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小撰/小白蛇历险记》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妖魔小撰》作者:奶黄球 文案: 小白蛇历险记。 小蛇的日常:出门闯荡,遭遇恶妖,被大蛇叼回家。 大蛇的日常:养小蛇,搞基建,谈恋爱。 cp:重明x白岐(小蛇x大蛇) 注: ①主攻文,弱攻强受 ②年下,受圈养攻,老父亲受 ③小甜饼,真的甜 内容标签: 年下 灵异神怪 奇幻魔幻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重明 ┃ 配角:白岐 ┃ 其它: ☆、蚀骨山 草叶掩映中竖立着一道界碑。 ——说是竖立甚至不大妥当,更像是教人无心斜插在那里,歪斜的模样有些不成体统。 那个界碑不甚起眼,被不知名的野花簇拥着,一面因常年不见光生了青苔。石碑朝阳一面歪歪扭扭划了几道弧线,像是醉汉跌倒时候胡乱划拉出来的线条。几道线条随意叠在一起,杂乱又深奥,至今没人、也没妖能参透这信笔所书究竟蕴藏何等天机。 界碑一侧,一行人却是严阵以待。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头,身躯有些佝偻,满面肃容,目光直直盯着眼前之人:“斑豹,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去?” 唤作斑豹的是一个颇为健壮的年轻人,一身斑纹短打,露出两只肌肉盘虬的手臂,闻言坚定地点了头:“龟先生,不必劝了,我意已决,这次一定要将巧巧带回来。” 一边因为个头矮被挤在豹群里的阿纹,却是急得快要跳起来:“叔叔,不能去啊!出了这界碑,就不再是妖魔道所辖。龟爷爷说了,外面有很多大妖,专吃我们这种有些道行妖怪!” 同样是幼年小妖的重明,原本在一旁低着头发愣,试图在土堆里翻找到蚂蚱的踪迹,头顶上几只妖怪叽叽喳喳说了什么他也没大听清,直到被情急之下的阿纹狠狠拽了一把,才堪堪回过神,和阿纹一起劝道:“斑叔叔,不能去……” 可惜重明一年到头不是冬眠就是夏眠,睡得多了,反应向来比人慢半拍,不要说眼前是群性急的豹子,就是比起龟爷爷都要迟钝一些。 重明话没说完,被阿纹拖着一起上前去拉斑豹,想通过行动阻止斑叔叔为了一只母妖跑出去送死。 重明被拽着跌跌撞撞迈出去几步,阿纹则是因为拉着这么一个拖油瓶,没能追上斑豹脚步。 斑豹一步越过界碑,霎时间,狂风骤起,天幕像是教人重重压了一把,巨大的黑影自蚀骨山巅笼罩下来。 若重明记忆不差,前方不远处这座山上,住着的应当是一只熊妖,往常便在界碑另一侧守株待兔,吃些胆大试图离开妖魔道的小妖打牙祭。 妖魔道中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但这规矩只在界碑里才有效,若是出了界碑,便意味着回到最原始的世界里,听天由命,妖吃妖、妖吃人、又或是人吃妖,妖魔主一概不予理会。 也是因了这些规矩,妖魔道里才会有重明和阿纹这样幼年小妖的生存空间。若是放到外界,这种小妖还未成年,怕是一早便被强大的妖怪吞入腹中了。 界碑一侧的妖怪们安逸惯了,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被天地异象吓破了胆,尖叫着四窜。斑豹早已下定决心,如何也不肯后退半步,咬紧牙关,顶着狂风前进。 此刻,以界碑为分割,硬生生划开两个世界,一面风狂雨骤,一面草木丰茂。 阿纹吓得脸色煞白,却还是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大喊着斑豹的名字,希望让叔叔回头是岸。 龟爷爷恨铁不成钢,一边用力敲着拐杖,一边去拉阿纹:“小豹妖,别劝了,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龟爷爷所言不虚,阿纹此刻站在界碑里侧,按理说是属于妖魔道所辖,熊妖的飓风也未曾席卷此地。 可这面界碑,如字面意义上所言,真的只是一面界碑而已。 妖魔主从未在此布下屏障或是结界,连界碑本身都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是以方才斑豹轻易出了妖魔道。至于外间风雨为何不曾越过这道石碑毫厘,只能说是因为妖魔道主的威信。 ——说来也是可笑,就是靠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妖魔道自成立以来上百年,从未见妖兽越界。 可这不代表今日熊妖开了胃口,不会趁着妖魔主不在,偷偷越过几分,将界碑后的小妖一道捉去下饭。 妖怪亲缘关系本就淡薄,对于妖族更是没有什么归属感,为了修炼吃些有修为的小妖再正常不过。便是妖魔主,当年划分妖魔道也不过一时兴起,平日有了空便管上一管,若是不得空,外界妖魔越界吃几只小妖,不在眼皮底下也没什么妨碍。 外边的景象早就看不清了,斑豹的背影模糊在一片飞沙走石中,那风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再另一侧都能感受到不断鼓噪的气流,草叶被吹的沙沙作响。 “阿纹……”重明刚张嘴就灌了一肚子的风,却还是想努力劝劝自己这位艺不高胆却挺大的朋友。 重明话刚开了个头,满腹劝慰之语还没吐出个头绪,盯着盘中餐许久的熊妖终于忍无可忍,裹着黑色飓风冲了过来。 阿纹只觉身侧传来一股大力,接着自己便扯到了数丈开外,而他方才站着的地方被巨大的气流卷出一个大坑,依稀可见风暴后熊妖黑色的指甲。 阿纹心有余悸地看向重明,心道这只小蛇妖看起来傻乎乎的,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昨晚上被他一劝就跑过来冒险,也不知道怎么活到这么大——没想到这种时候却足够义气。 到嘴的鸭子飞了,熊妖大吼一声,自漫天尘暴中现出原形。 那是一只个头似小山般高大的妖兽,黑色的皮毛如铁甲一般密不透风,瞳孔呈一种幽绿的颜色,一个指甲盖就能同时罩住阿纹和重明。 族里的长辈一早就教过阿纹,这个世上,凡大妖往往不爱化作人形,越是活了千百年的妖兽,就越瞧不起人类,认为人形只是后来小妖们不得已混迹人界的皮囊。 阿纹此刻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顾不得斑叔叔,拽着重明拔腿就跑。 可惜熊妖没打算教晚餐们再逃一回,只见它大爪一挥,风沙肆虐,比先前猛烈数倍的风暴直直冲二妖卷了过来。 阿纹不敢回头,因为不可自抑的恐惧,额头上豹纹隐隐冒了出来。 重明还要更夸张一点,他打小便是如此,一害怕就变作原型。此刻只见重明身上金光一闪,半道上凭空冒出一条筷子粗细的小白蛇,落了地便直直蹿了出去,下意识往界碑底下躲。 阿纹见此一幕简直头都要炸——躲哪不好,非要去那交锋的是非之地? 暴烈的风沙席卷而至。 挣扎无用,阿纹索性闭上了眼。 预料之中被切成碎块的疼痛并未到来,狂风骤雨像是在瞬间消匿,轰轰烈烈的沙暴仿佛骤然被远远隔离开来,变作一片平静祥和。 阿纹小心翼翼将眼睛睁开一线,看见的便是还是原型的重明,被人提着尾巴,揣到了袖子里。 他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一身衣衫白得刺目,宽袍广袖,衣袂翻飞间乌黑的头发垂在耳畔,和白衣形成奇特的对比,容貌俊美异常。 男人用指尖点了点小白蛇额心,颇为熟稔的模样,温声问道:“怎么跑来这边了?” 重明扭了扭身子,挣扎着想要从对方的袖子里出来,一面回道:“朋友的叔叔要出远门,来这里送行。” 男人一怔,旋即笑笑:“…是该交朋友的年纪了。” 说话间,男人的目光投了过来,阿纹下意识板正了身子。 男人面貌俊逸,骨像亦是绝佳,容色料峭如霜似雪,自有一番高绝气度,只是眉宇间温和恬淡,唇畔笑容亦是柔和,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 那人只略略扫了阿纹一眼,转而问重明道:“那是豹妖,怎么会交这么一个朋友?” 阿纹闻言,悚然一惊,照理来说,不论什么妖怪,化形之后,虽然保留原有习性,却也断不至于教人一眼看破原型,除非…… 重明倒不似阿纹大惊小怪,只是道:“他待我很好,还请了我吃了山鸡。” 男人温声道:“那你可知豹妖自古以来便与猫妖有些亲缘?” 听到”猫妖”二字,小蛇身子猛地弓起,先前还不断试图往外爬,这回可好,直接一头扎进了袖子里,连带着尾巴也缩了进去。 “若我所见不差,这小豹子的母亲便是猫妖。”男人不紧不慢道,说话间,抬眼瞟了眼阿纹,“小妖,我可有说错?” 阿纹被这目光一扫,像是被死死定在了原处,连带着四肢都不听使唤,明明眼前之人没有丝毫威胁之意,却莫名感到比遭遇熊妖时恐惧更甚。阿纹结结巴巴吐出来一句:“母亲确、确是猫妖。” 重明蜷成一团,闻言气得哼了一声。 男人挪开了视线,低头拨弄两下袖子里的小蛇。 阿纹刚松一口气,还没站直身子,抬头一看险些跌倒,只见巨大的熊妖,双手扑在罩子上,不断试图把他们塞进嘴里,蹭的到处都是口水——原是方才男人设下结界,隔绝了外界的风沙,却也将他们困在这样一个“水晶球”里。 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然被拖出了界碑守护的范围之外。 也就是说,熊妖若是在此地吞了他们,便是妖魔主亲自驾临,也无权指摘些什么。 透明罩子被熊妖身上黑色的雾气吞噬,几回合下来,破开一个大洞。 熊妖直直盯着那个大洞,却没有乘机吞了他们,而是趴坐于地,身后是蚀骨山和漫天风暴。熊妖口吐人言:“白岐,此处已非妖魔道所属,你无权干涉。” 男人略一颔首,和善道:“确实如此,你自便即可。今日多有叨扰,先行一步。” 说罢,解开残余的结界,转身便要离开。 熊妖得寸进尺:“将你袖里的小蛇留下。” 白岐偏过脸来,温和道:“哦,你要吃它?” 熊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妖怪,明明有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大道浩渺,作为千万年来唯一一个修得真仙之体的蛟龙,却偏要化为最下等的人形,开辟妖魔道,只为了庇护一帮弱小的妖兽,当真是丢尽了他们这些上古妖魔的脸面。 熊妖方才轻易破开了对方的结界,顿觉眼前这条蛟龙并不似传说中那般有着通天之能,况且此蛟不食妖兽血脉,单靠自己修炼,怎会有多少精进,一时间有了狂傲,大言不惭道:“这里可不是你那妖魔道,一大通破烂规矩,妖吃妖有什么奇怪?” 白岐嗯了声,竟像是颇为认同一般:“说的在理。妖魔之间,从来没什么道理好讲。” 话音未落,像是石子投入水中,天空中聚拢的阴云层层荡漾开来,云开雾散,天光乍破。自云雾中伸出一只金色的龙爪,轻巧一握,捏碎了飓风沙暴,连带着将通体漆黑的熊妖抓在掌中,朝蚀骨山摁了过去。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短短几息时间,那金色龙爪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压,把蚀骨山生生摁出了一个坑。 ——蚀骨通天眨眼成了蚀骨入地。 方才还大言不惭的熊妖,吐了一地的血,倒在坑里奄奄一息。 重明听动静,知道外面打完了,用尾巴扫了扫白岐手腕,从袖口探出一个脑袋,白色的蛇身和对方的白衣浑然一体:“我喜欢这,有蚂蚱吃。可以常来吗?” 白岐摸了摸小蛇脑袋,笑道:“自然可以。” 阿纹还没从方才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那个性情温和、看似很好说话的男子一挥袖,竟是将在此竖立百年的界碑直接从土里拔了出来,轻轻一弹便飞到了远处,在蚀骨山后重新立了下来。 那人道:“从今往后,蚀骨山便属妖魔道所辖。熊妖,你可有异议?” ☆、俱往矣1 四百多年前,重明还不叫重明,只是一只刚刚开启灵智,尚未学会化形的小蛇。 那时候,世上没有妖魔道,妖吃妖屡见不鲜,作为生存的基本法则,牢牢刻在每一个妖魔的脑海里。对于开启灵智的妖物,尤其是重明这种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小妖,没有父母亲族的庇佑,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等于没有。 ——找不到食物吃是一方面,被妖找到了当做食物吃是另一方面。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重明听到外面震天巨响,从树洞里探出个头,头顶上忽然落了什么东西,吓得他猛地弓起身体,定睛去看,原来是一片火红色的羽毛。 远处传来鸣禽的尖啸,林中鸟儿应和一般,扑棱棱扇起翅膀四蹿而飞。 重明记得自己住的这片树林很是偏僻,平日里也没多少妖气,林中最厉害的是一只巨大的鸟,唤作鴖,尾羽赤红,还会喷火,唯一一个优点就是不吃修为不过百年的小妖。 清晨本该是鴖出门觅食的时候,林中应当妖气稀薄才是,可今日妖气浓郁的简直要将重明掀翻。 一些修为稍高的妖兽有所察觉,早早叼着自家小妖跑没影了,只有重明懵懵懂懂蜷在树洞里,还奇怪今日为何有如此厚重的妖气。 伴随着尖锐的啸叫,赤色大鸟重重砸到地上,像一颗火球,落地那刻连大地都随之震颤不已。 紧随而来的是一条银蛟——说是蛟也不大合适,它的头上已然有了龙角,只是四爪尚未成型,而那浓郁的妖气便是自这条蛟龙身上散发。 蛟龙像是一条白色的缎带,自天幕垂落而下,动作迅疾无比,下一瞬间,便活生生扯掉了鴖的翅膀,鲜血溅得四处。鴖张开嘴,一边尖叫,一边想要发出最后的攻击,却只吐出一个微小的火苗,接着便被蛟龙扯下了头颅。 重明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妖吃妖的全过程,看得心惊胆战,尾巴打结,生生把自己缠成了一个毛线团。 重明努力想要往树洞里躲,却因为缠住了尾巴,跑也跑不掉。 进退维谷之际,重明一抬头,猛然对上了蛟龙金色的竖瞳——不知何时,蛟龙吃完了鴖,到了他居住的树洞旁,歪了脑袋,嘴边还沾着捕食时留下的血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重明吓得半死,一边努力后退,一边嘶嘶吐着信子。下一瞬间,眼前一黑,竟然是被蛟龙张嘴吞了下去。 蛟龙并没有把他咽到肚子里,只是含在了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重明只记得黑暗中,周围一片黏糊糊的,时不时还会晃动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和鴖一起被消化,成为大妖的养料——他尾巴还缠在一起,估计到死也解不开了。 重明还没考虑好自己去世时候摆什么姿势比较妥当,眼前白光骤现,就这么被蛟龙囫囵吐了出来。 重明滚了圈,半条蛇陷进柔软的草叶里,只冒出一个蛇头。 他打量了一番周遭,发现自己现在在一棵巨数树最顶端的枝丫上,不知什么妖兽在此搭了一个窝,里面垫的全是嫩绿的草叶。 蛟龙拿巨大的脑袋拱了拱他,张开嘴,学着人类发出声音:“…小乖乖。” 重明险些被拱得翻下树杈,扭着团作一团的身体,努力往后一退再退。 没等他退到窝巢边缘,一阵飓风自身后卷来,重明被生生卷到了半空,低头却看拔地而起一只青色大鸟,愤怒地啸叫着,张开翅膀朝他扑了过来。 重明被气流裹挟着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才堪堪反应过来,蛟龙给他住的这漂亮巢穴原来是有主的。 ——但他很快又落回了草叶堆里。 没等青色大鸟和重明计较窝巢的归属问题,蛟龙欺身上前,尾巴一甩,将大鸟整个卷了起来,随后狠狠砸到地上。接着就跟拆解鴖的流程一样,先是拔下了青色大鸟翅膀,然后一口咬下了对方脑袋。 原来草叶铺就的小窝,在蛟龙和巨鸟斗法时被吹的七零八落,不能用了。蛟龙便挑选了大鸟脖颈上最柔软的绒毛,给重明搭了一个新窝。 巨鸟也被蛟龙拆开来,蛟龙还特意留下了心脏给重明当晚餐。 重明蜷在羽毛堆里,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个头还大的红色肉块,再怎么努力张嘴也没办法吞下如此硕大的晚餐。 蛟龙便贴心的把肉弄碎了喂给他,一边喂一边喊他“小乖乖”。 往后数百年的日子也是如此。 自打被蛟龙带着住到了这颗巨树的树冠上,重明似乎就被这么养了起来,蛟龙每天都会给他带来各式各样食物,大小正适合小蛇的个头。由于切成了碎块,大多数时候重明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重明幼年颠沛流离,养成了习惯,见到食物哪怕事后撑着也必定吃完。而蛟龙总是怕饿着小蛇,每次小蛇吃完东西,大妖就觉得他没有吃饱,第二日便会带来更多的食物。 后来重明实在吃不下了,可他尚学会未化形,自然也说不出话,只能用行动表示,开始隔三差五闹绝食。 重明不吃饭,蛟龙就拿舌头舔他,舌头比重明脑袋还粗,把小蛇舔得东倒西歪。 大约十年之后,一日闹绝食,蛟龙惯例拿舌头舔小蛇脑袋,重明蜷着蛇身不停往后躲,压倒了一大片青色羽毛,蛟龙一低头,才发现小蛇尾巴不知何时缠成了一团。 蛟龙化作人形,替小蛇解开了尾巴上的结。 那是重明第一次见蛟龙的人形,也是第一次知道蛟龙的名字唤作白岐。 而化作人形的蛟龙更喜欢用手指摸他的脑袋。 重明花了十年时间,用尽各种方法,没能解开尾巴上的结,却被化作人形的蛟龙不到一盏茶时间轻松解开。也是从那以后,小蛇开始有了化为人形的渴望。 小蛇虽想变作人形,却不知如何修炼,一年到头除了冬眠,就是夏眠,饿了自然会有人送上食物。他所要做的只是盘在窝里,乖乖等蛟龙回来喂自己。 偶尔出门放风,蛟龙便会把他含在嘴里,飞到了地方再把小蛇吐出来。 也导致重明百年来去过许多地方,却大多数时候不知道哪是哪。 时光如流水,小蛇被养在树冠上,懵懵懂懂,灵智虽开却不谙世事,除却幼年时期一段经历,后来被蛟龙天天好吃好喝养着,与世隔绝,不知妖心险恶,一百岁了还以为自己名字就叫“小乖乖”。 若不是后来遇到了名唤重明的大鸟。 *** 百年匆匆而过,小蛇还是那只缩在窝巢里的小蛇,除却身子比来时粗了一圈,看不出旁的变化。而蛟龙作为上古妖兽,已有数千年修为,厚积薄发,眼看化龙之日在即。 日复一日下来,小蛇也渐渐注意到,日常给他送来食物的蛟龙,头上一对角愈发完整,下腹也隐隐生出了五爪形状。 蛟龙若要化为真龙,修得真仙之体,与天夺道,还需经历九死一生的雷劫。 白岐倒是从未想过身死道消的问题,他修行之路一向顺遂,占尽蛟族功德与命数,夺得几分天机不在话下。 只是天劫到来之日,淬骨伐经,他总不可能如平常一般把小蛇含在嘴里——雷劫劈到他身上倒还勉强,若是换了旁的妖魔,玄雷还没落下,仅天威一压,恐怕已经灰飞烟灭。 白岐临走前,给小蛇留下了许多食物,并在林子外布下结界。而这片林子,也就是后来的神木林。 蛟龙一走,偌大的林子里只剩小蛇一个活物——蛟龙生怕自己不在时候,辛辛苦苦喂大的小蛇被人叼去成了腹中餐,便先一步吃掉了林子里的妖魔——一日两日还好,时间一长,难免寂寞了些。 小蛇年纪尚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在树冠上待着,就只能追自己的尾巴玩,哪里有外面世界丰富多彩。 小蛇循着蛟龙残留的妖气,爬下了树,一路到了爬妖气隔断的地方,正好是结界边上。 可惜蛟龙的结界是双向的,不仅阻拦了外界的妖物,也将小蛇困在了此处。 小蛇试图闯了几次,未能出林子半步。直至一日,结界外天降大雨,地面被雨滴砸出细细小小的坑洼。小蛇灵机一动,在地下钻了个洞,绕开地面上的屏障,就这么轻易跑出了圈养他上百年的林子。 可怜蛟龙一身傲骨,从未委身钻过地洞,竟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个偏门法子。这一回的惨痛教训,也导致后来白岐布下结界都是呈球形,把地底也一概囊括了。 小蛇出了林子,同时也迷失了方向。外面不像结界中受大妖庇护,雨水分毫不留情面,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在地上冲刷出一道又一道水痕,最终汇聚在一条小溪中。 小蛇不知道去哪,便沿着此处唯一会动的溪流走。 雨水冲刷过后的土地泥泞,溪岸又湿又滑,小蛇多年蜷在窝巢中,不怎么动弹,导致现下连爬行久了都很费力,一不留神身子一滑,直直跌进了小溪中。 暴雨之下,水流湍急。 蛟龙仔细喂养了多年的小蛇,就这么被溪水一卷,冲走了。 ☆、俱往矣2 小蛇迷迷糊糊醒来,外面已是雨过天晴。 他下意识扭了扭身体,却没有平常的轻松自在,反而笨重的厉害,想把自己盘作一团,却尝试半天都未能成功。 等他费力撑开眼皮,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低头却见两条粗短的小腿,往上一看,还有一截白花花的手臂。 小蛇受此一惊,彻底清醒过来。 ——竟是他落入溪中之后,误打误撞化作人形,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男孩。 此刻他正处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中,雾气缭绕间,叶片又厚又重,呈一种鲜嫩的翠色,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影。 “你醒啦。” 小蛇循声望去,看到粗壮的枝丫间蹲着一只火红的大鸟,与鴖的模样不同,此鸟全身赤红,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尾羽,毛色光鲜靓丽,在太阳底下一站仿佛会发光。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实在怪不得重明,自打他离开树冠便不曾进食,算来已有五六日,还没加上在溪水中沉浮的时日。 大鸟从树上跳了下来,扑棱着翅膀落到他面前,张嘴便抛出一连串问题:“你是什么妖?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到我们族中?” 小蛇紧紧盯着大鸟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吞了下口水。他方才化形,尚不会人类的发音方式,只记得大妖常常唤自己名字,囫囵道:“我叫小乖乖。” 大鸟闻言,狠狠抖了抖羽毛,一脸嫌弃地瞧着他:“问的是你大名。” 小蛇张开嘴,努力半天,却没发出声。 大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问道:“刚化形?” 小蛇点头。 大鸟又问:“多大了?” 小蛇伸出两只手,五指张开。 大鸟道:“十岁?” 小蛇摇头。 大鸟思考片刻,不确定似地问道:“……一百岁?” 小蛇点头。 “一百岁,刚刚学会化形。”大鸟张着一张鸟嘴,活像吞了块烙铁,忍不住嘶了声,“不瞒你说,我十八岁就学会化形了。” 看眼前的小孩一脸蒙昧无知,约莫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来的妖兽,大鸟又道:“这会儿才学会化形,怕是族里待你不好,八成也没个正经名字,就把我以前的名字送你好了。以后你就叫重明。” 赐名之事,向来由本族长老一肩扛之,换做同辈未免有些逾越。大鸟欺负眼前是只未开化的小妖,越俎代庖,暗自做了一回长辈。 大鸟大发慈悲赐完姓名,十分自来熟地拍了拍他肩膀:“记好了,你叫重明。” 小蛇似懂非懂,点点头,费力地跟着念出“重明”二字。 从此往后,大鸟屁股后头就有了一个唤作重明的小弟。 一百多年过去,小白蛇幼时的记忆大都模糊,只记得妖怪会吃妖怪。后来被大妖圈养起来,多年不曾经历同类相残的场面,恐惧也就渐渐淡化。 大鸟名叫遗晴,本体乃是重明鸟,是传说中能够搏逐猛兽、辟除邪祸的神鸟,更可贵的是,重明一族以琼玉的膏液为食,从不捕食其他妖兽。重明鸟一族自化形之日起,算作成年,成年之后便由族中长辈赐予姓名,幼年期的重明鸟一族则统一唤作重明。 ——原因无他,就算是天性良善、避世而居、注重哺育幼鸟的重明一族,幼年小妖的存活率也低的令人发指。 妖魔横行的世道下,就算再怎么与世无争,总避免不了旁的恶妖趁守备薄弱,捕食幼鸟。 也是后来,小蛇才知道遗晴今年尚不满百岁,妖魔向来按年头论辈分,应该做自己的小弟才是。只是重明一族生活丰富有趣,每日都有瞧不完的新奇玩意,加上小蛇平日里没有同龄的蛇族,便是同龄的妖魔也不曾见过,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也就不与大鸟计较这些。 遗晴每日清晨,天还不亮,便会坐在最粗壮的枝桠上,吸取草木灵气。等小蛇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已经到了出门寻找午餐的时候。 在重明一族里的日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妖会好心投喂他,就算出门觅食,吃得也都是些草籽野果。朋友一家都吃素、不杀生,小蛇寄人篱下,也不好太过特立独行,况且一百多年下来,他只知道吃和睡,从来没学过如何捕食妖兽。 日复一日下来,小蛇吃素吃得面如土色,好不容易养胖的身体,再度瘦成了一根筷子,饿得不行了,开始学会偷偷在土里翻蚂蚱吃。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一日遗晴实在受不了,大清早把小蛇从树洞里拖出来,张嘴便问:“妖兽想要变强大,须得每日修行不辍。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这一身修为究竟从何而来?” 彼时小蛇已经能说出简单的字句,就是睡到一半脑子不大清醒,下意识问了句:“我有修为?” 遗晴险些喷出一口火来:“你年纪不过百岁,一身妖力却比族中长辈不遑多让,虽不知你为何迟迟不曾化形,可根基深浅我还看得出些皮毛。否则林子里的小妖们为何见了你总是退避三舍?” 小蛇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偶尔出趟远门,所到之处,林子里的小妖便尖叫着一哄而散,蹿的一个比一个快。只是那时他还不大清楚原由,以为自己和大妖呆的久了,身上沾染了蛟龙的气息,才会让小妖们如此恐惧。 小蛇虽则不谙世事,脑子却不笨,歪着脑袋思考片刻,回道:“许是长辈喂养出来的。” 妖吃妖,除了必要的进食之外,无非是为了获取对方身上的妖力。虽不能完全消化所食妖物一身修为,终归对修行有所裨益。显而易见,吃得妖魔修为越高,对自身修为精进也就越大。 蛟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分挑食,平日里向来不屑于吃些小妖小魔,食物从来都是盘踞一方的大妖,而给小蛇带来的食物更是妖兽一身修为凝聚的部位。 小蛇吃了一百多年的大妖,塞到肚子里却不知如何炼化,导致如今才有这点修为,已经算得很不争气了。 可惜蛟龙也是头一回养活物,不知道幼年小妖修为应当如何;小蛇没有长辈指引,也不懂如何修行。两妖就这么苟且了一百年,小蛇蜷在窝里还未化形,四目相对,竟然都还觉得挺正常。 遗晴奇道:“长辈于你修行提供如此便利,竟不曾为你取名?” 照小蛇这个懒散性子,能强行灌出如此之高的妖力,不说重明一族,就是放眼整个妖魔界,都称得上是闻所未闻,族中长辈待他已经算是溺爱过分了。 小蛇低着头,不说话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遗晴暗道自己无心之言怕是戳到了小蛇伤疤,便不再追问。 不是小蛇不想说,实在是他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和蛟龙的关系。可以说,打出生以来,这个世上待他最好的,便是那条无亲无故的蛟龙。 ——虽然不曾说出口,大妖待他如此之好,小蛇一度以为他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爹。 *** 另一边,大妖修得真仙之体,化而为龙,历劫归来,却没在羽毛搭的窝巢里找到嗷嗷待哺的小白蛇。白岐循着小蛇留下的气味,把神木林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结界边缘,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地洞。 地洞是自内向外挖出来的,也就是说,是小蛇自己不甘寂寞,离家出走了。 先前就说了,蛟龙活了千万年,却从来没养过活物,更不要说这样脆弱的幼崽。他不知道这种时候,是坐在这里等小蛇玩够了自己回家,还是出门把小蛇强行带回来,要是小蛇想要出门闯荡一番,半道被自己捉回来会不会不开心? 万一不开心了,回头又不知道得哄上几百年。 蛟龙从天亮思考到天黑,在神木林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龙威四散开来,惊得附近大妖纷纷举家搬迁。 最后蛟龙决定,还是先找到小乖乖,询问一番对方意见再说。 雨水冲刷后的妖气分外稀薄,白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小蛇的气息,循着气味追了一路,最终到了一条小溪旁,属于小蛇的气息也断在了此处。 白岐不耻下问,一把将守在此地的鼹鼠精从土里挖了出来,在鼹鼠妖惊恐的表情下,仔细询问了当日始末。 蛟龙这才恍然大悟,自家小乖乖原来不是离家出走,是被水冲走了! ☆、俱往矣3 那是一日午间,小蛇惯例随重明一族的小辈们出门觅食,一行妖来到一片茂林,入目所见便是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古树。重明族的小鸟们飞上树,正待寻些野果草籽,小蛇则低着头在石块的缝隙间扒拉蚂蚱踪迹。 林中本是一片静谧安详,骤然听得枝叶簌簌作响,那巨大的树冠竟是无风自动,整个林子逐渐被一层墨绿色的雾气缠绕。 不像小白蛇拿捏不准化形的要领,到现在还是稚童模样,重明一族向来以原型示人。站在最高枝杈上的遗晴最先察觉不对,拍了拍翅膀,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哪料想飞到一半被半空斜斜掠出的藤条缠住了脚踝,长长啼鸣一声,被藤条缚住翅膀倒提了起来,藤条犹不罢休,一圈圈套上去,将遗晴活生生包成了个青翠欲滴的茧。 浓雾更甚。 平地起波澜,几乎同一时间,四面八方冒出来的藤条飞速缠绕住其余的重明鸟。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啼叫,这是重明一族特有的鸣声,为的便是呼唤林子另一端的长辈们。 小蛇原本蹲在草丛里翻蚂蚱,掀开厚重的石板,却见密密麻麻的红色小虫猛地四散开来。那是一种小蛇从未见过的昆虫,个头仅有米粒大小,背壳呈一种极为鲜艳的红色,聚在一起看得人头皮发麻。 小蛇没忍住退了步,后背装上树干,忽然间一滴水珠落到额头上。小蛇伸手去摸,却摸了一手的鲜红,还隐隐带着血液特有的腥味。 ——小蛇怎么也算吃了上百年的妖兽,瞬间便察觉到,这滴血水并不新鲜,反而处处透出一股陈腐的味道。 他抬头往上一看,只见藤蔓在树冠之间交错,布成一张浓绿的蛛网。蛛网上挂着的却是各式各样的妖兽,体型或大或小,一部分已经化作白骨,还有一部分正在腐烂,暗红色血肉上细细密密全是方才那种红色小虫,这些小虫啃食速度极快,几息之间便露出皮肉下森白的骨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被包裹在绿色的茧里,看不清楚模样,藤蔓缠绕的缝隙间,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 饶是初生牛犊的小妖,见了此般诡怪景象,也知道这林子大有问题。 小蛇张开嘴想喊遗晴快些离开,还未发声,听得远处断断续续的啼叫。小蛇心下一惊,与此同时,破土而出一条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小腿。 大妖数年如一日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小蛇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吃不下饭的时候会被舔一脸蛟龙的口水,哪里见过此般阵仗,瞬间吓得七魂去了六魂,被藤条一牵,跌倒在地。 猎物即将落网,更多的藤蔓自土里冒出头,冲着小蛇一拥而上。 小蛇于修行一途不用心之甚,以至于一百多岁还始终学不好化形,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害怕便露出原型,倒是歪打正着躲开了夺命藤条。 小蛇左冲右突,在草丛中不分东西南北埋头狂奔,几次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 小蛇被逼至死角,四面八方都是扭动着的藤蔓,还没藤条粗的小白蛇盘成一团,在其中显得格外弱小无助。随着包围圈一点点缩小,眼看无处可逃,小蛇自欺欺人一头扎进土里的时候,重明一族的长老们也赶了过来。 此间滕树已有数百年修为,虽为树妖,却暗中食了不少其它妖物,且在自己盘踞多年的地盘,占着主场优势,还有那些诡异的红色小虫在一旁伺机而动。 重明一族人数众多,走得却是正经修行路子,不食妖魔,修为自然进展不快,可一身妖力却是实打实炼出来的,不像小蛇空有万贯家财却不懂得如何使用,术法施展开来可谓收放自如。 两相对照下来,一时间竟打了个平分秋色。 只见半空中十几只火红大鸟将妖树团团围住,妖树也不甘示弱,粗壮的藤条张扬舞爪扭动着,林中火花四溅,树藤如鞭,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斗法正酣,树妖无暇顾及猎物,小妖们被长辈乘机救下,送回了族中,只有遗晴迟迟不肯离开,还在四处找寻小蛇踪迹。 可惜遗晴只见过小蛇人形,每次小蛇一谈到自己的事情就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以时至今日,遗晴也没弄明白小蛇本体究竟是何妖物,也不知道脚边上这个土坑里盘着的就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遗晴正想去别处寻找一番,抬眼却看妖树被打怕了一般,骤然收敛了妖藤,连带着巨大的树冠都似乎往里硬生生缩了一圈。空中蛛网般密布的藤条迅速枯萎,其上悬挂的妖兽白骨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地面上赤红小虫也争先恐后往石头缝里钻,眨眼间林中又静谧如初。 就在遗晴以为树妖此举不过是暗中蛰伏,寻找机会以便偷袭,忽然被自家父亲叼住后颈,生生将他提到了半空。 族中最沉稳的鹫长老此刻一脸惊惶,拍打着翅膀就要率族人离开此地,飞到一半,群妖被头顶一股大力狠狠拍到地上。 遗晴也未能幸免,莫名其妙摔到地上,想要爬起来,后背却像是压了千钧重,怎么挣扎也挪动不了分毫。 天空中浓云如水波层层荡漾开来,笼罩在林中的墨绿雾气眨眼间散的干干净净,自天空的另一端,飞来一只通体缠绕着金光的五爪蛟龙,所过之处,云开雾散,大日若盘。 真龙之威,万妖俯首。 蛟龙在重明族人世代居住的林子上空盘桓了一圈,转而朝向林子的另一端,也就是遗晴和树妖所在的位置。 蛟龙有着一双分枝状的细长龙角,身尾分明,细看时呈现一种水流状的银白色。 此刻,这条蛟龙不偏不倚落在遗晴边上,威压更甚,在他脚下落了一地的赤红羽毛,还有一群慑于龙威而动弹不得的重明鸟们。 遗晴眼睁睁看着蛟龙俯下身,一双金色的竖瞳从他身上扫过,接着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从土地里挖出一只筷子粗细的小白蛇。 小蛇灰头土脸,浑身是泥,惊魂未定地盘成一团,遗晴定睛看了又看,才勉强确定这条蛇原本是白色的。 蛟龙伸出舌头舔了舔小蛇,看到全貌,不禁有些心酸,自己不在这短短数月,小白蛇竟然瘦得脱了形。蛟龙张开嘴,想要和往常一样将小蛇含到嘴里,带回神木林。 可这一动作,在所有妖眼中,甚至过去的小白蛇眼里,都是要一口吞了对方的意思。 许是小蛇一身修为极高却从来不会使用,这样易消化的食物实属难得,吞下去后妖植便能成功化形离开这片林子,况且金龙乃是祥瑞,向来性情温和,给了树妖虎口夺食的胆量。 土里钻出一根细细的藤条,缠住了小蛇尾巴。 树妖原意是试探一番,从未想过霸占整个食物,只希望运气足够,蛟龙吃完大半条蛇,留下些许残肢血肉,自己能从中分一杯羹也是好的。 哪料想这一行为刺激了对方,蛟龙忽然发狂,一甩尾巴,将上百年的妖树拦腰劈成两截,不过转瞬,参天古木轰然倒塌,妖树只来得及将大部分感知转移到地下。紧接着,不由分说,蛟龙口中吐出一大团火焰,将整个林子都烧了起来。真龙九火与普通妖族的火焰全然不同,有炼化妖物的功效,若不慎沾上一点,会一直烧到妖物魂飞魄散方才熄灭。 只见传说中庇佑四方、性情平和的瑞兽,一面喷火,一面将地底埋藏的树根尽数掘了出来,连带着躲在暗处的血虫,烧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蛟龙扭过头,准备将地上几只赤红小鸟一并火化的时候,小白蛇总算及时回神,对蛟龙道:“他们是好妖。” 一百多年过去,蛟龙头一回听小白蛇开口说话,只觉小乖乖声音怎么听怎么顺耳,也就不再和躺了一地的小鸟计较,同时撤了龙威。 自打蛟龙从云雾中现形,重明鸟们已经吓得半死,又亲眼目睹了蛟龙纵火烧林,惊恐程度可见一斑。现下没了压制,皆鼓足力气一飞冲天,回到族中举家搬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生养多年的林子。 眨眼间四周空空荡荡,树妖和树林一道烧成了一把黑灰,放眼望去,偌大一片空地只剩下一龙一蛇。 自己家长甫一露面,就威风凛凛打败了树妖,本来是个皆大欢喜好事,却不巧同时吓走了朋友连带着朋友全家,小蛇再度成了孤家寡人。 *** 一番波折结束,小蛇也有了自己的名字,重明。 重明被大妖带回了整个神木林最高处的窝巢,巢穴里有着最柔软的鸟羽,躺下去的时候半条蛇都会陷进去,边上还有蛟龙特意给自己准备的食物。 出门一趟,加上遭遇树妖时的惊心动魄,重明也算体会到生存不易,想自己在大妖的庇护下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每天被好吃好喝养着,却连最简单的化形术都学的勉强,一时间又是愧疚又是感动。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重明勤学好问,每日都要找大妖练习化形术法,数月下来总算有所小成,至少发挥稳定了不知几何。 那一夜星汉烂漫,月华如练,白岐陪学成出山的小蛇一道化作人形,坐在古树最顶端的枝桠间。 妖魔动辄便有成百上千年岁,一心向道,向来不解风情,云生雾绕也好,大日丹朱也罢,左右没什么差别,可小蛇在心底却想更像人类一些。 这些日子,重明虽然学会了说话,却很少与白岐交谈,今夜月色正好,没由来想说点什么。 可惜小蛇不曾混迹人间,与妖族仅有的交谈也全数算在重明一族那几个月,词语匮乏,琢磨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谢谢你。” 白岐闻言一怔,偏过脸,正好看见小蛇微微泛红的耳尖,心中一软,鬼使神差伸出一只手:“不必言谢。” 重明化作人形,没有办法把身体盘起来,只能勉强把头埋在膝盖里,小声道:“虽然不曾说出口,在我心中,早已将您当做父亲看待了。” 白岐想要摸他耳垂的动作一顿,手臂悬在半空,就这么沉默了片刻,改做摸了摸小蛇的脑袋,温声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白岐眼里的重明:童养媳。 重明眼里的白岐:爹。 ☆、意绵绵 千百年前,没有妖魔道,也没有妖魔主,妖和人生活在同一地界,彼此势同水火,妖魔之间同样纷争不断。直到三百年前,九九八十一道玄雷落下,银蛟化龙。此后又过去近百年时间,整个妖魔界唯一的龙,以神木林为中心,立下一共九面界碑,建立妖魔道,凭借一身骨血支撑起整个妖魔道浓郁的妖气和如蛛网般巨大的结界。 这是关于妖魔道成立之初历史最广为流传的版本,重明在豹族的时候,常听龟爷爷和小妖们讲起,和事实有些出入,但也大差不差。 蛟龙是瑞兽,原型出巡时周身祥云缭绕,似乎可保一方平安,但确然没有普度众生的胸怀,之所以没有如过去一般吃掉自己的手下败将熊妖,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数百年的相处之中,重明也曾问过蛟龙来历,据白岐亲口所述,蛟龙原是盘踞在地底深潭里的一头小蛇,通体银白,仔细算来与重明竟是一脉同族,后来断断续续吃了潭子里不少妖兽,逐渐化为银蛟。 再往后就是重明亲眼所见,蛟龙尚未修得真仙之体,为了提升修为,普天之下妖魔都是他的盘中餐,直到后来化而为龙,雷劫淬体之后无需再食妖物血肉,才渐渐改了性子。 至于当年蛟龙为何没有直接将自己吞入腹中,反而费尽周折圈到神木林养了起来,重明解释为是太久不曾见到同族,才生出那么丁点亲近之意。 白岐虽然生出了完整龙爪,奈何小蛇被喂了几百年,个头也只有丁点大小,勉强从一根筷子粗变成了两根,随便一个指甲盖就能完全罩住。大妖不敢把他攥在爪子里,生怕飞到一半甩出去自己也一无所知,化为原型时便如过去一般把小蛇往嘴里含。 可惜后来百年间发生了一些事,小蛇遇到一只猫妖,留下极为糟糕的印象,自此以后,死活不愿往蛟龙嘴里钻。大妖每次想带他出门,甫一张开嘴,小蛇不是扭头便跑就是倒地装死。 白岐奈何不了他,平日里只好化作人形,将小蛇揣在袖子里带走。 打从小蛇化形之术日臻熟练,平常更喜欢变作人形,不能继续住在树冠的鸟巢里,大妖索性给小蛇在神木林里搭了个屋子。 从熊妖口下带走小乖乖,回到神木林,白岐便把不停挣扎着往外爬的小蛇从袖子里放了出来。 重明刚一落地便化作人形,生怕大妖再把它往袖子里兜。 白岐笑了笑不做言语,打量着眼前比自己矮了一个脑袋还多的小孩,沉思许久,也没弄明白小蛇要养多少年才算作成年。 与瘦骨嶙峋的蛇身不同,十四五岁的小孩白白嫩嫩,脸颊上带着点婴儿肥,看上去就被照顾的很好。可是三百多年过去,不说人类,就是一些弱小的妖族,都死了不知几轮,可重明才勉强从垂髫稚儿长到了舞勺之年,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长得太慢了些。 哪怕对小蛇生长规律无知如蛟龙,妖魔道成立百年,其间小妖来来回回不知凡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渐渐也咂摸出些不对劲来。 有所察觉是一回事,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蛟龙活了千万年,除却幼时妖力低微,在深潭中处处制肘,后来一跃化为蛟龙,夺得蛟族百代命数,寻常妖物在他眼中可以说十分不堪一击,何况眼前这只看起来就脆弱到不行的小蛇。 小白蛇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条,白岐不敢揠苗助长,只能慢慢耗着,等哪天小蛇长到弱冠年岁,再将多年心思与他说个分明。 蛟龙料想不错,妖族所化之形,出了同年岁妖力挂钩,也与自身意愿息息相关。重明被大妖悉心照料太多年,一心认爹,不敢长得太快,结果成了今天这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重明年岁还小的时候,没有遭遇猫妖,也愿意被蛟龙含在嘴里,曾经交过几个同龄的小妖做朋友,可惜好景不长,偶尔一回蛟龙现身喊他回家吃饭,朋友动辄便被吓得举家乔迁。 数回下来,重明朋友来了又去,照旧孤孤单单一条蛇,心中难免有些怨言,一直想找机会和蛟龙谈上一谈。可惜每次坐下了,看到对方一副慈祥和善、温柔体贴的模样,想到平日里大妖便对自己言听计从,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甚至还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 ——蛟龙与他不同,妖魔道成立以前,哪怕同是妖物,彼此之间大都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哪里需要交什么朋友。白岐之前作为,应当是无心的。 再后来,白岐开始以人形示妖,周身浓郁的妖气收敛,外加人身本就一副斯文儒雅的样貌,至少再没有小伙伴见过重明家长后扭头就跑的场面出现。 饶是如此,重明身边同龄小妖也只有寥寥几个,是以他打心底还是很珍惜阿纹这个朋友。 虽然小豹妖隐瞒了他母亲是猫妖的事情,可重明也从未和他讲过自己与猫妖的恩怨,互不相欠,也没什么责怪对方的理由。况且界碑边上兵荒马乱,阿纹被熊妖的罡风刮到,还不知现下如何。 重明思前想后,虽然出了熊妖一事,甚至连白岐都露了面,两妖以后八成做不了朋友,但还是想再去看上一眼。便趁着一日蛟龙不在,化做原型,跑出神木林,偷偷溜去了豹族。 重明一路上了豹族聚居的半山腰,没有见到阿纹,先看到了斑豹。 斑豹住在溪水边上的小木屋里,重明过去常常在这里和阿纹玩闹,他从窗户缝里探出个脑袋,一眼便瞧见躺在木板床上的斑叔叔。 记忆中的斑豹身材魁梧,意气风发,一拳便可打断三人合抱的大树,是族中鼎鼎有名的妖兽。如今却寂寞的躺在那里,兽皮所制的被毯下,他的一条腿不翼而飞,身材亦是单薄不少,满脸胡茬,垂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探头探脑的小蛇,整个妖看起来既颓废又绝望。 门被推开,龟爷爷住着拐杖走了进来,他的右手手臂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概是熊妖发狂时受到了波及。 龟爷爷看到斑豹,长长叹了一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何必如此呢?” 重明顺着望过去,方才注意到斑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草蚱蜢,放的时间久了,编织它的草叶已经枯萎发黄,蚱蜢的触须曾经碎掉一半,又被人小心拼合起来,至今还能看见拼接的断口。 斑豹抬头看见是龟爷爷,整个妖看起来分外激动,险些从床上跌下来,他哑着嗓子嘶声问道:“有巧巧的消息了吗?” 重明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回忆起来巧巧就是斑豹要找的那只兔妖。 他和阿纹之所以到妖魔道的边界上送行,后来遇到蚀骨山上的熊妖,就是因为斑豹要去找一只兔妖。斑豹和那只名叫巧巧的兔妖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哪料想天不遂人愿,一日巧巧上山寻找草药,被路过的大妖掳走,带出了妖魔道。 一开始,阿纹和他说叔叔要离开妖魔道找寻一只兔妖,重明内心其实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若那大妖与白岐一般,离开妖魔道后,这么一只兔子怕是早早成了腹中餐。 但斑豹却坚定地认为巧巧是被大妖拐去做了小妾,此刻就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等着他去救自己。 自妖魔道建立以后,在此出生的妖怪享尽了安逸的生活,总不免有些天真痴傻。 龟爷爷如今已有三百多岁,经历过妖魔横行的混乱世道,看着眼前的年轻豹妖,对方兼具初生牛犊的悍勇和愚昧无知的痴傻,一时间竟不知该横加阻拦,还是叫对方放手一搏。 斑豹从床上跌了下来,断了一条腿,却还是挣扎着死死抓住了龟爷爷的衣摆。草蚱蜢脱手而出,滚了圈,摔到窗户下,背壳沾了一层灰,斑豹却已顾不得了,扬起脸执拗地问道::“巧巧她……究竟怎么样了?” 