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南归》作者:蓦淼淼 文案: “你恼恨夏热,你忧郁无常,你的情绪突变如这南地天气,可这就是你。我在故事的另一面与你相遇,因为这份爱已成疯。” 李滉×周聿南 【注意事项】 1.短篇练习 2.HE 一句话简介:小狼狗与文青哥哥 内容标签: 年下 都市情缘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聿南;李滉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那时候,李滉的家在一个建筑工地前。 说是在建筑工地前,其实,李滉的家,也是这片建筑工地的一部分。 李滉从六岁起,就住在这片建筑工地中,他每天看着的是黄黑皮肤的建筑工人,闻到的是汗酸、石料、泥灰混在一块儿的奇妙气味,听到的,则是悬在空中丁零当啷的铁锤敲打声。 二OO八年十一月的下午,李滉的父亲突然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我们去接你的哥哥。 哥哥?李滉的哥哥?李滉从来没有过什么哥哥,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享受母亲独一份的爱,他们家,从来只有三个人——他、父亲和母亲。 所以,他疑惑地抓住了父亲的袖口,问:哥哥是谁? 李志杰没有理他,他已经迟到了五分钟,如果他不再加快脚步,他就会背上怠慢的罪名,被周敏用怨怼的神色不断处刑。 所幸李志杰赶在了迟到二十分钟前到达了绿林县县汽车站,此时的汽车站很冷清,早上发的班车已经在路上,而上晚班的司机们又正在休息,车站里异常安静,傍晚的灯光慢慢亮了起来。 天上有一点雪,来的时候李志杰已经感到路面有些湿滑,他拉着儿子小小的手时,总担心他向后摔倒时压住儿子同样小小的身躯。 好在他的两条腿粗实、可靠,足够他稳稳地踩在带雪的路面上,甚至还能让他小踏步似的跑起来。 周敏已经等在县汽车站有一会了,她坐在车站大厅的蓝色座椅上,左腿搭住右腿,前倾着身子拨弄她前天做好的指甲。 她的指甲片片鲜红,但手却是枯黄的,可她自己并不觉得这红和黄配在一块,有种怪诞异样的丑陋,她只觉得,自己花二十元做的美甲,是很值得的,值得她又在前夫面前对孩子亲亲热热起来。 周敏的右手边,坐着一个长长白白的男孩,这个男孩的头发很黑,刘海垂在眼前,遮住了他低垂的大眼睛,也遮住了他娇小尖秀的鼻子。 周敏往车站大厅的橙色大钟上看了十次,第十一次时,她被左腿搭住的右腿抖了一下,接着,她的两条绷着灯芯绒长裤的长腿不停抖了起来,她低骂道:要冻死了哦。怎么还没来。 这个小男孩,周聿南,抬头往大厅入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竟一下看出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从漆黑的夜色里匆匆地跑进温暖明亮的车站大厅,跑过粗糙灰暗的斑驳石地,跑到了周敏和周聿南面前。 周敏道:来啦。怎么搞这么久? 李志杰不接她的话,他把李滉推到了自己身前,道:李滉,快叫周阿姨。 李滉勉勉强强地叫了:周、阿、姨。最后一个姨字发音很轻,几乎被他吞回了肚子里。 周敏哎了一声,她捧着李滉的小脸冲他笑,对仍旧坐在蓝色金属椅上的周聿南道:南南,怎么还坐着?快过来。 周聿南慢慢地起了身,他的腿拖在地上,刮着地一步一步走到了三个人的面前。 他低着头,从刘海的缝隙里打量李志明,也打量李滉。 李志杰的个子太高,周聿南只能看到他黑色皮夹克被磨坏的边角,于是,周聿南只好把无处安放的视线放在了李滉身上。 李滉比周聿南矮得多,在周聿南眼里,他像是刚从母亲肚中爬出来的孩子,又小又皱,既不可爱,也不亲人。 两个孩子互看着对方,李滉眼里是明显的茫然和困惑,他似乎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孩将成为他的哥哥,但他又不是那么的确定,然后,他就扯扯李志杰的小臂,问:这是哥哥吗? 李志杰露出了见到周敏后的第二个笑,他把两个孩子都揽在怀里,对李滉说:带哥哥去旁边玩一会,我和周阿姨过会去找你们。 李滉和周聿南这就退到了整排蓝色金属椅的另一头,李滉走在前面,周聿南压着步子跟随他,李滉忽然问:哥哥叫什么? 周聿南没想到,这个又小又皱巴的男孩会突然叫自己哥哥,他愣了一下,道:周聿南,周瑜的周,杜聿明的聿,南方的南。 可李滉一个十岁的小孩,显然是不知道“杜聿明”的,就连周瑜,他也以为是哪个旮旯里和周大、周二这类混名差不多意思的人物。 但他不太在意这三个字到底如何写,他只要在叫错或者忘记这个名字的时候,喊周聿南“哥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周聿南哥哥,李滉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哥哥,就那么安静地又坐回了蓝色金属椅上,李滉拿出藏在布口袋里的小纸牌,纸牌上印着各色的历史人物,而他拥有的这一副,又恰好是三国时期的历史人物,可这副恰好印着三国时期历史人物的小纸牌,又恰好没有周瑜。 可能是在买来的那一天就没有,又或者,是李滉在和其他孩子玩耍时,被那些孩子偷走,但总之,不会是李滉弄丢了。 因为,李滉是个仔细认真的孩子,即使只是玩这些纸牌,他也能全神贯注,不受任何人打扰。 周聿南看到了李滉的这副纸牌,纸牌的四个角已经磨圆了,被李滉的手,或是其他孩子的手,一点点磨成了椭圆形,又一点点卷了起来,黄了起来,变成了不似纸而似布的一种奇异物质,在李滉的手中颠来倒去,最后掉在了周聿南手里。 李滉问:哥哥会玩这个吧? 周聿南摇摇头。 李滉的眼睛一下微微瞪大了,他惊讶地看着周聿南,他所有的朋友,都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玩牌这项技能,他在此之前,还以为这不是个需要学习,而只需要旁观一场便能理解的事物。 可他既然答应了李志杰要陪周聿南玩,他就不会食言而肥,他拿走周聿南手里的牌,开始教他那些琐碎凌乱的游戏规则,周聿南听得紧张,他为自己不会玩这副牌而搅扰了李滉的兴致而心怀愧疚。 他听了一遍规则,便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两人开始玩牌,周聿南不熟悉规则,他总是出得很慢,他出一次牌的时间,足够李滉出三次、四次,在周聿南冥思苦想下一张该出什么牌时,在等待中被消磨掉耐心的李滉,开始走神,他不停地打量周聿南,打量周聿南白净小巧的脸蛋。 周聿南的脸蛋像个女孩,又尖巧又秀气,他低着头考虑出何张牌时,总是不自觉地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吮咬着,他似乎没有发现自己这个动作中天然的儿童气。 他越思虑,吮咬得就越起劲,到后来,他终于赢不过李滉,右手食指从嘴边拿下,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滉说:我们再来。 周聿南摇摇头,说:不玩了。 周聿南看向李志杰和周敏的方向,他们仍在一言一语地聊着天,周敏嘴角始终微微翘着,而李志杰却不动神色。 周聿南对李滉道:换个别的,不玩这个了。 李滉道:我只有这个,没别的了。 周聿南让他坐到蓝色金属椅上来,问他:我们来玩成语接龙。 李滉瞪大了眼睛,他并不多的眼白一下瞪出比眼黑还大的面积,他讶异地叫道:为什么玩这个,太无聊了! 周聿南也惊讶,他的这份惊讶里,多少有点儿被李滉伤害到了的成分,他低低地问:我觉得还挺好玩呀…… 李滉:换一个,要不跳方格? 周聿南沉默了,他看着车站大厅光秃秃的灰石地面,这地面确实是被划分成了一个个的田字格,像个巨大的棋盘似的,而李滉拉着周聿南就要做这巨大棋盘里的两颗小小棋子。 他们这两颗小小的棋子,在灰色的棋盘上终于还是跳了起来。李滉拉着周聿南的手腕,把他当成个隔壁家的女孩一样,热情洋溢地飞跳着,嬉笑着,喊道:哥哥,你怎么老不动啊? 周聿南讨厌这种十岁孩子的游戏,他觉得这样尴尬又疯傻,但他又不得不应付这个十岁的孩子,因为他不会玩纸牌,也因为他想“玩成语接龙”而被李滉拒绝。 他们两个,从车站大厅的东边,跳到西边,又从西边,跳到了大厅的入口,跳到入口后,周聿南打了个寒战,狡猾的西北风滑过棉布挂帘间的缝隙,逃进车站暖融融的空气里,又漏进周聿南并不厚实的棉衣棉裤中,叫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叫道:太冷了,不玩了。 李滉猛地刹住脚步,他挡住周聿南身体前的风,道:可他们还没聊完,咱们没事可干。 周聿南不理会他,径直走回了北边的一排座椅上,他手脚晃得起风,身上却依然冷得像冰雪公园里的雕塑,皮肤凉的几乎能把空气黏住。 好在,李志杰和周敏总算结束了他们冗长的聊天,慢慢走向了两个正寡味无趣的孩子。 第2章 “我打开被子,天亮啦!爸妈不在了,去上班了。他忘买早夕了,他是故意的,他昨天还答应我今早吃小笼包。今天是周末,不想写作业……玩了一个上午,洛三石被他妈叫回去了,他又偷他妈零钱了!哎,下午写作业。天黑了,老妈带饭回来,是蛋炒饭和多春鱼,蛋炒饭太咸,难吃,多春鱼还行。今天真是充实的一天呀!” 周聿南看到李滉这篇日记时,用了七分力气才忍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笑。 李滉坐在小板凳上,眉头拧着,圆滚滚的脸蛋压在书桌上,挤成了一个扁的饼。 “怎么样?明天要交了,快帮我改改!” 小学生的不自由就体现在这了。 巴掌大的班,个个学生都是班主任的重点观察对象,而这四十个重点观察对象,如同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似的,要排座次,分三六九等。这三六九等里,李滉又是那最让人操心的头一等。 不过,李滉让人操的心,不尽是好心。从他中午带头逃休、上数学课玩指尖陀螺,到偷进女厕所,这一桩桩、一件件光荣事迹中,又尤以语文次次不及格为最。 李滉语文的次次不及格,在李滉本人看来,是情有可原的。这情有可原,不是说他尽力了但却实在脑力有限,而是他根本不学语文,所以也没想过能及格。在他的逻辑里,他不学语文,自然就考不好语文,若他不学语文反而考了及格,那才是咄咄怪事。 周聿南可不会被他的逻辑欺骗。他抓起李滉的日记本,矫正道:“首先,被子不能用‘打开’,要用‘掀开’,被子怎么打开?又不是盒子。然后……”说到这,周聿南被喉咙里的笑噎了一下,“‘爸妈不在了’去掉‘了’,‘不在了’不是这么用的!” 李滉显然不太理解为什么不能写‘不在了’,但他为了凑合作业,还是抓起秃头铅笔擦掉了那个‘了’字。 “好了。还有吗?” 周聿南不好说他这篇日记可能要重写。重写是肯定的了,但他不太说得出口。说不出口,一因为他没有指挥李滉做他不愿做的事的胆量,二因为他知道依李滉的水平,再改估计也开不出朵花。 俗话说的好,生下来是只公鸡,就别指望它能下蛋。李滉一生下来,就是对语言异常迟钝的公鸡,不仅是语文,李滉的英语也稀烂。 但这稀烂,也稀烂得挺蹊跷。 周聿南看过他的英语卷子,黑色大字爬了满面,每个空都填了,但分数却次次都在及格线附近挣扎。其根源在于,虽然单词填满了,但拼出那些词的他,显然没有和最初创造那些词的人达成共识。 总之,不论有没有和创造英语或是汉语的人达成共识,李滉的数学却显然是和绿林镇小学奥赛组的评委达成了共识。这共识体现在他总能拿下每年的奥赛金奖,也体现在他五年级时就做着初中数学题,更体现在他甚至能和周聿南讨论初中的平面几何。 李志杰将周聿南接回家后,将二十几平米的小房子捯饬一番,又让儿子李滉腾出他唯能放下张床的小房间,让给周聿南住。 李家俩夫妻睡在客厅里。客厅里放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贴在墙边,被一圈脱了漆的木家具包围,像座孤岛似的不合时宜。周聿南来李家的头一天晚上,李家三口人挤在小床上闷了一晚,十二月的寒气愣是被挤成三伏天。 李志杰第二天就觉得有些不妥,但他不好直接让李滉回房和周聿南睡在一块,好在,周聿南懂得大人的眼神。他在李志杰一个犹豫的眼神中就看出了他的尴尬,于是,第二天的晚上,周聿南就和李滉睡在了一块。 周聿南是头一次和另一个孩子睡在一块,李滉也是,可李滉十岁大的人,心肺都还没长全,因此没心没肺,不到九点一刻就倒在床上,几秒便人事不知。 这可苦了周聿南。 周聿南自小独来独往,以往在家,房门一关,十平米大的房间就是他的私人花园。现在这花园,墙也塌了,院也荒了,唯剩了一个周聿南听着李滉的呼吸声发愣。 周聿南就这么发着愣,听着昏黑夜色中蛐蛐不间断地争鸣,他心想:夏天听蛐蛐叫,怎么冬天也听蛐蛐叫,蛐蛐一年四季都不死么? 不过蛐蛐什么时候死,也只是他心底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他借这个玩笑,打发他被迫分享私人花园的无措与茫然,也打发他失眠的时刻。幸而,孩子的失眠总是三分钟热度,等时针转动到接近十二的数字时,周聿南就在一片迷糊中睡了过去。 周聿南的生活并未因寄居李家而产生太多改变。周敏很快就在县里的初中为他谋了一个学位,据周敏说,县一中的学位并不好弄,若非她恰好认识其中一名老师,周聿南指不定还得在李家‘待业’几个月。 转学前,周聿南读的是初二。在周聿南适应新学校一事上,周敏未操太多心,她一向很放心周聿南。 周聿南从小乖巧听话。他的乖巧听话时常哄得大人舒心不已,也为他哄来许多奖励。 只可惜,这乖巧听话,实质是浅显而浮在表面的。他背地里反抗师长意愿的事太多,都被他很好地藏了起来,不露一点马脚。 可周聿南的长相太不对劲。所有正值青春发育期的男孩都会认为他是个娘娘腔。 他的喉结只有拇指盖大小,又垂着一头过长的发。两片刘海遮了半边眼角,显出股阴沉气息。所有见了他的同龄男孩,都会在他身上觉察出一丝怪异。 而他开口说话后,这股怪异感更显著了。 周聿南的声音太细,不像个十二岁男孩,却像个未经变声期、性别中男女参半的人发出来的。因为这声音,他开口第一句便被坐在前排的男孩们嘲笑了。他们的嘲笑出于不经意,一个个黄脸蛋皆未褪去童稚的圆润,但笑起来时,却又含着成人似的刻薄。 周聿南走到倒数第二排,那里恰好有一个空位。 空位的课桌里塞了许多纸本,周聿南没兴趣看。他先留意到的,是桌子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涂鸦。 周聿南以前也在课桌上涂鸦。他的涂鸦和别人不大一样,甚至不能简单地称其为‘涂鸦’。他的涂鸦,是认认真真画完的一幅幅小画,从头到尾,从第一笔到最后一笔,都经过了他的思考,并非全然为了打发时间,而几乎可以说带上了完成一副个人作品的意味。 不过他画得再认真,那些课桌也不属于他。那些画作总在一个又一个学期的轮换中被他遗忘,仅成了他丢在记忆角落的习作。 他爸没去缅甸上班时,每天都会来校门口接他。现在,他读书的地方换了,来接送他的人也换了。 李志杰是先去接的周聿南,再去接的李滉。 李滉在绿林一小,离李家还近些。李志杰平时不接送,但周聿南上学第一天,他担心聿南迷路,就特意来了趟学校,接李滉只是顺便的活。 上了李志杰的摩托,两个孩子挤得像黏在一块的粽子。周聿南扶着摩托后座的金属架,生怕李志杰在拐弯时把他给甩出去。李滉倒是安然自得,边扒着他爸的后背,边问今晚吃什么。 李志杰平时不做饭,一天中,他待在家的时间拢共八个小时,还有六七个用于了睡觉,家务活都丢给了老婆张悦然操持。所以李滉问李志杰今晚吃什么约等于白问。 到了楼下,李志杰去停摩托,两个孩子跳下车,听到前头一阵丁零当啷的音乐。 卖糍粑球的来了。这些卖糍粑球的人,走到哪都放同样的音乐,穿差不多的衣服。李滉乍一听到,几乎立刻就想起了那白白糯糯的糍粑。他拉住了李志杰的衣角,李志杰瞥了眼被另几个孩子围住的小贩,粗声粗气道:“就吃饭了,少吃点零食!“ 李滉瘪瘪嘴,跟着周聿南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李家没有固定的餐桌。每次开饭前,张悦然会支开放在墙角的交桌,先往矮了一截的那头垫本李滉弃用的教材,再把菜一一端上来。有时也会发生意外,比如桌上沾了油,或者撒了水,那些菜碟就会听凭重力快速滑动,不声不响地成为一摊厨余垃圾。 今天恰好就碰上这种意外。张悦然做的一锅紫菜蛋花汤去了大半,不仅粗瓷汤钵碎了满地,腥重的汤汁也溅上床单,留下一股子洗不掉的味。 周聿南殷勤地收拾碎瓷片,李志杰怕伤了他,将他推到一边,又对李滉说:“还傻站那?快给你妈拿扫把去!” 李滉大梦初醒般抄来扫把,就要递给张悦然,谁知李志杰又来一句:“扫把都到手里了,还不动手扫?” 李滉一张黑黄脸蛋皱起,悄悄瞪了李志杰一眼,到底没敢忤逆他爹,乖乖地扫起来。 周聿南站在一边,看李滉不情不愿,拿过他扫把,替李滉开始扫。 李志杰又说李滉几句,李滉不吭声,周聿南忽然问:“叔叔不买张新桌子?” 说到买新桌子,李志杰嘴边就忘了教训李滉,他抬头看向张悦然,张悦然在抹地,应道:“是该换个新的了。周末去家具城看看。李志杰,你带俩孩子去?” 李志杰嘴边的烟歪了歪,被他衔在指间,他眯缝眼看着两个孩子,点点头,答应下来。 晚上入睡时,李滉一溜烟钻进被窝,床上登时鼓起个大包子。他的脑袋也埋在了被子下,身体蜷成了“C”形,“哔叽哔叽”的细微动静响个不停。 周聿南本来背对着李滉,被他的声响弄得心烦,问他:“李滉,你做什么呢?” 李滉恍若未闻,“哔叽哔叽”的响动仍在继续。 周聿南脊背僵了一会,撑臂坐起,一把掀开李滉掩面的被褥,就看见李滉手里抓着个椭圆形的小物件。 李滉被抓个现行,哼哼道:“玩会电子宠物,你睡你的。” 周聿南拍拍他的背,说:”坐起来玩,到时弄坏了眼睛。” 李滉磨磨蹭蹭地挪了个位,靠在床头,也不说话,一心沉浸在电子宠物中。 透过窗下的月光,周聿南将李滉看了个大概。他玩游戏时摆着张无表情的脸,像是一下大了好几岁,有些老气横秋。黑暗中看不清李滉的肤色,惟余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映着电子屏幕黄绿的点光。周聿南又仔细瞧了李滉几眼,发觉当下的他比白天好看许多。白日里晒到发红的皮肤浸了夜的颜色,那些细细的蛇皮裂纹皆不见了。那种独属儿童的光滑显出来。 周聿南看了没一会,开始犯困,他抓抓李滉的枕巾,嘀咕道:”别玩了,快睡……“ 话音刚落,周聿南就会周公去了。 第3章 第二天放学,李志杰来接周聿南,这次他先接了李滉,李滉坐在后座上,又在玩头天晚上的电子宠物。 他玩得聚精会神,李志杰摩托开的快,他却像坐在家里似的悠闲。周聿南看得稀奇,也对这电子宠物生出几分兴趣。 他问:“很好玩吗?” 李滉“嗯”了声,头也不抬。 周聿南凑在他颈边看他玩,瞅了没一会,却觉得没什么意思。也想不明白李滉怎么这么迷电子宠物。 回家吃过晚饭,李志杰带着两个孩子下了楼。他手里握着把小广告,是家政公司的广告。 李志杰原本开家五金店,头几年生意还算不错,零八年后却入不敷出,大半天也没有客人上门。恰好李志杰的高中同学来了绿林,李志杰早年借过他钱,虽说有些抹不开面子,可到底钱比面子重要,李志杰便开口向同学索款。 这同学倒还守信,直奔银行就取钱给李志杰。拿到还款的李志杰琢磨着转次行,他看准了家政行业。虽说李家从没请过保姆、钟点工,但李志杰见过许多人使唤佣人。而那名还钱的同学,恰好也干这行,两人一合计,决定共开家政公司,于是李志杰刚捂热的还款又进了同学的兜。 公司刚开,没有客户,也没有名气。李志杰只好叫着两个孩子在路边贴小广告,企望过路的人看看。他们印的小广告红底白字,不像家政公司,却像婚庆公司,周聿南一拿到就笑了。 他笑这广告丑,可贴着贴着,却发现街上比它丑的牛皮藓多了去。贴久了,甚至还觉出几分顺眼。 这几条街道全是牛皮藓,被小孩撕过、城管清理过,变成一堵堵褴褛的脏墙,使得这小镇凭空年轻了三十岁,回到七十年代。 李滉贴小广告时也惦记着电子宠物,他爹李志杰发了火,电子宠物被没收,李滉悻悻然,只好专心开始贴广告。 这专心还没过十分钟,李滉搓起了‘广告球’,他把一张张牛皮藓揭下来,揉成一团,一张裹一张,越揉越大,变成了个小西瓜。 周聿南瞧他可能是闲的,丢了手中一沓给他,李滉不接,两人你推来,我推去,好半晌没贴成广告,净在扯皮。 李滉可能是不耐烦了,他干脆接过周聿南塞来得小广告,火速开始贴起,一堵墙很快给他贴成了红色。李志杰见了,骂道:“你当贴膏药啊?贴这么满?” 说着就拍了李滉背心一巴掌,拍的李滉险些面着地,摔成张饼脸。 李滉终于肯好好贴,三人忙到八点多,路上人多了起来,他们怕撞着城管钓鱼执法,就先回了家。 翌日是周六,李志杰去了公司,周聿南带着李滉又在街边开始贴广告。 他们溜过昨夜的街,发现墙上刚贴的广告被揭了个干净。周聿南正觉奇怪,忽然看见一群十来岁大的男孩在墙根下玩耍,他们手中皆拿着个‘小西瓜’,还在不停卷墙上的牛皮藓下来。 李滉先喝出了声,那群男孩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咋呼吓了一跳,看清是个同龄人后,又嬉笑起来,几双雪亮的眼珠不停打量周聿南和李滉。 “你看,那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周聿南被一根食指指着了。 男孩们开始窃窃私语,眼神不住地飘向周聿南,忽地爆发出一阵哄笑。 周聿南见怪不怪,捡起路边一颗石子,留了心没砸在那群男孩身上,而是掷在他们脚边。 男孩们被周聿南袭击了,却变得更兴奋,笑声很快连成一片。这时,突然有个孩子痛呼一声,嚷道:“谁打我?!” 一颗巴掌大的石头又砸向那群男孩。迟钝些的开始躲避,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石子就要回击。 李滉心里还算有点数,知道以少欺多会挨打,拉着周聿南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那群男孩追了几十米,看两人缩进了人群中,只好停下脚步,骂咧咧地走了。 两个人这下也不好返回那条街继续贴广告,只好换了条路接着干活。这条路人烟稀少,离了市场,全是出租房。在这里贴广告风险更大,随时会被租户抓个正着,一旦抓着,免不了一顿臭骂。 两个小孩机灵,个子小,不招眼,是以偷偷摸摸贴了一路,倒还没叫那些人发现。 等手里广告空了,周聿南看面前有家小卖部,转头对李滉说:“买点吃的去?” 李志杰没白让两孩子贴广告,一人给了两块钱,正好够他们各买一根冰棍。 十二月吃冰棍,从外冻到内。周聿南怕冷,片刻,他的双手也变成了两根冰棍。李滉吃得美滋滋,没留意到周聿南纠结的神色。两人又走出一段,周聿南道:“我不吃了,冷得很,给你,要不要?” 李滉来者不拒,抄起两根冰棍,嘬一口右边,又嘬一口左边,愣是吃出了股左拥右抱的感觉。 回了家,李志杰和张悦然都不在,李滉作业堆成山,却闲适地看着动画片。周聿南的作业通常在回家前完成,一点不带回家。他上楼时挖了几袋土,封了口运上楼,从出租房的屋顶淘出几个红褐色的粗瓷花盆,打算在屋顶养点植物。 周聿南这是传承了他妈方明玉的爱好。他妈方明玉最爱养花。从前周家六七平米大的阳台,挤满三十来个花盆,从墙角到凸窗的防盗网上,密密麻麻陈列其间,若是外人初登阳台,准会以为进了植物园。 后来周聿南他爸和方明玉分居,那些花被遗忘在阳台上,缺了几个月的照管,便黄的黄,死的死。最后竟没剩下几盆。 周聿南不记得他妈都爱养些什么花,他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只隐约记得个形貌。 比如茶花,周聿南对它印象比较深。他掰下过一瓣茶叶嚼在嘴里,很快连着唾沫吐出来,然后问方明玉道:“茶叶怎么是这个味?跟水里泡的不一样。” 方明玉被他逗乐了,答道:“茶叶要烘培,你见过有人就着新鲜茶叶直接泡水的吗?” 周聿南这才知道茶叶的由来不简单。 可惜现在他弄不到茶树种子。他在回家路上薅了把野花野草,抓了些干种子就丢进土里,撒过水后,放在屋顶的南面,好让它们多受些光照。 李滉看他忙上忙下,脚步声“嘚嘚”个不停,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周聿南没空给他解释,收拾完屋顶的花盆,又拿了扫帚把楼梯间散落的渣土扫掉。李滉被他的不理睬激起兴趣,又追问道:“你刨土埋屋顶?” 周聿南笑了,一铲脚边碎土,答:“自己上屋顶看。” 李滉上了一圈,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到屋中,疑惑道:“什么也没看见啊……” “过半个月就能看见了,看你的电视去。” 李志杰第二天带两个孩子去家具城,家具城安在一条商业街上,一来这,两个孩子都没了置办桌子的心思,只想在附近自由逛。商业街人流量大,保不齐有人贩子,李志杰不敢冒这个险,硬拖着两个孩子磕磕绊绊地买完桌子,才放他们在附近玩耍,自己坐在花坛边抽烟。 周聿南看上了商业街打头的新华书店,带着李滉就直奔那处。李滉在进门前刹住脚步,对周聿南指指一旁的麦当劳,道:“哥,买个甜筒呗。” 李滉平时不管周聿南叫哥,有时过分起来还直呼周聿南姓名,这会卖起乖来倒有模有样。 张悦然每周会给两个孩子发零花钱,分开发,双方互不知发下的数目,但李滉一直觉得,他妈给周聿南的肯定比他多。 周聿南瘦削,不像个十二岁的的半大少年,因他不爱吃零食,正餐也吃得少。他平时会攒些小钱,放在一个汽车形的存钱罐里。从八岁开始存起,一开始是方明玉替他起的头,后来形成习惯,平时用剩的钱就往罐里丢,经年累月也攒下了一笔小金库。 