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x)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南风吹 作者:陈橡 文案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场运动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有的人远离家乡,离开了家人和爱人;有的人走到田间,遇到了一生的归宿。 随父母下乡插队的陈汐在宋屯遇到了和她年纪相同的女孩李妙瞳(李二丫),两个女孩一起上下学,一起捡粪喂鸡,一起看夕暮斜阳……超过友谊的情感在年轻的女孩之间朦胧产生。 而随着下乡回城、高考恢复和两个人的一次次遭遇,有人为人妻母,有人远走天涯。 在那个年代,她们在看不见的地方,爱得又涩又烈。 横跨三十年,从女孩到女人,从青涩懵懂到隐忍坚强 她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她们会有怎样的结局? 请看年代小文——《南风吹》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年代文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妙瞳(二丫),陈汐┃配角:┃其它:年代,插队,知青 一句话简介:爱带你回家 立意:时代洪流中自我解放、自我救赎的自由女性 第一章 1970年春分的那天,二丫她爸李大成和媳妇黄三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生产大队干活,而是一早就在家里忙活着收拾东厢房,里面的东西都被搬到了西厢房。 其实家里本来也没啥东西可收拾,无非一些杂乱堆着的草筐草铺。 倒是土墙上缺了漏了的地方被重新抹了泥,成天散在地上的草秆树枝破烂都被丢了去,窗户也被重新糊了糊,房里比过年还整洁了许多。 晌午,村里的猪官吆喝着把猪赶回了村子,家里唯一的一头黑猪呼哧呼哧跑了回来,大姐李大丫把猪圈打开,黑猪立刻就拱了进去。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二丫正把食钵里的鸡食往外扬着,远远地,就听见院外传来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眼瞅着村长程德富已经跨进了大门,后面跟着呼呼啦啦一堆人,一下子就把李家不大的院子填的满满的。 院里的几只鸡被来人吓得咯咯喔喔四散飞了去。 “妈~~妈~~~”二丫赶紧扔了鸡食钵子,迈开腿就往屋里跑。 “老李,老李!出来了老李!”程德富还没在院里站稳就操着他那标志性的破锣嗓子,朝屋里喊着。 “诶,来了来了。” 李大成和黄三妹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从屋里迎出去。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二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进屋上了炕,趴在西厢房窗户上,透过那唯一的一块玻璃,好奇地往院子里瞧着。窗框遮着她大半边身子,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小半张脸。 来的人除了几个总在村长身边转悠的人,还有几个来村里有一段时间的两个知青,另外还有三个人她不认识。 这三个人,一男一女一孩子。 其中那男人,看起来文绉绉的,神态也一副儒雅的样子,好像不大爱说话,院子里咋咋呼呼的声音都是村里的人。 和这男人站在一起的女人,看起来肤白红润,头发和妈妈黄三妹随便一扎巴的毛躁头发完全不同,理的样子有点好看。她嘴角含着笑,看起来温和的很。 那女人身边的,是一个和二丫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 女孩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那好看的就像……就像……二丫想了想,就像村头宣传大字画上的漂亮女孩。 女人用手把女孩揽在身侧,女孩半躲在女人身后,抬着头看着大人们在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那女孩突然望向窗户。二丫没有任何准备,眼神一下子就和她碰在了一起。 啊—— 惊地二丫又赶紧躲回了窗后。再探头瞧时,那女孩已经被女人挡住了视线。 程德富看主人也都到了,依旧大嗓门地说道:“老李,来来来,这就是跟你说的,暂时借住在你家的陈干部,和家属。陈干部是按照主席五七指示的要求,到咱们村来的干部,你们可得好好待着。” 儒雅的陈树桥朝李大成和黄三妹分别点头笑了笑:“打扰了,我是陈树桥,这是我爱人方彩云,我女儿陈汐,程村长说,得先在你们家住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碍事不碍事。” 李大成挥着手,咧着嘴重复了两句,就不知道再说啥,只是继续傻笑着。 看李大成只笑不说话,陈家人也陪笑着,场面突然显得有些尴尬。倒是黄三妹朝方彩云微微一笑,接过李大成的话:“孩儿他爸不会说话,见笑了,那个……村长,屋里都收拾好了,你看也别都站这了,往里搬东西吧?” “对对对,赶紧帮着搬东西。” 程德富招了招手,后面跟着的几个人这边扛着,那边抱着,开始帮着把行李往东厢房搬去。 二丫趴在窗上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等人往屋里走了,她又爬到床头,扒着西房门边,微微歪着脑袋,依旧只露出半张小脸。 外面人们闹闹腾腾地说着话抬着东西,甚至大姐李大丫也跟在大人后面抱着个布包往东厢房里送。 方彩云始终把女孩揽在自己身边,时而用手护着女孩的头,时而扶着女孩的肩。 二丫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身上,眼前闪过几个人来回搬东西的人,却怎么也没让她移开视线。 “妈妈~”女孩抬头,朝女人叫了声。 而随着这声,女孩倏忽转过了头,好看的眼睛再次和二丫撞了上。 这次二丫没来得及躲,她的眼神依旧局促不安,然而,停顿的几秒,她看到女孩朝她微微弯了弯嘴角。 — 折腾了挺久,外面的吵闹声才渐渐熄了下来。 陈树桥夫妇送走了村里的人,便打开行李收拾着床铺。 黄三妹也开始忙活着做饭,她放慢步子走到土柜边,拨开竹筐里裹着的布,露出里面包着的鸡蛋。 天冷,鸡食喂的也少,筐里八个鸡蛋还是家里几只鸡一周才攒下的。 黄三妹低头寻思了下,大概是数了数人,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筐里拿出七个蛋,可回头想了想,便放回去了两个。 刚抬脚,又转回了身,再把一个鸡蛋放进筐里。 滋滋啦啦的鸡蛋在锅里翻炒了起来,很快就飘出来香味。 “陈干部,彩云妹子,家里没啥东西,今儿个这顿恐怕你们可能得将就下吃,明儿个礼拜天,我带你去大队,那边儿有集。” 方彩云:“哪的话,是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二丫趴在西房门边,歪头往外瞅着。刚才鸡蛋下锅的声音听着像过年。 她不知道干部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从来的那么多人的仗势里,从李大成朝村长点头哈腰的态度里,以及黄三妹连续打了四个鸡蛋的滋啦声里,看出来来的人不一般。 爸妈忙着没空管她,姐姐大丫也跟着帮忙,她不想出去,却又对外面的人儿好奇的很,忍不住地探脑袋。 刚看了两眼,目光就又一次对上了那个趴在东房门边的眼睛。 这是第三次和那双眼睛对视,那个眼睛又是朝她笑着。 明明是笑,却看的二丫心里紧的很。 方彩云一侧头,便看到了趴着门边的二丫。 方彩云:“黄大姐,那个是你家二姑娘?” 黄三妹:“嗯呢,二闺女,二丫,属狗,今年13了。” 方彩云:“我女儿也是属狗的呢,二丫几月份的?” 黄三妹:“夏天生的她,生她姐的时候是秋天,凉快,生二丫是二伏末,那年热的很。” 方彩云:“哦,那汐汐比她大半年,她是过年时候的生日。” 说着话,方彩云在身旁一个包里翻找了一会,拿出来几颗糖豆。她走到门边,半蹲下来朝二丫伸出手。 “来,二丫,阿姨这有糖。” 二丫看了看那只手,眼前的这只手看起来肤色白皙,肤质滑嫩,手指葱白细长,手掌薄薄的,和妈妈黄三妹又粗又黑的手指、厚厚的长了茧子手掌完全不同。 她不知道这个阿姨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手。 手里的糖有好几颗。 二丫记得糖果的味道,那是她八岁那年,过年的时候去老村长家拜年,老村长分给几个孩子的,因为人多糖少,二丫因为年纪小,才得了一颗。 那颗是橙色,糖粒很小,却甜的很,比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二丫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个味道。 而现在看着女人递过来东西,二丫怯生生地望了她好半天,却始终没有伸出手去拿,甚至还往后站了站,几乎整个身子都躲回了门后。 方彩云笑了笑,转了身,把糖放到陈汐手里。 “汐汐,去,你把糖分给妹妹,和妹妹说说话,以后你们就是好朋友了。” 陈汐的小脑袋点了点,跨过门槛,便朝西房走过来。 李二丫的视线紧紧盯着小女孩,看着她从女人手里把糖果接下,然后步子缓缓地,却又轻快地,走到她跟前,摊开了手。 “我叫陈汐,送给你糖吃,可甜了呢。” 二丫看着面前的女孩,黑亮亮的头发,标致的眉眼;和二丫有些蹋的鼻梁不同,女孩的鼻尖翘,鼻梁微挺,弧度好看;上嘴唇很薄,下嘴唇恰到好处的饱满,她笑的时候,牙齿又白又齐,还有两颗小小的虎牙,尖而不凸。 此时,她正摊开手掌,手心里静静躺着几颗彩色的糖果,眼睛弯弯盈盈地朝二丫笑着。 齿缝间泛起记忆中的甜味,而现在,二丫发现,她找到了比糖果更甜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时代文,慢慢写,随机更。 第二章 饭做好摆桌的时候,李家的小儿子李传宝才从外面跑了回来,小子跑过院子,又惊的院里的几只鸡扑扑啦啦四处飞散开。 “你这又去哪去了,看看浑身弄得这么脏。”黄三妹盛好饭,朝书包歪歪扭扭挂在身上的李传宝呵斥了声。 二丫赶紧从缸里舀了水,帮弟弟洗了手,大丫则帮男孩拍掉了一身的尘土。 两家人都上了桌,原本四个人用的炕桌,多了三个人,便显得十分拥挤。 黄三妹和大丫都只在土炕挂了个边,二丫看到后,紧着往大丫身边靠了靠,把大部分的桌面都让给陈家的客人和父亲弟弟。 此时,作为一家之主的李大成本该说几句,可他却瘪着嘴憨憨地笑了两声,瞅了几眼媳妇黄三妹,黄三妹便又接过了话。 “陈干部,彩云妹子,俺家人都没啥文化,不太会说话。你们刚来村儿里,宋屯这不比你们城里,穷的很,条件不好,怕你们住不惯,有啥需要的和我说,也可以和孩儿他爸说,他一粗人,出力干活什么的能帮得上。” 方彩云赶紧应道:“黄大姐,我们已经很添麻烦了,村长说等以后再盖房子,那房子盖好前,我们都是一个房檐下的人,希望你别拿我们当外人,哪块需要我们做的你和李大哥也尽管说。” 两家女人客套了几句,大家都开始吃饭。 方彩云看了看几个孩子,问道:“大姐,家里孩子都在念书吗?” 黄三妹:“大丫没念,一直帮我和他爸干活,二丫和传宝在村南的革命小学上学。” 方彩云嗯了声。 黄三妹把一块鸡蛋夹到身边的儿子李传宝碗里,然后抬手用筷子朝二丫指了下:“女孩上学有啥用啊,我和他爸不想让她上,但二丫这孩子,主意正着呢,她想干的事别人说啥都不好使,当初她非要上学,天天磨他爸,不吃不喝的,我们也拗不过,就上吧。” 一直没说话的李大成吭了声:“还不如和她姐一样,去大队干活,赚工分养家。” “那个……还是上点学好,多少……识个字。”陈树桥说了句,声音不大。 黄三妹:“是啊陈干部,她就说想识字,我想也对,我和她爸就不识字,要是家里就传宝识字,将来传宝要是出门了写信家里都没个能读信的,上学就上学吧。” 听到这话,方彩云的心里紧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闷着头一直嚼着粗粮饭却没吃一口菜的二丫。而这时,她的胳膊被轻轻抓了下。方彩云又看了下身边的陈汐。 小陈汐的眼神软软的,好像听懂了大人们的话。 “嗯,吃饭。”方彩云朝陈汐轻轻点了下头。 饭桌上的话停了下来,只剩下男人男孩不断扒拉饭菜的声音和女人女孩默默咀嚼的气息。 “二丫。”方彩云夹了些菜,喊了声,见对面二丫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伸手把菜放到二丫碗里。“吃菜。” 菜在糙米饭上停了好几秒,二丫就看了好几秒,她觉得应该道谢的时候,方彩云已经语气温和地和黄三妹聊起了别的。 方彩云:“黄大姐,大丫和二丫是小名吧?” “大名,李大丫李二丫,我和他爸没什么文化,名字叫起来省事就好。” “那传宝?” “传宝啊,他名字是以前的老村长给起的,小子嘛,名字总不能太随意。” 黄三妹边说边爱意满满地看着正使劲吃菜的儿子,虽然没什么好吃的,但她还是给李传宝夹了些菜。 李家的两个女孩在饭桌上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发出什么声响。 这看似和谐的一顿饭,吃的陈家人有些压抑。 晚上天黑透了后,屋里的人就开始收拾准备睡觉。 宋屯没通电,点蜡也是点不起的,家家晚上就是点盏煤油灯。可这煤油也是钱,为了省点,村里人基本是黑了天就睡。 突然这么早睡下,又从家里的床换成了土炕,陈汐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翻来覆去好几回,却怎么也睡不着,又翻了几次身,她便想要去厕所。 “妈妈…妈妈…”陈汐轻轻摇了摇身边的方彩云。 方彩云刚入睡,睡的还浅,被女儿摇醒后,先让眼睛熟悉了一会黑暗,又抱了抱陈汐,坐了起来给她披上衣服。 农村的旱厕在屋外,每次上厕所要出屋走个几十步远。旱厕也只是在地上挖个大土坑,上面放上木头隔板以站人。熏人的屎尿味,简陋甚至还凹凸不平的隔板,都让小陈汐觉得十分难受。上了厕所,她快速拉着方彩云回屋。 回到硬邦邦的炕上,妈妈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屋里是两个大人微微的鼾声。 可陈汐依然无法入睡。 她躺在炕上,望着窗户。 那么大一片窗框,几乎都糊着白纸,只有中间一块方形的框中镶了一块玻璃窗。 冰冷的月光透过这仅有的一块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户射进屋里,在土墙上留下一道冷寂的泥灰色。 陈汐不懂爸妈为什么要从城里来到乡下,虽然城里都在轰轰烈烈搞什么运动,虽然每天上学也没人上课,但那里总是有熟悉的同学和环境。 而这里,陈汐使劲闭了下眼,回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 三月天里依旧被冻的结实的坑洼泥路,夹着草棍粗糙的土墙,破破烂烂的土屋,硬的像睡在木板上的炕,烘臭的猪圈,空气中弥漫着久久无法散去的动物的屎臭味,以及浑身脏兮兮的人…… 陈汐鼻子里酸了酸,阵阵不开心涌上来。 她不知第几次翻了下身,把被土炕咯的难受的小肩膀换了换位置。 好久也睡不着,陈汐又一次想要去厕所。可身边的妈妈睡得很沉,她推了几下也没有回应。 想到去厕所这一路,想到那条件恶劣的旱厕,陈汐往被里缩了缩肩膀,想让自己赶紧睡着,可越心急越睡不着,想去厕所的感觉越强烈。 月亮已经挂的高高的,那一道道冷光好像都在嘲笑她的胆小。 陈汐再一次没推醒妈妈,她不得不摸着黑,下炕披上衣服摸索着穿了鞋。 黑暗又陌生的环境,她心里扑通扑通的,怕极了。 二丫刚推开门的时候,便模模糊糊在乌黑中看到对面屋门边的人影,她用力仔细看了下,不是大人,才发现是和她身高差不多的陈汐。 陈汐的身影在门边很久没有动,没有进屋也没有出来,只有淅淅索索的声音。二丫想了想,大抵明白她是在害怕。 二丫缓缓走了过去,看着黑暗中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连同那扶着门边惊恐的眼神也逐渐明亮起来。 白天那好看的笑还在脑海里,而现在那张笑脸却怕起了黑。二丫觉得有点有趣,但看陈汐那惊如一只小动物的样子,她也实在笑不出来。 “来。”二丫朝陈汐伸出手,“别害怕,我陪你去。” 星空皓月,虽然三月的乡下有些清冷,但被这手拉着,陈汐不但不再害怕,反而觉得这个夜晚很是好看。 二丫的手不像妈妈那么嫩,甚至握起来的时候纤瘦的手骨硬硬的,轮廓清晰,这种坚硬此时带给陈汐的感觉是踏实和安全。 一路上二丫再没说话,只是拉着陈汐到了茅房,等她完事后又拉着她往屋里走。 熟悉的院子,熟悉的土路,眼看没几步二丫就要走到屋里。 这时的陈汐却故意使劲往回拉住了前面的二丫。 回头的对视发生的很简单,两个同龄的女孩,两双乌亮的眼睛,手和手交换着温度,眼神。 二丫又看到了那甜如蜜的笑,而陈汐也觉得,她在这里好像并不那么孤单。 — 这一年春天雨水很多,生产队种下的作物长势非常好。 这样的年份不多,在这样的年代更是珍贵。尤其经过了三年□□后,人们对自然的力量敬畏恐惧,可却又不得不靠天吃饭。 69年那年,宋屯所在的莲花山生产大队收成不错,男人每天挣来的十个工分到年底能换来七毛八,女人每天的七个工分也能换来五毛五。 这年是近几年来收获最好的一年,甚至到了秋天生产队的苹果大丰收,每家还分了一小筐苹果。 而李家的生活变化除了当年的好收成之外,更多的则是源于陈家的到来。 从陈汐一家来之后,二丫过了好久才明白,陈干部家和自家爸妈的区别。 据妈妈黄三妹说,陈树桥是城里电业局的干部,陈干部到乡下来,也是带着工资的,只陈干部一个人每个月工资就有八十多块;而陈汐的妈妈方彩云是小学老师,工资也有五十多块。 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比李家一年攒下的还多。而且还有每月按人头配发的精细粮油和肉。 知道这些的时候,二丫只是坐在炕头憋了憋嘴,大概也就理解了陈汐那无忧无虑的性格。 住在李家屋下,陈家自然也分了李家很多吃的喝的。 在那个年代,只有填饱肚子才是一等重要的事情。 城里的运动,对远在宋屯这边的学校并没产生过大的影响,学校还上着课,至少还可以学到知识。 二丫非常高兴的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陈汐也读五年级。 没几天,陈汐就开始和二丫一起在宋屯村南的革命小学一起上下学。 刚开始陈汐啥都不熟悉,二丫便像姐姐一样拉着她的手上学,给她介绍一切。又拉着她的手下学,带她认识村里的事情。 慢慢熟悉了环境,陈汐开始对宋屯的所有事物都感兴趣。 她跟着二丫喂鸡、喂猪、拉风匣,跟着二丫去捡粪打草。 而二丫,却只对陈汐一个人好奇。 乡下春寒,怕陈汐早上睡着冷,二丫总是起的早早的,把东厢房的火炕烧的热乎乎。 秸秆不扛烧,便不得不打更多的草。 每天下了学,陈汐就跟着二丫,看她到处割了草,用草绳编了草筐,把打的草一把把的装进去。 而这时候,陈汐就会投来惊叹地表情,发出赞扬的声音,笑着对二丫说“你好厉害。” 此时的二丫就会因为陈汐的笑和夸奖红了脸。 编草筐打草算什么啊,农村家的谁还不会呢,可是,如果打草能让陈汐多和她说话多对她笑,她便想天天去打好了。 和陈汐上下学的日子没过几天,方彩云就由村里安排到革命小学做了老师。 每天上下学,方彩云便带着孩子们一起走,二丫和陈汐小手之间就多了陈汐妈妈。 二丫没法说什么,但心里总还是觉得有那么点不情愿。 而陈干部则没到大队干农活,也没做别的,而是天天在村里村外溜溜达达,对陈汐母女不多说,也不多管不多顾。 第三章 一年后。 “陈汐你快点啊,快点快点~” “二丫,你别那么快啊,哎你等等我!” 宋屯草场旁边的山头上,两个姑娘一前一后互相追着嬉闹着。 跑累了两人在山顶上的石头边坐下。 二丫两腿一伸,仰着头,畅快地呜呼一声。她歪着脑袋,看着身边依旧气喘吁吁的陈汐。 “你急啥啊你,可累死我了。”陈汐有些气的朝二丫推了一把。 二丫身子被推的一歪,却又顺势拉过陈汐的手:“你这么慢,太阳都要落了,还怎么看夕阳啊。” 陈汐:“今天看不到明天再看啊。” 二丫:“可是你不就是想今天看吗,你想看那就一定让你看到,你跑快点就是了。” 陈汐:“虽然我头晌是那么说的,可我没那么任性啊,你真是的……” 说着陈汐掏出手绢,站起身来捏了捏二丫的下巴。 “让你别跑那么快,你看出了这么多汗。” “没事没事。”二丫把头往一边扭了扭。 “你别动。”陈汐把二丫的脸又扳了回来,“出汗吹了风会着凉的。” 夕阳弥落,二丫并拢腿,老实地坐在石头上,微扬着头,看着陈汐细嫩的手扶着自己的脸颊,一下下帮她擦着汗,又把她贴在鬓角边的乱发往耳后别了别。 金色的余晖打在陈汐的侧脸上,光的暖色贴合着女孩柔和的脸部曲线,划出漂亮的轮廓。 长长的睫毛被染成了橙色,闭合眼睛的时候一闪一闪的好看。 “看,夕阳,多美啊。”陈汐收起手绢,往一旁走了两步,朝那落日望去。 “唔……”二丫这才画面中惊醒,也看向那金色的天际。 山下的农田和果树被打上了暮色,而身前,则是镶了金边的女孩,两束麻花辫在两旁分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单薄的肩膀在落日下显得暖暖的。 二丫不知道,是这夕阳暖了陈汐,还是陈汐让这夕阳有了温暖的味道。 两个人头靠着头,肩挨着肩,在山包上看着太阳慢慢掉下去。 陈汐拍了拍裤脚的泥土,又伸手把二丫的头往自己肩上放了放。 “二丫,很快就六年级毕业了,念七年级的事你跟你妈说了没?” 二丫顺着陈汐的肩靠着,看着太阳,却没有说话。 当初李大成和黄三妹都不想让她读书,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甚至姐姐也劝她还是帮爹妈干活养家的好。那时候是自己五天没吃没喝,饿得差点昏死过去,才让黄三妹松了口。而李大成则气的好久没和她说话。 而现在,念了六年书,以二丫的聪明劲,在班里总是前几名,上七年级是没有问题的。 可继续念书又得花钱,又不能干活挣工分。眼瞅着三弟传宝也快是个半大小子了,长身体,吃的也多,家里多一人干活总好过白多一张嘴,这次说服爹妈不知该有多难。 二丫半垂拉着脑袋,短短地叹了几下气。 陈汐知道这个问题难了二丫好久,问了或许也只能让她徒增烦恼,转转眼珠换了话题。 “李二丫~” “嗯?” 陈汐转过来瞅着二丫道:“你,就打算一直叫李二丫吗?” “嗯?”二丫扭头看了眼陈汐。 “你爸妈给你和大姐的名字起的这么随意,却认认真真请老村长起了传宝的名字。” “那又能怎样呢,名字能改掉吗。” 二丫撑着地站起来,抖了下裤上的尘土,回头便要伸手去拉陈汐。 “为什么不能改?”陈汐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二丫,语气和往常不太一样。“正好上七年级,要到新学校去,改个名字,不是挺好?” 二丫笑了下,朝山下看了看,再回过头,陈汐依然表情认真地看着她,她这才明白,陈汐是认真的。 “那,改什么名字好?你有帮我想过?” 陈汐低了头,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块,玩了起来:“倒是想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二丫急声道:“你快说说你快说说,你想的我肯定喜欢。” “那可不好说。” “你快说说嘛。” 陈汐弯弯嘴角,把手里的石子使劲丢了出去,朝站着的二丫勾了勾手:“来,手拿来。” 二丫蹲下来,手掌被陈汐牵了去,在手中摊开。 “女……少……是妙……是妙吧?” “嗯,妙。” “目……立……里……瞳……瞳……妙瞳?!” 二丫跟着陈汐在掌心的笔划喊了出来,一遍遍地念道:“妙瞳!李妙瞳!李妙瞳!” “对,妙瞳,李妙瞳,你看看……如果不喜欢的话……” “喜欢!我喜欢!我喜欢这个名字!”二丫膝盖跪在地上,拉着陈汐的手摇晃起来。“我很喜欢,很好听!” 陈汐抿着嘴,看着二丫在身边不断地重复念着这个名字,看着三个字从她口中念出时的喜悦。 “那,陈汐,那我姐呢,我姐也改了好不好?” “可以啊,大姐叫妙莹,你看行吗?如果你觉得行,你就问问大姐的意见。” “妙莹~妙莹~李妙莹~也很好听!真好听,你想的都很好听!” 二丫开心极了,站起来便来拉陈汐。“走走,天要黑了,咱俩快回去,问问大姐去。” “哎呀你别急嘛~” “怎么不急,快,回家去,问问大姐。我要上学,我要改名,就叫李妙瞳,就是这个!” 陈汐无奈地笑着,被二丫拉着往山下跑去。 — “上什么学!上学有什么用!一个女孩,将来都是泼出去的水,除了能换彩礼还能有什么用!” 西厢房里传来李大成的吼声。 在家里,李大成很少说话,陈汐想,是很少跟两个闺女说话。 “上学上学!上个屁!这些年你浪费家里多少粮食!赔钱玩意儿!” 屋里声音越来越大,而灶台边的黄三妹眉眼不动一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用炉钩掏了掏,拿出洋火准备生火做饭。 陈汐在东屋的炕边,听着对面屋里的骂声,她一次次把扶着屋门,脸上的表情又急又气。 她不是不想冲出去,可是过去了能有什么用? 此时,她只是更担心二丫。她屏住气,跟着西屋的声响心跳起落。 骂声倒也没持续很久,大概是李大成懒得多说。 在李大成看来,女儿就不该有什么要求,给口吃的就行了,剩下的就是帮家里干活,养活弟弟。 又过了几分钟,西屋门被哐的一声摔上,李大成看了眼在烧火做饭的黄三妹,一个字没说,出了院。 陈汐立刻从东屋跑了出来,慌张地看着紧闭着的西屋门。 她扭头和正往锅里倒着土豆丝的黄三妹对视了一下,见后者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不禁更难受。 过了会,二丫从屋里慢慢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更没有陈汐以为的眼泪,而那神情,倒像是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了。 晚上陈汐陪着二丫在院子里坐了好久。 圈里的猪哼哼地叫着,烘臭味阵阵,而远处,不知道谁家的狗在汪汪,四下的虫鸣响起,在夜晚欢唱。 而屋里,能依稀听到小儿子传宝和李大成的些许对话,李大成的语气和下午判若两人。 二丫静静地,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偶尔望望黑漆漆的远方,又或者把下巴放在曲着的双膝上,盯着面前的地面发呆。 陈汐心里急,二丫越静,她越急。 没过多久,西屋就吹了灯,李家人一个个睡下。周围只剩下东屋方彩云和陈树桥模模糊糊的低语和淅淅索索翻东西的声音。 “二丫,回去吧。”陈汐轻轻拉了拉二丫的胳膊。 她的这个动作收到了一张强挤出笑的脸,二丫看着她,微微点了下头,伸了下已经放麻了的腿。 身后响起开门的咯吱声,方彩云探出头,看着外面的两个女孩。 “妈妈!”陈汐带着哭音,扑到方彩云怀里。 方彩云搂住陈汐,看着在一旁平静地好像没事人一样的二丫,也一把搂了过来。 “回去睡吧,二丫。” 方彩云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她还想安慰几句,可看到女孩那依旧沉稳的眼神,方彩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到嘴边的话也没再说出来。 — 五月末的宋屯,绿色的并不茂盛的稀疏麦苗随着微风涌动。 去年丰收的果树因为这年较冷的春天,此时才开出了白色的小花,莹莹点点。 因为还未到雨季,村西边的一条小河溪水浅浅,几个男孩在溪边踩水嬉闹;下游,老宋家的几个妇女则在敲着棒槌捣洗着衣服,女人们嘴里哼着歌,声音随着这个新鲜的季节而高扬婉转。 二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使劲颠了下肩上的粪筐。 她跟着大队的放牛队走了几里地了,今天的牛儿比较给面子,此时粪筐已经沉甸甸的,两根麻绳勒的肩膀生疼。 几头牛在山坡东侧停下来吃草,二丫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边坐下。 山下不远处,生产队的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三三两两扛着锄头,抬着竹筐,正往回走。 这个时候,在生产队负责伙食后勤的黄三妹和姐姐大丫已经早已到了家,赶上哪天好点还能从大队带回点吃的,但无非就是多带几个洋芋和白菜帮子,连菜叶都少有。 二丫望着远处。 几里地外,是盘河八中。 二丫向往读书,是想知道在家里做农活洗衣做饭而学不到的东西,是想了解那些李大成黄三妹也不知道的东西。 那些她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二丫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书本上的文字总是那么好看,数字之间的计算总是那么有趣,这些对她来说都充满了乐趣,她想在一直泡在书里,泡在学校里。 身旁的牛哞哞的两声叫醒了发了呆的二丫。女孩转头看了看,放牛队应该快要回去了。今天捡了大半筐的粪,能给家里点贴补。 二丫从地上爬起来,把粪筐再背到肩上。耳边是渐起的风声,带着春的温暖,还夹杂着……阵阵呼喊声…… “二丫——二……丫——” 陈汐使劲摆着双臂,往山这边跑过来,边跑还边带着笑,看起来已经跑了很久。 “你慢点啊~”二丫把粪夹扔在一边,用手臂迎住急匆匆跑过来扑到她怀里的陈汐。“哎我这粪筐脏……你别蹭上了……” 二丫护住陈汐,把她从自己怀里捞起来。陈汐的脸因为跑的急,红扑扑一片,她双手扶着二丫的肩,继而又搂住二丫的双臂,大口喘着粗气,上半身跟着喘气不断起伏着。 “什么事啊这么急,你看你跑的。” “你……你……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陈汐着急说话,急地呛了自己。 二丫赶紧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哎呀,你别急,气喘匀了再说话。” 而陈汐却双手掐着腰,看着二丫笑:“你,你妈……你妈同意你继续念七年级了……” 二丫的嘴微张着,她瞪着大眼睛,看着陈汐双手扶在膝盖上,半蹲着仰着头,看着她,朝她一直笑,一直看着她,一直朝她笑。 二丫奋地捡起地上的粪夹,扔进背上的粪筐里就往山下跑。 “哎你等等我啊,你等等我~” 陈汐的声音在身后远了去,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吹过。 二丫觉得自己比风要快得多,脚下的步子又轻又快,平时走快些就顶脚的布鞋突然好像变成了特别合适的大小,肩上的粪筐也不再觉得沉,那快扎到肉里的草绳带也不再勒的难受。 她回头望着被她落在身后的陈汐,双手拢在嘴边朝她喊道:“你慢慢走,我,我先回去~~”说完又似箭般朝家里奔去。 村头一群鸭子正扭着屁股在村头散步,被女孩那风风火火地步子吓的嘎嘎地跳到溪水里游了开。 一进院门,二丫快速放下粪筐跑进屋里。 西屋里,黄三妹正拿着针,把给李大成纳的鞋底补上边。 “妈~” 二丫推开门,跑的一头汗。 “妈……” 女孩又喊了一声,却迟迟没敢问出那句话。 她相信陈汐说的,但又不相信陈汐说的。她没法相信觉得女孩念书无用的父母怎么会突然改了想法,同意她继续读书,但陈汐又不会骗她,毕竟这是她一直心心念念地事情。 黄三妹用嘴抿了下线头,朝二丫抬了下眼:“怎么了,跑这么急干嘛?” 二丫稳了稳气息,提了提胆,才缓缓问道:“妈,你……你和爸同意我继续读书了?” 这次黄三妹眼都没抬,手上走线的动作没有停,淡淡地点了下头:“嗯。你和陈汐一起去吧。” “那……那我和我姐,改名的事……”二丫又继续问道。 “那个也行,方老师说改名也不麻烦,那就改吧。改个名也显得咱家有文化。”黄三妹回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二丫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开心,脸上迅速放开了笑。 她跑到院子里,一下子抱住正在干活的大丫。 “姐,我能继续念书了!咱俩也能改名了!以后你叫李妙莹,我叫李妙瞳,好听不?陈汐想到的!是不是很好听!爸妈都同意了!爸妈都同意了呢!” 大丫看着开心地妹妹,看着她激动地不停地跳着蹬着腿,发自肺腑地笑,大丫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时陈汐才回到院子,一进门就被二丫抱了个满怀,两个女孩一起咧着嘴,尽情释放着欢畅的情绪。 虽然不知道爸妈为什么能同意读书,但是这个愿望能实现,二丫就满足极了,她终于可以和陈汐一起去上学了。 晚饭的时候,黄三妹笑盈盈地端上来一盘白菜炒肉,肉味很快就窜进了孩子们的鼻子里。 二丫也不知为何今天会有肉吃,想到今天是个好日子,她也不免开心起来。 “来,儿子,吃点肉。”黄三妹乐呵呵地把肉和菜夹到李传宝的碗里。“你也吃点,孩儿他爸。” 李大成含着饭嗯了声,也难得的朝两个女儿笑了笑,“你们也多吃点。” “快吃啊,传宝。以后啊,你每周都能有肉吃喽。” 大丫看着这得来不易的氛围,过年的时候爸妈好像也没这么高兴,好奇地问道:“妈,是大队收成好吗?每周都有肉吃,那岂不是每周都过年一样?” 黄三妹合不拢嘴,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笑道:“方老师说让你俩改了名,让二丫去陪陈汐上学,这样以后每个月匀给咱家一斤肉呢。” 以前李家几个礼拜都沾不到油星,几个月黄三妹才会狠狠心买几两肉给儿子和男人改善改善,赶上收成好的年度,两个月会买一次肉。 这每个月都能有一斤肉,那不是过年又是什么呢? 桌上的人都跟着这句话一起开心起来,他们又说到了大丫和二丫改的新名字,说到下一次吃肉时再吃点什么。 饭桌上罕见地多了很多声音,甚至比年夜饭还热闹。 除了二丫。 耳边是家人们的说笑声,他们在为家里生活的改善而高兴,为了能在这物质贫瘠的年代吃上点油水而兴奋,可这些,是用二丫换来的。 女孩生硬地嚼着米饭,水气在眼前堆积又被强忍着压下。 她理解了李大成说的女孩只能换彩礼,她听懂了桌上的喜悦,可幼小的心灵却没有做好自己成为筹码的准备。 她想和陈汐一起去上学,她喜欢陈汐拉着她的手,对她笑,对她说,她喜欢陈汐给她起的名字。 但她却仿佛听见了另外的声音,这个声音地对她说:这些都要用你去换。 二丫发现她无法掌控自己的一切,什么都不能。 所有的坚强都在饭后方彩云见到二丫的时候被戳破,女孩扑在她的怀里,抽动着瘦弱的身体,眼泪流得止不住。 方彩云拍着女孩的背,心里的感觉又痛又怜。 这个被爹娘骂时眼神坚硬的像石头的女孩,却在得知自己被用来换了一斤肉而崩坏了情绪。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读书,而失去的却是对自己人生的控制,这样的开心真的开心吗? 第四章 “王海。” “到!” “许成功。” “到!” “曲军。” “到!” “李妙瞳。” “到!” 陈汐扭过头,朝身边刚应了点名的女孩看了看,转而就收到了女孩回应的目光,两个人并排坐着,眉眼间互相弯了弯,座位下的手轻轻勾在一起。 盘河八中离宋屯有十几里地。读了七年级后,方彩云还在小学教书,就不能再天天带着孩子们上学,上下学便只剩了两个女孩。 每天早晚,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过村口的果树,跨过村西的小河,又穿过生产队的麦地和玉米地。虽然脚上依旧是不合脚的鞋子,走的脚会痛,但是妙瞳还是最喜欢这样的时光。 陈汐的手在她手里,陈汐的笑在她眼里,陈汐就在她身前身后。在这广袤贫瘠的土地上,在太阳下黄土上,只有她和陈汐。 — 从宋屯到盘河八中读七年级的只有三个孩子,除了陈汐和李妙瞳,另一个男孩此时正趴在书桌上,直勾勾地瞅着窗边坐着的李妙瞳。 “妙瞳,他看你好久了。”陈汐朝那男孩偷偷瞄了眼,回过头靠近妙瞳,耳语道。 “别看他,他叫丁世平,他爸是咱们宋屯的下放户。” “下放户?”陈汐说着又想要回头看。 “你别看他了~”妙瞳伸手拉过陈汐的脑袋,两个女孩的脑袋便靠在了一起。 “下放户你不知道啊,我妈说他们家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他爸曾经是‘反/革命’,好像还坐过牢呢。” 虽然不知道这些话里都是什么意思,但是妙瞳倒是学着妈妈黄三妹当初说话时的语气,说的气氛庄重。 “瞧你说的。”陈汐被妙瞳说话的严肃劲逗笑了,脑袋一侧,嘴角轻轻划过妙瞳的侧脸。 陈汐很喜欢靠近李妙瞳,她喜欢趴在妙瞳的肩膀上和她闹,喜欢在她耳边吹气,喜欢靠着她说悄悄话,说完后,对妙瞳转过来的眼睛露出可爱的笑。 李妙瞳不明白为什么这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事,每次却总是让她一个人红了脸。 而现在,脸边被柔软的唇划过,妙瞳的耳朵都没了灵光,周围的声音她都没再听见,她只看得见旁边歪着脑袋跟她说话的陈汐那上层细薄下层饱满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唇廓和唇角都是好看的。 “喂,李妙瞳~!你听没听见我和你说的话啊~~” 陈汐用手轻敲了一下女孩的额头,女孩这才一个激灵。 “你,你说什么?” “你想什么呢?” “没有,没想什么啊。”妙瞳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陈汐的嘴角。 “我刚才问你,那个丁世平总是看你,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妙瞳张了几下嘴,只发出了一声“啊”,声音里充满了惊和疑。 “哈哈哈,你啊什么呀~”陈汐捂着嘴,看着妙瞳的表情,笑了起来。 看妙瞳一直呆呆地望着她,她继续问:“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收到这个问题的李妙瞳继续着发呆的表情,再次引来陈汐的笑。 “我猜你就不知道。” 陈汐趴在桌上,手指抠着桌上坑坑洼洼地木板缝。“喜欢啊,就是和一个人在一起就特别开心,怎么都不会烦,不会讨厌他,想到这个人就开心,就想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我喜欢你。” 话音干脆。 陈汐的指尖还卡在桌面的缝孔里,她转过头,收回手指,对上妙瞳认真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下,嘴角弯了又弯,轻声说:“我知道。” — 因为都在一个村里,下学的时候丁世平也总会跟在陈汐和妙瞳的后面。 每当看到他在不远处跟着,妙瞳便拉起陈汐快跑起来。 “哎呀别跑了,人已经看不见了~” 陈汐气喘吁吁在后面拉住妙瞳。 两个人相视一笑,才继续拉着手沿着河边往回走。 回到院子里时,黄三妹正拎着肉眉开眼笑地和放学回来的传宝说着话,而传宝刚从外面野玩了跑回来,正在水缸边拿着瓢,咚咚咚的往肚子里灌着水。 “慢点喝慢点喝~今晚妈给你做肉吃~” 妙瞳快步从两人身边走过,不去看,也当做没听到。 虽然方彩云安慰她的时候也告诉她,就当她是陪陈汐念书,和陈汐做个伴,别怨她妈,但是妙瞳很清楚交换的意义。 她感谢陈汐,感谢方彩云。 虽然陈干部家两个大人都有工资,虽然他们每个月都有派发的商品粮油和肉,但是这个年头,谁家都没有多余的食物,这些荤食更是每个人的向往。 “走吧,我和你一起去捡粪。” 陈汐朝妙瞳摆摆手。 两个人拎着粪筐往外走时,迎面碰上下工回来的李大成,李大成朝陈汐微微笑笑,眼都没看自己闺女一眼的走掉了。 陈汐捅了捅表情略显失落的妙瞳,小声说:“快走,我有好东西给你。” 眼看着和生产队的放牛队走了个反方向,陈汐拉着想追牛的妙瞳,直到把她拉到西山尖尖上。 “坐。”陈汐指了指旁边两个人常坐的一块石头。 看着妙瞳盯着远去的牛,陈汐在她面前使劲挥了挥手臂:“别看了别看了,别想牛粪了,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手帕,手帕包了好几层,直到里面露出已经有些透明了的油纸。她弯下身,递给妙瞳,道:“给,桃酥,我爸从镇上那边带回来的,我特意给你拿了两块。” 刚才还嘟着嘴念着牛的妙瞳看见眼前的桃酥,眼睛立刻亮了,她伸手接过来,隔着油纸使劲吸了口气,闻着味道。 “香不香?”陈汐笑着问。 “香!”妙瞳仰头笑着答道。 “快尝尝。” 妙瞳咽了咽口水,拨开油纸,油炸的褐黄色显露出来,同时飘出的还有那油酥酥的香味和甜味。她先轻轻咬下来一小块,桃酥入了口很快就化了开,在嘴里融成一粒粒的细酥,味道冲击着味蕾,让她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 “好不好吃?”陈汐看着妙瞳的表情,满意地问。 “好吃,真好吃!” 很快,半块桃酥就进了肚。 李妙瞳这才想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吃的陈汐,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站起来又把桃酥递了过来。 “陈汐……我光自己吃了,你也吃一块。” 陈汐两手拉着自己的麻花辫,笑看着李妙瞳:“你吃吧,专门给你拿的。” “那……”妙瞳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桃酥。 “那我吃一块吧,你掰一小块给我好不?”陈汐说。 手指轻轻在油纸上用着力,妙瞳轻一抬眼看了下旁边的陈汐,陈汐望着她的手指,微张着嘴,有一下没一下的露出粉色的舌尖,然后又咧了嘴。 妙瞳拿着掰下的小块桃酥送到陈汐面前,只见她张开薄唇,上齿轻轻一探,舌尖一勾,便把桃酥含在了嘴里,随即便一鼓一鼓地嚼了起来。 妙瞳的目光完全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吸引着,她的心跳跟着陈汐腮脸的鼓动而跳动着,呼吸随着陈汐吞咽的那一下屏住了几秒,再慢慢松弛下来。 “那个……”妙瞳朝陈汐抬了下手,“嘴角边……” 陈汐舔了舔嘴角,问:“还有吗?” “嗯,还有点。” “那你帮我擦一下。” 说着,陈汐靠过来,把脸扬到妙瞳的手边。 指尖轻轻在唇角抚过,带走了唇角的桃酥碎末。而让妙瞳怦然一颤的,却是陈汐拉着她擦了唇角的那个手指,轻轻用舌尖把指尖的桃酥细末抹了下去。 舌尖的触感夺走了妙瞳所有的感官,只留下那块的温度和细嫩。 第五章 班上那个丁世平有事没事就在旁边盯着妙瞳看,这件事着实让她觉得烦恼。 但更烦恼的,则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女的身体发生的一点点的变化。 七年级下学期的那个春天,妙瞳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胸部渐渐隆起,变得丰满起来。 虽然妈妈和姐姐都是女人,也都是这样的,但是这些变化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李妙瞳还是觉得十分害羞。 渐渐的,她开始觉得这是个尴尬的事情,于是无论走路还是坐着,她都刻意地低着头含着胸。 然而等到七年级快念完的那个初夏,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妙瞳又一次跟着生产大队的放牛队捡牛粪,她在山窝窝的草地旁,等着吃饱的牛儿排便。 那边牛儿吃的欢,偶尔哞哞叫两声,这边妙瞳蹲在一边,正一手拿着粪夹,一手用树枝默写着这几天教的一首唐诗。 写着写着,她低头看见自己两腿之间的裤子上颜色深了好多。 难道弄湿了?妙瞳心里想,可又不能脱下来瞧,只能使劲弯了腰够过来看看。 难道是蹭上了粪?可是……她用手摸了摸,手指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妙瞳心里一惊,她拉开裤带,又往里摸了下。 这一摸倒好,女孩的几根指尖红了一片! 指尖的红让李妙瞳心脏越跳越快,她颤颤巍巍地把粪夹扔到背后的粪筐里,呆呆地看着地上写的不算好看的字,站了一会,又用手摸了一遍□□的深红色印迹。 她使劲用脚踢开了写字的那根粗树枝,眼睛红乎乎的往家走去。 正在院子里干活的姐姐看见妙瞳回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朝妹妹迎了过去。李妙莹动了动嘴,手上接过妙瞳背上的粪筐,嘴上又朝她说了几句什么。 妙瞳目光呆滞着,她没有心思和姐姐妙莹搭腔,只是动作机械的放下了粪筐,径直往屋里走。 正要做饭的黄三妹望见二女儿从身后走过,她手里拿着一个洋芋,对妙瞳也说了什么,妙瞳也没听见,她继续呆呆地往里走,只感觉到黄三妹好像在身后没好气地又说了几句。 妙瞳把自己摔在硬邦邦的炕上,两眼完全没有了神。 这个时候她想告诉姐姐,可是姐姐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告诉妈妈,可是家里那么穷,妈妈自己生病了都扛着,又怎能管得了她。 她又想了想学校的老师,又想了想今天一起玩跳房子的同学,最后,所有的思绪都留给了陈汐。 她想到陈汐给她的糖果,分给她甜甜的大饼干和桃酥吃,想到当初陈汐和妈妈方彩云说想让妙瞳也去上学,想到陈汐陪着她捡粪打草,陪着她喂鸡喂猪,陪着她一起看夕阳,一起在溪水里嬉闹。陈汐的笑脸那么好看,她和陈汐在一起就没有了任何的烦恼。可现在,这些都停在了过去。因为…… 发现李妙瞳回家后就窝在了炕上没动静,陈汐蹦跳着走到炕边,朝妙瞳的腿上拍了一把。 “哎,你趴这干嘛呢?” 陈汐也蹬掉了鞋子,跟着趴到了炕上,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失了神的妙瞳。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你怎么还哭了啊?谁欺负你了啊?是不是又遇到那个丁世平了?” 妙瞳身子没动,眼珠朝旁边的女孩转了下,又落魄地转回来,继续盯着炕。 “陈汐,我……我可能,要死了……”李妙瞳说着这话,眼睛被淹没了一半。 “你瞎说什么呢!” 陈汐也趴了过来,改用双手撑着下巴,靠到妙瞳跟前。 “我没瞎说……我,我肚子下面流血了。” “给我看看,在哪呢?”陈汐扒拉起妙瞳的腰。 “你别看了……” “你别动,我看看!” 陈汐语气坚持,妙瞳这才不情不愿地伸手够了够□□上的血迹,这时的血迹确实比在山上看到那会儿要更多了些,女孩的眼泪也随着那块深红色印迹的摊开掉到了炕上。 想着自己如果真的死了,陈汐可能也会伤心吧,妙瞳使劲用袖子擦了下眼泪和鼻子。 然而,她耳边却响起了陈汐欢快的声音。 “哈,妙瞳!你!你这是成大人了!” 妙瞳看着陈汐长大的嘴,和兴奋的笑,挂在脸上的泪仍在往下淌。 陈汐一个高蹦下床,踩着鞋子就往东屋跑,边跑边喊:“妈~妈~” 很快,妙瞳就听着那边又快又模糊的说话声,然后是方彩云提高音调的一句“是吗”。 妙瞳抹了把泪,想着她快死了可陈汐没有半点伤心,反而还那么高兴,她就更加难过了。 几分钟后,黄三妹和方彩云一起掀帘进了屋,姐姐李妙莹也跟在后面。 在方彩云很前,妈妈黄三妹也总是和以往有着不一样的态度,和女儿们的话也多了。 黄三妹此时面色慈祥道:“呦,咱们妙瞳是大人了呢。” 方彩云则是抿嘴笑着,看着黄三妹车轱辘话转了几分钟,无非是把“成了人”这个事不清不楚地来回说了好几遍,搞得炕上的女孩依然一头雾水。方彩云这才慢慢靠到炕边,朝妙瞳招了招手:“来,妙瞳,来阿姨这屋坐坐,陈汐等你一起玩呢。” 看着大家好像真的是挺高兴的样子,这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坏事,妙瞳那紧张的心情才算松了松。 可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方阿姨,那我真的不会死了是吗?” “当然了,傻丫头。”方彩云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 又看了眼妈妈和姐姐,李妙瞳这才把脸上还挂着的泪珠抹了抹,瘪着嘴跟着方彩云去了西厢房。 到了西屋,方彩云又帮她换了裤子,教会了女孩用月事带。陈汐全程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咧嘴笑。 “你还笑!”看着陈汐的样子,妙瞳眼里的泪因为惯性又掉了出来。 “哎呀,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嘛~不过你刚才以为你要死了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啊,哈哈哈~” 陈汐的笑声更让妙瞳气不打一出来,她追着陈汐,而陈汐又往方彩云身后躲,两个女孩一个追一个跑,围着方彩云转着圈闹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方彩云笑着拉住了孩子。 妙瞳听了话这才停下来,嘴上依旧是气鼓鼓的样子,而陈汐在远处又朝她做了个鬼脸,笑妙瞳还是抓不到她,笑嘻嘻地跑开了。 “别闹了汐汐。”方彩云叫住陈汐,指指炕边,让她坐过去,然后回过身帮妙瞳整理好裤子。 “方阿姨,女孩都会来月事吗?”妙瞳问。 方彩云:“对啊,女孩进入青春期,都会有这样的经历,陈汐半年前也有了的。” 妙瞳朝陈汐嘟囔了一句:“那你不告诉我……” 方彩云再次笑了笑:“来了月事的女孩就要成为大人了,成为大人以后,会生孩子,会做大人做的事。” 又讲了会,看到妙瞳大抵上明白了些,还犹犹豫豫点了点头,方彩云又告诉她,月事的时候不要着凉,少沾凉水,不要随便坐地上,也不要过多的运动,这才放心地坐在炕边。 — 李妙瞳看到黄三妹下午那开心的样子,甚至在想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会和爸爸说点什么,就好像弟弟传宝刚上学成了学生一样,家里的喜事总要在饭桌上宣布一下的。 然而李家这天的晚饭和往常一样,两个闺女没什么话,黄三妹使劲给儿子夹着菜。 到了晚上吹灯也没见黄三妹再说啥,只是问了下妙瞳方彩云都教了她什么,听后也没再多说。 妙瞳的月事风波渐渐淡去,对于李家来说没有一丁点的波澜。但对李妙瞳来说,方彩云口中的“长大”则让她想了更多的事情。 刚看到那些血的时候,妙瞳想到的便是死。 其实她不懂得死到底是怎样的概念,只是她记得小时候村西的宋伯父家有个特别慈祥,特别和蔼的奶奶,那个奶奶很亲她,对她特别好。可后来有好久都没见到奶奶,宋伯父告诉她奶奶死了,于是小小的妙瞳便觉得,死就是再也看不见。 于是,那天的她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陈汐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而知道了这肚子流血并不是什么要死的事之后,妙瞳便开始琢磨方彩云说到的“生孩子”。 这是个和“死”一样高深莫测的概念。 以妙瞳的思维和知识是不懂得“生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她看到了爸妈,看到了方彩云和陈树桥,她恍惚地明白,好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才有孩子。 认识到这一点,让妙瞳难过至极,因为,她突然想到,无论是她生孩子,还是陈汐生孩子,她和陈汐之间,一定是还要有另外一个人的。 这种悲伤一下子就把妙瞳的小心灵塞得满满的。 第六章 方彩云在城里是公立学校老师,跟着陈干部下乡插队,一家人的户口下到了宋屯,公职都留在了城里。 不过方彩云刚到宋屯没多久,就在革命小学教了书。她是城里来的人,不但懂得多,还纠正了很多原先村里教书老师的错误。 方老师不在村里学校拿工资,还给村里的孩子带来了好的教育,自然得到了村里很多人的赞许。 而村里的那位老师,说是老师,其实也只是在镇上念完了九年级。 在宋屯这样的地方,多读几个月,就能成了这里的先生,毕竟村里读书的人少之又少。 而这时候,陈干部倒是今天在村长家待待,明天去镇上转转,没在生产队领什么活干。 虽然拿着城里的工资,但陈干部这高工资不出力,自然让村里的一些人不平衡起来。 这样的事一直延续到两个女孩七年级读完的那个夏天。 这天,县里突然来了三五个人,说是陈干部联系的,来给宋屯接电,看看村里的情况做下设计。 接电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 其实离宋屯几百米的主干道两年前就拉的线杆,然而就这几百米,上面始终没安排给宋屯接电。 从老村长到现在的村长程德富都去县里找过,也都没成。结果陈干部这天天溜达来溜达去,竟把这事办成了。 后来是程德富和大家说,陈干部是在城里电业局材料科工作,县里那边对他尊敬的很呢,别的村都是用了旧电杆,甚至还有临时用个树干当电杆用的,可陈干部几句话,就给宋屯运来了新电杆。 这些话在村里流传开,村里人对陈干部的态度立刻就从嫌他游手好闲变成了赞他是个雷厉风行给大家办实事的好干部。 尤其是宋屯的那几个知青,轮流抢着帮陈家挑水,搞得陈家李家的水缸天天都是满满的。 — 村西的那条小河中上游修了坝,围起来一个蓄水池。 莲花山这片的汛期比较集中,旱的时间比较久,为了满足下游农田更多的灌溉,池子修的深深的,规模也不小,像一个人工湖。 这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原先村西的那条小河也涨了水,但还是不太深。 虽然村里多次告诫各家的孩子们不要到上游的湖里游泳玩水,但是大人都忙着干活赚工分,没有闲暇管顾孩子。 前一年湖刚修好的时候便淹死了一个邻村的男孩,可这过了一年,天一热起来,人工湖边还是总能听到小子们嬉闹的声音。 妙瞳和陈汐到湖边玩的时候,遇到过丁世平好几次。 这天又见到他带着家里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到湖里游泳。妙瞳不会水,小时候因为在溪水呛过水甚至还有些怕水,每次玩水都是陈汐在水下,妙瞳只是在湖边较缓的那侧坐着看。 “嘿,你看那丁世平,我看他都偷偷看了你好几眼了。”陈汐从湖里上来,走到岸边说。 李妙瞳把身边缓坡上的石块丢开,拽了点草铺在地上,让陈汐坐下,低着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他看他的呗。” “他可能真喜欢你呢。”陈汐倒有些幸灾乐祸地语气。 妙瞳涨红了脸:“你……你别瞎说,我又不……” “你又不喜欢他~~”陈汐接过来话。“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看你脸都红了。” 陈汐说笑着,又站起身,她拍了拍身后沾上的草根草枝,往水边走去。 妙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在这炎热的夏季依然能感觉到发烫。旁边一群半大小子在水里泼水,甚至一些水滴溅到了妙瞳腿上,可她的目光却在往水边走的陈汐身上。 “那你,知道……你知道我……我喜欢……”妙瞳结巴着,嘴里的话比天上的太阳还烫着她。 “我知道。”陈汐一只脚踩进水里的时候回过头,“我知道你喜欢我啊,李妙瞳。” 陈汐歪着头,冲女孩笑了笑,随即往里走了两步,便一个鱼跃跳进了水里,水花向四面飞溅,很快她便在离岸二十多米的地方出现。 “你!你别去那么深的地方!”李妙瞳担心的朝她喊着。 陈汐好像听到了妙瞳的声音,她朝岸边的女孩摆了摆手,横向游起来,晶莹的水花为她开着路。 妙瞳站在岸边,抬手放在额上,遮了遮太阳,嘴角微微弯着。 这时她转眼看到斜侧方不远处站在水边挽着裤腿的丁世平,唇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但那个丁世平已经没那么让她烦恼了,毕竟她只在乎陈汐。 — 宋屯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雨,村里几家的土墙都被雨水冲垮了,李家的鸡窝也差点变成了鱼塘。 过了几天,雨小了点了,又刮起了大风,听大人说是台风什么影响,孩子们也没懂,只是这些天都去不了学校,而大队也停了两天的工。 晚上李家人刚睡下,就听见东屋那边传来哐啦的一声巨响,接着又传来了脸盆滚落的声音、女人孩子的叫声。 李大成和黄三妹赶紧跳出被窝,摸着黑就跑了出去。 儿子传宝刚想起身,就被黄三妹按在了炕上。 “没你事,快睡觉。”说完黄三妹又朝大姐李妙莹吱了声,“照顾好你弟弟。” 妙莹点了点头,把弟弟身边的被子掖了下。 而听到声响的妙瞳也立刻披上了衣服,她踩上鞋子,拉开了电灯,扒开屋门往外看。 外屋虽然亮着灯,但那白炽灯的灯线被大风吹得不断摇晃着,灯泡在空中摆动,人影传动,昏黄的光线恍恍惚惚,忽明忽暗,惹得人心慌慌乱乱。 显然东屋那边更是乱作一团,陆续仍有呼呼啦啦的东西被摔掉的声响。 妙瞳看到方彩云一手挡在头顶,从东屋跑出来,穿着薄衣,头发已经被风和雨吹乱淋湿,显得十分狼狈。而她怀里护着的陈汐,也像是被吓坏了的样子,脸上依稀能看到挂着泪。 “陈汐!”情急下李妙瞳大喊道。 此时还惊恐万分的陈汐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往前一下子扑进妙瞳的怀里,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你出来干什么……”黄三妹看到妙瞳从屋里出来,刚要吼她回去,转头就看到陈汐朝妙瞳跑去。 旁边的方彩云拉了下黄三妹:“大姐,就让汐汐跟着她吧,我们这边也实在顾不上孩子。” 男人们又是抢着搬东西又是抱被褥,狭小的空间顿时充满了人和物,泥土地面混了水,被踩的泥泞不堪,四处一片慌乱和狼藉。 妙瞳赶紧把陈汐带回西屋,她伸手扯过架子上的毛巾开始擦拭她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我不擦我不擦……”陈汐带着哭腔,扒拉开妙瞳拿着毛巾的手,人却死死抱着她不放。 妙瞳明白她是受了惊吓,于是立刻扔了毛巾只是紧紧抱住陈汐,任由她脸上身上的雨水沾湿自己。 外面大人们说着喊着,说话声,脚步声,搬东西声,语调跟情绪混杂在一起,情绪和风雨交织在一块,那边的世界并不安宁。 而一门之隔的西厢房里,雨水从陈汐的发梢上滴下,而她并没有理会,她把下巴抵在妙瞳的肩上,静静地趴在女孩怀里,找回安稳。 过了近一个小时,四个大人才开门进来。 从大人们的话里,妙瞳才明白是因为连续多天的大雨,土房的泥都松软了,再刮着大风,半夜的时候,东屋的屋顶被大风掀开了,风和雨都冲进屋里,才搞得这一切都混乱不堪。 看着陈树桥和方彩云几乎湿透的样子,东屋那边今晚肯定是住不了了。 方彩云捋了捋陈汐已经干了些的头发,脸色有些苍白地说:“黄大姐,今晚陈汐就和妙瞳睡行吗?我和树桥再想别的办法。” “嗯呢,孩子放我们这吧。孩儿他爸……”黄三妹看了眼李大成,“咱俩送陈干部和方老师去老村长家吧,就他家那边地方还能大些,和老村长说说暂住下,起码得过了今晚。” 李大成赶紧点头,去找家里唯一的那把布面大伞。 方彩云给陈汐找来几件干净的衣物,本想再安慰女儿几句,却看到李妙瞳站在陈汐身边,表情里带着这个年纪孩子没有的坚定和沉稳。 “方阿姨,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陈汐的。” 而陈汐刚刚抱着妙瞳的手此时还搭在女孩腰上,经过了一个小时的安慰,她已经不再是刚才吓得边哭边叫的样子,眉眼间又找回了以往的安宁。 方彩云看了看两个女孩,欣慰地笑了笑。 窗外的风雨依然在呼啸着,李大成和黄三妹过了会儿也回来了,这折腾了一顿两个人也十分疲惫,换了干衣服上了炕,很快就传来了呼噜声。身后的姐姐李妙莹和弟弟传宝也早已睡下。 妙瞳让陈汐睡在靠墙的一侧,用自己把她和家人隔开,生怕其他人打扰到陈汐睡觉。 “怎么样,这边炕硬,可能你不太习惯。”妙瞳小声说。 李家炕上的铺盖可没有陈家那么多,尤其是枕头,李家还用着传统的硬高枕,和陈汐平常用的绵软的布枕头差距非常大,不习惯的人不但睡不着还容易落枕。 李妙瞳把自己的右臂摊开,让陈汐枕着自己的胳膊。虽然妙瞳身子瘦弱单薄,但终是比那硬邦邦的高枕要软很多。 硬枕头变成了女孩带着温度的肩臂,陈汐窝在里面不由地笑了笑,身体更是往妙瞳身边靠了靠。 恐是刚才那场风风雨雨让陈汐受了太多惊吓,又或许是这臂膀实在是又软又暖又让人心安,没多一会,怀里就传来陈汐浅浅的呼吸。 渐渐外面的风小了,雨好像也停了,水滴随着土房屋顶边露出来的草秆滴答滴答往下流,在刚经过了疾风骤雨的夜晚里,滴水打在窗下的地面上,声音格外清晰。 不知村里谁家的狗叫了两声,李家鸡窝里的鸡也咕咕了几下。下雨天噤了声的蟋蟀也察觉到了雨的离开,此时正抖动着自己翅膜,发出愉悦的声音。 随着怀里的呼吸,陈汐的胸前起起伏伏。 她穿着一个薄单衣,这件衣服妙瞳去年夏天见过。而如今,衣服看起来已经有些紧,因为侧躺被压在身下一些,衣服更是勾勒出陈汐正在发育的姣好的身型。 妙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安静地看着陈汐,平时陈汐总是时不时做个鬼脸,嘟着嘴,或者朝她露出俏皮的笑。 而现在,陈汐躺在她的胳膊上,静静地,不声不响,不开玩笑不嬉闹,只是在她怀里淡淡地呼吸着,这样的陈汐更让妙瞳觉得好看。 那忽而抖动的睫毛,那微挺尖翘的鼻子,那薄厚适中微微张开的嘴唇,此时都近在咫尺,她只要轻轻往前,仿佛都能得到。 妙瞳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脸靠了上去,让陈汐那片嘴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只是停了那么一小会,便又心虚地收了回来。 陈汐的体温从她的肩上传来,陈汐的鼻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一动不动,而心里的情绪却突然翻滚汹涌起来。 她想到那天在教室里,陈汐说,“喜欢,就是和一个人在一起特别开心,就想一直一直在一起”,可这个晚上,李妙瞳明白,她对陈汐的喜欢并不止于一直在一起,她想拥有陈汐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爹说,当初爷爷因为是电业局的干部,帮村里接了电,被村里送了一头猪~ 第七章 那天风雨夜之后,陈树桥夫妇暂时住在了老村长家。老村长家腾出来的一间房太久没有用,夫妻二人商量了下,便让陈汐继续和李家人住。 这个事情甚至传到了镇上的几个领导的耳朵里,一个姓马的领导把村长程德富喊去骂了一顿。 “你说说你们村,陈干部一家人来了都两年了,当时来的时候你说是在李家暂住,说要给人家盖房子,两年啊!两年过去了,房子在哪呢?要是没有这事,我都不知道陈干部一家三口还挤在李家呢!人家陈干部给你们村儿争取通了电,这是多大的功劳啊!可你们村都干了些什么?你这村长是怎么当的!” 程德富只能低头哈腰陪着笑脸接受批评,当天回到村里就立刻准备起给陈干部家盖房子的事。 可此时正赶上雨季,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宋屯都处在大雨中雨的日子里,总没有在雨天盖土房的,于是这事又是一拖再拖。 这给程德富愁的一头包,天天往老村长家跑,给陈干部赔不是。 可是陈树桥本不是个善于计较的人,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对于雨季盖房的问题他自然清楚得很,摆着笑脸让程德富别太上火。 这本是实在的话,可到了程德富的耳朵里那就更是闹心。 他不知陈树桥是真客气还是假客套,万一是假客套,这爱溜达的陈干部哪天兴致一来,去镇上县里转一圈,他恐怕就又得去报道挨骂去了。 所以跟陈家夫妇唠完,他又赶紧去安排人,顺便回家拜拜菩萨,祈求让这阴雨天赶紧过完。 雨季过后,给陈家盖房的事就红红火火地干了起来。 因为陈树桥给宋屯通上电这事让村民们都受了实惠,而除了百姓们用电,通电最直接的影响是让宋屯能用上一些半自动化的农业机械,这在这时期便是等于提高了生产效率和粮食加工的精细化程度,给村民们带来的就是财富和生活质量的提高。 于是乎一提到给陈家盖房,只要忙完了大队的农活,各家的男人女人都去帮把手。 没过几天,县里那边运来了两根旧电线杆,据说是县里听说陈干部盖房,正好有旧电杆给陈干部当房梁。 村民们除了羡慕不已,更多的是觉得陈干部神通广大。 而李妙瞳明白,等陈家的房子盖好后,陈汐就不会和自己住在一个房子里了。不知道陈汐以后还会不会陪她去捡粪,去看夕阳,去玩只有她们两个人一起玩的游戏。 这些未知的事情让妙瞳的心情直线低落起来,然而让她更不开心的便是每天下了学,陈汐还要拉着她去看盖房。 从盘河八中往回走,到陈家的新房那边再回李家,要往村的另一头绕一段路。妙瞳不怕绕路,可是每次她看到陈汐看到盖房的进展越快就越高兴的样子,她就觉得,她所期望的和陈汐一直在一起这件事,陈汐并没有相同的感受。 陈汐并不像自己喜欢她那样。妙瞳难过极了。 这天日头很大,下学往回走的路上,陈汐又说要去看盖房。 “你自己去吧,我今天……不想去。”妙瞳瘪着嘴,低垂着头,眼睛只是看着地面。 可陈汐仿佛没感受到妙瞳此时的心情,依旧语气轻松道:“你真不去?挺好玩的呢,每次去那房子就更成型一点,他们怕房顶又被风吹坏,盖的还特别认真。你真不去看看?” “不去。” “那我就自己去喽。你在家等我吧,我一会就回去找你。”说完陈汐甩了下辫子,往前跑了两步后转过身朝妙瞳摆摆手,就又往村子另一边的路跑去了。 日头火球般地悬在天上,烤得大地冒着热气。 妙瞳慢腾腾地晃着步子,边走边踢着路上的石子,时不时还捡起几根树枝,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着,然后折断了随意地丢在路边。 穿过一片玉米地,路边一棵枝叶稀疏的杨树越来越近,这棵树孤零零地长在田边,偶尔有路过的人便会在那没有多少的树荫下乘个凉。 树在视线中越来越大,而树下蹲着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本就走得很慢的妙瞳逐渐停了脚步,看着树下的人。 丁世平从蹲着树下站起身,拍了拍被压褶的裤子,这条裤子本是藏蓝色,已经洗的发了白。他把破旧的书包往身后一摆,朝妙瞳慢慢走过来。 他脚上穿了双旧板鞋,板鞋边子起了几层毛,鞋面上补了又补,各种颜色的补线交织在脚面上,已经看不出鞋子原来的样貌,脚后跟后面还有挺大的一块余地。 丁世平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但是很明显,他并不是这双鞋子的第一位主人。 妙瞳听妈妈黄三妹讲过下放户的事,宋屯就丁家一户下放户,下放后他们与农民一样“土中刨食”吃,但因为身份原因,丁家还是常被村里人低看一等,从丁世平的穿着上就看得出,他家甚至比普通村民家过的还苦。 “李妙瞳,你干嘛总是躲着我?”丁世平发了话,嗓音低沉。 他比妙瞳和陈汐要大几岁,已经过了变声期。 可妙瞳完全不想说话,此刻她只是后悔没和陈汐一起去看她家的房子。去看看又能怎么了呢,绕远点又能怎么了呢,就不必看见蹲在这的丁世平。 可丁世平在这等她干吗?难道就为了问她为什么总是躲着他? 妙瞳扭了下头,根本不看丁世平,抬脚想继续往另一边走。 “你等等!”丁世平急着走了两步,堵住妙瞳的路线。 “李妙瞳,我挺喜欢你的,你能不能不要总躲着我?”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李妙瞳惊讶无比,她没想过这个人的话这么直接。 在村里,在那些思想活跃的城里知青来到之后,男孩女孩之间的感情从原先的朦朦胧胧偷偷摸摸变得大胆了许多。 尤其在她上了七年级之后,身边的同学们或许是都长大了,身体的发育让大家的思想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可是能把事情当面说出来的依然少之又少。 如今丁世平说出这样的话,妙瞳不知道怎么接,更不知道怎么回。此时她只是硬皱着眉头,眼睛始终盯着地面的一块小坑洼。 迟迟得不到回答,丁世平语气有些急地继续追问道:“你是不是嫌我家成分不好才不理我?” 这句话问完后,李妙瞳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如果论到成分问题,这并不是妙瞳不喜欢丁世平的原因。 虽然丁家作为四类分子到农村改造,很多村民说他们家都是牛鬼蛇神,可是妙瞳更清晰地记得方彩云对她和陈汐说过,人人都是平等的,大家现在都是自食其力,不应该对什么人有歧视和偏见,这种歧视和偏见是产生阶级矛盾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时的小妙瞳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阶级矛盾,但是丁家的人在村里看起来也都与人为善,被村民欺负也不吭一声。 丁世平也因为成分问题上学一直被拖延,以至于他年纪这么大还和妙瞳陈汐一个班,可是在班里,他学习很刻苦,对老师同学都很好,劳动的时候也十分卖力。 除了妙瞳对他没有那种喜欢外,也完全对他没有其他的偏见。 可现在,妙瞳满脑子只想摆脱掉丁世平,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说着让人脸红的话,妙瞳实在被他扰的心乱。 “是,我就是觉得你家成分不好才不理你,你以后别来烦我好吗,我不喜欢你这个人,请你离我远点。” 李妙瞳快速地说完话,心虚地只看了丁世平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 一阵热风吹过,杨树上那零星的叶子随着风缓缓摆动。身旁玉米地里,玉米叶子互相碰撞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丁世平好久都没再说话,久到李妙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妙瞳微微抬起眼,她看到一边的丁世平正狠狠地盯着她,他双手握着拳,脖子、脸都憋的通红,两个鼻孔一下下地张了又缩。可细细看去,那凶狠的目光里却依稀泛着泪。 那个眼神吓得妙瞳稍微张了张嘴,可话已经说了出去,妙瞳已经不知道再能和他说些什么了。 丁世平没做任何纠缠,他又默默站了会,便静静地转身离开了。 那双破板鞋踩着晒得发烫的地面,脚步看起来毫无生气。 后来,妙瞳和陈汐一起下学的时候,又有两三次在路上碰见过丁世平。 妙瞳心里慌张地快步走过,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妙瞳偷偷瞄了一眼,却看到他面无表情,甚至是,面如死灰。 再之后就没什么交集了,路上也碰不到,村里也看不到,甚至在学校里这个人都很少出现在妙瞳的视线里,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神奇的很。 第八章 课堂上,脸色黑黄的吕成生在墨汁涂染的黑木板上写下“南风歌”三个字,黑木板因为用了太久,一些地方的墨已经掉了,露出下面细碎的木板屑。 “大家跟我读——南风歌。” “南~风~歌~~”班里的孩子们零零散散地跟念着,有的拖了很长的音,有的则趴在桌上闭着嘴发着呆。 “好,下面我给大家读一遍。 南风歌。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吕成生读完这首很短的上古歌谣,看着下面坐得东倒西歪的孩子,眉头都没皱一下,又继续看书本。 他已经习惯了这形色各异的学生,这个年头,能送孩子来读书的,就已经是与时代有着不同的态度。 听说城里头的学校早就不上课了,老师有的被安了什么样的名状,被抓了去;还有的干脆搞起了运动,做了最为“正确”的选择。 城里学校的黑板都被hong卫兵砸得粉碎,桌椅板凳都被抢了去,还有的直接在操场上烧成了灰。 吕成生如今还能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小镇上给学生们讲课,已经是他作为一名教师最幸运的事了。 他再抬了下眼,看着靠窗边,坐得直挺挺的陈汐和李妙瞳,心里还是有些许欣慰的。 陈汐他是知道的,城里来的孩子,妈妈是老师,虽然是小学老师,但是方老师水平高的很。他在这里教方老师的女儿,实在是不敢当。 而旁边那个女孩……吕成生往教室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里,只有三个女孩。 李妙瞳是吕成生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不但学习认真,接受能力快,她对很多事情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可能不像男孩那样会主动去表达,这或许是家庭的原因,但是只要让她说出来的,往往都比同龄的孩子理解要更深刻,想得会更多。 此时,两个女孩并排坐着,陈汐和以往一样认真地听着,可李妙瞳却不像往常那么专注,她低垂着脑袋,眼神有些飘忽。 吕成生咳了一声,咳嗽声迅速吸引了李妙瞳的注意,她挺了挺背,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 吕成生满意地弯了下嘴,转过身往黑板的方向走。 “这首《南风歌》是一首上古歌谣,相传为虞舜时歌唱运城人民生活关系的民歌。歌谣是借舜帝的口吻,抒发了先民们,对‘南风’既赞美又祈盼的双重感情。因为,清凉而适时的南风,对万民百姓的生活是那样重要,那样不可缺少。” 吕成生摇着脑袋,读着他写在教案上的这些话。 这是他十分喜欢的一首诗,全诗只有短短的四句,但诗句错落,诗节对称,押韵讲究,辞达而意显,声曼而情婉。 每当吕成生读到优美的诗词,他便会翻找手里能找到的所有资料,去研究,去理解这些简单词语中的含义,然后陶醉在其中。 他继续着自己的授课。 “先民对‘南风’的赞颂和祈盼,反映了人们在自然力面前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这就像我们的农民靠天吃饭一样。后世的儒家诗评家解释说,‘南风’具有比兴之意,并成为帝王体恤百姓的象征意象;历代诗人也常以‘南风’来称颂帝王对百姓的体恤之情和煦育之功。而我认为,在封建社会结束后,在现在的中国,‘南风’就好比当下的好的政策,在这些政策下,人民可以安居乐业,生活富足,祖国会繁荣昌盛。虽然现在我们离这个目标很大差距,但是总会实现的。” 吕成生声情并茂地讲着自己对这首只有26个字的民歌的理解,下面的孩子们有的已经睡着,有的不知从哪里抓了小虫子,在桌上玩了起来。 吕老师明白,这些孩子不会明白他的这席话,更不会领会这首民歌的内涵,但即使下面没有人认真听讲,他也会好好备课,也要把他知道的都讲出来,尽到一个老师的职责。 下课的时候,陈汐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身边的李妙瞳,女孩一整天的萎靡都在她的眼里。 陈汐明白妙瞳的情绪,因为明天是陈家搬进新房的日子,今晚将会是她和妙瞳同住的最后一晚。妙瞳的坏情绪从前些日子就越来越多,她一个人闷闷不乐的。而随着搬家日子的到来,她已经一整天没说几句话了。 李妙瞳又叹了口气,抓起书本往书包里塞,胳膊却被身边的人碰了碰。 她转过头,看着陈汐笑盈盈的脸。 “别不开心了,咱俩去看日落吧。” 秋天的太阳将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而此时,李妙瞳的影子和她的人一样,满是心事。 陈汐没说什么,仍是笑着,使劲拉着妙瞳往西山的山尖上走。 往山下望去,生产队的农田已经是丰收的金色。扎好的麦秆垛成了一个个麦堆,玉米地被收割的那半也已经放倒,堆好的秸秆将成为农民家里的燃料。 陈汐在山顶上站好,仰头缩了缩鼻子眯了眯眼睛,抬起双臂使劲伸了个懒腰。 身后的妙瞳拖着步子,不情不愿地才跟上,她在那块恰好能坐下两个人的石头边坐下,看着前面心情不错的陈汐,心里的失落感更强了。 “还不开心?”陈汐双手掐着腰,回头看向妙瞳。 妙瞳不说话,全身都在表达着“不开心”。 “嘻。”陈汐小声笑了下,也坐到石头上,顺势拉起李妙瞳的手。“你说,你怎么才能开心?嗯?” 妙瞳仍然不说话。 自己最近为什么不开心陈汐应该是知道的吧。可是陈汐要搬到新房,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只不过陈汐对新房子一次次的盼望,让妙瞳觉得落寂又难过。她觉得陈汐并没有多喜欢她。 她想要和陈汐更多的接近,不分开的接近。可这样的心事,这匪夷所思的向往,陈汐又怎能知道呢。 妙瞳看了眼陈汐,苦笑了下,继续扭回头,看着天那边的夕阳。 “到底怎么你才能开心嘛?” 陈汐摇着她的胳膊问道。 “这样……能吗?” 妙瞳听到后两个字的时候,那声音已经到了耳边。陈汐忽地靠过来,在她的侧耳上轻轻亲了下。 这个举动让妙瞳的心一下子就蹦了出来,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陈汐。 “这样可以吗?”陈汐歪头笑笑。 “你……”妙瞳的心怦怦怦地震个不停。 “开心点了吗?”陈汐依然是笑。 该死的笑! 迷人的笑! 这个笑容和刚才耳边的亲吻都融到了妙瞳的心里,她忍着内心的喜悦,抿嘴憋着笑,可又什么都藏不住,所有的愉悦都写在了眼神里。 “那……”陈汐抬手拉过妙瞳的肩膀,又一次靠过来,那薄薄的嘴唇贴在了妙瞳的鬓角上,唇间发出的触碰声在她的鼓膜上炸开好听的音响。 “那这样呢?”陈汐离开妙瞳的侧脸后浅笑着问道。 此时的李妙瞳紧张地绷紧了肩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喜悦的情绪。她唇边漾起了笑意,眉毛不由地弯了起来。 “你笑了!你笑了!”陈汐抬着语调高兴地说。 妙瞳被说得红了脸,本来在陈汐面前能说会道的她此时变成了哑巴,只会跟着陈汐的一次次靠近变得又紧张又快乐。 看到妙瞳的笑,陈汐也满意地站了起来。 经过了这一会,山那边的太阳已经开始慢慢往下走。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陈汐从身后把书包拿到身前,在书包里摸了摸,拿出来一个短小的物件。 “怎么样,这个认识吧?” “是……口琴?”妙瞳问。 “对,口琴。” “那你会吹吗?” “会一点,小时候学过,后来搬来这边的时候我的那个琴不知道丢到哪里了,我早就让爸爸给我买一个,可他总忘,这都多久了,他才买回来,我都快不会吹了。”陈汐露出一些些埋怨的表情。 “你吹个我听听好吗?” “那你可别嫌我吹得不好啊,我太久没练习了。” “不会不会,你吹你吹。” 陈汐把书包放到一边,在石头上坐端正,拿好口琴,先呼吸了几口气。 她嘴唇贴上琴的时候,美丽的音符立刻从口中飘了出来,这声音悠扬又纯粹,带着她技巧不太熟练的磕绊,也展示着她那洋溢的性格。 妙瞳看着陈汐微微闭上的双眼,听着曲调随着风忽隐忽现,嘴唇带着气息在口琴上传动,微启微合,连同陈汐的肩膀也随之起伏。 暮光打在陈汐的身上,她整个人浸在斜晖的绮照中。 这动人的口琴声让李妙瞳的心里泛着阵阵涟漪,然后汹涌,然后澎湃。她沉浸在陈汐的口琴声中,也沉迷在对陈汐的全部渴望中。 最后的这天晚上,两个女孩都没了睡意。 等李家人都睡下后,陈汐一下子靠过来,暖暖的吐息让妙瞳的心里又痒又喜。 你捏捏我,我扯扯你。 明月皎皎,女孩们在单纯的、不知欲望为何物的触碰与互换温度的嬉闹中相拥而眠。 第九章 陈家搬新房的那天,黄三妹拖着李大成也拎了点东西去道喜。 陈树桥夫妇在院里摆了几桌,去镇上买了半只猪,做了一顿好饭感谢村民们盖房的帮助,也算是温了锅。 方彩云拒绝了所有来人带的东西,她知道,村里人有点余富不容易。 村民们吃着肉,感谢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有的还在感谢陈干部给宋屯接来了电的,有的说方彩云让孩子上学识字了的,不会说的也能说上几句吃了肉高兴了的。 村长程德富这顿饭是吃的不太踏实,陈干部一家给宋屯带来这么多帮助,到现在这才住上新房,满院子的赞美话听得他耳朵烫极了。 下晌吃过了饭,很多人也都告辞回了家。黄三妹带着家里人在饭桌边磨磨蹭蹭地没有走。 “妈~我想回家。” 小儿子传宝在板凳上扭着个身子,已经坐不住了。 “再等会儿再等会儿,一会儿就回。” 那边看到方彩云刚送走老村长家的客,黄三妹赶紧笑着凑了上去,“彩云妹子,今天可忙坏你了~”,嘴上说着,她粗胖的手顺得搭上了方彩云的小臂。 妙瞳在一边听着这话抿了抿嘴。 黄三妹平时喊方彩云的时候都是叫她“方老师”,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说“彩云妹子”。 “彩云妹子啊,你家这一走,咱两家可就离得远了,你说那俩孩子关系那么好,还成天一起去书房念书的,可不能断了联系啊!” “大姐,那怎么会呢,我们得蒙你家这两年多的照顾,村里就这么几十户,搬了也没离多远,希望你们常来家里坐坐。” “我就是说说,哪能老给你们添麻烦,只是俩孩子不还是一起上学吗,那个……”黄三妹收住话,余光看了眼方彩云。 虽然话没多说,但方彩云低头笑了笑,早已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大姐你放心,俩孩子还是一起上下学,那每月一斤的肉还是照常给的。” “哎呦呦,你这是哪的话啊,这么说不就见外了吗!不过你可别说,我看我家妙瞳和陈汐一起上学,陈汐那劲头都更足了呢,这孩子还就得有个伴。” 妙瞳听着黄三妹的这些话,面无表情的盯着桌上的剩菜,姐姐妙莹在一旁捋了下她的头发。 女孩尽量换点有用的东西就行了。这是李大成常说的话。 重男轻女,女孩嫁了换彩礼是唯一的用处,这几乎是村里人的普遍观念。可是令妙瞳不解的,是说出这些话的是男人,而做出事的大多都是那些妈妈。 妈妈们也曾沦为这种观念的交换品,那为何成了母亲,却成了进行这种交易的执行者? 妙瞳始终无法理解。 这时,黄三妹已经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一脸的笑。 “走,咱们回家。” 走的时候黄三妹还不忘叮嘱李大成把带来的东西如数拿走,而那如春的笑脸,看来一切都如她所愿,李家又得了实惠。 —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黄三妹把孩子们的旧棉袄的里子拆开,往里面絮着棉花。 几件棉袄已经穿了好多年,里面的棉絮压的又扁又实, 家里买的新棉不多,她把大部分新棉都絮到儿子的棉衣里,又从里面拿出旧棉絮,放到闺女的棉袄里。 莲花山生产大队这几年的收成都不错,是所在公社下几个大队中最好的,尤其是附近几个村子都栽了苹果树,这些年年年丰收。 一年的辛苦劳作,工分到年底结算成粮食和结余,李家前一年能有一百多快的收入,相比于之前还会倒挂的年头,生活改善了太多。 大年初五,李妙瞳帮父亲姐姐一起挖完猪粪泥后,便按约好的时间到了陈家。 方彩云看见穿着单薄、脸蛋冻得通红的女孩,赶紧招呼她进来。 “快进来快进来,帮爸妈干活去了吧。” 女孩点点头,大眼睛看着方彩云笑。 “快进屋里坐,阿姨烧炕呢,和汐汐进去暖和暖和。” 屋里的陈汐早就坐不住了,她早上就开始趴在窗户上看,直到刚才看见妙瞳的人影出现在院门口,人噌的一下子跳下了炕,鞋子只穿了一只就跑了出来。 “李妙瞳!你可来了!”陈汐嗓音洪亮的说。 放了寒假妙瞳基本每天都得帮家里干些活,寒假不比暑假春假,东北的冬天冷的要死,谁都不愿意在外面多呆,孩子们更没什么理由在一起聚和玩。 陈汐早就想找妙瞳来玩,却几次都在李家夫妻的眼神中退了回来,过年串门的时候方彩云开口,两个女孩这才得以见面。 刚把妙瞳迎进屋里,陈汐就一下子抱住了她。 “我一点都不喜欢冬天,都不能和你出去玩了。” 说着,陈汐就靠上了妙瞳的脸。 “别……我脸上凉,别凉到你。” “没事~我手暖,给你温一温。” 陈汐立刻把双手抚着妙瞳红扑扑的脸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一个捧着另一个的脸,四只眼睛相对着笑,陈汐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把妙瞳暖起来。 “我妈不会烧炕,每次烧得都不太热,有时候还很多烟呢。”陈汐凑在妙瞳鼻尖前,悄悄地说。 “是吗?那……” 李妙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陈汐在她的鼻尖亲了下,然后又是眉心。妙瞳笑着想要还回去,却被捧着自己脸的陈汐推到了一边。 “陈汐你耍赖!” “才没有呢~”陈汐爬到炕上,躲到墙边,做着鬼脸。 方彩云听着屋里两个女孩嘻嘻哈哈的声音,不小心一把炉灰蹭到了脸上。 妙瞳帮方彩云把炉子捅了捅,风匣适时的拉起来,毕竟农村孩子打小就担着家里的这些家务,没几下那原本不太热的炕就通热了起来。 两个人坐上热乎乎的炕头,陈汐拉开炕琴的抽屉,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小金属方盒,笑嘻嘻地坐到妙瞳身边。 妙瞳知道,那个小方盒平时放着陈汐收集的一些小玩意,还有些针头巴脑的东西,都是陈汐的宝贝。 盒子在女孩之间打开,陈汐从里面拿出两个颜色鲜艳的发圈,都放在妙瞳的手里。 “你看,好不好看?” 妙瞳拿起发圈仔细看着。 和以往简单的皮筋不同,这个发圈的皮筋特别有韧性,皮筋外面包裹了棉线,而两个发圈上各有一只蝴蝶结装饰,一个粉色的,一个红色的。那颜色鲜艳的,像糖果的颜色一样好看。 “好看!真好看!”妙瞳小心翼翼地拿着发圈,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陈汐把腿曲在一侧,靠过来:“来,你选一个,你一个我一个。” “不不不,我不能要……”妙瞳赶紧摆手拒绝,“这个太好看了,肯定很贵,你戴一定好看,陈汐,你戴一定好看。” “我戴,你也戴。” 陈汐从妙瞳手里把两个发圈拿起来,一个一个往她的辫子上比,比了一会又都放到妙瞳手上。 “哎呀,我看你戴哪个都好看,你自己选个喜欢的颜色,咱俩一起戴。” 妙瞳还要推脱,把发圈往陈汐手里塞。 “李妙瞳!”陈汐佯装生气的样子,“这是我特意让我爸去县上给咱俩买的,我就要咱俩一起戴!你快点嘛,快选一个,不然我可生气了!” 看着这个生气的陈汐,嘴角还露出淡淡的笑,妙瞳也腼腆的笑了起来。 “那,那我选那个粉色的,行吗?” “当然行了!来,我替你戴上。” 陈汐开心地把粉色蝴蝶结发圈戴在妙瞳左边的辫子上,又把红色的戴在自己右边的辫子上。 “妈~~妈~~” 听见陈汐喊着,正切着菜的方彩云赶紧走进来,手上还拿着擦手的抹布。 “妈妈正做饭呢,怎么了?” “妈妈,你看我们俩谁好看?”陈汐拉过来妙瞳。 “都好看。” “妈妈~~谁更好看?”陈汐不依不饶地笑着问。 方彩云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陈汐仰着头咧着嘴笑,而妙瞳则微微低着脸,抬眼看着温和的方彩云。 “要是这么比啊,那还是妙瞳更好看。” 妈妈夸了别人,陈汐撒娇地嚷起来:“妈妈~~~你怎么这样!” “明明是你非让妈妈分出个一和二的,怎么自己还非得第一?妙瞳就不能第一吗?”方彩云拉着歪头搭脑的陈汐坐正。“妈妈得公正,对不对?” “对……”陈汐嘟嘴。 “好了,你俩再玩会,饭一会就好了。” 方彩云走后,陈汐刚刚嘟着的嘴马上舒展笑了开。 “你看你看,我妈都说你更好看,是不是?” 始终没说话的妙瞳嘴角含着笑:“还是你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李妙瞳最好看!”陈汐说着又靠过来在妙瞳耳边吹了下气。 搬家前晚之后,两个女孩之间的距离就近了很多。 两个人并没有多想,只是通过更多的拥抱和靠近抒发着两人之间的友谊。 而这一切看起来自然又舒适。 离午饭还有些时间,两个女孩一起趴在床上,头靠着头翻花绳。 陈汐勾起两根小拇指,挑起花绳的两头:“李妙瞳,你想过以后你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 “对啊,长大以后,不念书之后,我们都得工作,你想过做什么吗?” 妙瞳接过陈汐手里的花绳,答道:“我没想过,你呢?” “我啊,我想当老师,我想当一个音乐老师!” 妙瞳耳边传来陈汐的笑声。“也是,你会吹口琴。” 陈汐:“其实我更喜欢钢琴。” “钢琴?”妙瞳问道。 她想到了盘河八中三楼教室里的一台乐器,积了厚厚的灰,翻开盖子里面是黑白色的,白色已经泛了黄。 老师说那是钢琴,但很久前就坏了,也找不来人修。所以妙瞳从来没见过那东西被使用,也不知道钢琴是什么样的声响,是不是比口琴更好听。 陈汐:“嗯,我小时候学过一点钢琴,我挺感兴趣的,但是后来妈妈找的那个教琴的阿姨搬走了,就没再学,如果有机会,我想学钢琴,还想教别人。” 妙瞳看着陈汐低头翻花绳的神情,看着她的长睫毛,想着钢琴因为陈汐而发出好听的声音,心里羡慕不已。 “那你呢,你也该想想了吧?”陈汐猛地抬眼道。 “我……我也不知道……”妙瞳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沉思,但什么也没想到。“在村里,不念书就是种地,只能是去大队干活吧。” 陈汐:“那如果以后去城里呢?” “去城里?” “如果以后我去城里,你也会去吗?”陈汐问。 妙瞳手一抖,不小心翻坏了那个绳式。她干脆把花绳扔在一边,端坐着看着陈汐:“你要走了?” “不是不是,”陈汐急忙摆手,“我没要走,我就是问问,你会不会也想去城里。” 妙瞳认真地看着陈汐的眼睛,火炕烧地热乎乎的,她甚至觉得有点燥。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玩,但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 女孩说完,看着被丢在炕边乱成一团的花绳。 第十章 三月初的东北,虽然立春节气已经过了一个月,但气候还与春天差得远。 土地冻的硬邦邦的,什么也种不下。光秃秃的山,灰土土的大地,若不是河水刚刚解冻在潺潺流动,整个天底下都不见什么生气。 出门的时候,人们依旧是拉紧了棉袄,戴上棉帽子,裹的像粽子,笨重臃肿。 但即使如此,被封在家里近一个冬天的孩子们在这稍微暖了点的日子还是会漫山遍野的跑。 学校开了学,陈汐和妙瞳的日子也规律了起来。 吕成生刚要迈进教室,就停在了门口,他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八年级下学期,学的知识难了些,一些孩子基础不好、不认真的,早已经跟不上,也就干脆放弃了上学。所以开学后,班级里的学生又少了一些。 在这动荡的年代,在这“读书无用”的年代,能坚持下来的学生已是相当不易。 “唔……” 吕成生突感腹痛,他捂了捂肚子。最近不知吃了什么不适的,这种腹痛经常发生。 这种疼痛让他想起了那三年的自然zaihai,那时候实在没什么吃的,为了活着,喂猪喂马的东西他都吃过,那时就常肚子疼,但疼总是好过饿死。 他走上讲台,翻开书本的同时,他看到,上学期班里的三个女孩现在只剩下了两个。 — 课间,李妙瞳正一笔一划地写着字,陈汐从教室外面跑过来,坐在了她前面的位置上,双臂叠放在桌上,枕着下巴。 “李妙瞳……” “嗯?”妙瞳没抬头,这段抄写她还剩十几个字。 “妙瞳……” 陈汐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妙瞳这才发现她情绪的不对,停下手里的笔,看着眼前的陈汐。 “你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我……”陈汐说着挺直身子,把放在肩后的辫子拿到前面,“我那个蝴蝶结发圈丢了……” 原本套在右边辫子上的红色蝴蝶结发圈没有了,两个辫子同样秃秃的。 妙瞳眉头一紧:“丢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刚刚下课一摸,才发现不见了。” “你今天戴了吗?……哦对,你戴了,早上出门你戴围巾的时候我们还一起看见了。” 妙瞳把食指压在嘴唇上,这是她想问题时常有的姿势。 “那这能丢哪里呢……走,咱俩到处看看去!”说着妙瞳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陈汐抬头看着她,没有动力的说:“我到处都转了一圈了,厕所我都去看过了,都没有……” “我还没看呢,咱们再看一遍,走,咱俩一起去。” “唉,今天我来月事了,肚子特别难受,真是倒霉。”陈汐垂拉着脑袋。 妙瞳按住了刚要站起来的陈汐的肩膀,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说:“那我自己再去看一圈,你不舒服你休息会,我帮你好好找找。” 在所有可能经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之后,妙瞳像个小大人一样,单手摸着下巴,慢慢回到教室,坐在趴着的陈汐身边。 陈汐仍趴在桌上,眼神透露着全身的无力和腰腹的难受。“是不是没找到?唉,我每个地方都看过了,真是没有。” 妙瞳盯着桌面,咬着嘴唇沉思。 “陈汐,还有一种可能。” “嗯?” 妙瞳:“也许掉到上学来时的路上了。” “啊——?那完了,那肯定丢了,那条路现在可多人走了呢……” 陈汐瘪着嘴,丧气极了。 “别这么早就下定论,放学我就赶紧往回走,一定好好找找,肯定能找到!” 陈汐默默地点点头,可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 因为心里一直记挂着陈汐的那个蝴蝶结发圈,最后的两节课妙瞳都在期盼放学时刻的到来。 铃声刚响,她就早早收拾好书本,拖着陈汐往外跑。 “哎慢点慢点,我不行,我跑不了。”陈汐拖着妙瞳停下来,她用手扶着腰,表情痛苦地说:“我今天太难受了,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这么难受,可能是这几天着凉了,要不就算了吧,丢了就丢了。” 妙瞳看着陈汐有些发白的嘴唇:“你明明那么喜欢那个发圈,找不到的时候那么伤心,怎么能随便算了呢。要不这样,我先沿着路往回找,我跑的快,这样能到处看的仔细些,你在后面慢慢走,到时候咱俩村口集合,好吗?” 陈汐捂着下腹部,她知道妙瞳为帮她找东西着急,想了想也只有这么个办法,她点了点头,嘴角使劲挤出来一个笑。 从宋屯到盘河八中的路是条土路,一边是河,另一边有一些玉米地,也有荒地。 本想着那个红色的蝴蝶结在这灰黄的地上能看的清楚些,比较好找,可妙瞳走出来之后才发现,下午的风很大,有时还吹的人睁不开眼,在这天荒地茫间,那样一个发圈实在小的难以发现。 妙瞳顶着风,左边地里看看,右边河边瞅瞅,眼看着已经走到了村西河的那个人工湖边。 她拿着一根树枝,在东边的苞米地里走了一趟,眼睛被风吹的有些流泪,可也没看到发圈。 从地里走出来,不远处恍恍惚惚一个人影,衣服的颜色灰突突的,走的很慢。妙瞳用手挡了挡风,这才看清离人工湖不远处,往回走的那人正是丁世平。 自从那次以“成分问题”为理由拒绝了丁世平之后,妙瞳就很少碰到他,丁世平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偷看她,更不在跟她说那样的话。 这件事妙瞳愧疚了一段时间,她觉得话可能重了,伤害到了丁世平,毕竟当时他那么生气,表情里一副愤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但后来妙瞳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都是一个班级的同学,偶有交集,也一切和普通同学相处没有分别。 这一路她没遇到什么人,丁世平应该在她前面,或许比她更早一步看到那个掉落的蝴蝶结。 想到这,妙瞳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往男孩那边跑去。 “丁世平——!丁世平——!” 妙瞳喊了两声,她看到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缓缓回头看着她,等着她跑过去。 “哎,你怎么……你怎么走这么快?” 妙瞳呼哧带喘地跑到丁世平跟前站住,只见男孩双手揣在棉衣兜里,脑袋上扣着一个斗大的棉帽,两侧的护耳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和下巴,只露出那双有些冷漠的眼睛和冻得通红的鼻尖。 妙瞳的问话自然没得到丁世平的回答,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发圈?” 妙瞳问道,说着还拿起自己左边的辫子,给男孩看:“你看,就是这样的,我这个是粉色的,我想找的是红色的,你路上有看见吗?” 丁世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静静地看了妙瞳一会,才把左手从棉衣口袋里掏出来,往人工湖那边一指。 “那边。”他沉沉地说。 妙瞳完全不在意丁世平那一脸的冷漠,她终于得到了发圈的消息。心想着陈汐见到丢失的发圈后的开心,她语速很快、声音欢快地说了句“谢谢”,而人已经早转了身往湖边跑了过去。 看着女孩跑远的身影和身后一翘一翘的辫子,丁世平暗暗低头看着地面,揣在棉衣口袋里的右手却攥得更紧了。 跑到丁世平指的那边,妙瞳往人工湖边的堤岸巡视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离水边不远的一撮草堆里的那个红色蝴蝶结发圈,她心里喜了一下,但想去捡发圈却让她发了愁。 靠近路边的这边是人工湖的陡坡,路沿到水面有三米多的落差,这个岸边陡峭,没什么落脚的地,湖挖的深,孩子们从不到这边玩水。 可发圈就在下面,想着陈汐白天因为丢了发圈闷闷不乐的样子,妙瞳脑子转了转,想着够发圈的办法。 她把书包摘下来放在一边,在陡坡上蹲下来,降低重心,左脚支撑着身子,右脚往下试探着探过去,待右脚慢慢稳住了,左脚再缓缓并拢。 这个方法让她前进了一点点,可下面的岸边又陡又滑,再往下走她就完全无法平稳地蹲在坡上了。 女孩蹲在湖边,看着寒风吹过湖面,湖面掀起层层波纹。 风一阵阵刮过来,吹动着那发圈上的蝴蝶结,蝴蝶结在风中不断摇晃着。事不宜迟,如果风把蝴蝶结刮进水里,那就真的捞不上来了。 想到这,妙瞳又回到路边,找到刚才她丢下的一截粗细适合的树枝,又再次蹲在陡坡上。 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飘来飘去,她把树枝使劲往下探去,拿着树枝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 树枝离发圈还有点距离,而下方湖水的道道波澜,带着光斑的反射,让妙瞳不住地发晕。 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跟着妈妈和姐姐去溪边洗衣服,女人们在下游敲打着洗衣锤,而她跟着几个村里的男孩往上游深一些的溪塘去玩。 那几个男孩年纪大,不带她玩,也没人理她,他们跑的风快,而她则在圆石遍地的溪塘里跑着,跑着跑着,水越来越深,已经快没过她的膝盖。男孩们渐渐没了踪影,急着追的妙瞳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后倒了过去。 小妙瞳当时就被后面的石头撞懵了脑袋,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塘水一下子就没过了她的脸,呛进了她的嘴里…… 看着那湖水上的光晕,妙瞳不禁眯了眯眼。 阵阵眩晕让她觉得有些恶心,内心的恐惧让两条腿也不由自主的又软又抖。而那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像也颜色暗淡了下来,嘲笑着她的胆小,也仿佛离她越来越远。 可再想到陈汐……妙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她鼓起勇气,拉开了棉袄上面的扣子,再次拿着树枝往发圈够了过去。 一点点,一点点,妙瞳左手揪住了脚下的一块草根,右脚又一寸一寸再往下挪去。 又近了一点点,一点点,眼看枝头离发圈越来越近,慢慢地,马上就要够到发圈了,很快就能看到陈汐找回发圈的笑脸了。 突然,一股力量在妙瞳的左肩狠狠一推,女孩忽地瞪大了眼睛,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点声响,就整个人栽到了水里。 第十一章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冲进妙瞳的嘴里和鼻里,外界的风声、草木被吹动的稀沙声都瞬间被水隔离,水将她团团围住。 妙瞳使劲蹬着腿,两个手臂不断摆动挣扎,慌乱地拍打着水面,刚才拿在手中的树枝还被死死地攥在手里。 水又迅速灌进了她那并不厚的棉袄中,妙瞳觉得身子越来越沉,她睁开眼睛,四周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阵阵浑浊让她头晕目眩。 恐惧和黑暗疯狂地朝她袭来,那冷水急速呛入她的喉咙,进入她的鼻腔,连喝了几口水让她更加慌张,她没法呼吸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妙瞳只觉得自己很努力地要划开身边的水,可又被扼住了喉咙,窒息的感觉使她浑身无力。 水用力地拖着她,束缚着她的手和脚,把她一下下拖进深渊和黑暗中。 她渐渐意识涣散,失去思考,失去感知,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想哭,却没有了流泪的能力。 此刻,妙瞳被绝望填满,而仅剩的那点意识,在拼命呼喊着——陈汐。 — 妙瞳在前面走,陈汐捂着小腹,在后面慢慢跟着。 听说她的发圈丢了之后,妙瞳虽然依然镇静,但陈汐能看出她眉间的焦急,毕竟这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东西。 想到妙瞳在桌前桌后在走廊里找了一遍又一遍的样子,陈汐就暗自发笑。 妙瞳走得快,陈汐自然也不好走太慢。 刚开始还能看见女孩的背影,慢慢地妙瞳越跑越远,陈汐倒也能看见个晃动的小点。再后来,整个人都看不见了。 陈汐往前追了几步,依旧看不到人,她急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从走变成了跑。 天阴了,东北风仍在耳边横着吹,灰山黄土,却见不到妙瞳的影子。 “妙瞳——!”陈汐急地喊起来,“李——妙——瞳——!”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路边硬挺的草秆在风中微微摇曳着,仿佛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陈汐更急了,她缩了下鼻子,到处张望到处喊着,可声音依旧只有冷风相伴。 路的一侧原来是苞米地,倒下的秸秆在垄沟里卧着,苞米地荒旷,一眼就能看到,而另一边是河…… 陈汐立刻往河那边望去,远远的,远远的,她只看到妙瞳的书包被丢在草堆里,可怎么都看不见人。 “李妙……” 话音未落,她恍惚看到一只在水中忽隐忽现的手,手好像在往上挣着,可又被什么往下拖去,越拖越远。 “妙瞳!” 陈汐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栗着,情急之下,嗓音完全变了调。 眼看那只手已经要渐渐看不见,陈汐猛地甩下书包,朝水中跳去! 春寒料峭,才解冻的湖水冰澈透骨。 陈汐拼命划着水,往那团影子游去,可这湾水像一道道墙,冲到前面阻隔着她的行动。 原本几下就能游到的地方,此时让陈汐觉得好远好远。 那只手越来越低,已经不再扑腾,她已经快看不到了。 陈汐脑中已经没有任何思维,只有妙瞳的身影,妙瞳的笑容,而此时,好像妙瞳又在惊恐地大叫着救命。她感觉不到水的冰冷,只觉得自己脸上有两行温热。 终于,在那只手即将沉没的时候,陈汐使劲往下一探,伸手拉住了妙瞳! 陈汐吃力地瞪腿划水,可水中的女孩却像个巨大的石块,拉的她要断了手一般。她用力大吸一口气,潜到水下,用双手往上推往上举,让女孩的头露出水面。 那稀薄的空气在肺里迅速耗掉,血液也被冰冷的湖水凉透。 尝试了几次后,陈汐用了全身的力气,奋力一举把妙瞳推到水面。 坚持一下! 李妙瞳,再坚持一下!就再坚持一下! 脸上的泪还在流着,陈汐拉着怀里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女孩,拼命往岸边游。可这团冷水又一次次从身后袭来,拉拽着两个女孩的身体。 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锅底形的人工湖离岸就是陡坡,落脚点不好找。陈汐咬着牙,拼尽全力把妙瞳往岸边推。 她一只手使劲扒着岸边的石头,手指在沙石上划出一道道带血的水印,另一只手推着沉重的已经昏了过去的妙瞳。 在拼尽全力后,两个人才勉强靠在了岸边。 