重明望了一圈也没寻到阿纹踪迹,对斑豹的故事没有太大兴趣,正准备离开,余光瞥见窗户底下的草蚱蜢,没忍住好奇用尾巴勾了过来。 重明回到神木林,白岐尚未归来,没有人陪自己玩,便坐到床上研究起这只草扎的小蚱蜢。可以看出扎它的妖手艺十分灵巧,重明拔了几根棕榈叶,对照着尝试了一个下午,都没能成功学会这门技艺。 重明将草蚱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忽然注意到蚱蜢背后并列写了两行小字,仔细一看,分别是巧巧和斑豹,又联想到斑豹重伤之中仍死死攥着它的模样。 ——竟然是定情信物。 察觉自己做了坏事,重明心跳加速,手指一颤,草蚱蜢险些落到地上,他心虚地抬头四顾,猛然瞧见不远处站着的蛟龙。 白岐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就这么低垂了眉眼打量着他。 白岐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草蚱蜢上:“那是什么?” 重明活了四百多岁,从未接触过男女情爱,今日偶然窥得些许,本就心神不宁。如今被白岐无意间一提,只觉小小一截草叶转瞬变作烙铁,烫手的厉害。 他心跳如擂鼓,大脑一片混沌,脸颊仿佛被火燎过,结结巴巴道:“是、是定情…定情信物。” 白岐挑了眉梢,眼神冷了冷,上前两步,坐到了小蛇身边。 重明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勉强捋直了舌头:“是一只豹妖和兔妖的定情信物,被我不小心拿来了。” 白岐哦了声,尾音略略上扬。 重明道:“那兔妖和豹妖原本是一对,可惜命运弄人,兔妖被别处的大妖掳走了,豹妖便想方设法要去救她。” 白岐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然后呢?你心中如何想的?” “豹妖为救她冒上了生命危险,甚至在断了一条腿后,满心想的也是如何找到那只兔妖,哪怕那兔妖恐怕一早便被大妖吃了。”重明顿了顿,“我原本觉得不可理喻……” 白岐拍了拍小蛇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煦:“选择这么做自有它的道理,顺应本心便好。” 重明不解道:“可仅仅因为喜爱二字,真的可以为了对方不顾性命吗?” 白岐心中一动,略微倾了身,仔细凝视着小蛇的眼睛,像是要看到瞳孔的最深处。他低声道:“自然是可以的。” 过近的距离甚至连呼吸都缠绕在一处,重明有些不适地向后靠了靠,被对方捂住了眼睛。 他还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带着点冰凉的湿腻。 蛟龙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为了你,我也可以。” 白岐松开手,只觉心中柔软的厉害,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小蛇。 重明瞪大了眼睛,白岐还没能看清他眼中惊愕,屋内金光一闪,凭空冒出一条细白小蛇。小蛇就这么从床上摔了下去,连尾巴缠成一团也顾不得,一头扎进墙根小洞,连滚带爬地跑了。中途还因为身子打结,爬到一半卡住了尾巴,费力挣扎一番才钻了过去。 白岐瞧着小蛇落荒而逃的背影,似笑非笑,摸了摸嘴唇。适才他心旌激荡,才没忍住捅破了窗户纸。 然而看小蛇反应,哪里是捅了窗户纸,分明是飓风过境,樯倾楫摧,天崩地裂。 ☆、赤地行1 话说这厢,小蛇一鼓作气窜出去老远,没头没脑冲出神木林,忽然卸了力气,如同一根麻绳委顿于地。 原因无他,时隔四百年,他的尾巴又打结了。 四百年前,因为尾巴上一个结,重明的活动范围局限于窝巢,饶是如此,爬行不便,大多数时候移动方式还是靠滚的。今天之所以能跑到这里,凭借的全然是一腔孤勇。 小蛇于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可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四百多岁便是搁在妖魔道外边,也能觅得一席之地,换作其他妖兽,子子孙孙怕是早已无穷尽也。是以对于方才白岐所作所为,其间暧昧,多少明白些许,否则远不至于这么大反应。 小蛇在草叶间蜷起了身子,巨大的震惊过后,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虽则不能确切体悟大妖想要做什么,却也朦朦胧胧的知晓,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从今往后,他怕是没有爹了。 重明长长叹了一口气,尝试着用脑袋拱了拱尾巴上的结,却悲哀的发现,方才不慎缠上的又是一个死结。 和蛟龙在一起的时候,关于化形之术,重明练习最多,可谓刻苦,却从未想过学习半蛇半人的化法。年少不知勤学早,此刻小蛇陷入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腾不出手来,单靠光溜溜的蛇身,在草丛里扭动半天,沾了满身的草叶,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打结的身体。 原身陷入如此狼狈境地,跑也跑不掉,扭也扭不动,进退维谷,重明只得化作人形再做打算。 如今他不敢再回神木林,只想着出门躲上一阵,避避风头,至于躲多久,回来后见了白岐又该如何是好,一概不曾考量。既然没了爹,也不必再装作小孩模样讨喜,出门闯荡,还是年轻公子便宜行事。 这么想着,小蛇默念法决,化作一个青衫羽衣的弱冠青年。 整个妖魔道所辖范围以神木林为中心,向四面扩展开来,分立九碑为界。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中轴自神木林中心,也就是重明所住的那颗最高的古树上方贯穿而过,东西两侧景物呈现一种奇特的呼应,若是东面有溪水流经山脉,那么在相对应的另一面,峡谷之中也必定会有山涧。 妖魔道建立往前,重明虽甚少离开神木林,却也多少对周围环境有所记忆,早早察觉地貌与过去有所不同,像是一些溪水填平变作灌木,原本的树林变作山崖。若说时日太久记忆有了差池,最特别的便是神木林外侧那条曾经将他冲走的小溪,如今也全然变作一片平原。 要说沧海桑田,溪流作原野,前后不过数年,未免也太快了些。 *** 妖魔道打头一条规矩便是妖兽不可以妖兽为食,在外走动至少没有生命危险,是以这些年对于小蛇时不时溜出门的行为,大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色渐深,重明在附近寻了个树洞,化做原型,将自己盘了起来。 万籁俱寂间,天幕呈现一种深邃而幽静的色彩,月光似水,繁星如沙。 星火明灭间,小蛇仰起脑袋,怔怔望着夜空,扪心自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如蛟龙一般飞上九天? 如此想着,又低头看了眼打成结的自己,心中一片怅然。 连星星也坠落。 重明蓦得睁大了眼睛,看着天上星跌落人间,拖着长长的尾巴,落到一望无际的原野,点燃燎原之火,横贯旷野。 小蛇心中错愕,化作人形,追出去一段,才发觉那连绵火光并非星火,而是一群是点着火把的妖兽,呈一排在平原上走动。 他们朝向同一目标,大约有二三十只妖,皆为人形,连迈出的步伐都整齐划一,毫厘不差,肢体动作却极度不协调,像是小时候牵线玩的木偶,没有细致关节,只能做出简单僵硬的动作。 重明心下诧异,尾随了一段,发现一行妖正往边界而去。趁着夜色正浓,重明飞身上前,打翻队伍最边缘的那只妖兽,扑灭火把,并迅速压着对方藏到了灌木丛后。其余妖物似有察觉,脚步顿了顿,举目四顾并未发现异象,又继续抬步前进。 待一行妖走远了些,重明才低头打量起自己中途截获的猎物,借着月光一看,重明险些仰倒在地——这个“人”竟然没有脸! 确切来说是没有五官,其余与常人无异,方才搬动时磕到石块,空白一片的脸上自额头裂开一道细缝。重明掀开对方衣衫,察觉全身皮肤呈一种不自然的黄色,触手光滑僵硬,叩上去甚至有一种空洞的响声。 重明心中疑云重重,压着对方的手略一用力,缝隙越裂越大,直至蔓延全身。随一声脆响,整个“人”就这么自中间裂成两半,大量蓝白色光点从碎壳中飘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重明掌心。 光点出现的速度太快,重明没能躲开,细碎光斑进入身体却并无不适,倒更像是便利了全身妖力流转。重明瞧了瞧自己手掌,又看了眼地上已无声息的傀儡。 若重明所料不错,此物应当是泥巴捏成的陶偶,用于储存妖气和灵力。可若是用于增补灵力,存放于鲛珠中显然更为合适,放在傀儡当中,一则无法压缩体积,仅能存储那么一点,二则为了提供陶傀移动所需的动力,途中还要平白消耗不少。 重明又尾随了小半柱香时间,忽然止了步子。觉得深更半夜不去睡觉,追着一帮傀儡跑实在无聊透顶,妖兽各有各的修炼法门,彼此之间互不干涉,他又何必多管闲事,跑这么一遭,反而妨碍别人修行。 像他们这种在妖魔道建立前出生的妖兽,从来信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道理,存活于世已是不易,哪有狗拿耗子的闲工夫? 重明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正要扭头回去睡觉,余光忽然瞥见中间偏右一个陶傀儡脖子上挂着的小葫芦,通体碧绿,走动间光华流转。 重明迈出去一半的步子生生顿在了原地。 那个小葫芦,是重明送给阿纹的成人贺礼,上面沾有他自己的灵识,绝对不可能认错。葫芦里面装着的是重明自己浓缩后的灵力,危机关头爆发出的一击足以打倒千年以下修为妖兽,现在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是以重明先前没能注意到。 成人礼那日,阿纹曾当着他的面滴血认主,小葫芦绝对不可能离身。 今天他去豹族居所却没能找到阿纹,而阿纹年纪尚小,不满百岁,平时就算与小妖玩闹,也不会离开族中太远。 重明放缓了呼吸,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直直蹿到后背。 ——那个陶傀,十有八九,就是阿纹! 妖魔道内不允许伤及妖兽性命,公然将妖物炼做傀儡,犯的是妖魔道大忌,怪不得这些妖傀选择在深夜前行。 只是重明怎么说也有四百余岁,蛟龙悉心喂养下,修为不差千年大妖。可适才他亲自拆了一只傀儡,竟丝毫没有察觉不对,若不是阴差阳错瞧见阿纹的小葫芦,此刻怕也尚在鼓中。 重明定了定神,压下心中震撼,远远缀在一行陶傀身后。 只见妖傀朝着妖魔道边界一路而行,步子不快,却不曾有片刻止歇,不知疲惫地走下去,竟然在天将破晓之际堪堪过了界碑。 一行陶傀深夜离开妖魔道,体内储灵,其中还夹杂妖兽,处处透着股诡异。 重明忽然想起来,每次出门前蛟龙都会一再嘱咐他,遇事直接叫家长,不要以身犯险。 可就在不久前,他和白岐之间发生了那种事,一夜之间没了爹不说,心中更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蛟龙。 况且白岐未必会插手此事。 蛟龙当年虽然圈出了妖魔道,可是除了最开始那几年,挂着妖魔主的名号,时不时露个面维护秩序,往后便如同甩手掌柜,不想管也不爱管,只要不是太过狂妄闹到他头上,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重明犹豫片刻,眼看妖傀愈行愈远,就要没了踪影,一咬牙越过了界碑。 他总不可能一辈子活在大妖庇护之下。 ☆、赤地行2 重明甫一踏出妖魔道,胸口前挂着的吊坠便滚烫发热,不住颤动着,似乎想要阻止他继续前进。 这挂坠乃是由蛟龙龙鳞所制,两百年前,重明遭遇猫妖之后,白岐为了时刻确保小蛇安危,便送给他了这样一个坠子,既能在危急关头布下结界,还可以在必要时刻告知蛟龙自己的位置。 甚至后来,他送给阿纹的碧葫芦,也是以此为参考,照葫芦画瓢做出来的。 重明将那枚坠子托在掌心,看见中间嵌着的金色的龙鳞,迟疑片刻,往上附着薄薄一层妖力。蛟龙虽有通天彻地的本领,眼前却不过是一片龙鳞,凭借重明修为也可以暂时阻断妖气外溢,挂坠终于停止颤抖。 重明回头望了眼,离得太远,神木林的轮廓早已瞧不见了。 自以为长大的小孩,总是不可避免的想要向大人表明自己足够成熟,可以独当一面,重明也不能免俗,他捏了捏胸前的坠子,转身朝妖傀行走的方向而去。 自蛟龙两百年前创立妖魔道算起,重明还是头一回只身离开这里,走出来没多久,便感觉到周遭灵气愈发稀薄。 外间不似妖魔道,没有蛟龙一身磅礴妖力支撑,灵气稀薄的可怜,修行可谓事倍功半。大妖彼此之间划地而治,接受地盘内的妖魔供养。盘踞一方的大妖向来只顾自己修行,像鴖那样不屑吃小妖小魔已经算得和蔼可亲,哪里愿意分出妖力为辖地小妖修行提供便利。 像是先前遇到的那只熊妖,已有上千年修为,依托蚀骨山,住在山里的妖魔都要给它交供奉,饶是如此,还有可能被熊妖当做食物囫囵吞下。 反观妖魔道,不仅灵气浓郁,还有蛟龙庇护,更可贵的是明令禁止妖吃妖,是以自成立之初至今,不断有弱小妖兽不远千里跑来寻求庇佑。 而这一行为则导致了其余大妖的不满,作为食物链顶端的大妖们,妖魔道的出现,无疑严重威胁了它们地位,因而盘踞一方的妖魔不止一次上门挑衅,想要给蛟龙一点颜色瞧瞧,好让他收敛些许,可惜来了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去。 蛟龙还未化龙之时,已然所向披靡,更何况化作真龙后又有百年积淀。莫说寻常妖物,就是同样流着上古血脉的大妖,再怎么威震一方,至多敢给自己加个半步散仙的名号,而蛟龙经历雷劫,已然修得真仙之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蛟龙把前来闹事的大妖吞进了肚子,虽然对于龙族而言,这些妖兽实在没什么营养,不过习惯使然罢了。 金龙作为瑞兽,化龙之后,凭心而论,白岐心性比之过往平和了不知几何,换做过去,依蛟龙那个欺他半寸夺人三丈的性子,哪里会这般轻易罢休,非得闹到天翻地覆不可。 回到眼前,重明追着妖傀走了整整一天,行至日落,妖傀在茂林中的一片空地停了下来,自发的围成了一个圈。 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个诡异的阵法,中轴横穿而过,左右相互照应,分立九宫八卦,而妖傀便站在这个法阵的边缘上。 重明定睛去看那阵法,竟在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虽然想知道这个阵法究竟有何作用,重明心底却有种直觉,法阵一旦开启,他再做什么都已经为时过晚,当机立断,自林中现身,直直奔向那个胸口挂着小葫芦的妖傀。 哪料想刚踏出去数步,面前猛地炸开一簇火焰,重明作为蛇妖,哪怕化作人形也照旧灵活,侧了身堪堪躲过,反手捏个法诀丢了回去。 火诀本是丢向树后面躲着的妖魔,却在半空硬生生打了个弯,撞上面前大树,古槐自中间炸裂,露出其后站着的浑身赤红的狐狸。 狐狸脚边上躺着一个同样火红的狐狸,被咬断脖子,已然没了气息,流了一地的血,赤红的皮毛一时间竟瞧不清是否为鲜血所染。 世间妖魔不知凡几,修行之法也各不相同,既有重明一族那样性情温和,从不吃妖的妖族,也有同族相食,只为将族人气运命数转嫁于自身的妖兽。 短暂的交锋过后,都知道对方不是善茬,两妖视线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发出攻击,堪堪维持住了表面和平。 赤红狐狸打量着眼前的妖兽,心道对方年纪不大修为却不低,自己方才和同族交完手,现下再打起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倒不如暂且交个朋友。 思及至此,狐狸挤出一个笑容,和重明攀谈起来:“相见即是缘,在下名唤赤狸,乃赤狐一族,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赤狸在外行走多年,几次从大妖口中死里逃生,不敢轻敌,哪知道不学无术的小蛇,一身修为全是蛟龙强行灌出来的,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化形就只会搓火花,还是平常出门生火用的,发挥极度不稳定,方才不过是急中生智,歪打正着才有那么大威力。 狐狸被那一手唬住,可若是稍加试探就要露馅,重明自然顺杆往下爬:“我叫重明。” 赤狸笑道:“你明明是条蛇,却取名重明,真是有趣。” 他却不知眼前这条小蛇还曾经叫了一百多年的小乖乖。 重明甚少与妖交谈,言辞匮乏,只好现学现卖,照着赤狸的口气问道:“阁下可知此处阵法有谁所布?我的一位朋友被制成妖傀,来到此处,怕是与布阵人脱不了干系。” 赤狸奇道:“你要去找布阵之人?那朋友对你就如此重要?” 妖魔彼此关系向来淡薄,更不要提此处是妖魔道外,妖与妖之间,要么旗鼓相当互不干涉,要么强大的一方吃掉另一方,赤狸八成头一回见如此一腔热血、肝胆相照的妖兽。 重明道:“我会尽力救他。” 赤狸沉吟片刻:“这个聚灵阵乃是远古时候流传下来的阵法,布下它的也是上古妖兽,它们一向清高自傲,你便是找到了对方,恐怕也不会轻易放人。” 重明道:“既然有可能,总该试上一试。” 重明一路追到此地,一方面是想救阿纹,另一方面则是想弄明白妖傀之事,用活物制作傀儡,便是放在妖魔横行的过去,也算得禁术。况且这个阵法总让他觉得不大对劲,既熟悉又诡异,实在有必要查探一番。 赤狸挑了半条眉毛,对于他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满:“布阵的妖兽唤作凤毓,乃是凤凰一族血脉,算来已有数千年修为,就住在前面那片山林里。我看你修为不俗,想必曾遇到不少机缘,过刚易折,如何行事,你还是自行斟酌吧。” 重明试探道:“阁下对那位大妖似乎十分熟悉?” 赤红狐狸笑盈盈道:“你既已猜到,又何必多此一问?” 适才重明现身去抓阿纹,半道被赤狸出手拦下,加上方才一番交谈,心中已然笃定八分,听到赤狸此言,才有十分确定,眼前这只狐狸正是辖地之内供奉凤毓的小妖,负责在此看守林中阵法。 重明道:“我若执意带走那位朋友,可有什么法子?” 赤狸似笑非笑:“我们在这里打来打去,实在没什么意思。你若真想救他,我带你去见此间主人也不是不可。” 小蛇在神木林中圈养久了,骨子里还带着初生牛犊的无畏,以及对世间万事都要一探究竟欲/望,当下便道:“烦请带路。” ☆、岁月稠 重明跟在赤狸身后,一路上了山。 刚刚走到山脚,重明便能明显感受到大妖不加掩饰的妖气,和修为天壤之别下威压,不禁有些喘不上气来。 妖族之中向来以实力为尊,大妖可以轻易支配小妖,而小妖向盘踞一方的大妖表示臣服,以求庇护。也有少部分大妖,会圈养一些模样出众的小妖用作玩乐,可这些小妖下场往往都不会太好,不是被玩腻了的大妖拆吃入腹,就是因修为过低寿元耗尽而死。 寥寥几个讨得所依附的大妖欢心,以一身修为反哺,甚至结为道侣,但那就跟九天仙人一样,未有目睹,是传说中的事情了。 妖族向来冷血,并非天性,奈何世间如此,大道沧桑,一腔赤忱也熬不过漫漫岁月长。 可重明和蛟龙的关系,又似乎哪种都不是。 年岁尚小时候,小蛇不止一次以为,蛟龙待他长大就要吃了他,然而后续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无一不向他证明,大妖确实没有拿他下饭的意思。再后来,小蛇又一度觉得蛟龙如此行事,不过是想养个幼崽,享受天伦之乐,可看昨晚情形,白岐似乎并不想做他的爹。 胡思乱想间,不知不觉已走到半山腰,入目可见一片茂盛的梧桐林,林间雾气缭绕,乳白色薄雾之后仿佛笼罩了层叠纱幔,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赤狸一改先前漫不经心的模样,恭敬道:“凤毓大人安好。” 片刻过后,远远传来一个声音,音色清越,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一时间竟无法确定对方所在。只听那声音道:“寻我何事?” 赤狸道:“今日林中偶遇一条小蛇,循着陶傀而来,在下不敢妄下决定,是以带他前来拜见凤毓大人。”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赤狸,你可看仔细了,你身旁这位哪里是蛇,分明是条小蛟。” 重明心下一惊,屏住呼吸,勉强压下内心震撼,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打出生以来,除了白岐,所有妖兽都将它当做蛇,甚至在两百年前,重明都以为自己不过是条小白蛇,压根没想过自己的血脉有何不同。同样是上古大妖,蚀骨山上的熊妖也只当他是条蛇,或许冥冥之中有所感知,才动了拿他果腹的心思,可眼前这位却能一眼堪破他的真身,修为不俗可见一斑。 说话间,林中雾气散却,露出个中景致,浮岚暖翠,漱流濯岩,有灵兽栖息此地,集天地道法,可谓钟灵毓秀。 枝叶掩映间,只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凤翎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此刻正卧在水潭边上,慢条斯理地梳洗着羽毛。 赤狸闻言,扭头将重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似有所悟:“竟然是蛟族后裔,怪不得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修为。” 凤凰瞟了一眼小蛇,抖抖羽毛站了起来,放眼望去,斑驳树影下站着硕大一只鸟,竟比重明人形还要高半个头。 五颜六色的大鸟自言自语一般道:“世上竟还有活着的蛟族,倒真教我开了眼界。” 重明眼神闪了闪,未做言语。 凤毓道:“我原以为世上蛟族,早在五百年前就被那位妖魔道主剥皮拆骨,吃了个精光。” 远古以来,铸炼仙体、化为真龙从来都只是一个玄而又玄的传说。自有记载之日起,从未有蛟化龙,便是千万年间,偶有惊才绝艳之辈,摸得天道门槛,也在天雷降临之际化作湮粉,身死道消。 妖族降生之初最是弱小,想要后代繁衍,同族之间相互扶持,已然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上古妖魔便是偶尔走邪典路子吃妖,也从来不食同族。直到后来,有个妖兽发现了吃掉同族,可以转嫁气运的秘密。 吃旁的妖物,只能获取血肉中的妖力,可同族之间血脉相连,且道法原本出自一脉,食其骨血,不仅对修为大有提升,还可以获得对方的气运命数——而这玄之又玄的命数,正是扛过天劫最重要的东西。 重明道:“我原是最近四百年间降生的妖兽,有些听不太懂大人所言。” 凤毓一哂,止了话头,低头对上小蛇视线,转而问道:“小蛟来此所为何事?” 重明道:“我的一位朋友被大人当做陶傀捉了过来,我想带他回去。” 凤毓扭头吩咐道:“赤狸,那朋友让他带走。至于压阵的陶傀,去山里挑个合适的便好。” 狐狸应了声是,投向重明的余光中满是探究。 重明道过谢,准备告辞,刚转过身,却被凤凰叫住:“你胸口挂着的坠子,还是及早丢了为好。” 凤毓顿了顿道:“现下只是夺走你的气运,佩戴久了,早晚会取你性命。这世上的蛟龙除了你,也就只有那位三百年前修得真仙的妖魔道主。我不知你与他是何关系,可五百年前他既能残食同族,百年之后,待你修为大成,化作蛟龙,同样也会食你血肉。” 重明僵直了脊背,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沉默许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涩声道:“多谢大人提点。” 狐狸的目光在小蛟和凤凰之间徘徊片刻,适时插了一句:“阁下若不嫌弃,可以与在下一道在这栖梧山住几天。你那朋友被炼作陶傀,也需要些时日方能完全恢复。” 