姐姐,我父母可是养了你许多年,就是为了我亲生的父母,你也不该对我如此啊。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就算我有什么错,你就原谅我,啊?” “你当我不敢杀了你?!”允岚从侍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刀。粗犷的刀刃,冷艳的刀面,直抵段思涵纤细的脖子,冷眼看着段思涵,“就算你父母养我多年又如何,你父母积德,凭什么让你这个恶人得好处?” 段思涵看此情景,抓住允岚的一只手,让她打自己的脸解气。 祝允岚只觉得恶心,一把将刀扔在地上:“别做戏了。你就是想打自己巴掌,让我心软不杀你,等到时候再同父母哭一场,把这些都算我头上罢。” “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段思涵死命摇头,说得情真意切,只是难掩眼中的笑意,毕竟那把刀已经躺在了地上。 允岚看着段思涵满脸的得意,背过身去,望着头顶真实的月亮,心中烦躁无比:“确实,你就算再坏,我也没法杀了你。” 霍为看着允岚微微耸动的肩膀,两步走过去,伸出大掌轻轻按下去。 允岚用手背擦了眼泪,回头对已站起身的段思涵,蔑笑道:“急什么?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妹妹你对我如此深情厚谊一场,我怎能这么轻拿轻放,不了了之?” 段思涵毛骨悚然:“祝允岚,你要做什么?!” “今夜你伤我,还叫我有苦不能言。我自然也要让你尝尝哑巴吃黄连的滋味。”允岚叫来婆子,将段思涵的外衣重新扒了,堵了她的嘴,摒退周围的人,提起长刀,在段思涵雪白丰满的前胸画上一道蜿蜒的长线,从锁骨一直到腋下。 这可是段思涵最引以为豪的资本,此刻她算是明白痛彻心扉四个字如何写。 皮开肉绽,一股鲜血流出来,红艳艳一片粘在肌肤上,触目惊心。允岚又叫婆子拿来蜂蜜,这本来是太子准备给她,用来保暖的,此刻全部糊在了伤口上,与鲜血混在一起。 婆子们帮段思涵穿上外衫。 摊坐着的段思涵气若游丝,允岚站在潭水边居高临下,如同看一只蝼蚁:“这世间,死哪有那么容易?你如此待我,自然不能叫你死得畅快。” 这一场算是终于结束,太子让人另准备了一辆马车,送两位小姐回侍郎府,趁天亮之前。 晨光即将乍现,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将是个明媚的早晨,太子与允岚站在灵境涯边,吹着远处来的冷冷微风。 太子伸手捂着允岚冰凉的脸,允岚没有避开,举止亲昵。 看着缩在斗篷里的粉白姑娘,太子心疼又好笑:“心软就心软吧,还逞凶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大概是命吧——”面对这嘲笑,允岚只是低下头,垂了密密的睫毛,莞尔一笑,“谁叫她有那样善良的父母,我却没有。” 命里注定段思涵心狠手辣,却祖上积德。命里注定,她允岚嘴硬心软,受了恩惠,便永远受制于人。 “你放过了她,她可不会感激你,必会加倍报复,要格外小心。”太子看着她,终于收回温暖一些的手。 允岚点点头:“放心,我早不是以前那个弱小可欺的阿妄。” 像是想起什么,太子脸上的笑容温柔起来,随即偏头,眼光看向远处抱手而立的某人,某人来回踱步许久了。 太子问:“你可会嫁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你们还在么么么么么? ☆、007-捉虫 太子迎风而立,问:“你可会嫁给他?” “可能吧。”允岚不敢偏头,就只是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 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嘴角牵出一丝笑:“好久不见,阿妄,你要保重。” 允岚有些惊讶,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如陌上公子,温润如玉,可眼里都是风霜,说完就转身离开,似乎毫不留恋。 看着他的背影,允岚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追两步,轻声呢喃:“保重。” 如同多年前的少男少女,总角之时,言笑晏晏,分别时,少年轻轻啄了阿妄的额头,便扬鞭打马离去。阿妄追着他的身影轻轻说“保重”。 多年后,重逢便是离别。 天亮前一顶小轿经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如鱼贯水,从段家偏门抬进去。 回到段家,只段父段母并一个婆子,在偏门等着。 允岚率先撩开帘子出去,站在冰凉的晨光里。段父段母都急忙找婆子安置“半死不活”的段思涵。 站在孤寂的院子里,听着远去的杂乱脚步声,回想起刚刚段思涵抛下的眼神,有得意也有报复,被遗落的允岚手脚冰凉到麻木,心里空荡荡,只呆呆看着天空,一点点亮起来,再亮起来,直到太阳软绵绵照在她身上。 回到房里,允岚推开房门,环视空荡荡的阴暗屋子,里面一丝人气也无,如同冰窖,大概炙仁也忘了烧炭。 她叹了一口气,歇在梳妆台前,看自己苍白的脸,脸上没有泪,只眼神空洞。 慢慢脱了外衣,背后的鞭伤入骨,幸而太子想得周到,带了金创药,那哑婆已帮她细细敷过一遍,只是血肉都粘在了里衣,稍微一动,浑身灼痛,只能咬牙挺着。 忽而外面一阵细碎脚步声奔来,炙仁喘着气,推开门,看到梳妆镜前的允岚不紧不慢脱衣服,便三两步跑过去,气都来不及匀:“我看到段思涵被抬进房,她……不会有事吧。” 允岚脱衣服的手突然一滞,正好扯到背后的一道伤,疼得她咬紧牙关,眉头紧锁。头也没回,垂了眼眸,继续脱衣裳,淡淡地道:“放心吧,她没事。” 说完,炙仁看她若无其事般,却冷漠到极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想辩解两句,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不是——” “我明白。”允岚转过身来,看着他稚嫩的身板,微微一笑,“你去看看她吧。” 炙仁蠕动嘴角,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看着她牵强的笑容,就一个字也说不出,飞也似地跑了。 看炙仁一溜烟消失,允岚的嘴角还噙着笑,但眼里划出两行泪来。关上门,若无其事地继续换衣裳。 听到允岚的关门声,拐角处躲着的炙仁瘪着的嘴,再也忍不住,无声地哭起来,仰着头,一边痛哭,一边用袖子拂眼泪,只是无声地哽咽。 到后厨里头,厨娘们还没上工,只帮厨的邹家大娘,一看这小子,平日里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这时候哭得如丧考妣,见他可怜,便拉着他:“出什么事了,你不是说,去门口守大小姐回来的吗?” “没什么事。我去正门等了一整夜,她们从偏门进来,我扑了个空。”炙仁没好气地回答,一把鼻涕一把泪。 “咳,我当是什么大事。大小姐刚刚回来,必然肚子饿了,来,我给你热些吃食,你送过去。”邹家大娘提他到怀里,给他抹了鼻涕眼泪。 炙仁这才欢欢喜喜屁颠跟着去厨房。 厨房里正好来了管家婆子,带着库房中取的一碟燕窝,让邹家娘子熬了,给段思涵送去。 “允岚没有——”炙仁横眉冷竖。 “大小姐不送?”邹家娘子按住炙仁,小心赔笑问了句。 一夜未眠,管家婆子甚是不爽利:“就这么点东西,当然先紧着思涵小姐用。让你做就做,问这么多!” 炙仁看着那碟燕窝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邹家大娘担心他打什么坏主意,连忙把碟子抽走,等官家婆子走人,便细声安慰:“许是库房里就这么点存货了,无妨,我给大小姐熬些生姜红糖水,一样的。” 炙仁听了,不知怎么的,嘴巴咬得死死的,只一个劲儿流眼泪。 邹家大娘便不多说,回身去准备灶火,小声嘟囔:“这侍郎家也真是奇怪,亲生的姑娘在外受了苦,一点不疼惜,反倒紧着别人的姑娘。” 是啊,亲生的姑娘一点也不疼惜。允岚被叫到段思涵房里,被质问昨夜之事时,她便是如此感慨。 按照太子的指示,为了段侍郎家两位姑娘的声誉,昨夜之事,只说与霍将军赏玩花灯后回家。 如若让人知道允岚被人掳劫至喜艳林,她这辈子的名声都毁了,嫁人更是妄想。这样的说法,对于她来说,最好不过。 至于段思涵,她主使买凶,事实证明俱在,若是她不答应息事宁人,自然有得她苦头吃。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和未来,她也不得不忍下身上那一刀。 为了段思涵的名声,轩辕渂自然也会吃了这个哑巴亏,毕竟来日方长。 昨夜一场惊心动魄,便如此被隐藏。回家第一时间,允岚也是这么回复段鸿宝的,出去赏花灯才这么晚,杏红那丫头掉河里淹死了,没捞上来。 段鸿宝虽疑心,但也知道此事不宜多问,只两个姑娘完毕归来便是,谁管一个婢女是不是死无全尸。 段思涵可不会答应,她在外面受了委屈,落了下风,在家里有段家父母保驾护航,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先是生命垂危,后是让段母看到胸口那一道鲜妍的伤口,吓得段母差点晕过去。于是叫来允岚,当着允岚的面,“逼”段思涵讲了“事实”——允岚嫉妒她得父母偏爱,所以唆使霍为挟持她到喜艳林,想要毁了她的名节不成,最后便给了她一刀。 段思涵躺在床上编完这个故事,可怜见的模样,轻松反咬一口。 这一段,听得段父段母心里直发颤,看着允岚如同仇人一般。 允岚咬牙听完,一把将茶杯盖子摔在杯口,哐当一声:“够了,你当你这些装可怜的伎俩,我不知如何对付?段思涵,你是觉得我格外没有能耐可欺负,还是笃定了我不敢把证据拿出来?” 段思涵一声“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捂着胸口。段母惊得手发抖:“涵儿,可别哭了,你这纱布上都是血,哭得为娘心疼啊。” “父母俱在,做了坏事,还逞凶?!”段鸿宝儒雅的脸,因愤怒而狰狞。 允岚看着他不耐的神情,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喉头哽咽,眼眶酸胀,但还是忍着怒气解释:“父亲若不信女儿,尽可以叫来霍将军对质。若不是因为段思涵恨我入骨,叫人玷污我之前,非要赏我一百鞭子,今日你们见到的可就是一具尸体!到时候,父亲您还敢认我这个被玷污的亲生女儿?” 段鸿宝被她这一段话激得满面通红,后来气得脸色煞白,却也一个字说不出。段母也黯然沉默。 段思涵可不能放任事情这么不了了之,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失去段父段母的偏爱,她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允岚,我知道你厌恶我。可你做的那些事,竟然还叫霍为哥哥来对质,你就不怕天下人尽皆笑我段家?万一叫人知道,父亲的前程都要叫你毁了。这整件事里,独我受了这一刀,以后就算夫君嫌弃,为了段家我可以忍。你呢?竟反咬一口,怀疑爹爹懦弱,没担当。” 这一段话,提醒了段鸿宝,他甩甩袖子,总算找到了理由:“你做出这种丑事,不用狡辩了。果然这些年在外面养歪了,竟如此心狠手辣。我当年,我当年就不该,不该——” 段鸿宝实在说不下去。 “不该什么?”允岚算是看清了他们嘴脸,一脸嗤笑,“不该见财起意,恩将仇报?” 段母也听不下去,想要打断这话:“你胡说什么?!” 段鸿宝也满脸涨红,如同被拔掉毛的公鸡,时刻准备着攻击,可是迟迟不动。 一旁的段思涵自在松快地躺下,看着这一家子。 “有一点你们说的很对,我嫉妒段思涵。”允岚擦掉眼角一抹泪,轻飘飘看着段父段母,还有段思涵,“我被段思涵那般算计,若真是让人玷污,那可是挫骨扬灰的下场。昨夜,我是想把段思涵挫骨扬灰的,可是我下不去手。谁叫她有那样好的父母呢?” “我受了她父母的恩惠,即使这恩惠并不是我想要受的,可是段思涵做的孽,我却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凭什么?!” 允岚说到这里,眼里通红,吼出一句话来:“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何偏我要受这种罪?” “啪”一巴掌,只指尖煽过允岚的脸,刮破表皮。段鸿宝的手仍旧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打了亲女儿才抖,还是因为抖才没有打得那么精确用力。 ☆、008-捉虫 允岚看着段鸿宝,弯着腰大笑起来,眼泪也飞出来。 “给我去祠堂跪三天!”段鸿宝说完,转身飞快开门离开,如同身后有恶鬼在追。 允岚直起腰离开,擦了脸上的泪水,伤口生疼。 “那个——”段母扶额,从段思涵的床沿起身,叫住允岚,语调沉静,“这些话关上门随你说,说出去便于你父亲不利。知道没有?!” 允岚倒是无所谓了,可惜连点头“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看允岚走远,炙仁走进房里,目光在冷肃的段母和得意的段思涵脸上逡巡一会,扔下一件占满血迹的白绸里衣:“这上面都是允岚流的血,段思涵你就别装了。” 说完,炙仁一个箭步跑出去,拳头捏得死死的。 所有人都欺负允岚,只是因为看不到她的伤口,所以逼着她为所有的事情负责。段思涵心如蛇蝎,流两滴眼泪,竟得了所有人的关心爱护,还有宽恕。 房里,允岚正脱了外衣,着肚兜长裤,背对着镜子,给伤口重新敷药。有些地方要使劲够,一不小心就会戳得浑身疼。 还有些地方,怎么都够不着,她也就放弃了,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如同看另一个人,四肢冰凉也抵不过心里的钝痛。 炙仁在外面敲门,允岚披了外衫放他进来,肚兜一角还露在外面,并不避讳。 他小手掌中捧着一个暖手炉:“邹家大娘给你弄的。” “嗯。”允岚牵起嘴角一丝笑,接过去了,暖意渗透到四肢百骸。 “我给你上药吧。”炙仁像个小竹竿,瘦瘦黑黑的,看着有点脏,一屁股坐在允岚的床沿,两眼亮晶晶看她。 允岚垂了眼答应了,有些事不提是最好的,就假装它们从未发生。她进门便发现,桌上一碗红糖水,早没了热气,允岚心一软,也没什么计较了。 她趴在床上,背上满是密麻的鞭痕,鲜妍的紫色、红色、黄色,皮开肉绽,没有一块好肉。炙仁眼睛有点酸,他用细指头抠了一坨金创药,低头细细地、轻轻地在上面涂着。 背后轻轻痒痒的,允岚像是睡了,眼角湿润着。 这么一放松,允岚睡到了午后,惺忪着睁开眼,脖子酸疼,背上盖了一层薄纱和被子。房间里遮得严实昏暗。四周暖融融的,炭炉正欢快燃着,发出通透的亮红色。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炉旁的炙仁,瘦小的身体缩在小凳子上,已经睡着,手上还拿着火钳。 允岚起身,身上还疼,不过暖和起来,就已微不足道。 她拿了厚被子,轻轻披在他身上,开门出去。 可巧,竟揣手站着一个婆子,似是站了许久,见到允岚,说是霍将军来,夫人让快些过去。 允岚进到厅里,厅里只霍为一个,独自坐着,边上放三盏凉茶,他倒是坐得住。 刚刚听婆子絮叨,霍将军中午就来了,听说允岚在休息,就一直坐着等。等了一个多时辰,夫人让她去叫人,谁知道炙仁死活守着门,不让进。 霍为倒觉无妨,便一直等着,夫人叫婆子随时在外面候着来报。 这一路过来,允岚心中思绪万千。刚巧她做了个梦,梦里都是落入潭中时,一张男人脸渐渐逼近,吻上了她的唇,唇齿相触,那感觉清晰得让人害臊。一开始,她记不起那男人的样貌,这梦境便一遍遍循环,直到霍为的脸清晰地显现,连那刚硬的下颌线都精准无疑。 梦里允岚神不知鬼不觉,竟含羞带怯伸了手搭在他的肩上,便瞬间惊醒。 看着眼前一身素衣袄裙的姑娘,虽身姿柔弱许多,但面色也红润了,霍为这才放了心,起身将怀中揣了许久的白瓷瓶递给她:“行军打仗难免受伤,这个药效好。用着可能有些痛,你忍一忍。” “多谢。”允岚低头收下,遣了婆子离开,这才问他还有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事?”霍为忽而有些好笑。 厅里一下只剩下两个未婚男女,此前还因为婚事谈不妥牵扯不清,气氛有些怪异。 允岚有些不自然地退了一步,撇开脸:“若是只送伤药,便不用等这几个时辰了。” 按理来说,不过送伤药,也算是人之常情,交给段母未尝不可。 “我确实有事要问你。”霍为承认,看着眼前冷静的姑娘,心里莫名有些酸胀,“不过,就算只是送伤药,我也愿意为你等这几个时辰。” 允岚的脸瞬间涨红,再装不下去镇定自若,侧身对着门外,转移话题:“你说有事要问,是什么事?” 看她无意识地抠着门棱,指骨也绷得死紧,霍为的心终于定了些:“我打算求皇上赐婚,你愿意吗?” 允岚回头,注意到他的视线都在自己手指上,羞得抽回手,抬头对上霍为清冽的眸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一晃两日过去,霍为忽到太子府拜访,傍晚时分天色将暗,太子正在湖中小阁饮酒,望着湖中一片烟雨霏霏,在湖面溅起冰凉的水花雾气,迷了人的眼,寒气渗入四肢百骸。 “听说,你前日已经奏请赐婚。”太子半垂眼帘,手中拈着一小杯,陷在一袭白狐毛的厚斗篷里,颓废中颇有几分不羁,“允岚可答应了?” 霍为求娶允岚,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嗯。”霍为轻轻点头,随意坐在太子身边,嘴角却掩不住笑意。 太子抬了抬眼皮,看着昏暗的天空,胸中一口浊气停滞,良久抿一小口酒:“那你还来找我作甚?” “阿衡,自从我沙场被暗算受伤之后,仕途受阻,有苦不能言,霍府也是门可罗雀,。他人不知我心中苦闷,但你该最明白。”霍为定定看着他,“望京城中人,只允岚并不在意这些。我征战沙场这些年,什么生离死别没见过,她是这世上,我第一次想要独占,牢牢握在手中——” 小时候,太子便与霍为是亲密玩伴,只长大后碍于身份,不可避免生疏,少有这般称呼。 “你应早就知道,我从来就没选择过祝允岚。”太子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请管事的送客。 霍为看他这一副冷漠面皮,本也有些恼怒,快走出了牵花廊檐,还是折返。 “在其位谋其职。”霍为毫不畏惧,看着面无表情、放纵饮酒的太子,“三皇子已在预谋反击,轩辕渂也投他阵营,太子你连着两日未上朝,就算朝中老臣愿意为你出力,也未必顶得住万箭穿心。得其拥护,必要还其庇护,不负众望。下官无意冒犯,言尽于此。” 太子仍旧不动声色,看着霍为大跨步离开,只是握杯的指节收紧发白,冰凉入骨。 他何尝有过选择?从出生,就背负这样的使命,这样孤独的使命,这样沉重的使命,非生即死,怎敢奢望爱,怎敢争取被人爱? 不过,霍为偏执到极点,只要他真心爱着阿妄,只要阿妄得到了幸福,是谁给的又何妨? 手指沾了隔夜冷茶,一大早允岚便醒了,用手指在桌上写写画画,不过是“阿妄”两个字。妄,是妄想。也是很不吉利的一个字,上面一个“亡”,下面一个“女”。 那年祝家父母被下狱,她带着炙仁逃出生天,日子却过得极为艰难。只记得那时遇见的清隽少年,问她名字,她脑子里就只有这一个“妄”字,脱口而出:“我叫阿妄。” 可是梦里,清隽少年的脸,却变成了霍为,那么真实,定定地看着她,就像那日他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那个目光,让允岚的脸再一次红起来,就好像霍为仍在面前一般。 正巧外面婆子急忙跑来,满头是汗,让允岚去领旨。 前厅一众太监,带了几个大红色双喜纹的盒子,段家一家老小仆从都过来跪下,听着宣旨。 允岚心中一直在打鼓,能猜到是什么,但还是害怕得厉害。一直到宣旨完毕,尘埃落定,太监总管数了一遍天家赏赐的好东西,她一颗心才定下。 真的是他。 段鸿宝面上也十分欢喜,一连地点头。 段母更是激动:“这婚期定得真是急,哎,这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又过了一个时辰,霍家的聘礼也都送来了,是媒婆和霍为亲自送的。 屋里屋外的丫头都在说,这排场可真是气派,眼见得霍家娶个媳妇,是下了血本吧,可真是给允岚长脸。 允岚可没心思管这个,她和霍为在廊檐下独处时,便质问他,为何将婚期定得这样急。 她才回到段府不足三个月,之前从没考虑过她的婚事,中间还闹了些时日。而婚礼用品,譬如床柜之类,怎能一个月之内齐备? 她虽然不讲究面子,但总不想粗糙地嫁人。 看她微微撅起的嘴角,海棠一般鲜妍的颜色,霍为喉结滑动,撇开了眼,只淡淡道:“以免夜长梦多。” “这是婚事,又不是战场上打打杀杀,非要快准狠。”允岚叹了一口气,只能让段鸿宝和母亲好好催着办了。 霍为知道她误会了,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所谓夜长梦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那日坠入冰潭,两人几乎赤裎相见。允岚冻得昏死过去,只美美缩在霍为的宽大怀里,自然无知无觉。可抱着软腻美人的霍为,可备受煎熬,那红唇粉颊,那长睫琼鼻,简直挠人的心。 自从那日回去,夜里总是忆起那画面,还有触摸着她脊背的触感,滑腻的感觉如同仍留在指间掌中。 还在正月里,就洗了几回凉水澡,再拖下去,要死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看到这里,你们可还舒适? ☆、009-捉虫 听到赐婚的消息,段思涵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不烦躁。 “小姐,你何必为此置气?”小俾钟怜好不容易才劝她躺回去,掖了被子安慰她,“我听老爷身边的小厮青竹说,前日边疆有战况,那霍为以伤重未好为由,回绝了天家,以后怕就这废人一个了。” “不行!”段思涵绞着手中的红梅帕子,“她今日可是风光无两,别说天家的赏赐,那霍家给的聘礼,更是给足了祝允岚脸面。我刚刚听隔壁院子里两个扫地的小蹄子,竟说我命不好,被祝允岚抢了这般风光!为我准备的嫁妆,要都给了祝允岚!” 一想到,为自己准备多年的嫁妆,一夕之间改手让给别人,她心里就猫抓般难熬。 “如今木已成舟,我听说那霍将军似乎十分中意大小姐,才去天家面前求娶。”钟怜看着段思涵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次婚事急匆匆,老爷夫人怕是只能把雕花楠木床给大小姐,小姐你现在生气也没用。” “怎么可能?”段思涵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株玫红色桃花,初春的第一朵桃花,绽放在枝头,“谁也不能抢走我的任何东西。她让我受了这许多苦肉之苦,吃了这难言之隐,总该叫她不得安生。” 她段思涵可不会乖乖咽下这口气。 上门提亲段思涵,是英王家的庶长子轩辕渂。段鸿宝得知后,虽然意外,却也眉开眼笑。毕竟英王家的门槛,可不是一般人能攀得上的。 轩辕渂虽是个庶子,但他母亲盛宠不衰,更何况英王嫡子才刚两三月。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许是庶子“不小心”袭了封号,也为未可知。 这等姻亲,自然没有任何理由反驳,更何况聘礼丰沛,连同僚都说,这可真是双喜临门,段侍郎这两个女婿,可一个比一个好。 此等恭维,段侍郎自然受用无穷,只是有些吃不消,因轩辕渂提出,婚期定在二月初八。 二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可要准备婚礼,就二十天不到,更何况,允岚的婚礼也在那天。 段鸿宝与轩辕渂商量无果,只好接受。 “这样的话,嫁妆可怎么办?”段夫人也十分愁,“其他物件还好置办,就是凤冠霞帔都有,可那雕花大床可只有一张,就算拿银子去使,也不可能二十天就做好。” 现在,段思涵与允岚可是水火不容,两人见面不投机半字也多,若是为嫁妆争起来,那…… “一碗水难端平啊。”段鸿宝拍拍头,低头叹气。 果不其然,段思涵第一时间找段母要那雕花的大床,其他都好说。 看她哭哭啼啼,段母只拍着她的背,不知该如何作答。 叫来允岚,让她自己给个说法。若她自己让步,那当然好,就怕她不答应,到时候只能看她们两人如何协调。 允岚去之前,炙仁就猜到是为雕花大床的事儿:“你娘找你,不会是想让你自己退步吧?” 允岚嘴角牵出一抹笑:“也许吧,毕竟山芋烫手,谁都不愿意接在手里,段思涵这次攀上了英王府,更不可得罪。” “那你要让步吗?”炙仁歪着脑袋问她。 允岚没有回答,径直去了母亲房里,段思涵亲昵地给母亲喂药。 炙仁猜得没错,就是为了那雕花大床的事。那雕花大床,用的上好楠木,也确实是为段思涵准备的。可允岚先有婚约,这张床说好了给她的。 不禁感叹,段思涵也是厉害,为了膈应她,竟然这么火速地勾搭上轩辕渂订婚,只为了和她抢一张床。 段母也没直说,让允岚让出来,只是说:“本是想给你打个楠木雕花,可惜师傅都寻不着好料子,用些不中用的,到时候你两姐妹一比,也不好看。正好得了些上好的黄花梨,用它打床,也十分坚固,等夏日里,也是凉爽些。” “父母也是为难,先前为我打的那楠木雕花床,也不好分了你。这会子,费劲心力,也只找到一些市面上的楠木,再不然也只能用黄花梨。”段思涵在一旁帮腔,得了便宜当然得卖乖。 看着她得意的笑容,与段母耿氏靠座在桌子一堆,亲昵无间,反倒允岚自己像个外人,她凝眸沉默半晌,道:“黄花梨断然是不行的,若是没有好的楠木料,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梨同“离”,新婚嫁妆,睡在黄花梨的床上,这不是膈应人吗? 但段母有些话是没说错的,两姐妹年纪相仿,又是同日出嫁,抬出去的嫁妆也是雕花楠木床,却一眼能分出高低,别说段家长辈脸上无光,她允岚也是要被人耻笑和同情的。 若想不将就,除非允岚自己能找到上好的楠木。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你父亲都没办法,你有什么办法?”段母看允岚起身离开,有些急,不过也没有用手去拉,只道,“那我先让师傅,两种木料都开始准备。” 允岚刚回屋,就拿出纸笔,让炙仁磨墨,把小纸条卷好,让他带出去,顺道给了他一个银豌豆,让他出去买糖,掩人耳目。 炙仁前脚刚走,便来了个稀客。 允岚回到段家之后,已有三个多月,段思涵可是从未踏足这西厢,可不是稀客?后面还亦步亦趋跟着个年轻婢女,似乎名叫钟怜。 如同主人家般,自在打量一遍房内简陋的摆设,桌椅屏风,书架床帏一切从简,几乎看不出这是个少女闺阁。 允岚冷冷看着她,不发一言,手掌捏成拳头,如同被入侵领地的狮子,时刻准备反击。 段思涵看着书桌后的允岚,她似乎很满意允岚的警惕和反感,歪着头慢悠悠踱进门:“你在母亲面前发誓,能解决问题,我倒是想看看,你是如何解决的。” “出去。”允岚眯起眼睛。 “这么紧张做什么?”段思涵拿帕子捂着嘴,哈哈大笑,“我不过是来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你不是说你有能耐治了我?眼下还不是被支使得团团转。” 允岚低头一笑,自嘲道:“我哪有能耐治了你,你有段家这棵大树,你就是找人杀了我,也能全身而退。是不是?” 如同被挑破了皮,段思涵莫名有些炸,怒目而视:“你在说什么鬼话?!” 说着,段思涵甩了袖子要走,双手掩在袖子下瑟瑟发抖,打发钟怜过来扶着离开。 “哦?鬼话?”允岚撇撇嘴,反倒占了上风,从容道,“我记得来望京之前,我被人追杀过两次,两次都是一身青衣,肩上一只银色老鹰,江湖人称青鹰一派,只要拿钱,就可遣他们收命。元宵喜艳林里的青鹰,同我见过的青鹰可是一模一样。” “你有什么证据?!”段思涵回头,冷笑看着对面的女子,十六的年纪,面容素净,五官精致,妆容便宜,看着不惊艳,可那目光里的沉静从容和老练,也不是一般容易对付的角。 “证据可多得是。”允岚冷眼看她。 段思涵回过神来,哼笑一声,冷艳的妆容,显得十分刻薄:“就算你去父母跟前胡说八道又如何,你当父亲母亲会信你?” “我早知父母不爱我,更不会信我的一字一句。这是我的悲哀,所以我根本就不打算和他们说。”允岚看着脸色渐渐苍白的段思涵,“但我自有让你粉身碎骨的法子,只要你不怕。” “你要真有这法子,你还留我到现在?”段思涵强装镇定,几乎完全仰靠在婢女钟怜身上。 允岚不再和她计较,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我受你父母恩惠,便好言劝你一句,段家非你靠山,你以为你就得了段家偏袒,可横行霸道一生?好自为之吧。” 炙仁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在廊檐上同段思涵和一婢女擦身而过。一眼瞟过去,只见她面色剌白,如同刚见了鬼,满头的冷汗,脚步虚浮,几乎大半身子压在了婢女身上。 得了炙仁的回复,允岚便戴上帷帽,同他一道出门去,直奔城外的桃仙源。这个桃仙源,其实是围着一座小山包建起来的苑子,因山上种满各品种的桃花得名,本是在一富商名下,后归入太子名下。 一到初春乍暖还寒时候,桃树梢头已经绽出一颗颗花骨朵,俏丽可爱,慕名而来,或是约会的青年男女络绎不绝。 允岚许多日忙着婚事,来到这苑子外才惊觉,春日桃花竟如此缠绵招人,一片片红云粉雾,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叫人挪不开眼。 什么人和物,笼罩在这其中,也都平添两分暧昧。 不知为何,允岚忽然想到霍为——即将成婚的丈夫,她有些不安,和太子私会,也算是会外男。 于是进了苑门后,并未按照约定去西舍,只是让迹门叫太子出来。站在半山腰,,远离人声,说话也算安全,也避开了孤男寡女相会的误会。 “最近可还好?”太子远远便看到允岚,她手中拿着白色帷帽,站在一棵茂盛的桃花树下,脸色也被映得绯红。 允岚并不拘谨,和他打过招呼,便提起了婚床的事。女子出嫁,婚床还是很重要的;更何况这次有段思涵有意对比,必须得寻一些上好的楠木料子,如果能寻到南海楠木的话,当然是最好。她可不想真的用黄花梨打床,实在不吉利。 “放心,自然给你寻最好的木料,”太子调侃起来,“必要坚不可摧才好,这样你和霍大将军才能长长久久。” “你!”允岚被他一句话羞得红了脸,背过身去不看他。 殊不知,这娇羞模样,正巧被上山的某人看见。 迹门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人,太子满脸是笑,允岚也含羞带怯,两人似乎说到什么开心事。再看看身边黑脸的霍将军,忽然觉得两头为难:“霍将军,太子似乎正忙,不若先下去歇一歇,我再禀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看到这里,有啥比较温和、委婉、不伤人的意见吗?我缺。 ☆、010-捉虫 霍为看着山上的允岚,面盘都是娇艳的亮粉色,满头青丝松松挽着,一身素净白纱裙,如梦似幻,比起之前见过的装饰,确实让人惊艳。 看着这样的允岚,太子也有一刻失神,继而醒转,收了笑容,正色道:“放心,到时候师傅我也帮你准备好。” “说什么这么开心?” 声音低沉,允岚顺着声音看去,竟是霍为。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不过他一向也是这冷淡模样。 允岚又是娇羞,又是觉得不合时宜,怕他误会,急忙解释:“我……我请太子帮个忙。” 这样结巴,愈发显得她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霍为的脸色更冷了。 一旁的迹门给太子打眼色。刚刚见到太子和允岚姑娘说得开心,一直稳步从容的霍将军,立即大踏步前进,看那来势汹汹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剿灭敌军呢。 “有什么事为难,和我说便好。”霍为的脸色冷到了极点,他这话是嘱咐允岚,却面对着太子。 允岚揪着衣服袖子,想要再解释,偏太子拦住她,对着霍为嗮笑:“霍为,既然不告诉你,自然是不适合告诉你,何必为难允岚?” 这语气亲昵得,允岚感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允岚是我未婚妻子,我自然不会为难她。”霍为看着从容淡定的太子,忽地笑起来,对允岚道,“你的事说完了吗?” “说完了,说完了,我——我马上就走了。”允岚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笑,好似心都被人揪出来砰砰揍了一顿,闹腾得很。 霍为常年在边疆作战,这才二十二岁,便已上战场三次,相比其他望京里的名门公子,多了些许沧桑和粗粝。此刻一笑,映着桃花,便如枯木逢春一般,叫人挪不开眼,被那明媚的眉眼吸进去。 允岚自诩经风雨多年,什么事什么人没见过,可此刻竟无法自抑地脸红,平白更丢人,提起裙子,便招呼远处的炙仁下山。 下山途中,忙中出错,差点崴脚摔倒,太子和霍为都伸手去捞人。 太子去抓她的手臂落了空,被霍为抢先一步,先搂了允岚的纤腰,扶在怀中。 允岚想起了那一夜,他和她坠落潭中,他将湿漉漉的自己抱在怀中,肌肤相贴,便是如此这般的亲密。身后有太子等人看着,便不自觉轻轻推了他一点。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动作,一路下山,霍为虽扶着她的手臂,动作温柔,却少了亲密之感,脸色也比这倒春寒还冷。 一路不言不语,两人下了山,允岚便上了马车离开。霍为则返回山上,去找太子,他今日过来,本是为了边疆战事和朝堂纷争而来。 太子一直立在桃花树下,看着霍为和允岚相互扶持的身影渐渐远去,变小。 有清冷的微风轻轻吹过,拂动他的发梢,衣袂,只是站在那里的姿态一动未动。迹门低着头,一直陪在他身边,不说一句话。 他懂太子的心思,允岚那样清冷的姑娘,连太子都不屑,却对着霍将军红了脸,乱了方寸,那便是真心爱极了。 太子就算是有争的权利,也没有争赢的胜算。更何况,有些人生来便得到了极好的东西,也失去了极好的东西。 好事多磨,太子答应的事情,已经好几日没消息。段母说要打的楠木床都差不多了,时间紧迫,只做了简单的雕饰。 段思涵见这些日子西厢一点没动静,眼看婚期渐渐逼近,就在眼前,她心中的石头也放下,逮着机会,也把允岚讽刺了几回,信誓旦旦的话,如今是真真打脸了。 “这都十多日了,怎么还没消息,就算真找到了料子,也没时间给师傅赶工啊,我听说上漆之后就得放上好几日才行。”炙仁有些生气,“太子不会忽悠你吧?” 允岚倒是一点不担心,从从容容将自己的婚礼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抽了时间出来练字:“他不会失信的,且等着吧。”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众人便抬着一床沉香木雕花大床,一路进了段家。那气派简直让人咋舌,四下左邻右舍都跑过来看稀奇,闻闻这沉香木的味道,开开眼界。 “听说是整木的,这别说多少钱了,千金难买!” “我之前听说太子府得了比这大许多的沉香木,打算做书柜来着。这个算不得什么。” “这可就是太子送的——据说是寓意夫妻一体,齐心若金还是什么的……请了最好的工匠,日夜不歇地赶工,只是不知道段家哪位小姐有福气。” “我前两日听木材厂的长工说,他们连着给段家大小姐做了个黄花梨的床和楠木床。段家大小姐刚从山沟里接回来,哪能认识太子,想是给段家二小姐准备的吧。” 炙仁在人群中意气风发,瘦小的猴身板左冲右串窜,听到这话就不高兴,皱了眉头,双手一抱,下巴一扬,对那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道:“说谁山沟里来的,瞧不起人是不是?这就是太子给我家大小姐,嘉奖她德行良善的。” 旁边有个中年男子,被这么十岁小儿一怼,气性上来,还要再羞辱两句,边上一个青衣老妇拉着他:“前些日,段家大姑娘确实救了个落水的小奴,当时谁都不敢站出来,就段家姑娘豁出去身段,同那霍将军把人救活。嘿,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那气度……” 边上人听到这事,都夸允岚与霍为的天作之合:“据说这段家二小姐,从小教养的好,知书达理,这段家大小姐能得太子青眼,怕是要更胜一筹。” 邹家大娘子拍拍身上的灰尘,从人群中巧巧脱身,白了炙仁一眼,人后提着他回了院子,好生叮嘱他,不要给大小姐惹乱子。 炙仁不服:“我怎么给允岚惹乱子了?段思涵仗着长辈,霸占允岚的东西,那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就看不惯,要杀杀她的锐气。这回太子爷给允岚送这么个贵重的东西,不一样是为了给允岚长脸?” “邹家娘子走过的路,比你吃的盐还多。”允岚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廊檐后,冷面看着炙仁。 炙仁瘪嘴赌气不看她。 “我知你心疼我,可你也应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示意邹家大娘先离开,允岚这才对炙仁耳提面命,“今日太子送来这贵重的沉香雕花大床,不必言说,便已压过段思涵一头,大家心知肚明,到此为止就好。你到外面一通说,反倒给了别人兴风作浪的由头怎么办?” “我就是看不惯她,恃宠而骄。”炙仁眉头竖着。 “你也读了许多书,应当知道‘恃’就是父亲的意思。有父亲那样的靠山,便可骄纵,没有就当夹着尾巴做人。”允岚心软下来,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瘦弱的肩膀,看着他眼睛柔声道,“但,阿仁,你当知道我们来望京的目的,别为这些事费神。” 炙仁抠着手指,轻轻点头。 不几日,就到了大婚良辰,几个官家小姐都拿着段思涵的帖子,过来凑热闹。 去到段思涵的房间,左右一阵寒暄,不过夸她美,夸她嫁得好,进了英王府,可是风光无限。 也不知是谁提起了前一日的嫁妆。按照长陵国的规矩,嫁妆都是头一日送到夫家。这一家嫁两女,嫁妆必然也会被拿来做比较。说得最多的,便是太子赏给允岚的那沉香木大床,可不得了。 段思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脸上的脂粉都快挂不住,幸好妈子来叫,要换凤装霞帔,这才免了应付。 更糟心的是,换完衣裳出来,段思涵本等着一众小姐的溢美之词,闺房里竟只剩了个小官家的庶女:“她们去西厢看看……再过来。” 不用她提醒,段思涵也猜得到,嗤笑一声:“这下我姐姐可真是得偿所愿,得太子捧着,便风光无两了。” “这有什么的?”那小官家的庶女,撩了撩头发,媚笑一声,“思涵你嫁得比你姐姐好,再说那霍将军不定还将你放在心尖尖上呢。我记得你妆匣子里的那个翠鸟簪花,就是霍将军从互市上给你买的吧。这么好的东西,可见霍将军是用了心的。” “休说这些事了。”段思涵的语气没有怒意,反倒还有些得意,“该避嫌才好。” 正好段母进房来,这才清了房中闲杂人等,看到段思涵这娇娇模样,她脸上都是笑,吩咐身旁一个婢女拿来梳子,她要帮段思涵最后收尾。 母女俩为这最后的分别时刻,又说了许多话,段母似乎有些哽咽:“进了英王府,你可得学着保护自己,别一个劲逞能。若是不顺心,回娘家住几日也未为不可。” 段思涵听了这话,似乎心中无限感慨,眼角也溢出一些湿意。她忽而注意到,递梳子的婢女似乎有些眼熟:“母亲,这小姑娘,可是要拨给姐姐的陪嫁?” 作者有话要说:  已顺利签约,接下来,各位小仙女请欣赏好看的故事啦啦啦啦,看允岚如何打坏人比打地鼠还凶残。 哈哈哈哈 ☆、011-捉虫 段思涵忽而注意到,递梳子的婢女似乎有些眼熟:“母亲,这小姑娘,可是要拨给姐姐的陪嫁?” “她叫脆雪,看着是个机灵的。”段母轻轻抚摸着段思涵的背,颇为依依不舍,“你若是喜欢,便先紧着你吧。” “母亲,不可。”段思涵回身捉住段母的手,情真意切地道,“姐姐对您和父亲误会颇深,若因为这个小俾起了冲突,大家都不好看。我是看她寒酸可怜的紧,若是叫别人嚼舌根,怕是又要说母亲您偏心。不若这样吧。” 段思涵起身,拎着厚重礼服,顶着重冠,将匣子里的翠鸟簪花插在脆雪头上:“这个簪花就送你了,你可要好好保管着,别弄丢了。” 脆雪看着一身朱红华服的段思涵,有些看不清段思涵脸上的意思,只紧张地点头道谢,将簪花牢牢按在头上,生怕它掉了。 “还是你善解人意。”段母长叹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 一直遮上大红盖头,行完大礼,被霍为接出段家,这个允岚住了不到半年的“家”,她也没见到为自己送行的父母,同自己说两句体己话。 虽然早料到这个结局,还是难免心酸难过。出门的时候没哭,上了花轿,允岚倒是哭得昏天黑地,头昏脑涨。 进霍家的门槛,跨火盆就更不用说了,流水的礼数,她虽被人牵着走,但也忙得昏头转向,送到洞房里才歇一歇。 霍为中途进来掀了个盖头,便出去陪众公子哥们喝酒,灌了个半死,摊在那沉香木的婚床上,便睡死过去,哪还记得春·宵一刻? 看着他这般没心没肺,允岚心里还是莫名有些失望的,她到底还是十六七的女儿家,面对喜欢的男子,总归有期许,尤其是在初婚的夜里。 允岚给他脱了鞋子,挪他到里头躺好,便卸了妆容,精心梳洗之后,遣退下人,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 夜已经深了,外面的人声彻底消失,梆子声声响,将人的心敲定。允岚侧身对着霍为,伸手轻轻抚摸他坚硬冰凉的下颌,指间微微颤抖。 今日进了霍家院子,允岚只觉得四下闹哄哄,唯独记得与霍为拜天地时,他牵着自己的手,那样的沉稳可靠,仿佛心里舒了一口气。 虽等他到半夜,一直等不着,就僵坐着腰酸背疼,可小厮青竹送进来一盘糕,她便没法计较了。 她的手指轻轻点到他线条笔直的唇,睡梦中也抿得死死的,显得坚毅又薄情。 下一刻,一只大掌伸出来,准确无误地捉住她的手,握在拳心里,拉过去,扣在了胸口。 允岚以为他醒了,怕他笑自己这出格的举动,吓得闭了眼。等了许久,他一动未动,只呼吸平稳,竟是没醒过。 允岚叹了一口气,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平躺着沉沉睡去。只梦里觉得十分燥热,一面铜壁紧紧压着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边的大红床铺上,早已不见霍为的身影,允岚惊呼一声:“糟了,忘了给婆婆请安。” 忙唤了门外的婢女和炙仁进来伺候:“你们怎么不叫我?” 见她这火急火燎的,炙仁倒无所谓,给她倒了洗脸水,让她自己胡乱搓一遍:“将军说了,让你多睡一会。请安迟一点,又不会死人。” 允岚没时间和他讲道理,只没好气伸手,轻轻戳他的额头。 “夫人第一次见老太君,若是迟到,便会被人说成多有怠慢。” 旁边帮忙递帕子的婢女,冷不丁说出这话,倒是让允岚一惊:“你叫什么名字?” “脆雪。”瘦弱的姑娘十三四年纪,低头轻声回答,头上一支精美簪花,上面一只翠鸟,光泽细腻,色度鲜艳。 允岚抿了嘴唇没说话。她刚回到段府时,霍为的未婚妻和心上人都是段思涵,这翠鸟簪花,便是他俩的定情之物,她见过。 段思涵居然把这簪花赐给了她的陪嫁丫鬟,让这小丫鬟一天到晚地戴着,在她眼皮子底下晃,这不是明摆着想膈应她吗? “这簪花,”允岚不看脆雪,只低眉道,“以后还是少带。” 终于梳理完毕,风风火火赶到老太君院里,便见到霍为也同坐一桌上,在吃早饭。早饭精致,样式也还多。 允岚脚步慌乱,赶过来时面色有些潮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赶紧对老太君道歉,请安。 老太君只慢条斯理地夹菜,细嚼慢咽,恍若未闻一般。 这霍家一门忠烈,男儿各个都是好汉,几乎都死在了战场上,只霍为和旁支一个堂兄弟还在。因而家中一应大小事也都是老太君——霍为的奶奶,一人操持。 老太君出身书香世家老太君,父亲曾官至大理寺卿。婚前,允岚没见过几次老太君。老太君对人总是一副冷静严肃面孔,看得人有些怕,那眼光更是能在人身上射出一个洞来。 老太君不发话,允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你当饿了,赶紧坐下吃吧。”霍为先开口,“没这么多讲究。” 允岚这才坐在老太君下手的一个位置上,正好和霍为对着,脆雪帮她去拿碗筷。 “是啊,我霍家能有什么讲究?”老太君终于住了筷子,拿帕子轻擦嘴角,笑着道,“新婚第一日,见了我这老太婆,也不必讲究什么。” 身后站着的炙仁,轻轻撞了她的胳膊。 她懂炙仁的意思。老太君这分明是在说她不讲究,不懂规矩。从进入望京段家,允岚没少听别人讽刺她没规矩,从不在意。 可现在当着夫君的面,允岚一时觉得有些掉面子,伸出去的手讪讪缩回来,放在桌布下,不自觉绞紧。 看了霍为一眼,他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小事”,还伸筷子给她夹了块芙蓉糕。 允岚虽然有些委屈,但从没被人这么关心,她最爱芙蓉糕,便微微笑着夹着吃了。这点小事,若是让霍为左右为难也不好。 炙仁又撞了撞她,她装作没注意。 这时候,外面急急进来一女子,十七八的年纪,容色清丽,已经完全长开,身段妖娆丰满,身上的浅黄色长纱裙服帖利落,把胸口那弧线勾勒得清晰艳丽。 看那妆容华丽、布料华贵,行走之间姿态高昂,几乎不像个婢女。 这婢女名叫朱虔,她快步悄声走到老太君身后,躬身凑下去耳语了两句。 允岚有些好奇,霍为却好像习以为常,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太君渐渐冰冷的面容。 饭桌上,老太君倒也没说什么,等霍为吃完,才让允岚留下来。 允岚隐约预感到不好,却无法推说。霍为早已吃完,本来也等了一会,允岚猜测他是想要等着自己一道走,心中还有些害羞。 老太君说了留允岚,霍为便淡淡扫了她一眼:“我军营中有事,允岚你别留太久,我有事交代。” “你这么紧张作甚,还是在敲打我老婆子?”老太君挑起眉头笑了,看着允岚道,“这才新婚第一日,我也不至于把她吃了,只是说说体己话。岚儿,你说是也不是?” 允岚压根没看出来霍为哪里紧张她,要真紧张,也该这会子想办法带她一道回去。她不是个能忍的性子,可留在这里,被老太君训话,新婚第一日,她就是受了委屈,也不好反抗,只能逆来顺受着。 听老太君这么亲昵一叫,允岚背后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了。 果不其然,霍为走后,这院子里立时冷得如冰窖,老太君脸上的笑都收起来了,倒是她身后那鲜妍婢女满面春风,眼角还盯着霍为离开的方向,似乎回味无穷。 老太君提了落红的事。新妇嫁人,洞房花烛,理应有落红。落红乃是女子完璧的证明。 像是朱虔趁允岚来请安,派了人去她院子里,查看了一番。 “你若只是羞怯,便该好好绑住夫君,叫他心思放在你身上。”老太君话里有话,大概是说她允岚没有能力,新婚当晚都不能叫夫君动情。 允岚很委屈,虽昨晚是霍为自个儿睡死过去,她总不能拉着他强了罢。 老太君却又说:“霍为这孩子常年征战沙场,吃了不少苦头。他年纪也大了,我霍家也急需开枝散叶,事关重大,你若是做不好,那我也只能请人替你分分忧。” 霍家现在确实没得挑,庶子嫡子都无所谓,只要后继有人。 说话的语气十分客气,可听到允岚耳朵里,如同针扎,她掐着手中的帕子,胸脯起伏,却也拿捏着语气:“儿媳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允岚便快步退出来,如逃出虎穴般。 只隐隐听见身后的朱虔,安慰老太君:“老夫人我说了吧,她这刁蛮无理的性子,怕是早不是完璧之身才没落红,您偏还照顾她的面子,说得那般委婉。” 炙仁和脆雪一直在外等着,外面的风声呼号,冻得他俩个小萝卜头一脸冷白,快成冰棍。里间出来个人,一把扒开门帘,满面通红。 “你没事吧?”炙仁小心翼翼地问,罕见看她这模样,可见是憋屈愤怒之极。 “回去吧。”吸了一口冷气,允岚终于冷静下来许多。 一路神情恍惚地回了院子,发现霍为正坐在窗前塌边坐着,拿本书悠闲地看。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妈呀,小仙女要正式开打了,袖子撸起来。 ☆、012-捉虫 允岚看到他那张脸,心头那股火气又上来:“你没走?” 语气不太好。 霍为抬头看她淡漠的脸:“刚刚谈了什么?” 想到老太君说自己没能力绑住男人的心,允岚就越发觉得羞耻,再加上落红的事情,也不好同霍为直说。允岚很气,为何自己嫁了个人,便变得如此忸怩又谨小慎微? “没说什么。”允岚站在屋子中央,炙仁帮她脱了外罩,她选择离霍为最远的梳妆台前坐着。 霍为却放了书,过来她身后,一双手按在她肩膀上,看着镜中娇俏佳人皱眉,轻声道:“若是我母亲说了什么话——” “放心,我不会计较。”允岚打断了他的话,一直低着头抿紧嘴唇,没有看他,只手中卸了一对金耳环,放在匣子里,“你不是说营里有事,不走吗?” 霍为许久没有讲话,直直看着镜中的允岚,气氛冰冷,允岚觉得难受至极,便起身离开,也挣脱他的手。 霍为掌心收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让她面对自己,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门外来了个女子,一身鲜妍粉嫩,比新娘子都明媚几分,手中抱着一件宝蓝色里衬的豹纹毛裘:“公子,外面天冷,老夫人给您做了件新的,正好今日出门可用。” 说着,朱虔三两步过来,熟练地将毛裘披在霍为身上,给他系上领口的银镶边的带子。 允岚看着他两人,这才似你侬我侬的新婚夫妇罢。刚刚在老太君的院子里,说到要给允岚分分忧时,朱虔笑得那般称心如意。 一时之间,有些呼吸不过来,允岚下意识伸手去按自己的胸口,胳膊从霍为手中抽回。两人一时有些尴尬。 允岚把手放下来,扯出一丝笑,看着眼前的霍为真心称赞:“很适合你。” 霍为走后,允岚把自己关在房里练字,一字字一张张。可眼前都是朱虔得意的笑容,还有他们亲昵的姿态,这两样如同洪水一般,把她冲垮。 直到下午,允岚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决定不再自虐,叫人去准备饭菜,却不见脆雪的人影,连炙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望着窗外陌生的雪景,枯枝野蔓,云雾惨淡,人声寂寂,走到院子中央,站了许久,天渐渐要黑了,浑身上下没了一丝热气。 炙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捏了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只是叹了句:“你怎么嫁了个人,就跟傻了一样?” 允岚没说话。 一大一小站在园中,炙仁抖得直哆嗦,允岚便拉了他进房里烤火。 终于暖和过来,炙仁撇嘴道:“今早那个嚣张的婢女,名叫朱虔,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许多年——” “你想说什么?”允岚不眨眼看着火焰的跳动,失神落魄一般。 “你就不打算治治她,叫她知道你的厉害?”炙仁恨铁不成钢,“你以前可是睚眦必报,依你的本事,还治不了她?就算弄不死,也能弄个终身残疾,面目全非吧,你要是不做,你把‘黑珍珠’给我,我去做!” “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已经嫁人,不可便宜行事——”允岚低头,看着脚面,“总得考虑霍为的想法。” “这就是你看那老虔婆和妖女脸色的理由?”炙仁气得快炸了,一把将手中的暖炉摔桌上,噼啪一声响,“就为了那么个男人?” 暖炉盖子开了,灰洒了一地,所幸没烫伤。 允岚眸色一沉,看着这臭小子,冷声喝令他把暖炉捡起来,还要拿扫帚扫干净,这才慢慢解释:“朱虔如此肆无忌惮,老太君想要抬她做妾是一方面,恐怕霍为自己也不会拒绝。” “你看看你嫁入霍家才第一日,就受了这么多气。处处为你男人考虑,你男人考虑过你的感受吗?你猜得没错,那朱虔就是得老太太心疼,就是犯了错也不会有人骂她,你男人也对她模棱两可,各个就可劲欺负你。”炙仁扫着地,一把扔了扫帚,义愤填膺看着允岚,“气死我了!你说你是不是傻?” 炙仁今日莫名其妙十分气愤。允岚问他:“你怎么回事?” 炙仁今日出去半日,就是为了打听消息,便把听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这朱虔确实得老太太喜欢,曾送给霍为做贴身女婢用,其实就为着做通房准备。只是没想到,这次从战场回来,霍为便受了伤,因此事情没提上日程。 朱虔眼看翻身机会近在眼前,因此虽十七八年纪有些大,也拒了张员外的追求,一心盯着霍为。 “你说你是不是傻?”炙仁按着脑仁,又叹了一声。 “可是——”允岚想要为霍为辩解,他今日离开之前,说让她等他回来,大概是要同她好好谈谈。 不过,允岚确实找不到任何可以辩解的词句,她只能呐呐地看着火焰,轻轻道,“可能……就是傻吧。” 炙仁翻了个白眼,知道她现在是什么都讲不通,出门去通知下人准备饭菜。 端上桌的,可看出来都是热过的剩菜,虽也肉鱼不少。 允岚没说话,让炙仁叫了脆雪一同过来吃,也好一起烤火。 “她生病了。”炙仁没看她,只低头狼吞虎咽,好似饿了一整天那般。 “早上见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允岚看他神色有异,想起今日炙仁莫名的怒火,放了筷子起身,往偏房去。 炙仁这才急了,拦住她:“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小心掉湖里了,受了凉,也就病了,我给她开了方子抓过药,没什么大碍。” “好端端,掉什么湖里?后院的湖都是有围栏的。”允岚忽地察觉了不对。 炙仁想拦也拦不住,允岚径直进了偏房,脆雪正躺在床上,一脸肿红,眼皮子也肿成了桃子。 “怎么回事?”允岚十分生气,脆雪这丫头,虽说没跟过她,与她没什么感情,但好歹陪嫁过来,她便须护她周全。 脆雪迷糊中醒过来,半坐起来,说话都不伶俐。 炙仁便抢着替她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大概是中午时候,脆雪去厨房吩咐准备饭菜,出来时遇到了朱虔。 朱虔眼红脆雪身上的物件,直抢了去。脆雪也是个烈性子,不肯给,挨了朱虔几巴掌。 两人争执中,脆雪被推下了河,还是炙仁将她捞上来的。上来便有些烧了,又嚎啕哭了一顿,枕头都湿了,自然眼睛也肿了。 “也不看看是谁房里的人,真是欺人太甚!”想起今早朱虔那嚣张的模样,允岚心头那把火愈烧愈烈,渐渐压不住。她转头看着炙仁,恨铁不成钢地道,“这种事情,怎么不先来跟我说?她一个小姑娘受了凉,好歹得多备点炉火。” 房里一丝热气没有。 她允岚自己受委屈也就罢了,绝不允许自己身边的人也过得窝囊。 问到炭火,炙人只垂着头:“我待会弄。” “不怪炙仁,从昨日进门,后院的人就不给我们好脸色,炙仁去要了两回炭火,他们都没理。”脆雪第一次得主子这么紧张,十分惶恐,半坐起来,“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夫人你刚嫁过来,万般艰难,我们若是还给你添麻烦,那就更不该了。” 听了这话,允岚心里一阵胀痛。 炙仁才九岁年纪,脆雪也才十三四岁,都比她小,去找后院的人,少不得被白眼。他们处处受气,为她处处忍着,刚刚饭桌上,炙仁一句也没提,就算昨晚上一夜没有炭火取暖,也一个字没和她抱怨。 “是我不好,才叫你跟着受苦了。”允岚满脸冷色,“这都是因为我没立起来,莫说老太君的脸色要看,夫君的脸色要看,现在连朱虔这下人的脸色也要看。我倒是要看看,这朱虔这回如何嚣张!” “这些没什么的,允岚,”炙仁这会子反倒冷静了,抓住允岚的衣角,仰头看着她,“还是从长计议吧。” 此刻的允岚哪里听得进他说的话,今日受了那么多气,此刻已忍无可忍。 冲到老太君的后院,便问朱虔人在哪里。老太君一向镇定,此刻也被允岚的来势汹汹惊到,面满怒色:“你这是做什么,来我院子里放肆?” 允岚抻着脖颈儿,看着老太君,只问朱虔的下落,凶神恶煞一般。 还是旁边的一个丫鬟开口:“说是去整理书房了罢。” 这句话,如同烈火烹油。这家里拢共一个书房,给霍为一个人用的。 老太君的脸色也变了。 “欺负我的下人,还想着趁机勾搭我夫君,她可真是胆大包天。”允岚带着人风风火火赶往书房,炙仁那小身板小短腿跟在她身后,喘气如牛,简直赶不上,他可得拉住她,不要做什么蠢事。 允岚平日里冷静下来,也是个聪明的魔鬼,但就是容易感情用事。 眼下天黑的早,也黑得快,眨眼天就黑了,远远看着书房的灯火传来,一个婀娜的身影贴在窗纸上。 允岚握紧拳头,几个箭步过去,一脚踹开门,伸出手,要把脆雪受的几巴掌打回来再说。 门“哐”一声开了,古色古香的素净摆设,正中一张大桌,桌边坐着衣衫不整的朱虔,一袭粉衣松垮,已经滑过了肩。 “霍为!”炙仁惊呼出声。 桌子的那边,竟是霍为,醉死过去一般躺在太师椅上,只剩了雪白的里衣,朱虔正在给他宽衣。 允岚伸出去的手,颤巍巍地定在空中,又慢慢缩回来。她不是不知道朱虔要做什么,只是—— 作者有话要说:  嗯,男主现在狗得很,小仙女们不要放弃啊,俗话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总有让巩景明还回来的时候。 ☆、013-捉虫 霍为回来了? 他离家之前,两人虽在赌气,但他说,等他回来。 允岚便信了。 她只是想着,霍为还没有表态,他今晚若是能同她好好说话,解开矛盾,便可和和美美过日子。 