周聿南大大方方地替李滉结了帐,又另买下一只甜筒,拿回给李志杰。 李志杰拿过甜筒,面上有些不知所措。他给李滉买过甜筒,自己却从没吃过,这会儿拿着甜筒,有些不知怎么下嘴。李滉看李志杰迟迟不动嘴,道:“爸,你吃不吃?不吃给我呗。” 李志杰一拍李滉两瓣小屁股,骂道:“谢了哥哥没?” 李滉哪会道谢,觑了眼一旁笑盈盈的周聿南,在李志杰的逼视下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吃完甜筒进了书店,周聿南奔着绘本一类去,李滉却忽然拉住他。 两人面前是教辅区,一沓沓簇新的试卷、练习册,花花绿绿,像个彩色的漩涡,让周聿南看花了眼。李滉道:“我想找本五年级下的数学《黄冈密卷》,哥帮帮我。” 周聿南眼神好,几秒就锁定了目标。就在他要抄起那本蓝色封皮的书时,一只白白净净、属于女孩的手却从斜刺里伸来,一下拿走那本试卷集。 女孩手边牵着个小男孩,看着像是弟弟。书被塞到男孩手里,两个人慢悠悠地从周聿南和李滉眼前晃走。李滉喝了那女孩一声,她却跟没听见似的,径直消失在了收银台前。 那是书架上的最后一本。周聿南见李滉皱眉,寻着一名在整书的工作人员,问有没有剩书。 还是给他们找着了。李滉捧着卷子往收银台走,脚步间带着喜悦,周聿南眉毛一抖,心想:做题有什么可高兴的? 周聿南买完单,带着李滉重新在绘本类的架子前坐下。 自来了绿林后,周聿南的绘画课就断了。他没想着姑姑周敏能给他续上,周敏自顾不暇。以前堆在家的绘本没全带来,他拿了最喜欢的几本,剩下的全在家里积灰。 那会儿,周聿南在绘本区见的最多的,是一个叫几米的人。他得到的第一册 几米绘本,是他表姐周婉娟送的生日礼物。那以后,周聿南就迷上了绘本。 李滉陪他坐在一边,周聿南怕他被人拐走,不让他在书店乱窜,他只好老实地坐在地上,挑面前的书看。他粗眼扫过面前的书架,发觉上头摆的多是些女孩气的绘本,成排成排的粉色,看得李滉头疼。他随手拿了本白封皮的绘本,叫《找死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李滉翻了几面,咯咯地笑起来。 周聿南看了一会书,听李滉始终笑个不停,奇怪地看看他,问:“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李滉两道榆叶似的大眼睛眯成了一双弯月,他把手中画册递过去,周聿南低头略一扫,就微微瞪大了眼。 那是一九二九年华尔街的“黑色星期四”,一只肥硕的白兔站在楼下,屋顶上就有一个跳楼者。 兔子眼看就要被砸成肉饼,作者却在这儿戛然而止了。 周聿南嘴角一翘,觉得这漫画还挺有意思。他又翻了几页,都是些极具黑色幽默的桥段,他还要往下看,却突然听到李志杰的声音。 李志杰在街口等了一个来小时,见两个孩子一直窝在书店不出来,以为两人去了别处玩,不由有些忧心,就进了书店找人。 第4章 星期天,周聿南去了趟周敏打工的美容院。 周敏打工的美容院是一个东北女人开的,周聿南一进店里,一连串东北话就迎面扑来,带着三分热情,三分新奇,剩下四分都是用惯了的待客情绪。 东北女人摸摸周聿南的脑袋,叹道:“敏敏,你这侄子长得俊啊。” 周敏在给客人挤黑头,手下稳得很,听了她的话,只“嗯”过一声,头没偏向周聿南,话却是对他说的:“在李叔叔家还好吧?” 周聿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看周敏穿着件带条纹的化纤衬衫,领口留了两粒扣子,紧紧地绷着胸脯,身材看着像是年轻了七八岁。她弄完手上的活,脸转过来,这下周聿南见她又像老了七八岁。 东北老板娘给周聿南倒了杯水,周聿南接了放在一边,从背上的黑色书包里掏出个方正的红色塑料袋。 周敏接过袋子,笑吟吟地问:“你李叔叔让你带的?” 周聿南点点头。他不想在美容院待太久。周敏在绿林没有房子,她住在近旁的员工宿舍,与另一群像她这样的女人合租。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好让周聿南跟着她的原因。事实上,常和周敏走动是周聿南他爸给他定下的义务,而不是周聿南受感性驱使的结果。周敏平时忙得很,也很少去李家看他。她上一次见周聿南,还是在绿林县汽车站送他那会。 周敏照例问他的学习情况。周聿南的不让人操心这时就体现出来了:他拿出在办公室打印的级排单,自信地递过去。周敏其实不大记得初中考多少分算成绩好,她拿到成绩单,在头几排看到周聿南的名字后,就把级排单还了回去。 周聿南回去的时候,周敏给他塞了二十块钱,让他给李滉或是自己买买零嘴。周聿南本来不敢收,周敏的红指甲掐着了他,他才别扭地拿过这二十块钱,背上书包“腾腾腾”地走了。 本来周末,周聿南没必要背着书包出门,奈何除了书包,他实在没有其他容器装那张脆弱的级排单。若是卷扒卷扒将它塞在口袋里,又显得太不郑重,他就只好背上个空荡荡的包,让他的级排单享受了次‘专车服务’。 周聿南又遇到了那个卖糍粑球的女人。他想起李滉那时的眼神,掏钱买了一盒,抓在手里继续往李家走。到了楼下,周聿南见着李滉缩成个球蹲在一处垃圾篓边。 垃圾篓混杂着各色气味,底下的灰色水泥地也被厨余垃圾发酵出的黑水泡成了褐色。李滉就那么痴痴地蹲在地上,若非周聿南走进了些,还以为李滉在翻垃圾堆。 李滉手中捧着只瞎眼的小猫,毛发板结在一块,灰沉沉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它的一对眼珠子,更是不知去了哪,两个空洞摆在脸上,显得可怖又怪异。 周聿南问:“你要捡猫回家?” 李滉答非所问:“哥,你上楼拿点吃的,别让我爸发现。” 李志杰这会正在家里看电视,周聿南从他背后悄悄溜进厨房,揭了桌上的防蝇罩,拿个瓷碗装了点剩菜,又偷偷往门边溜。 “聿南回来了?” 李志杰注意到周聿南的动静,随口问道。 周聿南顺嘴“嗯”了声,把瓷碗背在身后,几步跨出屋门,奔向李滉身边。 两个人蹲了下来。李滉把瓷碗凑到小猫身边,提起它的脑袋埋进去。小猫挣扎起来,前爪一下踢翻瓷碗,油水菜汁流了一地,猫的肚皮也沾尽了污秽。 李滉道:“它是不是不喜欢这个菜?” 周聿南答不上来。若家里的蟑螂、老鼠可划入宠物行列,那周聿南勉强算养过宠物。 周聿南捡起碗,把猫放回李滉掌中,几步跑到楼下的水龙头边。他使劲拧了拧龙头,半晌才滑出一滴水,“啪’地摔在水泥槽中,粉身碎骨。周聿南知道他在偷水,这一片都是握手楼,一户户皆紧紧挨着,平时谁用了摆在前院的东西,很难说得清。 就比如这水龙头,周聿南刚来那会儿还是通的,如今却被主人关了闸。 拿不到水就没法喂猫,周聿南只好又上楼一趟。 他接了一碗水下楼,李滉已经离开垃圾篓,将小猫放在了墙沿下。 小猫此时安静得很,一点不叫唤,李滉挠它后颈,它也只是歪歪拳头大的脑袋,低低地哼鸣。 周聿南怀疑这猫又瞎又哑,可它看着也不大,难不成是天生又瞎又哑? 这问题想不出结果。周聿南和李滉分头行动,一人回家拿旧衣服,一人在附近翻找泡沫箱或纸箱。他们搭了个简陋的猫窝,又逗了一会子猫,李滉为难地开口:“我爸不喜欢猫猫狗狗,哥,你说现在怎么办?” 周聿南也没有好主意,他道:“找个角落先放着?再抽空来喂它?”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周聿南也不指望李滉能说服他爸李志杰。 两人晚上又来喂了次猫,这回小猫听话地吃了饭。它扒拉完瓷碗里的菜,爪子交叠在身子下,侧头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这小猫闭着眼的时候,一对空洞收了回去,看着像只健全的猫了。周聿南抚着猫的脊背,感觉它实在瘦得惊心动魄。薄薄一层皮肉附在骨骼上,仿佛使点劲就能碰到它的五脏六腑。 他们给小猫盖了旧衣,李滉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吧。” 周聿南随口说了几个名字,李滉一一摇头。他思索半天,一锤定音道:“就叫小夏。” 小夏。小瞎猫。 未免有些随便。 周聿南这么想。他本来没想给这小猫起名字。他觉得这猫始终是流浪猫,说不定过几天就自己走了,费劲起个名最后还不是自己的猫。李滉不这么想,他兴致勃勃,一口一个“小夏”地叫,像在叫个活人。 回家后,周聿南拽着李滉洗手,李滉有些困惑,问:“又不吃饭,洗什么手?” 周聿南瞥了眼坐在客厅看电视的两夫妇,低声道:“你玩了猫,必须要洗手。” 李滉虽然不明白,但他还算听周聿南的话,乖乖把手洗了,刷过牙就躺到床上,抓起他的电子宠物玩。 周聿南没关房灯,白炽灯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有些严肃。 他翻起一本从家里带来的画册。 这是本讲古希腊神话的画册,周聿南喜欢了三四年,时常翻看。它的边角被磨圆了,却没起折角,周聿南有种类似强迫症的手癖,见到任何书页折角,都会忍不住翻平它,或者干脆撕了那个角,总之,他不能看见任何折角。 画册的封面写着“周聿南”三个小字,那是他五年级的笔迹,和李滉现在的狗爬字比起来,要好上不少,虽然哪都欠了味,但好歹一笔一划、字字工整。 古希腊神话里有不少让周聿南吃惊的事。从农神食子到达那厄的黄金雨,周聿南因此对欧洲人产生了可怕的误会。不过,除了这些骇人听闻的血腥与色/情,周聿南也读到了不少爱情故事。 他对爱情的概念很模糊。他十岁前长得单薄清秀,时常有邻家男孩对他投来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直到有一天,隔壁的孩子小孙突然叫住他,给了他一块蛋糕,对他说:你很可爱。 他感谢了小孙,以为小孙在过生日,可小孙一直绞着衣袖不走,他这才意识到小孙可能还有话要说。 小孙说的话是:我长大可以娶你吗? 周聿南感到了不对头。 他拿着蛋糕的手立时就僵住了。他眼皮上掀,第一次好好打量面前的孩子。 小孙个子还没他高,像所有在这片老房子里长大的孩子一样,一副营养不良的面孔。周聿南甚至记不起上次见到他是何时。 他没有向小孙坦言他所误会的那件事。他猜想他一旦告诉小孙那件事,手中的蛋糕立刻就会物归原主。蛋糕不要白不要。再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小孙指不定哪天又向小钱、小袁或者哪个角落里的小刘送蛋糕,说要娶他们。 可这小孙却毅力惊人。 从送蛋糕那天起,小孙每天都在周聿南楼下等他一块上学。头几天,周聿南尚能忍受这块狗皮膏药,可一周后,小孙却在两人并肩走路时悄悄碰他的手。 周聿南拍了小孙,他的手心也留下一道红印子。 小孙再不敢乱动。那次后,周聿南每天错时出门,要等楼下那个顽固的身影无可奈何地离开,他才慢吞吞地荡下楼,往学校奔。 可即使这样,周聿南还是被小孙逮住了几次。 周聿南决定和小孙摊牌。 “我是男的,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 小孙脸上竟没有吃惊的神色。他像是早就知道此事般,轻轻晃了下圆滚滚的脑袋,露出个坦诚无比的笑,道:“可是你好看。” 周聿南怨恨这句“好看”。他冷冰冰地盯着小孙,两道如炬目光穿透小孙的皮囊,看穿了他深处的用心。自打那儿后,周聿南见到小孙就躲。他找了新朋友,上下学的路上不再形单影只,也不再让小孙有可乘之机。 小孙渐渐偃旗息鼓,不再造次,也不再跟周聿南提“好看”两个字。 周聿南的学没上足两个月,春节就来了。 缅甸不过春节,也就没有春节假。周聿南的父亲刚在缅甸的分公司扎稳脚跟,更不敢随意告假。这个春节,周聿南就只好在李家过。 在李家过和在周家过没两样,只是多了三个人。 李家一向是在除夕的早上吃年夜饭,这次也不例外。李志杰很少陪兄弟姐妹过年,李家人散落在G省各地,唯有父母住在乡下老家。每年未至除夕,李家的孩子就纷纷回了父母身边。今年不凑巧,李家的其他孩子被各种是绊住脚,回不了家,照顾父母的担子就落到了李志杰头上。 周聿南陪着李家三口去县汽车站接两位老人,他们今年不到七十,干惯农活,手脚还算利索,可以自己坐长途汽车。 接完人回了家,张悦然就开始准备晚饭。 李滉的奶奶很爱说话,见着李滉就问个不停。从李滉的学习情况,问到吃穿住行,十分钟内便将李滉的个人信息摸了个透彻。 李滉在奶奶面前十分乖巧,问一句答十句,探着小狗似的脑袋,机灵地逗奶奶开心。 李志杰向两位老人介绍过周聿南,李滉奶奶也不见外,开口便是一句“南南”,比李滉亲妈方明玉叫得还亲。周聿南不习惯这样的亲热,面上有些僵硬,他支支吾吾地叫声“奶奶”,缀在李滉身后,心不在焉地听这一老一幼你来我往。 李家晚餐照常是一荤一素一道汤,现今多了两人,便多添两道荤菜。李滉的妈张悦然手艺很好,周聿南能在她身上看到方明玉的影子。同样是勤快的母亲,总会有那么些相似之处。周聿南在心里,是把张悦然当作了半个亲妈。 吃完饭,周聿南陪李滉回屋看作文。李滉的作文,在周聿南一个多月的敦促下,总算是破了三十分。 这作文满分是四十,班里半数孩子都能拿到三十二以上,李滉却偏偏总得个二十五六分。 周聿南耐着性子将李滉从前的作文一一看了,越看越觉得平时滔滔不绝的李滉是他的另一重人格。 李滉写作文,有几分骨感,带着点极简主义的味道,除了主谓宾,不加过多的定状补。但对语气词的使用却毫不吝啬,通篇都是“呀”、“啊”、“哈”。周聿南还觉得奇怪,以李滉的行文风格,怎么会总用这些充满感情色彩的语气词。 他这一问才知道——李滉是借这语气词凑字数。 周聿南去路边的旧书摊上给李滉淘了一堆小学生作文范本,每天揪着李滉模仿。李滉抗拒得不行,只要周聿南一离开,他就丢开作文书,开始东捣鼓、西捣鼓,等周聿南上完厕所回来,他又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咬着铅笔头,一副苦恼的神色。 起初,周聿南总被他这幅神色欺骗,以为他确实是开不了窍,就更耐心地一字一句为李滉解析作文。 李滉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不到半个小时,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他一把丢开铅笔,嚷道:“不早了,该睡觉了。” 结果半个字没动,倒是周聿南口干舌燥地讲了半个小时。 李滉“暗度陈仓”的次数多了后,周聿南察觉出不对劲。一次,他留了心眼,进房间时碾着小碎步,不发出一点动静。果然看见李滉在玩电子宠物。 周聿南寄居李家,周敏每个月会付给李志杰周聿南的生活费。李滉用不用功,说到底也和他没太大关系。只是周聿南那点摁不下去的责任心,让他不自觉地重视起李滉的一举一动。周聿南押下他的电子宠物,好声好气地跟李滉打商量。 “你好好写,我明天请你吃薯片。” 李滉欣然接受。他抄起笔飞速地写起来,不到半小时就整出四百字,叫周聿南见识了一回小馋鬼的效率。 如此一个月下来,李滉的作文本质上虽无太大进步,可好歹学会了模仿范本,在遣词造句上也能挑拣了,不至于像以往那样无话可说、无词可用。 第5章 除夕那天,李家人吃完“年夜饭”,陷入悠闲无聊的境地。李志杰喜欢和邻居老刘下象棋,但老刘年年春节都在老家过。李志杰没了下棋的伴儿,就打起两个孩子的主意。 李志杰叫来李滉和周聿南,问他们会不会下象棋。 周聿南以前跟着他爸周小坤学过一段时间象棋,但欠缺练习,规则倒还记得,只是总反应迟钝,缺乏策略,因此说,“会”和“不会”也差不多。 李滉则是完全不会了。虽然经常见李志杰下象棋,可他对象棋兴趣不大,对飞行器和跳棋倒是很钟情。 李志杰给两人讲过一遍规则,摆好棋盘,下巴朝李滉努努,道:“来。” 李滉战战兢兢地坐上马扎,李志杰走哪几步,他就跟着走那几步,过了五分钟,李志杰觉察出儿子笨拙的模仿,“啪”地狠狠落下一子,道:“象棋不是这么下的,你不能全照着我走过的路走。” 李滉没有李志杰统观全局的能耐,除了邯郸学步,一点法子也没有。周聿南在一旁看的好笑,说:“我来试试?” 换了周聿南坐上小马扎。 两人下了二十分钟,李志杰支起下巴,拇指摸了摸颌角,道:“聿南学得快呀。” 周聿南摇摇头,心知自己本事不大,过了十分钟,果然败下阵来。 李志杰和两个孩子玩得无趣,收了棋盘,带着两个老人下楼溜达。周聿南拍拍李滉的肩,说:“去看看小夏?” 两个孩子奔下楼,朝握手楼的横墙走去,还没靠近两座楼的夹缝,他们就看到四五个男孩聚在两堵墙间,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靠近一些,周聿南看见男孩们传递着小夏,一会儿拎着它的前爪,一会儿揪它的尾巴。小夏虽然看不见,但嗅觉和触觉异常灵敏,趁着男孩们传递的空隙,“腾”地扑向其中一人,在他小臂上留下三道红印。 被抓挠到的蓝衣男孩“哇”了一声,连忙退开,叫道:“完了!完了!” 其余几人不明所以,蓝衣男孩继续道:“我妈说野猫身上有狂犬病毒,我完了!早知道不和你们来玩猫了!怎么办……” 周聿南和李滉抢上前,李滉抱过小夏,对四人喝道:“你们干什么呢?这是我家的猫!” 四个男孩见猫的主人突然出现,吃了一惊,蓝衣男孩喊道:“你家猫打疫苗了吗?我被它挠了!” 小夏本就是只野猫,周聿南和李滉每天除了给它喂食,定期为它洗澡,从未想过疫苗的事。 蓝衣男孩叫苦不迭,转身就要上楼叫家长,李滉讥道:“你要是不玩猫,能被抓吗?你还恶人先告状了?” 不论是不是恶人先告状,蓝衣男孩的母亲很快下了楼,还未等周聿南和李滉说明情况,这个穿着花外套的女人就骂了起来。她提着男孩的后领,把他推到身前,冲着周聿南和李滉发射语言炸弹。周聿南没见过骂街的女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浮夸阵势唬在当场。 李滉一声不吭,黑眼珠微微上下滚动,冷冷地盯住了女人。 他平时也用这个眼神对待教训他的李志杰,但大多数时候,那些眼神不是实心实意的,而带有撒娇的成分。可这时,李滉对女人的反感却是实心实意的。 周聿南趁女人骂累了的间隙,说:“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您骂得越久,伤拖得越久。” 女人的铜锣嗓又扯开了,她道:“挂号费咋算啊?治疗费咋算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周聿南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背心开始冒汗,这时,张悦然的声音忽然从人群中传来。 “李滉,聿南,这是在干嘛呢?” 张悦然破开人墙,走到周聿南和李滉身边,看见了李滉抱着的小夏,惊疑不定道:“你们抱走人家的猫了?” 花衣裳的女人见家长来了,一推儿子,把他当作自己的人质,对张悦然说:”你儿子养的猫把我小孩抓伤了?你怎么赔?“ 张悦然知道李家不养猫,但看李滉抱着小夏那股亲昵的劲,又想到两个孩子可能背着她养,就低声询问两个孩子。 知道来龙去脉后,张悦然和声和气地对花衣裳的女人说:“大姐,这不是我家的猫,就是两个孩子抱着玩的野猫。不过这狂犬病危险的很,您还是赶紧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吧,我给您垫垫车费。” 花衣裳女人当然不能止步于车费,她抓起儿子右臂,抬高展示给围观人群,仿佛她儿子成了件有观览价值的艺术品。 给人看过一圈后,女人又开始了她的言语讨伐。张悦然被她放炮似的语气炸得头疼,抓起周聿南和李滉,要挤出人群。那车费因女人的无礼免掉了。 女人拦在他们面前,男孩被她遗忘在人群中。她两手攥成拳,话语间已然忘了他的儿子,只奔着医药费去。 张悦然不想跟这女泼皮废话,掏出感应锁就开了一楼的铁门。周聿南和李滉要跨进去,花衣裳女人猛地拽住周聿南,又一掌推出李滉,身子堵在门前,做了道人形门。 李志杰带着二老散步回来,就看见家门口横着这道“门”。他还未开口,李滉的奶奶前跨几步,笼在张悦然和两个孩子前,猛提口气,对女人叱道:“滚你/妈的!要不要脸?” 随之而来的,是一大串击碎周聿南对汉语美好想象的词句。 李志杰了解他/妈/的个性。一旦她开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老人家毕竟有高血压,要是一会骂上头,气血上涌,弄出个脑血栓可就不得了了。想到这,李志杰拉住老人,字字板正地对花衣裳女人说:“你在这闹也没用,钱我一分也不会给。你再在这堵着,我就叫房东了!“ 李志杰掏出手机,拨通房东电话。花衣裳女人见再耗下去也拿不到钱,飞出一脚,踹得铁门“梆梆“响,拉过正懵然的儿子,步履沉重地走了。 回了家,李滉还抱着小夏。李志杰屁股一着板凳,就“砰砰”锤了新买的餐桌两下,他的火气直逼李滉,李滉低着头,两腿抻得笔直,安心受着李志杰的骂。 李志杰骂他,他心里反而好受些。他骂他,正说明小夏有留下的希望。李志杰真正反感李滉做某些事时,从来不动声色;他动怒时,则说明事情还不太严重。 周聿南本来站在门口,这时走到李滉身边,打断李志杰的咆哮,说:“叔叔,你别骂了。这猫是我和李滉一块养的……” 李志杰的怒气突然被周聿南打断,他像被只掐住脖子的鹅般哽住半晌,再出口时,语气已平和不少。他抬手招李滉过来,薅了小夏的软毛几下,嘀咕道:“这猫看着吓人的很,你们养着也不怕。” 李志杰说的不错,小夏长得是有些吓人。动物残疾在眼睛上,比残疾在任何地方都要可怕。眼睛没了,等于对外界的感知被叫停了一半。没人照顾的小夏,基本可以说活不过三天。 经此一事,小夏在李家安了窝。它的窝放在周聿南和李滉房间的角落,方便两人每天照顾。 新年就在一片寂静与乏味的忙乱中过去。 县一中开学早,李滉还待在家期待着正月十五改善伙食时,周聿南已上了一周的学。 一中对学习抓得严,开学来了场摸底考。成绩下来时,周聿南有些意外。 他拿了级排第一。 他没想过要拿级排第一。周敏把他安进平行班,平行班美其名曰平行班,实质上则是将优劣不等的学生混杂在一块,与实验班分开管理。周聿南以前没少拿级排第一,但那是在镇上的初中。 镇上初中的学生数,不及县一中一半,没有可比性。周聿南也不以曾在镇一中当第一为衡量自己成绩好坏的标准。 这次意外的第一,让周聿南成了班里同学交头接耳时谈论最多的对象。 不到一个月,他陆续接到了一些书信。 那些书信被塞在他的书桌内,也有大胆的寄信人,直接将它们搁在他书桌的正中,像在宣誓什么。不过,大部分书信,还是夹在周聿南的课本里,在他翻页时猝不及防地掉出,还不待他捡起,就被一旁的男孩们抢去观看。 收到第一封信时,周聿南怀揣着好奇与隐约的激动拆开它。他不敢细看,那上面的文字带着超现实的激情与不合理情理的幻想,让他手上冒起鸡皮疙瘩。 信收得多了以后,周聿南不再看它们,而是将它们叠好,收在书包的暗格中。 有时,他的信会被闲人拿去在班里朗读,周聿南只埋头看自己的书,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关于他的传言多起来后,无法回避的困扰就来了。 初二的级长叫周聿南来办公室谈话,问他是否有意向转去实验班。周聿南在他所处的平行班当地头蛇惯了,心理上对换入新班级多少有些抗拒。级长从他眼神中读出犹豫与担忧,直接叫来了周敏。 周聿南最终还是去了实验班。 换进新班那天,张悦然给李家一老二少做了一顿好菜。她以往买菜,从不去海产区。海产区和菜场的其他部分隔着一道隐形的墙。张悦然买了半斤基围虾,手扎出好些小血洞,才将它们清理干净,做成一盘去头的白灼虾。 周聿南看着这盘去头的白灼虾,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李家三人并未发现其中的不妥。周聿南被他们的气氛感染,也渐渐忘了白灼虾不该去头这件事。 写了几张卷子,时针转到数字十,周聿南躺到床上,见李滉还在逗猫,问他:“还不睡?” 李滉搔搔猫下巴,小夏舒展地扭着身体,像滩水似的化在窝里。他又摸摸小夏厚度见长的肚皮,说:“就来了。” 周聿南和李滉相背而躺。周聿南的书包挂在床柱上,在无灯光的环境下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立方体。 李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包里怎么那么多信封?” 周聿南微微一愣,片刻后,他眉头皱起,反身推推李滉胳膊,说:“你偷翻我包了?” 李滉没有。那天,周聿南的书包从桌上翻了下来,书本试卷掉了一地,而他又在洗澡,李滉就替他收拾书包。李滉没有拆开周聿南的信,他手里拿着那些信封时,忽然觉得周聿南有许多秘密。 那些秘密成就了周聿南,让他变成李滉眼中逐渐遥不可及的存在。 李滉懵懵懂懂地生起气来。他气周聿南有事瞒着他,又气周聿南没有丢掉这些信。他一晚上没和周聿南说话。周聿南只以为李滉累了,让他早点睡。 接连好几天,李滉对周聿南展开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冷战。 周聿南根本没察觉出李滉的愤怒。 直到此时。 李滉的背僵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心情沉重起来,也会有大人的轮廓。周聿南被他这种异样的沉默刺激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你怎么了?受谁气了?” 李滉的沉默延续着。周聿南碰到他的背,手指沿着他的肩线下滑,突然伸进他的胳肢窝。李滉“腾”地翻身坐起,脑袋一下撞在墙上,发出”嘭咚”巨响。李滉扶着脑袋弯下腰,周聿南赶紧抚抚他的后脑勺,有些歉意。 “这么不经挠?下次不挠你痒了。” 李滉睫毛眨动,眼睛闭了一半。合上的那半对着周聿南,底下的那半在流泪。 “我睡了,你别摸了。