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长安》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回首望长安》作者:陆尚恩 文案: 将门之女陆暄,前十五年过得顺风顺水,却在及笄当日突遭变故,几乎失去了一切,被迫接过虎符去往边关。而自己视若亲弟弟的长安,却以四皇子的身份入了皇宫。 四年之后,已成为第一女将的陆暄回京述职,却发现一直挂念着的弱小的长安……变成了小狼狗。 阅读指南: 1.总之是个追姐姐的故事。1V1 HE HE HE! 2.CP 女将军X小王爷,女主大男主两岁,没有血缘关系 3.糖混玻璃渣,喜欢纯甜的小天使慎点哈 4.第一卷 主剧情,第二卷回忆,第三卷追上姐姐 “回首望长安,”少女笑道,“我这么一回头,就看见你了,你就叫长安吧!” 少时我默默跟在你身后,只能俯下身,捡起飘落在你脚下的花朵。 一别数载,我循着那点光亮,翻山越岭从黑暗里走来,只为在重逢之后,能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暄,长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亲爱的将军姐姐 第1章 长安酒香将军归 三月伊始,皇城的雪终于悄无声息地化了个干净。大街小巷的人群似乎也随着天气转暖日益活络起来,每逢傍晚,一家家酒肆便铆足了劲儿招揽客人,门口的吵嚷声比夏夜蝉鸣还聒噪百倍。 朱元街上,一人正负手而行,恰好走到两家酒肆之间,往左看,牌匾上写着“玉碗琥珀”,向右看,则是龙飞凤舞的“金盏佳人”——颇有些互不相让的争鸣之意。两旁拉客的伙计都长着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哄鬼乐的精明脸,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停在路中央的人。 此人身形高挑,走路的时候看似闲散,腰腹却是紧绷的,撑起了整个人的架子,闲散中含着一股挺拔的精神气儿。但仔细一看,那五官却十分精致,只要略微一笑一抬眼,再弯一弯柳叶眉,眼尾一颗小痣似动非动,方才含而不露的妩媚感竟取代了几分英气,就算穿着男子的衣服,怎么看也都是个女人。 这女子长发高束,一身暗红色的衣服在乍暖还寒之时显得有些单薄,窄袖口圈着银色的护腕,偶尔碰到手里拿着的黑色长箫,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估计还是个有些地位的女公子,”捧着所谓“金盏”的伙计暗自思忖,“但这京城之中,大户人家出门都生怕阵仗不够,这人独自前来,还真判断不出身份。” 另一位手持“玉碗”的伙计则信奉唯快不破,当即热情地拦住了这位有钱顾主:“客官,要尝尝我们的酒吗?闻闻这香气!啧啧啧,保证回味悠长,喝一次想三天,喝醉了赛神仙!” 眼见着生意要被抢走,“金盏”伙计也等不及了:“客官客官,我们家的酒才好呢,醇厚不粘口,下胃不伤身……” 这两人越说越激动,各种夸赞之词信手拈来,想必是日日竞争,总有些怨气,竟在这客人面前比上了瘾。 “听过白云山的故事吗!”“玉碗”伙计大手一挥,喷出几点吐沫星子,“据说白云山上的老神仙云游至京城,喝了这酒后大喜开怀,当即施了仙法,同一日喝酒的所有客人都沾了仙气,回家的时候都是脚不沾地飞回去的,这就是‘飘飘欲仙’啊!” “金盏”伙计“哼”了一声,显然对这种不着调的传说很是轻蔑,当下反击道:“这算什么,我们家的酒,是长安酒!” 那女子原本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伙计一来一往地拉客,听到“长安酒”,却突然“哦”了一声,笑道:“你这长安酒,是哪个长安?” “还能是哪个!”“金盏”伙计眼看着胜利在望,喜滋滋地解释道,“自然是‘将军醉酒’里的长安酒啦。” “那,这‘将军’……” “客官里面请,咱们慢慢说!” “金盏”伙计做了个客气的手势,那女子也没拒绝,自然地跟了过去,还听见对门那“战败”的伙计嘟囔道:“什么长安酒,脸真大,陆将军是你们攀的起的吗……” “金盏”伙计充耳不闻,接着道:“我们这酒真的是陆将军当年喝的酒,说起陆将军啊……” 说起陆将军,京城还真没有几个人不知道。 陆将军陆暄,是大尧第一女将。别家姑娘及笄之后,便是闺阁待嫁,陆暄却在十五岁那年接过父亲陆炀手中的虎符,数月便平了北燕进犯,自此一战成名,成了巾帼英雄中的英雄,天下女子心中的榜样。而“将军醉酒”,说的便是陆暄的故事。 话说那年除夕夜,陆将军难得从军营中出来,到边关北月城与民同庆。如鹅毛般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天气虽冷,城中却喜气非常,众人摆上了饭菜,斟上美酒,正举杯待饮,却突然听到了军情急报——北燕军正冒雪而来! 城中主事者哪还有胆子继续喝酒,吓得杯子都端不稳了,陆暄却只留下“无妨”二字,跟着传令兵出了城。 那一夜,陆将军亲自带精兵上阵,如借神力,以一敌百,风卷残云般打退了敌人,千军万马之中斩杀了敌军首领。待到她披雪而归,天还只是蒙蒙亮。北月城的长官赶紧又热了饭菜和酒,不知要怎样感谢,个个热泪盈眶。 陆将军回到原位,举起酒杯,只说了一句:“新年伊始,我便祝诸君长安,这酒,就叫长安酒吧。” “看看,陆将军多豪气、多霸气!这年夜宴直接成了庆功宴,众人一醉方休,”伙计端上了酒,把讲烂了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还不忘表达对陆将军的崇敬之情如滔滔大浪、滚滚江水,“长安酒,长安长安,多吉利啊!今儿个客官喝了这酒,定是平平安安,无灾无祸了!” 说话间,伙计已经引着女子来到了二楼的一张小桌前。酒肆中央简单摆了个台,白纱遮面的琵琶女正哼唱着时兴的小调,店里生意不错,时不时有客人吆喝几声“好”。从女子所坐的位置虽看不到台子的正面,但也算是无物遮挡视线,伙计生怕客人不满,十分麻利地端上酒,还加了一份小菜,嘴皮子上下翻飞,就差吹出一朵鲜花了:“弹琵琶的是雪迎姑娘,我们好不容易才请过来的,客官您可真是好运气!”说罢,还有意无意地“嘿”了一声,一边往楼下瞥了瞥,眼睛里写满了心驰神往,想来这位“雪迎”定是一等一的美人。 “是运气好,”女子笑了笑,随意搭话道,“我听刚才叫好的几位客人,口音都不像是京城的啊。” “嗨,不是京城人,”伙计道,“这不,咱们这儿最近热闹的很呐。今年春闱恢复了武举,不少四方好汉都想来试试。还有,贤王的冠礼马上到了,啧,不知道多少贵人要来……呦呦,听,雪迎姑娘下一首要唱‘北月关’啦,客官不是喜欢陆将军吗,这讲的就是陆将军和白副将的故事!” 伙计话音未落,琵琶声陡然急转,从温软的江南风情变成了大漠沙海气势,大弦嘈嘈,沉重抑扬。 伙计看女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颇为出神地听着琵琶曲,也知趣地不再多嘴了。 这白副将——白遥,也是出身名门,只不过他老爹、他祖父、他曾祖父,都是实打实的文官,白遥弃文从武,也一度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白遥满怀雄心提剑上沙场,第一次就差点被敌人的大刀砍成两半,好在被陆暄救回一条小命。此后,白遥便一直留在陆暄军中,说是陆将军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英雄救美本就是百姓最津津乐道的故事——尤其这英雄是女将,美人是贵公子,便更多了几分传奇色彩。“北月关”就是颇具才华的好事者编的曲子,还填了词供人传唱。 就在雪迎唱到“刀下救人”的精彩片段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客官,我们这酒啊……” “我找人。” 坐在二楼的女子似是耳力极好,循声看过去,只见方才拉客的伙计有些无措——这新来的客人也太过自觉,不管不顾地大步迈进来,腰间还挂着佩剑,隐隐约约带着些杀气。伙计悄悄咽了一口唾沫,顺便把准备好的卖酒词一并咽进了肚子。 这客人是一名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男子,一身玄服,直奔二楼而去,长靴走过却不听声响,稍加留意便能发现功夫底子不弱。其实他长的并不凶,面色白净,眼若桃花,要是换上青色袍子,再把剑换成卷轴,指不定会被认成读书人。 “什么瞎编排的曲子,你倒听得乐呵。”他走到女子桌前,一掀衣摆坐到对面,“玩够了就回去歇着吧,明日有你忙的。” “嘘,打什么岔,”女子举起食指放在自己唇边,笑眼里带着三分狡黠,“白将军遇到危险啦,陆将军马上来救人呢。” “你……” 他话未出口,便淹没在一片叫好声中—— “唱得好!” “陆将军太厉害了!” “若是女子,恐怕要以身相许了!” “男子又如何,白将军这几年不离左右,可不是……‘以身相许’嘛……” 客人们一言一语都飞进了那男人的耳朵,他都快要被气笑了:“陆晚舟,你存心的?” “我说什么了?”女子面不改色,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白将军,与民同乐啊!” “惭愧惭愧,实在比不过陆将军。”男子皮笑肉不笑,“那他们一定不知道,白某一年到头一半的时间都恨不得和陆将军打一场。” 还沉浸在琵琶曲中的客人们一定不知,方才自己编排的两位主角儿正坐在同一家酒肆中磨嘴皮子。白遥过完嘴瘾,把腰间所配的剑取下来放在桌上,往前一推:“剑还是带着吧,近日京中闲杂人多,不安全。” 酒肆伙计若是懂些兵器,再看的仔细些,便会发现这剑并不适合白遥——以他的个头,用此剑未免太束手束脚。 这剑名为“归尘”,是先帝亲赐、全京城最好的铸剑师傅为陆暄打的一把剑,银质剑柄刻着大尧封为神明的朱雀神鸟,分明是再优雅不过的好剑,却不知沾过多少血。 那女子——陆暄,似乎是顿了顿,却也没流露出不情愿的神色,淡淡地把剑接了过来,道:“来都来了,吃点再走吧。”随后,她又一招手:“再加一壶酒。” 陆暄上次回京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此次回来述职,久离重归,总有些复杂的心绪。白遥也不多说,索性准备好大喝一场。 可陆暄叫了两次,却迟迟无人应,二人好奇地打量四周,发现整个酒肆忽然躁动起来,尤其是店里的伙计,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嘴大的可以塞进鸡蛋。客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生怕声音太大,却憋不住一定要说给旁边的人。 陆暄略略蹙眉,听见附近一桌人语气急促、混杂着紧张和期待,低声道:“四爷来了!” 第2章 黑白双道暗流涌 “四爷?”白遥显然也听见了那低语,“我倒听朋友提起过……” 所谓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儿小,若是坐在酒肆之中,遇到个大户人家的“四公子”、“四小姐”也是寻常事,但单单这“四爷”二字,便充满了江湖气,配上众人又敬又惧、又恨不得伸长了脖子一探究竟的神情,倒令人生出了一丝期待。 “是什么人?”陆暄接过话头。 “京城这么大,只要安分一点,不管黑道白道,总有个容身之地,”白遥道,“四爷是个……仗义之人,他好像是从北地来的,不过两三年就收拢了京城三教九流,不论是对车夫走卒、还是衙役工匠,他说话都有些分量。跟‘将军醉酒’一样,关于四爷,还有个‘游侠丹心’的故事呢。” 传闻四爷快到京城的时候,有一日在郊外一所破庙落脚,睡梦中却听到一阵喊杀声。那时下着大雨,他冒雨出门一看,只见一众凶神恶煞的强盗正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那老人衣衫褴褛,从背后能看到五六条刀口子,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下,甚是凄惨。 四爷二话不说,提着剑便冲了出去。这强盗少说也有十来人,且个个人高马大,都带着齐腰高的刀,但四爷毫不畏惧,与之大战一场,以一当十丝毫不占下风。他们从庙外打到庙内,大大小小的佛像被撞的东倒西歪。 终于,强盗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无奈,等四爷回头之时,那老人已经重伤而亡,小孩子虽然吓得魂不守舍,哭着喊“爷爷”,身体却并无大碍,想来是他爷爷舍身相护。四爷长叹一声,帮孩子葬了那老人,陪他在庙里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京郊的百姓发现了他们,又惊讶地发现倒在地上的佛像“心”竟然是红色的——这石佛里面,竟藏着上品朱砂! 不知是谁说,定是四爷侠肝义胆,感动了神佛,才化出了“丹心”。朱砂在京城再好卖不过,这破庙年久失修,早就无主,石像又碎了一地,四爷索性把朱砂弄出来,卖了一笔钱,找了间铺子安置那孩子做了学徒。也就是这时,四爷在京城扎了根。“游侠丹心”也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 陆暄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不置可否的笑:“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地头蛇呢,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嘘……客官!” 陆暄冷不丁被喊了一声,一转头,正是方才那伙计,满脸都写着紧张:“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四爷是……是个好人呢!” “对不住,失敬失敬。”陆暄回以笑脸,转过去便撇了撇嘴,恰在此时,店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琵琶弦“铮”的一声响划破了凝固的空气。陆暄一抬头,刚好看见了从门口进来的四爷,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听了这三分真、七分假的故事,她本以为四爷是个身长八尺、怒目圆睁的大汉,或是像在北地遇到的一些男子一样,人没刀长就上了马,在沙泥里摸爬滚打,大多带着几分傲然戾气。可门口出现的男子,倒不像是“四爷”,说是让姑娘们梦回的“四郎”也不为过。 四爷身形颀长,和魁梧并不沾边,反而有些单薄,但迈步向前的姿态却不显羸弱。他皮肤很白,戴着一副黑色面具,加之穿着一袭黑衣,衬得面色更苍白了一些,双唇紧闭又平添了几分冷淡。虽然遮住了上半张脸,也依然看得出五官棱角分明,许是那几分北地血统的印记。 离得最近的小伙计被身后的人猛地推了一下,直接和四爷打了个照面。小伙计心里哭爹喊娘,舌头都捋不直了:“四,四,四爷,请上上上座……” 四爷倒是礼节周到地点了点头,跟着他来了二楼的小包厢。他这态度和一个普通的酒客一模一样,何况包厢帘子一落,也给众人心里隔了一层纱,嘻嘻索索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只是有几桌过于好奇的,还时不时往四爷那儿瞅几眼,压低声音道:“四爷怎么一个人来喝酒啊……” “不会也是来看雪迎姑娘的吧……” 而这几个人口中的雪迎姑娘把“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诠释地淋漓尽致,仿佛一个沉浸在乐音之中的世外高人。 陆暄呷了一口酒,没正形道:“老白,地头蛇在看你。” 白遥差点被呛着:“啊?” 他往右边一瞅——这个位置对面刚好是四爷的包厢,那用来隔挡的帘子并不厚,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四爷举杯、喝上几口,再把杯子放下。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与其说是气定神闲,不如说是意不在酒。陆暄是被战场打磨过的人,对此极其敏锐,那面具后的眼睛确实没离开过他们。 “我最近安分守己的很,可没得罪什么人。”白遥不以为意地一摊手,随即又变成了严肃的老妈子,“倒是你,喝完这杯赶紧回去。” 陆暄一仰头,把杯底儿清了个干净:“别啰嗦啦,走。” 二人刚要起身结账,便听见楼下一人粗声骂道:“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唉哟客官客官,别生气!”有伙计马上过去劝道,“有话好说,好说啊!” 陆暄一看,那骂人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壮汉,他两颊红成一片,显然是喝醉了。虽说酒肆里比外面暖和许多,也不至于让人把袖子撸到肩膀上。此人倒露着臂膀上结实的肌肉,“啪”的一掌排在木桌上,眼神咄咄逼人到冒火,不依不饶道:“那狗屁张公子,在老子手下过不了三招,不过是靠着他爹才能占个位子,谁知道他私下是什么龌龊样子……” 和这壮汉起冲突的便是旁边一桌喝酒的三人,皆是十八/九的模样,血性上来了也不甘示弱,一人横着脖子道:“就你?你给张公子提鞋都不配!” 劝架的伙计脸都要绿了,只得拱手道:“各位客官,各位大爷,不吵了不吵了……” 壮汉被这话一激更恼了,上来就是一拳,速度极快,“砰”地打中了那人右脸:“张公子,张公子,我看他是张孙子!” 都说打人不打脸,伙计一看,这给台阶都下不去了,连忙叫人过来拉架。可那三人也不愿吃亏,仗着人多齐齐地扑了上去,喊道:“闭嘴!”“今日我便为张公子除了你!” 看热闹的人也看明白了七八分。他们口中的张公子,是兵部侍郎张隽书的儿子,张逢瑜。张隽书前年才从蜀地调至京城,从一方郡丞摇身一变成为朝廷重臣,可谓是一步登天。传言说,兵部尚书温茂是张隽书的故交,缺人的时候私下行了点方便。传言真假不可考,但张大人的儿子张逢瑜的确文武兼备,是个可造之材,不过两年,已经成了贵门子弟里响当当的人物。 而为张逢瑜打起来的两方里,三个年轻人穿衣打扮并不像是普通老百姓,许是张逢瑜的拥趸,那壮汉恐怕是与张家有过节之人了。 几个伙计愁眉苦脸,急慌慌地要去找老板主事。扭作一团的四人愈打愈烈,原本只有那壮汉在吐脏字,打着打着,其余三人也开始连珠炮地骂起来。酒肆的客人也无法再止于观望,纷纷皱眉,有几个男人已经看不下去要起身过去拉架了。 突然,坐在旁边一桌的女子发出一声尖叫——一个年轻人急红了脸,竟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众人大骇,眼看着寒光闪过,若是切下去,那壮汉恐怕要血溅三尺,断掉一条手臂了! 陆暄心里喊了声“不好”,攥紧酒杯的右手猛地一抬—— 谁知有人比她更快,刹那间,一模一样的小酒杯从对面的帘子里飞出,精准地打在了剑刃上,“砰”的一声炸开,四分五裂地殒了身。壮汉趁着剑刃走偏的一瞬疾步后退,惊出一身冷汗:“你大爷的!” 一旁的客人们连忙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把闹得面红耳赤的几个人拉开。一楼仿佛炸开了锅,其中一个伙计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蹲下来捏起了酒杯的碎片。 陆暄定定地看着帘中的人影——四爷依然坐在原处,仿佛这一场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是四爷啊!”有人小声道。 “一定是!” “我都没看清楚……” “我说老兄,你省省吧,”一客人道,“要不是四爷出手相救,你们都摊上大/麻烦啦。” “四爷”这名头确实好用,何况本尊还在二楼坐着俯视一切。壮汉摸了摸鼻子,明显收敛了许多,似乎被人点醒,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但还是愤愤然道:“给老子等着!”说罢,他一甩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酒肆,剩下伙计在后面喊着:“客官!哎呦,您还没结账呐!” “走吧,”白遥皱起眉,“市井俗事,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陆暄这才回过神来,淡笑一下,跟着下了楼,但总觉得那面具后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直到自己出了门,回到热闹的朱元街上。 第3章 物是人非声声尽 陆暄没再耽搁,直接回了将军府。 上个十年是大尧武将最辉煌的年代,尤其是出了两位如武曲星下凡的名将。陆暄的父亲陆炀连胜北燕,作为朝廷特使与北燕王签下一纸和书,换来了北境数年太平。而陆炀的老师,正是另一位将军霍景同,他常年驻军边境之南,花费毕生心血布下了华越国不可逾越的防线。师徒并称“南霍北陆”,实为一段美谈。 只可惜“北陆”已殁,陆暄四年间只回过一次京城,昔日热闹的将军府一直由老管家严伯打理,显得有些清冷。 将军府位于京西,前半部是府邸,后半部是园林,先帝厚爱与陆炀当年的地位都可见一斑。明廊通脊尚朴大气,没什么华贵的装饰,亭台楼榭倒是精致讲究,据说是陆炀那位早逝的夫人亲自设计,移步换景,皆看得出细腻精巧的心思。 风光浮华皆过往,陆暄迈入府门,跟严伯招呼了一声,看着老人日渐增多的白发和略显佝偻的腰,顿了一下,放轻声音道:“严伯回去歇息吧,不必等我。” “小将军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严伯笑道,脸上皱起岁月的磨刻,“我们心里都高兴,等着您回来呐。”他又朝白遥道:“白公子……” “严伯您不用管我,我自个儿找地方!”白遥飞快地接过话头,眨眼间已经窜出好几步,轻车熟路拐去了别院。 “随他吧,”陆暄早就习惯了此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明日进宫,他最多再躲一晚上。” 白遥和他爹那点儿事儿满京城都知道,让白遥回家挨骂,不如让他露宿街头。严伯自是了然于心,回头对两个小仆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帮着收拾客房去。小仆们哪敢怠慢这位赖着不走的大爷,飞快地小跑跟上,像兔子一样没影儿了。 离屋子还有十来步,陆暄便听见了倒水的声音,那窗户没关严实,看得到水汽氤氲而上。她推门之时,玉棠正撸起袖子摆弄着大木桶,暗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浮在水面,淡香抚过鼻尖,令人一怔,似有些不真实。 玉棠是陆暄亲卫中唯一的女子,也是从京城一路跟过去的心腹,自然承担了照料起居之职,但军中清苦,也没什么可照料的,太平之时守将与士兵也同吃同住,战时更是活的无比粗糙。陆暄看着这颇为奢靡的场面,忍不住笑道:“怎么这么有兴致?闻着像,嗯……丁香,沉香,青木香?” 这配香还是几年前京城贵门最流行的“千金翼”,一罐的价格够普通人家半年口粮。陆暄想到自己小时候不知人间疾苦,嚷嚷着要用千金翼的场面,不由得生出几分丢人的感慨。 “都是严伯叫人备着的,”玉棠退至一旁,微微颔首,“将军请,衣服已经拿来了。” 玉棠平日里不苟言笑,惜字如金,三天加起来不如白遥半个时辰话多,但白遥不管如何伶牙俐齿,总会在玉棠这儿碰钉子。这两人一冷一热,倒是给陆暄的日子添了不少乐子。 屏风架起,美人入浴。 陆暄散开长发,宽衣解带,露出紧致的腰身,虽无贵门小姐娇柔之美,却另有一番魅人风情。只是,那后背上一道长长的、刀伤留下的疤痕有些骇人,仿佛在无声地叙述着战场的残忍。 浸入木桶,周身温热。她闭上眼,挑起一片花瓣拨弄,水滴从指缝滑落,荡起一个个小圈。 “今日白尚书是不是派人来过?” “是。”屏风外,玉棠回道,“我让严伯说,不知白公子在何处。” “你就帮着他吧。”陆暄笑道,玉棠平日里对白遥嫌弃的很,眼下倒是偏他偏的理直气壮。她将左臂从水中抬起,随意搭在木桶边上,又问:“霍将军回不回来?” “霍将军还在江南,只是派人给贤王送来了贺礼。” 陆暄对此回答并不吃惊,“嗯”了一声,接着问道:“其他要查的事情呢?” “朝中要官并无太大变动,”玉棠道,“尚书令高映之辅佐陛下三载有余,与御史台相安无事……” 兵部侍郎张隽书不过上任两年便声名鹊起、国子监近来深得圣恩、礼部被冠礼搞得焦头烂额……连皇太妃上个月嗜吃酥饼、大理寺卿那不着调的小儿子在赌场输了个底儿朝天这种小道消息都讲完了,陆暄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扣敲着木桶边缘:“嗯,还有吗?” “没有了。”玉棠一板一眼道。 陆暄捏起一片花瓣,往空中一抛,再把它吹开。良久,她才重新开口:“真的没了?” 玉棠沉默了片刻,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道:“没有了,属下就查到这些。若是需要,我明日再去。” “长……咳,”陆暄别过头,顿了顿,“我是说,齐王殿下……怎么样?” 玉棠:“……” “查不到就算了,”陆暄自顾自说道,“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屏风那边的玉棠再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将军一早就想问,何必把全京城都问候完了才说?” 陆暄:“……你平常不是话挺少的吗?” 玉棠对此质问充耳不闻:“既是心里挂念,见一见也是好的。” “是啊,”陆暄低笑一声,“我也没有谁可以挂念了。” 玉棠一时语塞,怔在原地,听见“哗啦”的水声才反应过来——陆暄已经从木桶出浴,很快便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水珠滴滴答答地从发梢落在地上,也打湿了宽大的白衣,屋内跳动的灯火衬的她眼尾那颗小痣愈加摄人心魂,隔着水雾,那双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落寞。 “属下失言,请将军责……” “罚你吗?罚什么?”陆暄走近,随意拍了拍玉棠的肩膀,“忙了一整日,辛苦啦。” “将军!”玉棠见她要走,连忙端上一个通体透白的小碗,“这几日若是留在宫里,恐怕多有不便,还是提前喝了好。” 那碗中是深褐色的药汤,显然是刚煎好不久,还冒着热气。陆暄一皱眉,似是对这扑面而来的苦味抗拒不已,但随即干脆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沾了沾嘴角,把碗放回托碟,大步往外走去。 玉棠看着她离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默默转身收拾屋子去了。约莫两炷香过去,地上的水渍也清理完毕的时候,窗外飘进了断断续续的乐音,吹奏者先是试了几支轻快小调,最后却选择了一曲哀婉之歌。 “是筚篥的声音。”玉棠心道。 筚篥是北燕的乐器,在中原并不常见,玉棠随军离京前,只在宫里听到北地乐师吹奏过,那音色深沉浑厚,凄怆不已,催人泪下。 “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乐师曾说,这是思乡之音。 陆暄在边关偶得一筚篥,略有闲暇,便缠着几位老师傅求教,几年过去,也学的有模有样。玉棠推开窗户,果然看到对面屋顶上有一披着斗篷、盘腿而坐的人影——这事儿也就她家将军做的出来。玉棠苦笑,不知是该叫她下来,免得着凉,还是提一壶酒一同对月而饮。毕竟,看着这空荡荡的院落,连自己都会伤情一番,何况是将军呢。玉棠想道。 这院子的旧主、旧客,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六年前,陆炀从边关带回一对无家可归的母子,京中难免流言迭起,但陆将军还是执意留人,说那女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也许诺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教他长大成人。当年的陆暄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对这个捡来的弟弟甚是满意,成日带他横行京城吃喝玩乐,还给他起了个汉人名字,叫“长安”。 但四年前,北燕人在京城发动了一场骇人的刺杀,也彻底改变了陆暄的命运。朝廷彻查,竟发现是陆炀一直保护的女子私通北燕,她所谓的“儿子”长安,是与大尧和亲的北燕公主之子——失踪多年的天潢贵胄、大尧的四皇子! 如此大事,朝野皆为之震动。长安随即被带回宫内,一直到半月后北燕犯边,陆暄离京出征,两人都不曾见过一面。陆暄虽在当年的国子监祭酒、恩师谢文襄力保下洗脱叛国之嫌,可父、友、师皆殒命于此,大悲大痛之中,仍然要亲上沙场。这噩梦般的、殷红的回忆,到现在也无法挣脱。 长安,是噩梦里唯一的光亮,是她与京城之间……最后一条断不开的线。 在边关时,京城是温柔的故乡。可回到京城,物是人非,故乡的味道却如镜花水月,淡到无可捉摸,散在乐音中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从宫中来的马车便停在了将军府门前。陆暄骑马骑惯了,也简单惯了,对这阵仗实在不敢恭维,但她昨夜的确没睡好,索性在车里闭目养神,和周公下了一局棋。车外白遥与玉棠并驾而行,一行人在哒哒马蹄声中,来到了巍巍宫门前。 作者:诗引自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 第4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一) 在大尧,即便是布衣之家,也会将“加冠”视为人生大事,最不济也要摆上酒宴,请来亲朋好友庆祝一番,号称以礼治国的皇家更是把礼制置于高位。当今圣上洛晋还是太子之时,冠礼便办的十分气派,整整一年都被民间百姓津津乐道。先皇帝上了年纪,身体每况愈下,早早地给没成年的儿子们都封了亲王之位,老二洛旻、老三洛衡、老四洛安出宫置府的时候,皆尚未举办冠礼。洛晋与洛衡都是皇太后所生,如今先帝不在了,洛晋便要给弟弟张罗一番,也刚好讨了母亲的欢心。据说皇太后近日见谁都笑眯眯的,还无缘无故打赏了殿里好几个小丫鬟。 陆暄在文渊殿外等皇帝下朝的时候,恰巧碰上了这位冠礼主角儿。 洛衡身量不算高,相貌却称得上俊朗,他总爱手持一副折扇,一双眼睛常常似笑非笑地四处环视,惹得宫里的侍女们浮想联翩,免不了做一会儿飞上枝头的凤凰梦。因此,“贤王入宫”的消息总是传的飞快,也不知小姑娘们用了什么本事,仿佛织了一张巨大的、堪比暗卫的消息网——只是这网带了些胭脂色,怪羞人的。 洛衡见到陆暄,眯眼一笑,便大步走过去打了招呼,还不忘看了陆暄身后负责带路的小侍女一眼,看的人家姑娘脸都红了,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别的不知道,“陆暄心道,“这‘乱花丛中过,叶叶皆沾身’可一点儿没变。”但她面上还是恭敬地行了礼:“贤王殿下,好久不见。” “晚舟何必这么生分,”洛衡一边笑,一边隐隐地将她打量了一番,“陛下未免有些不知怜香惜玉了,听闻你昨日才到京城,这一大早就来述职,也不知道有没有休息好。” 陆暄对旁人的目光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但洛衡既然已经到了文渊殿,说明朝会已经散了,皇帝随后即至,她也不愿一回来就和亲王过不去,便笑着应道:“殿下这是抬举臣了。我不是什么娇花美玉,身负将职,为国效力,第一时间面见陛下也是应当应分的。” 洛衡哈哈笑了两声:“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确实,晚舟走了四年,变的也太多了。” 他像是恰好得空,又颇有兴致,压根儿没有打完招呼就停下来的意思,接着问了些边关饮食、军中起居情况。陆暄只好一一应付,但在心里已经对这“拉家常”暗暗起疑,措辞都注意了不少。 说起来,陆暄和这些皇亲国戚可不是一般地熟——而是熟到一起上课打瞌睡、下课打群架的关系。那时候陆炀位高权重,先帝又对陆家这个小丫头十分纵容,便让她与皇子、世子们一道师从大儒谢文襄,在宫里念了好几年书。陆暄少时肆意不羁,只重义气,不认尊卑,对着皇子都敢挥拳头,和眼前这位贤王…… 似乎也打过一架。 她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沉痛地悼念自己一去不返、自由自在的年华。 闲谈里,一个稳重而明朗的声音突然道:“聊什么这么高兴?让朕也听听。” 陆暄身后的下人们立即哗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声呼万岁。她与洛衡也连忙行礼,只是刚弯下腰,便被人虚虚地扶了一把,那手的大拇指戴着一只白玉扳指,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陆暄浑身一个激灵,还未抬头,便听见皇帝洛晋笑道:“陆爱卿不必多礼,进去说话。”他又朝洛衡道:“贤王的事,一个时辰后再谈罢。” 洛衡应了声“是”,临走前还不忘对着陆暄眨了眨眼睛。陆暄已经把全部精力都转移到如何应对皇帝上,懒得跟他计较,只是走进文渊殿前无奈地想道,第一日进宫便是如履薄冰之感,还不如边关痛快。 洛晋不过三十多岁,有着年轻君王的野心,却也受着元老朝臣的束缚。他在位三载有余,称得上勤政,虽然与朝中势力相互制衡,没有大刀阔斧地改革,但陆暄清楚,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因为皇帝这个位子,本有可能是靖王洛旻的。 当年靖王出征华越国,连克数城,是百姓心中的战神。以尚书令高映之、国子监谢文襄为首的“士”、以陆炀为首的“军”皆认为靖王更有资格被立为储君。 只可惜,靖王战死沙场,永远留在了南疆。如此一来,洛晋作为嫡长子登上皇太子之位,也是无可争议之事。但高映之年纪越大,骨头越硬,他不愿与新帝妥协,就代表心里仍念着靖王的人对洛晋的不妥协。靖王虽是英雄,却是不能在洛晋面前提的“英雄”。 君王之心不可揣测,而这样的君王,即便他面上如春风拂过,陆暄也不敢放松警惕。她一一交代着北月关的防务、军纪,以及与北燕几次小规模的冲突始末、大宗边民贸易情况。洛晋仔细听着,眼神时而锐利,时而不可捉摸。末了,眼见皇帝还算满意,陆暄心里略略舒坦了一些,正要起身行礼,便听见洛晋笑道:“晚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便多在宫里留几日吧。林庚一会儿带你去清颐殿住下。” 陆暄差点一屁股坐回去——贤王整日没正形,以字称呼她也就罢了,皇帝这么喊,可是一点都不亲近,反而有点瘆人。况且清颐殿是亲王及家眷才能呆的地方,武将外臣,在宫里多晃一圈儿都会引来闲话。 “臣惶恐,”她低下头,“陛下若要臣做什么……” “不要你做什么,”洛晋轻笑了一下,似是有些无奈,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三日后就是贤王冠礼了,不还是要来?小太子刚满六岁,是听你的故事长大的,清颐殿就在他那青宫旁,你去带他玩玩,教教他,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不可以也得可以。 刚至京城就被留在宫里、不得回府代表着什么,陆暄心知肚明。谢过恩,她便跟着等在门口的林常侍往外走去,还没迈出几步,身后的洛晋突然道:“林庚,你今日出宫,去齐王府一趟……” 听见“齐王”两个字,陆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听觉似乎被无限放大了。 “……朕得了管象牙笔,”洛晋接着道,“又是难得一见的鼠须,上次既答应了齐王给他寻一支好笔,便把这笔送去吧。” 林庚恭敬地诺了一声,陆暄也再度行礼,才转身离开了文渊殿。此时云不多,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阳光洒在路旁的草丛里,仿佛下一刻,那淡淡的绿色便会孕育出明艳的花朵,殿銮的木檐也似是镀上了金边。三三两两的宫女从他们身旁路过,虽不认得边关女将,却晓得与林常侍并肩的必是贵人,皆是欠身。在这一派祥和的气氛里,陆暄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待二人行至清颐殿,林庚安排好了她的午膳将要离开之时,她才忍不住开口:“林常侍留步。” “将军请讲。”林庚双手搭在身前,略略颔首。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陆暄强忍尴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也是爱笔之人,方才听陛下一说,有些好奇,倒羡慕起齐王殿下来了,陛下对齐王殿下真是照顾。” “爱笔之人”一出口,林常侍都差点笑出来,他在自幼在宫里当差,也去过洛晋的学堂,自然见过那时的陆暄——这位姑奶奶的笔都不是用来写字的,是用来当暗器使的。沾上墨水,更是威力无穷。有一回陆暄逃课,为了不被发现,愣是拆了一根名贵的空心笔,拔光了笔须,改造成通气管躲在水下吐泡泡。 林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那名贵的笔就是他的主子,当初的皇太子最喜欢的笔。 “以将军与齐王殿下的情谊,我若是把这笔先给您看看,想来殿下也不会说什么。”林庚道。 陆暄也不顾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冠冕堂皇地道了声谢,又问:“那为何林常侍要去齐王府?等殿下入宫亲自来取,不是更圆了与陛下的情?” 林庚:“将军在外久了,可能不知道。齐王殿下身体不好,自从住进王府,就很少进宫,朝会也不怎么来。他说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也不喜政事,只寄情花木字画,陛下疼惜他幼年坎坷,好不容易愿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允了他。” 陆暄忍不住一皱眉,又迅速恢复如常,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 林庚又道:“将军到底是齐王殿下的姐姐,若有话要带,尽管吩咐。” “不知情的人这么说也就算了,林常侍可不要折煞我,”陆暄作出玩笑口吻,“我哪能和殿下攀亲呢。带话自是不敢,只能在这儿祝殿下身体康健,噢还有,得了好笔,有更多墨宝。” 林庚笑了笑,说:“一定带到。”随后便拱手离开了。陆暄站在原地,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冷下来,把林庚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数遍。 第5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二) 白遥的脸皮到底还没厚成一堵墙,陆暄入宫未归,他在将军府实在留不下去了,只好悻悻与严伯道别,本想在客栈呆上几日,却改不了公子哥儿的臭毛病,选了全京城最贵的一家“瑞海苑”。入住当晚买酒的时候,白遥就被几个想要跟他套近乎的小官认了出来。这些人过于“有眼色”,恭维之声都传出街了,他怎么“嘘”都不管用。 白府做事雷厉风行,可怜的白少爷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轿子抬回了家。 第二日,白遥在宫里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众想要与他攀亲——不,是想要与他老爹结为亲家的人,根据打探好的消息,小心翼翼地溜到了清颐殿。 清颐殿并不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庭后院拾掇的一点都不含糊,殿门外也有侍卫守着。白遥只好自报家门,一只脚抬到半空中,往里一看,笑的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陆暄居然在教小太子打拳! “哎,对,就是这样。这个动作呢,是有兵器扫过来,你就跳高点,躲开进攻,然后落地顺便砸拳解决另一个敌人……不不不,这样子,这样做……嗯,这个是,掏大腿,让他失去平衡的一个摔技……” “陆将军,”小团子奶声奶气地问道,“为什么要掏大腿?这不雅观。” 白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自然知道陆暄教的是一套“掀波逐浪”——名字气派,但不过是强身健体用的花架子,没什么实战用处。陆暄自然不能让金枝玉叶的小娃娃出岔子,估计是选了个简单又能唬人的,但没想到小太子学的有模有样,还用皇宫这套“仁雅”反驳起来了! 陆暄露出了牙疼的表情:“打架是用不着雅观的……哎,不对,作为太子,是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礼仪的,要不殿下别学了,咱们去吃枣花糕?” 两人身后的石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巧而精致,有些盘子上依然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做好送来的。 小团子也许觉得自尊心受挫,一撇嘴,眼见着要哭出来了——太子的眼泪是真的比金豆还要金贵,陆暄只好蹲下来,努力用最温柔的语气哄道:“没事没事,殿下愿意学,咱们就接着来,啊。” 白遥惊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认识陆暄这么多年,从没见她这么讲过话。随即,他又暗搓搓地在心里记了一笔,等下次打嘴仗说不过的时候,就拿这事儿怼回去,杀伤力绝对不亚于一排精锐。 结果白少爷的美梦还没编织完,就被一道如刀的眼神切碎了——陆暄叹气的时候偏了个头,把他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尽收眼底。白遥连忙大步迈入院子,一边掩饰着咳了几声:“见过太子殿下,陆将军。” 小太子自然不认识这位不速之客,含着哭腔“哼”了一声,算是给面子,然后便迈开小短腿跑去吃枣花糕了,等在一旁的侍女急忙弯下腰帮他。 陆暄从地上站起来,如释重负地伸了伸胳膊。白遥捏着嗓子,低声道:“将军辛苦,辛苦……哎哎哎,我可是一片好心,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来看看你活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陆暄也压低声音,把假装要劈过去的手掌收回来,“这么长时间,足够那位在将军府方圆十里安插一排眼线了。之后你注意点儿,别被套进来,盯着白家的眼睛也不少。” “嗯,”白遥点头,随后露出严肃的神情,“玉棠说,昨夜她带人在京郊发现了不寻常的事。”他把声音压的更低了些,确保只有面前的人听得见,“雨后泥地上有马蹄印……但不能确定是什么马。” “什么马……不知道,”陆暄突然转移话题,挑眉笑道,“白公子,最近要做谁家驸马了吗?” 白遥咬牙切齿地回笑一声,不知是该感叹陆暄料事如神还是自己交友不慎。但他看见陆暄眼睛一垂,又略一低头,才发现咬着枣花糕的小团子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顿时心领神会,不忘往自己脸上贴一把金:“都怪我丰神俊朗,引得姑娘们芳心暗许,无奈家父……” 陆暄:“……省省吧,别带坏小孩子。” 片刻后,白遥化身知心大叔,陪着小太子吃起了枣花糕,一边满足地叹道:“青宫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不是青宫,”陆暄双臂环抱站在一旁,“是贤王送的,每日不断,还不重样。” 白遥差点被一块枣花糕噎住:“贤……贤王?” 陆暄没回答,她走到石桌旁,从地上拎起一个木制的盒子。这盒子做工不算精致,也不像是宫里的物件,一打开,只见里面齐齐地摆着六只金黄色的酥松点心,上面撒着点点芝麻粒,单是看着、闻着就令人食欲大盛。 白遥眼睛一亮:“这不就是你说的,那什么,在永宁河桥上卖的‘一口酥’?” 在北月关的时候,有一次白遥生病烧了三天三夜,除了水什么都咽不下,军医都怕他撑不过去。陆暄倒好,坐在他床边讲了一个时辰,绘声绘色地说尽了京城的种种美食,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站在后面的小兵渐渐忘记了担心白副将,只觉得帐子里香气四溢,口水都流下来了。 按理说,白遥应该直接晕过去,以示对这种不着调的朋友的抗议。但他这个不争气的,听着听着,肚子居然实诚地叫了起来,当天晚上就吃下了一碗白粥,七日之后又成了活蹦乱跳的好汉。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永宁河桥上一位老妇卖的“一口酥”,据说是祖传手艺,只要出摊,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卖光。 永宁河离京城中心有点距离,陆暄说,自己为了吃到“一口酥”,天不亮就起来骑马狂奔过去,白遥深感自己纨绔水平离当年的陆姑娘还有十万八千里,决定洗心革面,向其学习,早就将“吃到一口酥”列入了回京必做大事。 陆暄给小太子拿了一块,把盒子塞给了白遥。白遥忙咽下枣花糕,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心里大喊:“果然,不负我一年之期!” 他吃着吃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儿——知道陆暄喜欢一口酥,又愿意花这么大功夫去买,还能送过来的人…… “这,这也是贤王送的?”手里的酥顿时不太香了。 “不是,不知道是谁,”陆暄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垂眸顿了一下,“是个宫人送的,问不出主。吃完了自己收拾。”她随后转向小太子,仿佛换上了另一张脸,双眼一弯,甚至笑的有点甜:“殿下,这位白将军打拳可厉害了,他会教你‘雅观’的动作!” 小太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白遥度过了痛不欲生的一上午。 次日便是贤王冠礼了。这是太史局花了好些功夫选定的吉日,天还没亮,一众人便忙成了陀螺。陆暄一大早便依着宫人的指示站在了武官之列,天还有点凉,站在一起的难免互相寒暄,问候一下穿的够不够厚,再夸几句贤王主角儿,陆暄戴着假笑面具,与这群单纯对陆家后人好奇的新官儿,和别有心思想来攀几句话的老狐狸们周旋甚久,觉得十分疲惫,无比想念软和的枕头和暖和的被窝。 百官渐渐到齐,乐师也已经调好弦鼓钟乐,众人安静下来,不再多言。 “尚书令看起来身体还不错,”陆暄一边观察,一边神游,“他身边的是……温茂,可惜不能私下见见,让他多批点粮食军械……” “贤王来了!”身旁一人低声道。 洛衡目不斜视,迈着缓慢而有力的步子,从殿门一路走向高台。他收起了平日里随性的模样,在华服的衬托下显得成熟了不少。众臣躬身致意,陆暄也连忙弯下腰,却突然瞥到一个人,顿时一怔。 贤王身侧除了陪同的宫人,还有另一位亲王—— 他皮肤很白,在日光的映照下,甚至有些苍白了,那眉目却十分英俊,带着未褪却的、干净的少年感,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薄唇,又将那几分少年感压住了,整个人变得不近人情起来,加上宽袖长衣,又衬出了一丝孤傲。他不曾转头四望,一直朝前看着,似是无比专注,眼神里却有几分出世的漠然。 太久不见,陆暄竟一时看呆了,直到身旁的武官拍了她一下,才慌慌低下头。 就算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重逢,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表面的平静下还是惊涛骇浪。陆暄闭上眼,竭力平复心跳。奇怪的是,离的这么近、这么近,漫长的思念竟变本加厉地席卷而至,令人无法抵御。 “长高了。”陆暄心想。 她又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记忆里那个不爱说话,笑起来却带着酒窝的男孩一点、一点黯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在高台旁站定,目送兄长登上台阶后,抬眼远望的人。 是大尧的齐王。 第6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三) 长安小时候便喜欢坐在将军府后园的亭子里,不论是读书还是练字,一待就是一上午。而陆暄习惯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地穿过庭院时,常看见长安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远处。那个年纪的陆暄实在理解不了小男孩的伤春悲秋,解决办法简单粗暴,就是抓着他一道出门鬼混,浪到太阳落山再哼着小曲儿回来。 “冠者,礼之始,王教之本……” 那时候陆炀说,长安从前吃了很多苦,做姐姐的要多照顾他一些。但陆暄天生没长“照顾人”这根筋,长安倒是因为跟着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卷入群架,带着半身青紫“荣归”,一年半载过去,身手都变好了——是扔石子、打弹弓、逃跑的身手。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天潢贵胄,总归要回到原来的位置。陆暄心道。少时不知是好是坏的缘分,早就终结于那场离别了。 念祝辞的礼官长着一张喜庆的圆脸,偏偏在这种场合下极其郑重、一字一字地拖着音,平添了几分滑稽之感。贤王接过皇帝手中的七梁冠,陆暄远远看着,却不自觉地代入了长安的面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长安戴着,应当更好看的。” 她随即嫌弃地捶了自己一下——这简直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三进”之礼后,乐音又起,贤王朝皇帝跪拜,与众臣再相互行礼,便到了冠礼的尾声。散场之时,风吹旗展,百官也都面带笑意,离洛衡十步之内的都会再道句“恭喜”。陆暄伸了伸胳膊,刚要顺着人群离开,就被叫住了。 “陆将军莫急,”林庚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还有射柳宴呢。” “原来是林常侍,”陆暄略一拱手,奇道,“射柳宴是皇室自家人的宴席,陛下也未说过冠礼之后我还要留在宫中……” “是陛下的意思,”林庚一偏头,压低声音,“而且,贤王殿下也想让您去呢。” 陆暄往右一瞥,刚好看见被簇拥在人群中的洛衡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对上自己的目光时,使劲儿眨了眨眼,毫不吝啬地露出一排白牙。 陆暄觉得有点头秃。 “射柳”原是北方游牧民族在祭祀神灵时,纵马向柳树射箭的风俗,前朝便传入中原,流行于贵族之间,大尧建国后渐渐成为了皇家娱乐。“御、射”在六艺中占了两席,若是在射柳中拔得头筹,可谓风光无限,还能拿到御赐奖赏。 先帝也曾邀请陆炀来过射柳宴,刚满十岁的小陆暄看的热血沸腾,恨不得下场大展身手,无奈被老爹一把按住,眼巴巴地看了一下午。那次是靖王拿了第一名,陆暄清楚地记得陆炀笑着赞叹:“殿下前途不可限量。” 斯人已去,如今想来还有些伤感。 “到了。”林庚停住脚步,对着陆暄做了个“请”的手势。陆暄刚要迈步,林庚却似想起什么一样,“唉”了两次,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咳,将军,”他有些不好意思,放轻声音道,“您先等等,我去找件衣服来。” 陆暄莫名其妙:“啊?” 正午时分,天气也暖和了一些,她刚换下了参加冠礼的正式长袍,随便穿了一件青白相间的单衣,配着简洁的黑色腰带,袖口按照练武的习惯扎了起来。陆暄低头打量了一番,横看竖看都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这衣服衬的人肩宽腰细,十分精神,便给了林庚一个非常自信的眼神。 林庚:“……” 一炷香后,陆暄被三位宫人以迅雷之势完成了大改造——一个更衣、一个梳头、一个点妆。一头黑亮的长发被绾成高髻,饰以纯白的珍珠簪,配上一袭檀色长裙,让整个人都温柔了不少。宫女要“点绛唇”的时候,陆暄都快被那艳红之色闪瞎眼了。 等在门外的林庚也许是良心发现,终于救场道:“好了好了,快请陆将军出来,宴会马上开始了。” 今日这射柳宴说是“恰逢吉日”的皇家聚会,但人们都心知肚明,还是给足了贤王面子。一道入席的还有皇太后和后宫妃嫔们,几位郡王也携家眷落座,颇为热闹。陆暄只想悄无声息地进来坐下,没想到刚好碰见因为贪玩跑下台的小太子,一句奶声奶气的“陆将军”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陆暄只好捧出笑脸,和认识的不认识的诸位打了招呼。 好不容易安心坐下,她才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边环视四周。留给皇帝和皇太后的位子还空着,紧挨着尊坐的便是贤王与齐王了。洛衡正朝她看过来,笑眯眯地举了举杯,还比着口型,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夸张的三个字:“真、好、看”。 陆暄心中木然,但出于礼节,还是吝啬地还了一个大家闺秀般的浅笑,却刚好被抬起头的长安看到了。 长安先是一愣,随即朝陆暄微微颔首,便默默喝起了酒。洛衡偶尔和他说上两句,他便放下杯子仔细听,回上几句,再低头沉默。他面前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熙熙攘攘的一切。 他也换下了参加冠礼所用的长衣,穿了件黛色的窄袖圆领袍,低调地像要融入背景一般,和旁边的花孔雀兄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声“御驾至”让嘈杂声戛然而止,众人起身皆呼“万岁”,洛晋摆了摆手,笑着说了句“家宴,免礼”,宴会便算正式开始了。鲜果、点心和茶水早已摆好,随即端上来的是装在小盘子里的精致冷荤,接着是热菜和汤膳。 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原则,陆暄吃的十分尽兴,一点儿都没剩下。皇室家宴称得上山珍海味,但她也不是没吃过,只是想到边关的将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好用嘴里的滋味弥补一下。 她舀起一勺鱼汤闻了闻,觉得鲜香无比,刚打算送入嘴中,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了声“将军”,一个不留神全咽下去了,烫的嗓子一阵生疼。 “水呢水呢……”陆暄一手捂着嘴,一手去够杯子,没想到旁边有人直接递了过来。她转头一看,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眉清目秀,耳朵红红的,毕恭毕敬地双手端着杯子:“您请。” 听声音,方才那“将军”也是他喊的了。陆暄无奈地“唔”了一下,道了谢,觉得嗓子好些,才慢慢喝了几口。 这孩子的衣装打扮定非下人,也不是皇子。能来射柳宴的人里,武陵郡王的世子已年满十六,清河郡王家都是女儿,那便是乐平郡王的世子了。陆暄往右侧了侧,腾出一人的位置,拍拍凳子示意他坐下。那孩子先是露出惊喜的神情,随即竟行了个军礼:“陆将军,我叫韦晟,我,我……我特别崇拜您!” 陆暄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刚喝下的水喷了一袖子。 不远处,长安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随即低头抿了一口酒,嘴角往上弯了弯。 韦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情大起大落,从惊喜变成惊慌:“您,您……” “没事儿,世子请坐吧。” 乐平郡王是为了贤王冠礼才来的京城,应当不会和皇帝一样为了什么目的让小孩子过来缠住自己,这么一来,韦晟就是个实打实的崇拜者了。想到这儿,陆暄难免莞尔,用逗孩子的语气道:“世子长大了想做什么?” 这话可是问到了点子上,韦晟眼睛一亮,挺起胸膛:“想像将军一样,为国执剑!我……我常听您的故事,还看过将军的画像,您比画像还好看!” 谁都不会拒绝童言无忌的赞美,陆暄把眼睛笑成了弯月。 “老四,看什么呢?”洛衡好奇道。 长安单手端着杯子,一动不动地呆了好久,闻言忙轻咳两声,掩饰道:“没什么。”他又担心洛衡顺着自己方才的目光看过去,转移话题道:“这宴快结束了,我等着看三哥在场上大展身手。” 洛衡哈哈大笑两声:“你啊,别整天摆弄花花草草,吟诗作画的,多出来骑骑马,晒晒太阳,也省的一年到头两三个月都在家病着。” 长安笑了下,没说话。他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即便是微微一笑,也十分明显,能把整个人疏离的气质都压下去三分。 不一会儿,林庚便带着一众宫人撤下琴鼓,摆上了箭靶。宴台之下便是射柳的场地,女眷们不必移动即可观看。马匹也被牵了过来,为首的一匹前蹄来回刨地,似是跃跃欲试。 “今日射柳,朕就不上场了,”洛晋起身笑道,“诸位尽可一试。”他朝林庚点点头,林庚会意,向前迈了两步,朝众人解释道:“上场者先射箭靶,前三甲再以柳为靶,射断柳干后,驰马接断柳在手,执柳干多者胜。” 在场的郡王和小辈们纷纷起身,长安也站起来活动手腕。洛衡问道:“老四,身体吃得消吗?” “谢三哥关心,我尽力便是。”长安淡笑,行至台下,拿起了架子上的长弓。 作者: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参考《冠义》 射柳每朝每代不太一样,文里是综合参考自己编的,莫要当真 第7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四) 长安和洛衡骑在了各自的马上。两匹马一黑一白,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西域名马乌玉。如今大尧前线所用的战马之中,最好的一批便是中原马与乌玉的杂交品种。而境内的纯种乌玉,大多是西域小国献来的贡品,在民间难得一见。 陆暄所坐的位置离台下最近,恰好能从高处看到长安的侧脸,他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动,也不说话。洛衡却是满脸都写着志在必得,双眼盯着前方的箭靶,似是在盘算距离,只待一声鼓响。 “咚!” 射柳第一场正式开始! 洛衡大喊一声“驾”,飞速往前冲去,尚未行至一半便松开缰绳,拉开了长弓,只听“嗖”的一声,那只箭便精准地射中了靶心。四座一片叫好,皇太妃笑着点了点头,眼尾的皱纹一晃一晃的。洛晋没理会周遭的声音,迅速拎起另一只箭,让马继续向前飞奔。众人又听见“嗖”的一声——这次距离近了不少,那铁箭带着十足的气势将靶子穿透了。 洛衡疾速拉紧缰绳,那马转了个漂亮的弯,稳稳地继续向前奔去。这一局连射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众人后知后觉,才发现跟在洛衡之后的长安也射出了一箭,同样直中靶心。但一箭和两箭区别甚大,高下立见,长安策马跟上,朝洛衡微微颔首道:“三哥果然厉害。” “老四也有长进了。”洛衡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长安的肩膀。 二人回到起点,很快开始了第二局比赛。洛衡攻势不减半分,但此次白马速度更快了些,他还未来得及射出第二箭,便不得不调转方向。长安却射偏了,箭头离红心有一寸远。 “贤王殿下名不虚传!” “每一箭都射中红心啦……” 随着比赛继续,台上议论之声越来越多,连端茶的宫女都看的入了迷,不时与一旁的小姐妹低声说两句,再羞涩地笑起来。韦晟手里拿了个橘子,剥了三四局的时间,才剥开一个小口,他瞪大了双眼,心思全放在比赛上了。待到洛衡再次一局双箭,韦晟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坐在陆暄身旁,怪不好意思的,伸手挠了挠头。 “是很好。”陆暄一边笑,一边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橘子,也给自己剥起来。她面上与韦晟一同夸着贤王,心里却另有他事。 长安的表现有些奇怪。 第一局中,他驾马至场中间才提弓射箭——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此时距离、力度都容易控制,倒没什么好说的。但随后一局他依旧在这个位置准备射箭,别人最多在心中议论齐王保守,不小心射偏了,实属正常。陆暄却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动作、发力、距离毫无问题,就像是……刻意对着红心边上一寸射箭一样。 陆暄毫不怀疑自己的眼力,她拿弓比拿笔的时间还长。骑射在宫墙内是娱乐,在沙场上却是生死。 “贤王,二十三中,齐王,十九中!” 宫人报完成绩,席间又响起声声赞叹。另有人捡起箭,换上了新的靶子。 两位亲王之后,郡王和世子们两人一组,开始了新的比赛。个子没长全的韦晟摩拳擦掌了好久,实在是耐不住心痒,也颠颠儿地跑了下去。比赛如常进行,但成绩超过长安的,只有武陵郡王家的世子何永彦。他虽然年轻,行事却极稳,不骄不躁地射中了二十箭。 很快,场上只剩下了两个小辈——韦晟,和清河郡王的驸马连鸿初。 也许是太过紧张,韦晟开局便射偏了靶子,到第三次才中了红心。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可到了第四局,他心思全在瞄准上,越过四分之三的场地还未出箭,慌慌张张地一松手,竟脱靶了! 韦晟急急地掉转方向,却心有不忿,频频回头看那靶子。此时连鸿初已经连中四次,都觉得自己有些欺负人了,想要驾马靠近安慰他一下。谁知韦晟正羞悔交加,根本不想和他靠近,双腿一夹马肚,又喊了一声“驾”,那马长嘶一声,突然拼命朝前跑去! 连鸿初有些尴尬,略略停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韦晟的背影,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这孩子不仅仅是在故意远离他,而是让马失控了! 韦晟吓得大喊起来,台上的人终于意识到了危机,一排侍卫喊着“护驾”从场地两旁往前冲去。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坐在韦晟身后,一把夺过了他的缰绳,另一只手把他揽到了自己怀中。韦晟方才泪都快飙出来了,却猛地眼前一黑,感受到了身体的热度,还有淡淡的、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气…… 他的眼泪瞬间被吓了回去,整个脸红成了猴屁股。 那马接连长嘶了几声,前蹄高高扬起,韦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和地面平行了,忍不住抓紧了陆暄的衣服。焦躁的马只终于在御马者的引导下掉转了方向,渐渐停了下来,只是四只蹄子还急躁地刨着土,嘴里不断地喷着气,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好啦,”陆暄无奈地笑道,“世子要抱到什么时候?” 韦晟连忙松手,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一个“谢”字,差点滚下马背。陆暄本想利索地翻身下马,谁知那长裙被马镫勾了一下,“咔嚓”一声,撕裂了一个口子。 陆暄:“……” 耍帅也不能尽善尽美。