而此刻陈汐才感受到湖水的奇寒袭骨,她浑身不住地打起冷颤,牙齿因为寒冷抖个不停,风像一条条鞭子在脸上抽过。 而她的意识也越发模糊,陈汐趴在妙瞳身边,她大喘着气,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想伸手摸摸妙瞳的脸,想去唤醒她,可手和嘴都完全不听使唤。 眼皮越来越沉,眼前越来越黑,在东北风的呜咽声中,陈汐慢慢闭上了眼睛。 — 妙瞳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炕上,她睁着眼,盯着棚顶看了好久,才一下子翻身爬起来。 这时姐姐李妙莹端着水盆掀了门帘走进来。 “姐!” “诶,你可醒了。”李妙莹把水盆放下,把毛巾在热水里投了投,递给妙瞳。“快擦擦脸。” 妙瞳伸手接过毛巾,眼神疑惑地看着姐姐。“姐,我睡了多久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李妙莹刚要开口回答,妙瞳又立刻地换了问题,“姐,陈汐呢?” “看你急的,不能一个个问啊。”李妙莹在炕边坐下。 “陈汐呢陈汐呢?”妙瞳顾不上姐姐的话,语气急迫地追问着。 “我一个个说,你睡了一整天了,你俩是被宋文叔发现的,他看见的时候你俩都昏在湖边,看你俩一身水的样子,宋叔估摸着你俩是都掉湖里了。那天幸亏宋叔去镇里运东西,赶了驴车往回走,经过湖边往里瞅了一眼,要不也看不见你们。天那么冷,水那么凉,宋叔把你俩送回来的时候你俩冻得都快僵了。陈汐自然也是送回家了。你俩咋能掉湖里的?你说你夏天都很少去那边玩的。” 妙瞳跪在炕上,回想着那天的事。 她去捡陈汐的发圈,后来……后来她是怎么掉进了湖里。她是不会水的,真的以为自己要淹死了,那陈汐怎么又落了水……所以是陈汐下水去救她? 现在她醒了,那陈汐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妙瞳脸也没擦,把手里的毛巾扔给妙莹,套个衣服就迅速下床。 “你这是去哪啊?你有没有事啊?你……”妙莹话还没问完,妙瞳就已经出了屋。 黄三妹正拉着风闸准备做饭,一抬头就看到妙瞳急匆匆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你醒了啊?”黄三妹上下打量了下二女儿,“睡一觉没啥事了吧?你这怎么掉的水啊……” “妈……” 看着妙瞳身上披着姐姐的棉袄,黄三妹问:“你这是要去哪?” “我去找陈汐!” “陈汐不在家。”黄三妹歪着身子往炉子里填了几根柴火。 “什么?那,陈汐去哪了?” “你俩掉了水,陈汐身子弱,今天头晌他爸妈带她去县医院去了。”黄三妹轻叹了口气,“这城里的孩子还是娇气,哪有咱们农村人皮实。” 妙瞳听了妈妈的话,心里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她把棉袄系上,推了门就往外跑。 “你去趟你宋文叔家,是他给你带回来的,咱得谢谢人家……” 妙瞳迈开腿跑起来,黄三妹的声音在身后远去。她越跑越急,心里更是忽上忽下。 县医院……陈汐到底怎么样了,要去县医院是不是特别严重? 眼看要跑到陈家院门口的时候,女孩脸上早已挂了两行泪。 门掩着,院子里静悄悄地。 妙瞳轻轻推开门,陈家看门的小黄狗听见门响的声音,噌的站了起来,盯着门的方向。 妙瞳把门推开一道缝,侧身跨了进去。小黄狗见到是经常来的女孩,朝她使劲摇着尾巴。 家里确实没人,门窗关的严实。但挑水的扁担斜倒在墙根下,一个水桶倒在一边,半桶水撒在地上,水在冻硬的土地上留下洇湿的印迹。 门边的地上掉了个毛巾,妙瞳捡起来挂在门上。她认出来,这是方彩云做饭时经常拿着擦手的毛巾。 喂鸡的食钵好似打翻在地,钵子里的食还没扬出去,几只鸡围在钵子边叨着食吃。 小黄狗看妙瞳没有要和它玩的意思,干脆又趴在了地上,闭起眼睛睡觉。 李妙瞳站在院子里,看着这周遭的一切,好像陈家人走的时候匆匆忙忙,常用的东西被打翻,掉在地上,但他们也无暇顾及。 所以,陈汐现在究竟怎样了? — 向宋叔道了谢后,妙瞳垂着头往家走。 宋文告诉她,当时他在赶驴,看见她俩的时候,她和陈汐都冻坏了,衣服全部湿透,脸和嘴都冻的发紫,她们蜷在岸边,脚还泡在水里。 宋叔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就赶紧用驴车给两人载了回来,分别送回了家。 后来好像是村里的假郎中给两个孩子看了看。 这个假郎中没跟过师傅,只是觉得当郎中好玩,人家大夫去瞧病他就跟在屁股后面,时间久了到也学会了点。村里人有个小病小疼的都会找他。 回了家后家里人按假郎中的暖身法子给俩孩子暖了身子和手脚,渐渐妙瞳就缓了回来,脸色也红了,唇色也红了,很快就是睡着了的样子。可陈汐一直白着脸,身子也始终冷冷的。再之后去县城看病的事,宋叔就不清楚了。 谁也不知道陈汐的消息,李妙瞳实在焦急到了极点却又无能为力。 她抹着眼泪,不得不返回家去。 第十二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家院子依然静悄悄的。 妙瞳睡不着也吃不下。 黄三妹和李大成偶尔也会说到陈汐的事,但他们大多担心的是陈汐是为了救自家闺女才遇到了这样的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别说那每个月一斤的猪肉没有了,陈家人可能还要找李家算账。 一想到这些,黄三妹对女儿就没了好脸色。 妙瞳每天都会到陈家去看,早上去,中午去,下午再去。 家里没人她就会到村口去等,看着从县里回来的人和车。 直到她这么看了近十天,终于在一天下午,盼到了陈家人。 陈家三口搭着去县里送菜回来的驴车,陈树桥夫妇坐在两边,陈汐坐在中间,全身包裹的严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妙瞳远远地就看到了车上的三人,撇开步子风一样地跑到驴车跟前。她看着一直让她寄挂在心的陈汐,眼里的泪马上就要流出来。 “是妙瞳啊,你也没事了吧?”方彩云看着女孩,从车上下来,摸着她的头说道,“哎,这怎么要哭了?没事了没事了,陈汐也回来了,傻孩子,都没事了~” 妙瞳看着车上的陈汐,虽然只露出脸,但是能明显看到她脸色惨白,嘴唇依旧没有正常的血色。 她不知道陈汐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是陈汐救了她的命,是她害的陈汐病了这么久,陈汐一定吃了很多苦。 妙瞳越想越难过,积累了这么久的情绪全部爆发了出来,她抹着眼,眼泪打湿了棉袄袖口。 方彩云抱了陈汐一把,她下了车,走到妙瞳身边,抬起手去抹女孩眼角的泪。 “我没事了,李妙瞳!你看看我,我真的没事了。”陈汐拉了拉唇角,微笑着说。 李妙瞳咬着嘴唇看着,她能感觉到陈汐的指尖冰凉,她一把把陈汐的手握住,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着。 陈汐依然笑着,苍白的面色也遮不住她好看的面容。 春天快来了吧,陈汐就会暖起来了吧,妙瞳想。 — 1973年的春分,陈家来到宋屯整整三个年头。 这年的冬天很冷,可春天来的时候又热的很快。 七月份的时候,麦子黄了,丰收的颜色映的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生产队的人天天都在地里收麦子,而女人带着孩子们紧着把收回来的麦子铺在晾场晾晒干。 妙瞳暑假的时候也跟着妈妈姐姐干活,这天快要收工的时候,墙边几个平日里和村长走的近的知青在议论着什么,旁的没听到,妙瞳只听到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说,听说上面下了政策,五七干部要回城了,不知知青们何时能回去。 很快,这个话题第二天晚饭的时候,在李家的饭桌上也说了出来,李大成对黄三妹说,陈干部一家快回城了,恐怕就是这两天的事,乡里的什么文件都下来了。 “唉,人家终归是城里人,是见大世面的人,咱们啊,就出好工,多赚点工分,种好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儿就行了。” 黄三妹摇着头说道,随手就往儿子碗里夹了块肉。 肉刚落在那糙米饭上,黄三妹好像就想起来了什么,抬头看了眼妙瞳,又摇了摇头。 这晚妙瞳几乎整晚都没睡,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陈家。 陈家院门敞着,在挺远就听到里面不少人在忙忙活活收拾东西。 妙瞳轻轻跨进门槛,小黄狗立刻从窝里跑出来到她跟前,呼哧呼哧伸着舌头,朝她使劲摇着尾巴。 “李妙瞳。” 女孩闻声望去。 陈汐表情淡淡地走过来,给了她一个很浅的笑,“你来了。” “我听我爸说,说你家……” “嗯……我爸上周才知道的,当时没说准成。昨天镇上给拿了文件,说是明天回去……” “明天?!这么快!” 妙瞳以为刚听了消息,怎么也得过几日,可没想分别的日子居然就在眼前,这竟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她双手使劲攥着衣服底边,重心在两只脚之间交替换着。 陈汐看着她紧紧拉着衣角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等我一会,我跟我妈说一声,然后咱俩出去。” 小黄狗依然晃着脑袋,围着李妙瞳转了好几圈,然后在她脚边蹲坐下,静静望着女孩,尾巴摇的越发的快,完全不知道此刻眼前的女孩正满心的悲伤。 夏日骄阳似火,可并没有让妙瞳的心里暖起来。 两个人拉着手在村边的山上走了好久好久,看着生产队的人在田里劳作,看着放牛队赶着牛在身边经过,也看着猪倌在中午把猪赶回家又在下午吆喝着把猪收回来。 从村西到村东,从村南到村北,陈汐好像要把这个村子的里里外外都再看一遍。 妙瞳一直跟着她,陪着她,看着她在自己身前一翘一翘的辫子,握着她柔软的手,指缝交叉,每一下拉扯都带着妙瞳的万分不舍。 直到傍晚,大队的人都收了工,看着麦秆割倒躺成整整齐齐一排排,又有的被堆成了垛的麦田,她们慢慢走了进去。 夕阳将山染成了烙红色,金黄的麦田在这光芒下,颜色既炫彩又柔和。 两个人靠在麦垛旁,没有话语,也没有表情,目光呆呆地望着半挂在天边的太阳。 渐渐的,太阳一口口被地面吃掉,在坠没之前努力放出最后的光亮,让天空有了更多层次的色彩。 妙瞳慢慢转过头,看着麦垛边的陈汐。 这个比糖还甜的女孩在她十二岁的那年来到她的生活里。 陈汐开朗,无忧无虑,笑得像花一样好看;陈汐给她信心,鼓励她改掉名字,继续读书,给了她做很多事情的勇气;在她落入水里的时候奋不顾身去救她,给了她活着的机会。 三年相处的一点一滴,从孩童到少年经历的一幕一幕,被放在心底的那原始的情感慢慢涌动,溢出,妙瞳眉心微微抖动着,一点点朝陈汐靠近。 暮光中,她看到陈汐也侧过脸,忽而朝她微微一笑。陈汐的眼睛澈亮明净,仿佛也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妙瞳心里的忐忑和不安瞬间消散,只剩下压制不住的情绪澎湃而出。 她不知该如何去表达,余晖下,她在陈汐好看的眼睛、嘴唇、鼻尖、眉毛上不停啄着,她的双手在陈汐的身上胡乱地揉摸着,好似在拼命寻找能把她和陈汐融在一起的法子。 陈汐闭着眼,双臂搂着妙瞳的脖子,她把脸贴在女孩乱啄的嘴上,她发育姣好的身体紧紧靠在女孩身上,任凭女孩没有章法的乱抓着。她咬着唇,嘴角带着笑,而被强忍了一天的泪最终还是顺着面颊一道道滚下。 — 回城是喜事,第二天一早,村里老老小小都来给陈家送行。 给陈家盖房子那事之后,村长程德富可长了精神头,陈家返城这事和上面打了招呼,镇里就安排了一个拖拉机来帮陈家驮东西载人。 大家伙帮着搬这个拿那个,人多,几下子东西就搬的七七八八了。 平时话不多的陈树桥此时也向各家表示起感谢,方彩云更是和每家的女人们做着告别。 陈汐静静地站在一旁,她在人群中寻了几圈也没寻到妙瞳的身影。她低下头,木头人一般的不声不响,满院子的高声话语好似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呜鸣声,一股黑烟从拖拉机的尾部冒出。 陈家三口坐上车,向宋屯的人们招手告别。 离开了住惯了的土房,陈树桥看了看方彩云,两个人的眼眶里也满是雾气。 三年多的时间,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小村子里,陈家人与这些人度过了生命中的这段时间。陈家人改变了这个村子,这个村子也改变了陈家的人。 车晃晃悠悠驶到村口,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车后,那个身影一直追一直追,后面还跟了条小黄狗。 “李妙瞳!”陈汐看到她大喊到。 她急得想站起身,可在颠簸的拖拉机上,她只能被方彩云扶着肩膀坐下来。 车后的女孩仍在跟着车跑。 陈汐眼里的泪随着车的起伏不住地流出。 “李妙瞳!李妙瞳!”她一声声喊着,不舍的情绪让语音完全变了调。 妙瞳看着陈汐不断朝她挥手,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看着陈汐擦着流不完的泪,她逐渐放慢了速度,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原地大喘着气,看着车越走越远,车上的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能看到挥动的手臂成为一个跃动的小点,然后渐渐在天地间消失。 她看着远方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的黄土地,呆站了好久好久,却一滴泪都没有掉。 李妙瞳拖着步子,走回村里,黄狗垂着尾巴跟在她身后。 村里依旧是繁忙的一天,大家忙着耕种忙着收获,忙着赚工分忙着填肚子,有的勤奋出力,有的磨洋工偷着懒,而无论哪样,都为了一个目的——忙着让全家活下来。 可是对于李妙瞳来说,这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村子,因为这里,再也没有陈汐了。 第十三章 秋天原本应该是九年级的开学,但没有了那一斤猪肉,李家自然也就不再让妙瞳继续去读书。 语文老师吕成生来李家找过好几次,甚至最后还请动了校长来游说,可李家说什么也不让女孩念了。 吕成生看着妙瞳站在一边低垂着头,又看了眼另一边眯着眼抽着旱烟的李大成,无奈地摇了摇头。 走的时候,他拍了拍妙瞳的肩膀,叹了口气跨出了门。 没过几天,有人送来了几本书,说是吕老师托他捎给妙瞳的。 这年的秋天收成很不好,因为这年霜来的很早,九月的天,温度一夜间降的很低,一些菜还没熟就被冻烂在了地里。 这可让靠天吃饭的农民们的生活一下子难了起来,恐怕到年底收不了几个钱,甚至还要倒挂。 李大成坐在炕边,喝着闷酒。几杯下去,他就红了脸。 黄三妹在一旁看了好久,但瞅着李大成那一脸的苦闷,她几次想拦也没敢上前,直看到李大成已经摇摇晃晃了却又要添杯,她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阻了一句。 “孩儿他爸,你…别喝了…” 李大成使劲喘着气,脸红脖子粗的朝女人吼了句什么,双手在炕桌上拍的哐哐响,吓得黄三妹也没再吭声。 过了会,半瓶白酒喝没了,李大成把桌子一推,晃晃悠悠地往炕头一倒,很快就起了呼噜声。 这个春节,村里所有人都过的不太好,去年几乎白费的一年,可怜的收入,让冬季的冷更是寒透入骨。 一月末的时候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把大地上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盖了起来。 村民们祈求着瑞雪保佑新的一年能更好,可那寒冷的凌冽的白并没有顺从人们的心愿,春初突来的一场冻雨,让这一年的农作又再次蒙上了阴霾。 — 城市里的文化ge/ming依然轰烈地搞着,而吕成生也像往常一样,倾尽所能地对讲台下的学生们传授他知道的一切。 班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这样的年头,家里饭都不够吃,能干活的孩子都回家帮忙去了。 他翻开书,看着上面工整的字体。 右腹部又再次疼了起来。最近腹痛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晚上会疼的睡不着。 吕成生皱了皱眉,拿起书,往讲台下走去。 腹部越来越疼,他把粉笔头攥在手里压着腹部,却一点没有任何改善。他不得不把拿在左手的书合了起来,撑在学生的书桌上,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他想说什么,却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老师,你怎么了?”一个男孩子看着他发黄的脸上痛苦的表情,问道。 吕成生动了动嘴,忽然眼前一黑,他栽倒在地。 黄三妹正把几个刚捡的鸡蛋放进筐里,现在这些鸡蛋可是家里最金贵的荤食,门外就听见了村长程德富破锣嗓子。 “嘿嫂子,做饭呢?” 以前陈干部住在李家的时候,村长程德富经常往李家院里跑,后来陈家盖了房搬走了,程德富也就成了稀客。 黄三妹把手往围裙上来回蹭了蹭,赶忙帮着掀开门帘,请程德富到屋里坐。 程德富摆了摆手,搁门边一站说:“嫂子,我就不多呆了,主要是这么个事,镇上中学的吕老师病了,查了是绝症,好像也没多少日子了。吕老师找了校长来给我说,说让咱们村李家的人去趟镇上,还说了要带上二丫头一起过去。具体也不知道是啥事,我呢就是帮校长传个话。” 话传到了,程德富抬腿就要往外走。 一头雾水的黄三妹听了这番话连人都忘了留,站在院里愣了好半天。 晚饭的时候,黄三妹和李大成说了程德富带来的话,李大成像没听见一样,觉得跑不了又是让李妙瞳回去念书的事,这种事没得谈。 黄三妹看了眼吃饭很慢的二姑娘,又看了眼蹲坐在炕上的李大成,缓缓说了句:“要不,我明天带孩子过去看看吧。听村长说,那老师应该快不行了,人走前那点念想可别太逆着了,这万一惹了什么晦气可不太好。” 妙瞳听了妈妈话后,继续默默吃着饭。她记起那个待他不错的语文老师,她只是大半年没有上学,他怎么就得了重病呢。女孩使劲低下了头,把湿了的眼睛使劲埋在饭碗里。 — 黄三妹带着妙瞳到镇上医院的时候,吕成生刚打完吊针,八中的梁校长也在。 妙瞳慢慢走近病房,看着面色又黑又黄,消瘦的像个柴人一般的吕成生,她不禁有些害怕。 “妙瞳来了啊……” 吕成生努力抬起手,朝妙瞳的方向伸去,使了好大的力气手才慢慢离开床面几公分,而原本想微笑的表情夹带了病的痛,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的神态。 梁校长看到了母女俩,赶紧帮着招呼,把病房里的两个板凳拖了过来。“来来来,快坐快坐。” 黄三妹算是礼貌地笑了下,没有坐,甚至没有往病房深处走,只是带着女孩站在刚进门的门边。 “老师,我们就不坐了,不知道你们找我家孩子来是有什么事?” 从黄三妹的态度上,梁校长也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李家先前的态度,于是替吕成生说:“妙瞳妈妈,是这样的,吕老师目前的身体情况,恐怕……恐怕不能继续给学生们教课了,我们也确实没找到合适的老师,但是吕老师向学校推荐李妙瞳。虽然妙瞳还小,九年级没念完,但是……” 梁校长话还未说完,黄三妹就立刻使劲摆手拒绝了起来。 “不行不行,俺家闺女说什么也不念了,这都是什么年头了,这么大的孩子,要是放在旧社会都已经当妈了,她这还念书费钱,哪念得起啊,不行不行,她得回去干活挣工分,不能念不能念。” 说着就要推着妙瞳往门外走。 “妙瞳妈妈,等等等等!” 梁校长赶紧追了出去,拉住了女人和孩子。 “妙瞳妈妈,你误会了,你等我把话说完啊。” “老师,俺们说啥子也不念书了,俺家现在有个儿子在念书,这女孩子家的,以前本来都不上学房的,我们这都让她学了这么多年,识了字了就行,家里现在得有人干活的,不然全家都得挨饿。” 梁校长听了话竟然笑了起来。 “妙瞳妈妈,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真是误会了,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来,咱们进来说进来说。” 虽然一肚子不愿意,但黄三妹孩子拉着孩子跟梁校长又回到了病房。而病床上躺着的吕成生也因为刚才黄三妹拒绝离开的举动,急的硬撑着坐了起来。 梁校长帮吕成生垫好了靠背,才慢慢回过头,半笑着对黄三妹母女说:“我知道你家不让妙瞳念书是怕花钱,吕老师不是光让妙瞳回来念,是让她回来教书。” “教书?”黄三妹吃惊的问道。 “对,教书,是有工资的。” “还有工资?”黄三妹更惊讶了,“老师,她,她一孩子,还能教书?” 梁校长笑了起来,把板凳再次往两个人那边递过去,黄三妹看了看,和妙瞳两人都坐了下来。 “是啊,就是想让妙瞳回来教书。吕老师和其他老师都表示李妙瞳特别聪明,在校时候学习成绩好,以她的学习能力,边学边锻炼,可以胜任给七年级八年级的语文课教学。学校会给她发工资的。” 黄三妹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吕成生。 吕成生又使劲挤了点笑,语气很弱的说:“学校包吃住。” “对对,包吃住,她可以不用来回跑,有宿舍,虽然条件差一些。”梁校长赶忙补充道。 黄三妹仍然半信半疑:“那……那给多钱啊?” “一个月六块钱。” “六块?!” 这听说教书有钱,还可以挣这么多,黄三妹就马上变了脸。“这合适这合适,有工钱,还是能省了饭,这行这行。” 看李家人这么快就松了口,梁校长和吕成生也高兴起来。 妙瞳看着妈妈转变的如此快的态度,又稍稍转头看了看病床上面色萎黄的吕成生,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那老师,孩子什么时候过来?你看要不俺们回去收拾收拾,明儿个就来?成吗?”黄三妹倒是迫切了起来。 “成,那今天就回去收拾下吧。”梁校长说完又转向妙瞳,“被褥衣服多带点,这边可能条件会差了些。” 妙瞳望着校长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黄三妹一路都心情很好,整个过程她没问过女儿的意见,倒是觉得又省吃又省住,还有工钱,每月六块钱可比在大队干活好多了,这事,划得来。 妙瞳跟在母亲身后。 没人问她意见她也没多说话,只是她一直在想病房里吕成生看着她的眼神,以及他那极度消瘦的样子,和曾经在课堂上高颂那些美丽诗歌的他已经判若两人。 第十四章 梁校长给了妙瞳一把钥匙,她打开了吕成生的小办公室。 这里被吕成生当做了藏书室,里面有很多书籍,有教学相关的,也有很多他自己的收藏,名著、诗歌、散文,什么都有。 翻看了几天后,妙瞳发现,吕成生的教案写的非常详细,不但写了他对课本内容的理解,还更扩展的写到了很多他自己的想法和见解。 “有问题随时来问我。”吕成生躺在病床上,用力说着,可却只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妙瞳拉过板凳,在旁边坐下。她看着瘦的皮包骨的吕成生,难以想象这个男人曾经的慷慨激昂。 “吕老师,我,我能行吗?我站在前面就觉得特别紧张。” “你,行的……咳咳咳咳咳……” 女孩赶紧在床头的暖瓶里倒了半茶缸的水,慢慢喝了两口,再帮他顺顺气。 吕成生拿着茶缸,大喘着气。 病痛的折磨,让他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变得消瘦又扭曲。深陷的眼眶,突出的颧骨,失去了弹性的皮肤在每一次表情后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会恢复原貌。 而即使这样,他仍向旁边的女孩笑了笑。 “你站在讲台上……不要怕,你学的,很好,只要把你记住的,理解的,说出来……就行了。” “嗯。”妙瞳应了声。 “不要……不要停止学习,有空的话,去跟着把剩下的课程都学完吧……” 妙瞳点点头,看着吕成生那明明想笑,却只能呈现出淡漠的表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六岁的女孩站在讲台上,从胆怯到不再害怕,妙瞳一点点喜欢上了老师这个角色。 然而,吕成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妙瞳之前来看吕成生的几次,他都在昏睡,或者有时半梦半醒,不知来的是何人,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看着他这样的情况,妙瞳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病灶已经把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折磨得只剩下一副皮囊。 夏天快来了,天气一点点燥热起来,搞的每个人心里也躁躁的。 妙瞳再一次上完课后,提着一本古诗歌集来到病房。 这天吕成生没有睡,他看到女孩走进来,又在他身边坐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点点的笑。 “给我看看这本书吧。” 吕成生缓缓抬起手,妙瞳立刻把诗歌集放到他的手里。 泛黄的书页一张张翻开,男人艰难地转动着眼球,随着书页反复。 枯枝一样的手指停在了其中的一页,目光落在那首简短的上古歌谣,旁边洋洋洒洒写满了注解。 “吕老师。” 妙瞳看着他手下的那一页,问道。 “您课上讲的那个……那个美好的时代,真的会到来吗?可为什么现在……”妙瞳皱眉摇了摇头,“现在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读书的女孩更是几乎没有了,你说的那些……是不是太遥远了……” 看着学生发愁的小脸,吕成生反而欣慰了,他一边笑,一边忍着疼,额头上慢慢积下了一层冷汗。 “妙瞳啊,那个时代,一定会来的。” 吕成生说着,渐渐望向了窗外,窗外初夏的树叶泛着新绿,生机盎然。 “到那个时候,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会读上书,会人人平等,没有阶/级之分。这混乱的一切都会过去,人们也不再会吃不饱,而是会有更多的,精神上的追求。” 吕成生把诗歌集慢慢合上,又递给妙瞳。 “我是看不到了,但是你会看到,一代一代的后辈会看到,因为一代代的人在建设,在改变这个国家。农村确实是有广阔的天地,但是妙瞳啊,你要走的更远,那里才有更大的舞台。记住,不要停止学习,不要放弃自我,知识是值得被追求的,自由,也是。” 这可能是吕成生这些日子来,说话最多的一次,然而他并没觉得累,他又再次望了望窗外,看着那勃勃生机的植物,看着带来温暖的明媚阳光。 他微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很自然。 他仿佛看到了那样的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充满光亮,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那些金黄的油炸的香喷喷好吃食物到处都是,处处充满鸟语花香,人们唱着笑着,孩子们在教室里大声读着书,不再担心自己的明天。 妙瞳看到吕成生缓缓合上了眼,靠在床边慢慢睡了过去,他胸口轻轻起伏,好像身体不再感觉到一丝疼痛。 第二天早上,梁校长告诉妙瞳,昨晚,吕成生走了。 他走的时候应该很祥和,因为他嘴角是笑着的。 清爽的风迎面吹来,教室外的树叶格外的绿,天空格外的蓝。 妙瞳站在窗边,看着这可爱的校园,看着课桌后面懵懵懂懂的孩子们。 她含着泪,再一次诵起《南风歌》。 — 这近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陈汐的离开,吕成生的离世,让妙瞳快乐的生活渐渐暗淡失去光芒。 好在身边有吕成生留下的书籍陪伴,沉浸在书的海洋里,妙瞳才不觉得孤单。 通过自己的学习和吕成生教案的提示,妙瞳慢慢对语文课程的教学有了更深入地理解,也在讲台上更加游刃有余。 没课的时候,她便跟着学习九年级的数理化课程。 看着她越来越好的状态,梁校长态度十分认可地表示吕成生确实没有看错人。为了鼓励女孩更好地做下去,梁校长偷偷给妙瞳涨了两块钱工资。 这可是不小的一笔收入。 女孩笑的开心,梁校长倒是偷偷地跟她说,“把这些钱自己攒下来吧,等有空去县里买点书。”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而唯独妙瞳心里空缺的那一块,始终都没有消息。 — 这个礼拜天回家的时候,妙瞳从镇上带了半斤猪肉,还买了几块油炸糕。 刚迈进院子,李传宝就闻到了那油香味,他连蹦带跳跑到妙瞳跟前,像只小狗一样上上下下嗅着。 “姐,什么味这是?你是不是买好吃的了?快给我快给我~” “你看看你,这鼻子比狗还灵!” 看门的小黄狗摆着尾巴跑到妙瞳身边,围着她转来转去。 黄三妹笑着接过妙瞳手里的肉,看着姐弟俩闹着往屋里走。 眼瞅着传宝过了年就要上七年级了,最近的一年虽然家里收益不好,吃的不好,但是这男孩还是窜了很高的个子,已经长成了小伙子。因为经常帮着李大成干活,他皮肤晒得黝黑,肩臂瘦瘦的,但倒是很有力。 围着李妙瞳转了好几圈,传宝终于拿到了油炸糕,开心地不得了。 他刚准备咬,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什么,兴奋地看着妙瞳说道:“姐!姐!有东西给你!你等着……” 话没说完小子就跑进了屋里,一分钟不到他就又蹦了出来,手里握着厚厚的一摞信。 “姐!你的信,你的信!陈汐姐寄来的!前天邮递员才送来的!” 信? 陈汐的? 妙瞳愣在原地,好像还没明白这发生的一切。 直到传宝手里晃着那摞信,咧着嘴喊着她,才将她唤醒。 她颤抖着抬手接过信,激动地说不出话,连拆信的动作都笨拙不堪。 传宝在院里蹲着吃油炸糕,黄三妹正在准备晚上的饭菜。 妙瞳恍恍惚惚地拿着信走进屋里,她坐在炕沿边,用手仔细抚平着信封,看着上面的字。 那字和以前一样清秀,写的大方又工整,就像她心里的那个人一样好看。 她把外层的大信封打开,里面厚厚的好多封,妙瞳从信封上的邮戳才看明白,几乎是一个月一封,可怎么这么多信现在才寄过来呢? 妙瞳按时间排了排,然后看到了最近的这封。 【妙瞳,见字如面。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邮局返回了信,我真笨,怎么就记错了地址呢。 这么久了,一直也得不到你的消息,烦恼得我经常也没什么心情。 我很想你,想念咱俩一起在村子里疯跑,想念和你一起看落日,想念和你一起上学,也想念和你一起捡粪,虽然你身上臭臭的,但是我可从没告诉你~ 有太多的话想和你说,希望这封信你能收到吧。 陈汐】 妙瞳用手细细地摩挲着信纸,看着上面那字里行间带着一点小脾气又满是思念的字,她笑了起来,可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个不停。 两个人重新取得了联络。 这再次的联系仿佛就像12岁那年,两个女孩因为递过来的糖豆而成为了朋友,慢慢成为彼此的牵挂,紧紧连在了一起。 她们信里有说不完的话,有分享不完的心情。 妙瞳向陈汐说了吕成生的过世,也告诉她自己正在以前两个人读书的盘河八中当了老师。 她也从陈汐的信里得知,陈汐妈妈方彩云找了一位钢琴老师,现在陈汐的钢琴学的非常好,离当一名音乐老师的梦想又近了一些。 想到陈汐当初问过妙瞳长大后想做什么,当时妙瞳对于工作并没有概念,只以为工作就是爸妈那种种地挣工分。可如今因为读过了书,得以留在学校,可以每日和知识为伴。 如果当时没有陈家来插队,没有和自己同龄读书的陈汐,又怎么能有妙瞳的现在呢。 想到这,妙瞳想到了那个词——命运。 在她这个年纪,她不太理解命运是什么,只是以前听妈妈黄三妹总是叹息着说着某些事情都是命。 那陈汐的出现,是不是自己的命呢?自己对于陈汐,是否也是这样? 这些话妙瞳并没有问,而是藏在了心里。 第十五章 75年的秋天,比妙瞳大三岁的姐姐妙莹结婚了。 找人说亲的时候,黄三妹跟人家说自家有文化,二丫头和儿子都是读书的人,那家居然因此多给了一头猪的彩礼,这可乐得黄三妹和李大成合不拢嘴。 李妙莹嫁的那户是镇上张家的小儿子,叫张立峰。 张家老爹没念过书,但是有一个本事是会给牛马看病,这本事在这年头可是个大能耐。 每个生产队的牛马并不多,能混上牛马队的活那都是肥差。 小儿子张立峰念了小学后就开始跟老张头在牛马队干活,人老实也肯干,大家都对他有着不错的评价,将来也大有可能接了他爹老张头的班。 这门亲事让李家非常满意,而这年妙瞳也17周岁了,姐姐成亲的那天,邻里邻居的女人们凑在一起,就有人说着要给妙瞳物色个好人家。 “俺家妙瞳那可得嫁的更好,她这多有能耐呢,不用下地出力,挣得还多,脑子可灵着呢。” 黄三妹说完后,身旁的婶子们都点头应着。 妙瞳坐在对面,只是默默地看着。 — 每次邮差的到来都让妙瞳开心不已。 与陈汐的书信往来是她快乐的源泉,她通过文字了解陈汐经历的事情,了解陈汐的心情。 有时,她会闭上眼,让自己好像就在陈汐身边,和陈汐一同去面对那些有趣的或者惊险的事。 而睁开眼,看着眼前破旧的书桌,泛黄的缺角的图书,她又不得不回到现实。 我以后会不会到陈汐的城市,会不会到她的身边?妙瞳想。 她把这个想法写进了信里,很快便收到了回信。 陈汐非常开心妙瞳会这么想,回信中陈汐故意说了好多城里的好玩的好吃的。妙瞳读着信,微笑着幻想她和陈汐去吃去玩,想着陈汐的这些小心思。 而在信里,陈汐说的更多的,则是告诉妙瞳一定要坚持读书。 她引用了方彩云的话,告诉妙瞳读书是改变人的命运的唯一出路,在古代是这样,在现在也会是这样,千万不能放弃。 妙瞳只读完了九年级,陈汐便把她能找到的借到的高中课本都给妙瞳寄了过来,或者是寄来一些其他的课外读物。两个人看着同样的书,再写信交流彼此的理解和感受,就好像两个人在彼此身边一样。 — 1977年的夏天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天气热的不早不晚。 姐姐妙莹随丈夫去了一趟省城盛京,回来的时候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而送给妙瞳的则是一件的确良白衬衣。 拥有一件又硬挺又耐穿的的确良衣服是当时每个人的心愿,所以当妙瞳穿上白衬衣的时候,她乐地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十分开心地拥抱了姐姐。 这个夏天好像将因为这么一件好看的白衬衣而明艳了起来,而真正带来明艳消息的,则是陈汐的一封信。 在信里,陈汐告诉妙瞳,可能要恢复高考了。 陈汐说,听身边很多人都在说,城里的很多学校也在讨论,有可能今年或者明年就要恢复高考。她告诉妙瞳可以通过高考继续学习,也可以离开农村到城里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大消息。 十年了,停滞了十年的高考,没有学生进入大学,而是涌向了农村。 而在农村的知青们每天都在想着回到城里。 如果真的能通过高考考出去,那陈汐说的靠读书改变一切便成了真。 妙瞳看着陈汐的字,心里已经开始向往起离开这片黄土而站在陈汐面前的日子。 可没高兴几天,她就自卑了起来。 城里的学生那么多,这些来到乡下的知青也都跃跃欲试,她这一农村人,高中也没念过,拿什么和人家比呢。 胡思乱想一顿,妙瞳便没了信心。 得知妙瞳这样的想法,陈汐连续写信鼓励她,两个人往来的信里更多的则是一起探□□题的内容。 虽然写信的方式很慢,但是那一笔一划更带着写信人的思想和情绪。 每次固定开头的【见字如面】四个字,妙瞳总像是能看到陈汐的笑。 秋天的时候,虽然宋屯这边还是不紧不慢的过着日子,但通过陈汐的信,妙瞳能感受到高考消息正涌动着全国的学生,甚至已经工作了的人也都动了心。 陈汐说她想买一本《数理化习题集》,可一早去了新华书店却被告知已经卖完了。 【我可是早上一开门就去的呢,你猜怎么着,那售货员跟我说,昨晚就有很多人在店外排队等着买了呢,等着买书的人比来的书可多多了,可见大家都在备考呢。】陈汐在信里写到。 妙瞳从字里行间感受着高考的火热氛围。不过很快,陈汐还是寄来了那本《数理化习题集》,妙瞳问了几次陈汐是怎么买到的,陈汐却装着糊涂不说不答。 女孩摸着光滑的习题集封皮,翻开扉页,上面陈汐已经替她写上了名字。 妙瞳拿着笔,学着陈汐的字,她看着腾在纸上那歪歪扭扭的字,思绪却飘回了陈家回城前的那个傍晚。 那时两个人都太简单,如果在现在……想了想妙瞳自己抬手捧住了发热的脸。 — 1977年10月12日,□□批转教育部《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统一考试由省级命题,考试在冬季进行,新生春季入学……” 妙瞳默默念着报纸上关于高考招生工作的信息,简单的字句,却让她内心无比激动。 “什么狗屁高考!考什么考!读什么书!这么大的姑娘了,不赶紧找人嫁了还在想什么!” 听到妙瞳要去参加高考的消息后,李大成气地疯了一样。 “是不是这个家里待不下你了?那就滚!现在就滚!” 随着叫骂声,一个搪瓷缸已经砸了过来,摔在妙瞳跟前。 李传宝赶紧把李妙瞳拉到了一边,而他则挡在了父亲和姐姐之间,挡着妙瞳出了家门。 “姐,爸都是气话,你别当真,你去报名吧,爸妈那边我去说,没事的,你去报名吧!” 妙瞳眼里含着泪看着弟弟,落寞地离开了家。 李大成的反应她其实是预料到了的,但是她毕竟通过念书获得了如今教学的机会,也为家里添了稳定的收入。 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家里人会有些许的改变。 可如今她才发现,一切一丁点都没有变。 不过什么都阻挡不了妙瞳参加高考的念头,陈汐在前面招手,吕成生说过的更大的舞台在前方闪着亮,妙瞳坚定信心,要通过学习离开这个穷地方。 高中课程都是自学的,在最后的一个月备考时间里,李妙瞳白天教课,晚上等学生都走了便开始专心复习。 学校宿舍供电只供到晚八点,停电后,她那个房间里的油灯常常会亮到凌晨。 1977年12月14号,莲花山生产大队周边的村子都下了大雪。 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李妙瞳冒着大雪奔向几十公里外的盘河县考场。 看着考场门口“全国高考考场”的几个油漆字,她不住地搓着冻红了的手,可心里却是火热的。 关闭10余年之久的高考大门重新打开,数百万名出身不同、年龄悬殊、身份迥异的考生涌进考场,而她,也是其中的一个。 站在雪地中的她突然想到了吕成生的那句话——知识是值得被追求的。 滴水成冰的冬天,李妙瞳并不感觉寒冷,反倒是1978年早春在忐忑焦急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盘河八中在镇上处的位置地势高一些,而妙瞳所在的办公室窗户恰好正对着镇上的一条路。 每天,她都透过窗户往外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次看到邮递员蹬着自行车远远骑过来,妙瞳就立刻跟到窗边,目光盯着那邮递员一下一下卖力的蹬车,再看着他和传达室的师傅送来当天的报纸和信件。 这样怀揣期盼日子过了好久好久,直到有一天,邮递员走后,传达室的师傅拿着一封信朝办公室窗户挥了挥手,妙瞳嘴角一笑,跳起来就往传达室跑去。 信封上的邮戳表示那封信来自盛京。 妙瞳轻轻撕开信件,生怕撕坏里面的内容,她一下下展开那张不大的纸,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那是她的第二志愿,盛京师范学院。 她被录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说明:1977年,恢复高考后第一批招生的院校共计88所,其中师范院校只有两所,为北京师范和华东师范,这里为了剧情需要,做了点点修改。 第十六章 很快,妙瞳便收到了陈汐的信,陈汐考上了第一志愿燕京师范学院音乐系,虽然两个人不在同一城市,但都通过高考走进了大学校园。 陈汐将如愿学习音乐,将来会成为一名音乐老师,而妙瞳则学习了中文,她想像吕成生那样,成为一名语文老师。 进入大学后,两个人的信件里不再只是乡里村间那些事,而是对新世界相识的美好和对未来的展望。 妙瞳把在盛京看到的新鲜事都和陈汐去分享,陈汐也会把自己在学校遇到挫折时的不愉快心情去和妙瞳分担。 而在行间字里,少女间的情愫也在慢慢展开。 来到了城市的妙瞳经常也会幻想着,将来毕业后去到陈汐的城市,和她在一起工作,甚至,像当初那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时间很快走过半个学期,暑假打算留在学校打工的李妙瞳送走了宿舍的同学们。 看着她们一个个开心地回了家,想到离家出来念书时李大成气得说以后不会再和她说话,妙瞳无奈地摇了摇头。 盛京的夏天干燥闷热,校园里只有少数路途很远或者家境不好的同学仍留在学校。 妙瞳结束了这天的打工后,拿着一本书坐在学校图书馆旁的木椅上。 这是她在校园里最喜欢的地方,这里杨树成林,倔强挺直整齐的排成排。 在夏日的微风中,阳光穿透那层层深绿,打在女孩的身上和书上。 “同学,请问中文系一年级的宿舍怎么走?” 本是沉浸在书中的妙瞳被人问了一声,才从书里抽出思绪,可这声音……又这么熟悉…… 女孩一抬头,便看到一个人正遮住了太阳,背着双手歪着头朝她笑,而这笑脸正是她日夜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陈汐!” 李妙瞳噌的站了起来,身上的书被掉在脚边。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你……你不是说回家的吗?” “我是说回家,但我没说不能来看你啊~”陈汐看着激动地女孩,甜甜地笑着说。 “你!你快让我看看,看看你变没变……” 妙瞳惊喜万分,自从陈家回城后,两个人已经有五年未见,陈汐如糖的笑脸虽然她每日都想每夜都梦,可真正再见到仍会让她心动不已。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我应该去接你的。”兴奋的眼泪在眼圈打着转,眼看妙瞳眼睛红了起来。 陈汐赶紧揉了揉她的脸,顺手抹了她眼角的泪。 “想给你个惊喜嘛,知道你假期不回去的时候,我就想过来看看你了,你们学校也好找,我就很顺利的来了呀。本来还怕找不到你的人,结果随便转了转居然在这里看到你了,是不是很幸运?” 妙瞳看着眼前的人,嘴角始终扬着放不下。 “走,我带你转转。” 一切就好像70年那年春天的相遇一般,那时,12岁的李妙瞳拉着陈汐的手,带她走过宋屯的村前村后,走过村边的每个山包每个河滩。 而现在,李妙瞳依然拉着陈汐的手,在她读书的校园里,给她介绍每一个楼,每一个教室,她热情洋溢,她活泼动人。 陈汐跟在她的后面,牵着她的依旧是那只纤瘦的手,可眼前的女孩已经不是那时的农村小女孩,她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靓丽的大姑娘,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知识,走出了农村。 走累了,两个人就在草地旁随便一坐,互相搭着肩膀倚靠在一起。 开心了,两个人就在学校的树林间追逐嬉闹,互相拉扯着衣角。 晚上宿舍停电早,两个人并排挤在小床上,细细说着这么多年里发生的事。 陈汐翻过身子,仰面躺着靠在墙边,把胳膊垫在脑袋下。 “李妙瞳啊李妙瞳,你这个人,你说你,这么多年,写信也只写好事,从不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倒是我,总是和你说我那些糟心事,一直都只是你帮我分担烦恼,我就觉得,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唉~” 妙瞳趴在枕头上,看着窗外。 “谁说的,你不还一直鼓励我不要停止学习嘛,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行,那么城市学生,我又没上高中,都是你在鼓励我,还给我寄复习题,我才能坚持学下来。” “才不是——!”陈汐拖长了声音,“你这人啊就是说说,其实你可有信心可有想法了,我还不知道你嘛。” 妙瞳听了侧过脑袋,抬手在陈汐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因为有了你我才有信心。” 陈汐把身子侧过来,微微皱眉说:“其实我回去之后可担心了,我知道你家给你的压力大,我怕你家不让你念书了,但我也没办法,后来咱俩又通上了信,每次收到信,我就特怕你哪封信说你家又不让你教书了,不让你再读书了。我知道这些肯定都不容易,可你什么都不说,真不够意思。” 妙瞳弯了弯嘴,看着陈汐有些脾气的样子,也侧躺了过来。 “我家那些事,我都习惯了,所以我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如果非要说,可能你走之后唯一的不开心就是不能天天看见你了……” 妙瞳的声音越来越小,可目光却紧紧停靠在陈汐的脸上。 黑暗吸走了周围嘈杂的声响,只剩下紧挨着的两个人的心跳声,在此时格外的清晰剧烈。 在这平静安寂的夜里,身体里的勇气仿佛受到了的怂恿,蠢蠢欲动。 欲出的勇气又被眼前的人所催化,从一点一滴慢慢涌出渐渐变成勃然而动。 李妙瞳轻轻抬了抬手,拇指渐渐靠上了陈汐的下唇,指腹在唇上一点点划过,又慢慢移到上嘴唇上,一下下点着。 陈汐漆黑的眼睛,在暗中格外的明亮。 拇指在下唇瓣稍稍用力,上下唇片之间轻轻启开,湿润的舌尖在暗夜中显出一点晶光。 妙瞳微微凝住眼神,脑袋动了动,向那晶光探了过去。 温热的鼻息打在对方脸上,气息随着头部轻轻地转动在面庞上交错。 她听见陈汐短而急的喘//息,换气声好似声声召唤,鼓励着彼此向前。 如果那年雨夜后两个女孩的相拥而眠是高于友谊的单纯欢喜,如果返城前一晚麦跺旁毫无章法的触/摸和啄吻是澎湃情绪的直接迸射,那现在,欲望在两个人之间,已经找到了更美的挥泻方式。 妙瞳的名字在黑暗中被一次次轻唤着,带着发声者的情绪与心境,有时像要拉近,有时像要推远,有时像要啃/咬,有时像要轻吻。 两个人如同连理缠枝,在宁寂中交错生长,缭绕,往复,在火热的软拉硬扯中吟响,暗夜生花。 —— BGM: 我曾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我和你在一起 我想不会再有孤独寂寞 因为我们是多么想逃脱 It''s beautiful 幸福的旅程有无数的方向 It''s beautiful 幸福的光芒有无数的颜色 ——彭坦《美丽的旋涡》 —— 陈汐陪着妙瞳在学校呆了一周后才回到滨城度过暑假。 肌肤之亲后,相隔的距离拉长着两个人的思念,也让这种情感变得更加刚硬柔韧。 在大学的校园里,在青春奔放的狂潮下,她们在新思想冲涌下革新着自己,也在墨迹中尽情表达着想念的情绪。 每个假期,陈汐都会到盛京师范学院陪李妙瞳度过一段时光。而妙瞳也来到燕京,她和陈汐登上长城,她们在什刹海骑着自行车唱着歌,她们看着五道口那些学府的白门灰墙。最后,她们在□□留下合影,放在钱包的最里层,成为彼此想念时的纪念品。 而在一起的夜晚,爱/恋如同喷涌的泉水,将两个人围绕包融,她们在对方的呼唤中找寻自己。 — 改革的春风吹散了十余年的文化阴霾,新旧思想在大学的校园中时常爆出激烈的火花。 而同时,在文/ge时期曾被封禁的文学作品、戏剧如惊蛰般复苏,更多的新思想新理念如同暴风激荡惊雷频响,洗刷着这些踏入大学校园的学生们。 李妙瞳感受着这个崭新的世界,陈汐带给她的奔腾情感和学习知识带来的文化脉冲让她在这几年中更加坚定自信的成长。 她一次次想起吕成生的话,一次次翻看着那首上古歌谣。 第十七章 1981年夏天。 陈汐在盛京呆了十天,两个人度过了又一个快乐甜蜜的暑假。 再开学就是大学四年级的下学期,对于毕业后工作的情景,两个女孩在一起时总会一同畅想。 虽然陈汐在燕京,李妙瞳在盛京,可能毕业分配后两个人会在不同的城市工作,但一切都不会是一成不变的,想靠在一起的心总会让彼此停在对方身边。 陈家的日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最近一个多月陈树桥的加班比上半年还要多了些。 陈树桥回家很少说工作上的事,方彩云也不好多问,她只是觉得陈树桥从科长升了主任后,确实忙了些。 毕竟职位高了,自然事就多,对于自家男人的事,方彩云很少说什么,免得男人心烦。 陈汐刚从盛京回到滨城的这天,恰巧二姨方彩玲带着二女儿张可心到陈家来串门。 二姨方彩玲有两个女儿,都比陈汐年纪大。大女儿张兰前些年下了乡,和当地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便留在了农村。 现在方彩玲身边只有二女儿张可心。 张可心比陈汐大两岁,78年第二波高考考上了滨城工学院。 俩女孩从小就玩得来,这陈汐回家放暑假,两家亲近,俩孩子又都是大学生,姐妹俩自然话也聊不完。 “陈汐,要不你去你可心姐家住几天吧,这大半年才见一面,等爸爸给你俩点钱,俩人好好玩玩去。” 陈树桥从屋内走出,看着餐桌旁正聊着的几个人,说道。 能和姐姐玩,爸爸还给了零花钱,陈汐很快便约好了第二天就去二姨家住。 放暑假的方彩云饭后在家里睡了个午觉,起来简单收拾了下,时钟才走到下午三点多。 往常她四点才会去附近的供销合作社买菜回来做饭,而今天陈汐去了二姨家,陈树桥近来加班值班说不准回不回来,她犹豫着晚饭是否去买菜还是凑合吃点。 这边方彩云正愣着神,楼下传来自行车停驻的声音和邻居李婶的说话声,而和李婶说话的好像是陈树桥。 过了会,陈树桥就拎着一条鱼和一网兜的菜进了门。 “今天怎么回……这么早?”方彩云赶紧接过男人手里的东西,“还买这么多菜。” 陈树桥弯眼笑了下没说话,而是戴上围裙直接进了厨房。 习惯了男人的少言寡语,方彩云依然没有多问,她几次想进厨房帮着做点什么,都被陈树桥请了出去。 快到五点的时候,一桌好菜摆在了方彩云面前。 方彩云闻着饭菜的香气,又好奇又惊喜。 “树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也不是谁的生日,也不是结婚纪念日,你这人也从不过这些啊,今天……你这是怎么了……” 陈树桥给两人倒上点酒,把杯子递给方彩云,道:“好久没和你好好吃顿饭了,正好今天汐汐不在,咱俩偷偷吃点好的。” 听到陈树桥的话,方彩云含颌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少女一般。 结婚这么多年,方彩云心里清楚,两个人的感情其实很淡。 当年处对象的时候,正赶上划分成分。陈树桥的父亲去世的早,老陈太太拉扯着陈树桥和他的几个弟弟妹妹,被家里的人给划成了富农。 就这简单的两个字,让一个寡妇和几个孩子遭受了无数冷眼和□□。当时本来在电业局勤恳工作的陈树桥,也被单位停了职,在街道干上了掏粪的活。 那时陈树桥有个初恋,因为陈家的这个情况毅然和陈树桥分手划清界限。 而刚分手不久,方彩云就认识了陈树桥。 虽然方彩云知道陈家的事,但是她看中陈树桥人很本分,也是读过书的,有知识,便不顾家里人劝阻和陈树桥成了亲,陪着陈家一同熬过了那段日子。 后来中央下了政策,富农也摘了帽,陈树桥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工作,一切才回到了正轨。 虽然有这么一段不离弃的情感,但是陈树桥对方彩云始终相敬如宾,更多的则是方彩云这一头热。 想着这么多年了,孩子也大了,虽没经历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总也算是熬成了亲情。 而看到这一桌菜时,方彩云更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陈树桥平时口重,为了让男人吃的可口,方彩云都是以他的口味来做饭,自己都吃的很少。而今天一桌的都是口味清淡的菜,也都是方彩云爱吃的。所以方彩云心里别提有多甜蜜了。 和以往的一顿饭也没什么区别,陈树桥依然没什么话,只是他主动给方彩云夹了几筷子的菜,这些他从不做的事情倒让方彩云脸红了起来。 两个人甜蜜又平静地吃完饭,方彩云拿着筷子作势起身就要把吃好的碗碟收走。 “彩云,你等等,先别忙。” 方彩云被陈树桥拉回到了桌上。 “你先坐下,这些一会我收拾,那,我有话和你说。” 方彩云把饭碗又放了下来,却听到陈树桥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一改刚才吃饭时的神情,而是低着头,双手来回搓了搓,又在膝盖上来回蹭了蹭,眉头鼻子都皱着,很不舒服的感觉。 方彩云立刻关心地问道:“树桥,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加班太累?” 陈树桥低着摇了摇头。 “是不是你值班休息不好?你们值班室那个床又硬又窄,我就怕你睡不惯,你平时……” “彩云,咱俩离婚吧。” 窗外的知了刚结束了一轮吵闹,安静地歇息着,树叶被微风吹的发出窸窣的声响。 一只小花猫踏着轻巧的步子贴着走廊的墙边走过,它好像闻到了厨房里的鱼味,轻轻一蹬就跳上了厨房窗的窗台,正用爪子挠着纱窗。 方彩云刚刚热切的表情此时还挂在脸上。 “你……说什么?” 陈树桥使劲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发出低沉的喘息声。 “我说,我们……离婚吧。” 方彩云再次确认了陈树桥的话,她用力挤了挤眼睛,把眼里瞬间涌上来的水气压了下去。 “你……你是不是太累了?还是……还是最近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了,你有事你可以和我说,我都能陪你度过的,树桥,有事你就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彩云,我……有别人了……” 知了又开始声声叫着炎热,在这燥闷的酷夏,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却冷若冰霜。 “对不起彩云,我……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人……现在快五个月了,显怀了,我……我对不起你和汐汐。” 方彩云愣住了,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柄重锤打懵了她。 “树桥,你说什么?显怀?五个月……” “对不起,对不起彩云……”陈树桥始终低着头。 方彩云两只手死死攥住,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睛完全模糊。 “树桥,是不是……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这,这都是为什么啊树桥,这……” “不错你错了,是我错了,彩云,是我对不起你和汐汐,但是……但是你知道,咱俩,这段感情早就没了不是吗?” “可是没了感情就不能过下去吗!”方彩云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啊,难道咱俩就没有亲情吗!咱俩还有汐汐啊!怎么会这样……” 方彩云双手捂住了嘴,渐渐发出哽咽声。 “是,我也想就这么过下去吧,都大半辈子了,我也不想折腾,可是……可是我遇见了她……对不起彩云,我对不起你和汐汐,我……” 陈树桥用手搓了搓头发,表情十分痛苦。 方彩云抬手一下下抹着泪,她目光没了任何聚焦,只是慌乱地在桌上扫着。“不是的,不是的,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让你不舒服了,树桥,是我哪让你不满意了吧,我……我不会管你的事,我,我不会给你找麻烦,你……你不是不顾我和汐汐的人,你不是那样的树桥,你不是啊……你不是……不是的……” “彩云,你,你别这样,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错,你别这样彩云……” 方彩云一遍遍重复着嘴里的话,可换来的只是陈树桥的一句句对不起。她双手发着抖,浑身也不停地抖着,她觉得此时她该大发雷霆,她应该掀翻这桌虚假的甜蜜晚餐,可事实是晴天霹雳让她毫无力量。 她双手抱着头,抵在桌子上不住地摇着,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 陈树桥不住地道歉,可他抬起来想要去安慰方彩云的手只停在了半空,便又收了回去,他只有带着歉意的表情和无力的话语,对眼前哭成泪人的女人却没有一丝的作用。 方彩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累了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她已经躺在了床上。 桌上的饭菜碗碟已经被收拾了,可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陈树桥走了。 这个事情方彩云并没有告诉去二姨家暂住的陈汐,接下来的一周,她去找了陈树桥,也偷偷地去看那个还有半年要生产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油脂总厂的女工,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长相普通,梳着□□头,皮肤也有些黑。 方彩云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哪里好,但是当她看到在那个女人身边的陈树桥,她还抱有的那一点点希望便彻底破碎了。 那和她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陈树桥完全不同,不善言语的男人会和那个女人有说有笑,也会和女人身边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这热情洋溢的陈树桥方彩云从来没有见到过。 她带着一身冰霜偷偷躲过那边说笑着的两人,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中。 方彩云明白了,陈树桥并不是个性情寡淡的人,只是那种热情,从来不属于他不爱的她。 第十八章 陈汐从二姨家住了一周,回来时她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变故。 可当她看到一向打扮仔细的方彩云肿了的眼,有些凌乱的头发,以及家里少了的毛巾茶缸牙刷,陈汐好像就懂了什么。 “妈,我爸呢?” 陈汐边翻着衣柜边问,里面男人本来并不多的衣服已经全不见了。 方彩云坐在床边,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啊?”陈汐蹲在方彩云面前,看着她呆滞的眼神,追问着。 “没事,他……出差了……”方彩云耷拉着眼皮说道。 “妈你别骗我了!我爸的东西都没了!到底是怎么了,妈,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方彩云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泪顺着她消瘦的脸庞流下。 听完方彩云说出的事,陈汐完全愤怒了,她甩开跟上来拉她手臂的方彩云,急着跑的撞翻了一旁地上的一个马扎,她顾不上那些,夺门而出。 盛夏的烈日在头上放肆地照射着,陈汐不顾一脸的汗,双眼带着愤。 她想去找陈树桥,她想问问爸爸为什么会这样,前几天不是一切都还好好的吗,他还给她零花钱,还让她去跟姐姐玩,为什么短短的几天这幸福的家庭就不复存在了呢? 陈汐一口气跑到陈树桥工作的单位外,因为跑的急,她感觉岔了气,右下腹疼的厉害。 她忍着痛,扶着电线杆,透过窗户看着办公室里上班的人。 此时,陈树桥正在和一个下属交代着什么,陈树桥面带笑容,听了下属的话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下属继续说下去,然后听后又给了下属肯定的反馈。 眼泪默默地流在陈汐跑的通红的脸上。 她回想起从小到大父亲和自己在一起的一幕幕画面。 陈树桥对她的妈妈方彩云不太热情,但他对陈汐始终疼爱有加。 他总是尽量满足陈汐的要求,给陈汐她想要的一切。 相对富足的生活,父母的关爱,让陈汐一直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她从没有想过她的父亲会抛弃母亲离开这个家庭,更没想过事情会这么突然和决绝。 看着眼前陈树桥正常轻松的表情,再想到方彩云孤寂的坐在家里,黯然失神的样子,陈汐明白,她想要的一家三口,再也回不去了。 迷茫的陈汐停在了陈树桥的窗外,父母的分开已经是定局,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眼看着母亲气愤和伤心,眼看着这个家支离破碎,甚至连离婚父母都没有告诉她,她好像是多余的那个。 下腹的疼痛越来越厉害。 陈汐顶着火辣的太阳,额头靠在电线杆上。 此刻的太阳并不关心她在想什么,并不怜惜她有多难过,太阳只是挥舞着那火舌一样的光照,晒得她湿闷的汗水顺着鬓角一道道往下淌。 她不知道让她更疼的是肚子还是心,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了骨头的躯体,软塌塌地倒在了电线杆下。 — 陈汐慢慢睁开眼,眼皮很沉,但她还是努力看清周围的环境,灰白的色调,刺鼻的消毒水味,身边晃动着穿着白大褂的人,而她正躺在床上打着吊针。 “妈……”陈汐动了动手指,朝旁边坐着的女人叫了声。 “汐汐,你醒了!你可算是醒了,你吓死妈妈了!” 方彩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原本已经肿了几天的眼又红了起来。 是爸爸让她伤心了?还是自己更让她担心了?陈汐想不清楚。 方彩云喊来了医生,简单问了问陈汐的情况。 从医生和方彩云的对话里,陈汐听明白,自己是得了急性阑尾炎,加上又过度伤心,身体虚弱,所以才晕了过去。而现在已经过了适合的手术时机,医生正在和方彩云谈论治疗方案。 “妈……”陈汐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方彩云赶紧凑了过来。 “妈,我不想手术,我……我想回家……” “好,咱们不做手术,咱们回家!打完针休息几天咱们就回家!” 在医院的几天里,陈树桥来看过陈汐一次。 他不断在床头床尾问着陈汐的感受,帮着她整理着被子,给她看着吊针,如同以前一样对她关切,甚至更多。 陈汐漠然地看着陈树桥,曾经想问他的那些话,却一句都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半睁着眼睛,觉得鼻子酸酸的。 而这几天里,只要陈汐一同方彩云说话,方彩云就会流泪,好像是她更对不起孩子,搞没了这个家。 可面对陈树桥,方彩云却一滴泪都没再流。 因为是大学四年级下学期,陈汐出院在家又休养了几天就返回学校去完成学业,家里只剩下方彩云一人。 虽然已经开学,方彩云学校的工作并不太忙,一个人在家的她恍恍惚惚,整个人也不爱收拾打扮了,原本就不多的饭量更少了,眼窝肉眼可见地凹了进去。 怕方彩云总是胡思乱想,更怕她做出什么其他的事,二姨方彩玲赶紧把她接到了自己家去住。 离开家在学校的时光才让陈汐得到短暂的放松。 妙瞳仍然经常写信,而陈汐除了对她说了自己暑假期间身体遇到了一些小状况,家里的变故却只字未提。 李妙瞳并没有感觉到陈汐信里不同于往日的那种忧愁,在她写给陈汐的每封信里,她都会说着留在城里当老师的情景。 【你说城里的学生会不会和八中的孩子差不多?】 妙瞳在信里问。 【噢不会不会,城里的孩子都聪明,那我可得好好备课,不然被他们问倒了可就麻烦了】 妙瞳又在信里自言自语推翻自己。 看着妙瞳这些有些孩子气的话,想到她写出这些时可能做出可爱的样子,陈汐不自觉地嘴角露出了笑。 这半年时间里,和妙瞳通信或者很偶尔很奢侈的通一次电话,是陈汐最最快乐的时光。 妙瞳是她心里唯一的慰藉。 从小玩到大超出友谊的情感,四年的亲密,让两个人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而她也只能用与妙瞳沟通带来的短暂快乐去抵御父母离异带来的破败心情。 家里的事让陈汐难受极了,她很想把所有事告诉妙瞳。 陈汐太习惯这么做了,每次遇到麻烦的时候,她只需要把那些烦心事都一股脑的倾倒在妙瞳面前,然后等着妙瞳去哄她。 而李妙瞳是个有想法的人,她总会在自己不开心不顺利的时候用一切的话语来安慰自己,或者想其他的法子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妙瞳的办法总是管用的,总是让她愉悦的。 可是…… 可是这次,陈汐犹豫了。 这次和平常完全不同,这样的事妙瞳能有什么办法? 她不能让自己的父母回去,也不能让毁掉的家庭复原,又何必告诉她呢。与其让妙瞳跟着自己一起痛苦,陈汐宁愿把一切都藏在心里,默默承受。 可从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没什么大烦恼、没遇到大挫折的陈汐完全没经历过这些,她努力去排解,却也无法解决和消化事情带来的坏情绪。 这场父母婚变在她的心里迈不开也过不去,只是在慢慢腐臭变烂,而又在她每一次想起时都痛苦不已。 — 几个月后,方彩云的精神比刚离婚的时候好了很多,只是再也没有了以前热情温和的性子。 她经常一个人呆坐在一旁,随似平静,可眼神如同一潭静寂的死水,好像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可好景不长,方彩云陪方彩玲去医院看胃病的时候,恰好遇到产后刚出院的陈树桥夫妇。 眼看着自己曾经爱着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呵护有加,抱着孩子贴脸亲亲的样子,方彩云原本已处于悬崖边的神经这一瞬间彻底崩溃了! “姐!姐!你别冲动!别冲动啊!” 方彩玲死死拉住要往陈树桥那边冲过去的方彩云,张可心摁住大姨的胳膊,母女二人用尽了全力,才把发了疯一样的方彩云按在了医院的墙边。 远处的男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回头望了望,眼神和方彩云的身影交错而过。 身边的女人招呼了他一声,他回过身一脸微笑,拉着那女人的手走远了去。 身影穿过医院熙熙攘攘的人,在方彩云眼中慢慢消失。 方彩云伸出手,朝那个背影使劲抓去,却什么都抓不到,她一下又一下,继而表情变得扭曲可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方彩云声嘶力竭地喊着,长嚎声中满是悲伤和愤恨,眼泪随着嘶吼夺眶而出,整个人顺着墙壁瘫软地滑坐在地上。 “呜呜呜呜呜呜呜……” 她瘫成一团,肩膀一下下地颤抖着,双手无力却仍朝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挥舞着,在医院的“肃静”标识下,发出阵阵呜咽低鸣。 回家后方彩云时而少言寡语,时而又变得脾气暴躁。 她不断念叨着是她没有找对人,又说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对不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家庭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 她偶尔会突然开始哭着痛诉自己怎么会过成这样,又或者停下来开始笑着骂陈树桥装模作样不是个东西。 方彩云这疯疯癫癫的样子让家里人怕极了,几个人轮着陪着她,让她身边离不了人。 陈汐也被二姨打了电话从燕京喊了回来。 看着妈妈如今的样子,陈汐说不出的痛。 原本那么幸福的家庭,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原本好好的一个人,这才半年的时间,就完全面目全非。 毕业在即,可陈汐根本无暇顾及未来,她只希望眼前的一切快些过去。 第十九章 春季入学的两个人的最后一个学期走到了尾声,在寒假毕业后,两个人将分别踏上工作岗位。 面对即将到来的假期,陈汐却没有一丁点的兴奋。 这本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假期,本应是比每个假期都要快乐的。 两个人半年一次的见面,每次的亲密温存,都会让彼此忘记世界上的一切,沉浸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 按照原先的计划,从拿到毕业证的那时起,两个人曾经信里墨迹下的那些约定,那些无数次在月下许下的诺言,那些对未来的一笔笔规划,都将慢慢展开。 可如今,陈汐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想到前一晚方彩云做饭时,看到厨房碗柜里的鱼盘,这让她的记忆瞬间回到了陈树桥给她做的最后那顿饭,那条蒸的好看又好吃的鱼,如今却成了如鲠在喉的刺。 这让方彩云一下子暴怒起来,她愤怒地把那个涂着漂亮的年年有余图案的鱼盘砸得粉碎,鱼盘崩落在地上的瓷片划伤了她的脚,可她毫不在乎,依旧用力朝那些碎片踩去。 想到这,陈汐的泪无声地掉落下来。 “陈汐……陈汐?你还在吗,陈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陈汐这才发现正握着电话的自己刚才走了神。 她赶紧随手抹了把泪,回应道:“我在,我在的,对不起,刚才……刚才你说什么了?” 虽然两个人通电话的时候很少,但是每次陈汐都特别珍惜这一个月几分钟的短暂快乐时光,她从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还分了神。 想到陈汐前一次打电话时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刚刚大半天的静默,妙瞳不禁担心起来。 “陈汐,你……怎么了?”妙瞳轻轻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陈汐跺了跺脚,把走到电话亭这路上沾在棉鞋上的雪抖落掉。她看着眼前橙色的拨号电话机,手指不住地在话筒上抠了抠。 她抽了抽鼻子,垂下眼睛,才慢慢出声:“妙瞳,这个假期……我不能去找你了。” “嗯……”妙瞳嗯声点着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我想我可以帮……” “我爸妈离婚了。” 妙瞳的话停在了刚才的字上,她怎么也没到陈汐的烦心事会是这个,震惊地失了语。 “怎……怎么会这样……” 陈汐抿了抿嘴,这么久了,再说出这句话,好像昨天仍是幸福的一家三口,而今天便变得七零八落。 “那,那你……” “没事了,都过去了。”陈汐硬挤出了一声笑。 妙瞳揪着自己的棉衣,可思来想去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陈汐,她咬着下嘴唇,因为自己的无能不能帮到无助的陈汐而懊悔。 察觉到了妙瞳的心情,陈汐装作轻松的样子,反而安慰起她来:“真没事了,都过了半年了呢,早都过去了,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爸对我还跟以前一样,只是他俩分开住了而已。” 妙瞳低着头,用脚一下下踢着传达室的墙面,鞋尖上蹭上了墙上的白灰。 “我真没用,我……我既不能在你身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哎呀,你别这么说,这种事我们都没有办法。倒是我……因为我家的事,很多咱俩的约定暂时不能实现了。” 想到原先毕业寒假的计划被自己打乱,陈汐还是觉得十分遗憾。 “妙瞳,你回家吧,回家过个年,再回来,你就要上班了。”陈汐说。 毕业后,妙瞳被分配到了盛京二中,工作有了着落,城市户口也会得到解决,这些对于妙瞳来说总是好的。 提到工作,妙瞳更关心陈汐的情况。 “那你呢?你这样……还留在燕京吗?” “应该不会了,我得回来,得陪陪我妈。” “那你工作的事……” “哎李妙瞳,你别担心我,没事的,咱们大学生还怕没工作吗?你放心放心!” 陈汐咯咯地笑了起来,可她的笑声让李妙瞳心里更别扭了。 — 妙瞳坐在火车上,她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白茫茫的大地,好久才依稀会出现的村落,冬天的东北土地满是荒凉。 她怎么也想不到陈树桥夫妇会离婚。 在她的印象里,陈叔叔和方阿姨都有着很好的教养和工作,感情虽算不上浓腻,但也会互相照应。 在农村那么艰苦的几年都过去了,这怎么回了城过了好日子反而会离婚呢? 感情的事总是让人难以琢磨吧。 妙瞳的思绪被旁边一个孩子的哭声打断。这时她才注意到车厢内杂乱声不断。 车厢挤的很,这个时候大多是回家过年的人,背着大包小卷,连车的座位下都塞满了麻袋包裹等东西。 站着的人一个紧挨着一个,人挤着人,包也挤着人。 这车站点多,走走停停,车厢内的人们早就被漫长又烦闷的旅途搞坏了情绪。 过道上一个没买到座位的女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和那些背包拎袋的返乡人挤在一起。 挤来挤去,小孩子并不老实在妈妈的怀里,一会翻身一会伸腿,孩子的脚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一个中年人的头上,中年人骂骂咧咧的吼声很快就吓哭了孩子。 女人一边跟中年人道着歉,一边赶紧安抚哭着闹着大叫着扰了全车人的孩子。 可即使女人无论怎么向周围人赔不是,孩子不断的啼哭声还是让车厢里本已心情烦躁的人们怨声不断。 “你好。”妙瞳朝女人摆了摆手,看女人忙乱地没有看到她,她又提高了音量喊了几声,“你好!你好!” 女人抱着孩子,看向李妙瞳的时候已经满头是汗,女人的脸因为歉意和众人们的埋怨声涨的通红。 “你好大姐,你来我这坐吧。”妙瞳招呼道。 “不不,那咋好意思啊,这座位可金贵,你好不容易买到的坐票,我不用……” “你别客气了,坐下哄哄孩子,孩子太挤了不舒服肯定是闹腾的。”妙瞳一边说,还半站起身拉了下女人的手。 女人不好意思地把孩子往上举了举,朝妙瞳的座位挤了挤。 “那……那就谢谢你了,俺家孩可能是困了,闹觉了……” “大姐,你快坐下吧,抱孩子睡会,你也休息会。” 女人连着弯腰道谢道:“谢谢你了,俺再两站就下了,俺就坐一会就好,谢谢了~” 安置母女坐下后,妙瞳挤过人群,跨过地上大大小小的蛇皮袋,走出车厢。 车厢里吵杂的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混着李妙瞳那乱七八糟的心思,她揉了揉太阳穴,在车厢连接处的门边停下,靠在那金属墙壁上。 和车厢内的燥热不同,这里凉风从不严实的车门缝里透进来,车轮和铁轨碰撞的轰隆声在这个金属回廊里听的格外清晰。 妙瞳拍拍自己热乎乎的脸,看着窗外单调的画面快速往后闪过,心里又惦记起陈汐。 自打小起,陈汐就习惯把烦心事都跟妙瞳说,性格阳光的她总是藏不住事,也总是担不住事,但凡有点烦恼,就会扰得她忧虑不堪,而李妙瞳也习惯地成为她的主心骨和坚实后盾。 在两人亲密后,这个习惯更是如此。 妙瞳习惯被陈汐依赖,也喜欢被陈汐依赖着。 多少次她给陈汐出了主意,她帮陈汐疏导心情,她把不开心的女孩搂在怀里,看着她慢慢露出笑容,这是她能为陈汐做的。 可遇到了父母离婚这么大的事,已经过了快半年,陈汐却始终自己压在心里,不提也不表。 听到这个消息时陈汐是受到了多大的冲击?她会想些什么?她没跟我说那她怎么去排解?会不会做了什么傻事? 妙瞳不由地去猜想陈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半年…… 一辆对向而来的火车在窗边飞驰而过,呼啸声瞬间冲进耳朵。 耳鼓被轰响,刚才那些杂乱的思绪也一下子填满了女孩的头脑。 十几秒后,两列火车交错驶过,那些混乱又一秒被抽离,原本听到的铁轨轱辘声此时居然显得软弱又清脆。 回想这半年来陈汐信里鲜少表露的开心,以及每个月打电话时不经意的一次次叹气,李妙瞳就生气自己的后知后觉。 她怎么就没留意到那些呢,怎么就只留着陈汐一个人去承受这些呢! 她靠着冰冷的铁皮车门,闭着眼睛皱起了眉,开始想到陈汐到底能怎么去消化这个巨大的变故呢? 父母离婚的原因陈汐没有说,可在一起相濡以沫那么多年的夫妻都能离婚,那她和陈汐这样的关系…… 这些坏念头刚冒了个头,就被李妙瞳压制了回去。 可是念头就像颗种子,只要想了它就开始存在,即使强制着不想,它也不会消失,恐怕还会趁着思想的防备不强时出来作恶。 回到陈家离婚的事,妙瞳又想起暑假期间陈汐说身体遇到些小状况,这个小状况现在恐怕也问不出具体了。 在整件事情上,陈汐有别于以往的表现让李妙瞳惴惴不安,她更因为自己的愚钝而懊恼,握成拳的手使劲锤打在车门上,偶尔经过的列车员不住地朝她看过来。 妙瞳沮丧地把额头靠在车门的玻璃上,轻轻地在窗户上呵了一团哈气,又抬起手勾画着。 如果没有这些事,此刻两个人可能正在什刹海滑着冰推攘说笑着,谁又能想到变化会如此之大如此之快。 窗外的光影刷刷地从那白蒙的水汽上的图案间穿梭而过。 女孩又呆了一会才慢慢返回车厢,玻璃上陈汐的名字和一颗颗小小的心慢慢变淡,然后消失。 — “妈!爸!俺二姐回来了!” 李传宝提着妙瞳带回来的袋子跑进屋里,朝二老喊着。 随后便是李妙瞳踩着他的脚步,掀开厚厚的门帘进了屋来。 “妈。”妙瞳朝从里面迎出来的黄三妹叫道。 “诶,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黄三妹笑着过来接过妙瞳手里的口袋。 “你爸在西屋呢。”黄三妹朝妙瞳说着,用下巴朝西屋指了指。 妙瞳点点头,脚步没停地直接进了西屋。 此时李大成正坐在炕边,一条腿抬在炕上,一条腿挂在炕边,手里正搓着旱烟叶。 “爸,我回来了。” 李大成朝带着一身寒气的女儿看了看,随意点头应了声,继续拿起手里的烟纸裹起烟丝卷起来,又用舌头在接缝处舔了舔,把一根卷好的烟放进小盒子。 自从妙瞳不听劝阻去考大学后,李大成回来就差点把她赶出家,接下来两年多的时间更是完全不和她说话。 但妙瞳念书从来不跟家里要钱,她一边打工一边读,不给家里添负担。 再后来生产队青年点的知青纷纷利用高考机会回城,镇上县里也有一些人通过这个渠道往城里钻,李家人这才明白,高考是条正道。 不过李大成总是倔着的,当初对女儿的读书也是说死反对,现在即使别人说好,他依然觉得女孩读书没啥大用。除了对妙瞳的话偶尔给点反应外,本不善言辞的他也就更不做表达了。 不过这些妙瞳并不在意。 “传宝,姐给你带了一些辅导书和习题册,来年你就要高考了,用得着的。” 李传宝接过妙瞳递过来的册子,开心的点了点头。 — 大年初三,北方习俗的回娘家。 前一天宋屯下了很大的雪,早上妙瞳和传宝收拾院子的时候,李妙莹和丈夫张立峰回来了。 李妙莹出了嫁,妙瞳又考了大学,每年李家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难得的聚的齐。 黄三妹做了很有年味的一顿饭。 饭刚吃没一会,院子里便传来几声狗叫声,随后就是破锣嗓子的喊声。 黄三妹刚走到门口,就见程德富掀了帘子进了门。 “嘿,嫂子,哎,正吃饭呢,看我来的这时候,嘿嘿。” “村长,你咋来了?今儿我家大闺女和她男人也在呢。”黄三妹说。 程德富跺了跺鞋上沾着的雪,跟着黄三妹往屋里走。 进了屋他脱下厚厚的军大衣放在炕尾,从怀里掏出来一瓶小酒,放到了炕桌上。 程德富呵呵笑着说:“这不妙瞳回来了吗,我合计来看看,毕竟是咱村儿唯一一个大学生,我可不是白蹭饭,喏,给老李带了点酒。” 本来就不大的饭桌又挤上来一个人,女孩们习惯性地往后缩了缩身子给男人们腾地方。 “没事没事。”程德富看着妙莹和妙瞳的动作,摆了摆手,“你们吃,我就挂个边儿。” 几个男人都倒上了酒,边吃边聊起来,而程德富到是对妙瞳在城里读书的事更感兴趣。 “妙瞳,你这该毕业了吧?”程德富问。 “嗯是,刚毕业。” “管工作不?我咋听说大学生都是包分配的?” “是分配,我以后是在盛京二中教语文,是个初中。”妙瞳如实答道。 “哎呦,这国家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文化人!那你就留城了吧?挣的多不?我听说城里人一个月都挣五十多块呢?” “程叔,没那么多,就是有个工作……”妙瞳说。 黄三妹听罢接了话:“哪有那么多啊,我听县上那边有个在城里的,一个月是三十九块二,不过那城里日子可比咱们这乡下好,花费也多。” “那是那是。”程德富点头道,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李传宝,“传宝也快考试了吧?老李,你说你这人没啥文化也不太会说话的,你们李家孩子倒是真出息,这转眼就要出俩大学生了,你们享福吧你~” 黄三妹听了程德富的话,得意地笑了。 旁边的李大成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在白酒的辣劲下,他咂了咂嘴,抬眼看了下远远坐在对面的妙瞳,淡淡地说:“嗯,就是该嫁了。” 第二十章 春节后方彩云通过妹妹方彩玲爱人搭桥,托了教委一位主任的关系,希望能给陈汐在滨城安排个工作。 通了两次电话,又给那位主任拎了两桶油后,主任很快就给了答复。 因为陈汐是燕京师范的大学生,安排个工作并不难办,开学后陈汐就可以到城南中学报到。 安排到城南中学那位主任也算是用了心,这个学校有艺术特长班,陈汐在这也能更有发挥的余地。 看着陈汐到了新学校报到入职,上了一周班一切都觉得挺习惯的,方彩云很是满意。 入职的事陈汐立刻就告诉了李妙瞳。 虽然分离在两地,但工作了便和读书的时候大有不同。 两个人打电话方便了很多,妙瞳有了工资,不再需要在学校打工赚学费生活费,这种轻松陈汐从她的话语中都能感受的到。 电话里,两个人会说着学校教学过程中的有趣事情,顽皮的学生、憨憨的学生、聪明又好看的学生,以及和同事相处的小事。 李妙瞳:“陈汐,你等着我,虽然现在咱俩不在一个城市,等我多攒点钱,等我评了优秀教师,等我有能力了,我就努力往滨城调,到时候你突然看到我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门口,你可别吓到!” 陈汐咯咯地笑着:“你说话可得算数,别让我等到退休了还没等到你。”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妙瞳还是急了,说:“我什么时候不算数过!我一定说到做到!倒是你,你可得加油,别被我落下太远哦~” 电波传导着两个女孩互相鼓励的话,而那些说出来会红了脸的言语,都藏在了一张张泛黄的信纸中。 它们总会在夜里被两个人分别翻出,秀美的字被一次次阅读,动情的话被一次次默念,涌动的情被一次次压抑,都等着有朝一日的相聚和相守。 — 初夏的到来并没有赶走春天的尾巴,而是将春的向荣推向繁茂。 嫩绿的树叶此时已慢慢变得更加鲜亮,生机满盈。 周末二姨方彩铃带着二姐张可心来家里串门。 方彩云方彩玲姊妹俩聊着孩子们各自的工作,而陈汐和张可心则歪着身子在一旁的沙发上玩着跳棋。 张可心从滨城工学院毕业,她学的是化工机械,毕业后被分到了滨城化工厂。 按常理这类技术专业的大学生是要到车间一线的,但这车间的活实在不适合女孩,厂里考虑到这点,最后让她去了厂办。 滨城化工是个老牌国企,主要的产品是化肥。 在这计划/经济体制下,在国家十分重视农业及配套产品生产。所以很多人挤破了头往滨城化工里进,女孩们最好的去向便是厂办。 张可心是个专业对口的大学生,自然在厂办就成了一些人的假想敌。而她心大实在,也没太多心眼,刚去就被老人新人明的暗的针对,这毕业工作的三个月过的可不轻松。 和张可心比起来,陈汐在城南中学算是过的顺风顺水。 所以说到孩子们的工作,方彩云难得的笑的轻松又开心。 这近一年里,恐怕只有陈汐的工作是方彩云觉得唯一顺利舒心的事。 也正是陈汐有了安稳不错的工作,加上陈树桥走后,陈汐对方彩云的任何话都言听计从,十分孝顺,这些让方彩云的情绪好了很多,她已经好久没有乱发脾气了。 几个人吃完午饭收拾完碗筷,大人们在桌边坐着聊了聊准备买个黑白电视机之后,话题又转到了两个女孩身上。 方彩玲:“姐,你家汐汐真是懂事,你看看我家可心,就知道玩,这毕竟是没下过乡的孩子,没吃过苦,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家这傻丫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当起家。” 方彩云:“你看你说的,可心这孩子多好啊,对了,可心那对象处了挺久了吧,是做什么的?” 方彩玲:“是她大学的一个同学,处了一年多了。那男孩比她大五岁,挺成熟的,考大学之前是在铅笔厂工作,这念书毕业给分到物资局了。” 方彩云:“物资局?好单位啊!大学生现在都受重用,没几年估计就提职了,你说你,还说可心不懂事,这孩子多长正经精神头啊!” 说完方彩云又转头朝张可心说:“可心,你别光带着汐汐玩啊,你妹妹找对象的事,你帮着上上心。” 听到妈妈的话,陈汐立刻说道:“妈,我不找对象!我不想找对象!”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都多大了,25了你,周岁也24了。你看你张兰姐姑娘都生了一个了,现在是不是又怀了?”方彩云朝方彩玲转过头。 方彩玲:“对对,又怀了老二。” 方彩云:“人家老二都有了,你可心姐,这差不多就等着结婚了。你这大学毕业,工作也有了,各方面都不错,不找对象你干吗?” “兰兰姐比我大那么多,可心姐也比我大,她们找她们的呗,反正我不找,等过几年再……” 当——! 陈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茶杯被方彩云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表情十分严厉地瞪着反驳她的陈汐。 “什么过几年再说!你现在一切都很顺利你不找对象你想干什么!你说你想干什么!你说啊!” “妈,我没想干什么,我就是不想找,我不想处对象,我……” “什么叫就是不想找!你什么意思你!”方彩云声调更高了。 方彩玲赶紧拉住方彩云安抚道:“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嘛,和孩子生什么气啊,咱有话慢慢说,慢慢讲。” “什么慢慢说!张嘴闭嘴就是不找!什么话都不听!我怎么对不起你们老陈家人了!一个在外面乱找,一个让找对象也不找!你们是不是都想气死我!” 方彩云的情绪越来越暴躁,连半年多不提的陈树桥都被她给翻了出来。 陈汐的眼泪唰的一下子流了下来,她低着头不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腿上。 “大姨您别生气,陈汐不是那意思。” 张可心这边安慰着方彩云,那边又赶紧拉着陈汐,“陈汐,快和你妈说,是大姨误会了,你没那意思,快说啊~” 陈汐垂着脸抬起眼,方彩云因为几句话已经气红了眼,原本已经稳定的情绪,又再次暴动,已经不再想的离婚事,又被扯了出来。她的眼睛被眼泪彻底模糊,刚才几句反驳的脾气都被方彩云的躁动情绪彻底压制。 “妈,我……我没不想找……您别生气……” 方彩玲赶紧一手拉起方彩云的手,一手在她背后给她顺气,道:“大姐,你看看,汐汐没不想找,就这事你咋还急了呢,有话咱们慢慢说,孩子都是懂事的孩子。” 说完,方彩玲又朝张可心扬了扬下巴:“可心,带妹妹出去玩玩去,我和你大姨再唠会,快去快去。” 接了令,张可心立刻拉起陈汐往外走。 陈汐一直低着头,她甚至没敢再去看妈妈的表情,只是被张可心拉着一步步出了家门。 — 大概是受了方彩云的催促,很快方彩玲就介绍了几个小伙子,有的是在校读书但是年纪比陈汐大的,有的是厂里工作的。 因为陈汐是大学毕业生,虽然父母离异,但自身条件和家里条件也总不差的,方彩云筛掉了一些人,陆续就安排陈汐和那些男孩见面。 一个个在对面坐着的男生,有的口若悬河,有的则紧张的结巴着,有的长相帅气,有的看起来就很是朴实。 可无论那些人是什么样子,坐在这边的陈汐都心如死水。 她只是看着对面的人不断说话动着嘴唇,看着那些人忙乱搓手的动作,心里却一直想着远在盛京的女孩。 如果妙瞳知道她在相亲,妙瞳得怎么想? 在那边她附和着妙瞳的话,而这一边却偷偷相着亲,陈汐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妙瞳了。 如果真按母亲的安排处了对象,她和妙瞳两个人的未来还怎么实现?又谈何相爱相守? 面对情绪不稳定的母亲,她连一丝反抗都不能有,而且陈汐清楚,这一次次所谓听话的相亲,没法一直演下去而不被发现。 思绪在脑中杂乱无章,陈汐一时也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她一边在面对妙瞳时需要伪装着挺开心的样子,打电话时保持着原来的语音语调,又得一次次面对去相亲的处境。这让她时常陷入沉思,可又百思不得其解。 “哎?那个……陈汐……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对面的小伙子在陈汐眼前晃了晃手,陈汐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相亲对象面前发了呆。 陈汐赶紧道歉道:“不好意思,刚才突然……突然想到工作上的一个事,就没留意你说了什么。” 小伙子叹了口气:“你是家里人让来相亲的吧。” 突然被戳穿的陈汐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不……不是,你怎么这么说呢?” “你其实不用掩饰了,咱俩在这坐了不到十五分钟,你都走神三次了。不瞒你说,我也是我妈非让我相亲,所以我能理解你,这种被迫的事不得不做,还得假装很乐意,滋味不好受。”小伙子诚实道。 陈汐自己并没有注意到短短的时间里自己发呆了那么多次,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对方诚恳的态度,和坦诚说出类似被迫相亲的遭遇,倒是让不情愿而来的两个人的距离感拉近了些。 恰好这时候餐馆服务员端来了两人刚叫的面,热腾腾的面摆上了桌。 小伙子从筷笼里拿出筷子递给陈汐一双,又自己拿了一双在桌上闯了闯,对陈汐说:“说开了咱俩也就都别装了,赶紧吃面吧,吃完了回去交差。” 陈汐再次带着歉意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刻意刀女主的意思,这篇文字特别写实,或许是太过于现实向了,而生活往往就是一把刀,不是吗? 所以,多说这么一句,还不是怕你们揍我嘛…… 第二十一章 眼看六月就要过完,天越来越热。 虽然还没入伏,没有恼人的蝉鸣,但午间闷热的空气,灼人的太阳,早早就让人们感受到了夏日的恶毒。 近一个月的时间,陈汐被安排相了好多次亲,每次她都以各种借口表示对相亲对象的不满意,然后拒绝。 刚开始方彩云接受的还算好,毕竟陈汐长得也好,学历也好,工作也好,自己家孩子肯定会挑剔些的。可看几个推几个,方彩云渐渐就没了好脾气。 这天陈汐又一次被妈妈安排见了一个在小学教书的男生,这男生用陈汐的感觉是像个男阿姨,可能因为小学老师面对的孩子小,要照顾的事很多,所以职业病导致他整个人也絮絮叨叨、磨磨唧唧。 回到家的时候,陈汐犹豫着怎么跟方彩云表示今天这人不行,又不能被方彩云骂,毕竟,这是她这周拒绝的第三个人了。 刚进屋陈汐就听到了厨房传来的歌声,她靠着门换了鞋,进去就看到了正在做饭的方彩云。 不知是什么日子还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这天的方彩云心情非常好,她做饭的时候哼着歌,甚至还扬着胳膊跟着曲调的节拍舞动了几下。 陈汐已经不记得方彩云上一次这么开心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两年前?也许是更早之前吧。 方彩云本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但陈树桥对她的感情淡,自然她也慢慢淡了性子,只不过依然是温柔大方。 而离婚那事之后,方彩云真的是再没有了原先的样子,最好的状态也只是平淡如水不焦躁而已。 陈汐靠在厨房门边,看着妈妈高涨的情绪,偶尔还会转身过来朝她笑。虽然她不知道这美丽的心情是何来由,但她也被这快乐的氛围感染。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她的家从来没有变,她有爱她的爸爸妈妈,有相对富足的生活,也有爱她的妙瞳,这一刻她真的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 这种愉悦很快又被拉回了现实。 不过看着这难得的欢快氛围,陈汐想,她是不是应该趁机跟方彩云说今天相亲的事呢。 她一边帮方彩云打着下手收拾着用完的刀和菜板,一边观察着妈妈的情绪。 方彩云今天梳了精致的发型,看起来应该还擦了点胭粉,脸色红润,气色很不错。 今天是周日,陈汐不知道妈妈都去做了什么,但一定是做了这近一年来最开心的事。 看着方彩云脸上的笑,陈汐凝起了全身的勇气。 “妈~”陈汐轻轻叫了声。 “嗯?”方彩云把盘子里的豆角倒进锅里,锅里一顿噼里啪啦的响。 “怎么了?再炒个菜就好了,一会就吃饭。”方彩云说。 陈汐靠在门边,手里拿着水杯,水杯在她手里被她不断搓摸着。 “妈,那个……和你说一声,今天见得那个小学老师……” 方彩云翻动几下锅里的菜,转头问:“嗯,那个小学老师怎么样?” 陈汐忐忑地掂量着话:“那个人……我觉得太婆婆妈妈的,我不喜欢那样的人……” 说完,陈汐低着头看着杯里的水,不敢去看方彩云的表情。 “行,没事,婆婆妈妈的男人确实不行,咱们汐汐条件好,咱再挑挑。” 方彩云的话让陈汐有些吃惊,最近看了这么多人,每次她都说这样那样的不好,而这一次是唯一一次方彩云没骂她。 “嗯!”陈汐高兴地点头,“妈,我去拿筷子盛饭。” 晚饭的气氛也非常祥和。方彩云和陈汐聊着她学校的事,难得妈妈这么高兴,陈汐把学校里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都和方彩云分享了一遍,而方彩云也像个好朋友一样,对于那些事给予一些意见,甚至还会帮陈汐出些有趣的“馊主意”。 陈汐也惊奇地发现,方彩云对她今天相亲不合适没有任何责怪,甚至也没提下一次相亲的事。 这在以往简直不敢想象。 因为这一个多月来,方彩云像魔障了一样,帮着陈汐联系相亲对象,只要她不满意,后面总有更多的不知谁家的男生在等着她见。 而今天不但只字未提以后的事,方彩云还和陈汐一起数落起小学男老师。 因为方彩云就职在解放小学,对于在小学工作的男老师,她有时也会开玩笑的说那些大男人像是哄孩子的阿姨。 今天陈汐遇到这样的相亲对象,方彩云就着这个话题和陈汐说说笑笑了好久。 去厨房帮妈妈又盛一碗汤时,陈汐看着外面胳膊撑着下巴靠在饭桌上的方彩云的背影,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是个她表达自己的机会。 她盛好汤,把汤勺轻轻放在锅里,慢慢走回饭桌。 “妈。”陈汐轻轻说。 方彩云此时正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到嘴边。 “您慢点,吹一吹,刚才我看汤凉了又给热了一下,可能有点烫。” 听了女儿的话,方彩云弯了弯唇,吹了一会,才慢慢喝了一口。 今天炖的是鲫鱼豆腐汤,乳白色的汤汁,味道亦淡亦浓,方彩云十分喜欢。 看着饭吃的差不多了,这碗汤也渐渐被喝见了底,陈汐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看了看方彩云。 “妈。”陈汐又轻轻叫了声。 方彩云抬眼表示了疑问,又把最后一口汤喝掉放下饭碗。 “妈,你看,我这相亲相了一个多月,也见了不少的人,也没合适的,我……我不找对象行不行?” 陈汐看了下方彩云的表情,见她听了刚才的话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又继续说了句,“妈,我不想结婚,我就想一个人……” 方彩云表情淡淡地看着女儿。 时间停止了几十秒。 陈汐压抑着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她感觉方彩云并没有特别生气,她满心期待着这沉默的时间里,妈妈是在考虑她刚才的话,甚至在通过这一个多月屡次相亲屡次失败的结果,在衡量现在让她找对象是不是不合适。 陈汐觉得今天方彩云这么高兴,这都像是一个好的迹象。 “是不是我和你爸离婚影响到了你?” 当陈汐听到方彩云瞬间变成冰一样的声音,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是不是因为我让家庭不幸福了,你也觉得自己不会有个幸福的家庭?” “不是的,妈妈,我没……”陈汐小声说。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方彩云狠狠地啪着饭桌。 她突然提高的音量,和震怒的表情,一下子吓坏了陈汐。她只觉得母亲的情绪仿佛被一个开关从这个极端扳到了另一个极端。 可陈汐还完全没来得及回应,就被猛然从饭桌对面起身的方彩云一把拉住了手臂,往屋外拖着走。 “走!咱俩去找陈树桥!去找他当面问清楚,是不是我和他的婚姻不幸你就也会这样!走!问清楚去!让他当面说给你听!让你去听你爸说!” 陈汐的胳膊被方彩云拉的又狠又疼,她哭着往回拽着,脚下往后蹲坐着使劲拖在地上,却怎么也拉不住方彩云,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死死拉住门,嘴里呜噜呜噜地喊着:“妈!妈!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我不去!妈!妈——我不去!” 在来回的拉拽下,陈汐的衣服崩了扣子,她哭的一脸的泪,头发贴在脸上,和泪水汗水混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分惊恐。 方彩云的头发也散了开,脸上的脂粉也早已掉了去,只留下苍白的脸。 她松开了手,颤颤巍巍地走回屋里。 陈汐看着从刚才疯癫模样突然变得安静的母亲,吓呆了她看着方彩云眼里含着泪,又慢慢坐在板凳上。 方彩云低垂着头,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萎靡着,她摇着头,流着泪,然后在女儿的注视下嚎啕大哭起来。 “是我不配有幸福的家庭,我自己离婚了连女儿都会受影响……” “汐汐,是妈妈没用,是妈妈没用守好这个家,你要怪就怪我吧,你不要怪别人。但是……但是你得结婚,你要找个好男人!你不是我,你得幸福,汐汐,你必须得幸福!你必须得幸福!你必须得幸福……你必须……得幸福……” 方彩云不断重复着最后的话,声音越来越小,弓着身子坐在板凳上,缩成一团。 陈汐慢慢走到女人身边,看着女人现在的样子,听着女人嘴里嘀咕的话,她心中说不出的纠结。 “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不是非得结婚才能幸福,一个人也可以过的好……” 陈汐的手轻轻抚上了女人的肩,可这就这轻轻地一抚,刚刚蜷缩成一团安静人型的方彩云噌地转过头,凌厉的眼神在刹那间瞪住陈汐,她一跃而起,发疯似的一把捏住身旁陈汐的肩膀,用力地摇着她。 “你说什么傻话!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一个人怎么幸福!?你说一个人怎么幸福!你看妈妈现在幸福吗!你看我一个人幸福吗!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 方彩云的表情扭曲着,眼窝凹陷,头发散乱着,额上崩动着青筋,脸上苍白皮肤下的蓝色血管清晰又可怕,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恨。 陈汐此时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看见方彩云朝着她怒吼的变了形的脸,那恐怖的神态笼罩着她,压迫着她的身体,而摁在她身上的那双手则好像要抠进她的肉里,挤出她的骨血,用憎恨的力量把她捏碎揉烂。 眼前的方彩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和蔼可亲的妈妈,被离婚折磨的她带着痛苦的爱,碾压着她的女儿。 被吓傻的陈汐浑身不住地颤抖,看着面前这陌生的母亲,她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想往后退缩却又被摁住无法动弹,只有嘴里发出惊恐的声音: “妈……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第二十二章 儿童公园的湖边柳树成荫,细长的柳枝柔软地垂着,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摆动。 湖里一群群红鲫鱼游动着,它们随着人们的投食而聚抢到一起,又会因为水面偶然的惊动而吓的四散游开。 一对对的情侣踩着脚踏动力的天鹅游船,嬉嬉闹闹着。 女孩穿着好看的衣裙,扎着马尾或者是麻花辫,而男孩则卖力地划着船,给女孩讲着笑话逗女孩开心。 陈汐独自坐在一个天鹅船中,船漫无目的地在湖面上漂着,没有动力,也没有方向。 陈汐曲着双膝,下巴垂搭在膝头上,眼神如同这只船一样,没有聚焦的散着目光。 她想起那年暑假,她和妙瞳到北海公园去玩。 — 陈汐看着湖那边的白塔,看着年轻人们手拉着手跨上摇桨的游船。 “李妙瞳,咱俩去划船吧,你看他们玩的多有趣。” 妙瞳拨浪鼓一样地摇着脑袋拒绝着:“不去!你知道我怕水的,我可不要划船。” “去吧去吧,没事的,那船可安全了,不进水,我来划,你就坐着就行。”陈汐拉着妙瞳的胳膊继续往湖边走。 “不行不行,我不去,我害怕~” “哎呀没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划船技术啊,你看看那边的白塔,多好看,从湖上看肯定漂亮极了,走吧走吧~” 那时即使妙瞳那么不愿,还是被陈汐偷偷憋着笑生拉硬拽到了登船的地方,眼看水面在眼前晃着,妙瞳快急哭了。 陈汐:“哎?你怎么还哭了?” 李妙瞳:“我……我害怕……” 陈汐:“哈哈,不是吧,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怕水,哪能让你去划船,开玩笑开玩笑,你别哭了,走走走,咱俩去那边的凉亭,不划船不划船~” 说着陈汐抬手帮着妙瞳抹了抹眼泪,就要拉着她往另一边走。 “你……你知道我怕水你还拿划船吓唬我!” “我就想看看平时那么机灵聪明的李妙瞳害怕的时候是什么样嘛,谁知道你还吓哭了呢。” “陈汐!” 妙瞳气得拉过陈汐就要捏她的脸,可陈汐已经早她一步甩开手跑出去好远。 跑在前面的陈汐拉住一棵树,从树后探出脑袋,“李妙瞳,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啦~” 嘴上说着错,人却朝妙瞳吐着舌头摆着鬼脸,妙瞳一跺脚,迈步就追了上去。 光从树梢上照射下来,穿过在风中摆着手的片片绿叶,在两个丛中奔跑追逐的女孩身上留下影影斑斑。 直到妙瞳追到一个很粗的树,见陈汐不见了踪影正纳闷间,被藏在树后的女孩一下闪身出现揽臂抱住了她,两个人才嬉笑着推攘拥在了一起。 “你喘得好急。”陈汐感受着女孩快速起伏的胸口说。 “还不是你在前面跑的太快!”李妙瞳把下巴搁在陈汐的肩上,调整着呼吸。 四下无人,两个女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妙瞳轻轻蹭着陈汐的耳廓,直到气息平稳,才慢慢贴在她的耳边。 “陈汐。”妙瞳轻呼了声。 “嗯?” 陈汐微微侧脸,两个人的脸颊紧挨着。 “我确实是很怕水,但是,你曾经救过我,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活着站在这里。其实我想过,如果哪一天你落水了,即使我再怕,我也一定会去救你,为了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大不了救不了你就和你一起……” 妙瞳的话被陈汐吻住。 “说什么傻话……”陈汐湿着眼睛说。 — 陈汐揉了揉眼睛,望向水面。 阵阵微风吹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一片树叶飘落在水中,吓散了水下的鱼儿。 湖岸边一处挤满了莲叶,几个含苞的骨朵白中透着粉,像是婴儿的脸蛋。 被太阳晒了大半天的湖面蒸腾着热气,只有此时依旧坐在游船中的陈汐打了个冷颤。 她想起那年冰冷的人工湖,想起绝望与死亡间她奋力救起落水的妙瞳。 