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1999》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重启1999[重生]》作者:唐不弃 文案: 主攻#纯星际幻想# 公历2050年,颜广德手中仍捏着那封未寄出的情书。 “我也可以骗你,说我从一开始就爱你。 然而真相是,爱一个人——可以把所有钱给他,把血给他,甚至把命给他。 J,那时我不能。 所以,在2001年,我没能开口说声‘我爱你’。 如果重来一次,量子重生,请允许我站在1999年的夏…… 再亲吻一次,我的少年。” ** 青春易逝,衰草枯杨。 星辰大海那么广阔的世界里,我只喜欢你。 ——by靳言 cp:颜广德(口嫌体正直直男攻)x 靳言(一位我无法用言词概括的美少年,如果你们想到了,告诉我) 一句话简介:击落超新星,见你一面 内容标签: 科幻 豪门世家 穿越时空 星际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广德 ┃ 配角:靳言(J) ┃ 其它:晋江独家,谢绝转载 第1章 黑洞 公历3050年,无数高空粒子炮对准了遥远星系中一块幽深不见底的星云。那片星云覆盖广袤,足有一颗地球那么宽阔的距离内,了无人烟,时间到了这里都静止了。一切停滞。见不到光,听不到声音,漫长的仿佛无垠。 一双双手,颤抖地对准镜头中的十字星。 “预备!” “三……” “二……” 无数双眼睛,隔着太空玻璃往外看向广袤无垠的太阳星系。一大块巨大的星云横亘在飞船前方,阻拦了地球遗民们回家的方向。 这些人有老有少,相互扶持着,目光热切。仿佛能穿透那一大片无情的星云,便能踏上重新返回地球母星的归途。——地球真美啊!他们流浪了足足千年,见过无数荒漠的星球,经历过星系崩塌、超新星燃烧、飞速的星云流转吞噬了一切生命。他们经历了无数的壮阔与悲凉,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与新生,却再也找不到如当年母星那般美丽的、四季鲜明的星球了。 地球,他们的母星,有蔚蓝色水域如飘带般环绕星球表面,地面上郁郁葱葱,便连天空吹下来的风都是暖的。 公历2050年春天,人类兴致勃勃造出大型宇宙飞船,决定去银河系寻找第二颗地球,在那里开疆拓土繁衍更优良的下一代。经联合众国二百三十一票决议,人类终于择选出被公认为最优秀的基因,满怀着希冀与征服银河系的雄心壮志,为这艘宇宙飞船取名为“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冲出地球的那一刻,全地球公民都发出了欢呼声。仍留在地面的人们热泪盈眶,纷纷走出家门抬头仰望星空。——星空辽阔,那里即将有大批先驱者出发,去寻找第二颗可以移民的美丽星球。 ……没有人会知道,这一走,便是长达千年的流浪之旅。 千年来,这些基因胚胎从初生,逐渐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染上了白霜。流浪越久,人们便越想念当年的母星。母星如今怎么样?那里的文明之火是否仍熊熊燃烧,是否有他们的亲朋故友,仍在漫长的岁月里,怀揣着对他们的思念,在生命最终的时刻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这些基因胚胎,是否仍然有机会,亲眼见到创造出他们的人? 千年后,于这颗美丽的母星,是否仍然有人在等待游子们的回归?他们是否,还能够亲手触摸到那些人类的脸,哪怕只一次,感受到来自人类同族的皮肤? 那触感怎样,是温暖,还是微凉? 诺亚方舟历经千年,早已破破烂烂,多少次修补,终于再也难现当年辉煌。飞船上无数的人,建造了无数的新的飞船。可是每一艘,都被慎重地、肃穆地、满脸流泪地,命名为“诺亚方舟”。 这个名字,是他们仅存的来自地球母星的纪念。 “一!发射!”舰长的声音终于稳稳地传递下去。穿透飞船的太空金属,刺入每个遗民的耳蜗内。 伴随这一声命令下达,无数粒子炮轰然发射。那块巨大的星云于一瞬间,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大片波光一层层荡开。吞没了所有的武器,也吞没了一切的光。 飞船上人们的眼前一片黑暗。 “不好!是曲力场!时间线在乱动……” “报告!飞船上所有仪器失灵……” “舰长,空间在扭曲……” “磁场波动!再报告一次,磁场剧烈波动……” 无数声音乍然响起,随即弯弯曲曲地扭曲成一大片的音波。所有的波动掺杂在一起,混成了嗡嗡嗡的嘈杂声。 再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巨大的飞船,连带着飞船后面尾随的数百艘小船,都以一种被拖拽的方式,大力扯入星云所覆盖的羽翼中。浩瀚无垠的星系中一切都在扭曲,光与声消失,人们的面孔在最后的时光定格为一片片微小的、比地球上一粒沙砾还要微小的碎片。无数个碎片震颤在飞船内,化作飞灰。一切的一切,尽皆灰飞烟灭。 星云吞没了一切的生命。然后,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在这片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世界内,四维坍塌,时空扭曲。 那片巨大的、曾阻挡了上千人归家旅途的星云,终于缓慢地,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内一切湮灭,连光都逃不出。 在千年前的地球,曾有人用精密的太空望远镜观察到一星半点异样,便就此推断出了,在这浩瀚宇宙中,有一种名叫“黑洞”的存在。 只是于一千多年前的地球人而言,无人知晓那个叫做黑洞的东西,曾经无情地吞噬过上千个与他们基因相似、曾无数次热泪渴望回家的人类。那群人类将自己叫做,地球遗民。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现耽《第二十年》,中短篇有存稿,厚脸皮求个收藏~ 在第二十年,郝春决定结婚,对象不是陈景明。——爱谁谁! ** 第二十年,七月十五日。 雨过天晴。 郝春与结婚对象走到民政局门口,意外看见站在白底黑字招牌下的前任陈景明。 陈景明:阿春,你于我而言,不是一个人。 郝春:我tm? 陈景明:你就是一整个青春。 郝春:呵呵。 陈景明:三十五岁了,半生已过,我还是最喜欢你。所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 cp:前期害羞后期黑化攻(陈景明)x 前期中二后期病娇受(郝春) 牵着你的手,路过这世间一切不朽。 飞蛾扑火、不问归途! 第2章 人心 地球大气层表面之上,密密麻麻的空间望远镜潜伏于其中,角分辨率奇准地捕获到了这一漩涡星云坍塌事件。 空间望远镜沿着地球运行轨道缓慢地有条不紊地移动,然后将这些捕捉到的拍摄画面传回地面。 公历2050年,地球,某实验室内。 “脉冲光明显超标!”穿白色卡通T恤的Johnny低了头,左边耳朵上的耳钉一闪一闪,映了外面射进来的阳光。 片刻后,Johnny高举着太空望远镜传回来的数据,兴奋地冲入另一个封闭的办公室。 办公室外了无人烟,须刷开门禁,经过严格的虹膜扫描,扫描Johnny全身数据后,终于放他进入。 “颜!你快看,这是我们拿到的最新数据,显然在距离地球1200万光年的地方,有片即将诞生的婴儿星系,不知道为何……呃,”Johnny停下口中滔滔不绝的汇报,迟疑了片刻,才缓慢走近办公室内那张唯一的椅子。 高靠背椅子很高,椅背几乎遮住了那人的所有轮廓,只有几片雪白的衣角露出来。 Johnny轻轻推了下,椅子转过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蜷身垂头坐在椅子中央,手中还捏着一张早已泛黄的纸质信件。 这个年代早已没有人使用这种纸质信笺了,米色的底,红色纤细的条纹,在落款处还印着小小的一朵莲花标志。信笺上是一连串流畅的意大利文,花式字体,写的异常肆意而漂亮。——却不像他老板,颜的字迹。 Johnny蹲下身,仔细端详椅子上闭眼倦怠已极的男人,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了眼握在手中的电子屏。屏幕上那些幽蓝色的数据流如同脉冲一样上下滚动,不断刷新太空望远镜最新传回的数据。 “颜,颜你醒醒,有好消息!”Johnny堪称温柔地轻轻摇了摇颜的身体,将颜的头颅抱在怀里,笑的微有泪光。“老夫子,我们观察到了一片婴儿星系的死亡。” 颜广德缓慢地睁开眼,目光有短暂的凝滞,片刻后,渐渐聚焦。 “……Johnny,”他揉了揉额头,从Johnny怀中离开。“怎么是你?” “老板啊,现在除了我以外,谁还会主动推开你的办公室门,跑来巴巴地和你当面汇报工作?”Johnny笑道。 也是! 在这年头,汇报都是电子屏,声音流畅,画质优良,边汇报工作边划开多面屏调取另一端存储的工作内容。一切都是数据。当面汇报工作早已没了意义。就连眼下这个实验室,员工们也只有在需要使用这些昂贵仪器的时候才肯推门进来。 没有人愿意使用老式的工作模式,也没人愿意将这地方叫做“办公室”。 颜广德仍在坚持秉承自上个世纪的词汇,无论外界人类世界如何日新月异,在他自己的世界内自有一套体系,如同地球自转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手下那些研究员,肯叫他老板的,也只剩下Johnny这批从上个世纪开始跟着他的老员工了。 至于其他人,都将他叫做“老夫子”,取笑他的顽固与种种不合时宜的怪癖。 Johnny嘴里劈里啪啦如同连珠炮似的将一连串数据汇报完,见颜广德仍是怔怔的,提不起什么精神,便招招手。角落里一直安静如鸡的保姆机器人悄无声息地移过来,圆盘吸脚划过平整的白色合金金属地面。 “Johnny,好久不见!”保姆机器人的声音很动听,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张扬肆意。每次开口说话都带了一种蕴含的笑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如真人那般,开怀大笑,将温暖的大手拍在你肩膀上。 “好久不见了……J。”Johnny略有些迟疑,突然想起一件戳颜老板心窝子的旧事。“老板,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还活着吗?” 颜广德阖上眼皮,笑了笑。“这片婴儿星系崩塌了,新生代的希望又灭了。也许年底联合众国又会再度重启议案,将诺亚方舟送入茫茫太空。” “是的。”保姆机器人J毕恭毕敬地接话。语气肆意,态度恭谨,瞧着说不出的维和。“诺亚方舟计划已经进行了二十年,今年年底估计会再次启动。据最新星报数据,该计划资金已于去年秘密到位,共计一千亿地球币。” “才一千亿,够什么?”Johnny嗤之以鼻,不屑地耸了耸肩。“至多只能将编写过的基因胚胎送入太空,然后在宇宙环境中孵化新生儿。现有的人类,除了联合众国的特殊太空军队,一个也带不走。” “就算可以走,我也不走。”颜广德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捡回先前没接的那个话题。“这个星球上,有我所眷恋的一切。” “老板啊!四十九年了,没有最新的基因修复技术,普通人早就老了。就算他身体素质再强,当年伤的那么重,秘密转院后还有几分几率存活下来都不好说!”Johnny大着胆子凑近,就着蹲坐的姿势,将一张年轻张扬的脸送到颜广德眼皮子底下。“老板,我追你追了五十年,你就……一点儿也没动过心?” 颜广德失笑,低头注视这个跟随了他五十一年的老伙计。在人类宣布正式启用基因修复技术后,干细胞再生成为各国医疗机构里最普遍的治疗方案。人们只要支付的起昂贵的干细胞再造费用,便可修复身体内日渐衰老的器官。Johnny这些年从他这里拿到的高昂薪水尽数用于维持二十岁的容貌与身体机能。 这五十一年,无论他什么时候看过去,Johnny永远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钻石耳钉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真实年龄六十七岁的Johnny,看上去依然有一种无所在乎的骄傲的神气。一如当年,千人涌动的冀北市人才交流会上,颜广德拍板把他定了下来。 “老板你把一个保姆机器人起名叫做J,还不如给我啊!”Johnny狡黠地挤挤眼,唇凑的极近,一个吻唾手可得。 颜广德垂下眼皮,唇轻轻地凑上去,印在Johnny微凉的唇瓣。——那触感,甚是寒凉。 “Johnny,你我又不是童子鸡。”颜广德笑得更为寒凉。“我今年七十二岁了,睡过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冀北市政府。你想要我的什么?” “五十一年,”Johnny眸子里的光渐渐黯然,却仍强笑着,双手勾住颜广德的脖子,喃喃道:“颜,你明明知道我爱你。” 时光仿佛回到了遥远的2001年,朱丽站起来,从背后用赤.裸的胳膊长蛇般牢牢抱住他。“……颜,你的心里,究竟住着什么?” 那时候,朱丽哭的满脸都是眼泪,声嘶力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一个电话,你就像失了魂似的,掉头就往外跑。你甚至睡在我的身边还在想着他,想着一个男人!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老夫子,你怎么能够这样对我?我朱丽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男人,是这里,”她满眼悲愤,指着自己傲然的胸部,直勾勾问道,“是这里比不上他?还是这里比不上他?你到底喜欢他的什么?” “我爱你!” 是公历2001年朱丽的眼泪。 “我爱你。” 是公历2050年Johnny的呢喃。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于那遥远的不可知的某个漆黑深夜里,J安静地伏在他怀中。在冀北市那个荒废的夜,J一直都睁着眼睛,睁着那只残存的左眼看向天空。颜广德顺着他的眼睛看上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大片被霓虹灯割裂的残破的流云。 无数次,J用他那乱七八糟的中文问他——颜,你爱过我吗? 将过去式用在动词的后面,是源自英文的用法。可是J语言能力那么糟糕,这句话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合适不过的质问了。 J站在遥远的不可知的时空。因为不可知,成就了他与他带来的爱情的永恒。 “颜,我爱你。”J反复用英语、中文、意大利语交错地向他表白。“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我爱你,我到死,都会爱你。” 可是最后的最后……J一个字都没留给他。那个人于某个兵荒马乱的荒废的夜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自人世间消失了。 此后的四十九年,颜广德终于如J所诅咒的那样,孤独到人声鼎沸。 2001年他打算形婚的对象,“女友”朱丽如今早已儿孙满堂,拒绝了一切细胞再生技术,垂垂老矣,即将于一家疗养院度过最后的余生。 2001年他爱过的人,却如一颗流星,划过广袤无垠的夜幕,照亮过他片刻的短暂的欢娱。却于各种背叛与鲜血后,毫不迟疑地滑向终点,带走了他整个世界的光。 因为有过光,所以映照的他此后格外孤寂。 死亡是爱的盐。 J或许死了,或许再也寻不到了。所以他与J的爱情,从此成全了一生的惊涛骇浪。于今后的无数个黑夜,咆哮拍岸,一声声浪涛翻卷,激荡起满腔空洞洞的回响。 “Johnny,很抱歉我不能爱你。”七十二岁的颜广德冷静撩起眼皮,利落平头,老式青灰色西装熨烫平整,隐于一件白大褂后,眉眼锐利的近乎于无情。“此生,我睡过的人无数。可是我爱过的人,只有那一个。” “你研究数据五十一年,该知道于七十亿颗绿豆中筛选到一颗独一无二的红豆的概率是多少,能够捡起来,又再忘却它的概率有多少。” 颜广德最后笑了笑。“我爱的那个人,就算死了,化成灰了,也是那颗独一无二的红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历2050年那封被颜广德捏在手中的情书全文如下: 我也可以骗你,说我从一开始就爱你。 然而真相是,爱一个人——可以把所有钱给他,把血给他,甚至把命给他。 J,那时我不能。 所以,在2001年,我没能开口说声“我爱你”。 如果重来一次,量子重生,请允许我站在1999年的夏…… 再亲吻一次,我的少年。 by颜广德 第3章 食色 在黄昏与黎明的间隙,无数闪烁的光亮集合成一个盛大的空白格。 颜广德终于推开Johnny,起身走到占据一整面墙壁的电子屏面前,手指滑动,随意拉扯出几组数据。然后他回头看着这个跟随了他半个世纪的老伙计,突兀地问道:“Johnny,星系崩塌,理论上是否会形成一个黑洞?” Johnny抬起头,眼底干涩,声音却莫名有湿意。“理论上,是的。” “……黑洞啊,”颜广德自言自语。“一切光都不得出,时间扭曲,空间坍塌,距地球1200万光年。” 每个字,都是陈述句,毫无波澜。他稍嫌平淡的眉目此刻在电子屏不断闪动的数据流映射下,居然熠熠生辉。幽蓝色的一连串数据打在他瞳仁深处,将他的一双瞳孔映成淡漠的银色。站在熟悉的领域,颜广德就是那个常胜将军。——手握重兵,麾下千军万马,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全力以赴地厮杀。 “通知联合政府,立即启动诺亚方舟计划。”颜广德倏然从沉思中回神,斩钉截铁道。“从蝌蚪的账户上挪出所有流动资金,变卖不动产,凑齐一万个亿地球币,全面启动飞船载人进入太空流浪的试验项目。” Johnny仍保持那个蹲坐的姿势,甩了甩长刘海,笑得异常骄傲。“老板,你想启动方舟计划,是为了将那个人的基因胚胎送入太空?” “是为了全人类。”颜广德丝毫不受影响,面上七情不动。“谁也不知道黑洞会不会往外辐射,辐射面积覆盖多广。从今年开始试飞,地球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可以将计划推进的更安全、更完美!” “J的基因胚胎已经快孕育成功了吧?”Johnny笑了一声,双眼直勾勾地着了魔似的盯着颜广德。“是你亲自孕育的十三号,我每天打开基因培育舱,都能看见那个胚胎在一点点成熟。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再生一个靳公子出来。” “……”颜广德闭了闭眼,手指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Johnny最终再没说什么。他到底不是当年的十六岁,可以抱着这个人当面求.欢,然后在被残酷推开后,举着高音喇叭站在楼下一遍遍大声表白。他也买不起如今的一车玫瑰,洒满这座实验室,纪念他这场维持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明恋。 “Johnny,”保姆机器人装壁花太久,此刻体贴地拿起衣架上的黑色大衣,替主人披上,然后礼貌地开口道:“黄昏七点后,主人该离开这里,去玫瑰园散步了。” “你回家的路上去找财务小姚,莫忘了,尽快变卖所有不动产,换算成现金资产全部汇给诺亚方舟项目组。”颜广德披上大衣,慢条斯理地一粒粒扣上扣子,撩起眼皮看了Johnny一眼。 “知道了。”Johnny懒懒地站起身,离开前,最后瞥了颜广德一眼。 空寂的实验室内,入目皆白,唯有不断闪动的暗蓝色数据流幽幽地在室内亮起。将颜广德照的半身明媚,半身阴郁。依然是利落的平头,依然是老式的黑色大衣青灰色西装,依然……是那个人离开时的模样。 四十九年过去,那个叫靳言的人带走了有关爱情的一切,也带走了颜广德的时间流。从那一年起,颜广德似乎再也不会变老,衣服永远都是那个款式,脸部每条皱纹都精心比对过,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Johnny终于绝望。 他背过身去的时候,耳朵上那颗钻石耳钉闪烁个不停。 ——颜,你既绝了我的念头,就别怨我恨你! ** 颜广德目送这位仅存的“办公室”客人离开,从容地自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块手帕,折成花朵状插.入青灰色西装左口袋,对镜抿了抿发丝,隆重地就像去赴一场古典音乐会。 实验室占地达几十公顷,地处荒僻,放眼远眺可遥遥望见大漠星河。夜幕将落未落,星子在沙漠边陲格外明亮。如今只有他的蝌蚪旗下公司与实验室仍保留着门外长廊、廊下放置老式路灯的习惯。路灯在昏黑的夜色中幽幽地,不声不响。 走出去,自有代步的城际星轨门。如今的星轨门早已代替了21世纪初的各种交通工具,时速达到1000公里每小时。他只需站在星轨门前,扫描虹膜,按下指印,一个小时后便到达冀北市中心的家门口。 保姆机器人J体贴地替他按响门铃,片刻后,别墅内响起一个欢快的青年声音。“颜,I love you.” 门开了,一个身高达一米九五的高个子青年带笑出现在颜广德面前,扑过来,在他颊边轻轻凑上一个吻。 颜广德笑得和煦,探手抚摩了一下青年右耳的耳钉,如过去的十八年一样,温和道:“J,我们该去玫瑰园散步了。” 犹如过去的十八年一样,那青年顺势不依不饶地扑上来索吻。细长眼梢微微上挑,光腿穿着一件白衬衫,赤脚踩在三寸厚的深灰色地毯上。看那青年眉眼,明明应该是个很风流的豪门公子哥儿,吻却很下流。 他双手灵活地解开颜广德的黑色大衣,一路往皮带下摸过去。门还半开,便已成功将颜广德拽入客厅墙壁上抵着,衣衫凌乱,修长手指抵达颜广德下方凸起处。他口中乱七八糟地哼着意大利语的咏叹调,间或夹杂一两声喘息,尾音悠长,格外模糊而妖娆。 “……J,”颜广德动作热烈回应,银灰色眸子内却一片死寂。 保姆机器人抬头看了看门内,犹豫了一下,启动程序自查,片刻后终于明白过来此刻主人召唤的不是自己,而是门内那个基因人一号。 依据它存储的程序数据,眼下情形属于方案三,主人决定依从基因人一号的意愿,先食用另外一顿“大餐”,随后才会真正进食,补充体内流失的水份、无机盐、蛋白质和各种性.腺分泌物。大约要一个多小时后,主人才会进入客厅就餐。 保姆机器人体贴地收缩身体,双手折入肩窝下,头颅吞进肚皮中,将整个身体变成一颗皮球大小,随后从门缝内溜进来。它转了个方向,肚皮上的蓝色电子屏幽幽闪了一下,感应器关闭别墅大门,随后圆盘吸脚悄无声息地滑入厨房内,替主人准备牛排与红酒。 “……食色性也,”一个小时后,青年得意洋洋地翻身坐在颜广德肚皮上,笑得见牙不见眼。“颜,我这句中文学的好不好?” “好。”颜广德此刻如一只吃饱了的雄狮,懒洋洋抬起手,取下别墅内四处可见的数据接口,亲手替那青年的耳钉内充入新的能量。那粒耳钉刺啦一声,电流涌入,舒服的青年悠长喟叹了一声。 ……真好,如果此时此刻,能陪在他身边,发出如此愉悦声息的,还是那个人。 ……还是当年那个肆无忌惮横冲直撞闯入他世界的人。 ……还是那个为了他颜广德不顾生死闯入爆炸的试验舱将他拖出来的人。 ……还是那个,有活人体温、看得见细小毛孔下嘴角绒毛生长的真正人类,该多好! ** 冀北市坐落于亚洲最核心的金融中心,入夜后灯红酒绿,各种数据流流窜于后台服务器。人们或于此刻苏醒,或在这时尽情狂欢。 落地窗外,公历2050年的地球人迹喧嚣,天空夜色迷茫。颜广德抱着严格依照那人基因培育出来的试验品一号,坐在长条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块牛排,递入口中。餐桌上洛可可式的烛台金碧辉煌,纤细的烛光摇曳,他抱在怀里的青年垂下秾纤睫毛,似笑非笑,似睡非睡。 饭后,颜广德牵着青年的手,缓缓漫步于别墅后大片手植玫瑰园。这里的每一株玫瑰,都是自那个人离开后,他亲手种下的。 那个人自他身边逃离已有三十八年,这片后花园中的玫瑰花愈发郁郁葱葱。在如今一朵原生态自然生长的玫瑰花可以卖到一千地球币的年代,这座玫瑰园本身的金钱价值便足以倾城。 遥远天际,一颗超新星闪耀了一下,发出绚丽火光,随即拖着长长的尾巴孤注一掷地沿着木星方向坠落。 颜广德似有所感,于公历2050年地球冀北市的玫瑰园,突然抬头,怔怔地望向天际。 “怎么了?”青年的眼睛闪耀了一下,数据流上载,迅即查找到颜广德此刻反应异常。他眼睛内波光闪动,声音是设定好的傲娇肆意。“颜,你今晚还没说你爱我!” 颜广德怔怔回头,见那人站在星光下,只懒懒披着一件长至膝盖的半透明白衬衫,眉眼细长,笑得风流而又轻佻。除了看不见真人毛孔,没有真人不可预测的心理活动,没有真人诡谲难测的脑电波轨迹以外,一切的一切,都与当年那人一模一样。 “……靳言,”颜广德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口齿酸涩。“我造出了十三个胚胎。你知道为什么我只留下这个失败的第一号吗?” 青年诧异抬眸,四肢五官一瞬间僵硬,基因人的大脑皮层数据流疯狂上涌。一瞬间青年眼球内蓝光荧荧,无数个临时应急方案在翻腾汹涌。 轰然一声,他们脚下地面突然间四分五裂。冀北市政府大楼一瞬间灯火通明,脚步声匆匆奔走,楼顶亮起了特级警备的红灯,高空地面成千上万个喇叭同步全城通报——警告!警告!全球进入特级警戒状态!请所有合法的地球公民立即进入地下城避难! 第4章 深渊 警告!警告!全球进入特级警戒状态!请所有合法的地球公民立即进入地下城避难! “怎么回事?”颜广德第一时间接通了腰侧的通讯器,按下通话,拨打冀北市政府市长的私人通讯号码。电话一通,劈头盖脸地问过去。 市长的虚拟投像凭空出现于他眼前,背景是兵荒马乱的政府大楼。“颜公子啊,”市长难得露出仓惶表情,语速极快。“快,快进地下城!有小行星失控,直径超过六百米,质量约8500万吨,地球现有的行星推动机正在紧急待命。”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临时才发现?”颜广德眉眼一动,凝神问道。“难道冀北市没有启用临时应急响应机制?” “老天爷!”市长匆忙在左胸口划了个十字,焦急道:“我们也在查!显然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临时修改了这颗小行星的坠落轨迹,利用附近星系坍塌的引力,将那颗小行星引到太阳星系的运行轨迹内。” 颜广德第一时间想到了今天下午,在沙漠边陲的蝌蚪实验室内,穿着白色卡通T恤的Johnny高举着一份数据报告冲进来,大串幽蓝色数据流在他手下波动。 “……来不及和您多说了,颜公子您快进入地下城避难,我还要去各家逐一劝说,尽快启用全城最高级别太空防备。”市长说完,虚拟投像在空气中波动了一瞬,随即倏地消失。 颜广德沉默,随即感觉手被人拉动了一下。他转头,仿造靳言再造的基因编辑体一号正挑起细长眉眼看他,模拟出一副疑惑的神态。“颜,你怎么了?” 颜广德侧头,吻一号的面颊,轻轻拍打他的背。“十三号今天睁开眼睛了。” 一号并不能完全听懂,所以他动作顿了一下,眼球内的数据体再次上载,寻求新的对答解锁模式。 颜广德并不看他,只轻轻抽出手。今天凌晨他于沙漠边陲的试验室内,见到泡在营养液中的基因胚胎孕育试验体十三号,50cm的小人儿,蜷身卧在培育舱内,缓慢地睁开眼睛,朝他投来一瞥。 颜广德无法形容那一眼带来的滋味。若说震撼,不至于,他见过太多次靳言的眼神。基因胚胎培育成功了试验体十三个,在此之前,他试验过几百次,每个婴儿都会朝他投来初生的第一眼。他的确见过太多次,可是今天凌晨,他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心跳于那一眼对望中砰然而动,随即剧烈如擂鼓。 试验体一号出生于二十多年前,颜广德就像饲养一头宠物那样,喂食一号大量催化基因成熟的营养剂。匆匆五年,一号便成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年。最妙的是有一处隐秘不可言说的残缺,恰与彼此情浓时,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靳言靳公子一模一样。 哪怕这些年,颜广德已陆续培养出了能源更优良基因更强大的试验体,他仍亲手摧毁了它们,仅留下一号。彼此朝夕相对,甚至情.事不断。他无数次抚摩那处隐秘的残缺,大脑皮层于瞬间获得至高无上的愉悦感。 渐渐地,颜广德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仍记得真正的靳言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记得,那人叫靳言,是第一世家靳家的幺子,有孔雀一样华丽的羽毛,喝遍了地球各个红酒酒庄,品鉴爱弹钢琴的所有漂亮男孩儿。——当年的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放浪形骸,肆意妄为。 那个名叫靳言的人,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熊熊烈火,烧尽了颜广德一生的命。 这十八年他将这样一个复制的赝品压在身下,靳家曾因此事一度怒不可遏,下令驱逐颜广德与他的蝌蚪旗下一切产业。然后在2032年,第一颗意外撞击地球的小行星提前到达,砸的所有人措手不及,颜广德携带他改造过的天文级计算能力的服务器与他的蝌蚪集团再度杀回华国人的视线内。 一别二十年,颜广德再次杀回华国的时候,气势汹涌,其锐不可当。 2032年成功利用天文级计算能力的处理器计算出精准的将小行星在地球大气层外轰成粉尘的壮举,是颜广德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奠基了他如今的身家地位。 然而2050年的这次小行星撞击,他却来不及提前准备,甚至不能自保。 耳边地裂声隆隆叫嚣,七十二岁的颜广德缓慢却冷静异常地松开试验品一号的手,独自立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脚下玫瑰园的泥土如蛛网般断裂,均匀蔓延成阿基米德螺线。市政府那栋标志性的一百五十层大楼从中拦腰折断,随后断裂成三折,自遥远东面层叠倒下,多米诺骨牌一般加剧了附近楼群的坍塌。 漫天黄尘与泥沙中,对面那个酷似靳言的试验体一号终于调试出此刻的表情,一脸茫然地怔怔地望向颜广德。“颜……” 颜广德沉默地近似残酷。他按下左手无名指戒指内的隐秘开关,一千公里外的沙漠边陲,那座被命名为蝌蚪的实验室内试验体十三号懵懂睁开双眼,诧异地发现营养舱居然自行打开了。试验体十三号挥舞初生的手脚,似是觉得好奇,咯咯笑着爬出米白色的营养液,从舱内探出半个身体。 试验体十三号立即被一个军用机器人接起来,用护盔牢牢包裹住,随后塞入一个平滑的轨道。圆球状的护盔内,十三号懵懂地望向外界,只看到无数个与它一般无二的圆球平稳地滑向一条蜿蜒而行的轨道。最终眼前一黑,圆球们纷纷滚动,进入了一个密闭的宇宙飞船内核。 2050年,冀北城陆沉。倾了一座城池,颜广德再次站在前世的地狱。 “颜……”试验体一号掉入玫瑰园中的地裂深处,一只手仍徒劳地往上攀。他隐约意识到此刻所有的程序都不能再计算出正确结果了,生平第一次,这个失败的基因人大脑皮层内电子脉冲波上涌,激发了他临时变异的思考能力。 也许是晚餐前那一次能量补充的太过慷慨,试验体一号居然流下了两行眼泪。他整个身子悬空挂在地缝边缘,仅剩下一只手抓住了地面,他高昂起头颅,最后望向那个创造出他的男人。“颜,我爱你……” 不断裂开的地缝逐渐扩大,颜广德站在一处尚且完好的小块地皮上,终于撩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 “主人,”试验体一号泪流满面。他第一次流泪,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他眼球中的显示屏碎裂了大半,地面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在他眼中如今只剩下斑斓色块。“我爱你!” 在基因人的生命中,生为其他人的复刻品,死后也无人纪念。终其一生,都是作为被人思念的幸运儿们影子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试验体一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突然间对颜广德改了称呼,他的基因编码与各种对话反应中从未存储过“主人”这一称呼。 试验体一号在短暂的一生中,除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外,只见过无数没有生命体征的机器人。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启用了自主思考能力,却是如同每台机器人那般,恭谨地称呼那个男人为,主人。 试验体一号最终居然领悟到了哲学层次。他想,那个刚睁开眼的十三号,也许会比他幸运。今天主人在提起它的时候,银灰色眸子里竟然有了笑意。 主人笑起来,真好看。 就算主人弃了他,他也无法为自己辩驳。甚至不能要求主人救他。主人是一名真正的人类,是这世上越来越稀少的纯人类。他渺小的随时可被牺牲的生命,自然无法被主人放在眼中。 地缝再次扩大,泥土如陨石般纷纷不断砸落,彻底淹没了试验体一号的身体。在他被浓浓黑暗吞噬的那一刻,耳边依稀传来主人那熟悉的声音——“J……靳言……!” 好模糊!但是主人,居然破音了?! ……主人,他哭了吗? 试验体一号头颅碎裂,眼珠滚出眼眶外,棱线分明的双唇却微微张开,露出一副极度诧异困惑的神态。似想最后看一次,主人那双永远淡漠的银灰色眸子中,他从未见过的眼泪。 公历2050年一个普通的夏夜,小行星意外突破地球大气层表面,降落地点位于华国西南。冀北市首当其冲,当夜山崩地坼,市政府大楼为圆心的方圆数十里尽皆化作废墟。蝌蚪集团培育的基因人试验体一号死于颜家别墅玫瑰园地裂后泥团的撞击,所以他并没有看到,于他坠落深渊的最后一刻,颜广德倏然朝他大力奔跑过来。 当晚10点15分,颜广德撕开累赘的黑色大衣,扔掉西装外套,双手划船般奋勇拨开空气中的阻力,甩动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拼尽全力朝原本早已被他放弃的试验体一号扑过来。 不断有泥土下陷,他奔跑在一块块坍塌的地缝,双手灵活抓住所能攀援的一切附着物,蹬腿跨过一道道沟壑,在最后一刻,抓住了试验体一号甩脱眼眶的那颗眼珠。 眼珠是蓝色的,纯澈明净,一如少年青葱时光的天空。 和2001年,靳言被气流炸裂,脱眶而出的那颗真实眼球一模一样。那么明净,那么纯粹,曾无数次于彼此情浓时凝视着他。 颜广德于那一刻,再次感受到了四十九年前那股熟悉的惶恐。“J,我爱你……”他喊得嗓子破音,声嘶力竭,身体趴伏在地缝边缘,完全忘了此刻他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召唤机器人将他安全转移。 身价位居华国第一人、全球前三名的天文计算机博士颜广德,由于他晚年仅有的一次不理智,叫迎面而来的别墅碎块砸中胸口。无数折断的玫瑰花枝插.入他胸膛与面颊,血流成河。 依据数据统计,99.99%的男性纯人类会因全身失血2/1而陷入死亡弥留之际。颜广德只觉得浑身血液渐凉,手里余温不再。他紧握着掌心中那颗试验品一号的眼珠,仿佛又看见了那人推开酒吧的门,穿花拂柳般经过舞池中扭动的人群,大咧咧坐在他对面,摇晃手中的德国黑啤,朝他笑了笑。 公历1999年,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露出两排整齐的尖牙齿,白得稀奇。 “好久不见,颜!” 第5章 第一次读档1 颜广德缓慢撩动眼皮,头疼地嘟囔了一声,耳边嘈杂乐声人语如同浪潮般涌入。他迟疑地转了转脑袋,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于一个音乐嘈杂的酒馆。酒馆灯光昏暗,远远地穿透人群从贴着彩纸的玻璃窗望出去,发现街上还开放着古老的合欢树。合欢树上,纤弱地开着一蓬蓬淡粉色的花。 在公历2050年,市政府早已没有财力可以奢侈地将自然生长的树木大咧咧放置路边。他所在的年代,街边都是空荡荡的白色地面,每隔十米便有一个机器眼,体贴地为行人指路,监控地面交通状况。——所以这是哪里? 颜广德发现仿佛自己用手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铺天盖地的音乐席卷而来,灯光下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在扭动。年轻男女兴奋地尖叫,甚至没等坐下就加入舞池中扭动的人群。灯光打在颜广德的眼睛上,他举手遮住额头,痛苦地嚎叫了一声。 原本围在他旁边的七八个年轻男女都笑起来。 颜广德也笑了,银灰色眸子里恰到好处地透出一丝被深藏的困惑,及审视的冷静。 他微笑着拒绝身旁那七八个略显得有些眼熟的年轻男女的邀请,一个人坐下。侍者穿花拂柳地走过来,问他是否要玩飞镖或掷骰子。颜广德更加诧异,于七十二岁位高权重的天文计算机博士而言,这些消遣无疑非常无聊,而且太过古早了些。 颜广德更喜欢一个人。哪怕朋友们常常因此而取笑他。于后半生的四十九年内,他习惯了当媒体报道中古板的“老夫子”。——颜博士来自上个世纪,人们取笑他道。 一个外表华丽的年轻男孩儿在这个时候迎面走来。足有一米九五的个子,穿一条闪着破洞的牛仔裤,眉目五官无一不肖似靳言。颜广德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当他经过的时候礼貌性地把放在过道口的两条长腿收回,好让他过去。 一个赝品罢了。 在他成名后,常有人故意将这样的赝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他见过太多,也愤怒过失望过太多次。在岁月长河里,早已练就的波澜不惊水火不侵。 只是这次这个人,明显有些不同。这家伙有很白的皮肤,络腮胡,右耳朵垂上一粒很亮的钻石。眉目奢华,漂亮的就算破衣烂衫也遮掩不住那股自内而外散发的华彩。一切的一切,都与当年初遇时的靳言太过相似。 年轻男孩儿看了颜广德一眼,神秘地眨眨眼,问:“一个人?” 颜广德略为惊讶,客气地用英语回答:“是。” 那男孩儿就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男孩儿坐下的时候,颜广德就知道他已经喝得半醉,白色的T恤上混杂了三个牌子以上的啤酒的味道。看来是个常在酒馆游荡的家伙。颜广德一直固执地不喜欢与不同文化的人交往太深,因为很难找到彼此的尺度所在。宁可远远地欣赏。 也许是眼下的场景太过混乱,颜广德下意识摸索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却摸了个空。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异常年轻光洁。他更加觉得茫然不可解,不动声色地抬眉看了那个不请自来的男孩儿一眼。 “你,一个人?”颜广德一开口,就发现自己英语很烂,烂的和当年没遇见那位华国第一贵公子时一样,居然还带有浓重的华国腔调。他尴尬地咳嗽一声,比划着用上肢体语言。 男孩儿显然被取悦了,哈哈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尖牙齿,白得稀奇。“不,”他晃了晃右手食指,“两个人。” 颜广德看着他。 “你和我。”(YOU AND ME.) ——就连台词,也和当年初遇靳言时一模一样。 颜广德的脸沉下来,长得像可以理解为是基因重塑,或者经过面部雕刻重生了五官眉目。但是J与他初遇时的台词,这个人从何处得知? “你究竟是谁?”颜广德换成中文质问。 男孩儿懒洋洋地将手脚摊放在椅子上,乜了他一眼,带着微醺的醉意撩他道:“怎么,颜大才子不认识我?” 颜大才子这个名头,就更古早了。还是颜广德在大学时代的称谓,在之后漫长的博士生涯中再也没人提起。于2032年他成功率领团队计算出击溃那颗小行星的撞击轨道后,人们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一声,颜博士。权贵家族则都习惯性地称他一声,颜公子。 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调侃他。除了那个死心不改的Johnny,甚至再也没有一个活人敢当面撩他。 颜广德冷冷觑着他,笑了一声。“怎么,我该认识你吗?” “我叫靳言。”男孩儿懒洋洋的,仿佛只是随口在酒吧撩了一个陌生男人那样,轻描淡写道:“那个靳字有些忌讳,你也可以叫我J。” 颜广德倏然站起身。 他全身抖的厉害,头脑里一个个画面汹涌而来,仿佛拍打礁石的浪潮终于找到了一处凹槽,疯狂朝那处礁石的脆弱处猛力击打。喷涌的他眼眶中一阵冷,一阵热,眼底干涩,似有怒火点燃,又似有微咸的海水浸透眼球。 ——他怎么敢?! 这个外表酷似靳言的赝品,怎么敢大言不惭地开口盗用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是颜广德一生的禁忌。也曾是他年轻时,唯一为之疯狂追随过的图腾! “……我杀了你!”颜广德扑过来,双手大力卡住男孩儿脆弱的脖颈。 “咳咳,”男孩儿猝不及防,脸颊因为缺氧涨的通红,络腮胡一抖一抖的,气的够呛。他卖力抓住颜广德的修长手指,与他缠斗起来。 两人扭在一起,摔在酒吧的圆桌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随即桌子上的酒瓶、烟灰缸、骰子全都咕噜噜滚了一地。 “……老夫子,老夫子你怎么了!”旁边有人发出尖叫声,从舞池中慌慌张张朝他们跑来。 颜广德骑.坐在男孩儿身上,气的脸色雪白,银灰色眸子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冷冷盯着男孩儿细长妩媚的眉眼。那眉眼,他曾于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被惊醒,然后手抚摩在试验体一号的脸上,孤寂地,从未被救赎过。 可是眼下这个人身上,有着活人的体温。不同于试验体一号,这人眼眶内的淡蓝色眼珠鲜活而又明媚,分明是活人的眼珠,或者说,分明是个人类的眼珠。 ……这怎么可能?! 颜广德一个失神,叫那男孩儿趁势翻身反压在下面。“哟呵,想不到你好这一口啊!”男孩儿流利地爆出一口京片子,随即又开始乱七八糟地用英语咒骂了一声,带笑道:“你真是一个大惊喜!老天,今晚我太多惊喜了收获!” 这人中文乱七八糟,英语乱七八糟……可这熟悉的乱七八糟的语言,令颜广德突然间有了一丝不敢期待的奢望。 他沉沉地从胸腔内发出一声低笑,声音醇厚如酒。“既然这么喜欢,不如今夜就跟我回家吧!” 颜广德头凑过去,衔住男孩儿雪白的耳钉,含在唇齿间轻轻摩.擦了两下,含糊不清地笑道:“无论你是谁送来的,这份礼,我收下了。” 远远奔来的红发大.波.浪.女孩儿终于赶到,见到颜广德被人压在桌面上,还在兀自调笑,那女生气的跺脚。“老夫子,颜广德!你给我起来!” 随即又转过身,双手叉腰,高跟鞋狠狠踢在男孩儿腿上,怒气冲冲道:“臭流氓!你凭什么欺负老夫子!” 女生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身材傲人,化着得体的淡妆。凑近了的时候,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新鲜好闻的橘子味香水。 颜广德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不仅这个酒吧很古早,压在他身上的年轻男孩儿酷似上个世纪的靳言,就连眼下冲过去试图“解救”他的女孩儿,也古早的……酷似他当年打算形婚的小女友,朱丽。 男孩儿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尖细的手肘顶住颜广德胸,似笑非笑。“honey,你看仔细了,是你的男朋友在勾.引我噢!” 男孩儿调笑的时候,颜广德还含着他右耳的耳钉。两人肢体交缠,一粒骰子挂在颜广德头发上,是鲜艳的六。 “老夫子你别说话!”女孩儿头也不回,如同一只护雏的老鹰那样,锐利地盯住男孩儿的脸,高抬下巴,不屑道:“第一,他不是我男朋友,至少现在不是。第二,我们学长笔直笔直的,比校门口挂国旗的旗杆还直!他会勾.引你?简直笑话!” 颜广德不由得失笑,放过那粒耳钉,手指顺势沿着男孩儿尖细的手肘抚下去,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他抬头朝那个酷似朱丽的小女生摇了摇头,银灰色眸子里也罕见的带了点笑意。 “第一,你们谁能告诉我,眼下是哪一年,又是在什么地方?第二,”颜广德笑得堪称愉快了,笑声闷闷地从胸腔内震动,传递到他怀抱中的那个男孩儿身上。“姑娘你说错了,我喜欢的,一直都是男人。” 第6章 第一次读档2 靳言闪动一双蓝色的眼睛,带笑推开颜广德那只作怪的手。“第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今年是1999年,这地方是无名大学旁边的酒吧街。” “这家酒吧叫做Caeliu!”女生语速极快地打断他,终于回过头看向颜广德,蹙眉道:“老夫子你不要学Wilson,他讲笑话那叫风流,你讲笑话,只会令大家都更尴尬!” 颜广德:…… 女生劈里啪啦一连串话语砸下来。“什么叫你只喜欢男人?还有你刚刚叫我什么?姑娘?噢我的老天!老夫子你不是吧?老土到连这种八百年前的冷笑话都拿出来炒冷饭了吗?你接下来是不是还打算装作不认得我,叫我妇女同志?” 颜广德终于插上话,忙不迭补了一句。“我的确不认得你啊!”然后顺手长胳膊一捞,将那个自称靳言本尊的胆大男孩儿捞入怀中。 女生气的再次跺脚。红色高跟鞋敲击在颜广德脚背上,钉子一样,疼的他一个哆嗦。“Wilson!Wilson你是不是给学长嗑.药了?你快给老娘滚过来!” 女生长得容貌极秀丽,开口却火爆异常。 舞池里正与一个齐B裙短发美女跳贴面舞的Wilson大声笑着走回来,也不管圆桌上颜广德拉着一个年轻混血男孩儿磨蹭个不休,开口就道:“怎么了朱丽?谁敢惹我们无名大学的校花?” “就是他啦!”朱丽一摇头,红色大.波浪甩动,在灯光下迷离闪烁。“老夫子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居然装作不认得我,还装作gay!我,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哈哈哈!谁让你成天缠着学长做你男朋友!这下可绝了你的念头了吧!”Wilson夸张地弯腰大笑,随手从隔壁桌拉住女侍者。在朱丽看不见的地方,他借着女侍者遮挡,朝颜广德眨了眨眼,暗地里比了个大拇指,双唇微分,无声道——高! 颜广德只觉得大约是他今年的基因修复液补充不足,今晚遇见的人都疯了!一个两个基因复制的胚胎,居然敢当面开他颜大博士的玩笑!不止如此,一个貌似靳言的复制人,一个冒充朱丽的复制人,此刻这个Wilson居然也与他挚友年轻时一模一样。就连这暗戳戳比拇指的小动作,都活灵活现! Wilson比完拇指,转身勾住颜广德脖子拉他进舞池。颜广德被他这动作惊了一瞬,随即淡笑摇头,顺势从“靳言”手中拿走啤酒递给Wilson。Wilson一仰脖喝了个干净,啤酒花溅在四脚朝天的圆桌上,然后又转身加入兴奋尖叫的人群。 女侍者被弃下,也不恼,蹲下身收拾桌子,还笑问三人要不要继续掷骰子。朱丽气呼呼坐在椅子上,背过身不搭理他们。女侍者便自我解围道:“或者我陪你们划拳吧!谁输了,便罚一杯酒!” “靳言”半个身子靠在颜广德怀里,嘟囔了一句。“是个好脾气的小甜心!” 颜广德因此多看了这女侍者一眼。女侍者很年轻,大约才刚满二十岁的模样,脸庞圆,白,短。和男人划拳的时候一双肥嘟嘟的胳膊看上去特别可爱。 “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飞啊,飞啊,呜哇……” 颜广德美人在怀,今晚脾气便出奇的好。他懒洋洋摊开一双大长腿坐在靠背椅上,虽然这些酒令很古老,他却精于判断对方眼神与眉眼神色,加上脑海中早已形成习惯的概率计算,划拳半个小时,他几乎没输过。 女侍者玩得很好。 于是只剩下颜广德怀里那家伙——姑且唤他靳言吧——在不停地喝酒。靳言的酒量很好,因为他在进西莲之前就已喝得半醉,而今又接连倒下去三瓶啤酒,仍然能够快乐地开玩笑。 女侍者说:“我很喜欢欧洲人,因为他们的蓝眼睛很特别。” 靳言笑,“我刚才是蓝眼睛,”他故意将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做了个鬼脸,“但现在它们不是了。” 他现在的眼睛的确不能算纯净的蓝色了,喝了酒,眼白处微红。 这是个不算高明的拒绝。对于女侍者同样不算高明的调.情的拒绝。 女侍者有些尴尬,然而毕竟年轻,吐了吐舌头,一笑也就过去了。 “你去过Kinso吗?”靳言突然问颜广德。 Kinso在另一条街道上,隐约听见有人说是私人聚会的地方,也有人说是男同们聚会的地方。 “没有。” 颜广德的绰号是“老夫子”。自大学时代起,他便不喜欢太过花哨的东西。靳言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靳言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但是不再说什么,只是眯着眼睛打量了颜广德一眼。“你的腿很长。” 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颜广德没听清。 “你是这所大学的学生?”颜广德没话找话,问他。心下却冷笑了一声。道今夜这个局做得当真好,非常好!给他塑造了一个完美的上个世纪1999年的时空氛围,又送来三位言行举止皆十分肖似当年故人的基因复制品。——不知是什么人,能有如此玲珑的心思,花了大手笔研究他颜广德的内心世界。 颜广德面上照例七情不动,只含笑觑了靳言一眼。 靳言摇头。右耳闪亮的钻石耳钉愈加跳眼。 朱丽容貌太多出色,只充当了十分钟不到的壁花小姐,就被一个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腼腆的近乎羞涩的大男孩儿领走跳舞去了。临走前,朱丽还不忘愤愤地瞪了颜广德一眼。 颜广德本能地缩了缩脚。 他低头,见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系带球鞋,牛仔裤,年轻的仿佛仍是一个学生模样。 颜广德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今夜不止这位不知名的人士大手笔做了一个好局,就连他自己的装扮也如此应景。应景的,生生扮演出了五十多年前的少年青涩时光。 两人身侧不时地有人来回走动。1999年,无名大学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学生,据说都是待价而沽的。男人都用充满兴趣的眼光打量这些叼着香烟肤色苍白的年轻女孩子。在这地方,实在很难分清哪些是小姐,哪些是女学生。 颜广德发现怀里这家伙的眼睛很少打量女孩子,常常微微闭着,口里喃喃地一个人快乐地哼唱。可能输的次数太多,索性连划拳都不看结果,每次待女侍者脆生生的声音一结束,抓起手边的啤酒瓶仰脖便灌。 “慢些喝。”华国有句老古话叫做,居移体养移气,颜广德做了五十年的富贵公子,此刻很有些看不惯眼下这个基因人的放浪形骸。他蹙眉,一双银灰色眸子里微闪冷芒。“喝多了,机能体中毒,今夜的节目可就扫兴了!” “节目?”靳言迷迷糊糊睁开眼,酒液沿着络腮胡滴答落下来。“难道你今晚真打算带我回家?” 靳言笑得前仰后合,撞在颜广德宽厚的胸膛内,发出嗡嗡响声。啤酒混杂红酒的香气染了两人一身,诱发出深藏于体内的雄性荷尔蒙。 颜广德只觉得嗓子发干。他低声凑到那人耳边,笑得格外下流。“怎么了宝贝儿,你今夜不想吃大餐吗?” “你有多久?”靳言斜眼瞥他。细长的眉眼挑起,淡蓝色眸子中波光潋滟。“刚才那位小甜心说你比旗杆还直,和一个男人,你行吗?” 华国第一贵公子,有意大利混血,又兼具亚裔人的细腻肌肤。鼻梁高挺,眉骨突出,偏这双细长的眼像极了他当年那位神秘渡海而来的母亲。 很多很多年前,在真实的1999年初遇后,颜广德曾无数次嫌弃这双眼里的轻佻笑意。此刻旧日时光重现,他却忍不住眼底发酸,声音也低了下来。“……我行不行,我有多久,宝贝儿你不是最清楚吗?” 他有多久?当年的靳言也曾带笑的,或讥讽地,问过他不止一次。 当年他是怎样回答的? 时光溯回,如南风沿着地球的海平线缓慢爬过荒原,滋润颜广德深藏于心底的那片潜意识世界。缓慢,却一点点温热了他的眼泪。南风溯徊,黑色礁石下伤痕累累,藏匿着一具名叫爱情的尸骸。他与靳言的爱情从未结果,所以在五十一年后,只能凄凉地曝尸荒野。 当年,没有一次,他是认认真真地、带笑地、宠溺地正面回答过那人一次。 在旧日时光里,他无数次地拒绝,靳言却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般,无数次愈挫愈勇屡败屡战,最终迫的他无路可退。 ——颜广德,我恨你! ——颜广德,你敢不敢七情上脸! ——颜广德,你这个懦夫,你敢不敢大声说一次,我爱你! 他敢的!没有人知道,他颜广德在这条凄凉的路上已经走了太远,早已不能回头。只要怀里这个人不推开他,只要这个人还愿意仁慈地,赐予他一夜春梦。哪怕今夜只是仇家给他开的一个玩笑,哪怕再次睁开眼面对的是全球直播画面,全球排名第一位的华国天才级天文计算机博士也敢直面镜头。 颜广德隔了五十一年的时光,怀中搂着这个酷似靳言本尊的人,低头倏然吻住藏在络腮胡下的唇瓣,轻轻地道。“J ,今夜你要多久,我便给你多久。” 第7章 第一次读档3 两人唇瓣一触即分,快的来不及感受到温度便散开。 靳言一头淡金色长发甩落,搔过颜广德面颊,细长的眼睛微眯,表情似笑非笑。“honey,谁知道你技术行不行啊?一来就约,当我很随意吗?” 颜广德眸光一暗,涩声道:“怎么,你背后那个人还有什么条件,迫不及待现在就要谈?” 靳言诧异地抬眉,鼻翼微张,因酒精刺激而变得有些浑浊的蓝眼睛盯着颜广德。好一会儿,才带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嘲笑道:“什么我背后的人?我家老头子日理万机,哪有空搭理你这么个……”他说着站起身,两条修长的腿裹在破洞牛仔裤内,右手插口袋,语气又散漫又凉薄。 “我见过你的相片,在Kinso有人高价出售你的照片打飞机。宝贝儿,这点只能令我对你感兴趣,想约我,呵呵,很抱歉甜心,本少爷只喜欢钢琴弹得好的美人儿!你行吗,颜大才子?”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靳言用两根手指夹起颜广德肩头的白色T恤,手指头捻了捻,然后嗤地笑了一声。随即脚步滑动,高举起双手,摆臀扭起恰恰,面朝着颜广德便一路往舞池滑去。金发下表情迷离,瞧不清情绪,唇角却勾着一抹极其撩人的笑。 颜广德措手不及,眼睁睁见那个酷似靳言的男孩儿如同一条游鱼般在人群里被淹没。彩灯昏暗的舞池中央,朱丽高高扬起双臂摆动腰肢,不得不承认她的体态确实很轻盈美妙,尤其是她已充分发育的胸部正诱人地轻微地颤抖。旁边另一个外籍男生朝朱丽这边舞过来,两人对舞。 那个酷似靳言的男孩儿却只轻微地摆动四肢,金色长发凌乱,双目微闭。不知为什么,他在喧嚣人群里看起来格外寂寞。 别在腰间的手机一阵阵嗡嗡作响,颜广德一惊。 在靳言彻底离开后的2001年,他的手机就成了个摆设。那个黑漆漆的物体里只存了靳言一个人的号码,靳言从他身边消失了,从此那个东西再也没动过。但他一直尽心尽责地充电。甚至在靳言离开后的四十九年,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使用老式黑白屏电子仪器了,他依然我行我素,靠大笔资金捐赠养活了那个牌子的手机厂商。 那厂商只承接一款老式手机的电池板研发,和那款手机的定制生产。 ……它怎么会响起来的?! 颜广德手指尖微颤,抖了几次,都没能将那个黑色的小手机取出来。几分钟后,他猛吞了一大口啤酒,才从圆桌旁退下来,朝女侍者略点了点头,走到酒吧门外,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接听电话。“喂,哪位?” 对方隐约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 “谁呀?我这音乐大,听不清楚。”颜广德生平第一次遭遇被人厌弃的经历,尤其对方还是个酷似靳言的基因人!要知道当年即便是靳言本尊,也从不曾粗暴地推拒。靳言……靳言只会如同一块粘人的口香糖那般,缠着他笑嘻嘻追逐不放,一心一意要将他掰弯。 颜广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拒绝,还是因为今夜混杂喝酒的后遗症,太阳穴突突地一阵狂跳。他感受到体内肾上腺素在疯狂飙升,嗓子眼里干渴,便连着情绪都有些失控。他忍不住冲这电话大声地吼道:“你他妈到底是谁?!躲在背后鬼鬼祟祟,到底从哪儿拿到的这个号码?!” 对方的声音也大起来。“是我,老江。你小子又在哪里鬼混呢,怎么听着声音都醉成一条狗了!你特么居然敢骂我!快滚回来,昨天下午交给客户的程序出问题了!” ……老江?! 颜广德一瞬间将同行业以及如今全球持有特定影响力的人都揣摩了个遍,怎么都记不起有这样一个姓氏。就算有,也不可能花费如此大的手笔,做下今夜的这个局。所以可能是设局人临时派出来的一个中介人。 中介人,在他们的行业黑话里,指代一切潜藏于表面下的交易中间者。这些中介人如同活在阳光下的隐形人,不声不响,悄然沿着密布的丝网每分钟进行成千上万亿地球币的暗网交易。 颜广德长嘘了一口气,再次瞥了眼左手无名指处空荡荡的部位,无可奈何地关上手机翻盖。回眼看时,舞池里的几个家伙们正疯得起劲儿,看来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的,朱丽被刚迎上来的那位高个子的外籍年轻男子缠住了,两人笑着拥在一起跳得正欢。那个酷似靳言的男孩子则已经不知所踪。 颜广德笑笑,掐灭手里的烟头,起身一个人出去。推门即看见一条崭新的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的街道,路灯在夜色中昏暗而古老,街边的TAXI来来往往。夜风吹过,有淡粉色合欢花跌落枝头,落在颜广德白色球鞋旁。 颜广德驻足良久,决定按照电话里那人所说的地址,去赴一场未卜的约。内心却很激动,又疯狂又冷静,正是他每次即将做出重大决策、或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常有的状态。 街边出租车都是仿造上个世纪末的样式,白绿条纹,扁车头,车顶闪烁着红灯或绿色的空乘字样。颜广德随意拦下一辆,直奔老江口中的“公司”。 冀北城的灯火在夜色下明亮动人,仿佛一场孤独而华美的盛宴,只为款待这个城市中匆促来去的过客。颜广德望着车窗外,有些恍惚。突然想起自己久远的位于上个世纪末的学生时代……1997年,无名大学的校草颜广德尚且青涩,为了约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儿出来,曾在她们的宿舍楼下徘徊了整整一个月。 1997年的颜广德还不知道以后会遇见靳言,更不知晓他会走上一条不被宽恕的赎罪之路。那一年,那个他第一次动情亲吻的人是个女孩儿,月光下皮肤细滑。那夜那个女孩儿一直试图用学校小山坡后的凤凰花遮住脸,笑得甜蜜而羞涩。 时隔太久,久远到……他已经足足有53年没有想起过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女孩儿了。 颜广德自嘲地笑笑,坐在一辆古旧的出租车后排,头枕在胳膊上看外面繁忙的夜色发呆。兴许是今晚遇见的事情都太过诡异,他竟当真怀念起那段从不曾回溯过的从前。在久远的真实的1999年,他于无名大学学校旁的一家名为古罗马七丘的“西莲”酒吧偶遇靳言,从此这位华国第一贵公子便对他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然而他从未曾怀疑过,靳言竟然不是因为对他一见钟情,而是从那个该死的名为Kinso的同.性.酒吧拿到了他被私自流传出去的照片。 这些事,以前的靳言从未对他提起过。又或许曾经说过,但他从未仔细听过。 51年前,于真实的1999年,他到底错过了有关靳言的多少,如今便连他自己也理不清。 人生便如同一条浩浩荡荡的时光长河,逝去的每一分钟,都是不可逆的一分钟,都是鲜活生命的一部分。便如同老式胶卷的格子,一个格子,便是一段独一无二的存在。无论剪掉了哪一帧,都不可能再完全复现。 除非,人类当真能够寻到四维空间,逆时间线而行,穿梭于真实的三维世界。以四维技术,强行闯入三维空间。但是这项技术后所需要的推动力……颜广德不由自主地,从凤凰花下那个笑容甜蜜皮肤细滑的女孩子,再次滑到了他这五十余年最熟悉的计算频道,大脑飞快运算,推理各种人类已知物质的精密度及物质体爆发后所能具备的能量。 这时,腰间的电话再次突突地振动。颜广德按下接听键,那端居然传来朱丽醉醺醺的声音。“老夫子,你在哪儿?” “公司有些事,我先走了。看你玩得正欢,就没打扰。”颜广德呵呵地笑着,不动声色顺着那个名叫老江的中介人给出的说法,解释与朱丽听。银灰色眸子内却一丝笑意都无,眼角微微夹起,隔着遥远时空审视起眼前这个酷似朱丽的女孩儿。 “得了吧,那个美国人。”朱丽口气里一副不屑的模样,声音轻快,浑然不觉有异。电话背景依然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嘈杂音乐声。“那我先挂了。有空联络!” 颜广德微笑着关上翻盖。透过出租车玻璃,老江口中所谓“公司”的那幢土灰色大楼已经近在咫尺。他摸了摸口袋,意外发现裤兜里居然真的备了一张来自于上个世纪的古旧百元现钞。他取出来,付钱下车,然后深呼了一口气。 毫无意外,出现于眼前的是上个世纪末冀北郊外的一大片研发区域楼,清一色土灰色建筑,鹤立鸡群般耸立于周遭荒草泥塘中。出租车尾气卷起一阵烟尘,夹杂在后来时代早已废弃不用的汽油味,一路慢吞吞地沿着主干道又再次爬走了。 颜广德抬头看了眼灰蒙蒙地遭严重污染的夜空,下意识抬手腕看表,却看到一个简朴到几乎一文不值的石英表,表带是棕色的人造革,盘面指向夜晚十一点半。 灰色的大片连栋而建的研发楼群,独有当中一栋楼十五层左侧的灯光依然亮着。白炽光打在玻璃格子上,投射出细小的人影。依稀可辩别出有一人临窗而坐,正对面一台破旧的电脑屏,这一切,都与颜广德记忆深处的1999年太过吻合。便连细节,也分毫不差。 颜广德深吸一口气,手揣在裤兜内,不紧不慢地往那栋楼步行而去。 今夜,看来依然是个不眠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章 第一次读档4 1999年,颜广德大三。 那年他们几个老同学一合计,索性自己注册了一家小公司,专做软件开发。好在大家伙几个都是同专业,交流顺畅无碍。颜广德依稀记得,当时那位牵头的学长,父亲曾经在冀北市做过官,手下有一个庞大的关系网,注册领照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在市经济开发区的写字楼里租了一间门面,“蝌蚪软件开发”几个明黄色的字衬托在黑色招牌上,倒也醒目。 ……颜广德长久驻足于十五楼,望着那六个鲜明的【蝌蚪软件开发】字,记忆有刹那闪回。他摸了摸牛仔裤口袋,果不其然,里面还有一张当年的门禁卡。 他掏出磁卡在门口的读卡器上轻轻一刷,玻璃门开了。 颜广德走进去,就看见51年前那位学长正坐在电脑前,研究那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数据,手边的一次性纸杯里漂浮着几个烟头。 “学长?”颜广德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银灰色眸子意味深长。