嫁进来是她的选择,她想要的是,那一日抱着她坠入冷潭中的男子,一心一意,一如既往地待她情真意切。 原来他早回来,还叫了美艳丫头来陪。 朱虔没有料到,自己爬床半路,竟被人抓住,倒也没觉得羞耻,只淡然地拢了拢衣裳,遮住胸前的一抹丰满,从霍为身上下来,扶了扶头上的翠鸟簪花:“是公子让我来服侍。” 那翠鸟簪花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能刺伤允岚的眼。 允岚的目光从簪花移到霍为,他已经不省人事。她问炙仁:“朱虔这簪花,便是从脆雪那儿抢的吧。” 语气冷淡到了极点。 炙仁赶紧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你也知这簪花是霍为送给段思涵的,若我告诉你,被抢的是这簪花,那你不是更难过?” “那我现在看到,不是更难过?”允岚冷酷的脸上,流下一行泪。她本来只想要教训朱虔,叫她学着尊重自己,可现在这景况,连霍为都不拿她当人,这朱虔自然猖狂,目中无人。 朱虔从头上取下那簪花:“要怪就怪你没本事。这簪花,公子当初可是用了不少银钱才换得。今日公子叫我伺候,大概也是睹物思人吧。” “莫说了!”书房外一个婆子赶过来,她是老太君房里的,怕出事情,便过来阻拦,见允岚没有发作,便劝朱虔消停些,“老夫人叫你过去。” 朱虔大概觉得老太君也会保着她,便大摇大摆地擦过允岚,还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好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护着她。”允岚冷冷地道,“当我是死的?” 说完,允岚伸手就是两巴掌,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叫旁边身经百战的婆子都没反应过来,朱虔脸上立时肿的不能看,嘴角都裂开,鲜血直流。 婆子满脸惊惧地看着允岚,这是练过的? 朱虔疼得龇牙咧嘴,话也说不清,还想找允岚干架,被婆子拖着往外走,一阵嚎哭,估计这四面八方的高门大院都听到了。 允岚只面无表情看着她怒目圆瞪,露出一丝冷笑。 事情了解,房里只剩下炙仁和允岚站着。指着书桌后双眼紧闭的霍为,炙仁转移话题:“那现下如何,回房去?那他怎么办?” 允岚没有回复他的话,反倒问了另一个问题:“炙仁,你说,我刚刚的样子,是不是就像个妒妇,或者争风吃醋的可悲泼妇?” 伸出手,允岚看着自己的掌心,打人者,要让别人疼,自己也得疼。她的手微微颤抖,倒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羞耻心,她从未想到她会为了一个男人,姿态理智全无。 “我也不知道。你别伤心,这些都怪那个朱虔。”炙仁看她神色恍惚,轻声安慰。 窗外一片漆黑,灯火星星点点。允岚嘴角牵出一个无力的笑容,转头看着霍为,顺着门边的椅子坐下,静静地盯着他看。 看他的眉眼,反思自己如何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脑海里浮现那一晚,深水潭中的他慢慢靠近自己,两人四唇相贴。 这是她无法忘却的画面。允岚有些好笑,笑自己,别人对自己一些微的好,便轻易被勾了去,便轻易沉沦在这感情的漩涡里,才会做出这许多不理智的事情来。 怪不得朱虔,也怪不得霍为,只怪自己轻易爱上一个人。 这房间里炉火旺盛,炙仁已经热得要脱袄子,允岚却周身如同处在冰窖中,手脚冰凉。 烛火摇曳中,外面有婆子过来问,是否要帮忙送将军回去休息。大概老太君怕情况恶化,最后自家孙子受罪遭殃。 “他爱歇在哪里,便歇在哪里罢。”允岚说完,起身便出去了。书房后有塌,这霍府那么多间房,还怕霍为没住的地方? 炙仁小碎步跟着离开,留那几个婆子愕然站着。 到了自家院子,炙仁见允岚不言语,有些担心:“你可别把自己气坏了。我刚刚闻了,桌上那两杯茶水,只有其中一杯放了香魂锁。霍为应该放松了警惕,被药了,不是因为那簪花。” 香魂锁是西域传来的迷药,无色无味,但药效比一般蒙汗药强劲许多,即使凶猛大汉也能被迷得浑身瘫软。 “我知道。”允岚轻声道,随即又吩咐炙仁分一些炭火去偏房。总不能让这两个小萝卜头再熬一晚上。 “那以后总归要同霍为打照面的,发生了今日这事,可如何是好?”炙仁皱眉思索,十分闹心的样子,好似丈夫出轨的人是他,“算了,明日且看看那老太君和朱虔如何解释吧。” “无爱不生忧,无爱故无怖。”允岚轻叹一口气,催着他打水来洗漱,早点歇着。真是没想到自己会说这么矫情的话。 说得轻松,允岚在床上一夜辗转无眠。 反倒是,霍为浑身睡了冗长一觉,醒过来时日上三竿,太阳刺目,头痛欲裂。 见他坐起身,拿手揉着太阳穴,边上一个婆子,立即拿着备好的热毛巾过来伺候。 霍为接过毛巾,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书架,问那婆子:“我昨晚睡在这?” 他只记得昨晚上先到书房处理信帖,喝了一杯茶水,打算弄完就回自己院子。现下竟合衣睡在了这里。 婆子似乎受到了惊吓,抿着嘴唇,不看霍为,只木头一般点头。 霍为随便洗漱过,便大步流星往自个院子走,他昨日说过,让允岚等他回来。不想失信了。 那婆子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在岔道口提醒:“老夫人叫您醒了,先去她院子。” 看霍为仍有些踟蹰,婆子又加一句:“新夫人也在。” 霍为这才察觉不对,终究还是转道,先去母亲老太君的院子。 老太君正坐在厅上,一脸的怒容。旁边贴身的妈妈代为斥责允岚,小肚鸡肠,不知礼教,做出那等难看事,竟上手打一个丫鬟,一点主母的气派都没有。 被打的丫鬟朱虔,则坐在允岚对面的椅子上,侧对着允岚,捂着一脸红肿,嘤嘤嘤地哭。旁边一个妈子耐心安抚她。 朱虔一个小小女婢,在主母嫁入的第二晚,便行爬床的丑事,还被逮个正着。翻了一夜,这所有人竟都维护她,把事情轻描淡写成,伺候家里的爷。反倒是说,允岚妒妇心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 允岚被她们口诛笔伐一早上,也不讶异这帮人颠倒黑白泼脏水的本事,倒是如老僧入定,拿着杯茶,悠闲自得慢慢品,仿佛自己不是局中人,更像是看戏的祖宗。 朱虔哭了哭去,总是那两句话:“我什么都没做,新夫人两巴掌打过来,我都懵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伸张委屈,只忍着。” 老太君不准允岚走,非要等霍为醒了,来做个判决。按老太君说的,这家里都是霍为说了算,其他人都不得驳斥。 老太君这是拿准了,霍为不会把朱虔怎么样,更不会下她这个长辈的脸面。毕竟,朱虔是她一手养起来,当着半个女儿疼的。 “好啊。”允岚答应得非常爽快,转头叫婆子去书房,把霍为叫来。 霍为一进屋,便看到这冷凝的情景。 朱虔转头看到来人,一把捂实脸面,哭得更大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嚷着要霍为给做主。 霍为挨着允岚的手边坐下,听朱虔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经过,只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想法。 “她骗人!”炙仁一直站在允岚身后,听这些人胡说,简直气得不行,“这女人蛇蝎心肠,我家小姐刚进来,就做这等不知廉耻之事,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 说着,又一把将手中的翠鸟簪花捧出来,给霍为看。昨夜,允岚赏了朱虔两巴掌,那簪花便甩了出来,炙仁捡起来,就为了当证据。 “将军,你看,这就是她从我们这边抢过去的,为此不惜把人推进河里差点淹死。”炙仁咬牙切齿,“还有,她连同厨房里的几个妈子,不给我们炭火,叫我们夜夜冻着,说是要叫我们小姐没脸,才知道她的厉害——” “你污蔑人!”朱虔一时气急,从凳子上跳起来,脸上的红肿夜忘了遮掩,“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叫厨房克扣你们的炭火?” “也就是说,你承认你抢了我们的东西,还寡廉鲜耻地勾引家里的爷咯。”炙仁抻着细脖子,双手叉腰,如同打了胜仗的鹌鹑,满脸得意。 说他炙仁污蔑人?呵,有朱虔和老太君这么完美的榜样,依瓢画葫芦有什么难的? “爷,这是污蔑,你信我!”朱虔两眼迷蒙,巴巴看着霍为。她的脸,要是不肿,效果也许会好很多。 “不管事实如何,妒妇横行,家族子孙如何兴盛繁茂?”老太君开口,将矛盾直抛给下首的霍为,“阿为,这事必须处理。” 霍为沉默半晌,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敲着,看了许久那歇在桌上的翠鸟簪花,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娘子。从始自终,她一个字没说。 “是要处理。”霍为意味深长地看着允岚,“夫人,你说呢?” 允岚心平气和:“是非曲直,想必将军心中早有论断。将军又是一家之主,自然照将军说的来。” 炙仁吃了一惊,拉着她袖子,叫她少说一些没用的气话。 一旁的老太君和朱虔的心都定下来,只等霍为的决断。 “好!来人!”霍为对外厉声呵斥道。 “把管事的给我叫来。另外,朱虔一介婢女,痴心妄想,竟诬陷主母,此为大不敬,连带我霍府也没脸,今日便发配出去。” “你!”老太君没料到他这般处理,但朱虔这事被人知道,确实不光彩,也不能多说。 后面管事的来了,先打一顿板子,直打得两腿哆嗦,站都站不稳,只能让人扶着回话。 一圈圈一层层,逼问到管炭火的婆子,被打了几板子,皮肉绽开,鬼嚎着说,是朱虔指使的。 一旁凳子上,趴着挨打的朱虔,早不是可爱模样,头发散乱,呼号叫冤。平日里她过得风光,这些人便巴结,现下她遭了秧,这些人便都把锅甩给她。 可一身的疲软,别说替自个辩解,字都吐不清了。只可怜见地望着允岚认错,求她放过这一马,以后定好好做人。 朱虔通过这事,才蓦地发现,霍为看似不动心,其实偏心偏到黄河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让男主甜一点,但是莫名就开虐了,不过放心,本仙女以后会让他追妻火葬场。 ☆、014-捉虫 听朱虔嚎了许久,一朵娇花,恁是被打得像头猪一般。周围站着的人,各个战战兢兢,浑身发抖。霍为这样做,算是给足了允岚脸面。 允岚手边的热茶换了好几茬,看着这血腥场景,倒是眼睛都不眨。老太君先看不下去,强按着心口,回后院里歇着。 “主子,还打吗?”那打手是管家儿子刘大,人高马大,看着这血肉模糊的情景,不禁替她说句话,“再打就没气了。” 霍为直接无视这话。 刘大转而望着允岚,这个新妇。看着不受宠,却把一干人捏得死死的。 “你倒是个有情义的,我前两日见你两人情意拳拳。”允岚点点头,“朱虔难得有几分姿色,发卖出去实在是残忍,不若这般,这朱虔我做主,许了你,这个月末便完婚。” 得了首肯,刘大忙不迭点头,抱着那瘫软的娇体离开。他欣慕朱虔已久,只是不得她青眼。这次将军厌弃了她,总归她是要好好和他过日子的。 炙仁十分意外,留着这个朱虔,那不是后患无穷吗? “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太君不知何时,又回了厅前,只手上一条白帕子,捂着嘴边,似乎随时要吐。 允岚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主意?老太君身体健康,心情舒畅,我最期望不过。” “你不气死我才好。”老太君瞪着面前这稚嫩新妇。年纪轻轻,心思却复杂难以琢磨,将霍为的心玩弄于鼓掌之中。她一个老太婆活了许多年,是怎么看走了眼的? “老太君说的是,孙媳也有此担忧。”允岚垂头丧气,天真地道,“这才进门两日,为了个婢女,闹得一家都不愉快。家里心思歹毒的仆妇想是不会少,似这等误会也不会断。” “你想说什么?”老太君听允岚话中有话,态度挑衅。 允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几杯茶下肚,快让她憋不住,好在戏已到尾声:“没什么。就是婆媳不睦,想必婆婆自个心里不舒坦,被别人拿去说三道四,只怕更是丢人至极。何不寻个两人都高兴的法子?” 老太君大概知道允岚的意思,气得直捶胸口:“我还没死呢,你就不尊老祖宗的礼法。你不就是想以后不请安?!” “夫君,我觉得这办法还不错。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允岚顺水推舟,一脸笑意,转头看着霍为。 老太君气得简直要晕,威胁霍为,要死给他看。 允岚叫炙仁掏出一粒药丸,给老太君保命。 霍为看着拉锯战两边的女人,一个气得跳脚,另一个志得意满。“既是一家人,自然得遵从礼法。每逢旬日过来,一家人吃顿饭,也省了晨昏定省的麻烦。” 难得霍为竟帮她说上一句话,允岚倒是没料到这个。 “好,就这么说定了。”允岚见目的达到,轻轻拍了桌子,便告辞离开,也不再多想霍为这样说的意图。 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回到自个院子,先去净房处理完急事,允岚一出净房的门,就见霍为站在房里,背手立着! 一想到,自己刚刚解手,他竟在外面听着,允岚的面皮又烧起来:“刚刚的事情已经拍板,你现在反悔也没用。” 允岚嫁过来之前,便听说了,霍为是个有名的孝子。让老太君受这么大委屈,还真是难得一见。 “解气了?”霍为看着她一副炸毛样,有些好笑。 没想到他竟会说这话,听着有几分调情的意味。 允岚避开他,来到书桌前,拉开屉子,在里面翻找,眉头挑起,十分淡定地道:“没有。” 这个女人。 霍为伸手去按她的手,想捉住她,同她好好沟通。 她皓腕一翻,两张纸塞进他手中:“你看一下,没意见的话,签个名字。” 拿起那两张纸一看,霍为面上都是杀气:“你这是想做什么?” “和离。”允岚看着他,十分冷静。 霍为将纸放回她面前,手掌压在纸面上:“我为何要听你的?就为了昨日一点小事?” “你签不签,我们都是要和离的。”允岚直视他恶煞一般的眼神,“你若是不愿私底下协商,也可。不过是费些力气,到时候人尽皆知,你可别怪我。” 若是今日之前,允岚这样威胁他,他断不会信,见识了今日早上那场大戏,霍为倒是明白,她做这种事,不仅有能力,还有胆量。 曾以为她只是一只湿漉漉的小鸡崽,没想到,竟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如何?”允岚渐渐失去耐心,直愣愣盯着霍为,将和离书推到他眼前,这是她昨夜伏在案边,一字一字慢慢写的。 将一腔少女情怀,化成这两张纸上的孤愤,称得上呕心沥血了。 霍为嘴边挑起一抹笑,点头道:“你要和离,可。不过,你不怕人言,我霍家也得考虑。” 允岚仰着脖子,她一个刚嫁过来的女子都不怕别人眼光,他霍家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做好决定,你早晚要签了这和离书。” “哦?”霍为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指节在桌上敲了敲,从容道,“你这般做,不顾及你自己的名声,也得估计你弟弟的性命。” 弟弟?!允岚立时挺直脊背,背后冷汗涔涔。 不需允岚问,霍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都只听说,你段家好心收留姓祝的贱民,却没料想,家中刚出生的女儿被换掉。倒是从没人问过,这姓祝的贱民到底是何方神圣,也没想过,这故事真不真。” “那你想怎样?”允岚眯眼看着他许久,终究一个字没有辩解。 一个人最怕有软肋,更怕软肋被人知道拿来要挟。 见她知道了利害,霍为将心中的想法道来:“我没什么想法。只是为了我霍家的颜面,至少得满一年,才可提和离。” “现在就得签好时日盖章。”允岚觉得这生意可做,但还得坚持自己的底线。 霍为看着她如小鹿一般闪闪发亮的眸子,道:“纸墨笔砚拿来。” 这便是达成了一致。两人预备和离的一年中,须得遵守哪些纪律,一概清清楚楚列出来。署名,签上一年后的今日。 “不得反悔。”允岚志得意满,收起自己这张纸,叠了一层又一层,将它放在一个细长的白瓷瓶里,用木塞封好,又放回胸前。 霍为见她将那白条瓷瓶放回衣襟口,目光停留一刻,便去了书房。 明日要回门,一应事务都要准备起来。期间允岚还抽空去看了看朱虔。 可怜见的朱虔,趴在大床上,半死不活,伤势太重,敷上去的药粉,全都同血液一起化成脓。 见允岚推门进来,朱虔如同见着厉鬼,往床里边缩了缩:“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药啊。”允岚看着她,微微笑着。 “谁要你的东西?”朱虔失控喊道,“你就是想害死我!你也不要得意,这回是你运气好,待我好了,自然要叫你血债血偿!” 看着床上那女人瑟缩着身体,狰狞不堪,允岚只微笑着坐在她床沿,轻声安慰一般:“你这说的什么话,活着多好啊。” “那朱虔——还活得成吗?”午时太阳出来,脆雪晕乎醒过来,发现炙仁竟一直陪在塌边。得知今早的事情,她虽觉得大快人心,但也觉得有些可怕。 炙仁用勺子舀了药给她:“这种人,才不会吃一堑长一智,我同允岚在外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不过你放心,允岚是个心软的人,不会让朱虔这么死掉,刚刚听说去给她送药。” 脆雪含了一口汤药,苦的直皱眉头,几乎要吐出来,炙仁勒令她可不得浪费,这药可贵着呢。 脆雪好容易吞下汤药,委屈巴巴地撇了脸,不看炙仁。真是没想到炙仁这小毛头,凶起来也很可怕。 炙仁从兜里掏出一颗蜜枣递给她,塞到她嘴边,碰到那湿冷的唇瓣,如同碰到烧火钳,一下子缩回手,蜜枣都粘在了枕头巾上面。 脆雪以为他不好意思,便把枣儿捡起来吃了,很甜很甜。 一时气氛尴尬,只有脆雪嚼枣儿的声音,脆雪红着脸,找个话题:“我看老爷夫人在家时,就偏疼二小姐,还以为大小姐是个受气包,今日来看,她其实很厉害。” “她要是不厉害,我和她早就死在街头了。”说到这里,炙仁满脸自豪。 当年,爹娘死了,被贼人分尸,丢入乱葬岗。允岚那时候也才八岁年纪,个头小小的,背着只两岁的炙仁,爬过高高的山,找到乱葬岗,趁夜摸进去,在一堆死人骨头和腐肉里寻找爹娘的尸体。 找到半夜,带来的火把灭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黑漆漆的树林里,看着一片绿莹莹,失声痛哭。炙仁是因为被爬到手上的蜣螂吓的,允岚则是因为找不齐父母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 都说两岁的孩子没有记忆,可是炙仁记得一清二楚,记得允岚仰头痛哭的样子。可丑了。 从此他姐弟俩相依为命,只为活下去。 想到这里,炙仁鼻头都红了:“她只是太容易心软,每次受了伤害,都选择不报复,这样别人当然还欺负她。到了忍无可忍,自然要对方知道些厉害。” 而这世上,最让允岚无法刀戟相向的,大概就是段家人,包括段思涵。 按照风俗,第三日,新嫁娘要回门。 虽然早做准备,允岚还是觉得那天极不愉悦。 段思涵同她一天回门,便要弄诺大个排场。偏巧两人一同到了家门口。英王家的马车,同霍将军府的马车,排在一起,路人都不禁比较出个优胜劣汰来。 “要我说,英王家的更胜一筹,你瞧这车马多精致,还真是世家的气派。” 另一人不服:“你莫看霍将军家的低调,那拉绳的马,可是汗血宝马。千金不换,据说,太子曾有意这匹马,霍将军死活不愿割爱,说这汗血宝马只可驰骋疆场,怎可逗耍闹市之间?平日里都是悉心照料,今日却牵出来回门。可见,霍将军,对这段家大小姐,是疼爱极了的。” 旁人还在议论,两辆马车上的夫妇纷纷下车。 霍为先下,伸了手去牵允岚。允岚视而不见,直接从马车上轻盈跳下。 “哟,姐姐前两日同姐夫置气,还没好呢?”段思涵凑过来,挑衅地笑着,见允岚不反应,更加生气,“姐姐这才嫁出去几日,便有人急着要替姐姐你分忧,哎——” 一旁陪着的轩辕渂,讥讽笑道:“涵儿,你就是太善良了,何必为别人的事操心?” 作者有话要说:  都说婚姻里的关系,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允岚和霍为谁占了风头,要渐渐显露啦。 小仙女们可还喜欢?嘿嘿嘿嘿 ☆、015-捉虫 “简直就是披着羊皮的毒蛇。”炙仁不服气,但也只敢小声咕囔。 偏偏这话被段思涵听个正着:“姐姐,你倒是不怕别人说你没教养,也早该管管这贱奴,狗嘴吐不出象牙。” “是该好好管教。”一直沉默的允岚,转头看着一脸惊愕的炙仁,严肃道:“别人嘴里臭如茅坑,还没个把门的,你怎么好的不学,总学坏的?!回家把弟子规抄写三遍。” 炙仁咧嘴笑了,冲段思涵挤眉弄眼。 “你!”段思涵要气炸了,伸手要打人。这允岚,借着教训炙仁是假,骂她段思涵嘴如茅坑是真。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轩辕渂也伸手,要拉住允岚教训一番,好叫她知道利害:“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段思涵和轩辕渂,可真是天生一对,说的话都差不多。 霍为单手握拳,轻轻一推,借力打力,直接将轩辕渂转了个圈。 “霍为你给我小心点!”轩辕渂忍受着四周探查的目光,才没有在大门口与他打起来。 另一手扶着允岚的纤腰,霍为恍若未闻,同她一起去拜访岳父母。 周围的几个人闻出烟火味,远远看着,并没有听到什么,只觉得有什么八卦,看到轩辕渂差点翻车,都心满意足。 这一日,总归是不太平。段家父母一向偏着段思涵,如今段思涵跨进了英王府的大门,比她这个将军夫人要荣华富贵多了。 段思涵进门便找父母告了一状,果不其然地,段鸿宝脸色不好看了。 要不是当着霍为的面,允岚大概要被拉去耳提面命跪祠堂。 大概先人们说得都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昨儿晚上打了朱虔两巴掌的事情,已经添油加醋在望京里传开了,说她段家小姐,没得一点淑女样子,没能力捆住丈夫的身心,还管教不住婢女,只拉低了自己身份,做出这种泼妇行径。 段思涵绘声绘色讲着,她的夫君轩辕渂则得意洋洋地看着霍为。 霍为虽是个将军,此刻,也算是段家的女婿,要喊段鸿宝一声丈人。 段鸿宝虽说没那么在乎自个儿的女儿,但被女婿霍为欺负了,不问的话,似乎也太没脸,便抽着嘴角,一本正经地问霍为,是否真有此事? “小婿,今日是第一日听说,猜不准就是哪个小人有心编排我,想离间我与夫人的伉俪情深。”说着,霍为挑起眼角,轻蔑地看了一眼轩辕渂和段思涵。 “你说谁小人?!”轩辕渂立刻气得满脸涨红,元宵节的夜里,他被贼人布袋子罩住,一顿乱棍打得鼻青脸肿,他知道是太子和霍为指使,可惜什么证据也没有。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个话柄搞回去,却被他意有所指为“小人”。 怕是要吵起来,段鸿宝赶紧居中调停,安抚轩辕渂的怒火。 段思涵倒是比轩辕渂冷静,细细剥着鸡蛋壳,笑着道:“姐夫说得真对,我们就是信了那小人的话。这些人见风就是雨,净说些有的没的,姐姐你说是不是?” 众人都看着允岚,等她回答,霍为也怕她突然生气摔起筷子来。昨晚的事情,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允岚能利落两巴掌将朱虔的脸打肿,像个猪头,说她性子不爆裂,他绝对不信。 他在桌子下伸手,轻轻捏了她的手。 允岚倒是局外人一般,将手巧妙地挪开,避开了霍为意味不明的亲昵。拿手绢擦擦嘴,她起身,笑着对上座二老道:“女儿已经吃完,请慢用。” “又没什么事,你去哪里?父母都没吃完。”段思涵提醒,两眼望了望上首的段父段母,这夫妻俩不被自己女儿放在眼里。 允岚头也不回,只道:“太子邀我夫妇二人过府一聚。” 临出门时,太子便下了帖子来,让霍将军夫妇,抽时间过府一叙。 一群人突然噤声,只看着霍为同她并肩走了,这回门宴真是短促。 段思涵也后脚同轩辕渂离开,段府迅速冷下来。 霍为想要扶着允岚上车,允岚一出段家的门,便疏离了他,连做戏也不愿。 “用过我就抛,你这个女人是不是太无情?”霍为同她并肩坐在轿子里。 允岚闭目养神,嗤笑着道:“你我之间需要有什么情?”反正要和离。 霍为一时没说话,只盯着允岚的侧脸。 被他的视线扰乱,允岚的眉心渐渐皱起来,索性睁开眼睛,瞪他一眼,掀开帘子看轿外风景。 “昨晚的事情,我还是解释一下。”霍为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允岚自然不肯,无声挣扎着,恨不得伸出爪子,抓他一脸的印子解恨。 霍为有些好笑,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怀中似乎抱着一只死劲扑腾的小鸟。 霍为征战沙场多年,血气方刚的年纪,更是气力吓人,允岚就被他这么死死禁锢,眼睁睁看他强吻过来。 允岚别开了脸,他的吻落在她侧鬓上。他压根就没打算亲她的唇,虽然心里想。 “我脸盲。”霍为随即解释。 允岚愣住,看着他沉静的脸。 经过一番解释,允岚才知道,霍为的伤,在后脑枕骨处。自从三个月前此处受伤,他便脸盲。这件事,至今只有太子和贴身小厮两人知道。 一个将军,敌我不分,怎能让下属以命相交? 也因此,别人说他从此仕途无望,说他伤在难言之处,他都不辩解。真相并不比流言好多少。 “昨晚,我应是被下了药,意识模糊中,将朱虔当成了你。”霍为看她脸色沉静,便知道她没有原谅自己,“你相信我,以后,再不会让其他女人近身。” 允岚只淡淡看着他,道:“我知道。青竹昨晚上过来找过我,说了这事。” 青竹便是霍为的贴身小厮。允岚只是没想到,霍为会把这么私人的事情同她讲。 “你知道,还是决定同我和离?”许久,霍为吐出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不容许一丝一毫的背叛,也不打算给予宽恕。 “今早已说好,一年之后和离。”允岚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整理好衣饰和发钗。 “好个一年后和离。”霍为似乎气得不轻,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下一刻,霍为死死捆住允岚的腰肢和双手,强吻上她的双唇。唇齿相碰,疼得允岚痛呼一声。 掠夺,挣扎,呼吸凌乱,允岚只记得他直视自己的眼神,如同一团火,灼伤了她。 马车没有到太子府,直接回了将军府。允岚气呼呼回了房,用水袖微微掩着红肿的嘴唇。 傍晚时分,青竹来房里喊允岚:“太子到访,将军已在前厅陪着,还请夫人一同过去招待。”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小仙女们喜欢啊。缺少的字数,下次补上。 ☆、016-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修改了挺多的。因为前面太虐,男主还没达到我的女婿标准,所以我就给他改了个更帅气的名字,加了一点点小细节,让过程更甜蜜一点点。 希望各位小仙女喜欢。 这才新婚第三日,太子为何这时候过来?炙仁也奇怪得很,跟着允岚一路往前厅去。 前厅里,气氛有些冷,就只霍为、太子,两人沉默端着茶盏坐着。 允岚眼风瞟过这两人,行礼之后端坐在下首一张椅子上。 “外面好些人说,霍将军新婚不出三日,便同夫人不和。”太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满面揶揄,“看来所言非虚。” 霍为对待看笑话的人,一向不想忍,回击道:“太子过来,就是为了寻我开心?” 他跟随太子已久,这种你来我往,并不算什么。 “当然不是为了寻你开心。”太子摇摇头,随即端起茶杯,看向斜对面的允岚,“我是专程来找令夫人的。” 这真是过分!霍为眯起眼睛。 太子把话说完:“令夫人医术高超,正好我有些许不适,请她帮我看看罢。” 允岚早知他话里的意思,便请太子移步书房。 这哪有人上赶着,让新妇来看病的?青竹腹诽。 霍为腮帮子鼓动,但木已成舟,不便多说。趁允岚回房拿针包和就诊的器具,霍为后脚离了太子,跟着允岚回院。 一进院子,霍为便关上门:“我知你生气昨日的事情——” “我不生气。”允岚两眼清亮,看着他。 不自觉挡在门口,看着已收拾整齐的允岚,霍为莫名烦躁,语气也就不太好:“太子身份贵重,想要看病,什么名医没有?你的医术我虽不懂,但也不会比宫里御医强。你待会就略尽绵力,可好?” 允岚定定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霍为这才觉知自己说错了:“我不是说你医术不行,我只想说,这种事情没必要卷进去。” 允岚仍旧两眼定定看着他。 被允岚的眼睛逼视,霍将军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避无可避,抹了一把脸上不存在的汗,“我知道,你同他早年认识,但你能否考虑考虑我的……我的想法和感受?” “好。”允岚若有所思地道,“待会我在书房给太子看诊,你便在门口看着,总该可以放心。” 说完,允岚绕开他,自己开门出去。 “你!”霍为后脚跟过去。她是不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就为了报复他? 书房里,允岚让太子躺在榻上,给他诊脉。 太子自己倒是心不在焉,看着门外不时晃动的人影,不羁笑道:“昨夜他在这里抱着其他女人,今日你就在书房给别的男人治病,存心膈应他,报复他,是也不是?” 也不怕门外的霍为听到扎心。 “不知道。”允岚的心力都集中在脉象上,似乎摸到了不寻常的脉象,虽若有若无,但——她根本没有精力去辨别太子说的话,便回答得模棱两可。 殊不知,就这模棱两可的话,逗笑了太子,也挠着门外人的心。 霍为在门外呆了那么一盏茶的功夫吧,又或者一炷香的功夫?反正难熬,还是进屋里找把椅子坐下,看允岚看诊。丢人总比挠心要舒坦。 看她纤细的指头触接其他男人的脉搏,看她细细观摩其他男人的脸,再看她伸手触摸其他男人的胸胁,轻声细语心平气和。 霍为有些怀疑,自己进来完全是找罪受,顿时有些左立难安,总归难受。多少有些感同身受昨夜,允岚的心情。 平心而论,允岚确实是个冷静的人,她没嫁他之前,都不曾发过脾气。昨晚的事情,是他没注意,一时酿出这般惨祸。 允岚一点点确认着,又问了太子许多饮食起居,脸色渐渐冷肃起来。 “是不是状况不好?”似乎早有料到,太子也并不那么意外。 允岚准备给他针灸,只轻轻道:“少操些心罢。” 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允岚带了某种弦外之音。只太子自己知道,这句话,就只是表面的意思。他嘴边无力地牵出一个笑。 因有个穴位在腿上,需得脱了外面的鞋袜。 霍为在那椅子上坐了又起,起了又座,看到允岚已经掀了太子的裤脚,要脱鞋袜。他一个箭步上前,按住她的手,一本正经道:“这种粗活,我来做。” 太子收到霍为凶狠的眼风,点到为止,从榻上起身:“若是再演下去,霍为便该打我一顿,兄弟也做不成了。” 霍为一脸冷漠看着太子,他何止想打人,他提刀杀人的心都有。 “也好,我前两年想到了一个法子,将针法分解成三次完成,既可达成功效,也不易被人识破。”允岚点头,去书案上寻了笔墨纸砚,画了针法要点,还出了两张药方,交给他后再三叮嘱,要勤推拿,少烦恼。 太子觉得好笑,低头笑了笑:“怎么这几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唠叨?” 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允岚不同他争辩,兀自退出去,一个眼风也没留给霍为。 霍为早就想轰太子出府,可惜太子还想拉着他去喝酒。经过昨晚上的事,到手的美娇娘,怕是许久都抱不上了,霍为哪敢喝酒,被太子取笑。 最后以茶代酒,两人在凉亭里坐了许久。 允岚回院子的路上,隐隐约约听一个妇人的哭嚎声,从老夫人的院子里飘过来。听了许久,也听不出个名堂。 炙仁一溜烟跑去大厅完,回来房里给允岚禀报。原来,那朱虔竟还是被发卖出去了,发卖给郊区的罗员外的庄子做苦工。那罗员外惧内又好色,糟蹋良家妇女无数,还克扣压榨下人,去了那里的,都是苦不堪言。 那么水灵的丫头,老太君虽然不舍,但是朱虔这回拿捏的时机实在不对,又是霍为亲自发卖的,老太君也保不住她。于是,朱虔的妈便过来哭,希望老夫人行行好。 允岚这才听出些什么来:“你说,是霍为发配的?” “早上你回门之前,就吩咐人找了人牙子来。”炙仁点点头,“霍为在这件事上面做得还算挺地道的,留了朱虔总是个祸患。” “亡羊补牢,算不得功劳。”允岚拿手指戳戳他的额头。虽霍为处理得不错,但算是作为夫君的分内职责。 到天色渐黑,霍为撩开帘子,进了新房内。房内仍旧是一片喜庆大红,美娇娘已经洗漱完毕,慵懒半躺在床边,捧着一本书在研究。 房内昏暗,烛火早早点燃,照得她肌肤如玉般通透,琼鼻可爱,眉头微微皱着。一缕乌丝掩在她侧脸上,有种不真切的美。 允岚专心看书,压根没注意到有人摸进了房,只看这个影子慢慢逼近,还以为是炙仁那小鬼头。 直到有双大手,撩起她的发丝,手指尖触到了她的耳廓,那触感叫她一惊,如惊弓之鸟抬起头来,便撞到了霍为的眸子。 他就这么看着她,好似她就只是朵任人欣赏的娇花,娇美得能让人挪不动眼。 允岚有些羞躁,一把拍开他的手,另一手的书掩住胸前单衣:“说好分房睡。”今早他们签好的和离书,便写好了,要分房睡。 “分房睡,说出去我霍家颜面何存?”霍为倒也没有坐在她边上,转身对门外的青竹吩咐,扛了被子过来,铺在窗边的榻上。 左右同他争执许久,还是赶不出去,这人已经脱了外衣躺上去睡了。 允岚气得叉腰立在屋子中央半晌,直到打了个喷嚏,她才命炙仁进来多点了两只蜡烛,整个婚房里被这明亮烛火一照,简直红红火火。 允岚侧对着霍为睡,就是为了盯着他,防止他半夜起什么歹心。 偏霍为跟她作对一般,也面对着她睡。 虽是闭着眼,允岚仍旧觉得烦躁,恨不得把他拧成团扔出去。 第二日天亮,允岚醒来,便意识到自己被人团成了一个团,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这人呼吸平缓粗重。 允岚看到对面的简塌,哪还有霍为的身影。一回头,就看到了他阳刚的下颌线条,下巴还冒出几根青色胡茬。 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无赖。 霍为醒来,便见佳人一脸愤怒瞪着他。 “时辰不早了,我赶紧洗漱,去上朝。”没等佳人发作,霍为堵住了她的怒气,“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允岚满腔恼怒,就是无法发泄,脆雪给她梳个头,弄了三遍,还是不满意。 晚些时候,霍为回来了,先去一趟老夫人房里,允岚愣是没等到,最后是炙仁过来说,将军在书房歇下了。 一向淡定的允岚,一口都快老血喷出来。 到第二日,才见着霍为,他在院子里练剑,浑身是汗,却能忙中偷闲回答小厮的问题。 原来,霍为要出远门,青竹在给他收拾行李,就差去夫人房里拿两套衣裳。抬头一看,门框里正站着个佳人,忙低头道:“夫人。” “有事?”霍为舞剑收势,拿起青竹递来的汗巾擦擦脸。 允岚闻见他身上的汗水味,侵略性十足,她没回答,只问:“要去哪里?” 其实没指望他会好好回答。 “现下春日,通州疫病蔓延,匪徒猖獗。今上忧心不已,指派了许多人,不是推脱,就是在其职不谋其政。我便顶了这个空缺,明日一早带京城里医官和将士去。” 出乎意料,霍为竟详细地解释了这事,脸上带了微笑。 “那正好,你去吧。”他不在家,她倒是能落得清静,可心里不知怎么就是有点别扭。看了他一眼,看得人心烦意乱,索性离开。 回到房里,到午饭时候,脆雪正在桌上摆弄饭菜,叫了允岚过来吃。 “你们听说通州疫病了吗?”允岚吃着吃着,就想起了霍为说的话。 ☆、017-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更新 “你们听说通州疫病了吗?”允岚吃着吃着,就想起了霍为说的话。 一直眼巴巴望桌上鸡腿的炙仁,有些好奇:“你怎么突然担心这个?” 担心吗?她在担心吗?她怎么可能会担心?! 允岚赶紧低头扒饭:“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听说那边疫病严重,想知道个情况。” 炙仁鸡爪一样的指头,抓着一根胖鸡腿,啃得满嘴油,听到这话有些狐疑:“我只是听说,近日京城城门管得严了些,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样一说,看来是因为通州匪徒为患,当地人又怕得疫病,都在往京城迁徙。我们是不是得准备准备疫病防治?” “入城都管得严了些吗?”允岚喃喃自语,“那看来是很严重,很危险了。” 过了午饭时候,青竹过来拿霍为的衣物。都是婚前弄准备好了,整齐叠在柜子里的。两人成婚没几日,闹的别扭不少,允岚也从没打开他的衣柜看过。清一色的黑灰布料,稍亮一点的,便是暗青色的家用衣裳。青竹熟门熟路挑拣着。 允岚不自觉问了句:“现在通州疫病,已经非常严重了么?”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青竹掂量着回复:“是啊,朝堂上,没几个人愿意去做这苦差事,指派过去的人,做不好,也不愿意做。那英王家的轩辕渂都推脱好几回,病假也请了两次。就我们家将军心软,毫不推辞。” 青竹边说,边揣摩允岚皱眉的深意,又加了一句意谓深长的话:“虽说此事做好有赏,可又是凶恶匪徒,又是疫病,怕是比有去无回的战场还凶险。” 允岚听到这里,眸子突然亮起来:“今上答应,做好有赏?” 青竹有些拿捏不住这话的意思,重点不应该在自家将军的生死上吗? “那的确得好好做。”见青竹点头,允岚长叹一口气,脸上带笑,从他手中抽过衣裳,“我给将军送过去。” 青竹摸摸下巴跟上,新夫人脚步这么匆忙,看来是真的很关心将军。 霍为在书房收拾得差不多,命人将箱子叠好,一出门,便看到院子里的允岚,站在春日阳光下,满面绯红,慵懒春风拂起条条枝桠,在她头顶翩翩。她面上却十分冷静,低头似乎在想什么。 允岚听到脚步声,也不靠近书房门,就只是把手上的衣裳往他那边伸,示意他接过去:“你的衣裳我拿过来了,春日还是有些冷,我给你多拿了件斗篷。” “将军,夫人特意帮忙拿过来的。”青竹在一旁挤眼睛,这可是夫人主动关心,和好的上佳机会。 霍为舔了舔干燥的唇,自己大踏步过去接了,又递给青竹,让他安置到行李中去。园中一下只他两人,立在绿莹莹的树底下,微风一吹,她的额角碎发乱了,他就不自觉伸手帮她理顺。 允岚有些不自然,自己抢先伸手弄好。 霍为的手有些尴尬,迟疑一会,还是轻轻拍了她的耳鬓,转移话题:“你找我还有事?” 书房里发生那么不愉快的事,太子过来看病那一日,她虽进来,眉头却时时皱着,绝不久留。此刻,她也只是站在院子门口,绝不往里面多走一步。 “听青竹说,此行实则凶险。”允岚不自然地退了一步,“你孤身一人过去,必然格外危险。” “担心我?”霍为看着她的脸,镇静慢慢粉碎,似乎受到了震惊,又像是羞怯。 允岚低着头,有些懊悔,他大概是误会了:“我——确实有点担心你。这次通州疫病实在来势汹汹,听说有不少人已死,我的医术多少能帮上点忙。我想,明日我同你一道启程,如何?” 这些,在霍为霍将军眼里,倒更像是羞怯之下的掩盖之词,面上带了微笑:“我知你担心我,但通州实在危险,疫病丝毫没有得到控制。我不愿你身陷险境。” 允岚想了许多被拒绝的可能性,却没想过这一种。他担心她,不愿她深陷险境,所以才让她同行? 允岚咬唇纠结许久,又死皮赖脸缠着问了好几回,霍为就是一根筋,不肯答应。有些立场,是需要非常坚定的。 看着新夫人允岚有些赌气地离开,青竹给将军递上茶水,不解地问:“这次去通州,顺利的话,也要三个月才能回来。将军带着夫人又如何?可以安置在通州别苑,好生护着,不会有事,还可以同夫人增进情谊。” “轩辕渂此次连同众人,逼我接下这个苦差,必不会这么轻易放过。通州之行,岂能儿戏。”霍为看着书房外那棵绿盈盈的树,仿佛倩影仍在树下。他倒是想要允岚同他一起,这样可早日俘获她的心,取消了和离的约定。但,他确实不想她冒险,他一个人受苦就够了。 霍为端起凉茶,又品了品,涩中带甜:“明日便命人将这里封了吧,这些书也都搬到西苑去。” “将军这么顾及新夫人的想法,为何不直接告诉她?”青竹知道,将军这是顾及新夫人心里的疙瘩,颇为惋惜,“今日夫人听说将军要去通州,看着十分紧张。还吩咐下人准备了许多药草之类的,要帮助将军解燃眉之急,得了今上的嘉奖才好。” “嘉奖?”霍为听到这里,茶杯重重摔在桌上,自嘲一笑,“还以为她是真关心我,原来在这里等着。” 青竹吓得胆子都萎了,他们家将军虽然看着五大三粗,实则温和好说话,对着下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从没发过这样大的火。 看来新夫人允岚,确实把将军得罪的不轻。 允岚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里,心里很乱,但也不知道在烦什么,喝了好几杯水,脑子里都是霍为说的那句话“我不愿你身陷险境”。 炙仁得知将军没有答应同行的事,有点高兴:“这样也好,你可别事情没做成,小命搭在通州。脆雪还在准备药材,我让她停了。” “别停。”允岚叉着腰,有些气鼓鼓,“这次机会难得,如果做好这件事,就可以找今上要封赏。不用等到年末,就可以离开望京不是更好?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炙仁看着允岚,像个神经病一样在房里踱步许久,抿唇低头思索,眉头紧皱,如临大敌,随后兴冲冲出了院子,不知道是去哪里。 霍家老太君半卧在榻上,病怏怏的,近日胃口也不好,一是因着新孙媳给的难堪;二是因着孙子霍为要去通州。老人家年轻时也经历过几场疫病,那可都是人间惨状。几乎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控制住疫情,那些贫苦百姓,若是染上疫病严重,最后只能是火烧村庄,片土不放过。 旁边的婆子,一边喂着清粥,一边安慰老太君:“将军福大命大,必不会有事。” “若是那段家的丫头醒事,早些同阿为同房,将我霍家血脉延续下去也好。偏这两人别扭地很,怕是我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们生子,若是日后去了地府,见了老将军,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说着,老太君竟真哭起来,全无平日里半分威严肃穆。 边上的老婆子是太君的陪嫁丫鬟,也是几十年的老人了,笑着安慰:“我看将军喜欢新夫人得紧,为了避免误会,不还是立马就处理了朱虔?说句僭越的话,将军虽不该管后宅里头的事,不过为了夫妻和睦,就该干净利落处事。” “朱虔那丫头确实不知轻重,是我放纵了她。我只是担心阿为——”老太君长叹一口气,示意婆子再吃不下了。 正好外面进来个婢女,说是新夫人过来请安。 老太君和身边的婆子对视一眼,都挑了挑眉——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新妇此时过来,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婆子赶紧拿绢帕,给老太君擦掉泪痕,将衣角弄服帖,把架子端起来,才将新妇叫进来。 允岚一进来,便开门见山:“夫君此次去通州,艰险异常,孙媳愿跟着夫君同甘共苦。” 挺言简意赅。 老太君有些迟疑:“阿为去剿匪,还要管治疫病,怕是没时间照应你。”这事也没个先例。 “新夫人若是担心将军,老夫人这边会多派两个小厮细致招呼。”旁边的婆子斟酌着帮腔,自前两日朱虔那事,将军就亲自到老太君房里来说,以后,一个婢女都不要往他房里安排,要实在不行,弄两个心细的小厮也顶用。 这不是可着新夫人的心来办事? 允岚知道,老太君不让她去,是担心她给霍为拖后腿。为了一击便中,允岚将利害分析稍微加以润饰,脸上的笑容也十分真诚:“老太君放心,我通得医术,跟着阿为,更能帮他化解境况艰险。与其每日在家里担惊受怕,不若陪在他身边,为他分担一二。” 允岚这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那一声“阿为”叫得,仿佛同霍为真是新婚蜜里调油的夫妇。 “更何况,”允岚顿一顿,羞怯地低头,“一别这几月,孙媳想念夫君,也不得相见。现下也没个孩子陪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老太君已经明白允岚的意思。去了的话,她非但不会给霍为添麻烦,还能排忧解难,顺便将造人行程提上前。 明早便要启程,霍为倒是想回自个的新房,想起允岚今天找他的那番心思不纯,他便有些烦躁。正好老太君叫他去院子里吃完饭,说说话。 ☆、018-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老太君叫霍为去院里吃饭,菜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来做,也备了不少干粮给他,不过都是两人份的。 “这些太多,吃不了,带到通州也累。”霍为让少带点干粮。 老太君这才同他讲,今日允岚过来恳求的事。 边上的婆子学着允岚的话,末了评价一句:“夫人是真心担忧将军,十分情真意切。将军不若就答应了罢。” 霍为听着这话,面带冷笑:“真是难为她说这些话,我不会改变心意。” 老太君气得呀,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你这混孩子,你就不为祖母考虑考虑?这大岁数,也不知能好活几年,若是霍家香火在你这里断了,我该如何见霍家列祖列宗?” “老太君说得对,将军,你这一去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您到时顺当回来,再同新夫人培养感情,那何时才能让老太君抱上孙子?”旁边的婆子帮腔。 “此时,还得再考虑考虑。”婆子这话正中霍为的心坎。一直急吼吼要成亲,成亲之后却一口没吃到。若是带着她去通州,便可日日软香在怀。总该能教她心软,两人腻在一处。 见霍为迟疑,老太君想要趁热打铁:“何必再考虑?通州若是实在艰险,说不定,那丫头自己就吵着回来了。” 老太君这话说得一点没错。若是情况不对,霍为也可提前将允岚送回望京。 只是不知霍为哪根经不对,平日里十分稳重的人,一下子回绝:“带着她格外麻烦,此事休要再提。” 霍为起身离开,脚步却一刻不歇,往新夫人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允岚的娇小身影刻在窗纸上,指挥炙仁帮忙装药材,脆雪则帮她收拾衣物行李。炙仁看她自信满满,忍不住问她:“你确定老太君会说服将军,明日带你一同去?” “当然确定。”允岚几乎能想象到,解决通州疫病之后,今上问她要封赏的情景,她势在必得,“老太君偏袒朱虔,还是因为她怕霍家断了香火,这便是死穴。只要捏着这死穴,老太君便会答应替我说话。霍为这人,别的不好说,愚孝是肯定的,怎么可能会违逆老太君?” 炙仁心服口服,继续忍着小臂酸麻,舂捣药材。今日夜里,怕是要通宵。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霍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不出喜怒:“其他人先出去。” 房里的脆雪和炙仁,瞬间噤声,看着允岚,得到示意后,都缩着骨头退出去了。 允岚得到了炙仁的眼神示意,那是祝她平安。 “额……我不是那个意思。”允岚有些尴尬,她说话直白,毫无顾忌,是算准了霍为今晚不会过来,更没想到他会听到,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你不用去祖母面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只要我得了机会,必然会帮你向陛下呈情。”霍为压抑着怒火,“你想要帮祝家冤死的二老正名,想让炙仁可以认祖归宗,光耀祝家门楣,我都会帮你,你不用煞费苦心地骗我,更不用去通州冒险。” 他记得一清二楚,两人谈及和离书的签署时,他戳破了允岚心里的计策——想要等到今年岁末,今上五十岁生辰时,趁着普天同庆和大赦天下的政令,将多年前祝家的冤案翻出来,让祝家后人——炙仁从此坦荡做人。 这是允岚报答祝家父母的唯一方式。 他知道,这是允岚的心意,他会帮她实现;不过,不愿意被她骗。 一下子被戳穿小心思,允岚羞愤交加,她虽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也不应被如此鄙视:“谁要承你的情?这次去通州,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得到今上的奖赏。” 说完狠话,允岚小胸脯剧烈起伏。其实通州疫病她也没有太大把握,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硬着头皮干出一番事业吧。 “你不许去通州。”霍为眸色渐冷,扔下这句霸道的话,便大跨步离开。 如同一阵风一样,迅疾地来,又毫不留情地走,只留允岚浑身都是冷汗。 第二日天不亮,霍为便去老夫人房里请安跪拜行李。这是霍家的规矩,每一次出远门,必得到长辈面前行大礼。人生每一次分离,都说不清是不是永别。 出了老太君的院子,青竹掂量着问:“将军,去看看夫人?” 昨晚在书房后的小榻歇息,青竹便陪着。将军从新夫人房里回来,似乎生了天大的气,一句话不说,夜里更是辗转反侧许久。来给老夫人请安的路上,到岔路口,望了好几眼夫人的院子。 霍为抬头望东苑,一片漆黑,她估计还没起床,还在气头上,淡淡道:“立即出发。” 此次去通州,今上命他带一众医官和将士。人多事繁,拉拉杂杂一大堆,霍为将事务都交给了自己手下的孙副将,便自己充当急先锋,去暗中摸索些情况。 习惯了出远门,霍为的行李只一箱,早叫人搬到一辆拖车上,一个小厮赶驴。青竹则给霍为赶马车。 清晨昏暗之中,霍为看着驴车上的行李,多出来两大箱,问那小厮怎么回事。小厮只低着头,说是老太君让带上的。 想起来昨晚上,祖母让他带干粮,霍为也就不细究,上了马车赶路。 一直到正午时刻,走了十里地,霍为才找了客站,停下来吃午饭。 青竹则先去安置马车和驴车,听到行李箱中突然一声响,胆子都差点炸了,小心翼翼过去查看,还没等伸手打开,那行李自己开了。 “夫——夫人人?”青竹吓得目瞪口呆。 允岚从里面钻出来,满面通红,深吸一口气:“快憋死人了,肚子也饿,你去给我弄些吃的罢。”她还得想办法解决人生三急。 “我去同将军禀报一声?”青竹同夫人商量。 “不许告诉他!”允岚虎着脸。 青竹讪讪地点头离开,想着如何给夫人准备吃的,还不被将军发现。 进客栈找一圈,将军正从茅厕出来,脸上不但不松快,反倒横眉冷竖,大概是为通州的事情烦心。 青竹则烦恼,如何拿些好吃的给夫人。将军在外一向从简,买了两个小菜,吃得差不多,便让青竹自己去买两个馒头。 手中拿着两个馒头,青竹觉得,夫人不会满意的吧。 “怎么不吃?”霍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马上要启程。” 青竹不敢看霍为,只说:“我现在不饿,带着路上吃。先去马厩拉车。” 还没出门,青竹便听到霍将军对老板说,要打包一盒招牌芙蓉酥。 霍将军不吃甜食,更不吃芙蓉酥啊…… 纵然做好生活艰苦的准备,允岚还是对两个馒头很失望。只拿了一个,便缩回大箱子里躺着。幸好炙仁帮忙铺上一层软垫,否则一路颠簸,骨头都要折腾散。 吃吃喝喝还好说,但晚上入住客栈的事,对于允岚一介女子就有些为难了。 四下黑漆漆,马厩里一片臭味,初春的夜风寒冷,允岚让青竹去给她定一间房。为了掩人耳目,霍为没有住驿站。这样允岚住店也方便,待会披着斗篷,带着帷帽便可遮掩过去。 按照计划,青竹定了房间,回到马厩,轻轻喊了一声“夫人”,允岚便从箱子里出来,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黄字三号房。”青竹把钥匙递给她。 允岚点头,进楼上去找房间。一路揉着酸疼的肩膀,端着一盏烛火,找到房间。 这房间竟然没锁,轻轻一推,门开了,黑漆漆的房里,依稀看得到简略的装置,屋子中间一张桌,四张椅,正对着门最里面,是一张床,手中的烛火照进去,照亮了床上那个高大男人,一脸冷漠,眼中都是寒光。 他正等着她!霍为甚么时候知道她来? 允岚实在气不过:“青竹这个叛徒!” 青竹跟在她后面,听到这怒火冲天的话,满心委屈。刚刚他到前台办理入住,将军就跟个鬼一样,无声无息就站在了他身后,问他要给谁办理入住。 那声音冷的,青竹现在想起来都直打哆嗦,霍将军当时是想要杀人吧。 “明日便回去。”霍为看着面前的女人,她一脸气鼓鼓,将烛火放在桌上,一直捏着肩颈。 霍为毫不妥协,允岚也毫不退让:“反正都到了这里,你若让我回去,我便自己去通州。” 刚说完,允岚的肚子响了,一阵咕噜,毫不争气。 看着对面娇小的姑娘,红着脸侧过身子,他便唤门外的青竹去准备些饭食来。有鸡有鸭,青竹再也不用担心夫人挨饿,将军折磨自己。 房内一时静谧,两人坐在桌边不再说话,霍为却从床上枕头边,搜出一小盒芙蓉酥来:“路上买的,好像还不错。” 允岚有些扭捏,但也没拒绝,打开盒子,捏了一块慢慢吃着。 小二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楼,青竹在前面领着,一进门,看到桌上的芙蓉酥,再一看桌子后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的将军,青竹好像明白了什么—— 将军怕是早知道夫人跟着来,让他做了炮灰! 青竹猜的没错,早上出门时,霍为就猜到了,特意拖延午饭时间,到了驿站先去茅厕,不出意料地碰到自己的新婚夫人。 看到允岚不听话跟来,他当然生气,但嘴角的笑意还是忍不了,心里堵着好几日的郁结,似乎也通达。 允岚饿了这一整日,饭菜上来,就不顾霍为,自己先动筷子吃起来。 等她吃得差不多,霍为才拿起筷子,把她吃剩的装进肚子,一点不浪费。 霍为刚刚一直坐在她边上,看着她吃,不动如山。允岚还以为他吃过了呢,搞得她好尴尬不安。 更尴尬的当属洗漱和就寝了。 俗话说,饱暖思那啥来着……允岚有点担心。 ☆、019-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晚上,霍为倒是很自觉,洗澡水送上来之后,说要清点行李。 允岚安心泡了个热水澡,躺了一天木箱子,整个人蜷着,现在终于松快了些。 换了衣裳,去床上躺着,霍为也回来,他刚刚在青竹房里洗过,关上门,也没吹灯,掀开被子,同允岚挤到一个被子。 允岚自觉往里面让,毕竟她自己跟过来确实理亏。左手握着右手,放在腹部,平躺在单薄的床褥上,中间同霍为拉开距离,假装闭眼睡着。 霍为也不说话,两人颇有默契的样子。呼吸声都平缓有节奏,最后合二为一,烛火随着轻轻摆动。 允岚强撑着眼皮子,却抵不过困意。夜里寒凉,她不自觉蜷着身子,背对霍为。可肩膀酸疼,不得不拿一只手垫着。 下一刻,一只温热的大手伸过来,将她滚到他怀中搂住。 允岚一下警醒:“你——” “别动。”霍为仍旧闭着眼,一手搂着她的腰,禁锢在怀里,另一手轻轻揉着她的肩。温热的感觉从肩膀,从后背一点点辐射开来,散发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允岚监视许久,霍为也没有不规矩的动作,再加上身体温暖起来,什么时候入睡的,早已忘了。更不记得,自己贪着身边男人的热度,使劲往他怀里拱,弄得被子里全是火气。 玩火的某人毫不知情,第二早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身边的霍为早不见了。他是个习惯早起的人,昨晚也说过,让她今早回去。 难道他把她抛在这客栈里?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让允岚尤其恼火愤怒。急忙跳起来,披上一件外衣,系上带子,拢一拢头发,打算叫来小二问问。 门正好从外面开了,允岚差点撞进别人怀里,抬头一看,就是霍为。他手上端着一盆热水,来给她洗脸:“洗漱了上路。” 莫名地,允岚鼻头有点酸。 一路上,霍为再没有提过,要让她回去的事。 两人同坐一辆马车,路上下了雨,马车轮陷在坑里,他便下来同青竹推车,允岚站在一旁给他打伞。 只是,马车过去了,允岚还留在坑洼那一边。若是跨着水洼过来,泥水要将鞋袜都沾湿弄脏。她问询般地看了霍为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霍为是不是会错意,伸手便将她拦腰一抱,渡了她过去。 他湿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耳际,挠人得很。她别开脸,不看他。 晚上到了客栈,她让掌柜的煮了姜汤送上来:“驱寒。”今日雨中推马车,他湿了一身。 “我没事。” “通州疫病严重,你到时候又是要剿匪,又是要治疫病。淋雨了小心生病,还是说,”允岚将碗递到他面前,揶揄他,“你就想生病了,让我喂你?” 说着,允岚已经舀了一勺,凑到他嘴边。 霍为是多正经的人,因此允岚绝没料想到,他会捏了她的手,含住她手中的汤匙,一口喝了汤药。 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便成了她调笑他一般,气氛一下变得旖旎躁动起来。 许是那汤药沾在唇上,让他的唇红润起来,允岚忽觉得,这个男人也可以很温柔儒雅,很勾人。 