重明看起来颇有些郁郁寡欢,只低低嗯了一声,暂且接受了赤狸提议。 赤狸平日里虽然以原型示人,睡得也都是树洞土穴,作为大妖的得力手下,倒也不缺木屋,重明便给自己捡了间最偏僻的屋子住下。 狐妖心思活络,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便也不多打扰,将阿纹带过来安置在了重明隔壁。 待赤狸走远了,重明坐到榻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一扫方才抑郁之色,在门窗各自施了一个禁制。 蛟龙把他养大,只是为了在他成年之后将他吞入腹中。 ——这种说法,重明不是头一回听了。 两百年前,小蛇第一次从猫妖口中得知,蛟龙曾以同族为食,做自己化龙渡劫的舟楫。在那之后,一度害怕到夜不能寐,趁着某日蛟龙不在,在猫妖的帮助下偷偷跑出了神木林。 猫妖有一身蓬松柔软的毛皮,单看样貌便让妖心生亲近,对待小蛇更是赤诚相见,让重明彻底感受了一回平辈间的关怀,时日一长,渐渐从一开始的心存疑虑到后来推心置腹。 小蛇虽然已有两百多岁,却常年住在与世隔绝的神木林里,过惯了安逸无争的日子,胸无城府。涉世未深的小蛇就这么被猫妖的花言巧语蒙蔽,在对方的挑拨之下,多年以来埋藏于心底对蛟龙的畏惧达到顶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妖庇护的范围。 甚至在猫妖露出真面目,冲他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小蛇还傻乎乎的以为对方是在和他玩闹,就像蛟龙会把自己含在嘴里带出门一样,大着胆子往猫妖嘴里钻。 另一边,白岐回到神木林,察觉不对,顺着小蛇留下的气味千里迢迢寻来,剖开猫妖的肚皮,从血肉模糊的腹腔里掏出一条半死不活的小白蛇。 小蛇被吓破了胆,从那以后,听到猫妖二字就腿软,且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每天像个甜甜圈缩在羽毛堆里,一动也不动。又过了几年,情况才稍稍好了些,却也定要时时刻刻和蛟龙寸步不离,偶尔白岐出门觅食,还得把小蛇带上才能放心。 小乖乖整天黏着自己不放,本来是件好事,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猫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接下来几十年小蛇死活不愿意让大妖含在嘴里,蛟龙一张嘴,小蛇扭头就跑。于是白岐不得已变作人形,把小蛇揣在袖子里带出门。 小蛇喜爱热闹,却因为猫妖了留下的阴影,只能蜷在神木林里,时日一久便显得郁郁寡欢,白岐想尽法子讨小蛇欢心也无济于事。 这样长久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 白岐灵机一动,开辟妖魔道,立下妖不可以吃妖的规矩。 白岐从来都是想一出做一出的性子,当年建立妖魔道的想法甫一形成,便心血来潮揣着小蛇出门划地盘。蛟龙只挑风水绝佳的宝地,想神木林右襟江池,左枕崇岗,本就是洞天福地,对比之下看了几处地方,都觉不甚满意。 小白蛇却不懂这些,被大妖兜来跑去,有些饿了,钻出袖子在土里翻蚂蚱吃。 雨后的土地湿滑,小蛇爬出去一段,尾巴上便沾了泥,蹭到青石板上,扭出一连串古怪的符号。白岐以为他满意此处,便立碑为界,界碑就是小蛇爬过的那面。 白岐盲目地认为自家小乖乖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大宝贝,连爬行的路线都如此卓尔不群、独树一帜,当下便照着泥巴印刻了九面石碑,圈出了妖魔道的雏形。 ——其后百年间,不断有妖兽研究由妖魔道主亲手刻下的这九面石碑究竟有何深意,可谓锲而不舍,却已是后话了。 当然,蛟龙以神木林为中心,一夕之间圈走如此之大的地盘,自然免不得侵占其他妖兽居所。白岐才不管以前有主没主,界碑已经立下了,里边一概划作妖魔道,遇到不服的就打到服为止。 妖魔道最初建立的时候,有的大妖尚处休眠期,十几年后被锣鼓喧天吵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洞府外面住满了形形色色的小妖,一个二个吵吵嚷嚷,闹得妖不得安生。大妖盘踞此地上百年,小妖小魔见之一向毕恭毕敬,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当下钻出洞来便要吃掉对方,结果就是被路过巡视的蛟龙一尾巴甩了回去。 早年蛟龙甚少使用人形,也不太爱开口说话,况且划地盘这种事,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十几年下来实在教人口干舌燥。看见刚从梦中被吵醒的大妖一脸莫名其妙,白岐就通俗易懂地用行动替对方解疑答惑,谁吃妖怪他就吃谁。 往后两百多年过去,渐渐有了如今的妖魔道。 可以说,妖魔道成立最初的动机,并非是传言中的银蛟化龙后霸踞一方开宗立派,也非存普度众生之心怀为天下小妖修行开辟大道。 ——不过是想给神木林里窝着的小白蛇划出一片可以安心玩闹的地盘罢了。 月上柳梢,栖梧山一片寂寂。 重明化做原型,从尾巴上拔下一片蛇鳞,在手心幻化作金色的龙鳞,和胸口小坠里的鳞片放在一处,沾染上蛟龙的气息。 四百余个春秋,十万多个日夜过去,有些东西已然融入骨血。重明扪心自问,在这茫茫世间,除了信任白岐,他还能信任谁呢? ☆、玄武道1 第二日一早,重明去往隔壁屋子探望阿纹,小豹妖尚在昏迷之中。 重明俯身捏了捏阿纹的手腕,皮肤已不像前日捉到的陶傀那般坚硬,五官已有大致模样,但细致的关节还未恢复,掌纹一片空白,乍看去竟同栩栩如生的陶人一般。 本以为寻回阿纹要费一番周折,不曾想凤凰对他态度很是和善,不似赤狸口中说的高高在上,打个照面便轻易松口放了人,反让重明心中疑虑更甚。 凤毓昨日曾说,顶替阿纹压阵的陶傀可以从栖梧山里挑选。 也就意味着,保证这个聚灵阵运转所需的妖魔附近便可寻到,那为何要深更半夜不远千里从妖魔道捉人过来?陶傀行动本就异于常人,一日一夜的路程走下来,反而惹人怀疑。 更让他在意的,还是那个阵法…… 重明来到前院,正遇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狐妖。赤狸的人身乃是一位红衣青年,看起来与重明年岁相当,一双狐狸眼生得勾魂夺魄,面相颇具阴柔,倒是将狐族的媚骨天生发挥了九成,就是看在重明眼里有些不大喜欢。 小蛇的审美早在四百年前就已基本定型,偏爱清俊高洁又不失温文尔雅的那种,好比白岐。 不得不说,蛟龙作为上古大妖,化出的人形也是卓尔不凡,兼具风尘外物的仙姿清逸,不乏清润若玉的端庄可亲,可谓丰神俊朗,有教人百看不厌的资本。 ——至少重明从各种角度看了近四百年,都暂时没有换口味的打算。 赤狸怀中捧着一张狐狸皮,呈火一般的赤红色,毛被细柔丰厚,灵活光润。瞧见重明直勾勾盯着自己怀里的毛皮,赤狸靥然一笑:“这是昨日那只赤狐的毛皮,你若喜欢,回头教人制成毯子送去。。” 重明道了声不必,想了想又道:“它与你是同族?” 这话的语气原本相当笃定,说到末尾,没忍住将尾音挑了上去,变作一种半是疑问半是陈述的口气。 提起同族相残,赤狸竟也不觉冒犯,心平气和道:“不仅是同族,仔细算来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惜赤狐一族从来没什么手足之情。与上古大妖不同,后来出生的妖兽不受天道庇佑,像是赤狐一族,想要变作天狐,需要经历三次雷劫。母亲当初生下我,原本就是为了在她历劫之时转嫁气运。” 重明心中茫然,没忍住道:“我在妖魔道待过数年,却不曾听闻妖兽历劫的事情。” 赤狸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重明有些心虚,却听狐妖道:“小家伙,你当真是被保护的太好。我还真想去看看,妖魔道中的妖兽是不是都与你一般天真?” 狐妖一句话说的阴阳怪气,听得重明有些不悦的皱了眉头:“此话怎讲?” “昨日看凤毓大人的态度,应当愿意收留你,若是可以,还是不要再回去的好。我看你一身修为得来不易,要知妖魔道虽对于小妖修行颇有助力,但就如你所言,两百余年未出现过妖兽历劫……”赤狸顿了顿,轻声道,“因为妖魔道中的妖魔,根本活不到渡劫时候。” 重明心下一颤。 赤狸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小蛇肩膀:“想妖魔道主当年断龙脉、屠蛟族,闹得天下大妖风声鹤唳,若论心狠手辣,我们这些做后辈的,不过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罢了。” 心知狐族向来狡猾,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惑乱人心,半真不假,若要仔细计较,反给自己徒增烦忧。重明定了定神,压下心中茫然无措,不论如何,先弄明白聚灵阵的始末再说。 重明取下胸口挂着的小坠,决定再去拜会一番此间主人。 凤凰横卧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脖颈柔而细长,背部略微隆起,日光给大鸟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看上去既神圣又高贵,长长的尾翎自枝桠间垂落下来。 重明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幕,他默默数了数凤毓的尾巴,一共有三条尾羽,且羽毛末端的凤镜尚未成型——与传说中的九尾凤皇有些出入。 凤毓睁开眼睛,瞬间便看穿了重明眼中的疑惑,带着点尚未清醒的慵懒,曼声道:“正如银蛟化龙需经历雷劫淬体,我不过是只流着凤凰血脉的鸾鸟,修为比普通鸾族稍稍高出些许,才占了凤凰的名号。” 重明本是偷偷打量,却被一语戳破心思,面上不由讪讪。他清了清嗓子,拿出装有龙鳞的小坠,摊在掌心,道:“昨日凤毓大人所言,令我思虑良久。这坠子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代为保管。” 凤凰闻言,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时已化作一个衣袂翩翩的男子,发尾用一截碧绿缎带随意束了,眉目英朗,一双凤族特有的丹凤眼直直望了过来。 重明将手中之物往前递了递,凤毓顺势接过小坠,面色沉静,只略略瞥了眼,一挥衣袖,那枚龙鳞便消失在了凤凰掌心。 重明余光瞟向凤毓,从对方面上却看不出分毫端倪,也不知自己那点手段能否瞒天过海。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重明转而问道:“我的那位朋友尚在昏迷之中,还需多久才能恢复如初?” “少则三五日,多则数月。”凤毓说罢,停顿片刻,又补了句,“若他迟迟不醒,还有哺灵一法,无需担忧。” 重明顺势而下,旁敲侧击问了句:“带走了大人不远千里寻来的陶傀,不知于大人所布阵法有何妨碍?” 言外之意便是想问一问对方为何要千里迢迢从妖魔道捉妖傀回来了。 可惜凤毓却不多言,只是道:“并无大碍。” 重明索性单刀直入,问道:“我心中还有一事不明,林中布聚灵阵究竟所为何事?” 凤毓皱了下眉头,沉吟片刻,回道:“聚灵阵可以集其他妖族之气运,与食同族血脉有异曲同工之意,只是多有掣肘。那些陶傀便是祭品,乃是为我即将遇到的天劫做准备。” 大妖有些时候出乎意料坦荡,既有同族相食的先例,以其他妖族为祭替自己渡厄,并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反倒说的一派高风亮节。 妖兽有自己的修炼之道,光明磊落也好,邪门外道也罢,归根结底各凭本事。事不关己,再问下去未免有些冒犯。 熟悉的阵法再度涌上脑海,重明终究没能抵过心中好奇,多问了一句:“不知这聚灵阵的布法从何流传而来?” 凤毓道:“你可曾听过北域玄武?” 见小蛇面露茫然,凤毓便自顾自说了下去:“那龟蛇玄武乃是普天之下除妖魔道主外最接近天道的妖兽,曾历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击碎了背壳,却在天雷之下觅得一现生机。最则虽未能修得真仙之体,却已是当之无愧的半步仙人,仔细算来,比那蛟龙年岁还要大上些许。” 凤毓道:“玄武其名唤作坎离,至今已有近万年寿数,知晓不少修炼法门,当年能在雷劫天怒之下保全性命便可见一斑,这聚灵阵就是他传予我的。适逢真武大典,你若想一探究竟,三日之后,可与我一道拜访北域。” ☆、玄武道2 重明与凤毓相约三日之后一道出访北域,在这短短三天之内,小蛇也做了不少打算。 回到屋中,重明先是找府邸服侍的小妖取了笔墨,接着来到布有聚灵阵的那片空地,打算将地上的法阵誊抄一份,试试看能否想起来些什么。 赤狸来的时候,隔着重重林木,远远瞧见一位青衫的俊俏小公子,双手合十捧着一只毛笔,配上那一本正经的神情,活像是在真武大殿里供奉上香。赤狸甚至怀疑他下一秒就要长跪于地,毕恭毕敬磕上三个响头。 赤狸一面往前走,一面故意将枯枝踩得嘎吱作响,两妖谈不上熟悉,忽然自背后冒出,难免有窥觑嫌疑,如此作为好提醒一下对方。 重明听到动静,像是偷偷做坏事被抓到,骤然僵直了脊背,手一抖,在袖子上涂下好大一笔墨。 这个距离,赤狸也彻底看请了小蛇正在做的事情——重明正在作画,可他似乎连握笔的姿势都从未学过,铺开的宣纸上深深浅浅沾了不少墨汁,洇开一大片黑痕。赤狸顺着对方的视线瞧去,一眼望到了不远处石块上的东西。 活了上百岁的狐妖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是修为和骨龄摆在在那里,证明小蛇的的确确已经四百岁,赤狸差点以为他才四岁。 赤狸一面道“我来帮你”,一面从小蛇手中取来墨笔,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埋头画了起来,时不时还抬头平视前方,似乎要与实物比对一番,单看架势便觉得十分娴熟。 重明没料想狐妖竟会好心到亲自帮他绘制阵法,或许是他多虑了,这聚灵阵真如凤毓所言,只是为了助自己渡劫罢了。 赤狸三下五除二画完,将画纸吹了吹,递到小蛇面前。 重明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感谢之情溢于言表,接过画纸,低头再一看,纸上赫然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龟。 狐妖对他的感激坦然受之,不慌不忙起了身,从巨石上捉起那只硕大的王八,塞到了重明手里,语重心长道:“岩龟在此处没什么稀罕,你大可拿回去慢慢画。” 重明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是庆幸对方未能察觉自己有所图谋还是其他,艰难地道过谢,卷了画纸,揣着王八,默默回了自己屋子。 重明对赤狸尚且心存戒备,惯例在屋内设下禁制,伸手一摸,自半空取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只见挂链末尾缀着一枚小坠,掏空的玉石中央赫然装着一片金色龙鳞,只是被阻断了妖气外溢,通体光华不似过往。 蛟龙送给他的东西向来是极好的,哪怕是装龙鳞的玉石也大有来路,乃是璚林璞玉经真龙九火炼化而来,聚天地造化,自成一方乾坤,世间仅此一枚,却被白岐掏空了当做装饰的小坠。 重明平日里会用玉中乾坤装些东西,开辟空间的术法本就是逆天而为,这乾坤之地自然不可能大,也就勉强塞几本杂书和些不打紧的小玩意。 好在重明不需要装什么保命的法宝,空间倒也够用——若是遇到自己无法抵御的攻击,龙鳞会自发替他挡下,换做旁的法器未必会更有效;况且龙鳞上的结界一旦出现,势必会惊动千里之外的蛟龙,他只需要盘在原地等上一会儿,家长就会腾云驾雾来接他了。 小蛇用指节敲了敲岩龟背壳,奈何对方很不给面子,缩在壳里一动也不动。 重明闲来无事,在玉中乾坤翻腾半天,抽出一本厚厚的书来。重明看了眼封皮,半天才回忆起来,这本书原是龟爷爷给他的,说是自己在外游历时偶然获得的杂记。当时被他随手塞进了坠子,之后就再也没翻过,今天一看,都积灰了。 蛟龙对小蛇的要求一向很低,不学无术也好,顽劣不驯也罢,只要留一口气在,怎么折腾都行。这种溺爱的态度和放养的方式,也间接导致了小蛇的胸无点墨,以及对整个妖魔界的一无所知。 现下出了妖魔道,不仅没了大妖庇护,还要和旁的妖魔勾心斗角,若是连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只有被耍得团团转的份,重明不得不耐着性子读起书来。 重明将整本书翻得哗哗作响,终于在中间偏后的一页找到关于北域玄武的记载。 龟蛇坎离似乎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妖,关于他的事纪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重明翻到现在,如此着墨众多的妖兽简直前所未有。 传说玄武居北极而命南溟,司掌一方水务,供奉于真武大殿,乃北极四圣真武大帝托身,龟蛇相合,阴阳交感而演化万物。 大约五百年前,小蛇尚未出壳,银蛟亦未化龙,大妖玄武已然修为圆满,受历雷劫,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落下,劈到第三十六道,击碎了背甲。好在玄武留有后手,经由秘法瞒过天道,虽未觅得真仙,却也保全了性命,有了如今半仙半妖的龟蛇坎离。 重明又翻了一阵,找到有关聚灵阵的记载,却不似大妖玄武那样记叙详尽,只有寥寥几行,说法亦是语焉不详,只道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某种禁术,移花接木,夺灵取魄。 最底下缀了细细密密一行小字,重明看第二遍时方才注意到,大致含义是说,转嫁天罚一类的禁术,乃是瞒天过海的法子,只能以百年修为的小妖为引,踞守一方的千年大妖修为过高,易为天道察觉,因而不可入阵。除非半仙之体往上的妖魔,得乾坤之造化,顺应天法,取其内丹亦能作引。 重明不学无术惯了,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就这么苟且着混过去四百多年,没有理论知识打基础,读到稍微艰涩一点的部分,整个妖便如聆天书,可谓一窍不通。 小蛇有点不开心,就去折腾桌子上的王八,把装死的岩龟仰面翻了过来,看对方四脚朝天挣扎半天,把头伸出来长长一截,抵着地面,才勉强借力翻了回来——心里终于舒坦不少,继续埋头苦读,终于在最后一页找到了妖傀的记录。 陶傀,又名灵傀,形若陶偶,无五官掌纹,制成之后可将妖兽骨血中妖力、命术凝作灵息,供以取用。上等灵傀,需经数百年修为反哺,洗涤经络,方能灵气充裕,用以…… 记载突兀的断在了这里,往后似乎还有十几页,却被一股脑扯了下来,纸张边缘还留着撕开的痕迹。 除了这个,似乎还有什么不对。 重明拧着眉毛又将杂记从头翻了一遍,才确定了自己方才那些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翻遍整本书,没能找到丝毫关于妖魔道、关于蛟龙的记载。 没有妖魔道的记录可以理解,许是这本杂记早在两百年前就已写成,彼时妖魔道还未成立,但是关于白岐,只言片语都不曾提及,未免奇怪了些。书中既有五百年前玄武历劫,那么与此同时,断龙脉、屠蛟族的事情也不应当落下才是。 翻到最后一页,抚摸着纸张撕扯过后参差不齐的断口,重明忽然有种直觉,凤毓和赤狸三缄其口的事情,龟蛇玄武瞒天过海的秘法,甚至于蛟龙想要达成的目的,一切的一切,就在这薄薄几页纸中。 重明将玉中乾坤翻了个底朝天,不出所料没能找到丢失的残页,应当是在龟爷爷给他之前就被撕掉了。 小蛇半天没能理出个头绪,越想越烦躁,没忍住化做原型,自暴自弃仰面躺了下来。似乎觉得风吹着有些冷,身子一卷,杂记就这么合上了,小小一条白蛇夹在书页里,像一支乳白的书签。 ☆、玄武道3 北域其实是一片巨大的海岛。 被赤狸带着爬上翼鸟宽阔后背的时候,重明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飞出去半日,自空中俯瞰,透过重重云雾,望到那万顷碧波中的一片苍翠岛屿,仿佛一只搁浅的巨大海龟,横卧在光滑透亮的玉璧之上——那便是龟蛇坎离执掌了数百年的北域。 凤毓乃是凤凰一族的后裔,飞越北海不在话下,先行一步,是以翼鸟身上驮着的只有重明和赤狸两只小妖。 狐妖一路上看向重明的眼光很是复杂,几次欲言又止,快要抵达北域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将心底疑惑问出了口:“妖族向来以原型示人,你为何总要披着一张人皮?” 当然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打成结的尾巴,只是这话有些难以启齿,小蛇便道:“这些年用惯了人形,不想再改了。” 尾巴上一个结小蛇自己蹭不开,别的妖兽却可以帮他解开,只是他和赤狸关系算不上好,明里暗里都是试探,实在做不到开口让对方帮忙,替自己把尾巴解开。 狐妖眉毛快要团成一团,颇为不认同道:“人形在大妖眼里看来可谓十分不入流,只有那些修为不满百年的小妖,才会投机取巧化作人类修士,去人间寻求庇护。真武大典上的妖兽从来以原型示人,你这幅样子,实在有些冒犯。” 赤狸总结道:“不论如何,进了北域,还是化做原型得好。” 重明低下头,不着痕迹往地自己下半身看了眼。 看小蛇一脸郁色,赤狸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大合适,对方怎么也算栖梧山的客人,况且还流有蛟龙血脉,语气一转,半是玩笑道:“况且你有蛟龙传承,比后世出生的妖兽血脉高贵不知几何,化做原型倒是件好事。话说回来,我还从未见过活着的蛟龙呢。” 重明诚恳道:“恐怕要教你失望了,虽然你们总说我是条蛟,可我原型确实只是一条小白蛇。” 说到一半,还怕他不信似的,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番:“只有这么粗的白蛇,无角也无爪,而且还不会飞。” 赤狸闻言,半边眉毛挑得快要飞起,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蛟族御空乃是天赋之能,况且有着上古龙族的传承,体型必定不会太过…”他沉默片刻,给重明比划出来的粗细找了个合适的形容词,“……娇小玲珑。” 白岐当年还是银蛟的时候,的确如赤狸形容的那般,可重明本体确确实实只有筷子粗细,不论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 赤狸张了张嘴,还欲再说些什么,翼鸟已然飞到北域上空,半空中调转了方向,埋头向下俯冲,狐妖要说的话就这么被扑面而来的罡风刮回了嘴里。 甫一落地,重明就从翼鸟背后跳了下来,对赤狸道:“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一会儿再去找你。” 赤狸颇不赞同道:“这里是坎离的地盘,你不要乱跑。” 话音未落,重明已经跑出去一段,根本没有听他劝告的意思。 想到临行前凤毓大人的嘱咐,赤狸没有出手阻拦,只远远喊了声:“我在真武大殿外等你,日落之前记得回来!” 北域气候湿润,连林木都要比别处脆嫩一些,刚落地时还能听到远处海浪的声音。有玄武在此镇守,甚至连灵气也比别处浓郁。 确实如赤狸所言,岛上的妖魔都以原型示人,形态各异的妖兽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全然不似妖魔道,小妖化作人形,竟如同半个人间。 来这里之前,赤狸就告知过他,真武大典每二十年举办一次,北域常年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对外开放。