他此刻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这冲击来的太过突然,令他惊奇到不敢置信。他尚且需要收集更多的证据,来论证眼下这一次不可思议的人生奇妙旅程。 “你看看,你看看,Jonny那个糊涂虫,这份东西居然也不检查就这样子出去了,刚刚客户打电话来投诉,唉,看来今夜是泡汤了。”那学长丝毫没在意到此刻颜广德的异常,正愁眉紧锁,苦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头也不回地抱怨。 “别急,”颜广德安慰他。他心情好,顺便也有了走入这一场奇妙旅程的盎然兴致。“也许只是个小问题,我来看看。” 室内的破空调咝咝地发出暖气,渲染出一种来自上个世纪末特有的喧嚣与热腾腾的人气。那学长似乎挺烦躁,索性扯开衬衣领口,往椅子后背上一仰,重重地叹气。 颜广德瞥了他一眼,看见这家伙居然打了领带。“今晚原来有饭局?”他貌似无意地试探了一句。 “老爸的一个朋友的女儿结婚,要求穿着正式,妈的,我酒席刚吃一半就赶回来了。Jonny那个小子,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情一点也不负责,哪里像我们那时候!”学长吞云吐雾,一个劲儿地感慨。 几分钟后,那人突然反应过来,惊奇地叫了一声。“卧槽,老夫子你刚才叫老子啥?学长?!有没有搞错,这都哪辈子的称呼了?!” ……隔了五十一年的时光,于此际刚重生到这具年轻躯体内的颜广德而言,可不就是上辈子的事情。 颜广德垂目,笑了笑。他已经想起来了,当年那位高/干子弟,无意中带他入行的学长,可不就是姓江?老江压根不是什么中介人,而是真实的、存在于51年前的无名大学计算机系的学长。 于2050年小行星撞击冀北市的那夜,他颜广德暗扣下戒指内信号波的一瞬间,想必不止触发了太空军队将基因胚胎试验体十三号带入诺亚方舟的命令,也同时启动了最后的自我保护程序。——那枚戒指内,有他颜广德一时癫狂作为半生研究产物储存进去的量子纠缠触动器。 量子纠缠,可引动50亿光年外的物质体同步。他颜广德不过是,不过是……回到了真实存在过的51年前。他居然没有穿梭空间,而是跨越了时光长河,来到了上个世纪末自己年轻的身体内。 这还真是——从天砸落的一个意外惊喜! “老江你觉不觉得……说着说着,好象我们就真的老了一样。”颜广德眼角一瞥,就已经找到了老江口中那个该死的bug。他一边飞快地敲击键盘,一边意有所指地笑着应了一句。 “这可不!这人一结婚啊,日子就忽忽地往后翻,跟做梦似的。”老江爽朗地笑着,浑然不觉有异。老江比颜广德年长两三岁,于1999年大四刚毕业那会儿就奉子成婚了。老江岳父是位成功的商人,两家一直素有往来,所以这场婚姻堪称门当户对。当年曾不止一次地,老江自我调侃,在他家里就是个官商结合的典型。 “说真的,你那生活要真是梦,那也是场美梦。”对于老江的比喻,颜广德突然间似有触动,忍不住带笑附和了一句。 1999年,真实的青春岁月。真实的,靳言。 这于颜广德而来,不啻于人生中所有美梦中的极致,是他渴望了近半个世纪而不可得的,最美的一个梦。 “……你是不知道这滋味。结婚久了,特没劲。”老江仰头吐了口眼圈,眼神空洞,丝毫不理会颜广德口气中的揶揄。 老江现在看上去只是个疲倦的男人。颜广德也不知道,这家伙今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认真伤感起来。 颜广德突然想起大学时代老江曾经是校运动场上的健将,极度擅长百米短跑和接力赛。十八岁的老江挥舞热汗奔跑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志在必得。那会儿的无名大学,还是个热热闹闹的华国第一学府,是无数学子们扎尖了脑袋往上钻的标杆性所在。整个冀北市,也一度因为无名大学走出去的众多才子们,而显赫于地球各国。 当年他从偏僻的云南省某个穷乡僻壤,考入无名大学,成为当地报纸头条报道的省内第一状元郎!那份报纸被家里人小心翼翼地剪下来,铺平了,放入玻璃相框内,高高地挂在小土屋内。那会儿家里人的笑容,依然鲜明的如同昨日。 后来,他与靳言相遇,相爱相杀,被那位浪荡公子撵的无处可逃。靳言为了追到他,甚至独自驾着一辆豪车奔袭千里,从冀北城追来,去那个小村子里寻他。 那一日靳言站在土屋前,紧张的手足无措,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好不容易,努力再努力,才挤出了一抹自认为很倜傥的笑容。——hi honey,我旅游,走错路了! 当时的他从屋子里冲出来,望着鹤立鸡群一般被一堆看热闹的小孩子团团围住的靳言。那位华国第一贵公子,穿一件紫罗兰衬衫,金发蓝眼,被当地孩子们叫着“老外”,尴尬地望着他笑。右耳那粒钻石耳钉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遥远的来自雪山上的大把碧海蓝天,冲刷的颜广德眸光振动。——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第一次认真地,以一种终于认了命的认真,仔仔细细地,将那人看进了眼睛里。 从此就是五十年。 渐渐地,颜广德停下键盘敲击,抬起头,那双银灰色眸子也起了一层迷惘。与老江不同,当年他没有背景显赫的老爸,也没有志在必得的资本。他最初只是个普通市民阶层的儿子,做人一向谨慎小心。即便已经确认了手里某个提案,也要再三再四地检查过,然后才提交给老江。 当年的颜广德老派到被人嘲笑。他一直固执地将老江当作自己的老板,虽然彼此曾经要好得恨不能穿同一条裤子,但是这世界上人心唯危,他不愿意出了个什么岔子弄得彼此都下不来台,多年的兄弟情分就这样子毁了。 当年,在对靳言动心之前,颜广德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很小心的老实男人。 程序已经检查完了。他一路按下回车,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随后起身。老江又消灭了一支烟,大口地灌咖啡。他估计这些年老江喝过的黑咖啡已经可以注满一座游泳池。 老江后来过的怎么样,是生是死,贫穷或富贵,颜广德一无所知。后来两人断了联系。颜广德在2001年后就开始满世界疯狂寻找失踪的靳言,竟然再也没关注过昔日这位暴戾直爽的学长。 记忆太多太凶猛,加之站起来的动作太快,颜广德眼前一阵发花。他后知后觉地将一双年轻的手撑在桌面上,浑身颤抖。 老江仍然倒在椅背上,斜眼瞥见,随手递给他一根软中华。 颜广德摇摇手谢绝了,定了定神,然后自己走到饮水机前倒水。水桶早就空了。“老江,水桶空了。” 老江的声音遥遥地从里面传出来。“我办公室里有可乐,你将就着喝吧。” 颜广德摇摇头,转身走进老江的办公室,然后随手按下墙壁上的照明开关。真好!这里的一切,依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他回来了!他颜广德重新回到了真实的1999年,他今晚再次与靳言相遇于西莲酒吧! 一切,都不早不晚,刚刚好。 颜广德全身细胞兴奋地似乎在跳舞,面上却依然七情不动,一脸冷漠。 在老江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放了一张老江妻子的照片。1999年,照片上老江妻子正展开妩媚的笑容,看上去亲切可爱。光凭这张照片,谁也无法想象当她发怒的时候那张脸是怎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颜广德耸了耸肩,别人家的闲事他向来不多嘴。也许就是因为这缘故,当年老江妻子一向待他还不错。 他自冰箱里取了一罐可乐,一边喝一边走出去和老江聊天。天南海北,天马行空,依稀仍是当年吹水打屁的那会儿,手头上依然有大把青春岁月可以虚耗。 那晚不止一次,颜广德笑得愉快极了。银灰色眸子夹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在办公桌桌面,脚下白球鞋打着节拍,依稀仍是当年靳言最爱的那一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地发亮了。城市的街道异常地冷清,除了几个早起锻炼的人,几乎看不出这个城市曾经有过的喧嚣。车辆划过街道时发出锐利的尖叫声。交通指示灯仍然停留在休眠状态,黄灯永远没完没了地闪烁。 老江开着奥迪一路将他送到住处,颜广德惺忪着眼和他挥手告别。怀揣着一段深藏了五十一年的无人可诉说的秘密爱恋,此际终于挥手向那段沉重过往告别。 他抬起头,银灰色眸子内微光闪动。片刻后,缓缓在阳光下变成了黑色。一双纯正的、华国人的黑眸。 黑眸,黑发,二十一岁的颜广德。他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1枚、朝暮追宛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9章 第一次读档5 颜广德安步当车,单手插在裤兜内,缓缓顺着老式楼梯爬上三楼。不出所料地,面前依然是记忆中早已被尘沙湮灭的旧时景象。 1999年,冀北城老市中心,天光刚亮时,夜色尚未完全谢幕,天地间仿佛所有的光线都熄灭了。楼道里很模糊,看不清楚杂物。只隐约听见外面街道上的车流声。 没有人经过。 过道内昏暗的一盏灯光不时闪烁一下。颜广德停下脚步,借助这微弱的灯光仔细看去,楼道内有隔壁邻居堆放的煤球渣滓,猫狗粪便胡乱盛放在薄铁皮簸箕内,还有大摞的报纸挂在门帘子下的报架上,随便谁都可以顺手牵羊。 总而言之,这座小楼内,犄角旮旯里全是上个世纪才能见到的零碎。侧面墙壁上还挂着大幅鹰乐队的海报,海报下方,生了锈的长钉子勾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木箱子,贴着“明光牛奶订阅”的红色字样。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从裤兜内摸索出一串钥匙,叮铃哐啷地挂在指尖,旋了个圈儿。良久,笑了一声。 十里秦淮路,久违了五十一年的旧时冀北城。鲜活的仍在各个酒吧内流窜的靳言。他颜广德还是个来自无名大学的三年级学生。——这一切来的猝不及防,简直玄之又玄,绝妙到不可思议! 颜广德开门进去,打开灯,透过隔了五十一年的“老年人”审视目光,幽深地打量,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地方,果然便如同记忆中那个华国第一贵公子骂过的,就是个狗窝!沙发上零散堆着衣服报刊,一条牛仔裤横跨沙发与椅子之间,椅子上方是一个单人电脑桌,硕大无朋的电脑显示器占据了他的视线。 颜广德如同一个跨过了沙漠与海洋的勇士,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从各色垃圾中翻找出当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身份证明文件。1999年的冀北城,尚未完全普及户口审查制度,他当初只是个在校学生,因为与学长老江合伙搞了个小科创公司,后来便再没去弄过华国公民证。 华国公民证明,理论上只是一张薄薄的卡片,在1999年甚至还没有电子芯片化。但是并不是每个出生在华国的人都可以申请。出生于华国,只能够拥有一本户籍证明书,却不能被计入华国顶尖人才储备库,也不能拥有后来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特权。 2001年靳言与他闹翻,随后却又在一次实验室爆炸事故后,突兀地出现在事故现场,并且不顾一切将颜广德抱出来,硬是抢下了他颜广德的一条命。但靳言从此却失去了一向引以为傲的容貌,以及一只眼珠,内脏大幅度遭受辐射,需要离开华国去治疗。 当日里,靳家人多次与他争抢伤重垂危的靳言。最终颜广德败在一纸公民证。没有公民证,他便不能够去当时地球上顶尖的核辐射实验室,也不能够带领“家属”前去咨询某秘密基地的专门研究核辐射治愈的S战队。 所以,最后颜广德失去了一切。他眼睁睁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靳言无声无息地用仅存的一只眼珠凝视他,那眼底的悲哀与无奈,困扰了他近五十年。从没有片刻或忘。 如今既然他成功回到了上个世纪末,那么在一切错误开始前就将其扼杀,更符合后来的地球币收入排名第三的颜博士处事风格。 颜广德终于自凌乱不堪的抽屉内翻找出一张1999年的大头照,照片上的他眉目青涩,额发零碎,微抿着嘴角,直视镜头。 就像是隔了半个世纪,与后来的自己,遥遥相对。 颜广德两指夹起这张一寸大头照,低头看了片刻,左边嘴角微抽。他随手挥开摊放在椅子上的一堆杂物,坐在电脑桌前,将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随意架在桌面上,啪嗒一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猛地呛咳起来。 时隔五十一年,颜广德早已忘却上个世纪烟草的味道。冷不丁叫这焦油味呛的一阵猛咳,眼底呛出了泪花,嘴角却越来越翘,仿佛内心深处隐藏了一个夜晚的欢喜意流淌出来。真好!他逮住靳言了,那个活生生的靳言,活色生香地站在他面前。他今晚居然还吻了靳言。 颜广德猛然起身,带倒了椅子,兴奋地在逼仄的出租屋内转圈。靳言躺在他脑海深处,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姿势大张双臂,对他道,老夫子,欢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颜广德成功地,硬了。 …… 再后来,在一切汗涔涔湿漉漉的充满了不可言说气味的狭窄出租屋内,颜广德拎起新换的床单,眯眼看着阳台上刚晾上去的四角平裤。 老子以前可真是个青涩的雏儿!他暗自自我唾弃。 窗外鸟鸣叽啾,天光渐渐大亮,又是崭新的一天降临。 * 第二天下午,颜广德去学校教务处打了申请。然后捏着系主任签名的推荐信,仓促夹在厚重的土黄色纸质文件袋内,再次打车去了蝌蚪软件开发公司。 他钻到公司的时候,老江正给Johnny训话。他隔着玻璃窗,远远看见穿白色卡通T恤的Johnny低了头,左边耳朵上的耳钉一闪一闪,映了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时隔51年,再次见到Johnny的感觉很奇特,就像是行走在一个时空错乱的异度小世界,令颜广德驻足良久,面色晦暗难明。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拉开专属于他的格子间门,然后坐在笨重的电脑显示屏前敲击键盘,飞快地替自己补录工作证明资料。耳边时不时传来几个同事的抽气声。隐约有人在小声议论他—— “看见了没,这就是无名大学来的那位校草……” “卧槽长得挺帅啊……” “不光是帅啊,人分明就是靠着高学历混进来的,据说还是老板的学弟……” “有没有搞错,就咱老板那智商,居然是无名大学毕业的?” “嘘,小声点,老板下午经常来搞突击检查的!” 人言纷纷,就像一大团一大团乱入的野草,疯狂钻入颜广德耳中,随风声飘摇不定。颜广德淡淡抬起眼眸,已经根据此处时空调整至纯黑色的瞳仁微缩,年轻的身体内有血脉贲张,恨不得跳起来将这些多嘴多舌打扰他录资料的闲人都痛殴一顿。 他抿了抿薄唇,收起脚尖,面上照例无波无澜。 Johnny出来的时候经过颜广德的座位,颜广德拍拍他的肩膀,Johnny立刻回头感激地冲他笑笑。 1999年,Johnny刚从高中毕业,皮肤苍白,典型的昼伏夜出的E时代人。他看上去有一种无所在乎的骄傲的神气。但是只有颜广德知道,当年的Johnny其实是个敏感的“孩子”。所谓孩子,就是指任性妄为,在自认为受到伤害时,弓起腰身炸起全身的毛,向外界亮出尖利的爪子与雪白的牙齿,等待时机一到便恶狠狠给予所谓敌人以致命一击。 颜广德一向都知道,Johnny狠毒而又优柔。那狠毒是对着除了他颜广德以外所有的人,而优柔,自然是对着他颜广德。Johnny曾在后来的二十一世纪,无数次当面或通过代码向他表白,说爱上他,就是始自1999年。 但Johnny究竟爱上了他的什么,颜广德至今一无所知。或许,他只是没有兴趣去关注。 爱了或恨了,于他何干?再者,青春时光里的那些烂账,谁还不曾蹭了一地狗粪呢?总不能因为他当年惹了Johnny,便从此要对这个多疑敏感的孩子负责大半辈子! ……虽然的确没错,当初在1999年开春那场千人涌动的人才交流会上,是颜广德拍板把他定了下来。颜广德至今记得他当时递交的应聘提案。1999年的Johnny毫无疑问是个有才华的人,适当的时候需要鼓励。但也仅此而已。在此后的漫长的半个世纪,他待Johnny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是碰过嘴唇,挥手烧掉了Johnny亲手推出来的昂贵的一车玫瑰花。 颜广德目送Johnny回到自己座位上低头工作,满意而又凉薄地笑笑,再没说一句话。他重生至1999年,但是Johnny并没有。这些昔日过往里的种种纠葛,此次还是早点了断的好,也免得日后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哦不,没有日后。他懒得碰Johnny这种人。 颜广德起身,冲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晃了晃,目光透过格子间模糊的磨砂玻璃看出去。外头零落有五六个人在对着电脑敲击键盘,劈里啪啦,乱成一片,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为了掩饰,也为了更好地融入眼下所谓年轻时代的生活,颜广德快速录完资料并且打印出公民证申请页签,随手夹在土黄色纸质文件袋中。打算趁下一次见到学长老江后,一起递交给这位学长,替他转交给相关高层。 在重生至1999年的第二天,颜广德无所事事,假装继续每天的平静无波的工作。打电话,审程序,顺便聊聊天。好不容易混到腕上人造革皮带的廉价石英表指针卡到下午五点钟,众人呼啦一声抱着东西作鸟兽散。颜广德手/插/在裤兜内,腋下夹着文件袋,慢吞吞混在人群中穿过红绿灯路口,循着路牌指示找到了一辆乌龟壳似的老式公交车,晃晃荡荡回了家。 颜广德一个人回到临时租来的房子,动手做了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坐在座椅里看电视,换了几个频道,都是风靡一时的偶像剧。不知为什么,看得他直打哈欠,看看表,也才不过晚上十点钟。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索性关掉电视,准备出门,临走又想起来,给Wilson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去乱佳人酒吧。 Wilson那个追女狂魔立即爽快地答应了。 如今靳言与他尚无交涉,怕是只能一趟趟去酒吧逮住这只狡猾的花蝴蝶。颜广德放下电话,对镜子抿了抿头发,想了想,又重新打乱,临时冲了个凉水澡。九分裤加白球鞋,半湿的黑发下眉眼清俊,瞳仁黑漆漆,像一头伪装成忠犬的狼。 * 颜广德到达酒吧的时候,Wilson、小叶还有几个所谓朋友早早就到了。同来的还有许久不露面的野猫,据说便是那家西莲酒吧后头的神秘持股人。令颜广德感到诧异的是,Johnny居然也赫然在座。他与Johnny一个地方办公,但是他打电话约的是Wilson,却没与Johnny打过招呼,面上不免有些尴尬。 Johnny闷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头顶幽暗的吧台灯光照下来,他却始终低着头,长长碎发遮盖眉眼,瞧不出那小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颜广德内心嗤了一声,修长手指转动酒杯,微眯起眼打量酒吧中如鱼穿梭的人群。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这章走情节,下章华国贵公子就要出现了。 第10章 第一次读档6 据说十一点之后,按照惯例这条街上的所有酒吧都免收门票费。所以白天看不见的各色人等陆续冒了出来,钻进这个或那个黑暗的小屋。颜广德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足有一米九五的个头,淡金色的卷发,穿着一身倜傥的紫罗兰衬衫与亚麻色贴身长裤。裤子有些紧,臀部勾勒出饱满的曲线。 “那个家伙!”颜广德忍不住轻声咕哝了一句,心下微动,脚尖点地,像是一头随时准备跃出去猎食的猛兽。眼皮下目光灼灼,如同聚集了一大团燃烧的火焰。暗影下他青涩的身体反应快的远超想象,简直一刻都坐不住了。 “你认识J?”野猫敏捷地顺着颜广德那仿佛要噬人的目光,一眼找到人群里晃来荡去的那个身影。见是那位闻名遐迩的第一贵公子,野猫端酒的手一顿,小而短的眼睛里神光内聚,炯炯地盯着颜广德。 “不,”颜广德下意识地一口否决,随即反应过来,掉头瞥了野猫一眼,亡羊补牢似地道:“只有一面之缘罢了,昨晚……我和他在一起喝过酒。” 颜广德随即又顿了顿,撩起眼皮,瞅着野猫若有所指。“在西莲酒吧。” 野猫笑笑,不再说什么,也不接颜广德刻意丢过来的话题。只举杯,咕嘟吞下一大口黑啤,目光逡巡,瞧不出心里有什么想头。 颜广德几次将目光递过去都没得到Johnny回应,索性不再搭理他,转身去专注地琢磨起这位绰号野猫的、熟悉的陌生人。 野猫是Wilson口中一个画画的朋友,曾经办过一个小型的个人画展,据说原来是Wilson一位朋友的朋友,后来混得熟了,言语还算投机,所以也就一起出来喝酒。几个人随便聊了几句,Wilson很快就看中舞池里一个金色卷发皮肤苍白的年轻女孩,转身不见了。 颜广德抬头,看向久违了的这一帮所谓朋友,循着记忆中线索拎了拎,状似无意地问野猫:“你最近还画画吗?” 野猫啜了口酒,晃动酒杯,目光凝视玻璃深杯内的黄褐色液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了,在开一家碟子店。” “那你的画室呢?”颜广德默默地在线索中划掉一条,随即加上“碟子店”这个新的地点词。时隔半个世纪,深藏于他记忆中的线索纷繁,如同一张沾满灰尘的蜘蛛网,需要仔细打理。他不急,青春尚在,他手头还有大把时光。 颜广德目光低垂,修长的双手解开蜘蛛网上缠绕结绊,从容而又缓慢地一条条抽丝剥茧,逐条地问他。 “转手卖了。”那个叫野猫的男人笑笑,又吞了一大口啤酒,酒液的芬芳香味仍在舌尖打转。他伸出舌尖舔了一圈嘴角,神态酷似一只慵懒的眯起眼睛打盹的猫。“去年我去街上转悠,看见一家小画室,在阁楼上。我一时兴起,走进去看了看,那家伙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字,呵呵。” 颜广德也笑笑,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记忆中,当年他的确与这位绰号野猫的男人,并不十分熟悉。只是后来靳言仿佛总是出没于西莲,而这位野猫也曾不止一次地去他与靳言蜗居过的地方做客,导致他对这个人,始终持有适度的亲切与审慎。 继Wilson寻找到猎艳目标后,同来的人也有了新的目标,潦草举杯,致意今晚的众聚时光暂时结束。随后便陆续有人离开吧台长桌子,衬衫领子微微扯开,沾染了酒意的眸子内波光闪动,各自寻找中意的猎捕目标。 那位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今夜衣冠楚楚,显然也早看到了他们。不过这次他也是和一帮朋友一起来乱佳人酒吧,人群中瞥见向他挥手微笑的颜广德,愣了愣,随即远远地举起啤酒瓶示意。 今夜,第一贵公子的风姿依然华丽无畴,唇角的笑意却有些淡。 颜广德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又觉得丢脸。他打了个弹指,让侍者加了一杯鸡尾酒,抿到唇边,润了润喉。随后咳嗽两声,人模人样地手端鸡尾酒,打算去和靳言搭讪两句。 谁料等他起身到一半,再抬头看去时,那位贵公子却叫三四个人簇拥着,径直钻入走廊尽头的包厢,头也没回。 ……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再次来袭。潮水拍打那处沉寂了半个世纪的海岸,月华灼灼,黑色礁石下那具名叫爱情的尸体动了动,隐约有复苏的迹象。将死未死,不肯熄灭的欲望,都如同一簇簇虽小却顽强的火焰,烈烈地蹿出喉咙管。 将近半个世纪的渴慕与思念,从喉咙处刺穿,扎根于心肝脾肾肺,自顾自长成了一株根繁叶茂的树。这株树,顶的颜广德心口别别地跳,仿佛有千言万语,手里端着一杯来自上个世纪的酒,想要说话的那个人……却跑了。 颜广德呆了一瞬,然后蔫头耷脑地重新坐下,白球鞋踢了踢旁边那位名叫小叶的年轻人。这人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今晚那个叫小叶的年轻人进来后就一直低头玩手机,一晚上不声不响的,安静的仿佛连呼吸都不存在。 野猫斜眼瞥见颜广德吃瘪,嘴角微扯,眼角在尾端夹起,略带嘲讽地笑了笑。此刻野猫也用胳膊肘捣捣小叶。“就这么一会子,玩啥短信呀。” 小叶头也不抬。“她催我回去,我跟她说和一帮朋友在外面。” “她?”颜广德心思仍盘旋于霓虹彩色灯光下那过于饱满的臀线,见野猫开口,随口问了一句。身上却有些燥热,白色T恤未覆盖到的脖颈处微微泛起粉红色,胳膊上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实在渴的厉害。 “哦。我女朋友。”小叶说话没头没脑,独字成句地往外蹦。 “Rain?”野猫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 小叶愣了愣,终于暂停操作那个巴掌大小的黑白屏手机,抬起头来。“不是,我和Rain分手了。这个是在酒吧认识的。”他语气平静,说了今晚最长的一句话。 颜广德皱皱眉头。“我原以为你会和Rain结婚呢。”他笑笑,眼前闪过一张极白的短圆脸。那个叫Rain的女孩子有粗野的蓬蓬头,双手持鼓槌,坐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敲击架子鼓。 很久以前,在恍若隔世的上一个1999年,靳言曾酷爱一切与音乐有关的场合。在某次捧一个弹钢琴男孩儿的演奏会上,靳言一掷千金,承包了那场演奏会的所有相关费用,在华国巡演了五十六座城市。那会儿颜广德还在忙着创业,对这些消息一带而过,疏忽的厉害。是那个名叫Rain的女孩子,兴冲冲抱着一摞海报从他面前经过。 那摞印刷鲜艳的海报上,赫然印着那个所谓钢琴天才的男孩面孔。是个很优柔的美少年,目光忧郁。 时隔半个世纪,颜广德顺着脑海里那个名叫Rain的坐标,一路定位至那摞海报上美少年的脸,瞬间牙齿内倒酸,愤愤然一口气喝干了半杯鸡尾酒,打算换条路。既然靳言还是如前世那样,夜夜流连于酒吧会所,他就不信不能一次次将人逮住。 颜广德气闷。 小叶低下头,不再说话。 一时间似乎都找不到话说,几个男人各自喝酒。颜广德渐渐回忆起来,上一世大约在1999年圣诞,小叶去机场送的女朋友还是Rain,当时两个人抱着头哭得要死要活。没想到此刻从小叶嘴里蹦出来的Rain,已经是昨日黄花。小叶的女朋友也换了个全然陌生的人。 今世有些轨迹,到底与上一世不同了。 颜广德懒得再问Rain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一段千疮百孔的伤心事。小叶不想说,问了也白问。人生有些片段注定只能留给当事人独自品尝,旁人无法分享。 野猫没有见过Rain。 也许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仅存在于上一世,在上个1999年的记忆中,小叶与Rain依然爱的死去活来。 颜广德心头突兀地升起一股恐惧感。他惧怕这一次借助量子纠缠器重生至这具年轻身体后,打乱了原有的时空,就如同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蝴蝶的翅膀,扇起来的大风,引爆了一连串拓扑学连锁反应。 小叶的女朋友换了,Rain不在了,靳言在昨晚第一次与他在西莲酒吧相遇后并没有对他展开如火如荼的追求……那么,究竟还剩下多少翻盘的机会,他可以抓在手中?这个时空内,除了时间线一致外,是否其他的参数都已面目全非? * 嘭地一声。 酒红色吧台长桌微微晃动了一下。 靳言在这个时候走过来,打了个响指,将啤酒瓶重重地放在颜广德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颜广德抬头,瞬间松了口气,目光从青碧色的酒杯往上一撩,情不自禁就带了三分笑意。调试成纯黑色的瞳仁内亮的惊人,映射出一个缩小版的靳言。 颜广德笑了笑,邀请他坐下一起喝。……事实证明这个邀请根本没必要,因为靳言已经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酒瓶里的啤酒已经快见底了。 靳言脸上又恢复了初次见面时那份落寞的表情。“Hush,宝贝儿,本少爷今晚心情不好,不想和你表演什么大餐,”他说着打了个酒嗝,眉骨高耸,金发下一双细长眼睛微微上挑,右耳朵上的钻石耳钉亮的惊人。“哦不,是不想和你表演什么节目。” 吧台微暗的光打在靳言身上。紫罗兰色衬衫领口一直开到锁骨下面,皮肉发着白光,腰线漂亮的不可思议!麦芽酒花味混杂着古龙水,一丝一缕地往颜广德鼻孔内钻。金发下眼神似笑非笑,修长手指嗒嗒嗒不规律地轻敲吧台的木质桌面。 活色生香。 这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奢靡气,仿佛一颗行走的药,又像专治他颜广德的内分泌腺分泌出的高效生物活性物质,强烈刺激着他的肾上腺皮质激素。 是他颜广德生理上的“第一信使”。 颜广德喉结上下耸动,手指扣紧玻璃杯,目光如狼般落在靳言身上,声音低沉而愉悦。“可惜今晚我心情很好,所以我想问问,除了不能在这里当众表演节目以外……” 颜广德顿了顿,右手离开酒杯,覆在靳言那只指节修长的手上。指腹微捻,暗示意味十足。“宝贝儿,上次你从Kinso拿到的照片,还算满意吗?” 嗒嗒声停下。 靳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长牙齿。 第11章 第一次读档7 “都说了本少爷今晚上心情不好!”靳言笑容变得凌厉,眉目冰凉。“颜大才子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为什么不好?”颜广德浑不在意,手指穿入靳言修长指节,十指若有若无地交缠,只当在替这人顺毛。“反正对于靳公子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靳公子有什么不方便对人言的,都可以和我说,我都听着。” “J,”野猫打断他们,一双短小聚光的眼睛微微眯起,手中举起酒杯。“难得见到你发脾气,要我说,为了那种一夜几万块就能卖的MB,不值得。” 靳言面色微沉,淡金色长发下蓝碧色的眼睛动了动,转头瞥野猫。“F*ck,你还好意思说,这人都是从你手下跑出去的!你教的好,居然敢给我家老爷子打电话!” “嘿嘿,”野猫摸鼻子笑,手指微捻,模仿了一个点钞的动作。“都说了,为这种人动火,不值得是不是。” “再说,”野猫懒洋洋拖长了调子,自顾自吞了一大口酒,没好气地驳回道:“你靳公子经常去的那几家,哪家不是这种小0们蜂拥而至?这种人呢,日思夜想都希望能抱上你这位金主的大腿。那个谁是运气好,撞上了你,只是可惜笨了点,也太猴急了些……” “何止是笨!”靳言大约今晚是当真心情一团糟,烦躁地甩开颜广德腻腻歪歪的手,随后看也没看,信手端起桌上一杯青碧色酒水一饮而尽。“除了屁股翘点,简直一无是处!” 颜广德:…… 颜广德压根没跟上这些人的思路,眼睛里只看见靳言一把端起他喝了一半的酒,一仰脖咕嘟嘟喝了个干干净净。 “咳咳,”颜广德不得不强势插.入。“宝贝儿,你刚才喝了几种酒?” “关你屁事!” 靳言不耐烦道,随即扯了扯紫罗兰衬衫领口,暗金色琉璃扣子一路剥落了三四粒,两大片秾艳的紫挂在雪白皮肉外头,越发显得这人就是支行走荷尔蒙药剂。“都说了本少爷今晚心情不好……” 他突然顿住,扭头看着颜广德,蓝碧色眼眸动了动,湛然眼白处充斥着丝丝缕缕的红血丝。“你特么在酒里兑了什么?” 话没说完,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就毫无征兆地双腿一软,一个踉跄往前栽去。颜广德长胳膊一捞,稳稳地将人抱入怀中,随后撩起眼皮朝野猫笑了笑。“这事儿真不赖我!” 颜广德心情好到飞起,难得多解释了几句。“是调酒师问我要不要尝一尝新品,我随口点了杯这个。” “啧啧,失身酒!”野猫放下酒杯,手指捻着下巴摩挲,望着颜广德,想了想,又诧怪道:“我记得你不是同啊!怎么今晚对J又是搂又是亲的,你……” “原来不是,”颜广德重新将人抱在怀里,眉眼都充斥着笑意。“不过遇见他之后,我就是了。” 他抱起醉醺醺的靳言,靳言两条大长腿拖在地上,两人相贴的热气促发了荷尔蒙。 颜广德简直一刻都忍不得! 野猫抬起胳膊拦住他。 “啥意思?” 野猫短小目光撩动,板寸头,利落的更像个商人,而不是个艺术家。“颜大才子你把话说清楚,J好歹是我那里的常客,身份贵不可言,可不是个能与你随便厮混的小角色!” “再高贵,总不至于高不可攀!”颜广德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将靳言淡金色的脑袋放在肩头枕好,随意答道:“我又不是与他厮混。他醉了,我打车送他回去。” “你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啊你送他回家?”野猫手按在酒吧长桌上,蹭的一声站起来,身高只及颜广德肩头,目光凶狠。“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你把人放下,待会儿自然有人来接他回去。” “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颜广德头也不回,将人半搂半抱,两人依偎着往乱佳人酒吧大门走去。 “你……”野猫想说不对,再一想,靠!这位贵公子还真住在那里!而且碧园路668号还不是什么饲养MB的金丝雀鸟笼,而是靳公子在冀北城的主宅!颜广德区区一个无名大学的在校生,如何打听到的这个地址?! 便连他野猫,也是在与J打交道两年多以后,才偶然受邀去碧园路668号做过一次客,正儿八经穿西装打领带捧着礼盒去上门的。 颜广德这人……野猫砸了咂嘴,没再继续追出门。 哐当一声。 野猫猛然回头,却见自打进了乱佳人酒吧后就不言不语一个人窝在长桌角落处独自喝酒的Johnny脚下绊了一下,从高高的木头椅子上栽倒,双手胡乱挥舞想抓着什么,结果却面朝下摔倒在地。 绊了一地凌乱。 野猫皱了皱眉头,今晚同来的人里头他只和追女狂魔Wilson较熟悉,便连颜广德也是因为无名大学校草的名头太过响亮,他略为耳熟罢了。至于这个皮肤苍白打着耳钉的年轻男孩儿,他只能叫得出名字,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聊。 “Johnny?”野猫皱着眉头喊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摔的重不重?” “……别过来!”Johnny显然也喝多了,声音含糊,听着又像是在哭。“不要管我!” 野猫停住脚步,细长灵活的手指敲击腕表盘面,龇了龇牙,嘲笑道:“怎么,别是你也喝了大半杯失身酒,受不了了?” “让你,别管我!”Johnny双手捂脸,哭的眼泪糊了一脸。 “谁他妈爱管你!”野猫没好气道,想了想,到底还是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喏,这只手借你搭搭,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Johnny在地上扒拉一下,椅子腿困在脚背上,努力了几次都没爬起身。野猫实在看不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这个年轻小伙儿,扯了一把,将人从地上拽起来。目光落在Johnny脸上,野猫忍不住抽了口气。 这小子摔的有点重,额头磕破了,苍白脸上划拉出几条血口子,泪水弄花了眼线,黑黑的睫毛膏顺着脸上落了一大块一大块的斑点。瞧起来说不出的凄惨! “怎么了这是?”野猫将人弄起来,不落忍地啧了一声,勉强道:“也行吧,老子肩膀也借给你靠一下。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借着酒哭成这样?” “……我,”Johnny张了张嘴,随后用手背胡乱擦了把脸,黑糊糊的眼线和睫毛膏弄得更加惨不忍睹了。“让你别管我!” “哟呵!老子还成了狗拿耗子了不是!”野猫嘴巴里骂的凶,到底没把人扔出去,只是语气很不好地补了一刀。“怎么了这是?回头带你来的那几个哥哥别说我欺负你!老子最看不起你这种人,年纪轻轻的,失个恋就跟天塌了似的,整天借酒号丧!” “我就是失恋了!”Johnny愤愤地甩开他,扯着嗓子高声叫道:“我就是失恋怎么了!老夫子他明明说不喜欢男人的,但是他今晚一直抱着那个混血儿,又搂又抱的,算什么?!骗我很好玩吗?!” “老夫子?”野猫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哭的稀里哗啦面色惨败的年轻男孩儿,心里动了动,试探性地问道:“那个颜广德,你喜欢他?” Johnny眼泪又涌出来。“……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喜欢的是男人!” 野猫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他哭,看一道道黑色液体冲出年轻男孩儿的眼眶,碎发凌乱,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千古兴亡,都叫这年轻男孩儿一个人独自承担了。 “呵!”几分钟后,野猫摆手打发走闻风而来检查是否有异的酒吧侍者,冷眼觑着面前的Johnny,笑了一声。“谁年轻的时候还没失过恋怎么着!”他一巴掌拍在Johnny肩头,将男孩孱弱的肩膀搂住,贴着人耳根子笑得下流。“天底下三条腿的□□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走!你要是喜欢,叫声哥哥,我带你去西莲寻个够!包管个个儿都是绝品,第三条腿又粗又长,能让你一晚上哭个够!” “你滚!”Johnny喝了个烂醉,又伤心,声音哭的嘶哑,拼命借着最后一点力气想推开野猫。“那些人,那些人都不是他!” “他?颜广德?”野猫咂嘴笑了笑。“那个校草有什么好?还不是见了J就乖乖夹着腿走不动路了!” Johnny倔强地抬起脸,双眼哭的红肿,黑色眼圈挂在下眼睑,说不出的可笑又凄凉。“他见了那个J,就走不动路!可是我一个月前刚跟他表白的时候,他分明说不喜欢男人,还骂我恶心!说只要想到晚上抱着一个男人,他就恶心的几天吃不下饭!” “哈哈哈哈,傻孩子,你要是信了男人的这张嘴,那明天报纸上头条就该登着老母猪飞上树了!”野猫开怀大笑,大力拍了拍Johnny肩头。“小子,我看你长得还可以,以后有时间多来我的酒吧转转。那里什么绝品好男人都有,很快你就把这个校草给忘了!” 野猫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指,结算了酒钱,将两张鲜艳的老头币压在酒杯下。随后扶着Johnny,两人半搂半抱着,也走出了乱佳人酒吧。 Johnny哭闹的厉害,早已昏沉沉有些不清醒,嘴里却一直嘟囔着:“老夫子,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啧,又捡到一个傻瓜!”野猫架着人,好不容易在酒吧门口拦到一辆出租车,将人摔在后排座位上,啪一声关上车门。“老子今晚出来一个男人没泡到,却叫人泼了这么一大盆狗血!啧,晦气!” 野猫不情不愿地捡了个名叫Johnny的野孩子,一屁股坐到出租车副驾驶位上。想了想,脑子里歪脑筋一动,短而小的眼睛咕噜噜转动了一圈。 “去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野猫报出地址,随后惬意地往后一仰,嘴角勾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坏笑。嘿嘿,你颜广德拐走了J,想今夜骗这位贵公子失身?老子偏要加一道野菜进来,恶心恶心你们! 凌晨一点钟,冀北城乱佳人酒吧门口,一辆白绿条纹样式老旧的出租车亮起红色“客满”字样,载着半醉的野猫和烂醉的Johnny,朝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 1枚、香宝宝 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香宝宝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2章 第一次读档8 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 凌晨一点半。 颜广德好不容易将丢了半个世纪的爱人拐到手,一路上都没管住笑容,唇线分明的嘴角一直往上翘,大手捞着人,不声不响。时不时低头偷个香。恨不能将人剥成精光溜儿的一条鱼,放在砧板上细细地拿刀削成片,再吞吃入腹。 靳言醉的迷糊,只觉得面上痒酥酥的,抬手挠了一把,喃喃道:“别闹,本少爷今晚心情不好……” 颜广德失笑。“知道少爷你心情不好,可惜了,你今儿晚上栽在我手里头,”他顿了顿,突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是1999年,他手头还没有碧园路668号这套别墅的钥匙。 笑容僵在脸上。 颜广德望着这门前郁郁葱葱种植了一排灌木与野玫瑰的豪宅,门前一盏暖黄色灯光扫过来,十米长石子路铺的都是昂贵的雨花石。每一颗石头凿出来,都有天生血丝花纹,在冀北城老文庙那带可以卖几百到一万多老头币。 也只有这位靳公子,会毫无顾忌地踩在脚下,皮鞋踏上去,拿雨花石当作免费的脚底按摩。 也同样只有这位靳公子,居住于繁华幽深处,独门独户霸占了半条街,一口气从碧园路001号买到668号。至于巷子尾巴的那两栋楼,则据说是百年前乱世时期有一位神秘大佬避居所在,谁也不知道如今到底还有没有人住在那里。反正前世里,颜广德一度经常出入这条街,从来也没见人从那两栋楼走出来过。 印象中,也从没听靳言提起过。 颜广德回头,送他们抵达的那辆出租车已经慢吞吞爬走,地面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梧桐叶与淡粉色合欢花。寂静,没有人至。 颜广德下意识摸了摸左手无名指,发现那枚戒指不在后,无奈叹了口气,闭上眼,试图冲破大脑皮质层的信号源,与仍处于2050年的那具身体取得纠缠联系。他至今仍在摸索这次试验的成果,以一连串密码解锁脑中信息后,双眸重新从黑色变成了2050年的银灰色。 瞳仁内瞬间展现出一套与现在世界相互重叠的影响,如一道道粗糙的手工绘制的边缘线条,将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这套三层楼的小别墅框在格子内,然后缜密地修正边框尺寸与三维视觉。 他偏了偏头,视线中的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便动了动。往左偏,别墅便往左倒。往右边动一下,别墅也随着倾倒。 颜广德满意地笑了,修长手指抱住二十岁的靳公子言,按照VR视线内的全息调整影像走到别墅门口。跨过九级台阶,手按在门锁处,视线聚焦下门锁内的纹路纤毫毕现。 “F*ck,你特么敢跟老爷子告状……”醉的不省人事的靳言在这时候动了动,口中含糊不清地叨咕了一句,随后手一扬,啪,恰好甩在低头认真研究如何撬锁的颜广德脸上。瞬间坟起一块巴掌印。 颜广德:…… 颜广德发誓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借用了一下来自未来的科技,一不小心叫这位臭脾气的娇贵公子哥儿扇了个耳光,然后……VR全息视线内的景象便倒了个方向,两人骨碌碌相互搂着撞开了门,进入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 颜广德抱着人一步撞入“别墅”内就意识到不妙。他瞳仁内的信号器可能是经过死亡前迸发的异常能量波动,引发的效果也相当难测。——他今晚喝了酒,好不容易将这个心心念念了半个世纪的人灌醉了,现在就想滚个床单,怎么他妈的就这么难?! 靳言醉成一滩泥趴在颜广德怀里,嘟囔道:“不是让你滚回西莲了吗?你怎么还在我家里?” 靠!颜广德心头一阵火起,这人居然还敢把那种MB带回老宅! 上一辈子他怎么不知道,这位公子哥儿除了屁颠颠儿倒追他之外,还到处撩骚,养了无数只金丝雀。他一巴掌猛地拍在这人屁/股上,没好气道:“睁开眼看看,老子到底是你的谁?!” “哟呵!本少爷给你胆儿了是吧?居然敢动我屁/股!”靳言迷茫中睁开双眼,细长眼角上挑,让酒精浸泡成淡粉色的皮肤就像开满了桃花一样,笑得异常风骚。随手扯了扯颜广德脖子,发现这人居然没打领带,愣了愣,然后手顺势就摸到了下面凸起。“来吧,装什么清纯!本少爷给你一晚三万,只要你趴在地上学个狗,三万,不,十万!” 即便醉成了烂泥,华国第一贵公子仍然不忘拿钱砸人! 颜广德简直都气笑了。银灰色瞳孔一缩,唇角上勾,呵呵笑了一声。“学个狗?怎么学,是蹲在地上朝你汪汪叫两声,还是趴在你后头拱两下?” 靳言微微清醒了一瞬,抬手撩起遮住额头的金色长发,仔细看了与他胳膊缠在一处的男人,声音难得抖了抖。“……怎么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颜广德凑到这人耳边,恶意地笑了笑。“是那个天才琴童,还是你今晚夸奖的屁/股很翘的MB?” “F*ck!”靳言胡乱推开这男人,后退了两步,拼命晃了晃脑袋。“不不不,你不是那个什么,无名大学的禁欲系校草吗?我见过你,你照片很贵!” 第N次,颜广德想把人摁在身下,狠狠教训一顿。 可怜的靳公子完全不知身处危险中,喷出一大口酒气,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今晚老头子骂了几个小时,耳朵根子疼,没力气。宝贝儿你随便找个地方,然后,随你……怎么搞……只不许搞我!”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甜蜜的小呼噜一声接一声,络腮胡下那张惹人恨的小嘴翕合了两下,终于归于安静。 就像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颜广德俯身,修长手指轻轻撩开覆在这人面上的碎乱金发,仔仔细细地、以千禧年雪山下那一种终于认了命的认真,深深地将这个人凝望着。 “J,”颜广德轻轻唤出这个名字,俯下身,将唇覆在这人唇边,轻轻地体会这人微温的热气。有体温,有脉搏,有酒醉后混乱的气息。“我爱你。” 颜广德抬手轻轻撕开这人惯常贴上的假络腮胡。在卸去了这层伪装后,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的容貌才当真完整的展现出来。——非常高深的眉骨与眼线,在夜色灯光下肌肤白到发出一层微光,唇角初生着一层极淡的绒毛。 靳言整个人靠在颜广德怀抱,身子沉甸甸地挂在颜广德臂弯内,闭着眼睛睡得安然。 这个人,对于真实意识体年龄已有七十四岁的颜广德而言,曾是一份求之不得的生命可承受之重。 颜广德趁这人熟睡,悄无声息地调整了银灰色眸子内的全息影像,一米四的长腿一步跨出,不费吹灰之力地撬开别墅大门,然后啪嗒一声,轻车熟路地拧开客厅灯。月光一样温柔的光华立刻覆盖在两人身上。 一别便是半个世纪,再相逢时已经是两世为人了,这座别墅内的陈设依然如上一辈子记忆中宛然分明。依然是月华一样温柔的灯光,依然是那张两人翻滚过无数次的奶白色长沙发,脚下依然踩着靳公子最爱的繁复花纹的仿古波斯地毯。壁炉中炉火微温,墙壁上挂着一幅莫奈的油画。 扶手楼梯蜿蜒而上,二楼依然是那人特意空出来的一排书房。颜广德将人安置在楼下客厅沙发中,独自一个人,一步步走上楼梯。他打开第一扇书房的门,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放置了一架黑色大三角钢琴,奶白色碎花布垂下来,一串儿纤细华美的穗子。 落地玻璃窗外,公历1999年的地球人声言语悄不可闻,天空中繁星点点。 颜广德笑了一声,随后又打开第二扇门。门内空荡荡,洛可可式吊灯下陈设着许多古老的冷兵器,显得这间房又森冷又格格不入。他一直走到挂满各色长鞭的墙壁前,取下一条乌黑发亮的九节鞭,在手心内敲了敲。 笑容越来越冷。 这位贵公子,看来口味还是如前世一样的重。 第三扇门打开,满目缭乱都是道具,当中有一张红色圆形软床,尺寸大到触目惊心。颜广德一屁股坐下去,水床哐当哐当晃动了一下。他提起手中鞭子,笑容越来越森寒。环顾床头柜上没开封的瓶瓶罐罐以及各种品牌的软膏,银灰色眸子内简直像藏了一头要吞人的野兽。 颜广德仔细挑拣出靳言以前惯用的那个牌子,塞入牛仔裤口袋内,然后耐着性子一个个房间继续查探下去。 直走到走廊尽头最末尾的那个房间,顿住了脚步。 门前挂着一个小小的日式风铃。在他经过的时候,叮铃,叮铃,随风声脚步轻巧地打了个转。 颜广德手下也变得极轻极轻,眸子内投射出的锁孔内层叠深入,有一整套密码,竟然是这个年代最先进的人体锁。必须要拿到靳言的钥匙与指纹,才可以双向验证,进入这个当年一直对他封锁的小世界。 身后传来一步步歪斜的脚步声,或轻或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与古龙水味道。 “……宝贝儿,”靳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大半酒,踉跄着扶住栏杆,赶到颜广德身后,话语中透出一种极度的困惑。“我不记得我带人回来了。” 颜广德捏紧手中的九节鞭,缓慢回头,银灰色眸子盯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笑容异常凉薄,却又充满了威胁力。“你不记得我了吗,宝贝儿?” 靳言晃了晃脑袋,细长眼睛微眯起,右耳朵上的钻石耳钉亮的耀眼。“对不起,本少爷不太喜欢陌生人到这间屋子,所以请你……” 话没说完,线条漂亮的下巴就叫人捏住了。 第13章 第一次读档9 “宝贝儿,你太健忘了,我们前天晚上才在西莲打过架、接过吻,昨晚……”颜广德意味深长地用手中鞭子撩了撩这人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慢慢地笑出声。“昨晚上,你喝了我杯子里的酒,我们一起回的这里。” “So?”靳言有些不适应地别开脸,试图避开这只指节修长的手。他反手想抓住这只手中握着的长.鞭,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金色长发耷拉在眼前,声音有些迷糊。“你看起来有点像吸引我的类型,可是,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颜广德逼近他,唇角上勾。“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凑近靳言耳边,热气喷洒在这人面上,笑得异常低沉而愉悦。“我是你喜欢的类型,而恰好,我也对你有几分兴趣。然后你就带我回家了,宝贝儿,你说我要不要接受这个邀请?” “放屁!”靳言始终抓不住那只手,下巴叫人捏住,俊美的脸上终于有了恼意。“本少爷一向守身如玉,你当我什么人?!” “守身,如玉?”颜广德捏住人的脸,迫使他转过来,看向第三扇门。打开的客房内赫然陈列着那张红色水床。“靳公子一向风流,这床上,不知道滚过几个人?” 靳言目光被迫落在那张水床,还没来得及解释,耳边就听到那人又继续说道:“……还是,滚过的人太多了,靳公子你数都数不过来?” ……这人打哪儿冒出来的?嘴巴里喷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你谁啊你?你特么凭什么管我?”靳言脑袋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脸挣脱不开,一脚踢出去,阴森森地笑了一声。“老头币买来的东西,你哪来的脸管本少爷!” ……很多年后,贵公子靳言都无比后悔在1999年的这个夜晚,在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他不小心冒出来的这句话。 这句话,也成为刺入颜广德心中的一根刺,压.迫的他太阳穴青筋别别的跳着疼。“管你?”他贴着靳言的眉与淡金色的睫毛,笑声压地很低。“当初不是你靳公子求着我,求我管管你,求我上……” 他突然顿住。上一世的1999年,他甚至不记得靳言是何时出现于他生命中,也不记得那个人说过的话。那时候靳言说过太多次爱他,让他误以为即便一切重新来过,靳言也铁板钉钉地爱他,爱的至死不渝。 他一走神,下.腹冷不丁挨了一脚,随后手被靳言强势掰开,加上脸上坟起的巴掌印,今儿晚上的颜博士看起来格外凄惨。他愣了愣,目光后知后觉地从靳言漂亮眉眼挪开,迎面飞来一个大拳头。白的看不见毛孔。 无名指上,还没有戴过戒指。 颜广德咧嘴一笑,仰面倒下去的时候甚至还舔了舔唇,仿佛一只嗅到了鲜血的兽。哐当一声,他后脑勺着陆,砸在栏杆边角,这具年轻脆弱的人类身体瞬间磕破了一层油皮。但他居然还在笑,笑声越来越高,到最后索性靠在栏杆上放声大笑。 “……你在高兴什么?”靳言犹疑了片刻,往前跨出一步,弯腰凑近看了他一眼。 仰面躺在栏杆上这个男人分明极狼狈,白T恤扯的凌乱(先前靳公子醉酒时扯的),平头,脸蛋上一个鲜明的红色巴掌印(靳公子揍的),水洗白牛仔裤皱巴巴的(靳公子踹的),倒是两条腿特长。 靳言目光落在男人两条长腿,疑惑地再次抬头,撞见了一双狭长却明亮的银灰色眼睛。 “你笑什么?”他问。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眨了眨,瞳孔内映出一个缩小版的靳言。 “很好笑?”靳言揉了揉手腕,觉得拳头揍下去,居然自个儿手疼。这男人的脑袋真铁!残存的酒意冲上头,他脚下有些虚浮,瞥了眼见日式风铃后的房门依然锁着,心下稍觉安定。至于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地盘的男人,靳公子表示,爱搁哪儿搁哪儿,反正不能在他家! “宝贝儿,本少爷今晚心情不好。”靳言第N次提醒这男人,然后手一指,斜眼乜他。“这条街虽然不好打车,但是你走走,大概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青山大道路口,麻烦你,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颜广德依然在笑,笑得不能自已,胸口鼓荡的一动一动的,后脑勺磕破的血迹蜿蜒渗下来,渐渐将奶白色栏杆扶手染上一条红线。 滴答,滴答。 血落在地上,瞬间吸入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中。 “J,”颜广德伸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堪堪碰到靳言额前凌乱的金发,温柔替他捋到耳后,笑得几乎喘.息。 在撕掉了络腮胡后,靳言干净白皙的就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蓝碧色眸子里一派懵懂无辜。他瞅着这个流血了还在笑的男人,犹豫了片刻,决定看在这两条笔直的大长腿的份上,好心再赏点脸给他。 “算了,本少爷扶你下去,我记得……有创可贴。”靳言顿了顿,中间那几个字说的含糊不清,刻意消了音。 “怎么,心疼我了?”颜广德漫不经意地抬起身子,缓缓从栏杆上离开,单手斜插裤兜,另外一只手继续撩靳言额前的金色碎发。后脑勺凉飕飕的一片血痕,他浑然不在意,只好笑地看着这个表情无辜到有些傻的人。 上一世,他对靳言动心太晚。现在刚刚好。 颜广德银灰色眸子里都是笑意。他凑近靳言脸颊,以一种恨不得舔.上一口的神情,压低声音说道:“公子,小生别无所求,惟愿今晚……能在此处借宿一晚,公子可允否?” 靳言愣愣地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见颜广德不吱声,嘴角抽了抽。“F*ck!” 颜广德哂笑。“F*ck you.” 一拳头揍过来。拳风中还带着古龙水与血的味道。这次却被颜广德胳膊一抬,轻轻松松架住了。“宝贝儿,小心些儿,”颜广德笑不嗤嗤,口中说着浑话。“把我揍废了,今晚上就真的滚不成了!” 靳言皱眉。他此刻逆光而立,金色碎发下五官深沉,只有一双蓝碧色眼睛无辜地凝视颜广德,嗓子里一股股地往上冒着酒气,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挥挥手,无所谓地道:“说了这儿不留人就是不留人,你爱滚哪儿滚哪儿去。” 颜广德就当听不见,一步步靠近这人,然后执着地顺着这人手一路攀到胳膊,修长指尖轻敲节奏,如同在肃穆的礼堂演奏一支交响乐。“我受伤了,借你客房啊不,沙发躺一晚上不过分吧?” ……过分!简直蹬鼻子上脸! 更别提颜广德上身倾压,就墙角遮住他脸,斜侧着以一种极刁钻的角度陡然叼住了他的唇瓣,一手摁住他后脑勺。指尖跳跃,吻的极为灼热。 靳言起先还能支支吾吾,后来便没空说话了。 舌头一伸出来,就叫那人叼走了。 正在纠缠不清间,冷不丁听到楼下一阵门铃响。电子钢琴音在寂静深夜里突兀地响起,惊的两人齐齐回头,望向楼下客厅大门。 “都这个点了,是谁?”颜广德目光锁在门上,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按门铃进来的是那个MB,他是将人揍到腿断呢,还是腿断呢? “Bullshit!” 靳言不满地咒骂。 两人共同望着门铃,足足行了半分钟的注目礼。 颜广德撇了撇下巴,意思是,你去? 靳言嘴角一抽,甩了甩胳膊,意思是,麻烦先生你先放开? “一起去。” * 两人磨磨蹭蹭终于挪到楼下时,门铃声已经演奏到第三遍《致爱丽丝》。靳言凑了一只眼睛在猫眼处,咦了一声,冷不防大门已经叫后面男人修长的手拧开。 门锁一开,门外野猫就哇啦哇啦叫出来。“J你们两个不是真搞上了……吧?” 门外野猫架着破了相又哭花脸的Johnny。 门内破了相还在流血的颜广德搂着靳言。 俩俩相对。 四个人八只眼睛直愣愣互相望着。 然后,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么生猛啊!”野猫将Johnny胳膊架在肩上,瞪大了一双小而短的眼睛,兴奋地声音都变尖了。“可以啊,真看不出啊,啧啧!” 靳言:…… 颜广德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想的却是,操,这老也滚不上的床单,烧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漠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第一次读档10 凌晨两点半。 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 颜广德觉得大约这一辈子有些倒霉。上一世他活得顺风顺水,人生简直跟开了挂似的一路闪亮至地球最巅峰,惟有在一览众山小的时候感慨过他弄丢了个人——所谓朕赢了天下,却输了你。 这个遗憾令他怨念了五十年,没想到在一切重来、他重新回到了二十一岁年轻身体的今天,他仍是个无名大学计算机系大三的穷学生,与学长老江合伙开办的“蝌蚪”仍是个刚起步的初创企业,一没钱二没权势,身后既没有机器人保姆也没有达官贵人们追捧的一声声“颜公子”相随……便连靳言这个人,他浪费了两个晚上也没搞定,至今除了几个潦草的吻,连床单都没滚上一次。 好容易今晚有点苗头,付出了血的代价后,门外又来了两个搅局的。其中一根搅屎棍,还是他平生最不待见的Johnny。 “大晚上的,你们来这里,有事儿?” 四个人中,颜广德率先开口。语气是习惯了半个世纪的冷淡,透着说不出的威严。银灰色眸子中是长年执上位者的审视。 野猫愣了愣,随后像是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叫颜广德男生有些地方不同。他眯起眼,缓缓地将Johnny胳膊从脖子处放下,慢慢地道:“你这双眼睛……” “有事说事。”颜广德打断他,双手铁箍一样搂紧靳言,如一只护食守卫地盘的野兽。“没事儿的话,这里不欢迎你们。” “不是,你说这事儿,”野猫气急败坏地否决他,随后又求助似的看向靳言。“J,你是主人吧?大半夜我来你这儿怎么还被他一个外人撵了?” “这地方的确不欢迎陌生人。”靳言双手抱胸,斜斜倚靠在颜广德宽阔的怀中,语气懒散。“野猫你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的规矩你应该知道。” 眼见着靳言居然与颜广德一个鼻孔出气,野猫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愤愤然把架在身上烂醉如泥的Johnny往颜广德身上甩过来。“要不是这孩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着要你,我会跑过来多这个事儿?” Johnny歪歪斜斜地倒下来,颜广德手里牢牢箍住靳言,面上七情不动,一点伸出援手的意思都没。倒是靳言看不过眼,多年贵公子养成的习惯,啧了一声,从颜广德怀里挣扎出一只手,眼见着就要碰到Johnny的时候,那只手却被颜广德大手包住。 “不要多事,”颜广德蹙眉。上一世他就是多事,在Johnny应聘“蝌蚪”的时候接纳了这个人,然后又在漫长的五十年中不断地多次接济他,养活了这个算法天才,导致后来外人一直以为他俩关系不清不楚。便连当年的靳言,也一直以为他和Johnny有一腿。 眼下重来一世,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他只是醉了,脑袋不清醒,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就好了。” Johnny失去了人的扶持,面朝向他们栽过来。眼见着就要磕在别墅门框上。 “你不管我管!”靳言猛地往前一挣,双手接住Johnny,回头冷笑一声看向颜广德。“这人是为了你醉酒,就算往事了了,如今你滚完床单不要他了,也不能这样的,”靳言想了想,苦于贫乏的中文词汇中实在没什么可选择的,索性骂了一声。“Bullshit!” 颜广德噎住,气不打一出来,银灰色眸子冰冷冷瞅向野猫。“你也要在这里住一晚?” 野猫对上那双银灰色眼睛,脖子后头没来由凉了一下,将脖子一缩,眯起眼睛笑道:“不不,我嘛就随便了。我只是将人送到这里。” 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搓着手,又诧怪地瞄了一眼颜广德。“老夫子?” “嗯,是我,戴了隐形眼镜。”颜广德面不改色地撒谎,替银灰色眸子找了个借口。“人放在这里,我来安置。” 野猫搓着手,想废话两句,然后发现他妈的他真的和这人不熟。颜广德目光洒在他身上,结了冰似的,扎的皮肤疼。他咂咂嘴,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那晚上,野猫同志并没有意识到,碧园路这一带都已划入靳公子言的私人领域,压根没有车辆来往。他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一直走到青山大道路口才好不容易叫到一辆空载出租车,全身上下叫这倒春寒的冷风灌的嗖嗖凉,上车后许久都没缓过劲来。 “操,这狗日的天气!这狗血的夜晚!”