霍为喝完汤,看着她怔愣的眼神,脑子里一冲动,便捧着她的后脑,渡了口中剩下的姜汤。 允岚一时没反应过来,任他探入,唇舌相交,亲得她面色绯红,唇色晶莹。两人分开时,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允岚侧过脸,不看他,手里的帕子拽得死紧,她并不反感他的亲近。虽她前两日,还下定决心冷漠对这个男人,同他签了和离书。 今夜,风中夹带甜美,允岚不再多想,只是牢牢陷在霍为的怀里,不靠近也不推拒。 吃饭洗漱入睡,同前一晚都一样,但又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凉风习习,允岚却莫名觉得空气很躁动,身后的男人滚烫滚烫的,她挪开了些。 大概是喝了那姜汤,霍为浑身是汗,燥热不堪,精神正盛,压根睡不着,眼前温香软玉在怀,搂着她的腰,此刻便是巨大的折磨。 也许,不该留她在身边。 可抱着她的手,丝毫不愿意松。 第二日天将亮,霍为拿着一支剑,披上黑色的斗篷,牵过一匹马,轻装离开。 霍为走后不久,允岚便醒了,揉了眼睛一看,被窝里还温热,但只她一个人。 她叫了早饭上来吃,青竹才告诉她,将军早上骑马先走了。 允岚捏紧手中的馒头,眼神有点楞:“怎么不等我一起?” 许是她睡得太晚,霍为又想赶路,就先骑马走了?允岚有些难堪。 “新夫人不用急,”青竹看她脸色郁郁,还是挺操心的,这两日路上相处,将军同新夫人终于甜蜜了些,可不能再有误会,“将军先进通州城打探打探情况,傍晚同夫人在知府别院会和。” 允岚恍然大悟般点头,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嚼了两口,还是有必要为自己辩解掩饰一句:“我不急。” 青竹看她涨红脸,觉得自己大概说错了话,赶紧弥补:“是是是,夫人不急——” 气氛更僵硬了…… 草草吃完早饭,青竹便打点了驴车车夫,清点过行李,同允岚一道上路。 许是自己一个人的缘故吧,允岚在马车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烦意乱,也不知道做什么。 明明前两日,她一个人躺在行李箱子里,也能躺个大半天,心里默念着千金方,透过箱顶上面和侧面的大孔,看窗外的一孔风景,也能心满意足。 昨日,同巩景明两人挤在马车里,也不会大眼瞪小眼,再不济,她也能靠在他肩上睡着,耳边细雨绵绵都好听。 今日,真是莫名烦躁,默念千金方也不管用。和青竹说话,更是尴尬,她可不想出口就是“霍为”,显得她似乎很着急一样。 只一路上撩开马车窗帘,允岚百无聊赖看外面的街景。 午后,终于到通州知府别院门前,霍为准时回来了。 霍为掀开马车帘子,看到里面的女人,方才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立时翘起桃花瓣的嘴角,似乎很欣喜见到他。霍为也笑起来,伸手掐了掐她的小巧下巴。 允岚别开通红的脸:“你回来了?”走的时候不说一声,这又突然冒出来。 “叫你等久了。”霍为笑看着她,伸手扶她下车。 霍为是不是故意气她?她就是不伸手,要自己下去。 对街冲出一只狗,惊吓了拉车的马,允岚下车时,差点摔倒。 得亏霍为眼疾手快,大手一伸,握住她的纤腰,以力带力抱在了怀里。 这甜蜜来得实在突然。青竹一未婚男子,看着这场景,莫名就酸了,还是得早点找对象。背过身子,青竹给别院门口的守卫递上帖子。 不久,门内出来一个深棕华服的中年男子,不算胖,体量样貌都平庸,留着八字胡显得有些猥·琐,那一双绿豆眼里放着精光,眼珠子不时转动着,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身后跟着一个垂眉丧眼的小厮,步步紧跟。 允岚立时眯起眼睛。 小厮介绍,这便是通州知府袁正祥了,他特地等在别院迎接。 霍为笑脸盈盈同知府打了招呼,似乎对袁正祥这话里的机关一概不知。 接着,袁正祥便领着霍为和允岚进别院熟悉环境。这别院匾额和大门,十分气派上书“寒菊庄”,字体飘逸,让人想起前朝历代高洁之士。 寒菊庄内的布置可就更为精心了,看着简朴,实则雅致之极,不禁让人猜想,庄园主人是个风雅之人。 这里便是安置一众医官和将士的居所,允岚和霍为在东边的院子。 拉拉杂杂一大堆,那袁知府终于走了。 允岚坐在房内的床边,蚕丝软枕,触感细腻。她冷凝了面色,对身边的霍为道:“他不是什么好——” 霍为下一刻,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允岚还在疑惑,未久,一阵女子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逼近,两个女子踏进房来,低眉顺眼,手脚利落,可看得出眉清目秀,将一应生活用品都放在房里安置,十分妥当细致。 待喝过一盏茶,那两人都走远,霍为去外面查看一遍,又用轻功上屋顶观望一刻,这才进房来,关上门说话。 “在这里要处处小心。”霍为叮嘱她,眼光温和,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允岚自己不好意思:“隔墙有耳,是我太鲁莽。”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霍为面带笑意,同她一道坐在书案边。 允岚低头笑了,想起他刚刚细致入微,谨慎小心的样子,开了个玩笑:“还怕你落入他的陷阱,要你防着他。怕是以后,我得防着你才是。” 想他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军,战场诡谲多变,胆大心细也合情合理。 霍为被她逗笑,轻轻拉过她的手:“你这辈子都无需防着我。” 允岚同他对视,气氛忽地黏着起来。她赶紧转移话题:“我知你做事滴水不漏,但这个袁知府……你还是多注意他。” 来之前,允岚查阅过相关资料,这通州知府在这通州地界混了许多年,望京里有两个与他相近的正直官员,都说袁正祥这个人十分客气有礼,做事认真负责。 可也有谣传,这知府苛刻百姓,尤其是农庄上的,还给自己养了一群混不吝的小子,自立帮会,互利互助。只是,都没有什么证据,大家都说这么客客气气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允岚将这些都一一分析给霍为:“总之,我见过许多人,这袁知府定不怀好意。” “这人虽年岁不大,却十分奸猾。今日进门之前,他便算好时辰等在这里,便是给我们的警告,他早已知悉我们提前上路。”霍为点点头,“他没有丝毫政绩,却让朝中许多人给他背书。来之前,朝中人说通州疫病泛滥,匪徒为患。今日我在城中打马,倒是没见到什么疫病病人,街上也整齐闭门,行人几乎没有。这个人很有问题,我们当小心行事。” 可再怎么小心行事,也是避不过这个袁知府。 霍为来通州的主要任务是剿匪,必须得袁知府提供协助、将士和物资。 ☆、020-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接下来的两日便没有那么轻松了。 医官和将士带着物资,想也是两日之后到。这两日内,霍为便抓紧时间了解通州地形,以摸清楚匪徒藏身的山头,顺便研究策略。 那袁知府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含糊其辞。 霍为指出,其中一处山头,可作为攻破口,带一小队人上去,即可杀敌,也可摸清楚情况。 袁知府却只是挑了挑眉,面露难色,说是知府里一个没几个壮丁可挑。 霍为仔细看了他的眉眼,低眉沉静,知道多说无益。 晚上回院子里,霍为刚进门,便闻到一股药味。允岚正跪坐在矮桌边,将桌上的许多药草分装进布囊里,已经做了许多个。 “这个给你,系在身上。”允岚递给他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霍为感觉,他手上这个布囊,比其他的大许多:“这是做什么?” “夫人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强体抗疫病的,还有增强体力的汤药。”青竹正好端着汤水进来,给霍为和允岚一人一小碗,低头时,发现霍为的布囊比自己的大许多,有点酸了:“连布囊都比我们大,夫人真是偏心将军。” 允岚红了脸,端起汤药慢慢喝着,遮住自己的脸:“哪有,就随手挑的。” 前夜里,她肩膀痛,霍为帮忙按了许久,她就一直闭眼假装睡觉。虽说决意不再动心,可他对她的情义——她的心也不是肉长的啊。 “嗯,就是夫人随手挑的。”霍为嘴角勾起一丝笑,将面前的汤药一饮而尽,“青竹,你想多了。” 被诬蔑的青竹勉力安慰自己:唔,将军和夫人,你们开心就好。 趁晚饭前还有须臾空档,霍为便去了隔壁书房,再去研究地形,顺便翻翻带回来的通州县志。这本书记载了通州近百年的大事、官员以及风土人情。剥开表面的数据和假象,兴许还能摸出不少猫腻来,至少看出这个州县的行为作风、官僚情况。 霍为去书房了,允岚看他眉头舒展了那么一刻,又重新皱起来,不免有些忧心:“将军行军打仗,素来有神勇善战之名,剿匪应该不在话下吧。” “难说,”青竹瘪嘴摇头,“将军在营里,都是计策服人,运筹帷幄,没有不听他号令的。但这通州知府,好像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允岚突然伸手挡在嘴边,示意他先去外面查看一番,再把门关上。 她可还记得霍为的叮嘱呢。 青竹也知晓她的意思,一番坐下来,这才两人凑在桌前小声道:“将军今日同那知府会面,一眼便定出计策,可惜那通州知府一个将士也不愿给。将军便只能等望京的将士到了,再从长计议。” “他身为通州知府,不该是协助剿匪,越快解决越好吗?想不通他为何阻挠。”允岚不解。 青竹摊摊手:“将军素来干脆利落,这回受挫,心中想是不爽利。” 允岚明白他的意思,晚上同霍为并肩躺在床上。霍为心事重重,她也一句话都没说。 只睡到半夜时,允岚又被身边的人卷进了怀里,下颌顶住她的头顶。月光如水,斑斑点点从窗纸上透过。 霍为一只手横在她小腹上,温暖又踏实的感觉。 允岚想起青竹说过的话,蓦地有些心疼他皱起的眉。伸出手,搭在了霍为的大掌背面。叠在一起,手心贴着手心。 允岚安心闭上眼,正准备睡觉,背后的某人,突然亲了她鬓颊一口,抵着她的耳朵,湿热的气息全喷在了颈部。 心提到嗓子眼,允岚僵得浑身一动不敢动,随时准备反击霍为的进一步行动。 可身后的人,似乎睡死过去,又或者像新婚那晚一样,伸手抱住她,握住她的手,其实从未醒过。 允岚的心放下来,心里也充斥着绝望。她绝望的是,旁边的男人什么都没做,她竟然很失望——她究竟在期望些什么啊…… 还在懊悔中的允岚,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某人的气息里,都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第二天醒来,天色刚亮,允岚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被单还是皱的,人却已经走了。 早上按例喝一小碗汤药,允岚皱眉放下碗。 青竹递过来两颗蜜枣。 “机灵鬼,还知道买这个。”允岚拿他开玩笑。亲近之后,她便知道,青竹这个小青年还是挺活泼的,之前看着成熟稳重,大抵是因为在霍为身边做事,不得不做的表象吧。 “这个功劳我可不敢受。昨日将军叮嘱过我,叫我买给夫人的。”青竹笑了,学着昨晚上霍为叮嘱的表情语气,“我喝着那药也甚苦,夫人虽不娇气只皱了眉,你也当备着些甜食。” 心中百味,允岚只微笑:“那真是多谢将军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连她皱个眉都在意,连她身上哪里疼都放在心上,连她爱吃什么东西都记得牢牢的。她父母没有做到的,还是有人做到了。 允岚的心里有感激,因此动容,但心中也忐忑不安。这样的好,初尝便是暖,若是哪一日,霍为收回了这样的好呢? 一个人,永不能靠另一个人对你好,过完这一辈子。 青竹看夫人并不是那么开心,有些疑惑:“夫人,可是这蜜枣不合心意?” “和蜜枣无关。将军对我好,是我的福气。”允岚微微笑了,“我也得为他尽一份心力。现下匪徒为患,大概同疫病蔓延脱不了干系。今日傍晚,医官们便要抵达寒菊庄,到时人多物杂,咱们先把居所和杂物间打理起来吧。” 允岚也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在寒菊庄找了两个婢女跟着安置,弄到快天黑的时候,庄子里的油灯蜡烛都燃起来。一些医官将士们已经抵达并歇下,允岚去库房同医官们清点药材。 通州疫病已久,药房不是关门,就是物资短缺,若是想抗疫病,还找到治病的法子,最重要的还是靠京城带来的药材。 这几日,不是下雨,便是湿度高,医官们恐防药材坏掉,便派人去收拾记录好。 允岚赶往库房,以为里面会有好几个人,没想到也就一个,她进门的时候没注意,一脚踩到了对方的衣角。 允岚记得,这个人名叫稽延,在太医院任职,高高瘦瘦,眉眼端正,只一直皱着眉头。虽沉默寡言,显得有些老气横秋,但年纪并不大,约莫是二十五六的样子。有什么事情,医官们也都愿意支使他来做,即使他的官阶可能更大。 稽延蹲着清点筐篓里的田七,手中还拿着个医用的秤砣,聚精会神,听到身后有人道歉,说踩了自己的衣角,瞪了眼睛,别过身子去检查身后的衣角。 深吸一口气,看着衣角上的污迹…… “你你你!”稽延气得有些喘不过气,双手摊着衣角那个小脚印子,似乎仍旧难以置信,“这是我辛辛苦苦洗干净的,本来还可以再穿两日!” 看对方虽面若桃花,娇俏可人,身量高挑挺拔,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但发髻都盘起,衣着也华贵,大概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夫人。 允岚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想到对方洁癖这么严重:“那,我叫人给你把这衣裳洗了。” “我哪敢劳烦你这样高贵的夫人。”稽延很生气,连连摆手赶人,“你不懂医术,又分不清药材,就别来这里给我添乱,走走走走。” 不就是踩脏衣服了,给他洗就是了。轻视人算什么? 允岚气性上来,指着稽延面前的一筐筐药材,又抽出药柜屉子里的,挑了几味少见的,又挑了几味常用的珍贵药材,将每一味药材的功用,同什么药材一起可用,用在什么方子里,有什么忌讳,一一道出。 直说得允岚口干舌燥,对方也没表示,再一回头,那医官手上还摊着那衣角上的脚印子,但已呆若木鸡。 稽延自己也没想到,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竟能识辨这么多药材,出口就能说出每种药材的利弊,跟药学典籍上丝毫不差,稽延自己都不能想到她所引用的药学典籍是哪一本。太医院的医官,都没有几个能做到这种程度。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小姑娘她能在自己理解通透的基础上,对药材的使用提出自己的见解。稽延都有些难以决断,这姑娘许是更胜自己一筹。 允岚被人直勾勾盯着,担心自己有些表演太过,清嗓子咳嗽两声:“药材方面,我还是懂一些的。你,你也不要小瞧人。今日,今日就到此为止,有事再商量怎么办。” 稽延却伸手拦住,把门口挡了个严实,也不顾礼法,那模样就像是好不容易抓到一头猪,还是肥猪,绝不可放过,两眼放着精光:“听夫人句句精到,下官冒昧问一句,夫人是否精通毒理?” 允岚被他拦住,就受了惊吓,对方问她是否精通毒理,若是承认,岂不是说她是个毒妇,传出去还不得人人防着? 允岚端起架子,摇头:“没有,我怎么会研读那种下作的东西?” “药理毒理同是一家,怎么能说是下作?”听允岚这样贬低毒理,稽延瞬间明白,自己是太高看了这小姑娘,“算了,你这么年轻,觉悟太低是正常的。你走吧。” 趁稽延侧身,允岚灵巧绕过他,出了门,就如同逃出了虎穴般庆幸。 谁知对方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句:“夫人药理还是让下官佩服的,可见得师父医术了得,请问夫人师从哪位,改日我去拜访拜访。” 允岚心里一咯噔:“我不知道,我师父早死了。” 说完,允岚飞也似地跑了,一不小心撞上了青竹。 青竹看夫人见鬼一般,惊魂未定,从未如此失态,便关心问了两句。 允岚大概是做贼心虚,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想是后来也不会和刚刚那人有什么交集,便把刚刚踩到那人衣角,被对方好一顿怼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 反正,这也不算骗人,刚刚稽延看着那脏掉的脚印子,恨不得要吃了她。 青竹狐疑地哦了一声。 允岚摸摸额头上的冷汗,问青竹:“你来找我什么事?” “哦,差点忘了,将军受了伤——” ☆、021-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哦,差点忘了,将军今日上山剿匪,受了伤——”青竹还没说完,便看到将军夫人风一阵地刮走了,走了,就扔下了三个字:“不早说?” 青竹瘪瘪嘴,他刚不是没机会说吗? 跟着夫人一路小跑到院里,还隔着许久的路,青竹便听到将军房里一阵喧哗声。大概是将军一手掀翻了洗脸的盆,铁盆落地硁硁作响,伴随着水声泼在地上哗啦。 “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霍为语带怒气。 青竹心里一咯噔,“咦”一声看向身边的将军夫人:“将军脾气挺好的,定是这伺候人的奴婢做错了什么罢。” 允岚听到声音时,心里更焦急,又紧了两步往房里赶。还没看到房里的情况,便听到了一道婉转声音。 允岚的脚步,刹在了门口。 这是怎么了?青竹满面狐疑看着允岚,允岚伸手挡住他,示意他不要出声。 里面那婉转如黄鹂的女声,似乎是跪在地上:“为将军换伤药,是奴婢的分内职责。若是将军有不喜之处,还请指出来,奴婢自当改正。” 听这女婢声音,便能想见,是个清丽佳人。 青竹心里明白了几分,看着将军夫人脸上的冷肃,十分担心房里将军的未来婚姻。 因着朱虔那事,将军到现在都没和夫人圆房,好不容易同夫人培养起来一些些情谊,偏来了个女婢纠缠。 这可是一道看不见的送命题,若是将军一个处理不好,说错一句话,那夫妻情谊可就眨眼灰飞烟灭,再也挽救不回来了。 “你下去,换小厮过来即可。”霍为冷冷吩咐,“以后不必再踏进这个院子。” 将军这表决心,还是挺上道的,青竹给他点个赞,追妻优秀值加一。 “奴婢什么都没做,将军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是怕夫人说什么?”那女婢说话不卑不亢,反倒质问起霍为来,“我听说,将军夫人刚嫁,便死死把住将军的心,随意发卖府中下人,看来传闻是真。” 朱虔的事情,竟连通州的小小婢女都听说。当然,这婢女定然也不简单。 这婢女咄咄逼人,霍为不再给她好脸色,冷笑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想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的家事如何,不需旁人妄议。” 好话说尽,那婢女便起身拂袖,率先离开,讥讽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刚出门,那婢女便被一个神情冰冷的高挑女子拦住,两人年岁差不多,但这婢女装扮的姑娘能猜得出,对方就是将军夫人段允岚,段家新找回去的亲生女儿。 “让开。”婢女撞开允岚的肩膀,蔑笑两声,带着身后两个丫头,昂着头离开,态度十分嚣张。 青竹看得目瞪口呆,将军夫人这是被羞辱了吧—— 这口气该如何咽的下? “等等。”允岚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但她平心静气看着那嚣张的婢女,有两分姿色,但也只算容色出众。允岚从容道,“回去请告诉令尊,我霍家的将军当然吃敬酒,但也得看这酒好不好。若送上门的是糟粕酒,我们就算勉为其难,也实难收下。” “你你!”说完,这婢女模样的人,气得满脸发黑,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提着裙子跑了。 她确实不是女婢,刚得知自己要来□□霍为这个少年将军,她并不乐意,只打算做做样子。 可看了这男人剑眉星目,宽腰窄背,容貌上佳,她认识的公子中,可没人比得上,便芳心暗许,一冲动,说出这许多的尖酸刻薄话来。这样一来,不仅显得她下作,还让当事人听到,直捣黄龙地羞辱贬低一顿,说她是糟粕,简直没脸。 见那婢女逃走的背影,青竹看向允岚的目光,景仰之情,高山仰止。 “夫人,你刚刚说得真是妙,我看她那么嚣张的人,嘴唇抖了许久,竟一个字吐不出,那样子真是太滑稽。”青竹大笑。 允岚歪头看着他,真诚建议:“青竹,你再这样,以后是娶不到媳妇的。” 夫人真太毒舌,青竹抿紧嘴唇,跟着从容进屋。 已是傍晚,天色昏暗,青竹赶紧去点灯。 允岚进到屋里,看着床边坐着的霍为,衣裳穿戴整齐,看不出哪里受伤,脸上倒满是兴味,直勾勾看着她。 霍为见她冷着脸,坐在屋子中间椅子上,侧身对着他。这几日两人可都是坐卧在一块,没有如此疏远,霍为示意青竹关门退下,起身到允岚身边,握住她的双肩:“她进门不到一盏茶功夫,要给我宽衣伤药,我——” “我知道。”允岚垂了眼眸,她不想谈这个话题,喝了一盏茶道,“你的伤口没事吧?” 霍为见她平静如水,心中突然烦躁,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别开脸,挣开他,他就死死搂住,等她平静下来,才说:“我知你心里有疙瘩,但我答应你的事,定会一毫不差地做到。” “我又没叫你答应我。”允岚还是气不过,使小性子,张口咬了他的虎口。 当然没有用力咬,霍为皮糙肉厚的,也咬不破皮。 霍为也没有躲,只开心笑了,如同怀里抱着一只小猫,捧着她的脸,无奈地哄着:“好好好,是我自己要答应的。允岚,原谅我,以后不要再闹别扭。” 房里一时沉静如水,四周慢慢沉浸在黑夜里,烛火飘摇,明明灭灭,允岚看着眼前的男人,力量感十足地禁锢着她,眼睛也直勾勾看着她,就好像这世上,他只在乎她。 可她真的要相信么?再一次相信他,心软,便意味着再给他机会伤害自己。 允岚不敢同他对视,只咬着唇,沉默地撇开脸。 “朱虔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够好。你若还是无法接受,我会等你,等你觉得心里踏实,准备好接纳我的那天。”霍为不再逼她,轻轻啄了她的眉梢。 这件事,成为他们之间的鸿沟,必须逾越的鸿沟。 允岚的眉头舒展开,也从他怀里钻出来,坐在他身旁,问他伤在了哪里。 霍为脱了上衣,露出背后的伤口,让允岚给他换药。 眼前的男人,一身虬结的肌肉,力量感十足,背后一道利落刀伤,却让人触目惊心。 允岚想起自己在喜艳林那一晚,被青鹰鞭打,换药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后背,会觉得可怖。此刻对比霍为的伤口,她觉得自己那都只是小打小闹了。 给他细细上药,看着那翻出来的肉片,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允岚的心却揪紧。 弄得差不多,大家也都饿了,青竹端上饭菜来。 青竹忍不住问:“夫人,我刚刚想到,你为何对那婢女说‘令尊’?这婢女难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袁知府的千金,不算了不起,但也不容小觑。”允岚说完,又给霍为夹了两块鱼,“对伤口有好处,明日我给你配一副生肌的方子,好好养着。” 霍为笑了,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听说你辛苦一整天,也要补补。” 这两人有来有往,恩爱无比。 一旁站着的青竹表示,他也需要一块排骨,因为他现在很酸,还是转移话题吧:“夫人怎么看出来,这婢女是袁知府的女儿?” 霍为来了兴致:“在寒菊庄内,如入无人之境,态度嚣张,还敢于羞辱将军夫人的,这整个通州也没人敢做。若是你再仔细观察她的衣饰,非富即贵,也只袁知府家能将女儿这样娇养。” “可她一个小姐,为何扮作婢女?”青竹问霍将军。 霍将军不说话了,只低头吃鱼,这个问题不适合他作答。 允岚可不打算让他这样容易过关:“是啊,一个小姐为何要扮得如此低贱的婢女呢?这可得问问你们将军。” “真是没看出来,夫人今日喝了许多醋罢。”霍为也不遑多让。 青竹看这两人打谜语,终于猜测到问题上:“我们将军都成亲了,袁知府叫自己的女儿做这事,是为何?袁知府真的知道?” “这个袁正祥,可不简单。”霍为叹了一声。 允岚低声嘱咐:“这袁正祥都要把女儿送你做妾,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着遮掩。若是你真揭了他的丑事,他不定会做出什么来,你行事一定要小心。” 霍为笑了笑,心满意足,不需言语。剿匪的事情,让他有些心累,明日还要带着士兵布防,有允岚的担心,一切好说。 当然,人生在世不称意,总是十之八九。 吃饭到尾声,青竹提起了一件事,说是医官里头有个叫稽延的怪人,就是夫人今日遇到的那个。 允岚简单解释两句:“我不小心踩了他的衣角,他便生气了,以后我也要准备疫病防治的事情,估计不会顺利。” 霍为挑了挑眉,只给身边的青竹打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以后多照看照看这个叫稽延的人。他当时也没料到,这个稽延给他添了许多堵。 ☆、022-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洗漱完,上了床,允岚还在晾湿头发,霍为过来帮她,让她躺在自己腿上。 现下,允岚并不反感这种亲昵姿态。 拿出个指头大小的口哨来,霍为递给允岚,让她好好带着,若是遇到危险,可以吹响口哨求救,这样他也可以迅速定位她的方向。 允岚躺在他腿上,好不惬意,把玩那口哨,哨身是玉质一般,但也不像。她皱着眉头:“这,是狼牙做的?” 鲜少有狼牙这么大。 “不错。”霍为解释,“去塞外征战时,大漠上有两只死狼,形体巨大,我便让人将它们的尸首收回来。前些日,我让工匠给你做了一个。” 允岚看着巧夺天工的花纹、形态,上面还有个小孔,可悬挂,好看又便宜。霍为请的工匠,大概也是一等一的巧手。 但她还是有些犹疑,这么精巧的口哨,真是为她做的吗?还是说,早就做好了,准备送给段思涵未果,现在就借花献佛,送给允岚来开心? 允岚将那狼牙哨摊在手心,问他:“你什么时候给我做的,我都不知道。” “看来我家娘子心眼里都是为夫。”霍为好笑,他第一次在允岚面上看到类似于嫉妒或娇嗔的神情,他很满足,“我从没打算送这个给别人。” 这个别人,当然就是段思涵。 允岚被他一下子戳穿,有些恼羞成怒,要从他怀里起来,却被他按鸡崽一样按回去,还低下头来,对着她唇上轻轻一舔。 以往,霍为都只亲她的鬓角,让允岚放松了警惕,也忘了两人现在是夫妻,霍为身高体壮,若是真要强做什么,她根本无力抵抗。她的气还没完全消呢! 这次被霍为偷香,允岚没有料到,等他亲完,还瞪着桃花眼,十分气愤。 霍为被她呆若木鸡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夫人平日里看起来咄咄逼人,胸有成竹,可一遇到男女亲密,就立即傻眼。 这笑声让允岚又羞又愤,她伸手,想要推开他的脸,不许他看着。 霍为轻巧一让,允岚的手没抓着他的脸,倒是拍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常年练剑拼杀,胸前自然都是坚硬的肌肉。 允岚这几日虽同他亲密些,但真贴着这坚实的胸膛,又感受到他胸膛里的心跳,仿佛四周都沉寂,允岚唰地脸红,要缩回手。 下一刻,霍为按住她的手背,捏着她的手指头,放到唇边,轻轻地吻。 允岚还是受不了,起了身子:“我头发干了,你明日还要早起,歇了吧。” 霍为事情太多,很早要晨练,晨练完了还有事务部署。今日将士都到了,明日自然会更忙。 还是没有熄灯,两人躺在床上,霍为将她抱在怀里,突然开口解释:“上次你在喜艳林遇险,我便担心你,才叫工匠特意为你做了这哨子。我也有一个,你若吹响哨子,我会回应你。” 特意的吗?允岚背对着他躺着,嘴角牵起一抹笑。甜么?当然是甜的。 第二日,霍为照例早起,允岚醒来时,天光大亮。做了轻便装束,打扮得十分朴素,径直去南院。 这寒菊庄,格局端正,分东西南北几个大院子。南院靠近大门口,也就是医官们所在的地方,药房也都设在这里。 允岚过来时,医官婢女们便已经忙起来。他们首要的事情,是到街上开诊,一方面是了解疫病的症状、严重程度,以便研究疫病的治疗办法,这个主要交给稽延在负责;另一方面是为了稍微缓解病人的焦虑情绪和身体上的痛苦,避免疫病导致恐慌情绪蔓延。 医官和婢女们都全副武装,出门之前,要喝一碗药,增强体质,还要在身上喷洒药酒来防疫病,最重要的,还是口耳鼻都封好,手上也都戴着手套,尽量阻断疫病传染的可能性。 允岚打扮类似宫女,跟在稽延身后,他也没注意。两人一起去城中寿安堂观察开诊情况,望闻问切四诊弄完,允岚和稽延便各自详细记录和总结了好几页纸。 正午开饭之前,这次主事的甄太医在寿安堂后的药库,关上门开了个会议。稽延自然在其中,还有其他医官,而允岚则是其中唯一女婢。她缩在墙角,躲在稽延身后,尽量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巧的是,稽延还挺配合,每次都恰到好处遮掩了甄太医的视线。 会议中,甄太医主要是让个人汇报工作,包括防治疫病的重点问题,个人对疫病的看法,当然最重要的是,询问稽延对疫病治疗方案的想法。 允岚观察了整场会议,大概弄清楚了稽延这个人在太医院的位置。大概是稽延这个人确有真才实学,所以进了太医院,还能留得住。不过他性情实在古怪,人情往来不擅长,也不懂察言观色,所以比较边缘化,只有在需要解决实际重大问题,或者要人顶苦差的时候,他才会被人想到。 这次通州疫病,太医院一共来了两个太医,一个甄太医主事,另一个稽延就是专门攻克疫病治疗的,尽量从源头上将疫病一网打尽。 甄太医当然还是倚重稽延的,稽延却毫不知情一般,面无表情说自己还没有头绪,还需要再观察,先做些试验。 甄太医只能摆手让他走,却突然注意到他身后的婢女,蒙着面,眼神闪烁,一口气全部发泄在她身上:“外面忙得团团转,你一个婢女不在外面帮忙,进来躲懒的么?” 允岚不同他讲道理,低声应了便打算出去。 稽延却拦住她,同甄太医说,他要这个婢女同他一道研制试药。 “她一个小小婢女,药理都不懂,能帮你什么?你若真有想法我让敬献来帮你。”甄太医有些气。敬献是此次同行的医官,还没达到太医的标准,处于修炼之中,正站在甄太医身后听着。 这话稽延可不爱听:“敬献他一个小屁孩懂什么?我不要他。” 稽延这么傲,是跟别人有仇么? “你!稽延你虽确实厉害,我好歹同你差不多年纪,你这是看不起人!你侮辱我!甄太医,你看看他——”敬献如同被拔了毛的鸡,立即跳起来。 甄太医及时叫停:“敬献好歹在太医院任职,总比得过一个婢女,这事就这样定了。” 稽延偏不:“你看这婢女虽低眉顺眼,平庸无用,她可比敬献强多了,我不要敬献。敬献上次配错了药,害得户部张家老太浑身红疹,虽是小事,可事关医德医品。” 总之一句话,我不要我不要。一个大男人如此耍小性子,药库的其他人都强忍笑意。 原来稽延早认出了允岚,只是没提这件事!不过看样子,稽延这个怪人谁都看不起老子天下第一,却挺认可她的医术,简直让人欣慰。 敬献被他如此直白地戳出黑历史,羞辱得满脸涨红。 “哦?这婢女若真如此厉害,”甄太医挑眉冷眼看着允岚,“她师从何人?天下名医我皆知悉,我倒是看看,她究竟有多厉害。” 这世道就是讲究排资论辈,站在药库中的其他人,也都好奇地盯着允岚。 “我师父,他——”允岚纠结许久,“他就只是村里的一个医官,太医不会听说过。但我想,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若是真想考究我的能力,大可让我同敬献比一比。” 敬献:……真是日了狗了,为什么今天人人都要针对我? 握着下巴上一把小胡子,甄太医还打算斟酌斟酌,敬献办事确实不靠谱,喜欢偷奸耍滑。 稽延却直接摆手:“一眼就能辨出高下,比什么比?大家都散了去吃饭吧。” 两句话,活生生断了允岚自证能力的机会。 实在是没有同事爱……敬献几乎要吐血倒地身亡了,死死盯住对面的稽延和小婢女,他以后一定要让这两人付出代价。 一群围观群众终于意识到,肚子饿了,不顾要吐血倒地身亡的同事敬献,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劝甄太医,稽太医能力出挑,谁来当帮手,都不会影响,何必如此纠结,还是集中在疫病的防治大事上。 这个台阶一出,甄太医也不再掺和,让稽延自己决定,说着就出了药库的门,去院子里准备吃午饭。 院子里有伙夫,还有一众婢女太监,却都将碗端在手里,恭敬弯腰向霍将军行礼。 霍将军四周环视,咳嗽一声,问其中一个太监:“可看到将军夫人了?” 他特意从官衙回寒菊庄,就为了找她一起吃午饭,不想没见着人,青竹说,夫人去了寿安堂帮忙,霍为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甄太医心口的气还没顺,对着年轻的霍为找小娇妻这件事颇为不满:“这寿安堂到处是病人,怎么可能有将军夫人?将军还是去别处找吧。” “太医此言差矣。”霍为微笑着,对甄太医身后的婢女伸手招呼,“快过来,真是叫为夫好找。” 这这这……甄太医回头,看着那低头的小婢女,竟是将军夫人?虽然貌似好像,听说将军新娶的小娘子会些医术…… 其余众医官,大都是没娶妻的,此刻看将军紧张夫人这模样,只感觉甜蜜也让人心烦意乱。 周围的婢女,看将军衣甲都来不及卸下,就来找夫人,个个都羡慕得抓紧帕子,啊啊啊,我也要嫁这样的男人,身高腿长家境好,关键是宠妻。 看着霍为脸上过分明媚的笑容,允岚却觉得他打了什么算盘。亏得他隔着面纱也能认出自己,不好再高调放肆,低着头走到他身边,只想赶紧离开。 ☆、将军的死亡视线-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霍为微笑着伸手牵住夫人,相携回去吃午饭。 众人顺着将军的死亡微笑,转移到太医稽延身上。稽延感受到众人的注视,乜斜着眼看回去,脸上写着几个大字——看什么看! 身边人的注视,让允岚十分莫名其妙。霍为这几日忙着剿匪,听说都没时间吃午饭,今日不知为何回来吃饭,还要跑到这寿安堂来找她。 一路上,霍为握着她的腰,都快掐断了。 回了寒菊庄,两人一道用了饭。 霍为给允岚夹了许多菜,允岚还是搞不懂他的意图:“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一旁的青竹抢先解释:“昨日那稽太医欺辱夫人,不过是计较夫人你踩了他衣角。我都听浣衣的婢女说了,今日将军过去寿安堂,是为了给夫人你长脸,叫那稽太医知道收敛。” “这样的吗?”允岚皱着眉头,看向霍大将军,“我不需要。” 霍为不知为何,有些羞赧,咳嗽两声,似乎想要掩饰什么:“夫人若不喜欢,以后便不用这么隆重。” “要我说,还是要的,我打听过了,这稽太医寻常不将人放在眼里,夫人你要是见到他可得绕着走。”青竹自顾自点头,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听说他连自己直属上司都能骂个狗血淋头。” 想起今早,稽延为了自己据理力争,允岚忍不住为他说好话:“稽延只是不会说话,因此得罪人。他比一般人更能弄清轻重缓急,看清事情关键,心地也不坏。这次我同他一起研制疫病的方子,应是能学到不少东西。” “你要同他共事?”霍为眯起了眼。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允岚觉得,霍为表面震惊,实则非常不满,尤其那眼里的寒光,如临大敌般机警。 想起他前两日劝她,不要总想着治病,反倒时候弄得自己传染疫病,以为霍为是担心自己。 允岚安抚道:“你不用担心我,稽延对于疫病防治有自己的见解,我和他在后院,接触的病人反倒不多,不会那么容易沾染疫病。” 霍为听了这话,没有反应,只眉头挑了挑,面色越发冷肃。 这是不认可? 允岚下午照旧去了寿安堂,在库房外面的院子里,支了一个棚子,弄了好几个罐子灶堆。分别点火,按照不同的配方兑水,帮忙煎药。 虽是个苦力活,但煎药间隙,对于药方的想法,稽延也会同她讨论。本以为会有争论,没想到两人的思路出奇地一致。试了大半天,没有大进展,但有一剂药方给病人服用后,可以稍稍缓解疼痛。 一下子寿安堂挤满了来领药的病人或者亲属。 夕阳晚霞渐渐消失,烛火也开始点上,寿安堂终于安静下来。医官们都在清点药品和准备明日的工作。 允岚则坐在后院的凳子上,看慢慢沉寂的夜空。给人治病,还是挺舒服的,虽然身体皮囊受罪。 稽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走到她身后提醒:“将军来找您了,将军夫人。” 阴阳怪气的,还把后面四个字特意重音强调,仿佛是为了表达某种不满或讽刺。 “怎么?支使我一整天,现在终于忌惮我的身份?”允岚坐着没动,只转头看身后满脸严肃的他,讥讽两句。 稽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管你是谁的夫人,我照样支使得动。明日卯时便过来,不许迟到。” 卯时天刚亮,这人还真是如青竹所说,什么都不怕。 不过,允岚也没时间管他,霍为已经跨着大长腿,进了后院,直朝她走过来,一把将她从凳子上捞在怀里挂着,十分亲昵的样子:“怎么还不回去,非要为夫亲自来找你?” 霍为当着众人这般亲昵,真是非比寻常。 更让允岚奇怪的是,霍为说着这话时,眼神却掠过了稽延。那眼神十分冰凉,冷得过刀片。 可霍为看向自己时,眼里又只剩温柔,叫允岚都怀疑自己想多了。 怪事更在后头,晚上洗漱完了,灯还亮着。按着平日的习惯,合该躺床上睡觉,最多霍为搂着自己,更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今晚上榻之后,霍为竟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下一刻竟提出个厚颜无耻的要求:“为夫今日辛苦,浑身酸痛,劳烦夫人帮忙捏一捏肩背。” 面对身边男人直愣愣的目光,允岚抿紧嘴唇,格外为难。 她自己也忙了一天,不是蹲着,就是疾走,也就晚上坐了那么一会会,腰酸背痛的。就算有精力,也不会给霍为捏按。他皮糙肉厚的,浑身都是大块的坚硬肌肉,她哪里按得动。 更何况大半夜的……气氛古怪。 当然,两人本来就是夫妻,换了其他人……妻子给丈夫捏一捏似乎也正常。 “我叫青竹进来给你捏。”避开身边男人的眼光,允岚起身下床,要穿上外衣。 不料下一刻,霍为伸手将她一扯,允岚直直趴在他身上,听着他擂鼓一般的心跳,同他面对面,眼对眼看着。 霍为被她气笑了:“这种时候,叫别的男人进来做什么?” “不是你说要捏一捏?”允岚气他,许是春日夜里开始湿热,语气里也沾染一丝娇弱,听着更像是在嗔怪,说完自己也有些害羞,脸红着挣扎起来。 “拿你没办法。”霍为拉住她,伸手刮她的琼鼻,“你给别人看病,不得给为夫看看这脸盲的问题?” 允岚撇开脸:“我问过青竹,你当时伤在头部,应是头部出血导致了脸盲和昏迷。头部的淤血清掉,你便醒了。只这脸盲的问题,怕是头部受了损伤,难以痊愈,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总该会有法子的——” 突然,霍为直勾勾看着允岚,说:“你心里还是有我。什么时候找青竹问了我的事?” 他气息里都是笑意。 允岚脸红到了脖子,不多做解释。 刚加入霍府,就遇到朱虔这个婢女放肆爬·床。允岚当然不打算同他再有瓜葛。那一晚,允岚从书房回来,打朱虔的手还隐隐作痛,霍为还在昏迷自然无法辩解。可青竹作为霍为的贴身小厮,自然是知道自家将军对允岚是多么上心,只是一时大意,叫人钻了空子。 得知消息后,青竹第一时间跑到允岚住的东院里,在门外叩拜了许久,炙仁听着那叩头声都心软了,放他进屋子里说话。 青竹为自家将军辩解,自然就把战场上受伤,脸盲不识人的事情一股脑说出来,求着夫人原谅。 在来通州的路上,允岚躺在大箱子里十分无聊,将自己看过的医书都回味过一遍。路上颠簸,允岚这才思考起霍为的脸盲。 此事虽少,但古书上有这种病例记载,也因此上心了些,后来抽空问了青竹详情。 她虽然关心他,但是不想叫他知道,平白叫他得意。 看着眼前霍为的眼角眉梢,灯火摇曳之下都是笑意,允岚忽地有些恼火,身子一扭,到墙角挨着睡了。 霍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两人沉沉睡去。 第二日,霍为竟还能起早练剑,允岚佩服他这么自律,难怪能做到将军。 允岚也早早醒了,因着稽延的冷漠叮嘱,仿佛迟到就会死人。她醒来时,窗外还只是鱼肚白,背后的人还在。 这让允岚蓦地想起灵境涯下的那晚,她只着一件单薄小衣,被他拥在怀里取暖。允岚的脸立即烧起来,僵硬着身体躺好,闭上眼。 身后的人醒来,轻轻在她脸上擦过,便起身穿衣,翻了好一会书桌上的通州县志,才出门叫上青竹服侍。 躺在床上的允岚,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这才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两天就没那么顺利了,疫病的配方研制停滞不前,疫病也开始进一步扩张,几乎到了一家六口中四人的程度。 城中人烟渐少,走在街道上,仍能听到人们的□□声以及突然爆发的哭嚎声。 允岚更加急切,她辅助稽延查阅古书,查找类似的案例,同时要观察通州的生活习惯,说不定疫病产生的原因就在其中。 忙到午间,她才发现稽延的衣角上,印着一个人的脚印。可不是她那天踩的?可见得是没有洗干净。 允岚提醒稽延,这个衣角要好好洗干净,稽延反倒不以为意,摊着那一块脏衣角,左看看又看看,放下来了,不以为意的样子。 同在人群中的青竹指着稽延身后的脏衣角,有些得意洋洋:“将军,这个稽延他对夫人不客气,我就叫浣衣房的妈妈不给他洗干净,看不膈应这个稽延。” 可,他看了看身边亲耐的霍大将军,霍大将军拧着眉,似乎一点也不开心。 是的,霍为一点也不开心,看着稽延身后那一块小脚印,如同梅花鹿的痕迹,霍为觉得这不是在膈应稽延,这是在膈应他自己。看着都碍眼:“青竹,明日给我把这印子洗干净。” “哦。”青竹完全不能理解自家将军的喜怒哀乐——自从夫人进门后。 别说青竹,允岚也搞不懂霍为。一个剿匪的将军,每天早出晚归,偏这几天似乎特别闲,总是跑过来寿安堂询问情况,每每视线还粘在她背后,她都怀疑霍为是专程过来监工的。 没过几天,城中疫病已十分严重,通州知府袁正祥更是积极地参与会议,主张使用最后的办法截断疫病的传播。现在已收到望京的来信,有部分疫病灾民去往望京,虽已控制到一起,但长此以往,疫病势必会对整个望京有巨大威胁。 最后通牒已经下达,若是不能在五日内找到管控或解决的办法,就只能放火烧掉这些病人。当然这个决议是内部保密的,以防引起恐慌和秩序混乱。 ☆、不要闹-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五日内,若是不能找到管控疫病的办法,袁知府就会放火烧掉这些病人,以防疫病的进一步蔓延。 这是防治疫病的最后一个措施,也只有稽延这样级别的太医才会知晓。 这几日,允岚能感受到寿安堂里的紧张气氛。不断有医官或婢女找借口调回望京,寿安堂里挤满了病人,没法落脚。 更糟糕的是甄老太医都病倒了,有些低烧,还没确诊是不是疫病。 甄老太医似乎有些预感,还开玩笑说,怕是自己这条老命要交代在这里了。 稽延便临时主事,挑起担子来,同时下达禁令,一概不许医官婢女申请离开通州,只要还在这通州城内就不许走。 这就得罪了许多人,尤其是敬献,他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找甄老太医软磨硬泡,终于放他走,正准备收拾包袱,这节骨眼上,竟然不让他跑路,恨不得上串下跳地闹。 可惜稽延是个硬骨头,随他怎么闹,就是充耳不闻,安排好寿安堂的疫病诊治工作,就和允岚一道埋头研制疫病配方。 允岚尽心尽力帮他。有时候,忙着配药或者煎药,都没有时间吃饭,允岚恨不得拿勺子塞进他嘴里才行。 众人看稽延这般废寝忘食,以身作则,便都无话可说,渐渐把心思定下来好好做事,说不定什么时候疫病配方就研制出来,他们也就解放了。 这一日到了下午,日头辛辣,允岚满头是汗,面纱上都是汗水沉甸甸,忽然稽延背着人,把允岚叫到一处偏僻的耳房。 他目光沉静,毫不在意自己作为一个领头人竟然出尔反尔,叮嘱允岚:“你赶紧收拾东西,明日便回望京吧。我同霍将军已经讨论了这件事。” “为什么要回去?”允岚十分诧异,稽延不是同霍为不对付吗?平常见面都是冷眼相对,什么时候竟背着她勾搭到一起了? 一向少言寡语的稽延,这一次竟耐心解释了原因,将五日之限告诉了允岚:“这次疫病来势汹汹,我们攻克这许多日,都没什么进展。你就算继续留在这里帮我几日,不会有大突破,反而更危险。” 允岚定定看着对面一身青衣麻布的年轻男子,还没成家立室,平日里更是古怪刁钻,现下却十分沉静。 她没有做出决定,是留是走的决定。这件事情实在重大,稽延刚刚也透露,最后封锁的期限可能提前,留在通州的人,包括医官婢女,包括没病的都得死。 允岚问稽延:“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世道艰险,当知什么能做,什么做不到。既然这次朝廷派我过来,我做不到这件事情,但我的肩上有责任。”稽延避开她的眼睛,“你只是一介女子,无需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还是速速离去。” 允岚的心情十分沉重,她看着寿安堂里来去匆匆,形色沉重的医官;耳边听着病人□□;路过哀哀哭求的小女孩和躺在草甸上等死的老人,他们面上的求生欲,让她的心口堵了一口气。 要这样放弃吗?要这样离开通州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允岚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次来通州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云南早就有所预料,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稽延的话也很有道理,人要认清楚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夜间,霍为一身风尘地回来寒菊庄,允岚第一次迎着他,服侍他更衣洗漱吃饭。听说今日找到了匪徒的老窝,进行了一次正面冲锋。可惜匪徒人多势众,将士们反还伤了一两个。 霍为重新部署战略,才回来。 吃完饭,霍为便将允岚抱在怀里,半躺在榻上休息。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呼吸声却极其协调。疫病和匪徒,如同前狼后虎,霍为应付着也有些吃力。 他更担心允岚的安慰,让她明早简单收拾,便打马回望京。连通州知府袁正辉都已经携家眷出逃。这就说明情况已经十分严峻。 “若我说不回呢?”允岚歪头看他,面色严肃,她不开玩笑。 她翘起的嘴唇,有可爱的弧度。霍为伸手摩挲她的唇瓣,桃花一样粉软:“不要闹,这件事听我的。” 允岚伸手抓住他的手指:“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留在这里辛苦,可我听说,匪徒人数众多,你手下的人都被袁知府调走,三番两次都是险胜。要不是青竹同我说,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 “说出来,不是让你平白担心?”霍为轻轻掐着她软糯的脸,“这帮匪徒,看似难缠,实则并非凶恶之徒。前两日我已从通州县志上发现了一丝端倪,约莫有些想法。倒是你呆在这里,叫我剿匪也不安心”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允岚看着霍为的眼眉。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 霍为很欣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刮着她的穹鼻,轻咬着她的鬓角:“等到夫人这句关心的话,我就是死了也愿意——” 允岚赶忙伸手捂住霍为的嘴,一脸嗔怒地看着他。 霍为点点头,眼里都是笑意,只轻轻咬着她的手指头。 允岚被羞得回首,脸也撇到了一边:“将军若是死了,我便成了寡妇,还如何和离?” 霍为就喜欢她这嘴硬的样子,明白她大约已经原谅了他,接受了他。 “家里放着这样好的夫人,本将军怎么舍得去死?”霍为头一次脸上带些痞笑,却显得更是魅人,下一刻又收了笑容,伸手揉了揉她一头软发,“明日,我让青竹送你回去。” 他的目光坚定执着,语气坚硬,允岚同他对视,知道他话里的不容置喙,却只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温暖了。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一个人,将她的安危放在了心上,放在了第一位。 这是第一夜,允岚去吹灭了灯,两人在黑夜里相拥。允岚钻进了他怀里,撒娇一般,贴着他胸膛的热度。 初夏的夜有些燥热,允岚紧紧抓着他的前襟,两人胼手胝足,一夜划过。 那一夜,连书桌上的墨香都发散,钻进好梦人的心里。 第二日洗漱完,青竹便进来禀报:“行李马匹已经准备好,将军吩咐尽快上路。” 允岚点点头,放下胭脂,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峨眉粉黛,脸色红润,眼神有光:“将军呢?” “将军有点事情先走了。”青竹眼看着允岚的脸色变了,立即解释,“将军他本来打算看着夫人您上马再走,可将士来报,广丰山的土匪出现异动,怕是要糟。我看将军刚刚去马厩牵金风——诶,夫人你去哪里,你鞋没穿——” 金风是一匹汗血宝马,霍为在疆场征战时捡到的小马驹,跟随他许多年,平日小打小闹都是养着,也就回门那日为了给允岚长脸,牵了出门。 今日牵了金风出去…… 此次出行,允岚听青竹说了些,轩辕渂效忠三皇子,自然与霍为针锋相对,再加上一些私仇,轩辕渂恨不得将霍为往死里整。 通州说是剿匪,可是将士本就不多,随后就是找各种借口,将将士调离。轩辕渂甚至不惜勾结通州官员,背后给霍为放冷箭。 此行多凶险。若是能见他一面也好,允岚有些后悔,昨日别扭,有些话就是说不出口。 一路疾奔到寒菊庄的门口,发髻都散了些,鬓角落了一缕碎发。脚上只着一双白袜,踏在门前青石板上,初夏清晨的凉意,丝丝渗透入骨。她上气不接下气,呆呆望着门前南面的路,他已经走了吗? 万一没机会说怎么办?允岚不敢想。 “把鞋子穿上。”门内出来一个高个男人,不是霍为是谁?他手上提着一双黄面绣花鞋,身旁的青竹手中牵着金风。 允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扭过身子不看他:“你要走,都不跟我说一声。” 霍为好笑,提着鞋子过来,握着她的脚,给她穿上。 一旁的青竹翻了白眼—— 一大早上的,让他这个单身汉生无可恋,这不是作孽吗? 给允岚穿好鞋,霍为将她搂在怀里,如同搂着个任性的小女孩,亲了她一口:“我走了。” 允岚看他目光温和,丝毫不着急的样子,咬唇许久,见他松了手,去牵汗血宝马。 允岚忽地抓住他粗糙的指尖,捏得死死的,直直盯着他:“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我等你。” “我知道。”霍为开怀大笑,凑到她鬓旁,浅啄一口,给她把碎发挽好,这才打马离去。 允岚看他一骑绝尘离去,只马背上那人回头时,对她笑着。 青竹劝允岚尽快离开通州,疫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霍为这次出门估计要许多天。 通州附近的匪徒,这些匪徒,占山为王,勾连在一起。只其中一个山包匪徒较少,守卫也不是很森严。 青竹却发现,自己说了半天,夫人一句都没听进去,反而做了平日的婢女打扮,看样子是去寿安堂…… 这可怎么办?夫人要是出了事,将军要杀了他做祭品的…… 允岚不顾青竹啰嗦,从房间的梳妆屉子最里面,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玉质般通透的狼牙哨。 还记得那一晚,霍为送给她的情景。 允岚另找了一条红线,穿过哨子眼,挂在脖子上,贴在胸前。 ☆、英年早逝-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虽叫了允岚不要再来,可看着空荡荡的院落,稽延环顾四周,叹了一口气。 那个蒙面的少女,忙碌的身影再不见了。 可身后轻轻的脚步渐渐逼近,是熟悉的节奏。 稽延忽地回头,看着面前一如既往低调打扮的女子,有些惊讶:“你没走?” “今生有幸,学得一身医术,若不悬壶济世,此生枉为大夫。”允岚迎着朝阳,看向院子外的一方阴云,“更何况,我夫君在此,他一日未放弃通州,我自然要陪着一起战斗。既还有五日的期限,自当奋斗到最后一刻。” 作为大夫,自然见过不少血腥场面,人被活活烧死是怎样的惨状,允岚不会不知道。 她若是执意留下来,稽延便不再劝说:“既如此,那我们便齐心解决眼下的问题。我重写了一个方子,你帮我斟酌一下。” 说干就干,允岚接过他手里递过来的纸,埋头研究许久,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方子来。 这张方子,是前几日甄老太医同稽延商讨许久的方案。当时允岚也在边上看着,只一句话没多说,按照方子配药熬药,给病人服下之后观察药效。 这方子在允岚的袖子里塞了许久,边角都卷着,上面还沾了几点棕色的药汁。 稽延给的那张方子,被放在了灶台上。 “你今日给我的方子,我想并不会有什么奇效,最多缓解病人的症状和痛苦。”允岚看着稽延,将那张卷了角的方子递给他看,“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便是将里面的石斛改为苦参。只是苦参性寒,且同其他药物可能有相克,风险极大。” 稽延捧着那方子,允岚已在上面用笔圈出来,在旁边做了备注。 趁着稽延查看沉思时,允岚将自己在医书中所见过的配药案例一一道出,将其药效风险也都个个分析一遍。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知道,我还没进太医院前,就看我师傅用过这个配方。危险确实有,但可以防备起来。这个方子虽险要些,但抓大放小,说不定正可以用。”稽延面上带了几分狂喜,赞赏地看着允岚,“你为何不早提出来?” 允岚有些紧张,许久没有回复,掐着手心,只低头拮据地笑着:“我见识到底浅薄些,我怕闹出笑话来。更何况,这药方铤而走险,怕也很难找到愿意试的人。” “你说的有道理,苦参用在病人身上,药性凶猛,差错怕也难免。”稽延有些愁,“再者,这苦参怕是一时也难以找到,我记得库房剩不了多少。” 正这时,有医官来报,说是甄老太医竟虚脱得晕过去。 甄老太医昨日傍晚已确诊,年岁大了,再这么一折腾,沾染疫病也就不奇怪。 允岚和稽延急匆匆赶过去时,甄老太医已经有些神识不清。虽说这老头平日有点龟毛计较,但看着他此刻奄奄一息,允岚便也心急如焚,老太医为人公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稽延平日里对谁都是蹬鼻子上脸,眼皮子都不屑于撩,就对甄老太医恭恭敬敬辅导,太医生病后,也是稽延在侧多番细心照顾。 稽延检查一通后,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众人焦急询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一个个脸色土灰,如同天都要塌了。若是甄老太医也要去了,这疫病防治还有什么希望?个个都看着稽延,恨不得他立马下达指令,让大家回望京。 敬献觉得,只要能让他回去,让他滚一路都愿意。 可稽延却拉着允岚出了房门,他叫允岚按照今早商量的方子准备煎药。 允岚十分惊讶,瞪着他:“老太医身体不好,这一剂药下去,怕是受不住,万一……万一出问题,你可是要担责……” 这种担心不无道理,若甄老太医是自个得疫病死了,那便是为国殉身,是为殊荣,稽延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可若是服药后快速死亡,这里人多眼杂,等着看好戏的人不是没有,到时候添油加醋一说,传到今上耳朵里,那稽延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此时做决定,对于稽延,弊大于利。 “眼下救人要紧,我不怕担责。再拖下去,药石罔效,不如拼死一搏。若是有效,便也可救治其他病人。”稽延长舒一口气,“赶紧去做,离最后大限没有几日。” 允岚点点头,佩服他的大义。那药熬煮好之后,允岚还特意准备了其他的含片,以防出现问题有个缓冲。 可甄老太医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只是躺在床上,意识仍旧不清明,形容枯槁。 敬献早注意到,给甄老太医的药换了,敏感意识到,这可能是疫病的有效配方,一直围着允岚打转,还去翻了药渣子,现下也围在甄老太医跟前。 若是有疫病药方,便如同有了护身符,不回京也安全了。 