此时那刺骨的湖水仿佛冲刷着她的身体,凌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 如果那天,她俩都沉入湖底,如今是否还要面对这样痛苦的抉择? 活着为什么会比死了还痛苦? 只因为活着能感受,能心痛吗? 活着,是不是总会为了什么而妥协? 湖上的游船渐渐少了,公园的欢歌笑语也慢慢静了。 陈汐坐在船上,她红肿的眼睛望着橙色的太阳低垂。 这与她和妙瞳在宋屯看到的每一个漂亮的夕阳是同一个太阳,可此时却与每次的轻松舒畅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 船慢慢划到岸边,陈汐晃悠悠地踏上了岸。 一天的漂浮感瞬间变成了脚踏实地的真实,而所有的美好也从这迈开的一步离去。 陈汐回头看了看那依然晃荡在水面上的船,看着被落日晒成金色的水面,低着头往回走去。 恐怕,就是,这样吧。 — 和妙瞳约电话的那天本来预报的是个晴天,可是上午还大大的太阳的,过了午后就阴沉了起来,下午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眼看到了下班,雨居然越下越大。 坏天气加快了大家下班的脚步,很快,放学铃响后没多久,学校的人就走的不剩几个。 陈汐轻轻扣上钢琴盖板,转身望向窗外飘落的雨滴。 雨水积在窗沿边垂幕一般落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下午排水管里凌乱的雨水碰撞着管壁,发出好听的叮叮咚咚的声响。可此时,越来越大的雨在排水管里哗哗冲下,声音恼人。 陈汐收起凌乱的思绪,慢慢起身收回琴凳。 每次无比期盼的通话在此时成了她最不想去做的事。 她把乐谱在书桌放好,拿起桌旁备用的雨伞,咔哒一声扣上了门锁。 往传达室的这段路并不长,但或许是陈汐走的太慢,雨下的太急,短短的一段路也让她走湿了裤腿。 传达室的师傅正推开门,拎着热水壶往外走。 “陈老师,还没走呢?” “嗯,打个电话再走。” “那你快进屋打吧,外面雨大,我去浴池那边,屋里没人。” 陈汐点头谢谢了师傅,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收了伞,走进传达室。 桌上的那台黑色拨号电话静悄悄的趴在那里,这无生无命的东西此时并不知自己将传达出怎样的讯息。 话筒被陈汐几次拿起,又几次放下。 她的手指在拨号盘上摩挲着。 她知道这通电话拨通后会带来什么,她也清楚当这个电话挂断时将带走什么。 她一次次看着墙壁上的挂钟,离她和妙瞳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她知道那边的人或许在焦急的等待,而她更能感受此时自己内心是怎样的煎熬。 手指带着拨号盘一次次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接线员亲切的声音后把电话进行转接。 陈汐将电话靠在左耳边,右手食指忐忑地在话筒上一下下点拨着。 如果电话没有被接通那该多好啊,如果转接时间很长很长该有多好啊…… 不过一切都没如她想,话筒中立刻就传来了声音。 “陈汐!”妙瞳语音欢快地喊道。 陈汐微笑着应了声:“嗯。” 妙瞳:“你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 陈汐微微抿了下嘴:“滨城下雨了,下了一下午,弄得教室里有些乱,所以我收拾了一下,就……晚了。” 妙瞳听出来陈汐略有低沉的情绪,怕她以为自己在怪她,赶忙解释道:“没事没事,我不介意等你多久。我们这边也阴天了,可能晚上也会下雨吧,这样咱俩就是一样的天气了。” 陈汐苦笑了一下,随便应了声。 雨声哗哗作响,两个人没说几句就都静了下来。 有别于以往倒豆子一样的倾诉,今天的陈汐格外沉闷。 “怎么了?”妙瞳问,“难道是天阴了你怎么也阴了?” 妙瞳开着玩笑,尽量语调轻快,她知道陈汐是个容易受到身边事影响的人,于是便希望轻松的聊天气氛能感染到陈汐。 “你给我说说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呗,噢对了,你之前那次,你说你一个同事相亲遇到的有意思的事吗,你记得不?” 陈汐沉默地摇摇头,好像那边的人能看到一样。 妙瞳继续语调高扬道:“你怎么忘了?就是大上周,你说你同事相亲遇到一个男生,是个警察,相亲结束的时候对你同事说‘还有什么交代的吗’,哈哈哈~” “嗯……”陈汐低下眼。 妙瞳:“挺有意思的,你后来不是说你同事还在不断相亲吗,就想问问你还有没有后续有趣的事,你可以讲给我听嘛~” 妙瞳声音清脆,却不知此时的陈汐却蹙着眉,鞋底使劲在地上擦了擦。 “妙瞳,那个……” “嗯?”妙瞳问了句,“你说什么?” “我……”陈汐在地上擦着鞋底,溅在她的脚踝上的泥水,让她浑身都难受。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陈汐,你说什么了?刚才有一辆车过去。” 妙瞳提高了音量。 陈汐低头看着靠在木桌旁的雨伞,伞尖在地上留下了一滩水迹,里面模糊着有她的影子。 “妙瞳,其实……”陈汐滚了滚喉咙,“其实那个去相亲的人不是我同事,而是……我……” 听筒里静默了下来。 李妙瞳:“你是说……” 陈汐抬手揉了揉眉心。 “我说那个不断相亲的人,其实是我。” 轰隆隆几声雷响,雨水随之倾盆而泄。 天瞬间变得像夜一样暗,传达室里的白炽灯闪动着灯丝,原本耀眼的光线已经无法照亮这突如其来的阴郁。 陈汐没有听到话筒里的任何回应,她轻叹了口气,继续说:“毕业了,工作也稳定,我家……就安排我找对象……” “那你……答应了?”妙瞳的语气中满是紧张。 “是。”陈汐点了点头,“所以……李妙瞳,我会去结婚的。” 电话再次沉默了。 又是几声闷雷,操场上的水坑此时泛起阵阵白色水雾。 雨点像拳头一样砸在传达室的屋顶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下面的人完全压垮,夷为平地。 “妙瞳,对不起……你,你别等我了。” 陈汐听到话筒里的呼吸声,可那边的人却没了声响。 “妙瞳,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是……可是这样的感情,你真的觉得现实吗?你把这些想的太美好了,哪有那么容易啊?何况咱俩还离得这么远,就算离得近在一起也是会有很多闲话的。我知道你主意正,很坚定,但是,但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真容得下这样的感情吗?这……太不现实了……” “所以……”陈汐微微仰了仰头,硬生生把要从眼中流出来的东西收了回去。 “所以,李妙瞳,咱俩,断了吧……你……把那些事忘了,行吗?” 电话默默的,默默的,仿佛只有这边陈汐一个人在说,而那边只是空荡的电流。 陈汐拧着眉,咬住下唇,她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再次重复道:“你把那些事,忘了吧……” 最后的三个字她说的很轻很轻,可这轻如叶片的三个字却像把利刃,被她狠狠地抛了出来,刺向对面。 陈汐听到电话中的声音从努力强忍,到渐渐无法控制,女孩的抽泣声随着电波传来,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灌入她的脑中。 那哭泣声就如同今天的这场雨,从午后开始淅沥,然后变大,变大,直到现在瓢泼。 陈汐脑中回闪过无数妙瞳在她面前的样子,高声说话的,耳语的,笑着的,无奈的,坚强的,有韧性的,好奇的,略有自卑的,无数张她的脸,但唯独没有在她面前痛哭的。 而现在,女孩却在她的话下泣不成声。 陈汐狠狠握着手中的电话,看向窗外那下成一片白茫,在天地间肆虐的雨。 她慢慢闭上眼,仰着头,用力不让眼泪滚出来。 过了好久好久,哭声渐渐停息,电话里只有一下下的吸气声,和好似胡乱抹着泪的声音。 陈汐屏着呼吸。 她不知该说什么去安慰妙瞳,因为每一句让妙瞳哭的话都是出自她的口。 过了很久,陈汐才听到女孩唤起她的名字。 “陈汐。”妙瞳轻轻喊了她一声。 “我在。”陈汐声音哑哑地说。 “我能……再见你一面吗?” 陈汐深吸一口气,紧紧闭着双眼,她的眉心颤抖着皱起,拧成一团,她一直压抑的情绪随着妙瞳最后的这个请求逐渐失控。 她捂着话筒,急而短促着呼吸着,希望平复这涌上来的剧烈悲伤。 “还是……不要了吧……” 说完,没有等到妙瞳的回复,陈汐便放下了话筒。 消失的电波瞬间切断了两个人的一切过往。 天色越来越暗,黑蒙蒙的水滴在天地间倾洒着。 一道闪电刹那间劈开天空,光痕消失的那一瞬间,又将已经昏暗的世界推入更深的永夜。 路灯在这一瞬间突然点亮,可刚亮起的微光在这幽深的黑暗中显得虚弱又可怜。 陈汐肩膀完全垂了下去,好像一个失去了动力的布偶。 她漠然地转过身,动作僵硬的拿起放在一旁的雨伞,打开门,朝黑暗中走去。 只走了几步,她便感觉到刚才未滚出的眼泪已经失去了控制的理由,在脸上胡乱地淌。 陈汐默默收了伞,任由那黑色的雨打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雨水顺着她垂下的手指往下流。 她一步一步,在湿漉漉的地上留下脚印。 这行脚印沉沉地印在水坑里,而脚印的主人则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沉重又拖沓,每一秒都仿佛是缓慢的死/刑。 —— BGM: 就像窗外风景飞驰而过 从清晨到日落 原来每一个人都会改变 因为我们都害怕被淹没 It''s beautiful 一遍又一遍唱不完的歌 It''s beautiful 一圈又一圈是美丽的漩涡 我寻找你望见你 忆起你忘记你 ——彭坦《美丽的旋涡》 第二十三章 那天之后,妙瞳给陈汐写了很多封信,陈汐都没有回。 电话一次次打到学校,陈汐也没有接。 秋天来了,学校又迎来新的学生。 金色的季节,新鲜的娃娃脸,给城南中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整个校园沉浸在愉悦的氛围中。 可传达室的那盘黑色拨号电话再也没有找过陈汐。 邮差依旧每天准时踩着自行车叮铃铃的来到学校,却送不来给她的传情达意的秀丽文字了。 陈汐也不知道自己相了多少次亲。 她只觉得她始终坐在相同的位置,看着对面的男生来来往往。 他们有着不同的容貌,有着不同的出身、阅历,说着不同的话。可那些陈汐都不在意,她只是背书一般地对坐在对面的人介绍着自己,然后在母亲的认可下继续和这个或者那个男生见第二次或者第三次。 陈汐如此转变的态度,倒是让方彩云变得挑剔了起来。 “汐汐,你怎么也没点意见?上次那个也行,这次这个也行,你怎么现在见谁都是照单全收了?” 陈汐淡淡看着方彩云:“妈,我都行,他们都差不多。” “怎么能差不多呢?你这孩子,之前这不行那不行的,现在这是怎么了这是!” 看陈汐也不再发声,方彩云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她。 看来看去,最终方彩云和方彩玲一起相中了张可心同厂的一个叫郝建军的男生。 郝建军比陈汐大三岁,在滨城化工碱厂车间做钳工。 虽然现在是个工人,但是方彩云觉得这男孩人老实,据说在学习准备考工人大学,还是挺上进的。 郝建军的姐姐是人民医院的一名护士。郝家父亲走的早,母亲也是一名小学教师,刚刚退了休。 男方的家庭背景方彩云是满意的。出于第一次见面的对男生印象不错,方彩云又让陈汐和对方见了几次。 再后来就变成了两家人的吃饭见面。 这形势看起来就明朗了一些。 虽然已经见了几次,但对于坐在身边的这个男生,陈汐并没有什么感觉。 陈汐只是觉得这个男生没什么话,和那些口若悬河的相比,安静多了,让陈汐不觉得那么烦,而他对陈汐的态度倒也是非常客气。 两家人见面的这一顿饭,两个在建立关系的年轻人并没说几句,可双方的家人倒是显得熟络极了。 建军妈妈:“方老师,别看俺家建军老实,话不多,但是他是个有进取心的孩子,这都连续两年在车间是评了优秀了。” 方彩云笑着点头:“嗯嗯,我听陈汐说了。我还听可心说建军准备考工大,现在政/策都放开了,好好补补课,都能考大学。” 建军妈妈:“对,建军他姐姐一直就监督他学习,虽然他现在倒班时间不多,但是大学是一定得上的。” 饭还没上来,大人们就聊了起来。 一边的郝建军给陈汐倒了杯水,看着大人们说话也插不上嘴。 想和陈汐说话,可看陈汐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也就在一旁默不作声。 方彩云转过头:“我听说建军的姐姐建霞在人民医院工作?那挺累吧?” 郝建霞笑着答道:“还好,人民医院确实比其他医院人流量大,患者多,但也习惯了。” 服务员上了菜,桌上很快就被摆满。 建军妈妈:“来,快吃菜吧。” 桌上人都动了筷子。 方彩云看了桌上的菜式,樱桃肉、糖醋排骨,笑着说:“建军妈妈有心了。” 建军妈妈立刻明白了方彩云的意思:“哪的话,是建军告诉我陈汐爱吃甜的,你别看建军话不多,但他从小就知道疼人,这俩孩子处对象最主要不就是他俩彼此照顾,处的才好嘛。” 方彩云点头道:“对对,你这句太对了,最主要就是俩孩子处的好就行。建军,陈汐最喜欢吃樱桃肉了。” 听了话,郝建军立刻领了方彩云的意,夹了一块樱桃肉放在陈汐面前的盘子里。 “那个……”陈汐不好意思地看看他,“谢谢。” “说什么谢嘛,快吃饭吧。”郝建军笑笑说。 家长们在一边聊着彼此的工作,聊着下乡的经历,聊着建军妈妈退休后的工资,也聊着郝建霞家里已经三岁的小女儿。 而另一边的两个年轻人却没有太多交流。 陈汐看着盘子里的那块红盈盈的樱桃肉,思绪飘到了大三的那个寒假。 那年盛京下了很大的雪,陈汐拖着妙瞳去吃好吃的。 她在饭店的菜谱上看到后,特别点了这道菜。 她记得那是妙瞳第一次吃樱桃肉。 香喷喷的猪五花被切成了肉丁,炸的又脆又香,裹上了甜兮兮的酱汁,摆在女孩面前,那迷人的香气已足以让人心满意足。 陈汐把一块肉夹到妙瞳的碗里:“快尝尝,看看怎么样?” 妙瞳微笑着把肉咬进去,嚼了嚼,笑容立刻泛在她的脸上。 “好吃吗?”陈汐问。 妙瞳使劲点头:“好吃好吃!真好吃!” 陈汐也夹了块吃起来:“你也知道我爱吃甜的,这是我最爱吃的菜了,家里很少做。” “嗯,又是肉又是油,还有糖,好奢侈啊~”妙瞳歪着头说。 对于农村孩子,那时候的油水实在少的很,就连油滋啦都是过年才能吃上的东西。 陈汐舔舔唇:“这家还好吧,等你去滨城,我带你去一家饭店,做的可好吃了,那家还有锅包肉,又酥脆又香!” 妙瞳又使劲点点头。 怕妙瞳舍不得吃,陈汐不断给她夹着肉。 “你别给我夹了,陈汐,你自己也吃啊~” 说着,李妙瞳也夹起肉往陈汐那边递过去,可陈汐眼疾手快,迅速把碗拿到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李妙瞳。 眼看僵持不下,妙瞳温柔地说:“别闹,乖,别光给我夹,你也吃。”说着,她晃了晃手中夹着肉的筷子。 拿走的饭碗依然没有拿回来,可陈汐则身子往前一倾,直接咬住了那筷头,甜甜的肉块轻轻滚入口中。 屋外依旧吹着冷风,屋顶的雪被风吹得飘落下来,宛如一片片雪雾。 而店里吃饭的两个女孩相视笑着,吃着那又甜又香的肉丁。 陈汐被唤了几声才从旧日往事中醒过来。 方彩云:“想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呢。” 陈汐抱歉地看了看周围的人。 看来两家人已经聊的差不多了,正准备起身回去。 建军妈妈:“那,陈汐妈妈,今天先到这?我看这俩孩子也是很合适,让他俩多见见,建军,你带陈汐多玩玩,看看电影什么的,和人家多说说话。” 郝建军:“嗯,妈,我会的。” 方彩云看着郝家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满意地笑了笑。 两家人一一离开包间。而那块夹过来的樱桃肉,从始至终都静静地躺在盘子中,无人光顾。 — 陈汐和郝建军走在公园湖边的碎石小路上,湖岸边几个孩子在用渔网捞着小鱼,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满童趣。 两个人晃晃悠悠在公园转了好久,看陈汐也有些疲态,郝建军便提议到前面不远处的长椅上歇息会。 这是个三人位的长椅,陈汐轻轻捋了下衣服,在一头坐下。 坐了会才看到郝建军还在站着。 陈汐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男生:“你怎么不坐?” “那个……”郝建军用鞋底蹭了蹭地面,抬手往旁边一个亭子指去,“你先坐,我去给你买个汽水。” 说完便往那个售货亭跑去。 陈汐并没在意他的去向,她收回目光,继续望向湖面。 一手一瓶汽水的郝建军边往回走边看着陈汐的背影,想着这一下午陈汐淡淡的表情,以及对他没话找话时只是随意的回应几句,他想了想,走到长椅前,和陈汐相隔一个位置,坐在了另一头。 周末到公园里约会的年轻人很多,他们大多打打闹闹,开着年轻的玩笑,说着让彼此动情的话。 陈汐默默地咬着吸管,过了好久才听到旁边男生开口。 “陈汐,可能说这话有点冒昧,你是不是不太爱笑啊?我觉得女生还是多笑笑好。” 陈汐扭头看了看郝建军,问:“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很少笑,几乎不笑,也许……也许是我这人太无趣了,不会让你开心,唉,是我冒昧了,是我的问题。” 郝建军说到后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陈汐转回头,嘴角无奈地动了动。 她又想起那个女孩的脸,想起那个女孩曾经点着她的鼻尖,问她为什么这么爱笑。 陈汐不知道自己曾经为什么那么爱笑,只是看到她时不由自主地就会弯起嘴角。 风吹过湖面,层层涟漪涌动。湖边树上的叶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湖边的孩子们好像真的捞到了鱼,正开心地提着小桶往回跑。 陈汐把喝了几口的汽水放到一边,看了看旁边的人。 “我没觉得自己不爱笑,还好吧。”她说。 “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好看,多笑笑更漂亮。”郝建军露出憨憨的笑容。“是我不够了解你,我以为音乐老师平时教唱歌跳舞,不是那么严厉,是挺爱笑的呢。” “哦。”陈汐点点头。 “比起其他科老师,音乐老师确实不用那么严厉,不过老师上课的时候是必须要说话,必须要唱要跳,所以下课了就什么也不想说。” 郝建军咔吧着眼睛看了看陈汐,默默吸了口汽水。 大概是把陈汐这番话理解为她不想说话,接下来郝建军虽然频频用余光看向陈汐,可却一句话再没敢说。 陈汐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和心理,她把汽水瓶递给郝建军,看着他小跑着去售货亭还瓶子,心想,这人还挺老实。 作者有话要说: 小长假了,连更三天。存稿箱告急……本来这点存稿可以坚持一个月,现在不得不为下半个月抓耳挠腮 o(╥﹏╥)o 第二十四章 1982年的这个冬天格外的冷,滨城下了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场雪,街道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整个城市都罩在白茫之下。 郝建军所在的车间每人发了一车煤灰。虽然煤灰不抗烧也不值几块钱,但蜂窝煤太贵,这也算是不错的福利。 他给自己妈妈和姐姐家各送去一些,剩下的则都拉到了方彩云家。 又买了一三轮车的蜂窝煤,花了一下午时间把蜂窝煤和混着黄泥的煤灰盒子都在门口堆的整整齐齐,傻呵呵笑着结束了一下午的劳作。 晚饭后,陈汐送走了清理完炉子的郝建军,把用过的碗碟清洗干净,擦干了手回到屋里。 此时方彩云正拿着针线缝补着裤脚。 陈汐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拿起没织完的围巾织起来。 方彩云抬了抬眼,从花镜的上方看了下女儿。 “你这围巾,我早让你织,你不织,这天最冷的时候都快过去了,还没织好,你得什么时候才能给上建军?” 陈汐瘪了瘪嘴,没吭声,手里的动作到也没停。 方彩云忘了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变得少言寡语,一开始她还担心陈汐心理出了问题,后来看女儿除了不爱说话,除了以前会反驳她的话现在都只是默不作声顺从的去做,其他一切都还正常,方彩云也就放了心。 “哦对了,你张兰姐生了老二,又是个闺女。”方彩云从针线盒里拿出顶针戴在手指上然后说。 陈汐思考了下,才明白方彩云说的是二姨家那个下乡和村里人结婚,最后留在农村的大姐。 “这挺好啊,张兰姐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孩吧?” “是啊,都是女孩。” “女孩多好,贴心小棉袄。”陈汐看着妈妈。 方彩云无奈地笑了下:“咱们是这么想啊,可是那边家可是想要儿子的,这连生了俩女儿,她婆家那边给她的压力特别大,孩子刚生下来,一看是女孩,婆婆当时就给了脸色,这饭也不愿给做了,孩子也不帮着带,月子里你张兰姐就上火了,奶都下不来。唉,虽然知道重/男轻/女,可这也有些太过分了。” 陈汐停了手里的针,看着方彩云。 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是这种固有的思想在很多家庭中依然根深蒂固。 方彩云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推了推花镜。 “说到这个,我就想到宋屯老李家了,那个女孩……妙瞳,李妙瞳,她是不是也考大学了?” 听到这个名字,陈汐的眼神暗了下来,等了一会才慢慢回答:“嗯,考了。” 方彩云点点头:“唉,这都多少年了……那她现在什么情况,有联系吗?” “不,不太清楚,在盛京念书,应该就留在盛京了吧,我们没联系了,这都多少年了……”陈汐拿过方彩云手里的针,从针线盒里拿出线,“妈,我帮你引针。” 方彩云摘下老花镜,把针递了过去,往后靠了靠。 “唉,也真是,这都多少年了,想当初你俩玩的多好啊,天天山上山下的跑,晚上也睡一块,喊你回去都不回去,这怎么大了就没了联系了呢,那阵子你不是还说和她写信呢吗,唉,你们这些年轻人……” 方彩云叹着气,看着女儿把线穿好,把线头咬断,再次接过来了针。 “你和建军这也谈了几个月了,我看建军挺好的,这弄煤忙的,不怕脏也不怕累的,人也挺实在,我看对你也不错,你觉得他怎么样?”方彩云问。 “就那样,挺好的。”陈汐继续拿起毛衣针,头也没抬一针一针走下去。 方彩云把手里的裤子放到一边,把桌上的台灯点亮。 “那要是觉得挺好,就把婚结了吧。” 陈汐手里一顿,毛衣针立刻走错了位。 她手里停了停,短促地换了口气,往回退了针,可再织下去的时候手指已经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妈,我去给你倒杯水。” 陈汐放下线站起身,吸了口气把要流出的泪压回眼里。 方彩云戴上花镜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哎你这孩子,听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啊?” “听见了。”陈汐朝厨房走去,“就按你说的吧,我都行。” “嗯,你可心姐结婚了你看你二姨多省心,等你这婚结了,我也就踏实喽。” 暖瓶里的水缓缓流了出来,水气在眼前蒸腾,陈汐眼里的泪也跟着冒了出来。 该来的,总会来吧。 —— 过完年,两家人就一起敲定了吉利的日子领了证。 两个年轻人都不想太折腾,尤其是陈汐,觉得领个证就好,但又拗不过两位妈妈,最后虽然不大办,但还是定下来两家人凑一起吃个热热闹闹的饭,婚房也要布置下。 婚房是城南中学分配的家属房。 郝建军放弃了滨城化工分配的小房子,两个人的份额换了个城南中学稍微大一点的房,离陈汐上班近些。 办喜宴的前一天,方彩云方彩玲带着张可心早早就把婚房里里外外布置了一遍。 方彩云摸着床上红色的被面,环顾了一圈屋里的新摆设,问道: “怎么样?汐汐,你看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没弄好?” “挺好的,妈,二姨,二姐,你们别忙了,歇会吧。”陈汐站在一边,表情冷淡,但还是努力挤出点笑。 方彩云长舒一口气:“我不累,别看都是自己布置,但是放心,明天你妥妥地嫁了出去,我这心就踏实了。” 陈汐微微动了下嘴角,目光只转动了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或许此时唯一能让她觉得值得的,就是方彩云那欣慰的表情。 收拾的差不多了,方彩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赶忙跑到门口拿过来一个尼龙绸包。 “差点把这个忘了,来来来,最后得摆床,祝小两口早生贵子喽~” 说着,就从包里掏出来了花生、红枣、桂圆和莲子。 一旁的张可心也赶紧过来抓了一把往床上撒。 方彩玲坐在一边笑着说:“大姐,让可心摆,可心这有身孕,她摆这‘早生贵子’估摸比咱们都灵!” “对对,大姨,我来我来。”张可心接过方彩云手里的包,分散着把几种物品铺成了心形。 方彩云:“可心,明儿个上午还得麻烦你帮陈汐化妆,虽然不是大办婚宴,但怎么都是两家人整整齐齐一块吃饭,你妹她也不好好收拾,你帮着她点。” “大姨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陈汐本来就好看,明天指定给你们带去一个漂亮的新娘,汐汐,你说是不是?” 说完张可心又转向陈汐,却看到了陈汐望向一边的阴沉表情。 因为被叫到,陈汐这才回过头,脸色稍微柔和了些。 “妈,这边收拾差不多了,你们早点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我一会要出去一下。” “这孩子,明天就办喜宴了,你这还有啥事啊?”方彩云说。 “我就去学校拿点东西。” 几个人锁了门,走下楼。陈汐把方彩云等人送到了路口。 方彩云:“你早点回来,晚上你想吃什么?” “妈,我晚上不回去吃了,你别带我的饭了。”陈汐一边把方彩云的围巾系好一边说。 方彩云:“不吃晚饭你去哪啊……” 陈汐:“妈,我一会就回去,你和二姨快回去吧,可心姐你也慢点,雪天路滑,慢点走~” 说完,陈汐朝众人摆了摆手,转身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这孩子,都领证的人了,怎么还长不大一样……” “大姐,你放心吧,你老把她当孩子,那她还能长大吗。” “怎么还怪我把她当孩子了,这怪我吗……” “哎好了好了,走走走,回去你好好休息,明天你姑娘结婚,你也得捯饬捯饬,快走吧。” 说着,方彩玲也不管方彩云嘴里念叨着什么,和张可心一起拉着方彩云往车站走去。 — 下过雪后空气格外的清新,白色雪装的包裹让冬天里灰土土的北方城市变得更清秀了些。 送走方彩云一行人,转过身的陈汐立刻只剩下冰霜一样冷的脸和阴沉的心情。 她只往学校方向走了一会,便在路口拐了弯。 今天是周六,虽然是个工作日,但是因为明天就是礼拜天,有些单位的人早早下了班,正在路边菜摊买着菜。 叫卖声起伏,没有因为天气的寒冷而冻结。 陈汐踩着厚厚的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些饭店摊位门前的雪已经被清理,有的还童趣一样的堆成了雪人。 偶尔也会看到路边孩童疯跑着互相投掷雪球,有的追着跑,有的滑倒,有的哈哈大笑。 滨城的这场雪下的很有盛京的模样,让记忆中的东西偶然间会清晰地被记起。 或者无论经过多少年,大自然的雪或雨总还是那样的雪,那样的雨,只是雪雨中的人已经变了容貌,换了心情。 陈汐拉开一个小饭店的门,她跺了跺脚,踢掉鞋子上的雪。 店门口就生了炉子,一进来就暖和和的,让被寒冷冻了一路的食客立刻心生暖意。 陈汐在窗边的一个小桌坐下,随便看了看菜单。 “老板,来一块钱肉包子。” 只说了这一句,陈汐就感到鼻子一酸,瞬间湿了眼眶。 — 1980年冬,盛京。 “老板,来五块钱肉包子!”李妙瞳扬声招呼道。 陈汐赶紧压下妙瞳抬起的手。 “干嘛要五块钱的?!太多了!” 妙瞳弯着眉说:“你的生日是过年的时候,我从来都不能陪你过,这次你寒假过来,就当是陪你过生日好不好,我请你吃~” “不行!太贵了!咱俩吃不了那么多的。” “陈汐,我能买得起的。” “你知道你能买得起,可是……可是这些钱你打工也得赚好久,作为生活费你也能用好久,我知道你的心意,咱俩少要点,好不好?” 说着,陈汐回过头朝正给另一桌上菜的店主说到:“老板,就来两块钱的包子。” 李妙瞳拉过陈汐压着她的手,说:“你这个人,真是……你半年才来一回,我听说这家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可香了,你……” 陈汐笑着又把妙瞳的手拉到自己跟前。 “等你以后工作了,你请我吃,你点多少我吃多少,行不?” 妙瞳不太情愿地点点头,随即又抬起明媚的目光。 “那可不能光吃肉包子了,等以后有钱了,请你吃软炸肉!吃排骨!” “行~~都听你的,你请什么我就吃什么。” 妙瞳眼里闪着荧光,小指轻轻一动,便把陈汐的小拇指勾在手里。 “陈汐,咱俩有那么多约定,你可都要记得,你要兑现的,不能赖账!” 手指在两个人之间拉来扯去,最后被陈汐拉过去,握住妙瞳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吻。 “绝不赖账,如果我赖账,我就用一辈子去还你!” —— 服务员把热腾腾的包子端了上来,陈汐却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满脸的泪。 肉包子在面前散发着阵阵香味,可对面已经空了位置,再也没有那个和她拉勾的女孩。 屋外不断有前来就餐的食客,他们从寒冷的室外跨进温暖的店里,炉火烤热了他们的身体,食物将填饱他们饥饿的胃。他们带着需求而来,然后满意地离开。 窗缝透进来室外的寒气,桌面上包子蒸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着她忍泪含悲的消瘦的脸。 陈汐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地咬上一口,眼泪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她不停地咬着,不停地往嘴里塞着,一口接一口,一下接一下,直到自己无法咀嚼,直到眼泪模糊了面容,她泣涕如雨。 终归是她赖了账。 那些约定,那些一同规划的未来,那些从小到大的温馨片段,那些亲密动情的日日夜夜,都随着她的一句“忘了吧”,被她斩断消失。 这个冬天没有暖阳,一切都冰冷极了。 第二十五章 喜宴这天,郝建军特别的高兴,平时比较内向的他几瓶酒下肚,走哪都红着脸呵呵笑着说娶到陈汐这么漂亮大方的媳妇他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开始陈汐还使劲拉着他少喝点,到后来郝建军醉得一塌糊涂拉也拉不住。 主角醉了,参加喜宴的人纷纷祝贺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给新人包了红包,也就散了。 回去简单收拾了下,第二天一早陈汐回去上班,郝建军休了个白天,夜班回了厂里。 因为郝建军是钳工,车间实行三班倒,所以两个人的作息经常碰不上。 郝建军不在家的晚上,陈汐一个人到也更自在些。 再后来,城南中学艺术班的孩子们要参加一个省级歌唱舞蹈比赛,陈汐作为音乐老师便接到了带队练习和编舞指导工作。 作为第一次接到这样大任务的年轻老师,陈汐基本放弃了休息时间,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即使在郝建军不上夜班的时候,□□点才回到家的陈汐已经身心俱疲,累得实在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更别说做些什么。 新婚没给蓬勃的年轻人带来什么喜悦。郝建军虽然颇有微词,但是碍于陈汐临时工作的情况,碍于他对陈汐几乎百依百顺,也只好忍着。 这天两人回的都挺早,一起吃了晚饭,饭后郝建军把炉子里的蜂窝煤填好,煤灰糊好,把家里烘的热乎乎的,一脸乐呵地早早地躺上了床。 陈汐正侧着身靠在床的另一侧,她拿着手里的乐本,想着白天孩子们在《黄河大合唱》中三个声部衔接时遇到的问题。 郝建军见陈汐背对着自己专注的样子,不由地往这边靠了靠。 察觉到身后的人在靠近,陈汐下意识的反应则是往相反的方向远离。 “你洗脚了吗?”陈汐回头问。 “洗了洗了,嘿嘿。” “刷牙了吗?” “哎呀,刷了,洗的刷的可干净了,不信你闻闻~” 说着郝建军就把嘴往陈汐后颈凑了过来。 屋里的炉子又暖又热,男人□□着上身就往陈汐背后贴。 陈汐不自觉地闭紧了双眼,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右手里的乐本也因为攥的用力而皱了一角。 然而,那粗壮的大手刚搭上陈汐的腰,女人的身体就像受了惊的动物,惊缩成一团,颤抖不已,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陈汐?你……你没事吧?” 察觉到了女人浑身的发抖,郝建军立刻收回了手。可随后他又轻轻扶着陈汐的肩,扳过她的身子。 发白的面色,紧皱的眉心,不停的眼泪,咬住的嘴唇。陈汐这一碰而惊的样子吓坏了郝建军。 “你这是怎么了?我……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陈汐双手依然攥着拳,紧紧抱在胸前,她流着眼泪,不住地摇头,手中的乐本已经滚落在了床下。 郝建军还想上前去拉住陈汐的手,可他刚触到陈汐的小臂,女人的颤抖就更加剧烈,他吓得赶紧撒了手。 给陈汐找来了擦脸的毛巾,让她把脸上的泪擦掉,郝建军套上了背心,不知所措地盘着腿,坐在床的另一边。 过了好久,郝建军看陈汐渐渐缓了过来,身子不再抖的那么厉害,才试探地问道:“那个,陈汐,你没事吧?” 陈汐拉过被子裹着自己,还是摇了摇头。 郝建军也不知道此时该说点啥,虽然没有和别的女人做过,但男女之间的事或多或少还是了解一些的。都说第一回或许不能那么愉悦,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可毕竟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陈汐的反应实在让他始料不及。 这些想法让郝建军烦躁了起来,他下了地,从挂在凳子靠背上的裤兜里翻出来烟和火柴,用手指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来。 他把烟夹在指缝里,又回到了床边,垂着头默不作声。 看着床另一边被子裹住的露出惊恐眼神的陈汐,郝建军想了想,手里的烟最终还是没有点,就又被他塞回了烟盒。 男人叹着气,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努力在找着问题的原因。 “你……是不是之前你爸和你妈离婚,所以……所以……”郝建军挠了挠头,“所以你对男的有点……怎么说呢,就是有点看法吧,不信任?不接受?不……就是那种意思,你懂吗?是不是这样啊?” 听到郝建军的话,陈汐抬头看了他一眼。 陈汐自然明白,这并不是原因。 对于婚后的事,陈汐在接受结婚这个决定时,已经想过了将会去面对什么。不过就算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遭遇到现实时,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但既然郝建军会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 她看着男人,点了点头。 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的郝建军松了口气。 “这个,可能就是心理上的事,我知道恐怕不会一下子转变过来,但是……但是你看看我!我是你男人,我是我,你爸是你爸。” “可能我最近太累了吧。”陈汐拉了拉被子,小声说道,“你也知道夏天比赛的事,我压力很大,最近状态不太好……” 炉火闷闷地烧着,偶尔发出滋啦的声音,散发的阵阵热量却并没有让屋里的氛围变暖。 两个人分别坐在床的两边沉默不语。 过了好久,郝建军才使劲叹了口气,说了声“睡吧”,伸手关了灯,两人两背相对地躺了下来。 虽然成亲有一阵子了,两个人也因为工作作息不同而经常没有交集。但这么久还没经历房事,郝建军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难免会觉得沮丧。 不过想到既然婚已经结了,虽然陈汐心里有心结,但她接受自己是早晚的事。 而且最近陈汐工作压力大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大学毕业生想在工作上做出点成绩,也恰好有省里比赛这么个机会,郝建军也支持妻子全身心投入工作。 想到这郝建军便觉得好受了些。 没过一会儿,男人放下了心思,起了鼾声。 一切看似恢复了平静,可陈汐的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能掩盖多久呢? 今晚这样的事……这些无法面对又必须面对的,到底该怎样面对? 陈汐想不到答案。 不适的触感始终停在她的腰间,她一手遮在胸前,另一只手捂着那不舒服的地方,侧着身子,双腿曲着,全身呈现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状态。 这时,她无比渴望那个女孩温柔的手臂能够揽着她,给她安稳,期望那柔软的身体包裹着她,让她舒适。可四周除了漆黑的夜,除了身后男人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她闭着眼睛,枕巾很快便被洇湿。 她越想努力睡着,越怎么也睡不着,挣扎了好久,她轻轻坐起身,手脚搭在床沿上,呆滞地望向窗户。 流过泪的眼睛微微肿着,陈汐看着窗外透进的暗光,思念不断盘旋。 妙瞳现在在哪里呢? 在这样的夜晚,她是否也会想到自己? 自己单方面斩断的情感,在妙瞳心里,是恨的吧? 再也没有的音讯,或许,她真的能忘了。 真的忘掉,那不是更好吗。 这时,床那头的郝建军翻了个身,他胳膊一伸,仰面朝天,鼾声也比刚才更大了些。 陈汐回头看了眼熟睡的男人,又回过身。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拉了件衣服披在身上,靠在窗边。 想到床上躺着的男人,陈汐不禁又想到,过了这么久,自己相了亲,也结了婚,那…… 那妙瞳是不是也会这样? 一想到李妙瞳身边可能也会有另一个人,想到两个人曾经的亲密无间此时已如隔山隔世般的遥远,或许从此再无瓜葛,陈汐心里不由地更痛了。 所以,当她对妙瞳说自己会相亲结婚的时候,妙瞳是不是在某个夜晚会想到她躺在一个男人的身边?是不是心里会有同样的异样? 而在夜里,妙瞳在面对她身边的男人时,又会不会和今晚的自己一样,无法忍受这种触碰? 这么久,陈汐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而这也让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结婚,这个为了母亲的决定,这为了家人的决定,对她,对李妙瞳,是怎样的伤害,又把两个人推进了怎样的深渊。 她用手撑着窗台,支撑着快要瘫软的身体,止不住的孤单和思念随着身体的颤抖抖落出来。 她抬起一只手死死摁住自己的胸口,好像这样就能压回痛感,好像这样就能把冒出来的念头封闭住。 可那情绪就如同空气,越压迫越要挣脱束缚,从无数缝隙中涌出,把坐在床边的陈汐包裹住,让她在黑暗中越发疯狂地想念着那个女孩,然后又被自己这种情感反复摔打,折磨,直到耗尽整夜的黑暗,迎来并不象征光明的晨光。 作者有话要说: 小长假连更的最后一章,然后继续三天一更哈,别急别急,其实我比你们更急。 第二十六章 过了几天,郝建军在家做饭时,看到陈汐拎了一包东西开门进来。 因为陈汐每天排练回来晚,晚上回来的时候,家属楼基本家家都吃过了饭。 楼道里偶尔有听到谁家大声的讲话声,以及收音机里传出来样板戏的铿锵调调。 “好香啊~”陈汐关上门,笑着朝厨房里的人说。 “一会饭就好了。”郝建军戴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说。 他看到刚放到桌上的几包东西,举着炒勺指了指:“这是什么?” “是中药,前两天我妈找人开的。”陈汐随手拿出来一包,给他看了下,说道。 听了是药,郝建军心里一惊,手上赶紧往锅里添了点水,盖上锅盖,走出厨房。 “这是什么药啊?你哪不舒服吗,怎么还得吃药了?” 男人边说边拿过陈汐手里的药包,仔细看起上面的字来。 见他那焦急的样子,陈汐微微笑了笑,倒了杯水在饭桌边坐下来。 “没什么事,上次……那之后,我就总睡不好觉,精神不太好,就开了点安神的药,不碍事。” “睡不好觉?不能吧,我看你成天给学生排练什么的,都挺累的,我还以为你那么累得倒头就睡呢,咋还能睡不好呢?”郝建军也坐了下来。 “可能……可能各方面压力都有些大吧。”陈汐微微动了动嘴角说。 这句话郝建军听懂了。 那天晚上的事后,他觉得可能是他给了陈汐压力,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夫妻俩行房事是人之常情,太正常不过的事了,又怎么算是压力呢。 这种事,作为一个男人,郝建军没法去问他妈,更没法跟他姐说。 郝建军尤其了解郝建霞的脾气,老太太有些事觉得不好说,可她姐可是个直性子,就没有不能说的话。 这要是让婆婆和大姑子知道了,那恐怕能直接找上门来。 可这事更没法和哥们工友说,大家都羡慕他娶了个漂亮的老婆,还是有文化的大学毕业生,工作也不错。这要是让那帮弟兄知道他连自己老婆都睡不到,岂不是得笑话他不像个男人。 所以对于两个人的事,郝建军心里是哑巴吃了黄连一般的苦。 但陈汐在其他方面对他对家里对他母亲都很好,虽然工作忙,但在家的时候都会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家里的事也摆布的妥当,郝建军实在是挑不出别的毛病,只能想着那夜生活都是早晚的事来安慰自己躁动的心和身体。 于是对于陈汐所说的压力大,郝建军没有吭声,但低垂的脸、歪咬着的嘴唇也都表示着他心里的不满足。 看出来眼前男人的情绪,陈汐放下水杯站起身来。 “来,围裙给我吧,我做饭,你歇会去。” 郝建军起身,帮着陈汐把围裙戴好,看着她走进厨房。 很快,厨房传来菜在锅中翻炒的滋啦声。 俩人吃完饭夜也快深了,洗洗收拾后就分别躺了下来。 男人关了灯,屋里也随之一片寂静。 陈汐习惯性地背对着郝建军,经过那晚之后,虽然郝建军不会再冒然地靠近她,但她仍然没有能面对男人的勇气。 静了好久,陈汐以为郝建军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 “陈汐,你睡了吗?” 陈汐微微侧身:“还没。” “这周日我夜班,中午去我妈家吃饭吧,我姐应该也过去。” “嗯。” 陈汐应了声。 “陈汐……”郝建军又轻轻叫了声。 “嗯?” “那个,你拿回来的那个中药,苦不苦?” 郝建军今晚的话有点多,陈汐倒也没不耐心。 “还行,不算太苦,但中药都不好喝吧。” “那我等明天给你买瓶蜂蜜,你喝完药喝点蜂蜜,就不觉得苦,只觉得甜了。” 对于郝建军这句话陈汐倒是觉得心里有些暖。 “嗯。”她轻轻答道,又把身子往另一边侧了侧。 见陈汐身子半转了过来,郝建军往这边也靠了靠,说:“我妈……肯定会催咱俩要孩子的事,她说什么你就应着就好,我姐也是,说啥你就听着,别跟她们呛呛,有啥事咱俩回来说。” 听了郝建军的话,刚刚有些睡意的陈汐立刻清醒了些,她顿了顿,想了想男人的话,又转回了半侧过去的身子,重新背对着男人,嘴里应了句“好”。 — 郝建军妈妈不大做菜,以前都是郝建军爸爸做,老太太吃惯了现成的,后来老头没了,她自己学着做了点勉强能吃的。 之前郝建军没结婚的时候,和老妈一块住,只要他在家,都是他做饭。 这如今儿子娶了媳妇搬了出去,郝建霞说过几次让老太太搬过去跟她住,或者跟儿子住,老太太都没答应。 这周日女儿一家三口和儿子儿媳都回来吃饭,老太太高兴地很。 客厅里,老太太抱着郝建霞三岁的女儿萌萌亲了又亲,把家里的糖都拿了出来哄孩子开心,屋里传来阵阵祖孙俩的说笑声。 想是怕老妈问孩子的事,郝建军来了就让陈汐进厨房帮郝建霞做饭,省的她在客厅坐着,老太太看见了一定得唠叨她。 饭菜上了桌,一大家子人乐呵着吃着饭。 陈汐家只有陈汐一个孩子,所以 老太太一边给萌萌夹着菜,一边喊着儿子:“建军啊,你俩这婚也结了,小两口赶紧要孩子吧,趁妈现在身体还好,给你俩带。” “哎,知道了妈。”郝建军应道,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老妈的饭碗里,“妈你也吃,别光给孩子夹。” 说完,郝建军就又开始换了话题,讲起了车间里的事。 眼瞅着儿子不那么上心,老太太跟着说了几句别的,话题转来转去,又转到了要孩子的事上。 这回,老太太直接盯着陈汐:“陈汐啊,你们别怪妈啰嗦,现在萌萌三岁,你们现在有个孩子,和萌萌差的不大,俩孩子还能玩到一起去,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陈汐本来就没怎么动筷子,听了老太太的话,她放下筷子点点头。 “妈,我们又不是不懂,我最近忙着呢,这不是准备明年参加考试嘛,陈汐也忙,她带着学校的乐团参加省里比赛呢,成天都摸着黑回来。” “这忙归忙,该做的事也不能耽误啊。”老太太说,随即又看着陈汐问道,“是不是你二姨家那边姐姐快生了?” “嗯,预产期还有半个月。”陈汐说。 “你看看你看看,你俩真的抓紧。” 一旁的郝建霞把萌萌掉在桌上的饭菜擦掉,看着陈汐说:“听妈的话,你也别太累,别成天加班到晚上的,等姐去院里给你拿点药,把身子调理调理,做做准备,也别紧张,说不好哪天就有了呢,妈可盼着有个孙子了。” 陈汐抿了抿嘴角,神色里带着些许犹豫,但她依然勉强地笑了下,最终轻轻的“嗯”了一声。 —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憋坐了两节课的学生们在铃响后兴奋地冲出教室,往操场跑去。 下午间操是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正值青春期的学生一个个精力充沛,男孩子们抱着足球,女孩们则拿起了皮筋或者沙袋,操场上很快就热热闹闹地分波玩了起来。 “陈老师,传达室有人找。” 一个女老师经过音乐教室的时候,朝里面刚下了课,正在摆齐椅子的陈汐招呼道。 陈汐点点头,朝这位同事笑了笑表示感谢。 “你快去吧,那人好像是你大姑姐,她来的时候你刚上课,我看见了合计过来喊你,她说不急,不让我喊你,她就一直等着。” 听了同事的话,陈汐丢下了摆了一半的椅子,快步往传达室跑去。 只见郝建霞推着自行车停在传达室外的校门口,下午太阳正是晒的猛的时候,郝建霞的额头上隐约可见点点汗珠,看来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大姐,你怎么来了?”陈汐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在上课,这下课才听同事告诉我你来了,让你等久了。” “没事没事,刚来没一会。” 郝建霞微微笑笑,用脚踢了停车支架,把车支住,回头从后边的儿童座上拿过来一包东西递给陈汐。 “我在医院开了点药,维生素什么的,备孕吃,还有咱妈让给你带点补品,我也一并带过来了,你看你瘦的,要是学校伙食不好你跟建军说,反正离得也不远,他要是没班的时候在家给你做饭送来。” “不用不用,大姐,我们学校伙食挺好,我就是不太长肉,你这东西拿的也太多了……” 陈汐刚要打开包看看,郝建霞就蹬平了停车架。 “好了,东西你回去看看说明吃,不懂的再问我,我得走了,今晚夜班呢。” “谢谢你了大姐,也谢谢妈。” 陈汐道了谢,看着郝建霞骑上车子,往医院的方向去了。 回到办公室,陈汐打开口袋,里面零散的放了几瓶维生素,维生素A、维生素B1、B2等等种类很多,而用另一个袋子包起来的是一桶麦乳精,这东西当下可算是个奢侈品。 想到婆婆自己不舍得喝,拖大姑姐拿给她,陈汐坐在书桌旁,手指敲着麦乳精的罐子,愧疚起来。 一下午的课,学生走了又来,来了又走。 陈汐备完课收拾起桌上的材料,目光又再次落在了桌上的那罐麦乳精和药瓶上。 丈夫郝建军其实是个挺顾家的人,对她也很照顾。 婆婆除了急着想抱孙子,也从没多要求她什么。 大姑姐人虽然心直口快,人比较泼辣,但也没把她当过外人。 所有的别扭都在她自己身上。 她并没有什么父母离婚的心理阴影,她只是心里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一段她想忘也忘不掉,想放也放不下的感情。 她曾经以为随着结了婚,以为身边有个丈夫,曾经的那些事都可以被淡忘,以为那个人可以被替代。 然而当一次次看到丈夫期盼的眼神,听到他热烈的呼吸,感受到他靠在她身后那滚烫坚硬的身体,以为能顺其自然的陈汐却会在这更应该忘却的时刻被回忆一次次波及。 那些柔软片段不断跳出来,那曾经的温暖与亲密不断袭上来,告诉她对身边的人,对这段婚姻有多么抗拒。 陈汐被夹在矛盾中,她明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做不到;她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忘掉什么,却忘不掉。 过去与现在,该遗忘与该接纳,幻想的幸福和现实的婚姻,从两边不断挤压着陈汐,可她既给不了那个女孩在一起的希望和承诺,又给不了丈夫亲密接触融为一体的愉悦。 陈汐觉得自己即无能又自私,她讨厌现在的自己。 第二十七章 张可心生了个大胖小子。 还在月子里的时候,方彩云就急着拖陈汐去方彩玲的家里看孩子。 那又小又软的生命窝在方彩云的臂弯里,方彩云一会摸摸它的小手,一会又动动它的小脚,双臂慢悠悠地摇着,乐得合不拢嘴。 夏日的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离婚后,母亲难得露出如此平静安乐的神态,上一次看到母亲笑成这样,还是喜宴的那天。 陈汐心中再次泛起愧疚和不安。 她暗暗地责备着自己,或许是自己太自私了吧,或许自己闭上眼忍一忍,等有了孩子,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也许有些事有些人,就随着岁月消逝了吧。 从方彩玲家往回走的路上,方彩云拐着女儿的胳膊,一遍遍说着刚才抱着孩子时那婴儿有趣的反应。 她眼角边的皱纹因为笑而更深了一些,话语中是对陈汐将来的孩子的几分兴奋与期待。 母女二人在车站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方彩云抬手帮女儿整理了一下衣领。 刚才喜悦的神情慢慢从脸上淡去,她神色微微沉了沉,对陈汐说: “你张兰姐,这不是老二也生了女儿嘛,这让婆家给气坏了。自从那老二落了地,她公公一看是女孩,连看都没看一眼。她男人,连孩子都不抱。这给你二姨愁的……现在可心生了儿子,你二姨还偷偷地为大闺女抹眼泪。” 方彩云深深地叹着气继续说:“恐怕还得逼你大姐再生一个,直到生出个儿子来。真是没想到还这么迂腐,这都改革开放了,唉~这都什么命啊,可怜的孩子。” 转头往远处看了看,见车还没有来,方彩云又继续说着。 “关键是你大姐嫁的那家也不富裕,唉,都不能说富裕,应该说是日子过得挺难的,就算再生一个是儿子,三个孩子根本也养不起,张兰那婆婆现在就张罗要把这老二给送人,给你大姐心疼的啊~那可是自己的骨肉啊,就因为养不起要随随便便送人,可怎么舍得啊。” 陈汐看着方彩云阴沉的脸色,大姐张兰的事让她越来越震惊,她怎么也没料到如今还有家庭会因为孩子的性别而把孩子送掉。 想到这,她想到几次在郝建军母亲那吃饭时候说到孩子的事。 虽然郝建军的妈妈总说着想要孙子,可陈汐也是问过老太太,因为郝建霞生了闺女,老太太自然觉得男孩更好,可如果是女孩,也会同样欢喜。 这时,公共汽车慢慢驶进站台,陈汐把包夹到腋下,收了思绪,等车上的乘客先下后,她扶着方彩云上了车。 — 眼看过几天就是省里的合唱舞蹈比赛,而歌舞队的孩子们可能也随着比赛的临近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最近几天的排练很不顺利。 大合唱和声时,衔接总是出问题,陈汐一而再再而三指导了好多遍,可合唱队反而越练越差。 而排练民族舞的一个女孩因为练习时走了神,在做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时崴了脚。 舞蹈队不得不临时换了一个替补的女孩,女孩子之前没跟过几次合练,越担心跳错反而越容易跳错。 这些都让大赛前的城南中学歌舞队雪上加霜。 面对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困难,陈汐什么话也没说。 学校有几个年纪稍大一些、之前带过队的老师因为没有得到本次带队比赛的机会,此时正等着看她的笑话。 而回到家里,丈夫一次次想要靠近求/欢也让她身体和心理都感到烦闷和不舒适。 没有妙瞳,她没人去诉说这些。 只有自己偶尔躲在音乐教室偷偷红着眼睛,让被堵的满满的难过情绪些许释放一些。她又得立刻调整好情绪,继续带孩子们进行最后的练习。 练到太阳落了,路灯亮起,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着夜路回家去尽力做个好妻子。 — 连续几次的亲热都被妻子拒绝,甚至连搂搂抱抱都被陈汐推攘开,郝建军情绪坏极了。 虽然他平时也是话不多,而如今更是寡言少语,闷闷不乐。 工友们见他只顾闷着头蛮着力干活,也不知出了啥事。男人之间,能说的都坦荡地说,不能说的也难问得出来。 下了早班,同一班的几个人互相招呼了下,拖着郝建军一起去厂门口的小饭馆喝了酒。 周六晚上带学生排练完舞蹈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想着郝建军可能在家里等着她吃饭,陈汐赶紧收拾东西锁了舞蹈室的门往家走。 夏日的夜晚,此时城南中学家属院里尽是孩子跑闹的声音,男孩们追逐打闹着,女孩在楼下跳着皮筋。 陈汐走在楼下抬头往上看了看,家里的厨房窗黑乎乎一片。 难道郝建军没回来? 陈汐纳着闷,经过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法桐树,和楼下坐着聊天的几个邻居打了招呼后,提着包上了楼梯。 钥匙转了几圈才打开门,屋里漆黑一片。 陈汐点开灯,走进厨房。 锅是冷的,屋里比起院子里的热闹,也是冷的,一切都和早上上班离开的时候没有两样。 郝建军没有回来。 陈汐想了想早上郝建军临走时的神情,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他并没打招呼说今晚不回,昨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同的情绪和迹象。 练了一天舞的陈汐转了转肩,抻着起酸痛的双臂,身体的劳累和工作的压力让她不想再去想丈夫的事,郝建军不是个不着家的人,陈汐想,也许等等他就会回来了。 饿着肚子的她从高低柜里翻出来饼干,随便嚼了几块,抬手点亮台灯,翻开本子,把晚上排练的问题一一记下来。 听到声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陈汐正一手揉着眉心,另一手翻看着晚上做的笔记。 楼道里沉重的脚步声和几个男人的说话声由远及近,随后便是急促的叫门声。 “嫂子,嫂子~” “嫂子麻烦你开下门。” 叫门的不是郝建军,但陈汐知道这个声音,是郝建军同车间的工友,喜宴的时候来过。 她赶紧从屋里出来,刚一打开门就看到两个小伙子架着郝建军站在门口,郝建军一身酒味,脸色红的发黑,整个人瘫在旁边人的身上,两条腿并不是支撑着身体,而是晃悠悠地拖在地面上。 “嫂子,建军喝的有点多,还不愿回来,非要去车间住,我们看这哪行啊,就给他送回来了。”一个胖点的小伙子说。 陈汐二话没说,赶紧让开了门,两个人把郝建军直接架到了床上,郝建军仰面躺着,嘴里还不断地叫着。 “再来一杯……再来……强子……再喝……嗝……” 两个小伙子挠了挠头。 “嫂子,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也都拦了,可是建军说啥都要喝,根本拦不住啊,也不知道他这是遇到啥事了……” 高个小伙子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小胖子撞了下,停了嘴。 “嫂子,这也挺晚了,不打扰了,那我们走了。” “哎对对,我们走了,嫂子再见!” 向两个工友道了谢,又送走了二人,陈汐回到屋里,看着床上喝的脸又红又肿的男人。 郝建军在床上歪歪扭扭着身子,眼睛闭着,虽然已经大了舌头,但嘴里依然哼哼着话:“喝……别走……喝……再来喝……” 陈汐叹了口气。 除了喜宴那天,郝建军还是第一次喝成这样。 他并不是个贪酒的人,郝建霞送给的酒他大都放在柜子里收着,平时俩人就算在家做点好菜,郝建军也很少会主动喝酒。 那今天他不声不响去上了班,下班也没按时回来,却跑去喝得酩酊大醉,陈汐一下便想到了昨晚他昨夜过来搂住她时被她推开的事。 陈汐深锁着眉头,无奈地抿住了嘴。 她帮床上的男人脱了鞋袜,用温水投了毛巾,给郝建军擦起脸,随后又拉过来他的一只手擦拭起来。 大概是觉得被人拉扯着,郝建军使劲把手甩开,嘴里还呜噜了几句。 “建军,来,别动,擦擦手就睡觉。” 陈汐又握着手指把男人的胳膊拉了过来。 迷迷蒙蒙中,郝建军半睁开眼,红肿的眼睛露出一道缝,看着握着他手的女人,目光聚了聚。 陈汐只觉得手上一顿,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窜起来的郝建军一把拉住了右手的腕子,而男人的另一只手也随着身躯猛地一翻,死死抱着了陈汐的腰,在腰间来回搓/摸着。 “建……建军!”陈汐惊呼道,“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被酒精麻痹了的郝建军哪听得进这些,此时的他只闻着女人的味道,只见得身边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朝思夜想要搂在怀里的妻子! 他死握着陈汐的手腕不放,黑红的脸朝着陈汐的身上怀里拱去,在她身上蹭来蹭去,熏臭的酒味填满在两个人之间。 “郝建军!你……你快放开!你弄疼我了!你……” 陈汐使劲扳着被男人拧疼的手臂,她不断往床边退,不断用手阻着男人拱过来的头。 “不!不……我不……我……我……为什么……我结婚了……我……我有媳妇……我……” 郝建军涨红的脸流起了泪,很快便眼泪鼻涕哭花了脸,嘴里呜哩哇啦地叨念着,来回重复。 男人一直不能言语的委屈在酒精的作用下毫无掩饰地表达着,蛮横又任性。 陈汐看着眼前像孩子一样哭着的男人,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清楚男人的委屈,明白男人的痛楚。可即使这些她都懂,她的身体依然无法去顺从,她甚至强迫自己去淡化那不适的感觉,逼着自己尽量去接受,可事实是男人每一次靠近都加剧了她的抵抗,每一次都让她更加用力地想要去挣脱。 低头哭着嘟囔了几句的郝建军打了几个哭嗝,嘴里慢慢不再哭嚷,他又呜咽了几声,整个人静了下来。 安宁只维持了几分钟,他突然抬起了头,用力抬着眼皮瞪大眼睛,手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他紧盯着眼前的女人,此时他的目光就像一只发了疯的狗,虽然醉了酒,但男人的强壮身体仍然如山一般向女人压了过来! “我……我的媳妇……我的……你是我的……” 郝建军空着一直手在陈汐的身上胡乱地抓,疯狂地气息朝陈汐笼罩过去! “你——!别!别碰我!郝建军!你别碰我!” 眼看着那厚重的身体已经抵到了身前,陈汐汗涌如珠,表情痛苦地几近狰狞。 她拼命挣扎,试图摆脱男人的拉扯,可手腕被死死捏住,她无法再往后退。 陈汐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无法在男人禁锢下逃出的她只能曲起双腿,隔开男人和自己身体的距离。 情急之下,陈汐不知是从哪来的力,她紧闭着眼睛,曲着的腿奋力朝压过来的男人蹬去! 那力量猛地踢中了郝建军的胸口,只见他晃了两下,松开了握着陈汐手腕的手,身体僵硬地在空中停顿了下,然后便像轰然倾倒的雕像,一下子倒在床头,脑袋当的一声,撞在了床头的横梁上。 随后那宽厚的身板渐渐歪了下去,整个人趴倒在了床上。 “哎……哎哟……哎……哎……” 男人慢慢抬手捂着脑袋上被撞的位置,轻轻地哼着。 哼着哼着,男人就渐渐就没了动静。 他的身体很快就瘫成一团,只剩下一下下的起伏。 鼾声下,他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郝建军红着脸安静睡着的样子,已经退到了床下却仍惊恐万分的陈汐身子一软,瞬间瘫倒在地。 她闭着眼睛,泪水顿时汹涌。 刚才眼前的一幕让她毛骨悚然,被骇呆住的她双手抱着头,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扎着头发的皮筋在两个人拉扯时绷断,原本好看的秀发此时胡乱的散落下来,发梢被脸上的泪水汗水腻湿,凌乱地贴在她脸上。 她狠狠咬着嘴唇,面无血色,神情恍惚,脑袋被阵阵剧痛冲袭,心也不住地颤抖着。 陈汐捂住自己的嘴,自己哽咽的声音被压抑成阵阵哀鸣。 她想到刚刚被欲望冲昏、被酒精麻醉、又像孩子一样哭诉着的丈夫,瞬间疯狂地像恶犬一般扑过来的,那情景恐怖地让她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大石死死压住一般,喘不过气。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以为就这么顺着发展下去就好了,她以为自己会变得顺从,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一样。 可原来,事情真的走到了跟前,她根本骗不了自己! 她骗不了自己的心去接纳,更骗不了自己的身体去依从。 那个满心委屈的红着脸的男人,那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即使对自己再好,在靠近她的时候,她始终怀着难以言喻的抗拒,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去反抗。 她接受不了他! 接受不了他的靠近,更接受不了他的触碰! 越是在这样的时刻,陈汐就越疯狂地想念那个女孩,她想念她柔软的身体,香甜的嘴唇,想念她轻抚着自己,想念她和自己相拥。 可这一切都只是泡影,她再也嗅不到女孩的气息,再也拉不到女孩的手指,再也听不到女孩的声音,她无法得到女孩的任何。 陈汐捂着眼,苦涩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心如凌迟一般绞痛着。 肩膀因为哭泣而不断抽搐,手腕上红肿的印记在昏黄的白炽灯光下露着狰狞。 她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也不知道下一次会面对怎样的人和结果。 在这个夜晚,陈汐无声地流着泪,她望着窗外天空中的繁星,第一次感觉到无比的孤独。 这个世界并不寂静,可只有她的心凄冷悄怆,与那些喧闹格格不入,独立于热闹的人群中。 只因为是她亲手割开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现在,或许就是她应该受到的惩罚吧。 BGM: 黑色的不是夜晚是漫长的孤单 看脚下一片黑暗望头顶星光璀璨 叹世万物皆可盼唯真爱最短暂 失去的永不复返世守恒而今倍还 ——刺猬《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太阳已经很大了郝建军才醒来。 从没喝过那么多酒的他觉得头又晕又疼,胸口也憋闷的很。 他揉了揉肿胀的眼睛,半起了身,这才看清床铺上是一片狼藉,昨晚不像是睡过的样子,陈汐的衣服也不在一边。 郝建军使劲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过了好半天,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一些什么,猛地打了个寒颤,记起来的事让他心里一抽。 自己该不会……真的那么粗暴地对待了陈汐吧? 郝建军又使劲晃着头去回忆,可脑袋又疼又涨,他抬手往上摸了摸,左侧额头好大一个包,按起来只觉得哎呦呦的疼。 男人正捂着头咧着嘴坐在床边,突然听见厨房那边传来了阵阵的响动。 郝建军赶紧下了地,头晕沉沉的他跻拉着鞋,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厨房。 郝建军扶着头靠在厨房门边一动不动,此时,他看到了女人转头望向他时那惊恐的眼神,甚至看到陈汐吓得浑身哆嗦,顺着那瘦弱的身体,他又看到女人手腕上的道道红印。 昨晚的那个红了眼的自己一跃就进了他的脑海。 无边的悔恨如潮水而至,此时的郝建军又难过又内疚,他慢慢朝陈汐走过去。 “你别过来!”陈汐转过身看着他,声音还微微发颤。 郝建军一脸的歉意:“我……老婆,昨晚我喝多了……我错了,我……” “你出去!”陈汐朝厨房外指着,“你出去!现在!” 郝建军乖乖点头,抬起双手表示自己会听话,然后一步步倒退着回厨房门口,停在门边看着陈汐。 短暂的对峙下,两个人都红了眼眶。 陈汐默默含着泪把手里的饭做完,而郝建军只能老老实实靠在门外,懊悔地看着妻子的背影。 吃饭的时候,两人坐在饭桌的两边,谁都没有说话。 郝建军看着对面妻子低垂着的脸,心里十分自责。 眼看饭就要吃完,陈汐拿起碗筷刚要起身,就被郝建军一把拉住她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陈汐下意识的就是猛地用力把郝建军伸过来手甩掉,整个人也立刻往后蜷了过去。 “对……对不起,我没想怎么样。”看到陈汐这样的反应,郝建军眼圈立刻红了,“老婆,我做错了,你能不能坐下来听我道歉……” 看着眼前的男人脸上痛苦的表情,陈汐模糊着眼睛,站了好久才慢慢回到椅子上坐下。 郝建军耷拉着头。 “老婆,昨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是想你……你有你的原因,我也努力去理解你,可毕竟你是我娶到家的女人,却碰不得,我……我也是个男人,我也会控制不住……我妈那边也成天问,想抱孙子什么的……” 郝建军也没了往日男人的形象,抬手抹了把泪。 “昨晚我不该借酒那样……我保证,我保证我不会强迫你,但是……但是陈汐,咱俩是两口子啊,这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你别说了……”陈汐捂着脸,声音哽咽着,“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的问题……” 这个星期日在两个人大段的沉默中度过。 下午的时候郝建霞来了。 因为事先也没打招呼,郝建霞来的时候陈汐夫妻俩还僵持着不太说话。 “哎?你俩没事吧?”郝建霞扶着门边换鞋的时候看着没什么表情的夫妻二人说。 “没……没事啊~”郝建军挤挤嘴角。 陈汐也勉强地笑了笑。 郝建霞风风火火,到也没太在乎小两口的神情,夹着包就进了门。 “哎今天外面可真热,咋感觉这个夏天比去年还热,你家有凉开水吗?可热死我了。” “有水有水,姐,我给你倒。” 郝建军赶紧接过陈汐递来的杯子,从桌上的凉水瓶给郝建霞倒了一杯凉白开。 郝建霞脖子一仰,喝干了杯里的水,陈汐拿过杯子,又给她倒了一杯,递回给她。 第二杯的时候,郝建霞解了渴,明显喝的慢了好多,只是一口口抿着。 “我是打算去上夜班,想跟你说个事,你们这也没电话,我就拐了一下过来了。” 郝建霞蹭掉嘴角的水渍,说道。 “是这样,我们院正好有机会做孕前检查体检什么的,具体的项目呢我也不太了解,好像项目很多,非常合适,我就是听说家属有机会有名额,我合计管他做什么检查,去查查总没影响,就给你俩报上了。” 郝建军点了点头,问道:“姐,啥时候啊?陈汐后天就去盛京参加比赛了,周末才回来。” “时间是明天,建军你明天有班吗?” 郝建军想了想答道:“明天……没事,姐,我明天没班。” “嗯,陈汐要是行的话就跟学校说一声请个假吧,你们学校体检也不检查这么细,有机会就去检一下,正好你俩不也准备要孩子嘛,看看有什么指标不行咱就补补,现在不都是讲究科学备孕嘛。” 说完,郝建霞又把剩下的水喝了个干净。 “行了,就这么个事,今晚我夜班,明天一早你俩就去吧,到院里找我,我给你俩安排。” 郝建霞边说边起身,抓起一旁的布包。 “姐,你这就走啊,那我送送你。”郝建军也跟着往外走。 “送啥送,甭送了,外面天儿热的跟冒火似的,你俩在屋里呆着吧。” 郝建霞换好鞋,又回头看了眼一直在旁边没说什么话的陈汐。 “陈汐,你是没睡好还是又瘦了?看你这黑眼圈挺重的,也没什么精神,你啊可别光忙活你那个比赛,得注意休息,这要孩子也是个体力活儿,姐都是过来人,知道咋回事,你们年轻人别不当回事,听见没?” “嗯。”陈汐弯唇点点头,“谢谢大姐。” “客气啥,等从盛京回来,你可好好歇歇,你这么瘦,还咋生个大胖小子~行了,建军你别出来了,我走了。” 说完郝建霞头也没回就往外走。 郝建军坚持给她送到了楼梯口,过了会,就看见她蹬上自行车,叮铃铃摁了几下铃,绕开了院子里玩耍的孩子,骑远了。 — 周一和郝建军一起在人民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第二天陈汐便带着参加比赛的孩子们坐上了去往盛京的火车。 本次省歌唱舞蹈大赛总共举办三天,第一天是歌唱比赛,第二天是舞蹈比赛,第三天是颁奖典礼,比赛的地点是盛京工学院。 比赛当天,全省40多所学校的参赛队都来到了盛京工学院礼堂。 看着人头攒动的赛场,陈汐不禁也环顾起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另一边穿着浅蓝色比赛服的孩子们身上。 那是盛京二中的参赛队。 有那么一瞬间,陈汐甚至在期待她会在某个场合下遇到李妙瞳。 这个念头让她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她在想她该以一个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妙瞳,该说什么,妙瞳又是否会关心她现在的生活呢。 可很快,她便摆了摆头,嘲笑着自己的这种想法。 她不会遇见李妙瞳。 妙瞳是语文老师,她怎么可能会来参加这种比赛?陈汐自嘲着。 比赛的过程超出了陈汐的想象。 第一天的歌唱比赛,孩子们认真贯彻着之前陈汐指导的每一个要点,三重唱唱得十分有气势。 他们跟随着指挥,始终保持着准确的节奏,指挥的孩子也非常给力,正确地给到了三个声部进去的位置。 选了这么一首铿锵有力的歌曲,孩子们每个词都唱得磅礴,并没有为了唱出气势而不顾合唱音色大喊歌词,并且,在保持着合唱协调的基础上唱出了自己的最大音量。 一曲结束,台下掌声不断! 陈汐一一拥抱了满面笑容的孩子们。 而第二个比赛日的舞蹈比赛,城南中学的参赛舞蹈是傣族五人舞蹈《傣家的女儿傣家的雨》。 这只舞蹈是陈汐花了一个多月编排的,结合了舞蹈队里女孩子们的特点,选择了傣族舞这吸收着四方文化精华,又融合了本民族古老文化的舞蹈样式。 音乐响起,五个女孩子半蹲着身体,手拿着轻伞,身体、手臂、下肢,每个关节都弯曲着,形成了极有特色的“三道弯”,动作婀娜,节奏时而平缓,时而跃动。 虽然练习的那段时间里换了一个女孩,但是替补上去的女孩经过日夜的练习,在场上,她肆意地绽放着她的笑容。 几个孩子曼妙的舞姿,外柔内刚充满力量的动作,将傣族舞优美轻盈、矫健又朴实的特点发挥地淋漓尽致。 傣族人对水有着特殊的情感,陈汐选择的这段美妙的音乐,象声地描绘了下雨时傣族女孩翩翩起舞的样子。 短短六分钟的时间里,全场观众和评委都被台上孩子们所吸引,他们全神贯注,跟着音乐的律动,跟着女孩们潇洒轻盈地舞姿,融入在这绵绵的细雨中。 音乐声渐渐淡去,暮光变暗,而场内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五个女孩开心地跑到陈汐跟前。 “老师!我们跳得怎么样?” “老师老师,这次是不是我们跳的最好的一次?” “陈老师!我觉得我们能拿一等奖!”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而陈汐则揽着她们的肩膀笑了。 看着陈老师的笑,女孩们懂了,她们的表现没有辜负老师。 最后一天的颁奖典礼上,城南中学的大合唱《保卫黄河》夺得了二等奖,而民族舞《傣家的女儿傣家的雨》则拿到了舞蹈类一等奖! 之前参加省里的比赛,城南最好的成绩只是其中一项获得三等奖,从未有过歌舞两项都获奖。而本次比赛,不仅两项都有奖,而且还取得了一等奖的好成绩。 忙活了大半年的比赛终于落下帷幕,陈汐心里的这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好了好了,大家快过来,集合了~”陈汐喊着领完奖还在兴奋中的孩子们,“因为这次比赛成绩好,所以呢,校长特别准许咱们在盛京玩半天,明天回滨城。大家别吵闹,一会回到住处先吃饭,咱们再看看下午去哪玩吧。” “太好了太好了!” “陈老师万岁!” “噢噢噢!!!” “谢谢陈老师!” 孩子们欢呼雀跃着,陈汐看着他们一张张笑脸,放松地靠在一边,大半年的辛苦劳累也算是轻松了一半。 . 比赛结束了,陈汐的思绪也从比赛的紧张氛围中脱离出来。 往火车站走的公共汽车上,陈汐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街景向后退去,她不禁想到念大学的那四年,她经常来到这座城市的那四年。 这是妙瞳的盛京,这是她学习、工作、生活的地方,这里的一切应该充满了她的气息。 曾经陈汐在那些年的寒暑假来到这里,她以为站在这个城市里,她的周围就都是李妙瞳,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是被李妙瞳包围着,拥抱着。 然而,现在她才知道,包围着她的,是妙瞳对她的感情。 在她放下这一切的时候,在她推开妙瞳的时候,拥在她周身的那些,也都随着女孩而去。 即使她现在来到这个城市,来到这片土地,看着熟悉的街景,看着熟悉的草木,但她再也无法感知她,她全身的感觉只有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努力!我要努力!我十分想实现五一日更!但是……我继续努力攒存稿吧。 第二十九章 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火车带着孩子们的欢笑往南驶去。 比赛过后释放了压力的孩子们纷纷在车上睡去,刚上车吵吵闹闹如同一群小麻雀般的他们此时只留下了睡得红扑扑的脸蛋。 陈汐走了半截车厢,把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们一一摆好姿势后,她才回到座位上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风景飞驰而过。 窗外是东北夏季广袤肥沃的大地,绿油油的稻田,茂盛的玉米,千里沃野,生机盎然。 随着改革的开放,随着农业机械自动化的普及和农业技术发展,原先荒芜不生的土地如今也是作物满载。 再过两个月,这里将变得满地金黄,将产出香喷喷的饱满的大米,将养活更多的百姓,让农民家庭富足,不愁吃穿。 火车离那个女孩的城市越来越远,离那些美好的幻想越来越远。陈汐不得不回到现实,想起她和郝建军的这段婚姻。 陈汐明白,她和郝建军,总是不能一直这样不碰不动过下去的。 郝建军说的没错,他俩是夫妻,纵使郝建军再顺着她,再宠她再敬她,可他也是个男人,是她的男人。 男人是有天性的,而孩子也是得要的。 陈汐即使再不愿意接受婚姻,即使再不能接受郝建军的触碰,但从决定了和李妙瞳断掉而去选择结婚的那一刻起,所有后来的这些,她明白,她都必须得接受。 她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爱情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明明没有边界。 你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喜欢上了一个人,也无法判断又是从什么时候彻底忘掉了一个人。 但是,人们总是会给这种没有边界加上边界,例如两个人在一起,例如分手,例如结婚。 有的时候,一个结束就是另一个开始,你不得不结束,又不得不开始。 虽然之前和郝建军发生的那些事仍历历在目,但是一想到结婚喜宴那天方彩云舒心的笑容,想到方彩云看了张可心孩子后说到陈汐将来有个孩子时的期待又幸福的目光,陈汐在母亲和自己的感受之间再一次选择了放弃。 她用手轻轻捂住了双眼,平复着做了决定后的心情。 毕竟,接受结婚这件事,不就是为了让母亲开心吗。 或许,大家都是不疼不痒就这样过完一生的吧。 . 当城南中学派到车站接参赛队的客车驶进学校的时候,参赛的孩子们看着车下迎接他们归来的校长和老师同学们,居然有学生起着头欢呼起来。 陈汐被孩子们前呼后拥地下了车,她迅速就被学生们围在中间,不知道哪个学生喊着,把获奖的奖杯从后面递了过来,陈汐一手一个一等奖,一手一个三等奖,笑得像获得了大丰收一样。 “陈老师,辛苦了~” 校长朝陈汐笑了笑,想和陈汐握手,却看到她两手塞的满满的。 陈汐赶紧将奖杯递了过去,校长接过奖杯抱在怀里,他看着沉甸甸的奖杯,金色的十分耀眼,看着那一等奖,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陈汐依稀能看到几个因为没有获得带队资格的老师站在教师队伍后面,窃窃私语着什么。 对于这些事,陈汐并不太在意。 虽然说学校是个平和的地方,但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竞争。 大学毕业的年轻教师刚入职一年,就得到这样的机会,并且还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好成绩,自然一些人会眼红。 . 陈汐回到家时正好是晚饭时间,她一进门就听到了郝建军在厨房炒菜的声音。 “我回来了。”陈汐在门口换着鞋,朝房里喊了一声。 过了好久,才看到郝建军戴着围裙拿着炒勺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郝建军情绪平平地说。 陈汐坐下来倒了杯凉开水,点头说:“嗯,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我真是饿了,刚才一进一楼的门洞,就闻到各家炒菜的香味,肚子都叫了。” “那,那你稍歇会,饭一会就好了。”说完郝建军没等陈汐回应就转身进了厨房。 饭菜做的是陈汐爱吃的,陈汐胃口也不错,吃饭期间夸了几次郝建军的菜做的好吃。 郝建军只是淡淡笑着,但陈汐察觉到他眼神略有闪躲,平时本来也少言寡语,这顿饭上郝建军的话更少了。 就连比赛的事,还是陈汐主动说出来,郝建军才顺着问了问。 听说两项都拿了奖,创造了最好成绩,郝建军只是说了句“我就知道你能行”,再就没了什么话,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很多。 累了好几天的陈汐对于丈夫的这些行为看在了眼里,想想多说更累人,陈汐也就让自己心宽点。 只是晚上睡觉前,郝建军一反常态地在楼道里抽了两根烟,带着一身烟味回到了床上。 陈汐闻着那味道,皱起了眉。 “我明天中班,一早我去我妈家一趟,然后就直接去上班了,下班了半夜才回来,我今天买了些菜,你在家自己弄吃的吧,别等我了。” 郝建军关了灯,背对着陈汐躺下,说道。 这几天一直在外面也没睡个安稳觉,陈汐实在是累得很,听了郝建军的话,她意识模糊地嗯了声,便很快睡了过去。 没有了比赛的压力,回来后又直接放了暑假,陈汐第二天早上睡了个懒觉,家里的钟九点敲了响她清醒过来。 这大概是半年多以来她睡得第一个懒觉了。 醒了好一会,她才想起来今天家里没人,上中班的郝建军一早去他妈家了。 侧躺在床上,看着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明媚阳光,陈汐想着昨晚的事。 她本来以为回来之后,几天不见的郝建军可能会缠她一会,再或者是对于她比赛拿到好成绩给予更多的赞扬和肯定,毕竟郝建军一向是非常支持她的工作的,尤其是这次的比赛,郝建军太清楚陈汐在这半年付出了多少心血精力和时间。 但昨晚,郝建军倒像是变了个人。 晚饭虽然做了不错的饭菜,但他吃饭时根本没说几句话,甚至连平时想要粘着陈汐的眼神都变得生离了,飘忽不定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于陈汐的比赛成绩更是随便说了几句就了事。 陈汐从来没跟郝建军闹过脾气,更不会无端取闹,但是想想这些事倒是让陈汐心里有些别扭。 早午两顿饭合了一起吃过之后,陈汐做了几个伸展动作,把睡僵的身体唤醒。 这她才开始环顾了一下家里的情况。 这半年多来,她大部分休息时间都给了比赛的编排,几乎每天晚上下班都会练习,仅有周日一天的休息也经常会和学生加练。 就算回了家,她也总是要思考排练过程中的要点、问题,研究改正措施。 郝建军是个挺顾家的人,但是男人毕竟是男人,收拾东西很不在行,家里的零碎东西都摆在了明面上,看起来又杂又乱。 陈汐投了抹布,边整理东西边进行清洁。 写字台上零零散散地放了很多书和纸,陈汐一张张看过,再分别归好类,留下再用或者准备扔掉。 有一些书是郝建军学习准备参加高考的书,书里夹着纸,纸被压褶了边,从书本里呲出来毛毛躁躁的一层一层。 陈汐把那些写过了验算的草纸丢掉,把书摞在一起闯了闯,然后抱着那几本厚厚的理化练习册和化工原理,往书架走去。 啪嗒—— 一个牛皮纸袋子不知从哪本书里掉了出来,掉在脚面上。 陈汐把手里抱着的书放到桌上,弯腰捡起了牛皮纸袋。纸袋封口处简单的套了绳线,转了两圈就打开了。 陈汐抽出一张看了看,是郝建军的体检报告,看了几个指标,都没有问题,看了结论单,也一切很好。 郝建军几乎不喝酒,也很少很少抽烟,没有烟瘾,身体各方面都不错。 纸袋里还剩了一小摞,应该是自己的报告单,陈汐伸手一张张取了出来。 也是一些化验数据,在正常值范围内的都没有特殊标注,检查的项目很多,陈汐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 直到她从里面抽出了第五张报告单,上面医生用圆珠笔龙飞凤舞地写得挺多字,什么盆腔,什么输卵管什么的,甚至旁边还画了图。 字写得潦草,陈汐认了半天,很多也是看不太懂,但是最后结论的两个字,陈汐看得清清楚楚: 不孕。 第三十章 手中的报告单瞬间散落在地面上,陈汐只觉得身子一软,一下子瘫倒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胡乱地抓了一把,推乱了刚刚摞好的那些书本,桌面地面顿时变得一团糟,就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怎么会这样?! 陈汐鼻子一酸,觉得眼睛里什么东西就要涌出来。 她抬起左手扶住额头,紧紧闭上眼睛,水气瞬间打湿了睫毛。 院里那棵高大的法桐树上,蝉声嘶鸣,此起彼伏地十分恼人。 而厨房里水龙头下,一滴水珠悬了又悬,最终滴答一声落在了水槽中。 陈汐呆坐了好久,她用手掌按揉着太阳穴,全身微微颤抖。 该不会……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会不会是拿错了? 她突然弯腰捡起那些报告单,又双手使劲抖落着把牛皮纸袋中的纸单全都倒了出来,她左一眼,右一眼,眼睛快速地在每一张报告单上看过。 姓名,性别,年龄,体检的日期,以及另外的郝建军的几张单子。 这确确实实是她的报告单,也确确实实是周一提前的那个日子,如果上面的检查结论没有写错,那这就是事实! 陈汐坐在书桌前,她双手抱住了头,眉心紧紧揪成一团,神情沉重又疲惫。 即使她再不想去相信,那报告仍如铁证一般摆在那里。 她想到昨晚郝建军异常的表现,想到男人躲闪的眼神,以及第一次背对着她毫无欲望地躺下睡去。 这些都是郝建军知道了检查结论后的反应。 闷热的空气凝在了下午的这个时刻,直到太阳落下,夜幕低垂,房间里渐渐变暗,再到几乎完全黑了下来。 陈汐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静坐着。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面对这段婚姻,她想过很多种情况。 想过自己有多么不愿意接受郝建军这个男人,想过因为无法顺利的发生关系而难以怀孕,想过因为她自己推三阻四而让两个人关系变坏,日子过的鸡飞狗跳,甚至想过逼着自己顺从着跟郝建军去做那件事…… 但无法怀孕,这实在她想都没有想过的可能! — 郝建军下中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门锁响动了几声,便听见男人轻手轻脚进了屋,关了门,门又开合了一下。 过了一会,走廊里响起“嚓嚓”的几声,窗缝中透进点点微光,很快就暗掉,冉冉白烟在指缝中升腾而出。 陈汐躺在床上始终没有睡。 她听着钥匙转动开门的声音,又听见男人出了屋,直到她听到第三个烟头扔在地上,被男人用脚使劲碾了碾后,才再次听见男人开门进了屋。 过了会,陈汐听到木床发出咯吱声,床褥被按压,随之便闻到了男人身上浓浓的烟味。 陈汐闭着眼,白天流的泪已经让她眼睛微微肿起。 睡不着的她呼吸很短,一下又一下,带着心里的紧张和无奈。 身后许久都没有男人的鼾声,紧接着,陈汐清醒地听到男人长长的一声叹气。 那些白天好像已经流尽的泪,随着这声叹气声再次流下,顺着眼角滑落,慢慢洇湿了枕巾。 “你……没睡着吧?” 陈汐听见郝建军略有嘶哑的声音。 “嗯。” 郝建军顿了顿,身子微微往这边侧了侧。 “医院的报告,你……看到了?” 陈汐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泪,轻轻应了声:“嗯。” 郝建军许久没有说话,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窗外墙角下的蛐蛐吱吱地叫着。 不知谁家的男人半夜起夜,几声咳嗽后,响起鞋子在地面拖拉的动静和门上合叶咯吱咯吱开合的声音。 男人的声响惊扰了女人,随后传来女人的几句埋怨。 “我明天没班,我陪你去医院再查查吧。” 陈汐又听到郝建军说了一句。 随着她再次答应后,男人彻底翻过了身,两人向背而卧。 陈汐紧紧捏着手中的被角,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这张床这么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可以这么远。 郝建军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出于对她的安慰。 但是陈汐自己很清楚,医院能有多大的出错几率呢? 如果真的是报告上那样,那两个人的婚姻该如何往下走呢?又该往哪走? 陈汐想不到。 如果说在那次郝建军醉酒夜晚的拉扯,她感受的是孤独,那在这个夜晚,她则是绝望,深深的绝望。 她选择了这条路,可这居然是一条走不通的路,走不通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精神上无法忍受,而是身体上的不能。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笑话。 而更让陈汐觉得无奈可笑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她觉得无助无靠无力的时候,她全心想要依靠的,居然不是她身后的这个男人,她的这个丈夫,而是,李妙瞳。 越是在紧张困难的时候,陈汐反而越会想着李妙瞳好看的眼睛,想着她朝自己笑,想着她帮自己出主意,想着她想办法哄自己开心,解决问题。 女孩的模样、动作、神情一遍遍从记忆中跳出。 只要想到那个女孩的音容笑貌,就足以让她甩掉忧愁,短暂的轻松起来。 陈汐苦笑,或许只有那个人才真的能够给与她抚慰,让她获得力量和依靠。 自己拼命推走的,想忘掉的,在这无助的时候,又要被自己强行拉回来。 陈汐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无耻又无能。 长夜并不长,可升起的太阳却照不亮昏暗的心底。 — 再一次检查的结果没有惊喜。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拉下口罩,低头看了眼刚出来的报告单,又从花镜上方看了看陈汐。 “你来月事的时候是不是会疼的厉害?”医生问。 “嗯,时间也不太准。” “腹部腰部也有不适的感觉吧?类似那种……坠坠的感觉,闷涨,酸痛,也有吧?” “嗯,确实经常会有。” 医生摘下眼镜放到桌面上,抬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郝建军,又看向坐在面前的陈汐。 “年纪这么轻,挺可惜的。以前有过炎症?输卵管严重受损这个问题炎症引起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陈汐想着医生的话,她仿佛突然被那年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下身。 医生看着她皱着眉思索着,又问道:“或者受过外伤?一般这种可能性倒是小一些。” 陈汐微微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 她期望的眼神看着老医生,双手十指交叉握地手心都出了汗。 “医生,我这个情况……真的没有办法能治吗?” 女医生看着年轻女人热切想知道答案的神情,又看着身旁站着的丈夫,最后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陈汐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灵魂,长期练习舞蹈音乐而拥有的高傲挺拔的身材在此时瘫坐在椅子上。 “不孕的情况其实很多,但输卵管严重损伤这个问题目前是不可逆的,以现阶段国内的医疗水平还无法治疗这个问题引起的不孕症。” 老医生语气和蔼地说,然后望向郝建军:“我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家庭的打击很大,但是遇到了也确实没有办法,希望你们能尽量接受,请给与女性更多的理解,毕竟谁都不想这样,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可以考虑别的方式领养孩子。” “老婆,你别灰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唉,前面路不好,老婆你扶着我的腰,你扶稳点~” 往回走的路上,郝建军一边瞪着自行车一边对坐在身后的陈汐说。 又是一顿沉闷的晚饭,郝建军故意说了几个话题,陈汐只是应了几声,就不再接下去。 躺在床上,陈汐依然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她感觉到身后的男人慢慢靠了过来。 为了怕陈汐反应太大,郝建军只是贴在陈汐的身后,又静了好久,男人那只厚重的手才落在女人的肩上。 “老婆,我们再去别的医院看看吧,如果滨城不行,咱们就去燕京,那边的专家见多识广,全国的疑难杂症都见过,他们肯定更有办法。” 陈汐敷衍地应了声。 “老婆,你别灰心好吗?咱们国家都在进步,改革开放这几年,很多科研能力都飞速提高,现在医疗技术也挺发达的,我觉得这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你要有信心,好吗?” 郝建军说完,陈汐久久没有再回应。 过了好久好久,男人觉得手下的女人轻轻动了动,随后肩膀开始一下下地抽动起来。 郝建军慢慢扳过陈汐瘦弱的身子,看着她低垂的头,听着她抽噎的声音,黑暗中,女人晶莹带泪的眼睛微微抬起望着他,那眼中的悲伤无助让郝建军心房一颤,顿时心生怜惜,他手下一拉,硬是把女人拥入自己的怀里。 这个怀抱并不柔软,甚至让陈汐觉得生疼,可是此时的她觉得自己毫无去处,她想要的那个人她永远都得不到,她知道自己早就不该再去幻想,她真的应该现实一些,这坚硬的怀抱至少是她现在唯一的停靠。 — 郝建军向厂里请了三个月的假,两个人先去了滨城当地的另外两家医院,其中一所医院给了同样的结果,另一所则表示或许还有些余地。 哪怕只是一丝丝的希望,也给小两口带来了极大的鼓舞。 郝建军一边鼓励陈汐,另一边又让郝建霞帮忙联系了燕京的朋友,简单准备了行李后,两个年轻人满怀希望地前往了燕京。 毕竟对于燕京的医生来说,他们一周看的病例都会比滨城医生一年看的都要多。 刚到燕京的时候,郝建军信心满满,动力十足。 好医院的专家号不好挂,两个人半夜就爬起来去排队挂号。 做了检查后,两个人会在燕京边玩边等,毕竟陈汐在这里呆过四年,对很多地方还是十分熟悉。 看着妻子积极地配合检查,看着妻子带着自己走过那些她曾经呆过的地方,虽然没有鱼水之欢的愉悦,但郝建军对未来仍是充满了希望。 他不断鼓励着妻子,也给自己打气。 他和陈汐一起走过燕京的条条街道,虽然此时是秋天,片片落叶带给他的不是失落,他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是好的,都是充满希望的。 可现实却并没有给两个人带来好消息。 接连去了三家特别权威的医院,给出的结论仍然都是无法生育,甚至一位知名专家很斩钉截铁地告诉两个年轻人,以当下国内的医疗水平,这样的损伤是无法医治的。 面对这位本来让他充满希望的医生,被现实打击的郝建军彻底崩溃了。 他指着医生大声吼着:“你们治不好就说病难治!你们都是这么当大夫的吗!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你告诉我我妻子的病治不了是吗!你这是什么狗屁专家!什么狗屁专家!” 陈汐拼命拉着大喊大叫的郝建军,可她身弱力薄,怎么也拉不动那已经发了疯的男人,只能眼看着男人大闹着被安保人员拉走,然后蹲在医院门口捂着头失声痛哭。 再准备要去第四家医院的时候,郝建军已经完全没有当初来燕京时的那股子劲,甚至两个人住在宾馆时他也开始挑起毛病,陈汐放东西的地方是不对的,买的吃的是不合口味的,连出水水流小的水管都会被他狠狠踢上几脚。 看着丈夫被那些报告结果而消磨掉了所有的情绪,看着他一次次发怒又一次次在暴怒后静静地独自痛哭,陈汐理解他的心情,却无法给与他任何有效的安慰。她只能偷偷抹着泪,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准备去第五家医院的时候,郝建军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原本说好的五点半起床去挂号,可男人硬是在床上躺到了中午。 陈汐独自检查后回到宾馆时,男人依然躺在床上捂着被子。 太阳高高的照着,秋高气爽的天气下,人们的心情也是金色的丰盛的,窗下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可宾馆的这件小屋里,却是凄凉的。 陈汐坐在床尾,看着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的男人,她微微拧了下眉,隐忍地咬着嘴唇。 “建军……”陈汐轻轻拍了拍被子,“后天,你陪我去取结果吧,行吗?” 被子那头动了动,男人声音沉闷:“你觉得……还有必要吗?” 陈汐没有回答,她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可又无力去粘补这颗心,毕竟这些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大概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妻子说话,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掀开被子曲着腿坐起身,看着床边红着眼眶的妻子,他点了点头,便再次低下,脑袋垂在两腿之间。 — 从诊室出来后,两个人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看着医院里来往的患者在诊室内外穿行。 那些人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有的人带着病患来,带着希望走;而有的则是在这里听到了最难以接受的消息,从此改变了人生,甚至,失去了人生。 郝建军低着头,他摸了摸裤兜,从里面翻出香烟盒,刚准备找火的时候,这才发现烟早已经抽完。 这是他昨天才买的一盒烟。 这样的时候,郝建军觉得连烟都仿佛在和他作对。 他烦躁地揉搓着手里的烟盒,动作又大又狠,那团硬纸很快就在男人的情绪下被捏扁,在他粗糙的手指的撕扯下变成了碎片。 陈汐从那个烟盒的碎片上收回视线,看着丈夫烦躁的样子,她让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问道:“你妈也都知道了吧?” 郝建军:“恩。” “那……你家是怎么想的……” 郝建军慢慢抬起头,他没有看陈汐,而是望着离他不太远的一个垃圾桶,他抬手,把烟盒捏成的纸团朝垃圾桶丢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把纸团投进垃圾桶本并不是一个很难的事,可纸团偏偏扔短了些,嘣的一下,打在垃圾桶的桶沿儿上,弹了出去滚到了走廊的地脚线边。 郝建军低骂了几声,抬起屁股走到桶边,捡起纸团,那个小东西被他泄愤似的挥起胳膊,狠狠砸进垃圾桶里。 气到顶点的男人只维持了十几秒,只见他眉毛瞬间低垂下去,头也耷拉着,像是一个撒了气的气球,整个人一下子就没了骨头一般,肩、胳膊都垂下来。 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丧气地一屁股坐下,那不受控制的劲道带的长椅也跟着晃了晃。 “我妈她……”郝建军停顿了一下,使劲抽了抽鼻子,转头看着走廊尽头挂着的“肃静”的指示牌,“她还是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 回到滨城后,郝建军就再没有回家住。 上班的时候,陈汐总是想方设法忙得不让自己停下来。 有课的时候她就全神贯注地上课,没课的时候她便拿出曲谱一首一首弹着,想着以前学过的编排的舞蹈一遍遍跳着。 而休息的日子里,她每天早上都会醒的很早,然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这么一看就是一天,然后晚上又睡得很晚。 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无法怀孕这件事填满。 她觉得自己是一条失去了方向的船,被风雨卷袭,被海浪拍打。 但她没有目的地,更找不到停靠的港湾。 第三十一章 一张张报告单从不停发抖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方彩云脑中轰鸣着,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真的……治不了吗?”她声音颤抖地说道。 “你有没有多去几个医院检查?啊?”她提高声音又说。 “是不是那几个医院医疗水平不行?没有……没有好的大夫?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不行,这样不行,不行……” 方彩云突然变得絮絮叨叨起来,她往前倾身,抓着女儿的双手。 “不行,咱们去更大的地方看!找更有名的专家!不,你去燕京了,噢对,你俩去燕京了,那……那咱们去海市!去海市的医院!那边也好,也有权威的好大夫!去海市!去海市看看!会有办法的!” 本以为去了燕京能有好的结果,可经过了这么久的寻医路,最后的结果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女儿拥有个孩子的希望彻底破灭,这样的打击让方彩云的情绪再次又回到了一年前刚离婚时候的样子。 陈汐看着握着她双手的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自言自语了近半个小时的方彩云,看着女儿流着泪却一言不发的样子,她呆呆地张着嘴,露出哀怨的表情,慢慢才放开了抓得已经发红的陈汐的手腕,目光无神地瘫坐在了床边。 她终于明白,这是她控制不了的,是她无论如何强求,都无法实现的事情。 — 陈汐说了郝家的态度后,方彩云静默了好久好久。 对于郝家这样的反应,方彩云能够理解,却难以接受。 毕竟谁家都是希望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郝家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老太太希望儿子能延续香火,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两个年轻人才结婚不到一年,现在因为无法生育就离婚,这样的事传到外面自己女儿会落个什么样的名声啊! 方彩云双手狠狠捶在自己的腿上,她闭着流泪的眼,表情痛苦不堪。 “老天啊!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啊!为什么要让我的女儿遭遇这样的事情!呜呜呜呜……” 方彩云双手捂住脸,悢然悲痛,哭地撕心裂肺。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落到她和她的女儿身上上! 陈汐坐在椅子上,看着母亲哭的抽动着的肩膀,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慰。 结婚,生子,这本都是为了顺着离婚后十分情绪化的母亲的。 她知道方彩云喜欢掌控,她虽然也想过争取自己的生活,可是在母亲的面前,她追求的那不切实际的感情根本抵不住母亲束缚的力量。 她顺从了母亲,走了这样的一条路。 虽然在那日日夜夜,她无数次期待过结束这段婚姻,期待离开那个她不愿意触碰的男人,可如今因为不能生育的原因,这段婚姻将要结束时,陈汐发现,她居然矛盾的并不希望这个结果发生! 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才能让母亲快乐起来? 她还有什么可以舍弃可以失去而换来母亲的幸福呢? 十几分钟后,方彩云停了哭声,整个人从床上直起身,表情变得阴郁可怕。 她直直地盯着陈汐,很久才动了动嘴。 “汐汐,是……是那年冬天落水时候落下的病,是这样的。” 陈汐惊讶地看着母亲:“妈,你说什么呢?怎么……不可能的!不是的!不可能!” 方彩云没回应她,只是自己站起身,身形僵直地往屋外走去,边走边嘴里喃喃着:“就是那次,你为了救那姑娘,落了病……那次赶上你来了月事,就是那次……你没了孩子……没了……没有了……” 那个姑娘…… 在这个时候,突然那个人又从回忆中走出,陈汐的眼泪没了提防,瞬间涌出。 — 陈汐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郝建军回来了。 家里来了好几个人,郝建军的姐姐郝建霞,他妈妈都在屋里。 陈汐进屋谁也没和她说话,几个人都拉长了脸。四个人在一个屋里,闷热的夏天,可氛围却是冷如霜寂。 “陈汐,你坐。" 郝建霞先说了话,并且给陈汐递了个板凳。 而另一边,郝建军的妈妈,郝建霞,也都各自搬了板凳坐在了一起。 陈汐看着板凳迟疑了一会,才在两个女人对面坐了下来。 郝建军是最后才过来的。到了这屋,看见陈汐、他姐和他妈的位置,他拎着板凳顿了一会,鞋子在地面上来回蹭了几遍,最终男人磨磨蹭蹭的将板凳放在了他妈那边,坐到了陈汐的对面。 三个人一排,而对面只有陈汐一人。 看着与自己相隔那么远的郝建军,陈汐苦笑了下,鼻子感到一阵酸楚。 而对面的三个人坐下后,没有一个人与陈汐对视。 他们看着地面,看着板凳腿,看着自己的手,却没有一人看着陈汐的眼。 这种僵持的气氛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还是直性子的郝建霞率先开了口。 “陈汐,你应该知道我和咱妈来的目的,咱们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吧。“ “建军和家里说了你的事,我们郝家什么也不图,就是想要个传宗接代的,我觉得这不过分吧?”