野猫在回家路上暗骂了一句。 那边颜广德则牙酸地皱眉看向靳言扶住Johnny,打开门,嘘寒问暖。 “我说,你别是见到了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捡回家吧?”颜广德靠在门边,双手交叉抱胸,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交错,嘴角无奈地勾起一抹宠溺的笑。“还有我没和这人滚过!” 他得替自己正名。 靳言将Johnny放在一楼客厅奶白色沙发上,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去厨房弄点酸梅汤过来。” 颜广德放下手,懒懒抬起大长腿,走动到靳言面前,刮起一阵风。“宝贝儿,你厨房冰箱还放在老位置吗?” “啊,”靳言正忙着将胳膊从醉到泥巴状的Johnny手中解放出来,闻言愣了愣,随后茫然道:“一直在那里吧。” “噢!”颜广德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抬脚去了客厅拐角处的厨房。熟门熟路,熟的,就像在自家一样。 靳言抬起头,望着这个男人背影怔怔出神。他从不记得带这个男人回过家,也不记得这男人与他有多么熟的交情,纯粹是一时兴起偶然在KINSO买过一张照片而已的……陌生人,怎么此刻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在他家里出入? 而且看这男人架势,分明对这里熟悉到刻骨。 靳言摸不着头脑,索性扔下Johnny不管,也跟着颜广德走到厨房。抬眼却见到一个身穿白T恤的高个头男人打开上橱柜,利落地找到一把用红绳串的钥匙,然后用钥匙打开储藏柜的门,从储藏柜内找到冰箱,然后……顺手找到一个冰袋,吧唧一声,贴在自个儿红肿的脸上。 靳言:…… “喂,”靳言扶住酒醉后沉重的脑袋,无奈道:“那个谁,待会儿酸梅汤多煮点,我头也疼。” “知道。”颜广德却似对他的意外到访一点儿也不惊奇,脸上顶着一个冰袋,只能半扬起头,看也不看地回道:“酸梅汁还用袋泡的?” “呃,嗯。”靳言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那个人发呆。 “回头我给你煮点新鲜的梅子汤,滤净了,以后还能做梅子酒。”颜广德吹着口哨,手下利落地取出一大袋酸梅粉,咕嘟嘟冲泡了一大杯,手指摸上去,杯壁还是温热的。 “你先喝一口。”颜广德将大号马克杯递到靳言手中,然后从外面包住他的手,笑的堪称温柔。“乖,你今晚也喝多了,抿点酸的对你有好处。” 靳言抬起眼皮。“你怎么对我这里,这么熟悉?” “呵,”颜广德笑了一声,手臂撑在门框上,做了个标准的壁咚动作,从上至下瞥了靳言一眼。“大概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吧。” ……很喜欢很喜欢,就像舔了一口马尿味道的啤酒,第一口觉得恶心,还诧异怎么会有人喜欢。但是从第二口、第三口,然后直至微醺,再也摆脱不了这种荷尔蒙的刺激。 颜广德抬起手指,见靳言不出所料地往后缩了缩,便笑了一声。银灰色眸子里仍然没什么表情。“你放心,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追你。” 靳言不置可否,抬眼定定地望着这个人,浓密的深金色眉毛拧起。“追我?” “对,追你。”颜广德笑笑,将杯子送到靳言淡粉色的唇边,喂了他一口。“总之你只需要记着,我喜欢你就是了。现在,宝贝儿乖,先喝一口酸梅汤。” 靳言被迫吞下了一口微温的酸梅汤,口味算不上好,可也算不上差。就连口感温度,也是他最喜欢的尺度。 颜广德眼看着人喝完了三分之一的酸梅汤,这才放松了虎视眈眈的姿势,将胳膊放下,端着那杯喝剩的酸梅汤往客厅走去。 “你怎么不换个杯子?”靳言被他落在身后,不满地追了一句。 “无所谓。”颜广德头也不回,一手插/入裤兜 ,一手端着大红色马克杯。心里想的却是,反正这个汤也喂不进Johnny嘴巴里。他才懒得伺候这种人。 所以几分钟后,当靳言慢吞吞撑着酒醉后沉重的身子踱到客厅时,就见到颜广德坦然地盘踞在客厅长条餐桌旁,手边端着马克杯,正在凝目翻看报夹上取下的一摞报纸。至于可怜的Johnny?不好意思,这孩子一直维持着最初被扔入沙发的模样,面朝下,脸上血泪混杂,睡得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听见脚步轻响,颜广德转过脸,望着靳言笑了笑。“宝贝儿,我刚从报纸上得知,你下个月……就要订婚了?” ……这也是上一世没有发生过的事。上一世,靳言从头到尾就是个叛逆分子,不要说政治联姻了,就连祖宅都极少回去。在千禧年后,靳言更是为了他颜广德,与华国第一世家靳家几乎断绝了往来。 所以,这报纸上刊登的华国第一世家婚讯是怎么回事? 报纸上,靳言一身黑西装,含笑抬手牵一位美女跨出豪车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 第15章 第一次读档11 靳言现在对这个笑容冷淡、莫名其妙闯入他家里后就不走了的男人,只有一种感觉,头疼。“颜大才子!”他瞥了眼客厅,沙发叫Johnny占了,眼下他只得上楼。 该死的!管家和清洁工都被他撵的干干净净。他养着的那个MB不知道抽什么疯,抽冷子给他家老头子打电话,添油加醋说他躲在冀北城养人,引来老头子雷霆震怒。——眼下不光抽走了他名下入股的企业流动资金,还冻结了他的海外账户。 一个没钱的公子哥儿,叫啥贵公子?! 于是在决定去乱佳人酒吧找人诉苦泻火前,靳言将冀北城几处住宅中可能对他家老头子告密的人手全部清理了,一个儿不剩。 ……所以眼下,他该拿这个不请自来的无赖男人怎么办? 靳言靠在门框边,抬手盖住一个哈欠,眉眼倦色浓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见过几次面。”他耸耸肩,流利地爆了一串国骂,随后有些不耐烦道:“就算你打算追我,能不能等我先睡一觉再说?” “还有,”靳言手一指沙发上的Johnny。“麻烦先把你的人处理掉。” 颜广德双手按在长条餐桌上,缓慢起身,带动椅子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靳言说话的时候,他目光一直落在靳言的眉眼间,轻易看穿了这人的烦躁与不安。他抿唇,换了个话题。“你家里是不是希望你尽快结婚?” 靳言耸耸肩,实在困得不行,又不想当真和这个人闹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对这人容忍度极高,好像一种源自很久以前的习惯。在很久以前,靳言就觉得他大约是见过这种长相的男人,或者就纯粹是酷爱这样一双淡漠的眼,酷爱这样迷人的大长腿。记忆中影影绰绰,总觉得这种长相的男人很危险,却又他妈的该死的吸引他! 客厅月牙灯下,一切都被覆盖上风声轻动下万物温柔的假象。就连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无名大学校草颜广德那张平淡的脸,此刻也显得情意生动。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迷迷糊糊间,靳言一句话出口。随后又困惑地以手撑住额头。“不,不是在KINSO,我之所以当时会买那张照片,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眼熟。” 颜广德银灰色眸子内的景象晃动了一瞬。靳言这句话,成功地熄灭了他心头那簇刚窜起来的怒火。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如同隔在对岸一般晃动的二十岁的靳言,语气几乎堪称温柔。“宝贝儿,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是喜欢我呢?” “不,不是这样,”靳言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维世界,语词凌乱。“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头疼的厉害,只觉得这种人,或者说颜广德这个人,曾经存在于他的生命中。只是十六周岁前他一直生活在华国以外的区域,从两年前第一次归国后,陆续进入华国社交圈。但是直至去年,他才第一次从老头子手里拿到部分产业,可以独自来到冀北城振翅高飞。 在那之前,他怎么可能接触过颜广德?! 靳言晃动脑袋,头疼的像是有无数根冰锥刺入大脑,眼球一突一突跳动的厉害,胸口闷闷的,想吐。 颜广德走到靳言面前,敏锐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劲,手指摸上去,靳言的脸也是凉冰冰一片。手指捻动,湿的。 “你哭了?”颜广德异常诧异。 上一世,他从来没见这位高傲如孔雀的贵公子在他面前哭过。虽然闹过很多次,但大多是争吵,甚至打架,从来没见过这人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响地掉眼泪。 安静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进入了夜色。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年轮刻画在每个人的肌肤骨髓,爱情变成了指间沙,拼了命地奔跑,那盛开于广袤夜色下的玫瑰花却无可挽回地缓慢消逝。 在这一瞬间,颜广德好像又回到了公历2050年,他独自一个人坐在看不见星空的玫瑰园中,怀中抱着一个源自靳言基因的复制人,孤独而又繁华地生活着。 指间沙砾一颗颗,细碎地,汇入流年。 “不哭。”颜广德忍不住张开双臂,将人搂在怀里,贴着他耳朵轻声呢喃。“宝贝儿,不哭。如果你嫌我打扰到了你,我现在就走。” 他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却都说不出口。他仓促奔赴上个世纪的1999年,携带沉淀了半个世纪的浓烈爱恨,却忘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靳言如此年轻,年轻的,甚至还没来得及爱上他。 颜广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银灰色眼底一片悲哀。“我走,宝贝儿,只要你开口,我可以离开这里。” 也可以,离开这个盛放了他无数记忆以及前世今生的1999年。离开这座古老缓慢尚未来得及调试好迎接未来星际时代变革的冀北城。 颜广德将无声无息哭泣的靳言轻轻搂抱着,不清楚靳言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伤心,怀中人一直哭的极其绝望。 颜广德试图去碰他,怀中人却剧烈反抗,只一直喊着头疼。——只要他的手指一碰触,靳言便喊头疼欲裂。 两人纠缠着,靳言身上的紫罗兰衬衫揉的稀烂。最后颜广德不得不抱着人,缓慢而沉重地一步步踏上台阶。在走到第三层楼的时候,用靳言口袋里的钥匙打开卧室的门,把人扔上大床。 颜广德终于如愿以偿将靳言剥成了一条光溜溜的鱼,双臂分别按在靳言头枕两侧,居高临下面对面地深深地凝视这个人。然后,用指尖替他擦干两颊不断滚落的湿泪。 “嘘,宝贝儿,什么都别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颜广德唇舌轻卷,舔掉一颗滑落至靳言下颌的泪,又湿又咸,是人类自然分泌的体/液。 窗帘隔断了沉沉夜色,室内静谧无声。 靳言整个人陷在天鹅绒的羽被中,脑袋依然昏沉沉,金色睫毛不断眨动,无缘无故,哭的说不出话来。 他对靳言的这份喜爱,就像成了禁忌,指尖不能触碰,否则对于对方而言便是刻骨疼痛。而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仓惶奔赴1999年的他,手头什么武器都没有,甚至连如何讨爱人欢心都不会。 ——废物!颜广德自我唾弃。 然而他无计可施。 下楼前,颜广德最后一次回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人极小声地抽泣着,在他离开后慢慢陷入了睡眠。 颜广德怅惘地笑了笑,随后轻手轻脚地下楼。临走的时候,带走了睡在沙发上眼影眼线花成黑糊糊一团的Johnny。 在凌晨三四点的青山大道,颜广德拖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十六岁的Johnny,沿途经过无数扇紧闭的窗户,没有人在家。没有人开门。 春夜的风刺骨寒冷,颜广德只穿了一件短袖白T,胳膊上叫寒风吹的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心头一阵冷一阵热,整个人却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悲哀。这悲哀如此浓重,在夜色迷雾里散开,就像他耳边盘旋了四十九年的蝴蝶翼翅一样的思念。 1999年,青山大道碧园路这一条长街,都属于靳言。 1999年的靳言,还不属于他。 颜广德那夜将Johnny扔回“蝌蚪”的临时休息室,然后在拖着疲惫步伐重新返回他那个临时租来的狗窝后,意识体再次游离,剥离了那具年轻的二十岁的身体,毫无预兆地降临于一个白色营养舱内。 耳边传来滴滴的叫声。 颜广德睁开眼,居然听见了公历2050年保姆机器人欢喜雀跃的声音。“主人,你醒了?” 声音明明是刻录自靳言,却分明不是靳言。语调欢喜的失去了真实。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处于热恋期的靳言。 颜广德唇角勾了勾,最后却到底没能变成一个愉悦的笑容。他试探性抬了抬小指,发现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也回来了。 “J?”声音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干,冷淡的惊人。 “主人,你刚醒来,需要再过十分钟三十秒才可以补充水。”保姆机器人J利落地按下营养舱开关,白色蛋壳状的舱门平滑地滑向两侧,暴露出平躺在舱内的颜广德。淡蓝色营养液浸泡他周身,全身赤/裸,肌肤紧致有弹力,尤其是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格外富有爆发力。 颜广德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脑袋,鼻端缓慢传来迟到的嗅觉,哦不对,是终于嗅到了熟悉的药用液体的味道。他用手指叩击营养舱舱体,半晌,笑了一声。 淡蓝色水液哗啦一声,颜广德自水中缓慢坐直上半身,两条大长腿跨出营养舱。某处赫然暴露于空气中。 “主人,您的衣服。”保姆机器人脚下吸盘平稳地滑动,来到他面前,手中仍托着一叠整齐的衬衫西装。 “我昏睡了多久?”颜广德接过衣物,毫不在意地张开双臂,任由机器人J替他擦拭身体上残留的营养液。 “您一共昏迷了十个小时四十九分钟,”机器人J“愉悦”地应答,随后又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果算上您受伤后陷入浅度昏迷的时间,一共是十六个小时四十九分零一秒。” “是你救的我?”颜广德转过身,贴身长衬衫在臀部划出一个弧度,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圆凳上,示意机器人J继续。 机器人J低头仔细地替他穿好裤子,声音依然欢快。“不是,当时主人您为了拯救基因体一号,受伤了,是市政府派出的S战队蒋将军救了您。蒋将军赶到后,才发现,您戒指上那枚量子纠缠器触发惊动了整颗星球。” “蒋将军就在外面。”机器人J替他理好领结,从后面套上大衣。“主人,您有麻烦了。” 第16章 第一次读档12 外面传来一阵马靴落地的声音,随后门被叩响。 叩叩叩! 叩! 三长一短。典型的公历2050年地球大一统后联合众国军队统一的敲门规则。来者可能不仅是华国的将领,同时也兼任联合众国的职务。 颜广德待机器人J给他套上一双上个世纪老式的软底皮鞋后,这才撩起眼皮,不急不缓地开口颔首。“请进!” 银白色的门无声无息滑开。一个身穿墨青色制服的年轻将领站在门外,统一的来自联合众国亚洲军区的制服颜色,金色束腰绶带,肩头金灿灿三枚徽章,两条修长的腿裹在制服长裤内,笔挺而又禁欲。 颜广德笑了一声,端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多谢蒋将军的救命之恩!” 说是谢,人却没动。连手都只潦草地抬了抬,目光微瞥,示意来人自行落座。 机器人J圆盘吸脚悄无声息地滑到那位蒋将军面前,声音愉悦而欢欣。“蒋将军,主人刚醒来,听说了您在危急时刻派直升机将他送到营养舱内修复细胞再生的事,主人对您非常感激。” ……感激?感激就眼下这德行?! 年轻气盛的蒋将军自鼻孔内嗤了一声,掸了掸袖口,马靴铎铎踏入房内。单眼皮,眉目俊秀,有些淡漠地笑了笑。“颜博士,别来无恙?” 银灰色瞳仁微缩。颜广德瞥了眼这位姓蒋的年轻将领,在记忆中略思索了片刻,表情终于动了动。“是你?” “……颜博士真是贵人多忘事。”蒋将军脱下白手套,随意放在机器人J捧来的托盘上,咯咯解开制服上衣的扣子,露出里面笔挺的白衬衫,腰间空荡荡,并没有配戴任何武器。然后他举起双手,当着颜广德的面转了个圈。“知道要来您这里,我可不敢带任何东西进来。” 语气嘲讽,像是与颜广德有莫大的过节。 颜广德蹙眉。“我记得,靳家在十一年前就将你送去A国了。你怎么回来的?” “就因为年轻不懂事的那会儿,揍过你一顿?”蒋将军这时已经弯腰,连脚上马靴都摸了个遍,抖了抖,哐哐地传来空荡荡回音。他直起身子,薄唇勾起,眼神如电般射向坐在椅子上衣冠楚楚的颜广德。“颜博士,气派不逊当年啊!” 这点程度的挑衅,对于颜广德而言就像蚊子腿上毛挠了他一下,除了微微有些痒,压根不屑一顾。“看来靳家除了把你送出去建功立业外,还是没空管教你的礼仪。” 他说着手一抬,制止了蒋将军即将出口的反驳。“如今你勉强也算是我颜广德的救命恩人,我不想与你争吵。说吧,你带了谁的命令来见我?” 年轻的蒋将军再次气了个半死,薄唇紧抿,制服外套松垮垮挂在身上,白衬衫笔挺,酷似靳家人的神色间写满了倨傲。“颜博士,作为一位名满天下的天文计算机博士,您是不是应该先汇报一下此次小行星意外撞击地球的事件经过,以及灾难有效规避机制的可行性研究分析?” 颜广德:…… 颜广德难得有些头疼。这些长而缜密的一长串文字砸下来,令他有些不适。他大半意识仍停留在1999年靳言的身上,此刻对付这头靳家训练出来的对他特别仇视的年轻后辈,委实有些不耐。 “J,蒋将军的资料与军衔报一下。”当着蒋将军的面,颜广德掉头转向机器人J。 机器人J面部的显示屏闪了闪,耗费千分之一毫秒的时间便调出所储资料卡,完完整整地念了出来。“报告主人,蒋明,原名靳明,是华国第一世家靳家第五代的三十六名私生子之一。二零二一年生人,出生于华国帝都五环外一个简陋的民居,于十六岁时认祖归宗,十八岁那年……” “停!”蒋明正在扣制服上衣扣子的手停下,抬起头,难得面容剧烈波动,恼怒地打断了颜广德与机器人J旁若无人的对话。“我不需要再听一次你嘲笑,有关我是如何被逐出靳家的……”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又道:“我眼下在众国救援地球分队华国区就职,职位是少将,这次来的确身负军命。颜博士,期望我们能好好合作。” 声音低了一个八度,态度也软化了许多。明显的求和。 颜广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唇角上勾,银灰色眸子却冰冷异常。“别怪我拿身份压你。此次小行星偏离预计轨道,突破了大气层防护,联合众国的相关部门不对此事进行详尽调查,却反而来为难我一个商人,意欲何为?” 蒋明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想说,你他妈的只是个商人?!如果当真只是个商人,老子巴巴地又是打报告又是脱衣解裤地让你查?! 千言万语,最后一个屁都没敢放。 “蒋将军,你该明白……”颜广德沉吟片刻,抬眸望向这个某种意义上的他的后辈。“作为该领域的全球第一人,我想我并没有义务向一位联合众国救援地球分队的少将,解释量子力学的基本定律。” “呵,”蒋明笑了一下,满脸写着【我就知道你丫又来这套】的不屑。嘴里却还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奉承:“哪里,颜博士客气了!总队是怀疑这次事件属于人为,却苦于人手不够,资历也不够,需要请教像颜博士这样的专家帮忙分析。” 颜广德却不吃这套,一口回绝。“我在此次事件中也是受害者,细胞体刚刚修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都二十一世纪中旬了,细胞再生对于有钱人、尤其是颜广德这样有钱到飞起的贵族,实在太过轻易,甚至比晚上吃顿新鲜牛排还要容易。毕竟原生态的牛羊肉难寻,细胞修复技术对于一个手中掌控着全球最顶尖的基因胚胎繁育的颜博士而言,也不过就是打开冷冻库,然后取出一瓶营养液的时间。 蒋明原先就因为靳家的缘故,对颜广德嫌弃到了骨子里。这次上头压下来,逼着他这个新上任的少将来找颜广德,对他而言已经足够屈就。再说,他自问这次自己已经迁就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就差趴在地上对这个男人喊爸爸了!结果……结果就换来这么一句话。 蒋明险些叫这么个敷衍的借口给气到冒烟。他忍了又忍,单眼皮抽的一跳一跳,按住额头压下火气道:“颜博士,您也知道这是我升任后接手的第一个case,您能不能赏我个面子?” 颜广德抬手,想了想,又放下,按在椅子扶手上,气定神闲地双手十指交扣,撩起眼皮望他。“给我一个理由?” “就凭,”蒋明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撕下脸皮不要了,破罐子破摔道:“就凭我本来也姓靳,这个理由够不够分量?”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靳家私生子们并没有承继本宗姓氏的资格。”颜广德毫不留情地一句话戳穿他,随即放下手,笑了笑。“抱歉蒋将军,本人需要静养,对此次不知名行星撞击地球事件,无可奉告。” 他转头,示意机器人J送客。 机器人J滑动圆脚吸盘,礼貌却又冷淡地朝这位即将无功而返的蒋将军抬动右手。 “……颜广德!这次冀北城死了上万人!整座城市成为一片废墟,活下来的连你在内,只有九个人!”蒋明深吸一口气,猛然爆发了,大喝一声,手指着颜广德。“如今总队怀疑是有人操控行星运行轨迹,而当今世上,纵观整个星球,最有能力也最有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强行将一颗行星轨迹改变的人,只有你蝌蚪旗下!” 蒋明暴怒的声音砸在颜广德耳边。 “颜广德,冀北城也是我小叔曾经生活的城市,如今落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颜广德银灰色瞳仁剧烈微缩。唇角一片,肌肉不规律地抖动。他闭了闭眼,然后猛然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轰隆一声! 脚下银白色磁性物质地面突然自蒋明站立的地方裂开一道缝隙,将正在哇啦哇啦说话的蒋明吞了下去。 几秒后,自地下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以及蒋明的高声叫骂。 “J,按下注水开关。”颜广德目光下垂,冷冰冰地道。 “是,主人。” 对于颜广德的命令,机器人J一向言出必行,执行速度快到令人咋舌。于是紧接着一秒后,蒋明就像只被水浇湿了的鹌鹑,开口骂人的声音都哑了,一喷就拼命咳嗽,想必是呛了一喉咙管的凉水。 颜广德唇角微微翘起。 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拿靳言来威胁他。蒋明这个连靳字都被剥夺了的私生子不可以,正儿八经的靳家人不可以,便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公历2050年,在小行星撞击地球并毁灭了大半座冀北城后,颜广德一个人孤独地沿着机器人J规划好的空间转移通道,乘坐空中阶梯,升到了海拔一千米的地方,静静坐在旋转椅上,目光投射于下方。 原冀北城所在处,一片瓦砾狼藉,黑灰色烟尘弥漫上空。即便隔了一千米高空通过视镜望下去,也勉强只能窥见地面的一个巨大深坑。 高山、森林、楼房、市政大楼、居民区、繁华如星潮的街市灯火……一切的一切,尽皆灰飞烟灭。 颜广德独自一个人,坐在高空,久久不语。 第17章 第二次读档1 那一天颜广德从天阶云梯上下来,自星轨穿梭回大漠深处的蝌蚪研究院时,貌似不经意地问了贴身保姆机器人J一个问题。 “你说,十八岁的男人喜欢什么样子的情人?”彼时颜广德一本正经坐在星轨门的舱门内,蓝色幽光照的他平淡眉眼有些恍惚。 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机器人J敏锐察觉到主人的声调起伏与情绪波动频率与往常不同,在它诞生并接通能量源后,他只在一种时刻可以读到主人类似的情绪波动。——那是当主人与那个基因体一号进行某些不可描述的生命大和谐运动时,才会出现的腺体即将喷发之际的情绪波动。 但是基因人一号已经毁于小行星撞击冀北城的那次灾难中,眼前除了它这个圆盘脚吸地的机器人外,也没有别的可以引动主人发.情的存在。 机器人J因此谨慎地调取出人类恋爱史资料,不动声色地边读资料库边回答主人道:“据说,人类的雄性从十八岁到八十岁都喜欢年轻漂亮胸大的雌性……” “换下一条。”颜广德皱眉,不悦道。“你这是从哪里存的档,太古早,早已不流行了!” 机器人J惊了一下。 主人可是个绰号“老夫子”的古董纯人类,纯的近乎蠢。咳咳,机器人J及时刹车,收回了不合时宜的发散思维,一板一眼地再次调出另外一本厚厚资料读起来。“男人在十三四岁进入青春期后,便对异性生出了懵懂好感……” “再换!”颜广德眉头高皱,一双银灰色眸子似有寒光。 机器人J抖了一下,立刻跳过,又念道:“也有些男人天生对异性不感兴趣,酷爱同.性……” “唔,”颜广德舒适地夹起眼皮,往后靠坐,沉声道:“仔细地往下读。” 机器人J只得老老实实啃了一个小时的来自三个多世纪前的《人类同.性.恋研究史》,从古华国史记,一直讲到A国那次闻名遐迩青史留名的“石墙事件”【注】,全文枯燥,机器人J用那个俏皮而又热情的声音读完了一遍。期间又被颜广德打断,不断挑出他感兴趣的片段,让机器人J再返回去倒带。 这段古老的研究资料,机器人J讲了足有三个小时。 从陪伴颜广德乘坐星轨门读起,一直到颜广德走进蝌蚪研究所,坐在那个专属于他的高靠背椅子中,机器人J仍在敬业地讲那些人是如何追求同.性.伴侣的细节故事。 “停,就刚才那个,再重复一遍。”颜广德听的津津有味,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翘起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银灰色眸子中竟隐约露出一抹笑意。 机器人J悚然一惊,下意识又确认了一遍刚才重复的内容。这只是个年轻男人为了讨好爱人,在家中假扮有异装癖,穿了一身女仆装头上戴了一对兔耳的恶俗故事。他不料主人居然对这个反面教材如此偏爱,居然一连听了四次都不够,还点名要听第五次。 机器人J板着脸,以热情洋溢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直到讲到那年轻男人在厨房内拖地,女仆装后露出了一条毛茸茸的雪白兔尾巴,迎风摇了摇……颜广德脸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笑容,以手抚摩下巴,突兀地问它:“你会不会学兔子叫?” 作为一个于21世纪中期研发成功的新型保姆机器人,一秒内可读取几千亿存储条及惊人计算量的机器人,它……卡壳了! “学一个。”颜广德以脚尖踢他,锃亮的老式皮鞋发出黑光。薄唇勾起一抹饱含恶意的笑。“叫的好听点。” 机器人J很想死一死。 可怜它作为一个机器人,连死的尊严都没了。 于千钧一发之际,为了挽回摇摇欲坠早已被主人扔在地上当抹布踩的属于21世纪顶尖机器人的自尊,机器人J晃动了一下脑袋,蓝色光屏幽幽地闪回。“主人,你到底遇见了什么事,你要回去追谁?” 机器人J从来没如此大胆过,为了不激怒主人,它刻意将声音调到了最无辜的那一个声线。有少年人的昂扬,又有睥睨天下的不屑,直夺人心魂。 令颜广德一瞬间有些失神。 几分钟后,他自椅子中抬起头,一双银灰色眸子中隐隐然有了什么东西在闪光。“J,你说‘回去’,你知道我要回去哪里?” 机器人J回答的越发谨慎。“主人你在昏迷中,有六个小时零一秒连接的是上个世纪的时间线,你留在我体内的钟表一瞬间都指向了1999年。” 颜广德撩起眼皮。“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机器人J回答的谨慎,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我是主人亲自打造的机器人,与那些自动化流水线下来的不同,我体内所有的时间线都是以年代计算的,不是按照时分秒。” 颜广德眸光凝聚,想了片刻,笑了笑。 他今日笑得次数格外多。 “不错。”他笑道。 也不知道是赞赏机器人J机灵,回答的不错,还是只是一句简单肯定它的答案不错。 机器人J因此又小心多问了一句。“主人,你是怎样回到1999年的,又怎么回到2050年的?” “秘密。” 一向以严谨不苟言笑示人的颜广德居然难得俏皮了一次,大手按在机器人J的肩头,笑着站起身。“我在研究室要待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来找我,你知道怎么做?” “知道。”机器人J连忙狗腿地回答道:“如果有人来,不管是谁,我都会答主人正在修复细胞体所受损伤,不方便见客。” “孺子可教也!”颜广德说话时人已经走到了里间实验室门口,拧动门锁,银灰色眸子在瞳仁扫描器滴了一声,回头笑着对机器人J道:“营养舱内发生的一切,只许你知道。如果你阻挡不了来访的客人,可启动自.毁程序。” 所谓自.毁程序,便是清理它作为高智能机器人的一切记忆。于机器人而言,相当于宣告了它独立性格的死亡。但是机器人J依然应答的热情昂扬。“好的,主人。” 白色圆蛋形门阖上。 颜广德一人步入实验室内,平躺在白色床上,按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然后将连接脑电波的头盔戴上,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上次回去1999时他毫无准备,导致在靳言面前一败涂地,恐怕那人到现在还觉得他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闯入靳言的家,莫名其妙地强.吻了他,还莫名其妙地在本可以吞吃入腹大快朵颐时,放下人,只身离开了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别墅。 这一次,绝对不会了! 颜广德躺下时自信满满。脑电波连接到屏幕窥测器,忠实地记录了他体内量子崩塌一瞬间,于另外一个时空中,连接上那具属于他二十一岁的年轻身体,再次上线。 耳边汩汩的似乎有水声,紧接着哗啦一声,有什么冰凉液体泼在他胸口。一只脚踩在他心脏处,压的他呛咳连声。 “咳咳!”颜广德睁开双眼,眼皮闪了闪,有粘稠液体沿着额头碎发流下来,一直浸到胸口。而且这具身子湿漉漉的,显然很不舒服。 那只脚离开。又换成了拳头。 颜广德眼前恍惚似有重影。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猥琐中年男人正在揍他,拳头压过来,挤的他脸颊都往旁边歪了歪。 ……什么情况?! 颜广德猛地长腿一挺,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不料身后却有一张黄色木头椅子绑住他,这一动,咚地一声,连人带椅都翻在地上。 真是流年不利! 颜广德摔的一张俊脸都有些扭曲,牙齿缝内有血腥气。他撩起眼皮,怒视面前哈哈大笑的猥琐中年男。 “哟呵,醒了啊!”猥琐中年男双手摩挲了一下,咧嘴笑的露出一口黄牙,说话间喷出一股烟臭味。“你小子胆子不小啊!在学校里搞.着一朵校花,居然还敢爬靳公子的床!” ……爬靳言的床?! 他倒是想呢! 颜广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眯起眼反问道:“你是谁?” “老子是教训你的人!”猥琐中年男说着走过来,黑色皮靴踢在他身上,弯腰打算给他再补一拳。“有人瞧你这张脸不顺眼,还有你这双腿,出五万块让老子废了你。要怨只能怨你小子长得太招人了些!” 颜广德冷眼瞧他弯腰,一声不吭地绷紧脚尖,然后猛地在这人靠近时双脚踢出,连人带椅拱了出去。 这一窜,足窜出一米远。 那猥琐中年男不料他双手被绑还如此勇猛,一个不察叫他踹翻在地,气的一骨碌爬起来,气势汹汹道:“哟呵!居然还敢蹦跶!待老子拿钢条废了你这双腿,打的你满地学狗爬!” 猥琐中年男说着果然从门后捡起一条粗长的钢棍,狞笑着朝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言啾 2个;香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注】石墙事件,感兴趣的宝贝们可以自行搜索事件起末。本文现代架空,一切人名国度尽皆架空,爱你们!一切为了和谐。(づ ̄3 ̄)づ 第18章 第二次读档2 生死存亡之际,颜广德爆发了! 二十一岁的无名大学校草“老夫子”只会读书,但是实际年龄七十四岁的颜博士在失去靳言的漫长时光中学会了很多技能。比如,他是黑带九段。 借由此时拱出来的片刻喘息,颜广德成功挣脱了手背上的绳索,然后弯腰解开膝盖上的束缚,活动了一下筋骨,脖子扭了扭,朝扑过来的猥琐中年男冷笑一声。 猥琐中年男见他站起来,先是一惊,满嘴大黄牙露出来,阴森森笑道:“小子!有两下子!可惜你遇见的是爷爷我……” 话没说完,就叫颜广德从下颌抵了一拳,随后颜广德拦腰将人踢的飞了出去。他劈手夺过猥琐中年男手中的钢棍,白球鞋踩在男人脸上,冷笑道:“你是谁家爷爷?说!给你五万块买老子双腿的到底是谁?” 猥琐中年男不料他如此扎手,鼻孔流出两道热血,挣扎着喘气道:“你,咳咳,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广德将他踩塌半边脸,逼问道:“说!那人到底是谁?” 漆黑瞳仁内有什么很深的东西,令那猥琐中年男全身发冷,心底里一阵阵寒气。 猥琐中年男再次咳嗽的时候,硬生生咳出一口带血丝的浓痰。“咳咳,你,你放开,我才好说话。” 颜广德另一只脚脚尖一勾,钢棍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落入他手中。他扯动一边嘴角,钢棍在手心轻敲,斜眼乜那猥琐中年男。“不要和老子耍花枪!我这人,脾气不好。” 他说着,脚下微用力,碾了碾。 痛的那猥琐中年男连声哀嚎。“说!我说!是……是靳家大公子!” 颜广德瞳仁剧烈微缩。他冷笑着重复了一遍:“靳家大公子?靳宁海?” 靳宁海是华国屈指可数的人物,正在往上爬,据说很有可能冲击巅峰。靳宁海也是如今靳家正式对外承认的嫡系长子长孙,作为靳家家族接班人备选之一在培养,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靳家家长。 颜广德冷笑。“靳宁海的手段就这么低劣?” 他不信。 是个人都不能信! 靳宁海年近三十,不是十三岁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从街头随意找来一个混混,扔下五万块就想买断无名大学校草的两条腿?他不要面子的吗?他不怕影响仕途?! “你确定你把雇主的名字听对了?”颜广德目光钩子一样,钉在那猥琐中年男的眼睛,恨不能将那对浑浊的招子剜出来。 “听……听清楚了!”猥琐中年男哆嗦着从怀里往外掏信封,厚厚一摞,素白信封落入手中沉甸甸的,隔着一层薄纸散发出老头币的味道。 颜广德撤回脚,捏着那个装满钱币的信封沉吟道:“靳宁海为什么叫你来打我?” “这,这有钱人家的事儿怎么会与我说?”猥琐中年男笑得一脸小心翼翼与讨好,揉捏着被颜广德踩到变形的脸。“我们老大接的单子,因为可怜我常年都讨不到正经活,赏给我的。我,我也不知道你老人家这么牛气,这么能打!” 最后那两句肯定是真心诚意的。猥琐中年男现在看向颜广德的目光都自带崇拜之光。 颜广德见再问不出什么来,便随手将信封揣入牛仔裤口袋,屁/股后头多了个钱袋子的感觉很实诚。他见那猥琐中年男张口,眼一瞪,冷冷地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五万块钱我拿走,就不找你要医疗费了。” 猥琐中年男笑得都快哭出来了。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右眼叫颜广德揍的肿成一条缝,唇角还挂着血迹,揉着后腰暗自道,操,以为是棵校草,谁知道惹了头恶狼! 他嘴巴里却不是这样说的,点头哈腰地扶着腰送颜广德出去,还一叠声地给人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感谢大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钱都归你,你就将我当个屁给放了吧,啊?以后无名大学这块的单子我都不接了!” 罗里吧嗦,唯恐颜广德找他秋后算账。 颜广德一路维持威风八面的走姿,手臂微扬,目不斜视,就差在脸上罩个墨镜、再在嘴巴里叼根烟。活脱脱一个校霸走位,浑身上下散发出浓烈的痞子气。 走到无名大学校门口,颜广德踌躇了一下,自屁/股口袋掏出那信封,取出一百块,在校门口的书报亭买了一份报纸。想了想,又买了一包烟。 “今天也要逃课吗?”那书报亭老板居然认得他这张脸,找给他一把零钱,语带惋惜。“你这样好的学生,如今怎么也经常逃课了?还打架!你是恋爱了吗?” 颜广德撕开烟条的手顿了一下,抬眉笑道:“对,恋爱了。” 说完,吹了个口哨。 书报亭老板于是更加惋惜了,叹了口气。“唉,你从前都在各类杂志刊文的。有本杂志上还有你的名字,要买一份带回去吗?” 颜广德顺着老板手指看过去,见是一本计算机类的学术期刊,皱眉道:“不买。” 这些枯燥的学术知识,他研究了五十年,早就腻歪。他如今对怎样追回十八岁的靳言更感兴趣。 他卷起手中报纸,叼着烟走了。 * 颜广德很清楚,以他现在的资历,还够不到靳宁海那样高度的一个人。 所以他去寻了老江。 他找到老江的时候,那孙子正窝在一家咖啡馆里吞云吐雾。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打在老江脸上,映的他眸子里一片迷茫。 “怎么了,又与你老婆吵架了?”颜广德大咧咧摊开两条长腿,叫了一杯冰滴,冲老江扔出一包刚买的软中华。 老江弹了下烟灰,依然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瘫坐在软沙发中,兴致不太高地回答他道:“这次不是。是蝌蚪的资金出问题了。” 颜广德皱眉。蝌蚪也有他的一份子,作为初创人之一,他尽心尽力地打探情况。“最近不是刚有几个老板接洽,说要买下我们的专利,作A轮融资了吗?” 老江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烟圈。“你小子可以啊!居然还知道ABC轮?” 颜广德险些叫咖啡呛住,咳嗽几声,道:“这些很难吗?” “倒不难,只是你以前从不关心这些。”老江贱兮兮地一笑,手中转着那包颜广德扔出来的软中华,看似漫不经心地套他话。“以前我拉你去交际,你连酒都不喝,最近怎么突然烟酒茶齐全了?哎,我听说你最近还在追一个人?” “在追靳言。”颜广德一口认了,随后皱眉,压低了声音。“我正要与你打听,靳家到底怎么回事?靳宁海最近有调任冀北城的消息吗?” 老江惊的险些把嘴巴里的烟屁/股丢了,再开口时调子都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你说你在追谁?” 颜广德淡定地放下咖啡杯,瞥了他一眼。 老江就知道他是认真的了,神色也正经起来,压低嗓子道:“靳言十六岁回国,之前的履历在整个圈子里都是一片空白,神秘的很。只知道他是个私生子,生母不详,怀疑是个有北欧混血的华人。老靳家把一切都捂的死死的,两年前从罗马把人接回来,不知道这小子哪一点入了当家人的眼,据说靳宁海很罩他。” 老江喘了口气,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沉吟道:“靳宁海这个人,一向傲的很,虽说见人总含三分笑,但是头出了名的笑面虎。长得斯文,听说喜欢漂亮的男孩子,私下玩的很脏。没听说他要调到冀北来。” 颜广德撩起眼皮,眼底沉沉的,寒声问道:“靳宁海喜欢漂亮男孩儿?他与靳言可是亲兄弟吧?” “同父异母,算什么正经兄弟!”老江重新往沙发深处一靠,语气不屑。“何况靳言那小子长得那样招人,靳宁海不止一次派人打击他,听说还冻结了靳言账户上的资金。许是想将人圈养起来,慢慢儿地玩吧!” 蹭地一声! 颜广德站起来,气势凶狠地看向老江,道:“老江你说的消息到底可不可靠?” 老江从没见这位学弟发过飙,冷不丁来了这么一下,叫他措手不及。老江愣愣地下意识与他交了底。“前几天我岳父拉我作陪,靳宁海也在,我听他提起那个叫靳言的弟弟,是有些不对劲。” 说着他反应过来,连忙拉住颜广德,可怜巴巴地道:“那些人你斗不过!再说靳家小公子也不是你能碰的人,我说你……要么就算了吧?” 颜广德大力呼吸,胸口闷的疼。他将双拳捏的咯咯响,眸底一片沉沉的黑。“老江,我今天叫人打了。” “啊?噢……”老江后知后觉地看向他刮破的嘴角,抽了口凉气。“靳宁海找人教训你了?” 颜广德不吱声,但也没有否认。 老江便急了。“他既然公开动手,怕那传言是真的。你一个穷学生,何必与他抢人?再说朱丽对你那么好,巴心巴肺地讨好你,你何苦非得去争一个男人!男人再漂亮,那也就是玩玩儿,难道还能过一辈子不成?” 颜广德慢慢掰开老江的手,甩了甩胳膊,然后朝这位1999年的学长叹了口气。“老江,我想与他过一辈子。” 老江吃惊地望着他,人也站起身,恨不能钻进颜广德脑子里给他清洗一番。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老夫子,你疯了!” 颜广德笑了笑,眼底依然沉沉的,透露出一种势在必得。“对,我疯了,我要靳言。所以老江你帮帮我,我要去见一见靳宁海!你带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注】靳言身世成谜,与靳宁海并没有实质血缘关系。 第19章 第二次读档3 五月的天气,春基本已经结束了,即将进入燥夏。在春夏转换之间,这个城市落满了雨。 1999年的冀北城在雨后显得格外空蒙,草木枝叶挂着泠泠露珠,空气中带着几分西瓜刚剖开时的甜味。 颜广德坐在车的后排,目光不时从田野边掠过。心里想的却是在2050年他独自一人坐在高空看到的一片废墟。 一切虚无。 这浩浩的半个世纪光阴在他眼前交替出现。 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一切。 老江载着他奔驰在这个下雨的黄昏,两人不多时来到郊外一处别墅。 “这里就是靳家的别墅了。”老江通过后视镜仔细看了一眼眼广德的脸。“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蒙蒙细雨中,大片草坪上矗立着一座烟灰色别墅。门前栓着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吃草。 “不回去。”颜广德收回目光,笑了一声,目光中沉沉的,有什么老江看不懂的情绪在其中发酵。如一场酝酿已久即将喷发的海啸。 “不回去,也不后悔。”他又重复了一遍。 老江烦躁,右手啪的一声打在方向盘上,叼了口烟,随后将烟蒂远远扔出窗外。“你这小子,究竟图的什么?” “图个人陪我终老。”颜广德笑了笑。“这样说有些文艺,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活的没意思,找个人,乐呵乐呵。” 老江总觉得他这话说不出的古怪。 他对颜广德的所有认知,都停留在1998年的那个夏天。他作为老生又兼学生会主席坐在宽敞的社团活动室,灯光明亮,一批新生推开门走进来。别人都毕恭毕敬地喊学长好,颜广德隐在众人身后,冷冷的撩起眼皮,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就让他心中一凛,觉得这小子将来必定不凡。 哪里不凡,他说不好。这只是商人的直觉。 就像猛兽在暗夜中总能轻而易举辨别出另一头猛兽的鼻息,他从颜广德这人沉默瘦劲的身躯内嗅到的气息,远不止于眼前。 这人是个宝藏,贵不可言。 但是为这小子疯狂致死,甚或惹恼靳家,却不是他所能够承担的后果。 老江突兀地将车停下,车轮胎在泥泞的道路上划出一长条深刻的辙痕。他将车靠停在路边,彻底摇下车窗,将一只胳膊伸出去感受这雨水的潮湿意。重又点燃了一支中华,吞云吐雾。 隔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雾,老江对颜广德道,“这事儿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颜广德平静地摊开两条大长腿,摊开手,自由自在的像一只即将出动捕猎的兽。 “这事儿他妈哪里都不对劲!”老江烦躁的又拍了一下方向盘。“你别瞒我,说实话!到底你追着人图的是啥,你们怎么遇见的,都原原本本跟哥哥我说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颜广德上半身前倾,双手无谓的搭在前排,看了一眼老江。 眼风斜斜扫过后,这平淡的眉眼中突然生出无限意味深长。 风流的让人一抖,全身荷尔蒙都在尖叫。 “你这小子!啥时候这么骚了?”老江哆嗦了一下,拧起眉头,下意识拂掉胳膊上蹦起的鸡皮疙瘩。“行行行,说话!好好说话!你别跟哥跟我动手动脚的,我不好这口。” 颜广德垂下眼皮,也笑了一声。“这人……” 他沉吟,不知该与老江从何谈起,有关靳言这个人。 * 在最初的记忆里,从20世纪末到千禧年,靳言曾不顾一切追他。 追到雪山下,青天白日,对他笑的尴尬。碧海一般的眼眸中却有着不可抑制的热情。 那时候的靳言,年轻的浑身都迸发出热情。对他笑着说,颜广德我就算走错路,闭着眼睛,这魂儿也会引着我走到你面前。 靳言这番土味情话,不知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说得不伦不类。但是颜广德却从其中听到了一种死心塌地的味道。 从没人对他死心塌地过。 或许有,只是他们都没有这样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睛。 他强摁下心头悸动,在雪山日头下凝视那人接近于透明的瞳孔,……在瞳孔内见到了小小的变形的自己。 也许那时候,靳言就将他的心给改造了。如同经过了一系列化学实验,他的心开始膨胀,心窍三千六百孔,每一孔内都住着一个小小的名叫靳言的男人。 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 在知道的时候,他只能够在白到几乎令人恐惧的实验室内,一遍遍在泡沫与缤纷药剂中重复制造靳言这个人。从他的头发丝、淡金色长而翘的睫毛、淡金色的体毛,以及他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每一缕,每一丝,如同画家在精心雕塑这一生唯一的一幅作品。 他这一生的作品,都叫做靳言。 哪怕后世,他凭借此项特殊技能荣获全球最高荣誉,并且能够率领团队在荒漠中打下一颗小行星。通过高倍望远镜见到那颗行星在夜空中炸裂成烟花,他心中所想的也是……倘若超新星爆炸后当真时空会发生弯曲,他能够一瞬间走到1999年的靳言面前,该有多好。 如今他做到了。他终于来到1999年,他见到了靳言,可是他与靳言之间却依然隔着迢递山海。即便是他一米四的大长腿,也横跨不过去。 * 老江没好意思说,他心里实在没将靳言这小子当回事儿。一个十八岁毛头小子,会轻易被自家哥哥玩弄于股掌之间,能是什么厉害货色? 但他知道,靳言在他这个年轻的合伙人心中分量极重,他说了,会惹得颜广德不高兴。 老江又抽完一支烟,冲窗户外看了看,叹了口气。“也行吧,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你就憋着!我只负责送你到这儿,能不能撬开靳家的门,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颜广德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老江有些心虚,大手拍在颜广德肩头。“倒不是哥哥我不帮你!我那老丈人与靳家的关系,你也知道,差不多就是跪在地上给人舔皮鞋的交情。我如果公然带你上门去闹事儿,回头给他知道了,离婚是小事儿,怕还得告诉老头子扒了我的皮!” 老江笑了一声,抖动脸颊上的横肉。“你知道,我这全身上下,都是靠吃软饭得来的。” 说罢,自嘲地一笑。 颜广德目光落在老江的脖子,顺着往下看,今天老江一身休闲装,却依然价格不菲。一身行头,大约有几万块老头币。 他欣赏完老江的鸟样,淡淡地道:“你放心,不会供出你的。” “那话,倒不是这样说!”老江又觉得丢份,忙忙地试图挽回。“只是这抢拼头的事儿……” 他觑见颜广德神色不对,忙改口道,“这抢小情儿的事儿,实在是轮不着咱们走官方渠道。喏!前头就是了。靳宁海如果要是在这附近的话,一般都在这处歇脚,没有别的去处。若是别墅敲不开门,或者他不在,那我也没辙了。他们这些人行踪都保密,出入有大批保镖跟着,不是哥哥我手能伸得过去的!” 他说到这里,怕颜广德灰心或者怨他办事不利,又补充了一句。“哥哥我也就比你大两岁,这手段还没成长起来。哈,兄弟你就见谅吧!” 颜广德拿手轻拍老江搭在他肩头的大手,笑了一声。“已经很感谢了!” 是啊,很感激了!能够再次回到1999年,并且手中握着蝌蚪的股份,身边还有这许多年轻温热的伙伴……真是令人感激啊! 年轻真好。 他吹了声口哨,迈动两条大长腿下了老江的车。然后不急不慢地,一手插入裤兜,冒着雨往那别墅走去。 * 别墅内,管家远远见有人过来,便迎头走出门,看见是个陌生的脸,皱起眉头,语气不太客气。“这里是私宅,你是谁,可有通过预约?” “没有。”颜广德无所谓地道:“只是手中有些东西,要给你家主子看看。” 他说着,从裤兜内掏出一张信封。 信封是敞口的,在雨中他就那样无谓地一抖。一大摞彩色照片纷纷地掉下来,部分沾到泥泞里,照片上的靳宁海赤着身子搂住面目不同的女人笑的正欢。 那管家倒抽一口冷气,弯腰捡起一张照片,弹去上面沾到的雨泥。仔细看,那些看似是漂亮女孩子,实际上都是戴着假发化着浓妆的漂亮男孩儿。面色惨白,有的手中叼着烟,有的则亲昵地凑过来抱住靳宁海狂啃,只露出一双邪魅的眼睛。 男孩儿眼尾潮红,与靳宁海张口喘息的神态,相宜得彰。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那管家冷声训斥道。 颜广德无所谓的又吹了一声口哨,目光斜飘。“你不需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只需知道这些便是拜门帖。如果你家主子回来了,记得联系我。” 他流利地报出一串手机号码。 那个管家还没来得及答话,他便掉头走了。 这些人都是特别训练过的,他不相信,在如此刺激肾上腺素场景下报出的手机号,还能被这位训练有素的老管家给忘了。 他也不去管后果,甚至懒得去猜测靳宁海是否就藏在别墅内。隔着落地窗,躲在窗帘后悄无声息地揭开窗帘一角,从缝隙内偷窥他。 就是偷窥,他也是不怕的。 * 老江的车还没走远,车屁股后冒出的一股烟污染了这雨后清新的空气。 他不想去追老江,怕给这家伙惹麻烦。也懒得打车。就这样沿着雨后的田野慢吞吞地走着,心里想的是——靳言,老子这次回来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铩羽而归了。 我有你。 我手头握住的,是你和我的1999年。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不弃,就不弃。开坑必填是一种责任感。哈哈哈哈哈哈,宝宝们看文愉快,嘘!这刀尖上跳舞的现代文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第20章 第二次读档4 颜广德回去后,不过两个小时,果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电话号码保密。 他嗤笑一声,放开免提,电话那端的声音浑厚而有力。 “颜广德!”对面那人直呼其名。显然已做过背景调查。 颜广德摊开两条大长腿,懒洋洋地道:“是靳宁海吧。” 对面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手握重权十来年,从没见过这样的毛头小子,居然敢连名带姓地喊他。 为了掩饰,靳宁海尴尬地笑了一声。“你要多少钱?” 颜广德嗤笑一声,手指飞快敲打键盘。1999年粗糙的键盘声吧嗒吧嗒通过电话听筒传过去,传入靳宁海耳内。 靳宁海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的雪茄。 细腻的霜白色烟灰弹落在烟灰缸内。 靳宁海将背往椅子后靠了靠,声音慎重了些。“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颜广德懒得给这人找台阶下,也懒得兜圈子,直奔主题道:“我最近在追靳言。” 简单明了,七个字。 靳宁海愣了很久,这次沉默的连鼻息声都被掐掉了,显然正在思索对面抛出来的直球该如何击打回去。 颜广德前世对靳宁海并不了解,仅从只言片语和报纸头条中听闻过这人,后来据说一度问鼎极高位。直到小行星第一次威胁地球的那年,这人才突然从大众视野中销声匿迹,生死未明,据说在某次巡视中受到了袭击。现在想来,大约是破事儿太多遭了报应。 过了足有三分钟,对面终于重新传来靳宁海的声音。“交易?” 颜广德笑了一声。“你放过靳言,你那些破事儿就没人知道。” “你在威胁我?”靳宁海大笑出声。笑声朗朗,极其富有感染力。像是阳光照耀下的一尊神。 光凭声音,完全无法想象这人在黑夜中的肮脏手段。 颜广德并没打断他,耐心等他笑完,这才停下手中键盘敲击,站起身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椅子拖拉地板的声音,球鞋踩在地面啪啪的声音,甚至连灰尘溅起的声音,都清晰传入靳宁海耳蜗内。 靳宁海握着砖头大小的黑色仪器,险些将这部昂贵的监听器给砸个粉碎。 他调查了颜广德。确切说,这两个小时内他手下相当忙碌,不仅严密调查了市面上所能搜集到的这人的一切资料,甚至就连此刻蝌蚪办公室内颜广德所在的地方也装满了隐形镜头。他不知这个年轻的小子到底有什么把握,敢与他开口要靳言。 靳宁海稳了稳呼吸,冷笑一声。“胃口不小,口气也不小!” “彼此彼此,”颜广德啜了一口杯中的冷水。老江这人一向很懒,纯净水桶向来懒得换,这桶内的水喝到嘴里还带有一股陈旧的灰尘味,不知是多少天前的了。速溶咖啡粉末浮在冷水上,油腻的像一层灰梦。 他连杯子带水一并扔入垃圾桶,抬头望向墙壁西北角处,突然笑了一声。 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沉的。 “你看,你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你。” 靳宁海瞳仁剧烈收缩,整个人向椅子内下意识缩了半寸,这才对着电话那头道,“什么意思?” “呵呵,你的手段,我当然都知道一些。”颜广德望着摄像头,眼眸眯起。 一张放大的脸突然凑到靳宁海视野,吓了他一跳。 颜广德踩在桌子上,勾唇一笑。变形的脸在监控镜头内看起来格外凶狠。如一头野狼。 “谁给你的胆子?!你凭什么在这里跟我坐地起价!”靳宁海勃然大怒。 “就凭你现在不得不给我打这个电话。”颜广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跳下桌,将电脑关机,随后靠在桌子边两条大长腿交叉站立。 他吹了声口哨,依然无所畏惧地望向摄像头,好像靳宁海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一般。 “你我都对同一个人感兴趣,但是你只不过图一时的乐子,还得背负乱.伦的罪名,成本太高。而我和你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靳宁海冷笑。“不过都是看中了同一个标的的竞拍场猎人罢了。” “靳言与我不是那种……”颜广德没笑,声音停顿了一下。 他与我,是什么呢?有一个词,在他唇齿边绕了一圈,随即悄无声息地匿去。 他不想,也不能想告诉靳宁海,靳言对于他的重要性。凭借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明白如果让靳宁海知道靳言是他的死穴,恐怕从此后靳言会更加危险。 于是他便转了一个话题。“你不同,你身边可挑选的标的太多了,而我眼下刚好只瞧见了这一个。也只对这一个感兴趣。交换一下,你也不吃亏。”他淡淡的笑,手指啪嗒啪嗒地掰出一连串响声,随后像变戏法一般,拉开电脑抽屉又掀开一大摞照片。 通过微缩镜头,靳宁海看到一大堆不堪入目的艳.照从半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像是下了一场彩色的春雨。 靳宁海鼻息粗重,额头青筋暴跳,几乎忍不住当场要暴走。但多年来的素养到底让他忍下了这口恶气。声音冷得像掉冰渣。“你敢保证原版都在你手里?” “当然。”颜广德笑了一声,“而且这件事除了你我,哦还有你那位管家,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他说着,戏谑地随手捡起打火机,将其中一张照片点燃。火舌燎上照片边缘,照片中两个男孩趴伏在床脚,正在舔.食靳宁海的不可描述处。 “玩得很嗨呀,靳老板。” 挑衅!□□裸的挑衅! 靳宁海拼死摁住拳头,修剪圆润的指甲几乎掐入掌纹深处,将手掌肌肤刺破。过了一会儿,他用颤抖的手重又点燃了一支雪茄,整个人陷在椅子中深吸了一大口。 在烟雾背后,靳宁海终于冷静下来。“你把所有照片都送过来,我们两清。” “呵呵,”颜广德从鼻孔里笑出声。“你觉得我傻,还是位武林绝顶高手?” 唇角勾起,眼中有了一点冰冷的寒锐之气。 “我知道对于靳老板来说,想让一个人消失,太容易了。可惜……假如我死了,或者消失了,靳老板你的日子会更麻烦。” “我凭什么相信你?到底谁同你出的这主意,谁帮的你?” “你只需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与你联络就可以了。” 颜广德不想一次性将所有的底牌都暴露给这人,说得越发含糊其辞。 * 颜广德与靳宁海的这次通话,最终不了了之。 靳宁海明显不相信一个在校学生居然能有如此通天手段,想到颜广德素来在学校中有才子之名,特地又去调查了他在计算机领域的成果,翻出他之前刊登在期刊杂志上的无数论文。一边暗中布局,一边安抚住他,许诺可不定期将靳言的消息放给他。 作为交换,颜广德则需交出手中所有的照片底稿。 靳宁海甚至承诺,今后不会再主动出现在靳言面前。 这些筹码,对于颜广德来讲无关痛痒。他爽快地都答应了,信手将照片打了个包,通过邮政包裹从某个租赁的邮箱发到靳宁海所在地。 事情处理完后,他心头的石头松动了一下,却依然不得轻松。 也许是这小半个月都没见到靳言的缘故。 他烦躁不安地跷起长腿,手指啪啪的又敲击键盘上正在打的游戏。 这个年代上没有完整的3d游戏。他所做的是一个古代修仙背景的真人游戏,名角《不羡城》。这款游戏代入感很强,玩家只需输入代码便可轻松的操纵上古兵器,披上盔甲,提.枪立马做一回古代英雄。当然故事背景也是构思已久的,非常成熟。 这些故事,他曾在家里的抽屉中翻出来过。——是他与靳言的那个只住了三年的小窝。 * 靳言是在海外长大的ABC,不知为什么,却对古老的华国文明充满了热情。就好像当日里他疯狂追求颜广德一样,他也在疯狂的追求华国文明。 在一起的那些个短暂的日子里,靳言收罗了大量故纸堆,看得半懂半不懂。 时常在阳光明媚的下午,靳言歪坐在落地窗前,短裤外两条大白.腿晃来晃去。 嗨,老夫子,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靳言将看不懂的段落挑出来,用不太标准的华国话逐字逐句地问他。有时候,甚至连断句都断不好。 颜广德那时总是敷衍了事,偶尔兴致来了,便与他说一段浩瀚历史中所存在过的英雄美人。 那时他常以为,靳言在这个时候是最可爱的。干净无害。新鲜的,就像盛夏阳光下的一颗果子。 * 【不羡城的桃花开了。】 颜广德在游戏脚本敲出这个游戏世界的第一句话。随即靠在椅背上转了个圈,长出一口气。 这小半个月,靳言的消息被靳家捂的死死的,就连靳宁海都搞不到其准确行踪。 应该不在冀北城。 他想到上一次回到1999年时,在青山大道碧园路668号看到的那本时尚杂志。头版头条的封面。靳言一身黑西装,牵着一个身穿露背大礼服的美女走下豪车。那对俊男美女双双含笑的画面,令颜广德心里堵得慌。 老靳家的规矩,一般在二十岁左右就会择定联姻对象。靳言作为获得正式血统承认的子嗣,恐怕也快步入这一条路了。 这事儿,颜广德当真不能忍。 呵!再忍,他就绿了。 第21章 第二次读档5 在分别第二十八天,颜广德终于在碧园路668号门口堵住了靳言。 靳言一脚踩下刹车,打开车门,墨镜后一双深蓝色的瞳孔骤然眯起。 “哈,”靳言小指勾着车钥匙,站在豪车旁,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杵在别墅门外的颜广德。 颜广德原本正靠墙站着抽烟,一手插在裤兜內,双腿交叉,微微低着头。直到听见汽车轰鸣声,以及啪一声关闭车门的声音,他才抬起头。 迎面阳光有些刺眼。他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一身黑西装,戴着墨镜,酷到不行。尤其是那西装太修身,那细腰,他两手都能一把握住。 宝贝儿果然还是如一如既往,瞬间就能勾搭的他涎水长流。 颜广德单手摘下嘴边叼着的中华,笑了一声。迈动两条140cm的大长腿走过来。 刚走进靳言面前,对方就皱眉。隔着墨镜,也能感觉到靳言眼中的不悦。 “你怎么又抽烟?” 语气熟稔的就像是两人在一起生活的那几年,靳言无数次对颜广德说的那样。 这话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颜广德看了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食指指腹轻抚过薄唇,唇角勾起,笑得颇为深长。“宝贝儿,看来这些日子你对我还是念念不忘,一如往昔呀,嘿嘿!” 靳言转头不屑的啐了他一口,大步跨过这人身前,径直走到别墅前准备开门。 颜广德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屁股后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靳言脚步微顿,看着从鹅卵石路上走来的这个人,声音有些冷。“你再这样擅闯私人领地,我……” “你要报警吗?”颜广德笑。“还是说你家老爷子又给你解冻资金,你重新雇得起保镖了?” 颜广德一开口,靳言就想起上次见面那一幕。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他下巴,逼着他不得不仰视。 