可甄老太医吃了药,一直没什么反应,一直到傍晚时分,吐出许多苦水,然后又接着睡。 允岚也进进出出这房里许多次,查看甄太医的脉搏,察言观色,期望有所改善。 “待会,你再煎药一次,给老太医送进去。”稽延似乎有些破罐破摔。 允岚赶紧制止他:“现下,老太医还没有任何起色,继续用药,会不会有风险,不若再等一晚?” “不能再等了。”稽延转身看着寿安堂上空如血的彩霞残云,“今日我去街上,看到有将士,将疫病患者集中在城中的一处庙中安置。我又接到京中来的飞鸽传书,望京的疫病虽还在控制中,但也岌岌可危,随时爆发。恐怕,这里随时会被一把火烧掉。” 允岚有些震惊,原来疫病已一路传到望京了么? 不再迟疑,允岚立即去煎药给甄老太医服下。 一旁的敬献十分担心:“你这不会有什么问题罢?不会有什么问题罢?” 允岚不理他,实在受不了,翻个白眼看他一眼,他才安静下来。 晚上,青竹跑进寿安堂接允岚回去,垂丧着脸。 允岚十分奇怪:“怎么回事?” 青竹一句话也不说。 “是不是将军……将军出事了?”直到寒菊庄的门口,允岚再忍不住问,可话都哽在喉咙口,颤抖着嘴唇才说出来。 作为一个将军,他英年早逝便不该奇怪。可作为他的妻子……允岚的心都揪起来,若是他真出事了怎么办? 她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前几日才和好,今早才依依话别,以为还有很多个耳鬓厮磨的来日方长。 青竹这才哭起来,来袖子掩着:“他们说,匪徒做了个计,叫将军以为广丰山上有疫病病人,袁知府给的将士里头又有个奸猾的,同匪徒里应外合,竟把将军单枪匹马坑骗到广丰山的峡谷里,来了个瓮中捉鳖。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允岚的手颤抖起来,连手脚都有些酸软,要靠在门沿上借力:“什么时候传来的消息?” “一个时辰之前。”青竹跟了将军这么些年,心里不是滋味,“之前在边境,就被轩辕渂这个奸恶之徒坑害,让将军腹背受敌,差点战死沙场,这一次怕也是轩辕渂使的计策!” 允岚之前听稽延说过一点,这次派来的将士,许多都是轩辕渂和英文安置的心腹。通州当地有一些官员,也听从轩辕渂的指挥。据说放火烧城,就是轩辕渂和袁正辉商讨的结果。 但是—— “一切都还没定,先不要自乱阵脚。”允岚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金风是汗血宝马,极有灵性。将军曾同我说,若是他遭遇不测,金风定会冲出重围来报信。现下还只是他人之言,切不可轻信,更要管好自己的言行,不要平白让人抓住了把柄。” 允岚的脸色虽白如纸,但看着十分镇定,青竹也有了主心骨:“是我想得不周全,夫人饿了吧,我去准备些吃食。” 终于一个人回了内院,允岚看着空荡荡的院落,脱了外罩,便一下瘫在门口的地板上,许久才慢慢撑着身子站起,坐到了梳妆镜前,看着满面泪痕的自己。 昨夜温香软玉似乎都在耳侧,可…… 金风报信的事,都是她编的,让青竹定心的鬼话。现下,允岚只觉五内俱焚,头昏脑涨,看着门外渐渐沾染的墨黑,她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哪还有那个男人的影子。更不会有他过来,将生气的她一把搂在怀里,软语哄着。 不!他不会死的!允岚抹掉面上的泪水,霍为走之前说过,他为了她,怎么舍得去死? 她一日见不着他的身影,就一日当他还活着,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她便要好好同他算账!叫她担心叫她愁苦,叫她这般无助。 以往的十几年,也不是没有经历绝境,可遇过了霍为,允岚才惊觉,他是她永远不想放手的温柔。 想起新婚时候,允岚笑着又落了泪。 因着朱虔的搅扰,允岚生了好大的气,逼着霍为同她写和离书,签字画押。那和离书一人一份,她的那份卷起来放在了一个小瓷瓶里,贴身放着。现下,似乎也不会再有什么用了。 允岚从胸前取出细条瓷瓶,里面刚好能伸入一指,她拈出纸条,慢慢展开,却气得瞪大了眼睛。 青竹端菜过来,正看到将军夫人满面泪痕,呆若木鸡一般,看着手中的一张白纸。纸上似乎写着几行大字,把将军夫人气得不行,下一刻又掩面大哭。 ☆、可加鸡腿-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夫人怎么了?”青竹看允岚状态不对,赶紧上前询问,瞟了一眼那张纸,只见得将军的私印和名字,上面还有个手指印,只不知道写的什么,允岚便立即合拢收起来。 允岚将那张薄薄的纸卷起来,重新塞回瓶子里,又将瓶子放回胸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你明日天不亮便动身回望京吧,现在望京管控严格,你不一定能直接进去,你便先在望京外停留一段时间,好生照顾自己。” “那夫人怎么办?”青竹看允岚面如死灰,心中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将军生死未卜,临走前再三叮嘱,让我照顾好夫人。此时我更得在夫人身边保护。不然出了差错,将军回来我该如何交代?” 他临走之前,有再三叮嘱她的安危么? 允岚咬唇衡量许久:“实话同你说吧,现在通州疫病可能控制不住,袁知府已经开始准备火烧通州了。你留在这里,非常危险。” 本来以为她改过的药方能有效,可甄太医那边丝毫没有起色,看不出任何转机,怕是…… “那夫人呢?”青竹十分焦急,他知道,夫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允岚撇过脸,抹去冰凉的泪水:“夫君若是出事,我也该留在这里陪他。” 陪他死在这里么?夫人竟下了这样的决心,青竹拿袖子掩着脸哭起来。 一顿晚饭,允岚同青竹一主一仆吃过几口,权当是送别青竹明日离开。 青竹一句话没说,吃完饭就低头走了。 第二日,允岚亲眼送着青竹打马离开,才放心去寿安堂。 一路上,通州俨然变成了一座死城,痛苦呻·吟声都快销声匿迹。允岚有些惴惴不安,她不奢求那药方有用,只怕甄老太医已出事。 回了寿安堂,也没看到几个医官婢女,大厅里躺着许多病人,痛苦等死。 允岚绕过他们,来到后院,从甄老太医房中传来声音,其中好似还有甄老太医在说话。 三步并作两步,允岚赶过去,扒开周围的婢女,正看到里面的甄老太医面色好转许多,半坐起来喝粥了。 稽延回头,对着允岚笑了:“成功了。” 稽延本就不修边幅,最近几日忙,他都没空换衣裳,直接歇在了寿安堂,身上穿的衣裳,背后一角还有允岚的脚印子。昨夜又服侍甄老太医一晚上,实在乱糟糟。可这一笑,将他连日来的阴郁都赶走了,仿佛雨后初阳,看着也是个年轻朝气的男子。 甄老太医转头,打量这个年轻的将军夫人:“听稽延说,是你提出了这个方子。你这次救了老夫的命,他日若是有需要我这个老匹夫的,尽管说,便是万死不辞——” 甄老太医才恢复,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有些喘不上来,咳嗽得厉害。 “老太医太过夸奖,方子是您和稽太医写的,我只是做了小小改动,算不得什么功劳。您便是早日康复,我们便放心了。”允岚有些害羞,大概稽延把功劳都推给了她,所以甄老太医如此赏识。 这下子,众医官都不由得尊重起这个年轻的将军夫人来,没想到如此厉害,有想法,还有气魄,竟救了甄老太医一条命。 敬献搓着大手很开心,他也对允岚有些刮目相看,这将军夫人似乎确实可能不容小觑……的吧。 这么一来,医官婢女们都忙疯了,赶着熬药给寿安堂的病人,同时,他们打算自己也喝上一点来防病。 药物需求一下子猛增,尤其是苦参。有医官赶去城中各个医馆查看,珍贵的药材早就被主人带走,其他有些功效的药材,也都被人抢走。 “通州县内,怕是已经没了药材。没了药材,便是有药方也没什么用。必须去隔壁村镇看看,你在这里帮我照顾甄老太医,我去去便回。”稽延脸色十分严肃,他打算连夜上路。 允岚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这里不可无人主事——”稽延冷冷拒绝。 “我来帮忙啊。”敬献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头来,脸上笑得谄媚。 稽延满脸嫌弃,拉长了语音:“你——?” “你不要瞧不起人啊。”敬献有点急,手舞足蹈给自己点赞,“我虽然医术比不上你,可是管起人来可是比你厉害,前厅那么多医官婢女到现在都没出过乱子,难道不算我的厉害?” 稽延还是一脸质疑,想要反驳。 允岚一把拉住他:“他说的有点道理。” 稽延一脸震惊,敬献那没用的家伙—— 敬献则是一脸开心,疯狂点头,恨不得拿小拳拳捶稽延的胸口:“你看,连将军夫人都对我青眼有加,稽延,你就不要固执了。” 敬献觉得,他得给将军夫人加鸡腿才好。 “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就是天大的困难摆在这里,敬献拼了命也不会搞砸的。”允岚低声安慰稽延。 稽延点点头头:“言之有理,就这么定了。” “你——,你们——”敬献好气啊,这一个两个的都要针对他,偏偏还说得很有道理,让他一个字怼不回去。这可是个升官发财立功的好机会,他一定要做好。 说着,允岚和稽延便准备起来,一人一个背篓,轻装上阵去隔壁的徐金镇,这个镇子靠近进京主道,倒也十分繁华,想必会有许多苦参。 临走之前,街上出现了许多官兵,将家家户户的病人都集中转移。允岚猜测,封锁通州的命令,恐怕要提前执行。 稽延同敬献一起,同那些士兵沟通,请求对方将疫病之方已经找到的消息传出去,让袁知府过来处理。 可惜对方并不理会,毫不相信。 “我们要连夜出发,尽量在明日日落之前赶回来。”稽延神色凝重。 允岚皱眉沉思许久,借稽延的信鸽,给京城送了一封信。 稽延问她是什么,允岚只说:“最坏的打算。” 两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偏这时候,寿安堂外一小厮闯进来,满头是汗,身上还背着包袱,喘气如牛:“将军……将军夫人……夫人人呢?” 还在后院的允岚被叫到堂前,这才发现是青竹,他今早没走。 青竹抹着泪说,霍将军带人剿匪,不知为何深陷虎穴许久,有回来的两个小兵说,将军已经遭遇不测。 允岚听说他只身一人牵马进了广峰山,再没有出来,眼眶瞬间红了,腿软得差点要倒下去,还是稽延一把扶住。 稽延扶她在一旁的书案上微微靠着,又叫敬献端了一杯热水来给她。 允岚满头是汗,脸白如纸,嘴唇颤抖得厉害,摇着头没喝,只是下意识伸手按住了胸前的细条瓷瓶,心口也疼得慌。 “马上要启程去徐金镇找药材,你现在这样难受,还是留着休息。”稽延轻轻拍她的肩膀。 允岚没有说话,两眼无神,目光慢慢转移到稽延忙碌憔悴的脸上:“剿匪已经失败,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拿回来药材,医治病人,控制疫情。” “你不要逞强。”稽延说。 四周的人也都看着允岚,就连青竹也劝允岚留下来。 允岚抹去脸上的泪迹,目光渐渐坚定,不容置疑地宣告:“我没有逞强。” 稽延不再多说,转身让敬献去牵马,把大家的行李都拿出来,准备上路。 这就是默许了。 夕阳已经落下,寒夜渐渐升起。允岚上马,即将同稽延离开。 “那夫人,我怎么办?”青竹赶紧上前询问,他从小跟着将军鞍前马后,现在将军出了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允岚望着远处黑黢黢的树影,前途萧瑟,她说:“回望京,把消息告诉老太君。” 真的要回望京吗?将军一生戎马,没有死在沙场,竟死在山窝子里,霍家的老太君恐怕难以接受,以后也要成为京城众人的笑柄。 青竹望了望京城的方向,垂手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广峰山的方向,那是将军牺牲的地方。他迟疑了一瞬,便转头往广峰山的方向跑去。 骑马大半夜,允岚和稽延才吃两口干粮,打算靠着林中大树闭眼歇一刻钟。 晨曦的微风吹过来,允岚却只感觉脊背冰冷,她睡不着,梦里都是霍为离开前那一晚上,他拥着自己一夜好眠。从未想过那天早上离别便是天人永隔。她要继续等他又有什么用?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允岚摸了摸脖子上的狼牙哨,沾染了体温,触感温润。她从胸前重新拿出那细条白瓷瓶,抽出里面的字条,摊开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你在看什么?”稽延早已清醒,睁眼便看到允岚对着一张纸又哭又笑。 允岚赶紧把纸张叠好放进瓶子里,塞回前襟,贴在胸口,抹掉眼泪:“没什么,上路吧。” 进了徐金镇的集市,找到了最大的药房。对方听说他们是从通州过来,再一看这一男一女蓬头垢面,形容可疑,联想起通州疫病的可怕,药房掌柜的立即过来哄人。 四周的老百姓也都避之不及,只远远看着。 稽延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讲了一遍,安抚大家,疫病可治,不必惊慌,只是缺少药材。 药店老板并不是很相信,但为了打发他,便给了他需要的药材。稽延带的银子足够,允岚便要了一些其他的消炎药材。 事情非常顺利,塞满了两背篓的药材,稽延和允岚打道回府。 快出徐金镇地界时,却出意外,两人被绑架了。 ☆、飞马流星-捉虫 允岚醒过来时,想起自己和稽延突然被人敲晕。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和稽延手脚都被绑着,关押在一个非常阴暗的小房间,窗户外依稀可见上了几层锁,窗纸上透着一个拿刀侍卫的身影。 她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隐约听到门外有人交谈,是袁正辉,还有——轩辕渂! 元宵那夜,允岚被段思涵和轩辕渂加害,这件事惹怒了太子,太子便命人将轩辕渂就地捆起来,鞭打了一夜,那嚎哭求饶叫骂声四里八方都能听见,允岚想忘记都难。 原来是这两个人绑架了她么?为什么?听青竹说,霍为这次剿匪遇险,八成是轩辕渂安排的,因为霍将军此前在战场受伤,就是这轩辕渂动的手脚,还抢了将军的功劳。 允岚眯着眼,眼中都是凶光。就算为了霍为报仇,她也不能死! 她屏息慢慢挪到窗边,偷偷听着外面的谈话,这才知道事情原委。 袁正辉作为通州知府,理应和通州共存亡。可他毕竟是个自私的人,眼看通州疫病控制不住,保命要紧,在轩辕渂的撺掇下,离开了通州避难。 可他也不敢回望京,被今上知道的话,是杀头的重罪。便蜗居在这徐金镇,四处埋好眼线,监控通州的情况,另一方面徐金镇是上京必经路线,这也是防止有人逃走,将他告发。今日,药房的眼线看到允岚,听说疫病可治,立即通报了袁正辉,将人绑了过来。 之所以没有立即杀了允岚和稽延,是因为袁正辉和轩辕渂在利益考虑上有了分歧。 轩辕渂的想法是,直接杀了这两人,神不知鬼不觉。什么治病的方子也不要有,否则通州烧城的命令没法执行,到时候通州知府弃城逃跑的事先叫人知道了。 轩辕渂话里的威胁是真是假,袁正辉也不是个傻的。杀了这两人,只是满足轩辕渂的想法,他自己非但没有任何好处,还可能给轩辕渂背黑锅。 更何况通州疫病若是控制不住,即使烧城,这个治理不力的问题还是扣在袁正辉自己身上,他还是想要拿到疫病方子的。 总之,轩辕渂软磨硬泡,恩威并施都没用,袁正辉还是脸色惶惶,说要保留这两人几天,看看情况,以防疫病在望京也无法阻拦。 待外面的人走了,只剩下一个看守,稽延也醒过来,允岚便和他缩在角落里,找了一块尖细树枝在地上写字交流。 “药方对袁正辉有用,暂时安全。”稽延没有那么急切。 允岚神情严肃,摇了摇头:“药方只能保一人命。且药方对轩辕渂没用,他做事不择手段,视人命为蝼蚁。若我所料不错,今晚我们可能就要死。” 稽延看到这两行话,简直瞠目结舌。 “我知道这话有小人之嫌,但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通州还等着药。”允岚赶紧解释。 稽延不再说话,便同她讨论离开之策。 果不其然,新月上了树梢,门外的带刀侍卫便打开了层层铁锁进来,不经意咳嗽了好几下,疑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什么也没有。房中的两个人,从进来开始,就不停咳嗽,咳得他心烦意乱。他可不想因为一点钱,搞得自己小命都没了。 允岚假装从睡梦中醒来不停咳嗽,看着房中凶煞的杀手,脸上一道道疤。吓得她连连咳嗽,下下都对着那侍卫:“大哥你怎么也咳嗽,不会也得了疫病吧。” 那侍卫眯眼看着允岚:“你骗我?” 另一边躺着的稽延也醒了,一连串的咳嗽,咳得浑身酸软,只叫着:“水——” 允岚苦笑:“我骗你做什么?我知道你是来杀我们的,长痛不如短痛,还得多谢大哥你。若是被被人知道我们身染疫病,怕是丈夫妻子亲人都会躲得远远的。现在没人相信有方子可以治疫病,只要有疫病都会被活活烧死吧——咳咳——活活烧死啊……” 侍卫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松软,不自觉也咳嗽两声,离这两人远一点:“你把方子给我,我便放了你们。” “哈哈,大哥你这才是骗人。”允岚冷笑,“我若把方子给你,你岂不是就直接杀人灭口了?” “那你想怎样?”这侍卫感觉到浑身发冷,也不知是不是这房间的缘故。 夜色中,一片树影萋萋,允岚满面泪痕,在树林里飞快奔跑,喘息声掩盖了一切。 往京城的方向道路遥远,可霍为已经殉国无力保护她,段家也不会为了她而出头的,望京不是她的归程。 身后满是微弱的火光,慢慢追上她。这是轩辕渂的人马,若是追上,必然会杀了她,毫不留情。 允岚满头是汗,脚上磨出了许多泡,穿行在灌木丛里,会被一些枯树枝扎破脚,血水到处都是。幸运的是,她已经麻木了,可以一直朝着广峰山奔跑。 稽延没有机会逃出来,但他留着还有用,再加上她逃走前制造的混乱,估计稽延大概率不会死。 而她,从策划逃出来那一刻起,她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要死,她也要和霍为死在一起。 霍为死在了通州的广峰山,那她也要去找他。奇怪的是,曾经想要到望京实现的执念,此刻在她脑子里,立锥之地都没有。别人的想法不重要,是否报仇也不重要了。 她只知道,她想要去找霍为,眼里只有轮廓渐渐清晰扩大的广峰山。 近了罢。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杀手骑马赶到,各个举着火把,看停在前面草丛里的女子,头饰凌乱,衣衫也都湿答答贴在身上,一身的血迹,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允岚知道后有追兵,前面就是广峰山。 穿过这条峡谷,再过一条河,就是广峰山。 此时,她不得不停下来,下意识摸着自己胸前的那小瓷瓶,因为她前面有十几头饿狼,眼睛如同坟场的冥火,渐渐逼近。 那群杀手,站在高地上,打算看一出好戏,看这些饿狼如何将小女子撕成碎片。 允岚慢慢后退,狼也紧紧逼进,她的手指不经意摸到脖子上的狼牙哨。 虽说,她再怎么吹,霍为也不可能听到再来救她,可总能有用的。霍为曾讲过,这狼牙少声音独特尖利,穿透力强,对狼群也是极有威慑力。 允岚尝试大声吹哨,声音确实能传得很远很远,一直到广峰山的山壁,又回荡过来,哨声尖锐,让允岚更加绝望。 狼群虽然没有再进攻,但也没有退后,依旧死死盯着她。 忽然想起一件事,允岚将自己身上的包袱解开,转身看着背后的那群杀手,他们黑衣长袍骑着高马,眼光冷血。 允岚将包袱扔到他们中央。 黑衣长袍的杀手还没反应过来,狼群却立即从允岚头上跳过,扑向了杀手,确切地说,是那个包袱。 昨夜离别前,敬献为了感激允岚的信任,给他们多带了几个鸡腿。那鸡腿外焦里嫩挺好吃的,稽延却不肯吃,所以还留了几个。大概就是这肉味让狼群盯上了她。 趁那黑衣长袍的杀手们被狼群搞得措手不及,允岚猫着身子,悄悄地下了峡谷,迅速往广峰山跑去。 可惜,黑衣长袍毕竟人多,他们的马匹和人手损失惨重,但仍旧有两个人冲出来,追上了允岚。 允岚匆忙中摔在地上,手肘也被枯树枝扎出血。回头看着马上那人亮出长刀,刀身上是泠冽的月光。 她远远看了眼峡谷那端的广峰山,山下的小溪里似乎有个黑色的影子飞来,如同一只鸟。 引颈就戮,也痛快。 寒光闪过她的眼,下一刻,一支长箭飞来,从黑衣长袍男子的右手臂上穿过,“唰”血肉被穿过的利落声。长刀应声而落。 另一个黑衣长袍看着远处,似乎有些有些惊慌,连同他身下的马匹也非常不安,不停换动蹄子,踏步要回退。 允岚趁他犹豫,捡起长刀,对着那马匹上的黑衣男子颈部砍去,一击毙命,温热的鲜血扑了她一脸。 远处有飞马流星般靠过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山谷回荡。允岚一下子辨认出来,那是金风! 怎么会是金风?! 马上那个宽阔的身影,看着像是霍为,可是—— 黑夜之中,允岚顾不上满脸泪痕,踉跄着步伐,两眼里只有那黑色的影子,奔跑过去同他汇合。 广袤的山林里,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树影,四周寂静,只有两个喘息,按着相同的节奏,飞快地靠近彼此。 后来的许多年,允岚都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浪漫的场景,两个最爱的人,在黑夜之中,奔向彼此。 黑夜之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 允岚跑下山坳,金风霎时冲到了她面前,不愧为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 马蹄硬生生停在允岚面前,马背上的男人,神色肃穆,鬓发有些纷乱地在夜风里飘,一双沉静的眸子看着允岚,嘴角慢慢挑起笑意。 允岚仰着头看他,咬着嘴唇,尽量不要哭。霍为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霍为面容带笑,丢了手中的弓箭,伸手到允岚面前,要拉她上马。 允岚也伸出手,刚刚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霍为垂了手,如同一个沙袋,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如此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了我最喜欢的一个场景,就是夜色茫茫里,两个人朝同一个方向相聚。这个场景,是有一次和朋友聊天时,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后来看到,忽然觉得这句话很矫情,但是这个场景很浪漫很温暖。总觉得哪天要把它写出来,本来觉得会是在另一篇小说里。但是刚好写到这里,这句话就蹦出来了,就这样吧。 希望小仙女你们也喜欢哦。 另外,我可能要道个歉,因为我是个格外容易自我怀疑的人,在写一本小说中,几乎不能回头看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会觉得很糟糕……然后就开始自我怀疑自我批判……后果就是写不出来一个字。想了很久,感觉还是先把小说写出来比较重要,所以如果中间有错别字的话,各位小仙女不要打我哈。整本小说写完了,我再来统一捉虫。 ☆、放妻书-捉虫 清晨的雾气未散, 通州城里的寒菊庄,青竹端着水盆出入将军房里好几遍, 清水端进去, 红彤彤地端出来, 那血水堪比辣椒水。 青竹脚步匆忙,额头上都是冷汗。 又端了一盆冰凉的井水进房, 将军仍旧躺在床榻上, 脸色苍白,气息也微弱,上半身露在外面, 胸前包着厚厚的干净纱布, 只一会,那血迹又渗透出来。 将军夫人允岚侧坐在一旁, 微微俯身看着将军,为他整理。青竹看这场景,有些于心不忍。 “夫人,您也奔忙了一晚上,将军这边我来服侍着, 您去洗漱了歇一会吧。”青竹陪着允岚一夜,也照看了将军一整夜。 夫人亲自给将军换药擦身子, 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却没来得及顾上,一整夜都没吃东西,没空梳洗, 只喝了一口水。 霍为仍旧紧闭双眼,无知无觉。 “我不累,你把老五他们安置好也去歇着吧。”允岚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静静看着他,从昨晚在广峰山的峡谷相遇到现在,他一直是这样的状态。允岚自己也是大夫,自然知道情况很严重。 昨晚上霍为从马鞍上滑落,允岚才发现他胸前一大片血迹,虽然有包扎过,但是剧烈奔忙导致伤口再次裂开。更严重的是,霍为似乎感染了疫病。 允岚根本没有从徐金镇带出一点药来,简直是祸不单行。 要不是后来青竹带着几个匪徒一样的大汉骑马寻来,在那荒山野岭,允岚真怕不知道怎么对付那些闻腥而动的野狼。 其中一个叫老五的男人,一举将群狼都砍了个精光,下手快准狠,否则,允岚逃出升天又要落入狼口。 广峰山的环境并不好,也没有药草,允岚便当即做主,把霍为送回寒菊庄,先把血止住才好。 到了正午,允岚有些头晕,只靠坐在帘子上,等着霍为醒来。中间他就咳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允岚时不时捏着他的脉搏,渐渐微弱,体感也渐渐冰凉,热气消散得很快。急忙施针许久,才叫他血脉通畅,脉搏渐渐平稳起来。 青竹没有去睡,将军危在旦夕,夫人尽心尽力施救,他只能在外面干着急。夫人平日里那样的冷淡,到了这时候,青竹也见她扑在将军身边哭过一回。 伉俪情深,便患难处得见。昨夜,将军一听到狼牙哨,死活不顾自己的伤口和病情,执意牵着金风出峡谷。幸得救下来夫人。 青竹在门外跪着,闭眼祈福,一定要保将军度过这一劫。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得一人真心,总得让他们家将军过过舒坦日子罢。 没过一会,寒菊庄外快步走进来一人,青竹仔细辨认,竟是蓬头垢面的稽延太医:“稽太医,你——你不是被绑架了?薛老三救你的?” “薛老三是谁?”稽延十分惊愕。 “夫人说你在徐金镇被绑架了,便叫了薛老三带人去救你。”青竹解释完,便小声嘀咕,“薛老三今晨才出发,怎现在就回来?” 稽延这才明白事情原委:“我没见着薛老三,既你家夫人安全,我便放心了。” 说完,稽延便提了衣摆,转身要走。 “等等等,稽太医,我家将军还在病中呢。”青竹哪能放走他,“又是伤口,又是疫病,还在发高烧,您帮着看看吧,夫人头发都快愁白——” 稽延急忙抽身往厢房那边去了,将军和夫人的住所,他是知道的。 一进门,便见着允岚似乎在同霍为说什么话,又似威胁,又似怨怒,听不真切。 允岚听到脚步声,急急忙忙坐好,用袖口将脸上的泪珠擦了,又理一理衣裳和鬓发,发现来人是稽延,大吃一惊:“你怎么回来了?” “袁正辉放了我。”稽延笑看着她,一脸温和无害,“怎么这么吃惊?” 允岚觉得事有蹊跷,斟酌了言辞:“我只料到他们不会杀你,但没料到他们会放了你。”袁正辉需要疫病的方子,只要稽延一日不说疫病方子,便能多活一日。但,袁正辉必不会放了稽延。 “看来你这通透心,也有算漏的时候。”稽延几步上去床边凳子上坐着,先去查看了霍为的脸色伤口,然后又给他细细把脉,“许是运气好,疫病可治的消息不胫而走,袁正辉没拦住,京城已经有人知道。这时候谁能扭转乾坤,这功劳便是谁的。袁正辉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他便带着我回来,说要整治疫病,我便将方子写给他了。” 写完方子,打听允岚的下落,得知昨夜她与将军霍为已经回寒菊庄,便想着来看看。 “事情没这么简单罢?”允岚终于放下心来,“若是京里有人知道当然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药草和时间的问题。药草能立马送进来么?” 稽延眉头凝重:“关键还是药草。我听袁正辉的意思是,轩辕渂不让立刻运枯草进通州。一是因为药少病人多,怕引起纷乱,弄巧成拙,因此拖延时间。另一方面,轩辕渂好似听说了霍为将军剿匪成功,但是重伤回来的消息,怕是更不肯立即放药给病人。” “还说我是通透心,”允岚讥诮地看着他,“你的心思并不比我简单。” 那日被袁正辉绑在一个小房间里,允岚为了逃生,将心里计谋和盘托出,虽然有些担心稽延说自己心思不纯。 现在想来,稽延也不是表面上那样木讷简单。 “我可从没说自己不通人情世故,我只是不喜欢浪费时间在人情世故上。”稽延面上显露几分罕见的不桀冷笑,“只要做了好事,是何手段又怎样?你若不是吃了许多苦,又为何防人之心如此重。不过你放心,我没兴趣告诉别人。世人皆是非不辨,愚昧至极,我也没兴趣同他们浪费时间。” 允岚心中畅快,她就喜欢如此坦荡之人:“那你还和我讲这么多?” 稽延把脸扭到一边:“你还不算太蠢。” “咳咳”,霍为的眉头突然皱成一团,咳得震天响,白纱带上的血迹又深了一分。 允岚急忙靠近他身侧,抓住他的手,在胸前给他顺气。 “将军这是病中寒彻骨,还急火攻心呢。”啧啧两声,稽延阴阳怪气说完,又对允岚道,“他已经没什么大碍,醒了就不要这么用力咳嗽。疫病的话,还是要防护着,等药源进通州。” 说完,稽延便脸色铁青,拂袖走了。 允岚气得怒目而视,一把甩开床上某人的手:“你早就醒了?” “没有。”霍为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美娇娘,虽发饰乱着,一张俏脸却红扑扑的。面对质问,他一脸真诚地胡说八道,“我若是早醒了,怎敢不告诉夫人,让夫人白白为我担心?” 允岚一把甩开他伸过来求和的手,气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而瞪他几眼。 霍为只得承认,刚刚稽延进来的时候,他刚醒,可是见夫人和他正讲着重要的话题,他不好打断。当然事实是,稽延进来之前,他便醒了,美娇娘伏在他胸口,又是伤心难过,又是爱他拳拳之心,他当然不想醒过来,只想继续享受表白。 还说不好意思打断?咳得那么用力,肺都快咳出来,还说不好意思? “你就是想骗我!”允岚脸色气得铁青,还是忍不住将胸前那细条白瓷瓶抽出来,一把扔在地上,瓷瓶倒是没破,只碎了一角,在地上滚来滚去,允岚气急败坏,从里面抽了那张纸扔在霍为脸上,“你凭什么把我的东西换成这个?” 看允岚眼睛都红了,霍为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接过面上那张纸,看着右边第一列三个大字“放妻书”,他便有些好笑,伸手叫允岚过去。 允岚站在房厅中间,就是不过去,昂着头不看他。 门外的青竹手中端着茶水,在门外偷看到这情形,终于拍着小胸脯走了,看来将军夫人这是要和好如初,即将蜜里调油的节奏。 媳妇生气了,当然是要哄的嘛。 他们将军为了夫人,什么事情没做过?不过就是低一低头嘛,房里的事情,谁知道呢? 霍为见她翘气,如同雄赳赳的小鸡崽,觉得十分好笑又可爱,便一手掩着胸前的伤口,半坐着起身,要过来拉她。 允岚听他忍着伤口的疼痛,咬唇许久,还是忍不住过去扶住他,省得他摔在了地上,她要受累照顾他。 霍为则趁机一把抱住身娇体软的娘子,手圈着她的腰身,头埋在她颈间,闭上眼:“别动。” 允岚以为他伤口疼,便侧身坐着,一动不敢动,浑身绷紧。倒是霍为闻着她身上的体香,心情充实又安逸,只身体情况不容许,他又开始咳嗽。 这疫病让人几乎半刻难得安身,夫妻亲近的美妙时刻都要破坏。 允岚扶着他回去躺着,看他这病恹恹的恶老虎模样,气在心头却又没法发作,只死命掐了他的手掌:“这放妻书我不要,你偷偷换了我的东西,这账我以后再和你算。” 只是日后,暖帐里被霍为折腾得精疲力竭时,允岚都会想起那一刻,自己是怎么脑子抽了,觉得要和霍为算账的。这明明是让自己受罪又受累。 霍为知道,允岚还是心疼他。真是上手掐他,也怕弄疼了他,只敢掐他掌心肉最多的地方。 他搂着允岚,好声解释道:“通州这一趟非我所愿,轩辕渂也处处张罗人马对付我。我是将军,自然要为今上做好这件事。免不了受伤或送命,总得替你好好考虑。若是我死了,你如何同我和离?” “不许再说死!”允岚扭头,恶狠狠盯着他,眼里已经满是泪水。霍为是用了心为她考虑的,她知道,因为那上面的日期是空白。 是去是留,他给了足够的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稽延冷眼道:世人皆是非不辨,愚昧至极,我也没兴趣同他们浪费时间。 翻译成现代网络用语就是——你们这些愚蠢的地球人。 哈哈哈,其实我还挺萌稽延这种人的。小仙女你们呢? ☆、连环计-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当然, 霍为也问了允岚,她是如何被袁正辉绑架, 以及如何逃出来的。 知他心里还膈应着稽延, 允岚便同他讲了那一夜她逃出来的事。她和稽延用极凉性的药粉, 放在门口,呛得侍卫不停咳嗽, 让他以为自己得了疫病。 这种时候, 侍卫当然并不完全相信,但若是得了疫病,后果便和严重。 于是稽延和他商议能平安保命的法子——将稽延背篓里的两件破衣裳拿出来, 从窗口放在轩辕渂和袁正辉的房间里。如果这两个人感染了疫病, 那么疫病方子是必然要拿出来的,这侍卫自己便有救了。 允岚之前倒没留意, 稽延为何带了两件疫病病人的衣裳,现在想起来,这人真是比干七窍心。 当然,允岚和稽延不会天真到寄希望于袁正辉和轩辕渂得疫病。疫病虽然有传染性,也要看对方身体是否强壮。就算感染疫病, 也不会立刻就显现症状。他们这样指使侍卫,不过是想让侍卫离开, 然后趁机逃脱。 稽延随身带着采药的刀片,将绳索解开。只可惜那房门层层铁索,只能将门撞开,被轩辕渂发现。 这时候, 稽延只能拖延时间,让允岚自己先离开逃命。轩辕渂和袁正辉最多只会留一条命,那么至少要有一个人逃脱才能让两人都保命。 逃出去之后,便是霍为救了她。 听完这些,霍为有些嫉妒,为什么稽延的事情有那么一大堆,他却只有一句话。 思前想后,霍为还是觉得只要夫人在怀,那稽延便是再有心,也不能怎么着,终于——心情畅快了些。 两厢卿卿自然好,但两日后,霍为的疫病渐渐还是恶化,连胸前的伤口也没什么进展,甚至因着天热,有发脓的迹象,人也昏迷不醒。 眼下,急需疫病的药源,偏袁知府派人来说药源还没到,让大家稍安勿躁。 就算从京城过来,也不过三日行程。一路上好几个大镇,药房比比皆是,药方子里也没有什么昂贵的药材。允岚是不信什么药源还在路上的鬼话,说着要去找袁知府交涉。且不说霍为的性命,通州还有数以千计的老百姓等着药救命呢。 停下给霍为擦脸的手,允岚双手撑着大腿,从霍为床边起身,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夫人!”青竹忙叫人进来服侍,房里一时乱了套。 将军还昏迷着,这夫人又累倒了可如何是好? 傍晚,寒菊庄西厢房的几个壮汉围在一起,敞着胸前的汗衫乘凉,闷不做声。 一个精瘦的高个子,招风耳十分显眼,咕囔两句:“我听城东的小乞丐说,药源早送到通州县界东面的林子里,就那袁正辉的耍滑头给压着不放,见死不救!” 为首一个汉子脸上带疤,人称刀疤老五,看着凶神恶煞的,匪里匪气,他将嘴里的狗一把草嚼烂了,一口呸出来:“不能再等,就是要了咱们的命,也得给他截了!” 周围的汉子早等着这句话,都跟着刀疤老五出门去。将军夫人允岚是如何尽心尽力照顾霍将军,霍将军又是如何对他们恩重如山,这些汉子再也按捺不住,必须得做点什么。 “诶,你们做什么去?”青竹安置好夫人允岚,这会子来叫刀疤老五等人吃饭。不料,刀疤老五领头牵着马,蒙上面离开寒菊庄,脸色不善。 青竹心里一咕咚,预感不太好—— 允岚醒来时,是入夜三分时,夏日早早来了,晚风温热,她额头上是密密的汗。空气中有些许浓艳的花香,腻人。 “夫人,你总算醒了。”一旁的青竹满脸焦急,他见允岚累倒实在不忍心马上叫醒她,便一直在旁边心焦如焚地等着,看她醒了,便一股脑把刀疤老五的事给说了一遍。 允岚听了两句,便猜到缘由:“他们怕是要去抢袁知府的药源。” “他们可真不怕死。”青竹嘟囔了一句,“将军刚把他们从匪徒窝里拉出来,打算给他们洗干净,这下可好了,他们真干起了土匪的勾当。若是没被抓住还好,若是被抓住,可叫我们将军的脸往哪儿搁?” “不好!”允岚皱眉,强撑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刀疤老五不是个冲动的人,他既然打算行动,必然是有什么风声传到了他耳朵里。这风声怕是别人故意吹过来,来索他们的命罢。” 这样一说,青竹浑身发冷:“他们好一出连环计——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最后借力打力诬蔑咱们将军勾结匪徒。通州离望京远着呢,若是真有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允岚沉思一刻,从袖口里摸出一枚兵符来。这兵符向来不离霍为的身,可调动周围一切的兵力。 袁正辉利用知府的权利,联合各乡绅和官吏,已经将霍为和允岚半软禁在寒菊庄,不太可能回去京城。霍为在昏睡之前,大概是怕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危险,便将这兵符托付给了允岚,关键时刻,允岚可靠这个逃生。 允岚绝不会抛下他离开,这兵符也一直好好收藏,此时将它拿出来,托在手心里,郑重递给青竹:“你拿着这兵符,去西厢房找孙副将,让他带着人去四处找刀疤老五。要赶在对方动手之前,至少把刀疤老五他们的命留下。” 只要命留下,一切好说。 “孙副将平常说话都没什么分量,怕是众将士不会听他的吧。”青竹有些犹豫。 “孙副将看着老实,其实是个格外有担当有想法的人。更何况,能给你家将军当六年副将的人,必然有他过人之长。”允岚观察这个孙副将许久。 青竹连忙跑出去找孙副将,他信夫人的! 青竹离去后,允岚便起身去霍为房里,侧躺在他身旁,看着他沉睡的面庞,眉头微微蹙着,脸梦里都在忧虑什么。 允岚把头搁在他肩旁,如同一只小猫软软趴在一边:“放心,你好不容易把老五他们救出来,我断不会叫别人白白取了他们性命,还将这罪名扣在你头上。” 下一刻,霍为侧身,顺着允岚的方向,与她面对面躺着,伸手将她捞在怀里。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气息交织,躺在黑沉沉的夜色如水里。 第二日天亮,霞光第一束染红天空,青竹终于回来报告。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老五他们还活着,孙副将火速定位老五的去向,并快速赶上,将包围圈中的他们解救出来。 坏消息就是,老五带人劫药源的事,被英王长子和袁正辉现场抓包,反而诬蔑老五抢了药,才导致药源迟迟无法到达通州。而老五他们,是霍为霍将军从土匪窝里带出来的人,关键时刻还派人来救这抢药的人。言外之意是——这抢药的事,与霍为脱不了干系,得让朝廷知道。 允岚在给霍为擦洗脸颊,换过帕子,对青竹吩咐:“孙副将忙碌一晚上,你让他先去歇着。” “轩辕渂处心积虑想要嫁祸于我——咳咳,居然不惜眼看许多人受苦等死!”霍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半坐起来,“他伙同那袁正辉简直狼狈为奸,青竹你帮我更衣,我要去找轩辕渂——” 允岚见他伤口纱布又染了一层红,劝他不要大动干戈,但也劝不住。 像霍为这样做到大将军的,但凡都有自己的牛脾气,尤其是遇到自己手下的问题时。将军当爱惜自己的将士,将士才会为将军披荆斩棘,甘愿拼杀战场。老五同他结识时间不长,但一起出生入死过,怎可能放任不管? 允岚听说过,刀疤老五他们,并不想做匪徒,只可惜—— 孙副将突然急急闯进房内,低头恭敬回禀霍为:“将军,老五一时情急,抓了个女子做人质。那女子正是袁知府的独生女,事情控制不住了。” “咳咳”两声,霍为低头侧看一边,又“哼”了一声才叹息道:“糊涂!” 当时情况紧急,袁正辉当街打老五的耳光,还言语羞辱,老五一时上头,就抓了个随行的女子。这女子年纪轻轻,衣着华贵,容貌也清丽,想是哪家的千金,必不会舍得她轻易死了。 孙副将不做声,只低着头。他若是老五,被袁知府那般不当人地羞辱,怕是也要做这样的决定。 允岚抓住关键,问:“那袁知府什么反应?” “他说,为了大义,愿意为朝廷牺牲女儿。”孙副将仍旧低着头,陈述着当时的情景,嘴角却带着几分讥诮。 “简直恬不知耻!冠冕堂皇做好人,他就是只想要名利,根本不顾自己女儿的死活。”允岚格外生气,大概是同样有这样的父母,因此十分感同身受。 她几乎能想象,那袁知府的千金,该是有多么的委屈难过,虽然前些日子,那千金还同允岚发生过不愉快。 女子的命运总是残酷。 一旁听着的青竹说:“那这老五岂不是必死无疑?他这抢了知府的女儿,却无法逼袁知府退步。这下子,他可必须杀了人,成为真正的匪徒,罪名也坐实了。” 这件事总得解决,霍为亲自更衣,忍着胸前的伤口剧痛,在允岚的搀扶下,一步步往通州衙门走。 ☆、放肆!-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青竹劝告霍为不要轻举妄动, 去找袁知府清算,很容易被它们拿捏住, 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霍为依旧固执地走向通州衙门, 恍若未闻。一直搀扶着他的允岚, 也半个字没说,丝毫没有劝阻他的意思。作为妻子, 她完全能够理解霍为的心思——作为一个将军, 霍为必须将刀疤老五他们活着带回来。 霍为不是不知道此行凶险,但他选择了这样做。允岚便选择陪着他。 因为霍为伤口迁延未愈,这一次出行尤其艰难。一路到达通州衙门口, 那里有几个人被粗绳子捆绑成一个圈, 允岚一眼认出来,是刀疤老五他们。 刀疤老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手臂反绑在身后。其他几个人都如同晒蔫了的野草,垂头丧气,精神不济。唯独刀疤老五,昂着头,望着天空, 眼神玩世不恭。 袁知府看刀疤老五不爽快,便叫一旁的人拿鞭子抽他。 周围有三两个百姓看着, 都交头接耳,允岚同霍为在来的路上便已经听说,刀疤老五虽挟持了袁知府的千金,可终究还是心软, 下不了杀手,主动将人放了,自己束手就擒。 “住手!”霍为大吼,“谁敢动用私行?” 袁正辉见霍为过来,先看一眼背后的轩辕渂,立即叫人将霍为捉住:“霍将军勾结匪徒,拦截治疗疫病的药源,简直居心剖测,本官将如实上报朝廷!” 霍为匆匆来到衙门口,已是汗流浃背,汗水几乎浸湿胸前的纱布,疼痛难忍。他暂缓一口气,冷冷看着远处安坐的轩辕渂,又看了看袁正辉,这狼狈为奸的两人,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袁知府说这话,可有何证据?若是诬赖,本将军也要叫今上细细评断。”霍为毫不退让,语气强硬。 袁知府一点不惊慌,反倒得意一笑,叫人将一个瘦瘦高高的匪徒拉上前来,摔在地上。 下边的衙内递给袁知府一张签字画押的纸,袁知府便扬了扬手中那张状纸,宣告道:“此匪徒已将霍将军截留药源的证据和动因一一交代清楚,并已签字画押,铁证如山,如何抓捕不得?” “本将军为何觉得,这是屈打成招呢?”霍为冷眼看着贼眉鼠眼的袁正辉,简直卑鄙小人,忍着怒气,“本将军是今上亲封的将军,自然只有今上才能处置!” “霍将军,好大的口气。”轩辕渂喝了一口茶,这才起身,慢慢踱到霍为面前,“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霍将军拒捕,可是罔顾王法,罪加一等。来人,将霍为绑了!” 说着,几个兵士打扮的人凶神恶煞,仰着快刀逼近。 轩辕渂并不是心软的人,也由不得他做其他想法。他来之前,三皇子就再三叮嘱过,此行必须伺机弄死霍为,断了太子的有力臂膀。 与劫匪交锋过程中,轩辕渂费尽心机安插眼线进去,布了好大一盘局,终于引霍为入瓮,谁知他命大,不仅没有死,还策反了山里的土匪。 若是通州疫病结束之前,还不能弄死霍为,轩辕渂和三皇子背后安插的官员,培植的势力都会曝光,到时的损失惨重,不可描述。一旦让太子抓到他们一星半点的错处,那三皇子更是元气大伤。 而他轩辕渂对三皇子,没有了一点利用价值只怕——轩辕渂不敢再想,吩咐人立即动手,给了身边两个人眼风。 现在的霍为只是病猫,若是发生争执更好,便可借用争斗摩擦将霍为干净解决。通州离望京有三日的脚程,倒是就算今上要追究,谁有能说不是霍为自己病死的呢? 一旁的青竹看到对方来势汹汹,杀气凌然,擅抖着挡在自家将军面前。 允岚大声呵斥:“这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想要公报私仇吗?” 轩辕渂看着强势的允岚,心中十分不悦。记起段思涵曾说过,这个祝允岚相当跋扈无理,不通礼数人情,一点不尊重人。当真如此,叫人将允岚也抓起来,堵住嘴。 “放肆!”一声喝令从远处传来。 众人纷纷看向衙门东面的主路,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急行军过来。 首当其冲的是三匹马,都是一等一的好马,奔腾如风似闪电。尤其是正中那一匹马,毛发鲜亮,身姿矫健绰约,可见是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 马鞍上那人,面带怒色,依然掩盖不住那王者一般的肃杀气魄,叫人不敢违抗,只敢双膝下跪,瞻仰仪态。 乘着风驰电掣的宝马,刹那之间,太子便来到了通州衙门口,拦在霍为和轩辕渂之间。 更准确地说,是拦在允岚和轩辕渂之间。 后面的队伍紧紧跟上,一路还有人惊呼:“太子小心,小心!” 原来是当今太子衽衡么?刀疤老五心中一惊,早听说当朝太子温文尔雅,有治国之才,爱惜百姓,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刀疤老五一向目中无人,见了这人一面,便觉得像是无脚之鸟,找到了可栖之木。立时,有了投奔之心。 伺候多年,他为太子立下诸多汗马功劳,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太子衽衡已顾不上礼仪,更顾上周围的人对他行礼叩拜,只是翻身下马,对允岚上下打量,这才看了看好兄弟霍为:“你——你们没事吧?我来晚了。” 怎么可能来晚了呢? 太子不仅带来了许多治病的药材,令人立即去按照药房抓药配药,熬煮汤药。让寿安堂的医官和婢女们,赶紧治病救人。另一方面,太子也带来了皇帝的命令。 宣告完皇命,轩辕渂后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明白,自己和三皇子这一局算是败了,败局已经注定,更重要的是如何收拾眼下的烂摊子,减少损失。他回头看身后瑟瑟发抖的袁正辉。 袁正辉也正盯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袁正辉吓得立即低下了头。 今上听说通州疫病的药源被劫,大发雷霆,特命太子全权处置药源被劫的事情,而太子自然是偏向霍为那一边,也定会抓住机会,将三皇子安插的人手一网打尽。 袁知府当场便被抓起来,关押进牢狱待审。 意料之外的是,一向狡猾的袁正辉,不到半天,便主动承认了事实,将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从一开始,袁正辉为了掩盖疫病的严重性,将病人集中到广丰山的山谷中软禁,让他们痛苦等死。作为通州知府,不仅毫不作为,还麻木不仁,此罪难饶。 袁正辉的这种做法,又进一步导致民情愤怒,许多人一怒之下做了山匪。疫病严重时,袁正辉竟然抛弃子民于水火,自己带人先逃跑为上。眼见疫病可以治疗,又怕自己逃跑的事情败露,便暗中扣下药源,置病人生命与不顾。 袁正辉全部都一力承担,签字画押。若不是允岚知道,他同轩辕渂早有勾结,只是下面一个协助帮凶,换做一般人,大概会佩服袁正辉的爽快坦诚。 太子来寒菊庄做客,探访卧床的霍为,以及允岚。 听说袁正辉认罪,允岚有些不解:“袁正辉应当知道,他认下来的罪,足可以满门抄斩。虽我知道他怕轩辕渂,但这样一来,不是自断生路么?” 太子笑了笑:“看来你也有算漏的时候,袁正辉再聪明,他也得给后人作考量。他做了这口供,便咬舌自尽。我叫人查了袁家的情况,他外院生的独子,已被人转移,不知去向。” “袁正辉死了,当下死无对证,轩辕渂必然也将全部罪责都推到袁正辉身上罢。”霍为面无表情,官场尔虞我诈,叫人心寒的事情实在太多。 三人便沉默下来。 青竹来报,说是稽延稽太医打发人来送疫病的汤药。允岚便去大厅拿药,顺道谢谢对方。那婢女真是有心,虽是大热的天,还是在罐头外面用一层厚布包着,这样能防止汤药迅速变凉。 稽延那个木头可想不到这么周全,允岚自认为是十分了解他的,便多谢了那婢女。 允岚一走,房内便只剩下太子和霍为两个大男人。 打量霍为一番,太子调笑道:“依本宫之见,霍将军此次出来,虽受了些皮肉之苦,可收获颇丰。” 只要是个人,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霍大将军同他的新婚妻子,那叫一个蜜里调油,眼神里都是漾死人的甜意。尤其是霍将军看着自家夫人,简直就是时时刻刻看着,面上带笑。 “彼此彼此。”对于太子过分关注允岚这件事,霍为不爽很久了,并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太子比我更胜一筹,不费吹灰之力,便大获全胜。” 太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十分畅快:“本宫今日刚到,霍将军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现下却一个字不问,怕是已经想明白,是将军夫人亲自请我来的吧。霍将军,可是在吃醋?” 霍为本来半躺在床上,此刻立即坐起来:“允岚是我夫人,她为了救夫君,请得动当朝太子的千金之躯,我当与有荣焉才是。如何会吃醋?太子怕是想多了。” 允岚端着汤药回来,在走道上,还能听到太子的笑声,进了门却见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一句话不多说,气氛有些怪异。 太子也不离去,倒是看着允岚。 霍为也看着允岚,以胸口受伤为由,要她拿勺子喂他。 这几日都是允岚给他喂药喂粥,也都习惯了,便叫青竹取了勺子来,依了将军的意。 一旁的青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没眼看。将军一向粗线条做事爽利,平日里是最讨厌扭捏的一个,这有朝一日矫情起来,可真是出人意表。 霍为倒是毫不忌讳别人的眼神,喝一口看一眼身边的夫人,内心相当充实和骄傲,再带着骄傲的神气看一眼太子。 太子实在受不了他的幼稚劲儿,一甩袖子,揶揄道:“霍将军,还真是不怕这汤药苦口,不一饮而尽,反倒要一勺一勺细品,还十分舒坦受用,真真稀奇。” 夫人在侧,霍为不急,看着太子,认真地道:“太子你不懂,这是夫人喂的汤药,每一勺都是心意,我心中都是甜的,自然不会觉得苦。” 这一席话说得太子直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再没有遇见比霍为还无赖的人。 而允岚听到这话,拿勺子的手一抖,“咕咚”掉进了汤碗里。听着一个糙汉子如此用力说情话,就是如此地让人难以接受:“你自己喝吧。” 允岚说着便要放了汤碗出去。 霍为却拉了她的手,不让她走,就着她手中的碗,一口气将那汤药喝下去,眉头一丝未皱。 碗放到一边,霍为还是没有放开允岚的手:“这药可真是苦,夫人就没有给备些蜜枣?” 允岚真是受不了他:“太子都走了,你还做什么戏?要蜜枣没有,要糖自己去找。” 允岚翻着白眼,十分不耐烦。霍为竟觉得十分有趣,用力将她一拉,扣在了怀里,头凑到她的颈窝里,深深吸上一口香气,抬头对她一笑:“这样就不苦了。” 他动作这样大,允岚本来下了一大跳,听到这话,只是哭笑不得,捏了拳头轻轻捶他的肩膀——叫你皮! ☆、司马昭之心-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太子带着治病良药抵达通州, 不几日,便有效控制住了病情。 霍为的伤口也修养得差不多, 择日便带着允岚回望京。 回京之后, 太子详细讲述了霍将军剿匪的前后详情以及精妙处理方式, 还提到了尚书令段鸿宝家的女儿段允岚。段允岚真乃妙手回春,此次协助太医防治疫病, 并找到了药方, 功不可没。 一时之间霍将军年少有为,将军夫人德才兼备的好名声传遍了整个望京。 剿匪的事情告一段落,今上从轻发落, 给了被逼为匪的刀疤老五从良机会, 还赏赐了许多宝物给霍家夫妇。 更让允岚没有想到的是,今上竟然给了她封诰命, 虽然只是一个三品诰命,但也算是某种特殊荣誉。 一时之间,霍家夫妇风光无俩。从前,霍家门可罗雀,近几日, 过来道喜的同僚差点踏破门槛。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冷清的英王府。 英王一向支持三皇子,轩辕渂更是从始至终都尽心竭力为三皇子办事, 可是此次全军覆没,不但叫霍为和段允岚死里逃生,还叫手下培植多年的势力都被挖出来,浪费了三皇子多年心血。 自从一大早轩辕渂被三皇子叫出去喝酒, 英王便坐在家里长吁短叹。奶娘将一岁不到的英王嫡子抱来,可爱的孩子在英王面前晃了半天,英王的眉头没有舒展一点。 另一边等在房中的段思涵更是两眼无神,双手靠在一起握成拳头。她坐在桌边将近一个时辰,一动不动,一滴水不喝。 旁边的小婢,看她脸色不善,甚至不敢凑过去自讨没趣。 就连一向深得段思涵心意的钟怜,也如同丧家之犬般,静静低着头,一个字不说,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段思涵如同受惊的野猫突地喘气,面色苍白,盯着门口的男人。随即,她放松了身体,嘴角牵起灿烂温柔的笑容,掌心轻轻搭在轩辕渂肩上:“阿渂,事情如何了?” 一脸怒气的轩辕渂,这时候最烦别人碰他,反手就是一巴掌,将段思涵打倒在地上:“给我滚远点,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扫把星!” 钟怜看情形不对,与被打在地上的段思涵对上一眼,便摆手叫其他婢女离开,鱼贯而出。 “阿渂,我知道,昨日那个道士说的话,叫你都记在了心上。他虽是胡说八道,但你若信以为真,觉得我是个刻薄福薄的女人,会削弱英王府的福气。那——我也无话可说,我既嫁给了你,便会一辈子跟着你荣辱与共,随你处置。” 段思涵被打趴后,便一手撑在地毯上哭泣,拿袖子遮着眼睛,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平白添了一丝妩媚。 轩辕渂本来一腔怒火,扭头看到段思涵,她满眼的泪花,委屈难受的模样,却仍旧真诚地看着他。 这女人,他也曾喜欢过,虽一方面考虑同段家联姻的好处。 现在他轩辕渂被三皇子厌弃冷淡的事情,许多人都有耳闻,见他避退三舍。连他的父亲英王都说他不争气,没本事。 所有的人奚落他轩辕渂,说他只是一个庶子,永无出息,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可是段思涵还没有放弃他。 “涵儿,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发脾气。”轩辕渂软下语气,蹲下身子去扶她,一只手抚摸她肿了的那半边脸。 段思涵轻轻“嘶”一声,乖乖地自己擦干眼泪,捏着轩辕渂的手,急切地安慰道:“阿渂,不要自责。人这一生,总会有成功失败,我们不过失败了一次,都是霍为和祝允岚这两个小人,害得阿渂你被人误会看低。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 “真的吗?”轩辕渂满脸不可置信,盯着段思涵满眼真诚,下一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他从小出生在英王府里,习惯了明争暗斗,千辛万苦才得以保存自己的地位。如今,她给了他真心,那么从今往后,他也要给段思涵最想要的——一生荣华富贵。 被紧紧搂住的段思涵,闭上自己的眼,面上终于浮现一丝放松和安心。昨日有个道士路过英王府,听说是个十分灵验的法师,英王妃便差人请了来,算一算家宅运数。 不料,这道士竟然说,段思涵是个刻薄福薄的女人,会大大削弱英王府的福气,但又会是英王府子孙的唯一主母。 说完,那道士便走了,留段思涵一个人面对这烂摊子,忍受英王和英王妃的冷眼也就罢了,就连轩辕渂都要给她脸色看。 就今日这一场纷争,段思涵便知道,自己赢了,她不必再继续看英王妃的脸色,当然更不会任由祝允岚风光得意。 说实话,这件事情允岚没觉得有什么好得意的。 通州一行让允岚精疲力竭,但霍老太君想法不一样,想要办个喜宴。前些日听说唯一的孙子受伤,还感染了疫病,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状态十分不好。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霍为盼回来,不仅人没事,还领了功勋,一扫霍家多年来的冷清。终于不再遭受别人的白眼和冷落,也算是大大光耀霍家的门楣。 这一日早饭时,正是月中旬。 允岚按照进门时的约定,过来给霍老太君请安,并同霍老太君和霍为一起吃早饭。 吃了没两口,霍老太君便提出,她打算找人搭台子唱两天的戏,邀请几位相熟的夫人过府一叙。 允岚知道,她阻止不了霍家老太君,但也没精力应付。便同霍家老太太商量一致,酒席不要办得太大,允岚这几日身体不太好需要清静,无法出来待客。若是客人太多,新媳妇又不出来见客,怕是别人有什么不好的猜想。 