各路妖魔纷至沓来,为了避免混乱,坎离曾立下规矩,大典前后禁止妖族彼此争斗,若有调和不了的矛盾,可移步别处自行解决。 镇守一方的大妖玄武亲自出面立威,真武大典期间的北域没有妖吃妖的事情发生,竟然意外的和谐。 重明已有四百多岁,却是头一回登上海岛,脚下踩到贝壳时还被吓了一跳,岛上形形色色的海妖也让他十分不适,下意识往熟悉的林子里钻。 重明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妖兽的踪迹,希望能找到一位四肢俱全的替他解开尾巴上的结、 皇天不负有心人,重明穿越小半片树林,终于在草丛里捉到一只兔妖。兔妖被重明一把抓住了耳朵,跑也跑不掉,红色的豆豆眼里满是惊恐,没忍住叫出声:“大人饶命!” 听到兔妖的声音,重明一愣,眼前竟然是只雌兔,手下力道不由放松了些许。 兔妖敏锐察觉到耳朵上禁锢放松,垂着脑袋,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重明以为自己不慎捏疼了她,小心翼翼松开手的时候,兔妖骤然一跃,直直蹿进了草丛。 可惜没跑出去几步,又被重明一把摁在了地上。 这回小蛇有了前车之鉴,知道兔妖心思活络,不敢大意轻敌,心里冒出的那点怜香惜玉也收了回去,提着兔子耳朵把她拎到自己面前。 重明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兔妖这会儿不敢再自作聪明,红着眼睛道:“大人请说。” 重明问:“可会化形?” 兔妖点点头:“会的。” 重明道:“待会儿化作人形,帮我解开尾巴上的结。” 兔妖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没听懂重明所言。 小蛇脸颊一红,抿了抿嘴唇,又虎着脸威胁了一句:“帮我解开尾巴上的结,否则我就吃掉你!” 修为天壤之别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兔妖吓得一哆嗦,化形的法决脱口而出,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突兀出现,身子一歪,就这么栽倒在重明面前。 凭空冒出一个女孩直直朝怀里扑来,小蛇比兔妖显得还要惊恐,只见他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被树枝一绊,仰面跌倒在地。 两只上百岁的妖怪打了个照面,双双仰倒,屁股着地跌在地上,场面可谓滑稽。 重明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胸口卧着一只草扎的蚱蜢,许是方才从兔妖怀里掉出来的。他捉起那只蚱蜢,正要物归原主,余光瞥见草蚱蜢背后熟悉的两行小字,不由一愣,忽然抬眼望向兔妖,惊讶之色不加掩饰:“你就是巧巧?!” 兔妖看到他手里的草蚱蜢,眼睛一红,不管不顾就要扑上来抢:“让我做什么都行,蚱蜢还我!” 重明看着兔妖拿走了蚱蜢,捧在手心,小心翼翼揣到怀里。这回对方倒是没想着继续逃跑,只是坐在草地上,落寞地垂着脑袋。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这只兔妖颓然的模样,竟然和床榻上豹妖的身影重合在了一处。 重明组织了下语言,道:“斑豹一直在找你。” 唤作巧巧的兔妖猛地抬了头,目光灼灼,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前来:“你知道斑豹?他在找我?他现在还好吗?”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斑豹心心念念的那只兔妖,竟然让重明阴差阳错在北域撞见了。 重明也不知道如何介绍斑豹现状,这种情况下,还是报喜不报忧的好,斟酌着开了口:“他还好,住在妖魔道,豹族生活的山上,他一直都想要来找你。那只草蚱蜢,我在斑豹手里见过,和你这只一模一样。” 巧巧听罢,忽然就红了眼眶,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重明待她心情平复些许,转而问道:“斑豹说你外出采药时被别的大妖掳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来了这里?” 巧巧伸手抹掉泪水,吸了吸鼻子,道:“说来话长。” 巧巧道:“确实如斑哥哥所言,那天我出门采药,走到半山腰,不知怎么头晕的厉害,之后便没了知觉,再醒来就被关到了一间地牢,那里暗无天日,边上还躺着几个与我一般的小妖。我醒来的时候,浑身僵硬,四肢一动也不能动,就像是一个木制的人偶。旁边的妖兽也与我一般,关节僵硬,甚至有一个连五官都模糊不清,当时真的吓了我一跳。” 重明适时插了一句:“照你所说,你们当时情况应当是被人炼作了灵傀,只是为什么又会醒了过来?” 巧巧露出一个苦笑:“关于灵傀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里的大人们更喜欢称它为陶傀,因为看上去就像陶人一样。至于我们几个小妖为何能逃过一劫,不过是修为太低,不配做入阵的陶傀,才被丢了出来。” 重明拧了眉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巧巧道:“因为原型个头不大,我在地牢里恢复些许,就打了个地洞偷偷钻了出来。那里的守卫对于我们这些弃置的小妖并不在意,我的逃跑并未引起多少动静,甚至连追兵都不曾有。我也是在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这片海岛。” 重明问道:“你大约是何时被捉来的?” 巧巧道:“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重明疑惑道:“真武大典每二十年一回,其余时候北域的结界不会开启,在外人看来只是一片浓雾,三年前你又怎会来到这里?” 巧巧道:“这还要从陶傀的用处说起,陶傀用作聚灵的祭品,帮助妖兽渡劫。而聚灵阵的布阵和陶傀的制作,都是由此地的主人,执掌北域的大妖,龟蛇玄武一手创制的。若是他要炼陶傀压聚灵阵,结界随时都可以打开。” 重明道:“玄武已是半仙,难不成还要历劫?” 巧巧摇了摇头:“半仙终究算不上仙,他助其他大妖历劫,受大妖的供奉,表面上看着风头无两,却始终被妖魔道主压上一头,自然不会甘心。” 重明迟疑道:“……你是说?” 巧巧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是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这种不好的感觉最近愈发严重。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北域岛上的灵气,一天比一天浓郁。” 重明不解道:“灵气浓郁对提升修为是件大大的好事,况且玄武本就是一方大妖,妖力磅礴,北域水土得天地造化,有如此厚重灵气也不奇怪。” 巧巧却是一脸的担忧:“没有妖魔会嫌自己修为过高,越是强大妖兽的居所,周围灵气越是稀薄,因为都被盘踞一方的大妖吸了过去。北域有如此浓厚的灵气,说明玄武是在将自己一身修为倒灌给岛上妖魔!” 巧巧说到一半,忽然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瞬间变作惨白:“当年我被丢弃在此处,是因为修为过低的妖兽无法入聚灵阵,而通过倒灌之法,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提升修为——他这是在灌制陶傀啊!” ☆、战北域1 话音方落,重明和巧巧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震惊。 过于惊世骇俗的猜测,让小蛇下意识地想要否决:“这可是玄武镇守了数百年的北域!” 然而话说出口,重明自己先感到一阵心虚。 大妖盘踞一方,对于其领地所辖的小妖而言,与其说是庇护,不如说是奴役。强大的妖兽和弱小的妖兽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平等可言,就算玄武今日在岛上大开杀戒,传到旁的大妖口中,至多是觉得这位北域的执掌胃口委实大了些——就像人类拿牲畜果腹一样天经地义,连道义上的谴责都不会有。 至于报仇,不说妖族亲缘淡薄,就算来到玄武面前,也不过多添一份口粮罢了。 不知不觉已近日落,随着黄昏的黑暗蔓延上海岛边沿,远处传来古朴而沉闷的钟声。 那是真武大典开始的钟声。 忽的想起赤狸和他在日落前的约定,方才巧巧说出了心中猜测,却也终究只是猜测,现下他们对玄武的打算一无所知,可凤毓受邀而来,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重明原想着带巧巧一起去见赤狸,站起身那刻,却忽然改了主意——凤毓若是知晓玄武炼制妖傀,依旧前来赴北域之约,那么未必值得信任。 重明改口道:“你被掠来北域已有三年,如今趁着结界尚未关闭,可以先从南海岸离开北域,那里停泊有翼鸟。” 说话间重明从半空摸出一块荧蓝色的石头,原本是蛟龙送给他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之一,被他随手丢在了玉中乾坤,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重明把石头塞给了巧巧:“此乃羽族妖兽内丹,是翼鸟最爱的食物,你拿它去找翼鸟,它会答应带你离开的。” 重明说罢就要离开,巧巧自震撼中平复些许,忽然反应过来:“那你呢?!” 重明道:“我先去真武殿看一眼,情况不对,再做打算。” 金乌西沉,海面之上粼粼微波灿然若金,光与暗的交界在岛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钟声回荡在整个北域上空,一共敲了三下,每一下钟声之间间隔有小半刻时间,第三声的末尾,重明总算赶到了真武大殿前。 与此同时,整个北域也彻底被黑暗笼罩,只有真武大殿前火光交错,挤挤攘攘,如若白昼。 重明越过形态各异的妖魔望去,只见金锁甲胄,按剑而立的荡魔天尊真武大帝的面前,却是一面巨大的祭坛。 赤狸最先注意到他,皮毛在火把的照映愈发鲜艳,狐狸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另一边的凤毓道:“不出大人所料,来得当真是准时。” 赤狸的语气让重明下意识觉得不好,正待后退,却看凤毓突然掠至眼前,翅膀一挥,重明瞬间化作一条小蛇,摔在地上,尾巴末端还打了个结。 赤狸走上前来,打量了重明一番,不由啧啧称奇:“好小一条蛇!看模样还没树枝粗,当真是蛟族后裔?” 凤毓将小蛇从地上提了起来,对赤狸道:“他被人下了禁制。蛇族化蛟同样也需经历雷劫,他修为虽高却不会运用,若是拿去历劫,早被天雷劈死了。” 小蛇被提了尾巴,身子弓呈弧形,挣扎着扭头去咬对方,半天只扯下来一根鸟毛。 赤狸笑道:“个头不大,脾气倒还不小。这么大阵势就为了捉这么小一条蛟,还不够坎离大人塞牙缝吧?” 凤毓声音冷了冷:“慎言!” 狐妖急忙收敛了调笑之意,板正了身体。 与此同时,海浪翻涌,玄武岛四面八方浮起如浪花般厚厚一层白雾,巨大的结界自海岸升起,成一个半球形,直至将整座岛屿彻底笼罩。 万千金色的光点挣脱海水,漂浮到半空,最后在结界正中汇聚,在众妖的头顶上凝成一个独独属于北域的“太阳”。 赤乌高悬,放眼望去,整座海岛林木郁郁,真武大殿威严壮阔,巨大的祭台下是熙熙攘攘的妖魔。 重明曾听龟爷爷说过,当大妖修为臻至化境,便能自成一方天地。 ——这北域无疑就是玄武的天地。 重明正因眼前所见而震撼不已,忽然身体一轻,竟是被凤毓丢到了半空,接着头顶一股大力传来,小蛇就那么直直砸到了祭坛正中。 小蛇被摔得蜷成一团,抬头只见真武大殿前赫然立着一个“人”,那人和旁的妖魔远远隔开,头戴斗笠,全身上下被黑色的幕帷覆盖,竟是连一点肌肤都不曾透露在外。 重明脑海中浮现一个清晰无比的判定,此人便是北域之主,玄武坎离。 凤毓与那斗笠男子对视片刻,见对方并无动作,似乎事不关己,便幻作人形,飞身登上祭坛,将重明再次提到了手中。 小蛇被提来甩去,憋了一肚子火气,张口便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重明原本没打算听对方回应,只是气得狠了,没想到凤毓这回竟肯耐下性子,替他解疑答惑:“先前就说过了,我的天劫将至。” 重明道:“不是有妖傀了吗?” 凤毓嗤笑道:“几只小妖的性命,怎么足够抵御天雷之威?” 凤凰不再与他多言,一抬手,熊熊烈焰凭空而生,火舌肆虐,连结像一张巨大的网,劈头盖脸朝重明罩了下来。 小蛇被火焰包围,四面都是火墙,还在不断迫近,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他烤成蛇干,隔着冲天大火,隐约听到凤毓幽幽嗓音:“…你可知白岐为何要建立妖魔道?” 凤凰话音未落,重明骤然只觉身体一轻,酷热瞬间退却,金色的龙鳞悬在半空,破开禁制后光芒大盛,一时间竟与天空正中高悬的“太阳”不分伯仲。 龙鳞上光芒暂歇,落回到玉坠里,小蛇举目四望,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大坑里。 待烟尘散却,看到十步开外的凤毓一脸阴沉,右臂似乎受了伤,顺着手背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群妖退避三舍,皆是一脸惊恐。小蛇才后知后觉,自己所在的这大坑,就是原本的祭坛。 重明扭头去看那个古怪的斗笠男子,却没有在见到原本立在大殿前的人。 下一瞬,眼前金光忽现,重明忍着刺目金光,却看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掌距自己眉心不过寸许,堪堪被龙鳞挡了下来。 蛟龙送给他的鳞片会帮小蛇挡住三尺以内带有杀意的攻击,可眼前的黑衣男子距他不过数掌之距,且距离还在不断缩小。 护住小蛇的不过是一片龙鳞,眼前却是修得半仙之体的玄武,仔细算来,比蛟龙的年岁还要大上些许。 龙鳞终于不堪重负,表面出现了树枝状的裂痕,像是破碎的镜面般迅速蔓延开来,直到一个临界,遽然自中央碎裂。 没了龙鳞庇护,小蛇被玄武雄浑的妖力一撞,直直飞了出去,砸到地上,没了声息。 *** 重明再度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正方形的笼子里,五面都是铁板,剩下一面是细细密密的铁网,凭借小蛇的身材,在尾巴不打结的基础上还要再瘦上一倍,才有越狱的可能。 笼子随意被丢在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周遭只有一根火把照明,那火光被地底拂过的阴风吹得摇曳,在石壁上打下一个个诡谲的影子。 笼子不大,小蛇甚至不能抻直了自己,地牢里暗无天日,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长久的昏暗中,小蛇忽然开始想念自己在神木林的日子,那里有吃不完的食物,有柔软的鸟羽还有精致的木屋,他可以躺在最高的树枝上晒太阳,白岐永远不会把他往地上丢,更不会让他住到这样逼仄狭小的笼子里。 小蛇把自己团了团,将尾巴上的结垫到了脑袋底下,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心里有点难过——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旁的妖魔报什么希望,也不觉得凤毓和赤狸会是什么好妖,只是数日的相处下来,自认为对他们有所了解,等到图穷匕见的那刻,还是免不了怅然。 凤毓来找玄武是为了历劫,把他打包当成见面礼送了过来,就算小蛇察觉不对,和兔妖一起离开,也会被结界打落。而听赤狸的说法,玄武捉来他,似乎是为了吃掉自己补养一番,却不知为何如今只是把自己关了起来,迟迟没有下口。 难不成真像狐妖说的,自己太小了还不够玄武拿去塞牙? 可他再怎么养也就只能这么大,想白岐养了小蛇四百多年,身材还是一如既往。凤毓都说他被下了禁制长不大,若是想等他肥了再一刀宰,恐怕得等到地老天荒。 北域岛上的浓郁的灵气,还有被夷为平地的祭坛,处处透着古怪。 小蛇翻了个身,发现自己乳白的肚皮上蹭了灰,定睛再看,原来是一排细细密密的小字,字体都是倒着的,应是当初夹杂书里太久印上的。重明盯了半晌,才勉强辨认出内容,是讲炼制灵傀那段,最清晰的是修为反哺四个字。 先前巧巧说北域的灵气一天比一天浓郁,可放眼整个妖魔界,灵气最浓郁的地方,却并非玄武执掌的北域。 重明将自己盘成一个环,脑袋贴上腹部,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肚皮上印着的小字——上等灵傀,需经数百年修为反哺,洗涤经络,方能灵气充裕。 修为反哺,上等灵傀,为了避开天道探查,聚灵阵只能用修行百年的小妖…… 浓郁的灵气,修行百年的小妖,凤毓不远千里从妖魔道带走灵傀,一切的一切,全部是因为,制作灵傀最适合妖物,就在妖魔道! 赤狸说过,妖魔道中的妖魔,根本活不到渡劫时候。 重明脊椎僵硬,险些盘不住身体,全身的血液都似倒流过一遍。 他终于明白,自己当初看见林中阵法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神木林为中轴,草木、溪流、山川,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奇异的呼应——整个妖魔道,根本就是一个聚灵阵!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神仙打架! ☆、战北域2 大约过了半刻时间,地牢的大门忽然打开,关押重明的笼子被一只海妖提了起来,在众多奇形怪状妖魔的押送下,小蛇被取出笼子,还未来得及感慨重见天日,就再一次被丢上了祭坛。 不知何时,巨大的坑洞被填平,祭坛再一次建好,甚至比先前那个还要宏伟壮阔一些,呈圆形的祭坛边沿一共镶嵌有九颗明珠。只是这一回,在众妖的瞩目下,和重明一道站在台上的换成了头戴斗笠的大妖玄武。 祭坛之下妖魔鬼怪鱼龙混杂,掎裳连襼,却没发出丁点响动,皆翘首张望,安静的像是在上坟。 重明正疑惑镇守北域的坎离为何要委身化作人形,额头忽然被冷冰冰的手指点了下,这次没有龙鳞保护,小蛇只觉脑袋像是猝然间炸裂开来,眼前一阵发黑,整条蛇因疼痛扭成一团。 随着玄武一指点出,空气震荡开如海浪般层叠波纹,九颗明珠散发出莹莹光芒,彼此之间交相呼应,饶作一个碧绿的圆环,将重明牢牢圈在其中。小白蛇在地上翻滚着,随着禁制解开,身躯陡然膨胀十数倍,属于蛟族巨大的威压震彻真武大殿,明珠寸寸碎裂,祭坛被得矮了一矮。 烟尘消散,只见偌大的祭坛上赫然盘踞着一条白色的小蛟,蛟龙细长的身躯占满了整面高台,头顶隐隐有了龙角的雏形,长长的尾巴垂下,鳞片之上光华流转。 重明睁开眼来,只觉视线忽然拔高,低头望去,众妖在他眼中顿然如砂砾般渺小,他尾巴动了动,余光瞥见祭坛上黑衣裹覆的玄武,新仇旧怨一道涌上心口,也不管彼此实力如天堑鸿沟般的差别,恶向胆边生,张嘴就去咬对方。 谁也没料到的场面出现,仿佛滚石投入沸水,众妖一片哗然。 可惜重明还没碰到对方,身体被一股大力冲了开来,与此同时,空气中的光点在玄武手中凝作一柄单刃长刀,刀身修长,刀尖直拖到地面。重明被撞开后,借势飞到半空,自口中喷出一团火来,却看斗笠男子身躯陡然间拔起十数丈,直直朝火球冲了过来,一刀横斩而出,生生破开了熊熊烈火,刀势不减,竟是要将小蛟拦腰斩做两截! 重明尚且保持着小白蛇时候的灵巧,身体下沉,险而又险躲开了锐利刀风,由刀势带起的罡风几乎擦着他头顶而过,却忘了如今头上比平常多了一些东西。 重明头上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小截龙角。 化蛟之后好不容易冒出的一双龙角,一刀下来,被砍掉了半个,剩下一支龙角孤零零杵在小蛟头上,不伦不类,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 斗笠男子却没打算给重明伤春悲秋的时间,下一刀接踵而至。 只是这一刀还未斩出,一股大力将立于半空的斗笠男子生生压了下去,连空中盘旋着的翼族都受了无妄之灾,如陨石纷纷坠落,祭坛下的妖魔爆发出惊恐的声音,一些修为稍低的,在威压之下直直扑倒在地。 不过转瞬,偌大的天幕之上,只剩下一条小蛟。 太阳破碎,沉入海底,结界如冰面碎裂,笼罩于北域上空的浓雾退却。东方破晓,日出的第一缕霞光穿透雾霭,金色的蛟龙便自那层叠的云雾中探出身形。 妖魔道主驾临北域。 曙日东升,潮鸣浪掣,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祥云翻卷间,白岐化作人形,落到小蛟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温柔:“小乖乖长大了。” 离开妖魔道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再度见到蛟龙,重明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看到小蛇眼里压不住的委屈,和他头上只剩下一半的龙角,白岐神色微沉,却还是放柔了声音道:“不要紧,玄武的背壳坚硬,经过天雷锤炼,更是世所罕见的宝物。待会儿扒下来,挑一块合适的,回去给你补一补就好。” 白岐又摸了摸小蛇脑袋,端详许久,眼底没忍住露出些许失落,小乖乖一夜变成这么大个头,无论如何也没法揣到袖子里了,一时间只能望蛟兴叹。 群妖皆慑于龙威不得动弹,白岐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妖魔,最终落在大殿前唯一站立着的,罩着黑色幕帷的男人身上。 蛟龙身形一闪,下一瞬,众妖还未有反应,只见一条手臂自斗笠男子胸口直穿而过,却没有血水喷溅,男子受到致命一击,身躯如水流般倾泻而下,化作一团黑雾,不多时便消散了个干净。 重明心中一颤,虽则奇怪自视甚高的大妖竟然化作人形,然而方才短暂的交锋间,他自斗笠男子身上感受到的磅礴妖气不似作伪,可对方竟然只是一个人偶? 那么玄武的真身究竟又在哪里? 白岐看到男子化为黑雾消散,面上平静如初,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见他弯下身,一手按上地面,骨节分明的手指纤长而白皙,看起来无甚力气,却随着看似轻巧一压,大地寸寸开裂,地面震颤不已,巨大的爆裂声中,烟尘四起,真武大帝像自正中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生生碎成两半砸在地上,海水倒灌,百年林木轰然倒塌。 ——不过几息时间,整个北域几乎被夷为平地。 地表碎成块状,满目疮痍,巨大的裂缝之下却没有海水涌上,反而露出大片青灰色的甲壳。 地面上的妖魔隔着断壁残垣,只见岛屿边缘的海水骤然退却。头顶威压暂缓,众妖顾不得其他,皆一股脑飞上半空,一些不会飞的妖魔,也都急忙爬上了翼鸟。 一只盘旋在半空的重明却清楚的看到了,不是海水落下,而是整个岛升了起来。 事到如今,重明终于明白过来,玄武从头到尾一直在以原型示人,而他之所以找不到玄武的真身,只不过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罢了——他们脚下这片巨大的海岛,就是玄武的真身! 与其说玄武镇守北域,不如说,玄武就是北域。 白岐双足离地,悬于半空。海岛还在不断上升,地面自发崩裂,大片大片的土块瓦解落入海水,露出其下青灰色的背甲。 巨大的乌龟从甲壳中缓缓探出四肢,深褐色的头颅比化形后的小蛟还粗,瞳孔散发出一种幽绿的光芒。许是几百年不曾动弹,连说话也是慢吞吞的:“白岐,你我相安无事数千年。今日驾临北域,便是要与我为敌?” 