郝建霞摊开手。 “说实话,我生的是个闺女,妈想抱孙子,老人家的心咱也理解。但我之前和妈也说了,就算你真的也生了个闺女,咱也就认了,毕竟现在国家搞计划生育,再生得罚,都讲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 郝建霞挺直了微胖的身体,屁股跟着在椅子上扭了扭,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吱嘎的声音。 “可是现在你不能生,那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们家不讲理,建军还是很心疼你的,但我这当姐的也不能让弟弟受这样委屈,要是养个不是自己的孩子……” “大姐。”陈汐抬起眼,直视着郝建霞,“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我的问题。就按你们想的办,明天我俩就去民政局。” 大概是没想到陈汐唯一说的一句话竟是这么痛快的一句,郝建霞还想说什么却卡住了,她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那,行,建军,”郝建霞转向郝建军,“你也听到了,你俩约个时间吧。” 这场所谓的谈判就这么简单的结束了。 郝家人也没多留,更没有多余的话,基本都是郝建霞做了主,说等以后再回来搬走郝建军的东西,说完便起身离开。 坐在最远的郝建军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和陈汐对视,他低着头,跟在他母亲身后,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家。 — 从民政局回来,那个小本子被静静地放在了书桌上。 当晚,陈汐早早躺了下来,可一身的疲惫并没能让她入睡。 午夜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滴答滴答打在玻璃上。 夜越深,雨越大起来,与玻璃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家属楼区响起了一家家关窗的声音。 陈汐侧躺着,意识在雨声中逐渐模糊。 她感觉黑暗慢慢压下,越来越沉,越来越暗。 嘭的一瞬间,她感觉到这暗影如同那年冰冷的湖水包围着她,然后又刺刀般的从她的下身侵入,把她整个人撕成两半。 那种撕裂并非一下切开,而是一刀刀,一寸寸的切割。 这明明是幻觉,却在此刻让陈汐有着真痛实感的疼。 陈汐缩紧了身子,双臂死死环抱着,额头汗珠涔涔。 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把她裹住把她缠绕,她大张着口,拼命地吸着氧气,以稳住胸口那颗狂跳不已的心脏。 而在这如墨的夜里,在那湖水灌入耳际、冲进鼻腔、渗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时,陈汐突然听到了一点声音。 那声音刚开始很小很小,却丝丝揪动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忽视。 陈汐咬着牙,努力去听,去分辨。 她不断寻着那个声音,不放过一丝痕迹,渐渐的,她才逐渐从冰水冲过头脑的轰隆中抓住那个声线,她终于听清了那四个字 ——陈汐,救我! 而后的很多年里,陈汐经常会做着同一个梦。 她梦到她被黑暗捆绑住,无法动弹,梦到她被如刀如刺的河水撕开,冰冷彻骨的河水涌入她的下半身,从身体里硬生生地拖走了一个孩子。 然后她又一遍遍听到李妙瞳的呼救声,那呼救声即使再小,即使当时的她再累再痛,她依然会在每一次都选择奋不顾身。 作者有话要说: 陈汐离婚了,大家不应该期待一下李妙瞳结婚生娃然后带孩儿归来吗?(坏笑) 第三十二章 本以为离婚后一切都会回到平静,可学校里渐渐出现了一些关于陈汐的流言。 起初陈汐并没有在意,可后来几个和她关系非常要好的青年老师看着陈汐慢慢被一些人疏远,才拉着不知情的陈汐把那些恶意中伤她的流言告诉了她。 流言远不止离婚那么简单。 有的是说陈家本来就知道陈汐不能生育,故意骗婚。 有的是说在婚内,作为大学生毕业的陈汐看不起当工人的丈夫,经常对丈夫施行冷暴力,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可她丈夫的身心都受了很大影响。 还有的版本是说陈汐不是不能生育,而是想以此借口不生孩子,因为她作为音乐老师想保持好的身材,以保证她跳舞时优美的舞姿。 说陈汐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却嫁给了一个当工人没啥能耐的郝建军,就是看郝建军好欺负。 等等等等。 方彩云听到这些胡说八道的流言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在家骂了郝家一下午。 “这家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当初说离婚就离婚,咱家有为难过他家吗!他们事后能说这样的话!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那郝建军,当初对你好是装的吗?这好歹是几个月的夫妻啊,说什么你欺负他,这还是人吗!” 方彩云气得捂着胸口,可即使难受她还忍不住多骂两句。 看着母亲气成这样,陈汐赶紧过去帮她顺顺气。 “妈,你别这么说,这不一定是郝家人说的,这都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话,你别为这些事生气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方彩云瞪起了眼。 “本来这离婚就不是光彩的事,现在还造谣说这些话中伤你,这不是要毁了你吗!你还年轻啊汐汐,你还要在城南中学干一辈子,如果有机会还是要结婚的,这都谁在这胡说八道嚼舌根啊!缺不缺德啊!” 二姨方彩玲也过来劝,可两辈人都劝不动这上了脾气的方彩云。 这一辈子的小学教师也不是白当的,方彩云底气十足,仿佛连续上了十节课。 她唠唠叨叨地直到自己嗓子都疼了,才喝了几杯水停了下来。 耳根终于清净了会,方彩玲也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她看着依然气鼓鼓地方彩云,提了自己的想法。 “大姐,要不,咱们想想办法,给汐汐换个单位吧?” 方彩云:“换个单位?” 方彩玲:“是啊,你看这一个学校圈子多小啊,这搞了这么个事,旁人谁能分清其中的是非黑白呢?谁又愿意去了解中间的真相过程呢?不说汐汐以后嫁人的事,就在这个地方,总有人造谣非议,这也过不安宁啊。” 方彩云听着妹妹的话,若有所思地想了会,然后点点头。 “恩,就算图个安生日子也好,这阵正好学期结束,我想想吧。”方彩云说。 看妈妈的情绪逐渐缓和了下来,陈汐也放了心。 她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话,心里大概也想到了哪些人会传这些谣言。 换个学校是个办法,可是她一回想到城南中学那些孩子可爱的笑脸,想到那些孩子和自己为了省里比赛日夜练习的艰辛,心里更多的则是不舍。 晚饭的时候张可心过来了。 刚生产半年的张可心没比孕期的时候瘦多少,因为孩子有婆婆帮着照顾,她自己就轻松了很多。 她儿子丁晓恒能吃能睡,晚上睡得好,白天也不闹人,大人们特别省心。 吃完饭,两个女孩收拾好了碗筷。 张可心坐在桌边,看着陈汐,又看了看方彩云和方彩玲,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话忍了半天却也没说出口。 陈汐明白,二姐是想和方彩云方彩玲说孩子最近的情况,可又怕这个当口提孩子的事会让没法要孩子的陈汐听了伤心。 “二姐,”陈汐拍了拍张可心的手背,朝她笑了笑,“晓恒最近怎么样?你教他说话了吗?” 张可心看着陈汐,半天才说了句话:“汐汐,我……咱可以不说孩子,我怕你听了闹心……” “哎没事,我没事,我哪有那么脆弱。你快说说,我也想知道晓恒最近怎么样了。”陈汐说。 四个人聊到了八点多,天也黑了下来。 就在方彩玲和张可心已经要准备收拾东西回去的时候,陈汐却拉着母亲方彩云和二姨方彩玲再次回到床边,让二老坐下。 “汐汐,你这是干什么啊?”方彩云不解地问。 陈汐没说什么,她先是按住不明所以的母亲,然后自己也拉了把椅子,郑重其事地坐在了二位面前,态度严肃地看着她们。 “二姨,我之前听我妈说,张兰姐的婆婆要把她第二个女儿送人,已经送出去了吗?”陈汐问道。 方彩玲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外甥女,摇摇头说:“没呢,因为是女孩,也不好送,近的人家想要孩子的也想要男孩,那孩子真是怪可怜的,农村现在也不让生三胎,这孩子在她家就没法再要儿子,说啥也不好使。唉,她婆婆嫌这孩子是个累赘,送是指定要送的,但是恐怕就得往远地方找人家送了。” 陈汐点点头,然后她抬起双眼,十分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妈,你看,那个孩子过继给我养,行吗?” 方彩云显然被陈汐的这句话给吓到愣住,她瞪大了眼,震惊地看了看陈汐,又扭头看了看并排坐着的方彩玲。 “什么?你……汐汐,你说你要养那个孩子?” “恩,我想养那个孩子。”陈汐看了下同样惊愕万分的二姨,然后再次直视着母亲。 “我不嫌女孩累赘,如果孩子一定要送走,送自家人养肯定比送外人养要好吧。我自己也没法拥有一个孩子,所以我养这个孩子是最合适的。” “可……可是,你养个孩子,你以后再怎么嫁人啊汐汐,你有想过这个吗?” “妈,如果对方嫌我不能生孩子,那也就不会娶我。如果对方带个孩子,我不会嫌那是他的孩子,他也不应该嫌我的孩子,你说是吗?” 方彩云默默注视着女儿,她看到女儿那认真的眼神,漆黑明亮的眼中是女儿复杂的心绪和无奈,但显然这是陈汐谨慎思考过的选择。 女人眼里缓缓闪过一抹哀愁,眼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不知不觉流下,掉在有些发白的裤子上。 她拉过女儿的手颤抖着贴在自己的脸上,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 1984年的春天,陈汐离开了城南中学,来到滨北一中就职,也搬进了新学校教师家属楼。 滨北一中只是一所普通中学,没有艺术特长班,没有艺术特长生,在这里,音乐课只是一门副科。 因为也没什么竞争,同事关系就变得简单了很多。 和陈汐同期来的年轻老师有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很快就熟络起来。 春节刚过完没多久,二姨方彩玲便抱来了那个女孩。 女孩在82年12月出生,现在刚一岁多点。可孩子因为在农村家里不受待见,营养差的太多,无论是体长还是体重都比同龄的婴儿差了不少。 小家伙窝在陈汐怀里,小小的一团,软软的,暖暖的。 或许是第一次看到身边这么多人都在对她笑,从刚生下来就在冷眼和嫌弃中长大的小家伙静静地瞪大眼睛,看着周围这些陌生的却友善的面容,观察着这新鲜的一切。 陈汐歪着头,轻轻把一根手指伸到小家伙的小手中,那软糯的手指尝试性的触了触,抓了抓,然后又勾了几下,很快便紧紧抓住这温热细滑的手指,怎么也不松开了。 “你好呀~” 陈汐拉动着手指,小家伙的手便随着她被拉的一动一动。 婴儿眼睛咔吧咔吧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长睫毛随着一眨一眨的眼睛蒲扇蒲扇。 “你叫晓悦好吗?你叫陈晓悦,希望你的人生能快乐愉悦,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陈汐又拉了拉手指,小家伙两只手居然都抓住了她。 每一次陈汐念到她的名字,小家伙居然都会跟着咯咯笑,脸上的酒窝忽隐忽现,笑开心的小嘴吐吐的露出粉嫩的小舌头。 陈汐把孩子贴在脸上,感受着两只小手抓着摸着自己的鼻子和眼睛,嘴角慢慢露出会心的笑。 看着孩子咬着手指,像个小肉团一样睡着的样子,婴儿自带的奶香气在周身弥漫,陈汐的心彻底沉静下来。 如果这个女孩是那个被遗弃被孤立的,那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但是遗弃孤立女孩的是她的家人,而对于自己来说,则是自己放弃了自己。 在与李妙瞳的感情和母亲的面命中,当选择听从母亲安排的那个瞬间起,陈汐就已经想明白,她将放弃自己的情感,放弃自己的人生。 或许妙瞳还会遇到别人,可是母亲只有自己。 这种认识让陈汐甘愿被母亲抓牢,也甘愿舍弃自己能舍弃的,去满足母亲的需要,毕竟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而她也是母亲唯一的依靠。 如果亲情是能让一个人觉得温暖安心,那爱情则会带给一个人来自世界的更多感知。 开心,兴奋,喜悦,欢愉,畅快,期待,欣喜,刺激,甜蜜,满足,幸福,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以及所有的悲伤。 放弃了爱情,又遭遇了一次婚姻的陈汐,从此便封闭了所有的情感。 她将那段情感、那个女孩在心中深埋,只在记忆深处偶尔翻出,在静寂的深夜与之意合相拥。 除了母亲和女儿,世间的人与物都再与她无关无挂。 她任凭自己在时光中坠落,麻木不仁,无思无念。 第三十三章 一个人抚养孩子很不轻松。 滨北一中教师家属楼离方彩云的学校和房子很远,几乎横跨了整个滨城。 母亲帮不上什么忙,陈汐白天上班的时候便把孩子送到学校附近的托儿所,下班再接孩子回来。 没有经历过怀孕就直接当了妈妈,陈汐要学的东西很多。好在二姐张可心的孩子也差不多大,陈汐学着她的样子忙活着孩子。 虽然刚开始也是手忙脚乱,但好像小家伙像是明白陈汐是在努力学着对它好、学着照顾它,懂事的小家伙不哭也不闹,看到陈汐的眼睛它就会一直笑。 家里有了个孩子,便不冷清了。 陈汐的大部分时间被占据,她如同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孩子,忙忙碌碌,永不停歇。 也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孩子已经睡熟,白天疲惫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陈汐才会让幻想在头脑中奔跑,让那个人进入自己的梦乡。 躺在床上,陈汐拿起放在床头的那只有些生了锈的口琴,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她仿佛感觉到那带着臭臭鸡粪味的乡土村风在她面颊边拂过。 那年的宋屯,夕阳下,家家生起火点起灶,炊烟袅袅。 在山上,两个女孩肩靠着肩,头挨着头,望着远处天地一线间燃烧的云朵。 只见这时幼小的她拿起口琴,嘴唇轻轻鼓吹着,气息在口琴中传动。 嘴唇随着音符吹响不断鼓动。 她吹着琴,看着旁边眉眼间露出温意的妙瞳,妙瞳沉浸在她的琴声中,而她则溺在妙瞳深情地目光里。 这种念想随着陈汐进入了梦里。 在梦中,她想起那年在妙瞳的宿舍,那个生机繁茂的夏,那红盈盈的轻轻张启、微微颤抖的嘴唇,陈汐的身体被柔软地贴住,她全身松软,眼神中充满了向往和期待。 她盯着那好看的唇,她渴望着她的靠近,等待着这张唇的到来。 梦入幽境,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梦/欲包裹住,慢慢托起,又慢慢放下。 可每一次到达顶点后,她又会从高峰跌落,在黑暗中猛然惊醒。 那颗空虚的心在大口呼吸着氧气,希望氧气能够填补她内心的虚无,她的身体也随着呼吸的剧烈大幅度地起伏。 每当清醒后,陈汐总会捂着脸久久无法平静,她觉得羞耻,又无奈。 梦中的她有多愉悦,梦醒后就有多悲凉。 快感在梦中不受约束的妄为,眼泪在清醒后放纵任性的肆虐。 — 每天带孩子、每个月回去看看母亲的日子过的平淡又匆忙,孩子的笑脸,母亲的微笑,都让陈汐觉得充实又平静,只是心里始终有那么一块地方,空空落落的,没有人能够填上。 开心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分享,痛苦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分担。 慢慢的,开心也变得没有那么开心,痛苦也变得没有那么痛苦。 时间一天天晃过,孩子一天天长大,陈汐也在日月的磋磨中渐渐放淡了对那段感情和那个人的念想,只是偶尔间在触到旧物时会睹物思人,在某个时刻感叹起光阴荏苒,物是人非。 收拾家打扫书柜时,一些纸片随着几本书滑下来散落在地上。 陈汐蹲下身,一张张捡起来。 那些纸片被慢慢归拢,而最后拾起的则是两张照片。 那是她们在燕京时拍的照片,是大二那年陈汐带妙瞳在燕京游玩的那个暑假。 第一张是在天/安/门/广/场,那是妙瞳第一次和陈汐照合影。 陈汐记得当时的妙瞳很紧张,本来陈汐只想两个人并排挨着肩站着,可是拍照的时候她却被妙瞳一下拉住了手。 摄影师抓到了这个瞬间,右边被女孩蹭起的衣角,腰身上被抓起的皱褶,陈汐冷不丁被抓到,怕痒的她在那一瞬间露出了比自然的笑容更欢快的表情。 陈汐蹲在地上拿着照片嘴角弯弯地笑了。 现在看到照片,陈汐好像还能感觉到当时突然被妙瞳抓手却捏在了腰上的痒和乐。 掉在地上的第二张照片反扣在地上,陈汐把照片翻过来,轻轻吹掉沾在上面的灰尘,照片上两个女孩的笑容便随着浮尘拭去笑得好像更灿烂了些。 那是两个人在北海公园的照片。 两人的身后便是漂亮的白塔,拍照的位置是在渡口旁边。 怕水的李妙瞳连湖边都不敢站,拍照的时候死死拉着陈汐的腰,可是镜头一对准她的时候,她立刻便嘴角飞扬,大眼睛弯弯。 于是,相纸上便是两个漂亮的女孩开心地笑着,可一个女孩手下却紧张地揽着另一个的腰,那攥紧了的手和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汐单手撑了下地,缓了缓有些蹲麻了的腿,起身坐到了书桌边,从照片的场景中收起回忆。 她从柜子中取出了压在一摞厚书本最下面的一本相册,翻到了最后的一页。 在她拿起照片时,那两张照片仿佛在焕发着光芒,抗议着并不愿意被放置在这最底下的位置。 陈汐苦笑了下,她把照片一一抚平,用隔页硫酸纸慢慢盖好,轻轻合上了相册。 相册终归又回到了所有书本的最下面,就好像那些记忆被硬要放到最深的地方一般。 — 这天陈汐在家收拾从原来的家搬过来的老物件,衣柜上摆着的皮箱、纸盒都被一个个搬了下来后,最靠里放着的一个积满了灰尘的铁皮盒子显露了出来。 这是一个被她遗忘了很久的盒子,盒子的边角已经有些生了锈,掀开盖子时发出生涩的声音。 盒子里是几摞封皮已经发了黄的信件,捆绑信件的线绳已经随着岁月变脆,轻轻一拉就断掉了。 这些都是大学期间妙瞳寄过来的信。 原来她写过这么多信啊…… 陈汐把信拿在手里,一张张翻看着邮戳上的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她们每天盼着邮差盼着见字如面的日子。 她是否也会留下这些东西?陈汐握着信,呆呆地想。 她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当了老师的她会怎样上课呢?她过得好不好?是否每天都能开开心心? 陈汐单手撑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树梢上的麻雀。 此时楼下的一个女人正大声喊着在院子里玩的儿子回家吃饭,声音惊动了树上的鸟,鸟儿扑棱了几下翅膀,飞出了陈汐的视野。 “妈妈妈妈~” 耳边传来孩子的童音,陈汐从窗外收回情绪,她放下手上的信,转过身低头看着女儿。 “妈妈,你看,你看我画的好不好?” 晓悦晃着小脑袋,一手握着蜡笔,一手拿着一张画纸,朝陈汐递过去。 陈汐接过画纸,她把女孩搂在身前,和女孩一起看着那色彩鲜艳的画纸。 纸上,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站在开满了鲜花的草地上,天空上是绽放着笑脸的太阳,和几条好看的小鱼。 “晓悦,小鱼为什么在天上呢?小鱼需要水的。” “妈妈,我想和小鱼在一起,可我不要在水里,我想让小鱼在天上飞。” 陈汐抱住女孩,在她的侧脸上轻轻亲了几下,“行,那小鱼在天上飞。晓悦画的可真好看!” 得到了妈妈的肯定,女孩立刻开心地笑着起来,她靠在陈汐的腿上,扭着身子歪着头看着陈汐:“真的吗?” “真的呀~晓悦画得特别好,你比妈妈画的好,妈妈不会画画呢。” “可是妈妈会唱歌,会跳舞,还会弹钢琴,妈妈弹的好好听的。” “那以后晓悦教妈妈画画,妈妈教晓悦弹琴好不好?” “好呀好呀,那我也是妈妈的老师了~”女孩开心的小脸一鼓一鼓的。 陈汐笑了笑,用手指在晓悦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对,你就是妈妈的画画老师了。” 女孩笑得露出了满嘴的小牙,几颗乳牙刚刚掉,纯真的笑容显得别样的可爱。 “妈妈,那我继续去画画了。” 晓悦握着蜡笔,吧嗒吧嗒地跑回餐桌旁,又坐回椅子上。 陈汐用手把书桌上的信封拢了拢,又装回了铁盒。 铁盒静静地躺在书桌的一角,等待着被放回某个总是看不到的地方。 陈汐从碗柜里找出围裙,围在身上准备给女儿做午饭。 晌午的太阳从窗外照进屋里,在餐桌上留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那光带照在晓悦的小脑袋上,女孩亮黑的头发,一翘翘的辫子,在阳光下分外亮丽。 陈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坐在餐桌旁认真画画的女儿的背影,看着她耷拉在椅子上一下下晃悠的小腿,女孩沉浸在自己画出来的美好世界。 陈汐把身子倚靠在门框边,看着这平静安宁的画面,思绪又被刚才那些泛黄的信封拉扯。 或许,现在的妙瞳已经是一个好妻子、好妈妈了。 想到这,陈汐打心底替她高兴。 是啊,妙瞳一定会过得很好。她总是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她总是能处理好一切,不像自己这般软弱和不坚定。 陈汐摇着头,嘲笑了一下自己。 可谁不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嘛,这就是自己要承担的吧。 母亲离异的痛,女儿成长的担子,陈汐必须要活成母亲期望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无从选择。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即使你不去选择,当事情来到你面前,你做的一切就自然成了你的选择,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谁让自己是个无法掌控自己的人呢。 血缘所系的亲情总是会给人束缚,可以割舍的爱情总是情感博弈的牺牲品。 陈汐闭上眼睛,鼻腔中微酸的感觉让她轻轻皱起了眉。 认了吧。 谁不是被时间推着走,谁又不是被现实拖着前行。 谁又能十全十美全都拥有,谁不是有取有舍有得有失。 谁不是不痛不痒地过完这一生,谁不是向现实低头向命运缴械。 那些曾以为走不出的日子,现在,都回不去了(1)。 BGM: 你忘了划过伤口的冷风 你信了不痛不痒就算过了一生 你为什么看见雪飘落就会想唱歌 为什么在放手时刻眼泪会掉落 你怕了恍然抬头梦却醒了 你会静默手握着星火等在至暗时刻 你被击破当熟悉呢喃又穿透耳朵 一个一个走过一个一个错过 一遍一遍来过一次一次放过 一声一声笑着一声一声吼着 一幕一幕闪着刺痛我 因为享受着它的灿烂 因为忍受着它的腐烂 你说别爱啊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它苦涩如歌 想不想看花海盛开 想不想看燕子归来 如果都回不来 那么我该为了谁而存在 ——福禄寿《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村上村树《且听风吟》。 四月的最后一篇,劳动节勤快一下,五一期间日更。 第三十四章 1989年的春天,滨城暖的很早,刚到4月,柳树就抽了芽,市府广场的草坪上已经绿绿点点。 改革开放十年了,中国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 母亲方彩云添了点钱,帮陈汐家里买了电视机,每晚七点新闻联播标志性的声音准时奏响,全国各地发生的大事小情都一句句从那个小方盒子里冒了出来。 而陈汐自己则是买了一台燕舞牌录音机。 那时候,电视里每天都会听到“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的广告词,里面的“燕舞小子”抱着一把吉他,边弹边随着音乐舞动,这欢快又简洁的广告立刻让燕舞这个牌子家喻户晓,而作为音乐老师的陈汐自然是也动了心。 这个新鲜玩意可花了陈汐不少积蓄。 陈汐喜欢把自己弹的曲子用录音机录下来,一遍遍听,找出问题,再一遍遍录,努力提高,也喜欢买一些名家钢琴曲的磁带欣赏。 这个春天开学,提前上学的陈晓悦此时已经是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了,鉴于陈汐没事就给她讲故事书,她比同龄的孩子认识了更多的字,学习也完全不用陈汐操心。只是从小就瘦瘦小小的她依然是班级里比较矮的孩子。 滨北一中经过几次翻修,重新修整了操场,盖了新的教学楼,容纳的学生也比前几年多了不少。 同时,滨北一中还是区里唯一修建了食堂的学校。学校取消了原来烧的锅炉,老师学生们再也不用带着铁饭盒装饭筐里蒸饭吃,中午都能吃上现做的饭菜。 平整过的沙石操场上,一些男孩们风风火火地踢着足球,另一边,还有不少人在靠近教学楼边的排球场地打排球。 1984年中国女排在洛杉矶奥运会夺冠后,就掀起了一股排球热。女排精神也成为了每一个中国人的信仰和骄傲。 刚上完课间操的学生们正排着队,踩着《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往教室走去,第一遍上课铃随之响了起来。 第三节课陈汐有一节初二三班的音乐课,第二遍上课铃响的时候,学生们已经在椅子上坐好了。 这个班里有几个特别活泼的男孩,别的课根本不听,但是音乐课这种不用动脑子又记又背的课他们倒是十分喜欢,更何况在他们眼里,陈老师又漂亮又不骂人,所以上课还是要给陈老师面子的。 刚从课间操回来的孩子还兴奋的很,叽叽喳喳了一会才慢慢静了下来。 陈汐等了会,直到孩子们安静了些,她才拿出课前就写好了简谱的小黑板挂到大黑板上。 “好了,聊够了好好听课吧。今天要教的歌曲是《大海啊,故乡》,这首歌是四三拍,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有三拍。老师先弹奏唱一遍,然后咱们再一个一个小节学。” 陈汐坐在琴凳上,又调整了一下钢琴上的谱子,手指随即在黑白键上弹下。 …… “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 …… 陈汐唱完两遍,便开始带着学生们一个小节一个小节的学。 “好,这几个小节唱的都很好。”陈汐抬手划了个圈,“大家学的很快,下面咱们从头到尾连贯唱一遍,听琴,来~~” 音乐教室在教学楼的三楼西侧,离班级教室很远,旁边是几个化学实验室,没有化学实验课的时候,陈汐总是开着音乐教室的门,让教室不那么憋闷。 钢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从教室里悠扬传出,回荡在教学楼的一侧,与另一侧的朗朗读书声交相呼应,让初春的校园充满勃勃生机。 手指在琴键上飞扬着,陈汐一边弹着琴,一边侧身看着正坐着挺直认真唱歌的孩子们,不住点头微笑着给予他们肯定。 而西侧的楼梯上,一双黑色高跟鞋缓缓地从二楼走了上来。 那双高跟鞋扶着楼梯扶手,在看到教室里弹琴的人后,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脚上轻巧的动作让高跟鞋的声响完全隐没在琴声里。 她在音乐教室门外停驻了好一会,远远地,看着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不断跳动,听着声音婉转地从钢琴中传出,又静静地看着那坐在钢琴前的清瘦背影,看着那肩膀因为弹奏而不断伏动。 “哎,李老师,你怎么走到这了?” 教导主任孙巧梅迈着她有点内八的步子,从音乐教室后门那边的走廊快步走了过来。 黑色高跟鞋见状立刻往后撤了撤,从音乐教室门前的位置闪开。 她朝来人礼貌地笑了笑,说:“学校教学楼挺大的,我就是随便参观下,走到二楼的时候正好听见这边有音乐声,就从楼梯上来看看。” 孙主任点头点,道:“我说嘛,这边是音乐教室和化学实验室,除非有课,一般不常来人。对了,徐校长刚刚回来了,他正找你呢,走吧,咱们去校长室。” 说着,孙主任便和黑色高跟鞋一同又从西侧楼梯走了下去。 陈汐弹琴的时候依稀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回头往教室门口瞅了眼。 正如孙主任所说,音乐教室这边不常有人来,陈汐也知道今天没有化学实验课,那就更不会有人。 当两个模糊的身影从楼梯口闪过消失的时候,陈汐正弹到曲子的中间。 那两个背影她都没有看清,只不过其中一个身影突然晃过的时候,陈汐心中有瞬间的一愣,手下立刻错了个音。 孩子们还在唱,陈汐收回视线,继续看着谱子接着弹了下去。 手指还在琴键上按着,可陈汐知道自己已经有些乱了节奏。 一曲结束,她立刻从琴凳上站起身,整个人跑到音乐教室门口,朝走廊的左右看了看。 陈汐在教室前门探头,两个调皮的男孩也学着老师的样子,跑到教室的后门,而他们探头的时候正好和前门张望的陈汐对了个眼。 两个男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朝老师咧嘴笑了笑。 “你们看到刚才是谁在门口经过吗?”陈汐向两个男孩问道。 本以为会被老师批评两句,两个男孩看着向他俩发问的陈汐,一个小子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另一个则看了看身边的同学,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好像,好像是孙主任。” “只有孙主任?没有别人吗?”陈汐继续问道。 男孩这回很肯定地摇了摇头:“老师,我没看到别人。” 陈汐朝孩子们挥了下手,孩子们回了座位,她也又走到钢琴边。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歌曲又练习了多少遍陈汐已经忘了。 下课铃响,结束了轻松的音乐课,学生们拿好课本,推推搡搡地纷纷离开了音乐教室。 没有了琴声和歌声,远离班级的教学楼西侧立刻就又回到空空荡荡无声无寂。 陈汐合上琴盖,在琴凳上坐了一会,边思索着,她边转过身通过教室门往西楼梯那边望去,从那个很小的角度去回想刚才的身影。 其实那个身影她根本没有看清,即使看清了她也明白,那不会是她想的那个人。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当那么一点点的相似出现时,她居然依旧会有心理的波动,这让习惯了平淡如水生活,习惯了没有什么情绪的陈汐感觉到有些无奈和可笑。 不过她很快便和自己的这点波动达成了和解。 或许时不时有点小插曲,也会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添点乐趣吧。 陈汐自嘲地苦笑了下。 —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陈汐依旧和她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坐在了一桌。 坐在她旁边的是比她大一岁的孟秋,教初一四个班的历史。她对面的是于海滨,教初二数学。斜对面的是马凤超,教生物。 四个人基本是同一年来到滨北一中的,除了于海滨是教主科的,另外三个人都是副科老师,上课压力不那么大。 刚来的时候他们一起承担过学校的宣传板设计,也一起参与了两年的元旦联欢会。经过了几次合作,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马凤超不愧是承担着滨北一中的宣传工作,虽然是个小伙子,但学校的各种大道小道消息基本没有他不知道的,比女老师消息还灵通着。 这会儿,四个人刚打了饭坐下来,马凤超就兴高采烈地和大家分享起来。 “好消息好消息!听说初一年级组来了个特别漂亮的女老师!” 孟秋放下筷子,立刻好奇地问:“教什么的?” 马凤超:“是数学还是语文……我也不知道,就听说是哪年的省优秀教师。” “肯定不是教数学的,虽然我是初二组的,但要是教数学的我肯定知道。”于海滨咬了口豆角说道。 孟秋:“噢,那看来是教语文的。哎凤超,多大岁数啊?” 马凤超塞了一大口米饭,鼓囊着嘴说:“二十几三十出头?好像和咱们差不多吧。” 一边默默吃饭的陈汐抬了抬眼,听着三个人叽叽喳喳。 孟秋:“二三十就省优教?不可能吧!这么年轻,那得多优秀啊?” “那长啥样啊?该不会是那种一心评级拿奖,特古板的那种……”说着,于海滨还拉着脸,抬手做了个眼镜的样子,“就是那种戴着四方眼镜的学究型吧?” “哎——”马凤超咽下去米饭,摇着手上的筷子,嘴里拖着长音,“才不是呢,那老师,可漂亮了,和陈汐一样。” 说着马凤超还扬了下下巴,朝陈汐指去。 孟秋笑了起来:“你行不行啊,你这人怎么说什么都得带着陈汐?你没看人家陈汐吃饭都不理你。” “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在我心里,陈老师就是漂亮的代名词!” 马凤超笑着,扒拉着饭的筷子都停了下来,认认真真地跟三个人说:“我跟你们说,那新来的老师,真的是很漂亮!我经过校长室的时候往里面就~瞟了那么一眼~唉,要不是校长和主任都在,我指定留下来多瞅几眼!” “马凤超!”孟秋喝了口汤,大声说道,“就你那眼光,我信你个鬼!你上次说好看的那个,都四十岁的大姐了,要是陈汐说谁好看,我信,你说的,啧啧啧,我可不信!” 陈汐默默低头笑着,边吃饭边听着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 这三个人,她太熟悉了。 平时里副科老师课不多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有时候她把陈晓悦带过来的时候,三个人还会逗逗小家伙。 玩的熟了,几个人也经常八卦一下学校的老师,倒不是说谁坏话。 不过陈汐也清楚,就马凤超的审美,他说过好看的老师已经不下五六个了,可结果是每次都让大家大惊失色。 几个人还在边吃边说着,马凤超突然高呼一声,把三个人吓了一跳。 他赶紧低下头,小声对三个人说:“在那在那!就是刚进食堂门口,跟孙主任、徐校长一起往这边走的那个,就是新来的那个老师!” 三个人立刻放下了筷子,嘴里含着的菜也不嚼了,纷纷回头。 陈汐也顺着马凤超的话音,往食堂门口望去。 走在前面的是徐校长,然后是有些走路有些内八的个子矮矮的孙主任,而他俩身边,一双踩着黑色高跟鞋的纤细小腿迈步走近,她穿着淡蓝色的西服上衣,白色的细腿裤,衬得身材更加高挑。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束在脑后,双眉修长,眉眼间透出坚定又柔和的目光,她嘴角微微扬着,露出淡淡的笑。 “我说的没错吧,这新来的老师是不是很好看很漂亮啊!” 身边同事们仍然在说个不停,而陈汐完全没有搭同事们的话。 她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双迷人的眼睛,跟随着那高跟鞋一步步往食堂的窗口走去,她甚至忘了呼吸。 这个新来的老师很好看啊! 陈汐的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她怎么能不好看呢? 那双眼睛总让她着迷,那个嘴角的笑容让她留恋,那个人的声音会让她放下所有防备,那个人的身影是她追寻的一切。 她好看,她当然好看,这么多年,她从未改变她在陈汐心中的美。 因为,因为她是李妙瞳啊! 第三十五章 整个下午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陈汐不知道李妙瞳有没有在食堂看见她,但她觉得下午的两节课她都很开心,平时调皮胡乱唱走调的学生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虽然并没有实际的面对面接触,但突然出现的李妙瞳让陈汐一直处在一种飘忽然的状态里,以至于晚上晓悦吃完饭让她帮着看作业的时候,陈汐半个小时就发了三次呆。 忽而笑,忽而停,陈汐脑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但就是觉得莫名的高兴。 晓悦偷偷看着情绪有些怪怪的妈妈,好像妈妈并没有察觉自己的这种变化。 小姑娘想了想白天在学校同学们一起说的上周看的那个《霹雳贝贝》的电视,说的是外星人来了之后一个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她又偷偷瞄了眼有些反常的妈妈,嘟着嘴,心里紧张地想:妈妈该不会是遇到外星人了吧。 直到让女儿睡了觉,彻底关了灯,周围都静了下来,兴奋了大半天的陈汐这才沉下心,来思考李妙瞳为什么会在学校出现。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见到李妙瞳,居然是她调转到自己所在的滨北一中,可她不是在盛京任教吗? 同城的学校调转已经不是个简单事,那跨市的调动,这应该非常不易吧? 陈汐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李妙瞳是因为自己而来到滨北一中,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个人分开有七年了,这七年里,自己经历了结婚、离婚,又领养了孩子,换了学校。 七年,谁还会为了根本摸不到的感情而坚守,甚至再辗转来到另一个人身边呢? 这种事陈汐知道自己不会,那向来聪明理智的李妙瞳更不会。 陈汐起身走到女儿房间,帮她把蹬掉的被子盖好,又回到床上躺下。 或许这些事等哪天直接问问妙瞳吧。陈汐盯着天花板想。 — 还是从同事的口中,陈汐才得知李妙瞳被安排在初一年级组,她是分担了一位准备回家待产的老师的班级的课,没有带班,目前是科任老师。 可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和陈汐想象的不同,她发现她和李妙瞳根本就没有交集。 作为音乐老师,办公室离其他年级组的办公室很远,如果她不去主动找,根本就没有碰上的机会。 而李妙瞳也好像并不知道她在滨北一中一样,偶尔有食堂远远看到,也从来没有往陈汐这边看过一眼。 陈汐狠了狠心,既然你看不到我,那我去碰见你好了。 她几次佯装路过初二年级组的办公室,可始终有人在李妙瞳身边,有时是同妙瞳说话的老师,也有时是问她问题的学生。 再后来,陈汐又是从别人口中知道,李妙瞳也住在滨北一中的教师家属楼,独自一人,没有结婚。 滨北一中的家属楼是个半敞开的口字型大院,每家的入户门开在朝院内侧的方向,门外是一条公用的开放式走廊。 陈汐住在西侧的二楼,而李妙瞳则在东侧的三楼。 从陈汐家就能看到李妙瞳房子的窗户,准确的说,是她们能互相看到对方的一个窗户。 每天晚上陈汐接了孩子回来,她都会远远地抬头看看那个窗户,有时候也会看到刚下班回来的李妙瞳从东侧的一楼门洞进了楼,然后身影出现在二楼楼梯转角,再然后出现在三楼。 她会从包里掏掏钥匙,打开门进屋,过了会,那扇窗便亮起微弱的灯光。 可无论两个人离得有多近,这咫尺距离都没有让两个人真正面对面。 直到有一天中午的时候,陈汐三个人等着外出看课的于海滨回来时,已经过了大部队吃饭的时间,食堂只剩了不多的人。 或许是今天的第四节课李妙瞳拖了堂,也或许是平时和她一起吃饭的那位老教师今天换了课,陈汐刚进食堂的时候便看到独自一人的李妙瞳在靠窗的一张餐桌放下了餐盘。 打好饭,陈汐没和其他三人多说什么,径直朝那个背影走去。 座位对面被放下餐盘的时候,李妙瞳稍有吃惊地抬头看了眼,待她看清来人时,依然表情淡淡,只是朝陈汐轻轻点了下头。 没有从李妙瞳的眼中看到吃惊的表情,陈汐大概验证了她的想法,李妙瞳是知道自己在这个学校的。 其他三个人很快就坐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孟秋偷偷瞄了瞄陈汐,又瞄了瞄坐在她对面李妙瞳,暗暗朝马凤超使了使眼色。 “咳咳。”马凤超停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咧着嘴笑呵呵地往旁边桌的两个人看去。 “那个,陈老师,你是不是和李老师认识啊?” “是啊,小时候就认识了。” 陈汐也笑着回答,此时李妙瞳听了话,也朝马凤超微笑着点了点头。 马凤超长哦了一声:“果然,我就说嘛,感觉你俩早就认识,那你是不是挺熟的啊?” 陈汐:“熟……” 李妙瞳:“不熟。” 同时脱口而出,却蹦出来不同的答案。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陈汐拿着筷子停在半空,而李妙瞳只是看了她几秒,又面无表情的继续低下头吃饭。 场面立刻尴尬了起来,本来食堂人就不多,这种情况下另外三个人都闷头吃着自己的饭,谁也没敢再吱声。 看着李妙瞳不动声色地样子,陈汐再想说什么恐怕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机会。 她夹起一块米饭,用余光看了看对面的人,那个人没打什么荤菜,只打了两份素菜,量也不大,吃饭依然很快,依然一声不响。 她的习惯还和以前一样,陈汐想。 可刚才那两个字倒是让陈汐觉得有些事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心里不由地有些伤感。 下午的时候,孟秋三个人坐在音乐教室的木椅子上,看着坐在琴凳上的陈汐。 “陈汐,你和李老师什么时候认识的啊?”马凤超两条腿随意往椅子前面一伸,问道。 陈汐想了想:“七零年吧,小时候和父母下乡的时候认识她的,当时下乡就在她家那个村子,呆了大概……三年多吧。” “七零年?那时候你多大啊?”孟秋问。 “刚认识的时候12岁,她也一样。” “哎呦喂,那么小,12岁认识,到15岁,这都多少年了喂,都活翻番儿了……” 于海滨在一边感叹着,其他人见状也没再问下去。 晚上女儿写作业的时候,陈汐则坐在餐桌边,单手撑着下巴发呆。 想着李妙瞳午饭时说的那两个字,不熟,陈汐看着女儿旁边那盏台灯射出的淡黄灯光,她陷入了深思。 其实妙瞳说的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确实不了解现在的李妙瞳。 而现在出现的李妙瞳也确实不再是学生时期她认识的那个妙瞳,她的神态,她的目光,她的表情,她的感情,这些自己真的不再熟悉。 经过这么久,自己也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状态心境都发生了很多变化。就像于海滨下午说的那句,“都活翻番了”,经历了太多,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数都数不清,物非人也非了,还谈何熟悉呢。 陈汐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帘被她微微拉开一道缝,那个她每天晚上都会看无数次的窗户依然闪着微黄的灯光。 她什么时候才能再和那个人熟悉起来呢? 陈汐脑中一遍遍响着李妙瞳说出的那两个字,以及她礼貌又疏离的淡淡的微笑。 “妈妈,你在看什么呢?”陈晓悦咬着铅笔抬头望向站在窗边的陈汐。 陈汐赶紧拉好窗帘,转回身,她边拿起女儿换下的一条衬裤,一边说:“没看什么,怎么了?作业写完了?” “嗯。”晓悦点点头。 女孩眼睛闪亮地继续问道:“妈妈,你是在看三楼的那个阿姨吗?” “没有,这哪能看的到啊,院子那么大,天那么黑,外面谁都看不到的。” “我见过那个阿姨,她很漂亮。” 陈汐脚下步子一顿,她看着女儿:“哦?你什么时候见过?” 陈晓悦靠在书桌边,歪着身子说:“有一次晚上你接我回来的时候,那个阿姨上楼,我看妈妈一直在看她,然后,她进了那边……” 说着陈晓悦伸出小手,朝窗外那边楼指去。 “好了好了,妈妈什么也没看,挺晚了,晓悦你该睡觉了,乖,快去洗洗。” 陈汐走过来,看着晓悦把书本笔盒一一装进书包,女孩拉下台灯的开关线,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头顶上的白炽灯光。 而在教室大院西侧的那扇窗户里,李妙瞳坐在书桌旁,此时的她刚备完课。 她合上教科书和备课本,抬手揉了揉眉心,在桌前静静地坐了会。 过了会,表情平淡的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道明媚的色彩。 她随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不太大的纸盒,纸盒已经破损了边角,看起来是被经常动用的东西。 柔和的灯光充满了整个房间,李妙瞳轻轻抖落纸盒的盖子,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发圈静静地躺在纸盒中。 时间在发圈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那粉色的蝴蝶结飞飞边已经泛黄,甚至尖角边缘已几近褐色。 粉色的布料也变得更加薄透,仿佛手指摸上去就会被捅破。 发圈的皮筋圈也变得又脆又硬,看起来已经不堪岁月的重负。 李妙瞳没有动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蝴蝶结发圈。 窗外星光清明璀璨,李妙瞳在窗边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对面的那扇窗中的黄光变暗,随之而熄。 第三十六章 那次“不熟”事件后,陈汐依然很少有机会在校园里和李妙瞳碰面,她觉得李妙瞳是故意在躲她,可又觉得刚到学校不太熟悉环境的李妙瞳也确实是很忙。 作为一个省优秀教师调转到滨北一中,校领导十分重视这位年轻老师。 陈汐知道,妙瞳刚入职时接那位待产老师的一个班的课只是个过渡,像她这样的主科老师,当班主任带班是早晚的事。 很快,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李妙瞳带的班语文成绩排在年级第一。 虽然她自己谦虚地说是入学时孩子们素质就不错,但她确实是教了没多久就有这样的结果。 这个情况得到了语文组大部分老师的认可。 毕竟从另一个城市调转过来,李妙瞳一方面要熟悉滨城的教育风格,更要了解孩子们的情况。在这么短时间这么不熟悉的情况下有这样的教学成绩,足以看出教学能力。 于是暑假后上班第一天,学校就重新调整人事任命,李妙瞳接过班主任,并且又教了另一个班的课。 看着她这么快就能融入滨北一中的教学工作,陈汐也不得不佩服她。 看来她确实还是以前那个李妙瞳,什么都能做的很好的李妙瞳。 可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她更近呢? 曾经觉得妙瞳可能是为了自己才来滨北一中的这个想法更是让陈汐觉得自己蠢透了。 这家伙,才不是为自己而来的,可能真是碰巧她调转到了滨城,碰巧调转到了滨北一中,还真是巧。 还真是巧……陈汐越想越迷糊。 — 九月的滨城被秋老虎咬了几天后,天气便渐渐凉爽起来。 这个季节不冷也不热,舒服的很。 如今商场里的衣服样式越来越多,已经不再是七十年代那老旧暗淡的面料,年轻的姑娘们早就穿上了颜色鲜艳的不同材质的衣服,款式也逐渐大胆,张扬地展示着个性。 人们随着时代的脉搏跳动,享受着社会进步带来的巨大改变。 这天傍晚,李妙瞳下班回到教师大院的时候,正巧看见前面背着小书包的陈晓悦。 小姑娘穿着白色的衬衫,深蓝色的裙子,脖子上带着鲜艳的红领巾。此时她正边走边踢着路边的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头,慢悠悠地往东侧门洞走。 想到平时看见女孩的时候都是陈汐带着孩子一起回来,而现在却是孩子自己往家走,李妙瞳在后面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喊住了女孩。 “小朋友~” 女孩听见身后的声音,她停下脚步,看了眼被自己踢偏了的石子,这才回过头,看到朝她走过来的正是那位住在三楼的阿姨。 “小朋友,你怎么自己回家啊?你妈妈怎么没接你啊?” 李妙瞳走到跟前,半弯下腰对女孩说。 女孩抬头看了看三楼的阿姨,想到妈妈一直跟她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但是住在这里的好像应该是妈妈学校的阿姨,而且妈妈总是喜欢看这个阿姨,陈晓悦歪了歪脑袋想,这个阿姨应该不会是陌生人。 “阿姨,你是我妈妈的同事吗?”女孩问。 李妙瞳看着女孩认真地样子,朝她笑了笑:“是啊,我是你妈妈的同事,我教语文,是语文老师,你妈妈是音乐老师,我们都在滨北一中。” 陈晓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所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自己回来了吗?” “我妈妈去上钢琴课了,妈妈上钢琴课的时候我就自己回家,然后等她回来。”说着,女孩从脖子上摸了摸,从红领巾下面摸出一根布绳,上面栓着钥匙棍。 “原来是这样,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饿了怎么办?”李妙瞳继续问。 “妈妈八点半回来,她给我留饭了,我可以自己热饭吃。” 想着这么小的孩子还要自己生瓦斯火热饭,李妙瞳顿时觉得这是个很危险的事。 “那你去阿姨家待会好吗?阿姨给你做饭吃,等你妈妈回来我们再回你家,好不好?阿姨家就在那边三楼。”说着,李妙瞳朝楼上指了指。 “我知道你家在哪……”陈晓悦小声说。 听到女孩这么说,李妙瞳倒是纳闷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 “因为……因为有时候看到你的时候,妈妈总会一直看着你回家。”女孩纯真地说。 “是吗?”李妙瞳的笑已经不可控制地涌了出来,灿烂地漾在脸上。 “那你要不要到阿姨家玩,然后等妈妈回来呢?” 受到了漂亮阿姨的邀约,陈晓悦想了想,又回头往自己家那二楼的门看了看,转回头问道:“阿姨,你家有一休哥吗?” 虽然没有孩子,但是李妙瞳瞬间就明白了,晓悦说的是晚上电视里会播放的动画片《聪明的一休》。 “有啊,阿姨家有电视,如果你在阿姨家把作业写完,那你就可以看一休哥了。” “那好吧,那我现在就写作业!”说着,女孩已经伸手拉起了李妙瞳。 想到孩子的满足如此简单,这样的童真让妙瞳也变得开心起来,她立刻接过女孩的手,软软的小手牵着她。 “走吧,晓悦。”妙瞳拉着女孩的手。 “咦?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妈妈的同事,我当然知道了。” “那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李妙瞳,你可以叫我妙瞳阿姨。” “妙瞳阿姨,妙瞳阿姨~” — 陈汐回到家的时候在楼下就发现家里的灯是黑的,她快步上了楼开了门,陈晓悦果然没在家,留的饭也没吃,什么都没动,家里没有孩子回来过的痕迹,陈汐一下子就慌了神。 她顾不上拿外衣,包随意一扔,抓起钥匙就准备往外跑去找孩子。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妈妈妈妈~” 女儿的声音一下子就灌入了耳朵里,这让刚经历了心神不宁的陈汐瞬间就激动了起来。 “晓悦!你去哪了!你吓死妈妈了!” 陈汐冲过去跪在地上,抱住刚进屋的陈晓悦,手按住女孩的后脑,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你可吓死妈妈了!”陈汐声音中全都是慌张,眼角已经红了起来。 “对不起,我看孩子一个人回来,就带她到我那待了会,刚才看你这亮灯了就赶紧带她回来了,但还是让你紧张了。” 抱着晓悦的陈汐听到了门口那熟悉的淡淡的又含有歉意的声音,她才缓缓地站起身,敛了敛自己的情绪,望向李妙瞳那秀丽精致的脸。 “妈妈妈妈,妙瞳阿姨带我看一休哥了,阿姨那还有那~么~那么~多的书~~像宝藏一样。” 晓悦一边拉着陈汐说,一边伸出双手比划出大大的一圈,向妈妈分享着在李妙瞳那的发生的有趣的事情。 虽然孩子回来了,但看到陈汐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完全缓过来,李妙瞳继续解释道:“下次应该给你留张字条,省的你这么担心。孩子说你去上课了,这么小的孩子还要点瓦斯自己做饭,我觉得太危险了,大人有时都用不好那玩意儿,我就带她回去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就是一回来没看见孩子我太紧张了……我一个人带孩子也确实没办法处处都做到周全。” “你都什么时候有课?以后你晚上有课的时候孩子可以先去我那,晓悦她挺乖的,作业写的又快又好,她好像也挺爱看书。” “那多麻烦……” “不麻烦,反正都一个院里,也近。” 几句对话倒是让陈汐又一次想起那个词——“不熟”。 何时开始,她和李妙瞳是会这样客气的对话了…… 不过看来晓悦很喜欢李妙瞳,而自己上课也确实顾不上孩子,孩子这么小,妙瞳说的那些安全问题她自己也担心,所以来回几句,便答应了上钢琴课的时候让晓悦先去李妙瞳家里玩。 孩子也送回来了,以后上课时候的事也都说妥了,眼看李妙瞳就要回去了。 这时晓悦突然从身侧抱住陈汐的腿,抬头看着她:“妈妈,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嗯?”陈汐低头看看女孩。 “妙瞳阿姨做饭可好吃了,她给我做了好吃的晚饭。” “哦?” 陈汐看了看孩子,又抬头看了看李妙瞳,刚要说话,却听到李妙瞳先开了口。 “嗯,只做了晓悦的,没你的份,晓悦说你留了饭,我想你回来再晚也是有饭吃的,就不带你的了。” 说完,她两手一插兜,身子也往后退了退。 “好了陈汐,我该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没给陈汐说多余话的机会,道了别李妙瞳就立刻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 肚子适时咕噜噜叫了声的陈汐突然觉得,刚才那个不给自己带晚饭的李妙瞳,好像是偷偷在笑的…… 第三十七章 陈汐一想到她天天想找机会都碰不上的李妙瞳,对她说话最多的一次居然是因为孩子,而这孩子还去了妙瞳的家……陈汐莫名其妙地吃了女儿的暗醋。 此时女儿拿着盆认认真真在洗脚,还时不时哼着点歌,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妈妈做不到的事。 陈汐在每周二和周日下午的时候回去给一个孩子上钢琴课。 原本她并没考虑过开课,但是一个人养孩子,虽说各方面花销还好,但总是不如两个人的家庭。 考虑再三,也正好有另一个学校的音乐老师介绍,陈汐便教孩子弹钢琴,收费不多,不过总能多赚点。 虽然在学校里陈汐和李妙瞳依然是各忙各的,但通过那天晚上的事,两个人总算是通过孩子而有了联系。 这天晚上天已经黑了,李妙瞳听到了门外的敲门声。 打开门,一大一小站着陈汐和陈晓悦。 “妙瞳阿姨晚上好~”晓悦礼貌地打着招呼。 “晓悦你好呀。” 妙瞳朝陈汐浅浅一笑,随即便蹲下来和晓悦平视。 此时,女孩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 “阿姨,你让我到你家玩,妈妈说我要谢谢你,妈妈包了包子,我送给你吃。” 李妙瞳眉眼一弯,立即谢谢了女孩,并从她手中接过了满满一盘的包子。 包子是圆鼓鼓的发面包子,中间的皱褶拧的很好看。 “阿姨,妈妈说你喜欢吃发面的、猪肉……肉馅的包子。”晓悦咬着字说。 “对,我喜欢这个包子,谢谢你晓悦。” 谢完女孩,李妙瞳朝站在一旁始终没说话的陈汐看了看。 那么一瞬,两个人的目光拉扯在一起,又很快分开,带走了彼此的复杂情绪。 “阿姨,你今天好漂亮啊~” 或许是因为李妙瞳刚洗过头发,半干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扎在脑后,而是随意的搭在了肩上,水珠凝住了发梢,丝丝清晰,又带了点俏皮的弧度。配上她本来清爽的面容,素而不淡的眉眼,都让今晚的李妙瞳格外动人。 不过听到孩子这么说,李妙瞳还是特别开心的回给她大大的笑脸。 “真的吗?” “真的呀!”女孩歪着头,脸上带着纯真的笑。 “晓悦真会说话,这点可不像你妈妈。” 诶?陈汐站在一旁,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阿姨,我能到你家看书吗?”晓悦往屋里指了指。 “好啊,快进来吧。” 女孩蹦蹦跳跳地便跑进了屋,门口只剩下定在原地的两人。 “你也进来吧。”李妙瞳往里走的时候,回身看了眼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陈汐。 “谢谢你的包子。”头也没回的李妙瞳转过身后便轻轻勾起了嘴角。 进屋后很快就从书柜上找了一本《安徒生童话》的陈晓悦又蹦跳着找李妙瞳一起去看去了,晓悦很喜欢读故事,而李妙瞳又是个很好的听众。 虽然看起来被冷落在了一边,但沾了女儿光的陈汐如今总算是坐在了李妙瞳的房间里。 这时,她得以好好看看李妙瞳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这间屋子不大也不算小,除了床、书桌、椅子、衣柜,屋里最大的家具或许就是那个书柜了。 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陈汐简单看了看,什么类型的书都有,上面有些是妙瞳教课用的,而下面很多则都是书背脊已经发了黄的老书,书多的可以开个小图书馆,难怪晓悦说这里就像个宝藏。 外屋的东西也很少,只有一个小沙发,餐桌,椅子,和一个放着电视机的矮柜子。 陈汐看着坐在晓悦身边认真听故事,又时不时露出孩童一样可爱笑容的李妙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吗? 这些年她始终是与书为伴,这么走过来的吗? 曾经陈汐以为妙瞳也会结婚、生子,会成为一个好老师、好妻子、好母亲。 可如今,妙瞳孤身一人出现在她身边,陈汐只知道她没有结婚,但却不敢去问她经历过什么,不敢去问她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陈汐只是想到,在自己感到孤独的每个夜里,李妙瞳是否也会有相同的煎熬,甚至比她更多吧。 很快就到了晓悦往常睡觉的时间,女孩合上书,恋恋不舍地和李妙瞳告别。 “妙瞳阿姨,我以后能经常来吗?就是……就是妈妈在家的时候……”女孩一边说还一边仰头看了看妈妈。 “可以啊,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欢迎你常来。”李妙瞳在女孩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得到了答案的女孩开心极了,心满意足地拉起了妈妈。 李妙瞳扯着嘴角,望着呆了一晚上的陈汐,淡声道:“你也是。” 随即便和女孩再见说了晚安。 往教师大院西侧回去的路上,陈汐始终想着刚才李妙瞳最后的那句,“你也是”。 “妈妈你笑什么呢?” 女孩拉着陈汐的手抬头问。 “没啊,没笑什么。” “是吗,可是感觉你很高兴。” 陈汐一把抱起女儿,女儿长大后她好久没抱过她了,现在的晓悦已经不再是那个怀里一团的小孩子了。 “妈妈确实很高兴啊~” 陈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格叽起晓悦。 “哈哈哈,妈妈,好痒啊……哈哈……” 母女俩笑着闹着,随后西侧的那盏灯在李妙瞳的注视下亮了起来。 — “来,晓悦,多吃点。” 方彩云边说边往旁边陈晓悦的碗里夹了不少菜。 “妈,你别给晓悦夹菜了,她都二年级了,自己会夹,这么大的孩子,吃饭不用喂,你别总惯着她。”陈汐看着母亲说道。 “孩子筷子用得不如咱大人好,不帮她夹菜她吃不到东西。” 方彩云讲着自己的道理,看着晓悦的眼神里满是隔辈的宠溺。 陈汐还想说什么,又被方彩云给制止了。 “好了好了,你俩现在住那么远,周日休一天还得去上课,一个月才来我这一回,你就让我惯惯孩子吧。” 听着老太太的话,陈汐只好作罢,她起身去拿起方彩云的空碗,去厨房给她又盛了碗汤,回到桌边又坐下来。 “妈,你猜谁跟我一个学校?” “谁啊?” “李妙瞳。”陈汐答道。 “李妙瞳?”方彩云拿起汤碗的手停了下来,想了想,“宋屯李家的那个二闺女?” “对!” “哦。”方彩云情绪一下子就低了下来,“是那年冬天你救的那姑娘啊……” “妈……你怎么还提这事!”陈汐不太乐意地说道。 方彩云没管她,继续问:“她怎么调到你学校了?” “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调过来了,她教语文,来的时候正好有个老师回家生孩子去了,她就接了那个班。我们校领导可看重她了呢,她是省优秀教师,厉害吧。” 方彩云:“省优秀教师?那这孩子还真不错,不过如果你没离开城南中学,就你这大学毕业,第一次带队比赛就拿了那么多奖,再呆几年,你也能评个什么特教优教的。” “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别提了。” “怎么就不能提了,这不是事实吗。” 陈汐没说话,继续吃饭。 这时候陈晓悦倒是夹了一段豆角,放到了方彩云的碗里。 “姥姥,你多吃菜。” 方彩云看着可乐坏了:“哎呦,咱们晓悦现在就知道孝顺姥姥了,真是好孩子~” 吃完饭,陈汐把碗筷都收拾干净,看着方彩云在一边找了一些玩具给晓悦玩,不过那些玩具是张可心的孩子丁晓恒来的时候留下的,男孩子的东西晓悦也没什么兴趣。 “妈,你看下个月,我带妙瞳来咱家吃饭,行吗?”陈汐问。 方彩云又从纸盒里拿出一个玩具车:“行,带她来吧,也太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她家人都怎么样了。” “那到时候,你别提那年冬天的事,也别提什么城南中学的事。”陈汐嘱咐道。 “怎么不能提?这不能提那不能提的,啥话都不让说啊?” “哎呀,妈~~~~”陈汐也拿这个倔老太太没办法。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提,你带她来吧。” — 陈汐和李妙瞳说了请她去母亲家吃饭的事后,李妙瞳当即便答应了。 来了滨城这么久,也确实和陈汐拧了挺久,陈汐现在主动说,李妙瞳自然要给方彩云面子,毕竟在妙瞳心里,方彩云帮过她很多,帮过她家很多。 如果没有从事教育的方彩云,就没有如今念了大学、来到大城市、站在三尺讲台上的李妙瞳。 从73年返城后,方彩云就再也没见到过李妙瞳,如今看着当年的还很胆怯但是目光坚定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方彩云不禁感叹自己真是老了。 “阿姨,您没老,和以前变化不大的。” 话虽这么说,但是李妙瞳看着变化巨大的方彩云,心里还是相当的震撼。 方彩云比年轻的时候瘦了太多太多,本来饱满的瓜子脸如今十分清瘦干瘪,两眼凹陷,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当年她皙白柔嫩的双手如今已瘦如枯枝,粗大的骨节突出着,掌上的纹路更是如同刀刻般的清晰。 老太太的眼中早已失去了年轻时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憧憬的光泽,只剩下浑浊黯然的神色。 那眉心,稍有情绪波动,就立刻拧成了疙瘩,让她一脸的皱纹更显得阴郁恐怖。 据陈汐说方彩云这还是这几年慢慢养回来一些的样子。 想到自己母亲黄三妹是个农村女人,皮肤因为不加保养又日晒劳作,粗糙的很,还比方彩云要大上几岁,可是整个人的精气神比方彩云要好很多。 想到这,李妙瞳惊叹那场婚姻的变故对方彩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妙瞳啊,你家里人怎么样了?你……弟弟,是叫传宝吧,念书了吗?”方彩云问。 李妙瞳赶忙应道:“家里人还都挺好,现在也不用挣工分了,但是我爸妈也闲不住,每天下地干点活身体还不错。我弟他也考大学了,我爸妈不想来城里住,我弟就考了农学院,学了农业,毕业就回到县里了,现在做的也挺好的,日子比当年好多了。” 方彩云点点头:“那还都挺好的,我记得你和陈汐一般大吧,好像比陈汐小半岁,这也三十出头了,你自己家里怎么样了?” 听了母亲的话,陈汐心里一紧,她抬头看了看李妙瞳。 李妙瞳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她依然含着笑。 “阿姨,我还一个人,没结婚。” “这咋还没结婚呢?”方彩云又转头看了看陈汐,表情惊讶,“该不是前些年光忙着工作了吧?我听陈汐说你是省优秀教师呢?” 李妙瞳礼貌地点点头:“算是这样吧。” “那,那要不阿姨帮你看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方彩云立刻关切起来。 “妈——!”陈汐放下筷子,不高兴起来,“怎么一遇到没对象的你就要给人家找,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方彩云不乐意了,说:“这怎么能不乐意呢,老大不小了,该找就得找。” 眼见母女俩就要呛起来,李妙瞳赶紧出来说话:“阿姨,不劳您费心了,我现在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啊?是吗?已经有喜欢的了?”方彩云这才稍微收了气,“那就好,那也得抓紧了,岁数大了不好要孩子的啊。” “嗯,谢谢阿姨,我知道了。”李妙瞳微笑道。 — 从方彩云家回滨北一中教师家属楼的路程很远,陈汐带着孩子和李妙瞳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下了车走到大院还有20分钟的路程。 往回走的路上,陈晓悦跑在前面,两个女人慢慢地在后面走着。 此时,秋意已经很浓。 滨城街道边大多种的是法国梧桐,法桐树落叶宽大,秋风吹过,叶子簌簌落下,堆满了街角。 “我妈说的话希望你别介意。”陈汐不好意思地说,“离婚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脾气不好,情绪也不稳定,所以很多事我们都是顺着她,她说什么你就让她说吧,别往心里去。” 李妙瞳点点头。 今天的李妙瞳穿了一件风衣,双手随意的插在兜里。 “那个……听你说你现在……有喜欢的人?”陈汐怯怯地问。 李妙瞳看了眼陈汐,知道她对这句话些许上了心,她嘴角轻轻勾了下,却只是淡淡地嗯了声,没多任何解释。 虽然女儿晓悦总是跑到李妙瞳家去玩,妙瞳和晓悦总是有说有笑,对孩子十分耐心又很有节制地管教指导,可她始终和陈汐的话不多。 陈汐去接孩子的时候,偶尔会有几句交流,在学校时即使碰面,妙瞳也只是对她礼貌地点头问好。 这让陈汐十分不解,又觉得非常难受。 这不是她认识的李妙瞳,她认识的李妙瞳和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也从不会对她这么冷漠。 两个人并排走着,却始终没有太多言语。 路边有孩子跑过,也有汽车经过,笑闹声,鸣笛声,都显示着这个世界的热闹和两个人之间的寞寂。 “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爱说话了?” 陈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此刻,她想要答案,她想知道答案! 陈汐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那个答案是什么,她都想让原来的李妙瞳回来! 秋风吹得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陈汐过了好久才听到这句有些冰冷的回答。 “从你挂断那个电话之后。” 陈汐感觉到自己步伐的僵硬,感觉到自己渐渐慢了下来,而身边那个人已经超越自己,走到了前面。 走了两步,李妙瞳又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着身后一脸落寞的陈汐,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陈汐,其实我没有变得不爱说话,我只是按你说的,忘了你让我忘掉的事,于是你便和其他人再没有什么不同。” 说完,那道身影没做停留,慢慢走远。 一片片法桐树叶在她身后落下,那些叶子从树上落下的那一瞬,就不再有生命。 陈汐只觉得那好看的背影渐渐在眼前模糊,她眼睫颤动,双眼濡湿。 第三十八章 李妙瞳的那句话让陈汐失魂了好些日子。 她明白,李妙瞳是怨她的。 怨她当年单方面断然放弃了两个人的感情,怨她残忍地没有给妙瞳一丝的机会。 所以自己要分的手,如今又怎能怪别人不念旧情呢。 连李妙瞳说的有个喜欢的人,陈汐甚至一度偷偷幻想过会不会是自己,而现在,陈汐已经不敢再有这样的奢望。 她越发的不清楚李妙瞳为什么会来到滨城,为什么会来到滨北一中?是真的为了那个喜欢的人而来?还是为了来惩罚她曾经犯的错误? 无论是因为什么,陈汐那微微想探出头的情感又胆怯地躲回了心底的角落。 女儿也不知道妈妈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妈妈已经很久没有掀开窗帘去看那边的窗户了。 二年级的课程完全难不倒聪明的陈晓悦,她很快写完作业,又看了一会课外书,回头便看到陈汐坐在床边愣着神,表情既沮丧又有些不悦。 晓悦:“妈妈,你怎么了?” 陈汐看了眼走过来的可爱的女儿,伸手帮她整理起衣角,表情稍有缓和的说:“没事,妈妈没什么事。” “妈妈,你是在生妙瞳阿姨的气吗?”女孩继续问。 陈汐的手停在晓悦的衣角上,看着女儿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问:“怎么这么说呢?晓悦,你看到妙瞳阿姨有气到妈妈了吗?” 晓悦摇了摇头:“没有……” “就是嘛,没看到的事,可不能乱说哦。” “可是,除了妙瞳阿姨,谁还能气到妈妈呢?我这么听话,我肯定不会惹妈妈生气的。” 陈汐笑了,摸了摸晓悦的头发:“对,晓悦最听话了,可是妙瞳阿姨为什么会惹妈妈生气呢,难道妙瞳阿姨不听话吗?” 晓悦又摇摇头:“不是妙瞳阿姨不听话,是妈妈特别在乎她,妈妈只会生在乎的人的气。” 陈汐愣住了,女儿纯真地眼睛始终望着她,看得她心里虚虚的。 她不得不躲过女孩的眼睛,帮女孩整了整头发。 “晓悦,妈妈没有生妙瞳阿姨的气。大人是有很多情绪的,你是小孩子,你现在不懂,但是长大了你就会懂的。” 说完陈汐拿起昨晚陈晓悦在旁边床尾放着的一本书,递给她,“看书去吧,看一会就该睡觉了。” 女孩点头接了书,自己跑回书桌旁坐下去看了。 躺下来后,陈汐琢磨着和女儿的对话。 离婚后,陈汐封闭自己的任何情感。而且,这个世界上,除了女儿晓悦,除了母亲,确实没有让她在乎、让她情绪会有波动的人了 尤其是经过了离婚后这些年,陈汐觉得人生好像这样就看到了头。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出现的李妙瞳确实让陈汐更加关注,但是自己对李妙瞳的特别情绪,难道已经明显到连晓悦这小孩子都察觉到了? 虽然白天在学校的时候,两个人依然没什么交集,虽然妙瞳对她的态度依然是不温不火,虽然陈汐依然是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孩子,但是她并没有察觉,李妙瞳在这里的一点一滴,让自己那已经僵硬了多年的心不知不觉中又鲜活了起来。 而女儿不经意的几句话仿佛给了迷茫的陈汐一丝点拨,她又开始每天看着对面三楼的那个窗户亮起灯,又看着它熄灭,开始不心虚看到那个身影。 再又一次从多年不曾有过的春梦中惊醒后,陈汐狠狠抓着床单,大口喘着气。 她摸到餐桌旁,拿起凉水杯。 一大杯凉水进了肚后,这个被梦里的团团火焰点燃的身体才冷却了下来。 陈汐走到窗边,此时天刚刚透点亮,天边的暗青色被一缕缕光丝冲淡,很快就变成了淡青色,转白,随后便蹦出来耀眼的红和黄。 她静静地看着西侧的那扇窗,东方升起的新日在那扇玻璃上留下了最新鲜最耀眼的晨光。 霞光溢彩中,心中最原始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曾经它们被埋的很深,放的很远,但并不等于失去了力量。当它们想要冲出时,所有上面的束缚都无法阻挡。 — 课间的时候,李妙瞳被一个特别爱问问题的女孩问了好久,直到打了第一遍上课铃时她才合上书,告诉女孩快些回教室上课了,自己这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便拿起书匆匆往教室走去。 这个女孩子算不上聪明,应该说还有些笨,反应不快,背东西也慢,但是很爱思考,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每每想到如今男孩女孩都能够坐在教室里接受教育,甚至自己班里的女孩子还比男孩多两个,李妙瞳就很欣慰。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计划生育也搞了很多年,男孩女孩都拥有了同等的权利。 同时,人们对知识的渴求,渴求学习,也渴求通过学习获得更好的工作。这一切都源自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希望用知识改变命运,希望走上致富幸福的道路。 站在三尺讲台上的李妙瞳从家长们对孩子的殷切希望中就能够感受到时代的剧烈变化。 李妙瞳走进教室的时候,刚刚打响第二遍上课铃,她习惯性地往教室里看了一圈,正准备喊“上课”的时候,教室后面过道多出来的那张椅子让她有些意外。 只见陈汐抱着本子和笔,拖了把椅子,认真地坐在最后排两个学生中间。 “陈……陈老师,你这是?”李妙瞳走到后排,看着在那笑盈盈地坐着的人。 “听课。”陈汐抬起头望着她,很认真地说。 “你……” “省优秀教师的课以前只能看别人录的课,现在有机会,自然要现场学。” 陈汐抱着本子,态度十分端正,摆好了用心学习的样子。丝毫不让人觉得一个音乐老师来观摩语文老师的课有什么问题。 李妙瞳看着她一眨一眨地眼睛,嘴上不说什么,转身往讲台走去的时候嘴角还是没有掩住笑。 这节课李妙瞳上的很紧张,时不时会因为看见了某个人专注地眼神而忘了词,不过那个在下面看课的某人倒是并不介意。 然后,在每周陈汐都会有两三次出现在李老师的课堂上,而黑板前的李老师看着她不知道记了什么而写的满满地本子,心里满是不可言喻地笑意。 在学校时的接触多了,回到家属楼后,陈汐同样花式找着借口到李老师家串门。 “李老师,你家好像没有酱油了?”陈汐站在门口表情严肃地说。 “哦?是吗?”李妙瞳表情淡淡,眼皮微微抬了下,想看她接下来说什么。 “真的,我上次来你家看的时候,你家的酱油就剩那么……少了,这又过了三天,也该吃没了,我家正好买多了,给你送一瓶。”陈汐一边比量着,一边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李妙瞳看着她送,又不送多,只送一点点的样子,心里暗自发笑。 这段时间,李妙瞳已经明白了陈汐的套路,总是有中生无地给她送东西,明明家里还有调料,她偏说没有。 后来妙瞳大概也懂了,反正这个“大孩子”怎么都要来的。 所以在陈汐走之后,妙瞳便把家里本有的那些调料放到橱柜里看不到的地方,等着这“大孩子”送来的时候发现真的没有,便会兴高采烈地说她早就想到了,然后开心一番。 李妙瞳斜靠在厨房门框边,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陈汐像个孩子一般打开饭柜,发现果然如她所想酱油已经吃光了的时候,心里不禁为她藏起来的那三瓶酱油小小悲哀了一下。 看来,又要再藏一瓶了。 李妙瞳抬起手掩着嘴,更掩着心里的欢喜。 眼前这个人的一次次折腾,一步步靠近,她看在眼里也感受在心里。 当把陈汐送走,看着她回到自己家后,妙瞳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和窗前微微露出的身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呢? 那天的她,又会是怎样的呢? 她是否还是那个怯懦胆小的她呢? — 这天周日,李妙瞳刚收拾完早饭的碗筷,便听到了敲门声。 陈汐带着陈晓悦,还有一个男孩出现在门口。 “妙瞳,不好意思,本来我是今天下午有一个学生的课,刚才家长来电话,说想上午上,这俩孩子,这个是我二姐家的,丁晓恒。”陈汐揉了下男孩的脑袋,“晓恒,问阿姨好。” 男孩虽然身体动作不老实,但还是乖巧地问了好。 陈汐继续说:“这俩孩子,本来上午是我看着他俩,要带他俩去理发,这我去上课,怕俩孩子在家不安全,你看……” “嗯,放我这吧,我一会带他俩去理发。”李妙瞳立刻答应下来。 因为陈晓悦上学本就早,丁晓恒比晓悦小半岁,也比她小一个年级。 两个孩子学习都不错,写作业不用大人催,很快就互相比着完成了作业。 李妙瞳在旁边看了会书,一会便听到两个孩子在一边讨论着什么,她没搭腔,听了会才知道原来是在说男女社会地位的问题。 不知道两个小学生怎么会说到这么复杂的问题,李妙瞳在旁边边听边笑。 大概是觉得晓悦要说不过了,她才慢慢走到俩孩子中间,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妙瞳阿姨~” 看到李妙瞳坐下来,晓悦立刻觉得自己的救兵兼靠山到了,整个人都自信了起来。 妙瞳看了看丁晓恒,这个男孩表达能力很好,逻辑也很清晰,因为他和李妙瞳不熟,此时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漂亮的阿姨要做什么。 “晓恒。”李妙瞳朝男孩笑了笑,“男生和女生地位有高低之分,那是封建时代的事了。但如果非要说回来,在最早的农业种植时代,女生地位比男生高的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男孩摇摇头,恐怕他还没明白什么是农业种植时代。 “因为那时候人是按部落生活,部落主要食物来源是女生种植。而男生的工作是出去打猎,但是打猎风险高,不能保证收获,所以能保证大家都吃饱的女生则是地位高的。” 李妙瞳讲的很认真,好像根本没把对面听着的人当做一年级的小学生。 “但是随着生产工具的发展,男生力气大,女性力气小,才会出现地位高低的区别,然后是政治权利的高低,但是阿姨说了,那都是封建时代的事,现在是社会主义中国,男女平等,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更不允许重男轻女,懂了吗?” 被李妙瞳这一顿说,丁晓恒已经不是似懂非懂,而是完全不明白了。 他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好像觉得这个阿姨说的有道理,但是自己又听不懂,毕竟这里有太多他完全不理解意思的词汇。 “好了,你俩收拾一下,阿姨带你们去理发。”李妙瞳拍了拍皱着眉头的小男孩,起身说。 滨北一中旁边的那条东升路边,连续开了几个美发屋,每个店家门口都竖着自己的转灯,那红蓝白相间的转灯咯吱咯吱地转着,店门口一个个贴着好看的海报。 李妙瞳带着两个孩子走了一圈,然后让陈晓悦自己选。 小姑娘把几家店又看了一遍,最终选了个她自己觉得最洋气的一家。 里面的理发师是个梳着干净利索发型的小伙子,看见三个人进了店,立刻招呼起李妙瞳,开始根据她的脸型着装给她推荐发型。 “不是我,是这个小家伙。”李妙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也给她设计设计,或者让她选个自己喜欢的发型。” 理发师本以为就是简单的剪发,得知要给小女孩一番设计后虽然有些吃惊,但还是很职业的安排陈晓悦坐下,并和她交流起来。 第一次被准许自己选择发型的陈晓悦开心极了,她一再和李妙瞳确认自己可以做主后,便立刻翻开了那发型画报,时髦潮流的样式一张张选过。 近一个小时候,理发师帮着女孩抖落掉身上的头发,又扫干净脖颈上的碎发,女孩高兴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起自己选择的好看的发型。 身后的皮小子早就坐不住了,看晓悦站了起来,丁晓恒一步就跨到了美发椅上。 “老板,多少钱?” “十块。” 付了钱,还没等丁晓恒围上美发围布,妙瞳便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走了走了~” “阿姨……那个……我也要理发……阿姨……” 在一连串的疑问中,两个孩子跟着李妙瞳走出发屋。 春光和煦,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河畔边的柳树随着微风摆着长臂,又轻又柔,仿佛舞着优雅水袖的女子。 儿童公园边,几个理发的大爷摆成一排,有的在给老头子涂泡沫刮胡子,有的在用手动推子理着碎发。 “师傅,麻烦给这个孩子剪个头。”说着李妙瞳招呼着丁晓恒在一位师傅的木头椅子上坐下。 丁晓恒在满心的不解中,看着那个大爷慢吞吞地让他坐好,然后走到旁边的铁栏杆上,把上面绑着的写着“爱护花草,人人有责”的条幅解了下来,当个围布围在他身上。 大爷动作慢,手动的推子一下下地贴着男孩的耳边剪过,吓的男孩一动不敢动。 …… 末了,李妙瞳向大爷道了谢,交了五毛钱理发费。 丁晓恒身上的那个条幅,又被大爷绑回了铁栏杆上…… 中午陈汐上完课回到家的时候,丁晓恒泪汪汪地看着她。 “小姨……” “怎么了这是?晓恒,谁欺负你了?是姐姐吗?”陈汐惊讶地问道。 “小姨,我以后不要和那个漂亮阿姨玩了。”丁晓恒抽着鼻子,还用手使劲抹了一把。 “为什么啊?漂亮阿姨她怎么了?” “她……她重女轻男……” 作者有话要说: 扒拉手指头一算,五一日更一共更了五章,这几天总共就写了三章,本以为五一会增加点库存,这咋还赔了呢…… 第三十九章 听完丁晓恒和陈晓悦把上午理发的事情说了一遍,陈汐摸摸男孩的头,表面上哄着男孩,可心里却是暗笑不已。 这确实是李妙瞳能做出来的事。 她总是那个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肚子里却藏着一堆主意的人。 陈汐又在想,以前上大学时她总是打电话跟妙瞳说着自己的那些烦心事,而妙瞳就在另一头给她出点子或者安慰她。 那个时候电话另一边的妙瞳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不是也是像现在这样把她当小孩一样,脸上表情淡淡,但是说的每句话都是办法呢? 随着和李妙瞳接触多了,陈汐也渐渐从和妙瞳的交谈中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 例如陈汐才知道,妙瞳虽然是一个人生活挣钱,但是其实还是挺富裕的。 因为她从工作开始的时候就积累了考试习题、总结应试方法,这几年里已经出了好几本练习册和辅导书。 这时候市面上的习题册并不多,而随着教育成为每个家庭关注的焦点,练习册很受当下家长和学生的欢迎。 这算是利用了自己的专长,也给她带来不少额外的收益。 陈汐不禁想到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李妙瞳总是背着粪筐,跟着生产大队的放牛队后面走, 但是她从来不会跟着走一天,而是早上看见放牛队就跟上去,等大部分牛排过便后,她就回到家忙别的,等觉得下午差不多时间了又去跟着牛队。那牛吃了一天又吃的饱饱的,傍晚自然还会排便。 于是每次李妙瞳每次花的时间更少,反而会比其他人捡到更多的牛粪。 陈汐心里惊叹也羡慕不已,李妙瞳果然还是那个聪明人。 — 和陈汐喜欢音乐的兴趣不同,陈晓悦从小的兴趣就是画画。 于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三年级一开学,陈汐便给她报了个美术班,每个周三和周五下学后就会学两个小时的画画。 没有孩子要忙的这段时间就像是空转着的机器,陈汐习惯性的闲不下,可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这个时候,她整个人会想到的也只有对面的那一个人。 虽然每次孩子不在家只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可陈汐不知道会在坐下和走到窗边往对面望这两个动作间来来回回往复多少遍。 这天李妙瞳进了家门放下包,刚洗好手把围裙戴上,就听见了当当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门外出现的人是十几分钟前才非要跟着她一起从学校回来的陈汐。 看着戴着围裙的妙瞳,陈汐扬了扬手中的菜,朝她笑笑,说:“正要做饭?我想来蹭饭。” 妙瞳靠着门,虽然眼角有些笑,可显然并没有想让陈汐进门的意思。 “怎么?你是想偷懒不给晓悦做饭?”李妙瞳扬着眉问。 “晓悦去上美术课了,我现在不用给她做饭。晓悦早就说过你做饭特别好吃,比妈妈做的好,你看她都尝过你的手艺了,李老师,你也让我尝尝呗?” 陈汐说着又把手里的菜往李妙瞳这边递过来,“我不白蹭的,我以后带菜过来,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去买~” 李妙瞳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这么明显的意图,这么拙劣的演技,可眼前的人倒是演的认认真真。 她看了眼陈汐手中的菜,没接,而是一扭头就往厨房里面走,边走边用懒洋洋地的声音说了句:“来打下手吧。” “好的!谢谢李老师!” 陈汐门一关,就跟着跳进了厨房。 于是之后的每个周二晚上,陈汐上钢琴课,晓悦便会到李妙瞳家吃饭看动画片。 而周三周五女儿去上美术课的时候,便是陈汐过来和妙瞳一起吃晚饭的时间。 来的次数多了,连大院里的邻居们都知道,“蹭饭”的陈老师又来了。 “陈老师,你又来了哈。” 陈汐踏上二楼时就遇到了刚退休的王老师。 “啊哈,你好王老师,我过来和李老师吃个晚饭。”陈汐说。 “你俩关系可真好啊,两个年轻人,这感情可真让人羡慕。” 陈汐笑了笑,两级台阶并成一步,往三楼跑去。 因为知道每周这时候陈汐都会来,李妙瞳干脆进了屋没锁门,微敞着缝给陈汐留着门。 每次踏进这扇门,陈汐便是进入了李妙瞳的生活。 这是她小时候并不了解的李妙瞳。 在学生时期成长促成的思想,在工作后,在经历了两个人的情感变故后,逐渐蜕化,于是成为了现在的李妙瞳。 这个人聪明又坚强,表面的冷淡是她独自一人在大城市生活,用来抵御一切的保护壳。 陈汐希望走进她的世界去了解她,希望敲开她的保护壳去探明她的心思,去尽量弥补自己对她的伤害,也希望满足自己的一点点欲望。 她小心翼翼地探寻着,观察她,靠近她,听从她,从她时常冷淡但偶尔却如同冰雪化开般漾着春意的笑中,唤回旧时光中属于两个人的爱意。 — “下课!” “老师再见!” 李妙瞳把手上的一截粉笔丢回到粉笔盒中,擦着指尖的粉笔末。 学生们跑出教室玩闹起来,这时陈汐抱着本子从后排走到前面,朝正把书本和教案收起来的李妙瞳笑了笑。 经常被这位音乐老师来听课,李妙瞳早已经习惯了她每节课后的笑脸,而这次,她看着陈汐的眉眼,突然有些认真的问道: “陈老师,你听了我这么多月的课,也没听到你评价一下我课上的怎么样?如果有什么建议你提出来,我这人挺喜欢听别人的意见的。” 每次听完课都面对着表情淡然的李妙瞳,这回居然换了风格,陈汐自然很高兴和她说说课。 “李老师说这话就太谦虚了,你的课当然是上的特别好,每次听都收获颇丰。” “是吗,你觉得哪上的好?”李妙瞳继续问。 “声情并茂,感情特别丰富,讲的也生动透彻,学生们都爱听。虽然李老师是讲课,可是比唱歌还好听,你看看你这些学生,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地,没有睡觉的,也没有走神的。”陈汐答地也相当认真。 听了陈汐的点评,李妙瞳心里不禁又偷笑了起来。这不专业的评课方式,这音乐老师哪是来听课的嘛,不过李妙瞳倒也不想拆穿她,而是客气地回应。 “陈老师,你看你说的,你那音乐课也没有学生睡觉和走神。” “那还不是因为音乐课上,不是弹琴就是唱歌嘛,那么吵,他们想睡也睡不着。如果我只说不唱,保证他们分分钟就睡了。” 李妙瞳被她这硬说成的道理给逗笑了,而她扭头再看到陈汐此时正歪着头,自认有理地“夸”着她语文课的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粉红的嘴唇微微张启,露出碎玉般的牙齿,嘴角的笑意好久都没有散去。 此时课间走廊上人很多,看到这一幕的老师同学们都不住地回头,然后又偷偷低头小声议论着。 “哇,李老师虽然人很和蔼,可是平时也很少笑的,笑也是淡淡一笑,这让陈老师逗地大笑的样子可真稀奇。 “可不是嘛,连体育老师都说李老师是冷美人,看来冰山也是会化的。” “陈老师和李老师关系很好的呀。” “对啊,这段时间总看见陈老师去找李老师,感觉李老师这阵子就特别爱笑。” “那还不好?这两个老师算是咱们滨北一中最好看的两个老师了吧?” “我觉得就是最好看的,两个老师在一起多耐看啊。” “还敢看老师,你们胆子还不小~” “多好看啊,听说李老师还没结婚呢,好像喜欢她的男老师挺多的。” “要我我也喜欢她啊!长得漂亮,讲课还好,据说她从来不凶认真学习的学生。” “我也喜欢李老师!” “我喜欢陈老师,唱歌好听,跳舞也好看!” “我也喜欢陈老师!我看过陈老师跳舞,超级好看的!”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陈汐跟着李妙瞳,把她送到初三年级组办公室门口。 和刚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去上课的几个老师打了招呼后,陈汐微笑着看着李妙瞳:“今晚晓悦要去上美术课,下班我来找你?” 想到这个爱蹭饭的“大孩子”的心思,李妙瞳忍不住一笑。 “下午我去教研,傍晚会回来批作业,会走得比较晚。” “没关系,”陈汐朝她眨眨眼,“我等你,来不及回去做的话咱俩就出去吃点。” 李妙瞳抿了抿嘴,朝陈汐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说恢复三天一更,于是今天继续更一下吧。下一更在后天,最近保持两天一更。 以后更新情况会在围脖说,更得慢请多包涵,爱你们~ 第四十章 李妙瞳第八节课上课的时候才从区里参加完教研回来。 因为下个月即将迎来中考,最后这个阶段每一节课的时间,各主科老师都回来给学生们辅导,而作为班主任的李妙瞳即使没有课也几乎都盯在教室里。 看着学生们收拾好教室,椅子都抬到桌上后,李妙瞳才带着自己的小课代表,两个人一人一摞作业本抱回了办公室。 这时办公室里洋溢着欢快地笑声,很多老师已经收拾好包,做好了下班准备。 进了屋李妙瞳才看到,陈汐已经坐在她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了。 “你怎么来这么早?”妙瞳问。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第八节就过来了,正好和他们也聊聊。”陈汐扬着声音说道,“我那音乐教室像在郊区一样,离你们这市中心太远了,我得多来走动走动。” 说着,陈汐又和刚才和她聊天的教初三一班的孙老师摆了摆手。 知道陈汐是个开朗的性格,来听语文课又来经常找李妙瞳之后,很快她便和妙瞳办公室里的老师们熟络起来。 学校就这么一个音乐老师,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性格还好,自然在哪里都极受欢迎。 李妙瞳让课代表把本子都放到桌上,又从书桌里拿出红笔。 今天批的作业是作文,一下午都忙着去教研,这下恐怕要批到挺晚。 显然坐在一旁的陈汐也并没有提前要走的意思,妙瞳便不说话,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陈汐在一旁拿着一本者文摘》(注1)看,杂志很薄,没多久便看完了。 她把杂志又来回翻了几遍,东看看西看看,椅子在她的左顾右盼下发出了点点响动。 李妙瞳也察觉到了没什么事做的陈汐,她停下笔,左右看了下,拿过来一个图画本。 “要不,给你张纸你画画?”妙瞳问。 陈汐撇了撇嘴:“你是把我当晓悦呢?” 李妙瞳笑笑:“我很快就批完了,你到那边王老师桌上看看有没有杂志,他经常会把没收学生的课外书放在桌上。” 陈汐点点头,朝李妙瞳指着的那边走去。 顺利的从王老师桌上翻到了一本《故事会》,陈汐拿着书转过身,轻盈地步子动了动却没有落下,而是停在了原地。 这是陈汐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李妙瞳。 此时的李妙瞳正握着笔,双目凝神,专注在学生的作业中。 红色的圆珠笔被她轻轻顶在下巴边,她的眼睛随着一行行的文字在纸面上跳动。 看到答的好的,她眉目间会略显舒畅,遇到答的不好的,她的眉心也会慢慢隆起,然后笔锋下落,给学生进行批示修改。 这认真的仿佛与世界隔离开的模样,让陈汐挪不动眼。 最后一本作业本合上的时候,李妙瞳才发现陈汐在旁边站了好久。 “等久了吧,我批完了,咱们走吧。” 李妙瞳把笔放回抽屉里,站起来把桌上的作业本摞好。 陈汐跟在她身后,又看着她从木柜角上的一颗钉子上取下锁头,把门锁上。 咔哒一声。 此时的教学楼里已经没什么人,除了传达室的师傅中间过来拉了一部分走廊灯外,其他人都早已下班,这一声锁门声在走廊里回荡起来,显得格外清脆。 李妙瞳放下门锁,歪着头看着一边的陈汐。 “说到这,我才想起来,你之前还说过要给我弹琴听呢,这事到现在都没实现哦~” 记忆又被牵引回那个淳朴的年代,那个贫穷的村庄。 陈汐想起自己和妙瞳说的话,关于两个人的理想,关于两个人的未来。 那时她就想要做一个音乐老师,她喜欢钢琴,想要学钢琴也想教别人去弹。 她想给妙瞳弹奏钢琴,想带妙瞳一起去见识好多风景,吃好吃的,一起去做好多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没有兑现的承诺,现在是否还能有机会一一实现? 李妙瞳只觉得手腕一热,她看着拉住她手腕的陈汐。 “要不,今天就弹给你听,行吗?” 女人声音轻柔,晶亮的眸子在昏暗的走廊里熠熠发光。 当琴盖掀起时,那象牙白色的琴键闪着柔和的光。 陈汐手指轻动,她朝李妙瞳点了下头,随即便在琴键上翩翩起舞。 一个个音符立刻一跃跳出,在空荡的教学楼悠远而空灵地传出,也将站在琴边的女人紧紧裹住。 这律动仿佛是挤进阴暗房间的白色亮光,迅速驱散了黑暗。 世间的美好都集中在那指尖,每一段旋律都抒发着弹奏人的情绪和情感。 重音在李妙瞳的心口一波波按下,她只觉得心被音符击中,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最下面时她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可此时一道光射了过来,一个声音虽然微小,但却在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被渐渐捞起,她的心被慢慢捧起。 那个身影不住地拉动着她,让她脱离苦痛,让她上浮回到人世间。 不知不觉,她从一开始的神色淡淡,到双眼脉脉,雾气从心底蒸腾,渐渐蒙上了她的眼。 陈汐微微闭着眼睛,肩膀随着节奏起伏着。 这是一首巴赫平均律变奏曲,她喜欢巴赫的旋律,也喜欢G弦咏叹调沉着的华美。 以前无论是心情好还是不好,陈汐总喜欢弹奏这首曲子,而此刻的这次弹奏,却带了更多的色彩。 这或许是她最深情地一次弹奏。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她斩不断的牵挂。 她相识她,熟知她,融入她,又推开她。 而如今,她再次来到这里,陈汐想把所有的情感都倾诉于她,投入于她。 她轻轻抬起头,感受到了李妙瞳此刻冷热相织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而迷蒙,里面映射着陈汐的身影,也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陈汐眼光柔和地回望着李妙瞳,嘴角微微上翘,手指继续在黑白格上游走。 恍惚间,一撮碎发落在陈汐眼前,陈汐轻轻甩了下头,那搓碎发也只是漾了下,又不听话地回到她的眼前。 下一秒,陈汐再想甩头时,却感到额边一丝冰凉。 冰雪般凉薄的手指勾起那捋头发,撩拨到耳后,指尖在离开的那一刻轻微地触碰着耳廓,耳廓的边缘立刻宛如被滴上了鲜血,由粉及红,荡漾开来。 妙瞳的动作极尽轻柔缓慢,仿佛是为了不惊扰她的弹奏。 可即使再缓再慢,这突如其来的一触也扰动了陈汐的心。 原本熟烂于心的指法在此时已然被搅乱,慌乱中错乱的音符就像此时她荡起涟漪的心,她的意识从模糊到清醒又再次模糊,额边的触感让她瞬时红了脸也干了舌。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者》杂志,创刊于1981年,当时名为者文摘》。1993年3月才正式改名为者》。文中此时时间是1991年。 第四十一章 音乐教室那天之后,陈汐和李妙瞳心照不宣地减少了碰面。 即使碰见的时候,陈汐也会躲开妙瞳的眼神,那如冰如雪的眼睛,好像一下就能看穿她的所有心思。 这天中午还没下第四节课,没课的老师们已经往食堂走去,尽量避开吃饭的大部队。 陈汐刚走进食堂门便碰到了迈着内八字步的教导主任孙巧梅。 孙主任和方彩云年纪相仿,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 原先她也在小学任过教,教小学低年级的数学和语文,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到了中学,但也不再上课,而是做了教导主任,专管教务和后勤。 在陈汐的印象里,孙主任和方彩云好像是认识的,但方彩云没提,孙主任也从没说过,陈汐也就更没必要利用这种相识关系。 孙主任拍了下陈汐的肩,态度和蔼地说:“哎,小陈,最近怎么不见你和李老师一起吃饭?我看你和她关系很近啊。” “主任,李老师带的初三这不是马上要中考了嘛,正是关键时刻,她挺忙的,最近就没找她。” 陈汐边说边往旁边让了让,让孙主任站到自己前面打饭。 孙主任:“哦我就说嘛,看你俩关系那么好,真是不错。李老师那人课教的好,但是听说她性子寡淡,好像除了和你很熟,和其他人走得都不太近吧。” “是吗,主任说的这个我还没太注意。”陈汐把头发往耳后别了下,“可能是因为我俩从小就认识吧,相识的早,所以还算熟悉。” “哦……”孙主任拖着长音点了点头。 打了饭的陈汐很快就看到了刚进食堂的孟秋三人,她先占了个靠窗的桌子,等着三人组打饭一起来吃。 中考在即,滨北一中今年也是中考考点,陈汐被排了监考。 【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闭眼~】 学生们端正坐好,纷纷闭上眼睛。 上午刚下第二节课,陈汐就站在了初二·二班门外,她朝教室里讲台上的于海滨招了招手,于海滨看见她立刻走出教室。 “海滨,我今年被排了监考,但是30号那天我在外面有节钢琴课,你看这次监考你替我下行吗?” 和于海滨换好了监考往回走时,陈汐慢慢经过了初三·七班教室,这是李妙瞳带的班级。 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李妙瞳了。 离中考只剩下一周时间,现在正是学生最后临阵磨刀的时候,需要班主任做好监督,同时也要让孩子们放松心态,去迎接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这个班级是李妙瞳来到滨北一中带的第一个班,虽然接手的时候是初一下学期,但是带了两年半,从一开始中等成绩的班级,到了语文年级考试排名第一,再到各科都能在年级排上前三,李妙瞳的教学带班能力早已被所有人认可。 而这次中考能考出怎样的成绩,对妙瞳来说至关重要,这才是检验三年成果的一战。 陈汐从教室门口慢慢走过,隐约听到了李妙瞳在讲台上正和学生们说着什么,她远远望里望去,女人侧脸的轮廓出现在教室门上的玻璃中。 — 中考前一天,初三早些便放了学,好让学生能好好休息备战第二天的考试。 李妙瞳回到家属大院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刚买菜回来的陈汐。 陈汐朝她笑了笑,提了提手里的菜。 “你今晚要是不想做饭可以到我那吃,我带你一份。” 妙瞳朝陈汐微笑着说:“嗯,心意领了,我家里还有饭,够吃了。” 说完两个人点头分别往东侧和西侧走去。 “妙瞳~”陈汐喊住她,声音柔和又体贴,“你的学生一定能考的很好的。” “嗯,我知道,谢谢你。” 虽然语气客气,但是陈汐明白,这是妙瞳心底的话,简单的谢谢便足以表示相互的理解。 因为最近全身心都扑在班级里,此时的李妙瞳露出明显的疲态,她脚步显得沉重,身上也带着倦意。 毕竟学生们九年寒窗上考场,而对老师而言同样也是一场战役。 考虑到李妙瞳还要早些休息明天去跟考,陈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人道了别就分别走回自己住的楼洞。 陈汐走到二楼的转角,想到李妙瞳还要继续往三楼走,而这也是她今天最后能看到李妙瞳的机会,拎着菜的手稍微抖了抖,她停下身子,转头朝西边的那栋楼望去。 而这一眼,也正和西侧那栋楼上转身回望的人碰上了目光。 依旧是东侧到西侧的距离,依旧是彼此的凝视,那相撞的视线如同嘣开的火星,瞬间撩着了陈汐干涸的心。 李妙瞳朝陈汐扬了扬手,表示快让她回家。 陈汐也把包往肩里送了送,朝对面摆摆手,表示让她快上楼。 挥着的手,不需要言语的笑。 物理距离在两人之间固定,只是心里的距离已经随着两张笑脸慢慢拉近。 — 中考结束后滨城就进入了持续的阴天。 陈晓悦也将迎来三年级期末考试,不过女孩因为平时学习很好,考试对她来说从来不是难事,考试前一天还在看李妙瞳给她买的漫画书。 “晓悦,别看了,快收拾睡觉。”陈汐在厨房一边收拾鱼一边朝屋里的女儿喊了声。 下午的时候张可心过来送给母女俩四条挺大的黄鱼,说是她丈夫老丁的同事在海上钓的,下了船就拿来了,新鲜的很。 晚饭的时候陈汐做了两条,剩下两条吃不完,陈汐便把鱼内脏和鱼鳃处理干净,准备放进冰箱冷冻。 那边陈汐收拾完鱼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陈晓悦还在书桌旁看漫画。 漫画摊了一桌,书包也没收拾,陈汐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 发现妈妈要发火,陈晓悦立刻合上书,手上边装书包边仰头说:“妈妈您别生气,我马上就收拾好,马上马上~您千万别生气~” 看着这皮孩子突然用了敬语,陈汐刚准备发作却被变成了忍不住发笑。 “就你妙瞳阿姨惯着你,还给你买漫画看,下次我再不让她买了。” 女孩手上收拾东西的速度立刻更快了,并且紧张地说:“妈妈,我明天期末考试一定好好考……” 听见女儿为了漫画使劲承诺着,陈汐倒是笑了,她一抬手便闻到手上还有鱼腥味,又回到厨房里去洗手,边洗手边说道:“考完试放暑假了我送你去你姥姥那。” “妈~~我不想去。” “不行,暑假妈妈有课,很多时候没时间在家照顾你,姥姥家那边还有姨姥,有二姨嘛,再说晓恒也放暑假了,你俩可以一起看漫画了。” “我不想去……我才不想跟丁晓恒玩,他们男生傻乎乎的,就知道疯跑,还玩虫子什么的,脏死了。”陈晓悦嘟囔着嘴说。 “别瞎说,弟弟怎么就傻乎乎了,这话可别乱说,让姥姥听见姥姥肯定得批评你。” “才不会呢,姥姥最疼我了。”晓悦露出一颗小牙笑着说,“姥姥喜欢我,妙瞳阿姨也喜欢我,冬天妙瞳阿姨给我买的那双旅游鞋,我班的同学都羡慕死了~” 看着女儿的样子,陈汐不自觉地朝窗的那边望了一眼。 李妙瞳确实很喜欢陈晓悦,平时陈汐不给晓悦买的东西,她便以某个奖励的方式变着法子买给孩子。 这种方式不但满足了孩子,也让孩子更有动力,达到了大人的要求,增长了孩子的能力和知识。 因为晓悦爱画画,更喜欢这时刚从国外引进的一些漫画书,一块九一本的薄薄的漫画书在当时可是个很了不得的东西。 陈汐很少给孩子买,因为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家里一个人挣钱不富裕,钱总要花在刀刃上。 