陆将军嫌弃地“啧”了一声,俯下身去把裙子弄出来,拍了拍手,看到跑过来的侍卫朝自己行了礼,牵着马往外场而去,便转身打算回台上坐着了。谁知担忧儿子的乐平郡王急急地跑过来,眼见着韦晟没伤到一根头发,都要喜极而泣了,对着陆暄谢个不停。 等几人回到席间,皇太妃便开口道:“阿晟没事就好,真是多亏晚舟了。”又有人道:“陆将军果真是巾帼英雄,若是方才参加射柳,定能让人大开眼界呢。” 陆暄谢过皇太妃,对周遭赞许之人客气地笑了笑。但见洛晋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宣布射柳继续。她心里一顿,突然觉得刚才出风头不是什么好事。 可从她所在的位置跳下台去控制住马,救下韦晟,总比从两旁来的侍卫快上许多。陆暄在心里叹了一声,决意日后要愈加低调行事,省的惹了上面那位。 按照先前的成绩,洛衡、何永彦、长安位列前三甲,进入了下一场比赛。 以柳为靶,难度显然大上许多。何永彦与两位亲王相争,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翻身上马。三排柳枝按同等间距插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场地的另一头。 鼓声一响,洛衡便再度疾速冲上前去,弓未拉满便放出箭,稳稳地射中了最近的一支柳枝,他身体往左侧一倾,伸开左臂,猛地抓住了飞起的断柳。何永彦也不甘示弱,竟是连出两箭,一齐接住了两根柳枝,放入挂在马鞍旁的小框中。行至中场,他的柳枝数量最多。 相比之下,长安显得有些落后。他将马速放的很慢,好在准头不错,所出必中,接断柳的时候,竟有些说不出的温柔之感。 “齐王殿下还是字画略胜于武啊……” “嘘,你也比不过人家……” “我知道,这不,和他比的可是贤王……” 陆暄将这些细碎的声音尽收于耳,心中的疑虑也越来越深。 半场之后,何永彦还是败下阵来,贤王一路猛进,拿到了十五根柳枝,何永彦则失手两次,成绩为十三。 最后一刻,跟在后面的长安突然拉满了弓,铁箭以破云之势穿破一柳枝,随后,竟速度不减,射中了后面的另一根! 长安喊了一声“驾”,黑马猛地一冲,踏起一片飞扬尘土。他侧过身体,几乎是同时抓住了两根断柳! 台上的人均捏了把冷汗——他抓到之后,索性没有回到马上,而是跳了下去,落地时膝盖着地,另一只手撑了一下,重重地咳了几声。黑马自觉地停在主人附近,来回踏步。宫人忙过去扶起长安,另一人把框里的柳枝拿出来计数。 “齐王,十三中!” 洛衡露出吃惊的神色:“老四,精彩!没伤到吧?” “没有。我是侥幸,”长安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头一笑,“谁知那箭又射中一根,只好拼一拼了。” 何永彦也连忙上前:“殿下,身体重要,用不用看看太医?” “不碍事。”长安轻声回道。他似是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洛晋笑了,才朝前迈步,回到了台上。 陆暄心里揪了一下。 长安似是……一直跟在何永彦身后,数着他射中的数目。 何永彦年纪还小,骑射之术不见得能比过洛衡,加之不熟悉宫中射柳场,应当不会阻碍贤王得胜。而皇帝与皇太后都在场,作为亲王,被郡王之子比下去,会拂了洛晋的面子。险险打个平手,再设计的像是运气,还故意摔下去,也称得上万全之策了。 他在宫里,要做到这个程度么? 林庚那句“齐王殿下身体不好,很少进宫,朝会也不怎么来”猛地浮现在脑海中,陆暄顿时觉得满桌糕点皆无味,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席间的谈笑也都没听进去,直到皇帝开口,才略略收回心绪。 “贤王胜了,想要什么赏赐?”洛晋道。 “臣……想要的,不是寻常之赏。”洛衡话音顿了顿,“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洛晋哈哈笑了几声,“今日又是你的冠礼,想要什么,让朕听听?” “那臣弟就直说了,”洛衡有些激动,先是跪下拜了一拜,才抬起头,“臣与陆将军自小相识,甚是倾慕。” 陆暄一惊,朝洛衡一看,恰好对上他的灼灼目光。 “臣,请陛下赐婚,让臣迎娶晚舟!” 第8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五)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又各自偷偷向洛晋投去一瞥。片刻后,洛晋竟露出了笑容,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语气中尽是为人兄长的和善,连称呼都换了:“朕竟没看出来,老三还有这样的心思啊。” “臣岂敢以私事劳烦陛下,”洛衡扬起头,笑道,“但冠礼已过……” 冠礼已过,选妃便要提上日程了。 陆暄强迫自己镇静,一一回想着入宫以来发生的一切:过于亲昵的闲聊、每日不断的糕点、差人送来的衣裳……贤王不是随随便便提出了赐婚的请求,而皇帝的表态,也不像是头一次听到。她手里捏了一个橘子,在桌下来回摩挲,迅速思考着应对的办法,面上依然保持着惊讶的神色。 混迹皇宫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几句话之间,不少人便猜了个七八分,如墙头草般附和起来。 “贤王与陆将军真是绝配呀……” “是啊……” “珠联璧合,佳人美事!” 还有人低声咬耳朵道:“以陆将军的地位……也只有亲王可与之相配了。” “只是,”洛衡将目光投向陆暄,竟是深情款款,“不知晚舟,可解我心意?” “臣……” “臣以为此事需再议。” 陆暄在心里翻来覆去推敲的措辞被这句话整个儿噎了回去,她一抬头,发现长安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捏了一手的橘子汁。 洛衡根本没想到这个平日万事不关己的便宜弟弟会明着反对自己,略有些惊讶,只听长安接着道:“近年边境局势并非四平八稳,陆将军常居北月关,赐婚一事,请陛下慎之。” “是啊是啊,陆将军事务繁忙……唔唔!” 方才不敢吭声的韦晟一听齐王终于说了句人话,激动地连连附和,被郡王妃一把捂住了嘴。 洛晋面上拂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情,顿了顿,一挥手道:“先起来吧。齐王说的有理,婚姻大事,朕确实要先问问陆爱卿的意思。”他看向陆暄,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洛衡,“贤王选妃,是要催催礼部了,射柳便到这儿罢。今日难得一聚,小辈们若是愿意,就再待会儿。” 众人齐道“恭送陛下”,陆暄忙一同起身拱手,这么一碰,两手都变得黏糊起来。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去寻长安,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着眼睑,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洛衡,自诩平日对长安还算厚道,也不像别人一般排挤他,今日莫名在他这里吃了闷亏,还真是有些不爽。他隐隐地打量了长安一番,觉得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一摇尾巴变成了有些棘手的小狼狗。 小狼狗依旧恭敬地向兄长行了礼。洛衡气闷地一甩袖子,转身要去找陆暄,却发现她早就没影儿了。 长安回到座位上,不紧不慢地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若有人前来寒暄,便礼数周全而不痛不痒地应几句,又变回了漠然而疏离的齐王。待到席间之人散的差不多了,他才慢慢从侧门走出去,刚迈过门槛,突然听见左边传来一声“长安”。 他呼吸一滞,缓缓转过身去。 陆暄正斜靠在一棵树旁,环抱双肘,弯着双眼朝他笑,眼尾的小痣微微一扬,莫名有些撩拨感。她那裙子被撕破了,索性在下摆打了个结,一晃一晃的。长安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木木地站在原地,直到陆暄又喊了他一次,才朝前移了两步,差点走成顺拐。 “陆将军。”他动了动喉头。 陆暄一下子就笑出了声,语气里略有些无奈:“他们都一口一个‘晚舟’地喊,到你这儿可好,叫的比谁都疏远了。” 长安杵在原地没说话。陆暄直起腰,往前走了一步:“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嗯?” 长安依旧不语,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嘴角扬了扬,低声道:“姐姐。” 陆暄本以为他还会别扭一会儿,想不到此人功力了得,那一声喊得她心都要化成水了,想好的词全丢到了九霄云外。 四年了啊。 她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顿生满腔感慨。细细看来,他这模样和小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五官长开了,人也瘦了,平添了几分凌厉之感。此时一阵微风拂过,几片新生的绿叶从头顶悠悠地飘下来,落在了他的肩头。陆暄正打算伸手帮他拿掉,谁知长安被打量的有些不好意思,恰好往后退了几分,留下她不尴不尬地把胳膊伸在半空。 两人都怔了一下。 “好啦,”陆暄轻咳一声以作掩饰,扬起另一只手,当真如哄小孩子一般,不知何时变出了一个礼物,“诺,给你的。” 那是一个雕饰着北燕图腾的筚篥,做工不算精致,摸上去有粗糙的木头纹路,还挂着一个简单的彩线坠子。 陆暄用手拂了一下鼻尖,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我知道你府里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从外面带什么东西,但这种小玩意儿京城也不常见……” “我很喜欢,”长安珍重地摩挲着,笑道,“多谢姐姐。” 他这回笑的眉眼都舒展开来,睫毛一颤一颤的,酒窝像是能盛下二两,陆暄最先想到的竟是一个字,甜。 “越长越好看,”陆暄心道,“像个小妖精一样。” 下一刻她便对自己进行了强烈的道德谴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对着长安那什么令智昏也太不该了。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陆暄本想多问问他在京城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却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犹犹豫豫地来回踱步,生怕打扰到他们。 “林常侍来了。”陆暄叹道,最近一见此人总没好事。她点点头示意林庚过来,长安也转过身去。林庚立刻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陆将军,陛下问您清颐殿住的舒不舒服,过几日就是武举了,考官之位刚好还有一空缺,要不您就留下吧。” 陆暄顿时苦由心生,僵笑道:“那真是多谢陛下了。” 贤王请皇帝赐婚的消息不过半日就传遍了皇宫,加之陆暄还在清颐殿住着,几乎是坐实了这桩婚事。 最心碎的莫过于曾收到贤王秋波的年轻宫女了,陆暄发觉殿里洒扫种花的丫头们都常以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自己,简直是无处伸冤。当然,也有依旧心怀期待、更加实在的人,时不时来陆暄身边讨好一二,想着万一混个侧室,还得与正主处好关系,令人哭笑不得。幸而眼前有更重要的春闱,大部分人依旧忙忙碌碌,陆暄虽然出不去,过的也比想象中清净自在。 这一年春闱恢复了武举,在全国都算是一件大事。洛晋此举还在民间得到了不少赞誉。居高位者往往盛时不信武将,对手握兵权之人多有忌惮,有人暗暗猜测,这是皇帝想要改变世荫承袭,培养新人了。 今年的武举考试由兵部负责,与前朝不同,是先之以武试,后之以谋略。考生需要通过平射、步射、马射、马枪负重、摔跤等科目后,再参与答策笔试,合格者方可授予武职。这是因为此前有过武人多不能文,勇猛非常之人因为策论不通过失去了机会,甚是可惜。如此改变,也难怪京城多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虽然没念过多少书,却各个身怀绝技。 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后,最终的方案终于交到了兵部尚书温茂的手上。 温茂早些年也是在边关吃过沙子的人,他个头不高,眼睛虽小,却透着敏锐之气,一双略显粗糙的手缓缓翻动着书册,看到陆暄的名字,暗暗皱了皱眉。 站在温茂身旁的正是侍郎张隽书。他犹豫片刻,才开口道:“陆将军做考官……是陛下亲口说的。” “陆将军也算是师从霍老前辈,又在北月关守了四年,年纪轻轻就建了功,”温茂翻到了最后一页,又合上递给张隽书,“她有做考官的资质,又不辞劳苦前来帮忙,我等应高兴才是。” “大人说的对,”张隽书笑着接过册子,“那下官就照此做最后的安排了。” “嗯,”温茂打算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逢瑜呢,近日准备的怎么样?” 张隽书道:“承蒙大人挂念,犬子在家中温习兵法,近日都没怎么出门呢。” “好,”温茂点点头,笑叹道,“有儿如此,幸事,幸事啊。” 二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家常,温茂才转身出门,他还有些事情需要和春闱总管高映之商议。 高映之已年过古稀,官至尚书令,是两朝重臣,一言千钧。此时,一本一模一样的册子正摊开摆在他的桌前,“陆暄”两个字在这一页的正中间,映在老人有些浑浊的眸子里。 窗外一阵清风拂过,似是在低吟春来的好消息。 “婚约这种鸟笼子,”高映之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出神地喃喃道,“就算是金子做的,又如何框的住陆家的鹰隼啊。” 作者:路人甲:以陆将军的地位也只有亲王可与之相配了。 长安:???我也是亲王? 感谢绿满姑娘的营养液! -- 祝大家新年快乐!注意安全记得戴口罩。 希望一切都尽快好起来。 第9章 血溅武场变故生 武试这日是个好天气,皇城上空万里无云,场内早已布置妥当,剑、弓、矛、戟等各式武器在西面依次摆好,另一头则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靶子。陆暄与兵部所派的考官冯逍坐在主位上,宣布了武试的开始。负责记录的官员们站在边上,皆是神情严肃,不敢懈怠。 “十七号,赵庆!” “二十一号,魏端!” “二十八号,许远之!” …… 点名的官员嗓门很大,粗声粗气的,竟有几分悲壮。候场的考生一一进来,各展其能。有人善使剑,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颇有江湖高手之风,有人擅射,能做到十发十中。更有甚者,能赤手空拳搬起百斤巨石。正所谓“一力降十会”,陆暄暗叹此人是上天赏饭吃,若入行伍必可为大用,不知为何,还有些眼熟。她低声问道:“此人姓名可否再报一次?” “回将军,”旁边的下人小杭道,“此人名为于大年,三十号,是蜀州人。” 陆暄点点头,再看过去,这于大年竟挑了一把刀舞起来。他身材魁梧,却挑了一把十分轻便的刀,虽说不太相称,那刀在他手中倒是大展其用,劈、挑、刺、切,每一个动作都力度十足,颇有威慑感。 于大年完成了个人考试,粗粗地用袖子抹了把汗。三十号之后是中场休息,陆暄正要站起来活动下筋骨,却看到于大年走到门口,顿住脚步,突然握紧了右拳。 他身旁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一身玄衣十分低调,却掩不住气度,在众人间十分显眼。从站位来看,他便是下一组考生之一了。 这次考试并未统一规定着装,但习武之人的打扮都大差不差,戴护腕也是常有之事。可陆暄一眼就看出,他那护腕用的是柔韧的丝绸,不出意外的话,里面还会有一层锁甲。 小杭像是看出了陆暄的疑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将军,那位是张逢瑜公子。” 张逢瑜…… 这名字并不陌生,陆暄回忆着玉棠打探的消息,在心里捋了捋。他是张隽书的儿子,而张隽书深得温茂信任,甚至有可能是下一任兵部尚书。 “听闻张逢瑜文武双全,”陆暄心道,“也不至于让我昧着良心给他判过。” 这么想着,她便将此事先抛之脑后,去后面的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下半场也开始了。没过多久,点名官的声音便响彻四周:“三十五号,张逢瑜!” 这位官家子弟气定神闲地走了上来,行礼之后,先拿起了弓。他出箭极稳,也极讲究,能看出是京城名馆“觉武堂”的老师傅所教——因为陆暄小时候也在那儿练过,只是觉武堂的老师傅怕了这位上房揭瓦的小阎王,曾好声好气地跟陆炀说,女公子天赋异禀,自己教不了,还望将军多多费心。 想来张隽书对自己儿子也是很上心的。陆暄单肘撑着桌子,眼见张逢瑜换弓为剑,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 “根基不错,”陆暄想道,“只是不知道这金贵的少爷,有没有人跟他好好打过。”有时候,招式也会限制发挥,尤其是精于理而疏于实战的人,最容易把自己禁锢起来。 一个漂亮的入剑于鞘动作后,张逢瑜便行礼下场了。随后数十人中,还有一个名为顾昭的年轻人吸引了陆暄的注意。此人同样使剑,却与大开大合的剑法不同,没有破阵之势,反而带着缠绵之意。但陆暄清楚,此种剑法甚是难缠,与之交战,如抽刀断水,很难找到破绽。 “四十九号,顾昭,岭州人,”陆暄心道,“岭州与华越接壤,从前听霍将军说过,确有一派使剑如此,动作也与华越剑法相似,今儿我才第一次见。” 顾昭之后只剩最后一人,很快便结束了考试。冯逍宣布个人武试结束,稍作休息,午后即开始对擂。 “陆将军请,”冯逍笑道,“久闻大名,今日终于有幸与您共事了。” “冯大人哪里话,”陆暄一边跟上,一边应道,“近日兵部诸位辛苦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二人经过连廊,去用午膳的路上也听到不少窃窃私语,看了武试的宫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着谁更厉害,谁能拔得头筹。陆暄一路走过,听到了数次“张公子”,偶尔有人会提到“顾昭”。说来也巧,张逢瑜刚好顺路,在拐角处遇到了陆暄。 近距离看,张逢瑜更显年轻,甚至有点邻家弟弟的乖巧之感。他看到陆暄,忙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道:“陆将军。”随即抬头笑了一下。 陆暄猝不及防地想到了前几日长安在树下笑起来的样子,对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思绪哭笑不得,忙抛之脑后,但对张逢瑜明显多了几分好感。 她略略颔首,张逢瑜也没多话,便目送他们离开了。 午膳虽好,却吃的仓促。没过多久,陆暄又出现在考官席位上,场内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虽说点到为止,但比试毕竟是比试,更能激起血性和好胜心。一旁的冯逍负责抓阄分配每场双方名字,考生们此前并不知道会和谁成为对手,不少人都暗暗祈祷,别第一场就碰上最厉害的人。 “九号,二十三号!” “三十一号,三十七号!” 胜者极力压制喜悦,不想被认为骄傲自大,败者的气恼则都写在脸上。 顾昭第一场遇上的是二十八号许远之,陆暄明显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看起来。许远之一柄长矛使的虎虎生风,看似占了上风,步步逼近,却总是无法碰到对手。顾昭反而以退为进,好几次都险险划破了许远之的衣服,手里的剑如同绣花针,点的十分精细。几十招拆下来,高下已经很明白了,而许远之也是个痛快人,甘愿认了输。 顾昭顺利通过了第一轮、第二轮比试,短暂的休息之后,第三轮比试正式开始了。 “三十号,”点名者喊道,“三十五号!” 小杭眼睛一亮:“张公子来了!” 想不到张逢瑜人缘这么好,陆暄微微笑了笑,目光转向台下,只见于大年与张逢瑜从两端各自入场,朝对方行了礼。 下一刻,于大年突然垫步前冲,张逢瑜猝然格挡,于大年那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剑柄上,震的他手腕猛地一疼。小杭倒吸一口凉气,“嘶”了一声——他是头一次参与武试事务,今日看下来,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打法! 陆暄没说话,略略皱了皱眉。她见过太多次比武,只要判官说了“开始”,任何时候的进攻都符合规矩。于大年或许是草莽出身,不觉得需要谦让,而张逢瑜一看就自小被灌输君子之道,旁人都猜的出他会先守后攻。 张逢瑜顾不得疼,站稳后迅速转身,又防住了于大年新的一击。十几个回合后,陆暄此前猜测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张逢瑜虽说根基稳当,守势不减,但的确囿于招式,加上处处有饶人之心,进攻十分被动。于大年力气大,有着天然的优势,那刀法就算不中,也会打乱对方的节奏。 可是……于大年的眼神中的狠厉,并没有出现在前两轮对战中。也许是打得有些激烈,他的脸涨得通红,一招被避开,迅速找准机会接了一拳,打在了张逢瑜的肩上。张逢瑜吃痛喊了一声,陆暄猛地惊醒,觉得这砸拳一幕甚是熟悉,脑海中回荡着一个声音—— “张公子,张公子,我看他是张孙子!” 那日在酒肆碰见的壮汉,就是眼前的考生于大年! “冯大人,”陆暄低声道,“三十号与三十五号,是抓阄分在一起的么?” 冯逍有些奇怪:“是,所有考生的名字都放在一起,陆将军为何这么问?” 陆暄蹙紧眉头,抽出名册翻了几页,飞快地找到了三十号的记录,那上面写着“于大年,蜀州蓬安人,年二十七”等内容,再正常不过。 “我怀疑这两人认识,”陆暄道,“这个于大年打法太过激进,甚至有些不要命的意思。” 冯逍一听,却笑了:“京城虽比不上边关辛苦,这儿的人练的也不是花架子。凡是比试,皆有风险,轻伤也是常有的,又何况朝廷武举呢。” “就是朝廷武举,才要点到为止,”陆暄“啪”地一声合上书册,站起身来,“这么打下去恐怕不行。” 于大年大吼一声,从左侧扑了上去,张逢瑜许是没有算好距离,退的有些偏,胳膊来不及收回,只听“刺啦”一声,他那玄衣便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再信奉君子之道的人都挨不住这么打,他也“嘿”了一声,在空中转身,飞起一脚,却没想到于大年一点体面都不要,居然抱住了他的大腿! 张逢瑜顿时失衡,被对手挟制着转了一个圆圈,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连忙爬起来,一摸嘴角,都是混着沙土的红色血迹。 陆暄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给武场带来了什么不祥,她不久前才给小太子解释过“掏大腿”这种流氓技法,便亲自在皇宫里见识了一番。 “这场就到这儿了,”陆暄对小杭道,“你记下,于大年胜……” “将军,这时间才过了一半,”冯逍也站起来,慢条斯理道,“您这样,让我有些难办啊。” 小杭举着笔,眨着眼睛,怯怯地朝二人看去,像是不甘心让张公子就这么败下阵一样。 “冯大人,”陆暄耐着性子解释道,“就算再过这么久,张逢瑜还是会输给于大年……”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小杭一声惊呼。 张逢瑜没抗住,让于大年一脚踢飞了手中的剑,几乎是同时,于大年抄起刀来,大喊着往前捅去,失了兵器的张逢瑜只是怔了一瞬—— 场下尖叫迭起,陆暄整个人一颤。 那把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第10章 夜探鬼市拨迷雾(一) 白遥闻讯赶来的时候,正看见张隽书趴在武场的地上恸哭,有两人站在他身后,劝也不是,扶也不是。他双手不住地捶地,发冠也掉了,衣服上占满尘土,身旁是尚未干透的血迹。自古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悲哀,白遥远远地叹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因伤口致命,张逢瑜在太医来之前便咽了气。事出紧急,他的尸首立即被刑部收敛看管起来,除了于大年,其余考生一概回家等候安排,而陆暄、冯逍则被带到了高映之屋中,不一会儿,温茂和刑部尚书荆云也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值守的侍卫见人都齐了,便互相使了个眼色,关紧了门。 白遥躲在柱子后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温茂等人一一走出,皆是一脸愁容,急急地处理分内之务去了。陆暄跟在最后,低着头,显得有些丧气。夕阳下沉,余晖照在脚边的石阶上,温暖地不真实,她呆呆看了片刻,听见有人叫自己,才转身去看。 “怎么回事儿?”白遥担心地问道,“高大人说什么了?” “高大人已经派人告诉陛下了,”陆暄低声回道,“于大年关押入狱,武场被封,荆云要带人再查一查。若是按冯逍方才的供述,于大年算是失手杀人,在场的不少官员也看见了,都这么讲。兵部办事不当,让考生死在了武场,要担责任。” “你呢?”白遥追问道。 “今日没说什么,”陆暄摇了摇头,“但让我回去等着,定是要追究的。” 白遥长舒一口气:“比我想象的要好,起码还能回去等结果。我以为你就这么被困在这儿了,张隽书那些兵部的人再闹一闹,别说一个月,一年都回不了北月关。”他见陆暄只顾着往前走没回话,心想是不是自己太不近人情,忙补了一句:“只是可惜张逢瑜了,那么年轻。” 陆暄脚步停了一下,半晌,才转身道:“跟我来。” 两人悄悄绕路行至偏殿围墙上,从这儿刚好能看见武场,剩下几面旗子还未撤掉,迎着风飒飒而动,甚是萧索。刑部查案官员们脚步匆匆,荆云站在考官席位旁,正与前来报告的人说着话。 “从左往右数,第二排第三把刀,和于大年当时用的一样,”陆暄示意白遥看过去,并拉开了一段距离,以手作刀,比了个向前的姿势,“他拿刀刺过去的时候,离张逢瑜有这么远。” 白遥一震:“这样造成的致命伤……” 陆暄收回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不像失手,而是故意的,甚至练过。而且,这个于大年你见过的,那晚在酒肆骂张逢瑜的壮汉,还记得吗?” “竟然是他!”白遥惊道,“那,是于大年与张逢瑜有私仇,特意来武场报复?” “我没有证据,”陆暄皱眉道,“若要寻仇,为何不在外面解决,要闹到宫里?于大年是蜀州人,也是层层考上来,才有资格到京城参加武举的,他一介布衣,花这么大功夫,若是没有与张逢瑜分到一组呢?岂不是白费心思?” 白遥环抱双肘,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这个于大年只是一颗棋子,背后说不定有人在推动这一切?比试分组是当场抓阄,那冯逍也很可疑,说不定是兵部后院起火,烧了自己人。” “是,”陆暄道,“但于大年杀人是事实,本就不占理,温茂和张隽书关系密切,于大年如果等着定罪,横竖都是死。宫里的事情,只能盼着高大人和荆云找到些疑点了。” 白遥点点头,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宫里的事情?怎么,你还打算……” “今晚,”陆暄看向武场,低声道,“我去探探消息。” 白遥语塞,他家头儿就是没事也要揽事,作为一个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泥菩萨,还非要过江。他未腹诽完便被派好了任务,陆暄转头道:“老白,你能不能动用关系,查查于大年的住处?或者去刑部牢里见他一面?” 白遥:“……您可真是太高看我了。” 接着,天生老妈子命的白遥苦口婆心地劝了陆暄一路,还得压低声音不要被闲杂人等听见,虽然知道她所决定的事情十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还是拿出了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精神叨叨个不停。直到迎面遇见张隽书,白遥才缄口行礼,一抬头便看见他苍白的脸,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毫无生气。 “张大人,”陆暄轻声道,“节哀。” 白遥也跟着安慰道:“张公子也会希望大人好好的。” 张隽书双手还在微微颤抖,勉强挤出一丝表情,哑着声音道:“多谢二位了,我去接逢瑜回家。” 白遥没唠叨完的话一下子被憋了回去,张隽书离开好远了,还是觉得心里堵的慌,突然对陆暄要查清楚此案没了意见。 少年郎最是鲜衣怒马,枯萎也最令人扼腕。 “张逢瑜年纪和齐王殿下差不多,”白遥心里叹道,“怕不是因为这样,晚舟才放不下罢。” 时隔数日,陆暄终于又回到了将军府,严管家早已备好了饭菜,陆家人丁寥落,陆暄又不介意什么主仆之别,便与严伯、玉棠一并用了饭。 仅从府门外走入卧房,陆暄便发现了两个生面孔,她不动声色地记着,深深地朝身旁的玉棠看了一眼。玉棠心领神会,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与陆暄一同进了房间。 “我何德何能,”陆暄自嘲地笑道,“要那位这样防着。” “我会和严伯说的,将军放心,”玉棠稳声道,“您方才说今夜要出去,需要我……”她压低嗓子,比了个交换的手势。陆暄笑着点了点头。 是夜,玉棠换上了陆暄的衣服,在她的卧房中睡了一晚。陆暄则避过守卫,悄悄翻出院墙,在两条街之外与白遥会和了。 “我可真是舍命陪君子,”白遥一看见她,便苦着脸道,“出来的时候刚好被看见,这会儿我爹估计已经知道了,好姐姐,明儿能收留我吗?” 陆暄大概以为全天下翻墙都和自己一样轻车熟路,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说他蠢,顿了顿,才道:“你爹又不会真打断腿。说说,查到什么了吗?” 白遥对不知感恩的队友翻了个白眼,道:“我托人查了兵部备案,今年从蜀州来的武举考生一共只有两人,于大年与另一人并不相识,是各自抵京。他上报的住处是‘九里街’,没有家人或朋友同住。” “‘九里街’?”陆暄略有些惊讶,“那不是……‘鬼市’?” 白遥点点头,有些期待地问道:“还去吗?” 说不定可以回去睡觉了。 结果陆暄二话不说,提剑便走。白遥无奈地叹道:“我真命苦。”腿脚却动的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往西而去。 “九里街”位于京西,是贫民聚居之处,不是什么招人待见的地方。也正因如此,一些外来的人选这儿落脚最是方便合适。九里街有数条曲折的小巷子,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也滋生了不少地下交易,到了晚上,这些不安分的人便蠢蠢欲动,活像见不得光的鬼魂。因此,九里街也被人称为“鬼市”,胆子大的,还会来碰碰运气,来买些明面上买不到的东西。 陆暄小时候成日在外面玩,混迹街头巷尾,听了不少鬼市的故事。若不是陆炀有先见之明,一看见她过了西边的隋水河就派人抓回来,陆暄或许还能成为鬼市的常客。仔细算来,这九里街她也只成功来过一次,也没遇到什么牛蛇鬼神,反而看见了不少衣衫褴褛的乞讨之人,便把身上带的钱全送了出去。 白遥边走便环顾四周,街旁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有的屋檐掉了一个角,也没人顾得上修。偶尔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也十分昏暗,看着像是价钱低廉的蜡烛。一阵夜风袭来,冷飕飕的,呼呼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回荡,确实有些像鬼魂的哭嚎。 “于大年好歹也是被州官举荐的,”白遥奇道,“怎么会住到这儿?他武艺也算拔尖,若是授个一官半职,举荐之人也少不了好处,不至于连来京住宿的盘缠都给不够……” “嘘,”陆暄突然听见了些动静,打断道,“左前方,有人声。” “你又不是属兔子的……”白遥随口道。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到陆暄耳力极佳的原因,便默默地把后半句“耳朵那么好使”咽了回去。 陆暄没在意,专注地看向前面,手握住了剑柄,缓步朝前走去。 人声是从地下传来的,靠近街角的地方,有一个通行的入口。陆暄与白遥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下了台阶,脚刚踩在平地上,便有寒光一闪,陆暄忙向后躲闪,拔出归尘剑挡住了对方的武器。白遥也拔出剑来,谨慎地横在面前。 对陆暄出手的是个高瘦如麻杆儿的男人。见来者不是什么软柿子,他便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二人。 “呦,新面孔,”“麻杆儿”道,“说吧,来干什么的?” 他话音刚落,几个高矮胖瘦各异、打扮形形色色的男人纷纷提着武器走上前来,颇有围攻的意味。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一位朋友。”白遥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朋友?”“麻杆儿”一斜眼,“看你这样子,是官家人吧?” 白遥一抖,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顿时叫苦不迭——他今日入宫,家里仆人特意给少爷戴了块玉佩,戴着这玉佩来到九里街,简直是把自己烤熟了,撒上孜然,再往狼群里丢。 “兄弟们,上!” 陆暄立刻一横剑,还未出手,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且慢。” “麻杆儿”眼睛一亮,语气都变了:“四爷,您怎么来啦!” 第11章 夜探鬼市拨迷雾(二) “四爷……”白遥喃喃道,“居然在这儿碰上四爷?” 陆暄也没料到这一茬,分不清地头蛇来意,只好按兵不动,警惕地看向他。四爷与初见时一样,依然是一袭黑衣,转头的一瞬间,那铁面具在昏暗的灯光中闪了一下。他看向陆暄,嘴角竟向上弯了弯,道:“他们是来寻我的。” “麻杆儿”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忙把手里的刀收到了背后:“哎,是您的朋友啊,失敬失敬!”紧接着,他回头对那帮弟兄们吼道:“都干嘛呢!快!”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流氓们瞬间蔫成了矮冬瓜,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把兵器藏在身后,对着四爷弯腰的弯腰,作揖的作揖,气氛一下子从剑拔弩张变得喜庆起来,活像大过年的串亲戚。 “二位,随我来。”四爷说罢,便转身朝里走去。他声音有些哑,听得出是刻意压着,又平添了几分神秘感。 白遥往前一探头,看见了一条幽深的地下走廊,里面的光时明时暗,像是窜动的火苗。他抓了抓陆暄的袖子:“要不我们……” 话未说完,陆暄便抬腿跟了上去。白遥磨了磨牙,在心里把她翻过来倒过去揍了一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陆暄低声道,“这道理不懂么。” “我不想要虎子,”白遥回道,“这位不是好惹的人物,有进没出怎么办?” 陆暄没理他,为了观察四周,把步子拖的很慢。走廊两边的墙上的确挂着火把,映着脱落的墙皮,虽然设的与皇宫地牢有些相似,却是说不出的老实穷酸。走出数十步,才来到一处开阔之地,往左看是一间开着门的小屋子,架子上摆的像是药草,走近了还有淡淡的苦味。右边则是一扇紧闭的石门,森然之感扑面而来。 “这儿不同于别处,”陆暄心道,“像是有机关。” 拐角处临时摆置了两个床铺,一个腿上缠着布条的男人正躺着轻声打鼾,他身旁的女人满脸倦容,正靠着墙休息,听见声响,忙站起来叫道:“四爷……” “不用动,”四爷道,“司徒姑娘来看过了?” “是,看过了,保住了命,”女子说着说着,竟流下两行泪,“您和司徒神医的大恩大德,我,我就算是当牛做马……” “不必,”四爷径直打断,“好些了就找个地方住下,做点正经营生。” 女子又千恩万谢了一番。白遥心里惊叹道:“想不到地头蛇还救死扶伤,做这等好事?”眼见着四爷和陆暄都继续向前走,他只得赶紧跟上,不出几步,便看到了向上的土台阶。 陆暄暗暗在心里画出了这地下走廊的地图,这么一绕,他们又往西走了不少,甚至越过了住户密集的几条巷子。她跟着四爷上了台阶,眼前一亮,颇有些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这是一条更隐蔽的小巷,此时却十分热闹。酒味混着劣质香粉味从最高的一座三层小楼飘出来,白遥想了想里面莺莺燕燕的画面,吓得赶紧摇了摇头。 “这儿就是夜里的‘鬼市’,”四爷开口道,“两位看看,要找的人在不在?” “哎呀,”三人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什么风把四爷吹来啦?” 来者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却花枝招展地像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艳丽的花裙子,看得出很旧了,却洗的干干净净。此人名叫小容,无姓,也无人打听她姓什么,一概以“小容姐”相称。鬼市的人来去自由,生于天地,走的潇洒,过去的牵挂被深深埋葬,彼此都心照不宣,不碰不该碰的前尘旧事。 四爷对小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小容难得看见他身边有女人,还是个模样不错的,八卦之魂瞬间熊熊燃烧:“来者是客,今夜这酒宴可花了我不少功夫,四爷要不要带朋友一起,来赏个脸?” 她说话的时候凑近了一些,脂粉气一缕缕钻进白遥那狗一样灵的鼻子,让他忍喷嚏忍的十分辛苦,听到这番盛情邀请,更是吓得一激灵:“什么宴?” 小容把目光转向白遥,心里“啧”了一声,瞬间就看透了年轻人的心思,不知该夸他清高还是叹他龌龊,但瞧见四爷也看向自己,像是也对这问题颇有兴趣,便照实回道:“就是几日前说的,老于的庆功宴呗。”话音至此,还多了些抱怨,“得,朋友都叫齐了,他这正主连个影儿都没有,就算是中了举又算个屁……” 陆暄心下一凛,脱口而出:“中举?” 小容顿了顿,玩味地看向陆暄,似是要问些什么。但她还没绕开话题,四爷便不知怎的,罕见地顺着问了下去:“这个老于,大名是什么?” 小容:“于大年,就是那个厨子……” 陆暄脑子“嗡”地一响,与白遥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竭力压制的震惊之色。 一炷香后,赌坊的小隔间里传出小容难以置信的喊声:“什么?老于在宫里被抓了!那,那还能活着出来吗!” “宫里还在查,不让传消息,”白遥装作武试的考生,尽可能用沉痛的语气道,“我与于兄虽相识不久,他却帮了我太多,此等仗义之才,我不信他会平白无故地杀人,何况那出了意外的还是官员之子,真有什么事,也是百口莫辩啊。” 小容还没缓过来,呆呆地看着白遥,见他继续编道:“所以我找来了宫里的熟人,一同来找于兄的朋友,希望能找到证据为他平反。”说罢,还长长地叹了口气,趁此机会暗暗戳了戳陆暄。 陆暄忙顺着演下去:“小容姐,您也别太着急了,不如想想于兄此前有没有提过他的仇家,或是,这几日有没有反常的举动?” 小容虽急的冒火,却对两个陌生人依旧存疑,再次把目光投向四爷,见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心中再三犹豫,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江湖人快意恩仇,大不了拼命干一架,可民遇官怎么样都是吃亏在前,何况是朝廷命官。四爷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他在这儿担保,这两人应当不是坏人。 “老于是两个多月前过来的,”小容叹道,“他说,是经熟人介绍,在九里街五岔口那儿住了下来,租金只收一半。这人以前在蜀州当厨子,刀功好,也爱喝酒,往鬼市跑了几趟,就成了常客,偶尔得空也去城里转转,还买些小玩意儿给隔壁王大娘的小孙女。我们原本以为这就是个离乡奔京的普通人,谁知混熟了以后,他居然说自己是来考武举的,还被骂吹牛骂了好多天。新人容易受欺负,有人做的过火了,他也没说什么,就关起门忍着。” 小容说着说着,眼里闪过亮晶晶的东西,伸手蹭了一下:“我本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怂成这样,活该被骂。谁知有一天,有几个流氓皮痒了,主意打到了普通人家,去抢王大娘扣扣缩缩攒了一辈子的银子,还把小丫头推了个跟头,恰好被老于碰上。他那天是真恼了,一个人对五个,打的他们满地找牙,求爷爷告奶奶的。有这么一出,大老伙才信他是来考武举的。他心挺善的,怎么……怎么会随便杀人呢……” “于兄对王大娘一家真是仗义,”陆暄试探道,“那他可有说过自己的家人?” “哎,别提了,”小容道,“命苦啊,他全家都死了,女儿才四岁,算起来和王家小孙女差不多大。老于在家过不下去了,才孤身来京城碰碰运气。” “死了?”陆暄心里一动,“怎么回事?” “你这小丫头,”小容骂道,“这样的伤心事,能随便问吗!这还是老于喝大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差点儿哭晕过去,被我扛进屋……”讲到这儿,她似是觉得不妥,便咽下后半句,摆了摆手,“我不信他会随便杀人,若是死了,也是那人该死。” 白遥对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义气甚是无奈,但有求于人,只好继续连哄带骗,可惜后面也没问出什么进展,临走前,小容一再求四爷把于大年从牢里捞出来。四爷道了句“尽力”,便带着陆暄与白遥出了门,还未走远,身后便传来小容的大吼:“喝喝喝,还喝个犊子!这宴不办了!都滚吧!” 夜风扑在脸上,不算冷冽,却舒服不到哪儿去。白遥愁眉苦脸地想着小容那番话,往前走远了些也浑然不知。四爷与陆暄并肩而行,步调一致,却皆是沉默。陆暄暗暗观察着身旁的人,不知为何,竟对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可能是我曾经有做地头蛇的愿望,”她在心里自嘲道,“就是没成功。” “你在想,”四爷蓦的停下脚步,开口问道,“我为何这么做,是吗?” 陆暄一怔,回过头来,四周的空气有些凝固。 “既然四爷是个明白人,”她眯起眼睛,略略一弯,“我就直接问了,如此帮我,是要交换什么?” 第12章 冷月浊酒无字碑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单是看着九里街形形色色的人对四爷又敬又惧的模样,陆暄便知道面前的人绝不简单。常年行走在阴影里,他的心机不会亚于朝堂那些巧言善辩的政客。 谁知四爷竟笑了笑,低声道:“陪我去一个地方。” 陆暄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才说过的话,便要不作数么,”四爷已经迈开步子,“这就是我要的交换。” 陆暄愣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情,提剑跟了上去。 “哎!你们走那么快干什么!”白遥突然发觉自己被落在后面,忙小跑了几步,“去哪儿啊!” 他望向远处,疑虑从心底涌起:“再往西走就是京郊了,这大晚上的,四爷不会搞什么鬼吧?” 四爷带他们走的确是一条羊肠小径,两旁的杂草已经长到腰际,惊蛰已过,这里似是下过小雨,叶片上还有残留的水滴,偶尔也能踩到一脚泥。走出三里地,眼前才开阔起来,月光毫不吝惜地洒在地上,镀了一层如纱的温柔。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墓碑,碑上无字,却被擦的干干净净。碑前放着一簇白色的花,如繁星点点,还有一盏酒壶。不远处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在夜色中显得肃穆而孤寂。 四爷拎起那酒壶,缓缓洒在了地上。 白遥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沉思半晌,突然一拍脑袋道:“恕在下冒昧,这是‘游侠丹心’那个故事里的庙……和碑么?” 四爷手上的动作一顿,沉声道:“想不到这位兄台竟听过。是,也不是。” 他将酒壶轻轻放回地上,盯着那无字碑看了片刻,又道:“这里葬的,是我的老师。” 陆暄心里莫名一沉。 “我不是什么游侠,”四爷淡淡道,“老师被仇人追杀至此,我来迟一步,没救下他。安置那孩子是真,可他不愿信我,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至今无音讯。” 白遥有些尴尬,拱手道:“失礼了,我不该问这些。” “无妨,”四爷道,“传闻,不过是人们愿意信的东西罢了。今日……是他的忌日。往年都是我自己过来,这回多了二位结伴,老师也不会那么寂寞罢。” “是,”白遥还有些过意不去,忙应道,“故人已去,四爷也别太伤怀了。”说完,他还煞有介事地躬身一拜,又转头给陆暄使眼色,让她赶快过来意思意思,查出来这么多线索,只用陪一陪偶尔孤独的地头蛇,简直是稳赚的生意。 陆暄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从见到这无字碑开始,便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萦绕心间。 “难不成还会鬼上身?”她一边想着,一边走上前去,刚弯下腰,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浅坑。 这坑……竟是马蹄的形状! “怎么了,”白遥见她迟迟不动,伸手搀了一把,“扭到腰啦?” “你看那儿,”陆暄低声道,“这蹄印很新,的确不是中原马。” 白遥一惊,忙过去蹲在地上琢磨起来。陆暄直起身,朝四爷严肃地一拱手:“多谢四爷帮忙探查于大年一案,在下还有事,不能相陪了,这情我来日会还。”说完,她便与白遥对视一眼,便急匆匆地沿着马蹄印一路往西奔去。 四爷站在原地,良久,才看向那无字碑,轻声叹道:“老师……您想让她知道么?” 冰冷的石头不会说话,故人的音容笑貌,也只能留在记忆之中了。 “玉棠上次探的就是西郊,只是查到一半,断了线索,”白遥语速飞快,“想不到今日误打误撞……” “嘘,”陆暄打断道,“我听见声音了。” 白遥连忙闭嘴,两人改用手势交流,比划了几个来回,又一同蹑手蹑脚地朝右前方走去。这附近是一片浅水河滩,陆暄躲在草丛中,伸手拨开叶子,从缝隙里看向对岸,发现四个士兵打扮的男人正原地休息,两匹马在他们身后静静地立着,另外两匹在河边饮水。 “胆子也太大了……”白遥心道,“我没看错吧,这几匹马像是军马!” 他在北月关的时候,有一次擅自带兵去刺探敌情,没探出什么东西,还差点误了大事。陆暄看准了他那公子哥儿特有的洁癖,罚他在马厩里扫了半个月,那气味简直不堪回首。然而与军马日夜相处,白遥的确在马匹辨认上大有长进,他眨眨眼睛,把头往前又探了几寸,以目所测,这些马的高度、形态都与大尧所用军马杂交乌玉一致。 “要出事,”他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本想着是玉棠太敏感了,如此看来,真的有人做着掉脑袋的生意。” 白遥担忧地看向陆暄,不论是谁在暗处操控,只要与军政相关,陆暄都极容易受到牵连,甚至被设计成替罪羊。因此,就算他们远在关外,也在京中留了一些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陆暄自然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她用手势示意白遥去确认马匹情况,又指了指自己和坐在河边的人。 白遥心领神会。 下一刻,陆暄飞身跃起,浅滩上接连炸出几朵水花。归尘剑出鞘,直逼一人咽喉,但在利刃快碰到血肉之时,她猛地收了力道,换成手刀干净利落地打晕了对手,那人连哼都没哼一下,便一头栽倒在地。 “什么人!” “小心!” 其余三人刷刷几下拔出兵器,与陆暄缠斗起来。白遥看时机一到,直奔马匹而去,谁知这些受了惊的马匹破坏力并不亚于持械之人,白遥以一斗四,苦不堪言,差点被踹跟斗,他一个不留神,其中一匹倏地挣脱了缰绳,往南奔去,嘶鸣声划破夜空,甚是刺耳。 “闹大了。”白遥欲哭无泪,却无暇顾及,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他将马匹安抚下来,对其品种也作出了判断,脸色愈加沉重。 白遥朝一旁看去,发觉与陆暄打斗的只剩下一人,那人出剑狠厉,是个练家子,但绝非陆暄敌手,总算是放了一半心。几招来回,那人也“嗵”地一声躺在了地上。陆暄长舒一口气,收剑入鞘,却仍站在原地。 “过来啊!”白遥喊道。 “你过来,”对方有气无力地说道,“坏事儿了,我没带药。” 这一语如平地惊雷,把赖在原地的白遥炸了起来,他连忙冲到陆暄跟前,将此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新伤,心里紧绷的弦才忽地松掉:“吓死我了,怎么不喊我帮忙?” 陆暄眼前一片模糊,简直是三步以外不分人畜,嘴上功夫却没落下:“我打得过,你呢,看个马都看不牢靠。” “我……” “别废话了,”陆暄道,“看看这些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尤其是令牌。” 白遥闻言立刻行动起来,陆暄并无杀心,这四人皆是晕倒在地,其中一个被白遥折腾地想要悠悠转醒,又被他一拳打回了不省人事的状态。 “有一封手书,”白遥严肃道,“这私印……君杰……竟是温茂!” “是写给谁的?”陆暄问道。 白遥:“没直说,但从措辞来看,应当是一位身份尊贵之人。这东西拿走吗?” 陆暄:“容易打草惊蛇,留下吧,这儿离九里街近,布置成被拦路抢劫,更能降低对方的警惕。值钱的物件有吗?全拿走。” 白遥:“……” 向来财大气粗的白少爷嫌弃地看了陆暄一眼,身体却很诚实地当起了劫匪。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白遥一回头,只见方才跑开的一匹马竟被一人骑了回来! “得,冤大头来了,”他低声道,“是四爷。” 陆暄突然如临大敌,一把抓住白遥的袖子:“掩护我,别露馅。” 四爷翻身下马,一转身便看见了这一幕。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白遥将陆暄护在身后,不知道的,乍一看真像是路遇劫匪,英雄救美。 四爷握着缰绳的手突然一用力,刚扬起的嘴角顿时恢复原样,一脸淡漠地走过来。 “四爷!”白遥作出吃惊的表情,“你没回去啊。” 四爷爱答不理地一点头,目光越过白遥的肩膀看向陆暄。 陆暄这会儿连一步之内的人畜也分不清了,眼前黑漆漆一片,只能通过声音辨识方向。她略略低头,垂着眼帘,把攻击性严丝合缝地收敛起来,竟还有些天真的单纯。 “那什么,”白遥干笑道,“一不小心和陌生人起了冲突,吓到我朋友了。”陆暄闻言,装的像模像样,又抓的紧了一些。“我们先走了,回见啊,回见。” 两人转身欲离,陆暄差点被那几个人扔在地上的酒壶绊倒,踉跄几步,被赶上的白遥一把揽至身前。白遥索性当起了拐杖,低低呵了一句:“你走慢点。” 这一声传至四爷耳中,竟是无比暧昧。 他看向二人的背影,陆暄走的甚是小心,脚步落定前总有几分试探,而一旁的白遥就差把“紧张兮兮”顶在脑门上了,隐约能听见他说着“哎,往左一点”、“绕开绕开”之类的话。 四爷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住,没忍住,索性回头大步追上,拦住二人,问道:“姑娘眼睛怎么了?” 作者:醋王上线,保护我方小白兔白副将。 陆暄和老白是损友没有感情线。 第13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一) “进灰了吧。”陆暄装模作样地一揉,同时后撤了一步。白遥则是十分默契地挡在前面:“不劳费心,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罢,两人也顾不得四爷信或不信,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四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周遭安静无比,他面具后的脸上也是喜怒莫辨,不知是不是戴的久了,人会和铁一样冷。 随后,他行至倒在地上的士兵身旁,竟顿住脚步,弯腰把白遥没来得及取走的钱袋捡了起来,那动作行云流水,若让人看到,真是要坐实地头蛇的身份。 陆暄和白遥没走正门,从房顶跳下去的时候,刚好听见鸡鸣之声,差点崴着脚。玉棠一见陆暄那副样子,什么都明白了,火急火燎地去厨房煎了一碗药。等药喝到肚子里,天色已有些亮了,陆暄斜躺在榻上,漆黑一片的眼前慢慢有了光。 只是这过程并不美好,是药三分毒,这药性又烈,她那五脏六腑仿佛烧着了一般,连带着头也疼起来,像是有人在太阳穴上扎了数根细针,又扭来动去的。白遥和玉棠在一旁静立,默契地没吭声,等陆暄“唔”了一声,自己要坐起来,玉棠才赶紧上前扶了一把,面有愧色道:“是卑职做事不周。” “不怪你,”陆暄眨眨眼,瞳孔重新亮起来,“哪有自己吃药总让人操心的道理,是我忙忘了。” 三人迅速交换了京郊的见闻,听到四爷引他们入鬼市查到于大年来路的时候,玉棠忍不住诧道:“他为何这么做?” 白遥眉毛一扬,朝陆暄撇撇嘴:“看上她了呗。” “嘴上积点德吧,”陆暄哭笑不得,“我和四爷才见过几次?” “啧,”白遥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那半张脸糊的只剩眼睛,眼神几乎都没离开过你。你看不见那会儿,人家还急急地跑过来问,那可不是看上了吗?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酒馆那天,他肯定看的也是你……唔!” 陆暄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手里剥到一半的橘子“嗖”地一扔,正中白遥那上下翻飞的嘴皮子。 那橘子不算大,白遥艰难地嚼了嚼,咽到一半,便继续道:“难不成你真看上贤王啦?他求了亲你就避嫌,玩笑都不让开……” 门上突然“咚咚”几下,严管家亲切的声音传来:“小将军,起了么?您快点儿啊,贤王来府上啦!” “老白,”陆暄感觉头又开始疼了,“你属乌鸦的?” 白遥缄口,作出双手投降的姿势,端起果盘到一旁吃起来。严伯离开后,白遥趁四下无人,也悄悄地离开了将军府,然而并不想回家等着被打断腿,况且,他对于大年一案也是悬着一颗心,索性跑去刑部熟人那儿喝茶了。 陆暄换了件干净衣裳,便匆匆去了前厅。 严伯已经带人摆上了早膳,洛衡毫不见外,已经坐在桌旁等着了。陆暄象征性地行了礼,便让一干人都退下,亲自给洛衡倒了杯茶水:“殿下一大早的,就是来我这儿蹭饭吃?” 洛衡笑眯眯地接过杯子:“虽说往后一起吃早膳的日子多了去了,还是想今日就见到你。“ “殿下,”陆暄没落座,正色道:“陛下还并未下旨。” 洛衡也不动怒,只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荆云在查武举考生的案子,明里,他不会得罪兵部,暗里,他和温茂的关系想必你也清楚。一个于大年,可大可小。一会儿皇宫如果来人守着将军府,你怎么办?” 他隐晦地往府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晚舟,你不觉得,和我站在一起,是最安全的么?” “婚姻大事,”陆暄叹道,“还望殿下慎重,您就不想求一位相伴终生的人么?” 洛衡闻言一笑:“你话里的意思是,我倾慕你是假的了?”他往前一探,要去握陆暄的手,而陆暄像被烫了一下似的,飞速地收了回来。洛衡不轻不重地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没生气,接道:“我们是好几年没见了,可我念旧情。” 陆暄心里五味繁杂。 她少时与一众皇子同读同玩,这旧情也并非一滴不剩。但岁月从不饶人,十个手指头都没数完的年头,也足够把任何人雕刻地面目全非了。 “若是还念旧情,”陆暄苦笑,“就别勉强我。过不了多久就回北月关了,下次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洛衡用指尖敲打着桌面,倏地抬头道:“你就这么自信能离开京城吗?” 陆暄一怔,尚未答话,便见洛衡站了起来,一边擦手一边道:“点到为止——你这厨子的确不行,回头来我这儿吃好的。” 直到送走洛衡,陆暄依然觉得心里不安。作为今上的亲弟弟,贤王话里却有些说不清的火/药味——为何和他站在一起才最安全? 陆暄顺着往下想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另一边,白遥终于用甜酒、蜜语和好一通担保打开了刑部的小门。于大年独自一人在一间牢房中,武试的衣裳已经换成了囚服,他斜靠在草堆上,正百无聊赖地用草枝编着蚂蚱,那十根手指头粗而灵活,蚂蚱也栩栩如生。 “哥,你快点儿,”那刑部小伙长着一张精明的脸,眨巴着眼睛往路口望去,“我在这儿看着。” 白遥嬉皮笑脸地点点头,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转身,眼底的笑意褪了个干净。于大年见人来了,也懒得起身,语气里都是破罐破摔的意思:“大人是来带我去刑场吗?” “于兄,”白遥压低声音,“我是替小容姐来看你的。” 于大年手上动作一顿,阴恻恻地抬起头。 “来不及解释了,”白遥示意于大年看看负责放风的小伙,“于兄,我知你不畏死,大仇得报,也再无遗憾了。但那些官儿会不会顺藤摸瓜,去九里街为难乡邻,还是未知。哎,小容姐没说这些,她就想知道你好不好,但我既是她的朋友,又怎会不担心,于兄想必也会理解。” 于大年沉默半晌,面上焦躁之气越来越压不住,最后索性起身来回踱步,肝火正旺之时,一脚踩扁了刚做好的草蚂蚱。他十分气恼地自言自语道:“他没告诉我这些。” 白遥敏锐地抓住了“他”这个字,悄不做声地放在了心里,随即又有些沾沾自喜。兵不厌诈,于大年如此反应,倒是坐实了因仇杀人的动机。 他深谙人心,以退为进,才能让惶然和良心打破于大年的防备。 白遥从腰间解下酒壶,道:“这是小容姐托我带来的。”说罢,便一步三回头地叹着气往门外走去。那酒是在路上临时买的,闻起来与鬼市那劣质酒香有七八分像,只求瞎猫能撞上死耗子。他一只脚抬起,准备跨过门槛时,终于等到了于大年一声“慢着”。 “兄弟,”于大年把酒壶捧在手里,视若珍宝地摩挲一番,“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你既然能进来这牢房,定是有些本事。” 白遥知道事情快成了,小心翼翼地把喜色压下去,一脸沉痛地走过来,又重重叹了口气:“我是看不下去小容姐太过忧虑,才托了些关系过来,时候差不多了,于兄保重。” 于大年狠狠地下了决心,猛地抬头道:“你给小容带个话,我之前给她的画卷,里面还有一层。” 白遥一颗心狂跳起来,他点了点头,只听于大年又犹豫片刻,接道:“我妻女……葬在蓬安西林庙附近,若是……哎,罢了。” 他摆摆手,眼里蒙上一层落寞,走回去坐在原来的位置,又默不作声地编起了草蚂蚱。 白遥揣着乱七八糟的猜测,饭也没来得及吃,匆匆往将军府赶去。他行至一拐角处,突然被人捂住嘴扯到了墙根。白遥心里一惊,手还未拔出剑,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这位公子,我是小容!” 白遥以为大白天见了鬼,自己打着小容的幌子去套话,套来了一个真的小容。直到他一回头,和一张铁面具对上,瞬间透心凉,冷静地不能再冷静了。 四爷把白遥放开,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示意他看看小容。白遥差点被口水呛着——那个花枝招展的鬼市小容摇身一变,换上大户管家的衣裳,浓妆也褪去了,反而更有风姿犹存之感。 “好,好巧啊,哈哈哈,”小容干笑道,“公子,我知道你和那位女公子都不是寻常人,昨夜我思来想去,实在放不下心,就把于大年存在我这儿的东西都带来了,看能不能帮着查案,早点还他清白啊!” “他不清白,”白遥揉了揉眉心,想道,“带东西,这恐怕又是四爷的主意。不过,这儿离将军府这么近……是巧合吗?” 白遥:“好啊,小容姐,你都带了什么?” 小容低头翻了翻:“酒壶,一件要补的旧衣裳,以前,咳,送我的胭脂,还有一幅画。” 作者:感谢在2020-02-02 21:09:47~2020-02-04 12:2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满姑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二) 那是一幅蜀州山水图,画工一般,没什么特色,袅袅云端有一对振翅之鹤,鹤旁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诗。而将画卷撕开,里面却层层叠叠地藏着不少东西,拿出来一数,竟有十七页纸。这些纸有的已经泛黄,有的光展如新,有的记着账,有的是画押字据,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与张隽书有关。 扮作白府下人,跟着白遥入了将军府的小容此时正拘谨地站在桌旁,有一瞥没一瞥地瞅着陆暄,纵是再无心机,也开始把眼前的年轻女子和那位传奇女将联系在一起了。她另一半心思则放在那幅深藏不露的画卷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未曾想过于大年还有这一手。 “小容姐,”白遥语重心长,“你替于兄瞒着本是好意,但案子已经查到了这个份上,还是知无不言,对于兄更有利啊。” 陆暄早就习惯了和白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问的十分直接:“于大年把证据留给你,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你说,他到底是酒后吐真言,还是有意留了一线让真相大白的希望?” 小容犹豫半晌,终于缓缓开口讲起了故事。 “于大年是个苦命人,父母早亡,自幼跟着江湖师父习武,早些年是走镖局的,靠着一身功夫挣碗饭吃。一来二去的,在蓬安一带也得罪过不少人。好在后来,他运气不错,遇到个好姑娘,嫁给了他。那姑娘拿出嫁妆钱,和于大年一起开了间小馆子,生意不温不火,但也够安安稳稳生活了。” “老于常感叹,杀人的刀和做菜的刀不一样,一个灭情,一个生情。一年后,他得了个女儿,宠的不行。这日子这么过下去多好,可惜老天无眼呐。” 老天无眼,过去的仇人找上门来,毁了这个小家。于大年买菜回来,迎接他的不是女儿笨手笨脚的拥抱,而是血淋淋的尸身。 “他快疯了,痛哭一夜,强打着精神去报了官。”小容不住地叹气,“只可惜没遇到好官。” 蓬安的郡丞,便是尚未调任的张隽书。他在升迁的节骨眼儿上瞒下了这桩凶案,把责任推给了曾经在镖局的于大年,说什么行端坐正,便不会惹来杀身之祸,通俗点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张隽书在粉饰的太平中戴上了新的乌纱帽,而于大年只剩一股为妻女伸冤的气吊着,靠不断滋长的仇恨,一点点收集张隽书在官场推杯换盏以谋利的证据,一做就是快两年。两年后,他终于得了机会,手刃杀妻杀女的仇人。 绿芽在新雨中萌发,于大年在妻儿坟前拜了拜,决绝地孤身往京城而去。 “他说他在京城遇到了一位贵人,”小容一皱眉,“为他安排了武举的门路。