白岐负手而立,袍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朗声笑道:“明明是阁下挑起事端,如今想要息事宁人,未免可笑了些。” 玄武不再多言,缓缓抬起一支手臂,海水随着他的动作吸入空中,汇聚成柱状涡旋,深蓝色的海水与天空相连,四根水柱仿佛硬生生撑起了巨大的天幕。 声势浩大水龙卷直朝蛟龙逼来,金色的龙爪破开层云,眨眼便捏碎了两条。剩下两道涡旋以更快的速度直逼而来,白岐身形一动,竟是退到百丈开外。 蛟龙属火,龟蛇却是正经水族,且在玄武执掌多年的北域,一时间竟不分伯仲,二人斗法间,只见海面之上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重明正目不转睛盯着蛟龙和玄武斗法,忽觉周遭空气振动,竟是凤毓忽然掠至面前。小蛇一惊,盘起身子就要攻击,却被凤凰一把摁住了脑袋,五彩的鸟羽扫过额心,身体骤然间僵硬无比,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浮现出赤红的阵法。 凤凰在半空布了个结界,将自己和重明包裹其中,隔绝了气息与声音,蛟龙正与玄武缠斗,根本无暇顾及这边。 重明眼睁睁看着红色的纹路自法阵冒出,逐渐缠上尾巴,自己却丝毫动弹不得,不由大惊:“你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凤毓撕开伪善的面貌,终于露出最原本的面目,只听他幽幽道:“有些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明明什么都不用做,就会有人将一切奉至面前,还生怕你不想要。” 凤凰一身斑斓羽衣,凤翎被日光一照,流光溢彩,与初见时别无二致,重明却忽然觉得这副皮囊竟无比凶艳。 “小蛟,你知白岐为何要建立妖魔道?”凤毓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接了下去,“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红色的纹路已然爬满了重明半个身体,还在不断向上蔓延,凤毓似乎料定了他的结局,在他面前也不必有任何遮掩。 凤凰曼声道:“你虽为蛟族,却血脉不全,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化蛟还需经历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妖魔道主生怕天劫提前到来,特意给你下了禁制,待到历劫之日,整个妖魔道的生灵,便是他送与你渡河的舟楫。” 海面上惊涛如怒,而重明面对的,则更像是风雨前的宁静。 “可是我看你似乎并不想做什么蛟龙,与修行一途也不甚用心,正巧近日得来一个转嫁天劫的法子……”凤毓目光温和如初,看着小蛟被阵法彻底禁锢,笑道,“既是如此,这份机缘,不如送给我好了。” 小蛇不学无术上百年,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回想起龟爷爷说的关于转嫁天雷的阵法。法阵可以引渡天雷到旁的妖物身上,若是妖物在雷劫之下身死道消,那被引渡的妖魔也活不成;若是妖物扛过天劫,被引渡的妖魔一跃成仙,可另一妖物也会因倒行逆施损其根本而不久于世,可谓阴损至极。 至于怎么破解,任凭重明想破脑袋也记不起来,只知道法阵一旦开启,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凤凰说罢,解开了笼罩二妖的结界,骤然间只见玄武岛上空阴云堆叠,闷雷滚滚,紫色的闪电如鞭条抽打过天幕,竟是天地异象。 正和玄武缠斗的白岐遽然回首,看到小蛟身上的红痕,第一次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杀意。 小蛟身上的纹路如水波般流淌,红色的光芒如直入云霄,阵法已然开启! 蛟龙化做原型,破开滔天海浪,仿佛一道金色的光束,直冲而来。 凤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重明耳边响起:“不如来猜一猜,这位大名鼎鼎的妖魔道主,究竟会怎么做?是让你在今日便在天雷之下化为湮粉,还是等你扛过天雷之后血脉逆行,慢慢死在面前。” ☆、战北域3 阴云层层叠叠,滚雷发出沉闷的咆哮,茫茫苍穹深处仿佛隐藏着混沌汹涌的海浪,蛰伏其中的雷云躁动不已,狂风肆虐,遮天蔽日。 一条细细的红线自天幕垂下,另一端连上了小蛟的尾巴。 重明头顶的阴云则一反常态,圈圈震荡开来,看似平静的穹宇却在酝酿着一种更为狂猛暴烈的气势,一道道紫雷在空中缓慢凝聚,裹挟着不可抵挡的天怒之威。 凤毓早在阴云汇聚之际退去了数十丈,若不是因阵法禁锢而动弹不得,重明恐怕早已在这可怖的天威之下跪倒于地。 通体金色的蛟龙飞上苍穹,周身光芒似乎能照彻那浪潮卷滚着的云层,紫色的电光接连不断的砸向蛟龙身体,炸裂出令人震颤的爆鸣声,蛟龙好似浑然不觉,尾巴一卷,硬生生打散了凝聚到一半的雷云。 短暂的交锋过后,阴云终究抵御不过,被金色光芒吞噬,那根细软的红线也失去牵连,逐渐变作透明。 ——不论小蛇能否经受得住天雷淬炼,最终都难逃一死,白岐索性直接打散了天怒,既然没有天雷降下,引渡的阵法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重明终于恢复自由,正待上前,却看一道海水凝成的龙卷自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出现,猛地砸向蛟龙。这一次蛟龙却没能躲开,腹部受此一击,巨大的身躯失了牵引,像一颗金色流星,直直坠向海底。 重明大脑空白了瞬间,身体先于行动,一头扎进海水之中,朝蛟龙落水的方向奋力游去。 玄武要吃他,因为他有上古龙族的血脉;而凤毓带他来北域,则是为了引得蛟龙和玄武相斗,以自己为转嫁,借由妖魔道的生灵渡劫。 而如今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他任性地离开了妖魔道。 海水浑浊而咸涩,小蛇埋头游出去一段,远远嗅到了蛟龙的气息,龙族金色的血液混杂在海水之中,变作一股馥郁的味道。 小蛇活了四百多岁,却从未学过游泳,被水流冲的七荤八素,好不容易顺着气味游到蛟龙面前,看到白岐扁长尾巴上的龙鳞碎裂了一块,周围的鳞片烤作焦黑,露出底下外翻着的皮肉。 应当是方才强行打散天雷被击伤的。 蛟龙睁开眼,金色的瞳孔望向小蛇,似乎在惊讶重明竟然会不管不顾冲到海里。紧接着,如同四百年前在神木林第一次四目相对,蛟龙用巨大的头颅拱了拱他脑袋,柔声喊道:“…小乖乖。” 重明吸了吸鼻子,胸口仿佛被堵上浸湿了的棉絮,眼眶酸涩得厉害。 海面之上传来一声缓慢而低沉的叹息,玄武道:“白岐,你已修得真仙之体,本该前途无量,却偏要逆天而为,一身血脉反哺妖魔道上百年,现如今连天道都敢反抗,修为大损,现已是强弩之末,又如何敌得过我?” 玄武说罢,沉默片刻,问道:“为了一条小蛟,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 值得吗? 小蛇忽然想起离开妖魔道的那天晚上,在神木林里,他也问过白岐相似的问题。 他问白岐,仅仅因为喜爱二字,难道的可以为了对方不顾性命? 那本来只是一句无心之言,连重明自己都是说过便忘,没想到白岐却认真地告诉他,为了他,自己也可以。 他从未想过无所不能的蛟龙会为了自己豁出性命,当初把他带回神木林应当只是一时兴起,就算后来蛟龙待他如此之好,妖族的自私冷血早已融入骨髓,小蛇也从未不切实际地想过蛟龙会把自己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 可是等到这一日真正来临,除了感动,重明心里更多的却是难过。 凤毓说的话,一字一句浮上心头。 重明再支撑不住,抽噎起来,一时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白岐看他哭得凄凄惨惨,以为小蛇在外边受了伤,一面查探他身上伤痕,一面用舌头去舔小蛇脑袋,哄道:“小乖乖,不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蛇哽咽着,心绪翻涌下,语无伦次道:“我不想化龙,我喜欢神木林,喜欢这四百年的岁月,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过去的任何一天都好,你把我照顾的很好,我也喜欢你!” 听罢小蛇的连珠炮似的一串话,白岐就那么怔在了原地——活了千万的蛟龙,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大脑空白,什么叫欣喜若狂,什么叫五味杂陈。 在得知对方心意的巨大的喜悦过后,蛟龙开始心疼,小蛇眼角的泪水滚烫如烈焰,在他心口灼烧出一片细细密密的疼痛。 蛟龙俯身亲了亲重明额心,这一次小蛇没再躲开,只是红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白岐长长叹息一声:“……我原本想将妖魔道送给你做五百岁的贺礼。” 重明声音还齉着:“我不需要!” 白岐目光依旧温和而沉静,柔声道:“事到如今,全怪我思虑不周。你这副模样,修为波动,很容易引来天劫,没有妖魔道的生灵助你化蛟,可能还要委屈你一阵。” 重明点点头。 白岐忽然回想起以前动不动闹绝食的小白蛇,一不开心就拿尾巴朝他,对比今天的乖巧听话,不由露出欣慰之色,伸出龙爪,在小蛟额心轻轻一点,只见重明身体迅速缩水,再次变成筷子粗细的一条小蛇。 这次蛟龙却没把小蛇含到嘴里,而是放到了自己的龙角之上。 白岐道:“还有一件事要提前告诉你,这些年我往地下埋了太多妖魔,骨血虽然化作养料,可怨气浓重,妖魔道下已然化作一片岩浆,这些年我用修为压着才未能显现。只是现今打得有些吃力,待会儿撤了妖魔道的结界,神木林恐怕没有了,回头我再给你找片更好的林子。” 小蛇把自己盘在蛟龙的角上,埋着脑袋没说话。 白岐又道:“方才说要取了龟壳给你补头上的角,这句话,还是作数的。” 小蛇哭完一场,气还没理顺,只从鼻子里黏糊糊嗯了一声。 话音方落,趴在龙角上的小蛇,只觉包裹自己的海水一改先前的平静安详,暗流翻滚不止,似乎有什么正搅动起这片汪洋大海。下一瞬,蛟龙周身妖气暴涨,龙鳞之上金芒大盛,身躯转瞬膨胀数倍,一时间竟比凭借背甲撑起整个北域玄武还要高大,尾巴上的伤口恢复如初,连分毫印记都不曾留下。 另一边,曾经用了蛟龙半数以上的修为镇守的妖魔道,如今没了磅礴妖力作为支撑,却是天崩地裂,山川夷作平地,溪谷河水蒸腾,滚滚岩浆自地表巨大的裂缝里喷涌而出,神木林转瞬化作一片火海。 金色的蛟龙破浪而出,玄武被海面卷起的被巨大浪涛拍得退了一退。 过去百年间,玄武曾一度听闻蛟龙用一身骨血构筑妖魔道,因而境界大跌,方才的缠斗也向他证明确实如此——金龙一身修为至少散去大半,并非如同两百年前那般风光无两,纵横妖魔界无可匹敌,甚至连五百年前都不如。 蛟龙巨大的身躯笼罩住整个北域的上空,和坎离目光相对,只听他道:“我这一世,本就是逆天而为。” 区区一个后辈,竟敢嚣张至厮? 玄武自海水中浮出大半身体,磅礴灵力笼罩整片北海,惊涛骇浪汹涌而来。 然而在真龙无可匹敌的强大妖力之下,水龙卷甚至根本无法凝聚,未有雏形便被生生打散。天雷击碎的伤痕犹在,坎离毫无防备之下,就这么被蛟龙自上而下一爪破开了背壳,露出其下鲜红血肉。 当年坎离因缘巧合之下避开天怒,修得半仙之体,放眼妖魔界可谓绝无仅有,一直觉得自己与真仙不过一线之差。直到此刻,玄武才清楚感受到了和蛟龙之间天堑般的境界差别。 蛟龙却未给他喘息机会,自口中吐出一团赤红火焰,钻入血肉,玄武忽然剧烈挣扎起来,海面随着他的挣动不断掀起滔天巨浪。蛟龙欺身上前,龙爪刺入龟蛇甲壳,生生从腹腔中挖出一颗通体碧色的内丹。 失去内丹后的妖兽,基本等于丢了性命,只见玄武背甲寸寸碎裂,已有数万年寿数的北域玄武,终于失去了力气,缓缓沉入海底。 镇守北域的大妖陨落那刻,整面天空仿佛被火烧过,呈现一种灿烂的金红色。 *** 化作人形的蛟龙,把小蛇重新揣回了袖子里,顺便将玄武道内丹洗干净,转手送给了小蛇:“虽然没了妖魔道,日后助你历劫,玄武的内丹也勉强够用,到时候就可以化为真正的银蛟了。” 小蛇嗯了声,声音却有些郁郁寡欢。 白岐把小蛇捧在手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是饿着了吗,怎么不太开心?今晚想吃什么,清炖凤凰如何?” 重明道:“我想回去看看。” 小蛇口中的回去,除了神木林,再没别的去处。 蛟龙瞬间明白过来,小蛇这是舍不得自己住了数百年的神木林。当初他选择神木林给小蛇安家,不过碰巧走到此处,甚至于后来在其上建立妖魔道,平山作海、化渠为林,构筑聚灵阵,也只是瞧着合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妖魔道生灵涂炭会有什么惋惜之情。 就如同坎离建立北域,花费了数百年才有了如今草木丰茂的玄武岛,毁弃起来也不过朝夕。 小蛇却与他不同,在一个地方住久了,难免会有感情。 只是现如今妖魔道成了那般模样,见了倒还不如不见得好。 可惜白岐对重明本来就狠不下心,在海底听到小蛇表露心迹,更是一腔爱意汹涌,只恨不能将小乖乖宠到无法无天,要星星不给月亮,有求必应,可谓毫无底线。 白岐在心底叹息一声,终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带着重明回到了神木林。 到了熟悉的神木林上空,小蛇自大妖的袖口探出一个脑袋,往下一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地表仿佛鱼鳞般寸寸碎裂,妖魔道化作一片火海,滚滚岩浆自地底的缝隙间翻涌而出,不断有破裂的气泡,隔着一段距离,便能感到热浪扑面。 全然不似人间。 重明压下声音里的颤抖,问道:“那原本住在此处的妖魔呢?” 白岐刚想说全死了,话到嘴边,发觉不太合适,改口道:“许是已经离开了。” 重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了下来。 蛟龙无法感同身受,见重明不再开口,以为他看完了,就准备离开,再给小乖乖找片风水绝佳的林子住,一面安慰道:“神木林没了,还会有更好的地方。” 说话间,白岐只觉袖口一轻,低头却看一枚通体碧色的珠子被丢入滚滚岩浆之中。 ——是他送给小蛇的玄武内丹。 碧绿的光芒拂过千里赤地,乌云承受不住厚重的水汽,天降大雨,岩浆退却,地面上长达数里的巨大裂痕迅速愈合,巍峨山峰拔地而起,雨水积蓄化作河流,郁郁葱葱的林木破土而出,被岩浆吞噬、埋藏于地底的妖魔重获生机。 玄武早已修得半仙之体,内丹更是凝聚了万年修为,得天道眷顾,填补一个妖魔道的生灵不在话下。 只是太过浪费罢了。 白岐看着草木自土壤中钻出,雨水冲刷之下,抽芽生长,渐渐形成与过去无二的神木林,蓦地想起在小蛇在海底说的话,一时间心里那点责怪之意也消失无踪。 重明做完坏事就跑,钻进袖子里装死,被蛟龙提着尾巴揪了出来。 重明被对方捧在手心,以为蛟龙要和他秋后算账,小心翼翼探出一个脑袋,却听头顶传来白岐带着笑意的声音:“先前在海底的时候,你说喜欢什么?” 重明一怔,回想起自己在海底,以为蛟龙就要陨落此地,大脑混乱之下颠三倒四的一段话,只觉脸上烫的厉害。 小蛇先斩后奏做了坏事,认错态度还不良好,自欺欺人将脑袋塞到尾巴底下,不动弹了。 白岐也不逼他招供,低头亲了亲小蛇露在外边的尾巴尖。 “忘记了也没关系,只是下一次亲你的时候,可不要再逃跑了。” ☆、蛟龙戏 小蛇化作蛟龙,需历经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而转嫁天罚一类的禁术,本是瞒天过海的法子,一则以百年修为的小妖为引,也就是妖魔道的万千生灵;二则半仙之体往上的妖魔,取其内丹亦能作引,也就是那颗玄武内丹。 然而蛟龙撤了镇守此处的妖力,地底岩浆一冲,妖魔道上的聚灵阵破坏了个七七八八,不能用了。此外,玄武内丹虽能救回妖魔性命,可通体灵息却如何也拿不回来,白岐花了两百多年哺灵,准备用来制作灵傀的小妖也都一朝回到解放前。 至于玄武内丹,蕴含的灵力填补妖魔道生灵之后,不过只是一块石头罢了,剩下那点微薄妖力顶多用来晚上照明,被白岐随手丢进了茅房。 此外,白岐下的禁制,虽然能压制修为,瞒过天道,避免雷劫提前到来,但也有一个副作用,就是修为压得太低,一段时间连人形也化不了。 这也是明明被蛟龙灌了满身的妖力,小蛇还是花了一百多年,才勉强化形的根本原因。 经过北域一行,重明也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二妖两情相悦,正是蜜里调油,干柴烈火的大好时机。 油倒是调上了,就是烈火不起来。 体型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白岐虽然妖魔道主当得很不走心,修为高绝却是有目共睹,不像小蛇化个形都要费老大力气,变大变小全凭自己心意。小蛇变不大,大不了他自己变小一点就是了,况且妖魔从来爱以原型示人,在那种事情的时候也不例外。 只是,小白蛇在某些方面上,真的什么都不懂。 一天夜里,重明卧在铺满鸟羽的小窝里,巢里是新铺的凤凰毛,五彩斑斓还怪好看。小蛇将自己团了团,正准备睡觉,忽然挤进来一条细而长的小龙。 小龙与他身体差不多粗细,头上生有两支细而长的角,四爪隐藏在腹部之下,全身的鳞片仿佛会发光,月光一照,光华流转间,看起来既高贵又漂亮。 重明迟疑着喊道:“……白岐?” 蛟龙没有开口,只是凑上前来,用自己的尾巴勾住了他的尾巴,紧接着,蛟龙的身体也缠了过来。 金色的蛟龙和通体乳白的小蛇扭在一起,尾巴勾勾缠缠半天,重明只觉得被碰到的部位痒得厉害,半天也没弄明白蛟龙要干什么——小白蛇懵懵懂懂,连亲吻都搞得一头雾水,让他一夜之间无师自通学会交尾,实在太过为难。 小蛇扭了一会儿,开始犯困,上下眼皮打架,晕晕乎乎之间,脑袋一歪,就这么睡过去了。 蛟龙看气氛差不多,正准备和小乖乖讨论进行下一步,扭头看见瘫在一边的小蛇,仰面朝天翻着肚皮,鼻涕泡都快吹出来了。 蛟龙一松开身体,小蛇就往边上滚了滚,似乎被扭怕了,睡梦之中还把自己团成一团,是个标准的生人勿近姿势。 经过一次失败的尝试,蛟龙终于发现小蛇理论知识过于匮乏,发乎于情不大可能,还是得从最基础的教起。 第二天一早,重明从窝巢里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盘踞在树下的蛟龙,一低头,正对上大妖金色的竖瞳。 重明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变得跟我一样细了,还往我身上缠。” 白岐沉默片刻,道:“不是梦。” 重明愣了下,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要往我身上缠?” 白岐组织了下语言:“那是情人之间做的事情。” 重明脸上一红,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太困了,以为自己在做梦。” 白岐不知道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说没关系,床笫之间那点倒灶屁事搞得这么上纲上线,还要辩出个是非曲直来,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重明沉默了一会儿,没忍住心中茫然,问道:“不过情人之间做的,究竟是哪种事情?” 看到小蛇一脸懵懵懂懂,蛟龙忽然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欺负他什么都不懂,昨晚上头脑发热就去纠缠对方。 可是蛟龙转念一想,自己耐着性子等了小蛇四百年,好容易没再喊他当爹,要是放着小蛇一人,等他在这件事上开慢慢窍,还不得等到地老天荒? 只是这种事情这可意会,若是言传,饶是活了千万年的蛟龙,也有些难以启齿。 白岐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没能点破。 倒是重明,看白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蛟龙待他如此之好,自己也是喜欢他的,他们已经是情人了,既然如此,还是应当多了解一些情人之间做的事情才是。 小蛇思前想后,辗转反侧,趁着蛟龙外出给他准备晚饭的时候,爬出了神木林,打算出门游学一番。 蛟龙与玄武斗法的时候,波及不少妖魔,兔妖巧巧便在其中,受了些伤,好在并无大碍。再往后,玄武陨落北海,北域的妖魔如鸟兽一哄而散,巧巧也乘着翼鸟回到妖魔道,只是中途遇到些波折,是以抵达豹族居所已经是半月之后,并不知道这里曾被岩浆吞噬,化作一片火海。 妖魔道的妖兽,也都不约而同的丢失了那段记忆,只是临近居住的一些大妖,当日听到动静,闻风而来,不巧亲眼目睹了一场天灾人祸,而白岐最近的任务就是把一些不幸的目击者变成小蛇的营养晚餐。 重明认识的妖不多,存在情侣关系的更是只此一家,便不假思索朝着豹族居住的半山腰爬了过去。 当初划地盘的时候,蛟龙是靠飞的,从云雾里往下看,瞧着哪里顺眼便在哪里立碑为界,导致最初的妖魔道就已经幅员辽阔,后来又陆陆续续侵占了不少前来挑衅的妖魔地盘,以至于现在的妖魔道大约等于好几个北域拼在一起。 只是现如今小蛇无法化作人形,也不会飞,单靠爬的,行动缓慢,从天亮爬到天黑,才从神木林勉强爬到豹族的山脚,蹭了一身的泥,小白蛇变成了小灰蛇,没见到斑豹和巧巧,反而先遇到了阿纹。 阿纹见过小蛇本体不止一回,哪怕临近傍晚光线不足,小蛇又是一身泥污,仍旧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小伙伴重明。只是下一秒,阿纹想到不久前界碑边上的事情,那点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变作心有余悸。 阿纹后退了步,想要装作没看见,就这么若无其事的离开,却被重明叫住:“阿纹,你回来啦,没受伤吧?” 重明这是在问他被炼作灵傀后身体是否有所损伤,阿纹被抹去了关于灵傀的记忆,还当他是再说遇到熊妖的事情,想到重明到现在居然还在担心自己,当时对方也是这么在熊妖的飓风之下拉开了自己,而自己却一心想要和他撇清关系,心里不由一酸。 不管怎么样,重明都是他的朋友。 阿纹道:“我不要紧,倒是你,那条金龙带走你后,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是你什么人?” 小蛇不是第一次被问和蛟龙的关系,以前重明都可以问心无愧的说大妖是他家长,这一次却心跳加速,声音细若蚊呐:“……他是我喜欢的人。” 声音虽小,属于豹族的敏锐耳力,还是让阿纹不幸捕捉到了这个惊世骇俗的回答,只见他乍然变色,嘴巴大张、双眼外凸、脸色发白,惊恐万状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倒毙当场。 阿纹险些扑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颤声道:“…你说什么?” 重明只是瞧着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说话了。 阿纹只觉重明刚刚一句就足够他短寿百年,多上几回怕是可以当场去世,实在没必要再问一遍自找不快,转而道:“你喜欢他,他知道吗?知道后不会吃了你吗?” 重明道:“他不仅不吃我,还给我吃的。” 阿纹嘴唇动了动,发觉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流有上古血脉的大妖活了数千年,一向性情古怪,阿纹这种小妖见到了退步三舍还来不及,哪有那个胆子靠近,更不要说揣摩对方心思了。