他深皱起两道浓金色长眉,手中钥匙串来串去,叮当响的令人心乱。“上次我以为,咱们说的已经很彻底了。” 话不够狠,硬不起来。 于是他又假装发怒道:“老夫子,你这样没脸没皮缠着我,不过是想上个床,呸!” 颜广德没来由心头一股怒气往上冲,冲的他眼角都泛起赤红色。“不过是上个床,呵呵,说的真轻松!你究竟和多少人上过床?!” 上一世,靳言是清清白白跟他的。虽然外界传这人男女不忌荤腥百搭,但他知道靳言是个百分百的雏鸟。在他手中绽放时,那一处隐秘的缺陷,勾的他险些死在他身上。 然而此刻听到这人吊儿郎当的语气,再联想到别墅内那个巨大的圆形水床以及无数道具,他却有些不敢肯定了。 颜广德又气又慌张。怒火熊熊在心头燃烧,激的他险些呛出一口老血。 “你与我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靳言声音陡然拔高一个八度,强行压住心头的那股悸动。“再说一遍,如果你不走,我会派人强行把你拖走!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在大街上!到时候可别怪本少爷不给你面子!” 呵,不过吓吓他罢了!如果真的要动手,颜广德相信靳言有一百种手法,可以让他死狗一样地走出这栋别墅。 凭借前世对这人为数不多的了解,他试图按照以前惯用的手法给这人捋毛。 颜广德大步向前,两只有力的手突然搂住靳言的脑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穿过他金色长发,径直掰过耳后。然后一双温热的唇吻上了他。 这吻来得仓促而激烈。 靳言猝不及防,手中钥匙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这人攻城略地。 赤.裸.裸的夏光已经降临,两人在阳光下拥吻的难舍难分。 靳言只觉得身体无一处不在叫嚣,在渴望这人。他不知道这种渴望来自何处,完全无法招架。仿佛一团早已被隐藏了的火,在遇到外界火苗的诱惑下,嘶的一声窜起冲天巨浪。 这火烧的他浑身冒出热气,汗水渗出头皮,沿着额头滴落下来,鬓角勾的濡湿。他口中发出咻咻的喘息声,胸膛剧烈起伏。 鼓。胀。 烈焰焚.身。 颜广德的手灵活地顺着他肩头一路往下,终于搂住朝思梦想的那把细腰。 唇齿间拉出一条银亮的丝线。在夏光中鲜明如昨。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广德察觉到即将失控时,仓促地停下。口中喘息着,手握住靳言的手,十指交握。 从正面看去,靳言像是突然被人绑架了,两只手反剪在背后,丝毫挣扎不得。黑色西装裤紧裹的两条长腿也被颜广德分别从左右两边辖制住。 靳言想要开口说话,但是理智却被对方强烈的荷尔蒙味道冲撞的乱七八糟,早就不知去向了。 “还嘴硬!”颜广德终于扳回一城,心头畅快了些,意有所指的目光流向靳言下.身不可描述处。 靳言顺着他目光往下,顿时恼羞成怒,用皮鞋跺在颜广德的白球鞋上。 颜广德痛的脚弹了一下,手指微松。靳言立即趁这机会窜到别墅门前。他慌慌张张地想要开门,却发现钥匙不在身上。 回头一看,果然颜广德正弯腰捡起他丢的那串钥匙,然后勾在手指间,冲他笑的一脸无赖。 靳言长吸一口气。“咱们好好谈谈。” “好,咱们谈谈。”颜广德一口答应,随即走过去,以一种主人的姿态打开别墅大门。 靳言反倒别扭地跟在他背后进来。墨镜歪了半边,他索性摘下,一双深蓝色的眼眸中还残留几分潮湿水意,双唇微肿。 在他说话时,嫣红的唇仿佛在赌气似的,微微翘起。像极了夏日阳光下一颗饱满待摘的果实。 耳后因为刚被颜广德大力揉捏过,一片绯红色。 颜广德默了默,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再一次对他下手。 进门后,颜广德坐在沙发上,双手一摊。“宝贝儿,咱们好好聊聊。” 靳言看着这人,顿了半晌,后来叹息了一口气道,“说实话我对你并不了解……” “没关系,咱们有大把时光。你想要了解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靳言有些困惑。“上次你走后,我曾找人拿过你的资料。” 呵,靳家这个行事作风果然一脉相承。靳宁海派人查他,没想到靳言这次也派人查他。 被靳言查岗,那就是被老婆查岗啊!颜广德心里蜜糖似的甜, 他笑笑。“那些资料并不能说明什么。” “至少能说明你这个人并没有凭空出现的本事!但是上一次,你从我家离开后,的确是无缘无故消失了……”靳言停顿了一下。 他不好直接说派人跟踪颜广德到出租屋,也不能说出他那个好哥哥扔给他的一大摞有关颜广德的□□。 他只得顿了顿,重新开口时便冷淡了许多。 “你在学校有个女朋友,上次我也见过。” “朱丽?那不是我女朋友!” “不,你不要打断我!”靳言唇角紧抿,封到第一粒扣子的白衬衫后喉结滚动了几下。“在专业上,或许算是个佼佼者,但是你的学科,我没有半分兴趣!创办的‘蝌蚪’,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注册资金仅三十万的小公司!说句实话,就那资金断链的程度,连我都看不下眼!” 宝贝儿这是嫌他穷了?颜广德微有些郝然,刚想解释,就听靳言又继续说道,“更奇怪的是,你我分明是第一次见,你就一直纠缠。颜广德!” 颜广德闻声抬头。 “你除了想滚床单,对本少爷究竟还有什么企图?是冲着我,还是为了我背后的靳家?你想要什么资源,可以一起说出来。” 靳言一口气说完后,周正的眉眼深深敛着,九分黑色西装裤下莹白的脚踝处微微抖了一下。 颜广德深深地将这人望着,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宝贝儿在不安。 那双深蓝色眼睛一旦冷下来,就什么波澜都没有了。 这样的靳言,他不熟悉。 前世他见过无数面的靳言。娇媚的,喘息的,流泪的……甚至是咆哮挥拳的靳言,却从没见过这样平静的他。 平静的,就像一潭死水。 颜广德在沙发上挪了挪屁股,试图找到一个放松的姿态。“宝贝儿,我今年只有二十一岁,是个在校学生,从经济上也许不能承诺你什么。我一个月挣的钱,可能都不够你脚上一双皮鞋钱。” 他目光落在靳言锃亮的皮鞋上,笑了一声。“……所以我唯一能与你谈筹码的,只有我这个人了。” “你这个人!”靳言冷笑一声。“勉强也就能打个七十分吧!腿是够长,可惜屁股不够翘,长的也不够精致。” 当然没有靳少爷玩的那些mb精致!颜广德心头那股怒火又突突蹿起。他强压下这些不理智的情绪,平静了一下,又道,“是,可能在你靳少眼里只有七十分,但如果我加上这个呢?” 颜广德说着,慢吞吞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拍在大理石磨砂的茶几上。 “老婆,以后我养你。够不够?” 第22章 第二次读档6 靳言目光落在颜广德拍在大理石磨砂茶几上的那个东西——一封没有封缄的信。 他看了一眼,不是特别有兴趣,手中掂量了两下。“呵,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宝贝儿,你打开,自己看看。”颜广德声带诱.哄。 靳言从敞开的白色信封口倒出一个东西。巴掌大小,应该是一盘磁带。 “颜大才子你的遗言?”靳言冷笑一声。 颜广德也跟着他笑。“宝贝你可真会开玩笑。这是,”顿了顿。“送给你的礼物。你听听看。” 靳言乜了他一眼。那双上挑的深蓝色眼眸里有钩子,挠的颜广德心里痒痒的,屁股又动了动。 颜广德将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虽然眼下可能没法证明,但是我可以保证,这个东西在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内都将引导全球时尚,甚至在国际上都可竞争前三。 “歌曲?影视?”靳言依然兴致缺缺。 “游戏。” 靳言烦躁地扯开的白衬衫第一粒纽扣,修长手指灵活穿梭,快速往下解开到第三粒扣子,露出漂亮的锁骨与那处小小的凹陷。 颜广德挑眉。“宝贝你……” 在诱惑我吗?! 靳言瞪了他一眼,像是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感觉终于舒坦了一些,松了口气,手指敲在大理石磨砂面上。“这个东西,对我并没有用处。” 他双手一摊,浓金色长眉深皱。“游戏,我不懂。” 这话说的十分僵硬,语气也不好。听起来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颜广德无奈扶额,然后长叹一声。 “你看看就知道了。很简单的。来,我教你……” 颜广德熟门熟路地在壁角搜到被靳言乱丢的遥控器,打开音效。一阵清越的竹笛声流淌在大厅内。 【不羡城的桃花开了。】 靳言敲击大理石桌面的手指微顿,挑眉,笑出了一脸纸醉金迷。“不羡城?” “你的城。”颜广德说完又补充了一遍。“你在游戏里的城。” * 而与此同时,远在2050年的荒漠的蝌蚪实验室内,机器人J正面对着一大群荷枪实弹的高级国际军军官。 “蒋将军在哪里?” 怒斥声砸在实验室內,随即嗡嗡振荡成无数条波动的先,回响在机器人J的智能处理器。 蒋明带来的一伙人等了三个小时,不见蒋明出来,便包围了这里。 机器人J身高185cm,被一群平均身高195cm都男人围在中间,却丝毫不显得弱势。他顶着一张可笑的简笔画般的脸,波澜不惊,语气依然欢快至极。“各位先生,主人正在营养舱中修复身体所受到的损伤,不方便见客。” 无论对方如何逼,哄,诱,他的回答始终都是这一句。仿佛突然从二十一世纪中旬全球顶尖的家用机器人,变身为一百年前单调愚蠢的复读机。 突然有一个军官用手指着机器人J腹部的一个显示器,狂笑倒:“嗨,你们瞧!这是什么?这家伙腹部的读条机里缺少了一部分!” 机器人J眼睛內的电光瞬息燃了上百次,圆盘吸脚快速滑向白色蛋壳门,看起来似乎想要逃跑。那些军官哪里会让他逃!各个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人启用了高级病毒感染装置,这是专门为机器人J设计的病毒。 机器人J猝不及防,其中一根手指瞬间僵了,半边身子遭遇侵袭,随即遍布全身。一阵蓝色电流过后,他右腿的一块电路自行烧毁。 他卡在门口,一双圆眼中的信号器不断闪动。 坏了,看来只能启动自毁装置了。机器人J冷静的这样想,口中却依然道:“等主人醒来后,他会为我报仇的。” 再接下去,最后一句就是他为自己设定的最高级机密,自毁前留言。 每个蝌蚪实验室主人颜广德亲手研发的机器人,都会有一句自毁装置的告别词。这句告别词,由机器人自行智能设定。 机器人J的这句,是他想了很久也没能确定的告别词。直到见到实验体一号在自毁前那一句临别赠言,他突然觉得很受鼓舞。因此机器人J突然用欢快的仿佛永远处于荷尔蒙燃点所喊出的声音,昂扬地喊了一声。“我爱你,颜!”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呲啦呲啦。 连续不断的电源烧毁声,以及电脑读存条的燃烧声,甚至连同机器人J最后那一句昂扬的爱的告白……一起淹没于这个荒漠的实验室内。 巨大的坐落于沙漠深处的蝌蚪实验室,除了颜广德所在的白色蛋壳门内一切安然无恙外,其他区域尽皆轰然爆炸。 蝌蚪实验室上方一朵巨大的灰色蘑菇云腾空升起。围攻机器人J的所有将士猝不及防,全部化作飞灰。在爆.炸声起的0.01秒内身体蛋白质分解,化作灰色烟雾的一部分,蒸腾为水汽,久久不散。 只有被关在地下室被冷水淹泡的蒋明,侥幸逃过这一劫。 * 1999年。 坐在沙发上的颜广德身体如同遭遇点击,猛然弹跳了一下。随即双手双脚不受控制的颤抖,头顶太阳穴一阵尖锐的疼痛,脸色霎间转为苍白,额头冷汗不断地往下滴,一双眼睛的瞳色在黑色与银灰色之间不断反复切换。 “你怎么了?”靳言震惊地看着颜广德,下意识伸手按住颜广德的一只手。入手触感冰冷而潮湿。 来自颜广德体内的冷汗涔涔,不断地通过皮肤表面渗透到靳言手中。 靳言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茶几上那盘游戏母带,整个人扑过来,双手大力搂住颜广德,似乎想将这人牢牢抱在怀中安抚。 湿润的吻,仓促落在颜广德的面颊唇边。 颜广德眼睁睁看着靳言冲过来时,撞到了茶几,白衬衫后的白亮肌肤下绽放出娇艳的桃花色。他努力想扯开嘴角,对靳言露出一个微笑。 下一瞬,他的身体就如气泡一般从靳言怀中化作虚无。 什么都没有了。 连声音都静默。 只留下一滩冷汗,在靳言手上依然鲜明。 靳言呆呆地看着沙发上那一滩残留的水渍,用手指摸了摸,触手冰冷。而刚才活生生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突然间凭空消失了。 如果心跳是有温度的,那么靳言此刻的心跳,则从刚才荷尔蒙燃爆的180°突然间回到了冰点。在沸点与冰点之间,他的手也开始如颜广德那样不断抽搐。 九分黑色西装裤下,脚踝处一阵阵痉挛。 靳言试图拿起茶几上那份白色信封,试了十几次,才终于将厚度不足20毫米的信封牢牢地捏在手指中。 掌心濡湿。信封上洇出了一朵朵冰冷的水花。 音响中仍在沉静地播放那盘游戏母带。颜广德在笑,笑声沉沉,带有三分青春期的稚嫩。 ——“既然来寻你,当然是为了一生一世。” 第23章 第二次读档7 颜广德想过很多次,却没料到是以这种方式,仓促回到2050年。 他睁开眼,浸泡在营养液中的身体肌肉线条流畅。身边却少了什么。 “J?” 空荡荡的,那把欢快的声音再没响起。 颜广德自行打开营养舱,跨步走出来,赤脚踩在雪白色复合金属地面,银灰色瞳孔内一片淡漠。 出事了。 不然他在1999年的身体不会突然消失。机器人J也不会不来迎接他。 颜广德调息片刻,然后手按在白色圆蛋壳的扶手,瞳仁经过机器快速扫描。无声无息地,蛋壳门打开。 门外一片荒漠。 什么都没有。 实验室不存在。机器人J连碎片都没留下。连同一切他浪费了五十年心血的研究成果,尽皆化作飞烟,消失在这空荡荡的荒漠中。 他站在一片废墟中,沉默良久,然后吧嗒一声,弹了个响指。 这记响指回响在空气中,十秒后无声无息地散去。 颜广德像是想到了什么,沿着这废墟中走了五分钟,来到原先所设计的地下水牢。他手按在地面,在废墟的黑色砂石下有一个人微弱的呼喊声。 越来越弱。是蒋明的声音。 要不要救他? 颜广德犹豫了片刻。他生平从没有杀过人。可是这一刻,他突然不想按下那个开关。 微弱的呼救声渐渐停下来。颜广德蹲下.身,手指捻起废墟中的余烬,银灰色瞳仁内一片冰冷。 地面这些灰黑色的砂尘,仍带有燃烧后的热度。蝌蚪实验室毁坏成这样,是否能搜寻到机器人J的残骸?他不知晓,也没法去确认。 保姆机器人J再不能回答他。 在这颗蔚蓝色星球上叱咤风云三十多年后……眼下他居然连一件遮体的衣服都找不到。 颜广德凉凉地笑了一下,薄唇微勾。 留下蒋明的一条狗命,是否就能够让他颜广德当年对靳言犯下的罪得到救赎,他不知道。 爱不能计较。 更何况,靳言并不在乎靳家。一直以来,都是靳家需要靳言去交换资源。 颜广德现在只庆幸试验体十三号已经随着太空军踏上了星辰大海的征程。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获得新生。 即便这颗星球衰老死亡,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息,那个漂漂亮亮的试验体十三号也会在一个新生的世界,睁开一双明澈如蓝天碧海的眼眸,高高兴兴的,对这个世界说一句“hello world”。 他停顿的太久,直到下面的呼声彻底安静了以后,才终于按动开关。 泡在冷水中的蒋明奄奄一息,看起来如同一条落水狗。然而这条可笑的落水狗带来了人,摧毁了他的实验室,逼的机器人J不得不自.爆。 颜广德沉默地居高临下地俯视昏迷中的蒋明,随后大步离开。再也没回头。 他就这样赤.身走出沙漠,站在一片荒芜中。黑色蘑菇云依然没有散尽,无数名称复杂的辐射物质进入他的皮肤,渗透每一个毛孔,却再不能损害他分毫。 早在2030年,他就已经从全球最高权限的特殊机构得到了一种药物。那药物彻底改变了他身体的细胞,让他的DNA发生微妙的变化,甚至部分影响了他的脑电波。 只要他想,他可以一直不老。他可以轻松突破人类寿命两百岁,有大把的漫长的时光。 然而这个秘密,他从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即便是当年对他狂追不舍甚至一度要与他举行婚礼的朱丽,也从来都不知道。 他仰望沙漠上的月亮,又圆又荒凉。黑色的云幕后,是一团黑色的梦。 颜广德行走在这个黑梦中,呼吸渐渐的越来越慢,终于到了几乎微弱不可查的地步。他缓缓地在沙漠中平躺下来,躺成一个大字型。幕天席地。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银灰色瞳仁内的量子纠缠启动器再次发出信号。 下一刻,他已经轰然掉落在一处极柔软的地方,将那张床砸出一个坑。 身体弹跳了一下。 颜广德动了动手指,眼皮从睁开的一条缝隙中看到朦胧的明亮的光。有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从他身侧走开,在光线中来回踱步。脚步声时而错乱,时而慌张。 颜广德笑了笑,才发现嘴唇干的厉害。这一扯,唇皮剥落,裂开一道道细密的血口。 “宝贝儿,我回来了。”他哑声道。 靳言没听见。他正慌乱地调拨手中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刚放下电话。靳家拨给他的专用医生正在与他小声说着什么,然后靳言烦躁地撩动金色长发,不耐烦地道:“说重点!不要说那些专业名词,我听不懂。” 那医生顿了一下,看在靳家给的高薪份上,忍耐了他的坏脾气。“这个情况,靳少你找我是没有用的。” 靳言闻声抬头,深蓝色眼眸中喷射出怒火。“你什么意思?” 那医生双手一摊,耸了耸肩,用流利的法语答复他。“按照您刚才描述的,恐怕您最该找的是心理医生。” 深蓝色眼眸眯起。 “你以为我在说谎?” 医生笑了笑。“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个大活人在您眼前变作了一滩冷汗,这个经历,可能与您幼时多年独自生活有关。所以我只能建议您打电话叫心理医生过来。” 也就是说,那医生以为他疯了。 靳言扬起手臂,暴怒中挣掉了黑色西装的扣子。暗金色铜扣掉在地上,叮当乱响。 “咳咳,”颜广德咳嗽。 靳言耳朵动了动,终于听见他的声音,疾步奔到他面前。期间两脚不自觉打了个顺拐,一个踉跄,直接扑倒床上。 俩人脸对脸,温热的唇从颜广德嘴角擦过。 竟然接了个吻。 颜广德沉沉地笑了一声,眼眸眯起,一手轻轻拍打靳言后背,试图安抚怀中人的不安。“宝贝儿,我回来了。” 靳言大口呼吸,如一尾即将渴死的鱼,跳到岸上,翻挺着肚皮不断抽搐。 过了许久,靳言的呼吸声才渐渐平静下来,一双深蓝色眼眸中水光湿润。喉结滚动了几下。“回来,回来就好……” 那医生在后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两手一摊,随后又耸耸肩,猜测这位靳家小少爷怕是神经不太正常,也不知靳家看中他什么。 倒是好色。 见着人就往床上扑。 “靳少,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靳言就像赶一只苍蝇似的,头也不回,甩甩手。“走走,快点走!” 那医生耸肩,掉头,拖沓脚步往门口走去。 “记得帮我把门关上。” 医生应了一声,随即下了扶梯。 颜广德这才发现他居然是躺在二楼那个红色圆形水床上。靳言扑在他身上,一挥手,水床抖动了几下。那触感十分暧昧。 “宝贝儿……”,话没说完,他的唇瓣就被人噙住了。 靳言疯狂热烈地吻他。这吻,潮湿而又哀伤。眼泪砸在颜广德的脸上,一颗颗,终于泄洪。 颜广德只能就着搂住他的姿势,热烈回应这个带酸涩苦泪的吻。 自打第一次回来,他就发现宝贝儿与前世不同……居然十分爱哭。 他不知怎样安抚,只能搂的更紧一些,再紧一些。直到两人交缠到窒息。 一尾鱼,在岸边遇见了另一尾鱼。两条鱼相濡以沫。凭借对方的存在,贪婪地吞食深海底仅存的余温。 过了足有十多分钟,靳言才结束热吻,瘫坐在一旁。 赫赫赫。 空气中只余下粗而长的呼吸声。 “宝贝儿,我……” “你不是要追我吗?”靳言突然回头,目光凶狠地瞪着他。 颜广德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啊,所以……” “好。” 颜广德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靳言这是答应他了。他喜出望外,不由得喜上眉梢,笑出声来。“所以追你要怎么做,先约会?” “好。” 颜广德挑眉。 “然后,然后你就是我男朋友!”靳言大力地拍打了一下床沿,声音嘶哑,眼眸中水光又起。 颜广德默了默,目光落在靳言九分西装裤下轻微痉挛的苍白脚踝。“那你家里的联姻?” “哈,你还记得这事儿!”靳言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去他妈的靳家!去他妈的联姻!” 笑声朗朗,回荡在碧园路668号。 第24章 第三次读档1 起先是靳言一个人在笑,随后颜广德也加入,胸腔震动,发出沉沉的笑声。两人搂抱在一起,颜广德叫靳言压成了一个扁平的大字型,却笑得格外愉快,大手抱住怀内这个人,乐得片刻欢愉。 靳言不住地反复热烈地吻他。一个个温热而潮湿的吻,就像下了一场雨,落在颜广德的额头耳边鼻尖唇角。 然后是一次又一次浪漫的法式长吻。是靳公子最擅长的,如两条灵蛇。 内心的渴望就像是蛰伏了千年的蝉,一日觉醒,便立在初夏的枝头声嘶力竭地欢唱。 过于长久的渴望,淹没了理智。身体忠实地给出他们自己最真实的反应。靳言几乎整个人绞缠住颜广德,深蓝色眼眸中软成了一滩水。 “几点了?” 又结束了一个深吻后,颜广德哑着嗓子问。 靳言苍白的皮肤泛起潮红,眼尾上挑,深蓝色瞳孔内波光潋滟,声音欢快。“不知道。谁关心这个!”他耸了耸肩,答的格外坦然。 颜广德失笑。“宝贝儿,咱们的时光还长的很,所以……” “你饿了吗?”靳言忙起身,慌慌张张地想要起来,结果却再次跌落在床上。 红色圆形水床砰地弹了几下,两人抖了抖。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又发了疯似的笑起来。颜广德以手指轻抚这人脸孔的每一条曲线,沿着那喉结处往返。手指如同弹奏一曲乐章。 “不饿。” ……其实是饿的,太他妈饿了,饥肠辘辘。 另一种饿。 但是眼下这人吃不得。 颜广德觉得自己心态变了。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只想尽快征服这人,和他确定关系。然而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先是见证了冀北城在五十年后的灾难,随后又见到了大漠中的蝌蚪实验室化作一片废墟……胸膛内一颗永远在往前冲的雄心,突然间就散了。 他只剩下这个人了。 也只有这个人。 他想好好护着他,疼着他,与他天长地久。 两百年。 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的爱人,须一口口地吃。 一口口,拆吃入腹。 细嚼慢咽。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靳言双眼放空,像是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刚读幼稚园的小傻瓜。 颜广德眸光越发幽深,手指穿过他淡金色的长发,笑意浓浓。“老婆,我给你做顿爱心晚餐吧!” “你会做饭?”靳言挑眉。 颜广德迟疑片刻。 总共活了七十多年,他双手不沾阳春水,君子远庖厨,后来更是事无巨细全由机器人J照顾。但是为了讨好刚追回来的老婆,他决定勇敢地尝试一下。 大不了,打开食谱干。 还能有他颜大才子不会做的事?! 因此他答得爽快。“会!” “那?” “宝贝儿,咱们先去超市买菜。” 靳言大笑。“原来颜大才子你所谓的约会,就是去买菜?” 颜广德脸皮微红。他俯身压过来,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望着靳言,目光灼灼。 靳言笑着用手捂住眼睛,用华丽颤音求饶道:“行,都依你。” 颜广德双手撑在两侧,压着人问:“买菜不好吗?” “……好。” “柴米油盐酱醋茶,与你一同买菜,咱们才像是一对儿。” “……你可真是个,老古董!”靳言笑到喘气,又喃喃地喊他绰号。“老夫子!” “嗯,”颜广德带笑答应。“与我这样的老夫子谈恋爱,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我听不懂。” “没关系,以后我教你。”颜广德又吻了吻他,与他就着拥抱的姿势缓缓坐起身。像两株枝干交错生长的树。 颜广德抬手,替靳言略整顿了下衣衫。白衬衫的扣子脱落了几粒,露出大片白的发光的皮肤。 赫。 赫赫。 呼吸变得粗重。 颜广德仓促掉开目光,嗓子有些哑。“老婆,咱们什么时候领证?” “等我成年?”靳言耸肩。眼尾斜挑,两颊开满了桃花色。 “……你不是已经十八周岁了吗?” “生日还差一个月。”靳言笑。“当然,主要是为了等老头子帮我办好身份证明。” 颜广德回头看他。 “我是个黑户。”靳言懒洋洋靠在床头,笑了笑。“如果老头子不认我,恐怕得委屈颜大才子你做我一辈子的地下情人。” 颜广德俯身吻他。“那,只许有我一个情人。” 靳言大笑。“那得看你的魅力够不够大!” “够不够大,以后你就知道了。”颜广德嗓子越发地哑,有热气吹送入靳言耳中。 麻酥酥的。很色。 靳言一巴掌将颜广德拍出去,利落地蹦到地上,带笑先往门外走。 颜广德忙追出去。 * 两人出了碧园路668号,站在门口吹风。 靳言吊儿郎当地摇晃指间勾的钥匙串。“要不要开车去?” 颜广德挑眉。“你这儿除了豪车还是豪车,去超市是不是有点太打眼了?” 靳言耸耸肩,笑道:“总有一款你喜欢的。” “哪款?蝙蝠,银翼,还是闪电系列?” 靳言顿了一下,挑眉笑。“要不去看看?” 雀跃的,就像一个兴致勃勃带着小伙伴参观宝藏的小男孩儿。 颜广德默了默。“去看看。” 语带宠溺。 只为了这人久违的眉眼之间的光。 这光,令他心软。也令他感到疼痛。 靳言带颜广德走到车库前,卷闸门缓缓打开,一辆银白色的车赫然出现在眼前。线条流畅,两侧有飞翼,宛若一头安静守在岩石后的兽。 颜广德转头看向靳言。 靳言耸肩。“这是雪狼。”然后又朝他呲牙笑,两排雪白牙齿尖的出奇。“送给你好不好?” ……他当然知道这车名叫雪狼。前世,靳言追他追到雪山下,开的就是这辆银色雪狼。 在距颜广德老家三十里的时候,有一段山路遭遇突如其来的雪崩,道路阻塞。靳言堵在那里,三天三夜,最后被搜救队的人挖出来。 刚挂完水,这个人便拔掉输液管,高高兴兴地偷溜出院,跑到三十里外去找他。 价值几百万的豪车雪狼毁了,他就一路搭便车,晃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子。 在见颜广德之前,特地从行李里翻出一件奢华的紫罗兰衬衫。只为了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里,颜广德说过喜欢冷艳的花。 那句话的原意,是讥讽靳言不知进退,像一朵滥.交的野花。 然而靳言听不懂。也许懂了,却勇敢地装作不懂。 那一日,雪山上的风驾着流云飞驰而过。 靳言假装无意地将衬衫纽扣解开至第三粒,露出漂亮的锁骨,及白的发光的皮肤。眉目奢华,笑起来更有一种纸醉金迷的味道。 好巧,我旅游迷路了。靳言冲他笑得异常认真,脚踝处微微痉挛,不足一握。 在来的路上,那段遭遇雪崩路阻的艰辛,靳言只字不提。 是后来,很多年后,颜广德检索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在当年搜救队解救过的名单里见到了“靳言”两个字。 现在,他想把这辆车送给他。 颜广德眼皮低垂,遮挡了视线中深藏半个世纪的悔。“宝贝儿,你便是上帝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靳言耸肩大笑。“honey,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 “为了要吻你。”颜广德声音嘶哑,牵起靳言的手,十指交扣。 靳言比颜广德矮15cm,两人站在一起十分搭。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凉风习习,夏日葱笼的树梢间不时传来沙沙轻响声。 “……怕你觉得苦。”颜广德轻轻地凑到靳言耳边,认真地落下一个轻吻。“所以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给自己的嘴巴抹一层蜜糖。” 第25章 第三次读档2 半个小时后。 靳言发动雪狼,马达声轰鸣,在地上砸出一长串野兽的咆哮声。颜广德侧身挤入副驾驶,看着此刻夏日黄昏光线下的靳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宝贝儿,怎没见你戴钻石耳钉?” “你喜欢?”靳言细长眉高挑,无所谓地说道:“若喜欢,下次再戴就是。” 颜广德垂下眼皮。“无所谓啦,你喜欢就好。” 两人说来说去,话语渐渐变得幼稚,如同两个初次陷入恋爱的小孩子。智商都拿去喂了狗。 靳言右手拍在方向盘上,神经质地大笑,笑的蓝色眼眸中泛起了水光。最后他停下笑声,带着喘.音道:“那耳钉是去酒吧时才戴。你当我平常见人都这样,老头子不得把我打死!” “你家老头儿还管这个?” 靳言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什么都管!若不是不得已,他恐怕终生都不会让我这个上不得台盘的私生子进门。” 这句话,修饰词过多,话语极长。难为这个自小母语不是中文的贵公子说得如此清晰利落,想必刚回国时,在靳家受过许多折辱。 颜广德心中一抽。 “你那是什么表情?”靳言露出两排雪白尖牙齿,不怀好意地笑道:“若是心疼我,待会儿好好做一顿晚餐,犒劳本少爷。” “好。” “记住,”靳言身子凑过来,细长眉眼抖落一地笑的光,口吻邪魅。“这可是咱俩确定关系后的,第一顿大餐。” 这是补上次见面时,在西莲酒吧颜广德的那句调笑。 于是颜广德也笑了,笑声沉沉,通过胸腔传递到靳言那只不安分的手。他一把抓住靳言按在自己胸口的手。“别摸了!若是起火,我可控制不住。” “为什么要控制?”靳言挑眉。“喜欢就做。管那么多,麻烦。” “……等你成年。”颜广德吞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一个月,我还等得起。” “当真?”靳言故意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耳朵。 麻酥酥的,像一条毒蛇稚嫩地挑逗一头凶猛野兽。 不知死活。 颜广德沉沉地笑了一声,视线往下扫了扫。“你忘了,我可是个老古董。” “嗯?” “等你成年,还要等咱们正式结婚。” “你当真要与我结婚?” “当真。” “不改了?” “不改。” 靳言突然沉默。 再抬起眼皮的时候,凑在颜广德脸颊,郑重地落下一个轻吻。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颜广德挑眉,目光所及处,那人蓝色眼眸中有光。——那光,明媚如初夏。 “不喜欢吗?”颜广德笑,与靳言十指交扣,轻轻地在这人掌心内弹奏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第一乐章。 靳言忍不住这骚痒,不停地笑,笑得眼角泛出泪花。“现在说不喜欢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靳言耸肩,眉眼带笑地抽回手。“得了,待会儿,看你的表现。” 过了会儿,脚踩离合器,将一副茶色墨镜架在鼻梁上。“颜大才子,你现在还是我的新男友。” 颜广德挑眉。 “过去,从没有一任能在男友期待满三个月。”靳言毫不避讳,大咧咧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有待观察,考核上岗吗?”颜广德欺身过来,目光锁在他身上。“你有过几个男朋友?” “你猜?” 颜广德动了动唇,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内闪了闪。片刻后,怒火熄灭。他重新又靠回副驾驶座,长腿随意摊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会是你的最后一任。” “呵,走着瞧!”靳言不以为然,一脚重重地踩下去。 雪狼一路绝尘。 空荡荡的夏日黄昏,街面上只有一辆雪狼,两个人。 夕阳余晖从灿烂红霞背后穿透过来,落在靳言面颊上,如同敷了一层嫣红色的胭脂。 这个人,总有种雌雄莫辩的娇柔。许是沿袭自他那位神秘的生母。 颜广德垂下眼眸,随即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白云朵朵。 虽然是下午六点多了,光线依然很明亮。即便是在2050年最深沉的梦境中,颜广德也不曾见过这样美妙的场景。 他最爱的人,住在1999年。 今晚的大餐,一定好好表现!颜广德摩拳擦掌。 蠢蠢欲动。 第26章 第三次读档3 两人到达超市外,大约相距五百米,颜广德就让靳言将车停下来。 “省得靠太近,打眼。”颜广德说道。 他这些琐碎处,也的确像个老妈子,不负老古董之名。 靳言乜了他一眼,倒也听话,将车泊在路边,随意地拔下车钥匙挂在指间,身子往后一靠。“还要走过去,陪你买菜?” 这口气像多年老夫老妻,却有带点嫌弃。 颜广德唇角绷成一条直线,随即又扯开。“不是说好约会的吗?当然一起去。” “行吧!”靳言无所谓地耸耸肩。 两人分别下车。 街面上人潮汹涌,与安静的碧园路形成鲜明对比。上班族在匆匆赶公交,1999年的私家车还没有普及,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电动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颜广德伸手扯住靳言,笑笑道:“小心,别走散了。” 靳言脚步顿了一下,又乜他。“我又不是小孩子!” “还没成年,可不就是小孩子!”颜广德回瞪他一眼,小心翼翼护住这人,不让别人擦到碰着。 他迈开两条长腿,将人带到一个国际连锁超市前。抬头看了一眼,这家超市印象中有生鲜,前世他曾听Wilson提起过。 大概是Wilson那个追女狂魔曾在这家泡过一位散发促销单的小妹,那家伙对这超市里的食物品类也能如数家珍。 据说有深海鱼子酱。 前世靳言爱不爱吃鱼子酱,颜广德不知道,那时他没关注。眼下可以多带他逛逛,问问这人喜欢什么。 他策划的很好,然而进了超市,他就傻眼了。 遥远的来自上个世纪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记忆,对于多年来手握重权的颜大博士来讲,实在是过于陌生。 ……所以第一步要怎么做?和一堆老头老太抢鸡蛋吗?他眼前一片嘈杂,耳边人语声不断,烂大街的流行歌曲正在劣质音响里循环播放。 颜广德一瞬间眼晕,耳朵也有点聋。 眼角瞄到一对年老夫妇,老头儿手上挎着一只篮子,老太太生精虎猛地走在前头,不时往老头胳膊的篮子里丢东西。 叮一声,颜广德自觉智商上线。 他快步上前,也抢了一只篮子挎在自己手上,大手一挥,对靳言道:“待会儿你爱吃什么,都丢篮子里!” 一回头,却没人应声。 他忙目光四处搜寻,却见靳言早就立在一旁,见他望过来,夸张地扬起一枚硬币,咔嗒,塞入锁链扣内,然后洋洋得意地拖出一辆小推车来。笑吟吟地,乜了他一眼。 茶色镜片都盖不住他的骚气。 颜广德看了一眼那小推车,又看了眼自己胳膊肘上的篮子,面不改色地走过去,将玫红色篮子轻轻放入购物车内。“我来推车。” 靳言依旧噙着那抹骚气的笑,耸耸肩,让到一边。 两人一前一后,迈开长腿朝前走。一个修身黑色西装,一个白T牛仔裤,这组合十分抢眼。 超市中不时有人朝他们这边投来惊艳的目光。靳言早就习惯了,借着茶色墨镜挡眼,浑然无所谓。 可惜这些窥视的目光,于颜广德来讲,却十分稀奇。他略有些不自在,眼皮低垂,咳嗽了两声。 “你猜,他们都在想什么?”靳言不怀好意地凑近他,微踮起脚尖,凑到他耳根边问道。 呼吸温热。有古龙水暗香盈袖。 颜广德不自觉嘴角微勾,侧脸笑道:“想什么?” “他们都在想呀,你和我是什么关系?”靳言笑的越发凉薄。“华国男男恋大概很少见到吧?” “不!”颜广德下意识辩护道。“很快,同性也可以结婚了。” 这是根据前世的记忆来的。 前世靳言疯狂追求他时,他之所以拒绝的那么坚决,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当时男男相恋还是少数,是不合法的,带有一种黑色的罪恶色彩。 前世21岁的颜广德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董,从雪山下一个村子考到冀北城读书,于家乡亲人而言他便是整个村子的荣耀。他只身来到繁华的城市,自律极严,对诱他入深渊的靳言充满了厌恶。 谁知在2001年,靳言救了他后生死不明,他找了几年都无果,渐渐地,心灰意冷。想,不如当年从了这人,两人一道堕入罪恶深渊,就算永无救赎,他也认了。 再后来,又过了十几年,在2025年华国终于宣布同性婚姻合法。那一天颜广德身处于A国逼仄的实验室内,Johnny推着一车玫瑰进来,笑的格外兴奋。颜,我有个极大的惊喜给你! 颜广德从仪器上收回视线,冷淡地看了Johnny一眼。 Johnny继续笑,笑的停不下来。 直到颜广德皱眉,他突然从一车玫瑰花中叼出一枚精致的戒指,用嘴巴衔着,朝他单膝跪下。 颜广德猛地拉开椅子,仓促起身。 Johnny依然单膝跪地,口中含糊不清地对他道,颜,华国宣布同性婚姻合法了!我们回国结婚吧! 颜广德站在那里,腰部抵在实验室冷白色的长桌,双手握拳,嘴角一阵阵抽搐。 他说不出话来。 Johnny左耳的钻石耳钉太刺眼!令他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无数次笑着对他说【颜,陪我一起堕入地狱】的金发少年。 颜广德踢飞那辆装满红玫瑰的小推车,Johnny猝不及防,跌坐在旁边。口中衔着的那枚钻戒叮地一声落地。 颜广德眼中只有浓烈的风。风声呼喝,历历俱是青春。无数个碎裂的靳言站在往事中冲他哀伤地笑。 颜,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们是合法的! 颜——我们不是罪人。 我们的爱情,没有犯罪。 颜广德狂奔至地下室,关起门,背靠在门板,无声无息地用颤抖的手捂住脸。然后缓缓地,沿着门板蹲下.身,蜷缩在地上,指缝间流出鲜血。 他哭不出来。 所以他用一把攥在手里的钢尺割裂了掌心。一道道血迹,是他与靳言那段爱情死去的证明。 很多年后,颜广德都记得那个下午,那次无声无息的一个人独自崩溃。 地下室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Johnny哭喊着求他开门,说知道错了,求他不要再像野猫那样,仓促地割.喉。 他怎么会做傻事呢?——他可是华国第一顶尖才子,全球身价第三的富豪! 颜广德冷漠地想。 可是他不想辩解,耳中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地下室内的气息浑浊不堪,最适合他这样肮脏的人。 他是那样肮脏! 他亲手杀死了靳言的爱。 就因为一句微不足道的宣告,他给靳言的爱情判了罪。 颜广德视线落到地面的血迹,鲜血浮在灰尘上,浓稠的化不开。 他笑了一声,然后对着寂寂的虚空处,轻声地说——J,我们的爱情合法了,你高不高兴? 第27章 第三次读档4 “……颜?” 有幽冷的古龙水气息。呼吸是热的。香是冷的。 颜广德回过神, 发现此刻靳言正活生生站在他眼前, 一只手抚过他的脸颊, 诧异地问他:“颜,你怎么了?” 颜广德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却始终没能笑出来。 1999年的光打在他脸上, 惨白的日光灯,嘈杂的人声,他突然间孤独到人声鼎沸。 “颜, ”靳言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长而卷的秾金色睫毛几乎扫到他脸上。“你哭了。” “我没有……” “你有!” 靳言顿了顿, 又以指尖轻擦他眼角,撂到他眼前。“你自己看。” 长而绵软的手指, 指尖湿漉漉的。是一滴来自2050年的泪。 颜广德就着这姿势, 卷住靳言手指,含入口中,吮.吸地极慢。“J,我爱你。” 话语夹着裹住手指的杂音,含混不清。 “我知道啊!”靳言却听清了, 挑动浓金色长眉, 细长眼角一夹。“你说爱我, ”顿了顿。“可是你为什么哭了?” 颜广德垂下眼皮,含着这人手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唾液里有眼泪的咸味,微涩。 “去买菜吧!”颜广德放开他。 靳言抬起那只被颜广德吮过的修长手指, 在茶色镜片后的眼睛转了转。“好。” 他没再继续问下去,依然笑吟吟地走在颜广德身侧。一抬手,挽住了颜广德胳膊。 颜广德推车的脚步一顿,随即嘴角上扬,轻快地直奔生鲜区。 两人挨在一处,姿势亲密,周围投过来的异样目光越来越多。颜广德却走的格外坦荡。世人爱看,就给他们看。 作为一个死过的人,他心里平静的一丝波澜都没。 “要不要弄条鱼?”颜广德殷勤地问他。 靳言欲言又止。 “不喜欢?”颜广德奇怪。前世这人是属猫的,顿顿吃鱼。两人同居的那几年,他不止一次见到这位贵公子把鱼吃干抹净,只剩下一具完整的鱼骨架。 没理由这辈子,靳言突然就不吃鱼了。 “怕我不会做?”颜广德勾唇笑了一声。“不会我可以学,你挑你的,后头的事你不用管。” 靳言耸了耸肩。“我过敏。” 颜广德转头看他。 “对所有的水产品都过敏。”靳言耸肩笑。“可能只有鱼子酱偶尔可以尝试一下。” “咸水,淡水?”颜广德追问。 “好像是所有的水都不行。”靳言大笑。“怎么,颜大才子你只会做鱼?” “肉禽类也可以。”颜广德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单手扔进一个罐头,然后又取了两支酒。 靳言酗酒,口味很杂。什么酒都喝。 这一点,倒不是很像靳家人。 靳言一手挽着他胳膊,撩了撩眼皮,笑吟吟地道:“颜,买这么多酒,今夜要玩吗?” 在外头,颜广德绷起脸一本正经。“备着,慢慢喝。” 他没提同居,不知道这酒是给两人备着,还是单留给靳言买醉。 靳言也没问。 付钱都时候,推车里满满当当的。颜广德几乎看见什么都往里头在,一盒盒食材丢在收银台前,那收银的小姑娘眼皮子跳了跳,特地多看了颜广德几眼。 颜广德不悦地绷着脸,从裤兜信封里往外掏钱。 那信封还是从猥琐中年男那弄来的。靳宁海派人打他,虽然没打成,叫他反揍回去了,但这钱颜广德拿的心安理得。 他掏钱的姿势太坦然,靳言踢了踢他脚尖。 颜广德刚转头,手里信封就叫靳言夺过去了,连同台子上那几张纸币。 “刷我的卡。”靳言耸肩,丢下一张黑色银行卡,然后又把信封塞回颜广德屁股口袋。 顺手摸了两把。 颜广德咳嗽两声,绷紧脸皮,奈何年轻的身体不受控制,瞬间脸上火辣辣的,跟失了火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这是最后一个错别字。 第28章 第三次读档5 颜广德手里提着两个大号塑料袋, 满手的东西, 与他1999年清瘦的外观不是很搭。 出超市门后, 靳言手指勾着车钥匙,突然间对他扭头一笑。“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颜广德抿了抿嘴。“在西莲见你的第一眼。” 靳言嗤笑。“那时你揍了我一顿。” “那是因为……” 太不敢置信。 这惊喜来的太过仓促, 所以不敢信。 颜广德默默地将购物袋丢入后备箱, 在副驾驶位坐好。“只要你高兴,你随时可以揍回来。” 话语淹没在马达的轰鸣声中。 “我不揍你,想刚你。”靳言漫不经心地笑, 单手夹烟,细长眼角微眯。 窗户是开着的, 风从窗口吹进来,发丝凌乱。 情火灼热了初夏。 颜广德闷了很久, 才偏头笑了一声。“只要你有那个力气。” 靳言大笑。 笑声伴随着轰鸣的风声, 两人年轻的脸在夜色中模糊成一道道剪影。不时有路灯的光漏过来,一缕缕的夏。 “看那杆路灯,”颜广德指着碧园路路口那每隔一米就坐落着的黑色尖角路灯。“不声不响的。” 靳言微微侧目。 “……就像我,”颜广德语气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2050年的沙漠上,只有蝌蚪实验室仍亮着这样的同款路灯。那时的路灯只能照亮他一个人。一个迷失了很久的旅人, 触不到爱的温度。 “不声不响地, 在爱着你。”颜广德最后朝靳言露出微笑。薄唇微勾, 清秀的眉目一瞬间情生意动。 靳言不经意瞥见,手抖了一下,仓促地停下车,就靠在路边, 头凑过来吻他。 “……你怎么这么会撩人!”靳言带笑喘息,吻的热烈。 靳言的白衬衫口开到第五粒扣,露出漂亮的锁骨,笑起来更有一种纸醉金迷的味道。颜广德忍不住摁住人,轻啜他漂亮的耳尖。“宝贝儿,因为那人是你。” 所以我才撩。 所以我才爱。 两人在这个夜色渐渐深重的初夏夜,一路走,一路拥抱亲吻。如两尾甩在岸边的鱼,彼此依偎。 亲吻落在眉间心上,在漫长的半个世纪的时光中蹀躞,震颤出一缕缕余波。 * 到家后,颜广德安抚好靳言,凑到这人唇边又吻了吻。“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做饭。” 靳言乜了他一眼。“光点火不灭火,本少爷以后要是痿了,怪你!” “好,怪我。”颜广德笑着将人按在沙发上,揉了揉他头顶柔软的金发,落下一个轻吻。 然后起身轻车熟路地走到厨房给自己弄了条围裙,解开购物袋,一件件往外头掏东西。 颜广德轻松地吹着口哨,从其中取出半斤生牛肉,血丝淋漓,冲洗了一遍,操刀切片。 他刀工倒是不错。拜多年实验室生涯所赐,每一片都厚薄均匀,精准到毫米。他满意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杰作,随即又开始尝试按照记忆中所学来的,煎爱心荷包蛋。 油倒下锅,刺啦一声,溅起成片油花。雨一样淋头。 颜广德忙不迭往后跳,手背上到底还是燎了三个泡,成品字形。他皱了皱眉,在水龙头下冲了一下手,然后又重新点火,把这锅作废了的油倒掉。 重新下锅时,他刻意将火调的小了些,一边皱着眉一边看着打开的食谱,眼睛斜觑。这回油倒是没有再飞起,只是鸡蛋究竟是在什么温度下锅?是沸点、微热,还是冷油? 这个食谱上没说。 颜广德踟躇,最后决定三种都尝试一下。 第一次是冷油。鸡蛋摊成了一滩水,油汪在鸡蛋上,鹅黄色蛋黄无辜地抖了两下。 颜广德果断倒进垃圾桶。 第二锅油温约60°,鸡蛋下去,这回倒是呲啦呲啦,边缘绽开像一朵花。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翻动锅铲,娇嫩的蛋黄瞬间散落。 坏了,又废了! 颜广德大力翻食谱,打开上下五层橱柜,终于开窍。他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搅匀后倒入模具,呈一个心字型,然后再倒扣下锅。 ……可怜这完美的心字形扭曲了,变成了一个椭圆的蛋。但好歹这次给弄熟了。 颜广德手忙脚乱地将这个残次品盛起来,搁在灶台旁。白T恤内染了汗,额前碎发贴在脑门上,心急火燎地又去奋战第四锅。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颜广德的人生第一份爱心煎蛋还没有出炉。 厨房外传来脚步声,颜广德抄着锅铲一回头,靳言竟然溜溜达达地进来了。 “宝贝儿,你,你怎么来了?”颜广德下意识转身,用后背挡住灶台上的一片狼藉。 靳言挑眉,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一双淡蓝色眼睛里泛起笑意。“颜大才子,你到底会不会做?” “会。”颜广德一口答应,随后默了默,又诚恳地望着这人道:“就是不熟。” “哈哈哈哈哈……”靳言靠在门边狂笑。 * “干脆还是叫人送来吧!”靳言笑完了,随手开始按手机按键。 一只手覆在他纤柔的手上,轻巧地夺过手机。 “说好的,今晚我做。”颜广德诚恳地看向他的双眼。四目相对,颜广德语气格外认真。“宝贝儿,你不能让咱俩开始的第一天,我就对你言而无信。” 靳言耸肩,凑过来吻了吻他。“随你。” 厨房里油烟机无声地转动,煎蛋的香味弥久不散。颜广德就着这一室烟火气回吻他。“相信我。” “不过一顿饭而已,你这么认真……”靳言欲言又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颜!” “嗯。” “你不必对我心怀愧疚。” “我答应你的事,没做到,或者没做好,我都会愧疚。”颜广德笑着揉了揉他的发旋儿。“你歇着,凡事交给我就好。” 这次靳言过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细长的眉眼动了动。“很久以前,也有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颜广德挑眉看他。 “那时候……”靳言耸肩,慢吞吞地道:“明明是很狭窄的地下室,她却总是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给我。然后对我说,你值得最好的,世人只是看不见你的好。” 颜广德的身体滞了一瞬。 “……世人不爱你的时候,你要记得,神爱你。” 靳言说着下意识摸了一把锁骨,触手是肌肤,空荡荡的。 “所以他给了你一枚染血的十字架。”颜广德眯起眼。 前世,靳言那里曾有一个十字架吊坠,十字架上神子染血,是陈年旧血,铁在唇边有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靳言从不清洗那抹血迹,甚至反倒用特殊颜色标记出来,不规则的一粒红。 有次情浓的时候,靳言翻身从他身上下去,那枚十字架吊在半空,颜广德垂眼看见,伸手摸了一把。 靳言却神经质地用手护住,笑的惨淡。颜,只有这个,请你不要碰。 颜广德那时舒爽劲儿弥漫全身,整个人有些懒,语气含混地道,是哪个情人送你的? 靳言翻过去,平躺在他旁边。浴室的灯光从门缝里扫过来,两人平躺在地板上,秋季的夜晚有点凉。 不是哪个小情人,靳言最后漫不经心地笑道,颜,我只有你一个。 颜广德无所谓地从鼻孔里笑了一声,慢慢地坐起来,晃荡两条长腿从他身旁跨过去。 颜,靳言当时扯住他的腿,仰头看他。我……以后告诉你。 颜广德脚步顿了一下,随后腿抬了抬,撂开靳言,独自进了卫生间洗浴。 水声哗哗,他隔着浴室的毛玻璃,看见客厅内的靳言又重新躺下去,一.丝.不.挂,嘴里哼唱着一首意大利的民谣。 那时他以为靳言必定是有过谁,那想法令他觉得肮脏。哪怕不是身体的出轨,心理上有过谁,也令他不快。 他没再主动问过,靳言也没再提起。 那枚染血的十字架,就此成了梗在颜广德心头的一根刺。 * “他是你的谁?”颜广德抿嘴,手按在靳言的头顶发旋儿,语气淡淡的。 “我的母亲。” 这答案出乎意料。 颜广德顿了一下,撩开靳言额前的金色碎发。“你母亲……” “是一个妓.女。”靳言耸肩笑。“可她信.教,是个虔诚的教徒。” 有那么一瞬,颜广德说不出话来。他暗自嫉妒了半个世纪的人,居然是那位传闻不详的靳言生母。 “她……” “啊,是老头子无意间在意大利遇到的,据说有日本皇室血统,谁知道呢!” 颜广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母亲是位公主。” “是位流亡的公主,不被承认,也回不去故乡。只能辗转在各个交际场,谁给她钱,她就和谁好。” 靳言语气恨恨的。 “别这样说她,”颜广德轻轻捧起靳言的脸,亲吻他因愤怒而不断颤抖的秾金色睫毛。“她一定很爱你,所以才会生下你。” 靳言顿了顿。“她是偷偷生下我的。如果老头子当年就知道,恐怕会派人杀了她。” 颜广德停下来。 “那时候,老头子正在竞选靳家家主,需要妻子的助力。我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个麻烦。” “你不是麻烦。”颜广德一把抱住他,将人摁在胸口。“J,你是上帝赐给我的珍宝。” 第29章 第三次读档6 颜广德低头轻吻靳言脸颊, 拿手揉了揉他金色发旋儿, 轻声道:“宝贝儿, 你先出去,这地方腌臜, 不适合你。” “你倒挺会为人考虑的。”靳言不搭理他, 一把打掉他按在头顶的手,笑不嗤嗤地道:“颜大才子第一次下厨,我这个男朋友怎么能不在旁边看着?” 这声“男朋友”显然取悦了颜广德。 他低沉地、愉悦地笑了。腰间系着围裙, 手上还沾着一点切碎的牛肉屑,就连白皙的脸上也沾了些油花, 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对靳言笑着道:“行,那你就在旁边。离远些, 小心油溅到你身上。” 靳言懒洋洋地双手抱胸, 两条腿交叉靠在橱柜旁。“做吧!” 有了爱人在一旁监督,颜广德如同打了鸡血一般,食谱也不看了,抄起锅铲就锅中大力翻动。牛肉倒入油盐酱醋,然后盖上锅盖, 汤水咕嘟咕嘟煮着。 几分钟后, 肉香味淡淡的飘出来。 “挺香的!”靳言耸动鼻翼。 “喜欢就多吃点!”颜广德回头笑, 案板上仍放着鱼子酱等待处理。 靳言不置可否,大约觉得无聊,转身从厨房上柜中取出一支酒,边喝边看着颜广德做菜。 等到半个小时后, 颜广德终于爆出三碟菜,额头上挂着汗珠,眉眼带笑。他刷一声,将解下的围裙抖了抖,重又挂在挂钩上。一转身,白T半湿,腰线在其内若隐若现。 “好了?”靳言目光落在被汗水洇湿的白T,眸光微暗。 “可以吃了!”颜广德说着在额头抹了把汗,顿了顿。“要么你先吃?我想去冲个凉。” 靳言懒懒地走近他,挽起他胳膊。“要吃一起吃,要洗……一起洗。” 颜广德呼吸一窒,夹紧双腿,几乎走不动路。 “宝贝儿……”他声音也哑了下去。“你老这样点火,以后会没有xing福的。” 靳言目光往下瞥了一眼,随即放开他胳膊,哈哈大笑。 颜广德手里端着盘子,眯眼笑了一声。“华国规矩,要保护未成年人。” 靳言挑眉。 “不然,你这个月都别想下床!”颜广德恶狠狠地道。 靳言大笑。 * 等他们终于走出厨房的时候,靳言喝的已经微醺,雪白面皮泛起桃花色,眼角吔斜。 颜广德一把夺过靳言手中的酒瓶,晃了晃却是空的。一支红酒就这样叫靳言当水喝干了。 “还是这么爱喝酒!”颜广德皱眉。 “你好像……对我很熟悉?”靳言耸耸肩,被批评了也无所谓,还是那样漫不在乎地笑着。“算是爱的魔力?” 颜广德最看不得他这样笑。每次看到,就觉得呼吸困难。上一辈子,他实在亏欠这人太多! 颜广德垂下眼皮,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舍得再骂他。 “吃饭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餐桌前坐下。西方古堡式长条餐桌,桌上摆着铁艺烛台,头顶一盏洛可可式吊灯。若是按照这个座位,两人吃饭恐怕得相隔一米多远。 颜广德坐下后,拍了拍腿。“来,坐上来!” 靳言看了一眼,懒洋洋笑了一声,当真听话地坐下了。 一个人的身子压上来,足有一百多斤。颜广德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后双手从两侧铁箍般抱住靳言。“宝贝儿,你爱吃什么,我夹给你。” “不是喂嘛?”靳言挑眉。 颜广德微有些窘迫。他大约是古板惯了,过了几十年清心寡欲的日子后,越发不习惯与一个大活人这样秀恩爱。 但是所有的不习惯,今后都得慢慢纠正过来。 “你若喜欢就喂!”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夹起筷子,先喂了靳言一口牛肉。 靳言大张着嘴,唇瓣刚沾了肉的时候,眉眼还是笑着的。等到这口肉嚼到嘴里,却猛然皱起眉头。下一刻,他仓促推开颜广德,转身冲到垃圾桶那儿,哇一声吐了出来。 “怎么了?”颜广德忙放下筷子,走到他身边给他拍背。 靳言一阵猛烈咳嗽,眼角泪花都咳出来了,边笑边喘.气道:“你,你自己尝尝!” 回身,手指着那盘黑乎乎的牛肉。 颜广德依言快步走回餐桌旁,自己夹了一筷子,入口,咸的要命!像是整个太平洋的盐都让他倒进这碟牛肉里了。 下一刻,颜广德紧步靳言后尘,光速冲到垃圾桶旁,哇一声将那口牛肉吐掉。嘴唇里还泛着过咸的苦味,唇皮都麻了。 靳言斜斜靠在墙边,见状指着他大笑。 颜广德吐完了,抬头,见这人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虽然是很尴尬的事情,但是有了这人在旁边,好像也没那么尴尬了。 “老夫子,这次可真不是本少爷不给你面子!”靳言说完了,忍不住靠在墙壁上,几乎笑瘫了。 “这菜实在是……”靳言大笑着摇头,“实在是,食难下咽!” 他难得会几个中文词汇,这词用的倒恰如其分! 颜广德耳尖难得的有一点热。“要不,还是从外头叫人送来吃吧?”他犹犹豫豫地道。 “算啦,反正也不太饿。”靳言耸肩。 “空腹喝酒,今天又赶上心情大起大落,对你身体不好。”颜广德抿唇。“你爱吃哪家酒店的菜?我来叫。” “算了,真算了。”靳言笑着连连摇手。“真不想吃了。叫你这一口喂饱了!”他说着满不在乎地看了颜广德一眼。“我要去睡觉了,你要不要一起?” 颜广德嘴巴还没答应,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地朝靳言走去,手扶着靳言胳膊,低低笑了一声。“我是你男朋友,你不和我一起睡,想和谁睡?” 语声沙哑,呼吸暧昧。 大概是刚确定关系,这新鲜劲还在头上,荷尔蒙发酵。只要一挨着肌肤,双方都不自觉呼吸变得粗重。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不觉又交换了几个长吻,到最后谁也顾不得叫人送餐的事儿。 半个小时后,颜广德牵着靳言往二楼走。刚一沾着那圆形水床,靳言便四仰八叉摊开手脚往中间一倒。“哎呀,自打遇见你以后,这日子……” 他说着双眼放空,望向头顶天花板。 “这日子怎么了?”颜广德双手撑在他两侧,俯身吻他。 “没什么,”靳言却又不说了。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靳言懒洋洋地手搭眉骨,想了想,又道:“老头子可能这段时间会过来。” “……来巡视?”颜广德抿了抿唇,过了会儿才问道。 “谁知道?也许是来谈联姻的事儿。” 颜广德神经一下子绷紧。“与你合影那女人是谁家的?” “谁家也与你无关啊!”靳言扯动唇角,似笑非笑。“不过就是老头子的人脉之一。他原本想替我拉拢拉拢,好让我在冀北城开拓一番事业。呵!” “是冀北城当地的人家?” “大概吧!”靳言眼皮耷拉着,打了个哈欠。“谁知道?Who cares!” 声音有些低,大概是困的很了。 颜广德手撑在这人两侧,默然良久,然后在他秾金色纤长睫毛轻轻落下一个吻。“睡吧!我陪你。” “嗯。”靳言嘟囔了一声,唇角翘了翘。 颜广德放开胳膊,小心地在他身边躺下来。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地方,两条长腿有一半挂在床下。 靳言睡着了,鼻息长而轻。 颜广德侧头看了一眼,目光幽暗。几分钟后,一对瞳孔转成银灰色。 有微光闪烁。 第30章 第三次读档7 颜广德小心翼翼地避开靳言摊在他手上的胳膊, 将这人的手放在软床上, 赤脚下地, 沿着楼梯走到大门口,然后终于掏出手机。 有一条未读短信, 赫然在目。是靳宁海发来的。——那人在冀北。三天后, 老头子到。 言简意赅,不提名姓。 颜广德嗤笑一声。他怀疑靳宁海这人会亲自手动给他发短信,也许是哪个秘书代劳的。消息来源可靠与否?大约是可靠的, 只是滞后。 他看完后就删除,随手将手机揣回裤兜, 吹了声口哨,然后到地下车库, 打开卷闸门, 发动了雪狼。 夜深人静,雪狼咆哮一声,消失在碧园路。 * 半个小时后。 “大半夜不睡觉,你把我拖出来干什么?我老婆得以为我在外面有小情儿!”老江揉着惺忪睡眼,不满地瞪了颜广德一眼。 两人坐在深夜的西莲酒吧。野猫站在酒柜后, 双臂撑在柜台, 一双小眼睛黄光灼灼, 盯着他们。 颜广德起身走过去,手指敲在木头桌面上。“来两杯酒。” “什么口味?”野猫笑不嗤嗤地问他。 颜广德眯眼,顿了顿,又道, “你会调酒吗?” “笑话!”野猫大笑着摊开手。“瞧瞧我这双艺术家的手!调出来的酒,保证你尝了之后终身难忘!”说着潇洒地转身,从酒柜中取出几个酒瓶,开始勾兑鸡尾酒。 颜广德笑笑,转身走到桌边坐下,与瘫在椅子上不停打哈欠的老江道:“蝌蚪,你到底打算如何卖,卖给谁,卖多少钱?” 老江顿时不打哈欠了,倏地一下从椅背中坐直上半身,视线紧紧盯着颜广德。“你小子什么意思?想和我分家产?!” 颜广德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你那破公司如今卖了,也不过就三百万!” “你怎么猜这么准?!”老江吃惊地张大嘴,随后朝颜广德竖起大拇指。“咱明人不说暗话!别人报给我的真是这个数!”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 “你小子是神仙吧?!” “眼下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颜广德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了两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如今国内市场还没有投入游戏……” “怎么没有!” “你听我说完,”颜广德淡淡地道,“至少没有大规模的铺展开。用户数量保守估计有数十亿,这么庞大的市场,很快就会变成一片蓝海。游戏做出来后,无论是卖点击率还是炒广告位,一年甚至几个月,三百万就到手了。” 颜广德说起这些头头是道。老江越听越精神,整个上半身都坐直了,那眼神热烈的恨不能把颜广德抱住,在他脸上吧唧亲几口。 颜广德受不了他这猥琐眼神,皱眉停下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听!听!都听!我他妈怎么从前没发现你小子居然是个商业天才呢!”老江哈哈大笑,拍了一下大腿。“你继续说!” 经他这么一打岔,颜广德失去了详细阐述的心,只约略说了一下他所开发的3d游戏。 “明教是个修仙的宗门,仙侠世界背景。” “这玩意儿还有人玩吗?”老江有些迟疑。“毕竟仙侠世界虚无缥缈,这上古的风格,距离现在也太远了!年轻人不爱这个吧?” “很快就爱了。”颜广德垂下眼帘,淡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亏了呢?” “亏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差。”颜广德收住口。 野猫这时正端着两杯酒,晃晃悠悠朝这边走来。 老江也不吱声。 两人笑笑,都看向端着酒杯走来的野猫。 “sorry,打扰你们啦?”野猫优雅地将两杯酒放在他们面前,双手撑着桌面,冲颜广德眨了眨眼睛。“你和那位公子,进展如何了?” “如今我住在他家。”颜广德笑了一下。 “哟嗬!你小子可以嘛!”老江先是怪叫了一声,随后砸舌。“这……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颜广德笑笑。“反正与咱们的生意不相干。” “也是!”老江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你可别怪哥哥我小人之心!这如今啊,混口饭吃不容易。” “知道。”颜广德堵住他话头。 野猫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珠子转了几圈,突兀地尖笑了一声,道:“既然正事聊不得,私事,你们也不想跟我聊!大半夜的,就你们俩客人,要么咱们仨玩个游戏吧?” 颜广德转头,倏地一下眼眸锁死野猫。“你想玩什么?” “纸牌。”野猫说着啪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扔在桌上。“敢不敢玩?” 颜广德抿了抿唇没说话。 老江摇手,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不感兴趣!这个玩意儿我不会。也就会斗斗地主,费脑子的事儿不行!” 