老太太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毕竟允岚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没得平白被人说家里老的小的合不来,叫人看笑话。 “夫人通州照顾我,受了许多苦,合该好好休息休息。”这件事情上,霍为十分果断地赞同自己夫人的决断。 霍为这般维护自己媳妇,老太君没什么好说的:“允岚这次为你付出甚多,你们小两口过得开心,我便如意,只有一桩,你们是不是该早些生个大胖小子,为我霍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事不小,该赶紧处理了——” 霍为一本正经点着头:“嗯,是该处理了。” 说着,霍为的眼神就对上了允岚,肆无忌惮,满脸笑意看着对面的粉面女子。 霍家老太君又意味深长地瞥了允岚一眼,叫允岚头一次觉得有些没脸见人。 前两日刚回来,伤口还没完全好利索,霍为便将炙仁和脆雪都打发到外间去,不用人守夜,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霍为要胡闹,可身上又带着伤口,允岚不好推拒,加之两人经过通州这一回曲折,情感已是水到渠成,也就半推半就地让他折腾了。 更荒唐的是,霍为昨日还叫人将新房里的大床换了,同样的雕花大床,同样的上等材质,精致做工有过之而无不及。旧的那个是太子送的,不好处置,便叫人收到库房去,好一番大工程。 霍为亲自动手,浑身是汗站在院子里。 允岚要过去给他递帕子,才听到他心旷神怡地道:“可终于舒坦了。” 真是——他这是吃太子的醋呢?允岚这才明白,他心里堵着这么一口气。给他一个白眼,他笑嘻嘻地亲回来。 霍为抱着她的时候坦白,成亲那一晚,他压根就没醉。恨不得赶紧把事情办了,可又觉得太子送的那张床实在膈应人,便打算过了头三日再换床。床早就做好了,只是没想到后来出了岔子。 只是幸好,他们终还是相拥而眠。 允岚这些日子精神不太好,常睡到日上三竿。这一日午间,霍为去营里处理点事务,允岚打着哈欠半躺在榻上,一边的脆雪给她打着雪扇。 凉风渐渐叫人昏睡,允岚突然一睁眼,便看到脆雪扭头直愣愣盯着书桌边上潜心读书的炙仁。 去了通州才几个月,家里这两个小萝卜头如同抽条一般,变化很大。 炙仁个头猛蹿,性情也变得更加冷淡沉稳,不再左冲右突。允岚刚回来时,能看得出炙仁十分兴奋,但也有了少年的羞怯和分寸感,不同于以往跟她毫无芥蒂的接触。 而脆雪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年长炙仁几岁,这些时日已初具女子的身段和美丽。一双水灵灵的眼,直直盯着炙仁那双坚毅的剑眉。 都是少男少女,日日相处,住的也近,怕不是什么好事。得找个时机,让这两人分开,就等霍家老太太的喜宴过后。 霍家老太太的喜宴名单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英王府的段思涵也受到了一份请帖,权当是给段允岚这个媳妇脸面,请她娘家人过来热闹热闹。 当然,段思涵如何看待这件事就另说了。她从钟怜手中接过这大红的请帖之后,瞟过上面的几行内容,轻飘飘扔在地上,冷笑道:“有什么好得意的,祝允岚,风水轮流转,且等着吧。” 此时,外面有人来报,齐侍郎家的四小姐过来拜访。 这齐四小姐便是那小官家的庶女。之前段思涵都没有注意过她,包括她的身家背景和名字,直到最近才发觉,这个齐四小姐不简单。这时候上英王府来找她段思涵,还真指不定要说些什么来。 ☆、无事献殷勤-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自从通州疫病得到控制, 霍为带着段允岚回望京,一时之间便成了红人, 街头巷尾称颂他夫妻二人的品行。那轻易不出门凑热闹的霍老太君, 突然要办个喜宴, 帖子也掂量着送给各位夫人。 段思涵看着这帖子,如同见着允岚那张得意的笑脸, 气得胸口发赌, 齐家的四姑娘这时候赶上来,也不知是何来意。 钟怜从门外专门请了齐家的四姑娘进来。 这四姑娘看着不打眼,容貌也只是中等偏上, 听说亲生母亲是个洗脚丫头。齐四姑娘大约八岁的时候, 她母亲去了,便放到了正经大房底下养起来。 要说起来, 齐四姑娘处处留意规矩,从踏进这门槛就没有行差踏错过,眼神姿态礼仪一丝不差,颇有大家风范。只是那眉眼里不自觉就泄露了一丝不安分。 段思涵打量她几眼,便同她寒暄几句, 还颇为其乐融融,要是个外人看来, 还以为是亲如姐妹般。 刚刚好,齐四姑娘瞟到了门后半掩着的霍府请帖,无视这房间主人段思涵的不满,径直捡起来, 摊开来说:“我来的路上,便听人夸赞你姐姐,说到底也是他们霍家的福气。不过,再怎样,她也比不过思涵你这英王府的气派。” 说到这,段思涵的脸色变了,手里的手绢捏得死死的。这几日来,她最忌讳别人提到“福气”两个字。她冷了脸,眼皮子都不给齐四姑娘,自顾自喝茶:“齐四姑娘,说这些话让我开心做什么?我可比不上允岚她才德兼备,只安安静静做好我妇人的本份便罢。” 这语气冰冷,齐四姑娘虽受不了她的为难,但也不得不咬紧牙关,小心陪笑着:“思涵,你这说的什么话,她不过是一时运气罢,是我不好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你也是知道我对你的心,我母亲也受到霍府的请帖,要带我去见识见识,你我姐妹一场,你不开心,我也必不会捧这个热闹。下月初的马球赛,我还指着你带我去开心开心呢。” “是吗?”段思涵脸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这可真是难为你。” 她这是愿意带自己去下月初的马球赛?齐四姑娘开心得心如擂鼓,挪动板凳靠近段思涵,手指快速绕着手绢:“不为难不为难,没几天就马球赛开始了。不去霍府,我还好准备准备马球赛的安置。” 段思涵却微微后仰了身子,冷笑道:“妹妹你心地善良,所以不觉得为难。只是我夫君在通州劳累许久,我自然得好好服侍他。毕竟也不是还未出阁的姑娘,跑去看马球赛。弄个不好,还叫别人以为我想要去看看谁家的公子哥,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齐四姑娘被这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同段思涵快快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在自家丫鬟的搀扶下,迅速离开。 出了英王府的侧门,齐四姑娘回头看这金漆斑驳的围墙。 身边的丫鬟问:“小姐,段家二小姐不帮忙,咱么去不了马赛,可怎么办?” 她家的四小姐是个庶出,亲娘不在,爹不疼,母亲厌弃,只能自己争取露面的机会,嫁个如意郎君。下月初的马赛本是个好机会,没想到段思涵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变了卦。 “我不会坐以待毙。”齐四姑娘冷着眸子道,“好你个段思涵,说话做事真不留一丝余地。今日之耻,以后必当加倍奉还。” 不几日便是霍家的喜宴,齐四姑娘便好好打扮一番,随着自家主母去了。低眉顺眼的模样,跟在主母身后,温柔小意。 齐家和王侍郎家的主母便聚在一起谈起来,目光不时在齐四姑娘身上逡巡。齐四姑娘知道,这王侍郎家的主母对她很满意,因为这样窝囊的庶女,才配得上王家的那个草包庶子,也才会安安分分在王家过下去。 齐四姑娘心中郁结,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空,不禁思索——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如同牲口配对一样,庶女配庶子吗?这就是她永恒的命运吗?她不想认命! 原本计划到霍府同段允岚亲近亲近,段允岚这个人虽然古怪,但心思不像段思涵那样坏,说不定有机会带她去马球赛。 可惜压根没有机会,喜宴过半,段允岚也只刚开始露了一面,人群之中,带着些微笑意,霍将军便出来替她道歉,说是身体不舒服,叫段允岚回去歇息了。 身材魁梧的霍为走进花厅,将段允岚揽在怀里,那般的亲昵呵护,眼里都是柔情疼惜。众人都说,霍家儿郎真是疼媳妇。 这场景在齐四姑娘的眼里不停轮换,她也想要这样疼人的夫君,可是—— 在她找到好对象之前,怕是主母便要逼她嫁给王侍郎家的那位吧。之前她见过一面,对方眼歪嘴斜,看着她差点流出口水,恶心。 这时,她的丫鬟跑过来,凑到耳边,说段思涵过来了,带了好大的阵仗过来。 “小姐,这可怎么办?”丫鬟有点急,自家小姐可是前两日去英王府发誓,说必然不会过来霍府参加喜宴。 “此一时彼一时。段思涵过来,必要先去见老太君,我们还有时间。”齐四姑娘眯上眼睛,吩咐丫鬟立即带她去霍将军和夫人的院子。 齐四姑娘答应段思涵不来霍家喜宴,那是因为她当时以为段思涵愿意帮她。后来撕破了脸,还被含沙射影一番讽刺,齐四姑娘自然也没那个善心继续容忍,当然是优先为自己重新打算。 更何况,段思涵给她的耻辱,她该报复回来才是。 段思涵并不想来这霍府,更不想见众人簇拥中的祝允岚,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不该是这么个村姑该有的幸运。她打算来见见自家姐妹,明面上道个喜走个过场,就打道回府。 偏喜宴上没见到人,便只同霍家那老太君打了个照应。想想从前,段思涵还拒绝了霍家的婚事,众人看着这一老一少,自然要猜出些什么故事来。 段思涵自然不能叫别人看出自己的怯场,行礼说话大大方方。而霍老太君更是笑脸相迎,满面慈祥,叫众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脸都笑僵了,段思涵这才知道,她要找的祝允岚压根没出现,身为主妇竟不露面,霍为还真是给她这个脸。想想她在英王府,整日看英王妃的脸色,还要小心轩辕渂的无名怒火,样样小心,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段思涵心中越发烦躁。 终于叫小厮来领着,去寻祝允岚。这小厮的样貌十分眼熟,只身量如同瘦竹竿,竟是炙仁。说起来也大半年没见了,这小滑头竟有些男子气概了,不再同之前那般上蹿下跳,不知尊卑,现在沉默寡言,如同这院子里每一个低声下气的奴婢。 炙仁领着她往新房所在的院子去,还没到院子口,身后的人便停住脚步。 “怎么了?”炙仁回头看段思涵。她还是那般趾高气昂,不过神气折损许多,如同霜打过的茄子,也就面子上还强撑着。 段思涵给他一个白眼,示意他不做声。 院子里传来两个女子的谈话声,其中一个声音便是齐四小姐,说出来的话如同抹过蜜一般。 齐四小姐这巴结的模样极其明显。 允岚极其讨厌别人假情假意,但对方是个庶女,还是专程过来道喜看望她,她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只听她说着这些奉承话,也不接腔,只是微微笑着。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齐四小姐先前是巴结段思涵的,现在又来巴结允岚,她不会傻傻相信。 齐四小姐找到这院子,便见允岚在修剪门口的盆栽,两人笑着说了许久。一直站在院门口的丫鬟突然打了个手势,齐四姑娘便越发奉承起来,连“京城里哪个姐妹都比不上允岚”这样的鬼话都说出来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允岚放下手中的剪刀,眯起眼睛看着齐四小姐:“我可不敢当,这话传出去——” “我可没有胡说,你现在贵为将军夫人,虽不若王府里的贵人,看将军那般宝贝你,断不会逆来顺受吃苦,将军也舍不得罢。”齐四姑娘满面带笑,仿佛十分真诚。 下一刻披着大红袍子的段思涵跨进来,哈哈大笑:“她何止不用逆来顺受,她还得了你齐四姑娘的狗腿!” 说完,段思涵一甩外袍衣角,匆匆离开。上了自家的轿子,她才捂着脸哭起来,一旁的女婢钟怜低声安慰:“小姐,那齐四姑娘可真是势利眼,翻脸比翻书还快,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她,你可别气坏了。” “祝允岚,是祝允岚!是她叫我受了今日之耻,居然被齐家那个庶女给抛弃。当初我真不该心软叫她回段家。”段思涵一抹眼泪,“祝允岚过往叫我吃过的苦,还有今日害我颜面尽失的苦头,我以后都要她一一都尝过。” “夫人,您还有段府撑腰,祝允岚可是什么都没有,她现如今也就靠着霍将军的新鲜感,得些宠爱便不知所谓。等以后霍将军讨厌她了,咱们再一一讨回来。”钟怜依旧冷静。 “我等不了那么久。”段思涵似乎想到什么痛苦的回忆,咬牙切齿,“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真情,男人厌弃女人只是转眼间的事,总有哪一日我便叫霍为厌弃了她!” 段思涵怒气冲冲地离去,并没有对允岚造成太大的波动,因为朝堂上发生了更大的一件大事——阜疆发生大规模骚乱,西蛮人烧杀抢掠,弄得民不聊生,战乱一触即发。 今上的意思是,想让霍为领军。 ☆、今上真是缺德-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边关告急, 阜疆与西蛮人的争端一触即发,需要有人挺身而出, 主持局面。 关键问题是派谁去?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今上, 朝堂上吵了一整个上午, 今上都没表态,只是按着额头, 迟迟不做决定。 明眼人都能猜得到, 但也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允岚呆在霍府里头,虽不理外面的闲言碎语,但阜疆的骚乱早传到望京, 只是大家平常不当回事, 这几日才发现是太有些严重。允岚对这些事情还是特别敏感的,尤其是当这些事与自家夫君有关时。 快到正午时, 霍为还没下朝,青竹就急匆匆溜回了家,一路跑进将军新房里,夫人允岚正低头摆着桌上的菜盘。 允岚一身青碧色的衫子,一头乌丝堆云砌黑, 头上那粉色的桃花簪便是将军前两日送的,黑色粉色碧色互相辉映, 衬得夫人那透亮肤色如玉石般。听见脚步,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蓦然回头,口中的话蓦然堵住, 生生转了一个弯:“是你——将军呢?” 夫人看着性子冷清,心里不定怎么紧张将军。 青竹赶紧低下头,掩住嘴角的笑意,将朝堂外能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奉上。 允岚愣愣看着桌上的菜,叫炙仁进来,重新将饭菜放回锅里温着,等将军回来再一起吃。 过了许久,霍为才回来,刚进院门,远远便见新房门口的小娘子,站在门影里,薄衫粉唇,倚着房门,一双水眸含着流光,只注视着他一人。 霍为脸上的冰冷瞬间消融,不自觉嘴角上翘,快步上阶梯,到门口搂了她的纤腰,用手指给她的小巧鼻梁擦掉汗珠:“外面太阳大,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夫人等着将军一起吃饭。”青竹嘴快,“我去端饭菜上来。” 走之前,青竹顺手拉走了炙仁这小子,卡在这里做什么?要看将军同夫人卿卿我我? “在等我?”霍为坐在椅子上,又将允岚搂在怀里,两人额头相抵,湿热的鼻息透过薄衫,侵入到允岚的脖颈里去,挠人得很。 允岚伸手推开他,支在他宽厚的胸膛前,仰头望着他:“和你说正经的,阜疆的事,今上怎么说?” 霍为虽说是一员猛将,拿朝廷的俸禄,自当为朝廷效命。可作为他的妻子,她自然不希望夫君上战场,更何况霍为去通州胸口受了一刀,悉心调理到现在,那伤口可没完全好。 “这事还没有定论,且先看着吧,今上说不定会叫其他人先顶上。”霍为宽慰她的心,用手指擦了她红艳艳的嘴角。 青竹在外面敲门,允岚还坐在霍为腿上,外人见了终究还是难免面红耳赤,她便立即起身。 “你也别骗我,今上这么放着,难说就是等着你毛遂自荐。”允岚接着说,“现在朝中几员大将年纪太大,如何再上战场?年轻的几个又都不成器,也就你年少便上了战场几回,还回回都拼死立了战功。今上只要过了面子上那一关,指不定明日就颁旨让你去阜疆。” “恕为夫愚昧,今上有什么面子上的难关么?”霍为问。 允岚还在盛饭,自然没注意这弦外之音,便答道:“你霍家忠良,就剩了你这一脉,若再上战场,如此凶险,若有个好歹,今上面上当然难看——” 搞不好,还会有人说今上真是缺德。 突然抬头,允岚止住话,就见到霍为满脸狡黠笑容,直勾勾盯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允岚满面潮红。 “为夫这是欣慰。”霍为不禁感叹,“夫人终于明白我霍家传宗接代的重要性。” 允岚嗔怒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慎重点,旁边有青竹和未成年的炙仁呢。这成何体统? 这么严重的事,霍为自然不会同允岚多说,只开些玩笑让她转移注意力。 过了几日,今上仍旧没有发话,倒真是让臣下们举荐。 臣下们经过这几日的观察,都发现,今上最为属意霍为霍将军和轩辕渂。 霍为么,正当壮年,只是家中独他一脉,上次战场归来,还受了伤,今上若再遣他,似乎也不好开口,所以让这帮臣子帮他说。 而轩辕渂呢,是英王的庶长子,同英王颇为亲近。虽为人有些锋芒毕露,但上次战役帮着霍为打赢胡人,也是功不可没,叫英王长了脸。 照说,这算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轩辕渂却推了同僚的举荐:“在下何德何能与霍将军相比?此次阜疆形势险峻,当属霍将军的好机会。” 轩辕渂一句话,就拒了出兵阜疆的苦差,同时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霍为。 众人都看着霍为,看他如何说。毕竟轩辕渂身段放得那么低,事实成分也有,这满朝文武,也就他战场经验丰富,同时身强力壮,可担此重任。 今上似乎也有此意,问霍为的意思如何。 霍为看着轩辕渂许久,没说话,旁边英王倒是按捺不住了,率先开口:“今上,阜疆乃我长陵国与西胡人的关键要塞,霍将军一向处事稳重为大局着想,这为国效力的好时机,他自然不会——” “此言差矣。”霍为打断。 众人都诧异地望着霍为,今上也挑了眉头。朝堂上的气氛一时冷凝下来,这霍为莫不是不要脑袋了没要跟今上对着来? 霍为一脸淡定:“我霍家只剩我这一脉,祖母为我结婚生子操碎了心,她老人家孤寡几十年,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什么痛没经历过?微臣才娶了新妇,自当早日圆了祖母的念想才是。” 众人听到这话,惊得目瞪口呆。先是以祖母年老,霍家男儿血洒疆场,以此提醒今上,不要逼得太紧。进而又拿延续血脉这一说,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连今上都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无赖借口给逗笑。 “再说,我阜疆偌大的将图,人才济济,何至于让我来挑大梁?我看轩辕渂兄弟就太过谦虚,与胡人那一战,我便知他才能在我之上。”霍为成功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轩辕渂。 下朝时,今上直摇头,还是做不出决定。可阜疆情形越发严峻,今上必得这两日做出决定来。 一时间望京的酒馆茶楼都传遍了,说是善战骁勇的霍将军,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家中新娶的如花美眷,竟忤逆了今上的意思,要求退居幕后。 男人们听说这件事,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情形紧迫,当舍小家为大家。另一派倒是颇为理解,战场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哪比得上小娘子一起煨热被子?霍为才刚新婚,一儿半女都没有。若是他霍为死了,那他霍家可真是满门的忠烈了。 姑娘们听说后,反应一致——倾心爱慕。一时之间又多了几分勇气去霍府门口蹲守。 还不到傍晚,今上的旨意便传出来,让霍为和轩辕渂一起到阜疆监军和指挥。 英王府里的段思涵,则对夫君去阜疆的事十分热情。她倒是同别人想法不同——若是一直呆在阜疆能有什么出头机会?去了阜疆,才能建功立业,叫家里人,还有望京那些名门子弟都看看,庶子也可以顶天立地,有所作为。 段思涵已经在做准备,万一轩辕渂要去阜疆的话。她安慰轩辕渂,可以换个角度想问题——这也是个杀掉霍为的好机会。 下朝后,轩辕渂便一直沉默,回到新房里,也没怎么说话,他想起前两日父亲英王同他叮嘱的话:“万不可去阜疆。一个人当知道自己的斤两,上次同胡人作战,他之所以能计谋得逞,是因为霍为前期的铺垫打好基础,也耗费了自己太多元神,没有注意到自己人。” 轩辕渂明白父亲的意思,不过就是说,没有本事就不要揽下这个活,否则无异于送死。但他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要和区区霍为相提并论?他可是英王府的出身。 段思涵的话,提醒了轩辕渂,也触动了他内心最想要做的事情——杀掉霍为。 这是一个好机会的吧。 ☆、怎么舍得死?-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轩辕渂毕竟是英王的庶长子, 后面的嫡子一岁不到,说不定还要仰仗轩辕渂, 自然平平安安更好。 英王听说了今上的旨意, 便叫轩辕渂以及段思涵一道过来, 他进宫请三皇子帮忙美言几句,叫今上另派人去阜疆。 轩辕渂纠结许久, 准备着同英王进宫。 这怕是要反悔?祝允岚有一个诰命在身, 她段思涵也要有,她不会让轩辕渂就此放弃的。 “阿渂,我想同你说句话。”段思涵将轩辕渂拉回新房, 避开英王和英王妃的关注。 “什么事情不能当着父亲的面说?”轩辕渂有些不耐烦。 段思涵似乎没听到他语气里的不耐, 只是斟酌着字句:“阿渂,我怀孕了。” “怀孕了?”轩辕渂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喜出望外,伸手捋着她额前的碎发,“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叫人告诉我,你看你这段时间瘦了许多,该叫下人弄些好东西给你补补。” 段思涵伸手, 捉住轩辕渂的手,似乎要捏住他的兴奋一般:“我本不打算告诉你, 毕竟你要上战场,便不该有什么顾虑。但——” “你但说无妨。”轩辕渂正在兴头上,十分爽快。 段思涵喉咙里的字句在舌尖百转千回,又看了轩辕渂好几眼, 才咬着嘴唇轻声道:“咱们在府里头,都要看母妃的意思行事,束手束脚,谨小慎微便罢了。可孩儿即将出世,你忍心他也过这样这样的日子?” 轩辕渂同段思涵对视。 段思涵屏息凝望着对面的男人,成败在此一举。 “你说的有道理。”轩辕渂目光渐渐如火一般烧灼,英王妃是近些年给英王配的续弦,仗着年轻,任性刁蛮,克扣欺压府里的庶子许久。 作为庶长子的轩辕渂自然也受气,刚出世不久的弟弟,是他人生的巨大威胁,“若没个功勋,以后咱们无法在府里立足,孩儿也要跟着一道吃苦。” 说到功勋,允岚和霍为的想法一样,这些都是浮云,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出生在武将世家的男子,霍为的命运是早就定好的,几乎难以改变。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今日午后还要去营里点兵,准备好行军前的事务。允岚同霍为反而没什么时间说话。 霍为要换一身铠甲去营里,允岚便服侍他换上那冰冷沉重的铁片,它们保护着面前男人的躯体,护着他的生死。 看着肩上胸口的坑坑洼洼痕迹,有的擦出一道浅痕,有的几乎要将那铁片戳个洞。这个铁洞后面,是霍为跳动的心脏。 允岚低着头,帮他系好腰带,膝盖上的绑带,一声不吭。两人一句离别的话都没有,一时间房里反倒寂静得诡异。 霍为一把将她捞起来,揽在胸前,将她的额头轻轻贴在下颌处:“放心,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你要说话算话。”允岚说完咬紧嘴唇,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上战场对于霍为来说,简直就是老生常谈,霍家老太君也只是简单地同这个孙子聊了几句。虽凶险,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要不是新婚妻子这般不舍,霍为胸中大概一丝愁绪也无。 “还没和你生个儿子,怎么舍得死?你哭得我心里堵。”霍为用大拇指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看着泪光盈盈的女子,明眸朱唇,一张脸本来绷着,却被气得笑起来,眼角含着嗔怒。 不论如何,霍为还是离开了,带着青竹去往阜疆安置。同行的轩辕渂,同他水火不容。 霍为本是坦荡荡,在战场多年,也明白前线最重要的是齐心协力。但这个轩辕渂加入之后,事情就不好说了。 上次同胡人的较量,轩辕渂便动了许多手脚。这种生死关头,最怕格局小气量小的奸人同行。因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对外拼杀时,他给你腹背一刀。 阜疆的形势并不好,西蛮人都是游牧民族,不停骚扰边境,但就是不正面起冲突,对使者送去的协商意见也毫不理会。 这些已经够让人闹心了,轩辕渂还是个不省心的,一味地加大边境的矛盾冲突,把原本隐藏的矛盾冲突全部锐化。 一个月之后粮草援军才能到,霍为原本预计在此之前先稳住局面,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次之后再用强硬手段,恩威并施,用最小的损失达成最和平的协议,以免边疆的老百姓遭受战乱。 轩辕渂一闹,西蛮人便要同他们打起来。 粮草没有到,形势严峻,轩辕渂之前嚷的咋咋呼呼,现在就怂了,甘愿做甩手掌柜,把烂摊子丢给霍为去处理。 霍为也只能命人将城门锁死,一方面等大部队援军到达,另一方面还可以派人观察和了解西蛮人的具体活动计划。有时候,他甚至会亲自带着手下副将,轻装出行,去四周勘测情况。 阜疆的生活很苦,青竹跟着来了大半个月,就没见将军脸上带过笑,只有接到信的时候。 一听说望京来了信,霍为便洗漱都顾不上,胡子拉碴的也不管,只是盯着那一纸几行字,看着痴痴地笑。 众人便都笑霍将军,真是铁树开花,叫一个小娘子把魂给勾走了。 霍为倒是不会在意别人的笑话,看完信,必然会叫青竹拿出笔墨纸张来,给允岚写回信。 心中万端,提起笔来,却不知道写什么。望着城墙外的如血朝霞,霍为只能在纸上工整写上几行,叮嘱夫人的饮食起居。再多便是关心一下允岚同霍老太君之间的婆媳关系,叫她不要顾忌自己,受了气骂他也行,实在不喜欢,就在自己院子里,或者出去逛一逛也好。 霍为说来说去,都是这两样。允岚都是关心他身体和战况,他的身体自然没有问题,战况严峻,霍为不会告诉她,只是宽慰她。 日子一天天过,由于天气等原因,援军和粮食都没有按期到,士兵都只能喝稀饭。这样哪有力气打仗? 霍为同其他副将商量好,与普通士兵一起喝粥,但轩辕渂不同意,依旧我行我素地大鱼大肉,关键还十分铺张浪费。这件事情也弄得霍为和轩辕渂的关系十分紧张,两人一度差点打起来。 更让霍为生气的是,他意外发现了轩辕渂同段思涵的歹毒谋划。他同副将外出勘察情况回来,本来要回自己房中,经过轩辕渂房里时,因夜深人静,对方以为他不在城中,所以没有压低声音掩蔽。 听轩辕渂同那信使的对话,霍为这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结发的妻子竟要从望京过来,千里迢迢,就带了两个武士。这两个武士,是霍为担心她在望京的安危,才留下的两个心腹。她竟就这么冒冒失失过来了,还不提前跟他说一声! 霍为顿时心焦如焚,因为轩辕渂同那人商量的便是,如何趁机杀了允岚! 得在轩辕渂之前找到她。 去哪里找呢?从望京到阜疆,就是乘快马也有五日的脚程。这风餐露宿的,人心剖测。 霍为没有回房里,反倒是去找青竹。青竹迷迷糊糊中被人从被窝里拎起来,得到了一项任务,去附近的驿馆找寻夫人的下落。心中仍旧不安,便叫人暗中盯着轩辕渂那边的动静,关键时刻总能解救允岚一命。 又过了两日,到傍晚时刻,霍为才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客栈后找到允岚。根据信息,霍为找到这附近,尝试着吹了声狼牙哨,允岚竟远远地回应起来。 霍为乘着金风,一步步逼近小镇上的客栈。这个小镇本就人烟稀少,因为靠近阜疆,免受不了骚乱,许多人都往望京逃去,也就这客栈还□□在这里营业。 霍为吹了一声哨子,四处环视。他能辨别出来,允岚该在这附近。 仔细搜寻过每一个角落,瞟过客栈二楼的长廊,一个人歪着头,暗暗躲在阴影里观察。两只眼睛如同小鹿一般,闪着点点星光。还有那面孔上鼻子的形状,都是他熟悉的线条弧度。 就算她遮得再严实,霍为也一眼认出来,这便是允岚。 霍为从马鞍上飞身到二楼,中间冷不丁杀出两个黑衣人。黑衣人的目标不是霍为,而是角落后面的允岚。看来他们跟着霍为许久,就是为了找到允岚,斩草除根。 这些人阴狠招式,直取人性命。 霍为拼尽全力,踏着客栈二楼的廊檐飞身,与两个黑衣人正面相对,将允岚完全护在身后。 因为栖身范围太小,霍为还得掩护允岚,实在不好打,两人便就势滚进了其中一间客房。这客房富丽堂皇,尤其是那大床,柔软豪华,与这破客栈毫不相称。 霍为尽力拼杀时,允岚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布包,抠出两颗指甲壳大小的黑色药丸,直甩给那两个黑衣人。 避开的霍为,看到那黑衣人仅仅只是脖子后面的皮肤接触了那药丸,便瞬间僵硬地跪倒在地,长刀离手,在地上卡着自己的脖子艰难挣扎。 确认对方断气,霍为和允岚也没法放松警惕,因为他们发现这房中的另外一人。确切地说,是个死了几天的西蛮商人,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给夫人捏脚-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捉虫 这样一个破败的客栈里, 竟然有这样一个华丽的客房,看样子是专门给房内这个死者长期使用的。 经过细查看这个人的死状, 允岚断定, 这个人是被毒死的, 毒药还在他面前桌上的杯子里。这种毒药名叫黑珍珠,是毒物谱上的第三名, 允岚格外熟悉, 无色无味,杀人立竿见影。 现下是八月天,虽阜疆的天气比望京还热, 但这尸身只是风化, 而没有腐化,更没有尸蛊, 能看得出这男子十七八的年纪,养尊处优的出身。 想来,那毒药本身也是尸身保存剂的主要用料。 店里的老板大概是听到二楼的打斗,听说那客房里的客人竟已经死去好几日,吓得魂不守舍。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出租房子赚点钱而已。 关于那人的身份,店老板更是不知道。见事情严重, 便坦白道,这个房间是一个西蛮商人预定,并出资让老板装饰一新,作为一个常驻点。而店老板一面帮他掩盖, 一面赚取不少钱财。 至于死掉的这个人,店老板去房间指认时,捂着眼睛都不敢看,直说没见他上来过。 一时之间没有了头绪,天色也暗了下来,霍为不再为难店老板,让他先不要声张,把楼下的宝马牵到马厩。另一方面,他同允岚则在店里住下,住在允岚之前的房间,也是这华丽客房的隔壁。 允岚虽也经历过风浪,但想想自己前一晚睡的隔壁,竟躺着一句尸体,还是不禁汗毛倒竖,她不自觉缩了脖子,抱紧自己的胳膊,四周环视。 “连命都不要就跑到阜疆,现在又这般怕得紧?”霍为冷脸盯着允岚。 他好像很担心,允岚抬头瞟了他一眼,便低了头,不声不响跑过来,还害他这样担心是她的错。 刚刚她在楼上见着马背上的他,目光焦急,这次是真的惹恼了他,第一次这般愧疚,但又觉得委屈:“你从不告诉我战况,我只听京里那些人嚼舌根,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说你中箭快死了的都有,叫我如何不心焦?我只能先过来看看情况。” 这噼里啪啦的一通哭诉,叫霍为心里酸软,便伸手将她揽到怀里,轻轻拍了拍:“我不是怪你,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该当如何?” 允岚趴在他肩膀上,听这短短几句话,心里便如蜜一般:“我这不是过来了吗?” “我给你留的张全张群呢?”霍为突然想起这事,他离开望京之前,就怕允岚孤身一人有危险,所以留了两个心腹在她身边。来了这客栈许久,竟没看到这两人的身影。 听霍为的语气,隐隐要发怒,允岚赶紧伸手捏住他的大臂,按住他:“是我任性要找你,他们也没办法。刚刚你来之前,张群察觉有人在四周埋伏,便与那伙人打起来,趁机逃开引走眼线。张全看对方人太多,怕事情要压不住,便安置好我,去军营里找你报信。你可千万别怪他们,不然叫我如何面对他们?” 允岚第一次软了语气同他求情,霍为却没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对张群张群再三叮嘱过,必须要以允岚的安危为先。 半晌,霍为看着允岚冷冷道:“我在这里很好,你明日一早就回去。” 允岚顿时皱了鼻子,捏拳头捶他肩膀,推开他的胳膊:“我一来,你就赶我走,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若只是我一个人还好灵活应变。你若跟着我,且不说这里危险,还有轩辕渂正虎视眈眈要谋害你的性命。你到阜疆来,无异于送羊入虎口。”霍为怕她生气,不肯放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细细跟她讲道理。 说来说去,就是想要让她回去。 允岚不答应,同他使起了小性子,不看他,也不同他说话。 两人在黑暗中僵持着,都不说话,只鼻息在室内一起一伏,如同斗气一般。 两个犟脾气碰到一起,谁也不让谁。 霍为看她微微撅起的上嘴唇,还有半掩着的眼帘,就是不看他,心里真是又气又痒,张嘴过去,轻轻咬住她的薄唇:“听我的,回去!” 这人居然这样!还在吵架呢。 允岚被他搂得死紧,知道自己挣不开他的胳膊,便也张开嘴,使劲咬霍为的下巴。霍为就站着让她猫儿一样地咬,也不叫疼,就任她这么胡闹。 这人真是冷血,允岚只得扔下重磅炸弹:“我怀孕了,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霍为同她亮晶晶的眸子对上,生气的,喜悦的,无奈的,担忧的心绪,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真是任性。” 听着他的语气,满是宠溺,允岚便知道自己赢了,可以继续留在阜疆。 这时候,门外有敲门声,原来是张全回来了。他去军营找将军报信,将军没找到,倒是碰到了青竹和张群。 正好这时,三人齐刷刷呆在门外,青竹站着,张群和张全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都乖乖跪在外面,额头抵地,主动认错,不该带夫人出来。 允岚要帮他们说话,被霍为按在床边上坐着,给了个眼刀,不许她说话。 接着,霍为带上门出去,叫青竹去打了洗漱的热水来,便叫张群张全到军营之后各领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青竹听着背后的命令,脊背凉飕飕的,这屁股都得打肿啊。 张群张全却都叩地,谢霍将军宽容。要知道,霍为向来说一不二,违抗命令的后果,可不是这么打二十大板就能揭过去的。这处罚着实很轻,看来夫人是帮忙说了好话的。 青竹打了热水进房,房里已经点了蜡烛。他将木盆放在桌上,便赶紧出去了。夫人半躺在床沿上歇息,将军一个糙汉子,向来都是冷脸唬人,这时竟坐在床尾,低头给夫人捏脚呢。 这这这—— 允岚这几日赶脚程,脚上磨了好几个大泡,也没时间注意形象。拿了毛巾准备洗脸,洗脸水里一瞥,正看到蓬头垢面的自己,跟个淋过雨的炸毛鸡一样狼狈,她羞得悄悄回头瞅了一眼潇洒利落的霍为,亏他刚刚亲得下去。 霍为抬头看允岚,允岚赶紧回头,雷厉风行用毛巾沾水,细细将自己洗漱一遍。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蜡烛没吹灭,因为允岚有点害怕隔壁仍旧躺着的死人。 怀里的女人缩成一团,霍为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肚子上。 虽还不显怀,但肚皮是硬的。她的腰身确实粗了一点。 看她沉沉睡去,霍为却没法闭眼。怀里的女人叫他担心,更叫他预感不好的是隔壁那个死掉的男子。那男子十七八年纪,身上却佩戴着西蛮人王族的徽章,他曾在与西蛮人交手中,见到过几次。 到了第二天,天一亮,霍为便同允岚骑着金风回营。 一路上,霍为同允岚商量,让她半个月之后回去望京。她是担心他,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到阜疆。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往后且不说怀孕危险,留在这里都十分危险。先留在这里半个月,让她看看自己生活的情况,稍微放心,他也可以想办法安置她安全回望京。 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允岚的背后抵着霍为宽广的胸膛,她其实明白他的恐惧。这一次是她任性,她静静点了头。 回营里,不可避免会遇到轩辕渂。这个人,本就一脸尖嘴猴腮,叫人生不出一丝好感,更何况现在又知道他要谋害自己的性命,因此在允岚眼里,这人就跟个毒蜈蚣似的恶心,只面上打了个照应。 轩辕渂却不愿意放过,笑里藏刀:“正好刚刚兄弟们同西蛮人对上,抓到不少西蛮女子,充做婢女。霍为,我定将最好最听话的给你留着,可不能让你夫人跟着受罪,是不是?” 西蛮女子大都性情开放主动,轩辕渂在允岚过来阜疆的第一天,就当着她的面给丈夫塞女人。这尖酸下作的手段,真是让人耻笑。 轩辕渂用意不端,霍为自然清楚,眼光立即转冷,出声拒绝:“不必——” “那便多谢妹夫了。”允岚抢先答应下来。 霍为十分不解,轩辕渂则是又意外又高兴,背手离开。 回到房间,霍为便关了门:“你刚刚答应他做什么?” “不过是个女子,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你自己怕把持不住?”允岚笑眯眯看他。按照望京里那些高门大户的想法,正妻有了身子,不能服侍丈夫,丈夫另外找个通房解决也很正常。 霍为伸手捏了她粉红的脸:“你就想要拿我开玩笑是不是?我还不是怕你误会,再同我闹。” “哼,谁同你闹。”允岚坐在凳子上,别过头去,嘴角却掩不住上翘。 霍为蹲在她跟前,同她讲:“听我的,轩辕渂不会善罢甘休,他送过来的人,绝不会安好心。” 他不可能时时处处在她身边保护,万一那个女人要害她,他也无法保护。 “算了,不逗你了。”允岚小鸡啄米一般,亲了他脸颊一口,“轩辕渂要害我,不达目标誓不罢休,与其时时处处防着他,最后搞得自己精疲力竭,还不如就让他以为他自己要得逞,咱们也可清闲点想着应对之策。” 这话有几分道理。 正午时,阜疆的阳光炽烈,允岚都有些蔫嗒嗒。这阜疆的吃食确实不好,都是些稀粥,也就将军们一人两个包子。允岚过来,霍为便将包子都给了她,自己吃些稀粥了事。 偏巧吃饭的时间,轩辕渂说的那西蛮女子便送来了。 那女子十八年纪,正是长开了脸蛋身段的好时光,眼梢带媚,嘴角带笑,一身水粉色长裙飘逸,一脸的明媚不需施粉,往那堂前的阳光下一站,便是袅袅娜娜,艳光四射,叫人挪不开眼。 轩辕渂还真是精挑细选美人儿送过来。 这美人儿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露出的脖颈雪肌都晃眼。更重要的是,这西蛮美女,竟然还会说汉语。要说这样的极品,就是当做贡品送给今上,那也是当得的。 看来,轩辕渂是打定了主意,叫他们夫妻二人不得安生才好。 ☆、灵歌-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这轩辕渂送过来的西蛮美女, 名副其实。 自打见了允岚的面,就没有怯场过。她自我介绍, 名叫灵歌。 “我吃饱了。”允岚面色从容, 放下吃了两口的包子和碗筷, 看着对面的女子。 霍为催促允岚再吃两口,允岚不理他, 似乎对灵歌极有兴趣:“灵歌——嗯, 是个极美的名字,我也喜欢你,以后便留下来服侍我与将军罢。” 那灵歌对允岚连连道谢, 一双美眸却是流转到霍为身上。 这男人年纪并不十分大, 容颜俊俏,却不乏稳重阳刚, 体魄强健,是她们西蛮女子都会爱慕的那种男人。 只是眼下,这个男人似乎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只旁若无人地吃着包子——刚刚将军夫人吃得不要了,放在桌上的包子。 允岚也看到了, 霍为这么无所顾忌地将她吃剩的拿起来接着吃。以前在府里,她就发现了, 霍为同她吃饭,先前总是会细嚼慢咽,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会将剩余的菜狼吞虎咽, 那时候才能看得出霍为是个经历战场生死的将军,而不是将门公子哥。 有时候,允岚遇到特别不喜欢吃的菜,饭又剩的太多,本打算叫炙仁去给府里的大黄吃,偏一转眼,霍为就把她的碗端起来,吃了个精光。 霍为要将吃的都留给她,毕竟她现在有了身子,可不能挨饿。但是她也担心他,所以故意咬两口,便不吃了,就等着他捡剩的吃下。 此情此景,允岚倒是见怪不怪了,只灵歌颇有些吃惊,她可从没见过男子这般不嫌弃自己的妻子。 就这样,这灵歌便留在了霍为这边。霍将军的这个夫人面上看着厉害,实则不怎么管事,这一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抑或是躺在午后斜阳下吹风,好不惬意。霍将军一身风尘仆仆回来,夫人也心大,不去招呼。 这样好的机会,灵歌便一直观察着霍将军的动向,指望着有机会能独处。只可惜,霍将军这人太过正直,从不许她在内室留两句话的功夫。 但灵歌不泄气,越是这样的男人,越是会对女人死心塌地。等他领教了她的厉害,必后悔没有早日遇见她。 唯一难搞的是霍夫人允岚。第二日,太阳高悬,允岚在房间里闲得无聊,自己与自己下了几盘棋,后突然将棋盘掀翻了,叫青竹带了一把小板凳,一串刚洗的葡萄,一个背篓,还有个小铲子同她一道外出。 允岚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灵歌弄不清楚,只能一路跟着去城郊的庄子上。找准时机,笑着问青竹什么情况,青竹冷了脸,一个字没给她。 去了庄上,允岚将凳子一摔,一屁股坐上去,感叹一句:“嗯,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里的野菜真是丰沛。” 转身,便从青竹手上接过来葡萄,叫他领着灵歌去采野菜,好叫将军今晚上吃一顿丰盛的。 灵歌目瞪口呆,这大太阳晒得人快中暑,还要去采野菜?同允岚去说明早再来,允岚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撇眼珠,冷冷看着她,不容置喙。 灵歌只好去田地里蹲着找野菜,想着将军若能知道她费了这么大力气采来,心里也会十分感激,或者生出几分好感来,便又多了几分动力。 厨房里便用这些野菜炒了一点猪肉,算是加菜,端给霍为房里。 霍为却只吃那野菜,将猪肉都夹到允岚碗里。 允岚倒是坦荡荡,将肉都吃了个精光,吃完才摸摸肚皮,又看了看桌上的几个空盘子,对霍为夸赞道:“看来轩辕渂果真没说错,这灵歌做婢女真是一等一的厉害,今日将军吃的野菜,可都是她费了功夫,顶着大太阳摘的。” “哪里,都是奴婢应该的,将军如果喜欢——”灵歌赶紧抓住时机表现自己。虽然允岚给她邀功,灵歌很意外,但是这是个在霍为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哦,还行。”霍为的语气波澜不惊,放了碗筷,扶允岚出去散步。 看着这夫妻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灵歌气得直咬牙,她劳累到现在,脸上晒脱了一层皮,手指磨粗糙了,腰也酸脚也疼,就得了这么一个“哦”字? 又过了几日,灵歌终于忍无可忍,因为允岚似乎这样捉弄她上了瘾,每日端着小板凳去庄子里的树荫下坐着,远远监视她采野菜。 晚上回到房间,灵歌对着铜镜,看着里面皮糙肉厚的自己,同几日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粗糙起茧的手指慢慢抚上脸颊,那触感让人沮丧绝望。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坚硬决绝:“段允岚,你想用这种方式毁我容颜,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说完,灵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血红色胖肚细口瓷瓶,利落地出门去厨房。 厨房里允岚正在清理野菜,细细洗一遍,再淖水去掉苦味,这才交代厨子做什么样式。在菜里下药是不太可能了—— 允岚看灵歌在门口站着发呆,对她招招手,帮我把这壶酒送去给将军。 灵歌眼珠子一转,立即过去接了哪壶酒。酒香扑鼻,清冽醉人。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灵歌将血红色胖肚细口瓷瓶中的棕色液体悉数倒入酒瓶中,摇匀之后送入将军房中。 霍为还在书案前看文书,闻到酒香,不自觉皱了皱眉头,遣灵歌出去。 后脚允岚进房里来,后面跟着厨子送吃食过来。 霍为便吩咐厨子,将那壶清香扑鼻的酒放回酒窖里,他不喝酒。 将军不喝酒?哪有男人不喝酒?厨子稀奇,说这酒多好喝,来历多么不凡。 这鬼话连篇的,允岚轻笑一声,转头吩咐厨子,将这壶酒送去对面,给轩辕渂享用:“如此好酒,自然不能浪费了。” 这一招棋,灵歌更是没想到,她在门外才看到厨子端了酒壶离开,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却被允岚叫进房里,帮将军布菜。 这——灵歌咬唇看着远处离去的厨子,又回头看了看俊美无双的霍将军,终还是回来,帮他夹菜。 只是霍将军又不喜欢别人帮着布菜,灵歌站在这夫妻二人中间,显得十分尴尬。 而轩辕渂那边不久,便听到一阵瓷器被摔碎的东西。 灵歌不自觉发抖,因为轩辕渂那边的小厮派人来禀报,轩辕渂已经鼻孔流血,怕出大事,要出去请大夫。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霍为、允岚和灵歌。 青竹在外面守门。 “轩辕渂已经中了你的毒,五步逍遥酿,若是没有解药,怕是两个时辰之后便会暴毙。”允岚不紧不慢地说,两眼盯着对面那脸色苍白,六神无主的西域女子灵歌,“你还不从实招来?” “你早知道我下了药,还要让厨子送给轩辕渂,明明是你谋杀!”灵歌连日来的委屈气愤,一下子倾盆而出,怒气直指允岚。 允岚轻轻笑了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下药?我可没有。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碰过那壶酒。” “你,你卑鄙!”灵歌咬牙切齿。 “我卑鄙?你都要对我夫君下药,想要爬床,我难不成还不能还手,活该就应逆来顺受?”允岚冷笑,“你自己选吧,是去给轩辕渂做解药,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然后给他陪葬。” 对面坐着的这个女人,你看她眉眼淡淡的,高高坐在餐桌上,年纪尚浅,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颤心寒。铺在灵歌面前的两条路都不好走。她不想给轩辕渂陪葬—— 看着灵歌流泪,允岚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霍家是不许纳妾的,你就算同我家将军有什么猫腻,也给不了你想要的自由和荣华富贵;倒是轩辕渂出身英王府,他妻子比我宅心仁厚,去望京投奔她,指不定还有些可能性。” “假仁假义!”灵歌根本就不相信允岚的话,但她没有选择,只能一步步走向轩辕渂的院子。 霍为有些心软:“打发了她便罢,何苦这样为难她?” “怎么,到手的美人要给他人,心里不爽快?”允岚高昂起头,讥笑道。 霍为看她似乎有些生气,便过去站在她身后,给她轻轻揉着肩膀。这几日,允岚总是腰膝疼痛,累得不行,霍为有时间便帮她捏一捏:“我是担心你。你何必因为她,惹得自己不舒坦?” “我是打算放了她,可你知她刚刚做了什么?”允岚脸上带了一丝怒气,“她带了麝香过来,这是想要让我做不成母亲罢。” 灵歌这几日摸着允岚的喜好和饮食起居,渐渐发现她怀了身孕。刚刚灵歌身上带着的麝香,是突然散发的,浓烈的气味,顿时让允岚的肚子疼痛。 灵歌进入房内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了事情不顺利,因此从身上的瓷瓶中倒出几颗麝香丸。麝香除了可以避孕,还会导致滑胎。幸而允岚早些发现。 既然灵歌下了杀手,毫不留情,允岚也不是怂包子,更加不会这样善罢甘休。她的原则是,别人对她如何,她便对别人如何。灵歌不仅心思歹毒,还要害她的胎儿,她便要叫灵歌也吃些苦头,叫她去望京里头找段思涵也好。 段思涵是除了段家父母以外,唯一知道允岚要来阜疆的人。而段思涵竟想借此机会杀了她灭口。允岚要说不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 若段思涵同灵歌这两个坏人掐起来,定然十分精彩。灵歌大约是讨不到任何好处,段思涵也会鸡飞狗跳,算是让允岚心中的不平稍微缓一缓。 允岚算得没错,第二日早上,一向咋呼的轩辕渂,此刻安静得出奇,后来推开门,便是命令来人,将被窝里的歌灵拖出去,叫人来杀了她。 ☆、一叶红-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轩辕渂见缝插针, 给霍为夫妇送西蛮婢女,想要离间这二人的感情。这西蛮婢女灵歌也不是省事的, 直接上药想要爬床。 这件事被允岚发现并揭穿, 那掺了药的酒水最后送到轩辕渂口中。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允岚原本的算计是, 轩辕渂会斥责灵歌,灵歌便去望京找段思涵。 只没想到轩辕渂竟勃然大怒, 要直接杀了这灵歌, 叫人将她拖出去。灵歌被拖出去时,披头散发,鼻青脸肿, 眼神涣散, 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只奇怪的是衣衫整齐。 允岚心中许多疑问, 便去营里看押罪犯的地方,找到灵歌,问她什么情况。刚刚有人来报,轩辕渂似乎还中了一种毒——一叶红。 这种毒潜伏在体内六个时辰。若不能及时医治,便发作十分迅猛, 人会失去理智和判断,疯了一样四处捶打, 最后将自己累死痛死,血流而尽。 “你从哪里得来的一叶红?”允岚站在一片泥泞的营地外,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灵歌。 军医在配药,但没什么把握, 因此要先将灵歌的性命留着。 灵歌冷笑一声:“真是稀奇,你竟关心起轩辕渂那个猥.琐小人!” “我虽不待见他,但他好歹是我朝官员,此时当同仇敌忾——”允岚抿着嘴唇,面上极不情愿。 灵歌放声大笑:“你当我三岁小孩那么好骗?他是你妹夫,所以你必须保他的命。只你同霍将军为中原的狗皇帝尽忠拼杀,却没想过这轩辕渂就是想要霍为的命?” “什么意思?”允岚眯起眼睛,谨慎地盯着灵歌,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蛛丝马迹。 灵歌嘴角撇起一丝邪魅的笑容,满是不屑:“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告诉你吧。我前两日便听到轩辕渂同亲信说,上次同胡人的那一场战争,他就是用一叶红差点杀了霍为。这一次他也打算叫人暗中带货,用同样的手段杀了霍为,亏我之前心软换成了五步逍遥酿。” “当真?”营地后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木架后大跨步走过来,是霍为,满脸的愤怒和冷峻。 刚刚听说轩辕渂中毒一叶红,霍为便十分怀疑这里边的猫腻,因为他同胡人那一场战争中失利,甚至导致自己头部受创,无法辨别人脸的差别,都是因为中一叶红的毒。幸而在发作伊始,他便遇到了一位多年行走边塞的老郎中。更巧的是,那郎中刚刚医治过一个同样的胡人,因此手上正好有解药,这才救了霍为一命。 霍为一直怀疑,是轩辕渂动的手脚,无奈没有证据,只能暗中观察。没想到,这一次战场上狭路相逢,还真是轩辕渂动的手,甚至还想故伎重演。 听到灵歌的话,霍为一下子窜出来,想要更进一步确认。 灵歌早就破罐子破摔,实话实说:“千真万确。” 霍为立在牢笼前,久久说不出话。 允岚知他受了不小的打击,只能站在他一旁,靠着他,伸手轻轻抚着他的手臂,握紧他宽大的手掌。她知道,怀疑轩辕渂是一回事,确定轩辕渂要杀人偿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都说坏人活千年,这话说得一点不假。轩辕渂的命很硬,到了傍晚,军医便已经找到了药方,并配制出了汤药,给轩辕渂服下。效果明显,不一会,轩辕渂便已经醒了,只是行动不太利索。 醒来的第一件事,轩辕渂要亲手杀了那叫灵歌的女子。 偏巧,这叫灵歌的女子竟然凭一人之力,从军营里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飞走了。轩辕渂气得快要爆炸,叫人四处搜寻。到了快夜半时,轩辕渂得到消息,灵歌逃到了城外的忘关坡附近。探子回报,忘关坡附近有一小支西蛮人驻扎,还带了不少扫荡的妇女和牲口。 这一下如同点着了秋风中的枯草,轩辕渂下令,让几队军马立即出击,尤其霍为要跟着做主力。 霍为冷眼看着轩辕渂,并不同意,这个命令实在太傻,这边疆的晚上又暗又冷,相比之下西蛮人对此地更加熟悉,贸然出击必然危险。更何况,对方的情况并没有摸清楚,霍为拒绝服从情绪化的命令。 “你身为长陵国的将军,今上给你俸禄,就该为人民百姓的生死担起责任。你没听到探子来报,有许多妇女被掳去,等着救援?”差点被毒死,轩辕渂正在气头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便拿将军的责任这个大帽子,来强迫霍为答应出军。 ☆、噩耗,不会放弃你-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轩辕渂被灵歌下毒, 差点死掉,想要手刃她, 没想到她竟从军营中逃走。 得知灵歌的下落之后, 还找到一小支西蛮人的驻扎部队, 轩辕渂被情绪蒙住了头脑,强逼着霍为一同出去剿匪。 众副将格外犹疑, 因为探子说那一小支西蛮人的部队, 貌似人不多,还带着妇女,那就该趁此机会一举歼灭。但霍为将军说得也对, 情况尚未探明, 贸然出击很是危险。面对轩辕渂的步步紧逼,霍为也十分大气凛然地拒绝:“若对方设了陷阱, 如此出城追击,必然全军覆没。” 一时间。霍为和轩辕渂两方僵持不下。 “将军如此贪生怕死,是因为夫人在此吧。”轩辕渂眼里透着奸佞的小人得志,笑眯眯看着霍为,“当然, 这都是那些无耻小人的看法,我想将军必不会是这般没有大局观的人。” 霍为的脸霎时冷下来, 当即要发作,允岚偷偷伸手握住他宽大衣袖下的掌心,这次没有争起来。 出城之前的准备时间,允岚同霍为在房里更换盔甲。 “看来我真不该来这里, 让你被轩辕渂拿捏要挟。”允岚有些累,坐到床边的木椅上,低着头说,“我现在即刻启程回望京吧。” 刚刚在众副将面前,霍为之所以无法辩驳轩辕渂,只能听从那个愚不可及的命令,都是因为允岚——霍将军的死穴——被人拿捏着。否认轩辕渂的提议,那就等同于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大局观,都是因为夫人。 霍为停了整顿,回头看一眼默然坐着的允岚,她一手护着略微突出的肚子,低着头。 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他蹲下去,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允岚,不要愧疚。我不怕别人说我贪生怕死,也不怕别人说我没有大局观,因为我总能力挽狂澜。但是你——你在战场上,很容易被伤害。” 轩辕渂再如何坑他,他总会随机应变,将一切掌控在掌心。这是霍为的自信和孤勇。可若允岚在他身边,他就无法施展开来,总怕她受到伤害。 允岚泪眼迷蒙望着他,不停点头。 霍为给她擦掉眼泪:“待会我就要出城了,你一个人留在阜疆城里,暂时不要回望京。没有准备好,更容易被人在路上伏击,在这里好歹我可以多留一些人看着你。” “那你一定要回来。”允岚说着又哭了,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耍起了脾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允岚最近发现自己颇有些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想要哭。 