他便想以此为机会,重新开始生活。”她又苦笑道,“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样。” 于大年从来没放下过仇恨,武举是通向地狱的路,也是用无辜的血祭奠亲人,毁灭仇人的路。 父仇何必子还呢。 屋内一片寂静,陆暄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那位‘贵人’是谁?” 小容:“不清楚,老于很少说起他,即便提了,也很含糊。” 白遥顿时想到于大年在牢里说的“他没告诉我这些”,这个“他”,想必就是那神秘人了。 陆暄点点头,先是安慰再是感谢,又让玉棠安置小容,以护她周全。屋里只剩下她与白遥两人,白遥把狱中所得一一告知,忍不住多嘴道:“于大年能保下来吗?” 随后,他又自己摇摇头,断了那点慈悲心,问道:“证据怎么办?” “绕过荆云,给高大人送封信,”陆暄按了按太阳穴,“温茂也脱不了干系,明日早朝大理寺卿能介入最好,希望还来得及。” 白遥:“好,我去安排,你就在府里,别让宫里那位多心了。” 陆暄“嗯”了一声,铺开纸笔字斟句酌起来,第一张写废了,她团成一团,扔给白遥让他帮忙烧掉。白遥应声去做,半张纸已经焦黑,剩下半张舒展开来,一句话赫然映入眼帘——“长蛟欲兴风于西海”,他品了三遍,蓦的吓出一身冷汗。 陆暄一脸淡定:“我说的是贤王。” “我知道,”白遥没好气地说道,“不可能是你那宝贝弟弟。陆晚舟,你是生怕自己惹事少,还是没在北月关献身山河委屈了,非要把自己烧给京城的土坡?” “你说,那位让我嫁人,是想收兵权,”陆暄手里转着笔,没抬头,“那贤王为何这么热心?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洛衡对着泥人儿都能眉来眼去,山盟海誓,对我不会有什么意思。倘若他和那位达成一致,利用我打出感情牌,说成亲结束就走的远远的,不在京城碍眼,然后呢?” 白遥怔了怔,听陆暄继续道:“他会不会趁陆家威信尚在,放把火试一试,灭不了就把谋反的罪名推到我头上?” 白遥苦笑:“不瞒你说,那位估计喜闻乐见。” 陆暄:“这就是个时间的问题,那位要在我和贤王站在一起前收了虎符,而且要让贤王滚的越快越好。贤王刚好反过来——他对京城留恋的很,根本不想走。即便是最坏的结果,他作为一把刀替上面解决了陆家人,残局收拾好了,还有下一次机会。” 白遥拱了拱手,作出“你太惨了”的表情,对陆暄主动出击没了意见。 两人不再多言,陆暄写完了信,仔细封住交给白遥,白遥走之前回头道:“那个四爷,他能把小容和证据一起送过来,想必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陆暄心累地摆摆手:“目前看来是友军,过几天再说他。” 白遥:“贤王是虚情假意,你觉得四爷怎么样?”话音未落,他已经自觉地关上了门,省的被一脚踹出来。随后,他还隔着门道:“老大不小啦,好好想想!” 陆暄快被气笑了。她快将案台收拾完的时候,窗外已是日落之景。严伯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小将军,用晚膳了。还有啊,齐王殿下来了,我擅自做主邀了他一起吃。” 陆暄差点没拿稳最后归位的砚台,念道:“长安?” 长安还住在将军府时,严伯是最疼他的。也许是长安和严伯的孙辈有些相像,都是沉静而懂事的性子。初来乍到,长安那双眸子里还透着早慧的防备,像只夜里总也睡不安稳的小动物,怪惹人怜的。严伯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悄悄留一份给他,直到发觉陆暄这个做姐姐的更加大方,才放宽了心。 因此即便日后长安封王立府,严伯那对皇室的敬畏里依然掺杂了一点长辈的私心。长安也对将军府的人尊敬如初,陆暄相信,哪怕隔着三条街,严伯都能把长安叫回家吃饭。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交往密切,陆暄总担心给他带来麻烦。严伯不会不知道,也许就是忧心,才想借齐王的力量保护她吧。上回在宫里匆匆一晤,严伯并不知情,恐怕以为时隔四年陆暄回京,已经和长安形同陌路了。 严伯把晚膳设在了院子里,不大不小的圆桌上摆了形形色色七八道菜,一看就花了不少功夫。他一边倒茶一边絮叨:“从前你们俩就是这样,好好的屋子不呆,非要在外面吃,菜都凉了,还在讲故事。现在想想,年轻多好,多怀念啊……唉,我果然是老啦。” 长安笑了笑,露出一双酒窝,没接什么话。他穿了一件牙白色长衣,玉冠束起长发,举手投足间皆是翩翩风度,见到故人,那种淡漠疏离毫不违和地变成了沉稳,令人不由得心生信服,披上道袍简直能去招摇撞骗。 他看见陆暄远远走过来,便早早起身,这回倒没有叫的那么客气:“姐姐来啦。” 严伯嘴角一扬,仿佛吃了定心丸,回头笑道:“小将军和殿下叙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陆暄缓缓坐下,试图压住心里的尴尬,努力回到小时候的感觉,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做个好姐姐。她那双筷子在几盘菜间来回游走,最后夹了几片平菇,放在长安的盘子里:“这个是严伯的拿手菜,多吃点。” 夹完她就后悔了——长安仿佛从不知道“君子远庖厨”是什么意思,经常跟着严伯混迹后厨,严伯哪些菜做的好吃,自是比她清楚百倍。而且……似乎都是长安给陆暄夹菜,对她爱吃什么如数家珍,反过来,陆暄不说对长安的口味一无所知,也知之甚少。 长安面不改色地吃下“最讨厌的菜前三甲”的平菇,笑道:“谢谢姐姐。” 陆暄最后那点厚脸皮灰飞烟灭,难得露面的良心给了自己“从来就没当过合格的姐姐”的鉴定。 “孩子长大了,”陆暄自我安慰道,“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和他玩了,人家可是齐王殿下呢。” 但即便这么想着,一顿饭间,她也没触及宫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自己面临的难题,好像这样就能把长安挡在身后,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依旧羽翼未丰。两人聊至北月关的风物,陆暄才从蔫茄子变成肆意生长的野草,话明显多起来。 长安一直笑着听,只是偶尔问上几句,有些吝啬地享受着陆暄未曾宣之于口的照顾,又有些贪婪地想要把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印在心上。 饭罢,长安道:“我去后厨看看严伯。” “不行,”陆暄脱口而出,又后知后觉,语气软和一些,“哪有堂堂亲王去后厨的道理?” 长安低头笑道:“我只有在这儿不是什么齐王,姐姐就给我这点自由吧。” 陆暄语塞,片刻功夫,长安便不由分说地朝后厨走去。她重新坐下,盯着盘子愣了愣,破天荒地在同一日第二次生出了张牙舞爪的良心:“长安在京城过的……很孤独吧?” 将军府的后厨不大,严伯并不在,只有两个下人互相照应着收拾东西,这两人都是府上的老面孔了,见到长安进来,都吓了一跳。 长安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好不容易回来,随便看看。王哥……” 那姓王的小伙就差“扑通”一声跪下了:“殿,殿下,您想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 长安抿了抿嘴,声音放低了一些。齐王的身份是一道天堑,他的过去和现在,中间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闻到一股药味,”长安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是府上谁身体不适吗?” 作者:感谢在2020-02-04 12:29:19~2020-02-07 15:4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西格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三) “噢,药啊,”那小伙指着柜子笑了笑,“陆将军带回来的,一般都是玉棠姑娘来煎,说是北燕得来的方子,养养生,补补气血,还给严伯尝过呢。” 长安也笑了一下,点头谢过,又道:“你们忙。”他缓步走到木柜前,微微拉开抽屉,一股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趁着两个下人扭头的功夫,便掏出一副手帕,眼疾手快地在一排抽屉里各自捻了一指,旁若无人地走回了门口。 陆暄送长安出府的时候,总觉得他在若有似无地看着自己,还以为吃的饭粒留在了嘴旁。待长安走了,她下意识地往脸上摸了一下,朝门口的侍卫招招手:“我脸上怎么了?” 小侍卫嘴上抹了蜜:“将军太美了,许是美的殿下移不开眼睛呢。” 陆暄一怔,笑骂道:“严伯怎么给你们惯成这样。”小侍卫恰到好处地闭了嘴,心知陆暄不会真的生气,便笑嘻嘻地一弯腰,站回原处去。 昨夜在外查探了一整晚,白日里又忙活个不停,晚膳才过没多久,陆暄便感到阵阵困意。一想到次日还需要跟着上朝,解决于大年的案子,她便早早地拾掇一番,把自己扔到床上,搂着被子睡下了。 可惜睡的并不好。天色渐暗,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过一会儿,雨势便大起来,敲在房檐上,有些吵人。陆暄辗转好一晌,才翻了个身,走进了一个梦境。 她依旧置身于自己的卧房中,屋内点着幽幽烛火,沐浴完毕,她穿着单衣从房门往床边走去。而那床上,竟有一个男子! 他同样穿着白色的单衣,发梢还有水珠低落,让那层衣物变得透明起来,露出紧致的腰身,比不着一缕更加诱人。 烛光衬的夜晚愈加暧昧,那男子略略掀开被角,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笑意:“来了。” 陆暄着了魔似地走过去,就这么被拥进了他的怀里。那人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指头穿过发丝,在尾端打了个卷儿。沿着他滚动的喉头向上看,是一对薄唇。令人意外的是,此人行床帏之事,竟还带着冷冰冰的黑色铁面具。 陆暄顿时心里一恼,原本抱着对方的胳膊突然松开,抬手便要掀掉那讨人嫌的铁家伙,那面具“噔”的一声被扔在了地上。她满意地勾起嘴角,双手捧起那人的脸颊,就在快要吻下去时,骤然发现—— 这是长安的脸! 陆暄“啊”一嗓子,把自己喊醒了。 “将军!”门外突然传来玉棠焦急的声音,“怎么了!” “不……不要紧!”陆暄此时脸要红出血了,要是被玉棠破门而入撞见,简直要以头抢地。她咽了下口水,收起声音里的无措,接着道:“现在几时了,你怎么还在守着?” “才戌时,”玉棠道,“您今日睡的早,我怕有人来打扰,若有要事,也好及时通报。” 陆暄:“嗯,今夜应当没什么大事,你也早些歇息去。”说罢,听玉棠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她才长舒一口气,直挺挺地把自己躺成一具僵尸,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我竟然做春梦了?” 那熟悉的面具……那人不是四爷么! 长安又是怎么回事! 陆将军坐镇军中数载,好歹也能做到兵临城下而不惧,此时却慌了神。她尝试吸纳吐气,冷静下来思考这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开始思考便怂了。 这梦实在是有些……不忍回首。 “一定是白遥在瞎说,什么四爷看上你了,”陆暄自我安慰道,“还提了好几次,至于长安,一定是因为他晚上来吃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是,难道按照这个道理,她是白天想长安,晚上才梦到他的么! “应该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陆暄从善如流地改了措辞,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想了,明天还有正事。” 谁知这困意被吓的一滴不剩,陆暄半宿都在迷迷糊糊地考虑四爷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待到鸡鸣破晓,简直是身心俱疲。 而这个雨夜,还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荆云府上接连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第一位是温茂。同样在朝为官,见面总留三分情,荆云向来是个谁都不得罪的,又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十分擅长和稀泥。他虽然知晓温茂手底有些不见光的交易,却也对这个行伍回京的人有所忌惮。 荆云整了整衣角,面带笑容迎上来,明知故问:“温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温茂简单一拱手,接过下人递来的热茶:“荆兄这两日查案辛苦了。” “职责所在,”荆云道,“又何谈辛苦呢。” 温茂抿了抿嘴,抬头道:“天色已晚,前来叨扰本就有些过意不去,温某就直说了。”见荆云露出“但说无妨,洗耳恭听”的神情,他便朝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若是有人去刑部探望于大年,还望荆兄……能行个方便。” 荆云脸上的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听温茂接道:“荆兄不会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荆云原本在宫里并没查到至关重要的证据,对于位高权重者,死一个于大年,如死一只蝼蚁般云淡风轻。杀人之事确有蹊跷,但至于为何,怕是无人关心,于大年横竖逃不过一死,只是如何处置,能解张隽书心头之恨的问题。 只是……何至于温茂亲自上门?又何至于急着杀人……灭口? 荆云点点头:“我知道了,温兄放心。” 温茂神情放松下来,又闲聊几句,便趁着夜色离开了。荆云送客后,还未喝上一口水,竟迎来了第二位。 年逾古稀的白发老者缓步走来,荆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这事儿不简单。” 这老者正是高映之。温茂与荆云是同僚,荆云亲自相迎,已经是礼数周全了。但高映之位居尚书令,又是对荆云有提拔培育之恩的座师,他深夜前来,荆云竟有些不知所措,忙引他至上席,干巴巴地叫了声:“高大人。” 高映之:“方才温茂来过?” 荆云自知瞒不住:“是。” 高映之看向荆云的眼睛:“昔有曹公论战,衣食所安,牺牲玉帛,皆非致胜根本,你可还记得何为忠之属?” 荆云:“记得,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高映之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言相对。荆云与高映之关系并不亲密,曾经还因他待自己不如别的学生有过埋怨,一直觉得自己能走到今日全凭本事。此时,他那骄傲自矜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怀疑:“高大人……或许暗中也对我有所帮持?” “元平。”高映之低声道。 荆云难得被以字相称,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只听高映之沉声道:“有些路不能走,但走的不远,还能回头。温茂背后的人是谁,不用我提醒。这画留给你,好自为之。” 高映之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荆云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将高映之送走后,他才好奇地打开,只见绿水青山,双鹤在云端飞舞,未有特别之处。 而他刚要把画合上,那夹层中的纸却骤然飘落,荆云一惊,忙细细地把那些东西翻出来,脸色一点点变冷。他把温茂和高映之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突然一拳砸在桌上。 这已经不是卖给兵部面子的问题了。 荆云走出门,对守值亲卫低声道:“备马,去刑部大牢。” 夜色掩映下,自两个方向而来的人几乎是同时到了刑部大牢。而京城寂静如常,未觉暗涌。 次日一早,陆暄顶着快到下巴的黑眼圈,挣扎着入了宫。 讲罢重要朝事,洛晋终于翻到了武举事件的折子:“于大年一案已是第三日,众卿怎么看?” 温茂上前一步:“陛下,此事由兵部负责,而被害者又是兵部官员之子,臣深感愧疚。考官冯逍已被革职查办,张逢瑜之丧葬,臣也会前去安抚其亲人。” 洛晋点点头,看着张隽书惨白的脸,客气道:“兵部是该好好反省啊,张爱卿,节哀。” 张隽书出列,径直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谢陛下,犬子命已至此,岂敢再劳诸位费心。只是,朝廷武举,发生此等恶劣之事,于君威有损。臣不为犬子,也要为武举众考生讨说法,当罚者,并不全在兵部。” 他依旧在丧子之痛中,尽管压着情绪,肩膀还是忍不住颤抖。 此言一出,陆暄觉得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朝自己投来,有的同情,有的惊讶,有的则是喜滋滋地打算看笑话。 那个冯逍,恐怕与送于大年入武举的神秘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自有办法脱身。陆暄只叹自己锅从天上来,还未开口,贤王居然抢先道:陛下,陆将军虽有错,但陟罚臧否皆有主次,还望陛下定夺。” 谁知陆暄并未承情,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朝龙座躬身,无奈道:“臣惭愧,愿听陛下发落。” 贤王的心若是玻璃做的,此时已经碎成了渣,簌簌落落地往下掉。 洛晋顿了顿,看着一群各怀心思的臣子,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荆云身上:“荆爱卿,不如说说都查到了些什么?” 方才装作隐形人的荆云上前一步:“回陛下,在武场内,并未查到可疑迹象,似是于大年失手杀人的意外悲剧。” 张隽书悲愤难以自制:“若考官负责,何至于此?” “张大人莫急。”荆云镇定自如,“但,在宫外,臣带人去于大年住处,搜到了些或许有用的东西。” 作者: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曹刿论战》 第16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四) 荆云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朝前几步,双手递给了皇帝身旁的常侍,那人恭恭敬敬地回到殿上,呈给了洛晋。整个过程异常安静,参与朝会的官员几乎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洛晋一张一张地把卷轴中夹的纸掏出来端详,脸上喜怒莫辨,抬眼朝张隽书看去。 “蓬安郡丞,熙和元年八月,收取蓬安商贾高氏贿赂一千两,使其子出狱,往罪不咎。” 张隽书一怔,不远处的温茂也是一怔。 “十二月中旬,至蜀州刺史私宅,送玉琥珀一对……” 张隽书反应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如同水洗,背后已然湿透了:“陛下!这些……是何来历?许是伪造的!” “张爱卿慌什么,”洛晋淡淡道,“朕没说是真的。” 然而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看的是什么有趣的本子,一页一页地念了下去。殿下立着的一部分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看看张隽书,再意味深长地看看温茂。 洛晋念至“与京城”三个字时,到底给兵部一把手留了些情面,把后面的跳过去了。温茂则是悟出了脸皮厚的真谛,心里恨不得把张隽书扔进油锅翻滚八百遍,却面不改色,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荆爱卿啊,”洛晋念完,“你如何证明这些东西的真伪?” 荆云:“回陛下,臣有人证,若是深查下去,必有定论。”说罢,他抬头看向洛晋,见他点点头,便朝殿外道:“带上来。” 两个刑部官员一左一右,引着一个穿着囚服的壮实男人上了正殿。张隽书早已慌神,试图反驳道:“罪人这样面见圣上,大有不妥,荆大人……” 他话未说完,那男人目光如刀,斜斜地剜了一眼。张隽书惊道:“你怎么没死!” 荆云:“此人便是于大年,昨夜在刑部险些遇刺——张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隽书面如死灰。 于大年跪下,朝圣上行了礼,便不再多言,文武百官在他眼中仿若空气。陆暄看见他那脖颈上有一道血印子,若是再深几寸,定是性命不保。她不由得心叹:“还好赶上了。” 荆云接道:“此案牵扯破多,臣请移交至大理寺细审。” 洛晋:“准了。”大理寺卿闻言,忙上前一步接旨。只听洛晋又道:“虽说武举出了岔子,但总不能寒了天下考生的心,该放榜就放,武状元顾昭朕此前已经钦定了。为了避嫌,张爱卿就先回家歇着吧,若是兵部人手不够,就让顾卿过去。” 温茂在一众“陛下英明”的应和声里终于黑了脸。 陆暄长舒了一口气。洛晋没有明说,却在散朝后让林常侍过来安慰了几句,说大理寺定案会还她清白云云,意思就是“这事儿暂且和你没关系了,去玩儿吧。”陆暄谢过,觉得阳光都比昨天好上许多,的确是放风的好日子。 她低哼着小调出了宫门,正打算四处走走再回府,突然看见宫墙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安一袭白衣负手而立,远远看去仿佛入了画一般,沉静而动人,像是在等着谁。他看见陆暄的时候,嘴角一扬,酒窝露的恰到好处。 陆暄恍神之间,长安已经行至她面前了。 “听闻今日朝会处理了武举的事情,”长安低声道,“我有些担心姐姐。” “没事了,”陆暄笑道,“刑部交给了大理寺,人证物证俱在,几日便可定案。”说罢,她突然想道:“长安……他不会是特意在等我的吧?” 长安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样:“我是在等你。” 陆暄抬头一看,见长安的眼神竟无比认真,温柔都快要溢出来了,猛地想起了昨夜不可告人的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赶紧绕开话题:“难得天气这么好。” 长安笑道:“是,家里的花开了,姐姐若是有空,不如去看看?” 仔细想来,陆暄竟一次都没踏入过齐王府。那府门简简单单,貌不惊人,若非御赐牌匾证明着亲王府的身份,恐怕路人会以为这不过是大户人家闲宅罢了。想到花孔雀贤王的气派府邸,陆暄有些不忿,不由得生出一丝打抱不平的心情。 而推开府门的一瞬间,陆暄便惊呆了。 长安把前厅后置,留出一片空地,设成了一个巨大的园子,盎然春意扑面而来,空气里浮着清甜的花香。甫一进门,离人最近的是几株桃树,满枝皆是淡粉色的花苞,偶有一两朵已然盛开的,似是在探出头好奇地打探着来客。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往前走,略一弯腰便能细赏海棠幽姿。园子东侧还有一池春水,覆着碧绿的莲叶,可想夏日花开,又是别有一番景象。陆暄行至廊下,见那弧形窗似有江南园林框景之意,窗外斜斜地挂着几排藤萝,和木栏相映成趣。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长安,对方只是笑着:“姐姐喜欢的话,不如常来。” 这园子虽称不上仙境,但比起黄沙大漠,也是多年难得一见的风景了。陆暄兴味盎然,来回踱步,遇上不认识的品种,便问上长安几句。长安竟对花期、种植、布景皆了如指掌,陆暄惊道:“这园子平日是你自己打理吗?” “大多是,”长安笑道,“府上仆人不多,也没几个人爱摆弄这些。”他说话之时,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竟落在了他的肩上。随后,又飞来几只蝴蝶,围着长安盘旋,仿佛只有他是值得驻足的鲜花,而一旁货真价实的大姑娘只是空气。 陆暄不由得在心中咂舌。 陆家的将军府若不是有严伯打理,按照陆暄自己懒得收拾的性子,定会荒凉到猫嫌狗不待见。她想了一路长安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应当比将军府干净、明亮许多,却没料到这位亲王俨然活成了花匠。他俯首轻托起花瓣的样子若叫年轻姑娘们看到了,不知多少人当下就想抛弃人间喜乐,变成齐王手里的花。 长安忽然道:“姐姐稍等。”说罢,他轻轻拂了拂袖子,转身走进书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纸笔。他把宣纸摊在廊下的木桌上,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陆暄由着他去,笑了笑,便自顾自地继续闲逛了。她倒不是对风雅之事全无兴趣,正相反,她那位亲爹,活在金戈铁马传说中的陆炀将军一回京城便判若两人,品评字画头头是道,纵马赏花从少不了他。这些名流之道,陆暄只是学的不用心,但耳濡目染,也比寻常人略懂几分。 学的更用心的,显然是长安。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收起笔来。陆暄好奇地凑过来看,顿时一愣——那画上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女子戏蝶之景。画中人眼尾上扬,一颗小痣轻轻点上,竟有些俏皮的少女灵气。她穿的并非绫罗绸裙,而是男式长袍,飒然而立,与花簇的妩媚呼应,竟毫无违和感。 “好啊,”陆暄装出生气的样子,“你这是在嘲我?” 长安笑道:“家里蝴蝶不懂事,只好作画赔罪——姐姐亲自题诗如何?” 陆暄心情正好,应的爽快,下笔前才犹豫顿生。长安这画虽是即兴之作,但构图、落笔皆看的出功力深厚,题诗是锦上添花,但让陆暄的狗爬字去题…… 恐怕这画以后就不能看了。 “还是你来吧,”陆暄道,“嗯,就写……‘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长安一顿:“为何写这句?” 陆暄笑道:“若是小时候,可能就写‘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了。” 只是现在,东家蝴蝶飞不到遥远的西北,白骑少年早就化作黄土,魂散天地了。 长安沉默片刻,突然道:“我帮姐姐写。” 陆暄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帮”,右手便被长安的手轻轻握起来,她浑身一颤,昨夜的梦又猝不及防闯进脑海,狠狠地闭了闭眼。 长安并无反应,只是轻声道:“我刚开始练字的时候,姐姐嫌我写的不好,便手把手地教……” 数年过去,流落民间的天潢贵胄已经是一手好字,养尊处优的女公子被扔到边关吃沙子,和琴棋书画一刀两断,还不如少时因为怕挨板子仔仔细细写的好呢。 陆暄干笑:“哈,哈哈,不敢不敢,殿下现在的字放在街上卖也能养家糊口了。” 她随即便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万遍。在梦里轻薄长安本就是不可饶恕的事情,怎么白日里清醒着,还在胡思乱想? 于是,内疚的陆将军乖乖坐着,任凭长安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地题完了两句诗。 只是,长安的手很好看,手指细长却有力度,指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虎口处有拿剑形成的细茧。陆暄一边走神,一边想,这到底是双心甘情愿种花作画的手,还是另有隐情,如她先前所想一般,拳下握着无尽的委屈呢。 作者:东家胡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李贺 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释文珦 白骑少年还没出场w 第17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五) 长安送走陆暄,把纸笔收好返回屋中,已是酉时了。他盯着那两句诗看了好久,轻叹一声,才小心翼翼地把画纸卷起来,打开柜子放了进去。齐王脾气甚好,只是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宝贝画,因而那柜子平日里无人敢动,都是他自己打理。 这屋子十分安静,静的叫人心生妄念。 长安本已将柜门关上,又回头打开,指尖在那几幅理好的画卷上点来点去,最后取了中间那幅。画卷缓缓打开,只见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子骑马的背影。画中夕阳西沉,天空如同被血色染红,那女子身披黑色轻甲,一手执长剑,一手握缰绳,脊背挺拔如松,毫无回首眷念之意。 长安怔怔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琉璃灯忽地灭了,他才把画放下,添了些燃料。 那一柜子的画,都是同一个人。有她蹙眉伤怀的样子,挑眉轻笑的样子,吃饭的样子,练剑的样子。有的场景他见过,有的只存于漫长的思念引发的想象之中,他把这一点一滴都收捻起来,仿佛如此,京城里的长夜便会少几分孤寂,午夜醉酒,也少些反侧辗转。 “日日盼着你回来,”长安低声自言自语,“但京城已经不是少时的样子了,或许……在边关,会更好呢。” 陆暄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这几日她过得舒坦许多,该报告的报完了,该见的人都见了,哪怕心里犯嘀咕,也在面上客客气气地打发掉了。严伯瞅着,这待不住的小将军恐怕过不了几天,就要再回北月关去。毕竟述职也不能一述一两个月,掐掉路上奔波,那一年到头,还有多少日子是好好干活的? 再说了,她离的远一点,洛晋眼不见心不烦,对那块兵符的惦记说不定还少一点。 大理寺做事干净利落,甚至派人在几日之内快马加鞭,在蜀州监察那里取了证。张隽书在劫难逃,还未尝尽丧子之痛,便要为早年那些龌龊之事付出更大的代价,收监问斩了。温茂也栽了个大跟头,因识人之误失职,禁足三月,罚俸一年。这案子基本水落石出,只待整理卷宗、给皇帝过目,便算收尾。 白遥四处找人,说尽了好话,终于给于大年戴上了将功补过的帽子,从牢里捞了出来,为此还和白尚书又吵了一架。白大人不知自家儿子为何没被军营磨出些气概,反倒为了个布衣之身不惜得罪自己在官场的帮手,简直是妇人之仁。 “一开始是你不让插手的,”陆暄一边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一边损道,“最后倒好,善心如洪水,都快把你家淹了——好不容易回来见见白大人,干嘛闹那么僵呢。” 白遥也抓了一把瓜子,没好气道:“说的跟你不会管一样。行,你向着白大人,他不让我回北月关,陆将军,你另请高明,替了末将的位子吧。” 陆暄摇摇头,觉得白遥离京,肯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于大年九死一生,出狱后再三拜谢,回到九里街,被小容一个巴掌扇过去,都快傻了。随后,小容边哭边骂,就这么当众表了白。于大年彻底傻成了一只木鸡,干巴巴地哄了半天。送人过去的陆暄和白遥纷纷觉得没眼看,悄悄溜走了。 “听说小容姐想和于大年回蜀州老家,”白遥道,“哎,他那个样子,就算心里有意,短时间也不好接受,毕竟过去不是那么好忘的。只能想着好事多磨,好人平安了。” 陆暄笑笑,蓦的想到张逢瑜,忍不住心酸道:“人各有命数吧。” 白遥:“只是可惜,本来是去见四爷的,于大年和小容那场面太尴尬了,我都不好意思再往里走……哎,晚舟,你当真不考虑他一下吗?” 陆暄:“……” 白副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日渐精进,炉火纯青。 陆暄心里有重重放不下的事。但贤王与军马,她无力深探,只能先告诉高映之。高映之即便看皇帝做的有些事不顺眼,但事关国本,他定不会容忍贤王兴风作浪。 再者,她放在京城的眼线,一直在查恩师谢文襄的埋骨之地,与其后人墨离的下落。但这事儿也不是查了十天半月,而是一年两年都毫无线索。陆暄心里梗着一根刺,但扎的久了,连滴血都成了习惯,也没指望着今年回京事事顺利,只是让玉棠告知密探继续盯着,有信来报。 陆暄回北月关前,想尘埃落定的,一是四爷,一是长安。 四爷在于大年一案里帮了这么多,陆暄还没来得及好好道谢。近日她在京城四处游走,听知情百姓所言,四爷的确是一个善人,没做过什么打家劫舍的恶霸行径,反而暗中帮了不少普通人。陆暄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三教九流,脾性各异,大多数人能被一个地头蛇降服也不容易,就目前收集的消息来看,四爷居然还对京城治安有点正面贡献。 陆暄想再去九里街一趟,却没想好什么由头,真是愁煞人。 想到长安,陆暄就更头大了。 四年前她确实有年轻人的气性与骄矜,离京的时候,想着长安在宫里定不会有事,便走的干脆而无情。可是人在西北,午夜梦回少时温馨之景,还是熬不过摄人心魂的思念,也总以“堂堂亲王,何至于我来担心”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 可这次回来,陆暄却隐隐觉得,长安的处境并不算好。他自小便是个只进不出的闷葫芦,也断然不会和自己诉苦。若是她这样回北月关了,长安遇到点事,也是鞭长莫及。 陆暄想着想着,头真的疼了起来,眼前的白遥也越来越模糊。她使劲儿眨了眨眼,试图扶着桌子站起身,白遥才停止了一通媒婆似的叨叨,紧张道:“……要喝药了?” “嗯,”陆暄道,“玉棠在门外……叫她一声。” 白遥立刻出去,跟玉棠交代了一声让她煎药,回屋后也不管陆暄还看清看不清,直直地盯着她,脸丧的跟苦瓜一样:“一直这么吃药也不是法子,要不这次在京城,多找些大夫看看?上次在九里街,不是听到有人说到‘司徒神医’么?” 陆暄沉默了一会儿,道:“算了,快走了,在京城掩人耳目太麻烦。” 不过是煎药的功夫,陆暄的眼睛便完全看不见了。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四年,第一次发作是在巡营之时,年轻的将军靠着祖荫庇佑,还远未在军中立足,多亏陆炀的嫡系尹慕将军替她撑着,又找遍了西北的大夫,好不容易才配上了一副药。 服药后虽然头痛欲裂,但确实见效了。陆暄喜出望外,仗着年轻没当回事儿。谁知第二次发作,竟是在一次小战斗中,敌军就在身旁,她骑在马上慌了神,若非亲卫舍命相救,早就被砍刀伺候了。 那亲卫名为玉初,是与玉棠一同长大、情如亲姐妹的朋友。自那时起,与陆暄几乎形影不离的两个亲卫只剩下一个。在陆暄的极力坚持,和几乎是暴怒的呵斥下,玉棠再没上过沙场。 她为此在眼盲的情况下不知死活地练了三日剑,是脱力晕在武场,被抬回去的。好在,多年苦修,如今就算是全盲,陆暄也能凭借极其敏锐的听力和感觉撑上一段时间。 后来那大夫说,这不是疾,是毒。 尹将军和大夫在屋内商谈,却不知陆暄已经走到门口,只是尚未推开门,听了个一字不漏。 陆暄自陆炀出事便被关押在宫内,这毒是谁下的,她再清楚不过。从那一日起,“归尘”剑变得烫手起来,尤其是那代表大尧的朱雀印,总是让她想到先帝慈爱的面容。 一代君王,一个老人。 “吱呀”一声推门响后,玉棠端着煎好的汤药小心地走了进来。陆暄对苦味早就习惯,面不改色地喝了个干净。 玉棠:“将军……有一事,那药似乎被动过。” 药劲发作,陆暄太阳穴疼得厉害。她没仔细想便低声道:“不是跟严伯说是从北燕得来的养生方子吗,许是后厨的人动了。” 玉棠也没再多问,扶着陆暄歇下,依旧尽职尽责地守着门外,但心里还有些疑虑。她与后厨之人相熟,觉得没有谁会擅自拉开那放药的柜子。而近日来过后厨的人……只有齐王殿下。 谁也不知道,那药恰在白遥提到的“司徒神医”手中。 “试出来了么?”四爷问道。 在九里街地下走廊的药房中,一白纱遮面的女子正与四爷隔桌相对而坐。她面前的手帕里,是混在一起的当归、杜若、土茯苓,还有些暂且叫不上名字的药粉。 “这几味药确有调理之用,”那女子道,“但放在一起煎,恐怕是为了解毒。” 四爷一愣,脱口而出:“什么毒?” 女子摇摇头:“这得见了病人才能知道,四爷说是朋友,可否带来一叙?我定当竭力。” 四爷沉默良久,道:“我再想想办法。” 那女子未见四爷有过如此情绪,觉得这位“朋友”恐怕不是寻常人,但她极会察言观色,只是点点头道:“药先放这里,我再查查医书,看能否找出头绪。” 四爷心绪烦乱地谢过,又道:“近来尊主如何?需要新药的话,知会我一声。” 女子道:“多谢四爷,天气转暖,且近来并未下雨,主上好多了。” 两人简单道别,四爷便离开了九里街。而那女子则离开药房,朝对面的石门走去。 陆暄此前经过,便判定这里有不同寻常的机关,果真不假。女子分别扭动石墙上的八个阵眼到某个角度,只听“咔哒”一声,石门解禁,缓缓打开。 “主上,”女子颔首,微微一躬身,“司徒雪迎有事相禀。” 作者:是的!就是第一章 弹琵琶的雪迎! 副本一差不多到这儿了,让我们继续打怪! 第18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一) 被称作“主上”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正坐在桌前,就着一盏灯翻阅着一本册子,灯火微微跳动,映在他瘦削侧脸上。许是在暗室里太久不见日光,那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那双丹凤眼轻轻一闭,再睁开的时候,已然与独处时的沉静不同,多了几分肃杀之感。倘若有熟人在此,必然无比震惊——此人正是传言中葬身南疆的靖王洛旻! 洛旻把书卷放下,缓缓动身移至桌前——他并不是走过来的,昔日令外敌闻风丧胆的战将,如今却坐在一把旧轮椅上。转弯的时候,那木制轮椅“咯吱”响了一声,洛旻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厌恶,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腿,被司徒雪迎尽数收在了心里。 她的主上向来不喜轮椅。这把轮椅,是她请求四爷按照洛旻的身量秘密定制的,轮椅扶手中还藏着数枚暗器,四个轮子都带着火匣以作动力,若是他想坐着出去透透风,也好自保。 司徒雪迎把轮椅放在洛旻房中,他先是明明白白地抗拒,宁可坐在卧榻之上终日闭目沉思也不碰它,一个多月后,才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悄悄试了试。一年过去,洛旻总算磕磕绊绊地接受了轮椅的存在。 英雄便应活在传说里被人赞颂,身死时也要轰轰烈烈,重于泰山。如此活着,当真委屈。 司徒雪迎是江南行医世家出身,因缘际会,作为军医拜在洛旻帐下,至今已有八载。南疆一战,洛旻虽然在沙场上被亲卫救下,但伤重不支,双腿残废,一条命去了大半,在临安一带秘密修养了好些日子。 自那时起,他便隐姓埋名,对外称自己是司徒雪迎的兄长,因家道中落,兄妹俩一路北上寻亲。二人在京城遇到了四爷,双方各有秘密,便各退一步,互为所用。司徒雪迎平日里装作琵琶女在酒肆一带打探消息,帮着四爷救治伤患,作为回报,四爷为洛旻准备了地下住处,且在门上设了防卫的机关,可保他衣食无忧,及时换药,性命无虞。 司徒雪迎将于大年一案简要汇报了一番,洛旻细细听着,没多言语,只是听到“四爷”和“陆暄”一同出现之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末了,司徒雪迎又道:“近日寻到了新的方子,主上试试新药,若是不舒服便告诉我。” 洛旻“嗯”了一声,道:“辛苦了。” 眼前的女子盈盈一笑,双眸里尽是光彩:“不辛苦,为了主上,都值得。” 洛旻已经无数次被这样表过忠心。在无处可去的雨夜,缺衣少食的寒冬,在被街头乞儿嘲讽、因付不足盘缠被船夫马夫鄙夷的时候,司徒雪迎都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她是个军人,吃得了苦。 他向来强硬,被护在身后这么久,没有一日不曾懊恼自己的无力。 若是没有遇到自己,她也许会是温柔水乡的世家小姐,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锦衣玉食,有无数丫鬟婢女伺候着。连提亲的贵公子也会排着队,快要踩坏家里的门槛吧? 只是这些歉意与感怀,洛旻向来不会挂在嘴边。靖王的心是铁做的,早就和经年穿在身上的钢甲融为了一体。 司徒雪迎转身出门之时,突然被叫住了。 “雪迎,”洛旻低声道,“京城有没有别的地方可落脚?” 司徒雪迎愣了一下。 “四爷……这个人,”洛旻道,“还是提防些,他可能知道我的身份了。” 怎么会?司徒雪迎浑身一激灵,想到自己与四爷打交道的种种。是她有求于人,一开始,值钱的物件都是托四爷去当了换些银子,随后买药、买书,若是自己寻不到,也都是请他帮忙。若他发现了什么…… 司徒雪迎暗暗摇头,四爷虽待人疏离,却足够义气,即便……即便知道了,偌大的京城,哪里还有“已死之人”的容身之处,哪里还会比九里街、比四爷的庇护更安全? 但她从不会忤逆主上的意思,只是道了句“是”,便恭敬地退了出来。 洛旻看着那白衣如雪的芊芊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冰冷的石门之外,才喃喃道:“可我,确是知道‘四爷’是谁了。” 这日,大理寺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卷宗已经整理完,只待呈给天子,便算是不负使命。负责的小官正哼着小曲儿,一摞摞搬起来存档,却突然发现一本陌生的书卷。他好奇地翻开,看了第一页,那欢快的曲声便戛然而止,再往后翻,他不由得汗毛倒立,哆哆嗦嗦地合上,抄起册子,直奔大理寺卿府上而去。 不过两炷□□夫,大理寺卿郭繁和战战兢兢的小官已经站在文渊殿里了。洛晋单手拿着那书册,眉头紧蹙,尽力压抑着怒火:“这是哪儿来的?” “回,回陛下,”小官低眉顺目,紧张地话也说不利索,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全然不知放在哪,“就,就混在兵部的卷宗里,小,小人失职,整理到最后才发现。” 郭繁看那小官可怜,便上前一步道:“回陛下,这些卷宗都是兵部配合查来的,他也是做分内之事。” “朕批给兵部的军械,”洛晋一字一顿道,“居然只有六成……只有六成送到了边关,剩下的去哪儿了!被温茂吃了么!” 那书册正是军械名册,铠甲、盾戟、箭弓,还有为数不多的火炮,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像是把温茂扒了衣服当街示众。洛晋刚处置完张隽书,没想到他的主子是个胃口更大的,已经欺负到皇帝头上了。 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温茂应当藏的密不透风才是。要么便是兵部内讧,趁机被捅出来,要么便是有人刻意为之,逮着大理寺清查的机会,试图将一方势力连根拔起。不管是哪种,洛晋都觉得浑身冒火,他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有多少人在做着形形色色的交易,又有多少人,真正把他当天子来敬爱! 郭繁噤声,听皇帝发完火,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息怒,臣愿继续探查。” 洛晋:“跑不了大理寺的活儿。” 他按了按气的生疼的太阳穴,看着那吓得不敢吱声的小官,叹了口气,碍着“一代明君”的面子,也不愿随意罚人,便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小官千恩万谢,声泪俱下,飞快地把自己团成球滚远了。 此事牵扯军政,便不同于私人纠葛之案,郭繁领了命,以迅雷之势秘密行动起来,带人围了温茂的宅子。温茂阴着脸,尚且不知事情经过,却有极其不详的预感。 只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又何况郭繁抓的是一部长官,该知道的人,还是当日便得了消息。 贤王府上,洛衡紧闭房门,焦躁地来回踱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恨恨道,“张隽书的事情没这么简单,温茂啊温茂,这次是真的栽了。” 他走了几个来回,愈加按捺不住:“原定三个月后趁着皇太后寿诞举兵,恐怕行不通了。” 数年筹谋,若是毁在今日,任谁也无法接受。 “殿下莫急,”一旁的林玉枫道,“我们并不是全无胜算。” 林玉枫长得斯斯文文,远远看去,颇有些仙风道骨。此人在民间是个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后来做了洛衡的谋士,把原来土不拉几的名字也改了,取自“玉山枫林”,表面一派清高,私下却是野心勃勃。洛衡看中他的,也正是这份一点就燃,在底层摸爬滚打数年,都磨不去的野心。 洛衡闷声坐下,喝了口水,才道:“何计?” 林玉枫细细道来:“其一,温大人此时不会供出军械去向,相反,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殿下事成。罪臣功臣,全在一念之间。” “其二,陛下多疑,即便我们毫无动静,也逃不开猜忌。同理,凡是手握兵权的,都难以脱开干系。他最近最想要的,不正是陆将军的兵符么?” 洛衡眯起眼睛,像是没想到他会把主意打到陆暄身上:“你倒是敢说。” 林玉枫轻轻一笑:“我活到今天,所拥有的一切,不都是仰仗殿下么?要是和外面那些逢迎之人一样,又如何坐在这儿?” 这些年屯兵买马,在宫中安插眼线,林玉枫确实献了不少计谋,以至于京城近半壁都握在贤王手中,洛晋即便沿着蛛丝马迹查下去,也总被截在半道。洛衡不置可否,一抬手,示意他继续。 林玉枫再精明不过,怎会看不出洛衡心里也有过相似的想法:“若陆将军有意,殿下也不至于数次示好皆无功。您不是困于儿女情长的人,她不愿站在同一条战线,便只好化为己用了。” “御林军左卫吕谦是陆炀旧部,从先帝在时便任此职,早已经是陛下心里梗着的一根刺。中卫庞英即便是陛下钦点,也不敢和吕谦叫板。若是右卫沈绎也与陆家沾亲带故,陛下还睡得着么?” 作者:洛家天团都出场了!每人一句自我介绍。 花孔雀洛衡:pick我! 战神洛旻:实力到了,不需要拉票。 老大洛晋:喂,节目组吗,我这儿有一百亿投资。 小可爱洛安:姐姐们好,请多指教。 第19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二) 匆匆数日又过,终是到了阳春四月,一年里最好的时候。京城愈发热闹起来,尤其是多了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带着各地稀有的小玩意儿,博富贵人家一笑,赚个辛苦钱。 “走一走,看一看喽!哎,姑娘,”一个小贩拦住陆暄,笑眯眯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儿还有最后一张挂毯,这手感,这图案,整个中原都少见呐!您瞅着,要不要带回家去?” 陆暄自回京以来,常被白遥埋汰“整张脸都写着‘穷’字”,除了前几日公务多,还知道捯饬一番见人,随后愈来愈不修边幅,简直没办法和少爷他本人一同出游了。她正纳闷儿小贩怎么会堵上自己,一转眼便看到他身后的布包里露出一角毛绒绒的东西,定睛一看,那花纹和他所说的“最后一张”挂毯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原来是货品滞销了。 陆暄心情不错,便掏出荷包,问了价格,三两回讨价还价,便把毯子带在了身上。这小贩卖的并不贵,陆暄随口打听道:“这毯子是北燕的物件儿吗?” 顾主都是衣食父母,陆暄一发问,小贩立刻口若悬河:“是呀,姑娘好眼力。不过说起来,还是北燕人更喜欢咱们大尧的东西,丝绸、茶叶、瓷器,还有民间的小玩意儿,在北燕都卖的特别好。这可多亏了武帝那时候的法令,给咱们赚了多少钱呀!” 陆暄笑着谢过,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大尧与北燕通商,虽说互惠互利,但显然是大尧获利更多。上次战争,起因便是北燕真金白银大量流入中原,加之北燕国君懒政,民情不稳,部分百姓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北燕王庭迫于形势向大尧发兵。 这一年来的大宗边民贸易,大部分好处恐怕也是归大尧所有,这自然不是坏事。只是,从述职那日便可看出,洛晋对边贸的态度依然激进,恨不得把北燕全境榨干供着中原。 万事过犹不及。 陆暄一面想着,一面远离了熙熙攘攘的朱元街,来到了北城墓林。 北城墓林是一片墓地,但不是谁都可以长眠于此。这儿葬的皆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恐怕除了皇家墓陵,再没有哪儿的墓地位超的过它。 墓林入口有四个侍卫守着,他们分列两旁,见到来人,便齐齐地走上去。陆暄自觉地掏出令牌,道:“我来看陆炀将军。” 京城的荒僻之地,也是实实在在的荒僻。成天与墓碑作伴不是什么友好的差事,这些小侍卫年纪都不大,也不是什么得势之人,不认得陆暄再自然不过。但看了令牌,又听她来看陆炀,皆是一惊,有一个胆子大的,还试探着问了一句:“您……是陆暄将军么?” 陆暄笑了笑,没否认:“来陪陪我爹。” 几个小侍卫“腾”地站直,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方才问话的人耳朵有些红:“陆、陆将军,我一定,一定努力找机会从军,去边关!” 陆暄没想到这儿也有胸怀大志之人,欣慰地点点头,多嘴道:“好啊,怎么会这么想?” 小侍卫认真道:“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在北城墓林做过守卫,他偶尔会跟我讲墓林里英雄的故事,有的人一辈子功过相抵,有的人死后还会被翻旧账,有的人相反,到死才被正名。他说,见得多了才知道,‘善恶难辨,唯将士有大勇。好男儿生于天地,死在疆场,便没有遗憾了’。” 说罢,他又挠挠头:“有的话我还不太懂,不过,今天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 陆暄心里狠狠地震了一下,调整了呼吸,才抬头笑道:“谢谢你了。” 她朝其余三人略一点头,便径直往林中走去,背影如一棵永不折断的苍松。 陆炀的墓在西北角,正应着他守了半辈子的地方。那石碑上简单地记载了他的功绩,只是冰冷地有些不近人情,像个陌生人,而不是一位丈夫,一个父亲。 陆暄盘腿坐在目前,倒了两杯酒,道:“老陆,我要回去了。” 墓碑不会说话,只是沉默地立着。 “刚才有个小侍卫,说,‘善恶难辨,唯将士有大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人家半夜回魂儿,去教育了人家呢——怎么和你说的一样?” 陆暄喝了一杯,又满上,双眼如同深潭,不可捉摸地笑了笑。 “老陆啊,”她低头道,“我还是没找到老师,你要是遇见他了,跟他说一声,给我托个梦也好。老师……这么久了,还在外面,我怕他太孤独。” “北月关那儿你放心,没什么问题。太平磨不出利剑,但磨的出坚盾。尹前辈还在,也有一批像白遥这样的新人,都靠谱。” “我要回去了,”陆暄又重复了一遍,“你留在京城的话……多多照顾长安吧。我把银骁卫留给他了,他不知道。” 不知道的好,她又想,银骁卫是一直跟着陆家的忠军,聚如焰火,散若星辰,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除了皇宫不能来去自如,在京城护他周全,还做得到。如果长安知道了,定会让银骁卫跟着自己回北月关,不如等她走了,再让其首领向长安坦白。 陆暄不知不觉,竟在墓碑前呆了一个下午,直至天色渐暗。今日月亮出的特别早,藏在云后,只肯露出一点踪迹。她突然想起了九里街外,四爷带她所去的无字碑前的月光。 不过,四爷的事儿,还是别和老陆说了。实在不行,就留封书信,谢过他帮的忙,缘聚缘散,本就非人力可控。陆暄一边想着,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今晚她还有一顿送别饭,要去陆炀旧友吕谦家里吃。 陆炀上半辈子太顺了,他父亲是京城武官,老师是四境之帅,自小底子打得扎实,军功挨个儿往身上堆,把他捧到了难以企及的高位。陆炀常开玩笑说是祖坟开花,才给了他这般运气。 只是高处不胜寒,他又重情,那寒意便加了倍地往骨子缝里钻,如此一来,谁对他好,他便会掏心掏肺地回应。有一腔真情错付,也有人记着他的好,直至如今。吕谦显然是后者。 吕谦是陆炀少时的玩伴,后来也是借着他的举荐,才坐上了御林军左卫指挥使的位置。陆暄不想连累父亲旧友,又不好彻底推辞邀约,遂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先是递了辞行的折子,才在离京前一日到了吕谦家中一叙。此后天各一方,总比同在京城让皇帝放心。 吕谦家有一子,只比陆暄年长一岁,还有一个刚长的和桌子一样高的小女儿,雄赳赳气昂昂地搞破坏,奶妈心惊胆战地在后面,一边捡着刚上街买回来的玩具的“尸骨”,一边操心着小丫头不要摔跤。小女孩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了一个人,抬眼一看,是个披着轻甲的姐姐。 因着父亲、哥哥都常常穿甲,她对所有披甲的人都有着天然的好感,当下露出没长齐的牙,“嘻嘻”一笑,把玩具一扔,双手抱住了陆暄的大腿。 陆暄:“……” “哎,媛儿不要闹了!”奶妈知道来者是客,忙要把小丫头拽开,谁知那孩子死不松手,“哇”一声就哭了。 陆暄对小孩子向来没辙,被小太子折磨的恐惧回忆再度袭来,她额头开始冒汗,小心翼翼道:“媛儿……” “媛儿,看这儿。” 陆暄一惊,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过去——是长安。 他今日换了身墨绿衣服,颜色很深,恰到好处地衬出他白皙的肤色。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拨浪鼓,单膝着地蹲下来,刚好与吕媛的视线齐平。吕媛看那拨浪鼓已经看呆了,终于舍得松开陆暄,歪歪扭扭地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接过长安手里的新玩意儿,欢天喜地地蹦起来。 吕夫人急匆匆地赶来,笑道:“晚舟,久等啦,方才我去接殿下——他应该说了,自己也要来吧?” 陆暄:“……说了。” 长安:“没有。”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陆暄有些吃惊,但却不想在吕夫人面前显得长安礼数不周,或是他们之间有嫌隙,长安却很实事求是。吕夫人怔了怔,回味过来,笑道:“晚舟到底是做姐姐的。” 陆暄尴尬地笑了笑,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屋子。 吕家备了地道的八菜一汤,热气腾腾,好不热闹。吕谦亲自把酒满上:“晚舟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边关不比京城,还是多加小心,来!” 陆暄忙接过杯子,抢话道:“我敬伯伯一杯。” 吕谦行伍出身,本就不拘小节,连齐王都敢请。陆家横遭巨变,他却一直把陆暄和长安当做数年前的孩子看待,如果说对皇家人还有些谨慎,对看着长大的陆暄则是态度单纯。 吕夫人则一直有个儿女双全的梦,曾经十分羡慕陆炀。长安虽不是陆家亲生的,对陆炀却十分敬爱。吕夫人还曾经一手牵着陆暄,一手拉着长安,把他们俩的手叠放在一起,笑眯眯道:“等到吕恒有个妹妹,你们四个,就能一起玩了。”如今想想,还真是……对亲王的大不敬。 然而,她在陆暄面前依旧保留了些长辈的模样。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吃饭,吕夫人便一直给坐在身旁的陆暄夹菜,还一边道:“你伯伯到底是男人,从不操心孩子的大事。要伯母说呀,晚舟年纪到了,若有看的上眼的,尽可告诉我,说不定还能帮着张罗张罗。” 作者:北燕做生意逆差了 第20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三) 吕谦笑道:“我怎么不操心了?你看看京城这些人,哪个配得上晚舟?” 吕夫人道:“别理他,他从来不认同我说的话。”随即朝儿子道:“吕恒你说是不是?” 吕恒是个爽气人,自贬逗趣道:“别,晚舟我是配不上的。” 众人哈哈大笑,长安低下头,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弯了弯嘴角。 唯有陆暄在心里感怀,她离京那年只有十五岁,是个不可一世的小阎王,任谁也不敢说“晚舟啊,你考虑考虑婚事”这样的话,如今四年过去,在她这般年岁,还未嫁人的女子确是极少的。因此,她虽没遇到想嫁的人,却是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这份难得的、从长辈口中说出的关爱。 吕媛还是不谙世事的年岁,见到大人笑了,便笑的更加开心,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自己嗓门儿大。自长安给了她拨浪鼓,小丫头便有了新欢,忘了陆暄,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长安那里凑,奶娘诚惶诚恐,心道小主子真是分得清谁地位高,可别惹恼了齐王殿下。 这一顿饭竟吃到了月上柳梢,陆暄喝的不多,但挨不住吕谦拿的酒好,带着微醺之意出门一吹风,还稍稍有些头疼。长安倒是以茶代酒,总共没沾几滴。 从吕谦家出来,往将军府和齐王府恰好是两个方向。吕夫人差人去送,陆暄和长安皆是婉拒,长安道:“我送姐姐回去。” 吕夫人笑道:“也好,晚舟明日一早便启程了,留些时间,让你们俩说说话。” 陆暄出门不喜带人,长安碍于身份,虽会带上几个仆从,但向来一切从简。小仆们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敢打扰。 两人在月色下并肩而行,步调一致,陆暄悄悄投去一瞥,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长安神色淡淡,虽然谈不上沮丧,但绝非欢愉。陆暄想道:“我走了,他不会不开心吧?” 随即又将这个念头掐灭:“有什么开不开心的,也不是小孩子了。” 而长安岂止是不开心。 他心中即便是惊涛骇浪、火海刀山,也要自己消化完全,摆出一副风平浪静、与世无争的模样。从明日起,偌大的京城,便又成了灰暗的牢笼,冲不破的枷锁,只能自我安慰千里共明月,情可寄远方。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姐姐啊。 可这酝酿了六年的感情,中间隔着太多鲜血淋漓的回忆和亏欠了。 不能说,也不敢说。 长安小心翼翼地攒着每一步、每一步,像一个孩童举着无比珍视的糖果。 两人还未走出吕谦家所在的一条长街,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人朝他们疾步而来。此人约莫二十五岁,个子极高,十分精神。他看见陆暄,眼里猛地一亮,似是没想到长安与她同行,再三确认,才赶紧行跪礼道:“末将沈绎,参见殿下,将军。” “沈将军快请起。”陆暄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御林军右卫指挥使,见他并未披甲执剑,而是穿着便服,好奇道:“你来找吕将军么?” 沈绎略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是,我有点私事找他。不过,我也是来找您的。我家中有一旧物,一直未归还,听闻将军明日要回去了,下次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月,便想着趁此给您送来。” 还未等陆暄接话,沈绎便捧出一柄剑鞘:“这是陆炀将军早年在单恒一战中留下的剑鞘,还是他的母亲派人定做,在开拔前特意送给他,保佑儿子平安的。” 那剑鞘有好些年头了,右侧已经被磨损,铜层脱落,露出黑色的铁质。但刻在上面的一行小字依然可辨,陆暄接过,抚摸着祖母的笔迹,有些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陆炀的确在她面前叨叨过这柄不值多少银钱,却不可复制的剑鞘。陆暄心中疑道:“它怎么会在沈绎手里?” 沈绎像是早就猜到陆暄要问什么:“家父去年病故。承蒙吕将军照顾,我才承了父业,留在右卫中。此时母亲才告诉我,我的舅舅是陆炀将军旧部,偶然找到并取回了这剑鞘,却归还无门。” 除了吕谦这种资历长、威信高、脾气又臭的人,能踏踏实实地坐稳位置,其他指挥使谁不是战战兢兢,事君如事虎,这剑鞘为何一直没还回陆家不言自明。若是沈绎今日送上重礼,陆暄直接拒了便算。 但最难拒是旧物,最难弃是回忆。 陆暄心里有些热,终是接过剑鞘,谢道:“沈将军有心了。” 沈绎不再多言,侧过身去,作出请的手势。待到陆暄走远,他却并未在吕谦家停留,而是径直走了过去,消失在夜幕中。 快到家的时候,陆暄还在想如何和长安道别。 “好好照顾自己。” 太肉麻了,而且简直是废话。 “有事给我写信。” 可山高水迢,信到了,说不定人家自己都把事情摆平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很快就再见啦,说不定能回来一起过年。” ……算了,这种承诺说不起。且不说有无战事,即便天下太平,无召回京,估计是嫌命长。 陆暄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么样表达她那真情实意的关心,有些闷闷的,直到拐了最后一个弯,看见将军府门的时候,终于把如何道别抛之脑后了—— 府门前竟有一队人马! 陆暄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用眼神示意长安停住,随即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过去,一把扶住皱纹里都藏着焦虑、来回踱步的严管家,沉声道:“严伯,我回来了。” “小将军!”严伯苦着脸,“这……这,陛下有旨,让你即刻入宫啊!” 长安脸色倏地变了。他本想赶紧上前,听到这句,便顿住步子,强行把自己钉在了原地。 来使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陆将军不要让人为难。” 他穿着黑色金纹赐服,皮笑肉不笑地堵在门口。陆暄把宫中各职迅速过了一遍,心下一沉——此人恐怕是直属皇帝的暗卫。 她转头对严伯安慰道:“没事,既是圣旨,我定是要去的。” 严伯依然是忧心忡忡,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暄上了马车,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长安握紧了拳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身跑远了。 吕谦这日不当值,已经打算歇息了,突然听下人来报“齐王殿下正在门外候着”,忙披了件外衣出来。只见长安额头有汗珠滚落,还在调整气息,不由得吓了一跳:“殿下,出什么事了?” 长安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御林军右卫沈绎方才是否来过将军家?” 吕谦奇道:“沈绎?没啊,他为什么要来?” 长安脑子“嗡”地一响。 大意了。他闭上眼,心跳的快要裂开。