他说完就从椅子上起身,对颜广德道:“行吧,明天或者哪天你去公司的时候,咱们再详细聊聊!” “好。”颜广德点了点头。 老江边大步朝外头走去,边朝野猫挥手道:“不行了,老婆查岗十几次了,再不回去,今晚得跪搓衣板!哈哈哈!” 老江哈哈大笑着朝门外走去,西莲酒吧内只剩下颜广德和夜猫两个人。 桌上两杯酒,一副纸牌。 * 颜广德眯眼。“说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野猫呵呵笑着拖开椅子,将椅子转过来,倒骑在椅背,两手交叠,下巴搭在上头。然后定定地看了颜广德一会儿,嗤笑一声。“你小子可以啊!在学校里拐了朵校花,公司还有个叫Johnny的小子对你要死要活的!” 颜广德皱眉。“这是我私人的事情吧?” “是,我没打算怎么着你!”野猫笑。“就是想问一声,那个Johnny,你还会捡回去不?” “怎么?”颜广德挑眉。 “这小子瞧着还不错,”野猫顿了顿,又笑道:“刚好我手头有个大佬,想要找这种小孩儿。你觉着跟你没什么关系的话,我可就把人推上去了哈!” “我还以为你自己要吃!”颜广德冷笑。 “哪能啊,我可吃不起这种豪华餐!再说我好多年不开荤了!”野猫哈哈大笑,拿手指端起一杯酒,目光落在酒杯。 杯内乍一看只有橙黄绿三色。细看时,在最底层有一抹触目的红,像是里头滴了血。一丝一缕地漂浮在酒液内,散发出血液的甜香。 夜灯交错闪烁,照在野猫的脸上,迷离恍惚。令他看起来也像是一只吸血鬼。 颜广德没来由的烦躁。前世他对Johnny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是眼睁睁见野猫推这小子下火海时,他要不要拉? * 几分钟后。 砰! 颜广德踢开椅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野猫。深吸了口气,才冷淡地道,“你问过他自己意思没?” “那种小孩儿!”野猫不屑地挥了挥手。“还不是你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三两句甜言蜜语,勾勾手指就来了。” 颜广德心里觉得说不出的憋闷,但是他没有立场。 如今他既不是Johnny正儿八经的老板,更不是他的什么人。前世他被Johnny纠缠过久,对这人,到后来已经其实已经厌了。 他抿了抿唇,刚想说话,裤兜内手机嗡嗡地震动。他掏出来,打开滑板盖,屏幕上赫然闪烁着靳言的名字。 “喂,宝贝儿!”他赶紧放到耳边,神色一瞬间变得轻柔。 “你去哪里了?”那头靳言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像是刚睡醒。“说好了一起洗的!” 手机内嗡嗡的,随后传来一阵水声哗哗。 颜广德瞬间脚尖绷紧,站在那里浑身都不自在了。“等我!半小时就到!” “半小时?本公子还不得泡脱皮了!” 靳言在电话那头笑。尾音活泼泼地,上扬后拽了个小调。 如同一只撩人野猫。 刺啦刺啦,试探性地朝颜广德探出了小爪子。 第31章 第三次读档8 二十分钟后, 雪狼的轰鸣声在碧园路668号戛然而止。颜广德匆匆下车, 迈动两条大长腿径直奔向别墅。 他刚打开门, 就在一楼大厅见到了靳言这家伙。靳言只松松披了件浴袍,斜躺在沙发上两脚跷着, 见他进来, 噗嗤一声笑了。“果然骗到你!” 刚沐浴过的肌肤,白里泛着桃花色,长而卷的金色碎发凌乱从头上洒下来。光彩迷离下, 靳言整个人美得就像一幅画,还是中世纪那种带有神性的画。 颜广德深呼吸一口气, 慢吞吞地走到靳言面前,苦笑一声。“宝贝儿, 不是说好了一起的吗?” “谁让你抛下我!”靳言懒洋洋乜了他一眼。“半夜睡醒, 手一摸,枕边人都没了。这还男朋友呢!” 这话说的,蜜糖一般甜。 颜广德愣了一下。他从未听过这种口气,好像他俩真的是蜜里调油了。 比前世同居的那几年,还要好上n次方。 颜广德低低地笑了几声。“那, 要我怎么补偿你?” 靳言转了一下眼珠, 想了想道:“你那个游戏母带……” 颜广德挑眉。 “不羡城的桃花, 真的能开满一座山吗?” 靳言的口气中满是向往。“那是怎样的一座山?” 那是怎样的一座山啊…… 颜广德眼前飘过的是他的家乡。在雪山下阳光刺眼,山脊是一条线。 家乡没有桃花,可是在游戏中他给那座雪山开满了桃花。 “颜,”灯光掉在靳言眼底, 像是碎了漫天星辰。“我喜欢那座开满桃花的雪山。你把那座不羡城送给我,好不好?” “本来就是送给你的。”颜广德眯起眼笑,俯身亲吻他的唇角。“J,那座城,都是你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靳言抬眼看他。 “不羡,”颜广德挑眉笑。“华国有句话叫做,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是鸳,还是鸯?” “……胆子不小!”颜广德噎了一下,顺势拍了一把他屁股。“想做公鸟,先长大!” 靳言刚要反驳,嘴唇就被叼住了。十几分钟后,眼神迷离,几乎完全不记得刚才那句调笑。 “我刚去找人聊了一下,关于游戏母带出手的事儿。”颜广德放开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指仍轻柔地碾着那两片唇。 “宝贝儿,咱们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然后那些不相干的人才肯走开。才没有人对你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我,我知道!”靳言带笑喘.息。“我又不查你岗!” 颜广德垂下眼皮。“可我希望你查岗。” 许是这句话荷尔蒙太强烈,靳言呼吸越发不稳,好半天才继续说道:“这个行业,目前在华国还没有完全启动……” “如果是咱们来弄的话,三五年内,很快就会有起色。到时宝贝儿,咱们就能脱离靳家……” “我为什么要离开靳家?!”靳言突然神色一变,冷笑一声打开颜广德那只不安分的手。“老头子不过播了个种,对我不闻不问,我母亲最后病死在地下室也没见他打过款!如今,他们把我捡回来了,是他们把我捡回来的!这靳家的荣华富贵,我不踩在脚下,不甘心!” “靳家能有多少钱?”颜广德皱眉。“以后我的钱通通都给你。” “呵!”靳言笑的意味不明。“我不要你的钱!你又能有多少钱?!” 他能有多少钱? 颜广德深思,前世钱对他而言只是个数字,资本市场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瞬息波动几千万。他并不关心具体金额,也轮不着他操心。——他聘用的小姚是个优秀的财务总监,而机器人J是个近乎全能的命令执行者。 “仇恨并不能让人更快乐。”颜广德叹了口气。 可惜他现在没钱。小姚不在。机器人J也没了。 他得孤军奋战。 他得让宝贝儿信他。 “我不是你,”靳言懒懒地闭上眼睛,长而卷的秾金色睫毛在洛可可式吊灯下颤抖,如蝴蝶翼翅。“颜,我只是不甘心。” “我懂。”颜广德吻他,拿手撩了撩他金色碎发。“宝贝儿,咱们还有大把时光,犯不着和这些人生气。” “你不懂!” “我懂!” 靳言耸肩,睁开眼睛看了颜广德一眼。 “宝贝儿,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测的东西。你想它是地狱,这人间在你眼中心里便是地狱……” “不要跟我来这套!”靳言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 这次,连亲吻都安抚不了。 “我不爱听这些!我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可是最后临死的时候,神来救她了吗?社区里人都和我说,她死后去了天堂。可死后的事情,谁知道?我只要眼前当下!” 颜广德欲言又止。他是一个死过的人,或者说死过很多次的人。每一次穿梭于2050和1999年之间,他都像是重活一回,站在靳言的面前,身心千疮百孔。 他无法说服靳言,也不能带他穿回2050年,亲眼瞧一瞧变成一堆废墟的冀北城。行星撞击地球能瞬息毁灭一座城池,生命在这样浩瀚的宇宙面前渺小的如同一粒尘埃。 然而在这粒尘埃更微渺的神经元内,一个小小的靳家就能动摇靳言的一生。 他不愿意这样,他的宝贝儿得解脱出来。 “你父亲什么时候到,需要我准备什么?”颜广德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来?”靳言坐起身,放下跷着的双脚,表情烦躁。“算了,不要提这人了!” 他这一翻身坐起,大开的浴袍从两侧滑落。 颜广德呼吸急促,下意识手伸过来替他合拢衣服,然后低头给他系腰带。 靳言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呵呵,你当真要等到结婚那天?为什么?” “因为爱情需要仪式感。”颜广德答他。“最好的礼物,总是要在最后才拆开。” 这次靳言好久都没吱声。 * 几个粗重的呼吸后。 “那个女人姓赵,”靳言迟疑地道。“赵家在冀北城的人脉比较厚。最主要的,那女人是某个大人物的小姨子,据对我那个大哥的事业很有帮助。” 颜广德动作稍顿,随后将腰带在前头打了个蝴蝶结,抬起眼淡淡地道:“那又怎样,你又不是靳家的奴隶,更不是靳宁海的踏脚石。” “可是他们都说……” “不要听别人说!”颜广德安抚他。“就算是世人毁你谤你,神依然爱你。”他说着在靳言睫毛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我也爱你,宝贝儿。” “后天是赵家小姐的十八岁生辰,老头子可能那天会过来。”靳言尖利地笑了一声,恨恨地道。 “我同你一起去。” “可是他们……” “没关系的,我会保护好自己。”颜广德笑了一声。“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如果有麻烦,我当然会在私底下解决掉!颜广德冷漠地想。 眼下资金还是不够,必须催促老江这个怂货加快速度,在一年半之内挣脱靳宁海在冀北的控制。有了钱,才能考虑下一步。 带靳言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去A国,或者去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只有靳言获得自由,他们的爱情才能够自由。 “你想以我男朋友身份去吗?”靳言嗤笑。 “当然!”颜广德声音很淡定。“早点睡吧!你先上去,我去冲凉。” “不是说好一起?” “别逗了,”颜广德这回正眼都不看他,只挑眉笑了一声。“早点睡,明天才有精神陪你老公我去挑礼服,好参加赵家小姐的生辰宴。” “你想做谁老公?”靳言大笑。 “明知故问!”颜广德假意绷紧脸,薄唇绷成一条线。 不言不动的颜广德,瞧着莫名让人发怵。 靳言犹豫了片刻,然后在颜广德即将转身走开时,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将头搭在颜广德肩头,亲了一下他的耳垂。 “睡前福利,晚安吻!” 颜广德身体抖了一下。 大概是在西方长大的缘故,前世的靳言,也曾无数次这样缠着他,朝他索要晚安吻。但那时他经常半夜溜回去。说是同居,其实两人同床共枕在一张大床上醒来的日子屈指可数,就连晚安吻也经常缺席。 从一开始,靳言八爪鱼一样缠着他,到后来渐渐的神色就淡了。 在2001年靳言冲进爆炸的实验室出事之前,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做过和谐运动了。就连肢体接触都很陌生。 “宝贝儿,”颜广德回头撩开这人的金色碎发,深深地看了一眼。 这双蓝色的眼睛,如今依然明澈纯净。美好的就像是记忆中那个永远定格的画面。 “……不要再撩我了!”颜广德苦笑,一瞬间身上的冰寒散尽。“真的会失火。” 他意有所指。 然后突然将靳言打横抱起。“睡吧,我送你上去!” 靳言没防备,一下子叫他抱起来,两条腿还挂在地上,笑的差点瘫掉。“你这人,看着瘦,怎么力气这样大!” “为了抱你!”颜广德弯腰亲了下他的脸颊,低低笑道。 然后,稳稳地抱着人往楼梯上走去。 第32章 第三次读档9 两天后。 冀北城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从电台到街头随意采访的路人都在讨论赵家小姐的生辰。颜广德这才知道原来前世自己如此孤陋寡闻, 上流社会的社交在1999年尚显得有些粗糙。 他关掉电台, 主持人那把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靳言走到他面前,仍然睡眼惺忪, 打着哈欠, 一身丝绸睡衣。“起这么早?” 说完,大张开双臂拥抱他,索要了一个早安吻。 颜广德热烈回应, 随后苦笑一声道:“宝贝儿,再不出门就来不及了!” “知道了。”靳言又打了个哈欠, 懒洋洋地舔了舔.唇。“反正是中午的酒席,况且说是十二点, 下午一点钟才真的有意思。” “我还没买西装。”颜广德顿了一下。“咱们现在出门去挑礼服, 还来得及吗?” 要不是这两天都用来捉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江,给他鼓劲,加紧对《不羡城》游戏的开发,颜广德真不愿这么仓促!第一次见靳家的现任家主,他希望在对方面前能够博得一席之地。 穿的太潦草, 不光是对对手的不尊重, 也是对自身的一种渎职。 颜广德看了一眼墙面上的钟。“现在是上午九点半, 就算是一点钟开始,咱们时间也很赶。” 靳言上下打量了一眼颜广德。“其实你这身材,我估计应该有衣服适合你。” “穿别人的衣服?我不要!”颜广德皱眉。 “呵!这么讲究!”靳言放下遮住哈欠的手,耸了耸肩。“不是别人的。是前些年, 我在米兰参加时装周,刚好看见几套合适的,不知为什么买的尺码……” 靳言迟疑,话到底没说完。 “怎么,买了我的尺码?”颜广德挑眉。 “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靳言慢吞吞地道。“当时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但我自己穿又不合适,想着买个稍大一号的,或许将来有天用得着。” 颜广德原本已经带笑走向靳言,听到这话,脚步一顿。“你原本是打算给哪个男朋友的?” “没呀,真没有!”靳言笑的一脸无辜,刚睡醒不久,淡蓝色眼眸带了点微微的水气。“真的就是一时心血来潮。”他说着,一把拽住颜广德,笑着眨了眨眼。 顺势牵起颜广德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好啦,别生气啦!我带你去瞧瞧喜不喜欢。” 靳言挽着颜广德走到三楼。三楼原本是一大排空旷的试衣间。靳言推开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里头整整齐齐成排的衣服,高挂在那里,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颜广德垂下眼皮,淡淡地笑了一下。“宝贝儿,你的衣服都是黑白灰?” “是啊,这里的衣服反正都不是给我穿的!”靳言无所谓地耸肩。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几件’?!” “差不多,大概也就七八十件吧。”靳言靠在门边,双手抱胸,懒洋洋地乜了颜广德一眼。 颜广德随手拎起一件,在四面玻璃的镜面中,他瞧见一个黑西装的人影。这浓重的颜色,衬着他二十岁的脸显得有点不搭,但是又说不出的诡异的和谐。眉宇间隐隐然蓄了一股气势,碾压世间一切奢华。 颜广德扭头,皱眉,看向靳言。“这尺寸……” 这尺寸他妈简直是照着他的身材量身定做的!这些可是高定,不是服装厂批量出来的尺码。 靳言吹了声口哨。“你先试试!” 颜广德将信将疑地套了一件。果然,就连腰身皱褶处也十分妥帖。这尺寸合适的,让他实在是哭笑不得。 “宝贝儿,你在KINSO除了拿到我的照片外,是不是还顺便拿了我的尺寸?” 靳言目光往他下面溜了一眼,下流地又吹了声口哨,唇角挂着一抹笑道:“你猜?” 颜广德没猜。他在一排黑白色中翻出唯一一件青灰色西装,入手,微微顿了下。这套西服,无论样式还是颜色,都与他前世近似鳏夫的五十年每天所穿的一模一样。 “怎么,你当真喜欢这件?”靳言眯起蔚蓝色眼睛,放下双臂。 “有些似曾相识。”颜广德说完,忍不住抿了抿唇。 “那你试试看?”靳言说着从门口走来,甩动两条长腿。 颜广德取下衣钩,刚要往身上套,突然回头看了靳言一眼。“宝贝儿,你先出去。” “为什么?”靳言大笑。“你是我男朋友,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颜广德抿唇。“第一次穿西装,不确定好不好看,在你面前我有点紧张。” 这话当然是假的。不过靳言大概没听出来,他耸耸肩,笑着出去了,还顺手嗒地一声将门带上。 颜广德对着镜子,手中拎着那套青灰色西装,深呼吸了几口,然后慢吞吞地剥掉外衣,只着一件圆领白T,然后穿上手里这件。 身前身后镜子内,出现了一个穿着青灰色西装神色清冷的年轻人。虽然面貌年轻了,但那气质却与前世一样,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锐不可当。 颜广德默然半晌,以手搭在镜面上,对着镜中的那个自己,凝思了片刻,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挑眉笑了一声。 看来宝贝儿这个人有问题,他心想。 他很确定靳言没有重生过,那么靳言对于这套西装以及他这个人的记忆从何而来?这一层楼,百来件西装的尺寸规格,都属于前世二十三岁的颜广德。 前世的2001年,靳言冲入爆炸的实验室内,颜广德就是这样一套青灰色西装,正埋头坐在试验仪器前记录数据。爆炸推开的气流讲他掀翻在地。靳言如一颗炮弹般冲进来。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生命中的星星碎了。爆炸后,漫长余生只剩下黑暗。 “好了吗?”靳言带笑在外头敲门。 “好了。”颜广德回神,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拉开门,靳言目光落在他身上,秾金色长眉挑起。 过了好一会儿,靳言突兀地笑了一声道:“颜,这衣服真适合你!” “是啊,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颜广德吻了吻靳言脸颊,一手搂住人,笑道:“走吧,去赵家。” “还早!”靳言热情洋溢地道:“还来得及……”然后眨了眨眼,目光往下飘。 啪一声! 颜广德拍了拍这人不盈一握的细腰。“别作死!”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七夕节快乐! 第33章 第三次读档10 中午十二点半。 雪狼的轰鸣声停在一处灯火辉煌的郊外别墅。门前一排豪华车。门内人声鼎沸。入眼处处衣香鬓影, 不时可见穿着西装晚礼服的俊男美女, 从他们身侧走过。 一只白手套朝前方指, 赵家看门人将他们引至停车位。 “是靳家的小公子吗?”在雪狼停下后,那人礼貌地问道。 靳言从驾驶座摇下窗户, 探头道:“是啊!是不是来早了?” “您到的刚刚好。”那人笑态度更加谦卑了些, 随即主动替靳言拉开车门。见副驾驶靳言居然带了个男伴,不由得微微一愣。笑容僵在脸上,有点变味。 靳言也不解释, 待颜广德下车后,就那样公然地挽着颜广德的胳膊, 两人并肩走入赵家大门。在他们身边,不时有异样目光扫过。靳言戴着茶色墨镜, 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与颜广德热情地介绍道:“瞧!今天冀北城所有的名流都到了。” 颜广德面色淡淡的,只有在靳言与他说话时会带一点笑意。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即便穿了西装,也不过二十岁左右,衣着与人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搭, 却又莫名给人一种感觉, 仿佛他天生就是应该混迹于这类场所的。眉宇间, 透着一股贵气。 “靳家小公子带来的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没见过,不是咱们这几家!” “从别处来的?” 有人交头接耳,猜测颜广德的身份。 颜广德只作听不见, 直到靳言将他引至正厅两侧。鲜花锦簇的室内流淌着流水一般的钢琴声。颜广德心中一惊,抬头看去,果然旁边靳言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他身上移开了,正眯着眼凝视那坐在大厅角落里弹钢琴的美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一身黑色燕尾西装,领口打着一只精致的黑色领结。修长手指如同会跳舞的精灵一般,在黑白琴键间飞舞。 “是《野蜂飞舞》。”靳言转头,不觉微微笑着对颜广德道。 颜广德抿唇,正准备冷笑两声,说一句这曲子我也能弹……就见众人突然间都停下议论,纷纷抬头朝楼上望去。颜广德也随之一同往上抬头,二楼扶梯那里有个女郎在那,上半身前倾,两手搭在栏杆上,棕色长发波浪一般披洒在肩头。晚礼服的胸口开的很低,众人一抬头,就瞧见大片雪白.胸.脯。 那女郎面貌可以打九十分。气质也压人。只是仍不及无名大学的校花朱丽。 女郎俯身朝楼下挥了挥手,冲靳言喊道:“靳言你来啦!” 这一声喊得格外响亮。大厅内众人相视,了然一般都微微笑起来。 靳言这才懒洋洋抬头朝上看了一眼,也笑了一声道:“你今天可真漂亮!” “我今天过生日,你带了什么礼物来?”那女郎提起裙角飞快地从二楼沿着楼梯奔下来,像是一只欢快的蝴蝶。 颜广德诧异地看了那女郎一眼。这容貌与家世,怎地行事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娇娇女? “赵小姐?”他低声地问。 “就是她。”靳言也低声笑。手仍然紧紧挽着颜广德胳膊。 在众人的笑声与议论声中,靳言就那样毫不顾忌地攀上颜广德的肩,然后与他咬耳朵。“这女人长着一张天使面孔魔鬼身材,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像伊甸园的蛇那样毒。” 颜广德微微一愣。 下一刻,靳言放开他,哈哈大笑着朝前走过去,与迎面奔来的赵小姐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赵小姐看起来高兴极了,翘起唇,借着拥抱就要来吻靳言的脸颊。靳言稍稍往旁边侧了一下脸,那个吻便落在他的下巴。靳言忙放开赵小姐,笑道:“还是跟小姑娘一样!” 赵小姐吃吃地笑着,双眼痴迷地盯着靳言,像是完全为靳言的容貌所倾倒,眼中再瞧不见其他人。 光看这一幕,颜广德就觉得全身狼血沸腾。——活脱脱的,那两人才是一对情侣!他傻站在这儿,像杆枪,触目惊心。 赵小姐的目光透过靳言肩头扫过来,嘟起嘴,娇滴滴地问道:“靳言,那个人是谁呀?怎么跟你一起来?” 虽然问的话没什么,但是口气格外不屑。光听口气,好像颜广德压根不配站在这里。 颜广德勾唇,正准备回击,就听他的宝贝儿已经抢先笑嘻嘻地答道:“正想给你介绍!” 靳言说着带笑往后退开几步,然后一手拉过颜广德胳膊,将颜广德紧紧挽住,笑的那叫一个招人恨。“这位,是我的新男朋友。” 撇掉这个“新”字,颜广德可以给宝贝儿这句话打一百分! 但是眼下不能计较了,至少是“男朋友”。他选择性忽略了靳言那个修饰性定语。 这句话显然杀伤力足够强! 颜广德眼睁睁瞧着赵小姐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化过浓妆的脸,像是吞吃了一口苍蝇,眼神又鄙夷又厌憎。嘴中却依然娇滴滴地道:“哎呀讨厌!你又和我乱开玩笑!” 说完,也不管靳言愿不愿意承认,直接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冲到靳言面前,纤纤玉手搭在靳言胳膊上,媚眼斜挑。“今日,可是我的生辰!” 这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充满威胁性。 “你父亲应该也会到场,你确定要和我开这个玩笑?” 靳言目光下瞥,看了赵小姐一眼,像是早就对这女人前后不一的嘴脸习惯了。他笑了笑,道:“就是要说给老头子听的。” “你既然真的要玩,”赵小姐将手从他胳膊上拿开,冷冷淡淡地道:“那你自己玩吧!不过,不许搞砸了我的生辰宴!” 最后几个字,语气恶狠狠的。 然而赵小姐一转脸,对着其他人却又是笑得一脸灿烂。“靳言就是这样爱开玩笑!” 在应酬场上,总归没谁会做那个泼冷水的。于是钢琴声继续,众人的议论声耳语声继续。却没人走过来与靳言搭讪。 各色香槟被不同的手端走,另有推着甜点车的赵家仆从在厅堂内穿梭,其乐融融。 颜广德与靳言乐得躲个清净,索性走到大厅角落通往阳台的一处小门。颜广德单手插在裤兜,两腿交叉,靠在门边带笑看了靳言一眼。“新男朋友?哈?” 靳言满不在乎地笑,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瘫在门框的另一边,淡淡地回他:“承认你是男朋友不就成了?” “三个月?”颜广德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哈哈,对!三个月!”靳言又总结了一句。“若是能过了三个月试用期,说不定到时候本少爷会给你转正。” 靳言笑得格外灿烂。 许是迷离灯光的缘故,眼前的靳言看起来格外美。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用发蜡抹到后头,梳了个大背头,越发显得额头光洁,皮肤白的连毛孔都看不见。高鼻翘唇。那双嘴在说话的时候,又讨厌,又惹人爱。 颜广德一时没忍住,单手扶着他脸颊吻了上来。 于灯火阑珊处,他捧着靳言的脸,吻的虔诚而又热烈。靳言也情不自禁,双手搂着颜广德的脖子热烈回吻。 * 等到他们终于发现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大厅内的灯光已经换成了严正的自然光。四角帘幕沉沉,就连那位弹钢琴的美少年不知何时都站起来了。 颜广德微顿,轻轻地抚摸靳言耳垂,低声道:“好像是你家老头来了!” “你怎么知道……”靳言话没说完,因为他转头就看见了人群纷纷让开两侧,在门口处十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护着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头昂首走入。 那老头,即便化成灰他都认得! 靳言嗤笑一声,然后突然大力搂住颜广德,不管不顾地又热烈吻他。 颜广德一愣,没有回应。 “让他看看,”靳言喘.息着笑道:“让他看看,我今天带来的人!” “好。”颜广德唇瓣微动。 这个“好”字淹没在唇齿之间。两人拥抱,阳光从露台倾泻而下,明亮而又嚣张。 1999年,他们在阳光下相爱。穿透了一切的黑暗与迷茫,在相隔半个世纪的生死两岸,以爱泅渡。 * 靳父进来后,目光原本不该看到他们。但是赵小姐迎上来,在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后,弯腰贴近靳父的耳朵,轻声道:“伯父,你家小公子今天可不乖噢!” 靳父转头,顺着赵小姐的视线,就见到了在露台上忘情拥.吻的两个人。一瞬间瞳孔放大,眉毛抖了两下。 不愧是多年手握重权,靳父的涵养功夫足以在肚皮内撑条船。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赵小姐一眼,声音洪亮地哈哈笑了两声。“妍妍,你今天打扮的可真漂亮!” 赵小姐退开一步,笑的极乖甜。“多谢伯父夸奖!” 然后靳父一转头,朝身后的黑衣人冷漠地道:“去告诉老四一声,让他收敛一下!” “是!”黑衣人沉声道。 “至于他带来的人,”靳父咬牙。“警告他,不准再出现在靳家面前!” 第34章 第三次读档11 靳家家主想的轻巧, 可这事儿在1999年的冀北城却突然遇上了一只看不见的手。那只大手不知是何人的, 仿佛从天而降, 拦住了靳家伸向颜广德的网。 在赵妍的生日宴会上,靳家家主从头到尾一个字没提靳言。靳言也没来见他。 在老头儿抵达之后不久, 几个黑衣人走过去警告颜广德。说是警告, 却不是口头的,颜广德一个利落的擒拿手,又将最后一名黑衣人过背摔倒地上。露台上的空气里带了血味。 那黑衣人抬手擦干嘴角血迹, 冷冷地看了一眼靳言。“四公子,家主很生气!” “他从来就没高兴过!” 靳言拿起搁在露台藤桌上的酒杯, 轻轻晃了晃,目光落在金黄色的酒液, 随后一口喝干, 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四公子!” 几个黑衣人就像是黑色的网,强行拦住靳言。 “走开!” 颜广德冷笑着掰了掰手指,又道:“还嫌没揍够?” 黑衣人愣了一下。 下一刻,颜广德又是一阵漂亮的扫堂腿,将几人全部重重绊在地上, 半天爬不起来。 “走吧!”颜广德刻意把胳膊肘往外拐了拐。 靳言会意, 大咧咧地挽住颜广德胳膊, 两个人从露台上并肩走回大厅。随后也不管众人如何议论,就那样扬长而去。 此举无疑是当众扇了靳家家主一记耳光! 出了赵家大门,两人刚坐上雪狼,靳言就接到了电话。 靳家家主在电话那头低声咆哮道:“老四, 你有种!你今天敢这样做,就别想再进靳家的门!” “Who cares!”靳言龇牙笑,随手将茶色墨镜戴上,盖住那双漂亮的细长眉眼。随后轻声对电话那头笑道:“反正你也没认过我!在靳家祖宅我第一次开口叫Daddy,你夫人可是亲自扇了我一耳光!” 靳家家主有那么几秒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怒道:“你还要不要脸!” “我要脸做什么?”靳言冷笑。“你们给我脸了吗?你们需要我要脸吗?” “那你现在就从车里滚下来!” 大概是雪狼马达咆哮声从电话那头传过去,靳家家主突然冷静下来,在电话那头发号施令。“把车钥匙交出来!包括碧园路那套房子也别进去了!你居然敢当众打靳家的脸,就给我滚出华国!一个子儿都别想带走!” 靳言啪一声挂了电话,随即转过头对颜广德摊手耸肩笑道:“看!我现在没有钱了,也不是靳家的小公子了。” “我养你!”颜广德一把将人抱住。阳光在靳言金色的碎发上跳跃,像是落了一地的星星。 颜广德凑在靳言耳边轻声地笑道:“以后我养你,老婆。” “可是他们肯定会盯着你不放,”靳言冷笑一声。“靳家的人就像是蜘蛛,一旦织网,很少有落空的时候。” “那他们在我这儿,肯定会落空。” 颜广德不动声色地笑。他心里盘算着该加快老江那头的速度,然后如果实在不行,跳过老江,去寻个别的出路。 具体去寻谁,21岁的颜广德在冀北城还没有什么人脉。但是机器人J在自.毁时所留下的碎片,他捡到了最重要的内核。内核跨越了半个世纪,降临在1999年,就是他手中必胜法宝。 颜广德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啦,现在就愁上了?” 靳言松开他的怀抱,笑笑。那笑意未能到达眼底。细长眉眼在茶色镜片后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层滤镜。 “怎么会?” 当着靳言的面,颜广德半点也不肯认输。 他打开车门,绕到驾驶座,弯腰伸出一只手,牵着靳言下车。“这车既然不让咱们开了,咱们便打车回去吧。” “去哪儿?” “去我的小狗窝。”颜广德顿了一下,认认真真地看着靳言茶色镜片后的眼睛,又强调了一遍。“那真的是个狗窝!” “噗嗤!”靳言没忍住,当场笑破了功。 * 半小时后。 两人当真打车到了颜广德的出租屋。一打开门,一股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尘灰味。 “你这是多久没开窗了?” 靳言皱眉,一脸嫌弃。 颜广德打开灯,慌慌张张地走过去拉开窗帘,又将窗户打开,回头对靳言道:“要不,你先出去逛一会儿?我收拾一下。” “现在才想着收拾?晚了!” 靳言大咧咧地拉过椅子,骑.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目光在50平的出租屋内巡视一番,又鄙夷地说道:“这是多久没住人?看看这乱的!” 颜广德难得面皮有点胀红,看了一眼对方堆放的乱七八糟的房间,就连床上都摆满了打印资料,这没有一个小时的工夫是收拾不了的!他有点后悔脑子一热就把人带回来了。到底是年轻的身体,动作总是比思想快。 “走走走!你先出去逛逛!” 颜广德说着就把靳言从椅子上拉起来,强行往门外推。“你逛逛……”他想说一个小时,临时又改了口。“你要么去看场电影,回来我这儿就收拾干净了。” “我一个人看电影?”靳言挑眉。“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儿,一个小时能收拾完?” 尾音拖的特别长,带点笑,也带点嘲讽。 “算了,还是本公子来吧!” 说着转身,从颜广德胳膊下溜过来,滋溜一下溜进屋。 靳言手脚利索地从电脑桌收拾起,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随手又将“嗒”一声将椅子放回原处。电风扇呼啦啦地吹,瞬间散去大半潮味。 靳言站在那里,背抵着电脑桌,冲颜广德笑道:“怎么样,我干活不错吧?” “贤惠!太贤惠了!” 颜广德竖起大拇指,随即又疑惑道:“你不是……” 他想说你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吗? 前世他可从没见这人帮他做过家务。那时两人生活过,但在他记忆中,即便是与靳家脱离了关系,靳言也像是有源源不断的资金输入。跟他在一起时,两个人窝的出租屋也不是这一间。 当时他们很快就订了一间阳光充足的100多平大房子。靠窗,临街,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在那里颜广德一头扎入科研,几乎没有管过家中琐事。可无论什么时候,橙红色地板永远是光可鉴人,屋内窗明几净,就连书房内的资料架都是整齐的。 现在想来,前世靳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应该做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或从不关心的琐事。 “怎么啦?” 靳言走过来,在颜广德胳膊上弹了一下响指。 颜广德回神,抿了抿唇,尴尬地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意外的。” “你意外的事情,可多着呐!”靳言冷嗤一声。“还有钱的事儿……” 他欲言又止。 “钱的事儿,不需要你担心!”颜广德连忙补充道:“这事儿我真的有办法!” 靳言瞥了他一眼,顿住口,笑道:“我原本想说,钱的事儿就归你了!以后你养家!” “行,你只管负责貌美如花!” 颜广德笑的阳光灿烂,如同一只在日光下沐浴的哈巴狗。 靳言忍不住又耸了耸肩。 * 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就将屋内收拾干净。大半是靳公子干的! 当发现家里连个拖把都没有的时候,靳言笑得几乎喘不上气。“颜,你这日子究竟怎么过的?” “狗窝嘛!”颜广德自我解嘲道:“以前那拖把是买过的。(大概是买过的……吧?)但是扔了!(谁知道扔哪儿去了!)” “得了,你别再描补了!越描越黑!”靳言大笑。“反正现在时候还早,先出去吃顿饭,顺便买点东西回来。” 靳言带笑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颜广德一眼。“怎么和你这人谈恋爱,一天到晚就是去超市买东西过日子?” “哎呀,最后可不都是为了过日子!” 颜广德学他的样子也耸了一下肩,只是这动作略显僵硬,笑得也很僵硬。 “走,这次我真的知道该怎么买东西了!” 声音硬邦邦的。 唇角绷着。 靳言忍了忍,到底还是大笑出声。 “我说颜大才子,你怎么比我这个贵公子更像个不谙红尘俗事的?” 颜广德支吾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说辞,只得道:“大概是成绩太好!” 他绷紧脸皮一本正经地鬼扯。“高分学生都有个通病,高分低能。” “哈哈,你就扯吧!” 两人晃晃悠悠走到楼下,颜广德连超市在哪儿都不知道,最后还是靳言凭着生活本能走到人烟稠密处寻到超市,又寻到一家小饭馆。最后吃饱喝足,每人手上拎着两只大购物袋往出租屋走。 走过楼梯时,楼道内杂物以及煤球报纸的气息充斥鼻间。颜广德深深嗅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对靳言道:“老婆,你先将就几天,我这就找人换房子。” “不用!”靳言无所谓地道:“这地方靳家估计也不会找来。他们嫌脏。” 靳言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就是太过平淡了,反而令人觉得有点心酸。 颜广德忍住心里的那种悔恨,又一阵心酸,默不做声地走在前头,打开门将靳言领进去。然后对忙碌个不停的靳言道:“其实你不必这样吃苦的!” 靳言正背对他将购物袋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听到这话,头也不回地道:“这种日子,我从小过了16年。被他们捡回来也就几个月,怎么能叫吃苦?” 他说着终于回头看了一眼颜广德。见颜广德一脸纠结,皱眉道:“你觉得苦?” “不苦!和你在一起,怎样都不苦。” 颜广德叫他这一眼瞧的心慌,哐啷一声站起来,椅子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在他身后倒下。 “当心——!” 靳言的惊叫声还没喊完,颜广德已经回手去捞那椅子。他人高手长,一把捞出椅子,但是却忘了这地方太过逼仄,额头“嘭”一下撞在电脑桌桌沿,瞬间破了油皮,肿起块大包。 “你怎么这么笨?真是高分低能!” 靳言哈哈大笑。“快!低能同学,去找点药来,本公子给你抹抹。” “哪有药?”颜广德捂住额头,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他想说这小破地方,老子来了也就只待过半天时间,哪知道药膏放哪儿?有没有买过药? 但是他把这话深深地咽回肚皮,拉开抽屉,假装在找药。 “不用,我自己弄。” “来!给我瞅瞅。” 靳言却不依不饶地从背后兜过来,颜广德不让。 两人纠缠间,靳言不由分说掰过他肩头,踮起脚尖用手指细细地抚摸颜广德额头。指腹柔软,颜广德一瞬间心猿意马,忍不住从牙缝间丝丝地从齿缝间抽凉气。 “哎呀,怎么疼这么厉害?” 靳言显然误会了,以为他是疼的。 “没上次被你揍的厉害!”颜广德笑的美滋滋的。如果有尾巴,此刻肯定在屁股后头抖起来了。 靳言一顿,指腹按在撞破皮的地方,然后唇角上扬,狠狠地朝那里按下去。 “啊——” 颜广德发出一声惨叫。 第35章 第三次读档12 当天晚上, 两人在经历了一连串事故后, 终于成功混到酒足饭饱, 打算睡觉。 一身廉价沐浴乳.香味的靳言先躺下,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衬衫解开三粒扣子, 纤细脖颈仿佛脆弱的一手就能掐断。然后喉结滚动, 嘟囔了一句。“这破枕头!” “嗯,这床也硬,比不上靳公子家里的水床!” 颜广德在他旁边微笑目视他。额头顶着一个大油包, 白T脱了,只穿着条深蓝牛仔裤。不算瘦, 也不算健壮,少年人特有的芳香气勃勃, 如一株正在生长的树。 说话时头凑过来, 有着与靳言身上一样的沐浴乳.香味。却又掺杂了药油味,咻咻的。 “为什么不一起睡?” 靳言昂起头问他。 因为是净身出户,靳言临时从颜广德橱柜里翻出一套换洗衣服。颜广德比靳言略高些,衬衫将就,但是睡裤却拖在脚踝那里。靳言嫌热, 光脚卷起裤脚。 颜广德顺势将手按在靳言脚背, 五指轻弹。“宝贝儿, 你先睡,我看着你睡。乖!” “怎么?真不一起睡?” 靳言反倒一骨碌坐起来,双目炯炯地盯着颜广德,两人几乎鼻尖对鼻尖。香味混杂, 一丝一缕地钻入呼吸。 颜广德失笑。“一起睡,怕憋不住火!”然后意味深长地往下溜了一眼。“老这样,失火了不灭,怕今后没得用。” 颜广德这话说的自认为幽默,但靳言却没笑。不仅没笑,反倒拧眉怪叫了一声。“不是吧老夫子!你当真要跟本公子玩守身如玉这套?” 颜广德噎了噎,为了掩饰尴尬,只得微笑不语。 “没劲!” 靳言嗤了一声。“和你谈恋爱,怕不是闷死,就是憋死!” 说完这句话,哐一声,重新倒回床上,索性将被子拉起盖住脸。一副再也懒得搭理颜广德的样子。 “小心,别闷着!” 颜广德唠唠叨叨地将被子从他脸上揭下来。 屋内打着空调,嘶嘶吹着冷气,又开了风扇,哗啦啦的。两人说话声淹没在这嘈杂响动里,颇有些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柴米油盐的味道。 颜广德心里充满了怀念,正沉浸在这温馨当中,冷不丁靳言从被子里闷生闷气地说了一句——“小心我甩了你,哼哼!” 颜广德忍不住拿手揉了揉这人金色碎发,笑道:“宝贝儿,想甩……可由不得你!” 然后俯身凑近靳言耳边,暧.昧轻语:“你老公我可是属牛皮糖的!黏!” “切!” 靳言不屑地嗤了一声,翻身将屁股对着颜广德,假装熟睡。 颜广德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静静地守着他。不说话,也没有杂音,空调与风扇的声音越发显得空荡,像是回荡在一座寂静的山谷内。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靳言大力掀开棉被,从被子里探出头,不高兴地道:“睡不着!” “那咱们说说话?” 颜广德依然不急不躁,拿手轻轻揉着靳言发旋儿。 靳言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说吧!说什么?颜大才子,不如说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养活我?” “靠那款游戏呀!”颜广德笑。 “别跟本公子打哈哈!就你那破游戏,现在估计还没人投资吧?” 还真让他猜着了! 颜广德又噎了一下,随后尬笑道:“咳咳!这是我该管的事儿。咱俩说好了的,我负责赚钱养家,宝贝儿,你什么都别管了,哈?” “别拿哄三岁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靳言不屑地冷嗤一声。“说吧!除了这个,你还会些什么?” 颜广德深刻地自我检讨了一番,然后谨慎地、字斟字酌地道:“我还会,嗯,洗衣做饭!” 这个可以学。 “还可以陪你逛街!” 这个不花钱。 “另外我还会些吹牛打屁的本事!” 能说睡前故事,哄你高兴。 靳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一双碧蓝色眼睛,再次怪叫道:“就咱俩就这关系!本公子都裸.奔跟你私逃了,你,你竟然就这么糊弄我!” “你想知道什么?” 颜广德屁股挪了挪,身子坐的端正,脊背绷直如一杆标枪。完全是受审的姿势。 “说说你安身立命的本事,看家的本事!” 颜广德刚张嘴,冷不丁靳言一根手指戳到他鼻尖上。“不许糊弄我!” 幽暗的室内,自然光落在靳言脸上,当然瞧不清这人的眉目,但是,即便是闭着眼,颜广德也能在脑海中清晰描摹出这人的眉目五官。一点一滴,如同刻刀镂在他的心间,再也错不了。 颜广德垂下眼皮,淡淡地道:“……还会做些试验。” “什么试验?” “你想试?”颜广德笑,随即顺手从靳言头顶拔下一根带毛囊的金色长发,递到靳言面前道,“比如这个!这根毛囊内或许可提到基因。每个人的基因.编码都略有不同,若是能改写这基因.编码……” “克隆?” 靳言眯起眼睛,打断他。 “宝贝儿你,你怎么会知晓?” 这是1999年,不是2050年,甚至不是2012年。克隆这项技术应当还处于很前端的试验期,颜广德不由狐疑地看了靳言一眼。 靳言耸肩,索性靠坐在床头,大咧咧地道:“这有什么!你当本公子当真是不学无术,还是当我是三岁小孩儿?” 颜广德垂下眼皮,淡淡地道,“的确是克隆,但是又与克隆不同。” 他慢慢地将后来他所从事的基因技术说了个大概,即便是很概括的描述,靳言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不知不觉说了一个多小时,颜广德嘴.唇发干,停下来,淡淡地笑了一声。“但是这个技术现在太超前了,以我目前的身份能力,说出去恐怕没人信我。” 顿了顿,又道,“至少在冀北城不能!” “那就走吧,”靳言躺在那里,双目放空,望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道,“既然这里没人赏识你,总有赏识你的地方。咱们可以一起走,彻底离开靳家。” “可是在那之前,”颜广德叹了口气。“宝贝儿,咱们还得先考虑一下比较现实的问题。比如说,明天早上的早餐,你想吃什么?” 靳言不料他突然将话题转到这儿,愣了愣,然后才带笑骂了一句:“你就会吃!” “吃不着想吃的,可不得找点别的东西充饥!” 颜广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冷不丁突袭,手指按入靳言口中,360°搅动了一下。 “你个老流氓!”靳言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呛咳两声,随即不高兴地翻过身,屁股对着颜广德。 这次大概是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靳公子倦意上头,居然当真睡着了。 颜广德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支住太阳穴揉了揉,随后悄悄起身,替靳言掖好被角。一走出空调房,夜间的热浪扑腾而来。 * 眼下的冀北城一片混乱,除却靳家,还有以赵家为首的六七户本地家族在瓜分冀北城这块蛋糕。颜广德与人合伙的蝌蚪,及执掌蝌蚪行政总裁的那位师兄老江,都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但即便是老江,眼下他也不能放。 至少老江能站在棋局上,而他颜广德,目前连被放上棋盘的资格都没有。 颜广德从电脑桌里掏出一包烟。啪嗒一下,打火机照亮他21岁清俊的眉眼。 火苗晃了晃,随即湮灭。一汪淡蓝色烟雾腾起。 颜广德深吸了口气,两腿交叉,背靠在电脑桌前静静地思考。 如今靳家对他的态度,就像是成年人对付一只蟑螂,因为所在的地方过于狭小,窝在橱柜及下水道死角,甚至只用扫把扫了扫。没扫到,或者叫他逃了,就懒得再追。但是靳家已经正式冻结了靳言的资金,无论是账户、房产、车子,还是所能动用的人脉,都一并冻结。 十八岁的靳言依然依附于靳家,一旦被从网中剥离,他们在冀北城便举步维艰。 * 颜广德盯着指尖那一根从靳言头上扯下来的金发,笑了一下。许是心血来潮,他一瞬间眼睛从深黑色变成银灰,然后在大脑内解密从2050年得到的来自于机器人J的内存信息。 有些机器过于昂贵,他现在无法着手,但是简单通过电子眼读取这粒发囊内的基因密码,顺便做下基因测序,还是绰绰有余的。 颜广德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根头发,片刻后,他快速捻动指尖,再次认真地检验了先前从靳言口中搅动得到的唾液。为了怕出错,他校验了不下百次的基因测序……却依然得出了一个惊人的试验结果! 那个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的结果! 他怔在那里,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 直到东方大白,天光大亮…… 直到靳言走到他身后…… 直到椅子被人摇动……颜广德才蓦然回头,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如同利剑般盯住靳言。 “……J!” 声音沙哑而又颤抖,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闷雷声。 “嗯,怎么了?” 靳言揉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有毛囊!有皮肤毛孔!有呼吸的温度和热度! 可是这个人…… 颜广德希望是自己的试验数据错了,或者是数据颠簸,在这时间流速中受到了大量损坏,所得到的结论不可靠!可是当他哆嗦着手指触摸上靳言耳垂的时候……在那里,原本靳言戴着钻石耳钉的位置,他听到脑海内极轻微的“叮”的一声。 是电流经过的声音! “J——!” 颜广德全身颤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面如死灰。 第36章 第四次读档1 “主人, 二号今天被您销毁了。” 激.情以后, 源自于靳言的基因体一号曾经躺在宽大的露台上, 眼神放空,用仿佛刚晨.勃.过的声音与颜广德说道。 当时颜广德半屈着腿坐在栏杆上, 脸朝向苍茫夜空, 正在抽烟。 以颜广德当时的身份年纪,做这个动作其实不恰当。已经知天命的人,全身上下只披着件薄透的浴袍, 头发上都是汗水与分泌物的味道。 颜广德毫不忌讳地在夜色里仰望着并不能看到星星的夜空,又抽了一口烟。淡蓝色烟雾袅袅升起, 随后缓慢散开。无所凭依,像极了释放后一颗突然空掉的心。 “主人!” 基因体一号走过来, 全身赤.裸, 从后头抱住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颜广德垂下眼皮,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淡淡地道:“放心,我会留下你。” 基因体一号瞳孔内的信号器闪了闪, 随后甜蜜地凑过来吻他。 作为实验室研制出来的生物, 基因体一号从没将自己当成真正的人类。在他心里, 主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人类优先于基因体和机器。 倘若有一天主人放弃了他,他也没什么可怨恨的。甚至于,在基因体一号的反应物里, 并不能产生怨恨这种情绪。 那夜,颜广德在基因体一号亲密近似人类触感的亲吻中,曾经恍然地想,当年1999年的靳言在走过来与他打招呼时,为何他竟没能一次正面回应过? ** “老夫子,你疯了!” 37岁的朱丽踩着高跟鞋冲进蝌蚪的办公室。 冷白的圆形蛋壳门无声无息地滑开,朱丽一袭火红套装,波浪长发自耳后卷下。若不是曾与她共同就读于冀北城的无名大学,当真看不出她如今已是高龄单身女郎。 2017年的保养术,尚未能让朱丽掩饰其在极度愤怒时绽开的眼角细纹。 实验室内人来人往。这句异样的怒骂声,令众人接连停下手中动作,回头惊诧地望向朱丽,随后扬起头看向在实验室二楼头也不回的颜广德。 “老夫子,今天我以你未婚妻的身份正式警告你,”朱丽手指着二楼颜广德的背影,气息急促。“如果你再不停止手头荒谬的实验,那么你就抱着你的基因体去举行婚礼吧!” 办公室一片倒抽气声。 颜广德头也不回,白大褂下清瘦的脊背无人可察地轻微耸动,然后沉默。 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站在楼下的朱丽突然间杵的就像一枚鲜红色的印记,又像在白纸黑字的实验报告上不慎落下一滴鲜红的血。 颜广德终于回过头,淡淡地道:“好。” “你说什么?”朱丽提高嗓门,失声尖叫。声音都走了调,透出浓重的不可置信。 “我说,好。” 颜广德放下手中试管,眉眼锐利的接近于无情。他走到二楼栏杆边,居高临下地冷冷地俯视朱丽,俯视这一生中他唯一的可能的退路。 闭眼,最后又重复了一遍。“便如你所愿。” “你疯了!” 朱丽声嘶力竭地尖叫了一声,随后突然双手捂住脸,眼泪纷飞,从指缝间砸落在地面。 ** 2017年,朱丽终于颓然放弃颜广德。放弃这个她倒追了十八年的男人。 两年后,朱丽与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殿堂。随后又两年,仓促离婚,无儿无女。 后来她便一直流转于各色似真似假的爱情故事中。与不同的人,生儿育女,岁月静好。 只是再不曾结婚。 在朱丽60岁的时候,颜广德已经研发出了成功的基因人。细胞体修复技术铺天盖地,到处可见医疗美容行业。只要花费一定的全球币,就可以轻轻松松回到十七八岁韶华最盛的模样。然而朱丽却拒绝了一切的人工技术,60岁生日一过,就独自搬进疗养院,在那里与一群老太太们打麻将吹水,在阳光下笑得不可一世。 朱丽苍老的很快,比所有同龄人都快。昔日的无名大学校花,在旁人还能穿进S号紧身透.视装招摇过市的时候,她的脸颊与手背却长出了淡褐色的老年斑。 颜广德曾经有一次在参与某个慈善活动时,路过那家疗养院的大门。朱丽依然穿着火红色的长裙,与活动负责人谈笑风生。 妆太浓,越发显得憔悴。 颜广德默了默。 当年无名大学的那些往事,就像是青春时高挂在树梢上的叶片。风起,叶片哗啦啦作响。 听起来热闹非凡,其实各有各的孤寂。 各有各的命。 ** 四十九年。 他颜广德一路沿着那条名叫靳言的朝圣路跪着走过来,筚路蓝缕。 可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在死生一瞬重回到1999年,然后亲自验证了当年令他欲.仙.欲.死痛不欲生的的这个人,这个名叫靳言的男人,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骗局。 颜广德瘫坐在地上。靳言的手搭在他肩头,有温热体温及细微绒毛的脸凑到他面前,声音欢快而又温柔。 “颜,你怎么了?” 弥漫了半个世纪的来自靳家的怒骂声,那年朱丽在疗养院门口欢快的笑声,甚至连同当日在A国实验室内Johnny推着一车玫瑰花模糊而又甜蜜的求婚声……一瞬间奔袭而至。 嘈嘈切切,在颜广德炸开了一首不成曲调的奏鸣曲。 颜广德艰难地抬起头。撩起眼皮的动作,像是有千钧之重。他仔细地、认真地、一分一寸地,将目光盯在靳言脸上,然后一寸寸缓慢下移,从这人胳膊手指甚至到深蓝的仿佛一丝杂质都没有的眼睛。 千言万语,一时都仓惶。 他哑着嗓子艰辛地道:“扶我起来,我动不了。” 靳言诧异地挑动秾金色长眉,随后将颜广德架在身上。 颜广德像是整个人都瘫掉了,胳膊沉沉地挂在靳言肩头,两条长腿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拖拽声。靳言吃力地扶着他,将他放到两人下午刚收拾好的电脑桌旁。 颜广德坐在那里,呼啦呼啦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是藏了只破掉的风箱。 赫赫赫。 沉重的呼吸声,在这一室寂静里格外清晰。 窗外天空渐渐亮了起来。是个阴天。浓重的乌云格挡在天上,一层层厚重的天。1999年7月29日,乌云后头是一块厚重的幕布,扯开戏幕,眼前上演的是一出荒谬而又讽刺的荒诞剧。 颜广德闭了闭眼,眼球干涩,浑身火辣辣的疼。他怕是要错过这出大戏了!可是他若退出,靳言怎么办?他是谁的实验品,为何送到他面前?为何从头至尾,他次次都栽倒在同一条河流? 他曾经安慰靳言,神爱世人。 可神明在哪里? 在半个世纪后,他操纵仪器杆轻松打落试图刺穿大气层的小行星时,媒体也曾疯狂吹嘘,誉他为“神”。 他是靳言基因体一号到十三号的创生.神,可是他心里清楚,他不爱世人。 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爱。 “你到底怎么了?”靳言试探性地将手搭在他额头。触感微凉,掌心绵软。像极了基因体一号,只是更真实。 “别碰我!” 颜广德咬牙切齿地怒吼了一声,随后回过神,努力平复呼吸,试图弥补。“J,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靳言袖着手,站在他面前冷笑。“昨儿个才说的,临睡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就翻脸不认人!怎么,你这是嫌弃我穷了,睡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觉得我不配跟你?” “J,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颜广德痛苦地朝他伸出手,指尖却控制不住的痉挛。抖得像是捏了一块灼热的钢铁,这铁融化在他指缝,流向四肢百骸。他整个人咻咻地往外冒着烟。 是这样惨烈的地狱! 血肉融化,肌肤表层冒出青烟。神识沉迷于熔浆中一寸寸扭曲交错,长达半个世纪的坚守变得毫无意义。魔鬼扇动黑色翅膀,有黑色狂风过境。尖锐的笑声回荡于耳际,在错乱的筋骨内盘旋。秃鹫啃噬尸身,白骨暴露的地方,赫然有一颗心。 不能死! 宁可碎裂成灰烬,那颗心依然汩汩跳动,不肯死去。 心若死了,他还拿什么去爱他?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哪怕是个赝品,不,哪怕只是虚妄,这个“虚妄”的姓名,也是活生生的靳言。 颜广德双手捂住脸,颤栗不能言。 从靳言角度看来,颜广德像是整个人从冷水中捞出来的,汗水一层层沿着额头碎发到他光.裸的上身,触手湿而粘。靳言长久注视颜广德,随后冷冷地嗤笑一声,抬脚就要往外走。 门锁咔哒声惊动了颜广德。 他猛地从后头扑过来,如一头猛虎扑住掌下的白兔,将靳言大力搂抱在怀中。眼泪终于落下来。 颜广德有半个世纪没有这样失声痛哭过。起初只是几颗眼泪沉默地砸下,随后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他抱着靳言绝望地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J,J——!” 颜广德反复喊着靳言的名字。 靳言仍将在手搭在门锁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慢地回头,想去看一眼颜广德的脸。颜广德却拼命将脸埋在他肩窝处,无论他怎样扭动身体,颜广德都避开他的视线。眼泪如泉水趵突,侵染靳言,从肩头到后背,衬衫全都打湿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靳言越发惊疑不定。“别是半夜起来,突然发现游戏卖不掉,我们就快要破产了吧?” 如果有一天,一切皆妄,连时间都是假的,我手心中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你。 颜广德渐渐止住抽泣,鼻音浓重地道:“靳言,我爱你。” 是了,我爱你。 你便是我的现世安好。 什么都没有了,我依然爱你。 第37章 第四次读档2 颜广德这番奇怪的表白, 靳言显然没有get到。 不仅如此, 反倒一脚将颜广德踹翻在地, 转过身,用手指着颜广德泪流满面的脸, 怒道:“你究竟发什么神经?本公子只是过来给你搭个伙, 若是你……” 颜广德一把抓住靳言指在他鼻尖的手,四肢大张着躺在地上,看着靳言, 突然呵呵笑起来。眼泪混杂着笑声,空洞而又惊悚。 靳言终于安静下来, 凑近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咱们不会破产。走, 我们离开华国!” “怎么突然间下这个决定?你受什么刺激了?”靳言狐疑地用另一只手摸上颜广德的额头。“没发烧啊,你该不会是又要突然消失了吧?” “不会!”颜广德哽咽,笑声卡在喉咙,眼泪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宝贝儿,我再也不会从你面前消失了。” 他抱住靳言, 就像抱住黑洞尽头那唯一的光。 ** 窗外天光说亮就亮。倏忽间, 鸟鸣啾啾。颜广德从地上起来的时候浑身瘫软, 像是抽去了所有力气,不得不将大半个身子靠在电脑桌旁,最后两腿交叉,手指哆嗦了几次, 才打开电脑桌抽屉,从里头找到那盒抽了一半的中华烟。 靳言斜乜着眼睛看他,冷冷的。 “宝贝儿,我……” “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靳言冷嗤一声。“又或者咱们摊开了,从头说!你究竟是什么,上次你说消失就消失,玩游戏呢?” 颜广德终于摸出那只打火机,凑到唇边点燃了火,深吸口气,随后呛咳几声。用力闭了闭眼,将先前夺眶的眼泪逼回去。 “宝贝儿,我都说与你听。只是你不要打断,也不要觉得我在骗你!我来自于2050年……” “呵呵,”靳言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将下巴搭在椅背上,眼神似笑非笑。 “在2050年,冀北城遭遇小行星撞击,整个城市,连同我在内,只有九个人活了下来。但是那次在死生一瞬,我藏在体内的量子纠缠器触发。这个实验我做了很多年,没有一次成功过。唯一一次成……或许算得上成功吧!” 颜广德手指筋挛了一下,大段素白烟灰落在桌面。 他垂下头,苦笑了一声。“再睁开眼我回到了西莲酒吧,在那里遇见了你。然后你们都告诉我,说这是1999年。” “是1999年的冀北城。我还在无名大学读书,你刚来冀北,我们第一次相遇。” “你原来……”靳言欲言又止,随后挑起秾金色长眉,一双深蓝色眼睛牢牢盯住颜广德的脸,丝毫不肯错过他脸上神情。“我们原来认得么?” “认得!” “恋人关系?” “嗯。” “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颜广德头垂得更低了些,深深吸了一口烟,这一口下去,烟蒂燃烧了大半,只余下“中华”的标志在末尾处微弱的红了一下。 “是谁对不起谁?”靳言冷笑。“又或者,我是不是死了?” “你!” 颜广德蓦然抬起头,双眼锐利看向靳言,随后猛烈地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眼球剧烈抖动。 半晌不能言语。 “看来我猜对了!”靳言拍手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颜广德。“我为什么会死?你,又为什么心怀愧疚?” “我……”颜广德嗫嚅不能言。 靳言迈动长腿,随后窸窸窣窣翻动塑料袋的声音响起。他从白天购物的袋子里翻出一瓶藏在底部的威士忌。打开后,也不找玻璃杯,就那样对着喉咙口整瓶灌下去。 “说吧,我什么都受得住!还有什么能比你这样子穿越回来更荒谬?” “有!” 颜广德艰难地从指缝间抬起眼,因为哭过,一双漆黑的眼睛越发亮的像黑曜石。 “J,我曾经……,”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在失去你的日子里我的实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后来终于叫我研究出基因胚胎。用当年你留下的DNA制造出来的,不被认可的基因试验体。” “它们,都是我的模样?” 靳言耸肩,笑不嗤嗤地望着他。喝了酒,两颊泛起桃花色,深蓝色眸光里起了层水雾。“你拿他们来替代我?” “不!不是替代,只是我太想你……你不知道那种感受,我不能……” “我不得不活下去。可是,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J,那四十九年,我是在地狱里爬过来的。每一天,一万七千个日子,每个白天和黑夜都在地狱中一个人苦苦挣扎。我找不到你,我也没办法再回到过去的时光。” “那你怎么不去死?”靳言冷笑。这句话像是从齿缝间流出来的诅咒。 “我想过。我每天都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的确切死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靳家掩埋了一切有关你的消息。我,我想过……” 颜广德想说,他曾想过将靳家彻底铲除,从这颗星球上抹平痕迹。 靳家到后来多半也猜到了他的意图,不惜一切力量,倾尽资本,将族中子弟送往军中。2021年的靳家,悍然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他无法撼动。动了,就是间接动了这颗星球防卫壁垒。 