不过后来发现晓悦居然有一整套的书,45本!将近一百块钱!(注1)问过之后才知道是妙瞳对晓悦考试成绩优异的奖品。 而过年的时候,妙瞳也会带着晓悦去买衣服,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想到李妙瞳给孩子送过那么多东西,可居然没给过自己一个礼物,陈汐又瞅着晓悦泛起了醋意。 “快睡觉,别磨蹭。”陈汐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刚才还都是笑脸,突然这气氛就变得沉重了,晓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赶紧跑去上了厕所洗了手,老老实实回屋睡觉去了。 可怜的小家伙关门的时候还纳着闷地从门缝偷偷看了陈汐一眼,心里满是疑惑。 妈妈好奇怪,有时候说到妙瞳阿姨妈妈就总是止不住高兴,可有时候也是提到妙瞳阿姨妈妈就变成了严肃脸。 到底……到底妈妈是喜欢妙瞳阿姨还是不喜欢她呢……陈晓悦想不明白。 中小学期末考试结束,学校陆续放了假。 雨迟迟不下,阴沉的天空中积了近半个月的乌云,黑压压的,让人心里又闷又燥。 陈汐知道此时的李妙瞳在等着中考的成绩,而对于陈汐自己来说,她好像也在等着什么,可是她又不知道谁在等,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 这种思绪堵在胸口,不清不楚,让人憋的难受。 就像那厚重地堆在空中的黑云,始终也下不来的雨,笼罩着整个世界都是灰蒙阴沉,死不过去也活不过来。 虽然陈晓悦噘着嘴拉着脸,但还是听话的装上了暑假作业和她的漫画书,准备跟着陈汐去姥姥家。 “咳咳咳……”晓悦止不住咳了几声。 陈汐回头看了看女儿:“怎么了这是?你咳嗽是不是比昨天厉害了?” 她抬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自言自语着,“嗯,不发烧。” “妈妈,我可能是前两天和慧慧他们去公园跑的……咳咳咳……”说着晓悦又咳了几声。 “你还知道啊,上次还说晓恒弟弟疯跑,你看你,也跟着到处瞎跑,你和慧慧都是女孩子,怎么还这么皮呢。” 陈汐去柜子里的医药箱翻了翻,“来,止咳糖浆也装书包里吧。” “你喜欢的漫画都带着了,去姥姥家别跟楼下其他小朋友闹,上次膝盖上摔的那块多疼你还记得吧。” 晓悦沮丧着小脸点点头,之前膝盖上那块涂的一大片紫药水的结痂她还记忆犹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里说的一套45本的漫画书是指1991年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女神的圣斗士》,全书共45本,分9卷,每卷5本,每本定价1.9元。 这书比你们很多人年纪都大吧,哈哈。 第四十二章 送走陈晓悦回来的路上,天空中零星砸下几滴雨点。 虽然只有几滴,但是憋闷了近半个月,人们都满怀期待着望了望天,盼望能来一场雨把这恼人的天下透。 路过合作社的时候,陈汐进去买了不少东西,出来路过门口的菜摊上,便看到卖菜的大姐正准备搭棚子。 “买什么菜快些买,可能一会要下雨喽。”大姐手里一边忙活着,一边冲选菜的人们喊了几嗓子。 陈汐跟在买菜人的后面,看着那新鲜的菜品,动了动眼皮。 “大姐,来点菠菜。那边……还有豇豆,也麻烦来点。” 大姐手脚麻利地称好菜,装进陈汐的网兜,说:“还来点啥不?这眼瞅着要下雨了,要是下个几天,菜可上不来了。” 陈汐抬头看了看天,又掉了几滴雨点,她朝大姐点点头,又继续选起菜。 — 简单吃过晚饭,陈汐很快收拾好了厨房,又回到厅里。 因为乌云又厚又沉,原本七点多还有亮的天早已经阴黑一片。 傍晚时暮风渐起,已经提前预示着这要来的风雨。 陈汐人静静地坐在书桌旁,可心却没有一丝平静。 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肖邦在她耳边萦绕,这常听的曲子在这样的心境下变了调调,幻化成奇怪的情绪。 那好似一只蛰伏在心底的虫,这只伺机发作的东西终于等到了适宜的环境,正一点点往上爬,爬在心壁上痒痒地,像是被什么挠着一般。 这种痒隔着皮,隔着肉,隔了太多的情与感,即抓不到,也搔不着。 极低的气压让人憋得喘不上气,陈汐捂着胸口,压抑着那让人发恼的痒,站到窗前。 天幕低垂,黑云在天边翻涌,逼仄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陈汐皱了皱眉。 明明听的是肖邦的《b小调谐谑曲》,本想着插诨打科的谐谑会活泼逗人,可在此时的阴云与阴郁心情下却变得既充满力量又十分严肃。 这种旋律有那么一瞬间让陈汐突然通透的明白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撕开墨空,像是一把利剑劈到了陈汐心里。 那只心虫在这亮闪下一跃而起,攀附在陈汐的心尖上,它不啃也不咬,只是静静地,指引着它的主人听见心里的声音。 闷雷在光亮后滚滚而来,像一个个重低音砸在心底。 又几道光剑劈下,接着天上便是鼓神打擂,世界瞬间变得风雨飘摇。 教师大院里响起噼里啪啦地关窗声,呼喊孩子回家声,终于下雨的感叹声,楼道里嘈杂着,人们经过太久的等待,正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酣畅。 喧闹中,陈汐的心反而异常平静。 她看了看放在家门口的两大包东西,微微凝神,目光溢出坚定。 — 陈汐敲了几下门,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陈汐屏住呼吸,又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她觉得自己紧张地手心冒汗,就像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年轻人,初次去约自己的心上人,又怕自己搞砸一切。 门开了,李妙瞳一手扶着门,一手扶着墙,她站在门里,歪着头看着陈汐。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下雨了,你怎么没拿伞……” 李妙瞳看着脸上被打了雨点、眼神紧张的陈汐,又随即往下一瞅,才看到了她拎着的两包东西。 “怎么了?有事吗?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就是……就是一些吃的……”陈汐声音不太寻常。 李妙瞳一抬眉,“嗯?” “给你拿了一些吃的,菜什么的。” 妙瞳笑了下,又看了看那么大的两包,说:“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你和晓悦还能一起多吃点。” “晓悦去我妈那了,下雨了,菜不好买,所以我……我就,就来看看你。” 妙瞳往后退了步,陈汐赶紧拎起了包迈进屋里,关上了门。 看着陈汐进了屋,又立刻关门的麻利动作,妙瞳再次歪着头,表情淡淡的看着她。 陈汐一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李妙瞳就已经察觉到她异样的情绪,再加上说了几句话,那语音语调,结结巴巴的,处处都暴露着陈汐的那点小心思。 这时候看着人呆呆地站在门前,李妙瞳心里一阵暗笑,目光透着一丝玩味。 “嗯,你已经看到我了。” “我……”陈汐支吾着,“李妙瞳,我挺想你的。” 这句话让李妙瞳稍稍扬了下眉,紧接着她便转头往屋里走去。 她转过去的脸上嘴角上扬,露出坏坏的笑,但是陈汐看不清,也猜不到她现在的想法。 妙瞳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然后看着站在门口的陈汐。陈汐就这样被她看着,不敢动也不想走。 陈汐心里明白,现在她如果就这么走了,或许她今晚就再也进不来了,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李妙瞳那保持距离的态度,她满心的想法都被吓倒在原地。 现在的陈汐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被班主任拉到办公室训话一样,站在一边紧张地不知所措。 几分钟下来,李妙瞳已经完全猜透了陈汐的心思。 一直期待的东西终于有了轮廓,李妙瞳觉得有些开心,但一想到这么久了才等到,心里又觉得有些气,看着眼前这个胆小鬼,李妙瞳想戏弄她一下,又怕真给她吓得缩回去。 李老师看着这位“做了错事的学生”,看着她不知道手该放哪脚该站哪的样子,唇边似笑非笑。 “你说送我吃的,我收下,你说想来看看我,也看到了,你说想我,我也知道了,然后呢?” “我就是……” 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陈汐捏着自己的裤缝,暗暗气愤自己什么时候在李妙瞳面前会如此窘迫。 “下雨了,天气不好,如果没什么事你早点回……” “李妙瞳,我能亲你一下吗!” 伴着窗外轰鸣的雷声,陈汐用了全身的勇气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显然没想到陈汐会有这样的胆量,还以为她还会再继续扭捏矜持,李妙瞳先是愣了下,随后唇角慢慢勾起时她的眼里泛起了红。 她看着眼前这个胆小、贪婪,却像个孩子一样来索吻的漂亮女人,声音极尽宠溺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那里?” 陈汐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急迫地冲到妙瞳身边,她只知道居高临下的她吻向坐在椅子上的妙瞳时,那急切地冲力和心情让两个人很快便纠缠在了一起。 她记起她要离开宋屯那年,她们只有15岁。 她们不懂爱情不懂欲望,她记得李妙瞳在她身上胡乱地没有章法地乱摸,那种感觉又疼又欢畅。 而现在,渴求释放的陈汐同样地笨拙和急切,而另一边的李妙瞳也一样并不细腻,压抑了积累了太多年的情感在两个人之间横冲直撞,直来直去。 两个人很快便滚到了床上。 夜黑如墨,陈汐很快就陷了进去,带着汹涌澎湃的情感和浑身灵敏的触觉。 哪有什么生痛苦悲? 哪管什么无乐忧愁? 在妙瞳身边,陈汐只觉得自己是一只鸟,被天空托起,任她高飞;自己又好像是一条鱼,被水流拥抱,任她遨游。 无论她是什么,在这里,她都可以舒畅地做一切想做的,可以低吟,可以高吼,可以忍默,可以狂放。 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李妙瞳,她才觉得安心。 第四十三章 风扇在不住地摆着头转动着,转到某个角度时便会发出一点点吱咯声。 阵阵凉风吹散了昨夜两个人澎湃的热与燥。 陈汐用左手撑着脑袋,侧过身靠在妙瞳身边,看着熟睡的女人的侧脸。 陈汐的目光顺着她长长的眼睫,微翘的鼻尖,略带棱角又不显冷峻的下颚线条,一点点落在她露出来的半边的锁骨。 那个浅浅的骨窝因为呼吸的起伏而缓缓波动着。 陈汐心中悸动着,在那骨窝间留下了浅浅的一个吻。 这是自打李妙瞳来到滨城后,陈汐见过的最柔软的李妙瞳。 没有往日的淡漠,没有讲台上的严厉,没有一个人独自生活的坚强。 陈汐记得昨晚两个人在椅子上的纠扯。 当两个人的拧在一起时,全世界的氧气都不够唇齿间呼推吸拉中的交换。 陈汐带着积了太久的欲,而李妙瞳的动作里则满是怨,两种情绪看似矛盾又彼此纠缠,缠斗中谁也不肯相让。 只在间或的一丝停顿喘//息中,陈汐微微睁开眼,而与她对视的便是李妙瞳朦胧着闪烁的双眸。 那双眸子眯缝着,却不带有她一丁点的冷气,里面只有一种叫做念的东西,耀眼又纯粹。 只是那么一瞬,那神采就渗透出来,点燃了陈汐全身的细胞,将她多年累下的思念一燃而烬。 显然李妙瞳并不想让陈汐独自一人霸道,她很快一手揽住陈汐的腰,一手拉着她的脖子起了身。 喘//吁的地点很快就换到了床边,而此时居高临下的人也变成了李妙瞳。 陈汐被狠狠压住,搭在妙瞳肩上的那只手轻轻顺着妙瞳的手臂滑下时,陈汐便已然放弃了抵抗,她只是勾起唇角,深情地望着身上的女人。 她漆黑的眼睛好像着了火,一眨一眨,带着胸口呼吸地起伏,那目光立刻便燃着了身上的人。 随后,窗外的雨很快就大了起来,雨点密集地落在院子里梧桐树那宽大的叶片上,啪嗒啪嗒的声响和房间内的呜/吟声混合在一起。 风鼓吹着门和窗,像是某人在耳边深情的呢喃,也像是不断被拉起又放下的带动。 一夜的狂风暴雨用掉了乌压了半个多月的黑云,让两个人精疲力尽,侵透彼此。 想到这,陈汐再次往前探了探身子,顺着女人的面颊一路轻轻吻下去,慢慢吻着她的肩头,整个人也靠在她的肩旁。 还想继续做坏事的陈汐突然被一只手臂揽住,懒懒地声音随即在陈汐耳边响起,“不好好睡觉……想干嘛……” 声音随后便贴在了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潺潺而动。 陈汐被耳间的气息痒得蜷了蜷身子,而拉着她的手也着了力,她整个人便被拉靠在了李妙瞳的怀里。 风扇依旧吱吱转动着,摆头晃来晃去。 两人之间的温度又热起来。 陈汐静静听着身边人的心跳声,感触着灵活的手指一下下经过她的耳廓、耳垂,然后又从她的颈间滑动,沿着在玉脂般的脊背向下,每一个落点,都会提起陈汐的心跳。 如果前一晚陈汐的到来如同天雷一般,充满了躁动饥/渴和炽热,那如今的厮磨就仿佛是染了热度的泉水,和煦,柔和,温暖,绵绵不断。 由外及内慢慢搅动着两个人的身与魂。 — 直到下午西晒射进屋里,两个人依旧懒懒地缠在一起。 肚子连续抗议的声音让李妙瞳翻了个身,正想下去做饭的她突然想起来陈汐昨晚进门时拿着的那两大包吃的。 李妙瞳弯了弯嘴角,眯着眼慢慢贴上陈汐的耳边,轻轻吸了口气,又轻轻鼓吹着,用气息在她耳边低语:“我说你干嘛拿那么多吃的,原来是有备而来啊,陈老师,你说你是不是蓄谋已久……嗯?” 炽热的气息凑近,陈汐忍不住痒,使劲往李妙瞳怀里钻,可还没等躲开,就又被身边的人咬住了耳朵。 “嘶~~~你是小狗吗李妙瞳……” “陈老师,你怎么忘了……咱俩是同一年的,都属狗……嗯……” 李妙狗老师咬着陈老师的耳朵,语气顽皮地回答道。 “别……别闹了~我饿了~我饿了~” “哈,陈老师,你说不闹了就不闹了?昨晚你可不是这样的吧?” 陈汐被李妙瞳缠的浑身发痒,可下一秒被咬住耳朵一下子就变成了被含住耳垂,这个动作让陈汐彻底变了调。 “不……不闹了,真、真不闹了……我……” 显然李妙瞳可没有轻易罢休的意思,她贴着陈汐的耳朵勾了勾舌,怀里的人全身都颤抖起来。 “妙瞳……我……恩……别……别……放过我吧,我不行了,真不行了,我,我饿了……” 陈汐半闭着眼睛,紧紧抱着李妙瞳,气若游丝地撒着娇,整个人都瘫在女人身上,表情和声音已纷纷举了白旗。 李妙瞳嘴角半含着笑,这才从陈汐耳边慢慢离开,唇角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在陈汐的额上眉上吻了个遍。 李妙瞳抬手把陈汐散在前面的头发往两边拨了拨,长发被别在耳后,随即又在她头上使劲揉了几下,才慢慢地把她放在一边。 “你再躺会,我去做饭。” 说完李妙瞳从椅子上抓过来一件衣服披上,往脑后拢了拢头发,起身走进厨房。 下午的太阳把女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李妙瞳穿着随意套上的白衬衫,露出又直又长的腿,她站在锅台前,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面。 阳光虔诚地从她的额上拜洒下来,闪着金辉的柔发如丝绸一般垂在肩头。几缕碎发散落在额边,她轻轻抬起手,将那发丝撩开。 光线将她的手指照的晶莹剔透,又在她的鼻翼上,在她的颊边撒下金碎。 镶了金边的女人带着如雪般的清凉,在夕阳的照射下,被暖意包裹,这冷与热恰如其分地相融。 这个画面在陈汐的眼中惬意又美好,仿佛女人并不是在做饭,而是做着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万丈光芒都聚于她上。 沉浸在这画面里,陈汐舔舔嘴唇,再次回味起昨晚的李妙瞳。 想到平日里如冰如雪的冷艳的女人,在沾染了烟火气后,竟变得熔岩般滚烫和疯狂,陈汐的眼睛凝了凝,身体内的热度再次翻涌出来。 那种情感既热烈又细致,既跋扈又溺爱,既冷静又活泼,浓腻的让陈汐觉得仿佛在做梦,可身体的反馈又一遍遍清晰地告诉她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真实。 两个人已不再是十几岁的花季少女,优美的曲线,成熟丰满又韵味十足的身体,柔软又充满力量。这些都让双方更加吸引,更让人想要探索和扯磨。 想到这,陈汐又往厨房里望了望。 看着那身影,她脸颊变得涨热,喉咙紧了紧,然后不自觉地微微滚动了下。 — 这场雨来的又猛又快,虽然没有循序渐进,但也是急三火四地下了个通透。 天空露出久违的晴朗,被大雨砸穿的泥土吐出清新的气息,蜗牛慢慢地在树叶背面爬过,留下一道淡白色的拖尾。 两个人在屋里腻歪了将近一周。 这一周里,陈汐觉得自己像是个饿了几世的饿鬼,贪得无厌地缠着李妙瞳,向她索要,请求她安抚自己不安的情绪。 而妙瞳也总是不烦不恼,她总会露出狡黠的笑,嘴角越来越弯,看似漫不经心,却掌控着一切。 她那带着冷的热烈,在巅峰前带着冰霜温度的理智耳语,突如其来地进进退退,如火慢炖的折磨,总是让陈汐又爱又恨,更加欲罢不能。 不能输的意志在陈汐脑中转着,可是赢不了的事实又在她面前摆着,最后除了爱与更爱,什么都无法将她完完整整地表达。 陈汐一次次精疲力竭后看着身边的这个坏家伙,明明这么好看,可又一肚子坏水,完全猜不透每次她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也不知道下一次她又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陈汐止不住地叹息,然后又不受控制地再一次向妙瞳靠近,如痴如醉地沉溺在她的气息中。 第四十四章 太阳已经挂到了树枝上,窗外的蝉抓紧晴朗的日子嘶嘶地叫个不停。 陈汐从李妙瞳的怀中醒来,她很快便感觉到阳光的刺眼,立刻皱了皱眉又往身边人的颈窝里钻。 这几天的生活对陈汐来说太奢靡了,女儿不在身边,只有她和妙瞳在一起,她无忧无虑,不去考虑任何里里外外的事情。而李妙瞳也实在让她沉迷地不想自拔。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啊。 陈汐挤了挤身边的人,身边人吭叽了两声,两人闭着眼互相吻了吻,不管太阳多高,不管已经几点,只是慵懒地享受着时光。 当当当—— 当当当—— 陈汐侧了侧脸,往李妙瞳耳边靠了靠。 “妙瞳,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嗯?”李妙瞳微微睁开眼。 “像是敲门声,你听是不是?”陈汐说。 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 声音越来越大。 “好像真是有人敲门。”陈汐竖起耳朵,人也慢慢清醒过来。 李妙瞳依旧闭着眼揉了揉陈汐的头发,不太情愿地说:“不是都放暑假了吗……谁能来找我啊,不要管他嘛……”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陈汐你在不在?陈汐!你在吗?” 外面的声音边敲着边高声喊,一直没听见屋里有动静,那声音又去敲了敲靠近走廊的玻璃窗。 陈汐一下子惊醒过来。 “是我妈!妙瞳,是我妈!” 李妙瞳也睁开了眼,她晃了晃脑袋,听着外面的敲门声和呼喊声。 “你妈?你妈怎么会来这?” “我哪知道,快,快起来!” 两个人迅速下了床,从旁边的椅子上捡过来衣服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 “陈汐!陈汐你在吗!陈汐!”方彩云继续喊着,她好像听见里面有了脚步声,于是声音越来越大。 咣当一声,门被打开,陈汐立刻看见了方彩云那焦急又气愤地脸。 “妈……你……你怎么来了?” 方彩云看了眼陈汐因为着急而穿上的衣服,衬衫的扣子系错了一个,她又推开陈汐往屋里走去。 “妈!妈!”陈汐喊着,拉住了方彩云的胳膊却怎么也拦不住她的身子。 方彩云站在卧室外往里瞧着,只有一个卧室,只有一张单人床,屋里的李妙瞳站在床边,床上凌乱的被子是一副刚起床的样子,旁边椅子上、桌子上两个人的东西衣物散乱地放在上面,看似有几天没收拾了。 方彩云狠狠地瞪着李妙瞳,她脸色阴沉着,死死咬着牙,始终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回头看着陈汐。 “你这些天都和她住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好几天了?我给你们楼下打电话,天天告诉我你不在家,你就和她在一起?!”方彩云语气又气又急。 陈汐慌乱地看着她:“妈,我……我刚过来,怎么了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有你这么当妈的吗!晓悦咳嗽好几天了,到了我那第二天就发烧,这烧了三天也不好,去滨大医院医生说已经是肺炎了!我怎么找你也找不到,要不是我亲自来,要不是别人说你可能在这,你让我上哪找你去!” “什么?晓悦……肺炎?妈,我这就跟你去医院,我这就走。” 听到女儿病了好久却找不到自己,陈汐泛着红,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她赶忙拿起东西,李妙瞳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帮她收拾着,又给她塞了些钱。 走出房门时,李妙瞳正想跟上去,可前面慢一步的方彩云直接拦在她和陈汐之间。 方彩云用一种凶恶憎恶地表情看着李妙瞳,直到走远,直到走到楼梯拐角转弯时,方彩云依旧脸色阴鸷,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 滨大医院住院部里,输液管里的液体滴答滴答地滴落,缓缓流入女孩细细的血管。 陈晓悦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连续烧了几天的她看起来虚弱无力。 张可心站在一旁,她侧身看了看输液瓶里还剩了不多的药液,盘算着什么时候找护士来换药。 “二姐……”陈汐迈进病房,朝帮忙看护的张可心打了个招呼,表情充满内疚。 听见了母亲的声音,晓悦微微睁开眼,脑袋也朝床边转了转。 “妈……妈妈……”女孩干燥地嘴唇动了动,嗓子眼里挤出了一点声音。 陈汐立刻上前握住女孩的手,原本就瘦瘦的手指手腕现在更显得消瘦,孩童柔嫩的手背上青了挺大一块,几个明显地针孔在那片乌青的中间。 “晓悦,还难不难受了?妈妈来晚了……” 陈汐语气中满是愧疚,她握着女儿的手微微颤抖着,眼里都是水汽。 女孩在枕头上轻轻晃了晃头,使劲抬着的眼皮弯了弯。 “妈妈,我好多了,我知道妈妈忙,我没事……” 听到孩子这么说,陈汐心里的自责更重了,她歉疚地垂下脸,捂着女孩发青的手。 李妙瞳赶到滨大医院的时候,给陈晓悦换新药瓶的护士刚刚离开病房。 李妙瞳站在门口朝病房里张望了一下,陈汐不在,方彩云也不在,她往里探了探头,才慢慢走了进去。 “阿姨,咳咳咳……妙瞳阿姨……” 陈晓悦先看到了李妙瞳,她沙哑地叫了声,又开始咳了起来,但是精神明显比刚才好了不少。 看到李妙瞳,晓悦甚至有些高兴,她想坐起来,却被在病床边的张可心按回了床上。 张可心也看到了女孩的情绪变化,她望向走进屋的人。 “你好,我是陈汐的同事,来看看孩子。”妙瞳说着,便把带来的水果和罐头递给张可心。 “你好。谢谢你能过来,陈汐和孩子姥姥买东西去了。” 张可心接过东西,朝她点点头表示了感谢,然后便开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起这个女人。 和陈汐差不多的身高,漂亮的眉眼,淡雅的神态,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让人想靠近又有些不太敢靠近的气息。 张可心估摸着这应该就是陈汐常提到的那个同事兼小时候的玩伴。 大概是察觉到了张可心的目光,也察觉到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恶意,李妙瞳并没和张可心说什么,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女孩身上。 “晓悦,阿姨买了糖水菠萝罐头,一会让二姨打开给你吃。” 陈晓悦此时已经半坐了起来,她靠在枕头上,病恹恹地神态已经换成了开心的笑脸。 “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水菠萝?” “我就是知道啊,吃了罐头你要好好听话,按时吃药,多喝水,好好吃饭,病才能好的快,好吗?” “嗯嗯。” 女孩乖巧地点着头。 张可心始终看着女人和女孩的对话,看着女孩憔悴发白的小脸在女人到来后焕发了光彩,人也活灵了起来。 陪女孩坐了会,李妙瞳便准备走了,女孩虽然恋恋不舍,但也到了吃药的时候,护士发了药,张可心给女孩倒了水,借着这个时机,李妙瞳告了别,走出病房。 医院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医生护士忙碌地走过,陪护的人、家属、探病者也不断擦身而过。 李妙瞳快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时,才透过走廊和楼梯间的玻璃看到了方彩云和陈汐的身影。 陈汐坐在走廊边的木椅上,低垂着头,而方彩云则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脸色十分难看。 “我听说你俩走的近、关系好,已经有一阵子了,刚开始我就以为你俩是从小就认识,自然关系是要好的,可事实呢?我今天才明白这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今早听别人告诉我你住在她家的时候,我才知道别人说的那些什么关系好根本就不是什么好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汐,你和她关系已经好的孩子都不管不顾了,要天天住在她家了吗!要两个女人挤一张单人床了吗!” “妈,我没有……你、你之前不也是说了嘛,我俩小时候好的都住一个被窝的……” “小时候和现在能一样吗!那时候是什么关系!你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方彩云气得紧握着拳头,嘴唇都在哆嗦。 “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看你的吗?你能想象到别人都是怎么说你们的吗!你做事之前都不想想这些吗!多恶心啊陈汐!多恶心啊!你……你……你是要把我的老脸丢尽吗!你们老陈家的人一个个都是把我往死里逼是不是!” “妈,你别说了,人家会听见的……” “我怕谁听见?我怕谁听见!!难道我怕她听见吗!就应该让她来!让她听听!让她知道自己干得这些恶心事!她是谁?她是你不顾死活跳冰水救出来的!如果没有她,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怎么能要不了孩子!” “妈,你别说了!你别说了!那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没有关系!那不关她的事……” 陈汐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动着,她抑制着哭声,无力地反驳着母亲。 “我凭什么不能说!她毁了你,汐汐,是她毁了你的人生!我就该指着她的鼻尖告诉她,让她知道!让她明白她欠你的!凭什么让咱们家来承担这一切!凭什么!” 方彩云掐着腰,气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李妙瞳背靠在走廊墙边,听着门外的对话,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双手垂在身边,指甲使劲抠着墙壁。她眉头紧紧皱着,牙齿被咬的生疼。 此刻,她心乱如麻。 陈汐不能生育是因为自己?是因为小时候她救了自己才落的病? 这么多年,她托过很多人了解陈汐的情况,她知道陈汐结了婚,也知道陈汐离了婚,并且还细细打听过是因为不能要孩子才离的婚,但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原因是因为自己。 所以陈汐过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自己……如果没有救她,陈汐本可以过的很幸福吧…… 李妙瞳闭上眼,眼睫迅速被泪水打湿。 旁边偶然有人经过,她立刻抬手捂住眼,可眼泪却顺着指缝无声无息地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 刚甜了一下……我不是人…… 第四十五章 一个多星期后陈汐才带着孩子回到教师大院。 而再之后,陈汐也没有来找李妙瞳,只是陈晓悦会过来,和李妙瞳说说话,向她借书。 再后来,或许是怕李妙瞳觉得她的转变太大,孩子过来的时候,陈汐也会跟着孩子过来几次。 但她只是在门口站站,却不再踏入门里。 妙瞳能从她躲闪的眼神中明白,陈汐有想说的话,却又不知从何开口,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尴尬。 李妙瞳清楚,在两个人的事情里,不仅仅是方彩云在对陈汐施压,学校里,这个大院里,每一个人,她们能看见的,看不见的,都是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堵墙。 两个女人有暧昧的感情,这件让他们觉得不寻常的事,任何人都可能会说上一嘴。 那些话其实对他们没什么影响,不会让他们受益,也不会让他们损失,这堵无形的墙根本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时时刻刻给人巨大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妙瞳或许可以不理不睬,但是有母亲有孩子的陈汐却没法不去在乎。 爱情,亲情和舆论,成为了对立的两边。 此时,也只有自己的退出才能让漩涡中的陈汐得到喘息,而不会被压垮。 本也知道陈汐是软弱的性子,原本对当年擅自放弃两个人感情的陈汐,李妙瞳是心里存着怨的。 可如今,妙瞳来到陈汐身边这么多年,陈汐却从没对她说过不孕的事情和自己有关,知道了这个真相的李妙瞳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远远地看着陈汐每天在母亲、孩子和工作之间忙碌,她从没有跟自己提过半句方彩云那天的辱骂、从没有说过任何别人的蜚语流言,这样懦弱却努力扛着一切的陈汐,让李妙瞳觉得心疼。 而在楼的那一边,面对李妙瞳的不说不问,陈汐也意识到,妙瞳并不想给自己压力。 在那天早上方彩云憎恶的目光下,在她自己回来之后和妙瞳保持着的距离,聪明的妙瞳一定能够理解她的处境。 对于这些,妙瞳没有选择施压,而是无声无息地将两个人已经再次跃出的感情隐忍了回去,选择退后,留给她空间。 看着对面那扇窗中微弱的亮光,陈汐抚着泪,她想,她爱的妙瞳会不会有过无数的后悔,后悔会遇到自己这么一个软弱、胆小、摇摆不定又贪婪自私的人。 明知道自己给不了什么,还想去要;明知道自己做不到的,还要去尝试! 就是因为自己贪婪又自私,就是因为自己贪恋与妙瞳的一切美好,那该被埋葬的爱情就不该破土而出! 距离依旧是东侧楼到西侧楼的距离,没有变长也没有变短,可是心里的距离,却被那些“正义之声”、“伦理之音”钉在原地,无法前行。 — 李妙瞳带的这届的学生考得很不错,班级里一半的学生都上了公办高中,这个升高中率已经是滨北一中多年来最好的成绩了。 班里其他孩子也分别上了职高中专,只有两个平时特别调皮的男生考的分数太低,一个走了体育特招,另一个则家里给办了入伍。 开学后李妙瞳接了新一届的学生,成为了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因为上一届学生成绩实在太过出色,校领导也稍微加强了一下李妙瞳班级的科任老师,配上了几个教学能力也相对不错的老师。 而陈汐也继续着她的生活。 一切看起来都有条不紊地进展着,可陈汐和李妙瞳都知道,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学校,那看起来和睦融洽的教师大院,把她们笼罩在其中。 在学校时,陈汐已经不再主动去李妙瞳的办公室找她,也不再刻意地在妙瞳下课的时间去食堂吃饭,只是偶尔遇到时两个人才会像普通同事一样简单的说几句。 而有时,生活好像很有灵犀。 当你想见到某个人的时候,她会在任何时刻不经意地出现。而当你想躲开她时,那个人又像是消失了一般,连往常总能遇见她的地方,都没有了她的影子。 — 秋老虎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滨城大地,白天越来越短,夜晚开始变得凉爽,大院里坐在楼下聊天乘凉的人们也渐渐少了起来。 傍晚时分,陈汐领着刚下了美术课外课的陈晓悦,女孩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蹦蹦跳跳地讲着白天学校的好玩的事。 女孩愉悦的心情并没能感染女人那寂寞的情绪,她似乎比其他人更早地感受到了秋意。 “妈妈,你不是说今天带我去理发吗?”晓悦摸着自己的头发说。 陈汐歪头看了看女儿,孩子的头发确实长了很多。 “行,那去菜市场那边的理发店吧。” “妈妈,我不想去那里理发,那理发不好看。” 或许是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会分辨发型的好与坏,陈汐笑了笑,问道:“那哪里理发好看?” “我想去你学校旁边那……那个东升路,有好几个理发店……”陈晓悦小声说着。 陈汐微微沉思了下,她知道陈晓悦说的地方,在女儿期盼的目光下,她点了点头。 陈晓悦很快便找到了李妙瞳曾经带她来过的那家发屋,发屋门口的转灯或许太多年没有换,转起来的时候带着明显的缺少润滑的声音。 当年那个梳着干净利索发型的理发师小伙子如今已经留长了头发扎在脑后,而脸上也蓄起了胡子,一切都和以前大不相同。 陈汐看着女儿坐到理发椅上后,回头便看到了发屋角落里一个用于等待者坐着的双人沙发。 沙发已经十分破旧,有的地方的包布已经破碎,露出了里面的棉花,或许再坐几下就会露出弹簧。 坐在那沙发上,陈汐试想着曾经李妙瞳也坐在这里,以同样的角度看着幼小的晓悦理发。 一撮撮黑发落地,如同陈汐此时破碎的心,她揉了揉眼睛,用力站起身,推开发屋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都市的傍晚,街灯亮起,霓虹闪烁,这已经不再是那个贫穷落后的时代。 路边的饭店的蒸腾着白雾,店家大声吆喝着路过的食客。 旁边的几个发屋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年轻人们剪着靓丽的发型,成为时代里最新鲜的力量。 陈汐站在路旁,看着变得热闹的城市,看着人们嬉笑说闹,看着路灯刹那亮起,她仰起头,朝天空望去。 曾经无论什么时候,她总能在仰望时看到或明或淡的星光,而如今,那人造的喧闹和照明越来越多,可头顶却没有一点星光闪烁。 陈汐眼睛失焦地在天空中搜寻,如同刚刚找到了方向的旅人,又丢失了北斗的指引。 陈汐痛恨这个遮遮掩掩的样子,她受不了方彩云说起她和妙瞳时的那种极其厌恶的表情,而她更讨厌这个软弱的自己。 正是因为自己的软弱,所有那些她痛恨的、讨厌的,她都得默默地去忍受。 那些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还会主导着她的生活。 上个月还曾经和李妙瞳那般的亲密无间,而现在她只能压抑心中的一切。 经历了这一个月的陈汐明白,与那年电话里的分手不同,这种明明可以天天见,明明可以更加亲密,却不得不被扯的遥远相隔的感情是有多痛苦。 恍惚间,一个身影从学校的方向往这边走来,那张好看的脸,那张陈汐日夜想要亲吻的脸,在陈汐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陈汐的手使劲握成了拳,她的指甲抠在自己的掌心里。 女人的身影越来越近,陈汐的指尖越来越用力,指甲在手心里压出一道道红色的印痕。 她极力隐忍着内心的冲动,舒润着双眼,看着同样红着眼圈的女人在身边慢慢走过。 陈汐没有叫住她,她怕她一旦开口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爱,她怕妙瞳深情的眼神会瞬间冲垮她那脆弱的防线。 陈汐默默地站在发屋门边,在那美发转灯不间断地颜色变换下,让自己的情感随着这秋季的衰败一同坠落。 瑟瑟秋风吹过,一颗梧桐果被风吹落,骨碌碌地滚落到了马路上。 一辆汽车鸣着笛,躲着路边骑自行车的人飞驰而过,将那颗梧桐果压得粉碎。 裂开的果子静静地躺在马路中央,几缕毛絮又随着后面汽车轮胎带起的风而解体,飘散。 很快,果子就没了原来的形状。 李妙瞳面无表情地沿着人行道走着,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她冷艳的脸上滑落。 她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天,又开始凉了。 BGM: 所有的爱 穿透这城市的压抑与阴霾 浓缩于发屋小巷尽头 树枝摇晃窗外 何以未来 只一片赤诚之心与色彩 已化作永恒 在我们彼此心底深埋 ——刺猬《生之响往》 第四十六章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陈汐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电视里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这一年春节,方彩玲的大女儿张兰从农村到城里来过年,因为当初晓悦是过继的张兰的孩子,二姨方彩玲说今年他们家就不凑在一起过年了。 年夜饭只有方彩云、陈汐和陈晓悦三个人,虽说家里人少,但是因为有晓悦这么个活泼的孩子在,倒也不算冷清。 “妈,你再吃点吧。”陈汐朝没吃几口饭就下了桌的方彩云说。 “我吃饱了,我一老太太,吃不了多少东西。” “你才退休几年,怎么就成了老太太了?”陈汐打趣道。“妈,你多吃点,你现在太瘦了。” 方彩云没回她的话,而是走到一边,拿起一个大纸袋,从里面把几件衣物拿出来,一件件摆在床边。 “哎你瞅瞅,这衣服可真好看,真时髦,可心说好像是什么牌子的……”说着方彩云用手去翻了翻衣领。 陈汐看着方彩云,手里把一个刚剥好皮的虾放到了陈晓悦的碗里。 这几件衣服是张可心的丈夫丁奇在南方买回来的。 90代初,国家/领/导人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让亏损的国有企业破产,发展民营经济的政策活跃了整个社会的氛围。 随着92年小/平/同/志的南巡后,进一步推进经济改革,鼓励创业。 这一年,全国有12万公务员辞职下海,1000多万公务员停薪留职。 而在物资局工作的丁奇也正是这12万人中的一个。 方彩云叠着衣服,压平一个个皱褶。 “这小丁也真是有魄力,人家都是停薪留职,他呢,说辞就辞,直接就去了深市,这老小妻儿还都在北方,我要是你二姨,肯定不能让他这么干。” “姐夫也不是没有准备的,他之前去深市考察过半年多呢,只呆了半年多就赚了那么多钱,姐夫回来他家不就成了万元户嘛。”陈汐说。 “万元户怎么了?万元户就敢把这铁饭碗给丢了?万一以后赚不到那么多钱呢?这钱总有花完的时候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说不了,我们老了,你们翅膀都硬了,我们可管不动了。”方彩云摇着头说。 说完方彩云拿起一件红色的衣服说道:“这衣服颜色真好,咱们晓悦穿肯定可漂亮了。” 正吃着饭的陈晓悦开心地咬着虾片:“姥姥,我最喜欢那件了,配上我的那双旅游鞋,妈妈也说特别好看。” 女孩说着便朝门口放着的鞋子指了指:“姥姥,你看好看吗?是妙瞳阿姨给我买的。” 听到这个名字,方彩云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她没接孩子的话,而是没什么好气地看着陈汐问道:“她经常给孩子买东西?” “偶尔。”陈汐看着碗,淡淡的回答。 方彩云提高了声音:“咱们不贪她的东西!她要是送什么你就买点什么还回去!” “妈,那你的意思是她送孩子,我送她?你希望我和她这么送来送去?” 陈汐放下筷子,干脆也不吃了。 “妈,再怎么样我和她也是同事,我已经按你说的,和她接触很少了,但总不能当做不认识吧?” 听到陈汐这么说,方彩云气哼哼地收了声。 察觉到大人气氛不太对,晓悦往妈妈身边靠了靠,非常小声地几乎贴在陈汐耳边问:“妈妈,姥姥是不是不喜欢妙瞳阿姨……” 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睛,听着她小心翼翼地语气,陈汐默默叹了口气。 她用手揽过陈晓悦,在她侧脸上亲了亲,也贴在女儿的耳边轻声说:“没有,姥姥没有不喜欢妙瞳阿姨,姥姥是告诉妈妈要礼尚往来,不要占别人便宜。” 窗外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鞭炮声,绚烂的烟花在窗外炸开,闪的窗户上五彩斑斓,照得夜空十分绚丽。 陈晓悦嚷嚷着要出去放烟花,方彩云只好宠爱地帮着把外孙女的烟花装好,看着母女俩套上棉衣拿着香火准备下楼。 在门边穿鞋子的时候,方彩云看着陈晓悦爱惜地拍了拍旅游鞋上的灰尘,心里十分不悦。 “晓悦,”方彩云喊了声,“以后你喜欢什么旅游鞋姥姥给你买。” 方彩云的语气不咸不淡,但聪慧的晓悦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情绪。 她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朝方彩云笑了笑,可藏在身后的小手却紧紧地拉着陈汐的衣服。 陈汐默默地听着母亲说着这句话,也察觉到了女儿的紧张,她无奈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心里说不出的冷寂。 — 陈晓悦五年级下学期开学,也就是1993年的这个春天,国/务/院下发了文件,正式取消了粮票和油票,实行粮油商品敞开供应。 长期实行计划经济、商品短缺的日子慢慢结束,长达近40年的“票证经济”就此落幕,老百姓再也不用为吃粮发愁了。 而这时,陈汐也更加忙碌了起来。 因为前一年,国家成立了中央音乐学院考级委员会,很快便在在北京举办钢琴、小提琴等4个专业的考级。这之后,钢琴的考级制度便陆续发展到全国的省市地区,滨城也设了钢琴考级试点。 百姓们生活好了,不再是为了吃喝发愁,人们开始有了更多的精神和娱乐追求,孩子的父母便觉得孩子从小应该学点啥,音乐美术舞蹈什么的自然就成了首选。 作为一个很有经验的钢琴辅导老师,找陈汐教钢琴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很不容易,方彩云的退休工资也不高,考虑到孩子以后念书生活也需要更多积蓄,陈汐也积极起来,接了不少的课。 工作的忙碌会让人忘记很多事,包括烦恼,也包括快乐。 李妙瞳带的这届学生很不错,搭班的数学老师也是个教学能力挺强的年轻老师,班级的成绩从初一开始就一路领先。 而陈汐在白天不太忙的时候就经常在音乐教室准备钢琴课的材料,晚上和周末经常会去给学生上课。 陈汐不在家的时间多了,陈晓悦就常常会往李妙瞳家里跑,等陈汐忙到很晚再接她回来。 和李妙瞳最多的交流便在接孩子回家的时候。 两个人淡淡笑着,彼此问着对方的情况,那互相望着的眼眸,那平静的语气,两个人仿佛是认识了半辈子的朋友,也像是相濡以沫的亲人。 有时候同样的话会被问了一遍又一遍,而每个人都会不厌其烦地去回答那些问题,因为这是两个人有限的交流方式。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也带着同样压抑着的心情,带着两个人互望互守的情感。 — 音乐课是每个学生都比较喜欢的课,但是到了初三,为了准备中考,很多班主任都会向音乐、美术、体育这种不影响成绩的科任老师要课。 看着学生们心心念念一周一次的音乐课最终变成了自习课,或者变成了某个主科老师讲考试卷子,陈汐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这天陈汐吃完午饭,和孟秋几个人在操场上消消食转了几圈便回到了音乐教室,下午第六节她有一节初一的课。 刚坐下的陈汐便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中午的学生基本都在午睡,这个时候过来的恐怕只能是老师。 陈汐站起身,却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陈老师……”男孩叫了一声。 陈汐认得这孩子,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初三六班的学生。 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这男孩又瘦又高,初三的孩子已经比陈汐还要高出一点。本该坐在最后一排的他每次却要和同学换座,坐在第三排最靠边。 男生听课还特别认真,下课的时候总会帮着陈汐把椅子都一一摆好,最后才离开教室。 被学生喜欢是很正常的事情,比起主科老师重视分数,总要考试,这些音体美老师就可爱多了。 而且有些孩子就是爱唱歌,爱画画,就会格外喜欢上这些课。 男孩脸上长着几个青春痘,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有些弯着腰,低着头然后抬着眼皮看着人,看起来内向又害羞。 “老师好,我是初三六班的吕智博,打扰您休息了……”男孩小声地说。 陈汐朝他笑笑,问道:“你怎么没在教室午睡?” “我不想午睡,老师,我能听听您弹琴吗?” 男孩十分腼腆,他的声音嘶哑但不低沉,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渡过变声期。 “既然你都来了,那就进来吧。” 陈汐转身往钢琴边走去,男孩也跟着她进了教室,在木椅子的第一排坐下。 陈汐看了看他,又问:“你想听什么?” “老师你弹的什么都好听,什么都行。” 陈汐弯了弯嘴,随即便抬手弹起曲子,今天陈汐弹的是《水边的阿狄丽娜》。 因为自从有了钢琴考级以来,很多老师便只教考级曲目,陈汐天天弹那些,所以不上课的时候她从来不再弹考级曲子,尽量不让自己被考级捆绑。 而旁边的男孩听的十分认真,他紧紧盯着陈汐的脸,看着她从曲子开始到结束。 一曲结束,男孩用力鼓了鼓掌。 “老师,你弹的真好。” 被学生夸奖了,陈汐自然高兴地很。 “吕智博同学,还有什么想听的?” “老师,您刚才谈的这首就特别好听,可以请您再弹一遍吗?”这回男孩用了敬语。 “嗯。” 两遍弹完,午休时间基本已经快结束了,看着男孩好像仍意犹未尽,陈汐还是劝他回去上课。 “老师,那我以后中午可以经常来听您弹琴吗?” “吕智博,你中午得在教师里午睡,不能随便跑出来的,你班主任……是牛老师吧,牛老师很严厉的。” “陈老师,那我,偶尔过来行吗?我真的很喜欢听您弹琴。” 没有得到肯定回答,男孩看起来十分沮丧,他看着陈汐的眼神充满了期盼。 最终在男孩满怀期待的眼神下,陈汐微笑着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钢琴考级制度是1993年开始,1994年陆续向全国拓展。为了情节需要,这里写的是1993年全国铺开钢琴考级,特此注释。(背景:1992年成立中央音乐学院考级委员会,1993年在北京举办钢琴、小提琴等4个专业的考级,1994年起陆续发展到全国18个省市。) 第四十七章 陈汐本以为吕智博也是个喜爱音乐、学习音乐的学生,因为大多数往音乐教室跑的孩子大抵都是这样的理由。 对于这些孩子,陈汐十分欢迎,并且会慷慨地和他们讲授音乐的美,教给他们如何欣赏音乐,或者告诉他们学习音乐要避免哪些弯路。 但在吕智博又来了几次之后,陈汐才知道他其实并不懂音乐。 “那你只是喜欢听钢琴曲?“陈汐向坐在身边的大男孩问道。 男孩不好意思地望着她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些为难。 过了好一会,他才怯生生地说:“老师,如果我说我并不是因为喜欢听钢琴,您会生气吗?” 本以为学生或多或少会善意的有个谎言,可这孩子说的话这么直接,也让陈汐更好奇他来的目的。 “那你是为什么想来?”陈汐继续问。 “我觉得您像我妈妈。” “像你妈妈?” 陈汐愣住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理由过于奇怪,男孩低着头,不没敢直视陈汐的眼睛,双手则在木椅子边的钉子上抠来抠去。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陈汐的预料,但陈汐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想听男孩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学生看似张狂有主意,其实敏感的很。 “我小学的时候,二年级,有一天早上我妈给我做了早饭,送我去上了学,可晚上却没去接我,等我姥姥接我回来之后,他们就说我妈没了。”男孩依然垂着头,“被车撞了。” “然后我舅舅他们带我去参加了一个葬礼,上面挂着妈妈的照片,下面躺着一个人,我舅说那是我妈,但是我看那人一点都不像我妈,我知道我妈长得多好看,那个人一点都不像。” 说着,男孩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眼泪被蹭了一脸,陈汐从一边找来纸递给了他。 “对不起老师,我没跟您说实话,我初一第一节音乐课看见您,就觉得您长得特别像我妈妈,那时候我每周都特别盼望您的课,可是后来……初三了,音乐课都换成自习了……” 陈汐坐在琴凳上,正对着坐在椅子上哭泣的男孩。 吕智博又来了几次,陈汐慢慢才从他的口中得知,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一直在外面搞买卖,不怎么管他母子俩。 在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也没回来,他跟着奶奶过,而他的父亲过了一年就娶了个妻子。 后来奶奶病逝了,四年级的吕智博便回到了父亲和继母的家里。 继母脾气很不好,婚后还生了个小儿子,对丈夫前妻的孩子自然是很不喜欢。 那个时候的吕智博是讨狗嫌的年纪,经常惹继母生气。 再大一些男孩便开始了青春期的叛逆,事事都和继母顶着干,而父亲的解决方式只有打。 每次看到这个瘦高的男孩开心地来到音乐教室,又恋恋不舍地离开,再想到他家里的情况,陈汐便觉得这个男孩实在太可怜。 她抬手轻轻抚着自己的侧脸,看着漆黑光亮的钢琴上映出的自己朦胧的影子。 难道自己真的像他的妈妈? 陈汐又往窗外望去。 这孩子,那么小失去母亲,又没有亲人的照顾,才会对母爱更渴求吧。 这不禁让她想到女儿晓悦。 从小晓悦就从来没有见过“爸爸”。陈汐考虑过如果孩子问道,她该怎么回答,为此她还编了一套说辞,但是这套说辞她从来都没有用上,因为晓悦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 但是和吕智博内向的性格不同,陈晓悦一直都比较开朗。 女儿这样的性格一度让陈汐忘记了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现在看到缺少母爱的男孩这样,她心里倒是担忧起女儿。 这天午饭的时候,陈汐刚吃上饭,对面便放下了一个餐盘。 “你怎么这么晚才吃?没和孟秋他们吃?”李妙瞳在陈汐对面坐下。 “我刚从校外回来,孟秋他们都吃完了。你又拖堂了?” 食堂此时已经没什么人了,正常第四节课下课的老师也都吃完了饭。 “有几个孩子该背的不背,下课就多留了他们一会。”妙瞳答道。 看到李妙瞳又是只打了两个素菜,陈汐便开始把自己盘子里的鸡肉夹几块到妙瞳的餐盘里。 “你多吃点肉吧,光吃素菜,哪有什么营养。” 李妙瞳撇了撇嘴:“我不爱吃肉,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有谁不爱吃肉的,还不是你家从小肉都只给你弟吃。”陈汐又给妙瞳添了一块。 “唉我够了,你自己吃,哎~” 李妙瞳刚想抬筷子,就被陈汐的筷子摁了回去,那霸道的劲头,和她把陈汐摁在床上倒是挺像。 筷子战打不过,李妙瞳干脆也不反抗了,她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陈汐把肉都夹了过来,然后她才低着头老老实实吃着这硬塞给她的肉。 看着李妙瞳乖乖地吃肉,陈汐很满意。 两个人在学校其实接触不多,音乐老师和主科以及普通的副科老师交集非常非常少,再加上滨北一中的徐校长好像从来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学校会搞演讲比赛、足球赛,但是从来没搞过歌唱等文艺类的活动,这几年连元旦联欢会都是各班级自己组织了。 音乐老师除了上几节音乐课就没什么事,幸亏陈汐自己不把这音乐课当副科,还认认真真地去上,不然实在都没有存在感。 李妙瞳平时确实很少打荤菜,小时候家里养成的习惯,两个女孩都很少吃肉。 曾经她也觉得肉很好吃,很香,可全年也吃不到几次,后来再吃反而有时会觉得腻。 今天几乎把陈汐打的鸡块都吃掉了,她觉得实在吃的有些多。 “我去给你盛碗汤。”说着陈汐又站起来跑到打饭口。 一小碗西红柿蛋花汤递过来,李妙瞳看着心里暖暖的,她接过汤,宛如武松过岗喝酒,一口就干了一碗。 “噗~”陈汐忍不住抬手遮着嘴笑了起来,“我说李妙瞳老师,你喝那么急干嘛啊,你是想赶紧吃完不想和我坐这了?” 李妙瞳一手揉揉肚子,一手擦了擦嘴角,表情有些难为情。 “我,我没那意思,我……那我自己再去盛一碗。” 陈汐看着平时冷冷的李妙瞳尴尬地又有些幼稚的样子,嘴角立刻弯了起来。 她抢过女人手里的碗,迅速又起了身。 “我去给你盛,你再吃点菜。” 陈汐回到座位的时候,李妙瞳已经快把餐盘里的菜吃完了。 她接过汤,慢慢喝了一口,又抬头看了看陈汐,说:“最近好像有个初三的男生总往教学楼西边跑,是吧?” “嗯,是初三六班一个学生,经常中午逃午睡去我那,说挺喜欢听我弹琴。怎么,李老师,你离我那边那么远,还挺关注谁往我那边去啊?” 陈汐笑着反问道。 这么一问,李妙瞳立刻恢复了平时对其他人那冷冰冰地样子,眼神使劲撇了一眼陈汐,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样子。 陈汐有被她这个样子可爱到,碍于场合和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没法再进一步表达情感,陈汐只好可惜地自己摇了摇头,也收起了想过去抱她一把的念头。 这时候教导主任孙巧梅从后厨走了出来,跟前面准备收拾食堂的几个师傅说了几句话,很快目光便落到了坐在远处的陈汐和李妙瞳。 因为陈汐背对着打饭窗口,李妙瞳一眼就看到了孙主任,她拿起筷子和汤碗,朝陈汐扬了下下巴。 “咱们走吧。” — 这天是滨北一中初三年级秋游的日子,少了一个年级的学生,学校里也少了不少喧闹。 陈汐用软布把钢琴擦拭了两遍,今天没什么课,她正准备收拾完教室就要下班。 当当当—— 响起三声微弱的敲门声,陈汐一抬头便看到了又高又瘦的吕智博。 “老师,您还没走呢。”男孩依旧是半低着头害羞的样子。 “这就准备要走了,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今天不是秋游吗?应该……都回家了吧?” 男孩把滑下来的书包往肩上送了一下,说道:”嗯,学校的车刚回来,我……我想来……老师,我能再听您弹一首曲子吗?“ 对于男孩这偶然的到来,陈汐本想拒绝,毕竟自己已经太多次满足了他的要求,陈汐不希望学生得寸进尺。 但是看着男生请求的眼神,以及他侧脸和颈部隐约露出来的红色瘢痕,像是被父亲才打过的痕迹,陈汐的心又软了下来。 他只是个孩子啊,是个从小失去了母亲,在不管家的父亲和对他恶待的继母身边生活的孩子啊。 陈汐迟疑了好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男孩长着痘痘的脸迅速笑开了,他跑到教室前面,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便开始等待着老师的弹奏。 今天弹的是莫扎特的奏鸣曲,陈汐边弹边想着一旁的吕智博。 这个孩子最近来的确实过于频繁了。 虽然对于吕智博的遭遇,陈汐很同情。 男孩或许把音乐教室当做他的避风港,但是对于缺少母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庭,找到避风港、找到一个母亲的替代品并不是孩子从这种心理状态走出来的方法。 而这个时期的孩子内心敏感又脆弱,陈汐又实在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去引导他安慰他。 这边正想着男孩的事,另一边,男孩已经离开了钢琴旁边的木椅子,他静静地站在陈汐身后,听着欢快的音符经过共振,从钢琴巨大的躯体中蹦出来。 陈汐仍沉浸在弹奏中,可慢慢地,陈汐听到阵阵低喘,在回响着钢琴声的教室里撒下一丝异样。 陈汐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了男孩沙哑低郁地声音。 “老师……你……你可以摸摸我吗……” 第四十八章 “老师……你……你可以摸摸我吗……” 陈汐寻着声音回过头,却见到男孩微闭着眼,扬着脸喘着粗气,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 钢琴瞬间发出了几声巨大的乱响! 被吓傻的陈汐整个人前仰靠在了钢琴上! “你……你!你在做什么!” 陈汐惊恐地看着男孩,几乎瘫在钢琴上。 然而当她看清身后男孩的动作后,她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疯了一样地推开男孩,琴凳的一角重重地撞上了她的膝盖,险些让她摔个趔趄。 可陈汐根本顾不得腿上的疼,迈开腿就冲出了教室。 西侧的走廊又窄又长,陈汐的步子踉踉跄跄,她已经红了眼圈,可她顾不得擦泪,只是拼命地跑,此时的她大脑一片空白,所想的只是赶紧离开这里! 走廊尽头的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一步就将冲到拐角,陈汐眼前一黑,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手上的书本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陈汐两眼发直,被撞过之后更是浑身瘫软地靠在走廊墙边。 “陈汐?” 李妙瞳正揉着被撞的脑袋,一抬头却看到了惊愕万分的陈汐。 “你这是……你怎么了?” 李妙瞳叫了几声陈汐的名字,可陈汐却像是丢了魂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陈汐!陈汐!你怎么了?” 被拉着肩摇了几下的陈汐这才聚焦瞳孔,慢慢看清了面前的人。 “妙……妙瞳?”陈汐恍惚地问。 “是我,陈汐,是我!你怎么了?” 此时呆呆望着李妙瞳的陈汐一脸的泪,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看着魂不守舍的陈汐,李妙瞳已经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她一把把陈汐抱在怀里,安慰着她。 “没事,有我在呢,没事,没事的。” 李妙瞳在陈汐背后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气,让她刚才乱跳的不知去向的心脏慢慢平稳下来。 被熟悉的怀抱包围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陈汐那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紧接着,她眉头一紧,抱起李妙瞳竟哭了起来。 陈汐这一哭,李妙瞳更是不住地抱着她的肩膀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 “别怕,没事的,我在呢,你别怕……” 陈汐抱着妙瞳的手紧紧的,虽然依旧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但在这属于李妙瞳的温度下,陈汐已经不再哭得那么厉害。 虽然有些吞吞吐吐,陈汐还是把刚才的事和妙瞳说了一遍。 李妙瞳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她帮陈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安慰了几句后,便拉上陈汐,连地上掉的书本都顾不得捡,一起往音乐教室走去。 这时的音乐教室大开着门,风从窗户外吹起来,带着秋凉吹在李妙瞳的脸上。 被风刮到地上的曲谱哗啦啦地一张张翻动着,妙瞳弯腰把它捡起来,放到了钢琴上。 转过头,妙瞳又对一直拉着她胳膊没放的陈汐说:“按你说的那孩子性格内向,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短期内他恐怕是不敢再来了,但我觉得你还是请几天假吧,加上周日,你休息下吧。” 陈汐拧着眉点了点头。 看她依旧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李妙瞳又再次把她揽在了怀里。 音乐教室发生的事情让陈汐久久不能平静,连续两天晚上她都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的她被现实和梦境同时困扰着,每当想到那个未成年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甚至想到那场面……她就觉得十分恶心。 李妙瞳帮陈汐请了三天假,本以为加上周末能休息四天,可是在星期五的时候,原来还要休假的陈汐却接到了教导主任孙巧梅的电话。 “陈老师,请麻烦你来一下学校。” 陈汐不解地说:“孙主任,我是请了三天假,应该是您批准的假条吧,昨天才休了一天,今天是第二天啊。” 孙巧梅:“嗯,假条是我批的,但是还是……还是你过来下吧。” 孙主任语气沉沉地,陈汐从没听到过她这样说话。 “孙主任,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嗯……算是有点事吧,小陈,你还是尽快过来吧。” 李妙瞳正准备上第三节课的时候,在教室门口远远看到了陈汐走进了教导处。 正纳闷本该休假的陈汐怎么会又来到学校时,第二遍上课铃已经打响,李妙瞳收回了短暂的思考,走进教室。 “孙主任,你说什么?你说我猥/亵那个男孩?!” 陈汐听到孙巧梅的话后,原本还坐着的她差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孙主任:“陈老师,不是我说你这样,是吕智博的家长告到了教委,教委以这个名义来调查你,你先坐下好吗?先坐下先坐下。” “主任,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啊!这样的罪名哪能轻易就扣!” “陈老师,你别激动好吗,我就是跟你说一下这个事,因为要调查,所以目前要先停职再……” “停职?” “是……得先停职……正好你也在休假……” 陈汐刚站起来的身体又瘫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捂着眼睛,头疼的好像要炸开。 她不知道明明是她善待了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猥/亵学生?” 李妙瞳刚下课回来,就听到年级组办公室里有人议论。 “张老师,你没说错吧?你说的是谁?” 李妙瞳上课的书本还拿在手里,进了办公室自己的座位还没回去,就朝说话的物理张老师问去。 刚刚围在张老师身边的几个老师见状纷纷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张老师:“李老师,我也是听说的,说是初三一个学生告到教委去了,说是教音乐的陈老师猥/亵他,学生和家长一起告的,这教委就要查了,好像陈老师也被停职了。” 因为学校里一些人都知道李妙瞳和陈汐关系一度很好,所以张老师在看到李妙瞳这么紧张地询问下,他把刚刚和其他人说的那些“生动”的片段都抹了去,只是直接转述了这件事。 李妙瞳回想了那天陈汐发生的事,又想到课前看到陈汐走进教导处的身影,她二话没说,把书本往自己的书桌上一扔,转身便往教导处走去。 “孙主任。”李妙瞳敲了几下才推开门,“孙主任,请问陈老师……走了吗?” 正握着钢笔写材料的孙巧梅把花镜往下推了推,从花镜上方抬眼看了看李妙瞳。 “李老师啊,来,你坐。”孙巧梅招呼着李妙瞳往屋里一边的沙发指了指。 虽然很急着知道陈汐的事情,但想来也不急于一时,李妙瞳没什么表情的在沙发坐下。 孙巧梅捧着自己的茶杯,慢慢从桌子后面走了过来。 “李老师,你这是没课的?” “嗯。”李妙瞳双手握了握,分别放在自己两个膝盖上。 “主任,你也知道我和陈老师关系不错,我就是想知道她是遇到什么事了。” 孙主任的手在茶杯上来回拿捏了几下,脸色沉了沉。 “李老师,那个,这话不太好说啊,初三有个男孩,说他经常到陈老师那去,然后……”孙主任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就是说陈老师……摸了他……那里……” 孙主任说着往那位置指了指。 “是孩子家长告到教委的,所以就是停职调查,这事得按照教委的流程走。” 李妙瞳没有跟着孙巧梅这慢悠悠东绕西绕的节奏,她很冷静地直接问:“那调查什么时候开始?陈老师已经回去了吗?” “调查大概是明天……也或者是周一,明天没听说教委那边人要过来。陈老师早上来的,现在应该已经走了,到时候她就是听安排配合调查。” 李妙瞳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她向孙主任道了谢,站起身准备离开教导处。 刚走到门口,李妙瞳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孙主任。 “主任,你相信陈汐会做这样的事吗?” 孙巧梅完全没料到已经要离开李妙瞳会回头这么问,她低头打开茶杯盖,慢慢抿了一口,才看向李妙瞳。 “这个……这东西,谁知道呢,唉,陈老师好像也离婚许多年了吧,李老师,我们还是都等等调查结果吧。” 李妙瞳冷冷地看着孙主任,原本已经握成拳的手已经攥的发紫。 “孙主任,我请两天假,班里我会委托数学老师先带着。” 说完,李妙瞳根本没给孙巧梅拒绝的机会,狠狠地关上了门。 李妙瞳回到教师大院时下午太阳正晒的很大,因为是工作日,白天的家属楼里少了以往的喧闹,而这个时间连常在楼下乘凉的老人也回家午睡了。 简单收拾了下,李妙瞳便来到东侧二楼,她停在陈汐的家门口,贴着门听了会,没听到什么声响。 妙瞳难以想象陈汐得知这个事情后现在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本是陈汐出于好意的安慰一个没有亲生母亲的学生,或许这个孩子是让她想到了同样缺少一方亲情的女儿陈晓悦,可如今整件事情却变了样,变成了她的罪过。 而且上午是孙主任通知陈汐的,以孙主任最后那样的态度,她又会以什么样的语言跟陈汐说呢? 学生的诬陷,校领导的不信任,在这件本就难以找到佐证的事情下,陈汐现在得是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教委的调查。 李妙瞳越想越气,但是她清楚,生气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她先稳住自己的情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轻轻敲起了门。 敲了几声,门里依旧没有声音。 李妙瞳停了会,但没有放弃,轻轻喊了几声:“陈汐,是我,你在吗?” 房间里有了一丁点响动。 李妙瞳知道陈汐在屋里,她没有继续敲门,而是贴着门又轻声说:“你开开门好吗?”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李妙瞳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贴在门边。 “陈汐,你开开门,我就,就看看你,好不好?” 等了好久,房门才慢慢地从里面打开。 李妙瞳看到陈汐已经哭的红肿的眼睛,原先粉润的脸色如今素青苍白。 妙瞳上前一步,抬手捧起陈汐的脸,用指肚擦拭着她不断流出的眼泪。 如果在黑暗中,那么李妙瞳就那盏路灯。 如果在阳光下,那么李妙瞳就是那个太阳。 见到妙瞳,陈汐不再掩饰压抑自己的一切脆弱,她扑到女人的怀里,伏在她的肩头呜咽。 第四十九章 李妙瞳帮陈汐给张可心打了电话,让她在陈晓悦放学后去接孩子,并且给孩子请几天假,先在她那住几天。 张可心猜是出了什么事,但是李妙瞳电话里并没有说。 “二姐,具体什么事我先不能告诉你,孩子就麻烦你了,也希望你先别告诉方阿姨,等事情结束了陈汐会对你说。不过你放心,如果是我们解决不了的事,我一定会立刻通知你和方阿姨。” 听着这严肃的语气,虽然心里放心不下,但是想到看见李妙瞳时的样子,张可心还是觉得暂时先相信两个人的处理能力。 “那,陈汐就拜托你了。” “嗯,二姐,你放心吧。” 安排好孩子的事,李妙瞳又简单做了点饭。 虽然心神不宁,食不知味,但看在李妙瞳一直帮忙还做了饭后,陈汐还是坐在了饭桌旁。 她端着饭碗,也不夹菜,只是麻木地嚼着米饭,眼神则直直地盯着桌面。 看着陈汐这个样子,李妙瞳拿过她手里的饭碗,往里添了菜,又加了些菜汤,把她的筷子换了勺子。 “来,把这碗吃了,就一碗。”妙瞳把饭碗塞到陈汐手里。 低头看着手里的饭,陈汐又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语气弱弱地问:“吃完饭你就走了吗?” 李妙瞳默默地看着陈汐,看着她肿胀的眼睛,看着她随意挽在脑后没空打理的头发,不忍心地说道:“你把这碗饭吃了,我多陪你会。” 看着陈汐开始认真地吃饭,李妙瞳不禁开始回想这件事。 这是个无法定性的事情。既然无法定性,就存在可能是做了或者没做。 而陈汐自然是没做,但无论怎样,都没有直接的证据。 那个男孩去陈汐那,自己看到过,那学校里别的人也会看到,大家都知道孩子去了。可音乐教室在教学楼西侧,其他再发生什么,别人都不知道,陈汐有口也难辨。 那调查要怎么查呢? 李妙瞳单手撑着下巴,陷入了深思。 虽然两个人没有过多的话语,但是时间还是慢慢走过。 李妙瞳帮陈汐把被子铺好,看着站在一边不知怎么又红了眼圈的女人。 “快睡觉吧,我明早做好饭了给你送过来。哎……你这怎么又要哭了?” 刚要去桌上拿纸巾的李妙瞳被陈汐猛地靠住,陈汐那并不平稳的呼吸迅速扑在她的耳边。 “妙瞳……你……别走,行吗……我不想自己睡,我害怕……我怕梦里那些事,也怕那些人……我……” 胸口的剧烈起伏感让李妙瞳清晰地感受到陈汐的恐惧,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拉住陈汐的手安抚她,一边陪她躺下。 “我不走,我不走,你睡吧,我陪着你。” 直到看着李妙瞳确实不再要走,陈汐才抽了抽鼻子,把眼泪忍了回去,躺下来。 夜很黑,刚入睡的陈汐眉头一下下地紧皱,手也一缩一缩握住床单,李妙瞳知道她大概又做了噩梦。 她把陈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在她的安抚下,陈汐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气息也变得均匀。 大概觉得陈汐已经睡沉了,妙瞳想,自己还是应该回去的。 她把自己的手一点点从陈汐手中抽出来,可动作还没进行到一半,手指就被人又牢牢抓了紧。 “你……你是要走了吗?” 李妙瞳看着黑暗中黑亮的眼睛。 “不,我……” 刚吐出来的字就被女人的吻给堵在了嘴里,李妙瞳抵不过陈汐压过来的气势,那是一个人在无助中的拼命挣扎,是想抓住唯一的依靠。 李妙瞳别过脸:“陈、陈汐,你别……你……” 话依旧没说完,因为陈汐再次吻了过来。 李妙瞳感觉到女人的皮肤又软又烫,涨得通红,腰上是陈汐紧紧抓着她的手,耳边则充斥着低/喘,热浪直扑在脖颈间,陈汐身体的战栗,她自己的颤抖,瞬间都共振在了一起。 李妙瞳逃不过这热烈的唇,但是她并没有给予陈汐回应。 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因为她知道,经过那个暑假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虽然还可以简单,但是情感却再也退不到简单了。 原本以为可以礼节性地相处,在那一周的温存后,两个渴求紧贴的身体已经变得无法忍受,如果不是现实的逼迫,相爱的两个人又怎能拉开距离。 如果这次再越雷池,这好不容易维持的关系,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又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偷愉而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妙瞳……别走……我……我需要你……我想……你……求你……别走……求你……” 陈汐的声音越来越羞,带着哭吟,更多的则是恳求。 李妙瞳的理智在陈汐躁渴地抚摸下变得摇摇欲坠。 她红着眼睛,心里抽搐般的疼,眼泪从眼角滑落,她抚慰着怀里的女人,听着那明明很简单却近似残忍的要求。 她想到这么多年,她不断地想要知道陈汐的情况,找人了解陈汐的一切。 她为了能够到陈汐身边,拼命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锤炼自己,让自己变得优秀,使来到这里变得没有阻力,顺理成章。 所有她做的那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不都是为了能够在陈汐身边,无论是和她一起,还是仅仅是陪着,哪怕只是望着,也要守护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她一切吗! 而现在,她又在克制什么?她自己才正是陈汐现在最需要的啊! 妙瞳抛开脑中的一切,她扶住陈汐的肩,手按在她的脑后,热烈地回吻着,吻去陈汐心中的不安,吻去陈汐眼角的泪。 此时,她只想把自己化作最坚实的盾,把自己作为最牢固的依靠,让陈汐可以放心地索取,让她获得安稳安心。 — 周一上午李妙瞳陪陈汐到了学校,先让陈汐回到了音乐教室,教委调查人员还没有来,李妙瞳就听说吕智博的父母已经坐在了教导处。 “让你们学校给个说法就这么难吗?啊?我儿子在学校被欺负了,还是被一个女老师,你们学校处理起来怎么婆婆妈妈的!” 李妙瞳还没走进教导处,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吼声。 那男人梳着背头,脑袋上的头油精光发亮,他腆着啤酒肚,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紫黑红花纹衬衫,手腕上又粗又宽的手表闪着金光,小手指一般粗的链子套在汗涔涔的脖子上。 男人腋下夹了个手包,而另一只手里则拿着象征着有钱人标志的大哥大,此时正站在孙主任的桌前朝孙主任叫嚷着。 而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嘴唇擦得鲜红,身上的香水味刺鼻,让来到教导处的人都不禁捂着鼻子。 女人翘着二郎腿,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啪嗒一声点了起来。 “老公,你和老师说这些没用的干吗,你就让他们把那个女的给叫来,咱们就谈谈这事给我儿子造成了多少伤害,谈谈那女的应该赔多少钱,其他的说再多也没用。” 说着女人狠狠吸了一口,又把烟圈使劲吐了出来,教导处顿时一片白雾。 刚走进教导处的李妙瞳立刻皱起了眉。 “主任,教委调查员吴主任来了。” 李妙瞳说完,一位中年男子跟着走了进来。 “孙主任你好,我是吴立科,那个……两位家长你们好。” “哎呦,领导你可来了,”沙发上的女人吐了口烟,“我们正说着呢,我们也不想给学校和教委添麻烦,你们都挺忙的,我们就想商量商量赔多少钱。” “对,就谈赔钱的事。”胖男人也紧着附和道。 听到这话,刚进来的吴主任和屋里的孙主任都犯起了难。 吴主任:“家长你们别急,这事我们是要调查的,这不是直接盖棺定论的事,再说了怎么处理最终是要教委出意见,不一定都是经济赔偿……” “这还调查什么啊?老师,不是我说,这又不是被捉奸在床的事,我儿子被那女的给欺负了,现在吓得话都不说了,还要怎么调查?难不成还得当场再给你们演一遍?”女人胡搅蛮缠地说。 吴主任:“家长同志,请你们也冷静一下,这不管怎么样都要多方了解的,都得……” “你们是不是看俺们孩子小就好欺负啊!”女人声音越发尖锐,她朝桌子后面的孙巧梅指了指,“刚才那也就是个主任,我要见校长!让你们校长来!” 胖男人也跟着吼了起来:“你们赶紧把校长找来!让你们校长来处理!” 两个人的阵势给孙巧梅吓得够呛,她赶紧朝站在门边的李妙瞳招了招手。 “李老师,李老师……麻烦、麻烦你去找一下徐校长?” 李妙瞳点了点头。 徐校长很快被找了来,可面对这样一对家长,也是秀才遇到兵。 看着这根本不是想为了孩子考虑,只是想以此事讹钱的两个人,一直站在一边的李妙瞳往前走了一步。 “两位家长,既然教委的吴主任说了要调查,那目前开展调查才是唯一能走下去的路,没有调查,教委也不会下结论,更给不了你们想要的——赔偿——这个结果。” 女人往沙发后面靠了靠,脑子转了下。 赔偿是她想要的,但单纯就要赔偿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而唯一能做的,也确实只有李妙瞳说的,进行调查。 女人双手抱在胸前,她透过烟雾仰着头,有些轻蔑地看着李妙瞳:“你说的没错,但是你们到底要怎么调查?那女的把我儿子弄到那么偏僻的音乐教室,谁也看不见的,你们怎么查?上哪查?能查的公正吗?” 李妙瞳没有被女人恼人的态度给吓到,她看了看教委调查员吴主任,然后平静地说:“目前开展的先是谈话。你儿子所在班级的老师、学生,一一谈话,看看他们对你儿子日常情况的描述,了解一下孩子有没有不寻常的行为,如果孩子遇到什么影响了,平时总会有一些表现的。另外陈老师周围的同事,也进行谈话,了解陈老师日常的行为喜好。先从这些开始,这些信息收集起来再往下进行。至于公正,你大可放心,谈话不是我们谈,是教委的领导谈,而且那么多学生、老师,我们也不会挨个事先安排。” 旁边的徐校长、吴主任和孙主任都跟着纷纷点头。 女人把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说:“那……行吧,那就先按你说的办,不过我们要见那个女的,我不能让她欺负了我儿子还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徐校长:“家长同志,这个恐怕现在还不行,目前事情没调查清楚,你们暂时不适合和老师见面,这样只会激化矛盾,离你们想要的结果恐怕会更远。” 胖男人刚想说什么,吴主任也表达了和徐校长同样的意见。 女人哼了声,没好气地说:“那你们尽快给我们个交代,我们可没那么些时间陪那女的整事,我老公,生意都不做了来处理儿子的事,一天损失多少钱你们赔得起吗。” 李妙瞳双眼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们比你们更急于知道真相。”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看着李妙瞳,她往前倾了下身,把第三支抽完的烟头往茶几上的花盆里摁了进去,烟头在潮湿的泥土上熄灭,发出滋啦的一声。 第五十章 因为要调查谈话的人比较多,为了全面开展工作,教委又派了几个人跟着吴主任一起参与谈话。 首先在和吕智博的谈话上就遇到了难题,面对调查人员的询问,男孩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抠着指甲,始终都在沉默。 考虑到孩子可能受了刺激,调查人员也不敢过多逼问。 在换了男的、女的、年轻的、年长的不同调查员后,面对是否受到了老师的诱惑和接触,男孩最终也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汐自己阐述的“事实”自然是要待以核实,但是和班里的孩子们、班主任以及科任老师交流后,结果也让吴主任等人也头疼起来。 学生们算是平时和吕智博接触最多的,但是因为吕智博性格非常内向,无论是和男生还是女生,都没什么关系要好的同学,甚至连离得最近的同桌,他也很少说话,学生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亲生母亲去世了。 而班主任牛老师对男孩的了解也差不多,但是牛老师说了一些他家里的事,而他的了解也仅限于知道吕智博的母亲是继母,父亲经商,对这个儿子的管理很粗暴,经常能在孩子胳膊上、脖子上看到皮带抽打的痕迹。 科任老师们就更是不清楚了,大都是说这个孩子上课从不主动发言,因为看起来老实,学习成绩中不溜,所以老师们也不会特意去注意他,甚至有的副科老师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学生。 而关于吕智博去陈汐那事,这事倒是有一些人知道。 牛老师说这孩子多次不午睡,问他他刚开始支支吾吾,后来严厉地说了他几次,他就坦白说是去了音乐教室。 吕智博的同桌,一个女孩,说她能感觉到的唯一的事,就是每次吕智博逃了午睡下午回来的时候,会比平时感觉开心一些。但是因为男生本来就不爱说话,这种开心也只是女孩自己感觉的,吕智博从来没跟她说过中午做了什么高兴的事。 而学生们也证实了吕智博很喜欢上音乐课。 上音乐课时,又高又瘦的他本该坐在最后一排,但是他每次都是和一个胖胖的男孩换座位,并且答应替胖男孩值日。 学生们也都觉得,吕智博经常在音乐课后帮着老师摆椅子,所以老师肯定也是喜欢他的。 除此之外,就再没有新的信息。 调查人员再想第二次和当事人吕智博谈话时,被他的继母以孩子心理有阴影,不能再受刺激为由,拒绝调查人员和孩子见面。 调查一度陷入了僵局。 再后来,学校里开始有传言,说陈汐离婚那么久,除了对学生很好之外,也没见和哪个男同志再谈过恋爱。 这样的传言明显对于调查进展很不利。 而吕智博的父母也成天到校长室坐着,后来干脆跑到教委去坐着施压。 在得不到新的证据下,本着不能让弱势群体的学生吃亏,也实在是让家长闹得叫苦不堪,教委陆续开了几次会,几乎已经要准备对陈汐进行严重警告的处理。 李妙瞳一方面不能放了班级的工作,一面又时刻关注着这一切。 在得知整个调查没有更多发现、教委可能就要下处理意见时,表面上看似冷静的她心里比谁都急。 她一遍遍翻看每个人的谈话记录,又一次次找调查人员了解谈话时的情况。 一边是被诬告焦虑折磨的无法入睡日渐消瘦的陈汐,一边是不利于她的证据和流言,李妙瞳苦苦思索着,最终推开了教导处的门。 “吴主任。” 李妙瞳先点头打了招呼,朝屋里看了一下,教委的吴立科主任、几个调查人员、孙主任,以及吕智博的父母都在。 李妙瞳看了那个妖艳的女人一眼,刚才她进来之前就听到了女人在屋里又对调查人员嚷着什么,此时女人一身的香水呛得李妙瞳鼻子发酸。 看到李妙瞳进来,女人停了一秒,又继续说道:“还是那句话,领导同志,你们也别整什么警告,那都没意思,道歉什么我们也不需要,就让那女的赔钱,这样处理才实实在在!” 屋里的人这些日子都被这两位家长折磨地够呛,而一次次听到他们只想用钱解决问题,调查人员都露出鄙夷的目光。 大概也看明白了屋里的情况,李妙瞳则直接表示了自己此番进来的意思。 “吴主任,孙主任,我有个想法。” 吴立科抬眼看看她,示意让她说。 “既然学校调查谈话都没有进展,我想能不能去孩子家里看看。” 李妙瞳话音刚落,就立刻遭到了女人和胖男人的反对。 女人:“你什么意思?事情在学校发生的,上家里看什么看?难不成我家里还能藏什么吗?” 吴立科这阵子让滨北一中这个离奇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又碰上这么两位无赖一样的家长,调查僵持不前,教委想下的处理意见学生家长又不满意,搞不好之后还得闹。 在听到李妙瞳的提议下,吴主任便转头对女人和胖男人说道:“反正我们在这僵着也是僵着,李老师说的我们可以试试,家长同志,就是到家里简单看看,我们不是公安,不是去家里翻东西的,你看你们配合下好吗?我们也是想尽快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女人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但是看着这局面,不做点什么是怎么也得不到她想要的经济赔偿的。 再三权衡下,她翻了个白眼,最终扔了句“行吧”,便起身和胖男人离开了教导处。 — 吕智博的家比当下很多家庭的房子要大的多,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摆弄着自己颜色鲜艳的指甲,看着教委调查人员在房里四处看着。 李妙瞳也跟着调查人员一起来到这,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餐椅上的高瘦男孩。 男孩弓着腰,一动不动,眼睛呆呆的,眼神散漫着没有焦点。 在争得了吴主任的同意后,李妙瞳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男孩身边。吴主任和另一个调查人员也跟了过来。 “你是吕智博吧?”李妙瞳问。 男孩没有抬头,他望着前方的地面,慢慢地才点了点头。 李妙瞳不得不斜过脑袋,从下方侧去看男孩的眼睛。 “吕智博,我是初三二班的李老师,你不用怕,老师就是想问问你,在音乐教室,是陈老师……”李妙瞳停了停,才说出那难堪的话,“是陈老师摸了你的身体吗?” 这句话一出口,男孩立刻便有了反应,他呼吸速度变得更快了,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地更紧,肩膀也开始变得起伏。 他咬着有些干裂的嘴唇,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了大腿上,可无论他的情绪怎么起伏,却始终没有开口。 这时,女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把手里拿着的一个擦指甲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摔,一脸怒意地朝几个人嚷着:“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儿子现在话都不敢说了,你们还逼他!他精神出问题了怎么办!赶紧让那个女的赔钱!” 说着,女人走到男孩面前,假惺惺地伸手去摸男孩的头,可手刚碰到男孩的耳朵就被男孩一巴掌给打掉了。 男孩抬着头,狠狠地斜眼瞪着面前的女人。 “你这狗……”刚要发怒的女人一瞬间就又变成了笑脸,“哎你这孩子真调皮,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她嬉笑着对男孩说:“你爸去接你弟弟了,晚上给你们做排骨吃。” 说完女人转了身就离开了餐桌,刚转过身,她刚才一副慈母般的笑容立刻一变,冷的可怕。 看从男孩这也问不出什么,李妙瞳又问了下哪个是孩子的房间。 李妙瞳发现,吕智博家是个三室一厅,正南正北的卧室分别是父母和孩子的卧室,但是正北那间应该是女人和胖男人的孩子在住,因为那个孩子小,屋里都是小孩子玩的玩具。 而吕智博住的那个第三室,其实并不算是个真正意义的卧室,因为那个屋子实在太小,这之前应该只是个储藏间,连窗户都没有。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放衣服的小矮柜,和一个简单的书桌。 李妙瞳蹲下来往床下瞅了瞅,床下堆着杂物,明显那都不是男孩的东西。 在调查人员来回看了看,实在也没发现什么的时候,李妙瞳来到吴立科身边,低声对他说:“吴主任,我觉得有必要检查一下吕智博在学校的书桌。” 吴立科没反应过来,他纳闷地看向李妙瞳。 李妙瞳冷静地解释:“初三年级的孩子有不少的书籍和材料,但是这个孩子的卧室特别小,基本没放多少个人东西,那他的书,甚至个人的东西应该基本都在学校,我觉得有必要看看。” 在李妙瞳的这个分析下,吴立科再次环视了吕智博的卧室,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看到调查的一行人根本什么也查不出来,女人越来越不耐烦。 “我说领导,你们看够了吗?我家有什么吗?如果什么都查不出来,就干脆直接罚了得了。” 吴立科朝女人微微弯腰表示了抱歉:“家长同志,希望你们理解,我们也是为了确保调查结果全面、公正,而不能断然下结论。感谢你们的配合,今天就不打扰你们了,有结果我们会立刻通知你们到学校。” 说完,吴立科朝其他人挥了挥手,在女人低声的谩骂中离开了吕智博的家。 — 吴主任并没有让胖男人和女人等太久,第二天下午两个人就晃晃悠悠地再次走进了滨北一中,这次他们来了校长室。 刚一进门,女人就摸出来包里的香烟和打火机,刚把烟叼上便听到了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 “不好意思,这里不允许吸烟。” 女人一转头便对上了李妙瞳那淡漠的目光,那眼神又冷又冽,女人和她对视的那一瞬间就被吓愣了神,过了几秒女人才反应过来,她从嘴里拿下来烟,没有点也没有收回去。 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徐校长,和一边的吴主任,女人和胖男人也没客气,直接就坐在了桌前的接待椅上,女人还翘起了二郎腿。 她带着讥讽地语气说:“领导,你们这回效率还挺高啊,昨天才调查了家里今天就让我们来,是有结果了吧?该罚就赶紧罚吧,我们也没时间陪你们玩下去了。” 啪嗒—— 一个本子被放在了女人和胖男人面前的办公桌上。 徐校长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位家长,请你们看看这个。” 女人握着没点燃的烟,朝旁边的胖男人使了个眼色:“你看。” 胖手拿过那个本子,漫不经心地随手翻弄着,随着胖手越翻越多,刚进屋时原本嘴角边还堆着笑的胖男人的表情越发严肃了起来,然后他眉头越皱越紧,拧成了一个疙瘩,两个鼻孔也因为呼吸变急撑得更大。 看到男人这个样子,女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本子。 那已经卷了角的本子里歪歪扭扭的字,是男孩从初二下学期开始记录的关于他对音乐老师的各种幻想,幻想她是她的妈妈,幻想她对自己怎样怎样好,做着妈妈对孩子做的一切,然后幻想他和她进一步的接触,而到最近的十几页,则满满的都是青春期男生的性/幻想,那些描述的字眼不堪入目,甚至本子还不知被什么液体沾染过,后面几页皱皱巴巴。 女人的眼睛越瞪越大,她惊愕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到最后,她十分恶心地把本子扔了出去。 吴主任看着两个人的表情变化,淡淡地说道:“这是我们在吕智博的书桌里发现的他的日记本,一共两本,这本大概是从初二下学期开始记的,还有一本是之前的,里面的内容比这个……好那么一点吧。家长同志,你们看……” “还看什么看!这个狗娘养的东西!”女人高声骂了起来,手里的烟已经被她揉碎了,“妈的,回去你给我揍死这个杂种!真他妈恶心!你还不走!还留在在这丢人现眼吗!” 女人边骂边拖起身边的胖男人,两个人没再瞅任何人,灰头土脸地快步逃离了校长室。 第五十一章 接到学校电话的时候陈汐还是有点懵,直到她走进校长室,看到徐校长和吴主任对她笑脸相迎时,才大概明白了结果是怎样的。 “那就是说,我可以回来上课了?”陈汐又再次确认一遍。 看到她这半信半疑地样子,徐校长哈哈笑着说:“对,陈老师,你可以回来上课了。后面再怎么处理是学校的事了,你不用担心。” 陈汐顿时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她一边谢谢二位,一边捂着脸,肩膀高兴地颤抖着。 吴立科在一旁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作为调查工作的主要负责人,面对那样的学生家长,还被诬陷了这样的罪名,吴立科知道这会给一个年轻女老师带来多大的压力和打击。 “小陈老师,你啊可别光谢我们,你还得谢谢初二的李老师。”吴立科笑着说。 “初二的李老师?”陈汐拭掉泪,控制住情绪问道。 “对啊,教语文那个,李老师。得亏有她在这案子上忙前忙后想办法出主意,诶你容许我把这事叫做案子哈,幸亏有她,要不然我们真是让那家长给折腾毁了,什么证据也找不着,案子定不了性,可给我愁的啊,所以你得多谢谢她。” 陈汐没明白,她知道李妙瞳每天都尽量陪着她,怕她不好好吃饭就会天天给她做饭监督她吃饭,怕她睡不好天天陪她睡,却不知道她也参与了调查。 “吴主任,她也参与调查了?她……您能告诉我这些天都发生什么了吗?” — 晚上李妙瞳特意多做了几个陈汐爱吃的菜,陈汐脉脉地看着她在厨房和餐桌间来回走着。 “你别忙活了,够了,够吃了。” “嗯没事,已经做完了,我把锅刷了就来。” 陈汐看着她回到厨房,听着水流冲刷的声音,然后看见李妙瞳摘下围裙,挂在厨房门上,拿着筷子走了过来。 “等久了吧,吃饭吧。”妙瞳笑着说。 陈汐又看着李妙瞳把盛好的饭放到自己手里,并且把自己爱吃的往这边推了推。 “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我就多做了点,你可要给我面子,多吃点,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陈汐嗯了声,夹起眼前的菜。 “你看看明天是不是可以把晓悦接回来了?”妙瞳问。 “嗯,明天下午我去我二姐那一趟吧,正好把事情也跟她说说。” 妙瞳往陈汐碗里夹了块肉,说:“对,你跟她讲讲吧,虽然上次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没问什么,但我能听出来,她其实是相当担心你的。” “好在事情都解决了,对吧,你都不知道,今天徐校长告诉我结果的时候,我可开心坏了,比我班学生考得好都开心!我就想啊,这邪必然是压不了正的,虽然是让你委屈了这么些天,但最终自有公道在!” 李妙瞳语气调皮,陈汐知道,她是想尽量让饭桌氛围活泼一些,毕竟这些天实在是太压抑了。 看着李妙瞳像一个普通人讲故事一样讲着这几天她听到的看到的事,还努力讲得生动有趣,却完全不提她自己一直参与调查,一直为了这件事跑东跑西上火发愁,陈汐望着她,心渐渐被融化了。 她弯着唇,丝毫没感觉到眼泪从心底流出。 “哎你怎么又哭了,这不都好好的嘛。”李妙瞳抓过旁边的纸巾递给陈汐,“以前没发现,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哭啊,晓悦都没你这么能哭。” 被李妙瞳嘲笑的陈汐一边哭着擦眼泪一边气笑了,她把握成球的纸团朝李妙瞳使劲丢了过去。 “你拿我和晓悦比什么,再说这么大一个事……” “对对对,你和晓悦不一样。”李妙瞳躲过纸球,笑着回应。 旁边的电视机里不知在播着什么,也传来了阵阵笑声。 两个人哭完了也笑完了,饭桌上慢慢又回到了平静。 陈汐看着一桌她爱吃的菜,想着这些天李妙瞳不顾周围人眼光的调查和每天给她的陪伴,她看着对面女人那双睿智的琥珀色的眼睛,内心又停不住地悸动。 陈汐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脸色绯红。 “妙瞳,谢谢你。” 简单的三个字,里面却带着她丰富又复杂的情感。 李妙瞳摸了摸耳朵,耸了耸肩,淡淡笑着:“谢我干嘛,本来你就是被冤枉的,还是那句话,邪不压正嘛,快吃饭。” 两个人再次默默吃起饭,不时一起看看旁边电视里的新闻。 “那……那今晚……你看我……” 话说到这,李妙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李妙瞳心里很清楚,那晚的失控是因为性格太软的陈汐在这么大这么突然的打击下几近崩溃,自己则是无助的她唯一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人,而那一晚清醒过后,两个人就再没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如今,事情已经解决,就算不考虑这些天为了处理这个案子造成的流言蜚语,那现在自己也该回去,让陈汐的生活回归正常。 陈汐听到这轻柔的话,慢慢放下筷子。 她心里是明白李妙瞳的想法,但是本能的情感自然是希望她留下。 这一周的相处,不同于那年暑假两个人耳鬓厮磨的一周,这一周经历了太多的艰难。 一开始,陈汐完全看不到希望,这种事情,没有证人没有证据,清白又怎么去证实?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清白最终都是以说不清道不白结束的,所以,陈汐其实早已经放弃了。 虽然妙瞳陪在她身边,但是陈汐只觉得她是不想让自己孤独地等着最终审判而已,却根本不知道她在其中做了那么多事情。 这时,陈汐又想起了白天教委吴主任说的那些话。 【哎,这李老师可真是为了这案子下了太多工夫,小陈你不知道啊,她是不放过任何细节,每个人的谈话记录她都研究,和她比起来,我们这些调查人员都自愧不如。】 【也就是李老师能发现那孩子班主任的谈话里,说孩子语文成绩最好,其他科能差一些,她去找班主任谈,才知道那孩子虽然内向,不爱表达,但是写作能力不差。就这蛛丝马迹李老师就觉得这内向的孩子应该也经常写日记什么的,才到处找孩子自己的东西,这简直比公安还厉害,我这真是领教喽。】 【我刚开始看她忙前忙后的,还以为她是学校协助我们调查给配的哪个副科老师呢,这后来我才知道她还得带班,带的班成绩还那么好,调查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不容易啊,小陈,你这同事可真是不错……】 所有这些,妙瞳却没有跟她说一句,一字都没有提。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确实,也该到了……分开的时候。 “这些天谢谢你了,也天天耽误你,我好多了,那……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李妙瞳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笑着说:“到没什么,只是,咱俩好像也不用这么客气。” 这句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李妙瞳收拾了东西要走的时候,两个人也没说太多的话。 沉默,沉默,再沉默,好像离别总要以这样的前奏开始。 李妙瞳已经拿着东西站在了门口,陈汐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和一周前李妙瞳来陪伴惶惶不安的她时差不多,只不过那时陈汐只想把她抱在怀里,而如今,陈汐可以把心放在妙瞳那,却依然无法拉近两个人的物理距离。 “晚安。” 李妙瞳提起包,使劲挤出来一个微笑,才缓缓转过身。 她的晚安没有得到回应,她望了眼夜晚的教师大院,又听到了电视里重播新闻后天气预报的声音,却始终没听到陈汐该说的晚安。 李妙瞳再次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已经是今晚她第三次摸耳朵了。 虽然没有看到身后的陈汐是什么样子,也没听到她的抽泣声,但是妙瞳已经大概能想到些什么。 “要不……那……我再陪你一晚吧……” 后面的人没说话,但李妙瞳感觉到一个额头抵在了她的背上,身上很快便传来了那个人的温度和颤抖。 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嘴角却扬起好看的弧度。 这个爱哭鬼,李妙瞳想。 第五十二章 李妙瞳从陈汐手里拿过钥匙,打开了音乐教室的门。 锁头被挂在了黑板一角的钉子上,陈汐慢慢往屋里走去。 因为一周没有人来过,椅子上、钢琴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李妙瞳打开窗户,让凉爽的秋风吹走霉味,又投了抹布帮陈汐打扫了一遍,教室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看到陈汐始终没有往钢琴边走,李妙瞳走过去,轻轻掀开了琴盖。 手指在黑白键上一下下点着,音符开始东一个西一个地蹦了出来。 “妙瞳。”陈汐往这边稍微靠了靠,李妙瞳停了手里的动作望向她。 陈汐看着她从琴键上收起指尖,低声说:“其实和吕智博这孩子接触时,我总是会想,晓悦会不会也像他那样,自卑,没有安全感,甚至……甚至有一些偏激的想法。” 李妙瞳向她投去了疑惑的眼光。 “不会的,你看晓悦那孩子挺开朗的,她什么事都会说,有时也会和我聊一些学校的事,她不是那样的孩子。” “如果是她一直藏着没说呢?” “不会的,晓悦和他不一样,毕竟晓悦有你一直陪着,你给她的爱并不比其他父母给的少,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毕竟晓悦也没有父亲,而且……”陈汐脸色沉下来,“而且,她从来都没有问过为什么她没有父亲,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 陈汐继续低着头说道:“她懂事得就好像知道她如果问了这事,就会伤害我,就会让我不知怎么回答一样。” 李妙瞳:“那……” 陈汐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然后苦笑了下:“你是想问那她的父亲是谁是吗?晓悦是我二姨家大姐的孩子,大姐在农村,婆婆想要男孩,可她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晓悦就是第二个女孩。他家要送人,我想送人还不如我来养这个孩子。因为……我不能生孩子。” 李妙瞳静静地看着她。 像是怕被看穿一样,陈汐立刻错开了眼神。 “是因为小时候救我那次的原因吧……” 陈汐倏忽抬起头,对上的是李妙瞳已经红了的眼圈。 “你说什么呢,不是啊……妙瞳,不是……怎么能和那事有关系,这、这是我先天的问题。” 陈汐努力解释着,却看到妙瞳的眼越来越红,她目光转向别处,能看出她在忍着泪水。 陈汐上前紧紧握住妙瞳的手:“真的,你别瞎想,你怎么能想到那去啊!医生说是我自身的问题,娘胎里带的,你别……” 妙瞳的眼睛再次和她对视着,陈汐从那深邃的眸子里知道她已经看出了一切。 “请别……别这么……想……” 陈汐缓缓低下头,可下巴却被细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被那手指轻轻抬起脸,面前是李妙瞳忧郁的眼睛。 那双眼里带着隐忍,带着怜惜,带着歉意,也带着心痛。 陈汐慢慢松开抓着妙瞳的手,可两个指尖刚刚分开,她的身子便被猛地拉了过去。 钢琴又一次发出了没有规则的声响,而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陈汐被吻在了钢琴上。 两个人的吻迅速变成了琴键的节奏,虽然没有曲调,但弹得并不凌乱。 从低音区到高音区,从52个白键到36个黑键,琴键上碾过的是不能诉说的情,音符奏出的是无法言语的爱。 分开的时候,或许陈汐是没有想到一向理智的李妙瞳会在这里做出这样的事,她眼神有些惊愕。 李妙瞳也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些鲁莽,她抬手擦掉了陈汐嘴角的水渍,便往后退了退。 钢琴的回音消失了,音乐教室此时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进来声音。 屋内的氛围有些暧昧,又有些尴尬。 “对不起,我……我会退到我该在的位置的。”李妙瞳不好意思地说。 