怎么会这么巧,沈绎为何会挑在今天,而洛晋为何要在陆暄离京前一日拦下她…… “吕将军,”长安恳切道,“事出紧急,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您相信,但请您立即前去左卫守着,时刻保持警惕。不单单是为了晚舟,还有……” 还为了那龙椅上,最大的一颗棋子。 陆暄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洛晋,文渊殿灯火通明,几个常侍都低眉敛目,见她来了,也噤声不动。洛晋精神并不好,脸色有些暗,朝陆暄摆了摆手:“陆爱卿免礼,今日叫你来,是问几件事。” 陆暄道:“臣知无不言。” “怎么还带着甲呢,”洛晋似有若无地问道,“还有酒味?” “臣……没想到要在此时面见陛下,”陆暄心里一紧,“方才去朋友家吃了饭,带甲是因临行前去墓林看望家父……” “哪个朋友?朕可知道?” 陆暄觉得事情不对,怕连累到吕谦,正想着如何绕过他,竟听洛晋接道:“是吕谦和沈绎吧?陆爱卿虽多年在外,京中人脉却甚广啊。” 这回连傻子都听得出龙颜震怒了。陆暄即刻跪下:“吕将军只是看臣明日要离京……” 洛晋眯起眼,朝前探了探:“好,朕知道了。那陆爱卿你对朕说说,吕谦和沈绎负责的,是京城守卫的哪一块?” 吕谦控南,沈绎控西。 西?西郊? 陆暄心中如晴天霹雳,她缄口不言,终于知道了皇帝震怒的由来。洛晋似乎没指望她答话,只是接着道:“上次大理寺查兵部的事儿,也有些奇怪,温茂私扣军械,已经关押入牢了。陆爱卿知道,他扣的是哪儿的军械么?” 洛晋自问自答:“北月关的。” 陆暄猛地抬头,看见洛晋眼神里竟透着杀意:“他扣的是你的军械啊,陆爱卿。凡事不要太委屈自己了,少了四成,还怎么打仗呢?” 军械,人心。刚柔兼济。 酒,甲,宴,礼,敬先灵。过去的黄袍加身,也少不了这些。陆暄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闭环,每一件事,都在深化、证实洛晋的怀疑,她百口莫辩,也不知如何去辩。洛晋深深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透过她,似乎能看到那可惧的、陆家三代人的积威,和无处不在的盘丝与触手。 陆暄喉咙有些干:“臣不知军械之事。守卫边关的将士,他们更不懂这些,只知道火炮用完了便射箭,弓箭射完了就用刀,刀也断了,剩下的是命。就算命也没了,还有留给后人的勇气。陛下如此想法,他们会寒心的。” 林常侍闭了闭眼,狠狠心插嘴道:“陆将军,别说了。陛下在气头上……” 洛晋“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只见一侍卫匆匆跑来,低声道:“陛下,尚书令来了。” 第21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四) 洛晋眼里浓稠的情绪令人心惊胆战,陆暄忙道:“陛下!” 她深夜被召进宫中,高映之转头便知晓,还要亲自过来,皇帝愿意不多想都做不到。 四年前她也是这样跪着,面前是阴晴不定的先帝,背后是空无一人的陆家。谢文襄,只有谢文襄,他迎着君王的猜叵,坚定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轻声道:“我的学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再承受不起失去了。而大尧也不能再失去另一位肝胆忠臣。 “陛下,”陆暄道,“臣愿上交虎符,留在京中,等陛下查明真……” 然而一个“相”字还没出口,便被打断了。 “陛下,臣有要事相禀。” 陆暄暗暗叹气,没敢回头。她听得出高映之的声音,无召入殿是为不敬,一旁的小官怯生生道:“高大人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小人……没拦住。” 洛晋嗤道:“是啊,尚书令岂是你能拦住的?赐座。” “谢陛下,臣就站着说了,”高映之道,“臣得知,此月京城数次出现乌玉军马,然事关重大,不敢乱言,直到今日查清,这些乌玉马皆养在西郊,属右卫指挥使沈绎管辖。” 洛晋心里一紧,盯着高映之,道:“说下去。” 他知道乌玉军马的线索,却屡查未果。若是军马也同陆暄有关…… “陛下该审的人,不是陆将军,”高映之定定道,“是贤王。” 洛晋仿佛掉入了冰窟,整颗心都被冻了起来。 同时,京城西郊,一排排军马昂首嘶鸣,全副武装的士兵举着贤王的军旗,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反叛大幕。洛衡一把摔碎酒碗,他身后的人皆作出了同样的动作。他们蛰伏数年,内有宫人眼线,外有军械马匹,趁着皇家暗卫转移视线,盯着陆家不放的时候,撕裂了表面的太平。 贤王军以西郊为阵地,分为三队,从西、南、北各自进发,而沈绎默不作声地为他们开了一路后门。 吕谦抹了一把脸:“娘的,居然还下雨了。” 他听信了齐王的话,立即披甲回到左卫,架高了瞭望筒,只是一下雨,难免影响视线。 一旁的小兵道:“将军怎么回来了?” “睡不踏实,”吕谦胡诌,“你就守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不对,及时来报。” 小兵行了个漂亮的军礼,十分利索地干活儿去了。谁知吕谦没走出五步,小兵便大喊道:“将将将军!敌袭!真的有敌袭!” 吕谦一把夺过瞭望筒,远远看去,冒雨行进的队伍如同黑夜里的鬼魅,一时竟判断不出有多少人。吕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整队!迎敌!” 咚咚鼓声响起,穿破苍穹。御林军左卫由指挥使亲率,以最快的速度扛起了京南防线。传令兵快马加鞭朝皇宫而去,递上了紧急军情。 而京北、京西便没这么幸运了。京北统领让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吓得打了三个喷嚏,顶着里三层肉、外三层脂的肚子,急急地冲了过去,还给东城发了紧急求援。 京西由洛衡亲自带兵,势如破竹,不过一个时辰竟杀上了朱元街。 “报——”第三封急信传来,“京西失守,沈绎的右卫直接混入叛军,一同往皇宫方向来了!” 情急之下,陆暄竟忘了自己的境遇,脱口而出:“有多少人?” “至少五千,”传令兵满头大汗,“但我们尚未摸清叛军援军数量,且没有准备,又是御林军内乱……谁能打,谁不能打都分不清啊。现在京城中的其他将领都正往皇宫赶来护驾……” 传令兵话音未落,陆暄突然踮脚一跃,身影如刀。只听见“叮当”一声,洛晋身侧骤然掉下一柄弯月匕首,他猛一回头,竟是一姓赵的常侍企图弑君! 赵常侍一击不成,颓然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他面前是陆暄方才打掉匕首所用的暗器——是吕媛饭后塞给她的一颗硬糖,糖纸裂开,糖也碎成了几半。 赵常侍自洛晋登基便不离左右,他性格温和,做事细致,素来信佛。一个连看见地上的蚂蚁都会绕着走、免得踩到它们的人,就这样在背后朝主上举起了刀。 在一阵“护驾”、“陛下”的大喊中,洛晋却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好久才缓过来。两排侍卫鱼贯而入,其中一人架着赵常侍退到了殿外,陆暄沉默地站在一旁,没等到任何回话,便走下去,一掀衣摆跪在了原来的地方。 那传令兵咽了咽口水,声音都低了不少,等一切安静下来,才接着道:“他们赶来……赶来皇宫,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高映之突然道:“陆将军对京防可熟悉?” 陆暄:“略知一二。” 洛晋紧紧地握着龙椅的扶手,双拳皆是青筋尽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被他狠狠地咽了下去。 “陆卿。” 陆暄一凛:“臣在。” “你带五百宫内禁军,”洛晋声音沙哑,“守住朱元街。” 陆暄:“臣领旨。” 她迅速从地上站起来,朝传令兵一点头,急急地奔了出去,轻甲尚未卸去,在雨中很快被打湿了。 仿佛刚才的误解从未发生。 有些人,是天生的守卫。 屋内,君臣相顾无言。片刻后,高映之才开口:“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天佑大尧,不容叛臣。” 洛晋只是疲惫地摆摆手。 雨中刀枪相接,血与肉是野心的代价。洛晋在文渊殿坐了一整夜,一封一封急报传来,传令兵呈给他,再按他的意思去调整部署。皇太后哭红了眼睛在外面等着,却不敢进去,不管谁赢,她总会永远失去一个儿子。 后半夜,吕谦终于控制住了京南的局势,他派人巩固防御后,转而亲率精锐与陆暄会和。 陆暄上阵紧急,所穿的甲不过是巡营的日常装束,防护作用远远不足,很快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擦伤。雨幕中,一只铁箭直直地射向马头,陆暄猛地紧拉缰绳,那马前蹄腾空,险险躲过,却受了惊,差点把人甩在地上。陆暄用手撑了一下,陡然发力,从几乎是倒立的姿势重新跃在马上,地上砂石、断剑散落四处,她的左手掌瞬间见了血。 可射箭之人势头正猛,紧接着,三根箭同时窜来,陆暄顾不得疼,刚要挥剑斩开,忽然见一人策马而至,拉弓蓄势,一箭射来,接连打偏了两根,又挥剑一把,径直斩断了最后一根箭柄。 “四爷!”陆暄惊道,“你怎么来了!” 四爷依旧带着面具,一袭黑衣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驾马停至陆暄身旁,低声道:“愿做陆将军阵前小卒。” 他说的真诚,可放在喊杀声的背景中,陆暄却来不及细品。 围京反叛,本就是困兽之斗。这不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是一夕之间,成王败寇皆水落石出的转折。 贤王军胜在先机,胜在满京惶然。待到洛晋得以喘息,集结人马,形势便会急转直下。他们也因此一鼓作气,打的拼尽全力。 神圣而肃穆的宫门外街,在雨夜中血流漂橹。在宫墙内,企图打开宫门的内应被及时赶来的禁军制止,险险要打开的宫门在千钧一发之际又骤然闭合。 四爷一直紧跟在陆暄身旁,他身手极好,甚至与陆暄不相上下。陆暄偶尔瞥见,总觉得他的身法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战时最忌分心,她也无暇细究。 敌军不断后撤,终于渐渐远离皇宫、又在天降破晓前退出了内城。 吕谦有乘胜追击之意,便留下一半人马封住城门,与洛晋新调来的禁军会和。他则与陆暄一起,带着御林军左卫精锐往西奔去。 贤王举兵未成,次日清晨,退守西郊营地。大雨停歇,第一缕阳光重洒京城,惶然不安的百姓才终于探出头。洛晋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中,执意站上宫墙,他的脚下,是一夜新增的亡魂之躯。 以高映之为首的群臣开始各司其职,清理宫内宫外的战场。一本本折子如雪片般递至洛晋桌前,有站错队伍、为保命而请罪的,有知情知底、落井下石的,也有义愤填膺、当事后诸葛的。 林庚在一旁,给洛晋奉上热茶:“陛下,要不先歇歇吧,龙体重要。” 洛晋抿了一口茶,并未回应,林庚自知劝不动,知趣地闭嘴了。此役损失定然不少,且将是朝廷的一次大清洗,随后数月,皇帝都会面临处理不完的事务,又不知会有多少深藏于地下的妖魔鬼怪会因此现身,他绷着脸太正常了。 殿外传来通报声——是中卫指挥使庞英来了。 庞英简单交代了一早的安排。京北统领临危而乱,简直是个吃软饭的,好在没有闹出大乱子,但仍然连降三级,他手下的兵暂且交给了庞英。沈绎定然与洛衡一并退在西郊,右卫管辖权则暂时归了吕谦。 庞英一一记下洛晋的回应和下一步安排,正要离开,洛晋却突然问道:“陆卿呢?” 庞英:“臣一早还未见到陆将军,她所带的禁军都留守城门,将军本人应是和吕指挥使一同前往西郊了。” 洛晋点点头,庞英行过礼,退至殿外,转身的瞬间,脸上有一丝凝重的神色。 吕谦派人快马加鞭来告诉他,若是洛晋问至陆暄,先不要说出实情。 陆暄不见了。 第22章 不知眼前是故人(一) 陆暄醒来的时候挣扎了一下,蓦地发觉自己双手被绑在身后,粗粝的麻绳竟碰到了背后的皮肤。她从原本有些昏沉的状态中猛地清醒,抬头一看,自己竟置身于一间卧房。她躺在床上,轻甲被卸了,只留下一层单衣。这卧房的窗子开了个缝,清晨的风吹进来,她浑身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暄心里一沉,心道:“这恐怕就是洛衡营内了。” 天还未亮时,她与吕谦追至西郊,各带了一队人马,悄悄去探贤王军营,却路遇敌军。那些人分明是有意围她,逼着陆暄与其他人渐渐分开,单打独斗起来。陆暄忙了一夜,本就有些体力不支,被二十多人堵至河岸边,几乎是走投无路。她记得为首一人翻身下马,说要谈条件,却猛地朝她洒了一把迷药。 可叹陆将军英明神武,竟然被黑了! 还好,陆暄暗想,叛军被逼出城外,想来大局已定。即便是要抓了她谈条件……洛晋巴不得她回不去,陆暄苦笑一声,想起了自己快要把兵符上交的那一刻。 她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腰际吃了力,突然一疼。她低低地“嘶”了一声,转头一看,白色单衣上有一道红印,好在伤口不深,除了疼些,并不妨碍移动。 陆暄环视一周,看见不远处桌子上的花瓶,便定了定神。绑架的人简直是买一送一,连脚也捆上了麻绳。她只好一路蹦着过去,手肘一撞,打碎了那瓶子,俯身捡起瓷片,正打算磨断绳子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来人正是围堵她的首领林玉枫! 林玉枫居高临下地看了陆暄一眼,笑的令人发毛。他缓步走过来,蹲下身,伸手要去摸陆暄的脸。陆暄猛地偏过头,怒气顿生。 “好,”林玉枫收回手站起来,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毕竟陆将军是殿下的制胜法宝,岂是我能动的?” 他应当是听见了花瓶打碎的声音才进来的,陆暄心想,那林玉枫便是守在门外,防着自己逃跑的人。她把“制胜法宝”几个字品了品,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但依然不动声色地蹲在原处,一边装作警惕地套话,一边在背后磨着麻绳。 “是洛衡派你这么做的?” 林玉枫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殿下忙的很,等他回来,看见你在这儿等着,和他同甘共苦,会不会心都化了?” 陆暄顿时明白了,竟没想到洛衡的谋士中会有此等小人。她与洛衡也算是相识多年,他是天潢贵胄,是不忠之臣,却自存傲骨,即便反叛失败,身死军中,也断然做不来这样的事。而林玉枫,即便改头换面,做着位极人臣的美梦,还是带着些不择手段的下流。 “到时候,吕谦会选谁呢?”林玉枫装作为难地叹道,“是处处打压他的皇帝,还是搏一把,又能对得起一路提拔他的陆家?要是我啊……” 陆暄手脚的束缚都已解开,看准时机,猛地上前,手握瓷片架在了林玉枫的脖子上:“你不配和吕将军相提并论。” 林玉枫竟丝毫不惧,不过片刻,陆暄突然觉得手上没了力气,整个人一软,那瓷片就这么被林玉枫轻轻拿走,在她眼前晃了晃,“砰”地扔在了一边。 陆暄往后一退,单手撑着墙,觉得五脏六腑一点点烧起来,不过须臾,浑身都开始发热,她惊异地看着对方淡淡道:“你觉得,那只是单纯的迷药么?” 陆暄已经站不住了,她耳畔开始有嗡鸣声,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来,滴在了睫毛上,眼前一片迷雾,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跪在地上,口干舌燥到难以答话。 “药劲上来了,”林玉枫有些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殿下也该来了。” 陆暄看向门外,朦胧中,竟真的有一个男子快步走来,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可怕的欲望,那荒谬的想法开始只是一点火星子,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竟有燎原之势,快要把理智吞没,甚至没注意到林玉枫带着惶急的语气喊道:“你是什么人……” 来人不语,迅速和林玉枫拆起招来。不过片刻,林玉枫便栽倒在地,闷哼了一声,不再动弹。他焦急地来到陆暄身旁,脱下外衣搭在她肩上。那衣服还有些湿漉漉的气息,似是淋了昨夜的雨。 “陆将军……”他低声道,“你怎么样?” 陆暄已经分不清眼前是谁,正拼尽力气和那强大的药力斗争。她渴望拥抱,甚至是撕咬眼前的男人,想要扯开他领口的衣服,附上自己的体温——而仅剩的一丝清明又在提醒着她这有多可笑。 来人看形势不妙,便不再多问,将她横抱起来朝外走去。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方才被他解决的守卫,若是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赶,不到半个时辰便可以回到京城,寻到大夫。实在不行,便将她托付给吕谦,但这个样子…… 他紧蹙眉头,手上抱的更紧了些,放弃了方才的想法。 可他还没走出院子,迎面便撞上了闻讯赶来的贤王。 洛衡回营前,在半路又和吕谦的队伍打了一仗,眉眼中尽是倦色,残留在脸上、已经干掉的血迹将最后那点风流消耗殆尽。一夜之间,意气风发的亲王已经变成走投无路的待宰羔羊。听林玉枫说有妙计救阵,洛衡才用最后一点耐心来到这个别院,正巧碰上了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他身形修长,黑色单衣在晨风中显得无比单薄,一副铁面具下暗沉沉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洛衡。洛衡不知这是何变数,一时竟与对方僵持不下,都没有轻举妄动。直到他怀里的人忍不住“唔”了一声,洛衡才惊觉那竟是陆暄! 洛衡一抬手,身后训练有素的士兵刷刷行动,将黑衣人围在了中间。 他是谁?陆暄为什么会在林玉枫的别院里?他是要……带她走么?无数疑问争前恐后地涌入脑海,洛衡一时间无力思考,但凭直觉,眼前的人并不简单,而林玉枫所献妙计,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洛衡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那人沉默地立在原地,片刻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摘下了面具。他盯着洛衡惊愕万分的脸,有些服软、又有些恳求的意味,低低地道了声:“三哥。”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在齐王府前停下,仆人破天荒地看见自家殿下抱着一个女人匆匆进了卧房,先是派了亲卫带着信物去九里街找一位姓司徒的大夫,随后称身体不适,闭府谢客,告诉管家即便是皇宫来人也得扛着。 仆人们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免不了想到了一些……不太好说的场面,且联想的并非全无道理。 长安已经是欲哭无泪,陆暄一路上都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他只好腾出一只手来专门握着她的手,免得自己真的衣衫不整地下马车。等回到屋里,长安想让她躺在床上歇息,等着司徒雪迎来看看,陆暄却一把揽过他的脖颈,长安猝不及防地摔在床上,吻到了她的双唇。 她的气息滚烫到灼人,长安脑子一嗡,万千理智皆化为灰烬,那股温软久久不散,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带她回来。他瞪大了眼睛,感觉到她另一只手揽住自己的后腰,她长长的睫毛扫在他的脸上,痒的让人心中发颤。 陆暄眼睛一眯,低喃道:“长安……” 长安被这声叫的魂儿都快飞了,他猛地挣开陆暄,大口地喘着气,还未离远一些,陆暄竟坐起来,双手捧起了长安的脸,端详着他吓得半死的面容,然后…… 深深地吻了上去。 长安仅剩的一点理智也殉了葬。 …… 他压抑着的占有欲如火焰般腾起,回吻的更深更狠了些,双手环在陆暄身后,将她揽在自己怀中,谁知陆暄突然“哼”了一声,长安一惊,转头看去,发觉自己手上竟有一丝殷红色——他碰到陆暄腰上的伤口了。 长安如遭雷劈,猛地跳起来,他一抹脸,发觉脸上也残留着陆暄手伤印下的血迹。 她昨夜战了一宿,少不了磕磕碰碰,刀剑无眼,说不定还有更重的伤。 陆暄躺在那儿,药劲还没完全过去,依然低低地呻/吟着,手心紧紧地攥着被角。她卸了甲后竟显得单薄而瘦弱,方才长安只用一只手,便能环过腰身。她的眼神褪去了凌厉与警惕,像是卸下了防备,又受着伤的小动物,温和而迷离,睁眼的时候有些无助,闭着的时候,常忍不住蹙眉,又惹人心疼。 长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管不顾地冲到桌边,拿起了杯子。壶里的水还没来得及换,是昨夜的凉水,他一杯接一杯,一股脑儿地全灌下去,再睁开眼,终于清醒了,只是脸上的红色久久不褪。 他方才……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作者:掉马快乐 第23章 不知眼前是故人(二) 即便是从洛旻那儿提前得到了暗示,司徒雪迎迈过齐王府的门槛,看到牌匾上的几个大字之时,还是无比震惊。她悬着一颗心,由仆人引着来到卧房,只见长安正坐在一旁的靠椅上,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着茶水。司徒雪迎第一次见他不戴面具的样子,只觉得这副面孔比想象中更年轻、更英俊,甚至更温和。 司徒雪迎欠身道:“见过殿下。” “这儿没有别人,”长安低声道,即便一直在喝水,他的嗓音还是有些哑,“是我有求于司徒姑娘,这是私事,不会牵扯到尊主。” 司徒雪迎面上没答话,心里却松了口气。她此前已经因贤王反叛的事情一夜未眠,此时突然知道洛旻一直在另一位亲王的庇护下,难免焦躁。长安示意她走近床榻,司徒雪迎迈步跟上,又忍不住吃了一惊。 陆暄闭着眼睛,已经浅浅地睡着了,只是眉心还微微拧着,想来睡得也不舒服。长安连一眼都不敢多看,侧过身去,叹道:“你的医术我信得过,需要什么药,尽管告诉我。”他顿了顿,又道:“她身上还有些伤,也麻烦你照顾了。” 说罢,长安再也待不下去了,他逃也似地推门而出,那门“吱”了一声,没关严实,卷进一阵清凉小风。司徒雪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方才齐王的脸怎么那么红? 待到她伸手,去探陆暄的脉息之时……终于回味过来,自己脸上也忍不住烫了一下。 她摇摇头,笑了笑,拿起长安桌上的纸笔,开了一副清心散的方子,随后把半梦半醒的陆暄叫起来,哄着她喝下了药。 陆暄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她睁开眼,却看见一陌生女子正守在床边,那人眉眼温柔,五官有些淡,却令人顿时心生好感。 “陆将军醒了,”司徒雪迎笑了笑,“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么?” 陆暄回想起来,正是眼前的女子让她喝了药,她伸了伸胳膊,觉得神清气爽,忙道:“姑娘是大夫吧,多谢。” 司徒雪迎起身给她倒了杯水,陆暄又谢过,突然好奇吕谦军中怎会有如此体贴的女医:“姑娘如何称呼?这儿是御林军左卫吧,我想去见吕将军。” 司徒雪迎笑道:“在下复姓司徒,名雪迎。吕将军已经派人控制了西郊营地,您不用忧心。只是……”她轻咳一声,接道,“这儿不是什么左卫,是齐王府啊。” 陆暄:“……!!” 她如梦方醒,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如何如何从西郊被救出来,又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 好像还对长安做了些什么事情……混乱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陆暄一口水喷了出来,又呛到了自己,剧烈地咳了一阵。 “司徒姑娘,”陆暄偏过头,低声道,“麻烦把衣服拿给我,我还有军务,先回去了。” 于是,齐王府上下怔怔地看着一个女子风风火火地提剑往外闯,一个侍卫快步堵在前面,刚要质问“何人如此大胆”,便被陆暄一个眼刀伺候地不敢说话,磕磕巴巴道:“陆,陆将军啊,小人不知道您来了……” 他不说还好,陆暄只觉得更加丢脸了,没好气地越过那人,随手夺过院子里的一匹马,利索地翻上去,“驾”了一声,径直冲出大门。一阵尘土扬起,牵马的小厮尚未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欲哭无泪:“姑奶奶,那是殿下最常骑的马,明天还要用呐!” 旁边一人同情地安慰道:“不妨事,咱们殿下对陆将军特别好,你就如实禀报,他不会……” 说到一半,他突然看见长安就站在院子另一侧,喜怒莫辨地朝自己走来,吓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长安:“随她去吧,明日换一匹。” 他头也不回,好像陆暄方才不过是顺走了一朵花。小厮夸张地抚着自己胸口:“还好还好。”转而对牵马人压低声音道,“你看,我说的有理。” 长安倒是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若是往日,他说不定还会悄然一笑。 但现在,齐王殿下实在是笑不出来,他快要精神分裂成两半了。 一人道:“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她那是病了,你也病了么!趁人之危,枉为君子!” 另一人理直气壮:“爱欲是人的本能,你不是喜欢她么?那就趁此机会告诉她啊!” “告诉她?”第一个声音嗤道,“她若是知道了你那些龌龊心思,还会把你当弟弟看吗!还会理你吗!你对得起陆家吗!这是陆家最后一个人了!你看看她方才的反应……” 长安想不下去了,他愤怒地一跺脚,不偏不倚地踩扁了一朵娇滴滴的海棠。 陆暄纵马一路狂奔至将军府门口,路上发觉京城街道多了些值班的侍卫,除了比往日人少一些,也没有太大变化,想来洛晋已经稳住了局势。她还未下马,便看见白遥和玉棠在朝自己招手,二人见她安然无恙,皆是一脸松快之意。 “你可吓死我了,”白遥想去扶一把,却恰好看到她手上缠的纱布,“这伤重不重?还有哪儿伤着了?” “都是小伤,”陆暄摇摇头,“先进去吧。吕将军那边有消息么?” “吕将军带人和叛军僵持了一整天,”玉棠道,“又派兵控制了他们的粮仓。崇州军是贤王的后援,已经被梁巍将军截在半路了,他们若是破釜沉舟地打,必定会有几场冲突,但对京城应该构不成大威胁。” 陆暄烦躁的心终于降了些温度,胃也开始正常思考了,十分不满地“咕”了一声。 “怎么回事?”白遥笑道,“齐王殿下连饭都不给你吃啊?” 长安把陆暄救回来,便给吕谦、白遥、严伯分别带了消息,让他们先不要担心。如今看见一个全须全尾的大活人,白遥最后那点忧虑也烟消云散了,语气也开始欠揍起来。 陆暄:“……老白。” 白遥顿时感到一阵压抑之气,只见陆暄顿住脚步,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活到回边关,最近就不要提齐王。” 说罢,她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厨房找吃的了。 白遥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她哪根筋搭错了?” 玉棠罕见地和白遥站在了统一战线,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晚些时候宫里派人来了将军府,说是皇帝挂念陆暄,特意送来了些伤药,待到大事落定,便会论功行赏。陆暄无法婉拒,便收下了药,她还想着高映之等人的处境,便说次日早朝也会过去汇报。白遥陪着她一同谢过来使,送人至府门外,在回屋的路上经过了马厩。 那匹慌乱之中抢来的马乖顺地吃着草粮,陆暄看了会儿,突然觉得眼熟—— 这好像是雨夜中,四爷赶来帮忙时骑的那匹马! “老白,”陆暄喃喃道,“你觉得四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遥一愣,随即笑嘻嘻地凑过来:“怎么啦,现在发现他特别好,是不是?” “别贫,”陆暄道,“我是说……感觉,你不是号称看人一看一个准吗?” 白遥想了一会儿,道:“凭我几次接触来看,此人不像是布衣出身,靠摸爬滚打走到地头蛇的位置的,他功夫底子好,说话不温不火,凡事都留有转圜的余地,倒有点像官家作风。成天带着面具,那一定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藏着不少秘密吧?” 陆暄双手握紧了拳头,低声道:“说下去。” 白遥没注意她的语气,接道:“民间不是有传言,四爷是北地来的嘛?说不定他是边城官员的后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往事,要在京城斩断恩怨,啧啧……” 他越说越离谱,已经开始编故事了。陆暄无奈,待他说罢,才道:“那长安呢?你和他认识不久,算来和认识四爷时间也差不多。抛去他曾住在陆家这一点,你觉得他怎么样?” 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立即闭了嘴。 陆暄:“怎么了?” 白遥:“你不是说,想活着回边关就别提齐王……” 陆暄:“……” 白遥笑道:“知道你说着玩的。齐王殿下毕竟是皇家亲王,虽然年轻,但待人有礼,做事也稳重。他不是不爱管闲事儿,只喜欢种花画画吗?不过,我觉得和你相关的事儿,他还是管的挺勤快的。” 陆暄“嗯”了一声,愈发烦躁,心里升起了一个更加荒谬的念头—— 长安不会就是四爷吧?! 这两人身形相近,和四爷站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四爷话极少,总是压着声音,似是在作掩饰,细细想来,和长安的声音也有一些相似! 如果不是这样,为何四爷的马会在长安的院子里?为何是四爷一路跟着自己前往西郊,而救她出来却是长安? 陆暄当时只顾着和药劲儿斗争,细细回想起来,似乎听见长安叫了一声“三哥”。 洛衡又是怎么同意放人的? 恍惚间,她似乎能看到长安背对着自己,伸手戴上那副冷冰冰的面具,成了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这比他居于一隅种花、隐忍不发更令人不安,这些年,他为了什么,做了什么,去了哪儿,都是散在黑暗里的谜团。 她一边想快点见到长安,当面问个清楚,一边又巴不得长长久久地躲着他,怯懦地不愿面对那荒唐的清晨。 那是长安,她的弟弟。不论因为何种原因,若他走入歧途,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那是长安,她却在梦中轻薄了他,还在现实中也做了那样不可原谅的事情。 陆暄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第24章 回首望长安 次日早朝前,文武百官皆是沉默地站在殿下,没人敢像往常一样偶尔耳语、互相寒暄,整个大殿静的吓人。好在洛晋没有从头到尾阴着脸,他面色疲惫,条理却依然清晰,想来也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叛乱,恢复常态。 大尧这些年重文轻武,从官员比例、品阶便可看的明明白白。这才刚恢复了武举,新人羽翼未丰,皇帝把所有叫得上名字的武官召过来,也不过尔尔。陆暄与吕谦一同汇报了追击叛军的过程,一直语气平平,而一些吹惯了京城温柔风的人听到惊险之处却忍不住咂舌。 陆暄讲罢,便退至一旁,吕谦神色沉重,接着道:“昨夜叛军一把火烧了西郊军营,臣带人扑灭大火冲进去的时候,已是一片惨状。臣救出了贤王,已将其移交大理寺,押至宫中天牢。” 权力是最大的诱惑和最深的陷阱,也是帝王家最难以言表的忌讳。陆暄提前得到了消息,心有波澜,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而不少人乍一听,皆是忍不住喟叹。 此等大事,三天两头称病不上朝的齐王终是准时出现在他的位子上了。但他默然而立,一言不发,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墙壁挂画的角色,好像那背叛的、被背叛的都是别人家的兄长。散了朝也不与旁人打招呼,直到走出宫门,看见不远处来回踱步的陆暄,他那张麻木的俊脸上才终于有了表情。 是尴尬而不安的表情——长安转头就走,快要上马车前,竟被一把抓住,陆暄低低地喊了一声:“洛安。” “长安”这名字是陆暄起的。而长安作为皇四子入宫后,先帝问及姓名,叹道“长安甚好”,便直接用“安”字正式赐了名。只是陆暄从不这么叫,长安发怔的瞬间,便被陆暄使巧力拉了下来。 “嗯,姐姐找我?”他微微垂着眼帘,只敢看着对方的脚尖,像只无害而怯弱的猫,那声“姐姐”喊的陆暄有些心乱,又有些心软。 陆暄本是想来道歉的。她虚长两岁,又白占了齐王殿下那么多嘴上的便宜,让人家堂堂皇子跟在身后做了两年的小跟班。这事情确实尴尬,但做姐姐的应当站出来表个态,一直这么互相躲着,难道要躲到猴年马月去,老死不相往来?方才长安又要躲,她一时气恼,便少见地喊了他大名。 但她站在长安面前,心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怂字,一句“对不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们四年没见,”陆暄开口道,“你平日里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不知道,也无权干涉。但是长安……有些事不能碰。” 长安心里“轰”的一声冒起了千丈烈焰,炽热无比。他恨不得立刻消失在陆暄面前,恨不得躲入深山老林,断了红尘之心。他努力平复着心跳,听见陆暄接着说:“你那日,是怎么和贤王说的?” 长安一愣,抬头道:“什么?” 那个清晨实在是不忍回首,陆暄心道:“这小子不会在跟我装傻吧?” 她闭了闭眼:“就是……你喊了声,‘三哥’,然后呢?” 长安那一颗七窍玲珑心瞬间明白了。方才的烈焰势头不再,他心里如同下起了冰碴子,砸在心口,一下一下地疼。 “姐姐,”他竭力压着语气里苦涩的意味,轻声道,“是这么想我的吗?” “我……” “姐姐觉得,”长安打断道,他眼里升起一层薄雾,这么长时间后,第一次敢直视陆暄的眼睛,“我们不是一个老师的学生么?” 陆暄已经后悔了,她本想字斟句酌,好好谈一谈,谁知一下子弄得兵荒马乱。她“我”来“我”去,连长安都开始叹气了:“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洛衡的事情我从未插手过,那日,我确实在赌与他的情分。洛衡与陛下关系一直很僵,只是有皇太后在中间和稀泥,外面的人极少知道,相比之下,我才是更像兄弟的那个,我确实,把他当三哥。” 长安顿了顿,道:“就算他没有放我走……” 陆暄已经悔的肝儿都青了,她别扭地杵在原地,像个动弹不得的木头,听着长安剖心剖肺地解释着,觉得自己……真的很不是个东西。 长安缓缓地接上后半句:“我也会拼尽一切带你回家的。” 陆暄感觉心口中了一箭。 “对不起。”陆将军这么多年都没有如此老实地认过错,什么“长安是不是四爷”,“四爷是不是长安”,“长安有没有走歪路”,全都是上辈子的想法了。她的好弟弟就是个纯良的小花猫,就算发脾气了,也只会轻轻地挠几下,哪会掺和叛国的勾当?哪会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做,去混迹九里街? 长安有些惊讶:“为什么道歉?” 陆暄支支吾吾半晌,快把自己憋的冒烟了:“我……不该……,咳,对你……那样。” 长安:“……”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陆暄是个管点不管灭的高手呢! 她还忙不迭补了一句:“我没有那个意思,对不起!” 这回轮到长安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了。他觉得耳后火辣辣的,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张了几次口,都说不出一句话。温润如玉的齐王殿下快被烤熟了,索性一甩袖子,又要往马车里钻。 但齐王府的车夫看见主子们说话,早就十分有眼色地退在一边表示“我什么都没听见”了,陆暄“哎”了一声,以为长安生气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跟着钻了进去。 长安:“你干什么!” “对不起,”陆暄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小长安,姐姐错了。” 长安忍不住用袖子捂住了脸。 等他再放下,双眼都变红了,陆暄吓了一跳:“怎么了?不舒服?” 长安深深吸了口气,负罪感和破土而出、想要宣之于口的欲望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他撕裂了。他别过头去,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陆暄还抓着他的袖子,生怕他气出毛病,闻言一怔:“啊?” 长安缓缓道:“我心悦你。” 陆暄心脏停跳了一下。 长安声音嘶哑:“所以是我不对,姐姐,留我一个人在车上吧。” 车夫“驾”了几声,马车疾速远去,掀起滚滚尘土,陆暄傻在原地,已经不是木头了,变成了一根晕头晕脑的棒槌。 长安说什么? 心悦她?!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陆暄坐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魂儿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长安是因为年纪还小……误会了吧?误解自己心意了吧?全京城这么多大姑娘,怎么都轮不到她这么个四年都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啊?陆暄苦闷地唉声叹气,严伯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吓得在外院徘徊,也不敢进去打扰。 接下来一连几天,陆暄都能在宫里见着长安。贤王反叛一案牵扯甚多,她回北月关的日子又往后延了十天。好在洛晋最近不再给陆暄找茬儿了,她的日子终是过的舒坦了一些,只是每次看见长安,他都像老鼠躲猫一样逃的飞快,陆暄一想到那句“我心悦你”,立即方寸大乱,如此一来,竟是到临行前都没有再说上话。 洛衡按律当斩。他走那日,又下了一场大雨,与举兵那晚相比有过之而不及。长安说洛衡与洛晋向来不和,陆暄离得远,倒没什么体会,只是皇家手足,有多少是真的兄友弟恭,和和美美地收场呢。 而洛晋……他做的事情,又寒过多少人的心呢。那些爱恨,终是在大雨中暂且落幕,深埋在地底了。 “花孔雀,”陆暄看着窗外的大雨,默念道,“下辈子别做皇帝的儿子了,也别……拉着那么多人,随你赴死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继续收起行李来。明天又是启程的日子,想起上次突然进宫,陆暄还有些后怕,因此听见门响的时候,手还不争气地抖了一下。 玉棠道:“将军,有急报。” 陆暄心道:“……可能我上辈子是只乌鸦。” 玉棠带了一个年轻的探子,陆暄面上依旧镇定,让二人进屋,低声道:“怎么了?” 玉棠道:“我们派出去的人说,查到谢大人的墓了,就在京城西郊一所寺庙附近。” 她说话一向不拖泥带水,这回却有些犹豫,一直在顾及陆暄的反应,那探子还以为她在考虑消息是否准确,遂接道:“将军,是我问到了住在附近的老人,那老人曾受过谢大人的恩情,但碍于形势,不敢说出来,藏了好些年,如今病入膏肓,才想临走前图个心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应当是真的。” “好,”陆暄低头道,“知道了,你们先出去,我换件衣服。” 玉棠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她是个细心的人,前后联想一番,已经逼近了真相。 “将军能不能接受,”玉棠心道,“还是看她自己了。” 形成又破碎,破碎又重塑的想法即将成为现实,陆暄心乱如麻,不知是找到恩师的墓更得到安慰,还是因那个真相而愈加惶然。 大雨中,陆暄撑着伞,再次来到了那无字碑前。 今夜没有月色,也没有酒。陆暄闭上眼,脑海中回响着长安那一句“这里葬的,是我的老师”。 她胡乱抹了把脸,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玉棠和那小探子远远地站着,看她跪在雨中,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次日,陆暄与白遥、玉棠一道,一早便与严伯告别,踏上了回北月关的路。行至京城西北,陆暄骑马立在高处,远远地望了一眼。 京城在朝阳的光辉中祥和而美丽,它尚未醒来,便足够令人流连。 “又不和他说就走啊,”白遥道,“下次回京,殿下要气的不认你了。” 陆暄笑道:“话多。” 她高喊了一声“驾”,骏马长鸣,疾速向前奔去。在身后偌大的京城里,长安摘下面具,轻轻捧起无字碑前的一束白花,花瓣被昨夜的大雨冲刷,掉在地上,却依然鲜嫩。 【第一卷 完】 作者:感谢陪伴!下面一卷是回忆,解锁小长安暗恋之路w 第25章 与君初见 年关前,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七天。若是站在高处往远看去,京城大大小小的建筑都覆了一层无暇的白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打雪仗的孩童,银铃般欢笑声传出很远,在傍晚时分与家家户户冒出的饭菜香气呼应,可谓是一派祥和之景。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停在将军府门口,车夫干脆利索地行了军礼,便站在了一旁。帘子掀开,先从车里走出的是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皮肤被大漠的日光晒的有些黑,却不减他半分英俊,一时竟看不出年岁。他伸出一双略显粗粝的大手,小心地扶着车里的女子下来,一时兴起,竟乐的吹了声口哨:“托娅,这就是我家了,怎么样?” 那名为托娅女子披着厚实的棉衣,雪白的绒领衬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挡不住她灼人的美丽,她的五官不像中原女子,眉眼更加深邃,令人过目不忘,如同大漠传说中的神女。 托娅莞尔一笑,有些害羞似的低下头:“将军的家自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被称为“将军”的人正是大尧边将陆炀,他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又有些感怀:“终于回来过年了,也不知道我家臭丫头有没有想她爹。” 两人说话间,将军府的管家严岭已经急匆匆地跑出来,见到陆炀,一边行礼,一边笑的无比开怀:“将军回来啦!这位是托娅夫人吧,屋里暖和,咱们进去说。” 托娅盈盈一福,显然是对汉人的礼节了然于心。陆炀环顾一圈,奇道:“库尔班勒呢?还在车上?” 他又喊了一声:“库尔班勒,到家啦!” 那帘子动了一下,接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一言不发,沉默地走下了车。 他也穿着一件棉披风,整个人裹在里面,显得有些瘦小。他皮肤很白,不笑的时候有些冷淡。然而那神情放在一个孩子脸上,竟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但陆炀天生没有察言观色这根筋,何况是对一个小孩。他一把揽住库尔班勒,笑嘻嘻地朝严岭一点头:“这是托娅的孩子,以后就跟着住下了,劳烦严管家多多照顾。” 严岭早早便收到了陆炀的亲笔书信,对前因后果十分清楚。这位托娅夫人住在北月关一个偏僻的小镇子上,丈夫走得早,自己带着独子生活。大约一年前,陆炀在一场战役中受伤,被追至山中,恰好被前去采药的托娅救了回去。她悉心照料,直到陆炀的亲卫沿记号找来,也算是自家将军的救命恩人。 陆炀的夫人十年前就留下独女陆暄因病去世了,他悲痛难消,这么久没有再娶的打算。如今陆暄年已十三,与陆炀亲近的人都劝他遇到合适的女子不妨一试,这棵铁树时隔这么久,终于开出了一朵艳丽的鲜花,全府上下知道了,都巴不得将军赶紧带人回来,看看未来的女主人是不是风姿绰约、一顾倾城,把将军迷的七荤八素。 如今一见,果然不假。严岭在心中为将军高兴了一会儿,突然有些好奇。托娅这般美人,即便带着儿子,又怎会在小镇上一住多年,没有再嫁?不过这点疑惑如蜻蜓点水,片刻后便被将军回府的喜悦冲淡了。这会儿晚饭已经做好了大半,他还得把府上的好酒找出来,给将军接风洗尘呢。 陆炀与托娅、库尔班勒一同踏入院子,依然兴致盎然地向托娅介绍着将军府的布局:“这儿就是前厅,后面那间是我女儿的住处,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便是花园……” 突然间,一个雪白的团子从天而降,陆炀身法极快,朝右一闪,急急地躲了过去。谁知那雪球速度不减,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站在他身后的库尔班勒的额头上,“啪”的一声散开,糊了那倒霉孩子一脸雪。 陆炀:“……陆晚舟,下来!” 少年无辜地擦了擦脸,心中难免不忿,顺着陆炀的目光看去,突然怔住了。 那树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正是将军的女儿陆暄。她扎着高马尾,眉毛一扬,天真中带着些许不羁桀骜。此人方才还晃着腿,长靴镶着银边,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一不小心对上了被误伤的少年愤懑的眼神,顿时收回了放肆的神情,毫不吝啬地露出一排白牙:“啊,不好意思!” 但她显然不是真的不好意思,下一秒,第二、第三个雪球又疾速朝陆炀飞去。陆炀“哼”了一声,笑道:“小丫头,跟我闹!” 陆将军一把年纪了,竟还跟闺女较真,他迅速拔出腰际的长剑,从地上一掀,那雪便毫不留情地直冲上树枝,哗啦啦地洒了陆暄一身。 托娅“噗嗤”一声,掩着嘴笑了:“将军的剑原来还有这般用处。” 陆炀摆摆手,大言不惭:“我这闺女就得这么管。你看,下来了吧!” 陆暄快被糊成雪人了,她蹦了两下,抖掉身上的雪,竟有模有样地朝托娅一躬身:“晚舟见过托娅夫人。”随即便笑嘻嘻地凑到陆炀身边,接着道:“夫人真是美若天仙,敢问夫人,是怎么收了我家老陆的?” “没大没小,”陆炀笑骂道,显然没有生气,“过来,这是库尔班勒,比你小两岁,以后要好好照顾他,知道么?” 初来乍到,便用雪球给人家打招呼,陆小阎王可能也有点过意不去,便走过来拉起少年的手:“好啊,那我就是你姐姐了。乖,叫姐姐!” 库尔班勒猛地缩回手,一抬头,冷不防撞进少女灿烂的笑容里。她额前碎发上还有没拍掉的雪花,红衣与白雪相映成景,无比耀眼。 少年的耳朵有些红,好在天气寒冷,任谁都觉得是冻着了,没多在意。 陆暄道:“啊,不好意思,我刚在玩雪,是手太冰了么?” “没有。”少年低声嘟囔道。 他别过脸,竟然就这么走了。 走了! 放眼整个京城,还没人敢用这种态度回应陆暄的示好。小阎王一愣,心里有些愁,觉得这位捡来的弟弟可能不太好对付。 但她愁不过三秒,随即欢天喜地扑到陆炀身边,一同吃饭去了。 库尔班勒很快便发现,陆暄和她爹真的特别像,一样不羁,一样贫嘴,一样不在乎繁文缛节,和他近来接触的其他官家汉人都大不相同。尤其是,他完全没办法把陆暄和“大家闺秀”四个字联系起来。晚些时候,窗外又飘起雪,这对父女在桌前碰杯饮酒,一个接一个地讲笑话,“哈哈”声不曾断过,从窗户里窜出去,让整个将军府都沾满了喜气。 陆炀热情地给托娅和库尔班勒夹着菜。库尔班勒记忆中,托娅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彬彬有礼,可他知道,这样的笑容对她来说已称得上开怀二字。少年闷头扒饭,实在是融不进这种一家亲的氛围,但正在长个子,又无法抵抗这一桌精心准备的酒席,在陆炀看来,便是孩子饿的狠了,连说话都来不及。 陆炀舟车劳顿一路,也有些累,更何况第二日还要进宫述职。饭罢,他交代了严岭收拾托娅和库尔班勒的卧房,便洗漱歇息去了。 库尔班勒的卧房紧挨着陆暄的那间,两人便共同分享了原本专属于陆小阎王的院子。 陆暄野蛮生长十三载,谁知天上突然掉下个弟弟,激起了她无尽的好奇心和好胜欲。可是库尔班勒自从来了将军府,就只想在屋里把自己种成一棵蘑菇,除了必要的问安、吃饭,他都缩在一角,不是望着窗外发呆,就是对着镜子发呆。 三日后,陆暄终于忍不住,要对这棵蘑菇下手了。 这一天清晨,陆暄特意去厨房抓了一包桃酥,敲响了隔壁的门。 少年闷闷的声音传来:“哪位?” 陆暄:“你姐。” 接下来,门里便没有声音了。 陆暄等了半晌,耐心都快耗完了,恨不得一脚把门踹开,库尔班勒依然没出来,倒是等来了严岭。 严岭奇道:“大小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陆暄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严伯早,我起来背书。” 严岭没忍住,当着陆暄的面笑出了声:“哦?背到哪儿了?” 陆炀常年在外,他与其说是管家,不如说更像是陆暄的亲人。这位姑奶奶提到背书,那可是拉肚子、头疼、胃疼,连脚都能疼起来。她能多睡一会儿便绝不早起,多少次都是严岭把马车备好、只能路上吃的早饭备好,火急火燎地等着她出来去国子监上课。 无奈陆暄实在不知道早起还能做什么,她略一回忆,上个月似是学到了一句王侍中的“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便摇头晃脑地念了出来。 严岭一笑:“嗯,不错。将军昨儿还问我,‘晚舟书念的怎么样?晚上回来让我问问她去’。到时候可得温习好啊。” 陆暄:“……知道了。” 待严岭转过身,她才暗暗低头咬了咬牙。好巧不巧,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少年收拾好,一抬头,正好看到了陆暄生无可恋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口水。 陆暄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了,她把手里的桃酥扔给少年,笑道:“不客气,姐姐请你吃的。“ 库尔班勒:“……” 这桃酥是昨天陆炀下朝顺手带回来的,严管家怕他跟厨房的人不熟,不好意思拿,特意送来了几袋,还在屋里的桌子上放着。 陆暄压根儿没在意对方的脑瓜里想了些什么:“对了,你的名字到底怎么念啊?” 少年低声道:“库尔班勒。” 北燕语里,意为“沉默的爱”。 “哭什么乐?”陆暄一皱眉,“这也太不好记了。要不,我给你起个汉人名字?” 少年没说话,只见面前的人似是灵光一现,笑道:“回首望长安。你看,我这么一回头,就看见你了。你就叫‘长安’吧!” 多年以后,长安再回想起这一幕,一定不愿意承认,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意思,只不过陷进她星星一般的眼睛里,一晃神,便有了个新的名字,那些痛苦、不安、血腥的过去,一直如生生不息的藤蔓,张牙舞爪地追着他,令人无处遁形。而似是在这一刻,新的生活斩断了那藤蔓的根基,他作为“库尔班勒”的人生,彻底翻了一页。 作者: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王粲 第26章 正月十七 陆炀找京城相熟的友人多次询问,终于下定决心,把长安送去了文心堂。 长安跟着托娅长大,虽会说中原话,却不识得几个字。文心堂是有名的民间私塾,从启蒙到讲经,从句读到书法,那儿的老先生都能教导一二。陆炀想着,孩子长大了,即便不入仕为官,也要在京城体面地生活。 习武这方面他倒没怎么担心,将军府的家将都是上过战场的兵,以长安现在的水平,严岭指教他都绰绰有余。陆炀偶尔空闲,也会指点一二,何况还有陆暄这个姐姐。 陆暄十二岁便能单挑京城都尉家的十七岁儿郎,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一鞭子把人抽下了马,害的那人摔断腿骨,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才出门,自此见了陆暄都绕着走。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陆暄,是对方在校场当着一群人的面讽刺陆家后继无人,只有个女娃娃,当下便惹火了她。两人都是年轻气盛,二话不说便翻身上马打起了赌——谁先落马,谁就下跪求饶。 若不是陆炀闻讯赶来,把小阎王拎回去揍了一顿,陆暄真的敢按头让人下跪。 陆暄在习武方面的天资和水平,陆炀这个当爹的还是颇为满意,偶尔还会和朋友吹嘘:“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女!” 这个时候,那些将门友人都会呵呵一笑,一边是诚心诚意的赞扬,一边又在心里品品陆姑娘闻名遐迩的斑斑劣迹,想着幸好这不是我家闺女,老陆外可领兵横扫千军,内可与女儿斗智斗勇,实乃大英雄。 长安知道陆炀一片好心,但他还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父亲”,一直以“陆将军”相称,恭敬而淡漠。陆炀也不在乎,而且他是真忙,天不亮便离开府上,常常披星戴月而归。及早回边关一事,副将也催了他好多次,都被硬生生压到了正月十七。 因为正月十七是陆暄的生辰。 那日一早,陆炀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长寿面,面都难舍难分地缠在一起,两个形状惨不忍睹的荷包蛋搭在上面,周围缀着点点绿色葱花,美感谈不上,倒是有些滑稽。 “好吃吗?”陆将军激动地问,仿佛他端过来的不是一碗面,而是能一战破城的神兵。 陆暄努力克制着表情,冷漠道:“好吃。” “说谎都说不圆,”陆炀撇撇嘴,“不好吃算了……” 他下厨的水平自己知道,陆暄面不改色,已经是最高的褒奖了,换了他自己都可能会吐出来。 陆暄挡开他的手,含混不清道:“别抢,这是我的,今儿是我的生……。” 她心里开心得很,却摆出一副“看在你亲手做了饭我就勉为其难地吃下好了”的表情,其实吃什么不重要,父女聚少离多,她那时年轻,还分不清这种叫做“视若珍宝”的感情。 无奈那一句“我的生辰”还没说完,陆暄便忍不住一皱眉—— 她吃到了蛋壳。 陆炀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可陆暄脸上的嫌弃一转而逝,紧接着便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吸溜完了整碗面条。 她把碗放下,朝陆炀眨了眨眼:“老陆,明年要更好吃点儿。” 陆炀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这句隐含着“注意安全,明年好好回来过年”的关心。 他的亲卫早已经等在门外,陆炀恋恋不舍地回了回头,看见陆暄坐在原地,朝他笑着挥挥手,年轻而肆意,那眉眼像极了她的母亲。 陆炀离开后,院子里重归安静。 “出来吧。”陆暄翘着二郎腿,换上了懒洋洋的语气。 树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长安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陆暄面前。 “小长安,”陆暄笑眯眯地问,“是来给姐姐送生辰礼么?” 长安尴尬地咳了一声,片刻后,道:“姐姐想要什么?” 他一贯这个时间起床,却没想到能碰上陆暄——毕竟陆暄是个睡到日上三竿的狠角色。一直到长安看见陆炀出门,他才想起来今日是将军离京的日子,而陆暄一大早起来,是为了吃上父亲做的长寿面。 一场庆祝,一场离别。 与他这个外人无关。 即便人人都说,他会成为陆将军的养子,与贫苦的日子挥别,拥有一切荣华富贵。 长安心里突然心生嫉妒,这么多年,都没有父亲给他做一碗面,哪怕是蛋壳碎在面里,他也会像陆暄一样——不,比她更甚,他会一直笑着吃完,随后做梦都会笑醒。 陆暄被他这怂样子逗笑了:“不要你送什么,看把你吓的。晚上严伯会准备大餐,你平日爱吃什么?告诉他,让后厨的人去做,去买也成。” “有姐姐喜欢吃的就好,”长安小心翼翼,“我吃什么都行。” 陆暄哈哈大笑,从石桌上跳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吹着口哨走远了,留下长安一个人十分苦恼。 他知道陆家的地位,陆暄不大肆张罗只是她懒得应酬,若真的设宴,宾客铁定要送上贵重无比的大礼,毕竟她的身份比起穿金戴银、绫罗作衣的名门小姐更高一筹。而长安自己一没钱,二没权,住的吃的都是陆家的。 这可如何是好! 陆暄和狐朋狗友在京城玩了一整日,元夕刚过,大街小巷的热闹气息尚未散去,小贩举着作昨夜没卖完的灯笼摆件儿,嚷嚷着笼络顾客。 一个小跟班屁颠屁颠地赶上陆暄,略有讨好地显摆道:“陆老大,你就像那个什么诗里写的,‘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天地什么,嗨,羡煞旁人啊!” 陆暄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笑道:“天地安危两不知——” 小跟班点头如小鸡叨米:“对对对,两不知,两不知哈哈哈。” 陆暄往前望去,刚好看得到皇宫最高的建筑瞻星台,她心里冷笑道:“是啊,可现在,是贞观开元时吗?” 北燕人隔三差五就会有些小动作,陆炀整年整年地不回家,霍景同在边境之南守着,朝堂上却不断有弹劾他的折子。 只是少年英雄羽翼未丰,在父辈的庇护下,虽心存义愤,却依然过得安稳。 晚上饭罢,陆暄洗了澡,正在擦着头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长安道:“姐姐,是我。” 他没想到门一开,陆暄湿哒哒的头发便迎面扫了过来,微风吹过,细小的水珠洒在了他的唇边。 长安倏地脸红了,磕磕巴巴道:“那,那个,你要休息了,我……” 他与托娅相处并不像寻常母子,二人之间横亘着无形的隔阂,他也没有见过女子沐浴后打算睡觉的样子。 谁知陆暄毫不介意——她十岁前还被陆炀带着去过北月关,和一群年轻的小兵闹作一团,尚且没什么男女之别的顾忌,又何况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长安。 她抓住长安的胳膊:“哎,别走呀,来敲门什么事……” “啪嗒”一声,长安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他连忙捡起,小心地用袖子拂去灰尘。 陆暄回味片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送我的?” 长安点点头,低声道:“这是筚篥,北燕的乐器,是我自己做的。” “不好看,不贵重,请笑纳”这些话,长安实在不知如何说出口,但陆暄压根儿没盼着他如此客气,早就被那个粗简却新鲜的玩意儿吸引了。 长安见状,终于笑道:“姐姐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吹。” 自此,将军府的下人们每日便多了一件活儿——悠然地听着长安吹筚篥,以及,一言难尽地听陆暄吹,还不能捂耳朵。 他们还发现,这姐弟俩的关系,似乎从正月十七开始更亲密了一些。 午后,长安经常坐在亭子里,临着文心堂老先生给他的帖子。严岭私下和严夫人说,长安这孩子虽然早些年有些荒废,但若是悉心教导,必成大事。他带着与同龄人不相称的成熟与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如饥似渴地翻阅着将军府和文心堂的藏书,读书习武,皆是尽心尽力,从不偷懒。 总之一句话,和他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长安写字的石桌被陆暄占了一半。她一只脚踩在桌上,一只脚晃在桌旁,手里拿着一盘樱桃,往上一扔,再伸头去接,吃的有滋有味。 可怜的长安在如此打扰之下,居然还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临着字。 陆暄吃的实在无聊,便叨叨起来:“哎,你这捺不对,不是这么顿笔的……” 长安一愣,不知哪儿错了。 陆暄轻巧地跳下来,右手还举着一颗樱桃,便不假思索,行云流水地塞到了长安嘴里。 长安“唔”了一声,后知后觉,呆在原地——方才陆暄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他整个人一激灵,没控制住笔,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渍。 陆暄视若无睹——反正她自己的功课经常这儿一团黑,那儿一团黑。她绕至长安身后,十分自然地握起他的手,把“长”的最后一笔写完,笑道:“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啊?” 长安呆成木鸡,早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任凭陆暄摆布,写完了那句“山长水阔知何处”。 不论山长水阔,他心里暗想,自己似乎在将军府的一方天地,渐渐扎下根了。 第27章 不知所起 来京数月,长安已经摸清了陆暄的脾气。 此人能多睡一刻绝不早起,能跑出去玩就绝不在府上呆着。听将军府的人说,连天子都对这个丫头十分喜爱,许她在国子监读书,而她的老师、闻名朝野的大儒谢文襄,近来因私事回乡,整个国子监便没了能管住陆阎王的人。所以长安早晨去文心堂的时候,陆暄的门还关着,长安放学了,陆暄也刚好从街上逛回来。 但她每次回家,总会给长安带些小玩意儿,无论是寻常还是新鲜,这份心意都是他以前从不敢奢望的。陆暄送完就忘,长安则是不动声色地一一存起来,几个月后,除了吃的都进了肚子,那些竹蜻蜓、剑穗、外族才用的虎皮小刀……居然填满了床下的一个木箱。 长安终于一点点看穿了陆暄真假掺半、哄小孩儿似的话——她嫌弃他字丑,可长安练了几个月才明白,陆暄的字也没好到哪儿去,跟文心堂的老师或是谢文襄留下的字帖一比,简直是猫抓狗爬。 但那柄剑真是舞的漂亮。午后的院子里,长安时常坐在亭子中,看着陆暄脚尖轻点,便盈盈跃起,发力却是稳准狠兼备,如龙潜深潭,凤冲九霄,末了,还炫耀似的朝他眨眨眼。长安只得配合地鼓掌,心里同时升起一种较劲儿的欲望,随即暗下决心,明日要起的更早,以勤补拙。 他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虽然这种感觉在一点点淡去,但多年飘零的阴影太过浓重,及早地冷却了那点孩子气。 可进步太快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儿。 文心堂的老师惊讶地发现,这个求学不久的少年居然已经完成了汉人的启蒙课,写字也开始像模像样,他不知道长安闻鸡起舞,一日不辍,把陆暄平时束之高阁囤灰用的书都翻了个遍,不管懂不懂,都如饥似渴地啃着,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陆暄也不知道,直到有一日,她偶尔经过亭子,又见到长安一笔一划地练字,十分手欠地去捏人家的脸。长安脸上猛地一热,“嗖”地站起来,手一抖——那刚蘸好的墨汁不偏不倚洒到了她手里的书卷上。 “对,对不起……”长安忙把笔放下,小心翼翼地道歉。 少年身形已经拔高了一些,将军府的伙食虽称不上山珍海味,却比他在边陲所得好的多。长安初入府上带来的那点羸弱感已然消失不见,加之人靠衣装,穿的讲究了,竟真的有了点中原公子的味道。 