“ 李滉捂住眼睛,迅速地躺回床上,将后背朝向周聿南。 周聿南再拍拍李滉背心,见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也就给他掖好被角,闭上眼睡了。 李滉没睡。他翻过身,在黑暗中打量周聿南。周聿南的碎发压在脸下,挤出张小而尖的白脸蛋。李滉手指勾了勾他的刘海,周聿南的刘海太长,长得格外古怪,让他本已阴柔的气质又添几分沉郁。 第6章 绿林镇的夏季很快到来。周聿南的盆栽被几场大雨泡坏,他把盆里腐烂的植被刨出,在晴天时晾晒土壤,过了半个月,又播下一波种子,放在檐下避雨。 暑期开始,周聿南和李滉空闲的时间变长。李志杰的家政公司有了些起色,他给两个孩子买了台电脑,本来想放在他们的卧室里,可担心李滉管不住自己,就又摆到了客厅中。 周聿南和李滉分配好玩电脑的时间,周聿南对电脑兴趣不大,他总把属于自己的时间分给李滉。李滉一被李志杰骂,周聿南就在一旁解释:“叔叔,我不爱玩电脑,给他玩吧,反正也放假了。” 李滉玩些单机小游戏。有的游戏一个人不能操作,他叫周聿南一块,周聿南手脚笨拙,反应迟钝,没一会就冒出“GAME OVER”的界面。这时候李滉一步步教他操作,周聿南对游戏没有耐心,比让他做题还难受,李滉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就放他自己去玩。 周聿南趁着假期,去了几次周敏打工的美容院。周敏在美容院混了大半年,和老板娘混成了知心姐妹。 两人一人一句地抱怨家庭琐事。周敏的抱怨,出于真心实意,那个东北女人却多少带了点试探和卖弄的意思。毕竟她不像周敏,没有经历过失败的婚姻。 周聿南给周敏带了张悦然做的绿豆糖水。绿豆糖水被呈在一个方形的不锈钢食盒中,张悦然不了解周敏的口味,没往里掺糖,但用纸裹了几块方糖压在食盒上,等周敏自己加。 周敏恰好不爱吃甜的,她把方糖化在水里,倒给周聿南喝。 他们在周敏的职工宿舍里。这里名曰”职工宿舍”,实质却是一片合租房。房里是两张上下铺的床位,一间房住四个人,隔壁还有一间,两间房借由厕所连在一块。这的人上厕所,那边的人就打不开厕所门,但也有发生意外的时刻。 周聿南来的这次就是。他喝完周敏给他倒的糖水,起身去厕所,就在他转动那和门板几乎脱节的球形把手时,一阵水流搅动的声响传入他耳中。但来不及了,他看到了那个赤/裸着下半身的女子。女子“呀”地尖叫起来,周聿南猛地带上门,退回房间内,冲周敏露出个错愕的笑。 厕所中的女人咚咚地锤着他们这边的门,骂了几句,随后一阵吧嗒吧嗒、拖鞋擦过地面的声音传来。周敏房门响了起来。 周敏假装没听见,她对周聿南笑笑,反锁上门,继续喝她的绿豆汤。 过了五分钟,女人偃旗息鼓,又是一阵拖鞋擦过地面的声音。 周敏床边有个白漆的木柜,四个女人的化妆品垒满柜面,像张化学实验桌。周聿南仔细看过那些化妆品,他从那些透明或彩色的瓶瓶罐罐中看出女人与生俱来的天分。 若非亲眼见到这满柜的玻璃制品,他还意识不到女人是多么精致而脆弱的生物。 可揭开这些生物精致与脆弱的表皮,周聿南看到的又是一片混乱——周敏的衬衣随意搭在晾衣绳上,贴身的衣裤都未摘下,堂而皇之地横在这十几平米的小空间中,以至于进来第一眼,周聿南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周聿南今天来找周敏,怀有其他目的。他想让周敏给他报班,让他继续学画。 周敏的工资其实够她搬出这间空气污浊的小房间,她不搬,不是为了在这受罪,而因为她在存钱。 她打算在绿林常住。 常住首先要有房。绿林的房价和所有三四线小城市一样,波动迟缓,缺乏大的变化,这也是周敏看中它的一点。每周末,周敏拨通看房团的电话,跟随他们在绿林的各个楼盘间穿梭,不到三个月,周敏对绿林各地段房价的了解程度,几乎可以与一般的小中介相提并论。 她相中了市郊的一个小区。说是市郊,其实只能算城乡结合部,东边挨着个村气未褪的高新区,右边又是片握手楼林立的城中村。那地段十分取巧,沾了两边的光,既浸染了新区的商业气氛,又有着城中村那合宜的房价。 周聿南不是在向周敏提要求,他的表达方式很委婉。可周敏何等聪明,她一下听出周聿南的言下之意,问道:“上一节课多少钱?” “三个小时,六十块。” 这是个不可想象的数字。 三个小时六十块,意味着每个小时二十块。但这三个小时不可拆开支付,因此其实是花六十块买一个小时。周敏心中的算盘打得精细,她决定答应周聿南的请求,她有太多机会可以从周聿南的父亲身上讨回这笔钱,所以她不在乎,再者,她也确实喜欢周聿南这个孩子。 周聿南乖巧,对像他这种年纪的男孩来说,乖巧几乎是个无与伦比的优点。 周敏自己的儿子就不乖巧。他总需要周敏不间断的哄、疼,需要全家人把他捧在心上,否则他就要闹得全家人不得安宁。 第二天,周敏带着他去了市中心。 周聿南用李志杰买的那台电脑查了许多画室的信息。绿林这座城市干这行的并不多,周聿南只查到四家画室。这四家他一一看过,除了第一家来路不明外,其他三家皆拿得出往年学员的成绩。 他也看了这三家画室的收费表,第一家最便宜,但相对的,它也离李家最远。 周敏和周聿南光是找到这家画室,就用了接近两个小时。 高温把他们蒸成水人,一从公交车上下来,周敏就长出口气,哼道:“热死咯!南南,你以后每周都要坐这公交车,要受苦了呀。” 她给周聿南买了瓶冰水,却不舍得买给自己。周聿南用瓶盖接着喝,把水递还给她,周敏笑道:“南南嫌弃姑姑?” 周聿南的手僵住,他抬眼瞅周敏,发现她只是随口一叹,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就放下那颗悬起的心。 他们穿过弯弯绕绕的街道,找着了那家画室。 它隐在一栋写字楼的二层,这座写字楼从一层到五层,被各种兴趣班占满,从钢琴、武术到芭蕾,周聿南几乎可以在这栋楼里找到所有类型的兴趣班。 走过一条灰色的长廊,他们被画室老板娘迎进了一间狭窄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地上叠着许多木制画框,画布干净,还未动过。周聿南被墙上的一副女人体吸引了,他发现,那个女人似乎是正在和周敏说话的老板娘。 这张女人体的主人是这儿的老板,他算是半个画家,既带学生,也自己画画。这件事是周聿南后来知道的。 周敏和老板娘介绍了周聿南的情况,老板娘有些吃惊,因为大部分来学画的孩子,都是以升学为目的,周聿南却不是。她了解了周聿南的成绩,更对周聿南有了几分兴趣。她问周聿南:“聿南平时也画画吗?” 周聿南思索片刻,答:“有半年多没画过了。” 老板娘又问周聿南以前都学了些什么,周聿南一一答了,他学画四年,一直停留在素描几何的阶段,倒不是因为他欠缺练习,或者没有天分,而是从前教他的老师着实水平有限,教不了其他东西。 三个人聊了一会,周敏周末还要加班,就带着周聿南离开了。临走前,老板娘从一堆薄如杂志的书从抽出一本,递给周聿南,是本速写临摹书。 回家后,周聿南躺在床上看那本书,他正看着,李滉忽然凑过来,问他白天去了哪,周聿南漫不经心道:“市中心。” 李滉疑惑了,又问:“去市中心做什么?” 周聿南翻了个身,两手撑住下巴,回答道:“去市中心看画室,以后每个周六我要去学画了。” 李滉“哦”了一声,食指指着他看的速写书,问:“这是什么?” 周聿南把书递给他,李滉像挑菜似的翻来翻去,边翻边感叹:“好厉害,这个也太逼真了。哥哥以后也能画成这样?” 周聿南叹口气,从他手里拿回书,说:“不一定呢。” 晚上周聿南洗澡,忽然发现自己晒黑了许多。从脖子往下,像没搓干净身上的垢。周聿南用瓢往身上浇水,正觉得水温有些凉时,浴室门突然被敲响了。 李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哥,我要上厕所。” 李滉晚上喝了瓶汽水,没多久肚子就有些难受。周聿南洗澡慢,用时几乎和李家唯一一个女人张悦然差不多。李滉本来在外头等了十分钟,但这事急起来根本没法等。本来家里地方不大,卫浴更是一体的,这样的情况下,要么周聿南放李滉进来,要么李滉挨到他洗完。 周聿南把李滉放了进来。 李滉三下五除二解决完事,转头见周聿南贴在角落。他用毛巾把肚脐以下、膝盖之上挡了个完全。 周聿南这么做,让李滉察觉出了股不自在。虽然家里有张悦然一个女人,但李家两父子经常袒胸露背,全当张悦然的性别是虚设的,只有周聿南,会在天热或者洗完澡后好好穿衣服,除了必须露出的部分,其他地方丁点不让外人窥见。 而李滉在学校,经常和其他男孩一块上厕所。他们学校的厕所不设隔间,彼此看得清清楚楚,周聿南这一遮,反而遮出了点别的意味。 不过,李滉的古怪情绪仅仅持续了十几秒,他很快整好裤子,跨出门去。 暑期至一半,周聿南听朋友刘镝说,在商业街旁边发传单可以挣零花钱。刘镝自己干了半个多月,挣了小一百,可一个人整天站在街头无聊的很,就想拉个朋友一块干。 刘镝是周聿南在班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刘镝爱咋呼,周聿南和他做同桌的第一天,就被他的大嗓门镇住好几次。 周聿南一开始不怎么爱搭理刘镝。刘镝没少碰见像周聿南这样一心读书的人,实验班里几乎一半都是像周聿南这样的闷葫芦。刘镝最爱带头在班里起事,自习课座椅板凳挪位发出的“嗞喇”声,都可以成为刘镝一惊一乍的□□。 周聿南正好写完作业,闲着没事,就答应了刘镝。 两个孩子一块在街头挨晒,不出半个月,周聿南肤色直接反超李滉,直逼李志杰的程度。李志杰看周聿南小小年纪就寻思着怎么挣钱,心里又是好笑,又有些无奈。 周聿南在外头站了一个月,期间李滉给他送了几次糖水。李滉每次来,都挑在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他一开始只带一盒糖水,后来刘镝连哄带劝,第三、第四次后,李滉就带两人份了。 李滉头一次见刘镝时,以为刘镝是绿林哪所高中的学生。 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刘镝组合起来就比同龄人要显老。若不是他和周聿南聊天时提到同一个班主任,李滉还以为周聿南去哪儿结交了一个高中生。 周聿南和刘镝这天刚好提前派完当日份的传单,李滉又送了糖水过来,三个人蹲在街边边喝边聊天,刘镝道:“待会去吃中饭吗?” 周聿南没明白刘镝的意思,平时他在李家解决一日三餐,听刘镝这意思,像是要请他吃饭似的。 刘镝自然不是请两人吃饭。喝完糖水,刘镝带着两人绕到了一家小吃店。这家小吃店在商业街北边的尽头,占着十来平米大的地方,三人一进店,刘镝就叫来服务员,点了三碗云吞,对周聿南和李滉说:“这家的云吞好吃,我经常来。” 周聿南和李滉都以为刘镝要替他们买单,结果走时,刘镝掏出一人份的钱丢在桌上,让两人愣了几秒。周聿南先反应过来,付了他和李滉的钱,跟着刘镝又回到街上。 上午的传单派完,需要再去店里领。派传单是按小时付薪酬,不论派多派少,回报都一样。有时时间到了,刘镝没派完,会找个角落把剩下的传单丢了。 头几天,周聿南还在争取派完每一张单,后面半个月,他发现若不按刘镝这种做法,他每天都得带一堆废纸回家,索性也就放开扔了。 领完传单,周聿南和刘镝回到街边,李滉没离开,他跟在周聿南身边,帮着他一块派单。 周聿南奇怪,李滉不是第一次来,以前不见他帮忙,现在突然殷勤,让周聿南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摸不着头脑,可周聿南是个有问题爱往心里憋的性格,也就没问李滉为何陡地太阳打西边出来。 晚上回家路上,李滉突然说:“你爸给我爸打电话了。“ 周聿南心头一紧,许多想法从脑中冒出:他爸很少给李志杰打电话,大部分时候,他爸会直接打给周敏,询问周聿南的近况,这是罕见的直接打给了李志杰。 “我爸说了什么?” 周聿南语气里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周叔叔说,你明年要中考了,问要不要上辅导班,冲击一下市一高中部。” 周聿南的成绩挨的上市一中,但有点悬。自那此摸底考拿了个级排第一后,周聿南变成了同学口中的“仲永”——他后面的几次大考,成绩都不算理想,仿佛那次第一只是他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误打误撞得来的。 实际上,问题出在他的学习态度。自打起了续回绘画课的念头后,周聿南时常上着课便在练习册或作业纸上涂涂画画,老师讲的课也就成了背景音乐。 周聿南他爸不知道其中缘由,他太久没有过问周聿南的学习,对周聿南成绩的印象还留在几年前。他凭借以往的印象,认为周聿南想读市一中还得费很大劲,就起了给他报班的念头。 李滉听周聿南他爸想让周聿南读市一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市一中离李家很远,周聿南没有走读的机会,若他去了市一中,李滉以后只有周末才能见着周聿南了。不过,更让李滉在意的是,周聿南一去市一中,他和周聿南之间的差距似乎又拉大了。 一般来说,若一个屋檐下住着两个孩子,那么这两个孩子多半会在暗中较劲,虽面上不挑明,可在一切细节上皆会悄悄比较,暗暗留心。 可李滉对周聿南不太是这样。 李滉也有嫉妒周聿南的时候,但那是少数情况。大部分时候,李滉是将周聿南当成了模仿和学习的对象,怀着种别样的憧憬和尊重。 周聿南不知李滉的心思,正想说点什么回复李滉时,李滉突然“哎”了一声。周聿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李滉左脚的板鞋“张了嘴”,胶鞋底正和鞋边若即若离,眼看李滉的脚趾已经露出几根。 李滉“嗒嗒”地蹬了几下,发现光靠蹬没法让鞋底和鞋边重归于好,就干脆不理会它,继续往前走。 周聿南拉拉他的胳膊,两人绕道一条商店林立的小街,周聿南进了家五金店,买回一管五零二胶水,让李滉把鞋脱了。 李滉疑惑:“这个能粘的回去吗?” 周聿南也没数。他以前用五零二补过穿坏的凉鞋,不过那凉鞋是塑料材质的,跟李滉现在的不太一样,他没把握能完全粘好。但仔细粘一粘,应当还是够李滉稳当地走完回家那段路的。 周聿南怕胶水伤着李滉,让他把鞋脱了,李滉光着只脚,靠在一边的树上,低头看周聿南粘鞋。 周聿南在做小事时也有股认真劲。李滉为了应付手工课作业,经常请周聿南帮忙,周聿南每次帮着帮着,就替他完成了全部内容,李滉面上一副羞愧的神色,实质心里松了口气,心想:总算不用做这费劲的手工活了。 现在,周聿南粘他的鞋,一点点地挤胶水,每滴胶水都稳稳地落在开缝处,不多也不少,刚好将鞋底与鞋边粘牢。 李滉看他粘鞋的极其灵活,有些呆了,周聿南粘完一起身,“嘭”地撞在李滉下颌骨上,李滉闷哼一声,疼得蹲了下去。周聿南一惊,丢开手里的鞋,抬起李滉下巴查看。李滉的眉头皱成了小山丘,周聿南赶紧问:“疼不疼?” 李滉没好意思喊疼,他脑袋一转,避开周聿南的手,说:“没事,走吧。” 说着把鞋一穿,几步就走出三四米远。 周聿南收好胶水,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家,发现李志杰和张悦然都不在。李志杰不在是常态,张悦然则有可能是加班去了。两个大人不在,厨房里干干净净,以往的剩饭剩菜今日都不见踪影。周聿南猜想,也许是李志杰中午也没回来,张悦然就随便煮了点东西当午饭,所以什么也没剩下。 周聿南和李滉当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贵人,会做的菜数约等于零。周聿南好歹会下面和炒个饭,以前他爸妈生意都忙,一天里除了睡觉,大半时间都不在家,周聿南经常在外边自己解决饮食,偶尔懒得下楼,会自己做个蛋炒饭,或者下个鸡蛋面果腹。 他拿过昨夜剩下的米饭闻闻,现在正值八月,天气热,饭已经馊了,周聿南闻了一下就撂在一边,看了眼灶台下,发现米袋边放有一捆素面条。 他让李滉打个鸡蛋,自己用锅接了点水,又择了把青菜,正要热锅时,见李滉拿着根筷子像在练打狗棒法似地搅动蛋液,搅了没几下,蛋液就溅出瓷碗,滴在灶台上。 周聿南看得好笑,推推李滉,让他回客厅去,打算自己弄完全程。 鸡蛋面做好后,周聿南先给李滉呈了碗,剩下一些给李志杰和张悦然备着。 李滉吸溜吸溜面条,吃的还挺香,说道:“和我妈做的味道快一样了。” 周聿南知道李滉在变相地夸他,但他心想:鸡蛋面也就鸡蛋加面,做得再好吃,也是两者混在一块的味道,能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两人吃完面条,周聿南收拾碗筷,准备去洗,李滉忽然道:“我来洗吧。” 李滉这是今天第二次太阳打从西边升起。周聿南受宠若惊,联系白天李滉帮自己发传单一事,隐约觉得李滉是不是背后捣了蛋,弄坏了自己什么东西。这么想着,他直接问出了口。 李滉嘴角一抿,哼哼道:“你这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周聿南“嘿”了一声,心道:“李滉还学会用成语呛人了?”但看他面色坦然,倒真像是改过自新,变勤快了。 李志杰和张悦然在两人准备入睡时回了家。周聿南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绿林的夏季晚上也热,周聿南很快浑身冒汗。他学着李滉的模样,将袖管撸到肩上,露出衣袖遮挡下白白净净的大臂。李滉和他比了比肤色,嘻嘻笑道:“哥现在晒得也和我差不多了。” 周聿南不理他,用干毛巾擦了擦头,准备回房睡觉。李滉跟在他屁股后头,也趴上了床。 李滉的身体像个小火炉,周聿南挨着他就开始流汗。周聿南往床沿挤,李滉跟着他往床沿移动,周聿南挪半米,李滉也挪半米,周聿南眼看自己要掉下床,反手一推李滉,说:“一边去,挨着我做什么?” “你身上凉。” 周聿南捏捏他胳膊,不让李滉继续靠近。 “热,离远点。” 李滉悻悻地翻回另一边,没过一会,又往周聿南身边贴。 周聿南转头看眼李滉,李滉的背心被汗水浸湿大半,皮肤也透着血色,似乎确是热极了。周聿南说:“你睡到外边来吧,离风扇近。” 李滉早等他这句话,一个翻身坐起,待周聿南往里侧一滚,李滉就躺在了床外沿。 床边放着台落地扇,一百八十度地转着脑袋,李滉将风力调到三档,电机“嗡嗡”的声音顿时大起来。他对着风呜呜地吹气,那股恼人的闷热总算去了大半。 “一会我们换一下。” 李滉说。 周聿南发丝被风撩起,没有回话。李滉拍拍他的胳膊,周聿南没有反应,李滉疑惑,撑起身看他的脸,发现周聿南已经睡着了。 周聿南白日里受太阳暴晒,无处庇荫,腿也站得酸痛,吃完晚饭便有些困乏。李滉不知这个,想到周聿南平时睡得皆比他晚,今天倒是稀奇了。他胳膊一撑,右手悄悄靠近周聿南的鼻子,拇指和食指一拢,捏住了周聿南的鼻头。周聿南的呼吸放缓,但仍睡得死沉,李滉又捏一会,忽然想到捏鼻子可能会把人憋死,就收回了手,百无聊赖地躺回原位。 第7章 第二天一早,周聿南洗漱完准备出门,见李滉火急火燎地从房中奔出,对他喊道:“哥,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去。” 周聿南“哎”了声,停下要推门的手,坐到把椅子上,等李滉洗漱。 李滉一把扯过铮铮如铁的毛巾,往脸上抹了几下,抹得有些急,颊边泛疼。但他顾不上这个,他把毛巾往钩上一挂,两脚蹬过运动鞋,还没待周聿南把椅子坐热乎,就率先开了门。 两人下楼,周聿南好奇道:“怎么不找洛磊去玩?” 洛磊,是李家的邻居,住三楼,喜欢在家扔沙包,经常把楼板踏得“梆梆”响。李滉认识他,也正是因为洛磊在家丢沙包动静太大,惹得他上楼投诉,两人这才知道邻居中还住着个同龄人。 李滉周末不在家的时间里,基本都是找洛磊去玩了。不过最近,洛磊回了乡下老家,不在绿林,李滉的其他朋友住得远,他暑假也就没怎么出门。 周聿南带着李滉往领传单的店里走,忽然发现这家店的店门紧闭,卷帘门上几道红色大字,写着“欠债还钱”。周聿南心道不妙,没过多久,刘镝也到了店门口,见门关着,“咦”了一声,“梆梆梆”锤几下门,却久久没有回应。 周聿南问刘镝:“你有店主联系方式吗?” 刘镝摇摇头,他没有手机,因此也不记得留人电话号码一事,他是问了路边派传单的人,才找到的这家店。现在看来,他们今后是没法再继续派传单了。好在,这个店主每日结一次钱,周聿南和刘镝也算挣了小一百。 刘镝转身回家,周聿南带着李滉在商业街的花坛边坐下,打算在外面待会儿再回家。 路边有孩子在玩轮滑,七八个人成群结队,绕着小腿高的雪糕筒滑来滑去,十分热闹,周聿南看了一会,对李滉说:“想玩吗?” 李滉连连点头,周聿南找到租鞋的店面,看了眼价目表,不禁有些肉疼。但他心想:既然已答应了李滉,也不好临时反悔,惹得李滉不高兴,就咬咬牙,按李滉的尺码租了双鞋,递给李滉让他换上。 李滉还没接过鞋,已经眉开眼笑,他正要脱掉脚上的运动鞋,却见周聿南坐在了店门口的红色塑料凳上,没有和他一块玩的意思。 李滉问:“哥,你不来吗?” 周聿南“嗯”了声。李滉换鞋的手停住,忽然觉得玩轮滑的兴致败了大半。他愣愣地盯着周聿南,周聿南偏过头,嘴上催促道:“快去吧,这是按时间收费的。” 李滉把鞋一放,说:“我不想玩了。” 周聿南两根细细的眉一挑,转头看李滉,说:“怎么突然不玩了?你刚才不是很想玩这个吗?” 李滉心里说:哥不玩,我玩着也没什么意思。但他嘴上道:“就是不想玩了,能退钱吗?” 老板听李滉说要退钱,道:“起步价不能退,加钱部分可以。” 周聿南拍拍李滉的肩,说:“起步价按一个小时算,你好歹玩个四五十分钟。” 李滉慢吞吞地换上鞋,戴好护膝和头盔就去了。 护膝和头盔也要收费,周聿南半个月攒下来的钱去了三分之一,他叹口气,本来想含根冰棍的心也淡了。 临近中午,李滉忽然接到李志杰的电话,说家里的桌上放了钱,让两人自己解决午饭。李滉挂了电话,把小灵通收进口袋。李滉的这部小灵通,是他四年级时李志杰买给他的。李志杰和张悦然平时工作忙,张悦然午休还能回家做个饭,李志杰则有时午饭也顾不上吃,就要接客户的咨询电话。 周聿南和李滉在江边找了间小店坐下。面江清凉,店里的摇头扇嗡嗡地转着,周聿南不知不觉有些困倦。他慢吞吞地嚼着饭,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汤,却不怎么夹菜。李滉问:“哥,怎么不吃菜?” 周聿南喉咙口一阵恶心,头也有些闷闷的胀痛。他单手支着下巴,低声应了句:“你吃吧,我有点不舒服。” 李滉筷子一顿,惊道:“怎么了?” 周聿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撑着脑袋,继续和身上一阵阵的乏力感相对抗。李滉仔细看他,发现周聿南的唇色惨白,伸手探他额头,沾了满手心的冷汗。 李滉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有些不知所措。周聿南又苦挨了几分钟,实在撑不住,脑袋一歪,扒在桌上闭了眼。李滉急得直冒汗,推周聿南的肩,周聿南却连应声的力气也没有了。李滉叫来店老板,老板抬起周聿南下巴一看,说:“小孩中暑了。” 老板娘也凑了过来。她拿过杯冷水,往周聿南嘴里倒,周聿南浑身没力气,嘴也跟着打不开,水漏了漫襟。 老板娘没办法,往杯中放根吸管,边拍周聿南的背,边给他喂水。李滉见周聿南冷汗直冒,用手给他扇风,老板娘给他杯水车薪的举动逗笑,指指墙上的摇头扇,说:“把风扇对着他吹,赶快的。” 李滉依言做了,守回周聿南身边。半晌,周聿南恢复了些力气,看清身边的女人,斯斯文文地道了声谢。又歇了半个多小时,周聿南缓过大半,李滉扶着他往街边的一家书店走。书店里有空调,周聿南坐了会,唇上重现血色。 李滉看着他迷蒙的双眼,心里忽然有些奇妙的兴奋:哥哥原来也有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他一直捏着周聿南的手,这时气氛安静下来,李滉才觉出他握着的手原来如此瘦小——周聿南五根指头又细又长,几乎是皮包骨头的一双手。李滉虽比周聿南小两岁,手却和他一样大,捏着周聿南的手时,李滉意识到:周聿南其实和他没什么差别。 晚上回了家,周聿南神色恹恹,没什么精气神,他洗完澡就躺上床,懒得盖被,光溜溜的胳膊和小腿露在外边,像四根白色的竹竿。 李滉给他盖张毯子,周聿南蹬了,李滉又盖,周聿南再蹬,李滉只好任他把手脚敞露在外,调了调落地扇的风向,让风避开周聿南的脑袋。 八月,随着几场暴雨和台风的降临,绿林的夏季才有了它本该有的模样。 雨水很凉,空气却是潮热的。周聿南和李滉闷在屋子里,渐渐有些透不过气。周聿南推开窗户,任淅沥沥的雨丝滑过脸颊,他叹了口气,说:“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李家唯一一台落地扇坏了。李志杰和张悦然都在上班,两个孩子没法出门,憋在家里,像蒸笼中的两个包子。 李滉只穿着条黑色的五分裤,趴在窗台边,用手接着雨水玩。周聿南想起厨房的窗还没关,灶台上放了菜,就转身往厨房走。灶台上的菜湿了,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往厨房地面,周聿南关好窗,拿过架子上搭的抹布,轻轻摊开。 上头破了许多洞,使得整条抹布像枪林弹雨下的幸存者。周聿南勉强把抹布叠成一个立方块,擦净灶台上的水,携着抹布往厕所走,把水拧进洗拖把的桶里。 汗珠不停滑落。夏初,周聿南还保持着从前用纸擦汗的习惯,但就在李家一个多月耳濡目染的改造下,周聿南探索出用衣下摆擦汗的诀窍,再见到其他人用纸擦汗时,会莫名对那人生出不屑。 屋里还有把从李家老屋带回来的蒲扇,周聿南边扇风,边想明天的绘画课。 如果雨不停,他只能带伞出门,可李家只有两把伞,李志杰和张悦然一人一把。他没想过买把新伞。