况且那条金龙比旁的大妖厉害了不止数倍,一爪便解决了蚀骨山的熊妖,关于其身份,阿纹在心底隐约有个猜测,就是这么一个朦胧轮廓,便可谓细思极恐,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小蛇有点理智,见势不对赶紧逃跑,可重明这个性子,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傻乎乎的,说不定哪天被人吞到嘴里,还以为对方跟他捉迷藏玩呢。 重明在原地盘了会儿,看到阿文舀了一盆水来,摆到自己面前。 阿纹敲了敲盆沿,道:“不管你来做什么,先进去洗一下把,一路过来瞧你脏的。” 重明道:“不用,我来找斑叔叔和巧巧,晚上还要爬回去的。” 阿纹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晚上了。” 重明沉默片刻,扭头瞧了瞧自己脏兮兮的尾巴:“那明天晚上再爬回去吧。” 蛟龙给他准备的是晚餐,今晚明晚都是晚上,应该差不了太多,小蛇这么想着,翻过盆沿,把自己整个泡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阿纹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巧巧回来了,你认识她?” 重明道:“我在北域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听旁的妖魔说起,才知道她回了妖魔道。” 阿纹虽然很想知道最近妖魔间传的沸沸扬扬,关于北域之主玄武陨落的事情,然而经过熊妖一事,仅存理智告诉他有些事情还是知道越少越好,重明或许不会介意,但蛟龙若是知晓他多管闲事恐怕不会开心。 妖魔的强大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道理,大妖可以随心所欲,不说他,整个豹族的存亡不过蛟龙的一念之间。 阿纹避重就轻,问道:“你千里迢迢…” 说到一半,阿纹顿了顿,最后还是选择如实叙述“……爬过来,找我叔叔有什么要事?” 小蛇低着脑袋斟酌半晌,尾巴晃来晃去,在水里漾开一圈水花。 正当阿纹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准备扭头喊族中长辈前来,共同商讨豹族的生死存亡之际,只见重明神情尴尬,半天憋出来一句:“其实也不必麻烦斑叔叔,我就是想问一问,所谓情人之间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补完 ☆、共枕眠 阿纹这个年岁的小妖,在某种程度上就跟刚发育了个芽苞的少年一般,什么都懂一些,但又什么都弄不清楚,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可怕的是还自以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开一窍反而不如一窍不通,最是误人子弟。 阿纹听罢,抚掌便道:“好说,不用去找叔叔,就我一个,足够教你了。” 重明看他一脸成竹在胸,半信半疑从盆子里爬了出来,在身后拖出一条蛇形的水渍,细看就会发现和妖魔道界碑上那几条如出一辙:“……可是你没有恋人啊。” 阿纹道:“是没有喜欢的人,可斑叔叔和兔婶婶在一起的时候,我在一边偷偷看着呢。” 重明将信将疑哦了声,又觉得阿纹如此行事不大妥帖:“窥伺这种事情,总归不好,以后不要这样了。” 阿纹奇怪道:“不是来偷看,那你是来干嘛的?” 重明道:“我是来问斑叔叔的啊。” 阿纹挑了半条眉毛,一脸的牙酸:“直接问?亲口问?” 对某些事情一无所知的小蛇,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颇为坦荡的点了头:“是啊。” 阿纹没忍住嘬了口牙花:“大人是不会跟小孩子们说这些的,就算问了,他们也只会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重明心道,我比斑豹大了将近三百岁,要论年龄,斑豹应该喊我一声爷爷才是。 现下却不是纠缠辈分的时候,若是斑豹和巧巧无法替他解疑答惑,那岂不是白跑一趟,重明有些为难:“那该怎么办才好?” 阿纹道:“还是听我来给你讲吧,恋人之间首先要经常见面,培养共同兴趣,最好能够一起进餐,熟悉了之后就可以拉手……” 由于另一种思路过于惊悚,阿纹下意识认为重明先前说喜欢蛟龙那句话,是他自己喜欢爹那种喜欢,至于重明的恋人,则是阿纹在脑海里强行杜撰出的一只母妖。 重明低头思索一番,他和白岐四百年基本都在一起,对方最大的兴趣就是喂自己吃东西和舔自己脑袋,至于牵手,他经常被大妖往袖子里揣,勉强也算拉上手了:“你说的那些我们都做过了,亲也亲过了,还有呢?” 阿纹一怔,他之前从来没听重明说和什么妖在一起过,凭空冒出来一个恋人,两人进度还:“这么快?!” 他和蛟龙处了四百年时间,才亲上一口,重明有些摸不准:“……算快吗?” 阿纹其实也闹不明白情人之间该做什么,只是凭借和同龄小妖们谈论的那些懵懂情爱,装腔作势想唬住不谙世事的小蛇,结果听到重明已经和对方进行到这一步,反倒自己闹了个面红耳赤,在原地不住打转,来回念叨着:“太快了吧!” 重明有些悒悒,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老师,结果自己都这幅德行,怕是教不会他了。 小蛇叹了口气,扭过头准备回家,阿纹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前道:“别走,还有一个办法!” …… 月色如水,透过窗纸漏过来的火光,摇曳着,照到蹲在墙角的一人一蛇脸上。 重明小声道:“……这样真的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阿纹说着,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在窗户纸上并排戳了两个洞,把蛇头塞进左边那个,自己则将一只眼贴上右边那个:“嘘,别说话,待会儿巧婶婶回来了记得仔细看。” 斑豹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平日里只能坐轮椅,此刻兔妖不在屋中,他便借着烛光,拼合一个木制的小鸟。 重明头一回做这种背地里偷窥的事情,像是有把小锤在心口来回敲打,一会儿求知若渴,一会儿良心不安,就这么反复煎熬了约有小半柱香时间,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响,巧巧推门走了进来。 重明曾在北域见过巧巧一回,彼时只觉得兔妖心思活络,狡兔三窟诚不欺我,此刻在烛火照映下,巧巧与斑豹四目相对,却是不加掩饰的温柔小意。兔妖走上前,和斑豹相对而坐,二妖温存了一番,耳鬓厮磨,低声说了几句体己的话。 小蛇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了脸,没由来的想到蛟龙,大妖的脾气实在算不上好,在一些方面更是说一不二,可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和体贴,不会逼迫自己做任何事情。 另一边,二妖已然开始宽衣解带,双双翻倒在床上。 小蛇面红耳热,只觉自己像是被丢在火上反复炙烤,目不斜视,直勾勾盯着床帐边上两根大红的蜡烛。 …… 小蛇学成归来,信心满满,问阿纹要来一兜大红蜡烛,绑在尾巴后面,拖着带回了神木林。 重明艰难爬回神木林,再爬上自己住着的窝巢,已是日落时分。 眼瞅着这快要天黑,小蛇跃跃欲试拿出蜡烛,呈一字排开,开始将理论付诸于实践。 花了小半个时辰,重明才艰难点燃了一根红烛——小蛇不学无术,连最简单的火诀都用不好,刚开始把握不好火候,搓火搓大了,烧化了好几根红烛,熔化后的蜡油一股脑全黏到了身上。 已是月上梢头。 通体金色的小龙再次爬了进来,白岐一抬头,最先看到的是小蛇身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还以为他受了伤,委实吃了一惊,飞上前借着烛火一瞧,才发现那些斑点是红色的烛油,一颗心才再次塞回了肚子里。 蛟龙有些迷惑:“这是在做什么?” 重明道:“我学会了,情人间应该做的事情。” 白岐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昨天夜里,蛟龙回到神木林,却没在窝巢里找到本该盘在鸟羽里的小蛇。放在过去,小蛇想要出门闯荡,蛟龙一般不会过多干涉,每个人都应当有自由的空间,年幼的小妖更是如此,况且妖魔道内也算安全。 只是这一回,白岐绕着小蛇的窝巢盘桓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实在没忍住,收敛了威压和妖气,循着气味追了过去。 重明和阿纹蹲在地上听墙根的时候,蛟龙就在屋顶上看着。 白岐一直对敦伦之事不感兴趣,盲目认为这世上除了小乖乖,其他的妖魔做这种事都一副德行,赤条条的□□纠缠实在令人作呕,也不想小蛇看到这样的场面,被教坏了不说,还凭白污了眼睛。 放在过去,蛟龙可能会立即现身,一把火烧了屋里那对不知羞耻的小妖,连带着那个胆大包天敢撺掇自家小乖乖跑出来做这种事的豹妖。 可是想到小蛇为了他一句话,不辞辛苦跑来求学,那点厌恶之情又被满心满眼的感动所替代。 ——他的小乖乖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乖乖。 小蛇用尾巴将红色的蜡烛摆到了二妖之间。 朦胧烛火下,小蛇看起来既温驯又可爱,往前爬行了一段,和蛟龙脑袋相贴,主动亲了上来。 白岐心中柔软的厉害,小蛇出门求学前后翻天覆地的差别,让他再次体会到了言传身教的重要性。 小蛇尾巴一甩,熄灭了红烛。 静谧而深邃的黑暗中,小蛇和蛟龙身体相贴,并排卧在柔软的鸟羽之中。 然后…… 就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蛟龙睁着眼睛等了一夜,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 照理说,大妖修为臻至化境,摘取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都没什么妨碍。 然而第二天一早,重明自梦中醒来,睁眼就看树下盘着的蛟龙,破天荒顶着一对黑眼圈,表情可谓十分复杂。 白岐没忍住,哑着嗓子问道:“……你学了些什么回来?” 重明面露茫然,尾巴卷起那根大红蜡烛,在半空甩了一甩:“我做的有什么不对吗?” 蛟龙死死盯着那根蜡烛,只恨不能立时将它化为湮粉。 重明道:“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他们脱了衣服,吹灭了蜡烛……” 白岐疑惑道:“然后呢?” 重明露出一个比他更疑惑的表情:“就没有然后了啊,他们就睡觉了。” 白岐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活了千万年的蛟龙,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无言以对。 经过昨天一晚上,重明还觉得自己这是学有所成,欣喜道:“情人间做的事,我们以后也可以做了,下回我问阿纹多要几只红烛就是了。” 白岐只觉口中苦涩难当,看到重明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却又不忍心打击小蛇的热情。至少如今能够同床共枕,也算圆了半桩心愿,至于旁的,还是慢慢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没搞上,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小蛇是攻! 而且后面会搞上的,我也会写,好久不写弱攻,在这里说是怕有人逆我cp ☆、付君心 四百年前,妖魔界最后一条小蛟,从蛋壳里钻出脑袋的时候,白岐的第一个想法,是要吃了它。 就像他在一百年前吃掉自己的同族一样,集整个蛟族的功德与命数于一身,夺得天机,才可以万无一失扛过雷劫,化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 他是这妖魔界第一个真仙,也是唯一一个,因为千万年来,从未有妖魔像他一样,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残杀同族、食其骨血,即便偶有尝试,也断不至于祸及全族性命,因为既没有那个敢教天地沉入海的胆识,也没有以一人之力对抗全族的能耐。 想当初玄武历劫,龟族受难,与其一脉相连的龟族妖兽被夺了气运,损及修为,境界大跌。饶是如此,玄武也只堪堪修出了个半仙,背甲被天怒击碎,苟且寻得一线生机,从此划北域而居,不问世事。 只是,踏过尸山血海,这样得来的真仙,与其说是仙,不如说是魔更为妥当。 小蛟破壳而出那日,白岐恰好外出觅食,待他回来洞穴,只见破碎的蛋壳边上,躺着一条又细又弱的乳白小蛟。没有母族孵育,被白岐随手丢在一边,小蛟单靠自己足足花了一百年才勉强破壳,先天不足,看起来甚至像条蛇,在他身边还有一只尚未学会化形的鼠妖。 那鼠妖似乎想要趁着大妖不在,偷偷吃掉这颗硕大的蛋,可惜刚走上前,蛋壳破碎,爬出一条蛟来。蛟龙怎么说也有上古龙族血脉,便是如此孱弱的幼崽也不例外,鼠妖被小蛟身上的威压慑住,不能动弹,于是有了现如今白岐见到的场面。 本该叱咤风云的蛟族,没了传承,后代都堕落到了同一条小蛇无异,连鼠妖都敢来偷吃幼蛋,实在令人唏嘘。 显然小蛟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身上沾满了蛋液,黏糊糊的身体团成一团,似乎有些饿了,开始一点点的吞蛋壳吃。 刚出生的小蛟什么都不明白,注意到一边瑟瑟发抖的鼠妖,以为他和自己一样饿着肚子,用尾巴将余下的蛋壳推了推,分出一半给了鼠妖。 白岐以为小蛟醒来后第一件事是吃掉鼠妖,没想到他反倒喂养起了对方。 所有妖都天生带有凶性,见到食物,吃掉对方是天性,小蛇饥肠辘辘,没有吃掉本该是餐点的鼠妖,反而自己吃了一半蛋壳,喂了一半蛋壳。 看着眼前一幕,没有任何缘由的,蛟龙忽然改了主意——眼前幼蛟弱小至斯,连模样都不伦不类,似蛟似蛇,如此不堪一击,看起来就知道妖力微薄,吃掉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蛟龙转头离开了洞穴,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往后数年的时间里,白岐偶尔也会想,如果自己养上这样一只弱小的妖兽,日子会不会有所不同? 直到那天,白岐捕猎鴖鸟的时候,林中妖魔感受到大妖的威压早早跑了个干净,要知道妖兽进食期间最忌讳旁的妖物在场,可白岐却捕捉到一缕微弱的妖息,他循着气味过去,在树洞里看到一条柔弱的小蛇。 同族之间的血脉相连,让他一眼认出了眼前这条白蛇便是当年山洞里那条小蛟。 小蛟越活越不像样,堂堂蛟龙后裔,放在妖魔横行的远古都是叱咤一方风云,而今居然委身于一个修为低下的羽族寻求庇护。 蛟龙张开嘴,把小蛟吞入口中,小小一条白蛇,连逃跑的动嘴都如此笨拙,身躯却是出乎意料的柔软。他犹豫片刻,再一次想起小蛟出生时候喂鼠妖蛋壳的模样,出于好奇,没有拿对方果腹,而是含在口中,带到一片林子里,养了起来。 蛟龙活了千万年,见过无数恶妖,他们各有各的坏法,却头一次见到舍己为人的妖魔。 小蛇一开始很畏惧他,后来被喂养久了,才渐渐亲近起来。 每次他带食物回来,不论多少,小蛇哪怕撑着也不会剩下,有时候他明显感到对方吞咽的十分费力,第二天想着少带些回来,可捕食的时候一想到小蛇吞东西的模样,生怕小乖乖在长身体的时候饿着了,还是忍不住多喂了一些。 再后来,小乖乖被撑得狠了,学会了朝他发脾气,一不开心就拿屁股对他。 最初白岐也有点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样一条小蛇生出无穷无尽的耐心。早年在潭子里的时候,他最看不惯那些柔弱的妖兽,如今却出乎意料的喂养了一只弱小的白蛇。 旁的妖魔,供奉他总是有所求,俯首陈臣,蛰伏暗处却只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而他的过去也从来都是如此,断龙脉也好,屠蛟族也罢,仅仅是为那点私欲。 只有小蛇,哪怕数百年过去,从未生出什么旁的要求。 北域一行,小蛟不管不顾冲进海底那刻,白岐也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妖兽的柔弱只是他们掩盖自己贪婪的皮囊,而小蛇脆弱的皮囊下,却有一颗善良而勇毅的灵魂。 他这一世,见惯了恶妖,甚至连他自己本就是恶的化身,千万年过去,才蓦然发觉在这样的世道上,那一点点的良善究竟有多么难得可贵。 *** 后来的日子一如既往,重明有空会来豹族找阿纹玩,巧巧花了些时间给斑豹做了假肢,斑豹恢复的差不多,开春的时候便常常能在外面看到相携而行的两妖。 只是再也没有见到龟爷爷,妖魔道翻覆的那日,龟爷爷似乎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玉坠里装了一片新的龙鳞,重明偶尔翻起玉中乾坤,看到角落里那本厚厚的杂记,也会好奇最后丢失的残页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许是他在阿纹面前念叨多了,惊动了族长,有一日豹族的族长找到重明,交给他一块石头,说是龟爷爷临走前留下的,也没说要给什么人,就是放在了那里。 重明也不知道小小一块石头有何玄机,在手里把玩半天,和阿纹一道,横看竖看也区别不出它与河滩上一块普通石头有何不同。 傍晚的时候,重明独自坐在石滩边上,突发奇想,试探着往里面灌了一些妖力,却看细细碎碎的光点自小溪中钻出头,汇聚到一处,于半空铺展开一面图卷。 竟是一张妖魔道的全景图。 更让重明惊讶的是此般手法,竟与北域玄武凝海水作金乌时如出一辙。 地图上被着重标出了蚀骨山的位置。 重明犹豫了下,没有找来任何人作陪,只身一人上了蚀骨山,他自己没什么危险,换作阿纹就不一定了,至于蛟龙,他冥冥之中觉得,缺失的那部分残页,和妖魔道,甚至和白岐有关,若是蛟龙一道去了,恐怕他还是会如现在一般一无所知。 重明按图索骥,顺着标识登上了蚀骨山,走到山巅,远远瞧见背对他迎风而立一个玄衣男子,山风凛冽,吹得那人衣袂翩飞,颇具道骨仙风。 重明一怔,对方身上的妖气熟悉而陌生,下意识喊道:“龟爷爷?” 男人转过身,单从面貌上看年纪不大,鼻若悬胆,唇如丹朱,却是一副重明从未见过的样貌,他身上沾有龟爷爷的气息,却已有数千年修为,周身磅礴妖气不逊于凤凰,当得是一方大妖。 男人微微一笑:“小蛟,你总归还是来了。” 重明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是什么人?和龟爷爷有什么关系?在这里等我?” 男人道:“你若是愿意再喊我一声龟爷爷,倒也没什么妨碍。五百年前,玄武登仙,受难的却是世间龟族,仔细算来,我如今已有三千年岁数,却因为被坎离夺走气运,只余下不过三百年修为,五百年来,我尝试过各种法子,终究不得寸进。如今坎离被人夺去内丹,殒身北海,一生气运也全数还给了族人。” 重明一怔,心里忽然有了某种猜测:“…巧巧当年为何会被捉去北域?” 眼前龟妖和当年凤凰是如出一辙的坦荡:“其中确实有我计划。” 重明又道:“那阿纹被制为灵傀,也是你做的?” 龟妖道:“我原以为引得妖魔道主与玄武相斗,得费一番功夫,他不在乎妖魔道,整个妖魔道的生灵制成灵傀甚至就是他的本意。直到蚀骨山下那一回,才得知你就是那个蛟龙不惜用修为反哺妖魔道,助其渡劫的小妖。再后来,你也确实帮了我不小的忙,作为回报,我在此处等着,便是想告诉你一些东西。” 龟爷爷是最先来妖魔道的一批妖族,和豹族在一起生活了上百年,却能毫不犹豫将阿纹推入火坑,倘若重明那夜没有多看上一眼,那么下一回,被制成妖傀的,是不是又会是重明认识的其他妖魔。 重明道:“我不信你。” 龟妖不以为意道:“我只讲我该讲的,至于是否相信,由你自己定夺。若非当年白岐夺走蛟族气运,你一生来就该是条蛟龙,不至于孵化百年,还弱的像条蛇妖,也不用如今这历化蛟的天劫。他拿妖魔道生灵为你渡劫,不过于心有愧罢了。” 重明只觉得可笑:“于心有愧?这世上竟会有于心有愧的妖魔,你害巧巧流落北域,斑豹断腿卧床,阿纹被制灵傀,北域一战凶险万分,妖魔道一朝化作赤地,可曾有分毫愧疚?” 在妖魔界,任何天理人伦都没有必要,每个妖都有自己的立场——先有玄武历劫龟族受难,才有龟妖借势挑拨,引得白岐和玄武相斗,甚至连重明自己都在推波助澜。 重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干涉别人作为,同样旁人也无权干涉于他,只要足够强大,他甚至可以现在就一口吞了这只老乌龟。 龟妖只是道:“先前赠与你那本杂记原是我写的,残页就在此处,五百年前蛟族的阴私,你一看便知。” 说着,男子一挥袖,空气中光点汇聚,凝作一沓书页。 重明来此只想一探究竟,可到了此刻,残页摆到他面前,层层迷雾即将揭开,却忽然有了踟躇。 就算知道了一切,又会有什么差别? 是像凤毓一样借他人性命渡劫化蛟,亦或是同龟妖一般想方设法取白岐性命?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迟疑,笑道:“何必自欺欺人,要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对你好。” 话音落下,龟妖的身形如液体一般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片黑雾消散,同玄武岛上那个人偶一般。 重明对着地上一沓书卷盯了半晌,既没有烧掉,也没有翻看,只是把残页塞进了玉中乾坤。 蛟龙回来的时候,小蛇正盘在窝巢里,一动也不动,看起来有些怏怏不乐。 重明见他过来,仰了头,没忍住问道:“你会平白无故对我好吗?” 白岐勾了唇角,俯身亲了亲他脑袋:“什么叫平白无故?小乖乖就是小乖乖。” 他的小乖乖,兼具孤注一掷的悍勇与春风化雨的温柔。 ——不论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章已经有点兴趣缺缺了,后面大概会修,细水长流的感情线满足不了我了,趁着现在凉,没人千里迢迢跑来骂我,先去搞波狗血爽一爽XD ☆、番外一 残页 月色正好。 小白蛇蜷在窝巢中,首尾相连,像一只涂满了乳白色奶油的甜甜圈。 夜深人静,蛟龙睁开眼,打量着熟睡中的小蛇,没忍住伸出尾巴缠上小蛇的身体。重明在睡梦中被缠了尾巴,十分不适,往边上扭了扭,一条蛇就这么大大咧咧平摊开来,装着龙鳞的小坠掉在一边。 白岐瞧见那枚坠子,心中好奇,便用尾巴勾了过来——北域一战留下的后遗症,小乖乖最近一直都是小蛇模样,出不了远门,白岐偶尔回来早了,就看重明盘着身体翻看玉中乾坤里的书,也不知道究竟看了些什么。 涉及小蛇隐私,白岐不好多问,而且自己每次突然回来,小蛇就会急急忙忙把书一合往尾巴下面藏,虽然蛇身只有那么细,基本什么都挡不住,但至少提醒蛟龙自己此刻十分不受欢迎。白岐只好装作眼瞎没看见,飞到神木林上空盘旋一会儿,等重明把东西藏完了再现身。 但是说句心里话,蛟龙对于小乖乖的教育,还是十分重视的。 玉中乾坤是蛟龙亲手打造的,想要窥看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此刻白岐便如同打开抽屉想要偷窥自家小孩日记的家长,一面迫切想要知道小乖乖的心理动向好对症下药,一面又因为害怕侵犯孩子隐私而迟疑不决。 正当白岐在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和操碎心的老父亲之间犹豫徘徊,玉中乾坤受到妖气波动影响,自半空抖落出来几张书页。 白岐心下一震,暗叹一声,既是天意如此,那就怪不得他了。 