陆暄本来就理亏,本想摆摆手算了,但她突然看见长安正在临的字—— 居然比她的还好看点! 陆暄先是在心里赞叹了一番,接着一低头,看到了自己匆匆胡写的帖子…… 她的脸皮瞬间厚成一堵墙,眼尾一扬,语气里有些气恼,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倒打一耙。 “这都弄脏了,”陆暄道,“我马上要带过去给老师的。” 长安尴尬地低下头,再次道歉:“对不起……” 他这模样像只淋了雨的猫咪,怪惹人怜的,陆暄凭着仅存的一点良心,没接着逗下去,干脆道:“那你帮我重写吧。” 长安:“啊?” 陆暄:“不行吗?你明日给文心堂的帖子早就写好了,现在这个又没人查,你先把我的写了。” 长安回味了一下这个没什么水平的强买强卖,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看着陆暄继续装模作样,竟觉得有些可爱。 “好,我帮姐姐写。”长安接过书卷,铺上一张新纸,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嘴角,誊抄起来。 陆暄尝到了甜头,最后那点良心也灰飞烟灭了。从此长安代写成为常事,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数月又过,陆暄竟发觉长安已经不仅限于誊写,还改正了她行文的别字错句! “这孩子该不是文曲星下凡吧?”陆暄对着越来越工整的字叹道,“他才学了多久,我面子往哪儿搁啊!” 话虽如此,偷懒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陆暄随即自我安慰道:“人家长安也不是没读过书,只不过没读过太多汉人的书,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哈哈哈。” 长安在不远处,虽然听不见陆暄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却看得清她脸上有些惊讶的表情,感到一阵畅快,脚步都轻盈了许多,带着前几日借回来读的书去了文心堂。 这条路他从寒冬走到初秋,四季之景皆存于心,白雪红叶,各有滋味。长安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今日借什么书回来。可他走到拐角处,步子却忽地一停,眼中防备之意顿生。 街角站着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为首的一个穿金戴银,一看便是富贵出身。他身后的几人似是小跟班,簇拥着那小少爷,脸上皆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这不是长安吗,”那人一捋扇柄,“啪”地打在墙上,“昨天跟你说的事儿,没忘吧?” 长安皱起眉头,嫌脏似地挪开了一步,想绕过去,却被三个人围了上来。 “郁爷问你话呢!”一人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蛮族的小野种,也配在京城大摇大摆!” 长安憋着闷气,忍了忍没发作。他不想给陆家惹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这些文心堂的同门却愈加猖狂,从课堂上的捉弄,到偷窃、毁坏他的字帖,直至看准了他在将军府吃穿用度都比普通布衣讲究,便当街打劫。当然,长安是以将军府下仆役之子的身份示人,否则迎接他的便不是欺凌,而是同样令人头疼的谄媚了。 此前他因为入学晚、识字少成为笑柄,这么久过去,频频得到老师赏识的长安再也不会给这群欺软怕硬的少年垫底了,他也因此承受了更多的恶意。 长安垂眸不语,只想尽快离开,可这几个人把圈子越缩越小,紧接着,其中一人一拳打过来,根本不知道收力,若长安没躲过去,当下就会见血。 这番躲闪激怒了被称为“郁哥”的小头领 ,他恶狠狠地喊了声“打”,长安忙护着头部,接着便感觉噼里啪啦的拳脚砸在后背,他本就想着宁人息事,加之寡不敌众,身体上的疼痛愈加强烈。 太狼狈了,长安苦笑。他太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陆炀离京,他也不愿退出文心堂,拂了将军的面子,又不愿麻烦严伯重新帮忙找师父。 “野种!杂种!”少年一边打,一边骂。他也不知道长安有什么错,可高高在上的感觉便足够让人迷失,好像他父辈祖辈都是中原汉人,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 就在他蓄力准备再砸一拳时,突然被一股力量拎起衣领,身后的人以迅雷之势将他的手臂别过来,只听“咔”的一声响,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胳膊被人一招拧脱臼了! 少年“嗷”一嗓子嚎的惊天地泣鬼神,泪眼婆娑地转过来,迎面撞上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 “你们……”陆暄被怒火包围,咬着牙吐出几个字,“居然敢动他!” 半跪在地上的长安瞳孔一缩,只见陆暄招呼也不打,毫不留情地飞速出手,一个摔技使出,站在长安身侧的人瞬间脸朝下砸在了地上,一颗门牙应声脱落,滚出好远。 长安惊喊:“姐姐!” 他踉跄爬起来的片刻,陆暄已经前后解决了两人,一个碰破了鼻子,另一个前胸被踹了一脚,直直地躺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起来。 长安一把抓住陆暄的胳膊,叫道:“不要!” 他突然一怔,陆暄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她那秀丽的眉眼中戾气横生,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陆暄生气,也是与她分别前的最后一次。 “教训过就算了,”长安压低声音,紧紧地抓着她,“我不碍事。” 那“郁爷”瞬间变成了哭啼的郁狗子,连扇子都来不及拿,灰头土脸地跑远了。 陆暄闭了闭眼,问道:“第几次?” 长安没说话,陆暄反手将他抓住,不由分说地撩起他的袖子。 手臂的伤痕淤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愈加灼眼,长安连忙把袖子放下,哄道:“姐姐把他们打坏了,将军府怎么和文心堂的老师交代?” 他知道陆暄并没有下狠手,却也足够那群孩子喝一壶了。 陆暄鼻子一哼气,紧紧握着长安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文心堂以后不去了。” 长安一愣:“那……” 陆暄怒道:“这般受欺负,还去做什么!你来我陆家,就是受欺负的吗!” 长安悻悻地闭了嘴,他若说是怕连累将军府,估计陆暄现在就敢冲去砸了文心堂的牌子,那就更不好办了。 他任由陆暄拉着回到屋中,严岭闻讯而来,还没问一句话,便被陆暄“砰”的一声关在门外。 她从柜子里翻出自己习武常用的药膏,拉着长安要给他涂在伤处。长安下意识地往回一缩,磕磕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陆暄哼笑一声:“你涂的不好,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长安心道:“你真的吃了我,也没人知道。” 他反抗未果,只好乖乖地坐在床边,让陆暄一点点给自己上药。陆暄离得很近,长安能清楚地看着她一颤一颤的睫毛,他忙别过头去,耳朵又莫名红了一些。 “我老师下个月就要回来了,“陆暄道,“到时候我跟他商量,让你一起去宫里念书——别动,宫里念怎么了?我看你现在会的东西挺多的,你不是老陆的养子吗,干嘛还要编造一个身份去受气?他迟早会风风光光地把托娅夫人娶回家,不差这几个月。” 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喉咙有些干涩:“你不讨厌她么?” 你也不讨厌我么? “有什么讨厌的?”陆暄觉得好笑,“哪儿有这么想自己母亲的,老陆心里多个牵挂是好事儿,以后她也能照顾照顾老陆,省的他用孝道把我拴在身边,我还想去四处游历呢。” 长安没说话。 他要说什么呢?“其实我骗了你,托娅不是我母亲。”“我不值得将军府上下的好意。” 我是个早该魂归天地的孽种,或是一辈子沉沦在黑暗里。 长安说不出口,他身上有些淤青早就不疼了,而陆暄仍然小心翼翼地涂着药,那药凉飕飕的,她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皮肤,却是烫的。 “这样便好,”长安微微合目,心道,“一直这样,就好了。” 第28章 晚舟归澜(一) 谢文襄回京很低调,但长安还是早早地知晓了他抵京的日子,因为陆暄在府上唠叨了好几天,弄得他也对素未谋面的大儒生出一丝期待来。 “走啦,快快,”陆暄朝前仰着脖子,催促道,“我都看见马车了,你再不出来,我就不等你了!” 长安连忙系上腰带——这日清晨将军府家将来报,说谢文襄的脚程提前了一天,已经入城,正要来将军府。陆暄困意全无,兴高采烈地爬起来,迫不及待要拉着长安一起拜见恩师。长安倒是起了个大早,无奈他得知消息的时候刚好练完剑,连澡也来不及洗了,只得丢下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赶忙换了一身,还下意识地闻了闻有没有味道。 若是一年前的长安看见现在的自己,恐怕要对这般矫揉造作的行为嗤之以鼻。 他出府门相迎的时候,只听见马蹄声渐缓,接着,一辆素净的马车稳稳地停在路边。 可从车里走下来的并非谢文襄,而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袭白衣,面若冠玉,唇红齿白,眉眼里尽是温和,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卷,想来是方才在车上尚在翻阅。长安不自觉地被这陌生人吸引了目光,比起京城任何一位贵公子,他都不输分毫气度,令人第一眼就心生好感,如一朵盛开的高洁之莲。 陆暄兴奋地朝他招手:“谢清!” 长安不由得一怔——他极少在陆暄眼中看到这样灿烂到极致的光芒。 那名为谢清的公子绽开笑颜,看见陆暄,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怎么只有你啊,老师呢?”陆暄朝马车那儿又看了一眼,但显然没太在意。长安突然觉得,比起谢文襄,这个谢清也许才是令陆暄茶饭不思、望穿秋水的人。 “陛下有召,伯父暂作休整便入宫了。怎么,只有我来看你,不高兴?” 谢清声音清朗而温柔,与陆暄说罢,便礼数周全地向严岭问了好,目光落在长安身上,略有一丝惊奇。 “啊,给你介绍一下,”陆暄把长安往前一推,笑嘻嘻道,“这是我弟弟长安,就是信里说的,老陆在北月关遇见的托娅夫人之子。” 长安有些尴尬,他略一拱手,轻声道:“见过谢公子。” 谢清比他高出许多,长安站在他面前,竟莫名有些不敢抬头。 谁知陆暄与谢清异口同声:“不必客气!” 陆暄:“什么谢公子啊,你叫哥,或者喊他大名都可以。” 谢清莞尔:“我与晚舟一起长大,与自家人无异。” 一起长大……便是汉人所言的“青梅竹马”罢。 长安心里五味杂陈,眼见着严岭把谢清一行人引入府内,那样子的确不像是接待客人,而是欢迎归乡的家人。 陆暄的眼睛仿佛黏在谢清身上,眼珠子咕噜噜地打转:“你从南方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啦?” 谢清笑道:“少不了。”他点头示意,身后的几个小仆便手脚麻利地搬来两个木制大箱子。陆暄急不可待地打开其中一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感叹。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谢清从江南集市搜来的小玩意儿。最上面是一件云锦长裙、一条苏绣帕子,纹着栩栩如生的野鹤。接着是包的严严实实的特产茶饼,打开一角便清香袭人。除此以外,还有一柄檀木金丝折扇,一对瓷碗,以及一些不登大雅之堂,却十分有趣的小物件。 只见那折扇打开是一副秀丽的风景画,一叶小舟轻轻荡于微波之上,往更开阔的远方行去。画旁是劲秀的四个字—— “晚,舟,归,澜,”陆暄念罢,不由得一笑,“这不像是你的字啊。” 谢清拂了拂袖子,跟着笑道:“是画师所写。有一日我在湖畔散步,看见一人作画,前去闲聊,才知道他是江南有名的画师,相谈甚欢后,我便请他画了幅扇送你。” 陆暄把扇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喜滋滋地收好了。 “长安,”谢清回头,朝长安笑了笑:“这是你的。” 长安一愣,难以置信地问道:“我?” “我就说嘛,谢清怎么会忘了你,”陆暄道,“快打开,你从北地来,应该没去过江南吧?那儿风景特别好,鱼米之乡,比中原有些地方还富庶呢……” 长安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上前,打开了箱子——同样是满满当当,有好茶好瓷具,有上等的锦衣。谢清心细如发,不知从哪儿打探了他的身形样貌,这衣服竟意外地合身。 他在欢声笑语中道了谢,还未因收到见面礼而高兴片刻,便眼睁睁地看着陆暄拉着谢清到了院子里。 严岭笑的眼角皱纹都飞了起来:“归澜回来就是好啊……哎,小五,快把这箱子帮长安搬到他屋子里。” 名为小五的小伙子应了声“是”,笑道:“小公子,走吧?” 长安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严伯。” 严岭:“哎?怎么了?你和他们俩去玩儿吧……哦对,你瞧我这记性,得让归澜公子见见托娅夫人才是。” 长安斩钉截铁:“不必了。” 严岭有些吃惊,只见长安缓和了语气,接着道:“母亲说身体不适,等她好些再说罢。我晚些时候去告诉她谢公子的事情。严伯,你说的‘归澜’……” 严岭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今日派人去集市,也再给府上添些药——归澜啊,是谢清的字。” 长安心里一颤。 他朝院子望去,两人许久未见,正热烈地聊着什么。陆暄拿出一个精致的剑穗,在谢清面前晃来晃去,对方温柔地笑着,等她炫耀够了,便开心地接过来捧在手心里。 长安忽地想到,陆暄也曾给自己带过一样的剑穗,那日她似是说过,“给他也留了一个”,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快。这个“他”,便是眼前人了。 晚舟,归澜。 他心生气闷,头一次任性到连礼数都不顾了,在严岭的叫喊中头也不回地把自己锁进了房间,直到晚饭也没出来。 “小公子,”小五在门外喊道,“我把吃的给你送来了,能开开门吗?凉了就不好吃啦。” 长安从书卷中抬起头,看着杯中凉透的茶水,没吭声。 小五:“是大小姐特意交代给你送的,都是你爱吃的,有蒸鲈鱼、萝卜丝饼……哎呀!” 长安突然推开门,把小五吓了一跳。 “进来吧。”他淡淡道,随即转过身去,坐在了桌前。 小五跟在后面关好门,小心地把食盒放在凳子上,从里面端出热气腾腾的饼。长安一边看,一边问道:“姐姐和严伯一起在院子里吃么?” 陆暄喜欢把饭端到外面,夏日就着蝉鸣,冬日和着飘雪,一张石桌,放过无数美酒佳肴。 小五:“哦,大小姐和谢公子出去了。” 他没看见长安的脸色迅速变得阴沉,自顾自道:“好像是谢大人出宫回府了,大小姐急着去找他——小公子还要什么菜,吩咐便是。” 长安把手肘支在桌旁,道:“小五,你在府上是不是有好几年了?” “嗯……我是十二岁被严伯带回来的,算来刚好四年,”小五扳着手指,“对,您怎么问起这个?” 长安:“谢公子此前,是一直与姐姐一起读书吗?” 小五没忍住笑了笑——他听严岭说了陆暄要带长安入宫读书,而后者正犹豫不决。他又比长安年长几岁,想着是小公子想拐弯抹角地打探国子监的情况。谢清是谢文襄的侄子,虽然不算什么王公贵族,但也受人敬重,自是从小在国子监求学。 “是啊,将军和谢大人交情深厚,谢大人当大小姐的老师已经好多年啦。这谢清公子比大小姐年长四岁,无奈身体不太好,中间卧床好几年,没怎么念书,现在还和大小姐一同去国子监呢……” 恩师本如父,再加上祖辈的情谊,谢文襄自是对陆暄关照有加,而谢清也待她极好。长安这才知道,他来中原过的第一个年,是陆暄与谢清唯一没有一起过的年。就连陆炀也对谢清这个后辈十分喜爱,赞叹有加。 小五知无不言,根本没往长安“因为谢清回来觉得自己受冷落”这方面想。 而长安却是莫名气闷,他像一只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好久的小狼,爬了好远好远,才看到了一簇篝火。他太怕失去,连凑过去取暖的勇气都没有,而那火却愈燃愈亮,照的他浑身暖洋洋的。 他终于一点、一点挪过去,小心翼翼地停在附近,贪婪地望着跃动的火焰。 可谢清来了,不费飞灰之力,便带走了他的光。 长安终于明白,这半载岁月,不过是谢清在陆暄人生中的短暂缺席。他不由得心生嫉妒,却不愿让陆暄看出来自己小肚鸡肠,忍的十分辛苦。 其实他不用如此——陆暄在这方面十分心大,绝不可能发觉。待到谢文襄回归朝堂,她三天两头逃学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数日后,长安有些不情愿,也有些期盼,被陆暄拽上了入宫读书的马车。 第29章 晚舟归澜(二) 国子监自然与民间书院不同,目之所及,皆是雕梁画栋、花团锦簇,鱼贯而入的学生个个衣着不凡,要么是皇亲贵戚,要么是权臣后人。 谢文襄穿着一袭朴素的青衣,倒是和普通的教书先生差不了几分。他年近半百,负手而立,看见谢清、陆暄一齐带着长安过来,露出和蔼的笑颜。 长安行礼:“见过谢大人。” 谢文襄赞许地点点头,他与陆家相熟,早就从严岭那儿了解了长安的勤奋。哪儿有夫子不喜欢勤奋的学生的?今日一见,陆炀这位“义子”年纪轻轻,便行事沉稳,彬彬有礼,更是让人心生喜爱。 三人与老师打过招呼,一同走进明室。陆暄轻车熟路地往最后一排走去,掀起衣摆坐了下来,动作如舞剑一般行云流水,她拂了拂笔筒上的一丝灰尘,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笑嘻嘻道:“啊,小长安得好好听老师讲经,你去跟谢清坐前面,快去。” 谢清也笑道:“你啊,从来都不改——长安你看看,空着的位子都可以挑,我一般会坐在窗边,偶尔读书烦躁了,就看看外面的树木花草。” 长安点点头,道:“我和谢大哥坐一起。” 他没再坚持用“谢公子”这种生分的称呼,却也做不到像喊陆暄姐姐那样,以亲昵的“哥哥”相称。只是与谢清相处时间越久,便愈加明白何为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 怪不得陆暄会如此待他,长安暗想,这样温润如玉的君子,任谁都会敬重三分吧。 不出片刻,长安便发现自己想错了——敬重君子的人往往也是君子,这话放在小人身上,是不中用的。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贵公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一左一右,伴着两个唯唯诺诺的书童。 此人乃是当年的户部尚书的外孙,伍念之。伍小少爷的母亲并未嫁至京城,无奈户部尚书觉得用女儿换来世家联合以得自身利益,有些对不起她,这份愧疚也随着他年纪增长、华发丛生,转移到了小外孙身上。他四处托关系,把伍念之接到了京城,让他也来国子监读书。 伍念之少不更事,竟在宫里也敢横着走,多数时候,大家看在他外祖父的面子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人息事罢了。可伍念之父母不在身边,尚书日理万机,疏于管教,家里的仆人都看他脸色,哪儿敢说教两句? 伍念之眉毛一挑,对着陌生的面孔道:“你是谁?” 长安正在磨墨的手突然一顿。 一旁的谢清笑道:“伍公子,这位是陆炀将军的义子长安。” 什么陆太阳陆月亮,不关心国事的伍念之才来京城几个月,他到的时候,陆炀已经动身去边关了,京城关于他的消息也就少了些,户部尚书也未曾在家中提到过陆炀的名字。 伍念之不耐烦道:“让开,这是我的位置!” 长安不解:“明室并无固定位子,不是先来后到么?” “可笑,还跟我讲先来后到?”伍念之冷哼一声,“爷说是我的就是我的,快起开,不然我……嗷嗷嗷!” 他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一人揪起衣领,随即感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伍念之哪儿受过这种气,脾气上来也不管身在何处,大吼道:“哪个孙子敢动我!” 谢清连忙起身,急急地喊道:“晚舟,停下!” 陆暄嫌弃地擦了擦掌心,好像伍念之的衣服脏了她的手一样。她淡淡道:“你,新来的?” 伍念之没想到被一个丫头弄的颜面扫地,怒火更盛,一拍桌子:“你谁啊!” 谁知陆暄一哂,直接抬腿,一脚踩到了桌上,离伍念之的手指头只有一寸远。 她保持着这个比地头蛇还地头蛇的姿势,盯着对方的眼睛:“我是长安的姐姐,你们听好了,谁敢动他,后果自负。” 搞出这么大动静,后半句的“你们”自然不仅仅指伍念之和他的书童了。 陆暄是因为上课偷偷睡觉和开小差方便才坐到最后一排,而后面还有不少人是自觉身份低微——虽然他们也是来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但怎么敢在宫里,和皇亲国戚相提并论? 坐在后面的众人不由得在陆小阎王这句话里抖了三抖。 只有伍念之悍不畏死,与陆暄初次见面,不知道这位姑奶奶姓甚名谁。他如一个点爆的□□桶,嚷嚷着要讨个说法,突然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还上不上课了?” 伍念之一转头,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二皇子洛旻正阴恻恻地看着他。 洛旻早就看伍念之不顺眼了,他知道陆暄虽是个野性子,但还明白事理,更对谢文襄恭敬有加,不会在国子监弄得一众人难堪。伍念之再傻头傻脑,也认得二皇子,随即偃旗息鼓,乖乖找了另一个位子坐了下来。洛旻则是坐到了第一排中间靠右的位置,他的左边是留给太子的地方,即便太子洛晋有事告假,也无人敢动。 站在门外,目睹了一切的谢文襄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才夹着书卷走进明室。 “今日这堂课我们继续谈诗,”谢文襄道,“有谁能说说何以为诗?” 一人起立,躬身行礼后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因此诗之本在情,是情的表达。” 谢文襄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长安听到一半,蓦的想起陆暄握着自己的手临诗帖的画面,没忍住偷偷往后看了她一眼—— 然而此人单手托腮,头一栽一栽的,早就不知道和周公下了几盘棋了。 “回首望长安,”陆暄的声音回荡在耳际,“你就叫‘长安’吧!” 读书越久,长安越喜欢这个名字,不论是“长安一片月”的温柔,还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自得,即便是“长安不见使人愁”的凄凉,都别有一番味道。 回首望长安,本是一首哀伤之叹,他却觉得,若能一直在陆暄身后,盼她回首,何尝不是一种长久的眷恋。 而后发表见解的几个人皆是以情言诗,直到谢清起身,才讲到了别处:“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其中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 谢清吐字清晰,不徐不疾,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因此,诗的另一重重要含义,是教化与讽谏。” 谢文襄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神情:“不错,文人志士自古以来,便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少了这一层,诗之境难免有所欠缺。” 洛旻接道:“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雅’映着国家治乱兴衰。” 谢文襄笑道:“是这样,为学切忌脱离现实,耽于表面之情。” 长安不知怎的,脸上有些烫。 他从记事以来的人生里,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温饱事大,不论家国。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一份情意也恨不得掰成两半。 在将军府过了这么久少爷的日子,他却依然没想过政事,谢文襄并未指名道姓地点拨他,却无心插柳,与谢清站在窗边的侧影一道,在长安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 他听闻谢清体弱,还因此在家休养,比同来上课的人年纪都稍稍大些。但不论如何,他的学识依旧令长安钦羡。这日放学,他忍不住道:“谢大哥。” 谢清正在收拾书卷,忙停下来,看着长安的眼睛笑道:“怎么了?” 谢清从不会让他人觉得被怠慢,无论地位尊卑、年纪大小,和他说话的人总是能得到最大的尊重。 长安有些羞愧:“此前我只读最浅的经书集注,还有许多要补的地方,可否去你那儿借些策论来读?” 谢清道:“当然。”他又笑着拍了拍长安的肩膀:“不过听晚舟说,你已经很努力啦,也不必心急。” 长安点点头,心里并未赞同。 人言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可有人手里已经拿着尖刀利剑,劈断木头、砸开巨石,他默默地跟在后面,要跟到何时呢? 长安跟着谢清上了马车,没想到陆暄也在里面,有些惊奇:“姐姐也要去谢府?” 陆暄眼睛一眯,双手叠在脑后,一条腿翘在前面的座位上:“怎么啦,我去不得?你和谢清才认识几天,就想甩开我单独去玩呢!” 长安忙辩白:“不是……” 谢清笑道:“她开玩笑的。” 陆暄接道:“哎,小长安这都听不出来,等长大了出去别被卖啦。” 长安抿了抿嘴,低头不语。陆暄坐起来:“好了好了,真的是开玩笑的——是老师说,让我放学跟谢清一道回府。” 长安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谢府门口,三人接连下去,迈入别院,就看见谢文襄面容严肃地站在石桌旁。那桌上,竟放着一条长鞭。 作者:诗论部分参考《毛诗序》 关于长安的诗分别来自孟郊,李白 --- PS谢清是一个重要人物,但不是白月光哦,暄崽和长安崽都是彼此初恋,只不过暄崽她小时候没长恋爱这根筋。 第30章 晚舟归澜(三) 谢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前,把陆暄护在身后,急道:“伯父,这事不能全怪晚舟!” 谢文襄没正面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远处,道:“过来。” 陆暄绕过谢清,走到谢文襄身边,垂眸道:“是。” “你父亲常年在边关,每次离京前都嘱托我照看你。”谢文襄叹道,“你且说说,陆家家训,第六、七条是什么?” 长安怔了怔,恍然想起陆炀也曾教过自己,“立君子之德,戒血气之勇”,陆家世代习武,祖辈特意立下规矩用以约束后人,不可随意与人动手,不可恃武骄纵。 陆暄没反驳,反而一掀衣摆,利落地跪在地上:“晚舟愿受责罚。” 长安惊道:“不要……” 他话音未落,便见平日里总是慈眉善目的谢文襄拎起鞭子,瞬间抽在了陆暄后背上。长安心里一紧,求助似地看向谢清,可谢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尽是疼惜,却没再开口阻拦。 他比长安清楚,谢文襄打心眼儿里喜爱陆暄,今日动手,一是为了不负陆炀所托,不能放任陆暄在皇宫横下去而惹祸上身,二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陆暄在国子监做的事儿恐怕已经传遍了,年轻人争强好胜事小,被官场的人添油加醋几回,便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 谢文襄一连打了二十鞭,他下手并不重,但受下这二十鞭,陆暄的脊背早已见了血,从划破的外衣里渗出来。长安再也看不下去了,胸口一热,想着冲上去替她受罚,却被谢清拽回原地。 谢清那双笑眼里罕见地露出晦暗之色,朝长安轻轻摇了摇头。 陆暄定定地看着前方,也不闭眼,也不吭声,就这么攥着拳头,生生挨了二十下。 打到最后三鞭,谢文襄明显松了力气,他心里也是疼的,忍不住马虎了几下。陆暄心如明镜,等他收起鞭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一张嘴就没忍住咳了几声,把长安吓得不轻。 谢文襄叹着气走了。 谢清这才敢过去,他和长安一人架着陆暄的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人从地上扶起来。陆暄腿一软,差点栽到长安怀里,一不留神对上了他的目光。 “怎么啦?”陆暄疼的“嘶”了一声,脸上倒是无半分悔改之色,“打的又不是你……” 长安眼睛都红了,嘴唇抿成一条线,搀个人也搀的手忙脚乱。陆暄摆摆手,无奈道:“哎,你不是来找谢清借书吗,不用扶我了,死不了……” 谢清低呵了一声:“你少说两句吧。”但他声音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手上动作反倒更温柔了。 长安早就忘了什么书不书的事情,他看着谢清找人赶来一辆马车,把陆暄带上去,又探出头来喊他,才默默跟上去。 他尚且弄不清谢家、陆家和别的王公贵族之间的弯弯绕绕,却也知道陆暄挨打主要是因为自己,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好久,翻箱倒柜,找出了从北地带来的药膏。 长安知道中原的灵丹妙药更多,可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瓶药治好了自己不少磕磕碰碰造成的外伤,他送过去给陆暄,才能心安一些。 此时不算夜深,但月亮已经高悬于天,陆暄的屋子里点着灯,长安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有两个人的声音——谢清在里面! 他蓦地后退两步,有些尴尬,突然觉得自己手里这瓶药更不值钱了。 陆暄的声音传来:“行了行了,不就是挨顿打吗,刚好让我在家睡几天,我还不想去见那群自以为是的小少爷呢……” 谢清无奈道:“别打岔——这个是玉清散,我从金陵带过来的,具体怎么用我已经写在这纸上,你记得看,记得好好按时上药。还有,下次在皇宫里要收敛一些,别那么冲动……” “你看看伍念之的样子,”陆暄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就是欠打。长安第一天去上课,不下个马威,以后受欺负了怎么办?你别看他小小年纪,装的与世无争,披上袈裟都能跟庙里的老师傅跑去念经,其实怂的很,在文心堂有几个不长眼的欺负他,也不告诉我……” 长安呼吸一滞,脸上竟有些发烫—— “再说了,我知道老师会手下留情的,”陆暄狡黠一笑,“他怎么舍得罚我呢。现在伍念之不敢闹了,长安也能放心去念书了。” 谢清终于忍不住笑道:“心思都用在算计这些事儿上,不学好。” 长安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他们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谢清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慌忙绕至墙后,偷偷看着谢清把门关好,叹了口气,半是笑、半是愁地离开将军府,才敢溜出来。 他本想敲门,却看见陆暄屋子里的灯忽地灭了。 长安悻悻地回到自己卧房,把那瓶药又藏在了木盒之中。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逝,在国子监,也没什么人再敢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将军义子”有什么动作。长安清晨早起,夜晚挑灯,每日都如饥似渴地读书,在谢文襄的指点下进步飞快。陆暄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课,把字帖的纸折成小人的形状,或者团成一团,趁着下课砸到谢清和长安的脚边,或者正中哪个人的后脑勺。 谢清早就习惯了这种低级恶作剧,却很配合地露出惊吓或气恼的神情。长安只是笑着,他从未觉得人世间如此值得留恋,恨不得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长安个子长得很快,到了冬天,他去年的衣物袖子都短了一截。陆暄便怂恿着他去试谢清的衣服。 她和谢清坐在厅里,一个负责吃,一个负责剥瓜子——吃的人当然是陆暄。 “这个不好看,”陆暄摆摆手,“谢清适合这种月白色,长安你换一件,你穿亮一点的。” 长安乖乖“哦”了一声,重新回到里间,再走出来时换了件绾色的袍子,陆暄怔了怔,瓜子停在嘴边,愣是没送进去。 谢清赞道:“这件合适——看,晚舟都看呆了!” 这颜色容易显得俗气,到了长安身上,却把他那几分青涩遮住,衬的整个人稳重了不少。他五官长开了一些,已经略显日后的俊朗模样了。 “谁看呆了?”陆暄笑着反驳道,“我就是在想,小长安来府上都一年了,他去年这时候还是个小土娃呢,看看今天,要是上街转一圈,多少小姑娘得暗送秋波啊!” 长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谢清道:“今年集市,长安就穿这件去吧,我差人改一改细节,给你送到府上。” 谢清所说的“集市”,是京城朱元街一年一度的盛会。腊月中旬,小贩们会自发地组织起来,摆上长长的、整整一条街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辛苦了一年的百姓也花钱花的乐呵。这种热闹的场合自是少不了陆暄,长安去年来陆府那会儿,集市刚结束不久,今年必不愿再错过,也是期待的打紧。 只是天不遂人愿,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谢清病了。 陆暄三天两头往谢府跑,后面几日甚至都没回家。长安有些心慌,跟严岭说了一声,晚饭也没吃,牵了匹马,自己去了谢府。 他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差点呛到。一众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长安看见陆暄匆匆走进房间,又探出头对一个小丫鬟道:“再去换一盆水。” 长安刚要过去,却被一个急着拿药的小仆不小心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他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道过歉便跑远了。 长安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谢府的管家万长庆。 万长庆一脸愁容,刚坐在石凳上打算歇歇,便见长安走来,又立即起身:“小公子怎么来了!” 长安道:“万伯,我来看看谢大哥——他怎么样了?” 万长庆叹了口气:“每年冬天都这样,高热不退,体虚畏寒,是生下来就带着的弱疾,开春才会好一些。也是,小公子去年才来京城,陆将军和大小姐也没告诉过你吧……哎。” 他眉间拧成化不开的一团,朝谢清的屋子看过去:“大小姐把将军府的药都带过来了,又请了自己认识的民间圣手,老天保佑,我们公子是多好的人呐……” 长安嘴笨,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跟着一起着急。 他又听见万长庆小声叹道:“这年年都要在鬼门关晃一圈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长安心里发堵,杵在院子里,也只能当一个布景。为了不打扰谢府众人,他便与万长庆道了别。 谢清是教他最多的人,是师长之外,第一个为他引路的人——有时候,老师给不了的答案,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如同亲兄长般的谢清却能为他解惑。长安一度想成为他,想如他一般博学、通达,曾羡慕他能在陆暄十多年的岁月中占据不可替代的位置。 他从没想过谢清不为人知的痛苦。走出谢府的大门,长安看着自己的双手,心里再一次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第31章 晚舟归澜(四) 这晚长安正在屋里练字,突然被陆暄一阵敲门和吆喝声叫出来:“小长安!集市最后一天,快,收拾下,咱们放花灯去!” 长安手一抖,墨渍便晕开一团,他“啧”了一声,也来不及再管。推开门,竟见到谢清站在陆暄身后,脸色有些苍白,却微微笑着看向自己。谢清穿的很厚实,那层毛领子把他衬的愈加俊秀,他手里捧着一个暖炉,轻声细语道:“躺了好几天,我也想出去走走。” 长安喜不自胜,麻利地披了件外衣,便与两人一齐上了街。 朱元街被装饰的流光溢彩,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陆暄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来到晏河边。 “买这家,”陆暄得意地指给长安看,“他们的花灯做的特别结实,样式还新鲜。” 小贩显然对这客人有些印象,语气更热情了:“几位随便看,随便挑!好了叫我一声,我拿纸笔过来。” 长安没在中原放过花灯,不由得好奇:“拿纸笔做什么?” “写愿望啊,”陆暄头也不抬,她已经选好了灯,刷刷几下,歪七扭八的大字便填满了一张纸,“传说花灯会漂到神仙居住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就会帮我们实现的。” 陆暄写好,看见长安愣愣地思考着“神仙”住哪儿,哈哈大笑:“这你也信?就是图个乐子!” 一旁的谢清仔仔细细地写好,把纸折了几下,小心地放在花灯里,一瞥就看见了陆暄那几个大字,不由得笑道:“你这愿望都被看到了,会不灵的。” 陆暄毫不在意:“那怎么样,我就是要让你们都知道我的愿望!” 少女神采飞扬,一手搭在谢清肩上,一手搂过长安:“我们三个要一直在一起,每年,每年都一起放花灯!” 谢清摇着头笑了,长安方才被搂过去,整个人瞬间升温,慌忙低下头。 他提笔再三斟酌,眼见着陆暄被别处的小商贩吸引了,才迅速落笔,做贼似的把纸揉成一团塞在花灯里。 三人付了钱,一齐走到河边,轻轻扬手放灯。长安站起来,极目望去,河面涟漪浮动,亮光如繁星坠落,千百盏花灯载着人们的期许,飘曳往远方游去。 长安心里升起一股轻柔的旖旎,与花灯一起,飘向未知的未来。 陆暄突然一吸鼻子,道:“好香!” 她回头一看,不远处有一个卖糕点的小摊,眼睛一亮,便跑了过去。谢清注视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温柔。 长安与谢清并肩坐在河岸,他踌躇片刻,欲言又止。反倒是谢清先开口:“长安想问我什么?” 长安偏过头,因为心事被戳穿有些羞赧:“谢大哥……写了什么愿望?” 谢清笑了。 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长安这等拙劣的掩饰,又怎么瞒得过。三人相处了这么久,即便长安有着与年龄不相配的成熟,在谢清面前,还是个不知人间滋味的孩童。 谢清看着远方,花灯映在他那双深如潭水的眸子里:“我啊……我写了,愿晚舟一生顺遂,无忧无惧。” 长安心里一酸,几乎是脱口而出:“谢大哥喜欢她吗?” 谢清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长安低低地“哦”了一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是个多余的人,他闯入了陆暄原来的生活,他……他不应该在这儿…… 可此时的长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嫉妒的火苗愈燃愈烈,窜上心头。他声音发苦地问道:“你会娶她吗?” 晚舟归澜,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一段佳话。 长安想着,若他点了头,自己便从今日起放弃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安安生生地,把她当成亲姐姐,敬她,爱她,护她,即便不情不愿,也要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不会。”谢清轻声道。 长安一怔:“什么?” 谢清叹道:“我不会娶她,不会提亲,不会……靠的太近。” 他看着长安吃惊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不是该高兴吗?怎么那副表情。” 长安舌头打了个结:“我……我不是……” 谢清知他心善,又容易害羞,也不忍再逗下去了。 “我带着弱疾活了这么多年,”谢清语气平淡,长安却听得心惊,“看过不少大夫,他们都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晚舟也知道。但她一直安慰我说,会找到天下最好的大夫,把我的病治好。” 谢清说到这儿,又笑了笑:“你若真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舍得耽误她?何况……京城是关不住晚舟的,她迟早会去更广阔的地方。我看不见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也不会因为虚长几岁,就告诉你什么好什么不好。长安……”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认真道:“不管怎么样,我都祝福你。” 长安怔在原地,还未接话,便被买好吃的、转回来的陆暄打断道:“聊什么呢,我也听听!” 谢清没再看长安,顺势拿过一块花糕,道:“聊长安大了以后,娶哪家姑娘。” 陆暄一脸震惊,随即夸张地左顾右盼:“小长安,你看上谁了?” 长安被闹的脸都红了,他夹在嘻嘻哈哈的两个人之间回了将军府,躺在床上,还回想着谢清的话。 谢清看出来自己喜欢她了。 长安先是觉得愧疚,他是陆炀的义子,此等妄念,枉顾人伦。陆炀知道了会怎么想?谢文襄又会怎么想? 陆暄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她会不会觉得……恶心?觉得自己不知感恩,不仁不义?长安试着推测陆暄知道以后的样子,只是想到她一个失望的眼神,就觉得肝肠寸断了。 可谢清的祝福是真心的。 他也说,陆暄会去更广阔的地方,也许是边关,也许是游历四方。而长安如今身无长物,就算有这几年在将军府的相依,也走不进她的未来。 长安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夜晚,谢清看到了陆家也许会面临的灾劫,他平静的语气里,那种令人心惊的悲凉,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病。 而是害怕,以后的一切,都要由陆暄独自承担,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真切,是希望长安长大了以后,真的能有所为,能护住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不论是以弟弟的身份,还是……如他所愿,随花灯飘远的愿望—— 在她身边。 作者:感谢在2020-03-15 16:13:23~2020-03-18 19:5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二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西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青苹之末(一) 春来暑往,长安已经习惯了京城的日子。他不喜结交贵门子弟,大多数时间都给了书卷,握笔久了,手上便渐渐起了一层茧子。陆暄总笑他像个老气横秋的学堂师傅,偶有一日,不知哪来的兴致要和他比划比划,才猛然发觉近两年过去,长安早已不是那个提着重剑都会颤抖的瘦弱孩童了。 “这一招好!”陆暄由衷地赞了一句,收剑入鞘,接着把整柄剑往前一送,堪堪点在长安下颌前,“不过要防着敌人的后手,撤的远一些。” 长安记下,疾步后退,借力一跃,一个空翻绕至陆暄身后,趁她进攻的空隙迅速出剑,待对方转身,恰好迎上距离额头只有两寸的剑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长安略略弯腰,“这也是姐姐教的。” 陆暄一哂:“学的挺快。” 严岭送来一盘水果,也没开口打扰,笑着走出了院子。陆暄难得能在府中玩的这么尽兴,严岭暗暗想着,有个小公子就是不一样了。 这天晚膳后,托娅夫人罕见地来找陆暄,给她送了件新衣裳。 “天凉了,”托娅笑着,“你们明日就要去京郊别院,记得穿厚点。” 陆暄喜滋滋地接过:“哎,谢谢夫人!” 一旁的长安却没多高兴,只是礼貌地躬身,托娅也只是淡淡一扬嘴角,客客气气的。 饶是陆暄心再大,同住近两年,她也发觉托娅与长安这对母子关系并不算亲密。 托娅自从来了将军府,便克己守礼,从不干涉府上大小事务,不管做什么都先请示严岭,丝毫没有女主人的架子。这也是因为陆炀军务繁忙,一直没回来办场喜宴给她名分。但陆暄总觉得,托娅不至于对自己比对长安还要亲热,她此前一直觉得,可能自己再大大咧咧,也是个姑娘,很多事情不必避嫌。但转念一想,自己的亲生孩子,还没什么封号,又何必生疏至此呢。 等托娅走了,陆暄用手肘戳了戳长安,小声试探道:“咱们去京郊,带着夫人一起去,散散心怎么样?” 长安顿时脸色有些不好:“母亲……她身体不好,不宜出远门……” “夫人一直闷在府上,对身体也不好,”陆暄悄悄地观察他的表情,“何况老师都说了,机会难得,连严伯家的孩子他都问了一句……哎好了好了,不带就不带。”陆暄看他要生气了,赶紧打圆场,哄道,“小孩子心气……不就是带了他们,不能玩尽兴了嘛。咱们听长安的,等老陆回来了,让他们自己亲热去。” 长安也发现自己情绪过于外露了,便匆匆应付两句,回了自己房间。他不习惯喜怒都写在脸上,即便是在陆暄面前,也很少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他曾经想告诉陆暄,托娅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长安记事的时候,他的生母还在世,三人一起住在边境的小镇子上,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和邻居阿婆一起进山采采药,去和外面的人换些粮食或是银子,偶尔去集市上买些针线布匹,自己做衣裳穿。 在外人面前,长安会叫托娅一声姨娘,可她与自己的母亲同处一室,聊些他听不懂的话的时候,托娅会以“公主”相称,甚至会朝她下跪。 起初,长安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只当自己父亲没的早,和母亲、姨娘一起逃难至北月关,好不容易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抱怨日子辛苦。他自小便不爱说话,最亲的人,反倒是隔壁的阿婆,因为她总会慈爱地笑着,让长安去家里吃刚烙出来的饼。与阿婆有关的记忆都是热乎乎的、香气四溢的,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却是冷冰冰的。 后来,长安的生母重病不治,死后也因为家里穷,便草草地葬了。那晚,长安第一次见到托娅哭的撕心裂肺,她紧紧地抱着自己,喃喃地重复着“报仇”、“报仇”。 托娅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 称她姨娘,或是娘,对长安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而令他不安的是,托娅不再跟着阿婆去采药,她单独一人,早出晚归,却常常带回来更多银子。 民风再淳朴的村镇,也难免流言四起。有人说托娅在外面有了男人,早就不想帮亡故的姐姐养孩子了。托娅生的好看,又年轻,众人仔细一想,是有这个道理,便愈加笃定托娅不守规矩,看长安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怜悯。 长安对此无可奈何,他越来越不喜欢和托娅呆在一起,想方设法地留在阿婆家吃饭。 直到有一天,托娅带回了重伤在身的陆炀。 这两年间,长安曾无数次地细细回想,托娅一个人,是怎么恰好碰见受伤的将军的? 她如何对一个陌生人一见倾心,又细致入微地照料他? 陆炀回到军中后,托娅为何再也没出过村镇,一直等着他、相信他会来接自己? 长安不敢往深里想。他早在边关对托娅种下了深深的反感,却无可救药地沉迷在因为托娅才得以编织的美梦里——将军府的一切,不必再吃苦的日子,整个大尧最好的老师。 还有陆暄。 长安和托娅不冷不热,甚至互相不知道对方每天在做些什么,他自然不想与托娅一同前往别院,让她破坏自己的好心情。 第二日,长安与陆暄、谢清、谢文襄一同启程,往南郊而去。 此时已是暮秋,马车外丝丝凉意透过窗缝渗进来,陆暄搓着手叹道:“还好托娅夫人给我拿了新的厚衣服……咦,长安你怎么没穿?” 长安有些冷,他忍着哆嗦道:“忘带了。” 谢清不知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笑道:“我这儿还有个备用暖炉,先给你吧。” 长安也笑了笑,婉拒道:“还是给墨离吧。” 他们这一行人里,还多了个小萝卜头——谢文襄的外孙墨离。 谢文襄中年丧女,女婿不久后也跟着去了,他行事恪守原则,严于律己律人,唯独把墨离宠上了天。旁人都知他幼年失了父母,心生同情,对墨离难免更加宽和。 谢清叫谢文襄一声“伯父”,多年受他照拂,却是谢家的旁支。如此算来,墨离的身份才更为尊贵。只是他年仅九岁,还过着不知愁苦的日子,到了别院就撒丫子跑起来,惹得仆人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场面十分滑稽。 谢文襄一生向学,把钱财都视作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心思设座别院养老,这别院乃是他的同僚高映之的地方。谢文襄与高映之难得同时休沐,便约在了这清净之处饮茶下棋,顺便带着一群孩子松快几日。 长安和谢清一人一柄钓竿,坐在溪边钓起了鱼。陆暄原本也在,但她实在没什么等鱼上钩的耐心,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不知道窜到哪棵树上看风景了。 “谢大哥,”长安眼睛盯着湖面,低声道,“高大人与老师一同来别院,朝中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谢清笑了笑:“怎会没有。” 高映之是尚书令,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不少人挖空心思讨好他,也难入他的眼。 “伯父和高大人是君子之交,”谢清微微叹道,“两人都鲜少有机会与知己清谈,若这样也要避嫌,日子难免太苦了。” 长安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我听说陛下最近身体不太好,是真的么?” “老样子,”谢清道,“不过有那么多太医在,应当无恙。”他又转头一笑,“长安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了?” 长安有些不好意思:“我只跟着老师读了两年书,但也知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何况……陆将军在外殚精竭虑,我在陆家这么久,又怎敢碌碌终日呢。” 谢清笑道:“长大了。” 长安也笑起来:“年关陆将军就要回家了,等见着他,总不能还是没有长进的老样子。” 两人索性也不顾钓鱼了,一言一语地论起朝政来,大多是谢清在讲,长安在听,又时不时问些问题。 谢清对诸事诸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与谢文襄比起来,明显多出了年轻人的豪情。只是那点豪情因着疾病缠身,如镜花水月般易逝,长安要小心琢磨,才品的出一二。 他从心底觉得可惜,以谢清的才华,中举根本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成为状元郎呢。 突然一阵大喊打断了两人的交谈:“陆暄!你……你,你给我站住!” 长安蓦的回头,看见墨离正举着藤条,追在陆暄身后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后者眼尾一扬,笑眯眯的,完全就是在逗孩子。 墨离横冲直撞,陆暄刻意顿住脚步,在他快追上的时候又闪身避过。长安没忍住笑出了声。 墨离大怒:“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 他猛地跑过去,众人只听“哗啦”一声——长安下意识地一躲,小墨离脚底一滑,坐在了浅浅的水中。 好巧不巧,长安一拽钓竿,竟拖上来了第一条鱼,那鱼和墨离打了个照面,又扑棱了他一脸水。 目睹一切的陆暄哈哈大笑,几个小仆一拥而上,给打喷嚏的墨小少爷披上了衣服。 第33章 青苹之末(二) 用晚膳时,墨离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对陆暄和长安怒目而视。陆暄毫不在意,吃的心安理得,倒是长安,头一次和墨离一起出游,一不小心就把小少爷得罪了,还得罪的莫名其妙。饭罢,他跟在墨离身后,清了清嗓子,想安慰几句。不料墨离动作灵巧得像只小猴子,直接推开门缝窜进了谢文襄的房间,长安顿步,只得先离开,但还是听见了谢文襄与高映之的交谈声。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今天还咳了血,消息都压下去了,没有传出宫。二殿下尚在南疆,京城有些人便动作频出,恐怕是坐不住了——阿离?” 墨离把头靠在谢文襄的大腿上,撒娇道:“外公,阿离要听故事。” 谢文襄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墨离的头:“好,等一会儿就给你讲故事。今天阿离想听什么……” 长安心思重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皇帝偏爱太子洛晋,在两年前一场大病后,心生忧虑,仓促立了储。虽有国赖长君之说,可当下几个皇子年纪差的并不多,二皇子洛旻无论文治武功,都更胜一筹,谢文襄与高映之也有意帮扶他,却难敌圣意。 南疆华越国局势有变,霍景同霍将军领兵在边境解决了几场小摩擦,北燕人听闻此事也蠢蠢欲动。二皇子洛旻师从霍景同,自请出征,朝廷以皇子随军可振奋军心为由允了他。洛旻一去数月,还未归来。 长安忧心的是,陆炀也曾表明洛旻更适合做太子。 陆炀去年便因军务缠身没能回来过年,这回早早地差人送了信,说一定赶回来吃年夜饭。陆暄面上不说,私下已经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了。长安千盼万盼,想着朝廷那些人掀风起浪,也好歹等陆炀回去再谈。 几日后,众人从京郊别院与高映之辞行。墨离缠着谢清,要让自家小舅远离陆暄和长安这两个坏人,谢清无奈,只得随他一起上了谢文襄的马车。 陆暄懒得和小孩子计较,也想不到这番突如其来的独处会让长安手足无措。马车走的并不快,从京郊回到城中,需要足足两个时辰,陆暄被马车晃得困了,枕在自己胳膊上眯了一觉,想不到睁开眼的时候竟靠在长安肩头。 她在朦胧中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便朝长安道了句“谢谢”。 陆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平添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长安整个人一哆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暄竟心安理得地头一歪,接着舒舒服服地把他当枕头。 长安哭笑不得,一时竟分不清是谁在占谁便宜。 他肩膀麻了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点被依靠的感觉,觉得甜滋滋的。 马车行至一片树林时,陆暄终于彻底睡醒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东讲西。平常有谢清在,长安听着便可,只是偶尔搭话两句,这会儿可好,陆暄不住地问他“对吧”、“是不是”、“你怎么看”,长安觉得自己从没连着说过这么多话,不知是身体真的受不住,还是心里有什么东西作祟,觉得口干舌燥。 “你看这林子,就是设伏的好地方,”陆暄指向窗外,“路窄,只能容一辆马车前行,马蹄声又很明显。若是像我们这样的车队,也难免拉开距离,老师和谢清他们已经走远了,要是我拦路打劫,就会看准咱俩坐的最后这一辆……” 她话音未落,马车便突然一震,停在了半路。两人耳中听见马匹长嘶声,小路两旁,草丛开始沙沙响动,蓦的窜出一群持剑的蒙面人! 车夫和随从有些慌神,喊声一片。 “有埋伏!” “保护大小姐!” 长安:“……姐姐不必盼着这种事情。” 他一边说话,一边动作极快地拔出佩剑。陆暄牙疼似的笑了一下,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乌鸦嘴来。 “对方大概有十几个人,”长安道,“这辆马车前前后后加上我们俩,只有六个人……” 陆暄早已收起方才的懒散,眼里锐气顿生:“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个胆子。” 说话间,刺客已经掀起帘子,长剑直入,陆暄与长安皆侧身躲开,索性跳出马车,须臾间便和一众人过了十来招。车夫本也是将军府的家将,功夫不弱,对陆暄喊道:“大小姐当心!咱们已经有人去前面将事情报给谢大人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救您和公子的!” 陆暄一边躲过一击,一边在心里飞速地捋着:“长安不会得罪什么人,这些刺客要么冲着我,要么冲着我爹来,而且埋伏已久……对我也许会抓活口,对府上的人,恐怕要赶尽杀绝了。” 陆暄当机立断,引着几个刺客往林子里跑去,长安大惊,连忙跟上。车夫、随从和剩下的几个人缠斗一番,好在占了上风,但他们想去追陆暄和长安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影了。 刺客果然对陆家有所了解,知道陆暄功夫胜于长安,只留了两个人堵着她,其余的人皆是追着长安,逼的他节节后退。幸而长安的武艺今非昔比,虽然狼狈,还能险险躲开,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陆暄心急如焚,动作愈加狠厉,待那两个刺客双双倒地,她便飞起一脚,踹在一个要执剑攻击长安后背的人头上,撕开了包围的口子,抱着长安滚落在地,又躲开另一击。 两人背靠背,与剩余的四个刺客对峙,又是一番恶战。直到附近传来谢清的喊声,这些人方知陆暄的援手来了,互相对视,齐齐地逃进了密林。 陆暄突然支撑不住,重重地靠在背后的树上,颓然坐下。长安慌忙转身看她,才发觉地上的枯叶丛已经是一片殷红——她左腿上被刺了一剑,还在汩汩地留着血。 长安回神一想,才惊觉是她从背后护住自己的一瞬间受的伤,不过陆暄当时只是浑身抖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握了握长安的胳膊,没喊出声。 “晚舟!” 谢清终于找到了两人,看见陆暄这副样子,心里一抽,拧着眉头疾步过去,立即蹲下查看她的伤势。 “那边躺的两个,是活的,我没下杀手,能带回去审……嘶,大哥,你轻点啊。” “你还知道疼!”谢清瞪了她一眼,手上动作却放轻了不少,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先是简单地给她包扎止住了血,又道,“随行的大夫在伯父车上,赶紧回去找他看看。” 陆暄额前有汗珠滚落,嘴唇有些泛白,语气却依然满不在乎:“没事……长安呢,没伤着吧?” 长安呆立在一旁,那血迹如利刃,快把他的心割开了。他抿着嘴摇了摇头,又听陆暄问道:“府上的人……” 谢清接道:“都没事,伤的最重的也抵不过你——来,我背你回去。” 陆暄笑了:“你能行么?” 长安忙道:“我来吧。” 谢清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样,也没再坚持,帮着把陆暄扶到了长安背上。 她的体温隔着衣服和汗水落在长安身上,有些烫人。但长安那点旖旎的心思全被心疼冲散了,他走的很稳当,生怕把陆暄摔着。后者刚打了一场,现在松懈下来,浑身软塌塌的,贴在长安身上,像是累了,一路没说话。 谢文襄急急地赶来,让大夫好生诊治。 “没伤到筋骨,真是万幸,”大夫叹道,“只是最近不要随意走动,得按时上药。” 陆暄谢过,看着谢文襄怒气尚存的脸,可怜巴巴地往前探身,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老师,是我错了。” 谢文襄明知她是装的,但还忍不住心疼,哼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一甩袖子下了马车。陆暄引着刺客离开,是在保护将军府的下人们,还尽可能留下了活口线索,谢文襄却难以想象万一出了大事要怎么办,又要怎么和即将回京的陆炀交代。 谢清在帮着处理后面的事,马车上只留下了陆暄和长安两人。 陆暄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做姐姐的总得护着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安被一群人围着打,不去帮忙吧?老师就罢了,这小子也对自己黑着脸,算什么样子? 长安生着自个儿的闷气,默默地坐在她旁边,几次想要开口都咽了回去。 他恨不得替她伤,替她疼,他的心意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又被硬生生地压回肚子里,自己消化得干干净净。 都两年了,长安想,两年了,他怎么还是那个遇到事情,无法挡在她身前的人呢。 回到府上,严岭大惊失色,又连夜找人给陆暄再次诊治了一番,确信没有大毛病,才送大夫出了将军府。陆暄觉得他小题大做,但也知道严伯是担心自己,什么都没说,从头到尾十分配合。 只是不能出府去玩,可把陆暄憋坏了。 她思来想去,突然觉得,长安这个做弟弟的,是时候再次派上用场了。 第34章 剑拔弩张 “不对不对,”陆暄翘着腿,半躺在木椅上,看着长安打出一个剑招,“力从地起,你这个动作太飘了,是肩膀用的力,没用上整个身体……” “哎,对,这个好一些,但是打的不好看嘛……你看我……嘶!” 长安真是怕了这位伤着也不安生的姑奶奶,忙把剑丢下去看她:“你嘴上说说就好了,怎么还比划上,扯着伤口了么?” 陆暄倒打一耙十分熟练:“我嘴上说说,你也得听明白啊……” “好好好,是我不对,”长安无奈,“别动了。” 严岭看着陆暄拿长安解闷,后者还十分配合,不由得摇头一笑。他提着食盒走进院子,清清嗓子:“都这个点儿了,吃晚饭吗?” 