在李家,添新东西一事并不常见,除了那台电脑和那张餐桌,一切物件皆是旧的,从李滉出生起,甚至李志杰结婚起,某些东西一直使用至今,都带上了风尘仆仆的味道。 周聿南正发愁,李滉却忽然说道:“你养的那些花没事吧?” 周聿南经过多次教训,学会了在大雨前给他的盆栽们觅得一个安全地带。可惜的是,大雨只是他的盆栽们要经受的考验之一——迅猛而至的台风几下就刮死他不少花草。 死掉的花草成了新种子的肥料,周聿南一次又一次地下种,却没一棵完全长成开了花的。不是被雨水泡坏,就是被楼里的孩子摔了,更匪夷所思的是:失窃的情况也出现了。 周聿南到后面,基本只抱了三分热忱,剩下七分顺天而行。不过,也因为总养不活花草,周聿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妈方明玉的厉害之处。 洛磊来李家串门,也是个被雨堵在家里的闲人。在洛磊面前,李滉会彻底展露出他孩子气的一面。两个孩子说说笑笑,周聿南依然发着他的愁,洛磊抬头见周聿南发呆,叫道:“南哥不来玩?“ 洛磊在和李滉玩卡牌。周聿南没有兴趣,在蒲扇扇起的微风中,周聿南打开了收音机,听里头传来沙沙的声音。 李家是个奇妙的地方,像个旧物收藏馆——周聿南总能在这儿找到一些上世纪的玩意。比如这个收音机,它银色的外壳上积着褐色的尘垢,壳被磨花了,边角里的尘垢越积越多,让它传出的声音也蒙了一层雾。 周聿南收到的台都在播放气象新闻。 “明日我县中北部降雨量将达50毫米以上且降雨可能持续,请各位市民注意防范,减少外出活动…….” 周聿南跟洛磊借了他妈的伞,还是去上了周六的课。 大雨下了几天,街上的人稀稀拉拉,路边小贩收了摊,街上店面纷纷拉了卷帘门,以往的秩序被大雨冲散,就连公交车也迟到了半小时。 等到达画室门口时,周聿南已经迟到了十来分钟。 进门前,周聿南甩甩伞上的水,把伞挂在窗沿下,又捋了把湿润的头发。 他走进门,画室里一片沉寂,只有一个高中生坐在墙边埋头画画。 周聿南仔细打量那名高中生。他一头短硬的黑发,身上套件红黑相间的T恤,右胸口还有一枚三道杠的徽标。周聿南知道那是市一中的校徽,市一中的校徽是三道三段不一的红杠,组成个切成三段的太阳,说是寓意着“敬德、明志、笃学”的六字校训,可周聿南却觉得这红色选得不好,若不是知情人,谁能看得出那是个太阳? 周聿南屏了息,装作若无其事地从那名市一中的学生手边经过,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画。高中生在画色彩静物:一张台布,几个水果,衬出中间一把不锈钢的水壶。周聿南没有管他画的东西是不是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首先就被他熟练的画技惊住了。 他靠近高中生,不由脱口道:“好厉害呀。” 那名高中生在用随身听,见左侧站了个人,有些惊讶,他手下的笔一顿,腼腆得肩也缩了起来。 周聿南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久得腿有些酸麻。高中生画完,开始撕固定画纸的胶带。他撕得鲁莽,画很快缺了一角,胶带掉下后,高中生的手腕轻轻一动,像扔一件不要紧的东西似的,将画纸随手丢在了右侧的折叠椅上。 周聿南读出了他那一扔里的百无聊赖,有些吃惊。以往周聿南画完的画,都会被他好好地收在书桌抽屉里,叠放得整整齐齐,有些特别喜欢的涂鸦,还会用包书皮裹住,防潮防霉。 周聿南回了自己的座位,接着上回没画完的继续。 画室里开着冷气,绵绵雨丝从窗缝漏进室内,而周聿南挨着墙角,身体左侧被冷气吹得直起鸡皮疙瘩,右边却被室外的热汽蒸得冒汗。他一边画,一边微微抖着左腿,想让冰凉的脚热乎起来,他抖了三下、四下,就在他抖到第七第八下时,“嘣”的一声轻响,大团的黑暗突然盖了下来。 画室停电了。 周聿南的笔尖“吧嗒”断开,在画纸上留下一道过深的印。他站了起来,往窗外看。 夏日的黄昏晻然无光,马路对面的楼房熄着灯,灰沉沉地隐在雨幕中。路灯灭了,街道陷入黑暗,杂乱的叫喊声忽然传了出来。 高中生也停下了画笔,隔着七八个座位,他冲周聿南喊道:“电全停了?” 他话音刚落,一道白色的闪电将室内映亮,照出两个少年面面相觑的脸庞。 周聿南往画室的办公室走,老板娘靠在办公椅上,眯缝着眼,像是睡着了。老板不在,画室也没有别的学生,周聿南只好叫醒她。 高中生已经收拾了书包,打算在大雨前骑单车返家,周聿南往李家打了个电话,是李滉接的,那头还有洛磊的声音。李滉说:“哎,哥,怎么了?” “要下暴雨了,你在家待着不要出门。我一会回家。” 李滉还有些愣,没来得及再说,周聿南就把电话挂了。手机被还到老板娘手中,周聿南抓起窗沿边湿漉漉的伞,噔噔几步跑下楼。雨还没下起来,天被乌云压得很低,空气湿得滴水,在车站的雨棚下站了十来分钟,周聿南终于上了六路车。 六路车从市中心开往城郊,李家所处的位置介于城镇和乡村之间,两边的气息都沾一点,而六路车的终点站刚好就在李家附近的市场。 车马达嗡嗡地响,模糊了窗外的雨声,像年迈的老人在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铺天盖地的大雨遮挡了一切街景,周聿南只能看到一条条色块化了的街道在眼前晃过。 司机怨声不断,车也跟着走走停停,乘客们面色凝重,都不住地往窗外看。 就在行过一个十字路口后,马达不死心地发出最后一声闷响,公交车沉重的喘息骤停,议论声忽然大了起来。司机把线织的白手套往衣带一塞,向车上的人们喊道:“抛锚了,赶紧下车!” 十几名乘客蜂拥向小小的车门,周聿南被挤在两个大人中间,沾了满背热汗,像块夹心肉一样被拱出车门。 脚一落地,后方涌来的乘客险些将周聿南撞倒在地。他稳住身子,大风将雨吹得歪斜,一把瘦弱的女式花格伞形同虚设,雨水很快扑了周聿南满头满面。 他顶着风往骑楼的檐下走,那里站了许多避雨者,稀稀拉拉地蹲成一片,周聿南加入其中,也蹲下来。 旁边的人在说话,一个蓝衣的中年女人道:听说要下到八点半呢,阿蕙,你老公来接你吗? 叫阿蕙的年轻女子回答道:我老公一会就来了,要不要捎你一程? 好啊,你老公骑车来吗? 没,家里刚买了车,他应该会开车来…… 纷乱的对话传到周聿南耳中,周聿南无端地感到孤独起来。以往,他也经历过这种孤独的时刻,比如,独自在街边吃一日三餐时,在台风天一个人上下学时,在晚风中走夜路时。 这一个个时刻,他都挨过来了。现在,他亦可以挨下去,挨到雨停,挨到放晴,挨到九点、十点,或者干脆睡在路边。 可李家人让他默想的“挨”成了空。 一道蓝白的强光打在四处漫水的砖地上,李志杰从摩托上跳下,辨认出了人群中蹲着的周聿南。周聿南被带出檐下,坐上车后座,李志杰粗粗的嗓音响了起来:“找了你半天!聿南,你怎么不好好待在画室里等我接?” “李滉跟您说了?” “我刚跑完一家客户,李滉就给我打电话,说要下大雨了,你还在画室,让我赶紧来接你。下次再有大雨,你不能往室外跑了,知不知道?” 周聿南连连应是,没一会,车到了李家楼下,一道黑色的人影站在车灯前,是李滉。 李滉手里抓着把伞,这片停了电,楼底发电机的声音隆隆地响着,一盏外灯照在他脸上,泛出冷冷的光。三人上了楼,这时李家没有电热水器地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李志杰烧了热水,飞快地冲了个澡,接着是周聿南。周聿南进浴室,把门关了,闷在几平米的黑暗中沉默地洗完澡,出来后,发梢的水还在往襟口流。 他和李滉去了阳台,两个人站在防盗窗窗前,雨势减弱,冷白的月亮显出来,照得他们身上也开始发着白光。李滉说:“哥下午画了什么?” “还是那些东西。” “瓶瓶罐罐和水果?” 周聿南“嗯”一声,风夹了雨,绵绵地吹在他脸上,他身上有些发凉。一个喷嚏在鼻中酝酿,又努力被他憋了回去。转过身,周聿南往房里走,李滉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躺到床上,幽幽的烛火在黑暗中突兀地亮着,映出两个孩子安静的面孔。 李滉的手搭在了周聿南肩上,他的脑袋向他胸口靠去,两个人挨在了一块。 他闻到了周聿南身上淡淡的柠檬味,那是洗发露的味道。这股味道很淡,只萦在周聿南的发间,稍微挨得远一些就会消散。 第8章 周聿南再见他爸,是过完一场秋冬春夏之后的事了。 市一中迎接新生,周聿南他爸周秉特意请了年假从缅甸赶来送周聿南上学。两年多里,周秉所在公司的效益不错,他也做了业务部经理,带着业务部拿下不少大订单,是以才能在工作日内请到一周的假。 迎新那天,周聿南像往常一样穿着白T恤和黑色窄脚裤,而有些不同的是,他戴上了周秉给他买的一块黑色电子表。 这块黑色电子表是周秉托在香港的朋友代购的,说是某个外国牌子,不过周聿南对外国牌子知之甚少,也就看不出这表的来头好坏。他戴着这表,只越发显出手腕细小,李滉捧着他的手看了,说周聿南的手像女孩。 到市一中校门口时,密集的人群将门口堵得严实,周聿南和周秉排了几分钟的队,才从西侧的闸门进入校内。 进了校内后,迎面是一个不规则的假山石堆,几束喷泉哗啦啦地响着,喷出的水淋在地面,又被学生们杂沓的脚步带到四处,让几十平米的空间变得满是湿脚印。周聿南和周秉绕开了喷泉,在一条长廊下排队等候报道。 报道的队伍有十来米长,周秉让周聿南去找同学聊天,他来排队。周聿南没拒绝,自周秉回来后,周秉提的任何事他都不表拒绝或消极态度。归根结底,周秉和他陌生了。周聿南是对陌生人说不出相反意见的性格。 周聿南坐在环廊下发呆。李滉本想和他一块来,但市一中的初中部开学比高中部早了两天,课程时间又和高中部冲撞,只好作罢。 好在,市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紧挨着,跨一条马路相望,第一节 课刚下课,李滉奔过马路,在廊下看到了周聿南。 李滉十二岁之后,人像树苗似的抽了条,原本肉乎乎的脸颊半年内飞快地塌了下去,有棱有角的颧骨和下颌显了出来,此时和周聿南站在一块,视线已基本齐平了。 他穿着红黑相间的校服,因为瘦,袖管和裤管里留了一大块给空气。他坐下来时,两腿往前一伸,裤面绷住了大腿,这才见着点肉。 周聿南对他说:“你中午跟阿姨说一下,我爸带我们俩在外面吃饭。“ 李滉点点头,给张悦然发了条短信。张悦然上班期间不接私人电话,李滉以前闲着没事,往张悦然公司里打电话,每次都是无人接听。 发完短信,李滉把手往脑后一枕,说:“周叔叔这次回来待多久?” “一周左右,他再过三天就走了。” 李滉“噢”了声,又问:“那叔叔中午带我们中午去哪吃?” “待会再看吧。对了,我想起件要说的事。“ 李滉转头看周聿南,周聿南慢慢道:“我想在校里学画,以后考艺术类院校。” 李滉沉默半分钟,问:“你跟你爸说了?” “还没,只是个模糊的想法,什么信息都不了解,只是听画室老板娘说了几句。”顿了一会,周聿南接着道:“听说市一有艺术班,每年成绩都还不错,但我是文化生,能不能进还是个问题,过几天我去找老师问问。” 李滉把手揣在口袋里,耸起了肩,一副浑不在意的语气,问道:“为什么想当艺术生?艺术生不都是些成绩特差的学生吗?哥,你成绩这么好,没必要吧?” 周聿南不是首次遇到这一提问,面对李滉,他也解释不清。解释不清,就干脆闭口不言,换个话题。 “前几天李叔叔不是说我们要搬家么,什么时候搬?” “还早,上次我们不是去看了吗?里面还一股涂料味,估计得再放两三个月。” “那过段时间得去看家具了?” 李滉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一抿,说:“我爸说要买上下铺,或者让我平时睡客房,哥比较倾向哪个?” 周聿南现在还和李滉在一块睡。可两年来,他们都长了个,一米五宽的床就显得拥挤了,特别是平时靠墙睡的李滉,半夜上个厕所也相当麻烦。 “都行。“ 周聿南嘴上说都行,心里却希望分房睡。这是次机会——找回他压在心底的秘密花园的机会。他不是排斥李滉,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李家太拥挤,拥挤得容不下太多私密。三十来平米的小房子,塞了四口人,没有一点儿缓冲和过渡的余地,进了这道门,另一道门就逼到眼前。吃饭时,转个身都会碰到床沿桌柜。 而每天和他睡着同一张床的李滉,又是他心灵上的拥挤感的主要来源:周聿南时不时会用周秉送给他的walkman听流行音乐,跟着音乐摇头晃脑,忘我至极,可李滉却总是突如其来地打断他,让他酝酿好的那一点美妙情绪荡然无存。 除此之外,随着周聿南的年龄渐长,一些难以回避的生理变化也让他在这种不得不直面另一人的困境中异常尴尬。他极力掩饰青春发育在他身上造成的后果,却总被李滉用一种天真的眼神戳穿在当场,无地自容。 说都行,也就是把选择权抛回给了李滉。李滉正要说话,周秉拿着张缴费单走向两个少年。 三个人找了间西餐厅坐下。 自打周秉回绿林后,周聿南经常随他在外头吃饭,绿林大大小小、稍有些档次的餐厅,都被一对父子吃遍了。 周秉难得回国一次,一回来就想把周聿南喂成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但周聿南从来是只往竖向发展,不往横向发展,那些被他吃进去的好饭好菜,也都不知去了哪。 这家西餐厅挨着市一,午休时能看见不少学生从落地窗外经过,都是走读生。 李滉也走读,平时这个点,他已经在家吃午饭了。现在,事件还是吃午饭,时间和人物也没大变,可地点却是天差地别。 刚迈进这家西餐厅,李滉的身体就本能地微微一麻,有些不敢接服务员投来的视线。三个人在临窗的位置坐下,周聿南和李滉坐在周秉对面,他把菜单推给两个孩子,语气里是不易察觉的慷慨和散漫:“看看有什么爱吃的,尽管点。“ 周聿南把菜单推给李滉,李滉翻了几页,眼花缭乱,都是没吃过的菜。 时间一点点过去,菜单也被李滉来回翻了三四遍,最后,他心一横,随手指了两个颜色看上去还不错的菜。 点完菜,穿着修身工作裙的年轻服务员离开,周秉就和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在学校一切还都适应吧?” 周秉问李滉。 李滉唯唯诺诺地迎应着,平时那股用在家里的机灵劲半点也无,只知道“嗯”、“是的”、“还可以”。 两人这如刑讯逼供般的对话进行了十分钟,周聿南忽然插嘴道:“爸,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周秉和李滉都转头看他。 “我以后想考个美院。之前我问市一的美术特长生要了美术生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明天课间打算去找他一次。” 周秉听完他的话,面上先是错愕,接着两眼一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说:“你提醒我了,我这几天还得找个时间把你姑给你缴的画班费用给还了。”停顿片刻,周秉又接着说:“聿南想考哪所美院?我这一点不了解这些,往后还得找人问问。” 周聿南没想到他爸答应得这么快。 这会儿,一名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来,白色瓷碟很快将桌面盖得严严实实。 李滉不擅长用叉子。不锈钢的叉子光滑异常,在他和他面前那盘意面搏斗了两三分钟后,周聿南发现了他的窘境。周聿南轻轻点了点李滉的右肩,接着手中叉子绕面条卷上两圈,面随叉子的旋转缠绕上去,再被他送入嘴里。李滉依葫芦画瓢,面不再从叉齿间滑落。 三人从餐厅出来时,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李滉要赶下午的课,和两人匆匆道别后就奔往学校,周聿南和周秉一前一后地往酒店走,路上,周秉忽然说:“明年三月公司在绿林有个项目,那个项目我需要全程跟进,到时可能一住就是大半年,一直让你待在别人家也不方便,我打算在你学校附近租套房子,南南觉得怎么样?” 周聿南有些诧异。直到这时,他才隐约察觉出他爸性情上的变化。以往,周秉做决定从不过问周聿南的意见。周聿南生活中的一切重大抉择,都不由周聿南做主,可经过这时长三年的陌生化过程后,周秉反而变成了那类会听取孩子意见的父亲。周聿南模糊地认为这是件好事。 回到酒店后,周秉去冲澡,周聿南扫了一圈沙发与电视柜,要拿遥控器开电视。遥控器被放在周秉的皮夹旁,周聿南拿到遥控器时,轻轻蹭到了周秉的黑色皮夹,他随手拿起,下意识地打开往里看,一张约莫四寸大的彩照被夹在内侧,照片上是一大一小两名女性,似乎是对母女。 周聿南的呼吸屏住了。遥控器被他放回原位,他合上皮夹,按它原来摆放的位置仔细放好,然后坐回了沙发上。 他已经记不清周家三口人全家福的模样了。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他们家极少拍全家福,那次还是因为方明玉过三十五岁生日,三个人才好不容易去了趟照相馆。那张全家福在分家后就被方明玉带走了,周聿南只依稀记得当时自己穿着白色西服衬衫和藏青色西裤,胸口是一个蓝色的蝴蝶结,有他手掌那么大。 方明玉来看过他几次,都是在街边的餐厅或饭馆里,每次见面,方明玉会先问他:你爸没跟来吧? 关于照片这件事,周秉没有向他透露过任何信息,可能是他不想说,抑或是不知如何开口。这两者都有可能,周聿南不能确定。目前可知的是,周聿南成为过去式了——成为周秉和方明玉两个人的过去式了。 冬季来临之前,李家四口人搬进了新房子。新房子在绿林市郊,和市一挨得很近,只隔着两条街。 分配房间时,李滉替周聿南做了决定,两个人又睡到了一个房间,不过这次成了上下铺。 对周聿南来说,睡上下铺的好处之一,就是两人一躺下便谁也看不着谁。可李滉不这么想。他的两只眼睛总是探出窗床沿,不动声色地打量下铺躺着的周聿南。周聿南被他吓到了好几次,用脚踹过他的床板,奈何实木做的床板太硬,除了踢疼他自己的脚,一点也起不到震慑李滉的作用。 这天洗完澡,周聿南趴在床上看书,一个圆滚滚的黑影突然罩在书上,挡去了书页上大半的光。周聿南抬头一看,见是李滉正自上而下地盯着他,周聿南“喂”了声,说:“头挪开,挡着光了。” “哥,看什么呢?” 周聿南把书封摊给他看,是本《神雕侠侣》。 “什么时候买的?没见你最近去书店呀。” 李滉说。 周聿南读得很快,说话间又翻过了一面,回答道:“同学借的,感觉还挺有意思,就随便看看。” “电视里不是有播吗?为什么要看书?” “电视也不会天天播这个,再说了,书里有的细节电视剧里不一定有。” 李滉又趴着看了会周聿南,忽然想起之前周聿南说要去找校内艺术生负责人这件事,就问道:“哥,你找艺术生负责人的事怎么样了?” “负责人是个美术老师,我去找她的时候,校内的这届艺术生正好在开会,我在旁边听了一会,那个老师姓韩,她让我填了个信息表,说以后每周一、三、五的晚上带着工具去美术教室上课就好了。” “这么容易?” 周聿南也觉得这门槛低,韩老师甚至没有要求他交一些习作以了解他的绘画水平,不过,周聿南也大概能猜到这门槛低的理由——市一的艺术生很少。他去开那场会时,在座只有不到二十个人,同他所了解的一些高中艺术班的人数大相径庭,因此那位韩老师估计也是抱着“能多一个是一个”的心态收下了周聿南。 李滉听了周聿南的解释,沉默一会,说:“初中部也有不少艺术生,我班里就有一个,我看过她画画,比不上你的。” 周聿南听了哈哈直乐,笑道:“你怎么拿初中生跟我比?” 话音刚落,张悦然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吃饭啦!” 两个人下了床,一前一后地来到餐桌边,李志杰像往常一样又在加班,三个人一桌吃饭,有种不言自明的冷清。周聿南平时不爱说话,在家话也不多,只有李滉吃饭时,会絮絮叨叨个不停,像台哒哒作响的打字机。 自从李志杰的家政公司运转起来后,李家的生活也随之产生了微妙的转变:李志杰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家里的环境越变越好,李滉原本那台小灵通,也换成了有触屏功能的新款手机。只有张悦然,依然是从前那副朴素操劳的模样。 她几乎不化妆,也不善于化妆,偶有几次参加酒会和聚餐,都是在外头请人打理的妆容,家中的护肤品和化妆品更是摆不满置物柜,也常常放到过期才被她想起。 这点和周聿南他妈方明玉十分不同,方明玉是个时髦的女人,周聿南那与同龄男生格格不入的长发,一半来自方明玉的审美。周秉年轻时的长相,堪比许多舞台上的白面小生,方明玉当时相中周秉,很大程度上就是被周秉的外貌所吸引了。 三个人吃完饭,张悦然收拾了碗筷,将剩饭剩菜连盘用保鲜袋套好,塞进冰箱,周聿南像往常一样帮着洗碗,刚冲完一双筷子时,客厅门忽然被敲响。李滉去开了门,李志杰跨进来,几步走到沙发边,外套一丢,背靠上沙发就不动了。 张悦然喊他吃饭,李志杰磨磨蹭蹭地挪到餐桌边,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似是没什么胃口,冲完澡便匆匆回了房间。 秋老虎初来乍到,绿林晚上的气温也有二十七八度,李滉怕热,穿着件背心坐在风扇边玩电脑,周聿南本来坐在一边看书,李滉玩游戏时嘴也不安分,时不时碎碎念几句,惹得周聿南忍不住看了他几眼,这一看,就先看到了他电脑屏幕的游戏界面。 “这是在玩什么呢?” “《机械迷城》。” 周聿南被这名字吸引了,凑到李滉身旁看他玩。李滉一会操纵屏幕上的银色小机器人往左走,一会操控他上蹿下跳,不一会就通过了许多关卡,然而,到了倒数第三关时,李滉一卡二十几分钟,怎么也通不了关,急得他想找攻略。 周聿南在旁边看了快半个小时,这时对李滉说:“让我试试。” 这一试,还真把这一关试过了。不过,周聿南也只是随便操作了几下,因为不熟悉规则,结果却意外地歪打正着。 李滉正好奇他是怎么想出的办法,周聿南笑笑,说:“瞎搞的。” 李滉不相信,嚷着让周聿南再试一关,这一关,周聿南没有上次歪打正着的运气,一卡就是半个小时,眼见时针转到了数字十,周聿南不由自主地扯了个哈欠,说:“看吧,上一关确实是歪打正着。” 说着,周聿南松开鼠标,又道:“困了,我去睡了。” 等李滉结束游戏时,周聿南已经睡得死沉。他合上门,正要关灯时,忽然留意到周聿南脚边蹬掉的被子。他走上前正要替周聿南拉起被沿,周聿南却忽然一动,微微往下滑了几厘米,他纯白T恤的下摆本已往上翻了四五厘米,这时一下滑到两胁边,露出大片白生生的腰腹。李滉盯着周聿南的腰愣了几秒,猛地侧过头,三下五除二替他盖好被子,就爬回了自己的被窝。 灯熄灭后,李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夜很静,他能听到周聿南平稳的呼吸声。他只匆匆看了周聿南的腰一眼,可脑海中却在不受控地重复那一眼。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五秒,可这四五秒在李滉心里徘徊了十四五分钟,让他莫名地焦躁起来。 第9章 周聿南去了趟书城,提回一袋子绘画工具,回家后和原有的工具整合在一块,第二天自习时就去了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比市一的普通教室大上十几平米,边角都被用了堆放画板和石膏像。周聿南刚进来时,首先看到的就是糊满黑灰碳粉与铅粉的瓷砖地面。他抬脚避开那些尤为泛黑的部分,拣着稍为干净的地面走。 这整栋楼尽归艺术生使用,一楼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周聿南刚跨进艺术楼时,看到韩老师在沏茶迎客。他和她打了招呼,韩老师还不记得他的名字,只是对他报以她惯用的微笑。 绕过横在教室正中的三块白板,可以看到四五个正埋头画画的学生,周聿南打量了他们一圈,不能判断出这些人分属哪个年级。他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支开画板,想到该问问他们今晚画些什么,就对身旁的一个女孩问道:“同学,今晚韩老师说了要画什么吗?” 女孩转过头来,她有一头极其浓密的长发,鬓发垂在两颊边,使脸盘子被挤得很小。女孩声音细细小小的,指着她画板上夹着的一张照片,说:“画这个。”说着,女孩起身从挨着墙的桌子边另拿了一张新的照片递给周聿南,又坐回原位。 周聿南画了一会,韩老师从教室外走来,她提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步子轻缓,从学生们的背后踱过,一张张地审视他们的画。来到周聿南背后时,韩老师多停留了十几秒,周聿南听到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嗯”,很快又悄然走开了。 艺教楼对面,两栋教学楼沿南北排开,现在是自习时间,楼中灯火明亮,像黑夜里密密麻麻的星星,等这些星星开始逐一熄灭时,三个小时的绘画课也就临近结束了。 除了刚开始对女孩的询问,周聿南三个小时没说一句话,收拾工具时,女孩忽然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你回宿舍吗?” “回,怎么了?” 两个人并肩往宿舍走,女孩提起话头,说:“那天开会我见过你,我叫王念念,如果我没记错,你叫周聿南?” “嗯。” 女孩接着说:“我刚才偷看你的画了,你的基础很好呀。” 周聿南不知如何作答,回礼性地夸了她。女孩微笑,又问他在哪个班,什么时候开始学的画。周聿南仔细地回答她,从学画的第一天,讲到他改做美术生的原由,到达宿舍楼下时,他们的对话仍未结束,却不得不戛然而止。 男生宿舍挨着学校东面的围墙,离教学楼更远,周聿南又在黑暗里走了四百多米,迎着朦胧的街灯进了宿舍门。 