后来冲到大漠边陲的蝌蚪实验室找他的蒋明,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 “靳家势力远超你我想象,不过,但凡是人,就有弱点。我一直想有朝一日能够穿破那层层壁垒,到蛛网巢穴中挖出你的尸骸。又或者,他们会还给我一个完好无损的你。被冷冻的你。” “只要一天没得到你的确切死讯,我就依然当你还活着。” “J,如果你活着,我怎么能死?我怎么敢死?!” 颜广德惨笑。 靳言一口吞尽瓶中酒,随即将空瓶扔在地板上,硿咙硿咙,沿着地板纹路滚到两人中间。 然后靳言扬起脸,笑了一声。“所以你当时知道我的尸体被冷冻,却眼睁睁看着?” 颜广德没吱声。 靳言凑过来,带着酒味的呼吸喷洒到他脸上,鼻尖对鼻尖,睫毛相交错,又问了一遍。“当年,你手上到底有没有沾过我的血?” “……有。” 颜广德艰难地滚动喉结,咽下后头未尽的话。 “那是我毕生的罪!J,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好不好?” 颜广德从抽屉里取出先前从老江那里拿到的盖过公戳的公民证,递到靳言手边。“有了这个,再加上护照,我们随时可以走。” “去哪里?” “A国。” “去做什么?” “到那里后,我会去报考那边的实验室。你放心,这件事约有七八成把握。” “哦,然后呢?” “然后……”颜广德看着靳言边缘泛起血色的蓝眼球,深呼吸一口气。“我养你!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们这次一定会很好。” 靳言沉默。 像是所有的酒意都上了头,靳言眼角红的渗血。 他愤怒地挥舞拳头,猛然将颜广德一拳揍翻在地,随后骑.坐在他身上,左右开弓,一拳接一拳地落下来。 颜广德起先茫然不知所措,随后闭上眼睛,任由靳言的拳头不断如暴雨般落下。耳边嗡嗡的声响,唇角似乎开裂了,胸.口也有空空的闷响声,可是这一切皮肉之苦都抵不上当初他一个人在绝望中的那些年。在一切寂静中,一步一步艰难地拔步而出。 可是那时候每一次走到尽头,等待他的,依然是更深的黑暗。 靳言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没有再说话。 颜广德摸索着伸出手将人搂在怀里,靳言没有挣扎,两人就这样肌肤相贴平躺在地板上。窗外的光透过玻璃打进来。混杂着鲜血与眼泪的味道,又咸又腥。 “对不起,J!” 颜广德一开口忍不住呛咳,咳嗽越来越剧烈。他猛然翻身坐起,靳言从他怀中落下去。然后颜广德从咳嗽的吐沫分泌物里见到了血丝。 他转头去看靳言。 眼睛也肿了,只能从一条缝里见到靳言那张放大的脸。 靳言凑到他脸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端详他,然后突然笑了一声。“你这副德行,今儿个是走不成了!” 颜广德边咳嗽边笑,踉跄着站起来。“没事儿!” 他转而去摸索昨天刚买的药油。 “别抹了,让本公子好好欣赏欣赏!” 靳言在他背后,仍躺在地板上,漫不在乎地笑道。“你这副德行,总没有当日里我死在你面前那样惨!” “你也许并没有死!”颜广德艰难地回头,试图笑了一下。 “我肯定是死了的!”靳言满不在乎地嗤笑。“而且,是靳家也没办法复活的那种。” “不然,哪怕是爬,我也会爬到你脚边,让你永永远远地记住我!然后,我要在你手上化成灰。骨灰盒也不能埋在土里头!一定得叫你放在床头,叫你早也看见,晚也看见,日日夜夜都得陪着我这个人!” 颜广德蓦然回头,手中药油瓶坠地,碎成渣。 他踩过散发出刺鼻药味的碎玻璃,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靳言面前,然后突然间颤抖着跪了下去。 是了,他怎么就没想过,以靳言这个人的脾气,若不是当真死透了,又怎么会无声无息,如一颗流星滑落夜空再也没有了消息! 靳家故意在最后时刻抢走靳言,恐怕就是为了让他投鼠忌器,让他心里头永远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这希望是潘多拉盒子里的魔鬼,让他虚妄地枯等了四十九年。 就连前世2012年那条“靳言尸体被冷冻,或许即将被复活”的讯息,或许也是靳家刻意放出来的诱饵。一年又一年,距蝌蚪实验室爆炸靳言被救护车拉走那天,他一年年地等着他生命中的少年,共计四十九年。 这四十九年,日日夜夜都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颜广德垂着头,突然间拼命捶地大笑,从喉咙里冒出大口鲜血。 第38章 第四次读档3 “大公子, 四公子的下落找着了!” 靳宁海放下电话, 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立刻垂下眼睛, 不敢与他对视。又毕恭毕敬地汇报道:“是在那个叫颜广德的小子的窝里。” “他们俩在一起?” “是!” 靳宁海沉默片刻,随后冷静地开了口。“处理干净, 回头不要让老头子知道!” “是!” 黑衣人转身, 手已经摸上门把的时候,背后又传来靳宁海的一句叮嘱。 “记着,四公子那边, 若是还有转圜余地……” 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又叹了口气。“算了, 一起处理掉吧!” “是!” 门啪嗒带上了。 ** 颜广德现在很惨! 脸上抹着层厚厚的药油,眼角肿成一条缝, 胳膊上还缠着纱布, 胸腹间大片淤青。 但是他眼下没空管。只松松披着件衬衫,嘴里叼着烟,手下飞速地整理资料,然后统统放入土黄色牛皮纸袋内。 “都收拾好了?” “我这边ok了。” 靳言刺啦一声,拉合皮箱的拉链, 然后迈开长腿朝颜广德走来。头发湿漉漉的, 刚冲洗过的沐浴.乳.香味随着行走间飘过来。 “颜, 当真要走?” 颜广德抬头看了眼靳言。“我不知道你的身世秘密,又是谁负责的这件事,但如果这世上还有蛛丝马迹可寻,线索必定在你母亲当年生活过的北欧!” “那也不用这么急着走!” “靳家, 太可怕!”颜广德皱眉。淡蓝色烟雾后二十一岁年轻的脸朦胧而又漠然。“有些事,我以后再讲给你听。但是被这样的对手盯上,便如同附骨之蛆,你我如今手头一无所有,还是尽早避开的好。” “……讲真的,”靳言凑到他面前,隔着似有若无的烟雾与他对望,也皱起两道秾金色长眉。“我总觉得这一切像场梦。漫长,不舒服的梦。” 靳言刀削斧裁般的五官,似幻还真。 颜广德再次深深凝望靳言,毫不避讳地展露出原本的银灰瞳色。他两指夹着烟,歪头在靳言耳后轻啄了一口。“宝贝儿,这回听我的,我们现在就走吧!买今晚最后一趟航班去A国。” 两人凑到一处,呼吸交缠。烟草味与沐浴乳.香味混合在一处,连同这个出租屋里刚安置好的柴米油盐,在多年后时常出现在靳言的幻觉中。 总像是隔了一层积灰的毛玻璃,声色隐约,人声淹没于风尘后,窥不见当时当地的真心。 ** 当时当地。 在一吻过后。 “你这张脸,”靳言扭头端详了一下颜广德,忽然笑道,“早知道不该打你的脸!” “没事儿,”颜广德摘下嘴边的烟蒂,按灭在纸杯内。“海关总归能认得出。” 靳言点点头。 两人拉开门,刚下了五六级楼梯,颜广德突然转身将靳言往回推,然后将牛皮纸袋塞入靳言怀里。“宝贝儿,你先回去!” “怎么了?” “快!” 颜广德来不及解释,索性半抱着将靳言推回楼上,仓促打开门,然后把靳言连人带行李全部关进门。反手将门从外头锁死。 他刚转过身,背抵在门板上,就已经听到下面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但是对于有创伤后应急障碍并常年为此困扰的颜博士而言,这些声响足以引出体内杀气。 杀气腾腾。 他垂下眼皮,唇角冰冷地上勾。转头从楼道死角处抄起一把铁锹,人躲在暗处。 不一会儿从下头果然上来了七八个黑衣人,都低低地压下鸭舌帽,领头那人穿着件黑色连帽兜衫,低着头,眉目看不清。 第一个黑衣人头刚露出来,颜广德猛然抄起铁锹将那人掀翻下去,骨碌碌,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去三个人。血流出来,楼梯扶手滴答滴答往下滴血。楼下有住户传来尖叫声。 剩下的黑衣人闪身避开,抬头望过来。颜广德一招得手,趁势而上,与黑衣人扭打在一起。他武功明显高过这些人,但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是为了迷惑对方视线,在缠斗了约十来分钟后,他刻意身影踉跄了一下,随后扔下铁锹,转头蹬蹬蹬往楼上逃跑。 “头儿,那姓颜的小子跑了!” “追!” 几个黑衣人跟在他身后,身或多或少都负了伤。 颜广德迈开大长腿一路往上冲。 三楼。 四楼。 五楼。 一路冲到七楼楼顶。 颜广德冲至七楼楼顶,打开天台的铁门,然后回身将铁门重新关上,挂上锁。 他人跑上天台,喘口气,朝四面打量一圈。天台上搭着晾衣绳,因为天气好,乱七八糟的晒了许多床单衣服。逃是无处可逃了。跳下去,怕会当场摔死。 颜广德略一沉吟,在栏杆边探头往下看了看。幸好,老式的房子消防通道做的也比较多,拐角隐蔽处还有一小截通往二楼的铁梯子。只是需要个搭手的家伙,从天台爬到梯子那里。 他潦草地拽下一条床单,拧成绳索,在栏杆上打了个结锁死。然后小心翼翼地跨出栏杆,手攀着绳子,身体在半空灵活地一荡,脚尖踩到铁梯,便放开绳子,沿着梯子往下爬。 刚下得一半,那些黑衣人已经到了。咔哒绞开铁锁的声音,一群人密集而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声声入耳。 颜广德偷空朝上看了一眼,可能是露出额顶黑发,那群黑衣人中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脚步声匆匆奔过来。 他沿着铁梯往下爬的更快。到了尽头处,双手一松,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迈入二楼阳台,然后从二楼那户人家的阳台翻出,直接跳到街面。 这一跳,他几乎使出了毕生所学,全身放松至婴儿状态。双脚一落地,就往前跑。 风速撤销了大半的冲击力。他往前冲出去十几米远,才扭头看了眼。遥遥地,看见那帮黑衣人在七楼天台栏杆探出上半身。 颜广德冷漠地笑了笑。 他冲到街面上,直接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人坐上车后,掏出电话,一连串未接来电,都是靳言的号码。 颜广德等气息喘均匀了,才回拨过去,给留在家里的靳言交代道:“宝贝儿,是我!你听我说完,不要打断!再过20分钟,如果门外没有什么动静,你便提着箱子出来。直接打车去云深机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头的靳言也慌张起来。声音急促,颜广德几乎能想象到那双深蓝色眼睛的瞳色起了变化,眼角充血。 “有人追踪,”颜广德在出租车上,不方便说,便含糊其词道,“靳宁海派了人来。应该是想了帐。”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 “……他总不至于杀我。” 良久,靳言淡淡地道。语带讽刺。 “凡事先做最坏打算!如果有什么意外,你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你现在怎么样,还安全吗?” “安全。” “宝贝儿,记住我刚才的话!” 颜广德正要啪一声收线,目光从出租车窗外望去,街上人潮汹涌。1999年的冀北城,堵车还没有那么凶,但是坏处就在于,秩序也没有后世那么整肃。 他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我找人接你。你认得他的。” 颜广德挂断电话,让司机开着车在城里胡乱兜着圈子。 ** 尽管借助于量子纠缠器,他重生复活了n次,然而颜广德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1999年,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冀北城仓皇逃命。 他又拨通老江的电话,让老江去他住的那间出租屋去接应靳言。老江还待问什么,他急促地叮嘱道,“务必是你亲自去接人!” 老江悚然一惊,电话那头传来慌慌张张穿鞋子套衣服的声音,伴随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撒娇撒痴。 颜广德皱眉。“师兄?” “嗯,你放心!” 老江斥责了那女子一句,随后捂住话筒,郑重地承诺道:“君子一诺!” 颜广德松了口气,下意识从牛仔裤裤兜里摸出最后的半盒烟。他嘴里叼着烟,却没点火,只看着窗外街景出神。然后想了想,又拨通西莲酒吧老板野猫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多声,野猫都没接。就在颜广德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野猫慵懒而又欠揍的声音终于响起。“哟,这是谁呀?你怎么知道老子电话?” 声音醉醺醺的,像是喝了很多酒,又或者是昨夜宿醉,现在还没醒。 颜广德直奔主题。“我们同靳家翻了,需要些钱,也需要些人。方便的话带钱来云深机场。” “几点钟?”野猫先是本能地接了一句,随后突然顿住,嘎嘎地怪笑起来。“老,老子为什么要帮你?” 然后不等颜广德回答,野猫又嗤笑道,“你好歹拐到了靳公子,可我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颜广德冷静地问道。 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 “……你要与靳家对着干?那可是自找死路!算了,老子也不要好处,你留着找人替你收尸吧!” 野猫说着懒洋洋的就要收线。“祝你们好运!其他的,没了。” 声音漂浮,像是还沉浸在酒精里没醒。 “你帮我这一次,以后你要什么,我都尽量找给你。” “呵,口气真大!” “别忘了Johnny……” 颜广德提到Johnny,野猫像是终于清醒了,一秒钟逻辑上线。 “那小孩儿你不是不要的嘛?再说了,他又不是你什么人!” “可我一句话,就能让他改变主意。”颜广德笑的意味深长。“老板,那样的话,你可就毁了大生意!” 颜广德说的很隐晦,但野猫却立刻听懂了。Johnny先前在酒吧为了颜广德醉酒的模样依稀仍在眼前。加上之前在西莲酒吧,野猫曾亲口求颜广德放弃Johnny,当时颜广德被靳言的一个电话匆匆叫走了。 至于Johnny?他没说。 野猫头疼地哀嚎一声,随后不情不愿地道,“50万,不能更多了!” “好,成交!” 颜广德一口咬定,随后挂掉电话。 “老子上辈子欠你们的!” 野猫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转头。他身后床上正躺着一个人,许是被电话吵醒了,发出绵长的“嗯——”一声。 随后一只手伸出被窝,纤细而又白皙,朝他勾了勾手指。 “小妖精!” “嗤!”Johnny慵懒的声音响起。“老板,一大清早就骂人啊?昨晚你可不是这样喊人家的啦!” “什么大清早!” 野猫啐了一口,忍不住走回床边,手拍在Johnny长满胶原蛋白的脸上。 “老子不过就睡了你几次!好嘛,现在叫人拿捏住了!” “谁?”Johnny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眼角扫过,眸光里仍有未散尽的绵软。 “一个,挨千刀的小子!” 野猫愤愤地道。 第39章 第四次读档4 一个小时后, 云深机场。 颜广德低着头, 拿报纸遮着脸, 嘴里嚼着块口香糖。 机场门前车流混杂,不时有人拎着行李箱西装笔挺地走过来。他眼角瞟了眼墙壁上巨幅挂钟, 刚转头, 就见到老江竟然提着个箱子亲着自来了。 老江是戴着墨镜下的出租车!走到机场门口,先是站定,随后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 就这鬼祟模样, 原本无心的人也会盯上他! 颜广德失笑,只得卷起报纸, 然后把连帽兜衫拢紧了,低头匆匆走到老江身侧。两人交错而过时, 他像是不经意的, 胳膊肘碰了老江一下。 “你这人!”老江一个趔趄,回头扬起手作势要打回来。“走路不长眼睛啊!” 颜广德无奈。见老江完全不上道儿,只得假意骂了句,“你凶个鬼啊!跟你说对不起还不行啦?” 声音也刻意掩饰过。油腔滑调的,nl不分, 有冀北城口音。 老江刚要回骂, 冷不丁鞋面又被跺了一脚。 抬头, 那个黑色连帽兜衫的身影匆匆地往候机室走去。背影倒是能认得出来,肩宽腿长。主要是颜广德那两条140cm的大长腿,辨识度太高了! 老江终于反应过来了!提着个箱子就追。但又不敢喊破,只不远不近地缀在颜广德身后, 嘴里骂骂咧咧。 颜广德走了约七八步后,脚一拐,进了厕所。不一会儿老江提着箱子也进来了。 老江刚进男厕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掀着转了个方向。然后视线就变成了狭窄的蹲坑格子间。 颜广德一把将老江拖到小格子间内,然后把门关上。“行李箱怎么在你这里?让你接的人呢?” “哎哟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两个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跟搅基似的!” 老江小声逼逼了两句,随后没好气地把行李箱递给他。“喏!你要的东西,都在里头了。” 颜广德不接,目光转冷。“他人呢?” “放心!”老江眼角乜他,嗤笑道,“哥哥我为了你,特地从小情儿那里跑出来的,子弹都上膛了!这世上也就我家老头子,外加我家里头的黄脸婆,能叫我这么乖!你说哥哥我对你够不够意思?” “……谢了!” “现在是下午五点钟,”老江神色转为正经,抬手看了一眼手上昂贵的名表。“再过半个小时,有架F国的运输机从云深机场出发,你们两个直接跟那架运输机走!人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颜广德挑眉。 “你们这样大摇大摆的登机,还不到A国机场,中途转机的时候,就得叫人带走!”老江呲牙笑了笑。“刚好这架运输机是挂在我家老头子名下的,租期一年。跑的业务线不是去A国,但是你们先到了那边,从F到A国,总归容易些。” “多谢你,这次!” 颜广德压低嗓子,诚心诚意地道谢。 “谢就不必了!”老江吊儿郎当地道,“等你小子以后在那边有了出息,别忘了我这个师兄!” 说着拍了拍颜广德肩头。 “好!” “待会儿,你出去走内部通道,报我的名字就行。”老江凑到颜广德耳边低声嘱咐。“那位已经在机舱里头了,早些去吧!” “好!” 颜广德打开厕所隔间门,匆匆走出去。在明亮的光线底下,蓦然回头,眯眼看了一眼老江。 老江……这家伙居然真的的上了个厕所!背对着颜广德,正在放水。 1999年的老江,亲自赶到云深机场,救他于急难。仍然是一身昂贵的看不出品牌的休闲服,头发梳的齐整,肩宽背厚,略微发福走样。 颜广德心头闪过一丝什么,但是这念头闪回的速度太快。眼下时间仓促,他急着去与靳言汇合,便没接着往下想,匆匆转头走了。 在他走后一分钟,老江放完水,抖了抖,突然也回头看了一眼颜广德离去的方向。眼眸微眯,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小子,这是哥哥我第一次背着老头子下这么大的赌注!血本都下了,你可别给我赔喽! ** 野猫提着刚取出来的50万现金,沉甸甸的,用一个黑色公文包装着,夹在腋下,匆匆走入云深机场。 他刚进入机场不久,就被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他抬起头,腋下黑色公文包被人劈手夺过。 “啊!那是老子的钱,你们干什么……” 后头的话自动消音。 一个黑衣人将野猫口鼻掩住,匆匆走到拐角暗影处,然后一个手刀就将他劈晕过去,连人带包一起掳上了车。 半个多钟头后,野猫在一个黑暗的杂物间醒来,头晕脑胀。他摸了摸后脑勺,再摸了摸脸颊手臂,裤兜里搜了一圈,发现call机和手机都被人摸走了。幸好,身上没见血!除了叫人劈晕外,倒没吃什么苦头。 只是钱没了。 野猫这才晓得颜广德叫他来,只是装个幌子。肯定早有人悄悄联络上了颜广德。不然以那小子的性格,不至于连电话都不call一个!颜广德与靳言,估计早就已远走高飞。 操! 颜广德,老子艹你八辈祖宗! 野猫愤怒地咒骂。 ** 被他咒骂的颜广德正稳稳地坐在机舱内。 飞机已经穿过云层,直冲三万英尺以上。颜广德垂着头,一手握住靳言,两人相依偎坐在一处。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说话。 靳言大概还没能从靳宁海要杀他这件事里缓冲过来,刀削斧裁的脸上阴云笼罩,蓝色眼珠内似乎滚动着万千情绪。可每当它们要喷薄而出的时候,又强忍了回去。 颜广德轻轻拍了拍靳言手背。“宝贝儿,我们安全了。” 靳言垂下眼帘,半晌不吱声。 “宝贝儿,”颜广德将手搭在靳言肩头,随后将人搂在怀里。“我会一直护着你。”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靳言转过头,呼吸急促,眼神充满茫然。因为出来的仓促,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入睡时颜广德那一套。衬衫略大,倒入颜广德怀里时露出纤细的手肘。 纤细柔美,白皙的皮肤上有真人一般的毛孔。 颜广德忍不住抬起他胳膊,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淡淡地道,“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 两人靠在一起,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又像是突然间终于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小世界。 十指相扣,呼吸交缠。 “宝贝儿,你先休息会儿。”颜广德声音略带沙哑,白T恤衫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到了我喊你。” “不困。” “乖。” “……咱们说说话吧?随便什么都行。” 颜广德沉默片刻,才笑笑,道,“靳家这些年是不是一直给你服食药物?” “不记得了,”靳言小幅度耸耸肩,语气漠然。“又或许,就连我那位亚裔母亲,都是假的吧?Who cares! ” “今后,彻底脱离了靳家,”颜广德沉吟。“或许你的机能体会起变化。我会尽快找到一家条件具足的实验室,我……” “放心,你活着,我怎么会死?” 靳言放肆地大笑,随后伸出双臂,揽住颜广德,勾的他略微低头。两人四目相对,靳言久久凝视颜广德。舷窗外暗夜与头顶微光交错,愈发显得颜广德那双银灰色瞳孔内极为寒凉。 像是完全被隔绝的,一座无法泅渡的荒岛。 “颜!” “嗯。” “没什么,就是喊你一声。” 颜广德眸光闪了闪,呼吸洒下来,贴着面颊亲吻靳言。一连串轻吻蹀躞如蝶翼,又似水面底下的鱼群喁喁。发出轻微的水声。 “宝贝儿,我真想带你去2050年!”颜广德哑声地笑道,“甚至于二十年后,2019年,在这颗星球上,量子计算器运算万年只需要200秒。我爱你的一万年,可能只有200秒。” 靳言在微急的鼻息中笑起来。“那又怎样?” 顿了顿,又道,“一万年,或两百秒,都一样的。” “不一样。” “一样。” 靳言沉默片刻,夹起细长的眼角。悠而远,如同闯入浮萍阵内的一尾大鱼。“只要你爱我,一万年或两百秒,都一样的。” “……幸好,我们不会活一万年那么久,”颜广德双臂抱住他,靳言半侧身坐在他腿上,肌肤亲密无间。“但是也不至于两百秒那么短。两百秒,朝生暮死,还不够我爱你!” “是不够做一次……”靳言凑到颜广德耳蜗,一声一句,窃窃地说起下流情话。 颜广德闷声笑。 最后拍了拍靳言屁股。“你这些骚话哪儿学来的?憋不死你!” ** 三个小时后。飞机仍在云层间。 靳言半梦半醒,朦胧中感受到颜广德的手。那只手触感寒凉,动作却很温柔。在反复地摩挲他右耳耳垂。 “别闹,”靳言带笑嘟囔了一句,推开这只手。“痒!” 往颜广德怀中又蹭了蹭。 颜广德放下手,把人搂得更紧一些。然后垂下眼皮。 从靳言耳垂处传来的电流声,与以前他给试验体一号所配置的频率高度相似。更确切地说,是在基于试验体一号的频率上,又刻意进行了细节改造。那其间隐藏的方程式解法,令他触目惊心。 更可怖的是,他刚才试图往那里输入能量的时候,居然从靳言体内也传来了微弱的反应。 ……不知道当初研制出靳言的,究竟是谁? 颜广德转头看向舷窗外,夜色中那一轮皎洁不染纤羽的明月,很圆满。 心里很空,又像是很满足。 就像这一轮月,看似触手可即,实则遥遥地挂在天外。就连那光与热,也是反射自另一颗恒星。 第40章 第四次读档5 靳家书房内, 靳家家主拍着桌子怒不可遏。 “你是靳家的嫡长子!将来整个靳家需要交到你手里的!可是你看看, 你今天做下的叫什么事?!” 靳宁海端坐在下方宽大的红木椅子内, 十指交叉架在膝盖上,眼皮低垂, 淡淡地道, “父亲,这个祸根不除,迟早会给咱靳家脸上抹黑。” “你懂个屁!” 靳家家主难得爆了个粗口。养尊处优多年, 这样的七情上脸还是头一回见。 “那个贱种,”靳宁海微微冷笑。“父亲, 你把他看得太重了!” 啪一声! 靳家家主抬手,重重地拍在宽大的书桌上。他喘着粗气, 脸胀的通红。“这件事情到此结束, 不允许你再插手!” 靳宁海沉默片刻,随即放下手,站起来,掸了掸笔挺的黑色西装外套。然后走到书桌旁,双手撑在桌面上, 抬起眼皮, 看向这位手握重权的瘦小老头。 “当初母亲曾进了医院, ”靳宁海语带嘲讽,注视付自己名义上与血缘上的父亲。“一次割.腕,两次吞药。” 靳家家主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没有接话。 “最后一次母亲以官位相逼,您终于答应不再频繁地去罗马,与那个女人分开。” 靳宁海讽刺地勾起上唇。“您就这么着迷?迷那个女人,迷到连她生下的那个贱种,您如今都要护着?” “放肆!”靳家家主终于憋出两个字,一双眼睛红的像是充血。 在人前一向稳重的靳家大公子靳宁海目光深深地看着靳家家主。半晌,似是觉得后者这副怒容十分可笑,他突然张开嘴,呵呵地笑起来。 随后越笑越大声,笑到脖上青筋一条条梗起。 “哈哈哈哈……!” 靳宁海双手撑着书桌,与靳家家主面对面近在咫尺,突然间笑到眼泪纷飞。 ** 一年后,罗马街头有个穿风衣的年轻男子匆匆走过。剃着利落的平头,偶一抬头,眉眼锐利到近似无情。 他拢紧风衣领口,低头径直走到一间咖啡馆门口。 推开门,门内舒适的气温扑面而来,伴随着咖啡的苦涩香味。站在柜台后与人说话的一个少年抬起头。少年金色长发细碎而又绵长,肤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刀削斧裁般的完美五官,睫毛在鼻梁下投下蝶翼一般的暗影。 少年看清来人,一双细长眼睛微微眯起,笑道:“颜!” 颜广德快步走过去,两个人都笑着迎向对方。 颜广德腿长,步子大,两三步就冲过来,然后一把抱住靳言,凑到他脸颊狂热地吻他。 一个又一个绵长的法式热吻。 “宝贝儿,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 颜广德喘着粗气,带笑用手摸上靳言右耳。 耳垂处,叮的一声。 伴随一阵能量录入,靳言全身陡地打了个冷颤,抬起头,一双原本清澈的深蓝色眼睛突然间起了水雾波光。看起来既可怜又无助,还带着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颜——!” 靳言的声音也变的绵长而又愉悦,尾调上扬,像是藏着一把小钩子。 “宝贝儿,我爱你!” 颜广德垂下眼皮,搂住靳言的手,在靳言背后不自觉紧攥成拳,指甲深深掐入皮肉。 他热烈地亲吻靳言,从额头到每一寸肌肤。 带着热望。 也带着绝望。 ** 一年前,他们从F国离开,到达罗马。 在从华国来的飞机上,因为靳言身体出了状况,两人不得不临时搁浅在这里。然后一待就是一年多。 前世靳言并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前世,直到2001年,靳言依然活得光彩夺目。 所以颜广德对这次变故措手不及,不知道是否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翅膀,引来了这次狂风暴雨。 前世的后半个世纪,蝌蚪旗下的基因体一号到十三号的试验都算得上成功。每个基因体在他手上都解密了生命最初的源代码。 颜广德有很多个秘密。除了一号以外,二号到十二号他全部销毁的原因,去掉他对一号所承认的,因为一号有靳言所具备的奇特隐秘缺陷,二到十二号却完美的可怕,并不符合他心中的预设以外……当然还有别的隐秘。 颜广德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或机器人吐露过的是,基因体生命十分脆弱,无论是吃错东西,接触到不能消化的食物,或是一次剧烈的情绪波动,基因人机能体都会中毒甚或崩溃。常人的喜怒哀乐,于基因体而言是奢侈。 人类用情绪来表达爱憎,而基因人用的是性命。 颜广德销毁试验体二号到十二号之后,将他们的残片冷冻保存,然后换在基因体一号的食物中。 基因体二到十二号,11个基因体的能量,才不过养活了试验体一号——十八年。 而眼下,创造靳言的是谁,是否又有新的能量源能够替靳言维持生命体征?该去哪里寻找那个神秘的“创造者”? 这些,颜广德通通不知道答案。 为了保险起见,他带着靳言,勇猛的,一无所有的,闯入了罗马的地下市场。黑.市中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买到,包括外人无从得知的通往S战队的密钥。 颜广德凭借前世所学,借密钥黑了这颗星球上最高机密的网络系统,然后进入S战队的视线。再然后,成功应聘成为其罗马实验室的成员之一。 颜广德在实验室里头倒腾了大半年,也不过勉强能将靳言维持在亚健康状态。 如今的靳言,七天才可以进一次食,且都是流质食物。整夜整夜睡不着。不能有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 靳言生命体征衰败的很快,不知道哪一天,他醒过来,身边那个完美到有如神创的少年就已停止呼吸。 有时候,颜广德沉默地望着靳言,沉默的,久久不发一言。靳言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然后对他眨着眼睛笑。笑容灿烂,明澈,一如少年期的心动。 两人原本说好在靳言18岁生日后举行婚礼,如今也因为靳言的身体状况,一拖再拖。 眼看着再过三天,就是靳言的19周岁生日了。 ** “宝贝儿,生日那天你想要什么礼物?” 颜广德亲吻靳言,在靳言略带慵懒的叹喟声中,温言道。 靳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深蓝色眼眸动了动,笑的略有些狡黠。“如果我要一场婚礼,你给吗?” 颜广德沉默。 “呵呵,你总是这样!”靳言推开他,懒洋洋回到吧台后,从酒柜里拿出一支白兰地。 手却被颜广德按住了。 “宝贝儿,你如今的身体……” “是,如今我的身体既不能同你做那事儿,又不能喝酒,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死亡。” 靳言说的满不在乎,颜广德眼角肌肉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宝贝儿,你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 靳言双手按在吧台上,笑不嗤嗤地望着他。“颜广德,你弄清楚!是我喜欢你,不是你喜欢我!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件一厢情愿的事。” “……不是这样的,宝贝儿,我爱你!” “那你为什么取消婚约?说好的十八岁结婚,已经过去三百八十六天了!每一天,我都有数着!” 穿着烟灰色西装的少年手脚修长,倚靠在吧台的棕黄色木质台面上,笑的很惫怠。被他爱着的人,也是个男人,剪着利落到薄情的小平头。有很平淡的五官,和一个很煊赫的现世身份。 两个男人。一段悲欢离合的相聚与相遇。 那许多少年痴狂,如果展开,只会显得琐碎而令人疲惫。大量的现实里的细节,不需要再度呈现。因为最终,靳言记住的,只是那人留在意识里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甚或一种气味。 ……一个个画面,如白驹过隙。 若将生命比拟成一张弓,那么指尖触摸后,自会感受到那一种血脉贲张与两股战战。 “颜,你别那副表情,是我喜欢你,又不是你喜欢我。” “……你能不能别这样?” “别哪样?别逼你,还是别说出来?颜,咱们能不能不要那么假了!我现在看见你就难受。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说话的人微倾着身,灰色西装,吊儿郎当的口吻,可是表情很悲哀。靳言修长的手指不规律地敲击吧台桌面,眼梢微微上挑,领口第一粒扣子解开了,明明应该是很风流的公子哥儿。 灯光算不得明亮。接话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表情却像便秘一样的纠结。 “颜,咱们能不能不要那么假?喜欢过,没成,现在看见就难受。那么就不要再见了吧!何必假装还是情人。” 说话的人继续拿起无形的刀子往外捅,特别悲哀,可是嘴角还是往上牵的。很讽刺。 细长的眼。上扬的嘴角。没醉,却像喝了酒。 很难过啊!他想。 他太了解颜广德的想法。对于颜广德而言,那个人喜不喜欢自己,并不重要。那个人有多喜欢自己,也不重要。颜广德是那种,只会因为自己的喜好与利弊,而去决定是否接受一段关系的人。 利落到薄情。 可惜,他对颜广德,终于还是走到了逼婚的地步。因为他在乎对方的喜欢。 靳言想,他就快死了。快死的人,总归是能有些特权的。 在灯光不算明亮的罗马街边咖啡馆里,他斜倚着吧台,想:动心么,就是劫难。他们两个人,一个有心,一个无心。一个长生,一个将死。就算有天苍天开了眼,太阳从西边出,人类的飞船去了火星……就算有天,他得到了他,也很寂寞。 “你当真想结婚?哪怕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世俗婚礼?” 颜广德同样手肘撑在吧台上,两手交叉撑住下巴,专注地凝视靳言的表情。 靳言抬起眼帘,长而纤细的浓金色睫毛闪了一下,定定地回望颜广德。“只要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颜广德笑了一声。“好,我们结婚。” 第41章 第四次读档6 三天后, 靳言生日那天, 他哪里都没去, 连惯去的咖啡馆都没有。一大早就窝在家里。 颜广德却彻夜未归。 最近大半年,颜广德在实验室工作后夜不归宿是经常的事, 但是今天不同! 前几日, 两人刚约好要商量结婚的事,今天又是他生日。靳言原本以为,颜广德无论怎样也该在家。但是早晨起来, 枕边是空的。手摸过去,被窝那一侧也是冰冷的。显然昨夜在他睡着后, 颜广德惯例离开了。 靳言拥被坐在床头,窗帘拉着, 室内光线幽暗, 也不知道几点钟了。只听见楼下有突突的马达声,街面上传来遥遥人语,模糊成一条条线,在他脑海中交错绞缠。 他头疼,哪哪儿都疼。 靳言不知独自坐了多久, 直到他觉得自己坐在床头, 成了一朵阴暗的蘑菇。然后他终于听见卧室外响起脚步声, 随后门轻轻打开,颜广德一脸倦容地走进来。 “宝贝儿,醒了?” 靳言看着他,没吱声。 “起来吧, 我给你带了份早点!” 颜广德一屁股坐在床头,抱住人,如往常那般亲吻他。 早安吻,晚安吻,是两人之间每天必有的互动。但是今天靳言却闪开了。 “怎么,生气啦?” 颜广德轻声细语,唇边挂着一抹苍白的轻笑。“宝贝儿,这几天实验有结果了。或许你可以不用在家里躲着,可以正常进食。” 虽然彻夜未睡,眼圈微红,颜广德却笑的格外愉悦。 在这里,在家中,他一向不掩饰瞳孔的颜色。银灰色的眼眸带了点笑意,好看的,像是从一块寒冷的冰里,突然间绽开冰花。 靳言看着他,略有些失神。 颜广德掀开被子,把人抄起来抱在怀里。“走吧,我帮你!” “不用!” 靳言推开他,挣扎着双脚落地。“现在你我身高也差不了多少。” 顿了顿,又懒洋洋地乜了他一眼,唇角上翘。“我长个子了!” “还是差十公分的!” 颜广德笑,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然后不管靳言的挣扎,抱起人往门外走去。 靳言身高有一米九五,但是因为机能体出了问题,抱在怀里,大约只有八.九十斤的重量。 颜广德蓦然一阵心酸。 为了掩饰,他俯身凑到靳言耳边,故意笑的很大声。“宝贝儿,今天有惊喜哦!” “什么惊喜?” 然后靳言抬起头,就看到了小而温馨的客厅,厅内放满了玫瑰花,桌上悠悠地点着蜡烛。依然是窗帘低垂,今天却换了一层薄而透的白色轻纱。窗户半开,外头的风掀开白纱,窗帘微微地漾起来。 颜广德笑的灿烂。“宝贝儿,喜不喜欢?” 靳言嗤笑,唇瓣动了动。 颜广德又故意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份更大的惊喜!不过得你自己找。” 颜广德放下靳言,扶他站稳,笑着道,“就在这些玫瑰花里,藏着一份礼物。” 靳言看着颜广德,喉结滚了几下,突然间呼吸紧张,竟有了久违的窒息感。 他手搭在颜广德肩头,想说什么,唇瓣动了几次,词句却始终不成语调。 颜广德就站在他身边,微笑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宠溺。 靳言把头扭到一边,涩声道,“既然是惊喜,总不能当着人的面拆开。” “好,我去外面。你好了喊我一声!” “……好!” 颜广德轻手轻脚地出去。 两人租住在小公寓,其实也就一个是一间客厅加一间厨房,门口连院子都没有。 颜广德出去后,漫无目的地在街边闲逛。因为许久没睡,再年轻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他走到门边,背靠着墙壁,从口袋里摸出烟,但是眼角的倦意悄然泛上来,他头靠在墙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烟蒂燃烧殆尽,发出轻微的滋啦一声,掉在地上。 “颜,你究竟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暴雨声滂沱。靳言冲他挥舞着拳头,背景却模糊成一团朦胧的光。即便是在梦里,颜广德也知道他又做梦了。 他想反驳说,宝贝儿,我错了,我从此再也不会逃避了! 但是梦里那个年轻气盛的“颜广德”却深皱着眉头,赤.身坐在床边抽烟,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还要和那个叫朱丽的女人结婚?” 梦里的“颜广德”依然沉默。 “她到底哪里好?”靳言惨笑。“她不过就是个女人!如果我也是女人,是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就解决了?” “颜广德”终于抽完一支烟,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到床边,弯腰一件件捡起先前激情时乱扔在地上的衣服。 靳言突然从后头抱住他,肌肤相贴。 即便看不见,颜广德也知道,那时的靳言表情悲哀到了极点。急促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令“颜广德”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颜广德很想叫醒梦中的那个自己,回头反手抱住这个人……然而就像前世那个孤独的四十九年一样,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梦里“颜广德”粗暴地推开靳言,然后穿上衣服径直走到门外。 夜色沉沉。 这是他和他的前世。是那个真实发生过的筚路蓝缕的前世。往事历历,犹如刀刻般留下印记。只要轻轻一触,鲜血便喷涌而至。 ** 颜广德那时候回去,是为了回到朱丽身边。 当年他与朱丽已经订婚了。朱丽与靳言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两个人互相嫉妒,两个人都同时怨恨着颜广德。颜广德夹在其中,像是行走在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库里的傻瓜。但那时他却不觉得。 那时候,他只觉得痛苦。 这痛苦,像是黑色的无间地狱。前世靳言曾无数次嚣张地对他说——“颜,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朱丽无数次哭泣着冲他喊道:“老夫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认真面对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那个叫靳言的男人,而是你的心!”朱丽用手戳在他胸口,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老夫子,你心里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无论是对于靳言共赴地狱的邀约,还是在面对朱丽的眼泪时,颜广德都保持沉默。 薄情到可怕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摊开来,看清楚,然后亲口告诉我?只要你说,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死心。”靳言悲哀地望着他笑。细长眼角夹起,像是有无限情意,美丽如同一只决绝扑火的蝶。“哪怕你说让我从此滚蛋,你后悔了,后悔同我在一起,只要你说一声,颜!我就会离开。” 可是那时候的颜广德,既不能拒绝靳言对他的致命吸引力,也不能果决地与朱丽结婚。 最后的那三个月,2001年4月到7月的那三个月,三个人都活在无限痛苦中。 ** 前世的2001年7月,颜广德终于与靳言正式提出分手。 那天是个阳光很好的夏天,蝉在高树上声嘶力竭地喊叫,冀北城街道两侧的落叶梧桐每一片叶片在阳光下都绿到透明。淡粉色合欢花开了一树又一树。他和靳言缓缓走在街道上,然后在长久的沉默后,突兀地道,“如果我说,你就放手,是吗?” 靳言仓促停下,脚下一个踉跄。足足过了半分钟,才转过脸来,唇角轻抿,脸上肌肉剧烈波动,看着颜广德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简单的“好”字。 靳言当时的表情实在太过痛楚。 颜广德不自觉避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他无处可逃,只能转头看向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和靳言那双蓝色的眼睛一样。 一样明澈。 一样哀伤。 “J,我们之间,到此结束吧!” 颜广德单手插在裤兜里,半侧身不看靳言。那天他是铁了心要和这个男人断绝一切纠缠,从此回归安分守己的人生路。他是老夫子,是个老实男人。靳言带来的烈焰,会将他所规划的人生燃烧成灰烬。 于是那天,他坚定而又缓慢地继续说道,“十月份我会和朱丽一起去见她的家长,然后今年年底,我就会同她结婚。” 这是他与朱丽商量的结果。他们连车票都买好了,甚至于见朱丽父母的礼物,他都已经准备齐全,可是这些话他第一次对靳言说。 靳言长而久地沉默,呼吸急促,最后索性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又像是仅仅过了十秒钟,靳言的声音终于传入他耳边。 很空洞,像是回荡在空洞的山谷内。又像是穿越了一个个荒漠的星球,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他的耳蜗。 “颜——!” 这声呼喊声带颤抖,颜广德抖了一下,不自觉地转过身。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拳头。 一个惨白的拳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简单的什么刻纹都没有的白金戒指。 戒指是靳言买的。为了哄颜广德戴上另一枚,靳言在床上使劲了浑身解数,可是颜广德最终也没如他的愿。那时候的颜广德,习惯将一切都分门归类。在那段不清不楚的纠缠里,从头到尾,失控的只有靳言。 那一天,靳言戴着一个人的定情戒指,恶狠狠地揍了颜广德一拳。 血迹沿着嘴角流下来。 然后靳言一声不吭,转身走了。起先两三步还算正常,只是比正常人要走得格外缓慢些,每一步都像会歪斜着倒下去。到后来靳言突然奔跑起来,他跑得很慌张,中间摔倒了三四次,然后再手脚撑地爬起来。 阳光下靳言歪歪斜斜地奔跑姿势,显然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不时有人指指点点,戳着靳言的脊梁骨。 最后靳言终于还是重重地摔了一跤。他摔的很重,半天都爬不起来。 颜广德抬手擦干嘴边血迹,然后久久地持续地注视靳言离开的背影。突然间,身体不自觉抖得如同风中一片落叶。 那天,铺天盖地的夏光,蝉鸣尖锐地近似嘲笑。 第42章 第四次读档7 再接下去, 又该梦见那宿命般的该死的2001年9月27日。 颜广德想醒过来, 又不愿醒来, 挣扎着在梦中又见到背景仓促换成那个惨白到令人心生恐怖的实验室。 2001年9月27日。 他低头正在看试管内的营养液雏形,左手抓着试管, 右手刷刷地在白纸上记录数据。实验室内, 原本与他一起工作的同事们,有的下班了,有的回家探亲。 当时当地的实验室, 像是宿命一般,只剩下颜广德一个人。 爆.炸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砰地一声! 颜广德仓促抬头, 然后他就见到了毕生难忘的那一幕。实验室内不知谁弄撒了一瓶易燃的气体,未灭尽的烟蒂燃起零星火苗, 然后突然间窜起一股不熄的野火。 他脚步后撤想要离开, 但是看着试管和桌上厚厚一摞数据,到底没忍住,又匆忙整理桌上资料,然后抱在怀里。就晚了这么几分钟,门口却出不去了! 实验室门口也烧了起来。他每次试图靠近实验室的门, 浑身皮肤就像是被火撩过一样。一次次往外冲, 一次次退回。窗户烧的变了形。他没有办法走出门, 也没有办法跳窗。人站在那里,眼底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烈焰,鼻端充斥着刺鼻难闻的气味。黑烟弥漫,视线中一切忽而转为模糊。 “颜——!” “颜, 你在哪里?” 冥冥中,他似乎听到靳言在大声地喊他。 错觉! 七月份两个人已经正式分手,靳言不可能在两个半月后才找来实验室!何况怎么会那么巧,他就刚好知道今天实验室出事? 颜广德抱着那摞资料,苦笑了一声。然后也不知哪根神经跳了跳,他索性不逃了,抱着资料蹲下来。 又或许,他其实是知道的。那根神经的名字是“靳言”。 靳言,J,他曾经以为会拥抱着一起堕入地狱的魔鬼。有完美的五官,和一口白的稀奇的尖牙。每一刻都在啃噬他对于生命本身的热望。 颜广德终于失去了全身力气,顺着墙根瘫坐下去。 与靳言分手的这两个月,他过得生不如死。白天要在实验室内疯狂工作,偶尔同事与他说话,他还得照常谈笑风生。下班后见到朱丽,无论朱丽提出怎样琐碎的要求,他都得耐心倾听,包括见家长时穿什么衣服,备下的礼物什么时候送,今年老家村子里送来的茶与土仪是否要更换……甚至于朱丽让他陪她去购物,买新衣服,买新裙子,买一切bling bling年轻女人喜欢的东西,他都不能拒绝。 “老夫子,这套房子才七十万,咱们可以付得起首付!”朱丽欣喜地道,然后转过头。 二十岁的女孩子,痴迷地盯住颜广德看,一双年轻的眼睛里清澈如流水,流动的全都是春色。 “……好,周末我陪你去约经纪看房。” 颜广德低下头,沉默地抽烟。 与朱丽这样平淡而琐碎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颜广德心头戳刀子,可是他知道,如果他心头会疼,那么靳言只会更疼。 他已经弃了靳言,与靳言的爱情,已经不能回头了。 在弥漫着的烈火黑烟中,颜广德甚至于冷静地想起自己的葬礼。如果他今天死在这里,将来在他的葬礼上,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坚持站到最后? 他死了,只怕那个人,也会死。 没有理由。 他就是知道。 靳言爱他,像是爱着毕生的信仰。爱的那么用力,那么不知所措。 那天颜广德以为,这一辈子大概就这样到头了。他放弃挣扎,也不想去解开心中那个名叫“靳言”的死结,然而命运却不放过他。燃烧的实验室内不知从哪里突然闪出几条黑影,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诧异地抬起头,十几个黑衣人冲进来,沉默地持刀就砍。 颜广德慌慌张张抬手格挡,手中文件袋哗啦啦散落一地。连同那支好不容易试验出来的营养液,也碎在地上,溅落一小汪晃动的乳白色液体。 “你们是什么人?” 颜广德仓惶地往实验室里头逃。最里间,是他个人研制反应堆的试验舱,有着最昂贵的仪器,和他所有的研究成果。 颜广德奔入试验舱,将门锁死,拉上保险栓。 那群黑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刀劈门锁的声音越来越刺耳。颜广德胡乱搬动试验舱内的长条白桌,然后用桌椅挡住门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那天,真的是命运格外残酷的一天。 2001年9月27日,颜广德遭遇来自靳家的追杀,无处可逃。 历经几世,颜广德仍不清楚为何当年靳家执意要杀他!当时当日,他与靳言分明已经分手,靳言已经与他毫无干系。他决定按照母亲委托人带来的口信那样,与朱丽结婚,按照家乡古老习俗替常年缠绵病榻的父亲冲喜……为何靳家家主却突然容不下他?! 在他与靳言纠缠不清时,靳言为他叛出靳家,切断了与靳家的一切联系。那时靳家的态度是不闻不问,像是舍弃掉一枚弃子,视靳言如同废物。 对待一个废物,靳家向来是吝啬资源的。连训斥都懒得。 然而在他与靳言分手后,他进入实验室即将研制成功修复干细胞可以使人类获得永生的营养胚胎,靳家突然间发难,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他慌张地在实验室内奔逃,耳边眼中全是烈火、焦油、黑烟、闪着寒芒的刀锋。在混乱到不能再混乱的记忆里,他只记得最后是靳言大力撞开门,一把将他拖往门外。 “你怎么来了?” 颜广德震惊地盯着靳言的脸,几乎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靳言来不及与他说话,只推着他拼命往外跑。后头的黑衣人一刀接一刀地斫在靳言的脊背,血从靳言身上喷射至颜广德,溅了他一头一脸。 白大褂上染了血,耳边皮肉破开的声音异常清晰。 “J——!” 颜广德返身回去将靳言护在怀里。“不!我不走!” “你、走——!” 靳言哑着嗓子推他,全身血迹洇湿一大片,语词破碎不成调。“如果你死了,那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那天靳言抬头望着他,突然笑起来。冰凉唇瓣微微开合,无声地对他道,“颜,我爱你!” 然后他大力地将颜广德推出去,用染满鲜血的手关上了门。 颜广德毕生都不能忘记那扇白色的门! 门从里头锁死,没有密码,没有身份卡,烈焰燃烧,头发与衣服上都是撩肤的火舌。他整个人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疯狂地一遍遍地踹,试图踹开那扇冰冷的白色金属门。 门内的呼喊声、咆哮声、打斗声,每一声都令他感到恐惧。全身血液凝滞,呼吸艰难。 蝌蚪实验室的爆炸以及这一场混乱,终于引来了警察。乌拉乌拉的警报声在黑夜里闪烁着黑色的光芒,红色的车灯像是地狱中一双双恶魔的眼睛。他不敢去看,又不能不看。 靳言还在门内那个地狱里!到底有没有人能看见?!他的靳言,那个高傲如孔雀的少年,仍一身鲜血地倒在那扇白色金属门的后头! 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颜广德咆哮着一次次冲撞,白大褂挤落在地,一身青灰色西装都是斑驳血迹。 “J!J——!你在哪里?!” 在混乱中,靳言终于被人抢出来。他只看见一副担架,上头盖着白布,看不见靳言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些黑衣人又去了哪?颜广德只记得自己跟着扑到警车旁,然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两腿抖得一丝力气都没有,几乎整个人瘫在地上。 “颜?颜大才子,你没事儿吧?” 有人按住他的肩膀。 黑夜茫茫,脚步声纷沓,人语混乱而又破碎。 颜广德拼命想抬头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可是眼睛抬不动,耳朵也听不见。他还是挣扎着想往那辆警车爬过去。一步,两步,步步洇血。 终于有人将他架起来,稳稳地扳住他的脸,强迫他低下头看向说话的人。 “颜,你冷静点!” 说话的人长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过了好久,颜广德才反应过来,那是西莲酒吧的老板野猫。 在他与靳言半真半假同居的那段期间,野猫曾不止一次去他们的出租屋做客,彼此也算有交情。 颜广德双唇颤抖,苍白脸上有渐渐冷却的血。那些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靳言的。唇齿间一片冰凉的腥气。 “……你这副样子,赶紧上救护车吧!” 野猫的声音若远若近,飘的不成样子,听不甚清楚。 颜广德哆嗦了好久,才问出那个人的下落。“他在哪儿?” 他以为他是咆哮着问出这句话的,可事实上每个字都发音古怪,轻飘飘的像是被刀锋割裂过。 野猫不得不凑近他唇边。“颜,你冷静点。”野猫状似不忍,又开口劝道:“警察刚刚已经叫了救护车,就快来了。” 野猫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他不太好。那伙人不仅划花了他的脸,还弄伤了他的一只眼睛。” 野猫的话没有全部说完,因为颜广德回身狠命捏住他的肩头,颤抖着声音问他:“你说什么?你说,他的眼睛?” 野猫的脸突然白了,青白地,在夜光下抖动个不停。他疼得牙齿缝里丝丝吐出几缕冷气,一边尽力从颜广德的手里挣脱出来,一边颤抖着用尖细的嗓音安抚他,反复说道:“颜,你冷静点!” 野猫见颜广德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发痴一般,估计很难与他说下去了。只能咬牙忍着疼,索性一指前方不远处呼啸不休的警车说道,“J就在车那里。” 颜广德放了手,笔直往警车的方向走过来。丢下野猫愣在原地,一边揉着被捏疼的肩头一边低声地喃喃咒骂。后来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转身蹿入人群不见了。 后来的事,颜广德都已经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好像突然间就站在警车的前面。然后好像突然间,他就看见了靳言。蓝白两色的警车门大开着,两个年轻警察坐在车里,另外一个警察正按住几个黑衣人,逐个给他们加手.铐。靳言就躺在警车后的白色担架上,蓝色衬衫上全是斑驳血渍。他看上去就像一堆沾满了血渍的破烂垃圾。没有人理会。 “J!”颜广德颤抖着声音试图唤他的名字。话喊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磨钝的刀片,猛地一下扎入肌肉腱子,疼痛在很久后才蔓延开来。 靳言睁眼看他。 靳言的脸恰好与颜广德打了个照面。那一刹那颜广德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那是,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 靳言的脸被人划了一道至少十厘米长的口子。刀口从左边下巴斜挑上去,然后在右边眉毛恶狠狠地扎进一寸多深的血口子。肉皮翻出来,绽出层层血花。那一刀下得太狠,靳言的右眼眼球暴突,狰狞地挂在眼睑下方,摇摇欲坠。 原本眼球的地方被血迹模糊了。旧血干了,又不断有新的血液涌出来。 靳言按住那个血洞,整张脸痛苦地扭曲,宛如一个堕入地狱的恶魔。 颜广德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J——!” 颜广德试图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然而那只手却停在半空中,僵死半途,哪儿也去不了。 旁边几位警察过来拉开颜广德,劈头盖脸砸下一连串的问话。颜广德什么都听不见,只用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住靳言。 最后他看见靳言露出长而尖利的白牙,笑了。 靳言抬起头,定定地注视颜广德。“我说过,这里只有两个人——YOU AND ME。” 两名年轻力壮的警察强行拉开颜广德,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从始至终,靳言只开口说过一句话。 在颜广德被人强行架开后,他迅速耷拉下脑袋,不声不响,像是已经死亡。但是颜广德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睁着眼睛,睁着那只残存的左眼看向天空。 颜广德顺着他的眼睛看上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大片被霓虹灯割裂的残破的流云。 颜广德突然记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对他许诺——“J,如果末日审判来临,我愿意为了你承担罪责。我们会拥抱着一起坠落,掉入永无救赎的地狱。” ** 裤兜里的手机一阵剧烈震动。 颜广德终于从那黑暗的宿命般的一天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哆嗦了几次,才终于从裤兜中掏出手机。 “喂!” 声音很哑,像是当年的黑烟仍哽在喉头,突突地往外冒出残烬。 电话那头是靳言欢快的声音。是此生此世的少年靳言。“颜,你在哪里?我找到礼物了!你人呢?可以回来了!” “……好!” 颜广德转身,走向今生今世与靳言的爱巢。 这是千禧年,位于罗马街头的一间出租公寓。门前有尖角朝天的铁栅栏,栅栏上开满了红蔷薇。天空很明亮,阳光像不要钱一样扑洒了全身。 门内,有他前世今生无数次轮回后,都无法逃避的那宿命中的爱人。 黑暗地狱被颜广德甩在身后,那一幕幕汹涌往事,都在门框前静止。 “颜,我找到了这个!” 靳言斜倚在门边,手中高高举起一枚戒指,笑的露出两排白牙。“你当真要同我结婚?不是为了哄我?” 颜广德立在台阶下,眼泪有一瞬间夺眶。 “J,我爱你!” 你是我毕生唯一的救赎。 第43章 第四次读档8 “颜, 我想把自己送给你!” 颜广德上台阶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抬起头, 靳言仍欢畅地笑着,手中举着那枚戒指。戒面的金属在阳光下泛出冷白色的光。 “宝贝儿!” 颜广德掩下心中苦涩, 走过去, 凑到靳言面颊边吻了他一下。然后恶意地叼走他的右耳垂。“我还没求婚呢!” 颜广德沉沉地笑着。 笑意沉沉,从胸腔透出,震动到靳言身上。两个人挨的如此近, 头顶阳光倾泻,仿佛这才是少年第一次初遇。 靳言眯起细长的眼, 轻佻而又放.荡地乜向他。 然后靳言往他怀里靠了靠,将全身重量倚靠在颜广德怀里, 轻笑道, “我想颜,你搞错了哦!” 颜广德挑眉,唇边挂着笑。 “今儿个,是本公子向你求婚!”靳言笑的越发动人。“你忘了,戒指在我手里, 结婚也是我先开的口!” 颜广德哑声笑道:“谁同谁求婚, 不一样吗?” “不一样!”靳言笑的露出一口尖牙。“开口求婚的那人, 是夫。被求婚的,是妻子。” “你想让我做你的妻子?”颜广德哑然失笑,眉眼轻抬。 靳言肆意地倚靠在颜广德怀里,反手仔仔细细地摩挲颜广德在夏光中略显冰凉的肌肤。半晌, 静静地道,“我如今的身体……” 颜广德渐渐收住笑。 “要压你,估计是刚不动了。”靳言唇边仍挂着一抹甜蜜的笑,细长眼角微眯。“既然注定要被你压,那么,至少在名分上,你就让让我!” “……宝贝儿!” 颜广德只觉得唇齿间都是酸意,像一口误吞了大把刚摘下的青梅,逼的人眼泪往脑袋里冲。 “颜,你就让我一次,好不好?” “……好!” 颜广德紧紧搂住靳言,两人在阳光下相依偎,有那么一会儿,谁都不想开口说话。 铁栅栏上的红蔷薇生机勃勃,在阳光下怒放。空气中弥漫着不远处咖啡馆的香味,与若有若无几不可辨的花香。靳言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很快,他就连这些香味,都快闻不到了。 机能体衰败的特征之一,是常人五感的丧失。声色香味触,他第一个正在失去的,是声音。很多次颜广德亲吻他,说着喃喃的情话,他都只能微笑。 假装甜蜜地微笑,或者回吻这个人。 ——这个看似强大到能够驾驶宇宙飞船冲出这颗星球的男人。 他像躲在黑暗角落里的鼹鼠,只能幻想着,来年春来到,去年飞走的燕子会再回来,在麦田里叼回他的一颗心。 靳言想,他是鼹鼠,是黑洞,是麦田下可恶的泥泞。而这个名叫颜广德的男人,则是阳光,是春回,是在麦田里展开翅膀滑翔的燕子。 他已经快完蛋了,可是他依然在身处于黑暗时,渴望那只象征春天的燕子。 越是濒临死亡,这渴望就越是强烈!直至再不屑遮掩。 “颜,你愿意嫁给我吗?” 颜广德没忍住,笑道,“宝贝儿,台词不对!咱们俩都是新郎!” “嘘!” 靳言将食指竖在颜广德唇边,笑眯眯地道,“颜,你不乖哦!说好了,今儿个你什么都依我!这才第一句,你就不听话了!” 颜广德垂下眼睫,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根死尸般惨白的手指。毛孔渐渐变得模糊,一根根青紫色血管在皮肤下条缕分明。他沉默了片刻,艰难地笑道,“我愿意!” “好乖!” 靳言奖赏似的,挪开手指,在颜广德脸颊吻了一下。“现在请新娘掏出另一枚戒指,两人交换戒指!” 颜广德从左胸前口袋里掏出另一枚同款结婚戒指,忽然抬眉笑了一声,举起双手,做出挂白旗的姿态。“宝贝儿,我就插一句话,那个……你貌似忘了说誓词!” “不需要誓词,”靳言满不在乎地耸肩笑笑。“这几千年,人对神明发誓,人与人之间发誓,有几个是遵守了的?” 颜广德想反驳。 靳言却用一双蓝眼睛盯着他,歪头笑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便是我名义上的妻子……” “不是名义上的!不只是名义上的!” 靳言不以为意。“总之呢,本公子在一天,你就是我的。” “嗯,你的!” 颜广德唇角上翘,然后深情地吻住靳言那张既招人爱又招人恨的小嘴。在拥吻中,颜广德双手缠在靳言背后,缓缓地将那枚戒指套入靳言左手的无名指。 他套得很缓慢,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郑重的像是恨不能将这时光拉得再长一些,然后用擀面棍搅匀了,摊薄了。一寸寸,一缕缕,珍而重之地收藏好。 “婚礼你想在哪里办?” “教堂。” 靳言靠在颜广德怀里,嗤笑一声,又道,“虽然十字架丢了,但好歹我名义上那位母亲是信教的,是个虔诚的教徒。” 他垂下细长眼角,笑容不知为何格外讽刺。 颜广德看不得他这样笑,便将人吻住。 ** 两人缠绵着走入公寓,在满是玫瑰花香与淡淡飘起的白纱窗帘的氛围下,颜广德轻吻靳言的脸颊,将人抱坐在双膝,指腹从他嶙峋的脊椎骨抚过。 “所以颜大才子,”靳言抬起细眉长眼,笑容绚烂。“我这算是求婚成功了吗?” “成功了。”颜广德宠溺地笑。“婚礼的事交给我就行了,一个月后还是?” 