霍为笑了笑,手掌放在她肚子上:“放心,我还舍不得把命交给阎王。有机会,还得叫你给我多生几个。” “谁要给你再生几个?”允岚气得笑起来,鼻头红红的,伸着拳头轻轻捶他的肩。 这一番夫妻间你侬我侬,轩辕渂便派人过来催促上路。 出门后,霍为回头看一眼,房门口的那个女子,孤伶伶站在那里,身姿单薄。他当然拼死都会回来。随行之前,他对张全张群又细细低声交代了一遍,这才离去。 没了霍为在身边,允岚在夜里辗转难眠,早上天亮了,也不甚想起床。照说,昨夜里,轩辕渂带着人急行军,应该与西蛮人正面冲锋了。但是到现在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青竹还是照常给她打水洗漱,服侍她早饭;张群张全也不怎么说话,就是守在她附近。 但到了快正午时分,青竹却突然拿了包袱过来,叫允岚去外面乘马车。马车外面虽看着不起眼,但里面却十分的舒适,也能看出来木质结实,还有那匹马,是霍为前不久带她去互市上买的一匹浅金色的母马,虽算不上汗血宝马,也没有完全驯化,但身姿矫健,耐力十足。 这是要让自己离开阜疆吧,可是霍为说了不让她回望京。 “这是做什么?”允岚有些疑心,难不成昨夜和今早,青竹和张群他们就在准备这些? 张群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赶紧解释:“昨夜将军离去之前,叫下官带夫人去城郊法华寺避一避。夫人怀有身孕,去城郊静一些,等将军回来,也更好。” 霍为连让她逃跑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不知为何,允岚十分不安,总觉得张群和张全有什么隐瞒着她。 可这两个人如同木头,什么话都问不出来。青竹也看不出什么猫腻。 允岚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只能狐疑着上了马车,越来越远离阜疆城,赶往荒郊外的法华寺。一路上急匆匆,允岚颠得头晕,腿脚也肿了。到了傍晚时,便叫张群张全停下,她要下去坐一会,吃个晚饭。 青竹似乎有些迟疑,看了一眼张群。 张群眼珠子转了转,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停车,让青竹下去准备,时时刻刻跟着允岚身后,以防她需要点什么。 一路上都呆在窄小的马车里,允岚烦闷不已,坐到了一个茶肆的门口,找老板要一杯清茶来喝,顺便吃点馍馍。 也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这里没什么人,茶肆老板几乎没什么事情。允岚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馍馍只咬了两口,有些想吐。 这时候,茶肆门口经过两个头戴布巾的粗衣男子,年纪轻轻,神色有些仓皇,不免声音有些大。允岚听着,渐渐皱了眉头。 张群一直护在允岚身边,时时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听到这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内容,下意识先看了看允岚,立即起身,凶神恶煞地对那两人怒斥:“一边去,胡说什么?” 那两人一看张群满脸横肉,身强体壮,腰间还配了一把大刀,便知道这是自己惹不起的爷,立马掉头要走。 顾客被赶走,茶肆老板不依:“你这样,我生意还怎么做?” 一旁站着的张全默默地掏出两锭银子:“这算是刚刚两人的茶钱。” 茶肆老板喜滋滋过去收了银子,没有半个不字。 那两人眼看就要走,允岚已经护着肚子,三两个箭步过去:“二位请先留步,你们说霍为——霍将军在黑水河遭遇突袭,可是真的?” “夫人!”张群拦住允岚的去路,同时眼神威胁那两个年轻人快点走。 允岚一直担心霍为出事,今日一整天,帕子都快给扯烂了,她这会哪管其他的,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张群这个常年习武大汉推开,直奔那两个年轻人去问。 张群和张全自知拦不住,便都默不作声,只示意青竹过去允岚身后。 果不出意外,允岚听了那两个年轻人的话,肚子疼得几乎晕过去,头上冷汗涔涔。 青竹正在她身后,赶紧伸手扶她坐在板凳上歇着,好声安慰着:“夫人,这都是传言,咱们家将军用兵如神,就是绝地也能逢生,这次和西蛮人就是小打小闹,夫人您不要过度担心了,先去法华寺安置好,以肚子里的小公子为重才是。” 允岚咬紧牙关,手掌摸着肚子里那块肉,它似乎轻轻动了一下。这一下给允岚许多的安慰。也许霍为出了事,但是肚子里的孩子还陪着她。 张群张全也都劝慰允岚赶紧上路去法华寺,毕竟,将军遭遇大规模突袭的消息从阜疆城外传来时,还是大早上。现在到傍晚也没有任何消息,怕是凶多吉少,要先把夫人安排好。夫人和肚子里的小公子要分毫差池,那他们死了也没有颜面去见将军。 “听说霍将军带领的军队,在黑水河一路遭遇大规模突袭,几乎全军覆没,血流成河,和西蛮人同归于尽了。”这便是那两个年轻人的原话。 大概也是定局了。 允岚却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我不去法华寺,我要去黑水河找他!”她不想认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个“他”就是她的夫君霍为,是她好不容易认定了的一辈子的那个人。他就这样死了吗?她不相信! 无论张群和张全怎么劝说,青竹恨不得跪下来给允岚求情。将军这若是真去了,有个遗腹子也总过好后继无人。 允岚也不是不懂这一点,但是,她不会退让。她和青竹保证,她会照顾好自己,甚至当场给自己开了一副药方,叫青竹去附近的药店抓药,顺便买了不少安胎顺气的药丸。 不论如何,她都会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实在没办法,青竹飞毛腿一般去抓了药,赶在天黑前回来。这次换允岚催着他们上路,回阜疆城,去城外的黑水河找霍为。 一路上颠簸,阜疆夜晚的热风,却吹得她脊背发凉。天上的星星十分闪亮,允岚却毫无心思关注。 如果霍为死了,她当如何?她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是那样的自信出众,她相信他的才能,从没想过这一天会来临。甚至,在望京的时候,她担心他受伤,极度焦虑夜夜难眠。她当时只想着,这一场仗打完,她就是连哄带骗也要叫霍为辞了官,以后再不要这般铤而走险。 得亏那汗血宝马的脚力厉害,一路拖着马车到黑水河,已是第二日午时,竟毫无疲态。 ☆、我不能死-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马车停下来, 允岚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掀开马车帘子, 帘外是一片苍茫的草原, 不远处有条深色的水带, 蜿蜒曲折。听人说,黑水河在白日里都该是浅黑色, 可如今, 四下里西蛮人和中原将士的尸体互相交错堆叠,有些人的手里仍旧握着长矛,长矛的另一端是某个人的头颅。从眼睛过, 从后枕处出。 鲜血淋淋, 每一个场景,都能看得人寒毛直竖。张群张全早看惯了这样的场景, 没什么反应。青竹服侍霍为许多年,但战场亲眼所见还是很少,这一路不知道吐了多少回。 允岚强忍着胸口的吐意,绕过那些死状可怖的尸体,一个个找起来。从正午到傍晚, 天渐渐黑了,四周目力所及的草原上, 雾气渐起,允岚的眼里都是泪水,沾满了雾气,鼻头通红, 还在一个个核验那些死去的人。 “夫人,你歇一歇吧,你都找了两遍了。一点东西不吃,这怎么行呢?”青竹跟在她身后,捂着嘴,手上提个布袋子,里面装的食物。 允岚却恍若未闻,她不敢懈怠:“轩辕渂都找到了,他不可能找不到。” 此时虽已经找到了英王家的庶长子轩辕渂的尸体,让张群张全去处理了,但霍为的一丝踪迹也找不到,包括尸体。 “夫人,你就先歇一歇。既然找不到将军,说不定是被西蛮人掳去了,还有活着的希望。”青竹几近恳求。 允岚这才停下来,双手捂着脸抽噎,全然不顾那上面沾染的鲜血:“到了晚上,会有狼过来。今晚要是找不到他,以后我也找不到他了。” 阜疆上的荒原狼很多,天一黑就会出来觅食。如果找不到霍为的尸体,要么就是青竹说的,可能被西蛮人掳去了。但是霍为性子那么烈,他是不会叛国的,只会想办法自尽。 那就只能趁他变成白骨之前,先找到他。 说着,允岚便伸手抵着自己的胸口,揉捏着那里,似乎要控制住那里的痛感。突然的腹部绞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头上的冷汗再一次冒出来,这次允岚站不住了,她的肚子也剧痛起来,似乎还流出了一些液体。 糟糕。 在青竹的搀扶下,允岚先在黑水河边的一个小灌木上坐着歇一会,紧急服用了安胎丸,这才整个人气色好一些。 夫人抱着肚子,脸色煞白,差点瘫软在地,吓得青竹也一哆嗦。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煞气重得不得了,平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夫人怀着身子。 允岚被送回了马车里。连日来的惊惧劳累悲痛,让她吃不消,刚刚还是晕了过去。 张群顾虑到荒原狼的凶狠,让青竹和张全赶马车,往阜疆城外的一个树林去。那里不会特别冷,也能生一些篝火保暖。明日赶路会更安全一些。 路上,允岚躺在马车上,渐渐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全黑,她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想要起身,青竹一把摁住她:“夫人,你需要休息。” 经过刚刚的惊险,青竹毫不让步。 允岚无奈地笑,枯燥的嘴角牵出一丝难过,眼里干涩,连泪水也没有了。手指慢慢抚上脖颈间,那里是红绳穿着的狼牙哨。 上一次,她吹响狼牙哨,他便拼死过来救了她。那时黑夜里的他,如同天神一般。那时风声猎猎,却十分温柔,和此时阜疆上的粗粝狂风有天壤之别。 悲从中来,允岚将狼牙哨紧紧捏在手中,凑到苍白唇边,轻轻地吹了一声。声音尖利,但柔弱,近似幼狼哀嚎之声。一阵风来,将这声音都吹散在阜疆的荒原上。 偏偏这时,在寂静的荒原上,有一道尖细的哨声有力地刺破黑夜,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允岚猛然转过头,撑着身子起身,侧耳倾听东边的响动。 青竹吓了一跳:“夫人你怎么了?” “霍为?”允岚喃喃地起身,并不理会青竹,只细细辨别风中的细微响动。 什么都没有,除了风声。允岚沮丧地摊回马车垫子上,难道是她出现了幻觉?不会的,狼牙哨的声音十分特别,同一般哨子截然不同。一定是他。 “出了什么事?”张群张全也发现这边的动静。 青竹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将军夫人这会突然跟魔怔了一般,又突然失了魂一般坐着不言不语。 下一刻,允岚似乎想到了什么,拿起脖颈处的哨子,使劲猛吹,哨声尖利,简直能划破人的耳膜,也穿破了风声。 东边的小灌木处,似乎回应一般传来三声同样的声音。 “是他!”允岚心急如焚,指挥张群他们打马过去。 张群有些担心安危:“我们并不知道对方的来路,夫人您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 将军下落不明,总不能让夫人也在这里出事。 允岚却推开他,扶着肚子,起身去外面给马套缰绳,他们不去,她去。 如果霍为真的在那里给自己发出信号,那么他不回来,便很可能是身受重伤。再加上哨声有些中气不足,允岚更加担心。 “青竹,照顾好夫人。张全,你留在这里保护好夫人,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探一探。”张群皱着眉头,顺手牵了一匹马准备过去。 允岚却叫他骑那匹汗血宝马。 把汗血宝马留给将军夫人,这样可以以防万一。可是看着允岚无声坚毅的眼神,张群明白她眼里的焦急和希冀,便不再多说,翻身上了那宝马,缰绳一扯,那宝马似乎极有灵性,刹那间便奔出老远,如同离弦之箭一般。 允岚十分忐忑,她咬着牙帮子,绞了帕子许久。希望是他,又害怕他受伤太重。等了许久,张群竟也没有回来,只呜呜呜听着狼群声此起彼伏。 怕是凶多吉少,张全已经在准备要离开这里。 终于,张群回来,宝马马蹄揭过荒原上的一层黄土扑面而来,带回来的是个好消息:“夫人说得没错,将军就在那边的林子里,只受了重伤,需得赶紧用药。” 允岚听到这话,脸上终于现了一丝笑容,张群并没有说霍为的伤势—— 张群出去那么久,青竹也跟着担心不已,便质问他出了什么事。张群便说了刚刚遭遇狼群的事。 “将军没被狼群咬伤吧?”青竹随口一问。 气氛却一时冷凝下去,张群坐在马车帘子外面不说话,剩下几个人也都凝神听着。 许久,张群才安抚一般,说:“我去得及时。” 一路上都不说话,允岚却又觉得烦躁无比,觉得这马车如此地慢。 终于到了,允岚蹒跚着走过去,看到霍为半躺在粗大树干下,浑身是血,尤其是小腹上,一片殷红,还有那小臂上,似乎是被狼群扯开了一块肉,森森白骨在外面露着,星光照得那样亮。 允岚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可是因为是他,是心尖尖上的人受这般折磨苦楚,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捂着嘴,一个劲地流眼泪。 偏他仰着头,对着月光,朝她笑。 他知道,她来了,老天真是厚待他。 允岚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却顾不上擦,赶紧吩咐青竹拿准备好的草药敷上去,又将止血的药丸给霍为服下。她早料到,霍为就算活着回来,必然也是满身伤痕,便让青竹在药店买了许多止血的内外服药,尽量买一些成品。 而他腹部和胳膊上的创口,则必须先用针缝起来。 这件事当然要由允岚亲自来做,不是没有捏过缝肉的针,也不是没有给乱葬岗的死人缝过,只是摸着霍为冰凉的皮肤,允岚的手就不自觉抖。 可就算再抖,也得咬着牙把伤口缝起来。 “别哭了,哭得我心疼。”霍为说着,还想挪动胳膊,给她擦擦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就没见她掉过泪。可这一次,真是叫她眼睛都哭肿了。 允岚叫青竹按住他的胳膊:“不许动!” 命都快没了,还想着卿卿我我。后来允岚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恨得咬牙切齿,总要把霍为骂一顿。那时她约莫知道,霍为可能救不活了,因为失血太多。 后来给霍为缝针,霍为几乎都没什么反应,还安慰允岚:“不疼——” 因为伤势太重,霍为不宜颠簸,也没有熬过危险期。张群和张全便将霍为抬到马车里歇着,允岚则陪着他,照顾他准备汤药。 第一夜是最凶险的,允岚躺在他身侧,听着他几近于无的鼻息,同他的冰凉手掌捏了一宿,也担心彷徨了一宿。 她知道自己该做好心理准备,若是霍为就这样去了,她该如何自处。可是脑子就如同一团泥浆,问题就是无法往下推进。 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允岚接受得很快,有痛意有恨意却也快慰;可是,她无法接受霍为的离开,她有想过要同他长长久久,从未预料一切会戛然而止。 所幸,霍为身强力壮,那些伤口也都没有伤及要害,三两日见竟慢慢好转起来,也能动动手脚活动。 允岚这几日要被他吓死,他居然还好意思胡扯:“那天晚上看到你,我便知道,我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还没死呢,你就哭得这么伤心。若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看着她一个劲地哭,霍为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夫君真是不称职。 ☆、活过来-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霍为在阜疆的荒原上受了重伤, 允岚给他包扎缝伤口,挺着肚子照顾了两日。 这两日里, 允岚一直提心吊胆, 好在肚子里的孩子还算安分。就是有时候□□分了, 会有些担心。这孩子会时不时动一动,昭示自己的存在。 狭窄的马车里, 霍为睁眼醒过来, 已是第二日的傍晚。他嘴唇脸色都发白,眼睛也干涩,布满血丝, 喉咙也灼痛。侧头, 看着身侧蜷缩的小女人,她眉头皱着, 似乎梦里也在担心。 霍为嘴角牵起一丝笑。 将军醒了,似乎精神还不错,青竹便端了水去,给霍为喝一点,顺便吃点稀粥。 又过了一天, 傍晚时分,阜疆城里的一员副将便带着宽敞的大马车来, 驮着霍为回去。昨日,霍为便叫张全去通风报信,将人接回去,因为他们没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天气炎热, 阜疆到处尸横遍野,尸体腐烂很快,对孕妇不好。听了青竹描述,允岚这一路为他奔波受了多少苦,霍为就心里堵得慌,又是心疼,又是甜蜜。 更何况,他们得赶紧运两具尸体回去。其中一个是轩辕渂,满身的血,头还拼不上去,是被人一刀削掉的。 轩辕渂的死因,霍为也同允岚细细讲了一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一晚,轩辕渂执意追击那一小支西蛮人。情况都没有摸清楚,就觉得以少胜多,胜利是必然的。没想到附近还有西蛮人的主力军。因此,夜半时分,不熟悉阜疆的汉军,一时之间突然遭遇西蛮人的大肆伏击,将士死伤惨重。 慌乱之中,轩辕渂被一阵刀光剑影掠过,好几次差点成了刀下鬼,见形势急转直下,已是败兵之象,赶紧让出决策权,让霍为主事。 霍为分析了敌我兵力对比,判断敌军可能的方位和战术,同众副将紧急商议对策。当时的情况,只能兵分两路,想办法让其中一对绕到西蛮人背后去。 其中一路沿着黑水河走,另一路从忘关坡侧面上去。当时,两条路都十分险峻,黑水河被袭击的可能性小一些,但若是遇到伏击,必然反击困难。 霍为知道,轩辕渂这个人疑心十分重。为了以示公平,便让轩辕渂自己选。 轩辕渂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筋,让霍为先选。 霍为厌恶轩辕渂,毕竟大约一年之前,与胡人战斗中,轩辕渂为了抢功劳,竟然不惜用阴狠手段和毒药害死自己,手段阴毒。此时,霍为对两条线路了如指掌,别人不知道的优缺点,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总能选到最利于他的哪一条路线。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你明明有机会还击害你的阴险小人,可是你就是做不出来这种事情。霍为不是没有考虑过法华寺里,怀着身子的允岚,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得起她? 可是战场是不讲儿女私情的,只能尽量让更多人活下来。总之,为了顾及大局,霍为最后还是选择了走黑水河,清点了一部分自己的亲信手下,剩下的主力大军都留给了轩辕渂。 主力大军都在轩辕渂那里,拿到军符,轩辕渂当然没有异议。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兵分两路。 偏这个时候,那个叫灵歌的西蛮美女,竟被人抓住了。通过之前的蛛丝马迹,已经有人觉察出,她是与阜疆城中的西蛮人里应外合,被关押时得救了。 这个能混进阜疆城的西蛮人,必然不简单。更何况,这个灵歌还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因此,虽然情势紧急,霍为催了又催,都不奏效。轩辕渂决定当即盘问灵歌,盘问西蛮人的策略和主力在哪。 灵歌的奸细身份既已曝光,自然不会在乎这点皮肉之苦。她只是笑,冷冷地、不屑地笑,露出紧紧咬着的白森森牙关。 这笑容实在刺眼,轩辕渂一甩袍子,叫人拿了带刺的鞭子来,他要让这女子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他就不信这单薄女子,竟然还有这等骨气,能一直咬着牙不说。 这样实在残忍,这个女子虽然过分,但大家都是微不足道的子民,都有自己的民族要维护。对这样一个弱女子下狠手,霍为不赞同。 纵使身边的副将都觉得残酷,也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决意不干涉轩辕渂的事情,免得惹祸上身。 毕竟轩辕渂如今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已经失去了神志。赶紧逃出西蛮人的控制,才是当务之急,轩辕渂却忘得一干二净,脸色涨红,仿佛走火入魔。 面对那浑身是血的灵歌,轩辕渂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接过旁边递来的鞭子。 “适可而止。”霍为突然出声,伸手握住了轩辕渂手中的鞭子,“她就算罪该万死,也不该浪费时间在这里折磨她。你还不如一刀杀了她,一了百了。” 霍为的话虽然冷,但趴跪在地上的灵歌,勉强侧头,透过蓬乱的发丝,眼里都是敬畏。她有骨气,可是再这样折磨下去,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给个痛快。 “哈,一刀杀了她岂不是便宜了这个女人,让开!”轩辕渂随手一鞭子挥开,鞭子上的银色长针,将霍为肩膀上拉出一条血口子。 这——霍为将军虽然平日里脾气好,不怎么计较,但是这次轩辕渂的行为,堪比当众打了霍为一巴掌。 一下子,众将士更加不敢言语,害怕轩辕渂和霍为即将打起来,他们该如何站队。 “叫你让开,你不让开,你受伤了怪我?”轩辕渂脚下挪动几步,不敢直视霍为冷冰冰的眼神,嘴里只敢狡辩。 霍为究竟会息事宁人,还是为了这个西蛮女子和监军轩辕渂吵起来? “霍将军,我知道今夜必死无疑。敬你是条汉子,便给你个忠告。”摊在地上的灵歌,慢慢撑着身子起来,两眼直视霍为,“你既知道轩辕渂是个小人,曾下毒想要暗害你的性命,今日还要同这个杀人灭口的小人为谋,不怕他再害——” “唰”一声,刀锋划过,刀入肉里,声音沉闷,灵歌立时倒在地上。喉咙间虽然血流如注,但一双眼睛却因为痛苦睁得老大,正好盯着眼前手持大刀的凶手轩辕渂。 众人的脸一下子拉长,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吓得瞟一眼轩辕渂,瞟一眼霍为,又都低头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风声猎猎,轩辕渂错开一步,看着一臂之遥的霍为,浑身汗毛倒竖。 霍为身强体壮,从十五岁,便跟着父兄驰骋沙场,立功无数,成为霍家独留的一脉。运兵打仗不在话下,更不用说刀法武力。原来霍为早知道自己下毒害他? “此时当以大局为重——”气氛冷凝,霍为出面调解。现在情势危险,当互相团结,切不可内部先乱了。 “这女人说的什么鬼话?”轩辕渂扔了手中的刀,抢了霍为的话,笑道,“霍为兄,你刚刚说的真对,我就该一刀杀了她,免得她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挑拨你我之间的情谊。” 谁跟你有情谊?霍为当然讨厌轩辕渂,但刚刚有士兵来报,西蛮人已经进一步逼近,有围合之势。已经不可再拖,得立即兵分两路。 偏偏轩辕渂此时虽脸上带笑,但临时要求自己去走黑水河。明面上的理由是,黑水河相对艰险,霍将军大概又是为他考虑,所以这一次,轩辕渂要带兵去黑水河那条路,毕竟那条路离阜疆城也更近。 轩辕渂面上十分真诚,叫霍为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心道歉了。直到重新分配人员时,霍为要求轩辕渂精简一些人力,轩辕渂却死活不肯交出兵符,直接上马就带队离开。 人多就是力量,如果遇到袭击,部下越多,轩辕渂自己当然更安全。他又不傻,当然不会把兵符交给霍为。更何况,在轩辕渂的认知里,霍为和这世上的所有人一样,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没有人会傻到放过自己的仇人一命,还自己送死的。 这就是轩辕渂的逻辑,他觉得霍为选的路更好,所以抢了去黑水河的机会。也就是说,阴差阳错中,轩辕渂自己抢了死路,最后死得那么惨。 当时,轩辕渂执意带着大部队去黑水河。黑水河最大的问题在于,不能被发现。可轩辕渂带着这么多的人,大大增加了被发现的几率,也就被西蛮人主力部队截获,轩辕渂首当其冲被一刀砍头,死状可怖,将士四散,根本谈不上上阵杀敌。 优势一下子变成了绝对劣势。 而霍为也受到一小支西蛮人的侵袭,浴血奋战之后,不忍心轩辕渂就这样死掉,因此绕道西蛮人主力部队后面,带着兄弟们,一举将西蛮人歼灭,还杀了西蛮人的二皇子。 就是这个二皇子,制造了此次的大危机。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哥哥,也就是霍为和允岚在阜疆城郊的客栈中发现的那具男尸。关键是这个二皇子,他将自己哥哥的死,嫁祸给中原人,成功挑起西蛮人和汉人之间的冲突,也就推动了阜疆周围的骚乱,也是他派人去和灵歌暗通,放出各种消息,一步步引鳖入瓮。 此次要带回去的第二具尸体,就是这个西蛮二皇子。 虽然此次出击获胜,但是最开始追击的决策是愚蠢的,该承担责任的人是轩辕渂,偏偏他已经死了。死者已矣,无法追究,只能霍为扛着。 更严重的是,轩辕渂说到底是英王的庶长子,是用了心思培育,打算让他以后大展宏图的。英王若是得知儿子死去的消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望京里,英王府同霍府,三皇子和太子之间,必然也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好不容易,霍为带着一身重伤回去望京,连跪下都难,偏这时今上来宣人进宫,霍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卖惨-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霍为在阜疆受了重伤, 压根没有修养好,便紧赶慢赶回了望京。天气炎热, 轩辕渂和西蛮二皇子的尸身腐败严重。允岚曾同霍为商量, 要不要给尸身上防腐药。 防腐这方面允岚有些研究, 在医书上也看过不少。更何况,她的师父曾是宗室子弟, 师父曾经说过, 那些名门望族皇亲国戚,都对长生不老和尸身不腐十分感兴趣。 在他们看来,长生不老当然好, 实在不行, 尸身不腐算是留了一线复活的希望。 霍为虽是个莽汉,在战场上舞刀弄剑带兵打仗的, 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再加上从小便耳濡目染,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阻止了允岚这样做:“现在好心做任何事情,后面都会被扒出来, 反被当成是害人的证据,就这样放着吧。” 人心叵测, 英王是什么样泼辣蛮横的人,允岚不是没有听说过。 单说英王这样的宗室,竟然先让庶子出身,就已经是圈子里的笑话, 也可见年轻时候的荒唐。毕竟庶子先出生,叫正室的脸往哪里摆呢?后来出生的嫡子地位该如何排呢?以后的世袭分封该如何弄? 话虽如此说,霍为毕竟心善,也能感念英王丧子的悲痛,便日夜兼程赶会望京。霍为这几日颠簸,伤口都裂开好几回,允岚一直贴身服侍着他,几乎寸步不离,脚踝肿了不说,眼睛也红过好几次。 终于回到望京,霍为才安歇一个日夜,外面就开始闹起来——英王难以接受自己的儿子这般惨死,指桑骂槐说是霍为害死,便执意不出丧,叫人将那些奔丧的物事都扔在霍家大门口。 真真是晦气。霍家老太君本还在为自家孙儿的性命担忧,这时候英王府又来闹,老人家一时吃不消,便晕了过去,再醒过来便嘴歪眼斜,话都说不清楚。 没个掌事的,霍府一时乱糟糟,中间还有两个婢女吵闹,允岚便将这两人绑到院子里示众,还叫他们好好看着。现在是关键时候,就得齐心协力。那些总想闹事的,便是这被打烂了腿的下场。 更何况,允岚也不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她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霍府是他们的保护伞,若一日还在,大家便好好生生,只管去打听,没有哪家的爷和奶奶是这么好伺候好商量的。 霍府的老太君和霍将军是出了名的和善,平日里对下人也不随意耍威风。丫头劳力们,也有自己的圈子,主子是好是坏,他们也掂量,在圈子里传。 允岚这一番威逼利诱,再加上霍老太君平日将院子里的人手都打理得服服帖帖,这时候都得劲帮着处理,低着头默默做事,一切有条不紊。 到了午后,霍为倒是还有那精神气,听说了允岚在家里施威,叫底下的一个个噤若寒蝉,只低头好好做事,他便觉得好笑,拿这事来说笑:“真想不到夫人竟还有这治人的本事。” 允岚也不敢示弱,给他翻个白眼,将他按回床上,又从炙仁手里接过那骨头汤,拿了勺子堵他的嘴:“可不是有治人的本事?我可是把你治的服服帖帖。” “是是是,夫人最厉害。你别光给我喝,我儿子也要喝。”霍为突然耍起无赖,一手摸着允岚明显凸起的肚子。 允岚下意识先撇头,旁边站着炙仁,他似乎无知无觉,低着头眼皮子都不动。最近这孩子长大了,和她相处日渐少了,便似乎没什么话说,他的心思,她再摸不准。 “炙仁,你去练字吧,这边没什么事了。”允岚侧头,对他微笑。 炙仁只点了下头,一声不吭,便低头缩肩出去了,那身板还是瘦弱,即使允岚叫人给他多炖些鸡汤和骨头汤。 他不是仆人,是她的弟弟,自然不需要他帮着做这些仆人才做的杂役。可现在他那低垂头的身影,就仿佛是个日日受气的下人。 “小孩子还在,你做什么说这个?”允岚回头,又白了霍为一眼,把汤碗塞给他,叫他自己喝。 霍为接过汤碗,舀了一勺子汤:“这多大的人了,十一岁不到,我也跟着父兄上了战场,也就你总把他当个孩子。来,喝一口。” 真是拿他没办法,你看他平日里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吧,他偏偏私底下就是这么没脸没皮。 “快点,我儿子要喝。”霍为示意她喝汤。 “谁告诉你一定是个儿子?我就觉得是个姑娘。”允岚一口将汤喝了。 霍为又给她舀汤:“姑娘当然是要哥哥宠,第一胎还是儿子好。” 允岚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就他这歪理邪说多:“说不过你。” 偏这时候,今上派李公公来传旨,叫霍为准备准备去宫里回话。 李公公走了,允岚倒是有些急了:“这时候叫你去,怕不是英王也在场罢。你这身体又不好,连跪下都难——” “别怕,不就是个述职,有一说一就好。今上他老人家仁慈,不会叫我跪着,怕不是还给我个凳子坐。”霍为似乎毫不在意。 “英王说是你害死他儿子,要你给说法。那你说说,轩辕渂的死因是什么?”允岚有些没好气,她一边叫青竹进来服侍霍为,一边唠叨,“轩辕渂自然是个蠢的,自己把命送了,但现在死者为大,你必然不能将他做过的那些蠢事,甚至是毒发你的事情揭发出来,毕竟人证物证都没有,说不定到最后,你还得给他个英名。再说——” “回来再说。”霍为伸手捧住她的脸,笑眯眯地啃了一口她的下巴,转身便扶着青竹走了。 霍为出门后坐的轿子,可颠簸得他五脏六腑都疼,只能用手掌轻轻覆在腹部,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近看额头上细细密密一圈圈的汗,豆子一般大,划过脸颊。 他当然知道,允岚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霍为拼死攒下功绩,祖上积德娶了个贤妻,去阜疆上经历那么多苦难,还挺着肚子,将他一条烂命捡回来。若不是允岚,他怕是早成了阜疆上野狼的食物。 这才回来没两天,今上也知道他受了重伤,偏这个时候宣召,便十分蹊跷了。要说打胜仗,今上作为一国之君,当然喜欢。只是英王痛失爱子,必然不会答应就这么息事宁人。轩辕渂已经战死沙场,这是不可挽回的损失,那么将阴谋论套在霍为身上,那就是公报私仇了,怕不是也有人在里面掺和。 如今,今上被英王逼着,要将霍为处置了,给轩辕渂一个公道。就看今上如何说。 到了后书房,今上正坐在书案后批改奏章,但能看出脸色不虞。整个书房气氛沉闷压抑,因一旁正坐着英王,不时拿袖子擦擦脸,或者是长叹一口气。听得人胸闷。 李公公领霍为进去,霍为便给今上行礼。 今上免了礼,倒是一旁的英王猝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用手指着霍为一顿劈头盖脸地骂,口水唾沫星子喷了霍为一脸。 李公公伸手拦着,也就不至于让两个人打起来。 霍为作为被指责的人,微微站在一边,也不反驳,毕竟感念一个父亲失去儿子,伤心在所难免。 无视英王骂得胡子撅起,霍为请示今上,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并拿袖子里的帕子出来,不紧不慢将脸抹干净。 英王见他这般从容自在,更加生气,一直骂到声嘶力竭。果然不出所料,说到最后,就是请今上主持公道。 一直坐在书案后的今上,手上还挥着朱豪笔,似乎完全没有听英王吵嚷,也没有要干预的意思。 一直到英王跪在地上请他主持公道,他这才扔了笔,转头问霍为:“霍爱卿,这次从阜疆回来的部下,有人说你故意安排轩辕渂去黑水河,让他挺而涉嫌,最后横遭惨死,可是真的?” “人证物证俱在,还能有假?”英王再跳起来,叉着腰过来教训霍为。 “英王怪我杀害轩辕渂这一事,我还真是刚刚才听说,吓了我一跳。”霍为学着英王方才叹气,长长吐出去一口气,仿佛十分郁结,“我记得我父兄们在战场横死时,是那般的壮烈无所畏惧,失去性命也毫不后悔,因为他们知道,成王败寇,既是自己的选择,上了战场拼杀,便是接受了战死的可能。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即便马革裹尸,也怪不得别人。” “你——无耻小儿!狡辩,都是狡辩!”英王气得跳脚。 这世上,讲道理怕是最没用的方式,允岚是担心,英王那般狡诈的人,霍为不能脱身。 她吃了两口晚饭,便挺着肚子,再开着大门,在夜色里等霍为。 望京里入秋很早,现在的傍晚,已带了湿气。霍老太君听说了霍为入宫,心里虽着急,但更紧张允岚的肚子。 虽或老太太说不出话,但还是派了贴身的妈子过来照顾允岚,叫她回去。 等了许久,允岚被露气侵袭,不禁捂着嘴咳嗽两声,这时候霍为的轿子慢悠悠抬回来。 允岚迎上去,霍为从里面出来,虽看得出他脸色苍白,不过嘴角带笑,应只是身上受了些苦楚,今上那边已经帮忙堵住了嘴。 待霍为回房,一切安置妥当,也洗漱完毕了,两夫妻呆在房里,这才说起悄悄话。 霍为把书房里的事都说与她听,还是因为怕她想太多了担心。 听说霍为卖惨,把自家死去已久的父兄拉出来卖情面,允岚捂着肚子笑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英王十分狡猾,我要不被他坑,那就只能比他更无赖。”霍为并不觉得羞耻。 允岚停了笑:“这样也好,这次分些功绩给轩辕渂,叫他得个好听的封祀,算是皆大欢喜,也堵住英王的嘴。后面他便不会再污蔑人,有今上作保,应会稳妥一些。只是你在战场上拼杀,差点丢了性命,今上却一点也不急,也不拦着些英王,真是叫人寒心。” “去年一场胜仗,打走了胡人,今年这一场叫西蛮人元气大伤。周围几个小国看到这下场,也不会轻举妄动。估计未来几年,长陵国都不会有大的外患,今上不需仰仗我霍家拼命,也正好有时间和精力来整饬内部问题。”霍为面色严肃起来,“他虽爱惜良将,但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不变的真理。” 不管今上和英王如何步步紧逼,霍为也不会丝毫让步。该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谁也别想硬塞给他。 外面虽风雨飘摇,但总还有些让人尴尬的好事——允岚怀着身子,为了夫君跋涉千山万水,去战场捡回他一条命的故事,被人广为流传。人人都说,霍将军他夫人真是个铿锵女子,有想法,又坚毅,该当楷模。 这桥段竟叫人写进了话本子里,在望京里的第一流书院里天天唱。一时街头巷尾都知道允岚的芳名,更是钦佩她的作为。 当然,允岚的亲身父母,段鸿宝和耿氏似乎并不这么想。段家突然派人到将军府,让允岚尽早回娘家一趟。 ☆、让?-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自从嫁给霍为, 允岚也就回门一次,还闹得不甚愉快, 后来就不再想回那个段家。那个段家的父母也不甚挂念她一般, 上次见到他们, 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 霍为回京后,段家父母打量人过来, 叫允岚回家。 允岚自己夫君重伤, 也不知段鸿宝这时候叫她回去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便也就搁置了。 偏几日之后,霍为病假完结, 第一日上早朝。允岚照顾他出门, 便收到了段府的帖子。这亲生父母要见女儿,竟还要下帖子, 传出去岂不是要叫人笑话?段鸿宝大概就是打的这主意,叫允岚毫无退路,毫无理由,只能乖乖回家。 当然,这等腌臜手段, 段鸿宝怕是做得到想不到,有人从中指点罢。 略一思量, 允岚叫人安排一番,用骡子拖了好大一个木箱子,足可装两个成年男子。外边还放着一两个小小精致的礼盒,统统跟在允岚的轿子后面, 一步步往段府挪去。 路边的人见到这轿子,看出是霍将军府,大家便都知道是霍将军的夫人回娘家。都说,真是没想到这将军夫人真真是贤惠,将夫君服侍得那样好,这回娘家也不忘带这么大的礼,那骡子拉的怕是回娘家的见礼,看着都是好物件,四周的人都在猜,那大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物。 允岚坐在轿子里,手掌在肚子上轻轻抚摸,却面无表情,两眼无神地看着那轿帘不停跳动。 不多一会,跟在轿子外的炙仁通报,已经到了段府。轿子停下来,允岚撩开那绿色帘子,长叹一口气,该面对的逃避不了。 进了段家,一路有人领着去见段鸿宝。不是在会客的正厅,而是在母亲耿氏的房里。还没进门,便听到一阵夸张的哭声传来,不是段思涵是谁? 允岚不动声色进房里,房里一贯的阴暗色调,透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扫一眼屋子里的人,耿氏坐在八仙桌旁,这一年没见,似乎衰老得更明显,发丝白了一大半;段鸿宝倒是老当益壮,发丝乌黑,反而越发有底蕴,看着竟比同年的结发妻子耿氏小了许多。 而这夫妻俩捧在手心里,忙不迭安慰的女子,正哭得梨花带雨,两眼通红,偎在耿氏怀里。 若不是允岚知道内里的计较和过往,怕是也会觉得,这真是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看了叫人深深感动。 段思涵一见允岚便扑过来,要抓了她的头发,恨不得打起来,全然不顾两人肚子里的孩子。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两人总是时时处处都讨厌别人拿她们做比较,偏巧很多事情就是凑到一起,连怀孕生子都差不多时间,想让人不权衡个好坏都不行。 同样都是挺着大肚子,段鸿宝和耿氏伸手,都是拦住段思涵,捧着她肚子里的孩子,生怕出什么差错。刚刚后退,差点绊倒门槛往后倒,允岚吓出一身的汗,幸而身后的张群及时扶住她。 段鸿宝和耿氏忙着安抚段思涵,哪里注意到允岚刚刚的险境。 这样一对比,允岚忽然很烦躁,自己这样给他们脸是为了什么?直接开门见山,打开话匣子,速战速决罢:“父母亲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段鸿宝咳嗽两声,就是不出声。耿氏也低着头。大概是自己也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没脸没皮吧。 一旁的段思涵立即跳出来,指着允岚一顿骂,说她同霍为都是狼狈为奸,见不得段思涵嫁得好,还怕轩辕渂的能耐抢了霍为的风头,一时嫉妒成狂,竟然趁着轩辕渂在战场上拼杀,背后对他下黑手。 恶人先告状,这可是段思涵的拿手本事了。 “那你想怎样?”允岚也不辩驳,从容坐在八仙桌边上,耿氏和段思涵的对面。 允岚这话一出,屋子里另外三个人都吃了一惊。这是承认了? 段思涵趾高气昂:“当然是把我夫君该有的功绩都如实禀告今上,还有你们害我夫君的事实,都公之于众。你既已承认图谋不轨,便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时候,段鸿宝不知道哪里的勇气帮着添砖加瓦:“允岚,你妹妹也不容易,你就让一让她。” “让?”允岚哼出冷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是玉皇大帝,还是你们段家的祖宗,还是说她握着你们的把柄,叫你们竟连亲生的女儿忍气吞声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 “你胡说什么?!”段鸿宝顿时如同炸毛的公鸡,伸出手要给允岚一巴掌,却被张群伸手死死捏住,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罢了,“你能耐了,嫁给霍府,便为所欲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是什么话都敢说,但为所欲为的可不是我。就怕有人嘴上什么都不说,什么坏事都做尽。”允岚说着,眼风扫过屋子里的几个人,最后落在对面的段思涵,“段思涵,你我也别假装什么姐妹,我们没有血缘,更没有情谊。你说我嫉妒你,还给你下黑手,这种理由说出来都不怕人笑话么。还是说,你真的相信,你要杀我这种事,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你血口喷人!”段思涵似乎十分几分,脸色涨红。 “是不是血口喷人,待会不就知道了?”允岚冷冷对她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细细写满了供词,还有一个暗红色的红手指印,将这张纸递给段鸿宝。 段思涵看到那供词便后背发冷,只能眼睁睁看着段鸿宝接过,她握紧手指,咬紧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认错么?她不会的。 段鸿宝伸手接供词的手,微微颤抖,动作也不利索,瞟一眼上面的字词,只掠过几个重要的词,叫人心惊,要转手给耿氏。 耿氏借口头痛,不敢接。 下一刻,段思涵疯了一般,扑过去,抢了那供词,一把撕了,再撕,再撕,再撕,终于成了碎片,她将碎片从手指尖一甩,瞬间纸屑满屋子都是,如同告丧路上洒的白纸。 段思涵满脸得意,笑看允岚:“你别想诬蔑我。” 证据都没了,你还怎么诬蔑我? “是不是诬蔑,等我上呈到府尹便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人做事十分周密,还有许多张。你若是想撕,随时去找我。”允岚翘起嘴角,对段思涵冷笑,随即又一拍脑袋,“忘了说,我还给你们带了个礼物来。” 说着,叫外面的人将“礼物”带进来。 不一会,四个人抬了个大箱子来,正是允岚带过来的那个大箱子。打开箱门,里面竟是个年轻男子,也没有绑手脚,也没有塞嘴,浑身上下一点伤没有,自觉站出来,面对段鸿宝垂着眼,报出姓甚名谁,为什么在这里,段思涵和轩辕渂曾命令他暗杀允岚的事情,也一点不漏全说出来。 “够了,住口!姐姐,你不要再编故事!”段思涵歇斯底里吼出来,偏那年轻男子就是不停,一直说一直说,如同念经一般。 一旁的耿氏和段鸿宝听着,也如同上了紧箍咒。尤其是耿氏,使劲按着一头白发。 最后段思涵竟听得肚子疼起来,抱着那孕肚,也不喊疼,就是扒着耿氏喊娘。 耿氏终究暴跳如雷,对着允岚一顿吼:“还不赶紧停了!想闹出人命?!” 允岚这才伸手,示意那年轻男子停下。段鸿宝和耿氏便围着段思涵打转,叫人送允岚离开。 若此时允岚离开,段思涵有个头疼脑热的,那都是甩不掉的黑锅。允岚可担不起这罪名,也不想担。 “思涵这会子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叫我担心,我可担不起。好歹我会看病,不若我给妹妹把脉也成。”允岚笑看着段思涵,段思涵死活不肯让允岚近身,却还是捂着肚子喊疼。 允岚似乎十分无奈,叹一口气:“我看着,是动了胎气,若不及时医治,怕有小产的可能。真是叫人心焦,思涵你别怕,我随身带了安胎的药,是我从阜疆找一个医术高明的老游医讨的。统共两颗,我吃了一颗,剩下这颗给你吧。” 说着,允岚满脸笑容,从袖口掏出一个大肚子的瓷瓶,从里面掏出一颗黑色的浑圆药丸,黑得油光发亮,光是看着就叫人觉得害怕。 还在阜疆时,轩辕渂派人去杀允岚未果,回来的人便禀报,是一种黑色的药丸,能叫人几乎立即死亡。更何况,允岚的过往,段思涵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可是从小便会医术,更是以毒物治疗顽疾而闻名。 段思涵瑟缩着退后,死死捧着自己的肚子,一点不让允岚近身,嘴里只喃喃念叨:“我肚子不痛了,不痛了。” “真的吗?”允岚看着手中这颗药,似乎有些可惜,“思涵,你要不还是让我把个脉确认一下?” 段思涵急忙起身,走了两步,示意自己完全没事了,不需要把脉。 允岚点点头,总结一遍:“嗯,那就好,妹妹若没事,我便放心。妹妹回去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尽可以托人来跟我说,我府里灵丹妙药可不少。” 终于摆平段府这群妖魔鬼怪,允岚也累得慌。张群去外面叫人安排马车,炙仁则扶着允岚慢慢往外走。 近些日子,炙仁十分沉默,允岚也没有太留意,这孩子正在别扭的变声期,不说话也正常。 偏炙仁突然提起:“我想赶紧办成事情,离开这里,你没忘记我们来的目的吧。” 他声音怪异,说的话更是出人意料。允岚一时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提脚跨步,面红耳赤道:“我已经有了安排,在等待时机。” “两个月后,便是今上六十大寿。霍将军现在功勋盖天,若是到时候求情,胜算便会大许多。”炙仁淡淡地说。 允岚却沉默了,茫然抬头四顾。段家宅院位处望京繁华街区,大门口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偏允岚一眼看到了人群里的霍为,他似乎刚下轿子,看到了她便站在路边上,满脸带笑,似乎就等着她看到他。 秋日的阳光照到他鬓角,抚过他剑眉,泠泠的微风挑动他眼里的笑意。一时,允岚心中的烦恼和计较都抛散,方才的疲倦似乎找到了依靠的方向,不自觉松了炙仁的手,快步朝霍为走过去。 霍为伸出手,允岚将自己的手搭上去,手心对手心,握紧。 ☆、辞官-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今日霍为刚下了早朝, 候在宫门外的青竹便通报,说是夫人被请去了段家, 于是转道去段府接允岚。 允岚的事情办完, 两人便一道坐轿子回霍府, 后面的事情,让张群去安排。 回家里, 允岚便霍为安排换药。现在虽已转凉, 但霍为的身体还需悉心照料。他小臂上的那伤口还好,缝合之后愈合很快,结痂迅速, 只是腹部那一道伤口, 当时缝了好多针,现在虽也愈合得差不多, 偶尔也有些脓水,上头的印子看着吓人,丫头脆雪看着直打颤。允岚念着她年纪小,便还是让青竹进来帮忙。 屋子里的窗户都打开,凉凉秋风吹进来, 刮得人浑身舒畅,霍为的伤口就这么敞着, 只着一件中衣躺在床上。 允岚低着头给他上药,顺便问今日朝堂上的事。霍为从阜疆回来后,这是第一日上朝。 霍为当然是息事宁人,很多事情能免就免, 不想叫她担心。 偏青竹站在旁边,看着自家将军这浑身的伤口,心疼得不要不要,便把今日朝堂上争得个你死我活的原委道来。 之前,今上召了霍为进宫,做主协商后面安排,给了轩辕渂一个封号,功绩也都是能给的就给了,英王当时也答应的好好的。 毕竟轩辕渂的尸体腐迅速,得赶紧安排下葬。可这两日却又死活不肯办,今日上朝之后,英王又是一脸鼻涕一把泪地哭,逼着今上给个说法。 本来,过两个月就是今上的六十大寿,这得好好准备起来。今上最近身体恢复许多,便也安排起来。有大臣提起,之前有大赦天下的前例,问今上是否沿袭。 英王却一直重提阜疆之事,叫整个早朝没法讨论事情。听说今上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听到这里允岚并不惊讶,今上可以允许英王私底下闹,算是家事。这朝堂上来闹,那就是不知所谓。只不过,今上就算再生气,也绝对不会舍宗室而偏向霍为。 “那后来呢?英王不会善罢甘休的吧。”允岚还在给霍为上药,全当听个闲话了。 讲到这里,青竹似乎十分气愤:“他逼得我们家将军辞官——” 允岚的指间一顿。 “你先出去。”霍为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叫青竹先出去。 霍为坐起来,拿枕边的帕子,捏过允岚的手指,细细给她擦干净:“这话应当是我亲自告诉你。” 允岚垂眼,看着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只说:“这件事本是我们商量了的,若不是情形太急,你也不会把辞呈递上去吧。” 英王无理取闹,今上并没有要管的意思。霍为也早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刀尖舔血,用命拼杀,回头还要被人暗害。满朝文武都在看笑话,该主持公道的人,既得利益吃肉,谁还理切肉的刀? 京城纨绔子弟都爱狎弄戏子,弄过便抛。都说这戏子可怜,他一个将军,处境有何不同? 这才是真真的凉薄。 在今上还没有做决定时,霍为便主动拿出准备多时的请辞贴,在朝上痛舒一番行军打仗的难处。 话说得还是留有余地的,称颂了今上的仁名。战场上的事情,总是危机四伏,霍为这一身的伤口,总是叫祖母和怀孕妻子提心吊胆。现在外无大敌,内无忧患。 因此感念今上的恩德,他决意辞官归家,希望今上批准。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皆鸦雀无声,尤其是那些个年迈的武将,都瞪大了眼睛。 现在,霍为正鼎盛时,忍下这一口气,往后可都是享福的好时机。看别人家的将军,便每日顶着有名无实的差事,过得声色犬马。 霍为这时候辞官,允岚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你这时候辞官,便是放弃了许多好处。我倒无所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允岚的话真心实意,霍为毫不怀疑,只是无法忽视她眉间的愁绪。他捧着她的脸,宽慰:“我知道,你想要给你祝家父母正名,让炙仁可以光明正大地归宗。我已答应过你,必然会做到。过些日子,今上必会召我去谈辞官的事,我会趁机同他私下里说道。我让了这么一大步棋,他心中有数,必不忍心亏待我。” 今早霍为上朝之前,进宫路上碰到太子,真是巧。两人并肩行着,便说到了英王和轩辕渂。 上次通州疫病,轩辕渂处理失当,让太子抓住了把柄,一举剐了三皇子线上许多的人才。三皇子这些天蛰伏着,正想着找时机还击。这时候轩辕渂战死沙场,他父亲英王又是个不要脸的,三皇子便是利用他,让他使劲闹,这样才能搞死太子手中的利刃——霍为。 三皇子的用心,太子很清楚:“只怕这次,你难以全身而退,不过你放心,本宫会至少会保你无虞。” 霍为倒是十分坦然,将自己辞官的打算说了:“只要我在战场一日,允岚便跟着担惊受怕一日。”往后,他只想陪着允岚安稳度过余生。 “你决意辞官,必然是想好了后果,也愿意承担,我不拦你。不过,”太子转头看他,“这件事,你可有同她商量?” 允岚看着什么都可,但若是不同她商量,触了她的底线,那倔脾气上来,说什么都是哄不好的。 霍为点点头:“商量过。这次我辞官,也是打算换今上一个宽恕的机会。” 从始至终,霍为的棋局里,都是有允岚的一席之地,他承诺过她的,必然会实现。 也正是因为霍为突然提出辞官,让今上始料未及,也让英王措手不及。 霍为让出这么一大步,英王没法继续闹下去,虽然这个让步并不是他想要的。毕竟,任谁也不会料想,他霍家几代人前仆后继在战场拼杀这许多年,终于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今上也得给几分面子,竟然能翻手间,荣华富贵皆可抛。 朝堂上,今上给霍为许多赏赐,良田铺子有,金银首饰有,还下了旨意,嘉奖段允岚身为人妇那舍生取义铿锵精神,又赞颂了一番霍老太君的美德。 是否答应霍为的请辞另说,有人说这是今上做面子,以免别人说他飞鸟尽良弓藏;还有人说,这是为了挽留霍为。 下朝之后,便听说英王被今上叫去喝茶。这些都是琐碎细枝末节了,霍为懒得理。 霍为一面养伤,一面同允岚准备着,暗中搜寻祝家当年入狱的资料。 直到十月中,今上终于下诏书,派李公公送到霍府,霍府满门跪下接旨。 大意是,今上同意霍为的请辞——顺水推舟的好机会,谁不会放过。前些天在段家时,炙仁竟说霍为是功勋盖天。这句话就把允岚吓得心头肉一跳。 若是炙仁都这样想,今上怕是早就顾忌。 如此辞官当然皆大欢喜,只是今上还派人送许多的金银布帛等物件来,这是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荣光,也是霍家几辈子男儿用血泪攒起来的福气。 只是,这赏赐也太多了些。离今上十一月初的寿诞,不到半个月,今上这时候做决定,并广而告之,怕是有什么含义。 霍为还在前厅招待李公公,允岚便挺着大肚回自个的院子里,由张妈妈扶着。脆雪虽身条长好了,到底年轻不稳妥,也没有服侍过孕妇,不知道轻重。 霍老太君一直盼着霍家增添新的血脉,便将自己可心的张妈妈差过来。 还走在园中小路上,允岚一手扶着张妈妈,一手扶着肚子,绕开旁边横生的一根树枝。旁边一个瘦高人影突然冲出来,将允岚直直往那尖利树枝上撞。 这混乱时刻,允岚什么也没想,就两手捧着肚子,身子一歪,到底是身边的张妈妈扶稳她。 刚刚那横枝差点杵上夫人的肚子,张妈妈眼疾手快,自己转了个身,挡在了那树枝前面。幸而夫人没戳上,张妈妈皱着眉头,一把撇下背后那根树枝,用树枝指着冲撞人的混小子,满脸怒气地训:“夫人有身孕,这么冲撞,没长眼睛?!” 看清来人是炙仁,张妈妈的语气硬生生转了个弯,又看了看夫人的脸色。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这小子,平日里谁都不爱搭理,大家也不喜欢他,偏还不敢惹他。 允岚知道张妈妈受了委屈,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护主心切必须有赏,她会记得的。但对着炙仁,她严厉不起来,总还是觉得,他就是那个毛躁的小孩子而已:“再不可冒冒失失,给妈妈赔礼。” 炙仁一路跑来,还喘着粗气,什么都不管,也不赔礼,出口就是质问:“霍为要辞官回鄞州老家?” 允岚当即皱了眉头,她知道他要问什么,念及他心急情有可原,便耐心解释:“是。不过你不用担心——” “前些日子,你就叫我不要担心,说你自有安排。事情一直拖到现在,霍为要辞官,那你答应我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做完?”炙仁满脸冷笑,“霍为要辞官,你早就知道了吧,却一直瞒着我。” 一旁的张妈妈听这些话,心中疑虑重重,不知说的是什么事情,夫人答应这小子什么了?更奇怪的是,炙仁竟然直呼将军的名讳,胆子大得出奇。 炙仁这样咄咄逼人,允岚也有些生气,仍旧尽力忍着胸中那口气:“很多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我和霍为也有无奈和不得已,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会放弃——” “不会放弃?你现在就只念着霍为。你现在是嫁得如意郎君,自己过得开心,便忘了过往谁将你养大的恩情罢。” 说完,炙仁便跑得无影无踪,把刚进园子的脆雪一把推倒在地。 允岚没法去追他,肚子那么沉,胸闷气喘,只能叫脆雪去看看他,然后便回房去躺着。她嘴唇苍白,看着有些吓人,眼皮子有些沉,便躺着去眯一会。 霍为在前厅待客,张妈妈便叫青竹去传话,说夫人不太舒服。 ☆、任性出走-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李公公得了霍为的恭维, 还吃了上好的茶,得了利是, 心满意足。见下人急匆匆过来耳语禀报, 怕是霍家有事, 他便告辞回宫。 听说允岚身子不爽利,被冲撞了。霍为一路风驰电掣地往院子里赶, 张妈妈跟在他身后, 可劲地跑,一边跑,还要一边给将军将来龙去脉。 “嗯, 我知道了。”霍为脸色十分不好, “你只管照顾好夫人,这事先不要告诉老太君。” 张妈妈迟疑着, 噘嘴“哦”了一声。 这事儿看起来还挺严重,能不告诉老太君么? 事情再严重,也比不过允岚的身子。