他在阳台上洗漱,阳台北面是一片荒凉的工地,夜间也会传出梆梆的金属击打声,回荡在寂静的楼群中,一阵无尽的孤寒。 上铺的人在夜里时常翻身,周聿南第一次躺在一张宽为一米二的小床上,不知怎么,和李滉挤在一张床上的那些片段忽然就浮现在他眼前。李滉醒着时,是个躁动不安的孩子,可他睡着后,却异常安静,七八个小时里也不会动一次身体。他竟然在想他,这是周聿南没有意料到的。 十二月临近结尾时,市一初中部结束了它的期末。李滉带了一个男老师回家,正好赶上了张悦然做饭,老师陪同他们吃了饭,被张悦然请到沙发上,慢慢说清了他的来意。 他觉得张悦然可以试着将李滉培养成数学竞赛生。 张悦然了解李滉的数学成绩,他虽然是初一的学生,却也能做初三的题。市一的高中部有两个竞赛班,专为培养顶级大学的竞赛生而设立,班里的很多孩子,从初中起就接触竞赛相关的内容,高一时便在为高校自招做准备。无疑是一群异于同龄人的佼佼者。 张悦然从没想过这件事,她对李滉的期待,仅停留在考一个本科回家。她没法立即答复这位老师,只好模棱两可地绕开这一话题,等李志杰回来再商量。 周聿南和李滉回房后,周聿南对李滉道:“做竞赛生挺好的。“ 李滉低低地应了一声,喃喃道:“不清楚……只是听老师那么说,能不能考上还是个未知数。“ 周聿南对他笑笑,可他的笑被一层床板隔住,传不到李滉那。他说:“等再过一两年,你说不定能教我的数学了。” 李滉哈哈地笑了出来,探头看周聿南,嘴里说道:“还真有可能,哥,你期末数学考了多少分?” 周聿南没回答他,转而道:“我爸过几天回来了,说要带我去N市玩,你想去吗?” “想去!你寒假不用上画班吗?” “要,不过时间定在去N市之后,不冲突。“ 周聿南换了一个姿势,趴在床上,翻着手边的书,一点肉色从他腰间泄出,被李滉窥见。李滉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出声提醒他,可这个念头一上来,他忽然又感到难以言喻的古怪。他从前不会注意周聿南的身体,自十三岁后,有些东西猝不及防地就进入了他的视线,植根在了他的意识中。 是性。 李滉没有好好打量过周聿南的身体。每到夏天,周聿南从浴室出来后,总是穿得整齐,可李滉贪图凉快,时常袒露着上身。 他匆匆瞥见过浴室玻璃门上模糊的剪影,那道瘦长的剪影被水雾环绕,又被彩色的花玻璃切碎,最后达到李滉眼中时,仅剩了一点余迹。 去N市那天,周秉在机场等周聿南和李滉。周聿南戴了顶白色鸭舌帽,头发刚长出来一些,有了齐眉的刘海,周秉看到他时,笑道:“变瘦变白了。” 航程有一个小时,从绿林到N市需要跨省,李滉有些晕机,没多久就睡了过去,醒来飞正好降落,三个人拖着行李箱就往酒店赶。 酒店挨着景区,晚上风凉,周聿南吹了满手鸡皮疙瘩,进房后急忙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又把空调抬了几度,这才窝进被子里。李滉不想洗澡,趴在床上静了会,忽然弹起身体,对周聿南说:“现在还不到八点,离睡还早,我们要不要找点事做?” “你带了游戏机?” 说到游戏机,李滉瘪瘪嘴,说:“我妈给我偷偷拿走了!说让我专心旅游,不要到了外地也天天抱着个游戏机。哎。“ 周聿南一笑,拿起电视遥控器,说:“阿姨说的对,咱们看会电视吧。“ 酒店的电视只有几个台可选,两人调了好几圈,没有找到想看的台,李滉趴在电视柜边翻了翻,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光碟,还没看清碟光碟的封皮,脸就先红了。周聿南发现了他奇异的沉默,走到他身侧,问:“有光碟?这刚好有DVD呢。“ 李滉手一伸,立刻把那沓光碟塞回抽屉,支支吾吾地说:“这些不能看。“ 周聿南面上疑惑,说:“哎?为什么?” 他取出那些被硬纸壳包住的光碟,看到硬纸壳上印着不少肉色的躯体,全是年轻的女性。周聿南陪刘镝去过售卖盗版光碟的影厅,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他手指动动,一张张翻过,从中抽出三四张普通的电影光碟,说:“这些可以看。” 李滉心里一跳,以为周聿南想看这些,可当他仔细一瞅,又发现周聿南手里拿着的只是几张普通的电影光碟。 他一部也没有看过,凭着名字随便点了一个《驱魔人》。周聿南将他点到的光碟塞进DVD,按下播放键,两人就一块坐回床上。 这部电影的气氛昏昏沉沉,像一个拉长的句号,让周聿南心弦始终微微绷着,等看到那个女孩突然三百六十度地转过头时,周聿南“啊”地叫出了声,把身侧的李滉也给吓了一跳。 李滉故作镇定地嘲笑周聿南几声,说:“哥的胆子真小。” 周聿南不敢再往电视屏幕上看,抓着个枕头盖住耳朵,闷闷地说:“你自己看吧,我怕我半夜不敢上厕所。” 李滉看他似乎是真的害怕,把声音调小了些,独自一人又看了一个多小时,等电影结束,已经是十点多了。周聿南早睡着了,李滉起身上厕所,刚走进厕所时,就和迎面的大镜子打了个照面,李滉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十几秒,心口莫名有些发麻,速战速决地上完厕所,赶紧躺回了床上,闷在被窝里回味刚才看过的电影。 这一回味,李滉的心口越加发凉,他手的悄悄捏住周聿南的衣角,往周聿南身上不断靠近,想驱散那种萦绕不去的恐惧感。周聿南的呼吸吹在李滉颊边,李滉此时觉得周聿南的呼吸声那么好听,像往他身上打了镇定剂。他低低地叫周聿南的名字,周聿南没有反应。他又掐了掐周聿南的小臂,周聿南这次轻哼一声,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响,可还是没有醒。 李滉贴到他耳边,继续小声地喊他,过了半分多钟,周聿南终于两眼一睁,迷迷糊糊地问道:“嗯?怎么了?” 李滉嘴边憋了好半晌,说;”哥,我后悔看《驱魔人》了。“ 周聿南没听清他的话,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又把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李滉这次提高了音量:“哥,你别睡呀,陪我说会话。“ 周聿南眼睛半睁半阖,气虚无力地说:“快睡,聊什么天。” “别!你别睡,你快和我讲讲话。” 周聿南这会儿被他一搅和,睡意去了大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完全睁开,在夜色中盯着李滉,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了?不好好睡觉拉我来聊天?” 李滉抓着周聿南的手臂,脑袋凑在他颈边,犹犹豫豫地说:“哥,你别睡那么快,等我睡着你再睡。“ 周聿南脑筋一转,想到晚上看《驱魔人》这件事,心想李滉可能是害怕了,就拍拍他的肩背,说:“怕鬼了?” 李滉嘴倔,不肯承认,拽着周聿南的手更紧了,对周聿南说:“你可不可以把脸对着我……” “啊?为什么?” “呃,我怕你的脑袋突然转……” 周聿南扑哧一声,笑得浑身直颤,抬手捏住李滉的肩,把脸侧过稍许,正正地面对李滉,说:“嗯,对着了,快睡。” 四周安静下来,周聿南挨着李滉暖融融的身体,又有些迷蒙的睡意,正当他眼皮要耷拉下去时,李滉突然道:“哥……我想喝水。” “你想怎么,难道还要我拿给你……” 李滉乖巧地点点脑袋,蹭了蹭周聿南的肩,口里呼出的热气吹在周聿南颊侧,让周聿南皱起了眉。周聿南翻身坐起,用脚在黑暗中摸索拖鞋,穿上了,从电视柜上拿过一瓶矿泉水,又慢吞吞地挪回床上,拍拍李滉肩头,说:“坐起来喝。” *** 三个人起得早,又恰逢旅游淡季,大马路上只有星星点点的人。李滉昨晚没睡好,做梦也在回忆《驱魔人》里的恐怖镜头,服务员把皮蛋瘦肉粥端上来时,他想也没想,直接舀了一大勺往嘴里送,结果被烫得一哆嗦,舌头整个的麻了。 周聿南看得好笑,给他接了杯水凉舌头,说道:”也不先试试温度就舀那么一大勺,昨晚饿着了?“ 李滉撇撇嘴,一口闷了周聿南递来的水,又使劲地往粥面吹气,等粥上不再冒热气,这才敢舀第二勺。 三个人从早餐店出来后,在N市的夫子庙大街上慢慢地走,路边满栽着遮天蔽日的悬铃木,灰色的水泥地上掉了密密匝匝的黄叶,像落日铺就的行道。三个世纪前,一位来到此地的法国传教士在此种下第一颗悬铃木,两百多年过去,经历无数城市规划者的改动与再创造,数条罕见的林荫大道就此落成,似可比之巴黎的香榭丽舍。 周聿南没有怀古的心情,梧桐大道在他眼中也仅是一条灰扑扑的马路。 中午时分,路边的饭馆餐厅热闹了起来,他们在一家临水的饭馆里坐下,饭馆的对面矗立着连绵的古城墙,有的已经暗褐发黑,将天光拦在墙外,给底下的人们留出一片阴凉。饭后气温在逐渐升高,周聿南怕热,游兴败了大半,窝在街边茶室的的竹椅上吹风。 李滉在逗弄茶室一角的金鱼,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缸,养了十几条半个巴掌大的泰狮,它们身体灵活地在假珊瑚和水草间穿梭,轻盈而宽大的尾鳍带起一阵阵水波,而李滉蹲在它们面前,曲着手指轻轻击打玻璃壁,发出“叮叮”的响声。 他在看鱼,也在透过鱼缸看周聿南。这道泛绿的玻璃壁将周聿南变成了一个绿色的人,他的头压在右肘上,两眼闭着时,面容显得异常安静。 周聿南醒来时,天已经暗下,周秉在门外抽了支烟,进来叫两个孩子。 从他们落脚的茶室,到环城河边坐船的地方,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周聿南和李滉沿着河岸一前一后地走。李滉没有见过异地的夜晚,却觉得这里的夜晚似乎和绿林也并无多少差异。在他的右手边,是许多零碎的小商店,做的都是贩卖书法字画或老物件的生意。偶尔有一两家卖磁带的商铺,门口的音响往往放着他人听不懂的英文歌曲。 有些□□十年代的流行音乐,周聿南很熟悉,走了一段,就跟着它们哼唱起来,让李滉不禁侧目看他。 周聿南在哼卡朋特兄妹的《There’s A Kind Of Hush》,他的语调欢快,李滉隐约能听出是首情歌。 There’s a kind of hush all over the world tonight. All over the world you can hear the sound of lovers in love. So listen very carefully. Get closer now and you will see what I mean. It isn’t a dream. 回到酒店时,周秉叫住了周聿南。 周聿南进了他的房间,怔怔地看着他,这时周秉从行李箱中拿出夹缝里塞着的几张照片,周聿南知道上面是那对他曾在周秉钱夹里见过的母女。周秉对他说,这个女人是他的同事,来自缅甸仰光,缅甸迁都后她就带着女儿来了内比都,进了他们的公司。他认识她仅八个多月,但熟悉的很快,她是个善良勤劳的母亲,从不亏待孩子,总带着她参加公司的大小聚会,让她的女儿成为受同事集体宠爱的公主。 他们打算在后年结婚,介时公司可批周秉回国办公,周秉想带着她们来中国,就此住下。 听完这番话的周聿南什么也没说,这时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用说。 第10章 第二年的四月初时,李滉参加了市一竞赛班的招生考试。初二学生来参加这一考试的不多,头天李滉吃完饭就躺下睡觉,一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也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 早上周聿南送李滉去考点,他手里抓着把伞,陪李滉从灰蒙蒙的校门穿过,走到教室门口时鞋已湿了大半。 这不是个好天气。自入三月末,绿林的雨便下个不停,空气中布满潮意,白垩墙皮四处鼓起,用力一戳就簌簌地往下掉,形成灰白相间的斑驳墙面。周聿南点了杯橙汁,坐在门口的小店里看雨水打在路边的草丛中。周聿南厌恶雨天,雨天里总有许许多多的福寿螺从阴暗的角落中钻出,大大咧咧地横在人行道或小径上,人一不小心就会碾碎它们,留下一道道粘稠发黄的膏状物。 周聿南怕死了这些软体动物,怎么都不愿挨着它们一点,到了雨天,他只能像个侦察兵一样走在路上,生怕不慎踩到某只不识好歹的福寿螺。 他正要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橙子汁,一个穿着蓝色衣裙的少女忽然从店门外走进。 王念念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周聿南,冲他打了个招呼,坐到了他的对面,她问:“你怎么来初中部了?” “送我弟考试。” 王念念微微一愣,紧接着问:“你不是独生子啊?” 周聿南抿了口橙汁,被酸的牙根一麻,顿时皱起了眉,嘴里答道:“不是亲弟,我和他们家住在一块。” 王念念点点头,跟服务员要了杯蜂蜜柚子水,蜂蜜柚子水上来后,她用吸管搅动玻璃杯中的柚子皮,把它们一点点捞出来丢在垃圾桶里,随口说道:“这家的蜂蜜柚子水怎么这么多柚子皮……滥竽充数啊。” 周聿南注意到她带着个小指宽的鸡血藤手环,在阴沉的室内里呈现出深黑的色泽,衬得王念念手腕白而细。周聿南道:“这个手环好看,挺配。” 王念念笑起来,露出六颗莹白的牙,像在发着光,周聿南有些腼腆,不知该和她聊些什么,就顺嘴扯道:“对了,你怎么也来了?” “我弟周末在附近补课,我来送他,每周都来。” 王念念告诉周聿南,他弟也在市一初中部,平时在这附近补数学和英语,她早晚各来一次,今天恰好下雨,出门忘了带伞,只好跑进这里避雨。 有一点风吹在王念念脸上,她的头发丝飘了起来,她说话时声音不高,想在跟谁窃窃私语似的,周聿南从她眼里看出了他所没有的热情和热闹,他被这种热闹所蛊惑,觉得王念念是个相当好的朋友。他们又在店里坐了大半个小时,周聿南手里的杯子已经空了,只有杯壁里还残留着点点橙色碎末。 李滉往校门口走了没多远,看到的就是周聿南和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孩坐在一块的画面。 他几步跑进那家店,没有冲周聿南打招呼,而是径直坐到他的身侧,冲他嘟囔道:“哥,你怎么不在校门口等我?” 周聿南不作应答,转而问他:“感觉考得怎么样?” “还行,我提前写完交的卷。” 王念念“哇”了一声,转头盯着李滉,说:“厉害呀,这么难的考试也能提前交卷。” 李滉嘻嘻笑着,门口漏入的光给他的面颊镀上一圈暖色,他笑起来时,榆树形的大眼睛像两道深色的钩,是一种充满青涩感的俊朗。 等离开时,周聿南才迟钝地觉察出李滉身上的变化。李滉无疑是个好看的男孩,但他在周聿南面前时,往往是一副闲适散漫的表情,若非看到李滉对王念念那一笑,周聿南还不知道,李滉原来也会将自己伪装成美好的模样,呈现给他人看。 往回走的时候,周聿南忽然接到了张悦然的短信。 “聿南,家里出了点事,现在不要带李滉回家,八点左右你们再回来。不要在外边乱跑,找个地方把晚饭吃了,好好待在室内。” 周聿南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看了李滉一眼,李滉勾着路边的狗尾巴草玩,全没留意到周聿南投来的目光。周聿南飞快地敲下几个字发回去,过了好半晌,迟迟不见张悦然回复。周聿南这便拽住李滉的肩,对他说:“你妈今天加班,我们在外面吃吧。” 李滉勾弄尾巴草的手顿住,随口问:“去哪吃?我想吃麦当劳。” 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在商业街街口找到一家麦当劳,推门坐在临窗的位子上。他们很少吃洋快餐。周秉对周聿南的饮食管理很严格,他和周聿南待在一块时,绝不让他吃任何不健康食品,这里的不健康食品包含了重油、重盐的一切食物,而麦当劳这类以油炸食品居多的餐厅又尤为周秉所反感。 李滉则是没机会吃这些。李志杰不管他的饮食,李志杰连自己的饮食也不会管,李家的大小内务向来全落在张悦然的头上,张悦然几乎是李家的半个保姆。 周聿南没什么胃口,一点点蘸着番茄酱吃薯条,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昏黄的路灯下,是来往不息的车流与人流。他又给张悦然发了几条短信,张悦然只回了一条,说让他好好带着李滉,不要担心家里。张悦然越这么说,周聿南反而越觉得事情不对头。 到家时是李志杰来开的门,已经九点,两个孩子头一次这么晚回家。李志杰没说什么,他穿着件灰色的呢料外套,像刚从外面回来似的风尘仆仆。 张悦然不在客厅,也不在厨房,她平时最爱待的阳台,也不见她的身影。李滉把球鞋往鞋柜底下一甩,噔噔几步回了房,周聿南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志杰,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点不寻常。李志杰很少会有现在这样的表情——麻木、无动于衷和近乎冷漠的安静。 厅里还回荡着电视剧的声音,那是部老电视剧了,叫做《手机》,里面的角色絮絮叨叨地说着:“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让问一问,最近你还回来吗?“ 那天半夜,李志杰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在李滉起来前去了公司,但还是被早起的周聿南发现了。周聿南对李志杰笑笑,接下一杯水漱口,没吃早餐就出了门。 六班弄了次小测,周聿南掉出了前五,班主任老夏晚间叫住正要往艺教走的周聿南,领着他往办公室走。 七点的市一格外宁静,窗子外只有悉悉索索的翻书声,每隔四十分钟,就会有一波巡逻的学生来检查各个班的纪律。他们从窗口往教室内眺望,视线总是和坐在窗侧的学生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又飞快地挪开,继而镇定自若地打量教室内的情景,看是否有人正不安分或预备不安分。 周聿南勉强当了一回这样的检查员,他跟着老夏走过长长的廊道,经过的每一个班,都会有三两学生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等进了办公室时,周聿南已经被那些目光弄得无地自容,老夏还没开始询问他退步的理由,周聿南就老老实实地认了错,保证下次不再怠慢。 老夏抬了抬他的眼镜框,那玻璃片已有些发黄,看得出老夏的不讲究。老夏拿出了周聿南的答题卡,点了一道空白着的题,说:“聿南,你平时很用功的,怎么这次考试竟然有道题空着不写?是不会做吗?” 不是。周聿南会做那道题,但没时间了。一、三、五的晚上,甚至周六一整天,完全被他用去画画,为了补作业,他常常熬到一两点才睡,市一六点的晨钟敲响时,他又不得不起来参加早自习,数月下来,他的困倦感越来越明显,周末回了家就是蒙头大睡,张悦然叫吃饭也毫无反应。 他写那张卷子时,微微打了个盹,反应过来后组长已经在收卷,他本来想随手添几个字,但转念又觉得这样得不了分,就干脆直接交了。 但这时候拿学画画的事去填补老夏的疑问,多少会显出点推卸责任的意思。周聿南只能向老夏解释说:他做题做慢了,来不及写那道题。 老夏将信将疑,手指在蓝色的涤纶衬衣上搓了搓,又伸出一根食指点在试题上,问周聿南:“昨天也讲评过这题了,现在弄会了吗?” 周聿南正要回答,六班的“政委”忽然走进了办公室。“政委”是六班人给班长钱沄嘉起的外号,钱沄嘉是个长相板正的少年,两只小眼睛看起来永远那么严谨与精明,似乎可以看透六班所有人内心的那点小九九。而他的一双厚嘴唇,发出的声音也总是充满镇定的疏离感,和电视上那些党/委/书/记、政/治/委/员发表宣言或者开会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政委”钱沄嘉把刚从班里收来的练习册放在老夏桌上,临走时,目光在周聿南身上停留了五六秒,接着就快步离开了。 老夏又对周聿南开展了一番思想教育,周聿南面上带笑,不停地点头,等对话结束时,已经是七点半了。 赶到美术教室的时候,韩夕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喝茶,她看到神色匆匆的周聿南,叫住他,问道:“今天怎么迟到了?” 周聿南向她交代前因后果,韩夕听完后把茶杯一盖,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顿了一会,韩夕开始说:“聿南哪,你得跟你班主任讲清楚这件事,你如果想考造型类,那画画就是你头一件要紧的事,功课往旁边放一放都没问题,只要别触底。哎,这样吧,我改天跟你班主任聊聊,跟他说明你的情况,让他不要逼得这么紧。” 又交代了几句,韩夕这才放走周聿南。周聿南提着工具盒进了教室,王念念看到他来了,笑道:“今天怎么来这么迟?” 周聿南叹口气,用折叠桶接了水,开始画上次留下的色彩静物。王念念看他面露郁色,猜想周聿南可能遇到了烦心事,也就没再打扰他,随手将耳机戴回,继续画自己的画。 下课时周聿南收到了李滉的短信,李滉说李志杰两天没回家了,一给他打电话,就说是工作忙没空回家,难不成李志杰在那七八平米大的办公室里住了两天? 李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周聿南没有即刻回复他,王念念走在他身侧,一个劲地同他聊天,周聿南有些心不在焉,王念念反而越发说个不停,像个不知疲倦的蜜蜂似的。到了宿舍楼下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宿舍照例熄了灯,周聿南摸黑上楼,蹭了满手铁锈。不怪他不小心。空气太潮湿,原本附在楼梯扶手上的铁锈纷纷浸了水,被泡得脱离扶手表面,飘了起来。 拿钥匙开门时,周聿南回了李滉的短信,言简意赅的一行字:你这是想太多,好好上课。 李滉的短信紧跟着来了:哥,还没睡? 你不也是吗? 嘿嘿,我这就睡,你也早点睡呀! 周聿南没回复,拉开背包掏出几本练习册,又像往常一样开始赶作业。 临近年中,竞赛班招生测试的成绩出来了。李滉竟然拿了个第九名。第九名,意味着李滉甩掉了两百多号来参加比赛的初三生。周聿南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多少有些难言的嫉妒,但到底是为李滉高兴的。 晚上回家时张悦然做了一桌好菜,白灼虾、焖鸡翅、葱爆牛肉,都是些荤腥味重的肉菜。时隔三年,张悦然早就知道了白灼虾不该去头炒,此时做的这盘虾个个光溜溜而充满弹性,周聿南本来不爱吃虾,也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 除了刚开始的那几天,李志杰又恢复了原来的作息,每天回家,那个讳莫如深的夜晚也成了李家的过去。翻篇了。 生活需要翻篇,没有人会总在一些令人失望的细节上蹉跎时日。这是周聿南通过父亲即将再婚一事得出的结论。 六月末的绿林已经七日不见晴了,賡延不绝的阴雨笼罩了这座小城市,周聿南和李滉上学的路也开始变得曲折。有一日,周聿南偶然从电视里读到一条新闻,说是本市有一名骑电单车的女子误入建筑工地,掉进了被雨水填满的沙土坑中,淹死了。大雨天有太多的气味,泥土味、青草味、铁锈味,这些气味统统盖过了人的气味。于是,等人们发现那名女子时,已经是四天后了。 周聿南惶惶不安,总觉得这种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为了不穿那丑陋的红雨靴,他本来打算买辆自行车去上学,这时也放弃了这一想法。 李滉抓着小夏在客厅里乱走,小夏长大后,那双瞎眼不见变美,反而因为李家人喂得太好,肥胖的身体越加衬出那双空洞猫眼的可怕。不过他们四人习惯了这种可怕,尤其是李滉。他时常在夜里逗小夏玩,一点也不惧怕它那两个黑窟窿。 小夏跃到了阳台的落地窗前,想伸爪摸雨水,却只触到了冷冰冰的玻璃。它近日总想往外跑,李滉一不留神,它就钻出了客厅门,跑进了楼梯间。它被李滉从楼梯间拽回过四五次后,稍微安分了一阵,又开始暗中策划逃离李家的路线。 周聿南和李滉都是一头雾水,小夏在李家待了三年多,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往外跑过。除了在出门前将客厅的门牢牢关好,以及锁好各个房间的窗户外,两个少年再想不到其他方式,来阻止小夏的奔逃。 过去,李滉时不时会在雨天看电影。周聿南偶尔会参与他的电影活动,但大部分时候,周聿南更喜欢待在房间做自己的事。这天李滉买了张新光碟,放进DVD里看,周聿南正好坐在沙发边玩拼图。把它拼完,可以得到一张梵高的《柏树中的麦田》。周聿南对这张画不太感兴趣,他对梵高本人更感兴趣。 他觉得梵高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永远有一种周聿南无法想象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来自梵高理想主义者的定位。事实是,若没有现实的残酷,梵高这类人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动人了。 拼图有整整两千八百块,周聿南花了两个多小时,仅拼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决定休息一会,于是起身接了杯水,正看到李滉蜷着腿津津有味地看电影。 李滉爱好不多,看电影勉强算一个。周聿南经常陪他去附近贩卖光碟的小店里挑选,一站就是半个下午。