长安倒不是不愿意让陆暄指点,只是陆暄这几日并不是像以前一样给他喂招,反而是教了他一套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当然,陆暄说是长安水平不到,才不中用的,要是她自己,能“看用兼得”。 长安忙去接过严伯手中的食盒,像是看见了救星。 一旁的陆暄奇道:“严伯怎么送过来了,夫人不一起吃吗?” 严岭道:“托娅夫人出门了,说是去见个朋友。” 陆暄“嗯”了一声,她刚好也有些饿了,颇有兴致地打开食盒,先塞进嘴里一块热乎乎的糕点。 长安却暗暗蹙眉——托娅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来的朋友? 他尚未细想,陆暄便道:“长安,我够不着那个鱼!” 长安回过头,眼见着那鱼就离陆暄的筷子两三寸,她要是真想吃,稍微仰一下身就行了。 这又明摆着“好弟弟不用白不用”呢! 长安腹诽片刻,又乖乖地去给陆暄夹菜了。 另一边,载着托娅的马车绕过几条小巷子,竟来到了一处颇为荒僻的戏院。 这是早些年一个戏班子落脚的地方,后来班主去世,后继无人,便渐渐地散了。 托娅缓缓下车,和那推开门的男子对视一眼,后者将右手握拳,放在左心口,朝她微微颔首:“请夫人进来说话。” 待那男人沏好茶水,托娅才开口道:“不是说护着库尔班勒么?左勒,你的人怎么对他动了手?心急成不了事,就不能再等等?” 左勒嗤笑一声:“夫人还当长安小公子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奶娃娃么?” 左勒长得很高,皮肤黝黑,五官冷厉,稍加观察便会发觉他不是中原人。可他穿衣打扮、一言一行都与京城百姓无异,除了那个北燕独有的行礼手势,无声地证明着他背负的使命。 托娅摆摆手,道:“叫他长安也罢——只是你我曾有约,不可伤他。” 左勒没做声,托娅当他是默认了,才缓缓掏出一封信。 “看完了就烧掉,”托娅冷冷道,“陆炀难得回京,一击不中,必遭反噬,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左勒露出古怪的笑容:“夫人当真和陆炀毫无感情?” 托娅无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我发过誓,此生只忠于公主一人。” 她看着左勒把信扔进火里,火苗窜起,把天知地知,屋内两人知的秘密烧成灰烬。 左勒送走托娅,身后突然出现两个黑衣人,一人用北燕语问道:“主人,下一步怎么办?” “托娅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左勒玩味地笑了笑,“她不惜牺牲陆炀,也要把公主的儿子送到中原皇帝面前,到时候自己再跟着进宫,继续她的好算盘——她真以为能活到那个时候?” 左勒冷声道:“吩咐下去,假意绑走托娅的人,可以假戏真做,别让她死的太早——不过一个侍婢,还妄想着颠倒乾坤,真是可笑。” 训练有素的北燕杀手一齐将右手放在左胸,接着便消失在荒凉的小巷子里。两年间,他们在托娅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京城,蛰伏已久,只待准备回京的宿敌—— 那个曾经荡平北燕一半的土地,令人畏惧的陆将军。 陆炀终于信守承诺,一路疾行,赶回将军府吃上了年夜饭。陆暄变化还不算太大,但长安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几天一个样的年纪,陆炀差点没认出来。 自己从边关带回来的孩子,已经变成一位翩翩公子了。 “好孩子,”陆炀拍了拍长安的肩膀,“晚舟有没有欺负你?” 长安笑了笑:“姐姐待我很好。” 是真的,真的很好。长安略略低头,不动声色地藏起了那点羞赧之色。陆炀哈哈大笑,又接连问了问两个孩子读书习武的情况,与他所料一致——长安闻鸡起舞,埋头苦读,陆暄成日吊儿郎当,三天两头被告状,除了谢文襄没人管得住。 过年间陆炀依旧忙的脚不沾地,宫里来去好多次,还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陆暄也照旧和长安、谢清一道,吃喝不误,只是腿伤未愈,不能乱跑。正月十三那日,皇家也把祭祀大礼、以及过年的琐事处理的差不多了,晚些时候,将军府突然接到了圣旨。 “叫我的?”陆暄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没事儿宣我入宫干什么?” 严岭急道:“别管干什么的,先出去接旨啊。” 陆暄摸不着头脑,跟着一众宫侍离开府上,留下了悬着心的长安。 这是嘉平帝掌权的第二十三载,也是他年至半百的一岁。他早年也曾御马征战,落下病根,而后宵衣旰食,身子也没调理的好到哪儿去。 嘉平帝是对陆暄很好,但他毕竟是君王,陆暄见他的机会依旧屈指可数。 “晚舟,不必多礼。”嘉平帝笑眯眯地一抬手,示意跪着的陆暄起来,“你这腿怎么了?” 陆暄随口扯谎:“不小心摔的,谢陛下关心。” 嘉平帝没在意,接着道:“你啊,行事也多注意些。朕前些日子忙,算起来还没给你压岁钱。” 饶是陆暄自小受宠,也不敢把自己与皇子公主放在一个位置,还没站起来,又利索地跪了回去,道了声“不敢”。嘉平帝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也没说什么,陆炀功高至此,若是没这种心眼儿,不敲打敲打自家孩子,也活不到今天。 “算起来,晚舟也快到十五了,”嘉平帝笑道,“及笄是大事,好在你父亲今年回京,能陪你一起过生辰。” “家父以军务为重,臣尚不能为陛下分忧,这及笄礼便打算在府上和家人吃一顿饭,一切从简。” “这怎么行,”嘉平帝道,“陆卿不为你办及笄礼,朕倒是有个礼物要送你。” 陆暄一惊,只见皇帝拍了拍手,几个下人便抬上一个做工精致的长匣子。她依着皇帝的示意上前打开——里面居然是一柄剑! “这是全京城最好的铸剑师傅造的,”嘉平帝道,“看看喜不喜欢?” 陆暄受宠若惊,轻轻抚摸着银质剑柄,那上面刻着朱雀图案。朱雀在大尧被封为神鸟,此等待遇,皇子也不过如此。她把剑拿起来——刚好,长度、重量皆与自己的身量相适。 陆暄心思飞快转动着,却被嘉平帝一眼看穿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若是陆暄今日不受这份礼,才是对君主的大不敬。 她思虑片刻,随即恭恭敬敬地跪下:“谢陛下隆恩!” 嘉平帝点点头,道:“那,朕就等你与陆卿一样,为大尧开疆拓土了。” 陆暄带着御赐宝剑回家,陆炀看见了也没说什么——他心里知道,这一年京城这帮人没少给他添堵,皇帝赐剑给陆暄,也算是一点补偿。恩威并施,为的就是让陆炀继续心甘情愿地给帝王家卖命。 而陆暄此时毕竟年轻,见父亲允了,便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权衡之道,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剑上,喜滋滋地比划了半天。对自小习武、剑不离手的将门之后,拥有一柄好剑是再开心不过的事。 她对嘉平帝说的也是实话,陆炀忙成这样,她压根儿没盼什么及笄礼,只要还有那一碗长寿面,陆暄就心满意足了。 但长安不这么想,他早就和谢清密谋一遭,准备给陆暄一个大惊喜。 很快便是正月十七了,陆暄早早地起来,喜滋滋地吃完了陆炀亲手做的面:“老陆,厨艺大涨!” 陆炀笑了笑,拍了拍女儿的头,便又出去忙公务了。今日他约了户部的大臣,盘算着怎么多要点军饷,补贴给军士们的家人。 陆暄的腿还没痊愈,但她左哼右哼,终于说通了严岭,出去逛了一整天。长安上午还与她一起,下午却称有事,跑没影儿了。陆暄在小馆子里吃着晚饭,朝谢清问道:“长安到底忙什么呢?” 谢清笑道:“长安也大了,怎么,一日三餐,都见了谁,说了什么话,还得和姐姐上报不成?” 陆暄捏着筷子,笑道:“我才没功夫管那么多——你说晚上要带我去个地方,是去哪儿啊?” 谢清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口菜:“先吃,吃饱了,一会儿才有力气玩。” 谢清负责陪着陆暄,不让她提前知晓惊喜,另一边的长安已经早早地安排起来。他在京城象山的亭子里坐下,长长地呼了口气。 天色渐暗,月上柳梢,从山头远望,看的见京城万家灯火,一盏盏点亮。 长安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忽然听见了脚步声,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心中骤然一凛—— 人数不对! 来者不是陆暄和谢清,而是一整队人马! 第35章 皇家秘闻 长安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床榻上。他苦笑一声,心道,还是被绑回来了。 那队人马竟是皇帝的暗卫,本想客客气气地请长安入宫,谁料他心存疑虑,不愿离开象山的亭子,孤身一人面对数十精锐,居然想拔剑一战。暗卫哪儿敢伤着这位祖宗,为首一人眼疾手快,径直打晕了他,还悉心掩盖了亭子附近的脚印,连长安守着的箱子都一齐搬了回去。 长安刚想起身,突然听见屋子里几个宫人正在窃窃私语,他心里一动,立即装模作样地闭上了眼睛。 “……北燕公主的儿子居然活到了现在,那不就是咱们大尧的四皇子么!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来了,指不定明天就传的满城风雨啦。” “皇后娘娘那是碍于面子,突然冒出来个皇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啊。何况看陛下那样子,对这个小殿下心疼的要命,估计很快就要恢复他身份啦。不过四殿下是怎么被陆将军收养的……” “嘘,这事儿不能乱说,要掉脑袋的!” 一经提醒,那嘀嘀咕咕的宫人也安静地闭了嘴。 长安的双手在被子下握紧了拳,他拼拼凑凑,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被陆将军收养……他们说的四皇子,难道是自己么?! 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认错人了? 长安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几个宫人齐齐跪下,一句“陛下万岁”尚未出口,就被来人打断了。 “四殿下醒了吗?” “回陛下……还,还没有。” “怎么回事?”嘉平帝面带愠色,“张太医,再来看看。” 太医就在皇帝身边,长安装不下去了,只好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皇后惊喜道:“他醒了!” 方才那侍卫无意伤他,长安也没觉得哪儿不舒服,刚要坐起来,竟被一人扶了一把。待他看清那双宽厚大手的主人时,浑身一激灵—— 是嘉平帝本人! “天佑龙子!”皇后拭去眼角不知真假的泪水,声音颤抖,“陛下仁厚,终于……终于和四殿下重逢了……” 嘉平帝略显浑浊的眸子竟有些湿润,他拉起长安的手,道:“回来就好……” 长安猝不及防被皇帝拉了一把,如今还被他用如此亲切的语气安慰,脊背都是凉飕飕的。他舌头打了个卷儿:“陛,陛下,万岁,我……” “好孩子,”嘉平帝道,“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 他摆了摆手,上至皇后,下至宫人,皆是躬身行礼,退出了这间屋子。 香炉升起袅袅烟圈,将军府不用这些,长安被熏的有些不习惯,眼睛有些红,无端多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映在嘉平帝眼里,全然是另一层意思。 嘉平帝到底是年纪大了,他回想往事,数次喟叹,长安连打岔的机会都没有,听着他竹筒倒豆子般地讲着故事。 嘉平帝继位头几年,大尧曾和北燕打了一仗,后者战败,北燕王便派了嫡公主来和亲,以示修好之意。北燕公主貌若天仙,能歌善舞,又知书达理,行事低调,嘉平帝十分喜欢。一来二去,公主便诞下了四皇子。 但当时正得圣宠的阮贵妃渐渐坐不住了,皇帝去的再多,她也从未有身孕。阮家势大,阮氏甫一入宫便得了极高的封赏,可这么多年过去,她若是再无一儿半女,不仅皇帝不满,她的母家也会弃了这颗棋。 阮贵妃三番五次要害北燕公主,手段也愈加狠辣,从不知礼数,到对皇家先祖不敬,都编排的头头是道,最后终于给她扣上了与北燕密谋、企图加害君王的帽子。另一边,她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对北燕一直不满,四皇子不过是他手中的筹码。北燕公主不堪重负,终于在小皇子三岁的时候,设计带他逃出了皇宫,再也没回来。 嘉平帝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这么一别,就是十年。 公主想着逃回母国,给自己的孩子一条生路,无奈一路颠沛,身边只有一个亲近侍女照拂,落下一身病,最后也没回到北燕,至于那个小皇子,从此杳无音信,众人都当他是死在了路上。事关两国和平,阮贵妃所做的桩桩件件随后都被挖了出来,阮家被牵连获罪,从此败落。嘉平帝花了好大工夫,才安抚了北燕王。 长安听得心惊肉跳,怀疑一点点被戳破,小时候在边关的生活浮现脑海——对母亲下跪,称她“公主”的姨母,带着北地与中原血统的自己,还有,托娅在那个雨夜声嘶力竭所喊的“报仇”…… 报仇? 长安一震,强烈的不安裹挟而来。 嘉平帝道:“你现在的名字,是长安吧。” 长安点头,听他继续道:“长安,长安……好名字。吾儿长大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朕,就把‘安’作为你的大名,如何?” 长安又默然点头,随即艰难地开口道:“陛下……陆将军……” 倘若……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或者不是真的,他只是在一个不自知的暗局中,皇帝这样子,是认定了自己是皇家血脉,那陆炀……陆炀作为边将,收养皇子两年,嘉平帝要怎么想他! 长安心里又是一疼,今天是陆暄的生辰,她这个时候,是在象山的亭子附近找不到自己而着急,还是已经知晓一切…… 知晓一切,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居心叵测,把将军府当成棋子玩弄于股掌的阴谋家? “陆将军他不知道这些……”长安惶然地看向嘉平帝,“我也不知道……” 他带我回来的时候,我不过是个穷乡僻壤的野孩子,手上沾的是泥巴,拿的是草药。我这一切都是陆家给的,都是…… “朕知道,”嘉平帝语气冷了一些,但随即又恢复了慈父的温和,“天色不早了,你就在这儿睡一晚,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议。” 他站起身,打断了长安的那句“可是”:“来日方长……爹爹,会补偿你的。” 长安急急地下床,却被进来的宫人拦住了,他看着嘉平帝负手走远,听宫人道:“殿下,先歇歇吧,都丑时了。” 长安环顾四周,怔怔地呆在原地,才猝然想到,那个人即便出于多年的愧疚,自称了一句“爹爹”,却还是生杀予夺的君主。 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是被困在深宫里,什么都做不到了。 长安席地坐下,恼然而惊忧地揉了揉头发,低低地道了声:“姐姐……” “长安去哪儿了?”陆暄绕着亭子走了几圈,奇道,“这儿不像有人来过。” 一旁的谢清脸色已经不对了,他和长安说好的事情,对方下午还在全心全意地筹备,怎么会临时变卦? 谢清深吸一口气:“晚舟,我们先回家。” 陆暄听着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忙走过来扶了一把:“你不舒服?” 谢清:“我怕这里有危……” “险”字尚未出口,十来个黑衣人便从林子里跃然出现,陆暄瞳孔一缩,把谢清挡在身后,单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 黑衣人围成一圈,将右手放在左胸,口中喃喃有词。 谢清脸色越来越差,低声道:“快逃。” 陆暄正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亭子一侧是绝不可过去的断崖,他们上来的石径小路已经被对方堵上了,唯独冲过东边的林子,还有一丝全身而退的可能。谢清不善打斗,倘若这群黑衣人与上次交手的那群实力相当,自己对付十来个,还是太难了。 “我拖住他们,”陆暄低声道,“你往东跑,穿过林子就是晏河了,咱们在桥边会和……” 谢清打断道:“他们说的是北燕语。” 他紧紧握着陆暄的手,脸色苍白:“意思是……用陆家后人的血,给北燕勇士殉葬。” 电光火石中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朝前奔去,杀手反应过来,迅速追上,陆暄拔出剑,从地上掀起落叶,哗啦啦地扬在半空挡住对方的视线,她猛地推了谢清一把,随即转过身准备迎敌:“快,去找严伯!” 但杀手并不给谢清逃走的机会,几个人团团围上,招招都是狠手。陆暄低低骂了一声,忙回去救谢清,她闲时练过暗器,但因着骨子里的清高并不愿意用,此时命悬一线,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地上的石子,“嗖嗖”几声,分别打中了前面一排人的眼睛和额头,趁对方还未缓过来的瞬间,把腰际的荷包扔在半空,用剑砍碎—— 白色粉末随风呼啸而至,杀手陡然一惊,皆是退后几步,掩住口鼻。 谢清跟在陆暄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狂奔:“你扔了什么!” 陆暄:“珍珠粉,今日王小姐送我的礼……还真是要谢谢她了。” 粉末散尽,为首的黑衣人反应过来中了计,怒骂一声,比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一行人齐齐地把背在后背的弓箭拿了出来! 长箭穿破半空中的落叶,直直朝两人刺来,谢清瞳孔一缩,骤然发力,扑在陆暄身上。两人一齐倒地,陆暄听见谢清痛苦地呻/吟一声,心里一凉,想要起来看他,却被压的死死的。谢清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让她挣脱不得。 陆暄心急,猛地后仰,把谢清架起来,顿时看见他肩头中了一箭。她眼睛一红,还未开口,便见谢清一把搂住自己,整个人一震—— 那是第二支箭刺破血肉的声音。 陆暄仰面摔倒,后脑勺重重地砸在地上,一阵眩晕,她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摸索,一不小心碰到了谢清背后的箭柄—— “别动……”谢清咳了一声,艰难道,“别动……你不会有事的……” 陆暄眼泪夺眶而出,她怕碰着谢清的伤口,又想起来看看他,不过片刻,谢清压着她的力气便小了许多,剩下的只是身体的重量。陆暄怕极了,低低地喊了声:“哥……” “他们在那儿!” “大小姐!” 耳边响起嘈杂声,谢清咽下快要涌上喉头的血,轻声道:“严伯来了。” 他勉强撑着最后一线清明,朝无措的少女笑了一下。陆暄很少哭,习武磕磕绊绊不曾,挨打不曾,受伤不曾,受了委屈也不曾。他艰难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我没事……” 严岭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哎呦”个不停,他身旁的家将一起帮着把谢清扶起来时,陆暄才看见他背后中了不止一箭,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全是血污。 “快救他……”陆暄泪如雨下,“快救救他……” 她半跪在地上,头还隐隐作痛,眼睛离不开谢清,完全没听见一个家将急急地跑来,对严岭道:“将军出事了!” 第36章 骤雨落乾坤 “属下亲眼所见,陆将军和几个亲卫被逼到了通往后山的小路,对方至少有二十人,身手不凡,很可能来自北燕。” 跪在地上的暗卫统领语速飞快,他被皇帝重用多年,一贯异常冷静,语气却有些焦躁。但事关重大,他不敢多话,只能暗暗在心里为陆炀抹一把汗。 嘉平帝坐在龙椅上,喜怒莫辨,他顿了片刻,脸上闪过晦暗之色,缓缓道:“他去救那个……托娅?” “是,”暗卫道,“陆将军有心娶托娅夫人为妻,奈何一直身在北月关,这次回来,也和府上人提过此事。” 嘉平帝身旁的小常侍大气儿也不敢出,手心都冒出了汗——陆炀想要续弦,他未来的夫人,竟然是四皇子殿下的“母亲”! 这件事从头到尾疑点太多了——北燕杀手是怎么进的京城?陆炀对四殿下的身份知道多少?还有……四殿下在京城待了两年,皇帝的暗卫怎么突然查到了他的身份?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着棋局,故意放出消息,引着天子去剥开真相? “陛下,”暗卫按捺不住,还是多说了一句,“要不要属下派人……” 他喉头滚动一下,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 如果天子刚好要借刀杀人呢? 如果他已经看清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却要将计就计,除去功高震主的大患呢? 暗卫对陆炀存有三分敬意,但看见嘉平帝轻轻摇头的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皇帝不想救他。 暗卫低低应了句“是”,刚要转身出去,嘉平帝突然道:“听闻那位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对陆炀很是钦慕?” 暗卫脚步一顿,听他接着道:“悲痛之中,难以独活——你去吧。” 小常侍吓得腿都软了,差点撞在龙椅上。嘉平帝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殿内陷入沉默,良久,嘉平帝才道:“去,把陆暄叫来。” 小常侍恭敬地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滚远了。 乱成一团的将军府突然迎来了宣大小姐进宫的旨意,严岭焦头烂额,不住地跟来使道歉:“再等一等,等一等……” 宫里的使者只是履行职责,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闻到院子里的药味,疑道:“是谁病了?” 严岭想笑着回话,嘴角扯动了一下,没笑成功。他几乎要崩溃了,却因着管家的身份,不能流露太多情绪:“大小姐和谢府的公子出门遇袭,谢公子重伤……” 他微微合眼,摇了摇头:“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陆暄紧紧抓着谢清的手,绝望地看向府上的大夫,“他没事的,对不对?” 谢清脸上血色几乎散尽,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床上,如一尊一动不动的塑像。那几支箭已经被取出,和外衣一起扔在一旁的地上,没来的及收拾,谢府的书童闻讯赶来,看见这一幕,径直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大夫犹豫再三,叹了口气,没说话。将军府的几个老仆全明白了,一个素来与陆暄亲近的阿嬷缓缓走到她身旁,想了想,还是僭越地把陆暄抱在了自己怀里。 “哥……”陆暄呜咽着不愿松手,泪水很快打湿了阿嬷的衣衫。 “我爹呢……”陆暄哭道,“长安呢……” 她推开阿嬷,看见严岭正站在门外,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心里突然一震,无措地问道,“严伯,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来使等了半个时辰,才看见陆暄丢了魂儿似的走出来,上马车的时候都差点摔着,点点血污狰狞地粘在衣袖上——这身衣服,是她等到生辰才特意穿上的。 来使刚要开口,想着面见圣上,说什么也要收拾一下,却被方才赶到的一个暗卫用眼神打断了:“陛下还在等着,送大小姐进宫要紧。” 马蹄声哒哒响起,府门外的严岭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两个小仆连忙上前来扶。 男儿有泪不轻弹,严岭心里一阵绞痛,眼睛一热,终于忍不住哭道:“将军……” 将军没了。 陆暄双眼无神地望向窗外,手攥的太紧,指甲已经嵌入皮肉,留下了一道深痕。 她看着谢清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把无能无力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品了几百遍,还未扑进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就听见了他离世的噩耗。 还有长安……他怎么会是四皇子? 五脏六腑仿佛被抽出来鞭笞一通,再塞回去,在身体里隐隐作痛,直到麻木。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她还剩下什么。 “面圣不可佩剑,”殿外的侍卫堵住陆暄,“请陆大小姐取下再入。” 陆暄木然地看了看那剑,刚要取下,突然听见嘉平帝的声音:“无妨。晚舟,进来吧。” 陆暄没说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冷冰冰的。她越过侍卫,慢慢走进去,跪在地上道:“参见陛下。” 嘉平帝神情复杂,看着自己亲赐的剑,沉默了一会儿。 温柔的记忆涌起,他心里那个叫“不忍”的地方,微微动了一下。 陆炀,一代虎将,因接到托娅被绑走的消息,亲自去救,被埋伏好的北燕刺客所杀。 托娅与北燕王亲卫左勒私通,叛国行径罪无可恕,因对陆炀有愧,随即自裁而亡。 长安,陆炀的养子,作为大尧的四皇子殿下被迎回宫中,因身份特殊,整整一个月,除了皇帝本人,无人可进入他所在的宫殿。 史书会这么写,嘉平帝派人赶去,已经来不及救回陆炀,刺客皆是死士,没有抓到活口。一整夜的腥风血雨被深深埋葬。 剩下一个一无所有的陆暄。 她才十五岁。 可她姓陆啊。 嘉平帝转圜一念,杀意已起。 门外守卫突然有报:“谢大人来了!” 陆暄浑身一颤,瑟瑟地朝谢文襄看去。 谢文襄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疲惫,谢清称他一声“伯父”,却把他当成父亲来敬爱。陆暄看见他两鬓几乎是一夜生出的白发,像是被烫了一下,忽地收回眼神。 谢文襄跪在她身旁:“参见陛下。” 陆暄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要夺眶而出,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谢文襄,嗫嚅道:“老师……” 谢文襄没有看她,而是抬头望向嘉平帝,一君一臣,隔着寂寞的空气交换着不曾宣之于口的话。 “来人,”嘉平帝道,“带陆暄去偏殿,天色不早了,先歇歇吧。” 陆暄一惊,脱口而出:“老师!” 她清楚谢文襄要做什么,陆炀的事情尚未有定论,整个陆家都洗不清叛国之嫌。 可谢文襄想保她——他能和嘉平帝谈什么条件? 谢清都不在了…… 一想到谢清,陆暄心里又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她咬着嘴唇,当着皇帝的面,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该说。 “我知道,”谢文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语气却是无比坚定,“我的学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轻轻拍了拍陆暄的头,便再没多看她一眼。 陆暄独自一人在宫里度过了最难捱的一个夜晚。 长安也是。 彼此近在咫尺,一个经历着天昏地暗的转折,另一个对外界所发生的的一切一无所知。一个心如刀割,哭疼了眼睛,另一个心急如焚,到最后连门都砸起来,也无人回应。命运如骤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乾坤颠倒,推着他们走向未知的未来。 第二日整个京城都传遍了陆炀遇害的消息,将军府被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也挡不住百姓的种种猜测。文武百官无不震惊,嘉平帝罕见地露出了极为强硬的姿态,让朝廷以最快的速度承认四皇子的身份,接他归宗认祖。 大理寺接管陆炀遇害案,陆暄被关押在宫里,好在谢文襄从中周旋,让人多加关照,没多受皮肉之苦。 可是别说打几板子,就是用刀刺进胸口,陆暄也不觉得疼了。 “怎么,怎么喝成这样!”一个有些地位的宫人前来查看,只消一眼,便朝小仆呵斥道,“谁给的酒啊!” 小仆唯唯诺诺道:“是……是高映之大人说,不能缺了陆大小姐的吃穿用度,可她只要酒,送进去的吃的,都原封不动端出来了……我们也没办法,这……这不是普通的案子,她也不是一般人啊……” 这几日天寒,院子里的积起了雪,陆暄躺在树下,也没穿棉衣,脸颊绯红,不知是醉了,还是受了凉在发烧。她手边是翻倒的酒罐,已经空了,树上的雪簌簌落下,掉在她的眉间,一转眼便化成了水,从眼旁滚落,像是泪珠。 半个月过去,陆炀的案子几乎尘埃落定。嘉平帝留了几分情面,叛国的罪名都在托娅身上,而对于陆炀,则是以“识人不明”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了。 人都不在了,陆暄想,还能怎么办。 谢文襄极力为陆暄脱罪,可朝中怎会没有与陆家敌对的人。陆家深受皇恩的时候,陆暄做的那些事儿,都是小孩子心气,不算什么。如今落难,就是处处逾矩,即便判不了死罪,煽风点火多了,也能再扒她一层皮。 谢文襄甚至把这些,都认作自己作为夫子教导无方,最后一封折子,请辞了。 这是做给朝臣们看的,给嘉平帝一个交代的法子。 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却当着众人的面摘下了头冠,此世,再不为官。 陆暄为了去见谢文襄,差点红着眼和殿里的侍卫动手。日日来给她送饭的老嬷嬷疼惜这年纪不大的丫头,怕她再生事端,劝了一句:“谢大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小姐好,谢公子已经不在了,大小姐别辜负了谢大人的一番苦心啊……” 谢清…… 她梗在这儿,成了嘉平帝心里的一根刺,却让谢清死了。 她本该死在那个晚上的。 陆暄喷出一口血,当即晕了过去,吓得众人手忙脚乱,太医来看过,说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得静养着才好。从那开始也没人敢劝什么了,陆暄要酒,他们也不情不愿地奉上。 枝桠上积雪又落,陆暄攥紧了衣角,另一只手撑着自己坐起来,提起酒罐往嘴里倒,但一滴都没倒出来,便随手一扔,让那酒罐粉身碎骨地撞在了石桌上。 第37章 尽归尘 陆暄在宫里待了近一个月,才回到了将军府。 阿嬷给她准备了孝衣,不料想穿在她身上大了一整圈,看着眼前消瘦的姑娘不住地落泪。 陆暄笑了笑,安慰道:“我没事。” 往昔的盎然肆意被绞的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眼神中的隐忍,和隐忍背后略见端倪的悲恨。 祭拜之后,严岭亲自把食盒送到了陆暄手上。 严岭斟酌再三,才缓缓开口:“大小姐,日后,这将军府就得靠你了。” “我明白,”陆暄深吸一口气,叹道,“严伯近日……辛苦了。” “北燕王亲卫左勒被抓回了宫里,”严岭道,“听说上了重刑,一条命去了大半,什么也没招。但北燕蠢蠢欲动,边关……边关人心有浮,还好有尹慕将军撑着。” 陆暄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忧虑,如今她就像一块人形虎符,嘉平帝错过了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边关不稳的时候再想动她,便难上加难了。如此,他必要让陆暄付出些什么,为他所用,才不算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陆暄淡淡笑道。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不甚在意地补了一句:“长安……有没有回来?” 严岭看着陆暄长大,比陆炀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怎会不明白她在想什么。长安从那晚入宫,就与将军府断了联系,而后第一次出现,就是作为四皇子在受封的大典上接受参拜。 别说回来了,他连宫门没不曾迈出一步。 “四殿下……是身不由己,”严岭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我找些熟人去打探打探……” “罢了,”陆暄忽然打断,语气中是自己都未发觉的惶然,“不见……便不见吧,皇子的待遇,自然不会差。” 她转过身,喃喃道:“自然不会差……” 这大概……就是造化弄人吧。 陆暄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大步走出院子。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自她出宫,吊唁的宾客又多了好几茬,这个关口一步都不能走错,将军府的人,都要靠自己护着,而皇帝随时都可能召她入宫。 果不其然,三日后,一封急报从北月关传来,让嘉平帝坐不住了。 嘉平帝这几年身子并不好,正月天冷,又因着陆炀的案子、四皇子的回归忙了好一阵,不留神染上了风寒。太医在殿里进进出出,朝会也断了几日,陆暄入宫时,是在寝殿见到的嘉平帝。 “起来吧,这儿没有别人。”嘉平帝咳了几声,摆摆手。 陆暄起身,垂眸不语。嘉平帝打量她一番,低声道:“晚舟,清减了不少。” 陆暄道:“此前是臣不懂事,父亲去了,才明白诸事不易,一府之主尚且如此,臣想到陛下为国事操劳,更是辛苦,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陛下分忧。” 嘉平帝笑了一下。 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姑娘,大悲大痛遮住了少年豪情,但刻在骨子里的桀骜是磨不灭的。年轻,意味着干净,越干净,便越好拿捏。 “那,陆卿,”他换了称呼,放缓语气,“可愿领兵前往北月关?” 陆暄心里一震,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边关的局势,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到了这等地步么? 她收回那点不明的心绪,恰到好处地演出了震惊、渴望与感激,再次跪在地上,道:“愿为大尧利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嘉平帝点了点头,难得露出了一丝慈爱之色,他拿过桌上的茶具,亲手倒了一杯,“朕身子不适,不能为你送行涨士气了。承旨已经去拟文书,朕封你为副尉,此去必要挫去北燕锐气。” 陆暄连忙接过茶水,听嘉平帝继续道:“朕以茶代酒,敬我大尧,守在北境的将士。” 他一饮而尽,陆暄也跟着喝了这茶—— 陆家的下一代,从这儿,开始了新的求索。 数月后嘉平帝重病躺在榻上,看着频传捷报,合眼之间,总能想到这一幕。 这个时候的陆暄,应该什么都知道了。杀心,利用,帝王家的情与恨,决绝与温柔。嘉平帝自知时日无多,挣扎着坐起来,问道:“谢文襄,是今日离京吧。” 常侍躬身道:“回陛下,是今日,谢大人已将所有书卷整理好,打算在今日送到国子监,便带着外孙墨离小公子回广陵了。” “嗯,”嘉平帝淡淡道,“叫他走之前,再来一趟。” 没人知道这对君臣说了些什么,外人只言谢文襄感念圣恩,出寝殿的时候,紧紧攥着一个木盒,眼圈都是红的。 马车上,墨离抓着谢文襄的衣袖,问道:“外公,陛下给了你什么呀?” 谢文襄用指尖摩挲着那木盒,轻声道:“是最珍贵的东西,日后外公若是不在了,阿离要把它当做传家宝,好好保存,知道么?” 墨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没想过“外公不在了”,更没想过,外公连家都没有回得去。 陆暄领兵出征北燕,军心大振,北境重回安稳,她想尽办法,拿到了第一封回京的诏书,想着能与皇帝相商,去广陵探望老师,或是,谢文襄听说她得胜归来,会赶回京城一叙。 迎面而来的是晴天霹雳—— 谢文襄归乡途中,在京城附近遭遇政敌所派之人的暗杀,尸骨无存,唯一的亲人墨离不知所踪。 陆暄半年的期盼骤然落空,心里最后那点温热之处被连根挖了起来。她站在高地,远望京城,竟发觉自小长大的地方,如此陌生而凉薄。 尹慕把能给陆暄的军功全给了她,加上陆家的祖荫,陆暄成为了大尧最年轻的女将。 但……又有何用啊。 故乡,已成他乡。 “这剑,还是陛下亲赐的,”陆暄抚摸着剑柄,对身旁的玉棠道,“它一直没有名字,今日我倒是想好了。” 玉棠问道:“何名?” “归尘,”陆暄喃喃道,“一切……尽归尘。” 玉棠苦笑:“陛下说,将军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多呆几日,不必急着回北月关去。” 陆暄转过身:“京城……没什么可待的。” 玉棠跟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四殿下,将军不见见么?” 陆暄脚步一顿,良久,又抬腿向前迈了几步,翻身上马,紧紧拉住缰绳:“不见了。” 队伍开拔,年轻的将军走的决绝干脆,所有留恋随风散去,一片花瓣悠然飘落,不远处的林子里,长安缓缓走出来,伸出手,接到了那残败的花。 【第二卷 完】 作者:感谢陪伴!回忆结束,钮钴禄·长安上线!感谢在2020-03-21 11:53:19~2020-03-26 14:2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儿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再相逢 浔陵,深秋。 这是大尧国境之南的重镇,越过浔江便是华越地界。南方湿冷,十一月的天气已足够让人赖在家中不想出门。官驿附近却热闹非常,马厩旁,一个当班的年轻人打扫完毕,搓了搓手,随口道:“听说那齐王殿下来浔陵,带了不少军械和银两呐。” 另一人道:“可不是!钦差来访,阵仗自然不同,不过我这心里还有些犯怵呐,朝廷给霍将军拨这么多东西,是不是要……” 剩下那半句“是不是要打仗”他没说出口,而是隐晦地看了东边一眼——那是霍景同老将军所在的军营,旌旗巍然而立,在风动中飒飒作响。 近一年前贤王在京中谋反未果,天子震怒,朝廷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直至今日,还有异党三三两两地落马。洛晋打压权贵,弄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甚至把前几年放宽的边贸又紧紧攥在手中,小藩国忍气吞声,砸锅卖铁也要凑朝贡,但北燕和华越就不这么想了。 一北一南,草原的狼和南疆的蛇,被逼急了,是要亮出尖牙利齿的。 霍景同三番五次上折子,想要缓和边境局势,都被洛晋驳回,说是“朕与将士们同心,蛮夷不足为惧。” 齐王长安,就是代表皇帝来“与将士们同心”的。 从马车下来,长安就被灌了一口风。 身旁的小侍忙把衣服送过来,长安转身披上,看见了不远处亲自相迎的霍景同。 霍景同年近古稀,常年操劳,鬓边已尽是华发,他身着轻甲,刚要跪拜,就被长安扶住了胳膊。 “霍将军快请起,”长安道,“真要算起来,我还是您的晚辈,怎么受得起大礼呢。” 他是陆炀、尹慕的老师,大尧一半的武将读着他所著的兵法长大。陆炀在世的时候,给霍景同的信中常常提及长安,只是没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已是这般光景。 霍景同心里清楚,贤王死后,长安便是唯一的亲王,洛晋不可能不猜忌他。只是长安十三岁才回到皇家,尚未加冠、娶妻,没什么势力,这些年又安安分分做着闲人,构不成大威胁。即便如此,把齐王支开后,洛晋也会明里暗里在京城探查一番。 长安接到离京旨意的时候,心中苦笑,却并不焦急。他这些年混迹三教九流,培养的都是布衣势力,确实和名门望族没有牵扯。 回到帐中,遣走旁人,长安和霍景同交谈的语气才放松了一些。两人把公事交接完毕,坐下边歇边聊起来。 “殿下是头一次来浔陵吧,”霍景同倒上茶水递过去,一边笑道,“这儿不比京城繁华,好吃的好玩的倒不少,住上一两个月,也不会闷着。” 长安忙双手接过杯子,笑着回道:“我在边陲小镇长大,去了京城还常被人说不会享受,将军准备的住处,对我而言已经是极好了。” 霍景同眯了眯眼,道:“是晚舟这么说的吧?” 长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偏过头咳了几下。霍景同倒是直爽,哈哈笑了两声:“不过一盏茶工夫,殿下就提了那丫头三五次,你们姐弟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她晚些时候就要到了。” 长安一边咳一边惊奇地看向霍景同,后者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像是卖关子一样,等到长安忍不住,问了句“陆将军怎么会来”,才接道:“她悄悄来的,旁人自是不知,但既然殿下来了,你们定是要见面的。” 于是从午后到日落,长安魂不守舍地盼了几个时辰。巡营兵看见齐王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发愣,皆是一头雾水,霍景同眼明心亮,倒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殿下,您……已经巡过这一片了。”身后的小兵咽了口吐沫,不知这钦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您若是,若是需要……我可以为您介绍大致布防。” 长安恍神道:“哦,没事,不冷。” 这都哪儿和哪儿啊! 小兵无奈,只得跟在长安旁边原地打转。他偶尔大着胆子,偷偷朝这位从民间重回皇家的传奇亲王投去一瞥——年轻和俊倒是真的,眉目如画,却因着北地血统,温润中带着几分英厉。好像……也不是脑子不好使。 其实长安的脑子现在和浆糊一样。 快一年没见到陆暄,被霍景同一提,绵长的思念又一波接一波地上涌。离别前的表露心迹,现在想来依然令人心口发烫。 回不去了,长安暗暗想着,第一次分开,他再也不是陆家人,而第二次分开,他再也不是她的弟弟了。 她这一年……过的好么? 上次回京述职,洛晋想拿走那块兵符,却适得其反。因贤王的事情,陆暄没有卸甲嫁人,反倒威望更盛。洛晋又怎会让她如意? 长安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这边望眼欲穿、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路上策马疾驰的陆暄打了个喷嚏。 “冷了吗!”白遥在后面喊道,“我都说了慢点!今天风这么大!” 陆暄转头:“日落前必须赶到……啧,老白你这马是不是昨天没喂饱!” 白遥的马若是会说话,定和主人一样哭丧个脸,一起嗷嗷叫了。白遥愤愤地喊了声“驾”,加速与陆暄保持平齐,远处山头余晖亮眼,映在陆暄的双眸中。 她半个月前接到了来自浔陵密信,信中说霍将军身子不太好,天子一直向华越施压,又何尝不是在向南境守将施压。陆暄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悄悄去浔陵看看。 边将擅离职守是大罪,但她与父亲的这位恩师也有多年未见了。陆暄想着,日夜兼程赶过去,住上几日就回北月关,仓促也罢,疲累也罢。 霍老快七十岁了。 她不想再品尝懊悔终生的滋味了。 霍景同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他怕陆暄遭京中猜忌,一直瞒着消息,暗中派人接应。 陆暄安排好了北月关的防务,神不知鬼不觉地由北到南,从小路穿进军营,与她同来的只有白遥、玉棠和三个亲卫,一行人拿着令牌畅行无阻,由霍景同的人迎着进了帐子。 见到霍老的瞬间,陆暄不由得眼眶一热。 玉棠与白遥一齐行礼:“见过霍将军。” “好啊,好啊,”霍景同拍了拍陆暄的肩膀,“晚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二人一时间齐齐地想到陆炀,皆是心头一酸。 霍景同又朝她身后两人一笑,“是不是都饿了?酒菜都已备好,咱们边吃边说。” 几人走向里间,陆暄朝前一步,想帮着霍景同掀开帘子,却不料那帘子被里面的人同时扯住—— “霍将军,酒是不是这一罐……”长安一边问着,一边抬起脚。 他突然顿住,接着只听见“啪”的一声,一贯稳重的齐王殿下整个人一抖,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碎成两半。 为掩人耳目,陆暄身披黑袍,戴着兜帽,半张脸被遮在阴影里,眼尾那颗小痣却直直地映在长安眼中,两人对视瞬间都呆住了。 第39章 乱心曲(一) 菜肴摆上,酒杯斟满,霍景同和后辈们围着圆桌坐下。玉棠原本不太好意思同席,但几个武将都不在意虚礼,地位最高的齐王也留她一同吃饭,玉棠便不再推辞,坐在白遥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边叨叨:“我真是饿死了,一路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陆暄无奈:“大少爷,没人跟你抢。” 她坐在霍景同身旁,能再与老将军碰杯饮酒,心中宽慰不少。只是陆暄没料到长安这个钦差竟与自己同一天到浔陵,她路上还想着要不要避一避,这下可好——霍景同可不知道那句“我心悦你”,无论如何也要让姐弟俩一起吃饭。 长安眼神几乎没离开过陆暄,他一直尝试着克制,却总想多看一眼。白遥吃的心满意足,陆暄却只是夹了几筷子,右手还有些颤抖。 吃到一半,长安实在忍不住了:“姐姐……手怎么了?” 陆暄低头,淡淡笑道:“没什么,小伤。” 酒过三巡,白遥吃了八分饱,又喝了不少,话更多了,忙不迭插嘴道:“我们来之前刚去剿了一窝沙匪,那叫一个惊险!还好我跟着去了,才把陆晚舟从沙匪头子的大砍刀下救出来……” 陆暄:“……” 他这话倒不假,不过陆暄去砍沙匪头子,是因为白遥不要命地往前冲,差点交代在那儿。而后两人一起和那野狼似的悍匪干了一架,陆暄右手腕被划了一刀,幸而没伤及经脉,但半个月过去,还没好全。 白遥没看见长安脸都阴了。他在京城长大,见过霍景同好几次,白家在世家中颇有分量,霍景同对白遥也不错。所以来浔陵军营找见老前辈,他并不拘谨,竹筒倒豆子般地叨叨着北月关的事情,倒是省的长安费心思套话。 军营的生活千篇一律才是幸运,边关无小事,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大敌来临的前兆。陆暄七月末和蒲犁国的三王子见了一面,蒲犁有意归顺大尧,奈何夹在北燕与大尧两个强国之间,每走一步都小心而艰难。 陆暄深知蒲犁国位置的重要,若有了这个盟友,对牵制北燕百利而无害,然而折子递到朝中,被一群酸儒大肆批判,更有甚者,戳着皇帝的心说陆暄与蒲犁王子结交有不臣之心。 这事儿一直压到十月,朝廷才传信回来,同意蒲犁王来年进京。 长安自然有所耳闻,只是听白遥说着边关的难处,疼惜愈加浓烈。他一直没接话,听着霍景同和白遥问答相连,自己拿了个空盘子,挑了几个菜各夹了一些。 白遥奇道:“殿下这口味,和晚舟还真有些像……” 他话音未落,眼睁睁看着长安起身,把那盘菜轻轻放到了陆暄面前。 白遥:“……当我没说。” 陆暄呆怔片刻,低低道了声谢,扒拉得有些不是滋味。 饭罢,霍景同有些累,又咳了好一会儿。众人便请他早些睡下,跟着一个名叫何廉的副手去了各自的住处。 出门前玉棠特意叫住白遥,环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才低声道:“以后齐王殿下在的时候,你少和将军打闹。” 白遥一头雾水:“怎么了?” 他与陆暄一直是斗嘴损友,嘻嘻哈哈的像兄弟一般,没觉得有哪儿不对。 玉棠:“别问,记住就行——能保持距离更好。” 白遥觉得莫名其妙。 但齐王殿下今天没空躲在醋缸子里记他的仇。长安回到自己帐中,只听何廉道:“殿下,您的人都安排好住处了,那位随行的司徒大夫和他的兄长就住在隔壁。” 长安点头谢过,收拾一下,在旁边的帐子见到了司徒雪迎。 还有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司徒雪迎的主上——洛旻。 再度来到熟悉的南疆附近,洛旻心绪复杂,他与恩师仅有一帐之隔,却不能相见。靖王已经死了,而这个几乎废掉的自己,有何脸面去看望霍景同呢。 贤王反叛后,洛旻总是觉得不安,这个披着“四爷”面具的四弟看似纯良,却令人捉摸不透。他试着与司徒雪迎离开九里街,却被长安的人堵了回来。 皇家兄弟之间,难免猜度。 长安说:“二哥,你可以信我。” 洛旻骨子里有着天生的掌控欲,如今落得这步田地,除了相信长安,竟没有别的选择。随后,他得知长安要作为钦差去浔陵,才第一次主动相谈。 对南境边防最熟悉的人,除了霍景同和他的几位老副将,便是洛旻自己。 长安把今日得来的消息一一告知,洛旻蹙眉:“朝廷不愿让出几分利求得边境缓和,听老师的意思,是不打不行了。” 长安“嗯”了一声,又道:“只是浔江在侧,若真有一战,离不开水军。大尧水军一直最为薄弱,陛下……他以为自己给了足够的银两和军械,但短时间建一支能与华越抗衡的队伍,几乎不可能。” 洛旻沉思半晌,道:“容我想想。” 他被长安藏得极好,外人只道“司徒兄妹”皆是齐王府的大夫,从不知这位司徒公子起的是谋士的作用。 司徒雪迎一直站在身旁,待他们讲完才开口道:“我送送殿下。” 长安点点头,与她一齐出了营帐。 虽说千里共婵娟,长安却觉得浔陵的月更亮,他想到陆暄就在附近,心里热热的。 陆暄也确实在营帐外散步。 一别又一载,她想问长安的话实在太多了。他这些年为何在京城以“四爷”的身份示人,如何查到谢文襄的埋骨之地?墨离还活着么,他去哪儿了?他这个齐王做的……是不是举步维艰,这一切……为的是什么? 心悦……心悦她吗? 陆暄怅然,她从没想到长安会有这样的心思。 别人家的弟弟也这样吗? 长安若是做的过分了,即便他如今是亲王,自己教训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心善,即便是陌路……也不会记恨自己吧。 可他不是,陆暄想到长安在马车上眼睛通红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反倒不是个东西。他只是默默跟在身后,不纠缠,也不奢求,让陆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个逃避的人,不是长安,而是她自己罢了。 陆暄一路想着,没留神竟逛到了长安营帐附近。她没压住那点好奇,探头一望—— 居然看见长安与一个女子在月色掩映下谈着什么! 两人并肩而立,那女子身形窈窕,举止温婉,略略仰头看向长安,两人竟有些般配。 他是亲王啊…… 又一年了,他在京中,难道就不会认得什么贵门小姐,然后君子好逑吗? 连来浔陵办公务都带在身边…… 陆暄心里“咔嚓”一声,觉得刚才自己真是想多了。 第40章 乱心曲(二) “就送到这儿吧,”长安道,“浔陵湿冷,二哥的腿疾……若是药材不够,或有其他需要,尽管开口。” 司徒雪迎欠身道:“多谢殿下。” 长安略略一笑:“你不怕我对他不利?” 司徒雪迎抿了抿嘴,也笑了:“我先认识的是那位仗义的四爷呢。主上平日不说,但殿下如何待他,他心里清楚。” 何况,司徒雪迎在心里接道,这位殿下,多年来心里所念,一直都是那个人吧。 为权为势,为名为利,与为着深不可言牵挂与坚持去做事大不相同,时间久了,是能看出来的。而共有这种执念的人,甚至能从眼神中看穿彼此。 千难万险,荆棘丛生,也绝不回头。 她为洛旻,他为陆暄。 长安没再接话,微微颔首,算是告别,正打算转身进帐,忽然听见司徒雪迎道:“那是……陆将军?” 长安如同被钉在原地,愣了片刻,一回头,竟真看到了陆暄。后者突然被发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就走。 完了,陆暄心想,完了完了完了,打扰了长安和小姑娘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互诉衷肠,这事儿办的太丢人了! 她无奈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凉—— 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不过百十步距离的营帐像在千里之外一样。陆暄定了定神,日夜兼程从北地赶来,路上都没来得及煎药,如此算算的确到了犯病的日子。只是她晚上突然见到长安,心里有些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忘了。 陆暄堪堪在陷入漆黑一片之前记下了路,顿了顿,便装作无事,背着手朝前迈去。 司徒雪迎见长安那副想过去又犹犹豫豫的样子,低头笑了笑,识趣地走了。 陆暄求佛求神,求着长安千万别跟过来,她脊背依旧挺拔,镇定地数着步数——快到了,快到了,只要拐过这个弯,就会消失在长安的视线里。 “陆将军!”何廉突然从拐角处走出来,他提着剑,似是在巡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 陆暄叫苦不迭,听出了何廉的声音,万万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他,只好一仰头,打了个哈哈:“何将军啊,哈哈哈,这不,月色挺好,出来散散心,就回了。” 何廉觉得奇怪,望了望天——就在刚才,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什么都看不见。 “是我约陆将军散心的,”长安的声音突然传来,“无奈嫦娥仙子不给面子,赏月就这么结束了。” 陆暄一惊,紧接着便感觉长安挡在了自己身前。何廉哈哈大笑:“殿下到底是殿下!如此,我便不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待何廉离开,长安立即抓着陆暄的胳膊,语气焦急,低声道:“姐姐还看得见吗?” 陆暄心头又遭一击——他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只是两人近在咫尺,她眼神飘忽,装都装不出来。陆暄无奈,摇了摇头,算是承认了眼疾,突然感觉到长安的手抓的更紧了。 他似是艰难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之后才放松了手劲儿,转而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我送你。” 陆暄带的人不多,两个亲卫守在营帐门口,见齐王与将军一起回来,面面相觑。陆暄摆了摆手:“许久不见,殿下来找我谈心——不要让别人进来。” 亲卫立即站的笔直,应了一声,为他们拉开了帘子。 长安扶着陆暄坐到床上,飞快地问道:“药在哪儿,我去煎。” 玉棠今夜不当值,陆暄想着她已经睡下了,不愿搅人清梦,便允了长安去煎药:“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柜子,玉棠把药都放在小包里了,一包是一次的分量。煎药的东西也放在里面,你打开就看得见……” 长安动作麻利,不一会儿,清苦的气息便蔓延开来。陆暄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这点小动作都被长安看在眼里,弄得他紧张兮兮的:“不舒服?” 陆暄否认:“没有。” 不舒服的时候还没到呢,她心想,怎么就让长安碰上了? 她这会儿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长安不说话,便弄不清他的情绪。药汤沸腾的声音之外,偌大的帐子便再无动静。陆暄只好没话找话:“你怎么会煎药的?小时候在北地学的么?” 长安低声道:“不是。”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接道:“是发现你在用药……然后学的。” 陆暄心里一震,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长安这会儿简直是破罐破摔的心思,反正都告诉她了,情之所至,让他看着陆暄受罪,还忍着许多话不能讲,比读书习武难得多。他何苦折磨自己? “你呢,”长安问,“眼睛怎么回事?是去了北月关以后……” 陆暄苦笑,脑海中浮现出嘉平帝的脸,和那杯送行的茶水。 那是长安的生父,陆暄想,不能说。 长安知道她不想直言,便没再问下去,任凭她转移话题道:“那个……姑娘,是哪家的?” 长安手上动作顿住,整个人一愣:“什么姑娘?” “咳……”陆暄别过头,“就是,刚才跟你一起赏月的,嫦娥仙子又不给面子让你们继续赏月的那个。” 长安恍然大悟,忙解释道:“她是大夫,叫司徒雪迎……” 陆暄突然记起她在齐王府那会儿,就是这位司徒大夫诊治的,丢人的回忆涌上心头,顿时不想说话了。 “我几年前在九里街遇见司徒姑娘,她医术极高,所以……” 长安解释到一半,突然若有所思。 “姐姐,”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意啊?” 陆暄:“……” 长安觉得心里有点甜,他品了三品,回味无穷,忍不住笑起来,得寸进尺道:“将来我娶哪家姑娘,姐姐会管吗?” 陆暄丢盔弃甲:“药估计好了,你去看看。” 长安“哎”了一声,喜滋滋地跑过去,一看药果然好了,便盛到碗里端了过来。陆暄终于缓了口气,装作无所谓道:“你是亲王,你的婚事,要陛下管。” 长安“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陆暄不想让他误会,只好继续解释:“你来浔陵有事在身,那些风花雪月的,还是回京城再想……” “京城哪儿来的风花雪月,”长安语气软下来,“京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陆暄闭嘴,又后悔刚才的话了。 她两次不告而别,让长安独自在京城过了许多年,是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儿。 无往不胜的陆将军现在看不见东西,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根本不知道这个叫长安的大灰狼正忍着笑,不无期待地听她哄道:“京城……嗯,京城的日子是不容易。人生苦短,你喜欢哪家姑娘,就娶哪家的,也不必太在意出身和门当户对,到时候姐姐会去看你成亲的……” “姐姐说的,”长安道,“不许反悔。” 陆暄无奈地应了一声,刚缓了口气,没想到下一刻,长安居然拿起勺子吹了吹,然后送到了自己嘴边:“不烫了。” 陆暄忍不住抓紧了一角被子:“我……我自己喝就行了。” 她看不见长安目光灼灼,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哪儿不对。 长安才不打算听话,凑的更近了些:“姐姐一直不在京城,一年了才见这一回……等浔陵的事情结束了,是不是又要去北月关……” 陆暄心里大喊了几声“苍天”,乖乖地喝了那口药。 这小崽子看准了自己听不得他在京城受委屈,一句句话直直地往心口戳。 长安嘴角扬起,压都压不下去,手上动作却不停,一勺接一勺,那碗很快见了底。 陆暄就这么被小狼崽喂了整整一碗药,比起之前的一口闷,简直是喝药最慢的一次。 长安刚把碗放下,那药劲儿就上来了。他看见陆暄开始蹙眉,话也不说了,心里又揪起来:“头疼么?” 陆暄的太阳穴针扎般地疼着,没力气回他,长安也没接着问,轻声道:“我扶你歇下。” 困意、倦意和疼痛一起袭来,陆暄感觉真的累了,躺下没多久,等头疼缓过来,便睡了过去。 许是这晚和长安说了很多话,她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小时候,两个人在将军府的院子里比剑。落花飞舞,长安在漫天花瓣里笑的很甜。 那时候陆炀还在,谢文襄还在,谢清也在。世道变幻,将军府是父辈为她撑起的一方桃花源。 真是个难得的美梦。 陆暄醒过来,也不愿睁开眼。她在边关,梦里时常是铁马冰河,刀光剑戟,自己一身血色,大漠上,与她并肩作战的弟兄化作亡魂。 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 长安,长安。她给长安起名字的时候,还不知人间疾苦,如今看来,长安,真是最为珍贵。 她低低叹了一句:“长安啊……” 下一刻,陆暄的手突然被抓住,长安的声音传来:“我在这儿。” 陆暄受惊吓不小,砰地一声,从床上惊坐而起,撞上了守在床边的长安的额头。 第41章 虑战局 两人皆是“啊”地喊了一声,长安顾不得自己,忙抓着陆暄看了一番:“碰哪儿了?” 陆暄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帐外忽然传来钟鸣之声——卯时刚过,军营从沉睡中醒来迎接旭日。陆暄定了定神,才发现长安还穿着昨晚那身衣服,自己也未宽衣而睡,不由得想道:“他不会在这儿守了一夜吧?” 长安答非所问:“姐姐眼睛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 陆暄翻身下床,穿上靴子,胡乱抹了把脸,尴尬道:“没事,早就习惯了——你上午还要去丰临港巡视,快去收拾下,别误了时辰。” 长安欲言又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帐子。 陆暄心中惘然,这眼疾已经伴随她五年了,隔一段时间,就要瞎一次,吃了药再疼一次,她没那么娇气,军营也由不得她撒娇。时间久了,陆暄只好把它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的寻常之事,就算是亲近的玉棠和白遥,除了帮着煎药,也做不了太多。 到了长安这里,倒变成一件大事了。 长安的确焦心,他无数次想象陆暄要因为眼疾遭多大的罪,真的碰上一回,心疼得都要裂开了,再听她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早就习惯”,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回到自己帐子里换了件衣服,出来以后,何廉看他眼睛红红的,便关心道:“殿下怎么了?” 长安淡笑:“没睡好,不碍事。” 何廉也不是什么细致人,随即道:“那便好。这儿离丰临港还有段脚程,马匹都备好了,殿下请。” 长安点头,翻身上马,此去丰临港,是要看看南境的水军情况,以复天子。 陆暄与霍景同商量着也要去一趟看看,但她不便和京城来的官员打照面,打算隔日偷偷前往丰临港。她估摸着长安已经走了,才来到帐子门口,看见守夜的两个亲卫神色古怪,似是想笑又不敢笑,憋的好生辛苦。 陆暄恨铁不成钢:“你们怎么让齐王留了一夜?得亏这附近都是霍老的人,这要传出去,长安怎么办?” 一人站的笔挺,脸不红心不跳:“是将军说,许久未见,要和齐王殿下叙旧,不能让旁人进来的。” 陆暄:“……” 另一人年轻更小,平日与陆暄熟悉,又一路跟着她来到浔陵,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笑嘻嘻道:“将军放心,不会传出去的,再说了,真要被发现了,也该担心咱们将军啊,齐王殿下虽然与将军有姐弟之名,但他毕竟是男子……” 陆暄:“……你俩可闭嘴吧。” 用过早膳,陆暄连忙去探望霍景同。霍老今日神色恹恹,胃口也不好,只动了几筷子,着实令人揪心。 “军中大夫怎么说?”陆暄焦心地问道。 霍景同笑了笑:“还能如何,岁月不饶人。”他出神地看向远处,又叹道:“只是后辈之中,可堪大用的人并不多,局势不稳,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去了也不安心呐。” 陆暄不善安慰人,沉默地跟在霍景同身后,不知说什么好。大尧重文轻武不是一两年了,一年前洛晋恢复武举是件好事,他虽然有心提拔自己的人,但好歹也能为国培养一批守将,只是新人对边防不甚熟悉,囿于纸上,还得靠霍老这样的人撑着。