颜广德说着下意识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老黄历。 “你还信这个?” “我是个老古董嘛!结婚是人生大事,总要挑个黄道吉日。” 上辈子他从来也没结成婚。不知是不是古老习俗当真起了效应,他的父亲在村子里不久就阖然长逝。后来他与朱丽的婚约一直也没正式解除过,忘了解除,或者仅仅是因为两人不想再见面。 直到2017年…… 在那漫长的16年,每当有新的追求者出现,朱丽都不屑地以“我有未婚夫”的理由打发掉。 而颜广德? 颜广德那时仓皇四顾,发了疯一样全球翻找靳言的下落,根本没有在意过。 如今想来大概这就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他对待婚丧嫁娶过于漫不经心。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他却如此儿戏,老天爷也看不过,所以才收走了靳言。 上辈子2001年纠缠的三个人,后来都谈不上好。爱恨凋零,没有归途。 “下个月初一吧?乙酉月己丑日,是个好日子,宜婚嫁。我们去附近的圣玛利亚教堂。” “好,都听你的!” 靳言想抬手轻抚颜广德那双难得泛起笑意的银灰色眼睛,手指却抖了一下。他立即将惨白手指缩回身后,不想让颜广德发现如今他手指痉挛,连握住一把切开蛋糕的刀叉都做不到了。 那枚结婚戒指攥在拳心内,触感冰凉。 ** 颜广德到底还是给远在华国雪山下偏僻乡村的父母捎去了一份口讯。 电话在那头嘟嘟地响了很久,空荡荡的铃声回响,最后被村子里唯一一家拥有公用电话的杂货铺老板接起。 “喂?” “是我,小德啊!”颜广德淡漠而疏离地道,“可以帮忙转一下我阿姆吗?” “哦,稍等!” 电话放下来,听筒那边呲啦呲啦杂乱的电流声,静悄悄的,似乎连雪山下的风都一并通过电话线捎过来。 颜广德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同电话那头欣喜地奔过来的阿姆说清,他要结婚了。 阿姆十分惊讶,反复地问那个姑娘是谁,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又絮絮地问颜广德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阿姆以为他还在冀北城,却不知晓他早已远渡异国他乡,在罗马拥着一个同.性.恋人。 颜广德等阿姆的话都说完后,镇静地指挥。“阿姆,你拿起电话,小声些,不要与任何人说。” 他的阿姆也紧张起来。“到底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个男人。我很爱他。阿姆,哪怕你不赞同,我也希望能得到你和父亲的祝福。”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抽气声,随后阿姆终于没忍住,还是哭出声了。 “你以后可怎么办?”阿姆的声音夹杂在破碎的哭泣声中。“那就没有小孩了!那以后老了,谁养你?小德,你可想明白了?” “我想的很清楚,很明白。” 颜广德内心酸涩。前世今生几辈子,他都没有机会同阿姆坦白过他爱的人,是个男人。 上辈子在阿爹去世不久后,他的阿姆也撒手人寰。他彻底成了孤儿。没有家乡,没有归处。 上一世所有的错误,他都想尽量弥补。 “阿姆,婚后我会带他来家乡。你知道就行。” “那你阿爹?” “如果阿爹精神好,就同他说吧。” 那通电话在最后,只剩下颜广德长而久的沉默,与阿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阿姆最后道,“小德,你高兴就好。我们只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 “我很高兴!” 颜广德垂下眼皮,眼角余光瞥见靳言摆在卧室门口的灰色拖鞋,淡淡地笑道,“前所未有的高兴。” 第44章 第四次读档9 又过了一个月, 颜广德与靳言都穿着白衬衫黑西装, 并肩走出家门。 靳言碎金色长发朝后梳成大背头, 露出光洁额头。颜广德则依然是利落到近似薄情的板寸。靳言挽着他胳膊,两人在教堂内举行了极其简单的婚礼, 只有牧师在那里念诵长长的结婚誓词, 没有来宾,没有祝福。 颜广德亲吻靳言的脸颊,淡淡地道, “我愿意!” 靳言眨了眨睫毛,再抬起时, 一双明澈的蓝色眼睛中隐隐有泪花泛出。像是天空突然落满了雨,又像谁少年时那一个长而模糊的梦。梦境里终于闯入了花香草绿, 天空下万物重新有了颜色, 细雨润物无声。 颜广德长而久地吻他。 最后走出圣玛利亚教堂的时候,颜广德将靳言整个人抱在怀里。靳言这次放弃了挣扎,双臂艰难地抬起,勾住颜广德的脖子。 他的双腿已经只能走很少的路了,每天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家里躺着。 颜广德一路将靳言抱回街角公寓, 然后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 蝴蝶振翅般轻吻他的面颊额头。然后在逐渐燃起火时, 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地道,“宝贝儿,我……我爱你!” 靳言一把抓住他的手, 因为过于用力,手指很快从颜广德的胳膊上滑落,骨节脆的一触即断。 颜广德忙小心地扶住他,闭了闭眼,苦涩地笑道:“我没事。” “颜,我们还没有过。” “乖,等你的身体再好一点。” “不,”靳言惨败地笑了。“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坏!今天也许是我最好的一天了。” “实验室的营养液就快有结果了,”颜广德轻轻握住他的手指,话语声也很轻。“虽然是对人类身体有效,但是机能体偶尔服食,可以多维持一段时间。一支营养液,足够机能体消耗一个月。” 靳言动了动苍白的唇瓣,最后化作一抹淡淡的笑容。 “宝贝儿,会好的!你会好的,我们都会好。今后还有大把的时光,要同你一起过。”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陪你一起变老。” “前世直到2001年……若不是你冲进试验舱替我赴死,你原本也活的好好的。” 颜广德亲吻靳言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指,一节一节地吻下去,声音轻得如梦似幻。 “前世?” 靳言挑眉,艰难地抬起手指抚摸颜广德紧蹙的浓眉。“以我的个性,恐怕即便是弃了靳家,奔你而去,多少也会与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什么?” “因为穷啊!”靳言忍不住笑。“你一门心思扑在实验与工作上,那个破蝌蚪又养活不了你。” “可是我有游戏……” “前世你有游戏吗?”靳言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随即嗤笑道,“靳家欠我的!靳家那么大的现成的保险箱,为什么不从那边取点钱出来用用?何况是花在你身上!” 颜广德震惊,随即想到前世他与靳言租住的那间房子。100平米的出租屋,布置近似奢华,无论他想要什么,靳言总会第一时间帮他弄到。甚至他想购买当时华国最顶尖的研究设备,也是靳言帮他找的渠道。 前世他太过潦草敷衍,从没关心过靳言是如何做到的。现在想,前世靳宁海对靳言恐怕也是一样抱有不可说的心思,若是按此推论下去,在靳言离开后,靳宁海在暗中拨一部分资金给靳言,倒也不是不可能。 “从前是从前,”颜广德断然地道,“今世,我们既然已经重新开始,就不要再去管靳家的事了。” “好!” 靳言轻轻地笑,眼眸轻阖。“我有点困了。” “宝贝儿,你先睡会儿!” 颜广德放下他的手指,替他盖上薄毯。那边靳言已经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其实并不是困,只是机能体越来越微弱,一天当中有十七个小时,靳言都会陷入昏睡。 ** 颜广德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门边,想了想,从橱柜里翻找出一个小型的家用机器人。约莫只有15cm,是他仿造前世机器人J的模样,只有简单到近似简笔画的眉目五官,圆头圆脑,脚下两个吸盘。 由于材料限制,这个小机器人功能十分简单,但是在家里照顾靳言一个人的生活起居还是足够了。 他花了五分钟,调试好小机器人的程序验证。然后把小机器人放在卧室门口,抬起头,环顾这个小而温馨的家。轻纱低垂,室内仍漾着淡淡的玫瑰香。 他最后微笑了一下,义无反顾地竖起风衣领口,走出街头。口袋里手机一阵震动。掏出来,发现无法显示来电号码。 他悄无声息地将电话凑到耳边,默不作声。 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靳宁海的声音。 “你这段时间是同他在一起吧?” 两个人都不提名道姓,却都知道靳宁海提的人是靳言。 颜广德默了片刻,淡淡地道,“你有什么事?” “哟嗬!用完人就扔,你小子可以啊!” 电话那头的靳宁海有些难得的饶舌。像是喝醉了酒,嗓门很大,背景声也有些模糊嘈杂。“我听说你们在罗马?” 颜广德继续沉默。 “怎么样,他快死了吧?” 颜广德攥住手机的五指指节捏到发白。 “你到底知道多少有关他的事?” “我什么都知道,”靳宁海疯狂地大笑。“老头子死了。他死了,我就是靳家家主,靳家的秘密,如今都在我这里。怎么样,这个筹码够重吧?” 颜广德不屑地嗤笑一声。 “小子,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一天天步入死亡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可以同我换。我有办法保他不死。换不换?” “不换!” 颜广德冷漠地吐出两个字,随后掐断电话。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在街上。沿途初秋的风很轻,街边行人寥寥。在快走到实验室时,颜广德突兀地停下脚步,一双瞳孔的颜色数次变化。在华国人标准的黑色瞳孔与银灰色之间反复跳转,最后闪烁了几下,无声无息地寂灭。恢复一片漠然的黑。 并不是每件事情都可以重头来过,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来谈判。比如说,有关于靳言的一切。 他不知道前世靳家为何追杀他,但是在今生,同样的千禧年,他提前一年研制出了营养液雏形。基于目前的这颗星球上的科学技术,这支营养液已经是人类永生领域的最高成就。 然后,几乎就是在同时,靳家再次闻风而至。 颜广德不止一次怀疑,靳家不过借着靳言的幌子,真正的标的物是那支营养液,或者说是基因体干细胞技术。他甚至怀疑,就连靳言在他身边,也是靳家刻意放纵下安排的一步暗棋。 他从不怀疑靳言对他的爱情。 然而,靳言这个人的存在,创造靳言的神秘人,以及靳言之所以会找上他的缘故……这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有一张看不见的蛛网。 这张网太过错综复杂。对于隐藏在黑暗巢穴中布局的那只毒蜘蛛而言,靳言不过一只提线木偶。 他们将他放在网中。 他们让他出去捕猎。 他们纵容靳言撞上他,然后纵容靳言为了这段早已被命运操控的爱情飞蛾扑火。 这样赴死般奋不顾身的感情,甚至也是在靳家的预料之中。 层层叠叠的轨迹背后,一切不过是颜广德这个人,以及颜广德手中的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技术。 然而有一点颜广德依然没想明白——前世,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觉得他与后世闻名遐迩的颜大博士有什么关系,靳家是如何未卜先知,预料到在他手上会成功研发出这颗星球上第一支修复干细胞的营养液呢? 靳家是有人重生,还是提前窥探到了这一切命运的轨迹? 颜广德不敢想,又不得不想。 然而罗马是待不得了! 第45章 第四次读档10 颜广德推开实验室的门。门口咖啡厅一个意大利籍的男子正背对他, 在那里研磨expresso, 浓郁的咖啡香扑鼻而来。 颜广德挑了挑眉, 正准备经过的时候,那人恰好转头, 见到他, 兴高采烈地同他打招呼。“颜,早安!” 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他已经与靳言举行完一场婚礼, 这人才来,居然还对他说早! 颜广德不动声色地笑笑。 “我这几个月没来, 听说你在铺天盖地地找一个女人的下落。” “一个亚裔女人。”颜广德淡淡地道,“怎么, 你有新的线索?” “不知道算不算线索, ”那人端着咖啡,悠哉悠哉地走向颜广德。“大概十几年前,我偶然在一次酒会上见过你说的那个女人。” 十几年前,当时靳言大约刚出生或还未出生。 颜广德停下脚步,笑了笑, 以目光示意那人接着往下说。 那人耸耸肩。“当时她正在找人买一种药。” “买药?”颜广德下意识皱起眉头。 “颜, 不是你想的那种!”那人大大笑着拍了拍颜广德的肩头。“不是黑市上那种, 她要的是一种促进细胞体裂变的药。” “她要那个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再说了,偶然遇到的女人,又不是正经女朋友,谁关心那个!” 那人耸耸肩, 退回几步,啜了口咖啡。“听说她有个两三岁的孩子,是个单身母亲。再说了,当时我也就与她吃了几顿饭,给了她一支。” “你给她的药里有什么?” “有端粒酶,活的。” 颜广德倒抽一口冷气,手指下意识蜷缩。 “别那么紧张!”那人笑笑,“颜,你我都知道,端粒酶的研究还很不稳定。那女人说要给家里的小宠物试验,我想着,正好看下试验品的反应,就给了她一点。” “你!” 颜广德鼻翼大张,一瞬间愤怒的几乎控制不住瞳色变化。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强行压抑下挥拳的动作。 那人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往后退了一大步,随后诧异地望向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颜广德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替这愤怒找了个由头,假意地振振有词。“身为科研人员,你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那人松懈下来,漫不在乎地嗤笑。“也就你这种华国来的老古董还讲究这些!咱们S战队本就是走在人类研究的最前沿,如果什么都束手束脚,拿伦理道德那一套来讨论该不该做,就不会有克隆了。” 颜广德深呼吸了几口气,面色终于平静下来,缓缓地道,“所以你就只给过她一支?” “嗯,就一支。后来那女人就不见了,打电话约了几次,总是爽约。然后我就有了新女朋友。” “谢谢你,Jason。” “噢。”那人耸肩。 颜广德转身,头也不回地往电梯口走去。那人的声音突然自背后飘过来,遥遥的,伴随大笑声。 “无论你找她做什么,颜,我劝你小心点,那个女人可真是个天生尤物!如果你遇见了她,怕是几天都觉得腰疼。” 笑声爽朗,内容却不堪入耳。 颜广德低下头,拇指紧紧按在那枚结婚戒指上,痛苦地闭上了眼。 催生细胞裂变,端粒酶,活.体.研究……这所有的一切,都曾真实地发生在靳言身上。 他该如何告诉靳言,他只是靳家拿来做活.体.试验的牺牲品?又该如何让他相信,那个曾在罗马地下室内搂着他哭泣并替他戴上一枚染血十字架的“母亲”,从头到尾都亲手参与了这场骗局? ** 促使颜广德下定决心将这件事情彻底掩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靳言的身体再次起了变化。 当天他从实验室重新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机器人正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脸焦急地转来转去。十五厘米高的小机器人,险些将自己转成了一颗陀螺。 “发生了什么?” 颜广德大步走上前,冷声问道。 “主人,”小机器人的声音也很呆板,一字一顿,像极了读卡器。“另外一位主人在家里发高烧了,体温比正常人类高出三度。” “那是多少?” “40.05°。” 颜广德脚步一顿。“那是高出了3.5°!” 回头,得把这机器人的精密度再调一下。 颜广德匆匆往卧室里头走,边走边琢磨,但还没等他想完,一抬眼见到床上那个痛苦的不断呻.吟的人,他立刻慌张地扑到床边。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阴谋,什么仪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这个痛苦的爱人。 “……好黑!好冷!颜,颜你在哪里?” “宝贝儿,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靳言肚皮挺起,一次次无力地弹跳,压根听不见颜广德回家的动静。对于颜广德的呼唤充耳不闻。仿佛有一张无情的黑暗巨网,网里头是靳言,网外头是颜广德以及阳光下的一切。 靳言出不来,颜广德也进不去。蛛网上黏液遍布,巢穴内的蜘蛛在暗处露出残忍的毒牙。 颜广德强忍住眼眶内不断滚动的数据体上载所带来的痛楚,闭了闭眼,瞳仁恢复成银灰色。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掀开薄毯时,靳言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双眼紧闭,薄薄的一层眼皮下眼球剧烈抖动,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就快要散架了。 “J!” 颜广德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靳言却丝毫无所觉。他一把将人抱起放在怀里,发现就像抱着块滚烫的烙铁。 “J,我给你带来了药。” 颜广德仓促地从西装左口袋里取出下午刚在实验室内提炼出的结果,也不及注.射,直接将整瓶营养液都倒入靳言口中,但是刚滴了两滴,就灌不进去了。靳言实在是抖得太厉害,牙关紧闭,撬都撬不开。颜广德没办法,只得含了一大口在自己口中,然后唇瓣相贴,以口哺喂。 舌尖探入的时候,只觉得奇寒无比。 靳言外表皮肤都像是火焰灼烧一样滚烫,但是体内的所有分泌物体.液都冰凉刺骨。这是机能体即将濒临临界值的征兆之一。 颜广德心中痛楚,闭上眼睛,转而专注的一点一滴,将营养液全部哺喂入靳言体内。 大约过了十分钟,靳言终于安静下来,呼吸平稳,虽然外表依然比常人体温要高,但也只是38度的样子。 颜广德松了口气,扯开衬衫领口,整个人瘫在床边,像是透支了一样。 靳言醒过来的时候,就见颜广德半边屁股歪坐在床头,人靠在他双腿上,睡的很沉。 “颜!” 靳言唇瓣微启,无声地唤了他一声。然后试探性地坐起身子。他刚动了动,颜广德就被惊醒了。 “宝贝儿,你醒了?” 颜广德眼下两个巨大的乌黑眼圈,脸色苍白,神色倒还算镇静。 “我先前是不是昏过去了?” “有一点发烧,”颜广德握住靳言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好很多。” 靳言笑笑。笑容苍白,那双蓝色的眼睛也像是正在逐渐褪色的宝石。他看起来极度脆弱,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缠住颜广德,五官精美,像一只被人恶意毁坏后随时都会坏掉的玩偶娃娃。 颜广德垂下眼皮,努力逼回眼眶内喷薄欲出的泪花。再转过头的时候,他努力勾出一抹笑容。“J,我们回华国吧。” “好。” 靳言没有问为什么。 颜广德唇瓣动了动,几次想解释,但靳言只是用那种看透了一切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像是知道自己即将死亡,在临死前,颜广德想带他回一趟雪山。 因为在颜广德的叙述里,前世那个千禧年,他们就是在雪山下真正确定相爱。 那座雪山于他们的爱情而言,是一个圣地。 颜广德想带他回去朝圣,靳言觉得很幸福。这种幸福里又莫名掺杂着酸楚。这样悲哀而又愉悦的神色,同时在那双蓝色眼眸中显示出来,看的颜广德心中一阵阵抽疼。 “宝贝儿,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治好你!” “好。” 靳言安静地将下巴搁在颜广德肩头,呼吸声极弱,但他还是笑着答应了他。 两个人相互依偎,像是走到了天涯的尽头,却依然不觉得苦。 ** 飞机从云层中缓慢降落。金色夕阳如同一枚金红色的鸭蛋,挂在云层深处,摇摇欲坠。 颜广德掀开盖在靳言膝盖上的薄毯,轻轻摇了摇他。“J,醒醒!” “我们到了?” 靳言迷糊地睁开双眼,话声很轻。 “即将着陆了。”颜广德吻他,然后替他披上风衣。低头认真地一颗颗锁上铜扣。 “……真好。” 靳言没有拒绝颜广德的服务。他现在五指经常性痉挛,穿衣吃饭这样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已经是种奢侈。 在生命已经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只能学习享受这世间最后赐予他的礼物。哪怕这份礼物,是死亡。 靳言转头看向舷窗外。下方城池轮廓已经依稀可见,灰蒙蒙的荒原外,机场红色的柱石已经清晰可见。依然是那个宿命般的两人相遇的冀北城。 “为什么是冀北城?我们不是直接飞去雪山吗?”靳言奇怪地问道。 “我想了想,有些事还是需要在冀北城了结。” “什么事?”靳言皱起两道浓金色的长眉,神色略有些紧张。 “到了我告诉你。” 靳言迟疑地看着颜广德,久久没有吱声。 最后垂下头,安静地笑了。 “好。” 第46章 第四次读档11 飞机降落冀北城后, 颜广德带着靳言在当地预定好的一间五星级套房内住下。考虑到隐私性, 他只订了一个房间, 同时在刚进入房间后,就拿出小机器, 给他下达了一条死命令。 一旦有任何入侵者, 或者靳言有任何危险,便立即通知他。 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给小机器人体内设置了一个临时通讯器。这种通讯是单方面的, 只能连通颜广德的电话。 小机器人临危受命,简单到近似简笔画的五官, 圆润地滚动了一下。呆板的一字一句道,“主人, 若是另外一个主人的命令与你的不同, 怎么办?” “服从我的命令。” “是,主人!” 颜广德将小机器人调试完毕,悄悄地放在橱柜最高处,随后转身。床上的靳言早已陷入昏睡,睡得无声无息, 秾金色长而密的睫毛微微翘起。 他坐在床头, 贪婪地凝视这个人, 不断吻他的发丝,吻他的眉梢眼角。直到身上炽热…… 直至这时刻,他依然能对这个人产生不该有的欲.念。 该死! 颜广德转身进浴室,放水冲凉。 在他转身后, 原本躺在床上洋娃娃一样的靳言突然间睁开眼睛。眼珠子动了动,随后转向橱柜高处,那个被放在隐蔽地方的小机器人。 ** 颜广德出门后径直拨通靳宁海的电话。 如今靳宁海是冀北城第一把手,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这里。他这个电话过去,对面是靳宁海恍然的声音。“怎么,终于还是忍不住来找我了?” “说,你要什么筹码?” “你手上有什么?”靳宁海嗤笑,“带着你最新研究出来的成果来我办公室吧!” 靳宁海的声音,透露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权威。 颜广德沉默片刻,淡淡地道,“办公室不合适,咱们约个地方谈吧。” “可以,你说。” “一个小时后,街边咖啡馆。” 颜广德报出具体坐标位置,那是一间距无名大学不远的咖啡馆。因为走朋克重金属风的装修,平时就人迹罕至,如今恰赶上小假期,就连学生们都不在。颜广德到的时候,里头只有一个正半眯着眼在打瞌睡的侍应生。 颜广德只叫了一杯咖啡,然后静静地等。 等了20分钟后,咖啡馆门前终于停下一辆黑色全封闭的轿车。 颜广德转过头,就看见靳宁海穿着一件黑色薄呢大衣,迈着大步走过来。冀北城原本是海滨城市,往常的十月没有这么冷,但是今年似乎寒潮来的格外频繁。他们刚到的这一天,冀北城刚下过一场秋雨,街面仍有些潮湿,靳宁海走过来时扑面一股寒气。像是地面上的潮湿雨珠全部都从这个人身上往外冒,令人觉得粘哒哒的不舒服。 颜广德垂下眼皮,吞了口冷咖啡。 “东西带来了?” “在这里。”颜广德递给他一只微型保险箱,约只有二十公分尺寸。 “你没藏私?” “我敢吗?”颜广德冷冷地道,“你早知道这个人对我的意义。” “对你的意义?”靳宁海冷嘲般勾起唇角。“我不知道一个玩物有什么意义!但是看颜大才子,你还在兴头上,居然在罗马撺掇人结婚!呵,所以我想着,咱们俩可以谈笔交易。” 顿了顿,又道,“这可真是笔不错的交易!” “你就不怕我拿的东西不够分量?”颜广德反讽道。 “你可以试试,”靳宁海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啪嗒啪嗒玩着保险箱上的密码。“总之呢,这笔交易彼此都不吃亏。” “呵,你也不一定信我!” “你敢拿他的命同我赌?他可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哦不,也许是丈夫?”靳宁海不怀好意地笑。“只是可惜了的,如今恐怕他连跟你同房都做不到!” 颜广德挑眉,双手平摊在桌面,口吻极淡。“一个试验体而已,你我犯得着那么认真讨论吗?” 对面的靳宁海一愣,随后头一次在颜广德面前显露情绪,七情上脸,手掌拍在桌面大声笑道:“不错!你既然知道了,那么这一次拿回去后……试药的结果,记得也给我一份。” “好。” ** 咖啡馆内两人的话语声以及咖啡的苦香味,似乎从声音里一步步传递,然后自咖啡馆上空升腾而起,飘至冀北城内的一个五星级豪华套房。 靳言手边瘫着拆成碎片的小机器人,手指剧烈痉挛。 他原本想控制自己的。 他想控制自己,不要将机器人毁坏。他也想控制自己,不要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像一条狗一样蹲坐在地上,清晰地听见窃听器那头传来颜广德与他那位名义上的“好哥哥”的对话。 然而,可能是死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无法控制在死神挥舞镰刀收割麦田之前,最后一次奔跑到阳光下,仰起头,渴望天空上盘旋的那只燕子能够落下来。 麦田上空的阳光化作万千道锋锐利箭,从他胸膛穿体而过。 他要死了。 他控制不了对颜广德的渴望。 他渴望颜广德可以陪他一起死。 所以他像个疯子一样,在颜广德每件衣服内都放置了无数个监听器。这样即便是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他都能感知到颜广德这个人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颜广德手机里所有的来电与信息,他都能原封不动地读取到。 靳言在被靳家接回华国之前,有十六年,混迹于北欧各色人群中。窃听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还是当时某个黑人教会他的。 黑人并不是真正的皮肤黑,而是没有户籍,混在最肮脏的场所,有最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那天他仅仅是扬起脸对那个黑人唱了一首弥撒曲,那人突然间放下手上的刀,用纹满刺青的手臂温柔地抚摸当时年仅六岁的靳言。 小拇指缺了一节的大手按在靳言的金色长发上。那个人沉默很久,最后对还是小孩子的靳言道,“你唱歌这么好听,叔叔很喜欢。作为酬劳,我给你一样礼物。” “是来自神的礼物吗?” “不,它是恶魔的赠礼。” “我不要!”靳言奶声奶气地拒绝,下意识转身要跑。 那个人将他堵在巷子死角,语声甜蜜如伊甸园里撒旦的诱.惑。“就看一眼,你会喜欢它的。” “我是神子的信徒!我不要来自恶魔的东西!” 靳言清脆的童音响起。 巷子角落,没有阳光。但是当时当地,靳言那双眼睛清澈的就像是被阳光照射过的天空。 那人这次沉默的更久,最后突兀地扯开嘴角笑了一声。“是啊,”他弯下腰,视线与靳言那双蓝色眼睛齐平。“可是世上人这么坏,他们嘴巴里说的,和他们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叔叔给了你这个东西以后,你就不用再听他们对你说什么。嘘!不要听他们说的甜言蜜语,你只需要把这个小东西……” 那人像变魔术般,从掌心里翻出一个极小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 “这是什么?” 靳言好奇地拿手去抓。到底是六岁,先前的恐慌已经被好奇心彻底征服。 “等等,”那人轻轻拨开他的手,笑道,“这只机械甲虫还可以做的更小些。如果你遇见欺负你的人,或者将来你长大后喜欢上了人家,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对你好,你就把这个小东西放在他口袋里。” “这个小东西,会告诉你他在做什么,与什么人见面,以及,他在别人面前……是怎样说起你的。” 十三年前的那番对话仍历历在耳。靳言从没想过他第一次用到那个黑人教他的技巧,就是全部用在了颜广德身上。 他像是一只贪婪、濒临死亡的鼹鼠,倾其所有,耗尽了洪荒之力,将所有学会的本领都通通用在了颜广德身上。 在罗马,颜广德于实验室内遇到一个叫Jason的人,他们谈起他和他的母亲。 那段往事,那段十六年前的往事中,充斥着背叛和欺骗。那支药的确存在于靳言的记忆中,只是渐渐变的模糊。因为当时当日那支促使细胞体裂变的药剂下去后,他曾经发了整整一个月的高烧。 如果不是这一次,从窃听器另一头听到颜广德与别人说起,那段恐怖的记忆可能就此掩埋了。 然而就像是好事从不逢双,坏事却从来都是接踵而至一样,那段黑暗记忆终于还是缓慢复苏,然后在无边暗夜里露出狰狞獠牙。 不久后靳言又再次记起那枚曾经染满了母亲的血的十字架。哦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那天,那个女人疯狂地打他。大约是喝醉了酒,她烂醉如泥,手里的鞭子一道接一道抽下来。最后十一岁的靳言忍无可忍,将那个女人恶狠狠地推倒在地,女人摔倒后额头冒出一个血洞,鲜血汩汩不断的浸湿了那个女人脖子上的项链。 他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但事实上,他仔细地检视这个女人,确定她不能够再对自己造成肉.体伤害后,冷静地处理好现场,然后临走前最后站在门边望了一眼。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又回到那女人身边,从她脖子上摘下那枚十字架,端端正正地重新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就那样大步流星地走了。 门开着,楼上楼下街坊的吵闹声,z.爱声,声声不绝于耳。他在黑夜里消失,那个女人后来是死是活,有没有人去搭救,他不知道。但是从此后,他再也没听到过那个女人的消息。 在飞机上,颜广德临时改变主意,说是要回冀北城处理事情,其实他也有未了的事务。在碧园路668号那套别墅内,三楼那个永远上锁的门前挂着日本风铃的房间内,那枚来自地狱的十字架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他毕生的罪孽。 靳言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弑.母的罪人,将来死后是一定要下地狱的。死的时候,他得脖子上戴着那枚染血的十字架,然后平静地堕入永夜。 不过,既然那个女人于他而言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从头到尾不过是被人造出来的一个“假人”,那么,那枚十字架还有没有取回来的意义,已经不重要了。 在颜广德面前,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靳言看着自己毛孔已经逐渐模糊看不清的手,因为它们刚才极其努力地拆卸了小机器人,现在十根手指各自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痛苦地扭曲着。神经一层层传递至大脑皮层,似乎连这传递速度也变得极为缓慢。他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悲伤。 他被最亲密的枕边人背叛了。 他被颜广德背叛了。 天空中的燕子坠下来,在半空突然间变成秃鹫,冷冷睁着花岗岩般冷白的瞳仁,咧开嘴,从他的尸身上叼走了一块带血的肉。 第47章 第四次读档12 过往的画面, 在靳言脑海中反复交错。 一会儿是回到了六岁那年, 在巷子暗角处, 那个黑人轻声轻语地对他说,“嘘!不要相信他们当面对你说的甜言蜜语。” 一会儿又切换为十一岁。地下室内老鼠窜过吃空的牛肉罐头, 劣质威士忌醺的空气中充血。那个女人咆哮着对他哭骂道, “你这个孽种!你这个畜生!从头到尾我就不应该生下你!” 最后千言万语,都凝固在颜广德那句“一个试验品而已”。 试验品。 呵! 靳言扯动唇角,苍白地笑了。 ** 颜广德重新回到酒店套房的时候, 靳言已经躺回床上了,像是死了一样, 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颜广德担忧地将脸贴在他脸颊,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 最后拿食指放在靳言口鼻之间, 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弱气息,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脱下外头的风衣,然后一扭头就看见地板上摊成一地碎片的小机器人残骸。 颜广德皱眉, 目光锐利地转向床上的靳言。过了很久很久, 他慢慢松开捏紧的双拳, 闭了闭眼,无声无息地换下衣服,去隔间重新洗浴。然后安静地躺在靳言身边,头挨着头, 手指轻轻交握。 他什么都没问。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还躺在他的身边,那就一切都好。 两个人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盖着同一床被子,可是两个人实际上都没睡着。 靳言闭着眼睛,心里想的是,他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颜广德则是在想,宝贝儿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有那样的力气与技巧,将小机器人拆卸的如此彻底? 小机器人最终也没能拨通那个紧急联系电话。或许是他在输入危险情况时,忘了罗列,其中一条是小机器人自身的安危受到威胁时,那也可以算作“危险”。 前世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当时他曾叮嘱机器人J,在有人侵入或者试图伤害颜广德泡在营养液里的身体时,机器人J必须阻拦。若阻拦不了,它必须启动自.爆程序。 从头到尾,他没考虑过这些机器人的感受,又或许在他的心底,曾认为机器人是不配拥有情感和情绪这种东西的。 从前,他一直认为靳言是个真正的人类。有毛孔,有呼吸,有温度,和他一样享有生命的不可复制性。——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上帝赐予他的礼物。 可是如今…… 颜广德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地翻了个身,用手指抚摸靳言的金色长发。它们又长长了几厘米。 柔软金发穿过手指。在黑暗中虽然不能看见它们漂亮的光泽,但是颜广德可以想象,在靳言健康时它们曾经闪耀着麦田一样的金黄色泽。就像麦穗,充满了香气,生机勃勃的。 而那个永远在阳光下轻佻的笑着的少年,就站在那里,一双蓝色眼睛亮的像是掉下了漫天星辰。 他爱着他的少年。 无关乎生死,也不再在乎这个人究竟是人类、基因人、试验品,还是谁复制出来的陷阱。对于他来说,靳言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哪怕试验体一号到十三号都有着与靳言一模一样的五官与声音,他们也都不是他。 没有人是他。 ** 第二天清晨,颜广德见靳言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便从昨天脱下的那件风衣口袋里取出微型保险箱。巴掌大小的铁盒子,弹开密码,里头赫然躺着三支药剂。 昨日,在见过靳宁海后,他曾仓促返回蝌蚪办公室,与老江倒腾了半天。最后在老江的反复确认下,鉴定这根本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靳宁海给的这种药剂里的物质成分,老江连听都没听说过,更何况,他们在其中提炼出至少三种迄今为止任何书籍上都没有记载过的新元素! 前世,截至2050年,颜广德也只知晓其中两种新元素而已。第三种新元素,活了两辈子70多年,他从未听说,也没有听到有任何人研究过。 它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有可能不属于这颗星球。 这个神秘的新元素,很有可能在地球上从未被发现过。颜广德曾经怀疑过,是否在2050年小行星撞击冀北城后,爆炸留下残骸,有一部分物质体被后来的科学家们捡到,然后发现了更多的新元素。 人类的生命源自许多颗不知名超新星的爆炸残骸。所以他这种推测,原本合情合理。唯一说不通的地方就是,小行星意外击毁冀北城,是发生在五十年后。 如今提前半个世纪,这个年代的靳家手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颜广德不得不往更深的地方思考。但越往前走,前方越黑暗,好像是在黑暗的地洞里前行,看不见光,茫然四顾,这黑暗令人心生恐惧。 颜广德原本想将这三支药剂留下,然后仿制这其中的物质替靳言注射。这样会更安全。他亲手研制的,总归有七八成把握。但是因为这个神秘的第三种新元素的存在,他无法提炼,无法合成,只能够用靳宁海给他的东西。 用完这三支药剂后,靳言还能维持多久生机,靳宁海又会要求他拿什么东西来交换?颜广德都无从知晓。 这次再见靳宁海,他已经示弱了。先前提着一摞彩色照片公然与靳宁海叫板的那个颜广德,已经死在1999年。如今,一年后,他与靳言成婚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过耳目通天的靳宁海。 靳宁海总会反应过来的。再然后,步步紧逼。 颜广德最后的底线,就是不能对靳宁海承认,靳言对他而言重逾性命。一旦这话说出,恐怕拿到的就不是三支药剂,而是空。他什么都不会拿到。 他已经快将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了,下一次,他该怎么办? 颜广德沉默地反复掂量着那三支药剂,最后还是伸手取出一支。然后回头看了看,靳言依然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他小心地打开瓶盖,然后像上次那样卷了一点在舌尖,一点点喂入靳言口中。 苍白的唇瓣动了动。 “不……” 靳言模糊而又妖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颜广德忍不住顿了一下,随后拿手指轻轻地安抚这人,像是想让他安心。然而靳言却不安地别开脸,态度极其抗拒。 颜广德没办法,只得人伏在他身上,从两侧分别按住靳言的手,十指交扣。几乎与靳言身体相贴,彼此只隔着一厘米不到的距离。 颜广德半强迫性的,逼靳言吞下药剂。 “咳咳!” 冰凉的液体进入喉管,引起靳言一阵阵剧烈咳嗽。 颜广德停下动作,等他气息稍微均匀后,继续往下灌,直到将剩下的药剂完整地哺喂完之后,靳言脸色肉眼可见的恢复了血色。像是奇幻电影里的镜头一样,靳言皮肤重新变得润泽有弹力,就连毛孔也肉眼可见的清晰起来。长而密的睫毛疯狂抖动,随后靳言猛然坐起,一把将颜广德推下床。 “你到底给我喂了什么?!” 靳言愤怒地大声咆哮。 颜广德坐在地上,看着靳言如此富有活力的站在他面前跳脚大骂,起先是觉得欣喜,随后茫然,最后这欣喜茫然都转为最深沉的悲哀。只有靳家能救他!他依然是个无能到连爱人生命都无法保障的废物! 颜广德垂下头,半晌,沉沉地笑了一声。“J,你好了?” “不需要你管!” 靳言愤怒的脖子上青筋一条条迸起,金发耷在额前,两颊呈现健康的粉红色。他手指着颜广德怒道:“我不过是你口中的一个试验体,你那么担心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把我当小孩子哄!” 颜广德倏地抬头。 “怎么着,是不是还要拿我的研究报告?然后把我现在的反应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进去,拿去给靳宁海讨赏?” “你,你怎么知道……” 回答颜广德的是一声重重的拍门声。 靳言就那样甩开大门跑了。 颜广德一骨碌爬起来,从大开的门追出去。走廊上传来空空的脚步声,再一看,靳言身上披着件乳白色的丝绸浴袍,赤着脚一路往楼下跑。 “J,你冷静点!” 颜广德忙跟在后头追。一边喊他名字,一边奔跑。但是他跑得快,恢复了机能体最强状态的靳言却显然更为迅速! 颜广德一路气喘吁吁追到大厅都没见着人,再问前台的服务员,几个服务生面面相觑,都说没看到那位金发少年下来。 颜广德只得回头,再按楼层一层一层地找过去。在与他身影交错的暗处,靳言躲在楼梯间,冷冷地垂下眼皮注视颜广德,最后一声不吭地入了电梯。修长手指灵活地按下所有楼层,却在只乘坐了一层后,又重新步行,从紧急通道往楼上走去。 酒店十八层的楼梯像是个迷宫,颜广德上上下下跑了三四十遍,无数次与和他玩捉迷藏的靳言失之交臂。足足一个小时后,颜广德终于意识到,若是这个人当真躲他,恐怕他是找不到的。可惜他连手机都没有替靳言准备。颜广德揉了揉额头,背靠在冰冷墙壁叹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怕是急糊涂了,刚才就应该在前厅与侍应生说清楚,若是见到512房间走失的客人,务必要第一时间联系他。 颜广德扔下烟蒂,走入电梯,然后疲惫地返回大厅,将这件事交代给服务生。不料那服务生诧异地回答他道,“先生,你说的这个客人刚刚已经离开了。” “去了哪里?” 颜广德忙回身,重新扑到服务台前。 “不知道,但是客人说要替他安排一辆车。刚才他已经上出租车走了。” 酒店自有接送的服务车,但是靳言没用,特地叫了出租车,恐怕就是不想留下更多痕迹。 颜广德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了靳言。按住额头仔细回想,从昨天见到的碎成一地碎片的小机器人残骸,再联系到今天靳言所说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怀疑自己的电话是被这人窃听了。 颜广德第一时间拨通老江电话,让老江派出人手帮忙找人,随后又自己出去,下了出租车,在蝌蚪公司门前从老江手里拿到一辆车。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冀北城四处寻找。 然后……他足足找了一天一夜。 在第二个夜晚来临的时候,老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他发牢骚。“兄弟,这事儿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他是谁呀,他可是靳家的幺子,富可敌国!如果他当真想躲开你,分分钟开着直升机就走了。” “他没钱!”颜广德断然道。“靳家冻结了他一切资金。” “他们家里的事儿,你怎么知道!”老江不以为意地道,“何况他如果真是个软脚虾,当年从罗马回来早就被他那个大哥吃的死死的!哪里还能容得下他来冀北城发展!” 这是颜广德最不愿意去想的一种猜测。一直紧攥住方向盘的手猛然松开,头搭在上面,电话那头的老江仍在哇啦哇啦地继续说个不停。“……要我说,这人想回来也就回来了,这不身体已经好了吗?” “你怎么知道?” 老江察觉到失言,顿了片刻,随后突然小心翼翼地对颜广德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老江一连说了三四遍“你可千万别生气”,在颜广德终于表示自己要真的生气的时候,老江对着话筒极小声地道,“其实这一年吧,靳家发生了好多事儿。靳家老爷子在参加一次慈善晚会后,回家莫名其妙就死了,有说是被下了药,也有说是他自己酒后吞安.眠.药吞多了,反正说不清楚。当时在家的只有他一个人。诡异的是,那天连佣人都不在家!案子不了了之,三天后靳家老爷子就下葬了。以他的身份地位,怎么着也不至于这么潦草!” “你怀疑谁?” “咳!我就这么一说,”老江神神秘秘的,又叹了口气。“反正现在当家做主的是靳宁海。这人手段也很可疑!放着好好的京.官儿不当,非得来冀北城这小破地方,就算做了一把手,也跟他能拿到的位置实在不匹配呀!” 颜广德蓦然清醒,从方向盘上抬起头。“你怀疑靳宁海?” “嘘!”老江顿时更加紧张,声音轻的像耳语。“我就今天头一回跟人说,你可千万把这事儿给我漏了!不然到时候可不光是破产,这事儿得掉脑袋的!” “是,知道。”颜广德淡漠地安抚他,随后又将话题拉回来。“但是这些,和靳言有什么关系?” 老江又开始支支吾吾。 “到底什么事情?你这一年听到了多少,都告诉我,”然后颜广德顿了顿,又道,“我受得住。” “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听人说,靳家这个幺子好像来路不太正常。他那个据说死在罗马的母亲,在去年冬天的时候突然找回来了,见了靳宁海。这两人不知道私底下有没有参与,反正没多久靳家老爷子就死了,再然后,靳家在靳宁海带领下突然进军人类永生领域。说是,不克隆出一个靳言来,誓不罢休。” “你说什么,谁?” “哎呀!怪就怪在这儿啊!”老江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你说放着那么多试验体不管!人家不都先从小白鼠开始搞起吗?他们倒好,第一个要做的模型就是靳言!” “为什么是靳言?” “这他妈我也想知道啊!”老江开始飙国骂。“所以啊,不是老哥哥我爱杞人忧天,你小子看上的人吧,的确透着三分魔性!” 颜广德久久没有吱声,最后在老江狐疑地以为他已经挂断电话的时候,才沉闷地冒出一句。“知道了。” “你,你怎么就这态度?我跟你说,你可别对那人摔脸子啊!靳家做的这些事儿,他不一定知道,如果真把人找着了,你还是得对人好点!老婆嘛,就是靠哄的。”老江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靳言原本是个男的,又改了口。“反正吧,无论对谁,既然你都同他结婚了,这人就得哄着。凡事顺着他一点,嘴巴上吃点亏,也没什么,又不掉块肉!” “……谢谢!” 颜广德道谢,然后在老江的唉声叹气中挂断电话。抬起头,前方是茫茫暗夜。雨刷刷的落下来,砸在玻璃上,黑暗中雨刮器沉闷而又呆板地来回摆动。 他没有开灯,就这样停在街角一家废弃的工厂旁边,在黑暗中哑默成一只受伤的野兽。 ** 【颜!你别激动,你现在在哪儿?我当面来同你说!】 因为他拒接电话,call机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讯息,语音转接台温柔女声一遍遍重复着这条讯息。 颜广德按下call机,没来由的心里一空。“发生了什么?”他揉了揉通红的眼圈,然后拨通师兄老江的电话,声音沙哑。 “找到靳言了!” 颜广德精神一振。“我这就过来!” “……别!”老江大口喘着粗气,背景是混乱的鸣笛声。“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来见你,我陪你一起去!” “……他在医院吗?”颜广德声音哑的几乎像有刀片划过。 “告诉我你在哪里!” “是哪家医院?我这就去!你告诉我坐标……” “颜广德!”老江连名带姓地打断他的话,前所未有的声色俱厉。“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靳言呢?” “他死了!有人报了案,我现在在从警局赶过来!告诉我你在哪里!” 电话蓦然失去了声音。 一瞬间,什么都失去了。没有声音,没有图像。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世上,没有人能是他。 可是,他失去了他。 颜广德突然掩住脸,失声嚎叫。尖锐的哀嚎声刺破苍穹。天空中暴雨如注,紫红色闪电映亮了2000年的冀北城。 漫天血光。 第48章 尽头1 十二年后。 颜广德一身白色大褂, 行色匆匆地推开冀北城郊区蝌蚪实验室的门。 “你今儿个怎么来这么迟?” 身材已经彻底发福的老江闻声回头, 皱眉不高兴地道, “今天可是出实验结果的日子!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这一天!你小子倒好, 怎么……” 颜广德抬起头, 然后老江后头的话就没能说下去。 颜广德须发皆白,整个人近似冰雪雕像一般,是纯粹到漠然的白。一双银灰色的瞳孔冷冷地盯着老江。 在这样一双冰冷不似人类的眼睛面前, 没有人能再说出指责抱怨的话,更不能跳脚大骂。 老江最后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缓缓站起身,手指向前方巨大的乳白色试验舱。“就等你这个总指挥了, 你开吧!” 颜广德走到老江身侧站定, 脱下白手套,然后抬起头,目光沉默地凝视这个足有两米高的白色试验舱。闭了闭眼,然后抬手按下旁边那个不断闪耀的红色按钮。 一阵电流呲啦声经过,随后整个乳白色试验舱发出温柔光晕, 像是一枚巨大的发光的蛋。上尖下圆, 凸肚处闪烁着谜一样的七彩光晕。 老江也随着一起看向试验舱。有那么一会儿, 两人谁都没说话。 大概是气氛过于沉闷压抑,老江在等了约有半个小时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挪动屁股,凑近颜广德两步, 谨慎地端详着颜广德神色道,“老颜,如果这一次还是失败了,你别激动哈!咱们总有一次会成功的!” “这次不会失败。”颜广德口吻淡淡,冰雪雕就的眉眼透露出一种志在必得。 “是!咱们都不希望失败!可万一呢?万一发生了,你可别像前几回那样,要死要活的!哥哥我一把年纪了,抬不动你了!” 颜广德垂下眼皮,过了片刻才道,“这次不会了。” 顿了顿,又难得多说了一句。“靳宁海这次是把图纸全盘托出。” “那只老狐狸!”老江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不是我说啊,就前几回,哪次他不说‘这就是试验原版图纸’,可每次都差那么一丁点!就差那么一丁点!” 老江愤愤地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处,随后施舍般地拉开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就差这么一点,咱们就成功了!可是他倒好,抱着靳家的资源,活生生的拖了咱们十二年!十二年啊!” 老江越说越大声。“哥哥我眼睁睁看着你从当年一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现在!” 他说着松开手指,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颜广德。“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嗯?” “我现在很好。” “好个屁!”老江破口大骂。“瞧瞧你现在!头发白了,眉毛也白了,整个一圣诞老人!” 颜广德扬眉轻声地笑了笑。“做圣诞老人好,这样……就可以拆圣诞礼物了。” “你可别真把这话当真了吧?”老江像是刚恍然回过神。“说起来,今儿个好像真的是平安夜!” “是啊,平安夜,夜平安。” 颜广德无声地笑了笑,随后目不转睛地转向试验舱。冰冷的银灰色瞳仁内突然绽放了一朵冰花。 带着罕见的笑意。 又冷冽。 又温柔。 老江瞅着颜广德眼睛里的那抹罕见笑意,倒抽了口凉气,随后揉了揉已经有斑秃迹象的头发,转身去倒咖啡。 颜广德依然不声不响地矗立在试验舱前,不错眼地盯着光晕变化。 脊背挺拔,如一把标枪。 又似乎仍是前世大漠边陲廊下的黑色尖角路灯,不声不响地,依然深深而又无望地等待着那个人的消息出现。 十二年,他依然爱着他的少年。肝脑涂地,不问归途。怀着一腔不被人知的孤勇,在这条漆黑看不见光的路上独自蹒跚前行。 他爱靳言。带着毕生的罪与罚。 ** 在伴随着嗡嗡的机械搅拌咖啡的嘈杂声中,颜广德突然回头,静静地看向老江。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信我?” “我那不是信你!” 大概是搅拌的声音太大,老江扯高嗓门喊道:“哥哥我跟着你干,主要是新鲜!” 说话间咖啡机停止动作,老江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走到颜广德面前。“你小子又是虚拟场引力,又是研究时间流速,听着多新鲜啊!哥哥我就前所未闻!” 老江双手捧着咖啡杯错了一大口,然后眯着眼睛,呵呵笑起来。“有时候我他妈真怀疑,你就是个穿越的!搞得跟造世神一样,嘴里蹦出来的词都他妈太高级了!真新鲜!让人心甘情愿玩命儿地跟着你的新鲜!” “我不是神。”颜广德垂下眼皮,淡淡地道。 “我知道你不是!”老江笑着拍了拍颜广德肩头。“可咱们现在在做的啥?你看看!这十二年,咱们研究了……反正净他妈在研究黑洞到底存不存在啊,人的机能体是否能被无限次数地复制啊!研究出来的机器人,它们如今做事儿比我都麻溜儿!” 老江越说越嘚瑟,笑的眼角迷成一条线。中年发福的肚皮颤巍巍地抖了两下。“这事儿太可乐了!你说我一个原本就是研究计算机的人啊,自打那年跟你……跟你做了回科学实验,发现这世上还有这许多没见过的新元素!而且就连靳宁海那只老狐狸他妈居然也懂这个!那哥哥我可得迎头赶上!他不懂的,咱也不能不懂!” 他话里话外都是对靳宁海的不屑,和一种赤.裸.裸的眼红嫉妒。 与前世相比,如今靳宁海的轨迹变化极大。前世靳宁海从未向科研领域伸过手,但是这一次,他像是卯足了劲儿似的,一门心思辞职钻研基因研究。就连靳家惯例看的最重的仕途,靳宁海也兴致缺缺。 至今十二年过去了,靳宁海依然屁股捂在冀北城不挪窝。这个地位与提升速度,在仕途早就是块不上不下的鸡肋。聊胜于无罢了! “其实我不是很懂,”老江又啜了一大口咖啡,然后一屁股坐在旋转椅上转圈圈,在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他恰好面朝着颜广德,脸上写满真实的困惑。“咱们蝌蚪旗下现在的技术已经这么高级了,直接造个基因人不就完了?靳家一直这么倒腾的!他们造出来的机器人基因人都已经在全球遥遥领先了!咱们为啥还在倒腾当年那个……” 老江犹豫了片刻,恰好此时椅子转过去,背对着颜广德。不用面对那双冰冷的不似人类的眼睛,老江似乎放松了些,一口气将憋在心里十二年的话都说了个够。“咱为啥非得复活当年那个靳公子?他有什么好?当年也不过是个人造人!” 颜广德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就连“人造人”这个词语听到了,都令他不能呼吸。 老江的椅子又转了三圈,一直没听见颜广德搭话,忍不住抬起头偷眼觑过去,就见颜广德全身剧烈颤抖,银雪一样的白发叫冷汗打湿了。嗯,整个人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寒冰,煞白煞白的,呲呲地往外冒着寒气。 老江不由哆嗦了一下,险些将杯子掉落在地。“得,算我嘴贱!咱就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哈!” 老江自言自语半晌,颜广德始终不答话。白色营养舱的光晕从华彩大盛渐渐转为温和,最后一刻终于要来了! 这种窒息感,似乎也从颜广德身上传染至老江。老江逃也似地放下杯子,掉头就往里间跑。“我去上个厕所!” 万一这次又失败了!他待会儿还得留点精神,和以前二十次一样,扛着颜广德上救护车! 颜广德没有回答,仍低着头,直到老江的脚步声也消失后,整个实验室内静的连空气浮动的声音都回荡在耳蜗内。一颗颗一粒粒,每个原子分子爆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颜广德这才抬起头,看向那个装了靳言残骸的营养舱,捏紧拳头,话语声极轻。 “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宝贝儿。” ** 机能体唤醒进程终于完全停止的时候,颜广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实验舱的门,睫毛都不敢抖动一下,随后耳畔传来宿命般的“叮”一声。他终于忍不住全身剧烈颤抖,紧紧闭了闭眼,然后大力睁开。 过往十二年里,这个机器的声音他已经听了20次,这是第21次。 从前每次复生醒来的“靳言”总是差那么一点,或者脑袋不太灵光,或者手脚笨拙。有一次刚走出试验舱,便同手同脚吧唧摔了一跤,然后无论他怎么调试,那次“靳言”始终不能够动作协调。他一次次改进,一次次迫使当年捡到的那具尸体重生。但是就连他也知道,这是逆天而行,人类的伦理道德不允许他替一个死掉的破烂玩偶般的尸体重新复刻生命,科学技术也不允许完全无差别的复制一个曾经存在过的生命,然而他还是这样执着地做了。 在这条黑暗的路上,他已经不能回头。 一回头,筚路蓝缕,皆是他的罪。 这十二年的重复试验,当年的一夜白发,都是对他所犯下罪孽的惩罚。 “宝贝儿,求你醒来吧!” 颜广德狂热地亲吻实验舱的门,然后就在他连续不断的热吻中,试验舱淡白圆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再次露出靳言那张完美如同大理石雕塑的脸。肌肤雪白,一头金色长发,微微闭着眼睛。 颜广德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鼻尖蹭了蹭,以自然界动物最原始的方式去感受“靳言”的呼吸。直到感觉对方呼吸稳定体温正常,热吻便不停地落在少年的五官发丝。 他刻意一次次擦过少年嘴角,最后在那双蓝色眼睛好奇的注视下,猛然改为法式长吻。 “唔……” 颜广德在听到少年这一声喟叹时,便已彻底陷入癫狂。恨不能将这人融入血肉骨骼内,将他化作自己的一部分,彼此纠缠,直至死亡都不再分开! “你是谁?” 少年拼命推开他,声音充满了困惑。 颜广德重新将人抱紧,不断亲吻他的耳垂,大口喘着气,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入他的耳蜗内。 “你叫靳言。”颜广德在呼哧中告诉他失而复得的少年。“有时候,我也会喊你J。” 老江回来的时候,目瞪口呆地看着颜广德压着人上演不可描述。刚复生的少年没有衣服可蔽体,地上扔着颜广德那一身雪白的大褂、青灰色西装、白衬衫,再往前看……哎哟喂! 老江赶紧捂住眼睛,悄咪咪地从指缝间往外瞧,一边怪声叫道,“老颜你克制点!这是咱实验室,要做回家做去!” 纠缠不休的两人稍微停了一瞬,随后颜广德沙哑到不成话的声音响起。“……知道了。” “哎哟,这可真是!” 老江继续夸张地怪叫。“我这是该恭喜你呢,还是该回避回避?” “都可以!” 颜广德抬起头。汗水打湿了头发,肌肉精壮,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般油光水滑,然而他却笑得格外愉快。“这次成功了!老江,咱们成功了!” “哦——!”老江笑的脸颊两侧肥肉抖个不停。“那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恭喜你啊老颜!” 老江为了避讳,恭贺完了就摇头晃脑地往门外走去。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门边,不知为什么,后头那句原本想嘲笑颜广德的话突然间胎死腹中,就连卡在喉咙间未尽的笑声也突然间苦涩。 “也不枉老颜你这十二年呕心沥血……再说下去,他妈连老子都要感动的哭了!” 这次颜广德没有吱声。他正弯腰从地上捡起白大褂,潦草地替靳言披上,然后紧紧搂着人。这时的颜广德眼睛里只有靳言这个人,耳朵内也只有这个人微微的喘.息声。 在这颗星球上十几亿人都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他和他的少年。他们便是这个世界唯二相依偎的两个人。 老江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走出去。迎面而来是2012年冀北城的冬季,寒风刮骨,商场橱柜里堆满精美的五光十色的礼品,街角巷尾都在播放圣诞歌。老江裹紧大衣匆匆穿过人群,偶尔路过城市供暖地带,醺醺然的热风便吹得他一头油汗。 平安夜,冀北便是一座不夜城。雨丝斜斜地自路灯昏黄光晕下飘落,千丝万缕织成一条条线。老江在一阵冷又一阵热的侵袭中,莫名的红了眼圈。 “操!真让人感动!” 老江扭过头,皮鞋碾灭烟蒂,然后斜靠在街边路灯下,低声咒骂了一句。 第49章 尽头2 “我们是恋爱关系吗?” 颜广德抱着靳言放入车内副驾驶座位, 弯腰替他扣上安全扣, 然后轻声细语地答他:“不是。” “可是我一醒来, 你就对我酱酱酿酿……” 颜广德伏在他身上,笑声沉沉的从胸腔传到靳言耳畔。他撩动少年的一头金色长发, 笑够了, 才静静地道,“我们是婚姻关系。” “啊?” 靳言诧异地眨了眨长而密的秾金色睫毛,扭过头, 笑得格外恶劣。“那,我是丈夫, 你是妻子?” “为什么不反过来猜?” 颜广德笑着吻他的眉头。 “你这么喜欢我,所以……在名分上一定会让我。” 颜广德亲吻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大手穿过这人的金色长发, 叹息一声。“宝贝儿,你果然回来了。” “可是我这里,不太记得了。” 靳言抬起手臂,拿手比作手.枪,枪.口对准自己脑袋, 歪着头, 调皮地轻笑。 “没关系, 我们慢慢来。” 颜广德弓腰,缓缓抬起身子,视线与那双蓝色的眼睛齐平。“J,以后我们有大把的时光, 可以共同度过。我会等你,一直到你想起来的那天。” 这次靳言耸了耸肩,笑笑,不说话。 颜广德开着车往冀北城市区去,平安夜街上人流如织,像是沉淀成了一座不夜城。在灯火辉煌的店铺与点缀着六棱雪花装饰的路灯照耀下,靳言突然转头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道,“但是这个城市,我好像记得。” “你认得这里?” 靳言嗤笑一声。“我还记得,我有个好大哥。” 踩住油门的脚猛然抖了一下,颜广德好险没直接闯过那个红灯。他连忙停下车,过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是有个大哥。” “哦。” 靳言没有再问下去,颜广德也没有继续说。再后来一路两人都不再交谈。 车子停在无名大学旁一间老式的楼脸门前。颜广德打开车门。“宝贝儿,这就是咱们的家。” “这里?” 靳言狐疑地挑高眉头,然后笑道,“我以为,咱们怎么着也该住的漂亮些!” 这地方仍是当初颜广德在1999年第一次穿回冀北城时的出租屋。当然十二年后,他早已将整栋楼都买下来了。 