那些常年不见光的小店里,总有一个大约六七平米、人来人往的角落,周聿南暗中窥视过那个地方,他只在那里见到成年男性,而每当他靠近那个角落时,店主便向他投来微妙的眼神。 家里的光碟堆在一个一米宽、半米高的木柜里,周聿南闲下来时也会在里头翻光碟看。李滉不爱整理东西,光碟多起来后,就成了几堆坍塌的建筑物。周聿南替他整理过许多次,用橡皮经分门别类地把它们捆好,一叠叠摆放整齐。这是周聿南从方明玉那里学来的。 再过几天,周聿南要收拾行李去G市学画。一群市一的孩子即将被关在一个园子里接受集体培训,周聿南也不能例外。临走前,李滉给他拿了把伞,说:“G市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周会下雨。” 周聿南有些难为情,那是把深红色的伞,他不喜欢任何跟红色沾边的东西。他被人喊“没有男子气概”很多次,虽然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默认地将红色与“没有男子气概”划上了等号。他买东西只拣黑白灰三色买,其他的颜色很少沾手。可到底是李滉给的,周聿南还是拿了。 李滉和张悦然把他送到汽车站,上大巴时,李滉冲他摆了摆手,难得的放了晴,阳光刺得周聿南要流泪,他拉上了车帘,把李滉的笑容挡在外边。 车刚开出去十几分钟,周聿南就接到了李滉的短信:哥。 只有一个字。 周聿南困惑,他上下挪动页面条,想从这一个字里抠出其他信息,可李滉确确实实只发了这一个字。周聿南无奈一笑,回了个问号。 不到半分钟,李滉的信息又来了。 这次是一个感叹号。 周聿南看这这孤零零的一竖一点,笑容有些收不住,拇指动动,给他回了个句号。 李滉接到这个句号时,以为周聿南在忙,没空理他,就不再回周聿南的短信。结果周聿南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机屏幕暗了一次又一次,这才反应过来李滉似乎不打算回他消息这一事实。 下车时路上还有积水,一个个“小池塘”横在通往园子大门的路上。王念念的行李箱刚被她拖出十几米,底下就湿了一片。周聿南和她换了行李箱,帮她将行李箱扛上楼,下来时忽然想起要给家里报个平安,结果一摸口袋,其中空空如也,手机似乎是掉在了车上。 顾不上王念念询问的眼神,周聿南急忙冲向原本停着大巴的地方,那里已经空了。周聿南又追出三四百米,却只见一片空茫的夜色。 回来时王念念还在原地等他,周聿南跟她说了手机的事,王念念一愣,紧接着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周聿南。王念念的手机上挂着个叮铃作响的铃铛,周聿南拿在手里,拨通了张悦然的电话,过了半分多钟,张悦然的声音从寂静中传来:“聿南,怎么了?” “阿姨,我刚下车,裤口袋破了个洞,手机不见了。我怕你拨不通我的号码,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先跟你说一声。” “……太不小心了!你明天去汽车总站看看,说不定那里有人收了你的手机!” 周聿南随口应声,挂断电话后,王念念担忧地问:“你手机上没存什么重要信息吧?万一被坏人捡去了……” “没。” 周聿南还了手机,看时间已经九点,又对王念念说:“快上楼吧,我估计是找不回来了,毕竟这车是从绿林开到这的,我总不能跑回绿林汽车站去找。” 王念念点点头,转身往楼上走,刚爬到三楼时,她忽然接到一条短信。对方是个陌生号码:哥,你好笨那,手机都能丢,要不要我先把我的手机寄给你用几天。 王念念犹豫一会,摁下一串字:弟弟,我是王念念,你哥回宿舍了,明天我转告他? 那边沉默了很久,直到王念念推开宿舍门,李滉的短信才过来: 好,谢谢。 手机的下落第二天便浮出水面。这部屏幕磨花了的按键机经由三人——巴士司机、园子保安、市一的带队者之手,最终转到周聿南手里时,已经是晚上的八点。 找回手机的周聿南多少有些高兴,他仔仔细细地地检查过一遍,发现这部手机一丝磨痕也为增加,心里对那位热心司机感激不已,可惜据保安说,对方匆匆路过,待了没五分钟就赶去上班,连名字和联系方式也未留下。 回了宿舍后,周聿南赶紧给张悦然打电话,张悦然恰好在洗澡,是李滉接的电话。 “找回来了?” “嗯。” 李滉的语气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周聿南感到了一丝怪异。李滉和他单独对话时,总是率先开启话题的那个人。周聿南反感没话找话,但有时又不得不没话找话。当两个人不熟悉时,那种尴尬的沉默时常发生,这在熟识的朋友间也不罕见。 和李滉说话时,周聿南更倾向于充当纯粹的倾听者。可李滉若是不主动了,周聿南也会随之无所适从起来。 “什么时候睡?” 周聿南试图续上对话。 “过会儿。” 李滉应该问一句“你呢”,但是他没有。周聿南的手出了汗:“哦,那快睡吧,不早了。” 他预备挂掉电话,但在按下那个莹红色按键时,手又有些贪婪地停住了。他期待李滉再给他几分钟,李滉也确实给了,只不过比他想得要短一些——李滉在周聿南不说话也不挂断的一分钟后,摁下了“挂断”。 周聿南冲了个澡,所用时间比昨天长了十分钟。他在自我剖析今天晚上的事,这一番剖析使周聿南感到了一阵恐惧。这种轻易被他人牵动所有情绪的感觉,让他陷入了无端的自责中,并伴随有轻微的负罪感。周聿南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亟需变成《国王的新衣》里那些蒙昧无知的民众,懂又不懂地明白某一事实。 好在,周聿南生活里的麻烦事从不缺席。这件困扰他的事尚未结束,下一件便会立刻顶上来,让他暂时忘却上一个麻烦的具体内容。 第二天下午,周聿南被画班老师贴在墙上供人参考的画被撕了,是有人故意撕的。画室十一点下课,而宿舍楼的门禁十二点截止,干这件事的只会是与周聿南同在一个班的学生。 没有维修工会无聊到撕几张高中生的画。 周聿南先是惊讶,接着感到莫名的不安。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中,周聿南是最安静、孤僻的那一个,一个安静、孤僻的人,也会被人怀揣着敌意所针对吗?他在脑海里快速地筛选可疑对象,却始终毫无头绪。 晚上是集体休息时间,画班的老师安排大家在一个小房间里观影。 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时,周聿南还在思考习作被撕这事,王念念坐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觉得是闻俊。” 闻俊同是市一的美术生,不过比他们高一届。他的性格和和周聿南差不多,甚至更甚几分,没有人主动搭讪他时,他就自顾自地画画,是以两年多下来,他和所有同届美术生的关系不冷不热,维持在“面熟但不熟悉”的地步。 “为什么这么说?” “有一次,我看见他折断你盒里的炭笔。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手闲,但后面他连折了四五根,我才敢确定他对你有意见。” 周聿南听了王念念的话,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不断回忆和闻俊相处时的种种细节。他不熟悉闻俊,唯一能把两人联系起来的事件,无非是借笔、借橡皮、借颜料,再无其他。 这件事只能就此揭过。 观影至一半,小房间里开始有人抽烟,老师不在,高中生们蠢蠢欲动,谈话声逐渐盖过电影的动静。其实没有几个人实心实意地想看电影。屋子里烟味浓郁,是那种售价十五元一包的芙蓉王。周聿南有些透不过气,他捡起椅背上的外套,跨步走出屋子。 夜里空气清新,湿润的凉风让周聿南稍为平静。他不想回宿舍。宿舍男孩们的夜间活动往往是打扑克牌,或者谈论一些不找边际的桃色事件。 有时周聿南会想到玛丽·卡萨特。十五岁的卡萨特要学画,要成为艺术家,但巴黎向来被认为是那群“腐化堕落”的艺术家的温床。更广为人知的是,画家高更抛妻弃子的行被“艺术”镀上光环,成为毛姆笔下病死孤岛的殉道者。周聿南不能断言艺术是否一定要与“疯狂”、“沉沦”这些字词挂钩,一方面因为他没有做艺术家的决心,另一方面因为他见识了太多表里不一、装腔作势的“艺术行为”。 他被规则限制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经过无数长辈之手,他变成了讲规则、守纪律的众生一员。对于他来说,偶尔一次对规则和纪律的无心挑衅,其所带来的后果比向来蔑视规则的人更严重。这是他不能承受的。 宿舍的灯刚刚熄灭,他快速地洗了个澡,耷着湿漉漉地头发躺回床上。下铺的男孩在梦中低声呢喃,像某种动物发出的呓语。他将身体面向床的内侧,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这堵白色的布景墙上,他看清了自己平坦、缺少变化的身体轮廓。 他摸到了自己的胯骨,这是男性才有的胯骨。他有,李滉也同样有。他们没有差异,也就不会有那层神秘感。周聿南这么告诉自己。 第11章 “我不吃盐茜,给你。” “不吃就给我?不要。” “别啊。” 绿油油的盐茜被王念念挑了出来,丢在塑料盒盖的背面,一会就堆起个小山包。她几口嗦完嘴边的面,又捏起盒盖,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周聿南伸筷往面碗里捞了捞,发现里头只剩半根粉条,被他夹断了。站起身时他还有些饿,买了袋面包塞进书包里,跟着王念念往食堂外走。王念念的男友最近和她吵架,周聿南被她叫来做挡箭牌,几天下来,内里要面对王念念的心不在焉,外头又要受王念念男友的敌视。 王念念嘴里还在说:“那个男的一天不跟我道歉,我就一天不理他!” 周聿南笑笑:“你们这算是分手了吗?” 说到“分手”,王念念沉默了。她步子碾慢得了些,手里绞着书包带,慢慢说:“没到那地步,不过,如果他再这样晾我几天,我肯定是要跟他分手的……”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点耳熟?” 王念念不是第一次跟男友闹分手,这样的牢骚周聿南至少听过三次。他每次都报以沉默,或者点点头,其中的意思让王念念自己去琢磨。 两人走过一段,到了北楼底下,北楼是高一的教学楼,再往前走一些,就是那栋隐在黑暗里的艺教。艺教底下鲜有人经过,花草却很多。侧廊前是大片夹竹桃,一团团的粉色都浸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周聿南接近入口时,一道人影忽然从黑暗中走出,将手里提着的苹果递给他。 “嗯?你怎么跑来了?” 李滉对周聿南微微一笑,说:“闲的,不想自习。” 周聿南把苹果提到眼前看了看,李滉带的是粉苹果,上头还带着水,像是刚洗过。他掏出两个递给李滉和王念念,对李滉说:“不自习你想去哪?不怕被老师逮住?” 李滉颠了颠身上的包,答道:“我请过假了,想来你们教室自习,你们老师让吧?” 三人边说边上楼,进了教室后,李滉把书包往角落的课桌里一塞,坐下开始翻练习册。周聿南把剩下的苹果放在他桌边,看角落里灯光昏暗,拿来一盏打光灯,接了电放在李滉桌前半米的位置。他捻了几下灯的按钮,确定灯光不刺眼时,才转身往自己的位置走。 李滉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水笔不慎扎到嘴角,疼地“嘶”了一声。 刚进高中部时李滉不敢明目张胆地来艺教蹭教室,有几次悄悄走到楼下,扒在教室的门口朝里张望,却总被横在教室中间的那三块白板挡住视线,只能看到周聿南的一双腿。 上了高三后,周聿南和其他的美术生待在学校受培训,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自习,不时就要睡在美术教室。开学时周聿南去登山工具店里买了一个睡袋,白天时收在墙角,晚上就拉出来用。李滉觉得他们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偶尔提了水果给周聿南,周聿南就边啃边画画,浑身的干涸颜料块也不在意。 李滉最喜欢看周聿南画风景画。他不懂什么色调、冷暖和明暗,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吸引他的是周聿南做事时那种认真和投入的情感。他从白板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周聿南,看到了他细长的眼睛,它们垂下时像蝴蝶在抖动翅膀,带着轻微的孱弱感,是一种能让人心脏颤抖的美。 桌柜里塞了许多小说,红色封皮的书里写着: “即便是在急切等待着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望着她却不让她发现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后两点的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杏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情景始终都停留在四月。而他之所以愿意站上唱诗楼的首席位置,用小提琴与洛达里奥合奏,唯一的目的就是看她的长裙如何在赞美诗的歌声中轻轻飘动。(1)” 终日守候在楼下的小提琴手成了李滉。他透过缝隙回味周聿南的全貌,手边的字成了一行行无意义的天书,写满了他忐忑又虔敬的心情。 十点时周聿南停了笔,往宿舍的方向走,他用十分钟洗了一个澡,出来时头发湿哒哒地垂下,一双眼睛眯着,在找换洗的衣裤。他把它们丢进水桶,用肥皂浸泡,等水面上浮起一层泡沫时,伸手开始搓洗。李滉跟进来,坐在临阳台的床上,问他:“不擦擦头发?” “洗完再擦。” 李滉想说:那我给你擦吧。但这句话被他止在了心里。他递给周聿南一条褐色的毛巾,周聿南将它绕在肩上,去接那些簌簌滑落的发间水珠。 回南天闷热潮湿,挂出去的衣裤需要两天才能干,有时周聿南不得不穿微潮的校服。回了一趟家后,他取了三件自己的衣服,因为不用去课室上课,穿衣也就不需顾忌,他已经一周多不穿校服。 夜风里被挂起的T恤变成了一只白鸽,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漂浮。水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沾湿了周聿南的袜子。他坐在李滉右侧,伸手扯掉打湿的那一条,换上一只新袜。新袜的弹性很好,紧紧贴在周聿南脚上,干燥而温暖。他套上黑色的运动鞋,提起床架上挂着的书包,对李滉说:“我走了。”低头看了眼手表,问:“现在十点半,你们晚自习差不多结束了,你回宿舍吗?” “我可以在你们教室睡一晚吗?” “你什么都没带,怎么睡?会着凉的。” “那我去我宿舍拿床被子?” 周聿南轻轻一笑,转身从自己床上卷起一张毯子,放到李滉怀里。 两个人走在光秃秃的水泥路上,一前一后,李滉走路不好好走,总挑被树根顶起的地方下脚,一会高,一会低,始终落周聿南身后一两步。十点的市一只有蛐蛐、牛蛙的叫声,以及学生们轻缓的呼吸和翻书声,走过后山前的小径时,李滉忽然说:“听说后山晚上很多情侣。” “嗯,是,怎么了?” “我想走后山那条路,后山不是也能去艺教吗?” 周聿南面露疑惑:“太黑了,万一有蛇怎么办?” 李滉几步踏上后山的石板路,嘿嘿笑,说:“来!不怕。” 他们一起上了那座小山。夜间的山花是藏在暗中的幽幽黑影,只有香气可为人所闻,石板路上没有新鲜的东西,朱槿和夜合欢的枝叶在风里细细簌簌地响动,落了满树月色。李滉站在一棵细叶榕下,想起四年前周聿南和他在阳台说话的那个夜晚。海伦娜在仲夏之夜得到了她的爱情。在此之前,她对迪米特吕斯的迷恋,促使她出卖了赫米娅的行踪。爱情的嫉妒是阵痛。再一次目睹迪米特吕斯音容笑貌的决心填满了海伦娜的心。 后山的凉亭不难找到。走上二层时,一道银亮的锁横在了通往内部的铁门前,李滉带着周聿南在柱子边坐下,他说:“哥以后想去哪上学?” 快了,离高考还剩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周聿南会去哪里,仍然是个未知数。他捻下一片榕树叶,拿在手里慢慢地剥,低声道:“不知道,可能是B市吧。” “哦,B市冬天可冷了,你不是怕冷吗?” “听说北方冬天有暖气,不冷的,而且去不去得了还另说。” 李滉对周聿南笑。周聿南的右手忽然被一阵陌生的热度所笼罩。他愣了十几秒,不动声色地退离十厘米,热度消失了。李滉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他怔怔地看着周聿南,忽然有种逃离的欲望。他收回左手,故作玩世不恭地揣进裤口袋,沉默延续了两分钟,周聿南开口道:“走吧,该查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段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男主拉小提琴向女主求爱的片段 第12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像过去的所有日子里一样忙碌。李滉很少再去艺教,艺教不是他通往教室的必经之路,只要他不想,他甚至可以整个整个学期地不去那儿。可令他痛苦的地方在于,即使他不去那儿,而只是靠近它十几米,那晚周聿南冷淡的面孔又会浮上他的心头,搅乱他伪装出的镇定自若。他有时恨数学,恨数学的有限,恨它不能给出一个推演人与人之间感情深浅的公式。他太擅长套用公式了,在学数学学得最凶的那段时间里,数字的逻辑被他套用在生活的一切事物上,他对理科逻辑陷入无法自拔的迷恋。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废寝忘食地研究一个怪物,连未婚妻的爱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也许他正是想用那道冰冷的理性之墙,去抵御爱情的侵袭。可他呢?他又能用什么去抵御这冻入骨髓的伤痛呢? 李滉自习的时间越来越长,十一点半时教室里的灯统统熄灭,他却也不愿离开。他这种盲目的专注给了他一次次的好成绩,可他的心里却越来越空。每当教室沉入黑暗中,他的视线就会下意识地转向北侧的窗台,透过那里,可以看到艺教昼夜不息的灯火——市一的艺术生大多比普通学生更加辛苦。 用和周聿南一起辛苦的方式,李滉能感受到周聿南和他冥冥中的共同存在。他们一起遭受这种乏味和琐碎的折磨,好像他们就聚在了一起,成了并肩前行的朋友。 下霰在绿林这座南方城市并不常见,那天下午,几乎所有教室里的高中生们都涌到了走廊上,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叽叽喳喳地大声议论着眼前的奇景。这是一次十年难遇的寒潮,十年难遇,也就意味着至少十一年前出现过,李滉并不为此惊讶或感叹,等教室里几乎空了时,他依然坐在原位上静静地复习。 洛磊从隔壁班走来,在门口对李滉喊道:“李滉!出来陪我走会儿!” 李滉微微抬头。洛磊靠在门边,手里拿这个灰扑扑的篮球,是一幅不爱读书的样。洛磊这人,从不好好穿校服,一条黑色校裤被他拿去裁缝店改了又改,原本宽松的、能包住脚踝的九分裤,变成了大街上时髦的窄脚七分裤,底下那圈收脚的弹性边,也被他叫裁缝切了去。 两个少年来到了走廊上,洛磊长吁短叹:“哎,本来打球打的好好的,突然下个雪,也是见了鬼了,从没听过绿林会下雪!” 李滉纠正他:“不是雪,是霰,地理怎么学的?” “我又不是高一,选了理科哪还用学地理?早还给老师了。” 洛磊笑嘻嘻地犟道。走到廊道的尽头时,他忽然露出个羞涩的笑,对李滉说:“来,陪我去八班门口一趟。” 李滉知道洛磊这是要去看他中意的那个八班女孩。那个八班女孩的长相,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口中常说的“清纯动人”。李滉陪洛磊在八班门口蹲点过三四次,洛磊像地下党的接头人似的,总是背朝八班门口,眼睛却调转九十度地觑着门口的来人。李滉没有他那么多顾忌,大大咧咧地往廊道外侧的白墙上一靠,兴致缺缺地看洛磊装模做样。 洛磊说:“她不在座位上呢。去厕所了?” 李滉笑笑,挖苦道:“去女厕所确认下?” “嘿?要去我也得拉上你,咱俩一起做流氓……”洛磊话音刚落,看到对面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抬手指着他对李滉说:“你看那,那是聿南哥不?” 李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周聿南两只手扒在走廊的矮墙上,正目光散漫地四处望。他人瘦,占的地方也小,挤在一群看霰的高中生里,若非没穿校服,李滉险些发现不了他。 巧合的是,李滉也恰好穿了自己的冷灰色外套,周聿南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二楼的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七八秒后,周聿南静静地侧过头,任冷风吹起他的刘海,遮挡住他模糊的眼神。 洛磊已经遥遥地跟周聿南打了个招呼,李滉却迟迟没有动静。洛磊推了推他,问道:“好冷淡啊,怎么不打声招呼?” “没,打招呼又不是非得像你这样晃手。” 李滉说。 洛磊狐疑地上下打量他,问:“我怎么感觉你好像跟聿南哥吵架了……你之前不是老往艺教跑吗?最近也不见你去那儿了。” 李滉装作没听见,转过话题道:“我最近忙,没空去,快盯着你的秦思一去。” 洛磊“哎哟”一声,这时一个长发及背的女孩从廊道另一头走来,正是秦思一。洛磊顿时没心情和李滉聊天,转头状似不经意地开始往那边瞟。 四楼的走廊边,周聿南还未离开,他在那个角落站了七八分钟,面颊和双手被冷风吹得开始发凉。李滉平静地凝视他,将他那张刻薄的侧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是刻薄。周聿南的鼻梁很高,嘴唇却不丰厚,甚至薄得有些不近人情,因为脸上没肉,侧着四分之三的脸时,左边硬朗的颧骨悄然凸出着,像美术教室里堆放的石膏像。整个地是朱利亚诺·美第奇那类带着斯文气的美男子。 美就是用来亵渎的,越美越要亵渎,否则美就不是美,即使是最纯情的儿童,也天然地具有亵玩蝴蝶或者其他什么美丽事物的冲动。 李滉幻想中的那只手,几乎要触到周聿南那张薄薄的嘴唇。 可就在这时,他却猛地打了个颤,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心底骤然冒起的渴望吓到。 周聿南被人叫走了。他本来只是回教室拿一趟复习资料,没必要逗留太久。可能是在昏暗的美术教室呆久了,所以出来吹吹风,可这一吹,就吹得久了点。李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周聿南消失在人群里,他的腿已站得有些酸麻。他拉起衣链,顶到下巴边,两只手塞回法兰绒的口袋里,慢慢地走回教室。 晚上下自习时,李滉没有久留,他捡拾好课本和练习册,背着书包悄悄往艺教的楼下走。艺教三楼的灯亮着,从外边看,是两个发光的长方框。往楼上走的路很黑,今天全校检修电路,十一点零五后,全校的灯就全部熄了。如果艺教没有自己的发电机,或许这时也黑成一片了。 走到美术教室门口时,一道细长的黄色亮光漏在李滉脸上,他的脸变成三瓣,一瓣黑,一瓣白,还剩一瓣含混不清的灰。他犹豫良久,鼓起勇气敲响了那堵冷灰色的铁门,一名陌生的少年来给他开了门,问他来找谁,李滉低声道:“周聿南在吗?” 少年往里头看了一圈,冲他摇摇头,又说:“你等下,我去问问。” 过了一会,少年回到门边:“聿南学长今晚没来,好像是病了。” 李滉心里一跳,下意识追问道:“那他是回宿舍了吗?” “不知道,好多学长学姐都病了,最近天气冷,他们又经常熬夜,有三四个都回宿舍休息了,聿南学长应该也是吧?” 李滉谢过他,掩好门,几步跑下楼,冒着黑暗奔向男生宿舍。路上下自习的学生如潮,李滉耳边净是纷乱的聊天和嘻笑声,等他跑到周聿南的宿舍门口时,脸上已冒起些血色,呼吸也不太平静。周聿南给过他宿舍钥匙。市一的宿舍可以租,住的人数随使用者定,不超过上限就好。上了高三后,周秉给周聿南租了间无人的宿舍,让周聿南安心学习。高一刚开学时,李滉经常往他这里跑,在他这看书写作业,周聿南就索性给他配了把钥匙。这时李滉拿钥匙开了门,迈着猫似的步子往里挪。 房间里没有灯光,冷冰冰的月亮挂在阳台外,一点月光映在周聿南颊上。李滉感受到一团热气,那团热气从周聿南脸上冒出,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微微抬起手,撩开周聿南的刘海,压在他额头上。停留了十几秒后,他起身拧过一条湿毛巾,叠好了,搭在周聿南额上,又往凸起的部分摁摁,确保每寸皮肤都贴上。 书桌边放着一杯水,几板感冒药零碎地丢着,已经被吃过。李滉捡起药盒,仔细一读上面的说明,顿时皱起了眉。他回到床边,晃了晃周聿南的手,不停叫他。 “哥,哥,哥。” 周聿南听到动静,眯缝起眼,脑袋昏昏沉沉,隐约看出面前的人是李滉。他想出声,喉咙口却像被东西塞住,只能发出低低的气音。 “能自己按住毛巾吗?我带你去校医院。” 李滉说。 周聿南没反应,似乎又睡过去了。 李滉咬住嘴唇,掏出手机给校医院打电话。一阵嘟嘟嘟的忙音过后,电话被自动挂断。李滉再给洛磊拨电话,几秒钟后,洛磊的声音传来:“咋了?