洛晋心急,又防着军权在手的世家,这中间的人才断层恐怕要持续数年。 “晚舟,”霍景同突然道,“若我哪天去了,便把南境兵符留给你。” 陆暄一惊,还未开口,只听他继续叹道:“好孩子,我也不想委屈你。但……陛下这些年,何尝不防着我。他明里暗里除了不少人,留下的,都是像何廉这样,根基全无,凭着一条命攒下军功的布衣之身。他们为国出战自然义不容辞,可南境若是开战,边线太长,彼此之间配合困难重重,华越岂不知我们的弱点?” 霍景同定定地看着她:“打仗,胜在军马,胜在人心。陆家积威三代,这兵符暂时交到你手里,可解燃眉之急,你……心正,我也放心。浔陵也有陆炀的旧友,能撑过这几年,再寻出路。” 陆暄低声道:“晚舟明白。” 权宜之计中,这是最好的路子,虽把她推到更高的风口浪尖,却能避免华越国在将士们之中挑拨。陆暄自己就是安抚军心的一块符,只是到最后,解甲归田的机会太少,一把火烧成灰烬,才是这块符更可能走向的结局。 “若是靖王殿下还在就好了……”霍景同低不可闻地喃喃道。 而被霍老念叨的洛旻,此时正在丰临港。 “主上可看出什么了?”司徒雪迎在轮椅旁,低低问道。 洛旻蹙眉远望,摩挲着戴在手上的铁指环。 “丰临港易守难攻,可一旦被攻下,整个浔陵都危在旦夕。”洛旻沉声道,“但南境水军现在的情况,无法长线远攻,最好的办法,是就着丰临港的补给,在百里外一举击退敌军。” 司徒雪迎出神地看着洛旻的侧脸,他专注的样子太迷人了,让她无处遁逃,仿佛被吸近了致命的旋涡。 这样的人,是不该躲在幕后,在轮椅上荒度余生的。 “回去我和齐王谈谈,”洛旻道,“如果能派艘船探一探,说不定能想到办法。” 忙碌一整日后,长安回到帐中拟了回给朝廷的折子。一旁磨墨的小仆看着那隽永俊秀的字,不由得叹道:“久闻齐王殿下书画名动京城,如今一见,果然不假。我这种粗人,一辈子能为殿下磨一次墨,也是荣幸之至了呢!” 长安笑了笑,道:“你说自己在军中呆了好几年,看着年纪倒是不大,如今有十四五了吗?” 小兵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不瞒殿下,刚好十三,我家里穷,还有几个弟弟,我娘说,出来得早,好歹混口饭吃,不当累赘。” “十三啊,”长安叹道,“我十三的时候,写字跟狗爬一样,你若是练上许多年,自然能有所精进。” 小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但仔细想了想,这位齐王和其他皇子,以及京中名门望族都不同,小时候是在民间吃过苦。如此一想,殿下能达到现在的水平,更加令人钦佩。 晚些时候,长安再次来到司徒兄妹的帐中,见到了洛旻。 洛旻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图纸,他拿着朱笔,时而圈圈点点,时而托腮沉思。司徒雪迎为两人倒上茶水,刚要离开,却听见洛旻道:“雪迎留下,一起看看吧。” 司徒雪迎有些惊讶,回过头,只见洛旻面上神色淡淡,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在浔陵呆过好些年,虽是军医,对浔江战势的判断,也比许多人强。” 他顿了顿,没说出心里的后半句。 司徒雪迎心甘情愿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一个打探消息的琵琶歌女,洛旻看着,总觉得心酸。 当局者迷,长安这个旁观者却要清楚不少,他不由得笑道:“二哥说的是,司徒姑娘请坐。” 司徒雪迎不好拒绝,有些讪讪地坐下了。 “从丰临港启程往东,会经过一个叫鄢川的小渔村。”洛旻用笔尖轻轻往图上一点,“这附近的林子盛产桉树,如果派一批人前去伐木,短时间内可以得到大量木材,用来把船连起来。” 司徒雪迎眼睛一亮,接道:“如此便能打一场接舷战,直接把陆军变成水军。” 洛旻赞许地点点头,那眼神落到司徒雪迎身上,仿佛把她整个人烫了一下。 长安:“是个法子,鄢川人烟稀少,华越国一直盯着浔陵,反而不会在意百里之外的小渔村,只要保密足够好,从鄢川往北走惠江水运,绕个圈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装军船,再从丰临港出战。” “事不宜迟,”洛旻道,“最好明日便能出发去一趟鄢川,人少的话,走浔江最快。很多事情不亲眼去查探,不能确定。未知全貌,也不能判定是否可行。” 长安应了声“好”,正欲出门,找霍景同商量,竟听见身后的洛旻低声道:“四弟,辛苦了。” 他素来以“齐王”相称,说的客气而疏离。长安步子一顿,回头笑道:“是我要多谢二哥。” 洛旻罕见地弯了弯眼睛。 霍景同听完长安的想法,眼神竟有些飘忽,长安忙道:“我不懂水军,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您尽管指出……” “不,”霍景同笑笑,“此等冒险……而大可为之的法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他最得意,最钟爱的学生。 “殿下若是方便,最好能派人随行,也能提早向陛下禀报一二。”霍景同道,“浔陵这边……有何廉他们坐镇,我想亲自去一趟。” 一旁的陆暄忙道:“您的身体……” 霍景同笑了笑:“不碍事。” 长安想了想,说:“我与霍将军同去,再带上大夫,也好有个照应。我总是要在浔陵呆上一个月的,多了解情况,也是本分。” 几人定好了计划,霍景同迅速点了一队精锐,一众人整装待发,只等天明。 无人知晓,夜深人静之时,竟有一只信鸽悄无声息地掠过夜空,停留在瞭望台上,又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黑暗里。 第42章 水下吻 翌日清晨,霍景同再度犯病,几乎无法下床。长安走进帐子时,差点被满屋的药味呛出眼泪,他还未行至霍景同榻侧,便迎面看见陆暄走过来道:“让霍老歇歇吧,今日我陪你去。” 长安忧心道:“可姐姐不便露面……” 两人并肩走出营帐,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没什么热度,晨风吹来,夹着丝丝凉意。陆暄从怀中掏出一幅黑色面纱,语气有些调侃:“这是我找雪迎姑娘借的,略作掩饰,应该没人看得出来吧?只是可惜了没有订一副面具……” 长安尴尬地“哈”了一声,转身硬邦邦道:“还是要注意些。” 直到登船,陆暄还在打趣:“怎么注意,你教教我,好让我也混个五爷六爷当当?” 第一次见“四爷”那会儿,陆暄已经和长安分别四年了,一个有心遮掩,一个只觉得莫名熟悉,竟真的被骗了好一阵儿。长安站在船头,叹道:“你别生气,若没有一个假身份,我恐怕真的要被锁在齐王府上,当个花匠了。姐姐不是……也想知道墨离的下落么?” 陆暄一怔,只听长安接道:“京城势力众多,我虽掺和不进,但三教九流的消息还算灵通。墨离应当还活着,就在京城。” 船帆一点点爬上桅杆,舵手准备完毕,长安做了个准许的手势,小船便起航往东行去。浔江水质清冽,在两侧翻出细浪。 陆暄盯着水面,抿了抿嘴,终于问出了埋藏于心的问题:“你是怎么找到老师的墓的?” 长安沉默了一会儿,道:“记得那个游侠丹心的故事么?” 陆暄想了想,点点头。 长安轻叹:“那个游侠是我,那个……老人,就是老师。” 陆暄心里一抽,在寒风里打了个趔趄。长安忙去扶,陆暄摆摆手,微微闭眼道:“怎么回事?” 她原本只是把手略略搭在船舷上,此刻紧紧握成拳头,不住地颤抖着。长安顿了顿,还是不顾她下意识地反抗,把陆暄的手囫囵攥在了自己掌心。 那已不再是十三岁少年的手了,陆暄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茧的位置,和从掌心传来的热度和力量。他离得很近,陆暄要微微仰头,才看得见他含着深深悲哀的眼神。 她没挣开,算是默许了。 长安说的缓慢而平淡,但这番记忆已经折磨了他好几年,如同牛羊反刍,每一次想起,都能毫不留情地割开他的心脏。 “先帝恩准老师带着墨离回广陵安度余生,”长安道,“他离京那天,我还被关在殿里,什么都不知道,先帝……他也不打算让我和老师告别。” “晚膳后,突然有个宫女闯到殿里,嚷嚷着要见我,有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告诉我。她那架势像发疯了一样,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用了三四个侍卫才按住她。侍卫本不打算让我看见,幸而……幸而我那会儿心闷,想去院子里走走,刚一瞥到她,她就大喊,说有人要杀谢大人。” 那个小姑娘是谢府的亲信,她在宫中得了消息,惶然无措,只好拼着命来找也许能救谢文襄的四皇子。 “我让侍卫放开她,她哭哭啼啼,好半晌才说明白了事情经过。老师一生两袖清风,也没什么大家业,回广陵的时候,只有一队车马。他的政敌为了斩草除根,不让他有机会再回到京城,便打算用这个机会,在京郊截杀,以绝……后患。” “我也要急疯了,”长安叹道,“先帝……他留给我一块玉,说是做个念想,等我愿意见他,把他当做父亲的时候,便可出寝殿去寻他。我拿着玉,说了谎,打着先帝的名号跑出了宫。” 长安顿了顿,苦笑一声。 这是欺君啊,他一边暗想,一边删繁就简,把先帝如何震怒,自己如何被罚,都严丝合缝地藏了起来,只是讲到在京郊遇见谢文襄,堪堪救下墨离。 破庙,孤坟。 浊酒祭故人。 “游侠丹心”,不过是个被美化的故事。 那一夜风雨交加,墨离哭的撕心裂肺,他扑在长安怀里,恨意中烧。他不知道该杀谁来报仇,甚至一口咬上了长安的胳膊,痛苦地呜咽着,像一匹无家可归的小狼。 长安不记得那时的痛感,他心里早就被愧怍填满了。 陆炀、谢清、谢文襄……所有的毁灭,都和他有关,长安知晓真相,如同被万箭穿心,一切美好的回忆都见了血,模糊地横在眼前,千疮百孔,他谁都偿还不了。 “墨离活着就好……”陆暄喃喃道,“还活着就好。” “墨离恐怕也恨我,”长安无奈道,“他不愿在我安排的铺子里做学徒,没过多久就走了。我也是这两年,才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陆暄道:“什么?” 长安蹙眉:“于大年案子里,那个幕后的神秘人——我怀疑和墨离有关。” “殿下,”一个侍卫走来,打断了陆暄尚未出口的问题,“我们快到了。” 长安望向不远处,鄢川的小码头映入眼帘。这儿人烟稀少,码头也冷冷清清的,停在附近的船大多是私人捕鱼所用。他点点头,朝那人道:“好,准备靠——” “岸”字没出口,长安突然被陆暄往左一拽,他耳际传来一声“小心”,随即听到利刃划破衣袖的声音——这个侍卫,竟是一个刺客! 刺客一击不中,身份暴露,低低骂了一声,陆暄瞳孔一缩,疾速道:“这是华越国的人!” 长安转身拔剑,两人合力与来人缠斗,十几招内堪堪制住对方,还未来得及问话,只见那人半跪在地上,轻蔑地一笑,下一刻口中鲜血直喷,直挺挺地倒下,两眼一翻没了动静。 是死士! 船体骤然开始晃动,长安转身发觉掌舵人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恐怕早就断气了,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转动——船上除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人,皆是出自浔陵军营——难道华越的探子已经深入大尧边营?! 下一刻几个带着兵器的人便证实了他的猜测,为首一人看见长安与陆暄背靠背持剑相对,审慎地看着自己,有些惊怒:“霍景同呢!船上都找遍了,难道消息是假的!” 他的中原话里带着浓重的华越口音,显得有些滑稽,但配上那双狠厉的鹰眼,又令人不由得心怵。 “这人万万动不得!”身后一人略显惊惧,“他是钦差,大尧的齐王,他死在这儿,中原皇帝铁定要算账!” 华越首领嗤了一声:“那我杀了他,不是刚好省的中原皇帝猜忌他夺位?霍景同都能被出卖,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 陆暄心里暗道“不好”,对方杀心已起,齐齐地架起弓矢,华越独有的铁旋箭划破江上潮湿的空气,打着旋儿朝两人袭来—— “姐姐!”长安一剑挡掉两个铁器,“跳下去!” 不必他再多说一个字,陆暄疾速飞身翻越船舷,铁旋箭擦着她的衣角钉在木板上,“刺啦”一声,拽下了一条布。 华越首领听见两下“扑通”的落水声,大骂了一句,喊道:“继续射!” 暮秋的江水刺骨地冷,陆暄整个人都浸入水中,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她用于遮面的黑纱掉落,刚好往长安的方向飘去。长安正奋力朝她游过来,他示意陆暄往另一边去,能攀上鄢川码头。 陆暄晓他意思,方要转身,突然看见铁旋箭破水而入,虽然在江面下减了速度,依然直冲而至,她躲闪不及,幸而被长安大力拽了一把,揽到自己胸前,才堪堪避过一击。 两人在水下无法言语,动作也略显迟缓,离得近了,陆暄才发觉长安的脸色苍白如纸,发如乌墨,竟冷不防咳了一声,吐出一串水泡。陆暄急急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发觉他背后中了一支铁旋! 丝丝血迹游在水中,长安的意识在一片寒冷中越来越模糊,朦胧中他看见陆暄轻轻拍着自己的脸,他心里一个声音喊道:“我不能死在这儿。” 她还在我身边……我不能……不能死在这儿…… 长安强撑着精神,被陆暄拉着往前游,终于离开了船只附近的水域。他眼前越来越黑,呛的难受,手脚再也使不出力气,莫名想道:“她看不见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他浑身不受控制,仿佛堕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耳畔嗡嗡作响,混杂着陆炀意气风发的笑声,他说:“以后你就是陆家的孩子了。” 将军府的日子一一闪过,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谢文襄带着赞许之意,一字一句地帮他修改文论,谢清拿着书卷,温和地在一旁笑着。 风是暖的,花香是甜的。 忽而一切都消散不见,血色漫过,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长安一次接一次,被无能为力的痛苦淹没。 陆暄在梦的尽头,语气冰冷:“是你害了他们。” 她一次接一次,走的愈加决绝。 长安想要呼喊,但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陆暄怎会知道长安濒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她心急如焚,抓着长安的肩膀,再也顾不得许多,尽力向前探去,吻上了他的双唇—— 不能死……陆暄深深地给他渡了一口气,默念道,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两人浮在水中,周身冰冷,只有唇上那求生的愿望是火热的。陆暄用右手揽过长安的头,抚着他的头发,离得更近了些,左手抓着他的右腕,紧紧地捏了一把。 长安睫毛扑棱了一下,指尖微动。 陆暄扶着长安拼命又往前游了一段,带着他猛地朝上发力,将头探出水面,重重地咳了几声。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里,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焦心地喊道:“长安!长安!醒醒!” 一个浪头打来,陆暄忙撑着长安的肩膀,把他架得高一些。 “没事了,长安,没事了,”陆暄碰了碰他的脸,“你看,我们就在岸边,很快就能上去……” 长安没应声,他靠在陆暄肩上,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嘴唇的颜色有些发紫。 陆暄一惊,蓦的意识到这不是因为寒冷——是毒! 那铁旋箭上附了毒! 第43章 诉衷肠 江水拍打着沙岸,浮云遮日,天色渐暗。陆暄从水里出来,浑身脱力,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连着长安一起摔倒在地,这么一撞,长安似是醒了,重重地咳了几声。陆暄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来,不知是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我背你走。” 长安伏在她的背上,脑子发晕,铁旋箭上沾的毒已经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五脏六腑感到一阵恶寒,仿佛被渐渐冻住,他艰难地开口,牙齿也要上下打颤:“姐姐……” “别说话,省点力气……”陆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却还是有些沙哑,“闹这么大动静,霍老一定接到消息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长安像是没听到一样,接着磕磕绊绊地自说自话:“对不起……我……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 陆暄心里一酸,眼眶发涩。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们……” 长安意识混沌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几遍对不起,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歉意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五年了……这话藏在心里,折磨了他整整五年。 “如果没有我,你会过的更好……你会,和谢大哥在一起,你会有老师,有父亲,不必这样……早早地一个人去边关受苦……” 长安呜咽一声,委屈极了:“可我明明最喜欢你的……最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人……” 陆暄想开口,却觉得喉咙堵着什么,她眼前一片模糊,眨了眨眼,才发觉是被眼泪盈满了。 “最喜欢你了……”长安低喃着重复,“我最喜欢你了……姐姐……晚舟……” 他轻轻笑了一下,好像圆了一个多年未遂的心愿,又低声道:“晚舟。” “晚舟……” 陆暄腾不出手擦眼泪,迎面吹来一阵风,泪水滑到嘴里,是咸的。 “我就当你应了,”长安气息微弱,如同轻叹,“晚舟。” 他念到最后,语气里竟是一丝淡淡的满足:“晚舟……” 再没了声音。 又一阵清风吹过,枯叶簌簌,划过长安的发梢,飘然落地。他双手垂着,额头伏在陆暄肩上,最后一声已经说不出口,只是在心里念道:“晚舟。” 长安陷入了一个梦。 他这些年常常做噩梦,梦里血流成河,哭声阵阵,而他无能为力,被囚禁于一方狭小天地间,一遍又一遍看着最在意的人一个个死去,他们化为厉鬼,带着不甘与怨愤扑上来撕咬自己的血肉。 但这个梦不同,长安没有回到过去,并不在将军府的院子里,而是在一片山水中,一间庄子坐落在半山腰上,鸟鸣啾啾,流水潺潺,仿若仙境。他怀着激动而隐秘的心情,悄悄推开了一扇木门。那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彻底被推开的一刹那,只听“咔嚓”一声,似有绳子断裂,长安触动了什么机关—— 一瞬间千百瓣桃花如雨滴般落下,长安躲闪不及,还不小心吃了几片。他随即听见一阵得意的哈哈大笑,只见陆暄从桃花雨中向自己走来,满脸都写着恶作剧得逞的愉悦,青丝飘动,眼尾一扬,美的动人心魄。 长安看着她便笑了,笑着笑着,竟把自己笑醒了。 他一睁眼,居然真的看见陆暄直直地看着自己,一时分不清何为梦境,呆怔片刻,才想到落水中箭这么一茬。 陆暄看他还在笑,心里一咯噔:“不会傻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做梦了?” 长安点头,满是回味地一叹:“醒不过来也挺好的。” 陆暄更愁了,嘟囔道:“白遥怎么还没找过来……这也没个大夫……不会真傻了吧……” 长安挣扎着想坐起来,蓦地扯动了背上的伤口,疼的嘶了一声。陆暄忙把他按回去:“别动!” 长安听话地停住动作,斜斜一瞥,才发觉自己正躺在草堆上,这儿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山洞,外面天已经黑透了,两人身旁是一堆噼里啪啦的篝火,火光映在陆暄脸上,更添三分颜色。她把外衣脱下晾在一旁,已经差不多烤干了,长安一低头,才发觉自己的衣服……好像也重新穿了一遍。 荒郊野外,长安默念了几遍圣人遗训,才干巴巴地问道:“你……你……” 陆暄满面愁容,心道:“完了,这话都说不囫囵。” 长安:“你帮我换衣服了?” 陆暄:“……” 她才明白这人方才在想些什么,偏过头清了清嗓子:“嗯,帮你把铁旋箭拔/出来了。” 长安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才发现地上有一个锐利的铁器——铁旋箭,原是华越江湖人所用的一种暗器,后被改良用于军中,有四个尖钩,若射中便会拧着进入人的血肉,把伤处绞个稀巴烂。 更别说还淬过毒,陆暄心里一疼,又暗叹自己拔出铁旋的时候长安昏迷不醒,还少受了会儿罪。 长安叹道:“还好是我。” 陆暄没反应过来:“什么?” 长安盯着那沾着血的铁器,道:“还好你没事。” 陆暄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才道:“我扶你起来。” 长安撑着坐起来,额头便出了虚汗。陆暄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得赶快回去找大夫解毒,我只是就近找了点草药给你敷上,治标不治本……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铁旋箭上的毒应属寒毒,阻滞血液流动,令人四肢发凉,陆暄简单帮长安处理了伤口,毒素才未蔓延至全身,他又昏睡大半夜才转醒,此时还是浑身冰凉,胸口也闷闷的。 长安舔了舔发白的嘴唇,瑟瑟看了她一眼,小声道:“冷。” 陆暄皱着眉头,连忙起身加了把火,又把自己的外衣取来,摸着差不多干透了,才给长安披在身上。她离得太近,探身的时候气息温热,吹在长安耳边,饶是他冻成冰块人,耳朵也不由得泛起红色。 陆暄满心忧虑,无暇在意这些细节,又把长安冰凉的手指攥在自己手心揉搓。 长安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心里痒痒的,连伤口都忘了疼,低低道:“还冷。” 陆暄叹了口气,顿了一下。 长安本来只是得寸进尺地撒个娇,没料到下一刻整个人被陆暄揽在怀里,体温隔着衣料传过来……的确更加暖和。 “好些了吗?”陆暄抚着长安的后背,小心地绕过伤处,轻声问道。 长安闭了闭眼,索性做流氓做到底了。 “是我不好……”他闷闷道,“一直……都是我的错,以前是,这次也是……” 陆暄搂着个人形冰块,又想到背着长安一路走过来,他伏在自己背上说的那些话,心都化成水了:“不怪你……我一直都没怪过你。” 长安:“真的吗?” “嗯,”陆暄望着窜动的火苗,温柔地回应着,“是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是我……没想到你在京城受的委屈。父亲和老师,还有谢清,他们和我一样,都不会怪你……你一直是我们的长安。” 怀里的人突然顿住了,他浑身颤抖,似是在小声抽泣。 陆暄叹了口气,没忍心推开他。 “那……你以后要怎么面对我?”长安接着道,“晚舟?” 陆暄一怔,才发觉有些不对——只见长安抬起头,他眼眶的确是湿润的,却带着点点笑意。 “你说什么……” “别装傻,”长安抓住陆暄的手,“我是认真的。” 陆暄才明白被面前这狼崽子摆了一道,她又好气又好笑,想要站起来,却被对方拉着不松开。长安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他脸色依旧苍白,衬的那双眼睛黑得发亮,写满了期冀。 他头一次在自己面前伤成这样,再加上那番掏心掏肺的“临终遗言”还回荡在耳边,还未僵持多久陆暄便招架不住了,她重新坐回去,心情复杂地看着长安喜滋滋地凑过来,伸开双臂抱紧自己,似是在取暖。 好像……也不讨厌。 长安到底还伤着,体力不支,耷拉着脑袋,竟很快又睡着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应允,睡得更加安心,脸上尽是毫无防备的天真。 陆暄给他掖了掖当成被子的外衣,没再说话。 直到天降破晓,她走到洞口,迎风打了个寒噤,才略略清醒—— 长安……他是亲王啊。 他毕竟曾为陆家人…… 陆暄对风花雪月之事开窍很晚,她小时候那般肆意放纵,鲜少有贵门公子来表达心悦之情。就算偶尔有几个人,她也只觉得莫名其妙,实在不明白几次短暂的相处中自己有什么可喜欢的。 后来横遭变故,一去边关数年,身边有不少生死与共的兄弟,但离那些情情爱爱之事便更远了。 长安一时糊涂,她也要跟着糊涂么? 可陆暄知道他们回不去了,从他第一次说“我心悦你”的时候,或者更早,从她离京的那一刻,姐弟便成了虚无的名分。他们不过是普通的男女,若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也是因着长安的皇室身份,和她身为女将的掣肘。 陆暄回头看去,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长安的侧脸上,他气色好了一些,睡得很熟,样子……有些甜。 陆暄骂了自己一句色令智昏,揉了揉头发,烦闷地走出了山洞。 作者:这章好甜啊……姨母笑。 我可以拥有评论吗(呜呜) 感谢在2020-03-30 13:53:04~2020-03-31 19:1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满姑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共君殇 “齐王跳船?!”白遥砰地站起来,茶碗从手中滑落,骨碌碌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那晚舟呢!” 隔墙有耳,玉棠忙按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语气同样焦躁不安:“霍老已经派了一批人紧急前去鄢川,你我都不便出面,待他审讯完,再问问能不能赶过去。” 白遥来回踱步,烦闷地踹了一脚凳子:“浔陵军营……浔陵军营……竟还会有叛徒!是哪个孙子?” 玉棠:“何廉。” 白遥一脸惊愕。 “听闻是华越禁卫统领拘了他的妻儿,”玉棠道,“何廉昨晚给那统领传了信,设计让华越刺客在最后一批上船,等行至江上再动手。但他没料到是陆将军替霍老前去鄢川,且更不知霍老早就觉得蹊跷,此次何廉失手,他便顺藤摸瓜揪出了华越在浔陵的所有耳目。” “那个何廉,”白遥喉咙有些发干,“好像还是霍老的左膀右臂。” 玉棠长叹:“正因如此,霍将军恐怕真的伤了心。” “怎么会是他?”陆暄难以置信。 长安低低咳了一声,接过陆暄手中的叶片。她方才出去寻了一捧露水,长安珍而重之,就着宽大的叶子抿了一下,那小小的一口如同源源不断的甘泉涌入他的心底,清清冽冽,连最干涸的龟裂土地也长出了翠色新芽。 “算算时间,只有他能传信,”长安仰头看向陆暄,“何廉没什么靠山,也没读过几年书,一拳一脚挣的军功,一年到头俸禄全寄送回家,妻儿就是他的命。这样的人最好拿捏,威逼利诱齐下,再煽风点火地讲些莫须有的局势,让他觉得没有自己,霍老照样有一样的结局,那么他反水并不是全无可能。但何廉心里有愧,做事难免拖泥带水,否则朝廷打压霍老这么久,他身旁又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华越探子,轮不到我们过来就得出事。” 陆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两天前尚与她谈笑风生的何廉,突然就成了背叛主将的罪人。她不愿相信,但也隐隐觉得长安说的确是事实。况且……长安明明是最重感情的,陆暄心想,他因为何廉的过失伤重至此,竟还能用波澜不惊的语气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局面。大概是被过去的伤疤折磨的太久,学着日日夜夜与痛共存,直到心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痂。 长安见她眼底滑过一丝落寞,心下一转,道:“你也喝点?” 陆暄没拒绝,小心地喝了几口,又递还给长安。 谁知后者眼睛一弯,径直凑过来,伸出舌尖舔了舔陆暄的唇角。陆暄猝不及防,浑身一激灵,失手打掉了那片叶子。 她脸上烧红了,试了好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最后才干巴巴地指责道:“好不容易弄来的露水,怪你。” 长安认错道:“是很不容易……” 他看着陆暄无措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不逗她一会儿着实可惜:“所以不能浪费。” 陆暄被这小崽子撩的冒火,又不能跟伤患置气,憋的好生辛苦。 自那天落水,两人已经在洞中呆了三日。陆暄骑射功夫闻名京城,打只兔子自然不在话下,长安坐在一旁手托腮边,看着滋啦作响的兔肉,指挥的心安理得:“左边再烤烤……啊,太过了,右边右边……焦啦!” 陆暄笑骂道:“你倒是过来烤啊!” 她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却没停,把最好的一块递给长安。两人并肩坐着,洞外飞鸟掠过,树叶沙沙作响。 长安忽地说道:“晚舟,我若跟你去北月关,你愿意么?” 陆暄诧道:“怎么突然这么想……” “不是突然,”长安转头,定定地看着她,“我想跟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但你定然不会回京城住,那我只好娶妻从妻……” “胡说什么……”陆暄别过头,垂眸躲闪,心里乱作一团,“齐王府装不下你了么?过两年你也该成冠礼了,京城那么多贵门小姐……” “晚舟愿意看着皇兄往齐王府塞人么?” 陆暄顿住,说不出话。她心里别扭的很,完全没办法佯装不在意。长安看在眼里,握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陆暄隔着单薄的衣衫,触的到阵阵心跳。 “听见了么,”长安低低道,“他只想要你,这一辈子都只想要你一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将军府那场雪开始,他就是你的了。” 陆暄再也受不住,几乎是落荒而逃。她冲到洞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剧烈的心跳快把人撕裂了,有个声音不住地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怕,当然怕了。陆暄闭上眼,略略扶住了洞壁。第一次离京,是家破人亡,故园不复。回去后得知谢文襄身死,京城遂为囹圄。她要断了一切念想,从此只做一柄为大尧出战的剑,要么染血,要么折断。 长安不该在她的余生里,他要好好地、平安顺遂地做他的亲王。 可他……真的能平安吗? 但他若是执拗地和自己在一起,洛晋要怎么想他?史官要怎么写他? 连陆炀都洗不清了——边将养大皇子,授意他娶自己的女儿? 长安什么都清楚,坐在原处,自嘲地笑了笑。他心口还留着陆暄手掌的触感,温热散去,狠狠疼了一下。 洞外林子里忽地传来动静,接着,两人一齐听到白遥的喊声:“陆晚舟——” 陆暄回过神来,喜道:“白遥!” 白遥沿着陆暄留下的痕迹穿过一片林子,灰头土脸地找来,看着她全须全尾的样子,心口的巨石重重落下:“齐王呢?” “在里面,”陆暄往他身后看了看,“怎么就你一个人?” 白遥叫苦不迭:“陆暄你有没有心!除了我还有谁跟你这么默契?我千辛万苦寻过来,连句安慰都没有?浔陵那群人分头去找,应该快来了……我去看看殿下。” 长安一字不落地听着,听到“除了我还有谁”这句,暗暗记了一笔。只是在白遥走过来的时候,又恢复了温雅沉稳的神色,客气地笑了笑——山路不好走,他舍不得用陆暄,打算让白副将背自己出去。 浔陵军营终于把失踪了几日的齐王迎了回来,朝廷来使和几个主事者都长舒一口气,又吃得下睡得着了。 好在这寒毒不难解,司徒雪迎配了方子,叮嘱道:“一日三次,定要按时吃。” 陆暄比长安本人还紧张,迅速点点头。 长安忽然拉着她的手,放在桌上,道:“司徒姑娘给陆将军也看看脉吧,她落水受了寒,又劳累几日……” 他偏过头,眼里的温柔快溢出来了:“我担心。” 司徒雪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应道:“自然。” 陆暄对长安实在是没什么脾气,索性坐在那儿,任由司徒雪迎搭上腕脉。 谁料司徒雪迎脸上笑意消散,略略拧起眉心。 陆暄看长安脸色又要冷成冰块了,连忙打圆场:“我能有什么事儿……” 司徒雪迎隐晦地看了二人一眼,轻声道:“中毒未解,用药太猛,能压制一时半刻,却不是长久之计。是药三分毒,经年累月地用药,岂不是以毒攻毒?” 长安按着陆暄的肩膀,不让她离席,深吸一口气,道:“你接着讲。” “陆将军仗着年轻,不爱惜身子,再过个十年八年,欠下的债,都会找上门的。”司徒雪迎苦口婆心地劝道,“若……你愿意,不妨停了药,我定竭尽全力,去寻解毒的方子。” “我……” “好。” 长安不由分说打断陆暄的辩解,朝司徒雪迎道:“你尽力去寻,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长安!”陆暄急道,“怎么可能停药?” 长安难得拗起来:“去吧。” 司徒雪迎知道自己不该再待下去,朝二人躬身一福,悄然离开了。 陆暄甩开长安的手,站在一旁,气的眼前发黑。 过了片刻陆暄才发觉是自己眼疾又犯了,她踉跄两步,虚虚扶着桌子,到底没在完全失明前离开长安的屋子。长安发现她不对劲儿,连忙过来搀扶,陆暄正在气头上,愤然挣开:“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长安心里压抑的委屈也忍不住了:“我替你做……你自己的决定,什么时候为你自己想过?先帝让你守边关,你就一守数年不回来,这眼睛难道不是他害的吗!” 长安知道,陆暄心叹,他居然一直都知道…… “他害的又怎么样?洛家的天下,洛家的臣子……” 先帝赐剑的慈爱、赐茶的险恶,洛晋眼神里对兵符的渴望和忌惮一齐涌入脑海,陆暄推开长安,双眼泛红,声音嘶哑:“我的父亲、老师、兄长……都没了,我活着就是为了大尧江山,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能不要吗?!” 长安一个趔趄撞在了墙上,背后伤处一阵剧痛,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陆暄岂会听不见,心里又急又气,却看不见,只能胡乱在空气中摸索:“碰哪儿了?” 长安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忍着没再吭声,大步走过来,紧紧地把陆暄抱在自己怀里。 陆暄说完就后悔了,暗暗骂了自己一通,心急如焚:“疼不疼?” 长安死死地抱着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板。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滚烫泪水滑落,滴在陆暄脸上,“都怪我,怪我……” 陆暄急道:“不是……” “你的决定……你自己来做,”长安低声道,“但今日无事,缓一天用药,好好休息,行么?” 陆暄伏在长安怀里,彻底被他的气息缠住了。 看不见的时候她向来不安,一刻都等不及,哪怕头痛欲裂也要尽早重获光明,才觉得一切还攥在自己手里……还能掌控这残破的人生。 此时周遭一片漆黑,她却在长安身边一点点平静下来。 好像……一辈子都做个瞎子,也能勉强靠着这一点温暖活下去。 两人相拥无言,烛火跳动,映在陆暄失神的眸子里。长安看的心碎,伸手轻轻掠起她额前的发丝。 良久,陆暄挣开他,没再坚持,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45章 复北行 司徒雪迎回去的时候,洛旻正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轻轻拨着茶沫,另一只手捧着书册,看的入了迷。帐子里十分安静,司徒雪迎下意识地放缓呼吸,不愿惊扰他。天若无情天亦老,她方才还为着长安和陆暄那一对儿担忧一二,见到洛旻,满腔甜蜜和愁绪又因着他跃动起来。 但洛旻异常敏锐,很快抬眼一望,点头道:“回来了,怎么样?” 司徒雪迎应道:“齐王殿下伤势好转,但陆将军……体内积毒太深,她肩头担着北月关,也无心修养。这药再吃上三五年,落下病根,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 洛旻略一皱眉:“她怎么弄成这样……那位是想把能扛事儿的都赶尽杀绝了才安心?” 司徒雪迎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洛旻叹道:“罢了,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陆家的事有老四操心。雪迎你过来,我刚好有一事相商。” 待司徒雪迎走近一些,洛旻又斟酌片刻,才开口道:“我想跟霍老表明身份,留在南疆。” 司徒雪迎面露惊讶之色,转念一想,又问道:“是因为霍将军找出了浔陵的内奸,军营安全了一些么?” 何廉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霍景同伤心是不假,但也极有魄力,拔萝卜带泥地整肃军纪,依着律法惩处了与此事有关的一干人。 洛旻:“不全是,今日四弟对船上那个华越国统领的描述,你还记得吗?” 司徒雪迎回忆片刻,道:“说话带着很浓的华越口音,高个子,鹰眼,脖颈上有一条醒目的伤疤……”电光火石间,一个熟悉的形象立在她脑海中,司徒雪迎惊道:“是狄闻英!” 洛旻沉重地点点头。 狄闻英是他的宿敌。几年前,靖王初到南疆,狄闻英就在华越军中锋芒尽露,两人甚至有过正面交战。此人心机深重,下手狠辣,却因为华越内斗被牵连,被褫夺军将之位。 洛旻用指节轻轻敲着桌子,一边道:“狄闻英又出现在浔陵一带,可能是华越权贵出面保下了他,现在是做着秘密刺杀的统领,日后会不会重新领兵,谁也说不准。” 倘若他重新领兵,以浔陵现下的部署,鹿死谁手还是个谜,反倒是让洛旻主持战局更有胜算。 司徒雪迎低声道:“主上是不是……还想查查当年的事?” 洛旻不置可否。 他在南疆的最后一场仗对手正是狄闻英,敌军明明已经退败,洛旻安排了一队人处理战场,自己回营的路上却突遭截杀。战无不胜的靖王自此废了双腿,从神坛落入地狱,世人皆认为他死在了狄闻英手上。 可洛旻总觉得蹊跷。 刚开始他伤重濒死,在司徒雪迎的精心照料下才捡回一条命,无暇考虑那么多,随后又意志消沉了好些时日,直到痛定思痛,镇静下来细细回想,才发觉无论从那个细节入手查探,截杀他的那批人都不像是狄闻英的手下。洛旻眯起一双丹凤眼,他岂会不在乎真相? 若是那个坐在九五之尊位子上的人,会为了夺权不惜残害手足,甚至不惜诛心,让浴血奋战、好不容易得胜的将士还没回到家便化身亡魂,他担着一个“靖”字,于公于私,岂会没有半点恨意? “主上做决定就好,”司徒雪迎忍不住替他心疼,“我会一直站在主上这边。” 翌日清晨,陆暄睁开眼,周围依旧是漆黑一片,玉棠的声音传来:“将军,药在我这儿。” 陆暄摸索着喝药,刚咽下最后一口,玉棠竟在她手心里放了一块糖。 她笑了笑,含在嘴里,果然去了大半苦味。方糖化尽后她又躺回去,喃喃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才卯时。”玉棠道。 玉棠的影子逐渐清晰,剧烈的头痛之后,陆暄眼前又恢复了清明:“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才到,”玉棠笑了,“这药是齐王殿下一早煎好的,放在暖炉旁,生怕凉了。霍将军有事寻你们,他匆匆离开,才托我守在这儿。” 陆暄心里五味杂陈,化作一声轻笑:“如今你也为着他说好话了。” 玉棠笑道:“将军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那糖也是殿下留的,这么细致的亲王,在大尧,他是头一个吧?” “是,”陆暄扬了扬嘴角,闭上眼道,“他是很好。” 玉棠又道:“他说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齐王殿下只是素来隐忍,事实上争气的很呢……” “长安给你什么好处了,”陆暄玩笑道,“你平常哪儿来这么多话?” 玉棠补了最后一句:“——我就是觉得,将军,莫失良人。” 玉棠说罢便要离开,被陆暄抓着胳膊道:“等会儿。” “只顾着说长安了,”陆暄坐起来,“你说霍老有事寻我们——怎么,我也要去吗?出什么事了?” 玉棠转回严肃的语气,低声道:“靖王回来了。” 千里之外,蒲犁。 三王子牧戈连夜逃出了国境,和两个随从四仰八叉地躺在土坡上,为了迷惑追兵,随身的物件儿都扔了,只剩下一壶清水。不过清晨,大漠的阳光已然十分刺眼,牧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打开盖子,却把水递到了随从嘴边。 “殿下莫要管我……”那随从眼睛充血,脸色发灰,“我没多久好活了,还有一天脚程,就能到北月关,待殿下回来,继承王位,我……我也可以瞑目……” 他腹部被撕裂,几乎能看到沾了灰的内脏,说完这番话,便一哽气闭了眼。 牧戈痛苦地跪在他身边,把脸埋在手中,眼泪顺着指缝滑落,滴在随从的鼻尖。 蒲犁学习大尧官制与立储制,以长为尊。然蒲犁王长子早夭,二王子痴傻,三王子牧戈担着储君之责好多年。北燕意欲用武力吞并蒲犁,与之相比,归顺大尧,反倒可以保住一国百姓性命。 牧戈已经联系了边将陆暄,甚至得了大尧皇帝的应允,蒲犁王室却遭遇政变,一向痴傻的二王子居然是扮猪吃虎,在牧戈为国奔走的时候暗囤私兵,拉拢权贵,一朝攻入王庭,软禁蒲犁王掌了实权,下令追捕牧戈,格杀勿论。 尹慕收留牧戈,派人快马加鞭传消息到浔陵,又过了两日。 “我得回去,”陆暄把信烧掉,眼中闪过一丝寒冽,“和霍老说一声,今夜就启程。” 与牧戈三番五次协商归顺一事的人一直是陆暄,朝廷好不容易允了蒲犁王来年觐见,此时出事,北月关直接被推上风口浪尖。陆暄心中懊然,她原本只想在浔陵住几日,没想到碰上何廉背叛、长安受伤、洛旻现身,桩桩件件堆在一起,北边这么大事儿,她都没第一时间见到蒲犁三王子。 霍景同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学生,不由得老泪纵横。陆暄着实震惊,但也衷心欢喜。南疆总算稳住,洛旻更是众人的定心丸,现下最关键的是北边别出乱子。 玉棠和白遥都知晓事关重大,没多言语,迅速整装,几人摸黑从后山绕出去,怎料想在山脚下被堵了一遭。 “什么人!”白遥勒紧缰绳,横剑在前。 “陆将军,别来无恙啊,”来者阴阴一笑,盯着陆暄黑色兜帽下的半张脸,“你当真是神通广大,竟然出现在浔陵……若不是志怪奇谈里的□□,便是擅离职守的杀头大罪吧?” “是朝廷来使,”玉棠策马靠近陆暄,低声道,“我们在军营待了太久,之前和齐王殿下一起从鄢川回来的路上也可能走漏风声。想不到他们留了一手,是要在这儿根我们过不去。” 陆暄嘴唇抿成一条线,几乎是动了杀心。 她尚未拔剑,忽然听见一声响动划破夜空,接着是一片惨叫——那朝廷来使和他身后的人竟齐齐倒下,马蹄渐响,一队人收起弓箭,分立两旁。 从黑暗里出现,一路朝她奔来的,是长安。 长安喊了声“吁”,黑色骏马鼻孔出着气,渐渐安静下来,停在陆暄身边。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白遥一句讶然的“齐王殿下”还没招呼完,就被玉棠扯着袖子带走了。 “是麻药,不伤性命,我会带他们回去。”长安缓缓开口。 月色高悬,清清冷冷,他看不清陆暄兜帽下的眼神,却听得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好歹……这次分别,离得近了些。 长安没留意自己声音也有些哑:“晚舟,你放心去,剩下的都交给我。” 我不会再让你独自扛下所有了。 五年磨一剑,五年成一盾,我是你的利刃,也是你回首时撑伞而待的归人。 只是这些话长安没说出口。他顿了顿,策马靠的更近了些,牵起她的手。 在掌心落下一吻。 白遥吓呆了,揉了揉眼睛,舌头打卷儿:“他,他,他……” 玉棠拽着他转过身:“看什么?” 白遥惊道:“他俩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玉棠同情地看了这个傻子一眼:“你不知道的多了。” 白遥还是没忍住回头一望,看见长安策马离去,而陆暄在原地,怔怔地呆了好久。 作者:又是打滚儿求评论的一天 w 第46章 跪风雪 赶路第三夜,陆暄一行人疲惫不堪,在一座小城停下,找了家客栈打算住一晚。被冷风鞭打一整日后,屋子里的暖炉都显得无比奢侈。 “晚舟,”白遥敲了敲门,“是我。” 陆暄打开门,看见他一手端了盘糕点,一手提了壶酒,侧身挤进来:“真冷啊……给,你也喝点儿暖暖。” 陆暄接过灌了一口,这酒很辣,冲进咽喉滚到胃里,没喝多少,整个人便热起来。 白遥搓了搓手,道:“我出去打探一圈儿果然有用,驿站的人说这秘密都传开了。你猜的没错,京城那位震怒,恨不得直接把你抓回去砍了。” 陆暄苦笑一声。那日有长安在,她没被拦下来,但消息是挡不住的,洛晋已经知晓她从北月关偷偷去了一趟浔陵,若是有心做文章,霍景同和南疆一众人都能被牵扯进去。 “但我听说……”白遥凑近了些,“齐王殿下在我们走后立刻动身回了京城!” 陆暄一怔:“他回去了?” 白遥点头:“齐王深夜求见天子,愣是说通了他,让你先回去帮着蒲犁对付北燕,等大事了了,再回去领罪。” 陆暄心里一揪。长安得做多少事,才能化为驿卒口中轻飘飘的一句传言? 他说,“你放心去,剩下的都交给我”,绝非妄言。 陆暄艰涩地开口道:“说通天子……不容易吧。” 白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和齐王,是真的啊?” 陆暄哭笑不得,尚未开口,白遥便摆摆手,自言自语道:“哎……肯定是真的,这怎么装的出来呢?不过晚舟,我倒真没想过你会对他动心,你们……你们俩身份都摆在这儿……” 白遥咂咂嘴,没把话说完。但陆暄清楚他在担心什么,“嗯”了一声。 白遥跟着叹了口气:“我时常想着,生于王侯将相之家,有时候也不算什么好事——还记得咱们在北月关第一次见面吗?” 陆暄低头笑了一声:“怎么不记得。白少爷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来吃沙子搏个功名。” 白遥的舅舅是江南武官,他自小便听母亲讲舅舅的故事长大,痴迷于舞刀弄枪,却被其父视为不务正业。白尚书当着小白遥的面毁了院子里所有的兵器,换以四书五经,笔墨纸砚,语重心长地劝他读书。但白遥浑身上下都写着叛逆二字,横的很,把最上面那本白尚书最爱的书撕了个粉碎,自此父子关系愈加恶劣,误会一层叠一层。唯一尊重他的母亲病逝后,就有了白遥闹着要从军的一幕。 白遥也笑道:“是,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儿,第一次见你还非要比试一场……真是人无再少年啊。” 北月关的人大多不敢得罪尚书之子,权当是小少爷来边关散个心,迟早会回去继承父业,没想到白遥骄矜过了头,违抗命令深入敌军,若不是陆暄在后面跟着,从大砍刀下捞了他一把,白少爷从军第一年就要为国捐躯了。 捡回一条命的白遥终于学会了收敛,被边关打磨数年,淬炼出了武将的模样。除了次次回京都免不了被白尚书大骂一通,打发走赶趟似的嫁妆队伍,白遥过的还算如意,总算没有和初心渐行渐远。 陆暄沉默片刻,突然道:“过两年,尹慕将军也该解甲归田了吧。” 白遥略略一想,点头道:“是。不过他担子也重,虽然有几个不错的副手,但军功少了些,又没什么背景,提拔成他的接班人还是不够格。” 陆暄拍拍他的肩膀:“你这‘大少爷’的名头,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白遥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让我……” 陆暄道:“白家祖荫深厚,几代忠臣,你若不留在京城,陛下也要给一个足够高的位子,才对得起白尚书为朝廷做事这么多年。去浔陵这件事我全担着,谁都不会把你说出去,如果我真的出事……” “呸呸呸,什么不吉利的话!”白遥皱眉,“你成天都想些什么事儿,京城那边齐王不都安排好了?咱们想想怎么对付北燕才要紧。” 陆暄笑笑,没再多言。 她总觉得长安在京城不会多顺。 那一晚京城下了雪,文渊殿外,宫人们三三两两地经过,都刻意避开了那个跪在雪中的人,却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怎么办啊,齐王殿下脸色这么差,在这儿冻一夜怎么得了!” “是啊,他都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刚才陛下都气的摔杯子了,谁敢劝呐!陆将军私去浔陵本就是大罪,外敌当前,让她戴罪立功也就算了,如今还要求带援兵过去,就为了蒲犁那么个小地方……” 一人暗暗咂舌:“可陛下一向对这个四弟十分宽厚,如今皇室的兄弟,就剩这一个了,为着先祖,也不该罚亲王在雪里跪一夜。” 旁边那宫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陛下没这个意思,是殿下自己说,‘臣弟头一次乞求皇兄,皇兄不允,便长跪不起。’要我看,齐王还是对陆家感情太深了……” 长安闭着眼,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挂了一会儿才化成水滴下来。他背后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双腿有些麻,手指冻的发青。他的裘衣脱在文渊殿里,身上穿着的衣服变得又冷又硬,雪水直往鞋子里渗,弄得一双脚也冰冰凉凉的,几乎失去知觉。 这雪下得颇有势头,房顶都白了一层,京城将迎来一个寒冬。 长安心道:“不知道北边有多冷。” 片刻后他忽然感觉有个人站在自己身旁,一睁眼,是撑着伞的林庚。 “林常侍不必管我,”长安冻得牙齿打颤,艰难开口道,“我冲撞了皇兄,理应受罚。” 林庚叹道:“方才郭太医进殿一趟,说殿下回京找他看过伤,是在浔陵遇到了华越刺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陛下讲呢?” 长安脸上血色全无,强撑着笑了笑:“皇兄日理万机,我这点伤再让他操心,简直说不过去……” 一个声音打断道:“是不想让朕知道,去为难陆卿吧。” 长安闻声一惊,连忙抬头,只见洛晋站在台阶上,胳膊上还搭着自己放在殿里的那件裘衣。 “怎么,”洛晋蹙眉,望着长安惨白的脸,语气放缓了一些,“还要朕请你起来?” 林庚忙道:“殿下,快谢恩啊。” 他把浑身打颤的长安扶起来,又毕恭毕敬地接过洛晋递来的裘衣,为他披上:“殿下何苦置气——愣着干什么,把暖炉拿过来!” 院子里几个宫人应声小跑而去,长安脑子晕晕乎乎的,脚步虚浮,等重新坐在椅子上,怀里搂着发烫的暖炉,才缓过劲儿来,看见郭太医正为自己搭着脉。一旁的洛晋脸上阴晴不定,听太医说“齐王殿下已经无碍”,复摆摆手,让闲杂人等都出了文渊殿。 “老四离京一趟,倒是长本事,学会威胁朕了。”洛晋说着玩笑话,语气却有些沉。 长安低着头,闻言又起身要跪下,洛晋接道:“好好坐着,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指望着去救陆卿呢?” 长安一惊,抬头道:“皇兄这是允了?” “你说的有理,”洛晋把玩着手上的扳指,“蒲犁虽小,但若能就此一战,归附大尧,百利而无害。北燕也断不会把这块肥肉拱手让人,举国派兵也不无可能。没有援兵,北月关能撑上十天半月,却打不了胜仗。” 朝臣之中,主战派也是大多数。开疆拓土是历代帝王的夙愿,洛晋于大尧国境图之前踱步的时候,岂会没想过收归蒲犁?可君王做事需深谋远虑,落一颗子,何尝不是铺下一条路。 洛晋语气一转:“只是你处处都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陆暄去浔陵,难不成朕还得夸夸她?” 长安心知事将成,便顺着洛晋的话道:“国有国法,全凭皇兄圣断。” 洛晋眯起眼,看着这个兄弟。 他那个谜一样的生母早早地离开皇宫,只留下一些画像,让人依稀寻得北燕公主的天姿国色。长安的眼睛不像嘉平帝,应当是随了他的母亲。 他从陆府回到皇宫,被封王、赐府,当了几年花匠,向来不问政事,喜怒不形于色。连贤王的事情都不曾站队,出尘似地韬光养晦,只有碰到陆家后人的事情,才会如此坚持。 这命里的缘分,不知是不是孽缘。 “让郭太医跟着去,”洛晋道,“你这样子长途跋涉,朕不放心。” 长安松下一口气,连忙谢恩。洛晋能答应他亲自领兵是长安最大的心愿,附加些条件,只要不伤及陆暄性命,他都能接受。 第二日,洛晋批了出兵的折子,五万大军浩浩荡荡,迅速整顿,十日后自中原向北进发,齐王亲自挂帅,以援北境。 而这个时候,北燕大军和北月关的守军,已经在蒲犁国边城打响了第一场攻防战。 第47章 孤城闭(一)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下了整整一夜,也冲不尽地上的血迹。蒲犁边城葛尔那几乎空了,但凡能动的老百姓都已经携家带口地逃走,留下的都是些听天由命的老弱病残。陆暄抹了把脸上的雨滴,避开了收拾战场的几对人马,缩在墙角,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挂在腰际的酒壶。 那酒壶里装的是药,已经冷透了,顺着喉咙灌下去如同吞冰。陆暄闭上眼靠在墙边,静静地等着那阵头痛到来。 北月关十万将士被她分成两半,一半留守,一半进攻。他们速度极快,几乎是一夜间攻占了葛尔那城。二王子麾下守将仓皇而逃,被赶出国境的牧戈终于有了驻扎地。天将破晓,蒲犁王庭支持他的人会闻讯赶来,葛尔那会成为大尧对付北燕的一道防线。 但这还不够,陆暄默念,北燕若是绕过蒲犁,直接攻打北月关,留守的五万兵力绝不足以对抗北燕大军压阵。她将自己置于北燕将领的位置细想了一番,脊背不由得发凉。 陆暄定了定神,再睁开眼,地上水洼中的倒影已然清晰可见,很快又被新的雨滴溅乱了。 她一路缓步走到牧戈的屋中,时不时迈过断肢残躯,心情低沉。 “陆将军!”牧戈喜道,“你这衣服都湿透了,这屋子里还有几件,等会儿给你送去。” 陆暄摆摆手,笑道:“殿下不用管我,打仗的时候哪儿讲究这些。此番得胜,我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 牧戈泫然欲泣:“这都要感谢你和北月关的朋友,否则北燕拿下蒲犁全境,定会屠城。那时我便不是被流放的人,而是亡国之人了。” 牧戈说的真诚,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连连道谢。牧戈自小跟着中原师父学习句读、政规,也曾随回乡探亲的师父到过京城。陆暄知道他是个义气人,他日为王,对大尧而言定是佳事。 “依殿下看,葛尔那要怎么守?”陆暄问道。 牧戈略显愁容,但很快镇定下来:“葛尔那附近没什么开阔的地方能够正面迎击蒲犁西北大军,只能占城死守。今日之胜,使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对方准备不足,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我为守,他为攻,形势颠倒,我方需要有足够的兵力与之抗衡,才不至于失了葛尔那。” 陆暄笑了:“我和殿下想的一样。” 牧戈舔了舔嘴唇,盘算着下面的话要如何问出口,才能显得他不算太过不知感恩,得寸进尺。陆暄见他为难,便直接道:“若五万人留在葛尔那,殿下可有十成把握,在数月内逆转局势?” 牧戈大惊:“你……你真的愿意把五万人留下?” 他心思明澈,也能设身处地考虑陆暄的情况。葛尔那和北月关都守住,则是皆大欢喜,让北燕赔了夫人又折兵。倘若为了帮葛尔那失了北月关,陆暄便是千古罪人。再退一步,就是点到为止,帮牧戈打下葛尔那,让他自生自灭,任凭蒲犁内斗几年。 但牧戈万一败了,蒲犁尽归北燕,便是祸根深种。可这祸根对于陆暄而言或许并不重要,一个人最好的年纪都献给了黄沙大漠,彼时她可能嫁人生子,在京城的温柔风里享尽富贵去了。 “中原有句话,叫功成不必在我。”陆暄缓缓道,“图一时之快非君子所为,殿下愿为故国忍辱负重,想必也能理解。” 牧戈略有担忧:“我自是要替蒲犁谢过陆将军。但……我们关起门来说话,你这样冒险,是相信大尧皇帝定会派援兵,又能及时赶到吗?” 陆暄闻言一哂。 牧戈还以为他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尴尬地笑了笑,却听陆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我信的不是大尧皇帝,”陆暄偏过头,“我信的是另一个人。” 信他,因为在那遥远而温和的时光里,因着陆炀和谢文襄的教导,镀上了同样的底色。信他所言,“你放心去,剩下的都交给我”。 信他慢慢长大,慢慢地……成为她最喜欢的样子。 “白副将会留下来,五万人由他全权指挥,”陆暄起身,“我今日便回北月关,殿下有什么事,与白遥相商便好。我也同他交代过,因地制宜,需听从殿下的建议。” 牧戈心中五味杂陈,过了一会儿,沉沉地说了句“保重”。 陆暄前脚走进军营,后脚便收到了探子来报。北燕王大怒,积怨化作一纸调令,大军开拔不过是时间问题。 “拖,”陆暄敲了敲图纸,“北月关不是葛尔那,城中粮草足,百姓多,拖到中原援军过来,两相对峙,北燕王若不想彻底撕破脸,拿出家底来打,都会撤军。” 尹慕的副手李澹双手撑着桌子,他年纪尚小,血气方刚都写在脸上:“将军为何不派五千精锐去解决北燕的先遣队伍?” 陆暄尚未答话,便见尹慕拄着拐走过来。 帝国的一代名将都老了,陆暄心里一阵酸涩。 “李澹啊,”尹慕笑道,“你也说了是五千精锐。精兵难求,为将者,最忌讳的是把人命当成轻飘飘的一个数。熬过这些年,你们这一代人长大,我军兵强力足,将才济济,才可主动进攻,彻底把北燕打出关外。” “尹将军说的是,”陆暄点头接道,“但如何拖延时间,先前的筹备一样也不能少。” 李澹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随即利落地单膝跪下,目光灼灼:“我愿带兵,为此战坚壁清野!” 是夜,李澹带着两批人分头行动,一批进山伐木,一批在浅滩布下了铁蒺藜。 翌日清晨李澹灰头土脸地回去时,陆暄等人已经候在城墙上了。他如狼似虎地啃了两个馒头,拍了拍手,咽下最后一口,环顾四周,发觉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玉棠呢?” 陆暄没吭声,李澹恍然大悟——伐木虽累,却比不过点火来的危险。他记得陆暄另一个亲卫玉初牺牲在沙场的事情,也私下感叹过陆暄过不了心里那个坎,一直对玉棠有愧,将她护在身后。 可苍鹰是关不住的。 李澹还不知道,陆暄已经在为着最亲近的白遥和玉棠谋后路了。没有军功在身,回京后跟在自己身边,也许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玉棠躲在树后,远远望去皆是绰绰人影,如蔽日乌云,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头。跟在她身旁的小兵咽了口吐沫,小声道:“头儿,什么时候放火?” 玉棠低声回道:“再等等,等他们防备松一些。” 他们蹲在原处,等的双腿发麻。约莫一个时辰后山头终于升起了炊烟,玉棠促声道:“就是现在!” 十来个训练有素的精锐闻声骤起,没过多久,浓烟便滚滚飘向等着吃饭的北燕军,不一会儿就转成了熊熊明火。大尧守军在这儿一呆数年,十分熟悉这个季节的风向,加之李澹带人砍出了一道隔离带,能保证北月关不受丝毫影响。趁着北燕人被猝不及防摆了一道,骂骂咧咧地整理队伍时,玉棠和她的一批人迅速撤退,找到了藏马的地方,翻身而上,拼命往回奔去。 “沿着东线走!”玉棠大喊道。 十来匹马踏滩而过,溅起阵阵水花。李澹留了一条毫无阻碍的路,但突围成功的北燕军并不知晓,待玉棠一行人越过浅滩,身后便响起阵阵惨烈的嘶鸣——铁蒺藜刺进马蹄,几个北燕兵甚至被甩下了马,狠狠地砸在水里,铁器随即划破皮肉,疼得一众人哭爹喊娘。 北燕统领大骂一声,抬手停止追击,示意所有人下马清理道路,眼睁睁地看着玉棠逃出了自己的视线。 玉棠不敢疏忽,冷冽的北风刀子般地划在脸上,她身后是破开铁蒺藜阵、渐渐追上来的几个北燕兵,他们如同悍不畏死的荒野孤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猎物。这个带人放火的小头领,活捉能拷问秘密,就算死了,也能跟着她找到冲进北月关最近的一条路。 陆暄眼前出现几个黑点。那些黑点越来越近,她瞳孔一缩,看清了跑在最前面的玉棠。 “放吊篮!快!” 城门紧闭,守在城墙上的几个人迅速放下十来个吊篮排成一列。陆暄目不转睛地盯着玉棠,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哗啦啦一排弓架高上弦,等玉棠一行人离得越来越近,陆暄一个“放”字出口后,箭雨齐落,射穿了追上来的几个北燕兵。玉棠带着冲力猛地一跃,跳进吊篮,在弓箭手的掩护下被人摇摇晃晃地拽上了城墙,一下子跪在地上,猛一松气,四肢都软绵绵的。 陆暄长舒一口气,强撑着站稳,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十来个精锐总算都安然无恙,七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气儿。天边的浓烟依旧清晰可见,第一批追来的北燕人无功而返,留在营地的都急急地灭着火。他们用来攻城的云梯也被烧毁了一半,此番主动出击,至少还能拖延两日,陆暄暗叹,等北燕下一次进攻,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第48章 孤城闭(二) 两日后的下午,北燕军发动了最猛烈的一次进攻。谁都懂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北燕不愿无功而返,喧嚣四起,尘土飞扬,城门与大地一同在撞击下颤抖着。城墙上站着一排大尧弓箭手,前仆后继地补上空缺,踏在战友的尸体上发狠地射出怒仇。北燕积怨数年,也不愿放过机会,取得敌军守将头颅换取的是一生荣华富贵,数十人以尸为桥,不顾一切地踩着破断的云梯冲上城墙,有的被守军掀下去,重重地砸成断骨,有的成功翻越,把砍刀捅进弓箭手的胸口,喷溅出一脸热血。 李澹抹了把脸,战袍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凝固成一团黑迹。他疾步跑至北角,把被砍断的杆子堪堪扶起,狠狠地插在土里。军旗不曾倒,依旧昂扬地飘在城墙上空。 “已经这么多天了!”李澹身后的副手喊道,“援军什么时候来啊!” 李澹心里一样急躁,却不能说丧气话,喝道:“你他娘的顾好眼前的事儿吧!” 他喉咙里全是血腥气,扶着墙喘了片刻,一抬眼看见了站在另一头的陆暄。北风呼啸盘旋,吹起她高束的长发,李澹看见那个人,心里突然安实许多,不知是身为男子的那点骄傲让他不愿在女将面前落了下风,还是陆暄那样子太过镇静,像一根永不折断的旗杆,让他在血雨腥风中无端品出了一丝清冽。 陆家三代威严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与她略显单薄的身躯严丝合缝地融为一体。忽然间李澹隐约明白了陆暄为何能在朝堂闯下一席之地,跨马横枪、以一当十,尚不算将才,只称得上一句孤勇。将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运筹帷幄的缜密,落子不悔的果决。 “传令,”陆暄拔出剑,“开城门!” 轰隆隆的巨响中城门大开,早已守在门后的队伍临阵以待,盾兵在前,长矛在后,骑兵分列从左右突击杀出。空中风云翻涌,混着地上的阵阵杀声,留下满目疮痍。 “殿下快看!”长安身旁的近侍惊呼,“是烽烟!” 长安没回话,大喊了一声“驾”,骏马长嘶,向前疾奔,冷风刮进眼睛里瑟瑟发疼。大军已经是日夜兼程,但山高路远,皇帝批下折子,整顿再快也要耗些时间。