颜广德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安置靳言。如今他的身家虽远不及前世那位“颜大博士”,但是在市中心买一套别墅还是绰绰有余。他只是想,在熟悉的地方待着,人重新一点一滴融入现实生活,或许会更早地唤醒这人对他的记忆……以及对他的感情。 颜广德没有把这些小心思说出来,只是淡淡地笑道,“如果我没有钱,你就不愿意要我了吗?” “怎么会!” 靳言大笑着钻出车,环顾四周,随后目光转向颜广德,施舍般地斜乜了他一眼。“咱们是在神父面前说过结婚誓词的伴侣嘛!” 颜广德笑容微微一滞。他垂下眼皮,淡淡地道,“是在教堂举行的婚礼。但是那天,宝贝儿你没说誓词。” “为什么?”靳言耸了耸肩,踢飞脚边一颗碎石子。“我以为我是个虔诚的教徒。” “或许曾经是!” 颜广德脱下身上大衣,将人护好,随后拥着他一步步往楼内走去。 在老式楼梯转弯处,没有感应灯,光线微有些暗沉,靳言突然轻声地说了一句。“如果没有誓词,那就是当年我并不相信你。” 话语落在楼梯间,仿佛随着这一楼的尘灰漂浮起来,然后汇聚成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颜广德上方。 颜广德一瞬间身体极冷,但是胸腔里那颗心还是热的,在寒冰中他努力的想要融化,将自己的热情全部释放出来。但是靳言接下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严寒刺骨。 “……而且,我也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靳言漫不经心地说道,似乎根本不在意身后脚步声早已停止。 颜广德仍留在楼梯拐角处的暗影里,没能追上来。 靳言迈开长腿,一步步往楼上走去,在越过颜广德那层楼梯的时候,最后那句话变得更加飘渺而轻微。 “如果我曾经爱过你,我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也许一分钟。 也许只有三秒。 颜广德突然快步追上去,卷着寒风打开当年那间出租屋的门,将人大力推进去,随后啪嗒一声将门锁死。他像疯了一样,直接将白大褂从靳言身上剥落,然后就压着他,甚至不及去卧室,就在地板上翻滚不休。 靳言的惊呼声淹没在一个又一个狂热的长吻中。 颜广德根本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就那样突然强要了他。在最后的时候,他依照前世的记忆将腺.体留在他体内,原本一直拼命反抗的少年却在那一瞬间跟他一样到达了极高处,忍不住发出快活而又嚣张的叫声。 和当年一样,只有在颜广德如此粗鲁地留在他体内时,这个人才会到达高点。 他是靳言。 一模一样的靳言。 他回来了。 可是颜广德却在一瞬间从极乐跌到了极暗处。周围一片暗黑,就连一直以来遵循的那个光点也突然间无声无息地熄灭。他是他。他又不再是他。 他的少年,永远地消失在了千禧年。 一场情.事令刚苏醒的靳言格外疲惫,在颜广德起身替他去弄热水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地板上沉沉地睡了。颜广德小心地将人抱往浴室,替他冲洗干净,然后放在床边。 枕头旁边这个人呼吸安然,但是颜广德睁着一双银灰色的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往事汹汹。那些过不去的,总在深夜来袭。 ** 第二天直到中午,靳言都没有起来的迹象。颜广德便回到厨房熟练地煎了两个爱心鸡蛋,又做了份牛排,然后开了瓶红酒。 他轻轻摇醒靳言,替他裹上睡袍,将人轻手轻脚地抱到饭桌前。一别十二年,如今他的厨艺已经可以称得上色香味俱全。 “尝一尝?” 靳言歪着脑袋,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随后手下意识握住酒杯。 “先吃点东西,再喝酒。” 颜广德按住他的手。靳言耸耸肩没有反抗。他乖顺的,就像一只沉默羔羊。 酒足饭饱后,在颜广德收拾碗筷的时候,靳言漫不经心地起身回卧室。从头到尾,靳言没有开口说过话。如果不是昨天他们曾经真实地交谈过,颜广德会怀疑这次复生计划又失败了。他扭头看过去,靳言仍披着那件睡袍,长腿迈过暗红地板,脚踝雪白纤细。 ** 卧室。 老式的房间,雪白墙壁四平八稳,窗户也是方方正正的。 靳言就坐在窗边,膝盖上放着一条薄毯,室内暖气熏的他脸颊泛起漂亮的粉红色。颜广德进来的时候,就听见靳言轻轻地在哼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歌词古老,像是一首北欧的民间小调。 颜广德站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靳言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如今的靳言并不抗拒他,但是,也并不记得他。 颜广德终于还是走过去,蹲在靳言身前,手放在他膝盖上,对他道:“J,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等你好了,就搬去和我住吧!我弄了套小房子,在市里,临时的,等以后我升职了再陪你去看一套更大的。” 靳言坐在窗边,特别安宁。窗外好像还是千禧年那天的海,他还在那天的路上飙车,海面上白浪翻卷。阳光很白。那座宽敞的吊桥,海岸的味道,有大片海鸟扑打翅膀。他侧着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就那样轻轻哼着歌,很轻很淡。 颜广德只觉得这一幕很刺眼。他想起两人历尽艰辛地在一起后,在罗马的街边公寓里,他买了一车玫瑰花送给靳言。玫瑰花里藏着戒指,靳言翻到戒指,笑的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的傻了,说:“……颜,我们真的可以结婚了?不是为了哄我?” 那天晚上颜广德曾笑着单膝跪地,左手放在胸前,夸张地向靳言表白。“J,我从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开始就喜欢你了。不过那时候你骄傲的像只正在长毛的雄孔雀……” 一字一句,活色生香。 可是如今,这人的机能体出问题了,不怎么认得人。就连心心念念要得到的人叫颜广德,也不记得了。 颜广德突然哽咽。 ** “他最初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爱你。” 靳宁海站在长条吧台后面,说的气定神闲。他手中端着酒杯,杯内三色酒液晃动不休,在头顶暧昧的灯光下似乎格外的具有酒醉金迷的味道。 十二年过去,靳宁海外观依然没什么变化,反倒是站在他对面的颜广德如今看起来格外苍老。两人站在一处,从背影看去,说颜广德是靳宁海父辈的也大有人在。 颜广德久久而沉默地凝视这个男人,十指交叉搭在吧台上,最后无声地扯动唇角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见过他的创造者?” “啊,现世没见过。” 靳宁海也笑了笑,将那杯刚调好的酒推给颜广德,随即转身又给自己调配下一杯鸡尾酒。 颜广德手握住纤细的高脚杯,目光仍一错不错地盯着靳宁海。 冰块搅拌声,空杯内注入液体的声音,都格外清晰。靳宁海头也不抬地道,“你目光就算把我烧穿一个洞,不知道的事儿,我也还是不知道!” “你不是靳家家主吗?” “是靳家家主,”靳宁海终于调完威士忌,在杯口洒了一层粗盐粒。啜了一口,随即皱眉。“还差片薄荷叶。” 他转身打开橱柜,取出一片冰冻的新鲜薄荷叶,仍然是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淡淡地道,“老头子当年也没见过。之所以会得到这个试验品,完全是场意外。” “他不是试验品,”颜广德抿了抿唇。“靳言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和你我一样的人!” “和你这个疯子是不是一样,我不好说,”靳宁海啪嗒一声关上橱柜,在垒起的冰块上放下薄荷叶,随后像是终于满意这杯酒的味道,抬起眉淡淡地笑道,“但与我们靳家,骨子里就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靳家究竟是如何得到他的?” 靳宁海沉默片刻,然后手指哒哒在吧台上弹动不休。 两个人都不说话。圣诞节后人迹罕至,这间高级会所内的酒吧是单独辟出来的一间密室,虽然多的时候足可容纳上百号人,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颜广德与靳宁海私底下见面时的场所,空气里似乎都透露出长久没有人来的清冷气息。 靳宁海像是玩够了,却始终没见到颜广德丧失耐心,无趣地停下手指敲弹的动作,皱眉道,“这十二年,你虽然在我手底下打工,还签了契约将命卖给我,但是讲真的,颜大才子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从来都不知道。” 他说着突然凑到颜广德面前,两人脸对脸,然后诡秘地眨了眨眼睛,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复生品,这样不是很好?为什么一定要揪住过去死缠不放?” “那秘密于你而言,或许可有可无。”颜广德静静地道,“可是它于我,是靳言的脐带。我要知道有关这个人的一切!” “好奇心害死猫!” “你给我的合同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但凡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靳家都将毫无保留。”颜广德突然笑了一下。“今天是我第一次问,但是如果你不回答,违背了契约,后果你知道的。” “后果?我他妈承担不起!” 靳宁海撤回身子,一口吞干杯中的烈酒,随后将杯子推开,淡淡地道,“下午我会派人给你送来一个箱子,里头有所有的秘密。反正当年老头拿到的资料都在里头了!箱子是锁着的,我从来也没看过。” 靳宁海转过头,冷冷地笑了一声。“如果不是老头儿当年放在罗马的秘密情人送过来,我原来都不知道,他妈老头居然是个干特.工的料!” 颜广德垂下眼皮,过了片刻,淡淡地道,“送到碧园路668号吧。” “好!” 两人的交谈似乎到此为止。又过了几分钟,颜广德沉默地穿上大衣,转身离开。靳宁海在背后突然叫住他。 “他虽然回来了,但是能活多久,这件事如今连我都没有把握!你心里可得有个准备。” 颜广德没回头,也没回应,推开门走了。 靳宁海看着人消失的方向,随后低下头。吧台上那杯他替颜广德精心调制的鸡尾酒,仍在暧昧灯光下发出漂亮的光泽。 从头到尾,颜广德碰都没碰。 第50章 尽头3 碧园路668号。 颜广德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别墅内, 桌子上放着靳宁海派人送来的一口18寸箱子。是很古老的古董皮箱, 上头还有搭扣, 他将扣子解了,试探性地抬高箱盖, 箱子砰然打开。 颜广德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保管了靳家最高机密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连密码锁都没有的老式皮箱!颜广德皱眉,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取出箱内的一个小号藤条箱。 将藤条箱打开, 里头又是一个古董的暗红色首饰箱。首饰箱子是有锁的,只是也是古老的铜锁, 甚至连钥匙都不用,拿铜丝拨弄两下, 锁应声而开。 这次里头再没有套箱。只有一个很小的闪着暗色光泽的金属块。 银灰色瞳仁内光芒剧烈抖动。 这东西搁在现世的2012年, 大约是很神奇的。可是前世在2050年,他见过太多次! 这分明是当年从蝌蚪实验室流出去的东西。他们曾拿来记录全息录影。金属块自带能量储存,即便在太空环境下流落千年都可以保证录下的声音画质不变。 颜广德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向窗外。若有若无的薄淡冬阳, 室内没有开暖气, 他裹着厚厚的大衣, 里头是青灰色呢子西装,可是这一切保暖的衣物都不能令他心头感受到一丝温度。 自从重生至1999年,针对无数个解不开的谜团,尤其是靳家对于靳言的奇诡态度, 颜广德曾经有过许多猜测。在罗马,他反复徘徊于前世噩梦与靳宁海那通电话之间,颜广德再也无法回避。 靳宁海给的维持靳言机能体生命的秘密药剂中,有这颗星球上从未被记载过的新元素。所以,他不得不往这个方向猜。在刨除一切不可能后,最后剩下的,只能是唯一的真相。 但是他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当真亲手打开它。 打开来自于2050年蝌蚪实验室的金属块,就像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靳家藏在最深处的这个秘密,带给他和靳言以及他们之间爱情的——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彻底的湮灭。 颜广德察觉到久违的窒息。黑暗中狂风呼啸,大块大块天空坍塌,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与刺鼻的焦臭味。他拔脚离开,背后在黑雾最深处却传来靳言当年那一声声绝望的诅咒:“颜,我会死!你明明知道,离开你,我会死!” 然后前世的2001年他依然选择了离开。 再然后,前世的靳言果然死了。 他后悔了整整四十九年。 重来一次,他不希望再有任何的差池。他想他活,他需要他们的爱情地久天长。 ** “宝贝儿,你现在在做什么?” 颜广德转头拨通那个“家”中的电话。电话几乎是一秒钟就自动接通。无论靳言是否愿意抬起手,颜广德的声音都能准确无误地传入靳言耳中。 颜广德吸取十二年前的教训,此刻他在家里留的不再是一个15厘米高的简陋机器人,而是换成与前世机器人J近乎完全相同的高级保姆机器人。 保姆机器人的声音,当然不再是青年靳言。换成了一个平庸的,但是听着还算活泼的年轻人的声音。 “主人,颜博士来电话了!” 机器人一连喊了十几声,那头的靳言始终没有吱声。 颜广德耐心地等,直到那头机器人的声音都停下来之后,他才含着点笑意淡淡地道,“今晚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随便。” 靳言终于说了话。简单的两个字像是从唇瓣间漏出来的。颜广德甚至可以想象的到那人必定又坐在窗边,扭头看着窗外。 无论白天黑夜,如果颜广德不抱着他去吃饭,抱着他去洗浴,他可以一直一直坐在窗口。 颜广德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但是这个人的心,心里很空。 颜广德深呼吸一口气,调节好情绪,然后又带着笑意道,“今晚有你最爱吃的东西,等我!” 电话无声无息地落下。颜广德回过头,闭了闭眼,然后像是终于鼓足勇气,手指熟练地摸到金属块隐蔽角落处的按钮。 金属块上最初出现的是大片暗蓝色背景。背景光太暗,颜广德起先没认出那是哪里,但随后“靳言”的声音从金属块中响起。 “这里是公历3050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试图返回母星地球。飞船的能量不够了。” 颜广德震惊地睁大眼睛,极其罕见地,动容了。银灰色瞳仁内数据疯狂上载,想要捕捉金属块中所记载的每一个字、每一帧画面。 “我不知道这次能否成功,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返回母星的机会了。人类在太空流浪千年,始终没能找到第二颗如地球那样适宜居住的星球。我们开拓了很多荒漠的从未被人记载过的小行星,在那里遍种实验田,甚至留下了基因胚胎,但是那些基因人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亡。我们决定返回母星!” 金属块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后像是有人打开门,明亮的光线一瞬间冲进暗色金属块。颜广德终于看见在一个小小的营养舱内躺着“靳言”,或者应该说,是前世2050年他亲手按下开关令军事机器人送入太空的靳言的试验体十三号。 十三号有着最完美的靳言的样子。 前世他做了十二个试验体,除了一号以外,其余的都销毁了。但是就连一号,也始终无法进行复杂的情绪思考。十三号不一样!从一开始,十三号就具有人类一切的情感,除了逻辑更缜密些,十三号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有人类的皮肤和毛孔,刚出生的那一瞬间颜广德就在十三号睁开的眼睛中见到了唯独属于人类特有的、饱含勇敢与软弱相并存的复杂情绪。 颜广德深深呼吸,白手套内的十指轻微颤抖。他看见营养舱内的十三号睁开双眼,视线投向头顶那个暗蓝色金属块,自言自语,像是在录遗言。 “为了节约能量,船长命令我们将所有的负重都扔了,但是我想,这次睡去,或许就是永远沉眠。主人——!” 十三号突然转过脸,相距千年的时光与遥远的光年,有那么一刹那间,似乎与颜广德四目相对。真切的,让颜广德几乎错以为嗅到了十三号遍布全身的悲凉。 “他们都说,您是按照挚爱的人创造出我。我从未见过那个人。可是我想,他大约是死了。因为他死了,所以主人你才会创造出我。如果我也死了,主人你该怎么办呢……”十三号沉默很久,金发遮住半边眉,五官俊美,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明澈的像是秋日长空。 “为了不让你伤心,我决定留下另一个自己。在飞船进入银河系时,我将‘他’混在行李中,悄悄地抛了出去。他只是一粒极微小的基因胚胎,但他是完整的,我给了他最缜密的保护,能够令他准确无误地投放到地球。他会落到谁的手里,成为谁家的孩子,又或者是否能与主人你相遇……” 十三号这次沉默的更久,最后他淡淡地笑了,长而密的秾金色睫毛眨动如亚马逊的蝴蝶。 “主人,这是我最后爱你的方式。” 再然后,暗蓝色金属块内便是长而久的沉默。十三号放大的脸凑到镜头前。 带着点笑意,也带着点泪光。 这张完美如神造的少年面孔,有着世上最干净的眼睛和最美丽的情感。 按钮熄灭。 这便是暗色金属块中所绑定的所有信息。十三号当时并不知道飞船能否成功抵达地球。时光停滞于1000年后的银河系,颜广德也无从知晓最终结局。可是靳言的胚胎能够自3050年的太空降落在20世纪末的地球,这本身就是一件极诡异的事。 极诡异地,改变了时空流速,同时又精准地投放到了颜广德面前。 颜广德不知道十三号是否有计算过这种可能。以他对试验体的要求,十三号大概是料到了,并且曾经无数次埋首在案前精准地计算过这个概率有多大。或许千万分之一,或许亿万分之一,但十三号必定为这个极低的概率设计了所有的可能性。 颜广德长而久地闭上眼睛。窗外天光似乎也暗淡下去,他像是在无望的黑暗中又见到太阳冉冉地自深渊底部升起,最后一跃而出,冲上天空,照亮了世间万物。 这是他的“life loop”! 他创造了十三号,十三号复刻出靳言,这一切就像个绝妙的讽刺。他的少年,是在诸神热吻下诞生的奇迹,也是来自于地狱恶魔的赠礼。 ** 颜广德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出碧园路668号,又是如何回到那间出租屋的。他打开门的时候,靳言照例没有出来迎他。他没有换衣服鞋子,裹着一身寒气走到卧室门边。 靳言果然又坐在窗边,嘴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北欧调子。这首歌,现在颜广德闭着眼睛都可以完整地哼唱出歌词。 他久久地凝视靳言,靳言却久久地凝视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冀北城暗的就像3050年十三号所说的那个无望的飞船即将最后一次尝试重返地球的夜。 “宝贝儿,我爱你!你永远都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你!” 颜广德慢慢地走到靳言身边,蹲下.身子,双手放在他膝盖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大概是颜广德这一次的出现包含了太多陌生的情感,靳言终于回过头来,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四目相对,就在颜广德几乎要以为他终于要有所反应的时候,靳言最后只耸耸肩,笑了笑。 笑容前所未见的凉薄。 再也没有前世那个贵公子靳言的嚣张,也没有后来曾陪伴他十八年的试验体一号的轻佻。 可是,这就是他在这世上,有关于这个人最后的一切了。 第51章 尽头4 颜广德长期没有得到充足睡眠的脸略有些浮肿。他抬起白手套, 窸窸窣窣地穿过靳言金色发丝, 最后落在他右耳。那里原本戴过闪耀的钻石耳钉。 颜广德闭了闭眼, 诚恳地道,“J, 我也不是神, 所以请你……不要再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靳言略低着头,注视颜广德那双银灰色的瞳仁。片刻后,挑眉笑了笑。“你掌握生死, 逆时光流速,在这个时代你就是活生生的创世神!” “你知道我不是……” “我不知道!” 靳言的声音突然激越起来。他打掉颜广德的手, 愤然站起身,原本盖在膝盖上的薄毯应声落地。 “他们想让我活着, 所以他们创造了我。我唯一对抗的方式就是自己选择死亡!可是然后呢, 你颜广德又亲手让我复生了!让我死也死不成!哈哈哈哈哈!” 靳言扬起头,凄厉的笑声沸沸扬扬落了一地。 颜广德双手扶住膝盖,缓慢地站起身,凝视这个疯子一样的靳言。耐心地等到他笑够了,才静静地道, “我并没有想过, 要控制你的生命。” “可是我的生命中他妈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 靳言歇斯底里地大笑, 用手指着颜广德鼻尖。“从头到尾他妈只有你这个混蛋一个人!你懂吗?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吗?!” “我懂!” “你不懂!” 靳言倾身,几乎凑到颜广德眉毛底下,呼吸急促地道,“从头到尾, 你们有没有人考虑过我?我是谁,我为什么要被你们创造出来?” 喘.息声越来越急促。靳言那双眼睛不再是纯粹的蓝色,因为愤怒和剧烈情绪波动,它们变成危险的灰蓝色。像是在黑暗中涌动的嚣张欲.望,一声声,浪涛般起伏。 随时随地,都在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知不知道,一天天等待死亡是什么感觉!” 靳言说话语速越来越快。 “每一天,每一个夜里,我都在等待最后的末日审判!但是你呢?作为我的创世神,颜,每次这个时候,你在哪里?” 颜广德张了张唇,可是没等他说话,靳言就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疯狂大笑。 “我出生那年,是在血泊中诞生的!他们用了无数的药,只是为了让我能够存活下来。可是我的细胞每一寸都在肢.解!你知道那种感受吗?手脚被折断,然后再重新拼接,人为地促使细胞体裂变,胸腔内每一颗跳动的血液都在炸!它们在爆炸!” “六岁那年,他们把我扔进黑暗的地下室,里面只有老鼠,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任何能够存活的东西!甚至没有光!他们想看看我到底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我有什么不同?” 靳言用手指向自己的胸腔。 “我也有心,我也有皮肉,我也知道疼!直到他们发现我没有任何天赋异禀,智商也只是普通人,会老,会死。他们才慌慌张张的给我找来了一位名义上的母亲!那个女人满嘴谎言!他们篡改了我的记忆!告诉我,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是被神祝福的,是从母亲子.宫里爬出来的!” “颜广德,我骗了你!我那位名义上的母亲,从来没抱过我,没有亲吻,没有祝福,有的只是无尽黑暗!” “那个女人酗酒,喝醉了就打我。可讽刺的是,那样一个女人,她却是个虔诚的教徒!每个礼拜日,她都会送我去教堂的唱诗班!社区神甫夸赞我是天使,分给我奶酪和酒,那是我唯一快乐的时光。” “1999年,你闯入碧园路别墅时看到的所有道具,我都曾经用过!不是使用者,而是被使用的那个人!因为我始终无法像个男人那样成年,他们一次次强行塞入软膏,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吗?!” 颜广德嘴角剧烈抽搐,用颤抖双手试图拥抱靳言,但是他的少年却在他怀中剧烈挣扎,如同一只在黑暗中亮出尖利白牙的堕天使。血光层层叠叠地影在少年体内,将少年从洁白染成乌黑。最后那双蓝色眼睛里的光芒也彻底灰暗下去。过于激烈的情感,显然令少年刚刚复生不久的机能体无法承受。 他的少年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空洞蓝色眼珠像是失去了太阳光辉后寂灭的天空。 在颜广德蹲下.身靠近他的时候,靳言突然安静了片刻。 “颜,我骗了你!从头到尾,我一直都知道,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颜广德长而久地沉默。他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话。他只想抱着这个人,用他的毕生所有去弥补当年肆意妄为时闯下的弥天大祸。 “……不要再救我好不好?” 最后他抱着靳言缓步向卧室走去的时候,靳言声音轻的近乎耳语。但他知道颜广德都听得见,静默片刻,轻声祈求又转为漠然宣告。 “你救我一次,我就自杀一次。直到彻底死亡!” 往床边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颜广德极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才没能当场失态。他低下头深深地凝视靳言。 靳言眼眸微阖,长而翘的秾金色睫毛如蝶翼般猛烈颤抖,唇瓣苍白,原本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这几天也日渐消失。 “J,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爱你?” 靳言沉默。 颜广德闭了闭眼,又沉声道:“怎么做,才能让你肯活下来?” “我活不下来。” 靳言睁开眼,眼神空茫地投向天花板。那一瞬间,颜广德抱在怀里的靳言,与3050年营养舱内的十三号神奇的重合了。 “颜,你知道的,我活不了。不是机能体问题,而是这里……” 靳言艰难地用颤抖不休的手指,指向自己胸口,苍白唇瓣轻吐。“这里是空的!你们给了我感情,我能体会到所有的喜怒哀乐,可是我这里只有一颗生理性的心脏!让我这样的残次品死去,是造物神对我最大的慈悲!” “你不是残次品!你是完美神作!” “……呵,是你这位造物神的杰作,对吗?” “你,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颜广德声音沙哑的像是有刀锋划过,喉口间血肉糜烂,但是他不得不开口。 不开口,便是默认。 “J,你一直在骗我,你明明……什么都记得!” “是!我一直都在骗你!” 颜广德将靳言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然后就听见这人轻声地对他附耳道,“可你不是也一直都在骗我吗?” “我没有骗你!” 颜广德亲吻靳言光洁的额头,片刻后才道,“有些事,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靳言不知信了没有,只是凉薄地笑了笑。 颜广德替他拉上被子的时候,靳言依然睁着眼。 那夜,无论他如何安慰,靳言始终不发一言。颜广德最后无计可施,凑到靳言面前久久地凝视他。大概是凑的太近,手臂不小心滑落到靳言睡袍内。 靳言突然间全身痉挛,刺耳地笑道,“怎么,还想强我吗?” 颜广德手指蜷曲。指尖触到的那片肌肤是温热的,可是,他浑身抖得像是一片风中枯叶。寒冬朔雪,狂风卷着他落入冰窟。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那天你不是已经做了?”靳言讽刺地笑。“怎么样,憋了那么久,很爽吧?” 颜广德鼻翼大张,最后他只能张开嘴大口喘气,银灰色瞳仁内一片灰漠。 什么都没有。 他像是又重新回到了2050年蝌蚪实验室被炸的那一天。大漠边陲,遍地残瓦碎砾。他站在沙漠中,头顶是一轮黑色的月亮,四处弥漫着仍未散尽的黑烟。 黑色的天,黑色的月,黑暗无光的生命。那时候他以为,他还有靳言和靳言的爱情。 可是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湮灭。前方无光,脚下无路,他和他终于还是再次走到了前世2001年的地狱边缘。 熟悉的咻咻鼻息再次朝他喷来。恶魔在黑暗中瞪着血红双眼,桀桀怪笑。颜广德想奋力推开这只恶魔,最后却恍然发现自己就是那头魔兽,蹲在黑暗里,用贪婪嗜血的目光注视掌下猎物。而他的少年,脆弱如同一只随时都会断掉的玩偶娃娃。 他的爱,只会令靳言感到痛楚。 他的私欲,迫使他当年不顾一切疯狂地研制出了基因体。有了一号,便有十三号。他在所有基因体内输入的基因密码,令他们毕生的生命中永远只有他颜广德一个人。 是他的私欲,将靳言从出生就钉在耻辱柱上,无处可逃。 颜广德从未有过如此刻一般,感受到无力的绝望。前世的四十九年暗夜没能击垮他。重生后十二年间二十次失败的靳言复生计划没能击垮他。但是眼下此刻,他的少年就躺在他身边,他却忽然间从内到外一寸寸坍塌成尘灰。 血早就流干了。余下的灰烬中,尚且残留最后爱的余罪。 ** 然而这却只是噩梦的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颜广德来说,是生命中最深的黑暗。命运撕开遮羞的幕布,露出狰狞獠牙。 靳言从那天开始,不再与他交谈。无论颜广德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不吃,也不洗浴,甚至连水都可以不喝。整日整日的躺在床上,连那首北欧小调也不再哼唱。 他看起来像是死了。 可是只要颜广德脚步一离开,靳言就会发疯地扑下床,用尽一切手段、用尽一切工具,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家里的机器人从一个增加到了十个。所有刀具钢叉,连同一根螺丝钉都藏匿起来。 但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靳言的自杀。 不止一次颜广德在浴室发现倒在血泊中的靳言。或者是割.腕,或者以头撞墙,甚至有一次他试图吊死自己…… 颜广德终于精疲力竭,坐在床边,看向床上似乎随时都会断气的靳言。 “J,到底要怎么样,你才可以原谅我?” 靳言的眼神略微朝他这边偏了偏。 “永远都不会原谅。” “是不是……” 颜广德想说,那是不是,我只能这样无力地接受来自于你的惩罚?但是这话说出去没有意义,无需问,他都能知道答案。 十二年前,靳言从酒店套房赤脚跑出去,穿着一件丝绸睡袍将雪狼的油门踩过阈值,义无反顾地自冀北城海滨百米高的吊桥冲下去。那一刻,颜广德明白,靳言是深深憎恨他的。 憎恨着颜广德,也憎恨着作为基因人生存的这项事实。 靳言爱他,是设定的基因密码。可是靳言恨他,却是自诞生后,这个基因人复刻品自主产生的情感。 所以也许,恨比爱更真实。 颜广德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垂下眼皮,静静地道,“那,我陪你一起下地狱。” 靳言没有回答。似乎不屑,又似乎只是不相信。 ** 在那天夜里,颜广德挑灯夜战,彻夜在电脑前敲响有关蝌蚪未来发展的计划书,然后连同试验的源代码一起打包传送给老江。远在雪山下的阿姆阿爹依然没能逃过前世的宿命,于2003年春溘然长逝,只是这次他们走的时候,没留下太多遗憾。在这世上,他再没有别的牵挂了。 颜广德点燃一支烟,沉思片刻,给长久不联系的西莲酒吧主人野猫发了条短信。这一世,Johnny没能进入蝌蚪集团核心层,始终徘徊在灯红酒绿的夜晚,直到最后偶然被野猫捡回去,成了野猫的长期床.伴。颜广德忠心地祝福这对人能够在现世安好,并且嘱咐他们不必来参加他和靳言的葬礼。 是的,他会同靳言一道赴死。但是这个黑暗的葬礼,就交给应当亲手结束这一切罪恶的人来处理吧! 最后联系的一个人,是靳宁海。 颜广德拿出十二年前的call机,给靳宁海发了一条短讯,叮嘱他在天亮后来这间屋子。后续的事情,一切都交给他了。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但是以靳宁海的聪明,来到这里后,肯定会只想着如何掩埋秘密。 颜广德打算将靳言处理成死的不能再死、永远也无法被复刻的状态。然后,他和他手挽着手,一同坠入无边地狱。 当年颜广德回到1999年,曾经笑着对靳言表白: “和我这样的老夫子在一起,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今夜,就让他的誓词成真吧! ** 颜广德收拾完一切事务,走回卧室,拉灭灯,然后揭开被子躺了进去。与靳言头挨着头,脸颊相依偎,轻轻地吻了他一口。“J,这次我陪着你。生同衾,死同穴。” 在罗马圣玛利亚教堂结婚那天,靳言没有对他说过哪怕一个字的誓词,但他其实是说过的。从一开始,他就像个贫穷到只剩下最后一枚铜币的乞丐,一遍遍重复地对着他的少年诉说爱的誓词。 华国人的誓词,远比古罗马七座神山上的烈怒之酒更为烈怒。 他是他的罪。 他是他无望的救赎。 颜广德抬手,银灰色瞳仁内数据体经由体内血管,自指尖末梢神经传递至靳言右耳耳洞内的信号连接器。来自公历2050年的量子纠缠器最后一次于这个现世触发,成千上万盘旋的基因螺旋体于瞬间崩塌摧毁。 诸天星辰湮灭,神子从雪艳长空堕落至暗夜血渊,双翅簇簇白羽纷落。历经无数个荒漠星球砥砺前行的潘多拉魔盒打开。有血从压酒池流出来。山崩,地裂,滔滔洪水将至。他和他的少年,拥抱着,化作尘沙。 “J,如果有来生,我愿将自己的生命换给你。愿神子回归天堂,我匍匐于您的脚下,做您最后的忠仆。” “所以,这一次,换我坠地狱。” “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书线索基本在这章收网。本书没有番外,虽然路途布满荆棘,但最后是好的。荆棘丛生的小行星上,会开满玫瑰。 信我,我真的是亲妈!(づ ̄3 ̄)づ 第52章 结局1 2050年, 正在数据体不断变换的世界版图前沉吟的蒋明被叩门声打断思绪, 霍然抬起头。 一位士兵推门进来, 神色犹豫地道:“将军,有新的发现!” 蒋明一张酷似靳家人的脸上十分冷漠, 五指指节发白, 紧攥住轮椅扶手。“说!” “将军,蝌蚪实验室的残骸化验结果出来了。” “先别管实验室!总队给的任务还没完成!让你们去调查的,先前小行星X撞毁冀北城事件, 有进展吗?” “……两件事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士兵神情越发犹豫,沉默片刻才道, “在蝌蚪实验室爆炸弹道内,就是距离发现将军您不远的地方, 找到了一个数据体碎片。” “碎片里头记录的是什么?” “记录显示, 在发生撞击的那一天,蝌蚪实验室资深科研专家Johnny曾去找过那位颜博士。” “Johnny?”蒋明冷笑一声。“那不就是颜广德的一条狗!” “他们似乎起了争执,在争吵过后Johnny离开。但是记录画面显示,在颜博士乘坐星轨门回家后,又过了20分钟, Johnny再次回到了蝌蚪实验室。” “是他干的?” 蒋明顿时自轮椅中上半身前倾, 呼吸急促。 “虽然已经尽力修复, 但是画面仍有残缺。不过这个人应当十分可疑……” “先前让你们将蝌蚪实验室的人都控制起来,结果还不是一个都没找着!” 蒋明愤怒地拍打轮椅扶手,单眼皮下眼神锐利。“所以眼下这个叫Johnny的人到底在哪里?!” “将军,蝌蚪实验室对于人类基因体的研究已经走在全球顶尖, 若是他想改变容貌和染色体信息,恐怕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无法准确追踪。”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冀北城毁了,上万人一瞬间灰飞烟灭,这个元凶难道要让他……” 蒋明呼吸急促,不得不停下来,轮椅自带的机能体调节技术令他呼吸到一大口纯氧,眼神瞬间清明了些。他顿了片刻,缓缓地平复呼吸,垂下眼皮冷漠地道:“发出全球通缉令!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这个人!” “是,将军!” “将他的基因密码公布给各分部的人手!” “是!” ** 大漠边陲。 在蒋明手下部队一寸寸翻了上万次的蝌蚪实验室爆炸残骸处,已经风化变成白色粉末状的营养舱下突然响起细微的拱动声。起先,几乎被灰尘掉落的簌簌声淹没。又过了片刻,风声里卷来一阵又一阵有活物生命体征剧烈波动的信号。 地底,在白色粉尘与焦黑泥土下,如有蚯蚓钻出春泥,破土而出。下一瞬,从原来颜广德躺过的营养舱位置,无端冒出两个虚幻的人影。 颜广德怀抱着靳言,出现在这荒漠无人的2050年黑夜底下。 两人身影时现时灭,面容如水纹般波动,不一会儿又发出电流杂乱的刺啦刺啦声。再然后,颜广德蓦然睁开双眼,一双锐利的银灰色瞳仁内数据体损坏,瞳仁深处渐渐地泛出一点点墨般冰冷的黑色。再然后,瞳仁内黑色蔓延,两只眼球变成彻底的黑,连眼白都没有了,眼眶内像是嵌了一对冰冷的黑曜石。 颜广德用毫无生命体征的双眼,看向四周,像是陷入沉思。他沉默片刻,低头看怀里的人,靳言依然眼眸微阖,脸色苍白,金色碎发搭在额前,一点苏醒迹象都没有。 这怕又是量子纠缠器的缘故。因为这个实验结果十分不稳定,颜广德也不知道在2012年,他抱着靳言一起赴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当时原是抱着必死的心,但眼下,既然看到了意外的一抹生机,那自然要不顾一切的抓住它!颜广德勾唇,淡漠地笑了笑。 颜广德搂紧靳言,然后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最后一次触发濒临破碎的量子纠缠器的残存能量,启动时空逆转。 下一刻,两人生命体征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蝌蚪实验室原址。这一幕,也被蒋明部下布置的监控器原封不动地同步传递至军事办公处。可惜等蒋明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原地已经找不到任何踪迹。 “又让这个老家伙跑了!” 蒋明恨恨地咒骂,轮椅信号器疯狂闪动,提示他如今破烂玩偶般的身躯不足以支撑如此强烈的愤怒。 “将军……” “别叫我!”蒋明扭头,近似歇斯底里地怒吼道:“这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接近真相!最后一次!你们明白吗?!” 没有人明白。 蒋明的秘密,来自于靳家的培养与灌输,都不可与外人道。他此生最后一次接触到的颜广德与靳家核心秘密的影像,消失于无边无垠的荒漠下。 “咳咳,咳咳咳!” 爆炸留下的灰尘与有害物质侵害了他破风箱一般的身体。蒋明最后颓然而又愤怒地不断捶打废掉的双腿,双眼血红,鬓角一瞬间白发。 ** 颜广德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也不知道这一次启动时空逆转后带来的究竟是生机还是彻底湮灭,但是能够拥有最后一次生机本身已经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的恩赐。 他从没想过和靳言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况。 在最初,他以为这个人总归是爱着他的,他们的爱情死于那个该死的2001年,但是之后他疯狂地找寻靳言踪迹时,曾经有一次极其偶然的,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是最开始的2012年,那年他还在A国。 在2032年他重返故土,并不是为了做众人口中传说的“神”。他回归华国,只是因为靳家唯一一个不成器的子孙在金钱收买下,终于吐露真言,告诉他,靳言的尸体仍在靳家手中,只是已经进入冷冻库,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或许没有结果。最后究竟怎样,没人知道。 前世,颜广德最后一次得到有关靳言的消息,是在2012年。此后三十八年,无论他如何用尽手段,都无法再得到一丝讯息。 再然后,他与试验体一号同栖同宿,心里一片荒漠。 可是上天给了他一次挽回的机会!同样是小行星,同样是撞击地球,这一次他没来得及出手,亲自陷入2050年冀北城那次毁灭性灾难中。然后他莫名其妙地回到了1999年,再次与靳言重新开始。 他是如此珍惜这次重来的机会!怀着两世的热情与深爱。 重新来过后,他与靳言磕磕绊绊地一路再次走到宿命般的千禧年。前世的千禧年,靳言曾开着豪车雪狼追他至雪山脚下,告诉他,他是那么地爱他,在拔掉输液管从雪灾后生还的第一瞬间,疯跑到他面前,朝他极努力地微笑。可是重来后的千禧年,靳言在监听了他与靳宁海通话后愤而自杀,驱车驾驶雪狼冲入吊桥下的海面,尸体在最后一刻被爆炸毁成血块泥浆。 是他亲手一点一点地,将他的少年重新拼凑完整。 他耐心地等了十二年时间,将靳言的尸体复活。然而靳言复活后,他却意外从靳宁海手中拿到传说中的秘密,打开了至暗的潘多拉魔盒。 重生后的2012年,他终于打开深藏于靳言心底的所有黑暗。这黑暗是如此广袤,吞噬了靳言,也吞噬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靳言内心深处的暗影世界,他以前从不知晓。在知晓后,却再也无法承受。桥断了,山川冰覆,一切走到了绝路。他抱着靳言一起赴死,然后极其谨慎地,将两人机能体所有的基因编码全部毁坏殆尽。 所以也许,他们留给靳宁海的,连尸体都没有,只是两个曾经存在过的人形虚影。 2012年,生命最后一刻。他想的是,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他当年因为一己私欲闯下的祸,他认错! 可是他意外回来了!带着他的少年,再次出现于2050年的蝌蚪实验室废墟中,一切如梦似幻,又莫名的像是在坠入地狱最后一刻时见到了神之光。 神向他们伸出手。 颜广德知道这是真正的神光。没有人类可以预知自己的死亡,就算曾经有过,也终于不可掌控他走到了如此玄妙的地步。两世百年,他终于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认了罪。 怎样都好,只要将他的少年还给他。只要最后能让他的少年得到救赎,那么无论让他相信什么,他都信! 颜广德飘飘荡荡,思绪像是流水一样散落在不知名的虚空。直到很久很久后他才发现,虽然没有了肉.身,但是感知依然在,思维依然在。他像是一个只以意识体存在的怪物,能够清晰感受到穿越他身体的风,甚至能听见耳边呼啸庞杂的碎裂声,然后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思绪。努力睁开“眼”,看到身处的这个世界。 又过了很久,大概是他逐渐掌握到掌控如今这个身体的能力,慢慢的,他仿佛看到一大片暗蓝色的光。再然后,到处都是光。脚下没有土地,头顶也没有天空,他仿佛漂浮在一片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存在的玄妙世界。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大声呼喊。 “船长,曲力场紊乱!” “不好啦,飞船要爆炸啦!” “黑洞!是黑洞!” 无数个彷徨又凄厉的叫声在他耳边汇聚。 他看见一艘巨大的飞船,灯火闪烁,被一股强大不可控的力量吸到变形。飞船前端已经部分融化成液状,但是力场仍在加速扭曲,最后飞船开始无声无息地雾化,逐渐消失于前方更远的一个不知名所在。 他顺着飞船方向努力“看”过去,终于见到了前世今生书本画卷中描述过无数次的神秘的黑洞。 黑洞将飞船吸入,太阳星系散逸出巨大的能量波动,成片婴儿星云坍塌。——天崩地灭也不足以形容此刻这画面带给颜广德的震撼! 这一切的一切,穷极毕生所学,他也没有想象过画面会是如此清晰而又真实!他亲眼看见那艘十三号曾经提过的来自3050年的诺亚方舟,无声无息地在黑洞中湮灭成星砂,就连最后的呼号声也被吸入。 什么都吞噬的黑洞,就连光都无法逃逸。 颜广德几乎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想要落泪,可是他没有身体,眼泪无从喷薄而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然后又消失。那艘飞船上有他亲手创造的十三号,有赋予靳言原初生命的十三号!那是他的靳言,那是他的十三号!颜广德痛楚至极,却无能为力。 无声无息的风,无声无息的黑暗。这次就连他的意识体也遭到侵蚀,感受到了燃烧与撕裂的痛楚。他不知道靳言是否也存在,如果不思考,是不是就彻底的消失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恍恍惚惚间仿佛置身于大片更广阔的星云。然后,他听见耳畔传来十三号温柔的声音。 “主人,原来你长得是这个样子!” 一只温热的手朝他伸过来,带有触手可及的温度。 颜广德努力想要去触摸成年后的十三号,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虽然是一模一样的源自靳言的声音,可是他知道这不是靳言。因为这个声音唤他为“主人”,因为这个声音里包含着太多不属于靳言的情感。——那是一种近似于匍匐膜拜的热爱! 靳言也爱他,但是靳言从不曾这样不留余地、奋不顾身! 颜广德的眼泪终于砸下来。 那只手穿过他的意识,穿过一片虚空,然后他听见十三号诧异地笑道:“主人,你哭了。” 这句话,是他最后听到的有关于十三号的一切。 他看不见十三号在哪里,也不知道十三号最后一刻又说了些什么,好像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然后他就感受到那个真正的靳言。靳言突然恶劣地在他耳畔笑道——“颜,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这声音如同魔咒般贯彻他脑际。颜广德挣扎着喊道:“从头到尾,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那么一号呢,二号呢?……十三号呢?他们都是谁?他们又是什么?!” 靳言凄厉的惨叫声在他耳畔反复盘旋。 颜广德终于在这样的铺天盖地的笑声中,仓惶。 在他无处可逃,几乎以为这就是生命最后尽头的时候,漫天笑声突然静止。然后他听见靳言安静的染满疲惫的声音传来——“可是颜,我爱你!” 这是自他重回至1999年后,终于从靳言口中听到的爱情。 颜广德恍然地想,或许从来就没有黑洞,没有2050年的重回,没有在浩瀚星际与十三号那次梦幻般的相逢,一切都只是临死前意识体的回溯。大约他心底总是渴望着在最后一刻彻底消失前能够听到靳言说爱他。 他听到了。 他满足了。 颜广德带着一丝悲哀,无声无息地沉默下去。 暗黑无际,宇宙崩塌。在流水般汩汩漫过的生命中,他的少年,曾亲口承认,他爱他。 第53章 结局2 “颜、广、德!” 冀北城2012年的出租屋内, 传来一声愤怒到失控的怒喝声。 靳宁海在接到颜广德短讯后压根没等到天亮, 直接驱车到达出租屋楼下, 然后噔噔噔沿着老式楼梯爬上楼。等手下黑衣人将门锁撬开后,一脚踹开卧室房门, 冲到床边, 见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靳宁海不死心,又看到拔断电源的电脑、整理的整整齐齐的资料夹,嘴里喷出一口寒气。 “找!都他妈给老子找!” 靳家驯养的黑衣人险些将出租屋翻了个遍,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回到客厅,战战兢兢地对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的靳宁海汇报道:“大少, 都找遍了,真的是没有颜博士的踪迹。” “那喊老子来这里做什么!” 靳宁海鼻翼大张, 摁灭指间夹着的雪茄, 冷笑道:“将所有文件都打包扛走!” “是!” 在黑衣人翻箱倒柜的时候,靳宁海坐在原地陷入沉思。寒冬腊月,出租屋内人走楼空,连暖气片都没开,他却莫名燥的慌! 靳宁海站起来, 脱掉厚重大衣, 然后扯松西装领扣,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突然他想到什么,凭借直觉再次亲自冲回卧室翻找。 这次他连枕头上掉落的发丝都没错过!然后他终于发现在卧室床铺上有两个人原本并排躺过的痕迹,床单上留有极淡的几乎早已被棉丝吸收干净的液体痕迹。他凑到床单前仔细地嗅了嗅,猛然间神色大变。——这是化学药剂的味道! 在人躺过的床上, 怎么会残留有如此强烈的基因体被人为摧毁的气味?! 靳宁海大口出气,一双眼睛转为血红。完了,这次彻底完了!靳家这些年拼尽所有,他甚至不惜自毁前程,然而他们家族的底牌、这个神秘试验体靳言,居然被颜广德销毁了! 不是复生,不是机能体死亡,而是彻彻底底地摧毁! 这才是颜广德短讯呼他,让他来这个地方,真正的原因所在! “操!” 靳宁海一脚踹向床铺。 在黑衣人闻风而动冲进来时,只看见靳家如今的家主正双手捂住脸疯狂大笑,笑到歇斯底里,一脚又一脚地踹向早已散架的木头床架。 轰隆一声!不堪重负的床终于倒地,溅起的灰尘呛入靳宁海喉管。他拼命仰起头,在窗外透入的夜光中,有无数银亮的细小尘粒漂浮于冬夜。 尘归尘,土归土;让凯撒的,还归凯撒。 莫名地,靳宁海突然间想到少年时第一次在罗马见到靳言时的场景。六岁的小孩子手里捧着圣经,站在唱诗班队伍里,金色碎发,漂亮的就像一个玩偶娃娃。 漂亮的……让他第一眼看到,就恨不得撕裂,然后恶狠狠扯开肚皮,将棉花抛弃到空气中,让那对漂亮的蓝色眼睛里蓄满痛苦的泪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叫靳言的孩子只是一件试验品。他像每个高贵的世家子弟那样,用看待父亲某个不入流情妇的私生子那样的眼神,鄙夷地瞥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然而他第一次成年,那个少年的梦里,他压着的人是靳言! 那个玩偶娃娃!那个……有着一对漂亮到与教堂壁画上天使一样的眼睛的玩偶娃娃!终于振动翅膀,从他的手上,彻彻底底地飞走了。 ** “叮——!发现不明生物,扫描后鉴定为人类!” 机械的电子声传入主控室。主控室前一排基因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屏幕前,神色严肃。 “总指挥,这会不会是来自母星的人?” “不会。” 被称为总指挥的青年缓缓转过头来,背着手,脸上带有一点奇异的笑意。“或许来自飞船。” “可是当初诺亚方舟飞走时,他们曾经说过是返回母星的……” “并、并且再不会回来。” 最后半句补充来自于站在屏幕最后排的一个年轻人。声音很轻,像是极不自信,又像是怕再次被总指挥当面训斥。 可是这次总指挥没有发怒,反倒笑意更加奇异。“所以才说,这是上帝的礼物。” 在场的三十二名基因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总指挥为何突然提及古老母星书籍里的上帝。或许是比喻? “让机器人将他们送入营养舱!待机能体修复后,我们要好好地款待客人。” “是!” “三十二号!”总指挥沉吟片刻,突然目光落在最后排那个极不自信的年轻人身上。“你负责第一次与他们接触。” “是!啊……?!” ** 在颜广德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头顶居然是熟悉的营养舱的乳白色光晕。他试探地动动手指,耳边传来营养液水泡鼓动的声音。 ……难道这一次,身体是真实存在的? 颜广德再次试探地抬起手臂,叩指敲了敲舱壁。 外头有脚步声停在营养舱旁。舱盖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入眼是一张俊美的陌生的脸。 “你醒了?”年轻人笑容满满,还略带着一丝不常见的腼腆。 颜广德冷静地打量对方。见对方西装革履,披着件实验室的白大褂,便谨慎地字斟字酌地开口。“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银河系小行星B-21号。” 年轻人笑道,随后友善地朝颜广德伸出手。 颜广德看了一眼,试探性地将手搭上去。年轻人扶着他走出营养舱。 颜广德赤.身站在这里,脚下是天.衣合缝的乳白色合金属地板,四壁空旷,安静地躺着一排用来修复机能体的乳白色营养舱。他转头,看向另一个显示正在运作的营养舱,问道:“那么,请问我的同伴在哪里?” “他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年轻人笑着道,“你是最先醒来的。” 颜广德瞳孔剧烈收缩,一瞬间,耳边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心口跳得越来越快。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沙哑的几乎要喷血。“……我可以看一眼他吗?” “可以。” 年轻人引着颜广德走到营养舱。从营养舱旁的监控画面上,他见到泡在营养液中安静的靳言。——那是他的少年!依然有完美如神造的面孔,和一头金色长发,长而密的秾金色睫毛安静地贴伏在眼睑之上。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 是他生命中最亮的光! “你们是爱人吗?” 颜广德耳朵迟钝地捕捉到这道声音,缓慢回头,勾唇笑了笑。 “是!” “果然!”年轻人声音立刻活泼许多,两颊也泛起兴奋的红光。“先前见到你们时,你们是紧紧拥抱着的,若不是总指挥下令将你击晕,恐怕还无法将你们二人分别放入营养舱内!” 颜广德垂下眼皮,也笑了一声。“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很远、很远的路!远到,他几乎以为毕生都不能够抵达彼岸。 ** “为什么知道我不是十三号?” 靳言坐在长条餐桌旁,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块牛排,又啜了口红酒,含着点笑意问道。 总指挥笑了笑。 “因为这里的都是基因人,在你们初次到达B-21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扫描过你的基因。” “我以为,我的基因密码与十三号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总指挥失笑。“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我听说在遥远的母星上,曾有人拿树叶做过实验,然后得出来这个结论……唔,我们这里没有树,所以我且当它是句古老的谚语吧!” 总指挥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角,放下手帕,然后又含笑道:“同理,在这浩瀚宇宙中也从没有基因编码一模一样的两个生命。你与十三号虽然有极高的相似度,但是我们的仪器还是可以捕捉到其中的差异。” 端着红酒杯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靳言抬起头,近似失态的急迫地问道:“我与十三号不同?” “当然不同!” 总指挥诧异地看向他,似乎十分奇怪,他怎么会提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十三号的编程都是被写定的,可是他在创造您的时候刻意留了一部分……” 总指挥沉吟,似乎在寻找确切的词汇,片刻后才又缓缓说道:“刻意给您留下了一些自主改造空间。您在获得生命后,可以自行改写生命,可以拥有与人类一样的情感。是真正的情感!” 他郑重地又强调了一遍。“基因人的情感情绪,虽然与真正的人类高度相似,可是我们终生都不能够突破已经设定好的基因编程。可是您不同!” 在说这番话时,总指挥始终用的是敬语。靳言像是终于察觉到这其中的差异,呼吸越发急促。一颗他原以为只是生理性心脏的心,突然间如同小鹿般乱撞,撞得他几乎错以为天旋地转,撞得他几乎听见了青草破土而出,撞得他一瞬间嗅到铺天盖地的来自于那个罗马街角公寓的玫瑰花香。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像真正的人类那样去爱一个人?” 因为情绪过于激昂,靳言的声音尖利到近乎变调。尾音华丽地上扬,如琴弦崩的过紧,随时都会断裂。 “这个对您很重要吗?” 总指挥看着脸孔胀到通红的靳言,谨慎的一字一句地问他。 “很重要!” 大颗大颗眼泪从蓝色眼睛中汇聚成雨,纷飞落下。 “非常、非常重要!” “那么我也非常严肃地告诉你,”总指挥也同样一字一句的郑重地告知靳言。“是的,您拥有真正的人类那样的感情!有人类的软弱、自私、贪婪、欲望,可是幸运的是,你也可以如同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去爱着另外一个人!” 雨水汇聚成河,暴雨滂沱。 靳言左手握拳,他将拳头吞咽入口中,试图堵住汹涌决堤的嚎啕。 他哭到不能自已,瘦弱双肩剧烈耸动。 总指挥沉默地看着他,最后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近乎耳语般轻声地道:“所以我们都很羡慕您呢!” 总指挥安静地走到门边,最后一次回头看向靳言。B-21小行星上人造太阳的光大片从落地窗铺泻而入,照的这个金发少年格外的美,像是传说中存在于母星地球上的中古世纪的画卷。 总指挥无限羡慕地长久地凝视靳言痛哭的背影。然后他带上门走出来,在B-21小行星广袤的没有一棵树的空地上,颜广德正在阳光下努力地弯腰埋下一颗种子。 “您在做什么?” 颜广德回头,满头白发,连眉毛都是冰雪一样的颜色。面孔却依然年轻俊美,宛若二十岁的年华再也不会流逝。 “这里没有绿色,”颜广德用手指向空地。“太寂寞了!所以我想,至少可以种出一朵玫瑰花吧!” “传说中的玫瑰?” 总指挥弯腰蹲下来,凑到颜广德面前,谨慎地表示好奇。“玫瑰花是什么颜色?” “玫瑰呀,有白色、粉色、绿色、黑色,可是最炽热的依然是火红。” 颜广德眯起眼睛笑。“在我们的母星,玫瑰花是用来向爱人求婚时用的。” “我以为,你们二位早就结婚了。” “是结过一次婚,”颜广德顿了顿,然后突然扬头笑到不能自已。“可是那一次,他没有说誓词。” 总指挥没有说话。颜广德的笑声落在空地上,同样是雨,只是这雨遭遇了过于冰寒的气流,一声声凝聚成雪。漫天雪纷飞,冻的机能体内血管凝固。 寒雪般的笑声终于渐渐收住,颜广德闭了闭眼,再睁开,专注地看向总指挥。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瞳仁内突然泛起冰花。“在我们母星,结婚时如果没有说誓词的话,那么这段婚姻是不被神祝福的。” “您相信有神?” “不知道。” 颜广德沉默片刻,拍干净手上泥土,站起身,然后看向更广阔的地方。 在这颗星球上,所有的光源都来自于人造太阳。光源能够合成,光合作用,再通过化学药剂补充能量,足够了。只是他们这里的土壤碱性太高,植物始终无法存活。在来到B-21号小行星后,颜广德花费了十年时间,终于令土壤改进,如今是他第一次尝试种下植物。 他希望那朵玫瑰花能够在这颗星球上永久地生存下去,就像他和靳言的爱情。 “可是,人活着总要有希望。” 那天颜广德收回投向浩瀚天空的视线,回身,总指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静静地走开了。但是这句话显然总指挥听见了,因为他回过头来朝颜广德笑道:“是啊,B-21号在飞船的暗语中,就是希望。” ** 一年后,颜广德与靳言在B-21号小行星的玫瑰庄园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史无前例的婚礼。 在婚礼上他与靳言交换结婚戒指,靳言狂热地亲吻他的额头唇角,最后大声地用恨不能整颗小行星上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宣告——“颜,我爱你!生同衾、死同穴!” “J,我也爱你!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更爱你!” 颜广德大力抱住他,两人的热吻中夹杂着眼泪。漫天沸沸扬扬的玫瑰花瓣从天而降。总指挥站在主婚人的位置上,一身肃穆的神甫衣服,眼眶内第一次泛出了书卷中描述的眼泪。 ** 那年冬季降临的时候,B-21小行星下了一场大雪。处处充满了圣诞节气氛。 “是个白色圣诞节呢!” “嗯,还想要礼物吗?” 颜广德转过头,将人搂紧,然后推开蝌蚪实验室的门。 “想要!” 靳言笑嘻嘻地踮脚凑近颜广德耳边,恶劣地吹了口气。“还剩下最后一个姿势没解锁!” 颜广德脚步一顿,身体异样,几乎走不了路。过了片刻后,他才恶狠狠地道:“你忘了,现在你早就过了十八岁,再这样下去,你又得一个月下不来床!” “反正放假啊!”靳言耸肩,无赖地笑道:“一个月的圣诞假,够了!” “这话是你说的!” “你我之间,不一直都是我要的嘛!”靳言眨眼,湛蓝色明澈的眼睛内笑意满满。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双手握成喇叭状凑到唇边,大声地一字一句喊他当年的绰号——“老、夫、子!” “操!” 颜广德眼睁睁看着人快步跑到街上,没打伞,落了一身一头的白雪。靳言高兴的就跟个孩子一样,在落雪的街头哼着曲调独自跳起了恰恰。 颜广德咬牙切齿地忍耐,等到身体异状终于解除后,快步追上去。两人都穿着黑色大衣,颜广德替靳言掸落肩头的雪。“你疯够了没?” “没有!” 靳言大笑着喘气,随后又狂热吻他。“我过了这么多年做试验品的日子,如今好不容易能爱你,怎样都疯不够!” “那今晚,让我用力地爱你!” 颜广德回吻他,拂开他遮在额前的金色碎发。“不许再哭!” “你管我!” “我不管你?”颜广德勾唇。“没有我,你连自嗨都不能。这是基因设定!” “可我不是基因人啊!我是——独、一、无、二的!” 靳言大笑着跑开。 到最后靳言终于跑累了,颜广德牵着他的手,两人并肩在街头慢慢地走。街上人很少,有鸟停在路灯上。 靳言想起了什么,忽然用手指向路灯。“快看,老夫子!这是不是你变的路灯?” “嗯?” “不声不响的,永远都在爱着我!” “路灯可没有三条腿!” “哈哈哈哈哈!” 两人都笑了。 岁月静好。 ** 【尾记】 青春易逝,衰草枯杨。 星辰大海那么广阔的世界里,我只喜欢你。——by靳言 作者有话要说:  1999这个故事,构思了十多年。前世今生交错,是颜广德与靳言的轮回,也是我个人文字世界的回溯。数据不好,被嘲,可是我依然感激在2019年魔都的寒冬之夜——J突然间唤醒我,拍着我的脸笑着说,起来,把我的故事写完吧! 余生长长,感恩各位看到这里。无以为报的时候,我总习惯说一句,以文字佐酒,愿你们都安康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