大晚上的。” “我哥发烧了,校医院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啧,现在都十一点半了,校医院早关了,你平时不去校医的吗?你赶紧把你哥送到中心医院去!等等……你一个人扛不动,你们在哪个宿舍?” “南楼五零一,谢了啊!” 李滉又给周秉打电话,周秉过了半晌接起,一听周聿南病了,语气急切道:“我现在在外地出差,李滉,你可以帮我送聿南去医院吗?我让我认识的一个司机送你们一趟!你记一下他的号码。” 打完这三个电话,洛磊也从楼下气喘吁吁地上来了。 “走!” 十二点的中心医院冷冷清清,只有急诊科还亮着灯。医生给周聿南打了退烧针,拿来个冰袋,隔着湿毛巾压在周聿南头上。做完这些后,他转身接了盆冷水,往里兑了瓶酒精,对李滉和洛磊道:“你们谁来给他擦?我写下药单。” 李滉赶紧接过毛巾,坐到周聿南身边。 打退烧针前,医生解了周聿南的外套,他此时穿着薄薄的黑色毛衫,进医院前被冷风一吹,胸口的汗全成了冰水。李滉把他的衣袖推上去,用毛巾将他的手臂捋了一圈,擦到胸口时,李滉心神不定,僵硬地拉起周聿南的衣摆,慢慢把毛巾探进去,草草地擦过几下就抽出来,不敢再看。 医生填完药单,随手递给洛磊,让他去缴费。转头看到李滉动作慢吞吞,说道:“背后也要擦,出了那么多汗,等会要捂坏了。” 说着,医生拿过毛巾,把周聿南翻个边,由上至下,开始擦他的后背。李滉伸手一拦,嘴上客气道:“我来,医生您去忙吧。” 医生又抹了几下,递回毛巾,嘱咐道:“擦仔细了,多擦几遍,过半个小时你帮他量一次体温,如果没下降,就赶紧摁铃叫我。” 等病房没外人后,周聿南的毛衫被李滉推至腋下,露出大片白净皮肤,像在发着莹莹的光。 李滉缓缓移动毛巾,擦到周聿南蝴蝶翅膀似的两片肩胛骨时,手略一停顿,混乱地想起一本周聿南堆在宿舍的油画集。那是安格尔的画集,第一页就是一名背对人们,斜躺在榻上的裸/体女子——她两肩微微隆起,光洁滑腻的肌肤在画家精心搭配的色彩下,绝不显得色/情与媚俗。 可那是画家,不是李滉。 李滉凑近了周聿南的肩胛,鬼使神差地嗅了嗅。这一嗅的结果,是他又陷入了那种压抑又癫狂的喜悦之中。而上一次产生这种情绪,正是他情不自禁触碰周聿南手指的那晚。 体温已经降下,李滉找到了周聿南的右手。他把它放在掌中,嘴唇隔着热气碰到了它。 来吧,给他一座孤岛,给他永不转晴的日子,给他一个只有他和他的小世界。嫖/妓者不可恶么?贩/毒者不可恶么?杀人犯不可恶么?他为什么可恶?他应得的。人人都应得的,为什么没有他的份儿?他该有的。他疯了,他疯了。 第13章 周聿南错过了早上的周测,醒来已经十点钟。他头痛欲裂,喉咙里干得冒烟,抬手撑着身体坐起,低头就看到了睡在床边的李滉。李滉半夜在走廊的躺椅上歇了一会,被巡视的护士赶下去,只好回了房,草草趴在周聿南床边睡去。他刚眯眼没多久,睡意还不深,被周聿南的动静一搅扰,这时就醒了过来。 李滉静静地打量周聿南片刻,周聿南忽然哑着嗓子说:“有水吗?” 他赶紧递给周聿南一瓶矿泉水,周聿南咕咚几下喝去大半,把水往床头柜一放,掀了被子要往房外走。 “你去哪?” 李滉问。 周聿南尴尬一笑,扶着门框说:“厕所。” 李滉微微愣住,继而笑了出来,又说:“我陪你去。” 男厕所在走廊尽头,离病房有十几米的距离,李滉跟在周聿南身后进了厕所,等在洗手池边。 照顾周聿南时顾不上注意形象,李滉这时望向镜中的自己,顿时有些赧然。他以指为梳,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又把刘海顺到额头两侧,露出一双疲惫却干净的眼睛,在十点明亮的日光下泛着细碎的银点。这般过后,他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使劲搓搓皮肤,将隔夜的油脂和污垢洗去,重回平日清爽的模样。 周聿南出来时,李滉的下巴颌还在滴水。他在池边洗了手,问道:“吃早餐了吗?” 经周聿南这么一提醒,李滉心生懊恼:之前他只顾着补觉,竟然忘了给周聿南买早餐。 “还没,我现在去买,你回去躺着吧。” 中心医院附近有许多商铺,但早餐时间刚过,大部分早餐店已经打烊,李滉逛了一圈,没找到卖早餐的,只好进超市买了几袋面包和酸奶,提着它们回了病房。 周聿南吃东西一向没声音,细细碎碎地下口,斯文得像古画中的大家闺秀。李滉喜欢看他这种磨蹭食物的方式,里头带着一点专属于周聿南的冷清,像是在嫌弃人类与生俱来的食欲,却让李滉如痴如醉地迷恋。一带面包和酸奶下肚后,周聿南把垃圾轻轻丢进床下红色的垃圾桶,慢慢开了口:“你不去上课吗?今天是不是要月考吗?” “我让洛磊帮我填了请假条,今天上午不用回去。” 李滉说。 “嗯……医药费的单子在吗?我看一眼。” 医药单昨晚被李滉塞进了书包,而书包挂在床脚。李滉没有挪动,随手把喝到一半的酸奶放上床头柜,拍拍周聿南的腿,说:“没事,还不到我一周生活费。” 周聿南沉默下来,躺回床上,过了一会,他问道:“你走的时候,宿舍门关好了吧?” 李滉想起周聿南书桌上的那板被拆过的氟西泮(1)。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周聿南一块睡觉,周聿南搬出李家之前,只有周末在家住。而周聿南周末回家,经常是白天睡觉,晚上做事,偶尔还会通宵画画。李滉有时起夜,会看到床下的灯光依然亮着,周聿南却已经躺在床边酣睡,像是困得忘了关灯。 “关了。哥,问你个事……我昨晚看到你桌上放着安眠药,你最近是睡不好么?” 周聿南双眼略微一睁,像撒谎后被人揭穿的孩子一般,有些难以掩饰的慌乱。失眠往往和“不正常”相关联,入睡困难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周聿南一面痛恨自己的“不正常”,一面爱自己的“不正常”,但不论是恨是爱,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是他不愿向外人坦白的秘密。 “嗯,最近偶尔睡不着,是上周刚开的药。” 李滉觉得他在撒谎,是一种直觉。周聿南喜欢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往轻了说,“八级地震”能被他说成“一级”,“红色暴雨”能被他说成“细雨”。至于真实状况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想抱抱他,抱抱这个不会撒谎的少年。他知道他撒谎的模样有多可爱吗?明明是十八岁的半个成年人,撒起谎来却像白白长了那么多年,变成了一个不经世事的稚童。他多想听他再撒撒谎,再看他笨拙地伪装。他是他的哥哥,却比他干净比他单纯。他被画画这件事毁了也塑造了,又毁又塑造的结果是他又骄傲又天真。 “还吃中饭吗?” “再看吧,你十二点应该要回去了?” “下午是三节文科课,不想去。” “你想旷课?” “没,再请假就是了,反正那三科过了会考就行,不要紧。” 周聿南还想再说点什么来劝李滉回学校,李滉却起了身去叫护士。 护士重新给周聿南测体温。经过一晚的降温和休息,温度逐步落回正常值,护士提醒两人午后就可以回家观察。 “回家吧,休息几天再回来。” 周聿南摇摇头,这个当口没人敢休息,即使是重病,他也得扛下去,何况只是发个烧?他得回去,回到那种压抑而循规蹈矩的生活中去。他的病已经让他破了两点一线的生活,若再继续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需多久才能再次适应校园的严酷与高压。可惜李滉不懂这个,一个十六岁的人不懂高考背后蕴藏的重大意义。 下午李滉陪周聿南回了学校,临到宿舍楼下时,两个人站在南楼绿色的落地窗前,李滉忽然抬手顺了顺周聿南被风吹歪的刘海,笑着说:“太长了,该剪了。” 他笑的时候略微弯下腰,为了迎合周聿南,一米八的个子变成了一米七。 周聿南确信自己那时一定露了个蠢笨的表情,一个呆滞愣神的表情,一个足以让平时的他讥讽嘲笑的表情。 *** “下午上课前补交到我这,别忘了。” “明白,辛苦。” 钱沄嘉来收周测的卷子,周聿南没周测,被前桌塞在抽屉里的卷子也不翼而飞。钱沄嘉问了一圈,可能是没人愿意为总不出现在教室里的“隐形人”周聿南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可能是确实没人有多余的卷子,总之钱沄嘉只好等下课再去趟办公室,再给周聿南拿一份。 热心和高效是钱沄嘉的优点,也是老夏选择他当班长的原因之一。第一节 刚下课,钱沄嘉就拿来份崭新的周测卷,仔细地压在周聿南课桌上。 最后一个月老师不再讲课,每日除了做题就是评题,一周轮一次的周测成了他们的日常,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塞满了五年内的常见题型,是被老师们一天天、一月月的反复磋磨后塞进去的。 周聿南得像普通学生一样,把一天中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时间用于学习。自打拿了几所B市重点院校的专业合格证后,老夏将他当成了班里最重要的宝贝,亲自辅导他的数学。美术生考前要填一份专业志愿书,老夏虽然不懂,但也在一旁跟着参谋,一副将周聿南当成了半个孩子的模样。 对于选专业这事,周聿南也没数。他上网找过不少资料,了解各个专业的学习内容和专业特点,唯独没去了解就业前景。周秉希望他“务实”一些,周敏更在他高一决定走纯艺术道路时“恨铁不成钢”。 周聿南心里有杆秤,称他在周秉心中的份量。周秉再婚后,那对母女逐渐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之一,秤的道理就在这——那对母女占的份量重了,周聿南的份量也就随之轻了。一个人的心里只有那么大的地方,装不下两个孩子、两名母亲。周聿南有时甚至在想,周秉对他的好是否纯粹出于法律义务的要求,毕竟他们在周聿南十二岁之后,就鲜少待在一块了,即使现在住到了一起,却也因为周秉工作的缘故,聚少离多,常常是匆匆共聚一餐,就互相话别。 他也决定“务实”一点,所以最后他听了老夏的建议,选了似乎更有前程的油画专业。 让周聿南去画商业油画是最好的归宿,更好的是,周聿南还有两次转专业的机会,这意味着进了B市的院校后,一块跳往其他“务实”专业的跳板就在他眼前了,随他去跳。 中午李滉来给周聿南送饭,周聿南说起选专业的事,李滉边听边笑,说周聿南是被众人合谋“逼良为娼”。周聿南嚼碎一块胡萝卜,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也没有,对我来说学什么都差不多,爱好变成专业,也就没什么乐趣了,还不如先想办法谋生,再谈爱好不爱好的。” 李滉疑惑道:“原来你是把画画当成爱好?我一直以为你想做个梵高或者毕加索那样的艺术家。” 周聿南苦笑:“真正算艺术家的人几十年都没有一个,我哪有那种自信,而且像我这种学画动机不纯的人,要真说自己想当艺术家,那别人也会说我是叶公好龙。比如你数学好,难道你就会去当数学家么?应该不会吧?” 李滉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愣,答:“确实……我也不想读数学类专业,不过数学跟你们画画不一样,数学是个工具,哪个专业都要用到一点,所以我想,以后上大学还是读我比较较感兴趣的工科专业好。” “听你这么说,是对某个专业有想法了?” “也不是,我了解的太少了,可能还是会选那几个比较热门的……” “还早,我高一那会也是什么都不懂,现在大概知道一些,不过也只是从网上看的只言片语。不过,你刚才说数学和画画不一样,是个工具,其实我觉得画画也是工具,跟你们训练理科思维是一样的,我们也要训练审美能力,你看你今天穿的这件蓝毛衣就特别丑,哈哈。” 李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钴蓝色的毛衣,这还是李志杰一年前给他买的,他平时很少自己买衣服,穿的都是张悦然挑的,张悦然懂得从女性视角给李滉挑衣服,一直没在上头出过太大错,但李志杰不讲究惯了,挑衣服一般以“能穿”为标准,至于好不好看,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真的丑?” 李滉皱眉问。 周聿南边笑边道:“一般衣服最好两种主要色系,咱们的校服是红黑配,已经有两种颜色了,这时候里面最好搭白色或者黑色,要么就灰一点、没有明显倾向的颜色,你这件钴蓝色毛衣饱和度这么高,搭在一块当然丑了。” 李滉时不时会从周聿南嘴里听到“颜色倾向”和“饱和度”这种专业术语,刚上初一那会,周聿南一和他聊天,就会提到这些,后来听得多了,他也能大概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但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不代表理解后头更深层的理论,周聿南在家的日子,他穿衣服会讲究些。周聿南搬出李家后,李滉就逐渐被李志杰“干练简洁”的作风影响,也不怎么注意仪容仪表。 在周聿南面前,李滉总有种在被他从头到脚认真审视的感觉。可是,周聿南的审视不是李滉希望的那种对意中人的审视,而纯粹是对他仪容仪表的审视。 周聿南画画时看惯了美的东西,那双看惯美的眼睛放到现实中,总让他产生巨大的落差,若不是李滉谈到这个话题,周聿南早习惯了李滉不考究的穿衣细节。 李滉尴尬地笑了几声,说:“那我待会把它换掉。” “也不用,你把外套拉链拉上不就行了?” 李滉这便严丝合缝地拉上外套,不让里头的钴蓝色漏出一点。 “哥。” “嗯?” 李滉叫了一声,却没了下文,周聿南疑惑地看他,见李滉微微低着头,两只手交叉摆着,像坐姿端正的小学生,不禁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哎呀,你能不能坐近点?” 李滉的眼神有些飘忽,周聿南一愣,两人显然都想到了那晚在后山的触碰。 周聿南慢慢靠近李滉,道:“说吧。” “嗯。”李滉忽然贴近周聿南的脸颊,轻轻喊道:“南南。” 周聿南浑身一颤,转头眼含震惊地看着李滉。 李滉又喊了几遍。南南。南南。周聿南像是被这个昵称说懵了,又像是失去语言能力的木偶,过了半分多钟,他终于开口道:“乱喊,南南是长辈叫的,你是长辈吗?” 南南。南南。李滉像是喊上了瘾一般,不断在周聿南耳边念着这两个字——嘴唇微微打开,舌头轻轻弹动,一个“南”字就发了出来,两次开阖,一对“南”字,南南。 李滉的吐息几乎要拂过周聿南的右颊,周聿南脊背僵硬,坐立不安,像座赤/裸的石像,一动不动,又倍感羞耻,他猛地抬头,一步跨到李滉对面,说:“快闭嘴,不准再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氟西泮是一种安眠药,针对因焦虑引发的入睡困难症或睡眠质量较差的人群。 第14章 李滉走后,周聿南做了一会题,忽然泛上困意。他用手揉揉眼睛,这时钱沄嘉从教室外走进,嘴里嘀嘀咕咕地背着政治课本。 周聿南一愣,现在是午休时间,平时这个点,大部分学生在宿舍睡觉,只有少数人会留在教室自习。最后几个月,他很少来教室,不知道钱沄嘉经常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背书。刚才李滉和他聊天时,音量没有顾忌,也许全给走廊上的钱沄嘉听去了。 想到这,周聿南忍不住多看了钱沄嘉几眼。钱沄嘉背书很投入,像个旧社会的私塾先生,低声絮絮叨叨时,脑袋快垂到书本上。周聿南写完周测卷,捏着卷子走到钱沄嘉桌边,谨慎地将卷子放在桌角,又转身慢慢往回走。 “刚才那个是你弟弟?” 周聿南已经回到座位上,钱沄嘉背对着他,询问的语气漫不经心。 “算吧,不是亲弟弟。” “哦,怪不得你俩长得不太像……我以前好像在校奖学金的颁奖会上见过他,他是竞赛班的?” 李滉几乎每学期都能拿到校级奖项,周聿南却很少参加那些颁奖会。那些颁奖会冗长而乏味,周聿南对它们兴趣匮乏。他逃掉的校园活动很多,被老夏批评教育的次数也不少。钱沄嘉这时说起校奖学金,周聿南才想起李滉的生活其实很热闹。 晚上自习课结束,李滉在教室门口等周聿南。周聿南停下笔,将水杯塞进空书包,跟着他往外走。两人来到一楼时,教学楼的廊灯突然熄灭,李滉一顿,脚步慢下来。廊道的右侧有一片连绵的凤尾竹,远处的灯光打在晦暗的绿叶上,在周聿南纯白外套上留下斑斑黑影。 走道上的欢声笑语退到了李滉的意识之外,李滉的手指轻轻抬起,勾在了周聿南的袖口边。他离周聿南近了五公分,两人的脚步渐渐趋于同一频率。李滉指尖颤得可怕,他碰到了周聿南的的腕骨,接着是手背、指节、手心、虎口——李滉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的手藏在了黑暗里,被李滉塞进他的上衣口袋。李滉忽然低声说:“你的手好凉。” “嗯,天冷。” 周聿南说。 “我们从公告栏那条路走吧,那里人少。” 他们往南侧走,路灯下的树影有些模糊,飞蛾在底下打着旋,砰砰地撞向那团黄光。南楼底下的人群逐一散去,十一点半的熄灯铃敲响,幽幽地飘在空中。李滉错过了自己的宿舍,将周聿南送到楼底,又停在入楼的阶梯处。周聿南的手从李滉口袋里抽出,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晚安或早点睡这类日常问候,可他实际上却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直直地盯着李滉。 李滉的右手搭在了周聿南的肩上,把他揽向自己,两个人飞快地拥抱了一下。 拥抱得太快,周聿南甚至来不及嗅一嗅李滉身体的味道。李滉对他露出个笑,像莽撞的孩子一样几步跑远,几分钟后,周聿南收到一条短信,短信上写:“明天早上我在楼下等你。” 周聿南正要回复,一条短信又发进来:“忘记写时间了!六点半,不要先走啊。” “好。” 发完这一条,周聿南想起早上收到的天气预报,又补加一条:“明早降温,记得多穿几件。” “我不怕冷,明天穿短袖给你看!” “傻子,到时候别跟我喊冷。” 李滉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在周聿南这里变成了乱码。周聿南望着那个乱码,不知该回些什么好,到了宿舍门口时,一条短信忽然发了进来: “现在我在北楼楼顶,面对你那边,我看到你了,你在门口对不对?一起来吹风!” 周聿南望向北楼,李滉真的扒在楼顶的女儿墙边,朝他这里挥手。南楼和北楼离了三四十米,夜里周聿南的视线不好,只能看清李滉的大致轮廓。李滉手机屏幕发出的蓝色荧光寂静而遥远地亮着,像夜里的飞机灯,他在对周聿南喊些什么,周聿南统统听不清。他给他发短信:“我听不清。别喊了,快回去睡觉,待会宿管来抓人了。” 过了一会,李滉的回复来了:“我不走,你再待一会好不好?宿管去查二楼了,没那么快到我那。” 李滉浸在黑夜里的轮廓像电影的定格画面一样恒久,周聿南眼看宿管上了五楼,就要查到李滉的寝室,连忙催促他下楼回宿舍。李滉不紧不慢地跺下楼,跟宿管打了个照面,摸索着进了黑漆漆的寝室。 周聿南进屋后,点了桌灯,继续完成昨夜写到一半的复习卷。刚到倒数第二题,李滉的短信又来了,这次却格外的长: “我躺下了,你在写题吗?你肯定又在写题,以前你就经常半夜写题。太晚了,早点睡嘛。睡不好明天没有精神,听不进课,又要后头补。我数一二三,你躺到床上,不然我就一直给你发短信,让你写不好题。我数了!一!” 周聿南鬼使神差地停住了笔,慢慢回复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写题?你通了千里眼了?” “猜的,你这不就承认了吗?我数‘二’了!” 李滉的短信很快又来了: “‘三’了!你躺下了吗?躺下了就不用回复了,安心睡觉。” 周聿南踌躇半晌,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脑袋刚挨上枕头,李滉回寝后的第四条短信又发来了: “睡了吗?(其实刚才想给你打电话,可舍友都睡了。)如果你看到这条信息时是八号的早上,那我们已经见面了。goodnight。” 空荡荡的被窝有些冰冷,周聿南可能是被冷风吹坏了或者劳累过度了,他的眼睛格外酸痛,几乎要睁不开。他盯着那块小小的方形屏幕,心中涨满了严肃而忧愁的情绪。没有人爱他的时候,他渴望被爱,可有人爱他了之后,他却又害怕这份爱。得到爱就意味着要付出爱,他心里有多少爱呢?他又能给出多少呢? 李滉是个笨蛋,他的明目张胆给了周聿南勇气,也把他自己拉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周聿南不可谓不自私。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吊着李滉,却又不真正地去爱李滉,他一定会那么做的,可如今他也沦陷了。他们到了那种最糟糕的地步。两个人一起当同性恋,其后果的严重程度比被同性恋死缠烂打要厉害得多。可他舍得么?他舍得让李滉一个人孤零零地做一个被人误会、被人讥嘲的异类么? 他恳求世界上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神,对神说:他不要这性别,请把他的性别抹除。性别有什么用?性别被男男女女们利用去生孩子,伟大点的说法又叫繁衍后代。他不要繁衍后代。这一辈子已经够他受了,他难道还得要求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去替他过未来的两辈子、三辈子,去遭受他遭受过的那些孤独和遗弃么? 让神去死。如果它不存在,那它就没有意义;如果它存在,那它就该死。 李滉准时等在了南楼清晨六点半的薄雾中。水汽四处弥漫,灌进了他的双眼。他眯缝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看周聿南慢吞吞地从楼梯上挪到绿色的落地窗前。 周聿南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外套,白皙的脖子被毛衣裹住,不留丁点给外人幻想的成分。李滉牵住了他的袖口,问:“昨晚几点睡的?” “十二点。” 周聿南答。 李滉有些不信,但他没有再问。他接着说:“去哪个食堂?还是去便利店?” “喝粥,太早了,没胃口。” 李滉让周聿南在位置上坐好,自己去买了两碗皮蛋瘦肉粥。提着两碗粥走回来时,他看见周聿南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领,像在摆弄一件珍贵的瓷器,仔细而雅致。每个动作里,都是周聿南身上惯有的那种认真。 李滉替周聿南掰开塑料勺,递到他手边。周聿南搅动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轻轻往面上吹了三四口气。他尝了一口,略有些烫,不过尚在舌头能承受的范围内。再喝了几口后,他抬起头,却看见李滉清亮的目光紧紧地落在他身上。 被盯得久了,周聿南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李滉笑笑,说:“没。吃你的。” 周聿南低头继续喝粥,他余光留意到李滉也开始一口一口地舀着粥喝。 “高考完有什么打算?想去外地玩吗?我觉得B市现在应该挺好玩的,可以去那滑雪。” 李滉说。 周聿南想了想,回答道:“还没打算好,B市好远,不坐飞机的话来回要三四天,不太想去。等考完再说吧,考砸了说不定我就没心情去了。” 李滉微一皱眉,说:“你怎么老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呀。而且,就算考砸了,你会真的不出去玩么?” 李滉说的有道理,即使考砸了,周聿南的心情也不会有太大波澜。周聿南经历了不少考砸的时刻。许多次小的考砸,抵得过一次大的考砸,比如说高考。 两个人走到教室门口时,李滉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包装的药盒,塞进周聿南手里,说:“这是生脉饮,我妈说睡不好可以喝点这个,而且你好像经常出虚汗,是气虚的表现,喝这个也有用。早中晚各一只,别忘了噢。” 周聿南把它塞进包里,缓缓走进空荡荡的教室。王念念早早坐在了位子上,见周聿南进来,冲他笑了笑。周聿南一见她的笑,就知道她一定和张梓东复合了。 王念念这人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和李滉如出一辙。周聿南还没开口,王念念就对他神秘地招招手,说:“跟你说件事!快过来!” 周聿南道:“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平时不是都踩点到吗?” 王念念满心欢喜,顾不上反驳周聿南对她的轻微讽刺,欣然道:“我昨晚和张梓东商量好怎么填志愿了,我俩打算一块考到B市去。我考Z大,他考B大,中间只隔着一公里,几步路就能走到对方的学校。” 周聿南觉得这是件好事,但他仔细看王念念的神态,却觉得她似乎有点沉浸在这一美丽的幻想中了。王念念的水平勉强能算这届美术生里的前三,但她文化课实在不好,最近紧赶慢赶补上来一些,但离去Z大仍有些距离。 周聿南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张梓东商量的。张梓东成绩还算不错,考B大绰绰有余,他不会看不清王念念的水平。