短短的一句话,让陈汐心里更心疼了。 明明不敢向前的是自己,明明每次需要照顾的也是自己,可被远离的却总是李妙瞳。 陈汐动了动嘴,她想说点什么,也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她说的什么又会有什么作用? 下课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个人的尴尬。 李妙瞳双手插进兜里,走到窗边往操场看了看。 “下节我有课。” “恩。” “那我,先回去了?平时我也不太方便过来。” 陈汐红着脸,又嗯了声,目光却一直随着李妙瞳从琴边走到窗边,再又往门外走去。 就快走出门的时候,李妙瞳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回望着陈汐。 她站在门边,鞋尖在地面上蹭了蹭,陈汐看着她磨蹭了好半天,才听到她声音温柔地说: “这教室里表面的灰尘可以擦掉,你印象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我希望也可以帮你擦掉,毕竟……还是有很多美好更值得记忆。 说完,李妙瞳又摸了摸耳朵,消失在音乐教室门口。 — 这场风波慢慢平息了下来,学校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曾经冒出来的那些流言蜚语偃了旗息了鼓,人们好像迅速就丢掉了某些记忆,一个个又变得笑意盈盈友谊长存。 陈汐和李妙瞳也都退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保持着比客客气气的友谊更多一些的相处模式。 李妙瞳继续着初三的课程,她带的班级成绩在全年级依旧遥遥领先。 而陈汐也回到了白天上课,晚上忙孩子,经常出去教琴的生活。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和落下,秋天走了,冬天和往常一样想用寒冷吹掉人们身上的衣服,而人们却裹得越来越紧。 但是在陈汐的内心深处,小小的心虫却并没有像那年夏天之后那样,老老实实退回到那无情的角落。 被爱情呵护滋养过,被爱的人关怀温暖的感觉让她怎么都难以继续寡淡自己的情绪。 而这个爱不到的爱人,在每个日日夜夜都刮蹭着她的心壁。 在学校时,陈汐不停地寻找着李妙瞳的影子。 虽然不能大大方方去听课,但无论是妙瞳抱着书本走进教室的背影,还是她站在操场上看着学生上课间操的侧脸,都会被陈汐的眼睛追寻,然后一次次印在头脑中。 而在晚上,那不远也不近的昏黄灯光照得陈汐心里又苦又涩。 爱情,这个自己曾经一直回避再回避的东西,带着陈汐深深的渴望和念想,疯狂生长,让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 楼下的炮竹声噼里啪啦地阵阵响起,夜空也被缤纷的礼花染得或红或紫。 陈晓悦和丁晓恒早就蹦跳着把鞭炮烟花都装在了一个大口袋里,准备一会就下楼去玩。 又是一年辞旧迎新,方彩云家已经换了彩色显像管电视机,里面的春节联欢晚会也变得更加动人多彩。 陈汐刚把包好的一盖饺子端进厨房,就被方彩云给拉到了一边。 “汐汐,你可真行啊你!你被学生诬告那么大一件事你都不告诉我,这要不是可心跟我说,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让我知道!” 陈汐听闻便知道是张可心把秋天的那件事告诉了方彩云。 “妈,没什么事,都过去了。” “什么没事!那是多大的一件事啊,你都不告诉妈妈吗!你要气死我啊!”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但是才得知整个过程的方彩云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看到方彩云情绪非常激动,陈汐放下手里的东西,用擦手巾擦干净了手,安抚着母亲。 “妈,你别这么急好吗,当时没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毕竟告诉你了你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干着急,你说万一你再一上火病了,那我得多难受啊。与其全家都上火,还不如我自己挺着,毕竟怎么都得我自己给熬过去。” “是,可能我也确实帮不上你,那你……这种事也不能不告诉妈妈啊,这出了这样的事,这说起来多难听……真是,这学生怎么这么不要脸!那……那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啊?” 事情过了这么久,说起来方彩云依然觉得心惊胆寒,细想一下也是个不好解决的事,于是为了心安,她还是拉着陈汐,急切地询问着事情的经过。 “那事……”陈汐看着方彩云,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倒是说啊,哎呀,你真是急死我了。” 方彩云气得直跺脚,拉着陈汐的手使劲晃了晃。 陈汐抿着嘴,她慢慢抬起低着的头,看着方彩云的眼睛,说:“妈,那件事,是她帮的我。” 听陈汐讲完事情的整个过程,方彩云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妈,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陈汐小声地说。 厨房里一片沉默,只有锅里的水,从锅底不断往上冒着泡,气泡越来越多,眼看就要烧开了。 “汐汐,妈不是说那姑娘不好,毕竟从小你俩也一起长大,我也看过那姑娘那么些年,她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人,但是……” 方彩云叹了口气,枯枝般的手攥着陈汐的手。 “但是你俩都是女人,不管她对你怎么好,那也只能是朋友的好,明白吗?你以前糊涂,妈就不说了,但是以后你不能执迷不悟了。你说说,两个女人,那像什么话啊,那能和男女夫妻一样吗?这根本就是不正常的,是病!那不得被别人笑话死吗?你还有孩子,你难道希望别人在背后说晓悦她妈怎么怎么样吗?孩子那得受多少冷眼啊?你做什么事不得多为孩子考虑嘛。” 陈汐低着头,她眼神淡漠地看着锅里煮沸了的水,方彩云的话依然在耳边。 “你听没听见妈的话?你怎么不说话啊?” 陈汐被方彩云扳过身子,手被那干瘦的手指捏的有些疼。 “听见了。”陈汐声音很低地回答,机械地点了点头。 “你啊……唉,妈是老了,很多事说不了你们年轻人,但是这件事,妈怎么都得说!汐汐,你得过正常人的生活,之前妈想让你再婚,但现在孩子也大了,你不再婚也罢,但是你决不能做那种事,听没听见?你不能!你……” “妈——”陈汐打断了方彩云的话,“我知道了,我从来也没违背你的意思,我……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虽然陈汐的表情冷冷地极不情愿的样子,但她给的回答方彩云到还算满意。 这时张可心站在门边往厨房里探着头。 “大姨,大姨,哎你俩说什么呢?” 方彩云转头朝张可心笑了笑:“没什么,我让陈汐赶紧下饺子。” “嗯大姨,饺子让陈汐弄,你快来看春晚吧,你一直盼着的那个相声已经开始了,快来快来。” “哎呦是吗,我去看相声,这就去。” 说着方彩云便跟着张可心走了出去,厨房里瞬间只剩下陈汐一个人。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腾着,而陈汐的心此时却异常平静。 饺子一个个进了锅,在热水的作用下上下翻滚,一点点变大,面皮从白色慢慢变得透明。 陈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这个世界的声响波动都和自己并无关系。 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陈汐单手撑在灶台前,用手捂着嘴,仰着头,强迫着眼泪不要掉下。 窗外是迎新的炮仗声和五彩的烟花,亮起的是万家灯火,唱响的是难忘今宵。 这个夜晚,人们和自己的家人、爱人在一起,一起迎接新的一年,一起跨入新的春天。 而此时,在这寂静的厨房里,在这全世界最冰冷的角落,心如刀绞的陈汐无比思念着李妙瞳。 她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想知道她有没有吃饺子,有没有看烟花,有没有一点点……想她。 第五十三章 本以为春节方彩云的那番话能压抑住内心的躁动,可随着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回大地,万物开始萌动,人们在冬天因寒冷而迟钝的感官在此时也变得更加灵敏。 爱情如同又一季的寸草,在这个季节发疯般地生长。 每个晚上,感情都在黑夜的掩护下,在陈汐的心里慢慢发酵。 夜深人静时,生理和心里的寂寞和痛苦,不断席卷着她,但这种痛苦让情感没有半点减少,反而预势而出。 在从同事的话语了解中,甚至从学生的口中,陈汐得以从更多的角度去了解李妙瞳。 而这样让她越发的发现,此时的李妙瞳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 她在工作上的认真,对待学生及和蔼尊重又严格;她在生活中、人际交往中带着她独特的冰雪般的理智和生冷,她的睿智、独立,她的细腻、活泼,她的倔强、骄傲,所有她散发的一切,比生命中的任何时候都吸引陈汐。 陈汐无法从她身上挪开眼睛,也无法阻止这样的李妙瞳往她的心里越扎越深。 夜晚,似花似雾的梦境越来越多,每每醒来时带给陈汐的除了耐寻的余味,更多的是痛如锥心的苦楚。 而白天想见到李妙瞳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但为数不多的相见又像是饮鸩止渴,越见越想。 对于情感的渴求让陈汐又烦又燥。 而周末回到母亲家,看着辛苦地给她和孩子做饭的母亲,陈汐又知道,她必须活成方彩云想要的样子。 她得是陈晓悦的好妈妈,得是学校里受人尊敬的老师,她不能脱轨,不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内心的渴望和外界的压迫都在折磨着她,她知道自己不能持续这样的状态,不能往前似乎就只能往后。 在又一次午夜梦回,甜美缠绵睁开眼却变成寂寞冰冷的单人床铺后,陈汐掀开被子,让自己的心和身体都冷静下来。 她拉开窗帘,曲起双腿坐在床上。 月光穿过云雾,洒下一片清辉。在黑夜与孤独的双重夹击下,脆弱,贪婪,恐惧,渺小,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伪装,现了原形。 陈汐仰望着那轮明月。 既然控制不住不去爱她,那……或许就……只能躲开,让自己解脱,更让妙瞳自由。 — 一开始感觉到陈汐的情绪有些不寻常时,李妙瞳并没有太在意。 毕竟离中考只有最后的半个学期,各科老师都抓紧上完了所有课程,刚刚开始第一轮的全面复习,妙瞳的所有精力都扑在了班级里。 只不过两人偶有在学校相遇,有时话还没说一句陈汐就会红了脸,然后很快便会离开。 对此李妙瞳并没有多想,她只是看着陈汐的背影,想着自己最后在钢琴边吻她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太欠考虑了呢。 再后来,妙瞳渐渐发现,陈汐似乎越来越不对劲。 和之前两个人淡然相处偶然相遇不同,李妙瞳明显感觉到这段时间,陈汐是在故意躲着她。 中午食堂吃饭的时候,李妙瞳看见孟秋马凤超三个人都在,可唯独陈汐不在。实在过于好奇,李妙瞳没多想,直接过去问了孟秋。 “孟老师,你好,陈老师这阵子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吃饭?” 看见问话的是李妙瞳,孟秋放下筷子抬起头:“诶李老师,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啊,最近也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非要和大家错开吃,我看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听罢,李妙瞳没说什么,只是向孟秋点头道谢后,在几个人疑惑的目光中拿着餐盘离开了。 下午李妙瞳把第六节的自习课给了化学老师后,便回到了办公室。 此时办公室里热热闹闹地,几个主副科老师凑在一起讲着学区房的事。 “你们听没听说17中那边现在招生特别严格,只允许下辖的那几片的孩子才能入学呢。” “是啊,还不是因为17中升学率高嘛,现在那些家长越来越重视孩子成绩,哪像以前,都是在自家归属的小学上学,然后又自然而然地上了归属的中学,以前谁还考虑什么学区不学区啊。” “咱们学校这几年成绩也不差啊,徐校长多抓升学率啊,咱们学校比前些年那是强多了。” “可再怎么也比不上17中啊。” “那倒是,咱们也不如19中。” “我倒不觉得19中好,王老师班有个孩子想去19中去不上,初二下学期去那边借读了,可你学籍不在人家那,成绩好坏都和人家没关系,老师哪会管啊,这念了一年还没之前好,我看上学期期末又回来。” “所以啊,这要么就在自己学校好好学吧,我看有的学校还搞了什么关系班什么的,老师配的好点,不比在那些学校差多少。如果想过去,那就得是人家学区的,买个房子去那边学,借读可算了,耽误孩子。” “对,不然就得到那边学区,你最近没听说吗,我看音乐陈老师就在忙着看17中归属区的房子,看来是想搬到那边去吧。” “也是,陈老师孩子今年正好上初中了,17中那边房子可不便宜。” “是啊,本来不贵,也就这几年,让这孩子念书闹的,水涨船高,我也是听说张老师说陈老师借钱的事才知道的……” 听到陈汐的时候,李妙瞳手里一顿,钢笔在备课本上戳了不大不小的一个洞,墨水很快就在洇出一块墨迹。 李妙瞳默默地看着那块墨迹。 所以,陈汐最近躲着她,是在考虑买房子搬到17中学区去? 钢笔在纸上一遍遍写下陈汐的名字,想着她最近的举动,想着她藏着的这些事,李妙瞳心里暗暗有些生气。 — 傍晚的教师大院里一片喧闹。 几个半大的男孩子蹬着三轮车,他们用滑石在地上画了起点和终点,一个“预备、开始”就齐刷刷地飞蹬起来。 三五个女孩则在一边玩着过家家,前些日子修小房剩余的一小堆砖头就成了她们的灶台,红砖被磨成了粉末,用来“料理”各种饭菜。 老人们坐着马扎,在冒着新叶的梧桐树下闲聊。 两个老爷子已经拉开了棋局,引得旁边几个人围观。 夜色一点点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老人们都回了家。 又过了会,玩闹声也渐渐消失在妈妈喊孩子回家的声音后。 李妙瞳朝大院东侧的窗户望了望,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带上了门。 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李妙瞳时,陈汐心慌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稳。 “你怎么来了?”陈汐一边问,一边让妙瞳进了屋。 李妙瞳朝屋里看了下,随手把包放在门边的矮柜上。今天陈晓悦晚上有美术课,她是知道的。 屋里正开着电视,里面刚刚播完了天气预报,播出的片头是今年4月1日才推出的一档深度新闻报道栏目《焦点访谈》。 “最近在学校很少看见你。”李妙瞳接过陈汐递过来的水杯,坐在了餐桌旁。 “是啊,最近好像确实没机会碰见,吃饭的时候也没碰见,挺不巧的……” 陈汐坐在李妙瞳对面,她也握着水杯,眼睛只是和李妙瞳对视了一下,就迅速移开了。 李妙瞳没有拆穿陈汐的话,她只是看着陈汐低头看水的脸有些红。 陈汐白天躲着她的人,现在也在躲着她的目光。 李妙瞳不想绕弯子,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我听说你想买17中那边的房子。” 陈汐握杯子的手紧了紧,她依旧低着头,努力挤了点微笑。 “17中升学率高,在咱们区算是最好的学校,你教学你也知道,初升高非常关键,要是上不了重点高中,以后上大学难度就太大了。” “留在咱们学校不好吗?我这届初三带完,下学期我下初一带晓悦那届,之前学校几个领导也讨论过,今年晓悦和于老师的孩子都入学,学校想搞个算是重点班,配备好的师资,晓悦学习一直很好,她在这个班不会比17中差的。” “17中不是更好吗……现在区里都很认17中,所以我……” “陈汐!”李妙瞳狠狠地喊了她一声,“你看着我!” 从进门至今,说了这么多话,陈汐的眼神一直躲躲闪闪。 在李妙瞳的这句喊话下,陈汐也只是抬头匆匆看了她一眼,可只对视了几秒,陈汐就涨红了脸,表情也显得很不自然。 李妙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陈汐,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要躲开我吗?” 被看穿的陈汐就像是整个人裸/露在阳光下,她来回捏着手里的水杯,还在努力掩饰。 “你说什么呢?我躲你干嘛,我……我不就是想让晓悦上个好点的学校吗,我……” “然后你就故意错开遇到我吃饭的时间,然后其他人都知道你要买17中的房子搬到那边,可你却不告诉我,你不是躲我,是吗?” 显然已经被妙瞳知晓了一切,陈汐内心嘲笑着自己,可嘴上依旧不想承认。 “我没有躲你,妙瞳,我不是……不是不告诉你,等我买了房子自然会告诉你,我……” 李妙瞳拉开椅子站起身,她走到门边,把矮柜上放的包拿过来。 当——! 那个包被放在陈汐面前,和桌面碰撞发出了一声闷响。 “好。” 李妙瞳直直地望着陈汐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把包的拉链拉开,露出几捆灰色的人民/币。 “那你不用去跟别人借钱,我借给你,买那边的房子够了,你明天就可以去买,你买了就可以搬走。” 白炽灯照射在那灰色的钱币上,让那摞纸显得格外的生冷,而此时陈汐的脸却比那冷冷的钱更灰青。 她眉头渐渐聚了起来,双手相扣在一起,抵在一点点涨红的额前。 房间里寂寂无声,只有电视里主持人讲述案情时严肃深沉的声音。 而李妙瞳一点点感觉到,陈汐的气息由深长变得短急,她一直控制着的情绪开始崩坏。 一滴滴眼泪掉在陈汐双臂下的桌面上。 “我……” 陈汐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连同她滴落的眼泪,一同砸在了李妙瞳的心头,让她的心也跟着剧烈地疼了起来。 “是,是我想躲着你……我……”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每天看见你却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就是不能在一起!” 陈汐双手捂着脸,又干又涩的声音里充满着无法表达的悲伤和痛楚。 “我什么都在怕,我怕我妈受不了,怕晓悦被人笑话,怕别人天天说咱俩,我怕,我什么都做不了,可……可心里又控制不住不去喜欢你……一件件事,你帮我,你照顾我,我……我天天都想你,我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受不了你在那边而我必须在这边……” 李妙瞳的眼眶红了,她心里猛烈颤动着。 她知道陈汐躲她,却不知道陈汐躲她的原因是因为控制不住两人要保持这样的距离不能亲密相爱。 她站在陈汐身边,把哭泣的人抱在怀里。 “为什么,妙瞳,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到底会伤害谁?为什么他们谁都不想我们在一起,为什么啊……” 埋在妙瞳怀里的陈汐哭的一抖一抖的,无法压抑的哭声好像破碎的瓦片。 “你是不是一直怪我,怪我什么都害怕,怪我是个胆小鬼……对不起妙瞳,我什么都想要,我也希望你幸福,我也想给你幸福,可是我又做不到,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陈汐的话,李妙瞳的胸口如同撕裂般窒息地疼,她用手抚摸在陈汐的脑后,顺着她的秀发,安慰着她抽动的肩膀,却怎么也抚不掉她的悲伤、绝望和不知所措。 李妙瞳蹲下来,单腿撑在地上,她用拇指一下下擦着陈汐如脱线一般的泪水,想要去分担她的痛苦。 她把额头抵在陈汐的额上,试图将她搂的更近。 她用嘴唇轻轻贴着陈汐湿润的睫毛,痛彻心扉的哭声在耳边低泣,那苦涩的泪水慢慢被她吻掉。 “你在乎什么,什么就会影响你,甚至主导你。陈汐,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得面对什么,我真的……不怪你……” BGM: 思念悬炫梦幻夜寥同缘 欲无尽夜痛迂回绕空念 波光映月随心轮妙瞳圆 驳爱斑悬缘启灭漂融血 ——刺猬《盼暖春来》 第五十四章 在这件事之前,陈汐始终不明白李妙瞳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然面对着多方的压力,但是妙瞳到底是不是还想和她延续原先的约定?那她为什么却只字不提呢? 那年那个绝情的电话,虽然无奈,也确实是斩断了两个人的感情。 可这么多年了,李妙瞳又再一次来到她的身边,既然感情还没有变,那难道她的目的就仅仅是在一旁看着自己?如果她不主动,李妙瞳也根本不会主动吧? 而经过这次情感的爆发,陈汐才终于明白,其实妙瞳一直都在那里,无论她主不主动,她都在那。自己才是那个漂浮不定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不能生育,此时的她已经是□□人母,哪还是今天的样子。 而这么多年,李妙瞳却始终都没有走,没有变。 就算在现在这个时候,她需要依靠的时候,妙瞳就在;她需要感情寄托的时候,妙瞳也在。 反而是自己,总是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活在女儿的牵绊下,活在世俗的各种眼光压力下,摇摆着,怯懦着。 就算妙瞳真的向她要求什么,真的迈过来这一步,那她又能回应什么呢? 她能接受吗? 她敢接受吗? 她配接受吗? 正是因为妙瞳也知道她是个不能不敢不配的人,所以才始终站在原地吧。 这些都是陈汐自己的想法,可想这些对她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既不能让她摆脱自己所处的境遇,也不能让她想清妙瞳的想法,更不能让她不在乎那些束缚着她的人和物,这些想法只能给她添乱。 可是生活不会在乎你乱不乱。 日子一直在往前走,每天的太阳升起落下,一日三餐,早出晚归,孩子在不断长大,母亲在一天天老去,那些摇摆不定的思绪,也渐渐被岁月模糊掉,混入了时间的洪流。 某个瞬间迸射的超出负荷的情感,没有影响岁月的进程,它在漫长又短暂的人生中也只是微小的一个点,只被自己铭记。 — 再又一次创下滨北一中升学率新高后,李妙瞳又下了初一,成为了初一·六班的班主任。 之前和她搭班的数学老师教初一·五班,两个人一起揽下了初一的两个重点班。 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陈晓悦考了班级第二,年级第四。 虽然知道女儿学习从来都不用操心,但是孩子考的好,陈汐还是特别地高兴,家长会她提前走了会儿,就回家准备晚饭。 陈晓悦跑到餐桌前,看着满满一桌的菜,大声朝厨房里的陈汐问道:“妈~~你今天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啊?有谁要来咱家吃饭吗?” 陈汐一手掌着锅,一手把锅里的菜往盘子里盛。 “今天你李老师过来吃晚饭。” “真的吗?”晓悦兴奋地说。 “嗯,今天下午不是家长会嘛,开完了她也得累够呛,讲一下午话,还哪有劲做饭,我就让她也过来吃。你看看几点了,她这也该回来了吧?” 母女俩正说着,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我去开门!”晓悦立刻朝门口跑去。 李妙瞳掸了掸肩上的雪,摘下围巾递给迎过来的陈晓悦。 陈汐从厨房走出来,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朝站在门边一身寒气的李妙瞳看了看。 “你怎么才回来啊,倒是会赶时候,刚做好你就来了,快,洗手吃饭。” 李妙瞳弯了弯嘴角,赶紧脱了大衣往屋里放。 陈汐一边摆着筷子,一边嘱咐她说道:“给你留了热水,别用凉水,拔手。”说着朝厨房那边扬了扬头。 “知道了,陈妈妈~”李妙瞳笑着进了厨房。 虽然因为外界到处盯着的眼睛,陈汐没法和李妙瞳天天在一起相处,但是这些年断断续续接触下来,陈汐发现在很多方面,妙瞳过得大大咧咧。 例如她虽然做饭好吃,但是自己吃饭也总是对付着吃一口,工作忙起来会忘了吃饭,胃也不太好;虽然容貌底子好,可很少像当下的女人一般保养,冬天也是用凉水洗手洗脸。 想到她在滨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陈汐怪心疼的,只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一些照顾。 后来,陈汐便会把张可心爱人从南方带回来的一些雪花膏送给她,有时会做点饭让晓悦带过去。 看着面前几个都是自己爱吃的菜,李妙瞳会心地笑了。 陈汐一边把眼前的菜往妙瞳那边推了推,一边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家长们拖着不让走?” “恩。”李妙瞳点点头拿起筷子,“毕竟不是每个孩子都像晓悦学得这么好,家长生怕自己的孩子在第一个学期就被落下。” 陈汐朝晓悦看了眼:“她也就是基础好点,但是马马虎虎地,数学好几道题都错的很不应该。” “对,马虎这个毛病可得改,下次认真点,不该丢的分说什么也不能丢。”李妙瞳边说边往晓悦碗里夹了块肉片。 “知道了,谢谢妙瞳阿姨~~”女孩仰着脸说。 陈汐听闻朝晓悦点了下:“这孩子,叫老师~怎么还叫阿姨呢。” “妈~妙瞳阿姨说了,在学校叫老师,放学了还是叫她阿姨嘛。” 陈汐朝正在一旁淡淡笑着的李妙瞳看了一眼:“就你总惯着她。”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晓悦很懂礼貌的,再说了叫阿姨近乎,叫老师总觉得有些生分。” 李妙瞳和陈晓悦两人默契地对了下眼,相视一笑。 窗外的北方还在呼啸着吹,窗户上是屋里三个人欢笑的影子。 李妙瞳站在窗边,用手摸着暖气。 教师家属楼的房子老,以前家家还得生炉子。前两年学校整体给改了暖气,楼道里再也不用摆放蜂窝煤,没有了脏兮兮的煤灰,整个大院都鲜亮了起来。 “你家暖气好像比我家热呢。”李妙瞳摸完暖气又搓了搓手说。 陈汐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穿插着手里的毛衣针。 “我这人多啊,两个人,总比你那一个人多点热乎气儿。” 李妙瞳走过来,搬了个椅子在陈汐对面坐下。 “你手还挺巧的,这些东西我妈也做,我姐都会,可我就是不爱学,会做一点,这不做了就不会了。” “你小时候还得上学,你大姐不是不用上学嘛。我之前也不会,后来结婚前跟我妈学的,我这教音乐,一副科,也不管升学,也没什么事,闲暇之余做点东西就当打发时间了。” 陈汐说着又站起身,也把李妙瞳拉了起来。 “来,你站过来……转过身,嗯,胳膊抬起来,我比量一下。” 半成品的毛衣在李妙瞳的身后比了比,陈汐又拿着袖子比起袖长。 “嗯,好了。”陈汐记下了刚才的尺寸,坐下来继续织着。 李妙瞳摸摸耳朵,也坐了回去。 “哎,其实不用麻烦你……现在卖的现成的也挺多的……” 话没说完,陈汐就白了她一眼,李妙瞳立刻收了声。 “怎么,嫌我织的不好?” “不是……不是觉得麻烦你嘛……” “好了好了,麻烦什么,我没事动动手也挺好,自己织的暖和。下周应该就织好了,过年前你肯定能穿上。” 此时昏黄的灯光把陈汐的面庞轮廓照得格外柔和,李妙瞳看着她低头认真打毛衣的样子,微微怔住了。 灯光下,妙瞳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陈汐身上,仿佛两个人亲密无间,交叠纠缠在一起,再又想到现实中两个人必须保持的距离,她微微抿了抿嘴,低头无奈地笑了笑。 陈汐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抬起头问道:“这放寒假了,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回老家过年了?” 这话让李妙瞳脸上的笑立刻收了起来,她淡淡地回答道:“差不多吧。” “哦。”陈汐自言自语道,“那我快点织。” “哎你不用急,我不会这么早回去!”话里说着不急的李妙瞳语气却急了起来,“我也就小年儿时候回去,初四就回来了。” 看到陈汐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李妙瞳低着头说:“我回去那么早也没用,呆久了我爸还烦,我也烦……” 陈汐彻底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低着头玩手指的李妙瞳。 这些年对于妙瞳家里的事,她自己说的并不多。陈汐问过几次,她都是说了几句敷衍了过去。 看她这样的态度,陈汐便不再去问。但从小时候她父母对于女孩的态度,陈汐基本也猜了个大概。 后来只言片语讲到过一些,这些年妙瞳虽然不常回去,但给家里的钱也不少,比起李大成想以女儿换嫁妆的数额,那还是多了相当多的。 但是贪婪总是无底洞,女儿给家里的钱是给的钱,没嫁出去那自然还是少了一份嫁妆。 于是每次回去李大成即使话再少,但只要一张口就离不开李妙瞳不结婚的事。 看着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妙瞳,陈汐心中忧伤淡淡。 虽然时代在进步,但无论如何人也并非是行走在世间的孤独个体,谁都有在乎的人,谁都有摆脱不了的血缘和关系。 “有时候我就会想咱们小时候,想到吕老师在课上念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李妙瞳抬起眼,发现陈汐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是《南风歌》。” “对。” 陈汐边点头边又拿起毛衣针继续动起手。 “这么些年,我们的生活变化太大了。农民也不用天天赚工分了,买粮也不用粮票了,物质丰富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你看看晓悦这些孩子,他们的童年,可比我们那时候好太多了~~很多人下海了,有钱了,人们也开始追求精神生活了,在很多方面男女也能有差不多的机会。小时候我们还在想,有好的政策,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这得是多遥远的事儿啊~~可是,这才过了多少年,一切都变了,好像吕老师当初说的那个美好时代真的已经实现了。” 李妙瞳微微勾着唇角,思想仿佛已经跟着陈汐飘回了当时吕成生上课高声诵读的那个时候。 “可是……” 陈汐的话顿了下来,语调也低沉了些。 “可是,还是有太多不被理解、不被允许的事情……自由永远都是有限的,只是一部分的自由。” 李妙瞳看到陈汐微微垂下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上好像挂着晶亮的水珠。 “我经常会想,难道我这一辈子就只能躲,一直躲下去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挺简单的,我不是想不明白,我只是怎么也做不到。我……我其实挺恨我自己的,也挺恨这个时代……可是,这明明已经是当下最好的时代了,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陈汐手里的针始终没有停下,好像只有一直不断地织下去,才能让她硬撑着说完这悲伤的话。 第五十五章 初二新增加了一门物理之后,上半学期期末考试就明显有一些原先学习不错的孩子掉了队。 三月刚开学,陆续有几个学生的家长打电话给李妙瞳,表示希望班主任请物理老师给孩子补补课。 这天李妙瞳刚从班级出来打算去食堂吃午饭,就被传达室的师傅喊了去。 “李老师,电话电话~~~这电话刚上第四节课就来了,我说你上课呢,这一下课又打过来了。” 连上了两节课的李妙瞳拖着有些疲惫的步子,清了清嗓子,向师傅道了谢走进传达室。 想想恐怕又是哪个想要安排补课的家长吧。 虽然下了课就不想讲话,但是无论是面对学生还是家长,需要沟通的时候即使再累,老师也不得不去做。 “喂?” “喂!姐~姐!我是传宝啊!” 听出来电话里是李传宝的声音,李妙瞳脑子里迅速转了一下。 大姐李妙莹和弟弟李传宝往常都是下班后往教师大院楼下那个小卖部打电话,很少在工作时间和她联系,这今天传宝打过来……该不会是爹妈有什么事吧? 妙瞳赶紧问道:“传宝,怎么了?” “姐,哎,我合计和你说个事……那个,能让宁宁去你那边暂时呆几个月吗?” 和李传宝说了会,妙瞳才了解了情况。 本来传宝和媳妇邢丹带着孩子住在县里,这刚刚开春,农村还是天寒地冻的,人的筋骨也是僵的。 传宝媳妇邢丹在下台阶时滑了脚,整个人仰面摔了过去,结果摔坏了腰,只能在家躺着,动弹不得。 传宝家两个孩子,大女儿宁宁上小学一年级,小儿子乐乐刚刚两岁,这家里的女人摔了也没法照顾孩子,传宝还得照顾媳妇,所以就打算把孩子先送出去。 孩子爷爷奶奶也只能照顾孙子一个,于是便想把宁宁暂时送到李妙瞳这边。 “姐,我这个礼拜六给孩子送你那,等邢丹好了我就接宁宁回来,麻烦你了姐~~” 星期六下午。 李传宝坐在返程的客车上,朝车下的两个人摆摆手,客车一股烟突突突地驶出车站,只留下站台上有些陌生的一姑一侄两个人。 李妙瞳看着身边的孩子,矮矮的,瘦瘦小小,目光有些呆,不知道是因为到了陌生城市的她有些害怕,还是因为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是她接触并不多的姑姑呢。 “宁宁,我们走吧。” 李妙瞳提着李传宝交给她的装着宁宁衣物的包,独自往站外走去。 走了好几步她才发现身后的小人并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了看,那个小人眨着眼睛,依旧站在原地。 妙瞳想朝小人招招手,可想了想最后她还是走了过去,弯下身子去牵那小人的手。 孩子的小手明显往后缩了缩,但很快又被妙瞳抓在手里,不太情愿地迈着极小的步子在她身侧慢慢挪出了车站。 本以为这七八岁的孩子挺好带的,可是周末两个休息日下来,李妙瞳深感无力。 她让宁宁吃饭,宁宁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她,好久好久才慢慢嚼了一点点,也只吃饭不吃菜。 她让宁宁看书,可小家伙也只是靠在书桌边,依然呆呆地瞅着她,一动不动。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人翻来覆去,宁宁一整夜都没睡好,李妙瞳也被孩子一次次的翻身惊醒。 周一的晚上,陈晓悦吃过晚饭回自己屋里写作业,陈汐刚收拾完厨房,就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门开了,站在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小孩子半低着头,大眼睛咔吧咔吧着,而身边这个大人,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同样也是咔吧着眼睛,看起来比那孩子还可怜。 … “哦这样啊,所以你要照顾到她妈妈腰伤恢复?那看来确实得个把月呢。” 陈汐一边把香蕉扒好递给宁宁,一边跟瘫坐在一旁的李妙瞳说。 “唉,是啊,是得几个月,但是这才过了一个周末,我觉得我都要崩溃了。” 李妙瞳揉揉眼睛,眼里的血丝清晰可见。 “这孩子也太难带了,说话也不听,也不爱吃饭,我现在都怀疑你们说我做饭好吃是假的,是奉承我,这孩子半碗饭都吃不上,你看她那胳膊腿儿瘦的。” 陈汐无奈地朝她笑了笑:“孩子这么小,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你这姑姑也不熟,你哪能用对待中学生的方式跟她交流,你得有耐心,得亲切~~” “我怎么不耐心不亲切了?你说我对你没有耐心不亲切吗?”李妙瞳歪着头有些不乐意地问。 “你这人……你对我和对孩子能一样吗……来,宁宁来,阿姨给你擦擦手。” 宁宁先把吃完的香蕉皮递给陈汐扔掉,又乖巧地把手放到陈汐的手里,十分配合着她一下下地擦拭着。 “唉……” 看到自己的侄女和陈汐很快就熟了起来,和自己呆了几天都只是大眼瞪小眼,李妙瞳又是长叹一声。 陈汐看出来妙瞳的心思,笑着问:“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优秀教师,结果连一个一年级小孩子都搞不定?” “唉,是呗,那些教育学生的经验,到她这来,统统不好使,一点都用不上,感觉这些年的老师都白当了……” 李妙瞳垂拉着脑袋,双臂垫着下巴趴在椅子靠背上,完全没有了往日课堂上侃侃而谈,带学生游刃有余的模样,哪还是那个冰雪聪明冷淡睿智的漂亮女人。 可这样可怜巴巴的李妙瞳倒让陈汐看得特别想笑。 陈汐走过去,实在没忍住地在妙瞳脑袋上使劲揉了揉,脸上满满地都是宠溺。 “你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慰的李妙瞳眯着眼抬起头,享受着这轻柔地抚摸。 吃完了香蕉,宁宁四下看了看,也开始熟悉起周围的环境。 妙瞳看着这小人表现出与在自己家完全不同的样子,想到堂堂一个省优秀教师,从毕业就带班当班主任,结果现在连自己的小侄女都弄不明白,眼神难免有些失落。 她望着陈汐,轻薄的嘴唇动了动,略有尴尬地说:“我那床小,你也知道,但是之前你也睡过,也没觉得多了你一个有多挤,这两天……唉……我就在想当时咱俩挨的有多近……” “你……讨不讨厌……”陈汐又气又笑地瞪了她一眼,“你让她睡我这吧,我这起码是双人床,再说小孩可能还认床,俩人挤在一起谁都睡不好。” “那哪行?那得给你添太多麻烦了。” “没事啊,你说你带个初二的班,每天早上7点就要到校去晨读,宁宁借读的小学7点半才进校门,你哪有时间去送?再说了,你以为带个孩子是容易事啊?你又没经验,万一你一急了再给孩子吓着。” 陈汐说着就站起身去柜子里找被子。 “我这被褥什么都多,你那就你自己的东西,什么都不够,你就放心地把孩子放我这吧。” 虽然陈汐说的都在理,但是这突然给她送来个孩子,怎么都是给人家添了很多乱。 李妙瞳转过头,看着那靠在一边歪着身子扭着腿的小女孩,她使劲挤出来一个慈姑般的笑容,说:“宁宁,那你愿意住在这个阿姨家呢,还是想跟姑姑回去?” 宁宁睁着大眼睛使劲望着她,然后又朝另一边望了望,那边那个好看的阿姨正在铺着床铺,阿姨还弯着眉朝她笑了笑。 宁宁又转回来,她使劲抿着嘴,看着李妙瞳,大眼睛羞羞怯怯地,生怕自己的答案会惹怒姑姑一样,可犹豫了半天,她那小手还是慢慢地抬起来,朝陈汐的方向指了指。 嘿—— 刚来两天,就被亲侄女给抛弃了,李妙瞳单手撑着下巴,气哼哼地扭过头,再也不看那破孩子了。 渐渐地,她身后响起了陈汐欢乐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近,然后又万分温柔地在她脑后使劲揉了揉。 第五十六章 宁宁在滨城的这段日子里,李妙瞳仿佛从她的身上看了小时候的自己。 她不禁地去回想,自己像宁宁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怕人,是不是也是这么呆呆的,是不是也是个笨小孩呢。 可是想来想去,她又记不起那段时光了。 陈汐找出来一件陈晓悦小时候的衣服,拿着一边往宁宁身上比量,一边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李妙瞳。 “你啊,可不是个笨小孩。”陈汐说道,“你可聪明着呢。当初我记得你妈说你为了想上学,不吃不喝的,最后他们不得已才同意让你去读书,你说哪个农村的笨小孩能做出这种事?你是多有主意啊。” 李妙瞳抬手把右侧的头发往后顺了顺,咧着嘴笑。 “谁知道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倔,也得亏是那样,不然可能我就和我姐一样了,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其他都不会。” 妙瞳低了低头,声音也沉了下来:“可即使这样,在你没到宋屯之前,我小时候的记忆基本什么都没有,我只记得我弟是爹妈的全部,是我家的全部,所有能想到的都是爹妈给弟弟做了什么,却想不到他们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 陈汐看着垂着头的妙瞳,这是童年家庭幸福的陈汐所没法体会的东西。 她小时候生活特别美满,父亲陈树桥挣的也多,基本什么都不缺,父母工作稳定,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所以她就是父母的一切,又怎么能理解一个被父母完全忽视的农村女孩的感受。 大概是听到陈汐这边也沉默了下来,李妙瞳迅速抬起头,又露出阳光好看的笑容。 “不提那些了,早就过去了,其实我觉得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了你,你家到了宋屯,我才变成了今天这样,不然我可能还在乡下种地呢。” “你别这么说,凭你自己那般的聪明,怎么都会发展的挺好的。”陈汐说。 “陈汐,其实我真的很谢谢你,也谢谢吕老师,他给了我能继续学习的机会,你给了我必须学下去的动力。尤其是你走了之后还鼓励我别放弃,让我自学高中课程,给我买复习材料,鼓励我参加高考。” 李妙瞳站起身,伸直手臂,舒展着全身。 “考上大学不仅仅让我得到了学历,进了城,更是让我成长了很多,我觉得我上完大学整个人都变了,那种新思潮,新的思想,加上我自己的一些经历,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吧。” 陈汐把刚才给宁宁试的衣服叠好,看着李妙瞳问道:“那你明白了哪些?” “嗯……”李妙瞳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路。 “就是觉得出身我是没办法选择,但是我能选择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的家庭确实会有很大影响,可是我才是我人生的主角,原生家庭不曾给予的东西,那我就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找回来。然后我要通过我自己的努力,与命运抗争,我也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我自己。” “那……那你能主导你的人生,你会……影响身边的人也这样吗?”陈汐看着她,情绪复杂地问道。 李妙瞳用手抚了抚自己的侧脸,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挺难的吧。我也只能做好自己,如果无法影响身边人也这样的话,那就尽量做到不被其他人影响。” 陈汐静静地听着李妙瞳说完这些话,然后看着她目光中透出的坚定。 这或许就是如今妙瞳能够成为这样一个熠熠发光的人的原因吧。 她有一颗能够主导自己人生方向的心,她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而这些,正是陈汐没有的。 其实学校里关于李妙瞳的流言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从她刚到学校开始,年轻的漂亮的语文老师,还是一位省级优秀教师,能力好,已经是晚婚的年纪,她的追求者总是络绎不绝。 可她从来没接触过任何追求她的人,和同事的相处也是淡如水,唯一就是和陈汐走的很近,甚至,近的让人难以启齿。 再后来,李妙瞳依然和所有人都保持着极淡的关系,可是她出色的工作能力始终让别人无法挑出毛病。 她不在乎任何蜚语,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陈汐的处境考虑。也只有陈汐知道,李妙瞳一直坚持的是什么。 如果自己也能够这么坚定,如果自己也无所畏惧,那或许妙瞳早就不必如此孤单的守候。 而在宁宁住在陈汐家的这段不长的时间里,陈汐也看到了妙瞳与这个小姑娘的相处。 她会不断鼓励胆小的宁宁去尝试做不敢做的事,去做从没做过的游戏,去尝尝没吃过的东西。 她也会让宁宁在买东西的时候自己拿主意,甚至在做事情的时候会让小姑娘自己思考,自己去做选择,而不是一味看着大人的眼色和意图。 而做错了的宁宁也不会被打骂,妙瞳会耐心的鼓励她勇敢地接受错误选择的结果,从而吸取经验。 看着这个刚来时怯怯懦懦什么都怕的农村小姑娘在几个月里慢慢变得活泼灵动,眼睛里渐渐开始透出来和小妙瞳一样的目光,陈汐知道,她或许也会成长成一个成熟自信勇敢自由的人,而不是这般懦弱的自己。 — 宁宁在的时候,李妙瞳基本天天往陈汐家里去,这跑了没几日,方彩云就知道了。 陈汐刚回到妈家,就看见了没个好脸色的方彩云,她大概也猜到了母亲生气的原委,没多做解释,只是拿着手里的东西进厨房做饭去了。 方彩云立刻跟了过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还躲着我!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还弄个孩子放你家了?” 陈汐低着头,把网兜里的菜拿出来摘去烂叶。 “是她弟的孩子,弟媳摔坏了腰,照顾不了孩子,临时送过来让她帮着带几个月。” “那让她带怎么还送到你家了?这样她是不是就能天天往你那跑了?” “妈,什么叫她天天往我那跑?她没带过孩子,我就是帮帮忙。” 方彩云心里气,拿菜盆的动静也大。 “这么老大个人,孩子还非得你带吗?这种理由你也信?你这人啊就是心软,可你心软的结果呢?你就不怕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妈——!” 陈汐拖长了音,声音里十分不悦,可当她转头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就又慢慢软下音调。 “你别这么说行吗……她现在是晓悦的班主任,现在初中多忙啊,早上晨读那么早,晚上学校还加了一节晚课,她带着班,要是还得照顾个小孩子,哪能照顾得过来?你该不会想让晓悦的班主任把班级扔一边去照顾自己家孩子吧,耽误了学习你乐意吗?” 陈汐的这个理由让方彩云确实无话可说,她自己也曾经是老师,也知道现在这年头已经不像从前,家长对孩子的成绩相当在乎。陈晓悦正是初二下学期,是非常关键的时候,虽然李妙瞳有万般不好,但是方彩云是知道她的教学水平的。 又低声嘟囔了几句,方彩云才不再说话。 看到母亲在一旁不做声响地择菜,陈汐又想到李妙瞳那天的言语。 家庭对人有很大的影响,可是自己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自己何时会成为她那样的人,能够像她那样主导自己的人生呢? 很多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就如同她无法体会李妙瞳小时候身处一个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一样,妙瞳也同样无法感受她这来自家庭的压力吧。 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没有重合,谁又能感同身受谁呢? 可即便如此,陈汐还是看着母亲,犹豫了好久,又动了动嘴。 “妈,我和她的事……你……用不着总这么盯着,我俩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们……” 这时,方彩云正把择好的菜放到菜盆里,动手收拾起地上的烂叶坏柄,厨房的灯光照在她的头上,那一簇簇的白发如同沸腾的锅水一般从头顶中央冒出,铺满到鬓角和脑后。 一手端着菜盆的她正奋力起身,可第一下她并没有站起来,只用了一下力她就跌坐回了马扎上。她只好再次动腰,另一只手使劲撑着自己的膝盖才极慢地站了起来,把菜盆颤颤巍巍地递到了水槽旁的陈汐手里。 陈汐刚刚说出嘴的话停了下来。 她已经好久没有注意到,母亲已经这么老了,头发已经白了这么多,身体也已经大不如前。 母亲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这个时候她又怎么能说出可能让母亲伤心的话呢,母亲能承受的了吗?这是不是太自私了? 这天晚上,陈汐始终难以入眠。 这是她第一次产生想法,想要尝试和母亲进行一些沟通,甚至想过争取。 可她不知道最终没有让她说出那些话的原因,究竟是因为自己的懦弱还是因为看到母亲的衰老让她不忍。 她见过方彩云的暴怒,见过母亲因为受了刺激而无法控制的情绪,虽然这些年过去了,母亲精神恢复的还好,但羸弱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住这些话语的打击?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一些话说出去了,那形成的影响就无法挽回。所以,陈汐还是放弃了尝试。 自己终归不是妙瞳,不是那样能主导自己人生的人。 夜色幽深,迷茫,自责,无奈,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堆在陈汐的胸口。 虽然说过理解,虽然妙瞳从不给她压力,可如果两个人只能这样彼此相望着走完这一生,妙瞳真的不会怪自己吗?自己真的不会后悔吗? — 李传宝来接宁宁走的时候,小姑娘已经完全不是来时那害羞怕人的模样,她拉着陈汐和李妙瞳的手,问陈阿姨和姑姑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客车开出客运站时,女孩趴在车窗上,朝站台上的两个人不断挥手,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全是留恋。 李妙瞳望着客车慢慢消失,嘴角渐渐上扬。 陈汐在一旁弯着眼问道:“是不是有些不舍,还有些开心?” “恩。”妙瞳点点头,“至少自己这个姑姑还能让侄女寄挂着,而不是被她记恨。” 陈汐掩着嘴笑起来。 “你别笑嘛,我说真的,幸亏有你帮着照顾宁宁,要不然就一开始那架势,可能没几天我和这孩子就急眼了。” “我也就是带过孩子,比你多了这么点经验。” 两个人边说边往客车站外走去,妙瞳紧紧跟在陈汐身后。 虽然自己没有孩子,但李妙瞳一直觉得带孩子并不是个难事。 孩子自己有手有脚,该干嘛就干嘛,何况以李妙瞳自己的成长经历来看,从小爹妈对她没有太多呵护,成长全都靠自己。 可这次真接触了小孩子,却发现带孩子真不是个容易事。 陈汐天天对宁宁又是哄又是逗,李妙瞳一边感叹陈汐真是有耐心,另一边倒觉得心里酸酸的。 那个时候,她恨不得自己变成宁宁,让陈汐给她喂吃喂喝问寒问暖,去享受陈汐的温柔和体贴。 第五十七章 又是一年初秋,被夏季烘烤过的树叶开始现出颓势,大地把夏季吸收的热量都释放了出来,带着地上的人也热腾了起来。 爽朗的傍晚,教师大院里依旧充满了孩童的玩闹声,只不过前些年还满街疯跑的孩子们已经长大背起了书包,原来蹒跚学步的幼儿如今正踏上脚踏车,爬上窗边的树,小孩子在新的孩子王的招呼声中蹦蹦跳跳着,和这个时代一同成长。 街边的音像社放着“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健康歌,年轻人的屋子里挂着四大天王的中分头海报。 课间的时候,学生们偷偷从书包里掏出《当代歌坛》,女孩子们看着自己喜欢的偶像,男生们手里握着磁带皮对着歌词,青涩的嗓音学唱着情歌,然后把一句句歌词抄在歌词本上。 陈汐早早便开始准备晚饭,孩子放学快到家了,她最后打算再做个小葱拌豆腐。 卖豆腐的王师傅今天好像晚了些,六点的滨城新闻都开始了陈汐也没有听见那敲梆子的声音。 小葱已经择好洗好放在了菜板上,陈汐擦擦手,围裙也没摘便坐下来看新闻。 直到新闻联播的声音响起,陈汐好像才发觉时间实在是不早了,孩子这个点儿也该回来了。 既然卖豆腐的老王没来,那也只好到街口饭店看看是否还有剩下的豆腐卖。想到这,她抓了件外套,轻轻带上了门。 九月的傍晚还没有秋天的寒凉,风轻轻在陈汐侧脸吹过,温热的像是染了街上霓虹的温度。 陈汐握着钥匙往外走时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西侧三楼那扇窗户,她抬头的那一瞬恰好窗内刚刚亮起灯光。 是妙瞳回来了?陈汐纳闷地想。 既然妙瞳已经到了家,那晓悦怎么还没回来呢? 带着疑问,陈汐还是先走到街口那家家常菜馆,和老板简单打了招呼,听说正好剩了两块豆腐,交了钱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一块,便匆匆往家赶。 陈汐这边想着如果回去了晓悦还没到家的话该去哪找,那边就在教师大院不远处看到了站在墙根下的人影。 那片墙角路灯照不到,暗漆漆的,但是陈汐还是能从两个穿着滨北一中校服的学生中辨认出有一个是自己的女儿。 而她又仔细看了眼,女孩旁边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孩,而两个人……正拉着手! 突然看到这一幕的陈汐脑袋瞬间嗡的一声,两眼一阵发黑,心脏噗通噗通地猛跳! 她完全无法消化眼前的情景——自己的女儿,陈晓悦,早恋了! 此时作为母亲的陈汐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扯开年轻人牵着的手,直接抓过陈晓悦把她拖回家,阻止这两个孩子在做的事! 可就在她刚要迈出步子的那一瞬,理智又让陈汐停了下来。 不行。 她不能就这么不顾一切冲上去。 如果这样,她和女儿就会直接对立,她不能轻易就破坏掉从小以来她和女儿建立的如同朋友一样的关系,她不能冲动。 可再怎么理智,学校里那些孩子早恋影响学习、孩子早恋叛逆等等一系列的情景都在陈汐的脑海中有了形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最近晓悦并没有任何异常啊……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晓悦身上呢! 陈汐手扶着墙,靠着墙的支撑给自己力量,她另一只拿着豆腐的手已经不停地在抖着。 可当下她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再抬眼的时候,那边两个孩子已经快要告别了。陈汐硬打起精神,赶紧加快脚步躲过灯光,从暗处回了家。 “妈~我回来了。” 陈晓悦和往常一样哼着当下流行的歌曲,开门进屋换上拖鞋,很随意地把书包往书桌上一搁,便跑去洗手。 陈汐使劲保持着镇静,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刚买回来的软豆腐却在菜板上被切的大小不一。 女儿蹦跳着从外面探头进厨房,问她做了什么晚饭,又开心地闻着满屋的菜香味,在她身边贴了贴,然后高高兴兴地拿了筷子回了餐桌上。 依旧是伴着电视声音进行的一顿晚饭,依旧是很普通的几个菜,可坐在餐桌旁的陈汐心里全都是女儿刚才拉着那个男孩的影子! 此时的晓悦正是上初三,正是中考的关键时刻。 想到这,陈汐恨不得马上就抓起女儿的手,质问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要求她马上和那个男孩断了关系! 可看着女儿与往常没有两样的情绪,听着她边吃饭边说着班级里的趣事,还说到班主任李妙瞳智斗了一个调皮的男同学的事,陈汐又渐渐控制住了情绪,放弃了当场和女儿对峙的念头。 当晚,陈汐辗转反侧。 学校里老师之间经常说的那些男孩女孩因为恋情影响学习,甚至欺骗家长,和家长对立的事在陈汐眼前一遍遍轮转着。 和普通的孩子不同,陈晓悦从小没有父亲,虽然陈汐尽量去弥补让她不会觉得情感孤单,但是无论如何,她总是缺失了一半的亲人关爱。陈汐担心的便是缺少父爱的女孩通过爱情去寻找父爱的影子。 前几年那个缺少母爱的男孩吕智博,那被孩子扭曲了的情感陈汐至今还历历在目,想到那些事陈汐就急地浑身发抖。 不行!这件事必须立刻制止! 陈汐揪着被角,下了决心。 第二天晨读刚结束,李妙瞳一走进办公室时就看到了已经等了她有一阵的陈汐。 “陈……陈老师,你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李妙瞳把手里拿着的《语文基础知识手册》放到桌上,拿起水杯往暖瓶边走去。 “你喝不喝水?”李妙瞳朝陈汐扬了扬手。 “唉,妙瞳,你……你先等会喝,你先跟我来一下。” 李妙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陈汐从手里拦下了水杯放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腕往办公室外走,甚至还被陈汐直接喊了名字。 “你是说她早恋了?” 李妙瞳坐在音乐教室的学生木椅子上,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问道。 “对,肯定是,我看到她和那个男孩拉着手,在大院背阴那边聊了挺久,那边路灯照不到,但是我看见两个人靠的很近……” 说到这,陈汐突然又在想,晓悦该不会和那男孩……她立刻又使劲摇了摇头,把那种念头从脑袋里甩掉。 “噢……”李妙瞳一手托着手肘,托起的手撑着下巴,低头沉思了好一会。 “那我大概知道了,那有可能是隔壁五班的孙书伟,我最近经常看见孙书伟课间来找晓悦,也在五班门口看见过晓悦和他说话,我之前没想那么多,但你这么一说,从我见到两人在走廊说话至今,应该是有半个月了吧。” “半个月!李妙瞳,你看见都半个月了,那这俩孩子肯定早就有关系了!你……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相较于自己,晓悦的任何事都是天大的事,这或许是每个当了母亲的人的心态。 虽然李妙瞳没有孩子,但是陈汐相信她也应该是这么想的才对,尤其是对晓悦,李妙瞳也是从小看着晓悦长大的。对于学生的事,老师应该是最有洞察力的,可怎么妙瞳发现了却什么都没说呢! 坐在琴凳上的陈汐当场就急了。 “你先别急嘛,这还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他俩都拉手了!要是再有别的……”陈汐压根不敢再往下想。 看见陈汐的情绪这么激动,李妙瞳赶紧拖着椅子往陈汐身边靠过去。 “陈汐,你别急你别急,这事吧不是我没多想,我最近也观察了晓悦,可你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吗?” 虽然刚才情绪波动,但妙瞳这么一问,陈汐仔细回忆了一下,女儿最近好像也确实没什么不同,如果不是昨晚被看到,从女儿的表现上根本不知道她早恋了,于是陈汐摇了摇头。 “对啊,我也看了,她没像咱们平时说的孩子谈恋爱了注意力就不在学习上了,她最近这两周小考还是非常好,课上表现也不错,你别这么担心,要不,我先了解一下,行吗?你别直接和她对峙,毕竟你是她母亲,虽然你是为了她好而担心她,但很容易你俩就对立了。” 陈汐明白李妙瞳说的话,初中的孩子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而且孩子处于叛逆期,本来就容易和家长有矛盾,当孩子发现自己的秘密被家长知道后,就会开始防备家长,一旦关系对立了,那这条沟通之路就很难再打开了。 但是更深的一面,陈汐还是她担心女儿像吕智博那样歪曲了缺失已久的亲情。 当初吕智博把那母爱变态地化作了性/幻想,而女孩往往比男孩更成熟,同样处在青春期的晓悦,是否已经想了更多、做了更多呢? 陈汐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女儿发生那种事的话该怎么办,而这话也说不出口,到了嘴边,就只能说是学习为重。 “妙瞳,你……你也知道初三这是特别特别关键的时期,现在的家长对孩子学习成绩的要求不像以前,这批家长都是咱们那个年代的人,因为被耽误了十年,太多人都吃了不读书的亏,所以更希望在孩子身上补回来,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那大学基本没指望的……” 李妙瞳往前倾了倾身,双手握住陈汐的手,安慰她道:“我当然明白,陈汐,我并不是不在乎晓悦,相反我更关注她,相信她,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啊。这样吧,我周末带她出去玩玩,侧面探探情况,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多话不跟家长说,但是还是会跟老师说的,你看这样行吗?” 眼下也只能这样,陈汐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可下一秒,她手上的感觉又突然重了起来,原来是李妙瞳抓着她的手更紧了些。 “其实我知道,你是怕晓悦像吕智博那样吧。”李妙瞳说。 陈汐惊讶地看着妙瞳的眼睛,看着她的瞳孔中透露出理解的眼神。 “虽然你没说,但我是知道的。” 陈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被妙瞳攥在双掌中,两个人的指尖摩挲着,那温度很快就传遍了全身。 “不瞒你说,我一直也把晓悦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虽然不是从小抚养她,但是这两年多的接触,我相信我其实比你更了解她,你的担忧我能理解,但在没搞清楚之前,希望你不要随便去猜测,等我去了解清楚的好吗?” 李妙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得陈汐浑身发烫,她使劲点了点头,又立刻低下头别过脸去。 她怕她的目光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怕凌乱的呼吸被妙瞳察觉。 可扭过去视线便落到了旁边的钢琴上,那年秋天钢琴边的吻在陈汐的心中叮当弹奏了起来。 第五十八章 滨城的第一家美式炸鸡店开在了邻海路上。 和邻海路交叉的津河街是一条始建于1909年的老街,有着近百年的历史。 当初这里建成时就是个大集,随着时代变迁,这里渐渐演化成滨城最大的商业街。 每到周末假日,生活越来越富裕的人们都会到这条街上的商场买衣服买食品,学生们则会成群结队的跑到街角的新华书店去感受书韵墨香。 李妙瞳一早便和陈晓悦来到了津河街。 琳琅满目的商品,耐克、阿迪达斯等几个外国名牌轮番打着灯牌展示着青春活泼又时尚的气息,女孩站在商场的柜台前,看着那些新潮样式的衣服和鞋子,留恋了一会还是慢慢走开了。 大概是觉得晓悦喜欢,又怕价格贵,李妙瞳快走两步,揽着晓悦的肩。 “晓悦,你喜欢哪个你就跟阿姨说,试试好看都可以买的。” 陈晓悦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她腼腆地抿着嘴,仰头笑了笑:“谢谢阿姨,我不想要。我想去书店看看,行吗?” 陈晓悦把买的两本练习册装到布包里拎着,随着李妙瞳一起走出书店。 师生二人走出津河街,徜徉在邻海路上。 邻海路两旁的法桐树又高又大,此时秋风吹落的梧桐树叶已经在路缘石边盖了厚厚的一层,环卫工人正挥舞着巨大的扫帚将落叶扫成一个个小山。 那红白相间广告的美式炸鸡店前,几个孩子拉着妈妈的手拼命往里走着,也有的孩子手里拿着鸡块边吃边吮着手指,香味从店里瓢到了街上,金灿灿的炸鸡好吃的样子也让路过的孩子驻足。 陈晓悦舔了舔嘴唇。 她早就听同学们说过这家店,虽然开了半年,但班里的很多同学都来过,而吃过的同学描述的那般美味让她实在难以想象。 她知道这种洋餐很贵,10元钱一个的汉堡包并不够吃,可这个价钱却能在校门口的饭店买上两份最好吃的两荤一素的盒饭。而买一份套餐的价格几乎是她三四天的伙食费。 所以虽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但是陈晓悦却从没有和母亲提过。 而今天走到这里,她望向身旁的李妙瞳时,却发现此时的妙瞳阿姨也正好微笑着望向她。 “听说这家店是新开的,滨城第一家美式炸鸡店,走吧,你来陪我尝尝。” 说着,李妙瞳直接拉起晓悦的手,不等女孩任何拒绝推门迈进了店。 李妙瞳几乎每种都点了一些,甚至还给陈晓悦点了个带玩具的儿童套餐,玩具是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储蓄罐。 陈晓悦端着餐盘坐下,桌上瞬间就堆满了汉堡薯条可乐土豆泥鸡块各种吃的。 不用筷子而直接上手吃,这让吃惯了中餐的师徒俩都挺新奇。 李妙瞳把一根蘸了番茄酱的薯条塞到陈晓悦嘴里,又拿起鸡块的蘸酱,边撕边问道:“好吃吗?” “嗯嗯,好吃!” 女孩咧着嘴,吮了下手指。 “好吃就都吃掉,你们现在多幸福啊,吃的比我们小时候可丰富多了,我们那时候,没油没糖的,吃饺子就是过年了。” “妙瞳阿姨,你也吃啊~” “我尝过了,知道什么味道就行了,你多吃点。” 刚说完,陈晓悦也把一根薯条送到李妙瞳嘴边,女人含笑咬了下去。 “我们小时候啊,可穷了,你妈家还好,我家就特别穷,我记得有一次别人给了我家一些海菜,我们当时叫咸白菜,就是海边能捡到的那种,海边捡到的都是已经长老了的海菜,吃起来很硬,可那在当时也是好东西。” 师生俩人边说边笑,有讲到班里的好玩的事,也有讲到当下流行的音乐和电影。 为了和孩子打成一片,李妙瞳还是做了几天功课的。 而陈晓悦也是完全沉浸在欢乐里,她不但和李妙瞳分享了自己喜欢的偶像,说了自己在班里出糗的事,甚至连她偷偷背着陈汐向漫画杂志投稿并且被刊登发表的事,也告诉了李妙瞳。 看着女孩一点点卸下了防备,李妙瞳摸了摸耳朵,心想这气氛应该铺垫的差不多了吧。 于是,她假装很不经意地看着餐盘,头也没抬地问了句:“晓悦,我看你最近和五班的孙书伟关系挺好的,经常下课在走廊说话啊。” 女孩的眼神瞬间转了转,拿着炸鸡的手指先是停了几秒,她唇角一翘,脑袋歪了歪很快又继续吃了起来。 “妙瞳阿姨,是我妈让您问的吧?” 陈晓悦语气平淡,可偏偏嘴角又带着笑,这倒是让李妙瞳有一种被等到被逮住的感觉。 看来这小崽子不太好对付嘛。 李妙瞳沉了口气,作为老师自然不能露了怯。 她咬了口鸡块,干脆直接承认,从容地说道:“算是吧,你妈也问了,我也看到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都会说什么,晓悦,初三这个时候,我们自然都是担心你的学习。” “妙瞳阿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你不是小孩子,可在你妈妈的眼里,在我眼里,你无论何时都是孩子。” 李妙瞳抬手用纸巾擦掉了晓悦嘴角的番茄酱。 “阿姨,我知道我始终是你们的孩子,可是和孙书伟的事,我确实是仔细考虑过的,我其实想得挺清楚的,不是冲动,也不是因为好奇。我知道你和妈妈都担心我,那天晚上其实我看见我妈了,虽然她回家什么也没说,假装没发现,但我就猜到她一定特别紧张。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李妙瞳刚想说什么,陈晓悦又提出了问题。 “妙瞳阿姨,您觉得,爱是什么?”陈晓悦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李妙瞳。 爱是什么? 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问到对爱的理解,李妙瞳还真是头一回遇到,恐怕以后也不会有哪个学生会这么问吧。 妙瞳也同样眨了眨眼回望着女孩。 从十二岁那年遇到陈汐,到后来两个人产生了懵懂的超出友谊的情感,读大学时两个年轻女孩的热烈交融,再到后来分开又相遇的苦涩与隐忍,李妙瞳其实无时无刻都在思考,也在总结,爱,到底是什么?她和陈汐的爱,又是什么? 或许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只是被欲望驱使着,被感官推动着,被自然而然的情绪牵动着,或者往前,或者往后,上去抓住爱情,或者眼睁睁看着爱情流走。 但是爱到底是什么,应该怎么爱,对方需要什么样的爱? 这些问题的理性好像和爱情的感性十分矛盾,可这些又都曾让李妙瞳冥思苦想不断去追寻答案。 而如今陈晓悦的一句话,又把李妙瞳的思绪带回到那个年幼的十二岁,带回到了那年霞光下的麦垛边,带回到了青葱大学窄小的宿舍床铺,带到了分别的那个雨天,以及来到滨城后的每个日夜里。 “阿姨?妙瞳阿姨?李老师?” 女孩轻轻唤着,那殷切期盼的目光把李妙瞳重新拉回到这热闹美味的炸鸡店。 李妙瞳手指轻轻挤压着汉堡包那松软的面包,脸上的笑容清冷又柔和。 “爱啊,在我看来,爱,是无私,是平等,是尊重,也是自由。” 李妙瞳坚定地看着女孩,说出自己的理解。 陈晓悦先是微微怔住,然后才缓缓地点着头。 她细细揣摩着,眼睛里透着孩子的纯真,也透出对这四个词语的理解和思考。 “晓悦,”李妙瞳看着眼前聪慧的女孩,语气更加温和地说,“如果这是你认真想过的话,我没意见,你有权力决定你的人生,但是不论什么结果,你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恩!” 女孩很爽快地点头答应。 “我就知道我的李老师,我最可爱的妙瞳阿姨一定会相信我的!” 得到了李妙瞳的肯定,对陈晓悦来说仿佛是取得了决定性的一张投票,她摇晃着头,抬手摸着放在旁边的炸鸡爷爷储钱罐,神情看起来十分开心。 “阿姨,您就放心吧,我知道孰轻孰重,不会耽误学习的,而且,我都和孙书伟说好了。” “哦?” 听到陈晓悦这么说,李妙瞳倒是对女孩的恋爱观有些好奇。 “难不成你俩还有什么小约定?” “也不算是约定啦,其实我知道你们老师总说不让早恋,无非就是怕我们年轻,没有分寸,忙着谈恋爱就分散精力不顾学习了,我知道学习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中考最关键,所以我之前就和孙书伟说了,我俩必须要保证学习成绩不下滑,如果成绩不好,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喽~” 陈晓悦边说边掀开了可乐杯的盖子,顽皮地把一块冰块含在嘴里,说话时还发出了噜噜的声音。 李妙瞳追着问:“恩?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管我俩谁成绩下滑了,那就立刻、马上、迅速分手,谁说也不好使。” 陈晓悦说着还摊了摊手,表情看起来不太有所谓,动作潇洒又随性。 李妙瞳刚刚吸进嘴里的可乐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气泡在舌头上崩开了好久她才慢慢咽了下去。 她再一次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不禁在想,陈汐啊陈汐,你说你,性子软成那样,可你女儿这么理智这么渣,你都知道吗…… 第五十九章 李妙瞳回来和陈汐说的时候,陈汐半信半疑,依旧是忧心忡忡。 她怪李妙瞳居然向着陈晓悦,不立刻阻止孩子谈恋爱,万一女儿成绩落后了非得找妙瞳算账。 但是很快,晓悦就自己验证了自己的说法。 初三上学期的期中考试,陈晓悦考了班级第三名,年级第五,不但保持住了成绩,还比初二期末要好一些。而且初三新开的化学,她更是差2分拿到满分。 可五班的孙书伟,原先在班级排第十,这次却考了二十三名,年级排名更是掉到了五十开外。 而陈汐听到的便是李妙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告诉她,出成绩的那天下午,陈晓悦便和孙书伟在操场侧面的花坛边分了手。 据说孙书伟哭肿了眼,一直到上晚课的时候还是哭哭啼啼的,一下课就跑到六班门口去等陈晓悦。 被闹的实在受不了,晚课下课后晓悦又去给孙书伟教训了一顿,让他好好学习,考不上重点高中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面,这才给那男孩吓得收了眼泪。 想着平时看起来没什么心眼的女儿,在处理感情的时候居然是这么冷血和果断,陈汐扶额,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这场早恋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风火火一个月就结束了。 可陈汐却猛然地发现,女儿原来已经长大,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和情感,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问题。 而且,女儿似乎展示着陈汐没有想到的成熟,单亲家庭的环境并没有对这个孩子有特别明显的影响,这点倒是让陈汐又惊喜又满足。 — 方彩云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听说了晓悦在学校处了个朋友的事,陈汐周末带着孩子回来的时候,方彩云围着外孙女絮絮叨叨了整整一上午。 “姥姥~~您就别说我了,这事早都结束了,您咋还总合计呢。佛家说,要放下执念,善待自己~~” 陈晓悦想到方彩云最近开始跟着二姨姥去拜佛,倒是跟老太太讲起了佛家的道理。 “你这孩子,姥姥不是为你好吗,你们这个年纪啊,都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其实还嫩着呢,哪懂得世间险恶,你这也不知道碰见的是谁,你是女孩,万一碰见了坏孩子,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姥姥!吃什么亏啊!您放心吧放心吧。” 陈晓悦嘟嘟着嘴,从身后扶着方彩云的肩把她往屋里推。 “哎你这孩子,慢点推,姥姥说的话你可得记着,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 陈晓悦笑着答复着,可方彩云还是不放心,继续念叨着。 “唉~”陈晓悦把方彩云送到了床边,按着老太太的肩让她坐在陈汐身边,“姥姥,你呀就别唠叨我了,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的感情我自己有数,你管我妈一个人就得啦,别操心我了。” 而客厅里,丁晓恒已经在电视上连好了游戏机,进入了游戏画面,此时他歪着脑袋朝屋里喊着:“晓悦你快点,游戏要开始了,赶紧来选人啊。” 陈晓悦朝方彩云眨了眨眼,灿烂地笑了笑,几步就跑回了厅里,抓起手柄和丁晓恒玩上了游戏。 电视前很快就传来了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笑着射击的声音。 陈汐坐在床边,看着刚刚进屋,还依然往屋外瞅着俩孩子叹气的母亲,说:“妈,你少说她两句吧,她这么大的孩子,逆反心可重了,说两句就不爱听了。” 方彩云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放衣服的收纳袋,又把换季要收起来的夏□□服一一抱出来摆在床上,陈汐和她一起整理起来。 “你当我爱唠叨啊,我这不是为她好吗,一个女孩,可得注意点。我不但得管你,还得管着她,谁让我是你妈,还是她姥姥。” “妈,经过这件事,我看晓悦能很好地处理感情问题,这我之前也没想到,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只要不犯什么错误,她去试着自己解决也没什么不好啊,她早晚都得独自面对社会,你也不能什么都替她做主吧……” “你说的这话我就不爱听,她再大也是孩子,只要我在,我就要替你们所有人做主!” 方彩云的语气强硬了起来,陈汐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 “陈汐,你刚刚说的这话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替你做主了是吗?是觉得我耽误你了?管你的感情问题了?” 方彩云的这句话落下,屋里的氛围立刻降到冰点。 陈汐低着头,机械地叠着手里的衣服。 过了好久,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难道你没管吗。” “难道我不该管吗?!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吗?” “那……你觉得我现在幸福吗?” 这句话像是一颗炸弹被投在了母女之间,方彩云的眉头揪成一团,手里拿着的衣服也因为生气颤抖而叠得乱七八糟。 “你什么意思!陈汐,你不幸福吗!你有什么不幸福的!你想要的那……那种不正常生活,那能叫幸福吗!我这个当妈的负担了这么多,推着举着让你们过到现在这样,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不幸福!” 方彩云几乎是吼了起来。 客厅里游戏机的声音滴滴答答地响着,两个孩子不时传来欢笑声和争论声,你喊一句我吵一句,好不热闹。 陈汐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默默地让时间在她和母亲间流过。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冷冷地笑了下,继续拿起衣服,把每一件都叠整齐。 她想她本不该和方彩云争辩,在方彩云的眼里,她确实没什么不幸福。 她过着母亲想让她过的日子,虽然没有再结婚,但是也是慢慢把孩子抚养成人。 孩子成绩好,听话懂事,是同学们羡慕的好学生,是家长老师们喜欢的好孩子,很少用她操心。 她虽然是个副科老师,但是课业不多,工资也可以。多年教授钢琴的她在外面已经有了很多学生,靠教琴的贴补让家里生活得到了不小的改善。 她活成了方彩云想让她活的样子,她不该不幸福,她没有资格不幸福。 她,也必须得是方彩云想要的那个样子。 她必须要为了母亲的面子,为了家人的面子,去活成现在这样,这个她不喜欢的样子,这个她不幸福的样子,这个连她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陈汐第一次面对母亲的责骂却没有眼泪。 她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流泪,或许是因为心死,或许是因为已经退到再也无处可退,也或许,是没有什么敢去争取。 连女儿都能自己把握的个人感情,她却不能。 陈汐从不认为这种状态是自己和自己在达成和解,她很清楚,她是彻底妥协的那个,所有的一切都在主导她的生活,除了,她自己。 — 陈晓悦中考的这年,全国上下都在庆祝香港回归。 香港回归使“一国/两制”从构想变为现实,标志着中华民族在完成祖国统一大业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 千家万户都守在电视机旁,观看着回归仪式的直播。 1997年7月1日零点整,激动人心的神圣时刻到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奏起雄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一起徐徐升起。 全场沸腾了,全国沸腾了! 电视机前许多人眼睛里噙满激动的泪花,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大家唱着《东方之珠》,纪念着这一庄严的历史时刻。 而经过紧张的中考过后,初三的孩子们终于得到了一个幸福轻松的假期。 学生们在彩色纸张的同学录上,写上自己的星座、血型和座右铭,写上给同学的寄语。 一本本同学录在孩子们之间传来传去,上面集的字体越来越多,满满的都是那个年代的记忆。 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更没有微信,甚至很多人家里还没有安装固定电话,但那写的歪歪扭扭的每句话都是学生年代最真挚的祝福。 陈晓悦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知行高中,而滨北一中也凭借这届五班、六班两个重点班优异的中考成绩,高中升学率仅次于区重点17中学,排在全区第二。 — 《相约九八》经过春节联欢会两位实力派歌后合唱后,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为这一年最流行的歌曲,连巷子里弓着背的奶奶爷爷都会哼唱两句。 改革开放20年了,国家大步地前进发展,科技也在飞跃进步,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已经四十岁的陈汐的生活却越来越趋于平静。 四十,不惑之年,陈汐认为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想不清的事了。 她和李妙瞳始终保持着不会变近也不会变远的距离,平静地相处着。 如果说十年前,李妙瞳来到滨城,来到她的身边时,她还对两个人的感情充满向往,心底还压着呼之欲出的爱,那经过了这样的十年,陈汐大概从心里已经明白,她和李妙瞳,虽然爱着,却也许只能这样彼此相望着过完一生。 她已经没有了奋不顾身的勇气。 那心底的爱,已经被岁月消磨掉了欲望,只留下了懦弱的思念和无奈。 曾经偶尔午夜梦回中的春宵,也许久不再入梦。只剩下梦境中,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行走在田间地头。一望无际的麦田,两个爱做梦的孩子,这里只有两个人单纯的相遇与相知。 那美好的恋与爱,那炽热的情感,那滚烫的身体,已经染上了夜的黑,被彻底沉寂在记忆中。 陈汐知道她对不起李妙瞳,甚至丧气地想过如果有来生,她无论做什么都会报答妙瞳今世对她的付出。 可来生毕竟太远,这漫长的日日夜夜,这躲躲藏藏的每年每月,已经把本该生机勃勃的情感折磨得毫无生气。 人到中年,浓烈冲动的少年感早已磨损殆尽。 每天给孩子准备早晚饭,陪着孩子学习到深夜,周末带着孩子去探望母亲,每周还有几节钢琴课要上,而现在方彩云也上了年纪,身体的小毛病不断,陈汐隔三差五就得带着母亲去医院看病拿药。 这或许就是中年人的生活,上有老下有小,时间都被家庭孩子所占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为了孩子。人被生活挤压着,工作的压力,家庭的负担,中年人根本无暇考虑自己,更谈不上突破万难去追求那不被认可的情感。 爱情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即使没有爱情,生活也仍然得继续,停不下来,必须前行。 陈汐希望妙瞳能够理解,陈汐也认为妙瞳真的是理解的。 所以四十这一年,陈汐以为一切都会平平淡淡,今年这样,以后人生的每一年,也都是这样。 当然,如果没有人走进陈汐和李妙瞳之间,陈汐确实会这么想。 但正是这一年,滨北一中新调来了一位年轻的体育老师,而这位老师才来不久,所有人便都知道——她喜欢李妙瞳。 第六十章 新来的体育老师叫宋雅琳,三十五岁,一米七五,瘦瘦高高,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看起来有些可爱。因为教体育,所以每天都是一身运动装扮,舒适的很。配上她阳光又有感染力的笑,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宋雅琳刚调到滨北一中的时候,就有几个女老师八卦起她,以为她是二十七八,便打算问问她有没有对象,后来才知道她虽然看起来是一张娃娃脸,很年轻,其实三十多了却还没结婚。 没结婚也行,大姐们仿佛来了业务,立刻就忙着张罗要帮她介绍,可无论介绍多少个、介绍什么样的男生,都被宋老师直接给拒绝了回去,大姐们由原先的兴致勃勃逐渐变成了为她惋惜,觉得这么可爱的一位女老师不找对象可真是太可惜了。 可宋雅琳本人倒是满不在乎的,她性格活泼,见了谁都爱说爱笑,因为是体育组里唯一一个女老师,比男老师要好说话多了,经过了一次运动会后,她很快就和全校大部分的老师都相识了。 而陈汐也渐渐发现,宋雅琳和李妙瞳同时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原来常和李妙瞳一起吃午饭的是两个语文老师,那两个老师经常因为某个人第四节有课,午饭就会不固定的两三个人吃。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妙瞳餐桌对面固定地变成了宋雅琳,不论李妙瞳第四节是有课还是没有课,宋雅琳都会等着她一起吃。 每次陈汐都会看到远远的餐桌上,宋雅琳不知道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引得身边的老师都不住地发着笑,连平时冰冰冷冷的李妙瞳也会掩着嘴,笑眼弯弯。 偶尔陈汐经过李妙瞳办公室门口时,办公室里也会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从门外小心翼翼地望进去,坐在李妙瞳旁边的居然又是宋雅琳。 那曾经是陈汐找妙瞳时最喜欢坐的位置,因为那里离李妙瞳最近,可以很方便地和她说话,也可以看到坐在桌前批改备课的李妙瞳。可现在陈汐已经很少去妙瞳的办公室了,更是再也没有坐在那个位置等过李妙瞳下班,没有再看过她认真批改作业的模样。 再后来,就有一些老师们闲聊的时候打趣地说:“小宋老师,你来学校时间也不算长,但看你总爱和李老师在一起呢。” “对啊,我喜欢李老师啊,喜欢和她在一起。她这么优秀又这么漂亮,我就是非常喜欢她,比好朋友还喜欢的喜欢。”宋雅琳挺直腰杆直言不讳地说,边说还弯起唇,笑地十分灿烂。 这些话很快也传到了陈汐的耳朵里。 听到这些话时,陈汐正坐在音乐教室的琴凳上,孟秋几个人还在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可陈汐已经听不进他们聊的是什么了,她背靠在琴盖上,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 98年下半年,陈晓悦刚上高二。 高中的学业不像初中那么轻松,数理化的难度纷纷加大,很多女孩已经觉得有些吃力。 但陈晓悦并没有受此影响,相对于很多女生理科不够好,晓悦的理科反而比文科更强一些。 在学习上,晓悦从来没让母亲陈汐操心。 周六的傍晚,晓悦刚写完作业翻开漫画,就听到了陈汐在厨房里喊她。 “晓悦,家里没有姜了,你去街口那家菜店买一块吧。” “好哩。” 陈晓悦应了声,抓了校服外套就到门口换鞋。 陈汐从厨房走出来,从衣兜里拿了些钱递给陈晓悦,回头又往厨房瞅了瞅。 “去街口那家我还怕来不及,要不……你去你妙瞳阿姨家看看,看看她有没有姜,一小块就好,实在没有再赶紧去买。” “嗯。”晓悦点点头,弯腰提上鞋子。 “快去快回,我这边等着用呢。” 陈晓悦朝母亲摆摆手,她马尾一甩,大步出了门。 时钟渐渐走到了18点,电视机里唱起了“大风车吱呀吱哟哟的转,这里的风景啊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起快乐的小伙伴~”,金龟子姐姐已经开始和小朋友们问好了。 陈汐擦了擦手,摘下围裙,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一眼时钟。 这孩子怎么回事,已经去了二十分钟了,就算是去街口的菜店也早该回来了啊。 陈汐站在窗前,朝大院西侧李妙瞳的那扇窗看了看,灯光若有若无。她定了定神,拿上挂在门边的钥匙,踩上鞋子锁上了门。 站在门外刚要敲门的陈汐发现李妙瞳家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门敞着一道缝。她轻轻敲了两下,无人应答,她又加了点劲敲了几下,依然没人答应。 陈汐缓缓推开了门,往里瞧了瞧,外屋静静地,也没有开灯,看来那微弱的灯光是里屋的灯。 “妙瞳?”陈汐轻声问了句,“你在家吗?” 没有人回应,但是屋里依稀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 “那边那边……点那个!” “不对吧,那写的2,这已经有一颗雷了,说明另外三个格有一个是雷。” “那也应该是这个吧?” “阿姨,我觉得不是,这个也是2,说明这两块有一个肯定是雷。” “有可能是这边这个也有可能是那边那个。” “那不能随便点这个,不然很容易中雷的, 陈汐寻着声音小步往屋里走去,内屋门没关,陈汐一歪头就看到屋里三个人围在书桌边,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盯着小小的屏幕。 陈晓悦坐在椅子上,处于正中间,而她的左边和右边分别是李妙瞳和宋雅琳。 “晓悦?”陈汐又轻轻敲了敲里屋门,朝女儿喊了声。 女孩听见声音立刻回头:“哎?妈妈,你怎么来了?” 旁边两个人也听到了声音,跟着站起身抬起头。 “啊!”陈晓悦单手扶在椅背上,恍然大悟,“妈妈,我……我忘了跟妙瞳阿姨借姜的事……” 陈汐的眼神快速地和宋雅琳对了上,礼节性地点头打了招呼,随后又转头望向房子的主人李妙瞳。 “妙……李老师……”陈汐微微笑笑,看宋雅琳在场,连称呼都改回了客气的样子。 李妙瞳倒是很随意地笑了笑:“陈汐,你来的正好,我们在研究这个‘扫雷’游戏,windows3.2里自带的游戏,你玩过吗?我俩总是踩雷,正好晓悦来了,她聪明,我觉得她肯定会,就喊着她一起研究,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陈汐笑着摇头:“我就算了,我是让晓悦过来跟你借块姜做饭用,结果看她这么久了也没回去,就合计来找找她。” 此时陈晓悦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听见妈妈说姜的事,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妈,我一进来妙瞳阿姨就拉我坐这了……姜的事……我就给忘了……” “你这孩子……” “你别说她了,是我让她来看看的。姜啊,我好像还剩不少,你等等,我给你拿。” 说完李妙瞳就往厨房走去,陈汐和陈晓悦也都跟着从里屋走了出来。 接过李妙瞳递过来的姜,陈汐也不多留,简单说了几句揽着晓悦就准备回去。 “陈汐。”李妙瞳叫住正要迈出门口的母女俩,“我这才买了一台电脑,这种新东西多接触接触挺好的,我看晓悦也喜欢,如果她功课学完了,就让她多来玩玩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妙瞳的目光一直温柔地落在陈晓悦的身上,她扬起嘴角,拍了拍晓悦的肩。 虽然刚玩了一会,但是妙瞳能看得出来,晓悦对计算机这个事务很感兴趣。妙瞳问了一句,晓悦说她也只能在学校的计算机课上摸到电脑,李妙瞳知道,当下买一台电脑要一万多块钱,又不是必需品,很多家庭根本不觉得电脑有什么用,更不会花这么多钱给孩子买。 而听这句话的时候,陈汐的注意力则是在站在李妙瞳身后不远处的宋雅琳身上。 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宋雅琳并没有说话,后来跟着陈汐她们走到外屋了,也依然是淡淡笑着靠在一边,明显没有要走的意思。 愣了神的陈汐直到身旁的女儿摇了摇她的胳膊,她才收回目光,朝李妙瞳道了谢。 晚饭陈汐吃的心不在焉,好几次筷子夹空了她都没察觉,咬到嘴里才发现只咬了筷子头。 “妈,你没事吧?”陈晓悦夹着菜歪着头,大眼睛看着陈汐问。 “嗯?没事,快吃饭,明天咱俩还得去姥姥家,得早起。” “噢~~~” 晓悦嘟着嘴不是特别情愿的答应着。 自从初三那次早恋事件后,方彩云隔三差五就打探晓悦的事,拐着弯问,其实目的就是怕晓悦年纪还小,又被哪个男孩给骗了去。这问了一次又一次,女孩一想到去姥姥家要被问就打怵。 电视正在播着焦点访谈,饭桌上的母女俩各怀心思。 陈汐低头看着碗里没吃几口的饭,琢磨了好久,才假装无事地问:“晓悦,你过去的时候宋老师已经在那了吗?” “您说宋阿姨啊?对啊,我去之前妙瞳阿姨她们在研究安装一个软件,好像是宋阿姨去电子城买了张光盘,是那种软件合集的,之前她们在安那个,我一进去妙瞳阿姨就喊我,问我玩没玩过扫雷,问我会不会。” 说的人无心,可听的人就有心了。 陈汐想到当时她看到那书桌上确实放着光盘,而且不止一张,都开了封,看起来已经摆弄了有好一会了。 而此时再想到她刚进里屋看到的那个场景,三个脑袋挤在一起盯着屏幕看,陈汐想,如果不是晓悦去了坐在中间隔开了两个人,那紧挨在一起的,就是李妙瞳和宋雅琳…… 这个念头让陈汐狠狠地咬住了筷子头。 “妈?妈~~~~” 陈晓悦提着声音唤了两声,才把陈汐从那情境中唤回过神,而这时,眼前便是被陈汐自己咬碎了头的筷子。 “……” “……” 母女俩盯着筷子瞅了好半天,陈晓悦更是端着碗一动不敢动,屏着气看着母亲。 “这个筷子……质量不太好,下次不能买这种了,还是买那个……鸡翅木的吧,我觉得那个挺好看。”陈汐从容地说。 陈晓悦看着母亲,听话地眨眨眼。 第六十一章 打那天之后,宋雅琳就不断地在陈汐的视线里出现,在李妙瞳的办公室里、在她班级门口的走廊上、在看间操的李妙瞳身边、在她的家门口、在各种有李妙瞳存在的地方。 宋雅琳的家与陈汐家相同,都在教师大院的东侧,宋雅琳住三楼,在陈汐家楼上。 曾经让陈汐以为遥远的大院东侧到西侧的距离,在宋雅琳的脚下,却变成了每日都会轻松来来往往的线路。 李妙瞳带的这届学生和往届不同,班上的男孩女孩都特别活泼,聪明又可爱,上课特别爱发言,搞起活动来也积极踊跃。 不过几个活泼的男孩也经常惹乱子。 初二下学期刚开学没多久,李妙瞳班上的一个叫张毅的男生就和隔壁班的一个孩子吵了架,吵到情急的时候,两个小伙子纷纷动了手,最后互相打破了鼻子,弄了满校服的血。 两个男孩被管政教的宋雅琳挨个请了家长,地点在教务处,时间分别是下午两点和三点,先后相差了一个小时。 下午两点,新任教导处许主任先是接待了李妙瞳班级孩子的家长。 两个孩子吵架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一起聊了个游戏,结果在对某个关卡的理解不一样,一个想要这么玩,另一个想那么玩,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俩男孩几句就聊急了眼。 许主任才上任教导主任时间不长,她之前是一位政治老师,说话细声细气的有点温柔,做教导主任还少了那么一点点威严。 她一边教育家长少让孩子玩游戏,初二下已经进入了中考前的关键阶段,另一方面则是教育孩子不该动手打人。 李妙瞳也坐在旁边,看着张毅的妈妈态度很好,不住地点着头,很认真地听许主任说话,又看着平时鬼马聪明的张毅此时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鼻子上贴了个大创可贴,这打了一架也让这调皮的小子老实了不少。 时间才刚走到两点半,隔壁班的家长就带着孩子早早地迈进了滨北一中的校门。 隔壁班打架的孩子叫刘子君,长得矮矮胖胖。 男孩的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孩子从小便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长辈对他十分溺爱。 这次大胖孙子被打破了鼻子,家里可心疼坏了,听说老师找了家长,爷爷奶奶和妈妈都跟着一块到了学校。 走廊上声音渐起的时候,站在教导处门里宋雅琳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可当刘子君奶奶敲门并透过门缝一眼看见站在屋里、鼻子上贴着创可贴的男孩时,老太太立刻就瞪起了眼! “君君,你告诉奶奶,是不是他打的你?” 矮胖的刘子君被老太太从身后拉了过来,他抽搭了一下鼻涕,畏畏缩缩地抬头看了眼门里的张毅,使劲点了点头。 见到了打了自己大孙子的学生,老太太就是见了自己的仇人,马上来了精神。 她直接推开门,长着老年斑的脸因为愤怒而表情扭曲,直接指着张毅的妈妈就嚷道:“你家孩子凭什么打我孙子!” 随着老太太的这一声,刘子君的爷爷也推搡起来,两个老人完全不顾宋雅琳的阻拦,边嚷边连同刘子君妈妈,一起挤开了教导处的门。 “几位家长,请你们先出去!请你们先出去!”许主任大声喊道。 可她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几个人的吵嚷喧闹声中,两个女人、一个老爷子,一起朝屋里张毅的妈妈和张毅扑了过去! “你家孩子干什么这是!你看看!你看看!把我孙子打成什么样了!” “你家到底怎么教育孩子的!” 老太太憋红了脸,不但嚷嚷地吐沫横飞,还使劲挤着冲在最前面,她直接就朝那吓懵了的张毅扬起了手,胳膊抡圆了就挥了上去! 啪——! 一道身影突然冲了过去,把男孩护在自己身后,而老太太那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这个人的后颈上。 “老师!老师!” 走廊上瞬间也围满了人,陈汐正站在人群的最外圈,她刚刚正透过层层的人,看到了胖男孩奶奶挥起的手狠狠地拍在了李妙瞳的脖子上! “你们怎么打人啊!” “快出去!出去!叫保安来!” “怎么回事!干什么这是!” “奶奶……奶奶……” “这家长怎么打人啊!” “快去喊人!他们还打老师!” “到底有没有素质啊!学校不得处分吗!” “孩子打架家长也打人,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教导处内外顿时乱成一锅粥,近十个人挤在狭小的屋里,一堆人填满了走廊,有叫的,有哭的,有嚷的,门口老师推拉着,学生们围观看着。 陈汐刚围在人群外,就看见那老太太打人的一瞬间!而被打的居然是李妙瞳! 虽然身单体薄,但此时的她想的全都是那打在李妙瞳身上的一掌! 陈汐使劲扒拉着身边的人,想要挤到前面,可这时,她看到站在学生家长身后的宋雅琳一个箭步冲到李妙瞳身边,只见宋雅琳身子一横,抬臂直接推开了刘子君家的爷爷奶奶,另一只手则把李妙瞳完完全全挡护在自己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宋雅琳大吼一声。 老太太愣地退了一步,明显被这一声给吓到了。 她本来是想给孙子“报仇”,可不想那一刹那,老师居然护了过来,她误打了老师,这一下子就没了理的老太太赶紧收了手退到一边。 “李老师你……你没事吧?” “老师~李老师~” 张毅和他的母亲看到李妙瞳因为保护孩子被另外的家长误伤,立刻过来询问情况。 李妙瞳摆摆手,她捂着后颈,表情有些痛苦,但仍努力示意自己没事。 而此时,刘子君班的班主任牛老师才匆匆赶到,刚刚挤进教导处的门。 许主任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牛老师!你立刻!立刻带你班的家长和孩子出去,到接待室去!” 老太太打了人,刚来时的那气势已经完全没有了,现在她看着这么多围观的老师和学生,只有心虚地护着自己的大孙子,低着头跟着班主任,在众多人的指责声中灰溜溜离开了教导处。 闹事的一家走了,教导处门外的老师学生还没有散去。 陈汐想着被伤到的李妙瞳,正心急火燎地想逆着人流往教导处进,可再一抬眼,她便看到刚才拦住家长的宋雅琳正和李妙瞳站在教导处的屋角。 李妙瞳今天扎了马尾,刚才那重重的一掌在她的后颈留下了明显的印痕,她的表情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而站在她身边的宋雅琳正细心询问着她的情况,没说两句宋雅琳便直接抬手轻轻抚着李妙瞳被伤的发红的皮肤,而下一秒则顺手一拉,单手把李妙瞳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陈汐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仿佛她才是那个被重击一掌的人。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宋雅琳揽住李妙瞳的那只手,看着那只手在妙瞳柔软的皮肤上滑过。 走廊上的围观者纷纷散去,而陈汐也没有勇气再迈进教导处。 她背靠在走廊上,只觉得走廊的墙壁又冰又冷。 — 陈汐好久没像今晚睡得这么差了,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床铺凉得如同她现在的心。 她从没感到如此地窘迫和烦躁。 这一晚,她不管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始终都是宋雅琳揽住李妙瞳肩膀的那一幕,是另一个人的手指滑过妙瞳后颈的那一幕。 虽然已经好久好久不曾亲密,但是陈汐依然清晰地记得妙瞳的温度,她也不会忘记妙瞳的柔软。 可如今那些仍在眼前,却变成了在别人的指下! 陈汐合上微肿的眼睛,已经不知是翻了多少次身。 她不知道妙瞳和宋雅琳到底要好到什么程度,她只是想,两个人其实只是普通的同事吧,也可能只是好一些的朋友,她们应该没有什么,或许没有什么,大概是没有什么…… 这想法最终也没能让陈汐成功说服自己,反而更多的猜测让她觉得更乏更难受。 几十年来,陈汐第一次发现,她曾以为会一成不变的事好像并非真的一成不变,而妙瞳,也好像不是在原来的位置了。 这种距离感让她又惊又怕,却又无能为力。 第六十二章 这种无力感让陈汐十分沮丧,刚开始她只是有这样的感觉,而后来在这种感觉中浸入的久了就越陷越深,直到周末带着孩子回方彩云那,见到方彩云的一瞬间,她的心情就跌到了谷底。 方彩云在客厅和陈晓悦叨叨了几句孩子的学习,就进到厨房看着陈汐做饭。 陈汐黑着脸,表情木然地切着菜。 “哎,陈汐,你二姨的老同事那边有个熟人,岁数比你大两岁,之前年轻的时候耽误了,一直也没结婚。” 方彩云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看出陈汐的情绪。 “听说那人前几年还去了南韩那边,干了点买卖,好像是倒腾服装,现在在搞进口车什么的,我看呢条件不错,这还是头婚,我答应你二姨联系一下约个时间你去见见。” 方彩云兴致勃勃,说了大段的话却半天都没见回声。 “哎,陈汐你听没听见呢?怎么也没个反应?你看什么时候约个地点去见见人家,” 陈汐依旧没回应,她连正脸都没有给方彩云,麻木地拿起油瓶倒了些油,热了锅,然后往锅里撒下葱花。 油声滋啦滋啦地响起,肉和菜相继都进了锅里被翻炒着,厨房里香味四溢。 一直没得到回馈的方彩云有些不耐烦了,她摁开吸油烟机,顶着那嗡嗡的声音一遍遍地追问。 “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什么时间合适?要是你不说,那我就看时间给你约了?你看约哪好?现在他们相亲都去哪呢,我也不太懂,你自己想想,要不下周?下周六或者周日,早点定,这周肯定是不行了,明天……” 陈汐蓦地转过头,狠狠的眼神吓愣了方彩云,也打断了她的话。 陈汐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母亲,又淡又冷地说:“我不去。” “你干嘛不去啊?这个条件多好啊,之前那些,都是些什么二婚的、带个儿子的、有残疾的……”方彩云扒拉着手指头数着,“哪有这样的啊,你这要是错过了下次就没……” “妈,我说了我不去!”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好的条件你说你还有什么可挑的?你……” “妈,你要是觉得条件好那你去!我不去,我早就说了我不结婚!”陈汐语气越来越硬。 菜铲已经在手里静了很久了,陈汐冷冷地瞥了眼,握住锅把,翻炒起来。锅里的菜无辜地滚动着,越来越熟却不带有任何感情,如同此时操纵着菜铲的人。 “你……你是吃了枪药了吗!这么冲干什么啊……” 方彩云明显没想到陈汐的语气会这么强硬,或者说,在她的印象中,陈汐从小到大,从来就不会这么对她说话。 而现在这样的陈汐,带着不容反驳地漠然,方彩云反而在一瞬间愣住了。 老太太呆在原地,左右转了转头,本来刚揪起的眉毛不知道因为想到了什么反而慢慢展开。 “那……不去就不去吧,你也真是,可惜了这么个人,不过你有晓悦,也凑合吧,好歹有个孩子还有个依靠,将来什么都得指望孩子。” 方彩云转过身,把盘子拿过来放在灶台上,等着陈汐把炒好的菜盛进盘子里。 她不停地叨叨着,也许是自圆其说,也许是给自己的情绪找着缓冲。可不管她说什么,陈汐仍是冷着眼。 “那……” 老太太在厨房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在陈汐身边拿了这个拿那个,可无论她出现在哪,陈汐都对她视而不见,不看她也不理她,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围着她转,什么都听她的。