霍为几步跨进院子,直奔新房里,允岚侧身躺在临窗的榻上, 背对着他。她肚子大了,不能平躺, 也只能侧身躺着少受些罪。 霍为满脸焦虑,允岚便知道,是张妈妈去叫了他,少不得还把事情往严重了说, 她便宽慰他:“自己就是大夫,不会有大事。妇人怀身子,总要吃些苦头罢,你不必太担心。” 她虽不肯说炙仁的事,霍为还是主动提起来,这事也确实不好再拖。要赶在今上寿诞前商量商量,指不定还是有可能性。如果实在不行,到时候只能明着请示今上,相当于是逼着今上就范,下下策。 这么说定之后,允岚也找了个时机,同炙仁好好沟通,叫他不要心急,先等霍为觐见今上再说。 霍为已经辞官,如今同平民百姓差不多。进宫的流程就复杂了许多,终于见到今上,顾忌外间也有人,不便细说,只是先提了十多年前祝家贪污被查一事,问今上是否在今年一道赦免?今上寿诞时,宣布大赦天下,这已是定了的,只是名单还没完全商量。 今上掀了眼皮子,似乎十分意外,反问霍为为何对祝家关心。毕竟当年祝华辉管理国库,虽只是个小吏,却监守自盗,成了米缸里的大老鼠,当年此案一出,众人哗然。抄家问斩,祝家男丁一个不留,妇女则被充官俾。 隐隐听出今上言语中的怒意,霍为便将原委交代清楚:“自家夫人原是祝家的一个小婢,后被人买了身契,重回自由身。感念祝家父母待她宽厚,便想是否能赦免祝家父母的罪名。” 今上没有拍板,只说再考虑考虑,便打发霍为回去。 “今上怕是没什么指望。”霍为晚间回家,一身的风尘仆仆,外边露气重,他受过伤之后,连带伤了肺经,晚间不能在外面多留,否则就得咳嗽。 允岚帮他换了常服,又给他递了茶,她本也不抱希望:“当年我父母被误判,许多人都心知肚明,今上也不会不知道。但当年下那么狠的手,现在回头来,叫他说自己当年做错了,换成个平头百姓,也没个人愿意。” “这于今上也是个机会,今日去觐见,今上并没有直接发怒,看样子会认真考虑。只是这事结果难说。”霍为安慰她,伸出手指抚着她皱起的眉心,“若这条路走不通,你也不用担心,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允岚勉强笑了,握住他的手:“我是怕炙仁等不及。” 十二三岁的时候,正是叛逆的时候,听不进去话,只想要满足自己的心思。允岚有些为难,该如何同炙仁解释呢? “你的意思是,还要再等下去?”炙仁不再急躁发脾气,改成冷冰冰的面孔,语气疏淡。 允岚能听出他话语中的戾气,但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件事情急不来,我同霍为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这件事眼下毫无办法,板上钉钉的事实。炙仁当时歪头垂着眼看地上,无论允岚怎么劝他,他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不说。 天气渐冷,允岚还挺着肚子,腰椎难受,坐着站着都受不了太久,跟炙仁好说歹说许久,他终于同意再等等,几乎用尽允岚所有耐心。 事情办不成,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地过。 往后,必然是要回鄞州老家,离望京好几天脚程。这边的田产铺子都得梳理一遍,主要还是霍为那边派个姓赵的管事打理。这人看着虎头虎脑,心宽体胖,但算起账来那是又快又准。霍为用他许多年,对他十分放心,允岚便不给自己找麻烦。 姓赵的管事去清理这些账目和资产,记录下来,给允岚过目即可。 这不看不知道,看了真是吓一跳,自家的夫君可真是有生财的本事,别说什么普通的布庄粮铺,就连酒庄客栈都一大堆,还都是这些年钱生钱利滚利带出来的。也亏得自家夫君眼光好,居然桩桩都是赚钱的买卖。有几个虽赚得少些,但从没亏过。 谁能想到,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竟还能有商人的头脑。这以后跟着他怕是绝不会挨饿。 允岚拿这事打趣霍为,霍为笑着解释,他从小在望京里长大,周围这些侯爵们,面上风光,实则内里亏空,为了银钱干出不少荒唐事,他看在眼里,觉得不屑,他父亲便同他说,要想人前不求人,那必得有钱撑腰。 从那以后,霍为除了看兵书练剑,就是花时间研究这些商贾之道。本朝不太看得起商人,霍为倒是无所谓,只是闷头做,不叫人知晓,这些年也亏得赵管事帮他管理着,竟也发展得如此好。 这是霍为第一次提到他父亲,他眉宇间尽是温情。 允岚曾听说,霍为的父亲,在战场被敌人乱箭射死,却从没听霍为讲过。 灯火阑珊,霍为忆起过去细微的琐事,开怀大笑,似乎又回到了幼时有父兄照看时,有人可以崇拜,有人可以仰视,有人可以依靠。对于男儿来说,父亲的影响,永远不可磨灭。是重要的回忆,也是不可随意对人说起的过往。 允岚靠坐在他怀里,歪在他脖颈间,听他讲这些堆积内心的温暖和美好,头一次感觉两人的心终于敞开,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人的手叠在允岚肚子上,她微微一笑:“若这胎是个儿子,你以后定是个好父亲。” “若是个女儿,我也定会是个好父亲。”霍为笑着亲她的脸颊。 屋内暖意洋洋;窗外秋风冷峻,扫荡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树叶扑簌簌直掉。 那树叶轻飘飘拍在炙仁肩背上,然后再一阵风起,树叶顺着他的外袍落下,咔嚓一声。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窗纸上靠在一起的身影,少年的脸上现出痛苦,眼睛里竟盈满泪水,一抬手,用袖子擦干净,转身便飞也似地跑了。 第二日天刚亮,允岚也不知怎么地早早醒了,身后霍为还在酣睡。要平日,她必得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就是觉得心里发慌。 反正也睡不着,便起身自己穿了外衣,打开门去叫脆雪打水来洗漱。 刚一开门,一阵冷风,将允岚吹得瑟瑟发抖,往回缩。 外面却跪着脆雪,这小丫头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跟炙仁学的,也不说话,经常就只是低着头。今日不光低着头,还跪在地上。 不知道她跪了多久,只见身上衣裳单薄,一直打哆嗦。 “什么事?”允岚有些稀奇,这大清早的,脆雪过来怎么也不喊人。 许是跪得久了,神志迷迷糊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双眼哭红了肿的像个桃子,看着允岚:“夫人,炙仁他走了。” 说着,脆雪将手中一封信抽出,艰难递给允岚。 “走了,走哪里去?”允岚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竟捏着个信封,此时吃了一惊,也顾不上其他,只叫她起来,便去拆信封。 炙仁这才多大年纪,还学别人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允岚十分恼怒,第一次当着下人发了脾气:“糊涂!怎么不早些来喊人?” 门口的斥责声吵醒了霍为,他见允岚柳眉倒竖,立即披了外衣过来,问什么情况。 隔壁张妈妈听到声音,一边系着外面的扣子,一边火急火燎往外赶。青竹也正好赶过来。 脆雪小声说,昨晚就发现炙仁不对劲。 这姑娘在外面跪了一宿,风吹露重,怕是已经发了烧,口干舌燥,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跪了许久,怕是膝盖都要跪坏了。 允岚连忙叫张妈妈给她倒杯茶来润润喉,又叫青竹使劲把脆雪从地上抱到屋里炉子边上去。 这一番忙完,脆雪总算是缓了一点气,她昨夜便看炙仁有些异常,但是没怎么注意,因为实在想不到他会出走。今早天不亮,她去给他打洗脸水,才发现他竟然不在,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没有一点人气,东西也都收拾走了一些,只桌上留着这封信,上面写着“夫人亲启”四个字。 脆雪看着这四个字,才意识到不妙,赶紧过来告诉夫人。 “你寅时就发现他不在,怎么现在才来?”允岚气得在房里踱步。 “夫人您怀着身子,我——我不敢打扰。”脆雪声如蚊呐,小心瞅了一眼边上的张妈妈。 张妈妈也是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即认错,平日里怕他们有事没事来打搅冲撞了夫人,便管得十分严,不让随便进门通报。 允岚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妈妈有矫枉过正之嫌,但也是尽心尽力照顾允岚,张妈妈过来这些日子,允岚的脚踝都不那么肿了。 允岚忙宽慰她:“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现下先不计较这个,找到炙仁是当务之急。” ☆、惊天雷-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炙仁出走, 允岚是他最亲近的人,当然最担心。 霍为怕她急出毛病, 一直跟在她身后来回转。这时候他是最冷静的, 问脆雪是否知道炙仁为何出走, 有没有听说什么。如果知道炙仁出走的原因,也能更快找到他。 这屋子里, 也就脆雪和炙仁走得最近。 脆雪摇摇头:“他有什么烦心事都不会和我说, 昨晚我就听他说被骗了,问他也不说缘由。跟他提到以后要回鄞州老家的事情,他就发了一顿脾气。” 允岚听到这里, 眼眶酸胀, 泪水奔流而出,双手捂着脸, 哽咽着说:“是我,他是说我骗了他。” 自从怀了孩子,允岚便十分情绪化,事后总又觉得难为情。 霍为挥手,叫屋里其他人都出去, 这才将允岚抱在怀里:“你别什么都怪自己。” 炙仁为什么出走?显而易见,大概是炙仁听人说, 允岚要准备回鄞州老家了。炙仁不了解情况,自然以为,上次允岚答应他,不过是缓兵之计。这种情况下, 炙仁觉得被骗了,当然就会出走。 炙仁留的书信,里面也只寥寥两句——我不连累夫人你,我靠自己的本事。 那信封上的“夫人亲启”四个字,更是如同针一般扎在她心上。炙仁用这样疏远的字眼,可不就是赌气,要让允岚不好受。 炙仁这一走,允岚的眼睛也哭肿。霍为便托了手下的人,尤其是商铺里的人,赶紧搜罗望京里的角落,看能不能找出炙仁来。这孩子心高气傲,见谁都是趾高气昂,长得也是一副少爷相,根据脆雪的回忆,能推算出他带走的几件衣服样式和颜色,这样找起来应该很快。 偏京城这么点地方,一连找了好几日,就是找不到。 允岚整日自责,哭到头疼,她甚至没法去府衙报案,因为炙仁的文书是假的,十多年前,祝家被满门抄斩,炙仁的文书也毁了。 是她这些时日疏远了炙仁。有了夫君孩子,便忘了炙仁。 霍为也会安慰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任性闹腾些,不要把自己身体累坏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他也不是非要让父亲母亲正名,他就是恨我,恨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关心他。”允岚抹着眼泪,回想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还有炙仁莫名其妙发脾气,其实他只是想要同她说说话,引起她的注意吧。 霍府在找人,虽然急但不乱。霍为某一日被朝中昔日好友约着出去喝茶,竟听说了一丝与炙仁有关的消息。 不太妙。 另一头,段思涵刚巧就抓着这个时机赶上门来,带带着段鸿宝和耿氏。允岚不得不怀疑,段思涵是不是在霍府有安插眼线,怎么挑时机挑的这么准。 段思涵挺着大肚子,还带着二老,允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直接赶出去。 叫张妈妈赶紧给自己脸上扑粉,遮住眼周那一圈红肿,才出去前厅里见人。 前厅里,段思涵不停喝茶,也不怎么说话,直到张妈妈去后面换茶,她才开口:“听说有人同今上提了六十寿诞赦免祝家一事,今上已经同意,是否有此事?” 允岚捏紧手中的帕子,只面上还装得若无其事:“我都没听说,妹妹从哪里听说?” “除了你,还有谁要去赶这个趟?我们来这里,是想问问你——”段思涵十分不屑。 这时候张妈妈过来,段思涵便住了嘴,装作在品茶。 允岚心绪起伏,知道下面听到的不会是好消息,但还是挥手,叫张妈妈先下去,她要同父母叙叙家常,有事再叫她。 张妈妈的衣角终于消失在门口,一直沉默的段鸿宝,有些沉不住气了,前倾了身体,咳嗽一声,斟酌着用词语气,脸上带笑,问:“今上既已同意大赦,当然是好事。只是——只是你没有提到我们段家吧?” 耿氏也在一旁帮腔:“都是一家人,只要今上同意大赦,允岚是个懂事的,应该不会提夫君你的名讳。” 允岚咬紧牙帮,不做声,这帮人直到这时候,还考虑的是自己,竟还没脸没皮跑到霍府来质问她。 怒极反笑,允岚皮笑肉不笑,看着对面的段父段母:“我就有点糊涂了,父母这是希望我提段家,还是不提呢?” 段鸿宝的手段厉害,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面皮似乎是薄的。被允岚这么一说,也就不吱声了。一旁过来助阵的耿氏,也没了声气。 段思涵还想再逼问几句,允岚便叫了外面的张妈过来,只说是累了,转身要回房休息,就青竹过来送客。 “不论如何,为父当然是希望你不要任性捅破,搞得人尽皆知,要尽快息事宁人才好。”背后的段鸿宝冷冷扔下这句警告,便一甩袖子离去,后面灰溜溜跟着段思涵和耿氏。 回了房里,允岚便不似刚刚那般镇定,连忙叫张妈妈去叫张群,到望京的留香楼,把将军叫回来,就说夫人不舒服。 张群才出门,正碰上了自家将军回来,一听说夫人病了,霍为的脸色更加难看,将马鞭随手扔给了张群,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跑回去。 回房里,允岚好好坐在矮桌边上,就是手中帕子都快被扯烂了。 霍为三两步过去,蹲在她面前,来不及摸一把额头上的汗,先问她哪里不舒服。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身子,也顾不上问霍为,为何这么快就回来,本来还说要到傍晚才回。 允岚将段思涵来访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通:“外面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说有人找今上请求祝家大赦的事,还说今上已经答应。可今上至今都没有给过你我音信,怕是有人想要借此事,逼得今上左右为难,这样一来,我们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我刚刚在茶楼,遇到同我一起打过仗的祁兄,他告诉我,英王拿了什么证词,找今上去说道当年祝家的事情,说这祝家怕是杀错了,而且还留了个祝家的后人逃出生天,现在今上正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霍为将酒楼里的事情,都细细与允岚说道。 允岚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就怕这种事。炙仁这几日找不到,我就担心是落在别人手里,被利用了。”指不定英王手里那供词,便是炙仁给他的。 这下铁证如山,风雨欲来,且不说炙仁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霍府都说不好要因此遭殃。 霍为拉开她的手,握在宽大的掌心里包裹着,斟酌着继续道,“我又去找了太子,他同我证实,这两日三皇子同英王一道,拿当年祝家的事情大作文章,攻击太子,只因这是当年太子刚跟着今上处理的第一个大案。也就是说,现在有人质疑太子,当年为了博名声,错杀一家忠良。现在牵连甚广,听说今上气得晕了过去,连早朝都断了。” 更严重的,霍为没有说,那就是今上似乎中风,到现在还是一时昏迷,一时睁眼,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掉脑袋的。 这可真是旦夕之间,天翻地覆。 允岚又忍不住哭起来:“若是我和炙仁也还好,现在还牵连了太子,怕霍家也要因为我出事——” “先不要担心,今上不是那么糊涂的人,等他老人家身子好了,冷静下来,必然有个公判。太子也不会放任情况恶化,情况没那么坏。”霍为紧紧握着她的拳头,似乎这样就能给她一丝信心。 晚上却依旧难以成眠,毕竟未来霍府的生死,炙仁、太子还有他们夫妻二人的祸福该是如何,叫人担惊受怕。 第二日,霍为起早便出去打探消息。 霍老太君这些日子吃允岚配的药方,再加上下人精心护理,身子已经好了许多,面瘫的问题改善了许多,细看不出来,腿脚利索了许多。 霍老太君这几日,有事没事还会来允岚院子里走一走,同允岚说说话,不多,也就那么两句。 今日允岚却十分煎熬。霍府现在危机重重,霍老太君仰仗信任她管理府中事务,完全被蒙在鼓里。霍为不让告诉老人家。 老太君十分关心允岚:“你这黑眼圈怎这么严重,可见是张妈妈服侍不好。” 张妈妈这人十分地耿直,虽听出来老太君是在打趣,但还是一五一十作保证,自己有小心照看夫人,没有偷懒。 允岚摸着自己的脸,今早她在镜子里看过,形容枯槁,简直如同被僵尸吸过血。张妈妈一贯尽心,她赶紧帮着说两句话。 老太君被允岚给逗笑了,蹒跚离去前,不忘叮嘱:“好好照看身子,若是你不好,怕不是肚子里的受罪,要阿为先为你担心。” 以往,霍为还没成亲时,按照惯例,霍为便常去老太君院子里请安,接着就留下来吃早饭。后来有了媳妇,虽也勤着请安,但绝不会留下来吃饭。想是去陪媳妇用饭了,老太君便也不点明,他们小一辈的开心,她便放心了。 一直到快傍晚时分,天就要黑了,霍为还没回来,外间也没有什么消息,允岚的心微微放下来, 这时,外间闯进来一群锦衣卫。 ☆、我不是你-捉虫 十几个锦衣卫一下闯进院子, 人声嘈杂,允岚担心吓到老太君, 便去了大门口。 大门口, 一群锦衣卫早早点上火把, 照得霍府整个牌匾熠熠生辉。 锦衣卫中间,夹着一身脏污的炙仁, 低垂着头, 侧对着允岚,肩膀缩着,如同一只鸵鸟。 现在锦衣卫要捉人, 问允岚是否认识炙仁。 火光照亮那瘦高少年的肩背, 弯曲的脊梁,不复昔日的跋扈。 允岚略微张嘴, 看着那黑影里的少年,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一旁扶着允岚的,便是张妈妈,她今日便发现夫人坐立不安,这时候有锦衣卫闯进来, 还带着炙仁那丧家之犬的模样,想是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 若是牵连上—— 张妈妈一把拉回允岚,在她耳边小声劝说:“夫人,我知你心中不忍,但这时候不能意气用事。锦衣卫抓人, 那抓的都是犯了滔天大罪的人,您就是不考虑您自个,也不考虑考虑霍家?” 见允岚神色毫无所动,张妈妈气得火冒金星。 一旁的锦衣卫怒喝一声:“不许干涉!” 吓得张妈妈往旁边一缩,但还是凑到允岚耳边,再三叮嘱:“夫人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真就不考虑考虑小少爷的死活?” 允岚的眸子仍旧看着阴影里的炙仁,喉咙哽咽如同火烧,目光微微闪烁。 为首一个锦衣卫不耐烦,又问了一遍:“到底认不认识犯人炙仁?” 这不是个容易的抉择,但是允岚知道她只有一个选项:“认识。” 不多说,有锦衣卫手中拿了铁链子来,将允岚的手绑了。允岚请求将她的手绑在前面,为免发生不测,这样也好护着肚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拿链子的人,一声不吭,将她的手绑在了前面。 冰凉的铁链子,似乎吸满了秋日的凉意,刺得允岚浑身一哆嗦。 允岚身后的张妈妈不停嚎叫,喊着“夫人啊”,极力想要阻拦允岚。眼看锦衣卫要把人带走,连滚带爬往老太君院子里去,跑到一半,忽然想到,老太君怕顶不住这事,再加上老人家身子骨不好—— 张妈妈打定主意,让门房的小厮立即滚出去,去找霍将军。夫人怀着身子,已经将近八个月,那牢狱之灾可是受不住的。 张妈妈要一路跟着允岚过去,允岚没有答应。宗人府可不是什么平常人都能进出的地方。 一路被看押着,踏着漆黑的夜色,允岚到了宗人府。从外面看,整个宗人府黑黢黢,像个可怕的庞然大物。一路曲折到天牢。牢房里阴暗潮湿,隐隐有恶臭传来,不时还有疯子似的喊叫。 唯有牢门口的铁栅栏坚硬崭新,同四周的阴森可怖格格不入。 收押之前,允岚被带到牢房入口处的一个小耳房。 耳房内放着一方桌子,几把方凳。桌子后面坐着个年轻才俊,正皱着眉头伏案疾书,那字体铿锵有力,透着一股浩然正气,让人不禁联想,这年轻的官吏模样的男子,也是个铮铮铁骨、有抱负的人吧。 不下一番苦功夫,难以写出这样的好字。 褚运鸿一抬头,对面就是一身素衣袍子的将军夫人。脸色虽苍白,但神色仍自若,尤其她还挺着肚子。 褚鸿运叫人给她放一张凳子,待她坐下,从桌边一叠白底黑字中抽出一张,递给允岚:“你——可认这个?” 这是炙仁给的供词,上面有他的签字画押。 允岚直愣愣看着那一张纸,嘴唇咬紧,只那拿供词的手,抖得十分厉害,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男子说的话。 褚鸿运斟酌着字句,谨慎地道:“你也有否认的权利,若这纸上全是胡说八道,你就不必再受今日的痛苦。” 这话里的劝告意味十分明显——只需要把黑锅都推给炙仁,反正谁也不会相信十二岁少年的一面之词,允岚便可全身而退了。 只等允岚作出决定。 黑暗中,烛火微弱,飘摇的烛光下,允岚的脸色剌白,与纯黑的夜色成鲜明对比。 允岚使劲咬着嘴唇,似乎内心十分艰难,久久没有说话,直到一丝血腥味冲进鼻腔,渗透进口腔里,她才张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中胎儿:“如若——如若我说,这上面都是胡说八道,那炙仁会怎样?” 她不得不为自己肚子中的孩子着想,却也没办法轻易舍去炙仁,相依为命许多年的姐弟情。 对面的夫人神情十分紧张,让褚鸿运想起自己许久前见过的一位母亲,那位母亲听说孩子溺水了,跑到河边抓住他问还有没有希望。 对面夫人眼里满是期待,褚鸿运格外有压力。他不想允岚受到伤害,同时实事求是也是职责所在:“如若这小孩胡言乱语,敢公然诽谤将军夫人,还拿当年祝家的事情颠倒黑白,混淆视听,那自然是要由天家发落判刑。” 由天家发落判刑,几乎就是求生无门,允岚膝盖骨软了,幸而有凳子坐着。 允岚捏着炙仁在供词上的签名,还有那稚嫩的手指印,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我认。他确实是我弟弟,这供词上说的都是真的。” 这个女人疯了吗? 褚运鸿和霍为霍将军有些交情,敬重他的为人,便摒退了左右,凑到她面前小声劝说:“夫人,此时你认下这些于事无补,恐还会连累你夫家。” 这人说话很现实,但允岚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提醒,便将供词放桌上,颤抖着手,从胸前掏出一个细长的白瓷瓶,用力拔下塞子,从里面倒出一小卷纸来,一点一点摊开。 偌大一张纸,只写了寥寥几行字。最右边三个字非常清晰明显。褚运鸿的眼球几乎立即被那三个字抓住——放妻书。他目瞪口呆,上面的落款,可是霍为霍将军的私印。 这将军夫人是要做什么? 允岚笑着找他借一支笔:“这张放妻书还需一个日期。” 允岚手拈毛笔,笔尖触及纸面,停顿了一刹那,接着如行云流水一般,签上日期——九月初九。 今日十月初九。 她抹掉脸上的泪痕,将放妻书递给褚运鸿:“我祝允岚与霍为早已和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霍将军毫不知情,与霍府毫无瓜葛。望官人明察。” 将允岚收押后,褚鸿运坐在耳房内,对着烛火抚掌叹息良久,终究叫了人过来,快马加鞭请霍将军来。 霍为正一路往宗人府来,在夜色里纵马狂奔。为了炙仁的事,他今日一整天都在在外边,以打探今上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不曾想,还在茶楼时,府里的门房突然闯进来,不顾其他人在场,瑟瑟发抖道:“将军,夫人被抓了。” 霍为赶紧出茶楼,找老板要了一匹马,一路飞奔,也不管望京城中纵马后果如何。 半路又遇到了那报信的狱卒,霍为更是心焦,黑着脸打马直往宗人府去。 宗人府里,褚运鸿将那放妻书递给霍为,又将事情经过略描述一边,好言劝说:“我瞧此事,并不只是祝家的冤情。将军夫人既如此通情达理,将军也不要鲁莽,冷静行事才好。” 霍为眼神直盯着放妻书上墨迹未干的日期,心痛如绞,只问:“这是她亲手写的?” 褚运鸿点点头:“尊夫人亲手写的——” 话未说完,下一刻霍为如同疯了一般,将那放妻书撕成两半,宣纸嘶哑一声,在黑暗窄小的耳房内,显得格外苍凉,将烛火也吓得一惊。 霍为怕是还不解气,拿了那两半纸,放在烛火上烤,顷刻间就化作几缕青烟、灰烬。 “将军,你这——”褚运鸿拦都拦不住,难道霍为不知道这放妻书是霍府的庇护令? “多谢褚兄一番好意。”霍为双手抱拳咬牙切齿道,“我不需她这通情达理。” 这夫妻两人真是绝了。 趁现在刚收押,还没有定罪,霍为去探望那下狱之人。 那狱卒先是带霍为去见炙仁。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烛火的光亮完全照不进去。 霍为勉强看到角落里的瘦小身影,形销骨立,蜷缩在一层薄薄的稻草上,头伏在双膝间。 听到外面的声响,看到霍为的脸,牢里的炙仁将头撇向一边,面对着墙壁。 霍为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没脸了么?你说是为了你祝家父母正名,供词里却没有提你亲姐姐段思涵,也没有提段家那两个老的,却独独只拉了陪你一起长大的没血缘的姐姐允岚下水,还指着她一个人将这欲加之罪扛起来,让她万劫不复,甚至让她赔上性命,这就是你说的姐弟情深?哦,还有允岚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世,你就要他受这种苦楚?” 黑暗里的炙仁依旧一言不发,紧紧地圈住自己。 霍为可不会让他这么好受,他看了炙仁的供词,几乎能想象允岚当时的绝望和心碎。被亲近的人这般背后算计捅刀子,嘴上说着最爱你敬你,便所有的罪都只舍得要你陪着一起受,就算是条忠心耿耿的蠢狗,那也要心死如灰。 霍为继续道:“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的龌蹉心思?你记恨允岚自己过得开心,忘了你。可你为她做了什么,她从小受了这许多苦,刚过一点舒坦日子,便连你也眼红了么?” “就算是又怎样?”一直被逼问的炙仁,终于爆发,浑身颤抖,“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允岚以前从来没有对我失信过。她就是遇到了你,才贪生怕死!你以为你就比我好?这次你一身泥,你以为你就会一直护着她?” 炙仁的语气里满是冷漠和讥诮。所有的人,在自身难保时,都会抛弃人性,无一例外。 霍为长长叹了口气:“看来,允岚是一腔善意,倒把你个白眼狼喂大了。” 此时,霍为知道,与他多说无益,只是告诉了他,允岚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为祝家父母的冤情奔走,她只是在等待时机。她也没打算拉谁下水,就算她嘴上说恨她段家生身父母到死,她也没有真的打算要把他们曝光,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当年因为身患重病,还在襁褓中的允岚,便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同段思涵换了命运,但她有什么罪?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是一步步熬过来,心中虽有怨恨,但那都不是真的。 他说这些,只是希望,炙仁若有些良心,便也受些痛楚,不能只允岚一个人受折磨。 “允岚她心软善良,一心维护你们。这就是你们欺负她的理由?炙仁,你同段家那些腌臢东西,并没有什么区别。”霍为冷笑,“还有,允岚她心软,怕连累我,要同我和离,但我不是你,我会一直在她身边。” 是的,我不是你,我是霍为,我会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 说完,霍为便甩了袖子离开,去看允岚。 想是褚运鸿跟下面的人叮嘱过两句,允岚的牢房内相对干燥些,还有一层薄棉被铺在石榻上。 霍为过来时,允岚正坐着发呆,黑暗中只看得到她低垂着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狱卒打开牢房的铁锁,稀里哗啦,允岚瞬间被惊醒,转头看来人。他站在昏暗的烛火里,面上带笑,眼里都是笑意,看着她,看着冰凉黑暗中的她。 明明知道,这时候该同他划清界限才对,可是看着他低头踏进矮小的牢房来,允岚却忍不住地捂脸哭了,只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要说一年之前,允岚还没嫁给霍为,那时候,允岚倒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人能教她软弱。 可是此刻看到霍为,直直进来,伸出手来要拥抱她,她就如同浮在湍流中许久的垂死之人,终于找到了扶木。 他是她不能拒绝的依靠,可以拥抱着痛苦的依靠。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更潇洒一点的,还可以更心狠一点的—— 霍为将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抚着她沾满寒气的衣裳。 不需什么言语,你在这里,便有很多很多的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写着写着,把自己给写哭了,哼。 ☆、永不离弃-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允岚认下炙仁的供词, 便只算是将祝家父母的事提前,后头再想办法, 总归能解决。若是不认, 炙仁才十二岁, 便要白白死掉。 身在牢狱,允岚坐在黑暗里, 手一直紧紧捏着帕子, 满手的冷汗。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是连累了霍家。 允岚知道,霍为不会抛弃她。可是现在这情形, 理智上讲, 霍为就该拿着那放妻书,离她远些才好。 想了许多种可能, 唯独没有料到霍为立即来牢里看她。 以为他会怪自己,偏他一句重话没有说。 允岚流着泪解释,她没法让炙仁一人承担。 “我都明白。”霍为将她的额头贴着自己的胸膛。 允岚和炙仁相依为命许多年,自然不能断然割舍。炙仁的供词那般偏心段思涵,允岚也还是应下来。 此刻, 她的心比谁都疼。 允岚感激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叫他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当年祝家的冤情, 已经牵扯到太子和三皇子之争,今上恼怒之下,怪罪霍家也可能。 “放妻书我已烧了。”霍为笑着对她说。 允岚惊得捂住了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捏着拳头轻轻捶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傻?” 她没想到,霍为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有奢望霍为不要放弃她,但也曾经只是奢望而已,因为那一张纸,可是整个霍家的前途。 “不要担心,你生是霍家的人,死也是霍家的鬼,逃不掉的。”霍为轻轻捏住允岚纤弱冰凉的手指,同她两眼对视,他是认真的,“明日卯时,我便去宫里求见。” “祖母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你若是——”允岚十分愧疚。这件事上,是她连累了霍府,说不定要将老太君气病了。 霍为安慰她不要担心,她一个孕妇身陷囹圄,才是最该照顾好自己的。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霍为才离开宗人府。 一出宗人府,霍为便马不停歇,连夜去找自己朝中的相识,请他们明日早朝帮忙递折子,或者是帮忙美言两句。这时候,霍为不多求,只要他们能帮忙在今上面前多说两句好话,扳转局势的可能性也更大。 只是这时候,霍为已经没了官衔,自然也就没了官威;更何况祝家的事形势严峻,寻常人断不敢碰。有几个兄弟也是为他愤恨不平,可惜家里婆娘早就警惕着,不许答应。 选择自保,也是人之常情。霍为理解。 走了一圈,街上的灯火都快熄灭,只零星几个散落在寂寂的寒夜里。 霍为吹着深重的冷风,鬓角沾了许多露气。打更的大爷,提着微亮的灯笼路过,看到这一身华贵的公子,却是一脸狼狈相,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骑在马背上,踟蹰几许,霍为最终还是打马来到段尚书府上。 允岚被抓的消息,按说早已经传给段家,可这段家灯火漆黑,安静得诡异,似乎一点人声气都没有。 允岚从没指望过她父母,也许是有道理的。霍为想着,兴许这回也是无用功,便勒转马头离开。 这时候,吱呀一声,段府厚重的大门被人推开,里面抬出来一顶轿子,趁着月色,依稀可看得出是英王府的女眷用轿。 霍为冷哼一声,打马离开。 “噼啪”一声响,把门内的段鸿宝下了个跳,他来送段思涵出门。被吓之后,火冒三丈,对着外面喊:“谁?” 梗着脖子,伸到门外一看,是霍为。 霍为也正看到了他,这下,丈人女婿眼对眼,不见面说事都不可能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段思涵过来,是告诉段家父母,允岚被抓到宗人府,凑到一起来讨论对策。 想到这里,霍为气上心头,干脆下马,和段鸿宝尴尬客套一番之后,便问问段鸿宝,允岚这事后面该如何处理。 按理说,祝家的事和段鸿宝撇不开关系,段思涵更是段家的女儿,段鸿宝有责任帮着奔走才是。 段鸿宝却支支吾吾半天,隔着静止不动的帘布,看轿子里的段思涵。 段思涵坐在轿子里,不动如山。管谁尴尬,反正她不尴尬。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霍为本来也没指望,便威胁道:“岳丈若不方便出手相助,以后情形危机,且别怪小婿只能老实将实情交代出去。” 霍为上马,扬尘离去。段府的门重新关了,段思涵的轿子又退回段府。整个段府又乱成一锅粥。 尤其是耿氏,她身子不好,听说允岚的事情便提心吊胆。这时候听说霍为来过,耿氏心跳都捋不顺了:“这可如何是好?” “允岚她暂时没提起当年的事情。不若到时候,在朝上为允岚求情吧,说她不是我段家的骨血,实在——”段鸿宝扭头看着段思涵的脸色,“实在难以出口。” “爹爹,不可。你该明白,当年你有苦衷,才那样做。女儿我理解你,可是——您觉得其他人听说了能理解吗?”段思涵不动声色用手绢擦了擦嘴,“我看允岚,是您的亲生女儿,她也恨得入骨呢。” 恨谁?当然是恨段鸿宝这个生父。 被这一句话点醒,段鸿宝立即收了袖子,定了心。当年那样的事情,断然不能叫人知道,否则这一辈子要叫人骂他德行有亏。 霍为奔走许久,回到府中,门房开门后,说太君叫他回来便去请安。 已经过了子时,老太君还没睡下?怕是要说允岚这事。霍为有些头疼,该如何说服她老人家。她老人家也不是自私,只是为霍家操劳这许多年,自然凡事都会从霍家整体利益上来权衡。 一进门,霍为便对着高堂上坐着的祖母跪下,行大礼叩拜,请求宽恕,但他仍旧没法放弃允岚:“允岚是孙儿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也是她曾经上战场,从狼群的利齿下救孙儿一命。她为我尝尽苦痛忧惧,我自当敬着她,爱着她,永不离弃,求祖母成全。” 霍为久久伏在地上,以额抵地。 静坐高堂的霍老太君,身边站着张妈妈,满脸悲喜交加,点头赞同:“我霍家的媳妇,不论曾经是谁,有没有为霍家作贡献。霍家儿郎需遵守的第一条家规便是,霍家的女人要得到最大的善待。” 霍为要为允岚奔走,不止会对霍家不利,同时也会得罪三皇子一派。若是不能彻底打倒三皇子,那以后的生活静不了。 “你若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便去做吧。”总之,霍老太君出乎意料地支持了这次行动。只提出一个要求,尽快让允岚回家,免得肚子里的孩子受罪。 今上正在气头上,在病榻上躺了一天一夜,不见丝毫好转。太医院里都急坏了,乱成一锅粥。现在是甄老太医主持局面,这几日连轴转也有些吃不消,腿脚都没那么麻利。 一大清早,太子刚刚去看了父皇,想要同他求情,便被戚公公拦住,连面也没见上。 贵为太子,敢让人拦他去路的人,必然是三皇子安插的人手,见他此时戴罪之身,便不给他机会同父皇解释清楚。 此一时,太子衽衡也没有生气,只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快到宫门口时,竟遇到了霍为。 霍为似乎一夜未眠,下巴上有青色胡渣,精神虽抖擞,但眼下有淡淡地青色。快入冬了,天亮的晚,此时天上还是蓝黑色,映着霍为满脸煞气。他要进宫面圣,但宫门口的那几个太监,揶揄他如今只是个草民,进不了宫。 “他只是草民,那本宫呢?”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着怒气。 转身看清来人,那些老太监们,便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大叫“奴婢该死”。 太子也不急,反倒是将霍为拉到宫墙附近,小声劝他:“我刚刚去求见父皇了,他老人家还在病中,昏昏沉沉,想是今日连早朝都上不了,你去了也见不到。” “那也总得去见。”霍为与太子对视,“烦请太子帮忙带路。” 咍,霍为还在战场拼杀时,就是出了名的倔。太子也不再多说,领着他去今上住着的殿门口求见。 霍为将准备好的帖子先递进去,跪在外面听候差遣。 许久戚公公才踏着悠闲的步伐出来,说今上暂时见不了客,让霍为回去。 果然碰了壁。 但霍为不会放弃,他要跪在这里,等今上醒过来,太子如何劝说都不行。 稽延端着熬好的汤药,目不斜视地从霍为身旁路过,对太子微微弯腰便进殿中。 霍家的事,确切地说,是祝允岚的事,他都听说了。昨日下午,三皇子过来探视今上不久,今上便命人去抓人。稽延当时在旁给今上奉药。 今上如今六十岁,一生病,就如同风中残烛,消耗得十分迅速。现在毛发都白了,走路颤颤巍巍,腿脚不利索了。现在似乎还有中风的迹象,今上的脸上会微微抽搐。 其他太医都说没看到,甄老太医眼睛不行了,便没有信稽延的鬼话,还是按照气急攻心来开方子。 天亮了又天黑,霍为还是在殿前跪着,背影丝毫未动。宫门要下钥,外男不得留宿。有公公请霍为出去,这才由太子身边的人扶着起来,送出宫去,他明日再来。 稽延今晚留在太医院当值,晚上伴着今上龙床左右,正想着如何借机帮允岚说两句好话,出了大事,今上中风了。 因为没有早先预防,太医院束手无策。好在稽延这个人执拗,别人不信他,他信他自己,便偷偷备着一碗汤药。 将这汤药端上来,今上喝了缓解许多,才不致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众人都惊呆了。 今上艰难睁开眼,众太医总算松口气,自己的脖子终于安全。 转动脖子,今上撑着胳膊想要坐起身,身体却纹丝未动。 ☆、无可奉告-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今上中风, 大半个身子都瘫了,眼看就要发怒:“怎, 怎么——回事!” 咬字不清很明显。 围在龙床四周的太医都低着头不做声, 把头埋在烛火照不见的角落里。 为首的甄老太医作为太医院主事, 跨一步出来将病情的严重性一一告知,话毕残烛般的身子跪在地上请罪, 为自己的无能, 请今上责罚。 甄老太医在宫中劳作多年,这次竭力救了今上一口气来,今上明白他已尽力, 眼下重要的是, 讨论医治办法。 甄老太医提出,今上这病来得迅猛, 造成的损伤也大,怕是身体里的淤血难以清除,除非游医凌少峰在此。 提到凌少峰三个字,满屋子争着献策的太医都目瞪口呆,接着面面相觑闭嘴低头。 游医凌少峰乃医学奇才, 年届二十六才开始学习治病之方,不仅学得极快, 对当世多种顽疾颇有研究,当年太子有奇疾,便是凌少峰出手,药到病除。 提起凌少峰, 就是经验老道的大夫也称羡,恨不得拜其为师。 只可惜,三年前便听人说,凌少峰已经死了,年仅五十四。 当然,众人不敢提他,还因为一桩谣言——凌少峰是当年被逐出皇城的七皇子。 似乎应景般,今上勉强笑了:“看来上天要收了朕罢。” “今上,微臣有一言。”人群中,一个浓眉剑目的年轻男子,眉宇间透着几分不羁和傲气,挺直着后背跪下,“微臣知道凌少峰有一徒弟,得他真传,或许可找此人看看。” 今上眼睛里放光,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一旁的李公公惊喜问道:“此话可当真?请稽太医告知,老奴速速将那人找来。” 若不是今上还吊着一口气,李公公就要被人当成老狗折磨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的更是他们这些太监的宿命。保住今上的命,他才能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甄老太医却低头默然不语,只是叹气。这孩子晨间找他商量未果,以为他老实了。没想到这时候,他竟直接蹦出来出头,拦都拦不住。 稽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别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他要做。别人都不敢说的事情,他要说。 因为,他不是别人。 面对李公公的催促,他如实禀报:“霍家夫人祝允岚,便是凌少峰唯一的弟子。她在通州疫病中,协助微臣良多,却不居功,也不争抢,气度超然。今上,可愿意见一见她?” 一时之间,室内针落可闻,人人屏息,拿眼珠子瞟着今上。 今上面色晦暗,许久不出声。 侍候在侧的李公公,略迟疑地看着今上,等他的命令。 “这可是祝家余孽,苟且偷生,不尊皇命,乃是欺君罔上,稽太医,你竟叫这样的人来给今上治病。若这夫人心生恶念,稽太医你担得起?”一道尖细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是戚公公。 今上醒了之后,李公公当差,自然不许戚公公来今上面前当差。 这戚公公也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听了多少。早算到他是三皇子的走狗,竟没想到这般污蔑人的话都说出来。 关键是,这戚公公说的话不无道理。换作任何一个人,父母被抄斩,自然会对今上心生愤恨。就算她能妙手回春又如何?她也只是个人,难保不生出歹意。 今上沉吟许久,闭上了眼,似乎在思量。 眼看戚公公搅局成功,满脸得意。 祝允岚确实戴罪之神,李公公虽然生气,也只能唯唯诺诺说一句:“今上,您的身体更重要啊。” “微臣可以作保,霍夫人的人品正直。”稽延不畏威胁,坦然道,“今上何妨先见一见夫人再做决断,到时候便知道微臣所言非虚。” 这话语气有些许怪异,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但也没有点透。听着是傲慢之语,但总让人好奇,他为何如此肯定。 一旁的甄老太医,一直低头闭眼,此刻似乎明了稽延的话中深意,蓦然睁开眼睛:“老臣也可以作保,请今上见一面再做决断不迟。” 有两位忠诚正直的太医作保,今上便吐出一个字:“宣!” 夜已深,李公公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去宗人府里宣霍夫人允岚,接到宫里来。 一步步踏进这迷宫一般的宫殿,允岚面上倒也淡然,毫不怯场,只手中的帕子早汗涔涔,窝成一个团。 今上宣她做什么,她并不知情,只不会将她暗中杀了。 李公公去宣旨时,霍为正好去看她,便跟着来了,侯在宫门外。虽手上绞着铁链,但宫墙外霍为等着,便是主心骨。 到了今上下榻的宫殿门口,灯火幽微,几乎看不清牌匾上的字,倒是室内一股股的的药味,直冲人脑门,允岚皱眉。 侧头间,便远远看到一人,借着些微火光,形似稽延。 寒凉之秋更深露重,他正背着她,擦满头的汗。 李公公打开帘子,在前面领着允岚进去叩拜今上。 允岚抬头,榻上半坐着个苍老憔悴老人,歪头木偶一般斜躺着,嘴斜得非常厉害。他身着黄服,面容格局贵不可言,就是眼珠浑浊,眼光也锐利如鹰,让人不敢直视。 允岚低下头,一只手不自觉回护在肚皮上。 今上目光冷峻,在她肚皮上只扫过一眼,便闭上眼,心中有了决断。 “赐——座。”今上用尽气力嚼出两个字。 今上答应让霍夫人诊病了?就这么简单?李公公不敢置信,同时叫人赶紧抬了椅子来,以及一应的诊疗器具,包括诊脉的沙包。 李公公做了个请的动作,允岚看着今上龙床边上的四方椅,抿紧嘴唇,一句话不说不问,大大方方坐下去,开始诊脉。 李公公在一旁配合,将今上扶着躺平,又一一回答允岚的话,尤其是今上饮食起居的习惯。接着,允岚不怕死一般,凑到今上脸侧近旁观察,说一声“望今上恕罪”,伸手去撩今上的眼皮。 今上什么也没说,十分放心一般,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一番望闻问切,允岚退回一边,伸手去拿笔。 李公公便见缝插针送了墨盘过来,另一边的小太监,捧着上好的硬滑宣纸过来。 允岚蹙眉一息,悬停的笔尖,如行云流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额头鼻尖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挥而就,允岚将写好的方子递给李公公:“这——是草民的鄙薄见解。” 她是祝家的人,是被今上枉杀的祝家后人,早料到今上不会随便用她的方子,因此说话,留了一分余地。 李公公将方子拿在手里,先看了一遍,又看一眼今上,便叫外边候着的稽太医进来,考量一遍方子准备煎药。 接着,李公公叫人带允岚出宫,回去宗人府。 出宫时,宫外黑沉沉,老远便看到霍为盘腿坐在马车上,望着宫门口。旁边青竹帮忙提灯,不停打瞌睡。 霍为见她出来,立即跳车迎上去。李公公派出来的人,稍微宽待了些,稍微退了两步,让他们说话。 霍为捏着她枯瘦的指头,看着她,撩了撩她额头上的碎发,还沾着汗:“有没有事?” “还好。”允岚回捏住他的掌心,温热又宽大,给了她许多的信心,即使待会要回到湿冷阴暗的牢房里。 一连三日,今上都没有早朝,群臣已经议论开了,有人在张罗继任新君的事,甚至有人递了折子给到御前,请今上今早定夺继任人选,主推三皇子。也不知道这人是真的蠢,还是胆子大,或者单纯活够了。 目前三皇子的呼声最高,几乎超过了太子衽衡。 人人都知道,今上被气病了,就是和太子有关。这时候就算是想要支持太子,也要三思而行。 太子被三皇子的党羽弹劾厉害,十分沉默,如同被拔了毛的鸡。 三皇子在酒宴上喝多了,这般形容太子。据说,在宴席上哈哈大笑,连不敬今上的话,也敢大放厥词。 即使抓住了三皇子这些把柄,太子也恍若未闻,每日晨间去宫里求见今上,服侍今上喝药,其余时候,便什么也不说,仿佛砍断红尘念想一般,只在府里练字,毫不关心三皇子如何猖狂。 一直在宫外求见的霍为,也雷打不动,总是天不亮就跪着,一直到天黑透,才回霍府。 直到三日后,今上突然宣召,让牢狱中的允岚和宫门外的霍为进宫面圣。 今上连日服药,气色好转,面色也红润,眼歪嘴斜的问题几乎看不出,说话吐字也利落很多。 在李公公的搀扶下,今上在御书房勉强坐下。 叫允岚先进书房内,同时叫外面的人都退后,关上门仔细把守,严得蚊子也难得飞进去。 李公公吩咐完,进书房内,伴在今上左右。 今上靠在龙椅上,目光炯炯有神,盯着允岚:“你师父可是凌少锋?” 恭敬跪坐在地板上的允岚,被这锐利的目光压迫得满头是汗,却也一字不吭,双手握成拳,低下头去。 她师父的名字,江湖人称凌少锋,有名的游医。鲜少有人知道,她师父真正的身份是长陵国皇家宗室,只不知道什么缘故,自我放逐在山水之间,以治病救人为己任。 当年,祝家被满门抄斩,允岚流落在外,也才十岁左右年纪,身边还带着两岁的炙仁,满心惶恐。若不是得到凌少锋的帮助,姐弟俩早已不在人世。 凌少锋是允岚的师父,更是允岚的救命恩人,允岚是绝不会将他出卖的。 沉默许久,一旁的李公公急得直冒汗,这霍夫人胆子忒大:“霍夫人,快回今上的话。” 允岚咬紧牙关,头埋在地板上:“民妇无可奉告,请今上责罚。” 字字铿锵。 今上看着那瘦弱的身躯,面对威胁恐吓,竟也能坚守。他轻轻笑起来,叫李公公扶她起来:“赐座。” ☆、寒冬至-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今上这是什么态度, 允岚拿不准,便谨小慎微地垂头听着。她现在是戴罪之身, 炙仁也还身陷囹圄, 全凭今上一句话, 决定他们的生死。 今上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捋一捋下巴上的山羊胡, 两眼迷离, 似乎陷入了沉思,又像是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慢慢开口道:“你师父, 他就是活得太有棱角, 太过任性。我听说他对中风颇有研究和简述,最后还是死于这种病。我说的对吗?” 允岚抓紧手中的帕子,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两眼盯着自己的膝盖。看来一切都是真的,师父同今上认识。 前几日,今上召允岚入宫看诊, 给今上看过面诊把过脉,允岚便已猜出, 为何师父凌少锋对此病颇有研究。师父、太子衽衡、今上都有这种严重病史。当然,这也是为何,师父传下来的药方,可以这么快治好今上。 只是这种病, 虽可治,但总归还是要悉心养着,否则,病入膏肓,也是药石罔效。 说到这里,今上话题一转,问起祝家始末。 毕竟,一开始是允岚和炙仁要为祝家父母正名,霍为霍将军为了结发之妻,在宫门外潜心跪了好几天,京城内外无人不知。 今上问她:“你要为你祝家父母鸣冤,总得有证据。” 今上这是有意给她机会,为祝家父母说清。 允岚赶紧抱着肚子,重新跪在了地上,将自家父母的为人一一道来,最后她对今上发誓,我父母当年管理库房的账单和日志都有仔细记载,一直小心保存,绝对没有半句谎言。 祝家父母的那个账本极其重要,允岚独自在外经历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是不敢让别人知道,连累别人。二是怕别人知道,这最后的证据也没有了。因此,霍为和炙仁都是不知道的。 “民妇不求我父母能沉冤得雪,只希望不要让他们背负骂名,让后人得以认祖归宗。我弟弟炙仁这次触怒龙颜,真属年少无知。请今上恕罪,饶他不死,以后戴罪立功——” “有趣。”今上忽而笑了,“你师父有恩于你,即使他死了,你为着他一个字也不说。现在给你机会自保,与祝家撇清关系,你却一字不提被弟弟背叛的事,反要为他说话。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这时候你还要为他们掩盖。你真是心甘情愿为他们承担?” 祝家和段家的事情,今上早就派人调查得一清二楚。几日前,炙仁离家出走,想要去敲登闻鼓,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今上注意到他,并还他祝家一个公道。 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没拿到鼓槌击鼓,便落到了英王手里。也不知道英王使了什么手段,获得了炙仁的信任,不仅套了口供,按了手印,还将他软禁起来。 英王得了这一纸供词,便去和三皇子合计,找今上闹,想要以此将太子彻底扳倒。英王的丧子之痛,绝不甘心就此罢休。只要太子倒台,捏死霍为还不是轻而易举? 也就是从那时起,今上派人去查,才得知,祝允岚原是段鸿宝父母的亲生女儿。当年夫妻俩身无分文,年纪尚浅,也没有过活的能力,找同乡祝华辉夫妇接济一段时间。 祝华辉夫妇本是接济同乡的好心,没想到这竟是引狼入室。这两人看自己女儿生病,医治不起,便狸猫换太子,将两家差不多大的女儿调换。 后来,祝家满门抄斩,段鸿宝却是步步高升,接回亲生女儿,便将偷天换日这等德行败坏的丑事,诬蔑某个穷困的“同乡”,害他们痛失所爱。 有了“寻女十五载,守诺结姻缘”的好名声,谁人不夸段尚书? 今上年届六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是听说允岚的经历,平生第一次不忍。听说这姑娘回到生身父母身边,便是被安排嫁给前途受阻的霍为霍将军。 今上是真的好奇,祝允岚只一介女子,面对过往,她究竟如何作想,才能忍受这些委屈。 自家父母的丑事,今上一一道来。允岚知道,掩盖没有意义,更不能欺君罔上。 她抬头看着今上,诚恳道:“人生在世,同走一段路便是缘分。我与炙仁自当互相扶持,也算是还我祝家父母的恩情;他与我之间,情谊由浓转淡,避无可避,但民妇感恩,与他时时得到一些宽慰,即使事已至此,也绝不后悔。若不是当年祝家父母救了我,还将我毫无芥蒂地养大,恐怕,我也不会遇到现在的夫君霍为,更不会感受到为人父母的喜悦。” 说到这里,允岚嘴唇抖动,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在她伤心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偶尔会动一动,仿佛是在提醒她——她还有他陪着,她并不孤单。 当天晚上,允岚和炙仁都被释放。 霍为在宫外等着允岚。 好远看到她,几步奔上去,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又小心扶着上轿,回霍府。 一路风风火火,张妈妈早已在院子里候着。 霍老太君腿脚不利索,鲜少走动,这几日精神也不济,听说孙媳妇回来,也一步步挪着过来,慰问几句,带着妈子离开便让她好生休息。 张妈妈端着一碗热糖水,还没送到允岚嘴里,便被她一手推开。 允岚拉着霍为的手指:“炙仁是不是还没回来?” 虽说这次的事由炙仁而起,但炙仁始终是炙仁。允岚没办法恨他或者指责他。 一旁的青竹满脸嫌弃,抢先开口:“将军早就派人抬轿子去接他。” 张妈妈服侍允岚洗漱更衣许久,才躺到床上,一屋子人都散了,四野里都安静下来。 霍为半躺在床上,允岚斜靠在他怀里,伸手轻轻按着他的膝盖:“还疼吗?” “不疼。”霍为说。 允岚还是忍不住哭了:“都是因为我。” 炙仁如此任性,闯下大祸,连累霍家。允岚最后选择了维护炙仁,也就意味着她选择让霍为陪着她受苦。可霍为选择了维护她,不惜任何代价。这些天,他一直跪在宫门外。 她掀起他的裤管,被霍为按住,只看到了一角,膝盖肿起,一片乌青。 “这些都是小事。”霍为是说真的,他担心的是她,他伸手,温柔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我不怪你。从第一次见你,你便在英王府中不顾一切救人,即使对方只是个奴才。那时我便知,你嘴上虽倔强,但心软得很,从来都是为别人多考虑。我喜欢你,自然也能接受,这就是你。” 同霍为四目相对,他的手指轻轻揉过她的唇。 允岚伏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部都释放完毕。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对霍为说过,遇到他真好,真的很好很好。 过了没几天,眼看便是今上的60寿诞,宫中却宣布一切从简,同时大赦天下。 赦免名单上,有祝家父母的名讳——祝华辉、单秋阳。 炙仁可去衙门登记到祝家族谱。 霍为带着他去,两人一路无话,径直进入官府。 官府里的从事官,和霍为有些交情,先将炙仁的那份文书准备好,只需炙仁签个字画个押,一切便都定了。 炙仁呆呆签上自己的名讳,按上鲜红的朱砂印。从此以后,他将是光明正大的祝家人。可是,为了这一张文书,从此以后他便是孤身一人,这真的是他想要的? 很多事情任性过后,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前几日回府之后,炙仁便在允岚房外犹豫许久,想要进去看看她,被青竹拦在门口。 青竹听命于霍为,也就是说,霍为不允许他去看。霍为的顾虑,并没有错。 炙仁一直自诩是允岚最亲近的人,永远都不会放弃她。可是在写供词的时候,还是选择首先保护自己的亲姐姐,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段思涵。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会抛弃允岚?为什么是允岚? 拿到文书的那一晚,炙仁对着烛火静坐一夜,寒霜透过窗棂,溜进屋子里,将烛火摇摇荡荡。他的眼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 同他对坐的,是脆雪。她冰凉的手指,抠着漆黑坚硬的木桌。