不过,恋爱里于理不通的事,都可以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来解释,周聿南没多想,回了自己的位子,开始背书。 王念念还想跟他聊天,周聿南捧着书转过头,问道:“上次周测排名怎么样?” “还行……考到三百名了。你怎么样?” 王念念答道。 “跟原来差不多。数学还是不好,上不去。” 王念念笑道:“你让你弟辅导辅导你?” 周聿南给她这个建议弄笑了。李滉就算数学好,也没好到能辅导高三生的程度。而且竞赛班的功课很紧,是校领导的重点监督对象,一旦有学生分心退步,立马就会有老师请他到办公室“喝茶”。 早自习时老夏来巡班,把周聿南叫了出来。老夏一年四季里有两季都穿着那件蓝色衬衫,这时也是。他引着周聿南站在走廊的矮墙边,问:“聿南,最近状态还可以吧?” “嗯,感觉和以前差不多。” 老夏推推鼻梁上那副细边的银框眼镜,沉默了一会,道:“我看你从高一开始就和王念念走的特别近,你俩是不是……” 周聿南一悚,撑着墙的手猛地僵住,答道:“没有,不是。我和王念念都是美术生,平时作息差不多,也有共同话题,所以待在一块的时间长一点,但真的没在谈恋爱。” 老夏将信将疑,嘴里道:“我觉得也是,毕竟你俩都认识三年了,要谈早该谈了,哈哈哈!不过,虽然聿南你是这么想的,但女孩子心里怎么想的不一定呢,已经最后一个月了,你俩还是注意点,不然被班里其他人拿来起哄,你心里也不舒服。” 周聿南默默叹口气,继续解释道:“夏老师,我和王念念真没什么,王念念有男朋友,就在理科班,您放学多留十分钟,就会看到她男朋友在教室门口等她。” “噢……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一点!王念念的男友是不是那个戴眼镜,经常在咱班门口晃荡的男生?” 周聿南“嗯”了一声,老夏为他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老夏拍拍周聿南的肩,又嘱咐几句,这便送他回了教室。 周聿南一落座,身边的人就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高三班课间时分鸦雀无声,自习课亦是如此,但面上的鸦雀无声,不代表心里的波澜不惊。学生们表面上越安静,内心越躁动。有时一点小的动静也能激起千层浪,让大家集体地大乐特乐一回。 “政委”钱沄嘉被大家用来取乐的次数最多,几乎成了班里人人心照不宣的八卦对象。只要有人提起“他”这个字眼,其他人立刻就能反映过来这个“他”是谁,接着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微笑,开始低声叙说“他”近日的种种生活动态。 周聿南和这个班脱节得厉害,起初他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议论一个神秘人“他”,以为是哪位明星或校内领导,直到王念念告诉周聿南,这个“他”代表的就是“政委”钱沄嘉,周聿南才恍然大悟。 虽然知道了“他”是谁,周聿南却依然不理解这群同学犹似黑手党神秘会议一般的聊天气氛。“政委”平时在班里横,得罪的人不少,有人管他叫老夏的“小跟班”和“男秘书”,钱沄嘉统统当没听见,依然“我行我素”。 可就在最后三四个月,“政委”竟然跟隔壁班的女生开始谈恋爱了。 干这种“刀口舔血”的事,“政委”这几月也没少被老夏批评教育。每次,他一被老夏叫到走廊上,班里就开始响起细碎的议论声,打断原本宁静平和的自习气氛。 晚间自习结束,钱沄嘉的女朋友守在门口等他。周聿南收到短信,李滉让他等一等自己,说老师要找他谈话,一时走不开。周聿南回了个“好”,安心在位子上复习。这时,一阵争吵声骤然传来,周聿南侧耳一听,竟然是钱沄嘉和他的女朋友。 争吵持续了十多分钟,女孩的低泣声慢慢响起,像一把绵绵的刀,割得周聿南神思混乱。他又可怜这女孩,又想叫她别哭了,或者站远点哭。这期间,钱沄嘉一点儿声也没出,也可能是声音太小,被周聿南楼漏听了,到了十一点半时,一对男女的声音彻底消失,周聿南总算从那种尴尬的情景中解脱出来。 李滉在班门口叫周聿南,周聿南背上包,跟着他往楼下走。到了三楼时,周聿南正和李滉说着班里发生的事,两道黑影却横在廊道尽头的女厕门口。周聿南和李滉都是一愣。廊灯已经熄了,那两个模糊的黑影贴在一块,像在亲吻。周聿南脑子中的弦一紧,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他们的身份。 又是“政委”和他的女友。 李滉还没反应过来,周聿南就扯扯他的衣袖,带着他飞快地下了楼。 “刚才……” 李滉的声音像半睡半醒的人,带着点好奇和天真的意味。 周聿南未加理睬,两只手揣进衣兜里,问道:“你老师找你谈了什么?” 李滉的注意力被这个问题吸引,神色一正,答:“我不是有把吉他么?前几天被他收了,我偷偷拿回来,给他发现了,又让他收了。” 周聿南轻轻一笑,两只细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说道:“你不会藏好点么?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 李滉微叹口气,说:“我也想!但我午休不回宿舍,而且又只有午休才有时间练吉他,吉他一周不练就生疏,几周不练直接重回解放前。哎……这个老师也是个麻烦精,弹个吉他都不让,管的也太宽了!他还让我这学期结束再去把吉他拿回来……烦呐。” 说着,李滉牵过周聿南的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漫不经心地捏/弄周聿南的指尖,将脚步放得慢了一些,低声道:“南南。” 他喊了这么一声,脸上有些隐约的羞涩,接着道:“我前段时间在练一首歌,练得差不多了,本来想弹给你听,结果现在……” “什么歌?” 周聿南问。 “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我暑假练好了再给你听。”李滉嘴角一弯,露出个调皮的笑。 周聿南拍拍他的脸,笑道:“让我猜猜……你选的歌应该是你喜欢的,而你喜欢的歌手就那几个……是周杰伦?” 李滉皱眉:“我什么时候喜欢周杰伦了?” “嗯?你的随身听里不是很多周杰伦的歌吗?” “有吗?” 李滉拿出随身听,调出乐库,认真看了看。 “噢,我知道了。洛磊之前借了我一次随身听,这些应该是他下的。这人也是,用完也不删。” “那是五月天?朴树?李克勤?还是外国的?” 周聿南大概想了想,李滉喜欢的外国歌手也就三四个,其中还有两个是乐队。不过,李滉的英语口语勉强挨过及格线,估计不大可能唱英文歌。想了一会,周聿南着实猜不到李滉打算弹哪首,又说了几个可能的对象,李滉却不点头也不摇头,嘴严实的很。 快到南楼底下时,李滉握住周聿南手指的动作一顿。他牵着周聿南来到了花坛边,那里有一颗一人合抱粗的榕树,褐色的长须在晚风中温柔舞动,敲打在李滉背后。 “不想你走。我们再待一会好不好?” 李滉低喃道。最后几个字发音很轻,像歌曲降调后产生的沉闷回音。 不走。你想待到什么时候,我就陪你待到什么时候。待到天明也没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不想你走,你不明白么?傻子。 周聿南在心里这么说。 但说出口的却是:“快查寝了,乖乖回去吧,听话嗯?” 李滉学会了耍赖。他弯下腰,把一颗沉重的脑袋搁在周聿南肩头,一对属于少年人的细瘦臂膀压住了周聿南的腰,这次的拥抱长达两分钟,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其实是说了的——都说在那个拥抱里,那点纠缠的眼神里。 第15章 市一高考的前几日,照例要放学生回家复习,但去年重本率不佳,且往年总能送几名学生进全省前十的实验班也破了先例,无一人进全省前三十,导致这届的高三生成了最大苦主,每日被级长、校长轮着抽打,思想教育和文化教育两头抓,两头硬,一刻也不敢松懈。 临考前一天,周聿南窝在教室里自习。夜里起风,吹歪了窗前的月桂树,七零八碎的叶片落进室内,还带点露水,粘在课本上,留下一小滩湿痕。周聿南听说市一的月桂是前几届的毕业生赠予母校的,已经有七八个年头。 在走出教室时,一把墨黑色的伞刚刚被李滉收起。李滉提着两瓶水果茶,见周聿南出来,顺手递给他一瓶。周聿南闷在屋里大半天,出来时步子有些软,拧了拧瓶盖,瓶盖却纹丝不动。李滉以为他不喜欢水果茶,道:“你想喝什么?我再去买。” 周聿南犹豫几秒,说:“不是,我拧不开瓶盖……” 李滉一笑,拿过他手里的水果茶,右手轻轻一旋,又递回周聿南手里。周聿南摸到李滉在瓶盖上留下的余温,心里有丝丝的麻,他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还有一周,等你们高考完我们就期末考,我们班现在天天被关在屋里复习呢。” 李滉答。 “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假期约了个大学老师,要教你竞赛数学来着?” “嗯。那个老师住在G市,我要去G市上课,上一个月。” 周聿南心想:一个月。李滉要去G市一个月,意味着他和李滉有一个月不能见面。李滉不提和他假期见面的事,周聿南也不会主动提。他们俩中间有一根线,李滉牵着头,周聿南却被绑着,李滉动一点,他就跟着动一点,李滉不动,他也就保持沉寂。 南楼底下,少年情人们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这点奇异的缘分面临危局。他们化身成别离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心里怀揣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离愁别绪,让一栋暗沉破旧的宿舍楼,变成了他们庄重的舞台布景。 年年都是如此。周聿南上高一时,会对这种场景感到惊讶与羡慕,两年过后,当这件事落在自己头上时,他却有些异样的冷静。和周聿南不同,李滉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对此既感到好奇,又觉得神经深处的某一点在微微刺痛,好像这件发生在其他情侣之间的事,也正在他身上发生着。 他悄悄勾住周聿南的手,两个人往小径的深处走。李滉在读周聿南的眼神。周聿南不说话时,是座静美的大理石雕塑,又冰冷又纯净,李滉只觉得周聿南的好看,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他渴望的所有美,是无法被复制也无法被取代的。 李滉拉着周聿南在花坛边沿坐下,依恋地靠在他的肩头。这是他惯用的撒娇动作,从十岁起,他就这么跟周聿南撒娇。 “以后去了B市,每天都要给我发短信。” 李滉对周聿南说。 “不发难道你能飞来B市揍我?” 周聿南难得地开了次玩笑。 李滉嘴角微撇,捏着周聿南指尖的手使了点劲,留下两道血色。周聿南想甩脱李滉的手,李滉却迅疾地抓住周聿南,把他的手压在自己胸前。 “不发我就天天给你打骚扰电话,让你没法上课。” 周聿南扑哧一笑,被李滉话语里的那股认真劲逗坏了,戏谑道:“你这是性/骚/扰你知道不?” 李滉木头木脑,但好歹知道性/骚/扰不是个好词,抢白道:“这怎么能叫性骚扰?我又没……” 李滉想说“动手动脚”,但这个词似乎带着些狎昵感,非君子之言,转而道:“一天一条短信可以吧?和你每天背单词一样。”说着,李滉要去挠周聿南的胳肢窝,用软刑逼他就范。周聿南东躲西躲,被李滉闹得哭笑不得,李滉两臂挓挲,夹住要逃的周聿南,像倒拔柳树的鲁智深似的,鲁莽又笨拙,周聿南变成任他摆弄的树,边笑边推他。 “你是五岁小孩吗?”周聿南总算抓住李滉作怪的手,拉到身前,制住了,不让李滉再瞎挠。 可周聿南的力气哪比得上从小爱上蹿下跳的李滉?李滉翻手牢牢握住周聿南的手腕,掰到周聿南身后,反将他一军。周聿南挣扎几下,发现李滉抓得实在太紧,便慢慢安静下来,变成了老实的兔子。 “可以吧?可以吧?” 李滉追问道。 周聿南无奈又好笑,感觉自己凭空幼稚了好几岁,而且这幼稚还不能随意矫正,不然就不顺李滉的心意了,他笑笑,道:“好好,我保证。” *** 翌日,早上两场考试刚结束,周秉夹就着个公文包来了市一。往年考场全封闭,不允许家长入校,周聿南不知道周秉是认识了学校的哪路子领导,他光明正大地钻进小门,像个刚从外地考察归来的校领导,穿着身深黑色西服,领着周聿南在食堂边角的位置上坐下。 周聿南以为周秉会直切主题,问他上午发挥如何,但周秉闭口不谈考试的事,只问他假期打算去哪玩,说方明玉希望周聿南去她那儿住几个月,问周聿南愿不愿意。 周聿南很久没从周秉口中听到方明玉的讯息。方明玉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即使独居,也能把生活张罗得有声有色。周聿南十二岁前的记忆,变成一团洇过水的纸糊,死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而记忆一死,感情也随之死了,六年,让方明玉变成了他记忆深处的杂芜。偶尔他会听周敏说起方明玉,那时的感觉,却像是周敏在说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陌生女人。 “不去。” 周聿南不假思索道。 周秉早猜到周聿南会这么说。他像名取得短暂胜利的将军一样,面上露出个笑,又问周聿南想不想去西南或者东北。周聿南听他这么说,有一丝意外。周秉看过那些了?周聿南的房间里贴着一张三十来寸的中国地图,闲暇时,他会在上面圈出自己想去、或觉得名字有意思的城市,将它们放进未来的旅行计划中。 “Y市好……想去Y市吗?” 周聿南点点头。 “好,不过最近公司事多,我今天也是请了假才赶过来,估计订酒店的事你得自己去旅行社问问,到时你问好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卡里转钱。” 最后一场结束时,老夏让所有人收拾教室,这时人心早散了,愿意回来的人还不到一半。周聿南忙着擦黑板,洛磊却突然闯进教室内,拽着周聿南就往高一的教室冲,周聿南不明所以,边跑边喘:“怎么了?怎么了?” “嗐!不知道李滉抽什么风,把一个同班同学打了!他刚被班主任抓去训!” 周聿南心头一震,脚步加快。高一的教学楼紧挨着高三,没一会儿,两人就刨开围观的人群,挤进了办公室中。 那名被打的学生去了医务室,此时办公室中只有李滉和一班的班主任贺茵。 班主任贺茵是名瘦如竹竿的女性。她脸小手小,像只刚出生的麻雀,但妆化得却豪不含糊,一头如波长发耷在脑后,看着十分年轻。李滉站在她办公桌前,和她明晃晃地对视,贺茵语气强硬:“李滉哪,王笠的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能当真呢?动手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王笠确实不该说那些话,但你可以不理他,或者设法说服他,可绝对不能动手!你知道吗?” 李滉不说话,他一双黑眼珠定定地看着地面,用沉默对抗贺茵的说辞。 贺茵手里的原子笔笔尖敲在桌上,哒哒地响,她继续说:“我做做王笠的工作,你俩互相道个歉,你再交份五百字左右的检讨上来,这事就差不多这样了,行么?” 李滉开口了:“谢谢贺老师,不过,王笠也必须写检讨,否则我就不写。” 原子笔一顿,笔尖陷了进去。 “可以说说为什么吗?” 这次李滉的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周聿南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李滉——” 李滉猛地转头,面上带了点惊讶,道:“哥?你怎么来了?” 贺茵的问话被打断,她看向周聿南,说:“是周聿南同学吗?我在和李滉谈话,你们有什么事待会再说可以么?” 周聿南迈出去的脚一僵,停在了人群前方,和李滉、贺茵形成个三点一线的位置关系。李滉转头对贺茵道:“贺老师,我动手确实不对,是我冲动了,但如果王笠不说那种恶心人的话,我会动手么?他是自找的,他也应该写检讨。您这次不处罚他,我敢保证他下次还会接着说……” 贺茵默叹一声,说:“好……我会跟王笠说,你现在赶紧去给人家道个歉,七点要自习了,抓紧点时间。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绝对不能动手了知道么?你可以跟我说,让我来调解,好么?” 李滉道了声谢,带着周聿南往外走,洛磊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问:“李滉,你那同学说你什么了?这么大火,我还第一次见你打人呢。” “没什么,别问了,正烦呢。” 李滉越这么说,洛磊越好奇。三个人走到南楼下,洛磊的宿舍在三楼,四楼、五楼是高三生,高考结束后,杂七杂八的行李堆了满廊,活生生一座杂货店。周聿南边收拾被褥,边问:“你同学说了什么?” 李滉正在帮周聿南排书,一本本的练习册被他垒进书箱,叠成一座座小山。他装作没听见,说:“晚上自习不去了,不想看见王笠那傻/逼。我们去外头吃好吃的?” 周聿南一顿,手掐进了柔软的棉被里。李滉的回避让周聿南不安,李滉很少这样直接而生硬地转移话题。 “好呀,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想吃烧烤,不过离学校好远,还是算了……吃‘顺来’吧。” 顺来是市一门口的小饭馆,周聿南吃了两三年,以前带李滉去过几次,李滉对它有些印象。周聿南卷好被褥,收进脚边透明的大口袋中,慢慢走到李滉身边,说:“没事,吃烧烤,不怕远。我待会打电话,让我爸认识的那个司机把行李运回去,收拾收拾走吧。” 第16章 司机小袁来得很快,李滉刚帮周聿南把书本整理成堆,推到走廊边上,小袁的电话就来了。周聿南把宿舍门锁上,下楼前去宿管处还了钥匙,带着李滉往校门走。 这会儿,校门口挤满了学生和家长,热闹得像刚开学,而实际上,这却是一届学生的落幕。周聿南和李滉装好行李,上了车,车载喇叭里大声放着张学友的《吻别》,李滉脑袋被震得嗡嗡响,凑在周聿南耳边道:“现在还有人听这种歌?!” 周聿南一笑,低声回道:“多的是。你平时不怎么坐出租车?” “天天关学校里,没机会坐出租车,这还是我第一次逃自习呢……” “知道不良少年是怎么一步步堕落的么?就是从第一次逃课开始……” 李滉哈哈大笑,伸手捋了一把周聿南的头发,回敬道:“你问司机叔,看咱俩谁更像不良少年?” 小袁被点到名,微侧脑袋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俩都是一股学生气,哪儿像不良少年?不过聿南打扮得时髦呀,看着像大学生。” “可能是没穿校服吧,校服忘记丢哪去了……”周聿南小声嘟囔。 从车上下来后,周聿南和李滉在烧烤店临门的位置坐下,周聿南把菜单推给李滉,李滉随手点了几样,又将菜单递回周聿南手边。周聿南问:“想试试啤酒么?” 李滉一愣,脱口道:“你会喝酒?” 周聿南托腮轻笑,答:“不怎么喝,以前我爸有时带我出去参加应酬,会喝一点,来么?” “好……那要几瓶?” “一瓶?我们分一分。” 一旁的服务员抄好菜单,转身给他们拿酒。那酒瓶的包装,像未加开垦的荒田,两个白色大字,说不出的丑与俗,周聿南启瓶盖的动作,却很轻巧好看。 黄色的酒液被缓缓倒进塑料杯中,一截白色酒沫忽然溢出杯沿,滑落在锃亮的漆皮木桌上。周聿南随口喝掉多出的那部分,一会儿后,皱眉道:“够难喝的。” 李滉尝了一口,没尝出什么滋味,对周聿南道:“难喝就别喝了,酒对身体不好,我爸总说‘酒色财气’是四大忌……哎,说起来这个‘气’是什么东西?生气吗?” “不太清楚,好像跟‘不服气’的‘气’差不多意思?” 服务员端着烧烤过来了,一个个铁盘铺满餐桌,让李滉的手有些没地方搁。他往周聿南碟里搛菜,挥手让服务员撤掉空出的盘子,正准备问周聿南要不要孜然粉时,周聿南忽然语气慵懒地问:“下午你同学到底说了什么?想听。” 李滉心里默默叹口气,想插科打诨蒙过去,又想起周聿南已问了两遍这件事。依周聿南敏感的性格,估计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答案都想过了,于是李滉缓缓道:“他说我……”李滉顿了顿,他从小听过的腌臜话并不少,可他自己说不出那些话,也不愿复述别人说过的那些话。周聿南不会知道,他的追问就像块石头,堵住了李滉刚缓下的胸口,让李滉立刻喘不上气。 像往常一样,下午测了一次生物。李滉是科代表,负责收答题卡,他前脚刚把收上来的答题卡带到教师办公室,王笠就偷偷摸摸地跟了进来,说是要在生物老师桌上取份练习册。 李滉没多想,转身出了门,结果一个同班的女孩火急火燎地跑来,说自己把试卷当成答题卡误交了。李滉拿着她的试卷,又往办公室里走,这时,缩在办公桌后、正抄袭他人试卷的王笠,一下暴露在李滉的眼前。 李滉夺了他的笔,说:“一次小测而已,没必要吧?” 王笠激动得脸色通红,面上一半是羞愧,一半是不忿。李滉抽走他手底下的答题卡,随意瞟了眼,漫不经心道:“你只空了两题,分也不多,下次写快点就好了。” 王笠起身要夺试卷,李滉吃了一惊,转瞬的“嘶”声过后,王笠的试卷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块“拼图”。李滉有些愧疚,刚要道歉,王笠却像串炸开的爆竹似的,一推李滉胸口,骂道: “死同性恋!干嘛阴阳怪气的?这两题我写就写了,你管那么宽?闲的慌啊?” 李滉那时的感觉,就像被一道闪电砸中了脑袋。他懵了七八秒,忽然一把夺回王笠手中那半张试卷,道:“是我管的宽吗?你随便找个班里的课代表问问,他们会让你光明正大地作弊?” 王笠古怪地笑了一下。 “好,那我不写了……不过,明天全班都会知道,你是个同性恋!还跟一个高三的娘炮搞在一起,厉害呀!我们班和隔壁班谈恋爱的都没几个,你直接跨……” 一股鲜红的液体从王笠鼻底滑落。 李滉已经回忆不起那一拳下去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现在看来,应该是什么都没想。 王笠就那样“嘭”地一声撞在办公桌上,疼痛使他立即蜷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恶言秽语像喷泉一般从他口中涌出,李滉却似无知无觉。 他极度后悔,也倍感快意。 周聿南听完这些,陷入沉默。他拨了拨面前被风吹凉的烤韭菜,忽感身上一阵的冷热交替。 他拿起酒瓶,往自己杯里倒,倒的不多不少,正好清空。 “你这个同学性格一直这样么?” “嗯,我们班还有两个跟他差不多的,三个人天天混在一块,跟二流子差不多……我听说他们是关系户,不是正常渠道进的我们班。” 周聿南闻言,慢慢笑了起来。似乎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低头看了眼右手的表,说:“自习第二节 下课了。” 李滉说:“走么?屋里闷。” 小袁来了电话,问什么时候来接,周聿南飞快地摁下手机建,回的是“没那么快,我到时给你电话,辛苦了。” 两个人走到庭江边。庭江的水量居绿林首位,是贯通绿林及周边几市的一条大江,每年江岸边垂柳抽芽,碧桃初绽,江心公园就成了市里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在岸边放风筝,远远看去,那些风筝像一只只巨大的黑燕,在晚风中自由地来去。三四年前,李滉也曾放过那样的风筝,不过那时,他还不太会放。周聿南指教他,让他逆着风跑,不要跑得太快,可他呢,却总是兴致勃勃地蒙头狂奔,直到风筝被曳出老远,沾了满地灰,才发现风筝根本没飞起来。 李滉向周聿南说起这件事。周聿南嘴角一弯,说:“你干的傻事还少么?你记不记得,当时你第一次用热水器,不知道热水器要摁两个开关才有热水,结果冲了半天冷水澡,第二天就感冒了?” 李滉微赧,要挠周聿南的腰。周聿南灵活地像只麻雀,几步逃开他的手。李滉往前追,猛地抱住周聿南,脑袋挤在他的肩颈之间。 江心公园的风不冷,还有些温润感。那些风灌进李滉眼底,李滉忽然地眼眶发酸。 他以前没用在李志杰和张悦然面前的那些眼泪,这时全用在了周聿南这儿。 他哭什么呢?哭他自己成熟的太早,而他们又开始的太晚。他想求周聿南别走,别去读什么大学。他会长大,他可以养他。他不必因“画家难以谋生”而发愁,他做他的提奥,做他的守护者,替他挡掉那些不洁与轻侮。一切都很好。 可他真的能做到么?仅说绿林到B市的车费,二百二十五元,就已经是他两周多的生活费。他破除饥饿、困顿、孤独的绝境找到他时,他还是原来的模样么?李滉答不上来。 “你那天说,你想给我弹首歌,是什么歌?” 周聿南抱住了李滉,轻抚他的背。 李滉在泪水里慢慢回答:“你猜猜看。它的第一句是……”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My mind can feel I feel the sorrow oh I feel the dreams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I feel life oh I feel love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提奥:梵高的弟弟,梵高困顿时的赞助者。 文没有大纲,想到哪写到哪,图自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