这下倒是让方彩云有些举手无措。 “那个……” 方彩云原本倔强的表情在此时变得十分复杂。 她不清楚陈汐为何今天会一反常态,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一向很听话的女儿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原来的陈汐即使再不愿意听她说那些事,即使对她念叨过“正常”生活的事再反感,但顶多是不说话,而沉默的最后,也都是变得顺从。这些都让方彩云很满意。 可今天的陈汐让方彩云觉得陌生又紧张。 从失去丈夫开始,她差点以为会随之失去了一切。几十年的稳定生活突然被打破,结婚了十几年的丈夫突然离开,幸福的家庭一夜间消失不见,那个时候她怕急了。 那年的方彩云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她害怕地只能死死地把控着女儿,女儿性子软,是她唯一能掌控的。这也让方彩云几乎一辈子都习惯了女儿对她言听计从。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彩云也渐渐感觉到自己老了,孩子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连小时候只会嘟着嘴笑的外孙女也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偶尔还会和她顶一句嘴,已经不再是什么都听她的了。 她越老,就越觉得自己的各方面能力都在流逝,她在失去曾经控制的一切。 所以面对陈汐刚刚的突如其来的反驳,方彩云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十分失落,虽然老太太也明白陈汐并不会对她不管不顾。 人老了,衰弱让他们更加害怕孤独,害怕被遗弃。 方彩云双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继续找着话说。 “那个,我……我最近这左腿膝盖老是疼,唉晚上更疼,不知道是不是骨刺严重了啊,哎呦这个疼啊。” 方彩云不但嘴上说,还半弯下腰扶着膝盖揉了起来。 “汐汐你赶紧找时间带我去看看吧,上次大夫给开的膏药也用完了,这散步都走不了多远呦~你妈我真是老了,老了老了……” 方彩云的这个套路陈汐其实心如明镜,虽然她一直板着脸,可余光看到母亲的膝盖,陈汐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确实是老了,她每次过来的时候,经常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揉着小腿,两条腿水肿的厉害,手指按下的坑很久都消不掉。 肿着的腿晚上经常胀得方彩云睡不着。为此每年她都会去医院住一阵子,用些利尿的促进代谢的药才能让腿消肿,可毕竟不能一直住在医院里,回来家没过几个月,两条腿就又肿成了萝卜。 而方彩云的双膝也受骨刺折磨多年,爬楼梯的时候每走一步都在疼,阴雨天时关节放着不动都隐隐作痛。 除了腿和膝盖,老太太的胆啊胃的,都是各种毛病不断。 想到这些,陈汐不禁软下了心。 “嗯。”她轻轻应了声。 _ 从方彩云家往回走的路上,陈汐一直都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往后闪过,下了公共汽车又无声地往家走。 春天刚到,天还没有完全暖起来,此时的风吹过面颊,仍有些割脸。 陈晓悦双手揣在口袋里,紧紧在陈汐身边跟着走,如今已经高二的她差不多快和母亲一样高了。 在姥姥家时,母亲和姥姥在厨房里的对话,陈晓悦是听到了一些的。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从小到大母亲和妙瞳阿姨之间发生的事、姥姥说过的话、妈妈不断变化的情绪、妙瞳阿姨、宋阿姨、还有那些她以前看不懂的片段,点点滴滴,只言片语,现在都逐渐被晓悦一点点串联了起来。 而当结论展现在她面前时,女孩万分地惊讶,但又经过仔细思考和再次观察过后,陈晓悦又觉得这情感真实地理所当然。 “妈妈,有点冷。” 女儿一下子靠近陈汐,从口袋里掏出手,挽住了陈汐的胳膊。 母女俩凑在一起还是更暖和了一些,陈汐朝女儿微微笑笑,一直沉重的情绪稍稍有了点缓和。 “妈妈,其实我还挺喜欢宋阿姨的。” 刚刚暖和了点的氛围随着这一句话瞬间就冷了下来。 陈汐才有一点弧度的嘴角又拉平了,揣在兜里的手紧了紧。 “你和她接触多吗?你喜欢她什么?” 母亲的情绪和语气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发生了变化,这点陈晓悦之前就预想到了,而实际的情景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我经常会在妙瞳阿姨那见到宋阿姨啊,还经常听你们说嘛,大院里的人都熟悉她。我是喜欢她那种性格,很直率,挺勇敢的,想要什么就去追求,我觉得就很对啊,干嘛非得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累不累啊。” 陈汐只是听着女儿的话,默默体会着。她不知道女儿的这番话是话有所指,还是无意而言之,这是女儿第一次跟她说关于宋雅琳的事。 “晓悦,你还小,你不懂,成人的世界哪像你想的这么容易,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不是独立的个体,要牵扯的很多,并不是喜欢什么就能去要什么,也不是去追求就能得到,都没有这么简单。” “牵扯什么?无非就是面子嘛,顾及这个面子那个面子的。可是面子有什么用啊,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陈晓悦晃着脑袋,越说拉着陈汐的胳膊就越紧。 “妈妈,我就特不理解你们大人都要那点面子是为了什么,人活着不就该追求快乐吗,我凭什么放着开心的事不做,却为了那点面子非得让自己不快乐?面子给别人看,可是遭罪的是自己,日子都得自己过,罪也只能自己受着。” 陈汐大概已经明白,女儿突然变得这么多话,听起来确实是有指向的。 别说晓悦喜欢宋雅琳的性格,连陈汐自己都是羡慕宋雅琳的。 因为她敢站在阳光下,她敢坦诚直率地去喜欢她喜欢的人,敢去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都是让她又羡慕又佩服的,是陈汐从来都做不到的。 陈汐缓缓呼出一口气。 自己的喜欢太自私了,太卑微了,根本见不得人,卑微到连陈汐自己时常都不敢去想,生怕自己动的情多了,却只成了招惹,给不了承诺也给不了未来。 陈汐迈着不大的步子,低头看着鞋尖,无奈地苦笑了下。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她和方彩云以前争论的,是她想要和李妙瞳在一起,而方彩云却要她去过所谓“正常”的日子;然而和陈晓悦的对话里,反而变成了陈晓悦鼓励她去追求,而陈汐却是那个使劲往后退,要过回唯唯诺诺隐藏自己真实情感日子的人。 这种位置的转换让陈汐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一个拦,一个推,可是无论是在哪个人面前,无论是禁止陈汐追求,还是赞成陈汐追求,陈汐永远都是那个不敢去做的人。 极其可悲,陈汐闭上酸涩的眼睛。 晓悦还在旁边说着什么,但陈汐已经不想再和女儿继续说下去了,就像她觉得她刚才并不应该和方彩云去争论一样。 从进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起,陈汐的心情就彻底沉了下去。 她在怪母亲吗?是的,她确实怪母亲。 如果不是母亲,那在李妙瞳身边的人只会是自己,怎么会是其他人呢。 是母亲态度强硬地让她结婚,让她过所谓“正常”的日子,牢牢地把她栓在身边,非要让她按照母亲的意志去生活。 她心疼离异后母亲的悲惨心情,担心母亲的精神状态,她看似在用自己的百依百顺去换来表面上的一片祥和。 可现在陈汐再去回想这一切,如果当初父母并没有离婚,如果她的家庭还依旧和和美美,母亲方彩云没有受到那么大的刺激,精神状态很好,身体也还好,那到了适婚的年龄,她敢于去反对父母而不去结婚吗?难道自己就敢去争取和妙瞳的感情了吗? 如今的状况看似是她无奈的选择,可即使再无奈,这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其实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放弃。 阻止她和妙瞳这段感情持续下去的,不仅仅是母亲的情绪,不仅仅是来自外界的眼光和蜚语,最重要的是她从来就没有像妙瞳那样坚定过。 把人生交出去的,是她自己。 第六十三章 陈晓悦高二结束的那年暑假,李妙瞳去学了车。 陈汐不知道学车多少钱,周围好像除了李妙瞳之外,根本没听说谁会开车。 这个年代,驾驶还是个特别时髦的技术。有些人没啥本事,会开车后就成了某个老板的司机,跟着老板吃香喝辣的,倒也是风风光光。 秋天的一个周末,李妙瞳直接把新买的一台桑塔纳2000停在了教师大院旁边的空地上。 她是大院里第一个买车的老师,引得大院里很多认识的人围着又看又问。 陈汐买完菜带着孩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李妙瞳准备开车出去,三个人还离的挺远时,妙瞳就朝两个人招了招手。 陈晓悦蹦跳地跑到车门边,前后左右打量着这台崭新的汽车。 “妙瞳阿姨,你为什么去学开车啊?你可太厉害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女司机呢。” 陈晓悦的赞美是由衷的。 在她眼里,李妙瞳和这个年纪的阿姨们完全不一样,她总是在尝试各种新的事物,例如买了一台当时那么贵却不是必需品的台式电脑,又例如她居然去学开车然后还买了一辆车。 晓悦见过的司机都是男的,除了城市里开有轨电车会有女司机外,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其他的女司机。 李妙瞳把车窗完全摇下去,探出头来。 “有车可以到很多地方啊,很多公共汽车到不了,出租车不方便去的地方,自己开车都可以到,所以,有辆车会扩大你可以到达的范围。去你姥姥家开车比坐公共汽车快多了~” 陈晓悦使劲点点头,表示很认可这个观点。 “我现在要去体育场那边,你要不要一起去?” “阿姨,今天不行呢,”陈晓悦遗憾地摇了摇头,“作业太多了,我还没写完。” “嗯,没事,下次你作业写完的,想去哪告诉我。” 说完,李妙瞳又朝站在晓悦身后的陈汐笑笑:“你也是,要是去哪、用车什么的,尽管说,很方便,我开车水平很行的,你放心。” 陈汐掩嘴笑着点点头:“知道了,我对你放心。” 三个人又说了几句,陈汐就要晓悦别耽误李妙瞳,毕竟看起来妙瞳是准备出去办事的。 “哎阿姨~~阿姨您等等~~” 李妙瞳刚要摇上车窗发动汽车,陈晓悦又转身回来喊住她。 “阿姨,上次……上次我在电脑上弄的那个……”女孩话说了一半,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没事没事,没坏,相反我觉得新的系统很好,别在意。对了,我上周在电子城买了个游戏,叫《极品飞车》,赛车游戏,你要是课业不忙想放松的时候可以过来玩玩。 “嗯嗯嗯!谢谢阿姨~~” 陈晓悦开心地又使劲点了点头,这才看着李妙瞳摇上了车窗,慢慢驶出大院。 母女俩拎着菜,往家走去。 刚才最后的那番对话陈汐没听明白,但看起来是晓悦惹出了什么乱子。 她随即问道:“晓悦,你给你妙瞳阿姨什么东西弄坏了?” “这个,怎么说呢……”陈晓悦怕母亲不懂,使劲想着怎么解释,“就是妙瞳阿姨的那个电脑,刚买的时候操作系统是windows3.2和Dos,那天我看她那有个软件合集的光盘,上面有个叫windows98的,我就试了试安装了一下,结果现在整个操作界面全都变了,一开机操作系统就变成windows98了。” 晓悦边说边露出顽皮的笑,还吐了吐舌。 “你这孩子,净瞎整,人家的东西,别再乱弄了,听见没?” “妈,妙瞳阿姨说没事,她之前就说电脑那个东西,弄错了大不了重新格式化,就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你妙瞳阿姨从小就惯着你,在她那,就没有你错了的时候,可你自己不能瞎弄。” “知道了知道了~” 孩子大了不爱听大人唠叨,陈晓悦赶紧又从陈汐手里抢下来一个装菜的袋子,两层两层台阶的跑上楼去。 但是靠孩子和李妙瞳之间建立的那点点联系完全抵挡不住宋雅琳带来的冲击。 在学校的时候,陈汐依然是总看见宋雅琳出现在李妙瞳身边。 初三的体育课,李妙瞳班级一节都没有停,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在自由活动,而宋雅琳要么是带着李妙瞳打打羽毛球,要么就是两个人在操场聊天。 陈汐站在音乐教室的窗边,看着坐在花坛边喜笑颜开的两个人,心里苦苦涩涩,特别不是滋味。 高照的秋阳映的阳光下的两个人那般美好,却让陈汐觉得无比刺眼。 和宋雅琳相比,她的爱恋也只配躲在心底那阴暗的角落,不敢说,不敢表。明明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却只能把自己裹在层层孤独中。 陈汐无奈地转过身,任由那阳光继续温暖,那言语继续欢笑,她却离开了窗边,走回阴影中。 — 另一边,宋雅琳依旧是李妙瞳家的常客。 正好李妙瞳家里有电脑,她便借着买了一些新的软件游戏光盘,隔三差五跑到李妙瞳家来玩。 这一年多来,宋雅琳不断地接触不断地靠近,她的心思李妙瞳清楚的很,所以两个人很早也就把话说开了。 宋雅琳每说一次李妙瞳便拒绝一次,再然后,宋雅琳便从李妙瞳那渐渐知道了她和陈汐的事。 不过宋雅琳始终不死心,她后来便再也不提感情的事,什么也不求,只是笑盈盈地来和李妙瞳吃饭和说话,妙瞳做什么她就跟着陪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妙瞳也不好再拒绝她非要做个普通朋友,而且,两个人也算聊得来。 这天宋雅琳拎着超市买的一荤一素两个半成品菜,敲开了李妙瞳家的门。 “李老师,我能到你家蹭饭吗?” 宋雅琳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纯洁的笑脸上露出白白的牙齿。 门前的这个人影让李妙瞳不禁想到好多年前,陈汐想来蹭饭时的样子,嘴角不自觉的笑了下。 怎么蹭饭的人都一个套路呢,带着饭来蹭,就不太会被拒绝是吗? 李妙瞳心里无奈地笑了笑,那个人也好久都不来了,这个胆小鬼。 “行啊,来吧。” 李妙瞳接过宋雅琳手里的袋子,打开拿出来看了看。 “松仁玉米,这个好做,另一个……我本来也要做两个菜,这个这顿先不吃?”她抬头望向宋雅琳。 宋雅琳自然非常同意,还留着一个菜大概就意味着她还可以再来蹭顿饭嘛,立刻捣蒜一样点头。 李妙瞳做饭的时候,宋雅琳就靠在厨房的门边看着。 之前她也会找机会过来蹭饭,但是李妙瞳带班太忙,有的时候她自己也懒得做,或者有晚课的时候在学校食堂吃一口凑合。 一根青葱在李妙瞳的刀下轻轻松松被切成一段段细小的葱圈段,绿绿白白的堆在她细长的手指边,非常好看。 宋雅琳看着那灵活的刀法,又看着认真做饭表情淡淡的女人。 宋雅琳到这个学校有两年了,也喜欢这个女人两年了。这个女人又美又冷,看起来非常神秘,其他老师都说她很不好接触。 可是慢慢地接触下来,宋雅琳发现,这个女人不但并不难接触,反而还有一颗极其热烈的心。而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一个让她挂着守着了二十多年的人。 这让宋雅琳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再慢慢了解了更多李妙瞳和陈汐的过往之后,宋雅琳的情绪则更多的是嫉妒。 锅里滋啦啦地响起油被加热炸裂的声音,宋雅琳看到李妙瞳离的很近,担心地提醒道:“你可小心点,这油别溅到胳膊上,要是溅到脸上那更危险,就破相了。” 李妙瞳回头一抹淡笑:“这么不放心我?那下次你做。” “行啊行啊,下次我做,你等着吃就行。” 能给李妙瞳做饭,这样的机会宋雅琳可不想放过。 窗台上刚刚炸的花生仁的香味瓢到了宋雅琳的鼻中,她靠过去,拿起放在盘子边的一双筷子,直接夹起一颗就往嘴里放。 李妙瞳:“烫!” “哎~哎~哎呦我~烫死我了!” 进了嘴的花生宋雅琳也没法吐出来,只好在嘴里忍着烫倒来倒去,直到花生凉了些才吃了下去。 “你是不是饿了?一会就好,你稍微等会,再煎个鱼,很快的。” 宋雅琳捂着嘴,被烫的眼泪都快流出来的她还是露出了很灿烂的一个微笑,朝李妙瞳摆摆手表示没事。 她借势站在窗边,朝大院东侧的那盏灯望去。 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李妙瞳会有多少次站在窗前这样望着对面,然后却没有任何结果。这种感觉宋雅琳试着想想都觉得心酸,那李妙瞳又是怎么忍了这么多年的呢。 她回头望了望正在煎鱼的女人。 “你这天天带班,每届都是班主任,现在学校从初一到初三都补课,家里还得自己做饭,你就这么一个人过着,远远看着她在那边,这都多少年了,也不见个希望,你就不觉得没意义吗?” 这句话宋雅琳其实有太多次想问出来了,可每次话到嘴边,她总觉得问出来其实最终并不是她得到想要的结果,而是对李妙瞳很直接的伤害。 可现在站在这个窗口,此情此景,这句话还是被摆到了两个人的面前。 李妙瞳只是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放回在锅里的鱼上,她把煎的稍微发黄的鱼翻了个面,水和油在高温下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书上说,煎和熬,都是会让食物变美味的方式。” “呵。” 宋雅琳明显明白李妙瞳在敷衍,她低头看着地面,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那,煎熬,能让日子变好吗?煎熬的日子,好过吗?” 这次李妙瞳轻轻摇了摇头,眼里是一种宋雅琳看不懂的目光。 “可是不坚持到底,谁又知道结局是什么呢,谁又知道有没有意义呢?” “唉……”宋雅琳叹了口气。“其实我特别好奇,你……你到底是喜欢她什么呢?这么些年了,你就不能看看别人吗?例如……例如那个……看看我?” 李妙瞳笑起来,她把一条煎好的偏口鱼盛出来,又往锅里放进去另一条。 “嗯?看看你?那你是什么样子?” 宋雅琳:“我啊,我,身高比你高些,阳光,开朗,外向,可以陪你做任何事,可以给你讲笑话,我还可以保护你,你不知道吧,我以前练过功夫呢。” 说着,宋雅琳立刻就亮起了把式,虽然李妙瞳不太懂,但看起来确实是有模有样。 “怎么样,你就不想试试我这样的?” 李妙瞳继续笑:“嗯,你挺好的,这些她确实都不行。” “对嘛对嘛,李妙瞳,你适当换换呗,怎么就知道不喜欢呢。” 妙瞳开始摇着头笑:“不想换,她那软软糯糯的样子,我还是挺喜欢的。” “啥?你早说啊,原来你喜欢那种,变成被保护的样子谁还不会啊。” 说着,宋雅琳就立刻装成了脆弱状,一米七五的她突然变得娇小可人,简直让李妙瞳笑得停不下来。 李妙瞳忍着笑,把最后一条煎好的鱼盛到盘子里。 她也走到窗边,朝对面的窗户望了望,嘴角渐渐有了弧度,然后轻语道:“雅琳,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宋雅琳也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她静静地看着李妙瞳的侧脸。 “那你在她身上的这半辈子,就不算浪费吗?她给了你什么?她还能给你什么?你想她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李妙瞳听着宋雅琳在她耳边的低吼,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随手简单把灶台收拾了下,又把围裙摘下来,才抬起眼慢慢看向宋雅琳。 “我爱她,而她也仍爱着我,那我想,就不算浪费。我和她的事我知道她是想过的,也因为她给不了我什么,反而让她更加自责,我不想加深她的这种痛苦。我也并不需要她考虑我的未来,我的未来是由我自己来决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选择走上这条路之前,选择来到她身边之前,我就想到或许会有可能一无所有,而现在,至少我觉得她还没有忘掉这段感情,那就不算最坏的结果吧。” “而且……” 李妙瞳稍微顿了下。 “雅琳,其实我挺笨的,这么多年来,即使没能在一起,但我也做不到把感情从她身上移开,所以……就这样吧。” 宋雅琳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李妙瞳神情自然地把菜一个个端上了桌,又盛了两碗饭,拿了筷子。 她现在明白,李妙瞳吸引她的并不是那所谓的“冷”和“神秘”,而是她的这种坚定和坚强。 她知道李妙瞳是坚定的,但却从未想过她是这般的坚定。 如果自己站在妙瞳的这个位置,遇到了陈汐那样的人,她会等下去吗? 这个问题宋雅琳想过很多次,答案都是一样的,她当然不会。 也正是李妙瞳这样的选择,这样的执着,这么热烈的爱,才让宋雅琳为之着迷。 第六十四章 挂在黑板一角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高三的孩子们进入了考前最后的冲刺阶段,而家长则开始忙着选学校报志愿。 在滨城体育场参加了两次大型高校推介会后,陈汐面对这么多学校倒是更加迷茫了,毕竟她1977年参加高考的时候,全国可以选择的院校只有88所,而现在高校的数量早已经翻了数十倍。 陈汐一头雾水,考虑到妙瞳对孩子也算了解,只好去找她商量。 李妙瞳靠在办公室的木椅子上,听着陈汐结合着陈晓悦市一模和二模的成绩,讲着她看过的一些学校的专业情况。 “其实我倒觉得你可以先问问晓悦,可能她已经有了一些倾向,这样你选择起来更有针对性一些,或者,晓悦她已经想好了去哪学什么。” “我前些日子其实问过她,可她居然说想报考燕华大学的基因工程,她分数应该可以够的上,可这哪是女孩子要学的专业啊,她哪考虑这个专业将来是不是好就业,只是凭兴趣!” 听说晓悦要去学基因工程,李妙瞳抬手摸了摸耳朵笑的够呛,这也确实像是这孩子能做出来的事。 “既然她自己有想法,也未免不好,兴趣是最好得老师呀,她爱学比什么都重要。” “这种事你还惯着她!” 本以为李妙瞳会给些建议,但结果她居然是赞成让孩子自己去选择,这让陈汐更闹心了,她直接甩给妙瞳一个眼神,干脆起身要走。 妙瞳赔着笑脸,赶紧拉她回来:“哎你别走啊,你看你,怎么还急了呢。” 陈汐的胳膊被妙瞳拉住,她本想甩开,可刚抬起胳膊就看到李妙瞳朝她又是眨眼又是笑,那许久未见的笑容像是一块蜜甜在了她的心上。陈汐抿了抿嘴,最终手下没有施力,只是气着刚刚李妙瞳的话,又瞪了她一眼。 “妙瞳,我是真想让你给出主意的,你没孩子你不理解我这当妈的心情,晓悦她还小,什么都由着性子来,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可我们大人不能让她这样,这选专业是决定一辈子的事,谁都怕入错行啊。” “我知道我知道~~”李妙瞳眉毛轻挑了几下,赶紧顺着陈汐说。 “不过,你如果是晓悦,你难道不希望你的母亲能在给你指引的同时,考虑并且尊重你的选择吗?晓悦肯定也一样,而且她是比较有想法的孩子。” “我知道她有想法,可是一个女孩,我就希望她能选一个适合女孩的、将来毕业好找工作的专业,这个基因工程也太前沿了,国内有几个公司做这个啊?毕业了得做什么工作啊……” 陈汐扶着额角,满脸的无奈。 “陈汐,”李妙瞳把椅子拉了拉,靠陈汐近了些。“确实有些专业未来的工作不是特别适合女孩子做,但并不等于女孩子不能学。你我都不希望因为性别而受到限制,这你是清楚的。而且基因工程这个专业,是生物工程一个重要的分支,我觉得挺好的,国内这方面现在不强,也正说明以后这是国内更需要提升的领域。” 陈汐半信半疑地看着李妙瞳,这个时候的李妙瞳神情非常认真,她是了解孩子的,各方面也懂的更多,这也是陈汐来找到商量这对孩子来说至关重要的选择的原因。 “如果真学这个专业,大概得去国外继续学习吧,这种专业只读四年肯定不行。”陈汐低声念着。 李妙瞳眼睛转了转,歪了歪头:“没事,我有钱,打小我也把晓悦当女儿一样,你钱不够我也可以资助她。” “谁要你的钱~~你俩就是别一起对付我就行了。”陈汐说,“本来每次都是找你出主意,出着出着你俩就成了一帮,你就惯着她。” 李妙瞳立刻摆手:“哪有,平时可能惯着她点,但选择专业这种事我真的是站在你这边的。” 陈汐嘴角轻轻弯起,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 久违的笑意立刻便在两个人之间荡漾开来。 — 当邮政快递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时候,陈晓悦简直是开心地要跳起来。 “妈妈妈妈!我成功了!我被燕华大学录取了!我要去燕京读书了!我就要去燕京读书了~~~!” 陈汐正戴着围裙拿着炒勺站在厨房里,被女儿从身后抱住,捧着她在她的脖子上脸上一顿亲。 “行啦行啦,我还得做饭呢,呵呵~” 可陈晓悦怎么也不撒手。 “妈妈妈妈,我太高兴了,我好爱你~~没有你我肯定不能成功~~么么么~” 陈汐被女儿亲的不住地笑:“之前查分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嘛。” “那不一样!虽然那时候知道肯定能考上,但是看见录取通知书还是特别激动!”陈晓悦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母亲看。“妈妈你看,基因工程,这就是我想学的专业!谢谢你让我选择了我想学的!谢谢妈妈~!” 女孩还是兴奋地停不下来,在厨房里开心地手舞足蹈。 “好了,别蹦了,楼下的王奶奶要来敲门了。”陈汐笑着说,“快去,把录取通知书拿给你妙瞳阿姨看看,她肯定也很高兴。” “嗯嗯,我这就去。” 女孩几步就蹦跳到了门口。 “别在她家玩太晚,一会饭就好了,早点回来吃饭。” “知道了~我走了妈……” 最后一个“妈”字说出来的时候,陈晓悦早就风一般地跑出了门。 — 这届高考陈晓悦所在的知行高中成绩不错,文科拿下了省状元,而理科则拿了滨城市状元。 和陈晓悦一同考上燕华大学的有四个孩子,四个家庭买了同一个时间的火车票,准备让孩子们一起去报到。 临行的前一晚,陈汐还在对照着单子清点着孩子要带的衣服物品,把最后要装的一部分衣服从柜子里一件件拿出来叠好,装进地上的行李箱里。 陈晓悦的卧室里没有点大灯,只有书桌上的台灯朦朦胧胧地亮着,柔和的灯光流出温暖。 女孩脚步很轻地从客厅走进来,靠在卧室门边,卧室内母亲在床边和行李箱之间来回走动,叠放衣服的影子被台灯灯光映在墙上。 “妈妈。”陈晓悦慢慢走进来,“您歇会吧。” “还有几件衣服,我看也给你带上吧,燕京那边不像滨城,那边是内陆城市,早晚温差大,没有秋天,一下子天就凉了……” 陈汐没有回头,手里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和女儿说话。 “妈~” 陈晓悦拉起刚把衣服装到行李箱里的陈汐,拉着她坐到床边。 “您先别弄了,就剩那几件一会我自己装,您坐一会,咱俩说说话。” 陈汐放下手里的衣服,倒是笑了:“嗯,想和妈妈说什么?” 女孩拉着母亲的手,扬了扬头,道:“我明天就走了,好久都听不到你唠叨我了,今晚你就唠叨唠叨我吧~” 陈汐抬手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瞎说,什么叫唠叨你,你妈妈在你眼里就是个爱唠叨的人啊?” 陈晓悦嘿嘿一笑:“知道你肯定很多事要担心,干脆我自己让你多嘱咐嘱咐我嘛。” 台灯的暖光照在女儿的侧脸上,陈汐怔怔地看着。 当初刚抱过来的时候,这个孩子还是个营养不良的小小的一团,差点被送了人。而如今,她已经长成了18岁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全国有名的学府。 孩子要离开家了,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陈汐的身边,作为母亲,陈汐自然是有特别多的担忧,可是她没法一一对孩子说出,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抬手帮女儿理了理掉到额边的碎发。 “妈妈也没太多说的,就是希望你在外面,自己多注意安全。一个女孩子,身在外地,虽然身边都是老师同学,但你自己要有安全意识。另外就是和同学好好相处,你是个开朗的孩子,妈妈不担心你的交朋友的能力,不过……还是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别早恋……” 说到这,陈汐自己先笑了起来,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初中女儿早恋的那件事,现在还能想到那时自己是小看了女儿。陈晓悦也跟着笑了。 “妈妈,我吧,其实不觉得‘早恋’不对,如果你说初中的时候我还小,但现在我都18岁了,已经不小了,用姥姥的话说,在旧社会,我这个年纪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所以上大学谈恋爱那不算早恋吧。姥姥是怕我被人骗,怕我被男生欺负。我也明白你还担心我不能以学业为重,只顾着谈恋爱,荒废了大学,其实这样的感情我也不赞成,起码不说两个人一起进步,但也别虚度人生。” 这是陈汐第一次听到陈晓悦主动和她谈感情的问题,陈汐歪着头,微笑着,继续听着女儿说。 “所以妈妈你大可放心,虽然已经上了大学,但我才不会因为谈恋爱耽误学习,我以后想做什么、目标是什么、该怎么做,我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所以我不会让谈恋爱影响我的计划,但是如果我能达到我的目标,我也不希望你干涉我选择什么样的人。” 陈汐听到这笑了笑,点头表示答应。 “但是妈妈,我也有话对你说。” 说到这,陈晓悦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她把母亲梳理她头发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紧紧握着。 “我要去燕京了,不能在你身边,我更希望你能有自己的生活,我知道这么些年,你的时间都用在了这个家,用在我的身上,你都没有空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们高中考上大学的学姐回来说过,她在父母身边待了18年,父母从来都是围着她转,可她去外地读大学之后,父母一下子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妈妈,我不希望你也是那样,我希望你也有你的生活,甚至……甚至别的什么,我希望你也快乐,你自己的快乐。” 陈汐没多想陈晓悦最后这半句的意思,但是女儿突然的这番言语让她很是吃惊。 她一直觉得晓悦是个性格开朗的孩子,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她从没觉得孩子的心会这么细。现在即将要迈入大学校园,小姑娘仿佛瞬间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一下,宠粉。 对不起,忘了我没粉…… 谢谢你们的支持,很多话,慢慢说,别急。 第六十五章 晓悦离开滨城后,陈汐很快就感觉到了生活的巨大变化。 从大学毕业到结婚,再到离婚,再到晓悦的到来,这近二十年的时间,一个小小的婴儿在她身边,从夜夜啼哭开始慢慢长大,直到长成了听话懂事的初中生、高中生,然后考上了大学。 上了大学的女儿就像是离巢高飞的燕雀,这个家里瞬间就没有了她的叽叽喳喳,没有了她写作业的灯光,没有了她赖床的慵懒声,没有了她坐在餐桌对面的身影,只剩下那高考复习材料还高高的堆在书桌上,上面圆珠笔写的化学方程式和做的几何辅助线都是她曾经挑灯夜读的努力痕迹,空瘪的打了几个补丁的帆布书包躺在床头一角。 原本天天要忙碌准备的早餐晚餐,而如今已经不再需要,晚上陈汐往女儿的房间送牛奶时才想起女儿已经离开了家,而早上她习惯的去喊女儿起床,那整齐的床铺却带着清冷的气息。 陈汐的生活一下子空缺了一大块。 “明年晓恒也考大学了,我是不是也是这样啊,唉。”张可心边说边拿起茶壶,给陈汐又倒上一杯茶。 “不会的,毕竟你还有姐夫。” 姐夫丁奇在南方挣了些钱,南方比北方发展的快,有些在南方已经激战成红海的行业在北方还是一片蓝海,所以前几年丁奇就带着第一桶金回到北方创业,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最重要的是在老婆孩子身边,丈母娘也放心。 “要不你养只狗?我看我妈家邻居那个阿姨,养了一只京巴,那小地包天,还挺有意思,有个狗你也有点事忙活。” “算了二姐,”陈汐笑笑,“那东西掉毛厉害,我还是不要养了,也没什么,正好时间多了也可以多上点课。” 陈汐慢慢啜了一小口茶,茶汤在舌尖打转。 毕竟二姐身边还有姐夫,可是女儿走后,自己身边立刻空荡了起来。 空隙被无限放大,而窜进这个空隙的,便是每天都会看到的宋雅琳和李妙瞳的身影。 在不需要照顾孩子来分散生活精力的时候,孤身一人的陈汐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两个人吸引了去。 — 已经习惯了每个周六早起给要补课的陈晓悦做饭,所以孩子走后,即使到了周六,陈汐依然会在早六点的生物钟准时醒来。 她望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家里静静的,躺了好久楼下王奶奶家的收音机里响起了六点半歌唱祖国的音乐。 陈汐揉揉眼睛坐起身,简单收拾了下,既然睡不着,还不如去早市转转。 陈汐拎着菜从早市回来的时候,街上才刚刚热闹起来。 去上美术课的孩子们背着小画板,三五个凑在一起往美校走着。街边的几个早餐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包子热腾腾的冒着蒸气。 陈汐远远地就看到了李妙瞳开着车从院里驶出,停在了路边,而等候在路边的宋雅琳直接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车离她越来越近,此时陈汐实在想找个地方躲开,可那辆车就像跟踪了她一样,恰恰好好地停在路边。 “陈汐~这么早就出来买菜?” 李妙瞳摇下车窗,探出头朝陈汐打着招呼,而她身边的宋雅琳也透过车窗朝陈汐招了招手,微笑的表情和动作都特别地自然。 陈汐抿了抿嘴,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她轻轻提了下手里的菜,语气淡淡地回复:“我早起惯了,睡不着,就去市场看看,早上的菜新鲜。” 李妙瞳挠了挠头发问:“你吃饭了吗?我们打算去市场那头那家吃豆腐脑,要不一起去?” “谢谢了,我不去了。”说着陈汐把手里的东西又提高了点,“买了菜回去做点。” 坐在副驾驶的宋雅琳一直没有说话,她平时和陈汐不算熟,两个副科老师没有交集。此时她只是歪着头,认真看着陈汐和李妙瞳的对话。 可即使是这普通的眼神,也让陈汐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你们这是要去哪?” 虽然陈汐的内心并不想问,她怕问出来的答案让她心里难受,但是嫉妒心理又在不断作祟,她又特别想知道两个人的去向。 “我俩是想去看看房子,咱们这片家属楼太旧了,有二十年了吧,城东南有一些新楼,就想去看看。” 听到了答案的陈汐表面上默不作声,只是微微点头回应,可心里却已经郁闷到不行。 李妙瞳这是要和宋雅琳去看房子?她要搬走了吗?她是要和宋雅琳搬走住在一起了吗? 陈汐觉得此时自己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提着菜的手也没了力气,可表面上又得十分镇静。 好在李妙瞳倒也没想和她多说,此时太阳已经有些刺眼,妙瞳从收纳篮里翻出一副墨镜,推在了脑袋上。 “快回家吧,九点多了。”妙瞳趴在车门上朝陈汐挥挥手。 很快,车窗摇上,陈汐看着汽车轰出一阵尾气,加油驶出了家属楼街区,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角。 车上。 宋雅琳:“我怎么觉得,陈老师好像……误会了?” 李妙瞳耸耸肩,没做声。 宋雅琳继续问:“她是不是吃醋了?” 李妙瞳呵了一声,说:“可能吧。” 宋雅琳歪坐在副驾驶座上,单手撑在另一边的车门上,斜着身子看着李妙瞳:“她吃醋了你不在乎?”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这……也没什么不好。” 李妙瞳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虽然看似语气平和,但是宋雅琳就是从其中听出了一些偷笑的意味。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李老师。” “你没想到的可多了。” 宋雅琳转回头,摇着头笑起来。 过了会,宋雅琳看了看路边的风景,又瞅了瞅李妙瞳开的方向,问:“你该不会真要去城东南看房子吧?” “怎么不是,咱俩先吃豆腐脑,然后就往那边走。” 此时她们的方向正好迎着上午的太阳,李妙瞳把墨镜从脑袋上推下来戴好。 “啊?你是真想买房子?我看很多人都是花几万块买单位的房子,你这是去看那边的商品房?还在城东南?那边离海近,会潮湿一些吧,难道……难不成你是想买能看到海的房子?” “嗯哼。” 刚才还歪着身子的宋雅琳立刻坐正了起来,说:“你是说真的?城南那边我去过,海真的很漂亮,以前好像没人管,环境也不好,但是现在那边治理的很不错,附近是不是在建一个特别大的广场?据说是打算建成全亚洲最大的城市广场,我说李老师,你该不是真想考虑那边吧?” “嗯哼。”李妙瞳重复着回答,手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淡笑着点点头。 “还没想到你这么有眼光,那边确实不错。怎么,你喜欢海?” 李妙瞳抬手把掉在墨镜前的几缕头发往耳后别了下,又摸了下耳朵,才慢悠悠地回答:“我还行吧,其实是她喜欢。” 宋雅琳立刻就明白了李妙瞳嘴里的“她”是谁。 “好家伙,敢情你大周末的一早给我豁楞起来,就是让我陪你去看她可能会喜欢的房子?你这是杀人诛心啊李妙瞳!” 李妙瞳捂着嘴收敛着笑:“嗯,差不多吧。但是又不是给她住,我想让她来那也得她愿意啊。只是海是她喜欢的元素,我也就是看看。” “得了吧,你可别说话了!” 宋老师气鼓鼓地又瘫在了副驾驶座上,把头一扭,转向窗外,干脆不再理李妙瞳。 看到宋雅琳这个样子,李妙瞳笑到不行,她朝宋雅琳肩上打了一拳,见宋雅琳气得依然不搭理她,又笑着转回头,认真开车。 房子买的很果断,李妙瞳选择了贷款,这在这个时代还不算多见。 90年代,大多人还都是停留在单位分房。 到了中期,单位分配的房子以房改房的形式被住户购买,这时买房价格不贵,在老房子住惯了的人大都会把自己住的房子买下来。 而在90年代末,已经陆续有商品房出现,城镇住房慢慢转化为市场经济。 站在四楼的阳台上,宋雅琳不住地感叹这里视野真是太好了,虽然楼层不高,但是前面只有一个游泳馆,没有任何遮挡物,再往远眺便是蔚蓝的大海。 午间的阳光直射在海面上,粼粼波光迷了人眼,看上去心旷神怡。 宋雅琳偷偷侧目看着站在一旁的李妙瞳,又低头看了眼她拿在手里的交了几万块换回来的□□,再想到根本不知情的陈汐,宋雅琳瘪了瘪嘴,真是好生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无以回报,好好写完~~ 第六十六章 虽然宋雅琳来到滨北一中时间不算长,但是学校里关于她的议论可一点都不少。 有说她打扮太中性,和女老师关系好得过分的,尤其总是围着李老师,而且到这个年纪也没有结婚,等等。 虽然这本身都不是可值得诟病的事,可是到了一些人的嘴里,都成了一个人“不正常”的素材。 之前那些人也编排过李妙瞳,可李妙瞳毕竟带班成绩优秀,所有到她手里的班级,升学率必有保障,到滨北一中的学生都想进她的班。 有教学成绩做后盾,李妙瞳在学校,甚至在区里语文老师中都相当有名,说她的闲话也就在那些夸奖中慢慢被冲淡了。 可只上体育课的宋雅琳则不同,对于中考的家长们来说,体育课没有太多成绩可言,中考体测结果取决于孩子的体质和努力,与体育老师关系并不大。 而且宋雅琳虽然协管政教,跟学校大部分老师经常有往来,看起来关系都不错。可有时表面上和你打的火热聊的热闹的,正是背地里说坏话造谣最凶的。 那些不好听的话陆陆续续传到陈汐的耳朵里,中间夹杂着李妙瞳的名字,还被各路人添油加醋带了不少演绎成分,让她觉得分外地刺耳。 学校的蜚语宋雅琳是不在意的,可前些年处在舆论漩涡中的李妙瞳又被卷入其中,陈汐满心都是着急。 随着学校里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陈汐也越来越坐不住。纵使宋雅琳不在乎自己的风评,但是陈汐却不能不在乎那些话里的李妙瞳。 而且陈汐和李妙瞳曾经也深陷在这些蜚语中,那时候两个人确实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有了这种经历和心态,当流言发生在李妙瞳和宋雅琳之间时,陈汐不禁也会想,她俩是不是真的有了什么,才会传出来这些话呢。 如果换作是以前,陈汐知道她根本不会去怀疑妙瞳,两个人这么多年,虽然不在一起,可彼此的心意是知道的。这半辈子的坚守早就让陈汐以为彼此都是对方此生的唯一。 可直到宋雅琳出现在两个人中间,陈汐才明白,一辈子的相望相守都抵不上每天相互依偎,那些宋雅琳敢于给的东西,她都给不了妙瞳。 那妙瞳是不是真的和宋雅琳在一起了?她俩到底有没有什么?陈汐不敢想,又很想知道。 看见宋雅琳一次次出现在妙瞳身边,看见两个人每每出双入对,加上那些流言蜚语说的有模有样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质疑的种子在嫉妒和自卑的土壤中逐渐发芽。 — 陈汐在李妙瞳家门口的楼道里来回踱了很久,天有些凉了,她刚来的时候手还是温的,此时已经冰冰凉。 屋里有灯光,陈汐知道妙瞳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在备课。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内心平静了下来,才慢慢抬起已经快没有知觉的手,敲响了房门。 看到站在门口的陈汐,李妙瞳的情绪一下子特别地好:“你怎么来了?” 风从陈汐身后吹进来,把鬓角边的头发吹到了额前。 “外面冷,快进来快进来。” 陈汐从妙瞳的语调中就能感受到久违的欢快,刚才还冻得冰凉的手仿佛已经触到来自这些话语的温度。 客厅没开灯,刚才妙瞳应该是在屋里。陈汐往屋里瞅了一眼,书桌上的台灯亮着,而周围的摆设还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她确实是好久没到妙瞳家了,之前一想到宋雅琳可能会在李妙瞳家,她就停住了脚。 而这次来之前,陈汐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她甚至想到这么久没来,可能都会对妙瞳家感到陌生,却没想到今晚妙瞳的话这么多,显然心情非常好,陈汐不由自主地也开心起来。 李妙瞳招呼着陈汐在餐桌坐下。 “陈汐,你真是好久没过来了,晓悦也不在家,你最近都忙什么呢?” “我……我最近课有点多。” “噢,也是,现在学钢琴的孩子真不少。” 说话间妙瞳拿起桌上的暖瓶,倒了一杯热水递过来,但水杯并没有直接递到陈汐的手里,而是被妙瞳放在了桌子上,摆在陈汐面前。 陈汐低头,轻轻触碰着杯子,看着杯中冒着热气的水。 如果是以前,妙瞳会把杯子直接放到她的手心里吧,陈汐想。 “最近晓悦怎么样?她在学校习惯吗?经常给你打电话吗?”李妙瞳盖上暖瓶,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 陈汐收回思绪,微微一笑,拿起水杯抿了一口,她知道妙瞳很关心孩子的情况。 “她在那边挺好的,这孩子也开朗,和同学相处没什么问题,好像还加入了漫画社呢。” “也是,她从小画画就好,之前她没告诉过你吧,她初中高中的时候,还总是往漫画杂志投稿,发表了好几次呢,怕你说她画画耽误学习,没敢跟你说。” 这事陈汐确实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这孩子,这种事,只跟你说。” 进屋的时候陈汐就注意到了里屋书桌上的一堆纸,本以为妙瞳在备课,但那些看起来并不像备课本,于陈汐是朝书桌指了指,好奇地问:“你在备课吗……还是批卷?” “我在设计新房呢~” 这句回答,李妙瞳语调特别的欢快。 她边说边走进屋,把那摞纸和笔拿到餐桌上,朝陈汐笑笑,却没察觉到这句话让陈汐心里一沉。 陈汐抬眼看着妙瞳坐下,问道:“那个,你买房子了?” “对啊,就是上个月,有个周末,你还记得吗?” “是和宋老师一起去买的?” “对,就那次,正好碰见你去买菜的那次。” 妙瞳丝毫没感觉到陈汐情绪中的细微变化,她低头看着图纸,上面有各种方方圆圆的图案,妙瞳甚至把几张图纸送到陈汐面前,很开心地在她面前摆正。 “你看看,这几个都是我设计的,现在才发现设计新房挺有意思,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你逐一去考虑每一个位置摆什么,放什么,用什么颜色,然后把这个屋子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真的很有趣,等成了也肯定特别有成就感。” “这个是南,客厅这个位置……这是主卧……” 李妙瞳不断给陈汐指着看,描述那未来新房时脸上荡漾着笑容。 可此时陈汐在胸前攥成拳的双手却在微微发抖。 妙瞳买了新房,是和宋雅琳一起去买的新房,她是要搬走了吗?她俩要搬到一起了吗?所以,流言中的那些其实都是真的? 那个周末宋雅琳坐在妙瞳车上的情景又一次现在陈汐的脑海里,那自然的表情,那淡淡的微笑,就像是赢了一般。 陈汐拿起水杯,可杯里的水早已经没有了温度。 “妙瞳……” 陈汐虚握成拳的指尖一下下划着餐桌的桌布,摩擦着布面的纹理。 “嗯?”李妙瞳没抬头,笔还在纸上画着。 “你和宋老师走得挺近的。” “哈,还好吧。”妙瞳笑了声,“反正我俩都没什么家庭负担,也挺聊得来。” “我以前听晓悦说宋老师也经常过来……是吗?” “算经常吗……哦好像也挺经常的……” 妙瞳明显心不在焉,先是自己问了句,顿了下又自问自答了起来。 “她啊……”李妙瞳始终没抬头,注意力都落在笔下的图纸上,“她就是,有时候过来玩玩电脑……有时候,嗯,过来蹭个饭什么的,就跟你那时候似的。” 说到最后一句,妙瞳抬头看了陈汐一眼,狠狠笑了下。 笔画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一道道声音刮在陈汐的心里,剌得她很疼。 而谈到宋雅琳时,李妙瞳嘴角一直带着的笑容,更让陈汐心里堵得慌。 什么叫跟我那时候似的?我那个时候对妙瞳是什么心思,妙瞳当然知道,可如果宋雅琳也和我那时候一样的心态,妙瞳就这么放任她轻易靠近吗? 陈汐眉头微微皱着,眼里带着丝丝的失落。 “妙瞳,最近学校里的谣言挺多的……还说的都挺难听。” “还是原来那些话呗,无所谓了,说来说去不都那些事嘛,我看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新花样。” 李妙瞳头不抬眼不睁,手里握着的笔一直没有停。 “好像也不是那些,有些还说了宋老师……和你的事……” ”说呗,嘴长在他们身上,我也管不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来,你帮我看看,这个位置放个角柜能不能好看?” 李妙瞳十分轻描淡写地略过陈汐说的那些话,她丝毫不在意的态度让陈汐的心里更加烦躁。 当初学校的人传言她俩的时候,妙瞳也是这样的态度,而所谓的谣言也都不算是造谣,很多事确实是她和妙瞳之间发生的。 “我觉得你还是注意点比较好,别和宋老师走太近,省的别人胡乱评价你。” “有些人啊就是爱说,你不让他们说他们就不知道该干嘛,太闲了,你不用听那些。” “可他们总是说你俩有什么……” “我俩能有什么啊?哈哈,陈汐,你啊就爱瞎想,甭管他们,他们就是闲的。” 李妙瞳觉得有趣地笑了几声,她的回答依旧漫不经心,可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不以为然的态度反而都更让陈汐加深了质疑。 “这个房子有个很大的阳台呢。” 还沉浸在进行房间设计的李妙瞳再次高兴地向陈汐展示着她的新房。 “从南阳台直接就能看到海,视线特别地好!上大学的时候你给我写信里说过,你希望在家直接看到海,记得吗?” 李妙瞳歪了下头,朝陈汐夹了下眼睛。 如果没有宋雅琳,或许陈汐会因为妙瞳记得她说的话而特别开心,可如今,妙瞳是和宋雅琳去买了房子,买了她自己喜欢的能看到海的房子,妙瞳将来还会和别人住进去,和另外一个人天天看着海,这种嫉妒感迅速包围了陈汐全身。 “妙瞳,我真觉得你应该注意点,别和宋老师走的太近,外面传的实在是挺难听的,搞得宋老师风评很不好。” “哎呀,”妙瞳喝了口水,反而勾起了嘴角,“你啊就别乱想了,再说雅琳那人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看他们一个个说的有模有样的,好像真的似的。” 雅琳……雅琳……陈汐听到妙瞳这么亲切的称呼,牙都要咬碎了。 她俩已经好到这么亲昵的称呼彼此了吗?她俩之间就真的没有事发生吗! “你们俩都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做,别人又怎么会乱说!” 陈汐声音很低,可是这句话偏偏让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李妙瞳抬头看着陈汐,眼里满是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陈汐的声音低下来。 “你觉得我和雅琳之间有别的事?” “有没有事我不清楚,我只是说如果没什么别人也不会乱说,没有那么多空穴来风……” 此时李妙瞳已经停下了手里的笔,那只笔被她攥在手里,指尖因为使劲已经捏的发白。 刚才还时不时微笑而弯起的嘴角已经被拉平,而妙瞳看向陈汐的眼神也已经不再像往常那样柔和,而是异常的尖锐。 “所以陈汐,别人那么说,你也是那么想的,对吗?” “我……“ “你也觉得我和宋雅琳之间有他们说的那些事情发生,所以今晚你来我这,就是想知道我和她到底做了哪些是吗!” “我没那么想……我……” “你没那么想?可你就是这么做的!陈汐,咱俩到现在这么多年,你对我就没有一点信任吗?我在你心里也是他们说的那种随随便便的、以前跟你好、现在又跟别人好的人吗!” 陈汐已经从妙瞳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她的愤怒。 是啊,几十年了,妙瞳在她身边相守相望了几十年,从来没给过自己压力,没提过什么要求,更没有因为自己懦弱的不能在一起而怪罪。而现在,却被守了这么些年的人质疑,心里该是怎样的失落。 陈汐躲开妙瞳的目光,低着头看着桌上的设计图纸,只能不断地否认。 “我没别的意思……我,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是听他们传的话,说宋老师的,太难听,你和她这么近,别人也在胡乱评价你。我就觉得……最好别和她走太近。” “你听到别人怎么评价她的?嗯?”妙瞳问道,语气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陈汐低着头,拇指指甲在食指的侧面已经抠出了一道深深的压痕。 “他们就是说……说……”陈汐的声音越来越弱,“说她二……” “说她二刈子不男不女是吗?说她和我走的近,我和她关系不正当是不是?说我和她都很不要脸是吗?” 李妙瞳的语速突然地加快,清晰的吐字,清冷的音调,连续的三个问句直接把陈汐问在了原地。 “所以,别人这么说,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我……”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陈汐死死抿着唇,心脏砰砰砰地狂跳着,她从没见过李妙瞳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这么些年,李妙瞳从来没在乎过别人的流言蜚语,即使那些年她和陈汐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可不管说的多难听,妙瞳都不在乎,可却因为自己的质疑而愤怒。 “妙瞳,我没那么想你,我……我只是希望你离她远一些,我不想别人说的那些不好的话里还带着你……” “所以你现在开始为我考虑了?因为我和别人走的近你开始关心我了?可是当年你说分手的时候你考虑过我的心情吗?你把我丢在一旁的时候,你有一丁点想过我吗?那段日子,我连该想念谁都不知道!” 几句话像一道巨雷劈在了两个人之间的,这道痕越裂越大,越来越深。 陈汐只觉得心一下子就破了,心里的血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这句话她没有任何能力抵抗,因为那都是她的错。 握成拳的双手又冷又抖,没有一点温度。 晚秋的夜风狠狠拉扯着窗户,透过窗缝发出阵阵哀鸣,像是在祭奠那年被陈汐亲手葬送的爱情。 陈汐默默地点了点头,牙齿已经咬破了唇边,殷红的血迹在唇上泛开。 她抬手抹了下脸,妙瞳听见了她抽搭的鼻息。 “对不起,你……早点休息。” 陈汐只留下了这句,不等妙瞳任何回复,她缓缓地站起身,没有任何声响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渐在走廊消失。 啪啦—— 桌上的图纸被歇斯底里地一把掀开,七零八落散落在地上。 时钟一圈圈轮转,李妙瞳双手捂着脸,雕像般地静坐在夜里。 第六十七章 陈汐的眼睛连续肿了好几天。 在学校时妙瞳看到她这个样子,隐隐地心痛。 那晚陈汐走后,李妙瞳其实非常后悔,她在夜里坐了很久。 陈汐说对不起时的神情一次次在她眼前出现,咬得出血殷红的嘴唇,挂泪的脸庞,无声的哭泣,妙瞳明白最后的那几句话狠狠地中伤了她。 当初陈汐因为结婚而说分手的时候,妙瞳知道她是无奈,是没有办法。 以陈汐的性格,那都不是她自己想做的,但又无法控制。所以后来又来到陈汐身边,看到陈汐一次次想要靠近,看到她还未放下这段感情,当时被分手的情绪早就被慢慢化解。 可在那晚,当她被陈汐质疑,她满心的愤怒都在那时迸发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那些将陈汐戳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话。 宋雅琳很快便发现了李妙瞳这反常的情绪,她约了李妙瞳几次,可无论是出去打球,还是去海边散步,都被妙瞳拒绝了。 直到最后,宋雅琳直接拎了两瓶红酒去敲了妙瞳家的门。 “既然你哪也不去,那干脆喝酒吧。”宋雅琳靠在门边,扬了扬手中的酒说。 红色的汁液倾入高脚杯中,李妙瞳斜靠在单人沙发上,单手撑着下巴。 宋雅琳坐在旁边的长沙发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气弥漫在屋内,让本来清冷的房间变得欲醉朦胧。 可李妙瞳的情绪依旧不好,第一杯酒喝完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一度显得很奇怪。 但喝起第二杯的时候,宋雅琳发现李妙瞳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迷离,情绪虽然不高,但也活动了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跟宋雅琳讲了那晚发生的事。 “我能理解你被她质疑的心情,肯定相当不好受,换了我可能我早就火了,哪还像你跟她能平静地说话。” “那我也是伤了她。其实那些事早就过去了,我又不是不清楚,可那晚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觉得心里特别憋屈,就想到了那年雨天我接完那个电话之后一段时间的心情……” “然后发现朝她发泄了一顿,你心情不但没舒畅,反而更难过了,因为她难过了所以你更痛苦,对吗?” 李妙瞳无奈地点点头,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几天没睡好时不时就会头痛。 宋雅琳拿起酒杯凑过来:“来,碰下。” 冰冷的液体慢慢流入胃中,李妙瞳清晰地感觉着温度的差别。 半杯入肚,她再次抬手揉着头,好像不那么痛了,好像人反而变得清醒些了。 “其实刚来到滨城的时候,是有点想报复她一下,我也生气啊,凭什么当初她说分开就分开,那时候就想让她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好追的嘛,但是看她每次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想做又不敢做,被我推开了她又舍不得走的样子,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也心疼她。” 宋雅琳放下杯子,看着喝了酒话变多了的李妙瞳,她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靠在沙发上,认真听着李妙瞳在说。 “她是个性格挺软的人,她母亲对她的牵制太大了。来滨城之后我见过她母亲,阿姨的状态很不好,离婚对她的打击非常大,自然地给她的压力也大。当初她家让她相亲的时候她父母离婚没多久,所以我能想到那时她是面对着怎样的压力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结婚是条简单又‘正常’的路,如果能去结婚,我更希望她去那么做,至少比坚守现在这样的情感要轻松。这条路不好走,你也知道。” “到这时候了你还替她说话?” 李妙瞳低头笑了笑。 “不过我能成为现在的我,和她也有很大的关系。如果当初没有那次分手,没有那么决绝,恐怕我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宋雅琳把杯里最后的那点酒饮尽,说:“所以,你也确实想让她吃点醋?” “嗯。” 李妙瞳看着宋雅琳又倒了半杯,点点头:“虽然之前没这么想,不过发现这样的效果,到也觉得挺好玩的。”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宋雅琳:“其实我最不明白的,就是既然你也来到她身边了,她也知道你还爱她,你们还能这么默默看着,你们都甘心?怎么就不拼命争取一下呢?” 李妙瞳抿了一口酒,让酒在口中停了一会,体会了酒液的涩和甘,才慢慢咽下。 “那年夏天的事我也和你说过,我自然是知道她还在意这段感情的,但是她这个人,性子太软了,这边我如果很强求,她肯定是舍不掉,而那边她妈妈又逼她远离。两边都给她那么大压力,两下为难,她受不住的。还有很多外界的压力、舆论眼光什么的,她还有孩子,她要承受的太多了。与其那样,还不如她明白我还在这爱她,就行了。再说也并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在承受,她承受的东西不比我少。” "你这个人……你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宋雅琳表情已经足够无奈,她往前探了下身,给李妙瞳的杯里填了酒。 “说实话,我真的挺嫉妒她的。知道了你和她的那些事之后,我就替你觉得不值,现在依然会这么觉得。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感情没有什么值不值,我是渐渐了解你之后才明白,你确实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你是一个坚定的可怕的人。” 酒杯叮铃地轻轻碰了下,两个人脸上都有些泛红。 宋雅琳继续说道:“这种感情本来就很难,要面对的太多,不坚强的人早就逃了。所以我不知道你得等多久才会等到她,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能够等得到她,可无论怎样,你做的选择我也只好支持。我知道你对你和她的事想的很透彻了,但是,我真的……真的替你不值。” 这一次主动来碰杯的变成了李妙瞳,她微微扬起嘴角,眼睛半闭着。 “值不值恐怕不是个很容易衡量的事情。她刚提分手的时候,我确实有一段时间很愤恨,愤恨她抽身就走,愤恨她甚至都不和我一起去争取,连尝试一下都没有。但我真的是了解她。如果我俩都是性格刚烈的人,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在她家的这种情况下,可能最后的结果就是俩人一起私奔殉情了。而如果我俩都同样是性格特别软弱的人,那现在恐怕就是我俩坐在一起给孩子们结娃娃亲了。所以既然感情中总有强弱,她是弱的那个,那我就必须是强的那个,我做的这些,我守的这些年,只是想为这段感情保留一丝希望。如果有一天她能有一点勇敢,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她也能看到我没有放弃爱她,看到我们都没有放弃彼此,然后我要带着她回家。” 说这段话的时候,李妙瞳的语气很淡,字字句句并也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她说得非常清醒。 这是她早就想过的,她想的清楚,也做的坚决,却让宋雅琳的心被深深地震撼。她看到了一个极其鲜活的人,用爱,用坚守,用执着,去守护着另一个人,承担着两个人的爱。 来到滨北一中没多久后,宋雅琳就喜欢上了李妙瞳,也在后来知道了李妙瞳和陈汐的事。 起初她真的很不在意,认识了几十年的人,结过婚,有孩子,可至今还不敢勇敢地去爱,这种漫长又不知道结局的无终的感情,又怎能和她这样坦荡的、不惧一切的热烈情感相比呢。 可和李妙瞳接触的越多,了解她越多,越清楚她在这两个人几十年的感情中是有多么地坚定。 这种隐忍的爱看似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可却充满力量。正是这默默的坚持,才让这段感情能够持续至今,才让她懦弱的爱人能够心存着爱。 两个人好久都没再说话。 李妙瞳轻托着酒杯,手指的温度温热了杯中的液体。她眼中透着醉意,可脑中的信念却一如既往的坚定清醒。 宋雅琳看着她摇晃着酒杯,看着红色在她手中转动,充满敬意,却又心有不甘。 她苦笑了下,轻叹了口气:“我还真希望,是真的让她吃醋,而且……一直吃下去那种……” 她看了李妙瞳一眼,可妙瞳仿佛知道会等来她的目光,却并没有看她,而是用指尖蹭了蹭杯沿上的印迹。 李妙瞳依旧单手撑着下巴,她闭着眼睛,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嘴角慢慢散开笑容。 过了好久,她才放下酒杯,又斜靠在沙发上,柔声说了句:“谢谢。” 第六十八章 寒假陈晓悦回来的时候,已经离陈汐和李妙瞳那晚的吵架过去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陈汐每天都过的不太好。那晚的一幕一幕总是记忆犹新,而妙瞳最后的几句话更是让旧痛被再次剖开。可她最终只能落荒而逃,那是她年轻的选择,是她逃不过遮不住的罪过。 不过很快两个人也都冷静了下来,而后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其实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但是谁都好像拉不下脸,缓和的几句话怎么都没有说出口。 看到母亲一天天郁郁寡欢的神态,话语里也很少提到妙瞳阿姨,陈晓悦隐隐地感觉到一些异样。 瑞雪丰年,虽然铺的满地雪白,但也让冬日的滨城鲜亮了很多。 年后的教师大院虽然外表看起来一派喜气洋洋,家家门上贴的大大的福字对联,院里的雪地上碎碎点点着除夕夜里绚烂过的过的鞭炮皮,但很多老师放了寒假过了年,就基本都离开了,大院里只有零零散散留守的人。 大院的房子也有二十年了,外露的公共走廊,破旧的木门木窗,虽然有的家已经换了防盗门铝合金窗,可仍无法掩饰这片建筑在时代风霜下日渐破败的趋势。 学校已经不再给年轻老师分房,所以院内跟着这房子过了近二十年的大都是些中老年人,虽然跨入了新世纪,但他们的生活也如同这栋楼,仿佛仍停留在上个世纪。 陈晓悦口呼着白气,推开房门,和附近几个高中同学出去打雪仗刚回来的她小脸红扑扑的。 寒风跟着女孩一起挤进屋里,陈汐被冷得打了掩面个喷嚏,还是走过去接过女儿的围巾,帮女儿掸雪。 “你看看,帽子上还都是雪,抖擞掉了再进来嘛。” 虽然嘴上说着,可陈汐又不忍女儿再出去冻着,窸窣的碎雪被抖落到了地上,化成点点水滴。 “雪真大呀,真好玩。”陈晓悦带着笑说,“燕京可没这么大的雪,还是家乡好,有雪有好朋友,有好吃的,还有妈妈~~” 陈汐听着女儿清脆的声音,嘴角扬着,心里甜甜的:“还行,看来这书没白念,会说话了。快进来吧,第一锅饺子正好放温了,自己调蒜酱去,快去。” “谢谢妈妈~~” 晓悦欢快地换了衣服坐在餐桌前,陈汐过来把盘子里的饺子晃了晃,防止饺子皮粘在一起。 陈晓悦往厨房里偷偷看了一眼,炉灶上的水还小火烧着,面盖上还有二十多个饺子,第二锅还没下锅,她咬了一口,脸蛋嚼着一鼓一鼓的。 “妈妈,我刚才看见妙瞳阿姨家有灯光,好像妙瞳阿姨回来了。” 陈汐一边从桌上的小锅里舀着玉米面糊糊递给女儿,一边说:“不能吧,这才大年初四,你妙瞳阿姨回老家过年,怎么也得初八初九才回来。” “真的妈妈,阿姨好像真回来了,阿姨就一个人在家肯定没什么好吃的,咱们去给阿姨送点饺子吧,我还要给妙瞳阿姨拜年呢。” 女儿的话像是打开了陈汐心里的结。 这段时间,陈汐其实一直想找机会和妙瞳道歉,她低头看了看包的圆滚滚的饺子,这或许确实是个好机会。 陈晓悦看陈汐好像还有些犹豫不决,又囫囵地往嘴里塞了几个饺子,然后擦擦嘴起身就往厨房里去。 “晓悦,你干嘛去?” “妈,我吃饱了,我把盖子上的饺子下了,你快吃吧,一会饺子出锅咱俩就去给阿姨送。” 说着,就听见厨房响起煤气点火的声音。 陈汐收回目光,笑了笑,没说话,低头小口吃起饺子。 — 或许是没想到陈汐和晓悦会突然过来,李妙瞳打开门时,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嘴角便浮现出柔软的笑意。 “妙瞳阿姨过年好!”陈晓悦率先高声问好。 “过年好啊,下雪很冷吧,快进来。”李妙瞳往后让让身子,想让母女俩进屋。 “那个……”陈晓悦看了看李妙瞳,又看了看陈汐,“阿姨,我给您拜过年了,我就不进去了,就当给您省红包了~~您和我妈聊吧,我和同学约好了一会打电话的。” 李妙瞳还想挽留:“哎晓悦……” “阿姨,我等再来看您,我走啦,我真约了同学的~~” 说完,女孩边摆手边快步往楼梯方向跑,很快就消失在楼梯转角。 门口只剩下四目相对的陈汐和李妙瞳,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概也都懂了孩子的良苦用心,一起笑了起来。 几个月的尴尬都在瞬间化解,仿佛是雪化春来一般。 李妙瞳摸了摸耳朵,这时陈汐才发现,妙瞳还穿着当年自己给她打的毛衣。 或许是察觉到了陈汐的目光,李妙瞳低头看了看,又瞅瞅陈汐,说道:“你织的暖和,天冷我就喜欢穿这个。” “嗯。”陈汐眼眸微沉,嘴角微微动了动。 “咱俩都别站这了,快进来吧。” 陈汐进屋里简单看了眼,沙发上还放着一个大行李袋,屋里也感觉有些冷清,看来妙瞳是今天刚刚从农村回来。 “你才回来吧?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做饭?我包了些饺子,茴香馅的,一会趁热吃了吧。” 陈汐边说边把保温桶递过去。 “茴香馅的?我爱吃~” 李妙瞳立刻接了过去,打开保温桶就捏出来一个饺子放进了嘴里。 看到妙瞳吃的又急又开心,陈汐原本还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就知道你爱吃这个馅的,我那还有馅,等回头再给你包点。” 坐到餐桌下,头上的光线亮起来,李妙瞳右侧的头发被别到了耳后,陈汐这才看到她的右侧眉角通红。 “诶,你额头上怎么了?”陈汐立刻关切地问。 李妙瞳夹了下右眼,却感觉到很疼,她微微皱了下眉,硬装坚强道:“没事,碰了一下。” 那皱眉动作的动作很轻,但陈汐却看出来其实她是很疼。 “我看看。”陈汐站起身,直接走到妙瞳跟前。 “没事,没事的……” “你别动。” 陈汐扒开李妙瞳遮着头的手,轻轻拨开她额边的头发,眉角明显破了一道约有一厘米长的伤口,眉骨下方也肿了很大一个包,明显就不是碰的那么简单。 “你这是怎么弄的?”陈汐心疼地问。 李妙瞳却晃了晃头,尽力表现地轻松:“没事啊,就是不小心碰了下而已。” “你别乱动!” 看着伤口那么深,陈汐硬是用手捧住李妙瞳的脸,不让她乱晃。 “你家有没有医药箱?” “那个柜子……” 看到陈汐语气动作突然硬气起来,妙瞳便也不再挣扎,用手朝旁边的矮柜指了指。 棉签轻轻在伤口边按压,李妙瞳疼得咬着牙闭着眼。 陈汐感觉到妙瞳的颤抖,她只好继续和妙瞳说话,一来是问问缘由,二来也是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这到底是怎么弄的?被砸了?” “嗯……” “谁砸的?” “我爸。”李妙瞳轻轻说。 陈汐手下顿了顿,又抬手往后撩开妙瞳的一绺头发。 “吵架了?”陈汐的语气更柔和了。 “嗯。”妙瞳想点头,却被陈汐轻轻捏住了下巴。 “别动。” 李妙瞳只好乖乖应了声,不再动脑袋。 “那你不躲快点,被砸得这么重。” “躲了,这不没躲开嘛。岁数大了,反应慢了,要是年轻的时候,他肯定砸不着我。” 李妙瞳倒是笑了起来,但陈汐知道,这大过年的回农村,八成还是因为她不结婚的事和李大成吵了架,所以才会大年初四就回了滨城。 看到伤口边肿得厉害,陈汐都替她觉得疼。 “你应该去医院缝针,我看伤口挺深的,去缝个美容针,以后看不出来的,不然这疤痕自己长,不容易长齐,这不就破相了吗。” “我不去,我怕疼!” “怎么能疼,医院都打麻药。” “不去不去!” 虽然被陈汐捧着脸,但李妙瞳仍然使劲晃着,表示反对。 “怕什么疼嘛,你怎么跟小孩似的?” “大人也怕疼啊,我不去,长长就好了,头发一挡也看不出来,我不去医院,我不去我不去。” 陈汐实在是拗不过她,也只好继续给她消毒擦药。 棉签沾了点双氧水,轻轻按压在伤口边。 “疼吗?” “还行,嘶~~” 李妙瞳咬着牙,眉心已经揪成一团。 “我轻点,但肯定还有点疼,你忍一忍。” 李妙瞳听话的嗯了声。 差不多消毒结束,陈汐拧好双氧水瓶,说:“一会我给你贴上一块纱布吧,这个位置别碰到了。” “你帮我吹吹,”李妙瞳抬头望着站在身边的陈汐,“吹吹就不疼了,吹吹嘛~” “你……” “吹吹,就吹一下,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李妙瞳咔吧咔吧眼,仿佛祈求地看着她。 陈汐弯了弯嘴角,这个人的一切她好像都无法拒绝。 她在妙瞳的额头上轻轻吹了几下,妙瞳长长的睫毛在陈汐的气息下微微颤动。 陈汐注视着那好看的鼻尖,那轻薄的嘴唇。 这还是那个李妙瞳,虽然两个人都上了年纪,但是岁月在妙瞳的脸上却没留下太多改变。 也或许岁月的雕痕是有的,但是在陈汐眼里,她永远都还是那个李妙瞳,那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睿智的,那个外表清冷却内心火热的李妙瞳,那个在深夜里向她伸出一只手,帮她抵挡黑暗的李妙瞳。 “妙瞳,对不起,那天我不该说那些话,我没有诋毁宋老师的意思,更不应该质疑你,对不起。” 李妙瞳慢慢睁开眼,她抬起头看着站在身边的陈汐,弯唇笑了笑。 “道歉的应该是我,那天我的话太重了。明明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我不该翻出来再伤害你。” 说完妙瞳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默默抿着嘴角。 她知道那天的话陈汐有多伤心,这么多年,陈汐很多时候都在自责,这种自责加重了陈汐的自卑。 在陈汐面对方彩云、面对多方舆论的时候,这种自责成为了另一股压力。 她了解陈汐的性格,也明白陈汐的顾虑。虽然有怨,但是她理解陈汐的所有选择。 这是大多数人都要走的路,这是大家认为“正常”的路。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么多压力下,有多少人又能顶得住呢。 没有人会了解别人的处境,更不会感同身受别人的痛与苦,所以没有人能体会陈汐所承受的压力, 陈汐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眉心因为内心的触动使劲拧在一起,然后又慢慢舒展开,仿佛下了某个决心,得到了解脱。 “如果你……如果你真的喜……” 当当当——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两个人的世界。 陈汐按住李妙瞳的肩,替她过去开了门。 “哎,陈老师,你也在啊,过年好啊。” 敲门的人是宋雅琳。 “你好宋老师,过年好。”陈汐微笑回应。 宋雅琳一进门陈汐便看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饭盒。 “我妈炸了一些萝卜丝丸子,她特别擅长这个,我拿过来给李老师尝尝,陈老师,你也吃点吧。” 陈汐朝她礼貌地笑笑:“谢谢了,进屋吧。” 屋里李妙瞳正撩着头发等着陈汐给额角上药。 宋雅琳看了看她肿着的额头,问:“你这是怎么了?撞了?” “差不多吧,坐。” 妙瞳朝沙发指了指,让宋雅琳坐,又朝站在一旁的陈汐招招手:“不是说给我贴纱布嘛,快来呀。” 见到宋雅琳来,陈汐本打算立刻走掉,可妙瞳明显没让她逃。 贴纱布的手颤颤巍巍,在浪费了几块胶布后陈汐总算贴了个不算难看,也并不好看的位置。 “那我先走了,饺子一会你趁热吃。” 陈汐红着脸,像落荒一样逃离了李妙瞳家。 看着陈汐离开的背影,合上的房门,宋雅琳和李妙瞳面面相觑。 宋雅琳:“怎么了?你欺负她了?” 李妙瞳指了指自己脑袋上那块呆呼呼的纱布说:“你看我都伤这样了能欺负她吗?” “那她是来?” “道歉。” “为秋天的那个事?” “嗯。” 宋雅琳笑了笑:“她肯定惦记了好几个月。” 李妙瞳听罢无奈地挠了挠头。 “咦,那个是什么?”宋雅琳指着餐桌上的保温桶问。 “饺子,她包的。” “什么馅的?” “茴香。” 一听是茴香馅,宋雅琳眼睛立刻放了光:“我爱吃茴香,我尝尝,看看陈老师手艺怎么样。”说着她就起身往餐桌走去。 可话音还未落,保温桶就被李妙瞳一把搂进了怀里,抱得死死的。 宋雅琳:??? 李妙瞳:“不给,你吃你的萝卜丝丸子去,她的饺子是给我的。” 宋雅琳:“就给我一个尝尝!一个!” 李妙瞳:“不给,一个也不给。” 宋雅琳气得直跺脚:“天啊,李妙瞳,你可太抠了吧!亏了我还给你送丸子吃!” 李妙瞳依旧抱紧了保温桶,甚至还往背后藏了藏,嘟着嘴摇着头:“我就这么抠,她做的都是我的。” 第六十九章 然而和李妙瞳家的欢笑不同,陈汐回到家便关了门回到了卧室。 陈晓悦不知道妈妈回来后怎么是这样的心情,只能乖巧地收拾好碗筷,整理了厨房,帮着母亲做些家务。 陈汐在书桌边坐了好久,眼前的铁盒敞着口,一封封泛黄的信摞在里面,上面的钢笔印迹随着日日月月的湿度和干燥,有些已经淡掉了一半,很不清晰。 曾经这个装满信件的铁盒被放在了衣柜上方最里面的位置,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成为最不敢触碰的记忆。 可随着那一年李妙瞳来到滨城,这个铁盒又成了陈汐最常翻开的物品,铁盒合页上的锈迹已经被磨掉。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和她好好在一起吧。” 陈汐闭上眼,想着刚刚自己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这两个来月,陈汐想了很多。 两个人几十年的感情,妙瞳为了她坚守,为了她始终退在不打扰她却守着她的位置,这并非一般的情谊可以做到。 有多少世人会几十年如一日的去爱一个人,去爱一个根本得不到的、怯懦的只考虑自己一切的人呢? 而李妙瞳这么做了,给了她依靠,成为她身后最坚实的那堵墙,却毫无所求。 宋雅琳出现之后,虽然看起来妙瞳和宋雅琳走的很近,但两个人有着这么多年彼此的信任,妙瞳并非有事会瞒着她的人,她又怎么能去质疑李妙瞳呢? 可是爱情不该是捆绑,两个人之间没有承诺,没有非完成不可的约定,自己不能给的别人不一定不能,如果妙瞳真遇到了喜欢的人,遇到了能够勇敢地去爱她、能够与她日日相伴、不像自己这般懦弱的人,自己何不成全,又凭什么自私的要求两个人都要如此相守一生? 妙瞳也该得到幸福,她的执着,她的热烈,她为自己付出的这么多年,自己已经亏欠她太多,就更不应该绑着她,或许,放手成全,对两个人都是一种解脱。 那些信被一封封轻柔地翻开,秀丽的字体一行行铺在面前,仿佛带着陈汐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年代。 陈汐的眼里泪意萦绕,她看着笑,又看着哭。 她轻轻扶平两个人纸上的记忆,抬手揉着哭肿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放下这一切,她只知道,这或许是她这个胆小鬼唯一能够给妙瞳的交代了。 — 春暖花开后,整个城市的改造建设红红火火地进行着。 九十年代末,滨城开始了高速的发展。 服装博览会成为了城市靓丽的名片,这正迎合着百姓们对高质量美好物质生活的追求。服装的材质既追求高雅又追求舒适。服装的样式早已更加个性化,展示着每个人的独特。 滨城的足球队也多次获得联赛冠军,成为这个城市的荣耀。 物质生活的满足让全国人民不再需要考虑温饱,而是开始进行文体娱乐等精神世界的追求。 与此同时,李妙瞳的新房子也在忙着装修。 连设计带采买,上课之外的休息日,李妙瞳几乎都泡在建材市场和家具城。 初夏的时候,宋雅琳带着一个女生来到李妙瞳家。 这是李妙瞳第二次见这个女生了,女生叫夏一灵,是宋雅琳一个多月前参加新日空马拉松赛认识的。 那次比赛本来宋雅琳说好让李妙瞳跟她一起去,即使不跑也帮着拿拿衣服,结果那天正巧赶上妙瞳新家的沙发送货,李妙瞳没去成马拉松,倒是让宋雅琳认识了号码挨着的夏一灵。 两个人一直跑在同一个方队,号码相连,最后的名次也是一前一后。 再后来两个人发现彼此都特别爱好运动,跑步、单车、球类,两个人都很喜欢并且也很擅长,玩着玩着很快就熟了。 宋雅琳也是心直口快之人,有了好感就直抒了心思,没想到夏一灵也对她有意思,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坐吧,这几天天有点热了,我给你们拿喝的。” 李妙瞳边说边往厨房走,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递给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 宋雅琳乐呵呵地接过来,擦了擦瓶口,噗嗤一下打开拉环,递给身边的女生。 “妙瞳,你那张《仙剑奇侠传》合集借我呗,我和一灵都想玩。” 李妙瞳听闻点点头,便往屋里走,宋雅琳也起身跟在她身后。 想到两个人刚进门时还拉着手,以及宋雅琳刚才殷勤的给对方开饮料,李妙瞳就忍不住边走边偷笑。 “你笑什么嘛?”宋雅琳问。 “笑你又拉手又开瓶,以前可没见你这么热情过。” “你真是冤枉我,”宋雅琳别过头,压低声音说:“你让我对你热情吗?那不是你没给我机会嘛。” “嗯嗯,怪我。”李妙瞳笑着使劲点头。 宋雅琳又往客厅瞄了一眼,然后靠在书桌旁,偷偷说:“妙瞳,你可别告诉一灵,我……我以前喜欢过你的事……我怕她瞎合计。” “知道啦,我是那样的人吗?这种事你放心吧。你啊,就和小夏好好的,能在一起都不容易。” 虽然李妙瞳说的没有表情,但是宋雅琳明白这个“不容易”对她来说是多么的深刻。 “她最近有找你吗?” “恩?”妙瞳歪头看看宋雅琳,“最近没怎么看见她,我最近也忙着装修,事事都得盯着,晚上回来晚,周末也得去房子那边。” 说着妙瞳还掩嘴打了个哈欠,这两个月她基本没有休息日。 看着李妙瞳一脸疲态,获得了幸福的宋雅琳很无奈地笑了笑。 “装修这事看起来挺简单,但是做起来才知道猫腻多着呢,想弄的好真是一点都不能放松,我哥房子装修的时候我看过一点,我哥和我嫂子两个人都忙不过来,你要是有个人帮你就好了。” 李妙瞳耸耸肩,从显示器旁的CD收纳盒找到《仙剑奇侠传》,递给宋雅琳。 而接过光盘的宋雅琳则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妙瞳,她给不了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给不了,你明白吗?” 李妙瞳没立刻回应,只是回身把CD收纳盒里的光盘换了换位置,才把盒子合好,慢慢说道:“对我来说,有些东西,只有她能给。” 她看向宋雅琳,听到宋雅琳的一声低叹。 “或许正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才让我们过得这么痛苦,也正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才让我必须要执着下去,坚持下去,这个事情反而又变得更加简单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你这个执着,可真是又美丽又孤独。” “看你说的,好像我多孤苦伶仃似的。” 李妙瞳坐到转椅上,仰头看着宋雅琳:“其实也没那么难过。人啊,岁数大了,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天天上课忙活,一眨眼就周五了,周末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过的更快。就这么眨了四下眼,一个月就过去了。很快,半年,一年,过了三十五转眼就四十多了。也不觉得无聊,工作、生活,再有点兴趣爱好,就过得很充实。反倒是回想起二十多岁的时候,感情是个天大的事,得到了全身都兴奋,失去了整个人好像都没了。年轻人单身一年和中年人的单身一年简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中年人真是对这些都比较麻木,毕竟除了感情还得生活,赚钱,生活会教一个人变得现实,哪能无忧无虑的只想爱情啊,像她那样还得忙孩子,都没时间去孤独。” 宋雅琳呵呵笑着:“行啊,知道你活得通透,你什么都能看明白,我也就放心了。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如愿,我也知道很难,有些事,对于能想通的人那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而对于想不通的人那真是铜墙铁壁,难死了。” 李妙瞳微微点头,十分赞成宋雅琳的这种说法。 “其实我之前特别不理解她,我就不明白,不管她能否生育,但她既然不会再结婚,也知道你们彼此相爱,怎么就不能突破一下世俗的枷锁,去争取在一起呢,这有什么可想不通的呢。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回老家,去看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三十三才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产后抑郁还是怎么,这些年就是焦虑症,很多我们都看似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在她那就不知该怎么办,焦虑的不行,真的,有些都是屁大点儿的事,都不算个事,可她心里就是过不去。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们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觉得,我们都感受不到别人的压力和痛苦,没法感同身受。我突然就有些能够理解陈老师了。” 李妙瞳没有做声,她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仰坐在转移上,露出非常欣慰的笑。 “看了你俩这么多年,虽然替你惋惜,但这么坚韧的感情让我真是很感动,又羡慕又嫉妒。虽然喜欢你不成,还成天被你打击拒绝着,但我也不后悔。”宋雅琳摸着颈后张长的头发说。 “你这说的,我不拒绝你你能和小夏走到一起吗?在感情这件事上,我们两个傻瓜就够了,还非得再带你一个?” 宋雅琳听了止不住地笑。 “行了,赶紧出去吧,别让人家小夏等太久了,来我家你把人家晾一边,咱俩在这偷偷说悄悄话算怎么事啊,快去。” “嘿嘿,行。” 俩人回到客厅坐下,夏一灵把宋雅琳的那瓶冰镇可乐递给她,宋雅琳笑着仰头喝了一口,可乐的气泡瞬间充满口腔,带走了初夏的热气。 宋雅琳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一手揽着夏一灵,笑着朝李妙瞳说:“等你那边温锅了我得备个大礼,好好去你那热闹热闹。” “恩,本来没想让你准备什么,不过这回……”李妙瞳看了看小夏,神情轻松地说,“我觉得我真是值得一个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跳不出深渊,就只会越陷越深。 第七十章 暑假的时候陈晓悦回到滨城,海滨城市的滨城比燕京要凉快舒适很多,依靠三面环海一面环山的地理优势,旅游行业是这个城市的优势产业。 经过了一年的大学,陈晓悦以前刚刚能扎起来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过肩长,不再穿着肥肥垮垮的校服,而是穿上了修身短裙的女孩俨然蜕变成了青春烂漫的花季少女。 这一年,90年代末还流行的传呼台纷纷关停,随着电话的普及,人们不再使用传呼机,手机逐渐成为流行产品。 虽然周围同学一个个都买了手机,陈晓悦却并没有和母亲提过一句。 家里不算富裕,这次暑假回来,晓悦发现不少以前住在教师大院的人都搬走了。这片房子实在太老,修缮跟不上时光的破坏,所以晓悦也听到母亲和姥姥说,在攒钱,要考虑换个房子了。 李妙瞳的新房已经装修完成,虽然进行了开荒保洁,但家里还有很多边边角角的需要填补和修饰。 — 七月末,滨城进入雨季,雨季和伏天交叠,让空气的湿度几近饱和。 风扇呼呼地吹着,可这个时候那微弱的风带来的也是热气。 陈晓悦拿起母亲切好的西瓜,大口吃起来,西瓜的红色汁液在女孩的嘴角留下一抹淡红。 “要是早点放冰箱里稍微冰镇一下好了。”陈汐又端上来一盘西瓜说道。 “唔……”陈晓悦咽下嘴里的西瓜,往旁边吐出西瓜籽,“不用了妈妈,这已经很解暑了,你也快吃几块吧。” 电视里正上映着乡村电视剧《刘老根》,最近家家都在看这部剧。 那里面的农村人穿着永远大一号的西服,对话朴实又亲切,偶尔也有一些乡村人的小心思,既善良又狡黠,让人哭笑不得。 陈汐咬了口西瓜,跟着电视里有趣的地方弯了弯嘴。 “妈。”晓悦喊了一声。 “嗯?”陈汐回头看到女儿已经擦了手,“不吃了?再吃两块,今天买的西瓜可不小。” “妈,我不吃了,你多吃点。” 晓悦说完后简单收拾了自己那边的瓜皮和瓜籽,一直坐在餐桌旁,看着母亲看电视。 直到第一集演完,陈汐放下手里的瓜皮,陈晓悦立刻非常主动地上去帮着清理。 看着女儿变得这么懂事,陈汐微笑着说:“怎么今天这么乖,这么主动帮妈妈收拾?难不成有事要说?你啊,小时候一到想要东西的时候,就特别会来事,又帮我洗碗又帮我洗衣服,然后再凑过来跟我说你想要买什么什么,你还记得吗?” 陈晓悦嘿嘿嘿地笑着,把盘子洗好放进碗柜,又把餐桌擦干净。 “妈,其实,我还真是有事想和你说。” 陈汐把一旁的电风扇调成摆头旋转,风立刻吹散了屋里热气。 “嗯,说给妈妈听听,你是想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不是好吃的好玩的……” 陈晓悦低头想了想,又挺起胸,说:“妈妈,我想下个月初和同学一起去海岛玩,可能要在岛上住三个晚上。” 夏天到岛上玩对滨城人来说很平常,甚至很多外地游客在夏季也会慕名而来,到岛上又亲海,又避暑。 陈汐点点头:“嗯,和几个同学去?” “和三个同学,加我四个人。” “男孩还是女孩?妈妈认识吗?” “有孙书伟,我初中的同学,五班的那个男生,你……记得吗?” 陈汐想了想,这个名字她有印象,但这是女儿初中同学,实在是隔得有些久远。 “就是我初中……分手的那个……” 女儿这么一说陈汐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个李妙瞳说被晓悦果断分手,哭哭啼啼的男孩。 “他现在在哪念书?你俩还有联系呢?” 陈晓悦知道母亲想起来了,赶紧回应道:“他也考在燕京,在航空航天大学,学软件工程,学习很好,和我一样这学期是二等奖学金。我们都在燕京嘛,还是老乡、老同学,就都会经常联系。我们俩学校放假时间是一样的,他还帮我买了票,还帮我拿东西来着,挺照顾我的……” 说完这句,陈晓悦转转眼珠,看了看母亲的反应。 “那还有两个同学呢?也是你初中同学吗?男生女生?”陈汐继续问,电视里剧间广告播完,第二集已经又开始唱片头曲了。 “那两个啊……一个是孙书伟的发小,另一个是他发小的朋友。”陈晓悦小心谨慎地回答。 陈汐立刻便听明白了这个关系,她的表情迅速严肃了起来。 “另外两个也是男生?所以你这次是跟三个男孩出去玩,还要在外面住三天?” 陈汐的话直接抓到了要害,陈晓悦垂着脸,从下往上抬眼看着母亲,微微点头。 “不行!”陈汐斩钉截铁地说。 “妈~~我跟他们都很熟的,虽然是男生,但不是什么不了解的人!” 陈汐依旧摇头:“不行,你一个女孩,跟三个男孩出去,你们怎么住?你连个伴都没有。而且你和孙书伟是什么关系?你刚才说了他那么多好,对你又照顾又什么的,你说这么多铺垫,是想说你俩是什么关系?你不能去。你要是想去海上玩,问问你二姨,你二姨和二姨夫之前也说要去岛上玩,你可以跟他们去,但跟你这些同学绝对不行!” “妈妈~~~~”陈晓悦撒起娇,软着语气。 “不行!你和他们白天出去玩都行,什么游乐场,还有KTV,你们年轻人喜欢的,都行,但是你和这些男生一起出去住,绝对不行!” “妈妈!你怎么这样……怎么一点余地都不给人家……” 陈晓悦不再是撒娇说好话,而是也生气地紧鼻子皱起眉,眼圈还微微发红。 “这事没有余地!” “妈妈,咱俩之前都说好了的,只要我学习不耽误,不做出格的事,你不反对我做我的选择的!” 看女儿较起真,陈汐也十分生气。 “我没反对你的选择,就算你和孙书伟关系好,慢慢接触,我也不反对。但是你现在才19岁,我不允许你和男孩子出去过夜!还是这么多男孩,还去那么远那么多天!如果有什么事你根本保护不了自己。晓悦,你不用和我说了,这不行!” “妈妈!!” 陈晓悦气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攥成拳夹在身体两边。 “妈妈!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女儿吗!” “晓悦,我不是不相信你,你一个女孩子,和这么多男孩出去,怎么能保证你的安全?妈妈这么做是为你好!” “孙书伟会保护我的!” “你俩都才多大!” “我都成年了!我可以选择我想要的生活!我能保护好我自己!” 陈晓悦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也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 “你坐下!” 看着女儿站着大呼小叫地,陈汐气坏了,她指着身后的椅子让陈晓悦坐下。 “我不!我不要!” 站着居高临下让晓悦有了更多的气势,此时的她只觉得母亲仿佛和姥姥一样,不可理喻。 “妈妈,初中时候我是小,但是我并没有因为早恋影响学习,而且很好地处理了早恋问题,你是知道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的!而现在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更能自己做决定!我不想什么都按你们说的做,凭什么要那样?我自己的路自己走,我自己掌控!” “陈晓悦!你先坐下!” 陈汐喊着女儿的全名,气地狠狠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可女儿完全不听她的指令,依旧连珠炮一样地吼着。 “你想掌控,可以,可是你该掌控的是你自己的人生啊,而不是掌控我!我的人生是我的,不是你的!难道姥姥控制你,你不幸福,你就要控制我吗!” “陈晓悦!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一向乖巧的女儿如今变成这样,陈汐愤怒地气红了眼,声音也变了调。 “我当然知道!妈,你别总把我当小孩,你和妙瞳阿姨的事,我早就懂了,妙瞳阿姨等了你半辈子啊,你明明也喜欢她,怎么就不敢在一起?就因为姥姥非得栓着你,你就甘愿当个乖女儿而放弃自己的感情?妈,你幸福吗?你这么做你开心吗?你的妈妈捆绑着你,而你在痛恨她这么做的许多年之后,你又要重复她当年做的事情,然后以爱之名来捆绑我是吗?我不快乐你就开心了吗?我乖乖的什么都听你的你就真的开心了吗?你不幸福我也不能幸福是吗!” “陈晓悦!!!” 此时陈汐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高高举在空中! 她气地脸色煞白,喘着粗气的脖子涨粗,眼睛里要冒出火,那愤愤的眼神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羞耻。 “妈……妈……呜呜呜呜……” 女孩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畏惧,看到母亲举起手掌的那一刻,她下意识的也抬起胳膊在面前虚虚地遮挡着。 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打过自己,可今天,在这个时候,她不顾一切地说出了那些话,陈晓悦知道,那是母亲的秘密,是个不能见人的秘密,那些话硬生生地戳进了母亲的心窝里。 “你……回屋去!” 那举起的巴掌最终没有落下,陈汐声音颤抖着,她扭曲着眉头,闭上眼,朝晓悦的房间指着。 “回屋去!” “妈妈,我……”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离开这个家!” 陈汐狠狠地命令着女儿,她嘴唇不住地发抖,牙齿狠咬在上面,咬地嘴唇生疼。 “呜呜呜呜呜……” 陈晓悦抬手划拉了一把脸上的泪,哭着走回屋里。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陈汐仿佛被击碎一般,瞬间瘫坐在椅子上。她的心脏猛烈的刺痛着,浑身的力量都在女儿的话语下散去。 听到女儿屋里传来的呜咽声,陈汐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摸着遥控乱按着关掉了电视,捂着胸口,用手奋力按在桌子上,勉强撑起身体。手掌越按越紧,将胸前的衣服揪成一团,双腿沉重无比。 陈汐艰难地挪着步子,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又低又悲,和她沉重的呼吸有着相同的节奏。 她走到卧室门前,斜着身子,闭目靠在门框上,借助门框让几乎崩溃的情绪缓和。她大喘着气,从餐桌到卧室的几步已经让她精疲力竭。 而进了屋,她就一头倒在床上,将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将自己憋在心里的苦闷和痛哭声都埋在枕头里。 窗外不时传来邻居家的电视声,土味的东北话,诙谐的情节,引起邻居们阵阵发笑,也让这个家在这般盛夏的晚上显得格外凄凉。 陈汐蜷缩着窝在床上,枕头的一半已经全部浸湿。 她生气,气的不仅仅是晓悦作为孩子来这样指责母亲,更是因为晓悦根本不知道她心里的痛。 难道是她不想那样生活吗?是她不能啊! 她有母亲,也有孩子,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哪是肆意地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陈汐更气自己的无能,气自己的软弱。 谁不想爱自己想爱的人?谁不想走自己想走的路?可是她不能啊! 这单纯的孩子又怎能理解成年人世界的复杂?怎么懂得家庭的责任?谁又能够不顾所有的目光,谁能独善其身,谁能独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一边是她的母亲家庭,另一边是她最爱的人,血浓于水的亲情她怎能不考虑不顾及! 而那边想斩也斩不断的爱,每一次想起,都是挖心的疼,这孩子又怎能懂得这些! 这么些年,她忍住情感,让母亲满意,让女儿不在异样的眼光下成长,她做的哪一点不是为了别人!她不开心,不快乐,不幸福,她辜负了妙瞳的所有付出,可是她全都是为了让母亲和女儿能够快乐幸福啊! 她舍弃的幸福,换来的却是女儿的不理解和指责,陈汐闷在枕头里,哭的肝肠寸断,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隐忍、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第七十一章 李妙瞳从新房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天气好时她就会每天去新房开窗放气,这从学校老旧的小房子突然换了崭新的大房子,有太多的地方她都可以慢慢布置。 她把车停在大院东侧外的路边,停车的位置恰好抬头便能看到陈晓悦的卧室。 女孩的卧室早已黑了灯,李妙瞳看着那扇窗微微笑了笑,想到一年的大学生活,小女孩变成了大姑娘,长腿高个,面容倒是越长越像她二姨张可心。 走进院里的时候,一些家还亮着灯。大院这边房子老,路灯也是矮矮的,灯光昏暗,院里一家家换上的白色吸顶灯光就格外显得冷峻。 李妙瞳踩着有些坑洼的路面,破碎的砖石缝隙中不时传来蛐蛐的叫声。 她抬头看了眼,陈汐的卧室还亮着。 李妙瞳把肩上的包带往上提了提,夹紧了腋下的包,边走边盯着那个窗户看了好久。 伏天的滨城连吹的风都是又热又潮,只有夜晚才会些许凉快。反正都在假期,熬熬夜也是正常的。 想到这,妙瞳快速上了楼梯,进屋把包往椅子上一扔,便去准备洗澡。 夜越静,虫鸣越喧闹。 随着月亮爬上最高,大院里的灯光也一家家熄灭。 李妙瞳把近期买零碎装饰和家居用品的账记完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她掩嘴打了个哈欠,用手背按了按发红的眼睛。 装修实在是个费心费神的事,好在已经完成,只剩最后的一点点收尾。 她走到窗前,扭动了几下腰,准备关窗的时候最后又往对面看了看,陈汐的卧室灯依然亮着。 她怎么还不睡?妙瞳心里纳闷。 妙瞳清楚,陈汐的作息其实非常规律,虽然现在孩子放假回来了,但孩子的卧室已经关灯了,陈汐又为何还不睡呢。 不过这么晚也没法多想,李妙瞳又打了个哈欠,抬手蹭掉了眼角流出来的泪,关上窗户也关了灯。 半夜两点李妙瞳醒来的时候浑身非常难受,毕竟她刚刚躺下一个小时,全身还没有进入休息状态,莫名地醒来让她也没什么好心情。她挠挠头,迷迷瞪瞪地去上了厕所洗了手,又回到屋里躺下。 秒针咔嚓咔嚓地走着,躺在床上的李妙瞳突然有些睡不着了,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慢慢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夜已如墨,大院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东边的楼仅剩下了一盏亮灯的房间。 李妙瞳瞬间清醒了起来,两点了,陈汐的卧室依然开着灯,她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切已经容不得她多想,她随便套了身休闲的衣服就冲下了楼。 漆黑的夜里,老旧的外露式走廊里没有按照电灯,只能借助楼梯拐角的旧的已经快到寿命的白炽灯带来一点点的亮度。 李妙瞳在门外轻轻敲了很久,始终也不见有人出来。 难道是陈汐带晓悦走的时候忘记关灯了?李妙瞳想,可陈汐从来不是那么马虎的人啊。 陈汐卧室窗户关的紧紧的,李妙瞳在玻璃窗上轻轻敲着。 “陈汐?陈汐你在家吗?” 无人回应,李妙瞳又回到门口敲门。 “晓悦,晓悦?在家吗晓悦?” 十几分钟过去,始终无人回应。 大半天的敲门声和呼唤声惊醒了楼上下的几个邻居,闷热的夜晚,有人醒后起来喝水,也听见了几声咳嗽。 李妙瞳站在陈汐卧室窗前,看着窗帘里透出来的白光,又往大院的黑暗中望了眼。 难道真的是她忘记关灯了吗?李妙瞳心里存疑,毕竟这几十年,她都没见过陈汐干过这种事,她自己倒是有时会丢三落四忘记了带钥匙,为此还找人开了好几回锁。 夜晚的凉爽也在妙瞳叫门的心急下变成了燥热,她抬手擦了下鬓角的汗,想着或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她在麻料裤的口袋里颠了下钥匙,另一只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准备回去睡觉。 而就在此时,妙瞳突然听见屋内一声闷响! 那声音好像什么东西被拨弄掉在了地上! “陈汐?陈汐你在家吗?” 李妙瞳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声响,继续敲着玻璃窗,可里面仍然无人回应。 虽然那声闷响只有一下,但是李妙瞳确认那就是陈汐卧室里发出的声音! 她已经不管其他人的熟睡了,而是大力敲着门,她确定陈汐一定是出了事! “陈汐!陈汐!晓悦!晓悦!” 当当当!当当当! 哭着睡着了的陈晓悦迷迷糊糊听见外面的凿门声,刚开始她以为是别人家,因为嫌太吵她嘴里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可那敲门声不但没有停反而越来越大。 “陈汐!陈汐!陈晓悦!” 女孩听清了叫门的人喊着她和母亲的名字,她一下子清醒过来,辨别出叫门的声音是来自妙瞳阿姨,她打开床头灯,墙面的钟指向凌晨两点半。 女孩赶紧跳下床,出去打开门。 “阿姨?” 女孩肿着眼睛,看着门外一脸紧张的李妙瞳。 “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你妈妈呢?” 李妙瞳走进屋,餐桌旁的风扇仍在转着头吹着风。 “我妈妈?她……她应该睡了。” “可她卧室的灯一直亮着。” 李妙瞳没顾着孩子,边说边往关着的房门走去,此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确认陈汐没事。 “陈汐,你睡了吗?” 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再次唤了几声。 屋里没有大的声响,却好像有些低低的□□。 “陈汐,我进来了?” 见屋内人依然没有回应,李妙瞳扭动门锁推开了门。 屋内的冷白光立刻随着打开的门射出来,只见陈汐瑟缩着身体,死死按压着腹部。她脸色苍白,脸上既是泪又是汗,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长时间咬着的下唇已经发紫。 “陈汐!你怎么了!”李妙瞳一步便冲到床前。 陈汐想张嘴说话,可是也只是嘴唇动了动,根本发不出声音,眉心因为想要说话而加剧的疼痛拧得更紧了。 “你别动!别动,我送你去医院,这就去!你再忍忍!” 李妙瞳险些哭出来,她抱住陈汐身体时,看到她浑身大汗淋漓,头下的枕头也已经被汗水湿透,这样的疼痛她忍了几乎一夜。 旁边床头柜上的灯倒在地上,妙瞳这才明白刚才其实陈汐一直是听得到她敲窗的,可是她却无法回应,或许是用了那么久的时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把床头灯推倒,以告诉她屋里有人。 李妙瞳来不及伤感,她大声喊着晓悦:“晓悦!晓悦!” 跟在她身后进屋的陈晓悦已经完全吓傻了,她见状立刻扑倒陈汐身边,眼泪已经哗哗往下流。