屋内生了暖炉,可也抵不过外面骤降的风霜,更抵不住呼啸寒风。 从今夜开始,便是寒冬。 第二日,允岚睡到将近午时,便叫人将炙仁叫来,祝家父母得以证明,炙仁也算是认祖归宗,他们得好好准备一番,为父母祭祀。 在宗人府折腾好几日,允岚身子伤了元气,为了好好养胎,霍为根本不让她出院子,每日有时间便恨不得同她粘着。 今日精神也好些了,该同炙仁好好说话。外间叫了脆雪好几声,都没人应,还是张妈妈端着汤过来,说没见到脆雪这丫头。 允岚坐在床边,沉默一小会,冷风铺面,张妈妈拿出斗篷来,要她戴上。 下一刻,允岚起身便往外走。 张妈妈吓得赶紧拉住她:“夫人啊,你这身子骨才好一些,外面天寒地冻,你可不能吹着了。前些日将军给您的那个厚斗篷,我拿过来您穿上。” 霍为前几日出去,便相中了这厚重的斗篷,近乎纯白的熊皮,十分保暖。 允岚急急裹上斗篷,去到炙仁房里。房屋里,炭火熄灭已久,房间整理得方方正正,干干净净,一丝人气也没有。只漆黑的桌子上,蜡烛燃尽。旁边放着一封信,信上寥寥几笔。 这是炙仁留书,告诉允岚,他走了,带走了那些医书。另外,多谢允岚,为他受过的苦头。最后,他求了允岚一件事,那就是把脆雪的卖身契烧掉。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 回到房里,允岚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抽出那脆雪那张卖身契,放在烛火上,燃尽。 在允岚眼中,炙仁依旧幼小,他是削足的鸟儿。 若此后,他只能孤单远走,若脆雪,能给他三分安慰……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允岚手中拿着那封信,看着门外的枯枝败叶,被簌簌的冷风吹得直颤抖,眼眶不自觉红了。虽然再也没有办法靠近,但还是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再好一点。 ☆、这是你的命运-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十一月的望京, 一片肃杀,放眼望去, 东边的岐山, 层林尽染, 浅黄深红交错,秋意已浓。 正午时分, 张妈妈陪着允岚出来走走。 允岚晒着慵懒的太阳, 寒意还是浸入手背,她拉紧身上的厚斗篷,闭眼享受这温暖宁静的时光。 忽而前厅的青竹快步过来, 说是太子来拜访将军, 请夫人过去东边暖阁吃酒席。 她一个孕妇,吃什么酒席? 一旁的张妈妈满脸狐疑, 只见允岚点点头,拢着斗篷慢慢去了:“太子要来,必然有话要说。” 还没走近暖阁,里面便传来笑闹声,是霍为和太子。 前几日, 今上做了决定,要退位做太上皇, 传位于太子衽衡,是民意所归。至于三皇子,则莫名被圈禁起来,从前在望京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忽而之间就销声匿迹。 那英王牛鼻子臭烘烘的老油条了,今上六十大寿之后,便如同受了捶的老牛,见谁都低眉顺眼。一时间,英王府门可罗雀。 太子前些日处在风口浪尖,现在时过境迁,风光无俩,不久就要举行登基仪式。 霍为就是为此,恭贺太子。 踏进暖阁之前,允岚闻到一股酒香,皱眉问青竹:“谁说要喝酒的?” “将军说今日开心,天气也好,便要开酒坛子,拦都拦不住。”青竹挑起眼角,悄咪咪看旁边的夫人脸色。这个将军也真是的,难道忘了新婚那几天喝了酒,被小婢朱虔爬床的事情?尽让他操心。 允岚垂了眼眸,撩开暖阁的帘子,跨步进去。室内摆设都铺上了绒布,虽略微狭窄,但午后阳光照进来,一片暖意融融。 挑起眉眼,允岚先看霍为,他正拿着杯子喝酒。她给太子衽衡请安,恭贺他一番,扶着肚子坐在霍为旁边,只管看着他和太子拼酒热闹,一言不发坐在一旁,没有丝毫劝酒的意思。 酒过几轮,霍为便满脸通红,神智有些不清,忽略一旁的太子,对着允岚一个劲傻笑,最后倒在她胸前,头搁着她的下巴,醉死过去。 青竹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问允岚:“我把将军扶下去休息。” 允岚却伸手拦住他:“不用,太子还没吃完。”同时示意他先下去。 这—— 青竹满脸狐疑地离开。 一时间,房里静下来,霍为似乎睡着了。 “稽延引荐你给父皇治病,也是我安排的。”太子脸颊上绯红,手中捏着白玉杯,语气里都是愧疚,“三弟要利用当年祝家的事情彻底打垮我,还将父皇气病。我便顺水推舟——” 他说不下去,三弟彻底失去了父皇的信任,对他再不会有任何威胁,但是他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喉头哽咽许久,只有一句话:“阿妄,对不起。” 对不起,他终究还是还是利用了她,利用她受的苦,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允岚微笑看他,安慰:“这是你的命运,你也没法选择。” 稽延或许知道允岚的师父大有来头,但不可能猜到凌少峰,因为允岚一直有意掩盖师父独有的诊疗手法。而师父专攻中风,当年就曾救过太子。允岚早已猜到是太子暗中操控。 虽被利用,允岚也无怨无悔,谁活在世上是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太子也有他的制肘和不得已。 衽衡的脸上浮现无力的笑容,眼里都是猩红:“你总是这样轻易原谅别人的错处。你可知,当初你回京,我有无数机会叫父皇将你赐给我,但我没有,因为我是个懦夫!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控制不了,更何谈你的——” “我知道。”允岚转头看身边的霍为,他两眼闭着,睡得格外深沉。她叹了一口气,“你是怕,怕你会利用我,阿妄便不再属于你。” 衽衡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回到了那个告别的夜晚,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冷风把阿妄额上的碎发都抓起来,盖住她稚嫩的脸庞,却唯独没有遮住她天真的眼睛。 天上有万千星光,她的眼里只有他。 衽衡伸手,捂住半张脸,一道泪痕从他指缝间划出。 允岚低头,看地上的日光,灿烂如莲花,晃人的眼:“我没有怪过你,阿衡。你做得很好,真的。阿妄她早就死了,但是永远都属于你,会活在你的记忆里。” 太子离开霍府时,面若冰霜,不怒自威,见者噤声低头。可坐进了轿子,放下了车帘,他就又变成了那个黑夜里的少年,满面泪痕。 秋日的凉风掀起华贵帘子的一角,投进去一点点阳光,让他不要那么冷。 这一次说了保重,那便是真的再也不见。 是的,他的阿妄也爱他,但是已经死了,是个名副其实的亡女。那年他离开之后,她就像是花一样,枯萎了。 太子走了,允岚也不急着回去。 天色见晚,冷风起,张妈妈摸着浑身的疙瘩,去暖阁劝允岚:“将军还醉着,我叫青竹来陪着伺候,夫人您就先回房。” 看来张妈妈是误会了,以为允岚心疼霍为,要留在这里伺候他。 允岚不应,不动如山坐着喝茶。 一旁的霍为伸个懒腰,适时醒了,真是赶巧。 霍为搀扶着她回房,一路上,半个字没有。 到了晚上,允岚拆了妆面,洗漱完毕准备就寝。 霍为从净室出来,坐在床边,将她揽在怀里,有意无意刺探:“今日我醉了,太子后来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允岚毫不在意地推开他,还击道,“你不是都听到了?” 霍为好歹打过仗,西北寒暑之地,霍为酒量可是不小。以前朱虔能灌醉他,那都是因为下了药。 霍为今日主动要喝酒,允岚便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太子心里还记挂着自家娘子,霍为怎么可能不膈应?但有些话非得要说出来才行。 如何才能让这两人把话说完,又能让他们发乎情止乎礼,这可是个技术活,霍为可是斟酌许久,才想到这个好办法。 霍为也知道得罪了自家娘子,便好好哄着她,诚恳认错:“我知道娘子你心思单纯,可耐不住太子有什么想法呢,你说是不是?” 允岚气得伸手捶他的肩膀:“你以为太子是傻的,不知道你装醉?他今日说这话,一半是真,一半也是说给你听。” 太子当着霍为说这番话,不过是尽最后的力气,叫他们夫妻两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不要心怀任何芥蒂。 允岚气得脸红,霍为看着格外好笑,凑过去亲她一口,甜言蜜语哄她。 事情点到即止,允岚知道这个理,气儿早就消散,同他商量起望京里的田产房产安置问题。 眼下已是十一月中旬,允岚将近八个月的身子。若是要回鄞州老家,那就得尽早上路,不然就得等至少三个月,她生产完坐了月子再走。 霍为没意见,老太君也想着早点回家。至于留在望京的宅子、铺子和庄子,只能叫亲近的人来打理才好。 霍家这一脉男丁稀少,但旁支还有个堂弟,叫霍羽。之前在东郊的葡萄庄子上打理,能力不错,霍为打算叫他来打理。 “你说的那个葡萄庄子,那边是不是有一块庄子,专门培植花生榨油的?”允岚仔细回想那一块,她对霍家的田产都不怎么了解,更没有亲自去看,只老太君生病那段时间,允岚帮着看了一段时间。 那块地面阳,适合种葡萄,创收很多,利润丰厚,每年还有一部分葡萄上供朝廷。她也见过霍羽一面,是个儒雅古板的年轻人,让人印象深刻。 而隔壁种花生的地,则是罗员外的庄子。 早先朱虔爬床,允岚一气之下,将她打了几十板子,又将她许给刘管家的儿子刘大。后来,霍为想弥补夫妻情分,将朱虔发卖出去,卖的正是罗员外的花生庄子,听说那里十分困苦劳累,要一天到晚不停劳作。 管家儿子刘大倒是个多情的,求霍为没用,便自作主张,请求调到葡萄庄子上去当二把手。放弃自己父母辛苦铺的似锦前程,也只是为了照看一些朱虔。 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 想到这里,允岚不禁唏嘘:“就按你说的来做。” 霍羽来打理庄子,刘大也可以升做葡萄庄的一把手。 十一月的望京,干燥寒冷,允岚夜里总是手脚冰凉,便缩在霍为怀里,有个大火炉取暖,比什么都好。 夫妻两人躺着床上,安享这静谧的冬夜,屋子里的炭火烧得红彤彤,完全隔绝屋外那呼号的北风。 北风吹了一夜,第二天,霍家门房张嘴打哈欠,拉开大门,门外一个女子哭天抢地,似乎死了人一般。 门房定睛一看,那女子衣着朴素,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母子两个一齐哭起来,叫人头都大了。那女子嘴里不停喊冤,仰着脖子痛哭,数着霍家夫人段允岚的罪过。 周围好些人,对着霍家门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斜眼看着地上这容貌艳丽的女子,和她怀中刚足月的孩子。 那女子爬行着,一步步往霍家大门钻。门房吓得赶紧关上门,屁滚尿流地去找将军,将军还在房里睡着,青竹在外面守着。 青竹站在寒雾里,听着描述,手也不搓了,敲门将霍为叫出来。 霍为尽量小心,出去关门时,允岚还是被吵醒。听门外有人小声讲话,似乎就是不想叫她听到,便生了警惕心。 霍为同青竹走了,早饭也没回来吃,一早上静悄悄的。 允岚越想越不对劲,她叫来张妈妈,问她今早出了什么事。 府里这些妈子,看起来不起眼,其实消息最灵通。 ☆、来者不善-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府里明显情况不对, 面对允岚的质问,张妈妈顾念着她身怀六甲, 死活不肯说。 “妈妈, 你伺候我不少日子了, 当知我是什么人。若是真有什么事,早点处理, 也可大事化小。若是欺瞒我, 反倒耽误事。”允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张妈妈憋不住:“夫人,老奴也觉得不该瞒着您。” 接着,张妈妈把今早门口的事, 说了一通。 原来, 是朱虔这蹄子,她抱着个孩子, 闹到霍府门口,说这男孩是霍将军的种。还说当初就是允岚嫉妒她得宠,便不顾她怀了身子,将她从院子里撵出去。 关键是,这朱虔怀孕产子的时间, 和她被撵出霍府的时间,还真是差不离。 朱虔今早赖在霍府门口, 弄得人尽皆知,就是想要逼霍为站出来滴血验亲。 “夫人,不论如何,你可得珍重自个儿的身子。”张妈妈同为女人, 知道自家丈夫在外边瞎弄,家里正头娘子的难堪。她紧紧握住允岚冰凉的手掌。 张妈妈看着允岚,满眼怜惜。 允岚脸色苍白,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手指尖也微微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霍为从外面走进来时,就见允岚坐在床边,两眼呆滞,挥手示意张妈妈出去,他三两步奔到她身边,半跪在她膝侧,握着她冰凉手指:“允岚,相信我,我没做过。男女之事,若是男人没想法,女人不可能怀孕。” “同你夫妻这一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秉性,最是正直执拗,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相信你。更可况那日我亲眼所见,她并没有得逞。”允岚低着头,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掌,十指紧扣。 霍为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只要你相信我,一切好说。这次的案子怕是不好对付,且不说我的名声,怕是以后别人便有理由笑话你,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便没有那么脆弱,倒是你的事情棘手。”允岚不禁愁上心头:“朱虔无端生出一个婴孩来,还要滴血验亲。这滴血验亲的古法,其实并不能证明血缘关系。她如今去大理寺递状纸,还主动要求滴血验亲,怕是做好十足把握,有备而来——” “滴血验亲并不准么?”霍为似乎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欣喜。 允岚同师父走南闯北,自己也实践颇多,滴血验亲的场景也见过不少。 总结下来,任何两个人滴血都可能融在一起,也可能不在一起,只是亲缘关系滴血融成一团的可能性更大。更巧妙的是,若是将清水换成盐水,那么任何两滴血都不会融合成一团。 听了这些说法,霍为顿时豁然开朗:“既如此,我便有了想法。你且好生休息,不要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 允岚看他成竹在胸,便放心将此事交给他,自己也头痛得厉害:“这几日我必不会将别人的风言风语听进去,你只管安心去查朱虔的来龙去脉。” 霍为照顾允岚躺在床上休息,又让张妈妈进来服侍,才风风火火去西院,听青竹汇报查探的消息。 前脚霍为离开,后脚外面一个丫头来报,说是英王府的段思涵来访。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怕是来者不善。”张妈妈有些担心,“夫人身体为重,若是不想见,老奴叫人去回绝了。” “她强,我也不弱,不会任由她欺负。”允岚从床上半坐起,皱眉道,“现在将军在外忙着,我若是从段思涵口中套得一点消息,也算是为将军帮些忙。” 说着,门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听那欢快的节奏,允岚便知有些人已经等不及。 接着,房门便被一个眼生的丫头推开,真是挺着大肚的段思涵。她满面春风,朱红唇粉面腮,穿金戴银,华光贵服,风光亮丽。 “妹妹这般憔悴,想是为那朱虔烦透,又被夫君伤透了心。我身为妹妹,自然要过来看望安慰姐姐,你还好罢。”段思涵伸出染了豆蔻的手指,三两步过来,一屁股坐在床沿,挤开一旁张妈妈,拉起允岚的手,真真切切,如亲姐妹般。 张妈妈想要拦住段思涵,阻隔在中间,被段思涵一声呵斥:“哪里来的狗奴才,看不到我已身怀六甲,此刻来关心姐姐,难不成怕我吃了你家主子。” 允岚突地咯咯笑起来:“思涵,此前听人说,自从妹夫轩辕渂去后,你在英王府被婆婆管制得死死的,竟都吃不饱穿不暖,吓得我呀,还打算抽时间去看看你,全姐妹之情。现在看来,你这鲜妍更胜从前,还有气力到我霍府来对仆役耍威风,看来姐姐我真是多心了。” 眼见段思涵的脸色暗下去,允岚的心情便更好了,亲热地拉着段思涵的手。 段思涵皮笑肉不笑:“是哪个嘴贱的奴才,竟然传这种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我在英王府,过得自然比姐姐你好。我听闻朱虔那糟心事,便感念姐姐你此刻的心寒,男人最是靠不住,姐姐你可要保重好身体,若是胎息不保,男人绝情抛妻这种事也多得是。” “妹妹说得真是对极了。”允岚拉着她笑兮兮,“空穴不来风,必是妹妹你对下人心好,让她们得了嘴碎的胆子,才这般传了你的笑话出来。至于你姐夫,你放心,我了解他那直肠子,当初我挑了他,便是因为他同一般王公贵族不同。想当初,妹妹你一怀孕,妹夫便收了通房,必让你伤心极了,所以才这般担心我罢。” 段思涵气得嘴唇直打颤,牙关紧咬:“姐姐何必担心我,还是先担心自己吧,眼下朱虔的事,够你和姐夫忙得焦头烂额了。我也就不多留,打扰姐姐你休息。” “不打扰!”门外大跨步走进来霍为,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看着自己的小姨子段思涵,“正好我刚刚听青竹说,那朱虔曾去过英王府上,还同你身边的婢女接头,姐夫相信,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想听听你的解释。” “段思涵,这事你也有份?”允岚似乎格外惊讶愤怒,“你就巴不得我遭祸?” 段思涵脸色苍白,如同被人揭了皮,旁边的小婢钟怜捏着她的胳膊,她才醒过来,强装镇定:“不过就是两句风言风语,怕又是哪个小人搬弄是非,离间我与允岚你姐妹深情。姐夫,你不会信了罢。” 这一席话情深义重,允岚似乎真是被感动:“思涵,看来是姐姐我怪错了你,你别怕,我让你姐夫再仔细查证,一定把那长舌的小人揪出来,公诸世人。” 段思涵这时候缓过气来,一甩袖袍,作出即将告辞的姿态,道:“我的污名倒不紧要,姐姐同姐夫,还是先忙着眼前朱虔那仆妇的事罢。” 说完,段思涵便扶着肚子,一边一个婢女离开。 允岚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冷笑一声:“妹妹你现在在英王府没了夫君照应,必然每每受气。妹妹都快临盆的人了,还是少操些姐姐我的心,以免横生枝节,以后可就连母凭子贵的机会都没有了。” 段思涵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灰溜溜离开了。 房中一时只剩下允岚和霍为,张妈妈则通了炉子里的炭火,自觉出去带上门,隔绝外界的呜呜寒风。 允岚要从床上起来,霍为赶紧过去扶住她:“你别把段思涵的话听进去,气着自己。” “前些日子我同你过得太好,她毫无颜面。要说她帮着朱虔叫我身败名裂,也不足为奇。我祝允岚还不至于被她轻易摆弄,今日之耻,我必让她连本带利还回来。”允岚正了颜色,“此次我们一定要名正言顺地洗刷冤屈,叫朱虔和段思涵无从遁形。” 朱虔也就是个贪心的,要说抱着个孩子大闹大理寺,这种事情,她还真没胆子做。少不得是段思涵自己生了心思,暗中操控,平地起波澜。 霍为捏着她的手,两眼坚定看着她:“我已经打通这其中所有关节,只等后日大理寺开堂审理。你是我的妻,我必不会让别人泼脏水。” 他的女人,一丝一毫都是干净的,容不得一点亵渎。 接下来一天,霍为几乎不见踪影,只半夜回来,更深露重,回房时,带了一身寒气。 允岚则淡然处之,该吃吃该喝喝。即使后院子里有些丫头嚼舌根子,传到了允岚的耳朵里,也是不动声色,恍若未闻。 倒是霍老太君听说了这事,伸着老腿老胳膊,绕到允岚的院子,特意同她晒晒太阳:“那些丫头我都叫人处置了,你只管好好养胎,紧着自个的身子。朱虔那事是我的错,但阿为的性子我最清楚,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之前因为朱虔爬床,这夫妻两个闹了大半年才和好如初,这次朱虔又抱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闹,将整个霍府闹得鸡飞狗跳。 “多谢老太君体谅。我相信夫君,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允岚十分坚定。 第二日大理寺审理案件,允岚早早起床,挺着肚子要去旁听,霍为劝说无效。 ☆、罪妇朱虔-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大理寺接审的案件, 大都是反响热烈的问题,例如朱虔这一事。 审理当日, 旁听围观的人不少, 不时斜眼指着上边坐着的霍将军的正头娘子——祝允岚。只见她容色清丽, 肤色透亮,略微敷粉, 唇上点了一些的朱砂, 一身素净的衫子,歪头点缀几点粉红月季刺绣,清爽不失俏皮。两手轻轻覆在那肚皮上, 小心护着。 真是看不出是个嫉妒成性、心狠手辣的妇人。 还有许多女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一高大男子。这男子坐在允岚上首的椅子上, 他伸出一只胳膊,半是握着祝允岚的胳膊。 要说霍为这样不苟言笑的男子, 在望京里也是很得闺房女子心爱。即使他娶妻,仍旧有人爱慕。 一个姑娘掩着脸,可惜道:“亏我一直看好霍将军,看他年轻有为,沉稳自制, 没想到他竟背着正头娘子,和那小婢苟·且。” “就是啊, 虽说这朱虔可怜,可那正头娘子,怕是更无奈。”姑娘乙附和着,望着人群里的霍为。 旁边一个年轻男子, 不屑一顾:“你们这些姑娘,嘴上说着不爱这种花心男人,还不是舍不得他英俊样貌,比男人还好·色!” “案子还没审呢,谁知道有没有幕后!”两个姑娘,怒目圆睁,要同这男子打起来,定睛一看,这男子翩翩姿态,皮白肉嫩,撅起的小嘴都闭了,同好友面面相觑。 下头热闹许久,大理寺终于开始审问。 朱虔先是一同涕泗横流,哭得人肝肠寸断,听不出半分假话,直指霍家夫妇薄情狠辣。 大理寺判官又问霍为,霍为言简意赅:“这个妇人满嘴荒唐言,她只是我家中一名普通小婢,我如何认得她?这些都是她的一面之词,栽赃嫁祸。” 大理寺判官便问:“你们分别有何证据,证明自己所言为真?” 霍为答:“没有。” 场下一众人哗然,纷纷议论,这霍将军可真是目中无人,他这是不要名声了么? “大人,我的孩儿就是证据!”朱虔嚎啕大哭,“滴血验亲,便能证明真假。” 最上面的判官问霍为:“霍为,你可有意见?” 场下观众都看着霍为,只等他的回答,只见他气定神闲吐出一个字:“好!” 一切准备就绪,那孩子和霍为分别往清水中滴入一滴血,不多会,两滴血竟慢慢融到一起。 看到这结果,朱虔把哇哇大哭的孩儿放在地上,开心得直叫唤:“众位可以见证,两滴血融在一起,这可以证明,我的孩儿便是霍家的种!求各位判官大爷,帮我争取应得的公道。” 周围的围观人群一时鼎沸,甚至有人拿手里的布袋子往霍为丢过来,霍为倒是气定神闲,没有慌乱,也没有闪躲,只起身将将掩盖住夫人允岚。 场面一度失控,大理寺判官一拍醒木:“肃静!” 霍为这才抱拳跪到场面中央,对判官道:“这便证明草民所言非虚了罢。草民勤勤恳恳为国为民许多年,出生入死沙场,从无怨言,此刻也只求判官解开谜底,还我霍家一个公道,一身清白。” 一时众人都蒙了,尤其是朱虔咄咄逼人:“现在两滴血相融,证明我所言非虚,这孩子就是你霍为的亲生骨肉!是你颠倒黑白苛待了我,该给我一个公道!” “罪妇朱虔,证据确凿,你还不俯首认罪?!”大理寺判官一拍醒木。 四下议论纷纷,都说这大理寺判官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包庇霍家的将军,不顾一介弱女子的死活。 接着两个府衙抬着一个大白布袋子上场。大白布袋子里似乎装着一个人,死命挣扎。 一旁的青竹上前,将布袋子口的绳子解开,露出那人的头来。 里面是个年轻男子,口里被塞着布条,看容貌和霍为霍将军竟有两分相似,都是浓眉大眼,只是霍为更加有沙场猛将的凶猛气势,而这个年轻男子则显得阴柔了些。 “不不不!不可能……”看到这男子的脸,朱虔便明白来龙去脉,知道东窗事发,不由得浑身脱力,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无法相信事实。她为了荣华富贵,才欺瞒众人,顶着生命风险,给大理寺递状纸…… 接着青竹又领了刘大到审判大堂,叫他当着众人,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听得众人惊掉下巴。 原来是这朱虔自己犯了事被抓包,便被发卖到罗员外的庄子上。 家里刘管事的儿子刘大倾心爱慕她,便为了她自请调到庄子上,只为了和朱虔在一处。为了朱虔,刘大不仅抛了好前程,还将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朱虔用,两人都商量好嫁娶。 谁知,某一日,朱虔忽然便反悔了,不给理由,彻底消失。刘大十分担心,一直在找她的下落,直到今日,才听庄子上的人,说了朱虔的事,知道她竟然还产下一子。 回想往事,刘大这才惊觉,朱虔怕是早就和庄子里的一把手霍羽有一·腿,这个孩子便是霍羽的骨肉。 若是朱虔跟了霍羽,倒也好,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她打的是霍将军的主意,想要靠着这霍家偏房的血脉,享着将军夫人的荣光。 刘大赶紧将此事告知霍将军,还悄悄将霍羽从庄子上绑过来,滴血验亲时,先从霍羽手上取出血滴,粘在大拇指指腹上,骗过众人的目光。因此,这两滴血相融,确实是证明两滴血的主人有父子亲缘关系,不过不是霍将军,而是霍羽这个白面男人。 周围的人至此终于明白,惊得下巴都掉了。 尤其是之前议论的两个姑娘抿紧嘴唇,一个字都不说。 刘大面容粗犷,又矮又胖,霍羽虽阴柔,好歹面皮好看,换成任何一个女子都知道怎么选。果然,面皮很重要啊,她两人假装不经意又看了旁边的高大公子一眼。 事已至此,本该结案,半路却蹦出个妈子来:“判官大老爷,这些全凭霍将军一面之词,不若让霍将军也同这小孩试一试。” 允岚眯着眼睛,看这眼熟的妈子,旁边还站着钟怜。这时候为难霍为和允岚,让他们出丑窘迫,可不就是段思涵巴巴想看的场面么?真是可惜了,她为了撇清关系,只能在外面候着,叫人通报消息。 朱虔仿佛抓到了一线生机:“判官大老爷,这都是霍府的诬蔑之辞,说不定是他们买通了帮忙滴血的衙役作假,请您明察,再测一次,还民妇一个清白!” 周围的人,虽开始怀疑朱虔的话,但不可否认,那白净妈子说得有几分道理。 “滴血验亲,从头至尾都公平公正,你竟敢诬蔑本官!”判官想要压制大家的议论,没什么用。 一直云淡风轻的允岚,这时候站起来,扶着肚子,垂着眼,对众人道:“此次滴血验亲,确实不能排除我夫君的嫌疑。若是不能彻底洗刷我夫君的嫌疑,怕是也要叫人留话柄。前两日爆出这事,我父母和霍老太君便都劝我,想开些,都是别人说的话,日子还是要好好过。也许是我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不想平白叫人诬蔑,还请判官老爷重新测一遍,让小人死心,叫清白立现!” 这一席话,说得非常实在,谁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都说忍一忍就好,不要因为别人而动摇自己,可是别人每天煽风点火,这日子还怎么过? 一时间,大家不禁同情起霍夫人来。甚至有人相信她与霍将军的正直,要求判官不用测了,直接判了那妖妇朱虔欺瞒诬蔑的死罪。 判官看了一眼霍为,便对外宣布,重新滴血验亲,叫衙役再端来一碗清澈干净的水,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割破手指滴血。 众人屏息凝神许久,那两滴血便各自散成两滴墨水状,浮在碗里,就是不融合在一起。 这下,完全可以确定,这孩子不是霍为而是霍羽的。 判官依律,要将朱虔判刑,叫她许多年都困在牢里。 朱虔这时候才慌了神,将地上哇哇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以孩子稚嫩为借口,请求开恩。 大家都鄙视这朱虔至极,都说不要轻判。 允岚却觉得可怜,主动提出来,要帮忙养这个孩子:“父母作孽,但不该由孩子承担恶果。民妇也曾遭遇此种困境,不愿意看到另一个小生命同样受罪。” 一时间大家都对允岚拍手称好,至此,霍家夫妻的冤屈彻底清洗,仁德善良之名传播得更加响亮,人人皆知。 此时已是傍晚,允岚正准备离开大理寺回霍府,不巧正碰上了段思涵的轿子。 允岚是懒得和她说话,段思涵是没办法,脸上挂不住,毕竟狭路相逢,不说话,显得有什么问题。 “恭喜姐姐同姐夫洗清冤屈,声名远播。也怪妹妹我,当初不该听信朱虔那厮的鬼话。”段思涵自然是装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思涵你眉心透白,面有菜色,眼下临盆在即,可多注意着些。”允岚同她皮笑肉不笑聊两句,便赶回了家。 回家卸下斗篷,第一件事便是摊开纸,开始写折子。允岚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写清楚,递给了清风斋。 清风斋是有名的戏园子,也收戏文来改编,因为质量上乘,故事新鲜,在长陵国首屈一指。 不几日,这戏折子便在清风斋排上了,望京里一时间爆红,人人知晓,甚至有人发现,背后那个使坏的人,同英王的儿媳段思涵,可真是相似。 那日审判,有人在大理寺外看到允岚和段思涵狭路相逢,与戏折子中的如出一辙。 她祝允岚从不伸手害人,也不抬脚踩人,但这并不代表她要受人的气,她受过的羞辱,必要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说到做到! ☆、欺人太甚-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戏园子里正热的《莺莺姐妹情》, 剧情紧凑,扣人心弦, 姐妹间的矛盾冲突真实有看头, 叫人拍手叫好之余不禁猜测——有知情人, 将段允岚和段思涵之间的明争暗斗写出来。 一时间,街头巷尾皆是称赞允岚宽宏大度、隐忍柔韧识大体。而那嫁入英王府的年轻遗孀段思涵, 肚中遗腹子还没落地, 怕是在英王府不好过。 朱虔的计谋露败,要被打入大牢,等待明年秋后问斩。朱虔不甘心, 她不会让主谋段思涵心安理得活着。 巧的是, 英王府派人来,帮朱虔从中打点, 改判刑期为三年,同时给她灌了哑汤。 与此同时,英王的续弦,也就是两岁嫡子的母亲小郑氏,三十不到, 年轻正盛,本就气焰嚣张, 生了儿子,更是看不惯段思涵。趁着英王出去打点朱虔的事,她带着一众仆役便去了段思涵房里。 段思涵再能耍心机,那手段也只在允岚那样讲道理的人身上有用。面对郑氏的威压, 段思涵也只有被压着打脸,低头垂耳听训的份。 “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小郑氏是个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主,坐在堂上,看着堂下满脸通红的段思涵,“仗着夫君是英王府里的,就可以为所欲为,给英王府抹黑?你知道就因为你做的这些腌臜事,王爷费了多少心神?会对我景儿有多大的坏处?” 她口中的景儿,便是英王老来得子的两岁嫡子,也是小郑氏心肝宝贝的亲生儿子。 段思涵嘴角沁血,但她无力反抗,这时候最好是闭嘴。 一旁的钟怜弱弱站出来,小声帮忙求饶,被一个头发稀疏的妈子拖到一边,连环几个巴掌呼过来,脸颊立即肿起,连话都不会说了。 小郑氏看得开心,满面得意:“你丈夫本来就只一个庶子,不过就是排在前头,还整天只知道蹦跶。现如今,你也就怀着个遗腹子,竟然还四处点火。你若是个聪明的,就该在英王府夹紧尾巴做人,奉承好我儿子。“ 前前后后又训了许多难听话,小郑氏终于带着人离开,钟怜从库房领了一点冰,要了两个鸡蛋来给段思涵敷脸消肿。 镜子里,段思涵那脸已经没法看,肿得眼睛都挤在一起。 “这王妃真是欺人太甚。”钟怜小声不平。 段思涵眼中露出一丝阴狠的光:“成王败寇,自然今日是我忍。她今日赏给我的四十七巴掌,给我的这切肤之痛,我必让她肝肠寸断地还回来!” 钟怜挑起眉毛,似乎有些急:“小姐,你不会是想要——” 段思涵轻轻抚摸簸箕般大小的肚子,转头冷冷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钟怜低下头,嘴巴抿得死死的。 说到死讯,似乎总是和隆冬相连,总有人熬不过冬天,谁家老人去世都是再稀松平常不过。英王的两岁嫡子竟然暴毙,允岚简直无法置信。 英王家的嫡子,母亲健在,自然会好生养着,竟然会突然死掉,还不明原因。允岚一大早起床,刚穿着斗篷,就听张妈妈说这等事。 英王府越是把死因藏着掖着,旁人越是要猜测,有人说,是因为英王妃太过盛气凌人,行事做事不留余地,说话做事不积阴德;还有人说是英王长子的媳妇段思涵动手毒杀。 更有人说,先前有个云游和尚对英王说过,这段思涵肚子里的便会是英王府的唯一血脉,果真不错,神乎其神。 望京里热议不过一天,到当日傍晚便传来了另一个消息。 暮色四合时,霍为便催着允岚去洗漱就寝,烛火点起来,驱散一些模糊的夜色。 两人坐在火炉旁,允岚靠着矮榻,霍为给她按压脚掌,顺便烘一烘炉火。上次炙仁任性,连带允岚遭遇牢狱之灾,到现在脚踝都是肿的,霍为便不厌其烦,每日给她按摩。 霍为见她欣然享受,调笑道:“得将军帮忙按摩,在望京里,可是妇人中的独一份。” “能得我祝允岚青眼,霍将军也算是望京里的头一份呢。”允岚揶揄回去。 霍为捏得她脚底暖烘烘,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稳稳挪到床上去,佯装生气:“什么叫算是,莫不是你心里还有什么别的人?” “就你霍家的醋多!”允岚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头。 霍为转身去脱外衣,吹灯抱着媳妇睡觉。 这时,外面一阵嘈杂声,好像是一个姑娘冲进院子里来,嚎啕大哭,请允岚出去,好像提到了“难产”两字。 霍为侧耳倾听一会,率先起身,皱眉按下被子里的允岚,给她掖好被子才出门去同外面的人讲话。 因外面风大,树叶被吹得呜呜直叫,霍为怕她着凉,顺手关房门。隔着一道门,允岚也听不清外面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英王的声音,声色悲怆,许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后来听到段鸿宝的声音,允岚这才依稀辨出,原来自家父母也来了,似乎在向霍为求情。 英王府里发生了什么,还能劳段家父母一起来求情?和段思涵有关没跑了,八成就是她难产。 虽说,段思涵这人心狠手辣,但她的人生也是身不由己,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无辜。女人生产十分危险,弄不好就会一尸两命。 允岚披着衣服,只等霍为进来同她说情况,便去英王府罢。 不一会,允岚把衣服穿好,只剩外衣。霍为从外面进来,却把门带上,按住她系带的手:“你做什么?乖乖回去睡觉。” “是不是段思涵难产?”允岚抬眸看他。 霍为知道,她最大的弱点是容易心软。不然,当初发生了朱虔爬床的事情,允岚断然不可能原谅他。他沉着语气,同她对视:“是,她不仅难产,请了京城妇科圣手都无力回天。英王听说你是凌少锋的关门弟子,便厚着脸皮来求你。但是!这和我们无关。” “可是——”允岚咬着嘴唇,转头看窗外的树影,风声里夹杂着磕头声,这还怎么睡得着啊? 霍为还真就睡得着,不管外面如何哭求。 青竹在门外拦着,声音也渐渐小了,接着霍老太君拄着拐杖过来。老人家本就身子不好,现下寒冬腊月,风霜里来去,咳嗽不断,霍为这才起身。 原来,霍为心硬没有答应,英王便叫人去请霍老太君。想要凭着朝中的些许交情,叫老太君劝劝这年轻夫妇,说起话来十分客气。 霍为赶紧出去扶住老太君,有些为难:“祖母,不是我不愿意答应,实在是岚儿她已经怀胎七个多月,现在身子也不好,怎好半夜操劳这些事情。” 霍老太君微笑着摆手,示意他停下来,对英王严辞拒绝:“且不说操劳,有人说你英王府风水不顺,一个产妇去,难免沾染煞气。我霍府的媳妇断不能冒此险。” “我知道霍老太君你的难处,但我这儿媳,她现在性命危在旦夕,只有霍夫人可以救她。更何况,两人姐妹情深,这时候,霍夫人应该也不介意帮这个小忙。”英王脸上赔笑,话里话外,却把允岚拒绝的一切退路堵死了。 但霍老太君是什么人?且不说跟着丈夫见过许多大世面,现在这情况,不能答应的,就是撕破脸也不能答应:“英王这说的什么抬举话,我家孙媳不过就会一点唬人的本事,连京城妇科圣手都救不了的人,我孙媳怎就做得了?” 一来二去,外面吵得乱七八糟,段思涵难产已有几个时辰,疼得晕过去好几回,危在旦夕。即将香火断送,英王也是火烧眉毛,就差对着霍老太君跪下去。 允岚在房里踱步,掂量着情形,几次欲言又止,都是一旁的张妈妈拉住了她。 “夫人,您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您为了英王府那个,若是自个有点大大小小不舒服,又当如何?将军和老太君又该如何担心?英王如今可以求霍老太君,到时候,霍老太君和将军又能求谁呢?”张妈妈被霍为叫进来就知道,她要阻止夫人心软答应。 看允岚仍旧纠结,张妈妈继续苦口婆心:“更何况,将军这时候为您挡着,维护您,若是您改口答应了英王,又叫霍老太君如何自处呢?” 张妈妈这话在理,是在提醒允岚,若是去英王府帮段思涵接生,难免自己发生小产的意外,还相当于打了自己夫君和霍老太君的脸面。 这时候,门外竟出现了炙仁的声音。 自从出了牢狱,允岚便再没见过炙仁,这次露脸是为段思涵求情。段思涵毕竟是他嫡亲的姐姐,他没法看她去死。 允岚捏着手中的手指节,如同出家人拈珠子一样,从上到下,一遍遍点过,焦急得很,她既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答应,该怎么办呢? 闭眼想了一瞬,允岚终于站定,面对窗外大声道:“英王此事,我一介普通女子确实爱莫难助。不过,我与太医稽延相交匪浅,他医术了得,不若英王去请他帮忙。“ 霍府算是没戏,英王便带着段鸿宝折返,赶紧叫人去请太医稽延,家里和宫里都派人快马加鞭去请。 有稽延出马的事情,必然没有差错。明明这件事情解决了,允岚还是睡不安稳,总是时睡时醒。 第二日醒来时,满头的汗,外面有人来报,说英王又要闯进院子来,暴躁得很,几乎拦不住。 原来,稽延有事,去城中另一家大人庄子里诊脉,因为夜间太晚,便在庄子里过一夜。因此,段思涵便生生疼了一晚上,孩子仍旧没生出来,英王急得一夜没停过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得活着-捉虫 稽延有事请不过来, 段思涵便一晚上都没生产,一直在英王府里嚎叫。天将亮未亮, 英王便带着人来找霍为夫妇。 允岚得了通报, 蓦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手指掐着手心,一言不发。 霍为见她神色彷徨, 便也起身, 将她揽在怀里,细细给她揩额头上的汗。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写了那戏折子, 她才有这难产的恶果?”允岚手指掐着手心, 手心一片冷汗涔涔。 霍为握着她的手,给她些许安定:“你不要过分自责。我听大理寺的兄台说, 英王前些日亲自派人去打点上下,解决朱虔的事。朱虔的事便是段思涵自己惹出来的,你不过是还击一二,并不过分。你不能发生任何事情,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允岚知道, 霍为说得有道理,但总归还是良心难安。 看着自家夫人两眼湿漉漉, 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他知道拦不住她,只好叹一口气:“先去看看情况,量力而为, 一切以我们儿子为重,切不可操劳过急。” 允岚嘴角起了笑意:“我会尽力保护自己。不过,祖母那边怎么办?” 霍老太君昨日为了维护允岚,坏话都说尽,今日允岚又答应,那不是让她老人家以后没法做人吗? “祖母年事高,人情世故经历许多,不会生你的气,我去同她老人家说。”霍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满眼溺爱。 说完,两人便准备着洗漱起床,同英王一路坐着轿子便去了。 英王催得紧,但霍为在边上压着,不许抬得太快。允岚怀着身子,平日里尚且不舒服,哪受得了这样的颠簸。就算是去救人,也不能是以命换命地救。 才进英王府,入目是一片阴森森的白绫,笼在英王府的各个角落。允岚便依稀听到有人在叫,似乎疼得撕心裂肺,还伴着丫鬟妈子一堆琐碎的叫唤声、私语声、脚步声、盆罐相撞的声音。 话不多说,英王在前面领路,允岚在后面疾步跟着,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扶着霍为。 段思涵生产得急,当时就在房里搭了台,生了炉火,外面用厚布帘子挡住,里面妈子端着盆子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紧张。 允岚还没靠近,就被那熏天的腥味反胃,弯腰干呕一声。 别说允岚这个孕妇受不了,就是霍为这个沙场拼杀的猛将也不禁皱眉,轻轻抚着她的背:“还好吧?” 允岚抬头看他,脸上微微带笑,示意自己还好。 英王做了请的姿势,允岚便抚着胸脯往里走。 霍为也没阻拦,对英王道:“劳烦英王帮忙备些热水,让内子可以缓解些不适,状态好了,才能处理好问题,您说是不是?” 英王一拍脑袋,赶紧叫了身后管事的,赶紧去备热水。 忽地一下,段思涵哀嚎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里的妈子吓得赶紧出来通报:“夫人她晕过去了,使劲一晚上,怕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容不得半点迟疑,还哪管什么热水,允岚叫妈子领着进去,看段思涵的情形。霍为则同英王在门外的长廊下等着。 房里头,允岚先是给段思涵看脉,问了接生婆们昨晚的情形,接着皱眉沉思一会,叫婆子们拿着纸墨笔砚来,笔走龙蛇写了一剂药房,拿出门去,叫人去煎了来。 英王急急忙忙凑到门口,面带期望之色,看着允岚:“是不是吃了这药方,便能顺利生产?” 这时候管事提着一壶热水过来,倒在一个白瓷的碗里,赶紧递到允岚面前。 允岚顾不上喝水,对英王解释:“这药方只是给她积攒气力,待会醒过来便一鼓气便生产。她生了这一晚上,虽没雪崩,出血也多,若是还不速断,怕是孩子没生出来,她就危险了。” 霍为叫奉茶的管事过来,管事的疑惑着端碗过去,不知道他做什么。 只见,霍为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宽肚瓷瓶来,又从瓶中倒出一粒大乌梅,轻轻放入那蒸腾热气的茶水中。 管事的看得目瞪口呆,真没想到霍为一个粗犷将军,竟能对自家娘子这般呵护心爱,竟还随身带了这零嘴。 早前听说这霍将军只这一位夫人,从头至尾,就算是夫人有孕,竟也没收过通房抬过姨娘。这霍将军如此爱妻,看来霍夫人不是个简单人物。 英王还想缠着允岚多问几句,霍为把热茶端到允岚面前:“先喝口热茶。” 允岚看着那碗里的乌梅,看着霍为的眼角便立即带了笑,她正觉得恶心,只强忍着。就着他的手,她喝了几口,胃里好受许多,热气在身体里生发开来,浑身的毛孔似乎都打开了。 里面出来一个妈子换炭火,看到这霍家夫妇竟这般甜蜜,看得眼睛都直了。 要什么小棉袄?有夫君这般体贴,比什么都顶用。 不多时,按着允岚的药方煎好药,给段思涵灌下去。 段思涵喝完药,渐渐醒转,肚子下面的尖锐痛楚传来,叫她又忍不住哀哀叫唤起来,人生已经很艰难了,为何生孩子竟是这般的难,隐隐约约感觉眼前站着一个人,还挺着大肚子,定睛一看,不是祝允岚是谁? “你——”段思涵一下情绪激动起来,可是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你又想害我,是不是?” 允岚一直立在床边,一字不说,满面严肃,两眼定定望着段思涵,只问她:“你还想活吗?” “你管我?!”段思涵脸色狰狞起来,她如何不想活?她不惜动手毒杀英王的两岁嫡子,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铺路。 段思涵接着又笑了:“有高人说过,我生的孩子必是——英王府的唯一血脉。”不然,英王会这么费尽心力找人救她?她的孩子一定能生出来,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允岚何尝不知道她的小算盘,那所谓世外高人的疯言疯语,早已疯传整个京城,她不动声色警告段思涵:“是啊,你的孩儿必定能降生,但你以为京城妇科圣手为何不敢直接下催产药?怕你一命呜呼罢了。” 看着允岚嘴角的冷笑,段思涵心中的冷意蔓延到四肢,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竟几乎丝毫动弹不得,惊恐的神色渐渐浮上她的脸庞。就算能生下贵子,若她死了,那又有什么用?! “如果不想死,就听我的,集中精力放在下面,让孩子顺顺利利出来,你便有几分活命的机会,不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允岚言辞警告。 段思涵不再说一个字,只是不停点头——她得活着。 也不知允岚用了什么要,段思涵休养没多久,就开始发作,铆足力气生产,上下排齿咬紧布梆子,喊一声疼便少一分力,她连一分力气都舍不得浪费了。 允岚在里边指挥妈子帮忙,累得满头大汗,忽而外面一个不打眼的婢女从她后面过来,拿了帕子到她额上,给她抹了一把,把允岚吓得不轻:“你做什么?” 那小婢低着头,把黄棉布的帕子塞进允岚的手心里:“将军说,夫人在忙,也能抽出些时间给自己擦擦脸。” 说完,小婢便默默靠在房里的墙角边上站着,听候允岚差使。 允岚摊开那棉布帕子,郝然一条绿枝,上面站着一只黄鹂鸟,不禁笑了。这是她绣给霍为的汗巾,叫他随身带着擦汗,不想他竟带过来了。 霍为在外面坐着,英王则在他面前不停搓手踱步,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英王一脉就系于段思涵腹中这个难产的胎儿,如何叫他不急? 远远的有杂役看着,说霍将军可真是镇定,毕竟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霍为则捏住了拳头,掌心里冷汗涔涔,没人知道罢了。 他知道,他拦不住她,便时时都陪在她身边,给她端茶递水,一点一滴细致周到,把所有能考虑的都做完。 快到正午时,房内传出一道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妈子紧接着高兴通报:“是个小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没有赶尽杀绝。英王立即喜笑颜开,手也不搓了,即刻叫了管事的来,说要封赏。 孩子生出来,允岚也舒了一口气,突然腹中剧痛,让她几乎腿软得差点倒下去,幸而墙角边的小婢眼疾手快,从背后一把扶住允岚,让她坐到太师椅上,急忙确认情况:“夫人感觉如何?我扶你出去休息?” 这产房里血腥味太重,实在不适合孕妇待。 允岚的额头上一瞬间就布满了密密的汗珠,眉关紧锁,脸色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话都说不出来,只伸手护着肚子。 那小婢的手放在允岚大腿上,这时候忽然摸到一块衣衫湿意明显,赶紧查探,对门帘外大喊:“将军,夫人羊水破了——” 霍为不管什么礼数,直接冲到房里,抱起允岚出去,吓得里面的妈子赶紧给段思涵掩住,另一个抱着孩子便出门去给英王,因为英王急急要看。 这时候英王抱着自己的唯一孙子,喜笑颜开,竟已经去了前院,亲自给下人封赏,一下子,段思涵的产房外一个人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只剩一章啦,感谢各位小仙女的长久守候~么么叽 ☆、霍将军真是好耍-大结局-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大结局啦~ 作者小仙女开新文啦,隔壁的《总裁每天都要手牵手》 点击链接直达春天宠物诊所 孔珠,精明专业的喵医生,春天宠物诊所的小老板。 最近遭遇了来自糕冷纪总的强势骗局。 纪总的人生格言:是我的,就一定要娶回家,还要每天手牵手! 离开前, 允岚看了一眼房里的段思涵。 段思涵似乎还好,只浑身无力躺在那里, 满脸都是满足的笑容。段思涵这次生产凶险, 孩子顺利生了, 也要后面好好收尾,可惜她疼得齿关紧咬, 一个字说不出来。 “她怎样了?”炙仁得知段思涵产子的消息, 从门外进来,就看到霍为抱着允岚出去,允岚眉头紧锁, 似乎痛不能忍。 霍为凌厉的眼风扫过他, 一个字不多说,他叫小婢领着去英王府的西院, 找个客房,允岚怕是即刻要生产了。 周围的两个仆役,并这个小婢,都不敢说话。在别家生产,霍为或许不介意, 也是形势所逼,在他看来是允岚的命更重要。英王可未必愿意。 听人说, 霍夫人小产,霍将军去了西厢房准备,英王立即去阻拦:“霍将军想必非常担心令夫人,我已经命人准备了好马, 快马加鞭,便能妥妥将令夫人送回去。” 开什么玩笑?!小产在即,已经疼痛难忍,夫人产子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英王受了恩馈,回身便要将人赶出去,不顾死活。允岚现在这状况还能忍受马车的颠簸? 允岚几乎快痛晕过去,霍为皱着眉头,眼光似乎要杀人一般,不管不顾就往西院里边的一套房走去,一脚踢开房门。 那么豪华坚实的房门,即刻倒在地上。 房中装饰无不华贵,必是给达官贵人准备的,布料也软,霍为将允岚放在床上,便叫小婢生起火来,去叫妈子。 英王想拦也拦不住,霍为拿出太子赏赐的牌子,叫人赶紧去请太医,又叫人去霍府,请京城妇科圣手。 一切已成定局,英王想回去抱孙子,便也不管了。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了霍为和允岚。 霍为死死握住她的手:“不会有事的。” 因是阵痛,允岚这时稍微好受了些,睁开眼睛,笑着看他:“你什么时候,竟把妇科圣手都请到了霍家?” 霍为想得周到,自然要想到,允岚自己也会发生什么意外,因此,妇科圣手离了英王家,霍为便请她去自家府上好生歇一歇。 他点了点她的鼻头:“你再厉害,也医不了自己,我自然得好好准备。” “对不起。”允岚眼角划出一滴泪,“是我太任性,让你担心了。” 霍为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背:“夫妻本一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我的责任就是保护好你。” 不多时,京城妇科圣手来了,稽延竟也来了。 因允岚身体虚脱,一时晕过去,房间里忙成一团,各种声音似乎都撞击着霍为的脑子,叫他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决定。 或许是上天怜惜允岚做的好事,便让稽延恰巧这时候过来。今早他才得知,英王家的媳妇段思涵生产,情况凶险,叫他赶紧去看看。本想着,都这时候了,那段思涵要么就生完了,要么就已经死了。 明显没稽延什么事了,为免让别人说自己轻慢英王,稽延便紧赶慢赶,跟着英王家的小厮回来,沿途心情还算不错。 到了英王府,一看那大红鞭炮放得噼里啪啦,果然是已经顺利生产。对英王客套恭喜几句,稽延便打算打道回府,英王也丝毫未做挽留。 这时候霍府的一个小厮刚从外面请太医回来,见到稽延,赶紧扯着嗓子,愣生生把稽延给叫住了。 允岚拖着七八月的身子,帮段思涵生产,竟然自己累倒,还早产了? 不待英王解释,稽延腰一弯,从英王胳膊底下钻过去,伸手敏捷地进府,一路到了西院那厢房门口。 霍为平日沉稳又威风,似是谁都没有在他眼里的必要,这时候倒很有愣头青的模样,双眼布满红血丝,眼眶都是红的。 毕竟是妇人生产,稽延他一个男子进去不太合适,便站在了霍为身旁,同他问情况。 霍为见了他,这才回神,房里头情况凶险,眼下不知是吉是凶。 允岚曾经对稽延多有夸赞,说他医术高明,如深潭之水深不见底。霍为此刻见到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即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行礼:“请稽太医救我夫人,来日必当重谢。” 稽延可被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他竟然还有幸能当霍将军的主心骨。 接着,稽延便命产房里的妇人准备着隔帘,他好给允岚把脉,顺便在外间指挥。期间霍为要进来看允岚,被稽延堵住了:“你进来除了添乱,能干什么?出去。” 京城妇科圣手是个精明的老太太。两日之间接了两个烫手山芋,前一个段思涵她是彻底没办法,若是传出去已经十分有损她的名声。 眼下这个霍夫人又凶险得紧,若是有什么差错,她也不用在京城里混了,霍将军怕是就会先处理了她。 正好京城里有名的太医稽延过来,这妇科圣手才终于缓一口气,全力配合起来。 允岚刚刚痛晕过去,稽延望闻问切一番,便提笔写了一张方子,写完方子,他也不急着给旁边的妈妈,自个拎着那张白纸黑字出门去。 稽延出门后,脸色凝重地扬了扬手中的方子:“将军,是保大还是保小?” 竟也遇到这样奇葩的难题?霍为有些呆了,随即弄明白意思,十分肯定地说:“只要允岚能活下来,稽太医只管用药。” 稽延倒是没想到他如此干脆,撇了嘴道:“我怕将军不太明白其中利害,夫人怀胎已大,若是保大人,怕是夫人以后再难生产,将军再无子嗣。这样也可?将军还是——“ “不用多说,请太医用药救我夫人。”霍为斩钉截铁,同稽延双眼对视。 稽延叹了一口气,如同看傻子一般,将药方一挥,挥手绢一般,招来他随身的童子:“去煎药。” 稽延转身便进去产房招呼。 大概是上天眷顾,允岚喝了药,后面产子竟异常顺利,不消多时,霍为就听到里头一阵破天的嚎哭声。 里头已经有妈子高声报喜:“是个带把的。” 妈耶,霍为这时候哪管他是不是带把的。这小子生下来了,那允岚呢?他急急凑到门口,问稽延:“稽太医,允岚情况如何?” 稽延从房里出来,“吱呀”打开房门,双手作揖:“恭喜将军,母子平安。” 霍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抹掉头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只要允岚能活下来,陪着他走过未来几十年,一切便都值得。 “进去看看令夫人吧,她现在虚弱得很,别同她说太久。”说完,稽延便提了箱子,准备离开,这霍将军可真是好耍。 后来,霍为才得知,稽延当时可真是把他耍得团团转,明明信手拈来的事,非要弄那么一出,就是为了让他出洋相。 不论如何,允岚母子平安,便是最好的结局。 一番细心安排,霍为将允岚接到自个家里休养。霍老太君得了这个曾孙,一整日眉开眼笑,看着那襁褓中笑嘻嘻的小子,怎么都看不厌。 这小子出世叫他娘吃了苦头,霍为也就在英王府抱过他,回府这好几天了,也没怎么思量着来看他。除非是他那夫人想念儿子,他才叫人抱去,让夫人看一看,他则在一旁看顾夫人,帮着拿尿布、喂食。 看那情形,要说他是个风流倜傥的将军,怕也是没什么人敢信。 这一年,霍府的小子赶在年关前,从娘肚子里蹦出来,欢腾得很,允岚有时候都被他吵得头晕。 这压根就不像是个早产两个月的孩子,吃得多,长得快,最重要的是生来就懂讨人喜欢,见人就笑嘻嘻。 只见到他亲生老子时,才憋着小嘴,歪头不看他,似乎这么小就知道记仇了。 在望京里过完年,春日里太子便要举行登基大典,霍家便举家回了鄞州老家。 后来,允岚离京许多年才知道,原来段思涵并没有母凭子贵。 大概是作孽太多,又或者是机缘巧合。 那日允岚替她接生后,她本来好好的,可惜身边没一个仆役和婢女服侍,都去前院领赏,恭贺英王,导致她突然血崩,竟也没人知道。 生产时便失血过多,这一下子雪崩,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奄奄一息。 等到有人发现,段思涵的身体几乎都冷了,奴仆一路跑着去告知英王,恰巧撞到了离开英王府的稽延,这才让稽延帮她捡了一条命回来。 只是,段思涵似乎缺血时间过长,导致疯疯癫癫。听说后来一直被软禁在英王府的院子里。 段家父母荣华富贵继续飞升,便压根没有管段思涵,甚至都没有要求将段思涵接回家养着。后来炙仁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英王答应将段思涵带走,从此后,他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浪迹天涯。 唯一的好事,大概是太子的姻缘终于到来。 有一日,太子在赛马厂上,遇到了一位女子,真真是棋逢对手,两人比了个尽兴。这姑娘驰骋赛场风度翩翩,巾帼不让须眉,威仪气度与他同辉。 两人话虽不多,但是只需一个眼神,她懂他的孤独和沉默,也懂他笑容里的含义,这就够携手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