他比谁都清楚陆暄会怎么选,比谁都清楚援军及时赶到意味着什么。 落日如残血,映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傍晚时分北境天空飘起了雪,融在滚烫的热血里,倏地化了个毫无踪影。 “是援兵!” “援兵到了!” “是齐王!” …… 一群常驻北境的铁血大汉激动地眼泪横流,他们撑了一下午,没有放一个北燕人进到城内。与北月关众人所想一致,北燕将领见大势已去,被迫鸣金收兵,他们还打不起,再等一次好时机,还不知要过多久。 半个时辰又过,喊杀终于退潮般散去,只剩下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援军的几个副将迅速摆阵安排,驱逐残兵,整理战场。他们辨认着一具具尸体,把自己人抬进城中,好生安敛。随行的郭太医虽然医术高明,却久居京中,从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加之上了年纪,忍了半晌终是没扛住,他胃里翻江倒海,被侍女扶到一边吐起来。 “兰芝,”郭太医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你去,看看陆将军怎么样了……” 名叫兰芝的小侍女脸上是藏不住的惧色,但还是躬身一福,咽了口吐沫,朝死人堆小跑过去。 长安站在城门外,嘴唇发白,攥紧了拳头。方才李澹与他见了一面,就急急地带人去找陆暄了,一群人低着头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寻来寻去,每越过一个人,长安心里就再闷一些,快被自己堵的喘不过气。 “在这儿!在这儿!” “是陆将军!” “陆将军找到了!” 李澹推开前面的一个小兵,一个箭步窜上去,蹲下身来。长安只看得见他的后背,像是被突然扼住了脖子,心脏狠狠地被揪起,整个人如临深渊,摇摇欲坠。 “快!”李澹大喊,“大夫呢!叫大夫来!快点儿!” 长安的心脏重重地跌了回去。 他脚步一晃,忙拿剑撑在地上,才没摔下去,身旁的侍卫连忙去扶,才发现他眼睛红的快滴出血了。长安背后的衣裳被冷汗浸透,黏在身上,只是因外袍挡住,不曾被看见,他缓缓站稳,张了几次口才稳住声音。 领兵即为主将,他有太多事情要做,只能驻足目送陆暄被抬着进了城。 雪势越来越大,似是对这片土地无声的安慰。 长安接连见了尹慕等人,一直忙活到后半夜,他又身为亲王,须得代表洛晋安抚军心,处处都要照顾到。 “尹将军先去歇息吧,”长安道,“这儿有我,还有李副将。” 尹慕咳了几声,叹道:“我还有一事,有求于殿下。” 长安忙道:“将军请讲。” 尹慕看着窗外:“这一战大尧以少胜多,换任何一个人来打都不一定有更少的伤亡,还请……殿下回京,帮晚舟美言几句。” 长安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陆暄从未……从未把和他的事情告诉过身边人,在尹慕眼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子之命。 长安心里泛起一丝苦味,低声道:“自然。” 夜半时分,不知哪个角落有人用筚篥吹响了挽歌,呜咽般地散在了风雪里。 陆暄醒的时候天还没亮,她略略睁开眼,腿上猛地一疼,才想起是打斗中可能摔折了骨头。 鼻尖香气缭绕,屋里寂静非常。陆暄长叹一口气,心知是援军来救下了自己,随即心里一疼,不知此战又牺牲了多少忠骨。 陆暄手撑着床,想要坐起来,一偏头突然看见了长安。 长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单手托腮,头耷拉着睡着了,另一只手斜斜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甲胄未褪去,衬的那张俊脸又多三分英气。陆暄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甲,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但他睡着的样子又有些软,看着……怪好欺负的。 屋外已经是大雪纷飞,第一声鸡鸣尚未响起。陆暄眼睛又有些睁不开了,她探出手臂,拉住了长安的手,迷糊间又睡了过去。 第49章 长安酒 陆暄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午时了,朦胧间好像有人在为自己擦脸,那人动作很轻,帕子沾了水,额前清清凉凉十分舒服。待她彻底睁开眼,才发觉长安正守在床边,他一手举着帕子,另一只手竟然还任由自己拉着。 “晚舟,”长安声音温柔的快要挤出水了,比帕子里的水还多,“感觉怎么样?” 陆暄感觉脸上有些烫,忙把手抽回来,谁知长安动作更加迅速,又握住了她的手,索性反手五指相扣,缱绻之意更浓了。 “还……还行。”陆暄小声嘟囔道,手上动作没停,想要挣开,长安却丝毫不愿让步,攥的紧紧的。 长安把帕子放下,探了探陆暄的额头,道:“还是烫,得吃药。” 陆暄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真的发了烧。她掀开被子坐起来,眼见长安还定定地看着自己,哭笑不得道:“你让我怎么换衣服?” 长安脸也不要了,摆出誓死不松手的架势:“北月关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你先在屋子里养病……大夫说你左腿还骨折了,不能下床。” 陆暄无奈,摸了摸伤处,心道还好,不算太严重,长安就是在胡扯。她转过头,又道:“那拉着怎么吃药?” 长安:“吃药用嘴就好了,动手做什么。” 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陆将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 长安心软了,只好如实道来:“你第一次主动牵我的手。” 陆暄有些尴尬,她昨晚看见长安,不小心色令智昏……哪儿会想到这人死心眼儿一直牵着,直到天亮呢。 真不知道是谁占谁便宜。 长安又低声道:“我舍不得放。” 陆暄彻底没辙了。 白遥听闻北月关战势,百忙之中脱身从蒲犁边境焦心地赶过来,提着牧戈特意准备的食盒前来探病,在门口就看见了闪瞎眼的一幕。他忧心的陆将军和齐王殿下正恩恩爱爱地牵着手,一人从碗里舀起药汤,放在嘴边吹凉了,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一人嘴边。 白遥觉得自己的一腔关心不如送给北月关养的小狼狗。现在就这么腻歪,这俩人要是真成亲了,估计恨不得嘴对嘴喂药。 “咳,咳咳!”白遥示意他们看看眼前的大活人,“不愧是你陆晚舟,福大命大,看起来这儿也不需要我照顾了。但牧戈殿下的礼我还是要带到的——给,蒲犁特有的牛乳,放桌上了,记得吃。” 陆暄尴尬地要收回手,但长安还是抵死不松,神色淡淡:“白副将辛苦了,代我问牧戈殿下安好。” 白遥咂咂嘴转身出了门。 陆暄莫名闻出一股酸味儿,不由得失笑:“你跟白遥较什么劲儿?” 长安眨巴着睫毛,委屈道:“为什么他可以随便进你屋子?外面都不通报吗?” 陆暄:“北月关的人都认识白遥,他毕竟是我的副手……” 长安露出不开心的模样,等着陆暄来哄。 他不是不喜欢白遥这个人,只是对他心怀嫉妒。 有时候他嫉妒的快要疯了,凭什么他错过的年月,白遥能够如一束光一样出现在陆暄的生命里,与她一起看尽北月关的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 陆暄中了套,低声哄道:“好了好了,咱们不理他行不行?” 刚走到院子里的白遥迎风打了个喷嚏。 陆暄看长安那样子着实可爱,没忍住打趣道:“等姐姐回京给你买好吃的。” 长安也笑了:“我才不要再叫姐姐。晚舟,你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了,嗯?” 他说着说着就凑了过来,鼻翼几乎要蹭到陆暄的脸。陆暄退无可退,心脏愈跳愈快,只听长安步步紧逼:“昨日尹将军还让我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我是为了谁?你这些‘娘家人’都不清楚啊。” 陆暄强撑着那点面子:“小长安翅膀硬了,要自己飞了。” 长安笑了:“那好姐姐,我这么喊,你要不要疼疼我?” 陆暄转过头便迎上一阵滚烫的气息,长安终于松开手,却一把揽住她的头,送上了一个带着占有欲的吻,把这些天以来的思虑、忧怖、想念都融在唇边,一股脑地塞给了陆暄,烈火燎原般地烧光了那些矜持的理智。 一吻缠绵,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长安率先松开,退后一些,他已经察觉了自己身体的动静,却舍不得在陆暄伤病未愈的时候让她勉强。 何况还有心伤。 晚膳后陆暄拄着拐出了门。院子里腊梅开了,暗香浮动,花瓣如琥珀碧玉,又精神又秀气。陆暄走到树下,拿拐杖点了点地面:“这儿埋了几罐酒。” 玉棠知道她的意思,烈酒祭英灵,此战中归去的魂魄,终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玉棠俯身,过了一会儿,便挖出了一个酒罐。陆暄摆上几个碗,挨个儿倒满,从头到尾没说话,一碗一碗地洒在地上,酒香混着梅花香盈满小院,腊梅覆雪压枝头,仿佛是树在垂着脑袋悼念。 陆暄端起最后一碗,刚要送到嘴边,手腕便被长安握住了。他一直站在院外,不想打扰,却看不得她这个时候借酒消愁。 长安另一只手端着一碗姜汤,热气氤氲而上,他轻声道:“喝这个吧。” 陆暄没再勉强,把酒碗放下,问道:“知道这酒叫什么吗?” “长安酒。”长安抿嘴道。 “是,”陆暄笑了笑,“那你知道,将军醉酒那个故事,真相是什么吗?” 长安没接话,等陆暄自问自答道:“那年除夕也下着这么大的雪,听闻北燕军来犯,我心里着急,带着精锐直接从城里杀出去。若不是……尹将军得了消息,在后面跟着,恐怕我和那些兵都要折在那晚。” “尹将军伤了腿,每逢风雪天,都疼。”陆暄垂眸,“但传到京城,恐怕只有那句‘我便祝诸君长安’了吧。他要为我立威,为陆家立威。长安啊……” 长安默不作声地揽住她,怀里那点热度全给了出去。 “有时候一个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身不由己。尹将军为我做这些,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陆家人。我不是……不是不愿与你同归。” “我知道,”长安闭上眼,轻轻拍着陆暄的后背,“我是洛家人,该做的,我会去做。” “但你别想着推开我,晚舟,”长安抱的更紧了些,“你推不动的。” 陆暄笑了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滑下了一颗泪。 天色渐暗,陆暄在屋子里看了看李澹草拟的、要呈给京城的折子,她提起笔,又加上了白遥、玉棠、李澹,还有其他几个副将的名字。 敲门声突然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陆,陆将军,我来送药……” “进来吧。”陆暄应道。 兰芝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把药放在陆暄桌上:“我,我是跟着郭太医来的……” “嗯,我认得你。”陆暄温和一笑,“多谢。” 跟着长安来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陆暄白日里都见过了。这个小丫头那时便跟在郭太医郭颂身边,看起来才十三四岁,懵懵懂懂地低着头。 兰芝受宠若惊,鞠了好几次躬,才转过身去,突然听见“哐当”一声—— 她讶然回头,突然面露惊恐之色,看见陆暄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折子上的字都被洇透了! 兰芝猝然尖叫:“啊啊啊啊!” 陆暄伏在桌上,艰难地抬起头,五脏六腑一阵剧痛,冷汗直流,因着腿伤移动不便,砰地栽倒在地上。 屋外一片混乱,长安率先赶过来,一脚踹开了门,越过兰芝冲过去抱起陆暄。她依然不住地呕血,长安的衣襟很快被染成了一片殷红色。 长安魂儿都要被吓飞了,骤然想到白遥送来的牛乳,朝兰芝吼道:“把盒子拿过来!” 兰芝战战兢兢地端来牛乳,被长安一把夺过去,立刻往陆暄嘴里喂,几乎是哀求道:“咽下去……晚舟,咽下去!” 屋里乱糟糟的涌入一群人,看见这一幕都吓得目瞪口呆。 陆暄挣扎着咽了几口,转而又喷出一口血,全喷在长安脸上。她抓着长安的衣领,一字一顿:“北月……关……事务,全……全权交给……齐王……” 长安眼睛仿佛在渗血,看着陆暄手垂下去,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怀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得出话。 “把郭颂抓起来。” 李澹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是添乱,立即应声去找郭太医了。玉棠挤过人群,疾步走来蹲在陆暄身旁,见她胸口尚有起伏,长舒一口气跪了下去。 牛乳解毒,若不是白遥临时送来的这一变数,陆暄必死。 长安在地上跪了好久,低喃着什么。 玉棠定了定神,才听清他的话,不由得脊背发凉。 “我要杀了洛晋……”长安把每个字都咬碎了,“我要杀了他。” 第50章 露锋芒 大雪将停,本该是银装素裹的美景,北月关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因为齐王殿下整日都阴着脸,和此前的温文尔雅大相径庭,弄的众人纷纷噤声。 尹慕翻出了几年前一个学生千里相送的一株老参,给陆暄吊了一整夜的命,直到翌日鸡鸣,几个最有经验的老军医才汗流浃背地从屋里出来——那屋子里炭火生的旺,烤的暖洋洋的,生怕陆暄一不小心就过去了。玉棠几乎是撬开陆暄的牙,给她灌下了一碗碗汤药,洒的是喝下去的好几倍。 长安在门后站了一整晚,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烤了一整晚。 生不如死,大抵如此。 一夜的全力救治后,陆暄又昏睡了三日,尹慕就差派人守着北月关的断崖,防着齐王想不开跳下去了。每个下人看见长安都战战兢兢的,仿佛看见了索命阎王,一溜烟儿小跑着绕过他,才敢把心咽到肚子里。 陆暄悠悠转醒的时候,又成了彻头彻尾的瞎子。她从嗓子到肺都疼的要命,一个字都说不出,全靠比划,最清淡的粥也喝不下去。她本来就略显清瘦,这样一番折腾又瘦了一圈儿,几乎是形销骨立,脸色又差,宛如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长安做什么她不是不想管,是实在没心力管了。 陆暄这么一出事,白遥也无心回蒲犁,打算多呆几日。此时他端了一杯热水,送到陆暄手边,后者刚喝了治眼疾的药——这药还得趁着长安有事不在才能偷偷熬了喝,否则又要让他生气。 陆暄捡回一条命,身体却又虚了不少,她压根儿没想到会在北月关被人下毒。长安守着她醒过来的时候快要疯了,陆暄心疼他,默许了他定下的种种规矩,比如把院子守卫全换成齐王府的心腹,所有吃食要他亲口尝过,未经他允许,谁也不能见陆暄一面。 此前有那句“全权交给齐王”在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暄索性不再掺和,躺在屋里休养。 一碗药下去,陆暄忍着头疼问道:“长安把郭太医弄哪儿了?” 白遥就怕她问这句,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你真要知道啊?” 陆暄“嗯”了一声:“不然呢?” 白遥:“用刑了,重刑,夹板什么的全都上了,人只剩半口气,什么都没交代,我看他再不说,齐王都要对那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用刑……” 陆暄端着杯子的手倏地一抖,洒出来一些,落在衣襟上。 白遥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生气了,晚舟,你还是去劝劝。本来挺温柔的一个人,现在像北燕荒野的狼一样……” 他本来就是个狼崽子,陆暄心想,在京城数年温和都是装的。 是谁下的毒,陆暄隐隐能猜到,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方还是如此心急。兰芝和郭颂都是棋,扔了就扔了,她死在边关,给个不痛不痒的封号,皆大欢喜。若是全须全尾地回到京城,朝廷难免又为着陆暄的功过吵上一通。 “那折子齐王也给改了,”白遥道,“你把功劳分给我,玉棠,李澹,又写了牧戈多好多好,蒲犁多久可以归附,唯独不提你自己。齐王可好,全在帮你说好话,他看见那沾血的折子,那模样把磨墨的小童都吓哭了……” 陆暄无奈地扶额。 “这样也行,”白遥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在安慰谁,“起码你嫁了他,不用再担心被别人欺负。” 陆暄哭笑不得:“这事儿还远着呢。” 白遥摆摆手:“不远不远,齐王殿下也快冠礼了,然后就是娶正妃。亲王配你,挺好的。” 陆暄心里颤了颤,数年时光一晃而过,长安都要加冠了。 白遥还在不停地叨叨,陆暄也没听进去几句,她捏着茶杯,来回摩挲,心里那点期盼竟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不是抱着必死的心回的北境吗?长安是会带来援军,但那是为了减少伤亡,自己回京还是难免其咎。 可他就是有这种让人魔怔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向上苍祈求一些安乐的年岁,盼着共白首,不相离。 “晚舟,”白遥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伸出手在陆暄眼前晃了晃,“药起效了吗?” 陆暄如梦方醒,浑身一震—— 她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白遥也吓住了:“怎么回事?那药是我亲自熬的,应该没有问题……” “不是药,”陆暄低喃,“是我自己……当年尹将军请的大夫说过,这药迟早有一天会失了作用。迟……或早罢了……” 白遥急道:“会不会是因为这次的中毒……” 门外忽然传来侍卫行礼的声音:“殿下……” 陆暄一惊,忙对白遥道:“老白,拦着他!” 白遥应声而出,看见玉棠跟在长安身后,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听玉棠接道:“将军这个时候一般都在休息……” 长安顿了一下,又朝前迈步:“没事,我就来看看她,不打扰。” 玉棠哑然,遂放弃抵抗。白遥没想到她变节如此之快,一个箭步窜在门前,挡住长安:“殿下,不能进!” 玉棠:“……” 她觉得白遥在找死。 长安果然脸色一变,要往屋里去,白遥眼疾手快,伸出胳膊拦了一下,长安压着怒意:“让开。” 白遥:“不行,殿下要进去,要打得过我……嗷!” 他话音未落,长安便一掌打在了白遥胸口,接着拿起剑柄,带着剑鞘戳向他的下巴。白遥哪儿想到长安会动真格,手忙脚乱地挨了几招,最后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面子都掉到水沟里了。 长安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几个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玉棠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把白遥扶起来,无比同情地说:“你没看出来齐王早就想打你了吗?” 白遥揉着后腰,急道:“鬼才看得出来!” 陆暄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心里一凉,知道瞒不住了。没过多久,整个人就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起来,长安的声音里带着气恼和担忧:“怎么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陆暄手腕被攥的生疼,她抿了抿嘴,小声说:“我……看不见了。” 长安一惊,闻到熟悉的药味,再看看空药碗和陆暄失神的双眸,像是被迎头砸了一棒。 陆暄又安慰道:“没事,我有准备。那个司徒姑娘不是医术很高明吗,等她得空了,请她再配一副新方子,我保证,好好吃药……不,能不吃就不吃,好么?” 长安心里针扎似的疼着,低声道:“为什么要折磨我……” 他抬起头,把眼眶里的泪水忍回去,声音嘶哑:“晚舟……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是你看不见,还要来安慰我……为什么啊! 他们都该死,长安绝望地想道,先帝,还有洛晋……每一个害过陆家的人,都该死。 陆暄隔着一片黑暗都能感受到从长安身体里漫过来的阴沉情绪,忙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别多想,我会好好的。不管为了你,还是为我自己,都会好好的。” 长安一点点镇静下来,陆暄感觉他不再发抖了,顺手在头发上揉了一把,像是在撸狼崽子的毛。 末了,长安把陆暄抱在怀里,小声道:“我做你的眼睛。” 太瘦了,长安心里一酸,瘦的硌人。 我再也……再也不要离开你,再也不会让谁伤害你了。他闭上眼,暗暗想道,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唯有死别才能分开。不,也不会太久,长安搂的更紧了些,我会去殉你。 陆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黑暗带来的不安,和在长安身旁的安心达成了微妙的平衡,陆暄忽然庆幸自己没死在这一劫上,没把他一个人扔在人世间承担一切。 “好啊,”陆暄柔声道,“你做我的眼睛。” 长安喃喃道:“那你以后得跟我住。” 陆暄:“……” 这话接的天衣无缝,她竟无法反驳,舌头打了个卷儿,便听长安道:“你同意了。” 北月关和蒲犁诸事落定,白遥代主将留守。年关前,陆暄和长安一同赶回了京城。两人去将军府和严岭打了招呼后,长安便强行把陆暄带回了齐王府。 陆暄拗不过,心里也不想和他计较这些,索性一天天习惯了新的住处。长安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是花香,也养着一株盛放的寒梅,陆暄倒也不觉寂寞无趣,心安理得地当着不问政事的小瞎子,不管是谁一概不见,连称病都不用——朝廷所有人都知道她差点死在北境,还是被自己人害的,皆不胜唏嘘,大多是把慰问礼放在前殿就走了。 只是齐王府上的大夫连诊数日,也没想出治眼疾的法子,遂开了些调养的药给陆暄服着。长安对一日三餐十分上心,变着法儿地大补,直到大夫说不能这么来,陆将军身体吃不消,才交出点餐大权给了玉棠。 齐王回京接连呈了两封惊世骇俗的折子,一是以北月关一战伤亡惨重,罪责在己,自请降为郡王——这分明是在找茬,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实打实的捷报。第二封折子在内阁转了一圈儿,才送到洛晋手里,也因此传遍了整个朝廷—— 齐王请皇帝赐婚,成全他和陆暄。 早朝炸成了一锅粥,有大臣心直口快:“陛下,这可使不得,齐王殿下与陆将军成婚,于礼法不和啊!” 也有人趁势反驳:“有何不妥?于礼法不和,是说他们曾以姐弟相称吗?这不是早就尘埃落定了?齐王殿下和陆将军根本没有这层关系,难道皇家血脉还要和陆家扯不清道不明?” 先前那人辩解道:“即便不谈这些,陆将军私去浔陵一事也尚未追究,怎能赐婚?” 对方嗤之以鼻:“那北月关大捷,夺下葛尔那重镇,又如何封赏?” 洛晋被吵的头疼,抬眼道:“够了,齐王呢?” 林庚小声道:“陛下,齐王殿下昨日告假,说是要在家照顾陆将军……您批了的。” 洛晋皱眉,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好弟弟又当起了花瓶,都舍不得在早朝露个面。 洛晋烦躁地打断了关于长安和陆暄的讨论,早朝后叫住林庚:“宣齐王过来。” 午后时分,从宫里来的马车吱呀一声停在王府门前,侍卫来报,让齐王速速进宫。 长安叫人送来衣服,要换掉身上这件花匠的打扮,他手上还沾着泥土的清香,也不洗洗干净,故意凑到陆暄身边讨骂。 “自请降郡王,”陆暄咂舌,“你也真是……” “真是什么?”长安等不到下文,吧唧一口亲在陆暄脸上,笑眯眯道,“晚舟是觉得这亲王府住的舒服,不想换地方?” 陆暄看不见他得意的样子,半是气恼半是好笑地推了他一把。 谁知长安刚把衣服脱了,还没换上新的,陆暄这一掌恰好贴在了他裸露的胸膛上。 两人都惊了。 肌肤相亲,长安打了个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把陆暄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上,陆暄不由得挣扎了一下,像只没什么攻击性的猫爪子,抓的长安一痒,心里也麻酥酥的。 长安逐渐靠近,让陆暄嗅到了危险的欲望。 陆暄心叹:“娘啊……” 下一刻她就被小狼崽压在桌前,灼热的气息迎面扑来,长安低语道:“你这是看准了我要进宫,管点不管灭?” 冤大头陆暄无可辩解,豁出去了:“对啊!本将军……有仇必报!” 便宜送到嘴边不占白不占,陆暄揪了一把他的耳垂,轻轻拽过来舔了一下。她那爪子摸到长安的后颈,轻轻一掸,那穿到一半的碍事衣服就软塌塌地掉在了地上。 长安被撩拨的哭笑不得,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横抱起来压到床上吻。但圣旨如催命,他又不敢搓火,只好吃闷亏,噗嗤笑了一声。 陆暄大言不惭:“小长安,在姐姐面前还是差一截。” 长安一边捡起地上的衣服,拍了拍灰,一边眯起眼道:“回来再报你的大仇——陆将军到时候可别后悔。” 陆暄骑虎难下,觉得今夜可能要出事儿,心虚道:“行了行了,快走吧你。” 长安伸手揉了揉陆暄的头发,又在她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 “别担心,”长安正色道,“洛晋不会同意降郡王的。一个亲王好拿捏,还是一群郡王好拿捏?他还指望我牵制别的皇亲国戚呢,我就是……不想让他烦你,所以先给他找点儿事。” 他迈过门槛,又回头道:“等我回来。” 陆暄朝他笑了笑,待到周遭安静下来,才细细品了品那句 “洛晋”,对君王直呼其名,总觉得有些瘆人。 第51章 神鬼事(一) 林庚匆匆走进里间,迎面是暖炉温热的气息,洛晋用过午膳,褪去外袍,正坐在桌旁与自己下棋,他两指间捏着一颗黑子,迟迟不落。 林庚道:“陛下,齐王殿下来了。” 洛晋抬眼淡淡一笑,朝林庚身旁的长安招了招手:“老四,过来陪朕把这盘棋下了吧。” 长安也不推却,一掀衣摆坐下,执起白子,略加思索,就放在了洛晋面前。 “好棋,”洛晋赞道,“进可攻,退可守啊。” 林庚知趣地退了出去,回头一看,阳光斜斜地透过窗子洒在棋盘上,这两人相对而坐,当真有种静谧和谐的氛围。 一局下完,洛晋险胜一步,他伸手拿过茶壶,给自己和长安都倒了一杯:“老四的棋艺大有长进了。” 长安不痛不痒地谦虚了几句。兄弟俩隔着一盘棋,如同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几年前他还保有的忌惮与敬意都在砭骨的北风中散尽了。洛晋与长安目光相接,竟品出了一丝阴沉的气息,只是那点味道一转而逝,再细细看过去,便是那白净的面容衬的双眸黑的发亮罢了。 “年关又至,”洛晋似是随意道,“北境大捷,最要操心的便是南疆的事儿,自你从浔陵回来,除了上折子,朕还没好好同你聊聊。霍老身体还好吧?” 长安道:“还好,这回正好处置了何廉等人,军纪整肃,就是人才不足。霍老是让我帮着看看,武举选的新人能不能派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京城虽好,但边境毕竟缺人。” 洛晋眉头微蹙,想不到长安说的这么直接。朝廷众人虽不明讲,心里都知道武举那批新人的去向,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被洛晋填在了宫防与京防中,那武状元顾昭更是深得圣恩,不过一年便提到了禁军要职,他身家清白,没有背景,是最符合君王心意的人选,从一开始就把人头交到了洛晋手中,自然也换来了旁人难以企及的光耀门楣。 但洛晋语气依旧淡然:“是这个理,等过了年便差人去办。” 长安低头一笑,抿嘴不言,摆棋又开了一局,两人下到一半忽闻急报,一个侍卫跟在林庚身后匆匆而入,立即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瞅了瞅长安,不知该不该开口。 洛晋道:“齐王不必离席。何事?” “回陛下,”侍卫呈上信封,“南疆有报,华越趁我军与北燕交战,整顿兵马,已经把船开到浔江上了!” 洛晋一惊:“战况如何?” 侍卫道:“霍景同将军已经布了防务,传到驿馆的消息称,两边都打得十分谨慎,有几次小摩擦,但华越未曾退兵,霍将军令都尉以上的告假全部作废,回营待命,暂无大忧。” 洛晋心里松快了一些,摆了摆手,示意他把信留下。侍卫行跪礼后出了寝殿,但这下到一半的棋局便难以为继了,长安起身拱手:“皇兄有国事要忙,臣便不再打扰。” 洛晋这才想起召他过来的正事,暗叹一声,全然没了套话的心思,只好坦诚道:“你是先帝亲封的齐王,自请降郡王是什么话?年关事多,这折子朕当做没看见,勿再提了。” 长安垂眸而立,看起来有些委屈,小心翼翼地瞥了洛晋一眼,像是邻家少年向哥哥要糖吃。 洛晋知他意思。这个半路捡回来的皇子独自在京城默默无闻许多年,洛晋支开他也未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若是长安与他异心,偌大的京城世家林立,他便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洛晋摩挲着棋子,耳边忽地闪过太医的话:“陆将军眼疾甚重,加之身体受损,不能乱用药,恐怕要这么过一辈子,倘若用药过度,还不知道能不能撑上三五年岁……” “至于婚事……”洛晋松口道,“朕再考虑考虑。你的冠礼在仲夏,不着急。” 长安面露喜色,但瞬间又藏了起来。洛晋尽收眼底,轻哼了一声,笑道:“明日早朝不可再缺。” 长安应了一声,脚步轻盈地出了寝殿,直到行至宫外,眼神中的笑意才完全收敛,闪过一丝莫名的阴冷。他轻车熟路地混进朱元街的酒楼,再出来已经换了身全然不同的衣裳,铁面具挡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与之擦肩而过,也只留下淡淡的疏离感。 天色渐暗,街边的小贩吆喝着卖起各种甜点吃食。 “包子!包子!热腾腾的肉包子喽!” 长安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那小贩笑出一脸褶子:“哎,给您刚做好的新鲜包子,皮薄馅多,包您满意!” 交钱收货只在一瞬,长安手里的一张纸条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到对方指间,沾了一汪油。 小贩手指翻飞,把那条子放进下一个包子,扔进了蒸笼。过了半刻盖子掀起,水雾凝结成液体滚落,整笼包子都被一个提着酒壶的车夫买去。 月上树梢,街道上人影渐稀,正是三教九流出来晃悠的好时候。拉了一天客的车夫喝着最劣质的便宜酒,跟身旁的兄弟吹着牛皮,一个小道消息就此悄然传开—— “听闻南境要有百年难遇的神仙显灵,拯救苍生呐!” “可不是,我也听说了,这神仙能活死人肉白骨,还领着一群天兵天将,是特意来保佑大尧平安的!” “可神仙无事为何要下凡?”有人疑道,“难不成……和华越战事有关系?” “嘘……瞎说什么?华越怎么可能打过来,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过个年!” 传言虚实难分,坏消息比好消息跑的快,没过几日,这莫须有的“神仙”已经被传的有鼻子有眼,他生前行善,死后升天,却见不得百姓疾苦,预料到了华越与大尧必有恶战,正想法子保一方太平。街头小巷,已经有阿嬷苦口婆心地劝着自家亲戚:“既然过年都来探亲了,也不差这几个月,晚些再回浔陵吧,神鬼不可不敬,打起仗来,谁能保的住自己的小命呐!” 渐渐地宫里也传开了,洛晋本人便在御花园偶尔听到了宫女的窃窃私语,又好气又好笑。他回到殿中坐下,哂道:“若是真有这神仙,为何不来寻朕说明来意?马上要过年举办祭祖大典了,顾卿,你且说说,传这消息的人是嫌自己命长么?” 洛晋身旁站着的正是武状元出身的顾昭,他斟酌了一会儿,肃然道:“流言难遏,民意可滔天,陛下小心为上。” 洛晋顿了顿,抬眼问道:“依你看,这怎么查?” 顾昭道:“臣愚见,传言分为两种,一是有人在幕后操纵,二是百姓愤懑难言,遂用些鬼神的故事说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自然成了如今的局面。” 洛晋眯起眼:“你觉得是哪一种?” 顾昭道:“京城的那位‘爷’,不是在陛下手里吗?操纵与否,您最明白。” 洛晋玩味地笑了一下:“是了,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顾昭颔首:“老样子,赌场常客,上个月差点闹出事情,是臣去处理的。” “可惜了,”洛晋似有若无地叹道,“谢家出了好几个状元郎,墨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罢了,罢了。传言弄成这样,是朕把封赏拖的太久。朝廷是正用人的时候,朕不该吝啬。” 顾昭没吭声,伴君如伴虎,沉默无大错。 翌日早朝,洛晋竟把按了好几天的折子摊在台面上,挨个儿赏了玉棠、白遥等在北境立功的人,还下旨拨出银两,给浔陵军营的将士们补偿临时取消的休沐,又驳了长安自请降郡王的折子,以军功为由送了一批赏赐。至于陆暄,洛晋以她私去浔陵为由禁足降职,又因着功劳送了些珍贵的药材,等于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就算不禁足,陆暄也出不去。 白尚书那一提到儿子就冷的脸终于见了些好看的颜色,怪稀奇的。 长安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临近过年集市多,他一下朝就去挑拣各种吃食,打包带回家,凑到陆暄面前讨夸奖。 “唔……”陆暄又被塞了一口桂花糕。 长安说她看不见,不方便自己吃,执意要喂,还不好好喂,再趁机舔掉她唇边的点心屑子。陆暄一把按住他的手,咽下一口,道:“不吃了,太甜。” 长安腆着脸耍赖:“怎么会太甜呢?” 陆暄:“……因为你太甜了,你喂的糕点也甜。” 长安满意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喜滋滋地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这场面日日重复,陆暄心叹“幼稚”,却十分配合。齐王府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京城的暗涌似乎与他们无关,陆暄顺水推舟地全着他那点保护欲,除了偶尔伤情,似乎学会了和这具残破的身体相处,天真地觉得只要长安见不到自己伤心,便也不会为着她的眼疾太过忧虑。 其实不然。长安连山沟里的隐居老先生都拜访过了,只是没有十分把握,不愿让她再以身试药。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除夕夜,长安请严岭来齐王府吃了年夜饭,觥筹交错,再多的苦痛都埋进了上一年。 长安这些日子太累,略显放纵,没留神喝醉了,带着一腔酒气搂住陆暄,眼神迷离地笑着。 “晚舟……”他嘟哝道,“我变了……晚舟,你会不会怨我?” 玉棠去送严岭回府,尚未归来,陆暄目不视物,没办法把他弄到床上,只好坐在原处哄道:“不会,怎么会怨你?” “都是我做的……”长安抓着陆暄的肩膀,打了个嗝,差点逼出眼泪,“我不能放过他,不能放过他们……” 陆暄心里一疼,摸索着握紧他的手,长安又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都落空了,没过多久便栽到陆暄怀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两人都对此只字未提,长安换好朝服,又变得刀枪不入了。祭祀大典将要开始,他望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身在局中的洛晋才发觉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第52章 神鬼事(二) 文武百官先是看见太史令匆匆越过人群求见天子,不知他说了什么,洛晋脸色忽地变了,难得地在众人面前显出犹豫,但他最终仍是摆摆手,遣走了太史令。钟声止,鼓乐起,迎神进俎奠玉帛,洛晋神经紧绷,不敢让人看出蹊跷,一场大典下来,浑身如同水洗一般汗涔涔的,刚回到宫里便径直去了太史局。 “你且仔细说说,星象有异,与华越战事有关,是怎么回事?”洛晋恨恨道,又补了一句,“事关重大,不用朕提醒你误判的后果。” 太史令垂眸:“臣怎会不清楚,否则也不会不顾身家性命,请陛下中止祭天……” “笑话!”洛晋怒道,“祭天是说停就停的吗?” 洛晋不信那民间流言,是因着贵为天子的孤高,并非不敬鬼神,荧惑守心自古便是大凶天象,此次竟来的如此突然,太史令惶急而至,劝洛晋依着大尧开国之律取消大典。大凶之象已是天罚,再向其祈求五谷丰登、连年太平,是为不敬不思,不尽人事。 而这位太史令不党不群,是洛晋亲自从民间提上来的。从一介穷得叮当响的布衣方士,一跃成为朝廷有头有脸的三品官,洛晋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撒谎砸饭碗的必要。 太史令忽地跪下,长叩不起:“陛下,臣能做的只有这些!古籍所载,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臣无力与天相抗,只能据实表奏……” 洛晋疲惫地转过身,又听太史令道:“请陛下保重龙体,保全龙脉!” 洛晋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他福薄子稀,除了太子洛望昔再无儿女。荧惑已至,直指帝王家,若太子那儿再出了什么差错,天下岂不是要易主? 老天好像觉得这折磨不够似的,当日傍晚,南疆再传急报,浔江上第一战打响,整个浔陵全然没了过年的氛围,百姓闭户不出,往日的张灯结彩变成一片漆黑的静默。 正月方才过半,急报就来了三四封,说是我军溃败数次,打得异常艰难,重要的地方却语焉不详,连伤亡数字都是模糊的。洛晋急的嘴角起了泡,却因为惧着那年前的传言,不敢大肆宣告,免得再被扣上不作为的帽子,让御史台那帮人踩坏寝殿的门槛。 齐王府内却如一方桃花源,正月十七早上,长安赶走了后厨当班的小厮,亲手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管家咂舌道:“殿下这手艺真是比府上最年长的厨娘还要好。” 长安笑道:“我只会做这个。” 管家牙都要酸倒了,索性把自己缩成鹌鹑,眼不见心为净。 “好吃吗?”长安眼神里盈满期待。 “好吃,”陆暄吸溜完最后一根,满足地叹道,“想不到,齐王殿下真是上阵带兵,下厨做饭无所不能。” 长安笑着把空碗接过来,又道:“猜猜我备了什么礼?” 陆暄猜了几次都错了,她每猜错一次,长安都会把人压在床上亲一口。陆暄哭笑不得,只好告饶:“殿下,你还是直说吧……” 下一刻,陆暄怀里突然被塞来一个毛茸茸的软物,那小家伙在衣服上蹭来蹭去,最后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指,撒娇似的喵了一声。 长安看着她面带惊喜之色,满意地笑了:“怕你在家里闷,让小家伙给你做个伴——起个名字?” 小奶猫又期待似的喵了一声。 陆暄嘴角扬了扬,道:“你叫长安,他便叫平安吧。” 长安无奈:“猫还能和我比呢?” 齐王殿下很快就发现,不是猫不能和他比,是自己不能和猫比。陆暄搂着小平安玩了一天,弄得长安几次都想把刚领回来的小猫再扔回去。 院子里梅花尚未败落,陆暄坐在花下石凳上,一边逗着猫,一边问道:“我听说陛下把小太子送去奉苑山庄了,他不是向来管教甚严,不想让太子去离京城太远的地方玩,怕他年纪小不知收心吗?” 长安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不知道,许是忙着处理从南境送来的折子,不得空管太子了吧。” 陆暄顿了顿,道:“我问了王府的管家好几次,他都说自己不知晓南境局势,外面传的风风雨雨皆不可信……” “放心,”长安压低声音,“霍老,二哥,他们都没事,你安心等着,司徒大夫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好要给你看眼睛么?” “长安……” “晚舟,”长安轻声打断,“我不想做那个孤家寡人。” 陆暄一震,转而叹笑,自己那点心思早被长安看透了。她是天家的守将,却无权置喙天家私事。 长安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偏过头,看向远处:“哪怕我可以。” 纸包不住火,南境兵败的事情还是在布衣之家传开了,发酵了几十天的流言甚嚣尘上,不知荒僻了多少年的寺庙都重燃香火,百姓们自发地供奉起了那位“神仙”。朝廷派人好言相劝却无功而返,东边一处祭祀台,传闻带着腰牌的人与几个流浪老头起了冲突。 弱者最容易激发同情,民愤迭起,有亲人在浔陵的几家终于忍不住了:“朝廷无为,连这点念想也不给我们么?京城是安全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家可归的人怎么办!” 洛晋被搞的焦头烂额,花了大功夫去询问哪个当值的竟要与百姓过不去,结果查无此人—— 浑水好摸鱼,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勾连交错,同时露出了爪牙。 九里街,一人取下腰牌,拱手道:“主人,办妥了。” 长安面具下的眼睛一眯,朝来人——顾昭点了点头。 “奉苑山庄的人已经换了,”顾昭又道,“太子写的信,都没传到皇宫。” 长安“嗯”了一声,交代了几句,又问:“墨离……他还是不信你?” 顾昭露出一丝苦笑:“墨少爷那个样子会信谁呢?他在京城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一朝发现自己时时刻刻都被龙椅上那位监视着,他自以为成功的事背后都有人安排,自以为倒霉的败笔,却发觉从一开始就是陷阱。除了对主人的救命之恩还有几分真情,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任谁也猜不透。” 长安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是个变数,得先确保他不再生事。” 京城暗流,除四爷外,还有一股神秘的势力。长安在明他在暗,直到于大年的案子,那神秘人才露出端倪—— 他是消失数年的墨离,那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少年从深渊里爬出来,不再明净。 长安道:“温茂曾与老师交恶,虽无铁证,但暗杀的人马与兵部脱不了干洗。墨离利用于大年报了仇,我却早该想到……他的目标,可不止张隽书和温茂啊。” 顾昭叹道:“他算准了陆将军会去做考官,打算连她一起拉下水,却没料到贤王起兵……墨少爷和陆将军之间的误会,竟隔了这么多年。” 长安摇摇头:“不是误会。墨离自小娇惯,横遭变故,只是想找个仇恨的寄托罢了。”他又自嘲般地一笑:“不是所有人都像晚舟一样,愿意委屈自己的……我也不是。” 如果没有晚舟,长安心想,我会不会也变成墨离啊…… 顾昭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忽然道:“主人和墨少爷不一样。” 长安笑道:“怎么这么说?” 顾昭难得地忆起往事,他独自一人从岭州逃难而来,在京城遇到四爷,吃上了几天来的第一顿饱饭。 四爷带顾昭来九里街找了个住处,眼见着对方驻足不前,问道:“不满意?” 顾昭摇头笑道:“将死之人,得以续命,岂敢挑剔。”他消瘦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接着问道:“四爷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四爷轻轻笑了一声。 “你就当是……一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白日梦吧。” 顾昭还记得少年眼里闪过的光,几年后,他成为长安的心腹,得知他亲王的身份,才品出了那不得志的郁郁叹息里从没变过的济世温柔。 为君执剑,抽刀断水。 皇宫。 洛晋忽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鬓边生出了几缕白发,这点刺眼的颜色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心里某根弦倏地断了。 “朕真是……”他喃喃道,“真是什么都做不好吗?” 林庚劝道:“陛下终日为国操劳,居功至伟,何必这样说……” “陛下!”侍卫又传急报,“南疆来消息了!” 洛晋略一抬手,示意那跪在地上的侍卫起身,只听对方飞快地说道:“华越国王重新启用狄闻英,他出任主将,带兵十万跨过了浔江!” 洛晋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狄闻英这个名字一度是华越给大尧留下的噩梦,他攥紧袖口,却听侍卫语气激动起来:“但……但是!浔陵大捷!” “靖王回来了!” 作者:在作话捋一下哈: 上卷中于大年案子背后的神秘人,是中卷回忆里出现的墨离,即老师谢文襄的外孙。 墨离被长安救下来以后,被洛晋盯上并控制,否则他孤身一人也没办法这么快在京城地下势力中立足。 墨离对长安感情复杂,但底线是不对洛晋说出长安另一面四爷这个身份。洛晋以为自己握住了地头蛇墨离的命脉,但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人了。 顾昭是四爷的人,太史令也是,洛晋查不到,因为他们都是布衣出身,没和权贵掺和过,这些是他的漏洞。顾昭引着洛晋一直做着对长安一方有利的判断。 某种程度上,陆暄、长安、墨离迎来相同的命运,但三个人做出了三种不同的选择,大概就是想表达造化弄人吧w 第53章 春又至 靖王回来了! 大尧的战神回来了! 他是狄闻英的死敌,是令华越闻风丧胆的利刃,是士气本身。众人一时难以置信,但看见他坐着轮椅,缓缓出现在船头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燃烧起来。这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京城,英雄重生于风云诡谲之时,他的传奇故事是再好不过的下酒菜,和着“神仙降世”的传言一起,如滔天巨波漫过大街小巷。 唯有洛晋恶寒阵阵,夜半惊梦,竟看到床幔后有一个影子。 “是谁!”洛晋声音嘶哑,“来人,来人啊!” 可寝殿寂静无声,骇人的麻意涌上洛晋的后背,他掀起被子,双脚刚刚沾地,那影子忽然动了一下。 洛晋定睛一看,对方竟是坐在轮椅上! “陛下,”他语调上扬,咬字不清,“抢来的皇位,不好坐吧?” 洛晋出了一身冷汗,刚想去掀开帘子,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听到这句不由得怔了一下。 那人缓缓道:“你是不是在想,靖王没死,真是太可惜了?先帝做了多少龌龊事,才把位子交给了最喜欢的儿子,‘虎父无犬子’,这一点你可真是像极了他。” “荒唐!”洛晋低喝道,“朕是嫡长子,是太子!宗法礼制都站在朕身后,你们能如何!” 影子哼了一声:“陛下无臣子相依,无民心相持,才把满心的希望给了嫡长子这个身份吧?陆炀为何必死?谢文襄为何必死?靖王当年何等风光,被你派去的人拦路截杀,‘死’了好些年,才重见天日,陛下觉得,那些支持他的人,还会不会站出来?” 影子的声音忽而变得冰冷:“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刚刚为大尧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回家路上被自己人刺了一刀,黄泉之下,心都是冷的……” 洛晋咬牙切齿:“好啊,好啊,洛旻一直藏在浔陵,不也任凭水军兵败,等时机合适了才现身,显得他就是那个救世的神仙,他和朕有什么区别!” 影子沉默片刻:“陛下,你承认了。” 洛晋脑子发蒙,他最深的恐惧被人赤/裸裸地摊开,加之一个多月都心神不宁,几乎要理智尽失,依旧喃喃道:“有什么区别……” 影子道:“是假的。” 洛晋抬眼:“什么!” 影子似有怜悯:“浔陵有靖王殿下在,怎么会败到那种程度?陛下不会还天真地以为,朝廷上下一心,坚不可摧,所有人都在你的拿捏中吧?” 洛晋再也忍不住,拔出床头的剑刺向床幔,影子窜的极快,飞速躲过,鬼魅般地消失了。那帘子被戳了一个大洞,洛晋踉跄着走过去,哪儿还有什么轮椅,几页沾着血的信飘摇落下,他俯身捡起来,双手颤抖,忽然失声痛哭。 那是洛望昔写给他的信!他竟一封都没有收到过! “父皇敬启,儿臣已至奉苑山庄,一切如常,唯念父皇龙体康健……” “父皇敬启,儿臣受太傅教导,书帖临毕,盼回京得父皇亲阅……” 浔陵没有败……没有败……那声音在洛晋耳边萦绕,他把指甲嵌进皮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乱不堪。从南方到京城,要经多少驿站、转多少人手,如何一一去查?他把洛望昔送离京城,竟是推入虎口! 洛晋睁着眼坐到天亮,把送早膳的林庚吓了一跳,忙请来太医诊治。早已候在殿里的朝臣忽闻皇帝病倒,临时散朝,皆是神色忧虑。长安略略低头,挡住了微动的嘴角。 顾昭演起戏来,还真是个天才。 九里街夜风习习,顾昭和长安交换过消息,没忍住问道:“太子真的会成为他的掣肘吗?” “幼子不足惧,”长安忽而想到先帝,回味般地笑了笑,像是突然明白了自己能活着的缘由,又接道,“加上洛望昔没有兄弟,倒是能见着点难得的天家父子情。” 先帝泉下有知,会遗恨自己认回了这个皇四子么? 旧人已去,哪怕是呼风唤雨的帝王,也终归化为一抔黄土罢了。 洛晋这一病竟病到了开春。浔陵终得安定,靖王以木板连接船体,一场接舷战名载史册,入京那日,百姓夹道相迎,鲜花漫天飞舞。洛晋赐宅,被靖王干脆地拒了,直接住到了高映之府上。 不少墙头草闻风而动,嗅到了变天的气息。京城酒肆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以靖王为主角儿的戏,还有话本子说,洛旻当年是真的死了,但阎王爷看他阳寿未尽,应再度为人,便和天庭相商,给了他半神的身份。 司徒雪迎唱的正是这一首。 长安都快听不下去了,等她朝各位看官老爷盈盈一福,转身进了里间,忍不住道:“唱的真尽兴。” 司徒雪迎放下琵琶,笑道:“为主上正名之事,应该的——四爷急着来寻,可是为了取药?” 长安一时语塞,觉得她对“正名”有什么误解。 他点点头,接道:“可有找到些药方?” 司徒雪迎掏出一张纸递过去:“还没找到对症的解药,但此方可调理眼疾,用的都是温和的药,可以试试。” 长安谢过,刚要离开,忽而转身朝司徒雪迎躬身行了一礼,把她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殿下使不得!” 长安:“除了这药方,我还想再求司徒姑娘一件事。” 司徒雪迎一愣。 长安:“蒲犁王子牧戈近日夺下王庭,很快就要来京城献礼受封。按照祖制,大尧也会设都护府。我能做的都做尽了,如今形势比几年前好的多,高大人与二哥有师徒之情,定会护着他,等一切归位,还望司徒姑娘为在下美言几句,让我和晚舟离京,在蒲犁为大尧镇守疆土。” 司徒雪迎无措道:“殿下为何告诉我这些?” “兄弟阋墙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在自己身上,”长安叹了口气,“今日难测明日事,恩怨了不尽,曾经在九里街,他不是也防着我吗?其实不必……” “我有晚舟就够了。” 长安笑了笑,转身离开酒肆,留下司徒雪迎怔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能有什么用处。 直到她成为皇后母仪天下,不论何时都护着北境守军,洛旻才发觉自己的枕边人似乎和谁达成了一个约定。民间相传皇后医术高明,与洛旻不离不弃多年,因着这点捕风捉影的故事,竟真有不少女眷学起医术,成为京城风潮。 风过尚且留痕,洛晋那些秘密岂会一直不见天日。朝廷吵的七荤八素,御史台一众人颇有些“文死谏”的架势,什么“国将不国”、“无颜见先祖”几乎成了口头禅。长安充耳不闻,在朝会上心安理得地当着布景,下朝便回府,说是急着养花。 他那一院子花真的开了。 第54章 完结章 花香满园,陆暄坐在廊下晒太阳,身边的桌子正是当初与长安一齐题字的地方。小猫平安在花间嬉戏,陆暄听着那软糯的叫声忍不住扬起嘴角,长安瞅了猫一眼,哀怨道:“你就这么喜欢它?” 陆暄整日闲得发慌,没少听王府下人们讲些街头巷尾的风流韵事,花言巧语张口就来:“当然了,因为是小长安送给我的。” 长安无奈,从没想过有一日还要和一只猫争宠,心里却有些安慰,时隔数年,他终于又在陆暄身上看见了她过去的样子。扎根在地底的张扬和肆意有了阳光雨露,再度探出了芽尖。 他用手背碰了碰药碗,感觉不太烫了,才递给陆暄:“慢点儿喝,司徒姑娘说这药清和,几个月下来才能知道有没有好转……苦吗?” 陆暄咽下最后一口药,回道:“还好,比之前用的药淡一些,还挺好闻的。” 长安循着那淡淡的药味闻过去,又不老实地凑到陆暄脸旁:“我觉得……你更好闻。” 等着拿药碗的小仆果断放弃,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顺便想入非非了好一会儿,先把自个儿搞的脸红了,才明白齐王那句有名的“急着回家养花”是何意味。 长安与陆暄亲热片刻后,忽然听她说:“今日天气这么好,要不出去走走?” 院子里美景虽好,但也只是一方狭窄的天地。陆暄在齐王府上住着,从没碰过之前用的解药,整整盲了三个多月。长安看的心酸,明白她是做好了一辈子看不见的准备,慢慢地学着不需旁人帮忙也能过下去。 “好,”长安轻声应着,“我陪你去。” 一盏茶的工夫后,长安与陆暄皆打扮成了另一副模样,一个戴着面具,一个顶着幕离,悄悄从后门溜上了街。陆暄咂舌道:“四爷知道的密道可真不少。” 长安笑道:“那又如何,还是逃不过美人手掌心。” 他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反手一握,五指便紧紧扣在陆暄手上。两人顿了片刻,齐齐地笑出了声,彼此错过的那四年鸿沟瞬间被填平了,像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分开。 陆暄循着叫卖声想象着朱元街的样子,想象着上元灯节的流光溢彩,年关集市的熙攘繁华。傍晚日落,长安带着她来到河岸边,余晖洒在水面上,涟漪激荡,倒影是并肩而坐的一双人。 陆暄取下幕离,出神地望向远方,眼前的黑暗里浮现出谢清的笑颜。 她心里有些发涩:“我那时许的愿望,到底是没实现。” 长安揉了揉她的头发:“谢大哥的愿望会实现的。” 陆暄低头笑了笑:“但愿。” 人声渐稀,天渐渐凉下来,月亮慢慢爬上枝头。陆暄忽然问道:“你呢?你当时许了什么愿?” 长安望着水面的倒影:“我的啊……已经实现了。” 陆暄没往下问,笑了一声:“老天爷还是厚待你。” “是你厚待我,”长安温柔地看向对方,“你是我的光。” 过了一会儿,陆暄小声道:“你也是。” 那声音微不可闻,长安没听清楚:“什么?” 你是我的光,陆暄在心里重复一遍。若是没有长安,自己不是死在沙场,全陆家一个满门忠烈的名声,就是茕茕孑立,被当成权柄的牺牲品,在大牢里虚度余生。洪流淹过,谁不是轻如鸿毛。 但长安来了,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带着一个可待可盼的以后。 “回家吧,”陆暄站起来,把幕离重新戴好,“你明天还要早点上朝……” 她话音未落,忽地被长安揽在怀里,陆暄心头一凛,听见利器划破衣襟,扑通一声落入水中,似是一把匕首! “长安!” “我没事,”长安促声应道,“走,离开这儿!” 两人一路飞奔,左右躲闪,被十来个人追着绕进一条罕无人烟的小巷子。长安见势不妙,飞快地掏出鸣镝,在冲天响声里朝陆暄道:“府上家将很快就到……”他猛一回头,瞳孔骤缩,大喊道:“晚舟!” 陆暄凭借极好的耳力尚能自保,但刺客人多势众,似是有意地将两人分开各自攻破,突然间一只大手从身后袭来,忽地扼住她的脖子—— “四爷……齐王殿下,别轻举妄动。” 黑色面罩挡住了来人的大半张脸,他的眼神晦暗不清,长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抢来的一把剑扔在了脚边。 陆暄后背贴在墙上,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手上紧紧捏着方才拽下来的发簪,等待着脱身的时机。 “你可真是好手段,”来人盯着陆暄,话头却对着长安,“京城快要变天了,你们一边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一边派人看我看的死死的,是怕我坏了什么事?我偏要坏事!” 长安心里模糊的猜测倏地清晰起来,喉头滚动,低声唤了一句:“墨离?” 陆暄大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猝然回想起墨离少时和自己打闹的模样。少年在谢文襄的宠爱下无法无天地横行京城,最见不得谢清对陆暄比对自己还要好,芝麻大的小事儿也要吃醋。 他气鼓鼓地插着腰,嚷嚷道:“陆暄!我再也不理你了!” ……陆暄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对谢家的愧疚潮水般翻涌而来。 对方已经露出破绽,而她下不去手。 墨离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么快被揭穿身份,索性摘下了面罩,紧接着一把掀开了陆暄戴着的幕离,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墨离直勾勾地盯着她:“久违了,陆将军……哦,我忘了,你看不见。” 陆暄艰难地开口,发出低微的呻/吟声:“你……怎么……” 她手上攥着的发簪忽然滑落,“当”一声砸在地上碎开。 像墨离早就碎裂的心,无人缝合,无人暖。 “我怎么是现在这样?”墨离语气发狠,手上动作不由得重了些,看着陆暄呼吸急促,眼神里闪过戾色与快意,“不都是拜你们所赐么——齐王殿下,你别耍什么花招,”墨离转向双眼通红的长安,“看到了么?陆将军舍不得杀我,等下我一不小心把这脖子捏断了怎么办?” 陆暄耳边开始嗡嗡作响,嘴唇半张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想到还有死在墨离手上的结局,陆暄意识模糊地想道,这一辈子都是债,命运缠在一起,任谁都无法完全抽离。 “陆暄……”墨离沉浸在回忆里,发泄着无人回应的痛苦,“你知不知道外公为你做了多少事?!你知不知道他死的时候……身上中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 他越说越难以自控,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外公死了以后,我过的什么日子?连狗都不如!街边的剩饭,我和那些畜生一起抢过!” 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心上压抑数载的沉疴旧疾被重新划开,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墨离……”长安嘶声道,“你有一条好好的路,为什么不走?” “你住口!”墨离猛地别过头,“你当时是谁?高高在上的皇子,你根本不懂那种失去一切的滋味……我就不该心软,”他恨恨道,“这么多年都容着你,我才有今天……” “没有你们会多好……”两行热泪从脸颊滚落,墨离浑身疲惫,似是被抽干了。 不是杀了仇人,一切就会好么? 她不是仇人么? 为什么失去外公、失去一切的痛苦分毫未减……为什么对着陆暄说出这些年的委屈,反而有了一瞬间的安宁…… 墨离手上松了些力气,一股空气终于倒灌而入,陆暄整个人狠狠抽搐了一下。 下一刻鸟鸣骤然划破夜空,王府的侍卫如同天兵从巷子两边的墙上一跃而至,刺客慌张的一瞬间长安飞身一踹,破开包围,不顾一切地冲向陆暄。墨离反应过来,刚要再捏紧她的喉骨,腕处却传来一阵剧痛——侍卫射出一支羽箭,擦着筋脉飞过,险些废了那只手。 长安扑过去把陆暄护在身下,借力在地上滚了一圈,后面的几个人一拥而上,一齐制住墨离。他如同发疯的野兽,被按着跪在地上,依旧不断地挣扎,发出骇人的大笑。 陆暄伏在长安怀里咳得天昏地暗,喉咙被捏的太久,再发出声音都变了:“别……伤……他……” 长安颤抖地碰了碰她脖颈上的红痕,胸口堵了好久,才沉沉道:“好。” 陆暄挣扎着爬起来,站了几次才站稳。 长安想要抱着她回去,陆暄没同意,只是拉着长安的手,踉跄地往前,没再回头。 墨离被关在王府里的一间空屋子,朝坐在椅子上的长安讽刺地大笑:“你要怎么处置我?江湖规矩三刀六洞?还是依着什么狗屁律法扔到诏狱?” 长安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想起谢家的好,才忍住没一刀结果了他:“搜,看看有没有暗器。” 家将应声上前,在墨离的骂声中干脆利落地把他带在身上的物件一一掏出来,排开摆在地上,待他摸到一个小盒子,墨离脸色倏地变了,大喊道:“还给我!” 侍卫充耳不闻,心知这东西不简单,毕恭毕敬地交到长安手上。 墨离眼睛中布满血丝,朝长安吼道:“那是外公给我的传家宝!” 长安动作一顿,抬眼道:“什么?” 墨离吼道:“我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打开过……你还给我!” 木盒子静静地映在长安眼里,他贴近嗅了嗅,忽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清淡的苦味。 好像就在今天,在哪儿闻到过……突然间,自己戏谑的情话闪过脑海:“我觉得……你更好闻。” 长安的太阳穴狠狠跳了一下,站起来问道:“老师什么时候给你的?从哪儿来的?” 墨离梗着脖子瞪着他,长安语气软下来:“你答完这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亲自送你回广陵。” 两人僵持好半晌,墨离吸了吸鼻子:“老皇帝给的,外公交代说很重要,我便一直带在身上……哎!你说话算话!你还给我!那是我的!” 长安喜极而泣,他冲出房门,语无伦次地点了一个家将,让他连夜把司徒雪迎请到府上。 谢文襄留下的解药,竟因着墨离的仇恨保存至今,送到了陆暄手中。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映在陆暄的眸子里,伴随她五年之久的眼疾命中注定般地到来,又造化弄人般地悄然离去。 一毒已解,司徒雪迎总算抛去药性调和的束缚,给陆暄准备了新的调理方子。盛夏蝉鸣之前,陆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和长安一起御马去京郊赏花。 漫山遍野好颜色,比齐王府院子里的风景更加绚烂。两人驾马齐驱,陆暄心情甚好,俯身摘下一朵,在长安头上比划了一会儿,满意地插在了发冠上,笑眯眯道:“好看。” 长安握住她要收回去的手:“陆将军这样,是要对我负责的。” 他把陆暄拉至怀中,望着她发亮的双眸,里面只有一个自己。长安想要吻上去,谁知陆暄忽然使坏,一点儿也不配合,抽出小皮鞭在长安的马上打了一下,那可怜的马儿朝着相反的方向长嘶着撒开蹄子奔去,长安拉着缰绳,好一会儿才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陆暄已经“驾”了一声,融在了山花丛中。 她回头一笑,喊道:“长安!过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