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怎么了?” 此时最急的就是送医,李妙瞳没让晓悦再继续发呆,而是喊着她给姥姥二姨打电话。 “晓悦,别愣着了!快通知你姥姥和你二姨,让她们到新华医院急诊去!我开车送你妈过去,快!” 而她自己给陈汐简单套了外衣,在陈晓悦的帮助下,她奋力把陈汐背到背上,带上孩子,开车飞驰在无人的黑夜中。 — 新华医院里冷冷清清,住院的患者都在熟睡,值班的护士带着困意做着入院登记,接着便是几个女人来回的脚步声。 到医院之后陈汐疼的吐了几次,急诊医生立刻做了检查,按压右下腹麦氏点,伴随着还有反跳痛,基本确认是急性阑尾炎。 拿着一些检查单子,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 张可心立刻回话:“这个是她母亲,这是她女儿。” “大夫,她年轻的时候……大概二十多岁,得过阑尾炎,那时候就是、就是保守治疗了,这些年有时候累着了也会疼,就是吃些药就好了,你看这……”方彩云也急的一头汗。 大半夜的虽然李妙瞳不想折腾老人过来,但考虑到她是陈汐的母亲,还是让陈晓悦通知了她。 医生点点头:“她是由当初的急性转了慢性,这次恐怕是一些原因再次引发了急性发作,我建议你们是马上手术,因为如果穿孔了会很大可能引发腹腔炎,也有生命危险。” “这……”方彩云急得团团转,肿胀的双手也因为紧张而使劲攥着,她立刻向张可心投去目光,“可心你看……” “大姨,听大夫的,赶紧做手术,阑尾这个东西没什么用处,可是疼起来总折腾人,别再出了大事,手术吧大姨。” 方彩云按着慌慌的心口,眼神又漂浮不定的悬了好久,最后也答应了手术。 医生合上病历本,立刻交代护士安排起来。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空空荡荡,方彩云和张可心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而李妙瞳则在离她们很远的一个等待椅上,目光始终盯着手术室门上亮起的灯。 陈晓悦慢慢走到妙瞳身边,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自己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没事的,妈妈很快就会好的。”李妙瞳接过水,安慰起身边的女孩。 听了这句话,女孩的头低的更低了,眼泪也吧嗒吧嗒的往腿上掉。 “都怪我,阿姨,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妈妈生气的,不然她也不会这样,都怪我……” 听陈晓悦把晚上她和母亲吵架的事说完,李妙瞳抬手轻轻抚摸着女孩脑后的秀发。 “阿姨,您说,妈妈会原谅我吗?”陈晓悦低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尖,小声说道。 李妙瞳笑了,拍了拍女孩的背:“傻孩子,妈妈当然会原谅你了,哪有妈妈会记恨自己的孩子的。” “可是我说了那么伤她的话……”晓悦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李妙瞳看了眼手术室上的灯,说道:“恩,人们吵架的时候都是这样,情急之下都只想还击,什么话狠就说什么,尤其是和亲人,更会肆无忌惮地彼此伤害。你那些话确实是每一句都捅在了妈妈的心窝里。我想你自己清楚,从小到大妈妈对你总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希望你不要因为少了一半的亲情而被亏欠,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听到你那么说她,她确实非常非常难过。” 晓悦的眼泪如同脱线的珠帘,她抬手使劲抹了抹,李妙瞳递给她一包纸巾。 “我知道有些话,你觉得你是为她好,你希望妈妈能争取自己的人生,你是希望她幸福,只是你没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考虑问题,所以你不能体会她,不理解她。” “阿姨,我……我确实是不能理解妈妈……虽然,虽然我妈妈……和你……不是普通的感情,但是你们毕竟是那么相爱,现在这种事其实社会上也不少,我学校同学也有……她应该争取的,她可以和姥姥说啊,如果姥姥怎么也不同意,可以绝食……嗯……或者离家出走……反正就是想办法让姥姥同意。” 李妙瞳噗地笑了出来:“小小年纪,花样还不少,以后你可别用这些招数对付你妈。” 说完,她用揽在晓悦肩上的手摸了摸晓悦的耳朵。 女孩也低头闷闷地笑起来,但只笑了一下她就又抿起嘴。 李妙瞳揉着女孩的脑袋问:“如果你知道今晚说的这些话会给妈妈气病,你还会和她吵架吗?还会说那些吗?” 晓悦很使劲地摇起头,刚刚收起来的眼泪又涌到了眼圈边缘。 “对吧。很多话说了就收不回了,我们也都不知道说完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你妈妈真争取了,你姥姥真接受了,没事那还好,可如果真有事,你妈妈会后悔一辈子。你姥姥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年轻时候受过刺激后她的心脏就不好,情绪不稳定,容易激动,受了刺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妈妈主要担心的是这个。而你……” 李妙瞳继续说:“如果你妈妈和我在一起,自然是有很多流言蜚语的,我们管不住别人的嘴的。就算我俩都不在乎,但那些话你也总会听到,别人再拿那些话说你,议论你的家庭,议论你妈妈,甚至对你也恶语相加,幼小的你又怎么能够受得了呢?你只会因此受到偏见、受到言语伤害、心灵伤害。你妈妈不想你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这个家庭,保护你,保护你姥姥,而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 李妙瞳的话让陈晓悦的情绪彻底沦陷,女孩抱着李妙瞳的肩头,哭得稀里哗啦。 过了好久,女孩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脸泪痕地抬头看了看李妙瞳:“阿姨,可是你……可是我妈妈对你……” 听到这李妙瞳瞬间笑了,她用手指点了下女孩的鼻尖,开玩笑地说道:“我发现你不是你妈的贴心小棉袄,你是我的小棉袄啊,事事都想着阿姨,看来小时候那些漫画书真是没白给你买。” 陈晓悦也跟着笑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李妙瞳把女孩的刘海轻轻拨到一边。 “记得你初中,我带你吃炸鸡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跟你说‘你有权力决定你的人生,但是不论什么结果,你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对于阿姨也是同样。这是我的选择,我对我自己的选择负责就行了。你妈妈确实一直觉得很愧疚,她对我说过,在母亲孩子和我之前,她只能亏欠我,她很难过,但是她没办法。可即使知道这些我依然选择理解她,也选择继续默默爱她。也许有一天她选择勇敢一些,也许不会,这都没有关系,爱,是无私,是平等,是尊重,也是自由。明白吗?” 陈晓悦眼眶含泪,静静地看着李妙瞳,看着她微带笑容的眼眸。 无私,平等,尊重,自由,曾经李妙瞳和她说过,那时她只是单纯的用这四个词的字面意思去理解这句话,而如今她听了李妙瞳说到她和母亲的感情,这时女孩才真正理解这四个词语诠释的是怎样的爱。那是属于妙瞳阿姨的爱,属于她给自己母亲的爱。 “好了,傻孩子,别哭了,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李妙瞳又拿出纸巾,帮陈晓悦擦起眼泪。 “等妈妈醒了,和妈妈好好道个谦,你妈妈很爱你,很爱很爱的。” 女孩又抿起了嘴,她一边使劲点头,一边继续擦着不断涌出的泪。 女孩泪水快止住的时候,李妙瞳往手术室那边看了眼,门上的灯刚好熄灭。 — 陈汐被推回病房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住院部的护士开始忙碌,医院里也慢慢闹腾起来。 李妙瞳站在门口,看着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面无血色的陈汐,鼻中感到阵阵酸楚。 方彩云一直在病床旁边坐着,时不时握着陈汐的手搓来搓去,表情有时平淡又有时会掉几滴眼泪。 张可心安慰了几句可老太太依然如此,于是只好由着她去。 张可心缓缓走到门边,看着眼睛发红带着血丝的李妙瞳说:“实在是谢谢你了,你回去休息会吧,昨晚也折腾了你一晚上,这边有我和大姨盯着,没事的。而且我听说你今天还是召集日吧?” 李妙瞳嗯了声:“那,也别让阿姨一直这么累着,我怕她也受不住。” “放心吧。”张可心点点头,“你和晓悦先回去休息休息,陈汐还得睡挺久的,我等一会就让大姨也回去。” 看着李妙瞳的目光始终挂在陈汐身上,依然不想离去的样子,张可心既心疼她又理解她,于是说道:“你上午得去学校忙,下午回去休息休息再过来,今天晚上你来换我,这样行吗?咱不能所有人都在这熬,虽然这微创手术住院时间不长,但是咱也熬不起。” 李妙瞳听了张可心的安排,也知道她说的在理,因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使劲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道了别,带着陈晓悦往医院外走去。 早上的挂号大厅已经排满了人,陪着看病的人神情焦急,患病的病人则目光忍痛。 李妙瞳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心里觉得有些酸冷。 纵使她对陈汐的爱再无私,再包容,但这个社会却无法认可这份纯真执着的爱,虽然李妙瞳不在乎什么法律保障,但她也不能承担一个爱人拥有的责任。无论她和陈汐多亲密,她永远都无法在陈汐的手术告知书上签字,哪怕是阑尾炎这么小的一个微创手术。 第七十二章 手术室里异常的安静,陈汐费力地抬起眼皮,入眼的只有满目的灰白。 身边几个绿色的影子飘过,她的手不知被谁搬动,针头扎入血管。 她再次抬眼看了看上方输液管中滴答滴答不停滴落的药液,很快视线就不再清晰。 陈汐忘记了她是怎样被推进手术室的,只是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好几位医生都围着她,头顶的无影灯虽然能消除阴影,可此时却照得她睁不开眼。 她抬手遮住灯光之际,却听到身边的大夫正说到她的名字。 医生1:“患者,陈汐,是她没错。” 医生2:“嗯,切了,一了百了。” 医生1:“嗯,都清除了,省得想起来就疼。” 说完,医生便开始让身后的器械护士准备手术器械。 听闻医生的话,陈汐挣扎着挥了挥手,这个动作之大,很快就被几个医生一起看到。 医生2:“麻醉医生,这是怎么回事?病人怎么还这么清醒?” 发现自己完全没因为麻醉影响行动,陈汐立刻跟几个大夫说:“大夫,我不想手术,我想保守治疗,我不想……” 医生1:“这位患者,你半年之前不是早就想要放弃了吗,现在已经容不得你后悔了。” 陈汐:“什么?我,我半年前?我半年前还没有阑尾炎啊?” 医生2:“这不仅仅是一个阑尾切除术,这切除的,是一直困扰你的那段感情,你半年前不就下了决心想要忘记她了吗?” 陈汐愣住了,她想了大概有十几秒,才想起半年前的冬天,她想她该让两个人解脱了,她应该让妙瞳去喜欢别人,可是,这又和手术有什么关系呢。 医生1看出了她的困惑,解释道:“你的这段感情就是你的阑尾,你只要想到就会让你难受,让你疼痛,而你又并不想要追求,既然如此,要这段感情还有什么用呢?切除之后,你的生命中就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也没有这段情感,对你对她都有好处,再说,你之前不已经决定彻底放弃了吗?” 陈汐还想再说什么,可此时补进身体里的麻/醉/药/剂已经起了作用,她使劲张嘴,却发现已经再发不出声音。 巡回护士已经上来把她的双手固定在台上,身后的仪器也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刚才说话的那位医生朝她弯了弯眼,或许是想笑笑让陈汐对手术的效果更有信心。 “放心吧,小手术,你很快就会忘掉那些烦恼,只剩下快乐。” 这句话后,陈汐再也撑不住沉沉的眼睑,睡了过去。 — 1970年的宋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鸡粪的味道。 幼小的陈汐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没有灯的晚上,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上唯一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玻璃射进屋内,却让这般冷夜更加瘆人。 从城里突然来到这样的穷乡下,舒适的床变成了土炕,小陈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去厕所,可是茅坑在院子里,要走很远的路,她推了推身边的妈妈,可妈妈却一动不动。 尿意越来越强烈,她只能自己爬下炕,扶着炕沿一步步慢慢往门外摸索。 夜这么的黑,小陈汐越来越怕,她摸到门口,轻轻推开屋门,随之而来的是破旧的木板门发出忪人的吱嘎声。 陈汐抱着门框,眼泪挂在眼角边,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只能凭感觉往对面望去。 黑暗里,什么都没有,那个屋子的门紧紧关着。 她记得她会向她伸出手,她记得她会对她说“别怕,我陪你去”,她记得她在白天给了她糖豆,她的记忆里应该是这样。可是这里没有,没有她,没有她带她冲破黑暗,没有她帮她抵御恐惧,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陈汐怕得哭了出来,尿顺着裤子流到脚面。 她倚靠在门上,裤兜里的东西被门咯在腿上,她用发抖的手摸了摸,摊在手心里的几颗,是她并没有送出去的彩色糖果。 — 1971年,小陈汐在盘河八中读七年级。 父亲陈树桥从镇上买回来了半斤桃酥,陈汐从里面挑了两块又大又完整的,拿油纸包好,跑到了村边的西山尖尖上。 生产队的牛在一旁吃着草,陈汐蹦蹦跳跳跑上来,她记得那个女孩总会在这个时候等着捡牛粪。 山风吹过小陈汐的脸庞,她坐在山上的石头上,太阳从山腰掉到了山底,山的一边从热热闹闹直到剩下落日斜阳,牛儿吃饱了草,村里已然炊烟袅袅,却怎么也没见到她的影子。 这时候,黑黑瘦瘦的李传宝背着粪筐走过,看见陈汐便咧嘴笑。 “陈汐姐~” 小男孩很快便闻到了桃酥的油香,也看到了陈汐手里的好东西。 “陈汐姐,你这能给我吃一口吗?”男孩嘿嘿地笑着问。 熟悉的粪筐粪叉,熟悉的牛群,却不见熟悉的她,陈汐神情恍惚。 “传宝,你二姐呢?” “啥?陈汐姐,你说谁?我二姐?我没有二姐,我家我就是老二啊。”男孩呵呵呵地笑起来。 听着男孩的回答,陈汐木然地把桃酥递给他,看着他乐滋滋地吃着起劲。 陈汐几乎绝望地望向山下的宋屯,这个十分钟便能走完的小村子仿佛变成了世界那么大,哪哪都寻不到她的影子。 — 1973年,小陈汐坐在教室里,语文老师吕成生在课堂上给同学们高颂着《南风歌》,陈汐跟随着吕老师幻想着未来的美好世界。 她歪过头,可她的同桌是一个正趴在桌上流着口水睡觉的男孩,而不是她。 小陈汐戴着妈妈给买的红色蝴蝶结发圈,她握着口琴,孤独地站在西山顶,看着生产队金色的麦田,却无心欣赏美丽的夕阳。 她记忆中的她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她只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她起给她的名字。 口琴声断断续续,泪水落在琴唇之间,曲调伤感又悲凉。 — 众人举杯的婚礼,不疼不痒的人生,琐碎的每一天。 每晚在丈夫的鼾声旁入睡,每天都在忙碌着家务,买菜做饭,照顾孩子,照顾丈夫。 在菜市场上为了几毛钱杀价,回到家会和丈夫为点鸡毛蒜皮琐事争吵,在婆婆那她要努力做个好儿媳,在大姑姐那也要谨言慎行。 走到门口,她会和邻居们说着家长里短,宣泄着对生活不满的情绪,发着一堆堆的牢骚。 一天天一年年,孩子大了,丈夫的烟抽的更多了,她也只是上课弹琴,已经早已不再跳舞了。 生活在她的脸上刻上道道皱纹,她的背渐渐不再直挺,眼睛开始昏花,听力也在下降,腿脚不再灵活,头发慢慢全都花白,牙齿也开始脱落。 走到最后一刻时,陈汐已经记不起来很多事了。 但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并没有爱过,没有好好感受过生活,没有体会过情感。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弄丢了那个人,让她原本鲜活的人生失去了生机。 — 此时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立刻带给她答案。 雨声越来越大,雷声轰响,拳头般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泛起白色的水雾。 这个场景陈汐心里一惊,她立刻就认出,这正是那年那个瓢泼的雨天,她断了两个人情谊的那天。 很快,她就看到一张阴沉的面孔撑着伞,穿过城南中学的石子路,走进传达室。 电话听筒被拿起,手指在拨盘上一下下转动。年轻的自己正在与李妙瞳进行最后的通话。 旁观的陈汐站在雨里,她紧紧贴在传达室的窗户上,雨水落在她的头上身上,把她淋透。可她根本顾不得,她双手握成拳,奋力地敲打着玻璃,她拼命地喊着——不要和她分开!不要!不要! 可屋里的人却什么都听不见。 电话慢慢被放下,陈汐心里的那根情愫彻底绷断。 她跪坐在雨中,看着那个年轻的绝情的自己消失在雨里,已经分不清脸上究竟是雨还是泪。 此刻的陈汐异常清醒,走过了一遍没有李妙瞳的苦闷人生,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割断感情的那一幕。 她明白,这段感情的消逝并不会带给她快乐的未来,当年的她怕了,她放了,而现在,她依然想放掉的念头却是来自心底的逃避。 她也更加清楚,她当年的选择说是为了母亲,她后来的选择说是为了孩子,这些缘由确实让她不敢和妙瞳大胆相爱。可这看似十分高尚又合理的选择背后,隐藏在心里最最深处的,却是她无法抵住这爱情会受到的来自外界的冷眼和压力,那是她的懦弱,是她自私的心魔。 她害怕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她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她受不了别人的嘲讽, 而这点,妙瞳从来都知道,却从来都没有戳破。 妙瞳始终是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想要就能有、想依就能靠的爱,保护着她的家庭、孩子,更是保护着她那软弱的心灵。 — 陈汐在手术台上醒来,头上依旧是让她睁不开眼的无影灯。 短时间内经历了一生这么多情感事件的冲击,她疲惫不堪,也悔恨不已。 她刚想动,就听到旁边医生的声音:“手术很成功,你可以下来了。” 陈汐活动了一下双手,都能动,双脚,也是。 她慢慢走下手术台,医生和护士们都站在一旁看着她,而通往手术室外的大门则闪着耀眼的白光,光线很强烈。陈汐抬手挡着眼去辨别,却根本看不清另一边是什么。 医生2:“走吧,出去吧,穿过这道门,你就会彻底忘了她。就像你对她说的那句——‘忘了吧’,你真的能忘了她。” “可是医生,我……我不想……” 医生完全不等陈汐说完,在她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陈汐立刻便失去了重心,她整个人都往那道白光门倒去,而那道门也像有魔力一般,在吸着她。 陈汐瞬间手足无措,她流着泪,开始胡乱挥着手挣扎着,却抵不过周围那么多人那么多只手的推搡。 她叫着喊着,可完全没有人理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自己选择了放弃。 白光离眼前越来越近,陈汐试图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手术床、仪器、甚至输液管,可她的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都挡不住她往那道门中坠落! 她无助地闭上眼,泪水淹没了她,如同那年冬天冰冷的湖水。 陈汐在心中一遍遍记起李妙瞳的模样,她接过糖果的样子,她陪着怕黑的自己去茅房的样子,她吃桃酥的样子,她雨夜中贴在自己脸旁的样子,她讲课的样子,她开玩笑的样子,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她一脸坏笑的样子,她亲吻她的样子,她拥抱她的样子,她安静地睡在她身边的样子……哪怕下一秒这些都被抹掉,陈汐也希望最后的一刻她的心中全是李妙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背景音乐是《3055》 第七十三章 陈汐在术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她慢慢睁开眼,在又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后,她花了好久去辨别梦境和现实,在脑中尝试记起李妙瞳。 当她明白那真的只是一场梦时,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角的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泪水流过耳侧,浸湿了散落在脖颈间的头发。 “哎?你醒了?你可醒了!” 张可心正拿着暖瓶走进来,看到陈汐醒了她赶紧把暖瓶放回床头。 “怎么还哭了?是不是不舒服啊?哪疼啊?”陈汐的眼泪让张可心立刻紧张了起来。“我给你喊大夫,你稍等下,让大夫看看。” 浑身无力的陈汐根本还来不及解释,张可心就已经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大夫和管床护士来看了看,陈汐检测的指标都没有问题,被问询了全身的感受也还好。张可心又问了很多护理的要点,这才放走医生和护士。 经过十几分钟清醒时间,陈汐也恢复了一些力量,她看着张可心坐在床边,从薄被里试着移动了一下胳膊,用没扎针的手抓住了张可心的手指,迫不及待地问:“二姐,她呢?” 一醒来就问的人,张可心自然明白陈汐心里想的是谁。 “我早上让她回去了,她今天不是召集日吗,而且昨晚也够累了,我让她下午回去睡会。” 陈汐眼神存疑,张可心看出来她恐怕是在想李妙瞳能不能那么听话地回去休息。 “她应该会休息一阵,我让她今晚来替我照顾你,她不休息好也没精力照顾你,这个账她能算得清。” 听到张可心这么一说,陈汐先是微微脸红了红,但很快就露出淡淡的笑。 没过一会方彩云便拎着保温桶回来了,按照护士的指示,陈汐吃了些粥,肚里有了些东西,整个人的精力也好了些。 看着母亲在一旁收拾没吃完的粥碗和小菜,陈汐想到母亲也是早上才回的家,可这还不到中午,她回去根本没多久,又做了粥做了菜拿过来,想必也没怎么休息。 “妈,你睡了吗?”陈汐问。 “我睡了啊,早上我就回去了,睡了才来的。” “那你也没睡多久。” “哎呀,我这老太太觉少,睡一点就饱了,不像你们年轻人。你这时候就好好养着吧,还说我呢,你说说你,昨晚可真是吓死我了,你妈我岁数大了,不经吓,你以后可得好好养着自己身子,老太太得指望你呢。” 陈汐看着母亲,没说话,昨晚的事现在回想一下确实挺吓人。 这时候护士正好过来巡房换吊瓶,看到陪护的家属换了人,就也给方彩云嘱咐了几句护理的要领。 陈汐从母亲那要了吸管,方彩云便端着水碗,看着她慢慢抿着喝水。 “我听晓悦和可心说了,说昨晚多亏了妙瞳,唉,她也是心挺细的。” 陈汐使劲吸了一下,听着母亲说的话。 “挺可惜一个好孩子……” 方彩云再说的时候,陈汐已经侧了脸别开吸管,用手轻轻推了下水碗。 “不喝了?” 陈汐摇摇头。 方彩云便站起身,一边开始收拾病床边桌上的东西,一边继续念叨着。 “你这病,你小时候那次就该治彻底,当时你偏不要手术,怎么说你都不听,你自己还记得吗啊?你看看这些年,你上点火就难受,累了也难受,你说说这次,这是怎么整的啊,搞得这么严重,是又因为什么事上火了吗?多大的人了,什么事不能看开点嘛。” 方彩云最后的几句话让此时恰好回到医院的陈晓悦听个正着,女孩正要迈进病房的脚又立刻收了回来。 她在病房门口顿了下,想到姥姥刚才的话很快就红了脸,她在门口的墙角上踢了踢,磨磨蹭蹭了几分钟,想着又不能不进去,最后才硬着头皮慢腾腾地进了病房。 “呦,晓悦回来了?回去睡了没?这孩子也没休息好。” 陈晓悦对姥姥点点头,又心虚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陈汐:“妈妈……” 母亲刚经过一夜的剧痛,又做了手术,像是抽走了半个人的精气神,但望向女儿的眼神依然温柔。 这目光让陈晓悦的心里更加愧疚,她赶忙接过方彩云手里装过粥的保温桶和装菜的饭盒,勤快地跑去水房清洗。 下午陈汐先稍微睡了会,醒来后的一段时光里,她始终能感觉到陈晓悦在病房里外晃来晃去,却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视线总是躲闪着。 她知道孩子有话想说,但是因为方彩云在,女孩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最后,陈晓悦找着机会硬是把方彩云拉出了病房。 “姥姥姥姥,今天外面天气不错,你别老在这忙了,这交给我吧,你去溜达一会吧。” 方彩云不知外孙女这一出是为何,倒是倔强地不想走。 “你会什么啊,姥姥不累,姥姥还行的……” 可老太太最终还是扛不住女孩的主动,被迫去住院部前面的小花园遛弯去了。 回到病房,陈汐正微闭着眼睛。 晓悦慢慢走到床前,尽量不发出声响,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呼吸浅浅的母亲。 陈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便碰到了旁边女儿的手,她睁开眼,女儿带着歉意和诚意的脸立刻出现在她的眼前。 “妈妈……你醒了?”陈晓悦小声说话,生怕声音惊动了陈汐。 看到女儿这么谨慎,陈汐随即一笑:“我没睡着。” 母亲的笑让陈晓悦再次想到昨晚的事,既然母亲醒了,晓悦想到的就是立刻道歉。 她双手放在身前,撑着床边,俯着身子离陈汐更近一些。 “妈妈,对不起……是我错了。” 陈汐望向女儿稚嫩的脸,抿了抿嘴。 陈晓悦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为我好,我当时只觉得你是不想让我和同学玩,我太幼稚了,我只想怎么回击你,才那样顶撞了你,还说了那么多傻话,妈妈,我没想到会这样,昨晚……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说到这,女孩完全哽咽了起来,昨夜母亲疼到无法出声的情景让她愧疚万分,而看到母亲手术后苍白的脸,她更是羞愧难当。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错了……” 女孩趴在自己的双臂间,悔恨的眼泪流在年轻好看的脸上。 陈汐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气息很轻地说:“傻孩子,妈妈不会过多干涉你和同学朋友的事,但你是女孩子,妈妈更担心你的安全。” 陈晓悦不住地点头,可语气仍然十分自责:“可还是让你遭了大罪……要不是妙瞳阿姨发现情况不对,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太傻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孩子……” 女孩还在忏悔着,陈汐抬指帮她抹掉眼泪。 “那都是意外,不怪你的,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别胡思乱想。” 女孩哭了好一会,陈汐见她也是真难过,可又安慰不好,大概是昨晚的情形实在是给女儿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晓悦,别哭了,妈妈挺累的,没力气哄你呀。” 这话一说,陈晓悦立刻强行收起情绪,虽然眼泪还刹不住车往外滚,表情还是后悔地瘪住嘴,但好歹是不哭得那么凶了。 陈汐笑了笑,说:“好了,把床再稍微摇高点吧。” 陈晓悦迅速听了母亲的话,慢慢摇着床,避免太快了挤着母亲的伤口。 晓悦又陪着母亲说了好一会的话,期间方彩云回来了,大概是看到这场面觉得温馨的很,便也没好打断,又继续到别的地方溜达去了。 陈晓悦再次俯在床边,她怔怔地看着母亲,好半天,陈汐才转头微笑地看她。 “怎么了?又有话想和妈妈说?” “嗯。”陈晓悦点了点头。 她双手握住陈汐的手,从她手上的力度里,陈汐能感觉到女儿的情绪先是有些紧张,后来她自己不知和自己默念了几句什么,才渐渐镇定下来,双手也放松下来。 “妈妈,”陈晓悦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汐,“妈妈,有些事我想和你说,希望说出来你别激动。” 当然,陈汐还没来得及激动,女孩就继续说了下去。 “妈妈,其实我从大院里邻里邻居一些人的话里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女孩的话一出口,陈汐心里咯噔一声。 “晓悦,你说什么呢!别……别听他们胡说!你就是妈妈的亲生女儿!” 陈汐的手被女儿紧紧握住,她看到女儿的脸上带着笑,可眼里也有泪。 “妈妈~~” 女儿脸上的笑,和这一声呼唤,让此时的陈汐明白,她并不是只是捕风捉影地道听途说,或许她早就知道了。 可是即使如此,陈汐依然不能向女儿承认。 “晓悦,那都是假话,你别信那些,咱们大院那些人你可能也知道,有些人就喜欢茶余饭后说些闲话,净瞎说,都没有的事……” 陈晓悦提着唇角,看着母亲依然在为了怕她伤心而努力保守着这个秘密。 “妈~~” 陈晓悦又唤了声,并且把握着的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光坚毅地看着她。 “妈妈,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但我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早就想过了,不管我的父母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要我,或者是不能要我,我都已经不在乎。是你把我养大的,我只有一个妈妈,我只有你。” 陈汐的手在女儿细嫩的皮肤上抚摸着。 对于女儿一开始关于身世的那些话,陈汐本来还在想着找个出生证明、让周围人作证等方法去消除女儿的质疑。 可聪明的女儿确实已经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女孩了,最后的这番话让她不知该再如何继续掩盖下去。 或许从小到大,女儿从没有问过自己为何没有父亲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旁人的一些闲语。她难以想象女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独自去观察,去思考,去消化,去验证这件事的,从听说到接受又是经过怎样痛苦和复杂的心路历程呢。 陈汐抽了抽鼻子,女儿的懂事让她分外地心疼。 陈晓悦却依然在笑,刚才本就坚毅的眼神,如今又多了更多的东西。 “妈妈,你和妙瞳阿姨的事……我确实是有感觉的。昨晚我说了一些让你特别不舒服的话,我当时还觉得自己很对,觉得自己很勇敢,觉得你只听姥姥的话,一直辜负着妙瞳阿姨。可后来……妙瞳阿姨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妈妈,对不起,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去考虑,也没理解你要承担的责任,希望你能原谅昨天的我。但是……” 陈汐的手再次被陈晓悦握得紧紧地。 “但是,妈妈,现在我能慢慢理解你了,我更想跟你说,我长大了,我不是会被别人的闲言碎语影响到的小孩了,你不需要再为了保护我而委屈自己。其实我真的更希望你能幸福,这种感情我能理解,而且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社会上真的很多人是能接受的,即使不接受有些人也不在意,我们只需要过好自己,所以你不要在意那些目光好吗?以前你保护我,现在我可以在你身后鼓励你支持你的,我也可以去跟姥姥说的,真的妈妈,你不要怕,你有我啊!” 陈晓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陈汐的眼泪早就止不住了,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女儿。 昨晚争吵中当女儿说出那番话时,陈汐觉得十分的屈辱,虽然女儿偶尔的行为让她觉得孩子是有些许察觉,或者是知道了,但当自己的这种感情被直接摆在母女之间时,便仿佛是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且被自己的女儿斥责,那个场面陈汐完全无法接受! 这也是让她后来急火攻心的主要原因。 在那个离奇的梦下,陈汐想了很多。 当年她选择放弃,短暂的时间内或许会轻松些,可是剩下的一辈子却变成了极难的一生。 再后来的尝试又退缩,然后到如今这样不知彼此心思的关系,扪心自问,在那些外界因素下,在考虑母亲和女儿之外,陈汐是清楚自己这么多年到底在胆怯什么的。 女儿的支持让她又暖又惊,这些话也确实给陈汐增添了几分坚定,但也让她再次顾虑起来 在梦里,她的人生没有李妙瞳,十分骇人,可梦毕竟是梦,永远没有现实来的复杂。 在现实中,她的人生几乎处处是妙瞳的影子,心里也总有一个属于李妙瞳的位置。 可更加实际的事实却是,她和李妙瞳始终是不远不近不能相爱的距离。 这样的状态实在是太久了,久到陈汐都已经不清楚妙瞳的心里到底对这份爱还有多少,还抱有希望吗?还是真的已经绝望而别恋了呢? 以前的陈汐根本不敢去想,更没法问。无论妙瞳是仍在坚守,还是已经移情,哪个答案都会让陈汐痛苦。 陈汐用纸巾擦净眼角残留的泪,她闭目又想了想那个梦境,很多事和物都在脑中闪过。 再睁开眼时,目光中多了一些难以察觉的情绪。 第七十四章 夏季午后两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一丝风都没有,地面吸收的太阳热量此时都返了出来,整个城市又热又闷。 身处在十楼的腹腔镜科病房,仍能听到楼下树上的蝉鸣,天气越热,蝉儿们反而叫的更欢。 大多病人都在午睡,只有往来的护士顶着蒸热的下午在忙碌。 病人休息了护工们也才能得到一些歇息,他们有的在病房外踱步,有的则懒洋洋地靠着墙,没有精神的打着哈欠。 中午的饭盒早就洗好了,方彩云闲不住,在病房里又来来回回忙了好一会,才拿了本《故事会》坐在床边,又找出了老花镜,半眯着眼睛看起来。 陈汐侧目看着母亲,几乎全部发白的头发,粗肿的手指,小臂上也布满了老年斑。 人们总是忙于生活,忙于完成什么,达到什么,眼里往往只有目标。 可当回头停下时看看身边的亲人,才发现孩子早已不是小时候的可爱模样,已经有了自己的脾气和个性;而父母也早就白了头,弯了腰,皱纹爬上眼角。 每次看看母亲,老态都在加深,母亲的背越来越弯,个子越来越矮,曾经撑起家的那个女人变了样。 也正是这不断的变化,加上陈汐自己内心的恐惧,一次次想要的争取或者止于母亲的话下,或者干脆沉默于心。 此时,两个声音在陈汐心中相互交战着,增加了这时的躁闷。 “妈,你要不要睡会?” 方彩云把花镜往鼻子上拉了下,从镜片上方瞅了眼陈汐。 “不睡了,我现在觉少,脑神经也不好,白天稍微多睡一点晚上就成宿的睡不着,所以我现在也不午睡了。” 在两句简单的对话后,病房里又静下来。 陈汐心中的嘈杂却和外界的宁静截然相反,她想着各种可能,矛盾的心情翻来覆去。 她一次次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又再次睁开。 放在身体两侧的手虽然绵软无力,可也因为紧张而虚握着。 方彩云手里那本《故事会》眼看就要看完,在耳边又一次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后,陈汐仿佛才做了决定,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妈,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是关于她的事吗?” 听到母亲的反问,陈汐先是心里一惊,但很快又静了下来。 “嗯。” 对于女儿陈汐的变化,方彩云是有感觉的。 这半年来,从过年之后,方彩云就再没有从陈汐那听到任何关于李妙瞳的话,心细的老太太依稀察觉到,她们两个人之间或许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陈汐不提,方彩云自然也不会问,她自然是希望女儿真能彻底忘了那个孩子。 然而这次陈汐的急性阑尾炎发作,是李妙瞳发现并且及时送医治疗的。 手术之后,陈汐的眼神中很明显的多了一丝眷恋和主动。 早上李妙瞳回去后,陈汐便时不时往病房外观望,留意着每一个进来的人。这些变化都逃不过方彩云的眼睛。 所以当女儿犹犹豫豫地想要开口时,方彩云早已料到她想说的是什么。 方彩云合上书,摘下花镜,缓慢地起身去找眼镜盒。 “你现在刚做完手术,身子弱,不要说这些事了,我不想和你吵。” “妈,我没想和你吵,而且……以后我和你说,也是一样的。” 方彩云收好了花镜,看了看半躺在病床上的女儿,微微叹了口气,又坐回椅子上。 “这都几十年了,你就……就非得这样吗?” “不是我非得这样,妈,我……我就是这个样子。” 陈汐直视着方彩云,目光比每一次都坚定。 “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喜欢她,就是那种……你觉得''不正常''的人……” 陈汐轻轻闭上眼,睫缝中闪着泪光。 “对不起,可你的女儿就是这样的,即使这么多年,也还是让你失望。我不指望你能接受这样的我,但是,对于她,我不想再躲下去了。” 方彩云默默地摇了摇头。 “咱俩今天不说这个行吗?你先好好把身子养好,以后再说。” “妈——” 陈汐喊了一声,而随即她又立刻皱紧了眉,右手不自觉地摁在腿上,脸上的表情也痛苦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扯着刀口了?你看看你,咱不说了行吗?咱们回家再说。” 陈汐强忍着痛,一手拉住方彩云的手,让她坐下,另一手生硬地朝母亲摆了摆:“我没事……没事……” 疼痛迅速在陈汐的额上铺了一层冷汗,她闭着眼缓了会,才再次用力抬起眼皮,看向方彩云。 方彩云又气又无奈:“唉,你这是干嘛这是,咱不说了行不?你再这样我回去了,你这么能耐也用不着我管了,让晓悦照顾你,我不跟你说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是方彩云的身子却一动没动,眼神里也是明显的放不下。 陈汐看着这样的母亲,微微笑了笑。 “妈~~” 陈汐伸手去握方彩云。 看陈汐还有些费力,方彩云主动把手递过去。 摸着老母亲粗糙的手纹,陈汐鼻子有一点点酸,情绪有些乱了,每次的那些担忧和紧张又冒了出来。 她狠狠咬了一下下唇,压抑心中的杂乱的情绪,横下心。 “妈,我知道你在用你的方式尽力让我们都过得好,可是,妈,我想做我自己,我辜负了她太多太多,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我总是又躲又藏,却总是接受着她的好,半辈子了,我这到底算什么?她又算什么?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我该给她个交代。” 陈晓悦大了之后,陈汐和母亲其实有过很多次关于这件事的对话,可是每一次都会被母亲的话怼回去,最终止于陈汐的沉默。 而这一次,方彩云也看出来,陈汐有别于以往,比任何一次都更有决心。 几十年来,女儿一次次冒出又被压制的情感,那个孩子一次次的好,方彩云清楚的很。 方彩云老了,也知道孩子们她管不住,可女儿的性格她也清楚,以前可以强硬,而如今,她或许已经强硬不过女儿,只能迂回。 于是方彩云并不急于反驳,而是继续问道:“那现在,你如果非这样,你俩就能在一起吗?这么些年了,她还能和当初一样吗?她就没喜欢上别人?如果她已经有别的心思了,你怎么办?” 母亲的这句话问中了要害,这也正是陈汐始终纠结的问题。 虽然因为她上一次的质疑,李妙瞳很生气,说明妙瞳心里始终有她,可是这都多少年了,一个人的感情真的能坚持如初吗? 妙瞳心里有她,但是不是只有她? 如果妙瞳真的有了对其他的人的情感,那自己还要不要表述心声?是不是这些早就没了意义? 陈汐抿着嘴,方彩云便很明确地从这几分钟的沉默中明白,陈汐自己心里也根本没底。 如今的情绪也不过是自己女儿经过了这次手术前后的事件,而偶然的情感冲动罢了。 “既然你也不确定你说了,你和她就会在一起,这件事怎么就不能继续藏下去?都藏了这么多年了,人这辈子这么短,为什么就不能这么过下去呢。” 方彩云的话如同一把时间的针锥,一下下扎到了陈汐的心里。 她闭上眼,仰头靠在枕头上,心里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是啊,当初就是这么以为的,以为听了母亲的话,结了婚,稀里糊涂就能很快过完这一生;以为七日一周,五十四周一年,以为不开心无非就是不疼不痒,时间会过得很快。 可是日子得一天天过,日子越不顺反而过得越慢。而不开心的时间也并非不疼不痒,而是熬骨戳心的难受。 以为陈汐陷入了矛盾,方彩云继续施压地说:“虽然现在生活好了,思想开放了一些,可是别人就能接受这种事吗?你们这都会被别人笑话的!” 依旧是这样的言语,几十年了,因为害怕周围人的议论,陈汐生生地活成了别人。 她轻呵一声,回答道:“是,我就是别人的笑料,是会被别人说闲话,可是妈,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不觉得我喜欢她有什么不对,我们互相喜欢,并不想打扰任何人,别人又为何非要我们难堪?” “不是别人让你们难堪!在别人看来,这就是''不正常''!你怎么就不能正常一点!” 没想到往日说几句就沉默的女儿今天如此强烈地反驳,方彩云声音瞬间高了起来。 说完,她好像也察觉到自己太激动了,考虑到刚刚术后的陈汐更虚弱,方彩云皱起眉头,不想再说下去。 可第一次走到这一步的陈汐并不想停下来,因为她清楚,每一次,勇气都是在这种犹豫与畏惧下被消损殆尽。这一次,她不想再退了。 “对不起,妈,我不能!我不觉得这不正常,我就是这样的,我想做回我自己。” 陈汐的语调很轻柔,可是语气中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懦弱。 “以前我就是太在乎那所谓的''正常''了,我觉得我听你的话,我觉得我得为了晓悦,可是其实,我也有太多的私心。我内心很怕,我怕承认我是这样的,怕别人背后议论,怕听到那些难听的话。每次我都在那面前退缩,这种软弱让我假装成你们都觉得对的样子,而不敢像她那样坦然面对自己,然后一直辜负着她。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把我对她的感情告诉她。” 陈汐停了一会,大口喘着气,连续说了这么多话消耗了她太多的力量,她右手无力地抓了抓床单,只休息了一下就又要坚持说下去,生怕自己没了勇气。 “对不起,妈,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我不快乐,我真的,很不快乐。年轻时我以为忍一忍就能过去,可是痛苦的日子每一秒都是难熬的,这点你应该也是体会过的。和郝建军婚后的那半年,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忍受,说到那段日子……” 说到这,陈汐苦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让他碰过我,一次都没有过,我……我根本接受不了……所以除了不能生孩子之外,我满足不了他……” 方彩云红着眼圈把纸巾递给已经泪流满面的陈汐,这些话也让她回到了那年。 那时候陈汐刚和郝建军离婚不久,本以为算是好聚好散的离婚,却渐渐传出来很多关于两个人婚内事情的流言蜚语,后来给陈汐调转了工作,离原来的同事邻居远了,才渐渐好起来。 方彩云一直觉得郝家人不错,可现在再回想,那半年的婚姻对两个孩子都是煎熬,一个热血方刚的小伙子,窝窝囊囊过了这么半年,再好的人家还能说出什么好话呢。 原以为给女儿选的不错的婚姻,如今才知道是这样的一段过程,方彩云转过头,看向窗外。 “妈……” 方彩云并没有搭理陈汐的呼唤,她就那样静静地往外看着,默默地流泪。 她的脑中闪过这么多年经历的事情,她让陈汐一次次的相亲,女儿结婚的情景,女儿和郝建军貌合神离的相处,女儿的离婚,以及女儿一次次在她的面前提到那个孩子,一次次被自己骂过后沉默不语低着头的神情。 方彩云这才慢慢发现,这段感情一次次在女儿心里萌发,又一次次被打压,虽然陈汐性格软弱,可是这感情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而方彩云再回顾往生,也才渐渐感觉到,她一直控制着女儿这样那样的去做,女儿做了她想要的事,看似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却只是麻木地遵从。 这是她想要的女儿的快乐吗? 她想到女儿低垂带着哀伤的眼神,想到女儿不多的笑容,想到女儿时常平淡的表情,那并不是快乐的样子。 惊觉到这一点的方彩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悲伤。 离婚后的自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自认为女儿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可现在,方彩云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双重的失败,自己婚姻失败,女儿又是这个样子…… 七十岁的人老泪纵横。 直到护士来注射了下午的点滴后离开病房,方彩云才长叹一声。 她站起身,并不看陈汐,只是自己随便找着东西收拾。 半晌,方彩云才无奈地问了句:“你真的想好了?” 陈汐听见这话,内心有些激动地望向站在床尾的方彩云。 “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这个人是她,我还能放心一些。可……”方彩云边摇头边叹气,“可这都多少年了,她还能是那样吗?时间总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陈汐追着母亲的身影,看着她弓着腰,慢慢坐下。 “不论如何,我也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如果她真变了,那也是我自己错过的。” 第七十五章 下午李妙瞳赶到医院的时候,陈汐依然能从她的眼底看到因为睡眠不足和疲劳而发红。 大概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方彩云见了李妙瞳后又多看了她两眼。 这孩子的性格方彩云这些年也更了解了些,别说她,连女儿陈汐自己都管不了,就更别说管着这孩子了。 不过既然陈汐下了决心,此时方彩云更在乎的便是事情的结果,毕竟作为母亲,再怎么不能接受,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的好。 而陈晓悦就开心了很多,看到她的表情,李妙瞳便知道她应该是跟陈汐谈的还不错。 吃了晚饭,看陈汐情况比较稳定,方彩云、张可心就带着陈晓悦一起回去了,病房里只剩下陈汐和李妙瞳。 住院部里的病人术后大都怕着凉,即使是夏日,空调也开得并不太足。 给陈汐的薄被盖好,李妙瞳便在她的病床边搭了个行军折叠床,来来回回,额头上也铺了一层薄汗。 最后一瓶点滴还剩下大半袋,正一滴滴缓缓流入血管。 陈汐垂着眼睑,听着翻动被褥和鞋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深思着。 虽然已经和母亲表达了坚决,虽然还有女儿的支持,但当独自一人面对李妙瞳时,当把两个人的情感摆在面前去表述时,除了紧张,陈汐更多的是觉得惭愧。 这是一个迟了近二十年的表白。 如果当年自己能够顶住家庭重压,和妙瞳一起去面对内外的压力舆论,或许今天一切都不一样。 如果妙瞳回来之后,在那年夏天,她接受了自己,自己也不畏惧母亲的责骂和周围异样的眼光,今天也一定会不一样。 这么些年,但凡任何时候,自己能够抱紧她,告诉她她始终是自己最爱的人,自己会不再害怕而和她一起走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这些都没有。 躲和退曾经是陈汐最习惯的处理问题方式。 而现在…… 陈汐想着那般懦弱的自己。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 可能真的是退缩久了,连潜意识都会以为自己要放弃这段情感,以为她不想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如果她再不能坚定勇敢,那她或许就会像梦中那样,真的失去妙瞳吧。 此时陈汐手心的汗已经慢慢浸透了薄被单,但是自己堵住了退缩的路,只剩下果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我昨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陈汐轻声说道。 李妙瞳听到她的话,在折叠床边坐下来,转头问:“哦?梦到什么了?” “梦很奇怪,准确的说,是挺吓人的。我梦见你从未在我身边出现过,我和爸妈下乡的时候就没遇到过你,我返城也没有你,高考也没有你,可我记忆中有,我就满世界找,可怎么都找不到,他们告诉我从来就没有你这个人。” 李妙瞳微微笑了笑,她感觉到陈汐在说这几句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如果自己做了同样的梦,或许也会心里难受地发紧。 这么想着,妙瞳立刻安慰道:“你也说了是梦,那就不是真的,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嘛。” “是,你是一直都在……”陈汐微微苦笑,嘴唇轻咬着,“是我一直都在躲。” 意识到陈汐是有话对她说,李妙瞳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站起身,绕过床尾,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这样可以让半躺着的陈汐平视到她。 轻轻一抬眼就能看到坐在旁边的李妙瞳,陈汐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既然是自己这么些年做错的事,那总要自己来亲自解决掉。该了结就得了结,怕是没用的,怕就不会来了吗?躲就躲得掉了吗? 以前自己想把问题交给时间,可是用了这么多年陈汐才明白,时间其实解决不了问题,不解决,问题永远都是问题。 “我这个胆小鬼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家庭,为了孩子,那些确实是一部分因素,但从我自己来说,我更怕的是那些张嘴。” 陈汐先自己苦笑了笑,又抿起嘴。 “那些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那些指指点点,那些不友好的眼光,都让我特别怕,我不敢拉你的手,不敢站得离你太近,我害怕那些人后的蜚语。可我居然现在才想通,即使他们不说我和你,也会说别人,也会找事生非的去说,而那些话其实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聊,聊什么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聊谁他们也不在乎,人家就是说说而已,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无所谓言语却一直成了我的心头大石,我过着我自己都不喜欢的日子,不仅仅是为了我妈和孩子,也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李妙瞳静静地看着陈汐,陈汐说的很慢,语气也很软,但神情笃定。 “过完年之后,我甚至想彻底放了这段感情,让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现在想想,我太傻了,连晓悦都比我想的清楚,也比我洒脱的多。如果我都不能接受我自己本来的样子,我都不能坦然面对咱俩的感情,其他人又怎么能接受呢?” 说到这,陈汐自嘲地又笑了下。 “我做的那个梦,让我才清楚,我其实根本没法彻底忘掉你,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才让我过的这么安宁。我的想法太自私了,好像我想要就能要,想放就能放……其实,有些事你从来都知道吧,你只是不说。” 李妙瞳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静听着陈汐慢慢地讲。从她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像这些话,她知道,又好像她不知道。 “所以妙瞳,我不想再躲了,我不再在乎他们怎么说怎么想了。” 陈汐停了停,大概是想等李妙瞳的回应。 可是李妙瞳依旧不说话,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往前倾了下,目光却没有看陈汐,而是半低着头看向病床的另一边。 看到这样的李妙瞳,陈汐的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起来,她唇角颤了颤,忍住涌上来的情绪,继续说。 “妙瞳,我不是想要求你做什么,我知道我明白的太晚了,我想……恐怕已经错过了。可就算这样,我也想告诉你,我不会再藏起来爱你了,就算你已经喜欢上了别人,已经对我失望,对这段感情失望,我也不会再要求你什么。” 李妙瞳并没有看陈汐的眼睛,她看到陈汐放在体侧的手在不住地抖,想到陈汐说话依旧是不自信的态度,倒是偷偷地在心里乐了下。 “嗯,确实太迟了,陈汐,你确实,是错过了……所以……”李妙瞳抬头望向陈汐,一字一句地问,“你觉得,你还要跟我说这些吗?” 陈汐被妙瞳的目光望的不知所措,眼睛和嘴唇都慌了一瞬,但很快又控制下来,可眼眶中的泪水仍在不住地打转。 “我……对不起……没关系,我其实就是想明白了,我……”陈汐使劲抽搭了一下鼻子,“我就是告诉你,我想通了一些事,我……仍然会爱你,会守着你,就像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一样,你不用有负担,不用你做什么,我也希望……希望你幸福。” “嗯,谢谢你的祝福,我也认为我会幸福的。” 李妙瞳不但道了谢,还积极地点着头表示认同。 那边在高高兴兴地点头,这边陈汐却用力哭了出来,可想到妙瞳也会幸福,她还是边哭边努力去笑,表情矛盾的很。 她用没扎点滴的那只手抹着泪,看到李妙瞳递过来的纸巾,她拿着覆在了眼上,或许是被遮住的眼睛更忍不住情绪,纸巾瞬间就变成透明的白色。 “是……宋老师吗?” “你觉得呢?”李妙瞳歪头看着她。 陈汐问得很小声,又被李妙瞳反问一句之后,她再次低下头,仿佛是在肯定自己的话一样,跟自己点了点头。 “宋老师……挺好的,我很佩服她,她那么勇敢,她……” 陈汐话还没说完就又哽咽起来。 看她这样,李妙瞳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现在陈汐刚做了手术,身体情况也不好,这再搞得情绪低落,肯定对她恢复非常不利。而且陈汐现在这样,哭得一抽一抽的,李妙瞳都怕她崩坏了刀口。 她抬起身,伸出双手捧住了陈汐哭花了的脸。 “你说你,傻不傻?嗯?” 话音刚落,温热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陈汐哭肿的眼睛瞬间瞪大,而唇上的触感又如此真实。 突如其来的吻彻底让陈汐懵掉了,她睁大眼睛,被亲吻过的嘴唇还微张翘着。 她呆呆地看着李妙瞳,可眼眶里的眼泪却没有因为主人的呆住而停下来,仍然一粒一粒地往外冒,整个人看起来确实又愣又傻。 李妙瞳看到这样的陈汐反而笑了。 “大傻瓜,人家宋老师有女朋友!” 看到陈汐依然在眨着眼,李妙瞳赶紧跟上解释:“不是我,我和她从来都没有什么。” “那……” “那什么?那我怎么幸福?”李妙瞳嘿嘿笑着,“你说呢?” 这句话陈汐还没想出答案,因为李妙瞳再次吻过来的时候,陈汐已经闭上眼,从唇舌间得到了答案。 —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陈汐突然别过脸。 李妙瞳发现她脸红了,反而更开心的在陈汐侧脸吻了吻,最后从她的鬓角离开。 陈汐使劲转头不去看妙瞳,她低下头,看着手中握成了团的纸巾 “你……那你刚才还说……太迟了……错过了……” 说到这两个词,又一波眼泪涌了出来。 “哎呀,我不那么说,又怎么听到后面那么多表白?怎么听到你祝我幸福啊?” “你……” 李妙瞳笑着,而陈汐却瘪嘴哭着,这画面着实有趣。 妙瞳从床头柜上又抽了几张纸,坐到病床边帮陈汐擦起眼泪,擦了几下她便借着距离靠近,附身再次在陈汐脸旁贴了贴。 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也没说错嘛,你确实错过了,错过了我好多年,你再不爱我,我就老了。” 陈汐嘴角一弯,刚要笑出来,就觉得腹部的伤口被微笑动作拉动的疼起来,她夹着眼睛使劲皱了下眉。 “是不是碰到刀口了?”李妙瞳吓的赶紧抬起身子,不敢在病床边挤到陈汐。 “没事……你不要逗我笑,我一笑就疼……” 这话可让李妙瞳委屈极了。 “不逗你笑?那我还能让你哭?” 刚说完,李妙瞳好像就想到了什么,她自顾自的点头坏笑道:“那也行,那以后我天天晚上让你……嗯……哭。” 陈汐的脸更红了,她彻底扭过头,然后把手里的纸团随便朝妙瞳那边一丢,自己努力控制着不笑,可嘴角却控制不住的翘。 开了玩笑,也明了了彼此的心意,两个人再次平静下来。 李妙瞳坐在椅子上,抬起陈汐正在输液的右手,冰凉的药液进入血管,即使是闷热的夏天,也刺激着静脉不太舒服。妙瞳左手在陈汐的小臂的位置帮她轻捂着按摩,右手则一根根捏起她的手指,在指肚上慢慢揉着。 陈汐靠着床,看着妙瞳低垂的长睫毛,看到白色的冷光裹在妙瞳的脸上,却带着温暖的色泽。 几十年的感情经过了平凡日月的消磨,经过了忠与诚的考验,经过了自我破茧的思想变化,更是经过了祖国大时代的变迁。 但这感情并没有变得世故圆滑,没有狡诈欺瞒,没有被时光拖着而被迫的妥协,反而在这狭小的病房中又浓重又热烈地蔓延开来。 李妙瞳一抬眼便看到了和她相视的目光,这个女人的目光不再躲闪,也不再有迟疑,而是坚定又安宁。 两个人弯起嘴角,凝神互望。 陈汐再次动了情,微红的眼圈,含情的泪水正扶着眼眶。 “怎么又哭了?”李妙瞳莞尔一笑,用指尖把陈汐那些调皮的眼泪抹掉。 “妙瞳,你真的……不怪我吗?我让你独自等了这么久……” “怪啊,怎么不怪,你也知道让我等了这么久?你怎么不让我等到六十岁。” 李妙瞳再次起身,动作轻轻地,把陈汐捧在手心,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目光如水般轻柔地看着陈汐。 “陈汐,你知道,在我的眼里,是什么吗?” “是你啊,是一个勇敢的你。不管多久,我终于是等到了。” 陈汐眉心微微颤着,她感觉到自己满脸盈盈的泪水,想说些什么,可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表达。 BGM: 在这浩瀚星河你是什么 在她温柔眼眸的你是什么 闪着光坠落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它璀璨如歌 你一定要看到花开 你一定等燕子归来 想着他们都会回来 你誓死为了这些而存在 ——福禄寿《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第七十六章 早上张可心提着保温桶走进病房的时候,李妙瞳正在给陈汐洗头发。 “怎么没让护士给洗啊?”张可心拿出小饭碗,边盛粥边问。 陈汐闭着眼睛,虽然额边还有些水,但表情还是很享受。 她抬手朝上头指了指,弯着嘴对张可心说:“你问她,非说人家护士手重,不让人家洗,偏要自己来。” 李妙瞳倒也不辩解,只是继续轻轻揉着陈汐的发根,用小杯子缓缓舀水冲掉泡沫。她的动作很慢,尽量不让水溅到陈汐的脸上。放置的位置即不让陈汐的头空着难受,也让她每一处头发都能被舒服的洗到。 看出来两个人之间小奥秘的张可心只是笑笑没说话,病房里的氛围也不再是医院的灰冷,而是温馨了起来。 方彩云来的时候也发现了这微妙的变化,老太太没直说,倒是露出了无奈又欣慰的表情。 倒是跑里跑外的陈晓悦什么都没有察觉。 这些天李妙瞳基本都留在了医院,从家拿东西、买饭、做饭的活就交给了晓悦。 懂事的女孩早就做着一手好饭,素淡的病号餐让她做的很是可口。 — 回到熟悉的教师大院,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室外又热又闷,路人们不住地擦着鬓角流下的汗。 树上的蝉竭尽全力地嘶鸣着,将它们在地底蛰伏的十几年,在几天的时间里唱尽。 而屋里却是凉爽欢快。 趁着陈汐还在住院的时候,李妙瞳在她的家里安了空调,那个一转动起来就会吱嘎响的风扇终于停工站在了墙角,等待退役。 李妙瞳端着一盘西瓜走进屋,她叉起一块递给陈汐,然后在床边坐下。 陈汐接过果叉,不好意思地对妙瞳说:“我已经好了很多了,都能下地随便走了,你不用什么都做。” “那不行,你这次可得好好养着。”李妙瞳拿回叉子,又叉了一块递过去。 西瓜吃了半盘,李妙瞳抬头问道:“要不你搬到我新房那边去吧?那边都装完了,也放了气,还剩一点小地方需要布置,正好你看看你喜欢什么小东西可以买来摆上。” 陈汐摇摇头。 “怎么?你不怕在这大院里那些人看着说闲话了?” 陈汐犹豫了一下,依然是摇摇头。看那样子倒不算不怕人说闲话,而是另有想法。 李妙瞳歪了下头,眼睛咔了咔,思考了半分钟,然后慢腾腾地问道:“陈汐,你之前该不会是以为那房子,是我要买了和雅……和宋老师一起住吧?” 问题一出口,李妙瞳就从陈汐慌乱地眼神里知道这话显然是说中了。 下一秒陈汐举起水果叉的时候,却发现叉了个空,眼前的西瓜果盘被李妙瞳直接端走了。 “哼,想象力这么丰富,别吃瓜了。” 说完,李老师端着瓜,自己拧了头,边吃边抬屁股走出卧室。 陈汐:??? 这个人原来这么记仇呢…… 想想也是,她刚来到滨北一中的时候还总是小心思不断地报复呢,那……那这么多年的往事,岂不是……陈汐没敢往下想。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吃完瓜的李妙瞳洗干净了手,再次走回卧室,看到陈汐坐在床上发着呆。 陈汐瘪嘴看看她走进来,第三次摇摇头。 李妙瞳在陈汐身边坐下,在她眼前摩挲起自己修长的手指。 她揉揉指尖,摸摸指肚,又蹭了蹭光润圆滑的指甲,头也没抬地说:“你啊,赶紧好起来吧,有那瞎想的劲,还不如想想这么多年,你以后,得怎么补偿我。” 空调呼哧呼哧地运转着,吹出凉爽的风。 这说话的人语气轻松,可听话的人看着那看似无意、实则故意地摆弄手指的动作,倒是滚了滚喉咙。 脸,热了。 — 陈晓悦放弃了整个暑假的玩耍计划,想着老老实实在家陪着手术恢复的母亲。 妙瞳阿姨每天都来看妈妈,给母女俩做饭,而妈妈看起来也非常高兴,这让女孩十分开心。她想,她的话对妈妈来说大概是起了点作用。 不过渐渐地,陈晓悦就觉得妈妈好像……变了! 因为妈妈恢复的好点了之后,就天天开始只问她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开学返校? 在知道她得九月开学才返校后,妈妈便开始问她,想不想提前返校…… 陈晓悦痴呆呆地想着母亲的问题,她这才恍然大悟,她的话可能不是起了点作用,而是起了大作用了! 快开学之前,陈汐带晓悦去了手机店。 当店员把一款摩托罗拉T191的手机放到女孩手里的时候,她顿时一见倾心。 这款手机非常的可爱,圆润润的机身,小巧圆滑的按键,像个小尾巴一样的天线,手机的广告上则是一只乖巧的小兔子。 选来选去,陈晓悦选择了月蓝色。 回家的路上,她紧紧握着手机,不时拿出来看看,实在是爱不释手,差点当时就对母亲说她明天就回学校! 晓悦离开家返校的前一天晚上,吃过饭后,陈汐和李妙瞳就赶紧把餐桌收拾了,两边各摆好了椅子。 一个铁盒、一个旧纸盒,和一捆精心保存的纸包被一一放在了桌上。 陈晓悦有些纳闷地坐在椅子上。 她认得那个铁盒,那个铁盒早就生了锈,曾经一度被母亲推在柜子上面最靠里的角落。而如今,铁盒上的锈迹已经磨光,只是留下的橙褐色的斑驳还展示着它经历过的岁月和被手指翻开过的次数。 而旁边的旧纸盒和纸包她并没有见过。 在李妙瞳微笑地鼓励下,陈晓悦把眼前的东西一一打开。 铁盒里和纸包里是一摞摞的信件,多到女孩两只手都无法抱住,而旧纸盒里则静静地躺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发圈。 信件上是两种不同字迹的秀丽笔记,而相同的则是信纸都已泛黄,纸边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磨损,而文字里,都流露着同样的思与念。 两个女人的手在桌下紧紧握着,李妙瞳看到陈汐的目光落在那个蝴蝶结发圈上,然后又转过头看向她。 那个发圈曾经陪伴着李妙瞳走过了无数的孤单日夜,虽然它已经找不到另一个相配的发圈,但这发圈带给两个人无数的回忆和过往。 随着信件一封封被读取,陈晓悦的眼睛慢慢湿润。 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情书,这是两个女人青春爱恋的印记。 可不管经过多少岁月,终于握在一起的手,终于紧密的拥抱,都留有曾经的真与纯。 — 秋风瑟瑟,却再也吹不出每一年的惆怅与凄凉。 在陈汐看来,好像一切都变了,也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不过心里没有了畏惧,没有了杂念,敢爱敢做让她觉得无比畅快。 在又一个周日早上,陈汐把抱着自己折腾的半宿的讨厌鬼推到一边,轻轻动了下身子,又想起前一夜的片段,脸色又红润起来。 随着陈汐的动作,李妙瞳也半睁开眼,迎着陈汐的腰背,再次靠了过去。 两只麻雀落在窗沿边,叽叽喳喳碎语着。 它们互相歪扭着头,扑腾着翅膀,偶尔碰触着鸟喙,仿佛聊得开心又热烈,让屋里本来寂静的氛围也活泼起来。 随着两只鸟儿拍拍翅膀飞走,刚才的吵闹又回到安静。 陈汐仰望着天花板,曲起的手指在床单上一下下地轻划着。 “妙瞳,要……要不……” 陈汐说半句又停了下来。 “嗯?怎么了?”李妙瞳贴在陈汐侧脸上,用鼻尖蹭了蹭女人的鬓角。 陈汐声音小的不能再小,几乎是哼出来的说:“要不,还是……搬你那吧……” 之前好多次和陈汐说要搬去新房,陈汐一直没答应,这次她倒是主动提出来这事。 李妙瞳转过身,想把陈汐拉到怀里,可是陈汐却直接翻了个身侧卧着,硬贴着枕头,只把后背留给她。 咦? 李妙瞳眨眨眼,看着陈汐这娇羞的模样,顿时觉得大有蹊跷。 她嘴角一勾,趴到了陈汐肩上,朝女人的后颈窝里使劲拱了拱。 “陈老师,之前,你不是说什么都不去吗,这回,怎么又想去了?” 妙瞳越拱陈汐越缩,最后陈汐只揪着枕头的一角,缩到了床边。 看着女人已经红到了耳根,李妙瞳也不再多逗她,只是在她背上轻轻吻了两下。 “你是怎么又想去了?” 陈汐被吻的颤抖了下,声音也跑了调。 “我是想……” 她想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出口,颈后、背上都泛起了红。 “我想,新建的房子,隔音……应该……会……好点吧……” 说到最后,几乎红透的陈汐已经完全把脸没在了枕头里。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破碎》,可以预收下,过段时间再开,谢谢~~ 第七十七章 宽敞的阳台上,嫩绿的花草团簇在两边。从这里,她们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面,辽阔浩渺,一望无际。 秋高气爽,此时的天格外的蓝,海格外的青。 成群的海鸥在岸边盘旋,它们叫声清脆,偶尔高飞,偶尔底翔,灵巧地接过游客们手中的食物。 一艘快艇扯起白色的尾迹,在浪中激行。 而身后的房间里,处处是两个人共同布置的 这里的客厅足够的大,妙瞳专门预留了空间给陈汐摆放她深爱的钢琴。 书柜有一面墙那么高,里面放满了妙瞳的书,有泛黄带着古朴书香的,也有硬质纸张印着新鲜油墨字迹的。 书柜中间的隔断预留了合适的大小,可以放置音响,陈汐喜欢的钢琴曲CD也有专门的位置。 房间内的摆件、挂画、瓶花,甚至是毛巾和拖鞋也都是两个人一件件精挑细选来的。 这里,是陈汐喜欢的海,是她喜欢的布置和摆设,是妙瞳为她选择的风景,也是妙瞳为她守护的人生。 陈汐从身后环拥着李妙瞳,下巴紧紧贴在她的肩头,她双手握住妙瞳的手,与她指缝相扣。 她轻轻落吻,吻在妙瞳的耳后,沿着耳廓,吻上耳垂、侧颈,怀中的人微微颤抖着,体温从身前传来,暖得她的心平静安详,又滚烫炙热。 — 李妙瞳谢绝了宋雅琳的温锅大礼,四个人在新房热热闹闹地做饭、聊天,过了个开心的周末。 吃过饭之后,大家围坐在茶几旁,宋雅琳又一次讲起她和夏一灵相遇相识相知的事,顺便又感谢了一下李妙瞳这个机缘巧合的媒人,但是整个过程还是尽显宋老师的风采。 本来就比较活泼的两个年轻人碰到了一起,爱得风驰电掣,再让宋雅琳这么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通,既有过程也有画面感,听的陈汐心里一个劲地感叹宋老师可真是直率又勇敢。 坐在一边的李妙瞳双手抱在胸前,时不时抬手捂嘴憋着笑,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揭穿宋雅琳添的油加的醋。 但是一扭头,她就从陈汐那佩服的眼神中看出来,显然陈汐是信了宋雅琳这牛言牛语。 李妙瞳撇了撇嘴,二话不说,干脆直接把女朋友拉过来,当着宋雅琳和夏一灵的面亲在她的侧脸。 在耳边阵阵的欢呼声中,陈汐羞得满脸通红,她拧着身子想要逃,却被身边的人箍得死死的。 陈汐低着头,脸上羞,但心里倒是乐得难以言喻。 李妙瞳始终也没放开揽着她肩膀的手,而是更靠近了些,紧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不用羡慕她们,你也很勇敢。” 陈汐微微抬起脸,本以为此时的李妙瞳会一脸坏笑,可是看到的却是她肯定的眼神。 自己勇敢吗? 自己也只是迈了小小的一步,便被前方的李妙瞳接过了手,然后便始终带着她、陪着她、鼓励她、帮助她。 在妙瞳的呵护下,自己那颗自卑的心正逐渐恢复着自信,慢慢强大到不惧一切。 — 傍晚时分,四个人一起来到新建成的滨海广场看海散步。 这座广场才建成不久,是滨城的标志性建筑,也是亚洲最大的城市广场。 多年前,这里还是一个排污的垃圾场,但随着国家环境治理要求,随着城市发展的规划,在市政/府的组织下,利用建筑垃圾进行了填海造地的工程,历时四年才建成了这临海观景的广场。 而广场周围,现代化的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附近不远便是一个小型CBD,工作日的时候,总能看到白领精英拎着公文包忙碌穿梭的身影。 宋雅琳揽着夏一灵的腰,两个人在满是人的广场上走得飞快。 几个人计划来看晚上的彩色音乐喷泉表演,虽然喷泉很大,但是宋雅琳和夏一灵还是打算往前面找个好位置。 李妙瞳和陈汐不紧不慢地走在她们身后。 快到喷泉开放的时间了,广场内圈已经封闭不允许车辆驶入,身边的游客、情侣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的人相拥在原地,有的则是追着跑着,有的玩累了坐在草坪边,也有牵着小狗来遛弯的住在附近的百姓。 晚上7点,广场四周的灯光瞬间亮起,游客们几乎同时一声惊呼。 这个广场的照明灯形如槐花,称为槐花灯。 槐花是滨城的市花,在这个漂亮的地标看到如此形象的大型照明工程,游客们也竞相驻足合影。 秋日太阳的点点余晖混在槐花灯的灯光中,光线映在李妙瞳的脸上,勾勒着她面孔的弧线。 妙瞳慢慢踱着步,广场的广播里已经开始预告今天音乐喷泉的播放曲目。 她刚想迈步,便感受到了来自指尖的温度——她的手被另一个人握住。 李妙瞳侧目看了看陈汐。 人流在身边不断涌过,有的人会停下留意到这两位仪态万方的女人,也有人并不在意匆匆擦肩而过。 可不管怎样,在陈汐柔软的目光下,反而把李妙瞳的手攥的更紧。 “我说过我不会再怕了。” 陈汐弯着嘴唇,指肚轻轻在妙瞳的手上点点按按。 随着一声高亢的音调响起,不同的水型开始跟着音乐的节奏舞动,呈现着各种梦幻般的效果。 那绚烂的灯光挥出彩色的光晕,洒在两个人牵得牢牢的手上,也蒙在越靠越近的两张笑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破碎》,可以预收下,过段时间再开,谢谢~~ 第七十八章 正文完 电视里,来自贫困农家的女儿秀禾刚刚来到橘园,女孩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看人,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在橘园遇到了容老爷的六弟容耀辉,两个年轻人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奇妙的感情在两人之间产生。 李妙瞳侧躺在陈汐的腿上,陈汐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一下下按捏着。 两个人正一起看着时下热播的电视剧《橘子红了》。 时间在互相依偎下一秒秒走过,没有风风火火,没有激烈刺激,只是肌肤相贴着的温暖柔和,只是相互理解的话语沟通。 李妙瞳突然抬起了手,脸也随着转了下,她皱了下眉,往后撸了下发圈。 陈汐一看便知道她是发圈在脑后绑着难受,于是接过她的手,直接帮她把发圈摘下,扶着长发垂到自己的腿上。 “唉,以前经常扎着,后来散开了也没觉得怎么样,可现在偶尔再扎起来就觉得拽得头皮好累。”李妙瞳解释道。 陈汐把手插进妙瞳的发丝中,轻柔地帮她按摩着头皮。 “我帮你揉揉。” 妙瞳蜷了蜷腿,换了个姿势,头皮轻松了,又被陈汐揉着,她一脸享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一集播完,李妙瞳转过身,面朝陈汐躺过来,问:“有没有压得你腿疼?” 陈汐握住她伸过来要揉腿的手,在手指上亲了下,就继续握住。 “不疼,不过……妙瞳,你有白头发了。” “是吗?多吗?帮我揪揪?” “嗯。” 陈汐拨开妙瞳的一团黑发,慢慢寻着那青丝中的白发,揪发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怀里的人。 妙瞳抬眸,看到陈汐认真地样子,有些想笑。 “哎,你乖点……别乱动,好不容易才抓到那根白的。你这一动,误伤的黑头发可不止一根。” 说话间李妙瞳就觉得头皮疼了下,于是赶紧听话地一动不动,乖乖看着陈老师挑头发。 “那阵子,有一首歌……” 陈汐边说,边手下施力把一根白发连根拔起,她把白发放在茶几上,又在刚刚揪过的发根处揉了揉。 “什么歌?”李妙瞳不敢动,只能用眼神表达着好奇的情绪询问着。 “有一首歌叫《至少还有你》,你听过吧,我听晓悦哼唱的,我当时特别喜欢里面的歌词。” 李妙瞳转转眼,回忆了一下,这首歌流传有几年了,她也很喜欢。 “那里面唱……”陈汐垂眼对上了妙瞳的眼睛,又立刻躲了开,继续去找白发。 “那个歌词说‘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陈汐随着歌词脸色渐红,她松掉了手里的头发,一只手捧住李妙瞳的脸。 “第一次听懂那个歌词的时候,心里就是被狠狠地撞了下,我觉得这好像说的就是曾经我的心情,一模一样。” 妙瞳也抬起手,把陈汐捧着自己脸的手捂在手中。 “我当时真的什么都怕,可又怎么也忘不了你。那年夏天被我妈知道之后,好多个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抓着被,就会想,如果我能拥着你,再一睁眼我们就走到了生命尽头,那该有多好,那我就不会错过你,我们就是彼此的一生,我根本不想去想这一辈子是怎么过的,只想要最后我是和你在一起。” 一滴泪已经顺着陈汐的脸滑落下来,妙瞳用手指接住了它,又顺着泪痕轻轻擦着陈汐的脸。 “那现在呢?你现在还那么想吗?”李妙瞳问。 陈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又滚下来,可脸上却笑地灿烂。 “当然不了,现在在一起,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孩子很快就大了,我们很快也就老了,只怕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恨不得一分钟当十分钟用。” 李妙瞳半仰起头,伸手搂住陈汐的脖颈,先吻掉了她的泪,又吻上她的唇。 李妙瞳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陈汐,她对她是有多么的渴望。 念大学的时候,她花钱最多的地方便是邮票,她总想把自己所有的情与感都去和陈汐分享,她甚至会一天写下几封信,然后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陈汐的回信。 有时已经出了传达室,可看到邮差骑着车来,她又会赶紧再跟进去。 和陈汐分开的那几年,她想尽一切办法找人去打听陈汐的消息。 在那个打个电话还很奢侈,书信沟通很慢的时代,她拉下脸,找人拖关系,一次次地询问,再一次次地打探。 很多时候等了好久的回复只有几个字,并且也根本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可即使这样,在分开的那七年里,也让李妙瞳逐渐拼凑起陈汐这些年的过往,没放过对她的任何了解和理解。 来到滨城,李妙瞳每一次冰冷的表情下,每一次不在意的假装下,都是对向陈汐更加疯狂和炙热的爱。 这一切都化作了日日站在不远处的守候,都化作了对这脆弱心灵的呵护。 何以为爱? 妙瞳一直认为,爱,是无私,平等,尊重,和自由。 而爱她,便是陪伴着她,度过平凡的岁月。 — 方彩云也搬进了电梯房。 老太太岁数大了,腿脚实在不灵便,已经不经常出去走动了。 陈汐给她请了个阿姨,每天早上会去市场买来新鲜的菜,中午来给老太太做饭,隔一天会来收拾收拾屋子。 方彩云嘴上说着不用,可每次又会夸阿姨做的饭菜好吃。 陈汐和李妙瞳一起回方彩云家吃饭的时候,李妙瞳便承担起了做饭的任务。 “你多吃点肉。”方彩云给李妙瞳夹了一块排骨,“这孩子,从小就不怎么吃肉,不像陈汐,就盯着肉吃。” “妈~” “怎么了?我也没说错啊,吃包子你也非得吃肉的,吃菜也是没肉不吃,从小到大,一直这样,还不让说了?” 李妙瞳捂着嘴,看着母女俩斗嘴,又看了眼碗里方彩云给夹的那块排骨。 时间仿佛倒退了三十年,老太太还是那个温柔的阿姨,而陈汐还是那个给她糖吃的小女孩。 方彩云懒得再和陈汐说,转过来继续和妙瞳讲。 “妙瞳啊,你别生阿姨气啊,阿姨那代人都是老观念,确实接受不了挺多事,现在时代太快了,我们更跟不上了。有些事我们至今也不是完全能理解,不过我现在就觉得,有俩闺女还真是不错。” 看母亲不和自己说了,陈汐还非要过来接茬:“妈,你这么说我可得去可心姐那告状,在她跟前你说把她当亲闺女,现在在妙瞳这又是俩闺女了?” “你这孩子……吃你的饭去!我和人家妙瞳说,没你事。” 陈汐撇着嘴笑,看着母亲继续和妙瞳说话。 自己最爱的人和母亲如今这么融洽,最高兴的就是她自己了。 方彩云也看到了这么多年来女儿从未有过的畅快的笑。 “这离开宋屯有三十多年了,唉,不知道那边变成什么样了,国家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边也是吧,妙瞳,你父母还住在那吗?” “阿姨,我弟传宝在县城买了房子,我爸妈把老房子卖了,也搬到县里了,离的近相互好照应。宋屯那边变化确实很大,土房都变小二楼了。现在农民生活也好了很多,农村已经非常现代化了,等我俩哪天带你回去看看?” 方彩云点点头,一垂眼又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腿,转而又摇着头叹了口气。 “老喽,腿脚不利索,好多地方都去不了,我就不去了,你们去替我看看就好。” — 两个人背靠在车上,陈汐倚在妙瞳的肩头,静静地看着霞光映落。 夕阳斜晖,漫天的光彩都聚在天边,落在田野的那一头。 金黄的稻子在暮色下更加黄灿,饱满的穗头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经过了改革开放近三十年,原来的宋屯已经大变了样。 两个人小时候经常坐着看夕阳的西山,进行了修整,铺了路,车子可以开到山顶上。 人们可以在山尖的空地上俯瞰到整个村子,看到村里的土房变成了小楼,看到村西边的河被修建成了漂亮的景致,好几处民居还开起了农家院。 东南风扑面吹来,吹散了她们额边的头发,也吹暖了人的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李妙瞳轻轻诵读,她右手握住陈汐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而她也揽住陈汐的肩。 “陈汐,记得这首《南风歌》吧?” “当然,那首《南风歌》,是我在读书时听过的最美的期望。” 霞风拂面,李妙瞳轻扬了下下巴,挺直了腰背。 “吕老师曾经说过,总有一天,在好的政策下,人民可以安居乐业,生活富足,祖国会繁荣昌盛。我想,他如果能看到现在的世界,一定会惊叹这个国家,在经历了短短的二十多年,发展如此之快,变化如此之大。很多那个时候不敢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很多那时错误的事情已经改变。” 陈汐嘴角弯了弯,背部离开倚靠的车门,她转过身,面朝着李妙瞳。 眼前的人则朝她笑弯了眼,伸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然后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拥有独立自由的人格,彼此尊重,包容,走出自己的人生。有些事情或许我们看不到,但至少,我们已经走在了路上。”陈汐轻声说。 夕阳下,只见两人含情相拥着,额头顶着额头。 陈汐抬起手,用拇指指肚在妙瞳的眼角揉晕着,李妙瞳眼神跟着她的手而动。 “皱纹是吗?我不怕长皱纹。” 妙瞳握住陈汐的手,吻在她的手指上、手心里。 “如果那些皱纹是因为每天看见你而开心,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每天有了更多的笑,因为能够陪你度过日日夜夜,那再多、再深的皱纹我都愿意,因为每一个皱褶里都是我和你幸福的痕迹。” “但是……如果没有你,如果不能和你一起走过人生的时光,如果没有你让我开心让我笑,那我再平整的容颜也是不完美的,我度过的每个日夜都是没有灵魂的,我因为时光虚度而长出的皱纹是没有意义的,那只是我孤独衰老的证明。” “喂!李妙瞳!”陈汐因为妙瞳的这番话红了脸,嘴角控制不住地弯着,眼角也有些湿润。 “你真是……语文老师都是这样的吗?说话都……这么酸,这么会说的吗?” 妙瞳耸耸肩,晃了晃脑袋,攥紧了陈汐想要抽回去的手。 “语文老师不是这样的,但……”她看向陈汐,“但我是。” 李妙瞳脉脉地看着陈汐,轻轻把鼻尖贴到她的鼻尖上,在上面轻柔地点着。 陈汐微笑着闭上眼,感受着嘴唇顺着她的睫毛吻过,顺着她的面颊吻下,轻轻勾勒着她嘴唇的形状。 广阔的天地间,她们相拥在山顶。 她们只是浩瀚宇宙中渺小的两个人,拥有着自己的世界。 这是两个人的爱,不被打扰,不受影响,不畏世俗,不惧岁月,安安静静地谱写着属于自己的平凡又执着的人生。 BGM: 生如烟花 炸开自己纵情燃烧吧 让爱与幸福之火在今夜空中绽放 暗夜点亮 城市里自由之血涌四方 日出后我们扬帆启航迎风破浪 如梦欢畅 幸福我不愿只能幻想 醒来时惊恐的心悬停腹中寻氧 彼此身旁 人生绝不该永远如此彷徨 它一定不仅是梦幻觉与暗月光 ——刺猬《生之响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感谢看到这的朋友,谢谢! 这是一篇很现实向的文字,我理解的现实不仅仅是文中的角色会遇到逼婚、结婚等这些遭遇,而是会和现实中的我们一样,在感情面前会有太多的情绪。 她们会犹豫,会胆怯,会自私,会彷徨,会纠结,会畏惧,会矛盾,会退缩,也会放弃。 面对这样一段不被世俗认可的感情,总会有太多的不赞成和不确定。亲情,爱情,我们都想要,也总是难以两全,然后我们会发现,无论怎么选择,痛苦都会随之而来,所以,你怕了吗? 非常感谢小可爱能看到最后,这其中有很多人也跟我说,看不下去了。 我觉得看不下去这没什么,这毕竟不是小甜文。只希望大家都会面对爱情勇敢,面对人生勇敢,希望你们不会像陈汐一样懦弱,希望你们心存信念,坚持爱的信仰,希望你们会像妙瞳一样想的透彻、活得坚定,正如最后《生之响往》中唱到——“人生绝不该永远如此彷徨,它一定不仅是梦幻觉与暗月光”,希望你们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冷知识】 《南风吹》这篇文的灵感来源是刺猬乐队的《盼暖春来》,这是一首节奏听起来非常明快的歌,但是我觉得这歌太悲伤了,听久了还听哭了,再后来就想写这样的一篇文字。文中很多关于下乡的内容都是从亲爹口中问来的,那一代人真的不容易。 【本文曲单】 (1)刺猬《盼暖春来》(2)刺猬《生之响往》(3)刺猬《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4)福禄寿《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也以此文纪念我和某人7月15日整整十年的感情,感谢她给我的爱和包容,希望我们可以陪伴彼此快乐地度过余生平凡的每一天。 再次感谢! 至于番外,随缘掉落吧,看不到的可能性极大:) 新文《破碎》,如果有兴趣可以预收一下。(又看到虐恋情深的标签,你们怕不怕!) 第七十九章 番外1厨房(上) 李妙瞳进屋的时候,陈汐正在厨房里弄着酱料腌肉。 “你怎么没戴围裙?”李妙瞳洗完手,边换衣服边往厨房里探头问,“会不会弄身上啊?” 陈汐低头看看,满手的橙褐色酱料和水渍,好像也确实是容易溅到身上。 “那你来帮我戴上吧。” 围裙被拿了出来,陈汐看着妙瞳展开围裙,顺从地伸手、低头,让她把围裙好好穿上,又停下手等着她在身后把围裙的带子系好。 “你今晚这是打算做什么?”妙瞳在身后问。 “我看上次在饭店吃的那个炸酥肉你好像特别喜欢,你也不怎么爱吃肉,难得有个喜欢的菜,我就学一下试试,先得给肉腌一下。” 陈汐刚说完就收到了侧后颈的一个吻。 “你怎么这么好啊~~” 陈汐微微笑笑:“你还爱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李妙瞳开心极了,又在陈汐的后颈亲亲嗅嗅了好多下,直到陈汐喊着痒才放过了她。 李妙瞳挽起头发,扎了个简单的马尾,站在旁边稍微看了一会,陈汐就感觉她又从身后贴了过来。 “恩?” 陈汐侧过脸。 “恩……” 李妙瞳又在她脖上贴了贴,小声说:“我想看你做饭,这样我也能学会。” 陈汐心里一乐,往身后拱了拱:“那你到旁边看嘛。” “不要……”李老师撒起娇,“这个第一人称的角度看着才更真实,学得更快。” 陈汐自然是知道李妙瞳的花花肠子,她轻甩了下头,把掉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漾到脸侧,继续处理着手下的食材。 可这身后的人贴着贴着,就开始在陈汐的后脖颈留下唇印,然后又攀上她的耳朵,用舌尖拨动起软脆的耳骨。 而两只手也并不老实,原先还在捏着腰间的软肉,可很快便滑到前面,顺着光滑的小腹游走。 “李……李妙瞳~~!你……你这样……我还怎么做……饭……唔……” 陈汐喘着刚说了几个字就没了下文,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 菜板上,切下的菜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显然每一截菜段都带着切菜人不同的感觉和情绪。 可李妙瞳却完全没停手,围裙还好好的系在陈汐身上,可里面的衣服早已被那灵活的双手弄得乱七八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是上中下,早中晚各一段,看看能放到哪吧 第八十章 番外1厨房(中) 妙瞳缠着陈汐,从厨房吻到客厅。 她坐在沙发上,抱住女人跪坐在她的大腿两侧。 陈汐胸口剧烈地起伏,里面那颗蓬勃的心脏凶猛地跳动着,两只刚洗过还带有菜香的双手无力的悬着,空扣在妙瞳的肩上。 “你……” 陈汐有些生气,她把下巴抵在李妙瞳的额头上,气都喘不匀,可声音却柔媚极了。 “你……还想不想吃饭了,你还……还让不让我做饭了……” 李妙瞳顺着陈汐的颈下慢慢往上拱着,细碎地吻从喉咙漫到下巴,再漫到唇角。 “咱们……不要做饭了……咱们,吃点别的……” “吃……吃什么……” 陈汐别过脸,往左往右躲着妙瞳的吻,可却怎么都躲不开, 李妙瞳的手指在衣内不断游走,双手不能触碰也不能推挡的陈汐只能颤抖着感受妙瞳独自进攻,躲闪挣扎。 一切的腾挪也不过是让两个人缠的更近。 陈汐温热的体温不断传递到妙瞳的指尖,那修长的手指在皮肤上弹奏着,每一下,点,拨,搓,磨,都恰到好处。 胸肉被轻柔地挤压着,桃尖被裹弄的又硬又挺,薄汗在厮磨的鬓角间蹭腻着,陈汐的身体微微后仰又不住地颤抖。 李妙瞳抱紧手中的人,直到她全身变得滚烫,她吻着女人的眼和眉,素白纤长的手指慢慢滑入两腿之间。 她轻扯了下陈汐的乳尖,陈汐发出一阵娇哼,低头把脸钻进李妙瞳的颈窝。 妙瞳眉尖一挑,用唇齿轻轻合住陈汐的耳垂,带着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回答: “吃……你……” 一股热气鼓动了陈汐的耳膜,她的身子随之一抖。 接着,李妙瞳手下一动,围裙最终还是被解了开。 第八十一章 番外1厨房(下) 陈汐总是会在听妙瞳课时,注视着她修长的手指。那灵活的指尖,握住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笔画刚劲又娟秀的字体。 她也知道妙瞳的手会做出好吃的饭菜。 但是此时,陈汐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些,她更清楚的,是妙瞳的指尖太懂得拿捏她身体的每一点,然后带着她在奇妙的世界徜徉。 她的上半身向上傲挺着,又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凹凸紧致的曲线比每一次舞蹈动作都娇美动人。 来自桃尖和灵动点的曼妙触感让她全身的肌肉紧张又敏感,在一下下的触碰下颤抖并屈服。 跨在妙瞳身体两侧的腿几乎瘫软,可内里又因为满载而充盈。 体内的手指顶弄着她,来自最深处的欲望使她更想分开双腿,以便让手指含得更深,填的更满,动得更快。 妙瞳的头发已经散开,有些杂乱的铺在肩头。 滑到面前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脸庞,却挡不住舌头柔软地舔舐着桃尖。 另一个尖头也被指腹不断地摩挲,阵阵酥麻由此向的陈汐全身散开。 陈汐面色绯红,双手插进李妙瞳的秀发,紧固着她的脸,然后把自己送给她的指和舌。 指下,陈汐从内到外又湿又热,体内增加躁动感唤醒着全身的器官,她微仰着,渴求更多的触碰与冲击。 妙瞳舞着头,舌芽不断卷动,带来遍布全身的酥痒,和深处的欲望合在一起,几乎要让陈汐彻底化掉。 快感一点点堆积,由外及内,再由内向外,填满整个身体,然后便想要宣泄想要外溢。 陈汐半眯着眼睛,睫缝被预滴的泪水洇润着,闪着晶晶的亮。 粉嫩的舌尖在薄唇之间半吐半隐着,吐出湿热的气息,而唇舌缝隙中泄露出的是诱人的丝语呻吟。 那吟音跟着李妙瞳指尖的节奏起伏,时而直呓,时而婉转,时而波动,时而平滑。 声音被压抑着,像是在撒娇,像是在求饶,也暗暗地想要更多。 身体不由自主地顶起落下,上半身摇摆着,最深处的热已经跃跃欲试要冲破身躯冒出体外。 意识已经完全不再受控制,眼泪开始顺着陈汐的眼角莹莹滑落。 李妙瞳只觉得陈汐的双手越来越狠地揉着自己的发,抓着自己的后脑,泛滥的呻吟声让妙瞳更加兴奋,也更想给她更多更多。 她哼笑一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拇指用力揉压着花心,像要碾碎一般搓弄起来,舌尖也不知酸软地飞速撩拨。 腰间的巨大涌动瞬间冲出,顶破天际。 陈汐像是一条被送上云端的鱼,在生死边缘大口地喘息。 她疯狂地扭动腰肢,双腿死死缠住李妙瞳的身体,夹紧挤压,仿佛想要妙瞳把那快感完全按进她湿润绽放的血肉花蕊中。 随着一阵悠长勾心的呜吟,陈汐完全脱了力,瘫在妙瞳的怀里。 第八十二章 番外2 电视里,来自贫困农家的女儿秀禾刚刚来到橘园,遇到了容老爷的六弟容耀辉。 李妙瞳侧躺在陈汐的腿上,两个人正一起看着时下最热播的电视剧《橘子红了》。 陈汐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草莓,自己先咬了一口,还很甜。 她嘴角轻轻一勾,趁着李妙瞳不注意,便把那只剩点点粉色,略有发白的草莓腚送到了李妙瞳嘴里。 李妙瞳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上方送来了草莓,她就着陈汐的手直接咬进嘴里。 咦? 明显味道和口感就不对嘛。 这边正在得意的陈汐还没来得及抽手,就被怀里的李妙瞳一口咬住了手指,舌尖狠狠地在指尖撩了下。 “嗯?” 紧接着怀里的人又是一个翻身,陈汐晕头转向地就被人抱住。 “哎……妙……” 名字还没喊全,嘴里那块甜甜的草莓就被这个下手又下嘴的人给咬了回去。 接下来的五分钟…… 电视里,秀禾和耀辉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奇妙的感情在两人之间产生。 而电视外,沙发上的两个成熟女人却进行着草莓争夺战,两人幼稚地抢咬着草莓,浅红色的汁液在两张笑脸上渗溢漫开。 最后自然是咬不过的那个人用吻住对方的方式来掩饰自己被占了上风。 只不过两个人吻得难解难分,实在看不出到底谁是输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 清水点。 第八十三章 番外3寒假(上) 窗外雪花飘舞,整个滨城都一片白白茫茫,甚是好看。 还没到正月十五,城市里还是一派过年的热闹气息,树枝上还缠着彩灯,办公楼前的红灯笼每晚都会点亮,红彤彤的,散着节日的光纷。 “叮~”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陈汐坐在沙发上,瞟了一眼,看到妙瞳过去拿起手机,她往沙发后面靠了靠,继续看着电视。 大家都有手机后,宋雅琳就经常喜欢发短信息,什么做了什么好吃的,看了什么好看的,都会分享一下,时不时还发个彩信,照片拍的也不太清晰,但好歹也算能看。 李妙瞳点开短信息,果不其然又是宋雅琳,她拿起手机也往沙发上靠,手指在键盘上下拉这,可是看了看,越看越不对。 宋雅琳:【偷偷问一句啊,你和陈老师多久一次啊?我猜你肯定不好意思说,我跟你说,我和一灵解锁了一个新姿势,超~级~好!你想不想知道?想不想试试?搞不好陈老师会喜欢噢~~你们这年纪,真该尝试点新……】 李妙瞳吓得赶紧把手机捂在胸口里,她余光看了看还在看电视的陈汐。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恰好陈汐看到妙瞳有点鬼鬼祟祟的动作,转过头来问她。 “没啊~哈~哈哈~没事~~” 李妙瞳赶紧关掉手机放回茶几上,手一哆嗦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她回到陈汐身边贴着她一起看电视,还心虚地往陈汐那边蹭了蹭。 “怎么了?”陈汐一转头就几乎贴上了妙瞳的脑袋,她把遥控器递了过来,“你想看别的台?” 妙瞳赶紧摆摆手:“不不,这个挺好看。” 说罢便把遥控器推了回去。 陈汐笑了笑,很多时候妙瞳都很聪明,有主见有想法,也很有办法,她成熟,稳住,有着成熟女人的魅力,但有时候她也像个孩子,会黏黏腻腻地缠着陈汐,会撒娇会耍赖,当然,在某些时候,她也很坏。 “妈,我出去玩了哈~” 陈晓悦把羽绒服的帽子抖了抖,领子立了,一边拉着拉链一边说。 “外面路那么滑,你可小心点啊。” 陈汐从沙发上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身边人一下子撤了开,贴在她身上的李妙瞳随着就倒在了沙发上。 妙瞳单手撑着脑袋,看着母女俩的对话,又想起刚才宋雅琳的那条短信息。 她想再拿起手机看看,可想了想宋雅琳说的那几句话,脸不由地觉得热。 这放寒假有段时间了,刚开始陈汐带孩子到方彩云那边住了一周,后来又赶上过年,自己又回了家,等都回来了陈汐又赶上了姨妈期,这确实好……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个番外也是上中下三段,然后就全文完结了,欢迎大家回头打个分,谢谢啦~ 第八十四章 番外3寒假(中) “这么晚出去,几点才能回来,真是的,别玩太晚,这下雪天黑更不好走了。” “嗯知道了,妈你放心吧,我不能太晚。” “钥匙拿了吗?” “拿了拿了,妈我走了~妈妈再见阿姨再见~” 门咔哒一声关上,陈汐带着开门进来的一点凉气刚回到沙发上,就被妙瞳一把抱住。 “怎么了?” 陈汐几乎被李妙瞳按倒。 妙瞳不说话,只是抱着陈汐拱来拱去,嘴唇直接贴上了她的侧耳。 了解妙瞳性格的陈汐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手上还在推着,但是嘴上已经预拒还迎。 薄唇相接,妙瞳觉得全身都刺激了起来,她蜷在沙发上的腿发了发力,手在腰上游走了一会,便从陈汐睡衣的下摆探了进去。 陈汐的呼吸重了起来,她侧过身,把身体靠在妙瞳怀里。 咔哒。 门锁转动了几圈,随即便被打开。 陈汐几乎是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推开了李妙瞳,妙瞳的手从衣服里硬拉了出来,她连滚带爬地翻下沙发,站起身往阳台边走,因为动作太猛,膝盖不受控制地撞在了茶几角上。 “嘶——!” 李妙瞳捂着膝盖,单腿蹦着离开了茶几。 “妈?你怎么了?”陈晓悦站在门口,一脸疑惑,“你怎么脸这么红啊?嘴也红了,你吃什么过敏了吗?” “没、没事,可能是家里暖气……烧得太好了。过年嘛,都烧得比较足。”陈汐抬起一只手捂着半边脸,解释着。 陈晓悦又看了看在阳台边的李妙瞳,看起来李妙瞳眼圈都红了。 “妙瞳阿姨怎么了?” “没事啊,哈哈,没事~” 李妙瞳扶着阳台门,可其实她被撞的那个膝盖疼的要死,她把重心完全放在另一条腿上,正忍着痛缓着腿伤。 明明两个人都感觉怪怪的,可是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怪,陈晓悦挠挠头。 “晓悦,你怎么回来了?”陈汐喘匀了气说。 “啊,我乘车卡忘了拿了。” 陈晓悦说着摸了摸昨天换下来的那件大衣。 “找到了,在这件衣服里。” 女孩说完笑了笑,看着母亲和阿姨也跟着笑了笑,氛围有些尴尬。 “那,我走了。” 陈晓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想着和同学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就在女孩推门往外走的一瞬间,女孩回头看了一眼:“妈,你睡衣有一个扣子崩掉了。” 陈汐顺着女儿的视线低下头,胸口下扣子的位置正冒着线头,而茶几脚边,一个新鲜滚落的扣子静静地躺在那。 第八十五章 番外3寒假(下) 电视刚被关上,陈汐就被妙瞳从身后抱住,遥控器还被抢了去扔在了沙发上。 女人柔软地贴在身后,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直接跌跌撞撞地把陈汐拥到卧室门边。 “别……别被孩子……看见….…” 陈汐扭着身子,躲闪着妙瞳略有鲁莽的动作。 妙瞳嘴角一弯,手下箍地牢牢的,根本不给陈汐躲开的机会。 “我刚才反锁了。” “你……” 陈汐不再说话,而是勾住妙瞳的脖子,用行动慢慢回应。 唇间立刻密不透风,软舌黏腻在一起,在口中吞吐推搡,你来我往。 睡衣崩坏的扣子倒是方便了某人,李妙瞳很快就一手掌握了胸前的柔软。 “唔……嗯……” 圈在脖子上的手松了些,怀里的人瞬间软下来。 妙瞳借机把人直接抱到床上,床铺立刻在两个人的重量下慢慢深陷。 雪白的艳景随着睡衣的褪去展现开来。 吻细细碎碎落在肩颈上,李妙瞳在陈汐的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 “嗯……”女人微微一吭声。 妙瞳勾勾唇,又在另一侧锁骨上轻啄了一下。 陈汐的身子抖了下,她咬着唇蹙着眉,又轻哼了几声,声音中夹杂着低沉的喘息。 妙瞳不慌不忙,用唇在女人的层峦叠嶂间短短长长地游走,描画着这柔美又坚韧的线条。 陈汐嗯嗯呓呓地,妙瞳这个人体描边大师动作太轻柔,磨磨蹭蹭,实在太让她捉急。 朦胧间,陈汐抬起手,揽住妙瞳的肩,扶着她的后脑,揉着她的发,引领着让她快些到自己想要她去到的地方。 妙瞳笑了又笑,她一手缓缓挤靠着一边的山脚山腰,而唇齿便是被陈汐拉着脑袋带到另一峰顶。 指尖毫无章法地在山头打着圈,那尖尖很快就嫣红欲滴,让人垂涎。 身下人扭动着娇媚的腰肢,随着指尘的轻扫搓捏而不断颤抖着。 嘤咛的吟音从唇缝间传来,妙瞳被这声音勾走了魂,她再次顺着脖颈吻着,找回陈汐的唇瓣,轻轻咬住她的下唇。 密如潮水的快感侵袭着陈汐的全身,她禁不住摩擦着双腿,轻蹭着身上的人 这微小的动作自然逃不出李妙瞳的眼睛,她咧咧唇角,抬手拉住陈汐的腿,让她与自己贴的更紧。 胸前的软软坚坚一边被慢慢搓扁揉圆,一边被扭扯拉动,指下的每一个动作都带动陈汐的一次痉挛。 舌在口中放肆,时而卷袭,时而柔吮,低低的闷哼从齿缝溢出。 手掌慢慢滑入腿心,香唇舔吻着粉色发烫的寸寸肌肤,陈汐全身又麻又痒,想躲又想要,潜意识让她把自己越来越往手中送去。 浑身不住地发颤,脚趾蜷曲着,腰腹却不由自主地往上倾起,双手在妙瞳的身上紧紧松松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两个粉峰起起伏伏,细细的呻吟声畅吟着这微妙的感觉。 陈汐的反馈让妙瞳更加沉迷,她吮吻着怀中软玉温香的人儿,激起犹如火山爆发般的攻势。 霎时间,仿佛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冲进陈汐的体内,把她内外包裹着,把她彻底冲刷,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让她沉浸在欲望的洋流中。 她脚趾绷直,身体痴缠着李妙瞳,口中泄出欢愉的娇吟。 那快感汹涌余长,在她的体内回旋荡漾,久久不曾散去。 陈晓悦急匆匆地跑上楼,自己真是大马虎,光想着拿乘车卡,给同学带的书却忘得一干二净。 她抹了一下颈边因为着急跑出来的汗,从羽绒服口袋里翻出钥匙。 咔嚓咔嚓…… 陈晓悦使劲扭着钥匙。 咦?这门? 她又试了几下,门锁依然转不动。 难道…… 反锁了? 陈晓悦懵了,这怎么……还有家不能回了? x