蛟龙强忍着心虚,四爪并用抓起书页,一目十行读完,只觉一股子怒气直冲脑门,蛟龙属火,通身火气本就旺盛,此刻只觉心肝脾肺都捂着一团火,差点没当场烧了这薄薄几页纸。 ——有人在小乖乖面前污蔑他,还写成了书!好大的胆子! 但蛟龙最后还是没敢烧,怕小蛇知道后生气。 趁着重明睡觉,翻看小乖乖的东西,本来就是他有错在先,恼羞成怒,销毁物证,更是罪上加罪。 第二天一早,小蛇一醒来,白岐便试探着开口:“以前还从未同你讲过蛟族的故事,若是你感兴趣,挑个时间,我给你从头讲来。” 重明唔了声,大清早脑袋还有些迷糊,嘟囔道:“…不用麻烦了,龟爷爷有给我关于蛟族的杂记。” 白岐哦了声,尾音挑得老高,心里却狠狠记了乌龟一笔。 重明喝了点草叶上露水,甩了甩脑袋,终于彻底醒了过来,看到蛟龙神情复杂,似乎明白过来些什么:“不过我不信他,所以放在一边没看,其实对于过去的事也不是很感兴趣。” 白岐忽然沉默下来。 重明又道:“但是我信你,如果你愿意讲,可以当作睡前故事。” 白岐心里一酸,说不清是感动更多或是其他,他确然不是什么好妖,可小乖乖却给了他全身心的依赖:“……睡前故事就算了,怕你听了睡不着。” 片刻后,白岐语重心长道:“要记住,这世上的乌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蛇点头:“我明白,王八犊子。” 白岐一噎:“这话谁教你的?” 小蛇道:“外边小妖都是这么骂人的。” 白岐大感欣慰:“小乖乖当真是敏而好学,学以致用!” 小蛇得了夸奖,很是受用,尾巴晃了晃。蛟龙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飞出神木林,去给小蛇准备餐前点心了。 等蛟龙飞出去一半,才猛地觉察不对,既然不是龟妖胡乱编纂的杂记,那小乖乖最近偷偷摸摸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以前是小乖乖黏着他不放,现在完全倒了个,蛟龙只要一想到小蛇,便觉牵肠挂肚,没忍住折返回来,打算今日便一探究竟。 蛟龙一路飞回神木林,瞧看见窝巢里的小蛇,对方正趴在一本厚厚的书上,远远望去像是一支乳白的书签。 恰逢一阵大风卷过,一只蚱蜢被吹到重明头上,吓得专心致志看书的小蛇连连后退,身体抵上巢穴边缘,一不留神就这么从窝巢里翻了出来,险而又险,被横生出来的树枝拦下,整条蛇挂在树杈子上迎风招展,被半道折回蛟龙急忙救了下来。 小蛇摔的七荤八素,吓得七魂去了六魄,趴在羽毛堆里好一会儿没缓过劲来。 蛟龙也注意到平摊在窝巢里的书,字体和那几张残页上如出一辙,怕也是老乌龟干的好事。白岐拧着眉毛翻了几页,却看其上图文并茂,画的是两条蛇扭在一起的场面,还辅以文字叙述,力求详尽。 ——竟是一本蛇族交/配大全。 白岐先是一怔,待看清上面写的东西,又看到一边趴着的小蛇,顿感心跳加速,浑身血液都似沸腾起来,暗道老乌龟竟也做了些好事,暂且放他一马罢了。 另一边,重明缓过一口气来,刚想问大妖今日为什么这么早回来,抬头就看蛟龙正盯着自己的书瞧,好好一条白蛇顿时烧得像根火棍。 白岐温和道:“若是对此事感兴趣,纸上谈兵不如身体力行。” 蛟龙坦坦荡荡的口气仿佛再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就跟当初他找白岐练习化形之术一般,倒让重明松了一口气,只觉龟妖所谓的房中术不过是万千术法的一种,只不过有肢体接触罢了,自己先前的羞愧完全成了多余。 重明清了清嗓子,脸色总算恢复正常,但还是有点迟疑:“…真的可以吗?” 听到重明语气有所松动,白岐自是求之不得,当下便捏了个法诀,只见蛟龙庞大的躯体骤然缩小,变作一条筷子粗细的金色小龙,卧在重明边上,拿脑袋拱了拱他,亲昵道:“学到哪里了,知道怎么做吗?” 重明似乎有些心动,白岐便打蛇随棍上,用尾巴勾住了小蛇的尾巴。 小蛇拿脑袋把书往前翻了几页,扭过头,打量了一番蛟龙的下半身:“……你是公蛇。”紧接着,又低头看了眼自己下面,尾巴甩了甩:“我也是公蛇。” 重明挣开了蛟龙的尾巴,垂着脑袋,似乎有些失望:“公蛇和公蛇的做法,书上没有写。” 事情好不容易进展到这一步,就差临门一脚,白岐怎么可能让小蛇再打退堂鼓,这样下去他们真正交尾岂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白岐压低了声音,诱哄道:“我不是公蛇,我是龙。” 说话间,蛟龙整个身体缠了上来,湿腻的气息打在脸侧,重明只觉身体软了一半,白岐一边往他身上缠,一边低声道:“不是看过书了么,公蛇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好了。” 书上也没有写蛇族和龙族怎么做,不过见多识广的大妖既然说可以,那应该就没有多大问题。重明本着勤学好问的精神,开始将理论付诸实践,埋头在对方身上探索起来。 …… …… 小蛇有些苦恼:“书上说了,一条母蛇只能用一根,我怕是还得出去找条母蛇。” 白岐刚缓过劲来,听到这么一句,险些没给气完犊子了。小乖乖永远不会犯错,一切都是龟妖干的好事,蛟龙顿觉那只老乌龟当真是可恶的厉害,下次定要扒了他的壳不可。 白岐用爪子蹭了蹭小蛇脑袋,换作一副谆谆教导的模样:“跟母蛇做需要两条,跟龙做,一条就够了。” 在重明的认知里,龟妖不是什么好人,而白岐从来不会害他,况且蛟龙活了这么多年,显然比才三千多岁的乌龟知道的多。 小蛇当下便点了点头:“明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番外二 人间游1 不说蛟族身躯本就柔软,重明和白岐又是有着千百年修为的妖魔,自然什么高难度的姿势都扭得出来,有了理论指导,两人行起房事可谓如鱼得水,酣畅淋漓。 某月某日,月上中天,二妖惯例缠在一处,仔细温习了一番功课。 小白蛇搞了一身黏糊糊,又困又累,眼皮不住打架,为了解决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还是强撑着从蛟龙身上翻下来。 蛟龙以为小乖乖还想再来一回,凑上去舔小蛇脑袋。 重明被蛟龙团在怀里,舔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摆正了身体,很有礼貌的询问老师:“学这个房中术有什么用处啊?” 蛟龙舔小蛇的动作一顿,低头思索片刻,小蛇和他行房似乎的确没什么用处,弄到身体里的再多,他又不可能给小乖乖生出个小小乖乖。 白岐迟疑道:“…很舒服?” 重明歪着脑袋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是很舒服,但也挺累的。” 本来到了晚上就该睡觉,现如今还要多做一项运动,扭来扭去的,虽然有感官上从未体验过的酣畅刺激,可次数一多,整体来说,还是蛮费劲的。 白岐不是没想过自己上,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小蛇看起来又软又细,怕弄疼了对方,终究还是没舍得。 对上小蛇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蛟龙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简直是□□熏心,居然纠缠这么纯洁的小乖乖做那种事,昧着良心道:“还有心理上的满足?” 重明脸上一红,小声道:“……和你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蛟龙当场就缴械了,整条龙都酥了一半,只觉心跳加速,呼吸不畅,恨不得把一颗心挖出来送给小乖乖。 想白岐五百年前屠蛟族、断龙脉,后来觅得真仙,北域之战更是一爪挖走龟蛇玄武内丹,好歹也算凶名赫赫的恶妖,如今却被小白蛇一句话被迷得七荤八素,头重脚轻,实在当得一句昏聩。 说这些话,倒没有旁的意思,纯粹是不学无术的小蛇有些厌学了——蛇身的限制,虽然能做出许多高难度动作,四肢不全却也注定了玩法单一,翻来覆去就那点东西,日日都要温习一回,重明做梦都是和金色小龙缠在一起的画面,日复一日,实在枯燥乏味了些。 重明既然开口反映意见,白岐自然留了心。 蛟龙生怕小蛇累着,决定合理安排夜晚的教学时间,根据小蛇一天的活动量,量身定制教学方式与强度,见缝插针,温习功课。 日复一日变成了隔三差五,就这么过了些日子,小蛇终于能够化形,可以开启新的教学科目了。 在蛟龙的眼皮下,重明捏了个化形的法诀。 烟雾散尽,看到眼前的清俊小公子,白岐松了口气——十四五岁模样的重明可爱是可爱,可饶是活了千万年如蛟龙,虽然能厚着脸皮和小了自己几千岁的小蛇没羞没臊,但在那种事情上,面对一个未成年的人形幼崽,也实在有些下不去手。 白岐仿佛好不容易把自家小孩拉扯到成年的老父亲,感慨万千:“小乖乖当真是长大了。” 重明听罢却是一阵心虚,自己先前虽则不是存心想要糊弄蛟龙,但总归是为了获得庇护,有意幻作孩童模样。 重明没忍住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骗你的。” 白岐怔了一瞬,而后才明白过来,小蛇这是在说自己化形的事情。 重明道:“先前我一直将你当做……” 白岐急忙打断他:“我知道的,不必说了!” 蛟龙被强行认爹四百余年,好容易沉冤昭雪,得以恢复名分,实在不想旧事重提。 重明忽然道:“同龄小妖经常与我说人间繁华与妖魔道大不相同,现下既已化作人形,可以去人间看看吗?” 照常理来说,大妖一般不喜欢人类,遑论蛟龙这种蕴有上古血脉的妖魔,更是矜高自傲,不屑于弱小的人族为伍。 只是在白岐眼里,但凡重明开口,这世上就没有不可以的事情——妖魔道是存是亡都不过小蛇一念之间,更不要提去人间走一回这种轻而易举的小事。 大妖不假思索答应下来,第二日便与小蛇一道,启程前往人族居所。 *** 沁江自南向北一路汇入北海,海口一帯,首当其冲便是宛阳城。 十数年前,妖魔道主驾临北域,北域一朝倾覆,甚至连镇守百年的半仙玄武都陨身北海,先前对妖魔道建立有所不满的妖兽,经此一役,总算见识到蛟龙登仙后的真正的实力,妖魔界上下可谓一片轰动。 再后来,北海被旁的妖魔割据,大妖盘踞一方,整个北域四分五裂,玄钩便是依附沁江之主,大妖鲛陵的妖魔之一。 玄钩原本是只有着百年修为的蜈蚣精,在大妖的捕猎之下狼狈逃来人族,混迹人间只求苟全性命,机缘巧合得了鲛妖青睐,替鲛陵接管这宛阳城中人族供奉。 这一日,天晴气好,玄钩化做原型,惯例来到天王庙中巡视,盘踞在横梁的阴影一中,低头却看庙堂正中立着两位气度不凡的男子。 着青衫的是个弱冠年纪的小公子,样貌俊俏,目光流转间颇为灵动,只见他仰了头,照着牌匾念道:“玄钩天王庙?” 在他边上,侧身立着的则是一位白衣男子,身量修长,单一个背影便玉树临风,岩岩若孤松独立,玄钩往前爬行一段,见到此人正脸那刻,委实惊艳了一番——此人看样貌年长些许,容止俊美异常,丰神俊朗,自有一番高绝气度,眉宇间却是温润平和。 白衣男子道:“不过是盘踞此地小妖建的庙宇罢了。” 青衫的小公子似乎有些惊讶,问道:“那我也可以立庙吗?” 玄钩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青衫小公子乃是妖族所化,身上妖气还没遮干净,虽则不知真身为何,却也能从周身妖息判断出修为不俗。至于他身旁的白衣男子,周身没有丁点妖气,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而已。 听闻对方此问,白衣男子温声道:“自是可以的。” 玄钩心道,眼前这个人类好大的胆子,明知此处已有妖族掌管,竟敢教唆旁的妖魔前来开宗立庙,接受供奉。要知妖族领地意识极强,未经许可进入大妖掌管的范围,无疑是自寻死路。 青衫小公子摇了摇头:“太麻烦了,我又不会庇佑一方,建了庙怕也是香火微薄。” 白衣男子笑道:“庙中天王未必就要庇佑生灵,恶妖吃供奉,只要不伤人性命,不破坏田产生计,已算得良善。” 说话间,白衣男子抬头,遥遥朝房梁之上瞥过来一眼,似笑非笑。 玄钩对上那人漆黑如墨的瞳孔,心下一惊,险些暴露身形,定睛再看时,对方仍旧在和那小公子交谈。 玄钩暗道,方才不过是巧合罢了,眼前男子通身没有半点修为,蜈蚣一族的隐匿术法连鲛妖都难以察觉,一个人类又如何感知得到他所在。若是比鲛陵还要强大的妖族,也说不通,大妖向来不爱以人形示众,心高气傲,连收取供奉都会交由手下小妖,更何况亲自来到人间。 许是他看花眼了。 天色渐晚,玄钩蛰伏暗处,眼睁睁看着那青衫小公子捡了几根木柴,搭出一个火堆的雏形,然后就在他的天王庙里搓起火来,似乎打算在此处过夜了。 屋梁上的玄钩天王气得不轻,眼前这个妖族当真是蛮不讲理,白日里进了庙中不给香火供奉也就罢了,竟然还想住他玄钩的庙过夜。可是蜈蚣精一时间也莫得奈何,底下这只妖魔修为比他高出不止一层,少说也有六七百年积淀,除非他头上那位大妖出面,否则他一露面,无异于给对方上门送菜。 青衫小公子毫无察觉,蹲在地上,全神贯注搓着火,好不容易在手心炸开一簇火苗,还没点燃木柴,摇曳半天,灭了。 蜈蚣精狠狠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方才是看错了。 小公子抿了抿嘴唇,继续搓起火来,这次倒是火光大盛,照的整个天王庙煌煌如昼,却也因为烧得太旺,不仅点燃了木柴,还撩着了小公子的衣袍。 玄钩眼里有着六七百岁的妖魔,此刻与刚出生不足百年的小妖没有人太大差别,似乎连水诀都没学过,狼狈的在地上滚了一圈,用身体勉强压灭了火苗。坐在地上,整个妖灰头土脸、披头散发,像是刚经历完一场恶战。 蜈蚣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满一百岁的胞弟,搓起火来都比眼前这位靠谱。 那个白衣男子回来后,看到瘫坐在地的小公子,吓了一跳,急忙上前。 只见那个人族蹲下身来,把活了上百年的妖族搂在怀里,一边拍他后背一边哄道:“小乖乖,不要怕,下回咱不生火了啊。” 玄钩天王头有点晕,只觉眼前这幕实在荒唐了些。 ☆、番外二 人间游2 青衫小公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胸膛起伏,看模样仍有些惊魂未定,被白衣男子揉在怀里哄了半天,才算缓过劲来。 至于那个俊美异常的白衣男子,则从遗世独立的清贵公子成了操碎心的年迈父亲,哄完小公子还不罢休,给人又是拿帕子擦脸,又是找簪子梳头。 小公子还不领情,有点别扭地偏开脸来:“刚才是我自己不小心,意外而已,没关系的。” 蜈蚣精心道,方才看你那架势还以为要纵火烧庙,火诀用到这份上也就罢了,好歹算是活了几百年的妖魔,能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一点也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 白衣男子看得人五人六,可惜徒有其表,不是盲了心就是瞎了眼,要不怎么能睁眼说瞎话:“我知道的,方才不过是意外罢了。” 说着拍了拍小公子身上的灰,把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温柔道:“时候差不多了,带你去街上看花灯可好?” 小公子来了兴致,也不闹脾气了,随手抹了把脸颊上的灰,声音是不加掩饰的激动:“花灯是什么?” 白衣男子思索片刻道:“有点像灯笼。” 小公子扬了眉毛:“有你送我的灯笼好看吗?” 白衣男子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玄钩恶向胆边生,心中隐约产生了一个想法。 眼前妖魔虽则有着数百年修为,却不会运用,而他身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没有丁点修为,若是能将他捉来下酒,必定是大补的食材。 要知比起依靠自身汲取天地灵气,食妖兽血脉,获取骨肉中浓郁灵息,对自己修为提升更是大有裨益。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蜈蚣精能够在妖魔横行的世道下活了上百年,胆大之外亦不乏谨慎,不妄想蚂蚁吞象,当下便决定找来大妖鲛陵,有了大妖坐镇,方得万无一失,哪怕事后分上些许骨肉残肢,也是一桩好事。 玄钩一边令鼠妖告知给住在沁江底下的鲛妖此间事由,一边尾随二人,一路去往市集。 另一边,二人走走停停,来到巷子口一处摆糖人的摊子上,小公子忽然就挪不动腿了。 晚间生意不错,摊子边上围了一群人,有老有少,瞧着那手艺人拿糖膏在石板上绘花鸟虫鱼,竟也乐此不彼,周遭充斥着南腔北调的市井气息。 再往里头一些,人群中央横着一张桌子,支着一口铁锅,桌子边上摆着一面转盘,转糖的手艺人是个衣着简朴的汉子,绘完一面“老鼠偷葫芦”,抬头瞧见俊俏小公子睁着一双眼,正直勾勾瞧着这边,便笑呵呵用半生不熟的官话的招呼起客人来。 小公子有些迟疑,回头望了眼白衣男子,对方拍了拍他肩膀,言语间满是宠溺:“去吧。” 那转盘乃柚木所制,自内向外划了两道圆圈,分出数个格子,格子内便是些时下兴盛的糖画种类,既有飞禽走兽,蝴蝶戏水,猴子偷桃,不乏神话志怪,真武天尊按剑而立,阳春锦绣龙凤呈祥。 小公子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伸出手在那转盘边沿轻轻一扒拉,那□□便转动起来,随着转速趋缓,众人皆屏息凝神,看那转子稳当当停在龙凤呈祥上。 众人拍掌叫好,围观的小伢子比自己转上了还要兴奋,吵吵嚷嚷,场面很是热闹,连做糖的手艺人都直夸小公子时运正当,竟转出了今日开张头一个大糖。 青衫小公子捏了捏袖子,表情很是复杂,白衣男子没说什么,看手艺人娴熟自如地做完一副糖,爽快的付了账,从那汉子手中接过一龙一凤。 蜈蚣精见惯了凡人那点讨趣的小玩意,看的实在无聊,正寻思着鲛陵是否得了知会,也不知何时才能赶来此处。却看二人走出去一段,到了人烟稀少之处,小公子忽然发脾气,抓着那只九天凤凰的糖人就往地上摔,砸得七零八落还不过瘾,又往上狠狠踩了两脚。 白衣男子见此一幕,连声哄道:“小乖乖,不生气啊,是不是方才那个做糖的招惹了你?我去把他……” 那青衫小公子,也就是跑来人间游玩的小蛇,此刻大概也能猜出大妖接下来的话,不外乎我去把他剁碎了或者皮扒下来之类的话。 重明打断道:“我没生气。” 话是这么说,小蛇却是满脸的不乐意。 白岐也能明白,当日在北域,重明被凤凰狠狠算计了一把,差点没命不说,还连累了自己,那点伤对蛟龙来说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当时真的吓到了重明,还以为大妖就要陨落北域。这些年来,小蛇虽然从来不说,心中却对此事存着愧疚,是以到现在都还记恨着呢。 白岐斟酌着语气道:“过去的事我都快忘记了,你也别太念着,气坏了自己不值得。” 重明没说话。 白岐低头亲了亲他嘴唇,温声道:“好了,不是说要去看花灯么。” 墙根后头的玄钩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先前在庙里时候两人相处的氛围就有点奇怪,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关系! 蜈蚣精定了定神,心情平复些许,正巧鼠妖传来消息,说鲛陵正在赶来此处。 玄钩心道,既然他头上那位大妖都来了,这对公子怕是得下地做对鸳鸯了。 另一厢,青衫小公子和白衣男子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正携着手,颇为闲适的漫步于灯会之中。 小公子转了半圈下来,不似最初的活泼好动,明显有些兴致缺缺:“没这些花灯都没有你以前送我的灯笼好看。” 白衣男子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喜欢的话,改天再给你扎几只。” 蜈蚣精化作人形,看着脚下不断汇聚水流,心道,怕是没有改天了。 只见鲛妖在水流中现出身形,大妖外溢出的磅礴妖气,裹挟出巨大的气流,直接掀翻了邻近的铺面,连站在边上的玄钩都被逼得退了一退。 大妖降临此地,灯会上的人族们一片惊惶,顾不得什么花前月下,如潮水般散却,不多时便只剩下青衫小公子和那白衣男子。 重明手里还攥着糖,瞧着眼前骤然涌起的巨大的水幕,蹙了眉毛。 白岐笑道:“倒是巧了,不用等到改日,今天就能给你扎灯笼。” 蜈蚣精听闻二人交谈,在心中冷笑,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了竟还想着灯笼的事。 沁江洪流汇聚于此,鲛陵自水中踏出,隔着层层水幕,和那白衣男子对视一眼,猛地后退了一大步。玄钩只见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大妖,脸色煞白,此刻正用见了鬼的眼神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类?” 蜈蚣精刚想点头,鲛妖从嗓子里挤出一句:“那是白岐啊!” 鲛族善歌,嗓音清丽婉转,珠圆玉润,此刻却是尖锐无比。 玄钩不明所以:“什么是白岐?草药成的精吗?” 鲛妖已经不想理会他,身体渐渐隐没在水流中,眼看就要消失不见,只听他咬牙切齿道:“妖魔道主白岐!” 玄钩天王把刚打算喷的毒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蜈蚣精忽然想起鲛陵曾经和他说过的一些事情。 古语有言,鲛人善织绡,泣泪则成珠。顾名思义,鲛族善于纺织,所织鲛绡“其价百金,入水不濡”,所泣之泪则凝作明珠,灼耀华庭。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妖捕猎时遇到鲛族后裔,大都不会将其拆吃入腹,比起那一身血肉,圈养起来价值反而更高。 鲛人一族原本子嗣繁茂,少有性命之忧,居于深海也算怡然自得,直到遇上了妖魔道主。 ——这位妖魔道主,喜欢扒鲛人的皮做灯笼。 蜈蚣精背后冷汗直冒,鲛陵察觉不对跑得倒快,眨眼便没了踪影,水幕一落,玄钩吓得化为原形跌坐在地,就这么与二妖坦诚相见。 白岐对眼前的小妖视而不见,转头对重明道:“在这里等我片刻。” 重明点点头,看白岐化为一道金色光束消失在眼前,自己便捡了根木棍,自娱自乐,蹲在地上扒拉起那条蜈蚣来。 玄钩天王被扒拉的晕头转向,愣是不敢反抗,只能仰面朝天,翻着肚皮装死。 重明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蜈蚣精仿佛死的不能再死了,小蛇拿棍子戳他肚皮都没反应,无声无息瘫在地上。 重明又换了个问题:“刚才那只妖魔为什么见了我们就跑,他和白岐有什么恩怨?” 眼看重明又要扒拉他,蜈蚣精总算肯开口说话:“他是鲛族。” 重明一愣:“除了白岐,这世上还有活着的蛟族?” 玄钩道:“不是蛟龙一脉,而是鲛人一族。” 重明不曾在妖魔道中见过鲛族,也不明白他和白岐有何恩怨,疑惑道:“鲛人又怎么了?” 玄钩比他还奇怪,愕然道:“你难道不知妖魔道主曾下东海,屠戮无数鲛人,就是为了取他们的皮扎灯笼?” 重明愣住了。 重明刚化形那会儿,人身用的不很熟练,夜里难以视物,还专爱半夜三更在林子里瞎转,一回不小心跌着了,磕破了膝盖。 白岐见了,第二日便给他做了个灯笼,想着傍晚有火光照明,或许方便一些。 当时那个灯笼扎的十分精致,灯骨呈一种温润的白色,夜里一点,流光溢彩,小蛇不知道材料,捧着灯笼爱不释手。 蛟龙见他喜欢的紧,从此往后除了喂小蛇,又格外多了个爱好,捕猎鲛人做灯笼,最夸张的时候,鲛皮灯笼挂满了神木林。 重明沉默着抿了嘴唇,取出小坠,使了个火诀冲向玉坠里的金色龙鳞。 龙鳞通体金芒大盛。 蛟龙以为发生了什么,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小蛇正好整以暇蹲在地上,把剩下半个糖人掰碎了,一点点喂地上的蜈蚣。 场面与四百年前似曾相识。 重明看到他,抬了头:“我忽然不想要灯笼了。” 蛟龙明白过来些什么,心中蓦地一软,上前揉了揉小乖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